《醉卧江山》 第一章 烟雨暗千家 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二月初的杭州如诗如画,淅淅沥沥的小雨滋润着轻轻绿绿的枝芽,那薄若轻纱的雨幕缥缈轻柔,让人分不清到底是雨太轻,还是雾太重,山水半隐,天低地青青,四处是烟云。 时值早晨,街道两旁的早点铺蒸腾着白色的雾气,使得这座繁华大城更加缥缈,一如烟霞笼罩的空中楼阁那般。 迷迷蒙蒙的街道尽头,一匹老马敲响湿润的青石路面,马蹄的踏踏声异常清晰,气色萎靡的老马背上,驮着一个竹藤书箱子,牵着马的却并非书生。 此人长发随意披散,遮掩了半边脸庞,穿着破旧的武者服,身后背着一个四尺余的长条布包,这样的装束虽然有些惹眼,但在繁华熙攘的杭州城里,却也不算得鹤立鸡群。 见惯了世面的杭州百姓也不以为奇,沿途铺子和摊贩仍旧向他招徕生意,打开热气腾腾的蒸笼,极力推销自己的早点。 一人一马在逐渐喧闹起来的杭州街道上走着,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大宅院的前方。 这大宅院并不似书香门第那般清幽文雅,又不是暴发商户那样充满铜臭,低调之中又不失富贵之气,门匾上“苏府”二字透出一股子大家风范,显得颇有底蕴。 早起的家仆睡眼惺忪,呵欠连天地在打扫着府门前的道路,见得这有些萧索的一人一马,也只是懒懒地白了一眼。 那武者似乎笑了一声,而后牵着马继续走起,到了苏府斜对面的一家包子小铺前停了下来。 “给我准备一间干净一点的房间。” “咱家只卖包子,不做客栈。”卖包子的是一名老叟,一名看起来二十多的女子,女子中上姿容,称不上小家碧玉,却也有几分姿色,身材高挑丰腴,但在这个十四岁就嫁人的年代,这女子仍未做妇人发髻的打扮,一看便知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也难怪说话这么直了。 “我买包子,但也要房。” 那武者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轻轻放在了老叟前面的桌子上。 老叟没敢去碰银子,只打量了一眼,那武者长发半遮面,没甚表情,虽话语有些咄咄逼人,但又让人感觉不到压迫和敌意,只让人感受到他就只是想要一间房,如此简单。 “你这人怎么回事?都说了咱们家卖包子,不...”女子叉着腰,已经有些气愤,不过老叟摆手制止了她。 “青花,带这位...英雄到后院客房。” “可是爹!” “快去!” “哼!”陆青花不满地瞪了父亲一眼,而后头也不回地往院子里走,那武者并未有任何得意的表情,平静地朝老叟抱了抱拳,牵着马跟了上去。 姓陆的老叟捏起那锭银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银锭翻了过来,银锭底部被削去了一小片。 他虽然做的小本买卖,但眼力还是有的,这银锭的成色与官银一般无二,银锭底下却被削去了一块,真相也便呼之欲出了。 总之这人他是惹不起的,既然他没有表现出恶意来,又敢光明正大在街道上行走,陆老头也就收留了下来,毕竟他还要筹措银子办嫁妆,好将家里那个臭脾气的大姑娘给嫁出去的。 陆青花可没想过自己的老爹会这么急着将自己嫁出去,她心里不断在骂着身后那人,好不容易到了后院客房,她正准备离开,又听那人吩咐道。 “找点豆饼和水喂喂马,给我弄些吃的,还有,准备些热水,我要洗澡。” “说了咱家只卖包子,不做客栈!”陆青花都要被气哭了,也顾不得这人一脸江湖相,忿忿地摔门出去了。 杭州毕竟是江南大城,治安非常的好,而且处处充满文人气息,来往的江湖客也是不少,但敢动手的却没有几个,地痞流氓都喜欢听曲儿说书的这么一个地方,陆青花还真不怕这人动粗。 “难怪嫁不出去了...”苏牧摇头轻笑,将额前的长发往后拨了拨,解下背后的布包,连鞋袜都没脱,就直接仰躺在床上。 床铺散发着干爽的太阳花气味,苏牧轻轻**了一声,任由体内的疲累散到四肢,而后被驱逐出体外,思绪渐渐浮现起来。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半年了,这个名叫大焱的朝代有些类似于后世被称为“火宋”、“炎宋”的宋朝,按说该是经济最为发达的一个朝代,然而命运终究不甚眷顾苏牧。 在前世,他并非纵横商场的腹黑总裁,也不是什么高端领域的高材生,不是医生也不是特种兵,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为了生计而四处奔忙,当过白领也搬过砖,被人欺负也耍过流氓,闲暇时不忘看书写字,给自己的脑袋充电,以弥补自己没能上大学的遗憾。 为了照顾家中尚在读书的弟弟和妹妹,他放弃了就读国内名校的机会,早早在职场中打拼,也曾四处碰壁,由一块棱角分明又臭又硬的石头,变成了温润圆滑的鹅卵石。 对于这件事,他虽有遗憾,但也仅仅只有遗憾,而并无后悔,因为他一直输给生活,却赢了自己,从未低过头。 那场可怕的事故发生之后,他的脑海之中闪过短短二十几年的生活片段,在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很轻松,尽人事而听天命,该做的他都做了,天命如此,他也觉得是一种解脱。 直到再次醒来,却已经进入到了这副躯体内,与陪他四处游历的老仆人一同,被虏到了贼窝之中,二人皆受重伤,虽然他最后也是从尸体堆之中爬出来的,但他心里却还是有些激动与庆幸,或许上天给他这个机会,也是一种厚爱,他终于能够潇洒自在的为自己而活。 至于那个忠心耿耿的老仆人,最终也没能醒过来,苏牧只能从路引和随身物品上,得知了这副身躯主人的身份,辗转来到了杭州。 人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路里,但这个身子的前主人也是欠缺考量,此时南方匪患正闹得凶,他还敢带着老仆人四处游历,再者说,父母在而不远游,想来这“前任苏牧”也不是个让父母省心的乖宝宝。 如此想着,一路积累下来的疲乏也就如潮水一般涌来,苏牧正欲陷入沉睡,却又被一声巨大的撞门声惊醒,原来是陆青花提着热水进来了。 这老姑娘大概让爹爹说教了一通,没什么好脸色这是一定的了,放下热水,又从门外提了食盒进来,而后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口中还喃喃骂道:“烫死你个猪!吃饭噎死你!噎不死就撑死!” “呵。”苏牧无奈一笑,这件事本就是自己不妥在先,也怪不得这老姑娘这般姿态,他扫了一眼陆青花的背影,消瘦的肩背,纤细的腰肢,再往下...苏牧不由感叹了一句:“其实也不仅仅只是脾气大...” 二十多岁的姑娘家在大焱朝虽然算是“超级剩斗士”,可在后世,正是青春火热的轻熟女年纪,对于御姐控的苏牧而言,于陆青花,他是没理由产生恶感的。 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爽的书生袍,苏牧打开食盒,饱餐了一顿,又看了看那匹老马,见得老马正喷着响鼻啃着豆饼,便安心地回去睡了。 年少不知月,在陆青花的鄙夷和唾弃之中,苏牧在这个后院住了大半个月,两人见面不多,交谈就更少了,苏牧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忙些什么,陆青花想趁着送饭的时候偷偷搜一下苏牧的家底,但最终还是没敢动手。 为了赶走这个恶客,她也动用了许多“下三滥”的手段,在饭菜里添加意想不到的“佐料”,用喂马的水来给苏牧烧洗澡水等等,然而苏牧却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举动来,抬头不见低头见,仍旧笑呵呵地点头,而后换来陆青花好一通白眼加抱怨。 到了三月中的一天,陆青花从外面回来,见得苏牧在收拾东西,心里反而有些高兴不起来,但嘴脸上自然还是一副欠揍要死的样子。 或许她就是这么一个人,毕竟嫁不出去了,又整日陪着老父亲卖包子,黄花大闺女一个,也没甚么朋友,天天皱着眉头骂隔壁老王家那条癞皮狗长得丑,可那条狗死了,再也不来包子铺闹腾了,她心里又不舒服,怪老王没喂好那条狗。 “这段时间叨扰了。” 当她听到苏牧淡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本想说没关系,但开口又成了:“知道就好!” “有空?” “嗯?” “帮我拿一下东西。” “好说,巴不得您走呢!” 苏牧笑了笑,抓起长布条,牵了老马,与陆老头告罪一声,也就离开了包子铺,径直往街道上走。 “你要去哪里?”陆青花将那书箱子抱在怀中,活像怀胎十月的孕妇,见得苏牧往苏府的大门走,不由问了一句。 “去苏府啊。” “哦。什么?!苏府?你撑傻了吧!人家可是杭州的大户,你以为会像咱家那小包子铺这般好欺负啊?想要住苏府,真是痴人说梦了!难道住我家很差吗?一定要去苏府?你那点银子也就够在人家门口蹲一晚,你一定是去那里当护院之类的了,看你就不像好人,不过你细胳膊细腿的,当护院不出三天就被人打成狗了...” 陆青花啪啦啪啦在后面唠叨,竟连苏牧停下来也没察觉,差点就撞到了苏牧的身上,而后者却只是保持着淡淡的笑容,看着瞪眼羞红了脸的陆青花。 “说完了?” “切...给人家当护院能有什么出息,你又不是没银子...被人赶出来了可别再到我们家来!”陆青花撇了撇嘴,不屑地咕哝道。 苏牧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老姑娘,陆青花不甘示弱地与之对视,最终还是咬着下唇低下了头。 “你...你为啥一定要住苏府?苏家是杭州十大望族,不好惹的...” “为什么住苏府啊...因为那是我家啊...呵...” “哦,啊?” 看着一脸惊诧和羞臊的陆青花,苏牧只是一脸无奈,耸肩,摊手。 第二章 白衣谁家郎 三月的早晨,阳光温暖,春风和煦,苏府门前的桐木抽出新枝,不远处的坊渠边上,杨柳依依,隔壁府邸的院墙上,桃枝如伸懒腰的熟睡婴儿,怒放的桃花,在春风之中招摇,让人看着,仿佛能够看到院内的女子,正在桃树之下,捏着手中的方胜儿,幽怨地盼着男人归家。 苏牧牵着腿瘦毛长的老马,背着长布包,陆青花诧异甫定,抱着书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正在府门前洒扫的徐三斤看了过来,眼中满是厌烦。 他来苏府当工也有三个多月了,尽做些扫地倒夜壶的粗活脏活,梦想中凭借自己俊朗到没边没际的外貌,俘获苏家小姐芳心的剧情并未出现,反倒昨天打碎了一个瓷瓶,让老管事使唤护院,拖到柴房去打得屁股开花,今日走路都怪怪的,以致于今天大家都用古怪的眼光看他,心下怀疑那护院到底是用上面的棍子还是用下面的棍子打他屁股。 念及此处,再看那武士不像武士,书生不似书生的落魄人,他的心情简直糟糕透了,象征性地挥动扫帚几下,边转身往回走。 “小哥儿慢走。” 那人还是开了口,徐三斤捂了捂额头,心叹终究是躲不过这些唠叨的鬼,没好气地回应道:“你喊我做甚!” 人说宰相门房七品官,可这苏府虽号称杭州十大缙绅大族,说到底还是从商的贱业,再说了,这徐三斤也并非门房,只不过是个洒扫的小厮,哪来这么大的脾气和架子? 苏牧对人情也看得通透了,人总有个情绪不佳之时,心里也不以为然,反倒陆青花着急了,也不知是故意使坏,还是终究怀疑苏牧的身份,当即怒叱道:“瞎了你的眼!你家少爷回来了,还不让里面的人全都出来恭迎大驾!” 她说完这句话,并无与有荣焉的表情,于是苏牧知道了,她到底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身份,存心搅局使坏来了。 徐三斤也是认得陆青花的,毕竟这老姑娘就在对面街卖包子,眼熟得紧,见得陆青花敢对自己大呼小叫,徐三斤顿时火气。 “烂嘴巴的包子婆,没事来这里闹!哪个月没几个自称我家少爷的刁民过来装疯卖傻?最后还不都给打出去了?赶紧把你的野汉子牵回去,省得管事老爷一顿好骂!” “谁的野汉子!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你个没人要的老婆娘!这里也是你耍泼卖疯的地方!” 陆青花最忌讳别个儿说她没人要,本来只是想等着看苏牧的笑话,此时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与徐三斤对骂起来,最后还打起了赌约,若苏牧真是苏家的公子少爷,徐三斤便给包子铺当三个月的免费劳力。 苏牧也是哭笑不得,眼见府门前有人开始看热闹,终究觉得影响不好,遂从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路引,递给了徐三斤。 “这张东西,交府里看看,劳驾了。” 徐三斤也不是狗仗人势的货色,苏牧言语有礼,举止有度,面挂笑容,人都说伸手不打笑面人,徐三斤也不会太过分,可有陆青花从中作梗,二人又立下了赌约,徐三斤便怒火中烧,一把抄过那份路引,边骂着,竟然将那路引给撕了! 陆青花见得此状,便开始叫骂,苏牧的笑容也收了起来,不过府内的仆人们到底还是被吵闹声引了过来,听说又一个少爷要回来,就聚过来看热闹。 府里长房的二公子不算得良人,虽然读书有些底气,但整日里流连青楼楚馆,尽做些斗鸡遛狗之事,在府里没什么好名望,在杭州城内也是臭名昭彰。 早在半年多前,二公子又跟别个儿在思凡楼争风吃醋,惹出了事端,连老太公都惊动了,长房老爷不得不狠心教训,名为外出游学,实则是让他出去避避风头。 可哪里想到二公子会跑到匪患之地去,收到消息的时候听说已经凶多吉少,虽然苏家动用了关系人脉,着人四处寻找,却最终一无所获。 苏家悬赏一出,那些包打听和消息灵通的人也是踏破了门槛,可大多只是为了骗点银子,更有甚者,一些人还找来了与二公子酷似的骗子,只说遇到歹人行凶,将脑子打傻了云云,想要混个便宜二世祖来当当。 这等事情终究是让人哭笑不得的。 此时的苏牧一路风尘,虽然经过了半个多月的调养,但双颊消瘦,肤色黝黑,又不修边幅,莫说进府才三个月,并未见过苏牧本尊的徐三斤,就是随后而来围观看热闹的仆人们,都认不出他来。 正喧哗之时,一名长衫老者从府中走了出来,朝徐三斤喝道:“三斤!大清早如此胡闹,成何体统!让人看我苏家笑话不成!” 老管事一出面,徐三斤顿时闭了嘴,怒气未消地瞪着陆青花,后者也是分毫不让,倒是老管事的眼前一亮,视线定在了苏牧的身上。 “二少爷?” “张叔,是我。” 严格来讲,此时的苏牧确实是个“骗子”,前任苏牧与老仆人遭遇匪徒,被殴打以致昏迷,醒来的时候灵魂已经换了主子,老仆人最终又没能醒过来,苏牧对苏府的情况也没半点了解,除了身上的路引作为物证,也就身子是货真价实的。 这也是他为何要在隔壁住大半个月的原因,他要摸清楚苏府的情况,哪怕住进去了,也要让人觉着他依稀还是能记得一些人物和事情的,再者,他也需要考察一番,若这个苏府不适合自己,他倒也有心就此离去,过上自己逍遥自在的生活。 他这厢一开口,老管事听得熟悉的声音,顿时老泪纵横,忍不住惊呼道:“真的是二少爷!是二少爷!二少爷真的回来了!” 嘴里这样说着,他就过来抓住苏牧的手臂,身后的仆人已经骚动起来,徐三斤却是呆立在了原地。 老管事张昭和往他头上拍了一记,大骂道:“还杵在这挨天收么!还不快去禀报老爷!” “这...是...是!小的便去了!”徐三斤脸色发白,转身往回跑,到了门槛那里还绊了一跤,哎哟一声叫,而后拍拍屁股,继续往府里跑。 “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二少爷拿东西!”张昭和一声呵斥,门内的家丁仆从都纷纷出来,抢着牵马,见没东西可拿,就将陆青花怀里的书箱给抢了过去,而后簇拥着苏牧,欢欢喜喜进入了府邸。 “还...还真是苏家的少爷啊...”陆青花愣愣地站在原地,过得许久才缓过神来,而苏府却已经关上了大门,只剩下她孤身一人站着,心里倒是有些失落了。 进了府门没走出太远,苏家长房的老爷苏常宗就撞撞跌跌地小跑了过来,见得苏牧,便拥了过去,泣不成声。 父不嫌儿丑,前任苏牧在如何纨绔不成材,也是亲生的骨肉,本以为这个儿子死在了南面,如今失而复得,又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欣喜? 苏牧还有个兄长,不过此时在外地处理家族的产业事务,一时半会儿是见不到了,倒是其他房的堂亲们一窝蜂涌了出来,将苏牧当成了怪物来围观。 苏常宗虽然是长房主事,但子嗣不旺,苏牧失踪之后,就只剩下长子苦苦支撑,长房地位岌岌可危,其他房的堂亲们见得苏牧回归,心里也不知该不高兴呢?还是该不高兴? 但听说苏牧受了匪人所伤,脑壳坏掉了,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他们的心里到底是好受一些的。 如此闹哄哄了大半日,又被苏常宗带着去见了家里的老太公,到得晚间,苏牧才终于得了清闲。 正稍坐歇息,喝了一口茶,一个小丫头又怯生生地进了门,小声地说道:“少爷,婢子...婢子过来伺候您沐浴更衣...” 经过前些日子的暗中观察,苏牧对苏府的人事也有了大概的了解,这丫头他也是知道的,乃是前任苏牧的一个通房丫头,名唤彩儿。 彩儿此时才十三四的年岁,身子刚刚长开,如雨后的丝瓜一般,青涩又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许是羞于胸脯长大了,并不敢抬头挺胸,稍有些驼着背,正是聘聘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的水灵时期,眉眼已经显露出美人的迹象,稍带着一点点婴儿肥,颇为讨喜。 苏牧不由想起现世里,自家的妹子,又怎忍心让这么个小丫头给自己洗澡,当即摆手道:“我自己来就好,你下去歇息吧。” 那丫头轻轻吐了一口气,似乎心头大石落地一般,可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一脸为难地嗫嗫嚅嚅道:“可是...可是老爷吩咐了...一定要婢子伺候少爷...若失职了,婢子是要受责罚的...” 苏牧本想说稍候会自己跟父亲解说一下,但想了想,还是默认了下来。 彩儿见自家公子如此,便出去提来热水,虽然年纪尚小,但她做惯了这等活计,倒也娴熟,不多时就准备好了浴桶香汤,替苏牧宽衣解带。 然而当苏牧的衣服完全褪下来之后,她却捂住小嘴,禁不住“啊”的低呼了出来! 摇曳的灯光之下,苏牧的前胸后背满是狰狞的伤疤,也不知这半年来经历了些什么可怖之极的事情! 苏牧苦笑一声,早料到会这样,便摆手让彩儿出去,这一次,小丫头倒是没有拒绝,很快就逃出了房间。 苏牧享受热水澡之时,彩儿已经慌慌张张地来到了苏常宗的房间。 “什么?!没有胎记?!怎么可能会没有!” “婢子...婢子看得清楚...也不是没胎记...只是那胎记之处只剩下...只剩下一道很大的伤疤...很多伤疤...” “很多伤疤?” “嗯...很多...” 夜已深,苏常宗房间的灯却仍旧亮着,他紧皱着眉头,那肥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离手不远的地方,一张重新粘贴起来的老旧路引,静静地躺着。 第三章 家有好兄长 三月十九,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池子里的莲枝被压弯了腰肢,雨水打在荷叶上,溅起一粒又一粒细小的珍珠。 苏牧在小楼上安静地写着字,彩儿小丫头在一旁做些女红,时不时过来给自家少爷添些热茶,倒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最近府里都在传,说少爷身份不明,或许真的只是装疯卖傻骗银子吃白食的江湖混子,而最直接的根据竟然是因为少爷身上本该有胎记的地方受了伤,伤疤将胎记给抹去了。 这也正是彩儿心不在焉的原因了。 当夜是她给少爷沐浴更衣,发现了这个情况,而她也只跟长房老爷提起过,虽然她年纪不大,但自小就在苏府做事,懂规矩知分寸,这些事她不敢也不能说出去,唯一的可能,便只有长房老爷。 可长房老爷为何要将这个事情透露出去? 虽然他与少爷大半年未曾见过,此时的少爷也失去了记忆,行事作风也不似以往,可父子之间总该有些血脉牵连,这等微妙的感应,是足以证明苏牧少爷真实身份的。 当然了,如今世道险恶,也不排除有这样的骗子,为了获得老爷的认可,忍痛在本该有胎记的地方割上一刀,可除了那个地方,少爷身上几乎遍布了伤痕啊,若只是为了取得信任,为何要连其他地方一同弄伤? 这样的推论明显站不住脚,而从另一方面,若这个酷似少爷的人,能够在胎记的地方割上一刀,是不是意味着他见过少爷,是知道少爷身上有胎记的?亦或者说,他没见过少爷,为了预防身上有胎记,才在身上弄了那么多的伤痕? 可如果他没见过少爷,又如何得知少爷的长相,而如此大胆的来苏府冒充? 彩儿自觉不是个聪明人,可细细一想,便能够疏通其中的关节,对于少爷的身份问题,她是没有任何质疑的,连她都推得出来的事情,纵横商场大半辈子的老爷又如何不知?为何他还要故意将这个事情泄露出去? 她也知道这些事情不是她所能忖度的,反正少爷自己都不急,这段时间他每日里就是读书写字,四处逛逛,连以往那些朋友的诗会雅集宴会等诸多邀请全部都推掉,似乎变了一个人那般。 有几次她还看到少爷在房间里偷偷打拳,而睡觉前打坐,已经成为了少爷的功课一般,雷打不动,这些事情放在以前,都是无法想象的。 也正是因此,她对少爷的忌惮也减弱了许多,虽然作为通房丫头,若少爷想做些什么出格的事情,她也是不能拒绝的,可在这之前,她对少爷是充满了恐惧的。 而现在,少爷的眼中没有了那股邪恶,更多的是温和与亲近,让她也终于放下了心防,哪怕与少爷独处一室,也不再提心吊胆。 她也不懂少爷的字是好是坏,只觉得看少爷认真写字,就会涌出一股怪怪的感觉,有些让人羞臊,这是少爷离家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了。 到了中午,雨水初歇,白棉一般的云朵儿慢慢散去,阳光普照,人的心情似乎也随着天穹的开阔而变得开阔起来。 彩儿正打算给苏牧少爷准备午餐,大少爷苏瑜却是从外地回来了,第一时间上了小楼,来见苏牧。 苏瑜也只比苏牧大一岁,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若在后世,也只是个学生,可苏瑜此时已经接手掌管长房的大部分产业和家族事务,并在杭州打开了名气。 他的个子并不算高,神态严肃而谨慎,透出一股与年龄不太符合的成熟与稳重,苏牧第一眼见到自家兄长,倒是眼前一亮,觉得他有点像霍建华之类的古装奶油小生。 苏瑜颇有文才,读书是非常不错的,初时也被举为茂才,打算考取功名,可惜家族事业中途生变,长房只能将他推出来撑门面,对于苏牧这个不懂事的弟弟,苏瑜有时会苦口婆心,有时会痛心疾首,有时会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二人的关系算不得太融洽便是了。 不过听说弟弟苏牧失而复归,又丧失了大部分记忆,苏瑜也有些焦心,毕竟长房这大半年来寻找各地人脉关系,对苏牧展开搜寻,这些实质性的工作,其实都是苏瑜出面操持的。 苏牧失踪之时,作为兄长的他自是心切难安,可为了安慰父母,只能故作坚强,撑起局面,然而此时见到苏牧,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总觉得二人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的隔阂一般。 询问了苏牧的日常起居,又寒暄了一番,看起来不像一块长大的兄弟,倒像是久别重逢的点头之交,气氛着实有些怪异。 苏瑜打理长房生意时间并不短了,在商则言利,讲求务实和效率,也不拐弯抹角,当即说出了自己的提议。 原来苏牧回府之后,便闭门不出,拒绝了一切邀约,许多诗会雅集之类的也并不热衷,哪怕出去闲逛,也是乔装改扮,带着彩儿偷偷溜出去。 这也使得杭州城中的年青一代无法见到苏牧的身影,诸人虽然对他有着些许好奇心,但一两次邀约被拒之后,也就慢慢将苏牧这个人给淡忘了。 而苏瑜则不同,他操持着家里的生意,最善于交际,在杭州的年轻人圈子里,是个长袖能舞的豁达性子,这次回来,便有杭州城的诸多青年才俊,邀他一聚,顺便也让苏牧出来跟大家见见面。 苏牧未离家游学之前,对这类文人聚会最是热衷,也博得了一些小名声,然而回府之后却如此老实,苏家人也有些看不透,苏瑜倒是觉得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总比四处惹祸来得强些。 可他听说这次聚会,赵家的小女儿赵鸾儿也会去,这就不得不过来把苏牧给拉上了。 盖因赵家也是杭州城的大商户之一,与他苏家也算是世交,老太公那一辈起,两家的老人们就相处得极为亲近,而赵鸾儿与苏牧是有着婚约在身的。 苏牧中途惹了大祸,外出游学,两家的长辈也打算等苏牧游学归来,便将他们的亲事给办了,可谁能想到苏牧会遭遇横祸,生死不明。 赵鸾儿早已过了及笄之年,赵家同样家大业大,想与之联姻的家族能排上十几条街,前段时间两家长辈就已经开始考虑这件事,苏家甚至荒唐地想让苏瑜将赵鸾儿给取回来,可惜苏瑜已经成家,赵鸾儿也不可能给他做小做妾,事情便奔着解除婚约的方向去走了。 如今苏牧回了府,虽然记忆丧失,但性子却收敛了许多,连老太公都感到有些欣慰,这个时机上,让苏牧与赵鸾儿见一见,也算是两家关系回暖的好法子。 也正是因此,苏瑜在小楼里待了半个下午,想方设法劝说苏牧去参加聚会,然而苏牧却只是笑着婉拒,这也让他感到有些气馁和不满。 苏瑜心里很清楚,弟弟苏牧哪怕丧失了记忆,但这段时间以来,该知道的也都应该知道了,他又不是愚蠢之徒,自然看得出这次聚会的背后意义,纵使有着个人理由,对于弟弟不肯为家族着想,苏瑜的心里也没办法开心起来。 如此便草草结束了交谈,苏瑜轻叹一声,起身下楼,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却听得苏牧在背后说了一句。 “哥。” “嗯?” “这些年...辛苦了...” 看着神色有些严肃的苏牧,苏瑜微微愣住,而后点了点头,径直下楼,到了楼下,深深吸了一口雨后的清新空气,而后重重地呼了出来,接着低声喃喃道:“失忆了也好,等你这句话好几年了,混蛋!“ 这般想着,却又忆起儿时兄弟二人的荒唐玩闹,眼角竟然有些湿润起来,对于苏牧拒绝这次聚会,也便心无芥蒂了。 苏牧在二楼的窗台,看着兄长并不高大的背影,看着他偷偷抹了抹眼角,心绪也是颇为复杂。 他并非不想参加这些诗会雅集,对于一个后世现代人而言,这类聚会最能反映大焱皇朝的人文和风情,他自然是很有兴趣的。 然而他也有着自己的考量,在现世之时,他虽然经常读写诗词,也能背诵一些名篇,但到底还是缺了底蕴,在没有完全掌握状况之前,贸然参加什么诗会,妄图一炮而红,那是不太现实的。 再者,前任苏牧纨绔放浪,连欺男霸女的事情都做得出来,风闻不佳,虽然有些才华,但也为文人圈子不喜,加上离家游学之前闯下的祸事,烂摊子直至今日都未能收拾干净,早在回府的第二天,冤家便找上门来,还是父亲苏常宗出面应付下来的。 此时他还无法掌握到有用的信息和底牌,轻易出去参加这等聚会,难免会落入别人的设计,说不定第二天就会再次臭名远扬整个杭州城了。 苏牧习惯了谋而后动,掌控主动,否则也不会在街对面的包子铺住了大半个月,才安心回苏府,这段时间他也在以最快的速度,熟悉和适应着如今的生活环境和状态。 这些天来,他常常写字,就是希望能够将自己在现世的所学所得,做一个归纳和整理,想将这些东西,都化为己用。 然而世事如斯,老天不会等你准备好雨具才开始下雨,世事难料和事与愿违总是人生的主旋律之一。 苏牧也没想到,这个转折会来得如此之快。 第四章 三月青花香 时值暮春三月的最后时光,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天青色如玉,云朵如玉中之白瑕,如此美好的一个早晨,连目不识丁的屠户都在身上擦了擦手里的油腻,抬头看天,想着自己能不能作出一首应景的打油诗来。 杭州青年才俊们为苏瑜准备的接风宴,也便定在了今日。 苏牧显然已经将此事忘诸脑后,待得苏瑜来到小楼,想对这位弟弟做最后的游说,拉他一同去赴会之时,这位弟弟已经不在小楼内,问过院子里的丫头才知道,苏牧出门闲逛去了。 苏瑜苦笑一声,回到自己的院落,招来家族书院的老西席蒙师,将自己这两日准备好的诗词拿出来,二人密密商议推敲起来。 此时的苏牧已经在陆家的包子铺里呆了许久,早点时间已过,顾客稀稀,陆老汉在前门看着清闲的摊子,陆青花则在内院悠闲晒着太阳,而一道身影忙忙碌碌,赫然便是苏家二公子苏牧了。 面粉浆已经调好,食材也都摆在了一边,由于大焱朝还未普及铁锅,一时半刻想要弄到也不容易,苏牧只能将一块清洗干净的瓦片当成了炊具。 瓦片此时已经烧热,苏牧将粘稠适中的面粉浆倒在瓦片上,而后用木勺铺开,面粉浆很快便凝结成面皮,他便将搅好的鸡蛋倒上去,同样铺开,撒上菜油,香味便这般弥散开来了。 陆青花一肚子迷惑地看着忙碌的苏牧,转头朝彩儿丫头问道:“听说你家少爷脑子坏掉了?” “啊…是失忆了…”这般直截了当的问话虽然难免冒昧唐突,但彩儿早知陆青花的性子,也就没太多介意。 “他好歹还是个读书人吧…怎么会做这等俗事…”虽然被苏家少爷伺候的感觉还不错,但陆青花总觉得读书人下厨并不是太妥帖。 徐三斤还在院里搬着一坛咸菜,此时刚要凑过来,又被陆青花踢了一屁股,嘟囔着继续搬他的咸菜,自从打赌输了之后,他的闲暇时间几乎都在包子铺里渡过,也算是言而有信了。 此时面皮散发酥香之气,苏牧将切好的瓜菜丝,事先烤好的肉片都放了上去,而后将面皮卷起来,包裹这些馅儿,一个煎饼果子也算大功告成了。 “尝尝?”他将煎饼果子递到陆青花的面前,后者迟疑了片刻,才一脸不屑地接过,轻轻地咬了一口,面皮酥韧香软,带着鸡蛋的香味,不过味道算是一般。 “这个要大口大口地吃。”苏牧一边煎第二个果子,一边笑着提醒,陆青花看不过苏牧那笑容,赌气般咬了一大口,当肉片的汁水与菜叶瓜丝的清新质感糅合在一起,结合面皮的味道,在口中发酵之时,陆青花心头一紧,下嘴的速度也加快了起来。 她心中其实有些不解,为何简简单单的几样食材,搭配在一起,味道就会变得如此不同,更加不解的是,苏牧这样一个大公子,读书人,为何会懂得这些? “这个叫什么?” “煎饼裹子。”苏牧将卷好的煎饼裹子递给了彩儿丫头,而后又补充道:“哦,对了,是我外出游学的时候学来的。” “煎饼裹子?”陆青花吃完了一个,犹在回味,此时眼巴巴地看着彩儿美滋滋在吃,不由将目光转向苏牧,却见得后者笑吟吟做着煎饼裹子,还在低声哼着:“药药药,切颗药,煎饼裹子来一套…我说鸡蛋,你说要,啦啦啦啦…” 陆老汉看着摊子,也不知后院在闹些什么,过不多时,连徐三斤也进去凑热闹,声音也变得大了起来,其中还夹杂着陆青花和彩儿丫头的笑声,他回想了一下,这个小院子似乎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 如此想着,笑容便爬上了满是皱纹的老脸,而后又像盛开的菊花一般绽放,因为前方街道上,出现了一辆咿咿呀呀的牛车。 牛车在铺子前停了下来,车厢里的老人探出头来,花白的长须迎风轻颤,笑容却是坦诚真挚。 “老大人这是要出城踏青吗?”陆老汉一边照老规矩打包一份餐点,一边朝车上的老人问起,这位可是老主顾了,虽然身份尊贵,但对陆老汉并无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 “啊,城里的小朋友在桃园开诗会,老夫过去看一看。”陈公望亲手接过餐点,随口答了一句,他也没别的嗜好,虽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但对于一些坊间小吃,也是情有独钟,似乎这些寻常面食,能够激起他少时的某些回忆。 车夫取了铜钱交给陆老汉,正准备驱车离开,陈公望却看到陆老汉的桌上放了一只盘子,盘子里摆着一样面皮卷起的卷饼,顿时来了兴趣,忙问道:“陆老弟,那是你店里的新品?” 陆老汉微微一愕,顺着陈公望的手指,看到了那个煎饼裹子,连忙连盘子端了过来。 “是青花的一个朋友胡乱做的小吃,说是让老汉品尝一下,若觉得口味尚可,便可放在店里售卖。” “哦?青花的朋友啊…呵呵…”陈公望听说青花这个老姑娘居然也有朋友,倒是呵呵笑起来,然而笑声很快就凝住了。 “遭了!肯定是东西不好吃,惹得老大人不高兴了!”陆老汉见陈公望皱眉不语,心头也是慌了,这陈公望在文人圈子里极有声望,本身又是杭州府信安县的主簿,虽然仕途没办法走太远了,但在杭州城里可是大有名气的耆宿人物。 他隔三差五来吃个包子什么的,也赚不了多少钱,可陆老汉不是那没见识的睁眼瞎,他赚的不是包子钱,而是与陈公望之间的那一点点君子之交的情分! “唉…小辈们胡闹也就罢了,我怎地如此糊涂,竟然将这等东西交给了老大人呢!”陆老汉心中正自责,却听陈公望呵呵一笑,而后问道:“不知青花的那位朋友是何方人士,如今可在店里?” 虽然陈公望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但陆老汉却是心潮起伏不定,陈公望不会仗势欺人,苏牧公子也只是一时玩皮,这东西到底是干净食材所制,也吃不坏肚子,陈公望看样子是要教导一下年轻人,可陆老汉也不太情愿将苏牧供出来,事情虽小,可到底也是不甚厚道之事。 “这个…小孩子胡乱倒弄的东西,本就不该污了老大人的金口…”陆老汉心里迟疑,陈公望也是迷惑不解,这新品口味确实新奇,但也称不上让人震撼的美味,难得的却是这份巧妙搭配的构思,想必创制者也是思敏过人之辈,他也只是随口一问,转念一想也便知道陆老汉在顾虑些什么,不过他也不打算解释。 “无妨的,这小东西口味还是不错的,呵呵。”陈公望也不想陆老汉留下太多心理负担,笑着说了一句,也便让车夫继续前行。 车夫正欲驱赶拉车的青牛,陆青花却是笑着从内院走了出来,身边是一名青色书生袍的年轻男子,长身而立,带着淡然的笑容,可不正是苏牧吗? “这…这不是苏家那个不成器的幼子吗?那卷饼难道是他想出来的?”陈公望常年活跃于杭州文坛,对小辈也并不生疏,先前倒是见过苏牧几次,不过对苏牧的品行,并不太认同,如今见得陆青花与他笑言而行,陆老汉又有心维护,心里倒是有些讶异。 陆青花虽然年纪大了一些,在以瘦为美的大焱朝,她那有些丰腴的身段也算不得美好,对琴棋书画更是一窍不通,但胜在为人真实坦诚,性子最是纯净耿直,颇有英气,对寻常男子也看不上眼,这也是她为何一直嫁不出去的缘由。 按说这样的性子,对风闻极差的苏牧,她该骂着打出门去才对,怎地两人竟有几分亲昵? 虽然只是小事一桩,但陈公望不免对苏牧有些好奇,听说这位小朋友游学途中失去音讯,生死不明,回来之后便像换了个人一般,也有说此人不过是个假货云云。 若是平时,陈公望也不会想那么多,只是今日桃园的诗会,便是为了给苏家的长子苏瑜接风洗尘,此时见到苏牧,不免想得多了一些。 如此想着,到了桃园才收拾了心念,一干青年才俊早已在庄园前面守候多时,拱手行礼寒暄一番,这才进了园子。 此处桃园乃杭州布商行首王家的产业,占地广阔,园中青草如地毯,桃林一片红粉,朵朵桃花正在怒放,只见花朵而不见绿叶,花瓣纷纷扬扬落下,随着清风四处飘洒,如同一场粉红的花雨,果是唯美之极。 桃树之下则设置了诸多雅座,虽然散布于各处,但隐约围成一个圈子,这样的布局让所有人都能够直接看到最核心的主席,今日的主席,便该由陈公望坐下了。 此时诗会还未正式开始,但丝竹之声已经充斥会场,热闹之极,诸人大多四处游走,相互吹捧结交,耳边尽是“久仰久仰”和“幸会幸会”,事实上,这类诗会虽然也有比斗,但最主要的作用其实还是联络人脉,借机扬名罢了。 除了稍微来迟一些的陈公望,此次诗会的主角当属苏家长子苏瑜,诸家的年轻一辈,借着接风洗尘的由头,正在与苏瑜攀谈,见得陈公望到来,苏瑜也是连忙过来问候行礼。 一番交谈之后,陈公望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淡笑着朝苏瑜说道:“老夫听说令弟早先回来了,今日诗会怎地不见在此?” 苏瑜也没想到陈公望会直接问起自家弟弟的事情,当即讪笑道:“愚弟外出游学,遇险而归,正在府中调理身子,倒是辜负了诸位的美意,只是他才疏学浅,又顽性未脱,也就没带过来,省得扰了大家的兴致。” “哈,亮之小朋友实在过谦了…”陈公望淡淡一笑,也便作罢,可正当此时,数人从人群之中走出来,为首的青年冷笑一声,朗声说道:“我看是不敢来吧!” 第五章 桃园诗会忙 午后的阳光温暖喜人,桃园处处芳菲之气,置身于花海之中,让人不由为之心怡,然而一道不甚和谐的声音,还是在人群之中炸响。 “我看他是不敢来吧!” 此次接风宴乃诗会雅集的性质,由王家长房次子王锦纶主持,苏家这边除了苏瑜,还有苏家其他房的一些青年才俊,而赵家则由三代的赵文裴牵头,连赵家**赵鸾儿都改扮了男装,前来凑热闹。 赵文裴在杭州文坛多有才名,与苏瑜交厚,被誉为一时之瑜亮,只可惜年长之后,二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苏瑜掌管家族生意,而赵文裴则金榜题名,考取了进士,如今正在活络关系,想补一个好一点的实缺官职。 苏家有意修补关系,赵文裴也是乐见其成的,况且他与苏瑜关系向来不错,可随之而来的小妹赵鸾儿却不以为然,盖因此女对苏牧有些看不上,反倒对杭州宋氏粮行的公子宋知晋有些心意,此次竟然私下邀了宋知晋及其好友过来,适才出言嘲讽的,正是这位宋知晋! 赵鸾儿此时就在宋知晋这群人当中,落后宋知晋半个身位,见得兄长赵文裴投来责难的目光,非但没有任何愧色,反而怒瞪了回去。 宋知晋的才名虽然不如苏瑜,但比苏牧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为了赵鸾儿,两人多有交锋,奈何苏牧有两家长辈的支持,始终是订下了婚约,然而赵鸾儿和宋知晋还是不甘心,这次邀请宋知晋过来,就是要向苏瑜和赵文裴表明二人的姿态与立场的。 苏牧当初就是打伤了宋知晋,双方家族明争暗斗了一番,不得已才被家长逼着外出游学,失去音讯之后,赵鸾儿与宋知晋以为他如何都回不来了,二人的感情也迅速升温,至于有没有私定终身之事,也就不得而知了。 既然决定了要表明姿态,宋知晋也不会太客气,见得苏瑜为自己的弟弟开脱,当即出言嘲讽,他宋家也是杭州有数的望族,论实力,根本就不必苏家差,否则苏牧也不可能借着游学的由头,出去避风头了。 苏瑜眉头微皱,但很快便舒展开来,他从商时日已经不短,在各种商场倾轧之中游刃有余,心机和魄力自非常人所比,见宋知晋这样的小辈敢出言嘲讽,也只是保持着淡淡的笑容,继而开口道。 “原来是宋家小朋友,倒是失礼了,我那弟弟确实懦弱,让大家见笑了…”苏瑜这番示弱,倒是让人有些鄙夷,虽然从了商,但好歹是文人出身,该有的骨气还是要有的,纵使自家弟弟再如何不成器,也不该向一个小辈低头啊! 赵文裴眼眸之中闪过一丝惊讶,而后快速平静了下来,苏瑜此时的表现,太过异常,作为至交好友,他是看得出来的。 在这个年代,女孩们的终身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赵家铁了心要将赵鸾儿嫁到苏家,又怎会任由她这般胡闹,两家人虽然老太公一辈有着香火情分,可终究抵不过利益的牵扯。 大焱朝如今看似歌舞升平,然则南方盗匪蜂起,占山为王者比比皆是,而北方辽人也在不断扰边逼迫,江淮水患和西北干旱时有发生,民以食为天,作为杭州粮商行首的宋家,地位便慢慢涨高了起来。 赵家虽然是老牌大户,赵文裴又新晋了功名,然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与宋家联袂,绝对比苏家要值得。 “难道他也看出来了?”赵文裴暗自看了苏瑜一眼,心中思量着,以苏瑜的聪慧,该是早已看出其中端倪了,与其说是赵鸾儿与宋知晋想要表明姿态,还不如说是赵宋两家的表态了。 诸人的窃窃议论之中,宋知晋也是颇为得意,然而却听得苏瑜继续问道。 “我那弟弟虽然抱恙在身,无法亲来,倒是交待愚兄,若见到宋家公子,便问候一句,尤为关心宋家公子的头部伤势,如今看宋公子意气风发,想是已然伤愈,可喜可贺了,呵呵。” 苏瑜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原本觉着苏瑜懦弱之人,此时无不心中称快不已,这番话以退为进,待宋知晋反应过来,早已气得脸色铁青! 你倒是说苏牧懦弱,不敢过来参与聚会,可人家曾经在你头上敲过一棍子,让你睡了整整一个月呢! 宋知晋到底是低了一个辈分的,初始开口要扫苏家颜面,本就不占理,如今正要开口反驳,主人家王锦纶已经站了出来,笑着调和道。 “今日邀请大家一聚,乃是为了给亮之兄接风洗尘,怎地说到了他处去,来来来,大家且入座,且入座...奏乐,酒菜瓜果都奉上来!” 主人家都发话了,大家自然要给这个面子,场面也便顿时热闹起来,宋知晋却愤愤一哼,抬手道。 “慢着!今日为苏贤兄接风,乃是大家的一片心意,作为胞弟,苏牧岂能不来,宋某虽身无长物,但家里却还有一幅吴道子的真迹,今日便拿出来做个彩头,谁能将苏牧公子请过来,便将真迹拿了去,也算是宋某对苏瑜贤兄的一番心意了!” 宋知晋此言一出,刚刚坐下的诸位又纷纷议论起来,吴道子的真迹,哪怕放在大焱朝,也都是可遇而不可求之物,只为了争锋便拿出这般厚重的彩头,也就只有财大气粗的宋家公子能做得出来了。 真迹虽然罕有,大家都蠢蠢欲动,可若真将苏牧请过来,那就彻底得罪了苏家,而愿意得罪苏家的人,大抵都是与苏家不太对付的,想将苏牧请过来,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但宋知晋要的偏偏就是这个效果! 苏牧若真被请了过来,那便显得他宋知晋大量能容,苏牧小人戚戚,若请不来,便证明苏牧确实无言以对公众,是个胆小懦弱之辈! 所以无论来与不来,宋知晋都已然立于上风了! 苏瑜在商场上摸爬打滚,自然看得出其中利害,为今之计,只能想方设法拒绝宋知晋这样的提议,否则真有人接下了这悬赏,他苏家今日就颜面无存了。 “宋贤弟心意拳拳,愚兄心领了,只是这彩头太过珍贵,愚兄倒是无福受领,此事休也在提了...” 苏瑜还想推辞,却见改了男装的赵鸾儿站前一步,行了礼之后便打断道:“苏家兄长切莫推辞,知晋哥哥一片真心,不惜挥金如土,也想与苏家冰释前嫌,哥哥如此推辞,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作为小辈,赵鸾儿这话实在有些过分,但理由却又光明正大,人宋家想要跟你们和解,不惜用珍品当彩头,请你家弟弟来相聚,你再不给面子,岂不是拒绝了宋家的和解? “这...”苏瑜此时倒顾不得赵鸾儿的过分之举,由此可见,这两人事先早已谋划好,事发突然,苏瑜也是束手无策了。 赵文裴察觉苏瑜的脸色,当即斥责道:“长辈们说话,你在此插劳什子嘴!还有没有半点规矩!” 赵文裴作为赵家的代表,话语的分量还是有的,但几句呵斥终究改变不了什么,若有这等能力,事先就不会让宋知晋出现在此处,如今出来,也不过是想保全一下苏瑜这个至交好友的颜面罢了。 赵鸾儿目的达到,也就低头退下,场中之人也都安静等着,有些人似乎已经开始动摇,说不得要接下这悬赏令。 有的甚至还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开始商讨对策,苏牧就算架子再大,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若在场之人有心为之,踏破苏家门槛也是要将他请过来的。 陈公望此时被冷在一旁,心里也只是轻叹一声,小辈们的胡闹,他是见识过不少的,甚至他年少轻狂之时,也曾亲身参与过,只是没想到,以他和苏瑜为主角的一场雅会,所谈论与争执的,却是一个不屑到场的苏牧,而他在来的路上,还吃过那小子做的卷饼... 正犹豫着要不要出面缓和一下气氛,陈公望却见得雅座上站起一道倩影来,而后那如夜莺般娇柔的声音传了过来。 “宋家公子一番好意,着实让人感动,妾身与苏牧公子有旧,倒是愿意往苏府走一趟的...” 听得这话,众人皆投来惊讶的目光,待看清楚说话之人,不由又心头轻叹了一声。 这女子年方二八,俊俏妖媚,身段柔软,言谈举止之中无不透着一股诱人的气质,可不正是思凡楼的红牌之一,李曼妙是也! 她也并非寻常青楼女子,此时开口,也是身份敏感,盖因当初害得苏牧与宋知晋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便是眼前这位了! 苏牧落了下风,外出游学之后,李曼妙便接着宋家的支持和吹捧,登上了头牌行首的榜单,一时身价大涨,皆赖宋知晋之功,如今出面,其中含义不言而喻了。 宋知晋见李曼妙挺身而出,故作惊喜道:“如此,便劳烦曼妙姑娘了,哈哈。” 事情如此定了下来,苏瑜也是面无表情,赵文裴也不好说些什么,主人家王锦纶和大儒陈公望只能适时出来抬抬气氛,诗会便这般开始了,而李曼妙则乘着马车,往苏府而去也。 第六章 佳人来请将 苏瑜到底是见过大世面之人,可谓喜怒不形于色,局势已然如此,也只能泰然处之,不多时便恢复了笑容,与王锦纶等人把酒言欢,看似不再将此事挂在心上了。 此次与会,随他而来的还有二房三房的几个堂亲兄弟,只是诸人身份敏感,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便离席退场去提醒苏牧,倒是苏瑜的贴身护卫寻了个空当,快马赶了回去。 苏牧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桃园诗会的绝对主角,此时他正召唤了府中的家丁和小厮,在主屋的院落里蹴鞠,陆青花由彩儿陪着,四处参观了大宅院之后,也是感叹不已,而后与彩儿在凉亭之中喝茶吃果子,看着男儿们挥汗如雨地争抢那皮球儿。 “少爷以前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女孩家之间总是能够很快建立起友谊来,彩儿虽然是苏牧的通房丫头,在府中地位稍高一些,但平日里也没少干粗活,与陆青花倒是有些共同语言的。 陆青花本想出言嘲讽,但发现苏牧不在,再嘲讽也没甚么效果,便故作随意地问起:“你家少爷以前是怎样的一个人?” “以前啊?以前...少爷他...”彩儿本不太喜欢论人是非,可八卦之心,乃是女人的本能,如今少爷又不在,她觉着与陆青花这个大姐姐又亲近,便吧啦吧啦小声说了起来,但说到游学归来之后的苏牧,话锋便是一转,连眸中眼色都变得柔和起来。 苏牧也是见着天气不错,一时兴起,便想见识一下大焱朝的足球运动,于是就让徐三斤去操办,徐三斤先前那般表现,也担心少爷会责怪他,没想到在陆家的时候,苏牧不计前嫌,还请他吃饼,倒是让徐三斤心服了。 他虽然只是个市井出身的小厮,但也自认为是条汉子,否则也不会真的履行诺言,到陆家的包子铺去帮工。 得了苏牧的吩咐之后,他便架起苏府的幌子,到齐云社请了几个蹴鞠好手过来,陪少爷好好玩耍。 这齐云社乃是杭州城内小有名气的蹴鞠社团,里面个个都是蹴鞠好手,本以为苏牧少爷只是见识一番,没想到少爷撸了袖子亲自上场,而且脚底功夫居然还不错,连齐云社的好手们,都惊讶不已。 蹴鞠早在盛唐就兴起壮大,到了大焱朝之后,风靡天下,但读书人自恃身份,不愿做这等有伤大雅之事,但苏牧不认为自己是读书人,下场踢球也就无关紧要了。 在这个时空里,历史的轨迹似乎从隋唐开始就发生了变化,李太白并没有成为诗酒仙,反而成为了西域绿林的高手榜第一,许多人物和事件也都有着极大的差别,连蹴鞠所用的球儿,都是充气的皮球,而非毛发填充的实心球。 苏牧在现世之时并非什么球迷,但学生时代也曾经狂热过,如今跟一帮子古代人踢球,心里的恶趣味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此时的蹴鞠运动只有一个球门,两根高杆竖起的球门极大,但真正能够射门得分的,却是球门上面的一个小门,唤作“风流眼”,球手们也大多注重观赏性,将踢球玩出许多赏心悦目的花样动作来,倒有些像花样足球的感觉。 踢得累了,苏牧便吩咐府中仆人端上凉茶糕点,好生招待这些球手,其中一名球头身材颀长,细腰乍背,目光灵动,颇有几分儒雅气质,倒是让苏牧多谈了几句,可当他自我介绍的时候,苏牧却惊呆了。 “你刚才说叫什么名字?” “哦,在下高俅。” “哈,原来你就是高俅。” “苏公子听说过在下?” “嗯...听说过,你,很好,好好踢球,本公子看好你。” “公子谬赞,高某实不敢当,不过还是谢谢公子夸奖。” 苏牧隐约记得,在另一个时空,高俅应该是苏轼苏东坡的一个小书童,并非不学无术之人,反而有些文学功底,若单凭踢球便成为当朝太尉,那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不过这个时空并无苏轼这个人,高俅的身份经历也便有所不同了。 如此交谈了一番,高俅又带着球手们下场去踢球,苏牧却是留在了凉亭之中,吩咐彩儿到帐房去支些赏钱过来,一会分发下去,还特意嘱托,给高俅的那一份要厚重一些。 陆青花见彩儿离开,凉亭里只剩下她和苏牧,又想起彩儿刚才对她透露的信息,不由将身子挪远了一些。 苏牧察觉到这老姑娘眼中有些忌惮和生疏,也是不明所以,还以为自己一身臭汗把人都给熏跑了,正打算回去换身衣服,却见得一人从门外疾走而来。 苏府虽然是商户人家,但大门大院也讲究规矩,这些仆人们从小就能够进入苏府的私人书院读书识字,若无大事,绝不会如此失态。 那人穿过院落,朝苏牧行了一礼,见陆青花在场,便在苏牧耳边低声禀报了一阵,苏牧微微皱眉,而后摆了摆手,那人又急匆匆出了院子。 “喂,你若有事,我...我就先回去了...”早在那仆从过来的时候,陆青花就想借机离开,不过觉得有些失礼,也就没敢动,如今见苏牧神情不悦,生怕这纨绔之徒发怒会殃及池鱼,就开口告辞。 “哈?没事的,你坐,等会儿让彩儿送你出去。”苏牧察觉到陆青花的不安,便淡淡笑着说了一句,而后靠在凉亭的栏杆上,微闭着双目,似乎在思考着事情。 凉亭安静了下来,陆青花就更觉得尴尬,可又不好就此离开,偷看了苏牧几眼,只觉得这人跟彩儿口中那个纨绔恶少,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了。 这种尴尬的安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过了片刻,便有府中门子过来禀报:“少爷,有思凡楼的李曼妙姑娘在外头,说是来找少爷的。” “思凡楼的?李曼妙?”陆青花虽然是市井人家,但这个年代,才子佳人的佳话传唱不衰,一些个青楼女子也是声名鹊起,而且每年的中秋元宵之类的节目,各大青楼都会组织表演,寻常百姓也是认得一些有名气的人物的。 陆青花还在回忆关于李曼妙的传说,苏牧已经睁开了眼睛,朝那门子淡淡地说道:“让她等着,你去取纸笔来。” “这...”这门子似乎是知道李曼妙与苏牧曾经有过一些旖旎事迹的,估计李曼妙也曾经登门拜访过,苏牧少爷曾经一度成为李曼妙的入幕之宾,此时太阳猛烈,让李曼妙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在门外候着,到底有些不懂怜香惜玉了。 “去。” “...是!” 苏牧摆了摆手,那门子也便不再多言,倒是陆青花终于想起了彩儿说过的事情,一面觉得苏牧浪荡羞人,一面又觉得苏牧不懂怜惜,不由鄙夷道。 “呐,你好歹是个汉子,怎地让人家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在外面晒太阳...” 苏牧扭头看了陆青花一眼,淡然笑道:“无妨的啦,青楼里的姑娘白天睡觉,晚上干活,见不了太多光,多晒晒太阳是有好处的,补补钙嘛...” 前面半句听得陆青花一脸羞红,后面补钙什么的,她自然以为这位苏牧少爷又在发疯了。 两人又争了几句,那门子便将笔墨纸砚取了过来,铺好在凉亭的石桌上,苏牧扭了扭手腕,调整了一下呼吸,悬笔凝神,而后唰唰唰落笔,一气呵成,不多时便大功告成。 拿起纸张吹了吹墨迹之后,苏牧将之交给门子,挥了挥手道:“就说本公子有恙在身,不便出门,让她回去便是。” “是...”门子这次倒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正准备走,又听苏牧补充道:“哦,你先下去踢会球,小半个时辰之后再出去打发她。” 门子:“... ...” 门子下场踢球之后,苏牧见陆青花一脸鄙夷,不由起了顽性,嘿嘿笑道:“包子妞,不如本少爷教你写字好了。” 陆青花听得苏牧叫她包子妞,正想发怒,可察觉到苏牧说这三个字的时候,目光从她的脸上往下移了三分,顿时明白苏牧那促狭的心态,脸色登时通红滚烫,起身甩袖而去,临走还骂了一句:“无耻!” 苏牧看着陆青花愤愤而去的背影,倒是有些洋洋得意,而后摸着下巴自语道:“嗯,不多,不是包子妞,应该叫包菜妞...” 陆青花三步两步出了苏府,果见得门外停了一辆马车,由于烈日当头,车厢内闷热无比,车帘子早已掀了开来,她扫了一眼,见到了传说之中的青楼红牌李曼妙。 那女子果是姿容出众,想起苏牧将这等样的女子拒之门外,让人家晒着大太阳,而自己却可以坐在凉亭之中品茶吃果,心里倒是是有些优越感的。 不过想起苏牧恶趣味地喊自己包子妞,不由羞涩起来,内心却不满地觉着:“包子才多大...叫包菜妞还差不多...” 如此想着,脸颊越是滚烫,羞臊难当地跑过了街道,李曼妙见一高挑女子捂脸疾行而过,似乎已经知道自己为何被冷落在门外了。 “这该死的,又祸害了一个良家...” 这边等得期期艾艾,桃园诗会那边却已经热闹非凡了。 第七章 人面桃花伤 空气中弥散着幽幽桃花香,春风习习醺人而欲醉,作陪的青楼佳人红红绿绿莺莺燕燕,或唱和诗文,或即兴表演歌舞,众多才子击掌而和,时有佳作传出,相互传阅品鉴,将桃园诗会的氛围逐渐推上高潮。 但若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这些人总有些心不在焉,似乎有只老鼠卡在喉间,吞不进又吐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微妙,但慢慢渲染开来,总是对整个诗会的氛围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影响。 造成这般效果的原因自不必言,李曼妙出去差不多有一个时辰了,眼看诗会的气氛已经达到了顶点,她却还未回来,诸人由不得暗自揣测起来。 倒是宋知晋和赵鸾儿,此时悠然自得地坐着,喝酒品茗,听曲赏花,好不惬意。 盖因适才宋知晋应景作诗,连陈公望都出言赞赏,一时间被传为佳作,今日桃园诗会,也算是出尽风头,该当尽兴而归。 反正无论李曼妙能否请来苏牧,他宋知晋都已是赢家,经过今日之事,苏瑜应该知道赵家与宋家联姻的意图,本该是苏瑜的接风宴,如今却成了他宋知晋的扬名之时,这种事情,如何不让人开怀? “清夜坐蟾宫,月华照幽容,心念凡间人,洒下三千红!” “这宋家公子果真有些才华,此作当为今日最佳了,过得几日,说不定要传唱开来了。” “那赵鸾儿虽然性子开脱,但赵家的家底也是不薄,若两家联姻,今后苏家的处境堪忧啊...” “可听说两家的老人是有些情谊的,还不至于撕破脸皮吧?” “哼,你且看着吧,听说赵家傍上汴京的大人物了,那赵文裴补实缺之事,便是由宋家暗中伸以援手,半年多前,苏家与宋家交恶,如今赵家想袖手旁观是不可能的了。” “那苏牧再如何顽劣,也是个可怜人了,未婚妻被夺,家族又将遭遇打击排挤,真是让人唏嘘啊...” “他只懂吃喝玩乐,可怜个甚,我看该可怜的是苏瑜,此子胸怀远大,可惜要被这个不成器的胞弟给拖累了...若当初他不从商,想来今日也能够与赵文裴那般高中了。” 众人议论纷纷,虽然不敢高声,但或多或少都会传到苏瑜的耳中,不过他并无太多情绪,照样谈笑风生,只是赵文裴感受得出来,他与这位至交好友之间,到底是多了一层隔阂了。 他内心里轻叹一声,也不知今日的选择是对是错,家中长老们决定此事之前,他是极力反对的,并非因为他看好苏牧,而是因为他看好苏瑜,可宋家的插手,让事情变成了这样的态势,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总而言之,他完全没有宋知晋和赵鸾儿那种愉悦,这宋知晋在他眼中,连苏牧都比不上,别人或许不清楚,赵文裴是知晓的,适才那首诗,不过是宋知晋买来的罢了。 此人睚眦必报,心胸狭窄,目光短浅,并非良人,奈何小妹被迷昏了头脑,若苏牧不曾归回,撕毁了婚约也就罢了,可苏牧已经回来,如今再做这样的事情,赵家到底是理亏的一方,哪怕与宋家联手,今后大展宏图,说起来名声还是不好听的了。 在座诸位各怀心思,表面热热闹闹,实则貌合神离,也只有宋知晋这样的人,还在洋洋得意,好好的一场接风诗会,便成了这等模样,陈公望也是有些无言以对,脑子里没来由想起那卷饼的味道来,连自己都自嘲了一番。 而在下一刻,原本吵吵闹闹的场面,却是诡异地瞬间安静了下来,诸人翘首以待的李曼妙,终于回来了! 这位思凡楼的红牌姑娘此时满脸通红,却并非因为心绪羞怯,也不是因为覆了妆容,而是被大太阳闷出来的! 宋知晋见李曼妙身后无人,知晓苏牧是不会来的了,当即兴奋难当地站起身来,片刻才回过神来,干咳了一声,故作镇静地缓步而来,将李曼妙迎入坐席,周围的诸人纷纷将目光聚焦过来。 虽然明知苏家败局已定,但对于李曼妙迟迟不归,他们还是很好奇的。 李曼妙本人也气得不行,坐定了之后,也不顾仪态,将茶盅里的凉茶一口饮尽,这才幽怨地朝苏瑜看了一眼,不满道:“苏家少爷果然病的不轻,妾身在门外候了半个时辰,最终还是未能请动人家...” 众人看着李曼妙那红扑扑的脸蛋,也是于心不忍,窃窃之声变得越来越大,颇有对苏牧口诛笔伐之态势。 宋知晋哈哈一笑,朗声道:”无妨的,苏贤弟不愿前来,想是已经看开了,不愿与我等凡夫俗子为伍,便也不能强求了,总之宋某心意如此,结果如何,倒是无关紧要了。“ 他如此一说,任是苏瑜城府如何深沉,也忍受不住,朝陈公望和王锦纶拱手,面带愧色地说道:“愚弟顽劣不教,苏某以无颜驻留,诸位尽兴吧...” 轻轻的叹息,带着重重的无奈,苏瑜此举,倒是让人唏嘘,诸人也不忍落井下石,倒是陈公望开口安慰道:“人各有志,令弟淡薄名声,独善其身,未尝不是我等苦求不得的境界,亮之小友不必如此的...” 宋知晋见得苏瑜俯首认栽,心里早已吃了蜜一般甘甜,此时也假惺惺过来劝慰,颇为大度的样子,李曼妙静下来之后,也觉得这事有些过分了,她毕竟是青楼女子,将苏家得罪得太过了,今后也多有不便,于是从怀中取出那张纸来,朝赵鸾儿说道。 “哦,对了,苏牧公子虽然未能亲至,但托付了妾身,让妾身将此物交予赵家小姐...” 众人皆以为热闹已经散去,此时听说还有后续,纷纷将目光聚焦到了那薄薄的纸张上,苏瑜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救星一般。 他素知弟弟的为人,虽然看似轻浮,但为人聪慧,他的贴身护卫已经提前回去报信,苏牧又岂能毫无作为? 只是这小小一张纸,对大局又有何改变? 赵鸾儿看了看李曼妙,又看了宋知晋一眼,见得宋知晋成竹在胸胜券在握的表情,也就安心下来,将纸张接了过去,可摊开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而后又读了一遍,却是久久不能言语。 宋知晋疑窦顿生,将那纸张取了过来,读了两遍之后,脸色顿起怒容,身后等着看热闹的人已经忍耐不住,试探了一下,见宋知晋并无反应,便小声地将纸张上的字迹念了出来。 “这是一首诗了...嗯...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什么?竟是一首诗作?”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虽然并无引经据典,言词也直白通俗,但这意境嘛...见仁见智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首极为应景的佳作,既应了桃园的景,也应了今日之事啊...” “就说嘛,人家为何不来?那是知道了今日宋赵二家的事情了,好一个桃花依旧笑春风,感情人家根本就没将婚约当一回事啊!” 诗词赏析这种事,便与听曲赏舞一般的道理,千百人看了,便有千百种观感,若无今日之事,此诗说出来,也便是一首叙事的小诗。 去年在这里见了一个妹子,跟桃花那么漂亮,今年再来,没见着妹子,但桃花还是那么漂亮,好想那个妹子啊,也就这么一个意思。 可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之后,意思就有所不同了。 去年我跟你赵鸾儿感情是不错的了,跟桃花一样怒放,还奔着成亲去了,今年我再回来,你就要毁了婚约,跟宋家小哥勾搭上了,虽然物是人非,但木有关系啊,老子还是像桃花一样淡看这一切,你们成亲什么的,我半毛钱关心都不会有啊,所以根本就不屑来参加这个破诗会啦! 嗯,因为有今日之事先入为主,在场诸人解读出来,大抵便是这个一个意思了。 宋知晋和赵鸾儿本觉着无论苏牧来与不来,效果都是一般无二,总之最终的结局,是对苏牧,对苏瑜,对苏家,造成成吨的羞辱伤害。 结果人家确实没来,但来了一首诗,这诗作放在平常,也绝计是一首佳作,加上应了今日之事,更是让人回味长久。 人家早已看破了你们那点猫腻,而且根本就不把你赵鸾儿放在眼中,你要跟谁成亲,对我苏牧来说,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一件事,我不来,不是因为害怕你们羞辱我,而是根本看不上你们的羞辱! 这就等同于双方对弈,宋知晋和赵鸾儿走出了一步必杀的妙棋,造成了如何都无法破解的死局,然而苏牧却直接将棋盘给掀了,根本就没将这胜负放在眼中! 陈公望等人咀嚼着这首诗,想象能力发挥到了极致,不得不说,文人的脑补能力,绝对是天下无双的,这才片刻时间,这首诗早已传遍了宴席,而诸人再看宋知晋和赵鸾儿,眼色就有所不同了。 “呵呵,我这弟弟,才华还是有一些的...呵呵...”苏瑜想笑,但忍住了。 虽然这首诗一出来,也算是正式宣告,苏家与赵家那点情分,到今日算是彻底没有了,但如此扬眉吐气,就算今后的日子再艰辛,苏瑜也觉得,值了啦! 此时的苏府之中,苏牧静静地站在小楼上,双手压在栏杆上,目光遥遥望着远方,而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整座府邸,轻声对自己说道。 “嗯,以后要努力一点啦骚年。” 第八章 高傲的孔雀 人间四月芳菲尽,花枝已落,桃李槐桑正在安静又有力地吸取着大地的养分,孕育着盛夏的果实。 在金黄的晨曦之中,苏牧早早便起床,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直到头顶蒸腾起白汽,这才收了势,冲了个澡之后,便在彩儿的服侍下,用了早点。 桃园的接风诗会已经过去小半月,宋知晋和赵鸾儿几成笑柄,不过这场接风宴的规模不算太大,虽然文人圈子里津津乐道,对那首《人面桃花》也小有传唱,但苏牧之名却没能够借机鹊起,大抵宋赵二家已经在背后刻意打压了吧。 因为与赵家彻底决裂,也让苏家的生意受到了影响,为此,苏瑜与父亲苏常宗还到了老太公面前,将当日情况分说清楚,老太公虽有叹息,但也无可奈何,毕竟与宋家结盟,对于赵家而言,确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在商言利,两位老人之间那点香火情分也变算不得什么了。 听说苏牧转性,以一首诗作便破了局面,老太公还特意召见了苏牧一次,简单的交谈之后,便发现苏牧确实有了极大的改变,整个人变得沉稳深刻了许多,想起当初让他外出游学的决定,老太公也是我心甚慰。 苏牧趁热打铁,提起平日里读书的空闲想去家族的工坊看看,增长一些见识云云,老太公自然也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不过还是提点他不要荒废了学业。 其实苏牧心里也清楚,自己那点水平,抄抄一些名篇佳作或许尚可,若真要他参加明经科考,却是强人所难的事情。 一来他再也不想整日枯燥读书,二来哪怕考中了,他也无意进入官场,毕竟他想着的是见识这个朝代的人文风貌,游戏人间,过上逍遥自得的日子。 苏瑜的心性沉稳,城府极深,远超同龄之人,对于诗会之事,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中,但每每想起,还是颇为扬眉吐气大快人心。 这日天气晴好,苏牧吃过早点之后,便与苏瑜一道,下到工坊去视察家里的生意,苏瑜对此倒颇有微词。 他已经失去了读书考取功名的机会,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权必定能够生钱,但钱想要生权却并不太容易,科考制度虽然也有纰漏之处,但想要借由漏洞利用钱财来钻空子,需要的财力却是难以想象的。 虽然大焱朝的经济空前发达,但商人毕竟是贱籍,地位上的提升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大,若无官府的背景支撑,生意想要再往上走,就变得更加困难。 这也是为何赵文裴高中之后,宋家和其他大户都争相与之结盟的原因了。 也正因此,无论是苏瑜还是苏家,都将读书考功名的希望,寄托在了苏牧的身上,如今的苏牧既然已经转性了,凭借他的聪慧,想要考取功名,想来是不难的,起码这是苏家长房的一致想法了。 所以对于苏牧想要接触家族生意这件事,苏瑜是没办法感到太欣慰的,但二人毕竟在桃园诗会上遥遥配合过,也算是并肩作战,兄弟情谊又有了回暖,苏瑜也不好当面训斥,关心家里的生意,苏牧才能更加明白家里要他读书的初衷。 苏家兄弟在工坊视察之时,宋家的后院却响起乒乒乓乓的响声,这也不知是宋知晋打碎的第几只瓷瓶了。 “为何会这样!他明明就很在乎鸾儿的!难道失踪了半年,将往日情分都忘记了?他分明就没有太多的才气,为何能够做出这样的诗作来…不对!一定有人在背后帮他!” 宋知晋摔打一番,发泄了怒气之后,也慢慢冷静了下来,开始着人调查那个替苏牧作诗的幕后之人。 经历了桃园接风诗会的风波之后,赵鸾儿也不知自觉被苏牧羞辱了,还是被家中禁足,与宋知晋的来往也少了,除了将怒火发泄在府中丫环身上,宋知晋已经召集府中幕僚,决意做出反击。 想要打击苏家,无非从两方面着手,一个便是商场上的对战,另一个便是官场或者说考场上的压制,前者能短时间内打击苏家元气,后者则是未雨绸缪,将苏家的希望都彻底斩断。 当然了,作为杭州十大商家大户,苏家的底蕴不可谓不深厚,想要一蹴而就搞垮对方,就算联合赵家和其他家族,也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办到,在这里一点上,宋知晋也是心知肚明的。 虽然大的计划需要商榷与筹谋运作,但也不影响他在短时间之内给苏牧制造麻烦,商议了一阵之后,幕僚纷纷散去,宋知晋不禁想起赵鸾儿来。 此女乃赵家的千金明珠,姿色自不必说,虽然读了些书,但又不似寻常千金小姐那般娇柔,反而有种难以驯服的刁蛮野性,让人看了便产生征服的冲动。 念及这赵鸾儿已经很多天没有与自己见面,宋知晋心头顿时瘙痒难耐,双眸之中满是渴望之光,身边侍立着的婢女察觉到自家少爷不太对头,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她如今才十三岁,也没想过成为少爷的人会得多少好处,只是发自本能地感到害怕。 宋知晋最喜欢看到别人颤抖着,恐惧着,心头的邪恶瞬间便被激发了出来,也没去关门,就朝那小丫头扑了过去。 此时的赵鸾儿并不知道宋知晋因为思念她而又祸害了一个青涩的良家,因为她正带领着三五个恶仆,守候在苏府的附近,打算祸害另一个良家! 她是一只高傲的孔雀,她需要别人的吹捧和敬仰,她知道,以自己的姿容,或许并非天底下的男人都将她视为倾人城国的美人,但也绝不能被人如此干脆的无视! 她以为苏牧将她视为女神,对她言听计从,对她俯首称臣,她觉得苏牧没有了她,就会痛不欲生,她以为自己与宋知晋的结合,会让苏牧遭受到致命的打击。 但很显然,苏牧并未将她放在眼里,虽然她喜欢的是宋知晋,但她却同样不能容忍苏牧已经不在乎她。 她的自尊容不得受到任何的挑衅,这几天她都没有去找宋知晋,而是带着人手蹲守在苏府外面,既然苏牧能够打伤宋知晋,苏牧能够在外出游学的时候差点丧命,那她又为何不能将苏牧暴打一顿? 无论是赵家宋家,亦或者是苏家,到了他们这样的程度,大打出手往往是最后的选择手段,可在自小养尊处优,骄纵刁蛮的赵鸾儿眼中,动手却是最为直接有效的方式! 她不是一个能吃苦的人,但为了这件事,她亲自带着伪装改扮的护院恶仆,在苏府附近守了几天,一开始还觉得新鲜刺激,但越到后面,便越觉得愤怒难当。 因为她发现除了贴身的丫头彩儿之外,与苏牧接触最多的,居然是对面街包子铺的那个老姑娘! 想起苏牧对她的决绝与无视,看着苏牧与陆青花恬静淡然地交谈,苏牧甚至还帮包子铺售卖一种奇怪的卷饼! “为了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居然自甘堕落至此!”这是赵鸾儿无法接受的一件事情,在她的眼中,大大咧咧的陆青花俨然已经成为了荡*妇一般的存在。 虽然她不喜欢苏牧,但也绝不容许苏牧无视自己,而去巴结交好一个无论哪一点都比不上她的老姑娘陆青花! 就这样,她的仇恨怒火,慢慢便蔓延到了陆青花的身上,相对而言,羞辱陆青花比羞辱苏牧要简单得多,而羞辱了陆青花,也便等同于羞辱了苏牧,无论如何考量,陆青花都已经成为了赵鸾儿的目标! 今日天晴,陆青花戴上了头纱,挎着一个竹篮,神色黯淡地出门,而后往城外走去,赵鸾儿觉得时机终于成熟了,便带着护院恶仆,悄悄跟了上来。 赵家势力庞大,护院都是来自三教九流的狠辣江湖人,对于娇滴滴无病**的青楼娇花并无太大兴趣,反倒身材高挑丰腴的成熟姑娘情有独钟,常年操持店铺的陆青花充满一种让这些汉子欲罢不能的健美气质,一看就是难以驯服的野马,哪怕没有赵鸾儿的刻意嘱托,这些汉子都知道该如何羞辱陆青花了。 陆青花虽然年纪成熟一些,但毕竟久居治安状况不错的杭州城,警觉心也没有那么的敏锐,竟然对身后的“尾巴”毫无察觉,只是走到城西的一处酒坊,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正是那讨人厌的苏牧大公子么! 她想着过去打一声招呼的,可见到苏牧认真地与苏瑜在交谈,她也觉得如此上前有些唐突冒昧,加上今日她要出城办的事有些隐秘,踟蹰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过去。 不过苏牧倒是朝这边看了一眼,虽然陆青花戴了面纱,但她的身材高挑出众,苏牧很快便认出她来,于是他笑着点了点头,朝陆青花挥了挥手。 后者见自己被苏牧发现了,似乎有些心虚,也没太多回应,便低着头匆匆而过了。 “又不是你什么人,挥个劳什子的手!装腔作势!”陆青花心中骂了一句,但嘴角还是不自觉地浮现出了笑容来。 第九章 河滩的激战 杭州城外有水名西溪,乃衢江的支流,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之下,那溪水如嫦娥的金色裙带,沿着河滩而下,慢慢便来到了一处满是半人高芦蒿的荒地上。 那遍地是芦蒿的荒地之中是一个又一个低矮的坟头,有一些竖着简单的石碑,有一些连块碑都没有,只用石块堆垒着,杂草丛生,显得格外的萧索。 陆青花走得久了,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来,见四下里无人,便将头纱给取了下来,而后将竹篮子放下,弯腰给一座土坟拔草。 四月里的天气已经不算太清凉,哪怕近了暮色,也有些热,因为知道要做些粗活,她事先也没敢穿太多,加上她的身材本来就丰腴健美,如今一弯腰,从后面看来,便让人直咽口水了。 赵家的恶仆和护院躲在蒿草丛中,此行一共五人,看着眼前勾魂摄魄的这一幕,心头早已火热难耐,但顾及赵鸾儿在场,也不便如此心急。 那赵鸾儿很清楚这些人想要干什么,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这是报复苏牧最好的方式,但她毕竟是个女人,看着这些人当众施暴终究不好,于是便嘱托了几句,轻轻退了出去。 赵鸾儿一走,那几个汉子便凶相毕露,在芦蒿丛中潜行了一段,其中一人突然跳将出去,从后面抱住了陆青花! “啊!唔!” 陆青花登时大惊,就要呼救,可那人也是老手,一只手死死掐住陆青花的脖颈,另一只手却捂住了陆青花的嘴巴! 陆青花到底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平素干惯了粗活,也有一把子力气,知晓四处无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靠自己,便狠下心来,双手拼命掰对方的手,一脚踩在了对方的脚面上。 然而那护院汉子也是有武艺在身的,陆青花倾尽全力的一脚,于他而言根本就无关痛痒,反而激起了他的兽性,一个倒拔杨柳,便将陆青花抱起,重重地压在了地上,芦蒿丛中的四人见弟兄已经制服了这女人,便一个个走出来,将二人围了起来。 那汉子将陆青花死死压住,右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左手却腾出来,嗤啦一下便将陆青花胸前的衣物给撕开来! 当粉色的肚兜与雪白的肌肤出现在这些人面前之时,他们就像暗夜之中的一群狼,眼中爆发出让人心悸的野兽光芒,一个个邪笑着,口中满是污秽不堪的言语! 陆青花羞愤难当,此时心中自然恐惧,但从小独立的她也很清楚,自己不拼命,今日便清白不保,当下狠了心,头部拼命挣脱,一口咬下去,竟然将那汉子的尾指给咬住,猛然一撕,扯下一大块皮肉来! 她本想将那尾指一口咬断,可手指有筋骨血肉相连,想要咬下来绝不是容易的事情,但十指连心,那汉子也闷哼一声,一拳便砸在了陆青花的头脸之上。 这些人都是懂拳脚的狠人,这一拳下去,陆青花脑中嗡鸣,头晕目眩,耳中听不到声响,几欲昏厥! 那汉子被咬破了手指,鲜血淋漓,血液流到陆青花的脖颈和胸脯上,越是激发了他的兽性,一张臭嘴就往陆青花的脖颈乱啃。 那腥臭的热气使得陆青花脑中一阵清醒,她知道自己今日断然无法脱身,早知道路上便与苏牧打一声招呼,说不定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但这种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她知道,那个混蛋公子哥,是不会跟着自己出来的,她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二十几岁的老姑娘一个,她也没有一丝半点的自信,自觉身上没有任何一点能够吸引苏牧,平素里涌出什么旖旎想法来,就觉得卑微自贱,也便瞬间压了下来去。 如今到了这个时刻,她似乎看到了心中的一些不太愿意去承认的东西,但为时已晚了吧。 “碰上你就没好事!”她心中幽怨地骂了一句,而后双眸爆发从所未见的凶戾之色,凝聚了全部力气,一口咬在了那汉子右侧的脖颈上! 她虽然是个老姑娘,但也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这汉子后面还有四个在虎视眈眈,落入他们的手中,简直生不如死,在清白与生死之间,她到底还是做出了最坚决的选择! “啊!” 那汉子任是如何狠辣,脖颈被死死咬住,也是惊叫起来,这一口咬得很深,而且陆青花根本就没有松口的意思,那汉子拼命一挣,一大块皮肉被扯了下来,鲜血喷涌而出,他想要一拳打死陆青花,但看着陆青花冷笑着在嚼着他的血肉,他的心头顿时惊骇起来! 身后的四名汉子看到这一幕,也是惊呆了,经过了短暂的愕然之后,其中一个挺身而出,吐了一口唾沫,从腰间抽出了牛耳尖刀来! “竟然是个疯婆子!杀了一干二净!” 陆青花见得对方抽到出来,也是拼命往后退,刚挣扎着站起来,对方的刀子已经捅向了她的腹部! “哼!” 那汉子冷哼一声,刀尖贴着陆青花的皮肉,停了下来,因为这个垂死挣扎的老姑娘,用双手死死抓住了刀刃! 鲜血汩汩流下,陆青花痛楚钻心,然而发自本能的求生欲望,将她的潜能全都激发出来,没有被逼入绝境之时,谁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坚强到什么地步。 那汉子也被陆青花的强韧和不屈给震慑了片刻,继而勃然大怒,手臂上的肌肉如虬龙一般隆起,而后用力往前顶,刀刃切割肌肉的声音让人牙酸,陆青花却宁死不退! 眼看着刀尖即将入腹之时,陆青花只觉后背卷起一股微风,一道身影已经从她的身侧冲出来,嘭的一声闷响,汉子往后倒飞出去,双脚在地上犁出一道道痕迹,连退一丈有余,这才站稳了下来。 见得有人来救,陆青花终于松懈了下来,恐惧,疼痛,愤怒,麻木,种种情绪如潮水一般涌入她的脑海,似乎要将她的头给挤爆。 然而她极力保持着清醒,因为她要看一看,那个挺身而出,救她的人! 她的后背一暖,充满了男人气息的身体已经贴在了她的后背上,一只温暖宽大的手掌,轻轻蒙住了她的眼睛,而背后男人的另一只手,则从她的腰侧了伸出来,温柔地接过了她手中的尖刀。 “嘘...闭上眼睛...”男人的声音很轻柔,也很熟悉,充满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陆青花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涌出来,却拼命地坚强着,没有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找死!” 那些恶徒叫着骂着,脚步声极其沉重而混乱,似乎已经冲了过来,陆青花只觉自己如风暴之中的羽毛,如同身后男人身上的一件轻袍,任由男人随意摆布。 “噗嗤!” 她听到金铁相击的声音,听到刀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听到血柱喷涌出来的兹兹声,听到敌人倒地的声音,她的视界是黑暗的,但却能够感受到天旋地转。 她感受到男人并不厚实的胸膛,紧紧地贴着她的后背,她没有心思感到羞涩,只是觉得很安全,她听到男人的心跳声,却感受不到他的呼吸! 当她第五次听到”噗咚“的重物倒地声之时,男人的动作停了下来,陆青花也终于感受到了他的呼吸,绵长而细腻,如细水长流,并无剧烈战斗之后的粗重喘息。 “哇呜呜!” 当危机解除之后,陆青花终于痛哭起来,背后的男人没有丢开沾满了鲜血的刀子,只是轻轻地环住陆青花的腰肢,让她坐了下来。 他的双腿环住陆青花的身子,如同避难的港湾,他的唇和高挺的鼻子,就抵在陆青花的脑后,左手却一直捂住陆青花的双眼,没有任何放开的意思。 “嘘...安静...安静...” 男人的声音似乎充满了魔力,陆青花慢慢止住了哭泣,似乎那个声音能给她莫大的力量和勇气,似乎听到这个声音,她就能够无所畏惧地面对黑暗的世界。 “你听...” 她听到了溪流的声音,听到了芦蒿随风沙沙作响,她听到背后的男人哼着一首低沉的曲子,古怪却好听,声音轻柔如风,而后慢慢地渗透到她的耳朵,她的灵魂,而后她慢慢听到了歌词。 “那天的黄昏有点远...蒙蒙的水边...有蓝色的蝴蝶...画着翩翩的弧线...夕阳如血...彼岸的花开得妖艳...湖水似镜...城外的蝶终于飞得疲倦,姑娘啊,让我带你回人间...姑娘啊,请你站在我后面...” 陆青花听得似懂非懂,这曲子韵律怪异,词虽然直白,却又听不太明白,但她觉得,很好听。 男人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细长,歌声也开始含糊不清,身后的男人慢慢靠在了她的后背上,她感觉后背又温暖又湿润。 后背的衣服变得潮湿粘稠,她终于醒悟过来,将男人捂住自己眼睛的手拿开,当她扭头的那一刻,看到了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苏牧!” 鲜血已经染红了苏牧的衣服,有恶徒的血,也有他自己的血,那五个恶徒早已气绝于地,血肉模糊,无法辨识,苏牧如断了线的人偶,软软地靠在陆青花的身上。 她不再害怕,伸手抹了抹眼泪,受伤的手,抹了一脸的血,她笑了笑,在苏牧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而后吃力地背起苏牧,朝杭州城的方向走,鲜血滴滴答答拖了一路,而她口中却轻声地唱着。 “姑娘啊,让我带你回人间...” 第十章 落地的凤凰 一点残阳如天上文圣的朱红笔尖,将人间山河都描绘成了血红之色,西溪的某处河滩弥散着浓郁的血腥气,不知名的归巢鸟儿,呱呱怪叫,而后停在一座坟头的残碑之上。 赵鸾儿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这些贪色的鬼,这么久了,怎么着也该轮完了吧...”口中骂着,她心里似乎又有些羞涩。 虽然她与宋知晋有过极为亲密的举动,但最后一层纱却仍未揭破,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少女,平素里性子开朗跳脱是一回事,但并不代表她不知羞耻。 然而她并没有意识到,她会为这些人轮流羞辱一个无辜的两家姑娘而羞涩,却没有对这个姑娘产生半分的怜悯和不忍。 因为在她的心里,她在云上,而陆青花则在泥里。 虽然果决狠辣地派人羞辱陆青花,用以报复苏牧之时,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像心硬似铁杀人如麻的江湖女侠,可她在家却不过是个习惯了骄纵的千金小姐。 天黑了,作为千金小姐,她是会怕黑的,特别是护院们都没有在身边的情况下。 眼看着红霞慢慢地黯淡了,再不回去城门就要关了,她也着急起来,顾不得太多,提起裙裾,快步往护院那边的方向走去。 因为害怕听到陆青花的惨叫和那些男人们的声音,她走开得很远,此时去寻找那些护院,才后悔自己不该跑那么远,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收拾那老姑娘,为何连靠近一些的勇气都没有? “赵鸾儿你真没用!”她骂了自己一句,而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河滩上,芦蒿的叶子在她的手脚上划出浅浅的印子,被汗水一沾,刺刺痒痒的,她觉得很是烦躁了。 好在已经不太远了,只要穿过这片芦蒿,就能够到达了。 她从未吃过什么苦,对于她来说,今天走这段路,应该是这辈子最辛苦的时刻,然而她心里是开心的,认为值得的。 当陆青花成为残花败柳中的残花败柳,她倒是要看看苏牧还会不会与陆青花嘻嘻笑笑地并肩而行。 然而当她拨开最后一片芦蒿叶之后,她在一瞬间停止了呼吸,脑子里空白一片,一股凉气从她的脚底板涌上来,沿着脊梁骨刮起一路的鸡皮疙瘩,而后冲上头顶,炸开微微的电流,使得整个人都僵立在了原地! 晚霞的余晖之中,一身是血的苏牧,背着沉沉睡着的陆青花,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他身上的血迹凝固了一半,像鲜活的印泥,他也第一时间看见了惊愕在原地的赵鸾儿。 陆青花头部被打了一拳,脸颊红肿,口鼻流血却无大碍,双手也只是皮外伤,如今缠着碎布条,并无生命危险,然则她毕竟惊吓过度,而后背着苏牧走了一小段路,便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苏牧醒来之后,撕碎袍子,替陆青花和自己稍微包扎了一下,也就只能背着她,慢慢地往回走。 以他们眼下的状况,想要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去,应该是不太可能的,为今之计,只能找个地方暂时安顿下来。 然而他没想到,能够在半路,遇到赵鸾儿! 早在午后他与陆青花打了招呼之后,便发现了赵鸾儿那群人,只是陆青花并未察觉,苏牧隐约举得不太对劲,与苏瑜简单说了几句,便悄悄跟了上来。 那五个护院身手并不弱,苏牧担心会被发现,跟得远了一些,待得跟上去,却发现赵鸾儿往回走,还以为她就此离开,没想到她居然在远处等着结果。 他不是前任苏牧,对赵鸾儿没有半分情意,这也是为何他会在桃园诗会上,写下如此决绝的诗作的原因。 如今看到赵鸾儿,他还真想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尝一尝被人糟蹋的滋味,只可惜,他的状况并不允许他这样做了。 他流了很多血,需要尽量节省体能,也懒得跟赵鸾儿说话,一步步慢慢走到了她的身前,而后用沾满鲜血的双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 他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看着她那因为惊恐而收缩的瞳孔,而后重重地吻在了她的唇上,他的手抚在她的脸上,而后缓缓往下移动,拖出一道深深的血迹,最终停留在了她的右胸之上,留下一个掌印。 “呵,你该长大了。” 只有这么一句话,苏牧背着陆青花,与之擦肩而过。 这是天大的耻辱! 赵鸾儿的怒火想要冲涌出来,却又被恐惧死死地压住,而后愤怒与恐惧相互交锋,最终还是愤怒占据了上风! “我要杀了他!我...我要杀了他!”她不知道如何去杀死一个人,她甚至连追上去打苏牧一拳都办不到,但是,那些护院,办得到! 她发了疯一般连滚带爬往前面去,想要将那些没用的护院叫回来,将苏牧和陆青花都杀死! “啊!!!” 少女的尖叫声划破天空,在空旷的河滩上,传开很远很远。 听到尖叫声的苏牧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淡淡地笑了,而后轻声自语道:“啊,被发现了呢。” 当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消失在漫天红霞中之时,苏牧背着陆青花,来到了西溪河滩上的一处废旧船家处。 这艘废弃的木船并不大,上面的棚顶已经腐朽不堪,里面都是些破烂物件,简单地收拾一下,也便安顿了下来。 苏牧找到一个口沿缺裂的瓦罐,打了水给陆青花清洗伤口,而后从船上拆下一些木板来,打算生一堆火,先挨过这一夜,待得明日城门开了,再返回杭州城。 而此时的杭州城中,苏府门前,小丫头彩儿正期期艾艾地守着侧面,大少爷苏瑜已经将府里的人手都派了出去,大街小巷地寻找苏牧。 若是以往的苏牧,夜宿青楼楚馆花街柳巷而彻夜不归,那是常有之事,家里人也不会太过担忧,其先还会确认一些他的踪迹,到了最后干脆不闻不问了。 可如今的苏牧失去了大半的记忆,整个人的性子又好转过来,无论是苏瑜还是苏常宗,对苏牧的感观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是故将府中人手都将出来,四处搜寻之下却是一无所获。 苏府忙忙碌碌的同时,府门斜对面的小院却是黑灯瞎火,陆老汉眉头都拧成了川字,枯坐于门前的石墩上,眼巴巴地望着城门的方向。 陆青花虽然性格大方泼辣,然则到底是个女儿家,从小到大还未有彻夜不归的情况,再者, 陆老汉也很清楚她出城的目的,杭州虽然太平,但城外少不得有些乡野刁民,万一有个好歹,他是这辈子都不得安心的了。 想了想,他也便咬牙到了苏府,央求着要见一见苏牧。 他在杭州城也没别的甚么人能够依赖,苏牧也算是惯熟的一个人,与陆青花到底是相识,这段时间两厢往来也不少,虽然他也没存什么攀龙附凤的心思,但到底也是个值得请托一下的人。 可到了苏府便见得彩儿丫头忧心忡忡地等着,两人一开口,便顿生了疑窦,彩儿连忙请出苏瑜来。 见得陆老汉,苏瑜不由沉吟回想,他久在商场打拼,最是喜欢留心留意,不多时便想起午后之时,苏牧确实与陆青花有过一面的交会,当即也不多言,点了家丁护院,带上陆老汉,一路往南城门而来。 他苏家虽然有些财力,但到底没有太多官府底子背景,给守城的军长塞了银子,对方硬是不受,想要通融着打开城门出去寻人,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无奈之下,一行人正打算打道回府,却听得城外骤然响起踢踏的马蹄声与车轱辘碾压石板路的声音,又是停了下来。 城头的校尉极其低调地调遣人手,将城门打开小半,放了这一队人马进来,苏瑜眉头紧拧,借着火光,却见得这车马队伍的为首之人,却是赵家的赵文裴! 赵文裴见得苏瑜,显是吓了一跳,连胯下的骏马也不安地四蹄踢踏,他抚摸了马鬃好一阵子才安抚下来,与苏瑜微微点头,也不打话,带着人马径直回府去了,随行的护院们都用古怪而愤怒的目光看着苏瑜,后者也是紧张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莫非与赵家有关?若是这般…”苏瑜想到这里,感觉手心已经开始发汗了,不敢再往下想象。 此时的杭州城外,夜色如墨,却漫天朗星,苏牧将那柄牛耳尖刀绑在一根折断的船篙上,如雕像一般蹲伏于船舷边上,凝息凝神,蓄势待发。 虽然夜晚有些清凉,但汗水仍旧从他的脸颊上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因为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并没有练过高深的武艺,能够与赵家那五名护院拼死相斗,凭借的不过是用满身伤痕换来的斗狠求存之勇,这是他在南方贼窝里学来的本事。 此时他身上也是伤痕累累,那五个护院到底是生是死,不得而知,但伤势肯定是要比苏牧严重的,苏牧也懒得去寻思这些东西。 他不过是想借着火光的吸引,用手中简陋的工具,能够捕获一两尾鱼,好让他和陆青花捱过今夜罢了。 可惜,他的伤势牵扯起来也是疼痛难耐,难免会影响准头,眼见着一尾鲢鱼冒头来吐泡,他深吸一口气,猛然往水中一叉,鱼儿没叉到,反而将肩头的伤口给撕扯开,疼得呲牙咧嘴。 正丧气之时,陆青花不知何时已经醒过来,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三两步走过来,夺过那“鱼叉”,没好气地白了苏牧一眼。 “没用!” 苏牧微微一愕,而后嘿嘿一笑,用手背搓了搓发痒的鼻子。 陆青花端起架势,蹲伏于船头,本就英气勃发的她,此刻倒也真像上阵杀敌的女将,只是胸前衣物先前被撕扯了大半,此时伏低身子,星光照耀之下,那一抹雪白却是让人无法直视。 晴朗的星空之下,溪水仍旧兮兮流着,月娘从黑色的远山之中,钻出半个脸,活像羞涩的小家碧玉。 第十一章 书生怒气长 江风徐徐,吹得溪面波光闪动,玉盘般的月亮已经跳出远方的山头,低垂于天幕,皎洁的月光映照着,一如嫦娥往人间洒下一片又一片的碎银子,将西溪渲染成山水之间的另一道银河。 火堆噼噼啪啪地烧着,火舌如调皮的精灵,围绕着漆黑的陶瓮跳跃,瓮里是奶白色的鱼汤,陆青花将洗净的野葱、沙姜和香草放入汤里,用一根新鲜摘下的杨枝,轻轻搅拌着,香气四溢,充斥窄窄的船家。 苏牧还在一旁沉沉睡着,呼吸均匀细长,恬静而疏懒,陆青花还在沉浸在适才苏牧所讲的那段故事里。 如今的自己,倒是有点像苏牧故事里的张无忌和赵敏了,不过想一想,赵敏是郡主,而自己不过是个市井老姑娘,连小家碧玉都算不上,粗野刁蛮,眼下又落魄之极,或许更像殷离表妹和张无忌化名的曾阿牛了。 如此想着,陆青花也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她平日里也喜欢偷偷看一些话本,只是对男女纠缠不清的怨情戏不感兴趣,总觉着无病**,她也没想到苏牧这样一个谦谦公子哥,能够讲出这般动人的演义,更没想到,这个看似消瘦的书生,能将她从虎口之中救脱出来。 看着苏牧身上的血迹,陆青花心有不忍,便用瓦盆取了水,默默地清洗苏牧衣袍上的血迹。 与此同时,赵府上也是忙忙碌碌,今夜无人敢安眠,连老太公都惊动了。 赵文裴与父亲赵骞默默坐着,护院教头垂首而立,等着主家发话,那五名护院弟兄伤势颇重,虽然性命无忧,但一时半会还醒不来。 过得片刻,一身绿衣的女管事碎步走了进来,看了看这些个护院,而后在赵骞的耳边低语了一阵,赵骞才松下了一口气,但很快又须发倒张,猛拍桌面斥道:“不知廉耻!” “嘭!” 桌上的茶具乱跳,赵文裴也是大吃一惊,父亲是个老进士,做过一段时间的知县,仕途无望,才开始为家族事业打拼,这些年来早已喜怒不形于色,没想到此时也是大发雷霆。 赵骞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轻叹了一声,摆了摆手,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赵文裴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跟着出去,到了门口又听到父亲有些低沉的叹息。 “家门不幸啊...” 赵文裴微微一愕,但很快便退了出去。 “难道苏牧对妹子做了甚么见不得光的腌臜事?若是这般,我赵文裴定然要让苏家鸡犬不宁!” 如此想着,他便快步而上,拉住了那位女管事。 这女管事也是府中的老人了,丈夫是赵家的大掌柜,算是多年的心腹,见得赵文裴相拦,也未敢隐瞒,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出来。 赵鸾儿失魂落魄地被救回府中,整个人已经惊魂失语,口中只是喃喃地不断叫着苏牧的名字,眼中满是惊恐。 女管事细细检查了一番,发现她身上并无半点伤势,这才安心下来,又检查了一些女人的私密事情,她已经是成亲多年的妇人,对这些也是有着经验,只是稍稍检查了一下,便知晓大小姐的身子虽无紧要伤势,但已非清白之身,至于这身子是之前破的,还是今日破的,倒也无法确认,毕竟赵鸾儿受惊过度,无法深入检查清楚。 事实如此,剩余的也不是她所能多嘴,全凭老爷少爷做主,赵家两代进士及第,最是注重礼法与名声,事到如今也由不得老爷雷霆大震了。 赵文裴听到一半,整个脑子便嗡的一声响,而后口中喃喃道:“果是如此,果是如此啊!” 女管事见得大少爷如此姿态,心里也有些慌乱,正想解释一通,赵文裴已经让人备了车驾,气冲冲便出了门。 他的心绪却如何都平静不下来,除了愤怒,诸多谜团搅成一团,让他抓不到任何的头绪。 先前苏牧桃园诗会人为至而名声显,一首《人面桃花》更是让人惊艳,连他都觉得苏牧不过是买了诗词,沽名钓誉罢了,如今又出了这档子事,他对苏牧就更加看不透了。 虽说这件事情还未弄清楚,但他了解妹子的性格,这件事多半是妹子起的头,但让他不解的是,那五名护院虽说不是绿林高手,但也是狠辣之徒,手底下都有武艺,怎地就落到如此地步。 若苏牧参与其中,难不成是他这么一个瘦弱书生出手所致?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吧! 若是苏牧背后有人出手,那就更让人想不通了,斗文之时有人替他写出《人面桃花》这样的佳作来,动武又有人能将五名护院高手打成残狗,这苏牧到底想干什么?还是说,苏家想要谋划些什么? 更让他揪心的是,苏牧居然如此会不顾廉耻,对自家妹子下手! 谁不知他苏牧为了赵家妹子,与宋知晋等人争风吃醋,明争暗斗已久,先前在桃园诗会上,赵家宋家联合表态,意欲结亲联姻,苏牧的《人面桃花》倒是豁达洒脱,好生羞辱了赵鸾儿一番,可如今却又做出这等事来,真真是人神共愤! 马车周围的护院和家丁紧握手中棍棒,眼中却满是愤怒的火焰,赵府也算家大业大,与别家大户不同,赵府与一些官员素有往来,也算是底蕴深厚,所谓狗仗人势,这些家丁护院何时吃过这么大的亏。 眼看着四五条汉子被打残了拖回来,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隐约听到受惊的大小姐一直呼喊苏牧的名字,如今又得大少爷召唤,前往苏府质问,他们又岂能不戮力报复! 如此这般,群情登时积愤难当,一路上又叫叫嚷嚷,几乎将整个赵府的壮力奴仆都聚拢在了一起。 赵骞还在捂着额头伤脑筋,突然见得那绿衣女管事去而复返,不由有些厌烦,却听得女管事急忙忙报道:”老爷,不好了,大少爷到苏府寻仇去了也!“ ”胡闹!“ 赵骞花白胡须不断颤抖,腾然站了起来,桌上茶盅啪啦摔碎于地,然而过得片刻,他又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无力地坐回到椅子上。 ”老爷?要不要把大少爷追回来?“女管事心里是清楚的,盖因赵鸾儿情绪极其不稳定,也无法为她做更加细致的检查,这等样的情况下,贸然到苏府去质问寻仇,显然是不明智的。 然而赵骞却轻轻摆了摆手,沙哑着声音道:”无妨的,且让他去吧。“ 女管事也不敢多嘴,正准备出去,又听得赵骞补充道:”着人到宋府去,把宋知晋给我叫过来。“ 所谓知女莫若父,赵骞一直心知肚明,赵鸾儿对苏牧无半点好意,反倒与宋知晋多有款曲沟通,仔细想想,哪怕那五条汉子不是苏牧本人出手所伤,他这么一个文弱书生,看到如此血腥的场面,还有余心觊觎赵鸾儿的清白,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再者,赵鸾儿虽然身上带有血迹,但衣衫完整,并无凌乱之象,冷静下来思考一番,便能够得出结论来,说不定赵鸾儿与宋知晋早已做了那见不得人的腌臜事情了! 他也知道赵文裴并非冲动易怒之人,平素里反而谦谦有礼,然而最是疼爱这个妹子,否则也不会关心则乱,不明真相便要到苏府去寻衅。 然而赵骞也有着自己的考量,作为长房长子,他已经接手了家族的绝大部分产业,老太公的影响力虽然犹在,但今后已经是他说话算数,可在赵宋两家联姻这件事上,老太公是极力反对的,为此两人还产生了一些不愉快。 就连赵文裴也因为与苏瑜交情甚笃,而不愿撕毁两家的婚约,此刻正好借题发挥,让赵文裴彻底与苏瑜决裂,对以后的事态发展也是有益无害的,也正因此,他才没有派人将赵文裴追回来。 且说赵文裴的车驾一路而来,夜风扑面,整个人也稍微冷静了一些,事关妹子名节,一旦大闹一场,事情宣扬出去,妹子身败名裂不说,与宋家的姻亲估摸着也结不成了,如此一来,将影响到赵家生意的整个运作。 如此一想,刚刚压抑下去的怒火又腾腾而起,到了苏府之后,便冲下车驾,早有恶仆在拼命轰门。 因着苏牧未有音讯,苏瑜也是彻夜未眠,挑灯夜读却又心不在焉,听得动静,连忙披衣出来查看。 却见得门子已经被打得一脸血,老管事张昭和与诸多家仆提着灯笼,点起火把,同样操了家伙什,与气势汹汹的赵家恶仆对峙着。 ”闹什么!“ 虽然苏常宗不算得老,但实际上,苏瑜已经成为了苏家第三代的领袖人物,今后是铁定要接掌苏家,他为人随和有礼,温文儒雅,却又纵横商场而游刃有余,在苏家也是有着极高的威严,如此一喝,可谓振聋发聩,对峙双方都为之瞩目。 然而赵文裴却正在气头上,见得苏瑜如此,愈发愤怒,早已将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戒条抛之脑后,平素里手无缚鸡之力的赵文裴,就这般朝苏瑜冲了过来。 在他的眼中,这位昔日好友已经变得模糊起来,感觉离他已经越来越远,他将对苏牧的那股怨气,全数发泄到了苏瑜的身上。 或许他并未发现,但只有真正的好友,决裂了之后,才会敢于将自己的怒气和不满,如此肆无忌惮的发泄出来! 直到两人扭打在一处之时,他们才发现,原来彼此真的有用心交往过,可惜,这份情谊,如今俨然荡而无存了。 第十二章 割袍断义难 月色皎洁,映照着人间,杭州城的夜也在展现着她那充满了红与绿的妖艳,青楼楚馆灯火通明,人声喧嚣,走在街道上,颇有笙歌醉太平,十里红袖招的感觉。 此时的苏府也同样掌起灯笼,火把正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府邸前院热闹非凡,却不是举行盛大的夜宴,而是进行着一场充满了尖叫与怒吼的械斗! 随着赵文裴冲向苏瑜,双方终于结束了对峙,赵府的恶仆早已憋了一肚子火,此时不待赵文裴吩咐,已经举起手中的家伙什,与苏府的护院们冲撞在了一起! 苏瑜也莫名其妙,虽然心底隐约有些猜测,但也没想到赵文裴居然真要动粗,他们到底只是文弱书生,打起架来并无太多惨烈,只是扭作一团,衣冠凌乱,颇为狼狈。 苏瑜到底是主场作战,无端端被赵文裴过来闹事,终究是忍不住心中怒火,虽然他个子不高,但到底比赵文裴多了一丝狠辣,觑准了时机,一拳挥舞过去,赵文裴躲闪不及,正中面门,高挺的鼻子顿时鲜血横流。 苏瑜见对方流血,自己反而慌乱了起来,松开了赵文裴,朝混乱不堪的人群喊道:“都停手!都给我停手!” 然而双方的战局愈演愈烈,他的呼喝霎时被淹没在嘶喊和尖叫之中,一名赵家护院听得声音,遂动起了擒贼先擒王的念头,操起手中棍棒,从一旁闪将出来,就要打在苏瑜的头上! “大公子小心!” 关键时刻,一道娇小的人影冲了出来,将苏瑜扑到一旁,自己的后脑却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 苏瑜跌了个狗啃泥,起身一看,一名青衣小丫头仆倒在地,翻过来一看,居然是苏牧的通房丫头彩儿! 那护院也没想到这么一个小丫头会有勇气突然冲出来,见得小丫头负伤,登时愣在了原地,苏瑜如发怒的狮子一般怒吼道:“都给我住手!” 这一声震得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下来,赵文裴晃悠悠起身,看了满脸是血的彩儿一眼,心里也颇为内疚,适才苏瑜的一拳,似乎已经将他打醒了一般。 他扫了自家护院一眼,摆了摆手道:“你们先回去!” “可是大公子...” “都回去!” 赵文裴一发怒,这些恶仆顿时收敛起来,适才错手打伤彩儿的那人面带愧色,带头就要走,却听苏府的人大喊起来。 “打伤了人就要走?休想!” 眼见情势又要失控,苏瑜也是火起,大喝道:“让他们走!” 苏瑜都发话了,护院们也便让开了道,赵府的护院这才冷哼着出了苏府,却不敢擅自离开,只守在府邸外面。 苏瑜让丫鬟们将彩儿抱下去,又漏液去延请医官来诊治,打发了诸人散开,这才走到赵文裴这边来,见后者垂头坐在台阶上,便也坐到了旁边。 “浩然兄,你我也算至交一场,今夜之事到底所为何来,可否给愚弟一个说法?”苏瑜将一块丝绢递了过来。 赵文裴到底是书生,见得彩儿被打,心里也便冷静了下来,接过丝绢,擦了擦鼻子的血迹,而后冷笑道。 “苏瑜,亏你还叫我一声兄弟,好教你知晓,你家的好弟弟,污了我家鸾儿的清白!你有失管教,我找不到他,不找你还找谁去!” “这绝不可能!我那蠢物弟弟虽然顽劣轻浮,然则也知晓轻重,若说他欺辱寻常良家也便罢了,你我两家世交,他与鸾儿自小便相识,断然不可能做出这等畜生行径!” “哼!只怕他连你这个哥哥都要瞒着了!”赵文裴见苏瑜反驳,当即将今夜之事都说与后者知晓,苏瑜也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对于苏牧,他是一清二楚的,这个小子虽然不成器,但若说他打残对方无名护院,又糟蹋了赵鸾儿,这简直是天底下的大笑话了! 然而他与赵文裴交心多年,相信赵文裴也不会拿话来诓他,这其中必定存在误会,只是如今苏牧并未回府,也无法对质证实。 苏瑜哑口无言,赵文裴也是冷笑连连,许是这冷笑刺激到了苏瑜,他猛然起身,朝赵文裴凛然道。 “浩然兄,你我二人相识多年,且不论真相如何,若愚弟真有过错,我苏瑜必定负荆登门,可我那蠢弟弟再顽劣,也不是随便给人诬陷的,若真相浮出,得证清白,也请贤兄给我苏家一个交代!” 赵文裴闻言,猛然抬头,四目相对,分毫不让,而后同样站了起来,右手扯住左袖,用力一撕,却撕扯不开,不得已只能用牙咬住,嗤啦一声,终于撕下一小片袖子,掷于苏瑜的脚前。 这是割袍断义了! 看着默默离开的赵文裴,苏瑜缓缓弯腰,捡起那片袖子,而后收入袖笼,叹息一声,抬起头来,星空璀璨到有些刺眼。 府邸安静了下来,他先去探望了彩儿,小丫头的伤势看似可怖,经老医官查看之后,头脑并未受到震荡冲击,神志清醒,也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从彩儿的房间出来之后,苏瑜也在前前后后思考着赵文裴的话,不知不觉便来到了苏牧的房前,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推门而入。 吹燃了火折子,苏瑜点起烛火来,默默坐在桌上,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如此坐到了下半夜,他才揉了揉脸,走入了内室。 苏牧的私人物品并非很多,或者说,其中大部分都是苏瑜比较熟悉常见的,并无太大的意义,他的目光最终集中到了床底下的一只长条匣子上。 那是苏牧游学归来之后,命匠人偷偷打造的一只匣子。 苏瑜将匣子抽将出来,放在了桌面上,轻轻抚摸着匣子,几次三番将手放在了匣子的扣上,但最终都没有打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将匣子放回原位,走出两步之后,觉着匣子的位置放得不够到位,又折回来,将匣子往里面推了推,这才吹灭了灯火,反手将门关了起来。 待得赵文裴将那些家奴带走之后,苏府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而赵文裴并未坐回到马车上,而是选择了步行。 想起苏瑜适才那失望的目光,他只觉心里空了一块,然而此时也只能狠心决绝,想起半夜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赵文裴也是长吁短叹,也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赵府。 主屋的灯火还亮着,只是他再也没有心情到父亲那里去小坐片刻,闷闷着回房歇息去了,至于能否安然入眠,这就是个问题了。 赵文裴刚离开不久,一个白衣书生灰头土脸地从赵骞的书房走了出来,赫然便是赵家的未来姑爷宋知晋。 看他那阴柔怨愤的表情,便知晓他适才并未得到未来泰山老大人的好脸色,一走出院落,便有宋家的心腹迎了上来,宋知晋冷笑一声,极为阴狠地吩咐道。 “计划提前,让那几个人给我行动起来,我要苏牧不得安生!” “这...少爷...是否该请示了老爷子再...”那心腹似乎还有些犹豫,却猛然感受到领口一紧,整个人都有些窒息。 “嗯?好个泼才!本公子做事,还消你个贱奴来同意不成!” “是是是...小人这就去办!” 看着亲信离开,宋知晋咬了咬牙根,挤出两个字来:“苏牧!” 此时的苏牧猛然打了个喷嚏,幽幽醒过来,夜色如水,稍显冷清,陆青花不知何时已经睡在了自己的脚边,蜷缩着身子,睡得跟一只猫咪也似,嘴角挂着恬静而满足的笑容,一如清纯的邻家少女。 苏牧轻轻起来,发现身上的衣物已经干净如初,知晓是陆青花的杰作,不由心头一暖,虽然有些清冷,但他还是脱下了袍子,轻轻盖在了陆青花的身上,而后想了想,从火堆之中挑了一根燃着的木头,走出了船舱。 月光清亮,其实不用火把照明,也能够辨别路向,苏牧很快便走到了傍晚的那方战场。 四周围静悄悄的,冷月孤照,四周野坟影影绰绰,氛围有些渗人,不过苏牧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又哪里会害怕这许多,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座低矮的坟头前,朝坟头拜了拜,而后开始去拔坟头上的杂草。 待得木头烧尽,苏牧的拔草工作也告一段落,他坐在坟头边上,用手轻轻触摸简陋的木质碑,依稀摸了个“乔”字。 “也是个可怜妹子了...”苏牧如是想着,一直坐到东方微亮,他才回到船舱来,见得陆青花仍旧在睡着,便没有打扰,想了想,又走了出去。 苏牧的身影离开之后,陆青花慢慢坐了起来,蜷曲起纤纤玉足,抱着膝盖,嗅闻着披在身上的袍子味道,深埋着头,炭火的余烬散发微微光芒,模模糊糊照着她的脸颊,一滴又一滴晶莹莹的东西,啪嗒啪嗒掉在木板上,而她的裙角,沾满了露水和细碎的草叶。 当她再次醒来之时,苏牧已经回来,身上穿着崭新整洁的袍子,手里还拿着一套,应该是他提前到城里买回来的。 “换上吧,这般狼狈回去,陆老哥该担心的...” 陆青花接过衣服,就见得苏牧转身出去了,而后遥遥响起苏牧随意哼着的小曲儿:“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啦啦啦啦...” 一首曲儿唱完,陆青花也换好了衣服,两人喝了鲜美的鱼汤,而后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陆青花故意落后一些,手里提着一个布包,里面是两人换下来的衣服,仿佛提着一个人头一般,担心苏牧会问起,不过苏牧最终并未多说什么。 到了城门,遥遥里便看到苦等了一夜的陆老汉,小老儿也不说话,只是眼中泛着水光,苏牧与之低语了几句,便目送父女二人离开,陆青花自是有些依依,然也没敢回头看。 苏牧看着他们的背影远去,这才回到了苏府。 苏瑜早已守候多时,见得苏牧归来,一时间却又将所有的话儿都憋了回去,只是皱着眉头说了句:“去看看彩儿吧。” 苏牧心头一紧,也未多说,快步走向彩儿的房间,过得许久才走了出来。 他紧握着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东方的旭日挤出半颗头,光芒喷薄而出,将四周围的云朵,染得似愤怒的烈焰。 第十三章 家常加里短 眼看着即将步入五月,天气也慢慢变得炎热,湛蓝色的穹宇飘着零星的云朵,相当于城外热火朝天的农忙景象,杭州城内却是一片靡靡的慵懒。 苏府的藕池绿意盎然,长脚的水黾悠然在水面滑行,清风过凉亭,轻轻吹起亭中书生的长发,玉蟾镇纸下,纸张不甘地抬头,仿佛要散发出属于自己的诗意。 苏牧今日一身白底黑衫,显得干净利落,他的手稳而轻盈,笔尖仿佛跳跃于纸面的精灵,一个个规整的蝇头小楷跃然于纸上。 性格使然,越是愤怒,越是不安,他就越是强迫自己沉静下来,特别是在这已经开始有些燥热的五月里,他需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彩儿的伤势不大不小,但对于苏牧而言,这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一件事情。 平素里,这个通房小丫头似乎并无太多存在感,与苏牧也算不得太过亲密,许是因为苏牧个人喜好的问题,相对于可爱玲珑的小丫头,成熟泼辣陆青花似乎让他更感兴趣。 彩儿可以说是苏牧回府之后,第一个乐意接纳自己的人,可说实话,这个小丫头在苏牧的心目中,分量并非想象中那么重,起码现在还不是,但这并不代表苏牧就会冷眼旁观这件事情。 他们能够上门打闹,能够伤及家丁仆从,甚至威胁到苏瑜的人身安全,对一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大打出手,抛开有无风度与人性的问题,从最根本的利害考量,他们总有一天会威胁到苏牧,而且这种威胁已经迫在眉睫。 苏瑜此时就坐在凉亭的另一角,就在书桌的前面,很有耐心地看着安静写字的苏牧,他的心中没有厌烦,反而有些惊讶,也有些佩服。 若换了以往的苏牧,此时早已暴跳如雷,纠集了护院家丁,打上赵府去了。 可如今,他却恬静若处子,虽然在写着字,但从他的眉目与神态可以看得出来,他也在思索与谋划着些什么,因为纸面上只是单纯的字,而不成句。 他本想质问苏牧,是否真的对赵鸾儿下了手,污了人家的清白,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因为只要他一开口质问,便足以证明他是不相信苏牧的,然而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质问的时候,已经站在了不信任苏牧的那一边了。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三言两语便能说清道明,只是其中涉及到两名女子的清誉问题,一方是赵鸾儿,另一方自然是陆青花。 虽然赵府的护院最终未能得手,但人言可畏,若此事宣扬出来,这位老姑娘怕是更难嫁出去了。 “你打算怎么做?”苏瑜最终还是选择了开口,他没有问是不是你做的,而是问你该怎么做,这已经让苏牧心头感到很温暖了。 作为长房的大公子,苏瑜一直掌控着家族的大部分生意,看似儒雅的他,其实是个做事很强势的人,可他此时却询问苏牧,显然已经将苏牧这个曾经不成器的弟弟,当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苏牧轻轻搁笔,而后倒了一杯茶,递了过来,淡淡笑着朝苏瑜说道:“兄长无需多虑,无非小事,来,喝茶。” 苏瑜曾经设想过各种回答,但没想到苏牧似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心头也是微微一愕,只觉此事的苏牧竟然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高深,重重的吐了一口气,喝了茶之后便离开了。 赵家是不可能善罢甘休的,上府闹事都做得出来,在生意上便更需防备,苏瑜也有自己的打量工作需要去措置。 看着兄长离开之后,苏牧又到彩儿那里探望了一番,小丫头似乎不太习惯被人伺候,有些惶恐,当苏牧将特意命人准备的冰镇红豆汤端过来时,小丫头更是有些惊慌了。 大户人家自有大户人家的生活格调,藏些冰用以消暑,以苏府的财力,还是能够办到,但寻常时节并不容易享受到这等待遇,慢说她是个丫鬟,就算是其他两房的公子少爷小姐们,也不是随意能够吃到冰镇饮品的。 更让她感到惶恐的是,苏牧就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喂她! 小丫头羞红着脸,瞪大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伸出小小一截雀舌,极为不安地吃着,就好像一只舔着牛奶的猫咪。 “呵,你自己动手吧,这样你反而吃得没滋味。”苏牧察觉到小丫头的情绪,不由分说便将碗递到了她的手中,而后摸了摸她的头。 彩儿端着冰凉而凝聚着水珠的碗,眼泪却是大颗大颗滚落到红豆汤里。 她从小便孤苦,家里无可奈何,将被卖到苏府,小小年纪的她,尝过不知多少苦头,以往她在苏牧的眼中,几如透明一般,没有任何存在感,待得大了一些,身子慢慢长开了,又担心苏牧会对她心怀不轨。 可自从游学归来之后,这位少爷似乎变了一个人那样,这些变化,甚至连伙房的那些叔叔婶婶都能够感受得出来。 如今的苏牧少爷为人随和,对待府中下人也是笑容满满,颇有谦谦君子之风,时不时顽性不改地小小捉弄她一番,也只是单纯之极的调笑,并未包含那种男女龌蹉意思。 慢慢的,彩儿是发自内心觉着该对公子好一些,到了如今,已经彻底接受了作为少爷通房丫头的事实,再也没有半分抵触。 在这个时候,苏牧如此尽心地照料她,又岂能让她不感动? “没出息,呵。”苏牧轻轻揩掉彩儿的眼泪,让她将红豆汤趁凉吃了,后者自是频频点头,却含着幸福的泪水。 苏牧看着这个小丫头,想起一些恶趣味,不由浮现笑容,问道:“彩儿,少爷对你这么好,你不打算报答一下少爷吗?” 彩儿正安心品尝着红豆汤的绝佳风味,听到苏牧这一句,心头一紧,顿时呛了一口,又怕咳到苏牧身上,憋得小脸通红,过得半晌才吃力的咽下去,羞得脖子都红了,深深埋着头,声若微蚊地答道:“少爷...彩儿...彩儿还小...不能...不过...少爷真的想要的话...彩儿...彩儿...” 声音到了最后变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苏牧看着这个羞涩而单纯,干净到极致的小萝莉,由衷地笑起来,刮了刮彩儿的鼻子,笑着说道:“既然你还小,以后不要叫我少爷了,叫我叔吧。” “啊?”彩儿也没想到少爷今日会如此跳脱,想起自己刚才的话,更是羞臊得无地自容,但她明白自己的身份,丫鬟就该有丫鬟的样子,怎么能叫少爷做叔? 她又不是苏家的侄女,再说了,叫少爷做叔,以后收了房...那岂非乱了天伦...羞死人了啦! “少...少爷...彩儿不敢...” “有何不敢,难道你不听少爷的话了吗?” “听...可是...让老爷知道了,彩儿...彩儿在府中该如何自处...” “呃...好吧,以后只有你我,便叫叔,外人面前便随你叫少爷,如何?”苏牧也是一时恶趣味,见得小丫头考虑得如此深远周到,也不想捉弄她了。 “嗯...好的...少爷...” “嗯?” “叔...” “呵呵。” 苏牧一俟得逞,见得彩儿脸颊滚烫,全身都僵了,也不再逗弄她,径直出了房门,却见得角落里闪出一个人来,朝自己嘿嘿笑着,便是府中小厮徐三斤了。 此时的徐三斤如瘦猴一般,眼圈发青,双脚虚浮,眼角的皱纹都显出来了,显是这段时间颇为荒唐而无节制了。 “少爷,事情都办的差不多了...”徐三斤嘿嘿笑着,搓着手低声汇报道,他心里是彻底服了这位二少爷了。 “嗯,到帐房去领二两赏银,后续的事情要上心。” “是是是,小人省得的!” 看着徐三斤离开的背影,苏牧也是冷笑一声,有些事情,到底还是出身市井的徐三斤比较适合,这小子虽然一脸混子样,但办事机灵,说不定可以培养一下的。 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往赵府的方向,喃喃道:”呵,也该见效了吧...“ 此时的赵府西厢,赵鸾儿的院落不断响起摔砸东西的声音,一只只价值不菲的瓷瓶被摔碎于地,赵鸾儿仍自愤怒不已。 ”我不管!谁敢乱嚼舌根,就撕了他的嘴!拔了他的舌!“ ”宋知晋呢!让他快点滚过来啊!“ 赵鸾儿气急败坏地哭闹着,赵文裴冷着脸,却是拿这个妹子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几天里,大半个杭州城都流传开一则谣言,说是赵家千金赵鸾儿,也就是他的宝贝妹子,在桃园诗会被苏牧摒弃之后,纠集了人手意欲报复,没想到却被苏牧强污了身子,宋家大少宋知晋成了活脱脱的绿头大乌龟!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市井之徒最好八卦,街头巷尾一番传将开来,才不过三四日的功夫,早已弄得人尽皆知,一些与赵府亲近的好友都纷纷过来探口风,弄得赵文裴是不尴不尬,竟不知如何解释这件事情! 赵鸾儿冷静下来之后,事情的经过也已经弄清楚,苏牧并未做过什么禽兽举动,自家妹子之所以不是清白之身,那是早已将身子许给了宋知晋,赵文裴到苏府去大闹,可算是弄了个大乌龙。 如今苏府要借题发挥,他也只能咽下这等自作自受的苦果,可他知道,苏瑜虽然精于心计,但并不是不择手段之人,反而光明磊落,断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到底是谁在有意散布谣言,毁赵宋两家人的清誉? 他到苏府打闹一通之后,心里也是懊悔不已,可事到如今,不得不想办法将这谣言澄清一番,否则宋赵两家颜面尽扫,今后又如何立足于人前? ”难道是苏牧?不可能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第一个想到的人选,会是这个苏府昔日的不成器败家子,但这样的念头却如何都挥之不去。 不过他很快便思考起对策来,此事若措置不当,确实会给赵家带来不小的麻烦了。 第十四章 忠仆之决断 四月末尾的夜晚已经带着闷热的暑气,杭州的灯火似乎将黑夜世界捅了个巨大的洞口,让夜空中的月娘都为之失色。 城外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早早睡去,而他们用一粒一粒捡起来的粟米供养着的达官贵人们,却刚刚开始尽情挥霍的夜生活。 灯火将杭州的这处粉红地带照耀如白昼,行走于街道之上,颇有笙歌醉太平,十里红袖招的感觉。 作为杭州最大的青楼之一,思凡楼早已热闹非常,精心打扮的妖媚佳人穿梭往来,看不尽的歌舞,道不完的风流,丝竹琴瑟之声,觥筹交错之声,恩客们饱含欲望的调笑声,才子们抑扬顿挫的吟诗作赋声,狂士们放荡不羁的歌声,姑娘们或娇柔或魅惑的笑声与娇喘,红红绿绿莺莺燕燕,空气中都飘荡着让人欲罢不能的香汗气味,使得这个夜晚充满了纸醉金迷的靡靡气息。 李曼妙刚刚从台上下来,香汗淋漓,适才一阙破阵舞使得她很是疲乏,正打算回房稍作休整,龟奴却又来通报,说是宋家公子来了,她也不敢怠慢,慌忙来见。 宋知晋面色阴沉,从入了思凡楼,一路走上来,总觉得这楼里的人都在用古怪的目光瞧他,一想起近日来的那则谣传,他便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事实上,也正是因着此事,赵鸾儿性情大发,虽然已经暗中展开对苏府的计划,但一时也没有音讯传来,他也只能躲到思凡楼里来。 李曼妙虽然不是花魁,但姿色过人,才艺也不错,身段儿更是柔软,他宋知晋也在李曼妙身上投入了不少银子,否则桃园诗会之时,李曼妙也不会出面去请苏牧,结果弄得灰头土脸。 二人颇有同仇敌忾的意思,心情烦闷的宋知晋只能借酒浇愁,酒酣面热之后,便与李曼妙滚做一团,正欲发泄,却听得一楼大堂传来肆无忌惮的哄笑声,宋知晋登时心头愤懑,总觉着这笑声就是冲自己来的。 松开了娇喘连连的李曼妙,宋知晋走到二楼的栏杆边上,却见得一楼大堂里,一堆人聚集在一处,正说得热烈,被围在中间的是个灰衣年轻人,贼眉鼠眼,小厮打扮,借着酒意,如那茶楼的说书先生一般眉飞色舞,说道的却正是苏牧对赵鸾儿用强的谣言事情! 那小厮绘声绘色,仿若亲见,周围的人纷纷发出不堪入耳的邪笑,更有甚者也加入到了讨论之中,还说什么赵鸾儿在桃园诗会上受了苏牧的鄙夷,自觉被看低了,故意设了局勾引苏牧,苏牧并非用强,而是赵鸾儿投怀送抱,十八般花样都玩了,让苏牧晓得她的“妙处”云云。 宋知晋一时间怒火中烧,只觉脑子里都是热浪烈焰,冲回房间,抓了一张胡凳就一楼大堂丢了下去! “入娘的污嘴厮!着人给我抓起来,往死里打!”他虽未考功名,但此时已被举为茂才,到底是个读书人,若非气急攻心,也不会口出秽语,在一楼守候着的宋家恶仆见得主子发怒,当即扑过去,要抓那传谣的小厮。 这小厮也是精明,往旁边一躲,那胡凳轰然砸在桌上,瓜果碟盏四处溅射,见得宋家恶仆扑过来,泥鳅也似地往人群里钻,趁着混乱逃了出来,三五步就躲入到暗巷之中,这才擦汗出了一口大气,庆幸道:“二少爷的赏银也不是这般好拿的了。” 这可不正是苏府的小厮徐三斤嘛! 几天来,他按着苏牧的吩咐,四处散布关于赵鸾儿的谣言,拿着大把银子出入青楼楚馆酒肆茶楼,身子骨都快被那些白鱼般的姑娘们榨干了,可这确实他过得最为爽快的一段时日了。 跟府里的其他人一样,他本也觉着这二少爷有些古怪,来历不正,但先前撕了二少爷的路引,二少爷并未欺压报复,而后在陆家包子铺帮工,苏牧少爷也没有给他脸色看,慢慢的他也就改观了不少,直到少爷吩咐他做这档子事,他才惊觉,少爷并非好惹之人,心里头也便服气了,做事也越发卖力起来。 惊魂甫定,徐三斤正欲离开,刚一转身,一道黑影扑面而来,砂锅大的拳头轰然落下,他只觉着面门剧痛,口鼻已经一片温热,宋府的恶仆终究是围堵了上来! 宋知晋稍后也赶了过来,此时的徐三斤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血污了眉眼,场景颇为惨烈,被恶仆们如小鸡一般拎起来,又被宋知晋一脚踢翻在地,直捂着胸腹,再难爬起来。 宋知晋走上前来,抓住他的头发就将他的头拉扯起来,喷着口水怒骂道:“好你个直娘厮,敢毁人清誉,该拔舌的狗奴,看你还敢不敢嚼舌根子!” 徐三斤被打得疼痛难当,被宋知晋这么一骂,热血上头,也是豁了出去,张口便唾了宋知晋一脸,后者更是暴跳如雷,让人又痛打了一顿,直到徐三斤昏厥过去才罢手。 “晦气!丢坊沟里喂老鼠!”宋知晋擦干净脸上的血污,将手绢丢到徐三斤的身上,仿若看到的不是一个受伤的人,而是看到一具让人厌恶的尸体。 “慢着!” 正当宋府的恶仆将徐三斤抬起之时,李曼妙却从巷口走了进来,阻拦道:“公子稍安勿躁,妾身认得此人,这小厮乃是苏府之人!” “苏府的人!是啦是啦!难怪四处传谣,这个苏牧!我宋知晋与你不死不休!”宋知晋愤愤骂道,而后让人将徐三斤带走,有了徐三斤在手,明日带上府衙公堂,控诉苏牧毁人清誉,赵鸾儿洗白了不说,他苏牧也逃不了这个官司! 看着仆人们将徐三斤带走,宋知晋终于心情舒畅起来,压抑了这么多天,今日老天眷顾,事情总算是有了转机,而且他暗中的安排应该也即将开始发作,看他苏牧还如何应付! 人逢喜事精神爽,宋知晋哼哼冷笑,而后一把搂过李曼妙,香了一口之后,手也就不老实起来,一边往思凡楼走,一边促狭地邪笑道:“我的美人儿,今夜你可立了大功,看本公子如何伺候你,哈哈!” 宋知晋这边欢欢喜喜,徐三斤却是凄凄惨惨,浑身上下痛楚难忍,如同被一大群发怒的大象践踏而过一般。 他徐三斤到底是市井底层混出来的,要骨气,那是一点都没有,但他本心不算坏,否则也进不了苏府,输给了陆青花也不会乖乖到包子铺去帮工。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生存智慧,若此时他将二少爷供出来,宋知晋必定会借机打击,他自己也讨不了好,若二少爷发狠,来个弃车保帅,他徐三斤这辈子就算玩完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若能想法子逃出去,今后二少爷势必会对自己另眼相看,说不得就是人生的转折点! “人都说富贵险中求,你徐爷爷今日也要搏一把了!” 心意已决,徐三斤反倒压抑了激动的心绪,忍着剧痛,挪动身子,在墙角找了一块满是棱角的碎瓦片,将之含在舌根处,借助刺痛来保持清醒,虽然不多时嘴角便涌出鲜血来,但他的头脑却变得格外的清醒和冷静,这是有生以来,他对自己最狠的一次了罢! 到得午夜,他的力气终于恢复了一些,便试着站了起来,在柴房里四处摸索,借着月色微光,找到了一根趁手的柴木,便打破了墙角一个瓦罐,而后快步躲到了门后头。 门外的看守听到声响,想起公子的吩咐,生怕关押着的徐三斤会自寻短见,便急匆匆开门来查看,这才看门,便被徐三斤一棍子敲破了脑壳子,当场昏死过去! 徐三斤用力过猛,牵扯到痛处,登时呲牙咧嘴,但来不及歇息,漏液溜出了柴房,翻墙走了去也! 回到苏府之后,徐三斤从后门进来,也来不及跟护院解释,匆匆来到了苏牧的后院,没想到苏牧居然还没有睡,摇曳的灯火,将他夜读的剪影映在窗纸上,让徐三斤的心情变得极为复杂,竟然停步在房门前,久久不忍敲门。 过了片刻,苏牧似乎察觉到了动静,放下手中书本,轻轻开了门,徐三斤慌忙低下头,只觉心中坚持,对自己发狠,终究得到了回报一般,眼眶都忍不住湿润起来。 自小到大,无人看得起他徐三斤,也无人觉着他能够做些什么大事,今日之事,他只觉得自己起码还是有用的,他徐三斤到底还是一条汉子啊! “少爷,三斤今夜碰到宋家那败家子了…”断断续续的,徐三斤忍着痛处,将事情都说将出来,到了最后连自己都忍不住激动,在他心中,这已经是他做下的好大一桩事情了。 然而苏牧少爷的反应似乎有些平淡,嗯了一声之后,便淡笑着道:“我都知晓了,你做得很好,回去好生修养,明儿我让账房给你支三十两,且回去治伤吧。” 苏牧说完就要回去继续看书,若放到平日里,徐三斤自是感恩戴德,对于他这等市井小民来说,三十两可是天文数字的一笔横财了,可现在,听到三十两,他并未有任何喜悦,反而觉得有些不值,甚至厌恶! “少爷…少爷!我…小人不要钱银!莫不成小人这条贱命就只值得三十两么!” 他本已打定了主意,要誓死追随少爷,因为他知道,以苏牧少爷的心性手段,绝非等闲之辈,他已经狠下了心,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却为何会换来少爷如此不屑一顾! 苏牧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徐三斤,有些欣慰,心里很是欢喜,但嘴上却说:“嗯,以前确实连一两都不值,敢说出这句话来,倒是值了几两银…” 第十五章 大将名初彰 夜色沧澜,房间的烛火透了出来,苏牧高瘦的影子堪堪遮挡着满脸不甘的徐三斤。 “既然不要赏银,我倒想知道,你想要什么?“ 看着苏牧少爷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徐三斤也鼓起了用起来,他本想说要读书,可想了想,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郎,说到底还是要被欺负,不如习武吧! “少爷,三斤想练武,想当一条好汉子!” “嗯,有想法,穷文富武,练武可是个花钱的事儿,你的算盘打得不错嘛,呵呵,先下去歇息吧。”苏牧摆了摆手,徐三斤却不愿就此离去。 “少爷是答应了?” “呵,回去吧。” 苏牧不置可否,转身入房,关上了门。 徐三斤沉思了片刻,面容露出坚毅的神色,缩了缩脖子,坐在了门槛边上,屁股一着地,疼得呲牙咧嘴,但困倦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很快便睡着了。 苏牧回到书桌前,提笔想写些什么,但最终又将笔轻轻搁下,抬起左首的书本,抽出了一张纸条来,放到烛火上点燃。 火舌很快就包裹慢慢卷曲的纸条,上面依稀看到几个字:“宋知晋,思凡楼...” 那是下午的时候,兄长苏瑜的亲信递过来的条子,本想提醒一下苏牧,让他避开宋赵两家的人,免得再引发不必要的冲突。 看着纸条慢慢燃尽,苏牧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自语道:“什么最贵?人才啊!” 简单整理了一下书桌之后,苏牧又抽出一张大纸,铺开来,在末尾处签了名,画了个花押,这才吹熄了烛火,歇息去了。 漏断人初静,缺月挂疏桐,一夜无话,待得东方微亮,徐三斤感觉到有人在摇晃自己,这才悠悠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宜嗔宜喜的小脸,头上还缠着绑带,不就是苏慕少爷的通房小丫头彩儿么! “喂喂喂,恁地睡得跟个死猪也似,少爷都出门了!你这鼻青脸肿的又是怎么回事,少爷吩咐过了,让你去找大管家呢!” 徐三斤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吃力地爬了起来,继而有些失望地轻声道:“少爷...出去了么...” 他也没想到,自己拼死守住了秘密,还成功逃跑回来,甚至拒绝了三十两赏银,在房门外守了大半夜,却终究没能打动少爷。 他心里也明白,想要培养一个真正的武人,断不是三十两银子能够办得到的事情,自己不过是个苏府最下等的小厮,想法却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唉...”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徐三斤拍了拍屁股,打算离开,心里还盘算着,能不能再找少爷讨个情,不能练武,那三十两赏银到底还作不作数。 此时彩儿却从房中走出来,喊住了徐三斤。 “喂喂喂,你就走了?少爷吩咐过了,让我把这份东西交给你。” 徐三斤微微一愕,佝偻着身子走过来,将那张纸接了过来,他识字不多,但自己的名字还是会认懂写,一些基本的文字还是读的通,况且,这份东西他一眼便认得出来。 因为,那是他的奴契! 奴契抬头便是他的本名,不是别人口中的徐三斤,而是父亲取的正名:徐宁! 契约下面有苏牧少爷的签名和花押,并盖上了苏府的印章,这个印章和签名,让这张纸变得沉甸甸的,以致于徐三斤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徐宁...徐宁...徐宁...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眼泪便涌了出来,而后朝着苏牧的房间跪了下来,把门口的彩儿给吓了一跳,心里寻思着,少爷不会是把这徐三斤卖去当军奴了吧?瞧着整个人都跟疯了也似... 徐三斤双手平放于地,正想磕头,但想了想,又站了起来,将那份奴契收入怀中,缓缓站了起来,伸了伸懒腰,朝彩儿笑着道:“谢啦!” “徐三斤,你今日发什么疯?”彩儿不解地问道。 徐三斤嘿嘿一笑,朝彩儿抱拳道:“小彩儿,我不再是徐三斤了,以后叫我徐宁!” 看着这个自称徐宁的男人转身离开,彩儿怔怔地呆了许久,第一次觉得徐三斤的笑容也可以这么的干净,他的腰可以挺得这么直,第一次觉得他...不像小厮的样子。 她在府中读过蒙学,又是在苏府长大的丫鬟,对苏府的规矩也清楚,自然知道徐三斤和徐宁之间的区别,能够用回本名,那就意味着,以后不再是奴仆之身了! 徐宁只是回去简单整理了一下,虽然此时是五月,但他还是将过年才穿的一件短打衣服换上,而后朝大管事的院子走去。 他并不知道,徐宁二字代表着什么,也无法将徐宁二字与不久的将来,梁山一百单八将之中的金枪手徐宁联系在一起,更无法知晓,在未上梁山之前,徐宁还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之一! 此时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练武!” 徐宁与老管事张昭和商议练武的相关事宜之时,那个给予他自由的男人,正在街道对面的包子铺里,教陆青花制作煎饼裹子呢。 能够最快拉近两个人距离的,莫过于拥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自从经历了河滩上那一夜之后,两人便更加熟悉起来,且不管这份熟悉之中存在多少尴尬,总之连陆老汉都觉得,苏牧来串门,是合情合理的。 在这个礼法森严的年代,许多年轻人直到洞房花烛夜才能第一次见面,而苏牧与陆青花正是男未婚女未嫁,如此正大光明的往来,其中有些意味,是值得寻味的了。 陆老汉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的,家里头有个老姑娘,终究是件让人头疼的事情,以前总觉得苏牧高不可攀,又觉得他品行不良,但想了想,自家丫头虽然姿容尚可,毕竟年纪大了些,又有什么能够让苏家公子觊觎垂涎的? 再者,经过这段时间的考察,他自觉这苏家公子也并未如传言之中那般不堪,二人虽然刻意避免,但有些迹象,到底还是逃不过老人家的法眼。 如此想着,陆老汉笑得一张老脸跟绽放的菊花一般,叫卖地更加卖力:“煎饼裹子咯~!新鲜出炉的煎饼裹子!” 这煎饼裹子味道确实不错,也有人抱着尝鲜的心态,买了吃过之后,便成为了常客,其中一位常客,此时便坐着标志性的牛车,缓缓停在了摊子前面。 “陈公,还是老样子?煎饼裹子?” 陈公望呵呵一笑,下了车来,下意识朝摊子后面的院子望了一眼,而后朝陆老汉说道:“老夫...是过来寻苏牧公子的...” 陆老汉微微一愕,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嘿嘿笑道:“原是如此啊,苏公子正在小院里,老汉这就引了陈公进去!” 陈公望微微摆手道:“无妨的,你看着摊子吧,老夫自己进去便是。” 未等陆老汉发话,陈公望已经抬脚往后面走,三两步之后,突然又转回来,自己拿了一个煎饼裹子,朝陆老汉和煦一笑。 苏牧正在优哉游哉地看着陆青花,后者正在尝试制作煎饼裹子,苏牧看着她那成熟丰腴的背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龌蹉的东西,陆青花似乎能够感受到他那炽烈的目光,但只是羞红着脸,却不敢回头,口中喃喃着些什么骂人的话。 见得陈公望进来,苏牧不由觉得扫兴,但还是起身问礼,撇开对方的身份地位不谈,人作为长辈,他该做的礼数还是要做足的。 见得陈公望进来,陆青花如蒙大赦,连忙告退,想要将空间留给陈公望和苏牧,虽然她不是苏牧的奴婢,也不是陈公望的下人,但在此二人面前,总觉得自己太过卑微,况且,她实在受够了苏牧肆无忌惮看她背影的可耻行径,哼! 然而陈公望却挽留道:“青花姑娘无需回避,老夫此来,却是...却是跟二位商量些事情的...” 他到底是文坛的耆宿,按说不该屈尊纡贵来到此处,还放低了姿态语气,但身负赵宋两家所托,他就不能不这样做了。 且说宋知晋本以为大局在握,岂知徐宁居然耍了小诡计,将看守打昏,逃了回去,宋知晋算盘落空,又被赵鸾儿一通数落,无奈之下,只能到陈公望这里来,希望陈公望能够出面斡旋调和,让苏牧主动澄清谣言,还赵鸾儿一个清白的名声。 按说他赵家悔婚在先,赵鸾儿为了报复,又命人羞辱陆青花,反被苏牧吓得魂不附体,宋知晋也是连苏牧的人都没见着,就在桃园诗会上吃了瘪,两家早已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想要苏牧出面主动澄清谣言,那是困难之极的一件事了。 可苏家毕竟是商贾之家,所谓在商言利,在商人眼中,没有谈不拢的生意,只有不满意的筹码罢了。 然而就算他赵宋二家能够提供足够大的筹码,让苏牧出面澄清谣言,也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别人就会这般轻易相信了吗? 与陈公望商议了一番之后,事情也便有了着落,这也是他让陆青花留下来的理由了。 若说事发当日,苏牧并未在场,而是与陆青花人约黄昏后,所谓护院施暴,苏牧护花,反过来糟蹋赵鸾儿之事,根本就是捕风捉影空穴来风,这可信度便高很多了。 再者,只要苏牧点头,苏府的人不再四处散播,以赵宋两家的人力财力,想要将舆论平息下来,也就容易很多了。 陈公望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腆着老脸说完这些的,不过看着苏牧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也知道,苏牧听懂了他的话,而陆青花深埋着头,似乎也在考虑这个建议。 院子就这般变得安静而诡异,只剩下炭火烧着肉片,发出兹兹的声音。 第十六章 大儒来磋商 五月的风,像精力过剩的青春美少女,调皮地逗弄着院落里的桃树,青涩的桃子在风中羞涩地点着头。 陆青花考虑着陈公望适才所言,却是心潮起伏,难以静下来。 这人世间哪位少年不钟情,谁家少女不怀春? 只是她自觉已然错过了最为美好的年华,又在市井底层求生存,锻炼出来坚韧不屈的个性,泼辣野蛮不过是她的保护色罢了。 若是她对苏牧完全没有好感,那是自欺欺人,这位大公子虽然才二十出头,然则性子成熟,行事稳重,哪怕自诩老姑娘的陆青花在他面前,都只觉着自个儿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可这也终究是好感罢了,纵使二人经历了这许多事情,作为一个女儿家,事关自家清誉,苏牧又并未作出明确表态,她断然不可能同意陈公望这等过分到不近人情的请求。 然而苏牧却淡淡一笑,显然对陈公望的提议颇感兴趣,别有深意地笑着道:“倒是让小子有些吃惊了,没想到老大人还挺八卦的。” “八卦?” “哦,是说老大人深谙人情,未卜先知的意思…” 陈公望见得苏牧这般姿态,已然知道事情落实了七八分,心里舒畅起来,也是陪着呵呵笑,陆青花确实紧张起来,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反驳,却只是低着头,紧咬着发白的下唇。 苏牧不用看也知道这老姑娘的心思,轻轻拍了拍陆青花的手背,不容置疑地说道:“你先出去,这件事交我措置,信我。” 虽然只是拍了拍手背,但在这个年代,已然是了不得的亲昵举动了,陈公望虽然觉着有失男女之防的风化,然则心里却是喜悦的,这也就意味着,苏牧答应了他的提议,剩下的不过就是讨论交换条件罢了。 他只是居中调停的和事老,至于苏牧如何狮子大开口,那便是赵宋二家需要头疼的事情了。 陆青花见得苏牧大包大揽,不由愤然,这件事说到底最吃亏的还是她,事关她的清誉,按着她的性子,自当奋力反驳才是,可不知为何,苏牧拍着她的手背,让她先出去,她竟然没有反驳,而是羞红了脸,埋头走出去了! 她比苏牧还要大几岁,但也是佩服苏牧的行事风格的,特别是河滩上的表现,可她心里就是不爽,明明比自己还要小,但这小子整日里老神在在装深沉,实在让人有些受不了。 “信你个鬼啦!”陆青花口里低声骂着,但心里其实在骂自己:“陆青花,你太没出息啦!” 虽然是这般想着,可到底还是担忧起来,若苏牧真的答应了陈公望的建议,接下来别人就会四处传她的谣言,说她跟苏牧往来私情,黄昏私会,这让她如何有脸行走于闹市? 陆老汉见女儿心不在焉地走出来,便问了几句,陆青花嘀嘀咕咕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倒是一张脸一阵红一阵白,闹得老人家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院落里,苏牧已经提出了自己的条件,陈公望却惊愕得久久不能言语,他本已做好心理准备,也知道苏府绝不会善罢甘休,一直等着苏牧狮子大开口。 可当苏牧提出这些条件的时候,他还是惊呆了,不是因为条件太苛刻,而是条件太简单了! 或许对于寻常人家来说,这样的条件有些困难,但对于杭州十大商户里面的赵宋两家,却不过是一封帖子就能搞定的事情! “贤侄,事关重大,并非儿戏,贤侄莫不是在愚弄老夫不成!”陈公望故作愠怒地冷哼道,只觉得苏牧毫无诚意,然而苏牧却悠然自得地品着茶,淡然地做出了肯定:“陈公切莫心忌,小子所言,断无虚假,陈公只需如实以告,让他两家人定议便是了。” “如此,倒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贤侄宽仁能容,实乃我辈读书人之楷模,此事若成,势必将成就一段佳话,老夫先谢过贤侄了!” 苏牧的话终于是打消了陈公望的顾虑,后者以长者之尊,竟果真朝苏牧作揖为礼,苏牧也不敢托大,连忙回避了这一礼。 “老大人莫折煞了小子…” 二人又聊了一阵,无非是些相互吹捧,点到辄止,陈公望急着回赵家报喜,便起身告辞,却听得苏牧面色郑重地再次提醒道。 “烦请老大人提醒,此事了结,我苏家与他们的恩恩怨怨便一笔勾销,不得再恶意报复或私下打压,若他两家违反协议,但有冲突,就莫怪苏某无情了。” 苏牧虽然语气平淡,甚至声线都未出现太大起伏,可听得这句告诫,任是陈公望这等老长者,都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危机与压迫感,心头不由一紧,再看苏牧,此时又恢复了淡笑,陈公望微微拱手,带着讶色离去。 他心中充满疑惑,这苏牧明明是个不成器的败家郎,何以能够散发出如此威慑人心的气息,若严格一些来考究,适才他的目光与气息,该是人说的杀气了! “莫不成外出游学果真碰到了奇遇?“陈公望坐在牛车上,却是满腹狐疑,以往一路上总是看些道旁的风景人情,可今日坐车,他却微眯着眼,脑子里全是苏牧与他交涉之时的画面。 牛车很快便来到了赵府,赵文裴和宋知晋、赵鸾儿都已经久候于此,经过这段时日谣言缠身的困扰,赵鸾儿整个人都憔悴清瘦,宋知晋也是低迷不振,连赵文裴都失去了往日的儒雅风采。 见得陈公望面带喜色而来,赵文裴连忙迎了上去,连平素不懂事的赵鸾儿,也都吩咐支使下人,来来往往地端茶递水,准备瓜果糕点,好生款待陈公望。 陈公望知晓轻重缓急,些许虚礼,表面功夫做到了也就作罢,连忙将交涉谈判的情况一一告知说明,并将苏牧的条件也说了出来。 “什么?竟如此简单?”赵文裴也有些难以置信,紧皱着眉头,过得许久才朝陈公望问道。 “陈公以为如何?” 陈公望呷了口茶,这才不紧不慢地分析道。 “这第一条倒是情有可原,秋闱将至,苏家想要科考名额,也是不过分,毕竟苏瑜因着从商,自己放弃了,可苏牧却是没有资格的,他苏家没有官府的后台,想要占些便宜,确实需要依仗外力。” “至于第二条便有些莫名其妙了,七寸馆乃周宗师的御拳馆分院,馆长杨挺更是周宗师的弟子,想要拜他门下的绿林人趋之若鹜,当初杨挺在杭州开馆之时,苏牧的父亲苏常宗尝率诸多士子过去叫骂,生成侠以武乱禁,坏了杭州的文气,差点将杨挺赶出杭州…” “如今苏牧却想要送人进去学艺,还指明了一定要杨挺亲自教导,这又是何道理?父为子纲,苏牧如此作法,显是忤逆父意之举,苏常宗难道就不加以管束?难不成今日的苏家,已经交由他苏牧当家作主了不成?” 陈公望摇头苦笑,实在想不通苏牧此举之意,宋知晋却已经冷哼着开声道。 “苏牧这泼才半点本事也无,只会做些故弄玄虚之事,以晚生愚见,此子真正所图,乃是最后的协约,我宋赵二家一笔勾销,不得再追究,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 宋知晋此言一出,陈公望也若有所思,连赵文裴都不得不认可这一说法,毕竟前面两条对于实力雄厚的赵宋两家而言,实在太过容易。 今秋考试的主考正是他赵文裴的座师,无论宋家抑或赵家,在信安县和杭州府衙都有交情不菲的后台,七寸馆能够在杭州安家落户开枝散叶,也多得宋家照看,甚至于两家的护院,也多半经过七寸馆的训练。 所以不难看出,这两个条件只不过掩人耳目罢了,真正的重头还是苏牧最后看似漫不经心的那一句,从今往后恩怨一笔勾销,不得再争斗,此乃明修栈道却是暗渡陈仓了! 陈公望是个合格的和事老,万事以和为贵,两家恩怨两清,乃最好的结局,他倒是乐见其成,直以为皆大欢喜之局,却不知宋知晋和赵鸾儿仍旧想着报复苏牧,对最后一条的补充协议,反而最是耿耿于怀。 分析清楚之后,赵文裴沉思了片刻,而后便做出了决定,朝陈公望拱手道:“事已至此,也算是好事一桩,毕竟是吾家小妹主动寻仇在先,差点还害得那位姓陆的姑娘…如今他二人能够出面澄清,对我赵加也算是仁至义尽,我赵文裴不是恩怨不分之人,苏牧的条件,我全接下,若有人再对苏家挑衅寻事,便是与我赵文裴作对了!” 他这话自然是说与宋知晋听的,自家妹子性子如何,他是一清二楚,妹子势必不会放过苏牧,但妹子受了家里的约束,无人可用,真正要对苏牧下手,还得放在宋知晋的身上。 宋知晋又岂不知赵文裴之意,只是他早已布好了局,如今应该开始发酵起来,哪怕没有赵宋二家从中作梗,他苏牧也不会好过的! 既已答应下来,陈公望便开始草拟名单,打算过得些许日子,便在府中举行一场文会,邀请各家名流齐聚,到时候让苏牧带着陆青花前来参加,必定会让人知晓他二人的亲密关系,赵宋二家再暗中推波助澜,谣言也便不攻自破了。 这边商议已定,赵鸾儿的心情便好了许多,留了宋知晋下来,二人似乎又恢复了当初的亲昵,宋知晋心中欢喜,更是期待自己埋下的暗手了。 此时的苏牧刚从陆家回来,花费了老大功夫,才说服了陆青花,一回到房中,见得彩儿不在,便拖出床底的木匣子,抚摸了一阵之后,轻声道:“今后,便靠你了…” 第十七章 对质于祠堂 尝于离骚之中读得半句,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琢谓余以善淫。 但凡经典,放在不同语境之中,必有不同的解读,此句大抵可通读为:一群小*逼啊,嫉忌我的才华啊,就造谣诬蔑说我是淫*荡的人啊。 许多人也通过字面解读为,这些心机婊,见姐姐长的好看,就污蔑姐姐是出来卖的,见姐姐坐个豪车,就以为姐姐傍上了干爹,也有人解释为,呐,你们看我是高富帅,就污蔑我到处玩女人云云。 如果你为人所嫉,那便说明你身上拥有他们不曾得到的东西,转个角度来想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苏牧此时的境遇大抵也是如此,未外出游学之前,他不过是一介纨绔,整日里不学无术,遛狗斗鸡,到青楼楚馆做耍子,偏偏遇到一个好兄长,长房坐稳了头把交椅,其他房的堂亲自然是多有腹诽。 如今他游学归来,身份却存疑,虽然平素已经刻意低调,可仍旧巧妙地替苏瑜解了桃园诗会之围,展现出惊人的才华来,直到此时,《人面桃花》仍旧在文人圈子里流传不衰,仍旧有人通过各种渠道,打听那个替苏牧写出这首佳作的寒门士子。 以往他无才无德,族中之人并未将之当成威胁,反而乐见其成,甚至于从中帮忙,介绍一些好玩耍的乐子给他,希望他成为苏瑜的累赘。 可如今他展现出一些才华手腕来,这些人自然又心生嫉妒,将他当成了与苏瑜一般的威胁。 他先前就打上了宋知晋,与宋家交恶,而桃园诗会之事又造成了苏家与赵家的盟约彻底决裂,将赵家彻底推到了宋家那边,使得家族的生意受到了波及,族中兄弟早已非常不满,纷纷暗中联合起来,想要将苏瑜赶下台,重掌家族的事业。 苏瑜对此感受最是深刻,平日里生意场上,他可算是左右逢源,与诸多客商的关系都很好,最大的阻力,反而来自于家族内部。 他也一直在暗中保护着苏牧这个纨绔不成器的弟弟,直到眼下,他开始意识到,这个似乎发生了一些转变,非但不需要他再去操心,有时候还能够为自己提供助力,这也使得他颇感欣慰。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他苏瑜已经很明白,同室操戈、手足相残之事,似乎已经成为千古不变的主题,每朝每代甚至于每家每户都有发生,只是程度不尽相同则已。 只是他没想到,在五月中旬的这个早晨,事情还是发生了。 苏牧一如往常地早起,在院子里锻炼了之后,便到陆家小铺待了一会,继续开导陆青花,促成与赵宋两家的交易,之后便去了街尾的书屋,挑了几本时下风靡的话本,可刚回到苏府,便让二房和三房的人堵住了! 苏清绥乃是二房长子,与苏瑜年龄相仿,二人读书之时已不相上下,二房虽然男丁旺盛,然有才者并不多得,便舍不得苏清绥弃学从商,将二房这一脉的兴盛前景,都放在了苏清绥的科考学业之上。 眼看着秋闱将至,却因着苏牧与赵宋两家的龃龉,以至于宋家动用了官府的后台势力,刻意打压苏府的生意,甚至连他苏清绥的州试名额都给丢了,这又让他如何不怒! 切莫小看了这个州试名额,大焱朝以文制武,可谓以文治国,儒道思想根深蒂固,同样是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朝代,太祖开国当朝,一共取士一十九名,到得第二年,取了十一名,可谓宁缺毋滥之典范,甚至有一年,全国仅仅取了六人,能中举者可谓人中龙凤,万中无一! 哪怕到了眼下,分了恩科与常科(注),能取中的士子仍旧是凤毛麟角,这等比例摊派开来,更是万难,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丢掉了考试资格的苏清绥,只能再等三年,这又如何让人不愤怒! 所有的这一切,皆因苏牧而起,他们二房三房想不恨苏牧,都觉着对不起自己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士子们十年寒窗,可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金榜题名么,可这苏牧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平白浪费资源,还害得诸多同族兄弟丢了州试的名额,使得十年苦读成了幻影。 什么是仇?什么是怨?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是仇怨,断人读书前程,更是莫大的仇怨,哪怕同宗同源,这等仇怨,终究是无法抹除的! 所以当宋知晋找到苏清绥的时候,他几乎没有太多的迟疑,便答应了下来,只要能够将苏牧逐出苏府,他就能够重新得到州试的名额! 哪怕没有宋知晋这一层诱惑,他也觉得打击苏牧与苏瑜,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苏家从商,是为了积累财富,但最主要的目的是什么?是希望家族繁衍壮大,是希望子弟们都过上安逸优渥的好日子,是希望苏家的社会地位能够得到提升。 老太公办书院,亲近文人,不就是为了往书香门第的方向靠拢么,士农工商,想要从商户变成士族,或许需要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的努力,但起码他苏清绥就是在努力。 反观苏瑜和苏牧两兄弟,一个自甘堕落,为了争夺家族产业的掌控权,弃学而从商,一个不学无术,四处结怨,祸及族中所有读书人,再任由他们如此胡闹下去,苏家又当如何自强自立! 苏牧来路不正,府邸中早已人尽皆知,连他的父亲苏常宗都对此三缄其口,并未站出来力挺儿子,苏瑜哪怕有心维护,终究是力有未逮。 经过这段时日的调查,苏清绥终于得到了有用的线索,并取得了至关重要的证物! 以往各房虽然也有明争暗斗,但并未撕破脸皮,可今日,宗祠已经聚集了家中的所有长者,包括老太公,就等着将苏牧拘过去了! 老太公虽然作为族长,威严声望仍在,可其他几位叔公占据着不小的份量,几家联合起来,老太公也只能妥协,毕竟州试名额的丢失,连老太公都很不高兴,颇有一种辛苦经营起来的局面,给苏牧毁于一旦的感觉。 苏瑜虽然据理力争,然则已经难挽颓势,而且父亲又出人意料的保持沉默,他也只能无奈地垂立于宗祠之中,静观事态的发展了。 苏牧很快便被带到了宗祠之中,环视一圈,给堂上的老人们行了礼,一脸的不卑不亢,云淡风轻,表情中带着些许疑惑,就好像今日之事,主角并不是他一般,只是目光扫过主席上那个长条木匣之时,稍稍停留了一下。 这样的态度,使得在场诸人都颇为愤慨,然而老太公在场,断然没有他们发话的余地。 老太公苏定山微眯着的双目终于是睁开来,轻轻叩了叩桌面上的木匣,而后朝苏牧问道:“牧儿,你可认得此物?” 老太公如此发问,已然表明了他的姿态和立场,在这件事上,起码他是保持中立,同样希望找出真相来的了。 苏牧眉头微微一皱,继而拱手反问道:“敢问老太爷,此物从何而来?” 苏定山闻言,倒是迟疑了一下,他自然知晓,这匣子乃苏清绥等人从苏牧房中搜出来的,可未经主人许可,私自进入主人内室,这跟偷盗已无差别了! 见老太公沉默不语,苏清绥生怕苏牧再次脱身,便不顾礼节地出言道:“这几日彩儿头部受创,大家心疼这小丫头,便叫晴儿丫头替她去打扫房间,晴儿丫头发现这匣子古怪,生怕带来祸事,便带了回来。” “哈,这样吗...嗯,彩儿是我的通房丫头,晴儿却不是,未经我同意,晴儿什么时候也能进我房间来了?” “如此说来,这匣子果是你房中之物,亦或者说,这匣子便是你的东西了!”苏清绥到底是个读书种子,才思敏捷,此时也在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沾沾自喜,颇有得胜将军的姿态了。 苏牧挑了挑眉,与苏清绥对视了一眼,却并未再说话,老太公苏定山也是轻叹一声,抬了抬手,二房家长苏常源便将匣子咔嚓打开来。 这匣子甫一打开,众人只觉宗祠顿时变得有些清凉起来,那匣中赫然是一柄四尺余的直刀,寒芒绽放,让人望之而生畏! 苏家只是个商户大族,虽然家中护院也不少,平日里也有人舞枪弄棒,但到底是读书人居多,何尝见过如此犀利的兵刃,当即便哗然。 这刀满是风霜的痕迹,刀锋笔直,刀刃宽大,刀尖处却是似被斜斜切断了一般,锋刃死白冰寒,显然是一柄见过血的凶器! 苏牧扫了那刀一眼,却是轻叹了一声,宗祠外守候着的护院们突然冲了进来,将苏牧围住,苏定山一如睡醒的迟暮老虎,陡然睁开双眸,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何人,竟敢假冒我苏家子孙!” 小丫头彩儿没有资格进入到宗祠来,只能守在门外,见得诸多护院冲进去,将自家少爷围住,不由身子轻颤,死死捏住衣角,眼中满是惊骇与担忧。 苏常源与苏清绥父子见得老太公如此一喝,当即醒悟,看来老太公也怀疑苏牧的真实身份了,不由心头大喜!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况且一些绿林之中的奇人异士擅长改头换面的易容之术,混入到苏府来,图谋不轨,享受富贵,也是极有可能,若置之不理,说不得会引入贼人,给整个苏氏带来灭顶之灾! 苏瑜见状,当即挺身而出,将苏牧护在身后,勃然大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难道连自家人都不认得么!父亲大人,您倒是说句话啊!” 苏常宗轻叹一声,指着苏牧说道:“瑜儿,你给我回来!他...他身上并无牧儿的胎记啊!” 苏瑜听得此话,怒火登时涌上头顶,父亲苏常宗性格懦弱,否则也不会让他苏瑜弃学从商,他放弃了自己读书的梦想,只为苦苦支撑长房,可到了这等时候,父亲居然不愿意为自己的儿子说一句话,还反过来指认苏牧,这让苏瑜如何能忍! “你!”苏瑜气疯了头,哪里还顾得父子尊卑,指着苏常宗,却是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眼眶却已然布满血丝。 “苏瑜!你眼中还有没有尊卑礼法!”苏清绥一声大骂,护院纷纷蠢蠢欲动,就要上前将苏瑜一同拿下! 面对这些,苏牧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而后笑声逐渐变大,似乎见到了天底下最可笑之事,整个宗祠都充斥着他那苍凉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注:恩科是皇帝特赐的功名,常科则类似高考,通过正常考试来选拔。) 第十八章 兄弟共患难 庭院重重的苏府占地广阔,平素里幽深雅静,此刻天边慢慢飘来墨色的云朵,将金乌遮蔽,阴气有些重的宗祠更显昏暗,苏牧的笑声突兀得让人心悸。 苏清绥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指着苏牧骂道:“好个胆大包天的贼子,阴谋既已被揭发,何以无状大笑,还不束手就擒!” 苏牧慢慢停止了笑声,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水,指着宗祠中的众人,泰然道:“我笑你们简直愚蠢之极!” “就凭一个胎记,就不认一房子孙,世间还有比这可笑的事情?我依稀记得,三哥你肩膀上本有个痦子,六岁那年摔了一跤,把痦子给磨掉了,如此说来,你也不是二叔的亲儿子咯?” “还有七弟,你原本是六指,如今为何成了五指?莫不成你也是冒充的贼子吗?再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偷偷让医官把赘指切掉,就不顾及礼法吗?” “还有三房的六弟,行冠礼之前外出游学,从马上摔下来,摔瘸了腿,从此意志消沉,如今还人不人鬼不鬼,行尸走肉也似,难不成他也不是你三房的骨血?缘何到了我这里,便这般相待?” “你们不是要看胎记吗?我就给你们看看!”苏牧意气激昂,他本不愿理会这件事,可别人逼到了头上,连苏瑜都要受到牵连,他便不能不管不顾了。 他不是原来的苏牧,对苏府没有任何亲情可言,然而苏瑜却让他找到了共鸣,在现世之时,他也同样为了支撑自己的家庭,照顾自己的弟弟妹妹,而放弃了自己的梦想,他能够理解这种内心之中的矛盾与痛苦,他能够清晰地记得,夜里醒来,眼角挂着委屈的泪水的滋味! 为了苏瑜,他愿意高调一回,而且为了以后不再出现类似的麻烦,他也不得不出面措置,否则以后哪里还有悠闲日子可过。 作为读书人,当众宽衣解带实是失礼之极,然则苏牧此刻怒火中烧,嗤啦一声便将袍子给撕扯开来,露出满满一身的伤痕! “我苏牧固是年少轻狂,也闯了不少祸事,添了不少麻烦,可为了回这个家,我经历了什么,你们又岂会知道?若我是贼人,就这么一个没半点人情味的苏家,慢说剐了一身的伤,就算伤一个指头,我都不愿意回来!” 苏牧这一身伤痕触目惊心,似苏清绥这样的书生,都不忍直视,听得苏牧斥责族人没有人情味,想起自己的作为,他心里也有些愧疚,顿时沉默了下来。 然而想到宋知晋允诺自己的州试资格,他的心肠又硬了起来,厉声反驳道:“你这是混淆视听!据此根本就无法证明你的身份!再者,你故意挑衅宋家,致使赵家与我苏家决裂,害得族中子弟失去州试的资格,一桩桩一件件,根本就是你故意在搞垮我苏家!” 苏牧也没想到,自己一番激情洋溢的控诉,居然仍旧无法取得这些人的信任,心里也冷了,也懒得理会苏清绥,不卑不亢地直视着老太公苏定山,别有深意地问道:“这等事情,难不成真是因我而起吗?” 苏定山默然,只是枯瘦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扶手。 苏牧冷笑一声,朝宗祠外挥了挥手,彩儿小丫头连忙走了进来,将攥在手中都快被汗湿的一份东西,交到了苏牧的手中。 “你们口口声声说是我害得大家失去了州试资格,但我告诉你们,我手上这份,便是州府提学官的帖子,不日便会在府学考校士子,我家兄长将以茂才的身份与会,参加今科考试!你们扪心自问,果真是我之过错?” 苏牧扬了扬手中的帖子,整个宗祠顿时鸦雀无声! 苏瑜猛然回头,难以置信地夺过那帖子,上面果真写着他苏瑜的名字! 此时此刻,他想起苏牧回家之后,二人的第一次见面,在他临下楼之时,苏牧对他说的那句话,辛苦了! ”原来他一直记挂着!他一直知道我终究还是想读书啊!“苏瑜的手在发抖,他曾经厌烦那个纨绔的弟弟,曾经痛恨过弟弟的不成器,曾经担忧过弟弟今后该如何自强处世,而如今,他却任由泪眼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轰隆!” 宗祠外传来闷雷声,彷如直接敲击在每个人的心灵上一般,鸦雀无声的祠堂内,只剩下苏瑜捏着拳头的咯咯声。 “哗啦啦!” 憋闷了一个上午的老太爷,终于下起暴雨,苏瑜走到老太爷苏定山的前面来,拱手,继而深深鞠躬,而后合起匣子,抱在怀中,走到了苏牧的身边。 “跟我回家。”苏瑜如是说着。 苏牧看着兄长霸气的背影,心头顿时一暖,慢步跟了上去,而二房家长苏常源终于忍不住,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苏瑜便骂道。 “大胆小辈!尔等眼中还有无尊长!” 苏牧闻言,稍稍停顿了一下,声音不大,但格外刺耳:“呵,无聊。” 大雨滂沱而下,苏瑜与苏牧兄弟二人的身影,便这般慢慢地融入到雨幕之中,彩儿丫头咬了咬牙,低头埋着小碎步,快步跟了上去,来不及找油纸伞,也不知从哪里取来一顶范阳笠,猫儿也似的,踮着脚,伸展着嫩柳枝般的腰身,想要给自家少爷遮雨,虽然并没有太大的效果。 苏牧是哭笑不得,活要装逼死受罪就是这般了,见得小丫头一脸的认真,没好气地想要敲她,看到她头上还有绑带,便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先回去,衣服都湿了!” 彩儿丫头低头一看,轻纱浸透,小肚兜的颜色都若隐若现,一张俏脸顿时红扑扑地,咬牙闷头便走,结果脚下一滑,摔了... 苏瑜本来被自家弟弟感动得热泪盈眶,见得彩儿丫头有些笨拙的场面,也是忍俊不禁,真真是泪中带笑,笑中带泪了。 此时又听得苏牧揶揄道:“喂,被感动到想哭了吧?想借淋雨来掩饰吗,真没出息。” 苏瑜故作威严地瞪了瞪苏牧,却听得苏牧用奇怪的腔调在唱着:“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尝尝阔别已久眼泪的滋味...” “德性!” 苏瑜笑骂了一句,一脚便踹在了苏牧的身上,兄爱弟恭,不过如此了,气氛感染之下,谁还在乎这点雨? 而他们的身后,隐隐约约传来苏常源的骂声:“这是将家法规矩置于何处!所谓养不教,父之过,大兄,你又岂能坐视不理呀!长此以往,我苏家又以何立足也!” 苏常宗面无表情,微眯着双目,此刻才抬起眼皮来,正欲开口,老太公苏定山已经发话了。 “好了,都散了吧。” “可是!”苏清绥还欲力争,父亲苏常源已经朝他微微摇了摇头,老太公的权威毕竟不可置喙,诸人却便权且退散,而苏常宗却留了下来。 太叔公等人都离开之后,便剩下老太公苏定山和苏常宗父子,过得片刻,苏定山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 “常宗啊,牧儿看来确实是转性了,这次外出游学,到底还是让他长进了...” 听得父亲如此认同,苏常宗也是心头欢喜,只是想起一些事情来,又有些不安,起身行礼,低头请罪道。 “父亲,非儿子故作心机,当日将他身上无胎记之事泄露出来,便是想试他一试,还望父亲切莫责怪...” 苏定山看着眼前埋头请罪的儿子,只是冷哼了一声,微微抬起眼皮来,瞥了一眼道:“天底下又哪有父亲认不得儿子的事情,我看你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吧,你那几个兄弟是有些不甘心,但老夫一日没死,就没人敢动你长房的地位,你又何苦挑动事端?” 苏常宗闻言,登时脸色发白,敛起袍子便跪了下来,面色悲痛地辩驳道:“父亲冤枉了儿子了...族中弟兄如何吵闹争斗,那也只是家事,可若联合了外人来搅局,儿子便无法坐视不管!” “哼!”饶是苏定山常年养气,也怒而拍案,指着苏常宗问道:“你说有人联合外敌,可有十足的证据!你可知道污蔑同族兄弟,也是要受家法处置的,若宣扬开来,你这长房的地位还要是不要!” 苏常宗猛然抬头,眼角却是泛着泪光,他不惜将苏牧身上无胎记的事情泄露出去,引发族中兄弟猜忌,可不就是想要揪出联合外人的蠹虫么,可老太公的态度已经摆在这里,他也只是无奈了。 苏定山见得儿子如此,心头也软了下来,抬手让苏常宗起来说话,滂沱的大雨之中,父子二人的声音压得很低。 而此刻,回到房间的苏清绥却怒不可遏地将桌上茶盏杯碗全数扫落于地,口中兀自大骂着,显然不满于长老们对苏家兄弟的偏颇。 他到底是个心机深厚之人,安静下来之后,便开始思量对策,到得傍晚时分,他终于缓缓站了起来,面色阴狠地走出房间,朝战战兢兢守候在门外的心腹小厮吩咐道。 “给我备马,去思凡楼,另外,即刻给那位递个条子!” 第十九章 与兄论南方 大雨渐歇,雨幕迷迷蒙蒙地笼罩着杭州的夜晚,然而却难以阻挡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兴致,青楼楚馆仍旧红红绿绿、光怪陆离,热闹喧嚣是分毫不减。 思凡楼的后门,一辆黑色马车戛然而止,一身白衣的宋知晋皱着眉头,露出厌烦的表情来,那马夫便取了干净的毡子,铺在泥泞的台阶上,宋知晋才踩着毡子进了门。 龟奴早已点头哈腰迎了上来,入得内院,却见得二楼灯火摇曳迷离,李曼妙倚窗而望,胜似粉桃,令得宋知晋心头火热,心情也便好了些。 领了赏银之后,龟奴便识趣地离开,这才刚带上门,屋中已然响起让人脸红心跳的羞臊声音,显是干柴烈火,一刻都不愿等了。 宋知晋虽然与赵鸾儿有了夫妻之实,但礼法约束,二人也不能常常私会,加上最近一段时间需要避嫌,以消弭先前的谣传,宋知晋又是个青楼浪子,玩耍惯熟了,自是寂寞难忍。 李曼妙有心攀附宋家,刻意逢迎,极尽妖魅之能,将宋知晋伺候得舒畅通透,此中之妙,自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厢风停雨歇,二人香汗淋漓地说些龌蹉话儿,李曼妙又伺机娇嗔暗示,宋知晋也动了念头,想着与赵鸾儿成亲之后,说不得要想个法子,将李曼妙也藏养起来,当个小妾也是不错的选择。 宋知晋是个极爱面子的人,既然有心,便夸下了海口,李曼妙心中欢喜,春*心大动,更是极尽缱绻之能事,正欲梅开二度,门外却传来通报之声,宋知晋只能扫兴地出了内室,来到了厅房。 苏清绥已久候多时,见得宋知晋过来,便起身来迎,后者却不耐烦地冷哼道:“不是说好了少见面么,怎地如此仓惶...” 若论岁数辈分,苏清绥自是虚长几分,然而自家考取功名的资格便拿捏在此人手中,苏清绥也只能忍气吞声,而后面色凝重地将今日之事说道了出来。 这还未说完,宋知晋已经愤然而起,猛拍桌子道:“你是在告诉我,你拿那天杀的泼才一点法子都没有么!似尔这等无用,就算给了州试资格,又如何能考上!” 他苏清绥好歹自诩清高有风骨,被这么一个纨绔小辈羞辱,早已怒火中烧,奈何有求于人,也不得不忍辱负重,撇过此事不提,倒是主动献策道。 “贤弟切莫焦躁,那苏牧所携,绝计是柄不凡的凶器,想必定有恶名,官府之中又岂无备案?我听说贤弟家里与知府老大人素有往来,只需依仗一二,查阅一番,便能抓住这苏牧的把柄,到时候纠集了捕头衙役,办他个罪名,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么?” 宋知晋听得苏牧又躲过了一劫,心里早已咬牙切齿,偏偏为了平息谣言,他赵宋二家已经与苏牧达成了协议,不得再出手计较,此时也是无计可处,听闻苏清绥计策,稍作思索,便觉着此计可行,不禁抚掌笑了起来。 “兄长果是奇计百出,奈何宋某心有苦衷,不能出手施为,倒是浪费了这么一条锦囊妙计了...” 赵鸾儿被谣传之事,乃宋知晋的耻辱之一,选择与苏牧妥协,接受对方提出的条件,更是耻辱中的耻辱,他自然不会跟苏清绥提起。 苏清绥已然将苏牧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见得宋知晋面露难色,心里就急了,连忙主动请缨道。 “贤弟无须忧虑,贤弟为了愚兄的功名而四处奔忙,无暇分心,愚兄也是自觉愧疚,此事便交给愚兄措置,只需贤弟给我一张宋府名刺,剩余之事,愚兄自当尽力而为,在所不辞!” 苏清绥既已说到这个份上,宋知晋也不再拿捏架子,二人相视一笑,笑容之中的韵味已是不言而喻了。 思凡楼这厢正在秘密的筹措着这些腌臜勾当,苏府也同样难得平静,诸多宗亲少不得纠集起来,商议今日宗祠所发生之事。 而此事的当事人,长房的两位公子,此时已经换了干爽的衣物,在苏牧房间的厅里喝着茶,苏瑜不骄不躁地叩击着桌面,而苏牧仍旧在迟疑。 直到彩儿丫头来换第三回茶水,苏牧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喝口茶润了润嗓子,这才沉声道。 “大哥...我这个不成器的弟弟确有纨绔愚朽之时,然凡铁也有淬火时,凤凰还需涅槃日,这次南方游学,也算是我苏牧浴火重生的一番际遇,未经历过死亡的恐惧,确实不知活着的滋味的...” 外面的雨水仍旧淅淅沥沥,而房中的苏牧已然打开了话匣子,将在南方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苏瑜虽然年纪不算大,但已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可聆听着苏牧的讲诉,有好几次他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连手掌都死死地抓着椅子的扶手,脸色时而苍白,时而铁青,时而又愤怒通红。 时间便这般不知不觉地流逝,直到子午时分,苏牧的声音才停了下来,他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无血,似乎此时此刻的讲诉,又将他带回来当初的那种凶险感觉当中。 过得许久,苏瑜才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你所言,南方的形势竟然严峻到得如此地步,难怪早些时日你还提醒着,让我将家里生意开拓到北面...” “可惜...宗族长老们安土重迁,不思进取,皆是鼠目寸光之辈,焉知这天下大势早已岌岌可危...不过大哥我还是有些疑惑,你说那些南方匪类果真能成事?” 苏牧看着兄长那忧心忡忡的样子,也苦笑了一下,虽然他对历史并未有太多研究,但这大焱朝与宋朝相似,一下大事件相信也不会差太多,若记得没错,南方匪患爆发也该在这一两年之内,而杭州在那次事件之中,是受到冲击最大的一座城市。 他在南方的匪窝里爬出来,已经看到了这股野火的苗头,这也是他为何懒得理会赵宋两家的打压和欺负,若那件事真的发生了,这种程度的小打小闹又算得了什么? 念及此处,他还是朝苏瑜劝诫道:“我受困于南方大半年,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若有可能,大哥务必弹压宗亲,哪怕一拍两散,也要替家里保留一些火种,生意能转移就尽快转移,嘉兴距离杭州太近,尽量往苏州、常州、甚至江宁这等富庶之地靠拢,如此才能趋吉而避凶。” 苏瑜频频点头,显然对自家弟弟的话是深信不疑,然而家族产业并非他一人说话作数,想要将生意撤出杭州,转而往北发展,需要付出极大的财力人力,而且前期投入过大,短时间之内见不得收益,想要说服目光短浅的宗亲们,显然是非常有难度的。 不过他既然做出了决定,这个事情自然是刻不容缓要去措置安排,而苏牧也没有再作隐瞒,将那柄刀的事情也都说道出来,又是引得苏瑜惊骇不已。 “大哥,不瞒你说,这柄刀并非良器,如今消息走漏出去,怕是不好收场,大哥需替我做些准备,一会我会开个单子,上面的物品但能筹措得到,势必要替我找到,当然了,这个是绝对要保密的...若事不可为,我也知道搬离苏家,免得祸事牵连了大家...” 苏瑜此时早已对苏牧刮目相看,极为郑重地点头应允下来,又听苏牧继续说道。 “还有,过两三日我会去七寸馆,也算是提前做些准备,此事大哥不方便出面,全权由我负责便是,倒是族中...这些还需要大哥和父亲尽力为我打掩护...” 苏瑜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这些事情他自己也有考虑到,自然不会反对,心里倒是在庆幸,经历了南方一行,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总算是有了另一番气质,他也终于是安心下来,感觉就好似孤军奋战了这许久,终于能有人来替自己分担了一般。 可想起苏牧即将要面对的凶险,他又无法安心,又与苏牧细细商议了一番,拿了苏牧的单子,也便回去早做准备了。 在他们为即将到来的大事件做着准备之事,苏家的宗亲们还在想着勾心斗角之事,这种感觉实在糟糕到了极点,可事关重大,又仅仅只是苏牧的片面之词,更不可能公开来讨论,苏瑜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回到自己的院落之后,他并未安睡,而是连夜召来府中的大掌柜和诸多管事,挑灯议事,将事情全都布置了下去,一直到天蒙蒙亮,这才抓紧时间眯了一会。 苏瑜手底下的人手都是极有能力的老人,天一亮便各自出发,拿着手里的单子,开始搜罗苏牧所需要的东西。 他们对杭州城再熟悉不过,趁着早起的人流,慢慢地散布到了杭州城的各个角落,纷纷借用自己的关系和渠道,极为隐秘地进行着这个事情。 而此时的杭州南门,一个高高瘦瘦的黑衣女子,带着头纱,牵着一匹仍旧冒着热汗的高头大马,缓缓走入了杭州城。 她的背上,背着一个长条布囊,与三个多月前苏牧回杭州的情景,相差无几。 第二十章 萝莉会上网 作为京杭大运河的终点,杭州的水路四通八达,城内城外多有支流,沿岸杨柳青青,花草重重,似乎要将整座杭州都装扮成一座巨大的园林。 时值重午,也便是五月端午,走在杭州城中,无处不是人声鼎沸喧嚣,人流摩肩擦踵,河道之中满是大舰小舸互相争流竞帆,到得夜晚,河中满是漂流的河灯,而诸多青楼的画舫则将河道渲染得如梦似幻。 玉粽袭香千舸竞,艾叶黄酒可驱邪。骑父稚子香囊佩,粉俏媳妇把景撷。 所道正是这端午的景致了。 大焱朝的重午风尚与宋朝并无太大出入,家家户户贴着天师符,街上也都是叫卖天师符的道人,贩卖菖蒲、雄黄、香艾等物的摊贩真真是随处可见。 男女老少穿街而过,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一些朱门大户更是张灯结彩,大行拜天之礼,绿地上人潮涌动,正在举行射柳和蹴鞠,围观者大声喝彩,太平年岁,大抵如斯。 信安县的捕头余海轻轻按着刀头,巡游于街道之上,虽然面带着笑容,刻意将腰刀隐藏在公服的下面,但一双眸子却丝毫不敢放松。 他之所以如此谨慎,倒不是为了重午节气的治安问题,按说重午和中元中秋元宵等节气,都该是捕快们最为忙碌的时节,但眼下他却无暇顾忌。 盖因三四日前,涌入杭州的绿林人士变得多了起来,而且私下已经发生十数次的械斗,甚至有人被沉尸河底,也有人被谋杀于暗巷僻静之处,杭州城内的治安变得极为严峻。 上官也下了通牒,让杭州府的总捕头派下了诸多人手,带领着县内的捕快们,加班加点地展开调查。 作为捕头,余海的身手并不算太过高明,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是锻炼得极为老辣,承平年代,连边军都不想打仗,他们这些不入流的胥吏也就更加不想卖命。 余海在信安县当差二十余年,黑白两道都认识了些人,许多事情也不过是相互扶持,一如外出跑镖的武师,并非依仗自己有多能打的身手,而是靠着广结善缘的人脉和关系。 只是对于绿林人士汇聚杭州城这件事,似乎场面上下的大人物们都守口如瓶,余海作为官府中人,竟然打探不到任何的消息,上官逼迫甚急,他也是心急如焚,只能加派了人手,没日没夜地寻找线索。 相对而言,苏府的苏清绥公子的邀约,也就变得有些不合时宜了,若非对方手持宋家的名刺,余海还真不太乐意赴约。 大门大户总有些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蝇营狗苟之事,余海也是见惯不怪,这位苏家公子名为请宴,实则旁敲侧击,却是透漏出一桩事情来。 若放在以往,余海也多半会一笑置之,无非是这位苏家公子与长房的二公子苏牧有过节梁子,声称苏牧公子暗藏凶器,想要余海查阅一下名录册子,甚至将那凶器的造型都绘制了下来,与一个银袋一起偷偷塞给了余海。 宋家平素里与官府来往密切,许多政令都需要通过本土大户的支持来实施和维持,余海作为一个捕头,也不可能假清高地拒绝这些腌臜的银子和腌臜的勾当。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若他余海是这等古板之人,也不会在捕头的位置上坐得如此稳当。 从宴会出来之后,余海到底还是把这个事情给记了下来,打算晚些时候到衙里调阅一下,也就是举手之劳,到时随便给个交代,也就完结了此事。 按下此事不想,走到城西一处绿地上,却见得人山人海,余海也凑了上去,原来是杭州城的齐云社正在举办重午蹴鞠赛。 那球场上的健儿们英姿飒爽,将脚底下的皮球儿耍得如通灵性,博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一阵阵鼓掌喝彩。 稍稍一打听才知晓,原来那齐云社得了苏家的资助,牵头举办了一个所谓的“重午杯蹴鞠联赛”,将杭州城内有数的蹴鞠好手和社团都组织起来。 而苏家也是出手阔绰,果真是用金子打造了一座巴掌大的奖杯,将往常去看龙舟赛的百姓们,全都吸引到了此处。 苏家的产业涉及生活方方面面的百货经营,此时将诸多摊点全部摆设开来,看客们兴致勃勃而不忘消费,苏家掌柜和店长们一个个是笑逐颜开,这等经销手段果是让人刮目相看。 “这苏家果是花了大心思大力气了,这等踢圆的活动,真个儿是从所未见了。” “可不是嘛,人说苏家长房的苏瑜可是文曲星下凡,本有资格考取功名,可惜弃学从商了,没想到从了商仍旧是个犀利的好手!” “我可听说了,这次活动并非苏大公子的意思,而是苏二公子的手笔,那齐云社的球头高俅与苏二公子交情匪浅呢!” “苏二公子?莫不是与宋家大少在思凡楼争风吃醋,把宋家大少的脑袋敲破了,跑出去避风头那一位?” “呃...正是那位了,不过听说先前举办了一个什么桃园诗会,宋家公子想要找回场子,又让苏二公子狠狠羞辱了一番...” “别瞎说了,是那宋家公子偷吃了人家的未婚妻,也怪不得苏二少动怒,要我说,男人就该有这般手段,不过那赵家小姐水性杨花,也不是什么良家人了。” 余海听了一阵,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趣来,他算是半个武夫,对文人圈子不甚清楚,但苏家到底是大户,一些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人物,他还是知道的。 只是这已经是一天之内第二次听到苏牧的事迹了,这样一来,他倒是有些意动,便加快了脚步,提前往衙门方向走去,说不得真要好好回去查阅一下档案了。 余海刚走不久,苏牧便从蹴鞠赛的主席台上走下来,悄悄往家里赶了回去。 举办蹴鞠联赛,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下他对现世生活的怀念,随便结交一下今后的太尉大人高俅罢了。 目的达到,他也不想久留,自从那柄刀的消息泄露之后,他也警惕了起来,无论走到哪里,总感觉周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这让他有些心虚,不得不提前准备一些东西。 也正是因此,这段时间出行,他都是孤身一人,并未将小丫头彩儿带在身边,包子妞陆青花因为答应了陈公望的事情,正在气头之上,苏牧也不敢去招惹。 此时的彩儿丫头正生着闷气,心里暗自嘀咕,怪那个自称叔叔的家伙不带自己出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到了苏牧的房间,想要好生打扫一番。 虽然苏牧曾经交代过,这些天不让彩儿进自己的房间,但作为未满十四岁的少女,彩儿正是最为好奇和叛逆的年岁,甚至还怀疑过苏牧是否在房里偷偷藏了个成熟女人。 她假模假样地拖着一个扫帚,便轻手轻脚地来到了苏牧的房中,轻车熟路地检查了一番,玲珑小巧的鼻子在空气中吸了吸,发现没有女子的气息,这才安心下来,又坐到了苏牧的床上,一张小脸顿时羞红起来。 嗅闻着苏牧那熟悉的气息,小丫头没来由捂着脸偷笑,而后仰躺了下去,将苏牧的薄被抱住,滚了两个来回,顿时从床上弹起来,自骂道:“羞死人了啦!” 如此女儿态了一会儿,小丫头才平静了下来,正欲出门,却见得床底那个长匣子。 她嘿嘿一笑,便走到了床边,蹲了下来,轻轻抚摸着那匣子,想着那天在宗祠,远远看着那柄据说是绝世凶器的断刃。 “就只看一眼!”她在心里如是想到,而后抓住匣子,轻轻用力,将匣子拉了出来! 可就在匣子被拉出来的那一瞬间,一声“咔嗒”声陡然响起,彩儿丫头汗毛倒立,发自本能地感应到了危机! 这还未反应过来,船沿的木板陡然弹开,“噗”一声闷响,一大蓬白色粉末扑面而来! “咳咳咳!啊!我要瞎了!” 彩儿被那白色粉末迷得满脸满身,眼睛也进了不少,只觉得刺痛难当,白色粉末刚喷射出来,也不知从何处射过来一支秃头箭,正中彩儿丫头的胸口! “啊!” 彩儿丫头一声惊呼,胸口如遭重锤,剧痛之下,气息一滞,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听得地板咔嚓一声,房顶落下一张渔网,将她结结实实笼罩了起来! “救命啊!呜呜呜!哇哇哇!”彩儿丫头接二连三遭遇突如其来的机关攻击,心神早已大乱,顾不得便大哭大喊起来,而那张渔网却将她的身子缠住,嗤啦一声便将她拖了起来,悬挂在了房梁上! “少爷这是弄哪样啊!” 彩儿挣扎了一番,眼泪冲开了眼睛内的白色粉末,发现只不过是面粉,这才安心了一些,想起早两日夜里,苏瑜大公子不断命人夜里送了许多东西到二公子房里来,想来这是二公子的手笔了。 可是这个二公子在自己房里布置这些机关作甚?难不成就是为了故意捉弄玩耍她这个小丫鬟? “真是个怪叔叔!”彩儿丫头瘪着嘴如是想道。 过得半刻钟的样子,彩儿见着无人来救,知晓苏府中的人都外出游玩了,便死了这条心,不喊也不闹了。 直到苏牧一脸愕然地出现在门口,她才如同委屈的小猫咪一般,眼泪汪汪地喊道:“叔...” “不是让你别进来么...好在还没完成...”苏牧无奈摇头,哭笑不得,仰头看时,却发现这小妮子被吊在网中,裙子不知何时早已翻了过去,露着两条小白腿和粉色的亵裤,再加上那泪眼汪汪的表情,苏牧不得不调笑了一句。 “小萝莉,一天不见你都会上网了,这是捆绑加制服诱惑么...” 彩儿见苏牧的笑容极为怪异,往下一看,登时红了脸,娇声怒道:“可恶的叔,人家才不叫萝莉,快放我下去啦!” 第二十一章 约见杨馆长 夕阳的余晖慢慢散入红霞之中,而后越发黯淡,小院中凉风习习,陆青花刚刚帮着老爹收拾了摊子,正看着余晖落下。 她想起了河滩上,也是那等样的一抹余晖,想起那个臭男人不算厚实的胸膛,贴在自己的后背上,想起那男人轻轻柔柔的呼吸,想起那曲古怪却好听的歌谣:“姑娘啊,让我带你回人间,姑娘啊,请你站在我后面...” 陆老汉揣了一些零钱,兀自与老哥儿们喝酒听曲儿去了,陆青花今夜有约,在院子中坐了一会儿,便回房收拾妆容去了。 她也没个闺中好友之流,平素里都是素颜朝天,很少做花哨打扮,今夜要与苏牧夜游,为了避讳,也只是改作了男装,她与苏牧身高差不多,也不需再置办衣裳,苏牧早早便叫彩儿丫头送了一套全新的过来。 此时换上了新衣裳之后,便前前后后转了几圈,顿感新奇又得意,不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过得许久才醒悟过来,又脱下了衣服,用长长的白布,将胸脯一层又一层缠了起来,直到呼吸困难,才满意地停了手。 做好这些之后,她又觉得浑身不舒服,摸了摸自己的臀部,只能轻叹了一声:“这...这个缠不住...” 正在绞尽脑汁想法子掩饰,门外已经响起了叩门声,她着急地顿了顿脚,正欲出去开门,却又没来由地赌起气,坐到床上,嘟着嘴自语道:“该死的浑人,让你等!” 门外的叩门声有响了两遍,她细心听着,而后似乎听到脚步声在渐行渐远,又怕苏牧等不及要撇下她,连忙开了门冲出去,却见到苏牧正幸灾乐祸地朝自己笑。 “哼!” 发现自己调戏了,陆青花也是冷脸瞪了苏牧一眼,后者却不以为意,缓缓走上来,上下打量着,弄得陆青花都有些不好意思,羞红着脸骂道:“看什么看!” “嗯...绑错了...” “嗯?什么绑错了?” 陆青花也是第一次穿男装,听苏牧这般说,便紧张起来,却见得径直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将她腰间的束带给解了下来,又认认真真地绑了一遍,这才满意地点头道。 “嗯,这样就不错了。喂,你穿男儿装还不错嘛,走出去别人还以为咱们搞基呢...” “搞基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好兄弟的意思。” “谁跟你好兄弟!哼!”陆青花毕竟是女儿家,见得苏牧给她宽衣解带,早已羞红了脸面,此时正好借着发怒转移了话题,兀自往前先走了一步。 苏牧看着她的背影,想起适才自己的恶趣味,不由心猿意马,不过还是赶紧跟了上去,免得露出了丑态。 今夜月色清明,有两颗亮星伴随在月娘的左右两侧,天幕之中繁星点点,人间花灯处处,河道被映照得通明透亮,一艘艘画舫在河道之中游行,丝竹歌舞之声不绝于耳,仿佛整条河都是美酒与脂粉的气味。 陆青花与陆老汉忙于生计,少有如此游玩,行走于热闹的夜市之中,见识这等唯美画面,也是压抑不住心中的女儿性子,不多时便忘记了对苏牧的怒气,欢喜雀跃如邻家的小妹子,不对,是邻家的小哥子。 起初她还顾忌着男装的打扮,故作风流才子的步态神色,慢慢便忘记了自己的男装,完全沉浸在节日的欢庆气氛之中,举手投足都是女儿姿态,看起来也是颇为赏心悦目。 今夜苏瑜带着赵家的名刺,参加由王家设下的诗会雅集,地点便在思凡楼的画舫之上,据说花魁虞白芍亲自待客,而杭州府的提学长官也会到场,汇聚了整个杭州的才子与名流,想来将是一场文学的饕餮盛宴,今夜过后,说不得又要传出多少佳话。 苏牧决心要兄长重返考场,自然将名额让了出来,因为与赵宋两家有协议,必须带着陆青花公开露面,便相约着夜游西溪,此行的目的地却是芙蓉楼的画舫。 芙蓉楼在档次上自然比不得思凡楼,也没太多花魁行首撑台面,但好处便是里面都不是清倌人,也不需要你舞文弄墨,只需要你有足够的银子,便能抱得美人归,也算是武人们庆祝节日的最好去处之一。 通俗一点来说,思凡楼那种去处,便是花了钱却不嫖,或者不花钱就能嫖的地方,而苏牧虽然准备了好几首拿得出手的诗词,但并不打算到那边去抛头露面,万一将兄长苏瑜的风头抢了,就不太美了。 再者,有提学官在场,士子才人们也不敢太过放肆,诗词歌赋倒在其次,考究学文那可都是真枪实弹,引经据典讨论文章,苏牧自认为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一些的。 芙蓉楼的画舫也没办法在太热闹的河段,二人一边游玩一边往前,眼看着就要到达画舫,陆青花却停了下来。 画舫周边也有很多摊点和铺子,此时她就被一个贩卖珠花的摊点吸引住了目光。 她一向节俭,一头青丝及腰,平素却也只是用木簪子或者荆钗束起来,见得摊子上的精美簪子,便挪不动脚步了。 一番把玩赏看,她是喜欢得不得了,尤其对其中一支白兰银珠花爱不释手,只是问了价钱之后,终于还是咬了嘴唇。 苏牧一直不紧不慢在后头跟着,此时也没有打算替她出手的意思,陆青花也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子,便咬了咬牙,丢下珠花,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牧看着陆青花的背影,鼻头顿时酸胀了一下,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 他之所以要带陆青花来芙蓉楼,并非为了赴宴,而是他在此宴请了客人。 在他与陆青花赶往芙蓉楼画舫之后,原名徐三斤的徐宁,也带着一行七八人,兴冲冲地来到了芙蓉楼的画舫边上。 “师父,此处便是芙蓉楼的了。” “嗯。” 杨挺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继而缓缓踱步,上了舷桥。 作为七寸馆的大师傅,他杨挺乃是汴京御拳馆大宗师“铁臂膀”周侗的弟子,在绿林上也是响当当的一名豪强。 到杭州开馆授徒,杨挺也是得到了诸多人物的关照,可偏偏杭州富商苏家却联合了其他数家书香门第,联合抵制武馆开业,若是杨挺心无芥蒂,那完全是自欺欺人。 他也能够理解,苏家想要抵制武人来挤入文人圈子的那份意图,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份梁子可是结结实实地结了下来的。 而后苏家又拜托了宋赵二家,将徐宁这小子塞进了七寸馆,甚至还要拜他杨挺为师,学习枪术,杨挺多少有些愤愤不满。 好在徐宁吃得苦头,虽然错过了练武的最佳时机,但没了命地苦练,性子又豁达,人缘极好,连他这个师父也开始喜欢这个机灵的小子了。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苏家想要主动修好,让徐宁当了中间人,递了帖子,杨挺也不好拒绝,便过来赴宴了。 开武馆其实也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官府一直提防着武人,毕竟侠以武乱禁,而绿林中人又觉得开武馆的不算好汉,只能算是家养的走犬,少了一份洒脱,相对于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生活相去甚远。 两边不讨好的情况下,开武馆想要黑白通吃,便需要顾及到方方面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交朋友少树敌,这路子才能越走越宽。 这也是杨挺前来赴宴的原因之一了。 苏家的二公子苏牧已经立于船头,也并未主动迎上来,只是挂着淡淡的笑容,遥遥里拱手为礼,朝杨挺道:“这位便是七寸馆的杨宗师当面了吧,在下苏牧,久仰了。” 当日为了防着苏家,七寸馆对苏家也是展开过各方面的调查,对于苏牧,杨挺并不陌生,只是此时见得苏牧云淡风轻,气度不凡,不卑不亢,心下也是改观了不少,便抱拳道。 “正是杨挺,宗师之名,实不敢当。” “请。” “请。” 入得画舫之中,自有芙蓉楼的姑娘们出来迎接,徐宁与同来的师兄弟们又结下了情谊,当下四处招呼,气氛便这般热络了起来。 陆青花有些拘束地陪在苏牧的身边,虽然极力掩饰,但举手投足到底还有些脂粉气,杨挺不由眉头一皱,直以为陆青花是苏牧的娈童之属,心里也就厌烦了。 直到苏牧介绍,她开了腔,杨挺才确认她是女儿之身,心里厌感才稍稍缓和,苏牧也只是一味客套,说些场面话儿,气氛到不算太过僵硬。 芙蓉楼的画舫今夜也是人满为患,自然需要有人出来活跃气氛,因为没有才艺出众的花魁行首,倒是将思凡楼的一位红牌巧兮姑娘请了过来,权当坐镇。 这巧兮姑娘是出了名的清倌人,云嗓驰名,本就因为错过思凡楼那场才子汇聚的文会而郁郁,见得芙蓉楼里的恩客早已与姑娘们搂搂抱抱,粗俗不堪,心里也是鄙夷万分,此时让她出去表演歌舞,也就兴致缺缺了。 再加上苏牧在思凡楼恶名昭彰,打爆了宋家大少的脑壳子,害得李曼妙在烈日下晒了大半个时辰的事迹还历历在目,巧兮姑娘就更加不愿上场。 武馆的汉子们美人在怀,手脚便不老实地揉揉捏捏,但师父毕竟在场,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大口喝酒调笑,不多时便想着附庸风雅,起哄着让美人出来唱曲儿。 杨挺脸色也不大好看,徒弟们这般表现,让苏牧看了去,岂不丢人现眼? 加上思凡楼的红牌拿腔拿调,他也就停了酒杯,芙蓉楼的妈妈见势不妙,就催促巧兮上台,后者没奈何,只能硬着头皮上来,可到底心不在焉,嗓子没拉开,唱不了几句就哑了。 这些台下可就炸开锅了,其他客人可没有师父在场约束,很多也都是奔着巧兮姑娘来的,此时便哄哄地闹将起来,场面顿时混乱不堪,更有甚至已经往台上丢东西了! 巧兮哪里见过这等有辱斯文的粗俗无礼场面,当即花容失色,怔怔地在场上,竟不知所措! 第二十二章 一曲肝肠断 重午佳节,可谓春宵一刻,诸多青楼的画舫频有佳作传出,各家四处传唱,才子佳人的戏码似乎又要占据今年重午的舆论话题,整个西溪河道到沐浴在斐然的文气与莺莺燕燕的粉色当中。 然而芙蓉楼却是一片刺耳的喝倒彩与叫骂声,连周遭画舫的游人们都走上甲板,饶有兴趣地往这边来观望。 芙蓉楼的妈妈到底是着急了,两脚不沾地四处找人救场子,可巧兮已经被吓傻了,她能在文人雅士之中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可架不住武夫俗人的威吓与谩骂,此时在场上断断续续地唱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唱些什么! 杨挺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此事他的弟子也有份,若传将出去,七寸馆的名声是要也不要了? 妈妈见得杨挺在场,当即便走了过来,小心陪着话儿,无疑想让杨挺出面,镇压一下场面。 杨挺倒也有这个底气,毕竟身份地位架在这里,可若他出面,必定扫了众人的兴致,在场除了他的弟子,还有其他客人,也都是诸多武道同行,一时间也是左右为难。 苏牧淡淡地看着这一切,他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一幕,巧兮姑娘姿容靓丽,技艺非凡,按理说大场面也见识不少,可惜常年周旋于软趴趴的士子文人圈子里,岂知如何应付这些粗鄙的武人。 此时他只能充满歉意地朝杨挺笑了笑,略微抱了抱拳,便走上了台子。 陆青花混迹于最低层市井,再浑的不良子也都见识过,自然不会被这等场面吓住,不过周遭武人搂着姑娘又亲又抱,场面甚是不堪,她脸皮再厚也架不住,一直埋头不语,此时见得苏牧上台,才堪堪抬起头来。 她本以为苏牧能镇住这些武人,可显然大家并不买账,见得一个小白脸上台,起哄声更是剧烈,一些瓜果皮甚至丢到了苏牧的身上! 巧兮见得苏牧上台,就算再厌恶这个公子哥,见他为自己出头,也生出了依靠之心,当即躲在了苏牧的身后。 苏牧仍旧带着笑意,朝台下抱了抱拳,声音不高,但中气十足,全然不似一介书生,倒像见惯了大场面的儒将。 “诸位稍安勿躁,今夜乃重午佳节,小弟不才,有幸请来了七寸馆的杨宗师,这娘儿们娇滴滴没个力气,咱爷儿们到底看不过眼,不如小弟就卖个丑,唱个小曲儿给大家伙听听,也算是小弟对杨宗师的一份敬意,若唱得不好,诸位上来将某家直接打了下去便又如何!” 所谓动手不打笑脸人,苏牧说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有些人心里嘀咕:“鬼才要听小白脸唱曲儿!”,可面上还是要卖给杨挺一个面子的。 杨挺不方便出面,出声镇压便是不给同行面子,可苏牧捧了他一道,这就名正言顺了,大家也顺势下了个台阶,徐宁等人又在下面捧场,一时间便安静了下来。 苏牧抱拳一圈,而后敛起袍子,便趺坐了下来,见得台面上只有一张古琴,巧兮的手里持着一个红牙板,都不甚趁手,便朝乐伎班扫了一眼,见得一名女乐师捧了个月琴,便朝她招了招手。 那乐师正苦于无人救场,见得苏牧还不得跟见了救星一般,连忙趋步上前,奉上了月琴。 苏牧对月琴是一窍不通,但他在现世之时却是个吉他好手,虽然二者有着很大的区别,但一些扫弦技巧还是能够用得上,尝试着调了几个音,便按住了琴弦。 台底下的诸人也不懂什么乐理,全是凑热闹的,也看不出个好歹来,见得苏牧有模有样,便一个个侧耳倾听的姿态,巧兮却是看出了门道,原本抱着的希望也彻底幻灭了。 “铮!” 苏牧横指按住琴品,五指如花绽放,琴声铮然,巧兮只觉刺耳难当,然而台下却被这金戈铁马一般的铮铮之声震得心头一紧! “咚!” 苏牧的五指轻柔敲击在琴箱上,发出了沉闷如鼓的声音,只是这一铮一咚两个声响,便营造出了截然不同的武道气息! “咚,咚,咚,咚...” 敲击琴箱的节奏慢慢传开来,苏牧完全将月琴当成了手鼓来用,放在巧兮和乐师的眼中,这完全就是牛嚼牡丹,牛刀杀鸡了。 可此时无论台上还是台下,诸人只觉这极有节奏的“鼓声”有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吸引力,让他们无法发作怒气,也无法出声打扰。 “铮铮铮铮咚咚咚铮铮...” 随着“鼓声”的节奏,苏牧轻轻扫动月琴的下三弦,将月琴的铮音也加入了节奏之中,这种奇异的组合,这种古怪却又勾人的节奏,便占据了整个画舫。 而后苏牧轻柔开口,嗓音有些低沉,声音不大,夹杂在古怪的节奏之中,却很是和谐悦耳。 “天涯的尽头是风沙,红尘的故事叫牵挂,封刀隐没在寻常人家,东篱下,闲云野鹤古刹。” 不同于巧兮等青楼名妓,苏牧的曲儿字面直白,通俗易懂,连台下那些不识字的武夫,都能够轻易听懂,就仿似用白话在述说一段故事,巧兮等人只是在鄙夷苏牧嗓音粗粝,唱功毫无可取之处,承转毫无技巧可言,可台下的武夫们,却被吸引住了。 “快马在江湖里厮杀,无非是名跟利放不下,心中有江山的人岂能快意潇洒,我只求与你共华发。” 当杨挺听到前面一句,快马厮杀,无非名利,也不由眼前一亮,心内生出共鸣来。 在场诸位武道同行,哪一个甘愿吃着刀头舔血的饭?哪一个不想似那隔壁画舫的书生们那般,动动嘴皮子就有美人主动投怀送抱?哪个不想经历一段生死相许的人间真爱? 只是这些粗狂的汉子,朝不保夕,有时间谈恋爱,不如喝酒吃肉,有钱就逛窑子罢了。 巧兮听到此处,也已经忘了去追究苏牧的唱功和这曲儿的韵律,反倒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词儿上面。 琴声越是苍凉,“鼓声”如同直接敲击在众人的耳膜之上,灵魂之上,敲击在心头,苏牧的声线陡然拔高,微闭着双眸,继续唱着。 “剑出鞘恩怨了,谁笑,我只求今朝拥你入怀抱,红尘客栈风似刀,骤雨落,宿命敲,任武林谁领风骚,我却只为你折腰!” 聊聊几句,便将武夫们纵横江湖,恩怨情仇与厮杀的画面铺陈出来,在场之人俨然觉着不似在听曲儿,仿似闭上眼睛,便能够回到当初自己的故事里! 而巧兮却轻轻捂住了嘴巴,鼻头发酸,眼眶不由湿润了起来。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然则似她这般的青楼女子,哪一个不是心怀美梦,想着谱写一段才子佳人的爱情佳话? 平素里看些情爱纠葛的话本,只觉着缠绵悱恻,让人心酸,不自知便要落泪,此时苏牧就在她的前方,娓娓唱着另一种爱情,用生死来见证的武林人士的爱情,这叫她如何不感动! 那些个才子文人,顶着家里的压力,将青楼佳人娶回家中,纳为小妾,便被人传为佳话,四处传唱,可这些用自己的刀与血来追求爱情的武林人的故事,又有多少被埋没在莽莽绿林之中? 她看着苏牧那有些单薄的背影,仿佛透过这个背影,能够看到他微闭双眸,轻唱着歌谣的画面,直到最后一句响起。 “你回眸多娇,我泪中带笑,酒招旗风中萧萧,剑出鞘恩怨了...” 声音慢慢弱了下去,月琴的铮铮之声与“鼓声”停歇了下来,整座画舫的大堂安安静静,周遭画舫的吵闹声飘进来,钻进了众人的耳朵,却钻不进众人的心中。 似巧兮这般的青楼女子,她们的心中,只记住了你回眸多娇,我泪中带笑。 似杨挺徐宁这般的武林汉子,只记住了酒招旗风中萧萧,剑出鞘恩怨了。 苏牧缓缓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摊手道:“呀,看来我唱得并不好了...” “唱的入娘的甚么玩意儿!把他打下台!”一个汉子突兀地喊着,眼角却还亮晶晶的。 苏牧抓起卷耳曲足红案上的茶壶就丢了过去,笑骂道:“去你娘的!” 那汉子偏头躲过,操起桌上的茶壶就要丢上台去,但想了想又放了下来,抓了一把碎银子,雨水一般泼了上去,一边骂道:“去你娘的贼厮鸟,爷爷赏你的!” 这句话似乎引爆了些什么,台下的汉子们哄然大笑,而后将纷纷抓起铜板和碎银,一边大声骂娘,一边丢上台去! 苏牧脸色一变,高高昂起头来,回骂道:“入娘的贼厮,爷爷说甚么也是苏家大少爷,赏你妹的赏!要赏就当赏了这娘们儿,恁地看不起你爷爷,有种来喝酒啊!” 台下一片哄笑,苏牧跳下台来,抓起酒壶便喊道:“去你娘的没胆子的贼厮鸟,是汉子,干了!” “轰!” 在座之人,包括杨挺,都站了起来,嫌酒杯太娘炮,抓起酒碗酒壶,异口同声大喊道:“干!” 巧兮呆呆地坐在台上,看着洒了遍地的赏银,再看着台下那个仰脖畅饮的背影,竟然看得痴了。 这种美,充满了豪迈与激昂,在所有的文人士子之中,她从未见过。 陆青花很少喝酒,但今夜,她跟这些武夫一般无二,举起了酒碗,一饮而尽! 因为这首曲儿,她一字不落地记在了心里,苏牧在唱,她却在回想,想着河滩上的那一幕幕,仿佛苏牧唱的,就是他们的故事... 她觉得视野有些模糊,周围的一切都在摇晃,而后看到苏牧缓缓走过来,身上披着一层濛濛的光纱。 苏牧抓起她的手,而后朝她笑了笑,她摊开手掌,看到掌心躺着一支白兰银珠花。 她那湿润的眼眶再也承载不了更多的液体,晶莹莹的滚热东西倾泻下来,她朝苏牧迷迷糊糊地说道。 “喂,我要...我要跟你...跟你搞基...” “什么?” “我说,我要跟你搞基!!!” 苏牧笑了笑,眼眶红红的,只是看着陆青花,正想牵着她回家,却听得杨大宗师在旁边问道。 “苏老弟,什么是搞基?” “搞基就是好兄弟!”陆青花醉眼迷离地抢先答道。 杨挺眼前一亮,举起酒碗朝苏牧说道:“苏老弟,那杨某也跟你搞搞基!” 苏牧:“... ...” “包子妞,等回去了,爷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搞基!”苏牧如是想道。 第二十三章 巧兮回画舫 河道上的花灯与画舫似乎要将整个河道都塞满,遥遥看去,仿似一条流动的光河,与天幕上的星月相互映照,天上地下仿佛就要连接成一片。 芙蓉楼之中满是豪迈不羁的饮酒叫骂声,姑娘们被汉子们的豪气所感染,清酒换成了烈酒,在美酒的催发之下,每个人似乎都带着迷离的眼神,恨不得忘掉所有的不快,醉死在这温柔乡里,也不知暗地里成就了多少旖旎的好事,西溪的水流静谧平缓,画舫却让人脸红地微微摇晃着。 巧兮遥遥看着人群之中那个身影,挣扎了几次,想要过去敬一杯酒,道一声谢,可最终都没有起身。 她到底只是个十五六的少女,虽然见惯了风月人情,可毕竟还是有些自矜。 论姿色,她在思凡楼里也是数一数二,虽然比不上虞白芍这样的花魁人物,可也拥有自己的特色,一双桃花眸子甚是勾人心魄,且最是精通弹唱才艺,比之李曼妙这等样的女子,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这也便是她的魅力所在了。 苏牧与宋知晋为了一个李曼妙能够大打出手,争得头破血流,若是平素里,想要与巧兮这样的姑娘亲近交好,那是不太容易的。 若非思凡楼与芙蓉楼的妈妈是老姐妹,她巧兮也不会被“流放”到这里。 可不得不说,苏牧今夜这一阙歌,确实打动了自诩精通音律的巧兮,况且苏牧还替她解了围,于情于理,她确实欠了苏牧一个人情的。 看着桌面上堆成小山一般的赏钱,再想想自己上台之时被众多看客喝倒彩围攻的画面,巧兮自觉,应该对苏牧有所改观了。 念及此处,她便端起了酒杯,摇摆着婀娜的身段,朝苏牧这厢走了过来。 可刚走到一半,她便看见苏牧暗地里握了握身边那个高挑男子的手! 大焱朝不禁男风,许多文人雅士甚至以蓄养娈童为风尚,出门不带着一两个貌美俊俏的小白脸,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她与陆青花没有任何的交流,也只是遥遥看了一眼,画舫大堂人影繁杂,她也不可能辨认得出陆青花是女儿之身。 如此一来,她终究还是压下了结交苏牧的心思,也难免有些失落,刚对苏牧产生了一些善感,却发现对方喜欢的是男人,这也让巧兮多少生出一些挫败感来。 “巧兮姑娘,来来来,跟某家对个皮杯儿!”巧兮还在踟蹰之时,身边却响起一道粗哑的声音,一个高大汉子邪笑着探手,就要往她的臀部摸过来,吓得巧兮花容失色,逃也似地转身便走。 当她回过头来之时,看到苏牧似乎在朝她这边看了一眼,还遥遥里举起酒杯,朝她点了点头。 她没敢再多做逗留,与妈妈交托了一番,便带着贴身丫鬟,在龟奴的护卫之下,匆匆往思凡楼的画舫赶去。 今夜思凡楼名流荟萃,她可不想错过这等机会,只要能够在思凡楼画舫高歌一曲,博得名流大儒们一两句夸赞,她的名声与身价必定暴涨,到时候与虞白芍这等样的花魁相提并论,也是犹未可知的。 当她回到思凡楼画舫之时,只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不少,与芙蓉楼两相比较,仿佛吵闹的渔港码头菜市与静谧幽雅的园林书轩之间的区别。 思凡楼这边君子谦谦有礼,佳人款款柔柔,语不消高声,笑不敢惊人,每个人都言行有礼,举止有度,气氛又不失热切,似乎每个人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乐趣与归属。 也有才子佳作新鲜出炉,美人敲红牙以唱和,抑或有雅客借着阑珊酒意,即兴舞袖而吟唱,端得是风流倜傥,引得在座美人眉目传情,暗许了芳心。 而这其中,又以被誉为杭州第一才子的周甫彦最为出彩,与思凡楼花魁虞白芍一唱一和,堪称天成之璧人。 这周甫彦出身书香门第,家学渊源极其深厚,人称周家三侍郎,一门四进士,此时他也是功名在身,只等着就缺,这在文坛斗争异常激烈的江浙一带,都是人人仰止的存在了。 相较之下,似宋知晋这等纨绔子,简直便是狗肉上席面,也只有同样功名在身的赵文裴能够与之相提并论。 自古文人相轻,画舫也不知不觉中按着这等不同层次,划分为几个小圈子。 首席之上坐着的乃是即将赴任的杭州提学长官范文阳,本土大儒陈公望在下首,另有数名文坛耆宿作陪,所论者皆为文章经义与国计民生,小辈们是没有资格参与的。 大焱朝开科考试制度已然非常成熟,科考取士分为州试、省试与殿试三个部分,州试乃于本土州府举行,省试则在贡院,殿试乃天子钦点。 为防止请托与舞弊,知贡举(考官)就任之后便会进入贡院,谢绝一切外客,考试之时更有弥封、糊名的制度,想要舞弊是相当困难的。 不过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知贡举虽然是临时点派,却也有迹可循,根据官场资历等推算,便能够事先预测到提学官的人选,自是早作准备,若能揣摩到提学官喜好与文风政见方向之类,考试的胜算自然多出几分来。 况且州试不比省试,并不算太过严格,其中的可操作性也相当的宽裕,这便使得诸多考生有了钻营的机会。 这位范文阳也是杭州人氏,有心提携本土才人,这才借着重午佳节的名头,参加文会雅集,给杭州士子们一些提点。 除了范文阳和陈公望这边,便属周甫彦身边最是热闹,适才他便妙手谱佳作,赢得满座赞誉,此时虞白芍正轻抚琴弦,幽幽唱着这首新词。 “新绿小池塘。风帘动,碎影舞斜阳。羡金屋去来,旧时巢燕,土花缭绕,前度莓墙。绣阁凤帏深几许,曾听得理丝簧。欲说又休,虑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觞。” “ 遥知新妆了,开朱户,应自待月西厢。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问甚时说与,佳音密耗,寄将秦镜,偷换韩香。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作为思凡楼的魁首,虞白芍声色俱佳,姿色身段自不用说,难得一手古琴堪称绝技,那纤纤素手弄弦按品,着实赏心悦目,其质纯净,其色淡雅,一如红尘之中一朵孤芳青莲,胜似素雅平近的大家闺秀。 巧兮能够成为思凡楼的红牌,自然也当得起色艺双绝,奈何正是少了这一股气质,才屈居人下,如今听得第一才子为虞白芍所写的新词,心里也便泄了气,想着今次文会,自家失了先机,又无才子衬托,该是无功而返了。 平素里对她巧兮多有吹捧的文人才子此时都巴不得挤进周甫彦与虞白芍的圈子内,竟然对巧兮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这也让她颇感心寒。 心中只是一叹,倒是有些懊悔,若是这般,还不如留在芙蓉楼的画舫呢。 只是举目望去,巧兮只觉每个人都不认得自家一般,说不出的凄惨,而后便见得一名儒生带着淡淡的笑容,独坐一隅,却又并无孤芳自赏的傲气,哪怕无人刻意结交,也让人不觉其受到冷遇,单是这份气度与风华,便与人生出一种蒙尘之珠的感觉来。 只是巧兮再细看了一眼,心头便浮现出怪异的熟悉感觉来,这儒生面容清秀俊逸,笑容淡然素雅,轮廓上倒是与那个乱弹琴的家伙有七八分相似呢! 其实巧兮并没有看错,这便是参加重午文会的苏家大公子苏瑜了。 苏瑜弃学从商之后,对这类雅集聚会便少有参与,但圈子内的人,他也都认得,只是如今诸多才子似乎刻意跟他保持距离,似乎生怕从他身上沾染了铜臭一般。 见得巧兮踟蹰不知该在何处落座,苏瑜便起身来请,他毕竟久战于商场,人情练达即文章,深谙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的道理。 “巧兮姑娘请了,可曾记得西溪河畔的苏亮之?” 苏瑜如此一开口,巧兮倒是真的想起来,两年前苏家与赵家于西溪河畔举办中元诗会,思凡楼的各位姐妹都请将了过去,只是她当时不过是个无人注意的小角色,没想到苏瑜居然能够记得。 在这样的情况下,苏瑜此举到真真是雪中送炭,使得巧兮有些受宠若惊而倍感温暖,当即落座于苏瑜身侧,两厢交谈,苏瑜谈吐不凡,风度翩翩,果是相谈甚欢,巧兮也是时不时掩嘴而笑,顿时觉得自己融入到了这文会当中,再看苏瑜的眼色,便多有不同了。 交际场中,只要不是愚笨之人,总能很快熟络起来,迅速建立自己的圈子,免得被人看低,一些个与会的孤家寡人正愁找不到组织,见巧兮与苏瑜这边打开了局面,便渐渐加入进来,这小片地方也就变得更加的热闹。 范文阳见得此情此景,不由感慨道:“我杭州人杰地灵,钟灵毓秀,尽出风流,这年轻一辈,着实让我等侧目了,忆起吾辈读书之时,也未尝有此等优雅风流,实是新人换旧颜了。” “光启本就是我杭州文坛的领袖,往后说不得又要高升,若非有光启提拔回护,这帮只会舞文弄墨的小子,又如何能成材以担风雨。” 陈公望呵呵一笑,极为诚恳地附和道,范文阳连连摆手,却并未多言,脸上得意难以压抑。 正说话间,却听得周甫彦那处传来一道突兀的声音,陈公望一看,不由皱了眉头,那人不正是宋知晋么! 只见得宋知晋领了一个青袍士子,与周甫彦介绍道:“俊之兄,这位便是刘质,三月里作出《人面桃花》的那位幕后之人了!” 宋知晋此言一出,画舫内的气氛便有些怪异起来,苏瑜微微挑了挑眉头,赵文裴也是会心朝这厢扫了一眼,陈公望更是暗叹了一声。 赵宋两家与苏牧定下了协议,前仇旧怨一笔勾销,今后不得再争斗,这宋知晋却是绝不会善罢甘休,见得谣言已经平息,暗中怂恿苏清绥筹谋对付苏牧犹不知足,如今又旧事重提,推出了这么一个刘质来! 第二十四章 苏瑜遭刁难 人都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谁人没个年轻气盛之时,无论从文习武,但有年少轻狂,自觉手里有了依仗,便做些争强斗狠之事。 今夜菁英荟萃,画舫之中看似其乐融融,实则许多人却是不服周甫彦这杭州第一才子之名,先前提学长官范文阳已经做过了文章经义的考校,周甫彦自是大出风头,其他人等皆只能拾人牙慧则已。 也有自傲之人,主动邀了周甫彦比斗诗词,后者妙手而得适才那阙《风流子》,又成就了一番盛名,余者尽皆寂寂,只能望而兴叹罢了。 有这第一才子在场,其他人想要出风头便困难了许多,这等文会雅集,正是诸多书生士子获取名声的最佳途径,如今文会正是气氛热烈之时,风采鳌头却被周甫彦独占,自然有人不服了。 在这等情势之下,宋知晋旧事重提,许多人便找到了由头,想要抓紧最后的时机,在范文阳的面前卖弄笔墨,尽量撷取一些便利好处。 三月里的那场桃园接风诗会,一首《人面桃花》虽然并未大规模传唱开来,然文人圈子里都有所耳闻,甚至于周甫彦都觉着此诗作乃上乘的佳作。 宋知晋想要借题发挥,又想结交周甫彦,拼命往上流挤,便干脆将府中豢养的寒士刘质给推了出来。 周甫彦正愁高手寂寞而不胜寒,想着文会到了这等时候,已然没有太多可刷声望的机会之时,冒出了《人面桃花》的原作者,这不得不让他生出极大的兴趣来了。 “哦?原来是刘质朋友,不知刘朋友最近可有新作?” 周甫彦虽然顶着第一才子的名头,可毕竟比不得范文阳和陈公望等耆宿,此时居高临下,颇有指点后进的姿态,在场便多有不服气的了。 可那刘质在宋府仰人鼻息,也没半分气节可言,加上《人面桃花》并非出自乃手,心里发虚,当即嚅嚅喏喏,面带愧色地答道:“谢过周贤兄关切,近日潜心温书,却无新作,让众位见笑了。” 刘质本就只是被宋知晋硬拉过来恶心人的,仓惶之间也没甚准备,想要临场发挥,却是怯场之下,脑子发空,只能这般应对,引得诸人一阵失落扫兴。 周甫彦也是呵呵一笑,顿感丧气,早先准备了好几首佳作,竟然没有机会唱于人前,难免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叹,当即不软不硬地调笑道。 “周某尝闻此作乃苏家公子所作,却不知出自刘朋友之手,只是刘朋友惜墨如金,也只能引为憾事,却不知今日若换了苏牧前来,可得新作否...呵呵...” 周甫彦此话一出,众人也都心中了然,这位第一才子已然看不起刘质,潜台词无非在说,你刘质还不如苏牧,那首诗说不得还真是苏牧所作了。 宋知晋见刘质如此懦弱,却并不恼怒,目光暗自一扫,便有一名红衣女子于席间笑言道:“周大才子想是棋无对手心生寂寞了,那苏牧听说在芙蓉楼里厮混,不过嘛,苏家的另一位大公子此时却在场哦...” 今夜画舫文会,当属周甫彦和虞白芍最为抢眼,其他书生美人都被遮蔽了光彩,此时李曼妙得了宋知晋授意,如此开腔,多有祸水东引的嫌疑,虞白芍不由蛾眉微蹙,青楼女子虽善于依附,但也轻易不愿得罪于人,这李曼妙如此赤*裸地将苏瑜牵出来,今后怕是得不到苏家什么好脸色了。 周甫彦却是眉头一挑,饶有兴趣地扫视全场,毫不掩饰挑衅意味,朗声道:“苏家果真是文曲辈出,想必苏家大公子风采更盛了,今日群英汇聚,以文会友,不知苏家公子可否出面一见?” 他这般一说,有识得苏瑜当面的,便将目光都投往宴席的角落处,却见得苏瑜与思凡楼的巧兮坐在一处,不禁暗赞苏瑜果是好手段,知晓虞白芍已名花有主,不声不响却是将思凡楼红牌巧兮姑娘给拉了过去。 苏瑜既答应了苏牧,重拾笔墨,争取科考,自然想得到提学官的赏识和提点,可这一夜受尽了冷遇,只能强颜欢笑,如今周甫彦又来挑衅,他若没半分怒气,那便是石人木像了。 “在下便是苏瑜,倒是让诸位见笑了,虽然苏某不才,有一事却必须说清道明,以正视听,免得无耻之徒欺世盗名!” 苏瑜言语铿锵,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宋知晋与刘质,沉声道:“我那弟弟虽然不成器,但也有几分才气,那《人面桃花》确实乃吾弟所作,适才刘朋友冒充盗用,岂不知耻乎!” 刘质本就心虚,被苏瑜这般叱骂,当即羞愧得无地自容,众人见得此状,便知此人确是假冒顶用的了。 周甫彦见得苏瑜开声,心头暗喜,忙将话题引开来,朝苏瑜说道:“那《人面桃花》也算难得的佳作了,令弟都能作出这等诗作来,想必苏瑜朋友文采更盛,不如即兴创新,让我等也好生鉴赏一番,为这重午佳节增添些许雅致,不知苏朋友意下如何?” 众人闻言,皆知正戏要来,这周甫彦是要踩着苏瑜,将自己肚子里的作品都掏出来了。 苏瑜眉头一皱,但很快便淡然笑道:“今日诸位共襄盛举,小弟岂敢卖弄,拙作自是入不得眼,也便不扫大家兴致了。” 宋知晋难得见到苏瑜吃瘪,见他推搪,那肯放过,当即出声道:“苏家哥哥文采斐然,小弟是见过的,哥哥便不要推辞了,莫不成觉着我等才疏学浅,哥哥不屑于对牛弹琴?” 宋知晋此话一出,字字诛心,却是给苏瑜拉来了满满的仇恨,若苏瑜不出手,那便是看不起在座的众人了。 陈公望在台上看着,脸色也是不好看,带着歉意朝范文阳笑道:“小辈胡闹,该是让贤弟看笑话了...” 范文阳却是呵呵一笑,摆手道:“无妨的,年轻人嘛,气血方刚,正是需要这等气魄,才能显出我辈读书人的意气和傲骨,愚弟也是许久未参加这等雅事,乐得一见了,呵呵。” 苏瑜也是被宋知晋这等绑架民意的行径气到不行,不过他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心机一转,便故作深沉地拱手道。 “非是苏某刻意矫情倨傲,实乃无异于诗词之道,早先苏某于南方游历,见得匪患正闹得轰轰烈烈,民间怨声载道,加之北方胡辽逼迫甚急,孟圣有教,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苏,某心甚忧之,回来之后便丢下所有俗务,正欲研读经典,考取功名,为国计民生,出一份力,诗词之流,实是有心无力...” 苏瑜这般一说,在座多有愤愤不平者,似你苏瑜便是忧国忧民,我等就是那不知亡国恨的商女痴汉? 早已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苏瑜,自然知晓自己这番言论会得罪很多人,但他暗自朝范文阳这厢扫了一眼,心头便浮现出一丝喜色来。 周甫彦的风头太盛,让在座之人都将之当成了今日的主角,将这宴会当成了平日里的文会,却逐渐忘记了,今日乃是提学官点拨后辈的良机,论治国安民之道,才是正事啊! 苏瑜此时倒是有些感谢宋知晋的插科打诨,让他有机会在范文阳的面前说出这番话来。 这些所谓才子,只知道沉醉于安乐之中,又岂会念起这一层面,可范文阳乃官场清流,最是忧国忧民,对南方匪患之事也是知之甚详,如今朝堂正欲筹措军力,南下剿匪,苏瑜这番言论,足以让他刮目相看了! 周甫彦见苏瑜将国民大事作为推脱的借口,早已将苏瑜看成了刘质那般的胆小鼠辈,便不留情面地冷笑道。 “苏家果是人才辈出,苏朋友既有心藏拙,周某也不便强求,这就祝苏朋友他日高中,为国效力则尔,周某与在座诸位福缘浅薄,倒是听不到你苏家兄弟的佳作了。” 周甫彦夹枪带棒,冷嘲热讽,此刻却是得到了诸多人士的认同,心想着这苏瑜也太过孤傲,难道我等就不配听一听你家两兄弟的诗词? 好歹暂且不说,不敢应战这一条,便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了! 苏瑜闻言,只是重重一叹,颇有知我者谓我心忧,我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感伤,现场顿时陷入了尴尬的安静。 范文阳饶有兴趣地看着苏瑜,将苏瑜的表情都看在眼中,仿似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正欲出言解围,免得苏瑜受众人排挤,从此失落了信心,却听得苏瑜身后传来云莺般的轻柔声音。 “诸位公子有礼了,若诸位确实想听苏牧公子的作品,妾身...妾身这处倒是有一首的...” 苏瑜沉默以对,周甫彦正似一拳打在了空处,好不难受,见得巧兮出面,当即大喜,若巧兮将苏牧的作品念将出来,说不得要好生羞辱苏瑜一番了! 一个连文会都没有资格进来,只能到芙蓉楼厮混的纨绔小子,又能写出什么佳作来?似前番的《人面桃花》,不过是受了赵鸾儿与宋知晋的羞辱,耗尽了多年的才智写就出来了,苏牧若有才华,早已才名彰显,又何以在杭州籍籍无名? “如此甚好,也算是补了一桩憾事,巧兮姑娘且请了!”诸人也是纷纷附和,看着巧兮走到了前面来。 巧兮心头自是欢喜,且不说苏瑜适才解了她的冷遇尴尬,单说今夜她已经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如今正好能够卖弄一番自家的拿手才艺,她又岂会放过这等良机! 第二十五章 重午夜惊惶 思凡楼的画舫之中气氛有些诡异,本该是提学官点教后进小辈,却又变成了诗词比斗,周甫彦才冠群雄之后,又陷入了无人争锋的局面,到了现在,却又将话题焦点集中在了一个并未在场的苏牧身上。 这样的变化也是古怪之极,可偏偏在座诸人又都并未察觉,或者说察觉了却觉得无所谓。 倒是范文阳对苏牧之名太过陌生,与陈公望悄悄交谈了一番,才知道先前发生的事情,对于那首《人面桃花》却也没有太多的评价。 他本就是个务实之人,自觉诗词本就该是修身养心的儒雅小道,读书人自当熟读经义,振国济民,否则适才也不会对苏瑜另眼相看。 不过他到底是官场中的老人,也知道小辈们最爱吵吵闹闹,若此事草草而了,这场文会传将出去,需是不好听,此时也便听之任之,心里倒也好奇,苏牧的作品又将是个什么模样。 但见巧兮婀娜款款而来,朝四方屈膝福了一礼,这才解说道。 “其实苏牧公子这首新作并非诗词,盖因妾身一路寻思,也没能找到合适的词牌来填唱,而后才从一部《望甲止息》的乐谱之中,找到稍微契合的曲儿来。” “填曲儿的词?呵呵...”巧兮此言一出,在座之人都忍不住笑了。 众所周知,这词作拥有固定的词牌名,一通百通,皆可即填即唱,可苏牧填的是曲儿的词,那便与瓦舍之中的乐师之流无异,自是落了下乘,若说诗词是小道,那填曲儿的词便是微不足道了。 周甫彦冷笑一声,大不以为然,而他身边的虞白芍却是朝巧兮问道:“妹妹所言《望甲止息》可是一部古军乐谱?难道就是那一部?” 巧兮见得虞白芍如此发问,当即掩饰不住内心激动,点头应道:“正是那一部!” 虞白芍身子轻轻一僵,便不再说话,巧兮也不再迟疑,取过一把琵琶,便来到大堂中间的小圆台上。 她本就精通于音律,在芙蓉楼又醉心于苏牧的歌词,临走时便问那记谱的乐师讨要了过来,一路上也是苦思良久,才找到了切合这歌词的古曲。 这首《望甲止息》乃是古时军阵之乐,磅礴大气而不失苍凉悲壮,讲述的是一代大将与倾世美人的绝恋之事,正与苏牧的歌词相合,只不过把将军换成了武夫罢了。 而且这首古曲乃是一首舞曲,最是适合大开大合的破阵舞,正好能够展现巧兮那绝妙的身段与舞艺,配合琵琶弹唱,足以让她将自己的歌舞绝技淋漓尽致地展现一番! “铮铮铮铮!” 巧兮开始了属于她的表演时刻,而此时,被无辜卷入到这场宴会争锋的苏牧,却浑然不知,他正背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陆青花回到苏家,这已经是自己第二次背这个包子妞回家了吧。 大焱朝民风还算开放,然则男女大妨却不得不顾忌,苏牧也不可能将陆青花直接背回陆家,只好回到苏府,等待她酒醒。 彩儿丫头不方便陪苏牧去芙蓉楼,早些时候便随着苏家人出去逛了一阵子,只是觉得没有侍候在少爷身边,总是无趣,便早早回来,也不敢再进苏牧的房间,只是抱着双膝,守在苏牧的房前。 见得苏牧背着陆青花回来,彩儿微微嘟起嘴巴,显然有些不悦,眼神之中又有些羡慕,不过还是很快掩饰了过去,帮忙将陆青花安排到了小院西面的客房之中。 有彩儿悉心照料,苏牧也便安心离开了客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想了想,便打开着房门,挑亮灯烛,开始整理和阅读桌面上小山一般的册子。 这些都是与苏家生意有关的信息,从为苏瑜争取了考试名额之后,苏牧便开始熟悉家族的生意。 在现世之时,他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人说智者干一行爱一行,庸人爱一行干一行,苏牧并没有这样的境界,他只是想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才将工作当成自己的事业来看待,极其认真谨慎地对待自己的每一份工作。 这样的工作态度,也让他掌握了极强的工作能力和极为务实的工作态度,如今这些信息已经处理分析得差不多,剩下的便只是抽空去实地考察,而后从苏瑜手中将生意慢慢接过来。 漏断人初静,缺月挂疏桐,小院显得极其安静,仿佛将四周喧闹的不夜天都隔绝起来了一般,在某一刻,苏牧却微微抬起头来。 “咔嚓!” 瓦片碎裂的声音不是很大,但却真切地传入了苏牧的耳中,他看了看床底的木匣子,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桌面,大约过了二十个呼吸的时间,他才起身走出房间,挑着灯笼,往小院的东墙走去。 苏牧的小院属于苏府内宅的范围,院墙外面是园林延伸的一角,一小片绿地,而后才是苏府的外墙。 他将灯笼稍稍举高,便看到地上一片断口新鲜的碎瓦,四处扫了一眼,他便提起一口气,踏踏踏三步登上院墙,左手攀住墙头,翻过了院墙。 那片绿地上草叶花树有些新折断的断口,能够隐约显现出凌乱的足迹,沿着这些蛛丝马迹到了外墙边上之时,地上已经出现一些喷射状的血迹,他皱了皱眉,看准了墙边的一颗小树,疾行数步便跃上树枝,借助树枝的反弹之力,越过了外墙。 外墙之后便是一条暗巷,空气之中仍旧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苏牧才落地不久,便看到了地上大片大片的血迹,灯笼的光圈并不大,映得他仿似无尽黑暗之中的一只萤火虫。 再往前走了十几步,苏牧缓缓蹲了下来,在他的脚边,是一小块带血迹的黑色布料。 轻叹一声之后,苏牧便原路回到了房间,那带血的布块便放在了桌面上的一只木盒里,木盒之中躺着同样质地和颜色的另外三块布块。 “还要撑多久?还能撑多久?”苏牧苦笑一声,喃喃自语道,目光遥遥望向了夜色之中的某个方向。 过得许久,苏牧终于呼出一口浊气,将房门关了起来,而院子西头,酒醒了大半的陆青花终于起身,仍旧穿着男装,只是头发披散下来,随意挽了个蓬松的髻,而后插上那支珠花,对着铜镜顾影自赏,嘴角挂着甜蜜的微笑。 “羞不羞啦!”陆青花为自己少有的露出女儿姿态而自嘲了一句,而后简单收拾了一番,便在彩儿丫头的带领下,打算趁夜回家,免得招人闲话。 可她与彩儿刚刚走出房门,便看到东厢苏牧的房门也打开来,苏牧一身黑色夜行装,背着长布包,一如陆青花第一次见到他那般模样。 苏牧显然也吃了一惊,脚步便迟疑了下来,却见陆青花咬了咬下唇,而后扭过脸去,提高声音朝彩儿丫头说道。 “别叫醒你家少爷了,让他继续睡吧,我…本公子先回去了!哦,你也别送了,留房里伺候你家少爷吧!” 彩儿是何等聪慧的丫头,顿时明白了陆青花的意图,虽然她们并不知道苏牧要出去干什么,但她们已经用自己的行动,让苏牧没有了后顾之忧。 苏牧朝陆青花点了点头,又朝彩儿笑了笑,而后用黑布蒙了口鼻,疾行数步,翻墙而出,如一只在夜空之中张开翅膀的鹰! 彩儿紧紧捂住嘴巴,一脸的难以置信,仿佛已经不认识自家少爷了一般,可临走时那个微笑,又是那么的熟悉。 苏牧翻过两道院墙,来到适才的暗巷,稍稍辨别了一下方向,追着血迹消息在黑夜之中。 此时的杭州城仍旧处于重午佳节的狂欢之中,街道之上灯火如昼,河道两边也是流光溢彩,然而老城区的暗巷却笼罩在惨白的月光之中。 那声色犬马的不夜奢靡之下,也不知掩藏着多少丑恶之事,距离苏府半里开外的小胡同里,信安县捕头余海正倚靠在一颗槐树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的手臂被划开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沿着手背浸润了刀把,他咬了咬牙,扯下布条,不是为了包扎伤口,而是为了将腰刀紧紧绑在自己的手中! 三天前,他终于是调阅了存档的资料,那些尘封已久的册籍繁浩似海,他不得不发动诸多书记胥吏,根据苏清绥提供的那柄凶刀画像,按图索骥,果真找到了对应之物! 而让人震惊的是,这柄刀的来历实在太过让人惊骇,甚至连余海这样的资深老捕头,都只是在绿林传说之中听到过。 联想到最近杭州城涌入大量武林人,每夜都有无名尸首被抛尸荒僻,余海便将人手都散播出去,经过一番排查之后,事情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根据抛尸地点和勘测出来的凶案现场推断,这些武林人的目标,居然是苏府! 早在苏清绥暗示他要调查苏牧之时,这位老捕头只是觉得这些大户子弟太过无聊,相互争风吃醋这一类的事情,并未想过苏牧这么一个纨绔子弟,能闹出些泼天大事。 可一条条线索却又不断将他的调查,带到了苏府这边,或者确切的说,是指向了那个苏牧! 他是个资深老捕头,但并不代表他喜欢查案子,他自认为自己是厌倦了这几十年的巡捕生涯的。 可当这些线索纷纷浮出水面,即将要牵引出更大的谜团和真相之时,他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县衙的人手全都放了出来,他甚至还通报了府衙,希望杭州府能够给予增援。 在前两天的时候,他们便发现,不断又凶案继续发生,而地点却离苏府越来越近。 这是一条极有价值的线索,同样是这条线索,让他陷入了如今的凶险! 一想起那个杀人如麻的黑衣女子,余海也不由心悸,虽然当了那么久的捕头,可他真正动刀的机会并不多,这次折了四五个弟兄,只剩下三名新进衙门的衙役跟在身边,早已吓得没了魂儿,连手中火头棍都拿捏不稳,又如何去追击那个女魔头? “你这三个没胆的入娘厮,还不滚回去通风报信,兀地在此等死不成!” 余海攒了一口气,踢了其中一个家伙一脚,而后紧了紧手中腰刀,从槐树后面冲出来,没入黑夜之中! 第二十六章 有女夜发狂 人都说堂堂六尺男儿汉,岂无半分英雄胆。 然大焱朝的儿郎们久居太平,已然失了锐气,整日里也只知浑噩度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大抵如斯,这些衙役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场面,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得了捕头余海的令,顿时如蒙大赦,颤抖着腿脚便没命也似地逃。 从暗巷之中出来后,见得街道上人潮涌动,这才安心下来,战战兢兢往衙门里赶。 若是往日,此时衙门里早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夜间巡游的值守,可今夜是重午佳节,衙里增派了人手,加班加点维持秩序,加上出了这档子事,这几天人手都抽调起来,也不虞无人可用。 这三个衙役虽然年轻胆怯,但脑瓜子也不老朽,想起杭州府的精英此时正聚在府衙的签押房,听调于总捕头郑则慎,便使了其中一人,到府衙来报信。 郑则慎此时正在研究关于那柄刀的案宗,听闻余海遇险,正在追剿疑犯,当即点拨了十数名好手,听闻那女魔头极其彪悍,便将库里那两张硬弩也带了出来。 大焱朝崇文抑武,对民间刀枪多有管制,否则那柄凶刀也不会登记在册,衙门并无太多的权限,硬弩这种东西,也是稀奇货色,若非事关重大,郑则慎也不敢动用这两张硬弩。 那报信的衙役倒霉地被抓了壮丁,在前面带路,心里正暗骂不已,若非自己多此一举来报信,也不会被总捕头强令再度回到那个让人生畏的死亡之地了。 作为杭州府的治所,信安县衙门一向没有太多的存在感,但作为杭州总捕,郑则慎对余海却是极为看重,且不说余海在任这么多年,积累下了极为广阔的人脉关系,单说他能够猫在捕头位置上那么多年,已然让人心生敬意了。 如今余海生死不知,女魔头仍旧四处作案,郑则慎也是忧心忡忡,不多时便到了苏府方圆左近,手底下的捕快两人一组,渔网一般撒将开来。 郑则慎也不再强留那个衙役,任其自去,而后抽出腰刀,带着一名带弩的捕快,悄然往暗巷区潜行,一路上也不敢举火,到了槐树底下,果见得血迹淋漓。 私下里搜寻了一番,确认了方位之后,郑则慎便沿着踪迹跟了上去,作为总捕,他也是从最底层做起来的,夜间追踪也是一把好手,不多时便听得前方隐约传来打斗声了! “跟上!放机灵些个!”低声嘱托了那弩手一句,郑则慎已经操刀在手,脚底生风一般扑向声源之处! 他已经快五十的年岁,身子也有些发福,但手脚尚且硬朗,每日也有练习武艺,并未丢了这门吃饭的手艺,胆色也不输人,绕过巷尾,便见得惨白月光下,三四条人影正在缠斗,影影绰绰间,又有人惨叫着倒地! 微微眯起眼睛,郑则慎便看到余海一身是血,也不知被砍开了多少伤口,正与那黑衣人恶斗,虽然光影恍惚,但以郑则慎的目力,仍旧能够辨别得出,那凶徒果是个女子! 身后的弩手蹲伏下来,手脚并用将硬弩拉开,装上雁翎箭,郑则慎却抬手阻拦了下来,沉声道:“你留在此处观望,待机而动,某且上去解救余捕头,逼开那凶徒,你再动手!” 未等那弩手应声,郑则慎早已一跃而起,沉腕盘刀,悄无声息便加入了战团之中! “喝!” 郑则慎一声爆喝,声浪几乎要将衣角都震起来,一刀便劈向黑衣女子的后背! 余海见得援兵已到,精神顿时大振,趁着黑衣女子分心躲避之时,一刀谢谢劈落,锋刃从对方肩头划过,鲜血顿时喷涌而出! 其余两名捕快年轻力壮,虽然经验稍显不足,然反应迅捷,又只是辅助余海攻击,伺机撒开了捕网! “哼!” 黑衣女子一声闷哼,手中长剑一抖,剑尖疯狂颤动,绽放出十数朵银花,捕网瞬息被绞碎,女子不退反进,身影穿越纷纷落下的捕网,刺向余海的胸口! 此女手段狠辣,也是久经厮杀之人,攻击全数集中在最为虚弱的余海身上,其战斗经验略见一斑! 郑则慎偷袭得手,又岂能让优势白白溜走,如附骨之疽一般黏上来,专攻黑衣女子的后心要害,另外两名捕快则取下腰间牛皮绳,意欲绊住那女子! 余海也是激战正酣,激发了男儿血性,大喝一声便要上去硬拼,此时却见得郑则慎以眼色暗示,他下意识扫了一眼,但见郑则慎身后的黑暗之处,一点寒芒隐隐约约,知是伏兵,便默契地选择了后退。 黑衣女子果然得势不饶人,步步紧逼余海,眼看着余海退到了巷子尽头的坊沟,后背就要靠在坊沟边的柳树之上,郑则慎却是大喝一声:“走也!” 余海就地滚将开来,黑暗中已经响起尖锐的破空之声,一根弩箭尖啸而来,那女子大惊失色,反手就要拨开弩箭。 然则这等劲弩力道甚是巨大,需要捕快手脚并用才能张开,又岂是她来得及格挡的! “噗嗤!” 三棱箭簇清脆射入女子的肩头,强大的冲击力将她的身子都带动起来,将她的肩膀洞穿,整个人都钉在了树干之上! “嗯!” 这女凶徒也是坚韧到了极致,被弩箭所伤之后,竟然只是闷哼一声,而后便要挣扎着拔箭再战! 郑则慎又岂会眼睁睁看着到嘴的鸭子飞掉,未等女子得手,早已将腰刀架在了对方的脖颈之上! “别动!” 见得黑衣女子就范,支撑着余海的最后一丝信念便如潮水一般退散,他一屁股瘫坐于地,这才大口粗喘,两名捕快已经围上来,七手八脚给余海处置伤势。 余海摆了摆手,朝其中一名捕快吩咐道:“莫管洒家,先将这凶徒捆将起来!” 那捕快这才醒悟过来,取了牛皮绳,就要过去捆绑,却见得那女子仍旧紧握手中长剑,一时间脚步便迟疑了下来。 郑则慎冷笑一声,沉声道:“丢剑!” 那女子的眸子有如暗夜之中的灵猫瞳孔,让人望而发寒,不甘地松开了手指,长剑落地,却是噗嗤一声穿透地砖,入土三寸,端得是一柄好利刃! 见得大局已定,黑暗中的弩手也是松了一口气,适才那一射精准无比,却也消耗了他大部分的精力,此时才发现整个后背都已湿透,内心庆幸不已。 然而他正要迈步走出去之时,却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升腾起来,沿着脊梁骨一路刮起鸡皮疙瘩,头皮都炸得发麻,这是本能中对危机的感应了! 他也是个老手,此刻抽刀便反劈过去,然而手腕却是一麻,而后脑袋挨了一记重击,失去意识之前,眼眸之中只留下一道黑色的人影。 来人不是苏牧,还能有谁! 那柄刀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他就已经警惕起来,但他万万没想到,族兄苏清绥会直接将这消息递给了官府中人,眼下发现都是捕快在动手,心里也是迟疑了。 鉴于那柄刀太过显眼,他便暂时收藏了起来,趁机夺下了这张硬弩! 有了这张硬弩,又何愁大事不成! 他将硬弩上了弦之后,另一只手抓起捕快的制式腰刀,便一步步走了出去,也不留给郑则慎和余海任何的蛛丝马迹,连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郑则慎还打算将暗中的伏兵招呼过来,却见得后者举着弩提着刀,一步步走了过来,不由骂道:“你这惫懒厮,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然而刚刚开口,他便发现,举着弩的并非公人,而是另一名黑衣人! 这弩的威力俨然有目共睹,他也不敢妄动,余海止住了伤口,此刻见得拼死拼活却要功败垂成,双眼顿时血红起来。 “入娘的泼贼,怎敢到我杭州地界来找食,做这等杀头的买卖,还不速速退散!” 苏牧知晓余海的伎俩,对方不过是为了激怒他,骗他开口,他日好根据声线来认人罢了,当下也只是沉默,径直将弩箭对准了郑则慎! “好胆的泼贼,你可知某乃杭州总捕!尔等如此张狂,可有胆射死某家!” 这郑则慎也是个硬汉子,可惜苏牧并不上当,右手刀锋一划,那女贼的束缚顿时解开。 这黑衣女子也着实凶悍,见得手脚解放,连忙抓了手中长剑,反手将箭杆斩断,便要将郑则慎等在场之人杀了灭口! “铛!” 长剑斩落之时,却被苏牧的刀刃挡了下来,而苏牧只觉一股巨力从刀刃传到刀柄,震得虎口发麻,那刀竟然被打落在地,此女武艺之高,不得不让人侧目动容,也难怪能够游走厮杀而不落丝毫下风! 若非郑则慎用偷袭的伎俩,今夜怕是余海等一干人全数要折在此地了! 眼看此女还要再下杀手,苏牧也是急了,便挡在女子面前,弩箭仍旧对着郑则慎,右手下意识往后一压,想要阻拦女子的动作,然则却只摸了一手的血迹。 “先走!” 无奈之下,苏牧只能压低了声线,故作粗哑的喝止,身后的女子果然不再动手,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幽幽传来一句。 “信不信我剁了你的手。” 苏牧下意识捏了捏,入手柔软,知晓自己摸到不该摸的地方,当即将手缩了回来,朝女子尴尬一笑,而后护着那女子,慢慢隐入到了黑夜之中。 苏牧有强弩在手,郑则慎自是不敢追索,只是冷笑道:“这方圆二里尽是我官门中人,尔等却是插翅难逃,某家劝你们还是乖乖就缚罢!” 苏牧皱了皱眉,并未回应,后退了一段距离,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得噗咚一声闷响,那黑衣女子直挺挺倒了下去... 第二十七章 雨夜老汉枪 重午夜,乌云扫兴地涌上来,月光快速黯淡而寂灭,仿佛嫦娥一下子吹灭了广寒宫所有的灯火,一场骤雨突如其来,天地间的景物彷如一只只巨大的夜游魂。 陆家小院东厢的房间仍旧亮着如豆的灯火,在风雨之中摇曳着,仿似弥留却又不愿闭眼的垂死老人。 陆老汉正坐在门槛上喝着小酒,一碟咸水花生就摆在地上,常年挑担的那根光滑扁担便立在门边。 他刚从老友处归家,到女儿的房门前站了一会儿,听到女儿熟睡时发出的均匀呼吸声,这才安心下来。 然而当他回到院子中间之时,却陡然站定,耳朵微微一动,一双眸子便如惊醒的迟暮猛虎一般犀利,很难想象这目光属于一个平日里只知道唯唯诺诺的卖包子老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他喃喃自语了一句,而后便摇头轻叹,坐在门槛上喝酒,常年不离身的扁担就放在伸手可及的身侧,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坐了片刻之后,他的心思变浮了起来。 知女莫若父,女儿陆青花的心思,他又何尝不省得,虽然换装出行,但女儿家的名节最是宝贵,陆青花与苏牧走得如此之近,已然游走在了礼法的边缘,若非看出女儿对苏牧那点心思,他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的眼光很毒,苏牧这个年轻人看似浮夸,但心地不坏,也算是个值得托付的选择。 然而他是堂堂的苏家少爷,而陆青花不过是个抛头露面卖包子的粗野市井女儿家,门不当户不对,想要嫁入豪门,也不是那么容易,就算嫁进去了,相信也不会过得如意顺心。 再者,虽然陆青花并非他亲生骨肉,可说到底还是有千万般不舍的。 念及此处,那混浊的黄酒也便越发苦涩,嗞了一口,却迟迟没办法咽下喉。 舌头正在咋吧黄酒的味道,陆老汉的双眸却陡然亮起来,手腕一震,酒碗呼一声飞出去,穿越雨幕,笔直朝院墙而去! “陆老爹,是我!” 黑暗之中,苏牧背着黑衣女子,稳稳落在院子之中,手里接着那个酒碗,过得一个呼吸,那酒碗喀拉一声,四分五裂。 苏牧早就看出陆老汉不是简单之辈,否则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不会连来路不正的官银都敢收,可他并未想过陆老汉的武艺会如此高深,那酒碗震得他整条手臂都发麻,此时虎口都仍旧留着血! 虽然苏牧仍旧蒙着脸,可陆老汉又岂会不认得! 他也如苏牧一般,虽然隐约能够察觉苏牧不太简单,可也没想到苏牧有一天会以这等样的姿态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下意识朝女儿的房间瞄了一眼,而后咬了咬牙,表情变得冰冷淡漠,操起身边的扁担,指着苏牧便沉声道。 “老汉不认得你,也不管你是何人,老汉只是个安守本分的小户人家,不愿招惹是非,你且速速离去,否则莫怪老汉不客气!” “陆老爹,情势危急,还望援助则个了!” 苏牧也不及多解释,这一路背着黑衣女子,他绞尽脑汁,耗尽了精力才从郑则慎和余海的包围圈之中逃脱出来,若非天公作美,雨水冲掉了足迹,他们甚至连脱困都成问题了。 然而陆老汉却万分不给情面,口中低喝一声:“还不滚!” 话音未落,手臂一震,那扁担陡然挺直,只是架势,便彰显出陆老汉极为不弱的武艺底子! 所谓拳怕少壮棍怕老郎,又说一年刀,十年剑,百年练得一杆枪,陆老汉一看便知是使大枪的老手,平素里贩夫走卒市井小民的老头子,陡然散发出一股枪道宗师的气质来,苏牧哪里敢大意! “呼!” 扁担如龙出海,雨水竟然被一圈圈逼开,苏牧闪身欲躲,然而那扁担头如长双目,紧追不舍,直取苏牧的心口,无奈之下,他只能举起黑衣女子的长剑,硬生生接了一招! “叮!” 扁担头点在剑刃中段,那剑刃如竹片一般被巨力压弯下去,便仿似承满了雨水而不堪重负的嫩柳枝! “嗡!” 剑刃剧烈颤动,一股巨力冲击开来,苏牧拿捏不住,长剑狠狠拍打在了他的胸膛之上,一口气血升涌上来,如何都压制不住,胸膛一滞,苏牧只觉恶烦难当,喉头一甜,就要吐血! 苏牧正在将喉头鲜血压下去,根本没时间开口告饶,陆老汉却踏踏踏三步,扁担挥舞如龙,横扫而来,嘭一声击中苏牧的腹部! “噗!” 苏牧的腰弓得如同煮熟的大虾,一口鲜血喷吐出来,直往后倒飞出去,生怕压住背后女子,凌空侧身,双腿点在院墙上,脚踝和膝盖却是发出喀嚓的恐怖骨折声! 陆老汉半分情面不留,未等苏牧落地,身影已经跟上来,一只枯手如铁树枝一般抓过来,拎起苏牧的领子,连那黑衣女子一同往院门外丢出去! “着!” 一声闷喝,陆老汉猛然发力,苏牧和黑衣女子便从陆老汉的头顶飞了出去! 苏牧很清楚身后的追兵有多少,若被打出门去,还未回到苏府估计变回被抓住,此时咬了咬牙,身子一沉,便在地面上滚了一丈有余。 背后的黑衣女子被惊醒,哇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来,虽然黑纱蒙住了她的口鼻,但一双眼眸却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如同她的剑尖一般锐利! 苏牧挣扎着站了起来,陆老汉却不为所动,拖着扁担再次冲了过来,冷哼一声,扁担便如长枪般刺出! 黑衣女子来不及夺剑,从后背环抱住苏牧,抓住苏牧握剑的手,举起长剑,却并未格挡,而是直捣陆老汉的心胸! 这一招狠辣之极,乃是玉石俱焚的招式,若陆老汉死拼到底,必定中剑,而他的扁担伤到的也只能是苏牧,一旦拼了,自己被刺中一剑,接下来就挡不住黑衣女子的攻势了! “这招倒是有点眼熟了...” 陆老汉心头登时起疑,猛地一收,扁担从肋下穿过,而后以诡异的姿势扭动半圈,扁担反扫回来,若不退让,敌人的膝盖都会被打碎! 苏牧心头一紧,却是叫苦不迭:“得嘞,冒死救你不感恩便罢了,却将恩公当肉盾!” 黑衣女子目光冰冷,沉着冷静到了极点,果然没有回避这一招,紧抓苏牧的手腕,胸脯猛顶苏牧后背,苏牧吃力不住,往前一仆,手中长剑再次刺向陆老汉的要害之处! “果然如此!” 陆老汉微眯着双眸,死死盯住黑衣女子,最终还是收回了扁担,朝黑衣女子沉声问道:“小丫头可是姓杨!” 黑衣女子也是吃了一惊,咬了咬下唇,却是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苏牧冒了一身的冷汗,看情形似乎陆老汉已经认出了黑衣女子的来历,心里不由暗叹,这貌不惊人的老头儿果是绿林老狐狸一只! 陆老汉叹了一声,轻声道:“老汉已经不问江湖之事,二位尽早离开尚且来得及!” 此话说完,陆老汉便背过身子,表情却是有些内心挣扎的痛苦。 黑衣女子冷笑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只是在苏牧的耳边说道:“此处不留人,速速走了罢。” 话才说完,又忍不住一口吐在了苏牧的脖颈上,后者只能无奈地朝陆老汉的背影看了看,重新背起了黑衣女子。 这边正打算离开,却听得西厢的房门突然打开来,陆青花一手抓紧领口,一手捏着衣服的下摆,显然是仓促披衣,朝陆老汉恳求道:“爹爹,让...让他...让他们进来吧...” 她的酒已经醒了,念起今夜跟苏牧同游之事,又记挂着苏牧黑衣出行,哪里能睡得安稳,迷迷糊糊睡了一阵,便被打斗的声音惊醒了过来。 她从未如此在意过一个男子,苏牧的身影早已印入她的心海,又岂会认不得。 见得女儿出面,陆老汉只是哀叹了一声,摆手道:“也罢也罢,老汉想是躲不过,也该是命数使然,且进来吧!” 陆青花见老爹点头,慌忙走过来,想要接过那黑衣女子,可对方冰冷冷的一眼,便把她给吓退开来。 苏牧见陆青花受惊,也对黑衣女子不客气,把她背到陆青花的房中之后,偷**了她的屁股一记,细声骂道:“老实点!没事吓人干什么!” 那黑衣女子苍白的脸一下子被怒红起来,想从苏牧的背后挣脱,却被苏牧一把丢在了陆青花的床上! “乖乖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苏牧回眸一扫,目光之中满是不容置疑的威严,那黑衣女子微微一愕,竟然只是怒目而视,冷哼一声便不再言语。 陆青花跟了进来,见得苏牧又要出去,心里又是担忧,但见苏牧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勉强一笑。 “放心,我没事的,先回府应付一些事情,很快便会过来的。” 感受到苏牧的笑容和手掌传来的热度,陆青花稍稍安心下来,点头叮嘱道:“小心些。” 苏牧朝她点了点头,而后走出去,见得陆老汉正在院墙那边,想来是要消除踪迹,心里也就安定下来,朝老汉拱手道。 “给陆老爹添麻烦了...” 陆老汉别有深意地看着苏牧,似乎想从他的眼眸,窥视苏牧内心深处的秘密一般,过得片刻,才朝苏牧摆了摆手。 “去罢,别走正门。” 第二十八章 总捕来搜赃 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作为群居性生物,凑热闹显然成为了人的天性之一,远古之时就懂得燃了篝火一起跳个舞的人类,最热衷的事情莫过于各类庆祝。 今夜的杭州本该是个相聚狂欢的夜晚,下半夜的一场大雨,使得有些人未能尽心,当然,也使得有些内心摇摆不定的人,心安理得地留宿在了青楼楚馆之中。 苏瑜没有风月场中花宿柳眠的习惯,从思凡楼的画舫下来,便直接回了府。 今夜的收获还是挺大的,先不说被宋知晋牵扯出来,差点被杭州第一才子周甫彦当了垫脚石,且说思凡楼红牌巧兮姑娘,一阙曼妙唯美的飞天琵琶,便足以技惊四座。 随之而来的,便是诸人对自家弟弟苏牧那首填词的震惊,今夜过后,相信无人再怀疑那首《人面桃花》是他人代写的了。 不过这只是开胃小菜,重要的是,宴会散去之后,在陈公望的引荐之下,提学官范文阳单独会见了他,还考问了他一些文章经义,自己的对答还算不错,范文阳还嘱托了几句,虽然并未有何实质性的提点,但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开端了。 让他欣慰的并非这些收获,而是不知从何开始,曾经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似乎慢慢开始给他带来好运和好处了,这才是他最大的收获。 沐浴之后,他换上了燕居轻服,妻子早已媚眼如丝地窝在红被之中,香肩半露,既有着少妇的大胆,又有些初婚之时的羞涩,苏瑜也是心旌荡漾,含笑爬上了床。 眉目含情身如绸,雪峰尖顶红盖头,蜂腰盈握把魂钩,桃源深处溪成流。 美娇娘早已如那待采的熟桃,苏瑜正欲行那云雨之事,却听得通房丫头焦躁地拍着房门,大喊道:“大公子,出事了!公人进府来搜人了!” 苏瑜阵前勒马,好不扫兴,但也只能摸了一把,朝幽怨的娇妻安抚道。 “我出去看看,娘子且稍等...” 胡乱披衣而出,苏瑜便皱眉愠怒,朝丫头问道:“何事如此慌张,这公人是哪个房门的,怎地会到苏府上搜人!” 这通房丫头也是被吓得白了脸面,语焉不详,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个头绪,苏瑜只能随着来到了西面的院子,遥遥一看灯火通天,便知情况不妙,那里可不是弟弟苏牧的院落么! “还是不省心啊...” 苏府的其他人也都纷纷被惊醒,听说公人到苏牧的院子搜查贼人,一下子睡意全无,特别是苏清绥等人,比睡了思凡楼花魁虞白芍还要欣喜,鞋履都忘了穿便跑了过来。 郑则慎带着二十几个捕快,明火执仗地将苏牧的院落围住,声势也是颇为骇人,不放心的余海也顾不得伤势,一路跟了过来。 虽然大雨冲掉了足迹和血迹,但作为捕快之中的捕快,无论是郑则慎还是余海,都将搜查的冒头指向了苏府。 加上余海早已通报了关于苏牧暗藏凶器的信息,这里自然而然便成为了最大的嫌疑之地。 然而他们今夜的任务是维持治安和城中秩序,关于绿林人士的事情由于没有实证,并没有从上头得到搜查的牌票,此时却是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挡在了房门外。 “我家少爷刚刚回来不久,正在房中沐浴,有什么事却是要等他沐浴完毕再说,你们怎地强入民宅!” 若换了平时,彩儿丫头早就跟其他小丫头一样,吓得六神无主,可她今夜是真真切切看着自家少爷穿着夜行衣出去的,此时少爷还不见回来,若让他们发现少爷不在,那可就麻烦了! 虽然故作镇定,但她到底只是个小丫头,心里发虚,手脚也不自觉在颤抖,以郑则慎和余海的老辣眼力,自然一眼便看出了端倪来。 然而他们毕竟没有牌票,若进去搜不出凶徒或者一些实证来,以苏府的势力,闹将起来也足以让他们吃一鼻子灰了。 可今夜的行动折损了这么多的弟兄,连捕头余海都重伤,不把事情弄清楚,他们又岂会善罢甘休! 苏清绥见彩儿挡道,便挺身而出,斥责道:“无知的蠢丫头,耽误了官人办差,可是要吃刑罚的,还不快让开,难道要给我苏家脸上抹黑么!” 彩儿本来就已经被吓得够呛,眼见苏清绥少爷发话,心里也是紧张到了极点,郑则慎和身后的捕快们一个个凶神恶煞,满目都是仇恨的怒火,她一个不到十四的小丫头,能撑到现在已经着实不易了。 郑则慎知晓这丫头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当即挥手下令道:“破门!搜!” 身后跃跃欲试的捕快哗啦一声从两边分流而出,正要破门,却听得背后一声大喝道。 “慢着!我长房的事情,何时轮到你二房的人来指点!” 苏瑜见这架势,也是吃了一惊,但他深知彩儿丫头的性子,连苏清绥都看得出来,他断然没理由看不出来,说不得苏牧真的摊上事了,否则彩儿也不会拼死出面来阻挡和维护。 捕快们听到喝声,便停在了房门的两侧,火把被细雨泼着,忽明忽暗,腰刀寒芒耀眼,充满了血腥气息,然而苏瑜却是神色泰然,朝郑则慎作揖道。 “原来是郑总捕,不知深夜强闯,所为何事!” 苏瑜虽然年轻,但掌管苏家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苏家向来与官府没有沟通,但仍旧能够屹立于杭州商界,实力自然不可小觑,郑则慎深谙为官之道,见得主事人到了,也不可能再进行强突。 “原是苏大少啊,深夜造访,实是告罪了,奈何城西发生数起凶案,贼人凶残之极,甚至打死击伤多名同僚,郑某尾随而至,却失了踪影,深怕歹人潜入了苏府,危及府中家眷,故而唐突搜查,还望大少莫怪。” 郑则慎言辞恳切,语气谦卑,倒也有几分折人的气度,不过苏瑜是何等圆润之辈,早在商场上练就了一手推磨的好功夫,当即回道。 “郑总捕关切民生,小生自是感铭肺腑,不过这丫头也说了,舍弟正在沐浴,怕是有辱斯文,总捕何不移步偏房,喝口热茶,稍候小生定当亲自带领总捕,彻查府中角落...” 苏瑜回答也是有礼有节,特别提出“小生”的自称,言外之意也是在提醒对方,他也是读书人,今后极有可能进入官场,而且不是不给你搜,只是等苏牧洗了澡再说罢了。 “这...那凶徒穷凶极恶,苏二少在房中若是遭了挟持又该如何是好,想必苏二少也是听得到动静的,不若二少回应一声,也好让吾等安了这心。” 郑则慎又岂能如此作罢,这一路的踪迹显示,凶徒便是在这方圆半里失去了身影,苏府眼下已经成为了最为可能的嫌疑,苏府周围的民宅民居也都遣了差人去搜查,作为总捕,他绝不能让事情坏在自己手里的! “这...”苏瑜也是惊慌了,看彩儿丫头的神色,他已经猜到苏牧或许根本就不在房里,否则早已出来见人了,如今郑则慎要他出声,若在里面,也早就出声了,若真让他们搜出那柄刀来,苏牧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只是他不知道,苏牧连人带刀一同出去了而已。 郑则慎见苏瑜无言推脱,也只是心中冷笑,等了片刻就冷下脸来,大声喝道。 “苏二少久久不见回应,说不得已经被贼人所制,还不快进去看看!” 那些个捕快得了令,再次行动起来,脚步轰隆,声势甚是骇人,眼看着就要破门而入,那房门却是吱呀一声被推开! 苏牧长发湿润润地披在肩上,身上的燕居服还有些许水迹黏住皮肉,薄薄的燕居服湿了之后,透出些许肉色来,房中还飘着淡淡的水雾,看来果是在沐浴! “有劳各位差人关照了,苏某刚从宴会冒雨而归,怕染了风寒,是故泡了个热水澡,一时舒适,竟然迷迷糊糊瞌睡了片刻,倒是让大家见笑了。” 苏牧带着淡淡的歉意笑容,朝房门前的捕快们作揖了一圈,动作轻柔自然,笑容诚恳真挚,让人看不出半点虚假。 见郑则慎和余海眉头紧皱,苏牧又摊手笑道:“苏某全须全尾在此,房中也并无什么凶徒匪寇,若大人们放心不过,尽可进房搜查便是了。” 余海身受重伤,还让凶徒从眼皮底下逃走,心里急了,便真要进房去搜查,可关键时刻,郑则慎却拦了下来,皮笑肉不笑地朝苏牧拱手道。 “二少既如此说,郑某也是安心了,眼下凶徒四处作乱行凶,某也不便久留,诸位还是关门闭户,做好自保才是,我等急务催身,便先告辞了去!” “总捕!”余海低声朝郑则慎急道,可后者只是微微摇头,一挥手,便让那些捕快撤了下来。 苏瑜连忙上前来感谢道:“大人们漏液涉险,为我杭州百姓求平安,苏某也是感念在怀,他日得空,苏家必定备下薄宴,以示谢意,还望大人赏脸才是。” 郑则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扫了苏牧一眼,这才答道:“苏大少相请,敢不答应,某且告辞,告辞了,呵呵。” 双方打了哈哈之后,郑则慎便带着余海离开,苏清绥还欲挽留,但人家已经决然离去,再回头,便看到苏瑜那喷火的目光,只能不甘地离开,诸多看热闹的家人也便就此散去。 郑则慎和余海出了苏府之后,便吩咐那些捕快道:“四下里全部给我搜,着人将苏府都给我看起来,苍蝇蚊子都不准漏过半只!” 第二十九章 窝藏女流氓 夜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院子里的人都已散去,为了避免招嫌,苏瑜也不便跟苏牧面谈,只是朗声嘱托几句,无非是让苏牧好生休息之类,便回去了。 彩儿丫头早已被雨水和冷汗湿透,苍白着小脸,待苏瑜离开,便关紧了院门,快步来到了苏牧的身边。 苏牧并未与郑则慎交过手,但在逃脱的途中,还是遭遇了几波捕快的围杀,而后又被陆老汉所伤,脚踝和膝盖的伤势更是严重,能够云淡风轻地走出来,装出谈笑自若的姿态,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点体能和精力。 小丫头才刚刚走过来,苏牧便软了下来,整个人都趴在了彩儿的身上! “少爷!” 彩儿惊呼一声,生怕别人听到,连忙捂住了嘴巴,已经拔高的丝条身子,吃力地撑住苏牧的身躯,艰难地往房间里挪。 这才走了两步,苏牧哇的一声,鲜血吐了彩儿半身,将这小丫头吓得心神大乱! 彩儿眼泪滚滚落下来,却不敢哭半句,只能吃力地将苏牧半扛半拖,放倒在了床上,挪开苏牧紧握心口的手,扯开睡袍,发现胸膛赫然乌黑了一大片! “少爷你撑住,彩儿这就去寻了医官来!” 彩儿一身早已湿透,加上惊吓过度,全身冰冷之极,手脚颤抖着,整个人六神无主,生怕苏牧有个好歹,连忙就要出去请人来看。 可刚转身便被苏牧扯住了手,听得苏牧含含糊糊地叮嘱道:“千万...千万别...别去...” 这话还未说完,苏牧已经昏了过去。 “少爷!少爷!” 彩儿滚着眼泪,叫了几声不见回应,又拍了苏牧两巴掌,对方不见转醒,她也只能抹掉眼泪,手忙脚乱地给少爷脱衣服。 她也不是蠢人,经过苏慕最后的告诫,便清醒过来,这样的情况下,若请了医官来看伤,肯定要引起别人的怀疑。 如今少爷倒下了,也便只剩下她了,她若不坚强,还有谁能够照顾少爷? 想到这里,她就没有了后路,将苏牧的衣服都脱了下来,灯火移到床头,细细查看苏牧的身子,除了几个小创口之外,也就胸膛那处暗伤最是骇人了。 翻箱倒柜找了些药散和绑布,小丫头也不管伤势轻重,只要有创口的地方,全部用温水擦拭干净,而后敷上药散,用绑布缠了结实,可怜苏牧眨眼间就被缠成了木乃伊一般。 做完这一切,小丫头才安心下来,抹了一头的冷汗,此时才觉得浑身发凉,手脚没了血液也似。 苏牧本来就气血淤积,虽然吐了一口,体内气血仍旧不畅,被小丫头这么一包裹,就更加严重,过了小半个时辰,整个身子开始发热,迷迷糊糊喊口渴。 彩儿这么一个小丫头,伺候少爷沐浴更衣暖床之类还在行,处置这等伤势终究是知识有限,见少爷口渴,便小心翼翼用勺子喂水。 一口水倒下去,呛得苏牧又是咳出血水来,把小丫头吓了个半死,擦干净血迹之后,咬了咬牙,便将水喝到口中,嘴对嘴将水度入了苏牧的口中。 如此反复了几次,苏牧又沉沉地睡了一阵,可身子仍旧是滚烫,彩儿用凉水毛巾敷住额头,不见效果,只能将绑带又松开来,生怕少爷受寒,又盖上了薄被。 可没过多久,苏牧便开始含含糊糊喊热,彩儿又取了凉毛巾,细细地擦拭苏牧的身子,但收效甚微。 这小丫头伸手摸了摸苏牧的脖颈,苏牧只感觉那小手冰凉凉的,极为舒服,就下意识将小丫头拉了过来。 彩儿受了启发,顿时涌现出一个羞人又大胆的念头来,内心挣扎了许久,终于将身上的湿衣服全数褪去,而后爬到了苏牧的身上。 烛火在轻轻摇曳,窗户的剪影上,消瘦颀长的身影慢慢伏了下去,只剩下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像极了少女那紧张又羞涩的心潮。 而在苏府的斜对面,细雨落下,却打在冰冷的刀刃上,郑则慎亲自带队,进入到了陆老汉的院子里。 戴着蓑衣和斗笠的捕快们在雨中静默着,如同一群刚刚从地底爬出来的阴兵。 陆老汉醉眼惺忪,他这等小民,如草根一般不值钱,也不敢阻拦,只是当捕快们要搜查陆青花房间之时,他连忙清醒过来,惊惶地告求道。 “各位差大爷,此间乃女儿家闺房,还望高抬贵手...小老汉平日里守法安生,连街坊都未曾红过脸,这等寒碜屋舍,连老鼠都找不到吃食,哪能招来贼人觊觎...” 郑则慎好歹是个杭州府的总捕,在苏府已经吃了气,四周围的民居早已翻了个底朝天,就连隔壁家那对男女在床上正亲热都被揪了出来,更何况陆青花的姑娘闺房! “老汉,那凶徒杀人如麻,为了杭州百姓的生死安危,咱不能放过一丝一角,还请你家姑娘暂且出来,让我等搜查,否则就别管咱们不讲礼法规矩了!” “这...”陆老汉还在迟疑,郑则慎已经不耐烦,使了一个眼色,一名捕快便一脚破开了门! “啊!!!” 床上的女子大声惊呼着,用被子死死盖住身子,火把光照之下,隐约能够看到半分香肩和脖颈上肚兜的系带。 郑则慎见得此状,老脸也是红了,终究不好让人进去搜查,这房间也不大,所有摆设一目了然,只好让捕快伏下身子,扫了扫胡床底下,发现没有可疑之处,便朝陆老汉抱了抱拳,带人离开了。 陆老汉逢场作戏三昧俱,带着羞辱哭喊道:“我可怜的女儿啊,怎地就遭了这等羞人之事,这往后还如何嫁得了人!” 郑则慎也是哭笑不得,气也便消了大半,这等事情虽说从急处理,但终究是擅闯民宅,只是这些草民不敢举告罢了,既然理亏,便开玩笑道。 “老汉你也莫要如此作态,某家麾下都是好儿汉,若你家姑娘嫁不出去,某家便替你做个媒罢了。” 陆老汉看了看那些双眸放光的捕快,哀嚎戛然而止,郑则慎也是暗笑两声,径直离开了。 见得人都走了,陆老汉关起门户,走到女儿的房门前,朝女儿看了一眼,而后关上了门。 “呼...”陆青花长长出了口气,被子掀开来,露出黑衣女子苍白如血的脸。 灯火映照之下,陆青花不由咽了咽口水,因为她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人! 这女人的轮廓有些深,鼻梁高挺笔直,鹅卵样的脸庞,下巴尖削,粉唇微微张开,长长的眼睫毛一颤一颤,尤为动人。 女人虽然微闭着双目,但似乎能够感受到陆青花的目光一般,只是有气无力地说道:“别看了,你又不是有卵蛋的男人,你我都是两个奶*子没带把儿,看了又有甚么用...” 陆青花愕然当场! 如此美丽的女人,配上如此粗俗的话语,给人带来了天差地别的反差,但偏偏更展现出一种狂野的美感,若陆青花是男人,说不得早已扑上去了! “别傻愣着了,找些东西来给我措置一下伤口,这满床都是血,不知道还以为你葵水止不住呢...” 陆青花再次愕然,而后羞红了脸下床去找伤药,临了之时还被床上的女流氓摸了一下屁股... 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啧啧,真大...一定很好生养...” 陆青花差点没一头摔下去... 陆青花在收拾伤药的时候,床上的黑衣女子已经将自己脱了个干净,一处处检查着自己的伤口,那目光冷静而理智,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受伤的不是她的身子一般。 待得陆青花回来,见得那一身骇人的伤口,不由吓得手发抖,温水湿布都快凉了也没敢下手帮她清理伤口。 黑衣女子白了一眼,抢过湿布,干脆自己动手,将陆青花一个人晾在一旁,后者连转身再看伤口一眼也做不到。 “你可知道我是贼匪?” “啊?嗯...” “那你还敢收留我...” “因为...那个臭家伙...” 黑衣女子似乎觉得气氛太过沉静,又或许是想交谈来分散一下注意力,竟然主动与陆青花攀谈起来。 “臭家伙?那忘八端确实有些臭,从尸体堆爬出来的,不臭不行啊...” 黑衣女子看似随意地说道,只是陆青花却转过了头来,直视着女子的双眸,目光闪烁地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他...他又怎么会...会从尸...尸体堆里爬出来?” “他?”黑衣女子似乎被陆青花认真的目光吸引了一下,停顿了一下,从手臂的伤口里拔出手指粗的一根碎木屑来,看着鲜血喷涌来,用湿布捂住,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 “就你这等样的姑娘家,伤口鲜血都不敢看的人,还是不要听他的事情比较妥当...” 她的目光之中没有鄙夷,只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后怕,又像是羡慕,或者嫉妒。 陆青花看着女子的表情,咬了咬牙,又拧了一条毛巾,一边硬着头皮帮她擦拭伤口,一边认真的说道。 “我不怕,我想听...” 第三十章 苏牧之真相 窗外细雨潇潇而落,房中灯火婀娜摇曳,陆青花咬着下唇,强忍内心的不适,而受伤的女子,则轻轻吸了一口气,慢慢说着故事。 两个女人独处,讨论的话题自然该是男人,而这个男人,或许连讲故事的那一位,直到此刻都自觉未曾看清。 “第一次见到他,应该是在去年的秋天吧…” 名唤红莲的女子停下了清洗伤口的动作,微微抬起头来,露出好看的下巴和雪白的脖颈,目光似乎透过屋顶,穿越星空,回到了那日的下午。 睦州水源充沛,更有千岛之湖,只是天公不美,连续三年水患,以至于民不聊生,饿殍遍地。 这年的秋天,官道上的流民拖家带口,如虚弱的蚁流一般在泥泞的路上缓行,想要迁徙到富庶的杭州去避难。 难民们低垂着头,为了节省力气,连哭喊都不敢高声,为了争抢食物,时不时会暴发争斗,而后引爆开来,周围大片的人群都加入到争抢之中,待得胜者将食物强塞入了腹,人群便无声散去,地上必定会留下几具如柴的尸首。 他们已经走了很多天,直到有一天,迎头来了一队车马,上面满载着米粮食物,而随行之人则一律白衣黑帽的装扮,一如浊世之中的白莲,又似接引游魂的冥界使者。 总之,他们带来了生的希望。 然而很快,难民们便明白过来,他们只不过是来收人的,青壮男女和少男少女是首选,很多人为了自救或家人,便加入了队列,换来了白米。 “就是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个小贼,那时候的他长得就很讨人厌了,带着一个缺牙的老仆人,大声劝阻那些人,说要揭发俺们的伪善,说俺们是披着羊皮的狼,可俺们也只是想让这些难民多一条活路罢了,这天底下从来没有白便宜可占,想活命,总要付出些东西的。” “你也是白衣黑帽那群人里的一个?” “嗯,俺们只是明尊派来拯救苍生的仆人,只是那些人并没办法理解明尊的大义,只是一味求存罢了。” “明尊?”陆青花反复念叨这个名词,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来,可又不太清晰,红莲也不想多解释,继续说着关于他的故事。 “俺们的弟兄已经足够忍让,可当时他只是一味阻拦,大放厥词,不知谁先动的手,总之引发了冲突,而后有大队人马从道旁的山坡冲将下来,想将俺们都杀光,那些个苦哈哈也不知枉死了多少,这小贼也受了重创…” “弟兄们死战得脱,粮食虽然丢了,但也带回来几十个青壮,他的老仆人就这么被踩死了,所以弟兄们便将他一起带回来到了分舵。” 说到此处,红莲也是顿了顿,皱着眉头看着陆青花,后者似乎还沉浸在故事里,陡然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擦到不该擦的地方,只是讪讪。 “人各有命,大城繁华之地,是天下承平醉生梦死,俺们却只能挣扎求生,为了在这世道中活得更久,只能拼尽了全力去喘气,这些青壮被带回分舵之后,便开始进行训练,让他们拥有异于常人的心志与意志,成为明尊的仆人。” 红莲苦笑一声,显然她也是经过这等样的训练的,只是她没有告诉陆青花,这种养蛊一般的训练,残酷近乎于没有人道,数十青壮男女被关在一处,每日拼尽全力争斗,只为了一口吃食能够延续性命。 在这样的环境下,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提防着周围的人,活得像一只只凶狠的孤狼。 直到有一天,苏牧醒了过来,被投入到了训练营之中。 他只是躲在小角落里,似乎在保护头部的伤口,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感受到威胁,大家也只是以为他在等死罢了。 训练营每天都有人被淘汰,而淘汰自然是因为死去,不断有新人进来,不断有人被抬出去,而留下来的人则越发狠辣,手底下的功夫没有任何章法,战斗力却强悍得惊人。 他们也算是无师自通,在每日的生死搏斗和时刻不敢放松警惕的境地里,飞速地成长着,成为一只只以搏杀为生存手段的猛兽! 直到他们堪破了生死,不再惜命,分舵的长老们就会让他们离开训练营,并当众将他们提升为分舵之中的护法,享受超乎常人的待遇,真正为分舵效力。 起码似红莲这样的,便是从训练营活下来,而后成为正式的护法。 在人命似草的水患灾区,只要你手里有粮,想要多少青壮男女都不成问题,训练营的人来来往往,死了好几批,也得到了一批战斗力强悍的护法。 可有一个人,却一直待在训练营之中,他没有死去,自然没有被淘汰,但他也没有成为护法,他只是一如既往的缩在角落里,偶尔会用目光审视四周,有时候还会带着诡异的笑容。 这个人便是苏牧。 这等样的情况不久之后便被发现,起初还没有太多人在意,训练营的教习却开始刻意观察他的举动,而后才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几乎每一个最强者的诞生,或多或少都与这个苏牧有着联系,他总是能够沉着地观察着训练营的每一个人,似乎对每个人的信息都了然于胸,而后在战斗的最关键之时,便会加入到战团之中,彻底决定战斗的结果! 而作为交换,每一位最强者都算欠他一个人情,他虽然看似羸弱地缩在一角,躲在幕后,但不动则已,一动便生风雨! 教习们曾经想过将他提拔出来,可惜长老们一致反对,认为他只懂钻营,并无过硬和扎实的搏杀技术。 这样过了半年,他仍旧留在训练营之中,而他的触手也慢慢张开来,势单力薄的新人会被他拉拢到小圈子里,被淘汰的人仍旧会被淘汰,但留下来的人,几乎都承了他的情。 这也直接导致一些最强者成为护法之后,会偷偷给他送进去一些好处,他则利用这些好处,拉拢更多的人。 长老们发现情况不对劲,终于决定要将他清出训练营,然而就在决定动手的前一个晚上,总坛传来消息,教内多处分舵已经发生叛乱,长老们还未做好部署,睦州分舵的叛乱便已经开始爆炸性地蔓延开来。 睦州分舵的执事方七佛率领三分之一的长老夺取了分舵的控制权,而训练营最强者出身的护法高手石宝则对抵抗分子展开了清洗, 混乱之中,训练营也被打开,待得混乱平息之后,他们却发现少了一个人,随之不见的,是分舵之中最重要的一件圣物! 方七佛作为话语权最重的长老之一,当初就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才忽视了苏牧的存在,没想到这么一个钻营求生的混子,居然带走了圣物。 没有圣物,他就没办法名正言顺地接掌分舵的名分,无奈之下,只能派出红莲和石宝等人,暗中寻找苏牧的踪迹,追缴圣物。 但谁也没想到,那个在死人堆里钻营挣扎的不起眼小子,会是杭州十大商户之一的苏家的公子! 作为距离总坛最近的一个大城市,杭州城中一直有教友充当耳目,当苏清绥为了坑害苏牧而刻意放出那柄刀的消息之时,恰巧经过的红莲便警觉起来了。 故事到这里便止住了,虽然讲述能够分散注意力,但红莲还是因为痛楚而消耗了极大的心力。 陆青花忍不住问了一句:“似你这般说,你也是叛徒…叛徒里的一个,同样是为了追杀苏牧,追缴那个圣物,可为什么…为什么苏牧会救你?你们…你们是不是那个…” 问到后面,陆青花连自己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觉得耳根滚烫滚烫的。 红莲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女子,而后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道。 “因为我也承过他的情,因为他才活了下来,而且告诉你一个秘密,给他暗中送好处的人里面,便有本姑娘一个啦!” “只是这样吗…”陆青花心中这般想着,却最终没有问出来。 直到窗外的雨歇了下来,东方渐渐发白,红莲的伤口处理完毕,便困倦地沉睡了过去,而陆青花只是站在窗边,看着苏府的方向,双手捏在胸前,有些担忧。 似乎冥冥中感应到了陆青花的担忧,昏睡中的苏牧终于悠悠醒来,却发现彩儿小萝莉就这么贴在自己身上,章鱼一般巴着,口角还有亮晶晶的口水,睡得一点形象也无。 苏牧轻轻抚摸着少女那光滑如丝绸的背部,感受着少女带着香味的体温,而后想起了适才做过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现世,穿着牛仔裤配松垮垮的t恤衫,踩着自行车,阳光很好,清风吹来,头发轻轻飘起,发根凉丝丝的。 有一个女孩在前方朝自己招手,眯起眼睛,笑得很好看,只是画面很快便闪断,血红的颜色慢慢将天地占据,而后是遍地瘦骨嶙峋的尸体,是刀刃划过皮肉的声音,是用手脚和牙齿当武器,进行野兽一般血腥搏斗的画面。 他每一夜都会做这样的梦,只是因为红莲的出现,这种梦变得更加的真实,让他感到有些忧虑,似乎很快便又要回到那样的生活一般。 想起梦里的现世,他无声地哼唱着:“当年是谁唱着生若夏花,如今又是谁陪我浪迹天涯…谁又陪我回家…” 第三十一章 演戏为疗伤 五月初六,鸡鸣三声,而后整个杭州城的雄鸡似乎同一时间醒了过来,用高亢的歌声,唤醒这座美丽繁华的城市。 此时的杭州是慵懒的,连早起讨生活的贩夫走卒,都抬头欣赏一下东升的旭日,昨夜一场豪雨洗刷过的天空,彷如通透的蓝琉璃。 徐宁早早便起来,细心地将练功桩和木人擦拭了一遍,而后操起长柄的扫帚,打算将院落的水渍扫干净,以方便师兄弟们晨练。 自从脱了奴籍,而且还被送入到七寸馆学武之后,他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当初那股猥琐的痞气已荡然无存,心思变得沉稳,性子却仍旧讨喜。 正哼着小曲儿扫着地,徐宁陡然感觉到背后的寒毛竖了起来,他紧握手中扫帚,猛然转身,双腿下沉扎了马步,双臂一震便是一个出枪的起手式! 一道棍影呼啸而来,徐宁架起扫帚格挡,双臂却只觉一麻! “啪!” 扫帚被打落在地,徐宁甚至连对方怎么出手都没有看清楚,只见得师父杨挺捻了一杆无头枪,面色威严地站在他的身前。 “师父...早安...” 杨挺轻轻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地朝徐宁吩咐道:“今日练完站桩和起手式之后,便跟着你大师哥练出枪吧。” 短短的一句话,却让徐宁的身躯为之一震,眼眶都热了起来! 自从进入到七寸馆之后,他便化身为学徒杂役那般的角色,替人跑腿干各种粗活累活,每日里师兄弟们呼呼喝喝,枪出如龙,刀光剑影,好不热闹,只剩下他在练功场边上,握着一根枪杆,练习起手式,这一站就是一个上午,下午还要继续这般干站着,慢说招式,连真正的大枪都没摸过。 他甚至自嘲地想着,在这七寸馆之中,或许就数他和场上的木人看起来最蠢了。 但他自己也很清楚,这等机会来之不易,他也不能辜负了苏牧少爷的苦心和期许,而且自己练武起步比较晚,又有些好高骛远地选择了最难练成的大枪,所以根基一定要更加的扎实,于是他便无怨无悔地坚持了下来。 可人总归有对比的心态,见得师兄弟们好生威风,说他心中不艳羡,那决计是骗人骗鬼的。 所以当他听到师父杨挺如此吩咐,心头的喜悦又如何压抑得住? 杨挺交代完之后,似乎又想起了些什么,压低声音朝徐宁提醒道:“昨夜苏府那边好像发生了一些事情,得空了便回去看看吧。” 自从芙蓉楼画舫回来之后,杨挺对苏牧也改观了不少,作为七寸馆的主事人,他的情报耳目还是有的,昨晚死了好几个捕快,十几名绿林人沉尸坊沟,这等大事他又岂能不知。 虽然面上威严,但杨挺还是极为欣赏徐宁的,虽然起步晚,但架子好,天分高,耐得劳,吃得苦,这便是练枪最好的种子了。 “谢过师父...”听得师父这般提醒,徐宁心头的欢喜便消散了大半,一丝不苟地完成了上午的修炼之后,只是简单填了一下肚子,他便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苏府。 虽然脱了奴籍,但他如今练武是接受苏牧的资助的,家里的老父母也是苏牧发银钱供养着,无论如何,他都将苏牧当成恩主,心切切到了苏府所在的街区,却发现四周围鬼鬼祟祟许多人都盯着苏府。 他自小混迹街头,对杭州城熟悉非常,为人又最是机灵,不多时便看了出来,这些人居然都是官府的好手! 心中忐忑地入了府,一路打招呼进来,到了苏牧的院落,正好见得彩儿丫头贼头贼脑地端着木盆出来倒水,那水一泼出去,带着淡红颜色,血腥气扑鼻。 若是以往,他说不得会促狭地调戏一番,只道是彩儿丫头来了月事之类的,可今日见得,却不由自主担心起苏牧来,连忙问道:“臭丫头,少爷受伤了?” 彩儿丫头像做贼被抓包了一般,差点吓得跳了起来,而后揪了徐宁的耳朵,压低声音骂道:“兀那没心头的呆子!说那么大声要死啦!” 听彩儿这般骂人,徐宁便知晓情况不妙,慌忙跟着彩儿到了苏牧的房间来。 苏牧的外伤倒是无碍,只是内伤有些严重,一时半刻也起不得身,徐宁也不敢多问,过得许久才见苏牧招手示意他过去,而后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少爷,那些公人已经围了府邸...”徐宁小心翼翼地提醒着,但从苏牧表情来看,似乎后者早已预料到了。 “嗯,知道了,这里有件事需要你去做,你只管好生去安排,其他的就不需要我提醒你了。” “是!徐宁自是省得轻重的。” “嗯,你过来,听我说...你需这般...” 徐宁听着苏牧的吩咐,面色越发凝重起来,而后才朝苏牧点头道:“徐宁必不辱命!” 从苏府出来,徐宁便随意闲逛起来,不知不觉到了后巷,闪身便溜了进去,过得小半个时辰才从另一个巷口走了出来,整理了一下衣装,又绕到了陆家包子铺,向陆老汉买了几个包子,接过包子的时候顺势将一张小纸条也塞到了对方的手底。 陆老汉是何等人物,偷偷展开纸团一看,心中便已了然,这时候就听到徐宁说:“老汉,小爷爷出门急了,没得带半分碎银,这包子便记在账上了!” 徐宁出身街头混痞,此时正是本色出演,活脱脱就是吃霸王餐的戏码,陆老汉也故意不想让,两人便对骂了起来,待得周围盯梢的捕快注意到,两人已经打起来。 陆老汉一个不小心便被徐宁按在路上拳打脚踢,连摊子都推倒了,这般动静闹将起来,不多时就聚集了一些看客,陆青花出来一看,见是徐宁,心头也是疑惑,看了老爹爹一眼,顿时领悟了对方的意思,哭闹着死抓住徐宁不放。 这个包子铺开了二十几年,周围街坊熟悉到不行,陆老汉父女俩口碑又好,很快就有人挺身而出,揪住了徐宁要闹到县衙里去讨说法。 徐宁见得事情大发,便软了下来,说自己是七寸馆的门徒,又是赔礼道歉,又拍胸脯保证一定给陆老汉治伤养伤,而后便被揪着回了七寸馆。 杨挺开着武馆,最是要脸面,见得徐宁将祸事带回来,脸色顿时铁青,就要惩戒一番,却听陆青花冷冷地说道:“你要惩罚徒弟是你家的事,如今他打伤了我老头子,敢不先把银钱伤药赔来!” 周围的人群又趁势起哄,杨挺也只能息事宁人,将陆家父女和徐宁带了进去。 过不多时,陆家父女便拿着大包的伤药出来,朝街坊们拱手道谢,一干人又闹哄哄带着胜利的笑容回去了。 捕快们早已将苏府周遭都列入了监控范围,但凡出入苏府的人都会严加核查,不过今天这事儿就发生在眼皮底下,光明正大,他们也没甚么怀疑的理由,这样的事情杭州城每天不知发生多少,再正常不过了。 见得陆家父女带着伤药回来,也只是可怜陆老汉,顺便讨论一下陆青花这样的老姑娘还有没有可能是黄花闺女罢了。 而杨挺的房中,徐宁噗通便跪了下来,朝杨挺告罪道:“师父且息怒,徒儿也是顽劣惯了,但有所罚,徒儿一并担下便是...” 杨挺作为大焱朝武道大宗师周侗的弟子,若一点眼力和心计都没有,这七寸馆也不用开下去了,虽然陆老汉装得有模有样,但他还是注意到了老者手上的老茧,那等样的老茧子,可不是卖包子弄出来的。 加上昨夜所发生之事,苏牧又带着女扮男装的陆青花参加芙蓉楼画舫的宴会,这一件件拼凑起来,他也能够猜出一些眉目来,甚至对苏牧宴请自己的意图,都有些怀疑起来。 这也正是他这样的老江湖的本事了。 “徐宁,我杨挺广开大门,收徒授艺,自是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今日的事情,你不说,我也不问,我只说一句,你自己惹火烧身不打紧,不要把某家的武馆牵扯进去便罢,否则莫说是你,连苏牧我也不能相饶!” 徐宁自以为演戏逼真,没想到师父一眼便看了出来,当下冷汗就冒了出来,只是唯唯称是,但想了想,又嘿嘿笑道:“师父,徒儿练了功之后,手脚也没了轻重,那陆老汉估摸着有得好受,过两天徒儿能不能再送些伤药过去...也免得污了俺们武馆的名头...” 杨挺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朝徐宁道:“再说吧,先下去练功,练不好就别开口讨好处了。” 徐宁猛然抬头,喜出望外地朝杨挺行礼道:“谢师父,嘿嘿!” 杨挺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笑骂道:“还不滚将出去!” 徐宁在挥汗如雨地苦练之时,陆青花却用七寸馆的独门伤药,替红莲在处置伤口。 如今全程严查,药铺子和医馆早已布满了官府的眼线,也亏得苏牧想了这么一个法子,虽然自家老爹吃了些亏,但红莲和苏牧都奈何不得陆老汉半分,这一点点伤势也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陆老汉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将头给缠了起来,做足了样子。 而此时的苏牧也已经起身,为了活络气血,他就在院子里纳凉,手里拿着一把锉刀,正在打磨一根空心的铁木筒子。 这筒子有手臂那么长,中间已经被掏空,筒子上面还用二指宽的铁皮箍了七八道,看起来有些像洞箫,只是有没有按孔。 彩儿丫头端来凉茶,见得自家少爷在倒弄,便天真地问道:“少爷,这是洞箫吗?没想到少爷会做这个...” 苏牧顿时满脸黑线,见得彩儿小萝莉一脸天真,便露出怪叔叔的邪恶笑容,捏着彩儿的小脸道:“妹子,想不想学吹箫?叔叔可以教你哦...” 第三十二章 兄长操心忙 午后的阳光变得炽烈非常,蝉鸣也变得恼人,苏牧在院子里也呆不下去,只能移回了书房,彩儿便乖巧地在一旁扇着风,苏牧一边打磨那根“洞箫”,一边给小丫头讲讲话本故事。 似乎为了**这个小萝莉,苏牧特意挑了韦小宝来讲,这小丫头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会提出一些例如大和尚真的能娶八个老婆之类的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来,并摆足了架势要跟苏牧理论到底。 她心里也有着一些些怪异的感受,特别是经过了昨夜趴在少爷身上睡觉这件事。 虽然她刻意避免谈起,但总觉得少爷看她的目光有些怪怪的,让她心头莫名发慌,就像胸腔里藏了一只好动的兔子一般没得消停过。 少爷的目光与之前不一样了,没有让人害怕的邪恶,但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让人情不自禁害羞起来的意味,这个小丫头心里只觉得紧张羞涩,又不知所措,这大概便是情窦初开的女儿心态了吧。 两人独处一室久了,气氛便有些暧昧旖旎起来,虽然已经刻意避免,但稍有沉默,便有些尴尬了。 苏牧没来由想起现世之时听到的一些有趣事情,说是两个陌生男女独处密室之中,哪怕起初再如何看不顺眼对方,半个小时之后都会彼此产生些许好感。 消磨了一阵时辰,兄长苏瑜便来到了书房,彩儿丫头暗自吐了吐舌头,逃也似的出了门,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偷笑着拍了拍越发高耸起来的小胸脯。 苏瑜随意坐下,接过苏牧给他递过来的一杯茶,端到了嘴边又放下,轻叹一声道:“你该更加谨慎一些的,二房的人似乎已经知晓你受伤了,保不齐会泄露出去,到时候会变得更麻烦...” 苏牧看着微微皱眉的兄长,只是淡然一笑。 “又是苏清绥啊?无妨的,呵呵。” 看着自家弟弟云淡风轻的神态,苏瑜也是轻轻摇了摇头,开口问道:“这一次又是什么事情?” 苏牧埋头打磨着手里的铁木筒,稍稍停顿下来,不答反问道:“大比在即,大哥可曾用心温书?” 看着苏牧那正儿八经的表情,苏瑜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讥笑道:“你三天两头惹祸上身,为兄又如何安心温书!” 苏牧别有深意的一笑,继而调侃道:“大哥可是缺少调剂?不若弟弟带你去思凡楼走一遭?哦...嫂嫂估摸着轻饶不得...有了,小弟这厢倒是珍藏了几本极品春*宫,不若先借给大哥看看,如何?” “去你的!” 苏瑜笑骂着,一拳便打在了苏牧的肩上,见得苏牧脸色发白呲牙咧嘴,才省得弟弟有伤在身,不由尴尬地笑了起来。 平心而论,苏瑜儒雅中不失睿智沉稳,虽然个子不甚高大,但笑起来也颇有魅力,只是平素里操持家族产业,多了一分尊威,如今轻松与弟弟相处,难免有些回到孩提时代的温馨感受。 苏牧揉了揉肩膀,这才正色朝苏瑜说道:“大哥,你且安心温书,好生结交范文阳,此次考试至关重要,是必须要确保高中的,家里的事情,待我能够行走了,便全数交给我吧。” 见苏牧这般神态,苏瑜也严肃起来,苏家的产业多元繁杂,涉及到老百姓的衣食住行,生意遍及杭州以及周边的几个州县,说是杭州第一杂货商行也不以为过。 家族之中大小作坊不下二十个,连烧制瓷器陶器的民窑都有两三处,连制作首饰佩戴等零碎产品的精工作坊都有几个,为了实施苏牧想将生意北迁的计划,苏瑜也已经开始筹备投资车马行的生意。 这些都是顶着族中其他人压力来进行的,苏瑜很清楚其中的难度,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将生意全盘交给苏牧,难度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再加上上一次宗祠大会上,苏牧彻底得罪了老太公平辈的那些叔公长老,苏常源和苏清绥父子也是不放过任何刁难苏牧的机会,而自己的父亲苏常宗又看似毫无作为。 如此一来,苏牧想要接手生意,让苏瑜专心赚取功名,就变得更加的不易,况且如今官府的力量已经将苏府都暗中包围了起来。 若苏牧无法洗脱嫌疑,迟早有一天会爆发开来,此时积压的麻烦越多,到时候就愈是难以化解了。 苏牧也有着自己的考量,他救下红莲,本只是为了那柄刀的事情。 可救下了红莲之后,却得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消息,使得他不得不将所有计划都提前。 红莲与陆青花讲诉苏牧故事之时,口中的明尊,所指的自然是牟尼教的神祗,而牟尼教在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称谓。 牟尼教又称摩尼教,淮南谓之二襘子,两浙谓之牟尼教,江东谓之四果,江西谓之金刚禅,福建谓之明教。 说牟尼教苏牧或许还不甚清楚,可若说到摩尼教和明教,苏牧却是印象极为深刻的。 红莲带来的消息之中,方七佛已经发动叛乱,占领了摩尼教的睦州分舵,而方七佛是谁? 他正是鼎鼎大名的圣公方腊的首席军师! 大焱朝的历史轨迹类似于苏牧前世所在空间的宋朝,也就是说,方七佛掌控了睦州分舵,方腊很快便会借着摩尼教的名头,打出“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旗号,揭竿举事了! 而在方腊举事之后不久,便连战连捷,直逼杭州而来! 苏牧想让苏瑜将生意往北方迁徙,便是为了躲避杭州之难,如今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他不得不将所有的计划都提前。 他本不想插手家族的生意,继续充当那个纨绔横行的二世祖也就能潇潇洒洒过日子,可现在他却不得不染指商务,除了拯救苏瑜一家之外,更多的原因是,苏家目前掌控的资源,能够让他获得想要的东西,增加自己在叛乱之中活命的机会! 当然了,这些事情他曾经跟苏瑜推心置腹地商讨过,苏瑜也知道弟弟将他推出去,极力让他考取功名,除了想让他完成读书的梦想之外,未尝没有未雨绸缪,狡兔三窟的想法。 可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因为总归是觉得苏牧没有办法成功将家族中的那些刺头给压制住,能不能顺利交接这些生意,还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大问题。 况且苏牧回来之后的短短几个月间,虽然抛头露面比较少,可零零碎碎也惹下不少的麻烦。 因为赵鸾儿和宋知晋而与赵宋两家交恶,宋知晋如今也不会善罢甘休,两家人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打压苏家的生意,家族中的长老已经不满抱怨了许久。 苏清绥也在吵闹着要考试的名额,苏常源则加大了争抢生意份额的力度。 而苏牧又因为那柄凶刀,引起了官府势力的注意,连杭州总捕郑则慎都给得罪了,以致于捕快的暗哨天天蹲在苏府外面监控。 更让人无语的是,苏牧虽然都没有亲身参加一些文会雅集之类的,可偏偏似乎每一次都有他的存在。 当晚在思凡楼的画舫之中,坐实了《人面桃花》便是由他所作,而因为巧兮的一阙飞天铁琵琶,又牵出了苏牧填曲儿的事情来。 那首曲儿古古怪怪,但不得不说还是有着些许可取之处,本都是直白的文字,组合起来却凝聚出极其生动的画面感来,令人读来豪气扑面,以致于最近杭州城的书生们都纷纷改了装扮,将平时手里的折扇,改成了腰间佩戴的绣剑。 若是以往也便罢了,获得些许才名,对苏牧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可如今苏牧是虱子多了不怕咬,在官府监视的情势之下,又得了莫大的名声,可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了。 而且因为那晚的事情,杭州第一才子周甫彦最终也没能将自己的库藏佳作掏出来,心胸狭窄的第一才子已经将苏牧视为眼中钉。 听说最近正在筹备一个诗会,一定要邀请苏牧前去参加,要找回场子呢!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散乱随意的事情,仅仅只是因为一柄凶刃的突然出现,而后又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最终将这些麻烦全都牵扯在了一起。 而这柄凶刀的消息之所以传将出去,还要拜苏家堂亲兄弟苏清绥所赐,人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大抵如斯了。 考虑到这诸多的麻烦和困难,苏瑜是替这个弟弟操碎了心,可苏牧却没事人一般,继续笑着打磨那个铁木筒子。 刚送走了忧心忡忡的苏瑜,彩儿丫头又来通报,说陈公望送了名帖过来,欲邀苏牧一叙。 放下帖子,苏牧叩击着桌面,看着帖子上特意提起的“巧兮”二字,沉思了一会儿,便想出了头绪来。 想来是巧兮丫头借助自己的那首曲儿,在思凡楼画舫上出了风头,想要向自己表达谢意了。 可在这个时代,作为烟花女子,巧兮也不可能亲自到府上来拜会,也只好通过陈公望这个皮条客,哦不是,是中间人,这才干了搭桥牵线的活计。 “楼主好人啊...”苏牧不由笑着感叹了一句。 他正愁没法子出去走走看看呢,真真是瞌睡了便有人送枕头! 以往他是不太愿意参加这种类型的聚会,可如今不同,苏府被官府的捕快暗中监控着,自己更是成为了头号嫌疑,许多事情他都没办法出去筹划准备,应邀赴会便成了最好的掩护! 第三十三章 白衣赴燕堂 五月中旬,艳阳高照,天地明亮,茶肆之中吵吵嚷嚷,巷口老槐树下的老狗蔫蔫地打着盹,时不时吐着舌头呜呜几声。 到了傍晚,苏牧的马车便从苏府侧门悠闲闲地出来,四周围的捕快暗探子顿时心神一震,擦亮了招子。 五月初六那日的恶战过后,苏牧便成为了头号嫌疑,虽然大家伙儿都不太理解,就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书生,如何能够引起郑总捕与余海捕头的警醒,但他们还是尽职尽责地监视着苏府的进进出出。 事实证明,苏府或者说苏牧果真有诡异之处,人说兵匪不分家,这些个班头捕快们也都是有眼力介的,这几天来不断有绿林人涌入杭州城,也有人不断在苏府周围打探消息,这些情况自是躲不过官府的耳目。 这两日情况越发糟糕起来,甚至有人罔顾王法,藐视官府,与暗中潜伏的探子发生直接的冲突,想要撞入到苏府之中,接连发生了好几起真刀真枪的流血事件。 而郑总捕也冒着得罪苏府的风险,从州府衙门处讨来了牌票,对苏府展开了正式的搜查。 苏家之人早已对苏牧心存不满,以苏清绥为首的三代子弟恨不得拍手称快,这么一闹,似乎又要坐实苏牧是假冒货那般。 事实上,正是因为苏清绥的检举,才会使得余海注意到了苏牧,搜查的重点自然放在了苏牧的院落,而其他地方则草草行事,对苏府其他人影响并不是很大。 可惜的是,搜查的结果并不乐观,余海便换了一种姿态,只告诫苏牧,声称形势已经非常严峻,希望苏牧能够与官府精诚合作,否则那些个绿林人冲击苏府,造成无辜的人员伤亡,事情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苏牧自是矢口否认,只是余海已经将此事都告之了苏家长辈,苏家一时间也是人心惶惶,群情激奋,要将苏牧这个祸害赶出苏府。 苏牧也是委屈得很,若非苏清绥等人将刀的消息泄露出去,又怎会引来如此多的绿林豪强? 眼下这个局势,苏牧确实能够一走了之,除了苏瑜和彩儿丫头,他对这个家族确实已经没有太多的好感,可一旦他出走,必将陷入无止境的追杀,厚着脸皮留在苏府,起码还有官府的力量保护着。 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麻烦,也不是没得法子,只不过需要等红莲伤愈再议了。 苏牧还在马车上寻思这些之时,思凡楼的巧兮姑娘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宴会的事情。 作为青楼之中的烟花女子,虽然巧兮也是小有名气的清倌人,但终究是比不得虞白芍这样的花魁,排场自然也小了许多,加上此次乃是为了答谢苏牧,便也不敢太过高张。 重午佳节之时,多得苏牧的那首曲儿,让她得到了施展才艺的机会,果是一鸣惊人,博得了满堂喝彩,连虞白芍都命人过来恭贺,并将那首词儿给抄录了回去,巧兮在思凡楼的地位和名声也是水涨船高,这几日来寻她的才子也是不少。 苏牧当初也不过是个浪荡纨绔子,虽然也有些名声,但都是些恶名,桃园诗会的一首《人面桃花》,加上重午的表现,终于是让文坛之中的读书人开始关注起他来。 思凡楼的姐妹们见着巧兮,也会调笑一番,俨然将苏牧当成了巧兮的入幕之宾。 虽然苏家并无太多的书香门第底蕴,如今仍旧在暴发户的行列,但作为杭州十大商户,能够嫁入苏家,也是青楼女子们不错的选择,再者,苏牧身材高挑,长相俊逸,出去游学一番之后,更是气质大变,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只是相较于杭州第一才子周甫彦等人,苏牧自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了。 这周甫彦此时也在思凡楼,却是由虞白芍陪着,席间诸多才子也都来捧场,虽然同样欢声笑语,但诸人也都看得出来,咱们的第一才子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似乎仍旧对重午夜的事情耿耿于怀。 他时不时望着二楼东面的雅间,下人们已经将席面都措置妥当,巧兮一身盛装,正在迎接赴宴的宾客。 虽说要答谢苏牧,但也不可能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这等聚会讲究的便是优雅情调,巧兮也将平素里与自己交好的文人书生都邀请了过来,大家以文会友,相互扶持,也算是雅事一桩。 到得掌灯时分,周甫彦终于是坐不住,听得跑堂的龟奴传来“苏公子”的声音,便朝那厢扫了一眼,果然是苏牧来了。 今日苏牧着一身白色的广袖宽袍,头发随意挽了个髻,用丝绳松松扎着,面带淡淡的笑容,手中并未执扇,而是拈了一根洞箫,颇得魏晋风骨,让人耳目一新。 可惜他并不知道,苏牧作此打扮并非为了装腔乔样,而是因为宽松的衣物,能够掩盖他因身上伤势带来的不适动作。 不过这洞箫嘛,就显得矫揉造作一些了,只是在这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年代,文人附庸风雅根本算不得什么,巧兮一曲荡气回肠的《望甲止息》之后,也有很多文人开始佩戴绣剑出行呢。 苏牧与巧兮并没有想象之中那般熟稔,两人也是翩翩行礼,浅尝辄止,并无太多暧昧,倒是席间那些书生文人一改往日对苏牧的轻慢与鄙夷,纷纷上前来见礼。 又有人旧事重提,将他的《人面桃花》和端午佳作拿出来吹捧,俨然将苏牧当成了我辈中人。 看到这里,周甫彦的脸色变冷了下来,这些人未尝没有相互吹捧之嫌,其实文人圈子也都这般,多参加几次这等诗会雅集,名气也便渐渐地提升起来了。 可苏牧这等样的人,他的作品得以宣扬开来,却有着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方,因为无论桃园诗会,还是重午佳节的思凡楼画舫,他都并未到场,怎么就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了? 更让人忿忿的是,重午雅会之时,与提学官范文阳坐了首席的大儒陈公望,居然也有到场! 这位陈公望乃杭州文坛耆宿样的人物,他怎么与苏牧扯上的交情,诸人也是一头雾水,不过这个事情上,连苏牧自己都觉得有些讶异,并不清楚陈公望为何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在座的诸位见得陈公望莅临,自是起身见礼,又是好一番热闹,思凡楼的妈妈也过来陪笑了一番,还送了一坛上好的美酒,巧兮又让相熟的姐妹到宴席上来表演歌舞,宴会便拉开了帷幕。 苏牧今日少有豁达,大有不醉不归之势,喝酒行令也是来者不拒,仿佛换了一身装扮之后,便果真成了狷狂轻疏的魏晋狂士一般。 只是这等姿态很快就破了功,因为席间陈公望半开玩笑地说:“兼之既然手持洞箫,想来必精此道,何不吹奏一曲,为雅会助兴?” 他们这边动静也不小,周甫彦又有心关注,听得陈公望这么一说,他也是竖起耳朵来听,却只听得苏牧带着七八分醉意,毫不羞愧地答道:“这等物事,不过是装点门面罢了,诸位手持折扇,可是为了扇风纳凉?还有街上佩戴绣剑的,可是为了拼斗杀人?” “你啊!只知一味胡诌!哈哈哈!”陈公望微微愕然,但很快便哈哈大笑起来,显然也觉着苏牧这话有趣又在理,旁人自是陪着乐呵,巧兮倒是饶有兴趣地偷看了苏牧几眼。 陈公望察言观色,便开口说道:“似你这般只是附庸风雅,可巧兮姑娘却是货真价实的大家,丝竹管弦无一不精,今夜适逢其会,我等可以大饱耳福咯!” 苏牧闻言,别有深意地看了巧兮一眼,只是呵呵笑道:“巧兮姑娘的技艺,苏某可是早有领教了的…” 巧兮顿时想起芙蓉楼出丑之事,脸色不由尴尬起来,不过此事于她而言并未有太多的挫败,因为她的技艺是没甚纰漏处的,只是受众太过粗鄙罢了,为了此事,芙蓉楼的妈妈还特地来思凡楼解释道歉了。 回想起来,若非有芙蓉楼一行,也不会有苏牧替她解围这一节,她自然也不可能在思凡楼表演那首曲子,也便不会有今日的名声鹊起了,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因缘际会则已。 念及此处,她也只是掩嘴一笑道:“苏公子尽是嘲弄妾身,是夜情形不同,今夜妾身依然准备妥当,定教公子耳目一新!” 苏牧见得巧兮落落大方,心中也生出好感来,借着酒意便作礼道:“即使如此,便是苏牧的福分了,且看看巧兮姑娘的好手段,哈哈!” 众人听说巧兮要表演了,便纷纷捧场,但见美人一身盛装的巧兮动人心魄,婀娜袅袅,香气诱人,真真是赏心悦目至极。 待得巧兮的嗓音轻柔柔响起,席间便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巧兮的歌声与丝竹的伴奏声,如两只纯白的云雀,争相在青天白云间飞翔,辗转悠扬,仿佛将人的心魄都带离了此间。 苏牧微微闭目,手指轻轻叩击在洞箫之上,和着拍子,颇为陶醉,而陈公望却悄悄凑了过来,朝苏牧轻声道:“贤侄,今日除了巧兮之答谢,老夫亦有一事相商,顺便引荐贤侄见一个人…” 苏牧慢慢睁开眼睛,轻笑道:“陈公有命,岂敢不从。” 他早已料到,似陈公望这等样的人物,若是替虞白芍出面也就罢了,巧兮这等级别的青楼女子,若非陈公望自己别有所图,想要请动陈公望其实并不容易的。 只是对于陈公望为何要如此隐秘的邀请自己,所见者又是何人,苏牧便是毫无头绪了。 第三十四章 陈公推苏郎 思凡楼二楼东面最大的雅间之中,风头正盛的巧兮姑娘一曲唱罢,宾客抚掌以贺,多有吹捧,真真佳品如潮,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巧兮下去之后,又有姐妹上得台来,却是妖艳之极的雀舞,诸多在座的宾客更是面色潮红,美人蹁跹助酒兴,美酒入喉舞更美。 陈公望对巧兮自是一番夸赞,而后借口不胜酒力,便要出去透透气。 他能够莅临宴席,已经殊为不易,巧兮自然不敢相留,她本有些话儿要对苏牧说道,陈公望在场多有不便,如今陈公离开,她心里也是欢喜起来。 似乎察觉到巧兮的表情变化,苏牧直视着她,笑着问道:“有心事?” 巧兮本欲开口,可与苏牧的目光碰触,心头却没来由悸动起来,羞涩地低下头去,只是嚅嚅地低声道:“妾身...妾身哪有甚么心事...” 似她这般欢场女子,见惯了男人的百般姿态,早已练就左右逢源的手腕,可被苏牧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仿佛自家那点小心思都被看穿了,当下竟然罕见地羞涩起来。 她再如何老练也不过是十六七的少女,苏牧虽然只有二十出头,可心理年龄却是成熟的,这么一对比,也难怪巧兮会这般小女儿作态了。 心里凝聚了力气,鼓足了勇气,巧兮正欲再度开口,却听得苏牧说道:“某观陈公憨态可掬,显是不胜酒力,姑娘少坐,且待某去寻他回来。” “哦...这样吗...公子自便则是了...” 巧兮猛然抬头,欲言又止,本就羞于开口的话语顿时咽了回去,看着苏牧洒脱不羁的背影,心绪复杂万分,今日乃是她答谢苏牧的宴会,可二人从头至尾并未多做交谈,心中难免有憾,眼见要说出口,苏牧又出去了,难免失落起来。 苏牧早跟陈公望有约,哪里会留在这里陪巧兮拉扯近乎,三两步走到雅间门口,却差点撞到了一个青衫书生。 这书生二十五六的年岁,丰神俊逸,仪表堂堂,也算是上风流人物,只是面色阴沉,显然多有不满。 “失礼了。” 苏牧微微拱手致歉道,后者却稍稍昂起头来,似乎极不情愿地抬手道:“在下周甫彦。” 没错,来者正是周甫彦! 早先他便与虞白芍相约此间,诗酒行乐,又有杭州城内有名的文人才子作陪,只是他心结纠集,总在关注苏牧这边的动态,这般下来,美酒也淡了,美人也厌了,一气之下,便要过来寻苏牧比斗一番,怎么也要把心中不畅抒发出来! 他本以为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会镇住苏牧,听了自己的名字之后,这苏牧必定受宠若惊,诚惶诚恐来攀结自己,连下巴都抬高了几分。 可苏牧却一脸的迷惑,虽然他在杭州已经几个月,但对文坛并无太多兴趣,也未有刻意去打探了解,只是觉得周甫彦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心挂着陈公望之邀,一时半会也懒得理会,便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哦,兄台请便,借过则个。” 他还以为这个书生也是巧兮邀请过来赴宴的,丢下这么一句,便侧身绕过了过去,只剩下周甫彦一脸的错愕,而后一张白脸顿时通红起来,咬着牙,心里骂道:“好个目中无人的狗泼才!” 他与苏牧素无交集,就如同适才他也是听了跑堂龟奴高声唱喏才知晓是苏牧,苏牧不认得他本尊容貌,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可周甫彦素来自视甚高,苏牧也算是文人圈子里的读书人,又岂能不认得他杭州第一大才子?! “他是故意的!何以辱人至此!” 他本还觉着自己唐突来这雅间拜访,多少有些屈尊纡贵折节下交的感觉,而且陈公望也在场,却是不要直接开口挑衅,若传将出去,说不得还有人说自己逼人太甚,刻意打压。 眼看着陈公望离开,他觑准了时机才过来,没想到苏牧居然会如此的倨傲无人! 不过现如今他心里已然没有了这等想法,就凭苏牧对他这般的态度,光明正大来这雅间找他比斗也是该了! 苏牧不认得周甫彦,这巧兮可是认得的,将这一情形收入眼底的巧兮也是暗道不妙,连忙过来赔礼,诚邀周甫彦进去坐。 后者既然打定了主意,也便老实不客气,非但要坐下来等苏牧,连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也叫了过来,连虞白芍都跟了过来,干脆便是两个雅间并成了一个! 人虽然多了,但大家都看得出周甫彦怒火中烧,气氛自然谈不上热烈欢快,好在虞白芍坐镇,她不似巧兮,她已然见惯了这等书生负气的场面,三言两语便生出话头来,又主动抚琴唱曲儿,场面才不至于太过冷清。 苏牧满脑子都是陈公望约他的目的意图,很快就将这小插曲给抛诸脑后,快步下了楼,往后院走去,早有龟奴得了陈公望的嘱托,直接将他引到了后院一处静谧的雅舍。 此处已经是思凡楼的后院,是姑娘们平日里歇息的地方,寻常外客自然不方便入内,可见陈公望要引荐之人也是身份不俗的了。 那龟奴敲了敲门,朝里面通报说贵客已到,陈公望应了一声,苏牧便推门而入,却见得陈公望与一男子相对而坐,正在喝茶醒酒。 这男子看起来三十年许,蓄了一部漂亮的胡须,眉目含威,一看便知是官场中人,苏牧心思流转,便悠然而入,拱手道:“陈公有礼,这位大人有礼了。” 那男子一听苏牧开口,面色也是微微讶异,他本以为苏牧不过是寻常迂腐或是浪荡子弟,可从苏牧对他的称呼,便省得,这苏牧是能够看出他拥有官身的,有这等目力的年轻人,也就不枉陈公望引荐一场了。 “贤侄无须多礼,来来来,老夫替你引荐一下,这位便是杭州司马府记室参军刘维民刘大人。” 苏牧对大焱官制不甚了解,但从陈公望的态度和这位参军的威仪来看,对方的官职该是不低的,当即再次行礼道:“苏牧见过参军大人。” 刘维民显然对苏牧的表现很满意,为官者自视高人一等,得人敬畏自是心头舒畅的,便摆手道:“此间无人,本官又是微服而来,便也无须多礼了,倒是恩师如此,倒教晚生心中不安了...” “原来是陈公望的学生...”苏牧想着,也就坐了下来,听陈公望和刘维民交谈了一会,也就弄清楚这位刘大人的身份来历了。 大焱以文制武由来已久,军中规矩也不容混乱,带兵打仗的事情由武官来执行,然而后勤补给和人员监管都是文官来掌控,甚至有时候还有文官掌权决策,只要官家(皇帝)高兴,文官带兵打仗都不是问题。 甚至连大太监童贯,都掌控军队数十年,时不时带领边军到疆域边境去耀武扬威一番。 这刘维民乃是文官出身,如今在杭州焱勇军的粮草总督麾下参赞行事,与其他同僚一同主管军粮马草和军械,也算是颇有权势。 聊了一阵之后,苏牧也就弄清楚陈公望的意图了。 原来这位老爷子吃了煎饼裹子之后,觉得这东西简单便捷,味道又不错,若能稍作改进,充当行军的干粮,必然大受军士欢喜,是故才寻了苏牧来合计。 这官场之中的争斗也是无形之中要人性命的事情,刘维民虽然也有些后台背景,但终究没能拿出太多功绩来,若这军粮改革能够成功,他的处境就会顺遂一些,这才找到了苏牧。 苏牧只是静静地听着,心里却是狂喜不已,这煎饼裹子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他心中的恶趣味,怀念一下现世的感觉,没想到歪打正着,引起了刘维民的关注,这就是天大的便宜了! 念及此处,苏牧便朝刘维民正色道:“大人,这裹子虽然制作便捷,然则用料上却还需斟酌,且不说其中的鸡蛋成本较高,也不易携带,苏牧虽不是贪图安逸之人,但对这等吃食小道也有些研究,眼下正好有个不错的方案。” “哦?但且说来听听!”刘维民登时面露喜色,却见得苏牧微微皱着眉头,面色迟疑了起来。 “哦...苏贤弟且放宽心,本官也不是强取豪夺之徒,你我都是陈公后辈,相互扶持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大家都是聪明人,说话也就轻松了许多,这些吃食小道,虽然看起来简单,但也都是别人家的秘方,想要空手套白狼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总得给些甜头的。 苏牧见得对方如此上道,也就不再卖关子,展颜轻笑道:“刘大人心系军勇,令人心折,苏某又岂敢藏私,这方子便送与大人,也算是苏某的一番心意,大人且听某细细分解。” 煎饼裹子却是制作简单,而且味道不错,也便于携带,营养成分也算是充足,可最主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原料里的鸡蛋不太方便携带,大焱朝虽然富足,但军中人人吃鸡蛋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苏牧的想法倒是很简单,用馒头干饼或者胡饼夹着肉干,制成土汉堡,既能长久保质,味道和营养也能够保证。 只可惜,哪怕富足如大焱,军中军士想要天天吃肉,也是消费巨大的事情,当然了,储备一些,配给哨探和前锋这等精良兵种,还是不错的选择。 而普通军士,这需要用到另外一个东西,那就是豉胶! 这豉胶需将豆类自然霉化制成豆豉,在加工成豉胶,在军士们吃干粮的时候,将少量的豉胶涂抹在干粮上,口味便会大大改善,成本低廉,但军士却能够吃得有味,而且豉胶本来就是咸的,这样一来,军士便不用携带盐巴。 再者,这豆豉古来有之,制作方法和技术也都很成熟和常见,想要炼成豉胶也很容易,如此一来,便可谓一举数得了! 刘维民认认真真听着苏牧的讲解,脸色慢慢舒展开来,慢慢变得和悦,而后变成了笑容。 而在思凡楼里面,杭州第一大才子周甫彦已经坐得极为不耐烦了! 第三十五章 决意贩粗粮 先贤曾有云,钓名之人,无贤士焉,但凡沽名钓誉之徒,必内有不足,却又急于人闻,然而读书之人信奉士大夫之道,谓之立德立功立言,欲得三不朽,又必须先立其名,如此才能将自家的本事施展出来。 所以说,读书人之中,多有沽名钓誉之徒,这也算不得是一种贬低,只是为了名声而做出一些为人不齿的行径来,这般便是失去了本心本意了。 而读书人想要刷出自家的名声来,寒窗苦读自然是不行的,这也正是文人圈子为何老是混在青楼楚馆的原因之一了。 青楼楚馆之中人流量最是集中,消息传递的速度也快,显然是刷名声的最佳选择。 唐时便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经典佳作,后世宋时的柳永柳三变,也是混迹烟花杨柳的一把好手。 似周甫彦这般的人物,已经刷出了杭州第一大才子的名头来,又有了进士的官身,只差一个肥美一些的实缺罢了,可他尤不知足,但试问又有谁会嫌弃自己的名气更大?又有谁能够容忍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来挑衅自己的名声? 他在雅间之中枯坐守候,却迟迟不见苏牧归来,便忍受不得,径直寻了过来,那龟奴也不敢得罪周甫彦,便将苏牧的去处告知了周甫彦。 当他怒气冲冲来到后院的雅舍之时,见得那雅舍关门闭户,心头顿时火气,想着苏牧必然是在与某个女子做那见不得人的腌臜事。 “他竟然做这苟且之事,却不愿与我这杭州第一才子坐而论道,以文会友!” 本着这等想法,周甫彦就要破门而入,好生教训苏牧一番,可当他走到门前,那门却被推开了! 陈公望与苏牧、刘维民笑吟吟走了出来,有说有笑,气氛极为融洽。 刘维民混迹官场,何等样的人物也都是见过的,可这苏牧总是给他一种难以捉摸的观感,而且从陈公望的神色之中,他也看得出来,这位陈公也是有着同样的感受的,真不知道这苏牧年纪轻轻,如何拥有这般的气质。 适才一番交谈,苏牧果真替他谋划了一个极好的方案,若真要执行下去,说不得真能谋求一件大功劳。 而对方也是相当会做人,绝口不提自己的创意,只是说这是大家共同参详出来的,若交到他刘维民的手中,才不至于埋没了。 刘维民心里自然是欢喜的,作为交换条件,也不避讳,这等事情还是光明正大,各求所需,结算清楚的好,免得今后这苏牧狮子大开口。 可让他想不到的是,苏牧并没有等到今后,当场就开了个大口,他居然想插手米粮的生意! 所谓民以食为天,这米粮的生意,无论放在哪朝哪代,哪个城市,都是有着固定的份额,若没个后台背景,想要入行却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特别是在杭州这样的繁华之地,米粮的买卖早已有主,贸然入行,除非财力雄厚到了极点,否则也会遭到同行的排挤,不多时便衰败了。 杭州富庶,连造作局都设在了杭州,衣食住行,米粮盐铁都各有其主,泾渭分明,而且这些商户的背后都有官府势力做支撑,想要进去分一杯羹,那是很难的事情。 不过刘维民作为司马府的记室参军,如果一定要出手,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苏牧提供的筹码,还不足以让刘维民花费如此大的力气罢了。 好在苏牧也很清楚这一点,知晓事不可为,也只是退而求次,只是想要刘维民稍微扶持一下,他也不做那新米的行当,只是想做些粗粮的生意。 这粗粮便是寻常贫困人家口粮,对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杭州人而言,是上不得桌子的东西,以刘维民的实力,苏牧想要插手这个生意,倒是件容易的事情了。 这样一来,可谓是皆大欢喜的双赢局面,他们又如何能不开心? 这才出了门,却见得周甫彦直愣愣站在门口,刘维民顿时不悦了。 他本就是微服出行,可这周甫彦家学渊源颇深,家中都是进士,又有人在朝中为官,还是侍郎级的大官,平素里与杭州官府走得亲热,是认得刘维民的。 周甫彦也是心思飞快,虽然他不知苏牧如何能够搭上刘维民这条线,但想来刘维民这样的高官,也不可能会与苏牧有太深的情谊。 说不定这苏牧重金买通了陈公望,只不过是想攀附一下刘维民罢了,如此一想,他也就镇定了下来。 “刘世叔有礼了...” 刘维民见得周甫彦出现在这里,也有些讶异,当即问起来:“师侄到此,所为何事?” 周甫彦虽然有第一才子的名声,但在真正的高官面前,还是不敢托大的,心思一转,便直接开口道。 “侄儿是来寻苏牧朋友回去切磋文采的...” 果不其然,刘维民一听说周甫彦要找苏牧比拼才学,顿时来了兴致,他本就是个读书人出身,为官之后,为了避嫌,也极少有机会参加这等雅事。 而且让他吃惊的是,这苏牧看着年纪轻轻,但谈吐城府都极为不凡,如今更是令得杭州第一才子都找他比拼,可见确实有着过人之处,这遭买卖还真是没有做错呢。 “想不到苏牧贤侄也是优雅之人了,恩师,眼下时日尚早,不如我等也去凑一凑热闹?尝闻周师侄乃杭州第一才子,如今适逢其会,该是不能放过的了。” 刘维民都这样开口了,陈公望就算知晓周甫彦想要羞辱苏牧,也不方便开口阻拦,当下也只是笑笑应允了下来。 苏牧眉头微蹙,终于是想起周甫彦这个名字来了。 前晚兄长苏瑜便将思凡楼画舫所发生之事告诉了他,因为觉着事不关己,也就没有太在意,反正兄长已经得到了提学官范文阳的赏识,好处拿了也就完事了。 可没想到这杭州第一才子恁是心胸狭窄,居然追索到了这边来,真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了。 眼下刘维民刚刚才答应扶持他的粗粮计划,他也不可能驳了陈公望和刘维民的面子,也只能硬着头皮跟着回到了二楼的雅间。 一回到雅间才发现情况不妙,原先的人马居然多出了一倍有余,出了原先巧兮的宾客之外,还有其他一些不认识的人,连思凡楼的花魁虞白芍都在席间安坐若素! “这周甫彦是有心刁难了啊...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啦!”苏牧无奈苦笑了一番。 在场之人也有认得刘维民的,见得大人物进来,慌忙起身行礼,其他人也都是有眼力的,便都有些拘束起来。 倒是虞白芍面不改色,仍旧淡然素雅,只是福了一礼:“妾身见过刘大人。” 刘维民眼前一亮,当即赞赏道:“时常听人说起我杭州第一花魁之名,今日一见,果是不同凡响,白芍姑娘切莫拘谨,刘某人也只是闲来无事,看看小辈比斗则已,大家且入座。” 苏牧听得刘维民这么一说,顿时头大起来,本还有机会避免与周甫彦斗嘴,如今这刘大人这么一说,今日之事是不能善了了。 他若赢了周甫彦,必定会成为周甫彦的头号眼中钉,前番已经得罪了宋知晋赵鸾儿和赵文裴,而后又有族中苏清绥等人时常下绊子,郑则慎和余海等官门中人整日在苏府外围蹲点,暗地里还有摩尼教的石宝等一众绿林人士虎视眈眈,如今又要得罪杭州第一大才子,这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不啦? 可如果故意输给周甫彦或者避而不战,又会被刘维民看不上,将会直接影响到他今后的商业计划,无论如何都是两边不讨好的事情。 似眼下这等情势,苏牧也只能两害权其轻,虽然他不是什么历史或者古文专业的,甚至没有读过大学,但平日里最喜欢读书,名篇经典还是记得不少的,只希望这周甫彦不要真的那么名符其实才好了。 既然已经决定迎战,苏牧也就冷静了下来,脑子里不断在回忆着现世之时读过的名篇,好在这大焱朝与现世那个时空有些不同,从隋唐开始历史轨迹就发生了变化,导致一些大人物也没有出现,能够借用的诗词也就多了许多选择。 这周甫彦也是喜出望外,差点便冲撞了刘维民,没想到自己三言两语便硬扳了回来,还能够借助刘维民的力量,让苏牧迎战,让他想逃也没处逃。 每念及此处,周甫彦那第一才子的优越感便又浓郁起来。 文人相斗总有些规矩,吃相也不要太难看,而且也要有些名目,若让刘维民或者陈公望出题,那便是最为公道的提议。 可周甫彦想要将苏牧彻底踩在脚下,就不能给他任何机会,如此一来,他便呵呵笑着,让虞白芍上场表演一番,声称是欢迎刘维民的莅临。 这刘维民对虞白芍的色艺也是久有耳闻,自是欣然答允,虞白芍便也不客气,袅袅婀娜着上了台。 见得虞白芍上台,周甫彦便开心笑了起来,原因无他,因为苏牧算是输定了! 因为他平素为虞白芍这个花魁写了不少的佳作,此时以此为借口,正好以虞白芍来做题,他也算是以有心算无心,苏牧纵使再急智,又岂有不输之理? 若这样的情况下,苏牧还能谱写出佳作来,打败自己,那他周甫彦又有何颜面继续顶着杭州第一才子之名? 他这厢兀自想着,苏牧却被虞白芍吸引了目光,不得不说,这位第一花魁,果真是色艺双绝,让人心神向往不已。 而一直沉默不语的巧兮则偷偷戳了戳苏牧的后腰,又看了看虞白芍,以此来提醒苏牧。 她是思凡楼的人,又岂会不晓得此中关节,只怕苏牧要吃亏,便不忍心提醒了一番。 苏牧却是不以为然,偷偷捏了捏巧兮的手,投给了对方一个淡淡的微笑。 第三十六章 美人舞旋裳 歌唱与舞蹈似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早在远古时代,人类便通过歌舞,向上天诉求与祷告。 唐时亦有先人云,低身锵玉佩,举袖拂罗衣,对檐疑燕起,映雪似花飞,却是道尽了舞之一道的唯美风流。 到得焱朝,青楼楚馆勾栏瓦肆遍地开花,个中女子莫不是能歌善舞,甚至于连东京宫廷的大型庆典,都会邀请民间大家来参与,此谓之:“和顾”。 古时舞蹈讲究排场,动辄数十上百人一同表演,声势浩大,让人震撼,似唐时的《柘枝》、《剑器》、《解红》、《菩萨蛮》和《霓裳》等。 焱朝沿袭唐风魏骨,舞蹈一道也是多有传承,但也改进了不少,更是发展出多种适合小团体甚至单人表演的新类型,而这就不得不提到其中一种,那便是《胡旋》。 《胡旋》在唐时便风靡兴盛,到了焱朝之后更是发扬光大,彼时称之为《舞旋》,而提到《舞旋》,便绕不过此道大家张真奴。 在这思凡楼之中,虞白芍能够稳坐花魁之位,除了本身姿色气质身段极为出彩之外,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她乃是张真奴的弟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说到《舞旋》,却俨然无人能出其右了! 顾名思义,《舞旋》最大的特点便是大量的旋转动作,最是能够展现女子柔美婀娜而健康有致的身段,大开大合的动作更是让人浮想联翩,杭州城中不知有多少男儿汉因为一阙《舞旋》而成为虞白芍的裙下之臣。 此时周甫彦开口,又有刘维民这等权贵在场观摩,加上巧兮等后起之秀不断形成压力,虞白芍自当施展浑身解数而不遗余力的。 但见美人清妆素颜,一袭白色烟笼百水裙,外罩锻绣玉兰飞蝶纱衣,内衬淡粉锦缎裹胸,那胸前曲线惊人起伏,早已将人的魂儿拘了去。 在柔和的灯火映照之下,虞白芍若灵若仙,柔荑似玉,面若桃花,恰似那飞升的嫦娥仙子。 丝竹管弦悠然而起,虞白芍曼妙而动,玉袖生风,那是暗香扑鼻,让人沉醉不已。 而后乐声趋急,似溪流慢慢汇聚,急转直下,声势越发浩大,又仿若冲上云霄的云雀儿,将人的心魂都提将起来,如梦似幻,诸人便都看得痴了! 待得虞白芍展开玉袖与衣裙,似那翩跹玉蝴蝶一般疯狂旋转之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中再无它物,便只剩下这似乎要超脱人间红尘的白衣仙子! 苏牧微微眯起双眸来,心中却是百感交集,这虞白芍让他真正见识到了这个最为奢靡的朝代,最具代表性的一面。 他想起了现世之中,那些动不动就蹲下起立m字开腿,疯狂抖臀抖胸之类的艳舞,也想起了正儿八经的各种现代舞甚至于民族舞,但此时身临其境地感受着这个古老朝代的代表性舞蹈,他也心醉神迷了。 巧兮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心一直提在桑子处,直到乐声停止,虞白芍香汗淋漓地雌伏于地,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就好像她比跳舞的虞白芍还要疲累。 她凭借着一阙《望甲止息》而声名鹊起,俨然有了追赶虞白芍的资格,可如今,她知道自己跟对方完全不在一个层次,这并不是技艺方面的抗争,而是一种气质的沉淀,是底蕴的积累。 在场宾客鸦雀无声,直到周甫彦带头鼓掌,喝彩叫好声才依次渐进,越发壮大起来,而虞白芍也缓缓起身,敛容朝四方行礼,刘维民不由赞叹道:“白芍姑娘色艺双绝,令人惊艳,或可比肩东京第一名妓李师师了!” 刘维民此言一出,在座尽皆惊喜,他们虽然都算得上一号人物,可对于国都汴梁也只是耳闻神往,眼下有刘维民这等样的见过大世面的大人开口称赞,连素来淡雅的虞白芍都连称不敢,却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了。 如此热闹了一阵之后,刘维民便开口提议道:“难得白芍姑娘献上绝艺,今日在座可都是我文坛的翘楚,有周贤侄这等第一才子,又有苏兼之这般的后起之秀,诸位何不临场吟作,以助雅兴?” “终归是来了啊…”苏牧心头只是冷笑,似刘维民这等官场老狐狸,又岂能看不出周甫彦的挑衅之意,他有意促成比斗,便是要看看苏牧的斤两了,毕竟二人私下里有协议,虽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终究是无法摆上台面来的,此举未尝没有敲打苏牧的意思。 而周甫彦今夜几经辗转,终于靠着刘维民而得偿所愿,再看苏牧沉默不语的姿态,显然自觉已经赢了三分,头颅都高昂了不少。 至于周围的宾客们,早知周甫彦为人心胸狭窄,眼里容不得沙子,今夜腆了脸过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中都只能为苏牧感到惋惜。 虽然周甫彦恃才傲物,睚眦必报,但却有着实实在在的文气与才华,虽说第一才子也都是吹捧出来的,可他能够让所有人都吹捧他,也必然有着他的无人能及之处了。 反观苏牧,南下游学之前,顶着纨绔子弟的不良名号,不学无术,只知玩耍作死,与宋知晋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是有辱斯文,是半点可取之处也无的。 游学归来之后虽然性情大变,竟沉稳成熟起来,但仍旧没有太多惊人之举,桃园诗会虽然并未到场,但一首《人面桃花》也称得上佳作,可惜又有着负气而作之嫌疑,还被人质疑幕后买诗,哪怕声名逐渐响起来也算不得什么好名声。 到了重午节的文会,虽然拿出一首不伦不类的填词来,却又是歌唱的小道,难登大雅之堂,反倒成全了思凡楼的巧兮姑娘。 杭州城说大很大,但说小也很小,文人圈子来来去去无非就是这么一群人,苏家怀疑苏牧真实身份的事情也瞒不住街头巷尾的长舌妇们,现如今只要有心打听,便都已经知道苏牧来历不正,甚至连官府的捕快探子都将苏府给围了起来。 这桩桩件件加起来一看,今夜的比斗也就呈现一面倒的态势了,如果这等样的苏牧都能赢过第一才子周甫彦,那周甫彦也不用在杭州文坛混下去了。 同样的道理,若苏牧输了,今后也便再无脸面在文坛立足,可如果赢了杭州第一才子,呵,那事情可就精彩了。 这是在场这么多人,又有多少个相信苏牧会赢? 起码他们是不相信的,陈公望不信,刘维民也不信,虞白芍更不相信,巧兮倒是愿意去相信,但她也很清楚周甫彦的实力。 这些人能够寻思得的东西,周甫彦自是心知肚明的,他素来倨傲,甚至有些追求完美的执拗,这也是他一定要解除苏牧这个心结的缘由。 如今得了刘维民开口,又指名道姓点了他和苏牧的名字,虽然他仍旧不太乐意苏牧的名字与自己相提并论,但想着今夜过后,苏牧将彻底被清除出文人圈子,他感觉整个心境都干净了许多。 但见他暗自清了清嗓子,而后中气十足地揖道:“刘世叔谬赞了,这些许虚名,都是长辈厚爱,同学抬举,侄儿又如何当得起,只是素闻苏牧朋友才高八斗,文采斐然,周某也是倾慕已久,今日恰逢其会,我等不如以文会友,小小比斗一番,说不得能为我杭州文坛增添一二分色彩,不知苏朋友意下如何?” 周甫彦也是生怕苏牧再次推脱,本向着刘维民说着话,这说到一半,竟也能硬生生扯到了苏牧这边来。 在座诸位也是暗自叹息,这苏家兄弟也该是倒霉,让周甫彦这么一个大才子盯上,上一回非但踩不到苏瑜,反而让提学官对苏瑜刮目相看,还阴差阳错让巧兮借苏牧之力上了位,今次苏牧是如何都逃不脱了。 苏牧表情寡淡,今夜也是喝了不少酒的,此时轻轻叩击着手中洞箫,颇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沉思了片刻,便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微微抬手揖道。 “周才子如此抬爱,苏牧又岂敢请托,周才子且请了。” 苏牧这一吐气,倒是给了人一种英雄气短之感,众人尽皆唏嘘不已,今后杭州文坛怕是再无苏牧之名了。 周甫彦见得苏牧微微摊手,请他先出手,心里自是不悦,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他苏牧居然还能够云淡风轻地让第一才子先出手? 见得这一幕,周甫彦也觉得无趣,顿感苏牧连对手都算不上,颇有杀鸡用牛刀的意味,竟然又生出了高手寂寞的感伤来。 “也罢也罢,尽早解决了,尽早除掉这个心结罢!”周甫彦如此想到,而后慢慢踱步到了雅间的中央,轻轻掂着折扇,这才走出六七八步,便一拍折扇道:“有了!” 他为虞白芍所作诗词不下双掌之数,如今不过是挑选其中最为出彩之作罢了,竟然也故作沉吟,真真是矫揉造作到了极点,可这些虽然只是旧作,但同样也是人所不及的佳作,在场之人,又有谁敢置喙半句? 但见周甫彦微微昂起头来,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吟唱起自己的作品来。 第三十七章 一阙意难忘 思凡楼已经进入了夜间最热闹的时段,一楼大堂已经开始表演压轴戏,诸多豪客也都走出雅间,在二楼倚栏俯瞰,身边莺莺燕燕,旖旎烂漫。 而第一才子周甫彦所在的二楼雅间,此刻却是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虽然可能性几乎接近于零,虽然这已经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比斗,但在座的诸位都有着自己心中的一些期待。 有人只是希望苏牧不要输得太惨,毕竟文无第一,只要诗词不是太过难看,他们也不会落井下石,因为这样会让他们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来。 似陈公望这般文坛的耆宿,素来公正客观,也正是因为正直有风骨,才拥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和名望,从苏牧以往的风评来看,他是不太看好苏牧的。 而刘维民先前并不认识苏牧,今夜与苏牧一会,反而对苏牧很感兴趣,否则他也不会促成这场比斗,如果说在座有人认为苏牧会赢,那刘维民绝对算一个。 至于除了刘维民之外,或许有好些人都希望苏牧能赢,但都不认为他会赢。 起码巧兮便是其中之一,她与苏牧不算太过熟悉,但欠了苏牧的人情却是实实在在的一桩事情,所以她希望苏牧能赢,但也如同其他人一样,认为苏牧不可能会赢,他们或许不了解苏牧的实力,但实在太了解周甫彦的底力了。 除了巧兮之外,还有一个人希望苏牧能赢,而且大家都不会猜得到,因为她便是刚刚舞毕的虞白芍! 杭州文坛皆将她与周甫彦视为才子佳人的典范,但虞白芍自认为她与周甫彦并未亲密到那种程度,起码到目前为止,她仍旧守身如玉,无论周甫彦如何发力追求,她仍旧保持着该有的距离。 不可否认,能够与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一同出现在文坛之中,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但周甫彦未尝没有依靠虞白芍刷声望的嫌疑,说白了不过是相互利用,相互吹捧罢了,若说情投意合的真感情,虞白芍自认是一点半分都没有的。 就如同今夜之事,他周甫彦还是借了虞白芍来踩苏牧,他已经算是实至名归的杭州第一才子了,为何还容不得别人出头? 这是虞白芍如何都想不通的。 她下意识偷偷看了苏牧一眼,那个随意挽着长发的白衣男子,此刻只是保持着淡淡的笑容,仿佛洞彻了人生的真谛,在他的神色与眼眸之中,拥有着一股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成熟与深邃。 但事实证明,绝大部分人都在关注着周甫彦,等着这位大才子开口的时候,虞白芍也并非唯一一位关注着苏牧的人,因为在雅间的外面,一双狭长的桃花眸子,正悄悄地关注着这一场比斗。 她是思凡楼的红牌姑娘,李曼妙! 从苏牧进入思凡楼开始,她便注意到了这一切,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关注,甚至只是发自本能一般想探听,没有厌恶,也没有欣喜,只是单纯的好奇。 她跟其他人一样,不太明白周甫彦为何老是咬住苏牧不放,一个第一才子,跟一个曾经的纨绔,完全没有任何的可比性,可谓八竿子打不着,难道就因为重午夜苏牧的那一首不伦不类的填词,触动了周甫彦心中的某些情愫? 诸人还在各怀鬼胎,周甫彦却已经缓缓开口吟道。 “衣染莺黄,爱停歌驻拍,劝酒持觞。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 “这是一首词了...这开头,该是《意难忘》...不过似乎有些艳丽啊...” 诸人一边暗合平仄拍子,一下便将词牌名给抖了出来,而虞白芍却是蛾眉微蹙,似乎很是不悦,而周甫彦却继续吟道。 “檐露滴,竹风凉,拚剧饮淋浪。夜渐深,笼灯就月,子细端相。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长颦知有恨,贪耍不成妆。” 吟到此处,周甫彦目光颇为暧昧地朝虞白芍扫了一眼,而后呵呵一笑,风度翩翩得继续道。 “些个事,恼人肠。试说与何妨。又恐伊,寻消问息,瘦减容光。” 这首《意难忘》一念完,周甫彦却是笑而不语,只是留足了时间让宾客惊讶和赏析,他洋洋得意地昂着头,嘴角含着胜利者的微笑。 “嗯...辞藻华丽香艳,意境旖旎,极狎昵之情,端得是风流无边,郎有情妾有意,双宿双飞,也算是羡煞旁人了...”刘维民也是文官出身,多少有些底子,只可惜对诗词一道却不太深入。 诗词写得好的,做官必然了了,大抵因为诗词一道讲求意境,豁达开放,无拘无束,这等人若进入到官场,便无法适应官场的挤压,必定就不遂人意了。 而刘维民混迹官场还是风生水起,反推过来,对诗词的鉴赏能力,自然就不如在官场心灰意冷而专注于诗词的陈公望了。 这位老人下意识朝虞白芍审视了一眼,果见得思凡楼的当家花魁蛾眉微蹙,心不在焉,眉宇间积攒愠怒,不由低叹一声:“我看倒是郎有情而妾无意,落花有情而流水无心啊...”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陈公望的揣测并没有错,这首词道尽了周甫彦与词中女子的香艳情事,只道凤求凰,对女子的色艺双绝追求极致的感官享受,却只是将女子当成了青楼玩物一般,也难怪虞白芍会愠怒不语了。 就词作的用词而言,这首《意难忘》是无可挑剔的,只是在座诸位都知道,这首词中所写女子,必然是虞白芍,不由各种羡慕嫉妒恨,这周甫彦果真成了虞白芍的入幕之宾了啊! 这也正是虞白芍生气的地方了,她自问清清白白,而周甫彦为求成名,不惜如此污蔑,她又如何能不怒,这简直就是硬生生将她的清白与这第一才子绑在了一起了! 想清楚这一节之后,在座的宾客终于开始收拾心绪,纷纷祝贺第一才子再创佳作,不日必定要传遍整个杭州文坛了。 刘维民也呵呵笑着赞赏了几句,周甫彦自是心怀大畅,只是用挑衅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苏牧。 而后者眉头微皱,只是往虞白芍这边看了一眼,二人四目相对,似乎都看出了对方的意思。 很显然,苏牧是替虞白芍感到不值的,为周甫彦这么一个人搭上自家的清白名节,实在有些让人不喜。 虞白芍无论姿色身段还是才艺,都是人间少有,若说苏牧不动心,那是假话,但二人并无交集,也没有相互间的怦然心动,想说要为虞白芍出头,很显然是不合常理的,苏牧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 他只是如同在座之人一般,暗自替虞白芍感到惋惜罢了。 只是虞白芍这般看着他,很显然是希望苏牧能赢下这场比斗,因为只有苏牧赢了,周甫彦的这首《意难忘》才不会流传开,大家记住的,将是苏牧的佳作,也就不会再将她和周甫彦的事情四处乱传了。 “这也算是周大才子的巅峰佳作了,苏牧这次是输定了...”这几乎已经成为了在场绝大部分人的共识,连门外不远处偷看的李曼妙都欣喜不已,她就是喜欢看到苏牧不如人! 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苏牧缓缓站了起来,摇曳的灯火映照之下,酒气未消的他亭亭玉立,如一杆寒竹,白衣胜雪,手持洞箫,魏晋风骨跃然于脱,光是这份气度,便让人惊艳与心折! “好一个倜傥的俊俏哥儿!”刘维民心中不禁赞叹,此时的苏牧与适才跟他锱铢必较争取粗粮生意,完全就是判若两人,这等强烈的反差,也让刘维民对苏牧产生了更加热切的期许。 巧兮心头一紧,没来由悸动起来,再想起芙蓉楼那一夜,苏牧将自己保护在身后,唱着那曲调古怪的歌儿,替自己解围的画面,脸色顿时红润了起来,倒不像在风月欢场强颜卖笑的烟花娘,却似情窦初开的邻家少女了。 苏牧离席踱步,缓缓迈开三四五步,而后站在了虞白芍的面前,也不转身,只是直视着虞白芍,淡然一笑道。 “在下便献丑了。” 在座之人尽皆惊讶! 人说七步成诗已然是了不得的神人,适才周甫彦也只是走了六七八步,可众人都知晓,这首《意难忘》只不过是他翻出来的旧作,并非现场即兴创作。 而苏牧虽然第二个出场,可在这短短时间之内便能创出一首词来,已经足以让人刮目相看了! 周甫彦却只是兀自冷笑,他自觉已经看穿了苏牧的老底,似苏牧这么一个纨绔子,又能有几两才华,如今跟自己争这步数,不过是死要面子罢了,指不定一开口便贻笑大方了。 期期艾艾之中,苏牧缓缓开口吟道。 “前日海棠尤未破。点点胭脂,染就真珠颗。今日重来花下坐。乱铺宫锦春婀娜。” “这...这《蝶恋花》的用词遣句不属于周甫彦啊!怎么可能!” “嗯...辞藻倒是华丽唯美,可惜这意境是半点也无啊,而且这分明是咏物,并未提及虞美人,难免有些离题了...” 苏牧上半阙一出,众人登时惊讶错愕起来,人说以此之长攻彼之短,这周甫彦最擅长便是华丽美艳的用词,苏牧非但没有扬长避短,反而针锋相对,这是要针尖麦芒正面硬撼了! 只是这上半阙只能算是可圈可点,若下半阙没个画龙点晴,也就只能落败了。 可纵使落败,凭借这上半阙,众人便已经清楚,苏牧今夜,绝不可能输得太难看! 察觉这些人的表情变化,苏牧心中也只是冷笑。 简直就是笑话,他又怎么可能会输,这首《蝶恋花》乃出自宋朝名家张抡,这位神秘人可是神通广大,只要有新词问世,宫廷必定付之丝竹,很快就传唱开来,绝对是写词的神人了! 念及此处,苏牧信心大增,继续开口吟将起来。 第三十八章 醉卧又何妨 一袭白衣,随意挽着长发的苏牧,就这般直视着虞白芍,任周遭莺莺燕燕笑歌笙,我自执箫泼洒魏晋风,而后款款吟唱出那半阙蝶恋花。 “前日海棠犹未破。点点胭脂,染就真珠颗。今日重来花下坐。乱铺宫锦春婀娜。” 引得满场惊诧之后,苏牧便继续吟道。 “剩摘繁枝簪几朵。痛惜深怜,只恐芳菲过。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雅间之中变得寂静无声,虞白芍心头反复念着:“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 “原来是这样...”虞白芍喃喃自语道,表情有些欣喜,又有些失落。 欣喜的是,这首词虽然只是咏物抒情,但用词却不输周甫彦半分,而在意境之上,却已经超脱周甫彦太多太多! 这绝不仅仅是虞白芍的个人看法,而是在座诸位,连同首席之上陈公望和刘维民的想法! 他们不由想起了桃园诗会,苏牧的那一首《人面桃花》,今日这首《蝶恋花》,简直与《人面桃花》拥有异曲同工之妙也! 你周甫彦道尽了与美人之间的风流香艳,以能够成为花魁的入幕之宾而沾沾自喜,甚至不惜创作诗词来四处张扬,并引以为傲。 可再看看苏牧,一袭白衣魏晋风骨,只寄思于山水万物,跳脱男女之情的小羁绊,你是红袖添香,我却没有半分艳羡,因为我宁可醉卧花底,也不须红袖来扶我! 不争,便是最大的胜利! 众人皆以为苏牧迎战,必然是惨败的结局,可应战了之后,却仍旧能够巧妙地摆脱,看似正面交锋,在意境上却又远远将周甫彦甩了十八条街外加两摊包子铺,这才是真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细细想来,更让人难以置信的问题便来了。 如果说这首《蝶恋花》乃苏牧临场即兴所做,那他的才华自然毋容置疑,而且这股隐士一般的气度,也做不得假,前有《人面桃花》为例,今夜又一身魏晋风骨的白衣洞箫装扮,很显然便是他日常的情怀了! 可如果说这首词只是他的旧作,那便更加恐怖了。 因为他来之前,周甫彦正在隔壁寻欢作乐,两人并没有见过面,也就是说他是不会想到周甫彦要找他比斗诗词的。 而他早早便作了隐士的淡雅打扮,是不是可以说,他早已做好了准备,防着别人来挑战他? 若是这样,是不是说他早已算到周甫彦不会轻易放过他,甚至连周甫彦必定会用虞白芍来做题,他都已经算计在内了? 如此想来,相信绝大部分人更愿意接受前面一种假设,因为如果是后面一种,那么苏牧的心机算计,也太过逆天了! 刘维民并不需要去深入考虑这些,因为他今日促成这场比斗,就是为了考验苏牧,而考验的结果便是,苏牧绝对是个靠得住的队友! 相比周甫彦,苏牧更懂得利用诗词来占据优势,除此之外,若论对人心人性的剖析,毋庸置疑,周甫彦绝对是望尘莫及的! “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端是好句!早听说兼之小朋友文采斐然,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今后的杭州文坛,苏小朋友俨然有了一席之地了。” 刘维民适时地开口道,因为周甫彦此时呆若木鸡,口中喃喃着全是苏牧的《蝶恋花》,一脸的难以置信,挫败感如同潮水一般,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他的心灵,他的脸色通红滚烫,早已羞愧得无地自容! 想想自己堂堂杭州第一才子,一波三折地来挑战苏牧,一进门就先被对方无视了,好不容易接着刘维民的帮助,促成了挑战,信心满满,更是不惜将虞白芍也利用起来,最终却还是输给了对方! 这简直就是自作自受,不作死便不会死啊! 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诸人都是受到同时代的文化教育,审美观并没有太大的差距,诗词好坏的鉴赏能力虽然因人而异,然则在意境上的区别却很容易看得出来。 而诗词之道,如同山水泼墨画一般,讲究的便是意境二字,在意境上不如人,虽难分胜负,但优劣已经显而易见了。 今夜之后,苏牧的这首《蝶恋花》必定风靡杭州文坛,那句“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必将成为经典名句,传唱不衰! 而他周甫彦呢? 一想到自己将从杭州文坛第一才子的神坛上被扯下来,周甫彦是又羞愧又愤怒,也顾不得礼貌,朝刘维民低头沉声道。 “周某自愧不如,无颜再驻留此地,这便先告辞了!” “唉,贤侄何须如此,今日雅会,不过是以文会友,些许优劣,乃人之常情,切不可为此郁郁。” “刘贤侄所言甚是,这诗词比斗并无严苛胜负,切莫因小失大,影响了心境,不利于往后的学习,美成且宽坐便是了。”陈公望也在一旁规劝,甚至还将周甫彦的表字“美成”都叫了出来,也只是通过这份亲切,让他心情平复下来。 可周甫彦又如何能够平复下来,这两位前辈如此规劝,心中分明已经将他当成了落败者! 而且根本就不用陈公望和刘维民开口,连他自己反复咀嚼了这首《蝶恋花》,也都觉得自叹不如,如今又有何脸面再留在这里丢人现眼! “谢过两位前辈赐教,后生心绪不佳,怕是扫了诸位兴致,这便告退,恳望莫怪则是!” 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周甫彦用袖子捂住脸,就这么奔了出去,然而失魂落魄,不觉意磕碰到了席案,仓惶扑倒在了案桌之上,美酒佳肴顿时沾了满身,实在狼狈万分! “这...”面对此情此景,陈公望和刘维民也是相视一眼,哑口无言,只能是苦笑不已。 周甫彦没想到自己想故作洒脱地离开都做不到,各种羞辱悲愤从心底火山喷发一般涌出来,眼角竟然再也框不住,热泪就这么滚了下来,真真是颜面扫地! 苏牧只是冷静地看着满身脏污的周甫彦如行尸走肉一般离去,难免叹息了一声。 “哎...又结仇了...” 他不过是随口唱了一首歌,替巧兮解了围,没想到巧兮拿到思凡楼的画舫上唱,拂了周甫彦的面子,这位仁兄便千山万水过来挑战,可见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到了何种地步。 今夜他重挫了周甫彦,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文人们,必然将他推举到杭州第一才子的位置上,周甫彦不将他苏牧当成第一大仇,那才是真的见了大头鬼了! 果不其然,周甫彦前脚刚走,在座的文人士子便纷纷上前来,对苏牧好一番吹捧奉承,大有恰逢其会与有荣焉的感觉,苏牧已经能够想象得到,这些人将会如何宣扬今夜之事了。 “他...他真的赢了...”虞白芍心绪复杂万分,看着宠辱不惊的苏牧,只是深深埋着头,手却轻轻颤抖了起来。 而巧兮则落落大方地上前来,朝苏牧福了一礼,与诸人一同道和,而且不知不觉便贴到了苏牧的身边来,仿佛苏牧的胜利,便是她巧兮的胜利一般。 可以预见,今夜过后,苏牧必将成为杭州文坛最炙手可热的新星,“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绝对会成为杭州的年度佳句,甚至连街头巷尾的穷酸都要传唱此句! 作为想要上位争夺花魁的红牌,巧兮自然不可能放过这样一个机会,与苏牧拉近关系,便是她今后扬名的手段! 门外的李曼妙目瞪口呆,直到此时都没能回过神来,她喃喃自语着:“他...他居然赢了周甫彦!他居然赢了杭州第一才子!” 此时正是思凡楼最为热闹的时候,二楼雅间爆发出来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所有人,这些宾客为了证明自己见证了新任杭州第一才子的出炉,已经开始不遗余力地将这首作品传出去了! 第一才子周甫彦满身污秽,掩面泪奔的场景还让人摸不着头脑,当这些个宾客将事情传开之后,思凡楼的人也终于知道适才发生了些什么,整座思凡楼就好像一锅滚油被投入了一把火炬,气氛顿时炸开。 这股热潮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思凡楼传到其他的青楼楚馆,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在唱这首《蝶恋花》了! 苏牧与陈公望和刘维民相视苦笑,一脸的无辜,仿佛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件小事,只是事情的结果,太过出乎意料了。 不过苏牧心里终归是欢喜的,因为成名之后,那些慕名之人必定会将苏府的门槛踏破,有了这些人打掩护,官府的眼线将受到极大的影响和限制,而他也能够有机会去执行自己的计划。 更重要的是,有了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他应该能够得到苏老太公的支持,成功从兄长苏瑜的手中接过家族的生意! 思凡楼还在闹闹哄哄,当苏牧找到借口逃也似地往家里赶的时候,李曼妙却急匆匆下了楼,坐上马车,往宋府的方向疾驰而去了。 第三十九章 家有小女郎 俗语有说,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 在这个男子三妻四妾还能到青楼楚馆惹下满身桃花债的年代,能够对一位女子始终如一,能够从一而终的男子,或许不一定能够得到别人的赞赏和敬佩,反而被人当成无用,要惹来诸多嘲笑和讥讽。 宋知晋作为宋家大少爷,一表人才又腰缠万贯,要何等样的女人没有? 是故当李曼妙委屈了清白身子之后,宋知晋便渐渐冷落了这个思凡楼的红牌。 男人就是这么贱的一种生物,得不到的越发觉得珍贵和爱惜,得到了却又只觉得乏味了,弃若敝履。 眼看着他跟赵鸾儿的婚事越发临近,李曼妙深夜来访,得不到宋知晋的好感也便罢了,反而让他觉得这女人是浪荡发骚寂寞难耐,竟然主动送上门来。 李曼妙也确实有着这样的心思,想要嫁入宋家豪门,而且宋知晋也曾经许诺过,只是男子的誓言便如那海市蜃楼一般虚幻,也只有李曼妙这等女子才会轻易相信了。 她也不是没见过男人的雏菊,自然感受得到宋知晋对她的冷落,但她的清白已经给了宋知晋,想要再走清倌人的路子那是绝不可能的,为今之计,也就只有一条道走到黑,想方设法讨取宋知晋的欢心了。 虽然关于赵鸾儿被苏牧用强的谣言已经平息,但宋知晋一直没有放下对苏牧的仇恨,这一点李曼妙是非常清楚的。 而宋知晋在思凡楼画舫故意指使寒门士子刘质诬陷苏牧,正是为了挑起周甫彦对苏家的恶感,如今周甫彦被苏牧从杭州第一才子的宝座上踢了下去,又有什么比这样的消息还能让宋知晋开心? 事实证明,李曼妙对宋知晋的心态评估一点都没有错,当她将事情经过一一道来之后,宋知晋果真是欣喜若狂,也顾不得房门未落锁,便将李曼妙压在桌子上,一把撕掉裙子,肆意发泄心头的喜悦。 当激情的余烬慢慢消散,宋知晋才搂着李曼妙,轻轻抚摸着那仍旧滚烫的身子,脑子里已经开始谋划接下来的计划。 他宋家虽然与官府走得近,能够成为米粮行业的行首,但终究是商贾之家,而周甫彦的周家却是世宦之家,底蕴深厚,若能攀上周家,宋家的生意就更加的稳固了。 这显然是个极好的机会,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本着同仇敌忾,他就能够与周甫彦迅速拉近关系。 想要得到一个坚定的盟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拥有同一个秘密。 苏牧与刘维民就是这样才走到了一起,而宋知晋也有着同样的想法。 周甫彦乃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他日必定伺机而动,放不过苏牧,可他又毕竟出身官宦之家,为人倨傲无物,许多脏活累活还是需要有人来做,还有谁比宋知晋这个与苏牧同样有仇怨的人更适合这个角色? 周甫彦还在冷笑连连计划着这一切之时,苏牧已经回到了苏府,路过之时见得兄长书房里传出灯光来,便找了苏瑜说说话。 苏瑜虽然有着极为长远的目光,但毕竟是这个朝代的土著,思想上受到了极为严重的观念禁锢,虽然苏牧将摩尼教被篡夺,方七佛等新首领极有可能揭竿举事的事情泄露给这位兄长,但苏瑜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虽然南方的匪患已经到了极为严峻的态势,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权观念极为深重的苏瑜,还是不太相信摩尼教敢正大光明的做那杀头的事情。 这些天他一边抓紧温书,一边却是在考虑让苏牧接手家族生意的事情。 而苏牧早两天已经提醒过他,会将生意的重点迁出杭州,往北发展,留在杭州的生意,只能做粗粮和陈米之类的日用品种。 这对于苏家的发展是极为不利的,莫说族中长老们会全力反对,便是苏瑜也觉得苏牧有些操之过急了。 所以当苏牧坐下来之后,两人也渐渐放开了话匣,虽然两人的交谈不多,但都是推心置腹,只挑重点关键之处来讨论。 “早先我已与父亲大人商议过...不过父亲的意思...” 苏瑜的迟疑所代表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连父亲苏常宗,都反对苏牧接手生意,毕竟苏牧的败家子之名由来已久,这等纨绔无用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绝非三两个月能够转变过来的。 苏牧沉默了片刻,而后面色冷峻地朝苏瑜说道:“大哥,我知道你心有摇摆,但请你信我这一次,我苏牧这么大了从未想过如此认真去做一件事情,若族亲们阻力太大,或可考虑分家...” “分家?这绝对不行!” 苏瑜没有任何迟疑便站起身来反对,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家国天下的观念深入骨髓,君臣父子的伦理轻易不能悖逆,在这个时代,家,被看成最基础也是最稳固的一种道德形态,吃饭的时候比父亲先动筷子都要被口诛笔伐的年代,苏牧还是太过轻视这等观念的威力了。 作为一个现代人,苏牧有着超越时代的文明观念,既然二房三房一直惦记着家族的生意,对自己的决定推三阻四,不如大家一拍两散,到时候方腊方七佛攻入杭州,不要哭得太难看就好了,反正他对这个家族也没太多的归属感和代入感。 可苏瑜却不同,这话一说出口,苏牧便自觉失言,只是安抚了兄长,皱着眉头道:“事不可为,我便再想想别的法子吧...” 从苏瑜的书房出来已经之夜,苏牧回到房中,发现彩儿丫头正趴在桌子上睡着,口水都流到桌面上了,也是哭笑不得,想了想便将她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用薄被盖住肚子。 洗了个冷水澡之后,苏牧酒气尽去,人也清醒了许多,便到书房抄抄写写,一直忙到东方发白,困意涌上来,这才在书房的小床上眯了起来。 彩儿丫头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了少爷的床上,不由吓得跳了起来,在身上胡乱摸了摸,发现衣衫完整,羞红了脸将裙子撩起来,褪下亵裤看了一眼,才安心地拍了拍小胸脯。 但很快她就自嘲地骂自己小气,仿佛醒悟过来,少爷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少爷了,自己也不需要这般小心了,如此倒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过她很快就想起,不对啊,彩儿睡在床上,那少爷睡哪里去了? 她匆匆走出房间,不见少爷如往日那般在院子里锻炼,又往饭厅看了一遭,再次不见人影,轻手轻脚推开书房的门,才发现少爷如老虎睡在了猫窝上一般,缩手缩脚在小床上打盹。 这一刻,她的心似乎被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她本是个任人使唤的丫头,可自己却美美地睡在少爷的大床上,而少爷只能如此凄凉的在书房小憩,她又如何能不自责? 心中忐忑着,彩儿便似小猫儿一般走到了苏牧的身边,摇了摇苏牧的手臂,轻声唤道:“少爷,该起身了...” 然而苏牧仍旧昏睡着,那手臂毫无着力感,彩儿手一松,苏牧的手臂便垂了下来! “少爷!少爷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少爷!” 彩儿丫头心头一紧,整个人都慌乱起来,苏牧前夜才重伤回来,这气血淤积的内伤,最忌酒肉荤腥,苏牧夜宴而归又得不到足够的休息,想是昏迷过去了! 一想到这里,彩儿便慌乱起来,她凑到苏牧的耳边,抚摸着苏牧的脸,轻声唤着少爷,见苏牧不得转醒,眼泪哗啦啦便滚落下来。 她想要出去喊人,可又怕少爷留在这里会有个闪失,可这里是少爷的内宅,如今又天刚蒙蒙亮,厨娘们都没有开始做饭,哪里能叫喊到人来帮忙! 如此一想,便越发的无助,她就摇着苏牧的身子落泪,正打算出去叫人,却见得苏牧的嘴角挂起了微微的笑容,而后突然睁开双眼,一把将彩儿搂到了身上。 “呀呀呀,这是谁家的俏丫头,一大早便哭哭啼啼,这得受多大的委屈啊...” 见苏牧醒来,彩儿是又惊喜又气氛,想来又是少爷在捉弄她,一想到刚才六神无主吓得魂儿都没了,她就干脆放开嗓子哭泣起来。 虽然即将十四及笄,但彩儿到底还是个水灵灵的少女,青涩到不行的女儿心态爆发出来,眼泪便止不住。 苏牧本只是恶趣味想捉弄一下她,没想到这丫头是掏心掏肺为他伤心,心里一下子也软了,暖暖地甚是甜美,当即板起脸来,佯怒道:“再哭可要打屁股了哦!” 彩儿一听苏牧少爷说要打屁股,脸色顿时羞红起来,立马止住了哭声,想起早起之时还自己扒裤子看少爷是否糟践了自己,羞得是无地自容了。 “少爷不打屁股...彩儿不敢了...”彩儿如猫咪一般缩在苏牧的怀里,柔柔软软的小手便这般靠在苏牧的胸膛上,只感觉到少爷像一座山。 “刚才你叫我什么?” “少爷...叔...” 苏牧满意地笑了笑,轻轻抚摸着怀中的小萝莉,目光却延伸到极远的南方,心里想着:“这般美好的时光,还剩多久?” 第四十章 井然缓备战 烈日当空,暴晒之下,连蝉都拼命地吸取树汁以解渴,忘记了恼人的鸣叫。 杭州城外的货运码头热火朝天,光着膀子的粗壮汉子满身流油,古铜色的肌肉散发着泛光的质感,充满了力量,默默承载着肩头的货物,也承载着汉子们有甘有苦的生活。 穿着一身灰色直裰的张昭和面色沉着地在一旁监工,虽然穿着朴素低调,但码头上的佣工都不敢得罪这位老人,因为他是码头的常客,也是杭州十大商户之一,苏府的大管事。 大热天到码头来,连年轻儿郎汉都有些吃不消,张昭和虽然没有龙钟老态,身子骨也算硬朗,但也坚持不了太久,只是看了一会儿,便到凉棚下纳凉,吃了一片西瓜解暑。 “再大的家底也经不起这等样的折腾啊...”张昭和轻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早在五月初,苏牧从思凡楼回来的第二日开始,苏府便开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迎来送往,可谓门庭若市万人空巷。 盖因苏牧居然击败了周甫彦,取而代之拿下了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那些个慕名求访之人如同过江之鲫,苏家门房虽不厌其烦却也不堪其扰。 然而苏牧却是深入简出,一概不见,只是偶尔到隔壁陆家包子小铺吃个早点,与陆青花交谈几句。 虽说当事人低调,但老太公却是喜出望外,他一直便想让苏家往书香门第的方向靠,如今苏牧实打实拿下这个名号,他又岂能不扬眉吐气。 也正是因为有了苏牧的帮助,连苏瑜都得到了提学官范文阳的提点,如今在家专心温书,只等三年一次的秋闱到来,一旦苏瑜得中,苏家必定摇身一变,成为书香人家! 长房两兄弟可以说遂了老太公多年的夙愿,只待苏瑜高中,便可竟得全功,如今是老太公眼中红人,二房三房也只能偃旗息鼓,而后见得苏牧声望日隆,苏家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连苏清绥也因此得到了考试的名额,这些人便一个个都作出与有荣焉的姿态来。 可从五月中旬开始,苏瑜便依仗这股大势,在宗会上表态,要将手头的部分生意交给苏牧打理,族人们又开始了万分的抵制与反对。 这苏牧似乎天生就是要来闹事的一般,你说都成了杭州第一才子了,便好好经营你的名声,老实当个文人也便罢了。 苏瑜的重心放在了读书上,苏牧成了文坛魁首,其他房正好趁机染指生意的事,可你苏牧这个节骨眼上又要出来抢,这不是膈应人嘛! 老太公毕生都想着由商户变成读书人家,而苏牧倒是好,好端端的杭州第一才子,却要插手生意上的事情,族人想不反对都觉得不好意思啊! 然而苏牧与苏瑜毕竟承载着家族的希望,老太公也不可能让他们心寒,一番口水仗之后,还是做了让步,关于苏牧提出,想要将生意重心北迁的提议,自然被一口回绝了。 而对于苏牧的第二个请求,老太公却答应了。 那便是投入资本,让苏牧在杭州经营米粮生意。 对于这个决定,二三房和叔公们自是不满,他们都是商场老手,对杭州的市场有着足够的了解,如今的米粮生意完全由宋家把持,别说分杯羹了,就是别人吃完了肉再喝汤还不给你看一眼,想要从中获利那是万分艰难的事情。 不过苏牧想要尝试一下,老太公也只能亏钱买教训,好让这个宝贝孙儿断了经商的念头,专心当他的杭州第一才子,便点头同意了。 而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苏牧如意料之中那般受到粮商们的打压,生意没办法运做起来的之后,居然赌气收购大量的粗粮和陈米。 这些东西每隔几日便会运到码头这里来,而后屯到苏家的货仓里,如何让张昭和这老掌柜不忧心忡忡? 在富庶安逸的杭州城中,谁会买陈米?粗粮就更不用说了,连乡下那些田舍汉,也不吃粗粮,哪怕要吃粗粮,在附近的市镇上就能买到,谁会蠢到要到杭州来买粗粮? 就为了这个事情,苏牧成为了苏家的笑柄,非但如此,由于苏牧拒绝一切拜访,也不参加诗会雅集,许多人便开始觉得他名不副实,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根本就坐不稳。 在这个时候,苏清绥等人又将苏牧经商的事情传了出去,顿时让苏牧成为了杭州的笑话,然而当事人只是乐此不彼,仍旧不声不响地屯着他的粗粮,直到手头里的钱都花光了,也没能收回半吊钱的成本。 事情若到此为止也便罢了,到得五月底,苏瑜居然再次旧事重提,要将苏家的生意北迁,有鉴于苏牧即将从第一才子的宝座上被揣下去,这一次决议自然也没有通过。 可苏瑜像是吃了秤砣一样,在连老太公都反对的情况下,毅然将属于长房的那部分生意,往江宁那边迁走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其他两房的族人还是比较乐于接受的,因为少了长房的生意,虽然整体上会受到影响,可苏瑜的状况也要吃紧,对其他房的产业掌控力便弱了下来。 二房在家主苏常源的调控之下,开始有意瓜分家族的生意,苏瑜居然也只以专心温书为由头,对此睁眼闭眼,大家也算是乐见其成,皆大欢喜。 老太公是何等样的老狐狸,当即发现事态异常,便将苏瑜找过来,私下里推心置腹谈了半夜。 当他从苏瑜的口中得知,这一切全来自于苏牧的情报和推测,一张老脸便冷了下来。 他是个久经打拼的商贾,自然也懂得居安思危的道理,可要说南方匪盗会揭竿起事,对于一个安居于繁华杭州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只是苏瑜迁动的是长房的产业,老太公又担心会影响苏瑜读书的心态,便只是淡淡地规劝了一番,不再提及此事。 这样的状况并未持续多久,随着苏牧的龟缩,加上文人们闹哄哄的性子,很快这个第一才子也就变得名存实亡,苏家人只能扼腕叹息,苏牧啊,想说爱你不容易啊... 而此时,处于风头浪尖处的当事人苏牧,正躺在在陆家的院子里,一身黑衣的粗野美人红莲,毫不留情地一脚踩在苏牧的脸上。 “喂,你走光露底了。”苏牧敲了敲红莲的脚脖子,艰难地往上瞄了一眼。 红莲虽然不晓得“走光”这种新潮了两千年的词语,但“露底”这么直白的还是听得懂,当即缩回脚,只是呸了一声,喃喃着:“看得见吃不着,又有什么用!” 她也是从摩尼教睦州分舵的训练营里走出来的最强者,身体素质好得跟一头刚刚成年的母豹子一般,身上的伤势早几日便痊愈了,如今没寻得机会出城,只能逗留在这里,闲来无事,便叫了苏牧过来,每天蹂躏这个小白脸。 自从苏府热闹起来之后,那些捕快们也加大了人手力度,郑则慎亲自主持之下,整个杭州城都进入了一种极为诡异的戒严状态,那些个蛰伏的绿林人士也都只能识趣地隐藏了起来。 暂时的平静并不能换来永久的安宁,苏牧拒绝一切文艺社交,来苏府拜访的人吃了闭门羹之后,又纷纷传言苏牧太过高张,倨傲无人,一时间又变得门庭冷落车马稀。 但由于郑总捕没有放松警惕,那些绿林人暂时还不敢冒头,苏牧也算是得过且过。 打到了苏牧之后,红莲也懒得跟他斗嘴,走了几步,见得陆青花正在卖力地挥舞一柄木刀,顿时没好气,上去就朝老姑娘的后脑敲了一记。 “老娘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的么!” 陆青花踉跄了两步,差点没被这女汉子打趴,跳起来便指着骂道:“你才多大,敢在我面前老娘老娘的叫唤!” “你是不是不想学了!”红莲也不甘示弱,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便吵将起来,苏牧也只能掏掏耳朵,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才刚回到苏府,徐宁便寻了过来。 学武两三个月,这徐宁整个人由内而外如同脱胎换骨了一般,特别是这半个月让他去看管货场,身上更是多了一股铁血汉子的气质。 宋家乃杭州米粮生意的行首,宋知晋又恨不得苏牧一天四个七八百回,纵使苏牧做的是粗粮和陈米,宋知晋也不会放过整治苏牧的机会。 这段时间宋知晋也不知找了多少批混混痞子,整日里到苏家货场寻衅滋事,徐宁在七寸馆也学了一些基本功,苏牧想着干脆就让他去看货场,每天拎条棍棒就是一通乱打。 没想到这徐宁也是个无师自通的苗子,经过了大半个月的街头斗殴之后,整个人越发精神起来。 起初杨挺还觉得苏牧误了他的宝贝弟子,可发现徐宁一番实战回来之后,竟然多了喜人的领悟,便让大弟子加快了对徐宁的传授进度。 此时徐宁拎了一条棍棒,走到苏牧的前面来,也不敢有半点的倨傲,拱手行礼道。 “少爷,事情都措置妥当了,就等着鱼儿上钩了。” 苏牧眉头一挑,停止了叩击桌面的动作,而后笑了笑,朝徐宁吩咐道:“嗯,知道了,下去吧。” 徐宁微微点头,退后三步,转过身去要走,却又听苏牧吩咐道:“哦,顺便到对面茶肆走一趟,与余捕头说一句,就说我苏牧请他过来吃杯酒。” 第四十一章 杀机四处淌 在没有冰箱空调的彼时,茶肆便成为了白日里消暑纳凉的最佳去处之一,平民的消费王侯的享受,喝着凉茶嗑着瓜子,听着说书或小曲儿,而后聒噪一些趴寡妇墙头的八卦事,这便是寻常民众的生活调调了。 余海也是从底层苦哈哈爬起来的,没甚么劳什子的身骄肉贵,那些个皮外伤早就好了,在苏府斜对面盯梢也不是一天两天,只是觉着心头越发堵得慌。 这苏牧也真是个无耻之徒,明明有猫腻,却又挖不出来,这不要命的小书生又不主动坦诚配合,官府的人手也不能撤掉,白白当了这小白脸的肉盾,每每有弟兄伤损,都是疼煞了人心。 往茶肆大堂里一瞧,一对其貌不扬的中年夫妇正在表演,男人拉着胡琴,女人咿咿呀呀唱着曲儿,那女人眼角纹已经爬上来,脖颈也出现了褶子,想来也是半掩门的窑姐儿货色,没甚看头,只有那些饥渴到了极点的汉子,一双贼眼才会滴溜溜地往女人胸前乱瞄,别有用心地打赏一两个铜板子。 余海也是见惯不怪了,正要出去走走,却见得一条堂堂汉子走了进来,四下里扫了一眼,便往这处走。 眯起眼睛觑了一眼,余海便认了出来,这可不就是苏府以前的小厮嘛,送到七寸馆学艺的,而后还为了一顿包子,打伤了隔壁的陆老汉,坑得杨挺费了好多冤枉钱。 “捕头,俺家少爷想请您过府吃杯水酒。”徐宁微微拱手,不卑不亢,这番气度倒是让余海心里一震。 这苏牧也算是有点手腕,这才几个月,便将一个见人就点头哈腰的狗奴,锻造成了堂堂男儿汉,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了。 余海也是有眼力的人,听闻如此,便与徐宁说道:“苏公子有请,岂敢不从,烦请小哥哥在前面带路便是。” 如此,两人便来到了苏牧的客厅里,徐宁知情识趣地退了出去,苏牧便亲自为余海斟了一杯酒。 时值正午,大焱朝寻常民众是一天两餐,富贵人家倒是没有这等拘束,想吃便随时摆下酒席来。 余海也是见过世面的,并未碰酒,只是那眼角扫了苏牧一眼,而后淡然道:“公子将某家请将过来,该不会只是为了吃酒吧?” 苏牧看了看余海,也不气恼,只是淡笑着问道:“余捕头,恕在下唐突,苏牧胆敢问一句,苏某身家清白否?” 余海眉头皱了起来,若说苏牧的身家嘛,自是清白的,这苏府能够成为杭州十大商户,也是经过了老太公一世打拼的。 “清白。” “那苏牧再问一句,某可曾触犯了王法?” 余海只是不语。 “既然苏某身家清白,又未触动王法,捕头何以让人来搜查?”苏牧见得余海不说话,等了片刻又继续说道。 “我苏家虽然不是什么王侯将相皇亲国戚,但好歹在杭州也是有头有脸,你们要搜查那便搜了,可既然搜不到一星半点东西,是不是总该给苏某一个说法?” 余海也没想到苏牧会直接向他兴师问罪,这责任也不是他能够担得起的,此时又哪里敢开口。 “你们既然不给说法,那也便罢了,可为何还要暗中监控我苏牧?” 余海早在茶肆里还愤愤不平地想着此事,见得苏牧倒打一耙,也是气愤得紧,当即回嘴道:“我官门中人素来以除暴安良为己任,近段时间盗贼涌入杭州,目标直指苏府,甚至是苏公子,若我等撤去防护,那便是苏府的大灾之日了,苏公子非但不感恩,反来质问余某,这便是你苏家的气度了?” 见得余海开口,苏牧冷笑了一声,继而反驳道:“苏某又不是绿林盗匪,余捕头既然要除暴安民,该去寻那些作恶的武林人,何以聚焦到苏某身上,有精力把羊关起来,倒不如花力气把狼给打掉,所谓釜底抽薪一劳永逸才是啊。” “哼,你也知道外面都是狼,若非有你这么一头肥羊,狼又岂会只往苏府这边钻,你若把东西交给俺们,那群狼还会盯着你?”余海冷哼一声,根本不领苏牧的情面。 苏牧笑容一凝,朝余海正色道:“苏某是个正经读书人,不知道余捕头所言何意,这些歹人聚拢不散,自然觊觎我苏家的钱财,今日请余捕头来,不是为了斗嘴,只是送一桩天大的功劳给捕头罢了。” “功劳?呵呵,你要是把那东西交给我,便是天大的功劳了。”余海不咸不淡地反讽道。 “嘭!”苏牧双手压在了桌子上,而后直勾勾地盯着这位县衙的捕头,有些居高临下地沉声道。 “余海,我再说一遍,苏某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把外围的探子都撤掉!” 余海也是一条汉子,哪里肯受这等腌臜气,当即拍桌而起,针锋相对地瞪着苏牧,冷然道:“不撤又如何!” 苏牧显然对余海的表现很是满意,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轻声道:“不撤?不撤他们可要慢慢死光的...只要撤掉一夜,我保你将这些武林匪类一网打尽,你好生思量清楚再来找我罢!” 余海老脸微微抽搐,与苏牧对视了片刻,而后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话:“告辞!” “不送。”苏牧冷笑一声,只是看着余海的背影,而后缓缓坐了下来,过得片刻,他又喊道:“小萝莉,小萝莉!” 彩儿丫头急匆匆从门外走进来,撅着粉嫩嫩的嘴唇嘟囔道:“人家才不叫小萝莉...” “过来陪你叔喝口小酒。” 彩儿万分不情愿地走过去,却被苏牧一把揽了过去,坐在了苏牧的大腿上。 “少爷...” “嗯?” “你把那个官差惹恼了呢...” “嗯。” “他会不会把你抓牢里?我听说牢房里可骇人了...老鼠有小猪那么大...” “这样吗...那不然直接养老鼠来吃好了,还养猪做甚。” “吃老鼠啊?咦...”怀里的小萝莉打了个颤,一脸的牙疼,不过坐不了一会,又见得余海去而复返了。 “少爷,那人又回来了,他不会真的来抓你了吧?” “额...少爷怎么舍得你...”苏牧呵呵一笑,放开了彩儿,那小丫头走出门口,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苏牧一眼,见得苏牧点头,这才回去做事了。 余海一脸冰霜站在苏牧的面前,后者却只是淡淡一笑,指着对面的座位道:“余捕头请了。” 余海沉着脸坐了下去,而后又见苏牧举起酒杯来,朝余海说道:“余捕头,喝酒。” 咬了咬牙,余海吐出一口浊气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傍晚时分,残阳似火,余海醉醺醺地离开了苏府,腰间鼓鼓囊囊地,似乎让人老远便能闻到一股铜臭味。 他望了望即将落下的夕阳,看似无意地张了张手,而后往街尾走去,苏府周围的摊子们终于松了一口气,陆续散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陆续有人从苏府的周遭离开,而后汇聚到了城西的一处酒肆里。 酒肆里的汉子们也在喝着酒,不过他们用的不是小气吧啦的杯,而是脸庞大的海碗。 “笃!” 满满一海碗黄酒端起来,碗底放到桌面的时候,已经空掉了。 “三当家,那些官府的贼厮鸟终于都走散了,时不我待,这正是俺们的大好时机啊!” “对啊三当家,俺们来杭州都一个多月了,弟兄们死伤了不少,却连那小白脸的毛都没伤到一根,今晚正是入他*娘的好机会啊!” 被唤作三当家的汉子微微抬起头来,脸上一道疤甚是骇人,那双眸子如同受伤暴怒的大虫一般让人心怵。 “好!咱们今晚就动手!入他*娘的让苏家鸡犬不留!”汉子一拍桌子,海碗竟然被震得碎裂开来,可见此人武艺之高强,俨然登堂入室了! 然而话音未落,旁边一脏兮兮的老道却冷笑了一声,阴测测地出声道:“石宝,你可要想清楚了,那小白脸也不是省油的灯,心眼诡计最是多端,小心他给你来个请君入彀,到时候官兵杀个回马枪,看你这干兄弟是走得脱走不脱!” 若有熟悉南方情势的绿林人在场,说不得要骇得眼珠子都掉出来,这脸上有疤的汉子,正是方腊麾下十大猛将之一,与方七佛、王寅、厉天闰齐名的石宝! 此人出身摩尼教的训练营,身为最强者,素来是个不要命的疯癫汉子,而出言阻止的那个脏兮兮老道,却是摩尼教中最为神秘的道人,乔道清! 若是苏牧在此,也是要吃一惊的,因为在史书演义上,这乔道清本来乃田虎麾下的军师,最擅幻术,而后归顺了梁山军,为人最是诡诈。 他早已从红莲的口中得知,此处前来杭州的摩尼教徒以石宝为首,却没想到乔道清也来了。 不过石宝乃是耿直的血性汉子,虽然一路上对乔道清是言听计从,而憋屈了这么久,终于碰到这般机会,他又岂能平白放过! “军师也太过胆怯小心了些,这些个朝廷走狗岂是吃得苦的人,一个个入娘的娇贵,也没甚耐性,哪比得我等好汉,今夜月黑风高,正是我等杀人扬名之时!” 石宝说得兴起,挥手握拳,在座好汉一个个热血沸腾,乔道清皱了皱眉头,嘟嘟囔囔也不知在自言自语些甚么疯言疯语,过得半响才抬起头来,披散的长发之中,一双眸子透着刺骨的阴寒。 “石宝兄弟,这里你最大,你要做决定,弟兄们自然没个二话就上去拼命,只是大家别忘了这次的任务,杀人是次要,圣物才是最要紧之处,诸位弟兄快进快出,莫要贪图人命财物女人,夺了圣物便脱身退走,离了杭州,天高海阔,哪里去不得啊!” 石宝见得乔道清不再阻挠,也是心头大喜,端起酒坛子,其他汉子也都一一举起酒碗来,酒肆之中,顿时弥散出一股浓烈的杀气。 “干!” 第四十二章 贼匪入门堂 苏家的府邸属于典型的大宅院,碧瓦朱甍,雕梁画栋,正是庭院深深深几许,贝阙珠宫龙虎踞。 苏家各房皆有独立的院落,连接成一片,将整个苏家府邸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园林建筑群一般。 杭州虽然不似汴梁那般寸土寸金,但也是极为繁华富庶之地,在杭州的中心地带能够拥有如此庞大的一处府邸,足见苏家财力之雄厚。 也正是府邸规模庞大,诸房子弟分而居之,平素里各行其是,见面的机会不算太多,这才少了许多的摩擦。 苏瑜已经支会各房,望诸多族人今夜尽量锁门闭户,以便官府的差人巡游检视,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苏清绥还是悄悄溜了出来,四处张望了一番,便往主宅西厢的偏院走去。 那里是他父亲苏常源安置新纳小妾的小院,至于苏清绥深更半夜意欲何为,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这豪门大院之中的龌蹉腌臜事儿从来不少见,以致于连苏清绥自己都觉得有些理所当然,全然忘却了他是个深谙礼**常的读书人,做出这等事情来会遭到天谴。 似乎想起什么旖旎画面来,苏清绥哼哼邪笑着,连脚步都下意识地加急了,可路过与大房相隔的小花园之时,他的心头却涌出一股极度的不安来! 正所谓平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虽然圣人有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苏清绥还是疑神疑鬼地害怕起来,总觉得小花园里影影绰绰,让人心里发毛。 心里正战栗,果见得一条黑影从花树后面飞快窜了出来,未得苏清绥反应过来,对方的刀刃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噤声!” 苏清绥这等样的无用书生,连鬼怪都怕,见到歹人潜入府中,更是双腿打颤,尿泡子一下就憋得难受,牙齿咯咯着,壮着胆子呵斥道。 “好胆匪类,也不看看这里头是甚么地方!外头尽是官兵,尔等进来行窃作凶,简直是自寻死路,还不速速退散出去!” 那黑衣人见苏清绥居然还敢开口,冷笑一声,一刀柄就舂在了苏清绥的口嘴之上,后者呜呜两声,牙齿都被打掉了不知多少颗,只疼得满地打滚,却又被拎了起来! “苏牧在哪里,快说!” 苏清绥剧痛难当,可刀刃就架在脖颈上,他哪里还敢女儿作态,再婆婆妈妈,估计就人头落地了! “又是苏牧!”他的心头顿时涌起无尽的恨意,自己所受的一切苦楚,全是这该死的苏牧带来的,今日便怪不了他无无情寡义了! “吾…吾带耐们去!”苏清绥捂住鲜血横流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道。 那黑影满意地冷笑了一声,朝身后招了招手,小花园之中顿时跳出十几个黑衣人,如同归巢的一大群黑乌鸦一般,苏清绥顿时吓傻了,领头那位捅了捅他的后背,他才全身颤抖着在前面带路。 “好在是找苏牧,否则全族都得遭殃了!”苏清绥心头飞速想着,若不是他将这些歹人都带到苏牧那边去,二房三房却不要平白遭了池鱼之祸也! 这般想着,出卖苏牧在他心里便也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苏牧惹来的麻烦,导致大家伙儿都受到了牵连伤害吧。 此时整座苏府异常安静,十几条黑衣好汉跟在苏清绥的后面,过了小花园之后,眼看这就要进入大房的区域,却发现西厢偏院的房间透出淡淡的灯火来! 那正是苏清绥偷溜出来的目的地,此时他也不由咬牙,心里暗骂,早不该晚不该,这女人就不应该点灯等候自己! 果不其然,他的目光只是下意识朝那边扫了一眼,那黑衣汉子便朝后面使了一个颜色,只见得一名歹人捉刀上前,轻而易举便开了那房门,里面的妖娆女人还未来得及发出呼救,带着满脸惊骇的头颅已经骨碌碌落地! 人头落地与鲜血喷射的画面映照在窗纸的剪影之上,苏清绥噗通便被吓得软倒在地,嘶嘶声入耳,裤裆已经湿了,地上一大滩骚臭的黄尿! 黑衣汉子们见得这书生这么不济事,心头只是嗤笑,又威吓着揪起来,推推搡搡往苏牧的院落而去。 到了苏牧院子前面,便有汉子要一刀结果了这苏清绥,然而其中一名高瘦汉子却开了口。 “这没卵用的入娘厮对地形如此清楚,必是苏家的要人,先留他半条狗命,权当人质,以作退路。” 冷白月光之下,那汉子长发半遮面,胡须邋遢,可不正是方腊麾下军师绿林人送匪号“幻魔君”的乔道清么! 这位原本是田虎麾下首席军师的诡异道人,据说身怀异术,能呼风唤雨,梁山好汉被招安之后,宋江带着诸多弟兄征讨田虎,却接二连三被乔道清的幻术击败,宋江差点就抹脖子以谢国家,后来还是倚仗入云龙公孙胜打败了这乔道清。 顺便提一句,这乔道清的师兄就是大名鼎鼎的罗真人,而罗真人则是公孙胜的师父,曾授予公孙胜天罡五雷正法,也就是说,乔道清被自己的师侄儿给打败了。 可在这个时空里,也不知历史轨迹发生了什么异变,幻魔君乔道清居然与方腊麾下大将石宝搅和在了一起。 石宝等人也知晓幻魔君乔道清的厉害,连方腊对他都言听计从,方腊麾下第一军师方七佛更是与乔道清称兄道弟,更慢说石宝等一众莽夫了。 苏清绥就因为乔道清这么一句话捡回了一条性命,石宝等人便挟持着这个软趴趴的书生,撞入了苏牧的院子里! 院门轻易被撞开,院落中央的房间之中响起动静,显然是苏牧惊醒过来,乔道清和石宝等人便越发笃定,苏牧就在此间! 然而刚刚踏入院落,乔道清的心头便涌起一股极为浓烈的不祥预兆,他那阴鸷的目光如同黑夜之中的厉鬼,没有四两肉的凹陷双颊使得他更像一个包着一层薄皮的骷髅,他紧紧抓住手中双刀,如一条狡猾又警觉的老狐狸。 而正当此时,院落四面墙上陡然响起震天的暴喝:“大胆匪类,还不束手就擒!” 这一声声暴喝如平地惊雷,伴随着震撼人心的威吓声,墙头立起一道道人影来,这些皂衣捕快怒张着弓箭,竟然早已埋伏在此处,此时守株待兔,将乔道清和石宝等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桀桀,果真让某不幸言中!”乔道清阴阳怪气地笑着,那笑声如突然跃起捕猎的夜枭,不禁让周遭的官差心神失守了片刻。 仅仅只是呼吸之间,对于乔道清这等奇人,却已经足够了! 只见得这道人呼啦张开黑色的披风,飞快出手,双手连连飞甩投掷,破空之声不断响起,一颗颗白色黄色的弹丸纷纷砸在了四面院墙之上! “嘭嘭嘭嘭!” 随着沉闷的爆炸声传来,弹丸炸开一团团白色黄色的烟雾,瞬间遮蔽了墙头官差弓手们的视野! “放箭!”坐镇中枢的余海一边决然下令,一边率先跳下墙头,往院门处疾行。 院门处已经有三十余名官差涌进来,意欲将门口全部堵死,将乔道清等人都封锁于院落之中。 余海绕过来晚了些,院落之中的贼匪早已借助烟雾的掩护冲击而出,为首一人身高八尺,黑衣也束缚不住那健硕的身段,面罩之上,那人脸上刀疤赫然入目,不是那方腊麾下最强者石宝,还能有谁! 封锁院门的官差也早做了准备,后排都是弓手,见得贼人冲突出来,连忙松开弓弦,羽箭咻咻而出,那石宝却挥舞一柄宽刃朴刀,舞得密不透风,居然将羽箭尽数打落,他身后的游侠儿纷纷从两侧涌出来,瞬息之间便杀入官差阵营之中! 双方人马顿时陷入近身肉搏的混战之中,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鲜血喷洒当空,血腥味扑入鼻腔,甜腻了喉头,让人只觉着莫名的兴奋! 余海见得此状,连忙将墙头的弓手也招呼了过来,这些弓手收弓捉刀,勇血上升,一声大吼便扑入了战阵之中! 石宝以一当十,一柄朴刀无人可挡,手下并无一合之将,余海激昂了斗志便疾行而来,手中腰刀划过一道完美弧线,直劈石宝的肩头破绽! 余海初时带领十数名捕手都被红莲重伤,自不是石宝的对手,然而今夜先下手为强,赢了气势,官差们这段时间又憋屈到了极点,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见得这些贼子落网,个个奋勇当先,几人合力之下,居然将石宝给缠住了! 小小的院门成为了攻守的堡垒,贼匪急欲冲突而脱,官差又想瓮中捉鳖,两厢僵持之下,不断有人惨叫着被砍翻在地,叫喊声刺破夜空,苏府中人一个个被惊醒过来,却又惊骇得缩在房中,男人们连忙搬箱倒柜堵住房门。 而院子之中,白色黄色的烟雾渐渐散去,一团黑影却缓缓从地面上升了起来,那乔道清并未随着贼匪逃脱,而是用披风罩住身形,匍匐于地,他那披风也不知是何材质,光滑坚韧,居然挡下了箭簇的疾射! 此时他缓缓站起来,抖落身上的箭矢,桀桀怪笑两声,如一阵黑风一般席卷而来,一脚踹开了苏牧的房门! 第四十三章 设计引虎狼 鬼谷子尝有云,正不如奇,奇流而不止者也,意思大抵在说,运用正规谋略不若动用奇策,出奇而制胜,则无往而不利。 如果说石宝是今次计划的手脚刀枪,那么军师乔道清必是头脑智囊,他深知此次突袭计划涉险非常,或许会落入官府的陷阱与埋伏之中,但机会却着实不容错过。 可以说这是苏牧的阳谋,哪怕很明显便让你看出来这是个圈套,你也只能拼死钻进来,因为错过了这一次,便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 实力不如人的时候才会动用的,那是阴谋,而实力足以碾压对方,便可随势而动,顺势而发,这便是阳谋。 这世上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苏牧也不可能整日生活在官府差人的监控当中,所以不得不动用阳谋,一劳永逸。 而乔道清明知这是阳谋,却要往里钻,因为他们在杭州城中处境堪忧,官人每日每夜都在追索搜捕,弟兄们损失惨重,若不趁着如今还有力气,合力将苏牧拿下,取走圣物,力量只能慢慢被官府磨掉。 他不相信官府中会有如此心机深重之人,倒不是说官人便是蠢笨的,而是官府有官府的条例规矩,哪怕这些个捕头之流能够想出奇策奇谋,在官场体制的桎梏之下,也很难实施开来。 在未进入苏府之前,他便考虑到了方方面面的可能性,甚至已经做好了反埋伏的准备,而且他心里很清楚,为了引诱他们上当,此时房中绝对就是苏牧本人! 而且那圣物必定不可能在苏牧的手中! 他之所以能够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来杭州之前他便了解了苏牧在训练营之中的所作所为,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在没有了解对手的情况之下,他乔道清又怎会轻举妄动。 审定有无与其虚实,随其嗜欲以见其志意,想要知道一个人的才能与虚实,便要先知道他想要的东西以及他的意图。 乔道清正是清楚这般道理,才笃定了苏牧必定在房中充当诱饵,而圣器也不可能在房中。 他冒险冲入房中,便是为了挟持苏牧以求自保,以苏牧作质以逃脱生天,顺便从苏牧的口中逼出圣物的下落,这才是刀刃上跳舞,是谓富贵险中求也! 而事实证明,他的这招瞒天过海,破而后立已经起到了效果,诸多弓手和捕快果然将重点全部放在了石宝等人的身上,他乔道清则得以金蝉脱壳,直面苏牧! 以苏牧的年纪,能够做到这个份上,足以让乔道清心生佩服,若不是苏牧盗走了睦州分舵的圣物,乔道清都有心招募他到麾下来,共谋大事了。 闲话休提,乔道清一脚被踢开房门,而后几乎像事先排演过一般,整个人以诡异到了极点的方式躲闪到一边,数根无尾箭矢咻咻而来,果真让他避开了! 他既然能够算到苏牧以身为饵,自然也能够想到苏牧房中是机关重重。 乔道清的料事如神也让苏牧心骇不已,因为他以为来的会是石宝这样的莽汉,在训练营之中,他并未见过半途加入的乔道清,也不认得乔道清本人。 这房中的机关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起初杭州总捕郑则慎带人来搜查,他还为此拆掉过一次,最近才又设置下来。 没想到这冲进来的人并非莽莽撞撞的训练营最强者石宝,而是一身黑衣,面若苍鬼的一个长发老道! 苏牧眯起双眸,带着淡淡的笑容,手持那管稍显粗大的洞箫,只是泰然自若地看着房门前的乔道清,一副笃定了对方不敢进来的姿态。 乔道清是何许人也,纵横绿林数十载,素来以机智勇武而著称,手段变化多端,最是擅长幻术与机关,苏牧这么一个小辈的笑容,就是他乔道清的耻辱! 他那苍鹰一般的双眸往房顶和地板上下左右审视了一圈,而后从腰间拔出双刀来,以诡异的步法冲击过来,似游魂老鬼,步罡踏斗,居然未卜先知一般,躲过了苏牧设置好的机关! 苏牧先前并未见过乔道清,此时见得这老鬼模样的人物居然如此恐怖,也是眉头紧皱,沉思了片刻,便主动拉扯机关绳索,石灰包噗噗激射而去,将乔道清笼罩在浓密的生石灰雾气之中! “雕虫小技,岂敢在老祖面前卖弄!” 乔道清冷笑三声,斗篷旋舞生风,将石灰粉都阻挡开来,而后突出烟雾,冲向了苏牧! 他那斗篷连箭矢都不可入,可见乃是水火不侵的宝物,苏牧见得这老鬼连石灰粉都不怕,咬了咬牙便冲向窗台,没有任何犹豫便要破窗而出! 这乔道清虽然是军师智囊型的豪杰,但手底下功夫自是不弱,虽然比不得石宝、王寅、厉天闰或者方七佛,然则双刀在手,寻常绿林豪杰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见得苏牧黔驴技穷,乔道清也是颇为自信地笑了出来,而后朝苏牧猛追了过来。 苏牧也是稍显惊惶,毕竟如此细致准备的机关,居然全无用处,难免心有失落。 若是石宝这样的莽汉子,来十个八个都能够收拾掉,可惜来的是个老鬼样的人物,苏牧也是失算了,只能执行第二套预备方案,此时破窗而出,只能翻越院墙,往陆家小院的方向逃跑。 乔道清直以为苏牧想要将他引出苏家范围,免得伤及无辜,也不及多想,反正他的目标便是苏牧,追到外面去,没有了官差捕快的援助,更遂了他的意! 苏牧毕竟占了熟悉地形的便宜,乔道清虽然身手了得,但到底年纪大了一些,几次三番想要将苏牧拿下,都让苏牧拼着受伤的风险躲了过去。 如此追逐了小半刻钟,两人终于翻过了苏府的高大院墙,如黑夜中的灵猫一般穿过街道,苏牧便跳入到了陆家小院之内。 乔道清见得苏牧如此仓惶躲避,心头不禁冷笑连连,只觉着苏牧简直是自欺欺人! 可当他翻入陆家小院之后,便察觉到一股浓烈的危机感,双刀猛然举起格挡,一条黑影便刺了过来! “铛!” 双刀刚刚架起来,乔道清就被一击飞退,左脚抵住院墙才站稳,这才看清楚,适才攻击自己的居然是一条扁担! 月色之下,陆老汉面部表情地站着,手中扁担如大枪一般架着,依稀看起来,便像独自守着国门的绝世大将,充满了英雄迟暮的沧桑感。 乔道清那冷火一般的双眸陡然睁开,死死盯着陆老汉,不禁惊呼出声道:“竟然是你!” 陆老汉听得声音也是微微动容,定睛一看,也是双手颤抖了起来,沉声喝道:“乔道清!” 苏牧从阴影之中显出身形来,身边正是一身黑衣的粗鄙美人儿红莲! 看着陆老汉似乎认得这老鬼,苏牧也是有些惊讶,而红莲作为摩尼教睦州分舵的护法,一眼便认出了乔道清的身份来。 “老头子,小心些,此人乃是田虎麾下军师乔道清,最近才跳到俺们总坛...” “丫头,你说他...你说他是田虎麾下军师?”陆老汉双眼血红地问道,红莲微微点头。 红莲最近一段时间都在暗中保护苏牧,杀伤了乔道清和石宝好几个弟兄,乔道清见得红莲,也不会太过惊讶,此时他的目光却全数投在了陆老汉的身上。 “陆三哥,多年不见了呢...”乔道清桀桀一笑,朝陆老汉问候道,仿佛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友。 而陆老汉却怒火中烧,双眸血红地质问道:“乔道清你很好啊!吾等皆以为你命丧黄泉,没想到你认贼作父,当了田虎的军师,我陆擒虎没有你这个兄弟!” 陆老汉情绪激动起来,双手一震,铁铸一般的手掌微微用力,扁担咔嚓嚓裂开,竹片四处溅射,露出内里一杆白蜡精钢枪! 乔道清也只是轻叹一声,一副有苦难言的神色,然而面对陆老汉的攻击,他也断不可能坐以待毙,双刀出袖如毒蛇似鹰隼,人说一寸长一寸强,然而他全力施为之下,居然与陆老汉斗了个旗鼓相当! 苏牧倒不是假正经之人,也不怕乔道清说他以多欺少,只是除了手中洞箫,别无长物,他也没办法上前去助阵。 好在红莲已经伤愈,作为训练营之中走出来的最强者之一,她跟石宝也能斗个你死我活,若非重伤,也不会败在陆老汉手下,此时却是想着伺机而动,等待乔道清露出破绽,再一举奠定胜局。 乔道清乃智谋型的豪强,对战场的审视绝不会弱,一早便看出优劣,此时化被动为主动,双刀逼退了陆老汉之后,挑软柿子来拿捏,主动朝苏牧攻杀了过来! 他的目标一直都是苏牧,拖得越久对他越是不利,他也没想到昔日老兄弟陆擒虎居然会蛰伏在此,两人先前有过节猫腻,若继续缠斗下去,他也就不用再走了。 想通了此节,他双刀挥舞如飞轮,然而红莲早已一步踏出,手中三尺青锋锵然出鞘! 红莲的剑招也没有太多规矩可讲,她与石宝一般无二,都是从训练营的无数次生死搏杀之中自己领悟出来的招数,可谓乱拳打死老师傅,乔道清也是有些手忙脚乱。 眼看着陆老汉也要从后面夹击过来,乔道清却不惊反喜,反手一刀劈出,那刀刃居然燃起熊熊烈焰来,挥洒出大片的火芒,竟是用幻术与刀术结合在了一起! 红莲没有见过传说中的幻术,见得火刃熊熊而来,也不清楚乔道清还有没有其他诡异后手,只能被一刀逼退开来。 乔道清似乎连对方最微小的反应都推算了出来,没有丝毫迟疑便杀向了苏牧! 苏牧被逼得节节后退,然而后背却顶在了墙上,退无可退也! 关键时刻,苏牧举起了手中的洞箫,嘴角浮现一丝不可察觉的笑容,而乔道清却冷笑道:“哼,垂死挣扎,简直愚昧不堪!” 可当他抓向苏牧之时,一声轻微的机括触动声却像暗夜春雷一般直接敲击在了他的耳膜之上! “遭了...” 第四十四章 幻魔君被降 周易上有讲,吉凶悔吝者,生乎动者也,意思大抵是在说,无论是吉是凶,或者无咎(平平淡淡,无凶无吉)的状态,都是因为人动了。 人动了之后,便会产生一系列的影响和后果,这也跟佛家的因果有相通之处,人动了之后,便会产生业障业力,从而结出果报来。 乔道清作为道门之中的高深前辈,对于周易也有极为深厚的研究,然则常有人言,善于易者不卜,看得越是通透,反而越少去窥视前途的凶吉。 对于今夜之事,他虽然没有问诸于鬼神天机,然则却经过了通盘的筹谋与计算。 只是如同苏牧没有算计到乔道清的出现,只想着将石宝拿下一般,乔道清也没有算到苏牧的身边居然会有陆擒虎这样的旧识之人,这也便是人算不若天算了。 此时他朝苏牧冲杀过来,却见得苏牧举起手中洞箫,心头的不祥预感如同怒海狂潮,不断拍打着他的心防,几乎是发自于本能,他便收刀抬手,张开斗篷将自己的前身给遮挡了起来! 他研究过苏牧的行事风格,深知苏牧是善算计、懂隐忍之人,能够成为训练营中存活最长时间,却又不是最强者的苏牧,其心性手段,足以让乔道清警惕。 乔道清乃是玄门中人,擅于诡道,又精通玄黄机关,幻术精妙无双,当他听到苏牧那厢传来的机括触动声,心头便已经泛起猜测,苏牧手中这洞箫,必定装有机关! 想想苏牧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做魏晋狂士的打扮,整日洞箫不离手,让人直以为他附庸风雅,慢慢却已经熟悉习惯了他这种装扮,仿佛哪一天他手里不拿洞箫都不算是苏牧一般。 在这样的麻痹状态之下,又有谁能够想到他的洞箫之中会有机关? 想到这里,乔道清心头大骇,他本以为自己对苏牧有了足够的了解,甚至还暗自赞赏这个年轻人,然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苏牧比他想象的,还要沉着稳重和高深莫测! 以他的经验来看,乔道清认为似洞箫这一类的管竹器物,最大的可能便是暗藏毒针或者袖箭之类的暗器,所以他一边疯狂退走,一边利用斗篷来遮掩自己的身形,这是在呼吸之间能够作出的最好的应对方式了。 他的这件斗篷乃是师门传承下来的宝物,利用金丝银线密密织就,可谓天衣无缝,说是水火不侵刀枪不入都不以为过,而且柔软贴身,从外面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适才官差们的箭矢都难以伤及他分毫,似苏牧这等洞箫里面的机括,触发力道应该不会很大,就算装载毒针,也不可能伤到乔道清。 念及此处,这位诡异道人心头只是冷笑,虽然苏牧算计得妙之毫巅,但可惜的是,你有张良计,我却还有过墙梯,终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姜弥辣罢了。 斗篷的遮挡之下,又是电光石火之间,他看不到前方的动静,而此时的洞箫管口已然爆发出刺目的火光! “砰!” 烈焰凝聚成巴掌长的火舌,从洞箫管口喷吐出来,铁砂和铁弹丸被烧得通红滚烫,轰然射击在了乔道清的道纹斗篷上! “是突火枪!居然是突火枪!”乔道清心头大骇,然而巨大的冲击力已经将他击飞了出去! 从发现石宝等人寻到杭州来之后,苏牧便已经开始筹划这件事情,在房间之中布置机关只不过是掩人耳目随意为之罢了,毕竟房间是死的,若敌人不入房间,战场不在他的房间,机关便失去所有的作用。 他的重点其实一直都放在了这管洞箫之上! 在现实之时他也只不过是个寻常普通到极点的人,虽然从书本上了解过关于枪炮的原理,但并未有什么实质性的研究,可这样的原理,却已经足够他将突火枪拿过来稍作改进。 在苏牧现世的那个时空里,突火枪出现在宋朝开元年间,应该说是世界上所有现代管状喷射武器的鼻祖,射程大概在一百五十步左右,有效杀伤射程在一百米以内。 而大焱朝的突火枪出现得还算早,只是因为制作繁复,火药的炼制也极其不易,加上危险性太大,并未能够在大焱军队之中推广开来。 这支突火枪还是苏牧拜托了兄长,花费了极大的人力关系才从军方的监作手中得到的。 有鉴于竹管比较容易炸裂,苏牧便改用了掏空的铁木,并用铁皮将木管全部箍紧,经过了日日夜夜的设计和尝试,苏牧还将最麻烦的点火引信装置改造了一番。 因为枪管得到了加强,苏牧也增加了火药的药量,将发射的碎铁片和铁砂之类的填充物,改成了铁砂和小指粗的铁弹丸,威力比先前的突火枪不知增强了多少倍! 只是他终究还是没有能够进行精确的计算,火药量还是填充得太多,这一发打出去,整个管口都被炸裂开来,火光烟雾弥散开来,整个房间都是呛人鼻息的火药味! 尾随乔道清追进来,想要保护苏牧的陆老汉和红莲,此刻也是被如此巨大的声响惊动了,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躺着的乔道清,又看着满脸烟熏火燎的苏牧,一时间也不知作何反应。 他们不是军方的人,也没见过突火枪这等先进之物,但他们听说过绿林之中的传说,似乔道清这般神鬼之人,能够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召唤水火加持。 眼下在他们的眼中,烟雾散去之后,傲然而立的苏牧,俨然成为了这等样的神仙人物! 一个能够用道术击败幻魔君乔道清的人! 苏牧被呛得咳嗽连连,但他的心中却是后怕不已,若这火药量再填充多一些,整个枪管被炸开的话,不能射杀乔道清也就算了,说不得弄巧成拙,把自己给炸死! 用手袖挥散了烟雾之后,苏牧也走了过来,点亮了灯火,而后捡起了乔道清的双刀,这才蹲下来,查看乔道清的生死。 此时的乔道清面纱和道袍都被铁砂和枪火扫烂,若不是有斗篷保护,说不得一张脸和胸膛都被轰烂了。 毕竟突火枪的有效射程就已经有一百米,而这支改造之后的突火枪威力更加巨大。 乔道清虽然看着狼狈不已,但实际上不过是被巨大的声响震昏,加上巨大的冲击力,震伤了内里,却是没有生命危险。 苏牧想都不想便将那件斗篷给扯了下来,连火枪都能够挡下的宝物,他不拿都觉得对不起自己。 乔道清作为幻术达人,身上也藏了许多奇奇怪怪的道器和暗器,甚至连毒药都藏有,苏牧也是半点不客气地搜刮一空,这才将乔道清交给了陆老汉。 “好生看管起来,此人以后还有大用,我先回府看看情势。” 陆老汉早已被苏牧的手段给吓到了,好在他也是绿林好汉子,很快便恢复过来,朝苏牧点了点头,便将乔道清扛在肩上,往柴房那边走去。 苏牧一米七五的个头,在大焱朝也算是高大的,可一身黑衣的红莲似乎比苏牧还要高半个头,一双修长紧致的大长腿着实让人惊艳。 她先前为了保护苏牧,杀伤了不少官差,又与郑则慎余海二人有过正面交手,眼下是不可能再露面的。 不过苏牧也没打算让她出手,因为他与余海谋划这一场埋伏仗,正是为了吸引官府和摩尼教贼匪的注意力,好让红莲带着那件圣物离开杭州! 红莲早几天便知道了苏牧的计划,她的伤势已经痊愈,圣物放在苏牧的身上,必定会在此招惹麻烦,也只有将圣物转移,苏牧才能够继续在杭州安居下来。 她直勾勾地看着苏牧,脑子里却想起了训练营里那段日子。 这个看似懦弱的男人,一直躲在角落里,好像谁都能够欺负和虐杀的男人,看起来那么的年轻和柔弱,可就在刚才,他击败了声名足以震慑大半绿林天下的幻魔君乔道清! 而真正让红莲在意的是,在进入训练营之前,她只不过是个命如草芥的女人,被丢入训练营之后,她心如死灰,看着那些双眼喷发邪火的男人,她连自己如何被蹂躏惨死都不敢去想象。 但是关键时刻,这个男人站了出来,保护了她。 从一个柔弱无助的女人,变成训练营那一期最强者,最终成为睦州分舵的护法,其中的艰辛和凶险,红莲不想再去回忆,但她永远不会忘记,眼前的这个男人。 这也是她为何宁愿选择背叛组织,也要从睦州赶来杭州,不惜与最强者石宝和麾下的好手周旋暗斗,拼死保护苏牧周全的原因。 但是现在,她必须要离开,趁着官府和贼匪还在生死争斗的空隙,她必须要离开杭州,离开苏牧。 她的心中充满了无奈,若她留在苏牧身边,必定会以死来保护苏牧,但另一方面,她留在苏牧身边,又何尝不是苏牧的一个大麻烦? 她会招来官府的人,会招来摩尼教的绿林豪杰,会招来其他阻止的强者,会给苏牧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而只要她将圣物带走,苏牧便能够继续在杭州当他的大少爷,那些人只会追杀她,而不再来找苏牧的麻烦。 这也是苏牧提出这个埋伏计划的时候,她主动提出要带走圣物的原因。 虽然口头上她对苏牧说,会将圣物带走,将圣物带回到总坛,也算是物归原主,但真正的原因,她并没有跟苏牧提起。 这圣物本就属于摩尼教,苏牧又必须在杭州继续生活,他便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对他最好的保护,便是离开他,这是让人多么无奈的一种选择? 苏牧将红莲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却久久说不出话来,聪明似他,又何尝想不通其中的关节? 只是他不能让苏瑜等人每日处在危险之中,相对来说,在乱世之中生存的能力,红莲比苏瑜和陆青花等人,强上太多太多。 “俺…俺要走了…”红莲是个泼辣的性子,虽然姿色倾人,但开口却又粗俗不堪,这种强烈的反差,苏牧早就习惯了。 “嗯,保重。”苏牧淡淡地嘱托了一句,而后弯腰收拾乔道清的物品,似乎对红莲的离开并不在意。 但他心里很清楚,他必须要这样去做,不能在红莲的心中留下任何的羁绊,否则她又如何能够穿越摩尼教叛军的重重封杀,成功将圣物送回到总坛? “你个死人,就不能多说一句么!”红莲咬着下唇,心里暗骂了一句,只能跺脚气鼓鼓地离开。 苏牧侧耳倾听了一会,这才坐在了地上,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这样的御姐,怎么就放过了呢…”苏牧自嘲地苦笑了一番,然而话音未落,一道倩影却从房顶上落了下来,直接坐在了他的腰腹上! “你怎么…!” 苏牧还未说完,唇上已经传来温软湿糯的感觉,一股热气顿时撞入他的脑海之中,他下意识便将身上那饱满丰腴的身躯紧紧抱住。 然而这幸福突如其来,又戛然而止,红莲并未留恋缠绵,一把将苏牧推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婆婆妈妈!”黑衣女子背对着苏牧,挥了挥手,她不敢转身再看一眼,因为转身会被他看到自己热泪盈眶的样子。 第四十五章 石宝又仓惶 夜色苍凉,苏牧的院落之中,院门仍旧是官匪双方争夺冲突的要塞关节,石宝虽然勇猛,却被余海偕同三五个好手纠缠着,其余歹人见龙首被围,军师又不知所踪,一下子也便没有了主心骨。 官差这边对围杀盗贼有着极为丰富的经验,这些人手都是百里挑一的公门中人,捕快里的老手,一时间将捕网和牛皮绳套等各色绊子都甩将出去! 石宝并未哇哇怪叫,反而异常地沉着,满面铁血坚毅,手中朴刀早已卷刃缺裂,完全倚仗一身勇力来苦苦支撑,然而数次突击却是求脱不得。 乔道清没有走出院子,石宝也能够猜到乔道清的意图,对于这位手眼通天的诡异军师,他还是比较信赖,之所以与官兵纠缠苦战,石宝也未尝没有替乔道清拖延时间的原因。 然而乔道清迟迟未归,说不得已经中途生变,石宝若再逗留,说不得所有人都走不掉了! “儿郎们,扯乎也!”石宝一声爆喝,震得诸人耳膜生疼,诸多匪寇皆知事不可为,当即四处冲突,急欲逃生,作那鸟兽散去。 可正当此时,一道黑影却是绕到了官兵们的后方来,看那熟悉的黑色斗篷,石宝顿时心头惊喜,那可不就是军师幻魔君乔道清么! 然则那黑影临近之后,斗篷缓缓分开,露出的却是一张年轻的面孔,并非那幻魔君,而是此行的猎物,苏牧! “怎么可能!军师的法宝道袍怎会落入他手!莫不成军师已然折戟!!!” 苏牧的出现让石宝等人心头大骇,他适时地将斗篷张开来,也不打话,若开口便是乔道清已授首伏诛或是束手就擒,石宝等人心头也有个底,可他却偏偏一言不发,石宝等人不晓得乔道清生死,一时间便出现了动摇和无助! 不得不说,苏牧对人心的拿捏俨然到了极致,也正是这看似简单的沉默,却让石宝等人心旌动摇,余海和诸多捕手抓住机会,收拢了包围圈子,竟然将石宝等人困在了院落之中! 弓手们见得时机到来,又岂能放过,当即攀上墙头,弯弓搭箭,就要将石宝等人射死在院落之中! 关键时刻,石宝无奈咬牙,朝弟兄们挥手道:“退到房里!快退到房里!” 这些个匪寇直以为失了乔道清,心神大乱,听到石宝的命令,当即争先恐后往苏牧的房间里躲。 然而第一个冲入房门的匪寇刚刚踏上地板,那地板却喀嚓一声响,对面屏风处陡然射出三支无尾箭矢来,噗嗤一声便洞穿了他的胸膛! 由于诸人争相涌入房间,另外两支箭也没有浪费,一支正中一名匪寇的脸颊,而另一支则从人缝之中穿了过去,射烂了一名匪徒的半个耳垂,而后射入石宝的肩头! 也该是石宝时运不济,若放了寻常处,这等箭矢他也是躲得过去的,然而此时弟兄们拥挤在一处,谁能想到苏牧竟然会在居室里设置这么多的机关! 苏牧也是暗喜不已,这房间里的机关对乔道清没有起到作用,没想到却歪打正着,将石宝给射伤了! 这些个匪寇见得房中机关重重,前面的弟兄已经被射死射伤,可谓前有狼后有虎,一时间进退不得,心头大骇不已,只觉今夜小命将休矣! 石宝也是一方豪杰,临危竟是不乱,刀头一转,扫断肩头箭杆,而后单手抓住门扇,爆喝一声,居然将半扇门板给拆了下来,当成了盾牌,遮挡在前方,再度冲回院落,朝弟兄们喊道:“且随哥哥死命杀将出去!” 弓手们也没想到这莽汉如此骁勇,然则这些个匪寇已然被打得七零八落,如今便是彀中之物,又岂能让他们全身而退! “放箭!” 余海一声令下,墙头的弓手嗡嗡松弦,白羽咻咻破空而来,咄咄钉在门板之上,石宝身周游侠儿纷纷挥舞刀剑将箭矢扫落,也有不幸中箭者,登时扑倒于地,惨叫连连。 石宝眼呲欲裂,咬碎钢牙,如那发狂的犀牛,龙象之力陡然暴发,顶着箭雨急行数步,而后咚咚咚狂奔起来,每一步必定将脚下地板砖踏碎! “嗨!” 石宝冷喝一声,掷地有声,而后凝聚全身气力,双脚撼动大地脉搏,竟然用肩头硬生生往院墙上撞去! “轰!” 苏牧院落的墙壁虽然只是土墙,但却颇有厚度,石宝以血肉之躯冲撞院墙,竟然将大片院墙撞开一个缺口,碎屑四溅,延误横飞,墙头的弓手纷纷掉落下来,狼狈不堪,却被石宝以及接踵而至的少数匪寇屠杀了一场! 见得此状,苏牧也是暗自心惊,这石宝乃是训练营的最强者出身,本身武艺自不用说,他也是少数几个并不需要苏牧扶持,便能够在训练营之中打出自己一片天地的强者。 以苏牧对石宝的认知,这个莽汉还不至于强悍至斯,说不得加入了方腊的行伍之后,得了方腊什么指点,这才变得如此的恐怖了! 战斗至此,双方皆有大损伤,然而余海这边毕竟占了人数优势,苏牧又将匪寇的另一个主心骨幻魔君乔道清给处理掉了,这石宝也是回天乏力。 奈何石宝真真是勇武过人,居然凭借一己之力撞破了院墙,此番带着剩下的三五个好手,拼了命往外逃窜。 也亏得苏牧早有嘱托,苏瑜好生嘱托下去,苏府的人一个个关门闭锁,否则任这些匪寇一路屠杀过去,说不得整个苏府都要遭受涂炭之危了! 余海此战杀伤匪寇十余人,全部就地俘获,总算是一雪前耻,只要将石宝这等匪首抓住,便能竟得全功,眼下也是纠集了一干好手,大肆追缴余孽去了。 苏牧自不便施展身手,以免把柄落到了余海手中,至于那斗篷,到时若余海问起,大不了便推说乔道清潜入房间行刺,被机关打伤,落下这斗篷便是了。 余海如今有大功在手,而这份功劳皆赖于苏牧,这些许小细节,相信他也不会再追问下去,再者让乔道清逃脱,差点将苏牧刺死,这本就是他的疏忽,作为多年的老捕头,余海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见得大战逐渐平息,苏牧也是收了那斗篷,看着留下来的官差收拾残局,走到院落之中,却发现院落阴暗的一角缩着一团黑影,走过去一看,那黑影陡然跳将起来,跪在地上,脸面都贴着地面,不断哀求着:“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苏牧将手中灯笼稍稍挑起,光圈之下,见得苏清绥趴伏在地上,跟一条垂死的老狗一般。 苏清绥之所以出现在这里,苏牧用屁股都能想地出来,这位堂哥大抵是沦为带路党了。 他本就对苏清绥没有半分好感,此番见得苏清绥没有半点文人骨气,面上也没太多表情,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苏牧也懒得跟他计较。 倒是官差来报,说是二房住宅的偏院出现了伤亡,一名女眷被贼匪所杀,苏牧让人将苏清绥带上,很快便来到了二房。 苏常源毕竟是二房的一家之主,风声停歇之后便出来主持工作,见得自己的小妾被杀,顿时悲从中来,老泪纵横,口中还兀自咒骂着,也不知这小妾怎地就引起了贼匪的注意,深更半夜不睡觉,亮着灯作甚。 好在这些贼匪没有多做停留,否则玷污了小妾的身子,他苏常源的名声也要受到损害。 苏常源这等小龌蹉的心思自然逃不过苏牧的眼睛,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名节很多时候确实比生死还重要,这事情也是无可厚非的。 可当家中女仆搬动那小妾的尸身之时,却掉出一块玉佩来,苏常源捡起一看,脸色顿时铁青,悲伤的表情凝固了一瞬,而后变得阴冷无比,下意识便朝儿子苏清绥这边投射了过来! 苏清绥惊魂甫定,全身颤栗不止,裤裆骚臭难当,早已狼狈不堪,此时察觉到父亲的目光,又看到父亲手中的玉佩,知晓东窗事发,便只是埋头下去,不再言语。 苏常源生怕家丑外扬,只是将玉佩收了起来,狠狠地瞪了苏牧一眼,便下去招呼下人做事了。 “若非苏牧这祸根在招惹贼匪,我苏家又怎会遭此大难!”苏常源几乎发自本能就将事情都推到了苏牧的身上。 这自然也是苏清绥心里头的想法,只可惜现在的他如那惊弓之鸟,还未回过神来,连恨苏牧都做不到罢了。 苏府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余海能否追捕到石宝以及那三五个余孽,还需要等待消息。 苏牧早已将彩儿丫头也送到了陆家那边去,此时虽然已经深夜,但想着乔道清还在那边,待得官差将现场都措置妥当,送走了这些公人之后,苏牧便来到了陆家。 陆老汉只是闷闷地坐在院落里,双膝之上平放着那杆白腊大枪,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光滑的枪杆,陷入了早年的回忆之中。 见得苏牧前来,老人家只是点头示意了一下,苏牧也不好多说什么,点点头便到陆青花这边来探望彩儿。 陆青花似乎受到了惊吓,又或许是因为红莲姑娘的离开,有些心不在焉,沉默了许多,苏牧只是宽慰了几句,又到柴房看了看还在昏迷之中的乔道清,这才带着彩儿离开,兀自往苏府的方向走。 走到半路,街道上便出现许多举火的公人,似乎还在搜捕石宝等人,呼喊吆喝从遥遥里传来,整个杭州城似乎都人心惶惶而不得安睡。 彩儿拉着苏牧的衣角,埋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似乎犹豫了很长时间,这才停了下来。 “叔…” “嗯?” 苏牧也停了下来,稍稍放下灯笼,那灯光微微映照之下,彩儿丫头支支吾吾地说道。 “那个…青花姐姐看到你们了…你和红莲姐姐…所以…所以她不乐意了…” 苏牧微微一愕,而后淡淡一笑,捏了捏彩儿的脸蛋说道:“我知道了。” 看着少爷继续往前走的背影,彩儿有些忿忿地想道:“慢说青花姐姐不乐意,彩儿我都不乐意了,少爷为甚么看起来这般开心呢…” 月亮已经躲入乌云之中,黑暗的长街上,一个灯笼的小小的光圈,笼罩着一主一仆漫步归家的身影,有些孤寂,又有些温馨。 第四十六章 总捕送奏章 六月末的雨像骑着白马驰骋狂野的白衣女侠,迅疾得让人侧目,却又驱散人们心头的烦闷,那么的引人入胜。 雨水敲打着房顶,风助雨势,雨添风威,不断地推搡着签押房的窗户,靠窗的桌子早已被打湿,雨水沿着桌角流下来,屋内都水淋淋的。 然而在签押房中专注书写的胥吏却仍旧奋笔疾书,连关窗的时间都没有。 他的左边站着信安县的捕头余海,身后却是杭州府的总捕郑则慎! 这份奏表的内容虽然是他草拟出来,如今正式誊写,但看着蝇头小楷一行行规整落下,任由外面风大雨大,他仍旧湿透了后背。 因为这奏表的内容实在太过惊人,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不曾听过这段内容。 三人沉默着,任由窗户在不断敲打,直到那胥吏常常呼了一口气,郑则慎才拈起那奏表,吹了吹上面的墨迹,小心翼翼塞入竹筒之中,与余海相视一眼,便没有任何迟疑地穿上蓑衣,带上斗笠,没入雨幕之中。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出得签押房之后,身边的捕快也跟了上来,十数人便这般行走在大雨一种,谨慎到肃杀地往通判府衙走去。 之所以往通判府而非知州府,一是因为通判乃知州佐官,大小事情逐级上报并无过失,二则因为通判这个官职实在有些特殊。 大焱朝官制与苏牧后世的北宋有些类似,通判与知州共同掌管一州之事。 论官位,通判是在知州之下的,可论职权,通判不但可以与知州一同治理一州政事,还拥有着知州所没有的特权。 这种特权便是所部官但有功过及职事修废,通判可直接通达天听,向官家(宋称皇帝为官家,如同唐称皇帝为圣人、大家)打小报告! 所以通判虽然是知州的副职,却如同军中的监军一般,有着“监州”的特权。 正是因为通判有着这样的特权,郑则慎认为自己将奏表呈献给通判,绝对是明智之举。 几天前,余海在苏牧的配合下,终于将一干绿林人士一网打尽,当然了,匪首石宝最终还是逃脱了,而另一名匪首乔道清则去向不明。 然而抓获的十数名贼寇被严刑拷打之后,却爆出了一则惊人的消息,江浙苏常地区的绿林大豪杰方腊,即将揭竿起事! 这方腊本是睦州清溪县人,家中经营漆园,因不满官家征收花石纲,居然纠结了众多绿林乱贼,篡夺了摩尼教的掌控权,教唆摩尼教众作那杀头的买卖! 摩尼教遍布南方各路州县,颇得人心,教众都是些绿林好手,若任由方腊收拢和发动摩尼教的力量,南方从此将不得安宁也! 得到了这样的消息,郑则慎和余海也是彻夜难眠,在这样的情报之下,苏牧因为那柄凶刀而招惹到绿林人士追杀,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 若不是苏牧献策献力,他们也不可能得到这份泼天的功劳。 再者,苏牧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清楚明白,一个南下游学的弱书生,被掳到贼窝里头,还能够隐忍半年,最终非但全身而退,干脆顺手牵羊把那柄凶刀给带了出来。 虽然苏牧并未详细讲诉其中经过,但郑则慎和余海已经对他佩服不已。 得知了这条情报之后,郑则慎和余海也曾经考虑过一个问题,是否因为苏牧知晓了方腊即将要叛乱的消息,摩尼教的这些强者才会追到杭州来,欲杀之以灭口? 若是这样,苏牧为何不直接将情报告诉官府? 二人只是简单一想,便明白苏牧为何没有这么做了,因为如果不是十几个贼寇的口供都一样,他们也不会相信这条情报。 连他们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都难以置信,若苏牧直接向他们泄露这则消息,他们又岂能相信? 想到这里,他们又有些佩服苏牧,这年轻人虽然才二十出头,但事事通达老练沉稳,情商之高,让人由衷折服。 眼下大焱时局并非万世太平,枢密院的宣帅童贯正筹备粮草军马,打算北上讨伐辽人,收复燕云十六州,朝堂上主战和主和两派党争已经到了极为惨烈的地步。 若此时南方再乱起来,说不得国将不国矣! 所以郑则慎和余海当机立断,将人犯的口供和奏表第一时间上报,若能够将方腊等逆贼的阴谋扼杀在萌芽之中,那可就是功盖千秋的泼天功业了! 当日苏牧说要送好大一场功劳给余海之时,后者还暗自不屑,直以为苏牧欲借此脱身,可当审讯结束之后,余海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样的功劳大到他没办法一个人吞下,加上郑则慎,乃至于通判和知州,都吞不下这么大一个功劳! 就在郑则慎冒雨前往通判府奏报之时,苏牧却优哉游哉地撑着油纸伞,来到了陆家的小院里。 圣物已经被红莲带走,石宝也被打退,官府虽然仍旧派人在监控,但只是为了保护他的人身安全,这件事也算是告一段落。 然而他的心里还是充满了担忧,大焱朝虽然繁华昌盛,经济和商贸强大到惊人的地步,但朝堂腐败不堪,军队更是糜朽难用,童贯想着封王拜相,一心要北伐,这情报就算上报到朝堂上,估计也蹦不出多大的水花来,方腊说不定一样会成功举事。 不过这些都是后面的事情,眼下还有更紧急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置。 苏常源的小妾被杀,读书种子苏清绥差点命丧黄泉,这些罪责最终都归咎在了苏牧的身上。 虽然苏瑜已经通过父亲苏常宗,将苏牧落难贼窝的情况都告知了老太公,解释了匪寇围攻苏家的缘由。 但这件事是二房三房攻讦长房最好的由头,他们是绝不可能轻易放过的。 苏瑜也已经收到了消息,老太公顶不住压力,过些天又要召开宗族大会,这一次不是讨论如何惩罚苏牧,而是要共商将长房分家出去的事情! 为了这件事,苏常宗也是痛心疾首,苦恼不已,甚至将苏瑜和苏牧召唤过去,好生责骂了一通,只是后来还是被苏牧说服了。 他苏常宗看似软弱,但是不是韬光养晦权且两说,心胸和城府也都有,不过他跟老太公一般无二,对苏牧的说法实在难以相信,说到底,若真的分家了,对于苏常宗来说,也是让人悲痛难当的一件事情。 不过苏牧却并不是很在意,因为他始终对这个家族没有太多的归属感,只要苏瑜相安无事,其他事情便都好说。 苏瑜既然选择了相信苏牧,相信方腊必定会举事,也相信杭州必定会成为方腊举事之后第一个大目标,剩下的事情他也就看得开了。 对苏牧未雨绸缪将长房生意北迁,也是力挺到底,而关于苏牧继续收购粗粮的事情,自然也没有太多的阻碍。 在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里,他只能拼命读书,希望能够考取功名,到时候离开杭州,天下何处去不得? 而且他苏瑜还有着自己的私心,在苏牧游学未归之时,他就是家中的顶梁柱,可自从苏牧从贼窝逃脱出来,性情大变之后,不知不觉之中,情势倒是反了过来,俨然是苏牧在操控大局,而苏瑜却闲了下来,连自己考试的名额也都是苏牧帮他争取过来的。 所以他希望自己不要辜负苏牧的好意,高中之后能够庇护弟弟和父亲,保护长房一脉,当然了,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不会轻易抛弃其他宗族兄弟,毕竟在这个家国天下的年代,家族的观念深入人心。 哪怕族亲如何不堪,生死危急之时,该拉扯还是要拉扯一把的,对于这个,苏瑜还是看得很通透的。 不过苏牧就不一样了,宗族大会即将讨论分家的事情,他根本就没有半分在意,到了陆家之后,他便到了柴房,幻魔君乔道清已经转醒,陆老汉不用出摊,正在一旁看守着。 见得苏牧到来,陆老汉一言不发,乔道清却是眼前一亮,那深深凹陷的脸颊也红润了起来,只是一双苍鹰一般的阴鸷目光,却仍旧冰寒。 “小子,你很好啊!没想到老道我终日打鹰,却被家雀儿啄瞎了眼!” 苏牧也懒得跟他斗嘴,扫视了柴房一圈,走到柴堆边上,将立在墙上的劈柴刀操了起来,在手中掂量了一下,又刮了刮刀刃,这才走到了乔道清的前面来。 “成王败寇,你这老鬼又岂敢逞口舌之快!眼下我给你两条路,要么给我当走狗鹰犬,要么一刀给你个痛快,你选吧。” 苏牧此言一出,连陆老汉都惊了一下,他本还替苏慕担忧,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乔道清,苏牧却是快刀斩乱麻,杀伐果决到了极致。 不过让他惊讶的并非苏牧给出来的选择,而是这选择里面的第二条,苏牧在没有任何制约乔道清的手段之时,居然还敢用乔道清! 若放开了乔道清,陆老汉都不一定能够制服这诡异老道,苏牧更加不可能,这无异于一头肥羊要老虎狮子给自己当保镖,苏牧又如何能够降服这乔道清? 第四十七章 苏牧收道长 都说人之初,性本善,没有人生来便是凶神恶煞,演义话本里那些个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也不过是无聊的百姓打发时间的一种憧憬罢了。 若果真有机会摆在你面前,让你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杀死,那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对于刀头舔血的绿林好汉子而言,杀人却是比寻常百姓要容易一些,但并不代表他们就是嗜杀之辈。 老汉陆擒虎早年也是呼啸山林的一代枭雄,至于为何隐姓埋名,干起了卖包子的勾当,其中故事却是无人知晓,也不足为外人道。 可相对于苏牧的虚张声势,陆擒虎才是真正想杀掉幻魔君乔道清的那个人! 眼看着苏牧用劈柴刀相威逼,欲收服乔道清为己用,陆擒虎心中只是冷笑,因为他很清楚,乔道清这样的人物,只是吃软而不吃硬。 果不其然,在苏牧提出了两条选择路子之后,乔道清只是哈哈一笑,伸直了脖颈做出引颈就戮的姿态来,只是鄙夷十足地看着苏牧。 他已经摸清楚了苏牧的性子,对于苏牧这样的狡猾小狐狸,杀了自己没有半点好处,看似有两个选择,实则苏牧想要的,只不过是自己给他当鹰犬走狗、免费打手罢了。 他乔道清乃是玩弄人心的鼻祖级别老狐狸,若连苏牧的这点小心思都看不出来,也不用在草莽绿林之中混迹了。 “小朋友,你道爷行走于草莽,杀人于红尘之时,你只怕牙都没有长齐整,想要道爷做你走狗,不若垫高些枕头罢。” 面对乔道清的冷嘲热讽,苏牧也只是淡笑以处之,操起劈柴刀便将乔道清身上绳索都给割断,而后朝陆擒虎说道:“老爹,我带他出去走一圈。” 若论武艺,十个苏牧都不一定是陆老汉的对手,可如果留下足够的时间给苏牧做好准备,两相死拼之下,谁生谁死却就难说,起码这是陆老汉内心的真实想法。 苏牧今日前来,必定做足了准备,陆老汉虽然与乔道清有旧怨,但想杀掉乔道清,和要不要杀他,能不能杀他,却需要分清楚来。 现在的陆老汉,起码有七八个不能杀乔道清的理由,否则也不会留他到现在。 念及此处,陆擒虎也没有多言,乔道清也光棍得很,扭了扭发麻的手腕,便跟着苏牧走出了柴房。 看着苏牧和乔道清的背影,陆老汉竟然怔怔地有些出神,直到女儿陆青花从房间中走出来,他才猛然回过神来。 “爹,这道人是你旧识?女儿…女儿从未见过爹爹如此气急呢…”陆青花有些担忧地看着陆老汉。 昨夜的那场打斗她是亲眼目睹的,当时的陆老汉与乔道清相斗,确实是动过杀机的,而在陆青花的眼中,这么多年来,陆老汉虽然并未对女儿隐瞒自己懂武的事实真相,但素来温和老实,连与街坊邻里红脸都没有过。 如此一看,陆青花自然会觉得这老道乔道清该是爹爹陆擒虎的生死仇敌了。 可她心里总有一股难言的直觉,只是不想这老道成为爹爹的死敌,这种感觉很微妙,也让人有些诧异,因为无论从外形还是气质,亦或是行事来看,这乔道清都是个十足的邪恶之徒。 面对女儿的疑问和担忧,陆擒虎只是咧嘴淡笑,朝陆青花嘱托道:“此人乃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恶徒,爹爹是担忧你的安危而已,女儿你要记住,切不可让这人看到你的脸面,省得节外生枝,晓得了吗?” “原来爹爹是在担心我…是为了保护我…”陆青花心头一暖,笑着朝陆老汉用力点着头。 雨后的空气很清新,清风微凉,送来草木的芬芳,雨水将坊沟内的秽物都冲出了杭州城,被六月的暴雨洗刷一遍之后,整座城市焕然一新,不禁让人心旷神怡。 苏牧负手缓行,披头散发的乔道清神色泰然地跟在后面,充满闲情逸致地观赏着城中风物,不似阶下之囚,反而有点像出世闲游的隐士。 他的目光看似闲散随意,但却不断审视周围环境,在他眼中,狡黠似苏牧,绝不可能没有防范他逃走的后手,说不定这一路上便有诸多高手在暗中狼眈虎视呢。 兵家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虚实实,越是多疑多智之辈,顾虑便越多,反而更加看不清虚实,似乔道清这样的人物,生性善算多疑,自以为苏牧身边遍布陷阱圈套,否则又何敢如此云淡风轻地带自己出来? 直到二人走出城外,来到西溪河边,乔道清才确定了一件事,苏牧身周果真没有任何后手与埋伏! 虽然失去了自己的道器和双刀,又被苏牧的突火枪打到内伤,但乔道清的武艺尚在,此时的苏牧同样手无寸铁,只要杀了苏牧,自此便是海阔天空,天下之大是何处都可去得了! 然而苏牧似乎早已看穿了乔道清的意图,也不停步,更没有回头,只是轻笑一声,洒然说道:“我知你想要杀我,想要逃脱此地,但若换做是我,倒是好奇这年轻人不惜放开所有防御,要带我去哪里,再不济也看看情况再下手。” 看着苏牧继续往前走的轻松姿态,乔道清也松开了拳头,他不是寻常莽夫,对读书人没有太多的成见,也并不会觉得有哪个读书人能用花言巧语便骗得自己为他卖命,他的心中也确实有些好奇。 两人于是便这样继续走了出去,夕阳之下,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直到苏牧停在了河滩的一片乱葬坟场处。 他的身前是一座低矮的坟头,经过了两三个月,雨水滋润,清风轻抚,那坟头再度变得青草茵茵,而墓碑上的字迹也变得模糊起来。 苏牧想起了那场夕阳下的搏杀,想起了那个宁死不屈的女子,想起了女子迷迷糊糊趴在自己背上,发自本心一般给自己讲起的那个故事。 他轻叹了一声,半跪下来,用手袖将墓碑擦拭了一遍,墓碑上的字迹变得清晰起来,能够辨认出“乔氏”二字! 苏牧缓缓站了起来,而后往后退开三步,朝乔道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乔道清一脸疑惑地走过来,扫了那墓碑一眼,只觉得大地深处探出了一只无形的恶魔之手,将他的双脚和身体死死地定在了地上! 他的目光无法从墓碑上移开半分,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往事一幕幕似电光石火一般不断闪现,他的双手开始颤抖,身子开始颤抖,眼眶一热,眸子便红了起来。 “这…这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这个精于心计的诡异老道,同样经历了寻常人对超乎自己想象的事实的接受过程,从一开始的愤怒,到拒绝接受现实,到妥协一步,而后只能接受,最后便是任由悲伤淹没自己的灵魂。 “噗通!” 乔道清跪倒在了墓碑前面,深深地埋下了头,他很清楚,苏牧不可能对他的往事如此了解,而且看着小坟和墓碑也绝不是临时安排的,所以只能说明,这一切都是真的! 早在碰上陆擒虎,他就一直想问这个问题,但他知道不可能从陆擒虎的口中得到任何的答案,只是他没想到,苏牧将他带到了这个答案的面前来。 他深深地埋着头,不让苏牧看到他的表情,佝偻着身子,陷入到回忆之中,仿佛透过这个墓碑,能够回到那一年的梦魇之中,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人人望而生畏的幻魔君,他只是一个被悲伤和愧疚吞没了灵魂的孤独老人。 夕阳的余晖之下,高瘦的老人便这样跪在小坟前,苏牧稍稍退后,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一幕,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河滩不远处的树林里,一路跟着过来的陆擒虎松开了葛布包裹着的大枪,毅然转身离开,他所站立的地方,只留下两个深达三寸的足迹! 他不是顶聪慧的人,也不似乔道清这么诡诈善谋,但他毕竟是老江湖,也能够设想好几种苏牧如何降服乔道清的法子和手段。 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苏牧居然利用了这一点! 他不恨苏牧,因为这一手对乔道清起了效果,说明他选择暂时不杀乔道清,并不是因为自己懦弱,而是因为乔道清还没有忘记过往之事,当他看到乔道清跪倒在墓碑之前,他只是觉得轻松了许多。 只感觉压在自己肩头二十几年的担子,终于松懈了下来,那每个夜里都在熊熊燃烧,炙烤着他灵魂的仇恨之火,终于得以熄灭。 若不是对乔道清还抱有最后一丝的期盼,他早在那天夜里便会将之杀以后快,只是两个都是老汉子里,很多事不可能直接问出口,也不可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无论苏牧的初衷和动机是为了什么,这件事带来的效果,起码是让陆擒虎感到庆幸的。 而乔道清又何尝不是这样? 他深深地伏在墓碑前,直到暮色沧澜,才缓缓抬起头来,抬手想要抚摸一下墓碑,但又缩了回来,似乎担忧自己那沾满了血腥的双手,会玷污这圣洁的墓碑一般。 “她不会介意的。” 苏牧在后面淡淡的说着,乔道清却猛然转过头来,双眸之中满是杀机! “否则墓碑上也不会刻上乔氏,刻上陆氏岂非更好?” 苏牧不为所动,继续补充了一句,乔道清闻言,双眸之中的杀机倏然消散,而后陷入了沉默之中。 过得许久,他才缓缓站了起来,颤抖着双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字,就仿佛在抚摸着情人的红颜眉眼和长发。 苏牧长长松了一口气,乔道清如此姿态,或许他已经成功一半了。 可他心思未定,乔道清却是桀桀怪笑起来,而后猝然发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死地掐住了苏牧的脖颈! “你以为这样便能降服老道么?我现在便打杀了你这自以为是的小贼厮!” 第四十八章 红尘之过往 一样的余晖,照着不一样的归人,红霞的映照之下,双眼血红的乔道清便如同刚刚从坟墓之中爬出来的老鬼。 他那鹰爪般的干枯手指,死死地掐住苏牧的脖颈,鼻尖几乎都要贴到苏牧的鼻尖之上,那凌厉如刀的目光仿佛要透过苏牧的瞳孔,将苏牧的灵魂劈斩成无数的碎片! 苏牧的脸涨得血红,眼睛都布满了血丝,但他却只是岿然不动,死死地直视着乔道清,分毫不让! 虽然只是短短的几个呼吸,但却短暂又漫长,僵持了片刻之后,乔道清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当新鲜的空气涌入似烈火灼烧的胸腔之时,苏牧也是后怕不已,好在一切危险已经过去了,从乔道清松开手的那一刻开始,便再无危险。 从他决定将乔道清带出来,便将自己置身于极其凶险的境地,似乔道清这等样的枭雄,根本就不会在乎他的小命。 想要降服猛虎,哪怕是迟暮之虎,也要做好葬身虎口的思想准备,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唾手可得之物,苏牧很清楚这一点。 好在自己的冒险并没有白费,不过也无法掩盖适才他从鬼门关来回一趟的事实。 “你我两清了,从今往后,你少来烦我,也最好不要再碰上老道,否则老道同样不会心慈手软!” 乔道清愤愤地丢下一句,便要离开。 他已经知道苏牧没有后手准备,不过人家到底是带他出来,给了他逃走的机会,又让他见到了这座小坟,无论如何,他乔道清终究是欠了苏牧一个人情。 不过在他认为,这个人情已经用不杀苏牧来偿还了,今后分道扬镳,各走各路,若有相遇,便只有各安天命了。 然而苏牧又岂可轻易让到手的猛虎离开?自己拼了性命想要降服的枭雄人物,又岂能眼睁睁看他溜走? “等等!” 苏牧话音未落,乔道清已然回眸冷笑道:“不要太过分!难不成我便杀不得你这小贼厮么!” 听到乔道清的威吓,苏牧非但不惊,反而冷笑道:“你好歹也算个豪杰样的人物,自家欠下的债,难道就这么拍拍屁股走掉?难不成还想让你那个蠢兄弟陆擒虎帮你继续扛着?这便是好汉子的做派不成!” 一听到陆擒虎的名字,乔道清的眉头便皱了起来,想当年他与陆擒虎发小情深,一路闯荡,也曾得过双雄的匪号,奈何她的出现,让亲密无间的弟兄,终究成为了仇敌。 陆擒虎为人木讷,而乔道清却诡计百出,同为武林女侠的她,自然对乔道清更为倾心,一来二往便成了眷侣,陆擒虎便只能背负情伤,远走他处,与乔道清分道扬镳。 直到二十多年前,乔道清得罪了仇家,被满天下追杀,自身难保之时,险些让她命丧敌手。 关键时刻,陆擒虎突然杀了出来,将她救了下来,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来陆擒虎并未离去,只是一路默默跟着,保护着她。 乔道清脱离危险之后,却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却在这里,看到了她的这座小坟,看到她大大方方以乔氏自居。 彼时之人不懂何为狗血剧情,这等轰轰烈烈的情爱故事,还不如刀剑相见,血溅风雪来得激荡人心。 行走于草莽之中,自该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然而直到看见这座坟,看到那刺痛双目的乔氏二字,乔道清才提起勇气,面对自己心中的现实,他,其实是在乎的。 无论他如何去掩盖,终究还是对她魂牵梦绕了二十几年,也不断寻找了二十几年,但他并不知道,陆擒虎为了保护她,甘愿放下手中的大枪,放弃所有的一切,终身不娶,隐姓埋名,守护了她整整二十余年! 这般看来,陆擒虎确实有一百个足以杀掉乔道清的理由,而乔道清哪怕没有理由,也欠了陆擒虎一生的债,因为这本就不需任何理由! 他曾想着逃避这一切,因为他觉得已无颜再去面对陆擒虎,但苏牧并没有放他走的意思。 他不知道苏牧是如何得知这其中的故事,也不知苏牧跟陆擒虎是什么样的关系,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如果今日他就这么走了,他便要背负着对陆擒虎的愧疚,渡过下半辈子。 上半辈子他已经在思念和愧疚之中渡过,见到这座小坟之后,本以为一切都将结束,可现在才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终究是欠了陆擒虎。 见得乔道清迟疑不决,苏牧也只是冷笑一声,自顾往回走,似乎在自言自语道:“再不回去城门要关了呢…” 看着前面踽踽而行的苏牧,乔道清冷哼一声,撇了撇嘴,快步跟了上去。 此时的杭州城已经逐渐开始掌起灯火,本名陆擒虎的老汉正在小院里坐着纳凉,女儿陆青花在一旁做些女红,虽然笨拙了些,但还是认真地绣着一个荷包。 他不像乔道清那般诡计多端,他老实了一辈子,寡言少语,也不懂用善意的谎言来欺骗亲人,所以父辈的故事,陆青花是一清二楚的。 那一次她正是去拜祭母亲,才被赵鸾儿盯上,苏牧背她回家的时候,坚强了这么久的老姑娘陆青花,终于将心头压抑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她还记得当时苏牧跟她说了一句话:“真男人,是永远不会逃避自己的责任的,或许会迟到,但终究是会到的。” 想起苏牧,她不由担忧起来,她很清楚那个鬼一般的老道有多么的厉害,苏牧独自带那人出去,安危自是让人牵挂的。 她不是飞檐走壁的红莲,虽然这几天跟着红莲学了几手防身术,对付街头浪荡不良子还行,想要给苏牧提供帮助却不太现实。 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市井女儿家,只是个卖包子的老姑娘,红莲虽然言语粗鄙了些,但年轻貌美,武艺高强,与苏牧又有生死的交情,故而纵使苏牧与红莲有些什么感情纠葛,两人临别时搂抱亲吻,她陆青花也无法怨叹些什么,她能做的,只是不争气地默默担心着苏牧的安危罢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停下手里的针线,异常严肃地朝陆擒虎说道:“爹爹...” “嗯?” “我...女儿想跟你学武...” 陆擒虎微微一愕,转头看时,却见得陆青花一脸的坚毅。 手持刀剑之人,必被刀剑所伤,上山打虎者,终有虎咬之时,这些年来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陆青花,为了避免麻烦,他并未将武艺传授给陆青花。 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他也不想陆青花重蹈覆辙,跟她娘亲一般,爱上一个浪荡江湖、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讨生活的人,所以他一直都反对陆青花习武。 可现在,他看着陆青花的表情神色,似乎突然间想通了什么,自己总有死去的一天,到时候又有谁来保护陆青花? “好。” 这便是他的答案了。 陆青花听得父亲答应,心里说不出的开心,父亲的武艺她是知道的,红莲根本就不是父亲的对手,若自己吃多些苦头,说不定终有一日能够赶超红莲呢。 若她能够跟红莲一样,苏牧会不会对她更加的亲昵?会不会也像红莲那般,临别之时会做那等羞人的事情? 如此这般一想,她就埋下头去,脸色顿时羞红了起来,而此时,那个她还在担忧着的男人,却推开了陆家小院的门。 乔道清看到了陆擒虎,他跟着苏牧缓缓走进来,看着陆擒虎充满敌意地站起来,双手微微张开。 这一路上,他在内心之中做了无数次的排演,将想要说的话翻来覆去的考量着,可看到陆擒虎的那一刻,所有的话语却又变得苍白无比,竟然一字一句都想不起来了,脑中只剩下与陆擒虎生死相交的一幕幕回忆。 人终究有老去的时候,当某一天你开始怀念过去了,便说明你已经开始老去了。 在乔道清的心中,似乎没有老的概念,他还想要纵横绿林,想要跟着方腊做出一番大事,不再去考虑儿女情长,不再记起兄弟情义。 可现在,他的内心最柔软之处,却被苏牧撩拨了起来。 不得不说,苏牧对人心的观察洞悉虽然不如乔道清,但法子却剑走偏锋,明知乔道清擅长谋算人心,居然还敢与乔道清玩攻心之计,并且还成功了! 陆青花听到苏牧的脚步声,下意识就抬起了头来,目光延伸过去,却与苏牧身后的乔道清四目相对,切切实实看到了彼此的真容! “这...这!” 乔道清的嘴唇不断翕动着,他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他终于明白为何苏牧会带他去看那座坟,也终于知道苏牧为何让他担起责任! 因为陆擒虎身后那个丫头,他只看了一眼,便从骨子里涌出一股难以言表的亲近感! “是了...是了...一定是这样的!”乔道清兀自喃喃自语,昏暗的灯光之中,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无论是苏牧还是陆擒虎,都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情绪波动! 乔道清猛然抬起头来,夜色之中,血红的双眼泛着点点泪光,而后呼啸一声,发狂也似的冲出了院子。 苏牧和陆擒虎相视一眼,又看了看一脸惊愕的陆青花,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 这个老道或许能飞檐走壁,或许能神出鬼没,或许能够以一当十,杀人红尘中,脱身白刃里。 但苏牧心里很肯定,从今以后,他的灵魂,只能被禁锢在这个院子里,禁锢在那个卖包子的老姑娘的身上。 第四十九章 琐事三两桩 七月未央,岁月静好,四下里夏花怒放蝉鸣鸟叫,杨柳扶风天清高,正是一番出游的好风好景。 彩儿丫头提了篮子,正往西街附近的安济堂走去,最近少爷彻夜不睡,也不知在搞什么名堂,彩儿心切少爷身子,打算买些天麻党参当归枸杞回来炖鸡汤。 到了安济堂之后,小丫头却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安济堂平日里并不算热闹,虽然杭州富庶,但寻常百姓有什么头疼脑热,也不会娇滴滴来看医官,除非伤筋动骨下不得床,才会破费银钱来看诊。 眼下安济堂却是人满为患,一些个家眷用甚至用门板抬着嗷嗷叫的病患,在安济堂门口排起了长龙! “难道上次那群匪寇又回来祸害百姓了?”彩儿丫头如此想着,心里也担忧了起来。 可走近了一看,却又疑惑不解了。 这些个病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所伤之处也是五花八门,比如门口左首一群人围拢着的,便是最喜欢道人是非的何老姑子,此时用毛巾捂住嘴巴,鲜血渗透出来,兀自往指缝间滴滴答答地流。 而门板上躺着的那个汉子,裤裆处鲜红一片,脸色苍白如纸,却是出了名的不良子,专做那调戏良家妇女的勾当。 街上最爱缺斤短两的张屠户断了两根手指,也在家眷的簇拥下,拼了命往诊堂里拥挤。 形形**的人物,花样百出的伤势,惨叫不堪入耳,人流拥挤不堪,将安济堂搞得像个乌烟瘴气的卖菜集子。 老医师忙得焦头烂额,往日里的气定神闲早已不见踪影,甚至还在府司的协调下,将四周围的医官全部都集中了起来。 而人群之中散布着为数众多的皂衣胥吏,正在询问着这些伤者,引得群情激奋,吵闹不堪。 眼看着等情势,彩儿丫头也只能放弃了购买补品的念头,满脑子疑惑地看了一会,便回了府。 苏牧少爷正在读书写字,彩儿送了一壶凉茶进去,见得少爷停了笔,便将事情说了一遍。 “少爷,你说这事会不会是那伙凶徒干的?” “嗯...应该不会的。” “唉,我倒是有些感谢这凶徒了...” “嗯?” “少爷你不知道,我只是在外头看了一遭,见到的那些伤员可都不是什么好人家咧,那个被...被...被阉掉的家伙,当初拦过我和青花姐姐,摸过青花姐姐的手,那个何姑子也不知道收了宋家多少钱,四处里说少爷跟青花姐姐是...是见不得人的狗男女...还有那个张屠户,青花姐姐去卖肉,他居然还敢言语调戏...还有那个...” 彩儿丫头吧啦吧啦说了一大通,最后连她自己都眉飞色舞,只觉得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似青花姐姐这等善良之人也被欺负,这些欺负人的,也该是得报应了。 这丫头似乎说上了瘾,过得一会儿便兴冲冲地跑到陆家包子铺来,给陆青花报喜去了。 苏牧哭笑不得,慢悠悠喝了一口茶,而后似在自言自语道:“这样会不会过分了一些?” 房梁之上,正在打盹儿的黑衣老道微微翘着脚,冷哼一声道:“你知足吧,若不是丫头对你有点心意,老道早把你骟了。” 听了幻魔君乔道清的话,苏牧顿觉裆下微微发紧,不敢再多言语,收拾了一番,将前几日炸毁的洞箫包裹起来,便出了苏府,登上马车,直接来到了城外的焱勇军行辕司衙门。 大焱朝对火器的研究虽然一直都有专门的匠人在经营维持,但有鉴于火器的缺点太过明显,无法大范围推广开来,更多时候被视为旁门左道,是故有些无人问津的尴尬。 早先苏牧还未与刘维民搭上线,只能让苏瑜通过地下渠道,搞了一把突火枪来改造,可如今结识了掌管着焱勇军后勤的刘维民,他也就不需要通过苏瑜的关系网了。 而且关于便携军粮的一些创意点子,他也必须要带过来,顺便看看刘维民的进度如何,除了托他搞些火器和火药,说不定还能探听一下朝廷关于南面方腊叛军的态度。 刘维民见得苏牧前来拜访,也是满面春风地亲自接见了苏牧,并带着苏牧到监作营参观了一番,顺便让苏牧指点一下那些研发军粮的匠人。 自从有了苏牧的这个构想,刘维民也借此得了好大一笔功绩,如今在司马麾下混得是如鱼得水,而他又亲眼见识到苏牧击败杭州第一才子周甫彦的才学,对苏牧自然也客气。 两人相谈甚欢,在苏牧的指点之下,匠人们也是豁然开朗,虽说真让苏牧动手,或许他比不得这些匠人,但在见识和创意方面,他却是超越了这个时代的任何匠人的。 拜访结束之后,苏牧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装了整整一大箱,压得马车都陷下去不少。 不过旁敲侧击之下,也没能从刘维民口中探听到朝廷关于出兵平叛的消息,大概朝堂上那些相公皆以为方腊不成气候,成不了事吧。 而且此时朝堂上正为挥师北伐之事闹得不可开交,郑则慎和余海的奏表说不定已经石沉大海了。 “看来还是要继续筹备啊...”苏牧如是叹道。 虽然没能探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不过刘维民还是透露了一个无伤大雅的消息给苏牧。 “兼之啊,眼看着七七乞巧节将至,诸多青楼楚馆也都在紧锣密鼓筹备评选行首和花魁之事,我听说周家已经派人到汴梁,今次说是请动了汴梁第一名妓李师师前来,周贤侄想来是要夺回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了,你最好还是小心一些咯。” 刘维民呵呵笑着,看似随意,但言语之中的关切却是很明显,苏牧也是心头为之一暖。 作为官场之中的老油子,刘维民与他之间不过是等价交易,对方又与周家有交情,能够这般提醒自己,也算是对自己的一份情谊,苏牧又岂有不感念的道理。 只是他对文坛的事情并不在意,满脑子都是不久的将来,方腊叛军围攻杭州,在杭州建立新政权的历史节点。 一旦方腊攻陷杭州,什么风流才子,什么花魁佳人,什么诗词歌舞,到时候还不是过眼云烟一般? 说得过分一些,这些个什么才子佳人,什么诗文比斗,什么诗会雅集这样的风流韵事,在苏牧眼中,还不如一斗粗粮来得更让人舒畅呢。 早两日苏瑜也曾经提醒过苏牧,宗族长老们已经开始商议分家的具体细节,二房以苏清绥牵头,甚至跟宋家偷偷做起了生意,暗中分了不少大房的产业过去。 这个事情也是迟早要措置的麻烦,苏牧心里已有了腹稿,并未太过放在心上,至于乞巧节的事情,他就更加不在乎了。 从刘维民处回来之后,苏牧便将自己关了起来,又找来乔道清这个机关大师,一同研究突火枪去了。 而陆家小院之中,陆老汉早早收了摊子,此时关门闭户,正在院子里传授武艺,陆青花虽然年纪不算小了,但身子骨柔韧,平素里也是做惯了累活,力气也不小,加上学武心切,进展极为顺利,倒是让陆擒虎刮目相看了。 陆擒虎最拿手的便是一杆大枪,但大枪学起来很难,想磨练出火候也需要很长时间,而且他自己也觉着陆青花不过是为了防身之用,大枪不可能随身携带,倒也鸡肋了。 其实他心里还有一点不太愿意去承认,这几天杭州城里鸡飞狗跳,几乎所有欺负过陆青花,得罪过陆青花的人都住进了安济堂医馆,连巷口那条曾经朝陆青花吠了两声,吓了陆青花一条的老狗,都被那老道炖来吃了,陆青花又何必再练武... 不过乔道清的年岁也不小了,跟陆擒虎也是一个想法,老将不死,却也终有凋零之时,他们是不可能守护陆青花一辈子的,所以这武艺还得继续传授,而且要倾囊相授才好。 父女两正练得火热,前院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陆老汉连忙将家伙什都给收了起来,开门一看,却是捕头余海。 余海最近也是春风得意,朝廷虽然并未发下诏令,但对他和郑则慎的功劳也表了嘉奖,郑则慎成功进入了提刑司,而余海也接过了杭州府总捕的担子。 于他而言,这简直就是老树开花,本以为要老死在捕头的这个位置上,儿子都做好了世袭接班的准备,没想到还能更上一层楼,当上了总捕。 不过位置高了,担子也重了,活儿也累人了许多。 就在前两日,又有凶案冒头了,这次倒霉的却是赵家! 赵家千金赵鸾儿与宋家公子宋知晋的婚期眼看就要到了,然而早两日却被杀了五名护院,更让人心里发毛的是,凶徒居然将护院们的头颅都给割了下来,塞到了...塞到了赵鸾儿的床被里。 坊间传言说那宋家公子与赵鸾儿正打算做那事儿,赤身裸*体爬上床的时候,却被五颗血淋淋的人头吓了半死。 宋知晋当场便蔫了下来,今后怕是再也不能行人道敦伦之事了,而赵鸾儿花容失色、魂飞魄散,几近疯癫,赵府鸡飞狗跳,这几日也是四处寻访名医。 受到这起凶案的影响,原本要到湖州就缺的赵文裴也惨遭波及,眼睁睁看着到手的肥缺飞掉了。 让人郁闷的是,经过几日的调查,似余海这般经验老辣到不行的捕头,居然没找到半点蛛丝马迹! 无奈之下,听说陆青花和赵鸾儿曾有些瓜葛牵扯,余海只能到这老实巴交的包子老汉处碰碰运气了。 听了余海的叙述,陆老汉心里不由嘀咕了一句:“这也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如果苏牧在场,一定会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了。 第五十章 巧兮来拜访 夏闰秋候早,七月风*骚*骚,杭州城内的大小水道送来潮湿且凉爽的清风,驱散了伏天的暑气,使人心旷神怡,很是舒适。 眼看着乞巧节将至,城内更是热闹非凡,大媳妇儿小姑娘甚至连未及笄的小丫头,都纷纷走上街头,为乞巧节做着准备,其中也不乏众多青楼楚馆的美人们。 贩卖布匹丝绸、面头首饰、胭脂水粉的店铺也是熙熙攘攘,花蝶竞芳,杭州城的男人们也跟着狂热起来,无论是眼睛还是心思,都难以安分下来。 巧兮双手托腮,正愁容满面地临窗而坐,脑子里构思着新的歌舞,好为乞巧节当晚的花魁赛做准备。 她本只是思凡楼中的小草儿,自幼年开始便苦练歌舞,然则没有太过突出的个人气质与魅力,一直也就声名不显,好不容易成了红牌,却终究跨越不过虞白芍这座大山。 而后因缘际会,与苏牧算是结识,并从中得到了机会,重午节一曲《望甲止息》让她暂露头角,到了周甫彦挑衅苏牧的那一夜,才真正进入到了诸多文人士子的眼中。 可纵使如此,与虞白芍相比,巧兮虽多了一份活泼俏皮,却少了一份雍容大气,终究是不如人家的。 最近一段时间杭州城看似太平,暗地里却发生了多起凶案,好在官府及时弹压,这才没有出现人心惶惶的乱象。 也正是这段时间,新晋为杭州第一才子的苏牧却销声匿迹了一般,诸多拜访全部拒于千里之外,近乎倨傲无人一般闭门谢客。 巧兮虽然知道苏牧不太热衷于这等文会雅集,但许是因为芙蓉楼画舫那一夜,苏牧与武林人走得有些近,巧兮的心底总有些隐约的揣测,感觉苏牧与这些凶案脱不了干系,不过想起苏牧文文弱弱的样子,很快也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打消了这些念头。 因为苏牧的闭门不出,也导致杭州文坛再度掀起了质疑苏牧的热潮,其中未尝没有周家这等有心之人在推波助澜,苏牧的文坛地位本来就不稳,如今俨然已是岌岌可危,而让人又可气又可怜的是,苏牧对此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从周甫彦跌落第一才子神坛至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但苏牧的“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仍旧在坊间传唱着,这首蝶恋花也成为了大小青楼的佳人们最常唱起的词牌曲调。 都说人无远虑则必有近忧,听说周甫彦已经请来了汴梁第一名妓李师师,周家欲在乞巧节举办盛大的雅会,意图重夺杭州第一才子之名,巧兮也不禁为苏牧担忧起来。 而且她心底也有着自己的小心思,李师师这等样的人物,说得过分一些,已经有些脱离青楼的范畴,许多厩地的贵人都会捧她场子,甚至听说朝堂之中很多高官也都是她的裙下之臣。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出身青楼楚馆却拥有如此昭彰的名声,纵使身在红尘烟花之中,作为女子,也该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 李师师的到来,很快便成为了杭州娱乐圈子里最为火热的话题,而周甫彦也一扫往日的低迷,广邀宾客,开始营造声势,反而冷落了思凡楼花魁虞白芍。 这就难免有些喜新厌旧的意思了,不过这些都是外人眼中的表象,虽然大家都在传言周甫彦早已是虞白芍的入幕之宾,但思凡楼里的姐妹都很清楚,虞白芍清高纯良,与周甫彦相敬如宾,并未有过任何不清不白。 也正是因此,当周甫彦请来李师师,并开始营造声势的时候,思凡楼的姐妹们便纷纷为虞白芍鸣不平了。 虽说无论才子还是佳人,都是为了谱写佳话,赢取名声,只不过是相互利用一场,可周甫彦这等利用过后便弃若敝履的行径,无异于过河拆桥,思凡楼的姐妹们当然愤慨不已,当然了,其中也有一些趁机落井下石的。 这些青楼女子见惯了人生百态,青楼里本身就是一个小社会,自然也会有吵闹有争斗。 巧兮虽然有野心,但对虞白芍还是极为敬重,一直视为要超越的目标,便如同想要强过姐姐的小妹子。 于是她便想着,总不能整座杭州城的风头都让李师师这个外来人抢了去,既然周甫彦薄情寡义,她们也要有所回应才是。 就这样,她想到了苏牧,或许凭借自己与他的这一点点香火情,能够请得苏牧出面,乞巧节的花魁赛,也不至于太过难看。 毕竟苏牧抛头露面的次数比她们这些青楼女子还要少,对于一个文人而言,实在有些让人费解。 人的心思便是这般,越是神秘,便越让人期待,说不定苏牧的再度出场,能够力挽狂澜,为她,为虞白芍,为思凡楼带来一些些的名声呢? 念及此处,她的眉头便舒展开来,快步往虞白芍的院子走去,希望能够以虞白芍的名义来邀请苏牧,第一花魁的身份到底还是有些分量的,想来苏牧也不太好意思拒绝美人的盛情邀请。 虞白芍早已起身,素描淡妆,稍显慵懒,明明身材丰腴饱满,却给人一种弱柳扶风的娇柔感,用苏牧那个时空的话来说,便是傻白甜的高挑御姐女神。 红楼清幽,佳人淡雅,焚一段香,品一壶茶,抚一曲琴,或低吟浅唱,或轻柔曼舞,让人只觉时光都慢了下来,沉醉下去便再难醒来。 对于世人口中的才子佳人之说,虞白芍其实看得很淡,盖因她十分清楚自家的身份,外头说得再好听,自己也不过一介青楼烟花女子,纵使有些才艺,也只不过是为了求存立足。 她芳龄不过十八,正是女子最美好的时期,平素倾慕追求者也难以计数,能够入得她眼,行走较为亲切的也不少,只不过周甫彦挂着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比别个多了些关注,这才将他们绑在一起宣扬名声罢了。 思凡楼乃是杭州第一青楼,李师师从汴京这等首善之地来,本该入驻思凡楼来,可不知是否有意而为之,周家将李师师安顿在了白玉楼。 周甫彦在思凡楼丢了第一才子的名头,或有迁怒之意也难说,总之这一系列的安排,对虞白芍的名声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思凡楼的姐妹多有为其鸣不平者,皆言周甫彦负心薄幸云云,然而虞白芍心里很清楚,她与周甫彦不过是台面上的相互吹捧罢了,说辜负之类,反倒有些交浅言深的意味了。 “姐姐好雅致,这曲子似空谷幽兰,清淡素雅,姐姐的技艺更让人俯仰,真真是可喜可贺呢。” 待虞白芍一曲抚毕,巧兮也是嘻嘻笑着走了进来,虞白芍平素里亲和近人,对诸多小姐妹也多有提携,自从重午佳节见识了巧兮的歌舞技艺之后,对她也是提点照顾,两人感情还是不错的,虽然她也知道巧兮想要争夺花魁之名,可思凡楼里的姐妹,哪个不想当花魁? “你这丫头又在乱张嘴,被人听去了岂不羞臊!”虞白芍亲昵地笑骂了一句,巧兮也不客气,在虞白芍的身边坐了下来。 巧兮生性活泼,虞白芍虽然恬静素雅,也经不起这丫头死缠烂打,将房里的姐妹们都撩逗起来,其乐也融融,笑闹了一阵之后,巧兮才将来意道明,虞白芍却安静了下来。 她与苏牧素无交集,这苏牧虽然是富商家的少爷,但半年前还是半年才名也无的浪荡纨绔子,似虞白芍这等样的花魁佳人,他也没有半分资格来结交,否则也不会与宋知晋为了李曼妙而争风吃醋,甚至打破头。 可自从半年前游学归来之后,苏牧这个名字便开始断断续续出现在娱乐圈子之中,虽然毁誉参半,但到底是逐渐崭露头角名声。 直到那一夜与周甫彦斗诗词,苏牧带着淡笑,直视着虞白芍,意味深长地吟出那句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虞白芍才仿似第一次认识到这个让人有些看不透的年轻文人。 当巧兮说想邀请苏牧来坐镇花魁赛之时,房中姐妹多有质疑者,盖因大家皆以为苏牧这第一才子的名头有些名不副实,也不像周甫彦这般热衷风月场,曝光率和关注度都不高,就算请过来,声势也难以比得上有李师师和周甫彦联袂的白玉楼。 可不知为何,虞白芍沉默了片刻,居然答应了下来,巧兮喜逐颜开,兴高采烈地找杨妈妈商议去了。 虽然得了杨妈妈的应允,但巧兮的心中也开始犯难起来,因为听说三月间桃园诗会之时,那李曼妙去邀请苏牧赴会,结果活生生在苏府外被晒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也不知是谁颜面扫地,弄得极为尴尬。 “本姑娘诚心相邀,这没心没肺的男人会来吗?”巧兮心里也没底气呢… 当她来到苏府之时,彩儿丫头正坐在院门前的小马扎上,托着腮帮子出神。 “彩儿姑娘,妾身来寻你家少爷…可知…” “嘘!” 巧兮话还未说完,彩儿丫头已经制止,而后抬头看了看天色,掏出两颗棉球来,塞到了巧兮的耳朵之内,打了个哈欠道:“嗯,应该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身后的院子内传出一声轰隆大响,气浪将紧闭的院门冲击得摇摇欲坠,而后传来苏牧的大声叫骂。 “入你娘的老鬼厮,你是要帮老子,还是杀老子!” 听着苏牧粗野不堪的骂声,看着小院之中滚滚而起的浓烟,被爆炸震慑当场的巧兮姑娘怔怔了许久,这才喃喃自语道:“这…这是哪门子的读书人…” 此时的她倒是有些后悔,这趟来请苏牧,真的对了吗? 第五十一章 乞巧意青裳 巧兮毕竟只是思凡楼之中的烟花女子,又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平素里接见的也都是些温文儒雅的士子文人,对杭州城内的凶案虽然也有所耳闻,但也是知之不详,可她总觉得苏牧与这些都脱不了干系。 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直觉,没有任何理由根据,只是这般觉着便是了。 如今在苏牧的小院外听得这么大的动静,她心头更加的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在她的眼中,与其说苏牧是个读书人,不如说是武林人更加切合他的个性与风格。 因为无论是最先的桃园诗会还是后来的重午佳宴,苏牧对这类文会雅集素来兴致缺缺,也不爱与人斗诗比词,然而在芙蓉楼之中,与诸多武林人士欢聚之时,却是他第一次主动上台,表演地居然不是诗词,而是歌唱!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又能够作出《人面桃花》与《蝶恋花》这般感情细腻到极致或者洒脱不羁的作品来,以致于能够在杭州文坛获得一些小名声,甚至一度将第一才子周甫彦取而代之。 巧兮只是觉得看不透,心里也在安慰自己,越是想不透便越是高深莫测,说不定到时候花魁赛还真能依仗他来对抗周甫彦和李师师呢! 烟雾消散得差不多之后,彩儿丫头便推开了院门,走进去通传了一声,很快就将巧兮请了进去。 这里是苏牧的内宅,虽然苏牧尚未成亲,但到底还是极为隐私的居所,能够进到这里面来,已经说明苏牧并未将巧兮当成见外的客人了。 想到此处,巧兮对此行的把握又多了几分信心,可看到全身乌黑,正在洗脸的苏牧之时,信心便又荡然无存了。 “倒是让姑娘见笑了,七月天光光,烤肉好时光,咳咳…呵呵…呵呵…” 看着苏牧那假到极点的笑容,巧兮心里不禁在怒吼:“这么大的动静,实在烤水牛还是烤大象…再说了,借口烤肉也就罢了,肉呢?能不能不要这么敷衍啊!!!” “公子真真是闲情雅致,妾身艳羡得紧呢…”既然有求于人,巧兮也不得不假以辞色,违心地赞了一句。 苏牧在彩儿的侍候下洗干净脸面和双手,小丫头又端了茶水糕点来,二人分宾主落座,苏牧才好整以暇地问起。 “巧兮姑娘今日所为何来?” 见得苏牧主动问起,巧兮也不紧不慢地套近乎道:“苏公子风流倜傥,又是新晋第一才子,妾身仰慕得紧,没有事情就不能登这三宝殿,一睹公子风采了吗?” 苏牧一听,心里只有三个字:“说人话!” 他是何等聪慧之人,最近杭州城传得沸沸扬扬之事,他又岂会不知,只是巧兮拐弯抹角的,苏牧也是玩心顿起,当即假作庄重地说道。 “既然姑娘无事,这见也见到了,本公子事务忙碌,便先失陪了,姑娘少坐哈。” 苏牧笑着说完,起身就要出门,巧兮微微一愕,没想到苏牧居然会如此不给面子,当即气得跺脚,站起来咬牙道:“公子且慢!” 苏牧嘴角挂起得逞的笑容,转身道:“姑娘有事?” 巧兮心头纷纷,看着淡笑的苏牧,仿佛看到苏牧的头上正慢慢长出一对恶魔的角来。 “好啦,有事啦!”巧兮只能败下阵来,嘟着嘴忿忿,这好不矫揉造作的姿态,反而让苏牧顿生好感。 彩儿丫头见巧兮被苏牧逗弄,也只是在一旁掩嘴窃笑,巧兮俏脸红通通地,见苏牧坐了回来,连忙开口道。 “眼看着乞巧佳节将至,各楼也都在筹备花魁评选的大赛,杨妈妈说了,苏牧公子是我杭州青年才俊里头的翘楚,希望届时公子能够莅临观礼,参加评选,不知公子可有闲暇?” 巧兮一说完,苏牧只是微微笑着,而彩儿丫头已经雀跃起来,往年的乞巧节庆都会有花魁评选的盛会,杭州城内万人空巷,可谓共襄盛举,能够被思凡楼邀去观礼,这可是喜事一件了。 老太公一心想让苏家挤入书香门第的行列,可往年诸多老爷公子,可没一个有资格参加评选,最多就是花大笔大笔的铜钱,吹捧其中一些红牌,博些阔绰名声罢了。 连苏瑜大少爷也没有被邀请列席参与评选过,如果苏牧少爷被邀到思凡楼的消息传到老太公眼中,说不定最近宗族长老闹分家的事情就能够平息下来了! 而且似彩儿丫头等人,对这等热闹盛会也是心喜得紧,自己又是苏牧少爷的贴身丫鬟,到时候还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得以近距离体验一番这等盛会的气氛嘛! 彩儿丫头都恨不得马上替苏牧答应下来了,巧兮见得彩儿这般姿态,心里也是得意起来,然而苏牧的一句话却瞬间泼了她一头的冷水。 “乞巧节的花魁评选啊?到时候不一定有空余呢…”苏牧有些惋惜地回道。 彩儿丫头的一张小脸顿时蔫了下来,巧兮心里却是又不服气又不甘心,当即反问道。 “公子莫不是佳人有约?何不偕佳人同往,也算为我思凡楼增色添彩了…” “哦,倒不是这个,因为乞巧那天,我要去看李师师姑娘…”苏牧含笑答道,脸色平淡,巧兮却被勾动了怒火。 “又是李师师!整个杭州城的男人都想看李师师!同样是女子,同样两个奶*子一个…难不成她还贴金的不成!”巧兮本就是个开朗泼辣的性子,气愤之下,心里冒出这般粗俗的气话来,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不过表面上她还是保持着有礼的笑容,朝苏牧恭贺道:“原来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那便恭贺公子成为白玉楼的受邀贵宾了。” 在巧兮看来,苏牧既然拒绝了思凡楼的邀请,自然是因为白玉楼也发出了同样的邀请,有汴京第一名妓坐镇,苏牧去白玉楼观礼也便不会让人感到意外了。 只是她没想到白玉楼居然会邀请苏牧,但转念一想,将李师师邀请过来的正是周甫彦,而周甫彦的真正目的却是为了踩死苏牧,重登第一才子的宝座,苏牧受邀去白玉楼,不就等同于自己躺到砧板上,任人鱼肉宰割了么! 虽然没能邀请到苏牧,但巧兮好歹觉得自己欠了苏牧人情,便想着稍微提醒一下,可苏牧的一句话,却让她将即将说出口的话都吞了回去。 “白玉楼没有邀请我,是我自己想去看看李师师,仅此而已…” “没有邀请?!!!”巧兮已经恨不得替周甫彦出主意,将苏牧当场踩死了。 思凡楼好歹也是杭州第一青楼,苏牧居然拒绝了思凡楼的贵宾邀请,跟寻常平民百姓一般去凑热闹看李师师? 苏牧自然知道巧兮的来意,只是他对青楼之间的争斗,文人之间的争斗,花魁之间的争斗,这些都不太感兴趣,他纯粹就是想看看李师师长得怎么样罢了。 他是个现代人,李师师作为史上最有名的名妓,他又怎会不去看一眼? 虽然没有得到白玉楼的邀请,但以苏家的财力,给李师师献上一份厚礼,想见一下,说上两句话还是不成问题的。 至于周甫彦想要趁机夺回第一才子的名号,苏牧就更加不会放在心上,看美女是可以的,争第一才子还是免了。 乞巧节也就是后世的七夕节,在古代来说并非情人节,牛郎织女的故事也是后面才加上去的,到了大焱朝,当然也有牛郎织女的故事,只是更多的是女儿家们乞求上天让自己像织女一般心灵手巧。 而书生文人们则会在这一天拜祭魁星,以祈求科举能够高中魁首,也称之为晒书节。 可以说,在注重文化传承的古时,乞巧节与重午、中秋等节日一般,都是值得全民欢庆的节日,苏牧想要体验这个朝代的人文风物,乞巧节自然不可能错过了。 体验一番古时的节日,看一看历史传说之中的名妓李师师,带着小丫头彩儿和老姑娘陆青花,四处赏玩,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惬意?又何必卷入一堆无聊的才子佳人的名声争斗之中? 对于苏牧的决定,无论是彩儿丫头还是巧兮,都表示无法理解和接受,只是睁大了眼珠子,像看个色*鬼一般盯着苏牧。 “哦对了,巧兮姑娘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请我家兄长过去,听说他最近跟提学范大人走得近,若能请动范大人坐镇,你思凡楼的风头便不会弱下去的。” 苏牧这番话倒是推心置腹,因为自家兄长与提学大人走得近,那是极其难得的机遇,闷声发大财就好,又岂会有人四处宣扬? 毕竟这又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情,若被有心之人听了去,检举上报一番,连范文阳这个提学官都要受到连累,苏瑜想要再走明经科举的路子就难于登天了。 可从这里也能够看得出来,去看名妓李师师果然只是苏牧一厢情愿,单纯想去见识名妓风采,而拒绝思凡楼的邀请,果然也是随心而为罢了。 念及此处,巧兮也是心绪复杂,不知该说苏牧生性洒脱随意,淡漠名利,还是该说他色令智昏,放过了一个让苏家跻身书香名流的好时机。 本着没有鱼,虾也行的念头,巧兮也是欣然接受了苏牧的建议,如果真像苏牧所言,能够请到提学范大人,思凡楼的名头也堕不到哪里去了。 彩儿丫头很快就照着苏牧的吩咐,将苏瑜给请了过来。 这位苏家长房的大公子已经很少接触家里的生意,因为生意大部分都让苏牧接手,或者直接北迁了,加上整日温书,苏瑜彻底没有了市侩铜臭气,却多了几分儒雅从容,风度蹁跹,让人心折。 巧兮心头自是欢喜,苏牧的建议果然靠谱,请了苏瑜过去,总比开口就是脏话的苏牧要好一些吧。 可听了巧兮和苏牧的叙述之后,苏瑜也只能充满歉意地苦笑拒绝道:“姑娘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实在不凑巧了,乞巧佳节,范大人受邀往白玉楼共赴佳宴,苏某不才,得范大人栽培,将一同前往…” “又是白玉楼!又是李师师!这些个男人都没见过女人还是怎地啊!”咱们的巧兮姑娘已经开始仇视这个社会了… 第五十二章 遥控生意场 思凡楼作为杭州第一青楼,居然请不动苏牧这等样的一个冒牌杭州第一才子,这让巧兮感觉人生有些灰暗,气鼓鼓地离开了苏府。 看着巧兮的背影,苏牧也是哭笑不得,他对这些事情实在不感兴趣,这一世他已经觉得活得潇洒快意,又岂会卷入这些无休无止的无聊争斗之中。 适才与乔道清尝试着炼制配比新的火药,弄了个灰头土脸,为了在巧兮面前自损形象,增加自己拒绝思凡楼邀请的说服力,直到巧兮走了之后,他才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那个吊房梁的老道自然是潜伏到隔壁家去暗中保护自家闺女去了,听说昨日陆老汉让陆青花多练了小半个时辰,结果乔老道半夜里跟陆老汉拼了一场,差点没打出人命来。 虽是如此,但看到乔道清关切陆青花,拼了命补偿这些年来积攒下来的亏欠,陆老汉也是闷声瞎开心的。 收拾掉这些零碎的念头,苏牧开始书写起来,虽然眼前暂时安乐了下来,但他还有许多工作需要筹谋。 苏瑜已经开始专心温书备考,长房的生意也全部都交割给了苏牧,别看苏牧整日吊儿郎当,可彻夜不眠研究家里的生意,如今对手头的资产也有了清晰的了解,一道道命令也通过府里的老都管张昭和发放了下去,生意也算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 迁到北面的生意需要时间去立足和拓展,眼下还在亏损的状态,需要挑选适合的人手过去主持大局。 杭州附近州县的生意也就只剩下粗粮和一些常用物质相关的买卖,最近也跟刘维民在协商,想把草料的生意也揽过来。 在现世之时,他是苦孩子出身,对饲料也不陌生,四处打拼的时候还在工厂混过,对一些食品加工的流程和点子也是记忆犹新,所以想弄一些便于储存和携带的军马饲料。 刘维民对此自是乐见其成,甚至还拨了几个经验老道的养马好手,与苏家的师傅一起参详和改进苏牧的配方,研制马料。 彼时的大焱朝军队腐败不堪,军心涣散,战力极其低下,尤为缺马,许多地方的骑军甚至无法成立编制,地方上连驿马都有些难以供养。 而此时的天下大势却不容乐观,西边的西夏虎视眈眈,被称为老种相公的种师道坐镇西疆数十年,虽然也打造出了鼎鼎大名领跑大焱的西军,可北面辽国却常年压迫,东北白山黑水之间,女真也在疯狂崛起。 无论是西域还是北方草原,或是东北的女真蛮族,他们都以天下最强的骑兵而闻名,大焱朝虽然已经走了许多年的下坡路,军队空有兵员而无战意战力,但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几年也有意加强战马的蓄养和骑军的培育。 所以当苏牧提出要研发改造马粮之时,刘维民的心头是非常欢喜的,这件事也便这样定了下来,一直在紧锣密鼓的悄然进行着。 除此之外,苏牧还有意开始储存过冬所用的物资,这一笔笔可都是有出无入的生意,在族中长老们看来,完全就是在败坏家产,尽是囤积一些无用之物。 囤积居奇和投机倒把可以说是商人赚钱的好手段,但想要做到这一点,必须认清事实,看看你要囤积的货物是否真的能够奇货可居。 在族老们的眼中,苏牧就是个商业半吊子,也不知听谁说了囤积的事,就胡乱囤积以为能够赚大钱,可看看他都囤积了些什么东西,就会发现苏牧不过是个败家子罢了。 粗粮,葛布,木炭,盐巴,无论哪一种都是无人问津的烂大街的低贱货色。 杭州乃是富庶之地,人民百姓的生活水准和品质是非常高的,便是寻常百姓,就算折价再折价,也不会有人想要买苏牧现今囤积的东西,唯一的好处倒是有一个,那就是收购起来便宜到不行。 这位生意菜鸟将赚钱的精工生意全部都往北迁,一路在亏钱,而留在杭州的就是这些个低贱的生意,只流水一般投入,没有半点收成,连苏常宗都偷偷地感叹:“你是上天派来整垮我的吗?” 对于宗族内的质疑,苏牧选择了沉默,但生意却仍旧在按照他的意思在运作,若不是苏家的家底厚实,说不得早就被败光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家族中的质疑呼声越来越高,若不是苏瑜得到了提学大人范文阳的栽培,高中有望,说不得族老们早就将长房给分出去了。 纵然如此,为了遏制苏牧的胡乱挥霍,二房和三房还是以此为借口,从长房的手中夺取了许多家族产业的控制权,苏牧或是有些心虚,对此也没有过多抵触。 二房三房得了好处,反倒有些感激苏牧的无能,否则他们也不可能如此坐享其成。 苏牧对这些人的反应自然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很多时候故作不知罢了,反正平素里也没有太多的交集,甚至连父亲苏常宗,苏牧都有些看不太透,出了日常问安之时寒暄几句,也没有什么推心置腹的沟通交流。 坐了一会儿,心神静下来之后,苏牧便开始处理生意上的决策问题,没多久,彩儿丫头就领着老都管张昭和进了院子。 苏牧交代了一些事情,将需要即可施行的方案都交到了他的手中,又细细嘱托了需要注意的细节,这才让张昭和离开。 张昭和乃是府中的老人了,与苏常宗年岁相仿,两人从年少便相交至今,应该说是长房最值得信赖的一个。 起初苏瑜接手生意的时候,也是张昭和在身边辅佐,到了苏牧,张昭和自然也没办法推脱。 若论做生意的眼光和手腕,张昭和的老辣程度绝对比苏瑜要强上许多,一开始他见得苏牧昏招频出,似乎每一个决策都不合时宜,似乎每一桩生意都要亏钱,他也是心急火燎,对苏牧是痛心疾首。 可当苏常宗问起的时候,他却没有急着下定论,也没有说苏牧的坏话,甚至没有否定苏牧的能力,因为他太过于沉稳,在没有足够的观察之前,他是不可能做出草率的判断的。 他就像一个经验老道的猎手,可以在雪地里埋伏三天三夜,一动不动,只是为了捕猎一条老雪狐。 而事实证明,他的做法是极其正确的,在苏牧开始与刘维民接洽之后,张昭和心里的谜团似乎打开了一个破口,让他看到了守候多时的答案。 与刘维民的军方合作,便是一团乱麻之中的那根隐藏起来的线头,让张昭和这样的老商人,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慢慢看出了苏牧宏伟蓝图的一角,起码已经看到了一个雏形! 无论是哪个领域的生意买卖,只要能够跟朝廷牵上线,便有着巨大的利益,这种利益不是来自于单纯的财富收益,而是来源于社会地位和保障! 虽然大焱朝的商业极其发达,可以说是前无古人的昌盛,然则士农工商的社会等级仍旧分明和森严,商人的地位仍旧很低下,这也是为何诸多富豪纷纷寻找权贵充当后台的原因。 而能够与朝廷做生意,哪怕是做亏本的生意,所带来的好处也是无法限量的,这其中的门道,也便只有张昭和这样的商场老手才能看得通透了。 宋家为何能够成为杭州布商的行首? 就是因为他们搭上了造作局的这条大船,宋家每年会替造作局分摊织造任务,造作局也不可能按照市价来收购宋家的布匹,可以说宋家也是在做亏本生意。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宋家已经超越了王家,成为了布商之中的行首,而且早两年已经开始染指食盐的生意。 只要你往前朝看一看便会知晓,食盐生意一直都把持在朝廷的手中,贩卖私盐甚至要杀头! 虽然大焱朝鼓励多种商业模式,但也不可能将食盐的生意放开来,而宋家能够偷偷摸摸搞这样的生意,如果说没有官方后台的支持,他们早就已经被抄家灭族了! 这就是与朝廷做生意最直观的例子,也正是因为这样,张昭和才对苏牧刮目相看,发自内心任劳任怨地替苏牧张罗各种生意,因为他很清楚,或许宗族内的人不会理解,但苏家长房的未来,绝对已经掌控在了苏牧的手中! 如果他知道苏牧之所以能够与军方的刘维民牵上线,完全是因为他歪打正着,为了打发无聊,怀念现世的味道,做出煎饼裹子,让陈公望偶然吃到,而后又跟刘维民提起,那真不知道这个老管家会作何反应呢。 送走了老管事之后,苏牧又处理了一些事务,这才站起来伸了伸懒腰,而后目光无意扫到了桌面上的一堆名帖。 那些都是别人邀请他参加乞巧宴会的帖子,最上面那一封,便是来自于白玉楼的帖子。 如巧兮所想的那般,周甫彦不可能会放过羞辱苏牧的机会,而其他人也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但对于苏牧来说,这些帖子,不过是一堆废纸罢了,这等风花雪月,为了佳人和名声而争风吃醋的日子,到底还能持续多久?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望着南方,苏牧如是想道。 第五十三章 佳节即行将 俗语有说,壶小易热,量小易怒,这几天宋府也是人人噤若寒蝉,皆惮于喜怒无常的宋知晋大少爷。 自从早些时候从赵府受惊回来之后,府中长辈是一个个忧心忡忡,虽然明面上不好说出口,但这些老人们心里很清楚,宋知晋还未成家,如今受惊吓而不能行人道,难不成这一脉要绝后了不成? 为了再度勾起宋知晋的男人雄风,这些天如花也似的美娇娘是没断过地往后宅里送,可一个个都被宋知晋打了出来。 若说有人为此事暗中欢喜,那便是府中的大小丫鬟们了吧,终是不用再担惊受怕,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宋大少一个见色起意,她们便要难保清白。 宋知晋也是憋屈到了极点,他本就是富贵人家的大少爷,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然而屡屡在苏牧手底下吃亏,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也不可能会服气甘心。 与苏牧争风吃醋,被打破了头,虽然两家的官司拉拉扯扯这么久,最终也只能偃旗息鼓,待得苏牧游学归来,又像脱胎换骨了一般,更加不好对付。 先是桃园诗会被苏牧独占风头,他与赵鸾儿灰头土脸,而后赵鸾儿伺机报复,又被苏牧吓了个半死,差点惨遭侮辱,还被传谣,差点名节不保,好不容易攀扯上了第一才子周甫彦,最后居然连周甫彦都被苏牧抢了第一才子的名头。 眼看着苏牧接掌了苏家长房的生意,昏招百出,居然囤积大量无用之物,宋知晋每日里派了鹰犬走狗去货场挑事,却又成了徐宁的陪练,一个个鼻青脸肿讨不到任何好处。 这一桩桩一件件细想起来,每一次苏牧都是极为低调,不愿参与其中,但冥冥之中似有神鬼庇佑,每一次又都能够让苏牧化险为夷,反败为胜,而他宋知晋这一日不如一日,到了如今,连男人最基本的能力都被夺走了,这让他如何能够忍受? 最近更是听说周甫彦请来了汴京第一名妓李师师,第一个请的居然就是苏牧! 而苏牧居然拒绝了这样的邀请! 如果说苏牧拒绝白玉楼的帖子,是不愿与周甫彦再度争锋,那么拒绝思凡楼的邀请,就实在让人有些愤慨了。 作为混迹文坛和娱乐圈的读书人,无论是李师师落户的白玉楼,还是杭州老牌第一青楼思凡楼,能够得到其中一家的邀请,便可算是这些文人莫大的荣幸,是求之不得的扬名良机。 可苏牧这么一个欺世盗名的假才子,居然两家都拒绝了,慢说是他宋知晋,便是整个杭州城的文人圈子,绝大多数人都是各种羡慕嫉妒恨的。 宋知晋饱受耻辱争议,生怕别人坐实了他不能人道的耻辱事实,连青楼楚馆都不敢再去浪荡混迹,只是时不时让人将一些忍气吞声的良家女欺霸到府中,让手底下的亲信羞辱一番,再放话出去,说是他宋知晋做下的坏事,以此来证明自己还是个能提枪上马的真男人。 作为一个读书人,沦落到要以这等诨名来证明自己卵蛋还能用,宋知晋是恨不得将苏牧千刀万剐的。 人常有云,想要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好汉子,需得良师益友云云,然而事实上,拥有一个强大的敌人,才是男人成长最快的捷径,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他宋知晋反倒变得成熟了起来,也不再冲动地要置苏牧于死地,反而领悟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 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敌人的敌人,便是我的朋友,于是他拜访了周甫彦,并得到了白玉楼的邀请。 细细筹谋了几天,属于杭州美人们的乞巧节也终于欢欢喜喜来临,整座城市都沉浸在一片让人眼花缭乱的欢庆之中。 女人们拜织女,穿针乞巧,兰夜斗巧,种生求子,男人们拜魁星,晒书晒衣,孩童们最感兴趣的便是磨喝乐这样的小人泥偶,总之是人人各得其乐。 各大青楼也是早早便在西溪边上搭起了高大的舞台,河道中的画舫连城一片,权当佳人们更衣化妆和接待亲密贵宾的后台。 说书人也都准备好了关于牛郎织女的情爱传说,弹唱的艺人早早便开始渲染节日的气氛,摊贩和商户推出各种时鲜小吃,整座杭州焕发着让人心动的生气,行走在街上,每个人都喜气洋洋,恨不得给每个陌生人一个微笑。 苏牧感受着这样的氛围,自是与民同乐的悠闲,可惜心里总有化不开的结,担忧着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能维持多久则已。 今夜他打算带上陆青花和彩儿同游,连大哥苏瑜也都放下了经典,与苏牧等人同乐。 傍晚他与苏瑜和彩儿丫头到了陆家之后,发现陆老汉正在将一笼又一笼的包子搬出炉,那拳头大的包子让人垂涎三尺。 陆老汉也是一时兴起,这段时间为了传授武艺,他的摊子每天都很早收摊,生意收成也不算太好,正好趁着乞巧佳节,出去做一做生意。 苏瑜许久不管家中生意,见得陆老汉做了小山一般的包子,也是充满善意的揶揄了一句。 “老爷子,这乞巧佳节美食遍地,似包子这等饱腹之物怕是不太好卖哦。” 陆老汉也不以为意,咧嘴笑道:“大公子做的都是大买卖,眼界自是高阔,然则城中处处美不胜收,各种玩乐是应有尽有,汉子闺女们血气方刚,饿得也快,那些个小吃食又岂如包子这般容易饱肚子。” 苏瑜闻言,也是点头称善,老汉大半辈子买包子,果然还是有些商人头脑的,反其道而行之,未尝不能收到奇效呢。 苏牧听陆老汉这般说话,心里却是想起一个人来,他也吩咐了张昭和,趁着乞巧节,做了几个营销的方案,重午节之时,苏家举办的蹴鞠联赛就噱头十足。 只是乞巧节相对斯文一些,却是不能举办了,再者,齐云社的球头高俅得了贵人赏识,已经前往汴京求富贵去了,临走之时还特地请苏牧到城中第一酒楼吃了一顿谢恩饭。 苏牧是轻易不赴宴的,这似乎已经成为圈子里的共识,可那一次,他却破天荒参加了高俅的宴席,这又让诸多文人腹诽不已,这苏牧果真不喜文人圈子,反倒热衷于武人莽夫之流,真真是斯文扫地! 闲话倒是不多提,苏牧和苏瑜喝了一盏茶之后,陆青花也准备停当,走出院子来。 习武半月,陆青花身段更是曼妙成熟,充满了健康的美感,线条更是让人惊艳,眉宇之间少了一分娇柔妩媚,却多了一分英气,连陆老汉都点头偷笑。 而且姿色寻常的老姑娘陆青花似乎很适合男装打扮,平素里青衣红妆只觉得泯然于众人,毫无出众之处,可换上了男装之后却是英气勃发,颇有江湖女侠的气质,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苏牧一看陆青花那盘起来的发髻上插着那根珠花,脸上便显出微妙的笑容来,陆青花似乎也察觉到了苏牧稍显促狭的笑意,佯怒道:“看甚么看,还不快走!” 小书童打扮的彩儿丫头便嘻嘻笑着上去挽了陆青花的手,与苏家两位公子一道,告别了陆老汉,径直出门观赏游玩去了。 他们这才刚走,便有一人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却是背负双刀,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幻魔君乔道清! “哼,老道的大刀已饥渴难耐,今夜说不得要大开杀戒了!”看着乔道清磨拳搽掌的雀跃样子,陆老汉也是哭笑不得。 乔道清暗中保护陆青花之事,他是再清楚不过,路上有人无意碰了陆青花一下,他都要把人家的手给打断,今夜陆青花打扮得如此出彩,他乔道清也不知要打断多少人的手脚呢。 陆老汉抚养陆青花长大,早已习惯了陆青花的妆容打扮,可乔道清却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只觉得父爱满满要溢出来,哪里放心得下。 正当他要离开之时,陆老汉却拦住了他:“今晚别去了,有苏牧在,不会有事的。” “放心个卵蛋啊!老道正是要防着那滑头鬼小贼厮,今夜他敢毛手毛脚,老道就砍了他第三条腿!”乔道清磨了半个时辰的刀,今夜正是老道出征,寸草不生,倒是要看看哪个没眼珠子的敢动陆青花一下。 眼下他是恨不得把命都交给陆青花,慢说跟陆青花一同夜游,哪个男人敢闻陆青花一下,他都想杀人,他也调查过,知晓陆青花和苏牧之间的暧昧,又怎会放心苏牧? 陆老汉见状也是火大,苏牧的人品心性早已得了陆老汉的欣赏,连乔道清都看得出来,苏牧绝非碌碌无为之辈,儿女们若真是两情相悦,陆老汉也是乐见其成的,见得乔道清这般作态,便骂起来。 “你个烂眼珠子的腌臜厮,难不成让我女儿出家为尼不成!你再这等样,信不信我陆老三给你好看!” “三哥,苏牧那小贼厮滑头得很,不看着小弟实在放心不过啊…”乔道清几乎是下意识便喊出口来,而后与陆老汉四目相对,两个老男人居然同时羞红了老脸! 他们本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却因为爱上同一个女人而分道扬镳,恩怨情仇数十载,如今都将陆青花视为自己的女儿,虽然平日里都没有再说过话,可那份恩恩怨怨早已随风而去,如今剩下的,也便只有早年两人之间的兄弟回忆。 乔道清下意识喊了一声三哥,两人就仿佛回到了当年的岁月,内心之中最不愿意去直面,一直掩藏起来的最柔弱的地方顿时被击中,那种兄弟情义洋溢开来,恍如隔世,让人唏嘘。 尴尬的沉默之后,陆老汉轻叹一声打破了安静,一边将包子放上推车,也不往后看,只是低声说道:“今晚跟三哥去卖包子吧。” “呃…”乔道清讪讪地挠了挠脸,手脚拘束地便过来帮推车,陆老汉皱眉道:“这是卖包子,又不需杀人放火,还带着刀作甚…” 乔道清嘿嘿笑了笑道:“带着刀去便得心安处,若有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吃霸王餐的鸟人,老道便砍他娘*的十段八段!” 陆老汉:“… …” 不过是卖个包子,谁会吃你霸王餐… 七寸馆之中,还在练枪的徐宁突然打了个喷嚏,喃喃骂道:“哪个入娘的又在咒老子了!” 第五十四章 半仙卖包山 前人有诗云,今日云骈渡鹊桥,应非脉脉与迢迢,家人竟喜开妆镜,月下穿针拜九霄。 乞巧佳节的杭州城人流如织,夜市里是风景无限,各种乞巧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小摊小贩也是笑容满面地做着生意。 一群群的孩童从人群之中四处穿梭打闹,也有安安静静陪在爹娘身边,津津有味啃着小吃的。 一些个黄毛丫头便拍着手,唱着青稚的童谣:“天皇皇地皇皇,俺请七姐姐下天堂,不图你的针,不图你的线,光学你的七十二样好手段。” 成熟一些的便默默祈祷起来:“巧芽芽,生的怪,盆盆生,手中盖,七月七日摘下来,姐姐妹妹照影来,又像花,又像菜,看谁心灵手儿快。” 在处处洋溢着节日欢庆氛围里,书生文人们已经早早三五成群,鲜衣过市,一番评头论足,却也不敢轻易吟诗作赋,因为肚里的墨水还要留着花魁赛上用咧! 今夜月色清朗,干净的夜幕之中繁星璀璨,一条银河横亘于夜空之中,格外清晰,仿佛黑色天鹅绒上面点缀满满的钻石和珠宝,一个个星辰都在争相绽放光芒。 这种感觉便好似天上的仙官知晓人间佳节,一脚踹醒了偷懒的仙童,打发他将横在人间与天界的玻璃擦拭干净了一般,让人能够一眼便看到天上的仙宫那样。 随着夜色的降临,节日的气氛也是节节攀升,人流越是密集起来,更有富贵人家燃放焰火,整座城池仿若喜乐的仙境,人人嘻嘻闹闹,处处融融恰恰。 陆老汉守着包子摊,眯着眼睛咧嘴笑,仿佛不是来卖包子,而是为了感受这节日的氛围,也有孩童过来,盯着包山咽口水,陆老汉也是笑嘻嘻地递过去一个拳头大的包子,一群小孩你一块我一块分着吃,而后又将刚才捡来的铜钱塞给老汉,而后害羞地笑着跑走。 在隋唐时期,乞巧佳节之时,皇后便会在皇宫的城墙之上,抛洒银针,能够捡到的,便似捡到了织女的心灵手巧一般,颇为讨喜。 不过古时毕竟条件有限,夜色之中无法太清晰地辨别,便会有人被银针所伤,所以到了后来,风俗改了一些,将银针换成了铜钱,而且能抢的不仅仅只是女儿家,颇有普天同庆的味道。 而后一些富贵人家为了展现财力和博取名声,到了乞巧夜晚便会搭建自家的高台,请来艺人表演歌舞,还会抛洒铜钱,让人群争抢,图个彩头。 这些孩童身材娇小,动作迅捷,常常能够抢到很多铜钱,自然是开心不已。 陆老汉捏着这颗铜钱笑眯眯地瞎开心,乔老鬼却是不乐意了,他的双刀都磨了一个时辰,此时只能藏在推车底下,这三哥又不似来卖包子,隔壁摊的小吃摊人满为患,这边包子居然还没开张,他乔老道还急着去砍人的呢,开什么玩笑啊! 心里着急起来,乔老道也是不管不顾,操起一个铜盆便敲打起来。 “老少爷儿们都来瞧瞧看看啦,天官赐福,仙女降瑞,本半仙神游至此,但求有缘人,快来看看啦!” 见得乔老道一副老神棍的姿态,陆老汉也是满脸冒汗,然而周围的人群却是轰隆一声围拢了过来,将包子摊围了个内外三层水泄不通。 诸人虽然都是寻常平头百姓,但杭州城繁华至极,鱼龙混杂,江湖人也见过太多,自然不会有人以为乔老道真的便是半仙神游,只是想看看他的江湖手艺,顺便图个彩头罢了。 乔老道是何等样的老江湖,见得人群满满当当涌过来,当即挥手往上一甩,只见得无中生用,手指喷涂火焰,一道焰火从他指尖冲天而起,炸开火树银花,引得看客叫好震天! 这一手也是着实惊艳不已,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还有更多的人纷纷往这边涌过来。 乔老道干咳了一声,老神在在地朗声道:“今日乞巧,王母敕恩,本道秉承天命,也好教尔等看看仙人的手段!” 话音未落,乔老道挽起袖子,两手空空,而后往虚空里一抓,竟然抓出一大把金叶子,叮叮当当撒落到了铜盆里!复一抓,又是大把的银叶子握在手中! 诸人轰然叫好,惊呼连连,有些老人家已经开始念念叨叨,皆言神明有灵! 乔老道见火候已到,便高举手中银叶子,朗声唱道:“但有缘人得之!” 话音刚落,只见得他一扬手,大片大片银光便泼洒出去,众人纷纷哄抢,场面混乱不堪! 这大焱与苏牧所在时空历史上的宋朝类似,然则金银在宋朝并非通用货币,而且也不能在市面上流通,私藏金银者,甚至是犯王法之举。 可大焱朝商业繁华发达,铜钱动辄数千万贯,牛拖马拉车载也是麻烦不堪,虽然朝廷也似宋朝发行“官交子”那般发行了银票,但银票容易损毁,折兑也麻烦,于是银两便慢慢开始进入到了主流货币的行列,朝廷禁不住,便干脆放开了对金银的流通。 适才乔道清手中那一大把银叶子可是让人垂涎不已,泼撒开来之后,周围看客惊叫连连地争抢起来,也有幸运儿将那空中光亮抓在了手中,喜不自禁地摊开来一看,那光团却并非银叶子,而是一只活生生的萤火虫,扇动翅膀飞了! 人群顿时安静,这些人摊开手掌,惊愕地呆立原地,无数萤火虫在人群上空飞舞,唯美到了极点,连陆老汉都惊呆了! 到了这个时候,谁还敢将乔道清与一般寻常江湖术士相提并论?或许这是他们一辈子当中,经历过的最诡异却又最美丽的一次乞巧夜了吧。 人群之中有郎情妾意的青年男女,被这萤火漫天的场景感动得泪流满面,纷纷默默地许下山盟海誓。 正在惊愕之时,乔道清手捏法诀,又念念有词,而后大喝一声:“着!” 但见漫天萤火纷纷扬扬落在了陆老汉那堆包山之上,而后消融到了包子里! “尔等皆凡人,想是无福消受这等仙物,如今仙福落入到这包子里,只要吃了包子,便有无穷尽的好处,只要拿出一些诚恳心意来供奉仙官,说不得就能求得一分仙缘了!” 乔道清毕竟是摩尼教的老人,忽悠人可是最基本的职业素养,此言一出,便有人纷纷上前来要争抢这些包子。 然而乔道清适时挡在前面,抓过一个包子笑道:“一百文一个,但有仙缘者,必得福报,且莫道本半仙言之不预也!” 乔道清此言一出,连陆老汉都吓傻了,一百文钱对于杭州百姓而言,并不算得什么,可对于一个包子来说,就实在贵到天上去了。 周遭看客听到这里,也是咋舌不已,有人已经开始怀疑这老道是装神弄鬼欺骗良善的了。 正吵杂间,只见得一个身穿圆领锦缎员外衣的肥胖中年人走出来,抬手便让手底下的仆从取来一百文,丢在了摊子上,瓮声瓮气地大声道:“一百文一个,老爷我买下了,有请道爷到我家里去住上十天半个月,若果不见福报,本老爷就将你丢河里喂鱼!” 这中年人挺身而出,瞬间就得到了诸多人士的声援,他冷笑一声,劈手夺过了乔道清手中的包子。 陆老汉眉头皱了起来,二十几年不见,这乔道清果真还是惹事精,这闹剧该当如何收场? 然而他扫视了一下,却见乔道清双手交叠,云淡风轻地出尘超脱之态,只是淡笑着看了看那个中年人,并不言语。 那中年员外也是个贪吃之人,否则也不会大腹便便,见得这热乎乎的拳头大肉包,见猎心喜,又想着故作大气,一口便咬了下去。 “喀嚓!”一声清脆的响声从中年人的口中传出来,紧接着鲜血便溢出了他的嘴角,那包子里头也不知藏着什么猫腻,居然将他的牙都给崩断了! “哎呦!”中年人痛苦地叫了出来,捂住腮帮直跳脚,将口中包子吐出来,就要招呼仆人们将这骗神骗鬼的老道打杀了! “给我打死这蒙人的老鸟厮!打死他!”中年人气急败坏地叫喊着,然而身边的仆人们却目瞪口呆无动于衷,连周围的看客也都鸦雀无声! “嗯?你们都聋了吗!信不信本老爷将你们卖到...”中年人话未说完,已经嗓子已经被卡住,因为他无意中扫视了一眼,发现地面上银光闪烁! 被他吐出来的那一大口包子中,崩坏了他的牙齿的东西正静静躺在地上,耀得人眼发亮,赫然是一颗拇指大小的银裸子! 想起适才老道泼洒出去的银叶子,变成了萤火虫,最终又飞入包子之中,难不成这银裸子便是这样来的?刚才那些银叶子,都化成了包子里头的银裸子?!!! 出现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哪里还有人怀疑老道的真假,反应过来之后便疯狂上前争抢包子,铜钱如雨一般丢落到陆老汉的面前! 这些人也不管乔老道口中那句“有仙缘者得之”的预言,这老道绝非凡人,哪怕里面没有银裸子,吃了沾沾仙气,以后说不得真能得一桩福报哇! “这...”陆老汉看着被一抢而光的摊子,看着摊子上满眼满目的铜钱,再看看故作高深莫测的乔道清,一时半刻竟是无言以对。 而乔道清桀桀一笑,摸了摸车子底下的刀柄,自语道:“闺女,老爹来也!” 陆老汉:“... ...” 闹了这么大一场,原来还是想着去砍苏牧的第三条腿啊... 此时正与陆青花彩儿丫头闲庭信步的苏牧,裆下没来由突然一紧,“小苏牧”不自觉缩了半寸... “小兄弟啊,你是太久没吃肉了吧?难不成今晚有好事?”苏牧下意识往陆青花的臀部扫了一眼... 第五十五章 齐聚于后场 且说苏瑜得了范文阳的关照,与苏牧等人出来赏玩了一阵子,见得时辰差不离了,便起身往白玉楼区域的方向走去。 这乞巧夜的花魁竞选赛堪称杭州每年一度的盛事,各大青楼皆占有一片后台区域,以便姑娘们梳妆打扮和安置乐师、宴请宾客等等。 往年都是思凡楼的区域最大,地段最好,今年因为白玉楼请来了李师师,便迎头赶超,将思凡楼的位置给占了过去。 当苏瑜来到之时,舞台上已经开始有一些小有名气的姑娘在舞台上表演暖场,舞台下也是人头涌动,放眼望去,那规模与苏牧后世的演唱会也相差无几。 在那个没有扩音设备的年代,姑娘们的唱腔和嗓音又偏于轻柔,靠后一些的观众便听不到唱歌的声音,灯光效果也不是很好,稍远一些也就人影模糊了。 但这并不妨碍这些人追星的热情,许多人也只是趁这机会凑个热闹,更有不良子混迹人群当中,浑水摸鱼,哦不对,是浑水摸屁股。 苏瑜来到白玉楼的贵宾区,自有小厮引了进去,周甫彦大有东道主的姿态,正在招呼宾客,见得苏瑜前来,面色不喜,颇为冷淡,苏瑜也不以为然,泰然处之地与诸多文人相互招呼。 过得不多时,范文阳与陈公望也相携而来,诸多文人士子纷纷上前见礼,范文阳见得苏瑜,也是含笑点头,问了一些读书的进度,便入了席位。 虽说周家请动了李师师,然则李师师也不可能出面一个个接见,不过是压轴之时出来表演一番,让诸人目睹佳人的绝世风采,而后才与最尊贵的宾客一同饮宴则已。 在座的都是风雅之人,对这类事情早已了然于心,也不焦急,只是等着花魁赛的开场。 周甫彦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时不时招来小厮,问些话,反而与在座的文人少有交流。 他身边的宋知晋小声冷笑道:“周兄,我觉着那苏牧怕是不回来了,就他那等样的孬种,决计不会前来自取其辱的。我看周兄不如先将师师姑娘请出来跟大家见个面,而后来个先声夺人,就算苏牧不来,周兄也定然能够扬名四海啊...” 周甫彦眉头一皱,又催促小厮到苏府去请苏牧,他是败在苏牧手下的,今夜苏牧若不应战,就算他赢了,心里还是永远有个疙瘩的。 不过宋知晋所言也并非不无道理,沉思了片刻,便站了起来,朝范文阳微微作揖道:“范学长能够莅临此间,真乃我辈读书人之荣幸,师师姑娘与周某素有交情,只是舟车劳顿,一直在后台歇息,她对范学长之名也是久仰之极,今夜便是破例也要过来见一下学长,若学长应允,周某这便去请了师师姑娘过来如何?” 范文阳也曾当过一段时间的京官,在汴京城中就久闻李师师艳名,奈何厩地高官多如狗,权贵遍地走,他还未有资格去见一见李师师,听周甫彦这般说,心头自然是舒畅难当,当即表态道。 “如此甚好,便有劳美成了!” 诸人听说李师师要为他们破例,也是与有荣焉,对周甫彦也是好一番赞服吹捧,周甫彦这才得意洋洋往后台走去。 白玉楼这边不多时便传出赞叹之声,而后动静越来越大,丝竹之声隐约传来,又有人抑扬顿挫地唱诗作词,气氛顿时炒热了起来。 而隔壁的思凡楼却是冷冷清清,花魁虞白芍正在准备自己的节目,小丫鬟在一旁替她打理着一头青丝。 过得一会儿,便见一身盛装的巧兮瘪着嘴走了进来,气鼓鼓地坐在了虞白芍的身边。 “妹子又是怎么了?”虞白芍有些好气又好笑地点了点巧兮的额头问道。 “姐姐,那个周美成真可恨...花魁赛还没开始,他...他就已经开始为李师师写诗词,而且已经传开了...” 虞白芍淡然一笑,不在意地问起:“呀,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佳作传出,却不知妹妹可曾记录起来?” “姐姐!”巧兮拖长了声音抱怨着,似乎对虞白芍的态度感到有些怒其不争,不过还是乖乖地将周甫彦为李师师所作的词作道了出来。 “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汴梁时,说与青楼道。遍看杭州花,不似师师好。” 听完这首《生查子》之后,虞白芍也有些失落,特别是听到遍看杭州花,不似师师好这一句,脸色更是有些苍白难看,不过很快也就恢复如常了。 倒是巧兮一直在旁边念念叨叨地抱不平,惹得虞白芍没好气地揶揄道:“好啦,才子佳人相互倾慕,赋词表心迹也是人之常情,倒是你家那个苏公子也不见有佳作传将出来呢...” 巧兮下意识反驳道:“什么叫人之常情啦,他分明是将我杭州女子贬低得一无是处嘛,那个李师师真就比我杭州女子好嘛,真是气死人了啦!” 巧兮皱着鼻子骂道,但突然转头看着淡笑的虞白芍,挺起胸脯来争辩道:“姐姐可别乱说,什么我家的苏公子啦,那死人还不是屁颠屁颠跑去看李师师去了,说起来就气!” 看着巧兮的模样,虞白芍也是哭笑不得,但这丫头很快就挨了上来,凑近虞白芍的耳朵轻声道。 “姐姐,难道你就不好奇将杭州所有女人都比下去的李师师是何等模样吗?不如咱们偷偷去看一眼吧!” 巧兮一开口,虞白芍就严肃了起来,虽然思凡楼和白玉楼的区域紧挨着,两家相互走动也是正常之举,然则花魁到底有花魁的架子和气度,若去偷看李师师,这可成什么样子啦! 见虞白芍如此这般,巧兮也撇了撇嘴,站起来甩手道:“姐姐顾及身份,不去也罢,巧兮可没什么人会在意,我就要去看看这李师师到底是不是纯金打的!” 眼看着巧兮气鼓鼓地离开,虞白芍也只是无奈摇头苦笑了一番,而后酸涩地喃喃道:“好一个遍看杭州花,不似师师好呢...” 且说巧兮换了一身小龟奴的行头,掬水胡乱将脸抹了一把,又用眉笔给自己添了两撇小胡子,对镜自顾一番,满意点了点头,便溜到隔壁偷看李师师去了。 花魁赛的场地设置在西溪边上,后面倚靠一条条青楼的画舫,前面则是大片的绿地,而后搭建诸多大棚和中央舞台,诸青楼的区域都用幕布围起来,各自为主。 巧兮溜到白玉楼的区域之时,一群嘿嘿邪笑的书生正三三五五,神神秘秘地往里面走去。 此时正值各青楼准备表演的时刻,最是忙碌,而白玉楼因为周甫彦先声夺人,带着李师师出来接见贵宾,是故龟奴和护卫都发配到别处去,却是无人来看顾这边,这些没有获得邀请的书生文人,只能围在大棚后面的幕布周围,希望能够找到一些空隙裂缝,一睹佳人的倾国姿容。 大棚后面没甚灯火照耀,昏暗得很,能偷看到李师师的几率其实并不大,然而好奇乃是人类的天性,至于这群书生真的是来偷看李师师,还是来偷看那些更衣换妆的姑娘们,那就不得而知了。 巧兮见得这等架势,也不遑多让,仗着身材娇小,便一路挤了进去,居然还真让她挤到了前面的位置来。 幕布上的破口已经被撑得很大,旁边一些书生也干脆自己动手,在幕布上剪出一个个洞孔来,巧兮的前面,一位仁兄带着两名随从,正通过破洞朝里面窥视,时不时还发出啧啧的声音,而左边那高挑的随从似乎很生气,用力掐着这位仁兄的手臂。 “你不是说只看李师师么,里面是李师师么!”那随从尽量压低了声音,显然对自家主人多有不满。 那书生转身说了些什么,巧兮也不好去听,不过书生转身了,却正是她上位的好机会,当即往前一挤,来了个鸠占鹊巢! 巧兮心头是一阵阵的激动,终于要见到传说中的李师师了! 可当她将眼光凑进破洞,眯起眼睛注视了片刻,一张脸瞬间便通红起来,见鬼了一般缩了回来! 这哪里是什么李师师! 这分明就是白玉楼姑娘们的更衣室啊! 虽然只是粗粗一扫,但春色满园关不住,难怪这些个臭男人会扎堆在这等阴暗的角落了! 巧兮到底是个女儿家,岂敢在这等地方久留,急忙一转身,便冒冒失失撞在了刚才那书生的怀里! “是你!” “是你!” 巧兮与那书生几乎同时惊呼出声,昏暗的光线之下,那书生带着尴尬的笑容,唇上居然画了跟巧兮一样的假胡子,可不正是苏家二少爷苏牧么! “他说要来看李师师,竟是这等样看法!无耻啊!”巧兮柳眉倒竖,没来由愤怒起来,一脚就踩到了苏牧的脚背上! “你无耻!堂堂读书人,竟做出这等龌蹉事来!” 被踩一脚没关系,巧兮大声叫骂出来,事情可就大条了!苏牧本想捂住她嘴巴,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他又不像那些干看热闹的百姓,遥遥里看个模糊影子有甚意思,彩儿和陆青花一路都玩疯了,尽兴之后,见得苏牧因为见不到李师师而郁郁失落,彩儿便想了这个法子,没想到看到的不是李师师,而是白玉楼换衣服的姑娘们。 巧兮骂了一句也就罢了,偏偏在偷看的都是读书人,一时间人人心虚,掩面就走,生怕被别人认出来,场面顿时就混乱起来。 而这边的动静也终于惊到了白玉楼的护院们,苏牧见情况不妙,拉起陆青花和彩儿就要逃,结果混乱之中不知是谁撞了一把,巧兮站立不稳,便下意识去抓那幕布,竟然将整块幕布都给扯了下来! “啊!!!” 白玉楼正在换衣裳的姑娘们尖叫一片,这下热闹了! 第五十六章 被抓带上堂 这是一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但很多读书人都忘记了读书的初衷,或者说他们读书的初衷并不单纯。 古时士大夫钻研孔孟之道,言必称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纵横捭阖,凭借胸中经纶,以笔为刀,以纸为盾,指点江山而激扬文字。 到得隋唐魏晋,读书又成为了一件雅事,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或寄情山水,游戏人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而到了大焱,却又变成了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待得科举制度越发完善起来,读书又变成了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 也正是因此,古往今来,除却孔孟可称圣,剩下的便只有一个大明朝的王明阳。 风骨傲弱雪中梅的是书生,优柔软弱如墙头草的也是书生,知行合一的是书生,口是心非的还是书生,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讲到书生,必会带上美人罢了。 周甫彦也是读书人,而且已经考取了官身,但他的志向并非纵横庙堂,而是千古流芳,或有些好高骛远,但却实实在在是他的目标。 所以他必须抓住所有能够利用的机会,为这个目标而奋斗不息,而想要扬名四海,混迹青楼界显然是个很好的选择。 在苏牧后世的那个时空里,有个叫柳永的家伙,长得不怎么样,考试也不怎么样,更不用说当官了,有时候是三餐不继的那种。 但他却成为了混迹青楼界真正的典范人物,当时的青楼姑娘都以跟这个家伙睡一觉为梦想和荣耀,他的一首词就能够将一个普通的青楼姑娘推上花魁的宝座。 而他死了之后,还是姑娘们出钱给他办的丧。 如果周甫彦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应该会将他引为偶像了吧。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且说周甫彦请动了李师师,又先声夺人作了一首《生查子》,顿时在各大青楼之中传唱开来。 然而他心里头终究有个疙瘩,那便是曾经击败他,从他手中抢走了杭州第一才子的苏牧。 据他所知,今夜便有几家青楼的姑娘要演唱苏牧的那首《蝶恋花》,连李师师都听说过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听说周甫彦也邀请了苏牧,李师师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了,甚至还主动打听到了苏牧曾经作的那首《人面桃花》。 这也让周甫彦心头不快,但他毕竟是个自诩优雅有风度的人,断然不会在李师师的面前表现出对苏牧耿耿于怀的情绪。 《生查子》问世之后,也有其他才子出手吟诗作赋,但水准终究是比不得周甫彦。 一句遍看杭州花,不似师师好,将马屁拍到了极致,周甫彦却没有觉得有任何的羞耻,而事实也证明,无论姿容身段还是气质才艺,李师师确实能够当得起这首词的夸赞。 所谓投之以桃便报之以李,周甫彦如此捧场,李师师这等心思玲珑的妙人儿,自然也不会怠慢,微微含笑便清唱了一曲,让在座的宾客顿感聆听了天籁一般,余音绕梁而意犹未尽。 周甫彦还在为苏牧无法到场而闷闷郁郁,也只能将气撒泼到了苏瑜的身上,而苏瑜干脆很光棍地拒绝了周甫彦的挑战,只是笑着推辞道。 “苏某才疏学浅,实在不擅诗词之道,最近也在攻读经义以备考,这就不卖弄献丑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苏瑜主动示弱,周甫彦也不好穷追猛打,只能闷闷地作罢,然而范文阳却极为满意地朝苏瑜点头,投来欣赏的目光。 盖因适才范文阳私底下问过苏瑜,若让苏瑜来为李师师做一首词,该何以应对,苏瑜沉吟了片刻,便给出了答案。 “香钿宝珥。拂菱花如水。学妆皆道称时宜,粉色有、天然春意。蜀彩衣长胜未起。纵乱云垂地。都城池苑夸桃李。问东风何似。不须回扇障清歌,唇一点、小於珠子。正是残英和月坠。寄此情千里。” 虽然此作只是苏瑜即兴所作,然则范文阳这等饱学之士,又如何看不出来,此作比周甫彦那首马屁词要漂亮得多了。 而宴会结束,他回到自家府邸,再度想起这首词作之时,才夜半惊坐起,因为他竟然找不到与这首词相匹配的词牌! 也就是说,苏瑜见了李师师之后,有感而发,收不住文思,居然即兴创了一个新的词牌! 当然了,这也只是后话,苏瑜拒绝了周甫彦的挑战,在诸多文人墨客的眼中或许是懦弱,但在范文阳的眼中,恃才而不自傲,不想破坏了宴会的气氛,扫了大家的兴致,这等内方而外圆的做法,实在让范文阳感到赞赏,这才是做官的好苗子啊! 且说周甫彦正因此而郁郁,李师师正打算回去稍作休整,以准备接下来的舞台表演,却突然听得后台传来阵阵尖叫声,而后整个白玉楼的区域都乱哄哄一片! “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周甫彦本来就心情欠佳,作出了得意新作,却没办法踩到苏牧,连苏瑜都甘做缩头乌龟而不接招,这便是一拳打到了空处,让他顿感郁闷,碰上后台发生骚乱,他就憋不住脾气了。 随身的护卫出去一阵之后,很快就转了回来,与周甫彦耳语了几句之后,后者便展露出诡异的笑容来,而后将笑容压抑下来,猛然拍案道。 “居然有这等无耻之徒,且将他带上来!” 上首的范文阳和陈公望面面相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周甫彦待得那护卫下去之后,才充满了歉意地朝范文阳二人作揖道。 “让二位师长见笑了,适才有一群不良之徒在后台偷*窥白玉楼的姑娘们更衣,已经让护卫们拿下,没想到竟然都是我辈读书人,周某便自作主张,将他们都带上来,也让诸位好好看一看这等斯文败类,免得今后遇着了会误结损友...” “原来是这样...”在座之人一听便释然,这种事情每年都有发生,也就见惯不怪了,好便好在周甫彦率先将李师师请了上来,否则说不定连李师师都遭到这些不良子的目光轻薄,怕是有损名节了。 李师师是何等眼色之人,连忙笑着对周甫彦表示了感谢,诸多宾客也纷纷谴责这些不良子,对周甫彦又是一番吹捧。 这些人都是周甫彦请来的,自然是为了周甫彦重夺第一才子而造势,范文阳和陈公望却是五味杂陈。 这些个读书人仰慕李师师之名,想要一睹芳颜也是情有可原,没有受到邀请,又不甘心远距离观看李师师的表演,这才落了下作,可如果将他们带上来,必定颜面无存,今后还如何在文坛混迹? 不过想了想,人常言道,敢作必敢当,自己种下的因,就要尝自己结出的果,这些人也只能算是自作自受了。 然而当这些人被带上来之后,苏瑜却陡然站了起来! 那埋头不语,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偷*窥者之中,又一人目光平视,面色如常,可不正是自家弟弟苏牧么! 这家伙说是要看看李师师,可没想到居然学着人家去偷*窥啊! 周甫彦恨不得抓他过来,光明正大击败他,好为自己的第一才子正名,没想到苏牧却是自投罗网了! 苏牧也是哭笑不得,反正都被抓了,迟早要被认出来的,埋头不语又有什么用,到时候反而变得被动,倒不如理直气壮地直起腰杆,抬起头颅来呢。 范文阳并未见过苏牧,但陈公望和在座的宾客却几乎都认得是苏牧的! 陈公望也便罢了,只是惊愕地看着苏牧,在座的宾客却纷纷明白了周甫彦的意思,当即一片哗然。 “这位不是写出《人面桃花》和《蝶恋花》的苏牧苏大才子吗!” “可不就是他嘛,适才周公子有说过诚邀其来与会,这苏公子何以拒绝周郎而自贱至此?” “想来是害怕败于周郎之手,却又想一睹师师姑娘芳容,这才做出这等斯文扫地之事吧...” “也真是可怜又可气了...明明才华不如人,输给周郎便也罢了,起码还能与我等在此欢聚,共赏师师姑娘之才艺啊...缘何做出这等为人所不耻之事来...” 听着越来越大声的议论,范文阳也皱了眉头,朝苏瑜问道:“这便是令弟苏牧苏兼之?” 苏瑜也是羞愧得满脸通红,解释道:“这便是我那不成器的弟弟,不过他为人虽然有些孟浪,倒也...倒也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来,想是其中必有误会之处...” 袒护自家弟弟,这本就是人之常情,范文阳也觉着无可厚非,他也是官场之中的老人了,见得苏牧如同鹤立鸡群一般泰然自若,心里反倒有些好奇起来。 而与范文阳一般心思的,估计也就是善于察言观色的李师师了。 她同样将目光投在了苏牧的身上,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苏牧。 她自小便在汴京的小官宦人家之中长大,教养极好,而后父亲遭罪落难,家道中落才沦为官妓,待得及笄,已经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精,这才稳占了汴京第一花魁的名头。 也正是因为她拥有这等才华,是故通过苏牧的两首佳作,已经在心中勾勒塑造出相对应的形象来,不得不承认,此时的苏牧与她心目之中的形象虽然有所出入,但在气质上,果是分毫不差的! 周甫彦心头狂喜不已,正打算义正言辞地将苏牧踩入地下,苏牧却率先开了口。 “诸位有礼了,这位便是李师师姑娘吧?在下为了见你一面,可是煞费了苦心也...” 此言一出,全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你个偷*窥狂,煞费你妹的苦心啊,人家周甫彦正大光明请你来看,你自己害怕跟人家比斗诗词才不来的罢了! 你现在这副理直气壮,问心无愧的欠揍表情,装给谁看啊! 第五十七章 少爷也张狂 所谓城门失火是殃及了池鱼,改扮了男装的三位女子,无论是陆青花和彩儿,还是巧兮,都深深埋着头,生怕别人认出她们来,可苏牧却微微昂着头,一副没事人儿的样子,她们也是牙疼不已。 李师师听得苏牧说为了见自己而煞费苦心,也只是淡然一笑,因为此间做主的是周甫彦,先前她也大概了解到周甫彦和苏牧之间的纠葛,关于杭州第一才子的争斗也都有所耳闻,所以当下还是不说话为妙。 果不其然,周甫彦当即便挺身而出,大义凛然地指着苏牧斥道:“苏牧,本公子也是爱才,三番四次请你来与诸位同乐,顺便与师师姑娘一见,讨论些诗词雅乐,你却不近人情,拒人千里,如今又偷偷摸摸做这等斯文扫地之事,何以还能如此淡然处之,莫不成你已失了我辈文人的羞耻之心么!” 苏牧早已料到周甫彦会有此反应,只是淡笑一声道:“呐,首先,我与你周甫彦并不熟吧,你请我,我可以不来吧?其次,我确实想看看师师姑娘,就非得通过你的邀请?没你周甫彦的帖子,便看不到师师姑娘了吗?那我现在看到的这位美人又是谁?” 此言一出,在座又是一阵哗然骚动,苏牧虽然与周甫彦不熟,但为人低调,也并没有咄咄逼人的强势,甚至赢走了周甫彦的第一才子之后,便闭门谢客,丝毫没有得势不饶人的张狂,然而此时却是出口强硬,完全不给周甫彦留半点面子! 这言外之意隐约在说,呐,你周甫彦的帖子我不稀罕,要看李师师我可以自己想办法,宁愿被人当成偷*窥狂带上来,就可以看到李师师,也不愿接受你那虚情假意的邀请! 更加气人的是,周甫彦一时半会气结说不出话来,这家伙又补了一句:“虽然你周家确实家大业大,白玉楼可以是你们家的,但李师师姑娘却是大家的哦。” 苏牧这句略带调侃又有些蛮不讲理的话语,顿时引得群情激奋却又不由为之莞尔,转念一想又并非不无道理。 李师师作为名花界的魁首,如今也并未传出有甚么入幕之宾,过分一点来说,名花无主,确实是属于大家的了,然而李师师毕竟是人周家请来的啊,若没有周家请来李师师,你还偷*窥个屁啦! 还说得就像自己已经早料到自己会被抓上来一样,说得像自己故意偷*窥被抓上来,好见一见李师师一样,骗鬼啦! 苏牧心里也是发虚,见得周甫彦气得说不出话来,便故作镇定,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哎呀,李师师姑娘色艺双绝,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这看了也看,总不能留下来过夜吧,苏某还有要事在身,这就告辞了...” 在做都是斯文人,何尝见过如此厚脸皮之人,居然拍拍屁股就像没事人儿一样走了?!!!走了?!!! 苏牧一说这话,连他兄长苏瑜都捂住了额头,偷偷叹了一口气,面对范文阳那惊愕的表情,苏瑜也只能讪讪笑道:“这...呵呵...让老师见笑了...见笑了...” 范文阳见得苏牧这等痞样,也是哭笑不得,不过细细想来,苏牧也并非愚钝之人,起码知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既然不想跟周甫彦多做纠缠,便耍赖就好了。 然而周甫彦绝非易与之辈,听说苏牧要走,也急了,当即拦下,大声斥责道。 “苏牧!尔等轻贱之人不重身份,辱没我等读书人的气节名声,可知偷*窥良家,辱人清白,是要判罚的,信不信我让人扭你到府衙去走一遭!” 周甫彦这话倒是说得重了,但他吓得到其余读书人,却吓不住苏牧,且不说这偷看青楼姑娘只是无伤大雅的小事,坊间偷看寡妇的人大把有,也没见哪个被抓紧去蹲号子,单说这偷看之事,又何来凭证? 这会场本就是公共场所,行走自由,被抓的人群之中,也有一些是路过的无辜之辈,此时不用苏牧反驳,他们已经被吓得纷纷站出来自证清白了。 “周公子可不能平白冤枉好人啊!我等只是路过,没头没脑就被一群护卫涌上来抓了,周公子可不能这般说啊!” “就是啊!这无凭无据的,怎地就要抓人到衙门去了,不如你让那些个姑娘来指认啊,若真指认出来,我等也是无话可说了!” 这里头的人有清白无辜的,自然也有确实偷看了的,眼下抓住了机会,便纷纷耍赖,周甫彦居然无言以对了! 苏牧冷笑一声,朝周甫彦道:“周公子,你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恁地胡乱污人清白,我苏牧虽然平素低调,但也不是可以随便拿捏的,你且看清楚了再说话!” 苏牧言毕,便将陆青花彩儿和巧兮都推到了前面来,一扯头巾,三个女子便青丝洒落,面露娇羞地惊呼出声,顿时显出了女儿家的神态来! “带了三个女眷!” 陆青花等人一发声,在座诸人也是脸色大变,这都带着三个女子,又怎会去偷看白玉楼的姑娘换衣服?就算他苏牧乐意,这些女子也不可能跟着去做这等下作之事的啊! 周甫彦一看这三个女子,脸色也是顿时苍白起来,想起刚才自家义正言辞的责问,便像吃了苍蝇这般难受,就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一个带了三个女子游玩的人,会去偷*窥别的姑娘! 而且其中一个姑娘虽然化了两撇小胡子,但仍旧无法掩盖那出众的姿色,可不正是思凡楼的新晋红牌巧兮姑娘嘛! 白玉楼请来了李师师,将思凡楼的好处都占了去,思凡楼的当家红牌还来偷看白玉楼的姑娘?这是什么逻辑?这说出去谁信?!!! 剧情急转直下,苏牧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也不再理会周甫彦,只是拱手一圈,告辞道:“春宵苦短,苏某佳人有约,便不久留了,诸位且请了。” 苏牧朝主席上的陈公望和范文阳以及自家兄长微微点了点头,而后朝陆青花三个仍旧呆呆的妹子使了个眼色,便要走出门去,而周甫彦却是死死捏着拳头,把半个晚上积攒起来的好心情都给耗光了,心中只剩下烧不尽的愤恨! 不过让他更愤恨的事情还在后头! 苏牧似乎想起了什么来,停住脚步,转身朝李师师说道。 “呀,差点忘了,苏某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见到师师姑娘,按理说要送一首诗词之类的,又恐污了师师姑娘的耳朵...” 李师师混迹红尘这么久,什么荒唐场面没见过?只是今夜这般又有趣又让人惊愕的状况,倒是第一回见着,听说苏牧有诗词献上,当即一身素雅地起身来,朝苏牧福了一礼道:“此乃妾身的荣幸。” 苏牧笑着点了点头,略作沉吟,而后缓缓吟道。 “师师姑娘一枝花,沉鱼落雁又羞花,才色双绝人人夸,叫我怎能不看她。” 这首诗一吟完,全场再次惊呆了,这么赤*裸*裸的马屁诗也亏得你念的出口啊!而且居然还是一首打油诗!真真是丢光了我辈读书人的颜面了! 这算哪门子杭州第一才子,这是杭州读书人之耻啊! 周甫彦觉得自己的怒气值已经爆表了,当他以为苏牧的丑恶表演应该结束之时,苏牧竟然朝他笑了! “周兄啊,论起拍马屁,你不是我的对手!” 看着苏牧竖起食指摇晃的神态,周甫彦气得眼珠子都要爆浆了,却只能看着苏牧扬长而去! 陆青花出身市井,没念过太多书,对诗词一道也不太懂,只觉着苏牧适才那首诗真真是极好的。 而彩儿丫头和巧兮则掩面而走,悄无声息地与苏牧拉开距离,划清界限,表示跟这个无耻之徒不太熟悉... 走出白玉楼的区域之后,苏牧便没了太多的兴致,今夜陆青花和彩儿丫头都快玩疯了,而巧兮还要回去准备花魁赛的表演,李师师也见过了,甚至还说了话,想着也没太大的玩心了,便想随处走走。 大概因为共过患难,好吧,对于这三个女子而言,今夜确实是一场“患难”,于是大家便决定送巧兮回去,虽然思凡楼的区域就在白玉楼的隔壁... “都嫌弃我吧...”苏牧看到三个女子团结在一起抵制他,心里也是哭笑不得,只能一个人随意走动了一下。 眼看着银河当空,感受着周围的欢乐气氛,想想今夜的经历,一股莫名的寂寞感悄悄涌上了心头,他又想起了那个为了保护自己,背着圣物离开的黑衣女子,那个拥有惊人美貌却“出口成脏”的高挑女汉子。 “你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苏牧就这般想着,负手而立,仿佛自己慢慢与周遭的热闹隔绝了起来,思念涌来,他便脱口吟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呵...”苏牧自嘲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而他的身后,一道倩影慢慢走出来,赫然便是思凡楼的花魁,出来寻找巧兮的虞白芍! 只是此时的虞白芍怔怔地看着苏牧渐行渐远,仿佛透过他落寞的背影,看到了另一个女子的守望。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虞白芍喃喃着这句,心头涌出满满当当的感动,只觉得浑身都被暖流包围,对苏牧思念着的那个不知是否存在的女子,感到羡慕不已。 “这是经历了怎样的爱恋,才能写出这等悱恻感人的词作...”虞白芍抹掉眼角那感动的泪水,又默默将苏牧的这首《鹊桥仙》记了下来。 她一直在为今夜的表演发愁,生怕自己赢不了李师师,丢了整个杭州人民的脸,可如今,她觉得自信满满,因为她已经找到了要表演的节目,或者说曲目了! 第五十八章 一曲震苏杭 有句俗语说得好,自古欢场无真爱,从来不少痴情儿,李师师对此是深信不疑的,起码到目前为止,她还未遇到过让她倾心的痴情郎。 能够成为汴京的第一花魁,李师师无论色艺还是谈吐气质,都是无可挑剔的。 这些年她也见识过太多太多所谓的名流才子,似周甫彦这般的,确实拥有几分才华,家底也富绰有余,家学渊源也是极为深厚,可以说周甫彦这等样的男子,已经算是超标的金龟婿。 可对于李师师而言,周甫彦的身上,还缺少了一样能够吸引她的东西,虽然她也没能确切说出缺少的到底是什么,但他很明白,自己跟周甫彦最终也只是君子之交罢了。 这次之所以来杭州,完全是楼里的妈妈李蕴一手操持的一次营销和宣传,想要将李师师的名气带到南方来。 江南之地素来富庶繁华,从来不缺奢靡风华,且不说江宁的秦淮河畔,也不说苏州和常州等地,单说这杭州,便是迷人至极的烟花之地,李师师想要发展名声,杭州之行是不可或缺的。 在周家的安排下,这几天李师师也见识到了杭州的人情风物,心里头也不禁生出向往和感叹,这等繁华之地,与汴京相比,虽然少了一分贵气,却多了几分闲散自由的文雅,确实是个定居的好地方了。 而让李师师暗自叹服的,自然也有像她这般的青楼姑娘们,白玉楼的当家花魁洛灵儿也好,思凡楼的花魁虞白芍也罢,总能让李师师看到与众不同之处,看到能够令她佩服的地方。 所以对于今晚的花魁赛,李师师的心里也很期待,当然了,除开那个名唤苏牧的家伙那一段令人哭笑不得的小插曲,其他便都堪称完美了。 “也亏他想得出来,说得出口…”想起苏牧那首打油诗都不算的马屁诗,李师师就觉得好笑。 周甫彦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可惜他的目的性和功利性太强,以至于诗词充满了匠气,而苏牧却随心所欲,有感而发,更显真挚,能够直触内心最柔软之处,这也是李师师为何会如此欣赏苏牧传出的那两首佳作的原因。 很难想象一个能够写出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的人,会写出师师姑娘一枝花这样的诗来。 不过李师师对苏牧的印象也就停步到此而已,素无交集的两人,若只凭两首诗词,一次会面,便说有什么好感,那完全是扯淡,随着苏牧离开白玉楼的区域,李师师的精力也就集中在了自家的表演节目上。 虽然有周家从中操作,声势预先便被炒热了起来,但也有许多本土士子和文人觉着李师师高不可攀,选择了支持本土的花魁。 不得不说这是明智之举,因为上流的名士都看李师师来了,冷落了本土的花魁,这便是这些二流名士们的机会了。 与汴京相比较,杭州花魁赛的评选也是大同小异,不过有一点却让李师师感到很暖心。 前番已经提过,大焱朝虽然与苏牧所在时空世界的宋朝类似,然则因为商业经济异常发达,对货币的需求很大,直接导致金银和银票得以流通开来。 在汴京的花魁评选赛之中,厩地那些人非富即贵,为了彰显自己手中的权势和财富,动辄便将金银珠宝直接打赏给心仪属意的花魁,这样的做法会让男人们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优越感也让人极为舒畅。 而杭州的姑娘们自然也不缺富豪权贵的支持和捧场,但方式上却稍有不同。 他们会花钱向姑娘们所在的青楼购买花朵,一两银子一朵花,将打赏和捧场的钱都折算成花朵,再献给属意的姑娘们。 这样的作法既满足了男人们的虚荣感,又不会让人直接联想道钱色交易之类的阴暗,多了一分文雅之气和对姑娘们的尊重。 而且送花的方式与选花魁的主题极为切合,不得不说一句,若论泡妞,杭州城的男人可比汴京城的男人高明太多了。 眼下花魁评选赛正如火如荼,虽然李师师并未参与评选,但会压轴表演,也让看客们期期艾艾不见佳人,好处却是赛场从头到尾都能够保持极为高涨的热度。 上半部的比拼之中,白玉楼的花魁洛灵儿遥遥领先,杭州第一大族王氏的公子王锦纶献上鲜花五千朵,使得洛灵儿稳居榜首,相信这个数目应该没人能打破了。 五千朵花便是五千两银子,慢说城中寻常百姓,便是对于中产阶级来说,这也是一笔大数目,也便只有杭州布商行首王家才拿得出这等手笔了。 王家与杭州织造关系紧密,这两年已经列入皇商的名单,直接担下了织造局的一部分任务,为大焱朝的皇宫内院提供布匹,这无法用赚多少钱来衡量,这是一分不可多得的荣耀,其潜在价值又如何能用表面的收益来计算? 或许也是得益于李师师的到来,白玉楼的洛灵儿也即将品尝到杭州第一花魁这等大名声的甜美滋味了。 而反观思凡楼,虽然失去了周家的支持,但一些二流名士家族也纷纷捧场,这些个公子哥也是希望在周甫彦去捧李师师的时候,能够趁虚而入,俘获虞白芍的芳心。 虞白芍作为杭州的老牌花魁,群众基础还是很大的,这些人虽然都是二流家族的子弟,但钱少架不住人多,众人合力之下,思凡楼也不至于输得太难看。 只是让人不解的是,思凡楼派出来打头阵,与洛灵儿直接较量的,并非虞白芍,而是巧兮姑娘! 巧兮身段柔韧,婀娜有致,擅长舞艺,这一次别开生面,公开在这样的大场合表演了苏牧在画舫上给她唱的那首歌,融入到《望甲止息》这阙磅礴大气的古阵舞之中,反响竟然异常的热烈! 李师师也是被巧兮的惊艳舞姿所吸引和折服,更是被这曲儿的怪异填词所震惊,询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词儿出自于苏牧之手! 想起苏牧在白玉楼的无赖样子,李师师只是会心一笑,心里想着:“倒是满符合这人的性子的…” 而让人错愕的是,思凡楼的当家花魁随后出场,却是素面朝天,竟然并未穿着盛装和浓妆艳抹,素白的长裙,裙角和袖口绣着兰花纹,抱着一把古琴,整个人便似那行走于幽兰之地的仙子一般! 虞白芍身材高挑丰腴,肤白如雪,与巧兮和洛灵儿这样的少女相比,多了一分成熟和坦然,静若处子,性子又是温吞随和,用苏牧的话来说,虞白芍就是一个极品的傻白甜小御姐的典型人物。 只是已经打道回府准备睡大头觉的苏牧并不知道,自己随口念出来的一首词,会成为虞白芍表演的曲目,也不会想到这首词会带来多么震撼的后续效果! 当然了,这些也都是后话,且说李师师见得虞白芍这身素雅清淡的打扮,也是被对方的气质所折服,心里头便不敢再有半分的小视。 在场的看客很少看到虞白芍作这样的装扮,一个个都看得痴了,舞台下面居然安安静静到让人诡异。 虞白芍将古琴轻轻放下,而后跪坐下来,一举一动似乎都在撩拨着看客们的心弦。 在变得极为安静的舞台之上,虞白芍素手轻弹,幽幽地唱出了适才偷听来的那首《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唱出来,场下的文人雅士早已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时值乞巧佳节,这等切合主题的词作,显然是新鲜出炉的,这等直触灵魂的好句一出,所有人都知道,虞白芍并未输给李师师! 因为连李师师都被这一句彻底折服了! 而当虞白芍再唱下去的时候,全场仍旧一片死寂,只剩下她那如同幽兰空谷的声音在不断的云绕和回响。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虞白芍一曲唱罢,整个人都融入到了这曲词之中,情不知所始,一往而深,她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首词感动到泪流满面。 前番也有说,大焱朝彼时的乞巧节与前朝类似,注重的是乞巧,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也才刚刚加入不久,很多人都还是遵照古礼,将牛郎织女分开来看待,而不太渲染关于牛郎织女之间的感情纠葛。 可虞白芍却将这个传说唱出了新的味道,上阙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道尽了牛郎与织女之间无尽的思念,秋风白露之中互诉衷肠,虽然每年只得一次,可这岂不远远胜过尘世间那些长相厮守却又貌合神离的吵闹夫妻? 到得下阙,又换成了柔情似水的缠绵,佳期如梦是春宵苦短,道出了久别重逢却又不得不离开的无奈和不舍,然而突然又一转,唱出了最为惊天动地的那句。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正是因为有这一句,使得全词得到了升华,乃是惊世骇俗,振聋发聩的神来之笔! 两情若是至死不渝,又何必贪求卿卿我我的朝欢暮乐?只要心存彼此,纵使隔着银河,纵使一年一见,那又如何? 此曲唱罢,全场仍旧安安静静,仿佛银河降落下来,将这些人分隔开来,男人们都爱上了虞白芍,而女人们,则爱上了这首词的作者! 是的,如果她们是虞白芍,又这样的男人为自己写下这样的词作,此生无憾矣! 这作者很显然不喜欢甚至厌倦唾弃莺莺燕燕朝欢暮乐的庸俗生活,他所追求和歌颂的,是天长地久的忠贞爱情,而非三妻四妾左拥右抱,拥有这等情怀的男子,如何让人不倾心? 李师师只觉得自己的心在狂跳不止,她见过很多男人,有人富可敌国,有人一手遮天,有人面若潘安美若仙,但她却很少心动过。 而今夜,她没有见到那个词作者本人,却因为听了他一首词,而心动了! 她的心里现在只有一个念头,跟在场的所有男人女人一样的念头,这个词作者,是谁!是谁!是谁! 第五十九章 佳人心思乱 人乃万物之长,盖因有喜怒哀乐惧,为情所触,便心有所感,而能够感动人类的东西有很多,来自情人的惊喜会感动,来自陌生人的无私援助也会感动,而对于文气斐然的杭州而言,一首诗词佳作,应该是最容易带来感动的了。 更深入一些,对于青楼的烟花女子而言,一份真挚的爱情,便是最容易让她们感动的东西。 而对于看遍红尘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爱情的李师师,还有什么比一个海誓山盟从一而终的爱情传说,更让她感动? 此时她与诸多姑娘们一样,眼眶湿润地回味着虞白芍带来的这曲《鹊桥仙》,仿佛透过这首词,看到了一个落寞的背影,那背影的主人遥望着远方,守护着心中那份不朽的思念和爱恋。 她很想和台下的其他人一样,爆发出震天的喝彩声和鼓掌声,但她的心仍旧在扑通通乱跳,她想跟其他姑娘一般,疯狂地围拢虞白芍,询问她关于词作者的信息。 但她最终还是保持了镇定,只是这种镇定很快就被打破,因为虞白芍那边传来了一个名字。 这个名字就像一朵小小的浪花,跟随着浪潮不断变大,而后化为呼啸天地的巨浪狂潮! “苏牧!” 竟然是他!这首词的作者竟然是他! 她已经不知道这是今夜第几次听到这个名字了,每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都会刷新她内心之中关于这个男人的印象。 而现在,伴随着这首《鹊桥仙》的出现,她觉得,或许这个男人在她心中的印象,应该永远保持着今夜的这个样子。 所有人都震惊了,包括在白玉楼上洋洋得意,等待李师师技惊四座的周甫彦和宋知晋等人,也包括刚才还为自己弟弟的行径感到丢人现眼的苏瑜,包括在座的文坛耆宿陈公望,包括提学官范文阳! 甚至包括在贴身丫鬟和诸多护卫重重保护之下,坐在贵宾区欣赏表演的赵鸾儿! 她乃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家里也算是个书香门第,兄长赵文裴科考高中,虽然没有补到肥缺,但她也是从小接受蒙学,平素也爱诗词歌赋。 她能够听得出《鹊桥仙》的意境,也和其他女子一般,极度渴望知晓词作者的信息。 她甚至跟其他姑娘一般,在心里默默将词作者与宋知晋相比较,想着如果宋知晋能有词作者一半的才华,纵使他下半辈子仍旧寻花问柳,在花蝶堆里风流到死,她也甘愿陪伴在他的身边。 可这个名字从舞台方向,如浪如潮一般席卷而来,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所有人的灵魂,瞬间将赵鸾儿的心给击碎了! 开始的开始,她与苏牧算是指腹为婚,待得都长大了,双方家长的撮合之下,两人也有不浅的交流,甚至有一次差点便偷食了禁果。 可人总归是会变的,在她的眼中,苏牧越长大就变得越让人讨厌,于是她就在家族的默许下,与宋知晋走到了一起。 她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她很笃定,像苏牧这样的人物,一辈子都不会有太大的出息。 如果她不在意苏牧,她也不会在桃园诗会过后,想着法子报复陆青花,因为她觉得陆青花配不上苏牧,陆青花和苏牧在一起,是对她的羞辱!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那个时候,她的心里确实还有苏牧的印记,直到苏牧陡然出手,救下陆青花,还狠狠地羞辱了她赵鸾儿,这份在乎才变成了滔天的仇恨。 可现在呢? 当她听到这首词,当她得知词作者是苏牧,她心里是拒绝接受这个事实的。 因为如果她相信了,那就只能证明她看错了苏牧,那就证明她做了一个极为错误的选择,她的下半生或许都要在懊悔之中度过,她,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所以她选择了不相信,哪怕自欺欺人也罢,总之,她不会去相信这个事实! 苏牧的这首词,被虞白芍无意间听到的词,像一颗丢进鸡蛋山的炸弹,爆炸开来之后,让许多人都看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关于苏牧的看法。 宋知晋终于与周甫彦站在了同一战线之上,当他们信心满满想要报复苏牧的时候,还未出手,却已经失败了。 这种感觉让人很挫败,让人觉得刚刚看到一点曙光,便又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和周甫彦都沉默了,埋着头,死死地捏着拳头,脑子里全是苏牧那淡然的笑容。 “他为何能够泰然处之?为何能够如此轻视我?为何每一次都能够左右逢源化解危机?他与我相比,有何差异之处,又有何优越之处?他只不过是个商贾人家的纨绔子弟啊!” 这不仅仅是周甫彦和宋知晋的心声,更是在座很多男人们的心声! 在这个古典文学异常繁华兴盛的朝代,你永远无法理解一首佳作的价值,和它能够带来的巨大影响。 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在这个朝代,花了钱却不嫖,或者不用花钱都能嫖,就是一件雅事,虽然话有点糙,但道理却是实实在在的道理,这便是这个朝代最为鲜明的一个标志了罢。 人群的轰动仍旧在继续,以致于舞台上的后续表演都受到了影响,在这首词的影响推动之下,鲜花如雨一般投上了舞台,今夜,这个舞台注定只属于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本该是李师师,如今,却变成了大部分人以为必败的虞白芍! 思凡楼负责卖花和登记的人手根本就忙不过来,杨妈妈甚至亲自出马,虞白芍的鲜花数几乎在短短时间之内,便超越了白玉楼的洛灵儿! 只是很多人都渐渐忘记了他们今夜的目的,他们来这里,不是为了看汴京第一名妓李师师的吗? 将巧兮送回来的陆青花和彩儿丫头还没有回家,她们目睹了这一疯狂的一夜。 她们对诗词不太懂,但她们能够看到这些文人和女人们眼中的狂热,她们知道,苏牧再次颠覆了所有人对他的看法! 如果说在此之前,大部分人都怀疑苏牧名不副实,怀疑人面桃花不是他所作,怀疑蝶恋花无法与周甫彦相比,无法相信苏牧能够将周甫彦比下去,成为杭州第一才子。 那么,在今夜,他们心中的怀疑被彻底击碎,在这个时刻,他们知道,什么周甫彦,都是浮云,杭州的第一才子,非苏牧莫属! 这是一个属于虞白芍的夜晚,但何尝不是属于苏牧的夜晚? 只是整座城市都在狂欢的时候,我们的第一才子却在房间里,泡了一壶茶,焚了一段宁神香,净手之后,坐在书桌后面,在摇曳的灯光下,安安静静地写着蝇头小楷。 在苏牧的后世,尝有一个说法,当一个人成功了之后,他放的屁都是香的,同样是一句糙话,但道理也同样是有的。 当这首《鹊桥仙》横空出世之后,人们仿佛一夜之间开始理解苏牧的闭门谢客,理解他不热衷于诗会雅集,理解他喜欢带着一根洞箫,理解最近总有个老道跟在他的身边。 因为他是拥有魏晋风骨的隐士! 也只有隐士,才能写出这等超凡脱俗的词作来! 如果苏牧知晓这一切,或许他会觉得可笑,因为他在现世之时,曾经看到关于柳永和杜牧那种家伙的记载,自觉在古时,不可能会出现所有青楼姑娘都以睡了这个男人为毕生的荣耀。 但他很快就会知道,这个并不是传说,一点都不夸张的说,过了今夜,整座杭州城的青楼姑娘们,都会将与苏牧睡上一夜,当成可与别人夸耀的资本! 这就是这个朝代不可思议的地方,也是最为迷人的地方。 这个朝代的军事或许糜烂到了极点,或许会受到异族的欺压和侵犯,朝廷或许会腐败不堪,地方盗贼四处叛乱,但在文化和经济上,却出现了超时代的繁荣与昌盛! 李师师的表演仍旧很迷人,只是具体在表演一些什么,大家都不太记得,因为他们的脑子里仍旧是那首《鹊桥仙》。 周甫彦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又失败了。 他本想借着李师师的势,来夺回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当然了,前半部分,他是成功了的,只是到了最后,结果却让人绝望。 经过今晚,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再也与他无关,因为这个名头,已经真真正正,属于了苏牧! 陆青花和彩儿并没有急着离开,与巧兮一样,她们都很好奇,与苏牧素来不熟的虞白芍,为何会有苏牧的词作。 难道他们两人早已暗结珠胎?好吧,这个词不甚恰当,可用来形容陆青花等三位女子此时对苏牧和虞白芍之间关系的猜测,却再合适不过了。 虞白芍也不打算隐瞒什么,这首词她没有经过苏牧的同意,便拿出来用了。 她知道这首词并非写给她的,而是写给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她不知道是谁,但却远在天边,又令得苏牧魂牵梦萦的女人。 但在听到这首词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决定要用这首词,所以现在的她,选择与陆青花和彩儿回去找苏牧。 因为到了明天,苏府将会迎来无法想象的拜访狂潮,而苏牧或许会像往常那样闭门谢客,她想再见到苏牧,显然已经不太可能。 但她终究是欠了苏牧一个解释,欠了苏牧一个道歉。 所以她选择跟陆青花和彩儿回去,提前见一见苏牧,而且如果有可能的话,睡一睡杭州第一大才子,又何妨? 虽然虞白芍是个烟花女子,但这个念头,是她一辈子之中,第一个如此轻浮的想法,她也不知道为何会浮现出这样的念头来,但她却并不羞臊,反而觉得,这是很认真很严肃的事情。 准备收摊的陆擒虎和乔道清见证了这一切的发生,乔道清从车底下抽出双刀来,转身便要走。 “去哪?” “磨刀!” “又磨刀...这次又要杀睡?” “谁敢睡那小子,老子就杀谁!” 陆擒虎:“... ...” 道爷,您管得可真宽... 第六十章 风花夜,绣女画红妆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彩儿和陆青花已经离开,虽然开着房门,但气氛还是显得格外的旖旎。 因为思凡楼第一花魁虞白芍,就坐在苏牧的对面。 这个女人很漂亮,很丰满,是苏牧喜欢的那种御姐女神类型,但苏牧没有心动,无论心理还是身体,因为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 他之所以愤怒,并非因为自己抄了一首极好的词,却被虞白芍抖了出去,因为这个朝代没有苏轼,也没有“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秦少游,自然也不会有这首《鹊桥仙》。 他的愤怒,也不是因为虞白芍用了这首词,将他推到了第一才子的座位上,以致于今后要在别人的聚焦之下生活,不得肆意去准备自己的事业,还会招惹来无休止的麻烦事。 这些他都能应付,他之所以愤怒,是因为这首词并不是写给虞白芍的,而是写给那个为了保护他,而带着圣物远走天涯,每日每夜都要面对敌人追杀的女人,红莲! 虞白芍不可能会理解苏牧的这种愤怒,因为在她看来,杭州有多少文人墨客恨不得折寿十年,来换苏牧此时的位置。 可是苏牧愤怒了,这是事实,而且喜怒不形于色的他,眼下都表现出愠怒的神色,足见是真的愤怒了。 “唉...罢了...夜色已深,我让人送你回去吧...”沉默了片刻之后,苏牧终究还是轻叹了一声,轻轻摆摆手。 虞白芍心中难免失落,虽然苏牧谅解了她,但月黑风高,孤男寡女,一个是青楼花魁,一个是第一才子,不弄点风流韵事出来,终究是不美的,让人遗憾的。 她微微福了一礼,正准备走出去,却又听苏牧叫道:“姑娘且慢。” “公子...” “你活儿好吗?呃...我问的是女儿家的特有技术...” 虞白芍脸色顿时羞红了起来,虽然她是青楼烟花女子,但却是出了名的清倌人,如今还是清白之身,虽然听多了这等浮浪言语,但被苏牧这么直白问出来,又岂能不羞臊! “应该还可以的...” “那你怕血吗?” “...不怕的...”虞白芍心里已经将苏牧骂了十八遍,明知道人家是处子之身,还问人家活儿好不好...谁会怕血啦!他怎么就能将这种事情说得如此光明正大! “嗯,那就好,留下来帮我一个忙吧,但是必须要保密...” 虞白芍深埋着滚烫通红的脸,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任由苏牧将房门关了起来。 房间顿时更加的安静和旖旎,苏牧却呼地长长吐出一口气,一边走到内室,一边朝虞白芍吩咐道。 “将书桌上的盒子和画册拿进来吧。” 虞白芍闻言,微微抬起头来,屏风的剪影之上,苏牧已经开始脱衣服了。 她咬着下唇,轻轻走到了书桌边上,将书桌上的画册和木盒拿了起来。 “这该不会是春*宫*图和...和那些羞人的工具吧...第一次就玩这么大么...” 虞白芍想了想,来之前就已经决定要睡了这第一才子,如今反而觉得有些羊入虎口的感觉了。 不过这种想法很快就消散一空,毕竟自己盗用了人家的词作,并以此击败了汴京第一名妓李师师,而且他说过会保密,对她今后也没太大影响。 考虑到了这些,虞白芍便轻轻将衣服都脱了下来,只穿着肚兜和亵裤,重新抱起画册和木盒子,走进了内室。 苏牧已经躺在床上,抬头一看,见得虞白芍居然将外衣都脱光了,便故作愕然道。 “姑娘请自重...我需要的不是这个...” 苏牧有些严肃地说道,这次轮到虞白芍有些迷惑了,她顺着苏牧的眼光提示,打开了画册,里面竟然是一幅幅精细的工笔描绘,而木盒子里,是一套大大小小的银针和各种颜色的墨瓶! 虞白芍作为花魁,对于妆容和修饰是样样精通的,看到这些工具顿时明白过来,苏牧不是要睡她,而是让她帮忙刺青! “嗯...”虞白芍羞愧难当,急忙跑出去,七手八脚将衣服都套了起来,心里却是羞愤难当! “他...他是故意的!针线活就针线活,什么女儿家特有的技术!还故意问人家怕不怕血!” 虞白芍本就比巧兮她们要成熟,从来都是以端庄稳重的姿态示人,可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何到了与她年纪相仿的苏牧面前,自己就变成不谙世事的少女姿态。 苏牧见得虞白芍仓惶羞愤,也是窃笑不已,有仇不报非君子,你盗用了送给红莲的词,让你出出洋相也是应该嘛,不过...可惜了啊...唾手可得,唾手可得啊! 虞白芍再次进来之时,苏牧已经恢复了神色,郑重地朝虞白芍嘱托道:“今夜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切不可与外人道也...” “妾身知晓...”虞白芍心里已经咬牙切齿了,深更半夜孤男孤女,非要刺青不可吗?刺青不能挑别的时间吗?就不能做一些正常人该做的事情吗? 可是当苏牧缓缓拉开身上遮盖的薄被之后,虞白芍却差点没有惊叫出声来。 这个新晋的杭州第一才子,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背后居然布满了长长短短的刀剑疤痕! 就仿佛苏牧曾经被丢入到狼群之中,被狼群狠狠撕咬了一通那样,那狰狞的一道道伤痕,瞬间让虞白芍再也不能开口半句,心头的怒气和羞愤也荡然无存了! “这个男人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虞白芍不由如此自问道,苏牧此举,再度刷新了她对苏牧的看法,似乎这个男人,永远让人看不透一般。 她也终于明白,苏牧能够将这一身伤痕展示给她看,并委托她帮忙刺青,是多么沉重的一份信任! 刺青在大焱朝并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大焱朝军中的兵丁,脸上都会有刺青,流放的囚徒脸上身上也都有这样的印记,大焱的百姓也曾经将刺青视为耻辱的印记。 然而在许多绿林人士的眼中,刺青却如同书生们手持折扇一般,变成了他们的一个标志。 若果你在一个人身上看到刺青,那么只有三种可能,要么对方是囚徒,要么是绿林人士,第三种可能便是,这人是青楼女子。 青楼姑娘为了增加自己的魅力和妖娆,会选择在身上隐秘之处绣纹上刺青,当恩客看到这些刺青的时候,会大大地刺激到这些男人们的欲望。 虞白芍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临摹工笔画自然不是问题,而她也曾经多次见过楼里的姐妹刺青,技术上并不是什么问题。 唯一让她迟疑的是,苏牧作为堂堂苏家公子,为何要如此轻贱自己的身子? 读书人常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意思是说,身体毛发皮肤是父母给予我们的,不要轻易去破坏损毁,这才是孝道的开始。 反过来说,如果你没有经过父母同意,就剪断头发,用刺青污染身躯,那便是不孝,在这个礼法使然的朝代,不孝可是大罪啊!难怪苏牧刻意嘱托虞白芍一定要保密! “可是他为何要刺青?难道只是为了遮掩身上的伤疤吗?如这般道理,伤疤同样是损毁了皮肤,用刺青来遮掩,是不是可以认为是一种修补,也算是尽孝的一种方式?” 虽然虞白芍心里不断为苏牧寻找理由,但她还是不能接受,她的意识里还是觉得,苏牧这样做,绝对还有更大的更加不为人知的意图! 她又借着临摹画本的机会,细细端详了苏牧提供的底图,那是一朵朵硕大的青色牡丹,中间是一条跳跃红须锦鲤,而两肩担着龙头,寓意也很寻常,不过是鲤鱼跃龙门的吉祥意思罢了。 不过无论是牡丹还是锦鲤,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到底还是太过秀气了一些。 从画本上看来,这些图案显然是苏牧经过了精心设计的,他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 她甚至开始有些后悔,骨子里的不安不断地涌现出来,但想起苏牧适才故意戏弄自己,她就有些生气,又怎能放过如此绝佳的报复机会? 暧昧的灯光之下,旖旎的卧房之中,虞白芍将木盒之中的大大小小银针都取了出来,小心放在柔软的绸布上,而后打开了一瓶瓶墨瓶,将身子伏低下去,开始了自己的报复计划。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想法还是太过天真了一些,因为这些银针刺下去,苏牧半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身体不是他的一般! “有些无聊,咱们聊天吧...” “嗯...” “那你先说说,你为什么会进青楼...”虞白芍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青楼女子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职业,一开口便直接了当问这个,难道就不觉得唐突无礼吗? 不过想想苏牧今晚的所作所为,她也就不以为奇了,两个人都这样了,哪里还会顾忌这些东西。 从苏牧决定把她留下来开始,或许就给予了她最大的信任了吧。 其实连苏牧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虞白芍虽然是他喜欢的那种类型,但他从未想过要跟虞白芍有些什么情感纠葛,只是觉得这件事情需要有人帮忙,而且刻不容缓,是计划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罢了。 总不能叫陆青花那种连缝补衣服都不会,画虎成猫的人来做这件事吧? 院落的另一头,通房丫头彩儿闷闷不乐地看着少爷房间的灯光,嘟着小嘴抱怨道:“都这么晚了,白芍姐姐怎么还不走...她不会不走了吧...我要不要去提醒她一下...可是如果她跟少爷...做那事...哎呀,羞死人了啦!” 苏牧的房间之中,二人注定无眠,而彩儿丫头和陆青花,也同样没有合眼。 在遥远的南方,一个黑衣姑娘背着一个木匣子,躲在一间破庙里,如舔舐伤口的母豹子,用牙齿和左手,包扎着右臂的伤口,月光洒下来之时,她抬起头来,遥望着北方,似乎听到冥冥之中,有个低沉的男声在对她说:“七夕快乐。” 第六十一章 朱门前,车马满长街 今晨起了雾,天还未亮,虞白芍从苏府的后门出来,带着满身的疲倦,站定了深深吸一口气,这才钻上马车,赶回思凡楼。 想起昨晚之事,虞白芍也只能苦笑一声,用苏牧的话来说,这便是不按正常剧本走,本该美好艳丽的一个夜晚,就这样平白浪费掉了。 若她是传统的姑娘,男未婚女未嫁,在苏牧房中过夜自然是万分不妥的,可她又是传统的青楼姑娘,才子佳人的雅事非但不会受到道德谴责,反而会被传为佳话的呢。 她本是个非常自持稳重的姑娘,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被一首词作感动,如此迫切地想要去接近一个近乎陌生的男人。 这一切看似唐突荒缪,可放在文风鼎盛的大焱朝,却又觉得那么的理所当然。 她乃青楼花魁,苏牧一首词让她将汴京第一花魁李师师都压了下去,她又是精通诗词的女校书,被苏牧的才华所折服,连自荐枕席都不算过分之事。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苏牧要的并不是她那清白的身子,而是要她那灵巧的双手。 至于与苏牧的彻夜闲聊,对她来说确实有些新鲜又温暖,她不是个长舌的妇人,也不会唠唠叨叨自己的命途多舛,人生坎坷。 因为她知道,在男人面前自揭伤疤,对方非但无法分担你的痛苦,反而会让自己体无完肤罢了。 而对于苏牧来说,虞白芍确实是极大的诱惑,他是个正常男人,若说在这等情况下一点心猿意马都没有,那简直就是骗人的鬼话。 然而他一直在为刺青的事情发愁,好不容易虞白芍自己送上门来,他当然不能放过,至于后续的影响,他也早已有所预料,昨晚虞白芍留宿在他房中,虽然两人好事未成,但迟早会传遍整个杭州城,这将会变成一个极为典型的才子佳人的爱情佳话。 对于这一点,苏牧倒是看得很开,他也不会活在别人的口舌和眼光之中,只要对陆青花有所交代便可以了。 另一方面,他虽然给了虞白芍最大的信任,让他参与到这件事情当中,但那也仅仅是因为虞白芍只负责刺青的事情,无法看清楚整个计划的全貌。 在现世之时,他尝听过一句话,有毒的草开漂亮的花,害你的人说赞你的话,所以防人之心,特别是防女人之心,苏牧还是一刻都不敢放松的。 至于不敢采摘虞白芍这朵花的另一个原因,便不太好开口了,一想到这个原因,苏牧只想大声骂娘。 如果你的房梁上挂着一个手持双刀的死老道,时刻准备着要阉掉你,你还有心情做那种少儿不宜之事? 不过苏牧的想法确实有些冤枉乔老道了,这老鬼起初确实也有这样的想法,若苏牧真敢跟虞白芍作那苟且之事,就算不骟了他,起码也要好好教训一番的。 可当他看到苏牧背后的刺青图案之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说先前他还有些看不起苏牧,那么见到这刺青之后,他便再也不敢轻视苏牧了。 他曾经见过这个刺青图案,并且很清楚这个刺青图案背后拥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很显然,苏牧这小子又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且是胆大包天的一着棋! 从另一方面来看,他也能够看得出来,苏牧这小子已经察觉到大势所趋,这段时间他一直跟在苏牧身边,对苏牧的行踪最是了解,别看苏牧整日里优哉游哉,实则暗地里却做了不少事情。 而让乔道清感到意外和震惊的是,苏牧的每一件事都看似简单随意,甚至有些愚蠢,但却极有针对性,至于针对的是什么,连乔道清自己都不太敢去想象。 他甚至一度在想,若苏牧当初没有离开摩尼教的睦州分舵,方七佛他们眼下或许会有很大的麻烦了。 乔道清也算是读书人出身,只是后来被狗官所害,被迫落草,才开始习武,而后遇到了罗道人,修习幻术,才闯出了幻魔君的诨名。 所以他比寻常绿林武夫都明白,有时候一个人的智慧,能够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但他先前并没有想到,这样的想法会被自己用在苏牧的身上,哪怕自己被苏牧设计,落入陷阱之中,他也只是觉得此乃雕虫小技,不足道耳。 直到一路看着苏牧的一步步计划和安排,他才对这个年轻小子暗暗佩服起来。 乔道清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之时,苏牧已经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去了。 因为担心会牵扯到后背的刺青,苏牧今日并没有锻炼,彼时的刺青技术可没有后世那么先进,虽然虞白芍心灵手巧,技术不错,但想要整个背部纹绣停当,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虞白芍成为苏府常客,那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事情了。 所以有些事情苏牧还是要提前支会一声的,于是他到了陆家铺子,吃了个早点,顺便见了陆青花一面。 到了陆家小院,苏牧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最早的,彩儿丫头居然已经在陆青花的房里了! 一个老姑娘,一个小丫头,两人面带愤怒地盯着苏牧,显然在为昨晚留宿虞白芍之事而生气了。 彩儿丫头也是守候了一晚上,见得虞白芍离开,便进房去伺候苏牧,结果看到床上有鲜红的血迹,纵使她只是一个未满十四的小丫头,也明白昨晚发生了些什么,她没想到少爷真的没有抵住诱惑,竟然跟虞白芍做了羞人的事情! 女人就是这样,论起勾心斗角,女人比男人可要凶狠得多,而且花样也比男人要更加的复杂,当只有两个女人的时候,她们会相互看不对眼,可当第三个女人出现的时候,两个女人又会变成盟友,一同对付第三个女人! 这种情况在红莲到来的时候就出现过,现在红莲远走天涯了,又轮到虞白芍了。 苏牧只能自嘲的苦笑一声,抬手招呼道:“早啊。” 陆青花和彩儿都没有给他好脸色,苏牧也是有些尴尬,待得彩儿瘪着嘴去准备早餐的时候,他才坐在了台阶上,有些出神地看着晨雾。 他看了看陆青花,拍了拍身边的台阶,朝陆青花笑道:“过来坐一坐。” 陆青花心里其实是拒绝的,但看到苏牧这贱人淡笑的样子,脚步又不听使唤地走了过去,矛盾着坐了下去。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苏牧便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盒子来,递到了陆青花的面前。 “昨晚就想给你的,后来…后来耽搁了…” 陆青花本还失望,觉着苏牧没有送乞巧节礼物,心头很是落寞,没想到这贱人果然给自己准备了礼物,心里顿时暗喜了一下。 不过这种喜悦很快就被驱散了。 “这是今天才准备的吧?你心虚了才故意要讨好我吗?”陆青花不满地讥讽道。 苏牧收回盒子,笑着反问陆青花:“我为什么要心虚?我为什么要讨好你?你是我什么人,值得我讨好?” 其实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虽然没有明说,但两人心里早已有底,苏牧故意这样说,便成功将陆青花的怒气给激挑了起来。 “你个浑人!说得真对,我算你什么人嘛!”陆青花愤然站起身来,素来坚强的老姑娘,居然被苏牧几句玩笑话给起得落泪了。 “呃…”苏牧也没想到陆青花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但想想昨夜留宿虞白芍,又怎能责怪陆青花会胡思乱想? 眼看着陆青花生气要走,苏牧也急了,轻叹了一声道:“你跟我进房来,有东西给你看。” 陆青花正在气头上,哪里会听苏牧的话,扭头就要走,可苏牧又怎会让误会越来越深,也不考虑,一把拉过陆青花,横抱着就往房里走,陆青花拼命扭打挣扎,脸都红得要滴血,这可是她的家里呢! 苏牧将陆青花强抱回房之时,陆擒虎正在院子外摆弄包子摊,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你家闺女被欺负了,要动手趁早吧。” 乔道清那神出鬼没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陆老汉的身后,将双刀塞入到推车的底下,而后帮着陆老汉摆蒸笼。 “就不是你家闺女?你怎么不动手?”乔道清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两人相视一笑,只是不语。 彩儿丫头从厨房出来,还端着热乎乎的早餐粥点,却见苏牧已经抱着扭打的陆青花走进房间去了。 她不得不吐了一口气,略带羞涩地想着:“少爷也太不注意身体了…能受得了吗这样…青花姐姐也真是的…怎么就这样认输了…” 不过还好,没过多久,两人就从房里出来了,陆青花衣服和头发都整整齐齐,想来二人也没做什么羞人事,倒是陆青花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转变,手里的木盒子格外显眼。 这木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只小蜘蛛,这个送蛛盒的方式,也属于乞巧节的风俗之一,称之为喜蛛应巧。 起码苏牧的记忆之中是这样的,在乞巧节当夜,将小蜘蛛装进盒子里,等到第二天早上打开,谁的盒子里蜘蛛结网最密最大,便说明她更加的心灵手巧。 他确实提前做了准备,但没想到在白玉楼这么一闹,也就忘记了要送给陆青花。 但有一件事苏牧却估计错误了,这个喜蛛应巧的风俗起于南北朝,最开始也只是乞巧讨喜的含义,可到了大焱朝之后,男子送蛛盒给女子,含义却发生了变化。 送结网的蛛盒给女子,所代表的寓意是,喜结良缘。 也难怪陆青花会如此欢喜,因为这无异于苏牧正式向她告白了! 而对此风俗寓意毫不知情的苏牧,还傻傻地以为,陆青花这老妹也太不讲究了,一个蛛盒就搞定了…以后要好好**一下她的个人品味了… 第六十二章 人在矮檐下要低头 周易有说,天地闭而贤者隐,大抵隐士,皆可称为贤者,含真养素,文以艺业,不尔,则与夫樵者在山,才可称之为隐士。 苏牧果然再次闭门谢客,而早已知晓他尿性的诸多杭州文人,也是吃怕了闭门羹,见得仅有虞白芍能够进入苏府,便发动杭州青楼界的姑娘们,对苏府进行了风暴式的求见。 然而听说白玉楼新推出的花魁洛灵儿都被拒了,大家也便兴致缺缺了。 早两次,单纯天真的杭州人民还怀疑苏牧名不副实,如今终于是证明苏牧确实拥有第一才子的真才实学了,却又不得见其人,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口诛笔伐。 当一个人饱受争议,当一个人被无数次质疑,啊哈,那么恭喜你,你被嫉妒了。 这些人对苏牧的抱怨,很快便集中到了隐士这个话题上来。 你拿根洞箫,就说是隐士,你身边跟着老道,就说是隐士,你不愿参加诗会雅集,就说是隐士,那么你就真的是隐士吗? 杭州人民只想对苏牧说,你算个球隐士啊! 人隐士都寄情山水,未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或与陶潜那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你居于杭州富庶的闹市之中,算个毛线隐士? 你说闭门谢客,缘何虞白芍可随意出入苏府?到了后来,大家才发现,苏牧会接见生意人,会接见街坊邻居,甚至会接见粗鄙下贱的武夫,就是不待见读书人! 与其说他是隐士,不如说他讨厌读书人罢了! 得出这样的结论,纵使大家都承认了苏牧第一才子的才学,却仍旧无法喜欢上这个目中无人的苏家少爷。 苏府成为了焦点,但能进去的都是些什么人,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陈公望这样的文坛耆宿到陆家小铺吃吃早点,顺便进去看看也是情有可原,至于司马府的刘维民大人也到苏府去,意义就耐人寻味了。 至于七寸馆的馆主杨挺,新任总捕余海等人也去凑热闹,居然也得到了接见,偏生读书人却是一概不见,若说苏牧是无意为之,那是打死了都无法相信的。 周甫彦已经彻底心灰意冷,请动汴京名妓李师师都无法扭转局势,他自觉已经丢光了脸面。 至于宋知晋,据说因为赵鸾儿闷闷不乐,大为光火,而后纠集了一大堆读书人,到苏府去挑衅,要群战苏牧,讨伐苏牧目中无人,看不起杭州文人之类的,但最后连门都没得进去,这就让人哭笑不得了。 苏家老太公是喜忧参半,苏清绥等年轻一辈也是眼红到咬牙切齿,恨不得在苏府开八个门,让读书人都涌进来,好让苏府成为真正的书香人家。 然而先前他们还想着将长房分出去,如今也不可能厚着脸皮去要求苏牧开门待客。 几番商议,族中弟兄还是觉得不能放过这等良机,老太公也觉得机会难得,便将苏牧召了过来,旁敲侧击了一番,苏牧也不好违逆,始终是答应了下来。 大概生怕苏牧反悔,苏清绥在第一时间便将这个消息放了出去,毕竟这可是他苏家真正融入文人界的契机。 鉴于苏牧一直是这段时间的风头人物,消息很快就闹得人尽皆知,大家都纷纷在猜测,谁会是苏牧第一个接见的文人。 而此时的苏牧正在书房之中,与兄长苏瑜翻看着小山一般的请柬和拜帖,对于弟弟闭门谢客的作法,苏瑜是不理解的,但也没有反对。 因为这个弟弟的做事风格常常出人意料,而收到的效果也常常是让人惊奇不已的。 平心而论,他苏瑜的才华也不差,自然能够看得出《鹊桥仙》的水准,对于弟弟诗词方面的文才,他也是自叹不如的。 不过眼看着秋闱将至,他也懒得理会这些事情,族中堂亲早就把长房在杭州的生意抢了个干净,如今长房的生意重点都在北面,在苏牧的遥控操持下,这些生意也逐渐扎稳了脚跟,开始有了起色。 他苏瑜也算是为了家族才放弃了读书的理想,在这个文人的朝代,能够牺牲到这一步,他对家族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所以族中想要将长房分出去,苏瑜是非常心寒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在苏牧不愿见客,家族无法沾光的情况下,纵使父亲苏常宗来劝诫,想让苏瑜说服苏牧开门见客,苏瑜也只是轻叹一声,而后无动于衷。 奈何这毕竟是家国天下,男尊女卑,长幼有序,长者发话,小辈又岂有不从之理,老太公都亲自出面了,苏牧只能选择妥协。 并非他苏牧目中无人,他也是有苦难言,严格来讲,他并非文人,因为他对这个时代的文学没有任何的造诣,虽然他很感兴趣,但他没办法像大哥苏瑜那般去研读经典。 他所能倚仗的只是记忆之中那些经典的诗词,虽然他在现世也爱读书,但以他的文学功底,根本不可能作出能够与这个朝代的文人相媲美的新作品来。 所以说这些诗词,是用一次少一次,是不可再生的资源,这些人上门约见,肯定要让苏牧大展身手,求取诗词之类的。 他又怎能挥霍脑子里本就不多的这些经典诗词? 再者,相较于软趴趴的文人,他更喜欢的是草莽英雄,特别是在睦州分舵训练营的那段经历,彻底改变了他对这个时代的看法。 眼下的大焱朝如同大腹便便的富家翁,拥有金山银山,却没有守护这些财富的能力,朝堂腐败,争名夺利,鱼肉百姓,军队没有一星半点血性,读书人不求立功立德立言,为国计民生献计献策,只知道风流快活,醉生梦死。 唯一还剩下血性的,也就是这些草莽游侠儿,奈何苏牧了解这个时代的发展趋势,草莽英雄纷纷揭竿而起,可终究如焰火冲天,昙花一现,最终是无法改变这个国家的,只能给百姓带来更多的苦难罢了。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救世主,但如果有可能,他还是愿意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让自己身边的人,让自己所处的环境,多一点幸福,少一些灾难,仅此而已。 红莲还在亡命天涯,他也不想在杭州安逸老死,他需要提升自己的力量,不想让一个女人来保护自己。 所以他喜欢接近这些武人,他甚至想过提前离开杭州,因为在他的印象之中,南方的变故已经不远了,可是纵使目光长远如苏瑜,也不太相信苏牧的推测。 余海和郑则慎手握真凭实据,奏表递交上去仍旧如石沉大海,朝堂上正积极备战,打算收复燕云十六州,对南方的盗匪根本就不屑于顾。 没有人会相信苏牧,哪怕相信,也无能为力,在这样的局势之下,苏牧有太多的理由离开杭州避难,但也有太多的羁绊让他无法成行。 所以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之内,利用一切能够争取到的资源,做好应对的准备,将损失减到最低。 时间越是急迫,他就越是没有心情跟这些夸夸其谈,醉生梦死的文人厮混。 就像留宿虞白芍一样,很多事情看似唐突,但苏牧却有着无法拒绝的理由,剩下的也就只有将后续的工作处理完善一些。 大哥苏瑜虽然最近沉心温书,但对杭州文人圈子并不陌生,很快就挑了几份帖子出来,供苏牧挑选要接见的人物。 然而苏牧很快就否决了这些,而是将手中一份帖子交给了苏瑜,后者只是扫了一眼这个名字,心头便沉了下去。 若真要请这一位,估计苏牧又会被推到风口浪尖,眼看着就要平息的讨伐风暴,大概也只剩下愈演愈烈的后果了。 “听说他已经取得了资格,跟大哥一样在积极备考,身为寒门士子,多不易啊…所以我想见一见他,能帮一把,也就帮一把。” 虽然苏牧是这般说,但苏瑜的心里也隐约猜测到了弟弟的意图,这么久以来,他也慢慢摸到了弟弟的行事动机,可以说,这位弟弟绝对有商人的悟性,所作出的决定都是很务实,带有明确的功利性。 这些个攀扯求见的文人,对于苏牧来说除了增长名声之外,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好处,他们也不可能因为见上苏牧一面,浅谈一番,研讨一下诗词歌赋,便成为苏牧的坚实盟友。 反观苏牧的作为,无论是让徐宁到七寸馆学艺,还是结交杨挺、余海和刘维民,亦或是囤积粗粮和过冬物资,所有的一切都有着极为明确的目标。 苏瑜是知晓其中内情的,他眼下也只能希望南方的那片天,不会像苏牧所预言的那般倾塌下来。 这个帖子上的人就像当初的徐宁,只要苏牧投下本钱,肯定能够收为己用,所以苏瑜也没有办法提出非议。 他将手按在帖子上,沉默了片刻,轻声道:“那便是他了,不过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说不得要引发文坛公愤的…” “呵,我知晓的。”苏牧轻笑了一声,而后突然想起什么来,有些自言自语地说着:“也不知道李师师走了没有,见上一面,说不定能够照顾一下北方的生意呢…” 苏瑜脸皮微微抽搐了一下,也亏他想得出来,与汴京第一名妓见面,想到的居然不是美人,而是生意,这不就等于到了美人闺房独处,却只顾喝茶么? 若苏牧知晓大哥的想法,或许他会撇嘴说道,喝茶算个球,老子跟杭州第一花魁赤*裸相对,没能捅到她,反而被她捅了后背一晚上咧! 苏府的门子得了大少爷的号召,进房来拿了帖子出去,听说二少第一次要邀请文人到府上作客,这小厮也是忍不住好奇心,偷偷瞄了一眼,顿时迷惑地挠起后脑勺来。 “刘质?这是哪根葱…” 第六十三章 寒门士子,唱一曲糟糠妻不可弃 天蒙蒙亮,雾气很浓,杭州城西一处陋巷之中,老旧的宅子散发着破败的潮味,小厨房炊烟袅袅,荆钗布裙的刘氏将一碗小米粥和一张饼端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书房。 她才二十三四的年岁,然而眼角已经开始出现淡淡的皱纹,官人家道中落,如今便只剩下她和官人相濡以沫,日子过得并不太好。 早先官人还被某家富户聘为西席,一个月也有几斗米的束脩,一边给孩子们启蒙,一边温书备考,而她则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日子也算过得去。 可到了后来,富户家的小孩偷了老爷的银钱,官人却背了黑锅,最终被扫地出门,有冤难辩也就罢了,连还欠下了一大笔债。 刘氏虽然只是妇道人家,但也是知道内幕的,那富户垂涎自己也不是一天两天,想用这等手段逼自己就范,若不是官人宁死不屈,刘氏便要清白不保。 如今再也没人敢聘官人为西席教授,自己也只能苦一些,没日没夜做些针线活儿,以至于眼睛都坏掉了。 日子虽然过得贫苦,但她知晓官人心疼自己,也只是无怨无悔,就好像这简简单单的早餐,官人喝稠一些的粥,有个饼,而她却心甘情愿喝着稀粥,就着咸菜。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五月份,宋家公子突然使人来找官人,并给了一大笔钱,还让官人得到了考试的名额,刘氏直以为贵人相助,时来运转。 可没想到过不了多久,就传出了官人欺世盗名,冒名顶替一个叫什么苏牧的人,被当众羞辱了一番。 虽然脸面全无,但家里的经济危机总算是缓解了过来,官人也终于能够参加考试,也算是因祸得福,刘氏也看到了希望,便更加努力的维持家用,供官人温书备考。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看着官人认真读书的样子,刘氏微微一笑,挺起胸脯来,仿佛年少时的风采又回到了她疲惫的身上。 官人读书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自己爱上他的那一刻呢。 刘质微微抬起头来,朝自己的妻子笑了笑,看了看那张饼,便说道:“娘子,我这两天肚子不太舒服,还是你吃吧。” 刘氏心头一紧,鼻子酸涨起来,却佯怒道:“官人读书辛苦,要将息身子,快吃了!” 刘质直视着妻子,心头顿时涌起满满的爱意,一把将妻子拉到怀里,让她坐在了自己的腿上,而后将饼掰下一小块,在粥里泡软了,直接塞到了妻子的嘴里。 “无法给娘子锦衣玉食,某早已羞愧难当,今日你我分饼而食,他日但得富贵,绝不忘娘子恩情,若有违此誓,我刘质必遭天谴!” 刘氏慌忙捂住刘质的嘴巴,眼泪却禁不住滚落下来,虽然已经成亲多年,然则此刻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动情之处,刘质便将妻子抱了起来,走入了内室之中... “官人...天亮了...这样...不好...” 一缕晨曦从云朵之中喷薄而出,穿透雾气,照在这破败的宅子里,待得娇喘声隐约传出,天又暗了下来,仿佛连上天都被这对贫苦夫妻的情爱所感染了一般。 直到旭日东升之时,刘氏才整理了衣服,走出房来,只见得她脸上仍旧带着红润,容光焕发,更显得美艳动人。 而刘质则淡笑着坐回到了书桌上,正要奋笔疾书,却听到有人敲门,开了门之后,那鼻孔朝天的门子硬塞了一张帖子过来。 刘质有些疑惑,可打开帖子一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竟然是苏牧!” 刘氏见得丈夫脸色苍白,连忙将帖子拿了过去,只看了一眼落款,便与刘质一般说不出话来。 “他...他夺得了第一才子的名头,如今闭门谢客,无人得见他一面,求取诗词者更是无功而返,可谓洛阳纸贵,眼下要见我,怕是要报复我啊...” 非但刘质这样想,连刘氏都担忧起来,连忙回到房中收拾东西,打算劝说丈夫一同逃难去。 这苏牧虽然只是苏家长房二少爷,可家大业大,根本就不是他们这样的穷苦夫妻所能较量的。 刘质曾经迫于生计,受了宋知晋的指使,冒名顶替,说苏牧的《人面桃花》是他所作,如今苏牧身份大涨,自然要找他麻烦了! 见得妻子仓惶惊怕的样子,刘质也是轻叹了一声,拉住了妻子,无力地坐在了床上。 “娘子,天下虽大,你我身无分文三餐不继,又能逃到哪里去?为了让娘子过得好一些,我宁愿不要读书人的脸面,如今还有什么可怕的?便去见他一见便是了!” “官人...”刘氏死死抱着丈夫,她知道丈夫是有多么的高傲,但为了让她吃上一口饱饭,为了这个家能够继续维持下去,刘质却甘愿放下读书人的身份,为那五斗米折腰,有时候她甚至在想,如果自己死了,丈夫会不会没了拖累,过得会更好一些! “娘子切勿担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为夫也读过苏牧公子的佳作,能写出这等佳作的人,又岂会不堪至此?倒是为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若他想要报复,老早便报复了,又何必等到现在?” 听得丈夫如此宽慰,刘氏果然轻松了下来,可待得丈夫出门之后,还是将包袱都收拾妥当,随时做好逃难的准备。 刘质虽然安慰妻子,但他心里也是没底,他也听说苏牧转了性子,可谁敢肯定他不会像宋知晋那般,指使自己回去揭发宋知晋,把自己当刀剑来使用? 若是这样,他刘质是宁愿得罪苏牧,也不愿意得罪宋知晋的,因为他很清楚,宋知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战战兢兢来到苏府已经接近中午,苏府前面如同往日一般,聚集了一大群求见苏牧的人,一个个在求门子通报进去,那些个门子早已不耐烦,眼下也是眼高于顶,一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模样。 刘质挤到前面来,正要将袖筒里的请帖递上去,那门子已经开始大骂。 “哪里来的穷酸,还不速速离开,人家求见你也求见,也不撒泡尿照照!” 由于求访的人太多,这段时间府里的小厮几乎都守在了府门,这里面有很多都是二房三房的人手,对苏牧拒不见客早已不满到了极点,反正苏牧也不会见这些人,怎么骂都无所谓,让这些人更恨苏牧,这样老太公的压力就会更大,恶心不死苏牧才怪! 刘质本想取出请帖来解释一番,但听这恶仆说话极其难听,他的书生意气也发作起来,拂袖转身便要走。 可这些个人群里却有人认出他来,将他拦下道:“哟,这位可不是刘质朋友么,你也来求见苏牧大才子?” 诸人在门外等得烦闷,一听说是曾经冒名得罪过苏牧的刘质,又见得刘质穿着寒碜,当即哄笑玩闹起来。 “喂喂喂,兀那狗腿子,这位可是帮你家少爷写过诗作的刘质大才子,还不快请出你家少爷,将刘大才子恭迎入府吗!” “哈哈哈!” 众人一声高过一声,刘质纵使心理素质再强大,也禁不住这等羞辱,想要走却又被人群围拢起来,今日之辱,堪比思凡楼画舫当夜了! “莫不成苏牧将我请过来,就是为了让这些人有机会羞辱于我?一定是啦!” 念及此处,刘质怒火中烧,苏牧在他眼中,俨然已经成了恶魔的代名词! 正吵闹之间,却见得苏府内走出一道高瘦颀长的白色人影,面容清淡稳重,眉宇之间充满了不悲不喜的淡定,可不正是眼下炙手可热的苏牧大才子嘛! 众人久候多时,早听说苏牧决定接见读书人,今日果然现身,一个两个便全部涌了过去,然而苏牧乃是训练营的死人堆之中走出来的,此时气势散发出来,也无人敢上前冒犯。 只见得苏牧一步步向前,人群自动分开,苏牧便来到了刘质的面前。 “有好戏看了!这刘质还来自取其辱,今日是死定了!” 见得苏牧径直走向刘质,所有人的心头几乎都涌起了同一个想法,而苏牧却朝刘质淡淡一笑,微微拱手作揖道:“可是刘贤兄当面?苏某已经恭候多时了...贤兄里面请。” 苏牧微微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刘质当场惊愕了,周围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他今日要请的,居然...居然就是刘质?!!! 刘质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脑子也是一片空白,但他好歹已经做好了被苏牧报复的心理准备,适才又遭遇了极大的羞辱,还有什么可怕? “在下...便是刘质...公子多礼了...” 苏牧见刘质不敢抬脚,也只是洒然一笑,抓住了刘质的手腕道:“我家哥哥早就听闻刘贤兄的才名,正有写学问上的事情向贤兄讨教,贤兄且随我入府一叙吧。” 刘质还没能开口发问,苏牧已经牵着他走入了府门,经过门房的时候,苏牧又停了下来,微微转身,朝适才那门子说道。 “三房的人怠慢贵客,也不怕辱没了苏家门风,这样的狗腿还要他何用,打光他的牙齿,逐出苏府!” “少...少爷...” “少爷!你不能这样!你无权干涉三房内务!我要...我要见三公子!我要见三公子!三公子救我!救我啊!” 那恶仆疯狂拉扯,但长房的亲随已经从苏牧身后跳出来,将这叫喊着的恶仆给拖了出去! “让贤兄见笑了...里面请...”苏牧若无其事地微笑着,一脸的人畜无害,与刘质一同往府邸深处走去。 而他的身后,苏府的门前,人群气氛早已炸开,苏牧宴请的第一个读书人,是得罪过他的刘质,这消息很快便传遍杭州城,如同一块巨石,丢入了静湖一般的文人圈之中! 这...这是什么情况啊! 赌气? 既然你们都怀疑《人面桃花》是刘质代笔,那我决定宴请的第一个读书人,就是刘质! 这是什么节奏? 咱们的杭州第一才子也未免太记仇了啊喂! 第六十四章 中秋前夕,心思各异的人家 纵观华夏古今,君子自重而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已是诸界之共识。 在璀璨如花的华夏文明之中,文人是个极其怪异的群体,他们在文学方面的造诣可谓旷古烁今,放到世界范围内都并不逊色,然而在时代的变迁之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却往往是武夫,而非文人,其中很大一个原因,便是文人相轻。 从百花争鸣的春秋战国时代开始,这种文人相轻的习气便开始不断的蔓延,儒家攻击墨家无君无父,又指责道家疏阔而无用,道家反过来批评儒家和墨家背离天道,法家又视儒家为五蠹之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士大夫阶层也是争斗不息,儒圣孔子得不到齐景公重用,是因为另一位文人代表晏婴的反对和暗中陷害,而作为法家代表,韩非子为秦所用却最终得不到好下场,而陷他于此的,却是法家的另一位代表人物李斯。 再说王安石的变法,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削弱富商大户的利益而使百姓得益,本是一件利国惠民的好事,可当时对他反对最激烈的,却也几乎都是当时最为著名的文人,诸如司马光,苏家三父子,甚至欧阳修都是他的反对者。 文人相轻都已恐怖如斯,若得罪了文人,那该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眼下的苏牧便将整个杭州的文人圈子都得罪了一遍,坐实了第一才子的宝座之后,咱们的杭州大才子第一次邀请文人,请的居然是刘质,这让人如何相信,如何理解?!!! 这是活生生的嘲讽!对整个杭州文坛的嘲讽! 然而对于苏牧而言,邀请刘质,不过是因为他了解刘质的生活状况与个人能力,认为这是对自己最有利的一个选择罢了。 他从来不自认为是文人,也不需要混文人圈,至于这个第一才子,他不过是因为思念远方的妹子,随口吟了一首词,被某位花魁听了去,莫名其妙就将他推上了第一才子的位置,从头到尾苏牧并没有任何的参与。 对于这些人,苏牧只想说,干我屁事? 并非苏牧情商低,看不出这些事情会带来什么后果,而是他有着自认为更重要的且不得不急着去做的事情罢了。 你们这群自诩清高不食人间烟火的文人,眼下倒是对我口诛笔伐,可等到方腊打进杭州城来,看你们是哭都没有眼泪了。 从苏府出来之后,刘质心绪复杂万分,以致于走过了家门口都未尝发觉。 苏牧从头到尾并未提及当日的丑事,对他客客气气,还让兄长出来相见,苏瑜的气度也是令人折服,竟然拿出了范文阳的文集相赠刘质。 范文阳被提为本次考试的提学官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不日即将赴任,研究他的文集,能够将考中的几率提高一二成不止,这样的文集放在读书人的圈子里,那是价值千金都不以为过的! 到了第二日,苏府的一名老婆子也过来相寻,说是听闻刘氏手工艺不错,又识文断字,想让她去苏家工坊帮用。 若苏牧馈赠大笔银钱,刘质碍于男人的尊严,自然不可能欣然接受,可让刘氏去苏家工作,既给了刘质面子,又照顾到他们的生活,无论是刘质还是妻子刘氏,都难以拒绝。 刘质虽然是个闷头读书的人,但却有着过人的才智,他又不是那些个不谙世事的书呆子,自然很清楚苏牧的意图。 苏家乃商贾之家,苏牧又是出了名的斤斤计较,行事过于务实,没有好处的事情他岂会劳心劳力去做? 然而在最为艰难的人生低谷,苏牧能够不计前嫌拉扯他一把,就算今后为苏牧鞍前马后言听计从,又有何妨? 似苏家这等商贾人家,一直想要挤入书香门第的行列,若他刘质他日得以高中,少不得要回报苏家,说得不好听一些,究根归底这也是一笔买卖交易罢了。 可对于穷困潦倒到了极点的刘质,苏牧仍旧能够从他身上看出价值来,除了交易,难道就没有半点知遇之恩在里面? 想通了这些,刘质也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苏牧的帮助,人在落魄之时,需要的并非物质上的照料,反而是信心上的激励,苏牧能够看到他的才华和能力,能够投下本钱在他身上,本身就是对刘质最大的肯定和鼓励,这份恩情又岂是物质和银钱所能比较的? 他也知道苏牧做出这样的选择,已经犯了众怒,据说这些天已经有数波读书人到苏府去挑衅,苏家老太公也是焦头烂额,本以为苏牧成为第一才子,能够让苏家在文人圈中获取极大的声誉,没想到最终得到的不是推崇而是无尽的质疑和敌意。 秋闱在即,范文阳已经进入贡院,不再接见任何人,苏瑜也沉寂下来读书,没有传出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杭州的文人想要挑战苏牧,也只不过是一头热,闹久了也就没意思了,苏府渐渐也是门庭冷落车马稀,这些人终究是不甘心,又找到了刘质,希望能够从他口中套取一些苏牧的不堪之态。 可惜拜访过后,他们也并没能够从刘质口中得到想要的东西,只觉得刘质迂腐不堪,慢慢地也就安熄了下来。 心灰意冷的周甫彦据说已经陪着李师师到江宁去了,听说家里的关系终于发了力,在汴京皇城之中谋了个芝麻绿豆一般的官缺,或可扬名汴梁也犹未可知。 以往有周甫彦在,诸多杭州文人也没了出头之日,如今周甫彦北上,苏牧又深入简出,才子之名也是“名存实亡”,反而让杭州文人们迎来了扬名的春日,文坛反而越发的热闹起来。 或是少了第一才子的压制,空出了第一才子的名头,诸多文人也是苦心孤诣,佳作频出,居然又营造出了一番新风气来,几位新人也是冒尖而出,让人欣喜。 转眼到了中秋佳节,这本该是第一才子周甫彦和花魁们最为期盼的日子,而今却物是人非,第一花魁仍旧是虞白芍,而第一才子却已经远走汴京。 有些气人的是,苏牧将周甫彦第一才子的名头抢了也就算了,自己居然不以文人身份自居,说得不好听,站着茅坑不拉屎算是可恶,拉完了屎还占着茅坑那就更加可恶,而有些人拉完屎还把厕所门给锁上,这就让人怒不可遏了。 有鉴于此,杭州文人们都想着借由中秋佳节,将“茅坑”的门重新打开,于是他们迎来了一个最热闹的中秋盛会。 一朝被蛇咬是十年怕井绳,他们还是有些提心吊胆,生怕苏牧再次“巧合”地传出一两首诗词来,破坏他们争夺第一才子的好戏。 然而当他们一番打探之后,除了安心下来,更多的却是嗤笑连连。 第一才子苏牧并没有拿出佳作,而是做起了生意,这一次他苏氏作坊推出了中秋小吃,月团,也就是后世的月饼了。 这中秋吃月团的风气,据说从唐朝开始便在宫廷之中盛行,只是民间没有办法推广开来。 到了大焱朝,也只是汴京之中的一些文人雅士会在中秋佳作吃月团,并有“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的说法,这诗句中的小饼,也就是月团了。 苏牧最先在陆家小铺所制的煎饼裹子,已经慢慢进入到寻常平民的日常饮食,方便快捷的制作方法,新奇又美味,如今已颇受欢迎,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这煎饼裹子,居然是杭州第一才子的杰作。 然而这次推出月饼,却是苏牧亲自操刀,从制作的配方到制作工艺,甚至是月饼模具上的图画刻印,苏牧都亲力亲为加以指导。 这些月饼包含的食材不同,口味也不一样,更重要的是,苏牧在月饼之中暗藏杏仁、花生、红枣等物,凡购买月饼者,吃出杏仁的,可拿到苏氏的店铺去,换取一百文的奖励,吃出红枣,可获得三百文! 而吃到花生的,则可再换取一块月饼,这种有奖营销的方式很快便吸引了杭州百姓的兴趣,加上月饼的味道很好,又能够饱腹,造型也讨喜,契合中秋主题,中秋未到便已经风靡开来! 花十文钱买一个月饼,运气好的话,中奖之后能够得到一百或三百文,这对于百姓们而言,绝对是极大的诱惑! 起初还有人怀疑苏家此举不过是噱头,可渐渐发现,中奖的人越来越多,便没有再去质疑奖项的真实性。 再者,这月饼确实好吃,哪怕没有中奖,这十文钱也是物有所值,这苏氏月饼可以说一炮而红了! 当杭州的文人们听说第一才子复出众人视野,并非又有佳作传出,而是正大光明做那商贾买卖的下作勾当,也是将之视为斯文败类,甚至有诗社联合发起了抵制月饼的活动。 这些诗社声称月饼让中秋佳作的寓意发生了偏颇,破坏了佳节的本来内蕴,还有激进一些的,购买了大量的月饼,将之投入西溪河中,以唤醒那些沉迷于月饼这等小伎俩的百姓。 然而苏牧很快就做出了反击,新推出的月饼除了先前奖项照旧之外,其中有些月饼还暗含纸条,纸条之上有字谜,对子,诗词,甚至科考的题目,但凡有对答出色者,皆可到苏氏门店换取相应奖励,最高奖励竟是五百两! 非但如此,苏牧还请动了文坛耆宿陈公望作为评判,大家也不用担心苏家会为了拖赖赏银而故意贬低对答者的答案,拥有绝对公正的公信力! 而让人诧异的还远未结束,临近中秋之时,又有新消息传出来,这些月饼之中居然还藏有苏牧的部分诗词短句,只要能够集齐,就是苏牧的整首佳作! 虽然表面上唾弃不已,但杭州的文人们也开始陷入了月饼的风靡狂潮之中! 第六十五章 低价月饼,附赠好词半阙 文人们常说,习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读书学艺往大了说便要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即便不为利国惠民,起码也是歌风咏月,修身养性。 可作为杭州第一才子,苏牧无意混迹文人圈也就罢了,行事之中还常常饱含对文人的鄙夷。 到了中秋,居然利用诗词做起了生意,这…这读书人的事,怎么就与商贾挂了钩,更让人气愤的是,明知如此,文人们却又不得不偷偷去购买月饼,只是希望能够得到苏牧的只言片语,真真是一件让人丧气又无奈的事情了。 如今月饼的习气已经蔓延开来,月饼的造型如天上圆月,寓意讨喜,又成了送礼的佳品,出门拜亲访友不带上一两盒月饼,还真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而月饼成为送礼佳品,最大的推手居然是杭州城的各大青楼,这就让人有些无言以对了! 自从乞巧佳节,虞白芍凭借苏牧的一首《鹊桥仙》击败李师师,成为杭州城当之无愧的花魁之后,各大青楼也是通过各种渠道向苏牧求取诗词,用千金难求都不为过分。 然而苏牧却再次偃旗息鼓,不再碰诗词,这也让青楼的妈妈们感到遗憾非常。 可中秋节推出月饼之后,苏牧将自己的诗词碎片藏在了月饼之中,也就是说,他们又有了获取苏牧诗词的方式了! 白玉楼在乞巧节算是功亏一篑,今次也是下了极大的本钱,这两天来已经从苏氏门店购进了差不多上千个月饼,也只得了苏牧半阙新词。 可正是这半阙新词,已经让白玉楼门庭若市,人满为患,白玉楼花魁洛灵儿也是身价暴涨! 文人们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苏牧这货又“极为偶然”地开始放出诗词来了。 原本他们还想着在中秋佳节热闹一番,重新夺回第一才子的名头来,可如今,这个目标还有希望吗? 月饼虽然好吃,但上千只月饼也不可能内部消化完,为了回收成本,各大青楼的妈妈们就变通了一番,但凡来青楼消费的,额外附赠精美月饼礼盒,于是乎,月饼成为送礼佳品的风气,也就这样推行开来了。 外头掀起月饼的风暴狂潮,苏府内部也是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因为苏牧要做月饼生意的时候,老太公还将苏牧找了过来,好生训斥了一番。 放弃了以第一才子之名,让苏家进入书香门第行列的机会,如今却要做起生意来,老太公也是为这个孙儿操碎了心。 苏常源和苏清绥等人也是好一番冷嘲热讽,往年中秋各种小吃遍地都是,做月饼这种事,怎么可能获利。 再者,你苏牧作诗词或许还有两三分才华,做生意那是一塌糊涂,自从接手长房生意之后,昏招频出,连杭州的家族产业份额都让二房三房慢慢侵吞了个一干二净,如今居然还有脸做生意? 然而事实证明,他们的想法再次错了,苏牧再一次刷新了他们的三观。 一开始苏牧发动全部的工坊,研制月饼,并投入了大量的金钱,连陆家小铺这种小打小闹的商户都扯了进来,还给了陆家一份干股,几乎成为了整个苏家,甚至整个杭州生意圈的笑话。 可如今,如果你是杭州人,如果你说自己没吃过月饼,没见过月饼,没听说过月饼,别人根本就懒得跟你这只土鳖说话! 当苏牧的工坊夜以继日不断开工,却仍旧无法满足市场需求,利润如同怒海狂潮一般涌入苏牧的腰包和仓库之时,苏家的人彻底震惊了。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这么一只小小的饼,居然能够产生如此巨大的利润,他们和小伙伴也都是惊呆了! 更重要的是,月饼的配方和工艺都很简单,说不得三两天就会被人仿制出来,甚至于苏牧这种营销方式都能够被其他商家复制过去。 可苏牧已经捷足先登,赚了个盆盈钵满,而且其他东西都可以复制,月饼之中藏着苏牧的诗词佳作,这又如何能够复制? 放眼整座杭州城,周甫彦走了之后,谁还能拿出比《鹊桥仙》更经典的佳作,来与苏牧匹敌? 能够与苏牧的作品争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苏牧的新作品! 在思凡楼和白玉楼等声名斐然的大青楼疯狂购买月饼之时,一个震撼人心的消息令得中秋节前夕的杭州,彻底爆炸开来! 平素里籍籍无名的芙蓉楼,在购买了六千多只月饼之后,率先捡到了文宝,凑齐了苏牧的一整首词作! 当芙蓉楼决定公开这首词作的时候,芙蓉楼第一夜的收入,就已经远超六千多只月饼的花销成本,更重要的是,这首词作无法与《鹊桥仙》相比较,因为二者的意境不同,但在文学造诣上,却更胜《鹊桥仙》! 中秋节前夕的这段时间,注定属于芙蓉楼,一首词捧红一座籍籍无名的青楼,除了杭州第一才子苏牧,谁还能够做得到! 虞白芍蛾眉紧蹙,巧兮百无聊赖地在她的床上打滚,毫无形象地摸着白白的肚皮,希望肚子里的月饼能够尽快消化。 而整座思凡楼在杨妈妈的主持之下,也在进行着轰轰烈烈的掰月饼战斗! 不单是思凡楼和白玉楼,不单是青楼的姑娘们,几乎整座杭州城的文人,都在不知不觉之中,开始为月饼而发狂。 一个月饼能够引发如此恐怖的文化狂潮,也只有大焱朝这样的文化人朝代,才会出现吧。 虞白芍已经无意于窗外的喧闹,她的脑海之中满是芙蓉楼那边传出来的苏牧新词。 相信很多杭州的文化娱乐圈子的男女,也都如虞白芍这般,彻夜难眠吧。 一首《鹊桥仙》就已经将虞白芍感动得主动投怀送抱,恨不得自荐枕席,虽然结果让她失望,被苏牧抓去当了半个月的刺青工,但想起那段经历,虞白芍还是会不自主地浮现笑容来。 她摇了摇头,似乎在为自己的心思感到羞臊,而后轻轻摩挲着手里的这首新词。 这首新词用的是《水调歌头》的词牌。 第一句便让虞白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只觉着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与苏牧先前的作品风格相似,在最后一句之时,总是画龙点睛,将整首词的意境提升到凡人无法触及的高度,这确实是苏牧的新作,无可置疑! 从今年三月开始,这个游学归来的纨绔少爷,给了杭州人太多的争议和震撼。 从“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到“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再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苏牧从饱受质疑和争议,到无可挑剔地坐上杭州第一才子的宝座,杭州文人们都看在眼里,也气在心上。 但凡天才,总是不合群,孤芳自赏而傲立于世,得不到其他人的肯定和赞赏,这种说法如今用在苏牧身上,或许再适合不过了。 这个性格古怪,行事更是古怪的苏家少爷,再一次刷新了杭州人们对他的才华的认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一句,让芙蓉楼籍籍无名的如烟姑娘,成为了杭州城最炙手可热的青楼行首! 这个名字俗气的如烟姑娘也有过人的色艺,到了一楼魁首的地步,其实姑娘们的技艺和姿色并不会有太大的差距,剩下的只能看青楼的包装和推广,有没有大才子捧场,为你写诗作词,仅此而已。 芙蓉楼很幸运,如烟也很幸运,因为这首词将会在中秋过后,扬名四海,甚至连汴京之中那些鼻孔长在脑门上的大才子们,都为之折服,只要有水井的地方,就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而作为这首新词的第一位演唱者,如烟姑娘注定了要随着这首词,进入人们的视野,芙蓉楼相信很快就会跃居前三,与思凡楼和白玉楼一般,成为杭州城首屈一指的大青楼! 其他青楼的妈妈们是懊悔不已,早知道就不要吝啬那一点点的小钱,将苏氏的月饼都包下来了… 而一直蠢蠢欲动,想要借着中秋佳节夺取第一才子的杭州文人们,听到这首词之后,相信再也无人敢去撼动苏牧的地位了。 可问题来了,苏牧到底算是成功的商人,还是成功的文人? 他的才气已经无人质疑,若能够专注于文事,摒弃从商这等贱业,必定能够扬名四海,可为何要浪费这么逆天的才华呢?真真是暴殄天物圣所哀啊… 换一个角度想一想,还真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拥有的却又有恃无恐了。 原本以为会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中秋节,确实出现了史无前例的轰动,但却又并非文人们先前设想的那般,因为这场风潮之中,没有他们半点位置,唯一的焦点,只能是苏牧! 一个本意想要做好生意,却无辜成为了第一才子的怪胎,让人咬牙切齿却又佩服不已的不明生物! 杭州的中秋狂潮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这首《水调歌头》传到汴京,与李师师静坐手谈的周甫彦看着桌上的词作,喃喃自语道:“我都跑到汴京来了,难不成真的就摆脱不了你了么…” 李师师仍旧保持着淡然素雅的笑容,只是心里一直不断念着那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她如是想道… 第六十六章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九月末的杭州已经开始有些凉,晚秋时节的雨满是离别的伤感,城里的人们还在唱,长亭外却是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数辆华贵的黑色马车在绵绵的细雨之中缓行,赵鸾儿望着车外的雨,心情便如这晚秋的雨,湿湿绵绵,千愁万绪不敢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中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这首词的热度却分毫不减,杭州文坛再度沉寂了下来。 这其中自然是因为苏牧的地位已无人敢撼动,也无人能撼动,而另一方面,苏牧的兄长苏瑜成功通过科举,考取了进士官身,苏家可谓一人得道而鸡犬升天。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苏家也是如日中天,更加无人敢挑衅,赵文裴上次因为赵鸾儿和宋知晋房中发生凶杀而丢掉了补缺的机会,早半个月前经过赵家的游走运作,也终于赶赴婺州补了官缺。 宋知晋与赵鸾儿的婚礼本该热闹而轰动,然而由于整座杭州都在谈论苏牧,甚至没人知道他们已经举办了成亲礼。 宋知晋虽然心有不甘,但连周甫彦都被逼北上汴梁,他也只能将这口气咽了下去,带着赵鸾儿,到睦州就缺去了。 好在他也不是过河拆桥的人,这次也将李曼妙带了过来,只是这恼人的秋雨,让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这个失意三人组心中满怀着对苏牧的复杂情绪,踏上了远走他乡的路途。 在选择宋知晋的时候,苏牧只不过是个浪荡浮夸的纨绔子,赵鸾儿看不上苏牧也是理所当然之事,谁又能想到苏牧能够有今时今日的声望和地位? 赵鸾儿并不后悔,她只是愤恨,她恨宋知晋没用,恨家族长辈错估了苏家,更痛恨苏牧! 他苏牧可以对一个卑贱的小丫头疼爱有加,可以对一个粗鄙的市井老姑娘推心置腹地去关怀,甚至不惜为了这个老姑娘而羞辱她赵鸾儿,却从未正眼看过她赵鸾儿一眼! 她本该是人人疼惜的千金小姐,可如今呢? 狼狈往南的她,如同人人鄙夷的丧家之犬,连家里的人都没有过来送行。 所谓知耻而后勇,她从宋知晋的眼中看到了耻辱,也看到了愤怒,她仍旧相信,以宋知晋的能力,绝对能够在睦州混出一片天来!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读书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考试!为了得到做官的机会! 文人一途,若无功名在身,终究只是无根浮萍,似陈公望这般,纵使得了偌大的虚名,却无半分实质性的权势,遇到公门中人,还不是一样得点头哈腰? 宋知晋错就错在他不应该与苏牧比拼诗词文才,而是努力在官场之中摸爬滚打,他日也混出个样子来,用实实在在的权势,将苏牧踩死在地,永不翻身! 她不需要跟宋知晋谈论这些东西,因为宋知晋对苏牧的仇恨,比她赵鸾儿还要猛烈万分,他需要的恰恰便是这份耻辱,如此才能让这些仇恨的怒火,化为无尽的动力,将宋知晋推上更高的官位! 想到这里,赵鸾儿突然笑出声来,他们还是有机会的,而且眼前就是绝佳的良机! 南方水患持续了好几个月,秋收受到了极其严重的影响,民生形势严峻之际,而这也正是宋知晋获取政绩的最佳时机。 以赵家和宋家在南方的经营,说服一些有合作的富户出钱出力,配合官府赈灾抚民,这笔功劳可谓唾手可得! “等着吧,苏牧!” 赵鸾儿咬着下唇,下意识捏紧了拳头,宋知晋似乎捕捉到了新婚妻子的心思,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似乎这份仇恨,将他们彼此联结得更加的紧密! 李曼妙也在这两马车之内,宋知晋并没有食言,他真的帮李曼妙赎了身,然而他与赵鸾儿刚刚成亲不久,是不可能转眼就将李曼妙收纳为妾的,如今李曼妙也只不过以贴身丫鬟的身份陪伴左右罢了。 她的心绪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初苏牧与宋知晋为了她而争风吃醋,她也如赵鸾儿一般思想,选择了宋知晋,如今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自然是同甘共苦,期待再度回到杭州来夺回失去的东西! 几家欢喜几家愁,宋知晋黯然离开杭州,并未掀起太多的波浪,甚至很多人都生怕得罪了苏家而没有来送行。 苏瑜答谢了提学官范文阳,又拜访了其他同学之后,终于清闲了下来,眼下的苏家也正在大张旗鼓的庆祝。 苏瑜是个很圆润的性子,对于这些当然是没有去阻拦的,老太公渴望这一天已经很多年了,也该让他高兴高兴了。 至于苏清绥落选,二房三房一片哀鸿,整日忧郁却又强颜欢笑,苏瑜也就权当看不见了。 能够考取进士官身,最直接的原因自然是他苏瑜自己努力的结果,可如果没有弟弟苏牧,他是绝不可能会有今天的。 虽然苏牧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加入到欢庆的盛宴当中,可夜深人静的时候,兄弟俩还是坐在院子里,静静地喝着酒,话不多,但意思却很到位。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苏瑜喝了一口酒,轻声问起,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角色似乎对调过来了一般,以往都是他帮着苏牧收拾烂摊子,可如今他却需要征询苏牧的意见。 因为他心里已经隐约感觉得到,今年的冬天,或许会比往年要更加的漫长,而苏牧一直都在做着准备。 有时候他也会想,苏牧只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年少书生,为何要独自去思考和谋划那么多的事情,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起码在苏瑜的眼中,他不是那个高个儿,弟弟苏牧也不是。 “尽量说服老太公,动用家族的资源,为大哥争取到湖州或者嘉兴就缺。” 苏牧的目的从来都很明确,虽然他知道这些地方会变成地狱,但以苏瑜的能力,只要在这场动乱之中安然渡过,便会迎来人生之中不可思议的际遇! 时至今日,他将自己内心想要的东西,看得越来越清楚,若只是醉生梦死,跟着这个时代慢慢地糜烂和腐朽,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第一才子的名望,睡睡名妓,吃吃喝喝,四处游玩,甚至捐个官儿当一当。 可他并不想这样,无论在现世之时,还是在这个文人的天下,他都希望自己不要沉沦,希望自己能够保持生活的激情。 一个人若是没有一些个追求,或者又跟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再者,随着他在这个朝代的时间越长,牵扯就越广,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多,自己在乎的人也越来越多,他的存在感和归属感也就越强,他仿佛已经彻底融入到这个朝代之中,渴望能够发出一些声音,做出一些事情,或许,真的能够改变一些什么。 对于苏牧的意见,苏瑜沉思了许久,好像隐约抓住了一些关键的点,而后与苏牧碰了碰杯,仰脖一饮而尽。 “我会尽力而为的。” 看着兄长会意的笑容,苏牧也报以微笑,喝干了杯中的酒。 相对于苏府的大肆张扬庆祝,在城西的那处破旧宅子里,刘质夫妻二人只是静静地相拥着,看着黑漆漆的房顶,悄悄说着暖心窝的话语。 苏牧的风头太盛,苏瑜也进入了杭州人的视野之中,似乎苏家一夜之间成为了杭州城的新贵,以致于人们会忽略很多值得关注的事情。 刘质也考取了进士之身,只是除了苏牧亲自过来恭贺之外,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这个寒门士子。 他也寒窗苦读十年,也渴望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而因为苏牧的鼎力支持,他终于完成了这个梦想。 对于苏牧,他还是不太了解,也不想去了解,因为他想要做的事情也很明确,只要不触犯天道人伦,他只需要报恩就可以了。 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视野格局也不大,看不出苏牧的筹谋和布局,也没办法看到南方的隐患和暴风雨前夕的闷热。 但他比别人努力,他从来都比别人努力,努力十倍,一百倍,否则他也不会高中进士。 他要报恩,要报妻子对他的大恩,也要报苏牧对他的大恩,他拥抱着妻子温热馨香的身子,慢慢睡了过去,梦里,只是希望,这一切能够真实得更久更久。 而此时的苏牧并没有睡着,将兄长送走之后,他打发彩儿丫头自行睡觉,而后便换了一身衣服,来到了院子之中。 调整了呼吸之后,他看似胡乱地打了一套拳,而后缓缓安静下来,盘坐在了地上。 这一坐便是一整夜,等到东方微亮的时候,苏牧才慢慢睁开眼睛来,只是他那眼中满是血丝,眉头紧拧着,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湿透,如同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噗!” 他张口便吐出鲜血来,那鬼魅一般的老道乔道清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干枯的手掌压住苏牧的肩头,另一只手却点在了苏牧的后背上,经过一番推拿按摩,苏牧才缓了过来。 “早劝过你,这种事情急切不得,若再继续下去,你的经脉就再难承受了。” 乔道清撇了撇嘴,没好气地朝苏牧说道。 苏牧脸色苍白,忍着胸膛内的剧痛,挤出一丝微笑来,真诚地朝乔道清说道。 “多谢前辈教授之恩...我会小心的...” 乔道清平日里跟苏牧接触最多,对苏牧的全盘计划也最是清楚,虽然两个人都是相互挤兑斗嘴的多,但他也不知该如何去评价苏牧。 这个年轻人实在太让人难以理解,虽然无法理解,但并不阻碍你去佩服他,这也是乔道清为何会将自家内功心法传给苏牧的原因之一。 他也说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若真的说起来,只能这样说,这个世界快要天黑了,但他却在苏牧的身上,看到了一缕白。 “哼,矫情!”乔道清呸的一口,转过身去不看苏牧,苏牧看着这老道,再想起几个月前差点用突火枪打死了他,想想如今的变化,心头也是暖乎乎的,矫情就矫情吧,呵。 第六十七章 忽如一夜春风来 这是苏牧来到大焱朝之后的第一场雪,一点也算不上多唯美,细碎的雪渣子落在街道上,被踩得脏兮兮的,将地面弄得泥泞不堪,南来北方的士子们连一点赏雪的心情都没有。 因为气温骤降,连最喜欢故作风雅的士子们,也都只是躲在暖暖的屋子里,不愿外出访友。 这里既没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也没有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更没有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切跟诗情画意扯上边的画面都没有。 由于南方水患泛滥成灾,秋收受到了极为严重的影响,杭州城外迎来了一波又一波从南方过来避难的灾民。 这场雪虽然不成气候,但对于这些“嗷嗷待哺”的难民而言,无异于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可龟缩在暖阁之中,温香软玉当怀炉的贵族们,却希望这雪能够下大一些,好让他们能够借雪来咏梅,至于城外那些难民是生是死并不重要,哪天心情好一些了,这些贵人们才会在城门附近支起大棚施粥救济,以获取一些良善好名声。 难民围城,实在有碍观瞻,但哪怕心里再如何厌恶,这等时候确实是刷声望的好时机。 城中只要少有节余的富户,都争相出去救济难民,一个个倒变成了忧国忧民的大善人。 好端端的施粥救济,最后反而成为了富户和文人们相互攀比的项目,更有甚者还将个别难民请入大酒楼吃喝,给他们穿绫罗绸缎,以彰显自己的财力和善心。 看似有些不可置信,但这等作秀却在短时间之内让这个看似愚蠢的富户,成为了杭州城的话题焦点,而他所要的,正是这样的一种效果。 然而难民越来越多,他们能够救济的也毕竟只是少数,最开始的时候城防军还会放灾民进城。 若果你在城中有亲戚好友,凭着户谍路引就可进城去投靠亲友,无亲无故的便只能逗留在城门之外。 杭州百姓对于这样的境况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因为南方水患时有发生,这种难民围城的情况也不少见。 等天气再寒冷一些,雪再大一些,朝廷的救济也慢慢会发下来,虽然仍旧会饿死冻死很多人,但最终还是慢慢得到解决的。 然而这些住在温暖如春房间之中的杭州人民,绝对想不到今年会如此的不一样。 因为朝廷正在积极备战,讨伐北辽,收复燕云十六州,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几乎倾尽全力去支持童贯的收复大计,各地正在紧张筹备军马粮草。 在这样的情况下,赈灾的力度自然不能跟往年相比,加上朝堂腐败,无论是筹备军粮还是赈济灾民,官员都会层层克扣贪墨,又能有多少能够到达灾民的口中? 同样的一场雪,被雄伟的城墙分割为两部分,城外是饿殍遍地,每天都有人饿死冻死的人间炼狱,而城内却是朱门酒肉臭的奢靡天堂。 城外的人巴不得这雪赶快停了,城内的人却嫌雪太小,让他们没能生出吟诗作赋的兴致与灵感来。 无论是赏雪还是施粥,随着雪越下越大,这些贵人们的游戏也渐渐变得乏味,于是很多人都停止了施粥救济,他们刷声望的游戏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可仍旧还是有人每天架起粥棚,救济这些灾民,其中最不遗余力的,应该就是最近常常进入杭州人们视野的苏家了。 一提起这个消息,很多人第一时间就想起了苏牧,据说他前段时间疯狂囤积粗粮和过冬的物资,原来竟然是为了这个。 诸人都知晓苏牧外出游学,到南方走了一遭,说不定就是在那个时候,目睹了南方的水患,回来之后便开始大肆囤积粗粮,用以赈济灾民,好博取一些名声。 在这一点上来说,苏牧的城府心计确实让人刮目相看,目光要比一般文人长远太多。 只是这作法就有些太过上不得台面了,那粗粮都是给牲口吃的,又来赈灾?实在丢了杭州人的脸面,说出去不甚光彩啊! 人人都以为自己看透了苏牧的把戏,可消息很快便传开来,仍旧赈济灾民的确实是苏府公子,但并非杭州第一才子苏牧,而是在科考之中名落孙山,如今积极弥补求名的苏清绥! “大概他也知晓用粗粮赈灾会惹人笑话,这才放弃了这个念头吧?” “也真是可笑了,筹谋了那么久,还以为自己高瞻远瞩,殊不知只是笑话一场,据说还他苏牧囤积的粗粮有数万石之多,过冬物资也堆了几个库,这些可都是白花花的银钱啊…” “人都说他做生意昏招频出,起初我还不大相信,那中秋月饼风靡到汴京去了,怎么说也是极有商业头脑的,现在看来,不过尔尔啊…” “他若肯与我辈文人亲近,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早就响彻大江南北了,偏偏自作下贱去做什么生意,真是浪费了这天赋的才华了…” “得了吧,人家虽然做生意一塌糊涂,但也不需要我杭州文人吹捧,听说他那几首诗词连汴京的大家宗师们都称赞有加,你们是不知道,早先苏牧将生意都往北迁,苏家没有一个不反对,可现在仗着他的才名,据说北面的生意也做得红红火火了的。” “咱们的第一大才子还真是让人看不透了,听说最近又攀上了户曹大人,要跟官府做生意了…” 杭州舆论对苏牧毁誉参半,皆以为苏牧囤积粗粮是为了赈济灾民所用,如今却又用不上,平白浪费了上万的银钱,连苏家内部的人也看得云里雾里。 老太公和苏常宗等人一开始也以为苏牧囤积粗粮是为了这个目的,当比往年规模要大数倍的灾民潮围堵了杭州城外之后,他们也都一个个眉开眼笑,只觉得苏牧还是有些长远目光,如今只要将这些粗粮全都抛出去,肯定能够小赚一笔。 至于用牲口吃的粗粮来赈济灾民是否会丢面子,他们却是不太在意的。 因为要丢人,也是他苏牧丢人,但赚回来的银子却是货真价实,能够让苏家的势力再度水涨船高的! 然而苏牧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中的那般去抛售粗粮,虽然他每天都会到城外闲逛,但并没有到苏家粥棚去帮忙,整日里游手好闲,显然对赈灾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起码在大家的眼中,此时的苏牧就是这么个样子了。 老太公虽然有些眼力,有些胸襟,也有城府,不至于看不出苏牧的改变,但族老们三番四次想要将长房分出去,压力也是颇为重大的。 苏牧虽然坐实了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声,可苏家却觉得自己并没有从这个名号上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因为苏牧从来不跟文人打交道,反而与七寸馆和余海这样的人行走颇为频繁,将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不说,还常常招惹别人的笑话眼光和闲言碎语。 若说唯一的好处,或许就是苏牧搭上了司马府刘维民这条大船,跟军方有了直接的买卖利益关系,今后也算有些前景。 可这条线只是苏家长房,甚至只是他苏牧自己的产业,与家族生意没有任何的牵扯,家族并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好处,说一千道一万,苏牧给家族带来的坏处还是要比好处多。 为了这个,老太公也是头疼不已,他并不想那些鼠目寸光之辈,他看得出苏牧到底给苏家带来了何种巨大的潜在利益。 这些价值别人看不到,但他老太公看得到,别的暂且不说,若没有苏牧接下长房的生意,让苏瑜专心读书,又替苏牧取得考试资格,结交提学官范文阳,他苏家又怎么可能出现苏瑜这样的第一个进士? 可也正是因为老太公能够看得到苏牧默默为家族作出的贡献,在面对其他族老们的责难之时,他才会越发的头疼,越是觉得难办。 抛售粗粮这件事也是如此,虽然这些粗粮都是苏牧用长房的资源来囤积的,但明明抛售出去就是好大的一笔钱,而且还不愁没销路。 可苏牧就是对此不上心,只推脱说时机未到,这还等什么时机?等到天气转暖,朝廷发放赈济物资,这些粗粮连喂牲口都没人会买。 囤积居奇也要有个限度,该出手时就要出手,过了这个村便没了这个店,难不成你苏牧还想将这些粗粮压着,等待供需,卖出精粮的价钱来? 若真能囤积到那个时候,也算是能忍耐,可这就等同于发死人财,到时候钱是赚到了,可名声就要遗臭万年了。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看穿了苏牧的把戏,就像所有人都觉得这场雪会很快就停了,朝廷的赈济会很快发下来,城外的难民潮也会像往年一样,很快就散去。 可没有人会去想,这个冬天的难民已经跟往年的难民不一样,也没想到这个冬天的朝廷已经跟往年不一样,就像他们不会去想苏牧的囤粮根本就不是用来赈灾的一样。 苏牧并没有理会这些风言风语,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闲工夫。 陆家小院之中,苏牧、陆擒虎父女、乔道清和苏瑜,几个人围炉而坐,从七寸馆回来的徐宁也有自己的座位。 这样的人员搭配实在有些吊诡,让人看不透,而更让人看不透的是,苏牧的身边,是代表着郑则慎前来的杭州总捕余海。 苏牧用钳拨了一下木炭,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照在他的脸上,这段时间四处游走,看似悠闲,实则他却做了深入的调查,笃定了心中的猜测。。 想到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说道。 “黑云压城城欲摧啊…” 第六十八章 有县令逃亡,有书生留下 江浙有江流名钱塘,每年的八月中旬,潮头直起势若千军万马,似有巨龙于江流之中发怒暴走,两岸观潮者无数,引为江浙胜景。 前人曾有诗云,怒声汹汹势悠悠,罗刹江边地欲浮。 漫道往来存大信,也知反覆向平流。 任抛巨浸疑无底,猛过西陵只有头。 至竟朝昏谁主掌,好骑赪鲤问阳侯。 钱塘潮得以天成,皆赖于江浙入海口的特殊地形,所以为钟灵毓秀而人杰地灵,江浙一带素来也是英才辈出。 钱塘江上游名唤新安江,水色清澈透明,到了淳安河段又名青溪,乃属睦州,宋知晋就缺的青溪县便落在此处了。 宋家到底是有根基的杭州大户,舍得银子四处打点走动,宋知晋已同进士的身份补缺青溪县县丞,也算是让人艳羡的仕途开端。 青溪县水路畅通,渔农桑麻齐头并进,乃是典型的江南富县,然而这些年来官家征收花石纲,又为北伐而加重赋税徭役,加上连年水患泛滥成灾,以致于各地盗贼蜂起,民不聊生。 宋知晋到了青溪县之后,起初确有几分文人的风骨,想要重整民政,还福于民,然而与诸多就缺的进士一般,现实与想象的差距很快就显露出来。 任你胸中有多大的报复,巧妇却也难为无米之炊,官员的阻挠,资源跟不上,乡绅富户极度不配合,慢慢也就将宋知晋心中那一点点可怜的理想给磨掉了。 他宋家本就是在商言利的人家,为了这个官缺也投入了不少钱财,三年在厩官,不如一年清知县,宋知晋很快就加入到了贪官苛吏的行伍之中,这才短短两三个月,已经赚得盘盈钵满,脑满肠肥。 然而好景不长,宋知晋终究还是走到了人生的转折点。 十月末,有摩尼教逆贼方腊,揭竿而起,广发檄文,纠集盗匪民贼攻击寿昌县城,守军死伤惨重,尹令剿匪不力,竟然拖家带口,夹裹细软,在县尉和数十厢军的护卫之下,丢下了青溪县,弃官而逃了! 方腊带领反贼呼啸山林,一路纠集同伙,人马也是越发的壮大,上头已经发下紧急命令,由宋知晋代领县令之责,招募民壮,清剿平叛。 这一命令却让宋知晋叫苦不迭,因为他早已收拾好细软,准备跑回杭州去呢! 与前任县令不同,眼下收到了命令之后,宋知晋再逃跑的话,那才叫做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宋家在杭州是根深蒂固的土著大户,若朝廷秋后算账,他宋知晋一人的怯懦,就要害得整个家族遭殃了! 想起这些来,宋知晋也是头疼不已,书桌上摆着一纸檄文,寒风吹动,纸张轻轻飘起,隐约看得到上面的苍劲肃杀的文字。 “今赋役繁重,官吏侵渔,农桑不足以供应。吾侪所赖为命者漆楮竹木耳,又悉科取,无锱铢遗。” “且声色、狗马、土木、祷祠、甲兵、花石靡费之外,岁赂西、北二虏银绢以百万计,皆吾东南赤子膏血也!” “独吾民终岁勤动,妻子冻馁,求一日饱食不可得,诸君以为何如?” 不得不说,方腊的檄文充满了煽动性,如果他宋知晋是青溪本土的苦哈哈,说不定也会热血沸腾地加入到反贼的行列之中了。 眼下寿昌城还有反抗的余力,城中富户同样是反贼的目标和对象,在这些富户乡绅的支持之下,很快就拉拢了一支大概千余人镇守军,虽然甲仗不全,战力有限,但依仗寿昌城的防御工事,或许还能够支撑下去。 但想要将方腊的叛军彻底镇压清剿,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除非他们能够请动两浙路的常驻军焱威军来援助,否则单凭寿昌城的民团,根本就支撑不了太久。 宋知晋眉头紧锁,死死盯着书桌上的檄文和各地发上来的急报,手掌紧紧地按在了桌面上,心里不由怒骂:“上天待我宋知晋何其薄也!” 正当此时,县衙的皂隶进来通报,说是新任县尉过来拜会,宋知晋连忙收敛了表情,整理了一番,而后挥手道:“快请!” 来者将近五十的年岁,身材不高,体态微胖,留着长须,眼下即将进入寒冬,可他的脸上却带着汗珠子,显是一路快步过来,身子有些吃不消。 宋知晋见得这位新任县尉,心里登时发冷,失望到了极点。 此人名唤翁开,表字信厚,大抵族中排行十六,人称翁十六,又叫十六公,乃大焱政和五年乙未科进士,早年仕途多舛,也便冷淡了当官的心情,回到家乡,当起了闲散的富家翁,专心做起了学问来。 前任县尉与县令出逃之后,他作为青溪德高望重的老牌进士,深知覆巢之下无完卵,便接受了上方的命令,接任了青溪县尉的官职。 可以说,这十六公跟宋知晋是同病相怜,都是被临时抓来顶包的,看到十六公走路都吃力的样子,也难怪宋知晋会失望透顶。 十六公呼吸不稳,但气度却沉稳,一看宋知晋的眉目和举止,便对宋知晋的为人暗暗下了个判断。 如今反贼兵临城下,他又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宋知晋也不敢托大,连忙以后辈身份行了礼,分宾主落座之后,十六公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 “明尊想来对眼下形势也有了解,老朽也就不多说了,若要解得寿昌城危机,眼下只有一条路子可走。” “求援于焱威军。” “正是如此。”宋知晋一口道出关键所在,十六公也松了一口气,起码这个新任县令还知晓一些事情,没有一心想要逃跑,于是便将剩下的对应措施都说道了出来。 “寿昌城人心惶惶,你我二人需留一人坐镇县城,另一人引亲信护卫到焱威军去求援,老头子我身体吃不消了,这求援之事,也就拜托县尊,虽然老朽年老体衰,但坚守寿昌十天半个月还是不成问题的。” 宋知晋微微一愕,再看十六公,俨然觉得这个肥胖的老头子,浑身散发出一股让人折服的气度来,不由轻笑了一声,打趣道。 “十六公就不怕我趁机开溜了去?” 翁十六看着宋知晋,开始有些喜欢这小子了,当即报以微笑道:“老夫也想逃啊,可惜吾辈的根就在此处,与其出去做那四处颠沛的丧家之犬,还不如死在这里呢。” 宋知晋不由动容,离席拜称:“敢不从命!” 送走了翁十六之后,宋知晋便匆匆回到了府邸,使唤亲信取了行囊,就要离开,赵鸾儿和李曼妙却死死将他拉住。 “官人这是要弃妾身而去了吗…”赵鸾儿其实早就想逃,她乃是杭州大户赵家的千金,金贵无比,至于青溪这些贱民的生死,又与她何干? 李曼妙也生怕宋知晋会丢下她们,独自逃生,如今俨然与赵鸾儿结成了联盟,任由宋知晋如何解释,就是不放宋知晋离开。 宋知晋轻叹一声,坐到了床上,将两女左右拥入怀中,沉默了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莫名其妙地问道。 “如果苏牧那厮在此,他会怎么做?” 赵鸾儿和李曼妙登时愕然,但赵鸾儿很快就咬住下唇,忿恨地骂道:“似他那无胆又狡猾的狗贼,肯定要第一个溜跑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个如血的傍晚,苏牧背着昏迷的陆青花,满是鲜血的手抚过她的脸,而后停留在她的胸脯上。 “呵…”宋知晋苦笑一声,而后又问道:“真的是这样吗?” 房中光线不是很好,他深埋着头,也不看左拥右抱的两个女子,但无论是赵鸾儿还是李曼妙,都感受到一股异常的气氛在慢慢散发出来。 这是她们认识宋知晋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觉得,宋知晋真的变成了真真的男人了! “两位娘子,说老实话,为夫也是怕啊,人生在世能几时,似我等风华正茂,正该意气风发享受安乐,谁愿意留在此处等死?” “可我不能走啊…若我带着两位娘子灰溜溜逃回杭州,纵使家族躲过了朝廷的责罚,我宋知晋今后又如何还有脸出门?这辈子还有何机会再赢过苏牧?” “这世间之事莫不是福祸相依,最近我也常常自觉老太待我何其之薄,然而现在我突然便想通了,人贵在自知,我宋知晋浑浑噩噩这几年,虽行了冠礼,也自诩风流,可在别人的眼中,从来就不算个堂堂正正的汉子。” “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如此,我确实败给苏牧太多次,但我也赢过他两次,一次便是与你成亲,另一次,则是将曼妙你带在了身边。” 宋知晋说到这一句,二女早已泣不成声,任是听得再多的甜言蜜语,当你听到这里,又岂能不感动? “但是我知道,你们是我的女人,而不是我跟他对抗的赌注,除了将你们赢了过来,我希望自己能够真真正正赢他一回!” 三个人断断续续说着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如此坦诚的话语,赵鸾儿和李曼妙也知道城外盗匪反贼遍地都是,出去搬救兵也是凶险之极,一番温存之下,便与宋知晋翻云覆雨,希望能够为宋家留下一些血脉火种。 也不知是下定了决心还是心结打开了,宋知晋居然重振了男人雄风,梅开二度花开两支,这才洒然离去。 宋知晋带着七八名护兵离开寿昌城之后,翁十六正在房中思考守城的方案。 一名护卫从外面走进来,轻声报告道:“宋知晋已经离城请援,并未携带女眷和财物…” 翁十六轻轻叩击着桌面,过得许久才停下来,看着某个方向,自言自语道。 “好。” 第六十九章 有书生折节,有儒公就义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的早,翁开翁十六穿上了甲装,提着一杆长枪,红缨飘飞,却又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胯下瘦马有些吃不消他的体重。 寿昌城门前,八百青壮和各家富户组织起来的护院武士等,披挂着各色各样的衣甲,有一些甚至将镰刀捆绑在扁担上,便加入了步卒的行列。 县令宋知晋离城请援,城中人心惶惶,皆以为宋知晋又像前任县令一般逃命去了。 在所有人都打算坚壁清野,固守城池之时,翁十六公却抛出了一个让人惊愕震撼不已的决定。 他要主动出击,剿杀反贼! 十六公在寿昌城,在青溪有着绝对的威望,虽然只有五十不到的年岁,但常年安居,已经让他的身体不再适合策马冲锋。 可年轻之时,他也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虽然武艺不行,但熟读兵书,可谓文韬武略,在人心不可用之时,他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激发这些民壮的血性! 这支古古怪怪的队伍就这么七歪八扭出城打仗去了,十六公甚至没有像样的誓师和祭旗。 没有人会觉得这样的一支队伍会赢,然而到了十月末,突然传来一个消息,十六公率军将方腊反贼打得躲入梓桐山了,眼下正凯旋而归! 这实在是个振奋人心的捷报,得益于这场胜仗,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了十六公的队伍当中。 然而十六公却很清楚,这一战的伤亡有多么的惨重,他只能依靠这样的舆论宣传,才能招募更多的士兵,否则又如何守住自己的家园? 他积极安抚百姓,招募集结诸多乡民,训练士卒备战,并遍发公榜,对乱贼晓以利害、谕以大义,诚恳相劝,想要招降收纳方腊的叛军,甚至动员城中居民,家族之中但有人从方腊而叛乱的,都劝诫从善,除了不追究罪责之外,还赐予良田来安抚。 可这些措施的意义并不大,因为这些叛贼早已对朝廷失望,早已对现如今的体制失望,他们需要的,仅仅只是破旧立新,置之死地而后生罢了。 十一月初,方腊率领叛军围攻寿春城,十六公只能苦苦支撑,直到此时,青溪的百姓才清楚地看到,方腊的叛军已经壮大到了何种地步! 激战数日,城内城外都死伤惨重,可谓血流成河,方腊的叛军最终选择了暂时退兵。 可翁十六公很清楚,若宋知晋再不带着援军回来,寿昌城可就完蛋了! 这些个叛军就是因为仇恨富户和官府才揭竿举旗,若攻下寿昌城,三日不挂刀,城中富户和百姓又岂能保住性命身家! 初六日,小雪渐歇,方腊叛军终于发动了总攻,十六公亲身士卒,登上城头督战,他的皮甲插着三四支箭簇,鲜血渗透出来,让人心畏,然而他却面不改色,命令民壮和军士疯狂往城下射箭,滚油热汤金汁灰瓶不断往下倾泻,却仍旧无法阻挡方腊军破城的势头! 十六公手持一柄卷刃的直刀,正倚靠在城垛后面吁吁喘着粗气,整个胸膛仿佛都在燃烧,可看到一名叛军通过钩索攀爬上来,他还是咬了咬牙,飞扑过去,一刀砍下了那叛军的手掌! “啊!” 叛军尖叫一声,从城头摔落,被地面上一根突起的长矛穿肚而过,死得不能再死了。 竹木所造的云梯虽然简易,但寿昌城的城墙并不算太高大,这样的云梯也是够用了,眼看着叛军不断涌上城头,十六公也是心头绝望,只能拼着最后一口气,死死抵挡着。 值此关键之时,叛军的后方陡然扬起滚滚尘头,大地的脉搏被轰隆撼动,一只足足有四五千的军马从后方杀了过来! “是焱威军!县令大人果然没有抛弃俺们!” “弟兄们!援军到了!杀啊!把这些反贼都杀下去啊!” “杀!” 十六公看着远方焱威军那如林的旗帜,顿时生出了无尽的力气一般,带领城头守军,终于将方腊叛军杀退了下去! 方腊叛军似乎也意识到了危机,圣公方腊一身火红大氅格外惹眼,身边护法一个早已将白色的法袍染成了血红之色,披甲的大将王寅、厉天闰、以及刚刚从杭州逃回来,伤愈不久的石宝,一个个双眼血红,麾下叛军或红巾缠头,或是黄巾,衣甲不全,武器也稀奇古怪,然而面对五千焱威军的到来,竟然没有丝毫的怯意! 他们的前面是寿昌坚城,十六公翁开以两三千杂牌军加上城中百姓和辅兵民壮,能够将城池坚守到如今,已然展现出他们必死的决心。 而青溪县令宋知晋带回来的五千焱威军虽然军心有些涣散,但大敌当前,也是无人敢放松半分。 焱威军兵马都监蔡遵和颜坦倒拖着马槊,鲜甲怒马,盔缨飘飘,着实有着当世名将的风采! 腹背受敌,麾下军士纵使一腔血勇,可若想冲突而出,必定需要付出巨大的伤亡。 可眼下的局势便是这般,方腊叛军竟然被包了饺子,这便是破釜沉舟的一战了! 王寅也不打话,他紧了紧手中的钢枪,也不需方腊发话,一磕马刺,胯下枣红色高头大马如一团红云一般破阵而出! 这一人一马一枪便朝着五千焱威军冲杀了过去!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方腊高举手中长刀,振臂高呼,麾下叛军爆发出海啸狂潮一般的呐喊:“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兵马都监蔡遵见得王寅单骑而来,勃然大怒,一勒骏马,平端马槊,同样风驰电掣而出! “杀!” 方腊带领石宝等诸多高手,在王寅冲出去之后,竟然也主动发起了冲锋! 这五千焱威军乃是江浙两路位于青溪的常驻军,平日里与盗痞无异,只知鱼肉欺压百姓良民,见得方腊军人人视死如归,心下早已怯了半分。 眼看着等情势,另一位兵马都监颜坦破阵而出,挥舞手中马槊就冲了出去! “杀!!!” 颜坦策马冲出之后,半数的焱威军终于鼓起了勇气,随着颜坦冲杀了出去。 可他们很快就发现,剩下那一半焱威军全无动静! 战场之上最怕便是袍泽不同心戮力,只要有人退缩,军心士气必定大受打击,更何况此时拥有过半数的焱威军无动于衷,而方腊军却是悍不畏死的冲杀过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冲啊!杀啊!”宋知晋见得颜坦麾下的焱威军毫无动静,又见得方腊军气势滔天,当下也是心急如焚。 然而很快他便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蔡遵还未与王寅对上,就已经被从后方追赶而来的颜坦一槊刺落马下! “本将乃明使座下厚土旗旗主,本教信众何在!” 颜坦振臂高呼,身后岿然不动的二千多焱威军终于爆发出震天价的怒吼:“是法平等!无有高下!” “他...他竟然是方腊的人!摩尼教的旗主!原来他早已被策反了!”宋知晋心头掀起惊涛骇浪,然而王寅已经与颜坦擦肩而过,如一道红色的闪电一般割开焱威军的阵型! 颜坦麾下的焱威军轰隆隆开拨,形势顿时扭转过来,变成了方腊军和颜坦军,将蔡遵麾下的二千多焱威军首尾包夹了起来! 这些个焱威军早就失魂落魄,没有了蔡遵便等同于群龙无首,加上颜坦临阵反叛,他们这一群吊儿郎当的大头兵哪里还能有什么战斗力! “轰!” 这二千多焱威军发自本能作了鸟兽散,哪里还顾得什么阵型,其中一些已经被吓得丢盔弃甲,缴械乞降! “大势去矣!”宋知晋面无血色,趁着无人注意的空当,只能策马往北面而逃,临走之时遥望了寿昌城一眼,那里有着他的女人啊! 想起赵鸾儿,想起李曼妙,想起临别前对她们的承诺,宋知晋死咬压根,鲜血从嘴角溢了出来。 “也罢也罢!”长叹一声,宋知晋勒住了骏马,任由从后面赶来的军士,将自己俘虏了过去。 城头上的十六公翁开和诸多守军一时间也是看得惊呆了,这局势逆转若风雷石火,他们前一刻还为援军的到来而欢呼雀跃,下一刻已经再度陷入了死亡的绝望当中! “怎...怎么会这样...这么会这样!”十六公死死捏着手中长刀,鲜血一滴滴落在斑驳破败的城墙之上。 城外的战斗很快便结束,方腊军与颜坦军合围之下,蔡遵那两千多焱威军根本就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被冲杀了一阵,丢下上百条尸体之后,便纷纷弃械投降。 方腊军将这些焱威军俘获之后,便卸下他们的甲衣,缴获他们的兵刃,装备在了方腊的叛军们身上! 颜坦高昂着头,策马而来,滚鞍落马便给圣公方腊行礼,而方腊也是慌忙落马,拍着颜坦的肩头赞道:“本教第一大捷,皆赖颜坦兄弟之功,切勿多礼,折煞了愚兄!” 颜坦本就是摩尼教安插在朝廷之中的棋子,为了这一刻忍辱负重了这么久,虽有大功,却哪里敢怠慢如今的教主,圣公方腊! 两人说话间,王寅已经用钢枪挑着蔡遵的头颅,缓缓策马而来,身后的步卒押解着灰头土脸的宋知晋,走到了方腊的面前。 王寅钢枪一抖,将蔡遵的头颅远远甩向了寿昌城门,而后用钢枪指着宋知晋,朗声道。 “此乃青溪县的狗县令,今日我圣教就要用这狗贼的头颅来祭旗,拿下寿昌,扫荡天下!” “嚯!嚯!嚯!嚯!” 王寅一声高呼,诸多方腊军将士疯狂呐喊应和,宋知晋面如土色,然而自从决定留下来的那一刻,他便没有了畏死之心,当即高昂起头颅道。 “方腊逆贼!你口口声声说要为民夺利,如今又要破门屠城,尔等叛逆,不过以此蛊惑人心,蒙骗良善为尔等卖命,如此口是心非,必遭天谴!” “好胆狗官,某先割了你的舌头!”身高八尺的大将厉天闰快步而来,将宋知晋如同阿猫阿狗一般揪了起来。 第七十章 鲜衣怒马少年郎 战场上尸横遍地,血肉横流,宋知晋做好了必死的觉悟,反而丢开了心中的包袱,整个人都清醒镇静了许多。 眼看着方腊麾下大将厉天闰要割掉他的舌头,他却浑然不惧,高昂着头颅,这一刻,读书人的风骨气节尽显无遗! 厉天闰正要动手,方腊却摆手阻拦道:“慢着!我方腊并非是非不分之辈,要死也要让他死的心服口服!” 方腊缓缓走到宋知晋面前,直视着这脸色苍白双眼血红的书生,沉声道:“你可知这寿昌城中的守军杀害了我们多少弟兄,我们的弟兄之所以起事,还不是因为这城中鱼肉百姓,将吾等视为牲口禽兽的狗官和富户!准许他们鱼肉欺压吾等,偏不准吾等杀他全家!” 方腊此言一出,反叛军群情激奋,恨不得马上踏平寿昌! 然而宋知晋却只是冷哼一声,针锋相对地反驳道:“此乃尔等杀人的借口则已,寿昌城的县令和县尉等官员早已携家眷逃离城池,诸多富户也都逃命去了,如今城中的守军,不过是一些没钱逃命的平头百姓,与你们一般都是受压榨之人,尔等杀这些百姓,莫不等同于杀你们的弟兄手足乎!” 宋知晋此言一出,方腊脸色顿时一红,因为宋知晋所言确是实情,只是这青溪县乃是他方腊举事的第一站,又岂能止步于此! 如果任由宋知晋这该死的读书人继续开口,军中弟兄必定会受其蛊惑,可如果杀了他,便等同于认可了他的话,被他抓住了痛脚而恼羞成怒! 方腊还在举棋不定,麾下士卒开始悄悄议论之时,有一人从军阵之中缓缓而来。 此人三十许年岁,不似冲锋陷阵的武将,倒像温文儒雅的书生,道骨仙风,座下白马神骏非常,赫然便是方腊军的头号智囊,人称云龙九现的三大王方七佛! 眼看足智多谋的自家三弟出马,方腊也是安心了不少,若没有方七佛,他方腊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夺下摩尼教的掌控权。 只见得方七佛走到宋知晋的面前来,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直视了宋知晋一眼,而后赞叹道。 “好一条浩然凛凛的读书人!” 见得方七佛出面,厉天闰也是狠狠将宋知晋给丢开来,而后便见得方七佛扶起宋知晋,微微笑着道。 “我辈读书人正该心系民生,为民卫道,既然你如此大义凛然,方某可以放你回去,只要你能够劝开城门,让守军弃械投降,我方某可向圣公大哥求个情,保证绝不滥杀一个无辜之人!” 方腊微微动容,听了三弟方七佛的话,才想到其中关节,虽然眼下收了颜坦的人马,绝对能够荡平寿昌城,可狗急了也会跳墙,城中那老匹夫跟老牛一般倔,到时免不了出现伤亡。 如果能够兵不血刃,不战而屈敌之兵,夺下寿昌城,那自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宋知晋乃青溪县令,又冒险请来援军,想必在城中还是有些号召力,劝降的可能性也很大,如此一来既堵了宋知晋的狗嘴,又打消了麾下军士对自己的质疑和动摇,坚定了军心。 不用死命攻城,也能够减少弟兄们的伤亡,真真是一举多得的妙计! 宋知晋从勒住马头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已经做出了选择,眼下自然不会拒绝,当即朝方七佛深深拱手作揖道:“宋知晋代寿昌百姓,谢过将军仁慈之恩!” 方七佛微微一笑,将宋知晋虚扶起来,拍了拍宋知晋的肩膀道:“知晋兄弟悲天悯人,为民诉苦,与吾辈志同道合,若能劝开城门,便是救人无数的功德一场,我方七佛必与宋贤弟平辈论交,共话诗酒!” 方七佛朗声大笑,而后将自己的白马牵过来,将马缰递到宋知晋手中,拱手道:“为兄便在此恭候,祝宋兄马到成功!” 宋知晋拱手回礼,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上马,朝寿昌城门疾驰而来。 寒风呼啸,宋知晋的身影摇曳模糊,似乎从人间,慢慢走入了无尽的灰暗之中。 到得十一月初九,青溪县的消息逐渐传开来。 青溪有贱民名唤方腊者,聚众造反作乱,官府屡次捉拿,而方腊叛军却不受其困,虎啸山林,越发肆虐,尹令、县尉及诸多幕僚一时间弃官丢城而逃。 时有政和五年乙未科进士翁开翁信厚临危受命,摄青溪县尉之职以讨伐乱贼,又有县丞宋知晋权领县令之职,往焱威军搬请救兵。 翁开公遍发公榜,晓谕乱贼,诚恳相劝,又奋勇当先,招募民壮死守寿昌城池。 奈何乱贼勾连焱威军兵马都监颜坦,临阵斩杀蔡遵而反戈相向,翁开公殊死而坚守,奈何叛军势众而战至最后一刻,城破被俘。 面对乱匪的威逼利诱,翁开公正义凛然,谴责贼匪:“汝等叛贼,妖言惑众,未乱天下,终将灭亡,吾受命摄县尉令,恨不能将汝等碎尸万段,又岂可与尔等同流合污!” 翁开公厉声痛骂,乱贼遂将翁开公杀害,终年仅有四十八岁,寿昌城百姓因此而得生,有城中绅士名郑范者,敬仰翁开公,将其遗体收纳接回,归葬柘岭,并写传纪详载其功绩。 直到两年之后,官家才获悉翁开的英勇事迹,悯惜其忠良爱国,赐谥号“忠献公”,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到了十一月中旬,又有消息传来,遭遇叛军俘获的青溪县令宋知晋,在敌营之中忍辱负重,在窃听到乱贼叛军即将对睦州发动攻击的情报之后。 利用智谋迷惑乱贼,在刷马的过程当中夺了马匹,带着两位妻妾逃出了寿昌,日夜兼程赶到睦州报信,睦州方面积极应对,才未让方腊叛军奸计得逞。 宋知晋于叛军之中忍辱求存,为保全两位妻妾清白,更是被拷打得体无完肤,伤势过重,无法再为国效力,不日将返回杭州疗养伤势,待得伤愈复出,再铨叙新职。 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江南各路,此时的朝堂之上才有人旧事重提,一折由杭州通判递交上来的旧奏表,顿时又成为了朝堂上争议的焦点。 由此又引发了新一轮的朝堂争议,眼下的争议主题,也从积极筹备北伐,变成了是否派兵南下平叛,又该派谁平叛! 朝堂上的神仙打架,杭州的凡人们自然无法体会,因为这两日他们都沉浸在迎接英雄凯旋的喜悦当中! 与第一才子苏牧争风吃醋,最终灰头土脸到青溪补缺的宋知晋,回来了! 在苏牧囤积米粮和过冬物资,而不愿乐善好施,帮助城外难民,遭遇杭州文人和百姓口诛笔伐之时。 宋知晋面对数千叛军,代理县令之职,单枪匹马搬来救兵,忍辱负重奇计百出,最终带着妻妾成功脱离贼窝,更是将重要军情传递出来,救下睦州,立下泼天的大功,以文人的孱弱身躯,闯下了孤胆英雄的天大名声! 宋赵两家已经筹备了数日之久,在十二月初一这一天,大半个杭州的百姓齐聚杭州城门,迎接他们的大英雄宋知晋回家! 时隔数月,宋知晋便从一个灰溜溜的丧家犬,变成了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此时的他如同高中状元郎一般披挂红花,鲜衣怒马,赵鸾儿和李曼妙坐在随后的马车之中,缓缓朝杭州城内行进,沿途是欢呼的人山人海,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赢了! 他很庆幸自己当初没有选择逃跑,而是选择留在了寿昌,也很庆幸自己没有丢下赵鸾儿和李曼妙,更没有后悔跟方七佛做了交易。 当然了,这交易之中有些什么猫腻,接下来还有什么任务需要去完成,这些也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享受着这比杭州第一才子还要崇高的赞誉和礼仪,享受着自己人生当中最美好的一刻,宋知晋暗自紧握双拳,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东西啊! 得到这一切,他最想感谢的并不是赵鸾儿,也不是李曼妙,不是翁开,更不是与他做了交易,并暗中许下承诺的方七佛,他最想感谢的人,是苏牧! 若没有苏牧一次次对他的打击,若没有他一定要将苏牧踩在脚下的执念,他又如何能够一步步走到现在? 也正是因为苏牧,他才远走南方,看到了这个皇朝即将倾塌的半边天,看到了一个乱世的即将到来,看到了自己崛起的机会! 他才明白最适合自己的战场并不是风花雪月诗酒歌舞的文人娱乐圈,而是充满了杀戮和智谋以及选择的战场! 他似乎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定位,他享受这一切,也想着享受更多的欢呼! 为了享受这一切,他与恶魔做了交易,但他一点都不后悔,并且还会继续将这条黑暗之路走下去! 而对于他的大恩人苏牧,宋知晋自诩从来都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一定会好好报答苏牧! 而报答苏牧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堂堂正正将他击败,将他死死踩在脚下,狠狠践踏他的尊严,让他永世不得翻生! 这是方腊叛军的起点,也是他宋知晋的起点! 第七十一章 城外难民成海潮 今年的杭州格外的冷,大雪似天上织娘丢下来的银线,已经将天地变成一片白皑皑的银装素裹。 由于城外的难民聚集越来越多,城门已经开始提前关闭,起初还哭天喊地拍打着城门寻求生机的难民,一个个缩在城根下,已经被饥寒折磨得不成人形,连求救的力气都没有。 朝廷的赈济粮虽然下来了,但也是杯水车薪,更何况被层层克扣之后,根本就没办法满足难民的救命需要,这些个难民平日里连稀粥都没能喝上一口。 很难想象城内纸醉金迷醉生梦死,而城外则饿殍遍地,几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杭州是充满了人文气息的城市,富户们也乐意做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善事,可眼下城门已经关闭,他们也只能让家仆和护院每天从城头用吊篮丢些硬窝窝等食物下去。 可这些食物丢下去,并非就是好事,因为将食物投下去之后,便会造成难民们的哄抢,而在哄抢的过程当中,饿疯了的人们会不择手段获取救命的食物,每次因哄抢而死的人,比饿死的还要多! 鉴于这样的好心做坏事,富户们也不忍再看到,于是便放弃了从墙头投食物下去,转而联名向杭州府请命,希望官府能够定期或者不定期开放城门,以便他们可以出去救济灾民。 杭州府也是有苦难言,如今南方的形势已经势同水深火热,方腊叛军攻占了青溪县之后,一路披靡,先攻克了睦州,占领了分水、遂安、桐庐等县,而后又向西攻下了歙州,眼下又往东攻打富阳和新城,一旦拿下这两处地方,方腊的叛军下一个目标,可就是杭州了! 非但如此,处州的霍成富、陈箍桶等人也率领麾下乱贼加入了方腊军的行伍,衢州等地的摩尼教分舵也纷纷起兵响应,方腊叛军一下子便纠集了数万的人马! 朝廷关于派谁南下平叛据说已经拿定了主意,然而以大焱朝的效率,这些个平叛军能够及时赶到杭州来驻扎,还是两说之事。 方腊乱贼以摩尼教的名义起事,拥有极为庞大的民间基础,说不定早在入冬之时,便已经有大量的叛贼分子混在难民潮之中,潜伏进入到了杭州城之中!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杭州府不得不关闭城门,切断城内外的联系,而后派出精锐干探,清理城中的叛乱分子。 可惜这些人都是发自于民间,隐蔽性极强,想要将他们挖出来并非易事,若在这样的情况下放开城门,必定会功亏一篑,引得更多潜伏分子进入杭州城内。 可如果不开城门,杭州城外那数万难民,可就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直到此时,杭州府的乡绅富豪和官员权贵们才突然觉醒,才觉得这个冬天真的跟以往不一样,可他们又能做些什么? 他们倒是想做些什么,毕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会让他们心生罪恶,可苦于无人牵头,谁也不知道官府的态度如何,万一触怒了这一帮官员,冬天过后又该如何再混下去? 他们的目光是要比寻常百姓长远一些,可也长远不到哪里去,因为他们就从未想过,这个冬天,或许有可能就过不去了! 乱世枭雄起,自然还是有个把出头鸟的,比如刚刚从青溪载誉而归的宋家少爷宋知晋! 这段时间的宋赵两家可谓风头无两,先是宋知晋成为了杭州年轻一辈人人仰望的抗匪大英雄,而后朝廷人员更迭,罢黜了原先的知州大人。 如今杭州的知州名唤赵霆,初来乍到,为了收拢人心,便与赵文裴所在的赵家认了本家,赵家顺势认祖归宗,跟知州赵霆亲热至极。 得益于此,赵霆很快便站稳了脚跟,而赵家也是身份暴涨,俨然已经取代了“皇商”王家,成为杭州城的第一大户。 而让人艳羡不已的是,前段时间朝廷又派遣了廉访使赵约到杭州来巡视,这赵约又是赵霆的本家兄弟,到了杭州之后说得不好听就是坑瀣一气,如今的杭州城,谁还能与赵宋两家比肩? 有鉴于此,杭州富户们也开始抱团起来,主动向赵宋两家靠拢,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方腊叛军一旦打过来,首先要收拾的,必定是他们这些富户! 这宋知晋果然是从贼窝里走了一遭回来的,整个人的气度和心性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一如游学前后的苏牧一般。 在富户们的主动示好之下,宋知晋果真大刀阔斧进行了势力的整合,在赵霆和赵约的支持下,开始严格的筛选,竟然从难民之中挑选青壮,整编成了一支千人的民团! 这样既能够缓解难民的问题,也为杭州城的安保问题开拓了一条解决的道路,连知州赵霆,都对宋知晋这一策略心生佩服。 不得不说,宋知晋这一手确实玩得很漂亮,以致于他在杭州年轻一辈之中,声望无人能及! 年轻人本就血气方刚,早在隋唐之时便有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的说法,这无论是哪朝哪代都差不多的,比如苏牧所在的后世,便有许多年轻人整日叫喊着,恨不得爆发一场复仇大战之类的。 在宋知晋的号召之下,这支民团很快就壮大起来,他们开始有组织地出城去,维持城外难民潮的治安,继续挑选可用之人,顺便保护富户们,协助官府开战赈灾的工作。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深得人心的事情,也使得宋知晋声名鹊起,俨然成为了杭州城这个冬天的俊彦翘楚,许多贵家子弟恨不得跟他一般,到南方去游历一番,赚些名声,回来做一番大事呢。 不过这些贵家公子们很快就收到了一个消息,让他们极度愤慨又极度雀跃的消息! 鉴于寒冬漫长,难民围城也不知多久才能散去,更不知道方腊叛军是否会攻打到杭州来,富户们虽然广积屯粮,但也不太乐意将精粮细米拿出去赈济灾民了。 于是他们很快便想到了一个冤大头,那就是自从宋知晋回来之后,便渐渐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的第一才子苏牧! 他屯着极为可观的粗粮和物资,只要能够放他一点血,富户们就不需要再心疼地去拿精米细粮赈济灾民了! 宋知晋装模作样地推脱了好几次,说什么也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挟机报复苏牧。 最后还是杭州士子和乡绅们联袂出动,劝说宋知晋,后者才为了大局,勉为其难地去与苏牧协商,恳请他放粮赈灾。 可苏牧却仍旧我行我素,居然将大英雄宋知晋拒之门外,根本就没有把宋知晋放在眼中! 杭州的文人和权贵子弟们彻底愤怒了! 苏牧好歹也是富人阶级,叛军打将进来,他也讨不了好,而且谁都清楚,方腊这样的逆贼之所以会叛乱,还不是因为富人阶级压榨鱼肉百姓?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偏就你苏牧不愿出力? 起初难民潮不是很严重的时候,大家都出工出力去赈灾,也就只有苏牧财奴一般守着那几石粗粮,半分出息也没有,如今大家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让你苏牧拿出这些半个钱不值的粗粮,你居然还是不肯,你苏牧就不能有出息一些? 再者,宋知晋一跃而起,成为杭州青年领袖,人家还不愿意被说成挟机报复,犹豫再三才前去拜会,希望跟你苏牧协商救灾的事宜,可你苏牧却连见都不见,难不成你个名不副实的第一才子,还比人家从贼窝之中走出来的大英雄更加的矜贵? 眼看着杭州城外每天都有大量的灾民被饿死冻死,你苏牧却铁石心肠到了这等地步,长的还是人肠子吗? 这样的消息传开之后,非但这些设身处地的贵家子弟,连寻常百姓都对苏牧的人品产生了质疑。 于是有人便翻出旧账来,四处宣扬苏牧便是这等为富不仁的奸商,中秋佳节已经赚得盘盈钵满,危难时刻却不愿拿出一点点粗粮来做功德,简直是吝啬无良到了极点,疏远文人而嗜钱如命,大家早就该看穿他的虚假面目云云! 这便是让这些权贵子弟和杭州年轻人愤慨的原因,而这也是让他们激动雀跃的原因! 因为他们无法到达南方去历险,去建立名声,却可以在杭州建立属于自己的名声,他们无法像宋知晋那样成为整个南方地区的英雄,却可以成为杭州人的英雄! 苏牧不肯开仓放粮,赈济灾民,那他们就必须做些什么!只是他们并没有想到,他们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完全是因为有心之人在背后操控舆论的导向。 他们更没有想到,他们这样的想法,跟南方那些叛军已经没有太多的差别! 于是,在某个冬夜,这些个权贵子弟和杭州的年轻人,甚至有很多文人都带着健壮仆从或者护院武士,加入了这个行列当中,苏牧不肯,他们就要让苏牧这个守财奴,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整个夏天辛辛苦苦囤积下来的粮食,一点点化为灰烬! 既然城外的灾民得不到,那么就烧光了罢! 风雪夜归人,在城内忙碌了一整天的苏牧终于回到了温馨的小院,在彩儿丫头的服侍下,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正打算统计整理一下这些天搜集来的一些情报,徐宁却突然闯了进来! “公子,收到消息,他们要烧俺们的粮仓和货场!” 苏牧提笔的手微微一颤,迟疑了一下,而后在一张名单上,画了一个红叉。 “愚蠢啊…”苏牧如是想道,却没有再做停留,与徐宁一道出了门,他的身后,一道鬼魅一般的身影紧跟着融入黑夜之中。 雪夜之中,有人热血沸腾,明火执仗要烧粮,黑衣的老道却早已磨快了双刀。 “嘿…” 第七十二章 城内朱门赈灾劳 夜色如墨,被积雪铺满的大地,彷如浸入墨池的一块白色板子,举火之人的队伍,如同一条条发光的蛇,从杭州城的各个方向,向苏家粮仓的方向汇聚。 杭州不似汴京这样的京畿重地,宵禁对于夜生活丰富的杭州人而言,完全便是名存实亡。 徐宁提着一杆无头枪,行走于风雪之中,哪里还见得半分当初那个苏府小厮的模样。 进入七寸馆之后,他便拼了死力来修炼,他的天赋不一定是最好的,但他绝对是最卖力的那一个! 杨挺乃是货真价实的宗师弟子,徐宁便是正儿八经的大焱第一武道宗师“铁臂膀”周侗的徒孙,一杆长枪如今已是登堂入室,自然生出了一股武道强者的风范来。 再加上前段时间他一直在货仓码头保护苏家的货物,在鱼龙混杂的码头也算是打出了一片天地,杭州方圆百里,谁人不知七寸馆出了个耍枪的好汉子,堪称七寸凤雏的徐金枪! 徐宁紧随苏牧的身后,他这几个月来都看守着这些粮草和物资,有人要烧粮,他徐宁比苏牧还要心急火燎。 可他心里还是不太明白,苏牧少爷为何会吃力不讨好地囤积这些粗粮和物资。 他本也跟杭州城中那些人一般,认为苏牧少爷屯粮是为了缓解难民潮的冲击,顺便发一发难民财。 他也不明白为何苏牧少爷直到今日今日都不愿开仓放粮,但修炼武艺的过程当中,他曾经听到师父杨挺说过一句关于苏牧少爷的话:“但千夫所指,吾往矣,这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啊…” 他很理解杭州文人和百姓的心情,因为他也出身市井,若没有见识过苏牧少爷的为人和心胸,他也许也会跟这些人一样,认为苏牧少爷只是个麻木不仁的奸商守财奴,或许今夜打算防火烧粮的人当中,也有他徐宁的身影,甚至他还是最积极的那一个。 但这么久的接触,让他很清楚的知道,苏牧少爷绝对不会无的放矢,也绝不会计较这十几万石的粗粮,少爷之所以不放粮,肯定有他更加不为人知的深意。 在这人世间,但凡做大事之人,必定要受人非议,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孤独,苏牧少爷,正是如此这般吧。 相较徐宁的心思不定,跟着前来的陆家父女便显得淡定了许多。 从很早开始,他们便与苏牧有了密不可分的交集,到了中秋之时,苏牧更是将月饼生意的一部分干股,交给了陆老汉和陆青花,虽然没有明说,但陆老汉已经在心里,默默地将之当成了一份聘礼。 或许是心中有执念,陆青花的修炼很顺利,进展也堪称飞速,就如同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初初掌握了新力量的人,总会雀跃着想要尝试一番。 听说有人要到货仓来闹事,陆青花提了根棍子,就跟着老爹赶了过来,在半途追上了苏牧和徐宁,还得黑暗中那个双刀老道又销声匿迹起来。 由于徐宁对地形比较熟悉,又对苏家货仓的位置烂熟于心,按理说应该提前抵达现场,然而收到风声的时候这些暴民队伍已经开始出发,所以等他们到哪里之时,看守货仓的护院已经被大队人马打倒在地! 宋知晋虽然表面上没有对这件事情表态,但他却是整件事情的起因,加上宋家在幕后不断操控舆论导向,甚至于暴民队伍之中也有很多宋家招揽的亲信在煽风点火。 在青溪县当代理县令之时,宋知晋看到了百姓豁出去之后能够爆发出多么巨大的能量,也与方七佛私下做了交易,火烧苏家货场,于他而言,终归是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从青溪归来之后,宋知晋也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无论是制造话题操控舆论,还是招募民壮组建民团,哪一件不是需要极深沉的智谋之事? 这些成功也让宋知晋品尝到了隐居于幕后,操控他人命运的快感和美妙成就感,当然了,如果这些计策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那就更好了。 可惜,他知道目前的自己还没有这个能力,还需要向背后那尊高大的身影学习,或许等到杭州的天地变色了,才是他宋知晋和宋家真正崛起的时刻吧! 闲话不提,且说徐宁见得苏家货场的护院们被打倒在地,生死不知,心头早已燃起熊熊怒火,这段时间他作为小头领,带着这些护院看守着货场,抵挡着苏家的生意对手雇佣的江湖人士的破坏,那可都是一同打出来的情谊! 见得一名暴徒叫嚣着欲将火把丢入粮仓,徐宁便横眉怒视,暴喝一声道:“谁敢!” 那人还未把火把投掷出去,已经见得一条凛凛汉子从雪夜之中疾奔而出,倒拖着一条无头枪,只是一扫,那人虎口崩裂,火把便被打落在地,徐宁再复一枪,那人便被打飞了出去! 这些个暴民受了宋家幕后之人的妖言蛊惑,早已丧失了理智,见得徐宁暴起伤人,也是群情激奋,又见得徐宁只是孤身一人,便壮着胆子围攻了上去! 火光四处晃动,人群在火光之中发生暴乱,徐宁一人一枪,如割草乂麦一般,竟无一人能近得他身周三尺! 暴民们之中不乏一些义愤填膺的书生,也有见不得苏家好,想要趁机落井下石的其他家族的人手,也有一些是被宋赵两家雇佣过来浑水摸鱼的。 当然了,其中也有一些,身份诡异,却是想要将事态闹得更大,借此将杭州城内搅乱的叛军潜伏分子! 寻常百姓和书生自然没有太多的战斗力,可这些江湖人一出手,徐宁便落了下方,后背挨了好几下,形势急转直下。 陆擒虎还在犹豫要不要出手,陆青花已经一震手中长棍,加入了战团之中! 她跟着陆擒虎学习家传枪法已经几个月,也摸出了一些门道来,平日里也没少跟父亲进行实战切磋,加入战团之后没有半分生疏,虽然还无法与徐宁这位“小金枪”相提并论,但也如雌虎下山,势不可挡!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枪挑一条线,而棍扫一大片,无论徐宁还是陆青花,练的都是长枪,但杭州城也不是随便能够提一条长枪四处伤人的地方,似徐宁也只是提了一杆无头枪,陆青花干脆只是一条长棍。 此时二人如双龙出海,也无需施展枪法,只发挥了长棍的优势,相互配合之下,局势一下子便挽了回来,打得这些乌合之众是叫苦连天。 苏牧只是静静地站在一处隐秘之地,并未现身,他凝视着乱哄哄的场面,眯着双眼在极力寻找着什么,此刻的他像海底寻找着那极其细微的一抹血腥气的鲨鱼,像丛林之中嗅闻着猎物气息的独狼,像巡视自家领地的狮虎! “找到了几个?” 背双刀的老道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苏牧的身边,后者冷冷地问道,没有丝毫的感情*色彩,话语之中毫不掩饰杀机! “一共八个人,六个确认无疑,剩下两个应该是宋赵两家的人…”老道也不罗嗦,用手将那些确认身份的人都指点了出来,但他那微微扬起的嘴角,却满是嗜血的兴奋。 “再确认一遍。” 苏牧紧皱着眉头,视线便如后世的安检仪一般扫描着乱哄哄的人群,而后缓缓走了过去。 陆擒虎并没有要加入混战的意思,这等小场面,正好让徐宁和陆青花这两个小辈练手,看着二人打得轻松写意,他也只是坐镇观战而已。 虽说大局在握,但他并没有放松警惕,因为似他这般的老江湖,早已嗅闻到人群之中暗藏着的危机! 果不其然,在二人打得兴起,暴民节节退败之时,人群之中突然爆发出一个声音来! 或者说是数个抽刀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由于动作太过整齐,导致只能听到一声! “锵!” 眼看着徐宁和陆青花只凭借二人之力就要将这场烧粮暴乱镇压下来,宋赵两家雇佣来的高手已经坐不住,此次暗中牵头之人乃是赵家二房的公子赵文衮,整个赵家小辈之中,除了赵文裴,也就这位公子最是疼爱赵鸾儿,他对苏牧是恨之入骨,所以今夜也混在了人群之中。 见得苏牧手下居然会有两个如此勇猛的打手,将局势逆转了过来,赵文衮哪里忍得住,虽然父辈对他的寄望很大,希望他能够走上赵文裴的读书路子,但这赵文衮却喜欢舞枪弄棒,蓄养了诸多打手护院。 先前受赵鸾儿指使,想要侮辱陆青花的那几个护院,便是赵文衮的手下,他本人也是一名好刀手,此刻怒不可遏,竟然率先抽刀出来。 反正他蒙了面,人群混杂,出了什么事他第一时间便能开溜,绝对不会让苏牧将脏水泼到赵家头上,所以心意已决,他便带头抽刀,三五个人朝陆青花扑杀了过来! 他们都是混迹江湖的汉子,知晓徐宁不好糊弄,但陆青花明显力气不足,挑软柿子捏才能打开局面,如此浅显的道理他们还是懂的。 这赵文衮很清楚陆青花跟苏牧的关系,甚至他怀疑自己手下那五名护院被杀死,首级被丢到赵鸾儿的房中,也是苏牧暗中指使,眼下正是趁乱杀死陆青花,报复苏牧的最佳时机! 陆擒虎感受到这扑面而来的杀机,面色顿时一沉,正要上前去,却又停了下来。 雪夜火光之中,有男子,着白衣,空手而来。 第七十三章 敢烧粮,给你一刀 炎炎烈日的炙烤下,陆青花枯燥地反复练习着一招一式,汗水迷了她的眼,很刺痛,阳光将她本来就不白的皮肤,晒得通红,练武确实比做包子要苦太多太多。 可每当她想要放弃,她便会想起河滩上那道如血的夕阳,想起苏牧遭遇暗杀之时,她的无奈,想起那个为了保护苏牧而远走天涯的绝色美人,虽然那姑娘言行举止都很粗俗。 她也不是一定要赢过那个名唤红莲的江湖女侠,她只是简单的想,哪怕无法保护苏牧,起码也不要拖他的后腿。 所以当她听说有人要火烧苏牧的粮仓,她便拉着老爹赶了过来,在遭遇围攻之时,她便想起在炎炎烈日下练枪的不堪回忆。 她拼命地挥舞着手中的长棍,每次打倒敌人,她便觉得距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然而她并没有察觉到暗中隐藏着的杀机,当那个蒙面人突然抽刀暴起之时,她也慌乱了起来。 她下意识就横棍去挡刀,可那刀刃却没有劈落在棍子上! 赵文衮也是心头暗骂,并非他不想劈翻陆青花,而是在下刀的那一刻,他陡然感受到背后传来浓烈到化不开的危机! 他下意识收刀,反手便劈了过去,只听见“铛”的一声脆响,刀刃砍在了一根黑色铁制洞箫之上! “苏牧!是苏牧!” 不仅仅是赵文衮,周围的人几乎都在同一时间看到了苏牧那标志性的洞箫,确认了苏牧的身份! 他们只听说苏牧是第一才子,只知道苏牧对武道极为痴迷,却从未见过苏牧施展手脚,今夜,他们却清清楚楚看到了苏牧出手! 苏牧一现身,混在人群之中的各方势力好手也便蠢蠢欲动,在人群之中悄悄穿插而过,想要上前来围杀苏牧! 赵文衮自觉胜券在握,一刀反劈之后便拧动双足,旋风一般绕了半圈,手中腰刀势大力沉,直取苏牧面门! 苏牧上半身微微后仰,看似随意,却堪堪恰到好处,少一分则被劈掉鼻子,多一分又要露出破绽来! 躲过了赵文衮一刀之后,苏牧连退三步,洞箫却是点在了近处一人的手上,那人吃痛大喊,手中火把掉落下来,却被苏牧一脚踢飞起来,那火把高高飞起,映照着人群,在火把的落点处,一名暴徒陡然警觉,刚想要抽刀,身后却出现一道黑影,两道银芒交叉闪现,那人血柱狂喷,闷头倒地,刀才出鞘三寸。 赵文衮见苏牧居然还有闲情雅致去挑逗周围的人,咬牙切齿,紧了紧手中腰刀便追了上去。 而苏牧却如风中纸鸢一般四处游走,眨眼的功夫,嘭嘭嘭将四五支火把都踢飞出去,每一支火把的落点处,总有人想要拔刀,却最终只能倒地! 赵文衮只以为苏牧想要借此来躲避他的追杀,他身边的两名高手也已经围拢了过来,在苏牧踢飞第六支火把的时候,三人终于将苏牧围了起来! 苏牧也不打话,在三人即将同时绞杀的那一刻,矮身从其中一人的刀下掠过,那人的刀锋擦着苏牧的肩头,划破了苏牧的衣衫,差点就将苏牧的半边脖子给划拉开! 虽然只是转瞬之间,但打斗却是凶险之极,他们也知晓苏牧绝非花拳绣腿,这等搏命的武艺,虽然没有招数套路可言,却绝对是刀锋上摸爬滚打,死人堆里练就出来的本事! 苏牧并没有给他们太多考虑的时间,冒着生命危险突出围困之后,洞箫如毒蛇出洞,电光石火间已经点在了赵文衮的手腕上! “哼!” 赵文衮手腕一麻一痛,整条手臂都僵了片刻,腰刀拿捏不住,便往下掉落,可并未掉落在地,便被苏牧一脚勾起! 那腰刀在苏牧的脚尖上旋转了半圈,而后被苏牧一脚挑了起来,赵文衮闪电出手,想要去抓那刀柄,可手才伸到一半,那腰刀已经被苏牧抓在手中,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苏牧与赵文衮以及他身边两位刀手的交锋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快得眼花缭乱却又惊险得让人窒息,哪怕不懂武艺的门外汉,都看得大气不敢喘,背后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烧粮仓是一回事,群殴那些苏家看守是一回事,所谓法不责众,大家乱哄哄来,也便乱哄哄散去,到时候官府想要追查也查不出具体有谁。 可如今不同,已经动了刀子了! 赵文衮身边的刀手见得主子被制,哪里还敢动,其他人呆若木鸡,几乎沦为了看客,而人群之中那些个书生们,早已吓得面无血色! 他们都是杭州城内的土著居民,安逸优乐的生活过惯了,平日里见得街头打斗都避之犹恐不及,若碰到头破血流的斗殴,更是远远遁走,吓得心脏噗噗跳。 如今见得苏牧横刀而立,只要手腕一抖,那蒙面的汉子就要当成见血,他们哪里还敢出声! 苏牧呼吸异常平稳,目光冰冷,他的声音不大,却句句落入众人耳中,仿佛直接敲击在众人耳膜上一般。 “尔等可知侵犯私产,烧人粮仓,主人可当场格杀勿论,便是闹到公堂之上,你们也占不到半分理儿。” 苏牧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心寒,纷纷用手袖捂住脸面,生怕被人认出来,先前群情激奋要烧苏牧粮仓的勇气,早已被寒风一吹而散了! 此时他们当中有些人已经慢慢往外围移动,最旁边的已经趁着夜色的掩护,偷偷开溜了! 赵文衮心头冷笑,因为他如何都不会相信,苏牧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砍落他的人头! “我给你个机会,三个呼吸的时间,扯下你的面纱,现在开始。” 苏牧松了松手中的腰刀,而后开始数数。 “一。” “二。” 赵文衮冷哼一声,苏牧吓得倒别人,可却吓不倒他赵文衮,他自诩行走江湖不是一天两天,又是赵家公子,这苏牧不是愚蠢之人,肯定隐约猜得出他的身份,就算不知道他是赵家的人,起码也猜到他是宋家或者其他家族的人,又怎么可能敢下杀手! 再者,他们攻击苏家粮仓在先,确实不占理,可如今人已经被你制服,苏牧再动手便不是自卫,而是谋杀! “你不敢杀…”赵文衮最后一个“我”字还没说出口,视野已经震了一下,而后天地摇晃,他看到了自己无头的身子,喷射出滚热的血柱! “啊!!!” 人群疯狂后退,生怕赵文衮的鲜血溅射到自己的脸上身上,那些个书生们早已吓得裆部温热,屁滚尿流,双腿发软,甚至忘了逃走! 谁能想到苏牧会如此的狠辣! 这些粗粮虽然有十数万石之多,但对于财大气粗的苏家而言,也算不得什么大钱,谁能想到顶着杭州第一才子,一向被视为文弱书生的苏牧,敢为了这些粗粮而当场杀人! 莫看话本演义上动辄连人头带肩膀砍下来云云,实则想要砍掉一个人的脑袋,需要极大的力气和极为精准的刀法,更需要莫大的勇气! 平素在家剁个鸡头鸭脖或者排骨都需要砍个三两刀,有时候连行刑的侩子手都没办法一下就将人头砍下来,由此可见,能够将一刀剁掉人头的,那是多么恐怖的狠辣角色! 谁又能将这样的狠辣角色,与苏牧联系起来? 主子当场被格杀,身后那两名刀手也是勃然变色,他们都是刀头舔血的绿林好汉子,自然是见过,也剁过别人的脑袋瓜,可他们也没想到苏牧的武艺和胆色会彪悍到这般地步! 这算是哪门子的读书人啊! 其中一名刀手也不罗嗦,赵文衮被格杀,他们就算回到赵府也没有甚么好果子可吃,更重要的是,自家雇主被杀,今后谁还会雇佣他们? 想到这里,这名刀手捏了捏刀柄,暴喝一声,抽刀便要朝苏牧劈砍过来! 然而值此关键时刻,他的头顶陡然一暗,一道黑色身影如同降落的黑色鹰隼一般扑落下来,他的瞳孔收缩如针孔,只看到两道交叉的寒芒一闪而过,整个世界便黑了下来! “噗咚!” 刀手的人头滚落在地,碗口大的脖颈断口吱吱喷射着血柱,那血雾之中,一声黑色斗篷的人半蹲于地,看不清面目,左右手各反握着一柄弯刀! “轰!” 人群再也支撑不下去,这些肝胆俱裂的人尖叫着,在雪地之中连滚带爬,丑态百出的作鸟兽散! 然而他们刚刚行动起来,混乱之中却又有人尖叫连连! 因为他们的冲撞之下,人群之中有几个原本默然不动的人,只是被碰一下便倒下去,而后人头一歪,露出半边脖子的断口,鲜红的血肉和白骨筋膜等,赫然入目,让人作呕! “啊啊啊!!!” 人群失控,四处逃窜,很快便一哄而散,本该人头涌动的雪地上,留下六具陌生的尸体,加上赵文衮和那名刀手,一共死了八个! 这就是要烧苏牧粮仓的代价!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能够写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杭州第一才子? 一个视财如命,重午佳节举办蹴鞠联赛,中秋又推出月饼,预判到难民围城而屯粮求“死人财”,最后又囤积居奇,不愿放粮的无良奸商? 一个主动结交七寸馆等江湖武人,以文人身份为耻,不惜巴结军方,沉醉武艺的莽夫? 一个与隔壁卖包子的老姑娘牵扯不清,坏人名节却又从未提过要明媒正娶的浪荡公子哥? 还是一个一言不合动辄杀人,眉头都不眨一下的魔头? 陆青花本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苏牧,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远远没有能够进入到苏牧的世界! 当她的目光转移到那个全身笼罩在黑色斗篷之中的双刀客身上之时,那人正在舔着舌头桀桀怪笑,显然对自己的战果非常满意。 她是见过这个人的,这个人就是当初刺杀苏牧的人! 他为何要将想要刺杀自己的人带在身边?为何她从未见过这人出现在苏牧的身边过? 当她想要再看一眼那黑衣人之时,后者有些慌乱地往后退去,想要跳到树上,却被树枝绊了一交,四仰八叉地摔到地上,嘟囔着骂了一句“干!”,拍了拍屁股,而后狼狈引入黑夜之中… 看着黑衣人离开,陆青花的心中又涌出了第一次见到这黑衣老道之时,那种诡异又有些期盼的熟悉感和亲切感。 苏牧扫了地上的尸首一眼,遥遥看了看杭州城的方向,只是轻轻一笑:“希望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呢…” 徐宁嘴角微微抽搐,只想说,少爷,现在谈论天气,会不会不太合适… 第七十四章 那年的花蝶,有人偷偷看 有一个夏天,阳光很好,仆人家的孩子们就在草地上捉蝴蝶,被踩断的草叶,散发出混合着泥土的芳香。 一个穿着彩衣的漂亮小丫头,正蠢蠢欲动地看着草地上打滚的仆人孩子,看着那翩翩的蝴蝶,满眼的羡慕。 哥哥那时候六七岁,表现出比寻常同龄孩童要更加沉稳成熟的气质,他穿着白衣,手捧着书卷,然后跟妹妹说:“夫子说了,业精于勤荒于嬉,我赵家乃书香门第,可不能做这些粗鲁失礼的事情。” 彩衣小丫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能悻悻地牵着哥哥的衣角离开,一步一回头,魂儿仍旧留在那蝴蝶飞舞的小花园里。 小丫头刚走不久,又有一个穿着华贵衣服的小孩走了过来,大概五六岁的样子,一脸的嚣张,指着那些仆人的孩子,而后毋容置疑地吩咐道:“你们都给我过来!” 那仆人的儿子带着妹妹怯怯地走过来,而后从妹妹的手中,将那只蝴蝶抓了过来,交到了那华服小少爷的手中。 妹妹想要哭,但只能忍着。 晚上,彩衣小丫头的床帐里,停留着白天的那只蝴蝶,她一夜的梦,都是彩色的。 十几年后,这个彩衣小丫头变成了如今的赵鸾儿,那个手持书卷不让她捉蝴蝶的,是大哥赵文裴,而捉蝴蝶偷偷放在她床帐里的,便是赵文衮。 赵文衮不是什么好人,但对于赵鸾儿而言,确实是个好哥哥,只要自己的妹子开心,他才懒得理会别人的妹子会如何,那个失去蝴蝶的妹子不开心,只能怪他的哥哥没有保护好她,因为她的哥哥不是少爷,只是仆人的儿子。 而你出生是少爷,还是仆人的儿子,并不是你能够决定的,有什么样的身份,便享受什么样的人生,起码在你无法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候,只能如此。 这是赵文衮的处世之道,也是赵鸾儿的人生哲理,所以哪怕别人觉得他们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们仍旧过得很开心,因为他们坦然接受了自己的人生角色。 而如今,那个捉蝴蝶给自己,在自己离开杭州之时,整个赵家人都没有来送行,只有他偷偷在长亭外朝她挥手告别的那个哥哥,就躺在了赵府的一间阴暗小屋里。 哪怕给他穿上再华丽的衣服,也掩盖不住他脖颈上那道缝合起来的伤口。 最疼爱自己的哥哥赵文衮死了!被苏牧一刀砍掉了脑袋!而赵家人在知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甚至还在庆幸苏牧没有告到官府,连一点点报仇的意思都没有表露出来! 赵鸾儿没有哭,她不再是那个骄纵刁蛮的赵家小姐,经过了青溪一行,她才终于真正地长大了起来,像宋知晋那般,找到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她缓缓取下自己佩戴了多年的一个香囊,轻轻放在了赵文衮的胸口,而后轻轻压了压。 香囊上面绣着一只丑陋的蝴蝶,那是她唯一一次做女红,唯一一件她亲手绣出来的东西。 她毅然走出了房间,没有任何的不舍,赵文衮的父母和宋知晋等人就守在房门外。 赵鸾儿走到自家叔叔和婶婶的面前,抬手就给了叔叔一个大耳光! “啪!” 所有人都惊呆了! 在这个尊卑有别的朝代,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足够那些族老们将她浸猪笼好几回了! 然而赵文衮的父亲却没有吭声,连伸手摸一摸脸颊都没有,他是父亲,却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儿子,这一耳光,不冤。 再者,宋知晋的铨叙文书已经下来,有鉴于他在青溪抗匪的英勇表现,不日就将成为杭州团练使,这可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官了! 在如今方腊叛军在南方肆虐的情况之下,作为杭州民团的发起和建立者,他宋知晋得到了这个团练使的头衔之后,才真正踏入到杭州官场,开启他的全新仕途! 有这样的身份,纵使被赵鸾儿打一巴掌,那又如何?再者,赵鸾儿之所以打自己耳光,也是因为她在乎赵文衮,这样的耳光又有何不能忍? 回来的马车上,赵鸾儿面无表情地朝宋知晋说道:“我要苏牧死。” 宋知晋并未像以往那样,每当赵鸾儿提出任何要求,便口口声声应允下来,他只是沉默了片刻,而后吐出两个字来:“得等。” 赵鸾儿微微一愕,而后嘴角浮现出阴狠的笑容来,回了一个字:“好。” 赵文衮被杀的消息一大早便传遍了整个杭州城,只是没有人知道他是赵家公子,所有人都只以为是个想要烧掉苏牧粮仓的可怜虫罢了。 当然了,所有人也都知道,有一群人义愤填膺起暴动,想要烧掉苏家的粮仓,结果被苏牧当场斩杀了一个,还有剩余七人,死在了苏牧手下人的刀口之下。 囤积粮食却又不愿开仓放粮,百姓秉承大义,要烧了这个为富不仁的伪君子的粮仓,却又被当场格杀,苏牧这个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声,一下子便臭不可闻,据说每天路过苏府的人,每人吐一口痰,苏牧家门口的雪地,都变成了恶心的黄色。 城外的形势仍旧严峻,每日都有大量的难民饿死冻死,出了遭受水患来避难的之外,处州、歙州等地遭遇匪患的难民也相继逃到了杭州来避难,一时间城外便聚集了接近八万人的难民潮! 朝廷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已经从江宁、苏州、常州、嘉兴等地调拨粮食和物资过来赈灾。 然而大雪天交通不便,途中又有摩尼教的分舵乱贼不断骚扰掠夺,救灾赈济也变得极为困难。 此时的杭州百姓才逐渐明白过来,这个冬天是有多么的漫长和艰难。 这些难民每天敲击着城门,那满是血迹的城门上甚至镶嵌着人的指甲,城外那充满了死亡和腐朽的臭气,已经开始往城内蔓延,好在天气寒冷,若是大热天,必定会爆发大范围的疫病,到时候将会危急到杭州的内城来!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苏牧仍旧每日到城内四处微服私访,对杭州百姓的叫骂没有丝毫在意,脸皮比杭州的城墙还要厚。 而宋知晋担任了团练使之后,开始发动赵宋两家,开仓放粮,麾下的团练兵开始维持秩序,并不断从难民之中挑选健康的青壮,壮大团练营的规模。 官府之中也有人生怕宋知晋手握兵权,会越发坐大,但知州赵霆和廉访使赵约却睁眼闭眼,视而不见,加上宋知晋的声望越发势大,深得民心,为了渡过难关,大家也只好忍气吞声,共度时艰。 有了宋赵两家牵头,宋知晋又如日中天,连杭州首富王家都加入到了开仓放粮的行列当中,大公子王锦纶更是与宋知晋结成了知己好友,诸多富豪一时间也是人人效仿,宋知晋在难民潮中的声望也渐渐传开来。 而宋知晋也是四处奔走,在招募团练兵的同时,也广为宣扬知州赵霆和廉访使赵约的恩德和功绩,局面也算是渐渐好转起来。 赵霆和赵约将之当成政绩报上去,说不得又要升官,局势完全就照着皆大欢喜的方向去走。 在宋知晋的提议之下,城门开始不定期打开,一些身体健康的难民通过筛选,又有人作保的情况下,可以进入到城中避难,承担一些修缮城防的工作。 如此一来既考虑到了杭州城的安全问题,又照顾到了难民的生存问题,赵霆和赵约也是为宋知晋的才智感到非常的吃惊,宋知晋这个团练使也是坐得越来越稳,越是得到了赵霆和赵约的重视。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可宋知晋却丝毫不见得意忘形,对待赵霆和赵约越是恭敬有加,在难民之中极力宣扬二位大人的仁慈恩德,宋知晋也俨然成为了杭州青年俊彦之中的第一人! 至于那个杭州第一大才子苏牧,如今已经臭不可闻,除了那个不要脸的陆家老姑娘,谁还愿意靠近他? 不过听说思凡楼的花魁虞白芍还是会与他暗中有勾搭,以致于那些个文人雅士都不再追捧这位美人,转而开始追捧白玉楼的洛灵儿去了。 宋知晋对于烟花界的事情已经不再感兴趣,他从苏牧那里学到了成功之道,也在苏牧那里学来了一个重要的经验,那便是,混迹文人娱乐圈,真的没什么卵用。 结束了一天的作秀之后,宋知晋终于回到了府邸,这几天赵鸾儿心情欠佳,都是由李曼妙服侍他,两人沐浴之后,正打算好好温存一番,通房丫头却慌慌张张进来通报,说有人在书房等宋知晋,并将一件物事交给了宋知晋。 宋知晋一看那信物,脸色顿时严肃起来,而后皱着眉头来到了书房。 那是一个堂堂大汉子,脸上的刀疤甚是骇人,可不就是方腊麾下猛将之一的石宝么! 石宝也老实不客气,大咧咧坐在书桌上,无聊等待之余,将宋知晋那方价值千金的徽州砚捏成了一堆碳粉。 “宋知晋,你这鸟厮,日子过得挺滋润啊,难不成将军师指派的活儿都忘诸脑后了不成?” 石宝看似无意地将手放在刀柄上,带着淡淡的冷笑,朝宋知晋说道。 “石将军说笑了,宋某人能有今日,皆拜圣公与军师所赐,又岂敢忘恩负义...” “嗯,这便好,圣公已经决意,过些天就要拿下杭州,你准备做好内应,粮仓和军械库等机要之地,必须掌控下来!” 宋知晋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便掩盖了过去,而后有些为难地说道。 “石将军,实不相瞒,城中粮仓和要紧的地方都已经掌控在宋某手中,只是有一处粮仓却...” “嗯?你说的是苏牧吧?我知你与他有新仇旧怨,放心好了,老子比你还要想杀他,一旦大军入城,必教那小贼死无葬身之地!” 石宝和宋知晋还在灯下低声商量着具体的细节,而房外,一道倩影听完了关于苏牧这一节之后,无声无息地缓缓走开,她紧紧握着轻轻颤抖的手,阴冷的笑容在雪夜之中,显得是那么的痛快。 第七十五章 深夜码头,有船离港 冰寒的江风如碎刀片一般肆虐,码头上的夜显得格外的凄冷,平日里连夜卸货的船只全然不见,只剩下杭州府运送赈济粮的几艘大船,停靠在岸边,像即将饿死的迟暮巨兽。 几个巡视的军士,怀里抱着一柄刀,缩头缩脑窝在岗哨避风处的火堆旁,偶尔偷偷掏出怀里的小葫芦,喝上一口烧心窝的烈酒。 由于担心难民潮会冲击码头的货仓,焱勇军的将士早早便在码头的外围立了栅栏,角楼上站岗警戒的卫兵也无法像码头内的巡逻兵士那般清闲。 那卫兵的眼力是极好的,纵使在夜里,也如夜枭俯视大地一般,沉着而警觉。 他摸了摸腰间的箭袋,朝栅栏外扫了一眼,那一层层贴着栅栏,哀求讨要吃喝和衣物的难民已经无力再呼喊,其中一些人,或许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睡下去,而后再也看不到明天是晴天还是阴雪。 江风之中夹杂着难民痛苦又有气无力的**,就好像千万只惨死的鬼魂,不断从你的身边游弋而过,让人只觉得心头发冷。 这卫兵不由打了个冷颤,看着四处没什么动静,正想下了角楼,去撇一泡尿,可正当此时,一条火蛇却是从内城的城门处蜿蜒而来,风中传来低低的车马吵杂声! “这么晚...会是谁?” 由于这举火的队伍从内城出来,这卫兵也不会太过紧张,下了角楼,将窝在岗哨里避风的军士都踢了起来,七八个人抓住刀柄,就迎了上去。 “校尉大人!” “嗯,都不错,一个个倒是挺机灵,都退下吧。”李演武也不下马,在马背上摆了摆手,这几个卫兵也就识趣地退到一旁。 军士们此时才看到李演武身后长龙一般的车队,每辆马车都吃重极深,在雪路上轧出一道道深沟,马车边上是急匆匆步行的仆人护院以及丫鬟们,背上手里全都是鼓囊囊的包袱,一些载货马车也是小山一般满载着家当。 这些个马车样式华贵,仆人的穿着甚至比寻常杭州百姓都要好一些,可见这些人都是杭州城中屈指可数的富户了。 可这车队深夜来到码头,更是由焱勇军校尉李演武亲自押送,卫兵们很快便得出了一个结论来,这些人是要离开杭州了! 军中其实早几日便已经传开一则小道消息,方腊的叛军愈演愈烈,如今已纠集了数万人马,直扑杭州而来,只不过从入伍到现在都没打过仗的大头兵却是一个都不信,如今看来,这消息该是千真万确的了! 李演武身后还有一骑,马背上的书生披着皮毛裘衣,白皙的脸面在摇曳的火光之中更显丰神俊逸,可不正是最近风头最盛的团练使宋知晋么! 卫兵们已经不敢再抬头,万一这消息传了出去,他们可就危险了,非礼勿视的道理他们还是懂的。 李演武也是无奈至极,他不是什么权贵子弟,少小离家,修习武艺,而后投军吃粮,一步步爬到了校尉,许多人他得罪不起,许多事他也管不了太多,他只是个听指挥办事的小军官罢了。 这车队里头可都是杭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其他人暂且不去说,这打头的七八辆大车,由宋知晋亲自护卫着的,正是知州大人赵霆和廉访使赵约大人的家眷,连他都不敢轻易冒犯的! 而且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接下来的几个晚上,码头应该都如同今夜这般热闹吧。 这些杭州权贵们都早早找好了退路,待得方腊叛军攻打过来,还能剩下一星半点的斗志和战意? 李演武不觉皱了皱眉头,再看看码头栅栏外那些难民,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 想起城内的富户积极响应宋知晋的号召,开仓放粮以赈济灾民,想起富贵朱门的大老爷纷纷拿出钱银支持宋知晋的民团,李演武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也只能烂在心里罢了。 当那只大船缓缓开动之后,码头上也便只剩下李演武和宋知晋等少数几个人,宋知晋朝李演武拱了拱手,含笑道:“麻烦演武兄了,夜色尚浅,不如到白玉楼喝一场?” 宋知晋乃是杭州城最近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哪个不想主动结交一番? 然而李演武下意识瞥了栅栏外那些因为火光而活过来的难民们,心里却有些酸涩,兴致缺缺地婉拒道:“团练使的一番心意,兄弟心领了,只是家里婆娘还等着,就不叨扰了...” 宋知晋呵呵一笑,带着几分玩笑意味,指着李演武眨眼道:“演武兄堂堂好汉,没想到也是个惧内之人,小弟也就不勉强了,哈哈!” 李演武勉强一笑,调转马头就要走,宋知晋却挥了挥手,一名随从便将一个包囊放在了李演武的马背上。 “这是小弟送给嫂夫人的一点小玩意儿,不成敬意,这几日还要劳烦演武兄,还望兄长切莫推辞才是。” 李演武只感觉胯下骏马微微一沉,不耐烦地撒着蹄子,便意会了过来,不过他也不是呆头呆脑的愣头青,否则早就在校尉这位置上待不下去了。 “那便谢过团练使了。” 李演武拱手为礼,而后缓缓策马入城。 当李演武回到家中,与妻子打开那包裹,妻子惊讶地满眼发光之时,在州府衙门忙碌了一天的赵霆才刚刚回到府邸。 奇怪的是,今夜的府邸格外安静,连灯笼都少了许多,平日里那些个仆人也不见出来迎接,只剩下缺门牙的老门子和几个三四十的厨娘老妇。 “怎么回事!”赵霆眉头紧皱,不怒自威,那老门子也是战战兢兢,在赵霆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登时大怒:“什么!快给我备马!我要去码头!” 老门子还在嚅嚅喏喏之时,两人从门外走了进来,为首一人相貌堂堂,三缕长须尤为风流倜傥,正是廉访使赵约,而他的身边,则是刚从码头回来的宋知晋。 “二哥,嫂子他们的船已经离开杭州了,二哥但且放心,愚弟的眷属也都在船上呢,他们会一路北上,平安到达江宁的...” 赵霆一见是赵约,气不打一处来,又瞪了宋知晋一眼,忿忿地跺脚拂袖骂道:“你们这是陷我于不义啊!大敌将临,赵某愧为一方父母,家眷如何能够率先逃走,若传将出去,慢说百姓们会如何,单是朝廷怪罪下来,那可是要杀头的!” 赵约神色异常淡定,挥手打发走那老门子之后,这才拉着赵霆的手腕道:“二哥且莫气恼,先听知晋老弟说完,到时候要打要骂,我等都不吭一句,若听完之后二哥仍旧坚持,愚弟把嫂子他们追回来又如何?二哥切莫辜负了我等这一番苦心呐!” 赵霆闻言,不由多看了宋知晋一眼,他与赵约兄弟相称,素来深谙赵约的为人,相信赵约绝不敢做出这等事情来,想来该是这宋知晋的主意了。 “唉...进去说话吧...”赵霆轻叹一声,便将赵约和宋知晋引入了书房。 赵霆毕竟是杭州的第一把手,宋知晋虽然如日中天,可这一切可都是建立在这两位的基础之上,否则他也不会自作主张,劝说赵约,联合起来将赵霆等关键人物的家眷都转移到北面的江宁去了。 “知州大人且听宋某一言,宋某的内兄赵文裴乃是大人的本家弟兄,辛丑科进士出身,早前便到睦州补了缺,忝为睦州府推官,大人也应该知道,睦州沦陷的消息已经坐实了...” “内兄带回来的消息也是极为严峻,方腊乱贼一路北上,不日就要扑到杭州府境内,而朝廷的平叛大军还不知道在哪里,单凭杭州的五千焱勇军将士,又如何能够抗住方腊的五六万逆贼?” “再者,眼下的杭州也是自顾不暇,若非大人宽仁爱民,倡议富户绅望开仓放粮,那些个难民潮就足以让杭州阵脚大乱,宋某并非危言耸听,杭州,那是保不住的了!” “大人乃是一州父母官,自然有坚守的本职,可夫人和公子们却没有这个义务,又何必为了些许清烈之名,而让夫人和公子们以身犯险?” “如今宋某的民团已经将近七千人,吃喝用度甲仗马匹,城防所用的器械工事,每一样都需要花销,想要把杭州守住,坚持到平叛大军来援,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将这些青壮难民都利用起来,将城中富户们的资源利用起来,毕竟我等将杭州守下来,受益最大的还是这些根深蒂固的朱门富户,他们又岂能不出人出力?” 书房的烛火还在摇曳不定,杭州知州赵霆的脸色,也随着灯光阴晴不定,三人密谋的声音断断续续,到得天微微亮,赵约和宋知晋才离开了赵霆的府邸。 三十出头的风*骚厨娘将早点端到了赵霆的房间里,接过早点的时候,赵霆顺手在厨娘的手心处勾抹了一下,心猿意马,笑容深邃地微笑道:“让三娘陪我在此,辛苦了。” 那厨娘干脆坐到了赵霆的大腿上,勾住他的脖子,两人便是一阵卿卿我我,过得许久,那厨娘才面色潮红,微微喘息着说道:“老爷果真料事如神,这两人还以为老爷真的动怒了呢...” 赵霆的手在厨娘那丰腴饱满之处温情揉捏把玩,目光却遥遥延伸出去,不由感叹道。 “这个位置也是不好坐啊...” 第七十六章 大难临头,逐出家门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便如同杭州城外的难民潮,似乎永远没有停止的那一天。 在苏牧院落里扫雪的小厮们,见得苏瑜大公子过来,纷纷避让开来。 虽然苏瑜大公子的脾性很好,少有为难他们的时候,但最近大公子过得并不顺心,大家也不好去碰触他的忧郁情愫。 彩儿丫头刚刚打扫完房间,嘟着小嘴走出来,心里还在抱怨,这些天苏牧少爷都没有在房里睡,整天整夜不见人影,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见得苏瑜大少爷过来,彩儿丫头才打起精神来,听说大公子要找苏牧少爷,也只能如实以告。 苏瑜微微皱了皱眉头,也没多说甚么,只是嘱托彩儿丫头,待得苏牧回来,务必要让他去谈一次话。 苏瑜心里也是复杂到了极点,起初苏牧将南方的见闻和自己的推测告之苏瑜之时,他苏瑜虽然选择了支持自家弟弟,但对于南方盗匪会揭竿而起,终究还是抱着质疑的态度的。 他是这个承平时代的读书人,哪怕目光再长远,终究也没能进入到更高的层次,无法跳脱时代的思想禁锢。 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证明,苏牧的推测,是正确的! 他跟家族之中的族老们对抗,甚至不惜与老太公站在对立面,将长房的生意和大头产业全部北迁,当时看起来是多么的愚蠢和盲目,可现在呢? 谁还敢说他苏牧当初做的都是败家生意? 为了这个,整个苏家都不知道闹翻多少回了,二房三房闹着要长房的势力帮着将杭州府的生意都接到北面去,可眼下杭州城门都关了,哪里还顾得上生意? 大家都在埋怨苏牧不顾家族的利益,只顾着自家,当时没有说服大家一起迁走生意,却忘了当初跳出来极力反对苏牧的,正是他们自己! 宗族大会几乎隔天一开,可苏牧却又不见人影,每次都缺席,眼下族人们也只好跟其他家族一样,考虑该如何离开杭州,避过这次战乱,如何才能够最大程度保住家族的产业。 苏常宗和老太公也觉得有些愧疚,毕竟他们当时也是反对苏牧的,而且在苏牧极力要求动用所有人脉关系和资金,让苏瑜到湖州或者嘉兴补缺的时候,他们也没能够顶住其他家族成员的压力,最终没能让苏瑜去补缺。 苏瑜虽然表面上无关紧要,但以眼下的形势来推测,让苏瑜到湖州或者嘉兴就任,说不定又是苏牧的什么后手谋划,所以哪怕苏牧缺席了宗族大会,老太公也无话可说,当然了,就算你想说什么,也要找得到苏牧才行的。 宗族大会一如既往的吵闹,苏清绥一如既往地抱怨,与父亲苏常源总是老调重提,将所有的过错都往苏牧的身上推。 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的问题,苏常宗向来懦弱低调,并不会争论辩驳,苏瑜也不想让人说他考中了进士之后就欺压同族,加上心情抑郁,也懒得说话,算是无声的抗议。 如此一来,宗族大会也就变成了苏常源的二房在唱独角戏,而且还是自娱自乐那种。 见大家兴致不高,苏清绥又抛出了一个让人哑口无言的提议来。 “听说新任团练使宋知晋有法子让咱们离开杭州,只要按照他的要求,为民团提供一定数量的物资...” “眼下的局势已经非常的明朗,南方的方腊叛军指不定哪天就打到杭州城下,到时候总不能将这些难民留在外面,可让难民涌进来,整个杭州都要完蛋,就算叛军不会让人假扮难民混进来,单是这好几万难民,就够杭州头疼,叛军不用动手,杭州就会被这些难民给拖垮了...” “我也知道堂弟与宋知晋有旧怨,那那毕竟是堂弟的事情,只要...只要咱们...只要咱们跟堂弟划清界限,那宋知晋肯定会做这笔买卖,到时候咱们就可以离开杭州这个鬼地方了!” 听了苏清绥的话,老太公嘴角微微抽搐,扶住椅子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白眉倒竖,而后大声怒斥道:“住口!牧儿就不是我苏家子孙么!为了逃离杭州,难道让老夫不认这个孙儿么!你好歹也是读书人,怎能说出如此不知羞耻的话!” 若换了平时,苏清绥早就吓得当场跪下,可先前他就与宋知晋有过联盟,早早就跟宋知晋商议好这一切,只要苏家将苏牧逐出家门,收回他手中的产业,宋知晋就能保证整个苏家平平安安离开杭州! 他苏清绥也不是傻子,知道宋知晋真正想要的并非将苏牧逐出家门,而是收回苏牧手中的产业! 苏牧已经将长房的大头生意全部北迁,如今手头里剩下的最大一笔,就是那十几万石的粗粮和过冬物资! 这些东西在以往那是低贱到不行,丢给别人都不要,可放到眼下这个时节,可就值钱太多了。 难民潮似乎不会停止了一般,南方水患加上叛军一路烧杀强夺,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向杭州,一旦叛军攻打杭州,这个冬天除了严寒之外,足以致命的东西就太多太多了。 到时候这十几万石粗粮和物资,足够拯救多少人命啊! 再者,宋知晋的民团越发壮大,这么大的一支队伍,吃喝拉撒睡穿,打仗的粮草用度,消耗巨大,有了苏牧这十几万石物资,就足够他的队伍吃用很长一段时间,可以招募更多的难民青壮来补充兵员! 而且听说非但宋知晋,连杭州府官方,都在打苏牧这十几万石物资的主意呢! 问题是,这些东西都是苏牧的,关他苏清绥鸟事? 在苏清绥和部分苏家人的眼中,从来都没有承认过苏牧的身份地位,如今牺牲了苏牧一个,换来整个家族的平安离开,他又岂会难以下决定? 相信在场之人,除了苏瑜,说不定连苏常宗都是支持这个想法的啊! 这可是打仗,是会死人的! 从睦州逃难回来的人,不断将方腊叛军的罪恶行径宣扬开来,男丁要么杀死,要么充军当炮灰,女人就抢了当军奴,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想想苏府之中如花似玉的女眷们,男人们做决定牺牲一个苏牧,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想到这里,苏清绥昂起头来,正视着老太公,掷地有声地说道。 “太公,堂弟也是我苏家之人,只要将他一人逐出家门,便能拯救全族,若他真将自己当成我苏家子弟,何须我等开口,若换做在场每一位,哪个不愿为了家族而牺牲一下小我?” “再者,他苏牧又何曾将我等视为家人?他当上了第一才子,可我家族可曾得以受益?可曾挤入到书香门第?他未雨绸缪,保住了长房的根基,可我二房三房和其他族叔伯的生意,他可曾照顾过一分半点?” “他私下里排斥文人,结交低贱的武夫,不断为家中添麻烦,可别忘了,那些胆大包天的盗匪杀进我苏家,连那可怜的姨娘都被砍死了!他可曾将自己当成苏家子弟?” “中秋佳节,他推出风靡一时的月饼,赚得盘盈钵满,可干股却给了隔壁包子铺的老姑娘,我族中可有一人得过他半颗铜钱的好处?” “我苏清绥确实嫉妒他苏牧,我嫉妒他空有才华而不知利用,我嫉妒他平白浪费了这么多大好时机,这一点我不会去否认,哪怕开一百次宗族大会,我苏清绥也要每次都说他坏话,可诸位长辈,难道我苏清绥所言,真的就没有半分真凭实据,只是我嫉妒他,才无中生有的吗?” 苏清绥正气凛然,侃侃而谈,面对老太公却分毫不让,而且真像是句句说到了重点上,整个宗祠一时间竟然鸦雀无声! 是啊,他们确实没有得到过苏牧任何的好处,可他们却不会去想,苏牧给他们好处,他们却觉得苏牧是痴人说梦,不愿意跟着苏牧干,如今又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苏牧的身上,只不过是为了寻找一个心安理得将苏牧逐出家门的借口罢了! 当时苏牧要北迁生意的时候,他们完全可以一起迁出去,苏牧要囤积粗粮和物资的时候,他们也同样可以一起干,苏牧要推出月饼,他们没有一起做也就罢了,还嘲笑苏牧,一个小小的饼,能赚什么钱? 就算那个被石宝的手下砍杀的小妾,若不是他跟苏清绥有乱天伦,半夜留着灯,又怎么可能被杀?又不见别个关门闭户的被杀? 所有的这些,只能说他们自己作死罢了,可为了心安,为了将苏牧逐出家门,他们竟然就这样被苏清绥说服了! 苏牧其实一直就站在宗祠外面,回到家中彩儿丫头就告诉他,让他来找苏瑜,他也知道宗族大会从来不会讲他什么好话,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说实话,他真的心寒了。 他们想将长房分出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如今,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只是要分的不是长房,因为长房在北面的生意已经打开局面,开始大把大把赚钱了,他们只要将苏牧剔除出去就好。 这样一来,哪怕苏家离开杭州,也能够在北面快速扎根,稳定下来,壮大发展,这才是最大的赢面! 苏牧的双手笼在袖筒里,不离手的洞箫便插在腰带上,轻叹了一声,终究还是走进了安安静静的宗祠。 “苏家啊苏家...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罢...”他心里如是想着。 第七十七章 父子三人饮,十年酒一杯 人说哀大莫过于心死,那是在一个特定的前提之下才成立的,如果你对一样事物没有半分在意,死心了也便死心了,反而觉得是一种解脱。 苏家对于苏牧而言,便是这样了。 并非苏牧冷血无情,而是这个家族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未曾给过苏牧,而苏牧数次三番给了他们机会,并希望能够提供一些帮助,可惜这些目光短浅之人并未看到其中的价值。 他们非但拒绝了苏牧的好意,还嘲笑苏牧的创意,质疑苏牧的眼光。 苏牧无法告诉他们这其中的秘密,也不能跟他们坦白,说自己来自于千年以后的另一个时空世界,但以苏牧在南方铁打一般的经历,难道还不足以说服你们吗? 再次走进宗祠,扫了一眼宗祠之内供奉着的神位,苏牧突然觉得,这香火缭绕的宗祠,竟然比外面的大雪天,还要让人感觉寒冷。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苏牧的脚步,因为没有人敢正视他的目光,哪怕苏牧有着再多的不是和错误,他终究是苏家的子孙,在这个家国天下的古老朝代,抛弃子孙来求存,始终是让人唾弃的一件事情。 哪怕老太公,也只是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至于苏瑜,他没有反驳苏清绥,因为他知晓苏牧的底细,这个弟弟去过南方,经历过别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才得以脱胎换骨,真正成长起来,如今的苏牧,成熟,稳重,值得信赖和依靠,哪里还有半分当初纨绔子弟的姿态? 他也很清楚苏牧的脾性,若对此事没有定议,苏牧是不会主动走进来的。 苏牧站定下来,朝苏家祖宗的神主牌位拜了一轮,而后给老太公行礼,并没有再看诸位叔伯公,给父亲苏常宗行了礼之后,朝兄长苏瑜点了点头。 这就是苏牧对这个家族仅剩下的一些情分了。 在苏牧做这一切的时候,在场之人思绪各异,有人欢欣,有人陈默,有人惋惜,有人松了口气,但老太公却只有一个感受,那便是愧疚。 苏常宗看着这个次子,心头没有愧疚,只有欣慰。 他是个极其低调之人,说得不好听便是懦弱,可除了老太公,谁还记得他曾经也是差点考取了功名的苏家才子?谁还记得苏家如今巨大的生意版图之中,也有那么极其重要的一块,是他苏常宗打下来的?谁还记得他之所以低迷失落,是因为最深爱的妻子撒手人寰? 宗祠之中的长辈们里头,他的话最少,但观察却是最多,从苏牧游学归来,他便一直在观察着自己这个次子,甚至故意让他遭受各种各样的猜忌,让他独自去面对各种挫折。 他之所以欣慰,不是因为苏牧取得了何等样的成就,而是欣慰于苏牧终于敢主动走进来,甚至主动提出要离开这个家族! 这是苏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方,也同样是他为苏牧感到骄傲和欣慰的地方! 哪怕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碌碌无为,可苏牧还是对他发自内心的恭恭敬敬,并非单纯因为他是苏牧的父亲,而是他感受得到,苏牧是真正明白了他的隐忍和这一切的动机。 他看着想要开口的苏牧,而后慢慢站了起来,走到苏牧的身前,伸手按在儿子的肩头,而后转过身去,敛起袍子,拜倒在老太公的面前。 “父亲大人在上,儿子不孝,今日便与诸位族亲分而居之,族里的生意也会交割清楚,待措置完毕,我长房便搬离出去。” 在苏常宗跪下之时,所有人便已经知晓了事情的结果,对于苏清绥和苏常源父子,以及那些族老们而言,这样的结果,是无法让他们满意的。 如果只将苏牧逐出家门,那么长房的生意还是能够拉动整个家族的运作,毕竟他们长房在北方的生意已经稳固了下来,而且还能够将苏牧的粮仓掌控在家族的手中,用以跟宋知晋交换离开杭州。 可苏常宗此时低声下气地出来,不是要将苏牧逐出家门,而是他长房要分家! 在苏牧接管长房生意之后,二房三房以及诸多叔伯族老们的支脉,早已将家族产业给瓜分得一干二净,可以说如今长房的生意,都是苏常宗和苏瑜一手打拼得来的,是真正归属于长房的产业,是他们动不得的那一部分。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北方的生意和苏牧手中的粮仓。 所以看似愚钝懦弱的苏常宗,突如其来的这么一手,隔断的只是长房与家族的情感,在生意上,他们则取回了主动权,保护住了本就属于长房的那一部分产业,这是极为漂亮的一手以退为进! 在他们有机会将长房分出去的时候,由于觊觎苏牧第一才子的名头能够带来的一点点利益,他们没有狠下心做决断,眼下不想分家的时候,长房却主动分了出去。 可苏清绥已经抛出了那样的长篇大论,从未插手家族事务的苏常宗开口保护儿子,谁能再说什么? 老太公苦笑了几声,只是勉励了长房三人几句,红着眼眶,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已经难以开口,眼睁睁看着苏常宗起身,带着苏牧和苏瑜,离开了宗祠。 在家族观念极其深重森严的这个朝代,分家之后虽然还是苏家的子弟,但今后长房一脉的家主就是苏常宗,无论是产业还是规矩,都自立一方,又如何让老太公不伤心难过? 这是苏牧第一次用一个儿子该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亲,若说之前他为苏家,为苏常宗所作的事情,只是为了感谢这个身体的主人,那么未来,他会将苏常宗,真正当成自己的父亲! 这是一个来得很迟的转变,但却合情合理,这是一个适应和接受的过程,一个漫长的认可的过程,不像小说里那种,一穿越就喊爹喊妈,苏牧是个极为理智的人,这段时间虽然漫长,却必不可少。 苏常宗很欣慰地看着两个儿子,而后停下脚步,也没有转身,似乎在自言自语,声音不大,但宗祠里的每个人都能够清楚地听到。 “我的儿子没有错,错的,是你们。” 父子三人离开了很久,宗祠里仍旧寂静无声,这并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但事实已经如此,他们也只能选择接受。 没有苏牧的粮仓,或许只能动用家族的资源来跟宋知晋讨价还价,虽然会被狮子大开口,损失会很大,但如果苏牧还在,那便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了。 苏府的格局变化,除了宋赵两家以及杭州城中与苏家有利益关联的一些大户知晓,寻常百姓根本就没有心思理会这些。 简单的交割了一番之后,苏常宗的长房,彻底搬出了苏家的大府邸,彩儿丫头和平日里照料苏牧的一干小厮和厨娘马夫,自然要跟着长房离开。 让人有些意想不到的是,追随了老太公数十年的老掌柜张昭和,也选择留在了杭州,留在长房。 也不知为何,苏瑜竟然有些微微的欢喜,在一个小雪纷纷扬扬的傍晚,父子三人终于有机会坐在温暖的饭厅里,红泥小炉温着陈酿的米酒,已经十几年滴酒不沾的苏常宗喝了个微醺,脸色红润,话虽不多,却一直带着笑容,摇曳的灯火下,父子三人,碰了个杯。 回到房中之后,苏常宗独自缩在被窝里,取出怀里带着体温的一块玉来,握在手心,醉醺迷糊地喃喃着:“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这个被丧妻之痛折磨了这许多年的老儒生,眼角挂着泪,嘴角挂着笑,睡了十三年来的第一次美觉。 苏瑜回到房里,妻子挺着大肚子,亲自给他洗脚,这些本该由通房丫头做的事情,向来都是妻子在做。 他将妻子抱在腿上,吻了吻她的额头,轻轻拥她入怀,似乎通过她的胸膛,听到了两个心跳。 长房已经搬离了府邸,苏家诸人只觉得空出了一块,心里也空出了一块,只是不知该值得庆幸,还是觉得叹息。 家族的主要成员还在聚会,等待苏清绥带回来的消息,好在夜色阑珊的时候,苏清绥终于回来,也将宋知晋的条件带了回来。 不出所料,将苏牧分出去之后,宋知晋果然同意谈交易,他也完全可以将苏家送离杭州,但代价自然要大一些,因为没能得到苏牧的粮仓,绝对是一笔巨大的损失,而这些损失,就要摊在苏家的头上了。 不过还好,起码能够离开这个即将被战火燎烧起来的城市,对于苏家而言,也算是个好消息。 而宋知晋的府上,他还没有来得及思考下一步将如何把苏牧拉下战争的泥潭,因为有人找上了门来。 赵文裴虽然从睦州逃了回来,可当宋知晋想替他在杭州府走动一个官职的时候,他却拒绝了,或许睦州的经历,给他留下了心理创伤吧。 从回到杭州之后便将自己锁在房中的赵文裴,第一次出门便来到了宋府,宋知晋和赵鸾儿连忙到客厅来见面。 可赵文裴的一番话,却让宋知晋和赵鸾儿这对夫妇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我想求一条船。” “这是自然,不过就算战火烧起,也烧不到我宋赵两家,兄长又何必离开杭州?”宋知晋有些不解。 “不是我,愚兄…愚兄想…如果有可能,我想替苏瑜安排一条船…” 第七十八章 割袍不断义 十二月中,雪停了,挂着冰枝的树木时不时簌簌落下积雪,街道上都是泥泞脏污的雪渣子,闲来无事,苏瑜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写了一会儿字。 赋闲在家,想起以往自己纵横商场的光景,苏瑜突然来了兴致,披了件袍子,便来到了帐房。 有老人张昭和在操持生意,苏牧也乐得当了甩手掌柜,此时张昭和出门办事,帐房里的小掌柜们见得苏瑜来了,也都纷纷打起招呼。 分家出来之后,生意上少了很多掣肘和阻力,这些帐房和掌柜也能够放开手脚来施展本事,心情上也是极为舒畅的。 寒暄了一番之后,苏瑜便走进了张昭和的帐房,开始粗略的浏览一下这几个月来的流水。 可他的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而后推开窗户,让光线照进来,也不管寒风吹得帐房里的簿子哗啦啦直响,视线就仿佛钉在那账本上了一般。 他有些慌乱地又取出其他账本来,修长白皙的手指在页面上不断滑动,快速地浏览着一条条账目,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坐回了椅子上。 张昭和回来之后,便连忙关起了窗户,抱怨道:“大少爷也真是,这么冷的天,恁地不关窗户,受凉了可如何是好!” 可他却发现苏瑜面色严肃,沉默不语,待得看见苏牧桌上的账本,脸色顿时也难看了起来。 “大少爷…二少吩咐过,这事儿你不问,就不用说…” “老张叔,你的为人我还信不过么?我只是想知道,那十几万石粗粮和物资到底是用了谁的钱,我长房的钱,又到哪里去了!” “大少爷…二少…” “张叔!” “是,是…二少囤粮所用,乃出自焱勇军…司马府录事参军刘维民大人签的押…至于咱们柜里的钱,全让二少存入了铺户(始于北宋,银行的雏形),换成了银票…” “那银票呢?” “按照二少的吩咐,银票会兑成钱引,这些钱引虽然经过老朽的手,但分发出去之后也不知具体流向,大概是蜀地、湖广、福建各路皆有…” “西蜀湖广和福建?他什么时候跟这些地方势力有过牵扯?”苏瑜不由疑惑,他倒不担心苏牧会吞掉这些钱,因为这本来就是他家的钱,他疑惑的是,苏牧到底用这些钱来干什么? 而且让他吃惊的是,所有人都以为苏牧用长房的钱来囤积无用的粗粮和过冬物质,可谁都没想到,这些东西都是焱勇军那位刘维民大人的手笔! 大焱军方腐败不堪,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共识,刘维民虽然励精图治,然终究是官场中人,绝不会有这么大的魄力和如此长远的目光,想来是苏牧说服了他了。 一想到这里,苏瑜心里就不是滋味,连一个似刘维民这样的外人,都相信苏牧的推测,为何家中之人,包括他苏瑜,都信不过苏牧? 只是他忽略了一点,刘维民乃是中级军官,深谙朝堂法则,信息来源又比寻常人等要广阔,耳目众多,对于叛军方面的消息,自然比其他人要灵通,甚至比知州赵霆等人都还要灵通。 也正是因为消息灵通,他刘维民才更加笃定,苏牧的推测并非空穴来风,在朝廷迟疑不决,为北伐还是平叛争论不休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积极备战,因为一旦方腊叛军真的攻打杭州,首当其冲要当炮灰的,便是他所在的焱勇军! 至于苏牧为何要将长房的钱都转移到其他地方,到底在做些什么布局,苏瑜也是一头雾水,若说为了渡过这次兵灾,这些钱引流向湖广还算说得过去。 如今湖广的农业种植也慢慢发展起来,稻米产量和质量也都开始为北方富户们所认可,甚至有人开始到湖广之地去买粮,虽然漕运比较困难,但还是有着比较大的潜在价值。 苏牧想要进一步布局,将钱引都投到湖广路,这也是说得通的,可西蜀四川和福建这些地方算是山高皇帝远,他将钱转移到这些地方,又有什么深层的含义? 张昭和见大少爷也是摸不着头脑,不由小心提醒道:“老朽虽然不明二少的用意,但也多留了一个心眼儿,这些钱引除了二少的签押之外,还有陌生的名字…” “什么?是谁的名字?” “乔道清和杨红莲…” 苏瑜眉头皱得更深,沉思了片刻之后,双眸陡然一亮,失声道:“难道…难道他想…” 从帐房出来,苏瑜的思维延伸地越发广阔,想起苏牧一步步的谋划,他竟然得出了一个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结论来。 若这一切谋划都是真的,那相对于苏牧,他苏瑜之前那些商场伎俩,便完全不值一提了啊! 走在寒风拂面的街道上,苏瑜用力揉了揉脸,眼下的杭州已经开始动荡不安。 许多大户都通过宋知晋的关系,将家底都送出了杭州,当然了,在杭州府的干预之下,绝大部分的人都不可能拥有独自离开杭州的便利和条件。 彼时之人讲究安土重迁,特别是拥有广阔田产的大户望族,他们的根基就在这里,除了将族中的火种苗子和一些贵重之物转移到北方去,他们是不可能离开的,只能协助朝廷,守护杭州罢了。 除此之外的寻常百姓,又有什么能力离开?一旦离开杭州,他们就会变成另外一股难民潮。 再者,就算杭州府愿意打开城门让他们离开,在杭州四周有着数万的流民,他们能够安然从流民潮之中穿过去? 这种话说出去,是连鬼都不信的。 宋知晋还在继续招兵买马,他的民团也扩张到了极为惊人的地步,司马府和焱勇军的将士们也乐见其成,大战即将降临,多一个人送死,他们战死的几率就会降低很多。 但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个地方,因为没有一个人想过自己会赢,一提到打仗,他们想到的便只有死人! 这也是大焱军方目今的情况使然,整个大焱朝,除了常年驻守西夏边境,与西夏军摩擦不断的西军,其他军队是半点战意和士气也无。 苏瑜如此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城门附近,由于宋知晋的民团需要出去招募士兵,城门会不定期开启,杭州府也趁机赈济一下灾民,所以苏瑜也看到了城外那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 他心里也很清楚,一旦方腊的叛军抵达杭州,杭州城便只能提前开放城门,将这些难民全部收容进来,否则一旦将这数万难民丢给方腊,情势就不堪设想了。 试想一下,方腊叛军一路从南方打上来,沿途清洗了多少的富户和官府的钱粮兵马,这数万流民丢给方腊,他只需两样东西,便能将这些流民,当成数万攻打杭州的炮灰! 这两样东西就是,往流民的左手塞一个窝头,往右手塞一块石头,那么这数万流民,只要想活命的,又有谁不替方腊卖命? 饿到易子而食的人,你跟他讲忠君爱国,讲宁死不屈,简直就是扯淡啊! 苏瑜在杭州城也小有名气,又有进士官身,起初为了补缺的事情,也跑遍了杭州的官场,守城校尉李演武是认得他的,见得苏瑜来到城头,李演武也没有阻拦。 两人简短地交流了一番,李演武虽然不会将实情和盘托出,但对苏瑜也是能不隐瞒,便不隐瞒,毕竟一旦战争爆发,无论是军方还是官府,都需要本土富户和百姓的支持。 起码在赈济难民的这一点上,官府得到了富户们极大的支持,这一点是能够很清晰的看在眼里的。 陪着苏瑜站了一会儿,李演武也就下了城头,四处巡视去了,苏瑜望着城下蚂蚁一般的难民,心里堵得慌。 正打算走下城头之时,一个人走了上来,正好与苏牧遇上了。 两人就这么站着,相互看着对方,而后苏瑜先开口道:“找个地方坐一坐?” “好。”赵文裴如是答道。 他们并肩而行,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宋知晋赵鸾儿和苏牧之间的恩恩怨怨,也没有提起二人为了这件事还大打出手,最后割袍断义,反目成仇。 就好像他们第一次相识一般,沉默着,走着,偶尔聊上几句,跟流民有关,跟即将到来的战争有关,甚至跟那些离开杭州的人有关,但却绝口不提过往之事。 因为他们知道,现在谈论这些,或许能够冰释前嫌,或许能够重修旧好,但谁都没有开口。 一旦战争爆发开来,每个人都将接受火与血,兵与刀的洗礼,在战争之中,一个人要么去死,要么获得重生。 如果获得了重生,那么过往的一切,也就并不重要了,他们都不希望对方死在战场上,都希望对方能够获得新生,为何不留下一份念想呢? 这便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一种默契,我不说,但不代表我不懂。 漫步于街道上的两人,似乎忘记了世俗间的一切烦恼,赵文裴甚至会主动说起睦州的可怖见闻,苏瑜也会聊起家中的变故,气氛,很融洽。 而沿路的一座酒楼上,宋知晋正在宴请杭州府的一些官员,他的目光从窗户延伸下来,看着赵文裴和苏瑜两人,没有太多表情,只是下意识握了握拳头。 第七十九章 书中仁义有几斤 赵文裴与苏瑜行走于小雪纷纷的街上,或许言语并不多,但心里头却是久违的温暖。 当你越发成熟,回望过往,总觉着当初的自己是那么的可笑,尽做些让人不是滋味的傻事,可再过两年,回首如今的你,却同样觉得傻,那是因为你总在不断寻求进步,若你没有察觉这一点,反而为自己当初的作法而沾沾自喜,那便说明你白活了这两年,没有任何的改变和进步。 当难民围城,方腊叛军即将兵临城下,没有人会觉得杭州能够在叛军狂潮之中支撑下来,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得过份了一些,可在重大的危机爆发之际,人们总会习惯性地回想过往,生怕再无弥补的机会。 赵文裴和苏瑜便是如此,再回首看看,当时苏牧与宋知晋和赵鸾儿之间的矛盾,也就变得有些傻得可笑了。 他们作为兄长,自然是这样的心态,也心知宋知晋和苏牧或许永远无法和解,甚至到了此时还仍旧大有不死不休之态,可他们再也不想插手。 人说小孩打架小孩了,俩小孩打一架之后,或许过一会也就和好如初了,可护短的家长一旦加入进来,也就变成了两个家庭甚至家族的矛盾恩怨,而且会愈演愈烈。 或许当初没有赵文裴和苏瑜的各自护短,宋知晋赵鸾儿二人与苏牧的恩怨纠葛,或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赵文裴,还是苏瑜,都想得很透彻,宋知晋已经成为了大英雄,苏牧虽然毁誉参半,但第一才子的名头也是坐得无可置疑,两人都成为了杭州城青年俊彦的领军人物,所以他们不愿再去理会小辈们的争斗。 从城门下来之后,他们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他们都是渴望经学致用的读书人,在杭州这片故土即将遭遇战火的燃烧之际,他们希望自己能够真真切切地作出一些事情来。 “朝廷上头已经意识到此次叛乱的严重性,官家撤销了苏州与杭州造作局,连花石纲都停运了,据说此次南下平叛,乃由枢密院的童贯主持,如今已接任江淮荆浙等路的宣抚使,谭稹为两浙路制置使,即日南下而来。” “这次平叛听说将调集京畿之地的禁军和陕西六路藩、汉兵等共计一十五万,名将王禀和刘镇分别领军,已经率先南下了。” “只不过远水解不得近渴,这十几万大军携带辎重粮草无数,也不知何时才能抵达两浙杭州地界,在此之前,杭州也只能依赖焱勇军和焱威军的残部,再加上各地召集的民团来自救…” “愚兄已经在战场上输过一次,差点没命回来,这知州赵霆的为人虽然可圈可点,但也未尝没有为杭州百姓做过一些实事,眼下他给了为兄一个漕司的典事职位,不知贤弟能否过来,一同为杭州的乡亲,做一些事情…” 赵文裴恳切坦诚,苏瑜却心生迟疑,他没有怀疑赵文裴话中真假,因为赵文裴根本就不会欺瞒甚么,他忧虑的是,自己进入苏州府做事之后,会不会让人抓住苗头,借他来打击苏牧。 但他很快也就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 苏牧想让他到湖州或者秀州去就缺,就是为了筹谋后路,也就是说,苏牧其实也在为杭州百姓默默做着不为人知的大实事,因为家族的阻挠,他没能去就缺,又岂能错过今次的机会? 赵文裴和苏瑜并不知道,他们如今做下的这个决定,将会对杭州今后的战局走势,起到多么重要和关键的作用。 他们只是进了一间酒楼的雅间,暖炉煮酒,也不谈天下之事,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没有太过刻意,却也慢慢捡回了当初割掉的那一截“袍子”。 在酒楼的另一个雅间之中,总捕余海和提刑郑则慎只是皱着眉头,沉默不语,他们的对面,一名书生漫不经心地浅酌,不正是最近杭州城中人人喊打的第一才子苏牧么! “苏牧,虽然本官不知道你从何得知的情报,可宋知晋乃杭州团练使,堂堂从五品的高官,又是青溪抗匪英豪,与忠勇翁开公并肩作战的人,你没有半点真凭实据,就胆敢污蔑朝廷命官,本官现在就可以将你拿下的!” “想当日杭州士子和百姓公举宋知晋到你苏家去质问,要烧掉你的粮仓,宋知晋都不愿让人以为自己挟机报复于你,缘何你苏牧反过来红口白牙污蔑宋知晋?” “你们两个都是我杭州年轻一辈的俊彦翘楚,为何就不能摒弃个人私怨,为我杭州出谋献力,到了眼下这等火烧眉毛的境况,还要相互争斗?” 郑则慎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官位大了,自然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仪态气度,然而苏牧只是淡然一笑,摆手道。 “在下也只是这么一提,两位大人若信不过,也就当苏某未曾说过此话罢了,当然了,两位都是见惯风雨的捕头,若说宋知晋的屁股完全干净,相信二位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吧?” “在不惊动宋知晋的情况之下,派人到青溪去求证一番,相信不是什么难事,但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待得叛军打进来,数万流民涌入杭州城,二位想要有所作为,那就难于登天了。” “苏某言尽于此,二位大人作何决断都与苏牧无关,苏牧也没资格过问,但还是想提醒两位一句,一切,请以杭州百姓为重。” 苏牧喝光杯中酒,丢下这一句话,微微抬手做了个揖,转身下楼,就此离去。 只剩下郑则慎和余海二人,只是喝着闷酒,谁都不愿率先打破沉默。 若没有苏牧当初送给他们的那场功劳,他们又何来今日之富贵?然而他们的情报奏表递上去之后,朝廷却没有足够重视,以至于没有及时将方腊叛贼扼杀在萌芽状态,如今朝堂上虽然绝口不提此事,但相信早已悔青了肠子。 这苏牧虽然只是一个寻常文人,但行事古怪,作风狂傲,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而且眼光奇准,对实事局势的事态发展拿捏得精准无比。 以苏牧的为人,断然不可能为了报复宋知晋而故意泼脏水,但若果真如苏牧所言,那事情可就严峻到难以掌控的地步了! 两人又喝了几口酒,而后相视一眼,郑则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低声说道。 “那些叛贼潜伏城中的细作还需继续挖掘清扫,至于苏牧所言之事,我会派亲信到青溪去查实,若真是这样…叛军还未攻打过来,说不定杭州就先要历经翻天覆地的内乱了…” 余海放下酒杯,朝窗外望去,只见风雪之中,白衣书生缓缓而行,背影落寞萧瑟,似一个不被人理解却又只能瑀瑀独行的先行者。 他是个莽夫,只不过心思细腻一些罢了,他也不知道所谓读书人该是什么个样子,杭州城里那些读书人却是风流倜傥到了没边没际,可在他眼里,这些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 因为读书是为了有一天能够用上书中之义,而这些个读书人,将这些书中之义,都用在了女人的身上,如果有一个人例外,那这个人应该就是苏牧。 他余海不是头脑简单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盯上籍籍无名的苏家纨绔少爷苏牧,而适才苏牧的话,确实也说中了他心头的猜测,若说宋知晋完全清白,他余海是完全不信的。 当他回到府衙,开始布置人手秘密行事的时候,那个被他余海看成真正读书人,没有将书中之义用在女人身上的苏牧,正在府邸之中接见一个女人,一个绝大部分杭州男人都为之垂涎的女人,虞白芍。 苏牧也是有些惊讶,因为分家之后,他长房就搬离出来,新宅不算广阔,也没有太多幽雅的摆设,苏牧的名声也算是彻底被搞臭,很多人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没想到虞白芍竟然找上门来了。 “你怎么还未离开杭州?”苏牧与虞白芍对坐与矮榻之上,一边给虞白芍倒茶,一边问起。 早先他就让人给虞白芍送信,提醒她北上避难,可没想到这思凡楼花魁还没有离开,她这样的女人要是落在叛军手里,后果真的不太敢去想象。 虞白芍双手捧起茶杯,轻轻转动被子,温暖着纤纤素手,而后不经意地看了苏牧一眼,苦笑一声道:“似我等烟花女子,去哪里还不都是一样?叛军的男人也是男人不是?” 苏牧看了她一眼,也没想到她这么看得开,哪怕寻常烟花女子,也都是有着极强的自尊心,能够在别人面前如此洒然地拿自己的身份来说事,这虞白芍起码不是胸大无脑的货色。 看着掩袖品茗的虞白芍,苏牧没来由想起一个词来,不知不觉轻笑了一下。 这虞白芍若到了苏牧所在的后世,应该就是别人眼里的傲娇大龄文艺女青年这种类型了,不过说她大龄,也只是放在这个十三四岁就结婚生子的年代而已。 想到此处,苏牧也是恶趣味使然,故作深沉地喝了口茶,叹气道。 “心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啊…” 他本只是想用后世的装*逼句子逗弄一下这位思凡楼花魁,没想到后者身子一颤,脸色顿时红了起来,仿佛苏牧一下子说中了她的心事一般。 苏牧见后者不言不语,还以为对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心里不由泄气,什么叫代沟?这才叫代沟,而且不是年代的代,是朝代的代! 如果虞白芍也听说过苏牧所处世界的流行语,或许她会反过来道一句,哥哥是糖,甜到忧伤吧… 两人心思各异,房里也就尴尬地安静下来,苏牧正想找些话头将虞白芍赶出去,却见得彩儿丫头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朝苏牧喊道。 “少爷!少爷!流民入城了!” 第八十章 十二月寒冬,流民入城 乌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被,低低压在杭州城上空,城外的难民已经连呼喊哀求的力气都省下来御寒。 城门口起先还设置了上百处的火堆,以供难民取暖,然而慢慢的,就跟赈济粮食一样,为了争夺火堆附近的地盘,难民们会爆发一轮又一轮的流血冲突。 于是慢慢的,火堆也没有了。 杭州城郊区的百姓早就躲进了杭州城内,废弃的良田被难民潮碾压而过,连草根树皮都没能留下,房子也眨眼间被拆干净,能烧的都已经烧来取暖了。 眼下官府的赈济时断时续,除了脏兮兮的积雪,没有任何能够果腹的东西,可积雪吃进去不饱肚子也罢了,还会让你更加的寒冷,最终会被冻死。 难民们不分男女老少,全部睡在一处,依靠着体温来取暖,人类就是这样,只有解决了温饱,才能讲礼法,讲道德,当面临饿死冻死的局面,礼法道德这些东西也就变成了奢望,人就会倒退到最原始的状态,与野兽无异。 当然了,这种说法也不是说一棍子打死一船人,其间还是不断涌现出让人暖心却又让人觉得无奈和愚蠢的事情来,只是这些人最终都如萤火一般湮灭在无尽的黑夜当中,无法点亮这恐怖的永夜,仅此而已。 如果说城外的大地如同一张雪白的地毯,那么一堆堆奄奄一息的难民们,便如同这白毯子上面一团又一团的污渍,而通往杭州城门的官道,便如同一条长长的黑色鼻涕。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匹满身汗珠,不断往外冒着白汽的栗色骏马喷着响鼻,满嘴白沫,疾驰而来。 马背上的驿卒早已虚弱无比,仿佛被碎刀子一般的寒风扯碎了一般,他背后的角旗已经破残不堪,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下腰间那个黄色防水牛皮袋最是坚韧和完整。 马蹄声敲击在大地的脉搏之上,如同木勺敲着大殿的巨大石柱,沿途的难民们纷纷抬起头来,如同被新鲜的血肉唤醒的食尸鬼。 眼看着城门近在咫尺,那栗色马儿终于是支撑不住,前蹄一曲,轰然倒地,巨大的冲势将大马摔了出去,马蹄顿时折断,露出新鲜血红的筋肉和森森白骨,马背上的驿卒滚出数丈之远,头晕目眩,用力摇晃脑袋,极力保持清醒。 他回头望了一眼,迷迷糊糊之中,看到附近的难民如同焕发了生机的饿狼一般冲上来,围住了那匹受伤的马儿。 他们的手中是瓦片,是木刺,是破碗,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铁片,然而只是短短的几个呼吸,马儿的哀鸣便停止下来。 整个马儿瞬间被拆分掉,除了一群嘴唇挂血的难民,除了有的人还将马骨往怀里塞,仿佛那匹马儿从未出现在这里一样。 甚至于连地面上浸透了马血的积雪,都被人用破布兜走了! 这些难民将血红的双眸睁大,死死地盯着那驿卒,就像盯着一块香喷喷的肉! 刚刚还为自己的马儿感到悲哀的驿卒,眼下心中,只有满满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这个把人变成鬼,变成野兽的世界的恐惧! 他下意识按住刀柄,将腰间的短刃拔了出来,发了疯一般朝人群怒吼,他知道错的不是这些人,他却不知道该向谁发泄自己的愤怒和不满。 世道在沦落,人性在泯灭,礼法道德在凋零,城外吃着人,城内也吃着人,只不过城内的人比较斯文一些罢了。 他猛然转身,朝城门狂奔而来,城头的校尉目睹了这一切,眼中却只有麻木不仁的冰冷。 他们用吊篮将驿卒拉上城头,那驿卒将腰间的牛皮袋交给了匆匆赶来的校尉李演武。 “这是新城发来的八百里加急,烦请将军务必亲手交给知州大人!” 李演武没有去接那个牛皮袋,因为他知道,大焱朝虽然军队腐败不堪,但有一群人却没有堕落,这群人就是驿卒,他们就像脱离了人间,生活在马背上的族群,像传说中的无脚鸟,一直在疾驰,脚落地的时候,就是他们死的时候。 他们谨记着自己的职责,公文必须要亲手交割到任务目标人物的手中,按理说,他必须要亲手将公文交给知州赵霆的,然而这个驿卒却将之塞到了李演武的手中。 李演武眉头刚刚皱了起来,那个驿卒就猛然扭头,俯身剧烈呕吐起来,而后不顾地上的污秽,抱着头咳嗽起来,低低的抽泣变成肆无忌惮的大哭,守城的军士一片静默。 他们理解这个驿卒为何会大哭,他们也早已见惯不怪,但他们改变不了什么。 “好生安顿,尽量满足他的要求。”李演武朝身边的亲卫吩咐了一句,而后飞快下了城头,跨上军马,很快就来到了知州府。 赵霆查验了皮袋子上的火漆,而后用裁纸刀打开了袋子,目光只是扫了几行,脸色便比门外的天空还要阴沉。 “快!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 包括廉访使赵约在内的杭州府官员们,一个个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虽然知州府的通事看着心急火燎,但这些个官员们一样是姗姗来迟。 春风得意的团练使宋知晋和焱勇军都指挥使关少平算是准时抵达的第一批人,司马府录事参军刘维民跟关少平携手而来,显然收到消息的时候还在一同商议着事情。 官员们慢慢集合完毕,赵霆却已经没有半分好脸色,他将公文交给身边的幕僚,冷冷地挤出一个字,就像吐了一颗冰渣子在铁板上。 “念!” 那幕僚从未见过赵霆如此失态,也不敢轻慢,颤抖着手展开公文,只看了一句,双瞳便收缩如针孔,口舌控制不住地念了出来。 “新城...告急,乱贼逾十万之众,恐难坚守,预计十天之后,抵达杭州!” 死寂! 那些还沉浸在宿醉头疼之中的官员们,还在笑晏晏低声交流宿柳眠花的权贵们,讨论着哪家青楼的佳人秀色可餐床上技艺又了得缠人的杭州大人物,此时一个个目瞪口呆! “轰!” 整个厅堂顿时炸开了锅,他们总以为会想往年那样,叛军小打小闹,还未掀起风云便被灭杀殆尽,还以为朝廷的平叛大军会及时赶到,还以为叛贼绝对没胆量攻击杭州。 然而事实证明,这些只不过是他们自欺欺人! 直到此刻,他们才清醒过来,如果在这样下去,杭州,将永远停留在这个漫长的冬天! “肃静!” 赵约一拍案桌,整个厅堂又变得鸦雀无声,此时他才朝赵霆看了一眼,赵霆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苍白无力地摆手道。 “事已至此,诸位早该做好心理准备了,都说说措置应对的法子吧。” 厅堂里吵吵嚷嚷,声音很多,但可用的意见却没有多少,许多人仍旧在质疑方腊的叛贼是否真会打到杭州来,仍旧抱着侥幸。 然而这样的人很快就被赵霆当头一棒给打醒了,而后主要的议题也就顺理成章,转移到了城外的难民潮上面来。 这个问题早已成为了案桌上的老问题,每次都拿出来商议,但每次都无疾而终,如今却是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刻了。 涉及到打仗,自然绕不开焱勇军,都指挥使关少平和刘维民等人,出于战局的考量,是主张关闭城门,将难民关在城外的。 首先,这些难民一无所有,可用的精英人力也被宋知晋的民团挑选了一部分,对叛军的帮助并不是很大。 其次,方腊叛军一向打着为民举事的旗号,对于这些难民,他不可能坐视不管,否则就失去了名义,出师无名,自然是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可如果他接纳这数万难民,哪怕他一路北上,将富庶的南方都掠夺一空,估计也很难养得起这么多的难民,想要攻打杭州甚至围困杭州,这些难民就会成为最大的阻碍和拖累。 而杭州方面,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方腊会将这些难民驱赶到前线,将难民变成攻城的炮灰,用这些难民的命,来填杭州城的城河和沟壑! 关少平的提议虽然残酷冷血,但出于军事方面的考量,却有着不可置疑的理由和论据。 然而以赵约为首的一帮子文官终究还是读书人的思想,终究狠不下这颗心来。 他们认为,与其让这些难民变成方腊的炮灰,不如收纳到城中,以杭州城的财力物力,想要安置好这些难民,并非不可能的事情,这个事情也一直在讨论当中,可行性是非常高的。 这些难民得到了安置之后,必然会成为守护杭州的一股极大力量,否则在朝廷大军没有抵达之前,仅仅凭着杭州府的军力,以及五千焱勇军和宋知晋的民团,想要挡下十数万方腊叛贼,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杭州不缺粮食和物资,只是缺少可战的人口,这些难民一旦拿起武器,就是活生生的战力! 当然了,这个方案也有破绽而漏洞,那便是方腊叛军会混杂在难民之中,若在关键时刻引为内应,杭州也就保不住了。 无论哪个建议,其实都有不可置疑的好处,也有着无法忽视的坏处,如果折中一下,将这些难民筛选了,选择身份清白的才能入城,十天时间又远远不够。 早知如此,他们就不应该将这个问题搁置到现在,事到如今,许多人又不由感叹。 还是宋知晋目光长远,可谓高瞻远瞩,或许给他足够的时间,说不定他真的能够将这些难民筛选完毕,可惜,当初害怕宋知晋的民团势力坐大,在座的许多人,其实是暗地里下了绊子的。 当这些人朝宋知晋投去愧疚的目光之时,这位杭州英雄却没有太多的得意,他缓缓站起身来,朝赵霆拱手道。 “大人,依宋某所见,这城门可以开,难民也是可以放进来...只不过我们需要一个联保连坐制度。” “联保连坐?” “对,可令这些难民十家联保,一家有罪而九家连举发,若不纠举,则十家连坐,格杀勿论!” 不得不说,宋知晋这个提议有着极高的可行性,虽然连坐制度之下,身份不清白的人家仍旧有可能会进入到杭州城内,但有了这个制度,就能够极大提高揪出叛乱潜伏分子的效率,可以说算是最为合适的折中之法了。 都指挥使关少平嘴唇翕动了几下,想反驳些什么,但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赵霆第一次露出笑容来,大手一挥道:“好,便以你之言,开城放这些流民进来,此时就交由你的民团负责!” 第八十一章 英雄还是叛贼 傍晚时分,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各色官员从知州府出来之后,早已守候在外的仆从连忙涌上去,又是披挂貂裘,又是雨伞遮挡,将自家主子小心伺候着钻入马车,急匆匆往温暖如春的府邸赶。 一身武官袍子的都指挥使关少平和参军刘维民并未打伞,前者抬头望了望天空,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 刘维民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关少平轻叹了一声,也不回头,眯着双眼遥望城门方向,而后有些干涩地说道。 “你我共事多年,吞吞吐吐是为哪般?” 刘维民咬了咬牙,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而后朝关少平说道。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关少平有些讶异,扭头看了刘维民一眼,见得后者面容坚毅,便率先抬腿道:“那就去见一见吧。” 上了马车之后,刘维民的车夫便在主子的吩咐之下,来到了城东大街的安康坊,停在了一处并不是很起眼的宅子前面。 在一个凶巴巴应门的小丫头的带领下,焱勇军的都指挥使关少平,终于见到了刘维民想要推荐的人。 眼下杭州城人人敬而远之的第一才子,苏牧。 关少平虽然是个武将,但素来好脾气,可纵使如此,也被刘维民诸多抱怨,眼看着兵临城下了,你这位录事参军大人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带本都指挥使来拜访一个过气的才子。 且不说关少平对文人没有丝毫兴趣,单说苏牧这臭名远扬的守财奴,为了守住十几万石粗粮而大开杀戒的货色,他关少平就不屑一见了。 这也是刘维民为何犹豫要不要带关少平来见苏牧的原因之一,不过既然做了决定,他也有责任打消关少平的疑虑。 “大人稍安,你也知道,我刘维民向来不做多余的事情...” 两人进了宅子,一路上,刘维民便将他与苏牧的交集都说了一遍,包括军粮改进的事情,包括突火枪的事情,自然也包括那十几万石粗粮其实是焱勇军私底下出钱的事情。 关少平听着听着眉头便皱了起来,他并非不满于刘维民的私下行动,主管后勤的刘维民拥有这样的权力,他不满的是,刘维民居然一直将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 军中早有传言,说刘维民这半年来奇策百出,将焱勇军的后勤供给搞得有声有色,甚至将其他几位同僚都压了下去,背后必定有高人指点。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刘维民背后的高人,居然会是如今杭州城内人人喊打的第一才子苏牧! 苏牧的事迹无论经过多少版本的添油加醋,对于关少平这样身居高位的人来说,想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都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对苏牧的古怪行径没有太多的恶感,甚至还隐约有些亲近,因为他跟苏牧一样,同样不喜欢文人书生只懂动嘴皮子而不动手做实事。 刘维民今日之举,无疑已经刷新了关少平对苏牧的个人认知,当然了,他乃堂堂都指挥使,亲自来拜访苏牧已经算是屈尊纡贵,就算弄清楚了事情经过,也不会对苏牧有太过出格的礼遇。 对于关少平的到来,苏牧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此时的他正在整理满满一桌面的情报。 这些情报来自于徐宁以及七寸馆,余海手底下的捕快,再加上老管事张昭和手底下的人脉,这两三个月来他一直在城中微服奔走,搜集情报,也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理出一个头绪来。 流民入城的消息传来,他便已经清楚,方腊叛贼终于还是要打过来了。 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默默无闻地关心着这座城池的安危,在所有人都误解自己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到底图什么? 他不是什么救世主,也不可能像小说里的主角一样,主角光环一开,虎躯一震,霸气侧漏,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更不会为了杭州这些个将自己看得一无是处的富人们,去面对方腊的叛军。 很多时候,他只是对自己说,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苏瑜,为了陆青花,为了彩儿,甚至为了虞白芍。 但很可惜,这些都不是原因。 他从睦州的训练营走出来,他从混乱不堪的南方走出来,他见过太多的生死,但他却没有像城头那些守军一样麻木不仁。 他努力不去看城外的难民流,努力说服自己,该是时候将那些囤积的粗粮都放出去救人了。 可他也很清楚,如果他提前将粗粮放出去,等到方腊叛军围困杭州之时,就再没有东西能够支撑持续数月之久的围城之战!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场战争的走势,将粗粮保存到最后时刻,才是对那些难民和杭州百姓,最大的帮助和恩惠! 就像没有人会想到今年涌来杭州的难民会如此之多,没有人会想到方腊会起事,也没有人会想到方腊终有一天打到杭州来一样。 这些都是苏牧比他们看得远的东西,而苏牧一直在筹谋的,也是这件事情。 这让他拥有一种窥视天机的优越感,但如果说他是为了这股优越感而做这些事情,对苏牧来说,其实是非常不公平的。 他经历了许多,想要说服苏瑜,想要说服苏常宗,甚至想要说服老太公,想要说服余海和郑则慎,想要说服刘维民。 但似乎所有人都没有相信他,而这些人在事态的不断发展之中,才慢慢开始相信苏牧拥有着极其可怕的前瞻性。 或许在所有人都不相信他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在为他的计划满天下奔走,那个穿着黑衣,背着巨大剑匣的粗鄙美人儿,同时,还有一老姑娘,虽然没念过什么书,只会卖包子,但却比任何人都要坚决地信任他。 无论如何,他既然决定插手此事,且不管结局如何,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他都想做一些事情,起码能改变一下现状也好。 他不是盲目自信的人,也从不敢奢望自己的一个小举动,就能够引发什么蝴蝶效应,甚至于影响整个大焱朝的时代走向。 他只是沧海一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但如果可能,他是真的想要为这个朝代,留下一个属于自己的印记。 这条路并不好走,他也背负了太多太多的委屈,他是个男人,在被宋知晋等人打脸的时候,也想痛痛快快地反打回去,但人生在世,有舍才有得,许多时候,自己的取舍,恰恰决定了自己的成就。 关少平的话并不多,刘维民也不好将苏牧捧得太高,因为这样会显得自己很无能,所以三个人的交流并不算很融洽。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苏牧也不再故弄玄虚,将自己的一些推测都说了出来,当然了,一些必要的数据和情报还是要拿出来,用以辅助和支持自己的观点。 这种直白的阐述方式,反而引起了关少平的兴致。 因为他是个武人,喜欢直白坦率,最讨厌就是文人那套拐弯抹角,可苏牧得出的结论,最终还是让他大吃了一惊。 不止是关少平,甚至连刘维民,先前都没能够从苏牧这里得到如此重要的情报! “他...他是故意留到现在的吧...”刘维民不得不这样想着。 以他和苏牧的合作伙伴关系,虽然并不算生死相依,但起码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可苏牧居然将如此重要的情报,死死捏到了现在! 以致于刘维民不得不去思考一个问题,或许苏牧就等着今天,等着他将关少平带过来! 哪怕不是关少平,最起码也是一个比他刘维民更加手握重权的人,他才会将这个秘密情报拿出来。 虽然心中有些不爽,但刘维民不得不承认,苏牧真的很能忍,也真的很能算。 这份心性,哪怕不是放在大焱朝,而是逆推数百年,苏牧都堪称良谋! 而在乱世之中,能忍能算计的良谋,则比别人更有可能成为另一种人,文人们往往称那种人为国士。 当然了,只凭借眼下这几件事,将苏牧当成国士,还是稍显可笑,但对于刘维民来说,他已经看到了苏牧这样的潜质。 可想归想,苏牧抛出来的推测还是让关少平和刘维民有些无法定夺。 因为这个情报牵涉实在太过重要,甚至可能直接影响整座杭州城的存亡! “宋知晋居然是方腊叛军的内应!他早已投靠了方腊,长久以来宋知晋的种种举措,皆来自于方腊叛军中的二号人物,人称云龙九现的智囊军师,方七佛!” 就像余海和郑则慎听到这个情报之后的反应一样,无论是关少平还是刘维民,对表示难以接受。 因为宋知晋是他们,是整个杭州城百姓一起推上去的大英雄,一旦情报属实,非但证明了宋知晋的无耻,还证明了所有人的愚蠢! 而一旦属实,他们同样需要面临一个极为棘手的问题。 如今手握近乎两千精英青壮人马的宋知晋,是他们能够拿下来的吗? 一旦与宋知晋撕破脸皮,内战一场,焱勇军会损失多少人马?而后还能够剩下多少人马去抵抗方腊的叛军攻城? 再加上宋知晋一手促成了流民入城,眼下正在负责此事,他又将引入多少数量的叛军分子?或者说,他已经引入了多少叛军? 如果现在不清楚宋知晋的势力,等到方腊叛军围城的时候,宋知晋如果真的是内应,他们想要守住杭州,还能留下半点机会吗? 关少平端着茶杯,杯中茶水早已凉透,就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而苏牧则轻轻敲击着桌面,如同计时的更漏,嗒,嗒,嗒,嗒。 第八十二章 书生张网,武夫作伴 在大焱朝,马军或步军都指挥使乃正五品的官员,再上一层便是诸卫所的将军。 关少平所统领的焱勇军属于内陆镇军,而并非边军,驻扎守护的又是杭州这样的安乐之地,所以兵员较少,平素也没太多斩获战功的机会,渐渐地也就式微了。 按说焱勇军也算一方军镇行伍,统领怎么说都该得个将军的衔,可惜关少平最终也只是个都指挥使,只比如今滚烫出炉的宋知晋高一阶。 大焱重视文人,崇文抑武,多由文人来掌控军伍,节制武人,加强帝王的中央集权。 可同进士出身的宋知晋未成为从五品团练使之前,只不过是七品的青溪县同知县事,哪怕是抗匪的大英雄,连升三级也足以让人啧舌不已。 若说关少平对“一步登天”的宋知晋没有些许嫉妒想法,那便是掩耳盗铃了。 身在官场,关少平又岂会察觉不到其中猫腻? 听说早在青溪县被方腊叛军扫荡之前,就有人给朝廷上了折子,可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而这份折子,竟然出自于杭州通判之手! 这么一想,朝廷为了掩盖这件事情,又为了平息朝堂上的纷争,破格将宋知晋提上来,也就变得情有可原了。 既然宋知晋一飞冲天的幕后推手是朝堂上那些大佬,也就没人敢去翻宋知晋的老底。 无论他在青溪县的表现是否当得起这个英雄的名头,都必须把他推到这个位置上,因为时局所迫,朝廷需要这么一个英雄来表示自己剿匪平叛的姿态,至于真相如何,也就变得不是很重要了。 可眼下的形势却又不得不让关少平去翻老底,因为如果不翻宋知晋的老底,这个大英雄极有可能会为杭州城带来灾难性的变化! 这已经不是个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或者眼红嫉妒的问题,就如同宋知晋一步登天被推上大英雄的神坛一样,时势所迫,调查宋知晋的老底,已经成为避免不开的首要问题! 与苏牧分开之后,关少平和刘维民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乘坐马车,来到了城西河边的一处小酒肆。 马夫出去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带回来一个人,此人进了酒肆的包间,才取下头上压低了遮住脸面的大斗笠,露出如刀刻斧凿般的坚毅面容,可不正是杭州府的提刑官郑则慎么! 虽然军队糜烂不堪,可大焱朝对军方还是多有防备,军方首脑与地方官员私底下接触,那可是犯大忌的事情,说大了去还能给你扣一个图谋不轨的帽子,那是与密谋造反扯得上边的大事了。 同样的,在大焱的官场中,只有文官监督武人,没有武人调查文官的道理,他关少平就算相信苏牧的推测,也不可能指使手下对宋知晋进行调查,一旦被发现,宋知晋没有被拉下马,他这个都指挥使就要先丢官。 可他关少平掌管焱勇军,而焱勇军的首要职责就是守护地方,一旦宋知晋身上有鬼,关键时刻成为方腊叛军的内应,杭州城再如何固若金汤,也要瞬间陷落,这是关少平如何都不愿意见到的。 很多东西坏掉,都是先从内部开始腐烂,自古也有堡垒都是先从内部攻破的道理,也有所谓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祸起萧墙之内各种说法,关少平更是心知肚明 这里有他的事业,有他的麾下数千军马,杭州被破,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由不得他不当机立断。 所以他只能找来郑则慎,他的本意只是想试探一下郑则慎的态度,不过现在看来,此举难免有些多余。 因为如果郑则慎选择明哲保身,也就不会来这里见面了。 同样是官场老人,同样是聪明人,多余的话也就不用费心劳力去啰嗦。 双方简单点头示意之后,郑则慎便坐了下来。 “苏牧也找过你了吧?”关少平给郑则慎倒了一杯温酒,轻轻推到了后者的面前,这位杭州提刑也不客气,一饮而尽,身子也渐渐暖了起来。 “事关重大,我已经派人潜出城外,往南方去了,过几天估计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调查什么的已经无关紧要了,甚至真相都无关紧要,苏牧有撒谎陷害宋知晋的理由和动机,但拿整座杭州城百姓的命运去陷害一个对手,我相信苏牧是做不出来的,所以当前最紧要的是那人手里的二千人马,以及此时仍旧不断从流民营里吸纳青壮人手啊…” 关少平和郑则慎都是老狐狸,又岂会不知其中关节,不过郑则慎从刑侦捕快的最底层爬上来的,一直谨守着职业信条,凡事皆需确凿的证据,所以才派人到青溪去取证。 可一个来回要消耗好几天的时间,再加上调查取证,他的人手能否在叛军围城之前赶回来,还是两说之事,而解决宋知晋这个麻烦,却迫在眉睫。 “在证据没有取回来之前,我郑则慎是不会趟这滩浑水的,杭州府官场就没有蠢人,有人怀疑宋知晋这么一个文弱书上,是如何带着两位妻妾逃离贼窝虎口的,可我想问,苏牧当初游学同样落入贼窝,又是如何逃离的?许他苏牧逃得,就不许宋知晋逃得?” “也有人怀疑,宋知晋回来之后便一步登天,而后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各种妙策奇计百出,将民团搞得有声有色,更是解决了流民的大问题,或许有人在幕后操作也不得而知,可有没有人记得,苏牧回来之后,不也一样像脱胎换骨了一般?” “眼下宋知晋掌控着二千民团人马,又控扼了流民入城的关键大事,如果这些人马能够为杭州所用,抵抗方腊叛军便多一分胜算,如果此时质疑宋知晋的为人和身份,寒了他的心不说,那可是要犯众怒的!” “他在杭州之内的声望,你我相信都看得到,大家也都看得到,一旦事情失控,就算他不是内应,到时候一赌气,倒向方腊叛军那边去,谁又能背下这杭州城的百万人命?你是关少平,还是我郑则慎?” “这些都权且不去想,就算你我有心除掉这个隐患,焱勇军绝对不能轻举妄动,我手底下的人手又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谁又能够在不引发内乱的前提下,拿下宋知晋?” “就算拿掉了宋知晋这个首领,那二千团练兵和越发壮大的队伍,又有谁能够服众而得以统领之?这些人可都是宋知晋一个个从难民流里挑出来的,宋知晋对他们那都是活命之恩,二千团练兵堪称忠心死士啊…” 郑则慎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将事情的关键之处全部指了出来,甚至于一些连关少平和刘维民未来得及去思量的问题,都一针见血地点了出来。 如果说他郑则慎没有仔细又反复地考虑过这个事情,那是绝不可能作出如此周详细密的推测的。 面对这一连串接踵而来的问题,关少平和刘维民也是沉默了下来,而郑则慎只是苦笑一声,瞥着这两位军方大人物,不再言语。 雅间里一片沉默,但并不尴尬,反而让人有些压抑,仿佛这三人正在透过彼此的目光,进行着无声的争辩,直到刘维民率先开了口。 “不瞒二位,这苏牧起先与我有过合作,帮着司马府改进军粮马料,到后面也参与了一些军械的研发和改进,起初呢,我也觉得他只是一介唯利是图的商贾,可接触了这么久,我心里剩下的,也便只有佩服二字。” 刘维民既然已经决定开口,也就不拐弯抹角,将苏牧对焱勇军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倾倒了出来。 虽然关少平已经听过一次,可再次听到苏牧的事情,仍旧忍不住暗自动容,这等事情,若换作是他,应该是不会去做的,哪怕做,也不会做得比苏牧更好。 “我不敢说宋知晋一定就是叛贼的内应,但我想告诉二位,一个是沾沾自喜春风得意,享受着整座杭州百姓盛赞和吹捧的抗匪大英雄,而另一个却默默守着我焱勇军的十数万石粗粮和物资,宁愿背负杭州数十万百姓的谩骂和嘲讽,也要为守护杭州,守护着最后的一丝希望。” “没有人知道,他从何时开始便已经察觉到了叛军崛起的苗头,就像未卜先知一般预测到事态的发展,从开始便未雨绸缪,私底下做出种种谋划,而这些事情,并未给他或者他的家族,带来任何的利益,反倒不断被误解,直到今时今日名声已经臭不可闻,敢问二位,这还是一个寻常商贾能够做得出来的事情吗?” “别的权且不去说,单说对时局的预测和判断,对事态走向的把握和种种极富针对性的调查,谁敢说他不是拥有着智谋头脑的国士种子?” 说到这里,刘维民深深地看了郑则慎一眼,后者也很清楚对方眼中的意味,当初正是苏牧将方腊麾下大将石宝等一众匪徒,当成一场富贵功劳,送给了他和余海,对于苏牧极其深远的眼力,郑则慎是毫不质疑的。 刘维民的言外之意也再清楚不过,宋知晋与苏牧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哪怕他们有着相类似的经历,也不能用苏牧的经历,来证明宋知晋的无辜,反观宋知晋的种种表现,若说没有内情,那才真叫自欺欺人。 关少平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直勾勾地盯着郑则慎道。 “我知你万事讲证据,但整座杭州加上数万流民的生死安危,却容不得干等下去,既然你不想插手,我也不想勉强,但我希望必要的时候,你能够替我掩护一二,能给个方便就尽量给我方便,你可做得到?” 郑则慎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问道:“你想让苏牧去做这件事?” 关少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离开,出了门又扭头看了看窗外的飞雪,似在自言自语道。 “还有谁比他更适合?” 第八十三章 一部经典两种书生 流民还在疯狂涌入杭州城,有鉴于难民们为求生存,大多扎堆组成小团伙,所以在十家联保连坐制度的框架之下,简单的登记造册之后,就能够通过城门。 当然了,也有许多遗失了户牒和路引的,想要蒙混过关,却终究还是被拒之门外,城门口一天到晚就没得消停过,总有人哭天抢地哀求着守军,想要进城去避难。 十天的时间不长不短,但杭州城将所有城门都打开,想要十天之内安置数万流民,也是不太现实的。 而且流民入城之后,占满了街道和巷子,真真是达到了人满为患地步,好在焱勇军也已经入驻杭州,巡逻于大小街头,维持治安,又有宋知晋的团练营在操持,目前还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哄抢和打杀事件。 杭州百姓往年也见过这样的难民潮,只是这次规模比较大一些,虽然心里有些惊恐和抱怨,但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也只能咬着牙共渡时艰。 杭州府方面也很清楚,如果难民的状况不稳定,绝对是巨大的隐患,所以在赈济方面也不敢懈怠,总算能够保证难民的日常供给。 随着大量的流民涌入城内,被拒城外的难民生存空间也变大了许多,没有了那么多争抢,窘况倒也得到了一些缓解。 总之,无论城内城外,大家似乎都感受到了局势在不断往好的方向发展,心里也安定了许多。 虽然他们都没有办法得知方腊叛军即将攻城的消息,但一些有心之人,眼界开阔一些的,头脑利索一些的,也都能够通过官府的政策举动,推测出一二分事实,那些通过宋知晋逃离杭州的富户们,仍旧在继续着自己的逃亡,但是想要转移财产,却没办法做到。 因为正是有了他们的财产,宋知晋才能够养活越来越壮大的民团,他又怎会自断财路? 难民的涌入,使得宋知晋的民团更加的壮大起来,这些民团的青壮来自于难民,对难民也多有照拂,拥有很稳固的群众基础,民团的人数很快就逼近四千,若非杭州府和焱勇军方面及时压制,说不得这民团的规模很快就会超过焱勇军! 若放在平时,这种违规举动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可如今大难临头,杭州城顾着自保,宋知晋又拥兵自重,最终也只能是不了了之。 不过无论是赵霆,还是廉访使赵约,都隐隐感受到了威胁,这个时候,焱勇军的都指挥使关少平却提出要扩充焱勇军,而兵员的选拔,则是从宋知晋的民团之中抽调。 宋知晋以及他的民团可以说是赵霆和赵约一手扶持起来的,按说他们不会让关少平插手民团的事情,可他们也不想宋知晋的力量大到难以掌控,所以也就答应了下来。 宋知晋虽然腹诽不已,但眼下如果反对,只能让赵霆和赵约更加不安,于是他欣然同意,甚至主动将民团的兵员案宗移交给了焱勇军方面。 赵霆和赵约对宋知晋此举也是大松一口气,反而又有些舍不得将民团的精英抽调到焱勇军去,不过这种事情并非儿戏,更不可能朝令夕改。 留给关少平的时间并不多,好在苏牧一直在暗中调查民团的事情,取得了苏牧整理出来的情报之后,关少平就带着刘维民等人,到了民团驻地,两天的时间之内,就抽走了大概八百人左右。 宋知晋虽然肉疼不已,但这样也好,有了这些空额,他又能够再次展开招募行动。 而且值得庆幸的是,他提前支会了隐藏在民团之中的石宝,让民团里潜伏的方腊军精英都龟缩收敛起来,果真没让焱勇军挑出去太多。 石宝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甚至想让宋知晋主动将包括他在内的叛军精英都送进焱勇军,待时而动,在关键时刻便能够从内部击溃焱勇军! 可惜宋知晋野心极大,却又胆气不足,而且他接受的是方七佛的遥领掌控,拥有便宜行事的权力,就算石宝也没有权力干涉他宋知晋做事,这也算是方七佛对宋知晋的一种回报吧。 为了填补空缺,宋知晋又开始行走于难民营之中,奔走呼喊,号召诸多青壮加入民团,当然了,这自然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方腊叛军的精英谍子早就混在难民流之中,进入了杭州城,经过宋知晋的一番“选拔”之后,成功进入了民团的编制之中。 等到招募工作结束之后,宋知晋正想将石宝找来,也好提点一下这批新民兵的“工作”,却发现石宝和手下十几名精兵,已经主动进入了焱勇军!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宋知晋气急败坏地骂道,如果计划没有出岔子,还有三四天,便是圣公方腊率领大军兵临城下的日子,他也只能按捺下来,做好自己的份内准备事宜。 且说石宝艺高人胆大,身边都是摩尼教的武林好手,拿出去都是以一当十的狠角色,他自信打蛇打七寸,只要能够在关键时刻打开一个缺口,哪怕人数在少,也能够有所作为。 当他们混杂在八百多民兵的行伍之中,到达焱勇军驻地之时,见得焱勇军的兵士畏畏缩缩,蔫不啦唧的姿态,心里除了鄙夷,更多的是欣喜,这些个朝廷鹰犬简直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又如何能够抵挡圣公的扫荡! 关少平看着这八百龙蛇混杂的民兵,也是直皱眉头,这是苏牧给他提出的解决方案,虽然仓促,但确实能够最大程度去削弱宋知晋的力量。 而且还能够将宋知晋的力量转为己用,不过想起来他还是有些吃惊,那就是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之内,苏牧居然掌握了如此庞大的情报信息,如果说只凭借苏牧一个人微服奔走,根本就不可能获取这么多关于民团的情报。 这也就意味着,苏牧的背后,说不定还隐藏着一个不小的合作团队! 不过眼下并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眼下他需要真正降服这八百民兵,将这股力量真正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苏牧并没有出现在集合的校场,而是与刘维民躲在远处暗中观望,而苏牧举荐的人手,也都安插了进来。 最让关少平讶异的是,堂堂天下第一宗师铁臂膀周侗的亲传弟子、七寸馆的馆主杨挺,居然也接受了苏牧的举荐! 杨挺几乎将七寸馆的人马都带了过来,以苏牧的安排,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将成为这个新营团的管理框架,将八百人分解成十数个标队,杨挺担任都尉,而手下的弟子则担任校尉和标长,将这八百民兵在最短时间之内消化掉。 这些民兵都来自于草莽,肯定受不了军方那死板的管理制度,可如果由七寸馆这些武夫来管理,那就顺手太多了,起码这群新兵之中,就有不少人认得杨挺,江湖中人,又有谁没听说过周侗宗师的大名? 关少平虽然讶异于苏牧能够请来杨挺,但在苏牧的眼中,这件事完全就是顺水推舟一般容易。 并非杨挺跟他的交情有多么深厚,而是因为杨挺的师父,也就是大焱第一宗师周侗,成名之后便一直向让江湖绿林的强者高手,进入到军方,创立一支武林高手组成的军队,用来抵抗外族入侵,这是他师父的梦想,自然也是杨挺的梦想! 周侗最终还是失败了,虽然他在江湖武林之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声望,但朝廷上的衮衮诸公却看不起他的出身,这位宗师并未心灰意冷,于是在汴京开办了御拳馆,为朝廷培养和输送了一批又一批生命斐然的高手和大将! 似那被逼上梁山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便是周侗宗师的弟子,所以当苏牧提出邀请之后,杨挺几乎没有太多迟疑,就答应了下来。 他们不是杭州的土著,但很清楚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在七寸馆蹉跎了小半生,杨挺觉得自己终于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 因为铨职的正式文书还没有下来,所以他并没有披甲,只是负手而立,扫视着这八百好手,而他的身边,是他最疼爱也最得意的关门弟子,徐宁。 关少平照规矩宣抚了一番,讲话内容不多,但对于新兵营将如何安置,今后如何整编,获得朝廷正式番号,都做了详细的说明,大家心里也就有了个底。 在此之前,这八百人独立成营,名唤“锦鲤营”,取意锦鲤化龙,别人不清楚,但徐宁却是知道的,这营名还是他家少爷取的,而且锦鲤营的幕后掌控者,也是他家的苏牧少爷! 关少平讲话完毕之后,就朝杨挺点头示意了一下,后者知道,该轮到自己上场了,能不能以自己的江湖武林名声,震慑住这百里挑一的八百人,走上师父当初未能成功的路途,就看今天了! 杨挺负手而行,俨然一副武道宗师的姿态,而后朝这八百名好手拱手一圈,中气十足地朗声道。 “杨某与诸位一般无二,皆来自于草莽绿林,堂堂儿郎自当做出一番大事来,眼下就是绝佳的好时机,诸位都是个中好手,人人桀骜如狼似虎,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快意江湖,天高地阔仗剑四海…” “但是,咱们也将丑话说在前头,入了军伍,便是兵士,从今往后,天大地大,杨某的军令最大,若有不服管教者,也就怪不得杨某不留情面!” “咱们都是江湖儿郎,也不做那拐弯抹角的扭捏事儿,眼下谁有不服,可出列挑战,锦鲤营都尉这把交椅,能者而居之,有胆色能够打赢我杨挺,让杨某俯首听令又如何!” 杨挺此言一出,校场上的气氛顿时轰然炸开,连关少平都暗自心惊,人说江湖莽夫豪迈不羁,果是不假,一切还得靠拳头说话,虽然有些野蛮残酷,但此时的大焱军队,缺少的可不就是这一股子血性么! 念及此处,关少平不由遥遥望向了苏牧所在的那一处角楼,心头暗自赞叹道:“这个苏牧…看来所图不小啊…” 场中的杨挺见得人群喧闹,便抬起一只手来,待得人群安静下来,又镇定自若地说道:“非但都尉这个位置,校尉和标长、伍长等职位,皆可通过挑战来赢取,有多少力气就拿多大个头的碗,但有不服者,可以开始挑战了。” 杨挺话音一落,那八百民兵的眼中顿时燃起好战的烈焰来,一个个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因地制宜,化腐朽为神奇啊…”刘维民遥遥看着这一切,又扫了身边泰然自若的苏牧一眼,如斯想着。 第八十四章 锦鲤化龙待有时 刘维民作为录事参军,主管军中大小杂务,如今同等级的同僚之中,已经没有人能够与之抗衡,可谓当之无愧的焱勇军后勤一把手。 当关少平决定让苏牧来解决宋知晋这个大麻烦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的怀疑,他相信苏牧能够搞定这件事,他只是好奇,好奇苏牧将用什么样的办法而已。 抽取民团的精英好手,组建锦鲤营,招徕第一宗师周侗的亲传弟子杨挺来担任都尉以服众。 这一条条做下来,非但削弱了宋知晋的民团兵力,也为焱勇军增强了战力,此消彼长之下,确实能够缓解一下燃眉之急。 而更让人期待的是,以杨挺这样的作风,这锦鲤营的战力说不得要成倍飙升,非但如此,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优胜略汰,再到宋知晋的民团去挑选两三次人手,说不定就能够将宋知晋的精英都给挖空了。 当然了,这里面泥沙俱下,自然也混迹着方腊叛军的细作谍子,这一点是无法避免的。 而且这些武夫来自于草莽,哪怕被杨挺打服气了,也习惯了单打独斗,想要适应军伍的阵型冲杀和相互配合,需要很长的时间来磨合,可形势所迫,磨合的时间是没有的,这样的队伍一旦上阵杀敌,软肋也就慢慢暴露出来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方腊的叛军同样来自于江湖绿林,方腊的管理层框架也都来自于武林大宗派摩尼教的强者们,他们虽然一路摇旗呐喊,蛊惑人心,召集了数万人马,但只能算是乌合之众。 方腊的叛军同样没有受过太多太久的正规军训练,这样一来,杨挺所带领的锦鲤营,也就没有了所谓的软肋之说了。 不过方腊的叛军自揭竿以来,从南方一路杀上来,也经历了大小十数次的大战,论实战经验,锦鲤营还是差之千里的。 而不仅仅是锦鲤营,焱勇军那五千多人,除了平时维持一下治安,练练兵,到周边的山头去剿匪打打秋风,也没有太多的实战经验,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放在军队之中,也是同样适用的。 刘维民收拾好心中思绪,放眼望去,但见杨挺大喝一声:“儿郎安在!” 以徐宁为首的七寸馆大弟子一共七人,二代弟子二十有六,纷纷出列,尤其大弟子七人,全使一根无头枪,整齐划一地挥舞长枪,耍了一套枪术,气势煞是震撼人心! “看样子他们是真要在我焱勇军里头开打了…”刘维民见此情状,也是哭笑不得。 周围的焱勇军素来眼高于顶,作为朝廷的正规军,他们绝对是看不起锦鲤营这样的杂牌军的,见得杨挺等一众锦鲤营骨干舞枪弄棒,一个个也都嗤笑不已,不远不近地围拢起来,在一旁看热闹。 苏牧从袖中取出一个竹制的套筒望远镜来,眯起一只眼睛,在人群之中搜寻着什么,口中轻声道:“也不知道会不会冒头呢…” 这竹制套筒望远镜也只不过是他一时兴起,随手吩咐苏式作坊的匠人制作的,镜片打磨不够规则,对焦效果也不算好,但勉强也能够用。 苏牧自觉寻常,可在刘维民的眼中,可就好奇心顿起,借过来之后,按照苏牧的解说,眯起眼睛一看,整个后背都生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来! “这…这可是开天眼的神奇物件了!”刘维民主持后勤,军械研制自然也是他的工作范畴,所以他的眼力还是有的,当他尝试了一番之后,很快就看到了望远镜的巨大价值! 两军交战,斥候先行,如果斥候探子的身上每人配备这么一个望远镜,那将早早获得先机,在情报探查方面,绝对能够将敌人远远甩到身后! 非但如此,掌控大局的将军或者主帅,如果居高临下,用这个望远镜来查看战场走向,也绝对是无往不利的神器啊! 苏牧的心情也没放在望远镜身上,反正也只是随手制作的东西,见刘维民爱不释手,也没扭头看他,只是淡淡地说道:“大人要是喜欢,拿去玩就是了。” 刘维民心头大喜,正要向苏牧征询,希望能够在军中的将作营进行研究改造,在军中推广,若能够成功,那他刘维民的功劳可就大了去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苏牧却似猜中了刘为民的心思一般,转身过来,淡笑着道:“这个只是给大人玩的,如果大人想要研发和推广,条件可就不低咯…” 本以为捡到了大便宜的刘维民大人不由嘴角抽搐,心里头暗自骂了一句:“奸商啊…” 二人说话之间,校场上已经开始上演全武行,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些江湖好儿郎哪一个不是桀骜不驯、争强斗狠之辈,又有哪一个没见过血腥打斗? 人说侠以武犯禁,世间或有不平事,并非人人能够斩之而后快,然而心胸之中有不平,却需要发泄出来。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武林公认第一宗师周侗的亲传弟子,是一座让人仰望的高山,但同样也激发了这些武林人攀爬和超越高峰的好战欲念! 只要打败了杨挺,收获的可就不仅仅是一个锦鲤营都尉的军职,更多的是让你坐享不完的武林声望啊! 校场上很快便见了红,这些江湖人可不似那些个装模作样练兵的焱勇军将士,他们可都是拳拳到肉的狠辣货色,不过其中很多人很快就败下阵来。 他们用的都是武林打斗的套路,而杨挺是个实打实的武林人,强将手下无弱兵,似徐宁等后进之辈更是不输分毫。 这徐宁出身低微,但吃得了苦,师兄们也都疼爱有加,师父杨挺也不惜倾囊相授,而且他常常帮着苏牧做事,看守码头货仓,在鱼龙混杂的灰色地带都能够混出一片偌大名头来,实战经验绝对是过硬的。 新兵之中很多人看他年轻,骨架子也不打,就像挑他这个软柿子拿捏,结果被打得头破血流,真真是碰了铜墙铁壁一般。 当然了,这些新兵之中也是不乏好手,有好几个胜出的,当场就被杨挺提拔上来,取而代之,领取了自己的伍长或者标长职位,这些可都是有军中记室和典史记录在册的啊! 有些人见得杨挺手底下弟子威武,自叹不如,也就当场缩了,可也不断有人被激起斗志,上前去比拼,而场边那些个焱勇军战士们,见得如此凶残的比斗,哪里还敢小觑半分,冷汗都冒了一身。 苏牧从刘维民手中取过望远镜,注视着新兵团之中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冷笑一声,喃喃道:“真能忍得下吗?” 石宝似乎感应到了苏牧的目光,发自本能往角楼这边扫了一眼,但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他看着泰然自若的杨挺,心底却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 若他出手,能否打得过杨挺还是两说,但哪怕输给杨挺,也不可能输得太难看,如此一来,混个校尉绝对是没有问题的,而且还能够为他赢得这些新兵的人心! 一旦当上了校尉,就能够掌管这八百人之中的一百多人,在加上新兵团之中有不少自己的亲信,一旦提拔上来,这种暗网一铺开,待得圣公攻打到杭州来,他们的作用可就大发了! 正当石宝想要出手挑战杨挺之时,场面围观的焱勇军士兵之中却暴发出骚乱之声。 “这是不给我焱勇军好脸色啊!” “俺们焱勇军就这等没用?” “对!让他们看看我焱勇军的儿郎也不是孬种!” “你喊个卵蛋啊喊,你能你上啊!别把口水喷你爷脸上!” “入他娘*的!我上!” 随着骚乱声响起,又是一阵阵喝彩,一个个焱勇军的战士也加入了挑战者的行列。 然而事实证明,平素里假模假样练兵的这些焱勇军兵士,还真不太经打,三拳两脚四五六棍就让人给打了下来。 关少平并没有制止这些军士,他越发笃定苏牧这样做其实是有着长远考量的,若这股风气蔓延开来,非但焱勇军,说不定整个大焱军,都能找到一条重新唤起军心士气的路子了! 不过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说不定也只是苏牧的无心之举,只不过是他为了解决宋知晋的问题,歪打正着而已。 但这样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这些焱勇军也就不会被激起斗志,所谓知耻而后勇,相信经过今天的比斗,焱勇军的训练会更上一个台阶。 可惜啊,方腊叛军已经在攻打杭州的路上,若再给苏牧几个月时间,说不定无论是焱勇军还是锦鲤营,战力都将提高好几层楼的高度了。 不过转念一想,若给方腊叛军几个月的时间呢?从揭竿举事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叛军的规模已经扩大到了十数万之众,若给方腊叛军足够的时间,叛军的规模又将发展到何种地步? 关少平还在沉思,却突然被一阵阵喝彩声惊醒,他看到焱勇军将士的人群之中,分开一条路来,一名年仅十六七的白衣小校提着一根大头棍,缓缓走到了杨挺的身前,气定神闲却又恭谦有礼地拱手行了一礼,而后走到了徐宁的面前。 杨挺眉头皱了起来,今日的比斗,这小校是唯一一个在比斗之前给他行礼的,虽然他不明白这小校为何要朝他行礼,但见得小校步履沉稳,显然武艺不俗,再看那粗大的指节,和握棍的姿态,该是常年练枪的老手了。 白衣小校朝徐宁微微一笑,而后抱拳道:“焱勇军标头岳飞,讨教了。” 角楼之上,苏牧听不清二人的对话,但仍旧如前面一样,向刘维民询问每一个军中士兵的情况。 刘维民掌管后勤补给,也不可能认得每一个军士,就算关少平也只是认得大小管理层罢了。 不过刘维民对这白衣小校似乎有着不浅的印象,微微笑着说道:“这可是我焱勇军中的好苗子,好像叫岳飞吧...” 苏牧手一颤,望远镜差点失手掉落下来... 第八十五章 小不忍则乱大谋 混杂了鲜血的烂泥,气味很不好闻,然而他的头却被敌人踩在了这样的烂泥之上,他不屈地抬着头,血红的视野之内,遍地皆是血肉模糊的人,或死或伤,却再也无人关心。 踩着他的头的,是一名身材极其健硕的莽汉,他的脸甚至能够感受到那人脚底板上厚实又坚硬的老茧。 他死咬钢牙,暴喝一声,细微的血丝从瞳孔四处散发开,体内所有潜能,几乎在一瞬间彻底爆发开来! “嗨!” 他那铁爪一般的手掌死死扣住莽汉的脚踝,而后突然暴起,将那人翻倒在地,双手用力一拧,那人惨叫一声,小腿已经被他硬生生拧断,新鲜的骨茬子刺破皮肉,在鲜红的肌肉筋膜映衬之下,显得极为骇人! 他没有收手的意思,因为在这个炼狱一般的营地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半分怜悯,甚至连人性,都被笼罩在黑暗和血腥之中,无法散发出任何的光彩。 这已经是他今天放倒的第七个对手,一如前面七个一样,他没有任何迟疑,拳头就落在了那人的脸面之上。 一下,两下,一下,两下。 直到那人面目全非,手脚抽搐,再也无法动弹,他才缓缓站起来,根本来不及抹一把汗,又一个倒霉鬼被丢了进来。 他咔嚓嚓扭了扭脖颈,看到那个有些高瘦的新对手,眉头很快就皱了起来。 这个训练营之中的人,绝大部分都是被俘虏或者受迫于各种无奈才进来的,而他不一样,他是自愿参加的。 因为他已经无家可归,他已经一无所有,外面世界的阳光虽然很好,却没办法让他吃上一顿饱饭,这里面虽然每天都历经生死打磨和煎熬,可一旦你能够成功活下来,等待着你的,就是锦衣玉食的大富大贵。 所以他主动加入了这个摩尼教的分舵,在短短的两三个月之内,让训练营的所有人,都记住了他的名字,并且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会不自觉颤抖起来,他,就是石宝。 而石宝看到自己的新对手之后,之所以会皱眉头,是因为在他石宝刚进入训练营,甚至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直到现在,他都跟所有人一样,没办法记住这个人的名字,甚至会忽略他的存在。 但也几乎是所有人都存在着一个疑问,新的一天开始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内心就会浮现出这样一个疑问来,这个人为何还未死?为何还能留在训练营之中? 今天,石宝终于碰上了他,终于能够与他对杀,或许今天就是石宝解决这个疑问的时候了。 他不是为了揭开这个疑问,去了解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样的手段,能够存活至今,他不想要答案,只是想彻底清除这个疑问,让这个人永远消失,这样才不至于影响他每天早起时刻的心情。 那个书生样的男人朝他笑了笑,石宝抿着嘴,紧握拳头,大踏步冲了过去! 几次交手之后,石宝的心便安定了下来,这个男人打架很凶猛,但没有任何套路可言,跟他石宝是一路货色,极为擅长关节技,阴人的下三滥手段更是层出不穷。 可惜他碰上了石宝,所谓一力降十会,在石宝绝对压倒性的蛮力碾压之下,这个书生样的瘦弱男人,最终还是像前面那个倒霉鬼一样,被石宝打倒在地,等待着他的,将是一只钢铁铸就一般的硕大拳头! “咚!” 石宝一拳下去,闷响过后,那书生的左脸颊顿时被拳头砸开一道口子,石宝甚至能够听到他面骨开裂的声音! “以后终于不用听到关于这个神秘家伙的任何聒噪了…”在轰下第六拳的时候,石宝如是想到。 可当他准备砸下第七拳,一举奠定大局的时候,他却看到书生那血肉模糊的脸,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应该是在笑。 一股极为浓烈的不安预感涌上心头,石宝的右臂瞬间暴涨饱满,手臂上的血管根根暴起,而后毫不留情得挥拳往下砸! “嗤啦!” 拳头没能打在书生的脸上,石宝惊愕了一下,低头一看,一条喷涌着鲜血的狰狞伤口,从他的腹部,一直延伸到了他的左脸! 而书生的手中,不知何时却多了一块染血的破瓦片。 他硬生生挨了前面六拳,拼着被石宝活生生打死的危险,只是为了麻痹石宝这个强大的敌人,为他做出最后一击赢取时机! 石宝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混在止不住的鲜血之中,飞快地从自己的体内流走,他的手臂和拳头没有了力气,只能任由那书生将自己踢翻在地。 或许他已经知道这个男人为何能够活到现在的答案,男人在他身上留下一道致命的伤痕,也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抹灭的阴影。 他紧紧抓着手中的瓦片,抵住了石宝的咽喉,可轻叹了一声,却松开了手,稍稍俯下身来,趁着石宝神智还清醒,贴着石宝的耳朵,轻声说道。 “今天我不杀你,你要记住,你欠我一条命。” 他松开了石宝,正打算离开,突然又转了回来,朝石宝补充道:“哦,忘了告诉你,我叫苏牧。”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面掩盖在血迹当中,石宝实在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却能够感受到他在笑,那种笑很诡异,有庆幸,有无奈,有悲悯,却又充满了一种得意。 身躯在急着昏阙,石宝却自觉格外清醒,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好像灵魂飘出身体一两寸了一般,他能够清晰感受到男人笑容背后的意义。 并非因为战胜了他而得意,并非因为再次活下来而感到庆幸和欢欣,而似乎是为了自己又猜对了什么一样。 于是,石宝记住了这个男人的脸,和他的名字,苏牧。 别人只看到石宝脸上的伤疤,因为他从不让人看到他身上那道从腹部一路贯穿到脸上的伤痕,因为那是他一生的耻辱,那怕如今他已经成为了方腊麾下的四大猛将,他也没能忘记这个耻辱。 校场上那个名叫徐宁的新校尉,和焱勇军之中走出来的,那个名叫岳飞的白衣小校正在酣战,两人同样使得一手好枪法,颇有龙争虎斗的气度。 徐宁虽然年纪不大,但枪法却已经拥有了登堂入室的老成,而那位岳飞小校比徐宁还要小一些,枪法上却比徐宁更加的精炼! 包括杨挺和关少平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被这两人的缠斗吸引了注意力,只有他石宝,发自本能地想往远处那座角楼遥望,似乎有着让他惊恐又欢欣激动的东西,在召唤着他。 他一直在调查苏牧,他自信自己已经非常了解苏牧的为人和行事作风,所以他敢笃定,焱勇军在民团抽丁之事,十之八*九出自于苏牧的谋划,而且此时此刻,苏牧肯定就隐藏在焱勇军驻地的某个角落,冷静而泰然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他本想向杨挺提出挑战,起码能够赢取部分掌控权,但现在他却忍了下来,耐心地去观看这场比斗。 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让人讶异的细节,那小校岳飞的枪法,居然与徐宁的套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甚至有着如出一辙的窠臼痕迹,换一种说法来讲,他们应该受过同一个师门的指点! 难怪这岳飞会向杨挺行礼,说不定他也是周侗的弟子,只不过杨挺离开汴京太久,或许周侗收这小校为徒,并未被杨挺知晓罢了。 果不其然,两位少年郎缠斗数十合不分上下,居然打出了惺惺相惜,非但那群新兵,连焱勇军的将士都看得痴了,心里哪里还有半分胜负的念想,只觉着这比斗赏心悦目又荡气回肠! 从岳飞起手的那一刻起,杨挺就看出了师门的路数,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师父,也曾从师兄弟们的往来书信之中得到只言片语,晓得师父曾经指点过一个未入门的小师弟,想来便是眼前这一位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年轻。 眼看二人越斗越勇,杨挺突然闪入战团之中,左手闪电探出,抓住徐宁的枪杆,将二人分开来。 “宁儿,岂敢对小师叔无礼!” 徐宁虽然为人精细,但对自家恩师向来言听计从,打斗之间也看出端倪的他,也是没想到这位比自己还年轻一岁半岁的对手居然会是小师叔,正要行礼,却见岳飞抱拳微笑道。 “杨师傅切莫如此,岳某并未正式拜入宗师门下,岂敢以门徒自居,倒是要恭喜杨师傅,收了个好徒弟了。” 这一场打下来,无论是新兵还是焱勇军,对七寸馆这个管理层框架已经心服口服,拿得出台面的岳飞打了个和和气气的平局,大家也并未觉得丢面子,反倒有些意犹未尽。 关少平也是很满意,正准备出来结束这场比斗,却见得一人从新兵团之中走了出来,朝杨挺微微抱拳道。 “在下方石,敢向杨师傅请教一二。” 从开始到现在,从未有人挑战过杨挺,也从未有人想过会有人敢挑战杨挺,而现在,这个人终于出现了。 看着这赳赳莽汉脸上那道长长的刀疤,再看看他腰间那柄随意包裹着的长刀,诸多看客没来由咽了咽口水,只觉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角楼之上,刚刚因为岳飞的出现而震惊不已的苏牧,再次举起了那个土制望远镜。 “还是忍不住要冒头啊…过了这么久,脾气果然没一点改变呢…” 刘维民无意扫到苏牧那诡异的笑容,只觉得背后有些发凉,第一次感受到这个文文弱弱的书生,竟然能够散发出如此骇人的杀气。 第八十六章 偌大江湖,哪个男儿不垂钓 但凡世间之事,不无讲究因果循环,故有事出必有因的说法,那么,何以男人们都钟情于垂钓? 无他,但求满足心中的掌控欲则已。 人生在世能几时,多有风云不测,所以人们总想将主动权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所谓男尊女卑等等,无一不是因为男人那压抑不住的掌控欲。 感受着钓线的颤动,想象着水面下鱼儿的走向,期待着鱼儿咬钩那一刻所带来的畅快,男人们的内心就会得到极大的满足。 放眼现实生活,为求上司青睐而故作姿态,为求女子欢心而布置各种浪漫,为达目的精心谋划环环相扣的陷阱,可以说,这些都跟垂钓如出一辙。 甚至连不想上学堂的孩童,都会用假装腹痛来当诱饵,骗取父母的关爱,以钓到不用上学这条大鱼。 男人讲掌控,女人也讲掌控,所以才有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而女人则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这个世界。 人的一生,从另一个深度层面来讲,无外乎是一场垂钓的游戏,有时候你钓别人,有时候又控制不住自己而吃了别人的饵。 苏牧本不是一个腹黑之人,但平安盛世被叛军大乱,大焱朝即将迎来乱世之争,他不得不未雨绸缪,曲突徙薪。 早在石宝等摩尼教高手盯上他的时候,他就在苏府之中设下层层陷阱,想要将石宝一举钓上来,可惜最后咬钩的却是乔道清,也算是一件意外之喜。 虽然歪打正着,但苏牧并不满意,因为相较于意外之喜,他更喜欢意料之中的掌控。 所以自从宋知晋回来之后,哪怕宋知晋暗中操控舆论,想要对他苏牧下手,怂恿指使暴民去烧苏牧的货仓,苏牧都忍了下来。 他四处微服奔走,就是为了确定宋知晋的事情,更是为了调查摩尼教或者说方腊叛军分子的情报。 从石宝混入杭州,去寻找宋知晋,便已经引起了乔道清的注意,有这个神出鬼没的老道帮助,苏牧很快就掌握到了石宝的行踪。 大焱虽然跟宋朝相似,但历史轨迹毕竟有所不同,苏牧也只能看到天下大势,对其中的事件并不可能了若指掌,按照他的计划,招募民团本该是他想要去做的事情,结果却让宋知晋抢了先机。 无奈之下,他只能通过刘维民,钓到了关少平,并得到了组建锦鲤营的权力。 他隐藏于幕后,不想走到台前,因为暴晒在阳光之下的,只能是猎物,猎人永远躲在猎物看不到的黑暗之中,伺机而动。 他没有去主持新兵的挑选,但他很清楚石宝的脾性,只要这个人还在杭州,无论宋知晋,或者他背后的方七佛如何阻扰,也挡不住石宝混入锦鲤营冒险的脚步。 事实证明,苏牧是对的。 当他看到石宝走出来,要挑战杨挺之时,纵使他早有预料,却仍旧还是禁不住心头的惊喜。 苏牧从角楼下来的那一刻,隐藏在焱勇军中的乔道清也开始往石宝和杨挺的方向靠近。 虽然苏牧事先早有安排,但当杨挺看着石宝缓缓步出,他还是不由眼前一亮。 作为大宗师周侗的亲传弟子,杨挺最为精通的压箱底绝技,其实并非枪术,而是拳术! 石宝虽然抱着刀,但杨挺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眼前这个挑战者,应该跟他一样,都是练拳出身的。 杨挺行走江湖武林也有好些年头,但对于石宝这样的后起之秀,并未有太多耳闻,但在苏牧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之下,杨挺也不敢大意。 虽然也有着武夫的强硬骨气,但他杨挺并不是一个目中无人的倨傲之辈,武林之中除了讲拳头,大部分时间其实都在讲面子,相互给面子,也就不需要动拳头。 当然了,也只有你拳头够硬,别人才会给你面子,归根究底,比拼自然是少不了的,可像杨挺这样的武道高手,也不太愿意强势压人,今日比武选拔都尉校尉,完全出自于苏牧的幕后操作。 所以当石宝出现的时候,杨挺终于是打起了精神来,因为苏牧数次提醒过他,一定要小心这个石宝。 其实也由不得苏牧不紧张,因为他自己就曾经死在石宝的手中,虽然有乔道清暗中帮助,有杨挺明面上的战斗,但他还是担忧节外生枝。 在后世的一些演义武评之中,石宝被誉为草莽界的第一强者之一,是杀死梁山好汉最多的一个人,堪称梁山好汉的噩梦。 如果大焱的历史轨迹与宋朝相似,那么方腊必定会攻下杭州,并在杭州建立自己的政权和小朝廷,石宝会被封为四大元帅之一的南离大将军。 而梁山泊的好汉也会接受朝廷的招安,来到杭州征方腊,在杭州城外的战斗之中,石宝会挥舞自己的劈风刀和流星锤,杀死梁山军团的索超、邓飞、燕顺、鲍旭、马麟等一众好汉,并战退大刀关胜,击败小温侯吕方,成就无上的威名! 如果一切照着剧本走,那么对于杭州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好在苏牧的出现,让其中一小部分事情,发生了变化。 别的不说,本该是田虎麾下首席军师的乔道清,不知是何原因跑到了方腊这边来,如今又被苏牧降服,就是一个很好的明证。 如果能够提前将石宝拿下,就算无法降服,纳为己用,对大局又会产生何种改变? 苏牧隐隐有着期待,又隐隐有着担忧,他并不担心所谓的蝴蝶效应,生怕自己将历史改得一塌糊涂,因为这个大焱朝并非宋朝,许多关键人物也并没有出场,比如金枪手徐宁的人生轨迹就发生了变化。 但无论如何,如果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做出一些改变,让事情变得更好一些,人死得少一些,苏牧还是非常愿意去出一把力的。 想着这些的时候,杨挺和石宝已经开始了比斗。 但见石宝将怀中大刀丢给身后的亲随,杨挺也没有去取大枪,两人相互抱拳示意,各自后退一步,虎目一睁,顿时散发出让人窒息的高手气势来! 气势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有些玄乎,但却有无法否定他的存在,就好比你看到自己的顶头上司,无论自己有没有犯错,总觉得有些紧张和压抑,就是因为身处高位着,养出了气势。 同样的道理,行走江湖武林的老手,会让人感受到那股没胆侵犯的惧怕,那也就是气势了。 两人针锋相对,几乎在同一时间踏步向前,拳风呼呼,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嘭嘭嘭互递了七八个拳招! 杨挺的拳法章法严谨,密不通风,以防御为主,颇有学院派的优雅和内敛,而石宝却是虎虎生风,霸道蛮狠到了极点,讲求的是一股无畏的气势和所向披靡的风格,招式大开大合,彻底放弃了防守。 石宝步步紧逼,杨挺一退再退,从明面上来看,石宝是占了上风,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石宝虽然处处想要抢占先机优势,然而每到关键之处,都会被杨挺截断。 或是拳化为掌,或是掌聚如勾,或拍或点,杨挺的动作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石宝却是分毫不让,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如果说石宝是一匹疯狂驰骋的骏马,是一头狂奔的暴怒犀牛,那么杨挺就是那软绵无力的沼泽,看似任由你践踏,可慢慢你会发现,自己正在逐步逐步陷入他的禁锢之中! 石宝从摩尼教的睦州分舵训练营走出来,以最强者的姿态坐上护法的位置,历经大小上百次战斗,只败过一次,今日有机会掌控锦鲤营,他又岂能放过。 只不过他忽略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也是他一直警惕着的问题。 他唯一输掉的那一次,是输给了苏牧,而这一次,同样是苏牧布下的局! 杨挺的云淡风轻,按理说会让石宝这样的莽汉暴跳如雷,绝技尽出,可出乎意料的是,石宝越打反而越冷静,并且开始悄悄关注四周情势的变化。 因为他开始战斗之后,就如同野兽一般,他的本能反应会异常的敏锐,当然能够察觉到四周围慢慢涌现出来的危机感。 杨挺也注意到了石宝的变化,他也不再保留实力,只是闷哼一声,不再后退,拳头紧握喀喀直响,第一次雷霆出拳,抢攻石宝! 而此时的人群之中,一名看起来寻常到了极点的焱勇军老兵,慢慢走了出来,背后倒插双刀,脸上尽是桀桀阴冷的表情。 “军师!” 石宝看到乔道清的第一眼,下意识就想喊出口,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这个老人已经不再是军师了,否则又岂能安然出现在这里? 他很清楚乔道清的智谋和手腕,这样的一个老鬼落在苏牧的身边,显然让苏牧如虎添翼!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他一直警惕着松懈不下来的本能反应,原来是正确的,苏牧,就在这里! “弟兄们!动手!” 关键时刻,石宝再也忍受不住,硬接了杨挺一记狠拳,滚将出去,从亲随的手中夺过那柄劈风刀,唰得将刀鞘震出去,狠狠砸向杨挺,身边十几名弟兄纷纷抽刀,就要冲出焱勇军的营地! 关少平扭头往角楼那边看了眼,但见那个白衣书生不紧不慢往这边走,他轻叹了一声,似乎在叹服苏牧的预判和谋划,再次扭过头来之时,朝焱勇军的将士们下令道。 “全部捉拿起来!” 以岳飞为首的焱勇军战士们轰然领命,取了兵刃,朝石宝那十几名好汉围拢了过去! 第八十七章 壮士总有断腕时 雪还在纷纷而落,若从上空俯视,焱勇军的营地便如同一朵枯萎的苍白花朵,中间站满人的校场便如同灰暗的花蕊,营房之间的小路如同花瓣间的暗色调脉络。 此时的校场之上,人人热血沸腾,堂堂七尺虎躯散发出来的热气,似乎在人群上空形成了无形的热气罩,将周围纷扬的雪花都融化,校场上没有积雪,只有泥泞。 石宝半跪着,左手握拳,横在胸前,右手的劈风刀架在左手的臂甲之上,他的身周是那十几名跟他一同混进来的弟兄,四面则是围住他们的焱勇军将士。 他的双眸之中没有具体的人影,有的只是这些军士的弱点和致命之地,脖颈、肩关节、心腹和血管聚合的地方、膝盖、甚至下阴。 看穿了这些致命弱点之后,似乎插翅难飞的包围圈之中,石宝还是找到了一条路,一条能够杀出去的血路! 从焱勇军的军士包围上来,石宝就第一时间醒悟过来,苏牧绝对就站在幕后,冷冷地旁观着这一切! 所以他断定,这些人是不过想要围而不杀,因为他们需要从他石宝和弟兄们的口中,得到关于宋知晋的确凿证据,只要将他们擒拿下来,就是指控宋知晋的最佳人证! 也正式看穿了这些,石宝才更加的清楚,绝对不能落入敌人之手!若被擒下,宋知晋这等没骨头的人,生死自然是小事,可泄漏了方七佛的大局筹谋,阻碍了圣公和大军攻打杭州的脚步,那么他们就是百死莫赎了! 前方人群之中,穿着焱勇军甲衣的乔道清有些不伦不类,颇有“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的意味。 若论单打独斗,石宝绝对能够稳压这位老道一头,甚至于石宝身边的这些个好手,就武艺这一项来对比,三五个人联手,就能够赢过乔道清。 然而武艺高低跟能不能杀人却是两码事,有些人空有武艺,但论起杀人却又力有余而信不足。 乔道清纵横草莽江湖数十年,神出鬼没不说,诡异手段层出不穷,战斗经验老辣独到,杀人方法更是层出不穷,如那羚羊挂角、难以预料。 所以石宝想要杀掉乔道清这个叛徒,放在平日里就很困难,更不用说如今还被焱勇军重重围困,他也只能放弃了这个念头。 不过转念一想,虽然他杀不了乔道清,但有些人还是可以痛下杀手的。 比如,他身边的这些弟兄! 作为方腊手下四大猛将,石宝绝非常人眼中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反而越到了危急关头,便越是冷静沉着,短短时间之内便做出了判断。 先不说他拼死了能脱身,就算他无法脱身,以他的韧性,纵使敌人如何严刑拷打,他也绝不会吐露半句,可身边这些弟兄,他却无法保证每一个都守口如瓶。 相对于圣公的大业,这十几个弟兄的性命,又能算得了什么?从他们来到圣公麾下,不就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了么? 主意已定,石宝的眼中杀机顿显,朝左右亲随沉声喝道:“弟兄们,随俺杀出一条血路来!” 话音未落,他的双足掀起雪泥,如狂暴的雄狮一般冲突而出,手中劈风刀猛然一抹,前方一名焱勇军战士躲闪不及,长刀被磕飞出去,惊魂甫定之际,石宝再复一刀,斩断后者半截手臂,热血溅了他一脸! “杀!” 身后的弟兄也知晓生死关头,落入焱勇军手中绝对没个好果子吃,他们又都是见惯了腥风血雨的绿林好汉,发起狠来毫不含糊! 乔道清双袖一抖,背后双刀紧握手中,挡在了石宝的身前,后者冷笑一声,狭长如翎羽的劈风刀猛然劈下,慢说刀锋嘶鸣之声,便是连寒光都未曾见得半丝,这刀法竟然快到了目不暇接的地步! 乔道清也不与之硬拼,身形往左边一闪,借助身势将斗篷甩开,遮挡了石宝的视野之中,反手便挥出一刀! 石宝早知乔道清手段诡异,也不抵挡,举起劈风刀迎了上去,可刀锋未落,乔道清的手腕却传出喀喀两声脆响,两根无尾袖箭陡然激射而出! “好阴险!” 石宝心头惊呼,硬生生改变刀势,铛铛两声,劈风刀将袖箭打偏出去,却是歪打正着,射中了身后两位弟兄,后者应声倒地! 被乔道清这么一阻,众人退散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石宝首当其冲,死死缠住乔道清,其余人也是飞快往前,然而乔道清似乎将矛头全部指向了那些亲随,三下五下居然砍杀了四五人! “留活口!” 乔道清还要再杀,却发现苏牧已经出现在外围,神情紧张地朝乔道清嘱托道。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见得苏牧出现,石宝怒不可遏,底力全数爆发出来,乔道清居然一时间难以抵挡! 焱勇军打定主意要抓活口,意图最是明显不过,待得石宝等人好不容易挪到了辕门,却早有弓箭手守候着,真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石宝逼退数名军士,举目一望,见得左边寨栅上有个不大的缺口,手臂粗的木头腐朽开裂,这焱勇军平日里斗志全无,哪里会去修缮营寨。 “往左首退!” 石宝大喝一声,此时身边仅剩下的七八名亲随顿时看到了生机,当即紧随而上。 苏牧见状,气急败坏地喊道:“宁可杀死,不可放过,格杀勿论!格杀勿论!” 乔道清和杨挺得了令,当即放开手脚,一路追杀上去,待得石宝以肩头撞开营寨栅栏的时候,身边已经只剩下三个亲随,还都受了重伤! 这三名亲随也是苦苦支撑,其中一人大腿被砍开一条伤口,鲜血淌了一地,却仍旧不愿就俘,可就当此时,石宝突然面色狰狞,眼眶湿润地说道:“弟兄们,莫怪俺心狠了!” 那三名亲随还在等着穿过那破口,听得石宝言语,抬头一看,劈风刀已经闪电一般滑过,为首者脖颈裂开,血柱嘶嘶喷射,身后两位还没反应过来,石宝已经将劈风刀从前面死者的肋间刺过来,将后面两位串了起来! 身后的乔道清和杨挺等人也是被石宝的举动吓了一跳,脚步一滞,就见得石宝举刀遥指苏牧,大声咆哮道:“苏牧小贼,俺石宝他日必定杀你!” 任是事先得到过苏牧的预测和推演,见得石宝如此凶残彪悍,关少平还是不禁心悸,再看苏牧,却见得苏牧大手一挥,高声道:“还不快追!” 乔道清冷冷一笑,与杨挺带着人马追了出去,可等到他们拖走那三条尸体,石宝早已逃之夭夭,疾奔过雪地,如负伤的独狼一般,只留下一长串血淋淋的脚印。 “放箭!放箭!” 关少平钻出营寨的破洞,暴跳如雷地下令,可受限于这个狭小的破洞,等弓手们出来,石宝早已不见了踪影,几个弓手稀拉拉射了几箭,也就收了兵。 苏牧不缓不急地走过来,非但没有发怒,反而挂着胸有成竹的淡笑,关少平眉头微皱,小声问道:“单凭此人,果真能逆转局势?” 苏牧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轻说道:“把剩下的戏也做足了吧…” 当苏牧与关少平等人回到校场之时,那些被徐宁和岳飞带队看守起来的新兵哪里还敢放肆,其中还有几个是方腊叛军的潜伏分子,此时也是脸色惨白,大气不敢喘。 令他们受惊的并非苏牧这边的阵势,而是石宝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杀掉了跟随他入城的弟兄们! 如果当时他们也跟着石宝出去,现在死的可就是他们了! 这新兵之中还有一些是宋知晋的人手,见得此状也是心头发慌,脚都差点软了。 苏牧的目光冰冷冷地扫视着新兵们,却是一言不发,那眼神似乎要看透每个人内心之中的龌蹉秘密一般。 那些剩余的细作纷纷深呼吸,抬头挺胸,生怕稍有猥琐便会被发现一般,而苏牧也不再去审视,只是缓缓举起右手,猛然握成了拳头! “噗嗤!” 一柄尖刀从后腰刺入,从腹部穿刺出半个刀头,隐藏在新兵营之中的细作和谍子睁大了双眸,至死都难以置信,吐着血沫,艰难扭过头,看着同为新兵的陌生人。 新兵们顿时让出一个个空当,惊骇地看着校场上突如其来的屠杀,隐藏在新兵之中的细作,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杀了个干净! 那些杀人者面相寻常,似乎丢到大街上就无法引起别人半分注意,只有杀人的那一瞬间,双眸才爆发出骇人的杀机,杀了人之后便没事儿人一般站定,仿佛地上鲜血横流的尸体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般。 乔道清心里也是吓了一跳,因为连他都不知道苏牧做了这一层布置,关少平也是一样的表情,刘维民更是惊愕得目瞪口呆! 这老道扫了一眼,目光陡然停留在了人群之中一名刺客的身上,那名刺客低垂着眼眸,但老道却认出了他来! “哼,我说你的钱都花在什么地方了呢…原来花到了这些人身上…”乔道清阴阳怪气地小声道,他口中所说的钱,自然是苏牧以囤积粗粮为幌子,背地里却偷偷送到湖广福建等地的那笔钱了。 苏牧不置可否,却是朝人群中那个刺客微微点了点头,关少平紧皱着眉头,朝苏牧问道:“苏牧,这些人就算是宋知晋混进来的探子,这般杀了总归不好啊…” 刘维民也是担忧这一截,因为杀这些人更像苏牧的临时起意,并不在事先的计划当中,再者,虽然苏牧跟他们提过,会在新兵营混入一些自己人,可谁都没想到这些“自己人”都是杀人如麻的狠角色啊! 苏牧缓缓转过身来,朝关少平说道:“这些人都是石宝杀的,大人切莫栽到苏某的头上来哦…” 关少平猛然醒悟过来,眼睛一亮,大声说道:“方腊叛贼混入我大焱军伍,杀我团练民兵,宋团练有失职守,本指挥使定要讨个说法!” 焱勇军的弟兄也死伤了一些,心头正悲愤,听得关少平如此一说,顿时群情激奋,而新兵们一个个面若死色,哪敢不服气! 第八十八章 书生的意气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宋知晋从知州府衙门回来之后,脸色却阴沉得吓人,赵鸾儿挥退了奴婢之后,在宋知晋身边坐了下来,柔声问道:“发生了甚么事?” 这句话似乎点爆了宋知晋早已压抑到了极点的怒火,嘭一声拍在桌面上,震得茶盏跳起来,茶水四溅。 “哼!石宝那蠢货,要坏我大事矣!” 令他激愤的并非焱勇军都指挥使关少平对他的指谪,毕竟因为新兵之中混入了叛军分子,确实让焱勇军折损了好些兵士。 真正让他愤怒的是,石宝为了逃生,杀了身边亲随也便罢了,居然连他安插在新兵营里的探子也一并杀死了! 如今全城戒备,焱勇军和杭州府的捕快四处搜索,据关少平解说,那石宝已经身负重伤,被抓也是迟早的事情! “夫君切莫急躁,这事儿发生了也就发生了,赶紧想法子补救才是…” 赵鸾儿从南方回来之后,整个人都成熟了起来,以往的刁蛮骄纵全然不见,反而心思细腻起来,听得妻子如此劝慰,宋知晋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这怒气一消,他心头的不安便涌了上来。 其先他还气愤于石宝杀死他的探子,可如今想一想也就顺了,若非石宝将这些人都杀掉,这些个探子哪里能承受得住严刑拷打,到时候铁定要将自己的事情给捅出来! 从这一点来说,石宝杀伐果决,心性狠辣,果真是一方枭雄的本色,可石宝自己逃脱,仍旧还是个致命的大问题! 虽然石宝相信自己绝不会吐露真相,但宋知晋却信不过他石宝啊! 一旦石宝落网,严刑拷打之下,暴露出来的东西,可就不是一般探子所能够比拟的了,那可是足以要了他宋知晋的命的真家伙! 他宋知晋已经在青溪经历过一次生死,忍辱负重,与虎谋皮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如今杭州城之中,谁还敢看轻他宋家? 眼下朝廷腐朽不堪,军队更是不堪一击,方腊顺应天意民心,短短时间之内已经纠集了数万人马,这个数字还在以惊人的速度暴涨,可谓一呼百应,整个南方都已经烽烟四起。 以方七佛的分析,哪怕无法彻底推翻大焱皇朝,攻占了杭州等富庶之地后,圣公方腊完全有实力与当今天子划江而治,分割南北,到时候他宋知晋便是从龙之臣! 他也并非愚钝之人,对于方七佛之流,他也不会死心塌地全部相信,但所谓富贵险中求,人生能有几回搏,青溪城下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他宋知晋就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还不如豁出生死来好好拼一把,这才是男儿汉该有的气度! 眼看着还有两三天圣公的叛军就会兵临城下,他宋知晋就能够大功告成,这几个月的谋划就能够顺利起效,又岂能让一个石宝坏了他的大事! 他很清楚石宝作为四大猛将,在方腊和方七佛心中的地位,也正是因此,他才更不能放过这个除掉石宝的机会! 眼下这个时期,如果他除掉石宝,将这份功劳送给关少平,方七佛又怎么可能会怀疑到他宋知晋的头上? 石宝一旦死了,攻克杭州的内应力量将全部归他宋知晋统辖,功劳自然也全部都是他宋知晋的,到时候拿下杭州,作为首功,他宋知晋顶替石宝的位置,又有何出奇? 宋知晋越是这般想,心头就越是火热,其先的忧虑也全部都消散一空,这哪里是什么危机,分明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分明就是上苍眷顾他宋知晋啊! “夫君?”赵鸾儿见宋知晋沉默不语,嘴角挂着阴狠的笑容,不由拍了拍宋知晋的手背,关切地问道,还以为宋知晋因为石宝的事情而失魂落魄了呢。 宋知晋回过神来,在赵鸾儿唇上狠狠香了一口,这才意气风发地哈哈笑道:“娘子真乃某之贤内助也!” 想通了这些之后,宋知晋撇开赵鸾儿,急忙忙就召集心腹人手,打算暗中搜索石宝的消息,做掉石宝这个大隐患和大阻碍!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石宝身负重伤,如今全城戒严,他铁定插翅难飞,走投无路又不想就俘,那么他宋知晋就成为石宝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与其劳心劳力派人四处搜捕,还不如隔岸观火以逸待劳,石宝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自然会找上门来的! 如果说先前从难民潮之中招募青壮,组建民团,赢取流民的声望和杭州城的好感,这一切都出自于幕后的方七佛,那么眼下这些关于石宝的决策和应对,则全然出自于他宋知晋的筹谋! 一想到这里,宋知晋的心头就涌现出一股浓烈的成就感,原来玩弄阴谋诡计竟然如此简单,只要顺应时势,利用天时地利人和,就能够跟方七佛等大谋士一样运筹帷幄! 他宋知晋现在所作的,原来跟方腊叛军第一军师方七佛所做的,相差无几,这才是他宋知晋真正的人生舞台啊! 似乎从青溪战场回来之后,他宋知晋就越多地挖掘出自己的本心和潜力来,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先前在苏牧手中一次次吃瘪,不是因为他宋知晋没用,而是他生不逢时! 他不适合太平盛世的勾心斗角,因为他是注定了要当那乱世枭雄的人物! 有人说,这世间成败之事,不在乎上天时运,而在于你是否够努力,天道酬勤,只要肯坚持,人定胜天云云。 努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选择,如果选择的方向错了,跑得越用力越快,那么离目的地便越远。 似宋知晋这般,本身定位错了,越是努力,那这条不归路只能越走越远,最终再也回不了头则矣。 宋知晋这厢紧锣密鼓守株待兔,石宝这只兔子却是全然无觉,焱勇军和杭州府捕快声势浩大,几乎掘地三尺,他确实无路可逃,也只能冒险来找宋知晋。 如前番所言,石宝绝非看起来那般愚钝冲动,他也曾考虑过宋知晋是否会对自己不利。 但想起宋知晋在青溪城下的所作所为,想起他如同牵线傀儡一般被方七佛操纵,石宝就下了定论,以宋知晋的胆色,绝不敢做出杀人灭口的事情来! 然而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宋知晋之所以心甘情愿受方七佛的掌控,那是因为他石宝潜入了杭州城,如果方七佛是摆弄木偶的那个人,那他石宝就是主人和木偶中间的线,有他石宝在监控着,宋知晋又如何敢不从命? 可如今他石宝深陷危机,身边随从全部死绝,也就等同于那条牵引着宋知晋这只木偶的线已经断掉,他石宝已经失去了监控宋知晋的能力! 信心满满的石宝躲过又一波的搜查之后,趁着夜色便潜入到了宋府,宋知晋或许也担忧着事态的发展,书房还亮着灯,石宝咬了咬牙,便往书房的方向潜行。 石宝想了想,稳妥起见,他还是扣下墙头的一块泥土,弹射到了书房的门板上。 宋知晋听到动静,果然打开门来查看,低低地喊了两声:“可是方先生?” 石宝混入新兵营,曾经用方石的化名,实际上这也是他一直在使用着的名字,因为圣公方腊早先已经因为石宝的战功,赐他姓方。 宋知晋为了掩人耳目,一直以来也都称呼石宝为方先生,如此看来,这宋知晋果真没有变心,起码石宝是这样觉得的。 待得宋知晋转身要回房之时,如履薄冰的石宝终于安下心来,跳落到院子之中,朝宋知晋沉声道:“正是我方某!” 宋知晋微微一笑,笑容之中也毫不掩饰冰冷至极的杀机,阴测测地低声道:“等的就是你!” 石宝心头一沉,手中劈风刀果断举起,前方破空声响,书房两侧隐藏着的刺客猛然射出数支冷箭来! “叮叮!” 石宝下意识挥刀,打落两根无尾冷箭,然而肩头和大腿同时传来冰冷麻木,继而剧痛难当,却已中箭! “入娘贼何敢如此!” 石宝破空大骂,然而房间两边又泼洒出一波箭雨来,宋知晋和刺客们皆知石宝骁勇难当,也不敢近身肉搏,只是趁其不备,用冷箭来偷袭,这一击果然是奏效了! 先前没有防备,石宝才中了两箭,如今心里有了计较,纵使夜间昏暗,借着门前灯笼的微光和出众的危机感应,加上迅捷的反应能力,这一波箭雨居然没能伤到石宝分毫! 石宝本身在焱勇军营中就受了伤,如今再添新伤,又被追杀了一天一夜,早已疲于奔命,眼下哪里还敢恋战,当即奔向墙壁,途中还挥刀削去了箭杆。 那些个刺客眼看石宝要逃,又放了一波冷箭,可惜石宝太过迅捷,已经跳下了墙头! 宋知晋没想到猝不及防之下,石宝居然只中了两箭,顿时勃然大怒,朝刺客沉声咆哮道:“还不快追!” 那些个刺客也不敢再拖延,咬了咬牙便翻墙而出,嗅着血迹,朝黑暗的巷道之中追杀而去! 石宝跑动起来,箭头撕扯着大腿的肌肉,实在痛楚难当,可他也是发了狠,往中箭处猛捶了一拳,将箭头彻底砸入肉中,反而止住了流血,咬牙往前狂奔! 他的心思全然放在了身后那些追兵之中,全然忽视了院子附近的黑暗之中,一双眼眸散发着幽幽的微光… 那人看着石宝逃走的方向,发出桀桀怪笑,下意识摸了摸背后的双刀! 第八十九章 能饮一杯屠苏无 人说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方腊麾下堂堂四大猛将,睦州分舵最强者之一的石宝,可以一当十的人物,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被追杀成狗的一天。 他石宝也并非天生神力,自小便是无人敢欺的莽汉,早些年他也是在江湖之中摸爬滚打,受尽了欺辱,可自从进入了睦州分舵之后,他就成为了不败的代名词。 直到他碰上了那个给他留下一生伤疤的苏牧,而他第二次被追杀,同样在杭州,同样是想杀苏牧,却又被反杀。 今天,是第三次。 他败了三次,三次都败在了同一个人的手中,这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总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姿态,可在石宝的心里,他便是那不会吠的狗,咬起人来才要命! 他不会再小觑苏牧,事实上,从第一次输给苏牧之后,他就再也未敢托大,可最终还是落到了今时今日的惨淡地步。 虽然大腿的伤口已经止血,但肩头还在渗血,一路追杀之中,又被宋知晋手底下的刺客打了个伏击,石宝奔亡了一天,早已是强弩之末,眼下胸膛如破风箱一般起伏,视野都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更要命的是,他的左手已经开始麻木,甚至差点连劈风刀都握不住,左腿也像踩在云团棉花之上那般,空虚无力。 他心里清楚,宋知晋是下定了杀心,竟然在箭头上淬毒! 前方已经没有灯火,暗巷之中寂静得吓人,石宝看着远处有一堆摇曳的火,想来是难民聚集之地,咬了咬牙便强撑着要奔过去,希望能够搅起混乱,借助这些惊恐的难民,为自己赢得逃生的机会。 然而眼看着剩下几十步的距离,左侧树影摇晃,积雪簌簌而落,猛然窜出一条黑影来,朝着石宝劈头就是一刀! 石宝心头大骇,举刀挡下了这一击,却被那刺客将劈风刀给磕飞了出去,刀尖甚至划破了他的脸,而后钉入身后的地面上! 那刺客占了上风,一脚踹在石宝的心窝上,石宝健硕结实的身躯倒飞出去,重重落地,再也撑不住,张口吐了鲜血来! 刺客冷笑一声,双手握刀,拖刀疾行数步,而后高高跃起,刀锋在暗夜之中闪耀着寒芒,就要将石宝的脑袋劈开! “终日打鹰却被家雀儿啄瞎了眼啊...”石宝心头哀叹,但他一咬牙,又拼命往后退,想要去抓地上那把劈风刀,纵然临死,他也要拼一把,这也正是他石宝能够成为最强者的个性使然! 然而他终究还是力有未逮,扭头之时,刺客的刀锋已经劈落下来,石宝双眸充血,直视着那刀锋,悲愤交加。 正当此时,那刀锋之上却闪起火星,斜斜里闪过一道黑影,那刺客的刀已经被打飞出去! 突如其来的黑衣人左右开弓,双刀齐下,那刺客人头落地! 石宝长长松了一口气,看着那手持双刀的黑衣老道,只觉得黑暗侵蚀上来,终于失去了知觉。 他始终不明白乔道清为何会救他,但这个答案并没有让他等太久,昏睡了不知多久,他便昏昏沉沉醒过来。 房间之中灯火如豆,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浓重的药味,石宝的视野越发清晰,看到的却不是一身**袍的乔道清,而是那个他做梦都想杀死的白衣书生! 他没有猛然暴起要杀人,而是如受伤的野狼一般扫视四周的环境。 房间不大,摆设也简单,不远的桌面上放着很多染血的布团,一只木盆里是两根断尾的箭杆,他那柄劈风刀就斜靠在桌腿上。 除了苏牧之外,就再没别人。 “喝吧。” 苏牧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碗烈酒,石宝也不啰嗦,一饮而尽,酒气瞬间涌上来,一股眩迷的感受冲入他的脑子,让他忘记了大腿和肩上的伤痛。 “如果你以为我会感激你,那就错了,想要跟我玩七擒七纵的把戏,我劝你还是趁早杀了我,否则终有一日,我必杀你!” 在石宝的心里,苏牧出手救他,无非几个目的,一个是像降服乔道清那样降服他石宝,一是让他吐出宋知晋的计划,还有一个,那就是让他去与宋知晋寻仇,好搅乱内应的计划。 石宝不是蠢人,苏牧不可能会做吃亏的事情,除了这些,他还真想不到苏牧还有什么救他的理由。 苏牧冷笑一声,将碗收回来,抓起劈风刀,丢给石宝,而后说道:“你走吧。” 石宝微微一愕,但他咬了咬牙,还是忍痛站了起来,苏牧的心计极为深沉,虽然他没有多说,但绝对没安好心,石宝心里巴不得马上离开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刀柄,警觉地扫视着四周,苏牧仍旧冷眼旁观,那黑衣老道也并没有突然现身,他才放心地抓住刀柄,就好像抓住自己的性命一般。 石宝挣扎着下了床,走出两步,而后停下来,也不回头,只是冰冷地说道。 “你不杀我,迟早会后悔的!” 话音未落,石宝已经反手劈出了一刀! 他之所以跟苏牧罗嗦,就是为了积攒挥舞这一刀的力气! 似苏牧这等小狐狸,总喜欢故弄玄虚,一副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姿态,最是让石宝这样的莽夫受不了,若不是没力气,醒来的那一刻他就想一拳轰死苏牧! 苏牧竟然不躲不避,只是冷冷地看着石宝,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一定有古怪!他一定布置了后手!”石宝心中如是想道,可他已经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哪怕会被苏牧的后手杀死,他也要将苏牧杀死! 就算苏牧放他离开,宋知晋的人还在寻他,焱勇军和杭州府的人马也在全城搜索,眼下城门只许进不许出,偌大杭州,再无他石宝立身之地,迟早要死,还不拖苏牧陪葬! 死意已决,石宝再无迟疑,劈风刀划过一道寒芒,眼看就要斩到苏牧的脖颈,可偏偏这个时候,一股微风吹到他的后颈,他的手腕竟然被一只干枯的手掌死死扼住,那刀锋也堪堪停在了苏牧的脖颈边上! “就知道这死老道隐藏起来!”石宝心头冷笑,猛然后仰,想用后脑去撞背后之人的面门,可后者却一手掐住他的后颈,石宝上半身为之一麻,贼心不死,又翘起右腿,一招蝎子摆尾,倒勾向后者的裆部! 后者似乎在叹息,而后膝盖一顶,撞在石宝的膝盖腘窝之上,石宝轰然跪倒在地! “乔道清你个叛...”石宝还未说出口,一股浓烈的屠苏酒气便涌入了他的鼻腔,偌大的硬汉竟然瞬间呆了! 见得石宝倏然住嘴,身后之人便松开了石宝,后者猛然回头,却发现背后已经空无一人。 “师...”石宝沙哑着声线,终究没有喊出来,眼眶瞬间湿润润的,全身轻轻颤抖着。 “你!你好!”石宝猛然回头,死死盯着苏牧,后者只是冷哼一声,甚至懒得正眼看一下石宝。 这个堂堂莽汉腾地站起来,紧了紧手中刀柄,脚步微微前移,但最终还是怒哼一声,瘸着腿走出了房门,扫视了一下四周,走到了院门又停了下来。 洞开的门口,风雪将灯火吹得摇摇欲灭,苏牧就这么站着,看着离开的石宝,后者咬了咬牙,转过身来,轰然跪下,朝苏牧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而后毅然离开。 苏牧知道石宝拜的不是自己,因为石宝刚离开,那个满身屠苏酒味的男人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我的人情是有价码的,既然放了石宝,先前那笔银子,是不是退还给我?” 摇曳的灯火之下,看不清那男人的面容,阴影之中,只看到他浓密的络腮胡。 “跟一个醉汉讲债,亏你自诩聪明人...” 苏牧撇了撇嘴,仍旧不甘心,凑近了嘿嘿笑着问道:“我听说你大光明教有部绝世神功,叫什么乾坤大挪移,不如你教我一两层来抵债好了。” 那络腮胡醉汉咕哝了一句什么,而后灌了一口葫芦里的屠苏酒,含糊不清地朝苏牧说道。 “吶,出门右拐,走二里路再往左拐,过街,再前行半里...” “秘笈藏在那里?” “济元堂在那里,去看看你的脑袋吧...” 苏牧:“... ...” “没有乾坤大挪移也不打紧,什么九阳真经九阴真经可有?” 络腮胡像看白痴一般扫了苏牧一眼,挖了挖耳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醉汉还是我是?” 苏牧终于垂头丧气,拍着大腿惋惜道:“虽然老子会赚钱,但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啊,六七万白花花银子,就换来你这么一个醉鬼,亏大发了...” 络腮胡白了苏牧一眼,后者已经将他的酒葫芦抢了过去,猛灌了一口,辣得呲牙咧嘴。 “好喝?” “没有比这更难喝的了。” “那还喝?” “想喝回点本...” 络腮胡夺回酒葫芦,只是哼了一声,躺在了石宝睡过的那张床上,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记得把门带上。” 苏牧低声骂了一句,但还是走了出去,临关门的时候丢了一包东西到络腮胡的怀里。 络腮胡看着苏牧将门关起来,这才拿起肚子上的纸袋,打开一看,一袋下酒的花生。 “酱肉都没有,真抠呢...”络腮胡如是想道。 其实他真正想的是,六七万银子换一个摩尼教,如今应该叫大光明教的法王,这生意真的很亏吗? 再说了,虽然他清楚乾坤大挪移是什么,也不知九阳真经和九阴真经是哪门子功夫,但这个叫苏牧的小子,如今拼命在练的,可是罗真人的压箱底内功,阴阳经,连他这个大胡子都想要的内功啊... 他又想起了那个劝服他来杭州的粗鄙小丫头,想起小丫头用那柄断剑,给这苏牧小子省下了六七万银子,不由感叹道:“也算是蛮登对的了...” 当然了,最后那六七万的银子自然也被他搜刮了过来,毕竟摩尼教被方腊打散之后,各地的教众还是需要大量银子去安置的呢。 算算时间,那小丫头跟其他教众,应该差不多赶到杭州了吧... 第九十章 胆小鬼,我回来啦 今日难得晴朗天,阳光温暖,树盖上的积雪融化成水珠,滴滴答答落个不停。 人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但能出太阳,受冻的难民们终究还是欢快了一些。 过了晌午,杭州府的大车终于出动,深入到街头巷尾的难民营,开始发放每天一顿的赈济食品。 绰号余草鞋的余操叼着一根草茎,抱着腰刀,懒洋洋地跟在大车后面维持秩序。 他虽然在民团里只是个小标头,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二十出头,表面上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实际上掌控着民团之中混进来的三百多方腊军死士! 如今宋知晋的民团已经接近三千人,除了他余操暗中指使的那三百人,其余可都是宋知晋从难民营之中拉拢出来的“亲兵”。 虽然这些亲兵都只是青壮流民,没有接受过什么正规军的训练,本身也少有身怀武艺之人,但胜在人数不少,要知道整个焱勇军也才五千人。 余操自然是看不上宋知晋这些亲兵的,乌合之众便是乌合之众,人数再多也不过是炮灰罢了,他真正在意的说到底还是圣公军的那三百弟兄。 若圣公真的打到杭州城下,内应的任务,最终还是要落在他余操和三百圣公军弟兄头上。 但最近形势却并不乐观,先是大将军石宝以身犯险,混入焱勇军整编的锦鲤营,结果身份暴露,遭到全城搜捕,石宝身边的弟兄也被彻底清理掉。 余操也在暗中时刻准备着接应石宝,他甚至派人给宋知晋送了一封密信,若有可能,希望宋知晋能够暂时将石宝大将军送离杭州城,不得不说,这样的决定,无论对石宝,还是对于整个大局,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宋知晋一向听话,对军师方七佛言听计从,余操也没闲功夫去怀疑这个宋知晋会有什么其他心思。 然而护送大车回来的途中,路过一条小巷,余操却在巷口的一颗老槐树上,看到了一个隐秘却又熟悉的标识! 这个火焰纹的印记乃是摩尼教中通用的联络暗号,眼下这等样的形势,留暗号之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余操不动声色地继续押送大车回去,又懒懒散散地处理完公事,直到傍晚时分,才拉着几个好弟兄,打算到青楼去喝点小酒。 当弟兄们喝得七倒八歪,抱着娇滴滴如水的姑娘往房里走的时候,余操却溜了出来,而后轻车熟路地走进一条暗巷,假意撇了一泡酒疯尿,确认没人跟着,才快步隐入黑暗之中,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处低矮的民宅前面。 当他看到门户脚下留着的标识,就用特异的节奏敲了敲门,而后见到了开门的石宝。 这位堂堂猛将脸色并不好,可能是伤口余毒未消,又可能一路逃亡,消耗过大,进了屋之后,石宝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道明。 余操作为圣公麾下的青年好手,平素里虽然懒懒散散,但关键时刻却是个靠得住的人物,否则也不会让他暗中掌管三百死士。 沉思了片刻之后,余操终于缓缓开口。 “若是平日里,这宋知晋砍了也便砍了,可眼下他手底的二千多民壮,作用实在不可忽视,圣公的大军估摸着最早明晚,最迟明早便抵达杭州城外,若能利用好宋知晋的民团,里应外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杭州,必定天下归心,我圣公军大事可期矣。” “所以这口气要忍,他宋知晋手底下那些人都是些求口救命饭吃的苦哈哈,就算我发动三百弟兄,也不可能短短一两天便收买得了,杀了宋知晋,反而会坏了大事。” 余操短短时间之内便将事情分析了个七八分,但石宝却也有着不同的意见。 他石宝也是个一言不合动辄杀人的狠辣角色,但并不表示他不懂顾全大局,余操的分析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他也忽略的一个问题。 宋知晋敢对他石宝下手,这小贼的野心不可谓不大,谁敢保证他一定会充当内应,而不是临阵反戈,将自己当成真正的大英雄,为自己博一个千古名声? 毕竟这宋知晋乃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又是花花肠子最多的读书人,临了被他摆一道,杭州之战可就两说了。 对于石宝的担忧,余操也想到过,当下给石宝分析起来。 “宋知晋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他胆敢这样做,我们就把他的老底揭穿,他又如何能在杭州城立足?” 石宝轻叹了一声,余操虽然也有头脑,但毕竟太过年轻了。 “你觉得朝廷和杭州百姓是相信一个土生土长的读书种子,还是相信咱们这些反贼?” “况且,时势造英雄,他们不需要一个卖城的叛徒,却需要一个挺身而出的大英雄来激励士气民心,到时候就算咱们揭发开来,杭州人和朝廷方面也只会以为咱们在用反间计罢了。” 两人都不是没眼力的蠢物,也都有着各自的想法和主张,但最终还是没能够说服对方。 余操想留宋知晋,石宝却坚持要杀掉宋知晋,按理说余操应该听从石宝的指挥,但眼下他又掌控三百死士,关键时刻能够偷开城门,一举而定大局,所以石宝也不敢勉强。 进入方腊的圣公军之后,虽然军中约束并不严谨,但他们毕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快意恩仇,意见不合总不能大打出手,谁赢了谁便说了算。 到了最后,二人只能选一个折中的法子,一切只能顺势而为,伺机而动,如果宋知晋没有变心也就罢了,若对大局不利,就是冒死也要杀掉他,至于余操,则必须将三百死士牢牢掌控,决不能让宋知晋插手染指。 石宝考虑了一下,也只能这样接受了下来,因为他身上伤势太过严重,眼下没有余操的协助,想要杀掉宋知晋,实是力有未逮的。 商议妥当之后,余操也替石宝做了一些措置,偷偷使人送来一应药物和日常用度,只静待圣公大军兵临城下则已。 而另一方面,宋知晋似乎也感受到了石宝的威胁,这次设计猎杀石宝没能成功,他心里自然千头万绪,虽然仍旧派了大量人手在城中搜索,但他知道,一旦失去了踪迹,石宝便像是鱼入大海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石宝必定不会放过他宋知晋,若自己成功将方腊军接引入城,拿下杭州,那便万事好说,可如果失败了,自己两边不讨好,身败名裂不说,灭族的危机都有了。 宋知晋自认为无法接受这种风险,事实上无论是谁,走到他今时今日的境况,也同样无法接受,所以他必须要给自己,给家族找一条后路! 城外惊恐地想要入城避难的流民潮,即将兵临城下的方腊叛军,城内紧张的备战,权贵富绅们仓惶找门路逃离,各方势力暗流涌动,所有的一切,都让这座昔日繁华奢靡的城市,染上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苍凉与恐慌。 李演武仍旧守在城头,一如往日那般尽责职守,温暖的阳光就好似暴风雪前夕的“回光返照”,充满了诡异,远处地平线悄悄升起来的黑云,开始慢慢聚拢,就像在酝酿着即将笼罩天地的黑暗。 而那片黑云下的白色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就好像海天一线间的渺小灯塔。 那黑点慢慢变大,变成一个乘骑骏马,背着长条刀匣的黑衣少女,而少女的背后,慢慢出现一队人马。 人不多,但却给人一种要将整条地平线占满,仿佛迎头而来的,不是区区十几条人马,而是严阵以待的上千骑军! 李演武是焱勇军之中为数不多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所以他能够感受到这股无形的士气。 何为士气? 团结在一处,同心戮力,同仇敌忾,甚至生死相依,组成一个团队,才有士气。 寻常武林人胡乱扎堆,三五成群聚在一处,各怀鬼胎,那又岂能叫士气。 李演武看得出这些人都是武林人,但拥有士气的武林人,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方腊军的前哨! 他没有马上带骑兵出去迎敌,因为他不知道对方后面还有没有大军压阵,他也没有即刻关闭城门,因为他还没有确认对方的身份,不想因此引起更大的恐慌。 所以他缓了缓心神,抬起手来,朝亲兵下令道:“枪来!” 阳光慢慢黯淡下来,阴云从远方渐渐靠拢,仿佛是那队人马带着头顶的阴云,扑向杭州。 吵吵闹闹涌入城门的流民潮之中,一骑逆流而上,拖枪前行,迎上了那支马队。 为首的黑衣少女眯起狭长的桃花眸子,只看了孤身而来的李演武一眼,便放空了心绪。 为了顺利抵达杭州,他们身上备了正经的户牒和路引,一路上也不知通过了多少关防,所以他们并不担心李演武看出什么来。 在所有人都拼了命想往外地逃生的时候,他们却选择从千里之外,来到了杭州这个地方。 他们都是来报仇的,而那个黑衣女子,除了报仇之外,还要报恩。 她嘴角挂着笑,遥望着远处的雄城,仿佛人还未到,心神已经行走到了杭州的街道上,走入了那个家伙的小院里,突然拍他肩膀,看他假装镇定,然而毫无形象地朝他笑着说。 “哈!我回来了,没卵蛋的胆小鬼!” 第九十一章 好好活下去 十二月末,一名焱勇军斥候在风雪之中策马狂奔,背后的角旗猎猎作响,暗血色的角旗在风雪之中,并不显眼,直到他倒在了城门口,露出后心插着的三四根羽箭。 这一刻,人们才真正感受到战争距离自己是如此之近,阎王爷的大笔就悬在自己命运的上空,时刻等待着打上一个朱红色的叉。 杭州城的城门终于轰隆落下,彻底隔绝了这座繁华城池与外界的联系。 城门外没能够入城的流民也放弃了纠缠,当一个人彻底绝望的时候,也便只剩下一个选择,那就是离开。 他们没有再哭喊,而是将哭喊哀求的力气节省下来,带着官府发放的微薄口粮,拖家带口继续北上。 人都说候鸟南迁,是为了躲避北方的寒冬,而今年的冬天,有这么一群人,反其道而行,冒着饿死冻死的危险,拼命往北方走。 两权其害取其轻者,之所以往北方走,是因为南方将遍地是火,战火。 他们的性命本就贱如草芥,在战火之中更是一文不值,往北走起码还能看到些许希望。 城门外的流民走了之后,城内也开始了热火朝天的临敌备战,难民们都被发动起来,还有力气的都被招募到民壮和辅兵团,只要肯出力,就能够领取额外的口粮配给,对于饱受饥渴的流民而言,这样的工作虽然无奈,却让他们无法拒绝。 成为典史的赵文裴带着苏瑜,整日里在城中奔走,协调各种内务,脚不沾地,真真可谓三过家门而不入。 刘维民也在不断筹备和积蓄粮草以及各种器械,整个杭州城可以说是秣马厉兵,只是总让人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都指挥使关少平正在抓紧练兵,招募诸多辅兵等等,也算是临阵磨枪,至于赵霆和赵约自是坐镇中枢,时不时到城头和军营之中慰问激励。 在这样的状况之下,所有人似乎都感受到了战火即将爆发的前兆,而有一群人,并没有机会走上城头,他们的重点放在城内。 他们就是负责清剿细作谍子的杭州巡捕们,由郑则慎亲自指挥,余海带队,这段时间收获也不小,赵霆等人也展现出了雷霆手段,没办法上报三司,但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当即斩于弃市,以振民心,以慑叛敌! 在如此人心惶惶的情况下,又有一则鸡毛蒜皮却又让人火冒三丈的消息传递了出来。 那个早已臭不可闻的第一才子苏牧,居然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大摆筵席,宴请好友痛饮作乐! 事实上,虽然消息是一直暗中紧盯苏牧不放的宋知晋泄露宣扬出来的,但苏牧也确实在宴请宾客,小小的苏府摆了满满几桌,甚至连虞白芍和巧兮都来了。 这不是什么战前动员,只不过是苏牧个人的想法,或许这一战过后,大家以后不一定还有见面的机会,总归是相识一场,说得不好定,散伙饭总是要吃一顿的。 而另一个原因自然是要给杨红莲等人接风洗尘,他们是回来报仇的,这顿酒也该喝。 报仇这东西很难说,反正就是你死我活的勾当,谁也不能保证一定大仇得报,缘分一场,再者苏牧也几乎将全副身家都投了进去,作为“老板”,如何也是要见一见这些人的。 满是络腮胡的中年人坐没坐相,站没站姿,像个颓废潦倒的穷酸秀才,似乎对满桌子美味佳肴并不感兴趣,蹲在一条凳子上,啃着第七个煎饼裹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牧站起来,缓缓举杯,所有人安静下来之后,他环视一圈,嘴唇翕动,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豪言壮语来。 在这些人的眼中,无论是刚刚从千里之外赶回来的杨红莲,还是一直默默陪伴着的陆青花,亦或者是在背后充当保镖兼导师的乔道清,只要熟悉苏牧的人,都知道他话并不多。 那些跟着杨红莲赶回来报仇雪恨的大光明教高手们对苏牧了解不多,先前也只是知道苏牧是杭州城的富商之子,出了巨资帮助教众躲避方腊麾下高手的追杀。 但他们都是行走江湖武林的老手,搜集情报的手段异常高明,在茶馆里坐小半天就几乎将所有关于苏牧的事迹都掌握了。 这其中或许大部分都是添油加醋的道听途说,但他们已经懂得如何从一团乱麻之中,挑出有用的东西来。 按理说,像苏牧这般精于筹谋算计的人物,深谙人心,最擅长激励蛊惑,没有一张尖牙利嘴,又岂有苏秦张仪之风? 可今日喝了几杯酒的苏牧,却只是微醺红着脸,举起酒杯老半天,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世道不好,也要活下去...”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大家还在等着他的下一句,却只见他仰脖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就坐了下去,再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在座诸人将这句话想了想,同时举起酒杯来,无声共饮。 酒席到了晚上才散去,待得诸人离去,苏府的门口已经被人丢了一大堆烂菜叶和烂鸡蛋等垃圾,只是这些人视若无睹一般,没有看脚下一眼。 茶饮文人思,酒壮英雄胆,喝了这杯酒,他们也就可以开始做事了。 方腊篡夺了摩尼教的教主之位后,对一干死忠教众展开了追杀,若不是杨红莲带着那柄断刃圣物,四海奔走,又有苏牧那笔钱周转接济,只怕摩尼教的余党将荡然无存。 如今保存了火种的摩尼教已经改名为大光明教,那位络腮胡便是四大法王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左右护法使两位,可惜这些人并没有来杭州。 方腊大势已成,他们也没法子逆转乾坤,但当初方腊篡位之时,一些内应的叛徒,却害死了教中无数的死忠弟兄,这个仇却是一定要报的,否则大光明教想要再度崛起,在武林之中便会毫无威信可言。 宋知晋一直在盯着苏牧,然则苏牧又何尝放得过他宋知晋?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苏牧早已经将宋知晋手底下那些死士的名单搞到手,这可是他花费了一个个不眠之夜才整理出来的资料,有了这些资料,大光明教的高手们,就能够按图索骥,将这些死士一一清洗! 这是大光明教清理门户的计划,但对于整座杭州而言,也是极为有利的举措。 只要他们将死士之中这些骨干暗杀掉,那余操余草鞋手底下三百号人便没有了凝聚力,到时候又如何给方腊大军充当内应? 再说了,这余操和石宝都在猎杀名单之中,除掉这两个人,这三百死士便群龙无首了。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层考量,郑则慎和关少平才对这些大光明教的高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临出门之前,杨红莲还是到了苏牧的房间前面,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却发现门打开着一条缝,推门进去之后,发现苏牧坐在书桌边上,呆呆地出神。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写字,也没有埋头整理和分析那些情报和数据,只是盯着桌上摇曳的烛火。 杨红莲是何等的眼力,只稍微扫了一眼,便察觉到苏牧的不对劲,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的双手压在大腿上,正不停地颤抖着! “他在害怕!他居然也会害怕!”发现这一点的杨红莲,呆呆地怔在了原地。 在她的印象之中,苏牧从来就不懂得害怕,似乎任何事情都在他的预料和计划当中,甚至于在残酷血腥的训练营之中,他都能够游刃有余,连石宝这样的最强者都要败在他的手下。 当杨红莲还是个任人鱼肉的弱女子,拼了命想要保住自己的贞洁和性命之时,是苏牧站在了她的前面,用并不强壮的身躯,一次次替她挡下,换来的却是一次比一次要重的伤害。 或许正是为了要保护她,苏牧才变得更加的坚韧和深沉,开始谋划着未来,开始算计着别人的想法和行为。 在她的眼中,甚至在所有熟识苏牧的人眼中,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拥有着常人无法匹敌的智慧和心性,可大战将临,他居然躲在自己的房中,紧张到瑟瑟发抖! 苏牧没有掩饰,因为在杨红莲的面前,他根本不需要掩饰,更丢脸更尴尬的事情,他们都一同经历过。 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坦然去面对这些,他也真正投入了精力和心血去筹备这一切,可他毕竟只是一个现代人,哪怕经历了这么多的生死艰险,当他喝醉了之后,内心的怯弱就会爆发出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遭遇厮杀,却是他第一次即将面临冷兵器时代的大战争,但他并不是怕死,他怕的是,在这场战争之中,会有多少人因为自己的计划而死去? 杨红莲走到他的身边,苏牧搂住她的腰,将头深深地埋在她那平坦的腹部上,慢慢闭上眼睛,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他知道,明天或许不知是阴是晴,但这场战争,终于是要降临了,而他做了如此长久的筹备,也终于站在了历史的转折点上,他的本意只是希望能少死一些人,为这个华丽的朝代,保留下一些美好罢了。 杨红莲虽然说话粗鄙,但心思却细腻,而且她跟苏牧在训练营里同生共死,早已培养出了无言的默契,为了苏牧可以带着圣物远走天下,为了帮助苏牧又千里而归,她很理解苏牧紧张的原因。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而后低低地说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又何必自责...” 幽幽的灯光下,两人就这么相拥着,房间外面的风雪越发大了起来,一股莫名躁动的气息,充斥着这方天地,那是马蹄铁与雪泥混合起来的气味,那是满是污垢的皮甲的气味,那是血迹凝固在刀锋之上的气味。 而这万千气味的源头,距离杭州城已经不足二十里。 第九十二章 那籍籍无名的好汉 寒冷的冬夜北风呼呼,就好像天上的冰霜巨龙,不断往人间喷吐极度冰寒的龙息。 杭州城的百姓缩在被窝里仍旧瑟瑟发抖,虽然杭州富庶,但寻常百姓家也没办法烧炉子取暖,至于那些个朱门富豪,有一些甚至能够提供地热,娇妻美妾赤脚行走在柔软温热的地毯上,男主人则赤身裸*体斜卧于暖榻之上,炽烈的目光仿佛能够将美人儿吃得骨头都不剩。 城市的街头巷尾,入城避难的流民只能围着摇摇欲灭的火堆,像抓着随时会断掉的救命稻草,他们根本不敢入睡,生怕睡梦之中就会被严寒夺走生机。 大户人家的屋檐下,墙角根,城中的寺庙,废弃的老宅,各种大树底下,只要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几乎都被流民占满了。 虽然这样有碍观瞻,也阻碍了这些人做生意,但谁都没有驱赶这些流民。 因为战火就要烧到杭州,谁还有心思做生意?如果守不下来,还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那些个为富不仁的大户们最是怕死,早早便通过交易,乘坐大船撤离了杭州,能够留在城中的,要么是根深蒂固宁愿死在故土之上的耿直人,要么就是心怀家国,想留下来出分力的傻蛋子,无论哪一种,又岂会跟这些流民锱铢必较? 或许是苏常源苏清绥这样的二房三房子孙和其他族老们都全部逃离了杭州,少了许多阻滞,又或许是为了填补苏牧在杭州百姓口中的臭名声,老太公开放了苏府的空余地方,接纳救济了一部分流民。 当然了,这些流民都是些妇孺,不会发生什么安全问题,听说甘愿留下来伺候老太公的一位三房小子还看中了一个流民女子,不顾家中反对也要迎娶对方进门。 只是这样的消息,放在当前的大环境之下,根本不会扑腾出任何水花来。 倒是一直口碑不错的苏瑜,最近每日与赵文裴忙着安置流民和协助城防工事的修补建造,赢得了大家的尊敬。 许多人都纷纷在感叹,同样是苏常宗的儿子,苏牧虽然一鸣惊人,但终究是昙花一现,经不起长久考验,反而是苏瑜如同细水长流、润物无声,始终如一。 此时的苏瑜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实在乏累到了极点,便靠在城垛边上,与赵文裴一同烤着火。 守城校尉李演武走了过来,将手中的酒袋子递了过去,素来讲究优雅浅酌的两位进士爷也没太多生涩,如寻常粗人一般接过酒袋,你一口我一口就喝了起来。 无论你的年纪大小,总有些经历能够让你转变心态,甚至对性格产生影响,赵文裴和苏瑜就是如此。 这段时间的奔忙,让他们融入到了这些贩夫走卒和穷困流民之中,切身的体会也让他们明白了许多道理,这些都是书中未尝体验过的感受,真真可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了。 李演武坐了下来,用腰刀的鞘尖撩拨了一下火堆,周遭便更加温暖了一些。 他只是一介武夫,本来对百无一用的书生最是抵触,加上他有看清了宋知晋这样的斯文败类嘴脸,对读书人更是没有好感。 可这段时间他见到了苏瑜和赵文裴的努力,或许仍旧无法改变他对读书人的看法,但却同样无法阻止他对这两位进士的敬佩。 三人没太多共同话题,能够一起聊的大概也是叛军将至的事情,可大家心里也都有些恐慌,自然不太愿意提起这一茬。 火舌随着寒风摇动,映照着李演武坚毅如石的方脸,他吸了吸鼻子,率先开口道。 “俺未入伍吃粮之时,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弟弟,整日里惹祸生事,没少被老头子撵着打,总是招呼一些狐朋狗友,耍弄些花拳绣腿,吊了柄中看不中用的绣剑,就要出去行走江湖,说什么要当天下第一…” 李演武的声音有些酸涩,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往事,但还是娓娓道来,苏瑜和赵文裴很专心在听,也并未觉得有何奇怪之处。 因为他们都知道,有些话如果不说,或许以后想说也就没机会了,人活一世,如那雁过留痕,总希望有人说起的时候,能够顺带提一嘴,如果能让人拍手或惋惜的赞叹一句,某某某也算是一条汉子,那就更好了。 李演武接过苏瑜的酒袋,喝了一口,嗓子是润了,但声线却染上了微微的伤感。 “俺这个当哥哥的,也怕他有一天惹了不该惹的豪杰人物,死在草莽绿林里,就给他安排了一个小吏的活儿,他倒是不乐意,又换了个小捕头给他做。” “起初他还有些怨气,但做了小捕头之后慢慢顺遂起来,他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连县令县尉都敢查,拔起萝卜带出泥,差点掀翻了那座县衙。” “人说山高皇帝远,县官不如现管,芝麻大的县令县尉多半也是土皇帝的人物,虽然对我这个焱勇军校尉有些忌惮,但最终还是为了遮掩家丑和保全身家,要对我那弟弟动手了。”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动手,方腊叛军就打了过来,县令县尉当场就软了,拖家带口就要逃。” 李演武说到这里,苏瑜和赵文裴心头一紧,相视一眼,都知道李演武说的是什么地方的县令县尉了。 方腊在青溪揭竿起兵,县令县尉不战而弃官丢城逃走,已经成为了大焱朝堂上最大的羞耻,如今谁人不知? 只是后来听说,朝廷派人追索这两个贪生怕死之徒,却发现两人连同部分家眷都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事情也就没再有后续。 听李演武这么一说,似乎还有什么内幕,苏瑜和赵文裴便更加的专注。 “我那弟弟一辈子也没做成什么事,揭发县令和县尉算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大也是最好汉的一桩事儿,收到消息之后,就带着十几个捕快,追了上去。” “那县尉也是个好手,还带了很多亲兵,两厢争斗,捕快都被杀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我那弟弟还不肯放弃,远远吊着,追出三百多里,昼伏夜出,从外围的斥候开始杀…” 李演武说到这里,毫不掩饰脸上的骄傲,别人都在传颂青溪县翁开十六公的忠义,甚至听说连官家都打算给他追谥“忠献公”云云,可谁会说起他李演武的弟弟,又有谁知晓其中故事? 不需要李演武说太清楚,苏瑜和赵文裴心中就已经了然,谜团也得到了解答,那逃走的县令和县尉,以及身边亲信,都是被李演武的弟弟杀死的了! 沉默了许久,李演武再也说不下去,只是苏瑜和赵文裴却缓缓起身,恭恭敬敬给李演武行了个礼。 若是寻常时节,他们二人又都是谙熟律法的进士,那县令县尉再有过错,也应当由官府来问责追究,他李演武的弟弟又岂能滥用生杀? 然而不说苏瑜见惯了弟弟苏牧与江湖人的往来,单说赵文裴在睦州经历过贼乱之后,整个人都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眼下两人非但不会觉得这李演武的弟弟败坏王法,杀人行凶,反而觉得世人只知至死不屈,抵抗贼匪,死得其所的翁开公,却无人知晓李演武胞弟之名,真真是大憾一桩。 这李演武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们都知道,在这位兄长的心里,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已经完成了心愿,不说天下第一,却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好汉子了! 同样曾经有过“不成器”的弟弟的苏瑜,更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滋味,李演武见得后者恭敬行礼,也起身来抱拳回礼。 赵文裴将酒袋子取过来,朝李演武问道:“敢问令弟名讳?” 李演武苦笑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忆,低声答道:“那小子本名李演经,因为老头子整日里骂他滚蛋,行了冠礼之后,他便自作主张取了个表字,叫李衮。” “大家也觉得有趣得紧,便都叫他李衮,慢慢的也就把本名给忘了,只叫他李衮…” 苏瑜和赵文裴没有跟着笑,苏瑜找来三个破碗,倒上酒,而后朝李演武端酒道:“敬李衮!” 李演武长长呼出一口气,端起酒碗来,湿润着眼眶道:“敬李衮!” 三人烈酒入腹,说不出的苍凉。 若苏牧在此,听到李衮之名,或许会记起,或许根本没印象,但熟读水浒的人,应该听过一个名字,一百单八将之中,有一个好汉,名唤飞天大圣,李衮! 李演武遥遥望着远方,听说弟弟李衮逃到了邳县,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呢… 三人正要坐下,却感受到脚下传来微微颤动,火堆上一根柴火喀嚓断裂,扑起噼里啪啦一阵阵火星子! 李演武三人脸色大变,放眼望去,那黑夜的风雪之中,大地轰隆隆,一股黑色潮头汹涌而来! 虽然看得不甚真切,但三人心中都清楚,该来的还是来了! 城头的守军和辅兵民壮,哪一个不是提心吊胆,没敢合眼?听闻动静,纷纷探头出来,这一眼扫过去,心头顿时比寒风大雪都要冰凉! 每个人都下意识握紧拳头,士兵们按住刀头,弓手急忙给硬弓上弦,将箭壶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演武微微眯着的双眸陡然爆发出精光来,抽出腰间直刀,近乎咆哮道。 “放火!鸣号!全城戒备!” 第九十三章 风雪,铁甲,棋局(1) 风雪夜,城外的叛军并没有举火,也不需要举火,并非他们想要夜袭杭州,而是因为军师方七佛的授意。 虽然有大雪的映照,但无星无月,夜间的能见度并不高,军士们也不明白军师的意图,除了方腊等少数将领,很少人能明白军师的作战意图。 但他们心里却很清楚,他们并不需要明白,他们只需要执行,无条件地去执行,因为这一路上,军师已经带领他们取得了不下十场大胜! 南方的叛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可以说已经撼动了大焱的小半壁江山,但能够传入百姓耳中的消息却并不多,很多官员和百姓也都仍旧沉迷在太平盛世当中,只以为方腊军只不过是乌合之众。 然而杭州城头的关少平等一众要员,遥遥望着黑暗之中那数之不尽的叛军,仿佛城池前方,被无数头冥间释放出来的凶兽盯着一般,让人心头直发寒! 朝廷的平叛大军还未南下,为了抵抗叛军的攻打,杭州各方都在努力备战,他们以为自己已经付出足够多,总能够拼到援军的到来。 可黑暗之中静默着的数万大军,纵然有马屁的嘶鸣和响鼻,却已经被肃杀的军气所湮没! 没人能够想到方腊军会如此的纪律严明,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之内,军师方七佛便将这支大军,锻造成了钢铁之师! 他们的装备或许不行,许多人甚至连像样的刀剑甲衣都没有,马匹更是少得可怜,骑军的规模也不大,但每个军士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视死如归,却让人望而生畏! 许多人都在说叛军惨无人道,沿途烧杀掠夺,就算寻常平民也没有放过,所过之处必定生灵涂炭。 然而他们却忘记了一个事实,叛军之中除了管理层和中高层的一些骨干出自于摩尼教之外,数量最大的基层,却几乎全部来自于受苦受难的平民! 存在即有理,方腊能够得到民心支持,能够从小小的青溪崛起,与劳苦百姓的一呼百应是密不可分的,且不说他提出的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否能够始终如一的贯彻下去,起码他给了这些身处水深火热的百姓一样东西,希望。 在醉卧风月的太平盛世之中,“希望”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在金戈铁马的乱世之中,“希望”却是最奢侈的东西,或许它比不上一个窝头更让百姓欢喜,甚至连百姓们都无法感觉到它的存在,但百姓之所以渴望一个窝头,就是因为他们有着活下去的欲望,当欲望变得迫切却又短时间无法实现,也就变成了希望。 无论如何,在饥寒交迫之时,拥有希望,便拥有活下去的勇气,或者拥有了慷慨死去的勇气。 这也是为何方腊能够在短短时间之内纠集数万大军,攻下江浙、安徽、江苏南部以及江西等六州五十多县,几乎占据东南半壁见山的原因! 方腊是个善于煽*动人心的天生领袖,但方七佛却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毒士,他的偶像并非房谋杜断,而是隋乱之时的蒲山公李密,由此可见,方七佛贵有自知又善于扬己之长。 方腊也很清楚,如果没有方七佛,他绝对没办法如此迅捷地夺取摩尼教的教主之位,更不可能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里,走到今天这一步,走到杭州城下。 夜色之中,士兵们开始安营扎寨,每个人都在做自己该做之事,看似热闹却又有条不紊,士兵们静默着,仿佛这些事情是他们出生之后第一件学会的事情。 而他们其中一些死忠,也确实将加入方腊麾下,看成自己人生之中的一次浴火重生。 方七佛微微眯着眼睛,满意地审视着慢慢立起来的营地,不像巡视领地的老虎,反而像看着棋盘上的棋子,像看着赌桌上的筹码。 他的坐骑只是一匹瘦马,他的身上也并未披甲,寻常的书生袍子,外面罩着很旧却很干净的大裘,松了马缰,双手笼在袖子里。 “大概需要几天?”方腊不知何时来到了方七佛的面前,摸了摸那匹老马的鬃毛,顺着方七佛的目光,看着杭州城问道。 早在方七佛决定留下宋知晋的时候,王寅和厉天闰等麾下大将就一直反对,坚持要将宋知晋这个青溪代知县斩首示众,毕竟那里是他们的第一战,需要振奋军心。 可方七佛却力排众议,甚至有些独断专权地将宋知晋纳为己用,当杭州城内不断送来关于宋知晋的消息,他们才晓得宋知晋的作用居然会如此之大,军师的筹谋如此之高瞻远瞩。 若当初杀掉宋知晋,青溪县只不过多了一个“翁开”罢了,非但不能振奋士气军心,反而成就了大焱官员的忠义之死,让百姓们对他方腊军产生排斥。 留下了宋知晋,他们的三百死士得以顺利混入杭州城,按照方七佛的预演,只要强攻杭州数日,城内必定混乱起来,宋知晋便能够趁虚而入,偷开城门,一旦拿下杭州,方腊军的声势必将如烈火烹油、烽火燎原般一发而不可收拾。 再者,只要拿下杭州,圣公方腊便坐拥东南江山,完全可以建立属于自己的小朝廷,称帝登基,与北面分庭而抗礼! 若没有方七佛这个智囊运筹帷幄,他方腊也不可能走到现在,所以就算给方七佛牵马,方腊也并不会觉得如何屈尊纡贵,如此礼贤下士,哪怕当了圣公,仍旧没有太多架子,他方腊又如何不得人心? 只是高层的心腹们都很知晓这其中一个关键的小秘密,那就是方七佛乃圣公的三弟,而且还是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面对兄长的提问,方七佛也没有立刻给出答案,他的目光之中带着微微的担忧,答非所问地说道。 “杭州城内兵员并不足,与我军人数相比,实乃天地之差,那些个焱勇军也只不过是不堪一击的土鸡瓦狗,可杭州城池毕竟高深,物质和补给也是充沛得很,天寒地冻的,若不能速战速决,拖下去对我军而言,并非好事...” 方腊闻言,也皱了皱眉头,他本以为杭州之人只懂得花天酒地,大军开拔之前,并没有太将杭州放在眼中,若非方七佛现在这般提醒,他也差点被自己的骄躁之心迷惑了。 他们一路所向披靡,自然搜刮了不少物质,可也收纳了数万的军兵,这数万人每日的用度也是一笔极为恐怖的消耗,诚如方七佛所言,杭州必定要速战速决,否则拖到朝廷大军到来,形势就不堪设想了。 若能够在此之前拿下杭州,他们就能够倚仗杭州的城池,与朝廷大军对抗,杭州城内那堆积如山的财富和物资,也将为他方腊所用,速战速决才能够以战养战,这是方七佛早在起事之前就定下的方略了。 “有宋知晋的二千多民团,再加上我们的三百死士,想要偷开城门,应该不成问题的,一旦破了口子,我军数万人马势必能够将杭州荡平!” 方七佛向来谨小慎微,但他方腊却着眼于大局,此时听到方七佛的担忧,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不过这些话并未能够打消方七佛的忧虑。 他遥望着慢慢亮起来的杭州雄城,轻声说道:“可是...石宝已经很多天没有传递消息出城了...” 虽然是他方七佛招纳的宋知晋,但他的性子便是如此,所谓狡兔三窟,他绝不会将胜利的希望,放在一个杭州城土生土长的富家公子身上。 所以哪怕宋知晋很积极地传递各种情报,但在方七佛的心中,最值得参考的,还是石宝的情报。 可从前几天开始,石宝就停止了情报的传递,这也成为了方七佛心中最大的隐患。 杭州城占地极广,城内守军人员不足,不可能兼顾到城墙的每一个角落,所以想要传递出消息,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再加上石宝等人都是绿林高手,甚至是高手中的高手,若没有意外发生,早就该传递出情报了。 事实证明方七佛的担忧是非常有道理的,此时的石宝被宋知晋麾下好手不断追杀,焱勇军和杭州府的捕快也没有丝毫的放松,他在杭州城便是如履薄冰,八面楚歌,寸步难行。 如今掌控三百死士的余操为了不至于暴露身份,也不敢藏匿石宝,只能任由这位圣公麾下四大猛将之一的高手,自生自灭,因为石宝不在,他余操必须牢牢掌控三百死士,不给宋知晋任何可乘之机。 然而现在的形势却又如同雪上加霜,石宝被追杀的同时,余操和那三百死士之中的部分高手,已经开始陷入生死危急之中! 因为摩尼教的余孽终于还是进入到了杭州城,并在小半夜的时间之内,疯狂刺杀了余操麾下数十名好手! 在整座杭州城的人们都关注着城外叛贼大军之时,城内的战斗已经打响,屠杀的游戏之中,本该是潜伏着的猎人角色的石宝和余操,被当成了猎杀的对象! 而杭州城东的一处小巷口,一身黑衣的女子缓缓步出,眼中充满了杀机。 在她即将转弯的时候,她扭头回望了一眼,有一个书生,笼着双袖,就站在房门前,就这么眯着眼睛,微笑着,看着她。 第九十四章 风雪,铁甲,棋局(2) 天空在下雪,张三却在冒汗,哪怕他那件夹棉袄已经破烂不堪,他仍旧在冒汗。 从天微微亮开始,他们就在这里挖土,眼前的空地已经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洞。 周围跟张三一样的民夫和辅兵,利用手头上不多的工具,拼命挖着土。 有人拿着从战场上捡回来的破铁盔,有人拿着破碗,有人拿着木铲,有人甚至徒手,为数不多的葛布袋,竹篾编制的簸箕,破烂的罐子,只要能用得上的东西,他们都已经用上了。 张三是个很胆小的人,他连打扫战场都不敢去,所以他没有破烂的铁盔或者断掉的枪杆和矛头做工具,他只能利用一块木板,跪在地上不断刨着土。 跟周围很多人一样,他本来也有个不错的小家小院,也有三两亩薄田,家里婆娘不算好看,但身子饱满有力,床上任你折腾,虽然生了个丫头,但张三还是很稀罕自己的婆娘。 可有一天,洪水淹没了田地,租子叫不上,地也就被官府收了,一家子人连口粮都断了。 他想把家里的丫头卖掉,换个能活下去的盼头,婆娘却如何都不肯,宁愿跟其他女人一样做半掩门的皮肉生意,也不愿卖女儿。 想起婆娘白花花云团一般的大胸脯和蜜桃般的屁股,想起婆娘如蜜汁一般的唇舌,再想想为了活下去,要婆娘去遭受其他男人的跨骑,张三成亲以来第一次动粗,甩了婆娘一巴掌。 婆娘也怔住了,但很快便流下了眼泪,二人抱头痛哭,望着偌大的天地,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活下去。 张三将最后一点碎米煮了半锅米汤,汤底是一把墨绿色的草叶,张三听人说过,这种草有剧毒,牛马吃了都活不了太长。 他叫来婆娘和骨瘦如柴的小丫头,笑着招呼他们一起喝粥,他看着婆娘不再饱满的身子,突然想临死前跟婆娘再亲热一场,但他已经饿得卵蛋都硬不起来了。 正当他们要喝下拿锅粥之时,院子的柴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的头上是读书人的方巾,手臂上却扎着一根红巾。 张三知道,这就是最近大家伙一直在传说的圣公军,他们终于打到这里了! 听说只要加入圣公军,他们不但帮着照料家人,每次打完仗都平分好处,村里的大家伙儿可都盼着圣公军什么时候能打到这里! 那书生径直走进来,很有礼貌地朝张三点了点头,而后瞥了一眼锅底的草叶,又看了看张三和婆娘孩子前面的粥碗,然而他招了招手,门外的军士便将一袋粮搬了进来。 他拍了拍张三的肩头,而后离开,从头到尾,他们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张三急忙打开粮袋,满眼都是惊喜的眼泪,他朝自己的婆娘看了一眼,同样看到了婆娘的泪花。 他的身体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力气来,拉着婆娘就往房里走,不过很快想起什么来,又走出来,将丫头前面来不及吃的粥全都倒掉了。 那丫头很乖巧地坐着,背靠着的木板墙发出有节奏的声音,“笃,笃,笃”,丫头那两只脏兮兮的小脚在空中跟着荡呀荡呀。 家里不大,粗野农村里也没太多顾忌,丫头知道爹爹又在“欺负”娘亲了,但每次她都很开心,因为爹爹“欺负”完娘亲之后,无论是爹爹还是娘亲,都很开心,一家人都很开心。 只是这一次不一样了,当爹爹从房中出来,娘亲也慌乱整理衣物的时候,他们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 张三蹲下来,将丫头搂在怀里,低声说道:“好好照顾你娘,等着爹爹回来。” 他跟女儿拉了勾,而后毅然走出了门,想了想又转过身来,想要将家里唯一的菜刀拿上,但转念一想,还是留着吧,以后能吃肉了,没菜刀可不行。 他在屋子里转了转,发现每样东西都有不可或缺的作用,最终他只能勒了勒裤腰带,捡起一根柴火用的棍棒,头也没回地走了。 出了门之后,他发现乡路上有十几辆载粮的大车,正在每家每户的送,而这些拿了粮的人家,都有人跟张三一样,加入了圣公军的队伍。 离乡背井之后,他们一路往北面打上来,他们也知道了那个中年读书人的身份,那是咱圣公军的军师,智谋惊鬼神的方七佛! 张三想起这些,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婆娘,想起了她的大胸脯和大屁股,但身后的监军已经用马鞭在敲他的肩膀。 他将最后一抔土放入草布袋,而后跟他的搭档李四奋力抬起土袋,低头弓腰,如负重的垂死骆驼一般向前走。 地上很泥泞,颜色暗红发黑,散发着腥臭,因为浸润土地的不是雨水,也不是血水,是成百上千跟他一样走出家门的赤脚汉子,流下的鲜血。 尸体越来越多,有时候他们不得不绕过那些尸体,羽箭跟雪花差不多密集,前面的步卒顶着门板一般的大木盾,张三李四这样的民夫和辅兵则弓腰拼死相随,用土袋去填杭州的城沟。 虽然方七佛治军有方,然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都是一些田舍苦哈哈,没有太多的攻城器械,周围的树木早已被蝗虫一般的流民潮清理干净,他们甚至连像样一点的云梯和大一点的撞城木都造不出来。 在这样的窘境之下,想要速战速决拿下杭州,他们只能依赖人数优势,用人命去填,用人命去拼杀。 张三不敢抬头,因为他的前一任搭档,就是因为抬了一下头,就被羽箭洞穿了额头,再也回不了家,临死还在不肯闭眼,生怕别人睡他的婆娘,打他的孩子。 可不知为何,张三还是挺了挺腰杆,杭州城头站满了军士,步卒竖起大盾,遮挡圣公军的箭雨,稍候是长枪兵,不断从盾牌空隙间刺出大枪和长矛。 再后面一点是弓手,不但往天空中抛射箭雨,压制圣公军的远程攻势,也有神射手觑准时机,将侥幸攀上城头的圣公军小头目射落城下。 一些民兵在军士之间穿梭,正不断的往城下投掷檑木和滚石,金汤滚油灰瓶不断砸落下来,当然,城头也不断有杭州的守军坠落下来,惊恐地尖叫着。 张三目光延伸出很远很远,放佛想看一看,那个狠心不愿将他们家接济到杭州城内的亲戚,是否也在守军的阵营当中,那个亲戚叫王老五。 是的,他们是张三李四王老五,他们是一文不值的某某某,不会出现在史书之上,但谁敢说胜负不是他们决定下来的? 身边的伍长似乎察觉到了张三的举动,转身就给了张三一鞭子。 “低头!想要活命,就跟狗一样趴低,趴得越低,活得越久!” 张三没有愤怒,因为他知道,伍长这一鞭子实在救他,他想笑,想说声谢谢,可那名伍长却听不到了,他的身子一僵,脖颈上刺出半截箭杆子,鲜血喷了张三一脸。 这个小方阵是伍长在指挥,见小头目倒下,大盾手也停了下来,但他知道,停不了多久,军师虽然对他们很好,但军法严肃,停滞不前就要被砍头! “接着走!” 顿手呲目欲裂地咆哮着,张三见过很多,伍长是活不成了,但他们还要继续走。 可想起伍长的那一鞭子,张三咬了咬牙,将土袋全部交给李四,自己却抱着伍长,拍着他的脸,大声问他:“家住哪里!婆娘叫什么!” 如果自己能够活下去,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伍长的家人,这是张三此刻的想法。 伍长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捂住脖颈的手放在了胸膛上,张三明白他的意思,从他怀中取出了一张户牒来,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伍长很满意,想笑却满嘴都是血,他艰难地抬起手来,摘下伍长的腰牌,塞到了张三的手里,而后脑袋一歪,连眼睛流着泪,瞳孔慢慢散掉了。 张三紧紧握着伍长腰牌,突然咬紧牙根,取下伍长的腰刀,拿起那根鞭子,冒着箭雨,快步追上了方阵。 “趴低!像狗一样!” 看到一个不知道叫赵四还是周老六民夫想要抬头,张三狠狠给了他一鞭子,如是吼道,随着吼声一起出来的,是满脸滚烫的热泪。 他望着杭州的城头,想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他曾经待过的那个山村里,一个大胸脯大屁股的婆娘正在家里缝补一件小衣,瘦巴巴的丫头就趴在她腿上,听着娘亲那越发隆起的肚子。 “丫头,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婆娘笑得很慈祥,脸上沐浴着一层圣洁的光辉。 如果生一个儿子,那个外出打仗的张三肯定要乐坏了吧,想起临走时张三那狂风骤雨一般疯狂的亲昵,每一次撞击都直达最深处,恨不得在那里留下最强壮的种子,婆娘的脸瞬时红了起来。 然而丫头却抬起头来,纯净如井的双眸直视着娘亲,小声地说道:“可是…我想要个妹妹…” 婆娘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道:“真要是个妹妹,你爹又要欺负你娘了…” 突然想起这个欺负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婆娘的脸更红了,汉子想着她,她又何尝不想着汉子? 然而丫头的一句话,瞬间让她的脸苍白如雪,再也说不出话来。 “要是生弟弟,等他长大了,又要去打仗…丫头才不要…” 丫头摸着小拇指,仿佛在感受上面残留着的父亲的气息,小脸耷拉着,泫然欲泣。 婆娘摸了摸丫头的脑袋,喃喃说道:“等弟弟长大了,这仗也早就打完了吧…” 其实她想说的是,生妹妹也一样没有太好…这样的世道,人啊,活得不如狗呢…呵… 第九十五章 风雪,铁甲,棋局(3) 杭州已经很多年没有历经战火的侵蚀,在大焱所处的这个时空之中,杭州同样是兵家必争之地,但真正能够打到杭州,一般都到了改朝换代的程度。 也正是因此,这座人文雄城才能够将这份婉约的书卷气完好的保留至今。 可如今,外敌没有能够攻打到这里,却让大焱朝南方的乱军,攻到了城下。 不可计数的张三李四王老五们,不断地往城头涌来,用砂袋,用土石,用草木,甚至用尸体,去填那正值枯水的护城河。 是的,他们之中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张三的影子,他们都是别人口中的谁谁谁,总之是无名小辈,命贱如草。 似方腊方七佛这种,也不过是名声大一点的张三李四罢了,眼下杭州城内外都已经血染大地,可在朝堂之上,许多权贵连方腊麾下有多少猛将都不太清楚,在他们的眼中,这些始终是乌合之众,不成气候。 草莽江湖之中的张三李四,田间地头的张三李四,流民狂潮之中的张三李四,这些张三李四拼死往前冲锋,难道是为了让这个世界记住自己的名字,不再被人看成张三李四吗? 不是,他们的动机很简单,起码当初的动机很简单,他们只是想活着,想活得更好,当这个世界让他们活不下去了,他们就只能拿起武器来,发出自己的声音。 朝堂上的大人物们笃定了方腊必败无疑,但他们没有一个曾经亲眼目睹过方腊军有多么的绝决。 而方腊军的将士们,则认为圣公麾下大军必定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这不是自信或者自大,而是他们必须要胜利,因为从他们进入这支军队开始,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如果方腊失败,意味着他们也要承受后果,这不是一般的剪径抢劫或者小偷小摸,这可是杀头的叛乱! 相比方腊军的无路可退,不破不立,杭州城的人却还心存希望,他们不想跟方腊叛军死磕,他们只是想拖延,想死守城池,等待朝廷大军的救援。 方腊军的人数是杭州城人数的十倍有余,前者视死如归,后者却心存侥幸,这么一比较,杭州城被攻克,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能够想到这一点的人其实不算少,杭州的大人物也不少,毕竟身居高位,眼界也高,心机也就深沉,想的东西也比寻常百姓要多。 他们可以发布命令,指挥军士和百姓做出相应的布局,但却无法改变这些人心中的想法,而这些想法,直接关系到军士和百姓们的军心士气。 没有从根本上振奋起军心士气,哪怕做再多的布局,也只是徒有其表罢了。 苏牧没有走上城头,以至于除了关少平等少数知情人之外,整座杭州城的人,都将他当成了胆小鬼。 连刘质这种被看成无用书生的人,都奔走于城池之内,顶着进士爷的头衔,四处协调城内的补给和政令。 甚至于那些青楼楚馆的姑娘们,都捐了银子,在青楼的外面开了粥棚。 苏牧在幕后为这座城市做着各种筹谋计划,却没有人能够真切感受得到,连赵霆和赵约也没有掩饰他们对苏牧的鄙夷。 只是大战当前,这些事情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相对于杭州城的存亡,一个第一才子的表现,又算得了什么?谁还顾得上什么第一才子? 按理说,这是宋知晋趁机落井下石的最好时机,但他并没有这个想法,也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去搞这些小动作。 苏牧的名声已经臭不可闻,根本不需要他再去陷害什么,况且,现实的情况也由不得他分心去做这些。 因为短短两天之内,余操麾下那三百死士,已经死了五十多人! 宋知晋心里很担忧,如此大规模的死伤和清理,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官府的力量。 但调查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想错了,这些人不是官府的人杀的,就算再如何非常时期,官府也不可能如此大规模的屠杀,再者,如果是官府杀的,那么官府最好的选择便是将这些人拖出来示众,以壮军心士气。 这些人不是官府动的手,那么就有了其他的可能性,而其中最大的可能性,宋知晋已经猜到,并在随后的调查之中,得到了确认。 是的,摩尼教的余孽寻仇来了! 城外的叛乱大军,其基本骨架和管理层的精英,几乎大部分来自于摩尼教,对于这个庞大却又神秘的教派,宋知晋也保持着又敬又畏的态度,但这并不妨碍他展开反击。 只是他在考虑,到底要不要进行反击。 如果他不反击,任由摩尼教的余党将三百死士耗干净,那么他就能够彻底摆脱方七佛的操纵,他能够利用手中二千多的民团,去成就杭州城真正大英雄的伟业。 如果他反击了,保住这些剩余的死士,继续作为方七佛的内应,那么杭州打下来之后,一切都将按照他的原计划进行。 无论哪一种选择,似乎对他都是有利的,但反过来看,两种选择也都有着致命的危险。 想要两头讨好的人,往往两头都得不到好处,他担心的也正是这个。 所以他选择了保持沉默,还有什么比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之后坐收渔翁之利,还要让人心情舒畅? 城头的激战还在持续,焱勇军的战斗力虽然不堪,但依仗城池险要,想要坚守个把月应该不成问题。 可问题是方腊叛军们整日蚁附攻城,死者堆积如山,鲜血染红大地,让城头的守军触目惊心,若非李演武等中坚校尉和赵文裴苏瑜刘质等人相互配合,调度顺畅而及时,说不定这些守军早已弃城投降了。 关少平和刘维民也没有闲着,这位都指挥使大人还让徐宁从锦鲤营之中抽调精英,组成了监军队伍,但有后退者,当场格杀! 这些锦鲤营的好手并非焱勇军土著,与焱勇军没有半点情分,杀起人来眉头都不皱一下,焱勇军的将士这才鼓起了勇气,硬着头皮死守着城池。 一切都让人恐慌,作为正规军的焱勇军都没有太多实战经验,更遑论寻常民夫和辅兵,宋知晋的民团也好不了太多。 而方腊军人数占优,战斗经验上也比焱勇军要厚实很多,但又缺少攻城的器械。 于是双方就像两个不懂武艺却又争胜好斗的血气方刚壮年郎,拼命扭打在一起,没有太多花招,却拳拳到肉,动用手脚牙齿,打得很原始,却很血腥。 李演武的刀刃已经卷曲,纵使他体力惊人,经过这大半天的厮杀,整个人也是累得手臂都抬不起来。 城头的将士尸体根本来不及抬下去,慢慢便堆积起来,头顶羽箭呼啸落下,铎铎铎钉在大盾之上,而一些躲闪不及的民夫则不断中箭倒地,战斗才打响了大半天,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方腊那边是想速战速决,用人命将杭州推倒,而杭州这边经过了让人生畏的伤亡之后,将士们也慢慢进入到了忘死的状态之中。 同伴的尸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纵使朝廷大军很快便会抵达,但在朝廷大军没有抵达之前,他们的头上永远悬着一柄刀,不知何时就会带走他们的小命。 只有死亡,才能够让人幡然醒悟,这是个亘古不变的道理,而他们领悟到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丧失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噗噗噗!” 箭簇入肉的声音不断传来,城头的盾手终于在羽箭的压制下,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一名方腊军的高手如野猿般跃上城头,这个使一对铁蒺藜骨朵儿的猛将,甫一上来便大杀四方,守军们被打得措手不及,竟然无人能挡! 缺口越来越大,城头陷入混战,弓手也不敢随意发箭,只有一些神射手,才能够捉住时机,精准万分地射杀一两个敌人! 李演武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跃入战团,将那孔武生猛的方腊渠帅接了下来,二人于混乱之中疯狂厮杀,看似精瘦的李演武爆发出让人惊骇的彪悍和勇武,两人彻底放弃了防御,几乎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的打法! “弟兄们!将他们杀光!”或许是受到李演武的激励,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守军们纷纷登上城头,也不求招式,只是横刀格挡,盾手冲锋而上,竟硬生生将敌人全部推下了城头! 劫后余生的军士纷纷喘着粗气,却没有再多的时间给他们休息,盾手将缺口补上,而后又迎来了新一波的冲击! 人们早已预想这这场战争势必残酷血腥,亲临其境才发现,这种残酷血腥已经超越了他们的承载能力! 李演武从那名早已血肉模糊的猛将身上爬起来,用尽全力将手中断了一截的直刀,插入了对方的胸膛,而后抓起对方的铁蒺藜骨朵儿,高举起来,振臂高呼:“死守!” “虎!” 守军齐声回应,声音震慑着血色的城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李演武却看到身后的杭州城,升腾起一处处浓烟,这些浓烟柱如同一条条拔地而起的黑龙,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整座杭州城付之一炬! 李演武面色大变,死死捏着手中的铁蒺藜骨朵儿,纷纷骂道:“该死!” 作为军中实权校尉,李演武有资格参加每一次的战前军议,对杭州城的内外部署也了然于心,那滚滚黑烟冒起之地,可不正是焱勇军囤积粮草的几处大营么! 看着这些等同于生命的粮草被烧,李演武的心中冒出一个千刀万剐的名字来! 第九十六章 风雪,铁甲,棋局(4) 军事上有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充分说明了粮草乃是军队的命脉之一,如果让宋知晋作为方腊军的内应,突袭烧掉粮草,引发内乱,趁机偷开城门,确实是万无一失的极佳策略。 可如今的宋知晋如那墙头狗尾草,还在左右摇摆,又怎会去烧杭州焱勇军的粮草大营? 在这件事上,非但李演武,其他人也都误会了宋知晋,这些时刻警惕着,提防着宋知晋叛变的人,此时恨不得马上将宋知晋杀之以后快! 全城都在慌乱奔走,或在城头卖命,或在城中运送物资,连流民都纷纷自发组织起来,将一些民宅拆除,将材料全部送到城门这边来,加固城防。 而焱勇军大营几乎倾巢而出,想要扑灭粮草营的大火,斥候和官府的捕快们全部都被派了出去,追杀那些烧粮草的内乱分子。 然而有一个人,却很悠闲地待在临时的军帐之中,皱着眉头看着案桌上的情报,那便是苏牧。 早在方腊还没有在青溪起事之前,他就进入商界,开始为这场战斗做谋划,从将家族生意北迁,到暗中替刘维民囤积粮草,到拉拢招募七寸馆以及诸多武林人士,到组建锦鲤营,再到各种军械军粮的改造和研发。 所有的一切都在默默发生着该有的作用,虽然没有人会将之归功到苏牧的头上,但苏牧确实已经做了自己能够做的,他自觉已经很尽力了。 他并不认为自己拥有什么主角光环,起码在战斗打响的前一晚上,他还因为害怕,抱着那个出口成脏的妹子抹眼泪,所以想让他突然虎躯一震,变成无人能敌的大英雄,带领大军将人数多出十倍的方腊叛军打跑,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但他确实很努力地在筹备这件事情,甚至不惜将长房的钱都拿出来,暗中资助群龙无首的摩尼教余党,并驱虎吞狼,借刀杀人一般,将摩尼教余党引入杭州,让他们来清剿方腊叛军的潜伏细作。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钓钩已经入水,剩下也就只有静待,田地已经播种,也就只有等待收成。 当然了,这个时候也是极为关键的,总需要做一些查漏补缺的功课,比如现在,麻烦就来了。 让络腮胡带着那些摩尼教高手暗中刺杀方腊死士的骨干和头目,确实有着“斩首计划”的味道,成效也颇为惊人。 可问题也就显现了出来,那余操也不是愚蠢之辈,石宝自身难保,他余操也只能苦苦支撑。 当麾下死士被杀了近乎一百之数后,他终于果决地作出决定,化被动为主动,发动剩余力量,烧掉了焱勇军大营的粮草! 虽然城门已落,但由于担心城内的潜伏好手,这些粮草营还是配备了不少的人力在看守,可这些寻常军士又岂是方腊死士的对手! 焱勇军之中也不可能全是笨蛋,人都说鸡蛋不能放同一个篮子里,刘维民也深谙此道,将粮草分为几个区域来存放,颇有狡兔三窟的意思。 所以当近二百之数的死士分头行动,他也没有太多的惊讶,反而觉得这是一个彻底清除城中谍子死士的最佳时机。 事实证明,刘维民的推测没有错,焱勇军加上摩尼教的高手,确实将那二百死士打了个七零八落,十不存一,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粮草营的大火太过严重,而且居然被烧掉了六七座之多,这已经是杭州军方存粮的七八成了! 如今战斗才刚刚打响不久,想要支撑到朝廷大军顺利抵达,最起码也要硬撑一个多月,只剩下两三成的粮草,这仗还怎么打? 不幸之中的万幸则是,苏牧未雨绸缪,更是顶着了全城人的鄙视辱骂和唾弃,将那十几万石的粗粮和物资存了下来,否则杭州之战,刚刚开打或许就已经草草收场了。 当关少平破例将苏牧招入军中,提拔为都虞侯,管理新组建的锦鲤营之时,除了刘维民之外,其他人几乎都是反对的,而且还是强力地反对! 虽然他们都知道刘维民的地位稳固,与苏牧脱不了干系,可让这么一个“臭名昭著”的所谓第一才子,一下子掌管军中数百人的营团,又如何能够服众? 关少平和刘维民起初也有赌一把的念头,可当粮草被烧之后,他们只能依靠那十几万石粗粮和物资来支撑维持战局,他们才知道苏牧的目光有多么的长远,才知道他们的选择并没有错! 现在最大的问题则在于,余操麾下的死士,怎么可能烧掉如此多的粮草,除了余操的死士之外,一直被提防着的宋知晋,是否已经暗中出了手! 这些人整日里提防着宋知晋,后者又岂能一无所觉? 当粮草营被烧的消息传来,最紧张的并非关少平和刘维民,因为他们还有苏牧未雨绸缪,早已准备好的十几万石粗粮和物资,真正需要紧张的,反而是他宋知晋! 先前他早已经过了深思熟虑,看似两头能双赢的局面,其实最担心的便是两头都不讨好,所以他一直谨小慎微,尽量掩藏自己的意图。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自己做什么说什么其实并不中重要,别人眼中的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眼下粮草被烧,第一个被怀疑的自然就是他宋知晋,说不得焱勇军已经蠢蠢欲动,要来处理他宋知晋了! 为了更好的掩藏,他的民团这大半天都被赶上了最前线,接受的都是最危险的任务,也确实得了不少军功。 而为了防止石宝来暗杀他,宋府周围一直布置着大概三百多人,将宋府围成铁桶也似。 虽然焱勇军的兵力大部分都集中在了各处城头,可想要抽调人手来杀他宋知晋,也不是什么难事。 再者,如果他下令将城头的民团军士召回来,那就无异于光明正大地叛出杭州,到时候就算他们马上去开启城门,也只能是跟焱勇军打一场内战,而被人关门打狗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这是危机,也是良机,如今焱勇军的粮草被烧了七七八八,唯独可以依靠的便只有苏牧那座粮仓! 苏牧被破例提拔为锦鲤营的都虞侯,在杭州官场早已不是什么新鲜消息,再加上宋知晋的耳目一直关注着苏牧,对苏牧的情况也是知根知底。 眼下这样的局势,苏牧的粮仓也只能拿出来补充焱勇军的用度,若让他得逞,焱勇军就能够支撑十天半个月,而焱勇军想要支撑更久,等待朝廷大军来援,便需要更多的粮草和物资。 这个时候,除掉他宋知晋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除掉了他这个隐患,非但能够将民团的军士纳为己用,还能够获得宋知晋这段时间以来搜刮的粮草和物资,有了这笔进项,杭州想要再撑半个月,绝对不成问题! 所以无论这一次的粮草是不是他宋知晋烧的,如果焱勇军的人还长脑子,那么一定会来杀他宋知晋! 再者说了,焱勇军有苏牧这个智囊在,苏牧又怎么可能放过他宋知晋! 可如果反过来想,他宋知晋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只要他提前带领这三百名护卫亲兵,到苏家粮仓去,将苏牧那十几万石物资全部烧掉,那么焱勇军必败无疑,方腊的圣公军拿下杭州城,便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所谓时势造英雄,便是如此了! 一直在犹豫迟疑的宋知晋,想通了这些之后,终于狠下心来,发号施令,将三百亲兵护卫全都召集了起来。 反正赵鸾儿和李曼妙,以及宋家的首脑等关键人物,早已被他用官府的大船送出了杭州,想来如今已抵达北面的江宁,他宋知晋孤家寡人一个,根本就不需要瞻前顾后,也该是放手一搏的时刻了! 他本想着隐忍更久,以便获取官府和军方更坚固的信任,可没想到这场战争才开始一天,他已经要拿出压箱底的底牌,真真应了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呐! 这也同样是苏牧的想法,他们也在等着宋知晋何时会反叛,一直小心提防着,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就能够利用战争,慢慢将宋知晋的势力给消耗掉,正所谓欲擒寇首,必先拔其爪牙,剪其羽翼,正是这个道理。 当关少平和刘维民急匆匆前来问计之时,苏牧沉思了片刻,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将其中的利弊权衡都分析出来。 关少平和刘维民并非简单之辈,很快便领会了苏牧的意思,只是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剪除宋知晋这么一个大隐患,居然还有这么多的好处。 唯一需要忌惮的地方,便是杭州知州赵霆和廉访使赵约,宋知晋能够如此快速崛起,绝大部分可都是依赖这两位大人的提拔和栽培啊。 不过苏牧既然料定了宋知晋回去烧粮仓,那也就意味着宋知晋的叛逆已经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杀他也是正大光明理所当然之事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让宋知晋成功烧毁了粮仓又如何?难道他苏牧就没有后手吗? 为了这场战争,苏牧早早做下了各种筹备方案,又岂能如此轻松让宋知晋得逞? 见得苏牧成竹在握,关少平和刘维民也不再多说,毕竟城头的战斗还在持续,作为主将的关少平不能离开太久。 但问题在于,宋知晋那边有三百亲卫精英,而苏牧如今能够抽调的也就只有锦鲤营的一百人,以一百对三百,胜率能有几分? “要不我再调拨一些人手给你吧,宋知晋那边也练兵很长一段时间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多亏了刘维民和苏牧对军械的大力支持,锦鲤营已经装备上了焱勇军的制式配置,如今缺的也就是人手罢了。 可当苏牧听到关少平的提议,却只是微微一笑,仍旧笼着双手,朝关少平轻声道。 “指挥使大人只需借给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谁?” “小校岳鹏举。” “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也该是岳飞爷爷崛起的时刻了啊...”苏牧如是想道。 而宋府那边,宋知晋已经全身披挂,召集了三百亲卫精英,开始悄悄往苏家的粮仓进发! 第九十七章 风雪,铁甲,棋局(5) 有人说春风得意马蹄疾,又有人说鲜衣怒马少年时,总之年少风流总要骑个马才算潇潇洒洒。 可宋知晋却发自内心地讨厌骑马,因为他自认骨子里是个文人,文人要么倒骑青牛捻桃枝,纵情山水,要么安步当车信步闲庭,纵马驰骋多少算是有辱斯文。 但他今天骑在马背上,心头却涌出一股极为强烈的斗志! 虽然出生大门大户的他,从小便已经开始接手骑术的训练,所谓四书五经六艺,六艺之中的御,便是骑马,所以他很小就懂得如何骑马。 可他真正第一次发自内心的骑马,是在青溪县,是带着亲卫,去请焱威军当救兵。 也正是因为那一次骑马,他拥有了能够将苏牧踩在脚下的这一切,因为那一次骑马,他成为了杭州的第一大英雄,而苏牧这个第一才子则变成了现在这样臭不可闻。 因为那次骑马,赵鸾儿终于发自内心匍匐在他的胯下,赵宋两家不再有人敢说他只是一个不成器的纨绔子。 知州和廉访使更是对他百般支持,让他成为了从五品的团练使,整个杭州城中,没有任何一个青年俊彦敢跟他叫板,哪怕当初的第一才子周甫彦,如果留在杭州,或许都要对他宋知晋说一个“服”字! 想起当初自己对周甫彦的巴结,想起苏牧三番数次对他的打压,先欺辱了自己的未婚妻赵鸾儿,又让自己名声扫地,甚至将周甫彦都给压了下来,而后更是杀了赵文衮! 这一切的一切,他宋知晋都忍了下来,就是为了能够有一天,将苏牧真正踩在脚下,狠狠践踏他的尊严! 是的,这个机会,终于还是来了,便是今日! 他披挂了团练使的明光叶加,头上盔缨迎风飘扬,背后红披风猎猎作响,虽然提着那杆马槊手会很算,但他还是这么拖着马槊,气昂昂地率领亲兵,来到了苏家的粮仓! 记得上一次他策动了诸多百姓来烧粮,却被心狠手辣的苏牧杀了好几个人,念及此处,宋知晋便气不打一处来,抬起马槊,遥指着货场,他高声下令道。 “烧光!荡平此处!” 货场的护院和守卫见得大队甲士轰隆而来,也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命去也。 大焱朝安乐太平已经数十年,马政极度衰败,马场稀少,培育不出太多的战马,所以都是步卒居多,这也是大焱朝军队为何无法抵挡北方蛮夷的原因。 杭州虽然富庶,但也不可能拥有太多的骑兵,似焱勇军这般规模的军镇队伍,也只有区区五百不到的骑兵。 宋知晋虽然搜刮了不少的财富和物资,但也不敢跟焱勇军争抢马匹资源,反而为了掩盖自己的意图,巴结赵霆赵约,与关少平打好关系,将马匹都鲜了上去。 眼下三百人清一色步卒,虽然只是团练兵,但由于宋知晋的刻意培养,其中很多人都配备了皮甲和制式直刀。 对于没有见过世面的货场护院来说,这支三百人队伍无疑像天兵神将一般雄伟而不可侵犯! 这些人都是宋知晋一手栽培出来的,可以算是宋知晋的亲卫队,在宋知晋亲信的教唆之下,早已对宋知晋死心塌地。 他们深知宋知晋与苏牧的恩恩怨怨,虽然觉得城头还在血战,他们来烧粮草,会将杭州陷入覆灭之地,但他们已经猜到了宋知晋的意图。 只要这场能够成功,他们这些跟着宋知晋的亲卫,也算是鸡犬升天了。 他们都是从生死挣扎的难民营之中被挑出来的,没有宋知晋,他们说不定早就饿死了,如今跟着宋知晋食香喝辣,还能有个盼头,反正给谁卖命都是卖命,投了叛军又如何? 如果宋知晋没有招募他们,叛军兵临城下之时,说不定他们也会加入到方腊的叛军之中的。 他们也没读过书,不会像读书人那样讲什么忠君爱国,他们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遭受贪官恶吏的欺辱,自然也就没有太多的心理负担。 于是他们开始蜂拥到货场之中,点燃早已备好的火把,用力投掷出去,将货场之中的十几座粮仓,全部点亮! 滚滚浓烟慢慢升腾起来,宋知晋微微眯着双眼,仿佛看到了方腊亲自为他授官授勋的画面! “去城门!”宋知晋也不知怎地就涌起一股豪气来,或许是看着整座杭州的希望被这场大火一点点烧干净,或许是终于将苏牧的东西付之一炬,他终于能够感觉到满满的征服感和掌控感! 他要趁着这股气势,到正南门去,等到苏牧带着焱勇军来救火救粮,他早就带着这三百亲卫,抵达城门,召唤那些民团的弟兄们,趁乱打开城门,则大事可期也! 亲卫们早受过嘱托,不敢大声领命,一个个却得意洋洋,仿佛烧掉这些粮仓,便是一场大胜那般。 大部队正准备开拔,后面的军士似乎发现了什么,轻咦了一声道。 “不对劲啊,这火势怎地起不来?” 他们都是难民出身,或许打仗不在行,但烧火却绝对是一把好手,虽然正值风雪天,但这些如高塔一般的粮仓应该很容易引发大火才对。 可眼下粮仓的火势却渐渐被风雪压住,火苗子居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轰轰烈烈! 宋知晋的副将也看出了些许端倪来,朝宋知晋看了一眼,用目光征询意见。 宋知晋皱了皱眉头,朝他点了点头,副将才策马而去,到了一座火势很小的粮仓前面,被烧得看见骨架的粮仓已经出现破洞,木头和竹片还在熊熊燃烧,但他仍旧能够透过大火,看到粮仓的内部。 “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不可能!” 副将惊呼一声,身边的副官们早已发散开来,一座座地检查起来。 “这些粮仓居然都是空的!苏牧早已将粮草和物资转移走了!” “或者说...这些粮仓,从一开始便只是幌子!” “我的老天,这该是多么深沉的心机!难不成他从半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这一切!” 军士们开始狂躁不安起来,仿佛他们听到了一件最难以置信的事情! 事实上这件事确实太过匪夷所思,因为苏牧为了守护这些粮仓,曾经大开杀戒,整座杭州,又有谁能够想到,粮草和物资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安放在这里! 宋知晋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他有些慌乱地滚鞍落马,跑到粮仓前面,也不顾那猎猎的火焰,果然看到了粮仓里面空无一物! 是的,苏牧把他们所有人都骗了! 所有人都知道苏牧很吝啬很看重这十几万石粗粮,可直到此时才发现,这种重视,比他们想象之中还要更加深刻! 为了保住这些粗粮,苏牧居然还用了掩人耳目的手段,甚至不惜让徐宁来看守,与那些码头混子武林人大打出手,为了掩人耳目,可以杀死赵文衮等人! 当苏牧囤积这十几万石粗粮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不懂做生意,可眼下呢? 焱勇军的粮草被烧了绝大部分,眼看着杭州城就要守不过十天,苏牧的粮食,就变得比金银还要贵重! 因为他这些粮食,能够让整座杭州城的百姓,包括里面避难的数万流民,多活半个月! 那些口口声声骂臭苏牧的人,十天过后,也都要靠着苏牧的粮食,才能够生存下去,整个杭州城的存亡,都寄托在了这十几万石粗粮之上! “这绝不可能!” 宋知晋脸色苍白地咆哮道,如此一看,苏牧智近乎妖,甚至已经到达了未卜先知的地步,这让他宋知晋如何能信服! 就在三百步卒议论纷纷,不知所措之时,货场的门口积雪飞扬,一杆血旗猎猎而来,为首一将铁盔皮甲,手拖长枪,正是新晋锦鲤营的都尉,大宗师周侗的亲传弟子,七寸馆长杨挺! 而他的左边则是关门弟子,“小金枪”徐宁,右边骑马的小将却面生得紧,看起来有些稚嫩,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 可他们身后那一百精兵,却全副武装,动作阵型虽然不算规整,可每个人都散发出铁血的杀意,一个个都是江湖之中刀头舔血的武林好手! 这一百人所散发出来的杀气,可就不是宋知晋麾下这三百亲卫所能比较的了。 这三百人虽然经过了严酷的训练,但说到底还是难民出身,甚至连团练兵都不如,起码那些团练兵在今天已经上战场搏杀了,而这个亲卫团,虽然拥有精良的装备,平素里却只是在宋府外围警戒。 若说他们有什么实战经验和军功,也就只有今天放了一把火的功劳罢了。 如此一看,纵使是三百对一百,宋知晋用屁股都能想得到,这仗,怎么打得赢? 而且他们起先为了耀武扬威,三百人齐哄哄涌入到了货场之中,此时顿时成为了瓮中之鳖啊! 这货场虽然是露天的,可为了保护其中货物和粮仓,周围可都是立起了坚固的栅栏的! 宋知晋这边的兵士们面如死色之时,杨挺率领的锦鲤营已经停了下来,不远不近,不多不少,刚好把货场的出口全部堵死! 静默肃杀的气氛之中,远处传来军士们的喊杀声,那是守军们在浴血死战,而锦鲤营的人沉默不语,每个人呼出来的热气,在他们的头顶凝聚成白色的汽雾。 一骑缓缓从军阵之中出来,并未披甲的苏牧仍旧一袭白衣,松开了马缰,双手握拳,在口边哈了一口热气,而后趁热收入到袖笼之中。 抬起头来,他遥遥看了宋知晋一眼,风雪使得视线有些模糊,但他还是微微眯起双眸来,沉声道。 “杀!” 第九十八章 风雪,铁甲,棋局(6) 尝闻河津一名龙门,水险不通,鱼鳖之属莫能上。江海大鱼薄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则为龙也。 这便是鱼跃龙门的典故,有人说,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大意是说,能够越过龙门而成为龙的,大概也只有鲤鱼可以这样。 煎饼裹子只不过是苏牧心血来潮,随手所做,却引起了陈公望的喜爱,而后借以结识了刘维民,这前半部分都可以说只是因缘巧合。 可苏牧主动与刘维民做交易,给他提供好的创意,积极推进军粮和军械的改良和研发,可就是有意而为之的了。 他既然决定要在这个朝代有所作为,断然不会浪费时间,做那无的放矢之事,莫看他平素里悠闲浪荡,实际上背地里却做了许多筹谋,相信这一点,也只有每夜看着少爷书房的灯火亮着到深夜的彩儿丫头,才有切身之体会。 有了刘维民作为跳板,苏牧终于能够跟焱勇军的一把手关少平拉上了关系,而后锦鲤营的创立,也就变得情有可原了。 而且锦鲤营的成员,除了故意让石宝和他的亲随混进来,其他人几乎都是苏牧根据调查之后,筛选出来的名单,亲自取名为锦鲤营,苏牧也是想着这营人马能够有跃门而成龙的一天。 锦鲤营的弟兄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一个个都是江湖里摸爬滚打的老手,虽然他们听说过苏牧的一些诗词,比如最火热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等等,也曾听说过苏牧在粮仓奋起而杀人。 但他们却没有亲眼见过苏牧出手战斗,而今天,这个组建了锦鲤营的幕后推手,一马当先,带领着锦鲤营的弟兄们,朝宋知晋的三百亲卫,冲杀而去! 锦鲤营的弟兄们皆以为自家的都虞侯只是运筹帷幄的书生谋士,看到这个文弱书生策马扬刀,气势分毫不输,他们也是热血沸腾,根本没有将对面那三百“瓮中之鳖”放在眼中。 “轰!” 一百锦鲤营弟兄如高山上倾泻下来的瀑流一般,从货场并不算宽大的门口,轰然撞入到宋知晋的队伍当中! 金铁相击的声音、撕心裂肺或惊恐万状的尖叫和哀嚎、步卒和马匹撼动大地脉搏的声音,锦鲤营就仿佛一柄烧得通红的利刃切开熟牛油一般,短短十几个呼吸之间,已经将宋知晋的队伍杀了个通透,趁着对方阵形大乱,进入了混战的模式! 双方都没有足够的马匹来组建骑军,货场的地形也不利于骑兵冲锋,而论起单打独斗,武林人出身的锦鲤营弟兄敢说第二,宋知晋那边难民出身的哥哥们,又岂敢称第一? 两厢厮杀开来,从一开始便呈现出了一边倒的屠杀态势,宋知晋的亲卫被杀得魂飞魄散,许多人从开始交锋,便吓软了,当即丢了兵刃,趴在地上求降。 锦鲤营的人早已得过苏牧的吩咐,眼下正是急需人手的危机时刻,能够不杀便尽量不杀。 事实上,苏牧之所以带头冲锋,并非他想要出风头建立自己的威信,也不是想要展现自己悍不畏死的男儿铁血,他只是想要震慑对面,好让对面知难而退,尽可能多的保留下这些人手。 结果自然让苏牧很满意,经过了第一轮的冲锋厮杀之后,锦鲤营可谓兵不血刃就能拿下这场内乱的胜利。 然而对于宋知晋而言,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他想要的,他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自己虽然出身富贵世家,一直以来也都浑浑噩噩,但从他能够考取同进士官身便能够看出来,他还是肯下功夫的一个人,心性其实也并不像传闻之中那么不堪 而到了青溪城下投降于方七佛,甚至可以说他宋知晋还是有几分枭雄人物那般的隐忍和意志。 他登上了杭州大英雄的宝座,接受着整座城市的敬意,一手打造了杭州城的民团,眼下他的民团也切切实实在为保卫杭州而浴血奋战。 可他最终还是败在了苏牧的手中! 他不甘心!他一点都不服气!他自觉承受过的痛苦,根本就不比苏牧要少,他付出的东西也绝不比苏牧的少,他的努力也绝不比苏牧少,为什么他最终还是要败给苏牧! “老天待我何其薄也!”宋知晋仰天怒吼,而后抽出了自己的宝刀来! 以往为了方便设计“英雄救美”的戏码,他也跟着护院学过一些花拳绣腿,如今抽刀策马,还真有几分儒将气质,可冲到苏牧的前方之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内心,其实是充满了恐惧的! 恐惧和愤怒,都能够给一个人带来额外的强大力量,可当二者皆具,且恐惧战胜了愤怒之后,人就会变得软弱起来。 苏牧没有任何的留手,若论武艺,或许他的功夫耍不出来,哪怕耍出来也没有宋知晋那般好看,但若论起生死厮杀,连石宝都败在苏牧的手底下,他宋知晋又如何能赢? “铛!” 同样是军中的制式直刀,或许宋知晋这位从五品团练使的宝刀,比苏牧的还要精良许多,然则两者相交之下,苏牧的直刀却干脆利落地将宋知晋的刀头给斩断! “嗤啦!” 冰凉的刀刃割破衣甲皮肉的声音响起,宋知晋的肩头喷射出大蓬大蓬的鲜血,整条右臂居然被苏牧一刀削了下来! “希律律~~”战马似乎感受到了苏牧的杀意,人立而起,将惨叫着的宋知晋甩落马背,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宋知晋落马倒地,在地面上带出一条长长的血路! 主将被斩,阵型又被冲散,诸人早已心惊胆战,哪里还有半分斗志,纷纷弃械投降了。 这场冲杀从开始到结束,竟然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锦鲤营的战斗力,毋庸置疑! 更重要的是,经过了这一战之后,锦鲤营的弟兄们终于有了那种生死相依的同袍之谊,虽然称不上太深刻,但起码已经是一个好的开始,他们也开始意识到,从今往后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也就是身边这些弟兄们了。 在苏牧所处的时空里,民间有段俗语,专说男儿汉们之间的情谊,大意为一起喝过酒,一起共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 这个俗语放在大焱朝,几乎也是适用的,经过并肩作战之后,多少都会生出情谊来,而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之后,他们便会成为生死相依的手足弟兄了! 无论是杨挺,还是徐宁和岳飞,他们的神色虽然有些喜悦,但似乎并不太满足,大抵觉得对手终究是弱了一些罢,但总的来说,这场小战斗,还是给锦鲤营的弟兄们带来了自信和凝聚力,苏牧对此倒也满意。 他调转马头,缓缓来到宋知晋的身前,微微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宁很清楚宋知晋对苏牧的所作所为,从苏牧回到杭州开始,宋知晋便没有停止过对苏牧的打压和欺辱。 他也很清楚宋知晋在青溪城下的事情,因为苏牧之所以能够断定宋知晋已经投贼,就是通过杨挺的江湖关系去调查的。 眼看着宋知晋面无血色,抱着残缺的胳膊在打滚哀嚎,徐宁没来由涌起一股极为浓烈的厌恶感,手中长枪一抖,就要结果了宋知晋的狗命。 宋知晋心头大骇,人生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他终于是心如死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枪头最终并没有贯穿他的身躯,因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紧紧握住了徐宁的枪杆。 “他是朝廷命官,我等不可滥杀,还是交给府衙措置吧。”苏牧如是说道。 “是,少爷。”徐宁虽然有些忿忿,但最终还是听从了苏牧的吩咐,叫来两个人,将宋知晋给押了下去。 杨挺望着那些仍旧在噼噼啪啪燃烧着的空粮仓,心头却是起伏不定。 他早知苏牧城府极深,却没想到连粮仓都早已私下搬空了,更让他吃惊的是,徐宁作为他最疼爱的关门小弟子,居然对此事只字不提,相信出了最核心的几个人,再无一人知晓苏牧的布局了。 可惜今日过后,或许整座杭州城都会知道,他们是多么的愚蠢,错信了宋知晋,将贼子推上英雄台,却将默默付出的幕后英雄苏牧,骂成了麻木不仁的大恶人。 一想到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曾经将苏牧骂得狗血喷头一文不值的杭州人,将依赖苏牧苦心孤诣保存下来的粮食过活求存,杨挺心里就异常的爽快。 流连青楼楚馆,与杨柳花蝶醉谈风月,可当才子之名否?吟诗作赋风流文坛,可当才子之名否?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可当才子之名否? 或许这些都是评判一个才子的标准之一,但对于此时的杨挺等人而言,他们都是粗人,或许并不了解那些所谓才子佳人的世界,但如果有人眼下站出来,说苏牧算个狗屁的第一才子,那么他们一定会将那人打成狗屁不如! 宋知晋早已暗中投贼,一直潜伏在杭州城中伺机而动,想要趁火打劫,烧掉杭州城最后命脉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城市,而苏牧之名,再次进入了百姓们的视野,又一次成为了谈论的焦点。 人们终于知道,那个被他们误解和唾弃的第一才子,才是杭州城真正的英雄,然而,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呢? 事实证明,无论你做得多么的完美,总有人会对你不满,总有人对你评头论足,也总有人不喜欢你,甚至继续打击欺辱你。 第九十九章 满饮断头酒一杯(1) 夜色临近,风雪终于是停了,城下的叛军也鸣金收兵,敌营那边开始冒起阵阵炊烟,遥遥看去,浓浓的烟雾聚拢在叛军大营的上空,像一只正在积攒力气,时刻准备下一次扑杀的远古凶兽。 经过一天的厮杀,城头的守军也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顿时哀鸿遍野,伤兵的哭喊和抽泣声,与血腥味便溺味一同弥散在空气中,满是悲惨和惊恐。 叛军那边的民夫和辅兵开始悄悄靠近城下,举着白旗来收拾尸体,城头的守军拉紧弓弦,看到这些战战兢兢的民夫,又想起白天战死的弟兄,刚刚涌起的怜悯瞬间被扑灭,而后松开弓弦,将这些民夫射杀当场! 经过这一番试探,叛军也知晓了杭州城死守到底的决心,也懒得来收尸,杭州城这边也开始将伤兵和城头的尸体都运走。 在府衙附近的一座名唤白虢的书院里,四处点着灯火,大学堂之中坐的不是亟需启蒙的学童,而是不下百数的杭州读书人! 他们的桌面上堆满了各种文书,一个个眉头紧皱,在誊写和统计整理各种数据。 战争打响之前,这项工作就已经开始筹备,每天的物资出入统计,兵员的人数,兵员的籍贯,难民招募新兵的信息造册,军功统计,每日的战损,死去的烈士的信息以及抚恤等事项,林林总总加起来,绝对是一项浩繁之极的大工程。 由于朝廷大军还没有抵达,这些事情便只能交给杭州府自己措置,若没有从难民之中招募兵丁,以杭州府的人力物力,还是能够完成这项工作的。 可为了守城,不得不从难民之中挑选和招募数量庞大的辅兵,府衙的人员又必须投入到战斗一线,这项工作任务也就变得极为艰巨。 在这个时候,赵文裴和苏瑜两位进士,顶着典史和记室的卑微虚职,开始号召杭州的文人士子,以自己的方式,为保卫杭州,奉献自己的力量。 这些个文人士子手无缚鸡之力,断然不可能上阵杀敌,也不可能登上城头去死守家园,就算他愿意上阵,也只能是白白牺牲,毕竟培养一个读书人的成本也是极为惊人的。 赵文裴的号召力是毋庸置疑的,第一天便来了接近三百的大小读书人,纷纷表态要用行动来支援前线。 可当他们得知苏瑜也是发起人之一,一下子便走了二百多人。 读书人也是有骨气的,特别是在这样的关头,还能够坚持留在杭州,面对战火的,更是一个个硬骨头。 他们的骨头够硬,是因为他们比其他书生要固执,要认死理,所以他们很难改变对一个人的态度,简单一点说,哪怕苏牧做再多努力,想要改变他们对苏牧的看法,也是不太容易的事情。 古时有说长兄如父,苏牧品性败坏,这些读书人认为苏瑜这个兄长也脱不了干系,所以他们同样对苏瑜没什么好脸色,总觉得跟这样的人共事,会违背他们的初衷,会玷污他们的风骨。 所以很多人都走了,打算团结起来,到府衙去请命,将这项工作接下来。 他们没办法把苏瑜赶出去,但却能够请府衙将这项工作给摊派下来,这样就不会因为苏瑜一个人,而影响了他们做贡献的计划。 赵霆和赵约为官多年,又岂能看不出苏瑜的个人才华和办事能力? 所以他们并没有答应这些文人学子,而是及有针对性地请来了城中大儒陈公望,希望他能够出面主持这件事情。 陈公望自然不会推辞,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不可能上城头去打仗,甚至连整理统计数据和誊写文书都有些吃不消,他唯一剩下的,便是他在文坛之中的地位和声望,这也是他唯一可以奉献出来的东西。 陈公望加入之后,这些文人学子也果然都进入了白虢书院,莫看这些文人平素里一个个拈花惹草、宿柳眠花,可真正做起事情来,效率还是非常高的。 白天是杭州将士们上战场,晚上则是统计支出、军功、战损等等各类数据的时刻,这白虢书院,就是杭州读书人的战场。 陈公望算是如今杭州城之中最为德高望重的一位读书人,他见惯了各种大场面,无论眼光还是见识,都要比寻常书生要高远老辣。 所以他并不会像这些人那样,对苏牧产生如此顽固的成见,但对于苏牧近段时间的表现,他也是有些不满的。 起初别人都不看好苏牧的时候,是他对苏牧青眼有加,甚至为苏牧和刘维民牵线搭桥,但苏牧恶意囤粮,甚至动辄杀人,这一桩桩一件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传开来,他陈公望心里还是有想法的。 为了让这些读书人安心工作,他也只能对苏瑜不冷不热,避免寒了这些读书人的心。 苏瑜对于这一切也只是泰然自若,并没有觉得是一种羞辱,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最角落的一处桌子上,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各种文书,不争不吵,老老实实做个安静的美男子。 但他越是这样,这些读书人就越觉得他厚颜无耻,工作之余从来不吝对他冷嘲热讽。 赵文裴知晓苏瑜顶着巨大的压力,但也不好说些什么,毕竟在外人眼里,他跟苏瑜早已经割袍断义了。 眼下宋知晋势大,他赵家的支柱栋梁也全部都逃离了杭州,这已经让他感到颜面扫地,他又如何能再挺身而出,为苏瑜仗义执言? 学堂里的气氛由是很压抑,鉴于今日的战斗异常惨烈,工作量也是极大,一时间也没人再有空余心思去挖苦苏瑜,厅堂里只有翻页之时纸张摩擦的声音,磨墨的声音,以及跑腿的小厮快步来往,递送材料的声音。 可就在这个时候,大学堂的门突然被粗鲁地推开来,寒风呼呼灌入学堂之中,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说话之人乃是杭州府衙的一位刀笔胥吏,专门负责传递消息情报,此时见得黑压压的人头都抬起来,而后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白眼,他也生怕自己会被这群臭脾气硬骨头书生的口水给淹没,当即将消息高声说了出来。 情报的要点无非只有几个,第一,宋知晋在青溪县之时就已经投靠了方腊叛军,回来之后一直充当细作,招募民团意图配合方腊做内应。 第二,苏牧一直带着人手,配合杭州府的郑则慎和余海捕头,调查这件事情,并成功袭杀了数十名细作,城中叛军生怕错过机会,拼死烧了粮草营。 第三,宋知晋被俘的方腊叛军谍子会供出自己,狗急跳墙,带着三百亲卫要将苏牧的粮仓给烧毁,让杭州断绝最后的希望,却被苏牧带领锦鲤营的一百人,以少胜多,杀了个落花流水,如今宋知晋已经被押送到杭州府衙,等待府衙发落! 那胥吏一口气说完,正期待着整个学堂的气氛轰然炸开,可咽了咽口水,却发现整个学堂死一般的寂静! 他有些迷惘地看着这些读书人,心想这群书呆子是不是累傻了?这等爆炸性的消息,居然入泥牛入海,引不起一点点动静? 过得片刻,终于有人笑了起来,所有人齐刷刷放眼望去,却见得一名锦袍书生缓缓站起来,指着胥吏大声道。 “开什么玩笑!简直荒天下之大谬,宋知晋乃我杭州城的栋梁之才,青溪县抗匪有大功,朝廷钦点的从五品团练使,又怎么可能是叛军细作!” “肯定敌军烧了粮草营,苏牧生怕自己的粮食会被充公,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陈公望是认得此子的,或者说,在场没有几个不认得此人,宋家因为宋知晋而成为杭州新贵,族中弟子也是鸡犬升天,如今起身质疑的,正是宋家二房的大公子,宋知谦。 宋知谦这段时间正享受着堂兄的声望所带来的种种好处,家中长辈又都偷偷逃去了北面,家里的一应事务都交给了他,可以说如今的宋家,就是他跟宋知晋在当家做主,宋知晋负责在外面赚脸面,他负责在家里收好处。 在宋知谦看来,宋知晋如今如日中天,手握二千多民兵,正是保卫杭州的第二大主力之一,从五品的团练使官职更是让宋家光宗耀祖,除非脑子被驴踢傻了,否则又怎么可能投贼烧粮? 他还想再反驳些什么,可却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回应自己,四下扫了一眼,发现大家都用同一种目光在盯着他,那目光仿佛在看一个白痴! “不!这绝对是假消息!我要到府衙去问个究竟!” 宋知谦勃然大怒,抬脚之时还带了一下桌案,将桌上的文书都打翻了下来,慌慌张张就往府衙那边快步而走。 宋知谦走出房门之后,学堂里才响起沙沙的议论声,文人士子们纷纷往苏瑜那边扫视,也有人禁不住好奇,三五成群就追了出去,要去府衙看个究竟。 而角落里,堆叠起来的文书挡住了苏瑜的脸面,他的笔停了下来,当陈公望走过来的时候,这位苏家大公子微微抬头,只是笑了笑,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笑容,是有多么的骄傲。 陈公望郑重其事地给苏瑜行了一礼,苏瑜慌忙起身来回礼,前者却执意要拜,摆手道:“此非敬汝,乃敬苏家长房,出了个好儿郎也。” 或许是为了躲避苏瑜的目光,又或许他们确实想要看热闹,学堂里的人很快就走了个精光,倒是赵文裴仍旧静坐着,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听到陈公望与苏瑜的对话,赵文裴才起身走了过来,朝苏瑜和陈公望轻叹道。 “一起去看看吧...” 第一百零零章 满饮断头酒一杯(2) 夜色如墨,很纯粹,仿佛一个欲求不满的黑洞,急着要吞噬整座杭州城,寒风吹落了青楼楚馆美娇娘的步摇和银钗,吹散了美酒和脂粉味,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铁锈和血腥味,红红绿绿的颜色也变成了贴近死亡的苍白。 经历了一天的浴血厮杀,杭州城的人们本该好好休息,可如今却全部聚集在了府衙的门前,黑压压的人头涌动,站在最前方的,是数百士子袍服的读书人。 数千人围住府衙的景象实在太过壮观,平日里上百人规模的围观就已经足够拥挤,数千人的围观也只能用壮观来形容了。 虽然府衙掌了灯,前方维持秩序的公人也举了火把,百姓自己也有打着灯笼,但除了前方三四层的人,再往后的人群估计就已经看不到府衙前面发生的事情。 可他们还是乐此不疲地来看热闹,因为这个消息对于他们,对于整个杭州,都实在太过震撼,哪怕站在最后面,只要前面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所以他们并不担心收不到消息,唯一的遗憾就是亲临现场却又无法亲眼得见罢了。 此时的府衙公堂上,除了镇守四方城头的军中校尉,杭州城内最具权柄的人,几乎都汇聚到了一处,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在了堂下跪着的断臂年轻人身上。 就在昨天,这个年轻人还意气风发地骑着骏马,招摇过市,到难民营去抚慰流民,招募新丁,发表慷慨激昂,振奋人心的讲演。 苏牧站于堂下左侧,双手笼在袖中,低垂着面目,看不清表情,但他的心思却并没有放在宋知晋的身上,而是放在了大堂首座之上! 今日首座上坐着的并非知州赵霆,他跟廉访使赵约一左一右作陪罢了,首座上那人身着黑蟒袍,佩紫带,足下银线皂色靴,却是百闻难得一见的越王赵汉青! 这越王乃官家(皇帝)最小的一个弟弟,今年也不过三十出头,平素里连知州都不敢轻易去打扰,没想到今夜竟然亲自到观审,可见宋知晋的叛变,对杭州的影响有多么的巨大! 赵汉青也不想来掺和这种事情,不过宋知晋要烧粮草,要叛变,直接关系到了杭州城的存亡,他也不能不来表明一下自己的姿态。 这一切都因为他乃一方藩王,别人能逃离杭州,他却不能,非但如此,他们的家眷也不能,擅自离开藩地,等同于谋反! 他的手底下也有一千精兵,而且清一色的精锐骑军,可非到万不得已,却不能轻动,因为官家对藩王的忌惮,甚至要超过对方腊叛军的忌惮。 这也是赵汉青的一千骑军为何从战争伊始至今,从未传出过任何消息的原因之一。 除非杭州城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否则他都不敢擅自发兵,一旦动了自己的兵马,城中的官家眼线便会发动起来,到时候无论胜败,相信都是朝堂掀起又一轮争斗的最佳理由了。 赵汉青虽然面容平庸,眼睛很小,嘴唇有些厚,但久居上位,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慑人气势,寻常官员哪里敢正面瞧他一眼。 而这位越王殿下也没有要主持场面的意思,只是微闭着双目,冷眼看着公堂上所发生的一切。 府衙外的人群本来只是过来看宋知晋的,可看到了越王府的华丽马车,消息瞬间传开来之后,人群规模自然直线飙升起来。 没过多久,围观的民众就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消息,宋知晋投贼在先,潜伏城中招兵买马,图谋不轨,焚烧粮草,叛变在后,证据确凿,立叛处斩,传首三军! “轰!” 这消息如同投湖巨石一般,在人群之中引起了惊涛骇浪一般的反响,许多人都以为赵霆和赵约为了保住自己的颜面,迁怒于宋知晋的叛变,才下了如此重手,否则也不会在后面加一个传首示众! 但有心之人很快就想到了其中的关键,加上越王殿下亲自前来,事情脉络也就越发清晰起来了。 宋知晋叛变,赵霆和赵约自是颜面扫地,任人不淑,差点让杭州陷入覆灭的境地,哪怕战后清算,他们也跑不掉这桩责任。 如果只是为了挽回颜面,处斩也就罢了,传首示众也就没太大意义,但要知道,宋知晋是必死无疑了,可他手底下的二千民团还在保卫杭州之战中,充当着第二主力的角色! 杀宋知晋,传首示众,这些除了振奋民心士气之外,其实也是在震慑群龙无首的民团,也好顺利将这支力量接收过来。 再者,越王赵汉青亲自来旁听,姿态再清楚不过,这是希望杭州府将这件事闹大,最好闹到已经关系杭州生死存亡的地步! 他要的只是“生死存亡”这四个字! 也只有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他越王的一千精锐才能够加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杭州的权贵富绅绝大部分都已经逃离,可他赵汉青乃堂堂藩王,就算杭州城的人都死绝了,他越王府的人也不得走脱一个。 难道他不怕死? 他也怕死,而且比所有人都怕,那他为何不及时出兵?因为一旦他忍不住出兵,战后就会面临更大的麻烦,让叛军杀死起码还能留给忠勇卫国的好名声,死后说不定还能赐个美谥,可擅自出兵,就算打赢了仗,朝堂上的无良言官闹腾一阵,官家动了怒,说不定下一刻就要被以谋反罪灭了族! 所处位置越高,走得便越要小心,否则一步踏错终身错,坠落万丈深渊,谁都救不了你,因为你直接面对的,是官家的怒火! 看到了想要的结果,越王赵汉青也就朝赵霆赵约二人微微点了点头,离开了公堂。 虽然同样姓赵,但赵霆赵约的家族与国姓大族并不是一脉,否则也不需要这般战战兢兢,不过能够得到越王爷的一个点头,他们也就放心下来,心想自己的决定还是对了。 既然猜中了越王的心思,这件事就不能草草收场,也不需要太多商议,宋知晋就被带回到了府衙大牢,等待明日天亮,斩首示众! 被带走之前,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台阶下的苏牧,然而直到他离开,苏牧都没有看他一眼。 对于宋知晋而言,他最终输给了苏牧,甚至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后世的名声都输掉了,这等样的失败,已经让他彻底绝望。 可当他看到苏牧的时候,却觉得苏牧并没有将这种胜利放在心上,就仿佛做了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一般,这让他很愤怒! 不过当他顺着苏牧的目光,追索到越王府的马车上之时,他终于感受到苏牧此时在意的是什么了。 他宋知晋不过是个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大势已去,根本就不值得苏牧再去关注什么,而越王殿下,才是真正能够在关键时刻,扭转杭州局面的那个人! 或者说,他麾下那一千精锐骑军,才是苏牧眼下最关心的东西! 想通了这一点,宋知晋似乎有点明白苏牧之所以一直能赢的原因了。 因为苏牧从来都不将他宋知晋,或者其他文人的挑衅羞辱当成一回事,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将他们当成对手! 不争便是最大的胜利! 所有的这些阴险手段,在苏牧的眼中,都不过是小打小闹,他可以不在乎什么第一才子之名,甚至可以忍受所有人对他的嘲讽和污蔑,因为他的志向,并不在文坛,也不在杭州! 他距离苏牧只有七八步的距离,可不知为何,当他想明白这些,再看看苏牧,却觉得中间隔了一片大海,隔了一座高山,永远无法逾越过去。 这似乎也在告诉宋知晋,从苏牧游学归来,从桃园诗会之上,他想方设法要羞辱苏牧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注定了他一生的败局。 因为傲视天下的雄鹰,又怎会看得上市井间相互撕咬并洋洋得意的狗? 或许是死到临头,宋知晋终于看明白了这一切,或许自己能够赢苏牧的,还真的只有夺走了赵鸾儿和李曼妙这一点了。 可回想过来,苏牧根本就不在乎什么赵鸾儿李曼妙,他宋知晋又如何算赢? 被押回大牢的时候,他还想着这个问题,直到天微微亮,牢头拿来了干净的衣服,要宋知晋沐浴更衣,大概赵霆和赵约吩咐过,宋知晋毕竟是个读书人,还是让他死得体面一些好了。 狱卒也取来了酒肉,这就是别人口中常说的断头酒了吧… 这一夜以来,宋知晋似乎都很平静,直到看到了这些,他才颤抖起来,才知道害怕,那牢头微微皱了皱眉,朝他说道。 “大人吩咐过,你有甚么要求就提,能满足的便也尽量满足了。” 宋知晋深埋着头,也看不清表情,此时才抹了一把脸,朝牢头说道:“我能不能见一见苏牧?” 若放在平时,牢头听见苏牧二字,说不定会呸上一口浓痰,而后跟大家伙儿一起咒骂嘲笑,可当所有的真相摆出来之后,当所有人都知道,今后杭州能否撑下去,关键就在于苏牧誓死保护下来的那些粗粮身上之时,他们都沉默了。 “俺帮你问问。” 牢头迟疑了一下,还是出去请示上峰去了。 宋知晋没有换衣服,也没有动那些酒菜,就这么守着望着,生怕苏牧连最后一眼都不屑于见他宋知晋,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宋知晋就是彻头彻尾的可怜虫,死得一文不值,就算死他都无法瞑目。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见苏牧,见了苏牧又能说什么,能做什么,但他就是想看一看这个男人,这种欲望甚至超过了他想要看到家人和妻妾。 时间过得很快,因为宋知晋此时是过一刻便少一刻,这已经是他人生当中最后的一小段时间了。 大概又过去了一刻钟,大牢又亮了起来,外面的苏牧看了一眼,在双手上哈了一口气,将双手笼入袖筒,慢慢走了进去。 第一百零一章 满饮断头酒一杯(3) 苏牧自认不是矫情之人,既然不是矫情之人,自然不会做矫情之事,宋知晋死有余辜,他也没理由去探监。 况且苏牧又不是完人圣人,他也有这自己的脾气,否则当初陆青花差点受到污辱的时候,他也不会反过来辱了赵鸾儿。 但收到牢头传递的消息,他还是来了,或者说,哪怕宋知晋没有让牢头来邀请苏牧,他也会到这大牢来走一趟。 他并非想送宋知晋最后一程人生之路,一刀两断人头落地是一了百了,宋知晋会走得很干脆利落,可他却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经过昨日一战,民团还剩下大约一千多人左右,这些人都是宋知晋从流民营之中救出来的,可以说,是宋知晋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 就在昨夜,宋知晋即将被斩首的消息传遍整个杭州城之时,白日里在城头拼死厮杀的焱勇军却得不到足够的休息,因为他们被临时派驻到了民团营地,以防止民团哗变暴动。 这样会直接影响焱勇军今日的作战能力,而且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无论焱勇军还是民团军,都是杭州城赖以生存下去的绝对力量。 一旦任由这种势头发展下去,必定会拖累整个城池的防御,哪怕有粮草撑着,无兵可用,又当如何? 清除宋知晋和他的党羽本来就是为了解决内乱隐患,凝聚全城之力来对抗叛军,留下这些余孽的话,将宋知晋斩首示众,也就失去了意义。 也正是因为这些,苏牧才来到了大牢之中。 宋知晋也没有掩饰自己对苏牧到来的那种惊喜,他还有很多事情没能去做,如今他成为阶下囚,成为将死之人,杭州城中的人恨不得跟他撇清八辈子的关系,又有谁敢来看他? 念及此处,宋知晋心里也不由叹息,没有想到最后来看自己的,却是自己一直在陷害,想要打败的苏牧,而且还是自己要求对方来的。 “坐吗?”不知为何,见到苏牧到来,宋知晋也镇静了下来,指了指地上的稻草铺问道。 苏牧没有客气,也没有嫌弃,敛起前襟就盘坐了下去,面色平淡地看着宋知晋,双手仍旧笼在袖里。 宋知晋嘴唇翕动了好几阵,却最终没能说出什么话来,连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才请苏牧过来,都已经忘记了,只是连他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其实他一直默认了苏牧第一才子的名声,请他来到这里,只不过是为了以读书人的身份死去罢了。 所以当牢头将书生袍等衣物取过来的时候,其实他心里是有一点开心的,因为杭州人终究没有忘记他的读书人身份。 见宋知晋说不出话,苏牧也耐心等了一会儿,可眼看时间差不多了,他也不想再等下去,因为他来这里还是有目的的。 苏牧朝外面的牢头看了一眼,后者很快就将早已准备好的笔墨纸砚都端了进来,放在了宋知晋的身边。 宋知晋终于明白了苏牧的来意,原来他并不是应邀而来,他的脸上不由展现出愤怒之意。 他对于自己的内应叛变计划也做了长久的准备,虽然这些计划都是一开始由方七佛提前制定的,但民团的每一个人,每一柄刀,每一颗粮食,都是他宋知晋争取得来的! 眼看着自己即将被斩首,杭州城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自己,他连留下遗言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请来了苏牧,本想着来一场枭雄与英雄之间的煮酒之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却发现苏牧来的目的,并不是单纯与自己说话! “这是一个多么没有人情味的地方啊…”宋知晋由是想着,可他并没有去想,在此之前,他对这座城市,对这些人们,做了多少那么没有人情味的事情。 苏牧不是来跟自己谈天,对他宋知晋的遗言也没有任何兴趣,但他宋知晋却不想像一文不值的垃圾一样被丢弃,他甚至已经开始在想,如果当初在青溪,他能够像十六公那般死去,也是极其美好的一件事情。 “你觉得我会写?你太高看我宋知晋了!”他冷哼一声,盯着苏牧那张不悲不喜的脸面,愤然说道。 苏牧微微抬起眼眉来,看了宋知晋一眼,很确定地说道:“你会写的,我没有高看你,否则我就不会来这里了。” 得到苏牧这样的回答,宋知晋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淡淡的喜悦,他苏牧还是不得不承认我跟他实在一个水平线上的,我宋知晋哪怕将死,也有巨大的价值,哪怕我即将死去,这座城市的存亡,也掌控在我的手里! 当然了,只是一小部分的机会掌控在他的手里,那就是民团里面他安插的那些亲信。 宋知晋毕竟只是一个读书人,而不是枭雄,因为他最后还是失败了,所以他知道自己做不来乱世枭雄,既然不是枭雄,他也做不出玉石俱焚的狠辣抉择。 他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哪怕觉得这座城市再没有人情味,他也不会拖着整座城市给自己陪葬,因为这城里,还是有些人,有些东西,值得他去迟疑一下的。 他沉默了许久,而后好像做出了极其艰难的抉择,朝苏牧低声问道。 “能不能拜托你做一件事?” 这话说起来有点像交代遗言,有点向苏牧示弱,但苏牧没有任何的得意,反而面色郑重起来,直了直身子回答道。 “说说看,力所能及的话,我是不介意的。” 宋知晋咬了咬牙,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苏牧道:“如果…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以后能饶过鸾儿一次…” 他知道以赵鸾儿的脾气,肯定要向苏牧展开疯狂的报复,他在担忧,担忧赵鸾儿会重蹈覆辙,所以他再次未雨绸缪地拜托苏牧,如果赵鸾儿落到了自己这样的下场,希望苏牧能够放她一次。 他不管这是不是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就笃定了赵鸾儿一定会失败,不管自己是否将苏牧当成了胜利者。 在这一刻,在他即将死去的这一刻,他只是希望赵鸾儿能够好好地活着,也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有多么的在意这个女人。 苏牧沉思了很久,最后才轻轻吸了一口气,朝宋知晋说道:“好。” 宋知晋仿佛松了一口气,苦笑一声,将笔墨端到桌子上,用左手书写起来。 一个个名字歪歪扭扭地写在纸上,有些大,有些小,字也很丑陋,完全不符合一个文人才子的风格,但宋知晋却写得很认真,就好像每写下一个名字,他肩头就轻一分,每写下一个名字,他的罪恶感就淡一分。 他的左臂已经被砍掉,而砍掉他左臂的那个人,就在眼前,他第一次用左手执笔,写下了人生之中最后一页纸,可惜那些并非诗词歌赋,不得不说,这是极大的一个遗憾。 他也曾想趁机写上一首诗词来,为后世留下一些什么,但想了很久,竟然想不出半个字来,他终于能够坦然面对死亡了。 当他写完名单之后,连他自己都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压抑在心头多时的石头,一瞬间被搬开了。 苏牧拿起名单扫了一眼,吹干了墨迹,而后收入到袖笼之中,想说些什么,但此时他才发现,他跟宋知晋一样,原来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 他倒了一杯酒,轻轻推到宋知晋的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朝宋知晋道。 “敬你。” 宋知晋微微一愕,但心底很快就涌起一股压抑不住的想哭的冲动,他做了那么多,不择手段却打压欺辱苏牧,不就是看不惯他这种目中无人的高傲吗?不就是想让他低头吗? 说到底,他宋知晋只不过是想得到苏牧的尊重罢了,因为在他的眼中,苏牧从来不懂得尊重别人,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外面的流言蜚语,不管外面的指谪谩骂,似乎没有什么能够伤得到他,因为他苏牧根本就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而现在,他敬了自己一杯酒!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给自己敬一杯酒,他们或许就不会走到今日,他宋知晋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可惜,凡事只有结果,没有如果,就算苏牧一开始就敬酒,或许还会有其他的“苏牧”,能够让他误入歧途。 哪怕苏牧一开始就没有正眼瞧他宋知晋,他也完全可以选择淡然处之,不必介怀,走上另一条路,归根究底,还是他宋知晋自己的选择罢了。 他本对这断头酒有着莫名的恐惧,不知为何,看着苏牧郑重而严肃的表情,他笑了,而后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哈哈笑出声来。 笑声很真诚,从未有过的真诚,就像…就像他未读书之前,想象之中那些读书人该有的那种云淡风轻的洒脱朗笑。 虽然字写得丑,跟诗词歌赋无关,但他终究还是能够以读书人的身份死去,多亏了这一杯酒,哪怕是断头酒。 苏牧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朝宋知晋作揖,宋知晋只有单手,无法回礼,于是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而后他听到一句话。 “字不错,谢谢。” 苏牧没有再回头,径直走了出去,而躬身的宋知晋没有起身,任由眼泪滚落下来,打湿脚边的稻草。 第一百零二章 满饮断头酒一杯(4) 今日难得好天气,晨曦喷薄而出,让人看着就暖洋洋的,城外的叛军大营还在埋锅造饭,杭州城内却早已万人空巷。 这条大街曾经迎接过从青溪归来的抗匪英雄宋知晋,当时街道两侧人满为患,人们热情高涨,山呼海啸。 而今日,街道上同样人潮涌动,只是他们并非要来给宋知晋送行,他们只是单纯的想看着宋知晋被砍下头颅! 人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能够想到宋知晋这样的大英雄,青溪县陷落之际宁死不屈的代县令,飞速崛起的从五品团练使,会是潜伏着的叛军细作? 就像谁都没有想到,那个整日被他们嘲笑辱骂却绝不还嘴,甚至于不屑出来辩白的第一才子,早已被骂臭了的第一才子,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宋知晋被揪出来之后,一些小道消息很快就传了出来,包括苏牧当初游学南方,被虏入摩尼教的分舵,而后宁死不屈,逃了出来,又与摩尼教的贼子斗智斗勇,协助杭州府的捕头抓获贼子,得到了叛军即将起事的关键情报! 然而所有人都不相信这些田间地头的苦哈哈和装神弄鬼的摩尼教徒胆敢做杀头的买卖,苏牧却深信不疑地开始筹谋布局。 没有人相信他,没有人帮助他,他的所有努力似乎都得不到回应,反而招来一次又一次的污蔑和打压,但他还是忍了下来,不解释,不辩驳,不反抗,他就像一个独行的先知,只是为保卫这座家园而默默做着自己的努力。 那些质疑他的人反而要去阻止他,直到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了真相,所有人都知道苏牧的付出,他们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可笑。 当然了,也有许多人仍旧在怀疑,认为宋知晋之所以落马,不过是官场上的争斗罢了,其中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阴谋,而苏牧不过是借机洗白自己而已。 可无论如何,苏牧宁可杀人都不愿意放手的那十几万石粮食和物资,却是实打实地让杭州人有了最后的底气。 如果没有这些粮食和物资,不需要叛军强攻,他们根本就熬不到朝廷大军的到来! 难怪苏牧不在意文坛的名声,只是不断结交武人,从锦鲤营的组建,人们仿佛看到了苏牧所有布局的一角。 真理或许永远属于人们,但真相却从来不会让大家看到,因为真相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无论古今,大抵如是。 经过一重重的道听途说和添油加醋,真相会被放大或者缩小,会扭曲,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人们只能通过这些表象,来揣测真相背后的意义。 眼下也是如此,有人反过来支持苏牧,自然也有人仍旧质疑他,用苏牧后世的语言来描述,那便是由黑转粉,就会变成死忠粉,但那些坚决黑到底的,则会越来越黑。 杭州城的百姓就这么分成了两个阵营,并同时走向了两个极端,一边是幡然醒悟,将苏牧当成了先知先觉的独行者和杭州城最默默无闻的保卫者,是真正的贤人。 而另一边则认为苏牧欺世盗名,阴险狡诈,城府心计深厚之极,为博取名声不择手段,不顾百姓生死云云。 这个世界便是这样,无论你多么努力,总有人不喜欢你,但也有人喜欢你,但求无愧于心,也就足矣。 人群之中也不乏叛军的余孽,因为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杭州城的捕快和大光明教的复仇者都在流民营之中盘查搜索石宝的踪迹,因为那里绝对是最安全的避难所。 但他们都没有想到,石宝就在围观的人群之中,而且正大光明,没有做任何的伪装和改扮。 他本来就出身贫寒,本来就是从市井之间摸爬滚打出来的苦哈哈,所以他不需要任何的伪装,只要他收敛自己的杀气,往人群里一站,仿佛回归到了本色,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看着宋知晋的囚车缓缓驶过来,看着人群不断往宋知晋的身上投掷垃圾和脏物,他还看到一颗颗石头,将宋知晋的脸面打得血肉模糊。 但宋知晋却保持着笑容,虽然他的衣物脏了,他的身子染了血,但他的笑容是那么的干净,就好像第一天从学堂回来,急着要跟父母述说今日学了几个字一般。 石宝不懂文人那一套情怀,但他却看得出来,军师方七佛的棋子彻底废了,布局彻底失败了。 当初宋知晋投诚之时,他没有怀疑宋知晋的诚意,因为他知道宋知晋是个小人,而且是读书人之中的小人。 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这是非常有道理的,而披着君子外衣的小人,那就更加不能得罪。 很不幸,宋知晋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军师方七佛才放心地用他,但现在,方七佛失败了,因为宋知晋纵使背负着万世骂名,此时的笑容却让人觉得,或许他不算是君子,但确实算得上是一个读书人。 石宝不由想起了翁开,那个青溪县的十六公,在十六公死的时候,宋知晋已经投靠了军师,但现在,他反而觉得,宋知晋真的有几分十六公的气度。 以往处决死囚,总是要穿越大半个杭州城,去到有些偏僻的弃市,可如今,整座杭州城,哪里不是弃市? 街头巷尾遍布流民营,虽然有接济,但仍旧每天有人死去,四方城头抵御着叛军攻打的军士百姓,一天下来也不知要死多少,鲜血将杭州城的道路几乎都涂了个遍。 为了宋知晋这事儿,焱勇军的将士们小心警戒着民团,百姓们也在纷纷猜测,夜里还要提防叛军夜袭,又有谁能够睡得安稳? 大灾大难之前,见人间真情真意,而大战在即,礼法也便趋近边缘,为了尽快结束这件事情,处决的队伍也并没有去弃市那边,而是直接在城下的一处空地上停了下来。 赵霆和赵约在亲兵的簇拥之下,做到了监斩台上,被人从囚车里拖出来的宋知晋仍旧出奇的淡定。 他的右臂被苏牧斩断,虽然更换了书生袍,但鲜血还是浸透了层层绑带,染红了他的半个身子。 赵约朗声宣读了宋知晋的罪状和知府衙门的决议,而后停顿了片刻,将令箭捻在了手中。 跪着的宋知晋猛然抬头,缓缓环视了一圈,眼中已经没有了任何惊恐。 他往监斩台上扫了一眼,又看了看侩子手的鬼头刀,甚至还点了点头,似乎对那刀很满意。 当令箭落地的那一刻,宋知晋朗声大笑,高声吟唱道:“胸有凌云志,刀马却来迟,待得修来世,桃花洗白衣!” 这就是宋知晋,作为一名读书人,最后的绝唱。 无论他的为人如何,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情,总之,最后的这一刻,他终于做出了一首,让人印象深刻,并有可能传唱下去的诗词,没有遗憾。 石宝杀人无数,也见惯了鲜血,但不知为何,当他看到宋知晋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双手却轻轻颤抖起来,从很久开始,他便没有再品尝过恐惧的滋味,而现在,那种久违的感觉,终于还是回来了。 大焱朝崇文抑武,以文制武,用文人来治国经世,想来是非常有道理的,因为武人或许杀伐快意,但读书人发起狠来,甚至比武人还要狠! 武人是对待别人狠,而读书人却是对待自己更狠! 翁开如是,宋知晋如是,苏牧也如是。 他们之中有人成为万世传颂的忠义之士,有人成为遗臭万年千夫所指的奸佞叛逆,也有人默默无闻,只是单纯做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美梦。 但无论是哪一种,发起狠来,都让人觉得可怕。 人力有穷时,再勇猛的武夫,也有力竭不敌之时,可一个拥有智慧的谋士,哪怕他手无缚鸡之力,哪怕他被人斩断手脚,只要他还能保持清醒,就能够举手投足之间,使得樯橹灰飞烟灭! 石宝最初看不起的书生,突然之间变成了最让他恐惧的人物,这让他感到很荒谬,感到很不可思议,但自己却又无法不去面对。 他看到自己曾经最崇拜的那个人,站在了苏牧的身后,就像他当初看到乔道清成为苏牧的左右手一般,或许这也是让他恐惧的最根本原因。 他甚至开始怀疑,军师和苏牧,到底哪一个跟狠一些,哪一个更强一些。 他开始站在乔道清和那个人的角度,思考他们为何会投靠到苏牧的麾下,最后却发现,如果是他自己处于那样的境地,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投靠苏牧,再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然后他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考虑自己的选择,于是他再次得出了一个结论来。 虽然他有些害怕那个结论,但已经没有太多的选择。 宋知晋被斩了,民团之中那些安插着的细作估计也不会存活太久,他石宝也彻底失去了出城的希望,所有人一切,似乎对将他往那个结论的方向推去。 他不是一个懂得屈服的人,他也不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否则苏牧三番两次放他走,他早就像前面两位一样,投靠了苏牧。 但他绝对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在他看来,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继续活下去。 因为他始终相信,活得最久的那个人,才是最大的赢家。 于是他悄悄退出了人群,往城中小巷的那座宅子走去。 满饮断头酒一杯,一个书生死了,一个武夫却醒了。 第一百零三章 流血二斤六两三(1) 新的一天开始了,老天今日心情不错,不再下雪,暖阳仿佛要将蛰眠的万物都唤醒,杭州城内外,却不断有人沉睡过去,再也无法醒来。 方七佛驻马高坡之上,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座战场,身边不断有斥候来报,又有背后插着角旗的传令兵打马而去,将方七佛的军令传至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书生样的中年人,就仿佛是五六万叛军的大脑,这些传令兵便是体内飞快游走的神经元,而五六万叛军将士,便是执行命令的手和脚。 圣公军中许多绝世猛将都拥有着不败的神话,然而大家都知道,方七佛军师才是最功不可没的那个人,没有之一。 也正是因此,他们才涌出无穷无尽的信心,自信迟早能够打下杭州。 战斗的号角和鼓声震彻一方天地,他们就开始了新一天的疯狂进攻,有了这几日的经验,叛军将士变得很熟练,看到同袍被杀死,也变得麻木,他们已经习惯了将悲伤瞬间转为愤怒,将愤怒瞬间转为力量。 城头的李演武看着不断蚁附攻城的叛军,只是不断地挥刀,再挥刀! 他曾经想过,这些人怕是永远都杀不完,将一批斩落城下,马上又会补充另一批悍不畏死的上来,城下的壕沟几乎被尸体填满,开膛破肚或手足残缺的尸体,已经再也引不起战士们任何的厌恶。 李演武曾经很害怕,害怕自己的婆娘变成寡妇,害怕自己的儿女失去父亲,但作为焱勇军之中少数参加过数场生死实战的中高级将领,他深知自己不能分神去害怕,否则只能变成城下那些丑陋的尸体。 想要活下去,就要摒弃脑海之中所有的想法,将自己变成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 他曾经是大焱朝鼎鼎大名的西军之中一名百战偏将,连关少平都不知道他得罪了何人,以致于被“流放”到焱勇军来当一个实权校尉。 但焱勇军的人都知道,这位李校尉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所以有他在,大家的安全感便多一分。 这几天厮杀下来,焱勇军的人手折损很多,但剩下的人都仿佛变了样,他们不是不再害怕,而是懂得如何将这种恐惧,转化成活下去的力量。 他们的身后已经没有任何退路,援军也遥遥无期,唯一的选择,只能不断地厮杀,接下来是死是活,也只能听天由命。 早在三天前,杭州府方面已经将叛变的宋知晋以及他手下数十名亲信,全部挂上了墙头,好生震慑了叛军一番。 或许也因为此举彻底激怒了叛军,让叛军知道除了强攻,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叛军的攻势越发的恐怖,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完全就是用人命来推来填! 杭州方面只能不断从流民营之中抽调招募,甚至强行征召兵员,只要能够拿得动扛得动,甚至走得动的,几乎都被赶上了战场。 而在叛军如此猛烈的攻势之下,杭州城的物资也以异常疯狂的速度在不断消耗着。 杭州的战略意义对于叛军而言实在太过重要,所以方七佛的策略也简单到了极点,他仿佛将整个叛军的命运,都牵系在了杭州城之上。 事实也是如此,如果他们攻陷杭州,那么杭州将成为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据点,最大最牢固的一个据点,是一个能让他们继续北上的跳板和大本营。 而如果他们攻不下杭州,待得朝廷大军下来,他们根本无险可据,无力面对朝廷军队的围剿,这场轰轰烈烈的起事,也只能止步于杭州。 方七佛不断给军士们灌输这种观念,他和大哥方腊都出身于摩尼教,兄长方腊更是成为了如今摩尼教的教主。 当初方腊谋夺摩尼教之时,教中发生了大暴动,总坛作为最主要的攻击目标,猝不及防之下,几乎被打散,除了光明左右使和四大法王逃离之外,五行旗旗主和五散人,以及诸多舵主堂主护法,全部都归顺了方腊麾下。 至于教主和圣处*女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教中老人也一直在传言,说教主和圣处*女已经往西域的总教去朝圣了。 也正是因为有了摩尼教的这些骨干和主力作为管理框架,方腊和方七佛才能让这数万大字不识一斗的流民,明确了心中的信仰,甘愿为大家的事业去拼命去牺牲。 他们的身后同样没有退路,来到杭州城下已经差不多七天,对于一路北上所向披靡的圣公军而言,这是一场极为艰苦的战役了。 日头过午后,方七佛下达了暂时撤退的命令,军士们退回大营前,就地休整。 以他们对军师的了解,这样的休整只为了一个目的,也只能为最后一个目的,那就是一鼓作气,发动总攻! 从战斗没有打响开始,方七佛便制定了速战速决的战略,若非希望宋知晋能够充当内应,他也绝不会拖那么久。 如今知道内应计划彻底失败了,他没有别的选择,拖得越久对他们也就越是不利。 方腊军的将士们知道这个意图,杭州城头的李演武也知道,坐镇指挥的关少平也知道,甚至一些从战斗第一天一直活到现在的老卒,也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关少平眉头紧皱,同样下达了命令,让守军们从城头撤下,尽量休整,甚至还额外发放了一顿饭,有肉的饭。 大战将临的压抑感让城头附近变得极为安静,关少平想了想,从怀中摸出自己的鱼符,塞给了身边的亲卫,耳语了几句之后,亲卫脸色微变,而后快步下了城头。 那亲卫跨上一匹战马,正欲往城中最高处疾驰而去,却发现街道上迎头走来了一支不甚整齐的队伍。 “是锦鲤营…” 作为关少平的亲卫,他对苏牧以及锦鲤营都不陌生,这支新建的营团至今还未参加过战争,他也不好妄下论断。 但他却对锦鲤营身后那十几辆大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一直都知道苏牧在协助刘维民改造军粮军械军器等,然而除了军粮和一些甲衣的设计,其他的东西都未曾见过。 加上苏牧如今毁誉参半,让人又爱又恨,他实在很好奇苏牧这次会带来些什么。 不过军令在身,他也没有办法久候,只能与锦鲤营擦身而过,可背后却传来了一阵阵的骚动。 斩杀了宋知晋之后,这是苏牧第一次露面,也是战争开启之后,第一次来到城头附近。 守军的骚动表明了他们对苏牧的态度,或惊讶或迷惑或释然,各怀心思。 对于苏牧,他们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因为这个不算文人也不似武夫的年轻人,总能够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奇。 苏牧高坐于马背之上,落后杨挺半个马身,徐宁和岳飞相伴左右,乔道清却不在行伍之中。 如果不是要亲眼看一看实验成果,他也不想来城头这一边,因为他留在城内的作用,远比上阵杀敌要大得多,虽然宋知晋已然伏诛,余孽也被清扫干净,但苏牧还有别的谋划,需要他亲自出马。 想到这些,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无论是新加入的石宝,还是杨红莲和那位络腮胡中年大叔,抑或乔道清,这些都不是好说话的主儿,实在让人头疼。 虽然有杨红莲帮忙劝说,但那位络腮胡酒鬼却死活不愿加入战局,他们的目的是刺杀摩尼教的叛徒,其中当然包括方腊和方七佛,但他们却不是来打仗的。 可他们也没有办法离开杭州城,更不用说深入敌营去刺杀方腊或者方七佛等人,所以苏牧需要想个办法,如何将这些高手都利用起来。 他便在马背上沉思着这些,直到周围的骚动越来越大,他才微微抬起头来。 他从来不太在乎民众的议论,他不想因为一些无关人等的闲言碎语,就影响自己的人生,在这个读书人最是注重面子的朝代,他的作风很显然有些格格不入,说是异类都不以为过。 他也从来不奢望民众会对自己有好脸色,或者善意的看法,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在内心的最深处,他还是渴望得到这些杭州人的认同。 因为他们认同了自己,才会认同自己的话语,才会慢慢接受自己的思想,他才能够通过自己的言行举止,来改变一些东西。 于是,当他听到骚动,看着街道两侧那些守军怪异的表情,他的心里还是很失望的,他又不是圣人,默默做了这么多事,如今也算是真相大白,这些人为何还不能接受自己? 徐宁扫了一眼,撇了撇嘴,颇为自家少爷感到不值,为了保卫杭州,苏牧少爷可是第一个开始筹划,连自己的全副家当都奉献了出来,那些粮食的转移,除了他徐宁,还有老管事张昭和以及刘维民手底下的亲信,花费了一个多月才顺利完成,其他的事情也都如此,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是倾注了少爷极大的精力心力。 然而到头来,这些人还是不领情,甚至有些人因为宋知晋被斩,而迁怒于苏牧,虽然自己都觉得没有道理,却仍旧要到处说苏牧的坏话,到处传谣说里面有内幕阴谋云云,说苏牧害死了杭州城真正的英雄云云。 一想到这些,徐宁就感到很厌恶,只觉得这些人实在愚蠢之极,死了也就死了! 然而苏牧却只是不可察觉地轻叹了一声,苦笑了一下,继续前行。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名校尉却带着十几个守军,拦在了锦鲤营的面前! 苏牧不认得这校尉,却认得校尉身后的一名亲兵,哪怕他穿着军士的甲衣,苏牧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是宋知晋的堂弟,宋知谦! “站住!”那名校尉沉声喝道。 “好无聊的人…”苏牧小声说道,毫不掩饰脸上的恼怒之色,他的这一声轻叹,也真真切切,落入到了那校尉的耳中。 他在城头出生入死,居然被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指谪为无聊?就算没有宋知谦暗中怂恿,就算他不是宋家的姑爷,他都已经不能再忍了! 第一百零四章 流血二斤六两三(2) 在过往那些风雪交加的日子里,方腊叛军冒着恶劣之极的天气,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可在今日这个暖阳高照的日子里,他们却诡异地退兵了。 只要是军中老卒,都应该能够看得出来,敌人正在为总攻做着最后的准备,午后的这段时间,便是暴风雨前夕的宁静! 如此紧要的时间里,杭州守军都希望能够充分利用起这段时间,为自己的生死,为杭州的存亡,做最后的准备。 然而他们战场上却来了一位大家并不是太欢迎的人物,那便是苏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所以这个世界并不缺少固执的人,哪怕他们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他们的心中,终究还是保留着自己的固有想法。 苏牧给他们留下的印象一直都不算好,到了后来,更是变得臭不可闻,直到现在,仍旧有人认为宋知晋的死只不过是权力斗争的悲剧,认为苏牧害死了杭州城的大英雄。 当然了,这只是少数一部分人的论调,他们虽然固执,却并不愚蠢。 而城头下这些守军之所以不喜欢苏牧,完全是心里的情绪在作祟,或有嫉妒,或有质疑,更多的是心里的不平衡。 他们在战场上生死厮杀,为保卫杭州做出实实在在的牺牲,可苏牧呢?当大家拼死搏杀的时候,他在哪里? 他到底有没有传闻之中那么神秘而强大,为保卫杭州预早做出种种谋划和准备? 这个问题有人相信,也有人质疑,但有一件事,连苏牧本人都无法反驳,那就是从开战至今,他还没有上过一次战场! 或许这也是唯一一个他们能够找得到的理由,以此来劝服自己去憎恨苏牧。 很多人也会在想,城中的文人士子都在白虢书院做文书工作,以他们的方式来战斗,苏牧没有上过战场又有何可质疑的? 但他们又很快自己否决了这种想法,因为苏牧从来就不是文人,他鄙夷杭州文坛,不屑与杭州文人为伍,假清高又目中无人,连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人家都不稀罕,大家又何必将他当成文人? 其实他们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城头出生入死,用性命来搏杀,凭什么苏牧远离战场,坐在书房之中写写画画,就能成为杭州城的救星? 有一些付出和牺牲无法看到,甚至无法感受得到,但并不代表没有任何的作用,只是人们已经习惯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并不愿意去承认他的价值所在,仅此而已。 宋知晋被斩之后,主要势力早已北迁的宋家更是一落千丈,宋知谦的家主之梦也彻底破灭,只能投靠了焱勇军的那个校尉姑爷孟璜。 关少平看到孟璜拦下了苏牧,心里也是有些烦闷,且不说如今决战在即,军士需要抓紧时间备战,单说这么一闹,军心士气必然会受到影响。 军营跟其他地方不一样,苏牧确实没有上过正面战场,也没有足够的资历能够服众,如果他帮苏牧出面镇压,势必会引起孟璜和诸多军士的不满,进而挫败了本就不算高涨的士气。 苏牧想要在军中立足,也只有靠他自己去面对和措置,再者,苏牧只是都虞侯,而孟璜却是与李演武一般的实权果毅校尉,手底下三百多人,身份地位绝不是苏牧能够相提并论的。 苏牧明显对孟璜并无太多的敬意,甚至一开口就嘲讽对方是无聊之人,没有丝毫的顾忌,且不说他动不动礼貌,单说这军中规矩,就已经足够将苏牧压死了。 果不其然,孟璜见得苏牧这等目中无人,当即怒火中烧,用刀尖指着苏牧骂道。 “呔!好你个泼胆的白脸儿!何敢冒犯至此!俺们整日里杀敌流血,没来由被你这等样的无用废物折辱!还不快快下马来赔罪么!” 孟璜久混军旅,深知这些糙汉子的脾性,这么一提醒,诸多军士果然看到苏牧以及麾下锦鲤营的人手,一个个衣甲光鲜,没半点脏污和血迹,再看看自己人不像人鬼不似鬼,顿时群情激奋起来! 苏牧自然看出了孟璜的意图,哪怕撇开宋知晋这节不说,自己想要在军中立足,受到排挤和欺负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们并没有苏牧的见识,在苏牧的印象之中,这场围攻杭州的战役,最终是以方腊叛军胜利而结束的,也就是说,叛军迟早有一天会攻陷杭州,甚至因为宋知晋等人的从中作梗,这个时间点会提前很多! 说得更晦气一些,说不定今日就是叛军破城的日子!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层的顾虑,苏牧才不得不提前将研制了好几个月的半成品,全部都搬了出来。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东西能够改变历史,反而觉得这些东西并不能让他满意,距离他的预期目标实在相差太多。 但他也很清楚,今日的总攻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杭州城就算不被攻破,也会被打残,以后这些东西根本就没办法再派上用场,自己的所有努力和尝试都将白费,还不如拿出来试一试,权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所以他并不想理会孟璜,就像以往他不像跟那些书生文人来往一般,就算得罪你又如何,等方腊叛军攻进来,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两说,有这个功夫斗嘴,还不如赶紧填一下肚子,多回复一些力气,就能多劈砍出两三刀,活命的几率也就大一些。 念及此处,苏牧心里再也没什么顾虑,也懒得下马,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便夹马继续前行。 “知道了,麻烦让一下。” “知道了,麻烦让一下?!!!你以为你谁啊!!!”如果说先前苏牧惹怒的只是孟璜,寻常军士对这位已经人尽皆知的第一才子还保留着一丝敬意,如今这份敬意都早已荡然无存了! 这是一个社会等级极其森严的朝代,否则家财万贯的苏府也不至于受限于商贾之家,拼命往官绅士族上攀爬。 苏牧虽然不归孟璜管制,但孟璜的军阶和官职都要比苏牧高很多,该有的敬意还是要表现出来的,又有谁敢如此无礼! 然而苏牧仿佛做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身后的锦鲤营弟兄一个个嘿嘿窃笑,仿佛这种事只是寻常! 锦鲤营的弟兄都来自于草莽江湖,对官府和军方本就抱有敌意,又都是些自由惯了的人物,对官场之中的框框条条最是方案,苏牧此举是正中弟兄们的心意了! 孟璜一看苏牧竟然没将他这位果毅校尉当成一回事儿,似乎终于明白为何整座杭州城的文人要团结起来抵制苏牧了,这人才华是有些,但为人处世实在太过让人恼怒! 他身边的十几名亲卫早已按捺不住,在宋知谦的带头之下,便锵锵拔刀,街道两侧也有上百的麾下军士腾然起身,拔刀助威! 他们是朝廷的正规军,拥有最完善的武备,连宋知晋这样的土财主组建起来的民团,他们都不正眼瞧上一瞧,更何况苏牧手底下这一百来号泥腿子? 苏牧稍稍勒住马,身后弟兄们同样是一言不合动辄杀人的狠角色,气势上谁会输给谁? 这些焱勇军战士自以为厮杀了几天,养了一些凶戾杀气,怎么都要吓唬吓唬苏牧,却没想到苏牧是从训练营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而锦鲤营里面的弟兄们,哪一个不是曾经刀头舔血,在绿林里摸爬滚打的滚刀肉? 当锦鲤营的人拔出刀剑来,一股强大的杀气顿时弥散开来,此时焱勇军的人才醒悟过来。 锦鲤营当初校场选拔,他们焱勇军这边也只有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校岳飞能够占得三分便宜,其他人可都是噤若寒蝉的! 再想想宋知晋那三百亲卫可算是民团精锐之中的精锐,武器甲仗与他们正规军相差无几,可却被一百人的锦鲤营杀了个片甲不留,差点就是兵不血刃的下场! 孟璜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一副厕所点灯笼找死的样子,手握刀柄,锋刃出鞘三寸有余。 然而苏牧却抬手朝身后压了压,声音不大,却刚好能够听清楚:“咱们是来打仗的,省点力气,不要做这些无谓的事情。” 杨挺是个老江湖,虽然不在官场,但为人处世比苏牧要圆滑太多,此时见得苏牧如此,也不由皱了眉头,替苏牧的前程感到担忧,可徐宁和岳飞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此时跟锦鲤营的弟兄们一样,别提多解气了! 苏牧一声令下,锦鲤营的弟兄们一个个言听计从地收刀入鞘,苏牧一马当先,与孟璜擦身而过,后者拔出半截刀来,牙齿都要咬碎了,最终还是没有出手。 “好一个来打仗的,俺们倒是要看看你怎么个打仗!”孟璜恶狠狠地冷哼道。 而宋知谦也是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听说叛军的军师也是个读书人,俺们的苏大才子作诗一首,阵前喊过去,说不定那方七佛就自动认了输,带着叛军贼子灰溜溜投降了咧!” “哈哈哈!” 宋知谦此话一出,满满的嘲讽,城头附近的守军顿时哄堂大笑! 关少平见得苏牧面色如常,命人将十数辆大车的东西都搬上了城头,这才轻叹了一声。 不过他身为焱勇军主将,对战局走向自然很清楚,如果苏牧这些新鲜玩意儿没有起效,那么今日可就是杭州城的最后一战了! 所以他虽然不认同苏牧的行事作风,但却很理解他这么做的理由。 想到这里,关少平不由低声问了一句:“苏牧,这东西果真能用吗?” 苏牧极其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而后摸着下巴嗯了一声,回答道:“说实话,能否见效我也不敢打包票,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给方七佛作首诗试?” 关少平微微一愕,而后拍着苏牧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临战而不乱,就凭这份云淡风轻的气度,苏牧就已经算得是一个合格的谋士了! 第一百零五章 流血二斤六两三(3) 孟璜看着苏牧和锦鲤营登上城头,此时脸色越发铁青,但他也绝非那种完全不顾大局之人,听得宋知谦嘲讽,似乎还能挽回一下颜面了,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愤懑,指挥军士抓紧时间做备战。 阳光越发的猛烈,积雪开始融化,而后脏污腥臭的暗红色雪水,顺着城阶流下来,城头蒸发一股闷热的臭气,直让人作呕。 苏牧登上城头查看了一番,将上面干燥一点的地方全都占了去,垫上防水的油毡,再垫一层葛布,才将一个个木桶从车上卸下来,搬上了城头安置好。 经过刚才那么一闹,苏牧在守军心中的形象可谓一落千丈,这一登上城头又将干燥一点的地方全都霸占了,大家更是不乐意了! 不过都指挥使大人似乎对苏牧极为看重,居然亲自坐镇,看着苏牧布置起来,仿佛这一个个木桶里面都是绝世珍宝,仿佛这木桶都是官家御赐之物那般小心翼翼。 孟璜等人自是一肚子气,但也不好发作,因为关少平已经将他们这些校尉都尉全部都召集起来,开始分配任务。 此时的杭州城与苏牧后世所处的杭州城地理环境上有很大的出入,内城的规模自然也无法相比。 杭州城两面环水,北门有一处小隘口,易守难攻,方腊叛军从南方而上,不可能舍近求远绕城而走,所以攻击的主力从一开始就放在了南门。 杭州城的守军主力,绝大部分几乎也都安置在了南门,这一处城门毕竟位置有限,不可能全部军士都涌上城头去死守。 所以按照以往的策略,都是各个营团相互交替,人员伤亡超过一百,就撤退下来,换上别营的生力军。 李演武乃铁血战将,作战果敢勇猛,麾下军士训练异常刻苦,算是焱勇军之中的精锐营团,是故每次都是第一批布放。 但是经过了数日来的激战,李演武所隶营团也是损失最为严重的一个营团,虽然一直从流民营之中抽调筛选可用的兵员,但战力终究还是跟不上了。 关少平对此也是心知肚明,除了李演武的营团之外,剩下的也就属孟璜的营团强硬一些,于是便让孟璜的营团顶上。 若是平时,孟璜绝无二话,可到了这个时候,苏牧的举动引发的影响也就显现出来了。 孟璜吐了一口唾,没好气地抱怨道:“都指挥大人,锦鲤营的战力比俺的黄虎营可要高很多啊,苏牧都虞侯对此战也是信心满满,俺们也都想看看锦鲤营如何奋勇杀敌,不如第一批还是让锦鲤营上吧。” 此言一出,孟璜也只是冷眼淡笑,李演武却皱了眉头,他正是因为官场倾轧才被贬到焱勇军,以致于自己的雄心壮志不得酬,看孟璜这等做派,心中自是不喜。 他对苏牧了解不多,个人品行之类的且不去评价,单说苏牧这一系列的战备和筹谋,就足以算得上不错的军师良谋,锦鲤营的单兵战力确实了得,但讲到相互配合攻防一体,却比不上每日练兵的焱勇军营团。 关少平这个都指挥使虽然也是左右逢源的官场老狐狸,深谙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处世之道,该吃的吃,该拿的也拿,但不可否认,这个都指挥使还是颇有眼力,而且也能容人。 所以李演武对孟璜在这等紧要关头还要勾心斗角,实在是有些厌烦的,若非他的营团损失过重,他早就主动承担下来了。 关少平也是皱了眉头,孟璜明显是心里抵触,如果能顺遂一下他的意思,黄虎营的战力彻底爆发出来,还是能够支撑很久的。 可问题就在于,苏牧早已跟他说过,锦鲤营不是用来打消耗战的,锦鲤营的最主要任务是执行他的秘密计划。 而且从锦鲤营组建开始,直至今日,锦鲤营都没有跟焱勇军一同练兵,都是由苏牧和杨挺秘密训练的,关少平对他们的练兵计划也没有太多的了解。 所以他是不可能答应孟璜这个提议的。 “孟熊子,大战在即,你就别跟我唧唧歪歪了,锦鲤营别有用处,你的黄虎营第一个上吧。” 关少平一锤定音,孟璜却是急了眼,大声抱怨道:“凭什么俺们就要出生入死,他个直娘贼一来就占了所有的好地方,站着茅坑不拉屎的直恶心人!” “够了!” 关少平虽然好说话,但也知晓此战关系杭州存亡,哪里由得孟璜再说三道四,延误战机暂且不说,动摇了主将威严,还凭什么去令行禁止! 孟璜虽然很是不满,但也不敢忤逆关少平的意思,他最多也只是抱怨一下,做出自己的提议来,可要说违抗军令,那是万万不敢的。 被关少平瞪得缩了之后,孟璜反而朝苏牧笑了笑,后者不由皱起眉头来。 无论孟璜是正面挑衅,还是挖坑给苏牧跳,这些起码都能看在眼里,可孟璜意味深长的笑容,却让苏牧警惕起来。 真小人和伪君子之间,苏牧还是宁愿选择前者的。 这边战略部署刚刚结束,人员还未就位,对面已经开始击鼓,漫山遍野的叛军如同黑潮一般汹涌而来! “控!控!控!”孟璜骂了一句娘,跃上墙头,朝身后的弓手们大声喊道。 弓手一个个弯弓搭箭,而大盾手和长枪兵的组合已经顶在了墙头,形成了一道防线。 城下骚动起来的民夫和辅兵开始猫腰涌上来,各就各位,围住城道上的擂石滚木,随时准备应付贼军的蚁附攻城。 城墙下的民夫还在熬煮滚烫的热水,还有许多从内城不断赶来,将城中民宅拆卸下来的石块木头之类的都运了过来。 一切都显得很紧凑很仓惶,人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但却没有出现相互碰撞的情况,显然他们已经对这一切轻车熟路了,形成了一定的默契了。 孟璜从城垛上探头出去,默默目测着敌我之间的距离,贼军的步卒大方阵轰隆隆践踏大地,怒海狂潮一般冲锋而来,气势上让人心悸非常! 就在某一刻,孟璜终于近乎咆哮一般,喷着黏糊糊的唾液怒吼道:“放!放!放!” 此举并非孟璜太过急躁,而是他对双方军械有了足够的了解,这些叛军虽然人数众多,但器械武器甲衣都比较缺稀,而且就算拥有土制的弓箭,也绝对比不上焱勇军配备的硬弓。 守军在弓箭上占了优势,射程自然要比叛军的要远,这也让孟璜抓住了先机,打了个先手,弓手方阵咻咻放了一波,漫天羽箭抛射而去! 羽箭在半空之中掀起一股细微而诡异的啸声,而后雨线一般坠落到叛军的阵营当中,如同割麦乂草一般,叛军前面数十名军士已经倒地不起! “再放!” 孟璜对时间点的掌控可谓精准无比,前排弓手射击完毕之后,后排的弓手补充上来,又放了一波,三批弓手轮换,典型的三段式射击! 弓箭射程上的优势也只能保持这三轮射击,而后便轮到了叛军的反击! “盾手防御!所有人警戒!” 孟璜再次下令,弓手们放了箭之后也慌忙躲到了女墙后面,方腊军的反击规模可就比杭州守军要庞大太多太多了。 他们的人数优势一直是最大的倚仗,虽然武器装备落后了一些,但人数上优势又将差距弥补了回来。 叛军步卒一同射击,羽箭漫天飞舞,居然比前两日的大雪还要壮观! “铎铎铎!” 顶在城头前方的大木盾很快就扎满了羽箭,如同发怒的刺猬一般,守军一个个不敢冒头,待得这一波羽箭落空,这才趁着空隙冒头反击! 一名盾手因为太过吃力而露出半个肩头来,这才眨眼之间,肩头就已经被密集的羽箭射烂,大盾歪了半边,无数的羽箭便从小破空给倾泻了进来! “入娘的!快顶上!快顶上!” 孟璜大骂一声,只见一个士兵想要上前去接替那个盾手,才走到一半已经被羽箭射成了刺猬! “入娘的贼厮鸟!”孟璜大骂一声,卸下一个圆盾,挥舞着直刀,一边拨打着羽箭,一边来到了大盾后面,将大盾撑了起来! 大盾被羽箭不断射击,竟然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力,直到这股压力一松,孟璜才抬起头来,一边指挥弓手反击,一边朝城下看去,却见得叛军早已顶着箭雨,来到了城下! 城沟早已被贼军填上,一张张简易云梯不断靠上来,飞索和挠钩也都遮天蔽日地往城头招呼! “入他娘的!”孟璜大骂一声,直起身来砍断一条飞索,而后挥刀下令道:“枪手矛手给老子上前!上前!” 随着这一声令下,杭州攻防战,开始从远程交锋,进入了近身肉搏的血腥阶段! 苏牧躲在城垛后面,紧抱着一柄直刀,面色冰冷,就仿佛抱着自己的命根子。 杨挺抖动大枪拨掉一波波箭雨,猫腰过来,急迫地征询道:“那边似乎有点撑不住,需要我们的人过去帮一把吗?” 苏牧朝孟璜那厢看了一眼,不得不佩服这等军中好汉,只是他如何都不能打乱自己的布局,咬了咬牙道。 “等。” 第一百零六章 流血二斤六两三(4) 作为防守的一方,自然希望天气越是恶劣便越好,奈何今日暖阳当空,叛军便发动了总攻。 孟璜的黄虎营一共三百六十七人,双方弓箭压制之时,盖因守军有大盾和城墙防御,伤亡并不明显,可几波羽箭掩护和压制之后,叛军便开始了蚁附攻城! 那些简易云梯和挠钩飞索不断往城头倾泻,叛军士兵一个个双眼血红,仿佛进入了狂暴状态的疯狂野兽一般,悍不畏死地冲击城墙! 随着大军压制,搬运撞木的营团也靠近过来,一下一下撞击着城门,仿佛一只雷锤在劈打着杭州那脆弱的心脏! 孟璜手持一柄生铁直刀,不断将攀城的叛军劈死当场,滚落城下的过程之中又砸在同袍的身上,就仿佛将树枝上一串串蚂蚁一路撸下去一般! 然而这些叛军已经被方腊和方七佛激发了内心的信仰力量,用苏牧后世的话来说,就是这些人都已经被洗脑了,能够为圣教、为圣公去死,那是极大的荣耀!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城头守军的压力也越来越大,终于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叛军的一名猛将率先登上了城头! 这虎将留着一部钢针胡须,穿了一领猩红色的直裰,腰间一条粗麻绳,杀得紧紧地,脖颈上挂着一串硕大的七宝璎珞数珠,手里却是一根铮光亮的浑铁禅杖,竟然是个大和尚! 许是这大和尚杀气逼人,神射手接连几箭都被他大袖拨开,禅杖四方挥洒开来,但凡被击中者,无一不是脑瓜子崩裂,红的白的四处溅射! 苏牧一看这大和尚,心里也是咯噔了一下,不由惊呼道:“这...这不是花和尚鲁智深么!怎地跑到了方腊军里!” 杨挺闻言,只是笑笑,而后摇头道:“此非梁山倒拔垂杨柳的花和尚,乃是方腊麾下猛将,与灵应天师包道乙齐名的宝光如来和尚邓元觉!” 听杨挺这么一说,苏牧才醒悟过来,感情自己闹了一个笑话,竟然没能想起邓元觉这和尚来。 在后世的演义之中,邓元觉与鲁智深大战五十回合而不分胜负,武松上来助战才打退了这和尚,可以说邓元觉的战斗力绝对要比鲁智深强悍不少,乃是方腊麾下的又一员绝世猛将,后来才被梁山好汉子花荣给射死的! 这么一员虎将登了城,缺口越发被扩大,苏牧也是心急了,若真让叛军攻下城头,他的计划就折戟沉沙,再也无法实施,而且那孟璜或许指挥打仗在行,但论起单打独斗,绝不可能是邓元觉石宝等人的对手! 这孟璜也是忧心忡忡,见得叛军大和尚登上城头来逞凶,挥舞了直刀便冲杀了上去。 杨挺紧了紧手中的大枪,朝苏牧看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道:“小心些。” 杨挺呵呵一笑道:“宝光如来邓元觉虽然悍勇,可我杨挺也不是吃素的!” 他敢说自己不是吃素的,自然是有底气的,首先他不是和尚道士,还真不是吃素的,其次,他的师父乃是天下武夫第一人的周侗,他又尽得周侗枪术的真传,若真要拼命,连豹子头林冲都不是他的对手,他又怎会忌惮一个宝光和尚! 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似他杨挺这般宗学深厚,像孟璜这等人物,修习的不过是军中流传的刀法,三下两下便虎口崩裂,直刀都被邓元觉打飞了出去,眼看着就要被一铁杖给敲碎脑袋瓜儿了! “此番死也!” 孟璜心头大骇,摸出那个小圆盾来要格挡,却被邓元觉一杖头打了下去,圆盾都凹陷了大片,要命的是,那恐怖的力道如同泰山压顶,孟璜只觉双臂剧痛,约摸连臂骨都给砸碎了! “哼!可笑的蝼蚁爬虫!”邓元觉不屑地冷笑,复一杖落下,就要将孟璜给当场打杀了,没曾想斜斜里却刺过来一条红缨铁枪,竟是将邓元觉的禅杖给打偏了三分,二者相击,火星子四处溅射开来! 邓元觉手臂一麻,扭头一看,便见一条好汉子雄赳赳冲杀过来,一条铁枪如龙出海,枪影如朵朵绽放的银花,将邓元觉身上要紧处都笼罩了起来! “好枪法!” 邓元觉由衷赞了一句,身形接连后退,沿途又打死三五个守军,他身后的叛军士兵却不断涌了上来! 那些个神射手早已十指流血,却死咬牙关,见缝插针一般将那些个叛军射落城下! 杨挺的枪法中正平和,满满的宗学正经气,但使将起来也是生猛无比,单论气力或许他不如邓元觉,但若论技法,邓元觉却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邓元觉本是绿林老手,又岂能眼瞎了认不得好手,那杨挺枪法一出,邓元觉便已知晓了路数,心下也是不敢托大,只将那力大的招式使将出来,全无花哨余冗,将自家蛮力是发挥到了极致! 二人于城头相斗,便如那两条银蟒飞腾,一对玉龙戏跃,邓元觉如同那忿怒金刚,哪里见得半分清净之心,他与鲁智深如出一辙,从不看经文,又不尊佛道,只知晓月黑风高了杀人,平生哪里识得祖师禅! 这发怒的贼秃耍起狠来,杨挺也是叫苦不迭,但他也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子,岂能坠了师尊的名头,一条铁枪挥洒自如,故意卖了个破绽,邓元觉心头大喜,举起浑铁禅杖就要打! 正当此时,那城头的一处角落里,一人弯弓搭箭,弓开满月是箭发流星,邓元觉背后一寒,下意识就偏了身,那箭簇擦着他的脸颊而过,惊险到了极致! 杨挺暗叫一声好,长枪一抖,劲力炸开,那枪杆子竟然弯了微微弧度,而后猛然挑向了邓元觉! “好鸟人!” 邓元觉险之又险避过羽箭,余光一扫,却见得一名白面年轻人正摇头惋惜,心头更是怒不可遏。 奈何失了先机,杨挺一枪刺将过来,他再难抵挡,居然被洞穿了肩膀,后退一步便只觉得后背一空,坠落城下! 邓元觉被挑落城下之后,守军轰然欢呼,士气大振,徐宁和岳飞两名小校也得了苏牧的令,各自使了银枪便冲杀了一通,攀上城头的数十名叛军眨眼间便被清扫一空! 孟璜早已被冷汗湿透了后背,见得局势挽了回来,连忙坐镇中枢,咆哮着指挥道:“弓手压制!堵上缺口!” 吩咐完毕之后,他才捡起一柄短刀,再次杀了上去,不过临了还是往苏牧这边看了一眼,后者刚刚收好长弓,仍旧抱着那柄刀,仿佛刚才之事没发生过一般。 “哼,装模作样的撮鸟儿!”孟璜虽然嘀嘀咕咕骂了一句,但心里也颇不是滋味,若非杨挺杀出,若非苏牧暗箭偷袭,给杨挺制造了可乘之机,今日这城头可就要陷落在他孟璜的手里了。 战场又不似那争强斗狠的江湖武林,敢在战场上讲究单打独斗,那完全就是寿星公上吊嫌命太长,孟璜明面上虽然对苏牧偷袭的手段颇为不齿,但心里又不得不承认,若换了自己,说不得也要射他娘*的十箭八箭的! 闲话且不多提,只说宝光如来大和尚邓元觉从城头被挑落,沉重的身子骨一路砸下来,竟然砸死了两名同袍! 好在有了阻滞,落下之时又有肉垫,这大和尚身材坚韧,竟然大难得脱,被救回了后方。 方七佛等人一见邓元觉这等猛人都吃了瘪,心下也是好奇,邓元觉抓了一把药末子,胡乱填了箭头的枪洞,这才愤愤道。 “碰上硬茬儿了,那撮鸟儿的贼厮应该是周侗的徒弟,专打七寸的银蛇枪杨挺是也,还有个偷袭洒家的卑鄙白脸儿,看模样倒是跟石宝兄弟说的那挨千刀书生有点相似...” 众人听说邓元觉碰上了周侗的亲传弟子,一个个也是惊讶不已,似王寅和厉天闰、包道乙、司行方等一众高手,却是跃跃欲试起来。 而方七佛却面色沉静,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眸光陡然一亮,朝厉天闰下令道。 “烦请包天师和行方兄弟做个掩护,闰弟弟,王寅兄弟,你二人打个先锋,跳上那城楼,也不敢惹杨挺,只将那白脸儿给我杀了!” 众多弟兄闻言,一个个面色诧异起来,方七佛也不绕弯子,面沉如水地说道。 “那白脸儿阴险狡诈,想来宝光和尚推敲得没差,定是那苏牧小贼!” 这些个猛将或许不清楚苏牧的所作所为,但方七佛对苏牧却是印象深刻兼恨之入骨的! 早在睦州分舵之时,苏牧便偷走了圣教的圣物,石宝和乔道清前往杭州追杀,又被他设下陷阱,伤了石宝,捉了乔道清,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将乔道清这等比包道乙还要道行高深的人物给收了。 到了后来,杀宋知晋,清扫内应,坏圣公军大事,哪一样跟这小贼无关? 方七佛心中生出警惕,根据情报,这小贼从来就没上过杭州城头,今日上了城头,却是不知又要搅乱什么浑水,他又岂能坐视不管! 一次出动四员猛将,可谓泼天的大手笔,盖因这几位爷可都是圣公军之中以一当百的人物,坐镇中军便能够使得军士死心塌地,放到前线去若有个闪失,军心士气便要动摇了。 可方军师既然如此定计,必然有他的道理,这四位核心将领齐刷刷低头领命道:“敢不赴死!” 此时杭州城头,孟璜的黄虎营已经被换下,李演武正在拼死搏杀,他的余光扫视之下,苏牧正微闭着双目,抱着一柄刀,缩在一个木桶的边上,一副要死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他睡着了呢。 似乎感受到李演武的目光,苏牧陡然睁开眼睛,取出套筒望远镜,往敌营方向看了一眼,而后终于是站了起来。 “弟兄们,操家伙!”他拍了拍身边的木桶,朝徐宁和岳飞等人如是说道。 第一百零七章 流血二斤六两三(5) 今日难得好天气,正是日脚淡光红洒洒,薄霜不销桂枝下,依稀和气排冬严,已就长日辞长夜。 如此好天气,不趁机出来搞事情,大家都觉得对不起老天爷,只是他们搞的事情又令得尸横遍野,人命尽丧,却是有违天和了。 司行方和包道乙受领了军令,便驱使了军士发动猛攻,一时间人人悍不畏死,那包道乙为人阴鸷深沉,平素里也不甚与人亲近,然则司行方却练兵有术,调*教有方,在军中颇得人心。 在司行方的号召之下,圣公军的将士发了疯一般冲锋,仿佛他们与生俱来的使命便是送死一般,杭州城头由是又掀一股股血雨腥风,不断有人鲜血四溅,从城头坠落,也不断有人杀入到杭州守军的阵营之中,在城头拼死厮杀。 刀剑相击之声,衣甲破裂之声,哭喊咆哮,哀嚎暴喝,天是难得的青色,大地却被染红,那灰色变成暗黑的城头,各色衣甲的人潮,天地仿佛回归到了混沌初开之时,没有太多缤纷绚烂的色彩,只剩下决定生死的三五中颜色。 王寅拖了一条钢枪,座下乃是他的绝世好马“转山飞”,钢枪挥舞起来密不透风,将泼洒而来的箭雨拨开,而后从马背上高高跃起,踏踏踏便上了云梯! 那简易云梯被压得如同大雪之下的桂枝,弯出一个惊人的弧度,反弹之下,王寅借力往城头掠起,似那展翅的雄鹰,凌空甩出四五枝小戟,例无虚发! “着!” 随着他一声暴喝,城头响起一阵“噗噗噗噗!”的破甲之声,最前排的守军应声坠落,这位方腊麾下猛将成功踏上城头! 钢枪如龙出海,一身银甲的王寅似那锦马超再世,犹如常山赵云再生,竟然活活杀出一条血路来! 厉天闰随之后至,他的身上背着一柄大剑,却并未取下来施展,而是用手中大戟疯狂屠杀! 绿林中人推崇刀剑以及各种奇兵怪刃,便是那势大力沉的朴刀最为普及,而能使长枪者,多半惹人敬畏,至于到了军伍之中,当属马槊最为难练,但凡能惯熟使用马槊者,皆可获得将士们的推崇。 可厉天闰使用的却是大戟,修炼难度比马槊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古时战场之上,大戟算是最为精锐的重甲士的标准配备,奈何到了隋唐大焱,大戟士已然成为津津乐道的历史,能够使用大戟者,无一不是军中豪强人物。 这厉天闰挥舞大戟,与王寅这等塞马超似赵云的人物一同杀上城头,守军当即便镇压不住,大片大片被砍杀当场! 司行方趁势而上,率领一干圣公军将士打开缺口,圣公军压力顿减,那包道乙见城头箭雨停歇,心头大喜,连忙挥舞黄旗,一个仅有七八十人的道士方阵冲上前来,灰瓶粉包不断往城墙上投掷! “轰轰轰!” 五色的烟雾滚滚而起,落入城中的灰瓶粉包也不知是何种毒烟毒气,竟然让守军晕倒了大片,躺倒于地只是不停地口吐白沫,眼皮翻白,嘴唇都黑紫了! 被烟雾熏到的民夫和辅兵也一个个双目刺痛,流泪不止,咳嗽窒息,不一而足。 包道乙的道士军一举建功,将辅兵民壮与城头守军隔绝了起来,城头李演武的营团和苏牧的锦鲤营顿时成了被困的孤军,越来越多的叛军涌上城头,包道乙的道军更是早早用湿布包裹了口鼻,想要趁乱 ,去抢开城门! 李演武虽然勇猛,却又如何抵得过王寅和厉天闰这等如虎的猛将,若非杨挺和岳飞、徐宁三人死死支撑,城头早已被叛军踏平! 关少平贵为都指挥使,掌控全局,轻易不会亲身涉险,可看到城头即将陷落,哪里顾得这许多,连刚刚扯下来的孟璜也都咬牙上阵,双方不要命地厮杀,鲜血早已浸泡着鞋底,从城头上汩汩而下,四处横流! 方七佛微眯着双眸,只是沉默不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方腊却忍不住心中惊喜,压抑着问道:“三弟,此乃破城良机,何不一鼓作气?” 方七佛气定神闲,眉头紧皱,并未有太多喜悦,他就如同一头饮水的狼王一般警惕,哪怕在最该安心的时刻,都保持着天性一般的警觉。 而杭州城头之上,锦鲤营的人还在死死守着那些木桶,只有叛军攻杀过来,他们才会出手砍翻这些叛军,虽然形势危急,但锦鲤营的所有弟兄,似乎都在等待! 是的,他们在等,等苏牧的一个命令! 苏牧仍旧抱着那柄刀,近乎绝情地审视着眼前的战局,眼看着叛军的乱潮即将要蔓延到他这边来,他也终于站了起来。 因为被杨挺等人死死拖住的王寅和厉天闰再难前进寸步,可那些个小兵小将却冲破了守军,见缝插针一般冲杀了过来! 一名衣甲满是血迹的叛军渠帅拖刀疾行而来,他的脸面早已被血迹盖住,只余一双眼睛仍旧如同冬夜之中的虎狼毒蛇一般危险! 见得苏牧那副目中无人的姿态,渠帅便暴喝一声,朴刀似要开天辟地一般斩落,刀刃上的血迹便如同飞快旋转的油纸伞上的雨滴一般,甩出一道血线! 苏牧陡然睁开双眸,踏一声往前急冲,手中长刀锵然出鞘,险之又险地避过渠帅的那一刀,锋刃脱鞘,挥舞出一条银线,那渠帅腹部的皮甲嗤啦破开,鲜血瓢泼也似地喷射出来,肚肠流了一地! 一击必杀之后,苏牧再度前行,手中长刀但有挥舞,必定鲜血溅射! 杨挺和徐宁等人的缺口被苏牧补上,漏网之鱼无一不是死在苏牧的刀下! 杨挺和徐宁早知苏牧身怀武艺,此时并不会如何震惊,可锦鲤营那些个弟兄,以及关少平孟璜,甚至于李演武等人,都被震慑当场! 谁能够想到,这个被誉为杭州第一才子的文士模样人物,动手便如平地惊雷,仿佛比那从西军精锐之中退下来的李演武,还要熟悉战场的杀伐! 王寅和厉天闰本来就是被派遣过来斩杀苏牧的,却没想到被杨挺阻挡了下来,这也便罢了,徐宁和岳飞看起来不过十几岁,毛茬子都没长齐整,居然能够联手等下挥舞大戟的厉天闰! 二人乃是成名久矣的南方枭雄,又有司行方和包道乙掩护,圣公军可谓精锐齐出,今日便是一决胜负之战,又岂能被阻挡不前! “小儿受死!” 眼见王寅和厉天闰受阻,包道乙又组织着人手打算从内部去抢夺城门,司行方便冲脱了守军的阻拦,朝苏牧杀将过来! 他的成名兵刃乃是一口六十五斤四两的精铁关刀,那青龙偃月刀沉重,不便于冲阵,他就留在了大营之中,眼下捉了两口大环刀便一路杀了出来! 苏牧认不得司行方,但见得对方来势汹汹,脚步沉稳,行走于乱军之中如踏雪寻梅一般淡定,心头也起了警惕之意,不曾有半点轻慢松懈。 可当司行方一口刀劈落下来,苏牧才知晓自己还是太过低估了这位方腊猛将! 司行方乃圣公军的步军统帅之一,步战手腕最是沉稳,不动如山,动若惊雷,此时爆发开来,便如那银瓶乍裂,双刀接连而来,如那怒海狂潮一般连绵不绝! 苏牧虽然跟着乔道清修炼了内功,但对于刀剑的招式却并没有太多研究,一身本事都出自于训练营的生死磨练,最擅长便是出其不意掩其不备,一击必杀。 可面对司行方这等沉稳老手,对方又是双刀配合,攻防兼备,他一时间也无计可施,隐忍着不出手,只能一退再退! 苏牧原先那个木桶的边上,一名老卒双眸爆发杀机,背后同样背负着双刀,正打算上前来解围,却被苏牧用目光挡了下来。 “比我还会装神弄鬼!”乔道清撇了撇嘴,不以为然,他对苏牧的计划并不感兴趣,但却有信心,因为苏牧昨夜将他那水火不侵的宝贝道袍给借走了。 跟在苏牧身边那么久,他也慢慢融入到了苏牧的生活圈子里,得益于此,他能够常常见到陆青花,甚至有时候还能说上几句话,连陆擒虎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有一次二人喝醉了,陆擒虎甚至还透露了一些意思,似乎在询问乔道清,要不要跟陆青花讲清真相。 虽然乔道清自认还没有做好准备,也担忧陆青花不会原谅自己,最终没敢答应这个提议,但不得不承认,自从跟了苏牧之后,他的心愿也总算是不断在完成,希望有一天,陆青花真的能够知晓自己的身份,并坦然地接纳他这个父亲。 也正是在这个过程当中,他了解了苏牧的绝大部分,如果说有人能够真的对苏牧了如指掌,那这个人必然是他乔道清。 也正是因为了解苏牧,所以他不认为苏牧会将自己摆在生死的危机之上,所以他最终还是没有出手。 但他不出手,并不代表没有人出手! 司行方步步紧逼,苏牧节节败退,终于退到了城墙边上,当他的后背靠在城墙上之时,心头没来由升涌起一股寒意! 他的身影本不出众,放在守军之中也不会太过惹眼,战场之上越是张扬,死得便越快,除非你有王寅等人的本事,哪怕身穿足以亮瞎狗眼的银甲,也不担心招惹到敌人。 可惜苏牧并不是王寅和厉天闰,所以他格外的低调,连向乔道清借来的道袍,都叠成了两层,包裹在内衬之中,外面还套了一层内甲。 他的低调并没有什么卵用,因为他的对手是司行方,而作为与王寅等人齐名的步军统帅,司行方同样不需要低调! 司行方一身黑皮甲已经不算寻常货色,更惹人瞩目的是,他的头上并非红缨飘飞的凤翅盔,而是缀的两只黑角的牛角盔! 城池之下,方七佛终于陡然睁开了双眸,抬手朝身后挥了一挥手,一名背负巨弓的轻甲将领快步而出,不紧不慢却又极为沉稳地给他的巨弓上了弦! 他们确定了司行方的位置,也就等同于确认了苏牧的身份,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只要将苏牧射死城下,方七佛就不需要再担心什么后手伏击,今日,便是他圣公军破城之日! 第一百零八章 流血二斤六两三(6) 堂堂七尺好儿郎,若碰到天下承平的年代,自当读书明理,学了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可若到了烽烟四起的乱世,又自当仗剑策马,当个百夫长。 都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只是谁都没有想到,昨日还春风洗华韶,十里红袖招,今日便已经城头百战满身血。 不愿离开故土的书生们早已经进入白虢书院,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有些热血沸腾,不愿再舞文弄墨,期盼能够成为建功立业的白衣儒将的,上得城头第一天就被砍成了七八段。 至于流民营的那些苦哈哈,一个两个也不懂什么家国大义,他们的需求很简单,只是单纯想要活下去,或者说,用自己的性命在战场上拼杀,为自己守护着的家人,谋求一条生路,仅此而已。 无论是哪一种,在今日的杭州守城战之中,他们都感受到了城破的危机。 锦鲤营的加入没有太多振奋人心之处,反而迟迟不见动静,眼下叛军已经上了城头,李演武和孟璜的营团都已经快拼光了,都指挥使关少平的亲兵团都加入了战斗之中,锦鲤营却仍旧守着那些个烂木桶。 锦鲤营的都虞侯苏牧终于出现在城头,展现出让人震撼的杀人手腕,只是匹夫之勇,是否真能改变整个战局的走向? 叛军之中的王寅、厉天闰、司行方和包道乙,夸张一点来说,这四个人确实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若非此四人成功登上城头,叛军又如何能够打破缺口,汹涌到城头上来? 见得苏牧被司行方步步紧逼,退到了城墙处,守军的士气顿时下降到了谷底。 然而李演武这等久经战场的精锐悍将老卒才知晓其中危机! 他一刀逼退包道乙,就像要攻向司行方后心,以解苏牧之围,可身形刚动,便感受到了城下一股浓烈到了极点的杀意! 身处于战场之中,谁人无杀意?何处无杀机?可李演武这等经验老道之人,却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异样! 他下意识往城头扫了一眼,密密麻麻如海如潮的叛军不断涌上城头来,民夫则不断往城下堆积砂土草袋,几乎在破口处堆起了一条鱼梁道斜坡! 看似混乱的画面之中,吸引他目光的却是一点寒星般的银光,那是箭簇在阳光照耀之下,折射出来的光芒! “小心!” 他已经赶不到苏牧那边去,只能大声疾呼,杨挺听得呼叫,也往下面扫了一眼,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那便是人称‘小养由基’的庞万春么!”杨挺乃是武林之中的小宗师,对方腊麾下的猛将并不陌生,那个想要万军从中朝苏牧放冷箭的,可不正是方腊军中第一神射手庞万春! 说到箭术,人都会说什么百发百中,百步穿杨云云,实则这些典故,都出自于同一人,那人便是战国时期楚国的神射手养由基。 庞万春能够被公认为第一神射手,又被冠以“小养由基”的花名,可见其箭术已经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事实上,在苏牧后世的演义之中,曾经栽在方腊第一神射庞万春手下的,辩友史进、石秀、杨春等七人! 方七佛眼看着城头打开破口,却隐忍至今,就是为了杀掉苏牧,以防止这个刁钻狡黠的白脸儿还藏了后手,司行方和王寅四人冒死登城,就是为了杀掉苏牧! 或许杭州守军并不将苏牧当成一回事,可方腊叛军从还未起事之前就屡次受挫于苏牧之手,若不是大焱朝廷太过小视,苏牧俘获石宝手下那批勇士之后,情报递交上去,引来大军镇压,他们的反抗大业甚至会被扼杀在萌芽之中! 庞万春立于城下三百步,手中牛角巨弓开如满月,大拇指粗的箭杆笔直成线,觑得亲切,一箭破空而来! 苏牧听到李演武和杨挺的示警之时便已经晚了一步,那根劲箭越过无数叛军,正中苏牧的后心! 那根箭矢穿越三百步的距离,却全无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的颓势,竟然真的射中了苏牧! “噗!” 一声闷响,苏牧竟然被箭杆强大的冲击力推着往前仆倒,司行方双刀齐落,苏牧举刀来格挡,却被司行方一刀劈飞了出去,落下城头! 城下的民夫纷纷涌上来,将苏牧往后退,他的后心插着那根箭杆子,仍旧在嗡嗡颤抖! 司行方见得苏牧被砍落城下,心头顿时大喜,朝城下举起了手中双刀! 方七佛见得司行方举刀,知晓已经解决了苏牧,心头再无顾忌,大手一挥,身后如海如潮的圣公军将士,终于放开了手脚,向杭州城发动了最后的总攻! “杀!” 潮水一般的叛军仿佛将天地分开了一般,如同血肉洪流,朝杭州城冲击而来! 关少平等人拼命抵挡住王寅等四人,哪里还顾得苏牧的死活,见得城下的叛军发动总攻,一个个脸色大变,关少平当机立断,将焱勇军剩余的四个营团全数召唤了起来! 那些个民夫知晓苏牧身份尊贵,将之拖下来之后,本想找块干净一些的葛布遮掩一下他的尸首,没想到苏牧却闷哼了一声,从地上坐了起来! “白日见鬼了!” 那些个民夫纷纷退开,直到苏牧朝他们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指着后背说道:“帮我扯下来。” 一名青年颤抖着双腿走过来,将苏牧后心的箭矢给拔了下来,这才发现,那箭簇并未伤及苏牧的皮肉,只是插在了后心的一块木板上! 苏牧皱了皱眉,将胸前暗藏的另一块木板也扯了出来,丢在地上,仍旧心有余悸。 虽然他穿了内甲,又有乔道清的道袍贴身保护着,但被司行方一刀劈砍,从城头落下,那却是实打实的震到了他的内腑。 只是眼下根本就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拍了拍屁股,捡起地上的那柄刀,再度杀上了城头! “那…那就是苏牧公子吧?” “嗯…就是咱们的第一才子…据说是文曲星下凡…” “这样都射不死…哪里是甚么文曲星,分明是武曲星下凡才真!” 在诸多人的目瞪口呆之中,苏牧再度登上城头,才走到半途,已经朝暗藏在城头的乔道清抬手发了指令! 乔道清见得苏牧再度上来,冷哼了一声,但仍旧掩盖不住嘴角的笑意,双眸厉色闪过,朝一直保留实力的锦鲤营弟兄下令道:“锦鲤营!动手!” “喝!”早已按捺不住的锦鲤营弟兄齐声应和,一个个取出火镰或者火折子,点燃了木桶上面的引线,眼看着引线变成灰蛇钻入木桶之中,才合力将木桶往城下投掷! 这些木桶都有半人高,乃实心榆木加上一道有一道铁皮紧箍而成,别人或许不知的,乔道清却是心知肚明,那里面可都是突火枪所用的烈性火药! 黑火药历史悠久,但威力却并不大,苏牧与刘维民商量着改良,却也没办法达到很好的效果。 但无论是乔道清还是刘维民,心里都很清楚,将这么多的火药塞入木桶之中,一旦爆炸起来,也是极为恐怖的! 乔道清被称之为幻魔君,最擅长炼丹之道,又喜欢做那装神弄鬼的鱼龙曼延之术,对火药丹石并不陌生,有他帮忙改良,虽然仍旧不太满意,可对于先前军中那些突火枪的火药而言,已经是质的飞跃! 王寅和司行方等人见得苏牧再度登上城头,心里也是一紧,而这个时候,苏牧却是挥舞着长刀,朝关少平等人呼喊道:“快退到这边来!” 杨挺和徐宁岳飞对苏牧是言听计从,可关少平和李演武孟璜等都是焱勇军的头目,对打仗也是清楚得很,如今就靠着他们在堵着这个缺口,若后撤一步,叛军源源不断汹涌上来,杭州城哪里还有半分希望! 正当他们迟疑之际,锦鲤营投掷的第一个木桶终于落下,狠狠砸在一名叛军的头上,后者脑袋迸裂,红白之物四处溅射,那木桶在云梯上弹了一下,而后在人群之中彻底爆炸开来! “轰!” 或许是因为木桶和铁箍太坚硬,或许木桶之中的火药威力不足,木桶并非四分五裂的爆炸,而是将桶口和桶底给崩开了! 那木桶就仿佛拥有两个炮口的大炮,里面参杂着的铁片铁砂和各种瓷片左右喷射了出来! 两道刺目的亮光过后,密密麻麻的叛军被炸开了一个方圆三丈的空地! 鲜血和炮灰四处溅射,许多叛军的都被烈焰点燃,激射的铁片破空而来,将一名叛军的整个鼻子和上唇都掀翻,只剩下血淋淋的牙根牙槽,白骨森森,让人头皮发麻! 也有一些叛军被碎片刮得面目全非,其中一些运气不好的,则被射中咽喉心胸等要害,只能捂住伤处拼命地躲避。 更多的则是被爆炸的冲击波从云梯上掀翻下来,坠落城下,不被炸死也被吓死,不被吓死也摔死了! 平心而论,这种炸药桶简单粗暴,但威力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巨大,可对于方腊叛军而言,这等事物无异于天降神兵的手段! 他们都信奉摩尼教,被方腊等人洗脑之后,更是成为了坚定不移的有神论者。 虽然火器已经开始在大焱朝出现,但并未普及,慢说方腊方七佛等人,就算李演武和孟璜等军中人士,都不一定见识过,这也是为何刘维民当初反对苏牧研发和改进突火枪的原因之一。 然而苏牧看重的并非火药的实际杀伤力,他需要的正是这种威慑力! 当木桶接二连三爆炸开,方腊军的攻势已经彻底被打乱,关少平和李演武等人终于相信了苏牧,从惊愕之中醒过来,退到了锦鲤营这边来。 王寅和司行方等人也是满心震撼,被那血腥骇人的爆炸场面吓得面无血色。 当他们回过神之后,关少平等人已经退到了锦鲤营的大盾阵后面,而大盾阵的间隙之中,伸出来的并非大枪长矛,而是一杆杆大腿粗的铁木小炮! 王寅等人也算是第一次见识火炮火器的恐怖威力,可包道乙与乔道清一般都是玄门中人,见得那铁木小炮兹兹燃着引线,当场吓得脸色苍白,大吼道:“快退!快退!” 第一百零九章 流血二斤六两三(7) 人活一世,没有何种成功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虽然拥有王寅、厉天闰等四员绝世猛将,然登上城头这一役,还是让圣公军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眼看着苏牧被第一神射手庞万春射落城下,眼看着城头的缺口不断被拓宽,后方大军一涌而上,就要踏平杭州城头,没想到关键时刻,苏牧却再次登上了城头! 一直毫无作为,只知道一味龟缩的锦鲤营终于动手了,而这一动手便是惊天动地的手腕,非但将叛军震慑得魂飞魄散,连杭州守军方面也都惊骇到无言以对! 孟璜身为黄虎营的果毅校尉,对苏牧的锦鲤营最是不满,看到锦鲤营将城头最干燥清爽的位置都霸占了,自然不爽到了极点。 而当王寅等人攻上城头之后,更是李演武等人死死阻挡,连关少平都亲自上阵了,他苏牧凭什么躲在后面? 然而当苏牧被射落城下,他们才醒悟过来,对方的目标,从来都是苏牧! 他们不清楚为何叛军会如此忌惮苏牧,直到锦鲤营的木桶炸响,直到叛军如同被洪水冲击的蚁群一般大片大片被炸死炸伤,更多人则是因为惊世骇俗的爆炸,吓破了心防,叛军顿时大乱起来! 而城头的王寅等人虽然得了包道乙的提醒,但已然来不及! 那些经过苏牧和刘维民以及军中匠师大量实验而制造出来的铁木小炮已经喷射出耀眼的火光! “轰轰轰轰!” 铁木小炮强大的后坐力,将架住炮身的锦鲤营士兵都震翻在地,而首当其冲的王寅等人则被小炮之中的铁片碎屑“洗礼”了一遍! 硝烟滚滚而起,王寅等人纷纷后退,城头本来就拥挤,后来又涌上一大批叛军,如今仓惶后撤,便失了章法,后方的叛军直接被挤落城下,坠城而亡! 王寅和厉天闰穿着铠甲,火炮的碎片还没有强大到能够破甲,但他们的手脚脸面却被烈焰和碎片刮得血肉模糊! 如此近距离的射击,哪怕炮筒里不是改良过的烈性火药,而只是寻常黑火药,也足够他们喝上一大壶的了! 包道乙深知火器的恐怖,指挥着叛军就要撤退,可云梯已经被锦鲤营不断投掷的木桶炸得七零八落,城下军士纷纷逃窜,后方的监军队伍都不敢杀人,哪里还有半分军心士气! 无奈之下,包道乙连忙指挥了人手,将绳索垂了下去,军士们一个个沾着绳索疯狂下城! 王寅和厉天闰心有不甘,他们不比寻常军士,他们浑身是胆,经过了早先的慌乱之后,很快就镇静了下来,倚仗着身上的铁甲,就要杀入锦鲤营之中,将小炮阵营杀乱! 然而正当他们带着亲随要往前冲锋之时,第二列填装完毕的小火炮手已经就位,而后没有任何迟疑地点燃了引信! 锦鲤营的火炮手虽然不是很多,但也借鉴了弓手的三段式阵型,第一列发射,第二列就位候补,第三列填装,第一列发射完毕之后,又退回到第三列后面去填装。 如此一来,基本上能够保证射击的连贯与流畅,除非弹药耗尽,否则火炮方阵根本就是一座移动的炮台! 包道乙见王寅等三人不肯撤退,心头也是大骂不已,然而城头的弟兄一个个被伤及手脚,想要快速沿绳索滑下城头,根本就不是简单之事。 再者,锦鲤营还在不断往城下投掷火药桶,一个个火药桶爆炸开来,早已将圣公军的弟兄们吓得屁滚尿流! 城下的尸体堆叠起来,今日的伤亡估计比前几天加起来的总数还要恐怖! 这些伤亡之中仅有少部分是火药桶和火炮直接杀伤的,绝大部分都是惊慌失措,相互拥挤,从城头坠落下来摔死的! 方七佛见得这漫天硝烟,见得那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当机立断便下了撤退的命令。 他一直防着苏牧的后手,方腊等人对他的隐忍也多有不解,更觉得军师如此看重苏牧这白脸儿,实在有些小题大做。 如果能够在王寅等人冲开破口的时候将大军压上,城头早已成为圣公军的囊中之物了! 可直到他们看到了眼前如人间炼狱一般的这一幕,他们才知晓军师始终是有着军师的想法,而他的想法虽然常人无法揣度,却每一次都能极其精准地预测得中! 城下的叛军开始疯狂收缩,其中一些人虽然在爆炸之中活了下来,却被炸瞎了眼睛,被震聋了耳朵,手脚之上全部都是细碎的伤口,一些铁片铁砂甚至射入皮肉之中,伤势恐怖骇人之极! 如此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混战的双方阵营终于完全分开了,杭州守军被王寅等四大猛将一番冲突,自然是死伤惨重,李演武和孟璜的营团几乎全军覆没。 谁都没有想到方七佛会如此决绝,开战伊始就将战争推上了白热化的阶段,但其实大家也都明白,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朝廷的平叛大军随时可能抵达杭州,留给叛军的时间并不多。 但他们也没有想到,仅有五千焱勇军的杭州,居然能够抵抗到今时今日的地步,更没有想到,苏牧匆匆组建起来的锦鲤营,居然能够打出反败为胜的一仗! 相对于杭州守军,方腊军的损失可谓惨重至极,被锦鲤营的火炮一番狂轰滥炸,竟然死了二千多人,轻重伤势的军士更是数倍于这个数字! 更让人气愤的是,率先攻上城头的四大猛将,只回来了两个! 厉天闰和司行方满身满脸都是血,也分不清是自己的伤势还是别人的鲜血,在他们的身后,只剩下数十名伤势惨重的亲卫和死士。 而包道乙和王寅,却被留在了城头之上! 苏牧虽然第一次见到这两位传奇人物,但深知他们在方腊心中的地位。 在方腊建立南方小朝廷之后,王寅被封为兵部尚书,而包道乙则被尊为灵应天师! 无论是方腊这边,还是杭州这边,几乎所有人都低估了苏牧,但细细想来,从战争还未开始之前,苏牧就已经在跟方腊叛军做斗争了。 若给方腊麾下的猛将排个名次,石宝当之无愧是榜首无疑,可这个榜首高人却接二连三败在苏牧的手中,如今也跟乔道清一般,投到了苏牧的麾下。 若非石宝暂时不愿意与旧时弟兄拼杀,又有伤在身,只能留在苏府养伤,受到陆擒虎的看管,说不定今日会登上城头来呢。 而乔道清虽然武艺不是最好,但论起心性手腕却比包道乙要高出不少,眼下又在谁的身边伺候着? 除开榜首石宝,排行第二的当属宝光如来邓元觉,这位可是今后南方小朝廷的国师,可前一战还不是被打落城下,重赏之下,彻底失去了战力? 邓元觉下来之后,排到第三位的应该是圣公的侄儿,擅使一杆方天画戟的方杰,可惜他在四处招兵买马,甚至想要游说田虎和王庆入伙,是故并未出现在杭州之战。 而第四第五位则是现在灰头土脸的厉天闰和司行方了,排第六的王寅跟包道乙一样,成为了苏牧的俘虏。 这些人可都是方腊的亲信心腹,是方腊军中最为骨干的精锐将领,可如今出了方杰之外,其他哪一个不是跟苏牧有关联? 厉天闰和司行方双眸爆发厉色,显然对此战的结局愤慨难当却又无可奈何。 此时的方腊他们才晓得,军师的深谋远虑多么的有道理,好在苏牧已经被射落城头,没有了苏牧,哪怕他们损失惨重,想要攻下杭州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可厉天闰和司行方心里很清楚,苏牧并没有死,反而如同未卜先知一般,仿佛等着庞万春来射自己一箭,将自己当成诱饵,将方腊叛军引上了城头! 正当他们想要将这个情报告诉军师之时,杭州城头出现了一道人影。 苏牧的白衣已经彻底染红,然而他却浑然不觉,双眸如星空一般深邃,仿佛身上的血迹和污渍,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他朝方七佛这边看了一眼,而后冷冷地将一颗人头甩了下来! 那人头在半空之中飞行,仍旧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双目怒睁,仿佛在咆哮,在控诉天道的不公! 是包道乙! “不!” “不…不…不!” 当前方斥候传来消息之后,方腊身子一僵,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而后喃喃着滚鞍落马,快步疾行,却再也没有勇气去看那颗人头一眼! 所有人都知道,方腊成为摩尼教的教主之后,包道乙和方七佛成为了左右光明使,方七佛是圣公方腊的亲弟弟,而包道乙则是方腊最亲近的一个结义兄弟。 正是因为有包道乙,方腊才能够在短短时间之内,以圣教的名义,聚拢了数万大军! 包道乙的死除了重挫圣公军的军心士气之外,更是让方腊痛不欲生! “痛煞我也!” 方腊掩面而泣,军中将士无不感动肺腑,泣不成声,圣公军中都是一片悲痛与愤怒。 方七佛与包道乙说不上交情,因为平素里包道乙多行不义,乃是个人面兽心的神棍,道貌岸然之下,也不知多少女子被他糟蹋,还美其名曰灵肉双修云云。 这包道乙甚至还倚仗圣公对他的重用,大包大揽,公器私用,做了多少违背道义的事情。 方七佛对这种伪君子假道学很是痛恨,眼看着方腊哀悼包道乙,惹得圣公军士气低落到了极点,正想出言提醒,振奋一下人心。 此时却看到苏牧再次出现在了杭州城头! 方七佛微眯着双眸,与苏牧遥遥隔空相望,虽然看不真切对方的眼睛鼻子,却仿佛有一道目光,穿越遥远的距离,相互碰撞一般。 苏牧挥了挥手,一个吊篮从杭州城头缓缓放了下来。 他,放了王寅。 第一百一十章 流血二斤六两三(8) 同样的冬日之下,方腊麾下大将王寅,曾经就如同天上这轮金光四射的大日,拥有着无法直视的威力,能够融化大地之上厚如棉被的积雪。 而现在,他却如同从冰窟之中被捞起来的孱弱孩童一般,缩在吊篮里,双眼之中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警惕。 他和包道乙都是方腊麾下最为重要的大人物,哪怕落入敌手,他也自信没有任何生命危险。 军伍之中素有不斩来使的惯例,如果杭州想要与圣公方腊对话,他王寅和包道乙成为阶下囚,便是暂停战争、展开对话的最佳时机,而杀俘之事相信也只有北方那些凶残的辽人才会做得出来,所以他自认没有丧命之虞。 可那个被军师方七佛当成猎物的苏牧,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抽出手中血迹斑斑的直刀,仅仅只是一刀,便将包道乙的头颅给站落了下来! 当那颗带着狰狞可怖表情的人头高高飞起之时,王寅忘记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哪怕他冲锋陷阵,冒着如雨的白羽箭矢,冒着头上山崩一般的擂木炮石,冒着各种金汁滚油灰瓶石块,哪怕他面对杨挺这样的武道小宗师,他都未曾害怕过。 可如今,落入苏牧的手中,眼睁睁看着被圣公军誉为神鬼莫测应灵天师的包道乙被一刀枭了首,王寅那握枪的手终于开始轻轻颤抖。 他是一方人杰,是人人敬仰的武林巨擘,是统御军马的元帅级猛将,石宝失去了踪影之后,他就更是受到圣公和军师的重用,在身份地位上连厉天闰都无法比拟媲美。 可是到了苏牧的眼中,他和包道乙的区别又在哪里?他能够感受到那书生样的年轻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比城外厚厚的积雪冰渣还要寒冷! 直到那时,他才明白,为何军师方七佛会动用他和包道乙、司行方和厉天闰这四大猛将,冒死登城来杀苏牧! 直到那时,他才切身感受到苏牧与城头那些守军将领到底有什么不同! 当他稍稍平静下来,深入内心,去面对内心之中已经许久未曾有过的恐惧,他才发现自己的恐惧并非来源于斩杀包道乙之时的决绝场景,而是对自己后续处境的担忧! 包道乙乃是圣公的结义兄弟,论私人情谊,自己连半个包道乙都比不上,这件事相信杭州方面很清楚,苏牧更没有不知晓的道理。 这其中还有一个因素是无法忽视的,那就是道貌岸然的包道乙与石宝从来都不太对付,耿直的石宝甚至曾经当着圣公的面,辱骂包道乙是人皮禽兽。 而石宝失踪之后,军中很多人,包括军师方七佛,都纷纷推测石宝应该是投降到了苏牧的麾下,与乔道清一般同流合污去了。 然则整个圣公军的高层都知道,他王寅跟石宝那是可以穿一条裤衩的好兄弟! 如此一看,苏牧杀了包道乙,却放了他王寅,就算圣公和军师都信得过他王寅,军中其他将士又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或许很多人甚至绝大部分的人都能够看得出来,苏牧此举的真正意图是离间之计,想让王寅这个头号大将失去圣公和军师的信任,以圣公和军师的智慧,当然不可能轻易中计。 可在军伍之中,战场之上,那可都是转瞬之间九死一生的境遇,而且王寅作为四大猛将之一,手底下统御着不下万数的将士,这种猜疑一旦出现,就很难从脑海之中抹去了。 再者,就算圣公和军师,甚至所有将领都继续信任他王寅,可麾下那些个弟兄,又如何看待他这个将军? 许多人来投军,其实就是因为崇拜王寅等人,因为敬仰着王寅的为人和武艺,在他们的心中,王寅就是不败的神话。 可现在呢? 他们的不败神话成为了苏牧的俘虏,还差点人头落地,这无疑是惨到不能再惨的一场败仗! 且不说这将会动摇麾下军士对他的这种崇拜和敬仰,单说包道乙被杀,王寅被俘继而被灰溜溜放回来,这对圣公军的军心士气实在是致命的打击! 而这一切,苏牧的所有布置,甚至他的意图,都很清楚,他不需要耍弄什么阴谋,这根本就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那城头的吊篮缓缓放下,苏牧如同白衣战神一般傲立于城头,目光仿佛穿越遥远的距离,与圣公军的军师方七佛遥遥对视,迸发出碰撞的火花来。 这是一种挑衅! 这场围城战到了现在这个局面,可以说杭州方面是处处下风又步步落后,他苏牧只掌管着一个小小锦鲤营,又凭什么跟方七佛叫板? 或许只有方七佛这样的军师,才能够明白苏牧的底气到底在哪里。 杭州虽然兵员少得可怜,可倚仗着庞大数量的流民,依靠着易守难攻固若金汤的城池,完全能够再坚守一段时日。 而焱勇军方面,兵员每日都在急剧伤亡当中,焱勇军都指挥使关少平即将面临一个无人可用的境地,到了这个时候,苏牧横空出世,虽然锦鲤营是新组建的营团,却拥有火器这等惊天地泣鬼神的手段,在关少平影响力减弱的同时,苏牧又太过振奋人心,此消彼长,也难怪关少平能够心平气和地看着苏牧“自作主张”斩了包道乙。 圣公军虽然人数众多,但都是一些乡野刁民或者穷苦百姓,骨干力量则是一些绿林豪强。 虽然方七佛已经开始很系统地制定练兵的计划,可终究还是时日尚短,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 锦鲤营同样是绿林人士组建起来,单兵作战能力并不比圣公军这边的差劲,却掌握着火器的使用。 要知道无论是穷苦百姓还是绿林豪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没见过火器! 最熟悉火药火器的两个人,一个是乔道清,被苏牧收了,一个就是包道乙,却又被苏牧斩了! 从今日的情况便很容易看出来,圣公军对天火天雷陨落一般火器,有着多么浓烈到的忌惮和恐惧! 从这一点上来说,苏牧就已经扳平了双方人数上的优劣差距,拥有了足够与方七佛叫板的本钱,而在这个节骨眼,他再将王寅放回来,将圣公军本就急剧下滑的军心士气再度搅弄一番,圣公军又该如何打这场仗? 今日火器发威,已经让圣公军惊吓过度,相信短时间之内是不可能再度出击攻城。 圣公方腊和军师方七佛相视一眼,只是皱眉担忧,因为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这场围城战,终究还是要进入长时间围困鏖战的节奏了。 因为想要破火器,没有乔道清和包道乙,便等同于失去了人和,地利早已被拥有城池的杭州军占了去,那么他们就只能等待天时了。 一旦大雪大雨降落,苏牧的火器将不攻自破,到时候发动如今日这般的猛攻,那么杭州城将再无幸免之可能。 方七佛以深谋远虑运筹帷幄自傲,甚至有时候根本看不起借东风的诸葛孔明,因为他不是诸葛孔明,无法呼风唤雨,所以对于将战争的胜负寄托在天象变化之上,他是非常不认可的。 然而现在,他却无奈又无力地去期盼天气变差,沦落到依靠天气来决定战争走向的格局。 他看着城头落下的吊篮,眸光之中有一股说不清的冰冷。 那吊篮距离地面还有一丈多距离之时,上面的杭州守军突然松了绳子,吊篮猛然坠落,受伤的王寅嘭一声摔到了尸体堆上,而后滚了出来,满脸满身都是血迹,披头散发,哪里还有当世名将的半丝风采! 厉天闰为人阴狠,平日里就有些嫉妒王寅,司行方倒是识大体顾大局,当即想要冒着被城头守军射死的危险,将王寅给接回来。 然而他朝圣公那边看了一眼,后者竟然没能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原来这件事对圣公的影响也是极大的! 王寅颤巍巍站起来,模糊的视野之中,并没有看到有任何人过来援救自己,不由苦笑了一声。 关键时刻,方七佛眉头一挑,策马而出,圣公方腊和诸位将领想要阻拦,却已经晚了一步。 方七佛是圣公军的首席智囊,无论身份地位还是作用,都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让军师到城下去接王寅,万一被射死,又该如何是好! 厉天闰和司行方等人都慌了神,正要追赶上去,却被方腊抬手拦了下来。 在诸人惊愕的目光之中,有一人从方腊身后打马而出,背后的巨弓让人望而生畏,正是圣公军中拥有“小养由基”之称的神射手庞万春,那个差点将苏牧射死的男人! 虽然有庞万春压阵,可城头守军若是万箭齐发,方七佛纵使金刚不坏都要被射成刺猬啊! 王寅摇摇晃晃地走着,当他看清楚那匹熟悉无比的骏马,看到马背上那个毅然决然来接自己的军师,那个堪称千金之躯的人物,他的眼眶终于湿润了,发力狂奔了起来。 当看到王寅的眼中恢复了生气,恢复了当初那股豪强的锐气,方七佛满意地翘起了嘴角,又仿佛松了一口气。 王寅虽然受了伤,但被方七佛此举一激,体内潜能都爆发出来,很快就已经跑出了城头守军的射程范围,圣公军的人那紧绷着的神经才松懈了下来。 方腊看着自家三弟,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若说收买人心,振奋军心,吾不如三弟多矣…他的心里如是感叹道。 庞万春从后面赶上来,将自己的战马让给了王寅,正打算护着军师回营,却见得方七佛正望着杭州的城头。 城头之上,苏牧取过一张弓来,射下一箭。 那箭矢并不强劲,温温吞吞地落在方七佛马头前数十步的地上,看起来很可笑,但方七佛却用马鞭指了指城头,而后才打马而归。 就在他转头的那一瞬间,杭州城头爆发出了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和呐喊! 这是他们的第一场胜仗! 而引领着他们走向胜利彼岸的,是那个被他们骂臭了的第一才子,苏牧! 第一百一十一章 流血二斤六两三(9) 这个深冬的风雪已经吹袭了很久,今日艳阳高照,冰消雪融,连寒风都少有的停歇了下来。 杭州城头的欢呼仿佛要将寒冷冬日的阴冷都驱散,守军一个个热血沸腾,只觉一股热气从身体的最深处不断汹涌出来,使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手脚不自觉地充满了力量,总想发泄出来。 于是,他们将头巾都抛了起来,看着落寞而去的方七佛和王寅,将目光收回来,集中到了带领他们取得胜利的书生身上。 苏牧还在看着方七佛和王寅的背影,突然发现身后的守军诡异地安静了下来,转身看时,才发现所有人都用五味杂陈的难明眼神在看着他。 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声音不大,但在寂静无声的城头,却显得有些突兀:“苏牧…” 于是慢慢又有人跟着他轻声喊着苏牧的名字,虽然声音仍旧不大,但很整齐,也很有节奏,周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个行列当中! 一直关注着场面的乔道清往人群之中扫了一眼,便找到了那个始作俑者,却是一直不敢登上城头的宋知谦! 作为老狐狸祖师爷样的人物,乔道清用屁股想了一下就清楚了宋知谦的意图。 他想带领守军呼喊苏牧的名字,想将苏牧推上首功的宝座,看似一片好心,而今天的胜利也确实大部分归功于锦鲤营。 可如果全城为苏牧欢呼,又将都指挥使关少平,果毅校尉孟璜和李演武等人置于何处? 苏牧今日确实有大功,可方腊叛军围城以来,杭州城能够坚守到现在,今日之前可都是焱勇军和民团的人在死守,并没有苏牧和锦鲤营什么事。 如果仅仅因为锦鲤营和苏牧今日的表现,就将苏牧推上去,风头盖过焱勇军包括关少平在内的所有人,那这些人又该如何看待苏牧和锦鲤营? 难道他们这段时日来的牺牲都比不上苏牧和锦鲤营今日的功劳? 这完完全全就是对苏牧的捧杀啊! 乔道清能够看得出来,苏牧又如何看不出来? 眉头一皱,苏牧便不动声色后退了一步,将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关少平凸显了出来。 看到苏牧的举动,乔道清心里也颇为赞赏,只是他的身份比较隐秘,不愿抛头露面,就朝同样注意到此事的杨挺使了个眼色,后者转身面向关少平,郑重行了一个军礼,而后高声喊道:“焱勇威武!” 锦鲤营的弟兄们自然高声附和,声音洪亮如撞钟,直入云霄,那些本想跟着呼喊苏牧名字的人,顿时被压了下去,因为整个焱勇军的将士和民团的人都开始跟着杨挺大喊:“焱勇威武!” “焱勇威武!” “焱勇威武!” 关少平感受着狂潮一般的呼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微微扭头,用余光扫了一眼,见得苏牧只是垂手默默站在他的身后,关少平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本来心里那一点点不悦都一扫而空,城头附近陷入了疯狂欢庆的感人场面当中。 杀敌一千余,伤敌近四千,敌军大将更是杀一个俘一个,这样的战绩无论放在西夏边境的西军之中,还是北方抵御辽国蛮子的大焱军,都足以让杭州守军自傲,关少平等人想不开心都难。 更重要的是,如此一来挫败了方腊叛军的气焰,使得敌人的军心士气低迷而不可用,又为杭州赢得了很长一段的喘息之机。 然而苏牧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他杀掉包道乙,放走王寅,就是为了打击叛军的气势。 可方七佛看似亲身涉险的举动,却又将士气扳回来了一些,看起来危险之极,但实则他早已对双方弓箭射程以及王寅的身体状况乃至行走速度都计算在内。 不得不说,论起算计谋划之道,方七佛作为方腊叛军第一谋士,确实有着令人发指的心性和手腕智谋。 虽然打退了方腊军,但这就等同于一头绵羊踢了老虎一脚,老虎是暂时退了,但你却真正惹怒了它,接下来便是直面这只老虎那滔天的怒火和疯狂的报复! 关少平不是蠢人,自然能够看得出苏牧的担忧,待得人群散开,纷纷收拾战场和捡拾战利品以及处理同袍尸首之后,他才拍了拍苏牧的肩头,含着微笑道。 “天无绝人之路,难得军心士气提了起来,就需趁热打铁,今夜某便在思凡楼设宴,兼之也一同去热闹热闹吧。” 苏牧看到暗自撇嘴白眼的孟璜,不禁直摇头,刚想开口婉拒,已经让关少平挡了回去:“你可是今日的大功臣,庆功宴若少了你,意义何在?” 听得关少平如此说话,苏牧也不好拒绝,让杨挺和徐宁清点锦鲤营,自己带着乔道清兀自离开了。 虽然早有准备,但锦鲤营的火器并不完善,甚至可以说让苏牧很不满意,今日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巨大的战果,完全因为方腊叛军从未见过火器的原因。 一旦给方七佛足够的时间,或者天气再度恶化,火器的威力势必大大打好几个折扣,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跟刘维民好好策划一番,将匠师们都召集起来。 苏牧与乔道清默默地行走于街道之上,背影有些难言的孤寂与落寞,整个城市都在欢庆今日的胜利,而最大的功臣行走于街上,竟然无人识得,哪怕有些人认出了苏牧,想起自己对苏牧的诋毁和谩骂,也失去了上前搭讪的勇气,从某些方面来说,这是极为可悲的一件事情。 在不远的一处小楼之上,看不清面目的络腮胡中年人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台的栏杆上,尾指的麻绳悬着一个酒葫芦,在半空之中荡呀荡呀。 他的身后站着一个神色稍显萎靡的高大男子,男子脸上的刀疤很是骇人,却是石宝无疑了。 让人难以想象的是,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石宝,在这位络腮胡酒鬼的面前,恭敬得如同第一天上学堂的蒙童。 甚至于他都不敢去接触酒鬼的目光,只是遥遥看着苏牧和乔道清的身影。 “小石头,败给他,你不服?”酒鬼撩起遮挡在脸上的凌乱长发,少有地露出自己的眼眸,那碧绿宝石一般的瞳孔让人惊诧至极! 如果方腊或者方七佛等人能够看到这个男人,那么他们肯定会大吃一惊。 他们趁着圣教主云游,左右光明使闭关修炼,围攻摩尼教总坛,几乎将这个教众数十万的庞然大物彻底打烂,并破而后立一般收服了绝大多数的教众,像颜坦这样的五行旗旗主都归降了他方腊。 可教中地位最为尊贵,在教主和左右光明使不在的情况下,把持着教中事务的四大法王,却一个都没能抓住,这也是让方腊跳脚抓狂的隐患,更是算无遗策的方七佛唯一一次疏漏之处。 小楼上撩起长发,询问石宝的这个碧眼儿,正是摩尼教,也就是如今的大光明教的东方青龙法王,人送花名碧眼龙王的撒白魔! 除此之外,还有北方玄武、南方朱雀和西方白虎三位大*法王,只是一个撒白魔就将潜伏在杭州城的方腊军探子全数清扫干净,很难想象四大*法王齐聚一堂,会是何等样恐怖的一股力量! 或许是为了撇清干系,极少人说起石宝的师承,大家都知道他出身贫寒,在训练营之中摸爬滚打,死里求生,最终以最强者的身份脱颖而出。 然而教中的老人们都很清楚,石宝刚进入训练营之前,竟然是个温温吞吞的老实傻大个! 只是在进入训练营之前,他石宝得了一场造化,确切地说,是得了一个人的接见,并用了三天的时间来教导他,这个人便是撒白魔。 没有人知道撒白魔这三天里都教了石宝一些什么技艺,他们只知道石宝从一个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傻大个,变成了训练营的最强者,变成了新晋护法之中的领袖人物! 也正是因此,石宝才会对撒白魔如此的崇拜,以至于前段时间想对苏牧下杀手的时候,闻到撒白魔那标志性的屠苏酒味,他便仓惶逃走了。 石宝当初加入方腊的叛军,也只是因为大势所趋,为了明哲保身而已,如今脱离方腊,与其说投奔苏牧,倒不如说是想要重回撒白魔的麾下。 所以当他听到撒白魔的问题之时,毫不掩饰自己对苏牧那种小聪明的不屑。 “火器乃外物,又岂能与我圣教秘术相提并论,苏牧此人其实有些城府,但也不值得让师尊如此抬爱。” 撒白魔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目光灼灼地看着苏牧和乔道清,而后头也不回地说道。 “乔道清甘心为苏牧所用,大抵是为了那个见不得光的女儿,吾等暂且不去说他,陆擒虎的女儿陆青花与苏牧互有心仪,也可以不理会,我撒白魔为了养活诸多教众,拿了苏牧的银子,为他稍作驱使,也可以算例外。” 石宝听着撒白魔一个一个人数将下来,面色却越来越凝重,他隐约已经知晓师尊撒白魔想要表达一些什么了。 “周老头那亲传徒儿为了完成周老头的心愿,从苏牧那里得到了军中实权校尉的官职,受苏牧指使呼唤,也是人之常情,焱勇军的刘维民得了苏牧的各种奇思妙想,为苏牧提供各种便利,也算是情理之中。” “甚至连郑则慎这头朝廷鹰犬,也是因为得了苏牧送给他的大功劳,才升官发财,站在苏牧这一边也是无可厚非。” “从头到尾,似乎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因为苏牧有多么聪明,如你所言,他苏牧还真算不上什么智谋人物,可你扪心自问,若换了方七佛来做这些事,比之苏牧,又当如何?” 石宝沉默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生碑拓红名 暮色仿佛张开巨口的魂兽,将石宝视野之内能够看到的远方,一点一点地吞噬。 街道两边慢慢亮起来的灯火,流民营之中生起的火堆,看似脆弱,却又坚强而固执地抵抗着黑夜的侵蚀。 披着一条灰色大氅,用葛布胡乱包住头脸的石宝,有些失神地漫步于街道之上。 城市仍旧在庆祝着今日的胜利,连流民营也都得到了官府额外的接济口粮,大锅里甚至熬着整个冬天都没能见过的肉干汤。 石宝对此视若无睹,他的心中还在思索着师尊撒白魔对苏牧的评价。 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天,但他自认为已经很了解师尊的脾性,对于师尊而言,堂堂大光明教法王,手底下十数万教众,朝堂之上的三品大员都不一定比他风光,他又何须屈尊纡贵去赞赏一个杭州的狗屁才子? 石宝知道,这是师尊对他的劝导,因为他虽然在师尊的羽翼之下避难,却不愿归降于苏牧手下。 思来想去,石宝也想通了许多,他已经败在苏牧手下三次,换一种说法,他已经欠了苏牧三条命,难不成自己脸皮真的要比孟获还厚? 在杭州,甚至在更远的南方或者北方,很多人或许都没有听说过苏牧的名字。 可又有多少失意的情郎会暗自神伤而吟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又有多少痴男怨女执手相望而想起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更有多少人仰望明月,含着微笑期盼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是的,很多人都以为苏牧是才华横溢不世出的杭州第一大才子,可石宝很清楚,方七佛也很清楚,对大局对天下,有思想,有考量的人物,都很清楚,苏牧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大才子。 从这场战争未开始之前,苏牧就已经在做着未雨绸缪的事情,哪怕被人各种嘲笑,他都只是固执地坚持着。 直到今时今日,他的筹谋终于一点点发生作用,并开始让他的朋友,他的敌人,他的嫉妒者都知道,现在他们是在依靠着苏牧当初被嗤之以鼻的筹谋,才能够生存下去。 或许很多人跟石宝当初的想法是一样的,只觉得苏牧不过是运气好,蒙对了方腊会起事,只觉得苏牧出身好,能够用苏家那偌大的家底给他挥霍。 可石宝现在知道,哪怕方七佛站在苏牧的位置上,也不一定能够做得更好。 起码有一点,他没有苏牧这般洞彻人心。 是的,无论是收服乔道清还是撒白魔,无论是结交郑则慎还是刘维民,苏牧都一针见血地看到了他们心中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或许论起谋算之道,苏牧并非方七佛的对手,但若说到对人心的微妙把握和观察判断,方七佛却远远比不上苏牧。 起码苏牧知道借用撒白魔来收服他石宝,而石宝在方七佛麾下之时,这位大军师却从来没想过他石宝到底想要些什么。 江湖人豪气干云,大不了大碗喝了酒,大吼一句,跟着大哥混,吃香喝辣,再大一些便是跟着大哥打拼,将来拜将封侯,封疆裂土云云。 可每当石宝要睡觉之时,他总会下意识地摸一摸自己的左边胸膛,告诉自己,直到现在,心脏还是跳动的,他又安全完好地多活了一天。 别人都不知道,撒白魔并没有教导石宝太多东西,他只是让石宝安心睡了三天,让他睡觉之前摸一摸自己的心口,然后告诉他,多活一天,你就赚到了,因为从你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是危险的,最终的命运便是死去。 谁活得最长命,谁就是最大的赢家,这就是这个朝代的生存哲学,很幸运的是,石宝早早领悟到了这个道理,也正是因为撒白魔告诉了他这个道理,他才能够活到今时今日。 念及此处,石宝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起来,双脚便像踩在了云朵里,就像挑着三百斤的担,走了三天三夜,终于放下了担子那般轻松。 他咧嘴苦笑,脸上的刀疤扭曲起来,有些狰狞,却并不丑恶。 石宝转身,想要回去,没防备之下却撞到了一名书生的身上。 那书生一身的穷酸味,只剩下一双眸子格外的深邃,如星尘,如古井。 书生的怀里抱着很多文书,这么一撞,文书都飞落到泥泞的街道上。 那书生没有恶语相向,甚至连看都没看石宝一眼,仿佛那些文书是他的长命灯,是他放在阎王爷桌案上的长生簿。 他不顾脏污,跪倒在地上,慌慌张张地捡拾那些文书,心疼地用袍子内里的衬衣来擦拭文书上的污迹。 石宝认得这名书生,因为当初他为了行刺苏牧,曾经吩咐宋知晋将苏牧彻底调查了一遍,知道这名书生是苏牧成为第一才子之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邀请到府里的人,这人应该叫刘质。 刘质的双眸布满了血丝,他已经五天五夜不眠不休,处理这些文书,便是他的作战方式,文案是他的战场,纸张是他的盾牌,砚台是他的骏马,狼毫便是他的战刀。 这些文书确实是长生灯,是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守军们的命,上面没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父亲,一个儿子,甚至一个祖父,代表着杭州城内千百个破残家庭里,所缺失的那一块,一个名字,便是一条命,也正是因为文书上这些名字,因为这些牺牲,杭州城才能坚守到今日。 “谁说汉家男儿已沦落?谁说我大焱男儿已经被脂粉味吸干了铁血与骨髓,被水一般的美人儿榨干了血性与斗志?” 想到这里,刘质的心中生出满满的自豪感,只是怀里的木质书箱越来越沉,他眼中的世界也晃动得越来越厉害。 就在他精力不济,即将软倒在地的时候,一只岩石般的臂膀,轻轻将他扶了起来。 “你累了。” “无碍的,百无一用是书生,某等也便剩下这点用处了...”刘质看着眼前的刀疤男子,直以为这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勇士,心里也充满了敬佩。 石宝能够感受到这书生眼中的敬佩,于是他不由分说便接过了那书箱,不容置疑地说道:“我送你。” 刘质微微一怔,而后朝石宝拱手作揖道:“那便多谢了。” 石宝冷哼了一声,似乎有些看不起刘质这算腐的做派,只是刘质早已见惯,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走了一段,刘质的脚步轻浮了起来,石宝便停下来,解下腰间的酒囊,递了过去。 刘质稍稍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过酒囊,一口烈酒下去,辛辣的热流从喉头一直烧到肚腹,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虽然被呛得泪涕横流,但精神却好了许多,脸色都红润了起来。 “男儿便该喝这等烈酒!”刘质也不知是故作豪爽,还是真的发自肺腑,总之石宝听了此话,嘴角咧了起来,有些难看,但很真诚。 回复了一些力气之后,二人终于来到了城中一处道观前面。 大焱朝对佛家并不推崇,朝廷上下早些年还曾经轰轰烈烈做过灭佛的勾当,是故道家便成为了人们祈福的最好去处。 事实上,这处道观也成为了开战以来,杭州百姓来往最为频繁,人流量最大的一处地方之一。 此时道观的前面汇聚着肃穆的人群,道观两侧的白璧上,隐隐能够看到一行行红色的短文。 两名书生正在白璧上书写着,他们的身边跟着雕刻的匠人,将他们书写的红字,镌刻在墙壁之上。 石宝同样认得这两个书生,因为一个是苏牧的兄长苏瑜,一个是苏瑜的好友,宋知晋的内兄赵文裴。 刘质从石宝的手中接过书箱,道了一声谢,而后走到了石壁前,肃穆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他们看着刘质,或者说,看到那个木箱,眼中的眸光复杂到了极点。 刘质与苏瑜相互点头致意,而后从木箱之中取出文书来,分成了两份,递给了苏瑜和赵文裴,而后垂手站在一旁。 “赵大鱼,西河人氏,军中保长,战死于乙未日,英烈永存,呜呼。” 苏瑜和赵文裴每写出一个红名,人群之中便有人松了一口气,又有人突然忍不住抽泣,或者当场崩溃,哭天抢地。 但更多的人却已经麻木了一般,看到那个最不愿意看到的名字,而后双眼无神,口中喃喃着,似笑非笑,似哭又不哭,就这么失魂落魄地离开人群。 直到走出很远,才突然发了疯一般跑回来,不顾其他人的拉扯,疯狂地用头去撞那石壁,仿佛自己撞死在那石壁上,石壁上红名那个人,就会重返人间一般。 又或者,一头撞上去,便随着那人一同去了,也就不再需要留在这个世上受苦。 这墙壁镌刻着逝去者的名字,将为杭州战士的英雄,留在了人间,却也同样带走了生人的眷恋。 这是苏瑜和赵文裴提出来的,从开战以来,死在围城战之中的人,无论是低贱的流民或者民夫辅兵,还是焱勇军的将士们,都能够在这里留下自己的名字和简短的生平。 这是对英雄的致敬,你可以用无名氏或者某某某的身份活着,却不能用无名氏的身份死去,因为哪怕这个世界再残酷,也终将记得你为这个人间,所做过的一些事情。 有人不太赞同苏瑜的这种做法,也有人生怕这样会对死者的家属造成二次伤害。 但最终,所有人都一致认为,该当如此。 石宝微微眯起眼睛,看到石壁的最顶端,镌刻着一行字:“生碑拓红名,苍灵存烈英”。 他沉默了很久,直到人群纷纷散去,只剩下一身疲累的苏瑜。 苏瑜见过石宝,因为这个男人差点要了自家弟弟的性命,但他并不害怕,因为如果石宝想要对他不利,早就已经动手了,就算自己害怕,也改变不了什么。 于是他朝石宝点了点头,还带着一些些笑容。 石宝没有理会苏瑜,他走上前来,从苏瑜的手中接过朱笔,在石壁上写了两个字:“石宝”。 一个石宝死了,另一个石宝活了。 他将笔还给苏瑜,很郑重地抱拳道:“谢谢。” 也不知是感谢苏瑜借笔,还是感谢苏瑜刻了这墙壁。 第一百一十三章 乱世繁花,你是哪一朵 长街上的大红灯笼早在一个月前就被取了下来,夜色中的思凡楼仿佛浓妆艳抹的美人突然卸下了厚重的装扮,素颜淡雅,恬静又别有风味。 贼军围城,杭州人心惶惶,除了少数醉生梦死的可怜虫,最近已经很少人光顾这条长街。 而今夜,这条充斥着脂粉味和体香的长街,再次热闹了起来,人们需要一场狂欢,来庆祝今日的胜利。 思凡楼的二楼大堂早已经宾客满席,人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其实并不尽然,起码思凡楼的女儿们还是忧心家园故土,眼下便在台上香汗淋漓地尽情表演着。 台底下的汉家儿郎们经过了战火的洗礼之后,仿若一夜成人,越发珍惜眼下良宵,对思凡楼的姑娘们也是规规矩矩,全然没有了平素里的放纵和无礼。 思凡楼的当家花魁虞白芍也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手艺,无论歌舞曲艺,还是一颦一笑,都展现出了迷人的姿态,让在座的诸人赏心悦目,只觉着如此良人美景,又如何能够让方腊贼军践踏? 他们想要回到最初的生活,想要杭州永远华美奢靡,想要以前的风花雪月,便需要再战场上更加的拼命! 这是一场庆功宴,又何尝不是给这些守军的首脑们打气激励? 因为有都指挥使关少平与知州赵霆等人在场,大家都显得有些拘谨,直到这两位有些不顾仪态地击节而歌,气氛才慢慢放松开来,儿郎们在战场上积累下来的豪气,也都纷纷拿了出来,整座思凡楼洋溢着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欢乐。 似李演武这般有家室的,喝了宴之后便回家与妻儿团聚去了,在思凡楼有相好的,也都抓紧时间到温柔乡里寻找慰藉。 关少平和赵霆等人也知情识趣地离开,让弟兄们放开手脚好好乐一乐。 苏牧坐了一会之后便走了出去,冷冷的夜风扑面,本来就没喝什么酒的他,直感觉清爽无比,那寒风却吹不散他眉间的皱纹。 杭州城这样的日子,怕是所剩无几了。 宴席之上,绝大部分的将领都因为锦鲤营火器的出现,而对这场战争产生了美好的希望,看到了坚持到胜利的曙光。 可只有苏牧和刘维民等少数人心知肚明,锦鲤营的火器存粮严重不足,起初刘维民根本就不太在意火器的研发,若非苏牧坚持,甚至连今日的胜利都很难看到。 经历了今日这一战,火器也消耗了大部分,一旦天气转坏,方腊叛军借助天时,再度猛攻,杭州城便要陷落了。 方七佛想要倚靠老天爷的帮助,他苏牧和杭州城又何尝不是这样? 天气能好多久,杭州城便能再坚持多久,这也是寻常将领无法知晓的底细。 今夜的黑天有依稀的星光,月亮清冷如玉盘,苏牧负手而立,仰望星月,只有无声的叹息。 不知何时,虞白芍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噙着动人之极的微笑,轻声问道。 “在想些什么?” 楼里温暖如春,她的襦袄也脱掉了,如今只穿着最后一曲歌时所用的白兰长裙,微醺的脸红润动人,朱唇粉嫩,仿佛风雪之中一朵娇艳的粉牡丹。 这段时日她过得并不好,杨妈妈也曾经有想过,是不是让她到北边去避难,可最终都没能够成行。 她也见识到了战争带来的一切变化,看着城中不断死去的流民和百姓、军士。 只是她又能够做些什么? 或许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哪怕想起,她也只能无奈地叹息,军人的战场在城头,文人的战场在书院,百姓的战场就在街道和运输物资的驮马上,她的战场呢? 她只是一个烟花女子,难道她的战场就注定只能在床上?她的作用只是慰藉那些战场下来的好儿郎? 她并不想这样,但如果一定要这样,如果有选择,或许她的选择也并不是那么的难,起码当她看到苏牧进入思凡楼之时,她确实是这样想的。 而事实上,她确实有这个选择的权力,只是她还有些犹豫。 苏牧并没有告诉她,自己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因为他思考的东西,并不适合让虞白芍知道。 “陪我走走?” “好。” 于是他们便在思凡楼的花园里散步,花园里虽然也有灯火,但很昏暗,两人安静静地走着,虞白芍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总有一种偷偷摸摸的刺激感。 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因为天气冷,她的手脚都在轻轻发抖,嘴唇翕动了好几次,最终都没能说什么。 苏牧察觉到了虞白芍的微妙,他脱下自己的袍子,给虞白芍披上,那袍子带着他的体温,也带着他淡淡的男儿体香,不像那些臭男人,苏牧的气味很淡,却很好闻。 他也想跟虞白芍说些什么,但他的脑子里却并没有虞白芍的身影,这个女人确实很美丽,或许自己只需要勾勾手指,就能够尽情采撷,但他最终还是将虞白芍送回了她的小院。 这一夜,沉默着走了这一段路,或许没有太多言语的交流,但对于虞白芍而言,这样的经历是从未有过的。 她在思凡楼生活了那么久,见过那么多的男人,从未试过将自己的心防打开,如此信赖一个男人,只要他敢问,她就什么都会说,只要他敢做,她就什么都能给。 只是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有做,这让虞白芍有些恼怒,却又有些感动。 她没有将袍子还给苏牧的意思,而是倚在门边,低着头,羞红着脸,问苏牧要不要进房来坐坐。 “不了,早点歇息吧。”苏牧笑了笑,也没有要回自己的袍子,便这般离开了。 虞白芍有些难过,但这样的结果她早就已经料到了,起码他并没有要回袍子,说明他是知晓自家心意的,或许这样也便足够了呢。 念及此处,虞白芍也就释然了,带着笑容关上房门,抱着那件袍子,嗅闻着上面残留着的淡香,慢慢入睡了,这是开战之后,她睡过的最踏实的一觉。 而小楼的另一处房间,却有人仍旧站在窗口,丝毫没有要上床安睡的意思。 巧兮看着虞白芍和苏牧去花园散步,虽然她没敢跟着,但想起他们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心里就又嫉妒又羡慕,直到苏牧从虞白芍的房门口离开,她又感到很失落。 她在窗口边上站了很久,她想起了一件事情来,于是她生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并为这个想法感到激动,她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能够做些什么。 为了完成自己的这个想法,她也好好地休息去了。 苏牧从思凡楼出来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但他还是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陆家的小院。 从流民入城开始,他就很少有时间来这里看一看,听说那个倔强的包子妞仍旧每日练武,甚至跟着红莲去刺杀城中的叛军谍子。 他不是蠢人,知道这老姑娘如此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他没办法承诺什么,因为承诺并不重要,真真切切做出来才重要。 回家太晚总是不太好的事情,但再晚也有人等着,却是一件好事,陆青花此刻便等着苏牧,并非她知晓苏牧今夜会来,而是她每个晚上都如同今夜这般,在等着那个男人。 他们之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许多话也只能深埋心底,说出来并没有太多的意义,反而让两个人不自在。 陆擒虎虽然灭了灯,却没有睡着,黑袍的老道也一如既往地躲在黑暗的房梁上,只要苏牧敢动他女儿一根手指,他就敢把苏牧的第三条腿切下来。 但当他看到苏牧和陆青花只是默默相对而坐,久久沉默不语,两人的眼中有着难以言说的喜悦之时,他叹息了一句,而后悄悄离开了。 陆青花少有的沉默,没有跟苏牧斗嘴,更没有羞涩,只是有些哀怨,过得许久才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对苏牧说。 “夜深了。” “嗯。” “我快老了…” “我知道…” 简短的对话有些七不搭八,有些莫名其妙,或许也只有他们彼此才能听得懂。 苏牧听懂了,所以他想吹灭房间的灯火,因为他害怕现在不吹,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不知道朝廷的救援大军何时会来,但他知道杭州绝对撑不住,他也知道好天气不可能持续太久,他更不知道陆青花再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他不希望陆青花抱着冷冰冰的自己,趁着现在身子还温暖,热血还能流淌,就该把一直想做的事情,都做了吧。 可当他看到陆青花的眼睛之时,他却最终没有吹灭那盏灯,他想留着那盏灯,想有人继续等着自己回来,想努力让这个老姑娘,等到自己想要等的人。 房间的剪影上,两个人的头脸碰在了一起,久久才分开,苏牧最终还是走出了房间。 陆青花的嘴唇还湿润着,就像她的眼睛也湿润着一样,苏牧留了一盏灯,那她就会一直守候着,理所当然。 第一百一十四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从陆家小院回来之时,彩儿丫头还没有睡,因为苏牧的书房还有客人在等着。 无论是古怪的络腮胡中年醉鬼,还是脸上有刀疤的高大莽汉,亦或者一身黑衣的美人姐姐,彩儿丫头先前都是见过的。 她也不敢缺了礼数,端茶递水做足周全,而后一个人蹲在院门前,抱着膝,苦巴巴地等着自家少爷回来。 当她终于见到少爷的身影之时,整个人从地上跳起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 苏牧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吩咐她自己睡去,这才来到了书房。 碧眼龙王撒白魔仍旧散漫,一双惺忪醉眼仿似一直都在迷糊当中,石宝仍旧高傲不愿低头,红莲没有任何淑女形象地咧嘴笑。 因为他们的身份敏感,一直以来都在避免与苏牧公开见面,今夜也是第一次来苏府。 苏牧很清楚,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撒白魔是不会亲自来这里见自己的,所以他也很干脆,敛起前襟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等着撒白魔开口。 这位大光明教的法王等苏牧喝了一口热茶,才挪动了一下,稍稍前倾身子,那绿宝石一般的眼睛直视着苏牧,这才开口道。 “杭州守不住的,我圣教的人手也不可能上战场,你该知道的。” “我知道。”苏牧说他知道,确实是知道,这些大光明教的高手虽然武艺超群,然则在大军混战之中,根本就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打仗可不比单打独斗。 哪怕锦鲤营还有一些火器的存储,也确实守不下杭州,哪天等天气转坏了,也便是杭州陷落之日了。 除了这些,他还知道,撒白魔向来惜字如金,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这般说,后面肯定还有重头戏,于是苏牧主动问道:“法王有何可教我?” 撒白魔淡然一笑,轻叩着桌面,身后的石宝则开口道:“放我等出城,便是尔等的转机。” 苏牧微微一愕,心里有些迟疑,且不说以他目前的能力,能不能成功放他们出城,单说这些大光明教高手的身份,在杭州守军的眼中,他们与方腊等人也没太大区别的。 再者,撒白魔等人出城能做些什么? 他们武艺确实高强,若论单打独斗,五六个李演武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可如果说上阵打仗,最终活下来的或许还是李演武。 而他们专精的是什么呢? 是刺杀! 今日打退了方腊军之后,双方都获得了休养生息的时机,可一旦雨雪天气到来,火器用不上,杭州便会被荡平。 也就是说,留给杭州城的时间,也就只有天气好的这几日了。 可如果将撒白魔等人放出城去,他们刺杀方腊等人来报仇雪恨,若成功了,叛军群龙无首,杭州之围自然可解,哪怕不成功,他们在叛军大营的刺杀定然会制造极大的骚乱,只要杭州这边把握好战机,主动出击,说不定还能再次重挫叛军! 问题是,说服关少平等焱勇军的将领会很容易,可如何能够说服赵霆和赵约? 眼下杭州的高层都很清楚,杭州是绝对守不下去的,如果有机会,赵霆跟赵约都想逃走,他们又怎么可能会放一队来历不明的武林高手离开? 苏牧的沉默让撒白魔感受得到,这个书生很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根本就不需要浪费时间去跟他讲具体的计划。 问题在于,苏牧所顾虑的那些,他撒白魔也都想过,眼下便是考验苏牧的时候了。 沉默了许久之后,苏牧终于吐出一口浊气来,眉头松开,而后朝撒白魔说道:“想要出城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一切都要听从我的安排,无条件的听从。” 撒白魔似乎对此早有预料,当即拍板了下来,如果他不信任苏牧,又怎会带着诸多教众潜入杭州来复仇? 石宝本以为自己对苏牧已经足够了解,却没曾想到,如此庞大的一个计划,在他看来想要出城根本就是异想天开,当师尊提出之时,他还觉得不可思议。 可自从苏牧来到书房之后,双方三人总共说了五句话,一个非生即死的计划就这般定了下来,而且从师尊的眼中,石宝看到了一股自信。 师尊贵为法王,从来高傲无人,少有如此赞赏一个年轻人,为何会如此看重和信任苏牧?他又凭什么相信苏牧一定能够做得到?为什么就这么笃定地将数十教众的性命,交到苏牧的手中? 如果石宝知道苏牧的所作所为,如果他知道这些摩尼教残党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皆因为苏牧的暗中救济,或许他就不会这么疑惑了。 又或者,如果他知道红莲将圣物带回去之后,撒白魔并没有收回去,而是让她带回来交给苏牧,或许他就能够明白,为何撒白魔会如此信任苏牧了。 当然了,如果他知道苏牧现在修炼的内功心法与大光明教圣法秘典的隐秘关系,那就更加没有怀疑的理由。 可惜的是,连将内功心法传授给苏牧的乔道清,都不知道其中秘密,若非撒白魔乃大光明教教主最为信任的一名法王,他也不会接触到这一层。 因为圣教的秘典,除了教主和左右光明使,法王都没有资格去修习。 也正是因为撒白魔接触过圣法的一点点皮毛,才让他成为了四大*法王之首,统御着如今的大光明教,向方腊复仇和讨好失去的一切。 撒白魔等人离开之后,苏牧并没有入睡,虽然答应得轻巧,但整个计划也只是一个雏形,他需要更加详尽的筹谋。 睡不安稳的彩儿丫头好几次起床,都发现苏牧少爷的书房仍旧亮着灯,于是便起身来,煮了夜宵端进去,还准备了热毛巾给少爷擦脸。 直到她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发现自己睡在少爷的床上,而少爷已经出门办事去了。 今日仍旧是大好晴天,城内守军都在休整,锦鲤营也在协助刘维民,加紧检点火器,匠师们已经将所有的库存都掏了出来,因为这些东西,关系到整座杭州城的生死存亡,没人敢大意半分。 杭州府衙的二堂之中,地方和军方的首脑集聚一堂,商议接下来的作战计划,当然了,其中绝大部分人都很清楚形势,也知晓今日军议的主要议题,那便是撤退! 是的,杭州无论如何都守不下来,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待得城破之际,提请越王赵汉青调动骑军,撤出杭州以求活路。 这让人有些难以相信,昨夜还在庆祝胜利,今早就开始商议撤退,但事实却实实在在摆在了桌面上。 赵汉青坐在首席之上,微闭着双目,并没有发表主见的意思,因为按照宗法,他是不能插手地方军务的。 所有人都变得沉默起来,因为谁都不愿意当逃兵,虽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但仍旧让人难以接受。 大堂内寂静无声之时,有人站了起来,赵汉青睁开双眸,细细打量了一番,那人是个年轻的书生,他也是认得的,正是因为这个书生,才有锦鲤营,才有火器,才有存粮,才有昨日的大胜。 当苏牧站起来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他的身上,无论是诸如李演武孟璜这样的沙场武夫,还是赵霆赵约这样的地方首脑,都不由惋惜。 因为是苏牧引领了他们的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大胜,偏偏到了最后,也只能让这位有功之臣率先开口,提出撤退的议题,这该多么让人唏嘘。 苏牧拱手一圈,而后却一语惊人,几乎要将整个大堂给掀翻了去! “苏某不才,对撤军一事却不敢苟同,眼下所有人都觉着我杭州守不住,相信贼军那边也是这样认为,所有人都在等待天机天时,说得不好听,杭州只剩下等死的份。” “可反过来想一下,这何尝不是我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最佳时机?” “如今无论是我杭州军,还是方腊的贼军,都在养精蓄锐,天气晴好,他们不可能主动攻击,而他们则认为我等只有被动等死,可如果我们主动出击呢?” “按照搜集的情报和这段时间的大致统计,方腊军的粮草已经所剩不多,这十数万人每日的用度都是极为惊人的数目,只要我们打开城门,主动正面夜袭,却使了小队死士绕后去烧掉他们的粮草,贼军又如何能够支撑下去?” 苏牧言毕,只是垂手而立,然则大堂内却已经轰然骚动起来,诸多将领和地方官员纷纷交头接耳,议论声如同打落在瓦顶的冰雹。 不得不说,苏牧这个计划确实太过大胆,简直就是剑走偏锋,无论成功与否,正面夜袭的那支队伍都将遭受极大的损伤,若绕后的烧粮死士无法完成任务,除了给方腊制造骚乱,根本就没有太大的效果。 用一支部队来当掩护,若能烧掉粮草,确实能够让杭州拖得更久,说不定真的不需要撤军,只要捱到朝廷大军到来,便是胜利,便是千古大功。 可如果失败了,那么他们将失去最后撤军的力量,这完全就是孤注一掷,非生即死! “没想到啊,吾等沙场猛士一个个畏首畏尾,到头来气度还不如一介白衣书生…” 赵汉青注视着苏牧,而苏牧也没有逃避他的目光,更像是在期待这位越王的表态。 而这位越王爷终于缓缓站了起来,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 赵汉青走到苏牧的面前,直勾勾地盯着苏牧,沉声问道:“你会亲自率队烧粮?” “会。” “好,我越王府的一千精骑便当这个正面骚扰的先锋,给你制造烧粮的机会!” 赵汉青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激动了起来,仿佛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热血在燃烧! 且不说方腊的贼军,就算是焱勇军之中,骑军也难以成规模建制,骑军必须要到达一定的数目,才能够起到效果。 越王麾下的这一千精锐骑军,守城或许大材小用,可若用来夜袭敌营,那便是来去如风如刀,根本就不是炮灰,而是收割麦子的大镰刀了! 人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越王赵汉青这队骑兵若用来夜袭,便真真应验了这句话矣! 如此一想,这事儿真就有所可图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夜袭敌营,非生即死 这是苏牧第一次穿军甲,彩儿丫头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着手,陆青花对此更是一无所知,最后还是红莲过来才帮忙穿戴齐整。 这是一整套军甲,乃越王赵汉青从王府的宝库之中取出来,亲赐给苏牧防身所用。 这一套武将甲精细至极,连关少平都羡慕不已。 整套甲包括头上的凤翅兜鍪、肩头的吞兽披膊、上臂的山字甲,下臂的护臂,乌锤甲,胸前扎甲用束甲绊牢牢绑紧,腰间围着的宽大袍肚则有虎头带固定着,胸甲还加了铁胄,可谓从头到脚的武装。 红莲一层层帮着苏牧穿戴起来,虽然威风凛凛,然则苏牧也是叫苦不迭,这套家伙什可不轻啊。 不过当他披上猩红披风,兜鍪上方斑斓的锦雉尾高高竖起,走到城下之时,却着实引来了一阵阵的叫好。 大焱马政衰败,骑兵眼看着就要退出战场,取而代之的则是身披重甲的精锐步卒,一套步甲甚至重大数十斤,重甲兵成方阵持盾,连骑兵的冲锋都能抵挡下来。 苏牧身材本来就高挑挺拔,穿上这套武将的轻甲,整个人英气勃发,又有谁敢说他是只会舞文弄墨的书生才子? 红莲看着苏牧这傲岸飒爽的风姿,忍不住在苏牧的屁股上拍了一记,朝苏牧眨了眨眼睛,后者佯怒地瞪了一眼,不过还是忍不住嘴角的微笑。 因为这次需要出动越王府的精骑,越王赵汉青更是亲自督战,当这位年轻藩王身穿御赐金甲出现在城头下时,守军和百姓都看直了眼,若不是担忧被敌人发现,他们早就力竭声嘶地欢呼起来了。 毫无疑问,除了横空出世的一千骑兵,最为夺目的,该是越王殿下和苏牧了。 苏牧麾下乃是锦鲤营挑选出来的死士,实打实精锐之中的精锐,撒白魔和石宝、甚至乔道清和早已隐没市井的陆擒虎都乔装改扮,加入其中。 此次突袭的意义极为重大,若撒白魔等人能够成功刺杀方腊,就能够成功结束这场战争,哪怕无法刺杀成功,烧掉叛军的粮草,也能够将战局推向有利的方向。 而赵汉青麾下的骑军,便如同苏牧先前的火器一般,同样是方腊叛军从所未见的新奇事物,相信同样能够取得出奇制胜的效果。 苏牧走到赵汉青的马前,手抚胸甲行军礼道:“苏牧谢过殿下赐甲。” 暮色之中,苏牧的铠甲散发着濛濛的光芒,赵汉青也禁不住心中赞了一句,点头道。 “我杭州第一才子果是文武双全,如此英姿,倒也不算辱没了这套甲!” 听得越王夸赞,苏牧也是谦逊地拱手,而后又听越王说道。 “本王素来不善言辞,苏虞侯乃我杭州才子魁首,不如便由虞侯作篇檄文,以激士气,何如?” 苏牧神情一凛,郑重答应道:“敢不从命!” 从苏牧回杭州之后,他的作品传世甚广,每一首都是足以流传拜师的经典佳作,但细细回想,似乎没有一首是他心甘情愿主动作出来的。 但这一次,他却欣然领命,让早已调查过他所有底细的赵汉青倍感欢喜,连忙让亲卫传令下去,一千骑兵与锦鲤营的死士,城头的守军和百姓都瞬间安静了下来。 宋知谦此时就跟在姐夫孟璜的身边,听说苏牧要临场即兴作檄文,不由心中嗤笑。 檄文乃征讨之文,字字如刀,句句似火,需勾动军队将士儿郎们的热血战意,似苏牧这等软弱文士,只会作些风花雪月山盟海誓的粉红文字,哪怕穿上了战甲,又如何能即兴做出檄文来? 只是他全然忘记了苏牧在城头鏖战方腊大将司行方,忘记了苏牧也曾经在货场一刀斩杀赵文衮! 苏牧稍稍沉吟,整理了一下词句,而后跨上高大战马,锵然拔出腰间雁翎刀,中气十足地朗声道。 “夫汉室儿郎,继往开泰,穷举世之力,铸千古繁盛,生于天地,自当忠义效死,宁死不折...” 苏牧的声音并不大,但却拥有一股直透人心的力量,那声音不是用来吟诗作赋,不是用来唱曲说笑,更不是用来无病**,仿佛那声音是经过了无数场厮杀的呐喊! 他的檄文没有用太多的典故,甚至有些直白,因为他知道即将上战场的都是百战悍卒,他们或许不懂太多经义典故,但却听得出檄文之中的气魄! 赵汉青听着苏牧的檄文,不由双眸放光,在那一刻,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苏牧并非杭州第一才子,而是刚刚从战乱不断的西夏边疆归来的铁血儒将! 人群仍旧寂静无声,但一股无形的气势却慢慢汇聚在一处,四处蔓延开来,以致于周遭的守军和百姓们都感觉得到,这些敢死军的刀锋更加的锐利,便如同他们越发精悍冰冷的目光一般! 檄文并不是很长,纵使苏牧用词已经非常直白,但或许仍旧有大部分人没有听懂。 然而几乎所有人,都记住了檄文的最后两句! “遭涂炭,天暗黑,生逢恶世能怪谁?斩神将,扼天雷,问天窃命当老贼!” “英雄何问低出身,且随某,决死战,看远方,那贼营黑洞洞,来来来,不死再战三百场!” 当最后一个字落地,苏牧朝锦鲤营的死士扫了一眼,又看了看双眸已经迸发无尽战意的越王殿下,手中雁翎刀一指,率先策马而出! 骑兵个个按住刀柄,若非今次乃是秘密夜袭,他们恨不得将胸中无尽的战意都咆哮出来! “轰隆隆!” 城门被数十民夫吊了起来,从方腊叛军攻城到现在,几近一个月的时间之内,这是城门第一次开启,这次开启城门不是人们想象之中为了逃亡,而是为了杀敌才开的城门! 无论是出征的骑兵,亦或是绕后烧粮草的锦鲤营死士,甚至于城中所有的守军和百姓们,他们的双眼都红了,他们都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深处,有些什么在疯狂地燃烧! 赵汉青抽出金刀,往叛军大营一指,高声下令道:“出击!” “轰!” 战马的铁蹄撼动大地脉搏,骑军悍然出城! 宋知谦感觉脑子一片空白,他不自觉地在想,如果他也是其中的一员出征骑兵,那便是此生无憾了,甚至于他生出了一个不该有的想法,或许堂兄宋知晋的死,真的没有那么冤屈! 苏牧率领着数十锦鲤营精锐死士,出了城门之后便与骑兵大军分道扬镳,当他回望城头的时候,恍惚之间看到一个卖包子的老姑娘,正含着笑,望着他归来。 陆老汉和乔道清齐齐回头,嘿一声笑,前者抽出大枪,后者摸了摸双刀,而后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并肩作战的日子。 马蹄掀起雪花无数,相隔不足三里的敌营突然响起了剧烈的锣鼓之声,火点瞬间亮了起来,想来该是对方的斥候开始示警了。 方七佛正在军帐之中议事,沙盘上插满了各种道具,听到警报声,慌忙与诸多降临出帐来看。 一名斥候标长疾驰而来,报告了望楼上探看到的情况。 方七佛略略沉吟,而后果决谏言道:“圣公,这骑军看似来势汹汹,却只有区区千人,想来不过是佯做偷营,掩人耳目,真正意图却是掩护那数十快骑出城,好让这些游骑去搬救兵,我等不可自乱阵脚,可令诸营回缩防线。” “朝廷那些个狗官尸位素餐,吾等都攻城将近一月,都未曾见有大军前来,这些个游骑想来也不会有太多成果,还是挨过了这些骑军再说了。” 方腊素来对方七佛言听计从,事实上能够走到这一步,也都依赖于方七佛的智谋,于是他便果断让人布防。 只是他们到底是仓促了一些,因为没有人能够想到,在这种情况下,杭州守军居然还敢主动出击。 所以他们的防御几乎处于松懈的状态,两军相隔不足三里,拒马鹿角陷坑等都没有太多的准备,只能让刀盾手和长枪兵挡在大营前面而已。 反正他们的人数占据绝对优势,如果能够拿下越王的这一支精锐骑军,那么杭州城连最后逃走的机会都不会再有,若擒拿了越王,圣公军的声势将暴涨到何种程度? 拿下杭州,拿下越王,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呼百应,便是周围各道各路的英雄豪杰,纷纷投入方腊的麾下,掀翻这个狗朝廷的日子也便指日可待了! 在方七佛的指挥之下,厉天闰和司行方分头召集为数不多的重甲步卒,开始了抵御夜袭的战斗! 一条条军令流水一般发布下去,整个圣公军答应如同庞大的战争机器一般运转起来,方七佛目光深沉,心里的一丝阴影却如何也挥之不去。 这是一种直觉,是久经沙场之后才生出来的警惕,虽然越王的一千骑军同样不可小觑,但他总是无法从那数十游骑的身上转移注意力。 沉思了片刻之后,方七佛终于坐不住了,正打算发布新指令,却听帐中一将出列请战。 “军师,某觉着这股游骑有些蹊跷,为了保险起见,不若让王寅将军与某一同追索剿杀,以策万全。” 方七佛闻言,便知晓这是圣公麾下智将吕师囊,此人有勇有谋,所言正中他方七佛下怀矣。 只不过转念一想,方七佛还是开了口。 “吕兄弟所言甚是,正合某意,不过王寅兄弟有伤在身,邓元觉大和尚也并未痊愈,不如便让方杰陪你走一遭吧。” 吕师囊得了军师的赞赏,却并没有太多喜悦,因为他拉上王寅,就是为了打消诸将对王寅的猜忌,可军师不知出于何意,竟然否决了,难免让人有些失落。 不过方杰乃是年轻一辈之中的翘楚悍将,多练练也是有好处的,他也不便再说什么。 王寅眼睁睁看着这一幕,面色却淡然如水,只是暗下却有些心灰意冷。 方七佛缓缓走过来,拍了拍王寅的肩头道:“王将军,非我方七佛不相信你,而是有一件大事,正需要将军的勇力!” 王寅闻言,心头一紧,浑身一颤,双眸陡然一亮,拱手低头! “军师有令,敢不效死!” 第一百一十六章 雪夜里瞒天过海 自从被苏牧放回来之后,大将军王寅便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圣公军弟兄们的异样目光。 他素来为人坦荡光明,而且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够轻易看出苏牧的离间之计。 是故他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可渐渐地,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包道乙作为圣公的结义兄弟,按理说伦身份地位都要比他王寅重要太多,可苏牧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斩了包道乙。 他王寅与石宝乃是生死弟兄,早先也就只有高层将领知晓内幕,可从杭州被放回来之后,这样的流言很快便传开了。 许多人都在议论,说石宝已经投靠了朝廷,石宝眼下被困杭州城内也是不争之事实,于是很多人都在猜测,正是因为石宝投靠了朝廷,为王寅求了情,这位王寅大将军才得以被放了回来。 至于王寅到底有没有贪生怕死而投敌,大家也不好胡乱猜测,但防备一些总是没坏处的。 疗伤的期间,也就只有军师方七佛和少数几个弟兄过来探望,圣公仍旧因为包道乙的死而处于悲痛之中,并未过来探看王寅的伤势。 圣公的姿态也让很多人觉着王寅确实可疑,便没有过来探伤,生怕扯上不清不楚的干系,这也让王寅感到很是心寒。 直到翌日的夜间,杭州方面居然胆敢来夜袭大营,王寅自觉此乃天赐良机,正好可以奋勇杀敌来证明自家的清白。 可军师调兵点将,居然仿佛刻意一般漏过了自己,这让王寅越发的心灰意冷,甚至于好友吕师囊主动请战,带上他王寅,都被军师巧妙地婉拒了。 若说王寅对此没有想法,那是不太可能的,谁又乐意甘心凭空受人揣度冤枉? 好在军师还有秘密任务,王寅不由生出一股满满的战意来! 当日也正是军师奋不顾身地到战场上将自己接回来,很多人质疑自己的时候,也是军师领头来探伤,王寅甚至觉得自己该效死以报。 可当军师交代完任务之后,王寅胸腔之中熊熊燃烧的战意,顿时冷了下来。 军师居然让他率领百十名弟兄去看守粮道! 且不说圣公军的粮草营安置在大营的后方重地,拥有重兵把守,单说以杭州军那几十个游骑,又被智勇骁将吕师囊率领方杰等一干精勇小将去堵截,这几十个游骑想要绕后烧粮就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粮草无忧,军师再遣他王寅去看粮,分明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免得寒了王寅的心。 他王寅试问,这圣公军之中,除了兄弟石宝,他的勇武还比哪个差了? 将他从杭州城放回来是苏牧的诡计,又与他王寅何干? 凭什么要让他王寅平白忍受这些不白之冤,徒受弟兄们的白眼和质疑? 本以为军师会无条件信任自己,可当接到这个军令之时,王寅确确实实已经心灰意冷了。 方七佛让王寅去看守粮道,本意就是不想寒了这位大将的心,可效果却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的这个军令,才更让王寅寒心。 或许调兵遣将,运筹帷幄是方七佛的绝对强项,可若论起洞察人心,分析人性,他还真就比不上从遥远时空穿越过来的苏牧。 跟随着王寅前往粮道的百来号弟兄都觉得憋屈,他们是王寅的亲卫团,对于军师这等用牛刀杀鸡的举动,弟兄们自然是心有不服的。 粮草营的看护使见得堂堂大将军王寅被“流放”到此,沦落到看粮的下场,诸多将士也是窃笑不已。 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虽然夜袭大营的只有一千骑兵,可那些都是货真价实的精锐骑兵,大焱朝除了常年征战西夏的西军,哪个地方还能拿出如此成规模建制的完整骑兵? 也难怪官家会忌惮越王,下令非到生死存亡之际,绝不可动用武力,这一千骑军还是在朝廷的弹压之下硬生生培养出来的,若朝廷不加以镇压,越王的武装力量会发展到何种可怕的程度? 这个问题直接反映出了越王的养兵治兵能力,为了应对千骑袭营,圣公军中的重甲步卒都被抽调到大营那厢,后方也着实空虚,王寅来看粮虽然有些让人唏嘘,但不得不说,军师此举确实合乎兵法武略,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王寅枯守粮道之时,智将吕师囊已经率领着小将方杰,快马追赶杭州城分兵出来的那几十游骑。 方杰虽然年少,但勇武过人,吕师囊有勇有谋,二人率领了百来号骑兵,就悍然追索而来。 圣公军的骑兵自然无法与杭州军的游骑相提并论,首先在马匹的脚力上就吃了大亏。 自从乔道清这位首席军师不知去向,最终被确定已经归降了朝廷鹰犬之后,圣公军的军事谋略便全数交给了方七佛。 而方七佛也展现出了过人的才智,只是在很多事情上,方七佛仍旧需要集思广益,而他问计最多的,便是这位智将吕师囊了。 吕师囊主动请战,与其说是为了追剿这支游骑,还不如说是驱赶,让这支游骑远离大后方的粮草营。 事实上,在这件事情上,吕师囊与方七佛的想法几乎如出一辙,他们不担心这些游骑北上求援,唯一令他们不安的,只是担心这支游骑会绕后烧粮罢了。 在夜幕之中追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吕师囊和方杰麾下的骑兵慢慢停了下来,因为他们的马匹已经有些吃不消了。 身后大营方向不断传来惨烈的杀伐之声,足见杭州那支千骑有着多么恐怖的冲击力,因着天气晴好,空气干燥,答应方向也传来了滔天的火光,想是战局并不轻松。 吕师囊勒住马头,趁着雪光映照,依稀还能看见前方那支游骑,数十人的骑队在黑暗的夜色之中,如同蓝墨池里的一根黑绳子。 “这等无胆鼠辈,想来不会有太大的意外了,就算他们想要绕后烧粮,时间上也赶不及了,吾等且回军驰援大营罢。”方杰正是气血方刚的年少时期,听得大营那边杀伐滚滚,早已按捺不住心头热血。 见得这支杭州游骑渐渐隐没于夜色之中,便向吕师囊提出了原路返回的建议。 吕师囊只是沉思了片刻,便点头答应下来,与方杰一同率领骑兵杀了回去。 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早在他们出击不久的那一刻,杭州游骑的健儿们便早早下了马,隐藏在官道旁边的树林子里,如今已经步行绕到了圣公军大营的后方! 苏牧提出绕后烧粮的策略之后,所有人都以为苏牧必须倚仗马匹的脚力和速度,游骑出城之后,包括方七佛和吕师囊这样的智者,都自觉看出了苏牧的真正意图。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苏牧果断舍弃了马匹,借此彻底打消了吕师囊的忧虑和警惕! 石宝和撒白魔等人身上背负着沉重的火药罐子,在雪夜林子里穿梭疾行。 直到此刻,石宝终于有些服气了,慢说自己让苏牧三擒三纵,便是七擒七纵,估摸着苏牧都能够办到。 谁又能想到,苏牧会在马背上立起一根杆子,用钓线将香喷喷的马粮饼子悬挂在马嘴前面,借助这等手段,让马匹在无人驾驭的情况下,还能不断往前狂奔? 这等手段确实是为人所不齿的小聪明,但试问在场又有几人能够拥有这等样的奇思妙想? 杭州守军的马匹其实不多,脚力自然也比不上越王麾下的精锐骑兵,可马背上没有骑士,甚至没有任何负重,吕师囊和方杰又怎么可能追得上? 在夜色的掩护下,双方相距又甚远,遥遥里也只能看个模糊,吕师囊又怎么可能会看到马背上并无骑士? 直到此时,石宝才明白师尊撒白魔为何会如此看重苏牧,无论苏牧是小聪明还是大智慧,石宝都已经深刻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苏牧此人从来不做无的放矢之事,更不会浪费任何一丝人力资源,只要能够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谋略和手段根本就不分大小,用苏牧曾经说过的话来讲,那便是无论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如果让石宝知晓,苏牧的这句话是抄袭某位爷爷的,估计苏牧脸皮都要羞破了吧。 不过眼前他并没有太多精力去考虑这些旁枝末节,千骑夜袭营,听起来看起来都令人热血沸腾,但不可否认,这是越王赵汉青在不断损耗自己的家底,给他们这支小队拖延时间和制造机会! 雪地里潜行了无生息,然而人影在发白的雪地里却无从遮掩,同样是有利有弊。 好在越王千骑成功吸引了贼军大营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和警戒力量,苏牧的烧粮小队成功绕过大营,来到了粮草营的外围! 虽然只有区区数十人,但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背负着大量的火药,还有各种装满了桐油菜油的罐子,简直就是长脚的爆破燃烧筒! 一旦将后方粮草营点着,贼军势必大乱,彼时将首尾不能相顾,前方的越王千骑说不得压力大减,能够极大程度地扩大战果! 而至于后方的撒白魔等人,能否成功刺杀方腊和方七佛等关键人物,能够杀死多少摩尼教叛徒来报仇雪恨,那就要看撒白魔等人自己的本事了。 苏牧一行人从雪林之中钻出来,却发现粮道隘口竟然有一小队懒懒散散的叛军在游弋,为首一人白衣白甲,可不正是被自己“放虎归山”的王寅么! “看来你的策略奏效了呢。”撒白魔撇了撇嘴,朝苏牧小声道。 苏牧不置可否,王寅被“流放”到此处看粮,足见方七佛等人确实开始猜忌,甚至于叛军内部已经引发了不小的裂隙,可王寅到底是成名勇将,想要避过这个隘口又不可能,前方千骑也不可能支撑太久。 “石宝,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要么说服你这位兄弟,要么杀了他,今夜成败,便着落在你身上了!”苏牧郑重地朝石宝说道。 后者沉默了片刻,终是卸下身上的火药,咬了咬牙,猫着腰,捉刀往前潜行而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兄弟总有反目时 石宝乃是方腊麾下堪称第一高手的超级豪强,却连连折在苏牧的手中,连他最敬重的师尊撒白魔都甘愿听从苏牧的安排,而眼下见得苏牧更是在智谋上胜了方七佛一筹,又让他如何能不服? 演义话本上对江湖武林多有吹捧,不过是因为寻常百姓向往那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又将心中的期盼寄托于这些显得虚幻的人物身上。 他们渴望能够有以为为国为民的侠义之人,劫富济贫,替天行道,然而彼时大焱的武林确切来说应该叫绿林。 武林之中或许有侠义,有豪气,但绿林之中却只有匪气,只有弱肉强食的丛林生存法则。 在后世的水浒演义之中,纵观全文的豪侠,细细追究起来,又有哪个算得上正儿八经的好人? 非但是梁山水泊的宋江、连南方的方腊、还有王庆、田虎等绿林大枭巨擘,哪一个能算好人? 石宝来自于绿林,便深刻地体会到这个道理,论武力,苏牧在训练营之时就打赢过他,论智谋,苏牧更是三番四次将他的行动掌握玩弄于股掌之间。 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他是个铁血真汉子,赌得起,自然也就输得起,哪怕输了,也要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地去认赌服输。 所以当苏牧让他去说服王寅之时,石宝咬着牙便答应了下来。 此时的王寅乘骑着大马,正在粮道上游弋巡视,身后的弟兄因为是步卒居多,便没有跟得太紧。 王寅也自觉粮草营安然无忧,自己被“流放”此处也便罢了,不想再让弟兄们受这鸟气。 于是他一人一马缓缓而行,心里却不断沉思着军师方七佛此举的深刻用意。 是的,他已经失去了圣公军绝大部分人的信任,哪怕明知道这是苏牧的离间之计,他们却仍旧选择了质疑。 信任这种东西就好像碎裂的花瓶,无论再如何去修补,终究会有裂缝,下一次再度受到碰撞,便更容易破碎。 他还想着带兵厮杀,主动修复这道裂缝,虽然他并没有什么过错,一切都要怪苏牧的阴险手段,但他还是想继续在圣公军待下去。 他不像圣公和军师那般有野心,从未想过要建立不世功勋,他从穷苦之地走出来,见过太多人间惨剧,他只是希望那些劳苦百姓的日子能够过得好一些。 可现在,这些人跟着圣公,只有不断的战斗,战斗,厮杀,厮杀,而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当然了,他们身后的妻儿确实得到了该有的生活保障,百姓们也多了一种东西,叫希望。 所以他仍旧觉得这个事业是有意义的,他仍旧想追随圣公和军师继续去卖命。 可惜,一切都不是他所能够左右的,他能够获得军师的信任,或许等圣公从包道乙被斩杀的阴霾之中走出来,他还能得到圣公的宽慰。 可他又该做些什么,来挽回数万圣公军弟兄对他的信任? 心里千头万绪不知所以之时,道旁的矮林里突然想起一声蝉鸣,王寅整个人为之一僵,连握枪的手都颤抖起来! 在这个天寒地冻的深冬之时,何来蝉鸣? 这一声蝉鸣仿佛将他带回到了与石宝相识的那个夏天,让他想起了酒肆之中妖娆娇笑的半老徐娘,想起了那个彼时还没有刀疤的高大汉子。 但他很快便从激动之中恍然醒悟过来,是的,石宝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石宝,他投靠了朝廷! 他们的性命都献给了推翻朝廷的事业,既然石宝投靠了朝廷,那他还能否算是兄弟? 如果王寅彻底被方腊放弃了,那么或许他和石宝还能是兄弟,可现在他并没有被彻底放弃,他还是方腊麾下的大将军,那么石宝便不再是兄弟! 咬了咬牙,王寅终于狠下心来,朝身后的十几名步卒长啸了一声! 当他的长枪往矮林子里一指,不远处的步卒已经纷纷围拢上来,刀牌手举盾抽刀,朝林子里扑杀而去! 闷哼声和戛然而止的惨叫声不断从林子里传出来,越来越多的步卒往这边汇聚,王寅背过脸去,不愿见到这一幕。 可很快他又盯着林子的深处,石宝已经不再是他的兄弟,可这些死去的步卒,却仍旧算是他的人,他不能让这些步卒一个个进去送死! “驾!” 他一夹马腹,拖枪奔入了林子,枯枝扫在他的身上,清脆折断,沿途的地上丢弃着步卒所举的火把,在地上忽明忽暗,映照着惨死的尸体。 有些火把点燃了干枯的矮树,火势很快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步卒涌入树林,金铁相击之声、呼喝声、倒地声、惨叫声,各种声音混杂着血腥味,传到了王寅这边来。 他的战马穿越火焰,跨过步卒弟兄的尸体,而后看到了林子中间的一块小空地,地上已经躺满了尸体,却不见石宝的影子。 他深知石宝的武艺有多么了得,这些寻常刀盾手论起单打独斗,根本就不是石宝的对手。 他让这些步卒进来,只不过是表明自己的姿态,想要将石宝赶走,但没想到石宝却杀了他们。 这也是石宝的态度,表明他已经彻底决裂,表明他不在是圣公军的南离大将军,而是归顺了朝廷的石宝。 如果石宝知晓王寅的想法,或许会觉得很委屈,因为他并没有归顺朝廷,他只是向苏牧低头,他回归到了大光明教,他在碧眼龙王撒白魔麾下做事。 他的任务从来不是帮助杭州军来抵抗方腊,他的任务跟撒白魔、红莲等人一样,只不过是为了杀方腊和方七佛,夺回摩尼教的一切! 他藏匿于一颗矮树的后面,紧紧握着手中的劈风刀,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与最好的兄弟兵刀相见。 但步卒攻进来的时候,他就清楚地看到了王寅对自己的态度,他也做出了强硬的回应。 爷儿们之间的情谊便是这样,一言不合可以大打出手,哪怕遍体鳞伤,只要误会清楚了,一样可以一同喝酒吃肉,大醉一场也就和好如初了。 只是他跟王寅真的能够和好如初吗? 除非王寅脱离方腊和方七佛,回归到大光明教,否则这个想法便是痴心妄想。 好兄弟执迷不悟,做兄长的该当如何? 自然是打到他清醒过来! 石宝紧了紧手中的劈风刀,左手捡起一颗石头,往左边用力一掷,在王寅听到动静,转头的那一刹那,石宝从黑暗之中冲了出来! 身材既然高大笨重的石宝拖刀疾行,竟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地上的火把与周遭逐渐燃起的火光映照之下,石宝脸上的刀疤显得格外的骇人! “呔!” 一声暴喝,石宝猛然收住脚步,腰身如同一张射日的大弓,蓄满了排山倒海之力,而后双手紧握劈风刀,那锋刃如同绷紧的细钢丝一般滑过王寅的马腿! “噗嗤!” “希律律!!” “噗通!” 马前腿被斩断,骏马发出让人悲悯的哀鸣,而后重重倒下,将马背上的王寅甩了下来! 王寅的枪尖在地面上一点,枪杆子被压弯一个极为恐怖的弧度,可见这枪杆多么的柔韧,王寅借助枪杆反弹之力,稳稳落地,并没有一丝停留,仿佛背后长眼一般来了一记回马枪! 枪尖一点寒芒,枪杆没有一丝抖动和偏差,笔直万分地直搠石宝的后心! 石宝同样没有转身,只是就地一滚,顺势解下腰间的流星锤,转身之时,流星锤已经砸向了王寅的膝盖! 王寅仿佛被自己的长枪拖着往前滑行一般,途中旋风般转了半圈,躲过流星锤,手掌已经握住枪头往回半尺之处,手臂一震,一脚踢在枪把上,枪尾掀起一蓬积雪,刮向了石宝! 那积雪遮挡之后,枪尾继续往上撩,招式算不上光明磊落,也没有半分手下留情。 石宝同样不留情面,后撤一步,旋转了半圈,反手一刀削向王寅的脖颈,流星锤顺势收回,借助旋转的力量,随着反手刀先后而至,哪怕反手刀一击不中,流星锤也能继续发力! 二人一见面便是生死相拼,仿佛只有拿出全力来拼命,才对得住这份兄弟情谊一般! 王寅果然躲过了反手刀,然而他的武艺毕竟略逊一筹,人说一寸长一寸强,然而石宝之所以能够成为方腊麾下第一高手,强悍之处便在于他最擅长用短兵破长枪! 劈风刀锋锐不可挡,最适合近身肉搏,而流星锤沉重却又灵活,锁链还能困锁长兵,二者双管齐下,任是王寅这样的枪道小宗师也无法抵挡! 眼看着流星锤就要将王寅的脑袋砸烂,石宝却突然收了回去,矮身一躲,劈风刀反手劈出,一柄从他身后投掷过来的直刀被打飞出去,钉在了他身侧的树干上,刀刃嗡嗡直颤! 七八名步卒再次涌进来,其中一名王寅亲兵眼见主将危急,也顾不了这许多,竟将手中直刀给投掷了过来! 石宝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越战越勇,仿佛在苏牧手底下受的憋屈,都要在此地发泄出来一般! 矮林的大火和喊杀声很快惊动了粮草营的人马,这些守军正为无法到前营战斗而郁闷,听到消息便分兵来扑杀! 隐藏在黑暗之中的撒白魔轻轻叹息一声:“哎,可惜了…” 大家都很清楚,他说的可惜并不是指石宝,因为哪怕这些步卒人多势众,但石宝想要脱身根本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在黑夜之中。 他可惜的自然是王寅不肯跟石宝回来。 大光明教的死士也是惋惜不已,正打算过去接应石宝,却让苏牧给阻拦了下来。 但见苏牧目光冰冷,沉声问道:“你们到底是想杀方腊,还是想救石宝?” 第一百一十八章 是救人,是烧粮 深沉的夜色之中,粮草营黑幢幢一片,只有举火的士兵在四处巡视。 而粮草营前方的粮道上却在发生激战,干燥的矮树林彻底变成了火海,越来越多的守粮军士往石宝那边扑杀过去。 如此危急的关键时刻,苏牧却将那些欲往救石宝的高手给拦截了下来。 “是杀方腊,还是救石宝?” 这看似是两个没太多关联的事情,但深思一番,很快便能想通透其中的关节。 一旦他们加入战局,接应石宝,也就暴露了自己,陷入到苦战之中,无论是烧粮草还是刺杀方腊,都不需要再去想了。 可如果不去援救石宝,纵使他的武艺再如何精湛高深,又如何能够抵挡越来越多的护粮军? 想到这里,撒白魔手底下的人顿时愤怒起来。 是的,他们没有不愤怒的理由,因为似苏牧这等样的人物,势必早早就能够想到如今的两难境地,但他却仍旧趋势石宝去游说王寅! 甚至于他或许早早便知晓王寅的脾性,知晓石宝不可能说服王寅,他是在故意利用石宝来引发骚乱,将粮草营的护粮军都吸引到树林那边! 他在牺牲石宝,为烧粮争取机会! 难怪他敢于舍弃战马,选择步行,原来他早早便已经谋划好了这一切! 可怜石宝刚刚才对他心服口服,却立马沦为了他苏牧的棋子! 虽然他们都很清楚,如果能够顺利烧掉粮草,为杭州军赢得胜机,将圣公军拖入泥沼,最后说不定真的能够毁掉方腊的事业,他们也能够趁着粮草营的混乱,伺机刺杀方腊! 哪怕方腊刺杀不成,方腊麾下这么多摩尼教的叛徒,也足够他们大杀一场,以报仇雪恨! 从这一点上来说,大家都是心狠手辣的绿林人,苏牧这般筹划,哪怕绝情了一些,却也真真是最为稳妥和有效的谋略。 可他们心里还是愤怒,因为他们觉得苏牧将石宝当成棋子,也将他们所有人都当成了棋子! 就好像他们最初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报仇,然而随着事态的发展,不知不觉之中,报仇跟打击方腊联系在了一起,为了刺杀方腊,必须制造混乱,他们就必须烧粮。 而烧粮同样是苏牧的目标之一,这让他们感觉苏牧在借他们的力量为朝廷做事,让这群绿林豪强很是不舒服。 苏牧很清楚他们心中的想法,所以他看向了撒白魔,因为除了他和撒白魔,代表了双方的阵营。 撒白魔眯着眼睛盯了苏牧一会,他身边的豪强们都在期待着他的答案。 虽然他们很清楚,这位法王为了顾全大局,肯定会答应去烧粮,但他们仍旧心里不舒服,现在为了顾全大局,他们能够抛弃石宝,下一次呢? 会不会为了顾全大局而放弃他们? 事实上,作为四大法王之首,东方法王撒白魔为了顾全大局,连自己的性命都能够舍弃,又怎可能舍不得石宝? 就在诸人失望之际,撒白魔指着苏牧开口道:“烧粮刺杀之事且交给我们,石宝便托付给你,非但如此,你领着你的人手,将声势闹大,把护粮军全都吸引过来,如何?” 苏牧闻言,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而杨挺、徐宁和岳飞等人也都有些不安。 树林那边早已烧杀一片,石宝生死不知,苏牧手底下的人加起来也就三十多人,可护粮军哪怕被抽调了绝大部分到前营去,眼下也还剩下三百多人。 纵使强如杨挺,面对十倍于己的敌人,谁又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一定能够活下来? 烧粮一事关系到整座杭州城的存亡,如果无法成功烧掉圣公军的粮草,非但杭州城保不住,连越王麾下那些骑军都要白白牺牲掉,毫无价值可言! 这一次又轮到杨挺等人注视起苏牧,而事态紧迫,苏牧也没有思考太久,他只是直视着撒白魔,冰冷的说道:“你向我保证,一定要烧掉粮草。” 撒白魔像看白痴一般瞥了苏牧一眼,而后漫不经心地答道:“我保证。” “好。” 苏牧不再多言,将身上的火药全数卸了下来,交到撒白魔麾下强者的手中,杨挺等人也很快整装完毕。 红莲看着苏牧的背影,忍不住要随他而去,却被撒白魔拦了下来。 苏牧回头朝她微微笑,而后狭促地眨了眨眼睛,便带领着杨挺等人,杀入了火林之中! 石宝本就出身草莽,最开始也是呼啸山林,夜林作战的优势相当明显,不过随着火势越来越多,能够藏匿的地方越来越少,他的处境也就随之变得更加的凶险。 王寅既然铁了心与他划清界限,就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随着不断有护粮军加入,石宝身上也慢慢开始出现一些不重不轻的伤势。 当然了,最主要的还是体力上的损耗,他不是蠢物,如果苏牧等人想来救自己,老早就已经冲进来了。 护粮军越来越多,也让石宝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沦为弃子,不过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么愤怒。 在他看来,没能够劝服王寅,甚至王寅连见都不想见他,已经是他石宝的失败,至于自己陷入生死苦战,能够吸引大量护粮军,为其他人烧粮做掩护,反而使他心里畅快了许多。 他斜靠在树后面,听着混乱而有力的脚步声越发临近,深深吸了一口气,流星锤已经遗落,劈风刀就横在他的膝头上,上面的血迹还是滚烫的。 王寅带着十几名步卒来到了这里,他看着眼前一棵棵枯树,目光最终落到了右边那棵矮壮的老树之上。 他了解石宝,所以能够一路追杀过来,并且他不想这么放弃,他也曾经想过,如果将石宝擒拿回去,任由圣公和军师处置,他一定能够重获信任。 但他不愿意这么做,哪怕他不愿意去承认,他心里还是将石宝当成了兄弟,他宁可将石宝杀死在此处,也不会将石宝擒拿回去。 因为他能够接受与兄弟决裂,却绝不容许自己变成卖友求荣之人! 手中的长枪已经被他握得发热,一如他的鲜血那般滚烫,他从未与石宝如此生死厮杀过,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石宝的对手。 他拖枪疾行,在林中狂奔,借助着熊熊火光,杀向了树后的石宝,身后的步卒两边分出,隐隐形成了包围之势。 石宝已经无路可逃了。 他从树干后走出来,劈风刀从臂弯处平平抹过,将刀刃上的血迹都擦干净,而后狭长略弯的刀锋指向了王寅! 他不恨王寅,就像王寅也不恨他,让他们生死相拼的,是这个世道,是命运,他们已经是受害者,又何必在相互憎恨? 王寅陡然收住脚步,腰身手臂一同发力,长枪如龙似电地刺过来,石宝长刀猛劈,火星子四处溅射,二人眨眼间便缠斗了四五合,招招致命又堪堪避过,生死尽在一线之间,看得那些个步卒都心惊肉跳! 大军相互攻伐虽然血腥,但许多人连事态发展都没看清,就已经倒了下去,而绿林人士的拼死厮杀却惊心动魄,让他们见识到了何谓惊险! 他们起初还不敢围攻石宝,因为这个彪悍到了极点的男人,就在今夜,借助一片林子,凭着神出鬼没的隐匿刺杀技艺,一个人就将上百护粮军拖在了这里,林子里的尸体也足以证明此人的骁勇和血腥残暴! 脚步声越发密集,又有一批护粮军循声而至,他们用目光相互打气,而后终于挥舞着刀刃,想要合力将石宝斩成肉糜! 然而就在此时,林子外突然传来一阵阵惨叫声,一名全身覆甲的朝廷武将,带领着一群披甲精锐,就这么突兀地杀了进来! “是你!” 王寅一眼便认出了苏牧,正是这个男人的阴谋诡计,让自己失去了弟兄们的信任,否则他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更不会与自己最亲密的兄弟拼死厮杀! 若没有他苏牧,石宝也不会沦落到这等境地,同样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思来想去,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因他苏牧而起,既然如此,便该由他苏牧来了结这些事情! “此人乃朝廷要人,格杀勿论!” 王寅一声暴喝,护粮军纷纷朝苏牧的小队攻杀了过来! 他们忌惮于石宝的勇武,但却并不害怕朝廷的军士,因为朝廷早已腐朽,军士如匪,战力低迷到了地痞流氓都不如的程度。 身为圣公军的一员,他们最不怕的便是朝廷的军队! 苏牧的甲衣实在太过惹眼,早早成为了护粮军的第一目标,十几个刀牌手举盾挥刀便杀向了苏牧! 而杨挺徐宁和岳飞三杆大枪在手,便如同三条枭龙从苏牧身后杀出,背双刀的老道嘿嘿冷笑,锦鲤营的精锐死士红着双眼,迎头杀将过来! “咔嚓嚓!” 金铁相击之声,长刀破甲之声,枪头刺破衣甲肌肤,锋刃与骨肉摩擦之声,这些声音野蛮原始血腥,如同尖利的指甲摩擦玻璃一般,让人头皮发麻,骨头发酥! 双方如同两只钢铁豪猪相互碰撞到一处,锦鲤营的人手人人浴血,却人人傲立! 他们或许不是合格的战士,或许不懂阵法配合,但他们都是精挑细选的武馆精英,是擅长刺杀的绿林豪杰! 树林的地势和环境限制了护粮军的阵型展开,他们也无法形成有效的配合,单兵作战之下,又如何是锦鲤营这些绿林豪强的对手? 越来越多的护粮军倒下,也有越来越多的护粮军加入树林的战局,石宝看着挥舞长刀的苏牧,只是冷笑一声,心里却有些暖意。 王寅眉头紧皱,一股不安的预感在他心底疯狂汹涌而出,正当此时,粮草营方向传来了一阵阵闷雷之声! “轰隆隆!” “轰隆隆!” 大火,终于烧起来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法王撒白魔的手段 烈焰仿佛炼狱之中伸出地表的无数魔爪,不断撕裂黑暗的夜空,方腊大营的军士正在用不可计数的人命,抵挡着越王千骑的夜袭。 而方七佛等一众将领望着身后早已火红一片的夜空,心头顿时惊骇不已,他们甚至能够听到烈焰燃烧的噼啪声,闻到寒风刮过来的火星焦味! 在千骑夜袭大营的危急关头,方七佛仍旧选择将麾下智将吕师囊和青年英豪方杰派出去,追杀杭州游骑,更让大将王寅看守粮道。 如此做法,方七佛也当得起算无遗策的名头,可他是万万没想到,粮草营居然还是被烧了! 他隐约能够感觉到是谁在幕后策划,因为这等样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和瞒天过海之计,实在太像苏牧的风格。 只是他无法推想苏牧到底如何能够躲避吕师囊和方杰的追杀,更无法想象他是如何让这些人成功绕后,又如何对付得了数百护粮军。 事情发生也便发生了,多想当初也无益,重要的是该如何去弥补。 在黑夜之中熊熊燃烧的,与其说是不可计数的粮草,倒不如说是整个圣公军的命脉所在! 圣公军一路北来,沿途征收的粮草并不多,因为百姓们早已无力求生,他们的粮草主要来源于攻陷朝廷府城之后的库藏,虽然数量极其庞大,但圣公军十数万人用度,每日消耗也是天大的数目。 眼下围攻杭州将近一个月了,粮草早已有些入不敷出,虽然后方仍旧源源不断在运粮,但远水解不得近渴,若粮草被烧光,哪怕天气转坏,他们也无力再攻陷杭州! 粮草营的大火仿佛敲响了振奋天地的鼓声,越王千骑望着漫天的火光,知晓苏牧的烧粮计划已经成功,顿时军心大振,骑军横冲直撞,那是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虽然骑军也有很大的损耗,但越王并没有下令撤军的意思,因为他还要继续施加压力,为苏牧等人逃离拖延一些时间。 骑军的威势散发无遗,放松了警惕的圣公军没有任何准备之下就仓惶迎敌,眼下死伤也是不计其数,但方七佛不得不当机立断,否则粮草被烧尽,这场仗也就彻底没得打了。 厉天闰和司行方等大将仍旧死死守住大营前的防线,而方七佛则命方垕、娄敏中等中枢将领率兵回救粮草。 方垕乃是方腊的叔父,原本镇守歙州,早两日才押送新一批的粮草抵达大营,还未来得及回歙州,便见识了圣公军遭遇的惨败。 他一直与娄敏中掌管着圣公军的粮草军马后勤,粮草被烧,二人比谁都要着急,方七佛也不能浪费二人的愤怒,便遣了厉天闰的胞弟厉天佑协助二人回救粮草。 此时粮草营的大火已经蔓延到了大营之中,就如苏牧所设想的那般,圣公军首尾不能相顾,如今大营已是一片大乱! 撒白魔等人早在烧粮之前便除去了杭州军的衣甲,换上寻常武士夫,点燃了粮草之后,便混入到了大营之中,伺机刺杀方腊麾下的要人。 方腊军本就啸聚山林而成军,军中衣甲不成制式,许多军士都穿着自家衣服,好手都仍旧做着绿林武夫的打扮,只是用各色头巾和臂膀上绑着的彩涤来区分身份。 眼下混乱一片,将不知兵而兵不识将,又有谁能揪出撒白魔等人?又有谁会注意到撒白魔这二三十个大光明教好手? 且说这方腊家本是青溪富户,家中有偌大漆园和产业,奈何朝廷的造作局三番四次敲诈勒索,甚至将他生父都给逼死,这才驱使了方腊下定决心做了杀头的勾当。 叔父方垕是看着方腊长大成人的,对方腊的大事素来全力支撑,方腊敬之爱之俨如亲父。 方垕苦心孤诣操持着整个大军的粮草后备,见得粮草被烧,便率先领了步卒前来营救,没曾想好死不死,正好碰上了撒白魔的小队! 方腊在摩尼教中掀起反叛,谋夺了教主之位,收拢诸多教中高手为己卖命,更驱使数十万教众加入叛军的行伍,使得摩尼教四分五裂,偌大的教宗基业化为乌有,撒白魔等人早已恨之入骨,恨不能生食其肉。 撒白魔早已将方腊麾下中枢精英调查清楚,又岂能认不得方腊叔父方垕! 也该是方垕命途不济,心急火燎来救粮,却被撒白魔等人撞了个正着。 眼下方腊麾下的要紧人物都在前营抵御越王的千骑,撒白魔麾下也才三十来号的好手,正愁着无法穿越整座大营,到前方去刺杀要员,偏巧就碰上了挨天杀的方垕,又如何能放过! 且不说方垕年老,哪怕是精壮高手,也抵不过撒白魔等一众大光明教的绝顶高手。 也不需撒白魔下令,红莲等人早已按捺不住杀心,挥舞着兵刃便将方垕的队伍给截杀了下来! 大营之中虽然混乱,但突遭兵变,乱哄哄的人马也醒悟过来,虽然他们认不得方垕大司马,可见了方垕的衣甲刀马,也知晓是个要紧人物,便纷纷奋起护卫。 撒白魔又岂能给他留下一丝生机,只见得他手中空空如也,一双肉掌上下翻飞,脚下却如同蜻蜓点水,毫不停留,所过之处,那些个士卒纷纷被打飞出去,瞬息之间便来到了方垕的身前! 方垕面色大变,知晓遭遇到了刺杀,慌忙想要策马逃脱,哪曾想撒白魔的速度太过惊人,到了马前,躲开了方垕的一刀劈砍,斜了肩头撞在了高头大马之上! 因着方垕从歙州过来,对骏马的脚力要求极高,座下乃是少有的北方大马,却仍旧扛不住,被撒白魔一记肩靠,竟然撞得方垕人仰马翻! 方垕到底是有些武艺底子,坠马之际强提上一口气,腰身拧紧便翻落下来,踉跄了数步,刚站稳了脚跟,撒白魔已经来到了身前,一掌轰在他的心口之上! “嘭!” 方垕倒飞出去,手中长刀都落了地,正要挣扎去夺刀,已经被撒白魔抓住腰带拎了起来! 亲卫们知晓方垕的身份尊贵要紧,哪里敢再轻举妄动,可那些个援兵却认不得方垕,便层层围拢了上来! 亲卫们想要阻止这些个援兵,却又不敢喊破方垕的身份,生怕撒白魔知晓了方垕身份会痛下杀手。 别个死了倒是无所谓的事情,可撒白魔手中那一位可是圣公的亲叔父,更是被圣公尊爱如父的军中大司马! 无奈之下,亲卫们只能将撒白魔围在垓心,用身体阻挡住那些个援兵,这样却让撒白魔以一人之力,便吸引了几乎大部分的兵力。 红莲等人知晓撒白魔的手段,也不去插手,只往大营里钻,见到复仇名单上的将领就狠辣刺死,一时间杀得整座大营是鸡犬不宁! 撒白魔手无寸铁,然则在混战之中行走如闲庭信步,尽显宗师风范,只要不是睁眼瞎,谁个看不出来? 正值关键时刻,娄敏中带着厉天佑及时赶到,却同样不敢轻举妄动。 这娄敏中可以说是最先一批资助方腊起事的元老,待得方腊建立小朝廷之后,娄敏中也被拜为左丞相,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了。 娄敏中对方腊的事情知根知底,撒白魔白发碧眼,只要是绿林中混久的老人,都清楚这位东方青龙法王的出身来历。 “法王,冤有头债有主,你这般做法可有些不合江湖道义了。”娄敏中也是急智机敏的人物,否则也不可能当得起左丞相,当下便想用言语拖延时间,将撒白魔给留下来。 撒白魔闻言,只是冷笑一声,洒然笑道:“方腊谋夺教主之位,屠杀我大光明教的教众之时,可曾讲过江湖道义!” 娄敏中也不是蠢物,撒白魔等人居然能够潜入大营来刺杀,必定是抱了必死的决心,一想到这里,娄敏中都不由皱眉,不过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继而威胁道。 “法王果然便是法王,纵使身处乱军之中,仍旧气定神闲,只是法王想要带着大司马离开,可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呢。” 撒白魔冷笑一声,反问道:“谁说我要带他离开?” 娄敏中闻言,见得撒白魔露出邪笑,心头大骇,朝暗中潜藏好的厉天佑大声下令道:“动手!” 然而已经晚了,撒白魔气沉丹田,一声暴喝便将迷迷糊糊的方垕抛了起来,手掌往腰间一抹,竟然抽出一柄寒芒银白的软剑来! 大焱朝虽然商贸发达,然则受限于材质,锻造工艺远远无法制造出如此柔韧的软剑来,这件碧眼龙王的成名兵刃,据说乃传自于波斯总教,也正是因为撒白魔与宗教有渊源,才成为了教主最为看重的一位法王! 闲话也休提,且说厉天佑乃厉天闰的亲生胞弟,一身武艺在圣公军中也是屈指可数,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只见得撒白魔挥舞出一道寒芒,大司马方垕已经落地! 只是落地的只有他那无头的身子,鲜血喷射地四下里猩红一片,而方垕那硕大的人头,已经被撒白魔提在手中! “带个大活人出去确实不容易,带颗大脑袋就简单多了!”撒白魔一声邪笑,周遭之人却被他这一笑吓得魂不附体! 这便是大光明教东方青龙法王的功力! 第一百二十章 男儿汉就该有骨有节 大焱朝的话本演义说书等娱民产业已经相当发达,炎炎夏日,汉子们往茶肆里一坐,纳凉听书最是消遣。 常听演义里说甚么火烧八百里连营云云,诸人也没太清晰的观想,然而今夜,他们终于见识了火烧连营是何等壮丽的景致! 且不说坐镇中军的越王赵汉青,单说率领杭州步卒倾巢而出为越王骑军压阵的关少平等人,还有杭州城头观战的那些个百姓,当他们看到烈焰如同恶魔的长舌舔舐着漆黑的天穹,便早已震撼得哑口无言! 夜空如同漆黑的锅底,方腊军大营的烈焰就好像要将这个锅底烧穿一般! 当苏牧提出绕后烧粮的计策之时,包括关少平在内,其实都很清楚,这也不过是孤注一掷,权且死马当活马医,可谁能想到他真的成功了? 这个书生样的年轻人,从南方游学归来之后,便给了这座杭州太多太多的惊喜,以致于他再做出如何惊世骇俗的大功业,大家已经开始觉得理所当然了。 苏牧的每一次成功,都在提醒着这座城市的百姓,当初他们是如何误解苏牧,如何诋毁苏牧,将他说得一无是处,四处传谣,将他的名声搞得臭不可闻。 但所有人又都记得苏牧那些传世之作,当误会解开之后,他们才觉得羞愧难当。 用苏牧的话来说,路人转粉或者路人转黑,都不如粉转黑,或者黑转粉来得彻底和坚定。 眼下便是如此,苏牧用一场大火,将那些黑他的人,彻底转成了铁杆粉! 可惜的是,无论是军士亦或是百姓,都只看到了这场决定着杭州命运的大火,却无人看到苏牧此时浑身浴血的厮杀! 锦鲤营虽然只有三十余人,但似乔道清、杨挺、徐宁和岳飞,加上石宝这样的绝世猛将,战斗力自然不可小觑。 奈何王寅带领着麾下的护粮军源源不断地围攻,除了武艺不高却诡诈多变的乔道清之外,其余人等皆负有伤势。 圣公军虽然军备简陋,但护粮军牵涉粮草大事,武备算得上整个圣公军之中最为精良,除开硬弓不说,甚至连机弩都有。 值得庆幸的是,这林子虽然已经被大火吞噬,但双方混乱激战,那些弓弩手生怕误伤同袍,也不敢肆意射击。 直到粮草营的大火燃起,王寅知晓大势已去,那些护粮军不得不放弃对苏牧小队的围杀,转而回救粮草营。 王寅知晓大势已去,单凭一己之力,他根本没有任何的胜算,于是也跟着回撤,却被石宝阻拦了下来。 大火熊熊,映照着两个曾经称兄道弟并同生共死过的好哥们,石宝满身是血,抖了抖劈风刀上的血迹,露出寒芒光亮的锋刃来。 “寅哥儿,跟俺走吧,就算你回得去,也不可能再得到重用,难道你还觑不清楚吗?” 王寅虽然遭遇苏牧坑害,失去了圣公军的信任,但他自认到底还有几分气节,冷笑一声道。 “石头,你我兄弟一场,我也不跟你说虚话,你跟着苏牧那泼才,甘当朝廷的走狗,可还记得当初立下的誓言!” 石宝眉头一皱,但很快摇头道:“寅哥儿你错了,我不是朝廷的走狗,也不是苏牧的仆从,我的誓言是为圣教效死,为发扬光大我圣教奉献自家性命,可如今的圣教,还是当初的圣教么?” “想来你也知晓杭州城内那些谍子是怎么死的,你可知此次前来报仇的是撒白魔大*法王?你可知如今的大光明教,才是我本该效死的那个圣教!” 王寅听说撒白魔就在杭州城中,顿时惊讶地目瞪口呆! 其实方腊和方七佛早就收到了情报,知晓撒白魔一直在杭州城内,但他们并没有告知麾下的将士。 理由都很简单,圣公军的管理层几乎都是原先摩尼教的骨干,若让他们知晓法王撒白魔亲临杭州,对他们展开报复,必定人心惶惶,到时候大框架都军心动摇,底下的士卒又如何能誓死效忠? 王寅听得石宝如此说道,顿时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拼命摇头道:“不可能!法王…他们不是都回归西域总教了么,你我兄弟一场,哪怕你想说服我,也没必要用这等蹩脚的谎话来诓骗!” 面对王寅的指谪,石宝只是撇了撇嘴,毫不掩饰嘲讽地反问王寅道。 “不可能?那寅哥儿你倒是告诉我,粮草营那厢,又是谁放的火?” 王寅心头一紧,脑海之中飞快思索,而后面色大变,惊呼道:“不好!” 是的,撒白魔如果真的出现在这里,那么他便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尽可能多的刺杀摩尼教的叛徒,如果有可能,当然也包括圣公方腊和军师方七佛! 真如石宝所言,那么眼下圣公军前营有千骑攻伐,后方又有粮草营大火,首尾不能相顾,混乱不堪,以撒白魔的本事手段,潜入其中,伺机刺杀圣公,又有何不可能! 从听闻蝉鸣而不见石宝那一刻开始,王寅便下定了决裂的铁心,眼下圣公性命堪忧,他又岂可再做逗留! 马匹早已被激战和大火吓跑,王寅也不想再跟石宝缠斗下去,眼下他手头还有上百护粮军,想要走的话,石宝也拦不住。 可如果再不走,待苏牧和锦鲤营那一个个怪胎一番厮杀,这一百护粮军根本就不够乔道清之流塞牙缝,到时候他再想走便不是那么容易了! 再者,如今的护粮军弟兄一个个心忧粮草,哪里还有半分战意,留下来也只不过徒送了性命则矣。 念及此处,王寅不再迟疑,手中长枪一抖,声若咆哮道:“且随某杀将回去!” 那些个护粮军早已无心再战,听得王寅一声令下,便放弃了围杀,纷纷聚拢起来,也不消王寅吩咐,弓弩手同时乱射,白羽和无尾弩箭瓢泼一般撒将过来,将石宝和苏牧等人射了回去! 看着仓惶回防的王寅,杨挺不由惋惜:“倒是一条好汉子,可惜了啊…” 苏牧只是摇头一笑,于他而言,结局从来都是完美的,若不完美,说明还不是结局,经此一役,粮草营被点燃,王寅想要重获信任,必将更加困难,又何惧之有? 诸人稍作休整,替受伤的锦鲤营弟兄简单措置了一番,正准备离开,石宝却提刀往前走去。 “我要去接应师尊。” 他并没有对王寅说谎,他已经承认了自己彻底输给苏牧,但并不代表他就是苏牧的打手,哪怕从圣公军叛出,他追随的也是法王撒白魔大人! 眼下法王和诸多大光明教的弟兄正在大营之中不知生死,他石宝又岂能独自离去! 在石宝看来,苏牧是个极为务实之人,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又怎么可能舍命去做。 哪怕今次一同行动,也不过是双方合作,各取所需罢了,他苏牧需要的是烧掉粮草,配合越王骑军打击方腊军,而撒白魔等大光明教高手却是为了刺杀方腊等一众叛徒。 可才走出了几步,他便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苏牧跟了上来,苏牧身后的弟兄们也都跟了上来。 石宝皱了皱眉头,他并不想再欠苏牧什么,因为已经欠了他三条命了。 然而苏牧却只是苦笑一声道:“你有你关心在意之人,莫不成我苏牧就没有?” 石宝这才想起那个身材高挑、面容美艳却又脾性粗鄙的黑衣女子来。 他想了想也便释然了。 杨挺等人自然对苏牧言听计从,今次得以烧掉粮草,保存了杭州城数十万百姓,皆赖撒白魔等人之功劳,若掉头便走,留着大光明教这些人在乱军大营之中自生自灭,他们后半生又如何能睡得安稳? 至于那个曾经扬言只要苏牧敢动陆青花一根手指头,他就割掉苏牧第三条腿的老道,也并未觉得苏牧去救红莲丫头有什么不对。 他是性格最为孤僻古怪的老道,不是学宫里那些迂腐不堪的夫子学究,红莲丫头能够为苏牧亡命天涯,说明苏牧拥有值得这女子托付生死的东西。 这也说明他的便宜女儿陆青花眼光好,至于在这个男人们三妻四妾是风流雅诗,没三两个老婆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的年代,他怎么一个离经叛道的老道人,又怎么可能指谪苏牧花心之类的? 再者说了,他那女儿陆青花眼下就跟着陆擒虎,走在苏牧的身后,女儿都没什么不爽快,他乔道清也没必要自讨没趣。 陆青花拼命练武还不是为了追赶红莲丫头,还不是为了不拖苏牧的后腿? 若认真计较起来,他还要感谢红莲丫头,若没有那个丫头跟苏牧之间那点事儿,陆青花还不肯学武自保呢。 当然了,大敌当前,这种儿女情长的事情也不必深究,一行人在夜里朝熊熊燃烧的粮草营方向疾行而去! 而同一时刻,撒白魔提着方垕那血淋淋的脑袋,从大营里刺杀归来的红莲等人也个个提着血淋淋的布袋,慢慢汇聚到一处,一边抵挡着厉天佑的率兵追杀,一边往后路退走! 第一百二十一章 火烧连营逆转局势 金色的晨曦穿透青色的云朵,洒下大片大片金黄,如同天上仙宫垂挂下来的云纱。 杭州城外,方腊大营仍旧升腾着袅袅青烟,大火虽然已经扑灭,但整座大营却惨不忍睹。 粮草营被烧了大片,存粮被烧掉十之七八,大批的军资也被付之一炬,临近的营房也被殃及,许多士卒也被烈焰烧得皮开肉绽全身焦黑,地上的尸体更是被烧得面目全非,整个大营充斥着一股难闻至极的烤肉味。 中军大帐之中,幸免于难的将领们很快发现,昨日还与自己同堂军议的弟兄们,竟然少了好几位。 但他们并没有垂头丧气,因为他们没有这个机会,因为他们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圣公发怒了! 诸将士本以为杭州城定能够速战速决,以风雷之势扫荡踏平,可没想到却鏖战了如此之久,用人命来填都无法拿下这座仅有五千焱勇正规军的城市! 世人皆言大焱军队早已腐朽破败,不堪一击,事实证明也是如此,圣公军一路北上,沿途县城没有一处能够坚守超过半个月。 可从开战以来,他们在杭州折损的人马已经超过万数,却仍旧无法拿下这座繁华都市。 事先安插的棋子全部被拔光,宋知晋被揭发,斩首示众,苦心经营起来的民团反而成为了守城的中坚力量。 城中的探子细作几乎被一扫而空,连大将石宝都音讯全无,所有的伏笔和后手几乎全部被破,平白浪费了诸多人力物力。 好不容易将杭州的焱勇正规军消耗干净,眼看着胜利的曙光已经照耀在他们身上,却又冒出来一个苏牧的锦鲤营,用前所未见的火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军师运筹帷幄而成竹在胸,只需等到天气转坏,雨雪降临,火器失去了用武之地,便是杭州城破之日。 诸军将士也因此将杭州视为囊中之物,视为等死的猎物,可谁能想到,在没有任何一点点防备的情况之下,杭州城最后的逃命力量,越王的精锐骑军居然会用性命来冒险,主动出击,夜袭圣公军大营! 这一千精锐骑兵势如破竹,杀人如砍瓜切菜,也不冲击大营,不敢深入大营腹地,只是不断迂回游弋,最大程度斩杀圣公军的将士! 待得后方粮草营火起,骑兵更是肆无忌惮,这一战下来,圣公军这边竟然死伤了万余人! 而收拾打扫战场,清点了一番之后,敌军伤亡情况才大致统计了出来,那支越王骑军,竟然只留下了一百多具尸体,三百多或死或伤的战马。 也就是说,越王的骑军伤亡总和最多也就是三百余人! 攻打杭州之前,军师就已经定下了策略,不惜牺牲人命,也要以最快的速度拿下这座要塞城池。 所以圣公和军师最不心疼的就是人员伤亡,只要杭州拿得下来,四海八方的苦难弟兄纷纷来投,又何愁无人可用? 让他们心疼的是,军师千算万算,层层防备之下,居然还是让人将粮草营给烧了! 非但如此,这些个圣教余孽居然趁火打劫,潜入大营之中,大肆刺杀要紧的将领,甚至连圣公的亲叔父方垕都给斩了首! 圣公之所以发怒,正是因为那个被他敬之若生父的叔叔被残忍枭首,而杀人凶手最后居然还能在万军丛中逃脱生天,一个都没能擒住! 圣公军这边是哀鸿遍野、伤兵满营,士气军心低迷到了极点,可相隔不足三里的杭州城内却是欢天喜地,那山呼海啸的欢呼庆祝之声,遥遥传来,像一根根无形的羽箭,刺痛着圣公军那破残的耻辱之心! 灵应天师包道乙的头颅刚刚被丢下城头,这才过了一天一夜,大司马方垕以及七八名重要将领的头颅,已经被挂在了杭州城头之上! 方腊面无表情,但从他紧握到发白的拳头,在座诸位都看得出来,圣公是怒不可遏了! 人说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一怒则伏尸百万。 圣公虽然仍未称帝,但实际上已经扫荡了南方各道路的县城,占领了大片的疆域,只要拿下杭州,完全拥有开国称帝的资本。 所以圣公这个“准天子”发怒,又如何不让人胆战心惊? 方腊确实很愤怒,但他心中的悲痛,要远比愤怒来得强烈,因为叔叔方垕之死,真真让他倍受打击。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依赖和信任三弟方七佛了,如果不是吕师囊和方杰没能追到那支游骑,如果不是王寅没能守住粮道,如果不是娄敏中没有跟上方垕,眼下的境况又怎会如此凄惨? 这是他起兵一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惨败,被破残不堪,只要再踩上一脚便能踏平的杭州城,来了一次以寡胜多,反败为胜! 眼下粮草被烧了绝大部分,也不知能否坚持到天气转坏,由于方垕的去世,他不得不让娄敏中监督粮草,可就算现在从其他地方运粮,也解不了近渴啊! 为今之计很明确,只有拿下杭州,才能够真正取得胜利! 可如今军心士气不可用,又该如何提升起来,强夺杭州? 沉默了许久,方腊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双手平平压在案桌之上,上半身微微前倾,双眸如刀一般问道。 “事已至此,诸位有何妙计可教我?” 方腊话音落下久久,却无人敢出声,在座将领低垂着头,甚至不敢与方腊对视,只有娄敏中等中枢大员将目光投向了方七佛。 是的,无论遭遇何种挫败,方七佛仍旧是他们的首席智囊,只要这位军师还在,便不会出现束手无策的窘况。 一直沉思着的方七佛微微抬起头来,竟然破天荒出现了一丝笑容,而后朝方腊说道。 “不得不承认,这些个朝廷走狗之中,确实有那么一两个长脑子的,可他们终究只是看家狗,而不是狼。” “他们以为烧掉了粮草,我等便只能撤军或者束手待毙,却不知烧粮反而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兵法常有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破而后立却是需要恰当的时机的,粮草被烧,正是我军的转折契机!” “太史公有说,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乃天地之常理,乐极则悲,日中而移,月盈而亏,皆为物极必反的道理。” “就像眼下我军中士气军心,早在前天就已经被火器打落到了谷底,如今再遇大败,粮草又被烧,只要稍加鼓舞激励,士卒弟兄们就会看清形势,咱们已经没有退路可走!” “若拿不下杭州,就算我等退守后方,待得朝廷大军下来,依旧抵挡不住,那么咱们的千古大业,便就此止步了。” “所以这就是我等置之死地而后生,破而后立最佳的时机!” 方七佛说到激动处,猛然站了起来,紧握着拳头,往空中一挥,死死捏住,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全场,在座之人竟然凭空生出一股战意来! 是啊,经此一败,他们已经彻底没有了退路,如果拿不下杭州,他们便无大城可依,又如何能够抵挡得住朝廷的十五万大军? 只要拿下杭州,他们就拥有整座杭州的人力物力,更重要的是,他们攻打了那么久,深知杭州城的防御工事有多么的牢固坚韧! 真正强大的统帅和谋士,不是在顺势之中求胜,而是身处必败的逆境,仍旧能够化被动为主动,就好像杭州城幕后那位谋士一般,在圣公军所有人以为杭州必克的时候,他却谋划了一场主动夜袭,并取得了大胜! 他们都知道杭州那位幕后谋士姓甚名谁,如果说这场大败之前,还有人质疑军师派出四员大将,不惜一切代价斩杀苏牧,那么现在,已经没有人敢这样想了。 包道乙被斩杀之后,方腊也曾经暗自对方七佛表示不满,认为方七佛太过看重苏牧,有些小题大做,若非为了杀苏牧,他的结义好兄弟包道乙也不会死。 也正是包道乙死了之后,方腊开始不似从前那般听从方七佛的意见,可现在,听了方七佛的话,又洞察到诸位将领的想法,方腊才深刻地感受到,方七佛当初的决定,并没有错。 早知道苏牧会带来如此一场大败,当初就不该拍出王寅和包道乙等四员猛将,而是连八骠骑和二十四将一同派出去! 亡羊补牢而为时不晚,方腊并不是为了顾及颜面而不敢虚心求教之人,否则他也无法取得今时今日的成就。 “三弟,具体怎么个做法,便跟大伙儿详细说说吧。” 方七佛在中军大帐分解激励士气军心的策略之时,杭州城正沉浸于举城欢庆之中! 短短三天之内,他们连续欢庆了两次,而这两次大胜仗,都离不开苏牧这位首席大功臣! 虽然死伤了三百余的精骑,但越王赵汉青显然也是开怀之极,他痴迷于军事,时常亲自练兵,这也是官家忌惮他、时刻防着他的原因之一。 但他贵为一地藩王,确实没有太多实战的经验,好在今日,有一群不自量力的泥腿子,让他既能练了兵,又取得了大胜,赢得了全城百姓的尊敬! 这一切,都要感谢苏牧这个书生样的年轻人,也不枉自己将那一套武将甲赠予他了。 杭州的高层还在庆功宴上言笑晏晏,谈笑风生,仿佛再坚持几天,方腊贼军就会因为缺粮而退散,而杭州城因为还有苏牧事先囤积的救命粗粮,形势顿时倒转过来,眼下不是杭州耗不起,而是圣公军耗不起了! 按理说,局势的走向对杭州极为有利,无论怎么看,杭州都能够凭借这次夜袭大胜,安然渡过这段生死存亡的危机。 可独坐一隅的苏牧却如何都兴奋不起来。 赵汉青贵为越王,高坐于首席之上,与宴席间搜索扫视,这才发现苏牧面色阴沉地枯坐于角落,不由举杯高声道。 “苏兼之何以面有忧色?难不成嫌弃这胜仗还太小?” 听了赵汉青打趣的话语,在座宾客都大笑起来,整座宴会厅洋溢着无尽的喜悦。 然而苏牧却没有一丝笑容,他缓缓站起身来,拱手低头道。 “殿下,某斗胆建言,望殿下即刻突围,逃出杭州,今夜方腊贼军必定会发动夜袭!” 苏牧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第一百二十二章 越王殿下的决断 偌大的宴会厅前一刻还言笑晏晏,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在庆祝昨夜的大胜,还有人在高谈阔论,声称昨夜一战必成传世经典云云。 可只有一人独坐一隅,面带忧色,那便是这场大胜仗的主导者,幕后推手苏牧苏兼之。 当越王赵汉青主动打趣苏牧之时,这位杭州第一才子再次语不惊人死不休,竟然在士气高涨到巅峰之时,劝说越王殿下突围逃生! “这…这开什么玩笑!” “贼军围城近乎月余,吾等硬撑死守,甚至心生死志都不成退缩,缘何如今接连大捷,却要乘胜而逃?” “简直荒天下之大谬!莫不成打了两场胜仗,真将自己当成无双谋士耶?” “若能死守数日,我杭州便能浴火重生,不需朝廷大军镇压,我等就完成了平叛大业,这可是千古难逢的大功劳,足以永载史册的啊!” “哎…说到底还是书生,心思怯懦,目光浅显至极!” 苏牧此番谏言之后,越王都皱了眉头,赵霆和赵约二位更是面露不悦,周遭宾客都是杭州高层,一个个议论纷纷,让人厌恶至极。 苏瑜和赵文裴也在席间,见得此情此景,也是摇头不已,这些人也正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从苏牧游学归来直至今日,他经历了多少次被人曲解,而后又用事实证明他苏牧并没有错? 在座的很多人其实都已经忘记,每一次苏牧提出近乎异想天开的想法之时,他们都嗤之以鼻,毫不留情面地极尽嘲讽和反对,甚至打压。 可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苏牧确实有着先见之明,眼光也确实比他们要长远得多。 可惜无论是苏瑜还是赵文裴,都只能陪坐于末席,人轻而言微,若非越王听说他们与刘质等在白虢书院整理文书,在道观面前刻碑,唤起杭州百姓的斗志,甚至没有根本就没资格出现在这个宴席之上。 所以无论他们对苏牧如何支持,也没办法站起来为苏牧说话,刘维民和关少平倒是够资格,但连他们也都一时半会没能想通透,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突围逃走? 而且苏牧居然会预测方腊军今夜偷袭杭州城,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难道方腊军中都是无脑之人吗?俺们杭州军昨夜才夜袭大营,他们今晚就要依瓢画葫芦? 苏牧似乎预料到了会有这等状况发生,他只是自嘲地摇头苦笑,而后带着疲累朝赵汉青告请道。 “苏某言尽于此,如何决断,烦请诸位大人好生斟酌商议,不过苏某还是坚持己见,殿下还是早做准备吧…” 大家都等着苏牧解说一番,没想到这位爷尽然不伺候了,一副要走就赶紧走,否则贼军真个儿攻城了,可莫说某言之不预也! 事实上并非苏牧故作神秘和清高,他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他也是人,也是年轻人,论起心理年龄也才二十五六岁,人都有火气,一次次被你们冤枉,又一次次顾全大局自己扛下来,可却仍旧无法取得这些人的好感和信任。 这是多么让人心寒的一件事情。 况且眼下的局势很明朗,为了火烧粮草,锦鲤营的弟兄们将剩余的火药都用在了刀刃上,如今火器已经失去了作用。 也就是说,一旦方腊叛军攻城,他们除了士气上占优,其他方面没有任何的优势! 两军交战,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起初杭州方面占据了地利,“人和”方面被方腊这边占据,因为火器的出现,双方成败便决定于天时。 可如今,火器已经消耗干净,杭州便只剩下“地利”占优,连最后的稻草,越王的骑兵都出动,并折损了小半。 苏牧懒得解释,但只要稍有军事头脑的人,诸如关少平李演武和越王赵汉青等人,皱眉沉思了片刻之后,便想通透了这其中的关节。 虽然无奈,但形势确实如此,在场之人却一个个仿佛真的能够打赢这场仗一般,并立马转了口风,对苏牧从赞誉到鄙夷,又如何不让苏牧心寒? 按理说苏牧区区一营之长,跟李演武和孟璜等老资格实权校尉根本就没办法比。 可战争之初便开始做了筹谋,又赢了关键的两场胜仗,整个杭州如今都还靠着他先前的准备在存活,又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在宴席间发言? 骚乱的议论很快就被越王那威严的目光压制了下来,这位藩王走下首席,来到苏牧的面前,稍稍抬起手来,伺候一旁的侍从连忙端来了酒樽。 赵汉青举起酒樽朝苏牧道:“本王代杭州百姓,敬兼之一杯。” 此言一出,在座诸位人人讶异不已,坐在下首的文人代表陈公望微米双眼,目光熠熠,心中不由叹了一口气。 从苏牧回归杭州开始,从他在陆家小铺买了第一个煎饼裹子,可以说他是看着苏牧一步步走到现在的。 在别人都鄙夷和唾弃苏牧的时候,这位老者心中却保持着不一样的态度,他始终觉得苏牧让他看不透,直到此刻,越王殿下亲自肯定了苏牧对杭州城的贡献,他才慢慢看清楚自己心中对苏牧的想法。 他一直觉得苏牧是文坛不可多得的大才,也一直希望苏牧能够接受第一才子的身份地位,引领杭州文坛,开启一派新的风潮。 他始终不明白,为何苏牧对文坛之事如此的抵触,直到方腊贼军打将过来,直到苏牧所作的种种壮举。 他认为自己终于看清楚了苏牧,之所以不愿意混迹文坛,并不是苏牧妄自菲薄,也不是他看不起文人,而是苏牧所忧者,乃国计民生,他的本事并非吟诗作赋,而是经世安国! 看着越王给苏牧敬酒,在场诸人心中自是思绪万千,有感慨,有羡慕嫉妒恨,有欣慰,也有替苏牧感到欣喜的。 但他们都没有表现出来,因为眼下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考虑。 越王敬酒苏牧,说明他明白并接受苏牧的建议,也就是说,连越王也觉得杭州熬不过今夜了! 他是一地藩王,除非到了城破的生死存亡关头,他才被允许出逃藩地,或者也可以选择战死于藩地。 当然了,战死于藩地固然可歌可泣,但对于官家而言,自家胞弟,天下的王爷,被贼军杀死或者俘获,都将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哪怕官家和朝廷能够承受这种羞辱,也无法忍受因此而带来的后果。 一旦越王被俘或者被杀,方腊贼军的声势必将越发浩大,那些暗中观望的墙头草便会纷纷来附,到时候贼军的规模便会更加壮大起来,拿下杭州之后,就算朝廷的十五万大军赶来,也不敢说一定能够顺利平叛了! 且不说越王尚未表明自己的态度,单说在座的诸人,都该做自己最后的打算了。 早在开战之初,杭州城中的巨贾和望族便逃走了一批,但更多人却只是将家族的种子火苗送了出去,安土重迁的老人并没有离开。 也有许多人仍旧心存侥幸,因为心中杭州人的优越感,总觉着朝廷不可能对他们放任不管,肯定会及时赶来平叛,所以他们也没有选择逃走。 而国难之时,便是文人士子展现自己风骨气节的最佳时机,除了王家的王锦纶等一些身系家族荣衰成败的人之外,大部分的读书人都羞于逃亡。 也正是这些留下来的人,此刻从越王和苏牧的互动之中,看到了杭州即将陷落的未来。 他们必须再次做出选择,是继续留下来,与杭州共存亡,还是放弃自己的气节,转移阵地,保留力量。 这杯酒很沉重,也让苏牧很吃惊,因为他从越王的举动和他的目光之中,看出了这位王爷的绝决,赵汉青不会逃离杭州! 正是因为他不会逃离杭州,命途未知,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所以才敬酒给苏牧! 苏牧在现世是穷苦出身,若说没有仇富心理,起码对富人和官僚也有着心里不平衡的嫉妒恨。 他也从不会盲目地去尊敬一个人,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地位去敬重,无论是什么身份,只要他做出令人尊敬的事情来,苏牧才会去尊敬他。 所以他从一开始并没有发自内心去尊敬或者说敬畏这位藩王,可赵汉青的这杯酒,赢得了苏牧的敬意! 跟明白人交流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举动便已足够。 苏牧洒然一笑,从广袖之中伸出双手来,接过侍从的酒樽,双手捧酒,郑重地敬道。 “这杯酒该苏某敬王爷才是!” 越王赵汉青从来不是附庸风雅的人,但他也听过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也听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起初他发现苏牧出现在军议堂之时,只是觉得这个锦鲤营都虞侯,跟第一才子只不过是同名同姓罢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第一才子跟锦鲤营的统领是同一个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没必要去关注苏牧这样的小人物。 但从火器的出现开始,他便命人将苏牧彻底调查了一番,这一番调查,才真正让他看到了苏牧,记住了苏牧。 而现在,当苏牧回敬他这樽酒之时,他终于笑了,因为他知道,苏牧也不会选择逃离杭州! 这天下是官家的天下,是他赵家的天下,他作为赵家的子弟,杭州是他的藩地,更是他的家,他的根。 他留下来死守,实在无可厚非,如果有人选择逃离,他也只是觉得情有可原罢了。 这杯酒到底是送行酒,还是送死酒,便要看喝的人是什么姿态。 高居于王座之上的赵汉青并没有体验过绿林豪强的生活,但这杯酒,让他知道,什么才叫豪气! 第一百二十三章 冬夜大风歌(上) 从越王府的宴席回来之后,苏牧和苏瑜来到了父亲的书房,父子三人喝着茶,并没有太多的言语。 茶之一道早在唐朝便盛行开来,起初只有蜀地才喝清茶,中原大陆都喝“茗粥”。 所谓“茗粥”便是将茶叶碾碎成末,加入沸水之中煮开,用茶筛过滤,而后加入葱姜蒜盐各种调味料,煮成茶糊糊。 到了唐朝中后期,有了陆羽的茶经,这些个喝茶的人才慢慢有了新追求。 隋唐之后,到了大焱朝,经过文人的各种推崇吹捧,喝茶便成为了风雅之事,也成为了民众百姓必不可少的一样东西。 只是苏牧从来都喝不惯大焱朝的茶水,就如同他不喜欢这个朝代的清酒一样。 虽然他不喜欢喝茶,但却很喜欢和父兄一同喝茶。 自从他来到这个时空,起初他对苏常宗并没有太多的代入感,直到这个懦弱的父亲,在分家的时候毅然决然的态度,终于感动了苏牧,让他发自内心接受了苏常宗这个父亲的角色。 这是他的家,与他喝茶的是他的父亲和大哥,在不远处有一家包子小铺,里面有个老姑娘,是他真心想要守护的人。 在城中的某个角落,有一个背断刀的黑衣美人儿,曾经为他而亡命天涯。 这就是苏牧在这个世界的归属,与这些人相互守望,他才不会觉得自己是这个时空的过客,他需要为了这些人,努力活下去,并活得更好。 因为战争的原因,杭州府需要大量的人手,苏瑜跟赵文裴还有刘质这样的正牌新晋进士,也得到了用武之地,眼下苏瑜已经是杭州府正式的流官。 而苏牧更是出人意料地以文人身份,统领着眼下焱勇军最出风头的一个锦鲤营。 苏常宗看着两个面容仍旧有些青涩稚嫩的儿子,心中满满的欣慰都快涌出来,逼得鼻子发酸,眼睛湿润。 老太公一心想让苏家挤进书香门第,并为此不惜奋斗了数十年,二房三房的人为了排挤大房,也不顾兄友弟恭,成功争夺了大房的产业之后,逃离了杭州。 说好听一些便是分家,说不好听便是被赶出来的父子三人,竟然在这场战争之中,完成了老太公的夙愿。 白日里越王大胜的消息传回来之后,苏常宗便回到了老宅,当他把苏牧和苏瑜这段时间所做之事说与老父亲知晓,老太公忍不住老泪纵横。 父子三人坐了会儿,苏牧终于开口了。 “大哥,我已经和殿下提请过,入夜了会让你和赵文裴护送官家子弟以及生员等一并离开杭州,到时候我希望父亲也能够一起离开。” 苏牧说得太过直接,苏瑜一时半会竟然没有回过神来,回味了一下之后才叹了一口气。 他很了解这个弟弟,或许别人会顾及读书人颜面或者风骨,可这种东西在苏牧眼中,连屁都不是。 国难临头,许多文人都想死守,无论为了名,或是为了心中不屈的文人风骨。 可要知道,打仗从来都不是读书人的事情,而是武夫的事情,这些读书人留下来,并没有太多的用处,倒不如转移到他处。 大义死节,说起来挺悲壮,可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得到? 苏牧知道杭州城中的文人很多都是软骨头,是墙头草,否则他也不会一直以来都受到不公正的对待。 之所以选择送走这些文人,不是为了保留什么读书种子,也不是为了救这些人,而是有着他极为现实的考量。 方腊麾下大多出身穷苦,除了少数如同方七佛娄敏中等人还有些学识,其他大多是莽夫。 一旦杭州陷落,为了管理这座城市,方腊势必会拉拢杭州的读书人,别看这些读书人现在喊死喊生比谁都卖力,到时候方腊以杭州百姓需要有人维护为由,肯定会拉拢很大一批读书人。 以方腊能够将十数万人成功“洗脑”的本事,这些迂腐的读书人又怎会是方腊的对手,只要在方腊手下听命办事一段时间,这些人便会彻底沦为方腊的死忠走狗。 有这些读书人替方腊管理杭州城的内政,杭州城会很快恢复元气,到时候朝廷大军来镇压平叛,难度便会更加的巨大。 所以苏牧必须将这些读书人送出杭州,不能将他们留下来为方腊所用。 苏瑜知道,苏牧这样的考量,再一次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他的目光似乎永远看得比别人要长远,这大概便是深谋远虑了。 他本已经放弃了读书,专心当一个商人,而且在商场上,他苏瑜也混得很成功,所以他没有其他读书人的迂腐气。 也正是因为他没有迂腐气,能够看到更加宏观的大局,所以苏牧才提请苏瑜和赵文裴来主持这件事情。 陈公望已经决定留在杭州,否则由他出面,杭州的士子文人必定会跟着他离开。 除了陈公望之外,对于眼下群龙无首的杭州文坛,也就赵文裴有些号召力。 苏瑜最近和刘质都在刻碑,这件事也为他赢得了很高的名望,而且也只有他苏瑜才能说服赵文裴来做这件事情。 所以苏牧看似“举贤不避亲”,在外人看来是以公谋私,借着此事将自己的家人送离战地。 但其实有眼光的人,诸如越王和关少平,甚至于赵霆赵约等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最为稳妥的方案,苏瑜和赵文裴、刘质也是最稳妥的人选。 苏牧本以为要跟自家大哥讲上好一番大道理,可苏瑜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轻轻按了按苏牧的肩头,说了两个字:“保重。” “我会的。” 感受到兄长手中传来的温热和关切,苏牧微笑着答应道。 苏瑜很快就出去联络赵文裴和刘质,主持撤离的工作,时间紧迫,苏牧也不能久留,正打算离开,却听苏常宗开口道。 “牧儿…为父…为父有句话要跟你说。” 苏牧微微一怔,而后垂首道:“孩儿听着…” 苏常宗嘴唇翕动,仿佛鼓起很大的勇气,这才柔声道:“或许…或许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你和瑜儿,都是好儿子!”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作为父亲的尊严,苏常宗面色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着。 是啊,在这个君臣父子尊卑如天道的朝代,慢说让父亲认错,便是说一句软话,都来之不易,更何况让父亲如此愧疚自责地说这等话。 苏牧面色平静,但心里却翻滚难以压抑,这个看着懦弱无为的父亲,其实一直看着他和苏瑜,或许他没办法做更多的事情,但却付出着真心。 苏牧想起了现世之时的父母,想起了父亲早逝之后,自己困苦窘迫到了极点的生活,他没想到,穿越到这个时空,却让他意外收获到了这份父爱。 衣袂的轻微风声传来,苏牧敛起前襟,郑重地跪下,给苏常宗行了一拜! 这是苏牧来到这个时空,第一次行跪拜礼,虽然感觉别扭,但很郑重,很用心! 苏常宗脑子一麻,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内心深处涌上来,而后直往眼睛钻,老泪蓄满了眼眶,却如何都没有落下来。 这是苏牧从南方游学归来之后,第一次跪拜他这个父亲,也是苏牧戴上了“纨绔子”这顶帽子之后,第一次跪拜他这个父亲! 他微微闭上双眸,仿佛想将这一刻永远印在灵魂之中,而后缓缓站了起来,将苏牧扶起,拍了拍苏牧的肩头,看着这个儿子转身离开。 当苏牧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苏常宗望着东南的某处,喃喃自语道:“月娘啊,儿子长大了呢…” 苏牧从家里出来之后,便来到了陆家的小院,他本想让乔道清和陆擒虎带着陆青花离开。 因为撒白魔的人手也要撤离,否则等方腊大军入了城,他们便再没有逃走的希望了。 可陆青花死活不愿意走,苏牧也只能再三来劝,而且除了陆青花之外,红莲也不愿意离开,眼下大光明教的高手,正躲藏在陆家之中,等待苏牧最后的决定。 撒白魔也曾经想过要留下来,伺机刺杀方腊,但经历烧粮一战,教中高手都受了伤,留下来非但无法刺杀方腊,反而会被方腊堵死在杭州城内,迟早要被擒获。 苏牧已经跟越王府打好商量,只是他们曾经参与烧粮草的战役,表面上还是锦鲤营的士兵,如果被人发现他们率先弃城逃走,难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好在苏牧早有准备,越王府的精锐除了护送诸多要员的家属以及乡绅巨族之外,还有文人士子以及一些民间名流。 像思凡楼这样盛名在外的青楼,哪怕方腊军打进杭州,他们也可以照常做生意,其实并不需要撤离。 可苏牧还是说服了虞白芍和巧兮等人,白玉楼和芙蓉楼也有花魁行首想要趁机北上,毕竟江宁和苏州、汴京等地都是烟花灿烂的奢靡去处,又有哪个欢场女子不想出去见识一番? 如此一来,苏牧就能掩人耳目,让撒白魔等一众高手伪装成诸多青楼的护院,组成了一个队伍,跟着越王府的车队离开便能够完美掩藏行踪了。 但现在问题来了,红莲是雷厉风行的江湖儿女,苏牧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很容易便说服她跟着撒白魔离开。 可包子妞陆青花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 第一百二十四章 冬夜大风歌(中) 人类对于黑暗有着天性一般的亲近和恐惧,听起来似乎有点矛盾,因为没有人会去亲近自己恐惧的东西,而值得亲近的东西又不会让自己感到恐惧,但事实确实如此。 因为人类出生于黑暗,未出生之前是人生最脆弱的时候,同时却又受到了最好的保护,或许这也是为何许多人受了挫折,心情低落之时喜欢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沉默。 杭州即将进入最为黑暗的时期,这个黑暗既指代时辰即将入夜,也指代杭州即将落入贼军之手。 按理说人们应该感到恐慌,但事实上,此时杭州的入暮却显得极为恬静,连流民营都出奇地安静了下来,似乎他们已经感受到了冥冥之中那种风雨欲来的压迫。 相较于杭州百姓,撒白魔等人也就显得洒然随意太多,他们是绿林之中的一尾鱼,是青天之上的一只鹰,他们可以自由自在,潜伏于杭州市井,也可以是丛林中的猛虎,是草原上的孤狼,可以在万军丛中,刺杀贼酋和凶主。 所以他们来杭州之时来得很潇洒,要走了也要很潇洒,心中没有任何的顾虑。 但陆青花却截然不同,她在杭州长大,她在杭州认识了苏牧,从苏牧过家门不入而选择将她家包子铺当成客栈,从百般看不顺眼到苏牧为了她而在河滩上伤人又负伤,从赵鸾儿的恶意坑陷到她与苏牧共同面对这一切。 虽然只经历了一年不到,但他们二人之间已经有着太多不可分割的纠葛,所以她不想离开,哪怕明知道杭州今夜就会陷落,她也不会离开。 杭州守军已经被打残,单凭民夫和壮丁,单凭杭州百姓和那些流民,根本就没办法再坚守,锦鲤营虽然兵员编制最少,但战力却保存得最完整。 所以锦鲤营不可能离开杭州,这也意味着苏牧这个一营长官是如何都不可能离开杭州的,哪怕他自己也想离开这个战火熏天之地。 陆青花不肯离开,乔道清和陆擒虎自然也不会离开,苏牧很清楚,如果自己铁了心要将包子妞赶走,那么他有不下一百个理由可以说服她。 但她却只用一个理由,就让苏牧同意她留了下来。 “我想跟着你。” 简单的一句话,或者是简单的几个字,却表明了陆青花的心意,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表达自己的内心。 在大焱这个女子仍旧会因为行为不检而被沉塘的年代,一个女子能够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来,苏牧便再没有拒绝的理由。 于是陆青花和她的两位爹爹留了下来,而让苏牧意想不到的是,一直将自己视为回归大光明教,不做苏牧打手的石宝,同样选择了留下来,更让人讶异的是,撒白魔居然没有反对。 虽然苏牧有些不理解,但石宝也没有解释什么,他敬重甚至崇拜师尊撒白魔,但他不能离开杭州,因为他的兄弟还在这里。 那个兄弟不在杭州城内,但即将要进入到杭州城来,那个兄弟甚至想要杀死他,但并不妨碍他们仍旧是兄弟,只要还是兄弟,他就不会轻易放弃。 他知道烧粮一役过后,王寅的处境会更加的尴尬和窘迫,他之所以留下来,就是希望在王寅走投无路的时候,能够回归大光明教,继续跟他做兄弟。 局势紧迫,并没有留给他们太多诀别的时间,越王的护送队伍已经开始在渡口搭建简易的浮桥。 想从城门出去,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所以他们的唯一退路,只有当初宋知晋也曾经使用过的码头渡口。 虽然已经深冬,但毕竟地处江南,西溪也没有冻结,人马车辆无法踏着冰面过河,城中什么都缺,但就是不缺民夫和壮丁,可为了减少影响和对军心士气的打击,赵汉青还是没有动用闲杂人等来填河。 苏瑜和赵文裴这段时间协助杭州府处理政务,二人又都是心思细腻之人,又是正统进士出身,赵汉青对他们还是比较放心的。 眼看着车队就要过河,这位藩王突然来到了渡口,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男童,这男童虽然穿着朴素,目光却淡定从容。 苏瑜和赵文裴连忙过来见礼,却被赵汉青摆摆手挡下了,毕竟时间宝贵,又何必摆弄这些个虚礼。 “这是本王一位至交的孩儿,一直寄住于王府之中,眼下战火纷乱,却是不便再留,烦请二位将他带到江宁去,一应事宜俱录于此锦囊之中。” 赵汉青将手中锦囊递给了苏瑜,转身看了看那男童,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而后毅然上马,在亲卫的护送下离开了渡口。 苏瑜和赵文裴是何等聪慧之人,片刻之间便有了大概的主意,若是平时,他们是万万不敢接下这锦囊,但越王不惜留在杭州死节,早已赢得了所有人的敬意,哪怕冒着生命危险,苏瑜和赵文裴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直到赵汉青的身影没入到暮色之中,那男童才回过头来,朝苏瑜和赵文裴行礼道。 “小子周佶,劳烦两位先生了。” 苏瑜和赵文裴本想避过这一礼,但又生怕惹人怀疑,便微微点头,受了这一礼,心里却是对这名唤周佶的男童赞赏不已。 如此年幼却举止有礼,言行有度,身临危境而面不改色,从容应对,便让苏瑜和赵文裴对他的身份越加笃定起来。 夜里的寒风干燥而强劲,仿佛干渴的刀刃,急需饱饮鲜血,撤退的队伍开始仓皇而沉默地渡江,显得凄凉又肃杀,没人想着要回头,生怕一回头,便看到贼军屠城的那一幕。 苏牧站在远处,看着渡口方向零零星星的火点,听着逆风而来已经很微弱的马匹喷鼻声,从模糊到了极点的人影,判断着哪一个是父亲,哪一个是兄长,哪一个才是那背断刀的黑衣女子。 他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因为脚下的城墙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方七佛终究还是坐不住了,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不得不说,他心里已经开始对苏牧产生了一些忌惮,生怕夜长梦多而节外生枝。 他没有想过大焱的军队能打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们一路北上,所向披靡,没有哪一个军镇或者县城能够抵挡超过七天以上。 杭州虽然是南方大城市,但早已被琼浆玉液和红粉佳人磨掉了骨头,五千焱勇军本来还不够十数万圣公军塞牙缝。 可战斗终究是拖到了这样的残局,打到他方七佛也只能像苏牧那般,只能用置之死地而后生来激励诸军将士。 他知道这场胜利最终一定会属于圣公军,只是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胜果,因为在未开战之前,他的预定计划是速战速决,而非打到现在需要破而后立。 带来这一切变化的,不是朝廷派下来的绝世猛将,不是杭州府的顶尖智囊,而是一个大半年前还被杭州公认为连纨绔子都做不好的苏牧。 回归杭州之后,苏牧几乎一直占据着杭州城的热门话题,他的佳作甚至传播到了南北各地,四处传唱不衰,而关于他本人,诋毁者和崇拜者各占一半,毁誉参半到了极端的地步。 可无论是诋毁还是崇拜,都无可置疑地让所有人记得了苏牧,知晓了他的所作所为,知晓他的本事。 方七佛并不担忧今夜的突袭,并不担心拿不下杭州,他担心的是无法成功擒获苏牧! 就像苏牧在战争伊始便开始未雨绸缪做着各种准备,方七佛也是最先意识到苏牧的危险性的人之一,也是第一个如此迫切想要杀死苏牧的人。 大军在夜色之中前进,脚步虽然有些凌乱,但很有力,经过了方七佛这位大军师大谋士的激励之后,圣公军所有将士都明白,他们已经没有任何的退路。 所以他们没有偷偷摸摸,而是明火执仗,火把的光芒将杭州城外点亮,仿佛天上的无数星辰坠落到了地面上,而杭州城就如同一个在烈焰里垂死挣扎的迟暮老虎。 越王赵汉青穿着黑色的铁甲,猩红的披风迎风猎猎,他的身后是焱勇军都指挥使关少平,折冲李演武和果毅孟璜。 苏牧已经将越王所赐的武将甲披挂于身,腰间是一柄寻常制式的直刀,赵霆和赵约等人也披挂上阵,破残到无法形成编制的焱勇军将士则列阵在城门之后。 从望楼往下看去,杭州城外的方腊贼军潮水一般涌来,火光照耀着他们的脸,他们那血红的眼睛,仿佛比手里的火把还要明亮! 赵汉青带领诸军将士来到了城门后面,而后郑重地朝军士们行了一礼,沉声道。 “本王替官家,谢过各位爷儿们!” 他从来都不是附庸风雅之人,然则毕竟出身帝王之家,从小便接受正统的教育,知书明理,很少说一些寻常的大白话。 但他的这句“爷儿们”,却让在场的所有人,感受到一股浓烈的荣耀,他们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官家,甚至连像样一点的大官都没有见过。 或许他们一辈子与低贱的胥吏打交道,被不入流的胥吏皂役欺辱压迫,但在这一刻,他们从越王殿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他们是大焱的儿郎,是大焱的爷儿们,纵使大焱的朝廷再腐败,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还是想为这个朝廷拼一拼命! 越王感受到了这些人目光之中的死志,于是他声若洪钟一般下令道。 “开城迎敌!”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冬夜大风歌(下) 人生自古谁无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然而这确实人世间最为知易行难的一件事情。 没有谁不怕死,或许很多时候,正是这种对死亡的恐惧,才能够产生如铁如血如火一般的意志和力量。 一个残缺的男人都能够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身为带把的爷儿们,又到了必死之局,纵使腿脚和手都在打抖,身子拼命在抗拒,可谁又想退后半步? 向前是死,退后是死,身为堂堂七尺汉,伸头缩头都不过是一刀的事情,何不奋勇向前? 人啊,很多时候的勇气,其实都是入他娘*的逼出来的! 赵霆从未自认是好官,因为好官都很短命,从入主杭州以来,他都谨小慎微地在青云路上蹰蹰而行,很多时候都如履薄冰。 因为杭州有越王这样的一地藩王坐镇,可以说朝堂上没有人会看好他的仕途,与其说是一地父母官,不如说自己是官家的耳目罢了。 他需要时刻关注着越王的一举一动,又希冀着能够做出一些大的政绩,好离开这个别人眼中的肥缺。 所以他看着宋知晋壮大起来,他对焱勇军施与最大的忍耐,甚至于并不反对像苏牧这样不合规矩地被招揽进焱勇军之中。 非常时刻,非常之人,必定行非常之事。 也正是因为这些,使得他赵霆和赵约在百姓口中的风闻名声并不太明显,不好不坏,总之存在感并不高。 但他也是正经读书人出身,他也想着要报效朝廷,当然了,他也是怕死的人。 可当他看到行礼的越王,看到抱着死士如归意志的大焱好男儿们,他突然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青溪县是方腊起事的源头,也是这场战争的开始,而在这场战争开始之时,大焱朝廷便大败了一场。 这场大败不是因为青溪的陷落,而是因为方腊贼军还未打到,青溪县令和县尉就已经弃城而逃。 这是朝廷的耻辱,是官牧的耻辱! 赵霆很怕死,但也不觉得那位县令和县尉有多么的无耻,可现在的他,并不想逃走,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于是他紧了紧袍肚和虎头带,策马来到了越王赵汉青的身边,不像请战地请战道。 “王爷,赵某愧为一地父母,但却是真真切切的一地父母官,既然身为一地牧守,自然要身先士卒,首当其冲,恳请王爷让下官打个头阵!” “下官赵约,愿为知府大人护翼!”赵约后一步站了出来。 赵霆手按刀柄,转头看了看廉访使赵约,而后轻轻低下头来,可以看到他的嘴唇和胡须都在颤抖着。 因为宋知晋的事情,他们也是饱受争议,他们也有自知之明,自己从来就不算什么好官,但如今他们的妻儿都已经离开,也该是他们真正履职的时刻了。 越王双眸登时一亮,关少平和李演武等人也都猛然抬起头来,在场的所有将领都抬起头来,他们看着赵霆,看着这个被他们视为墙头草,视为庸庸碌碌毫无作为的杭州知府,眼里充满了敬意! 赵汉青朝赵霆赵约抱了抱拳,而后带着笑意道。 “好!” 赵霆和赵约拱手领命,跨上战马,一拉马缰,那战马悲切嘶鸣,赵霆扫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人群之中的苏牧身上,而后朝苏牧点了点头。 苏牧拱手为礼,而后看着杭州本地的父母官,带着数百厢兵,悍然出城! 面对怒海狂潮一般的方腊贼军,赵霆和赵约的这几百人连狂潮之中的扁舟都算不上,只能是怒海之中的一片柳叶儿。 没有人关心结果会如何,因为最终的结果也不过一死而已。 他们其实可以选择继续坚守城池,直至战死到最后一人,哪怕只能阻挡方腊大军一时半刻,总归是好的。 但他们选择了主动出城送死,是的,确实是很不明智的送死,看似很热血,但实则很愚蠢,甚至愚蠢到了极点,愚蠢到很多人都想不明白。 可无论是赵汉青还是赵霆赵约,还是关少平李演武孟璜刘维民,亦或者是苏牧杨挺徐宁。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他们的送死,能够激励即将到来的朝廷大军,他们的死能够让方腊军对城中百姓和流民手下留情,不做三日不挂刀的屠城之举,他们的死很愚蠢,却很有价值。 他们要用自己的送死,换取方腊军对杭州百姓的最后一点怜悯! 这是大焱朝廷的藩王,官员,以及军队,读书人,百姓,最后的一点骨气和血性! 赵霆和赵约出战之后,紧接下来便是关少平,这位都指挥使背着宽刃的斩马剑,身后是李演武和孟璜等一众焱勇军士兵。 他朝赵汉青行了个军礼,而后默默转身,跨上战马,一夹马腹,呼啸而出,寒风之声只传来一个久久回荡的声音。 “驾!” 望着关少平等人的背影,苏牧带着杨挺和徐宁岳飞,来到了军阵之前。 他看了看身后的弟兄,朝岳飞笑了笑,心里想着,是不是自己害了岳爷爷,如果岳飞死在这场战斗之中,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自己终于改变了这个世界,改变了历史? 人人都说大焱的朝廷和军队腐朽不堪,很多人支持方腊田虎王庆和宋江的起义,但苏牧知道,这个皇朝还有救,这个朝廷,这个军队还有救! 起码他看到了别人无法看到的血性和意志,属于大焱朝的铮铮风骨! 他朝赵汉青行了一礼,赵汉青少有地下了马,来到苏牧的身前,给他绑紧胸前的束甲带,而后拍了拍苏牧的肩头。 “如若不死,回来喝酒,听你作诗。” “好。” 苏牧和赵汉青相视一笑,而后离开。 赵汉青看着身后所剩不足一千的军士,跨上了战马,抽出自己的金刀来,大声下令道。 “诸军将士,且随本王为国效死!” “轰!” 杭州城内,大焱朝最后的士兵,跟着姓赵的藩王,出城送死! 带领着城中文人士子在城头观战的大儒陈公望,微眯着浑浊的双眸,看着一队队与方腊贼军激烈对撞的杭州守军,心头激荡不已。 “恨不能上马带吴钩矣!”他这般想道。 他忽然觉得自己该给杭州的读书人,讲一堂课,讲一篇文章,关于武夫的文章。 于是他似乎用尽了自己的力气,却压抑着近乎撕裂的嗓音,高声唱了一首歌,那歌谣只有一个字:“风!” “风!” “风!” “大风!” “大风!” 这是古时的号,古时的战歌,他用灵魂在教,文人们发自肺腑地学会了,于是整座杭州成,响起一首大风歌! “锵!” 直刀划破藤甲,深入到贼军的血肉,卡在骨头之中,苏牧一脚将劈死的敌人踢开,抽出刀刃来,后背却又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他反手就是一刀,劈掉敌人半颗脑袋,红的热血,白的**,溅射了他一脸一身。 杨挺和徐宁岳飞担任着他的亲卫,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保护圈,他们就像墨水池中的一滴白色牛乳,拼命想往外扩散,又被周围的黑暗不断挤压,分解和吞噬。 他看到赵霆的战马被斩断了前蹄,看到这位杭州知府大人滚落在地,兜鍪被劈开一道凹槽,看到赵约被斩断了手腕,看到关少平挥舞斩马刀,将一名敌人的渠帅连头带肩膀砍下半截。 他看到李演武,看到孟璜,甚至看到了满脸是血的宋知谦,他看到了一个个倒下的杭州守军,有畏惧,却不肯退后半步! 他看到了赵汉青,这位正值壮年的藩王武力超群,他的亲卫也一个个悍勇难当,看到藩王用银枪挑翻了一名敌将! 袍泽一个个倒下,守军就像一只垂死的看门狗,被狼群围着疯狂撕咬,苏牧知道,这样的坚持已经无法持续太久,他的力气就像不要钱的寒风,随着每一次挥刀,随着每一次倒地,潮水一般往身体外倾泻。 理智渐渐被血红色吞没,他已经找不到杨挺和徐宁岳飞,也再看不到越王,看不到关少平和李演武,看不到任何一名杭州的守军。 这样的状况同样发生在了赵汉青关少平和杨挺等人身上,他们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他们比寻常军士更懂得如何幸存。 但在如潮一般的反贼大军之中,所有人生存下去的概率,应该都是一样的,都是无限接近于零。 除非敌人并不希望看到他们死去,否则他们必死无疑。 就在他们就要失去对生存下去的渴望之时,身后并不是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整齐大声,从低沉变高亢,最后化为灵魂呐喊的声音。 “风!” “大风!” “风!” “大风!” 这声音像是摆渡人的船和灯,像无尽暗夜之中的一点烛火,引领着苏牧等守军们,走向幸存的最后一点点方向。 这声音让他们感受到了力量,让他们变得更加的坚定,终于驱散了他们心中对死亡的恐惧,将即将来临的死亡,看成一种骄傲与荣耀! 苏牧一刀劈翻一名敌人,艰难地直起腰杆子,抹掉脸上的热血,遥遥看着杭州的城头。 他仿佛看到了三月的烟雨,看到一名穿着武士服的伪书生,背着长刀匣,牵着瘦马,走在湿润的石板街道上,有一个长得不好不坏的老姑娘,朝她吼道。 “咱家只卖包子,不做客栈!” 他仿佛看到那个包子妞,就站在城头,流着眼泪对自己呼喊:“记得回来啊,还等着你搞基呢!” 于是他嘿嘿一笑,对着城头的方向喃喃道:“值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茧 天气终于还是变坏了,只是没有下雪,寒风如刀,冰雨刺骨,一名斗笠客行走于杭州街头,凄风冷雨,格外萧索。 街道两边的民宅早已破败不堪,也不知被方腊贼军,亦或是暴走的流民洗劫一空,连门板窗户都被拆去当柴禾烧掉了。 河边枯败的柳树在寒风之中瑟瑟,纠结盘踞的老树根下,是一具半浮半沉的雪白女尸,不知是受了羞辱糟蹋之后投河自尽的,还是被乱民杀而抛尸的。 这斗笠客踽踽而行,沿途暴乱不断,甚至还有流民想要来争抢他的东西,看到了他腰间的黑色长刀鞘,这才骂咧咧大叫晦气,而后又三五成群钻入一户民家,里面顿时响起女人的尖叫和求救声。 斗笠客停住脚步,迟疑了好久,最终只能摸了摸耳朵,仿佛要将那女人力竭声嘶的呼救声,从自己耳中挤出来,然而他最终还是继续迈开了步子。 走出十数步之后,斗笠客咬了咬牙,又折了回来,快步走入那小院落之中,里面很快传来好几声沉闷的倒地声。 斗笠客再次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衣衫凌乱的中年妇人,那妇人死死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子,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裹,便跟着斗笠客来到了城南的流民营。 这里是流民聚居之地,杭州陷落之后,这里便成为了最为混乱的地方。 因为杭州府已经彻底被方腊的人手接管,如今叛军仍旧在城中搜刮财物,追捕朝廷的官员和军士,眼下全城处于无秩序的暴乱状态。 那中年妇人虽然姿色平庸,但到底是小富小贵的人家,平素里保养得体,肤白丰腴,使得流民营里的汉子们不断流涎,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往妇人身上扫。 妇人小心翼翼地跟着斗笠客,仿佛一只白羊跟着一头受伤的猛虎,走在饿极了的狼群之中。 那些个流民显然对斗笠客很是忌惮,纷纷让开一条道来,也有精壮汉子寻了些木棒石头之类的在手里头掂量,如狼似虎的目光不断眈视着。 妇人的眼中充满了惊恐,看到斗笠客那高大厚实的背影,才渐渐安心下来,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妾身邹李氏,敢问恩公名讳…” 斗笠客稍稍停住脚步,眉头皱了起来,显然从邹李氏文气十足的话语中,听出她是懂文识字的,转过脸之时,才与邹李氏第一次正面对视。 “啊!”当邹李氏看清楚斗笠下那张脸,看到脸上那道长长的刀疤之时,她不禁低声惊呼,却自觉失态,连忙捂住了嘴巴。 不得不说,邹李氏虽然已为人妇,但二十来的年岁,丰腴的身段,姿色虽然平庸却有着一股知书达理的气质,放在脏乱差的流民营之中,确实像狼窝里的鲜肉一般吸引人了。 斗笠客并没有回答邹李氏的问题,而是直接问道:“你可有亲属能投靠?亦或是有其他落脚之处?” 斗笠客的声音低沉如鼓,让人顿感心安,可邹李氏的脸色却苍白起来,蛾眉微蹙,一脸的忧伤。 “妾身夫家乃城东隆林胜商号,只是贼军入城,暴民冲击商号,一家老小不及逃命,大官人更是惨遭毒手,只剩下妾身与小女,实在无以为继,还望恩公收留!” 邹李氏心里本还忐忑,生怕自己刚出了狼窝又入虎穴,可一路走来这斗笠客连正眼都没瞧她一次,她也就放心了下来。 那藏身的小民宅一屋子血淋淋的暴民尸体,她跟女儿是如何都住不下去了,只有跟着恩公,可到了流民营才发现,这里才是真正的狼窝,若没有恩公的保护,她跟女儿是个什么下场,根本就不敢去想象。 斗笠客似乎对这一类故事已经麻木了,看了看邹李氏,又看了看后者怀中迷糊糊睡着的女儿,而后说道。 “信得过我的话,跟来便是。” 邹李氏又岂有不信之理,正打算道谢,发现斗笠客已经抬脚继续前行,慌忙迈着小碎步跟了上来。 她家里乃是没落的书香门第,那夫家却是暴发的商户,二人的姻缘完全是为了家族的利益,那夫君也是个好色之人,常年流连青楼楚馆,对姿色平庸的妻子并没有太多感情。 邹李氏自然看不上夫君的庸俗无知,两人说得好听是相敬如宾,说得难听则是同床异梦,那夫君甚至很少同她的床。 当她被斗笠客所救,这斗笠客身上的江湖儿郎豪气与高强的武艺,动辄杀人的狠辣,与那懦弱无知的夫君形成了鲜明对比,让邹李氏感受到了十足的安全感,她又岂能不甘心托庇? 二人行走于泥泞脏污的营房小道上,污水便溺臭气熏天,若非天寒地冻,真真叫人消受不住,邹李氏紧拧着眉头,掩嘴强忍着干呕,才跟着斗笠客来到了营区深处的一间小院。 这营区基本上都是流民自己搭建的棚户,很多流民没有居所,只能幕天席地,连棚子都没有一个,而斗笠客却能够在营区深处占据一间小院,这也让邹李氏感觉自己的决定是非常明智的。 斗笠客敲了敲门,过得片刻,便有人上前来开门,邹李氏见得开门的是个姿色不错的女子,心里有些亲切,却又有些酸楚。 那女子二十来岁的模样,姿色身段都算不错,眉宇间有一股淡淡的英气,却并未作妇人打扮。 “许是与恩公一同逍遥江湖的女侠吧…”邹李氏如是想道,而前面的斗笠客已经跟女子结束了短暂的对话,那女子露出笑容来,将邹李氏接了进去。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药汤气味,小院并不大,只有对门的两间住房和一间小厨房,女子将邹李氏带到自己的房中,打来热水给母女俩简单擦洗,又端来热饭热菜,虽然只是寻常饱腹食物,但已经很让邹李氏感激。 这女子话并不太多,仿佛有着深沉的忧伤心事,邹李氏只知道她叫青花,而询问了青花姑娘,她才知道恩公名叫石宝。 由于受了惊吓,又走了很长的路,吃了东西之后,邹李氏便哄着女儿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 她有些过意不去,正想着要帮忙做些什么,毕竟自己不是来做客的,而是来避难的,总不能白吃白住的。 当她走出房门之时,却发现小院里空空如也,恩公不见了,青花姑娘也不见了! “他们定是走了吧…”邹李氏眉头一蹙,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想着恩公和女侠就这么离开,自己跟女儿又要无依无靠,便是心痛难当。 她咬了咬牙,正要回房抱女儿离开,却听到对门房间里传来了低低的**,作为一名成亲数年的人妇,听到这等声音,邹李氏顿时脸红耳热,现在还未入夜啊! “难道恩公真的与青花姑娘…”想到这里,邹李氏心里禁不住酸楚失落,但她很快就将这种想法抛诸脑后,因为她听到了一个叫骂声。 “入娘*的毛手毛脚,想要疼死你家道爷么!”这声音很是尖刻,而后又传出一个稍显低沉的劝阻声音,想来那房中应该不止恩公和青花姑娘两人了。 念及此处,邹李氏没来由开心了起来,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联想到院子里的药味,很快就推敲出来,那房里应该是养着伤员了。 她的夫家乃是杭州药商大户,夫君做了甩手掌柜,平日里的生意她也有所接触,为了掌管生意,她也刻意去学了一些简单的医术药理,虽然不是正式拜师,但耳濡目染,也自认有些本事,于是她主动走到了对门的房间,笃笃笃敲了门。 开门的果然是青花姑娘,看着她一脸的警惕,邹李氏连忙解释了一番,陆青花听说她懂医术,有些惊喜地让她进了房。 进了房间之后,邹李氏彻底呆住了! 不大的房间之中躺着四个伤员,一个目光阴鸷的老道正在啃着酱肘子,恩公一边给他换药,他一边骂着恩公石宝。 老道旁边躺着的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汉,老汉皱着眉头,对老道乱发脾气显然很是不满,不过他有伤在身,看起来行动很是不便。 这两位老人躺在桌子拼起来的通铺上,他们对面的躺椅里则躺着一个中年汉子,脸上还有结痂的伤痕,两条腿却被绑带层层裹了起来。 房间里唯一一张床躺着一个年轻人,虽然面无血色,但眉眼还算英俊喜人,因为盖着被子,邹李氏也看不出他的伤势如何。 但稍稍想一下便知晓,那老道和老汉,甚至躺椅里的中年汉子都没有睡床,足见这年轻人伤势有多么严重了。 听说邹李氏懂医术,那吵吵嚷嚷啃骨头的老道也不闹了,石宝朝她点了点头,邹李氏微微欠身福了一礼。 陆青花将邹李氏带到床边,虽然男女有别,但医者救死扶伤,眼下又是兵荒马乱,也就顾不得这许多,邹李氏稍稍迟疑,便掀开了被褥来查看苏牧的伤势。 她本以为自己见识过太多的伤员病患,心理承受能力会比寻常人强悍,可当她看到年轻人身上一道连着一道,一片连着一片的伤口之时,仍旧忍不住胃肠发寒,差点呕吐了出来。 这年轻人想是从战场下来的,除了脸面之外,全身布满了刀伤剑痕和枪洞箭眼,已经无法用惨烈骇人来形容! 杭州守军最后的出城迎敌,虽然几乎全军覆灭,但却赢得了方腊军的敬意,也正是因为守军的最后出击,才使得贼军看到了杭州人的决心,最终没有做出屠城之举,可以说整座杭州城,都应该感激这些死去的英灵。 邹李氏很笃定这个年轻人,甚至屋里这些人,应该都是最后一战的幸存守军。 所以她充满了敬意地朝陆青花问道:“这位…这位英雄叫什么名字?” 陆青花微微一怔,没想到邹李氏会问这个,但看到对方的目光,她也感受到了什么,于是她转过脸去看着那个重伤的年轻人,带着骄傲又恼怒的笑容答道。 “他叫苏牧。” 第一百二十七章 凛冬将至 屋子里有些闷,面无血色的年轻人便这样躺在床上,血迹早已将床褥染红,他紧拧着眉头,似乎陷入了无尽的噩梦之中。 是的,他就是苏牧。 当日血战,苏牧自然不会同意让陆青花上战场,可陆青花却铁了心要生死相随,乔道清和陆擒虎无可奈何,只能换了叛军的衣甲,深入敌阵搜寻苏牧。 石宝既然选择留下来,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三个人便义无反顾地进入了混乱至极的战场。 因为他们的身上都有着浓烈的匪气,又换了叛军的衣甲,更是熟知叛军的规矩,本身并无太大的危险。 虽然战场铺开很大,但杭州守军人数太少,慢慢地也便收缩起来,他们便很快找到了苏牧。 事实上在战场之上他们并未受伤,因为他们赶到的时候苏牧已经被俘,他们身上的伤势,是后来将苏牧从敌营之中抢夺回来所致。 都是刀头舔血的绿林好男儿,皮肉刀剑伤那是家常便饭,乔道清三人并未太过挂心。 苏牧虽然看着凄惨无比,实则并未伤及内里,因为他的身上有越王所赠的全副武将甲,纵使如此,全身上下仍旧如同凌迟一般被剐了一层。 他在战场上战到了最后,也将自己体内最后一丝潜能都压榨干净,所以被救回来之后一直昏迷不醒。 当邹李氏听说这年轻男人便是苏牧之时,她彻底惊呆了! 作为杭州城百姓,更是杭州城的家族大妇,见识自然不会比寻常人差劲,如今连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都在哀悼最后的八百义士,苏牧为国捐躯的消息更是满天飞舞,她又如何不吃惊! 时至今日,苏牧已经成为了杭州百姓不可或缺的一个话题,从大半年前开始,苏牧便屡屡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直到他最后战死,终于获得了整座杭州城的尊敬! 想要获得人们的尊崇,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否则千古以来也不会只出现两个半圣人。 当然了,并不是说苏牧想要当圣人,而是想说明,人类心思各异,取向喜好都不同,纵使在那个思想束缚极其严厉的时代,价值观和对世界对他人的认同都不一样,所以想要获得绝大部分人的尊崇,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而经过了这么多的质疑和诋毁,苏牧终于用自己的行动,赢得了这座城市的尊崇,不是尊敬,而是尊崇,一字之差,后者却更为困难! 原本邹李氏还有些顾忌,可听说这年轻男子便是杭州英雄苏牧,她觉得自己就该抛开那些无谓的世俗框条,为这位英雄,尽一份心意。 为了避免邪毒入侵,也就是后世的伤口感染,在邹李氏的要求下,他们将苏牧安置到陆青花和邹李氏住的那间房,花了整整一个白天,才将苏牧的伤势处置包扎起来。 也多亏了石宝的伤势很轻微,否则这么一大群伤员无人照料,慢说金疮药散粉剂中药内服外用各种膏石,单说一日三餐的伙食都没办法解决。 毕竟眼下的杭州城已经不再姓赵,而是姓方了。 一如苏牧先前所预想的那般,方腊并没有为难越王府的意思,越王赵汉青虽然在战场上被俘,但最后一战已经让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 方腊很清楚这位藩王的价值,一个活着的藩王,肯定要比杀死他来得划算,而且为了体现自己的大度,方腊也约束了部下,不得骚扰越王府。 不过城中的官员和富户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方腊造反之初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也没有想过能够将这座江山彻底打下来,他起初只是为了推翻这座朝廷,杀死那些鱼肉百姓的狗官和地主富户。 直到一路打下东南偌大的疆域,他才觉得自己有了一搏之力,而且得了杭州这座大城之后,他的信心也更加的坚定起来。 他的麾下有太多弟兄,他需要履行起兵之初自己许下的诺言,所以他需要大量的官位和财富来兑现承诺。 在这样的情况下,杭州城每日几乎都有大批官员被审判处死,城中富户也被搜刮抢夺,钱粮土地全部被没收,甚至连家眷都保不住。 赵霆和赵约战死城外,大批官员被杀,大户和地主又是方腊革命的最主要对象,杭州城几乎在短短的时日之内,便被方字旗插了个遍地都是。 杭州本就是富庶的大城,许多百姓的家底都很丰厚,但他们说到底还是寻常百姓家的身份地位。 按照方腊提出来的方略口号,这些杭州百姓,应该也属于他的弟兄,应该不在他审判的范围名单之内。 可方腊麾下的将领军士就好像囚徒突然得了自有,便疯狂挥霍时光一般,对稍有家底的杭州百姓,一律打上富户的标签,而后以为富不仁的名义,将这些人的家底彻底剥夺一空! 杭州城终于成为了本土官员和百姓的炼狱,却成为了方腊军和那些流民的天堂!烧杀抢夺每天都在杭州城不断上演,这个南国的婉约美人,一天天被凶徒摧残着,慢慢失去了往日的秀美和生命力。 杭州陷落的消息便像投入平湖的巨石,引发了整个天下的震惊,官家震怒不已,对平叛大军的怠慢表示了最为严厉的愤怒。 原本醉心于北伐大业,不愿南下平叛的枢密使童贯也因为延误战机而饱受责骂,不得不抓紧时间南下。 而帝国各地的枭雄则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一时间大江南北盗贼蜂起,只要能拉起几十上百号人,就胆敢称作大将军,占地为王,四处招兵买马,扰乱民生,为祸乡里! 直到此时,朝堂上那些衮衮诸公,才意识到当初选择忽视郑则慎和杭州通判那份折子,是多么不明智的决定,可惜为时晚矣。 与此同时,方腊也在抓紧时间组建自己的班底,在方七佛和娄敏中的主持之下,紧锣密鼓地筹备建国称帝的事情。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只要他成功建国称帝,就有了对抗朝廷的最大资本,当然了,他也需要好生措置杭州的读书人。 这些个读书人跟官员不同,因为在大焱朝,哪怕没有官职的读书人,只要拥有足够的名望,仍旧能够与官员平起平坐。 因为在这个注重名声的年代,谁都不愿死后留下骂名,所以读书人才有生晋太傅,死谥文正的终极理想。 读书人连朝廷大员都敢骂,执笔春秋,书写史书的都是读书人,哪怕是方腊这样的反贼,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些读书人。 能安置好这些读书人,博得读书人的认同,自己的建国称帝将更加的名正言顺。 从梁山泊的好汉最终接受朝廷招安,不难看出,哪怕梁山上都是不读书的粗人俗人,但他们最终仍旧希望得到正统的承认。 方腊也渴望正统,不过他的心胆要比宋江更大,宋江是希望得到朝廷的正统,而方腊却想着创造属于自己的正统,让方姓天下成为正统! 这也是汉室江山在历史长河之中不断变迁和不断争取着的东西,隋朝杨姓是正统,未被李唐推翻之前,李氏便是反贼,可推翻大隋,建立大唐之后,李姓又变成了正统。 这就是方腊最终的目标,他不仅仅希望能够成就大业,他还希望自己的大业能够得到延续,得到承认,开创万世之基业!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目标,他才更需要读书人的支持。 就如同苏牧预想的那般,对于能够给十数万人洗脑的方腊而言,区区数百迂腐的杭州读书人,根本就不是方腊的对手。 恩威并施之下,大部分读书人果真受了方腊蛊惑,以保住杭州为借口,开始继续享受太平生活,并为方腊歌功颂德。 苏牧仍旧处于昏迷之中,对此自然一无所知,不过在邹李氏和陆青花的悉心照料之下,他终于还是在三天之后醒了过来。 当他从石宝口中了解到杭州眼下的局势之时,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问了一句。 “杨挺徐宁岳飞他们可还活着?” 石宝微微皱眉,迟疑了片刻,不太确定地回答道。 “圣公…方腊每日都处决战犯,由高而低,每日都有官员和战俘、富户缙绅被处死,挂在墙头暴尸示众…目前为止,仍未见到他们的…踪迹…” 这样的说法确实有些可悲可叹,当到了需要到城头看弟兄们的尸体是否被挂起来示众,来确认弟兄们是否成功逃脱,是否还活着的地步,不得不说,实在让人庆幸不起来。 似乎看到苏牧眼中的担忧,石宝有些于心不忍,又爆出了另外一个消息。 “我听道上的弟兄说,原杭州府总捕余海并没有被俘,手底下还有十几号人,潜藏于城中,只是不知该如何接洽,你知道…我跟他有梁子…” 苏牧闻言,眸光顿时一亮,不过回头看看自己的伤势,也只能摇头苦笑,有些虚弱地说。 “等我身子有一些了,会想办法去见见他的。” 二人正在说话之际,陆青花却突然闯了进来,朝石宝说道:“他们要搜营了!” 石宝不由轻叹了一声,他当反贼的时候,官府的人一直在搜他,等他不当反贼了,又轮到反贼来搜他,这些不当人子的狗东西! 流民营的区域很大,想要彻底排查是很困难的事情,而且石宝等人的小院又处于流民营的深处,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想法子应付。 于是石宝便将乔道清他们都召到了苏牧的房间之中,而此时,流民营已经开始骚乱起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践踏的残局 冰刀一般的雨线砸落在铁盆的烈焰之上,兹兹冒着白汽,蜷缩在窝棚里的流民像受惊的瘟鸭,无力抬起头来,听着越发临近的骚乱脚步,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恐慌的本能。 一名衣衫褴褛的汉子撞撞跌跌逃过来,脚下吃力不足,嘭地将火盆撞倒在地,窝棚里的流民麻木不仁的瞳孔之中顿时亮起怒火。 他们的身上已经没有太多能够保暖的衣物,完全靠着这半死不活的火盆来取暖,可以说这是他们抵御寒冬的最后稻草。 然而当他们操起木棍石块之时,却发现那汉子从泥泞之中硬撑起来,手里是一柄狭长稍弯的腰刀! 自打圣公军入城之后,能配刀的便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圣公军自己人,一种则是圣公军的敌人。 这人绝对不是圣公军的人,因为追赶他的乃是圣公军的巡逻队! 汉子身后还跟着一个白脸瘦高书生样的小官人,脸色煞白,双眸充满了恐惧,连忙上前来要搀扶那汉子。 “呸!狗养的入娘厮!”汉子吐出一口唾,恶狠狠地骂,不知骂的是身后的追兵,还是眼前的流民,亦或是身边的书生,又可能是在骂贼老天。 书生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汉子甩开了他的手,并不想让他搀扶。 二人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又继续往前狼狈逃窜,圣公军的巡逻队很快追了上来,见着摔落的火盆,便拎狗子一般将一名流民抓起来,近乎咆哮地责问,流民战战兢兢指了个方向,一群人又乱哄哄往前追。 罗大德的火把已经被雨水打灭,但还是按着流民指出的方向追了过来。 他本在宋知晋组建的民团里当着小头目,宋知晋被清扫之后,他和几个弟兄逃过了一劫,但再也没敢出来搅风搅雨。 好在圣公终于拿下了杭州城,他罗大德与诸位弟兄也算是功德圆满,在巡城营中谋了个标长的职。 最近军师发话,全城戒严,搜捕杭州守军的余孽,要重点关照一个叫苏牧的书生。 虽然他们都清楚苏牧是何方神圣,甚至连如今圣公军的许多将士,都从杭州百姓的口中,了解到关于苏牧的一切信息。 但罗大德麾下的弟兄还是有些质疑,认为苏牧这样一个书生,并不值得军师劳师动众全城搜捕。 也只有罗大德这样的,见识过苏牧手段的人物,才能够深刻体会到军师这样的决定,并非小题大做。 他心里也很清楚,连他这样对苏牧积怨成见深不见底的人,都不得不佩服苏牧在这场战争之中的表现,整座杭州城最后一段时日都靠着苏牧在吃饭,一旦苏牧流落在城内,百姓和流民能不替他打掩护? 有了百姓和流民的掩护,他们想要将苏牧搜出来,便是掘地三尺也不一定做得到。 所以他绝不能放过任何可疑的线索,包括这些或许会知晓苏牧行踪的守军余孽! 心意已决,他的脚步也快了许多,仿佛耳聪目明,五感六识都敏锐到了极点。 也是那两名余孽活该被擒,罗大德一路追来,发现这两人居然减慢了速度,而后到了一处破庙前。 他比标下好手要快了一步,来到破庙前的流民营之后,这些流民一个个蠢蠢欲动,眼中尽是慌张,罗大德几乎第一时间便做出了直觉般的判断。 那两名余孽,肯定藏匿在了人群里! 他没有任何迟疑便抽出腰刀来,目光如炬地扫视着人群,而后发出嘿嘿的冷笑。 因为他在人群最里面,发现了那名一直在逃的书生! “我看见你了,乖乖出来受擒吧,否则你家爷爷动了怒,这些个狗样的贱人便不知要被你累死多少了!” 罗大德这话并不是恐吓,也不是什么心理战术,他就是一个粗汉子,懂个球的心理战术,他是真的下了这个心,只要这些流民敢包庇隐匿,他并不介意大开杀戒,省得这些流民浪费粮食。 他这么一开口,那些个流民一个个吓住了,纷纷挪动或疲乏虚弱,或伤病纠缠的身子,让开了一条道,将破庙阶下那个脏兮兮的书生凸显了出来。 那书生似乎在轻轻摇头,而后缓缓站起来,转身看着罗大德。 “别滥杀无辜,我跟你走便是。” 罗大德举着火把,紧了紧手中的腰刀,有些步步为营的意思,小心翼翼靠了过去。 因为他非但听说过苏牧的武艺,还曾亲眼见识过苏牧动手斩杀赵文衮,自觉有些自知之明的他,还在迟疑要不要拖到标下的弟兄都赶来再说。 可当他往前走几步之后,火把的光芒照耀到眼前书生的脸上,他顿时惊呆了。 这书生并非苏牧,而是另有其人,偏偏这个人他也认得! 因为这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前团练使宋知晋最为亲近的一个堂弟,宋知谦! “怎…怎么会是你!”罗大德也没想到居然会是宋知谦,当下迟疑了片刻,也就是这么片刻的失神,他左边的流民群中,一道黑影突然高高跃起! 先前撞倒火盆的狼狈汉子一跃而起,手中腰刀没有吝惜分毫力气,势大力沉,未等罗大德举刀格挡,已经将罗大德的脑壳给劈开了! 宋知谦虽然早已见惯不怪,可还是小声地说了一句:“姐…姐夫…这人…是我堂兄先前的手下来着,若能劝他放过咱们…” 既然宋知谦喊他姐夫,那么这汉子的身份也便呼之欲出了,是的,他就是焱勇军的果毅校尉孟璜! 他从战场的尸体堆里爬出来,把准备给他补刀的叛军杀死,换了叛军的衣服,才潜入城中来。 直到他脱离了战场,才发现自己的内弟宋知谦,居然厚颜无耻地做了逃兵! 就他这样的直率脾性,想起焱勇军弟兄们全军送死的悲壮,再看看畏畏缩缩的宋知谦,他恨不得一刀将这小白脸砍成七八十段。 可惜他答应过自己的娘儿们,一定要保住宋知谦的小命,他这个做姐夫的,也不能真的砍了自己的小舅子。 只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宋知谦的无耻程度,自己一路保护他,想要逃出杭州,可宋知谦却一直想着投靠方腊! 罗大德的小队已经追捕了他们半天,若没有孟璜的守护,宋知谦早已落入敌手,孟璜已经知晓自家小舅子一直想要投靠方腊,但投靠被被俘是完全两码事呢! 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保护宋知谦,完全是为了履行自己对妻子的承诺,从本心来说,他对宋知谦早已失去了所有的好感。 但他没想到宋知谦居然还想着留下罗大德,借助罗大德的关系来投靠方腊,这终于让他没办法再忍下去了! “我孟璜虽然是个粗鄙的武夫,但也识得些个道理,你倒是正经的读书人,我是不懂你们读书人那些狗皮倒灶的大道理,但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投靠叛贼?” “我不明白啊,真的不明白…”孟璜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一下老了许多,又仿佛失去了心中的支柱一般,也不听宋知谦的解释,更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而是将罗大德身上的衣物都扒下来,将他的东西都搜刮一空,而后再度踏上了逃跑的旅途。 只是这一次,宋知谦再没有跟上来,他也没有再等宋知谦这个小舅子。 你没有办法叫醒装睡的人,你也没有办法挽回一个心意已决的男人。 他真的不明白宋知谦为何会选择走堂兄宋知晋的那条路,或许眼下方腊占据杭州,甚至开始疯狂往周边拓展势力,贼势顿时暴涨,加入方腊麾下,确实能够改变他的人生。 可孟璜并不太认同宋知谦的看法,因为眼下的方腊确实势大,但是,他是反贼,总有一天是要被荡平的! 他或许并不算忠义之士,最多也许只是个老兵油子,但当他看到杭州城现在的模样,若方腊真能够让这些百姓过得更好,那也便罢了,可事实上,战乱之后,杭州的情况一落千丈,方腊军的士兵四处烧杀抢,甚至还煽*动流民一同暴乱,百姓是苦不堪言。 这些流民都是从鬼门关走回来的,都是准备要饿死的人,得了方腊方面的好处,自然毫无顾忌,没有了杭州守军的约束,这些被激发出野兽本能的流民,很快变成了无法遏制的暴民狂潮,再次将杭州城洗了一遍! 而流民得了这样的好处之后,最直接的回报便是加入到圣公军之中,成为方腊再次向北扩张的尖牙利爪! 拿下杭州之后,方腊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湖州和嘉兴了。 不过在此之前,方七佛必须要确保后方万无一失,所以必须要将他认为极具威胁的人物都清除掉。 除了大光明教这些武林刺客之外,最让方七佛揪心的,或许就是那个叫苏牧的书生了。 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亲朋好友,而是你的敌人! 他们之所以最了解你,是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渴望了解你,因为只有了解你,才能够找到你的弱点,而后真正打败你! 方七佛不敢说了解苏牧,洞悉苏牧的弱点,但他想试探一下,于是他除了派人全城搜索之外,还来到了思凡楼。 因为他听说,思凡楼的花魁虞白芍,曾经跟苏牧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第一百二十九章 背叛 寒风嘶嘶,冷雨凄凄,思凡楼已不复当初的热闹,正所谓门楼冷冷红灯黯,恩客稀稀烟火残,自打方腊贼军开始攻城之后,便少有人到青楼楚馆寻欢作乐。 而方腊贼军入城之后的一段时日,这些暴军便忙着四处烧杀掠夺,祸害的都是干净清白的良家女儿,虽然也有很多人将主意打到了烟花之地,但思凡楼和白玉楼等作为杭州的门面,在方七佛的授意下,完整地得到了保护。 这也其实不太难以理解,因为无论是方腊方七佛亦或者是娄敏中等人,他们的思想境界要比寻常兵士要高太多。 方腊想要建国称帝,方七佛娄敏中想要成为从龙有功的开国元老,目光决定手段,他们需要保护杭州的一些基础框架,因为杭州会是他们今后的“国都”。 他们需要更多的文化支撑,不想让人说他们是一帮不成事的泥腿子。 想要做成这件事,便需要读书人来帮忙,而在他们看来,才子佳人的典故已经深入人心,有了读书人不行,还得有青楼,有佳人。 为了体现自己礼贤下士,又为了庆祝圣公军成功“解放”杭州城,更是为了见一见艳名远播的虞白芍,方七佛便在思凡楼摆下了盛宴,邀请军中诸多将领,以及杭州的读书人代表,一同见证圣公军的丰功伟业。 在方七佛等人前往思凡楼的同时,孟璜仍旧在流民营之中四处躲藏,期间更是与巡逻军士发生了数次的拼斗厮杀,这才来到了流民营深处,得到了喘息之机。 这种搜捕行动在流民营屡见不鲜,方腊军未入城之前,杭州府的余海也曾经带着诸多公差,四处搜捕方腊军的探子细作,杭州易主之后,这类事件更是成为了家常便饭,流民们早已见惯不怪了。 而这一次动静似乎闹得太大,巡逻军士都死了好几个,受伤的更是触目惊心,以致于整个流民营都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方腊的巡逻军士见得袍泽死伤,也是动了真火,呼了诸多援军,大有将整座流民营掀翻的架势,一支五人队很快就发现了点点血迹,而后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穷途末路的孟璜! 此时的孟璜已经精疲力竭,他虽然颇有勇力,到底是单枪匹马,双拳难敌四手,新旧伤口不断拉扯,苦不堪言,也不知多少次想要放弃,一死了之。 可当他看到巡逻军士出现在眼前,却仍旧从内心深处爆发出仇恨的怒火,燃烧着最后一丝丝从枯竭的身体之中压榨出来的力气! 手中的锋刃已经卷曲,孟璜一双眸子在夜色之中发亮,雨水打落在刀刃上,发出叮叮的清脆声。 这支五人小队也是个中翘楚,都是因为伤及无辜百姓而被军师从精锐部队之中驱逐出来的,加入巡逻队本就多有不情不愿,一想到巡逻队竟然被一个垂死挣扎的汉子搅得天翻地覆,便气不打一处来,抽刀就围了上去。 他们都是战场上的袍泽,有着生死相依的默契,战斗力也绝非寻常巡逻军士所能比拟,一上手便是狠辣至极的战阵配合攻击! 孟璜乃正规军中的校尉长官,对这种军阵打法并不陌生,甚至很清楚地知晓这支小队的破绽,若说他状态正常,想要从这五人的围攻之中逃脱,并非什么难事。 可如今他却身负重伤,又耗尽了力气,三五回合下来,手臂便添了新伤,要命的是一个不吃力,手中长刀竟然也被磕飞了出去! 那些个军士也是老兵油子,得了便宜又怎肯放过机会,其中一人起脚踢在孟璜心窝处,后者倒飞出去,撞在雨水泡湿了的破壁之上,矮墙轰然倒塌,露出一个不大的小院子来。 第二个军士紧随而至,手起刀落,就要将孟璜的手脚给卸下来! 孟璜头晕目眩,全身乏力,挣扎着却起不来,看着那一道寒芒即将落下,反而释然地咧嘴笑了,想想他到底是个好汉子,这人生一遭走得也值了。 生死一线之际,那倒塌的矮墙后面,院子里的房间突然亮起了灯,其余四名军士只是分神扫了一眼,没有跟上同伴的脚步,已经看到一条人影斜斜里窜了出来! “老五小心!” 四人惊呼一声,同时挥刀向前,那高大的人影却已经将军士的刀劈飞出去,救下了孟璜! 那军士的腰刀被劈飞,还未来得及应付,已经被突然出现的高大汉子一肩膀靠飞了出去! 四名同伴蜂拥而上,那高大汉子却浑然不惧,不退反进,或用刀背,或用刀柄,或用刀刃横拍,居然眨眼间将四名军士打倒在地,军士的刀刃全数打飞出去,倒插于地上! 五名军士猛然起身,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这高大汉子太过熟悉他们的战阵,似乎将每一处破绽都看的清清楚楚! 为首的军士看着雨幕之中那高大的身影,突然身子一僵,喉咙发涩地惊问道。 “石…石大头领?对!你就是石大头领!俺是常壮!大头领可记得厚土旗的常壮么!” 其余军士一听说这高大汉子便是圣公麾下第一高手石宝,心中也是惊喜不已,但很快便又涌出更为复杂的情绪来,或愤怒,或失望,或惋惜。 原因无他,眼下石宝已经叛出圣公军,重归明使的光明旗下,听军中老人说,这次是东方青龙法王亲自出马,杀死军中十余位重要人物的,便是那位撒白魔法王! “你们走吧。”石宝的声音很低沉,抓住孟璜的腰带,一把拎起来就要走,根本没给这五名军士一个正脸,或许他也觉得自己再无颜面对这些老弟兄了吧。 看着石宝那萧索而孤独的背影,这些个军士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忧伤。 他们跟石宝一样,都是出自于摩尼教,也曾经自认为是最为忠诚的教众,愿意为圣教奉献自己的一生。 可方腊篡夺了教主之位后,他们又不得不听命于方腊,也只有石宝等少数人,选择了宁死不屈,并没有将方腊当成正统传承的教主。 他们也清楚,刚才的一番厮杀,如果不是石宝手下留情,他们早已身首异处,不过这也让他们感受到了石宝的变化。 若换成以前的石宝,大伙儿可曾见过有谁能够在石宝大头领手底下留得活口? 那标长嘴唇翕动了许久,眼看着石宝就要离开视野,他连忙追了上去,直到石宝停下脚步,他才不敢再往前。 “大…头领…巡逻队的人马上会来这一片搜捕,你可…可以尽量往北边转移,那边没太多人手…” 标长说完,便咬着牙低着头,仿佛做了错事的孩童,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以石宝的身份而言,眼下他这样的举动,无异于通敌,若被知晓,是要被斩首示众的! 石宝仍旧面无表情,但他却转过身来,肋下夹着同样健硕的孟璜,却像夹了个枕头那么轻松随意。 他那如山岳一般高大的身影来到了标长常壮的面前,本是从百杀战场之中磨砺出来的标长,却仿佛巨人脚下的一朵太阳花那般娇小。 石宝看着这个老部下,抬了抬手,终于还是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道出两个字来:“保重。” 身后的弟兄们都走到标长的身边,看着这位曾经的石大头领消失于夜雨之中,心中说不出的憋闷和伤感。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或许这是他们心中的同一个疑问,在理想和人生方面,他们没有太多的思考,因为在这个战乱的年代,他们所思考的只有一个问题,从来都只有一个问题,那便是如何才能活下去。 是石宝大头领教会了他们生存之道,可当他们坐拥杭州,喝最烈的酒,睡最美的女人,享受生活带来的快感之时,石大头领却又变成了他们的敌人。 这是让人很难以接受的一件事情,从别人口中听到,和自己亲身体会,从来都是两码事,真切感受到这种无奈和伤感,他们才会真正思考,除了生存,还有什么,是值得他们用命去珍视的。 这是一颗种子,种在他们的灵魂深处,或许某一天会发芽状大,或许从石宝转身的那一颗开始,这种子便凋零败坏了,可仍旧有着一种希望在里面。 标长抹了一把脸,冰冷的是雨水,滚热的是眼泪,他们默默地相视一眼,而后原路返回,不再搜索。 而另一边,石宝躲在暗处,直到这几个部下离开,他才重新拎起孟璜,在夜雨之中疾行,回到了苏牧等人藏身的小院。 一口温热的汤水灌入口中,孟璜下意识吞咽,感受到了汤水的美味,眼睛都没睁开,就捧着碗,顾不得汤水还滚烫,就骨碌碌一饮而尽。 当他恢复了些许元气,醒过来之后,看到了坐在椅子上那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是苏牧! 他的心里是欣喜的,毕竟苏牧也算是他的袍泽,毕竟苏牧也是个能谋划能打仗能服人的好男儿,虽然他不太愿意去承认,可当一路上他拼死关照着的宋知谦最终选择了投靠方腊,他才接受了这个现实。 有些人或许让你感到厌恶,并不合你胃口,也相互看不对眼,但并不妨碍你真心去敬佩他。 眼下的孟璜就有这样的想法。 “其他人呢?” 面对孟璜的问话,苏牧只能皱眉摇摇头,孟璜也只能轻叹一声,而后吃了些小米粥,这才慢慢地睡了过去。 他真的太累了。 不是因为战场上的死里逃生,也不是因为在城内逃亡一次次的搏杀,而是思考宋知谦投靠方腊的理由,这种思考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相比于体力上的消耗和伤痛,这种背叛,让他很累。 而在杭州城之中,每天都有很多“宋知谦”,做着这些让人想不通,却又好像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便是战争,它从来不讲理,却又总是光明正大地占据着大道理,让人不明白,徒留伤痛,仅此而已。 第一百三十章 逆行的总捕 时间算是最冷血无情的东西,它亘古不变,不为人类的意志所改变,所以人类才会用时间来丈量生命的长度。 但后世也有相对之论,万物总是相对而言,哪怕是时间这种永恒不变的东西,在不同的标的物面前,也会发生相对的变化。 例如,相等的一段时间内,与梦中佳人幽会,便觉着春宵一刻值千金,被仇敌追杀,便觉着度日如年。 对于眼下的苏牧等人而言,这个夜晚也就变得格外的漫长起来。 他们本就如同老鼠一般躲藏隐匿,如受伤的猎物,急需一个安全的避难之所,用以舔舐伤口,恢复元气。 可如今方腊军士在外头四处掘地三尺地搜查,他们尚未想到应对之策也便罢了,却又多了一个同为逃难者的孟璜,而且孟璜的状况较之他们,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非但没有提供任何助力,反而多了一重累赘,但无论出于何种考量,又偏偏无法弃之不顾。 邹李氏虽然只是个半桶水医师,但成功替苏牧处置了伤势,眼下又要忙活起来了。 有鉴于诸人都带着伤势,石宝必须外出探听消息,警戒的任务便交给了陆青花。 虽然她跟着老爹陆擒虎修炼武艺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但实战经验并不足,而且望风放哨这等事情,与单打独斗并不太一样,需要极其灵敏的危机嗅觉。 好在陆青花身为女子,心思生来细腻敏感,心中又牵挂苏牧等人的安危,是以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 因为外头在下着雨,气温又着实太低,她一个女流之辈,也不好藏匿在露天之处,便缩在了小院对面一处废弃的窝棚之中。 这大半夜都过去了,陆青花渐渐有些犯困起来,若非天寒地冻,她早就撑不住要睡过去了。 如此迷迷糊糊了一阵子,突然传来的脚步声使得陆青花顿时精神一振,她眯起眼睛放眼望去,夜色之中见得一条黑色人影矫捷轻盈地翻过了院墙! 红莲离开之后,她便将保护苏牧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将此当做一种类似的传承,虽然有些让她心里发酸,但确实让她更有动力。 若是以往,见得此等夜行者,她是如何也不敢主动出击,可如今她自认跟着老爹学了武艺,又发了狠要保护苏牧等人,也不及多想,深吸了一口气便从窝棚窜了出去,拖着老爹的银枪杀入院落之中! 那夜行者也是警觉的狐狸一般,正想悄悄潜到窗户偷看,察觉到身后有人,一口铁刀便紧握手中,也不回头,只是反手劈出,便与陆青花的枪头撞了一记! 金铁相击之声清脆刺耳,房间之中很快亮起了灯火,夜行者似乎有些慌张,失神之下被陆青花抢攻了一招,差点被枪尖挑破了肩头! 面对陆青花近乎发狂的全力攻击,这夜行者也终于拿出了真本事,一口刀使得没有半点声响,竟然到了小宗师的境地,足见在刀之一道上,此人也是费劲了心思打磨的老手! 夜行者一发力,陆青花便只觉得对方气势如山如海一般压迫过来,实战经验缺失的劣势便显露出极大的影响,以致于她使用长兵,却被一口腰刀逼得连连后退! 眼看着险象环生,厮斗得惊心动魄,看得人是提心吊胆,陆青花也不敢再硬碰硬,只能周旋着往房门那边退走。 夜行者见房中之人并没有出手相助,心里大概已经猜到了原因,想必房中之人受了重伤,根本就无法出手,于是他便放开了胆子,朝陆青花追了过去。 陆青花还没来得及冲进房里,后面的夜行者已经追到了背后,那口腰刀压着刀势,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出手。 陆青花也不敢回头再看,听到脚步声,一掌便打在了门梁上,只听得喀嚓一声,似乎触动了什么暗门机括! 夜行者此时才心头大骇,然则为时已晚,那屋檐上突然撒下一张捕网,将其牢牢困了起来! 猝然受袭,夜行者却并没有太过慌乱,手中腰刀上下翻飞,却没办法切开捕网,此时他才有些害怕。 陆青花回身提枪,枪尖点在了夜行者的胸膛之上!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面对一个绿林高手,虽然有些狼狈,最后又借助了捕网机关,但到底还是赢了。 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家,二十来岁的年纪在大焱朝或许算是老姑娘,但在后世,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赢了对手之后,女儿心态展露出来,自然是喜不自禁的。 夜行者被长枪所指,也不敢乱动,陆青花这才推开了房门,便见得苏牧用椅子支撑着身体,呈现侧耳倾听状,显然一直在关注着外头的打斗。 至于陆擒虎和乔道清,自然比苏牧要更加的关切,只可惜他们都伤在了腿脚关键处,无法起身来观看或者帮忙罢了。 原本苏牧是搬到了陆青花和邹李氏那厢房中的,用屏风隔开了小厅,用以养伤,不过伤口渐渐愈合了,他也就搬了回来。 如今一开门就见得陆青花制住了夜行人,这包子妞也毫发无伤,心里的担忧尽去,顿时松了一口气。 诸人对这夜行者也是好奇不已,正打算揭开他的面纱,却没想到这人主动将面罩扯了下来。 当看到这人的面容之时,陆青花才明白过来,为何此人适才追上陆青花之后没有狠辣地出刀。 因为这夜行者,竟然就是杭州府的总捕头,余海! 当初越王殿下引领诸多守军出城送死之时,杭州府的公人也有很多誓死相随,跟着赵霆和赵约上了战场,余海却因为要看守渡口码头,防止方腊叛军的人发现赵文裴和苏瑜等人,而留在了渡口那边警戒。 待得叛军入城之时,收到了消息的他们也就只能选择暂避锋芒,当时郑则慎便带着部分人马渡河而逃,希望能够将杭州陷落的消息传递出去。 而余海则带着十数名亲信,义无反顾地入了城,在流民营之中藏匿了起来。 事实证明,余海这样的老油子,在大局形势上有着极为长远和老道的预判。 他和那些个亲信都是杭州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对杭州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熟悉无比。 平素里他们缉拿凶犯之类的任务,经常深入到杭州市井,也正是因为如此这般熟悉地形和善于伪装隐藏,才使得这支情报小队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只要他们不主动跳出来,就算方腊将整座杭州城的百姓一个个验看排查,估计都无法发现他们的真身。 这段时间里,在余海的领导和指挥之下,情报小队将方腊军的情报都收集了起来,不时潜入到渡口,将情报封入到竹筒和陶罐等物中,顺着河流往下漂,希望情报能够传递出去。 而对于方腊军每日抓捕了多少人,被捕的都是些什么人,最近又有什么人冒头露面,余海都了如指掌。 唯一能够躲过这支情报小队的,便是同样狡猾如老狐狸一般的幻魔君乔道清! 正是因为乔道清和陆擒虎的老谋深算,将苏牧等一众伤员藏匿到了这座小院之中,才使得余海无法掌握苏牧的踪迹。 如果不是孟璜和宋知谦的出现,估计余海一时间仍旧无法确定苏牧就在这里。 他自然是认得石宝的,但雨夜之中,他并没有能够确定搭救孟璜的就是石宝,等到他收到消息,赶赴到现场的时候,石宝已经带着孟璜离开,他只能循着蛛丝马迹追了上来,却没想到遇到了陆青花。 来到这处小院之中,他心中顿时狂喜,因为他知道能够隐匿在如此寻常的地方而不被发现的,必定是一方好手,只是他仍旧不太确定房中就是苏牧等人。 本想着再查看一番,没想到他这个老捕快,因为激动犯了失误,被陆青花从背后来了一枪。 陆青花习武一直都是个秘密,雨夜之中相互缠斗,他也没办法看清楚陆青花的面容。 直到落入了捕网之后,他才想起来,这么阴险的手段,除了苏牧,谁还能干得出来? 当初石宝和乔道清,不就是中了苏牧的陷阱,大大吃了一番苦头么! 苏牧正愁着接下来该如何躲避方腊军的搜捕,余海这个地头蛇却送上了门来,又让他如何不喜出望外? 陆青花也是欣喜不已,正打算将余海放出来,却听得乔道清在房中阴测测地开口道。 “且不忙放人,待老道问他几个问题再说。” 乔道清如此一开口,众人也都醒悟过来,谁敢肯定这余海还是以前的余海?在没有确认他是否投敌之前,释放他出来,无疑是非常不明智的! 在这一点上,慢说青涩的包子妞,便是苏牧也没有想太多,也多亏了有乔道清这样的老油条保驾护航,极大地减少了危险的可能性。 余海见得乔道清怀疑他,顿时不悦地朝苏牧冷哼道。 “苏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这房中有一大半应该都是方腊麾下的狠辣人物吧?剩下两个本该清清白白做小买卖的父女,如今看来也不是什么简单货色,你又凭甚怀疑俺?” 苏牧微微一怔,想一想却确实是这样,不由哭笑不得,也不管乔道清要开始骂人,便让陆青花放了余海出来。 余海也知情识趣地收了刀,几个人正打算叙叙旧,交换一下情报,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可这屁股还没坐热,新的麻烦又上门来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最后的照看 “呼...” 夜风溜了进来,摇动了火把,掀起一阵阵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和便溺的臊味,仿佛对寒冷肮脏的大牢里隐藏着什么秘密,感到非常的好奇,想要窥视人类能够残忍到什么程度一般。 圣公军中的老卒、小标长常壮却没有听到这阵风声,他的脑子里呼呼的声音,不是甜美酣睡的声音,而是被榨干了氧分子的废气,带着他的生命力,被挤压出肺部的声音。 此时的他也只是出气多而进气少,他被吊在刑架上,身边的四位老弟兄已经被生生剥了皮,死得那么的触目惊心,死得那么的惊世骇俗。 他那血红色的昏暗视野之中,在他左边的那一位弟兄血肉模糊,像他们曾经吃过的剥了皮的兔子或者野鹿。 他还记得这位花名花雀儿的老弟兄其实也只有二十郎当的岁数,跟他一般是最早追随圣公和军师的一批老人。 他还记得花雀儿最喜欢喝飘着渣儿的浑浊黄酒,喜欢岁数大一些的丰腴女子,喜欢将一些花花绿绿的布头绑在手指上。 可眼下,花雀儿那英俊的脸庞早已认不出来,他的下唇已经被咬烂嚼碎,不是为了忍受超越了人类极限的痛苦刑罚,而是为了咬掉唇舌,保守自己的秘密。 如此英烈的举动,也彻底激怒了拷问他们的牢头,虽然那牢头也是他们熟识的老人,他们很清楚牢头的拷问手段是多么的让人心里发毛。 他和剩下的三位弟兄还没来得及效仿花雀儿,口中已经被塞进了布团,而后开始了痛入骨髓的噩梦。 常壮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汉子,对伤痛对死亡仍旧保持着敬畏,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因此而丧失骨气,哪怕遭受到何种摧残,他也只是紧闭牙关。 他也相信自家弟兄不会泄露石宝大头领的消息,可他最终还是判断错误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拥有着如石如铁的意志,在他右边的小牛奴见得花雀儿被摧残至死,终于扛不住心中的恐惧,将石宝将军的线索吐了出来。 然而结果也跟常壮预想的那般,哪怕吐露了真相,他们也没有再活下去的可能。 他并没有责怪小牛奴的意思,因为他没有资格要求这些弟兄做更多,没能保护好他们,本来就是他这个标长的错。 但还是有一件事情卡在了他的心里,比他所受到的严刑拷打还要折磨人,比身上七零八落的伤口,还要让他痛苦。 那就是王寅将军的不作为! 是的,这次将他们揪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石宝将军的生死兄弟王寅将军! 他知道王寅将军已经被排挤出了圣公军的核心领导层,极其渴望能够重新得到圣公和军师的信任。 可他如何都想不到,王寅将军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在厉天闰和包道乙的私生子包顾受到情报之后,他们从王寅的手中,夺走了常壮这个小队。 而王寅居然没有庇护常壮等五人,要知道当初石宝将军曾经公开在营区表示过,如果哪一天自己离开或者战死了,那么他的兄弟,就是王寅的兄弟,他的兄弟,就由王寅来照看。 可惜到了最后,王寅并没有照看他们,而是将他们交给了厉天闰和包顾。 如今厉天闰和包顾已经带领大队人马去追捕石宝将军,五个弟兄也被折磨死了四个,就剩下他常壮苟延残喘,他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 “老...老耿...给...我...” 牢头见常壮拼命眨眼,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过来将常壮口中的布团给取了下来,而后听到了常壮被抓进来之后第一次开口说的话。 他以为常壮要喝水,便取了一碗酒来,反正情报已经问出来,常壮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可言,作为多年的熟识,哪怕职责所在,无法违抗军命,那么他活活将其他人拷问至死,但牢头老耿很清楚,无论是常壮还是其他死去的弟兄,应该都能体谅他的难处的。 常壮看着眼前那碗能够暂时让他缓解疼痛的烈酒,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而后积攒起力气来,朝老耿说道。 “我不要...不要酒,我要你给我个痛快!” 老耿面露痛苦之色,而后点了点头,因为他知道,他不能迟疑,因为他每迟疑一刻,常壮就要多受一刻的罪。 他将酒碗端起来,一饮而尽,而后取出了一柄弯曲的弧刀,绕到了常壮的身后,将弯曲的刀刃架在了常壮的脖颈上。 “兄弟,老哥哥对不住了!” 热泪滚滚而出,老耿的手臂肌肉开始虬结隆起,下一刻,常壮就能够结束这痛苦的余生!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股风吹了进来,老耿正要转头,后颈已经麻痛起来,而后眼前便是一片黑暗。 老耿的身子慢慢软倒,却被身后之人轻扶着放在了地上,那人走到常壮的面前,紧拧着眉头,面色羞愧地看着常壮。 常壮吃力地抬起眼皮,看到了王寅。 他忍着剧痛,抬起手来,想要去抓王寅的脖颈,想问一句为什么,然而力气不济,手滑落下来,在王寅的白衣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色掌印,从肩头一直延伸到胸口,停留在了心脏的位置。 “石...大头领...在...流民营...东...救...救他!”常壮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王寅抓住他的手,将耳朵靠在了他的嘴边,他终于知晓了石宝的去向。 他很后悔自己没能照顾好石宝的手下弟兄,他很后悔自己来得太晚,他想对常壮说些什么,却再次听到常壮开口。 “将...将军...走吧...快走吧...” 他知道常壮没有责怪他,从来没有责怪他,甚至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还仍旧信任着他,或者说,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他只能信任王寅,因为眼下也只有王寅才能够救石宝大头领! 石宝将常壮等一干弟兄托付给了他王寅,可惜王寅让他们失望了。 而如今,这个弟兄又将他们的大头领托付给了王寅,王寅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让他们失望第二次! 他明白了常壮的意思,常壮让他快走,是为了救石宝,更是在用性命规劝他王寅,让他离开圣公军! 圣公军中,没有离开,只有背叛。 王寅曾经觉得石宝的背叛让他很愤怒,让他很不解,可现在,他终于发自内心,觉得自己应该像石宝一样,离开这个狗*娘*养的地方! 他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到满脸血色的常壮朝他惨笑,而后他果决地扭断了常壮的脖颈。 这是他对石宝的弟兄们最后的照顾,他的照顾就是杀死石宝的弟兄,让他死得痛快一些,让人无奈,让人痛心,却又让他放下了心中所有的顾忌。 王寅走出了牢房,走出了营区,走上了杭州的街头。 为了避嫌,他这段时间都深入简出,不参与军议,也没有离开过营区,生怕军中之人误会他的动机。 可现在,在夜雨之中,他拖着自己的银枪,一步步朝东面的流民营走去。 或许他曾经让石宝失望,曾经让自己失望,也曾经让常壮等人失望。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常壮失望,也不会让石宝失望! 在王寅赶往流民营的同时,石宝正赶往苏牧等人藏身的小院,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厉天闰和包顾的追杀队伍! 他石宝不是蠢人,因为单凭超群的武力,是不可能成为方腊麾下的第一高手的。 所以当厉天闰和包顾的队伍出现之时,他没有担忧,没有恐惧,只有悲伤。 因为他知道,常壮几个应该是死了。 他不能责怪这些弟兄,因为是他先背叛的弟兄们,是他先对不住弟兄们,他只是在为弟兄们的死去而悲伤,很多事情是他们无法选择和决定的,他也只能无奈地选择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些罢了。 当他出现在小院之中时,他发现了余海,但已经没有时间来确认这个总捕头是否可靠。 因为他们需要赶紧离开,而乔道清陆擒虎苏牧李演武还有孟璜都是伤员。 邹李氏虽然没有受伤,但需要照顾儿子,而且力气又小,不可能帮得上太多忙。 所以哪怕无法确认余海是否可靠,眼下也只能暂且信任他。 因为没有什么家当,石宝回来之后,大家就开始放弃这个小院,打算继续躲避。 可此时他们才发现,偌大个杭州,竟然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余海是地头蛇,对整个杭州地形了若指掌,并不需要太多考虑,便建议往渡口那边转移。 因为他的弟兄在渡口那边,因为那里是离开杭州的唯一出路! 苏牧选择了信任他,那么大家便没有别的意见,邹李氏其实可以选择留下来,但她对方腊军有着发自灵魂的恐惧,只有石宝能够给她安全感,于是大家便开始往渡口方向撤退。 石宝找了一辆车,将伤员抱了上去,但车子太小,陆青花便决定要背着苏牧走,就像苏牧当初在河滩上背她回家一般。 苏牧没有反对,大家也都没有意见,因为在生死面前,没有什么东西是放不开放不下的。 可惜的是,他们还是太过低估了厉天闰和包顾的速度,眼看着渡口不远,追兵却杀了上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困兽之斗(1) 厉天闰从来就不喜欢下雨天,他不是伤春悲秋的文人,做不来小楼听风雨的雅事。热血能浇筑他的铁甲,而雨水却只能让铁甲锈迹斑斑。 雨水打在手中大戟的锋刃之上,叮叮当当的脆响,那一滴雨水的敲击,似乎珍珠敲击在琴弦上一般,使得锋刃发出轻微的嗡嗡颤鸣,可见他手中大戟是如何的锋利。 他厉天闰也算是半生传奇,跟随圣公方腊起事之后,凭借着惊人的武力,很快便进入了核心圈子。 眼下圣公打算在杭州建国称帝,若无意外,他与邓元觉、司行方便会成为大元帅。 这四大元帅原本会有石宝一把交椅,可惜被公认为第一高手的石宝,已经叛出了圣公军,至于是否让王寅来填补这一空位,还有待商榷。 他曾经一次次被人拿来与石宝相提并论,但终究无法超越石宝的名声,这是他唯一的遗憾,也是最让他感到愤怒的事情。 哪怕如今石宝已叛出圣公军,军中许多人却仍旧还是记念着这位第一高手,对他厉天闰只有畏惧,而没有尊崇。 邓元觉是大和尚,性格耿直豪爽,与石宝素来交好,司行方为人大气又不失圆滑,左右逢源,与每个人都能说上话,却又没办法交心。 王寅与石宝最是投缘,也有过同生共死的情谊,而他厉天闰似乎一个知己弟兄都没有,但也只有圣公和军师才心里有数,他与包道乙是有过兄弟之情的。 也正是因为他与包道乙交好,甚至于他还是包道乙举荐给圣公的,所以这一次收到消息,他便与包顾率领队伍追索了出来。 包顾自然想得到苏牧,以报杀父之仇,他厉天闰对石宝也不感兴趣,因为石宝终究是最难啃的一根硬骨头。 包道乙死了之后,厉天闰也就失去了军中为数不多的一个朋友,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朋友。 他不想孤立无援,不想等待圣公建国称帝之后,没有人跟他结盟,反而要受娄敏中等文官的欺辱,所以他必须得到圣公和军师的最大信任。 所以他必须要拿下苏牧,因为此时的圣公军,是人都知道,圣公渴望建国称帝,而军师却仍旧孜孜不倦地寻找一个人的下落,那个人便是苏牧! 当他们来到小院的时候,那里早已人去楼空,雨水会很快抹去踪迹,所以他没有任何停留,便在斥候的引领之下,循着踪迹往渡口方向追去。 包顾虽然只有十六七的年岁,但与方杰并称为“青溪双犬”,都属于虎父无犬子的青年俊彦。 包道乙被苏牧斩与杭州城头,虽然叔叔伯伯们对他都很照顾,但包顾很清楚,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不能靠父辈的荣耀,必须自己一刀一血地打拼出来,抓住苏牧,必然能够让他得到所有人的认同! 石宝赶着车,车辙在泥泞的路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任由雨水如何冲刷,短时间之内都很难抹平消除。 苏牧也很清楚圣公军的意图,虽然杭州已经陷落,但自己也成功地吸引了圣公军绝大部分的仇恨。 特别是如今杭州守军几乎全军覆没,得以幸存的他便成为了方七佛和圣公军最为重要的一个必杀目标。 虽然有伤在身,被陆青花背着疾行,但他心里很清楚,追兵不需要多久便会赶上来。 若他不采取行动的话,整支队伍都要遭殃,乔道清和陆擒虎李演武等人都有伤在身,不是行动不便,而是行动不能,自己虽然身上伤口还没能够完全愈合,但大多是些浅伤口,筋骨血肉并未受到太多伤害,虽然会将伤口撕裂,但如果他想做,还是能够勉强自己行动的。 到了这样的节骨眼,他是万万不能因为自己而使得诸多弟兄都被俘虏,所以他还是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喂,包子妞,往左边走,我带你抄条近路。” 陆青花虽然习武的时日不短,但背着一个大男人,终究落后了一些,与大车慢慢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听苏牧说有近路,心里也是欢喜,没有太多的怀疑。 因为连她都能够感受得到,身后的追兵是越来越近了,甚至于能够听到追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 于是她干脆利索地照着苏牧的指示,绕了一刻钟之后,终于是来到了一处菜园子。 这菜园子在河滩的一处丘陵上,背后是直起直落的一处山崖,崖下便是奔腾咆哮的河边。 这里距离渡口也就一里路左右,绕过菜园子,下了山崖,应该很快就能抵达渡口,相信如今石宝等人已经做好了渡河的准备了。 “我在里面藏了一些东西,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咱们进去把东西取出来吧。” 苏牧指着菜园子旁边的房子说道。 陆青花不由生出一丝疑虑,心想着苏牧甚么时候来过这里?难道他早就算准了会有今日,这才提前藏了东西? 陆青花心里极不情愿相信苏牧,但想想苏牧平素里对敌人的那些精准算计,她也就释然了。 当她背着苏牧进入到房子里时,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显然这房子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 陆青花已经累得香汗淋漓,在苏牧的坚持下,便将苏牧放了下来,按照苏牧的指示,擦亮了火折子,下到菜窖去取苏牧留下的东西。 “喂,这里什么都没有哦!”菜窖并不大,一目了然,陆青花小声抱怨着,却突然醒悟了些什么,正要回头,却被苏牧一记手刀敲晕了过去! 苏牧将陆青花小心放下来,而后将一个布袋塞在了她的手里,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这才走出了菜窖,将盖板放好,又将旁边的废弃竹篓拖过来,盖住了菜窖的入口板子,这才走出了房子。 他知道这是一条死路,除了身后的山崖,并没有什么捷径可以到达渡口,什么绕过菜园子,走一里路就能到渡口,这些都是他骗包子妞的,甚至一路上,都是他通过一些小花招,不断拖慢陆青花的脚步。 因为他很清楚,石宝的大车根本没办法比追兵快,如果不做出牺牲,石宝他们根本就没办法成功逃离。 当初为了购置粗粮,他天天往渡口这边跑,自然是知道这个菜园子的,甚至他还真就在菜园子里藏过东西,当时藏的就是那柄断刀,后来才让红莲过来取走了。 菜园子里自然有菜窖,菜窖自然不难被发现,陆青花藏身在其中,苏牧却并不担心敌人会发现她。 因为这些方腊叛贼的目标从来就不是陆青花,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也不在乎这么一个女人,他们想要的,一直是他苏牧,还有石宝。 但相比之下,如果有得选择,他们自然更加想杀苏牧,所以只要敌人发现自己,那么无论是陆青花,还是石宝他们,都能够暂时脱离危险。 从他醒来开始,他便考虑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单凭石宝和陆青花,根本不可能保护这么多的伤员,如果不想全军覆没,就只能壮士断腕。 他自认从来都不是一个高尚或者伟大的人,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为别人而去死。 但这些人不同,无论是陆擒虎还是乔道清,他都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自己而死去,更不用说陆青花这个包子妞了。 而且追兵要追的是他苏牧,所以自己就是最适合被斩断的那根壁虎尾巴。 夜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哪怕戴着斗笠,穿着蓑衣,他的衣服还是被浸湿了,湿淋淋黏在伤口之上,很冷,又很痛。 他没有理会这些,而是仰躺在菜畦里,如同一条埋在黑土里冬眠的蛇! 他的嘴里咬着一柄匕首,右手是一柄狭长的雁翎刀,左手则是一柄短剑。 雨水就这么打在他的脸上,很冰凉,他扭头往菜园子门口处看了看,想着追兵也该来了。 但只看了一眼,他便起身,走到了菜园子的中间。 那里是一个碗口大的木桩,曾经放着一个驱赶鸟雀儿的稻草人,如今稻草人早已被寒风吹散架,便只剩下这个木桩。 他没有多想,左脚踏上木桩,稍稍用力就单脚站在了木桩之上,右脚收藏于左脚的后面。 他的双手反握刀柄,一左一右,一长一短的两柄刀,就被他收到了小臂的后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显眼的地方反而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大隐隐于市,便是这个道理。 他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地,一丝丝地用鼻孔将气息渗出来,整个人仿佛一尊不会呼吸的木偶,仿佛他便是那个稻草人! 对待敌人,他从来都是非常狠的人,但他更舍得对自己狠,也只有对自己狠,才能够对敌人更狠! 他的伤势刚刚有所好转,如今这样的金鸡独立姿势,一只脚支撑了全身的重量,使得他像一只近乎腐朽的木偶,被重锤不断敲击一般。 他能够听到伤口撕裂的声音,能够感受到鲜血顺着肌肤流淌的温热,但他便如同钉在寒风冰雨之中的一杆生锈铁枪,没有动摇一丝一毫! 这种痛苦让人难以忍受,但他知道,他必须尽量拖延时间,必须要让追兵付出足够的代价,必须尽可能将追兵都吸引到这边来! 因为他同样知道,老谋深算如乔道清者,肯定能够明白他的苦心,肯定能让石宝带着他们渡河! 雨水混着血水从他的身体流淌下来,像一条条红蛇的小蛇,顺着木桩,钻入菜地里。 他微微睁开双眼,夜雨之中,有人马六七,撞入了菜园子里,为首者手持大戟,铁甲发微光。 第一百三十三章 困兽之斗(2) 厉天闰武艺超群,但并非追踪索迹的好手,当前头的斥候报称目标分成了两路之后,他便当机立断,要兵分两路去追赶。 然而包顾却提出了反对的意见,也真真不负虎父犬子之名,包道乙的儿子又岂是蠢笨木讷之辈。 他认为这是苏牧在调虎离山、走的是弃车保帅的路子,若他没有猜错,苏牧绝不可能在那辆车上! 厉天闰知他报仇心切,最不愿看到苏牧逃走的人,便是眼前这小子,但他也不能放过其他人,于是便让副将带领剩下的人马去追赶大车,他和包顾却是带着数名亲卫往菜园子这边方向追踪。 这菜园子荒废太久,夜雨凄冷,诸人的火把也坚持不了多久,依依稀稀就看了个轮廓,但见园子里一片荒芜,门庭败落,不远处一座小屋,如同守陵百年的草庐,寒风萧瑟,清冷阴森。 园中最为显眼的,便是披了蓑衣戴了斗笠的一具稻草人,若苏牧果真逃到这里,也只能是黔驴技穷走投无路,唯一可能便是藏身于小屋之中,等待他们上门,伺机刺杀一两个人,仅此而已了。 想到运筹帷幄,将十数万圣公军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苏牧,被他们逼到这等绝路,无论厉天闰包顾,还是随身的亲卫,感到畅快释然的同时,也难免生出一股英雄迟暮走投无路的悲凉。 不过他们都是圣公军的精锐,知晓对敌人慈悲便是对自己残忍,纷纷抽出兵刃,就要往小屋方向逼近。 虽然明知苏牧定然藏身于小屋之中,等待诸人送上门去,做那临死反扑之事,厉天闰还是一马当先,这也是他能够赢得军中士卒人心的大将风范了。 只是当马蹄踏在泥泞深浅的菜畦上之时,这位百战猛将也不禁生出一股诡异的不安来。 七八名亲卫也知晓厉大将军是多么的高傲,断然不敢去触大将军的霉头,只能小意地跟在后面。 路过那稻草人之时,包顾抬起手中直刀,就想将之斩落地下,省得看起来心里直发毛,可厉天闰仿佛背后长眼一般,在包顾即将出刀时,朝他摇了摇头。 包顾顿时恍然,想来厉天闰也是怕自己闹出动静来,打草惊蛇,让小屋里的苏牧提前做好防范。 厉天闰不禁皱了皱眉,包顾到底是年轻了些,做事还是不够老道,这又让他的不安平增了半分。 身后的亲卫见得两位头领以及两名贴身亲卫已经走远,也不再多看这稻草人,催快了马步。 为首的亲卫是一名中年汉子,目光精练,如鹰如隼,正要追上包顾,视线之中却陡然亮起一道银芒来! 那稻草人陡然抬起斗笠,露出半个发白的下巴,中年汉子骑马而过,突然伸出来的刀刃便如同一条绷直的银线,中年汉子没来得及呼喊,喉头就已经被划开了一半! 苏牧倏然睁开双目,雁翎刀从小臂后反转过来,手起刀落,又将一名骑士抹了脖子! 他的动作没有任何的迟滞和犹疑,足尖在那骑士的马屁上一点,蜻蜓掠水一般越过捂住脖颈的骑士头顶,压低了身形,与另一名其实擦身而过之时,口中的匕首从敌人脖颈划过! 他的身形如同狂风之中的纸鸢,迅猛又无定势,口中刀刃划破敌人脖颈之后,在马背上借力一跳,越到马背之上,左手短剑刺入后方一名骑士的后心! “啊!” 那骑士终于惊呼出声,那惊恐的嘶喊划破夜空! 厉天闰和包顾猛然回头,却见得苏牧口中匕首已经落在了手中,用力猛掷而来! 夜色昏暗,包顾又猝不及防,只能侧身躲闪,那匕首擦过包顾的耳边,直直射入厉天闰身后那名贴身亲卫的咽喉! 他们都是精锐,若没有包顾阻挡视线,哪怕夜色再暗,他也能够凭借风声和本能,躲过这匕首,可惜从他们进入菜园子之后,苏牧就开始计划整个击杀流程! 甚至于那名后心被短剑刺中的骑士,都是苏牧故意而为之,就是为了给他留口气,让他惊叫出来! 从苏牧发动袭杀至今,也不过短短几个呼吸,几乎每一个骑士都是被划破了喉管,直到现在都只是捂住脖颈,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落马! 苏牧的时间计算极其精准,落入马背之后,拔出骑士后心的短剑,将之摔落马下,右手拖着雁翎刀,左手平端短剑,也不需握那马缰,只是一夹马腹,双刀齐发,眨眼间并将剩余的三名骑士刺落马背! 在杭州城头,厉天闰曾经见过苏牧与司行方包道乙相斗,知晓苏牧的武艺不俗,乃野路子出身,专事拼死搏杀,往往能够出奇制胜,可眼下苏牧瞬杀七八名亲卫,厉天闰都为之惊叹,包顾更是当场惊呆了! 苏牧确实没有经过名家宗师的正统传授,但他深谙搏杀之道,最重要便是心态,狭路相逢勇者胜,哪个心怯了便死得快一些,这是气势上的压制。 再加上乔道清传授了神秘的内功心法《阴阳经》,苏牧日夜苦修不辍,乔道清甚至还将自己的双刀技法传授给了苏牧,甚至根据苏牧自身的特质,将一般模样的双刀,改成了一长一短,一攻一防。 只是连乔道清都没有想到,苏牧这一长一短,并非一攻一防,而是彻底放弃防御,两柄刀都用来刺杀! “好俊的双刀!”厉天闰回过神来,竟然笑着赞了一句,其实他的心中正掀起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复! 因为适才连他都打从稻草人的身边经过,自己竟然没有发现稻草人是苏牧! 若苏牧当时便对他下手,或许没办法袭杀成功,但起码也会让他深受重伤! 不过如此一来,苏牧必定会暴露,被这七八名亲卫围上来,不死也要脱层皮。 用自己的死来换取厉天闰的重伤,与如今神不知鬼不觉的突袭之下,瞬杀七八名亲卫,如何选择其实很清楚。 但又有多少人能够忍得住出手刺杀敌人头目,擒贼先擒王的那种冲动?! 他佩服的不是苏牧的身手,而是他那精准的计算和冷静到了可怕的头脑,而是那理性到极点的分析和选择,坚若磐石的忍耐! 面对厉天闰的称赞,苏牧咧嘴,露出白牙,无声地笑了笑,因为他要尽最大可能节省力气。 他从马背下来,用刀尖挑掉斗笠,因为斗笠会影响他的视野,冰冷的雨水打落在脸上,能让他时刻保持清醒! 厉天闰是战场上的老将,又惯使大戟这等古兵刃,骑马的情况下,厉天闰的战力能够增加五成有余,苏牧下马步战,绝对是愚蠢之极! 他对厉天闰了若指掌,因为养伤的时候,石宝就已经将方腊麾下那些人的详细信息,都告诉了苏牧,以防今后无法避免正面冲突之时,能够多一些胜算。 也正是因为苏牧了解厉天闰,他才跳下了马背,因为厉天闰有着惊人的武艺和战力,但同时也有着超越了他武力的傲气! 慢说他已经看出苏牧深受重伤,刚才袭杀七八人已经算是临近油尽灯枯,就算苏牧处于全盛状态,他堂堂大将军,也不可能在马背上欺负苏牧这么一名书生样的年轻人。 按说百战厮杀之人,最讲究的便是活命,为了活命可以不择手段,不讲颜面,像石宝便是这样,哪怕他是方腊麾下第一高手,但厮杀起来同样是没脸没皮,什么阴招狠招都会使将出来。 但方腊麾下诸多高手,有两个人却不一样,一个是王寅,另一个便是厉天闰。 前者是风度翩翩的儒将,后者却出身世家,高傲如孔雀,自诩正统将种,不屑于去做那恃强凌弱之事。 厉天闰正欲下马与苏牧大战一场,堂堂正正将这个可敬又可畏的年轻人擒拿回去,却见得包顾已经拍马而上! “我杀了你!” 包顾咆哮一声,扯动马缰,战马呼啸而起,他借助战马的冲势,仿佛人马合一,势大力沉地朝苏牧劈来一刀! 苏牧冷哼一声,往旁边躲过刀头,双脚如老树盘根,深深扎稳到泥泞的地里,身子微微蹲下,双刀交架在一处,只觉得虎口一阵阵刺痛,肩头的筋肉更是被拉扯得痛楚难当! 交架在一处的双刀只是固定在半空之中,任由那冲锋的战马呼啸而过,双刀的压力一轻,战马的肚皮却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刚刚喂养过夜料的高头大马,肚皮爆开,内脏肚肠滚热鲜血喷洒当空! 包顾从马背上摔下来,脸色吓得煞白,回头一看,但见苏牧双臂分开,微微垂落,一长一短两柄刀不断滴落鲜血,那背影便是无法撼动的高山峻岭! 厉天闰微微摇头,似乎早已料到包顾会惨败,他知道苏牧不可能会趁机刺杀包顾,因为包顾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后背,留给厉天闰。 于是厉天闰将手中大戟扛在肩头,一步步向苏牧走了过来。 正当此时,包顾却一挽袖子,露出了其中半截袖箭筒子来! 苏牧无法看到身后的情况,但厉天闰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如果让苏牧在他眼前被暗器杀死,如果让军中弟兄们传出去,他们二人遇到苏牧,杀死苏牧的居然不是他厉天闰,而是毛都没长齐的包顾,这是他根本无法忍受的事情! “唳!” 袖箭激射而出,却并非射向苏牧,而是射上了夜空! 竟然是示警所用的无头镝箭! “好小子!竟然背着我留了后手!”厉天闰面色大变,没想到包顾小小年纪,居然如他老子包道乙一般诡诈,居然还派了后军偷偷跟在了后面! 这镝箭一响,援军必定很快就会杀到,厉天闰几乎第一时间下了决心,一定要在援军到来之前,拿下苏牧,否则自己又如何在军中服众! 第一百三十四章 困兽之斗(3) 方腊军攻陷杭州之后,城内外各种隘口津渡、水陆关卡都严防死守,以防止朝廷的走狗混入城中,伺机作乱。 也正是发现了城内的这一处渡口,他们才晓得围城之战期间,竟然逃掉了这么多的杭州大户和官员家属。 方腊一气之下,彻底关闭了这一处渡口,哪怕有路引户牒,也不许平民和商户出入,只用于后方的粮草漕运。 苏牧智烧粮草给他们的心理留下了面积很大的阴影,所以并需要方七佛特别提醒,方腊就已经调遣重兵把守渡口,以防止粮草再度出现问题。 而且为了减少运输的难度,节省成本,主管后勤的娄敏中也并未重新建筑粮仓,而是继续使用杭州城本来的粮仓,这些粮仓便位于渡口附近,同样需要大量的军士来看守。 是故渡口周遭的圣公军士密度极大,守卫森严说是水泼不进天衣无缝都不以为过! 然而百密必有一疏,纵使他们部署了诸多看守兵力,营区和粮仓以及渡口之中都有一班班的甲士在巡逻警戒,也防止不了有“老鼠”钻进来。 余海手底下都是有眼力有身手的老公门,杭州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又常年混迹于渡口码头这等龙蛇混杂之地,想要另辟蹊径,进入到渡口,甚至于偷渡到对岸,并不是什么难事。 眼看着临近渡口这厢,余海便让石宝停下车子,自己先行一步,将弟兄们都调过来帮忙,毕竟马车想要进入渡口范围并非易事,只能让弟兄们将伤员背着过河。 石宝对余海没有一丁点儿的信任,毕竟他们曾经还是死敌,而且是宿命之敌,一时半会是不太可能化解相互间的仇视和恩怨。 但事态危急,石宝孤立无援,需要将乔道清和陆擒虎、李演武等人安全送到对岸、逃离杭州,就必须利用所有能够利用得上的资源,既然乔道清这样的老狐狸都觉得没问题,他也不想在这等关头为难余海。 而且苏牧和陆青花已经远远落后,并没有跟上来,他也需要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又怎么可能丢下苏牧和陆青花而自顾渡河逃生? 知女莫若父,见陆青花和苏牧迟迟未能赶上来,陆擒虎的心头已经开始浮现担忧,而乔道清对苏牧也太过了解,所以当他们发现苏牧和陆青花并没有跟上来的意思之后,便隐约猜出了苏牧的意图来。 余海带着二十余名捕快弟兄出现之后,便想要背负乔道清和陆擒虎等人渡河,但乔道清却极力反对,反而让石宝和余海带着所有人回去寻找苏牧和陆青花! 这是极为不顾大局的决定,但似乎没有人提出反对的意见,因为如果没有乔道清和陆擒虎石宝三人的出手,李演武和孟璜这些伤员根本就活不到现在。 而余海和弟兄们虽然隐藏得极为秘密,但终究是见不得天日,他们也明白其中道理,想要存活下去,单凭个人勇力是不可能之事,只有将所有同伴的力量都团结起来,才能够成功活下去! 这段时间如果没有余海统领他们,他们这些捕快早已如杭州府诸多官员一般,被剥皮悬城、暴尸示众了。 时间紧迫,事不宜迟,既然做出了决定,他们便没有理由在迟疑些什么,余海让弟兄们将乔道清等一众伤员送到了秘密据点,再留下邹李氏伺候照顾,便带着二十余弟兄,连同石宝一起往回搜寻苏牧和陆青花的踪迹。 虽然夜雨仍旧在飘洒,但对于这些老捕快而言,想要找到苏牧和陆青花的踪迹,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这才走了一半的路程,他们就听得一声尖厉的镝鸣,石宝和余海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详的预感,于是一行人加快脚步,疾行变成了雨夜狂奔,往菜园子的方向急速前行! 而此时的苏牧也是叫苦不迭,以他目前的状况,通过事先的筹谋,以有心算无心,雷霆出手,瞬杀七八名圣公军精锐,这已经是非常让人惊骇的一件事情,哪怕乔道清亲至,也不一定能够做得更好。 但这样的袭杀也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加上他本来就重伤未愈,一番剧烈行动之后,伤口纷纷被撕裂开来,假扮稻草人之时又不断流血,眼下早已是油尽灯枯,哪怕与厉天闰抗衡,也只能是强弩之末。 在他本来的计划之中,杀掉这些亲卫之后,他便会想方设法脱身,将圣公军的人马引开,这样不会暴露陆青花的藏身之处,也能够为乔道清等人的逃离赢得时间。 但他没想到来的会是厉天闰,更没想到还有一个无耻到二对一还要发信号喊帮手的包顾! 而稍后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一向杀伐果决的乔道清,居然在明白大局势的情况下,仍旧让石宝和余海带人来救自己!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大抵如斯,虽然厉天闰的到来出乎了他的意料,哪怕包顾已经发了信号,但他想要逃离,还是有着一两分的把握,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陆青花居然那么快醒过来,而且还用枪杆撬起菜窖的盖板,从小屋之中走了出来! 莫看电视上用手刀击昏敌人那么轻松随意,其实颈部血管和神经密集又丰富,用手刀敲闷棍绝对是一样技术活儿,敲得轻了没效果,敲得重了有可能会将对方给打死。 苏牧虽然对自己的力道很有把握,可关心则乱,用在陆青花身上也就没有那么好的效果,这种昏迷时间也没有严格标准,无法准确控制也情有可原。 但他是如何都想不到陆青花居然还会露面! 他一向最讨厌那些婆婆妈妈,哭哭啼啼不愿离开,而白白浪费了男主角所作出的牺牲的那些个女人们,可如今当他看着陆青花拖枪走出来,他心里竟然只剩下感动,仅此而已! 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别人的生活,便无权批判别人的选择,此语诚不欺人也。 直到苏牧自己在经历这些,才更加深刻地明白,为何电视里那些个柔弱却又圣母心的女主角,会傻到那种程度。 厉天闰看着缓缓走出来的陆青花,眼中有有一丝愕然,似乎也被这女子的勇敢所打动,但这一丝愕然很快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渴望! 作为方腊麾下的四大元帅,他对柔柔弱弱的江南瘦马并不感兴趣,反而对江湖女流最是喜爱,那种狂野烈马最能激起他的征服欲望。 他本以为一个苏牧就足够他欢喜,没想到还出现了陆青花这个意外之喜! 苏牧感觉到了厉天闰眼中的邪恶,既然陆青花已经出现,那么他的逃跑计划也只能暂时搁置了。 他没有把握打败厉天闰,但却有把握杀掉包顾! 斩草不除根,必遗害无穷,在很早很早以前,苏牧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是他斩杀了包道乙,那么包顾没有理由放过自己,与其受他无穷尽的追讨报仇,不如眼下便斩了这祸根! 杀心既起,苏牧再无迟疑,短暂对峙的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力气已经足够他动手,但见苏牧深深蹲下,如同蛰伏的猎豹,下一刻双腿猛然发力,已经如同炮弹一般掠了出去! 包顾虽然身负武艺,与方杰并称双龙,但圣公军中的弟兄都很清楚,他这条龙的含金量可没有方杰那么足,其中多半都是靠着他老头子包道乙的面子在支撑。 从发鸣镝这件事上便可以看得出来,他是没有任何底气的,若换了方杰,根本就不会催发鸣镝,而是直接挥舞方天画戟,与苏牧大杀一场! 也正是看透了这一点,苏牧才敢在厉天闰的面前动手,而且不留丝毫的余地! “泼天胆的贼子,尔敢!” 厉天闰暴喝一声,冲过来欲阻拦苏牧,毕竟包顾乃包道乙的遗腹子,又是长子,按照圣公的想法,这包顾是要继承父亲遗志和荣耀的,今后建国称帝,少不得一个世袭的爵位,若让苏牧在自己面前杀了包顾,他厉天闰又有何颜面回去见圣公? 陆青花早已跟苏牧养出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否则也不会一醒来就知道苏牧想要舍己救人,毅然决然地追出来。 此时见得厉天闰想要阻挡苏牧,陆青花却来不及援助,疾行了几步,灵犀一动,竟然将手中银枪当成长矛一般,尽力投掷了过来! 厉天闰眼看着就要一戟搠倒苏牧,却听得背后呼呼尖啸,一直防备着陆青花的他猛然回头,只见得陆青花的枪尖斜斜落下,如一颗坠落的冷星! 菜园子即将捉对厮杀之时,来援的石宝和余海也带着弟兄们一路狂奔,虽然他们对地形轻车熟路了若指掌,但到底还是远了一些,这才到了半路,已经看到大批圣公援军如同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往菜园子方向汇聚! 这些援军尽皆圣公军精锐,有刀牌手,有长枪兵,同样也有弓弩手,在夜雨之中肃杀而静默,如同刚刚从地底钻出来的大秦先民,充满了腐朽和死亡的气息! 石宝认得这支队伍,这便是圣公军精锐之中的精锐,玄武重甲兵! 第一百三十五章 困兽之斗(4) 有别于后世的衮衮诸公,满堂尽朱紫,大焱承袭隋唐遗风,以玄色为尊,而黑甲军显然便是圣公军之中的勋贵! 这支部队原本直属于圣公方腊,本身脱胎于摩尼教的护法军,无论是军备还是单兵素质,都要比五行旗的队伍精悍数倍,乃圣公方腊麾下重器,为了培养这支精锐部队,圣公方腊甚至疼惜到没有让他们登上围攻杭州的战场! 若有一日,圣公真能够建国称帝,登极九五,那么这支黑甲军,必将成为圣公的仪仗,彰显圣公的无上武功! 黑甲军乃诸军之首,行执法之事,镇压群雄,然而为了追捕苏牧和石宝,这支黑甲军竟然出动了! 石宝之所以如此了解这支黑甲军,那是因为未叛出圣公军之前,他便是这支黑甲军的大首领! 眼下见得黑甲军出动,再看看余海手下可怜兮兮的二十余人,石宝的心中只有满满的绝望。 在杭州苟且偷生的这段时日里,余海也从缉捕头子,变成了情报头子,他很清楚这支军队的厉害,虽然今夜出动的只有一百余名黑甲军士卒,但绝非他手下那二十几名捕快所能匹敌的,是故他也犹豫了起来。 如果他想送死,那么这些弟兄也不可能活到现在,他比很多人都知晓生活的艰辛,也知晓生命才是最为宝贵的东西,所以他不会强迫自己的弟兄为了拖延时间,而与这支黑甲军对抗,做那白白送死的蠢事。 可如果就此离开,那么苏牧和陆青花便再无幸存的可能,他又有何颜面回去见陆老汉等人?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和石宝的差距也就显现出来了。 哪怕他心思再如何缜密小意,终究只是一个缉捕盗贼,搜索凶犯,调查案子的捕头,而石宝却是曾经掌控上万兵马的大将军! 余海算不上心慈手软,反而很多时候都能够狠辣果决,可对于慈不掌兵的石宝大将军而言,论决断,他余海是拍马难及的。 就在这么短短的一瞬间,石宝便做出了自认为最正确的决定来。 “你带着这些废物快些离开,不管用什么法子,必须要让他们成功渡河,苏牧和那丫头便交给我吧,告诉那两个老道,我石宝必定将他们的丫头和女婿,全须全尾带回去!” 根本就不等余海答应,石宝已经按住劈风刀的刀柄,潜入到了夜色之中。 在大方向上,他的决策是非常明智的,这样的情势之下,拿二十余捕快出身的虾兵蟹将,去对抗圣公军最为精锐的黑甲军,显然是自寻死路。 而他孤身潜伏,说不定还能够伺机而动,寻找机会一击而建功,这个时候反而不能声势浩大地去打草惊蛇,这才是扬长避短的最佳选择。 脱离了余海的队伍之后,石宝没有了顾忌,身手施展出来,便能够抢先黑甲军一时半刻,切莫小看了这短短的一时半刻,在江湖武林高手的眼中,胜负往往决定于电光石火之间! 如此疾奔了半里路左右,他便发现身后有人跟了上来,停下来一看,却是余海! “论身手我不如你,可若说想要抄近路,你不如我,还是跟我来吧。” 余海说的是实话,很客观,客观到石宝无法反驳半句,哪怕再不喜欢他,石宝也只能选择跟在了余海的身后。 有了余海的引领,他们很快就抄近路来到了菜园子,果见得苏牧与陆青花联手,以二对一,正在围攻厉天闰! 菜园子里一片血腥,菜畦上横躺着鲜血淋漓的敌军尸首,其中一名小将的尸首格外显眼,因为他的左眼眶中插着一柄匕首! 纵使如此,石宝还是第一眼便认出了他的身份,包道乙的遗腹子包顾! 若说先前方七佛还疼惜苏牧之才,想要将苏牧收为己用,那么在苏牧杀死包道乙父子之后,哪怕方七佛再如何爱才,也不可能在方腊面前保下苏牧的性命。 所以一旦苏牧落入厉天闰的手中,被带回圣公军中,那绝计是必死无疑的! 他和陆青花的身手都不弱,苏牧更是专精于搏杀之道,跟着乔道清学艺之后,藏匿刺杀的手艺活更是一绝,可惜他们面对的是在战阵之中大杀四方的厉天闰大将军。 正面搏杀之时,苏牧根本就占不到任何的便宜,加上他早已油尽灯枯,适才为了刺杀包顾,又耗尽了力气,眼下也只能在陆青花的掩护之下自保则已,想要逃走已经不太可能了。 陆青花虽然继承的是乃父的绝学枪术,但终究习艺时日太短,实战经验又少得可怜,又如何能够挡得住手持大戟的厉天闰? 眼看着二人即将要败于厉天闰的大戟之下,石宝却反而极为淡定冷静。 他没有急迫地冲上去解救苏牧,反而放慢了脚步,也不许余海上前,自己慢慢抽出劈风刀来,只是一步步往那边走。 说来也奇怪,石宝走得很随意,也没有刻意放轻脚步,更没有刻意屏息凝神,掩盖自己的身影,但厉天闰反而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在菜园子门口望风压阵的余海不由惊叹,若论起武艺,自己果真比不上石宝,这不由让他想起当初牺牲了十几名弟兄,才设下陷阱,抓住了那个跟苏牧交好的黑衣女子,这些绿林人果然不能以常理而度之。 虽然自叹不如,但余海还是看出了石宝的意图,若他刻意去援救,那么势必会散发出自己的杀气来,厉天闰这等百战大将,必定会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存在。 而作为圣公麾下第一高手,石宝对邓元觉厉天闰等人最是熟悉不过,他知晓该用什么办法来避过厉天闰的感知。 也正是因此,当他走到距离厉天闰仅仅只有五六步之时,那位厉大将军才发现有黄雀在后! 劈风刀无声无息地斩落,厉天闰眼看着就要将陆青花的肩头挑破,却不得不果决收回了大戟! “铛” 劈风刀与古秦大戟硬生生拼了一记,石宝面无表情,只是后撤了一步,而厉天闰却踉跄退开三四步! 若论厚重,古秦大戟乃是劈风刀的十数倍,翎羽一般狭长的劈风刀看着脆弱不堪,却分毫不输大戟,可见在武艺上,厉天闰是远远不及石宝的! “带着丫头先离开吧。”石宝不容置疑地说道,苏牧也知道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在陆青花的搀扶下,往菜园子的门口那边走去。 有石宝这头拦路虎在前,厉天闰自然清楚自己已经没办法阻拦苏牧的脚步。 不过他看着陆青花的背影,看着雨水湿透了身子的这位大姑娘,突然却阴测测地邪笑道。 “姑娘,你很合我胃口,可别落入我手里哦...嘿嘿...” 陆青花眉头一皱,但并没有回头,苏牧顿了顿,终究没有开口说些什么,却只是紧紧握了握刀柄。 二人才走到半路,便见到了迎上来的余海,后者面带忧色地低声道:“走不了了...黑甲军封锁了去路...就要合围了...”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厉天闰还是听入了耳中,虽然他没有得意地大笑,但却朝陆青花舔了舔嘴唇,眼中满是炽烈的邪意! 苏牧轻轻推开陆青花,而后抓住雁翎刀,微眯着眼睛,直视着厉天闰。 “你不会有这种机会的。” 话音未落,苏牧已经一步踏出,疾行而来,雁翎刀拖出一道冰寒的银芒! 他不喜欢别人威胁他,更不喜欢别人用他的女人来威胁他! 石宝对苏牧身上的伤势心知肚明,似他这种老江湖,见到地面上的尸首,便已经对苏牧现今的身体状况推测得八*九不离十,所以对于苏牧要杀厉天闰,他是不抱任何希望的。 一旦黑甲军围拢过来,漫说苏牧和陆青花,就是没有伤势的他和余海,也不可能安全逃离。 在这样争分夺秒的情况下,苏牧没有去想如何脱身,却反过来执意要杀厉天闰,无论如何去看,都算不得明智之举。 可转念一想,苏牧真的要杀厉天闰吗? 不,一个活着的敌人,远比死去要值钱,眼下他们能否脱身,唯一的希望便落在了厉天闰的身上! 所以苏牧从来就没想过要杀厉天闰,而是要制住他! 他已经没有杀厉天闰的能力,想制服一个高手,自然比杀死一个高手还要困难,所以他只是在掩人耳目,给石宝制造机会罢了! 如果石宝连这个都想不到,那他就不是方腊军中的第一高手了! 所以从苏牧发动的那一刻起,石宝便已经动手了! 可厉天闰的脸色并没有太多变化,并不是说他在圣公和军师的眼中不值钱,相反,眼下这等局势,石宝叛变,王寅失信,包道乙身死,邓元觉重伤,更远的乔道清也成了苏牧的走狗,他厉天闰便水涨船高,最是得宠之时。 若苏牧等人拿自己相要挟,圣公和军师还真有可能为了自己而放走苏牧等人。 但他身为大将军,又怎可能让苏牧和石宝轻易得手? 再说了,黑甲军已经开始冲入菜园子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困兽之斗(5)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厉天闰终究还是要去面对,这个雨夜实在糟糕透了。 本来可以一举擒拿苏牧和石宝,包顾能够大仇得报,他厉天闰则可以向所有人证明,他并不比所谓的第一高手石宝差多少。 但现在,亲卫被苏牧瞬间袭杀殆尽,连包顾都遭了毒手,他无法向那个被包顾称为方叔叔的圣公交代,更要命的是,连他自己都已经走到了死亡的边缘! 黑甲军虽然进入了菜园子的范围内,但一个石宝,加上苏牧,陆青花和余海,四个人围杀他一个,厉天闰已然进入了九死无生的绝境! 然而总是如此,厉天闰还是看到了自己的活路,唯一的活路! 人都说一个成功男人背后,必定有一个爱他或者他深爱着的女人,这个女人可以给他提供无尽的动力,让他走上这个世界的巅峰。 但只有阴险的人才明白另一个道理,这个女人同样会成为那个男人的弱点,致命的弱点! 世间之事皆有两面,最大的优势或许同样是最大的劣势,而最大的优点,也极有可能会成为你最大的缺点。 没有错,厉天闰之所以还有活路,是因为他看到了苏牧的弱点,那个弱点便是陆青花! 他打不过石宝,更打不过石宝苏牧等人联手,但他能打得过陆青花,而陆青花此时距离他最近! 没有任何犹豫,这位百战猛将便发动了有生以来最为凌厉的一次进攻,他的大戟举重若轻,如同在挥舞一根新鲜的竹笛,在苏牧的雁翎刀即将斩到他的肩膀之时,他却没有选择防御,而是选择了攻击! 他没有攻击苏牧,却成功抓到了苏牧的弱点,甚至于攻击陆青花,远比直接攻击苏牧或者防下苏牧这一刀,还要来得有效! 苏牧忍着伤势,不惜拼命攻击厉天闰,正是为了预防他对陆青花下手,眼看着他的大戟将陆青花的长枪打飞,苏牧的雁翎刀也毫不留情地斩落到厉天闰的肩头! “嘶!” 雁翎刀划破厉天闰的吞兽肩甲,刀锋与铁甲之间的摩擦声,仿佛利爪不断刮着玻璃,让人牙根发酸,苏牧拼尽全力的一刀,成功劈开了厉天闰的肩甲,眼见能够一刀斩下他的一臂! 然而厉天闰的肩头却没有半滴鲜血喷涌出来,因为他的铁甲下面,居然还衬着一层锁子甲! 难怪他会如此孤注一掷,难怪他毫无忌惮地攻击陆青花,而不是选择拖延时间! 厉天闰被苏牧大力劈斩,虽然没能成功破防,却也被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肩头发麻,若非苏牧还没能够修炼出内劲,早已将他的骨骼给硬生生震断! 可惜万世皆无如果,只见得厉天闰冷笑一声,大戟已经架在了陆青花的脖颈上! 苏牧见事不可为,对仅仅落后半步的石宝和余海沉声道:“快走!” 石宝很清楚,余海也很清楚,他们知道苏牧口中的快走,是让他们快走,因为厉天闰只能利用陆青花要挟到他苏牧,却无法让石宝和余海留下来。 可菜园子的另一头是山崖,下面便是怒吼咆哮的大河,而退路已经让黑甲军彻底堵死,他们又如何逃脱? 余海虽然知道右侧有一条小径,但相信早已被黑甲军堵死,他与石宝仅仅相视了一眼,便知道今次是插翅也难飞,然而留在这里也只会给苏牧添加累赘,还不如往那条小径上拼一拼! 事实证明他们的果决是非常正确的选择,当余海带着石宝冲到小径之时,早有黑甲军守候在这个关口,但人数并不是很多,因为他们的重心自然是要放在厉天闰身上的。 石宝将劈风刀往臂弯上一抹,擦拭干净上面的雨珠,余海也将腰刀提起来,毫不犹豫就冲上了小径,冲向了那些黑甲军! 黑甲军全身覆甲,手持大盾,堵在小径上完全就是铜墙铁壁,不过石宝对这支军队却了若指掌。 只见得这位方腊麾下第一高手深深提了一口气,而后拖到疾行,右手的流星锤在头上不断挥舞,借助旋转蓄力,而后重重扫向了黑甲兵的双脚! 打头的黑甲兵见得这位曾经的统帅出现,心里早已虚怯了三分,眼看着双脚要被流星锤砸烂,沉重的大盾连忙伫在了地上,然而这大半人高的大盾遮挡了双脚,却又露出了他半个脑袋! 石宝左手劈风刀划过一道银芒,那兵士的额头上出现一条细细的血色横纹,天顶盖都被平削了下来! 未等那士兵倒下,石宝已经松开流星锤,夺过那大盾,如挥舞一扇门板一般,将盾牌投掷了出去! 这盾牌就仿佛一块巨大的刀片,旋转着飞入黑甲军的人群之中,石宝蛮力用尽,这盾牌威势无匹,竟然硬生生撞开一条路来! 余海尾随而上,捡起士兵的长枪,再次投掷出去,那长枪穿过盾牌的缝隙,将盾牌后面的重甲士兵砸倒在地,竟然连他的铁甲都没有办法刺透! 此时余海才深刻体会到,方腊麾下这支黑甲军是多么的霸道!或许也只有石宝这样的怪物才能够统领这支队伍,才能够破去这支队伍,才能够从这支队伍之中脱身而去! 石宝便如同撞入到钢铁洪流之中的一柄尖刀,他用劈风刀磕开敌人刺过来的长枪,而后用肩头硬生生撞向大盾,后面的重甲兵无法承受这样的冲击力,便会露出破绽,身后的余海见缝插针,也是学乖了,专挑咽喉肩窝这种铁甲没办法保护的地方下手。 然而在大焱这种战马稀缺的朝代,重甲兵从古时战场上复活过来,重新占据战场的重头戏,甚至能够充当中军拒马的位置,由岂是石宝和余海两个人所能冲破了! 经过先前的一波冲击之后,石宝和余海便陷入了泥沼之中,再难寸进分毫,若非小径只能并排容纳两名重甲兵,他们早已被包了饺子! 值此危难时刻,重甲兵的后方却突然连连传出惊叫声,一时间变得混乱起来,石宝和余海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抓住了机会,这才奋力冲突了半刻钟,就杀穿了重甲兵的队伍,赫然见得一名浑身浴血的战将,拦在了他们的面前! 石宝消耗了极大的力气,厚实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拼命呼吸着新鲜空气,带着水汽的冰冷空气涌入肺部,滋润着他的每一个肺泡,却又让他总想咳嗽。 封锁这条小径的重甲兵本来就少,他们又对石宝大将军有着发自心底的敬畏,被石宝杀了一阵,又突然遭到后方的袭杀,早已没有了战意,眨眼间也就只能狼狈逃开。 石宝看着那个从黑甲军后方杀出来的人,握刀的手开始颤抖,哪怕刚才他决定冲阵之时,他的手都没有颤抖,而现在,他的眼睛却有些发胀,鼻子开始发酸。 因为前面那个人,倒拖着长枪,不是昔日兄弟王寅,还能有谁! “跟我来!” 王寅也没再废话,这些黑甲军纵使能够阻挡石宝这个第一任黑甲军的将军,当第二任将军从他们背后杀出来之时,他们自然连抵抗的勇气都没有了。 是的,在石宝叛出圣公军之后,王寅便接替了兄弟石宝的位置,统领着这一支黑甲重兵。 可惜攻打杭州之时,因为苏牧斩杀包道乙的阳谋,使得他失去了圣公的信任,这才将黑甲军交了出来。 虽然他接任统领将军的时间并不长,但在这些士兵的眼中,他还是拥有相当高的声望的。 因为王寅的杀出,石宝和余海终于看到了一丝生机,可落在菜园子里的苏牧和陆青花,却再也没有了逃走的可能。 王寅将石宝和余海成功带到了渡口,余海的弟兄们早已将乔道清等人接到了一条小船上,见得石宝和余海带着一个陌生人回来,弟兄们一个个剑拔弩张起来。 乔道清和李演武等人是认得王寅的,毕竟这位可是方腊麾下的主要猛将之一。 乔道清见石宝和余海没能将陆青花带回来,双眸之中便透出一股冷若冰霜的杀机。 他不是个好人,从来都不是,他只是一个想要疼爱女儿的父亲,一个为了顾及女儿的感受,一直在身边保护,却不敢多看女儿一眼的可悲可叹的父亲! 他没有说什么狠话,但在场之人都感受到了他的杀气! 陆擒虎很清楚自家兄弟的脾性,虽然他也很担忧陆青花的安危,但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如果他们都落入到了方腊的手里,以后又有谁能够去援救苏牧和陆青花? 他按住乔道清的肩头,不容置疑地沉声斥责道:“发什么疯!先走再说!” 乔道清只是关心则乱,被老大哥这么一喝,顿时撇过脸去,不再说话,石宝没能将苏牧和陆青花带回来,也不敢再跟这位人称幻魔君的诡异老道顶嘴,默默登了船,朝对岸划去。 看着河岸上那处山崖,听着渡口方向的吵杂声音,石宝终于垂下头来,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 王寅看了石宝一眼,后者似乎感受到了这道目光,微微抬头,朝王寅笑着点了点头,仿佛用眼神在说着。 “欢迎回来,兄弟!” 第一百三十七章 活着才是最大的勇敢 人都说春雨贵如油,要说金贵,冬日早晨的阳光,特别是饱受战火洗礼的杭州城的阳光,比春雨却是金贵太多太多。 宋知谦没有依恋温暖的床铺,也没有再碰被窝里那个散发着馨香的温热女体。 他早早起来,在侍女的伺候下,洗漱穿戴,美美地用了早膳,而后来到了白虢书院。 这里曾经是杭州城首屈一指的书院,是赵文裴和周甫彦、宋知晋等人曾经呆过的地方,这里是杭州读书人的摇篮。 宋知谦不像堂兄宋知晋,他虽然有心读书,却并无天赋,也没有太多的才华,更没有比别人勤奋太多。 所以很遗憾的是,他没有能够像堂兄一样进入到白虢书院来,虽然堂兄一直是他的偶像。 但是昨夜,他离开余海,投靠了方腊之后,正在思凡楼设宴的方七佛,居然直接将他请了过去。 这是杭州读书人极为少有的待遇,方七佛和娄敏中对他软语宽慰,将宋知晋视为方腊军进入杭州城的先锋和功臣,也向他宋知谦表达了对宋知晋的哀悼。 也正是因此,在场的杭州读书人,以往高高在上,连他宋知谦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人,纷纷主动示好结交,让宋知谦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美好。 盛宴落幕之后,方七佛甚至将他留了下来,很随意地喝了一杯醒酒茶,并交给了他一项任务,并给他指明了一条道路。 宋知谦虽然年纪不大,但并不迷茫,他心底有着极为强烈的欲望和目标,他仍旧希望自己能够掌握足够的力量,足够杀死苏牧,替堂兄报仇雪恨的力量! 这种力量不一定来自于他本身,但却能够通过他本身的所作所为,向方七佛甚至于方腊来借用这股力量,来杀死苏牧! 这也是他没有赖床,没有留恋女色的原因之一,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也成长了,他也晓得时不我待了,他也想摆脱谁谁谁,而成为杭州城内有名有姓,人人望而生畏的大人物! 所以他信心满满地来到了白虢书院,因为这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投向了方腊,却仍旧有人食古不化。 而方七佛摆出结好杭州城读书人的姿态,是不可能将这些刺头都杀死的,这样所有的努力,对这些读书人的洗脑,都将功亏一篑。 他可以劝降绝大部分的读书人,因为他比杭州绝大多数的读书人都要聪明,但他没有办法劝降这位老人,不是这位老人比他聪明,而是这位老人比他老。 老的人总会比年轻人更懂得坚持,因为许多概念,早已在老人的心里扎根,融入血脉之中,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并非聪明就能够降服。 所以方七佛再一次剑走偏锋,打算用一个小子,来打开这个老人的心防。 这个老人虽然已经垂垂老矣,经历了数日的绝食之后,精气神更是萎靡到了极点。 但他仍旧是杭州文坛的领袖人物,仍旧是让那些投降方腊的读书人羞愧万分的存在。 他,便是陈公望。 宋知谦很清楚这次任务有多么的困难,他要劝降一个杭州城内的老顽固,一个可以绝食以明志的老顽固。 他以前从未做过类似的事情,他也不认为自己拥有足够好的口才,没有苏秦张仪的本事,他甚至只是一个傻傻想要报仇的愣头青。 一路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审视自己,却无法在自己身上找到任何一个能用的优点。 若说有,那便是他心底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 投诚了方七佛之后,他仿佛得到了重生一般,仿佛他的灵魂枷锁已经被打开,心智彻底被解放,心底的一头猛兽被放了出来,这就是他宋知谦人生的转折,是他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际遇! 书院里的人并不是很多,都在处理着公务,当然了,杭州陷落之前,他们替守军干活,陷落之后,他们替方腊干活,他们是最有骨气的一群人,但无耻起来,也是最无耻的一群人。 他们从方七佛的宴席归来,喝着方七佛赠予的美酒,睡着方七佛赠予的美人,身上带着美酒和娼*妓的气味,灵魂里刻着方腊的烙印,却摆出一副忧国忧民,为了杭州百姓而忍辱负重的姿态。 纵观古今历史,从来就不曾缺少这一类人的影子,有人逃过了太史公的批判,也有人遗臭万年,但他们仍旧在不断重演着这样的角色。 “这就是杭州的读书人...呵呵...”不知为何,见到这些忙忙碌碌的读书人之后,宋知谦竟然没有了那种要当读书人的欲望。 他承认自己并不是忠义之士,他只是一个为了求存而不择手段的人,或许到了最后,他终于发现,自己是不适合做读书人的,哪怕街头的混混或者市井的奸商,都要比这座书院的读书人,要更懂廉耻。 这些人熟读经义,应该是最懂道理的人,但知易行难,想要知行合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宋知谦没有看不起他们,只不过是发自内心地讨厌他们罢了。 而事实上,书院里这些人只能称之为读书人,因为他们懂读书,而内院的这位清瘦老人,才算是真真的儒士。 陈公望的便便大腹已经消失了,绝食了数日之后,他便只剩下皮包骨头,室内时刻放着鲜美温热的食物,时刻诱惑着他的口舌肚腹,但他只是坐在蒲团上,微微闭着双目,仿佛守望这片大地的雕像。 房中所有带棱角的坚硬之物都被清理出去了,为了防止陈公望撞墙自尽,他们甚至绑住了他的手脚。 方七佛想要彻底获取杭州文坛的人心,陈公望永远是一座绕不开的大山,只有这位大儒低头了,整个杭州文坛才会低头,那些文人才会心甘情愿为方腊歌功颂德,为圣公军的举事宣扬名正言顺的呼声。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这个虚弱的老人只需要一只手便能够掐死,却又拥有着无穷尽的力量,这股力量便是影响力。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偏偏发挥着实实在在的作用。 山石再庞大坚硬,也总有被海水吞没侵蚀的一天,海水再浩瀚深广,也总有干枯的一天。 然而无论是高山还是大海,在时间的侵蚀之下,总有海枯石烂,沧海桑田的一天。 坚硬的不如柔软的,而柔软的却又不如虚无的,便像如今这般,金钱,地位,刀剑,军队,实实在在的力量,却输给了看不到的一个字——“名”。 宋知谦走进房中,挥退了守卫和侍女,坐到了陈公望的面前来。 老人微微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宋知谦的样子,他是认得这个年轻人的,却扫了他的穿着和起色一眼,发现他跟其他文人没什么区别,于是就不想跟他说话了。 因为他见过太多说客,见过太多变节者,已经无力再骂,也无力再劝阻他们,这是他们的选择,哪怕他深明大义,也不可能让强求别人跟他一样以死明志。 宋知谦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这个老东西,于是他将陈公望手脚上的束缚都解开了。 “你不骂我?” “这是你的选择,你的命,你做主,我又有何资格骂你?” “那换我骂你。”宋知谦很认真地沉思,似乎在搜肠刮肚,似乎在斟词酌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你们说的,如今要死要活的也是你们,朝闻夕死也是你们说的,难道不矛盾吗?” 陈公望并不打算回应宋知谦的疑问,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呐,你应该知足的,这个打仗的时期,想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也就知道你这样的老东西,觉得死了很光荣,其实最懦弱的就是你,连那些苟延残喘的流民都不如,连那些‘忍辱负重’的无耻书生都不如!” “我曾经听过一句话,结局总是完美的,如果不完美,说明还不是结局,那么就必须继续努力,动不动就放弃,就死,只不过是懦夫的行为而已。” “哦对了,这句话是苏牧说的,是我最想杀死的苏牧说的,虽然很想杀他,但我还是衷心认同他这一句话,如果没有他这句话,相信我也不会坚持到现在。” “于我而言,结局便是杀死他,反而要靠他说的一句话,来坚定我杀死他的意志,这是不是很讽刺?” “但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你有名望不假,这名望能够影响很多人也不假,你选择毁灭这些名望,让方腊得不到人心,是好事,但没有利用这些名望,来做更加有价值的事情,便是浪费。” “你非但没有利用这些名望来拯救杭州百姓,反而要用名望来成全你自己死节大义的虚名,那就是无耻之极了。” “我没怎么读过书都看得穿你的虚伪,你觉得那些读书人会看不清?你觉得他们还会像以前那样尊重你?” “从你选择自尽以全忠义的那一刻开始,你便已经开始慢慢失去这些名望,这又是愚蠢了。” “一个又无耻又虚伪又懦弱又愚蠢的老东西,我不知道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我不是来劝降的,我是来成全你的千古骂名的。” 宋知谦说得很快,但这番话并没有事先打过腹稿,总之他看到陈公望,似乎就这么自然而然分析出来,骂了出来。 而后他将绑缚老人手脚的绳子,套在了老人的脖颈上,然后朝老人的脸上吐了一口痰。 “我看不起你。” 他没有看不起书院里那些不是读书人的读书人,却看不起这个真正看称谓读书人的读书人,看起来很怪异很矛盾,却又那么的无可挑剔。 无可挑剔到连陈公望都有些愕,仿佛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 这些天很多人都来劝降,也有很多人想要通过骂他的方式来劝服他,但他都不为所动,也有人的论调跟宋知谦相差无几,但他都没有太多的观感。 因为那些人都是读书人,能够轻易想到这些道理,但宋知谦不是,所以他就心动了。 但真正让他心动的并非宋知谦的这番话,因为这些道理他自己也懂。 他之所以心动,是因为宋知谦站起身来,临走时对他讲的一句话。 “苏牧被他们抓住了,如果我是你,还是暂时不要死的好。” 这一刻,老人似乎发现,自己可以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于是,他开始吃东西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温暖冬日,对坐饮茶 这是一座寻常人家的小院,也是整个圣公军灵魂与心脏人物,军师方七佛的住处。 这位人人敬仰的大谋士,一如既往地将最好的住处,让给了军中拼杀在最前线的将士们,自己则住在有些简陋的民宅里。 寻常的小院有很多,简陋的民宅也不少,但他却选择了这一处,因为这一处民宅的主人,此刻正与他对坐着。 方七佛将手中的书卷轻轻合上,而后动作轻柔地摩挲着书封,将书籍放回书柜原来的地方。 他走到书桌前,坐在椅子上,拈起那支小狼毫,似乎在想象书房主人平时读书写字的情景。 “你就是在这里,谋划了那些事情?”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书桌另一边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脸色很苍白,刚换的袍子又被鲜血浸润,渗透出斑斑血迹。 苏牧咬了咬牙根,身上真的很疼啊,疼得他都没太多力气回答这位大军师的问题了。 方七佛没有因此而恼怒,只是笑了笑,给苏牧倒了一杯热茶。 苏牧接过茶盏,一口热茶入腹,这才缓解了许多,微微点头致谢道:“谢谢。” 方七佛有些愕然,随后又有些释然,这个年轻人果然有着一股让人印象深刻的气质,他没有因为自己饶了他的命而道谢,反而因为一杯热茶,向他诚挚地道谢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打量着这个年轻人,平淡,却又有些不太真实。 他的脸仍旧有些稚嫩,但眼睛却很深邃,有着超乎年纪的沧桑。 这是杭州第一才子,写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写出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写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写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改进和推广发扬了月饼,使得这种风雅小吃风靡整个皇朝的雅士,又是囤积粮草,被整座杭州城百姓骂臭了的奸商。 这是勾结绿林人士,祸害宗亲的无良子,却又是带领着杭州守军,利用火器打了唯一胜仗的大英雄。 在苏牧的身上,有着太多不同的标签和印记,有着太多不同的身份,毁誉参半都不足以形容杭州百姓对他的两种极端看法。 但在方七佛看来,在这个暖洋洋的早晨,这个与他对坐饮茶的,不像能谋善断,运筹帷幄的谋士,也不像风花雪月吟诗作赋的风流雅士,更不像舞枪弄棒杀人如麻的莽夫,他就只是个寻常的年轻人,低调而内敛。 这给了方七佛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苏牧所做的这一切,虽然都出自于他的想法念头,虽然都经过他的谋算策划,但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更多的时候,他更像一个闲散的道人,冷眼看着红尘俗世,深刻又冷漠。 方七佛没办法想象,这种眼神会出现在一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这就是他对苏牧的第一印象。 他拿起苏牧房中的那根洞箫,饶有兴趣的把玩着,甚至将眼珠子放到箫口处观察。 “这就是让乔道清和石宝吃了大亏的突火枪?” 面对方七佛的提问,苏牧嘿嘿一笑,指着洞箫尾部的触发机括道:“小心一些,引爆了会崩烂你半个脑袋哦。” 方七佛呵呵一笑,揭穿道:“虽然我对火器没有太多研究,但也知道需引燃火绳才能够点火,我读书少,你可不要骗我。” 最后一句还是苏牧的口头禅,为了能从苏牧这里得到更多信息,方七佛不知不觉竟然用了这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果然,这句话似乎触动了苏牧的好感,他笑着朝方七佛解释道:“火绳确实要紧,若能改造防水火绳,那么下雨天都不必担心受潮了,可惜火枪真正的灵魂所在,是火药,而非火绳。” “为何?”方七佛似乎真的来了兴致,不过还是下意识将洞箫放到了一边,箫口对着窗外。 苏牧敲了敲茶杯的边沿,方七佛略带歉意地续上热茶,才听得苏牧继续解释道:“因为火绳也需要填充火药,就这么简单。” “确实,呵呵。” 看着淡然喝茶的苏牧,方七佛竟然没有给他灌输反抗精神的洗脑冲动,反而只是想平平常常跟这个年轻人聊聊天。 “你不打算杀我吧?”沉默了很久,苏牧主动开口道。 “这个得看情况,你知道,有时候我也做不得主,毕竟你杀了包道乙,又杀了他的儿子,他可是我大哥的结义兄长,也可以说是我大哥的大哥。” 方七佛随意地解释,苏牧倒是笑了:“斩草务必除根嘛,你懂的啦。” “呵呵。” 面对方七佛的呵呵,苏牧撇了撇嘴:“军师,你知道在我的家乡,呵呵是用来骂人的,所以如果你不打算羞辱我的话,尽量不要呵呵可好?毕竟我对你很有好感啊。” 方七佛微微一怔,但很快摇头一笑:“我又不喜欢男人,要你的好感何用之有?” “哈哈,没想到大军师如此幽默,你就没想过我喜不喜欢男人?”苏牧促狭地朝方七佛眨了眨眼睛,颇为挑逗。 方七佛面色一僵,问道:“何为幽默?” 苏牧才想起,幽默一词或许在这个朝代有着不同后世的含义,想了想又解释道:“家乡话啦,大抵是谐趣之意。” 见方七佛不接话,苏牧又主动问道:“既然军师不想要我的屁股,那么敢问军师,想要的到底是哪样?” 苏牧没有问他想要什么,而是想问哪样,那么就说明,他清楚方七佛有所求,而且心里也有了好几种选项,只是不知道方七佛眼中,自己的筹码到底哪一样更有价值。 这里面也含有一种谈判的意思,因为苏牧的要求很简单,只有一个,那就是陆青花,而他也只想用自己的一样东西,来换取陆青花生存下去的权力,而不是任由方七佛漫天开价。 简单的一番对话,看似寻常,却又不经意间透露出了他的底线在哪里。 方七佛不由叹息一声,他不是因为苏牧的底线和筹码而叹息,是为苏牧的聪慧而叹息。 他打从一开始就认识到了苏牧的价值,认识到了苏牧足以与之匹敌的智谋。 所以当厉天闰为首的一群武将要将苏牧斩首示众,甚至连大哥方腊都极力支持这个提议之时,他硬撑着所有压力,将苏牧给保了下来。 因为他自认为与苏牧是同一类人,他们拥有着同样的考量方式,他们都一致认为,一个或者的敌人,比死去更有价值。 他也不打算给苏牧讨价还价,因为他知道,苏牧的底限是一样筹码,如果他提出两个要求,那么得到的只不过是苏牧折中成两半的一样东西,倒不如实实在在提一样要求来得划算。 让他全心全意奉献一样东西,总比他三心二意为你做很多事情,要来得踏实,也只有方七佛和苏牧才懂得其中的对比。 他确实想要留住苏牧,并纳为己用,而且希望苏牧能够真心实意为他所用,哪怕是用陆青花来交换,也是值得的。 所以当苏牧主动提出这个问题,也就等同于苏牧选择了让步,因为谈判桌上,主动开口的那一方,必定是被动的那一方。 方七佛摸了摸桌上的洞箫,意思已经足够明确。 杭州从来不是他的终点,也不是方腊的终点,杭州只不过是圣公军出征的起点! 杭州是基地,是大本营,他们要依托杭州,继续北上,让朝廷感受到他们的怒火! 围攻杭州之时,虽然他们看到了守军的悍不畏死,看到了大焱朝仍旧气数未尽,看到了大焱百姓仍旧有着对朝廷的忠诚和气节。 但他们也看到了圣公军的决心,也看到了圣公军那无限的未来,更看到了圣公军无法掩盖的软肋和命门。 是的,圣公军的意志坚不可摧,甚至能够用死亡来当冲锋的战马,但他们对城池和堡垒,却无计可施。 他们缺少攻城的器械和策略,缺少攻城的各种新战术和新工具,而毫无疑问,苏牧研制改进的火器,无疑为方七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不夸张的说,苏牧的火器,让方七佛觉得比整座杭州城,都要有价值! 因为杭州城是他们的起点,就像那突火枪的枪体和炮管,圣公军的军士和他方七佛,可以是突火枪的火药,但苏牧,却是点燃突火枪的那根火绳! 如果苏牧真的愿意用火器的技术,来交换陆青花,那么圣公军的未来,将是北上之路上,一座座举手投足便可攻破的城池! 有了火器,他们将不再为攻城掠地所困扰,只要制造出足够规模的火炮,他们便不再需要用人命去填每一座城池,继续北上便不再是梦,打下整座大焱朝,便不再遥不可及! 这样的一个苏牧,又让方七佛如何舍得?让厉天闰等人斩首示众以报仇雪恨? 简直就是笑话! 一个苏牧的价值,哪怕用十个包道乙都交换不来,他甚至想问问自己的圣公大哥。 大哥,你是想要一个结义兄弟,还是想要一座江山? 那个人人急欲斩首示众的小子,是杀死你结义兄弟的元凶,但同样也是能够让你坐拥江山的人,难道这么明显的事情,只有我方七佛一个人看得到而已? 第一百三十九章 龙游浅水 阳光很好,一扫往日的阴沉和冰冷,似乎因为贼军的入城,而生出一种守得云开见日出的晴朗和温暖。 在这个谨守古礼古制的朝代,社会等级异常森严,所谓士农工商军匠皂,杭州老百姓因为是城镇居民,大多属于工匠或商贩,户籍上并没有太多的社会优越感。 但越是社会地位低下之人,便越是懂得如何苦中作乐,否则他们会比其他人要死得快和死得早。 方腊军入城之后,三天两头四处掠劫,祸害良善,但对象大多是城中的富户,因为方腊需要收拢人心,所以对老百姓还是比较仁慈。 也就在这样的形势之下,杭州的老百姓很快就适应了这种变化,开始恢复到了日常的生活状态。 他们该做小买卖便开始做自己的小买卖,该到工坊去打杂帮工,便去打杂,因为杭州城需要再度运转起来,各种青楼楚馆饭店酒肆茶馆勾栏都需要重新开张。 苏府原先的老宅早已被一伙军士占领,成为了一名旗主的官邸,而老宅斜对面的陆家包子铺,却无人问津,因为军士们都不想住在旗主的对面,被旗主盯着,又如何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此刻,陆家小铺外头有重兵把守,里面住着一双男女,男的重伤未愈,脸色苍白,女子身材高挑,姿色稍显平庸,但身材是极好,眉目间隐有英气。 方七佛善于攻心,将苏牧和陆青花软禁于此,哪怕明知这位大军师的意图,苏牧心里还是为能够回到这处小院而感到舒适。 为了给苏牧疗养,方七佛特别关照,小院的一应用度不曾短缺,还安排了两个小丫头来伺候苏牧。 这两个小丫头虽然面黄肌瘦,像未抽条的柳枝,但面容姣好,洗衣做饭等杂务也是做得极好,不由让苏牧想起了彩儿丫头。 不过陆青花还是亲手照料苏牧的伤势和饮食,没两天就想把这两个小丫头退回去。 “还是留着吧,一看便知是流民营里头抢的,放她们回去难免遭受侮辱,倒不如留在这里。” 听苏牧如此说道,陆青花才反应过来,便也就不提这事儿了。 “你…你答应他了?”两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陆青花给苏牧的手脚推拿过血,故作随意地问起。 她知道方七佛每天都会找苏牧交谈一会儿,也知道方七佛是为了拉拢苏牧,但她真的不确定苏牧是否会屈服。 因为直到现在,她仍旧有些看不透苏牧,相处得越久,反而觉得苏牧越是神秘。 这个人可以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毫无节操,有时候又能够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坚守本心,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你怕吗?”苏牧转过头来,微微抬起头,脸颊差点擦到陆青花的胸脯,幽香扑鼻,他看着陆青花的下巴,如此问道。 “怕,也不怕。” 苏牧笑了笑,轻轻捏住了陆青花的手。 她说怕,自然是因为落入了敌手,她又说不怕,自然是因为能够跟苏牧在一起,有苏牧在身边,她自然是不会害怕什么的。 她的手并不柔嫩细滑,反而因为修炼枪术而骨节凸出,手掌全是老茧,可见修炼之刻苦。 苏牧轻轻抚摸着她手掌的茧子,自然而然地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感受着手掌传来的颤抖和温度。 他知道陆青花为何要修炼枪术,为何要如此刻苦地去修炼,或许在别人的眼中,她并不是很好看,但在苏牧的眼中,却是一个值得去疼爱的卖包子的老姑娘。 人都说女子如水,要苏牧来形容的话,陆青花应该算是一块铜,介于铁与银之间,比铁软,又比铜硬。 在女子面前,她是个坚强到值得敬佩的女子,在男子面前,她又只是个故作坚强内心脆弱的女子。 虽然没有山盟海誓,也没有所谓袒露心迹,但她与苏牧之间的事情,从来都不需要明说。 这是苏牧第一次如此自然,如此明目张胆地抚摸她的手,当她的手抚到苏牧脸上的肌肤之时,她感觉那只手都不像是自己的,因为手掌完全不听使唤地轻轻颤抖着,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间传来,涌入到她的心房,似乎触动了内心深处某种隐秘的机关,使得她心跳急促,面色潮红,两腿只是微微发软。 感受到陆青花的反应,苏牧心里好笑,便一不做二不休,将陆青花拉入了自己的怀中,让她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啊…”陆青花低声惊呼,却没有反抗,也没有自己想象之中那般,像被蛇咬了那样跳起来。 她感受着臀部下方传来的温热,仿佛那是才是苏牧的心脏,她的脸颊娇羞欲滴,将头埋入苏牧的怀中,根本不敢直视苏牧的目光。 她是个很传统的女子,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还是谨守女德,这青天大白日的,两人也还未有正是名分,如此卿卿我我,颇有“白日宣淫”的罪恶感。 不过这种罪恶感又带来了极为刺激的强烈感受,使得陆青花卸去了平日里坚硬的盔甲,又变回了娇滴滴的女儿态。 苏牧轻轻地抱着陆青花,吻了吻她的头发,目光延伸到院子外的遥远天地,用不太听得清的声音呢喃道。 “谈判呢,就跟谈恋爱差不多,先妥协的那个,一般是要吃亏的,欲拒还迎若即若离,才能保持长久的暧昧…” 陆青花此刻已经完全陷入他的柔情之中,双腿与苏牧碰触厮磨,早已绵软如水,哪里还听得到苏牧的自言自语。 他眼下确实与方七佛保持着暧昧,这种暧昧自然不是男女之间的暧昧。 他并没有马上答应方七佛的提议,如果他立马答应了方七佛,反而要轮到方七佛不放心了,所以只是不做答复,只等伤势痊愈再谈其他。 火器一事关系到圣公军的未来,甚至关系到方腊的大业,可惜的是,圣公军之中能够看到这种奇*淫巧计的无限前景的人,并不是很多。 方七佛本就是个深谋远虑的谋士,生性多疑,在他看来,苏牧作此姿态,才是正常的表现,若他立马妥协答应,方七佛便要考虑其中是否有诈了。 虽然暂时没有得到苏牧的答复,但方七佛还是极为坚决地顶住了压力,力保苏牧,对于厉天闰等武将要将苏牧斩首示众的议论,他近乎独断地一次次否决掉。 作为方腊最为得力的辅弼之臣,方七佛在圣公军之中灵魂人物一般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以致于他这般庇护苏牧,已经引起了方腊的不满。 他不止一次地劝说方腊,给方腊解释火器对今后发展的重要性,方腊又如何感受不到? 只是方腊永远比方七佛强大的一点是,方七佛是谋士,懂权衡和筹谋,而方腊却是个天生的领导者,他懂时势,以及人心。 他从不怀疑火器的重要性,他怀疑的只有一个,火器确实很厉害,但方七佛真的有本事从苏牧的身上,得到这样技艺吗? 让他疑虑重重的,从来就不是火器的价值,而是苏牧罢了。 圣公军攻下杭州之后,也俘获了不少焱勇军的后勤匠师,包括焱勇军的录事刘维民,眼下也成了阶下之囚。 在方腊的授意之下,圣公军的手艺人已经开始从拷打得来的情报入手,紧锣密鼓地开展关于火器的研究。 不过他们说到底也只是一群泥腿子,军备方面的人才并不多,很大一部分还是来自于原先摩尼教的原班人马,一时半刻想要将火器研究出来,并非易事。 他的疑虑并非没有道理,苏牧在杭州城头当众斩杀包道乙,而后又杀了包道乙的遗腹子包顾,这对于圣公军的军心士气,是极其严重的打击。 高层将领对苏牧是恨之入骨,因为杭州一战之中,圣公军最大的损失,尽皆因为苏牧这小儿,至于底层的军士们,对苏牧则隐藏着一种内心深处的畏惧,就如同他们敬畏军师方七佛一般。 如果让这样的局面持续下去,苏牧迟迟没有将火器技术交出来,也不需要等到朝廷大军打过来,圣公军内部说不得就要大乱一阵了。 打江山易,守江山难,这厢间方腊还未建国称帝,圣公军内部已经文武分化,都在为建国之后的权力而提前明争暗斗了。 虽然欲杀苏牧,未尝没有替包道乙报仇的原因,但平息内部纷争,稳固圣公军的人心,才是方腊想杀苏牧的最主要因素。 方七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他并不希望用强硬的手段,因为他担心苏牧会耍手段,如果不是出自于心甘情愿,万一苏牧在火器技术之中参杂或作假,那样的后果才是真正致命的。 正愁着没办法打破局面之时,方七佛却迎来了一场意外的收获。 收留宋知谦,让其说服文坛领袖陈公望,是方七佛随意落下的一步棋,起初连他都没抱太大的希望。 但事实证明,方七佛这种广撒网的策略,还是出了效果。 在宋知谦不按常理的劝降之下,绝食自尽以明志全节的陈公望,终于主动要求见一见方七佛了! 第一百四十章 勇者 人都说读书人迂腐,其实最精明的也是读书人,留守杭州的读书人大部分都投靠了方七佛,在他的授意之下,开始替方腊鼓吹造势。 但他们并不想背负千古骂名,因为读书人最重名声,这也才有了生晋太傅,死嗜文贞的最高理想。 陈公望这么一个老头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寻常一员圣公军壮士就能够杀死他两三百遍,为何方七佛如此重视他? 难道真的因为他是所谓的杭州文坛的精神领袖? 事实并非如此。 陈公望想要留在杭州,想要以死全节,想要名留青史,但杭州那些读书人同样需要他。 因为只要陈公望也投了敌,那么这个老头子便会吸引绝大部分的舆论谴责,别人会说杭州读书人之所以道德沦丧,立法崩坏,为虎作伥,是因为陈公望覆辙在前。 离开杭州的那些读书人,是真正懂得取舍的人,是真正关切国计民生的大勇者,留守的这些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其实都是私心作祟。 他们渴望在这场变故之中竖立自己的名声,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其实他们的胆子比战场上的武夫都要大,因为他们也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 那些想要死在杭州的,不过是为了赢取一个贞洁烈士忠君爱国的名声,而他们心里也清楚,方腊需要读书人给他鼓吹,是不会真的杀死他们。 那些做了婊*子的,也想着立个牌坊,所以他们是希望陈公望能够活下来的,因为陈公望就是他们的牌坊。 只要陈公望不死,只要陈公望投靠方腊,那么陈公望就是读书人里最大的婊*子,他们这些留下来的读书人,就真的成了“忍辱负重”的忠义之士。 世间之事,不过名利权势。 王侯掌势,官员崇权,商人逐利,文人求名,无论治世乱世,无论世道是烽火刀枪,还是风花雪月,都无法阻挡他们追逐的脚步。 陈公望确实没有了赴死之心,不是他想当这个婊*子,而是因为他想要救苏牧。 在读书人之中,除了赵文裴苏瑜和刘质,又有谁比他陈公望更清楚苏牧对杭州的付出?又有谁比他更清楚苏牧对杭州的重要性? 起先越王赵汉青赐甲与苏牧,很多人表示不服,各种羡慕嫉妒恨,但陈公望知道,这些都是苏牧应得的。 或许很多人都觉得他陈公望只不过是懦夫,不敢背井离乡,老得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了,便想用这条半死不活的命,来赢取一个忠烈之名。 他并不否认,但内心深处想得更多的,却是不愿离开这片土地。 他老了,已经走不远了,倒不如留下来,能死得好看一些,好听一些,就算是额外的收获。 但现在他却不能死了,因为苏牧被擒了。 苏牧虽然已经是公认的第一才子,再也没有人敢质疑他的文坛声望,但苏牧从来不以读书人自居。 可如果让陈公望说句实话,他会这样想着,哪怕用此时投靠方腊的这数百读书人的性命,来换取不是读书人的苏牧的自由,他都是愿意的! 这种想法有些极端,谁的命不是命? 但事实上,陈公望确实这样想过,因为他很清楚,这数百读书人于杭州城的价值,还不如一个苏牧。 因为这些读书人投靠方腊之后,老百姓没有骂他们,因为在老百姓心里,活着才是天大的事情,他们不懂什么名声最大,所以他们认为这是人之常情,对这些读书人并没有太多谴责。 可当苏牧被擒的消息传开之后,老百姓却悲愤难当,因为他们觉得这是老天爷的不公,才让苏牧落入了敌手。 老百姓的心里都是亮堂的,他们看得最清楚,只是没有发言权罢了。 从老百姓的反应之中,便可以看出,苏牧和那些读书人,对杭州,对老百姓的不同价值和意义,这便应了那句俗语,公道自在人心。 他是看着苏牧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又怎能看着苏牧一步步走向死亡? 在乱世之中,死,真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所以他们留下来的,反而变得懦弱,那些敢于放弃名声,为了保留读书种子而离开杭州的,才是最勇敢的。 读书人求名,能够放弃名声,便是最大的勇敢。 而对于陈公望而言,他也想求名,死得忠烈,流芳千古。 可现在,他也想勇敢一回,哪怕投靠方七佛,污了自己的名节,他也要苟延残喘,用自己的价值,换苏牧一条命! 科考失败了十数次之后,他也心灰意冷,像缩头龟儿一般,躲在小小的杭州文坛,用这些小打小闹的名声,来掩盖自己懦弱的事实。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热血沸腾,没想到老了,反而变得爷儿们了一回。 方七佛本来就没想过要杀苏牧,当陈公望找上门来,他自然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杭州的读书人见陈公望“同流合污”,自然也是心头大石落地,今后哪怕遭受谴责,陈公望也是首当其冲,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又有谁会关注? 因为劝降了陈公望,方腊对方七佛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将苏牧之事暂时压了下来,全力筹备建立南方小朝廷的事情。 杭州之战到如今已经接近两个月,朝廷的大军竟然还没有抵达江浙道,这虽然是情理之中,但也有些意料之外。 以朝廷那些狗官的尿性,通常会先分析讨论十天半个月,争争吵吵乌烟瘴气十天半个月,决定平叛主帅,暗中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又要争吵一段时日,调动征集大军,筹备粮草军械,拖拖踏踏两三个月也就这样过去了。 这段时间自然也给了圣公军恢复元气,壮大军马的喘息之机,杭州一战果然起到了极大的标榜作用,给方腊增添了极大的号召力。 一时间江浙和两淮的诸多反抗义军纷纷潮涌而至,投入到方腊麾下。 这些或大或小的贼军势力,跟朝堂上的人一样,同样有明争暗斗,同样有利益纠葛,但他们很明白一点,也是他们与朝堂诸公的不同之处。 朝堂上争斗瓜分的,是早已做好的饼子,而他们这些反抗势力,想要争,就必须合力把饼子给抢过来,饼子没抢过来之前,任何争斗都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他们赶来杭州,加入方腊,就是为了合力将大焱这块饼子给抢下来!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共识,他们的速度可就比朝廷的平叛大军要快太多太多了。 有了这些人的加入,方腊的圣公军顿时人多兵强马又壮,读书人又四处鼓吹,四面八方的流民都编入军中,周边的百姓和摩尼教信徒一呼百应,这便是建国称帝的最佳时机! 在朝廷大军赶来之前,一旦能够顺利建国称帝,那么他们就不再是叛军,不在是乱臣贼子,而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 建国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一个全新的权力框架,意味着大量的元老官位和功勋,他们的朝廷不是空中楼阁,而是聚众百万,攻占了六州五十二县,大半个南面江山! 这些是他们的无上荣耀功勋,也是他们继续北上,继续攻伐的基础和起点! 也正是因为在这里的形势之下,他们才更需要读书人来填充大量的文官空缺。 毕竟圣公军之中大多是武将粗人,论起打仗还行,真要治理整个大南方,没有货真价实的文官可不行。 以后杭州便成为了他们的壁垒和大后方,杭州无虞,他们才能安心北上。 在这一点上,圣公军的人很清楚文人的价值,却又发自内心看不起这些文人,自认为武将拼死拼活打下了江山,凭什么要低声下气请这些文人来坐享其成? 类似的矛盾也充斥着整个圣公军,新旧武将更替传承的过程当中,也难免会有权力的交锋。 随着乔道清早早离去,第一高手石宝叛变,包道乙身死,邓元觉被苏牧暗算之后留下极大的伤病隐患,如今王寅也叛变了出去。 老一辈的成名武将或死或伤或叛逃,新一辈的翘楚却仍未脱胎换骨,也就一个方杰能够拿得出手,军中强者面临的将是青黄不接的局面。 偏偏这些手底下没斤两的年轻人却又一个个并不安分,极力撺掇方杰,想要做那从龙有功的扶龙之事。 要命的是,听说摩尼教的青龙法王撒白魔复出,将圣教改名为大光明教,拒不承认方腊的教主之名,时刻伺机报仇雪恨,圣公军中那些个来自于摩尼教的骨干们,已经军心不稳。 而还有一些更加隐秘的情报,被方腊和方七佛等高层压了下来,并未公开,因为一旦公开,必定会使得军中士卒更加的恐慌。 根据前锋的情报,这次朝廷除了派枢密使童贯作为平叛大臣,率十五万大军南下之外,前不久被朝廷招安的梁山泊好汉也将随之南下! 以宋江为首的一百零八将可谓天下闻名,发展到后来,便是圣公军初时的规模,也未必比得上,若非现在圣公军打下了大半个南方,根本就无力与之抗衡,更何况还有朝廷的大军和辎重粮草的支持! 综合重重因素,近期之内建国称帝,将是方腊不二的选择,而且必须尽早开始! 第一百四十一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小院还是那个小院,虽然没有了红袖添香夜读书,但陆青花衣不解带地悉心照料之下,二人的小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 大抵忙着建立小朝廷的事情,方七佛也并没有来探过苏牧,反倒是陈公望的到来,让苏牧感到意外,却又感到惋惜,而后又感到愧疚。 之所以感到惋惜,是可叹陈公望这位大儒,没有能够完成以死全节的忠烈之举,无法成就千古之名,而感到愧疚,则是因为他知道了其中内情。 知道了陈公望晚节不保,完全因为与方七佛打成了协议,暂时保住了苏牧的小命!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份协议,加上方七佛要倾注心力措置建国之时,这才下令闲杂人等不得搅扰苏牧,让他得以安心养伤。 但也有一些人,还是将方七佛的命令视为无物,时不时会来苏牧的小院挑衅耍狠。 比如一直坚持要将苏牧斩首示众的厉天闰,再比如与包顾有着过命交情的方杰! 人称小吕布的方杰乃是圣公方腊的侄子,使一枝方天画戟,勇力过人,乃青年一辈的领袖人物。 早几日娄敏中等人商议新朝堂班底之时,草拟了四大元帅的名单,方杰赫然便是其中一位! 按说论资质排辈,绝对轮不到方杰,最为理想的四大元帅,该是石宝、邓元觉、厉天闰和司行方。 可石宝已经叛变,本想让王寅顶上,结果王寅也跟着石宝叛逃了,这是让人非常惋惜又极为不齿的一件事情。 老一辈的高手各司其职,为起事之前就已经做出了许诺,如今也只不过是方腊兑现各种诺言罢了,他也担心无法掌控局势,将方杰安置到四大元帅的位置上,虽然不合情理,却是最佳选择。 方腊与包道乙本是过命的结义兄弟,否则也不会任由包道乙为非作歹,将数十良家妇女当牲畜一般豢养在家中,肆意虐待摧残。 有了长辈的这份情谊,方杰和包顾自然好到穿一条裤衩子,事实上,包顾为人武艺不行,却长得面如冠玉,气质非凡,少了一分武夫的雄奇,却又多了几分女儿的俊俏。 而更不为人知的是,打小阴柔的包顾素来崇拜勇武过人的方杰,早已暗暗许了心意,可惜方杰并没有龙阳断袖之好,只是权当不知。 然而包顾被苏牧杀死之后,方杰才感受到这份情谊对他而言是多么的难以忘怀,每日里悲痛难当,终于忍不住打破了军师的命令,只身前来陆家小院,要寻苏牧的晦气。 这天苏牧正在小院里散步,陆青花不顾嫌疑地搀扶着,二人朝夕相处,该亲热的也早已亲热过,虽然还未冲破最后一道屏障,但已经没有了那种生涩,更像是老夫老妻的那种相濡以沫。 在暖洋洋的冬日,似神仙眷侣一般闲庭信步,连方七佛派过来伺候苏牧的那两个小丫头,都不觉为之心驰神往,羞红着脸,想着哪天也有这样一个男人,人生一世也便足够了。 可惜好景不长,院门终于还是被粗鲁地推开,一身雄伟傲气的方杰出现在了苏牧的面前! 他并未披甲,也没有带着那柄方天画戟,只是寻常的青灰色棉袄,却让人感受到一股直逼心灵的英朗之气! 那稍显年轻的英俊脸庞,眼眸中却是久经沙场的成熟果敢,任是见惯了英豪的苏牧,都不禁暗自赞了一句:“好一条堂堂汉子!” 然而方杰却并没有因为苏牧那赞赏的目光,而减少他对苏牧的憎恨,但见他缓缓走了进来,目光却扫到了陆青花的身上。 用苏牧后世的话来说,方杰就是个直男癌患者,霸道总裁类型的大男人,他喜欢高高在上的感觉,喜欢掌控别人的命运,对娇娇柔柔的水一般女子并不感兴趣,反而喜欢蛮夷之地的狂野“母豹子”。 陆青花虽然姿色平庸,但身上气质和那丰腴健美的身段,却又弥补了相貌的不足,方杰虽然还看不上陆青花,但用陆青花来报复苏牧,却是最好不过的对象! 因为军师方七佛吩咐过,不准动苏牧,却没有说过不准动苏牧身边的这个老姑娘! “你可知道我是谁!”方杰负手而立,睥睨着苏牧道。 苏牧微眯着眼睛,直视着方杰,却并没有回话的意思,如果争吵斗嘴有用,他一定会将方杰喷死,但他知道,话锋上占再多便宜,也不能改变现在的局势,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你可知道包顾是谁!”一说到包顾二字,方杰的眼眸中便多了一股凌厉的杀意! 苏牧又岂会不知方杰的身份,从他一进门,苏牧已经开始警惕,虽然自己深受重伤,但方杰最是高傲,目中无人,眼下又轻敌怠慢,只要苏牧猝然发难,想要杀死他或许做不到,但想要以死换伤还是可以的。 或许是想到了这些,苏牧的目光也本能地变得阴沉起来,方杰是个直来直往的武夫,也不跟苏牧绕弯。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杀了包顾,我就要杀你偿命,既然有军师保你,那咱们就换一种玩法,你放心,本将军必让你痛不欲生!” 方杰话音未落,五爪激张,虎虎生风,便要来抓陆青花! 陆青花虽然修炼武艺,但专精于枪术,眼下遭遇软禁,慢说趁手兵器,就是一针一剪都没留在房中,连饭菜都是切好了原料才送进来,菜刀火钳都不留一把。 苏牧刚刚能够下地行走,陆青花生怕他牵动伤口,哪里会等他动手,一双玉掌翻飞,早已如同玉娇龙一般从苏牧身边掠出! 方杰拳势刚猛有力,如排山倒海,似猛虎扑羊,陆青花招式灵活,身段柔软,宛若蝴蝶穿花,但终究是一力降十会,方杰见陆青花虽然只是花拳绣腿,但耍舞起来,却是腰身胸脯的丰腴线条展露无遗,心思活络起来,也不缓不急,只是当耍猴子玩。 虽然冬衣厚实,但拳脚舞动之间,本就丰腴的陆青花便羞态百出,特别是丰满的胸脯颤抖如脱兔,感受到方杰那邪恶的目光,陆青花仿佛自己在他眼前便是赤身裸*体一般,羞愤难当! 方杰却越打越是心猿意马,招式也放得轻柔,伺机想要去摸陆青花,全然不将旁边的苏牧放在心上! 因为他很清楚苏牧的伤势,一旦苏牧真的动手,少不得又得躺回去十天半个月,再者,只要苏牧先动手袭击他,他便有理由回击,也不算坏了军师的命令。 只是回击之时掌握不好力道,错手将苏牧打死,那便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想来军师也不会因此而责难于他这个即将成为四大元帅之一的侄子吧? 两名小丫头在一旁看得惊恐不已,她们既佩服陆青花的武艺,又因大将军方杰的羞辱而感同身受,因为她们就是被圣公军的人掳掠到此的,方杰的轻佻,仿佛直接作用在她们的身上一般! 平素里她们对苏牧尊敬有加,陆青花和苏牧对她们就像姐妹一般温柔,也从不打骂她们,甚至有时候连粗活都不让她们干。 可此刻苏牧的无动于衷,让她们感受到无比的心寒,究竟要多么软骨头的一个男人,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其他男人羞辱? 虽然她们也很清楚苏牧的伤势,但在她们的眼中,武者从来都是钢铁一般的汉子,又岂能因为一些伤痛,而罔顾自己的女人受辱? 她们真的很失望,甚至有些后悔,如果自己平日里能够偷偷给青花姐姐留下一两样防身的器具,眼下也不至于如此被动了。 可就在她们愤怒于方杰的轻浮霸道,可悲于苏牧的毫无作为之时,一直冷眼旁观的苏牧却动了! 但见病虎一般的苏牧陡然暴起,手袖带起一股劲风,一掌击向了方杰! “好一个短命厮!终于出手了么,哼,简直就是自寻死路!”方杰哈哈一笑,单掌便迎向了苏牧,重重击在了苏牧的手掌之上! 他这一掌积蓄了十成十的力量,甚至暗含内劲,以苏牧濒临破残的身子,受了这一掌,整条手臂说不得都要废掉! “嘭!” 一声闷响传来,两只手掌挟带无匹的力量,便这般对轰在了一处! “不要!” 陆青花最是清楚苏牧的状况,这一掌拼尽全力,苏牧的伤势必然更加严峻! “都怪自己没用!”陆青花含泪自责,如果她修炼得再强大一些,强大到像红莲姐姐那般,也就不需要苏牧拼死出手了! 方杰在等待,陆青花在等待,那两名小丫头也都在等待,他们都等待着苏牧如断线纸鸢一般被打飞出去! 然而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苏牧确实如同想象之中那般被击飞了出去,但被击飞的同时,他却用尽全力,投出了暗藏于左手掌心的暗器! 方杰以为苏牧被击飞,乃是必定重伤的局面,却不知苏牧只是利用重伤的表象,来麻痹方杰,让他放下所有的戒心! 当那灰白色的暗器出现在方杰的视野之中时,已经离他的瞳孔太近,方杰无法躲闪,只能下意识抬手来格挡! “噗嗤!” 暗器穿透方杰的手掌,尖锐的前端差点刺入了方杰的左眼之中! “入娘的短命鬼!”方杰吃痛,站立不稳,踉跄了几步,放下手掌来,发现上面插着的,赫然是一根鸡骨头打磨成的骨镖! 暗器一道最是难练,高明者草叶飞针俱可当成暗器,猝发而伤人,例无虚发! 可见暗器的重量越轻,对施器者的功力要求便越高,就如同投一块石头,能够很轻松击中目标,并造成伤害,可如果暗器从石头换成一根羽毛,又有几个人能将羽毛丢出去伤人? 这支骨镖是苏牧用鸡骨头打磨成的,并不是很重,想要投掷这样的暗器,并穿刺手掌,可见苏牧竟然也练成了内劲! 他早听说苏牧修炼了罗真人传下来,乔道清秘密传授的《阴阳经》内功心法,没想到苏牧居然果真练成了,再不济也是武道一途已经登堂入室的小宗师程度了! 这一支骨镖击伤了他的手掌,也成功激起了方杰的杀心! 第一百四十二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人皆有年少轻狂之时,这方杰虽然勇力超群,又是领兵杀伐的将帅之才,可说是早慧早熟,奈何与包顾情深似海,关心则乱,见着仇人苏牧,也便冷静不下来。 这厢羞辱陆青花,以激起苏牧怒火,果真引得苏牧主动出手,让他寻到了报复的由头。 可他也没想到,苏牧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生死相拼的死手,这支骨镖也不知打磨了多久,虽然把院子里能当武器的东西全收了起来,谁由能想到苏牧竟然用鸡骨头打磨成暗器? 谁又能想到他已经修炼出了内劲,居然能够将轻飘飘的鸡骨镖当成致命暗器给投掷出来? 方杰尝闻苏牧狡黠阴险诡异多诈,没想到自己却是真真切切体验了一回,苏牧这一手没能刺瞎方杰的眼睛,却成功激起了方杰的杀心! 若论正面的单打独斗,方杰不输于王寅,否则也不能排上四大元帅,若非轻敌怠慢,低估了苏牧,认准了苏牧不敢出手,他也不可能吃这个亏。 眼下见得苏牧出手,他有了由头,杀死苏牧,简直如同宰掉一条丧家之犬那般简单! 只见得方杰从小鹿皮靴筒之中抽出一柄短剑来,呼啸如风便朝苏牧扑杀而至! 适才那一击已经扯动了苏牧的伤口,此刻他也是痛入骨髓,虽然能够强忍痛楚,但终究是影响了行动,那边陆青花躲过一劫,左右看顾,奔回堂屋便丢出来一条杌子,苏牧接住了便权当盾牌来用。 方杰手中短剑如暴怒的毒蛇,苏牧行动不便,一开始便落入了下风,被方杰步步逼退,狼狈不堪,好几次那刀刃都只离他肌肤半寸则已,端端是惊心动魄! 眼看着居然无法一击必杀了苏牧,方杰怒不可遏,纵横沙场无敌手的自己,居然连一个重伤的苏牧都收拾不了,方杰又有何颜面再领受四大元帅的名头! 这心思如电光石火一般流转于心间,方杰也是彻底激发出底力来,短刃划出一道银芒,待苏牧偏头躲过,方杰突然起脚,将那杌子踢飞了出去! 苏牧手臂一麻,虎口都被杌子给割破,陆青花适时赶到,却是凭借着蛮力,硬生生卸下了一条桌腿,那桌腿太短,无法施展枪法,只能当拐子棍来使唤。 陆青花除了枪法便没再修习其他武艺,看起来有些笨拙,只能凭借着身法,替苏牧抵挡了几次袭杀。 方杰眼下有了由头,也懒得理会陆青花,短刃使了个花活儿,轻易骗过了陆青花,却是一脚将苏牧踢倒,而后重重踏在了苏牧的胸膛之上,那短刃终于顶在了苏牧的喉头处! “你这该死的贼鸟厮,竟敢偷袭本将军,死了也是活该,便是说到军师那里去,也是死有余辜了!” 方杰满脸厉色,双眸充斥着血红,一股浓烈的大仇得报那种凶戾模样,仿佛很享受接下来的快感,想象着短刃刺入苏牧咽喉的画面,想起包顾对他的一颦一笑,他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苏牧受制于人,陆青花也不敢轻举妄动,她的双眼满是泪花,心里只是在默念着,只要苏牧受了难,她也就跟着死了去罢。 那两个误解了苏牧的小丫头,此刻也是悲从中来,见得苏牧与陆青花生死与共,想起自己对苏牧的误解,真真是悲愤又羞愧。 她们自身难保,纵使上前下跪求情,也不可能让方杰眨一眨眼睛,想要去军师那厢报信,铁定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正不知所措,心急如焚之际,却见得一男一女突然出现在了小院的门口。 “杰弟弟且慢手!” 方杰循声望去,不由皱了眉头,撇过脸去冷哼了一声。 陆青花猛然抬头,往院门一扫,只见得发声之人乃一雄奇男子,三十出头的年岁,身材高瘦,丰神俊逸,留一部美髯,颇为儒雅俊俏。 而男子身边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穿着华服,气质出众,眉目如画,看着就是大家闺秀的仪态。 苏牧和陆青花或许认不得,但那两个小丫头却认得这一男一女,想起这一男一女对军师言听计从,两个小丫头顿时欢喜了起来,自觉着苏牧公子这回是有救了。 那男子名叫柯引,据说来自沧州,乃星相大族的世家子,经由娄敏中,举荐给了圣公。 圣公军中对此人的评价也是很高,用娄敏中大人的话来说,此人文武兼资,智勇足备,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善奇门遁甲之术,贯通天地气色,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没什么不会,望见天子气而南下,果是寻到了圣公的麾下。 诸军将士一听说是北方来的望气士,也是大概好奇,一些个军中降临还找他占卜问卦,竟然无一不准,顿时惊为天人。 然而方杰却清楚这其中的猫腻。 叔叔方腊篡夺了摩尼教的教主之位,但却得不到左右光明使和四大法王的认同,无法以正统自居,所以不断招揽一些玄门中人,以增强自己的神秘色彩,诸如乔道清和包道乙邓元觉之类,便是这等作用。 这柯引如此对外宣称,自然也是圣公和军师的良苦用意。 而方杰等一众高层,却知道柯引来自北方富贵大族,家财万贯,入了圣公麾下之后,辎重粮草资助了无数,可是圣公军的财神爷爷之一呢! 也正是因为有了柯引和诸多财神爷爷的资助,圣公军才能在如此短时间之内养活十数万的军士,否则单凭沿途掠夺,早就饿死一大片了。 至于那个如画儿走出来一般的小美人儿,却是方杰的堂妹,方腊的女儿,方金芝。 也就是苏牧后世那个类似朝代的历史里面那位金芝公主。 柯引成熟稳重,俊俏又多金,为人温和儒雅,实乃女人们心目中的最佳夫婿,金芝虽然年纪不大,但早已对柯引芳心暗许,攻下了杭州之后,方腊便有意将女儿许配给柯引。 一来柯引确实立了大功,处处与人为善,圣公军中没有哪个人不服气,也从未有人说过他的短处,连臭脾气的包道乙和厉天闰,都曾经说了他不少好话。 二来嘛,建国之后,圣公军绝不可能就此止步,北上攻伐的话,需要极大的后勤资助,只要柯引当了驸马,那么他背后的大族肯定也要被拉下水,到时候也就不愁他不肯出钱出力了。 无论从个人感情上,还是从政治需求之上,柯引和金芝的这桩姻缘,都是天造地设的良缘绝配,二人也是满心欢喜,只等圣公建国称帝,定都杭州,他们便可以完婚成亲。 柯引听说了苏牧的事迹之后,最是爱慕英雄的他,便生出了结交之心,想替方七佛拉拢苏牧,方七佛也知晓柯引最擅长拉拢人心,便答应让他过来看看。 谁晓得一过来便看到方杰想要杀害苏牧,柯引连忙出言制止。 方杰本想来个先斩后奏,继而死无对证,顺便将陆青花杀人灭口,两个小丫头便恐吓了做见证,这个计划那是滴水不漏的,没想到却让柯引和金芝给撞见了,真真是让人郁闷到吐血三斗。 眼见事不可为,方杰便丢下了苏牧,朝柯引冷哼了一声,愤愤地离开小院,回去包扎手掌的伤势去了。 柯引连忙将苏牧扶了起来,由让两个小丫头赶紧取来疗伤圣药,亲自为苏牧措置伤口,金芝也将陆青花拉入了内室,好生照看起来。 待得伤口措置妥当了,他才将两个小丫头屏退,而后与苏牧自我介绍了一番。 苏牧听了柯引的自我介绍之后,却脸色大变,而后很快又恢复了常态,继而又陷入久久的沉默,近乎无礼,浑然不理会柯引这位谦谦君子,竟然陷入了沉思之中。 “兼之贤弟?” 柯引早听说苏牧乃奇人,却没想到苏牧脾性如此古怪,等了许久,终于还是打断了苏牧的沉思。 “柯引先生来自沧州?” “呵呵,没想到兼之贤弟也知晓鄙人出身,人都说兼之贤弟博学多闻,今日一见,果是如此呢。” 苏牧微微一笑,也不理会柯引的套近乎,只是笑容耐人寻味,过得片刻,似乎斟词酌句,这才低声说道。 “苏某尝闻柯引先生广纳四海,善结五湖,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兄弟遍布天下,果不愧为当时小孟尝也,呵呵呵...” 柯引闻言,脸色顿显凶戾之色,手袖带风,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手中便多了一柄匕首,死死顶在了苏牧的咽喉之上! “你到底是何人!” 苏牧见得柯引如此慌张,心中猜测总算是落实,用指头轻轻拨开柯引的匕首,伸手就要解自己的衣领。 柯引生怕苏牧有诈,又要拿匕首来挟持苏牧,却听苏牧低声道:“大官人稍安勿躁,看过便知。” 听到大官人三字,柯引脸色苍白,咬了咬牙根,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只见得苏牧解开衣领子,缓缓将衣衫褪至腰间,而后转过身去,背对着柯引,露出了背后的大红团花锦鲤刺青来。 “你...你!你不是杭州守军的人么!怎么...你怎么...你跟小乙哥到底是什么关系!” 柯引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苏牧将衣服穿整齐,微微一笑,指着床边的椅子道:“柴大官人,坐下说话吧。” 当初他让虞白芍替他刺青遮挡伤疤,本也没指望有用得着的一天,没想到今日终于还是用上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无间行者 方杰被柯引和方金芝撞破之后,没敢在逗留,柯引则留下来与苏牧一番闲谈。 柯引本想替方七佛拉拢苏牧,没曾想苏牧却隐约透露出了让他为之惊惮的隐情。 这位风流人物看着苏牧后背的花绣,连番惊叹,因为他见过相差无几的花绣! 而这个花绣的主人,似乎与苏牧并无任何的交集,因为那人便是他口中的小乙哥,燕小乙! 说到燕小乙,或是许多人并不晓得,但要说到他的真名和绰号,却是如雷贯耳的。 这燕小乙便是水泊梁山上的浪子燕青,坐那第三十六把交椅,原是玉麒麟卢俊义的心腹家仆,而后忠义救主,随着卢俊义上了梁山。 燕青堪称梁山上最为多才多艺之人,说他文武双全都不为过,善用弩箭,精通相扑,吹弹唱舞、诸行百艺,无有不精。 而且此人相貌堂堂,英俊非凡,听说连东京城第一花魁李师师都对他倾慕不已。 浪子燕青那标志性的花绣,竟然会出现在苏牧的后背上,这又让柯引如何不惊讶? 但是惊讶之前,他更多的是满怀的杀意,若非苏牧展示了背后的花绣,使得柯引怀疑他跟燕小乙有干系,柯引说什么也要冒着被军师生撕的危险,也要把苏牧杀人灭口了! 因为苏牧先前一番对答,说出了小孟尝这三个字,更称呼他为大官人! 是的,此刻站在苏牧面前的柯引,即将成为方腊的女婿,迎娶方金芝的英俊男人,正是江湖人送绰号小孟尝的柴进,柴大官人! 水泊梁山上的一百单八将,无一不是一方英雄好汉,个个出挑精彩,而柴进更是坐了第十把交椅,在宋江接任梁山寨主之后,便在忠义堂周围设置了四旱寨,柴进坐镇后军寨,位居第一。 更为让人津津乐道的,自然是柴进大官人的出身了。 这位梁山好汉乃后周世宗嫡系子孙,家中更有太祖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劵,他曾帮助过林冲、宋江、武松等人,后来因为李逵打死了高唐州的殷天锡,他被高廉打入了死牢,才被梁山好汉救上了梁山。 眼下杭州失陷,传闻被朝廷招安的梁山军,也会随着南下平叛,可谁能想到,这位绰号小旋风的柴大官人,早早便已经提前南下,潜伏到了方腊军中,并即将成为方腊的女婿,永乐朝的驸马爷? 不得不说,这位柴大官人实在是做卧底的天才人物,他游走四方,善于结交,性情温婉儒雅,最是得人安心,魅力无可抵挡,谁又会怀疑他是卧底? 据说柴进曾陪同宋江到动静观灯,顺便打探消息,无聊之时便假扮成王班直,混入皇宫内庭,潜入睿思殿,并将大焱皇帝御书的“四大寇”名中,刮去了“山东宋江”四字,使得朝廷颜面扫地,一时成为绿林人人称道的神鬼大能! 柴进救助过很多梁山好汉,连白衣秀士王伦和卢俊义等人都被他救过,早在梁山上,他便与扑天雕李应共同掌管钱粮,深得宋公明等信任,以资助为由打入方腊阵营内部,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了。 苏牧读过水浒,但也知道水浒不过是话本演义,并不认为历史上便是如此,真实性自然有待考量,他也并不认得柴进,但对方腊的女儿,传奇女子金芝公主却很是熟悉。 也正是见着了金芝公主,知晓这段事情,才推敲出柯引便是柴进假扮的梁山卧底! 至于他背后的花绣,则来自于摩尼教训练营之中的一位老者。 他刚进入训练营之时,就是人人可欺可辱的小菜鸟,可他自身难保之余,却大发善心,照顾着一位濒临的老者。 老者如垂死的病虎,在别人眼中俨然成了没有任何价值的活死人,可苏牧却对他不离不弃,颇有相依为命的意思。 起初老者很嫌弃苏牧,但慢慢熟悉起来,便再也离不开苏牧的照料,而后便对苏牧倾囊相授,可以说苏牧能够在训练营活下来,大半都归功于这位老者。 而后老者终于还是离开了人世,却留下了一份遗产给苏牧,这遗产便是让苏牧继承了师门,让苏牧有资格将老者身上的花绣记下,而后刺到自己的身上。 苏牧对这个师门传承也不是很了解,据老者说每代只收一名弟子,一人便是一座山头,一个宗门。 而老者从大名府(北京)流落南方,被摩尼教俘获之时,早已有过一名弟子,那名弟子便是燕小乙,也就是说,苏牧跟浪子燕青,其实是从未谋面的同门师兄弟。 当然了,苏牧也不可能将这段渊源告之柴进,他展示花绣,只不过是为了取得柴进的信任,否则化名柯引的柴进,为了保护卧底大事,说不得要杀苏牧以灭口了。 柴进最善于察言观色,心思又极为细腻而急智,否则也无法担任卧底,并取得这么大的成就,既然已经确定苏牧是友非敌,他说什么也要保护好苏牧。 苏牧本想问一问柴进,还有多少人潜伏在方腊阵营内,但事关重大,他自己都知道切勿交浅言深,又怎能对柴进问这些。 两人又窃窃说了一会儿,关于朝廷大军和梁山军何时能到杭州,柴进也是语焉不详,方金芝不多时就带着陆青花走了进来,二人便换了一副嘴脸,不冷不热地坐着,柴进也就跟着方金芝离开了。 苏牧朝陆青花笑了笑,将她搂入怀中,今日若非有柴进突然杀出,方杰一定会杀死自己,这才从鬼门关走了一个来回,想想才知晓后怕。 温存了一阵,陆青花抬起头来,蹙着眉朝苏牧低声道:“喂,咱们是不是得想个办法离开?” 若是未见过柴进之前,苏牧最迫切想要做的事情,自然是想方设法逃离此地。 因为单凭他一己之力,想要搅风搅雨是不太可能的,充当内应也只是自寻死路,连水花都无法扑腾出一星半点来。 可眼下形势却又是不同了。 柴进化名柯引,混入到方腊阵营之中,如今又深得信任,方腊建立永乐朝之后,他便是铁板钉钉的驸马爷,又是方腊的资助人之一,权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手头有这样的底牌,梁山军肯定还有更多的细作潜伏在方腊军中,那么苏牧留下来,也就未尝不可了。 梁山军虽然前身是匪,却比朝廷上那班人要卖力,无论是脑子还是拳头,都比那些个朝廷鹰犬好用,从柴进身上,也就略见一斑了。 从实际情况来看,苏牧对杭州,对杭州百姓,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该做的能做的也全部都做了,心里也不会再有更多的责任感,毕竟他只是一个大一点的虾米而已,天塌下来也不需要他来顶着。 对于撒白魔和红莲等一干大光明教的人,他也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对石宝他们也算是足够厚道。 无论方方面面来说,如果有办法有能力,他都应该能够心安理得地抽身离开,不再理会这个烂摊子。 他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陆青花,也就够了。 虽然在别人看来,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苏牧从来不这样认为,否则他也不会以德报怨一般,任由杭州百姓和那些狗屁书生四处谩骂污蔑,还要做着“圣母”和“白莲花”。 但眼下他确实不想离开杭州,因为方杰触碰到了他的逆鳞,因为方杰想要羞辱陆青花! 这是苏牧永远也无法去忽视的一件事情。 你们起事造反,做杀头的勾当,这些都可以理解,甚至四处掠夺烧杀都可以理解,但绝不能欺负到陆青花的头上,推广来说,自然也不能欺负到红莲的头上,也不能伤到乔道清和陆擒虎等人。 因为这些人都是苏牧在这个时空里最重要的人,是苏牧的归属感所在之处,如果没有了这些人,苏牧根本就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 他们是苏牧与这个时空世界的联系,是苏牧最在乎的人,也是苏牧某一阶段奋力生存的目标。 他可以不用理会柴进和梁山军的计划,可以千方百计逃离这里,但在离开之前,他要先杀掉方杰! 因为方杰威胁到了他的生命,更威胁到了陆青花! 这是方杰种下的私怨,便必须用他的生命来偿还! 文人喜欢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换一种说法来看,能够掌控全局,改变局势走向,自然是最好,但力有未逮,也只能先处理一下私人恩怨。 苏牧已经没有更多的力量来左右这个战局,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朝不保夕,但他所能够做的,目前阶段能够努力去改变的,就是解决方杰,但求心安也罢,为求报复也罢,总之会让他心里好受一些。 至于方杰被杀之后,对圣公军,对方腊会产生何种恶劣影响,是否能够对整个大局势产生一些些变化,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当然了,苏牧有这个心思,方杰又岂能没有? 非但方杰,厉天闰等人同样对苏牧虎视眈眈,只要方七佛稍有松懈,苏牧便极有可能性命不保。 不过现在情况也算有所好转,因为除了方七佛的保护之外,还多了一个未来的驸马爷柯引,梁山军的柴大官人。 想到这里,苏牧又忆起了训练营之中那个老人家,想起了曾经最为艰难的那一段日子。 这些并不是太过美好的回忆,反而常常出现在苏牧的噩梦里,让他夜半惊坐起,满身汗淋漓。 可现在的苏牧,似乎已经开始有些怀念那段日子了。 因为他的斗志和血性,再次被方杰等人成功挑动了起来! 或许他本来就是孤狼,虽然目前吃着素,但终究是要行千里而食肉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乱世中的太平 从苏牧的小院回来之后,柴进与方金芝处了一小会儿,便去见方七佛,毕竟是方七佛让他去游说苏牧,到底还是要回去复命的。 他跟苏牧交流不多,也不敢太笃定,不知道苏牧的意思,所以在方七佛面前没有把话说太满。 方七佛也很理解,如果真的成功了,反而有些不正常,哪怕他是博古通今能言善辩的柯引。 柴进心里也有着自己的小算盘,按说苏牧无论是书生还是武将,都算得上是正经的朝廷人,虽然他们接受了招安,但仍旧被人当成绿林草寇,只能四处征战,以博取立身之根本。 弟兄们也都知道,朝廷之所以没有出尔反尔将他们一网打尽,也是看上了他们的战力,在朝廷军队普遍萎靡的形势下,梁山军的战力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一旦他们失去了这样的作用,距离分崩离析也就不远了。 所以他才会冒险当了细作,早早潜入到方腊的阵营之中,非但如此,诸如燕青和时迁等人,也都纷纷潜伏到了田虎和王庆的阵营之中。 因为他们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们仍旧会被朝廷当枪使,这些个匪寇,迟早要被他们剿灭的。 若是以往,朝廷的态度一定是能招安便招安,不能招安再围剿,那是因为朝廷的重心都放在了北伐之上。 可如今北伐只能暂时搁置,他们手中又有梁山军这样的剿匪利器,自然要大杀四方,安定大后方,才好继续北伐。 梁山军本身就是绿林匪寇出身,对盗贼的那一套清清楚楚,是故朝廷这种以匪制匪的策略,还是非常成功的。 但梁山军的功勋越大,朝廷本土人士对他们的敌意也就越大,两厢间常常有些摩擦龃龉也就不足为奇了。 柴进也不知道苏牧是否对梁山军心怀敌意,但从苏牧身上的花绣,足以断定他跟燕青有着极其深厚的渊源,这是一丝香火情分,相信以苏牧这种拥有大智慧又有大局观的人,绝不会将他的身份给泄露出来。 那么剩下的事情,便是如何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保全苏牧的生命安全了。 从方七佛那处回到住所之后,柴进便命心腹放出暗号,写了密信投递出去,希望能够得到燕青的回复,梁山的很多弟兄都知道,燕青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师父,苏牧的出现,于他而言,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而方腊这边已经开始进入了最后的筹备阶段,提前摆出一副大赦天下的姿态,约束军队,不再骚扰杭州民众,反而颁布了一系列惠民利民的命令,希望整个杭州城能够营造出普天同庆的气氛来。 有了陈公望的加入,那些个文人也终于有了主心骨一般,开始建言献策,得到了方腊和方七佛的支持后,这些文人开始主持政务。 他们都是一些仕途失意的书呆子,终于能够过一把官瘾,心中积蓄已久的一些想法便开始付诸于行动。 或许对于大焱来说,他们的想法并不一定能够实现,因为朝堂明争暗斗,会制造太多太多的阻力。 可方腊即将建立的永乐朝却是白纸一张,方腊手底下又都是一些只懂打仗的莽夫,如此一来,这些个文人便得到了最大的信任度,甚至可以说放任都不以为过。 有了方腊的放任,他们终于能够将心中的治国安民方略都施展出来,百废待兴的杭州城俨然成为了这些书呆子的试验田和演兵场。 过足了官瘾的这些文人们自然是欣喜庆幸,得到方腊等人的重用,又即将在永乐朝拥有自己的元老官身,文人们终于也放下了最后一丝尊严。 这样的情况就跟苏牧想象中没有太大的出入了,以方腊的洗脑能力,这些个书呆子完全就是给棒棒糖就能死心塌地跟你走的小萝莉。 有了这些书呆子的倾力操持,刚刚过了年关之后的正月里,方腊终于广告天下,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南朝,年号定为永乐。 方腊称帝之后,一干元老尽数封王拜侯,官职官位更是不要钱地疯狂甩出,天上掉下来一个馅饼,砸中十个人,九个都是永乐朝的大官儿。 这些个文人要么是理想主义者,要么是空想主义者,在江浙的一亩三分地上随便乱搞,真正的实用主义者并没有几个,就算有,也让同伴排挤出核心层了。 于是这些文人设置的官职官爵官位便大行古礼制,而后方腊分封的人数太多,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甚至连隋唐时期的官职都拿出来使用。 而方腊的部下觉得这些官位官职不够霸气,又联名上书,将摩尼教里面的一些职位安置到了正经官职之中,甚至有人要求自己设立官职的名称。 如此一来,永乐朝的小朝廷也就变得不伦不类,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什么,只不过是混个名头,顶着个霸气官衔,屁事儿也不做。 可纵使如此,大家却都乐此不彼,因为对于他们来说,无论文武高低,都得到了满意的封赏,都有了一种功成名就的荣耀感,至少在面子上是非常好看的,至于里子有没有,那就变得无所谓了。 方杰和方七佛、方天定、方金芝等人都封了藩王公主,方腊还追封叔父方垕、包道乙等一众不幸离世的有功之臣。 文官方面,中枢官员由左丞相娄敏中和祖士远、吕师囊等人管理节制。 而武将方面,方杰也如预料那般,补了石宝的缺,与邓元觉、厉天闰和司行方三人,组成了四大元帅。 四大元帅下来就是圣公军中那些不伦不类的武将称号了,有徐方和邬福为首的八骠骑。 有成贵和乔正为首的浙江四龙、沈刚和赵毅为首的江南十二神、厉天佑为首的二十四将。 除此之外,还有常州、秀州、宣州、湖州和扬州的守将,江阴和太仓、独松关等要塞处的守将,都得到了荣耀至极的封赏。 永乐朝的建立,于朝廷而言,仿佛整个南方的天都塌了下来,大焱官家据说已经开始秋后算账,将先前谏言的那些个臣子都打入了诏狱。 一面又催发圣旨,让枢密使童贯加快速度,一定要将方腊这股气焰熄灭下去! 然而南方天塌导致的后果也开始慢慢显现出来,各地方的反抗军事力量开始往方腊这边靠拢集结。 甚至于一些个只有数十上百人的山头,纳入圣公军之后,寨主便能够得到一个大将军的封赏,而得益于这些人对各个地域的控制,方腊的永乐朝版图,也开始不断辐射延伸出去,前景是一片大好! 这个元宵大家都沉浸在喜庆祥和之中,一扫战争过后的阴霾,方腊更是犒赏军民,与民同乐,收买人心的工作极其舍得下本钱。 那些得了好处的文人又开始四处奔走,宣讲方腊起事的大义所在,方七佛更是别出心裁,将摩尼教那一套搬到了文人们的说辞当中,来了个中西结合。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方腊起事之处的这一句口号,在庆典的这一天也得到了兑现,使得很多杭州百姓也相信并承认了他的皇帝地位。 而在这样的氛围之中,苏牧却与陆青花安安静静地呆在院子里,他的伤势终于好得差不多,疗伤期间也将自己的计划雏形做了出来,眼下也是时候出去走动走动了。 元宵夜,杭州解除了宵禁,全城欢庆,处处火树银花,照亮整座城池,人群和各种夜景驱散了战争的阴霾,流民要么归入圣公军,要么被驱赶出去,杭州城前所未有的干净。 在这个夜晚,人们仿佛又回到了起初的太平盛世,像活在一个多彩的泡影里面,暂时忘记战争的伤痛。 苏牧与陆青花携手同游,他们的身边是一男一女两名贴身看守,在他们无法看到的暗处,还安排了诸多死士,防止苏牧出逃。 那男人是一名长身而立的书生,沉默少言,笑容和煦,任谁都看不出他的手段。 只是苏牧很清楚,人前的温和只不过是表象,这个名唤生查子的男人,乃是厉天闰的心腹大将,素来对厉天闰言听计从,代表着方腊和厉天闰等一众想要杀死苏牧的派系。 而那名女子名叫雅绾儿,姿色上佳,鹅蛋脸儿,黛眉如画,朱唇似桃花,身段高挑挺拔,抱着一张古琴,却是个天盲。 苏牧和陆青花或许不清楚,方七佛为了保住他,也是费了一番心血,毕竟支持杀苏牧的方腊已经称帝,方七佛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雅绾儿便是方七佛的养女,专门安排在了苏牧的身边,以防止生查子对苏牧下暗手,更要防止方杰从中作梗。 当然了,他也希望能够通过此举,成功得到苏牧的信任,以达成他与苏牧的交易,毕竟方腊称帝之后,树大招风,朝廷大军很快就要抵达浙江,下一场战争也是迫在眉睫。 方七佛已经命诸多匠人紧锣密鼓地做好了前期准备,只等待苏牧交出最核心的技术,便能够将火器研制出来。 虽然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完善,但他见识过火器的威力,自然对这种新型军械充满了信心。 四人前后而行,宛如两对璧人,但生查子却能够感受到雅绾儿的警惕。 上天是公平的,既然夺了你的眼睛,便会给你一对好耳朵,虽然是天盲,但雅绾儿眼瞳如泉,外观上与常人无异,打小便习惯了听音辨位,灵觉过人,些许动静根本逃不过她的感觉,行走于人流之中,竟然没人能够近得她身子,更慢说会发生什么冲撞擦碰,以致于苏牧和陆青花过得许久才察觉到她双目失明的内情。 街上游人如织,苏牧面色平淡,想起年初给陆青花送珠花之事,不由洋溢幸福的笑容,陆青花也感受到苏牧的心意,两人相视一笑,这才走了不多一段路,却是碰到了不算很熟的熟人。 如今永乐朝的驸马爷,被誉为玄星下凡尘的柯引大先生,也就是咱们的卧底柴进大官人。 第一百四十五章 人心都是 养不熟的狗 今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男女如织流,擦破春衫袖。 谁人能想到,今夜歌舞升平的杭州,不久前才接受过战火的洗礼,城中难民成灾,饿殍遍地? 人类便是这么奇怪的物种,当决定了要做某件事之后,所缺者只有两样,要么勇气,要么理由。 于多数而言,理由甚至比勇气还重要几分,诸如心烦意乱了,便借酒浇愁,春风得意又要喝酒行乐来庆祝,不悲不喜之时,反正也是闲着,不如小酌以怡情。 由此延伸一番,杭州百姓遭遇涂炭的池鱼之殃,正需要一场元宵盛宴来抚平战争所带来的创伤,而方腊新建永乐朝,正需要这样一场普天同庆的盛事,来彰显他的无上功业。 虽然杭州百姓仍旧有些敌视建都杭州的方腊南朝,但在元宵之夜,是敌是友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此时或许才有人会想起一个问题来,无论是杭州百姓,还是方腊圣公军的人,其实大家都是炎黄子孙,华夏儿女,如果不是朝廷逼迫,方腊或许也不会掀起这场起义,如果不是方腊的攻打掠夺,杭州百姓也就不会遭殃受祸。 所以说这场战争其实从来就没有谁对谁错,在政治家的眼中,对错根本就是可以随时忽视的东西,他们眼中没有对错,只有是否有价值,价值是否够大,仅此而已。 无论是普通军士还是杭州百姓,显然他们并没有太多政治家的天赋和想法,于是这个元宵夜果真融融恰恰,处处和谐美好 苏牧和陆青花本意也是出来走走转转,感受一下往年杭州城的热闹气氛,当然了,他们还有着不为人知的事情需要私底下去处理一下,最起码将二人相关的一些消息,通过大光明教预留的暗号和渠道,传递出去。 不过他们的计划并没有太过顺利,这才到了半路,便遇上了永乐朝新封的金芝公主和驸马爷柯引。 柯引的真实身份乃是水泊梁山军的高层好汉,曾经掌管钱粮大权的小旋风柴进。 苏牧并没有必要瞒着陆青花,因为眼下柴进就是他们的保护伞,哪怕苏牧的后背上没有与燕青一模一样的师门花绣,柴进还是一样会担下苏牧和陆青花保护伞的角色。 倒不是因为柴进一如既往的乐善好施,仗义相挺,如今他也是人在屋檐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是真不太愿意庇护苏牧二人,因为他已经成为了永乐朝的中枢官员,所以他很清楚圣公方腊一直坚持斩杀苏牧以示众的想法,不到迫不得已,他也不会冒着身份被发现的危险来保护苏牧和陆青花。 因为他听说过苏牧这个人,朝廷此次十五万大军南下平叛,听起来便浩浩荡荡气势好不恢宏,可柴进却很清楚,无论北上伐辽,还是西南战蛮夷,甚至于远镇交趾,被诏安的水泊梁山的好汉们,都必须要打头阵。 聚义之初,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将朝廷鹰犬当成恶鬼,而当他们被诏安之后,自己终于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却又不得不温顺地服从朝廷的安排,做着飞鹰走狗的勾当。 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言不合动辄杀人的绿林大豪侠们,居然低眉顺眼地被人当奴婢般使唤,却又因为朝廷的一点点封赏而春风得意,不得不说梁山是晚节不保,该丢的丢了,不该丢的也丢了。 这一次杭州平叛也一样,梁山的好儿郎们,自然是要在第一线充当炮灰的,因为朝廷之中许多人认为他们不过是毫无人性的草寇,根本就看不起梁山的汉子。 甚至有人还在大殿之上,向当今圣上谏言,说梁山空享编制和薪饷,却无法为国出力,只能是徒添累赘则已。 这也是大部分朝廷认识的见地和看法,梁山的汉子们没办法改变别人的看法,所以只能听从大哥及时雨宋江的吩咐,提前落了棋子,做足了前期准备。 这也正是柴进化名柯引,顺利进入方腊军的核心高层,并成为了方腊的女婿。 这个计划已经筹备了几个月,他绝不能因为苏牧“一不留神”泄露出去,而使得自己几个月来的忙忙碌碌和好几次惊心动魄差点要被揭穿,所以他非但不能杀人灭口,还要对苏牧保持敬意。 因为苏牧对杭州城所作之时,早已通过有心之人,传出了杭州,让北方的朝廷和南方的民众都知道,天灾或许无法避免,但人祸出现之后,便有人将救苦救难成为自家的本分。 很显然,在他们看来,当初还毁誉参半的杭州第一才子,如今已经得到了杭州百姓最大的尊敬和崇拜。 毫不夸张地说,虽然苏牧只不过是锦鲤营的都虞侯,但没有他或许杭州根本没办法死守那么久,早在方七佛倾囊而出的那一次,没有火器的帮助,杭州便早已陷入今时今日一般无二的惨淡下场。 柴进之所以反复思量这些事情,是因为他想弄清楚军师的意图,也希望自己跟军师一样,能够将苏牧的价值看得更清楚。 也只有将苏牧的价值看清楚了,他才能确定自己到底可以为苏牧冒几分的险,能够为保护苏牧而付出多少分的代价。 今夜与其说是偶遇,不如说是柴进刻意在此将苏牧拦截了下来。 因为苏牧安心养着伤,又被方七佛和厉天闰安插的人手封锁了消息,以致于苏牧直到此刻都还不清楚自己即将面临着何种困境。 永乐朝建立之后,诸多圣公军弟兄都得到了封赏,但也有许多位置是颇有争议,在小朝堂上发生过数次争吵的。 近段时间争议最大,争吵次数最多的一个人,莫过于苏牧。 是的,起先杭州城的百姓皆以为苏牧已经殉国,心中既感动又羞愧,许多人还自发到了道观前的石壁前,发起了纪念苏牧的哀悼活动。 但很快,消息灵通的人便开始传播一则小道消息,说是他们的大英雄苏牧,其实已经投靠了方腊。 这些人好不容易才将心中关于苏牧的形象扭转过来,又怎么可能轻易相信这种事情。 直到有人又说,大儒陈公望为了救苏牧,不惜委身事贼,至于苏牧是否真的投靠了方腊,还有待进一步的探查。 到了这个时候,众人心中已经开始有些动摇了。 说起来也是奇怪的很,从苏牧回归杭州之后,便一次次惊讶震撼着杭州百姓,但这些杭州人却又一次次不相信,又一次次被苏牧的举动震撼到无以复加。 可哪怕到了最后,他们仍旧还是没办法相信苏牧。 并不是说他们与苏牧有什么生死大仇,而是苏牧从回归杭州到现在,也不过是短短一年不到,在这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每天都占据着杭州百姓茶余饭后的八卦话题。 这半年他一次又一次地推翻别人对他的印象,可又一次次陷入到被人诬陷的泥沼之中,只能在毁誉参半的泥沼之中挣扎徘徊。 其实说白了,这些人之所以不相信,只不过是因为嫉妒罢了,在他们的眼中,短短半年时间,从一个不学无术、一无是处的纨绔公子哥,变成杭州第一才子,变成杭州大英雄,这样的速度实在让人无法不眼红。 而就在年后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有一个确切的消息终于传了出来。 方七佛在小朝堂上舌战群儒,以一己之力,力排众议,甚至顶撞了圣公方腊,终于为苏牧谋求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职位,永乐朝的国师! 是的,这个职位本该是邓元觉和包道乙来争,但包道乙被苏牧斩了,圣公方腊为了纪念包道乙,便空出了国师这一官职,连邓元觉都只能退而求次,老老实实去当了四大元帅,跟方杰这样的小辈相提并论。 不过老弟兄们都清楚圣公与包道乙的情谊,所以心里哪怕有些抵触情绪,也就压下去了。 可方七佛也不知吃了苏牧什么迷魂汤,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要将苏牧推上国师的位置上去! 要知道杀死包道乙的,正是苏牧啊,让苏牧坐上国师的位置,这无疑是在赤*裸裸打圣公爷爷的脸啊喂! 按照方七佛的解释,苏牧的手中有火器的技术,还有其他极为关键的工程军械图纸,一个苏牧的价值,甚至堪比十万大军。 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在座的圣公军将领都真真切切见识过火器的威力,这一点是没办法辩驳的。 可就算要拉拢苏牧,也没必要用国师的头衔啊,永乐朝的官职五花八门,甚至连神将的头衔都有,为何就一定要将国师这个本属于包道乙的头衔,封给苏牧? 就如同方七佛所预想的那般,圣公军的人永远也想不明白,因为他们太过看不起苏牧。 反而是外界的人,第一时间开始猜测其中的猫腻。 众说纷纭之中,有一种想法是最为普遍,也是被认为最有可能和最具公信力的。 苏牧已经投诚了圣公军,之所以要封他为国师,是因为他本来就是圣公军的卧底,他本来就要跟包道乙争夺国师的头衔,也正是因为这个头衔,他才借机杀了包道乙! 许多人犹记得,当初城头那一战,除了包道乙之外,苏牧他们还俘虏了另一名方腊军的将军,好像叫王寅。 这王寅的武艺比包道乙不知强大多少,杀死的杭州守军也比包道乙不知要多出多少,按理说要杀人示威,杀王寅比杀包道乙要实惠和有效得多,可苏牧却杀了包道乙。 而且还有人听说,王寅最后还是投靠了苏牧,成为了苏牧配合越王千骑火烧粮草的大卧底! 一桩桩一件件的内幕不断被爆出来,苏牧的名字再次挂在了别人的嘴边。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柴进才不得不拦下了苏牧! 第一百四十六章 柴大官人的提醒 这俗语有云,人生喜事莫过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苏牧与柴进并非他乡故知,但能够在方腊的永乐朝新都城之中,在圣公方腊的眼皮底下,遇到一个已经被朝廷招安的梁山军汉子,又是个打入圣公军内部的细作,他又是另一个时空演义话本上的超级英雄,苏牧又岂能没有亲近之心? 他本来就没太多兴趣出来游玩,与陆青花携手同游赏灯,不过是为了寻找机会,看看乔道清等人有没有留下什么联络暗号罢了。 只是在生查子和雅绾儿的陪同监视之下,估摸着是没太多机会,此二人虽然一个是力主杀苏牧以平众人之愤的厉天闰的心腹爱将,一个是力保苏牧的方七佛的义女,但还是有着一定的基础共识,那就是决不能让狡猾如狐的苏牧离开他们的监控。 苏牧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见得柴进与金芝公主的马车,听得柴进邀请他二人一同去赏灯吃酒,苏牧假意推脱一番也就答应了下来。 金芝公主对苏牧很是冷漠,因为她是方腊的女儿,包道乙是她义父,虽然包道乙道貌岸然人面兽心,但对金芝却疼溺有加而百依百顺,二人感情非常不错。 若非柴进对苏牧也青眼相看,金芝对他又死心塌地,如今的金芝根本就不会多看苏牧一眼。 苏牧和陆青花上了马车之后,才发现这马车里面极其宽大,里面还有个小暖炉,烧着无烟的兽炭,使得车厢内如春般温暖。 车中还备有果脯肉干蜜饯等小吃食,更有各色酒酿,甚至连葡萄美酒都有,可见方腊对女儿女婿是多么的重视了。 苏牧话不多,陆青花向来自卑,知晓对面是公主和驸马,虽然只是永乐朝的公主和驸马,但一听这头衔心里便有些忐忑,市井小女儿的心态使得她都不太敢抬起头来。 金芝如今虽然贵为公主,但之前方腊也不过是个漆园的地主,乡下县城的绅士,女儿金芝也算是大家闺秀,可乡镇里的大家闺秀,跟杭州这样的大城市的市井女子,其实相差并不是很多。 许是这样的原因,纵使她厌恶苏牧,却对陆青花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好感来,或许从陆青花的身上,让她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再想到如今自己已经是公主,心里也会唏嘘不已吧。 见得陆青花坐立不安的窘态,苏牧便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陆青花这才抬起头来,朝苏牧微微一笑,金芝却主动跟她攀谈了几句,使得她放松了不少。 柴进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否则也没办法结交天下朋友,更没有办法混入方腊的阵营之中,当卧底能够做到驸马这个程度,柴进堪称千面郎君了。 他不是酒桌上那种左右逢源四处吹牛逼的人,说话温温缓缓,沉着大气,稳重而有风度,使人如沐春风细雨,这种气质和人格魅力已经超越了修养,而可称之为涵养。 虽然一字之差,但涵养跟修养,却是不同的两种概念了。 有柴进在,车厢内的气氛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苏牧也笑晏晏地与柴进小口品尝着西域商人进献给方腊,又被方腊御赐下来的葡萄酒。 虽然柴进和金芝公主是圣公眼前的大红人,但生查子和雅绾儿各为其主,只能厚着脸皮跟在马车旁边。 生查子也就罢了,缓缓而行,始终没有落后半步,而天生失明的雅绾儿虽然抱着那张古琴,又双目无法视物,却同样能够跟着马车,这就有些让人侧目咋舌了。 马车不多时便停在了仙客台前面,这是杭州最大的一处酒楼,如今也成为了永乐朝新贵们最常光顾的地方。 此时正值夜间灯火最为璀璨的时刻,仙客台楼前的宽大街道上已经布满了花灯,猜谜赏玩的游人更是摩肩擦踵,各种小摊小贩熙熙攘攘,人潮往来不息,哪里还有半分起初的战火硝烟模样? 不得不说,这个朝代的百姓拥有着太过惊人的恢复能力,杭州的战争创伤,仿佛就这么一夜之间愈合了。 当然了,这只不过是表象,强行缝合起来的皮肤之下,仍旧是千疮百孔的糜烂,只是人生得意须尽欢,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 仙客台财力雄厚,早在杭州陷落之前,便已经和其他一些商人大户一起,列入了方腊的大名单,得到了保护,建立永乐朝之后,得以成为永乐朝的门面。 今夜为了回馈贵宾和娱乐诸多百姓,仙客台请来了上百的匠师,在酒楼前面搭建了几乎与仙客台同高的灯塔。 这座高达十丈的灯塔由巨大的木头搭建起来,并用了三千多盏花灯来填充点缀,火树银花,将大半个杭州点缀成了不夜天,仿佛天上仙宫失落人间的灯盏。 苏牧早已见识过这个朝代土著人的惊人生产力,但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到这般奢靡的装饰,要知道,过了今夜,这花费了数万银两搭建起来的灯塔,就要拆除。 在战争刚刚结束的杭州,花费数万银两搭建这种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只为了一夜的娱乐,不得不说,在败家方面,现代人真真无法跟古代人相比,连提鞋都不配。 仙客台的小厮见得公主府的马车,连忙使唤了六七个人过来,欢欢喜喜将柴进和苏牧等人迎进了贵宾雅间。 生查子和雅绾儿自然是寸步不离的,盖因苏牧身份比较敏感,柴进也不好撕破脸皮,只能听之任之。 金芝公主知道柴进跟苏牧有话要说,所以便带着陆青花到了女宾区,生查子和雅绾儿的目标是苏牧,又不敢冒犯金芝公主,只能选择留在苏牧所在的雅间外面,不再跟着陆青花。 其实他们也放心,因为金芝公主本身武艺高强,身边侍女一个个都是行走江湖的狠辣角色,非但不怕陆青花对公主不利,而且相信陆青花也搅腾不起什么花样来。 仙客台的老板亲自带着各色佳人,给柴进这位柯引驸马上菜,虽然是冬天,但各种时鲜应有尽有,色香味俱全,山珍海味很快就摆满了桌子。 “若不嫌弃,二位且一同入席吃杯酒可好?”生查子和雅绾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柴进最会做人,也热情邀请了一番。 生查子虽然内心阴险,但表面却是和笑晏晏,温文儒雅如谦谦君子,他自认是厉天闰心腹爱将,最近又得了个杂号将军的官衔,柴进虽然是驸马,但到底是装神弄鬼的占卜神棍出身,又是靠女人吃饭,终究有些让人吃味。 再者金芝公主乃是圣公军所有儿郎们的梦中情人,柴进虽然同样玉树临风,姿态俊逸,但终究让人羡慕嫉妒恨,所以生查子也就笑着道谢,坐到了客席之上。 雅绾儿一言不发,坐到了苏牧的旁边,距离桌子远了一些,古琴便放在双膝之上。 苏牧看着这两位毫不客气,心里也是摇头不已,但表面上却只是平平淡淡。 柴进说了些场面话,便开始为苏牧介绍仙客台的菜色,每样菜的历史渊源和文化内涵,原料有些什么讲究,做法上又有些什么独到之处,他都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仿佛美食大家一般。 苏牧本来就对这个朝代的人文风物异常感兴趣,一边听着柴进介绍,就一边品尝美食。 每一道菜色都是色香味俱佳,可经过了柴进的一番讲解之后,再品尝就更加的美味,苏牧也是大快朵颐。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虽然每一道菜都只是浅尝辄止,但苏牧还是吃了个七八分饱。 柴进恰到好处地与苏牧聊了些题外话,这才举起酒杯来,朝苏牧敬酒道。 “哥哥倒是要认真跟兼之贤弟好好吃这杯酒了。” 苏牧放下手中筷箸,举起酒杯,微微笑道:“不知柯引兄这杯酒又有些甚么讲究?” 柴进下意识扫了生查子和雅绾儿一眼,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才将身子前倾过来,压低了声音道。 “哥哥要恭喜贤弟了,听朝中好友透露,不过来几日,兼之贤弟就会被封为国师,哥哥腆着老脸来烧烧冷灶,他日贤弟可不要忘了老哥哥呢。” 柴进此言一出,苏牧顿时眉头微皱,而生查子的眼中却划过一抹厉色,雅绾儿却面色如常,连身子都没有抖一下,仿佛早有预料。 事实上方七佛为了这个事情,一直在四处奔走,寻求朝堂上的支援,作为方七佛的养女,雅绾儿又岂能不知? 反倒是生查子作为厉天闰的死忠,一直坚信能够杀苏牧而后快,如今听说苏牧竟然要被封为国师,真真是怒火中烧了。 柴进虽然故作巴结的嘴脸,但苏牧很清楚,柴大官人这是在提醒自己,要早做准备了。 方七佛这一手果然玩得漂亮到了极点。 只要将苏牧封为国师,那么苏牧将失去所有的退路,非但杭州百姓会视之为小人,朝廷方面也绝对不会放过苏牧。 而苏牧之前为杭州所做的一切,取得的所有功劳,都将被这个国师的封号,彻底击碎,化为乌有! 到了这等地步,方七佛也算是化被动为主动,慢说谈什么条件,苏牧想不跟自己合作都难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阴谋临近 今夜的仙客台可谓群英荟萃,永乐朝的诸多新贵都汇聚于此,饮宴赏灯,又有美酒佳人相佐,欢度元宵,更是相互庆祝功成名就之时,可谓得意非常。 作为圣公方腊最信任的元老之一,娄敏中得了左丞相的职位,领衔一干中枢官员,可谓文官之首。 其子娄玄烨年不过三十,才华横溢,就算在整个大南方也是灼灼有名的大才子,与方杰堪称文武双骄,二人更是世交好友,被圣公点为祭酒,前途不可限量。 唯一值得可惜的是,父亲娄敏中与圣公相交甚笃,他与金芝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若无意外,本该造就一段才子佳人的好姻缘。 可谁知凭空杀出个观星占卜耍弄神术的柯引,竟然捷足先登,成了金芝的驸马。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横刀夺爱更让一个书生怒不可遏的吗? 答案是,没有! 而且让娄玄烨更加气愤的是,横刀夺爱的是柯引,但幕后的间接推手却是他自己的父亲,娄敏中! 因为柯引正是娄敏中推举给圣公方腊,这才得到了方腊的信任,从根本上来说,没有父亲娄敏中的举动,他娄玄烨的金芝妹妹就不会被柯引这浑人给抢走! 为了这件事,娄玄烨不断发动至交好友,对柯引打压污蔑,甚至还曾经不顾礼法,与父亲冷战,当圣公宣布柯引和金芝的婚事之时,他终于忍不住质问父亲。 作为一名读书人,深知天地君亲师的人常伦理,慢说质问父亲,就是对父亲稍有顶撞,都可被视为不孝之举,是为大逆不道,就算上了公堂,也是遭罪的事情。 可娄玄烨还是悲愤难当地质问了父亲,当父亲娄敏中呵斥他之时,他甚至有想过要以死相逼。 父亲娄敏中无奈之下,才跟他透露了一个消息,这也让娄玄烨惊愕又绝望。 原来柯引并非什么观星占卜的玄门中人,甚至于连柯引这个名字都只是个化名。 据父亲娄敏中的透露,这位柯引驸马出身于北方千年名门大族,家中巨富,这些世家最喜欢做的事情,莫过于投资。 世家望族由来已久,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纵使如何改朝换代,这些世家总能够屹立不倒,所凭借者,不外财富尔。 这柯引的家族非但资助了圣公方腊,还资助了山东那边的田虎,还有王庆等等,甚至还资助过水泊梁山。 无论哪一路的英豪能够成事,他柯引的家族都能够坐利,甚至听说朝廷北伐的筹备,也有柯引的家族插手,这是一个真正富可敌国的家族,娄敏中也是好不容易才搭上了线。 虽然主管圣公军钱粮的娄敏中成功接受了柯引的家族好几次的钱粮支援,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弄清楚柯引的家族具体是北方哪一族,这份神秘感非但没有引起圣公和娄敏中的猜疑,反而使得他们更加震惊于柯引家族的强大。 这些东西虽然没办法去打探,但柯引带来的钱粮可是实实在在能够看得着吃得到的,所以无论是娄敏中,还是圣公方腊,对柯引都格外的重视。 据说这次攻入杭州之后,建立南国永乐朝,其中很大一部分助力,都是柯引的家族提供的,所以方腊才毫不犹豫将女儿嫁给了柯引。 娄玄烨乃文人出身,最不喜欢这种满身铜臭味的土财主,虽然柯引看起来也是文质彬彬,谈吐各方面都称得上一方名士,但对于抢走了自己女人的娄玄烨而言,这个柯引是最该死的,比苏牧还要该死! 而今夜的仙客台,那个最该死和更该死的人,居然联袂而来,就坐在自己隔壁的雅间,你让娄玄烨如何能忍? 柴进和苏牧都不知道自己被人盯上了,苏牧还在为自己被册封给国师的事情而陷入沉思之中。 他虽然知道柴进是梁山军打入方腊阵营的细作,但对其中内情也只知道了个大概。 如果他知道娄敏中透露给儿子娄玄烨的信息,估计也会大吃一惊吧。 柴进对方腊的资助是实实在在的,但这种资助慢慢会变成一种依赖,会让柴进彻底扼住方腊永乐朝的经济命脉,一旦朝廷那边开战,柴进掐断这种源源不断的援助,方腊这边根本就无法补上这个缺口。 这是一种经济战和谍战的雏形了,说起来实在让人惊叹不已的。 可惜苏牧没有办法知道这些,他只是对柴进能够透露消息提醒自己,由衷的感到庆幸,也知道了柴进对他的好意。 因为生查子和雅绾儿在场,苏牧也不好跟柴进细谈,只是呵呵一笑,谢过了柴进,话题也就转移到了别处去了。 这边继续吃着酒,隔壁雅间的娄玄烨却是郁郁寡欢,想着如何才能找个好由头,让柴进和苏牧当众出丑,以解心头之恨。 他是娄敏中的儿子,娄敏中将柴进的隐秘之事都告诉了他,自然也不会隐瞒苏牧即将被封为国师的事情。 娄玄烨与方杰虽然一文一武,但之前说过,因为父辈的交情,他们可都是世交的情分,所以娄玄烨对苏牧并没有太多好感。 与他一同饮宴的都是些文人,论起办法那是一套一套的,但听说对象是新封的驸马,便一个个闷头吃酒,不敢高声语,让娄玄烨心里颇为不爽利。 正郁郁之时,席间一青衫士子打破了沉默:“祭酒大人,在下倒是有个法子,虽说孟浪了一些,但未尝不可一试...” 娄玄烨闻言,心头顿时一喜,放眼看去,原来是杭州本地的士子,宋知谦。 永乐朝的士子们人数虽然不多,但与杭州本地文人龃龉甚多,相互看不起,而宋知谦投靠了军师之后,劝降了杭州大儒陈公望,并使得杭州本地士子再也不敢孤傲,一个个成了永乐朝的奴仆,可以说,宋知谦的功劳还是很大的,否则他今夜也就不会出现在娄玄烨的客席之上了。 “宋逊贤弟真真是及时雨,有何教我,权且道来!”娄玄烨惊喜地追问,而宋知谦却面露难色地扫了一眼:“这...” 娄玄烨恍然大悟,连忙拉起宋知谦的手,走进了内间。 在座的宾客不由摇头叹气,看这样子,宋知谦怕是又要借助娄玄烨这棵大树,顺顺利利往上爬了。 这世道还真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了。 无论是柯引,还是苏牧,都是这些文人们不太乐意也不太敢去碰的大麻烦,宋知谦却借机献策,成功入了娄玄烨的法眼。 娄玄烨虽然只是一个祭酒,但他老爹可是娄敏中,整个永乐朝的官吏任用,还不是他老爹一句话的事情? 果不其然,娄玄烨与宋知谦进入内间一盏茶的功夫,出来之时已然面色红润,欣喜不已,朝诸位宾客拱手抱歉道。 “诸位,娄某还有要事去做,今夜大家请自便了,稍后我会让管家带诸位到思凡楼去,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诸位尽兴,娄某失礼,下次再宴请诸位以谢了。” 见得娄玄烨不忘将礼数做足,在座诸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纷纷道谢,看着娄玄烨和宋知谦离开了雅间。 且说金芝公主和陆青花二人在女宾区用宴,女人家初时还有些生分,而后很快就熟络了起来,或许这也是女人们的天性,相对于汉子们,女人家似乎更容易建立情谊。 金芝公主年纪并不大,陆青花于她而言便是姐姐一般的人物,二人喝了些果酒,脸色红润润的,微醺之下,说了不少知心话儿,越发觉得投缘。 陆青花见得金芝时不时显露出忧郁的神色,便看出了金芝的女儿家心事,有意无意问了一句,果然问到了金芝公主的痛处。 虽然柴进也是风流倜傥,少了一份年少轻狂,却又多了成熟稳重,金芝对娄玄烨却也并非没有一丝情意,毕竟两人青梅竹马,也曾经想过要白首相偕。 金芝为了这个事情,也是一直在烦恼,难得喝了小酒,又遇到了陆青花这么一个知心姐姐,便想将心中愁绪一吐为快,于是便将雅间中的侍卫全数打发了出去。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万分正确的。 虽然陆青花是个“老姑娘”,在感情上也并非白纸一张,她与苏牧一路走来,不知经历了多少困难,但从未想过要放弃彼此。 她不太懂得如何开解这位公主妹妹,却是将她与苏牧的感情经历分享了出来,听得金芝公主都不禁落泪。 陆青花未尝没有改变金芝公主对苏牧成见的意思,但也确确实实希望能够让金芝公主看到所谓爱情在男女交往之中的重要性。 虽然只是二次见面,但两人完全放开了心防,并没有交浅言深的尴尬,反而极其快速地拉近了距离,也使得金芝重新审视苏牧,饶有兴趣地问起苏牧的故事。 她虽然贵为公主,但毕竟是个女孩子,八卦可不是女孩子的天性么,于是跟随着陆青花的讲诉,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而真实的苏牧。 她本以为陆青花深爱苏牧,苏牧对于这位大姐姐而言,必定是完美无缺的最好男人。 可陆青花的口中,苏牧也是有着很多缺点,甚至让人讨厌,但往往又在关键时刻,那么的值得女人去信赖,虽然不完美,却有血有肉,以致于金芝公主不禁拿苏牧当成参照物,将柴进和娄玄烨代入去比较了一番。 二人聊得火热,也没在意那些酒楼侍女送进来什么,一边吃一边聊。 许是贪了几杯酒,二人眼中的彼此竟然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虽然两人都有武艺在身,但却抵挡不住这股昏昏欲睡的冲动! “遭了,有人下药!” 金芝与陆青花相视一眼,都从对方有些惊恐的眼眸中,读懂了彼此的意思,也嗅到了危险的逼近!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二女如花,卷入狂潮 这年的寒冬,方腊建立南国永乐朝,撼动南方的天柱,举世皆惊,绿林草莽中的匪寇闻风而动,纷纷响应,大焱朝狼烟四起。 而作为永乐朝国都的杭州城,元宵夜之后的话题焦点,却集中在了两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身上。 一个是他们早已无数次听闻他的事迹,以致于耳朵都快长茧的人物,杭州未陷落之前的第一才子苏牧,成为了阶下囚之后又被盛传投靠了贼军,认贼作父为虎作伥,即将被封为永乐朝的国师。 而另一个却是玄门娇子,神秘而尊贵的北方大族贵公子,被方腊赐封为驸马的柯引。 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便是一起吃了一顿酒,虽然柯引贵为驸马爷,在别人看来,并没有巴结苏牧的理由。 哪怕苏牧真的成为了国师,身份地位也远远比不上柯引,因为金芝公主乃是方腊最疼爱的女儿,柯引这个驸马爷那是货真价实,并非傀儡赘婿。 许是柯引久仰苏牧第一次才子的大名,想要做些附庸风雅的勾当,这才宴请了苏牧,也犹未可知。 总之他们喝酒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让人们关注的是,在他们饮宴之时,方腊的宝贝女儿金芝公主,连同苏牧的女人陆青花,竟一同被人从仙客台虏走了! 且不说仙客台乃是永乐朝的门面,背后得到诸多中枢官员,甚至方腊的支持,酒楼中也养着不少武艺高强的打手。 单说金芝公主身边带着十数个女侍卫,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了不得的好手,公主本身也是手脚伶俐,寻常莽夫根本就近不得身。 可就是这等样的严密保护之下,金芝公主居然就这么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虏走了,相信只要不是睁眼瞎,只要不是用屁股和膝盖来想事情,都能够猜测得到,这其中必定有内鬼在作怪! 事情真相到底如何,还需要方七佛的人手去调查,但朝堂之上,驸马柯引受到了极大的质疑,因为金芝公主在他眼皮底下被掳走,他却一无所知,毫无察觉! 其实早在柯引被招为驸马之前,便有许多人认为,柯引与金芝的结合,绝大部分是出于政治联姻,娄敏中虎子娄玄烨才是金芝真正心仪的才俊。 而柯引与金芝成亲之后,娄玄烨也曾在公众之前坦言,若柯引胆敢辜负金芝,他必饶不得柯引。 眼下金芝被掳,众人皆以为娄玄烨必定大发雷霆,将柯引好生收拾一顿,却不曾想,娄玄烨一言不发,只是向方七佛请命,带着自家人手,开始满杭州搜索金芝的下落,两三天下来,不眠不休,真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娄玄烨如此一番表现,终于获得了朝中诸公的热烈响应和支持,甚至有人旧事重提,声称当初就不该将金芝嫁给柯引。 这些人当然不是为了娄玄烨与金芝之间那点情事,他们之所以反对,完全是因为无法接受方腊将柯引这么一个年轻人招入到朝堂核心之中。 这是一个家天下的年代,子孙传承伟业,天经地义,但皇亲国戚同样是不可小觑的势力。 柯引进入到权力核心圈子之后,很快倒向了方七佛,这也是他为何会去约见苏牧,正巧碰到方杰动粗,也正是他宴请和结纳苏牧的原因,因为他是方七佛的人。 方七佛在圣公军中声望极高,仅次于圣公方腊,有些时候说话甚至比圣公还要管用。 这么一来,方七佛哪怕是圣公的弟弟,也会遭遇到朝中新贵的抱团抵制,无论在大焱朝还是永乐朝,没有谁愿意看到一股独掌话语大权的势力崛起。 所以他们借助此事打击柯引的名声,其实就是在虚弱方七佛的影响力,而非单纯又肤浅地为娄玄烨和金芝的男女情事。 再者,娄敏中与方七佛本来一文一武,堪称方腊的左膀右臂,吏部封官之时,奏报呈上来,按理说应该是娄敏中这个左丞相先行过目,可其中一些关键职位的任免,却绕开了娄敏中,直接交给了方七佛。 这也让娄敏中多有腹诽,他与包道乙一样,都是圣公方腊这一辈的老人,又岂能坐视方七佛越发坐大? 柯引是他娄敏中举荐给圣公的,可方七佛却提出金芝与柯引的婚事,将柯引纳为己用,控制住了与柯引背后家族直接联系的渠道,也就是说,他从娄敏中的手中,抢走了柯引以及其背后的大家族的支援! 虽然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能够更好地掌控,但他娄敏中难道就没有能力掌控这条线?一定要你方七佛才可以? 金芝的失踪,仿佛一根点燃的导火索,将新建立的永乐朝中的矛盾,从幕后推到了台前,本来只是为了争功而产生的尔虞我诈,眼下却暗流涌动,逐渐浮出水面,变成了真刀真枪的正面交锋! 而处于风口浪尖的柴进以及苏牧,却没有像娄玄烨等人那么仓皇无措,反而静下心来,细细思考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柴进能够游走于敌人阵营之中,甚至混成驸马,无论智慧还是心性,都绝非常人能比,苏牧几乎靠着一己之力,在影响着杭州之战的走向,自然也不是慌慌张张的愣头青。 他们的安静虽然会成为别人攻击他们的借口由头,但他们却需要这样的时间来谋划整件事情背后的因素。 如今的驸马几乎成为了众矢之的,除了府中亲信,也无人前来打扰,苏牧与之在书房密谈,倒也不怕泄露身份。 “大官人,你对此间情况比较了解,此事该如何看,想来已经有了大致的方向了吧?” 苏牧虽然曾经得到过大光明教撒白魔提供的情报,对圣公军中的情况多少有个大体上的认知,但说到如今的局势,自然是柴进比较清晰。 柴进点了点头,而后轻轻叩击着桌面,缓缓分析道。 “此事看着诡异,实则很简单,若是为了报仇,杀了金芝岂非更方便?某已经着人查过,金芝与陆姑娘的酒中,被下了药散,仙客台里有内应是铁板钉钉之事,既然选择将人掳走,那么这幕后之人是必有所图的。” 苏牧闻言,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柴进的观点,事实上这些东西并不深奥,稍微想一下也就能明白。 而苏牧想要知道的,和柴进知道的,最关键的一处地方,便是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苏牧自不用说,他是杭州守军之中最为狡猾也是最为中坚的一颗顽石,给圣公军攻陷杭州制造过决定性的大麻烦,更是斩杀了包道乙等人,连方腊都想杀了他。 只不过若是想要杀人,他们早就杀了苏牧,也不至于现在这个时候,选择将陆青花绑走。 哪怕凶戾如厉天闰,也只是派了生查子这样的高手来盯住苏牧,杀不杀苏牧不是技术上的问题,而是战略上的问题。 从这一点上,苏牧完全可以肯定,陆青花只不过是被殃及池鱼罢了,所以他并不是很担心陆青花的安危。 说得不好听一些,论相貌身份地位,无论哪一方面,金芝都要比陆青花高一个档次,对方的目标从来都是金芝,有金芝吸引了所有的仇恨值,陆青花相信是没什么危险的,当然了,这个也只能自己放心底则已。 柴进对苏牧的这一推测也是认同的,至于谁最有可能对他动手,他心里也有了一些人选,而敢对金芝下手的,再筛选一层,也就没几个人了。 作为卧底,柴进拥有极高的专业素养,且不说他小孟尝这样的赞誉称号,对识人记人有着过人本事,单说察言观色和探听消息,便是他最大的倚仗。 这圣公军和永乐朝的官员之中,谁有几斤几两,柴进早已打探了个一清二楚,稍稍一分析,幕后之人也就呼之欲出了。 娄玄烨反其道而行,妄图污臭柴进的名声,离间娄敏中与方七佛,更是破坏方腊对柴进的青睐与器重,是故装出一副摒弃成见,一心只为寻找金芝公主的姿态来。 或许在永乐朝和方腊等人的眼中,会觉得娄玄烨真的有几分真心实意在关切着金芝。 可在柴进和苏牧的眼中,娄玄烨不过是欲盖弥彰罢了。 只是他们也无法确定,掳走金芝和陆青花,是娄玄烨处于男女感情纠葛,得不到也要毁掉的心态,还是另有幕后的阴谋。 所以哪怕确定了这一点,柴进和苏牧还是要小心行事,毕竟目今有太多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们。 柴进和苏牧带着驸马府的人,整日里四处调查,甚至将仙客台的人都抓了好几批,对当日值守的小厮和管事,甚至大打出手,一番严刑拷打,却成效寥寥。 这也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情,本就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想要掩人耳目,堵住别人的嘴则已。 事实上,柴进在方腊眼皮底下安插的细作小队,这些天已经开始撒网一般遣了出去,而回馈的情报也一点点在验证着柴进和苏牧的推测,所有的一切,都很明显地指向了娄玄烨。 当然了,让苏牧感到非常不爽的是,宋知谦这个名字,再一次进入了他的视野。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我有三斤胆,谁人不死开 这世界上可以有无缘无故的爱,却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苏牧与宋赵两家的恩恩怨怨,由来已久,纠纠缠缠了这许多时间,随着赵鸾儿与李曼妙迁移北上,赵文裴与苏瑜重修旧好,宋知晋叛变被杀,苏牧自己都觉得,与宋赵两家的恩怨纠葛,早已画上了句号。 可在防守杭州的那段时间里,却又冒出了一个宋知谦来。 宋知谦只是宋知晋的堂弟,虽然堂亲之间也有好相处的,并非所有的堂亲,都像苏家的苏清绥那般不要脸面,但宋知谦想要替宋知晋报仇雪恨的执念,实在太过深沉。 以致于苏牧都有些不明白,他跟宋知晋到底好到什么程度,才会一直死咬着苏牧不放? 震慑住了孟璜之后,苏牧便以为宋知谦会知难而退,再也不挑衅滋事,主动撩拨苏牧。 可没想到的是,宋知谦居然投诚了方腊,利用自己被俘一事劝降了陈公望不说,居然还攀附了娄玄烨,狼狈为奸,做起了绑架金芝公主的勾当! 苏牧虽然很佩服柴进的以身涉险,这让他想起了后世电影无间道里的主角,但他并不想牵涉到这件事来,因为这是方腊内部的狗咬狗,他乐见其成,而自己还有被封国师这样的大麻烦需要去处理。 但这件事将陆青花也卷入其中,甚至于柴进的情报还显示,这里面竟然有宋知谦献言献策的嫌疑,这就让苏牧没办法忍受了。 这些人狗咬狗是可以接受的,但关系到陆青花的个人安危,苏牧是绝不可能袖手旁观的! 他虽然果决,但自认为并不算狠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杀人,这并不是苏牧的个性。 但事关大局,苏牧就不得不痛下杀手,比如当初宋知晋想要烧粮草,苏牧杀了带头的赵文衮。 赵文衮的角色定位其实跟宋知谦有些类似,既然赵文衮都能杀,宋知谦也就不算什么了。 在苏牧下定了这个决心之后,他便与柴进一道,商议着营救的事宜,至于追究责任和如何反击,都要等到把人安全救回来,才能再做商议。 可就在他们商量着营救事宜之时,永乐宫里的宦官却带来了一个消息。 金芝公主被祭酒娄玄烨大人给救回来了,甚至于作案的凶徒,也都落入了法网! 驸马府的人这段时日遭受白眼不说,连出门都不敢抬头,听说公主被救了回来,顿时欢呼雀跃。 然而柴进和苏牧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娄玄烨就是抓走金芝公主和陆青花的幕后黑手,他这个时候以救命恩人的身份跳出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他们开始了阴谋的第二步了! 事实证明他们的推测没有半分偏差,柴进不敢怠慢了宫中的宦官,谦逊地问道。 “敢问中官大人,陆青花姑娘可曾被一同救回?那凶徒是何人,此时又在何处?” 那宦官也是方腊的贴身老人,知晓事情轻重,听了柴进的问话,却是皱着眉头支吾不语,目光不可察觉地往苏牧那边扫。 柴进的目光是何等锐利,当即朝老宦官说道:“中官大人不必介怀,苏牧公子的未婚妻乃是公主的好友,中官大人但说无妨。” 老宦官有些怜悯地看了柴进一眼,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好教驸马爷知晓,那陆青花姑娘确实回来了,不过娄祭酒奏报称,下药掳走公主的,正是苏牧公子的未婚妻,陆青花...” “荒唐!简直是胡闹!”柴进猛拍案桌,面上的茶盏被弹起,掉落在地上,啪嗒碎开,茶叶渣子和热茶水四处溅射! 柴进素来深俱涵养,谦谦君子的名声在外,谁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何况还是在方腊的心腹宦官面前发火,这是真的触动了这位驸马爷的逆鳞了。 这位中官也是心里惊诧,没想到柯引驸马爷与这位准国师的情谊,竟是深刻到了这等地步。 然而苏牧却格外的冷静沉着,只是皱着眉头朝那宦官拱手道:“苏某想见一见未婚妻,不知中官大人可否通融一二?” 那中官见得柴进盛怒之中,余气未消,哪里还敢再触霉头,当即讪笑道:“某家到宫里禀报一声,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这句话别有深意,柴进也收敛了许多,因为中官说到宫里禀报,说明这件事情已经惊动了方腊。 老宦官并未离开,而是让门外守候的小黄门跑了一趟,不多时就回来,说是苏牧文武双全,乃国之栋梁云云,答应了探视的要求。 柴进和苏牧相视一眼,并未说些什么,苏牧在老宦官的带领下,很快就来到了大牢,而柴进则跟着小黄门,回皇宫探望金芝公主去了。 娄玄烨听说苏牧来了,不由冷哼一声,却不敢托大,只能带着宋知谦迎了出去。 这是苏牧第一次见到娄玄烨,却见得后者左脸红肿不堪,依稀见得偌大一个掌印子,嘴角也有一处破口,眉角处还渗着新鲜的血迹,心里不由冷笑。 “这是做戏做全套了...也正是舍得下本钱...” 苏牧正在腹诽,娄玄烨却挤出笑容迎了上来,只是脸上全无胜利的得意,反而有些淡淡的愤懑和委屈。 “国师大驾光临,娄某有失远迎了。” 娄玄烨语气平淡,也不知是嘲讽还是敷衍,苏牧心里急着要见陆青花,也就应付了一番,很快就进入到了牢房之中。 这一进牢房,苏牧心头便燃起了熊熊怒火! 但见陆青花被吊在木架子上,身上衣衫破烂不堪,全身血迹斑斑,竟不知被毒打成什么样子了! 苏牧也不顾娄玄烨等人,连忙将陆青花解了下来,一名狱卒大喝“大胆!”,想要过来阻拦,却被苏牧一脚踢飞到墙上,口吐鲜血,再也起不来。 娄玄烨和宋知谦都是书生,哪里是苏牧的对手,一群狱卒和公人涌进来,却被苏牧血红的双眸一瞪,再也不敢上前来。 娄玄烨只能恨恨地咬牙,抬手制止了这些狱卒。 且说苏牧怀抱着陆青花之时,柴进也匆忙忙进了宫,一见到金芝公主便相拥在一处,温言软语安慰了一番之后,柴进便有些埋怨地问起。 “金芝,陆青花姑娘又怎可能掳了你去,这其中必有内情,你且教我知道。” 金芝公主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出,见得柴进面色不善,心里也充满了愧疚,过得许久才咬着下唇小声道。 “这也并非妾身本意,乃是...乃是父皇的意思...” “你说什么!”柴进脑子嗡一声响,只觉金芝公主这一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个更加黑暗的世界! 他本以为这一切都只是娄玄烨的小打小闹,是冲着他和金芝公主来的,可如今却变了味了! 脑海之中飞速思索着,柴进越发心惊胆颤,而后猛然一拍额头道:“糟糕了!苏牧!” 金芝公主一脸迷惑,只见得自己的驸马爷丢下她一人,急匆匆往外头疾奔。 柴进是后周皇裔,自小便接受正统的皇家教育,虽然落难凤凰不如鸡,但还有说瘦死骆驼比马大,对外谎称北方王族的贵公子,还是颇有公信力的,甚至于方腊新皇朝的大内宫廷礼仪,都一股脑交给了柴进来制定。 在皇宫大内慢说疾奔,就是走得快一些也有失仪态,可柴进就这么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苏牧并不知道这一切,因为他已经被怒火烧光了理智。 他是个沉着稳重之人,从来都是谋而后动,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可陆青花从来都是他的逆鳞,无论娄玄烨他们如何狗咬狗,他都可以置之不理。 他本以为不会危及陆青花,却没想到最后的矛头还是指到了他的身上! 他不怕被人针对他,他生气于这些人伤害陆青花,更让他气氛的,是他自己,是陆青花在受到伤害的时候,他却无能为力! 如果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又谈什么为这个朝代做些改变?这样狗眼残喘着,还有何意义? 陆青花身上的伤口,像一柄柄利刃,不断切割着苏牧的灵魂,让他彻底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他确实比这个朝代的人更具前瞻性,对时代的大局势也有着足够的预判和了解,但他说到底也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虽然两世为人,但也无法将那股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冲动,彻底压制下来。 苏牧抱起陆青花,将她绑在了自己的身上,就好像当初在河滩上一样,他从火盆里抓起一柄钩状的刑具,如发怒的狮子一般,只扫一眼,娄玄烨等人便如身陷冰窟一般彻体发寒! 许是炙烤时间太久,那铁钩刑具通体发烫,苏牧抓住铁柄,手掌开始冒着青烟,发出骇人的滋滋声,空气之中似乎弥漫开一股烤肉的味道 然而他的手却如同万年磐石一般稳固,用刑具指着面前诸人,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滚开!” 第一百五十章 铡刀苏 自古至今,小至市井坊间,大则绿林草莽,无不是耍流氓的怕耍横的,耍横的怕发疯的,发疯的怕不要命的。 这也才有了天子一怒则伏尸百万,而匹夫一怒却是血溅五步的说法,当一个人被怒火烧尽理智,那股视死如归的气势,足以让敌人心惊胆颤。 且说这大牢之中的狱吏和看守都是色厉内荏的货色,整日里只知折磨囚徒,看到那些囚徒哀嚎苦求,便仿佛他们成了掌控他人生死的帝王一般,心里别提多满足了。 这久而久之,他们便养成了一种共识,但凡囚徒,都是害怕狱吏的,就好像耗子天生要怕猫一般,仿佛这是老天爷亲自定下的铁律一样。 也正因此,当他们看到苏牧背着陆青花,以肉掌紧握那烧得通红的铁钩,大吼着让他们死开之时,这些个狱吏终于开始惊骇后退,就如同他们坚信的道理被突然打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一般。 娄玄烨也是心头大骇,虽然他们早已了解苏牧的所有事情,但却从未亲见。 在他们的眼中,苏牧不过是一个沉默寡言的阶下之囚,没有任何王霸之气,也没有太多阴鸷深沉的气质,普普通通如一介寒门士子。 直到眼下这一刻,他们才终于恍然醒悟过来,苏牧可是当着十数万圣公军的面,斩杀了包道乙,并将那颗硕大头颅从城头上丢下来的人物! 娄玄烨本就是个蹁跹读书人,最讲求风雅气度,怜香惜玉这样的事情也没少做,若不是宋知谦坚持己见,他也不会让人对陆青花动刑。 如今见得苏牧凶神恶煞,仿佛从被猎捕的兔子,变成了受伤的暴怒雄狮,娄玄烨心里也是叫苦不迭,大骂宋知谦愚蠢无知又睚眦必报。 这大牢本是关押杭州败军俘虏的,那些个狱吏折磨人倒是一把好手,武艺却平平无奇,大牢外的看守倒是货真价实的圣公军精锐。 娄玄烨被苏牧这么扫了一眼,仿佛被一条毒龙盯上了一般,心头翻起惊涛骇浪,两腿都有些打抖。 他与方杰一文一武,堪称圣公军中的青年才俊,一时瑜亮,但他毕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此刻看着苏牧的手掌被铁钩炙烤地兹兹冒烟,胸膛激荡,喉头松懈,恨不得大呕出来。 “快!快给我拿下!” 娄玄烨惊慌失措地将那些个狱吏推到前方去,与宋知谦一同躲在后面,俨然将这些狱吏当成了人肉盾牌。 狱吏们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咬咬牙便狠下心来,将腰刀或者腰间的牛皮索,水火棍,捕网等各式拿人的家伙什都取了下来,互相使了眼色,便要将苏牧包围擒拿。 男人嘛,对自己狠,才能够对别人狠,苏牧本以为自己此举足以震慑这些个无胆的宵小匪类,岂知这些人并未被吓退。 这也归咎于方七佛的严谨治军,并将军中那一套戒律搬了过来,他们若无法保护娄玄烨,横竖也是死,倒不如借着人多势众,与苏某拼上一把。 为首的牢头捉了腰刀便扑杀过来,刀锋划破寒空,一缕银芒掀起劲风,吹起苏牧前额散落的发丝,他的手臂陡然绷紧,偏头避过那牢头的一刀,手中铁钩电光石火般打在牢头的右脸上,钩子几乎在瞬间将牢头半块脸皮给撕了下来! “啊!!!” 牢头紧捂住脸颊,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叫翻滚,好不容易鼓起一些勇气的狱吏们又下意识倒嘶一口凉气,纷纷后退。 “废物!快给我上!”娄玄烨不为所动,面容狰狞扭曲,从身边长随的腰间拔出一柄刀,强逼着那些狱吏上前去送死。 狱吏里头也有精灵古怪的小子,知晓苏牧勇不可当,便偷偷跑出大牢,将一干看守军士给召了进来。 这些个军士无一不是披甲的勇士,甫一冲进来,狱吏们便大松了一口气,娄玄烨和宋知谦也看着苏牧连连冷笑。 然而苏牧却浑然不惧,手中铁钩灵巧如剑,势大如刀,沉重又似斧,看不出他用的是何种武艺,却是撞入到军士人群之中,如在狼群之中咆哮的雄狮! 很难想象似他这般的读书人,被誉为杭州第一才子的人物,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爆发出如此恐怖的潜能与武力! 这些军士也不是吃素的老和尚,一个个龙精虎猛,又岂能让苏牧独逞凶威,当即使唤了长枪手上前,借助长兵优势,将苏牧硬生生逼回了牢门前。 苏牧生怕伤到背后的陆青花,心里也是发了狠,一脚便将左右的火盆都踢飞出去,那火盆撞入军士人群之中,顿时破开一大片口子! 有倒霉的军士被火盆击中,有人被烈焰点燃了身子,有人被炭火溅射,烧伤了脸面,也有人被火星子迷住了眼睛。 因为这两个火盆,军士们吃了大亏,门洞大开,苏牧丢掉手中铁钩,又抓起桌面上勾舌用的小弯刀,权当飞刀一般投掷出去,军士当场倒下了三五个! 他们用这些刑具来折磨陆青花,苏牧就用这些刑具来杀死他们! 眼见苏牧勇猛无法抵挡,娄玄烨和宋知谦也是脸色苍白,在外围看守大牢的军士统共也就十人一班,被火盆烧了大半,又被苏牧飞刀伤了三五个,几乎全军覆没! 莫看话本演义之中常常有十人敌、百人敌、甚至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之类的传说,实则想要以寡敌众,需要的可不单单是超人的武艺,更需要泼天的胆色。 谁能想到苏牧会如此的强势和不要命? 在娄玄烨和宋知谦手足无措,一干狱吏畏畏缩缩之时,苏牧却快速扫了牢房一眼,见得角落里一物,心头一冷,便快步走了过去。 那是一台腰斩死囚所用的大铡刀,许是杭州未陷落之时留下来的,木质坐基已经朽坏,大铡刀也是锈迹斑斑。 苏牧一脚将木质坐基踩烂,将那扇大铡刀给卸了下来! 这铡刀本就沉重,生锈之后更是重达数十斤,苏牧并不以蛮力见长,双手紧握刀柄,就将刀面往牢房的铁栅栏上猛敲了数记。 “铛!铛!铛!铛!” 随着苏牧大力敲击,铡刀上的锈迹纷纷被震落,露出了原本的锋刃,这敲击声便如黑白无常的脚步声,仿似直接敲击在众人心头之上那般! 狱吏们本就吓破了胆子,见得苏牧铡刀在手,就好像看到了崔判官的生死薄,看到了黑白无常的勾魂索,哪里还顾得娄玄烨和该死的军令! 铁锈震落之后,铡刀顿时轻了不少,苏牧倒拖着大铡刀,一步步走出大牢,哪个敢上去招惹他! 在场的狱吏们一个个肝胆俱裂,仿佛看到了一尊刚从冥间爬上来的杀神那般,只是他们也没想到,今日的他们,见证了一个让人恐惧的名字的诞生。 在不久的将来,“铡刀苏”的匪号,将盖过杭州第一才子,成为苏牧的专属头衔! 见得苏牧无人可挡,娄玄烨也是叫苦不迭,他心里早已郁闷到了极点,因为这根本就不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 起先他只是想要报复柯引,破坏柯引的名声,恶心一下柯引,好让金芝公主念着自己的好。 可谁知道宋知谦却献上来这么恶毒的一条计策,下药抓了金芝公主和陆青花。 按着原本的计划,金芝公主会被秘密关押几天,他娄玄烨演一场好戏,摒弃对柯引的成见,殚精竭虑去搜索金芝公主,终于成功英雄救美。 可刚想要把金芝公主转移的时候,奉命监视苏牧的雅绾儿却追了上来! 娄玄烨本以为她是来救人的,心头正失望,打算收买一番,将此事揭过,放了金芝公主和陆青花回去,因为他知道,雅绾儿代表的,是军师方七佛,这可是一尊轻易惹不得的大神。 岂知雅绾儿并没有给他娄玄烨留半分面子,扬言要将事情报上去,娄玄烨眼看着要身败名裂,便起了杀人之心。 可雅绾儿乃是方七佛的义女,虽然天生盲目,但却武艺惊人,再者,杀了雅绾儿,方七佛迟早会追索到他的头上。 正不知所措之时,又是宋知谦站了出来,与雅绾儿谈了一番,竟然将这盲女给说动了! 最终的解决办法就是,雅绾儿带金芝公主回去,将事情都推到陆青花的头上!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对于娄玄烨而言,无疑算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他又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将陆青花押入大牢之后,娄玄烨才一身疲惫地回到家中,刚要睡下,就被父亲娄敏中拎起来,胖揍了一顿。 “你要给方七佛当枪使么!”他记得父亲当时是这样说的。 他知道父亲娄敏中与诸多文官想要从军师方七佛的手中分权,两厢人马也有过几次明争暗斗,却不清楚陆青花为何能够成为方七佛的棋子,更不知道方七佛所图为何。 但父亲却给了他一个后续的补救计划,那就是对陆青花用刑,越是惨烈,效果便越好! 娄玄烨虽然照办了,但心里也是一团乱麻般没甚头绪,只是隐约能够感受到,这场因为男女情感引发的小打小闹,如今或许要提升到好几个层次了。 有父亲娄敏中的授意,有军师方七佛的参合,甚至他还怀疑,宋知谦这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因为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每一次转变,都离不开宋知谦的出谋献策! 直到他看到拖着铡刀缓缓走过来的苏牧,他才幡然悔悟,真真不该听宋知谦这该死的千刀鸟厮的话! 第一百五十一章 曼妙佳人如蛇蝎 大牢那边闹得人心惶惶之时,左丞相的府中却是和风细雨的氛围,书房之中,娄敏中正与厉天闰对坐小酌。 自从知悉了娄玄烨的所作所为之后,娄敏中便察觉到了此事之中的蹊跷与关键,遂将厉天闰请了过来,打了个商量,因为他们都是力主杀死苏牧的一方,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与圣公方腊走得更近,否则谁在乎一个小小的阶下囚苏牧? “我知道那宋知谦是军师的人,陈公望那老不死就是他劝降的,听说丞相手底下的许多文官,都因为这层恩惠,投到了军师那厢去了?”厉天闰拈起酒杯,显然并不习惯这种文绉绉的喝酒方式,那酒杯在他手里就如同袖珍玩具,哪里有大碗喝酒那等样的豪迈。 娄敏中一听此话,顿时勾起了心中对方七佛的埋怨,他乃是文官之首,可方七佛无论文事还是武略,都要插一手。 眼下小朝堂正为苏牧的去留争得不可开交,娄敏中手底下一些人,居然选择站在方七佛那边,这让他这个左丞相的脸面往哪儿搁? “军师这一手也是够狠辣,宋知谦迟早会成为弃子,只不过为了一个苏牧,军师如此大动干戈,真的值得吗?”娄敏中眉头微皱地叹道。 厉天闰意味深长地看了娄敏中一眼,而后慢悠悠地回应:“宋知谦这种人,死了也便死了,倒是丞相也是下得一步好棋,只要对那个陆青花用刑,就算军师成功笼络了苏牧的人心,以苏牧的智谋,今后必定会知晓真相,到时候与军师反目成仇,那就成大笑话了。” “呵呵...”娄敏中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儿子有些不成器,但能够借助此事恶心一下方七佛,他还是觉得比较舒畅的。 只是这种好心情很快就被闯进来通报的亲卫给打灭了。 “老大人,不好了!大牢那边传来急报,苏牧那厮倚仗勇力,闯狱救人,大公子的人手死伤了不少!” “哼!不成器的废物!”娄敏中愤愤地骂了一句,而后挥手让亲卫准备好人马,想来是要亲自去看看了。 “不就精通火器的技艺么,怎地就值得军师如此看重,火器一物,终究是旁门左道,伤人伤己,要知道,欲成大事,最重的还是人心啊!”娄敏中有些痛心疾首地骂道。 厉天闰却站了起来,直视着娄敏中道:“丞相有所不知,人心确实重要,但比人心重要的,却是时间!” 娄敏中也没想到厉天闰这样的莽夫,居然能讲出这样充满了机锋的话语,当即愣了一下,而后问道:“此话何解?” 厉天闰呵呵冷笑:“我昨夜收到了线报,朝廷的大军已经不远了,先锋已经打到了杭州的边界,你说军师哪里还有时间留给丞相和诸多文官来收拢人心?” “什么!此事确凿可靠否?”娄敏中也是大吃一惊。 厉天闰得意地看了娄敏中一眼,而后眼皮也不抬地继续说道:“此事千真万确,前方斥候过些时候应该就能够确认了,真正让军师吃紧的是,那伙先锋正在寻找杭州城内的接应之人,丞相你觉得谁最适合当这个接应之人?” “苏牧!”娄敏中终于跟上了厉天闰的思维,如果线报属实,那么苏牧的价值就远非火器一项,以他对杭州城防的了若指掌,若真的跟朝廷先锋接上了线,将杭州城防都传递出去,杭州可就难守了! 朝廷大军可不像圣公军这样的杂牌军,大焱朝的军队虽然腐朽不堪,但十五万大军,加上数之不尽的攻城器械,又有内应提供城防情报的话,将杭州打成蜂窝,还不是吃饭喝水那般简单?!!! “难怪军师如此着急着收纳苏牧,甚至不惜让宋知谦拉吾儿下水,若是这般,为了大局着想,老夫还真要暂时放下争议,放过苏牧这一码了...” 娄敏中本想带人过去,好生收拾苏牧一番,让方七佛无法得逞,就算成功收买了苏牧的人心,得到的也只能是一个残废的苏牧。 可现在,眼看就要大敌当前,为了圣公军的未来,为了永乐朝能够永固南方江山,说不得真要摒弃前嫌,将苏牧往方七佛那边推了。 然而厉天闰却再次冷笑道:“丞相聪明一世,为何糊涂一时啊!” 娄敏中面露愠色,他一向自诩能谋善断,竟然被厉天闰这样的无脑莽夫说自己老糊涂,不气才是怪事了。 可厉天闰似乎并没有在意他的表情神色,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似苏牧这样的人,哪怕用他的女人来当筹码,军师也不可能成功收买到他的人心,否则陈公望这样的老不死,又岂会放弃一世英名来保全苏牧的性命?” “怕就怕军师处心积虑,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非但无法利用苏牧,反而被苏牧钻了空子,将咱们都卖给了朝廷的走狗咧!” 娄敏中猛然抬头,直视着厉天闰,他终于明白厉天闰的意思了。 是的,苏牧这样的人物,无论用什么方法,终究是不可能被收买的,军师显然是在自欺欺人罢了,眼下最好的选择,就是杀掉苏牧! 如此一来,非但能够讨得圣公欢心,也能够打击到方七佛,更能够除掉苏牧这个隐患,让朝廷的人无法将苏牧当成内应,简直就是一举三得! 虽然圣公顾忌名声,但心底其实是很想杀苏牧的,自己只要顶住压力,将苏牧杀了,顶多让圣公假惺惺责罚一通,以圣公的为人,过后还不一样好好补偿重用自己? 娄敏中双眸一亮,郑重地朝厉天闰作揖道:“老夫谢过了,小老弟不如跟我一道过去看看?” 虽然不知道厉天闰为何突然开了窍,但娄敏中还是真心感谢他的提醒,让他一起过去,将这功劳分他一半,也是理所当然的。 若是以往,厉天闰肯定屁颠屁颠就跟过去,说不定还会先娄敏中一步,杀掉苏牧以邀功。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自从石宝和王寅接连叛变,圣公就变得多疑了起来,对武将也是多有忌惮,也正因此,他才希望用文官来制衡一下武将的权柄。 如果让圣公看到他厉天闰和娄敏中站在了一处,难免让多疑的圣公心生猜忌,倒不如将偌大的功劳让给娄敏中,有娄敏中这个文官一把手替自己说话,还愁他厉天闰不能成为军方的第一元帅? 厉天闰能够想到的事情,娄敏中当然能够想到,于是他也不理会厉天闰,带着一百多亲兵,便心急火燎往大牢方向赶了过去。 而厉天闰则优哉游哉回到了府邸,径直入了内院,打开卧房,便见得一妖媚女子正躺在牙床上小憩,那婀娜的身段如水一般,蜂腰凹陷勾魂摄魄的弧度,到了丰腴的臀部又如同难以攀爬的高山一般。 房中装置了地龙,使得房间温暖如春,那女子穿着薄若蝉翼的睡袍,成熟丰腴的身段勾得厉天闰顿时热血喷张。 “美人儿,多亏了你的主意,可让咱爷儿们大大的长了一会脸呢!”厉天闰嘿嘿邪笑,便压在了那妖媚女子的身上。 女子娇喘连连,半推半就间便与厉天闰成就了翻云覆雨的好事,厉天闰正值精壮之年,武艺超群,身体异于常人,强壮若牛,那女子身子丰腴健美,一看便经历过狂风暴雨洗礼的狐媚子。 两人大战三百回合,香汗蒸起薄薄的雾气,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一股让人羞涩的气味。 云雨初歇之后,厉天闰才心满意足地起身来,倒了一杯凉茶,递到了女子的面前。 那女子半遮半掩,极尽媚态,姿色过人不说,那娇媚之气仿佛发自于骨子里,让人欲罢不能,若苏牧在此,说不得要好一番惊讶,因为这女子,赫然便是与赵鸾儿一同北迁的李曼妙! 说起来这李曼妙也是极为坚韧的女子,她与赵鸾儿随宋家北迁之后,宋家借着官府的人脉,很快就扎稳了脚跟,家中的巨财很快发挥作用,仿佛北方才是他们的龙兴之地一般。 加上宋知晋的名声和五品团练使的便利,家族的生意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可就在家族蒸蒸日上的时候,宋知晋却被揪了出来,而且很快就身败名裂。 宋家由是沉寂下来,但赵鸾儿却痛入骨髓,对苏牧更是恨之入骨,为了报仇,她甚至不惜改嫁了朝中一位清水衙门的词臣。 这词臣虽然看着低调,实则很有些门道,赵鸾儿一番枕边风之后,竟然真的打探到了一些消息,于是便让李曼妙跑到了杭州来。 当然了,她们的目的也很简单,那就是,杀死苏牧,报仇雪恨! 厉天闰乃当世猛将,虽然也糟蹋过数之不尽的官家女子,一些个女人仰慕他的绝世武艺,自然少不了对他投怀送抱。 可这些乡野侠女或者逆来顺受挺尸一般的官家女人,哪里有出身思凡楼的李曼妙懂情懂趣,这李曼妙又是带着情报来的,更是替他出了驱虎吞狼的主意,稍稍施展床上功夫,便将厉天闰迷得晕头转向一塌糊涂了。 李曼妙靠上了厉天闰这棵大树,厉天闰听了李曼妙的计策,才煽*动了娄敏中,使得眼下的苏牧更是雪上加霜,陷入了生死危局之中! 第一百五十二章 老成谋国不如老谋深算 寒风如刀,将天穹之上的墨云割成无数细碎的雪片,纷纷扬扬落下,慢慢将杭州的街道染成白色。 薄薄的积雪起初只是一层薄纱,而后渐渐变厚,显得更加的松软。 一蓬温热的鲜血喷涌溅射,在积雪上绽放出一朵朵血牡丹,而后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将纯白唯美的雪地,搅成了一塌糊涂。 娄玄烨与宋知谦惊惶地从倒下的卫士身边连滚带爬而过,身边的卫士和幸存的狱吏一个个面无血色,吓得魂不附体。 在他们的身后,苏牧背负着陆青花,手中拖着的大铡刀已经被鲜血洗刷过一遍,就如同再度开锋了一般,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凶厉之气! 或许是雪,或许是血,终于让苏牧狂暴愤怒的理智,清醒和冷静了下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娄玄烨的援兵还未来得及赶过来,苏牧已经将那些个看守和狱吏杀了个七七八八。 他是摩尼教养蛊氏训练营里出来的最强者之一,早在训练营就赢了石宝一回。 逃出睦州分舵之后,又一路闯荡江湖回到了杭州,而后又得到了幻魔君乔道清的手把手教授与指导,修炼罗真人的《阴阳经》内功心法。 之后的日子里,苏牧也在焱勇军与杭州守军的队伍之中磨砺厮杀,甚至从必死的战场之上活了下来。 这一切都让苏牧养出了一身浓郁如血的杀气,只是平日里被他那股有些穷酸的第一才子气质给掩盖了则已。 当陆青花受到非人的折磨,当他的理智终于被湮没,苏牧便再没有去压制这股杀气,手中仍旧流淌着敌人鲜血的大铡刀,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过如今冷静了下来,他的思绪便开始狂风飞转,除了思索接下来的计划之外,他还在推测幕后的猫腻。 虽然他精于 ,但终究是时间太过短暂,头脑又刚刚冷静下来,一时半会也没办法将事情看得太过通透。 如今的杭州城已经成为了方腊的永乐朝国都,城内遍地都是方腊的人,想要凭借手中大铡刀杀出城外去,哪怕万人敌的赵子龙都做不到。 而且相信不需要太久,圣公军的援兵就会抵达这里,以娄玄烨的性子,加上宋知谦在一旁煽风点火,他与陆青花根本就没有出逃的可能。 但苏牧也敏锐地嗅到了这件事背后,那浓烈的阴谋气息,虽然仍旧无法看透全局,但心里也有了一些头绪。 于是他走到了街道旁的一处府邸前面,坐在了石狮子旁边的台阶上,大铡刀倒插于地,将陆青花解下来,抱在怀中,并脱下外面的血衣,将底下干净的夹袄脱下,包裹住陆青花,只穿着单衣,任由雪花落在头上身上。 自己该做的已经做完,剩下的也就只剩下等待了,但他也并非完全听天由命,因为他相信,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肯定还有自己的戏份。 原因很简单,从他进入大牢,大怒杀人开始,持续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虽然不足以让娄玄烨的援兵赶来,但却足够让两个人出现,但那两个人却出奇的默契,并没有出现。 是的,一直贴身看管苏牧的生查子和雅绾儿都没有出现,这已经足够说明太多问题,也足以验证苏牧心中的猜想! 寒风雪雨之中,一队人马轰然而至,马蹄撼动大地脉动,仿佛要将龟缩家中猫冬的百姓都敲醒。 娄敏中披着猩红色大氅,身后是一百余黑甲红巾的亲卫,也不管这是何人的府邸,已经呈半扇形将苏牧围了起来。 “父亲!”娄玄烨涕泪横流地奔了过来,娄敏中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不禁想起儿子打小以来,一次次受了委屈,便鼻涕虫一般回来告状求助,顿时眉头紧皱,若非顾及形象仪态,真想一脚将他踹飞出去,可心里却是真心疼惜啊。 他又扫了宋知谦一眼,后者身子猛然一紧,仿佛心底那些个龌蹉的秘密,尽数让这位丞相爷爷给看穿了去一般。 娄敏中冷哼一声,也不再理会宋知谦,因为宋知谦在他眼中早已是个死人了。 事态发展到现在,虽说有着暗中势力的推波助澜,但始作俑者却是这个方七佛的走狗宋知谦,没有宋知谦的怂恿教唆,儿子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了。 这位永乐朝的左丞相轻身下马,虽然现在过着养尊处优的尊贵日子,但娄敏中到底是有过一段戎马生涯的,身材保养得极好,没有太多赘肉,丰神俊逸,满目风流气。 他看着台阶上的苏牧,双眸之中尽是杀意,因为他很清楚,兵贵神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不及时除掉苏牧,来个先斩后奏,必定会夜长梦多。 似乎感受到了娄敏中的杀意,苏牧微微抬起头来,嘴角却浮现一丝笑容,像自嘲,又似是对娄敏中的挑衅与嘲讽,其中还隐藏着一些智珠在握的自信。 “都死到临头了,怎地还这副成竹在胸的姿态?这是哪里来的信心?”娄敏中被苏牧的笑容彻底惹怒了! “来人!敌俘苏牧,擅杀守卫,意欲逃亡,祸及无辜,罪无可恕,给我乱刀砍死了!” 亲卫们一听到命令,心头也是惊讶不已,在他们的眼中,左丞相老大人可谓老成谋国,最是遵纪守法,对法令法度从来都是自律又律人,何曾有过如此草菅人命的冲动之举! 但这并不妨碍亲卫们对自家主子的尊崇,偶像的屁自然都是香的,在亲卫们看来,相爷终于找回了当年的锐气,如此杀伐果决,才是他们曾经仰慕崇拜的那位相爷啊! “锵!” 亲卫们的直刀冷然出鞘,却是有些顾忌地看着苏牧身边插着的大铡刀,铡刀上面的鲜血已经凝固,有些斑驳,却掩盖不住锋刃的凶气! 能够将大牢杀穿,而后气定神闲地坐着,如同舔舐伤口的病虎残狮,这样的人物,他们又岂能不谨慎以对? 不过这些亲卫到底是百战悍卒,为首的标长疾行数步,前踏抽刀,就要劈落到苏牧的头顶!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寒芒从半空中划过,铛一声打在了他的刀柄上! “刀下留人!” 随着一声大喝,一人冲破了人群封锁,那些个亲卫竟然没有能够阻拦得住他,眼睁睁看着他来到了苏牧的身前! “柯引驸马!” 人群爆发出低低的惊讶声音,在他们看来,柯引不过是个富家子弟,他们也并未见识过柯引驸马的武艺,谁能想到平日里谦谦有度,风流倜傥的驸马爷,居然能有如此俊俏的身手! 来人正是化名为柯引的梁山军小旋风柴进! 因为有着驸马爷的身份,柴进一出现,这些个亲卫谁人敢动手? 娄敏中的脸顿时冷了下来,柴进虽然贵为驸马,但头上只有一个鸿胪寺丞的官衔,又岂能跟娄敏中这样的左丞相相提并论? 若非顾虑他背后的财团势力,娄敏中又岂会正眼瞧上柴进一下,这种靠女人吃饭的小白脸,真真是读书人的耻辱了! 然而柴进却不为所动,不卑不亢地朝娄敏中行礼道:“相爷,这事儿是不是等军师来了再打个商量?” 柴进话中有话,言外之意是方七佛会亲自前来,可娄敏中却认为这是一种极度打脸的嘲讽,难道他堂堂左丞相,杀个俘虏还要看方七佛的脸色? 虽然苏牧有些与众不同,但说到底只不过是一个阶下囚罢了,他已经跟厉天闰分析过得失利弊,今次来就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杀死苏牧,又岂能让柴进阻自己的路! “驸马,此人狠辣残暴,杀死杀伤我弟兄十数人,吾儿几乎都不得保全,你让老夫如何忍得下这个口气!” 娄敏中虽然是文官之首,但耍赖起来也可以不要脸,毕竟他们都是跟着方腊举事的元老,跟人讲道理的时候,老子可以是文官,跟别人耍赖,老子就是个土匪,你又奈我何? 见得相爷动了真怒,亲卫们也都蠢蠢欲动,又围了上来。 柴进知晓娄敏中杀意已决,不由摇头苦笑,扭头看了苏牧一眼,后者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以示感激,但苏牧也很清楚,单靠柴进,怕是拦不住娄敏中的。 果不其然,所谓虎父无犬子,娄玄烨或许没什么胆气,但最是清楚父亲的脾性,知晓父亲张不了口下命令,对柴进又是深恶痛绝,当即跳脚大喊道。 “还等个劳什子!这死囚逃离大牢,杀人无数,根本就是个魔头,还不给我砍了他!” 亲卫们应声而上,苏牧抓住刀柄,颤巍巍站了起来。 他已经消耗太多力气,坐下来之后又几乎被冻僵,脸色惨白,嘴唇青紫,似乎站起来已经让他有些入不敷出了。 “驸马的心意,苏某心领了,回去告诉军师一声,就说我答应了。” 苏牧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落入娄敏中的耳中却格外刺耳,苏牧口中的答应,自然是答应要归入方七佛的麾下了! “动手!” 娄玄烨见得父亲脸色难看,当即将身边的亲卫推了一把,咆哮着下令道。 那个标长被驸马爷打落腰刀之后,一直觉得有些丢人,见弟兄们踟蹰不前,当即紧了紧手中腰刀,大喝一声道:“还等个球!” 然而他刚刚要上前,却硬生生停了脚步,因为他再往前一步,脑袋就要落地了! 一柄钢刀横在他的脖颈前,冰凉的锋刃就这么贴着他的咽喉,他甚至能够感受到因为冰冻,自己的皮肤与刀刃微微黏在了一起! “三弟,你这是做甚!”标长有些难以置信地扭过头,满眼怒火地盯着自己最亲近的弟兄。 与此同时,这一百余亲卫几乎瞬间便分成了两个阵营,其中一半,被另一半彻底制住了! 娄敏中父子面色大变,宋知谦却是暗自冷笑,这位相爷陡然想起了什么来,面露悲愤地斥责道。 “吃里扒外的腌臜东西!还反了不成!” 这一声震喝久久回荡在街道之上,然而亲卫们手中的长刀并没有一丝的颤抖。 那个制服了标长的亲卫微微抬起头来,冰冷的双眸直视着娄敏中,没有半分的尊敬。 “着军师令,但有妄动者,格杀!” 此话一出,娄敏中的双眸顿时黯淡了下来,没想到啊,连自己最亲信的亲卫队都有一半被方七佛渗透掌控了,自己还拿什么跟别人争? 雪越下越大,格外冷,凉透了左丞相的心肝。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云龙九现 这世上多有同甘,少有共苦,纵使同甘共苦,待得苦尽甘来了,又开始患得患失,常觉不均,所谓只有贫贱的手足,没有富贵的兄弟,大抵如斯。 纵观古今,凡举大事者,待得功成名就,必将窝里斗,斗得个头破血流,斗得个你死我亡,单说太平天国之时的内斗惨状,便可证明这一至理。 贫贱常思富贵,富贵必履危机,就是方腊麾下弟兄们的真实写照。 娄敏中等人不愿看着方七佛一手遮天,虽然永乐朝得以建立,方七佛居功至伟,但大家同朝为臣,谁又乐意看着一人独大? 然而直到此时,他身边最信得过的亲卫之中,居然有一半暗中投靠了方七佛,他却全然无知,再想想自己往日来的一些小心思小动作,他才知晓后怕。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一些筹划和手段,原来一桩桩一件件都落入方七佛的耳目眼线之中,只让人当看了猴耍,这种滋味,既让人感到羞辱,也让人感到无尽的忌惮! 他堂堂方腊心腹,左丞相娄敏中都这般受制,那么朝中的其他兄弟呢?推己及人,这永乐朝中的文官武将,能够逃得出方七佛掌控的,又有几人? 娄敏中心中多有不甘,虽然方七佛一直是方腊军的核心领袖,但江山毕竟是大家弟兄一条条性命打下来的,大家凭什么噤若寒蝉? 这种不甘和屈辱让一向沉稳的娄敏中陡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来,或许一声令下,让这些个亲卫相互厮杀,来个玉石俱焚,鱼死网破,也是不错的吧? 可正当此时,长街的那头却是响起了“笃笃”的马蹄踏地声,方七佛果真现身了! 这本该是儿子娄玄烨与驸马爷柯引争风吃醋,小打小闹的一件事情,结果却闹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如果说方七佛没有在其中借题发挥,估计也没有几个人会相信。 这位被称为云龙九现的军师智近乎妖,无论在江湖还是在官方都拥有着极其响亮的名号,在某些方面,甚至隐隐超越了他的兄长方腊。 他单骑而来,缓缓下马,走到了柴进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朝苏牧点了点头,这才对娄敏中说道。 “相爷糊涂了…” 方七佛此言一出,娄敏中面色阴沉,娄玄烨却勃然大怒! 他爹爹乃圣公的金兰兄弟,连圣公在私下里都要称呼一声老哥哥,若论资历,也就烧粮营一役之中被撒白魔等人杀死的方垕才能相比,方七佛却当面锣对面鼓地骂他爹爹糊涂! 虽然心头愤怒,但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娄玄烨如果直到此时都看不出这件事背后的意味,也就不是娄敏中的儿子了。 知晓自己这个小辈没有任何发言权,娄玄烨也只能忍下心中愤慨,却是拿目光盯着自家父亲。 娄敏中也不是好惹的,否则也不会跟方七佛争这个永乐朝一把手,当即冷哼一声,沉声道。 “方貌,你也算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岂不知长幼有序么,难不成你真想为了这么一个朝廷走狗鹰犬,与老夫撕破脸皮!” 娄敏中这话实是太冲,话外之音听着不想撕破脸皮,实则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已经撕破了脸皮了。 方七佛见娄敏中果然坐不住,竟然直呼其名,不怒反喜,微微一笑道。 “相爷想来是误会了,小弟的意思是,相爷一时糊涂,竟听信了小人的谗言,做了这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实在让小弟心疼,这才不得已出手制止,以免相爷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矣…” 方七佛这番话意思很明显,语气姿态都放得极低,显然是在给娄敏中一个台阶,娄敏中这样的老狐狸,自然听得出言外之意,心里却又有些讶异,不知方七佛演的是哪一出。 不过他又不是毛毛躁躁的小子,当即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地反问道:“哦?不知军师口中的小人,到底是哪个,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妖言迷惑本相!” 方七佛见娄敏中放软了下来,呵呵一笑道:“相爷能谋善断,乃我永乐新朝的中流砥柱,牛鬼蛇神又岂能迷了相爷的眼睛,这些个小人自然不敢太岁头上动土,只是难保不在小贤侄的身边吹妖风点鬼火啊…” 方七佛身高七尺,形若寒竹,气胜冬梅,堂堂文人的儒雅,丰神俊逸,鬓角两缕斑白,风采逼人,这一眼便定在了娄玄烨的身上。 这意思也是很明显的,你娄敏中堂堂左丞相,圣公的老弟兄,又有谁敢挑唆于你?但挑唆你的儿子,通过你的儿子来搅风搅雨,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呢。 不知为何,宋知谦听到方七佛说到此处,一股凉气便从脚底板涌上来,沿着脊梁骨一路往上冲,炸得他脑子嗡嗡直响,头皮直发麻! 他确实就是那个进谗言挑唆娄玄烨的小人,可这一切都是在方七佛的授意之下才敢做,否则以他那点小聪明,又岂能想得出这环环相扣,层层相叠,使得暗涌变狂潮的计策! 可从方七佛此时的言论来看,这是要卸磨杀驴烹走狗的节奏了啊! 他宋知谦在杭州一战之中当了逃兵,为的就是能在乱世之中安身立命,做一番大事,这才寄附了方七佛,劝降陈公望,收拢杭州文人士子的人心,却是为方七佛立下过大功劳的。 然而在方七佛看来,一个宋知谦,今日死去的诸多狱吏和看守,哪怕加上娄敏中那百余亲卫,又岂能比得上苏牧一人的价值! 眼下朝廷大军即将到来,黑云压城城欲摧,梁山先锋军已经抵达杭州边界,形势已经迫在眉睫,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收服苏牧,研发出火器以及诸多守城的工事器械,否则杭州必然无法守住! 毫不夸张的说,苏牧一人的价值,便抵得过成千上万的军士,若方七佛身处苏牧所在的那个后世,说不定都要感叹一句,知识就是力量,人才最贵啊! 用一个宋知谦的贱命,换来苏牧的投诚,又能缓解他与娄敏中的紧张局势,何乐而不为?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方七佛早已深谙其中道理,攻打杭州之时,他都能够用人命来填城,在战场之下,这些人是他的手足弟兄,他可以将最好的房子、最美的女人、最烈的美酒与他们分享,可一旦上了战场,这些弟兄不过是棋子,为了最终的胜利,该做出牺牲和决断的时候,他绝不皱一下眉头! 宋知谦感受到方七佛的杀意,他预感方七佛已经将他当成弃子,他的思绪疯狂飞转,竟然有些手足无措了。 在他以为必死之时,老天爷给他开了一道后门,让他走了出来,让他无限接近于荣华富贵和功名声望,他甚至已经看到了自己即将功成名就的希望。 他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重新崛起,又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再次接近死亡,这样的人生历程,跟他的堂兄宋知晋,简直如出一辙! 当人走投无路之时,灵光闪现,出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求生的本能,是一种直觉,判断和选择出对自己最有利,能够在最短时间之内完成的自救举动,这种举动便是叫喊! “军师!你不能这样…!” 宋知谦的刚刚开口,方七佛的身形陡然一动,这儒生样的大谋士便来到了宋知谦的面前,一把扼住他的咽喉,单手将他凌空提了起来! 这也是方七佛为何欣赏苏牧的原因之一,因为苏牧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一直被人低估,却又一直默默发挥着作用,一直拥有着深不可测的底牌,又一直无人能够看得清楚! 他跟苏牧一般,静若处子,动则似虎狼! 许多人都曾听说过方七佛的武艺,都听说他能够与石宝相斗而不落下风,却没有太多人见过他出手。 今日,娄敏中等人才如此直观真切的见识到军师的武艺是多么的恐怖! 宋知谦只说了一半,但正是这种意犹未尽的留白,才使得在场之人浮想联翩,这一幕不仅仅落入了娄敏中等人的眼中,更是落入了暗中监视着的那些人眼中。 方七佛与娄敏中第一次整面交锋,必然吸引了朝中诸多势力的注意,他们将情报及时地传递回去,真不知道会引发怎样的猜想了。 宋知谦双手死死抓住方七佛的手,却终究掰不开,只能双手去抓方七佛的脖颈,两人身材差距比较大,宋知谦只能抓住方七佛的前襟,而后怒睁双眸,眼瞳已经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一张脸通红变青紫,喉头发出咳咳的声音,嘴角开始溢出血迹来。 方七佛一手扼住宋知谦,微微转过头来,朝面色苍白的娄敏中父子说道。 “没错,小弟说的小人,正是宋知谦这一种,我等为圣公、为天下百姓卖命,终于拨得云开见月明,如今刚刚小有所成,绝不可因为一些小人,而铸成大错,谁敢破坏我兄弟间团结情谊,我方貌必不相饶!” 随着方七佛话音一落,他的手猛然用力,宋知谦的脖颈喀嚓一声闷响,七窍流血,脑袋已经耷拉了下来,至死都怒睁着难以置信的双眼。 第一百五十四章 乱世红莲,痴情守候 天将夜,小雪纷纷,街上行人稀稀,店铺也早早打了烊,青楼楚馆的灯火开始染红半边天。 那废弃府邸前的台阶上,仍旧残留着凝固的血迹,只是被积雪覆盖,已经很难辨别。 说来也奇怪,这府邸虽然早已破败,但占地不小,朱门虽已斑驳,石狮却是风雨永固,然而却没有方腊军的人敢占据这座府邸。 森森暮色之中,一袭黑衣陡然落下,黑色的软皮手套露出雪白如葱的五指,将积雪轻轻拂去,露出台阶上的血迹来。 其中一处血迹显然是刻意描画,形似一朵绽放的莲花,虽然血迹已经凝固成灰黑色,但在黑衣人的眼中,却仍旧鲜红。 黑衣人那如葱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朵血莲,仿佛在感受白天坐在此处那个男子的体温。 而在府邸不远处的街角,三五个内衬软甲,外披黑衣的圣公军密探,正在虎视眈眈着这个黑衣人。 他们相视了一眼,而后从腰间取下手弩,上弦之时发出喀喀的声音,显然将弓弦崩紧到了极致! 那小指粗的无尾箭闪烁着幽黑之色,显然经过了数次淬毒,他们悄无声息地靠近府邸台阶上的那名黑衣人,就仿佛冬夜里的一条黯淡影子! 就在这些密探找好了位置,瞄准了目标之时,他们突然感觉背后一阵阴风袭来,下意识将手弩掉转,然而还未看清楚,手腕已经剧痛难当,手弩被打飞,也不知哪个触碰到了机括,箭矢激射而出,铎铎钉在了对面民宅的门板上! 这三五个密探可都是隐形遁迹,追踪猎捕的好手,可一个个竟然没能看清楚对方的身形模样,便已经纷纷被打倒在地! 当最后一个密探被划破喉咙之时,他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在感知的最深处,他闻到,一股淡淡的屠苏酒味。 解决了这些密探之后,男人挠了挠乱糟糟的长发,解下腰间的酒葫芦,闷了一口,一双碧眼在暮色之中发着淡淡的幽光,仿佛潜心于人间一匹孤狼。 撒白魔看着台阶上那个出神的黑衣女子,不由轻叹了一声,轻轻走了过去。 “那小子比老林子里的狐妖山魅都滑溜,不会出事的,反倒你这丫头,关心则乱,擅闯杭州,若有个好歹,我这法王要被人笑死的…” 杨红莲也不抬头,摸着那朵血莲,有些自言自语道:“他知道我一定会来,这一路上留下来不少暗记呢…” 撒白魔白了一眼,仿佛在说恋爱中的男女都是白痴一般,继而闷哼了一声,嘀咕道:“他是叫你离开此处,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法王!您就别取笑了,眼下是个甚么局势,难道您不清楚?听说他被封为国师,朝廷那边都要炸开了,你觉得皇城司的人潜入杭州,就真的是为了争取苏牧来当内应?” “他在杭州一战之中功劳太大,早已让朝廷那些狗官眼红忌惮,不知多少人想要杀了他呢!” 杨红莲瞥了撒白魔一眼,满是抱怨地说道。 撒白魔叹了一声,随意用脚拨开地上的积雪,露出地板上凝固成黑色的血迹,而后冷声道。 “呐,丫头你看清楚,这些就是想要杀他的人的下场,从他回杭州到现在,有多少人想杀他?又有哪个成功了?你还是乖乖跟我会嘉兴去吧。” 撒白魔显然知晓自己没有说服杨红莲,不由丧气,又阴阳怪气地说道。 “这小子何德何能,能让本教圣女倾心若此,让我大光明教圣女身涉险境也便罢了,居然还为了别个女子要死要活的拼命,不是我老头子多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你这丫头又何必执着?” 他本以为这番话会撩动杨红莲的痛处,毕竟她曾为了苏牧亡命天涯,却将朝夕相处的机会留给了陆青花,如今苏牧可以为陆青花以命相搏,她却只能远远看着。 早在摩尼教训练营之中时,当苏牧救下她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将自己当成了苏牧的女人,在她的心中,苏牧的地位是无可取代的。 她并不会因为陆青花而怨恨苏牧,在这个朝代,且不说男人三妻四妾是多么的正常,连自家官人养三五个娈童都是人之常情,无论乡野市井还是高门大户,只要有条件,养些小妾再正常不过。 她之所以伤心,是因为苏牧将摩尼教的圣物交托给了她,还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家当,资助如今的大光明教,正是依靠着这笔钱,才让摩尼教的人躲过了方腊的追剿,保存了火种,建立了现在的大光明教。 她也因为这些功劳,成为了大光明教的元老功臣,并成为了大光明教第一代圣女。 如今大光明教死灰复燃东山再起,很快便发展壮大起来,教众已经遍布南方,在方腊将摩尼教的教众都拉去打仗之后,他们也获得了生存的空间,拉起了一大批的教徒。 当她这个初代圣女接受万众朝拜之时,她想着的是,苏牧才是这一切的最大功臣,然而他并没能够分享这些成果。 她不恨苏牧与陆青花情深似海,因为苏牧这样的男子,又有哪个女人不爱? 他恨的是自己无法留在苏牧的身边,无法替他排忧解难,无法与他一同享受大光明教的荣耀成果! “法王,你也别劝了,我是不会走的,我要暗中保护他,不管朝廷皇城司的人是救他还是杀他,我都要看着,否则我必遗恨终生,又如何能够心安理得地当圣女?” “法王你莫忘了,我圣教能有今日,是拜谁所赐…如今圣教紧锣密鼓筹备大事,也只有我这么个闲人整日里发呆出神,倒不如让我给他报恩吧…” 撒白魔听着杨红莲的话,沉默良久,只能摇头苦笑。 杨红莲打算暗中保护苏牧,其实需要冒极大的凶险,因为如今的杭州城乃是永乐朝的国都,铁打一般森严,纵使她武艺高强,擅长隐匿行迹,也是寸步难行。 不过她既然下定了决心,撒白魔也没办法劝服她,只能再做打算了,反正乔道清陆擒虎和石宝王寅,甚至李演武孟璜等人的伤势都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也不愁没有可用之人。 而此时的苏牧虽然预感红莲一定会来找他,但也没想到红莲此刻就在杭州城中。 当日在方七佛的强势震慑之下,娄敏中父子只能打落牙齿吞下肚,草草收拾了那一场闹剧。 方七佛尽显枭雄本色,一举震慑了明里暗里那些想要对他下黑手的人,苏牧也得到了休养生息的空当,专心照料陆青花。 虽然他跟随幻魔君乔道清学艺,也粗通一些医术,但疗伤之事还是交给了永乐朝的御医,说起来这御医还是柴大官人通过金芝公主才找来的,是一名专门给后宫嫔妃看诊的女医官。 这个年代女医官简直比黄金还要稀罕,若非方腊等人发迹于绿林,三教九流之人都收为己用,想要找个女医官还真是不容易。 有了这位女医官的照料,苏牧也是安心了不少,让他意外的是,雅绾儿居然也懂得医术,起初他还有些吃惊,这天盲女该如何看诊? 中医讲求望闻问切,很显然雅绾儿是吃了大亏的,不过她也不知得了哪位奇人的传授,竟然可以通过敏锐的嗅觉来看诊治病,强大的嗅觉让她能够精准地判断出伤口是否有感染和化脓,甚至能够通过病患的体味,来判断病患的身体状况,真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 虽然明知道方七佛用了手段,恩威并施,但苏牧最终还是决定为方七佛做些事情,因为他很清楚,方七佛这一举动表面上是在维护他苏牧,但何尝不是在告诉他苏牧,老子方七佛的耐性差不多要用光了,面子也给足了,你再不知情识趣,也就只能去死了。 苏牧不想死,所以他决定献一些东西给方七佛,而方七佛最感兴趣的,当然就是火器的技术了。 为了等苏牧的核心技术,方七佛早早就做好了前期准备,当苏牧进入到偌大的工坊之时,上百匠人已经准备就绪,齐齐向苏牧行礼,口呼大宗师。 说真心话,这一刻,苏牧心里还是很欢喜的,虽然他早有计划,但看到设备齐全的大工坊,心里还是涌起了浓烈的尝试欲望,或许在这间大工坊内,真的能够将火器的技术完善起来呢! 当然了,他不是蠢笨之人,又岂能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这里暂且不提,且说方七佛见得苏牧戮力钻研,将一干匠师匠人管理地井然有序,研究和制作的工程也在快速开展起来,总算觉得物有所值了。 这一天苏牧从大工坊回来,便听奴婢禀报,说是柯引驸马爷已经在书房久候了。 对于柴大官人,苏牧也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于是简单洗漱整理了一下,便来到了书房。 柴进知晓苏牧身边耳目众多,眼见雅绾儿没有跟过来,便压低了声音朝苏牧说道。 “朝廷那边来人...” 第一百五十五章 高衙内新传(上) 前番说过,柴进乃周世宗后人,皇族的血脉,又交游广阔,乐善好施,有着小孟尝的赞誉,急人所急,对诸多梁山好汉有着大恩情,梁山上前排的大头领,都曾经承过柴大官人的好。 所以柴进在梁山军之中很是吃得开,哪怕被朝廷诏安之后,他的皇族血脉也给他带来了好处,在梁山军处处被打压,当牛做马地被朝廷驱使之时,正是柴进出面调和,充当梁山军与朝廷之间的缓冲剂。 梁山军出身不正,在朝廷上其实并不是很受待见,甚至朝廷衮衮诸公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盘,连官家都觉得,这些匪寇出身的粗人莽夫,就该派到最前线去厮杀。 朝廷将梁山军当成了一条狗,让他不断去咬人,直到这条狗的牙齿掉光了,爪子也被折断了,凶气被磨平了,再无利用价值了,朝廷才算放心。 可就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正是柴进一次次的争取,甚至不惜以身涉险,潜入杭州来当细作,才给梁山军换来了该有的赏赐和物资援助,才使得梁山军的军功不至于全部被别人吞掉,才使得弟兄们得到该有的封号和官职。 不得不说柴大官人绝对是响当当的一号大人物,当卧底当得如此高调,古往今来,也就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了。 苏牧也知道,自己被封为国师,最近又为方七佛献谋献力,朝廷那边早已将他当成了反贼,自己在杭州一役之中所下的功劳,自然也是一笔勾销了的。 柴进说朝廷那边来人了,于他苏牧而言,其实并非什么好事,他可不相信朝廷想要引他为内应的鬼话。 “来的是谁?”这几天与柴进断断续续的密谈,苏牧对方腊阵营的情况早已了如指掌,可对朝堂的情况却还是两眼一抹黑。 “不满贤弟,哥哥我在朝廷专事情报之事,在皇城司也算是有些分量,此次潜入杭州的,正是皇城司的都司大人,高俅。” 柴进眉头微皱着答道,显然对这个高俅并没有太多好感,对于皇城司,苏牧是有些了解的。 这皇城司本来只是负责京都之内的治安和管理,而后却变成了大焱朝的情报机构,类似于后世东西厂锦衣卫一类的机构。 而真正让他吃惊的并非皇城司,而是柴大官人提及的那个名字,都司大人高俅! “高俅么...”苏牧喃喃道,早在杭州,他便有意结交高俅,而后高俅前往东京之前,苏牧还送了一份厚礼,结下了一份人情。 可没想到高俅如今已经是皇城司的都司了! 不过在后世的演义之中,眼下的高俅应该是太尉才对,苏牧认识的高俅一年前还在杭州踢球,又怎么可能是太尉? 听出了苏牧的迷惑,柴进赶忙解释道。 “贤弟切勿多想,此高俅非彼高俅也,我知贤弟听得此名,必定会想起高太尉,只是这都司大人不过是与高太尉重名罢了。” 原来果真是两个人!苏牧心头不由释然,却又有些失望,本以为自己能够烧一下冷灶,在高俅没有崛起得势之前,好好结下一份人情,结果却没想到竟然不是同一个人。 虽然他们都喜欢踢球,而且踢球的技术确实出彩,但大焱朝的蹴鞠几乎风靡全民,同名同姓的人又多,懂踢球又叫高俅的,相信也不少,正巧撞上其实也并不稀奇。 “果然没有主角光环这回事啊...”苏牧苦笑着自嘲道。 “什么主角光环?” “呃...没事,哥哥接着说...” 柴进见苏牧没头没脑冒出什么主角光环这样的奇言怪语,心里也有些犯疑,想着难不成这位铡刀苏受了刺激,脑子不太好使了? 当然了,他是个人精,这种想法断然不会展露出来,喝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 “说来也有些让人匪夷所思,贤弟应该知道,高太尉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人称花花太岁,这高衙内正是冒犯了我家贤弟的媳妇,逼得我家弟弟走投无路,我这当哥哥的才给他指了路,让他上了梁山...” 苏牧知道,柴进现在说的,应该就是杨挺的同门师兄弟,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的事情了。 这林冲没想到还真是柴大官人举荐之下,上的梁山,如此说来,就已经可以确定,自己想要投资的那个高俅,并不是高太尉,甚至即将要见到的这位皇城司都司大人,也极有可能不是他投资的那个高俅。 柴进似乎起了谈兴,并未察觉到苏牧内心的想法,继续诉说道。 “这高衙内倚仗太尉老爹的权势,把我家弟弟逼上梁山,都是陆谦那狗厮为虎作伥,后来我家弟弟还是把陆谦这走狗给斩了,那高衙内惊骇不已,而御拳馆的大宗师周侗也为自家弟子鸣冤,那高太尉受了四面八方的压力,生怕官家责怪,就把高衙内给打死了。” “高衙内死了?居然被高俅打死的?”苏牧也有些讶异,因为在后世的传说之中,这高衙内似乎是被一群混混阉了才死的,反正是众说纷纭,没想到居然是被高俅给打死的。 “嗯,高太尉打死了高衙内之后,果真讨了官家的欢心,越发得势起来,不过他是个无后之人,渐渐也就孤寡淡漠,又生出了寻找螟蛉之子的想法。” 苏牧不由一阵无语,这高俅也是想儿子想疯了,认干儿子也能上瘾... “高太尉听人说杭州有个与他重名的年轻人,耍得一脚好皮球,为人端庄正派,相貌又出众,当即让人到杭州去寻找,果真找着了,于是咱们就多了一个皇城司的都司大人...” 苏牧听到此处,顿时又生出了希望,忙问道:“你是说这个新衙内是杭州人?” “是极,正是因为衙内是杭州本土人士,熟悉地形人文,今次才主管潜入杭州的任务,听说他先前在杭州踢圆,还组织了一个什么蹴鞠会社...” “是齐云社!” “对对,似乎便叫齐云社,咦,不对啊,贤弟怎地也知道?”柴进是何等精明之人,当即看出了一些端倪来。 “咳咳...哥哥莫忘了,小弟也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嘛...”苏牧如此应付道,但很显然没能打消柴进的猜测。 二人又聊了一阵,柴进反而有些不太担心苏牧的状况了,如果苏牧真的跟这位都司大人有旧,那么谁还能动得了他? “小弟也不瞒着哥哥,我确实跟这个新衙内有些香火情分,不知最近能够安排我跟他见一见?” 见得苏牧主动坦诚,柴进心里也是欢喜,起码知道苏牧是信任他的,而且他本来就是为了拉扯苏牧一把,苏牧自己有法子,当然是最好的了。 “这个就由小弟来操持,过得几日寻个好时机,就给贤弟安排下去。”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柴进又将外面的一些情报,以及方腊小朝廷之中的一些信息分享给苏牧,这才起身要离开。 苏牧还想着留他吃饭,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受到监控,与柴进走得太近,对柴进的细作身份有些不利,也就作罢了。 “对了,这位新衙内投靠了高太尉之后,已经改了名字,如今唤作高慕侠,贤弟需谨记这一点。” 苏牧拱手道谢,便与柴进作了别,回到内宅去陪了陆青花一阵,说了些体己的亲热话儿,这才洗澡用膳,回到书房继续做事。 许是方七佛展现出了雷霆手段,苏牧与上百匠师夜以继日的研究也是进展飞速,效果慢慢也展现了出来,是故方杰和厉天闰等人也暂时不敢过来挑衅苏苏牧,倒也相安无事。 苏牧这厢倒是乐得清静,厉天闰等人却是心烦气躁,因为在朝廷大军即将压下来之际,圣公又有了新的策略。 或许他也知晓杭州并非长久之地,想要加快开疆拓土的脚步,过得一段时间,便要分兵北上,攻打嘉兴和湖州的周边。 这样一来,万一杭州被朝廷收复,他们也有第二第三条退路,不至于一战被打死在杭州。 眼下杭州就是一片享乐的热土,谁乐意北上去打仗? 如此一来,将领的人选也就成了烫手的山芋,这些天朝议的焦点和分歧,也都集中在了这件事情上。 打了一天嘴仗的厉天闰回到府邸,也没有太多兴致往李曼妙的房里钻了。 李曼妙便主动出击,端了酒菜来寻厉天闰,厉天闰看着这个勾人的狐狸精,突然想起一事来,便直勾勾地盯着李曼妙,别有深意地说道。 “美人儿,你可知道前段时日的事情?” “妾身只管伺候好将军,这外头的事儿,妾身还真不太感兴趣了...” 见得李曼妙故作娇羞,那妖媚姿态展现得淋漓尽致,厉天闰又是一阵火气涌上来,憋得小腹难受之极,恨不得马上将她扑倒在地,死力挞伐一番。 但他还是忍住了,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宋知谦死了,苏牧如今正是炙手可热之时,国师的名头也坐实了,想动他,却是不太容易了...” 说到这里,厉天闰的目光陡然锋锐起来,因为李曼妙的娇羞全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烈如血的愤恨! 他厉天闰南征北战,堂堂一代人杰,又岂会真的陷落于李曼妙的温柔窟之中? 其实他早已调查过李曼妙,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只是这小狐媚子却是有些心计,关键时刻真有那么几两价值,加上床上功夫了得,厉天闰才没有摊开来说。 如今想要动苏牧是不太可能了,这位大将军也不知哪根弦打错了,想着摊开了说,看看李曼妙做如何打算,如果她真觉得报仇无望,想要走的话,厉天闰说不得真会放她离开,真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了... 可李曼妙脸上的愤恨之色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幽怨,咬着下唇对厉天闰说道。 “妾身便似那无根浮萍,虽报仇无望,但天下之大,又哪里还有容身之处?大将军对妾身疼惜万分,妾身又岂能不以身相报,今生今世只愿陪伴将军左右,就怕将军嫌弃了妾身...” 看着李曼妙泫然欲泣的模样,厉天闰心头满满的爱意涌上来,将李曼妙拉入怀中,那满是酒气的厚实嘴唇便封住了李曼妙的嘴。 他一边疯狂撕扯李曼妙的衣衫,一边啃着后者如雪似脂的脖颈,动情地说道。 “跟着我,迟早有一天,我会替你斩下苏牧的狗头!” 第一百五十六章 高衙内新传(下) 人常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而知遇之恩又是改变人生轨迹的大恩德,更应该加倍以报。 于高慕侠而言,苏牧对他确实有着知遇之恩,在他尚未发迹之初,他也只不过是杭州市井街头的一名球手。 可正是由于苏牧对他的另眼相看,让他重拾信心,更坚定了他利用蹴鞠来寻找人生出路的决心。 苏牧在重午佳节组织了蹴鞠联赛之后,使得高慕侠声名鹊起,当然了,那时候的他仍旧名唤高俅,尚未遇见与自己重名的义父。 就在蹴鞠联赛之后不久,便有汴京的掮客联系了他,说京都有贵人最喜蹴鞠,希望他能够北上发展。 高慕侠正是一筹莫展之时,自是欣然而往,临行前苏牧又厚赠银钱,方便他在厩地行走,对他的帮助不可谓不巨大。 他自然也听说过花花太岁高衙内的臭名与恶迹,成为了高太尉的螟蛉之子后,高慕侠也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许多人都等着他成为第二个花花太岁。 可惜他是读过一些书的人,虽然也在杭州街头浪荡混迹,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能够分得清轻重。 金麟岂是池中物,高慕侠心有抱负,终于得到机会施展,一时间也是大展拳脚。 既然决定了走蹴鞠这条路,他就将蹴鞠这项已经风靡整个皇朝的平民运动发展到极致。 在他的建言之下,高太尉开始向朝廷上疏,在汴京城内外建设大量的蹴鞠场地,并将高慕侠从苏牧那里偷师得来的联赛制度给办起来,鼓励民间团体组建蹴鞠会社。 汴京城可谓寸土寸金,蹴鞠场地规模不小,占地自然很重,这一下便触动了京中贵人们的利益,反弹之声顿时炸锅一般响起。 原本大部分人都在等着高慕侠变成第二个花花太岁,也有人因着他面相俊俏,风度翩翩,宁可相信他不会走花花太岁的老路。 可这一建议传开之后,诸人算是死了这条心,这高慕侠哪里是花花太岁第二,根本就比花花太岁还要纨绔! 他老子高俅就是倚仗一脚好球才得以发迹,以致于别人都忽视了高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本事,这高慕侠颇有助纣为虐的嫌疑,竟然如此大张旗鼓的发扬这等运动。 虽然蹴鞠已经风靡,连一些士大夫阶级也不顾有辱斯文的礼法约束,私底下也将蹴鞠当成一项消遣的雅事。 可真要大肆推广开来,士大夫们便在朝堂上大声疾呼,说甚么玩物丧志,推广蹴鞠会使得人心沦丧云云。 这高太尉本就是宠臣,而非权臣,一字之差,却是天地之别,宠臣的一切皆来自于官家,为朝臣所不容,哪天官家心情不好了,看不上眼你了,你的地位也就不保了。 是故高太尉也承受着朝臣集团的极大压力,加上花花太岁之事揭露出了高太尉仗势欺人的诸多丑事,官家对此也是心生不满。 内外压力一致涌来,高太尉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信了这个养子。 可高慕侠为人豪迈,又兼具文气,与年轻时的高俅实在太过相肖,高俅是真心疼惜这个养子,便顶着万般阻力压力,一力承担了下来。 这些个政令推广开来之后,无论是百姓还是朝臣,甚至是官家,很快就发现了一些变化。 原先京都街头的浪荡不良子不见了,因为都去踢球了,踢球能够发泄他们多余的精力,又符合这些热血年轻人争强斗狠的性子,一下子竟然大受欢迎。 朝中贵胄纷纷组织会社,蓄养出色的球手,并以此设局对塞,据说曾有一场比赛,最高的赏金竟然达到了二十万两银子! 那些个遛狗斗鸡耍蛐蛐的二世祖们贪图虚名,纷纷跟风,使得这一运动更是如火如荼。 若是往常,老百姓白日辛劳,晚上只能吹灯造人,只能说是人有所养,如今却又多了一项消遣,变成了人有所娱。 而且因为朝中贵族们纷纷组建会社,选拔球手,一些个身强体壮却没能够读书出头的年轻人,顿时多了一条出路。 早先被一致不看好的这一举措,居然收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泼天好效果,得益于这项运动的推广,京都的就业率急速提升,犯罪率却是骤然下降,连街头闹事的混混都不见了踪迹,治安可不是一般的好,据说六扇门的胥吏们已经好久没有案子接了,大家都踢球去了。 而且这项运动促进了消费,提升了京城百姓的生活品质,又催生了诸多周边产业,使得整座东京呈现出一副欣欣向荣的太平盛世之景象! 在南方盗贼叛军遍地林立,四处横行之时,高慕侠的这一举措,让官家龙颜大悦,高太尉终于又得到了官家的宠爱! 高太尉是春风得意,但并非因为官家对他的荣宠,因为他跟官家的情谊绝非常人所能想象,就算花花太岁的事情让官家失望,最多也只是生一段时间的闷气,也就过去了。 他之所以高兴,是因为高慕侠没有让他失望,没有变成第二个坑爹货,让他感到极其的欣慰,更让他看到了高慕侠的无限潜质。 他不是收干儿子收上瘾了的人,其实他也有自知之明,自己在朝堂上的名声并不是太好听,他是个传统的汉子,能收养个体己的儿子来继嗣,承袭自己的家业,一直是他的心愿,否则他也不会强忍着让花花太岁四处横行作恶。 可如今有了高慕侠,他终于觉得有些心满意足,终于有了得偿所愿的那种满足感。 高慕侠一鸣惊人,迈出了实现抱负的第一步,心里自然是舒畅不已,当然了,这段时间他倾注了多少心血,耗费了多少精力,也不足为外人道了。 有鉴于他的功劳,又有便宜太尉老爹的提拔,官家龙颜大悦,便颁下旨意,让吏部考核,点了高慕侠进入皇城司任职。 皇城司前身乃武德司,掌宫城出入,宫门启闭,凡臣僚觐见皇帝,必派亲事卒监察臣民动静,直报皇帝天听,可谓天子近卫。 到得后来,武德司才更名为皇城司,权柄旁落,却仍旧知閤门事、带御器械,监察文武百官,兼且监管厩地治安和秩序,仍旧是官小权重的天军。 高慕侠得此官职,既是一步登天,又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可谓机遇与挑战并存,但他并没有沾沾自喜,也没有好高骛远,更没有得意忘形。 他知道自己这一切来之不易,除了自己和太尉老爹,最应该感谢的一个人,便是曾经在他落魄之时,给予过他最大帮助的苏牧公子! 若没有苏牧的提携和援助,他根本就无法在杭州取得小名气,更不会被京都贵人看中,也就不会有今时今日的成就地位。 加入皇城司之后,他的消息也灵通了不少,毕竟这个皇城司可是与后世锦衣卫相类似的特务情报机构。 他本想调动资源,关注一下远在杭州的恩人的动向,但一切显示,他实在太过多虑。 因为从皇城司的情报资料里,从七八月份开始,苏牧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就一直排在第一! 如果苏牧也知道的话,定然会大吃一惊,本以为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在小泥塘里如何闹腾,都不会引起那些大人物的注意,殊不知皇城司与杭州织造局、苏州织造局等联手撒网,将大半个南方的动向都掌控于股掌! 当杭州一战尘埃落定,方腊建立南国永乐朝,苏牧被封为国师的消息传来,朝堂之上再次掀起了争议,因为这几个月的情报显示,苏牧这个杭州第一才子,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功臣。 这使得朝廷的文武百官与衮衮诸公顿觉颜面全无,可当苏牧被封为永乐朝国师的消息传来,他们终于有了落井下石的机会! 官家也是大为震怒,表示要彻查此事,虽然皇城司的情报网络已经掌握了其中内情,知晓这是方七佛为了拉拢苏牧的奸计。 但眼下官家正在盛怒之下,高太尉生怕儿子有失,强行压下了这份情报。 若论为官之道,一百个高慕侠都比不上老爹高俅,所以他也没敢造次,但心里一直想着拉扯苏牧一把。 于是当朝廷决定让皇城司介入此事之时,高慕侠不顾父亲的反对,主动请缨,来到了这个战乱之地。 高慕侠跟他的老爹高俅一样,窜升得太快,已经引起了朝廷官员的嫉恨,他们生怕高慕侠变成高俅的得力臂膀,如此一来,朝堂之上哪里还有这些官员的发言权? 他们纷纷对高慕侠的壮举表示高度的赞赏,甚至冒着捧杀之嫌,联名将他推上了都司的位置上。 高俅又岂会不知这群老家伙的阴谋诡计,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如此称心如意的养子,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到杭州去送死? 作为宠臣,他跑到官家的面前去哭诉,说自家儿子初出茅庐,还难以服众,更难当大任,怕辜负了官家的期望,耽误了军机大事云云。 官家却淡然一笑,说高慕侠有乃父之风,虎父无犬子,赏他一个都司都嫌小,等他从杭州回来,大功告成,再赏个大帽子,高俅第一次因为官家对自己太好而欲哭无泪,却又无可奈何。 高慕侠心挂苏牧安危,生怕来晚了,苏牧真会被朝廷那班狗官钉上叛贼的烙印,五百里急行,领先大部队一步,提前来到了杭州,便暗中联络到了化名柯引的柴进。 今日终于要见到自家的大恩人了,高慕侠心里又如何不雀跃! 第一百五十七章 身在人间难思凡 大焱皇城司除了充当宫廷警卫之外,还负责刺探民情,前者称为亲从官,后者称为亲事官。 亲事官也叫察子,工作便是刺探民情,时常出没于京都各处,下至花街柳巷,上至大臣府邸,专事探听大小消息。 到得后来,皇城司的察子们渐渐壮大起来,成为了官家的耳目,负责监视军队,但凡有军将士生了异心,说了大不敬的话,都会被记录在案。 一些民间议论也会被察子探听知晓,皇城司的巡逻卒四处出动,但有风吹草动,传播谣言者,必定逮捕下狱,就跟后世锦衣卫的缇骑差不多了。 除此之外,皇城司亲事官最重要的职责当属侦察官员的活动和防备敌国动向了。 前者不去细说,官员因此下狱遭罪的数之不尽,这防备敌国,俨然使得皇城司从锦衣卫变成了国土安全局的角色。 高慕侠之所以能够来杭州,便是担任这种国土安全的角色了,虽然他这个都司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多有被捧杀的危险,但为了苏牧,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这一遭。 其实皇城司的长官名义上自然是皇城使,但实际上的领袖一般称之为“提点皇城司公事”, 通常为宦官担任,下面还有一些称为“勾当皇城司公事”的办事官,再下面才是俗称为察子的亲事官。 高慕侠这个都司,其实就属于勾当皇城司公事这个档次,在京都算是皇城司二把手甚至三把手,但到了杭州,所有察子都要听他的调遣,那是当之无愧的一把手,有些钦差的意思在里头了。 虽说他是战地杭州之中的特务头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高慕侠很清楚地知道,眼下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关注着他,一旦他出现闪失,就像一头受伤的小羊,面对的将是狼群的围攻扑咬。 这非但没有将他吓倒,反而激起了他不服输的斗志,不顾父亲派来的心腹亲卫阻挠,毅然决然进入了杭州城! 他倒是来去自如,毕竟杭州如今内斗得紧,并非铁板一块,那些个流民又不懂遵守法纪,圣公军并非正规军出身,哪怕方七佛治军在严谨,也不可能保证滴水不漏,毫无可乘之机。 反观苏牧就没那么轻松了。 虽然暂时投靠了方七佛,并被委以重任,火器营也初见成效,也没人再敢跳出来拿他当攻讦方七佛的借口由头,但方七佛并未放弃对苏牧的监控。 雅绾儿虽然是天盲,却比那些个有眼无珠的人“看”得都要清楚,仍旧寸步不离地跟着苏牧。 此女天赋异禀,嗅觉听觉过人,又生了个七窍玲珑心,平素里与正常女子无异,可称之为奇人异士。 虽然她不是哑巴,但却很少开口说话,苏牧几次三番想跟她攀谈一下,都被冷漠无视,自讨没趣,如此一来,更加寻不到她一丁点儿破绽。 这日小雪纷纷,柴进又寻上门来,说是与苏牧到思凡楼去喝酒,雅绾儿自然要跟着。 虽然花魁虞白芍和红牌巧兮等一批佳人北上避难了,但思凡楼死而不僵,仍旧是杭州第一青楼。 人都说当驸马是最风光也是最窝囊的一种生活,然而谁都知道柯引驸马交游广阔,逢场作戏的功夫也是极为了得,金芝公主对此也并无怨言,慢说到青楼喝花酒,便是有时候在公主府摆宴,金芝公主都给足了柯引驸马面子。 这段时间陆青花卧床养伤,苏牧白日到工坊去监督,晚上则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伺候在床边,整个人都憔悴了三分,见驸马来邀约,便让苏牧出去放松一下。 二人也不坐车乘轿,两个大男人打个油纸伞又太娘炮,于是便踏雪寻芳,算是附庸风雅一番,走在杭州街道之上,看万家灯火渐渐亮起,想着早前战火连天的杭州,不免让人感慨万分。 雅绾儿仍旧抱着那张古琴,虽然苏牧未曾见过她出手,但修炼了阴阳经内功心法之后,苏牧对高手的气息异常敏感,能够感受到雅绾儿那静若处子的表象之下,隐藏着多么恐怖的一股力量。 柴进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口齿最是伶俐,一路上话题也不缺,不过终究有个女子在后头跟着,心有忌惮,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思凡楼。 说起来苏牧算是思凡楼的恩人,且不说当初京城名妓李师师来踢馆子,苏牧一阙《鹊桥仙》,让虞白芍声名大噪,保住了思凡楼的地位,单说苏牧将虞白芍和巧兮等人送走,便是大恩德一场。 思凡楼的老鸨子和龟奴自然是认得这位杭州第一才子的,楼里的姑娘又有哪个不是暗中歆慕,恨不能投怀送抱? 只是虞白芍和巧兮等人仍在之时,这些姑娘都没有太多机会能够抛头露面,要么成为不温不火的清倌人,要么就直接做起了皮肉生意,如今终于有机会与第一才子接触了,却没人在敢靠近。 这也只能怪苏牧的处境有些不尴不尬,眼下是两头不讨好,方腊这边当他是个外来汉,没有半分信任,连方七佛都要派个瞎眼娘们寸步不离的看着,而朝廷那边将他视为叛徒,巴不得除之而后快。 欢场中人可都是消息灵通的人精,又岂会不知苏牧如今的窘况,锦上添花谁都会,雪中送炭却是少有,是故这些人也不敢去贴近苏牧。 不过柯引驸马是这里的常客,驸马爷大驾光临,慢说蓬荜生辉,就是茅厕都生了辉,莺莺燕燕顿时一拥而上,看似亲热热将两人迎了进来,实则都往驸马爷那厢倒贴。 柴进三十出头,丰神俊逸,身段高大,气质非凡,又是个出了名的金主,出手极为阔绰,当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倒是一个颇有几分扬州瘦马潜质的小丫头,一脸委屈地来挽苏牧的胳膊,嘟着一张嘴,扫视了一眼,便知晓姐妹们都在笑她讨了个苦差事,嘀嘀咕咕也不知抱怨些什么。 那老鸨儿见得雅绾儿出落得冰冷素雅,也是上上之姿,却是怕她在场,驸马爷放不开手脚打赏,便略带歉意地开口道。 “这位姑娘见谅则个,不如到雅间去喝杯茶可好?” 古时也有男*妓,不过男*妓的服务对象是男人,而非女人,又称之为男宠、顽童、小倌,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年代,想要男人出卖身子伺候女人,真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雅绾儿面无表情,甚至不屑于答话,只是跟着柴进苏牧一同进了雅间,那老鸨只能自讨没趣。 贵宾就座之后,老鸨儿亲自接待,召来女儿们唱唱跳跳,房中本来就温暖如春,那香汗与脂粉味很快便充斥整个房间,若非柴进见惯了场面,苏牧心志坚定,说不得要迷失在这温柔乡之中了。 柴进在欢场放得开,但也不下作,举止有度,调笑隐晦却又回味无穷,有意无意的擦碰揉捏恰到好处,他身边那些个女子不多时便春潮泛滥。 苏牧这厢却是冷冷清清,那瘦马丫头有些拘谨,似乎并未参加过这样的大场面,也不懂劝酒挑逗,想是临时被抓包来伺候苏牧的倒霉鬼。 她偷偷瞥了苏牧一眼,只觉得身边男人的侧脸很是好看,却有些好气这男人像个木头,来青楼不占便宜,浪费钱的傻大头云云。 见得姐妹们一个个娇媚如妖,身子发热脸色潮红,这小丫头心思顿时活络起来,咬了咬牙便端起酒杯,将美酒含在了口中,含含糊糊地朝苏牧说道。 “官人要来喝个皮杯儿吗?”她本想着先询问,再含酒,这一紧张就弄颠倒了,此时一开口,美酒顿时从口角流了下来,笨拙又急于表现的模样,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苏牧微微一愕,见得这精致小巧的丫头,不由想起了自家的彩儿,便挽起一角袖子,轻轻将小丫头嘴角的酒渍给擦拭干净,而后摸了摸她的头。 那小丫头见苏牧将她当成不晓事的丫头片子,不由挺了挺小胸脯,粉嫩的小嘴唇微微嘟起来,故作妖媚地给苏牧抛媚眼,苏牧只是一阵阵无语。 再看柴进那边已经干柴烈火,已经进入到了儿童不宜的程度,歌舞看完,酒也喝了七八分,柴进已经开始放浪形骸,两人却是没说多少话。 眼看着夜色阑珊,柴进那边按压不住火头,借着醉态便搂了三四个美娇娘往房里走,伺候的人也都纷纷追着去了,便剩下苏牧和那小丫头孤零零地坐在席上。 小丫头显然极为不满,这木头人装腔拿势,来了青楼还装正经,害得她酒没喝,菜也没得吃,饥肠辘辘,如今好不尴尬。 不过她是妈妈拉来凑数的,却也知道苏牧必定不凡,若能攀上这帅气男人,今后自己就不用在楼里扫地洗衣,而是像姐姐们那般左右逢源,攒钱赎身了。 念及此处,她便鼓起勇气,声若微蚊地请示道:“公子,天色不早了,歇息了吧?” “嗯” 苏牧淡淡应了一句,便在小丫头的搀扶下,来到了暖房之中,雅绾儿便守在了门口。 “公子…妈妈说…小婢子这是头一回…公子能给小婢子加钱吗?” 苏牧扭头一看,那小丫头脸色通红,汪汪大眼如可怜兮兮的小猫咪,再看她手上都是茧子,显然没少做粗活。 小丫头本以为苏牧会问她要钱作甚,就可以将自己的孤苦身世道出来,说不定苏牧大发善心,替她赎了身或者买回去当个丫头什么的,毕竟苏牧席间表现实在太像正人君子了。 岂知苏牧扫了她的小胸脯一眼,便冷冷地说道:“头一回的话怕你身子吃不消,先吃些东西吧。” 小丫头闻言,眼眸之中尽是失望,门外的雅绾儿却只是无声冷笑。 不多时便有一青衣小厮端了酒菜进来,那小丫头该是破罐破摔,大吃大喝了一顿,竟然醉倒在床上,翻着小肚皮,流着口水睡了过去。 苏牧将她的肚子盖起来,而后端起酒杯浅尝一口,随意地说了一句。 “我不太喜欢这种瘦巴巴的小丫头,绾儿姑娘要不要陪我喝一杯?” 雅绾儿微微皱眉,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轻轻推开门,坐到了苏牧的对面。 第一百五十八章 活着 天地分阴阳,男女协调才有后世繁衍,在这个开放到逛青楼是雅事一桩的朝代,在这个又封闭到洞房花烛夜才敢细看自家妻子的朝代,男女之间从来没有太多一见钟情。 苏牧虽然皮相不差,气质魅力也足够,但并不认为雅绾儿会对自己一见倾心,因为她终究是个瞎子,连见都见不到,又谈何倾心? 所以雅绾儿进房来的时候,苏牧心里还是有些讶异的。 他自斟自饮了一杯,而后才倒了一杯,推到了雅绾儿的面前,轻轻敲了敲桌面。 “请。” 雅绾儿没有去碰酒杯,她的目光没有聚焦,苏牧却感觉到她在“看”自己。 不得不说,雅绾儿有着极为出众的姿色,与杨红莲不相上下,可惜两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 她的五官很是精致,直挺小巧的鼻梁,桃瓣儿般的嘴唇,鹅卵脸蛋子,肤质雪白细腻,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苏牧见她不喝酒,便换了个杯,到了杯茶水给她,后者从进入思凡楼开始便滴水不沾,确实想要喝口茶,但最后还是没有去碰茶杯。 “呵,这样不累吗?”苏牧摇了摇头。 雅绾儿想说这个世道便是这样,似她这样的女子,不活得累一点,又怎能活得长久? 但她的嘴唇微微翕动,最终却仍旧没有说话。 “算了,不喝酒也不吃茶,不如弹一曲吧,整天抱着,总不能是个摆设吧?” 苏牧盘坐着,袖着双手,缩着脖子,朝雅绾儿笑道,虽然他明知道她看不到自己的笑容。 也不知触动了雅绾儿什么回忆,这位冰山美人终于开口了。 “我的琴不是用来消遣的。” 她的声线有些生涩,似乎并不常开口,冰冷却又不突兀,给人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仿佛她便是空谷之中的幽兰花仙,误入人间罢了。 这回应有些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琴不是用来消遣,自然是用来杀人了。 苏牧曾以为以琴杀人不过是武侠小说里骗人的桥段,此刻才深刻体会到,说不定雅绾儿便是这么样的一位高人呢! 难得冰美人开口,苏牧也是洒然一笑。 “既不喝酒又不吃茶,还不能弹曲子,又不肯放我快活,你自己活得累,又何必拉上我当垫背?” 苏牧自顾喝了一口酒,白眼抱怨着,雅绾儿却面无表情,苏牧一拳打在空处,又是自讨没趣,都有些后悔将此女召进来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苏牧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身上可带有银钱?” 这话也是白问了,似雅绾儿这等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身上又岂会带有黄白俗物? 苏牧也懒得等她的答复,走到熟睡的小丫头身边,取出一叠银票来,数了数,抽出两张,剩下的全数塞进了小丫头的被窝里,又想了想,咬了咬牙,将那两张也塞了进去。 雅绾儿虽然看不见,但凭着她近妖一般的嗅觉与听觉,脑海之中已经构建出苏牧的一举一动,苏牧那锱铢必较的小气模样,顿时让这位冰美人鄙夷地皱起了眉头。 苏牧也没理会,只是见杯中美酒饮尽,解脱一般说了一句:“回去睡觉。” 雅绾儿心里也是疑窦顿生,她跟着苏牧不是一天两天了,对苏牧的为人自诩也有了足够的了解,此人绝不会无的放矢,这个杭州第一才子是出了名的不合群,也不会主动逛青楼,今夜突然答应柴进的邀请,肯定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所以当苏牧慢悠悠往家里走的时候,跟在后头的雅绾儿还是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她和苏牧都没有发现,他们刚刚离开房间,那呼呼大睡的小丫头便在被窝里默默流下了眼泪。 她确实是个孤苦的丫头,在青楼里扫地洗衣做饭,受尽了艰辛,身子骨又瘦弱扁平,面色蜡黄,活脱脱一个小流民,卖给人家都要打折降价处理。 可她仍旧相信这个世间还是有好人的,今夜,她便坚信自己遇着好人了。 当她把好人卡发给苏牧的时候,却发现苏牧不过是个十足十的呆子,当苏牧顾及她破身会疼而让她吃饭喝酒之时,她彻底陷入了绝望,认为自己看走了眼,觉着苏牧并非呆子,而是道貌岸然的大混蛋。 这乱世之中,女子便如无根的浮萍,总是需要依赖男人才能活下去,只是苏牧这样的表现,小丫头已经不愿出卖自己的身子,于是她便耍了个小聪明,假装醉了过去。 直到苏牧离开,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银票,小丫头才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这个男人。 她依稀记得某个夏夜,白芍姐姐的房中,曾经出现过这个男人的剪影。 当时的她只是个脏兮兮的扫地小丫头,她羡慕白芍姐姐那勾人心魄的丰腴身段,羡慕她那抚琴的白雪十指,羡慕她被无数男人围绕追捧。 但她的印象之中,只记得那个男人的侧脸。 今夜,正是因为再次见到了这张侧脸,她才下定了决心,要将自己的初夜,卖个这个男人。 可事情一次次出乎她的预料,虽然最终的结局确实是她想要的,但现在,她又觉得自己并不是很想要这样的结局了,于是她抹干了眼泪,快步追了出去。 就在她的身影消失之时,思凡楼的侧门,适才端酒菜进房的那个小厮,就这么倚在门边,露出了激动的笑容,而后左右扫视了一下,快步闪入了暗巷之中。 他快速地拖下身上的青衣和小帽,原来里面还穿着一套寻常文士服,将青衣和小帽卷起来,丢入坊沟之后,这小厮不紧不慢地重新走回了思凡楼,只是他的脸面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再不是那小厮的模样。 他缩着脖子,袖着双手,完全就是一个落魄书生的模样,连楼门前的龟奴都看不起他。 不过那老鸨子仿佛认得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夏公子当面?” 那人微微点头之后,老鸨子便带着他上了楼,来到了驸马爷的房间。 房里的女人们已经不在,柴进衣衫整洁,全无醉态,见到这书生,双眸顿时露出一丝欣喜,待得老鸨子退出去,关了门之后,他才朝书生抱拳道。 “皇城司暗察武功大夫带御器械柴进,拜见大勾当!” 柴进口中的大勾当,自然便是眼前这位勾当皇城司公事高慕侠都司了。 高慕侠也有些诚惶诚恐,反向柴进行了一礼道:“哥哥莫折煞了小弟!” 从柴进那一长窜头衔,也不难看出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说他是梁山军好汉之中混得最好的一位之一,也不足为过。 皇城司暗察乃是他的本职工作,武功大夫是他的品级,真正干的差事便是带御器械。 这带御器械可是个了不得的差事,因为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内带刀侍卫,这种官职人数并不多,最少的时候也只有三四人则已,有的是武官,有的也可以是宦官,都是皇帝最为亲信的人来担任。 由此可见柴大官人在大焱朝廷是多么吃得开,身上的周世宗皇族血脉,确确实实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好处。 高慕侠也是个有眼力有心胸的好孩儿,自然懂规矩知深浅,虽然在皇城司,他的职位比柴进要高,可柴进非但成功打入了敌军内部,还混到了驸马爷的地步,过后论功行赏,又有谁能够企及? 他想要在皇城司站稳脚跟,争取到柴进的支持,是毋庸置疑的明智之举。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此次他能够与苏牧见面,相互确认了身份,更是多亏了柴进从中策划安排,他这一声哥哥,是喊得心悦诚服的! 柴进洞察人心,自然感受得到高慕侠的坦诚和真心,他心里也有些奇怪,为何区区一个苏牧,能够让高太尉的义子做到如此地步,非但以身涉险,深入敌营,还亲自发动诸多暗子,为苏牧以后的计划做筹谋。 两人压低了声音,简单聊了几句,很快便离开了思凡楼,虽然这是烟花之地,但终究还是布满了各路势力的眼线,他们也不好太过放肆。 而苏牧此时正与雅绾儿漫步在小雪纷纷的大街上,没太多言语,才没走多远,便发现一个小丫头跟在了自己的身后。 苏牧停了下来,那小丫头便将那一叠银票递了过来。 “我不需要了...再也不需要了...”她急着出来,眼下穿着单衣,冻得小脸苍白,嘴唇青紫,眼中却蓄满了泪水。 苏牧沉默了。 他脱下自己的袍子,将小丫头包了起来,也不接那银票,只是将小丫头扳回去,面向来路,微微弯腰,在她的耳边说道:“回去吧。” 小丫头委屈到了极点,眼泪便如雨线一般滑落:“我再也不想回去了,你带我走吧,我可以当牛做马的!” 苏牧苦笑一声,摇头自嘲道:“我如今还自身难保,跟着我是没有任何出路的...” 小丫头倔强地抬起头来,坚决地说道:“难不成我回去就有出路了不成!” 苏牧嘴唇翕动,几次想开口都吞了回去,最终只能将她推了一把:“快回去吧。” 小丫头彻底失望了,死死攥着手里的银票,朝苏牧大吼一声:“恨死你啦!” 她气冲冲就要往回跑,刚迈开脚步,肩头却被人按住,回头一看,是那个抱琴的美人姐姐。 “别回去,跟我走。” 这一刻,冰山美人笑了,苏牧只觉得,雪花似乎在那一瞬间融化开。 第一百五十九章 火 夜色深沉如海,寒风呜咽似百鬼夜哭,小雪纷纷洒洒,苏牧一行终于回到了住处。 雅绾儿带着小丫头下去安排住处,仿佛真的要收下这小丫头,而苏牧则回到了陆青花的房间。 得益于此,苏牧终于得到了一些个人空间,不过如果这个空当往前移一些,或许他就能跟高慕侠多说两句话了。 其实从高慕侠假扮小厮,将饭菜送进房间的那一刻,苏牧就已经认出他来。 在雅绾儿这样六识五感敏锐到变态程度的看守之下,想要高慕侠叙旧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但私底下做些小动作还是不难的。 眼下雅绾儿终于离开,苏牧也是长吁了一口气,陆青花见他难得放松,便低声问道:“见着人了?” “嗯,见着了...” “确实是他?” “嗯,是他无疑。” 陆青花听得苏牧如此回答,心里总算有些欣慰。 她对苏牧拥有足够的了解,又岂会一反常态让苏牧跟着柴进去喝花酒,这些不过是她与苏牧在雅绾儿和众多监视者面前演戏罢了。 她虽然不清楚高慕侠是否仍旧记得苏牧的恩情,也不确定高慕侠是否会报恩,将苏牧救出杭州,但从苏牧舒展的眉头来看,他对这件事还是十分有把握的。 苏牧给陆青花掖了掖被子,而后从袖中取出一物,竟然是一块木制的令牌! “铨皇城司亲事绣衣暗察...” 竟然是皇城司察子的令牌,而且还是一块空白的牌子!这个空白并非指牌子上面空白,而是说牌子上空缺了人名,也就是说,这相当于一张空白的任命书! 这是高慕侠临行之际,让父亲高太尉暗中运作,求来的一块牌子,正是替苏牧准备好的退路。 高俅虽然是当朝太尉,实则他手里头也没有太大的实权,能拿到这块牌子也着实不容易。 可别小看这块令牌,在大焱,想要成为皇城司的察子并不算很难,许多公侯勋贵的子侄都能够入编,可绣衣暗察却如同带御器械这等大内带刀侍卫一般稀罕! 可以说,绣衣暗察便是皇城司察子里的带御器械! 这牌子并非假货,需要高俅打通大大小小的人脉关系,并非在牌子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就能够生效,到时候查验起来,需要在官方有详实的备案,而苏牧眼下又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想要各方面的人手统一口径,将牌子的事情压下来,需要发动的资源实在太大。 或许也只有圣宠正隆的高太尉,才能办得到这件事情。 绣衣暗察这一官职承袭自汉朝时期的绣衣直指,也称之为绣衣使者,整个皇城司也就只有四名绣衣暗察,一位深入辽国,一位进入西夏,剩下两位却连一点点传闻都没有泄露出来过。 高慕侠求着父亲要来这块牌子,硬生生给苏牧打上了第五位绣衣暗察的印子,这样一来,哪怕千夫所指,也能够保得苏牧性命无忧矣! 当然了,前提必须是苏牧本身是干净的,如果他真的投了敌,哪怕有这块牌子,也难免不落得个人头点地的下场。 虽然只是没有任何交谈的一次会面,但高慕侠和苏牧都确认了彼此的真身,高慕侠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如果他不相信苏牧,又怎会将这一块保命的牌子偷偷交给苏牧? 人生最值得欣慰之事,莫过于在全天下人都质疑你之时,有个弟兄陪伴身旁,且对你深信不疑。 当苏牧从陆青花的房中出来之时,雅绾儿已经安顿好小丫头的事情,她的神色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嘴角微微翘起,像即将转晴的天气。 她跟在后面,回到了苏牧的住处,这才打开门,才发现窗台微微打开着,雪花已经铺满了窗台。 苏牧快步走过去,正要将窗户关紧,却看到窗台的积雪上似乎有一行字,苏牧心头一紧,但很快掩盖了过去,因为雅绾儿会从他的呼吸之中感知到他的情绪反应。 将积雪扫落,顺势见这些字给毁去之后,苏牧关紧了窗户,又让人准备了热水,好好泡了个澡,这才回到书桌前工作。 雅绾儿心挂着小丫头,见苏某如此,便换了两个看守,守住苏牧的房门,自己却是回去找那小丫头去了。 那两个倒霉的看守盯着苏牧的剪影到了后半夜,间中并无异常,苏牧似乎状态不佳,连连写错了,而后将纸张揉成团,愤愤地丢入纸篓之中。 这两位看守都是方七佛的心腹,知晓苏牧掌管着火器工坊,一直为火器的事情操心,见得苏牧彻夜钻研,也并未在意,反而心里有些佩服起来。 到了最后,苏牧越发的暴躁,那该死的窗户又被吹开之时,苏牧大骂一声,将手中的废纸团往窗户上砸,弹了一下便飞出了窗外。 情绪糟糕到了极点的苏牧终于在书房的小床上睡了过去,两名看守也终于放松了下来,今夜的任务算是完成一大半了。 可惜他们并未发现,窗台的雪地上留下了一串浅浅的脚印子,慢慢被小雪填平,而苏牧无意投掷出来的那个废纸团,却早已不见了。 恍惚之间,一道黑色的身影像鬼影一般闪过,这个夜晚便这样安静了下来。 眼看着即将破晓,看守也在昏昏欲睡,一只酒囊不断在他们的手中传递,借着烈酒来抵御夜晚的寒冷。 可就在这个时候,东面的天空却突然亮了起来,那种炽烈的白色亮光照耀着大半个天空,甚至让两名看守睁不开眼睛! 那亮光一闪而逝,亮光之中,压得低低的乌云仿佛被什么怪兽吸了下去,而后大地开始颤抖,一股诡异的嗡嗡声在人的脑子里直接响起。 “轰!” 巨响终于传来,硕大的蘑菇云升腾而起,冲击波四面八方撞开,附近的民房则被狂风瞬间摧毁! “轰轰轰轰!” 爆炸接二连三传来,整个杭州城都仿佛跳了起来,人们惊骇无比地跑出房间,男男女女光着腚子,哪里顾得穿衣! “地龙翻身了!” 所有人都觉得发生了地震,苏牧从浅睡中醒来,陡然睁开双眸,迟疑了片刻,也跑出了房间。 两名看守连忙要将苏牧架起来,苏牧却想去救陆青花,跑到院子之时,其中一名看守却停住了脚步。 “不是地龙翻身...” 另一名看守也停了下来,拉住了苏牧,而后目光往远方凝视,看着那滚滚而起的黑色巨龙,难以置信地睁大着眼睛,而后皱眉看着苏牧。 “工坊...是工坊...爆炸了...” 他们很清楚苏牧这段时间对工坊付出多么巨大的心血,这一点连他们都感到佩服,所以当这句话说出来之时,他们不由看着苏牧。 苏牧微微一愕,而后低下头去,喃喃着什么,而后只穿着单薄的睡袍和便鞋,就这么发了疯似地往工坊那边跑! “快去通知雅绾儿小姐和军师大人!” 其中一名看守紧跟着苏牧,却对同伴如此嘱托着,不过他们刚跑出府邸,冲出街道一段路,一辆马车已经从身后赶超过来,在前面停了下来。 方七佛同样衣衫不整,见得苏牧穿着单衣便鞋在街道上狂奔,心中顿时一暖,不管苏牧是否真心归附自己,起码他是真心在乎这间工坊,他确实有在真心钻研! “上车!” 苏牧也不罗嗦,跳上方七佛的马车之后,从方七佛手中接过袍子套上,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差点要冻僵了。 “怎么会爆炸?”方七佛皱着眉头,直视着苏牧,那凌厉的目光仿佛要看穿苏牧一般,苏牧毫不怀疑,方七佛可以为了火器而冒天下之大不韪,顶着巨大的压力来保护他,同样可以为了火器而毫不犹豫杀了他苏牧! “先将火势压下来再说,东边的原料仓需要第一时间保护起来。” 苏牧这一提醒,方七佛也顿时心惊,看方向和爆炸规模,这次爆炸的位置应该是制作工坊,如果连原料仓都被引爆的话,关于火器的所有计划都将失去意义了! “兼之说得不错,我这就吩咐下去。”火器的项目对于方七佛而言都可以说是孤注一掷,能否压制住永乐朝的文武百官,能够让这个新皇朝走得更远,希望都寄托在了火器上面。 如果火器项目失败,非但苏牧要人头落地,他方七佛也将黯然下野,他也是关心则乱了方寸,被苏牧一提醒,便恢复了冷静沉稳。 马车在飞驰,不断又骑士从后面追上来,接过方七佛的一道道命令,而后往工坊疾驰而去,提前做出了部署。 待得苏牧与方七佛来到工坊之时,大火还在肆虐,好在小雪还在下,积雪被大火融化之后,地面和四周都拥有足够的湿度。 但果然不出苏牧所料,火势还是往原料仓那边蔓延,那些幸免于难的弟兄已经被救下来,四面八方赶来的人开始用冰雪灭火,但终究没太多办法扼制住火势。 “如何是好!”方七佛终究是太过关切,见得大火往原料仓那边吞噬,急得脑子一片空白。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对火器拥有着太多未知的恐惧,不像苏牧这般熟悉了解火药,毕竟火器在方七佛和圣公军的心中留下了太大的阴影,以致于他们都下意识逃避。 苏牧查看了火场,而后指着原料仓前面的一片工棚,对方七佛建言道:“军师且宽心,将这一带民居全身清除,建立隔火带,可保原料仓无虞。” 事到如今,方七佛也只能依靠苏牧,后者也老实不客气地接过了指挥棒,脑子里想起现世之时的消防知识,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布了下去。 这场火来得蹊跷之极,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永乐朝的矛盾“大火”已经烧很久了,只是今夜才从幕后,烧到了台前! 第一百六十章 新官上任查纵火 孱弱轻柔的阳光艰难地从满天乌云之中挤出来,露出晨曦中婴儿般无力的太阳。 正所谓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这隆冬时节的朝日,从来都算不上温暖。 杭州城东面的赤眉营中,大工坊爆炸而引发的大火已经平息下来,然而浓烟还是笼罩了大半个杭州城,人们仍旧处于惊魂甫定的状态之中。 方七佛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有苏牧临场调度和指挥,在火场的四面全部铲平民居,造出了隔火带,使得原料仓终于是保了下来。 苏牧裹着毯子,接过方七佛递过来的热姜汤,双手捧着,慢慢旋着碗取暖,一口一口喝着,而后长长地直了直腰杆。 漫天的灰烬落在他的头上身上,雨雪打湿了他的脸,使得那些灰烬污黑了他的脸面,看起来颇为狼狈。 虽然只是最原始的黑火药配方,但工坊方面已经开始加以改进,使用的便是苏牧的新比例,并尝试加入硫石等物,半成品堆积了不少,简直如同后世的烟花爆竹厂爆炸一般。 其实爆炸的威力并不算很大,但对于从未见过如此恐怖大爆炸的军士和百姓们来说,这样的爆炸无异于天地发怒,神鬼作怪。 爆炸引发的大火,远比爆炸本身带来的损失要大很多,好在昨夜是小雪转雨的天气,否则就不是铲平附近民居就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苏牧虽然奔命了大半夜,但他的心里其实仍旧很兴奋,因为经过昨夜之事,他终于发现,原来方七佛也有弱点,也有手忙脚乱的时候,也并非算无遗漏! 是的,在大爆炸发生之后,方七佛因为担心工坊被毁,担心原料仓被引爆,担心自己的心血将付之东流,当下就心乱如麻,丧失了冷静思考的能力,将救援的指挥权交给了苏牧。 虽然苏牧在火器火药的实际制作方面还称不上宗师,但理论与方向的改良上,却是无人能及他半分的。 有鉴于此,不仅仅方七佛依赖于他,整座工坊的匠师也都对他唯命是从,因为苏牧这段时间的表现,已经让这些匠师足够惊讶。 他们不是炼朱服黄的方士,甚至连像样一点的爆竹都没有做过,工坊里面有些匠师甚至只是给人钉马蹄铁的老铁匠,但这已经是方七佛能够凑出来的人才团队。 而也正是因为这些匠师的出身低微和技艺贫乏,才使得他们短时间之内便被苏牧那异想天开的创造力与极为新奇的火器火药技术所震慑和折服。 匠师和工坊的杂役等对苏牧唯命是从,也使得他的诸多指令能够第一时间执行下去,这才遏制了火势,成功挽救了这一场灾难。 方七佛遥遥望着眼前的焦土,似是无意地问了一句:“以兼之看来,今次火患是天灾亦或是人祸?” 当一个人提出的是疑问句,则说明他真的想寻求答案,而当他提出的是选择句,则说明其实他已经知晓答案,或者说内心已经偏向于其中一个答案,问出来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答案找点信心和支持。 雨雪天气,工坊突然起火,还是滔天大火,若说是天灾,谁信? 但若说是人祸,这工坊直接关系到火器的研发,火器左右着今后战争的胜负走势,工坊又是圣公军严密看守着,这岂非在说圣公军之中有人不顾今后的胜败而故意制造了这场灾难? 一旦这样的猜测形成,而后蔓延开来,永乐朝的内部矛盾必将形同水火,激化到岌岌可危的地步! 所有的堡垒都是最容易从内部攻破,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祸起萧墙而渔人得利的事情,纵观古今,只多不少。 而方七佛位置尴尬,说他是文官,他又率领圣公军一路从南打到北,每一场胜利都与他的出谋划策分不开,说他是武官,他又军政内外一把抓,以致于两头都不讨好。 或许也正是因为苏牧同样两头不讨好,同样置身于不尴不尬的地位,方七佛才如此坚决地要用他吧。 听到方七佛的问话,苏牧只是冷笑了一声,但已经足够表明他的态度,仿佛这句冷哼是在说,哼,难道这还不够明显吗? 方七佛没有在意什么的高冷,他既然决定要用苏牧,那就要将苏牧的所有价值都榨干。 “兼之还记得我把工坊交给你之时所立之言否?” 苏牧微微转头,看着方七佛,后者继续说道:“我说过,工坊交给你,一切便都由你做主,这是你的工坊,便由你展开调查,势必要揪出幕后黑手来,但有所求,可直接向我索要,方某必倾力支持你。” 方七佛目光灼灼,苏牧却神色惫懒,只是苦笑着说道:“术业有专攻,查案子可不是苏某的专长,军师还是另寻高明吧,至于工坊,我尽快恢复研发便是了。” 方七佛本来也只是想要试探一下苏牧,毕竟他心里清楚,似苏牧这等样的人物,是不可能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这场大火肯定牵扯到圣公军内部的争斗,若真让苏牧来主持调查,难保苏牧不会借机铲除异己,甚至激化圣公军内部的矛盾。 如今圣公军文武集团和方七佛之间已经积薪如山,真让苏牧来调查,趁机点上一把火,说不得刚刚建立起来的永乐朝,便要翻天覆地了。 见得苏牧拒绝了这差事,方七佛也打消了心中的念头,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苏牧在这件事上没有太大的兴趣,方七佛反而生出了要用他的念头来。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兵法讲求虚虚实实,方七佛这样的军师,浸淫谋略太久,以致于将这兵法都当成了生活的哲学。 于是他轻笑道:“方某也不瞒着兼之,眼下朝中文武皆将我方某人视为仇寇,恨不得将我推下台,这工坊不仅仅左右着整个永乐朝今后的发展,更直接干系到方某人今后的前程与功绩。” “方某自然可以主持调查,但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将落人口实,甚至有人会认为方某借机杀人立威,或借调查案子而栽赃陷害,铲除异己,而方某自然也不放心让他们来调查这个案子。” “想来想去,也只有兼之能够胜任,毕竟你是个局外人,比我们都看得清楚,得罪一句来说,无论方某还是其他人,在兼之眼中应该都一视同仁,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所以,方某还是希望兼之能够接下这个担子...” 方七佛所言并非没有道理,这场大火来得太蹊跷,其中必有内情,但无论是方七佛这厢,还是朝中其他文武,谁主持调查都会遭到对方的反对,这个时候,也只有苏牧这样的第三者,才是最佳人选。 说起来有些矛盾,甚至有些可笑,大火之前,苏牧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大火之后,却是公认最合适调查这次纵火案的候选,不得不说,形势比人强了。 苏牧显然被方七佛的坦诚惊了一下,抬头看了看这位大谋士,而后微微皱眉道。 “让我接下这个案子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调查过程之中必定困难重重,阻力巨大,想要查出真相,必定会得罪很多人,这个我并不是很担心,但既然接下了,我就要一查到底,希望军师能够给予足够的空间。” 此话一出,方七佛也是安心了,至于苏牧所言,方七佛早已深思熟虑过,此刻也是无不答应。 但他也不可能无条件地支持苏牧,万一苏牧真的借机分化圣公军的内部势力,那么影响势必比这场大火案还要致命,所以他也做了完全的准备。 “兼之能够接下案子,方某心中大石也算落了地,为了方便兼之办案,就让我家丫头跟着你做事吧,有什么要求向她提,这丫头心思玲珑,许多事情都能替我做主的。” 虽然明知道方七佛派雅绾儿跟他一同办案,就是继续监视,防止他借题发挥,从中作梗,但苏牧也没理由拒绝,于是便这样定了下来。 昨夜收了那小丫头之后,雅绾儿便不再看守苏牧,直到今日大火扑灭之后,她才出现在了赤眉营。 方七佛对这个义女向来疼爱有加,也不忍苛责,便让她与苏牧下去了。 苏牧一身狼藉,按说该回去好好休整,但他却提出要到火场去看看,雅绾儿也知道义父是铁了心要调查这个案子,便由着苏牧,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该从何处入手?” 面对苏牧的提问,雅绾儿只是皱了皱眉,一副义父用错了人的表情。 “好吧,我确实没查过案,不过溯本逐源想来是办案的根本办法,先看看起火点在何处,应该是没错的...” 苏牧摸着下巴寻思着,虽然像是在跟雅绾儿商量,但对方无任何响应,也就变成了极为尴尬的自言自语。 苏牧也懒得理会这高冷长腿妞,行走于火场之中,见得人来人往如过江之鲫,纷纷在拾掇残局,整个工坊早已化为废墟,殃及赤眉营,营区又都是帐篷和木房,能剩下的东西并不多,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确定起火点到底在何处,毕竟想要靠燃烧程度来推断最先起火的地方,实在是不太现实的。 雅绾儿显然也被苏牧这个笨办法气得不行,但表面上仍旧一副冰冷冷的姿态。 绕了一圈之后,苏牧顿时丧气,不过他转念一想,又朝雅绾儿问道。 “这附近可有登高望远之处?” 雅绾儿闻言,顿时警觉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方七佛和厉天闰等人之所以或明或暗派人盯防苏牧,就是怕朝廷那边的细作联系苏牧,若苏牧充当平叛军的内应,定然会寻找机会察看圣公军在杭州的布防。 而想要将杭州的布防工事尽收眼底,还有什么方式比登高一看来得更直观和了然? 苏牧一看雅绾儿一脸警惕,也只能苦笑:“不放心就算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废墟营区里找起火点,根本就做不来,若能够跳出局外,居高俯瞰,根据周遭地形地貌的变化,哪一片损毁最严重便一目了然,昨夜又是大北风,风助火势,火添风威,应该很容易就能够找到火源...” 苏牧本只想解释一下,权当打个预防针,以后方七佛责怪下来,也有个由头,不是我查不出来,而是根本没法查,连登高看看起火点都没办法满足,还查个屁的纵火案? 然而雅绾儿似乎要跟他对着干到底,苏牧越是想做的事情,她就越反对,苏牧不想干了,她反而又要苏牧去做。 “去圣火宫。” 雅绾儿也不等苏牧反应过来,便率先迈步而行,苏牧却是叫苦不迭,那地方可不是那么容易去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独行 将苏牧封为永乐朝国师,除了使得方腊麾下文武百官对苏牧恨之入骨之外,这个新皇朝的最高荣誉,还给苏牧泼了一身的人生污水,哪怕这只是方腊这厢单方面的决定,苏牧从未点头,但也让苏牧彻底成为了朝廷方面公认的叛徒。 他本该是杭州保卫战的首席功臣,却被方七佛用国师的头衔,将这一切化为乌有,更将他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贼,许多人或许觉得苏牧已经到了生无可恋的地步,甚至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害怕了。 因为现在的他已经一无所有,被迫与朝廷划清了界限,还有什么值得他去害怕? 为了寻找起火点,他本想找个高处来瞭望一番,这其中未尝没有苏牧的私心。 因为工坊所处的赤眉营乃是圣公军中最精锐的一部分步卒,黑甲军便驻扎在赤眉营之中。 这也是为何方七佛将最为重要的火器工坊安置在赤眉营的原因,而赤眉营处于杭州东面,护卫着杭州的东城门。 苏牧一旦能够在附近找到一处登高点,张目远眺之下,东城门附近的防御布局也就一目了然。 也难怪雅绾儿会警惕,说放心苏牧登高,那是骗人,雅绾儿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苏牧,但她不会怀疑自己,她自信只要她一天不离开苏牧身边,苏牧就算看到了城防布局,也无法传递出去,更搅不起任何的风浪。 所以她将苏牧带到了圣火宫,这是杭州东面最高的一处建筑,与赤眉营不远不近,想要俯瞰赤眉营全貌,此地最适合不过。 然而苏牧却踟蹰不前,因为他有些害怕去圣火宫。 方腊虽然成为了南国永乐朝的圣公,但他仍旧是摩尼教的教主,建国称帝之后,他便将杭州的最高处,征用为摩尼教的圣堂,圣火宫。 让苏牧感到犹豫的是,圣火宫坐落在越王府之中,乃越王赵汉青为了纪念薨逝的王妃而建造,宫中有座塔,便称为念塔,可惜现在已经更名为圣火塔,供奉王妃灵位的念堂,也被改成了供奉大光明神“明使”的圣堂。 大焱朝对藩王是非常不信任的,是故各地藩王不得建造高层建筑,以防止这些藩王观星测运,偷*窥天象可是官家最为忌讳的大不敬之罪。 所以虽然圣火塔号称杭州最高,但在苏牧这种见惯了高楼大厦的人来说,其实也算不上很高。 当然了,以大焱的建筑工艺水准,这座大概七八层楼高的圣火塔,已经算是非常宏伟的创造了。 杭州保卫战的最后一役,越王赵汉青率领杭州死士,出城迎敌,悲壮惨烈之极,堪称可歌可泣,虽然最终被俘,但听说朝廷那边对他的风评却是极高,连官家都特意嘱托童贯枢密,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越王。 纵观古今,这历朝历代,哪怕江山易主,换了姓氏,只要不是山海一般的深仇血恨,前朝的废帝都能够保住性命,吃穿无忧,做个安乐王,这也是对皇家的一种尊重。 方腊虽然打着圣教的旗号,拯救天下苍生云云,但也会担忧自己师出有名却名不正而事不成,其实内心里还是渴望得到正统的承认,对越王还算优待。 雅绾儿与苏牧来到越王府之时,府门前的圣公守军连忙开禁放行,可见雅绾儿这个军师之女也是颇有威望的。 倒是进了内府之后,却受到了越王府中人的阻挠。 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越王还是个俘虏,若是方腊的人来府中探视,府里的人也不敢阻拦,可今次他们却义愤填膺,因为来的是苏牧! 越王虽然也享受着方腊给予的优待,但越王殿下乃是死战之后不幸被俘,哪怕方腊给予最好的待遇,越王殿下至今也没有向方腊低头,甚至日常饮食都依靠府中发霉腐烂的存粮,而拒绝使用方腊的一米一水! 相对于越王的宁死不屈,再看看受封为国师,与方七佛义女走在一起,又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给方七佛研究火器的苏牧,叫越王府的人如何能不怒? 人类对叛徒的憎恨,从来都超越对敌人的憎恨,因为与敌人之间没有任何情谊可言,而叛徒再未叛变之前,都曾经有过感情的投入,这种反差会让人更加的憎恨。 苏牧就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从他回归杭州之后,关于他的诸多言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直到 杭州保卫战落幕,仍旧有许多人无法接受他。 但最后人们还是选择了相信他,公认他为杭州第一才子,公认他为杭州保卫战之中的大功臣。 可事情就是这般戏剧性,在所有人选择相信和拥戴他之时,苏牧却被封为了国师,成为了叛徒,于是他们再次恨起苏牧,比以前更加痛恨! 越王府的人都没有逃走,当然了,除了一个隐瞒了身份的小王子,被苏瑜带到了北面去了。 他们都是越王的家人和忠仆,秉承着越王的风骨,甚至不愿吃方腊的嗟来之食,对苏牧恨之入骨也就可想而知了。 圣火塔在越王府的深处,苏牧与雅绾儿必须经过越王府的重重庭院,虽然没人能够威胁到他们的安全,但苏牧却感受到了此生以来最浓烈的敌意。 这些人或是洗衣的老妈子,或是伺候主子的小婢子,或是洒扫庭院的青帽小厮,或是伺弄花草的园丁,或是启蒙教书的西席。 随着苏牧深入到越王府,越来越多的人从王府各处汇聚而来,像被驱赶出家园的羊群,死死地盯着苏牧这个叛徒,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么苏牧已经被凌迟了千百次。 说实话,说苏牧心中没有半点情绪波动,那是自欺欺人,虽然他并未接受国师的称号,所有的一切都是方七佛的布局和陷害,他虚以委蛇地帮助方七佛研发火器也是另有目的,甚至暗中还在筹谋自己的大计划。 但当他看到这些人的目光之时,心里仍旧涌出浓烈的痛楚,这是不被理解的痛楚,这是被全世界误解却又无法辩驳的痛。 “呸!”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眼中有最直接最纯净的憎恶,挣脱了身后抱着他的乳娘,朝苏牧吐了一口唾。 小孩子的口水其实并没有什么恶心人的地方,那小孩也不高,口水落在了苏牧的鞋头上。 但这一口唾,却像一只千钧大锤,直接狠狠地敲击在了苏牧的心头,痛得他无法呼吸! 他停下脚步,皱着眉头,看着那个仍旧高昂着头颅,清澈如泉的双眸喷发着怒火的小男孩。 在他们的心里,苏牧已经投靠了叛贼,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国师,又是方七佛的亲信,与方七佛的女儿走在一处,说不定早已狼狈为奸,如果苏牧想要震慑或者报复他们,动动手指头便能让他们人头落地。 但他们的眼中却没有一丝的恐惧,他们不是街坊市井里那些平头百姓,他们是皇家的人,他们拥有着比其他人更强大的优越感和忠诚度。 或许小民有小民的生存哲学,明哲保身也不是什么丑事,甚至为了活下去,出卖肉体和灵魂都不算什么,因为老百姓不就是为了活着吗? 可惜他们不是小民小百姓,他们是越王府的人,他们的主人宁死不屈,他们也不能丢了主人的脸! 无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这种无知被蒙蔽之后,爆发出来的那种毁灭性的力量。 就好像后世二战之时,德军的那些盲目崇拜的年轻人,他们以为自己信奉的,便是世上的真理,为了捍卫这个真理,他们在与全世界作对,但凡不信奉这个真理的,都是可以毫不犹豫杀死的低等人! 雅绾儿有着七窍玲珑心,自然能够感受到苏牧的这种痛楚,她带苏牧来这里之前,就已经想象过会有这一幕发生。 她本以为“见”到苏牧受辱,自己心里会开心一些,然而此刻她的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愉悦。 她觉得苏牧有点可怜,觉得这个世界对苏牧到底是有些不太公平,但想象那些死在苏牧手上的圣公军弟兄们,她对苏牧的这种怜悯也便算不得什么了。 苏牧嘴唇翕动着,好几次想开口,但最终还是抿住了薄薄的嘴唇,迈开了脚步。 或许是苏牧的宽容,纵容了这些人的放肆,一颗小石头从后面飞过来,打在了苏牧的后背。 而后便是各种杂物和碎屑,纷纷落在了苏牧的周围,由于距离太近,其中大部分都砸在了苏牧的身上。 然而他只是默默地走着,没有羞愧地低头,也没有高昂着头颅,平视着前方,就好像看着自己心中那个坚定的目标,像寒夜之中踽踽而行,寻找着黑暗世界之中那一点光的独行者。 在越王府的某处小楼上,长相尊威的越王殿下,正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看着苏牧的背影,看着那沉重而坚定的脚步,不知不觉,眼眶便湿润了。 他与苏牧共同战斗过,患难见真情,生死见人心,他知道苏牧还是那个苏牧,他本该上前去制止家人的暴行,但他却没有。 他只能默默地看着,因为这些暴行,都是受他指使的! 或许这样真的会让苏牧心灰意冷,或许真会让他委屈心痛,但也只有这样,通过这种举动,才能够让方七佛和方腊的人,对苏某多一点点信任。 这一点点的信任至关重要,对苏牧很重要,对整座杭州城,更重要! 苏牧和雅绾儿终于来到了圣火塔的前面,吐口水的小男孩眼中没有了仇恨,反而涌现出一丝迷茫。 因为此刻,他的眼中,身高七尺的苏牧,仿佛比那座塔,还要高大一些。 他不明白,但并不妨碍他继续憎恨这个男人。 第一百六十二章 登高 登高而望远,尽目极舒,此乃大风大雅之事,古人不似后世,无法窥视天地全貌,登高之时一览众山小,心中自然开阔浩荡。 圣火塔虽然并不算太高,但对于久困囹圄的苏牧而言,却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一个去处。 只是他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激荡兴奋,人都说登高一长望,信美非吾乡,作为一个阶下之囚,实在没太多心情欣赏这高处的美景。 “江边枫落菊花黄,少长登高一望乡。九日陶家虽载酒,三年楚客已沾裳。” 苏牧不禁想起这样一首诗,轻叹一声,不觉着便低声吟了出来。 雅绾儿虽然面无表情,但仍旧被这首诗震得心头一紧,人们但凡提到苏牧,总要提一提杭州第一才子这几个字,但雅绾儿跟着苏牧这么久,却从没见过苏牧做了什么跟文人有关的事情。 而今日,她终于是听到了苏牧的诗,讲登高,却寄离愁,苏牧自比离人楚客,并非因为他是游子,而是因为他的家乡已经易主,成了贼人的都城。 雅绾儿有感而发却是因为她开始怀念那座山水之间的小山村了。 她看不到苏牧眼前的壮阔景象,她只是被一首诗,勾起了儿时的回忆。 她的亲生父母是落魄的苦命人儿,直到一岁多的时候才发现她这个女儿是天生眼盲,便打算把她丢掉,最后却被一名路过的穷书生买了下来。 书生很有耐性地抚养和教导她,从一路跌跌撞撞,到只需竖耳倾听便能行走自如,再到哪怕耳朵封闭,仍旧能够凭借嗅觉而自由自在的生活。 与其说这一切是老天爷的馈赠,是对她天盲的补偿,不如说是那书生,赋予了她第二次生命。 那书生就是她的义父,如今南国永乐朝的大军师方七佛。 她不明白义父为何要做这种杀头的买卖,但她的命是义父的,如果义父说这个世界错了,那便是这个世界错了,让她与整个世界为敌,她也不会迟疑半步。 只是如今大业成功了一小半,她却开始想念,想念那座小山村,想念那个夜半读书的义父。 “走吧。” “嗯。” 在圣火塔上待了小半个时辰,苏牧终于通过不断的对比和推敲,找到了最先的起火点。 或许是因为雅绾儿还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之中,流露出了与表面冰冷截然不同的温婉,下意识应了苏牧一声。 苏牧有些讶异地看着这位盲女,突然觉得简单的一个嗯字,仿佛给一座极美的冰雕,注入了一位美人的灵魂那样。 雅绾儿能够感觉到苏牧的惊诧,因为她一直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声,能够通过细微的变化来判断他的情绪。 她也知道自己有些失神,便没有再说什么,跟着苏牧走了下去。 许多人都在质疑方七佛的独断,包括让雅绾儿监视苏牧,他们认为雅绾儿目不视物,监视苏牧会很吃亏,但方七佛却不作此想。 因为他觉得苏牧诡计多端,必定会制造很多假象,而雅绾儿看不到这些东西,她的本事是直抵人心的,苏牧或许能够骗过绝大部分人,却绝对骗不了雅绾儿。 所以他才让雅绾儿协助苏牧破案,不是因为雅绾儿破案手段高明,而是因为她是最适合监视苏牧的人,而破案这种事,相信对于苏牧来说,并非难事,雅绾儿要做的,只是分辨苏牧的言行,到底是真是假,仅此而已。 虽然登高之后能够看到赤眉营的全貌,但大半个营区被烧成一片焦土,浓烟又未散去,想要找到起火点还是费了苏牧很大的精力。 因为昨夜的北风,火势蔓延的方向被大风引导,想要发现火源就变得更加困难,苏牧一时半会儿也只能看出两个可能性比较大的地点。 下了圣火塔,出了越王府,正准备赶往起火点,却发现一辆马车停在了王府门前,那马夫见苏牧与雅绾儿出来,连忙拉起车帘。 下车的是一名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一身锦缎袍子中规中矩,细微之处却又别具分格,虽然是冬装,穿起来却又贴合身材,衬得年轻人高挑挺拔,极为出彩。 此人肤白如雪,唇红齿白,下巴尖削,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双眸子清澈中带几分妩媚,是双眼皮极重的桃花眸。 古诗上写说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不可辨雌雄,正应在了眼前这少年郎身上,若非他还有喉结,乍看之下,还真无法分辩他是女扮男装,亦或是男扮女装。 苏牧饶有兴趣地打量此人之时,这人已经走到了雅绾儿的面前,笑着行礼道。 “绾儿姐姐,好久不见了呢…” 且不说雅绾儿是出了名的冰山美人,但说她乃方七佛义女,受封金花郡主,便少有人敢对她有任何旖旎的想法。 这少年郎一副作死的样子,苏牧不由暗自摇头,脑子里已经浮现这小子被打飞出去的场景。 然而让人惊愕的事情发生了,咱们的冰山美人居然露出了浅笑,难得温柔地回应道。 “朝歌你不在处州好生经营,回来讨打不成?” 真真是一笑倾城冰消雪化,见得雅绾儿展露笑容,饶是苏牧这样的老成家伙,居然都看得痴了! 那名唤朝歌的少年嘻嘻一笑,亲热热地过来挽雅绾儿的臂弯,眯着要人命的双眼皮桃花眸,柔声道:“人家也不想回来,不过嘉兴那边…” 朝歌说到一半,朝苏牧瞥了一眼,也就闭了嘴,倒是雅绾儿敲了敲他的头,笑骂道:“都多大的人了,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让太子看到了又要到义父那里告状…” 话是这样说,但并没有甩开朝歌的意思,真真是羡煞了旁人。 不知为何,听到太子二字,朝歌反而放开了雅绾儿的手,收敛了笑容道。 “姐姐就别误会太子殿下了,今日还是殿下着我过来,陪姐姐走走,看谁敢欺负到姐姐头上!” 先前柴进已经将方腊阵营的底细都交代清楚,所以苏牧也就心中了然。 太子方天定是方腊的儿子,但因为方腊四处闯荡打拼,方天定是跟着在乡下教书的叔叔方七佛长大的,自然会支持自家叔父,而非父亲的那些狐朋狗友。 雅绾儿虽是义女,去被没有女儿的方七佛视为己出,眼下纵火案牵扯甚广,甚至危及方七佛的事业和前程,朝歌作为太子的亲信,过来照看一下雅绾儿,也就不足为奇了。 感受到朝歌的好意,雅绾儿也是心头一暖,轻笑着道:“那咱们就走吧,还等着弟弟给我出头呢。” 两人完全将苏牧视为无物,就要往马车上走,那朝歌走到苏牧身边时,竟然掏出一块馨香的帕子,递给苏牧,促狭地眨眼道:“擦擦口水,省省心吧,别打咱家姐姐的注意,不然我阉了你!” 说到最后,这位雌雄莫辩的少年郎双眸之中已经露出浓重的杀气,苏牧毫不怀疑他真的会说到做到。 苏牧心性沉稳,若换以往也不至于失态若此,但雅绾儿实在太过冷漠,少有温柔之时,还有什么比冰山美人的展颜一笑更让人心动? 他本不想理会朝歌,对那块满是脂粉味的帕子也不感兴趣,但只是扫了一眼,苏牧便接过了手帕,在嘴角擦了擦。 这帕子已经擦过口水,还给人家也不是,丢了也不是,苏牧只能随手塞入了袖筒之中。 雅绾儿和朝歌坐进马车,车厢内时不时传出低低的说笑声,而苏牧只能跟马夫一道坐在车辕上吃北风。 车子不多时便来到了赤眉营的东北角,那里正是苏牧推测出的起火点之一。 可当他们来到营门之时,却发现大批黑甲军早已戒严起来,那扎着红巾的标长是如何都不肯放他们进去。 若说先前方七佛对纵火只是怀疑,那么眼下却可以确定无疑了。 若非如此,这极有可能是起火点的地方,又怎么可能被黑甲军镇守起来? 朝歌本来就是过来为雅绾儿保驾护航的,见得如此,跳起来便给了那标长一个耳刮子! 莫看这朝歌娇娇柔柔,那标长身着沉重黑甲,又昂藏九尺,他这一耳光竟然将那标长打得满嘴是血,翻滚着跌倒在地! 诸多兵士可不管你是太子的什么人,他们都是圣公身边出生入死的弟兄,见标长被打,便围拢了上来! 无论是雅绾儿,还是朝歌,亦或是方杰,都算是圣公军中的官二代,到哪里都是横着走,又有谁不认得? 苏牧虽然只是个朝廷的败军之将,但锦鲤营的火器也是杀人无数,凶名赫赫,如今又顶着个国师的头衔,谁敢拦他? 只是新任大元帅方杰下过死命令,慢说是人,苍蝇老鼠都不准放进去半个,眼下又是方杰新官上任想放三把火的时候,这些军士又岂敢违抗军令。 “好胆!谁给你们这些贼腌臜的狗胆,连郡主都敢阻拦!”朝歌耍起横来便像少不更事的街头痞子,指着这些人的鼻头便骂,雅绾儿却是皱了眉头。 她之所以不计嫌疑协助苏牧破案,除了她一直监视着苏牧之外,另一个原因便是怀疑有人对义父方七佛不利,如今看来,这种担忧显然已经成了真。 见朝歌耍泼,这些军士也不敢放肆,连忙让人去请示大元帅,过得许久,那方杰才施施然走了出来。 他盯了苏牧一会儿,这才朝雅绾儿说道。 “绾儿妹子,不是哥哥不给你面子,军师的工坊设在我赤眉营也便罢了,这工坊爆炸,毁了我大半营区,熟睡中的军士也不知烧死烧伤了多少,军师既然没个交待,那咱们只能自己调查清楚。” 方杰看似鲁莽,实则外粗内细,一番话夹枪带棒,立马占据了道理,气势上便赢了一截。 “大元帅好大威风!军师派了郡主前来,就是为了调查清楚真相,还大家一个公道,你不然进营,是几个意思?难道你做贼心虚不成!” 朝歌的身份敏感,大家都不敢提,但人家确确实实是太子身边的红人,连圣公都默许了他的身份地位,而大家都很清楚,身为圣公的侄儿,方杰武艺超群,战功赫赫,太子却柔柔弱弱没半分男子汉气概,两人的争锋由来已久,朝歌没道理不帮着太子。 方杰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直勾勾盯着朝歌便骂道:“你算个甚么东西!也敢在本座面前跳来跳去!” 雅绾儿见方杰辱骂朝歌,眉头一皱,杀气便蔓延开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匠人 苏牧虽然没办法拒绝方七佛,接下了这单纵火案,但他也早有心理准备,自家身份敏感,展开工作必定是困难重重。 可他没想到的是,这阻挠从一开始便激化到如此地步,竟然连赤眉营的辕门都进不去! 方杰刚刚接掌黑甲军,需要在军士心中树立威信,需要恩威并施,很显然眼下便是最佳的时机。 工坊起初设立在赤眉营之中,他就秉持反对的意见,只是方七佛一意孤行,想要保守工坊的秘密,便将方杰压制了下去。 按说方杰这样的子侄辈,不该跟方七佛这个叔父叫板,也没有叫板的资格。 但方杰被誉为小温侯,从起事以来便屡立战功,有几次甚至还在乱军之中救方腊于生死之间,军中将领都窃以为方杰才是圣公最合适的继承人。 可永乐朝建立之后,登上东宫宝座的却是懦弱无能的方天定,虽然赐了四大元帅之一的席位充当补偿,可方杰仍旧心有不满,许多事情上刻意叛逆,算是赌气。 但工坊爆炸一案触动到了方七佛的立身根本,又关系到圣公军今后的胜败大事,他在这件事上赌气显然是非常不明智的! 可形势比人强,方杰如今是黑甲军正儿八经的大统帅,没有他下令,雅绾儿和朝歌还真不敢硬闯,就更不用说苏牧了。 朝歌气得白脸通红,雅绾儿引而不发却杀气充塞,苏牧轻叹一声,硬着头皮上前说道。 “方将军,事关重大,我想大家都想要个真相,眼下晴雨不定,取证要赶早,一场雨雪下来,许是甚么证据都被冲干净了…烦请将军开个方便之门。” 方杰早想收拾苏牧,又岂会将苏牧的话当真,而苏牧也不是甘心服软之人,他特意提起大雨会将证据冲干净,只不过是为了试探方杰罢了。 果不其然,方杰见苏牧开腔,跳起来便大斥道:“败军之将何敢在此叫嚣!” “这工坊是军师的,但赤眉营却是本座的,工坊爆炸,累死我诸多弟兄,本座当然要自行查明,还弟兄们一个说法,放你们进去好让你们销毁证据不成!” 方杰此言一出,诸多军士纷纷叫好,朝歌却是怒火中烧,指着方杰大骂道:“你敢血口喷人!” 虽然他一直在处州,但也知晓军师将心血都倾注到了工坊,军师又怎么可能自爆工坊?再者,军师或许真的独断了一些,但却实实在在顾全大局,断然不会漠视黑甲军弟兄的性命。 朝歌还待再骂,苏牧却抬手拦住了他,他本就有些看不起苏牧,然而苏牧这么一站出来,那背影竟然给了他一种可靠到了极点的感觉,朝歌当即也闭了嘴。 “方将军此言差矣,虽然苏某是个降将,但也知道无论工坊,还是赤眉营,都是圣公的,你说工坊是军师的,赤眉营是你的,这样的话若传到圣公那里…” 苏牧这么一说,方杰也是脸色大变,赤眉营确实归他统领,但归他管和归他所有确实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自从包道乙被斩,石宝王寅接连叛变之后,圣公就变得疑神疑鬼,连方七佛这个亲弟弟都信不过,否则也不会放任朝廷内部的争斗。 所有人都知道他方杰一直觊觎太子宝座,若在这样的形势之下,这番话传入圣公耳中,圣公将如何看他? 朝歌没想到苏牧一下子便抓住了方杰话中的漏洞,顿时大喜,冷笑道。 “是极!今日不放我等入营,我就回去向太子禀报,告到圣公那里也在所不惜!” 朝歌虽然言行轻浮,可这小子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货色,他敢这样说,还真就会捅到圣公那里去! 方杰脸色时白时红,显然被憋得不轻,朝歌却领着雅绾儿,昂首挺胸要入营。 “还不让开?” 面对极度嚣张的朝歌,方杰咬牙切齿,但最终只能抬了抬手,手底下的人终于还是让开一条道,让苏牧三人入营去了。 朝歌算是找回了面子,朝苏牧扫了一眼,不屑一顾地说道:“书呆子就是满肚子坏水!” 虽然朝歌有些不以为然,但雅绾儿心里却有数,从苏牧被俘之后,她便跟在苏牧的身边,这位第一才子平日里沉默寡言,哪怕在方七佛的面前都没说太多的话语。 可每一次他开口,或者一个小小的举动,却总能够将事情轻松解决掉,明明看着就是个一无是处的窝囊废,不温不火,却又莫名给人一种可靠的安全感。 虽然她一向被认为心思玲珑,能够直抵人心,洞彻灵魂,可却仍旧看不透苏牧,或许这也是她不惜以郡主的千金之躯,却甘愿一直监视苏牧的原因吧。 闲话不多提,苏牧三人入了营,方杰放心不过,但自己要是跟着,未免太过落了面子,便让自己的副将带着十几个亲兵,跟在了苏牧三人的后面。 苏牧在圣火塔上便记下了大概的位置,将准备好的手巾包住口鼻,便领着雅绾儿和朝歌,穿过仍旧冒着青烟的营区,来到了工坊区。 朝歌想用手巾之时,才醒悟过来,自己的帕子已经送给了苏牧,只能举起袖口来捂住口鼻。 雅绾儿平素出门都会带有面纱,眼下倒正好派上用场。 赤眉营的人手正在扑灭暗火,清理废墟,地上一片污黑的泥泞,走了一段之后,生**干净的朝歌就怨气冲天了。 不过为了雅绾儿,他也只能忍气吞声,苏牧却习以为常,走到了丙字坊。 工坊区一共分成了十二个作坊,甲乙对门,丙丁对门,工坊之间虽然间隔不算近,但由于昨夜大风,引燃了之后,发生了接连的爆炸。 苏牧对痕迹学一窍不通,如今被赶鸭子上架,也是无可奈何,只能求助于方杰的副将。 “张副将,敢问工坊的匠师如今何在?” 这位张副将四十出头,是个老成之人,心思也比较圆滑,既然方大统帅让他跟着,必然是做出了让步,方大统帅是圣公的侄子,敢跟圣公和军师赌气,但并不代表他这个副将能够拿腔拿调。 无论是朝歌,还是雅绾儿,哪一个他都不敢得罪,而苏牧的国师头衔虽然只是虚的,甚至是拿来恶心人的,但他乃方七佛眼前红人,却是不争的事实。 苏牧平日里奔走于工坊之间,为人温和谦逊,把守着工坊的赤眉营军士对他的印象都还不错,与张副将也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张副将也不好为难苏牧。 “爆炸之后,匠人死伤三十余人,其余的则安顿在临时营房之中...” 其实他还有半句没说,方杰为了查清爆炸真相,所谓的安顿,其实是将这些匠人关押了起来,甚至还对其中一些管事进行了拷问。 苏牧跟这些匠人关系都不差,匠人们对他也是一口一个宗师,苏牧的本意也是想调用几个匠人来协助调查,见张副将言语闪烁,便知晓其中必有隐情。 “敢请副将带我等去看看这些匠人,苏某需要他们帮着做些事情。” 苏牧说得毫无架子,张副将心里又打定了主意,自然不会拒绝,不多时便将苏牧带到了关押匠人的临时营房。 这些匠人也是都是些可怜人,同伴被炸死炸伤也便罢了,他们这些死里逃生的,居然还要遭受无妄之灾,被大兵们严刑拷打,将罪责都推到他们的头上。 此刻他们也是人人自危,生怕赤眉营的人会对他们栽赃陷害,成了背黑锅的倒霉鬼。 直到见了苏牧,他们便像看到了救星一般,纷纷跪下向苏牧喊冤。 雅绾儿每日伴随苏牧,早已见识过这些匠人对苏牧是何等的崇拜,张副将虽然没有亲见,但也听赤眉营的弟兄们提起过,倒是朝歌第一次见,不禁心中讶异。 “人说败军之将不足言勇,这小子凭什么如此得人心?” 苏牧哪里还有心情去观察朝歌的神色变化,见得这些匠人一个个面色污黑,衣衫褴褛,成了活脱脱的丐帮弟子,他心头也是极不好受。 可眼下方杰是铁了心要搅局,能放他们入营调查已经不错了,苏牧也没有把握要回这些苦命的匠人。 苏牧将这些匠人一个个扶起来,让人惊讶的是,他居然能够叫得出每一个匠人的名字,匠人在大焱的地位相当低下,这其中有些人甚至连正经名字都没有,只有一些阿猫阿狗的绰号。 苏牧却像跟他们熟识多年一般,难怪他如此得人心,是因为他真的把这些人,当人来看。 安慰了一番之后,匠人们终于安静了下来,苏牧扫视了一圈,见不着要找的人,便朝兄弟们问起。 “老叔呢?” 他口中的老叔,乃是工坊的大管事,名唤金枢,绰号老叔,家里头从唐朝开始便传承了爆竹的制作工艺,在工坊里极有威望,也是苏牧的左膀右臂,关于火药的实验,有大半都是老叔在亲力亲为。 听苏牧问起老叔,被关押的匠人们双眸冒火,怒视着张副将以及一干黑甲军,不消说苏牧也知道,老叔作为大管事,这是被黑甲军另外关起来了。 张副将的脸色很是难看,不过苏牧也失去了耐性,眼看着弟兄们受难至此,他再不做点什么,真真是不当人子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斗智 自从越王府出来,遇上了朝歌之后,苏牧便没有太多言语,仿佛调查的主动权都交给了雅绾儿和朝歌。 可事实上,关键时刻还得靠苏牧出马,连他们能够进入到赤眉营,也都是苏牧扛下了方杰的刁难。 然而方杰并未将雅绾儿和朝歌放在眼中,苏牧在他心里也只不过是将死之人,迟早要除之而后快。 他在跟圣公赌气,他从不掩饰自己对太子之位的觊觎,因为他自认自己的战功就是说话的底气。 永乐朝才刚刚建立不久,不似大焱朝那般规矩森严,连官职都弄得乱七八糟,更没有太多的皇家传承礼法。 他们虽然穿上了明黄色或者紫朱之服,但说到底,还是没有任何底蕴,争夺太子之位也不会掩饰什么。 所以他方杰霸道也就霸道了,这些匠人抓了也就抓了,不是方七佛亲自来求,他是不可能会放的。 但苏牧需要老叔,因为老叔是他们之中唯一一个能够派的上用场,能够通过爆炸现场,推断出爆炸点的关键人物! 张副将能够允许苏牧等人来探望这些匠人,已经是极大的让步,听说苏牧要提走那个大管事,脸顿时便拉了下来。 “这事儿俺做不得主,还得请示大将军...” 朝歌听得小小副将也敢这般托大,不将他们放在眼中,当场就要发火,可营房外却传来一个声音。 “别请示了,我不准!” 话音刚落,一身戎装的方杰便走了进来,他穿着猩红色的武将轻甲,说实话,这套甲穿在身上有些累赘,但为了表明自己大元帅的身份,为了告诉苏牧如今他大权在握,做主的是他,方杰不得不换了这身衣服。 见得这身衣服,朝歌果然闭了嘴,只是小声嘀嘀咕咕骂着什么。 虽然他是太子殿下最亲近的人,但也没办法跟四大元帅之一的方杰相比,先前与方杰争论,是因为太子方天定与方杰几乎撕破了脸皮,本该融融恰恰的一对堂亲兄弟,就这么反目成仇了,他哪里还需要顾忌什么。 朝歌沉默了之后,雅绾儿知道自己需要出面了,虽然方杰未必把她这个瞎子放在眼里,但作为方七佛的女儿,她又怎能丢自家父亲的脸? 可她还没开口,便已经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嗅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那是衣服洗得极干净,被太阳晒过之后的那种清新,那是苏牧身上的味道。 “大元帅,虽然你身居高位,把握权柄,但也没权力关押我的人吧,事情未调查清楚之前,这些匠人与你赤眉营的黑甲军士一般,可都是受害者。” 方杰一听苏牧这话,顿时乐了,冷笑着反驳道。 “大国师,你说错了,他们不是你的人,他们跟你我一样,都是圣公的人。” 听得方杰如此反驳,他身边的亲卫都哄然大笑起来,适才辕门之外,苏牧不就是用了圣公来压了方杰一头,这才成功进了营? 要不怎么说现世报来得太快呢,苏牧刚刚搬了石头砸方杰的脚,如今方杰又用那块石头来砸苏牧的脚,真真是大快人心了! 朝歌见此,顿时白了苏牧一眼,仿佛看一个白痴一般,雅绾儿却心中疑惑,在她的印象之中,苏牧素来谨小慎微,不可能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果不其然,方杰那边还在哄笑,却被苏牧的一句话给镇住了,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哼,他们不是圣公人,他们确确实实是我的人。” “什么!你在说什么!这是大逆不道的杀头之罪!” “一个手下败将,凭什么指鹿为马!” 方杰手底下的亲卫是彻底怒了,但方杰却瞬间明白过来,圣公会猜忌他这个侄儿,但根本就不会猜忌苏牧,因为苏牧一直就从来没被信任过,而且苏牧又不争太子,根本就牵扯不到核心的利益斗争之中! 虽然想通了这一点,但并不代表他就会任由苏牧胡说八道,方杰顿时怒喝一声。 “好胆的泼才,岂敢乱嚼舌根!你说他们是你的人便是你的人了?这些奴婢都是没身份的贱人,是属于圣公军的牲口!” 这些匠人却是都是奴籍,地位比那些圣公军大兵还要低下,但方杰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 当初苏牧答应顺从方七佛之后,方七佛将整个工坊都交给了苏牧,这并不是一句场面话,而是为了苏牧能够如臂使指地调用这些匠人,真的将这些匠人的奴籍,转到了苏牧的名下! 也就是说,这些匠人,是苏牧的奴隶,还真真是苏牧的人! 难怪苏牧拥有如此底气,更让人可气的是,方七佛居然真的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这苏牧真有这么大的价值,值得大军师如此重视和拉拢? “你说他们是你的奴婢就是你的奴婢了吗!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将你打出去!” 在方杰眼中,如今的苏牧根本就是耍嘴皮子的无赖汉,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根本就是为了来激怒他的! 可苏牧却仍旧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他微微抬起头来,朝张副将说道。 “张副将,你们关押这些匠人,想来早已将他们的家底都搜了个干净,手里头自然有他们的奴契,苏某所言到底是真是假,取几分奴契来,一看便知了。” 一听说苏牧要调看奴契,不止是张副将,连方杰都慌了神,他本与其他人一般,根本就不相信方七佛会把这些人真的赐给苏牧。 虽然这些人都是牲口一般的下贱人,但苏牧是杭州降将,地位跟这些人也差不了多少,大军师要重用苏牧,留下苏牧一条狗命已经不错了,哪里可能会赐他百十个奴婢? 但现在一见苏牧要玩真的,方杰等人哪有不慌之理! 雅绾儿见苏牧老神在在的模样,心里也在疑惑,义父从来就没瞒过她什么,怎么她就没听说过这一茬? 那朝歌却是得意起来,紧握着拳头叫嚣道:“对!拿奴契来,一看便知!” 方杰哪里看得下他小人得志的嘴脸,再说了,这是人家苏牧的手段,跟你这小白脸有屁的关系? 张副将是方杰的心腹老人,又岂能不知自家主公的心思,当即皱着眉头为难道。 “这些人的奴契已经被大火烧了,国师大人就算想调看也不成了...” 反正奴契在他们的手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说被火烧了便是被火烧了,难不成苏牧还有本事搜查整个赤眉营不成! 听闻此言,苏牧不由眉头一皱,朝歌却是坐不住,跳起脚来指着副将骂道。 “卑鄙无耻!睁眼说瞎话!你敢对老天起誓吗!若奴契真在你手里,看老天爷收不收你!” 彼时之人不一定都信鬼神,但对起誓诅咒这一套却是深信不疑的,听朝歌这般说,张副将脸色发白,哪里敢起誓! 方杰勃然大怒,大声斥责道:“混账!我赤眉营做事,连圣公都没半句话,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等起誓!” 眼看着朝歌又要跟方杰干上,苏牧连忙抬了抬手,将朝歌给拉了回来。 他本就没指望用奴契将匠人们救回,更没想过张副将会真的去取奴契,奴契不过是他的一个跳板罢了。 “大元帅,查案子要紧,咱们也不要纠结于此事之上,我这些个奴婢暂时放在这里也无妨,但金枢对查案至关重要,还请大元帅高抬贵手。” 苏牧本以为经过这么一闹,方杰必定选择息事宁人,但他到底还是低估了方杰。 方杰却是想着息事宁人,因为雅绾儿一定会将这些事情捅到方七佛那里去,朝歌说不定也会让太子到圣公那里去告黑状,若他再闹,就要超出圣公的底限了。 但他又不想让苏牧占了上风,轻易将金枢给带走,因为金枢对他同样至关重要。 想了想,他便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了。 虽然他们可以谎称奴契已经被火烧尽,但奴契从来都是一式三份,除了一份在朝廷留底之外,苏牧手里肯定还有一份,若苏牧打定主意,一个来回也不需要太久,取来了奴契一样能够将人带走,到时候他就被动了。 这人肯定是要被苏牧带走的,但带走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让苏牧吃回瘪,否则他方杰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国师想要带他走也不是不行,这样吧,你跟我打一场,赢了的话,别说金枢,这些个匠人,随你一并带走!要是输了,本座大人大量,那金枢还给你便是。” 方杰此言一出,张副将等人轰然叫好起来。 谁不知方杰乃圣公军中少有的猛将,一直被誉为是第一高手石宝的接班人,苏牧这么个书生样的软蛋,落到方杰手里,还不是任人拿捏? 只要他敢答应下来,就算让他带走金枢又如何,跟大元帅对打,还不是想让他怎么丢面子就怎么丢面子? 雅绾儿虽然每日监视着苏牧,但苏牧被俘之后便再没出过手,当初在杭州城头与包道乙司行方大战之时,无论是方杰还是雅绾儿,亦或是张副将和朝歌,都没有见识过苏牧的身手。 为救陆青花,苏牧大闹天牢,一柄铡刀大杀四方,娄敏中麾下亲卫们提起“铡刀苏”,无不色变。 然则为了保存自家面子,又想诋毁苏牧,娄玄烨刻意压下了这件事的影响,以致于“铡刀苏”的名头并没能传播开来。 除了监视苏牧之外,雅绾儿何尝不是在保护苏牧,避免方杰和厉天闰等人对他下暗手? 虽然担忧,但雅绾儿知道,以苏牧这样的性格,是断然不可能答应方杰的要求的。 可让她无法想象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但见苏牧凝重地沉思片刻,而后郑重地答道:“好,既然大元帅有这等兴致,苏某舍命陪君子又如何,不过希望大元帅遵守承诺才好。” 诸多匠人见得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宗师要答应挑战,为了救他们而冒生命危险,一个个泪如泉涌,纷纷跪求苏牧不要应战,连朝歌这样的人,见得此情此景,都红了眼眶。 方杰冷笑连连,心里却是暗喜不已。 “好,既然你如此爽快,我堂堂大元帅又岂会食言,不过本座有言在先,拳脚无眼,你我可就各安天命了。” 苏牧表情冷峻,只是微微拱了拱手,张副将等人便出去安排场地去了。 这营房用来关押匠人,逼仄狭窄,自然没办法施展开来,而趁着这个空当,苏牧却对皱着眉头的雅绾儿说道。 “不想看我死吧?快让人去把我的兵器给取来。” 第一百六十五章 斗勇 方杰人称小温侯,一枝方天画戟更是震慑南方绿林,第一高手石宝叛逃,邓元觉等人有伤在身,厉天闰又暗中力挺方杰争夺太子之位,这般情势之下,方杰号称南国第一猛将,也便无人敢质疑太多了。 与这等样的豪强比斗,就算苏牧还抱有几分自信,天下之大,又有几人能相信他会赢? 虽然苏牧不愿参合文人的事情,但无论是杭州百姓,亦或是皇朝各地但凡听过唱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无一不是将苏牧当成了文人。 被俘之后的苏牧除了救陆青花那一场战斗,便也再没了出手的机会,娄敏中刻意压下那件事,也使得苏牧的凶悍之名并非大肆传开,所以方杰麾下军士纵使听说过他有些拳脚武艺,大抵都觉得他不过粗通一些花拳绣腿罢了。 雅绾儿听得苏牧低声嘱托,也不似往常那般与之作对,乖乖使唤了一个军士,拿着自己的令牌,到方七佛那里将苏牧的兵刃给取了过来。 当拿到苏牧兵刃的那一刻,雅绾儿也是表情凝重,细细思索了一番。 她的手指小心摸索着,极其细腻地感受着兵刃的质感与锋锐,便知晓这一长一短两柄刀都不是凡物,如果她知晓这两柄刀乃幻魔君乔道清所赠,真不知该做何想了。 人都说一年刀三年剑十年枪,诸多兵刃之中,便数刀器最为容易修炼,然而双刀左右手并开,一心二用,讲求攻防兼备,却最是难练,况且苏牧这双刀是一长一短,修炼起来更是费劲。 因着这两柄刀,雅绾儿倒是高看了苏牧两眼。 除了这两柄刀之外,最让人意外的是,苏牧的兵刃居然还有一管铁制的洞箫。 莫看话本说书之中,洞箫铁骨扇之类乃装*逼神器,实际上打斗起来,根本就是中看不中用,没有十成十的深厚功力,根本驾驭不了这种轻巧的兵刃。 雅绾儿也没时间深思,适才等待苏牧取兵刃已经磨光了方杰的耐性,眼下见得兵刃取来,他手底下的人便咋咋呼呼要开始比斗,恨不得马上将苏牧打趴在地。 朝歌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不由分说便将雅绾儿手中的双刀夺过来,塞到了苏牧的手中。 “我支持你!打得他*娘都不认得!” 苏牧没好气地瞥了一眼,仿佛在看一个白痴,真不知道朝歌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 人家方杰好歹也是南国第一猛将,使的又是因吕布而闻名天下的方天画戟,苏牧不被当场践踏就已经不错了。 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太看好苏牧,因为他们对苏牧的了解并不多,但方杰却是盛名在外,无论他这第一猛将的名头是否名副其实,能搭上边就已经着实不易了。 甚至连那些匠人,都只是感动于苏牧为了救他们而身涉险境,并没有人相信苏牧会赢。 虽然诸人移到了赤眉营中的校场上,甚至还将那些匠人放出来,既作围观,又当筹码,可方杰毕竟凶名赫赫,不想让人说他欺负苏牧这等样的一介书生。 于是他也不使自家的方天画戟,只将张副将腰间的直刀捉在手里,大步流星便走到了校场中央。 “请吧。” 苏牧左手短刃,右手长刀,反贴握于前臂后头,款款走下校场,手腕一翻,双刀齐出,架起个乂字,权当给方杰打了招呼,便收敛了精气神。 他跟随乔道清学艺也有近乎一年的时间,这一年里早晚呼吸吐纳,修炼《阴阳经》内功心法,又苦练双刀不辍,看似弱不禁风,实则筋骨锤炼地刚强健壮,猿臂虎背,活像精瘦的成年豹子,流线型的完美身子再借助内功心法,能够在短时间之内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来! 他的身子微微下蹲,剑眉鹰目,这起手式一摆开,仿佛换了个人一般,平日里温温吞吞的书生样,顿时全然不见,散发出极为慑人的杀气,便如同脱掉了羊皮的狼! 方杰本就看不上苏牧,这才托大地没有使用自己的方天画戟,随意捉了口刀便上了阵,他又是沙场百战的悍将,感受到苏牧的凌厉杀机,心头便暗暗懊悔。 但他终究是艺高人胆大,千军万马血雨腥风都闯了过来,又岂会被苏牧的杀意所震慑,手背青筋暴起,紧握直刀,双脚深陷地面,双眉一紧,便如那离弦之箭一般拖刀疾行而来! 张副将等人见得方杰大元帅威风十足,势不可挡,又是一阵大声叫好喝彩! 那些个匠人们却是一颗心肝儿跌落到了冰冷的谷底,已经开始为苏牧大宗师的小命感到极度的担忧。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雅绾儿还在感受苏牧的呼吸和动作,朝歌而却是垂头丧气了,他本以为苏牧真有三两手压箱底的技艺,可见得方杰威风凛凛,若排山倒海一般,他就没了底气,只能期盼着苏牧别输得太难看。 反正方杰也说过,便是输了,也会将那名唤金枢的老匠师还给苏牧,只要苏牧保住自己,不要被方杰打死打残就好了。 虽说是比斗,但苏牧从一开始便拿出了拼命的决心来,因为不激发自己必死之心,他是如何都斗不过方杰的。 而感受到苏牧的死志,原本只想戏弄苏牧的方杰,眼下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本事,毕竟他手中只是寻常直刀,而并非他惯用的方天画戟。 这人便是如此,兵器趁手,又是自己赖以生存的家伙什,拿起来便像跟老伙计并肩作战同生共死一般,自信满满自然能够激发气势,若换了别样陌生兵器,底气便略显不足了。 生死厮杀间,底气缺了,气势便不足,气势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然而对胜负生死却又至关重要,方杰正是要寻回这种气势,才主动发起了攻击。 殊不知在他主动进攻的同时,已经落了下风,因为他的武艺要比苏牧高明,按理说应该让苏牧先行进攻。 然而他却抢先进攻,这便暴露出了他的不安和警惕,这无异于将他自己放在了与苏牧同等的水准之上! 无论是赤眉营的黑甲军士卒,亦或是那些个匠人,自然看不出二者之间这些微小的对比,可雅绾儿这样的武道高手,却能够真真切切感受得出来! 她本还时刻警醒着,打算事态不对便要下场干涉,免得苏牧真要被方杰给打残打死了。 可如今,她不知不觉已经拽进了裙摆,心中剩下的,便只有期待! 是的,她期待着苏牧的手段,期待着苏牧能够带给她,带给所有人一个出乎意料的结局! 苏牧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精力去注意场边的反应,因为他全神贯注,精气神高度集中,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分神,一点点小失误,便会使得自己一败涂地! 方杰这一刀凝聚了全力,倏然停下脚步,往前一踏,军靴入地三寸,力量从小腿涌上熊腰,那腰身如弓,再将力量传输到肩膀手臂,而后灌入到手中! “喝!”一声暴喝,锋刃划破寒风,刮起让人心悸的嘶鸣,方杰这一刀真真拥有鬼哭神嚎之威势! 苏牧表情严峻,神色凝重,深深吸了一口气,充足的氧气进入肺泡,在《阴阳经》内功心法的催动下,散发到身体深处最细微的角落,仿佛投入篝火的绵密油雨,激发出苏牧无尽的潜能! 这一刻,苏牧简直信心爆棚,感受着体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他沉喝一声,不退反进,迎着方杰的刀势便扑杀了过去! 方杰这一刀已经势不可挡,哪怕雅绾儿这样的高手,最为明智的做法都应该是暂避锋芒。 因为方杰全力倾注于这一刀,防御上必定会露出破绽来,暂避这一刀既可以给自己留下破招的思考和反应时间,也能够及时作出反击,将被动化为主动。 然而苏牧凭借一股冲劲,居然直面方杰最为大力的攻击,虽然勇气可嘉,但不得不说是一记昏招。 本还寄予苏牧厚望的雅绾儿眉头一皱,身子已经紧绷起来,如同一张待射的满弓,时刻准备着要上前去援助苏牧。 方杰正是觑准了苏牧与他之间的实力差距,才动用一力降十慧的无赖打法,想要当头一击便将苏牧彻底击溃,见得苏牧愣头愣脑就上来硬扛,他自然是满心欢喜,求之不得。 然而无论雅绾儿还是方杰,其实都小看了苏牧,若论耐力和力量,苏牧确实不如方杰,但若论爆发力,方杰又岂能比得过身怀宗师级内功心法的苏牧! 苏牧看似鲁莽,却一直想利用方杰的轻敌托大,可双刀在手,他的气势不由自主散发出来,已经引起了方杰的警惕。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苏牧只能欲擒故纵,冒着被一刀劈翻的危险,再次麻痹方杰。 如今看来,他的策略是及其有效的,方杰见得苏牧竟然选择正面硬撼,心头大喜,自认大局已定,确确实实放松了警惕! 眼看着这一刀就要落在苏牧的肩头,却见得苏牧闷喝一声,狼狈地仆倒在地,竟然从方杰的胯下钻了过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个什么时代?这是一个名声面子比性命还重要的时代! 慢说苏牧是最爱面子,为了名声可以牺牲性命的读书人,便是寻常武夫,也不会做出这等等同于自辱自贱的事情来! 这世间只有一个韩信,没有多少人甘愿受那胯下之辱,谁能想到堂堂第一才子,方七佛最为重视的人才,新晋受封的大国师,为了躲避一记杀招,会钻敌人的裤裆?!!! 这些人无法理解苏牧,因为苏牧的灵魂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在现世之时,他并非没有节操的人,他也有着自己的底限,但挣扎于社会底层的他,很早就明白一个生存的哲理,里子永远要比面子重要! 方杰还在惊愕之中,一股凉气却从他的脚底板升涌爆发开来,直冲脑门,炸得他头皮发麻,因为苏牧右手的长刀,已经趁着滚地之势,劈向了他胯间的子孙命门! 第一百六十六章 尔本寒竹,绽放血色 方杰虽然出身绿林草莽,但却并非头脑简单之辈,否则哪怕武艺如何精深,也坐不上四大元帅的交椅,方腊更不会放心地将圣公军最为精锐的黑甲军托付于他。 他是万军丛中杀人斩马的绝世猛将,但苏牧从训练营的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身刺杀功夫都是从鬼门关里练出来的。 眼下两人单打独斗,且不说两人专精上的差距,但说气势上,方杰便输给了苏牧。 为何? 因为他从来没想过杀苏牧,他起意比斗,不过是想羞辱苏牧,好生折磨一番,最多让苏牧受点伤,也就顺水推舟将匠师金枢还给苏牧。 可苏牧却不一样,他深知自己跟方杰的武功差距,若他本着比斗的心来打这一场,只能自取其辱,从一开始他就必须将自己放在生死厮杀的不死不休局面之上,激发出自己最强悍的刺杀力量! 方杰忌惮方七佛,苏牧却又是方七佛目前最倚赖的人才,虽然大家都不愿意承认,但苏牧若真能够献出火器的技术,今后圣公军必定所向披靡,那些北方的城池,根本就不在话下,更不用说抵御朝廷大军的平叛。 所以他不敢杀苏牧,但反过来,苏牧是光脚不怕穿鞋,慢说是一个方杰,若是有机会,方腊他都敢杀! 也正是因为气势上的差距,让方杰弱了下去,他又没能够使用自己的方天画戟,感受到苏牧杀机之时又挫败了锐气,眼下更是被苏牧难以置信的钻胯贱招给惊住了,哪里还有半点大意! 他到底是百战的悍将,临危之下,双足用力,高高跃起,子孙根才躲过一劫,保了下来,正在后怕之时,却只觉右脚跟一阵剧痛! 苏牧心里早已将这场比斗演练了无数次,凭他的武艺,哪怕拿出必死的决心,也不可能将方杰一击必杀。 他需要不断地迷惑敌人,让敌人分不清虚实,而后徐徐图之,便像一只狼要吃掉一头象,来去如风,沾之即走,每次咬下一块肉来,慢慢就能将大象磨死。 这是苏牧最先的策略,应该说是最为保险的策略,但有鉴于苏牧的耐力和力量比不上方杰,这种打法就没办法用,因为他磨不过方杰。 他的优势是爆发力,所以他仍旧来去如风,仍旧沾之即走,仍旧每次咬下一块肉,但这块肉的位置,却必须是大象的腿脚关节和要害之处,这样便不需要慢慢去消耗! 当方杰所有的注意力和精力都用来保护子孙根之时,苏牧的短刃却神不知鬼不觉发挥了作用,在长刀虚招的掩护之下,借助滚地之势,短刃轻易割破方杰的鹿皮军靴,将他脚跟的筋腱割断了一半! 若非方杰的军靴厚实,他的反应又及其快速,说不得让苏牧将整条脚筋都给割断,这只右脚也就废掉了! 吃痛的方杰疯狂暴怒,未等苏牧站起来,便一刀劈了过来,苏牧反手刀一出,两人的刀锋终于相击在一处! “铛!” 无比锋利的刀刃相互斩在一处,那种金属间尖利的摩擦声,让人心头发毛不已。 然而就如同苏牧钻胯攻击一般让人难以置信,二人甫一交手,率先受伤的居然是方杰! 所有人震撼惊诧万分,可苏牧却没有半分得意,因为方杰暴怒的这一刀,震得他虎口开裂,鲜血迸流,长刀几乎要脱手而出! 更要命的是,由于姿势还未调整到最佳,他勉强接了方杰这一刀,整条手臂都被震地发麻刺痛,极度影响了他下一次的出刀! 方杰的脚踝鲜血喷涌,很快在地上留下一个个血脚印,但那伤势就像对他的行动没有丝毫影响那般,这位大元帅便如同发怒的雄狮,疯狂地对苏牧展开着报复! 一刀胜似一刀,一刀重过一刀,一刀快过一刀,愤怒的方杰全然忘记了苏牧的身份,他也投入到了生死相拼的地步! 苏牧原本的武艺没有系统的招式,都是无师自通的搏命手段,可经过了乔道清这位武学宗师的调*教之后,他在招式上的缺陷也得以弥补。 然而眼下方杰发难,苏牧的弱势便开始展露无遗,他的耐力和力量根本就比不得方杰,哪怕手中直刀早已布满了缺口,方杰仍旧一刀沉重过一刀地拼命劈砍! 没有招式,没有技巧,只有倾泻无余的力量,纯粹的力量和耐力压制! 方杰能够成为圣公军之中的常胜将军,战斗智商和战斗经验自然是有的,而且还极其丰富,他同样能够看出自己与苏牧的不同之处。 他这是在无限放大自己的优势,用自己的优势来碾压苏牧的劣势! 这场比斗本该没有太多的悬念,无非就是方杰霸气侧漏,将苏牧狠狠收拾一顿,长了面子,再施舍一般将金枢那老头子丢还给苏牧。 没有人想过苏牧会赢,也没有人想过苏牧会伤到方杰。 可战斗甫一开始,苏牧便抛弃了所有男人的尊严一般,用钻胯这样匪夷所思的招式,伤到了方杰,挫动抹灭了方杰的锐气,使得方杰陷入丧失理智的狂暴状态之中! 本以为将是一场无趣的比斗,将是方杰单方面的碾压和羞辱,可谁能想到战斗一开始便见了红,短短数息之间,便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如果说先前他们没有见识过苏牧的武艺,那么今日,他们见识到了苏牧的武艺。 苏牧的武艺并不算太过高明,但他的心脏却异常强大! 别人或许为了赢取胜利,而苏牧却是为了杀死敌人,或是为了保全自己! 求胜负与求生死二者之间,高下立判! 谁能想到原本无趣的猫耍老鼠,变成了老鼠吃猫? 雅绾儿不得不重新审视和评估苏牧,而朝歌却与那些匠人一般,兴奋难当,黑甲军这厢却是忧心忡忡。 他们已经忘记了最后一次替方大元帅担忧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但他们都看得出来,这次的比斗,方杰是真真陷入了泥沼之中! 苏牧起初确实没有与方杰斗耐力的资本,但一起手便割断了方杰半边脚筋,纵使方杰凶猛如虎,也架不住鲜血不断喷涌。 耐力上基本持平之后,方杰只能选择不断用强大的力量来压制苏牧,可这样引发的后果却是他的伤势不断在扩大,失血和痛苦让他的力量也大打折扣! 更重要的是,这伤势便像一只死咬不放的饿狼,不断吞噬着方杰的自信,让他心生忌惮,用力猛了,又担心撕裂伤口,用力小了又压不住苏牧,真真是苦不堪言! 他乃是马上的猛将,若一只脚废了,今后还如何在军中立足? 然而他毕竟是年少轻狂,敢打敢拼,咬了咬牙便做出了最后的决断! 从起事一来,他鲜有败绩,如今却在苏牧手中吃了大亏,这口气他是如何都不能忍! 打定主意之后,方杰再度凝聚全力,做出了最后一击! 满是卷口的直刀已经不堪重负,再也发不出嘶嘶的尖利破空之声,如棍棒一般呼呼而来,直劈苏牧的面门! 苏牧也早已耗尽了力气,他一直在等待最佳的时机,但很显然,他也低估了方杰的决心。 两厢里兵刃相交,火星子四处溅射,苏牧的长刀脱手而出,钉在了远处的地面之上! 打落苏牧长刀之后,方杰也是去势一滞,苏牧终于看到了苦等的机会! “着!” 闷喝一声,苏牧欺身而上,短刃挑在方杰的手腕上,后者的直刀终于拿捏不住,掉落在地! 手腕上滚热的鲜血喷涌出来,方杰心头大骇,但临危不乱之间,他抬起受伤的右脚,一脚便踢向了苏牧的心口! 苏牧猛然收刀,却已经来不及,手腕发出清脆的喀嚓声,也不知被方杰踢碎了多少骨头! 那短刃被踢飞出去,方杰却没有一丝迟疑,手腕的伤口让他陷入了最后的疯狂! “画戟何在!” 堪称小温侯的方杰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顾忌,大喝一声,那一直关注着战局的张副将便心有灵犀,将校场边上的方天画戟递了过来! 方杰单手紧握画戟,身子旋转一周,耍得画戟虎虎生风,一记无脑回马枪,画戟便刺向了苏牧! 苏牧双刀已失,手无寸铁,见方杰动了杀心,猛然暴喝一声。 “箫!” 雅绾儿本想将朝歌身上那柄长剑送到苏牧手里,起码还能抵挡一阵,她再入场制止,接下方杰的画戟。 可当她听到苏牧的声音之时,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将那管洞箫,投掷到了苏牧那边! 这是近乎本能一般的身体条件反射,意味着她的脑子经过理智的分析,仍旧认为苏牧只有落败一途,可她的身子却相信苏牧还有一战之力,还有压箱底的手段! 这一战打到这里,早已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哪怕苏牧被方杰一戟刺死,也足以赢得所有人的敬意。 可当大家看到他紧紧接住那管洞箫之时,只觉得苏牧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气息暴涨的苏牧满眼杀气,仿佛那双刀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洞箫才是他的本命兵刃一般! 面对急速刺来的一戟,苏牧举起了洞箫,将黑洞洞的箫管口对准方杰! 他的双手,没有丝毫的颤抖,一如他此刻的心,稳若磐石! 第一百六十七章 伤痛,是男人成长的胎记 人类总喜欢较真,许多时候明明只是好友间的玩笑,可三言两语过了火,闹得大了便伤了和气,最后难免伤及情谊。 苏牧与方杰没有任何情谊可言,这场本该无趣的比斗,最终变成了生死厮杀,眼下也到了决定胜负生死的最后一刻! 方杰食言而肥,打破自己的承诺,重伤暴怒之下,根本就不顾比斗前的协议,接过方天画戟就要刺死苏牧。 而苏牧对此似乎早有预料,接过雅绾儿投掷过来的洞箫之后,便打算做那最后一搏! 就像在场之人并不知晓他的武艺如此犀利,搏杀如此疯狂一般,这些人自然不知道苏牧手中的洞箫,其实是一把改装的突火枪! 而且苏牧经过了不断的改造,已经摒弃了突火枪需要用火镰火刀点燃引信的弱点,成功研制出了针击式的发射机括,只要触动机括,洞箫便会射击! 前番已经说过,苏牧对于杀死方杰,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如今方杰也丧失了所有的理智,这最后的交手,便是两人间你死我活的最后结局了! 画戟的尖刃在瞳孔之中越变越大,苏牧屏气凝神,稳固的手指终于要触动洞箫上面的机括! 可就在此时,校场之外突然响起一声炸雷般的暴喝! “住手!” 这一声震得人耳膜刺痛,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苏牧和方杰的身上,又有谁舍得回头望一望来着是何人? 不过来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话音还未落,一道银芒已经提前而至,极其精准地打在了苏牧的洞箫之上! 与此同时,苏牧终于触动了机括,一声巨响,长达半尺的火舌从洞箫口喷射出来,巨大的压力冲击之下,铁砂和弹丸轰然炸开! “砰!” 滚滚白烟之中,苏牧的双眸仍旧血红,肩头却被画戟挑破,而方杰却被突火枪射飞出去,肩头被轰得血肉模糊,整个胸膛和半张脸都是焦黑一片! 死寂! 方杰早已被突火枪那巨大的动静震昏了过去,而在场的看客同样震撼得目瞪口呆! 直到此时,他们才看到匆匆跳下场的那个人,竟然是方七佛! 这些人或许不知晓苏牧的洞箫是突火枪,但方七佛却是知道这个事情的。 若非他及时投出飞刀,打偏了洞箫的方向,如今方杰的整个脑袋估计都被轰烂掉了! 苏牧手中的突火枪是他目前最为成功的一件,经过了刘维民以及焱勇军匠师们无数次的改良,连枪管都是铁制的,哪怕火药的威力不足,但架不住距离太过接近,一旦得手,方杰必死无疑! 这一场战斗最后的结果也终于出来,苏牧虽然被方天画戟刺破了肩头,但最终站着的,是他,躺着的,是方杰! 方七佛的面色并不好看,他知晓苏牧查案必定会困难重重,但他还是执意让苏牧调查纵火案。 因为这是他对朝中其他人的试探,如果他们能够容忍苏牧查案子,也就意味着他们能够认可苏牧的身份。 可他心里还是不放心,于是便派人悄悄盯着,当密探回报称方杰要与苏牧比斗之时,他也只是苦笑几声罢了。 然而当雅绾儿派人回来取苏牧的兵刃,而苏牧又特意嘱托要带上这管洞箫之后,他便警惕了起来。 回来取兵刃的军士之所以迟到,是因为方七佛生怕事情闹大,想将洞箫里的火药给取出来。 可如果将火药都取出来,苏牧说不定会有被杀死的可能,于是他只能折中了一下,将洞箫里的火药取出来了一部分。 也亏得他心思细腻,纵观全局,否则如今的方杰就不是肩膀受伤,极有可能整个肩膀都要被轰掉! 苏牧也没太多好脸色,他没有理会方七佛,只是咬牙忍住肩头的伤痛,将方天画戟给拔了出来,拖着这枝方天画戟,走到了方杰的面前。 张副将等人慌忙抽刀,将方杰保护起来。 方杰毕竟是一代猛将,被突火枪的冲击波震得头晕目眩,不过倚仗着强悍的体魄,不多时也就苏醒了过来。 苏牧冷冷地服侍着这位大元帅,而后冷笑一声道:“烦请大元帅放人。” 方杰咬碎钢牙,屈辱到了极点,然而却只能血红着双眼,将头别到了一旁,闭上了眼睛。 张副将见得方杰表态,只能抬手一挥,手底下的亲兵便将所有匠人都放了出来。 欢呼,数十匠人围拢着苏牧,尽情地为获得自由而欢呼,为苏牧大宗师的胜利而欢呼! 当绰号老叔的匠师金枢被带出来之时,苏牧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朝诸多匠人说道。 “回吧。” 他的声音已经有气无力,但对于这些匠人来说,霸气到了极致,他们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为了他们这些低贱的奴婢,为了他们的自由,以命相搏! 匠人们沉静了下来,默默地看着苏牧,眼中不再麻木不仁,仿佛他们先前被人看低太久,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人,而是牲口,可苏牧却让他们,再次品尝到了,做人的滋味! 苏牧拖着方天画戟,领头走了出去,张副将嘴唇翕动,想要回那枝画戟,可见得方七佛面色冰冷,哪里还敢开口,几个人赶紧手忙脚乱将方杰给抬了回去。 朝歌还未能够从震撼之中走出来,他的目光仍旧定在了苏牧的身上。 而走在前头的苏牧,却是传来极度压抑的轻咳声,他没有回头,只是吃力地吩咐道。 “老叔,你带着弟兄们到工坊去看看,务必要调查出起爆点...我...我先歇息...一下...” 苏牧话音未落,噗一声便喷吐出大口鲜血,摇摇欲坠的身子终于再也坚持不住,轰然往下倒。 老叔几个慌忙要扶住苏牧,然而却早已有人抢了先。 雅绾儿支撑着苏牧的身子,将苏牧的手臂挽在自己的肩头,朝歌也醒悟过来,帮着雅绾儿扶起了苏牧。 见得匠人们仍旧一脸关切的紧跟在身后,一向冰冷沉默的雅绾儿开口道。 “如果想帮他,还是尽快去工坊查案子吧。” 老叔等一干匠人,抹了抹眼泪,毅然转身离开。 方七佛看着女儿和朝歌的背影,紧抿着嘴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到了最后,当亲卫牵马而来的时候,他才下定了决心一般,跨上骏马,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这一日都阴阴沉沉的,没想到暮色临近之时,乌云层中却探出半个夕阳,将周遭的云朵染成一片血红。 那如血的余晖之下,雅绾儿扶着苏牧,朝歌吃力地扛着方天画戟,而苏牧的嘴角,却挂着微笑。 雅绾儿或许看不到这个微笑,但她却能够感受得到苏牧的心跳,平静而舒畅,像放下了很重的担子。 回到住处之后,她也没有通知陆青花的意思,让朝歌带着苏牧去疗伤,自己却来到了方七佛的书房。 她满心疑惑,又带着些许期待,让贴身丫头搜寻了片刻,那丫头终于按照雅绾儿的提醒,在书柜上找到了一叠奴契。 听着丫头一字一句念着奴契,当她听到奴契最后那个名字之时,这位冰山美人,突然笑了。 她终于明白父亲为何会如此看重苏牧,因为跟这个人做朋友,比跟他做敌人,要好。 与此同时,赤眉营之中,皇宫里请来的御医官还在替方杰处理着伤口,方杰如斗败的雄狮,沉默着不说话,一双眼睛足以杀死周遭所有人。 张副将等人自然不敢触霉头,他们连方杰的成名兵器都让苏牧当成战利品给带走了,这简直是耻辱到了极点的事情! 御医官用银针将方杰肩头的铁砂一一挑出来,方杰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感受不到任何痛楚一般。 过得许久,他才突然想起什么来,朝张副将吩咐道:“取那些匠人的奴契来。” 张副将心头一震,取来金枢等匠人的奴契,只消这么一看,脸色便苍白了起来。 那奴契之上,分明写着,契主是方七佛,而非苏牧! 也就是说,苏牧说这些匠人是他的奴隶,根本就是在诓他们!只不过是虚晃了一枪! 可就是这样的虚张声势,他们这些黑甲军,包括大元帅方杰在内,都相信了! 相对于手脚被伤,肩头被轰得血肉模糊,零零碎碎挑出十几二十颗铁砂,成名兵刃方天画戟被苏牧拿走,或许奴契上到底是谁的名字,已经变得不是很重要。 可当方杰看到一份份奴契之后,眸光还是黯淡了下来。 这是一切的起始,也就意味着,从苏牧诓骗他们的这一刻开始,他们便陷入了苏牧的算计之中,被苏牧牵着鼻子走,所有的一切,都按照苏牧的预定节奏在进行着。 而之后发生的一切,应该都在苏牧的精准预料之中,一步步都没能跳出苏牧的预判! 如果没有方七佛最后的出现,说不定他方杰今日便交代在校场之上了! 有那么一刻,方杰是真的认输了。 人都说右脑吃脑,没闹吃力,劳心者制人,劳力者制于人,卖力气的总是干不过耍脑子的。 他算是彻底相信了。 可他方杰便是一头狼,是猛虎,是丛林之中走出来的猛兽,这一次没有将他杀死,便让他越发成长起来! 他那黯淡的目光再次点燃了怒火,每一个伤疤,都是一个男人成长的印记,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伤痛,儿郎们才能够一步步成长起来,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苏牧没能够毁灭他,反而让他变得更加的成熟,而后又必将面临这个已经成熟起来的男人,那疯狂而暴戾的复仇怒火!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关节技 许多人都说这是一个看脸的世界,颜值决定人生,长相决定收入,但在大焱的时空世界里,从汉至魏晋南北朝,都是看脸的时代,魏晋之时甚至还有狂士提出“重美而不重德”的说法。 古人似乎比我们更重视仪容风姿,古时的话本演义之中,打头几乎都是描写一个人的容貌风度。 这不禁让我们想起了潘安、宋玉、子都和兰陵王等一大批古时美男子,更慢说那个被人看死的卫玠了。 卫玠这位绝世美男可谓死得很憋屈,东晋之时他出游都城建业,江东人听说这位大明星要来,人山人海地去围观,拥挤得卫玠举步维艰,使得他一连几天都无法休息。 而这个体质孱弱的美少年终于因此而病倒,最后还是死了,这也才有了《世说新语》中“看杀卫玠”的典故。 所以我们诸多粉丝在追星的时候切忌斯文一些,万一把自家偶像看死了,那可就不得了了。 之所以说这些,完全是因为,当苏牧看到朝歌之时,这些名字和典故,便是他心中浮现出来的最直接想法。 古时男风盛行,从汉至魏晋南北朝皆是如此,大焱这等被誉为魏晋遗风的太平盛世,虽然明面上已经没人敢鼓吹,但蓄养娈童仍旧是一件极其高雅之事。 从雅绾儿与方杰等人的态度之中,苏牧已经隐约猜到,这异常俊美的朝歌,想来该是太子方天定的亲密伴当,否则以他无根浮萍一般的身份,又岂敢跟方杰叫板? 这分明是将自己当成了太子方天定的内人了! 雅绾儿去见方七佛,朝歌便带着苏牧回到了房间,而后让丫环们打来热水,找来疗伤之物,开始替苏牧处理伤口。 因为心里有了一层猜测,所以当朝歌为自己宽衣解带之时,苏牧还是不禁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他并不歧视这种风气,但自己还是喜欢女人,让一个大男人在你身上摸来摸去,心里到底还是会有些抵触。 朝歌的手指很轻柔,沾了温水的毛巾在苏牧身上轻轻擦拭着,指间偶尔会触摸到苏牧的身子。 方杰的反应异常灵敏迅捷,当突火枪发射之时,他发自本能收枪,也使得苏牧逃过一劫,肩头的伤势看着恐怖,其实并未伤筋动骨,只是皮外伤而已。 苏牧实在太过疲累,当伤口措置妥当,朝歌准备给他穿上小衣之时,他已经迷迷糊糊陷入了浅睡。 恍惚之间,他隐约感觉到有一双手在扶着他的腰,像温泉里流出的细流,将自己轻轻翻了个身。 而后他又感觉有人在抚摸自己的背部,手指与背部的触感细腻而柔软,在肌肤上刮起一阵阵小电流一般,让苏牧精神为之一振! “干!” 苏牧心头暗骂一句,慌忙惊坐而起,见得朝歌眼中尽是贪婪之色,心头顿时凉了半截。 他本以为朝歌只是太子方天定胯下的小受,岂知这小白脸儿竟然对自己的菊花有想法! 见得苏牧如此大的反应,朝歌也收敛了眼眸中的贪婪,嘻嘻一笑道。 “哥哥这团花锦鲤刺绣可是精致得紧呐…” 苏牧闻得此言,心头一紧,猛然抬头,却见得朝歌那顽皮的笑容之中透着一股冰冷的杀意,虽然这丝丝杀机只是一闪而逝,但苏牧出生入死这么多次,对危机的感应是何其敏锐! 似乎感受到了苏牧的敌意,朝歌也是吃了一惊,而后有些讪讪地挤出笑容来。 “是小弟唐突了,哥哥好生休息,小弟这就不叨扰了…” 朝歌仍旧眯着好看的双眼皮眸子,只是并不转身,如同警戒的狼一般,退了三步。 苏牧越发确定心中所想,直勾勾地盯着朝歌,而后突然暴起,操起床边桌上的药碗,在桌边一磕,瓷碗被打碎一个缺口,苏牧闪电出手,破碗便扫向了朝歌的咽喉! “他认得背后的刺青!这个秘密绝对不能泄露!”苏牧心中只是这般想着,根本就没有顾忌朝歌乃是方天定的禁脔,也没有考虑杀了他之后该如何收场! 这完全不符合苏牧那谋而后定的稳重性子,但他知晓这刺青有多么重要! 虽然他并不晓得朝歌为何会认得这刺青,但既然认得,便足可证明朝歌与浪子燕青有过交集,而且还是很深的交集,若他将苏牧的事情说破,说不得会暴露柴大官人的身份! 柴大官人潜伏已久,成功打入到了方腊阵营的核心,如今柴大官人的价值,可堪比上万军师,乃至于足可影响整个平叛战争的走向! 无论花费如何巨大的代价,苏牧也万万不能让朝歌暴露了柴大官人的身份来! 苏牧这一击是抱着必杀的心态,按说朝歌根本就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甚至陷入到必死的危境之中! 因为朝歌这美少男白日里的表现实在太过娘炮,没有半分真本事,苏牧这等样的豪强,杀他还不是跟杀个弱鸡这般简单? 然而让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眼看着破碗就要割破朝歌的咽喉,那小子竟然只是顽皮地嘻嘻一笑,微微偏头,雪葱一般的手指却是绽放如兰花,精准无比地扣住了苏牧的手腕! 方杰才刚刚从苏牧手底下吃了轻敌的大亏,没想到一转眼,苏牧又在朝歌手下吃了托大的亏! 他完全没想到朝歌的反应会如此迅捷有力,扣住了苏牧手腕之后,这小子竟然不退反进,左手再度闪电探出,竟然抓住了苏牧的肘关节! “喀嚓!” 朝歌面色一冷,双手同时用力,苏牧手臂差点被折断,那碗口却掉转过来,划向苏牧的脸面! “关节技!”苏牧心头大振,没想到朝歌居然藏拙至此,一上来便是雷霆手段,阴险狠辣的关节技! 大焱军中的武技虽然简单,但数名士卒配合,往往能够爆发直接粗暴的斩杀效果。 而绿林好汉的武艺五花八门,各种奇淫巧计和旁门左道层出不穷,内功心法也是包罗万象,但关节技却只见于两种人。 一种便是擅长于一沾即走一击必杀的刺客,而另一种则是专精于贴身肉搏的相扑手! 朝歌的关节技已经非常的老道,可见实战经验并不缺,若说他是相扑手,绝对不会如此籍籍无名。 因为大焱朝除了蹴鞠之外,相扑也是相当受欢迎的一项比拼运动。 这里的相扑可不是苏牧后世的那种相扑,而类似于摔跤与柔道等近身搏击术糅合在一起的一门武艺。 朝歌作为太子方天定身边红人,关节技如此了得,若参加相扑比赛,必定会名声鹊起。 可苏牧来到这里如此之久,柴大官人也并未提起朝歌,说明他并非相扑手。 既然不是相扑手,那便只能是前面一种可能,朝歌是个刺客! 苏牧这厢根本来不及多想,刺客的念头刚刚冒出来,似乎已经激起了朝歌的杀意! 顾不得肩膀的新伤,苏牧抬膝便撞向朝歌的胯间,左手同时撮成鹰钩,击向朝歌的太阳穴! 朝歌身子半旋,避过苏牧的膝撞,却是花蝶一般绕到了苏牧的身后,苏牧只能低声从他肋下穿过,否则整条右臂都要被他拧下来! 正待反击,朝歌左手却如同强有力的蟒蛇一般,缠住苏牧的左手,腰身却是用力往前一挺,竟然想要将苏牧顶向床边! 此时二人双手相互制约束缚,若任由倒下去,苏牧的下巴都要被床沿磕掉不可! 危急关头,苏牧紧拧腰身,双脚发力,竟然与朝歌旋转着翻到在床上,两人各自施展关节技,飞快变招,眨眼之间已经相互拆解了十数招! 莫看二人并无大开大合的拳脚招式,只是相互拿捏手脚关节,这其中却同样是惊心动魄,稍有不慎便会被对方将关节拆卸,借力打力,将手脚给折断! 苏牧乃训练营之中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连石宝都曾经输过他一次,而后又得到了乔道清这样的奇人异士传授艺业,一路走来又不知经历了几次生死危机,本以为胜券在握,岂知看着柔弱似娇花的朝歌,竟然分毫不输! 起码在关节技一项上,朝歌并未落后于苏牧,在苏牧用出十字锁之时,朝歌竟然也能够堪堪制住苏牧的杀招! “呼呼…” 原本就轻微的打斗声终于停歇下来,房间之中只剩下淋漓大汗蒸发出来的雾气,以及两个男人的粗喘声。 他们竟然打了个平手,相互钳制着双手双脚,谁都动弹不得半分! 眼下两人以诡异又尴尬的姿势相互纠缠在一处,看似两条疯狂交*欢的蟒蛇,实则谁先发力,都将打破僵局,陷入两败俱伤的境地! 朝歌也便罢了,苏牧肩头本就有伤,一番贴身肉搏,面对的又是朝歌的关节技,伤口早已撕裂开来,不断往外头渗血,刚刚换上的绑带早已鲜红一片。 虽然喘着粗气,但苏牧也冷静了下来,细思一番,若朝歌有心泄密,怕是根本就不会用手去抚摸自己背后的刺青,在这一点上,自己倒是冲动了。 反观朝歌,也不知是佩服苏牧的关节技,还是因为看到了苏牧背后的刺青,对苏牧的态度反而转变了过来,不再像白日里那般冷漠。 “喂,咱可是有主的人了,哥哥想占便宜到何时?” 朝歌的话音充满了戏谑,苏牧却是老脸一红,因为二人身子紧贴,苏牧压着朝歌的后背,胯部正好顶着对方的**,更让人羞臊难当的是,嗅闻着朝歌身上的香气,“小苏牧”好死不死竟然起了反应! 是的,那个不争气的小兄弟,竟然对一个伪娘起了反应! 第一百六十九章 师哥 当知晓了奴契的真相之后,雅绾儿内心是极其震撼的,因为连她都相信了苏牧的说辞,当时怕是那些匠人都以为自己的主人便是苏牧,而非方七佛! 这也让她对苏牧的狡猾与那强大的心理素质,有了更深刻的感受和体悟。 她终于明白,为何义父会不顾一切阻挠,力排众议留下苏牧,重用苏牧。 直到这一刻她也才真正理解过来,苏牧的价值,并不仅仅只是火器这一项,或许也只有义父方七佛这般深谙人心的谋士,才看得到苏牧真正的价值所在。 他确实拥有着诸多奇思妙想,并将这些想法付诸于行动,创造出这些想法的实际用途和价值,但苏牧真正值钱的,还是他的谋略! 如果说从开始到现在,雅绾儿对义父派遣她亲自看管苏牧,还有着抵触的情绪,那么从现在开始,这种情绪已经烟消云散了。 虽然她也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说,她是真的发自内心,认可了苏牧。 她是个极其高冷的人,想要得到她的认同,特别是男人,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她也并不否认,一直以来对苏牧都没有任何好感,甚至连恶感都不是很多,因为她并没有将苏牧放在她这个档次上。 她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苦难生活,她体验过常人无法体验的经历,她也拥有着常人无法拥有的天赋,又失去过常人都能拥有的东西,比如视力。 但经过她自己的努力,她用嗅觉和听觉,将这个天生缺陷几乎都弥补了回来,莫看如今的她是那么的强大,其实她付出之巨,又如何是常人可比? 而推己及人,年纪轻轻的苏牧能够拥有如此成熟的心智,所经历的事情,自然不会比她雅绾儿要少,从这方面来说,苏牧非但与雅绾儿一个档次,甚至能够堪称她的知己了。 时辰还早,反正白天黑夜对于雅绾儿来说,差别并不是很大,她收拾了一番之后,迟疑了片刻,便往苏牧的住处走。 这才刚进入院子,她便收住了脚步,因为她极其敏锐地感受到了房间之中的动静! 她的听觉比绝大部分人都要灵敏,声音和气味便是她接触这个世界的媒介,是她触摸这个世界的那双无形的手。 所以她比绝大部分人都懂得如何不发出让人察觉的声音,她便如一道影子般潜伏到了苏牧的房间前面来。 根本就不需要将耳朵贴过去,她便听到了房间之中两个男人的粗喘,而且两个男人都是她极其熟悉的! 一个是她这段时间来日夜看管着的苏牧,另一个则是与她姐弟相称的太子爷红人,朝歌! 一想起朝歌的身份与癖好,再听听耳中沉重而压抑的粗喘,雅绾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的脸顿时通红滚烫起来! 她并非一无所知的少女,虽然被看成冰山美人,但跟随着方七佛闯荡江湖,而后又置身于尽皆男儿汉的圣公军中,平日里所听所闻都是粗俗不堪的野汉,她又岂会不明白男女之间,或者男男之间那点事儿? 只是她并没有想到,白日里朝歌表现出一副完全看不起苏牧的姿态来,结果才半天不到,竟然跟苏牧滚到了一张床上! 苏牧今日的表现确实足够惊人,为了几十名低贱如牲口的匠人,竟然接下了新任大元帅方杰的挑战,在所有人认为他必败无疑的情况下,竟然反败为胜,甚至重伤了方杰! 慢说朝歌,便是她雅绾儿,都有些心动了。 听得房中的粗喘声,雅绾儿心头不由酸楚,却又有些愤愤。 酸楚的是,她在苏牧身边的时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苏牧与她交流极少,从苏牧的身上,她感受不到任何男人们该有的那种垂涎,她甚至自以为苏牧从未将她当成女人来看待。 而论姿色或身段,她都比朝歌要略高一筹,而且她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念及此处,她心里自然要酸溜溜地不是滋味了。 之所以愤愤,则是因为苏牧有陆青花这样的女子相伴,生死相依,竟然会跟朝歌搅和在一起,而且朝歌与太子殿下之事早已人尽皆知,他居然会如此果决地跟苏牧做出这等羞人之事,又让她如何不怒! 雅绾儿这厢心思不定,房中却是越发的火辣,只听得房中传来了朝歌低低的叫唤声。 “呀呀呀,痛…痛痛…哥哥轻些个,用力太大可就断了!” 紧接着便是苏牧含糊不清的闷哼,而后便是衣帛撕裂的“嗤啦”声! 雅绾儿毕竟是个从未与男人有过感情纠葛的少女,以她冰冷的性子,又岂会做出破门而入的事情来,咬了咬下唇,她极为少见地轻轻跺脚,而后羞愤地离开了。 她的前脚刚走,房中也便安静了下来,苏牧与朝歌已经分开,后者肩头微微耸起,手臂无力耷拉着,而朝歌背后的衣衫早已撕裂开来,只是他正面看着苏牧,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背对苏牧。 苏牧眉头紧皱,并非因为他硬生生将左肩关节卸下来,争取到腾挪的空间,以换取到了胜机,而是因为他发现了朝歌一些让人震惊不已的秘密! 适才他已经见识过了朝歌那极其强悍的关节技,两人陷入僵局之事,雅绾儿却来到房外偷听,若非朝歌及时提醒,苏牧也不会跟他演了这场龙阳之欢的好戏。 朝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挪了过来,试探着抓住苏牧的手臂,后者并一点点抗拒的一丝,任由朝歌用脚抵住他的腋窝,而后双手用力拉扯他的左臂,只听到喀嚓一声,左肩关节的脱臼终于是复了位。 在撕裂朝歌后背衣服之后,苏牧便再没有理由对朝歌保持警惕,虽然朝歌并不这样认为。 他将苏牧身上的被子扯了过去,包裹着自己的身子,而后朝苏牧丢下冷冰冰的一句话。 “莫以为刺了花绣我便认了你,若你坏我大事,我一样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虽然撂狠话之时很威风,但走出房门之后,朝歌不得不再次戴上了伪装,只见得他在门槛上绊了一跤,却仍旧双颊粉红,眼神迷离地娇哼了一声,仿佛还未从适才的美好感觉之中回过神来,而后才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夜风袭来,他下意识扯了扯那张被子,却不慎露出大片背部的光景,借着院落里昏暗的灯光,苏牧仍旧能够看到,他背部之上,赫然是一片大团的花绣! 只可惜不甘心离开的雅绾儿只听到他那荡漾着春色的声音,却并未看到他后背的光景。 直到朝歌离去,雅绾儿才有些有些幽怨地离开小院,却又没好气地吩咐丫环,给苏牧送来了一床被子。 当丫环抱着被子来到苏牧房间,却发现苏牧已经不在房中,心头不由紧张起来。 她又跑到了陆青花的房间,见得苏牧正与陆青花说这话,这才安心地回去禀报雅绾儿。 雅绾儿听说之后也是气愤不耻,心想这苏牧还真是荤素不忌,刚刚才跟朝歌鬼混了一场,又跑到陆青花那里去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加不要脸的吗! 雅绾儿夜间常常睡不好,这是她作为一名死士与刺客的习性,但她从来没有因为一个男人而睡不好,今夜算是破戒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厌恶一个男人,还是一个让她如何都看不透的男人,以至于脑子里全是关于那男人的一切。 她曾经无数次祈求上天,期盼着老天爷能让她获得一天的光明,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可等她成熟了之后,便再也没有了这样的想法,因为她知道,这个人间本就没有公平可言。 可今夜,她再次浮现出这样的念头来,希望老天爷能够赐予她光明,哪怕只是看一眼的时间,让她知道那个让人憎恶的男人,到底长什么样子! 在她辗转难眠之时,苏牧却坐在床边的绣墩上,与陆青花低低地说这话。 他不想让陆青花担忧,也不想她胡思乱想,所以并不想过来打扰她休息。 但回想起今日的打斗,以及与朝歌不算太友好的相处,他总觉着自己已经没有太大的把握,能够掌控自己的小命。 这里不是他的舞台,从来都不是,他也从未将这次的大焱之旅,当成游戏人间,他渴望活下去,渴望得到自己的归属,渴望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人和事。 所以很多时候他都活得小心翼翼,甚至活得很辛苦,从醒来之后,进入苏牧的身体之后,他便没有再好好睡过一次觉。 他总是将生活的一切安排得满满当当,不想做那些没有实际好处的事情,所有的举动都拥有着后续的作用或者价值,每天都在为活得长久一些而想方设法。 可现在呢,他落入了方七佛的手里,并没有太多的余地让他去选择,让他去筹谋。 他没有了底气,所以他想跟陆青花有话说话,生怕万一自己死了,许多话却没能说出口。 “今天,我见到师兄了…虽然他从未见过我,也没有承认我这个师弟…” 陆青花斜靠在床头,抚摸着苏牧的脸,将他的头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腿上。 苏牧太累了,枕着陆青花的大腿,嗅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气味,很快便陷入了沉睡之中,以至于陆青花的眼泪不小心打在他的脸上,他也没有醒过来。 每个男人都有软弱的时候,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可是软弱过后,仍旧能够挺起腰杆来面对生活的,便是真汉子,若一直陷入软弱的黑暗之中,无法走出来,那才叫懦夫。 生活允许你休息,却不允许你沉沦,大抵如是。 陆青花将被子轻轻盖在苏牧的身上,他感到很温暖,然后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包子铺前,有个老姑娘气鼓鼓地拍桌子骂人。 “咱家只卖包子,不做客栈!” 第一百七十章 蛛丝马迹 外头的天气少有的晴朗,房中的老爷子却是面色阴沉如铁,娄玄烨垂首立于父亲身前,再不敢孟浪地回嘴。 自从受了宋知谦的蛊惑,将陆青花打入天牢,又严刑拷打,以至于苏牧独闯天牢,杀出了“铡刀苏”这个称号之后,他就再没见过老爷子的好脸色。 因为这件事情,父亲娄敏中的人望一度跌落谷底,那些文官又将宋知谦的死推到了娄敏中的身上,以至于他这段时间都没能在小朝堂上抬起头来。 就在今日,手底下的人马从湖广那边筹到了粮食,通过漕运,输送到了杭州来,为大战补充了极其关键而重要的后备,圣公龙颜大悦,退朝后的娄敏中也是心情大佳,让小妾陪着小酌了几杯。 可不成器的犬子娄玄烨又不识趣地进来,将苏牧昨日大败方杰的事情给说了一遍,娄敏中如何能不怒! 娄玄烨暗自腹诽,实在不该来触这个眉头,可另一件事又不得不让他提心吊胆。 杭州城内潜伏着朝廷的细作探子,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惊讶之事,甚至于朝廷之中,说不得都有朝廷的人手。 毕竟圣公军的审核制度并不完善,许多时候都是泥沙俱下,指不定哪个就是大焱朝廷的间谍密探。 但最近有可靠消息传来,朝廷的平叛先锋已经抵达杭州边界,并与圣公军的斥候发生了数场冲突。 而这些密探也已经渗透到了杭州城内,想要将他们全部揪出来,已经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方七佛也因此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可在朝堂上,对大军师方七佛最大怨言,并非这些密探的渗入,而是工坊的爆炸,以及苏牧的去留! 当初方七佛顶着非议,一定要将苏牧推上国师的虚位,是想借此断了苏牧的后路,让朝廷那边的人将苏牧视为叛徒。 可如今呢? 苏牧大闹天牢,当着左丞相娄敏中的面杀人,按说工坊爆炸,苏牧这个外人的可疑性最大,可方七佛非但没有怀疑苏牧,甚至还让他主持调查的工作! 事情远远还不止如此,为了调查案子,苏牧竟然与太子方天定的伴当勾搭在了一起,还骇人听闻地打败了新晋元帅之位的方杰! 这些事情早早便传开,连苏牧那“铡刀苏”的匪号也被挖了出来,杭州百姓无不叫好称快,毕竟这些永乐朝的武将文官登了高位,便开始过起了鱼肉百姓的享乐生活,老百姓也不受糊弄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苏牧是否真的诚心投靠方腊,又摆在了人们的面前。 他们都听说苏牧被册封为国师,却从未听说苏牧是否接受这个称号,也没见过苏牧出来主持祭典之类,甚至没有在公众面前露过脸。 然而苏牧一次次与永乐朝的文官武将作对,而且招惹的都是重量级的首脑人物,无论是娄敏中,还是方杰,那都是跺一跺脚杭州便要抖三下的大角色。 这些都是柴进与高慕侠等一干密探,私底下为苏牧造势,不得不说,效果确实好得太过惊人。 娄敏中见得儿子畏畏缩缩立在一旁,噤若寒蝉的模样,心里更是恨铁不成钢,眼见南国新朝如火如荼,诸人建功立业,娄玄烨却一事无成,难免虎父犬子,娄敏中也想将这坨烂泥扶一扶,能不能上墙还两说,起码多点男儿汉的气魄。 念及此处,他才面色稍霁,朝儿子吩咐道。 “眼下工坊爆炸一案牵扯甚大,厉天闰等一众武将也蠢蠢欲动,想要借此打压一下方貌,我等文臣自然不甘落后,这案子将由三司审查,你便代表为夫走上一遭吧。” 娄玄烨猛然抬头,见得父亲眼中殷切,心头一暖,眼眶便湿润了,颤抖着声线道。 “儿子岂敢辱命!” 娄敏中见得此状,也是动了真心,点头嘱托道:“切不可冲动烦躁,凡事三思而后行,拿不定主意就闭上嘴巴,不可轻易表态,多看多想,权当长长见识。” “是!”娄玄烨得了父亲的宽慰,终于将宋知谦的事情丢到了脑后,仿佛自己的人生重新开始了一般,脚步都轻了几分,强忍着内心激动,恨不得留给父亲一个背影,高举拳头大喊:“儿子混不好就不回来啦!” 娄玄烨带着一众亲兵,加上父亲身边的一位老管事,颇有点意气风发地往工坊那厢出发。 而经过了一夜熟睡的苏牧,精神大好,早早便来到了工坊,可惜迎接他的,却是黑甲军士卒们那喷火的目光! 他们的大元帅还躺着养伤,苏牧却已经一身轻松地过来查案子了,而且除了雅绾儿和朝歌之外,连驸马爷柯引也跟着过来了。 这些军士都是圣公军的精锐,最是仰慕当世名将,自从石宝和王寅叛逃之后,方杰得了上位的机会,好不容易才让这些军士信服了自己,正准备大展拳脚,却在苏牧这小虾米的手底下栽了,无论方杰还是黑甲军的士卒,哪个能心服口服? 苏牧对此却并无太多观感,一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等样的仇恨目光,二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不想将精力浪费在这种无聊的地方。 他看了看朝歌,又看了看柴进,后者似乎感受到了苏牧眼中的不满,只能无奈地摊手一笑,表示他也才知道朝歌回到杭州。 朝歌,或者说是浪子燕青,一直以太子亲信的身份,在处州暗中筹措谋划,以为内应,作为密探细作,他混得不比柴大官人差,只是他没办法接受苏牧这个师弟。 因为他们的师门向来一脉单传,每代只能收一名弟子,他不知道师父与苏牧之间发生了些什么,但想让他接受苏牧这么一个凭空多出来的师弟,并非很容易之事。 他们这一师门并无正式名号,连师承渊源都有些不清不楚,只知道从秦时开始便流传至今,专攻潜行刺杀,改头换面,飞檐走壁,偷天换日之道,可谓五花八门,三教九流的一些门道他们都需要去修习钻研,也正因此,才出现了一对师徒便是一座宗门的奇象。 在后世的演义话本之中,浪子燕青乃大名府卢俊义的忠仆,面貌俊俏,为人风流不羁,甚至与东京名妓李师师都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然而苏牧在偶遇那位老人之后,便对燕青有了足够的了解,他是卢俊义的家仆不错,但其中内情却不足为外人道也。 至于化名朝歌,潜伏于南国永乐朝太子方天定身边,对于浪子燕青这样的千面郎君而言,只能是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儿。 金枢等一众匠师,见得大宗师苏牧一大早带伤上阵,心头不由一暖,也不顾赤眉营那些军士的仇恨目光,取出丈杆等物,开始从进行现场的勘探与调查。 苏牧对火药火器一道算是小有研究,可对于这种爆炸现场的调查却一知半解,好在金枢很快便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果然不枉苏牧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将他们给救了下来。 燕青杂学磅礴,对阴阳道也有足够的了解,虽然与苏牧不对付,但大局观还是有的,当下也放下了架子,加入到了现场的调查之中。 他李代桃僵,成为了太子方天定身边红人朝歌,定然要装出一副不学无术的派头来,不过他也秉承了朝歌那种好奇宝宝的性子,时不时这里看看,那里插上一脚,竟然也能“歪打正着”,所提点的东西,看似随意凑巧,却又恰好弥补了金枢等人的遗漏。 这才半个上午的时间,金枢等人匠师们已经看出了个子丑寅卯来,只见得这老匠师将两个银盆递到了苏牧的桌面上。 “宗师且看...” 苏牧满意地朝他点了点头,这才将目光专注于银盆之中那一撮灰黑色粉末。 “这是...”苏牧心头不由浮现猜测,捻起一撮粉末来搓了搓,又放到鼻子下嗅闻了一阵,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柴大官人也照样鉴别了一番,与苏牧相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是赤硝!” 金枢见得两位大人如此有见识,心里也是暗暗吃惊,却是压低了声音道。 “二位大人明鉴,正是赤硝!” “此物最是爆烈,宗师的火药配方上并没有添加这等烈性之物,可甲字坊和庚字坊都发现了此物的残留!” “你的意思是...起爆点有两个?!!!”柴进不由大吃一惊。 金枢一脸谨慎,正视着苏牧,迟疑着不敢开口,苏牧却仿佛松了一口气般,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过得片刻才朝金枢问道。 “不止两个吧?” 金枢双眸一亮,才敢开口道:“宗师英明!壬字坊也是起爆点之一...” 金枢言毕便挥了挥手,又有人呈上来一个银盆,里面同样装着赤硝的残余粉末! “竟然安置了三个起爆点,这凶手也算是有备无患了,看来是铁了心一定要将工坊炸成乌有了...”柴进面色诧异地自语道。 金枢点头表示同意,而后捋了捋胡须道:“此人必定对工坊异常熟悉,因着所选位置皆是工坊联结的关节之地,小人斗胆推敲,凶手必定是内部人士!” 此言一出,一直沉默于一旁的雅绾儿终于变了脸色,不过她还没来得及深思,苏牧的一句断论,却再次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老叔,你就别卖关子了,这三个银盆里虽然装的都是赤硝,但其中差别,相信还逃不过你的眼睛。” 听得苏牧此言,金枢也是呵呵一笑,这才郑重拱手道:“宗师果是学识如山,心思似海!” “不错,这三只银盆里的赤硝虽然看着相似,但却来自于不同的地方,或者换个说法,引发爆炸的凶手,有三个!” 第一百七十一章 发怒的冰山美人 金枢与苏牧的推论可算是一语惊人,还是石破天惊的那一种! 若工坊爆炸乃一方势力所为,派出一人,安置三个起爆点,也算是情有可原,毕竟无法确定一个起爆点就能够将整座工坊被炸掉。 可若是一人所为,那么三个起爆点的赤硝又为何存在着差异?虽说为了掩人耳目,用三种赤硝来作迷惑之用,也是极有可能的事情,可爆炸之后又是大火,能够残留下来的证据根本就没有多少。 像赤硝这等烈性之物,能够残留下来的痕迹更是微乎其微,若有雨雪冲刷一番,还真是半分蛛丝马迹都不会留下,谁又有这个心思故布疑阵? 所以苏牧与金枢的推论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却又合情合理,至于到底是何方势力主导了这一场爆炸,也就不是苏牧能够深入调查的了。 不管调查结果如何,在此之前都可以确定一个事实,那就是永乐朝的权力斗争,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境地! 堂堂大军师,圣公的亲弟弟,开国元勋方七佛的一个工坊,居然能够同时引来三个势力的人来实施爆炸,其中意味自是不言而喻的。 这三个起爆点不一定同时爆炸,只要其中一个爆炸,其他的终究会被引燃,但也足以说明,无论哪一个先爆炸,其他的都早已准备就绪了。 从这一点上也反映出来,这些人在工坊之中蓄谋已久,而且一个个都已经蠢蠢欲动,只是不知谁先放了第一把火则已。 工坊之中除了这幸存的几十名匠师,还有数以千计的杂役和奴仆,加上赤眉营的看守军士,统共起来近万人之数,想要揪出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 然而事到如今,追查凶手的意义其实已经不大了,因为起爆纵火的凶手,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真正让人忌惮的,显然是凶手背后的黑手。 想要调查凶手的话,必须要将赤眉营的看守都集中盘问,苏牧才跟方杰大干了一场,方杰直到此时都还躺着不起,想让他低头,盘问他手底下的人,无异于再次羞辱他。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苏牧也懒得去做,让金枢将证据都搜集起来,交给了雅绾儿,便让匠师们都下去好生休养。 雅绾儿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急着要给方七佛汇报调查结果,以便进行下一步的决策,便打算与苏牧等人离开工坊。 可他们正准备要走,辕门外却又来了两波人马,一个自然是左丞相娄敏中的宝贝儿子,娄玄烨。 而另一个,则是厉天闰! 这两位也算代表了文武官两大集团,前来调查取证也无可厚非,至于除了查案子,还有没有其他的想法,也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苏牧对此事已经没有太多的想法,反倒是看到厉天闰那厢时,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因为厉天闰除了心腹亲兵之外,还带来了一个女人,李曼妙! 对于苏牧而言,杭州陷落不过是数月之前的事情,但又仿佛经过了漫长的时间,许是不愿回忆,当初的记忆都变得模糊起来。 在苏牧心中,无论是宋知晋赵鸾儿李曼妙,亦或是刚刚死在方七佛刀下不久的宋知谦,都代表着他与宋家的恩恩怨怨从此一笔勾销,不再与他有任何的瓜葛。 可李曼妙这女人的出现,却再次勾起了苏牧对这些事情的回忆。 苏牧的心思是何等深沉,见着李曼妙,只需稍稍联想一番,再看厉天闰先前对自己的百般挑衅与陷害,事情也就变得明朗起来。 直到此时,他才恍惚想起,宋知晋确实已经死了,宋知谦也死了,但赵鸾儿却逃到了北方去。 他与宋知晋的恩怨确实已经消弭了,但赵鸾儿却还活得好好的,或者说,从一开始,他与宋知晋的恩怨,便是因为李曼妙,而后的关系恶化,同样跟赵鸾儿脱不了干系。 与其说这仇怨是他跟宋知晋之间的龃龉,倒不如说是与赵鸾儿和李曼妙之间的纠缠。 苏牧的心里很清楚,女流之辈确实不如男人的力量大,但一个女人如果变得决绝,疯狂起来却比男人要更加可怕。 此时的李曼妙已经没有了当初在思凡楼里的那种肤浅与妖媚,反而多了几分狠毒与幽怨。 纵使她是欢场女子,对宋知晋也有着几分忠臣,如今倏然南下,出现在杭州,出现在圣公军之中,出现在厉天闰的身旁,如果说她只是单纯地想找棵大树来抱抱,那是没有半分说服力的。 厉天闰显然察觉到了苏牧的神色变化,或者说他今天带着李曼妙,本来就是为了恶心苏牧。 于是他带着李曼妙,不紧不慢地来到苏牧面前,正好挡住了苏牧的去路。 “怎么?国师见得故人,也不打声招呼么?你们这些个文人,不都最是顾念旧情的么?怎地就装作对面不相识了?” 厉天闰阴阳怪气,柴进与燕青等人自然看得出他身边的女子,定然与苏牧有着不小的纠葛。 在联想有关于苏牧的种种情报,这女子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苏牧沉默不语,李曼妙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掩嘴娇笑道:“苏大才子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在思凡楼为了妾身打得头破血流,如今美人环绕,又成了国师,连大军师的义女,咱们的大郡主都青睐有加,却是不想认奴家了...” 李曼妙句句诛心,非但将苏牧说成了投靠贼人的忘本叛徒,还将雅绾儿给拉了进来,若不是对苏牧足够了解,只消听她这么一说,怕是都要以为苏牧是为了国师之名,不惜勾搭方七佛的义女雅绾儿了。 雅绾儿正急着回去,听到李曼妙牵扯到自己清誉,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她知道厉天闰不服军师管教,更是私下与方杰等一干掌权武将暗通款曲,意图架空军师的权柄。 为了这个目的,他们甚至不惜与那些被他们看得一文不值的酸腐文人合作,在朝堂上屡屡打压军师。 起事之处,圣公军一无所有,是军师帮着圣公,一步步积攒下了如今的家业,可建立了新朝之后,所有人都开始争夺功劳。 有了永乐朝这份家底,今后的北伐会变得更加的顺畅,他们便想将权柄从军师手中分出来! 她是方七佛的义女,被方七佛视为己出,本就与方七佛荣辱一体,一荣俱荣,一损则俱损。 但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她可以陪着方七佛战死沙场,却不容任何人污蔑她的清誉,更何况还将她与最让人憎恶的苏牧拉扯到一起! 一想起陆青花还躺在床上,刚刚受伤的苏牧便跟朝歌鬼混到一张床上,胡天胡帝地做那羞死人的事情,雅绾儿便气不打一处来! 厉天闰带着李曼妙,本只是想气一气苏牧,打打嘴仗,在口头上占些便宜,煞一煞苏牧的威风。 可他只不过是一介武夫,对女儿心思实在不太了解,似李曼妙这等欢场出身的烟花女子,想要打击一个男人,必定要牵扯上另一个女人。 而有鉴于厉天闰等人想要打击方七佛,将雅绾儿这个盲女给拉上当垫背,正正是最佳的选择! 可她却低估了雅绾儿,这位冰山美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 她还在等着苏牧吃瘪,等着看苏牧受言语嘲讽却又无法开口辩驳,却见得眼前一道白影袭来,脸蛋儿已经火辣辣地疼起来! “啪!” 雅绾儿出手如电,一大耳光子便落在了李曼妙的脸上! 苏牧这样的身份地位,慢说对李曼妙大打出手,便是回嘴几句,都会让人觉得没有任何风度可言,无论胜败,都要落个欺负女人的名声。 再者,这李曼妙如今是厉天闰的女人,苏牧胆敢欺负厉天闰的女人,这就是跟整个圣公军的爷儿们作对! 可他们谁都没想到,李曼妙这个胸大无脑的小娘皮,居然将雅绾儿也给扯了进来! 莫说雅绾儿出手赏了她一个耳光,就是身边的那些个圣公军士卒,都想打得这娘儿们爹妈都不认得! 这又是为何? 因为雅绾儿乃是圣公军爷儿们心中的女神! 这位奇女子乃军师方七佛的义女,虽然天生盲眼,但蕙质兰心冰雪聪明,而且姿色过人倾人城国,上得了战场下得了牙床,那是人人歆慕的战争女神!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神,却平白便宜了苏牧,要每日看管苏牧,这就已经足够让人眼热抓狂了,许多人恨不得当杭州叛徒,好让雅绾儿寸步不离地看管他们,可惜没有苏牧那样的本事罢了。 这李曼妙却空口白牙,将苏牧说成是雅绾儿女神的入幕之宾,平白污蔑女神清白,这让人如何能够接受! 永乐朝的权力争斗,终究是高层降临与文官首脑们的权力游戏,底层军士们也没有资格参与,哪怕高层如何争斗,他们对军师方七佛的崇拜是不会改变的。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底层士卒的人心,方七佛才能够拥有与文武两大集团争斗的底气。 他们对方七佛是如此,对雅绾儿更是如此! 所以当雅绾儿出手教训李曼妙之时,这些男人们除了惊讶之外,更多的是心里的爽快! 像娄玄烨这等勋贵子弟,一个个暗地里不知为雅绾儿争风吃醋多少回,听李曼妙这么烂嚼舌根,恨不得怂恿厉天闰将这女人吊起来打,见得雅绾儿出手,真真是大快人心! 在他们看来,雅绾儿打的是李曼妙,这一巴掌同样打在了厉天闰的脸上,更是打在了苏牧的脸上! 这表明了雅绾儿想要跟苏牧划清界限,不愿与这个王八蛋扯上任何一丁点关系啊! 当然了,在燕青和柴进这样的老江湖眼中,雅绾儿此举难免有些欲盖弥彰,越是想要划清界限,岂非说明她心里越是将苏牧看得重? 李曼妙捂住辣痛的脸颊,正要撒泼,却见得厉天闰脸色比火灾现场还要难看,只能唾面自干,硬生生将这耻辱给忍了下来。 苏牧眉头微皱,想要说点什么,可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跟着雅绾儿等人离开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大谋士 缕缕阳光透过窗台,投射到书房之中,使得房中简约的摆设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光辉。 这是苏牧的书房,现在却成了方七佛思考对策的静谧之地。 他喜欢苏牧的书房,因为他是一个简单到枯燥的书生,他不擅长吟诗作赋,也不钻研典籍经义,他崇尚的乃是经学致用,纸上得来终觉浅,他希望将书上所学,都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 在这一点上,苏牧与他方七佛可算是殊途同归,书架上并没有太多的诸子百家,更多的是一些阴阳杂学,旁门左道,甚至被当世读书人贬为歪理邪说的禁书! 也许正是因此,方七佛才真正看到了苏牧的底蕴,才让他下定了决心,不惜力排众议,留下了苏牧,因为他知道,苏牧跟他,是同一类人。 旁人很难想象,这位圣公麾下第一大谋士,竟然不通黑白之道,对围棋只是九窍通了八窍,一窍不通。 但这并不妨碍方七佛的兴致,在这个暖洋洋的早晨,永乐朝的首席大谋士静坐于书房之中,手里拈着黑白子,正在棋盘上起落。 棋盘上已经落下不少棋子,虽然没有任何章法可言,但还是能够看出,黑色一方占据了不错的优势。 眼下方七佛正把玩着一粒白子,眉头紧锁,不知该如何落手。 一个臭棋篓子对着棋盘苦思冥想无良策,难免有些装模作样的嫌疑,但当雅绾儿进门之后,却不愿打扰,只是将今早的调查结果收到后背,静静坐了下来。 方七佛几次伸手缩手,最终还是举棋不定,只能将白子放下,朝自己的义女招了招手。 虽然明知雅绾儿看不见,但奇怪的是,他这一招手,雅绾儿便转过头来,展露出能将春天召唤回来的笑容,而后走到书桌前,坐了下来。 “结果如何?” “起爆点有三个。” 雅绾儿虽然是方七佛最为信任的人,但她从来不会多嘴,更不会参与决策,不会向方七佛提任何的意见,她要做的只是纯粹的汇报,至于决断,这是方七佛需要做的事情。 方七佛看着雅绾儿放在桌上的三份赤硝,有些意外,又有些释然,将赤硝捻起来嗅闻了一下,轻笑着问道。 “你怎么看?” 雅绾儿心里有些小小惊讶,因为义父很少会询问自己的意见,在她的眼中,没有什么难题能够难得住她的义父,从来没有。 可今天却不一样,他先是手执白子,举棋不定,又破天荒询问自己的见解。 她无法看到方七佛那丰神俊逸的英姿已经变得暗淡,也看不到花白的头发从他那飘逸的鬓角处钻出来,使得他的两鬓染了霜白。 她无法看到方七佛那标枪寒竹一般笔挺的腰杆,已经被军中俗务压得有些佝偻。 她能够感受到自己在长大,因为深夜里她的身体会忍不住涌出对男人的渴望,但她却感受不到方七佛的老去,曾几何时,她觉得义父是不会老的,她觉得方七佛那强大的智慧,甚至能够打败岁月。 她一直渴望着这一刻,义父将自己当成大人,听取自己的意见,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之时,她心里又有些难过了。 “以那家伙…苏牧的推论,三个起爆点来自于三方不同的势力,女儿认为,娄敏中那帮文官和厉天闰都脱不了干系,但剩下的一个,却有待追查…” 方七佛不置可否的呵呵一笑,反倒故意加重了语气问:“第三个为何不是那家伙?” “要知道,他从来没有发自内心服从我,炸掉工坊,破坏我等的北伐大计,正是一个内应该做的最佳选择哦。” 雅绾儿听义父故意提起“那家伙”三个字,脸色顿时红润起来,不过那抹娇羞之色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严肃。 苏牧虽然让她感到万分厌恶,但这段时间她对苏牧也有了足够的了解,工坊是苏牧一手创办构建起来的,他也会拼死维护那些匠师,这些东西无异于苏牧的孩子。 以苏牧的个性,绝对不会亲手毁灭自己创造的东西,他或许真的会担心工坊会对朝廷的平叛带来致命性的打击,甚至能够帮助圣公军,一路往北杀上去。 但苏牧不会毁灭工坊,以他的性子,应该会成功研制出威力强大的火药火器,再用这些火器,掉转炮口来对付圣公军,这才符合苏牧的为人与行事风格。 她有很多理由,足够说明苏牧并未参与到这起爆炸案之中,可当方七佛问起,她却一个理由都没有说出口,只是稍稍低着头,轻声道。 “他不是,他也不会。” 方七佛听着女儿的回答,只是看着她微微笑,沉默了许久,他才呵呵笑道。 “女儿长大了呢…” 雅绾儿不知道义父这句长大了,是说她足以为自己提供参考策略了,还是长大到足够看清一个男人,特别是苏牧这样的男人了。 于是她没有回答,只是头却更低,脸又红了起来。 方七佛相信女儿的推断,事实上,娄敏中和厉天闰对工坊下手,根本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再明显不过。 “既然不是那家伙,你觉得会是谁?” 听得义父没有在苏牧的话题上停留,雅绾儿竟然大松了一口气,沉思了片刻之后,她却得出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推论,只是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开口。 “此间便只有你我父女,但说无妨的。” “是。” 听得义父勉励,雅绾儿这才鼓起了勇气,将自己内心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女儿认为…女儿认为,第三者极有可能是…是圣公…” 方七佛双眸顿时一亮,人都说虎父无犬子,他也终于切身体会到了这种感觉了。 “不是女儿胆大包天,自从父亲留下苏牧,开办工坊之后,我朝文武之间便龌蹉不断,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早已危及国本,偏偏大家伙儿都是元老功臣,眼下永乐朝刚刚建立,无论站在哪一边,都会被看成有失偏颇,圣公想来应该很头疼的…” “火器虽然威力巨大,能够起到威慑的作用,但对咱们圣公军的作用,却并不如想象之中那般巨大…” 她知道火器一向是父亲力推的重头戏,眼下将火器的作用说得如此不济,她心里也是惴惴不安,但既然已经开了口,她也不再顾忌这些。 “圣公军从南方崛起,一路打到杭州,建立了偌大的国朝基业,咱们凭借的可不是火器,而是人心!” 听到“人心”二字,方七佛终于露出了后继有人那般的欣慰表情来。 是的,雅绾儿终于说到了重点,说到了关键。 无论是刀枪剑戟,还是火药火器,对于圣公军而言,其实都是外物,圣公军一路走来,靠的从来不是秣马厉兵,靠的正是人心所向! 他们以摩尼教的教义为精神指引,一呼百应,将穷苦大众都聚拢团结起来,起事之初他们缺兵刃少马匹,连粮草都无法足够供应,但他们还是将整个大南方给打了下来。 以圣公方腊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到火器的前景和未来,火器固然强大,却不是圣公军的核心,圣公军的核心和最犀利的武器,是人心! 方七佛重推火器,为此不惜与文武集团,甚至整个永乐朝作对,这是在破坏人心! 如果非要在火器与人心二者之间做个选择,圣公方腊会选哪一个,答案显而易见。 可大家都是从龙元老,国朝刚刚建立,他也不可能做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寒心事。 最好的办法就是,工坊意外爆炸,工坊没有了,争端自然也就没有了,虽然丧失了火器这样的大杀器,但圣公军的人心将会更加的凝聚! 当然了,工坊意外爆炸,也足以说明,这是天意,是天堂之上的明使,给了诸多教众一个启示,让他们摈弃外物,专注于精神信仰的力量! 从这一点上来推断,雅绾儿的结论确实能够站得住脚,若没有方七佛,或许这就是最接近真相的一种论调了。 但方七佛心里很清楚,圣公方腊,绝对不是引爆工坊的第三者,虽然他没办法跟雅绾儿明说,但他还是很欣慰。 “女儿果然长大了…” 这已经是雅绾儿今天第二次听到义父说这句话,她心底隐约涌出一股不安来,仿佛这是一个老父亲,对女儿最后的疼惜一般。 而听到父亲这般夸奖,她也意识到一个问题,或许父亲的心里,也是支持她这种推论的! 如果第三者真的是圣公的人手,那么父亲断然不可能再深究下去,只能将矛头转向娄敏中和厉天闰! 果不其然,方七佛轻轻拿起那颗白子,啪嗒一声压在棋盘之上,而后朝雅绾儿下令道。 “召集我们的人手,即刻封锁赤眉营,扣押当夜执勤的士卒,我要把爆炸案的幕后之人,挖出来!” 方七佛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凶厉的杀气,雅绾儿仿佛感受到了头顶那快速积压过来的腥风血雨,看到了圣公军中血流成河的噩梦般的画面! “是!”当女儿走出书房之后,方七佛才像耗尽了力气一般,颓然坐回椅子上。 雅绾儿说得不错,圣公军最重要的便是人心,这是圣公方腊一直深信不疑的道,也是他方七佛的道。 作为圣公军的精神领袖,在大方向上,方七佛从来没有偏离过大哥方腊的决策。 他很向往属于火器的那个战争时代,但他更相信人心与信仰的力量! 雅绾儿的推论无限接近真相,却永远也得不到真相,因为她根本就不会怀疑那个人,哪怕她怀疑到圣公的头上,也不会怀疑那个人。 因为那个人,是将她视如己出的义父,方七佛! 他将苏牧留了下来,他创建了工坊,却又狠下心,将工坊炸掉,看似白忙活了一场。 但只有将苏牧留下,只有将工坊炸掉,他才能够将永乐朝和圣公军的人心矛盾全部暴露出来! 也只有将这些隐患和水面下的矛盾都暴露出来,他才能够正大光明的进行清洗,将那些危害到大业的刺头都斩断,真真正正让圣公军的人心,重新凝聚起来! 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若不进行清洗,永乐朝的人心必将涣散,人人处于安乐之中,再无斗志,哪怕研制出火器,也没有任何的用处! 无论是苏牧,还是工坊,亦或是火器,只不过是他钓鱼的饵料罢了! 圣公军之中,真正看重人心与信仰的力量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圣公,而是顶着非议追求火器这样外物的大军师方七佛! 只是他的这份苦心,又有几人能读懂? 大战之前的清洗,会极大削弱圣公军的军事力量,甚至将圣公军推到一个岌岌可危的地步。 但人心却会更加的凝聚,战意和斗志会从所未有的聚集起来,这才是他们面对朝廷平叛之时,真正的胜机! 第一百七十三章 圣公 苏牧等人离去之后,工坊也就变得安静了不少,娄玄烨与厉天闰手底下虽然没有金枢这样的火药老手,但三教九流的高手也是不少,对于侦查痕迹也颇有心得,不多时也就结束了调查。 其实调查工坊就像调查幕后凶手一样,意义同样不大,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只不过样子姿态还是要做一做。 娄玄烨对父亲的安排不敢质疑,但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么大的事件,如果说父亲没有任何一点牵扯,打死他都是不信的。 至于厉天闰则直截了当一些,扫了一眼调查结果,就班师回去歇息了。 方七佛的推断没有错,这起爆炸案有厉天闰和娄敏中的影子,代表了文武集团对他这位大总管的不满。 他们炸的是方七佛的工坊,但真正的意图却是在试探圣公方腊,对此事的态度。 文官武将之间的矛盾,他们与方七佛的矛盾,与太子方天定等一干皇亲国戚的矛盾,刚刚建立起来的南国永乐朝羽翼还未丰满,甚至还在蹒跚学步之际,便已经爆发出了这么多的内部矛盾,圣公方腊不可能一无所知。 但他却没有表态,一直都没有表态。 作为家长,他自然希望诸多兄弟姐妹能够和谐相处,可小到乡村小院,大到公侯王府,家长里短的矛盾是非从来就不曾少过,又何况一座新皇朝? 大家都是圣公的元老功臣,大家都希望能够得到应有的赏赐和权柄,可僧多粥少,总有人要吃亏,吃亏的人自然不开心,会哭的娃儿才有奶喝,那些不开心的人,自然要哭闹一番的。 让人有些意外的是,娄敏中和厉天闰得到了调查结果之后,居然跟雅绾儿一样,并没有将第三个起爆点的人选,指向苏牧,而是最终指向了圣公方腊! 在他们看来,如果圣公想要表态,那么炸掉工坊,应该就是他的姿态了。 在工坊之时,厉天闰还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待得回到了府邸,经过李曼妙的无心提醒,才恍然觉醒,一时间竟然汗如浆下! 娄敏中也是叫苦不迭,此时才醒悟过来,他们试探的对象,乃是万人之上的圣公,掌控着整座新朝命脉的皇帝! 如果第三个炸掉工坊的嫌疑人真的是圣公,那么这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可就让人寝食难安了! 他们之所以炸掉工坊,除了想破坏方七佛的大事,打压他的势头之外,更多的是逼方腊做出表态,而如果是圣公炸的工坊,是不是意味着,他的表态就是如若不团结,大家就一块玩完? 无论是娄敏中这样的文臣之首,还是厉天闰这等武将牛头,他们都是跟随着方腊从最底层打拼上来的,他们出身绿林草莽,为人直爽,有一说一,手腕也比较简单粗暴,论起勾心斗角,连大焱朝的一个知县或许都比不上。 但也正是因为这么直爽,永乐朝的内部矛盾才在短短的两个多月间,激化到了如今濒临崩溃的地步。 眼下朝廷平叛大军的先锋已经打到了杭州境内,他们再不收拾整顿内部势力,再不能一致对外的话,刚刚建立起来的永乐朝,又如何抵得住朝廷十五万大军的平剿? 文武百官都在揣测圣公心思之时,这位踏断南方天柱的男人,正在皇宫里接见自家弟弟,永乐朝的大总管大军师方七佛。 方腊正当精壮之年,有魄力,有精力,野心勃勃,打算扩大战果,并不想被动守成,所以他必须要倚仗方七佛,更需要倚仗诸多文武弟兄。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也是满心憔悴,一个头两个大,只觉得这坐龙椅当皇帝,还不如策马杀敌来得轻松自如。 与方七佛的一番交谈,说不上惊讶,也说不上震怒,心里剩下的,只是失望和不甘。 “大风大雨咱们都走过来了,刀口舔血地活着,怎地到了如今,大事有成,反而变成了这番田地?” 他很不明白,当初一起揭竿而起,信誓旦旦要同富贵共生死的弟兄,怎么就为了一官半职,为了些许权柄,就大打出手,生死相拼,变得这么的陌生,仿佛穿上了朱紫衮服,就脱下了先前同生共死的那些情谊。 他痛恨大焱朝廷的那些狗官,为了勾心斗角,便能让百姓受苦受难,他曾经以为,自己的弟兄绝对不会变成另一个大焱朝廷,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他何尝不想励精图治,实现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教义,给百姓创造一个新世界? 可直到此刻,他才醒悟过来,为了凝聚人心,弟弟方七佛不惜背负骂名,不惜留下苏牧,建立工坊,又狠下心去,自己炸毁工坊! 当方七佛决意建立火器工坊之时,他也曾经有过憧憬,因为他亲眼见识过火器的霸道和恐怖力量,他也真心实意想支持方七佛,将火器搞下去。 然而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虽然他坐拥南方半壁江山,但要跟北面朝廷比拼军械比拼财力,根本就不够看。 如果他们能够研制出一样火器,那么朝廷那边就能够研制出十样火器来反制他们。 想要在外物上赶超大焱,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从起事至今,他们唯一占据的优势,便是老百姓的人心! 当后来文官武将们对方七佛的反对越发剧烈的时候,他也曾经想过要叫停方七佛的火器工坊。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方七佛比他更懂人心与信仰的重要,原来工坊不过是个诱饵,原来他的永乐朝之中,有那么多败坏人心的刺头和蛀虫! 如果真的能够借助工坊爆炸案,将这些蛀虫和刺头都清洗一空,永乐朝能否变成他想要的那个朝廷? 或许这个目标有点远,但清洗圣公军的短时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朝廷大军已经要来了,如果现在还人心不一,军心士气俱不可用,他们苦苦建立起来的南国,也就这么被推倒扫荡干净了! 与永乐朝的千古大业相比,圣公军中区区蛀虫和刺头,纵使同样是生死弟兄,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况且,若不是这些所谓生死弟兄不能忆苦思甜,任由自己的贪欲破坏了永乐朝的基业,他方腊也不需要做这个兔死狗烹的坏人了。 他发现自己就像一个搬家的老农,破旧的牛车上装满了各种家伙什,总觉得每一样都有用,哪一样都舍不得扔,可正是这些弃之可惜的东西,拖慢了他的速度,拖垮了牛车。 考虑良多,方腊终于抬起头来,有些于心不忍,但终究还是狠声道。 “放手去干吧!” 方七佛知道方腊能够做出这个决定,是多么的不容易,正是因为这个决定不容易,他才不得不搭上一个工坊,让自家哥哥看清楚永乐朝如今的内部形势有多么的危急。 所以当他得到了方腊的首肯之后,心里没有任何的激动与喜悦,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找到了宝光如来邓元觉,因为这是眼下他唯一能够信赖的直系力量。 一直以养伤为由闭门不出的邓元觉大和尚,颇有韬光养晦的意思,也正是因为他的袖手旁观,才比其他人看得更清楚,更了解永乐朝的大局。 所以当方七佛拿着圣公的密旨找到他之时,他仿佛守候这道命令已经很久了,只是会心一笑,便下去整顿兵马去了。 看着邓元觉,方七佛的心中既是感叹,又是欣慰,像宝光大和尚这样的人,才是圣公军真正的中流砥柱啊! 大富大贵面前不争不抢,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而是时刻保持着警惕,警惕着敌人,更警惕着自己人变成最大的敌人,当需要他出手之时,没有任何的犹豫,时刻准备着,这才是圣公的真弟兄啊! 方七佛紧锣密鼓准备着清洗门墙之时,苏牧终于可以安心养养伤了。 调查结果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的意外,三个嫌疑人,前两个自然是娄敏中和厉天闰,而最后一个,则是他自己! 是的,虽然他没有跟红莲见过面,但他能够感受得到,她就在自己身后的阴影之中。 所以那一夜,他利用丢废纸的空当,将自己的指令传递了出去,要红莲将工坊彻底炸毁! 只是他没有想到,方七佛也是炸毁工坊的幕后推手之一!这样一来,嫌疑人也就变成了四个,可引爆点只有三个,也就是说,里面有一个是无辜的! 他自然没办法得知这些内幕,陪着陆青花说了一会话之后,他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才刚躺下,雅绾儿便找上门来。 “带你去个地方。” 也不知是否因为今日方七佛故意在自己面前提了苏牧几次,雅绾儿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但苏牧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悉悉索索穿戴整齐,便与雅绾儿出了门。 他一直很好奇,纵使雅绾儿天生盲目,听觉嗅觉过人,也不可能与常人无异,说不得是练了什么秘术。 见得雅绾儿脸色稍稍好了一些,他也就问了出来。 “你真的是瞎子?” “嘭!” 也不见雅绾儿如何出手,苏牧已经被打趴在了雪地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怎么能这么正常?”苏牧顿时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不祥预感涌上心头,雅绾儿果然一脚踏了过来! 这一次苏牧倒是有了准备,一把抓住雅绾儿的玉足,猛然一拧,后者没想到苏牧爆发力会如此之强,身形如玉蝶儿般旋转,摔落之际还不忘朝苏牧的脑袋轰出一掌! 苏牧双眸一亮,显然早有预料,闪电出手便扼住了雅绾儿的手腕,猛然一扯,两人滚做一团,在雪地上近身肉搏了十数手! 雅绾儿到底吃了赤手空拳的亏,为了放松苏牧的警惕,她连贴身兵器都没有带着,力量上又不如苏牧,竟然被苏牧压在了身下! “说吧,要带我去哪里。” 苏牧的表情冰冷之极,全然没有适才的戏谑,反而处处透露出杀机来! 雅绾儿整日里观察着他,他苏牧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早就察觉出雅绾儿的不对劲,先不说那张古琴没带着,平日里一身素白的雅绾儿,竟然系了一条青色的丝带,到底是什么事,扰乱了她内心的安宁? 虽然被苏牧压在身下,雅绾儿却浑然未觉一般,听到苏牧的问话,她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看来苏牧还是感觉出来了… 看着身下的雅绾儿,苏牧终于确认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喃喃自语道。 “看来,他是下定决心要杀我了…” 工坊被炸,所有的努力毁于一旦,想要重头来过也赶不及了,苏牧不再需要研发火器,圣公下了狠心,终于决定进行内部清洗,苏牧掩人耳目的任务也到了头,没有了这些价值,方七佛不杀苏牧,更待何时? 而且以方七佛的为人,进行内部清洗之后,正好将苏牧拿出来,用苏牧的小命,安抚人心! 第一百七十四章 血洗 颜坦本是摩尼教厚土旗的旗主,在方七佛的授意下,潜入两浙路长驻军焱威军之中,甚至还混到了兵马都监察的高位。 在青溪一战之中,正是他临阵反戈,杀死了另一位监察蔡遵,才使得圣公军兵不血刃,拿下了青溪县。 也正因为此役之功,他顺利成为了方七佛的心腹亲信,回归之后便一直担任厚土旗的旗主,统领着方七佛的直系军事力量,五行旗军! 黑甲军乃圣公军精锐之中的精锐,在整个大焱都缺少骑兵的情况下,这支重甲步卒就算拿出去跟大焱朝的重甲步卒相比,也毫不逊色。 但很显然,大家已经忘记了黑甲军出自于何处,更慢慢忽视了五行旗军这样的老牌劲旅。 黑甲军组建之初,正是从五行旗军之中选拔精锐,可以说,整支黑甲军,都来源于五行旗军! 而现在,身为旗主,颜坦却接到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任务。 五行旗军要协助邓元觉的红巾军,对整个圣公军,乃至于整个杭州,进行一次彻底的清洗! 虽然清洗的名单握在军师手中,但无论是邓元觉还是颜坦,他们的心里都很清楚,这将是一场血流成河的灾难! 颜坦同样是圣公军中的老人,与邓元觉等少数人一般,是真正关心圣公军未来的人,所以他早就料到军师必定会雷霆出击,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一个节骨眼上。 可惜他同样没有任何的选择余地,趁着夜色,他来到了厚土旗的大营,将士们早早便秣马厉兵,整装待发。 他想向以往那般鼓舞一下士气,可想到即将死在他们刀下的,都是一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他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出发!” 随着他一声令下,五行旗的士卒静默得仿佛要溶入夜色之中,包裹了葛布的鞋底与马蹄竟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他能够潜伏到焱威军之中,混到兵马都监察的位置上,无论智商情商,都绝对是高人一等的,这其中的利害权衡,他又岂能看不清楚? 只是人非草木,明知这些弟兄阻碍了圣公的大业,甚至在败坏永乐朝的根基,他终究还是有些下不去手。 或许这也是他只能担任旗主,而成不了第二个方七佛的原因了。 这个夜晚的杭州,注定要血流漂杵,邓元觉的红巾军与颜坦的五行旗军,无声无息便杀入了人们的美梦之中! 永乐朝如今坐拥南方六州五十二县,可谓半壁江山尽入囊中,苏州的石生、湖州的陆行儿、婺州的朱言和吴邦、永康陈十四、处州霍成富和陈箍桶、还有台州的吕师囊、越州的裘日新、衢州的郑魔王等,尽皆率领部众,加入了圣公军。 为了接受圣公的册封,他们与本部精锐兵马,都驻扎在杭州之中,将偌大的杭州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一片片阵营。 这些人都是绿林枭雄大人物,谁能服得了谁? 平日里诸多势力便多有摩擦,受苦的终究还是周遭的杭州老百姓,而且为了站稳脚跟,这些小头领已经开始拉帮结派,相互照看,这些人对圣公军的危害,比娄敏中和厉天闰等人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似娄敏中和厉天闰这样的元勋,哪怕方七佛得了圣公的令,也不敢让轻易动他们,方七佛真正的目的,真正要清洗和整顿的,从来都不是娄敏中等人,而是这些外围的小首领! 他要将圣公军打造成铁板一块,就必须拿下这些人手中的兵权,若让方七佛整顿成功,将这些枭雄和诸侯的人马都掌控在手中,朝廷十五万大军又有何可俱! 这才是大军师方七佛的眼光和魄力! 当然了,为了收服这些大小首领,他必须要清洗圣公军的核心人员,也需要腾出一些至关重要的职位来,杀人,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相对于这些拥兵自重的诸侯王,苏牧这样的小角色,也便无法引起方七佛的兴趣了。 不得不承认,苏牧却是跟自己很像,但苏牧终究不是他方七佛,因为事实证明,苏牧的眼光是足够的,但还不够狠辣,否则他也就不会落入到方七佛的手中,供方七佛驱使了。 他是棋子,既然失去了价值,无论当初他起到过多么重要的作用,无论他曾经得到过多么巨大的功劳,一旦失去了价值,也就只能拿来平民愤则已。 他看中苏牧的才学和智慧,更看中苏牧本身的名声。 在所有人都觉得苏牧已经彻底臭了,让杭州百姓唾弃不已之时,只有他方七佛,看到了苏牧最后的一点点价值,那就是他那臭不可闻的名声! 杭州城之中,还有谁比两头不讨好的苏牧,更适合用来平民愤? 只要杀了苏牧,圣公军中自然得到了安抚,杭州城的百姓自然也就大快人心,想要拉拢人心吗?杀苏牧吧! 在派出雅绾儿之前,他还曾经担心雅绾儿会对苏牧产生好感,或许这个女儿会心慈手软。 但雅绾儿毅然决然地接受了任务,并立下了军令状,一定会将苏牧擒拿回来,斩首示众,方七佛才答应了女儿的请战。 他本以为苏牧的肩头还有伤,又有陆青花这么个累赘,雅绾儿势必手到擒来,将这一份大功劳送给女儿,也好让女儿在永乐朝扎根立足,于是便放下了疑虑,将精力都投放在了诸侯王们的身上。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苏牧竟然能够从雅绾儿腰间的一条丝带,看出雅绾儿的异常,从而察觉到对方的恶意! 苏牧是雅绾儿接触最多的一个男人,没有之一,她与苏牧所经历的这段日子,连方七佛都没有那么的亲密过,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她确实对苏牧产生了别样的情感。 憎恶,也属于别样的情感之一,但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如果你真的不在乎那个人,那么只能是无视他,如果你讨厌他,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关注? 当苏牧压在自己身上之时,雅绾儿想到的并非“他会不会杀我”,而是“混蛋,竟然占我便宜”。 这两种心态的转变,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虽然雅绾儿自己并没有察觉,但事实确实如此。 对于一个从未体验过男女之情的冰山少女而言,让她去分辨讨厌就是另一种喜欢,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虽然她看着很成熟,其实内心里不过是个情窦未开的冷漠少女罢了。 苏牧并没有考虑这些,他担心的也从来不是雅绾儿,既然方七佛已经决定要杀自己,那么陆青花肯定也会有危险! 他想都没想就抬起手来,一记手刀将雅绾儿击昏了过去! 他想着第一时间赶回去救陆青花,但想了想,还是将雅绾儿抱了起来。 眼下他是走投无路,有雅绾儿在手,起码还有几分逃离的可能! 杭州城内到处都是官兵,清剿在城市的各处不断爆发,突如其来的五行旗军和红巾军,与负隅顽抗的诸侯王精锐们展开了殊死厮杀,娄敏中和厉天闰等人再不出手,就连同这些诸侯王,一同被方七佛列入黑名单之中了,他们又岂敢按兵不动! 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自以为聪明的爆炸举动,竟然成为了方七佛对付这些诸侯王们的借口! 直到此刻,他们才对方七佛心服口服,不是因为方七佛的雷霆手段,而是因为方七佛的眼光! 这个男人看到的东西,从来都高人一等,他总能够跳脱那些狭隘的争斗,将那些坏的东西,用在更高层次的战场上。 便如同这一次,娄敏中和厉天闰等人处心积虑想要破坏方七佛的工坊,想要逼圣公表态。 可人家方七佛呢?根本就没接招,而是利用这个案子,将十数位诸侯王彻底摆平,将他们手中的兵马都接掌过来,用一个可有可无的工坊,换取了诸侯王们接近二十万的兵马和数十个县的地盘! 他们不知道何为国士,也没有见过,但如果有,方七佛应该就是其中的一个! 在觉得自己可笑可悲之余,这些老兄弟也开始积极的补救,要么找替死鬼背黑锅,要么主动出兵,加入到邓元觉和颜坦的清洗大军之中,向方七佛和圣公表明忠心。 本想逼着圣公表态的他们,眼下却反过来,自己要赶紧表态,而且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表忠心,否则就是遭清洗!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方七佛的目的也是超额达标,慢说重聚人心,简直就是万军归一! 如果说起事之初到如今,他们都是用兄弟情谊,用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来收买人心,那么从今夜血洗杭州开始,他们收买人心的,便只有两个字,敬畏! 他要这些人非但崇敬圣公,更要畏惧圣公! 崇敬,会使人沉迷于安乐,但畏惧,却想骏马屁股后面带刺的鞭子,不断鞭策着你,往前,往前,不往前,便只有流血和痛苦! 他们需要人心和信仰,更需要畏惧的力量! 在血腥的阴霾笼罩整个杭州城之时,苏牧扛着雅绾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小院门口的看守已经撤去,大抵是得了雅绾儿的吩咐,笃定了苏牧将一去不回。 这也省了苏牧一番手脚,快步走进了陆青花的房间。 可此时房间空空如也,哪里还见得陆青花半点人影! 苏牧怒火中上,看着肩上昏睡着的雅绾儿,一把便将她丢到了床上! 第一百七十五章 姑娘喂,跟我走哟 刚刚熄灭了战火的杭州,因为火器工坊的大爆炸,引发了全城清洗,再次证明了方七佛这位大军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威。 而那些仍旧安于享乐和争权夺利的诸侯王们,却一个个忐忑不安,生怕下一刻,屠刀便要落到自家弟兄们的头上! 生逢乱世,莫不是富贵险中求,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也有豪强本色半分不改的枭雄人物,带领诸多弟兄奋起反击,结果却被邓元觉的红巾军与颜坦的五行旗军,杀了个片甲不留! 吕师囊乃浙江台州仙居人,原是摩尼教台州分舵的总舵主,方腊篡位之后,他也带着分舵的弟兄,投入了方腊的麾下。 此人也称得上能文能武智勇双全,绿林人送匪号“乾坤无敌手”,如今受封为南国东厅枢密使,主掌一方军事大权,眼看着就要与“江南十二神”一同驻防润州,因为诸侯齐聚,多了一份结交知心,迟了几日启程,没曾想就被卷入了清洗之中。 方七佛独断专行,或者说他想将永乐朝推往另一个方向,希望能够将圣公军这个最大的盗匪团伙,摇身一变,成为天下为之瞩目的正统势力,不再被人视为乌合之众。 然而他的诸多举措,无一不是触动了诸多豪强首领的切身利益,他们身上有着盗匪的劣根性,不尊几率,而方七佛治军又极其严谨,虽然被老百姓越发的接受和崇敬,却早已失去了这些豪强们的人心。 也有人私底下吹捧吕师囊,将之与方七佛相提并论,更妄言永乐朝可以没有方七佛,却不能没有吕师囊! 大家都是绿林草莽出身的堂堂热血男儿汉,豪迈不羁,天大地大老子最大,被弟兄们吹捧,自然是得意洋洋。 直到方七佛此时展现了雷霆手段,吕师囊才从头凉到脚底板,“江南十二神”虽然只是统制官,但人人手里握有兵权,吕师囊作为大档头,权柄更是不可小觑,加上诸多弟兄们的怂恿,方七佛不对他动刀,都对不起诸多看客! 眼看着追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弟兄们要遭受血洗,自己的权力也有被架空的危险,甚至说不得连自家小命都危在旦夕,吕师囊也按下慌乱之心,匆忙来到了太子府。 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子殿下居然摆出了隔岸观火的中立姿态,竟然闭门谢客! 吕师囊无可奈何,只能找到了新晋大元帅之位的皇侄方杰,虽然方杰被苏牧所伤,心情抑郁难当,还躺在床上休养将息,听说乾坤无敌手吕师囊来了,还是拖着伤体,亲自出迎。 这锦上添花人人会做,雪中送炭却难能可贵,见得方杰如此看重自己,吕师囊也心头大喜。 方杰乃圣公亲侄,既然敢公开质疑太子方天定,说明还是极其受到圣公疼惜的。 这也难怪,方天定虽然也有几分本事,但平素里纨绔气太重,又养些优伶男*娼,斗鸡走狗的事情也没少做,方腊等一众老人都是双拳四手打江山的人物,根本就看不上方天定这样的粉头小子,倒是勇武过人的方杰,实在让人心喜。 方七佛收拾这些诸侯王,总不可能将所有兵马都握在自己手中,否则连哥哥方腊都要忍不住猜忌他,最后难免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纵观历朝历代,这种建功立业之后,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难道还少见吗? 且不说大唐朝的玄武门之变,单说这大焱朝还有人人讳莫如深的“斧声烛影”呢。 这些兵权收将回来,必然会着落在方天定和方杰的手中,至于哪个得多些,哪个得少些,除了看圣公和军师的心思之外,剩下的就只能自己争取了。 方杰刚刚当上大元帅,脚跟还未站稳,这新官三把火都来不及烧,就栽在了苏牧这条小阴沟里头,想要报复却又苦于无人可用,或者说无人敢放心去用,见得吕师囊来投,莫说亲自出门,便是倒履相迎也不以为过! 莫看吕师囊如今丢魂丧胆的模样,人家当初可是带着台州的老本,押送着巨量的钱粮来投奔的,手中更是足足五万南兵,战船三千多艘,否则诸多兄弟也不会如此勤快地推举他,方七佛更不会如此坚决地要动他。 形势危急,吕师囊也不想绕弯弯,数万弟兄还在等着他的佳音,方杰也不罗嗦,不过凡事终究有个规矩,特别是绿林草莽的好汉子们,纵是救危救死,道上的规矩也不能省,更不能废。 吕师囊也知道,自己想要获取方杰的信任,并不是单纯表表忠心就可以的,也别说歃血为盟这等幼稚的把戏,怎地也要拿出一份投名状来。 方杰这厢慢悠悠喝着茶,一副你急我不急的要死样子,吕师囊却是心思急转,想着这投名状该着落到何处。 眼见方杰肩膀上还绑着纱布,这大冷天的也只能光着半个膀子,吕师囊也是心头狂喜,人都说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他吕师囊眼前,不正正有个大枕头么! 苏牧乃方七佛力保之人,方杰却屡屡在他手中吃瘪,早先尚未攻下杭州之时,便是苏牧这小子,联合了大光明教的余孽,用奸计将他吕师囊和方杰骗得团团转,最后更是烧了后军的粮草,还杀了皇叔方垕! 眼下方七佛顾着清洗圣公军,苏牧虽说失去了工坊这种家底,但保不齐军师还没有放弃这个狡诈的小狐狸,若军师想杀苏牧,那么方杰必定是第一个知晓,如今又岂会郁郁不快? 想清楚了这其中关节,吕师囊便打定了主意:“元帅,某虽不才,手底下还是有几个能用的汉子,今夜便将苏牧那狗贼的脑袋,提来见元帅,权当献与元帅的见面礼!” 人都说吕师囊有勇有谋,方杰顿感传言不假,听得吕师囊请命,心头顿时大喜,表面上却故作镇定,只是难掩眸中喜色:“好!” 吕师囊知道自己算是投其所好,成功获得了方杰的初步信任,正打算带着亲兵去杀苏牧,却又听得方杰的难以遏制声音中的激动,颤声嘱托道。 “吕将军,莫要提头来见,抓活的,本座要将他生吞活剥了去!”此话说完,便将自己腰间的九蟒玉佩丢给吕师囊,这便相当于给吕师囊一道护身符了! 苏牧对此自然不知情,此刻他仍旧窝在房间里,雅绾儿在他的床上昏迷着,苏牧前前后后搜索过小院,竟然吊诡万分地没有找着任何一点点蛛丝马迹,仿佛陆青花便如此这般人间蒸发了! 他心里也不确定方七佛对他是什么态度,但很显然,国师的待遇是不可能再有了,他思考的不是方七佛会不会杀他,而是如何杀他,方七佛才能得到最大的价值! 现在他唯一的优势便是床上的雅绾儿,因为方七佛太过相信雅绾儿的能力,也低估了苏牧的警惕性。 他以为经历了这么多,苏牧多多少少会对他产生一些感恩之心,可苏牧心里从来都很清楚,一直对方七佛保持着警惕,也从未因为雅绾儿的美色和特殊,而松懈过一时半刻! 显然,正在如火如荼清洗圣公军势力的方七佛,绝对想不到苏牧已经制服了雅绾儿,那么到底是谁带走了陆青花呢? 时间紧迫,苏牧从黑暗之中站起来,终于下定了决心。 无论是谁带走了陆青花,既然没有当场格杀,说明他们比有所图,既然留了活口,一定会主动联络苏牧,眼下还是跳脱这场危机再说,一旦方七佛发现雅绾儿失手,反而落在了苏牧手里,那么苏牧便是真的插翅难飞了! 苏牧的谨慎使得他不能见一步走一步,他最终还是列出了三五个选择,而后挑选了危险性最大,但效果却最好的一个方案。 那就是去找驸马爷柯引,也就是改名换姓、改头换面的大卧底,柴大官人! 以柴进在永乐朝的势力,配合金芝公主的金贵身份,如今也是苏牧最可靠的一处庇护所了。 当然了,也不能完全排除高慕侠率领的皇城司暗察出手相助的可能,只是就算高慕侠派人接走了陆青花,迟早也会跟苏牧联系,所以为今之计,苏牧也只能按下心头的担忧,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 雅绾儿虽然身材颀长高挑,看起来如兰如莲又似竹,但该丰腴的地方异常丰腴,盆骨宽大,身子也是不轻,苏牧总不能如采花大盗一般扛着一个花姑娘走街串巷地乱逃。 于是他含了一口冷茶,喷在了雅绾儿的脸上,将她弄醒了过来。 雅绾儿是何等警觉之人,长而弯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却仍作昏迷之态,妄图猝然暴起,制住苏牧! 可在装疯卖傻这方面,苏牧可算是老祖宗,又岂会坐视雅绾儿班门弄斧! 雅绾儿这厢还未发动,苏牧已经将那根洞箫硬生生插进了雅绾儿的嘴里! “还动!脑袋不要了么!” 雅绾儿就算看不见,也知晓苏牧那洞箫突火枪是何等厉害,原本就是冰霜美人儿的她,一想到突火枪从嘴巴轰开,后脑稀烂的画面,心里就一阵犯呕,果然不敢再动。 但她这么一个冰清玉洁的大姑娘,嘴里被人粗鲁地插进一根管状物,简直跟苏牧将那男人的话儿插入嘴巴相差无几,慢提有多么的羞愤了! 苏牧冷哼一声,也不跟她啰嗦,洞箫稍稍倾斜,箫管里的一粒药丸骨碌碌便滑进了雅绾儿嘴里,后者被呛了一下,那药丸子便入了肚腹。 “你个卑鄙无耻的狗贼!” 喂药下毒乃绿林好汉最惯用的制人手段,雅绾儿又岂会不知,只是没想到苏牧狗急跳墙,无所不用其极,竟然连这等下三滥的手段都使了出来! “绾儿姑娘是个聪明人,我也不想为难你,乖乖跟我走吧。”时间紧急,苏牧连说个霸气侧漏的毒药名来吓唬这妞儿的心思都没有,将洞箫拔出来,挎上早已准备好的包袱,自顾走出了房门。 雅绾儿心头怒火便如炮筒里打转的烈焰,却又无从发泄,只能强行压下,乖乖跟上了苏牧的脚步。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她却心知肚明,这苏牧得了幻魔君乔道清的真传,那老道士的阴人手段足以写一本《论好汉的三千四百八十六种死法》,包道乙死了,圣公军中还有谁敢拍胸脯保证一定能解得了雅绾儿身上的毒? 第一百七十六章 刀来! 暮色如同喷着冰息的远古凶兽,慢慢将最后一点余晖卷入口中,本该万家灯火的杭州城,街道上全部都是星辰一般的火把,喊杀声和哀嚎声不断刺破夜空,仿佛在向上天,控诉着人间的不公。 苏牧的小院已经寂静无声,房间里没有灯火,厅上立着一杆方天画戟,就像一张血迹斑驳的笑脸,无情地嘲笑着方杰的败绩,真不知道匆匆赶来的吕师囊等人,见到此情此景,会是何等感想。 雅绾儿小心翼翼地走着,手里紧紧抓着那管让她受尽屈辱的洞箫,而洞箫的另一头,却抓在苏牧的手中。 自从被义父收留之后,雅绾儿修炼了秘法,使得她的嗅觉和听觉异于常人,终于能够如同寻常女孩子一般,行走在这个繁华的人间。 可吃了苏牧的药丸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嗅觉和听觉彻底消失了一般,那药物就像在她的体内建起了一座牢笼,将她的嗅觉和听觉都禁锢了起来! 如今的她就像最初那个孤苦无依的天盲女,像一个刚刚注入灵魂的婴儿,在黑暗无边的羊水之中,小心翼翼地探索周围的世界。 她只能接过苏牧伸过来的洞箫,抓住那根让她屈辱之极的东西,跟在苏牧的后头。 虽然羞愤到了极点,但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当机立断还是非常明智的。 如果刚才她选择与苏牧硬拼,药力发作之后,她连走出苏牧的小院求救都很难办到,更不用说回去义父那里寻求解毒之法了。 苏牧,或者说乔道清的毒药,却是有着让人匪夷所思的诡异药效,这种毒药似乎能够渗透到气血之中,循着经脉流转,你越是压制和抵抗药力,那药力发作得越是猖獗。 这不是猜测,而是雅绾儿亲身验证的结果,也正是一次次想要将药力逼出体外,才加速了药效的发作,以至于现在五感尽失,沦为苏牧砧板上的鱼肉。 此时的雅绾儿除了说话的能力之外,几乎就变成了一个行走的人偶,有鉴于她对苏牧的仇恨,跟苏牧说上半句话的心情都欠奉,苏牧也就不需要再担心这个冰山美人儿了。 城内的混乱不堪,也给苏牧提供了极其有利的环境,人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便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便是灯下黑的道理。 苏牧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便来到了驸马府的后门,老门子的位置极其重要,柴进自然安排了自己人来把持,见得苏牧前来,老门子便悄无声息将苏牧领了进去。 如今方天定和方杰等一众皇亲国戚和元老功臣,都想着如何协助方七佛清洗圣公军,以换取最大的权柄,根本就没人会关注驸马府这种地方。 柴进虽然贵为驸马,在朝堂上也有一定的话语分量,但他手中没有兵权,说白了就是方腊的钱袋子之一,与武将们没有任何利益纠葛,自然不会卷入到这场清洗之中。 只是街上混乱不堪,白日里进宫的金芝公主也不想冒险回府,柴进也乐得自在,便召了歌姬和伶人,在后面的暖阁中吃酒玩耍子。 柴进不愧是头号大卧底,听得门子密报,面上却平淡如常,若一窝蜂将这些歌姬舞*女驱散,势必会惹人怀疑,于是他便点了一名姿色过人的领舞,才让余下的人散去。 驸马爷风流倜傥,乃永乐朝的大众情人,那领舞也是大喜过望,以为驸马爷想趁着公主不在府中,偷吃一下,觉着自己的人生转折到了,便照着柴进的吩咐,洗的香喷喷地在房里等着。 而咱们的驸马爷出了暖阁之后,即可加快了脚步,匆匆来到了书房。 眼下杭州局势紧张,他早知方七佛不会放过苏牧,正苦于援助无门,高慕侠的皇城司也在暗中施救,连不愿承认苏牧身份的燕青,也都以朝歌的身份,打着太子的名号,四处寻找着援救苏牧的机会。 没想到苏牧竟然活蹦乱跳地出现在自己的书房里,还带着方七佛的宝贝义女,雅绾儿! 柴进能混到今日的地步,也是步步为营,如履薄冰,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但他本就是个仗义疏财之人,为了江湖道义和兄弟情谊,能够抛家弃子的那种豪爽人,见得苏牧前来求援,顿时大喜,抓住苏牧的手便亲热起来。 “贤弟且宽心,我这驸马表面上风风光光,却是没人当我是根葱,贤弟放心在此住下,待风头过去了,哥哥便将你送出杭州,至于其他事情,有哥哥帮你操持着就好!” 苏牧和雅绾儿身份敏感,都是方七佛最关注的人,若说留在驸马府没半点隐患,那是骗鬼的说话,见得柴进如此仗义,冒险相救,苏牧只有心头温暖,久久不能言语。 柴进这厢才刚刚夸下海口,那老门子又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 “驸马爷爷!外头尽是官军,说是要接郡主回去咧!” 此言一出,柴进顿时脸色尴尬,苏牧也是哭笑不得,他是如何都想不明白,方七佛的人为何如此精准地寻了上来? 这柴进倒是个有见识的老江湖,听得苏牧说给雅绾儿服了毒,隔绝了她的五感,苏牧又是个精灵人,断然不可能让雅绾儿沿途留下什么线索。 短暂思索了一番,柴进似乎想起了什么来,稍稍凑过来,往雅绾儿身上一嗅,便知晓原因了。 “遭了!这是千里追魂!” 雅绾儿整日跟着苏牧,苏牧早已习惯了她身上那淡淡又醉人的体香,一时半会没能往这方面想,一听柴进开口,便醒悟了过来。 这千里追魂乃是江湖绿林之中一种极其高明的手段,雅绾儿乃方七佛的心头肉,必定长期服用香丸,这些香丸的药力慢慢渗透到身体各处,便形成了雅绾儿自然而然的体香。 如果雅绾儿失踪了,那么方七佛便可利用经过训练的小狗或者其他小兽,嗅闻着异香,追踪过来! 雅绾儿看不见听不到,但却能够从洞箫的颤抖之中,感受到苏牧的慌乱,心思细腻到了极点的她,很快便露出笑容来,一定是义父的人追上来了! 柴进到底是个文若磐石的人,经过了短暂的惊讶之后,很快便淡定了下来。 “一定是贤弟的毒药激发了雅绾儿体内的香丸气息,否则他们不可能这么快追上来…” 苏牧眉头舒展开来,轻笑道:“哥哥肩负着平叛大事,又有梁山上的弟兄需要照料,当以大局为重,苏某便不叨扰了。” 柴进闻言,顿时大怒:“贤弟莫要骂我!将我柴进看成了什么不当人的腌臜货色!” 见得柴进如此,苏牧也不好再说什么,柴进略略沉思,便向老门子吩咐道。 “带上几床被子和一些吃食,将我家弟弟和郡主藏入冰窖暂避,那冰窖密封严实,又隔绝气味,他们是如何都不可能找得到的!” 老门子知晓自家主子的脾气,当即去准备保暖的被子和吃食,苏牧却皱眉道:“小弟拍屁股一走倒是轻松洒意,哥哥当如何解释?” 柴进这等老狐狸,在贼窝里当头号大卧底,又岂能想不到这一点,就算将人藏了起来,也要有个说法,不然别个掘地三尺,终究还是要将苏牧给挖出来的! 念及此处,他指着苏牧背后的双刀说道:“贤弟借刀一用。” 不待苏牧回应,柴进闪电出手,但见得一道光影划过,他已经抽刀在手,手腕一转,苏牧的短刃在他手中滴溜溜打转,而后柴进倒握锋刃,噗嗤一声便在自己胸膛上划了一大道口子! 若是装模作样骗人,大抵在手臂大腿甚至屁股这种皮糙肉厚的地方开个刀,做做样子也便罢了。 偏生柴进这种大卧底,已经将假戏真做修炼到了极致,深知不对自己狠一点,根本骗不到人,这一刀下去,便在自己胸膛上留下了如此骇人的一道伤! “大哥!” 苏牧这次是真的被感动到了。 他也看水浒,也看一些兄弟义气的东西,可他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过。 说到底,他跟柴进不过是数面之缘,柴进对他没有任何怀疑,反而相信他,支持他,这种无私的仗义,近乎愚蠢的义气,让苏牧终于见识到了这个时代的江湖,是怎么个让人魂牵梦绕荡气回肠! “闲话不必多提,贤弟快躲起来!外头一切有哥哥担着!” 柴进还想说些什么,却察觉到侧门那处纱帐有些异动,心思飞转,便一脚踢在了苏牧的身上,大喊道:“好个贼厮!哪里走!” 苏牧也是心领神会,一边带着雅绾儿往冰窖方向走,一边大骂道:“你个倒插门的白脸儿,竟还有几分胆色,你给我等着!” 口中这般骂着,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 柴进却能够感受到苏牧骂声中的感激,呵呵一笑,看着雅绾儿那婀娜曼妙的背影,想着苏牧与她孤男寡女,在冰窖这种密闭空间里,不由一阵阵羡慕。 哈,这才是草莽枭雄,该有的气度! “叮!” 他弹了弹那柄短剑的锋刃,不由爽朗一笑:“果然是柄好刀!” 这句也不知是在赞刀,还是赞刀的主人,只是他胸膛的血,仍旧在汩汩流出来。 侧门纱帐那边的人终于奔了过来,竟是那领舞的女子,久久不见驸马爷来翻云覆雨,心里头**难耐,便寻了过来,没想到竟然撞着了歹徒行凶! “来人啊!来人啊!驸马爷爷受伤了!快来人!” 柴进故作虚弱,慢悠悠倒入美人怀中,整座驸马府顿时乱了起来,而门外的官军,也趁势冲了进来! 第一百七十七章 冰冰冰! 苏牧之前没有来过驸马府,不过奔出了书房之后,那老门子便适时地出现,将他和雅绾儿领到了冰窖。 “苏相公只能多忍耐了,待风头过去了,老婢子便赶过来。” 苏牧接过老门子手中的被子和食盒,点头道谢:“有劳老哥哥了。” 他这一句发自肺腑,老门子也是感受颇深,他对苏牧的事迹也有所耳闻,但今日一见,才知晓这白面书生着实是个人物,对待他这样的下人也能够坦诚谦逊,若论这份气度,便已经不输自家主子,也难怪主子会拼死相护了。 前头官军涌进来,府里有是一阵大乱,来不及交谈太多,老门子便将苏牧和雅绾儿塞进了冰窖,临走时还交给了苏牧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 将冰窖掩盖妥当之后,老门子才安心离开。 石板一扣上,冰窖内顿时漆黑一片,苏牧照着老门子的嘱托,将木盒打开,一阵蓝白光芒顿时喷发出来,木盒之中竟是一颗少见的夜明珠! 虽然只有人眼大小,但借着冰窖里的冰块,一层层折射,竟是绚烂无比,让苏牧惊叹连连! 雅绾儿看不见听不着,但却感受到刺骨的寒冷,当下冷哼道:“好个狡猾的狗贼,竟然躲到冰窖里来!” 反正她也听不到,苏牧也不打算跟她废话,将一床被子丢给她,便自顾缩在被子里保暖。 被子之所以能够保暖,并非被子能够散发热量,而是能够将人体散发的热量保留下来,这冰窖里寒冷至极,如果不及时保暖,身体失热过快,裹再多被子也不济事了。 雅绾儿不知是深谙这个道理,还是被自己刚才那句话吓了一跳,也连忙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了起来。 她也是口快,但转念一想,这冰窖之中就只得她和苏牧两个,若这臭男人向对她做些什么,那是连逃都没地方逃的! 不过这种念头很快就被她打消了,因为这么冷,估计苏牧裤裆那话儿都冻成死掉的蚕宝宝了,哪里还能作恶。 雅绾儿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冒出如此不知羞的想法来,顿时脸色通红发烫。 在夜明珠与冰块折射那绚烂的蓝白光之中,倾人城国的冰山美人儿突然展现娇羞的脸红,苏牧除了下半身的“小苏牧”没半点动静,全身都骚动了一阵… 见得如此唯美动人的一幕,苏牧禁不住啧啧赞叹道:“好美的女人...可惜是个瞎子...” 反正雅绾儿也听不到,苏牧权当过个嘴瘾,却哪里想到,话音刚落,雅绾儿便张嘴反骂道。 “你倒是不瞎,还不一样窝在这该死的冰窖里当缩头龟么!” 此话一出,冰窖顿时寂静万分,过得一个呼吸,二人才醒悟过来,同时震惊不已,雅绾儿竟然能听到苏牧说话了! 按说苏牧的毒药封闭了雅绾儿的五感六识,而后雅绾儿有运功逼毒,使得药力彻底散发开来,断然没有听见声音的道理。 可雅绾儿长期服用千里追魂的秘制香丸,药力早已渗透到血液骨肉之中,使得她整个人都是芳香的,这些香丸的药物成分,竟然起到了克制苏牧毒药的作用! 再者,这冰窖严寒之极,为了保存热量,无论是苏牧还是雅绾儿,都尽量运动内功收敛气息,减少呼吸,连心跳都慢了下来,气血运行也变得极其缓慢,以致于苏牧毒药的影响,慢慢打开了破口,终于恢复了雅绾儿部分的听觉和嗅觉! 见得雅绾儿恢复,苏牧不由警惕起来,不过量雅绾儿也不敢再运功,他又有长刀在手,雅绾儿却是手无寸铁,冰窖之中有狭窄不堪,苏牧也就彻底放下心来了。 有些东西拥有的时候只觉寻常,并不懂珍惜,失去了才追悔莫及,重新得到的时候自然欣喜若狂。 这便是雅绾儿恢复了嗅觉与听觉之后的真切感受了,这份喜悦让她忘记了与苏牧的较劲,冰窖之中顿时出现了极为尴尬的安静。 她是个冷冰冰的性子,除了在方七佛面前,其他男子少有能够与之交谈,更别说看到她那倾国倾城的笑容,也就朝歌这样的伪娘,才能够与她姐妹相称。 因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会自卑到不敢主动接近她,反而是朝歌这样的不男不女的人物,才得到了这样的机会。 可自从遇到了苏牧之后,雅绾儿那冷若冰山,沉静如水的心房,便时时被搅动起来,让她总是涌出一股对苏牧的厌恶,总想跟苏牧争吵斗嘴。 她是个没有经历过爱恋的少女,自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回事,苏牧也不可能自作多情,若襄王有情而神女无意,还不得丢死人。 二人都有了这样的共识,自然不会再多嘴,各自裹着被子,尽量节省着体力,保存着热量。 可雅绾儿毕竟是个女子,又中了苏牧的奇毒,又因为孤男寡女被困在此,心里如何都安静不下来,消耗便越来越大,身子也越来越冷。 她知道,如果自己不补充一些热量,就算没有毒发身亡,也会被活活冻死,所以咬了咬牙,她还是开了口。 “喂...有没有吃的...” 苏牧正在闭目养神,听得雅绾儿没有半分底气的问话,才想起她的状况,也懒得起身,伸出半截手臂来,将那食盒推到了雅绾儿那边去。 雅绾儿听得响动,便摸到了那食盒,打开盖子来,又摸到一只大腿粗的银壶,外面包着棉布,上面封着盖子,拿起来的时候哐当哐当,显然是汤水。 也难得那老门子有心,知晓这冰窖异常寒冷,给苏牧二人准备了热汤来补充热量,甚至还极为贴心地用了“保温壶”。 雅绾儿早已冻得不行,摸到那温温的棉布,心头便欣喜起来,可也不知是冷热交替的问题,还是本身设计的问题,那保温壶的盖子稍显紧了些。 若是状态满满的雅绾儿,慢说拧个盖子,便是将这壶捏碎都不成问题,可如今她几乎冻僵,又深受奇毒,虚弱不已,拧了几次竟然拧不开。 苏牧懒洋洋不想动,正等着那小妞儿来求自己,雅绾儿感受到苏牧的恶趣味,心里也是火气大了,猛然一用力,那盖子倒是打开了,但汤水却全部洒了出来,将被子给弄湿了! 本来洒出一些并没什么,主要是她受冻太久,皮肤通红,敏感之极,那温热的汤水一沾手,她便惊叫了起来,一缩手,整个壶便全洒了... “嘭!” 壶里还剩有一些汤水,可雅绾儿大怒之下,将整个壶都给摔到了冰墙上! 若不是苏牧给她下毒,她也不会虚弱成这个样子,作为方七佛的义女,人人敬而远之的大郡主,她何曾有过这般柔弱的时候! 这汤水便是个引子,从领命看守苏牧以来,自己心中的种种悲愤与羞辱都涌上心头,委屈便如同潮水,将这个表面冰冷坚强,内心却孤独脆弱的女子,彻底包围了起来。 被子已经没法再用,那些汤水浸润了被子,冒着热气,但很快就变得冰冷无比,她也不再裹被子,只是抱着双膝,缩在角落里,低低地抽泣起来。 苏牧从被窝里探出半个头,皱着眉头瞥了一眼,想想雅绾儿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又将头缩了回去。 并非他不懂怜香惜玉,也并非他铁石心肠,同情也要分对象,同情敌人便是对自己最大的残忍。 雅绾儿见苏牧跟死人一样没有半分表示,心里更加的愤恨和委屈,情绪剧烈波动起来,抽泣变得难以抑制,体能很快便消耗殆尽,慢慢地便没了声音。 “喂!” 苏牧没好气地用脚轻轻推了一下,雅绾儿却闷头倒了下! 在这样的严寒环境下,若保持着清醒,起码还能御寒,可失去了清醒意识,很快便会被冻死在梦里的! 到了这个节骨眼,苏牧也不想再教训这个女瞎子,伸手便要将雅绾儿拉进被窝。 可雅绾儿其实挺沉,被子又不够大,弄了半天,不是遮不住手脚,就是遮不住她那滚圆丰腴的屁股。 “唉...身材好也不见得一定是好事...” 无奈之下,苏牧只能钻出被窝,将雅绾儿塞了进去,给他四下里掖好了被角,这才盘膝坐下,靠打坐来御寒。 那被窝被苏牧暖了许久,雅绾儿一被包裹起来,苍白的脸色便恢复了血红,紧皱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甚至连力气都恢复了不少,嘴角挂着笑,也不知再昏睡中做了什么梦。 苏牧运转《阴阳经》中的九阳篇,头顶顿时冒起热气来,可这是在榨取他体内的积蓄,只能救急罢了,地面上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时,柴进久久不见派人来拉他们出去,仿佛他和雅绾儿,就这么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一般。 苏牧感觉自己的精气神与体内的力气不断被九阳篇的内功心法抽取出来,化为热流来温暖他的身子手脚,可慢慢的便有些头晕眼花,显然已经消耗过度了。 夜明珠的蓝白光芒越来越多彩,苏牧的视野也越来越模糊,终于在那么一刻,他也倒了下去... 第一百七十八章 神来的刀柄 夜明珠散发着幽幽的蓝白光,经过巨大的冰块折射之后,使得整个冰窖变成了蔚蓝星空一般的唯美之地。 可惜这人间难得一见的美景,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更可惜的是,雅绾儿根本就看不见。 梦里的她被暖流包裹着,像南太平洋海那温暖的洋流中漂浮着的一座冰山,慢慢被融化开来。 当冰山彻底被融化之后,世界向她打开了大门,那是一个没有颜色的世界,也是雅绾儿灵魂之中的世界。 她从来就没有见过绿叶红花和蓝天白云,颜色这个词,于她而言,实是抽象。 她在无色的大草原上奔跑,赤脚与柔软的草地轻吻,采摘散发着太阳气味的无名小花,抬起头来,便看到远处的白衣书生。 那书生如苍松寒竹一般立于天地,仿佛比那深远的青色天空还要高大,雅绾儿很努力地去遥望,却如何都看不清书生的脸。 她觉得那个人应该是义父方七佛,可哪怕义父是她唯一亲近的一个男子,在礼法森严的年代,她从小到大都没有摸过义父的脸,脑子里自然无法勾勒构建出义父的形象来。 她微微笑,不断往书生那边跑,然而很快便停了下来,因为书生的背后,是黑压压的乌云,水桶粗的雷蛇电蛟在乌云之中翻滚,露出狰狞,想要将书生那高大的身影彻底吞没! 雅绾儿心头慌张起来,疯狂往前跑,想喊,却无法发出声音,她的身后,无名的小花随风飘远,她的眼泪落下来,整个世界开始狂风暴雨。 她始终抓不住书生,当远方的暴雷乌云将书生吞噬的前一刻,她才感受到书生的气息,并非义父,而是苏牧! 她是憎恶苏牧的,起码她一直都这样对自己说,可当她看到苏牧被暴雷乌云吞噬,她的心头还是慌张了起来,仿佛失去了他的身影,这个世界就要崩溃一般! 她拼命抓住苏牧的衣袖,抬起头来,那个苏牧没有脸面五官,她却能够感觉到他的笑容。 只是这一笑便是最后的表情,乌云将苏牧彻底吞噬的那一刻,雅绾儿的世界也终于崩溃成无数碎片! “啊!” 雅绾儿从梦中陡然惊醒,才发现自己包裹在被子里,想起苏牧的见死不救,心头再次忿恨,不是憎恨苏牧的袖手旁观,而是气恼自己不争气,为何会梦见苏牧。 她平复了心绪,细细感受了一番,冰窖仍旧严寒之极,可她却再也感受不到苏牧的气息! 没有他的呼吸,没有他的心跳,没有任何的声音! 她仿佛又回到了被苏牧夺取五感六识的时光,虽然她的人生从来都没有见过光明,但被剥夺听觉和嗅觉,会让她的世界更加的黑暗和可怕! 她终于慌张了,从被窝里爬出来,摸索了一番,终于摸到了冻僵在地上的苏牧! “是他救了我!这个恶人为何要舍身救我!”当自己从被窝里醒来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是苏牧将被子让给了她。 “蠢物!难道不能一同取暖吗!”雅绾儿下意识如此想着,她说不出活人让尿憋死这等粗俗话语,却又气不过苏牧的迂腐书生气,然而她到底还是忘了,自己跟苏牧是多么仇视的一对,自己曾经多么的憎恨苏牧,直到此刻依然憎恨着。 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苏牧被冻死,哪怕再不愿意承认,也是苏牧救了她一命。 她不想欠苏牧的人情,更不消说救命之恩,所以她要救回苏牧,将这份恩情给还了。 可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在身中奇毒又遭遇严寒之后,她已经没有太多力气,根本就拖不动苏牧。 苏牧虽然已经冻僵,但仍旧残留着缓慢而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只是雅绾儿的感知能力受到了极大的损坏,适才醒来之时才感受不到罢了。 如今触碰到苏牧的身体,她才发现苏牧已经动不了,自己又无法将他抱起来,只能将被子盖在他身上,而后咬了咬牙,开始给苏牧按摩手脚身子,活动气血,希望能够保住他的小命。 练武之人对身体经脉和学位有着足够的了解,都算是半个医士,推拿按摩的过血功夫更是不能少,雅绾儿不断的按摩之下,苏牧的身子也慢慢回暖。 雅绾儿出了大力气,自己的气血也得到了运转,堪堪能够抵住严寒的侵蚀。 她按摩着苏牧的手臂,虽然隔着衣物,却仍旧能够感受到苏牧那充满了力量的阳刚之气,脸色不由通红。 这是她头一回最亲密地接触一个男人,她想起了自己的梦,想起了梦里那个没有脸面五官的男人,她的手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仿佛苏牧的皮肤上奔走着无数细小的电蛇。 她的脸红到了耳根,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最终还是忍耐不住,将手放在了苏牧的脸上,细细的抚摸和感受起来。 这是一次无与伦比的体验,圣公军之中被视为圣女般的存在,最为冰清玉洁的雅绾儿郡主,正羞涩难当地抚摸着一个昏睡的男人,一个到了此刻,她终于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憎恶他的男人。 苏牧的五官很精致,鼻梁直挺,鼻头若悬胆,好看的椭圆脸和尖下巴,剑眉鹰目,既具有武夫的英气,又有书生的柔美儒雅。 雅绾儿一时间竟然痴了,她从未想过,一张男人的脸面,能够蕴含如此庞大的信息,仿佛抚摸着脸,她便能看到苏牧的人生与内心一般! 她的脸越发的滚烫,因为她的手指触碰到了苏牧柔软的薄唇,她甚至在想,这张嘴巴,到底吻过多少女人的红唇? “人家是杭州第一大才子,投怀送抱的自然不少,这嘴唇应该…应该享过许多艳福的…”雅绾儿如此想道,却又觉得自己没羞没臊。 而就在此时,身子回暖的苏牧渐渐苏醒过来,许是口渴,竟然舔了舔舌头! 这一舔不打紧,竟然将雅绾儿那玉葱般的食指,卷进了自己的口中,湿湿濡濡的温热感包裹着雅绾儿的手指,让她整颗心都狂跳不已! 苏牧也不知是梦见吃鸡腿还是别的龌龊事,微闭着双目,竟然一脸享受地吮吸起雅绾儿的手指来! 雅绾儿浑身轻颤,身上无数电蛇在乱窜,整个人都麻了! 直到苏牧一口咬在了她的手指上,她才低呼一声,将手指抽了回来! 听到雅绾儿的惊呼,苏牧终于幽幽醒了过来,竟然还砸吧砸吧嘴,显然在回味! “醒了?” 苏牧见得雅绾儿脸色通红地躲着自己,在看看身上带着她那特有异香的被子,感受着她在自己身上残留下来的气息,似乎明白了什么。 乔道清传授给他的《阴阳经》内心功法,乃脱胎于抱朴子,分九阳和九阴两篇,九阳章刺激体内潜能,散发炽烈内劲,而九阴章却重在保护经脉。 适才他受寒过度,正是进入到了九阴章的经脉循环之中,呼吸和心跳都变得极其微弱,以节省体能,进入到了龟息的状态之中。 许是雅绾儿救人心切,按摩的力道大了一些,以至于苏牧现在都感到有些酸疼,不过看着雅绾儿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想想雅绾儿对自己的救助,苏牧拉开被窝的一角,轻声道:“进来。” 雅绾儿身子一颤,虽然没有反骂苏牧下流无耻,但也羞涩地深埋着头,抱着双膝仍旧缩在角落里。 “嫌弃我?那算了…”苏牧见雅绾儿久久没有回应,只能悻悻作罢,缩回被子里,直到冰窖里清晰传来雅绾儿牙齿打架的咯咯声,苏牧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不由分说地抓住雅绾儿的手,雅绾儿想要反抗却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你…你想干什么!” 面对雅绾儿惊慌失措的惊叫,苏牧只是一声苦笑:“都快冻死了,就算想干,也干不成了。” 苏牧这一句可谓一语双关,换一层意思便是粗俗到了极点,可雅绾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抗拒,反而安心了下来,是啊,都快冻死了,他还能不老实? 她的心思终于打开了自己的内心防御,反抗了一阵,终于让苏牧拖进了被子里。 被子不算太大,包裹两个人又些勉强,苏牧只能搂着雅绾儿的腰,尽量不要让两个人的身子露在外面。 “怦怦…怦怦…怦怦…”这是心跳声,只是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苏牧的,这种越来越快的心跳,让雅绾儿和苏牧的身子变得火热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雅绾儿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全都是这个心跳声,想遥遥远方传来的鼓声,她终于平静了下来,在温暖之中,陷入了沉睡。 可能睡了一天一夜,也可能只睡了一小会儿,雅绾儿再次醒来之时,苏牧已经睡着了。 苏牧斜靠在墙上,雅绾儿却已经不在苏牧的身边,而是坐在了苏牧两腿之间,任由苏牧从后面怀抱着她的蜂腰。 这是最节省空间的姿势,也是最温暖的姿势,被苏牧抱着,雅绾儿自然抗拒,只是她听着苏牧均匀平稳的呼吸和心跳,生怕吵醒了他,便也不敢乱动。 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她也曾经幻想过,这世间会有个像义父那般的一等一的男子,来疼爱自己,就像现在这样,抱着自己,好好感受这世间的美好。 只是她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苏牧。 其实在她的心底,苏牧无论心性人品,还是文韬武略,都算得上一等一的男子了。 只是感受着臀部被坚硬的刀柄顶着,她就将苏牧列入了黑名单。 “都这样了还带着刀,这人得多疑到何种程度,人家都没有还手之力了,还防备至此…这种男人又如何要得…”虽然只是内心的想法,雅绾儿还是不由红了脸。 但她脸上的潮红很快便蔓延到了耳根和脖颈! 因为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来,下意识将头转向左面,虽然她看不见,但,那里,苏牧的长刀,静静的靠在墙上… “刀柄…刀柄…” 雅绾儿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惜没有地缝,她只能钻进了苏牧的怀里…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夫君的秘密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方腊的南国永乐朝正是用无数人命白骨堆垒起来的,可以说,这是一个武夫的皇朝。 都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些来自绿林草莽的武夫,蔑视教化,信奉自家的拳脚与蛮力,一言不合动辄杀人,加上大军师方七佛正在进行力量清洗与整合,整座杭州城越发混乱不堪。 而以娄敏中为首的一干文臣,眼下也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他们降服了杭州士林文人,本想将永乐朝推上教化的道路,用文教来治国,可眼下,辛苦积攒起来的一点成就,眨眼就被刀枪摧毁了。 在这些文人之中,娄敏中精于治理政务,原本杭州的那些个文人则专事歌功颂德,搜集各种经典渊源,为方腊谋个正统出身,而陈公望这等老头子,这是读书人最后的气节与堡垒,无关经学致用或吟诗作赋。 虽然这些文人也会留恋青楼楚馆,故作风雅,但到底还是少了一股气,一股文气。 自从周甫彦被苏牧赶到汴京去,苏牧又进入军武圈子之后,杭州文坛便成了一潭死水,再没有才华横溢的大才子横空出世。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永乐朝的建立,持续到他们认识了驸马爷柯引。 不得不说,永乐朝的这位驸马爷实在是风度高张,虽然他少有亲自出手,吟诗作赋,但各大雅集诗会,文人们仍旧以能请到柯引驸马到场为骄傲。 之所以想请驸马爷,并非因为他身份尊贵,永乐朝衮衮诸公,一个两个都是沙场上的猛将,安定下来之后,也想要附庸风雅,整日里也捣鼓一些诗社词会,但文人们却实在看不上眼。 而驸马爷则不同,他虽然鲜有佳作问世,但对诗词的鉴赏点评,却有着极高的眼力和造诣,以至于他成为了杭州文坛的一杆秤! 所以当他们听说驸马遇刺,而凶手赫然是让他们又爱又恨的苏牧之时,真真是群情激愤,难道苏牧将杭州文坛祸害得还不够,非得将杭州最后一丝文气都给抹杀才甘心么! 当他们纷纷联名上书,向朝廷请命,发动人力物力追缉苏牧之时,却故意忘却了一个事实。 苏牧刺杀驸马爷,逃脱永乐朝的控制,是不是说明他对大焱一直保有耿耿忠心,他苏牧并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 难道这不是好事吗?为何要对他赶尽杀绝? 纵观古今,民心所向乃是最为磅礴庞大的一股力量,但也最容易受到挑唆和蛊惑,以至于常常被人利用,这一点,在眼下的杭州,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他们来到驸马府,探视这位学识渊博、气度非凡的驸马爷,却发现了一件让人更为气愤的事情! 这些永乐朝的官军们,不去追拿凶手,反而将驸马府围了一夜一天,颇有将整座驸马府翻过来、掘地三尺的姿态! 虽然听说苏牧掳走了大军师方七佛的义女,圣公军的女神级郡主雅绾儿,但这些文人还是觉得,柯引驸马受伤做不得假,方七佛手底下的官军搜查驸马府,难免有将柯引驸马当成嫌疑人的意思,这是对驸马极为不公的污蔑! 娄敏中等人在武装力量清洗之中已经败了一阵,吃了大亏,起码在这种小事上,必须要赢回一些面子。 况且柯引驸马是他引荐给方腊的,方七佛枉顾驸马受刺的事实,大肆搜查驸马府,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帝王心术无非平衡二字,方七佛清洗武装力量,已经让文官们吃了大瘪,眼下娄敏中等一干文臣又来抗议,他这个圣公若在驳回,那就很难挽回文官们的忠心了。 要知道眼下的杭州看似繁华如初,可光鲜的背后,却是千疮百孔的战后烂摊子,若没有文官们修修补补,日子根本就过不下去。 再加上大焱朝的平叛大军将临,眼下正是积极备战的时候,文官的作用比只会打仗的武将要大得多,方腊只好做出了妥协。 方七佛是个极具大局观的人,虽然他坚信千里追魂不会错,雅绾儿的气息在驸马府便断了,人肯定还藏在驸马府之中,但为了大局,他还是让手底下的人撤出了驸马府,将方圆之地全部封锁起来,只许进不许出。 柴进是个用刀的好手,胸膛的伤口看着骇人,其实并未伤及根本,敷药包扎之后,也就没甚大碍,但他还是老老实实躺了一天,待得夜里,才悄悄爬起来,到了冰窖。 此时苏牧与雅绾儿已经在冰窖里呆了一天一夜,虽然两人都身具超群武艺,身体素质异于常人,可雅绾儿中了苏牧的毒,柴进也担心雅绾儿会扛不住,慌忙打开了冰窖的石板门。 灯笼的光如同大浪吞小浪,将夜明珠那微弱的光辉彻底掩盖,一股冰寒之气扑面而来,柴进不由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沿着阶梯进入到狭窄的冰窖之中,但很快便转过脸去,因为他看到苏牧和雅绾儿紧紧相拥着,在一个被筒子里睡着了! 更让他羞躁的是,刚才匆匆扫视的一眼,他便看得出来,苏牧的上身是**着的,似乎连雅绾儿也是! 常在北方生活的人或许会有这样的生活经验,大冬天里睡觉,脱得精光,绝对比穿得严实,要暖和很多。 因为除去了衣物之后,身体的热量散发得更快更直接,没有了衣服吸收热量,被窝能够更暖和。 “许是为了取暖吧…”柴进也没办法解释互相仇视的两个人,为何会如此亲密地相拥而眠,只能如此想着。 “咳咳…贤弟,哥哥来迟了。” 柴进虽然背过了脸,但还是有种撞破别人好事的难为情,老脸都红了起来。 可苏牧那厢却没有丝毫的回应,以苏牧和雅绾儿的警觉,断然不可能如此! 柴进心思飞转,便探手过去,抓住苏牧的肩头,发现身子尚有余温,又探了一下二人的鼻息,这才安心下来,脱下自己的貂裘,覆盖在两人身上,打算回去叫个靠得住的老妈子来,起码给雅绾儿二人穿好衣裳。 可他这一转身,心头却是警兆突生,冰窖入口处竟然响起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适才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苏牧和雅绾儿的身上,一时大意,没想到竟然让人跟了上来! 来人才刚刚下到冰窖,柴进已经发动起来,但见他将灯笼往入口处一掷,借着那光亮来遮挡来人的视野,整个人便如电光一般冲了过去! 来人显然预料到柴进会如此果决,正打算惊呼,声音却戛然而止,因为柴进已经将她顶在了冰墙上,一柄短刃堪堪抵住她的咽喉! “啪嗒!” 灯笼落地,而后燃烧起来,整个冰窖变得温暖而光明,摇曳的火光之中,金芝公主那张俏脸骇人苍白,大睁着的眼睛无声滚落着泪水! 她的面前,是她的夫君,是那个温文尔雅风度翩跹,仿佛永远带着微笑的男人。 可现在,这个男人没有笑,眉头紧拧,双眸之中尽是杀气,哪怕是常年在绿林中杀人越货穷凶极恶的盗匪,都没有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凶戾之气! 她的眼泪不停滚落下来,心中满是懊悔。 之所以懊悔,并非因为所托非人,嫁给了一个人面兽心的男人,她后悔,是因为自己听信了小丫头的谗言,听说驸马昨夜与歌姬**,今夜才跟踪了自家夫婿。 她不介意驸马拈花惹草,因为自家男人是个有风度的大英雄,在她看来,这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不爱她的夫君。 她只是觉得夫君刚刚受伤,那女人就要勾搭,怕伤了夫君的身子,这才跟了过来。 可谁能想到,夫君偷的不是女人,而是贼人! 她懊恼于自己的小心眼,骂自己糊涂,她宁愿不曾见到这一幕,她是个女子,又岂会不知夫君一直有些事瞒着她? 灯笼的火光慢慢黯淡,夜明珠的蓝白微光又占了上风,重新填满狭小的冰窖。 冰窖异常寒冷,但柴进那握刀的手却在出汗。 “你…还会跟我在一起吗?” 她没有问柴进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将苏牧和雅绾儿藏在这里,她现在只关心会不会失去这个男人,所以她问了她认为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柴进眼眶湿润起来,但并没有回答,因为他能不能跟她继续在一起,在于他手里的刀,更取决于她的选择。 金芝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她傻过一次,跟踪柴进到了这里,断然不会再次犯傻。 于是她松了一口气,虽然流着泪,却展露出笑容来:“那就好。” 柴进终于松开了手里的刀,看着金芝走向冰窖的出口,看着她转身朝自己微笑:“别太晚,我等你再睡。” 这一刻,柴进的内心充满了山岳般沉重的愧疚感和罪恶感。 但就在金芝公主要拾阶而上之时,他又开口道。 “金芝…能不能留下来一会儿?” 金芝公主微微一愕,身子僵了一僵,但很快便欣喜起来 “好!” 于是她开始帮雅绾儿穿衣服,协助柴进将苏牧和雅绾儿送离冰窖。 柴进信任了最不该信任的女人,她是方腊的女儿。 金芝信任了最不该信任的男人,他是潜伏在方腊身边,最大也是最危险的一个卧底! 如果硬要问个为什么,我只能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半身不遂… 第一百八十章 一支穿云箭 杭州作为江南雄城,整座城池统共拥有十座城门,方腊称帝之后,在娄敏中为首的文臣们的帮助之下,迅速开展了战后重建与经济恢复。 诸多行脚客商和漕运商队纷纷涌入杭州,虽然老百姓的购买力继续下降,但财富集中到了永乐朝那些官员手中,这些人都是苦哈哈出身,在绿林草莽中摸爬滚打,如今功成名就,自然要好生享受一番,于是便拉动了杭州的经济。 为了便于商业往来,杭州各大城门都处于开放的状态,每日里收取的税费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然而考虑到军事防御的方面,还是有四座城门保持着戒严,随时防备大焱军队的来袭。 这其中又以钱塘门最为紧要,眼下是大元帅厉天闰的胞弟厉天佑统领全局,把守要津。 庞万春虽然是方七佛的亲信,但由于连日来的清洗,方七佛不得不在其他方面做出让步,于是手下猛将庞万春只能镇守望江门。 望江门又称新门,老百姓都俗称为草桥门,由于地段比较偏僻,这里没有人潮涌动摩肩擦踵的场面,除了处州秀州各处运来粮草会开启之外,平日里城门也很少会开启。 然则纵使如此,庞万春还是没有放松过一丝警惕,他是射手出身,性子最是谨小慎微,从来不敢粗心大意,可手底下跟着他坐冷板凳的守城校尉和士卒们则早已怨声载道。 大家都是圣公军的有功之臣,凭什么别人吃香喝辣,出入青楼酒馆,整日介醉生梦死,享受生活,而他们就要在这鸟不拉屎的老城门守着? 心里有了怨气,任务上也就懈怠了下来,诸多守城军士闲得无聊,便耍起了关扑。 前番已经说过几次,这大焱朝类似于后世的大宋,而大宋可说是最为好赌的一个朝代,上至官家与诸多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嗜赌如命。 这赌博,在彼时便称之为关扑,连三岁孩童都懂得斗草,四处搜寻草叶草根草茎,比谁的更坚韧,先折断的便输。 大焱的关扑可谓花样百出,类似于打赌,仿佛什么都能拿来赌一把,而且大家都乐此不彼。 今日草桥门上的关扑,军士们也分成了两边,赌的是驸马府外头的兵,到底会不会撤掉。 距离驸马遇刺已经将近十天,眼看着天气一天天转暖,严冬终于过去,虽然早春料峭,但烟雨朦胧的日子也准备要来了,军师对诸侯王们的清洗也即将告一段落,驸马遇刺也调查了个七七八八,可驸马府外头的士兵竟然还没有撤离! 因为直到目前为止,无论是方七佛还是朝中其他势力,仍旧没有人找到苏牧和雅绾儿,甚至连半点消息都没有,仿佛这两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一般! 早些时日听说方大军师到圣公那里请示了一番,终于能够彻底搜查驸马府,可掘地三尺,终究是一无所获。 文官们认为此举有辱驸马与公主的尊威,但鉴于方七佛如今掌控着军事大权,大家也只能忍气吞声。 可驸马府外的卫兵没有撤离,文官们终究是看不下去,连日来不断上奏圣公,就此事展开了数次激烈的辩论。 朝中势力也分成了不同的阵营,无论是军士亦或是百姓,心里都有自己的揣测。 作为城头守军,这些士卒自然有着消息渠道,每个人都对自己的消息来源坚信不疑,于是便纷纷下注,耍起了关扑。 庞万春虽然心系守城任务,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副将蹲在一旁喝小酒押注了,他总不能绷着个老脸吧,毕竟这些都是老交情的生死兄弟了。 这厢才刚刚下注停当,遥遥里却响起了一声清丽的啸声,庞万春作为圣公军第一弓手,感觉最是敏锐,心头一沉,眉头一凝,便登上了城头。 他放眼望去,但见碧空白云之上,一只小黑点慢慢变大,而后不断盘旋起来! “老六,你要输了...”庞万春长叹一声道。 副将老六是个老兵油子了,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耳聪目明,听说这次厉天闰等一干武将为了争夺军权的事情,彻底跟军师干上了,驸马府外围的卫兵想要撤走,没有十天半个月磨嘴皮子根本不可能。 可他最是清楚庞万春的性子,这老哥哥轻易不开口,开口必惊人,比街上铁口直断的半仙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听得庞万春如此一说,老六便站了起来,诸多老卒也嘿嘿贼笑着,一同登上了城头。 老六也是有眼力的人,放眼一扫,瞳孔顿时收缩如针,死死地盯着碧空之下那只盘旋的鹰隼! “是海东青!” 守城老卒们顿时骚动起来,纷纷将地上和斜靠在女墙上的兵刃护具全都取了过来,传讯兵则紧握着号角和鼓槌,示警用的铜锣都搬了出来! 大焱朝的人喜欢玩耍,熬鹰放隼养狗子更是绿林好汉们的最爱,老六也是行家里手,一眼便看出远方那只是凶猛的珍禽,海东青! 庞万春之所以忧心忡忡,其实只有小半原因是被“流放”到这里看城门,另外的原因则是,这几天来,他们不断放出斥候,但斥候们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 早听说大焱朝廷方面的大军已经压境,先锋梁山军早早便抵达了杭州边界,眼下斥候放出去就如肉包子打狗一般,庞万春这样的沙场老将,又岂会嗅闻不出危险的气息来! “入他娘的,说不得真要输了!”老六吐出口中的草茎,破口骂了一句。 这海东青珍贵之极,却是斥候先锋打探追踪最得力的助手,起码圣公军中是见不到的,既然不是圣公军的,那么便只能是敌人的了! 一旦梁山军率先攻打过来,慢说早已乌烟瘴气的朝廷争斗,便是生死大仇也要先丢到一边去,因为干系到杭州存亡的大战,即将要拉开帷幕! 这样的情势之下,驸马府外围的卫兵,自然要撤离,他老六这个庄家,可就书生搬家,尽是输(书)了! 庞万春可没心思理会老六的沮丧,他素来弓不离身,鹰目一缩,便将长弓握在了手中,右手轻轻搭在了箭壶上。 但见城下的平川上,遥遥里出现一点暗红,这暗红便是滴入水池的血滴,慢慢展开来,化为一片烈烈的红色角旗! “是咱们的斥候!”老六等人顿时紧绷起来,朝传令兵大吼道“快!让孩儿们准备开城门!” 那传令兵正准备挥舞令旗,庞万春却抬手喝止道:“且慢!莫慌了!” 老六这才想起来,若斥候背后有敌军,大开城门便是自寻死路,好在有庞万春压阵,否则自己还真的一时大意铸成大错了! 圣公军之中马匹不多,建立南国永乐朝之后,凭借杭州的财力,凝聚了整座小朝廷的人力财力,才组建了一支五千人的骑军,眼下由圣公亲自统领,宝贝得不行。 除了这支圣公亲卫骑军之外,能够有福乘骑战马的,也就只有这些个斥候了。 城下这斥候胯下枣色马已经汗如雨下,口鼻尽是白沫,俨然进入到了濒死的状态,距离城门还有半里路之时,马失前蹄,便将那斥候给摔了下来! “快!快开城门!狗贼军打过来了!打过来了!”那斥候丢盔弃甲,连滚带爬便往城门这边疾奔,力竭声嘶的狂吼尖叫着。 “哥哥,开城门吧!”无论是圣公军还是大焱军,斥候都是最为精锐的士卒,培养一个老练的斥候并不容易,老六忍了忍,还是向庞万春请示道。 可庞万春一直抬头盯着半空的海东青,此时将目光投到地平线上,一边给长弓上弦,一边慎重地沉声道:“再等等...” “哥哥!”老六见得那斥候慢慢跑不动了,心里也是焦躁不已,往城下一看,赫然发现斥候身后的地平线上,竟然出现了一名骑士的身影! “哥哥果是老辣!”见得这名骑士出现,老六不由出了一头冷汗。 那骑士座下一匹暗红色高头大马,神骏非凡,如同发亮的红炭,又如天边如血如火的红云! “铎铎!铎铎!” 暗红大马的蹄子如同雷公手里的锤子,敲击着大地的脉搏,草桥门上的守军,一个两个都看痴了! 这一番对比之下,圣公麾下的那些个战马,根本就是骡子! 那骑士的马快,眼看着就要追上那名斥候,庞万春终于将弓弦绑紧,拳头握得咔咔响,而后弯弓搭箭,开弓如满月,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大焱的武略经上有记载,寻常军士能开一石的硬弓,已经算是不错的射手,能开两石弓的,已经能算是力大无穷的神射手。 而庞万春则是屈指可数能够拉满三石弓的绝顶高手,射箭一道的宗师级人物! 寻常弓箭射出一百五十步算是非常不错,能在二百步内伤人,则是百里挑一,而二百步以上还能够射杀,那简直就是凤毛麟角! 眼下那斥候距离城门也不过数十步,骑士后发先至,距离城头却有三百步左右,庞万春却已经开弓如满月,也不等这一口气老了,屏息凝神,只听得砰一声,那尾指粗的笔直雕翎箭已经如流星一般激射出去! “嗡嗡嗡!” 庞万春手中巨弓还在颤鸣,老六等人惊骇之余,心里还是有些遗憾,因为距离实在太过遥远,这一箭哪怕射中骑士,估计也只能是强弩之末了。 可就在他们唉声叹气,心里暗暗测算那羽箭落点之时,却发现那羽箭全然没有颓势,嘶嘶地裂开空气,竟然朝骑士的头顶落下,精准无比! 由于距离过长,庞万春也只能使用抛射,但抛射想要精准命中,那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也只有两军对垒,完全不需要瞄准的时候,才会使用抛射。 可庞万春这位箭道大宗师,竟然做到了! 那骑士显然也被庞万春出神入化的箭术给震住了,一拉马缰,但听得一声刺耳的马嘶,风驰电掣的暗云神骏竟然硬生生停在了原地! 也亏得是一匹难得的绝世宝马,否则这么停下来,非得折断了前蹄不可! 那骑士刚刚停住马,庞万春的羽箭便落了下来,在马脸上撕开一道口子,而后噗嗤插在了马蹄前的地面上,箭尾兀自嗡嗡颤鸣! 第一百八十一章 花荣 碧空如洗,天青色,少有的晴朗好天气,那苍穹主宰海东青,还在半空中盘旋。 杭州,草桥门,城下的斥候距离城门不过二十步,城头之上,方腊麾下第一神射手庞万春,射出了一支穿云箭! 这一箭撕裂虚空,划破长天,堪堪逼停了城下的敌骑,若非骑士的控马术精湛,单凭这一箭,就算射不死马背上的骑士,起码也能将他座下暗血色的神骏给射死了! 然而这骑士胆敢单枪匹马追到城下来,显然不是易与之辈,而且看似简单的躲闪,实则对庞万春那一箭的方向和力道看了个通透,就好像那穿云箭都要避着他走一般! “是他?”庞万春的心中不由浮现出一个名字来,但见那骑士悠悠下马,懒洋洋地伸了伸腰,鄙夷地扫了地上雕翎箭一眼。 此人二十啷当岁,鹰眼剑眉,细腰乍背,长发随意披散在后,一根紫色束带随意扎着,披了半身银甲,露出半个结实胸膛,却并非古铜色,而是滑腻腻的雪白色,腰间不是吞兽的护带,却扎着一条婴儿手臂粗的银丝索,便如同一条银蟒盘踞在他的腰间! “是他!”见得此人扮相,庞万春双瞳微缩,心头一紧张,竟然惊呼出口来! 老六是跟着庞万春的老人了,从未见过稳重如山的庞万春如此失态,便惊奇地问起:“这厮是何人?竟让哥哥如此看重?” 庞万春眼眸之中满是敌意,却又掩盖不住丝丝忌惮,声音有些不自然地答道:“你可识得梁山泊的小李广?” “是他!”老六闻言,也是大吃了一惊。 庞万春口中的小李广,自然是梁山泊好汉中排行老九的小李广花荣了。 此人原是清风寨的副寨主,使一杆梅花亮银枪,爱放海东青,射得一手好箭,百步穿杨,江湖人称小李广,若说有人能在箭术上赢得了庞万春,那便只有这一身虎胆,敢单骑来到城下的锦男儿花荣了! 城头上还惊讶不已,城下的花荣已经微微抬起头来,挑了挑眉,只是哼哼冷笑,将额前发丝拢到脑后,突然用脚跟往上一磕,马腹悬挂了一杆银枪便弹起,被他稳稳地接在手中! 那马腹上除了这一杆梅花亮银枪之外,还驮着长长短短七八杆坚实沉重的木枪,却不知是何用处。 但见梅花亮银枪一入手,花荣整个人便散发出强大的气势来,左手一抹,腰间的银丝索已经解下,两端绳头的铁环分别套在了亮银枪的枪头和枪尾的扣上。 庞万春等人也不知花荣在演哪一出,只觉得他动作风流万状,倜傥不敌,真真是一代人杰! 这厢看得呆了,以致于那斥候距离城门也仅有十数步的距离,他们竟然都没想着是否要开城门! 花荣将那银丝索套好之后,倏然将亮银枪踩在地上,双手抓住银丝索便往上猛拉,枪杆顿时弯起一个半月弧度,两头翘起,他便将银丝索从中打了个大大的结。 打了这个结之后,庞万春这等神射手终于恍然大悟,这亮银枪和银丝索,眼下便是一张巨弓,堪比床弩的巨弓啊! “小心!快躲避!快躲避!” 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荒唐念头从庞万春的心头涌出来,那是他一直想做却又不敢做,只是觉得好笑的想法,可如今,他却有着一股浓烈的预感,这花荣,怕是真要这般做了! 斥候听得庞万春示警,猛然扭头,虽然隔了三四百步的距离,但天气晴好,能见度很高,加上斥候又是一等一的目力极佳者,他竟然看到永生难忘的一幕! 但见花荣一脚如老树一般死死抓住地面,另一只脚却顶在了枪杆的中段,早已取了马背上一杆木枪,当大号的弩箭,搭在枪杆巨弓之上,双脚并用,猛拉银丝索! “喝!” 一声暴喝响起,花荣终于松开了双手! “嘶!” 婴儿手臂粗的银丝索加上丈八亮银枪,组成的大号强弓终于发动了! 那木枪刺破长空,尖啸着激射而来,威势竟然与床弩不相上下,距离城门只有数步之远的斥候却被吓僵在了原地! 这些个斥候无一不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就算放到北面,与辽国的乌鸦栏子相比,也未必会逊色多少。 这世间无奇不有,可谁曾见过如此勇武的神射手,谁曾见过如此异想天开的神射手,谁又曾见过拥有如此王霸之气的神射手! “砰!” 木枪撞入斥候的身体,那血肉之躯竟然像高空坠落一般四分五裂,骨肉鲜血四处溅射,在木枪的强大冲击力下,斥候竟然整个人炸开了! “咚!” 木枪威势不减,竟然深深地钉入了厚实的城门之中! 这一声便如同梁山军对杭州发动冲锋的战鼓,宣示着大焱朝廷光复杭州的战争,已经打响了! 那木枪仍旧在嗡嗡颤抖着,枪杆上赫然刻着:“梁山泊花荣”! “这...不可能!”一向沉稳得如同智珠在握的庞万春,口中喃喃着,脸色苍白如雪,双眸之中却满是惊骇。 花荣的这一箭,彻底刷新了他对弓弩之道的认知,他是精通此道的宗师,这种奇思妙想也曾经在他的脑海之中出现过。 但他秉承世家的传承,自打练射箭以来,就一直循规蹈矩,哪怕他天赋超群绝艳,却也没想过将脑子里这些古怪的想法付诸行动。 可今日,他见识到了自己梦中的神射手,这种人只该出现在幻想之中! 花荣的这一箭,彻底击碎了庞万春作为一名神射手,所有的自尊心! 庞万春都惊骇到如此地步,老六等一众守城军士也就更不用说,一个两个失神落魄,甚至没有想过那个斥候兄弟已经死无全尸了! “呼...”花荣长长舒了一口气,而后撇了撇嘴,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嘟囔了一句什么,好像对自己的这一箭还不是很满意。 他将银丝索的绳结松开,从梅花亮银枪上取下来,而后将银丝索重新绑回腰间,将长枪插回马背,想了想,拔起地上那根雕翎箭,喀嚓一声便折断了丢在地上,这才重新跨上了马背。 “希律律~~!!!” 暗血色的神骏大马人立而起,嘶鸣着,花荣朝庞万春这边深深看了一眼,而后拉起缰绳,调转马头,便这样离开了! 马屁股后面的烟尘慢慢将花荣的身影掩盖,直到他消失在地平线上。 “呜呜呜——!” 急促的号角声响起,城头活了起来,老六等人惊慌地传讯示警,只是他们的心里却充满了恐惧。 这种恐惧很快便化成了浓烈的质疑。 这只是梁山军的一名好汉,听说梁山军中人人都身怀奇术绝学,每个人都有着一手好本事,杭州将如何抵挡得住这些人? 况且他们也只是大焱朝廷大军的先锋,一伙被诏安的贼寇都如此恐怖了,朝廷的大军又当如何? 一如庞万春预言的那样,驸马府外围的卫士终于是撤离了。 在别人的监视中生活了十来天的驸马府人,终于得以松懈下来,再也不用提心吊胆。 只是现如今的形势之下,还有谁会关注驸马府?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了一杆被用来当做弩箭的木枪之上,所有人都在议论着一个叫花荣的男人! 柴进有着自己的消息渠道,但由于这段时间局势太过紧张,他也是瓮中之鳖,没有受到任何的消息,直到外头的卫兵都撤走了,他仍旧不敢四处打听。 不过娄敏中等人还是过来探望了他。 大焱的先锋军到了,并以一种极其震撼的方式开始宣战,这是让永乐朝武将们丢光了脸面的一件事情,文官们自然乐得看这些莽夫头疼。 对于他们来说,驸马府的撤军,是属于他们的胜利,因为武将们即将陷入焦头烂额的境地。 但大军压境,他们文官也需要展开后方物质的筹备,以及安稳杭州的内政与人心。 然而这些都不妨碍他们对驸马爷进行慰问,趁机庆祝一下他们小小的胜利,虽然这胜利来得迟了一些,而且似乎花荣起的作用比他们文官的还要大,不过谁还会注意这些细节? 朝歌乃太子方天定身边的红人,与诸多皇亲国戚都很熟,跟驸马爷也有情谊,来驸马府探望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本想将草桥门所发生的事情告诉柴进,想告诉他,哥哥们的大军到了,他们的危险苦日子也即将要到头了,一直谋划着的暗手可以发动了! 不过早在朝歌到来之前,柴进和苏牧便已经收到了另一渠道的消息。 高慕侠一直希望能够将苏牧接出去,特别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 但他也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这一次将消息传递到柴进这边,终于再次见到了苏牧。 上一次相见之时,他们之间没有太多的语言交流,雅绾儿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郡主,贴身监视着苏牧。 而现在,当高慕侠再次见到苏牧之时,雅绾儿同样在苏牧的身边,只不过她的眼中,已经少了那股冰山般的冷漠。 虽然仍旧有憎恨,但作为细作中的精锐,高慕侠还是能够感受到,这个盲女,似乎跟以前不一样了。 不过时间并不允许他过多的关注雅绾儿,他朝苏牧笑笑,而后沉声道。 “哥哥,是时候了,该咱们上场了...” 第一百八十二章 军师的底气 圣公军的士卒大多来自于乡野草莽,若说沙场上正面厮杀,或许他们会吃亏一些,但若说到暗夜潜行,刺探军情的斥候勾当,他们却比大焱朝的军队要更加如鱼得水。 自从收到了消息,知晓梁山军这支先锋部队已经抵达杭州边界之后,圣公军的斥候谍子们便似不要钱一般四面泼洒出去。 然而让人意外和担忧的是,眼下放出去的斥候,能够回来的已经十不存一了。 他们起先将斥候放出二十里,完全掌控着杭州周边的敌情,可如今,斥候的眼线情报圈子不断回缩,斥候们甚至只要游弋出二里地,都会招致对方斥候的暗杀! 斥候们的受挫,直接导致杭州城内的圣公军,彻底失去了眼睛和耳朵! 若是大焱朝的斥候,绝对无法做到这等程度,圣公军的斥候之所以被杀得大门都迈不出,那是因为对方的斥候,更圣公军一般,甚至比圣公军还要老辣,因为他们同样是草寇出身,他们是被大焱朝廷诏安的梁山军! 斥候在军中是折损率最高的一个兵种,将士们对斥候的死早就习以为常,可今次,一名斥候的死,却让整座杭州变得狂躁而惊惮。 因为那名斥候,被一杆穿越四五百步的木枪,轰死在了城门边上,那杆木枪,直到今日傍晚,才取了下来,枪尾上梁山泊花荣五个字便如打在圣公军脸上的五根手指! 花荣来了,说明梁山军也终于到了,这一来便将他们的斥候压制在了杭州城周围二里的死圈子里,除非大军出动,否则他们根本无法获取更多的军情。 梁山好汉或许被朝廷所不齿,但在绿林之中,他们却是个顶个的豪强好汉。 可圣公军这厢并不知道,在人才济济的梁山军之中,眼下统领斥候营的,并非梁山军的土著,而是一名朝廷方面的大将。 他姓杨。 杨姓自古以来就是大姓,大焱朝的杨姓人成千上万,但能够被说起的,便只有一个杨,杨家将的杨! 这个人是杨挺,原杭州焱勇军锦鲤营的指挥使,在杭州保卫战之中建立了赫赫功勋,早先又是御拳馆周侗宗师的亲传弟子,使得一杆顶好的杨家大枪,年纪轻轻便成为杭州的武道宗师。 杭州失陷之后,这些保卫战的功臣们,开始陆陆续续回归到朝廷之中,甚至连重伤之后被苏牧救下来的李演武和孟璜等人,也都被撒白魔送回了大焱朝廷这边。 眼下平叛大军即将抵达,重赏这些有功之臣,必然能够激励士气,可朝廷的赏赐还没有下来,他们却又被打入了冷宫。 因为苏牧被封为永乐朝国师的消息传了过来,他们作为苏牧一手提拔起来的人马,又岂能得到朝廷的信任? 于是他们被授予了一些华而不实的虚衔,而后以熟悉战地为由,被踢到了梁山先锋军之中,充当先锋。 他们本以为会遭遇到梁山军的集体排斥,毕竟他们是正规军出身,或许很难被梁山军接受。 可同样被朝廷不信任,被朝廷当成炮灰的梁山军好汉们,同样佩服杨挺等人在杭州的所作所为,而杨挺在南方武林可是有名有姓的小宗师,徐宁的一杆金枪经历战火的洗礼之后,也初现狰狞,更让人惊讶的是,被苏牧一眼相中,青睐有加的小将岳鹏举,更是潜龙在渊一般的人物! 杨家将便是忠义的化身与代名词,杨挺乃杨家将的后人,宋江这等愚忠之人,自然对杨挺敬仰不已。 可杨挺从来都没有将这层渊源当成立身的资本,进入先锋军之中,他带着徐宁和岳飞,还有后来加入的李演武、孟璜,像他们手中的大枪,像他们手中的腰刀,一路破开圣公军的斥候圈子,证明了自家的价值,用事实,赢得了整个梁山军的敬意! 是苏牧给了他们这个机会,他们又怎能浪费?苏牧还在杭州城之中,纵使受了朝廷的委屈,他们又岂能不来救苏牧? 夜风猎猎,李演武带着一标探马,游弋在距离杭州城不足二里的山岭之中,他的马背上已经挂了好几颗斥候的人头。 这位焱勇军的老将,在关少平等人战死之后,彻底承袭了焱勇军最后的气节,加入梁山军之后,他也迎来了自己人生的意外之喜。 他见到了自己的弟弟,如今在梁山军之中拥有一席之地的飞天大圣李衮! 如果不是苏牧的搭救,他们兄弟二人又岂会在有生之年,再次聚首? 与他一样,像徐宁和岳飞等人,甚至孟璜,都抱着这样的心思,这股冲动化为了无尽的勇气与力量,让他们突破圣公军一层又一层的斥候,死死掌控着情报网上的主动权! 反观杭州这边,斥候的受挫,使得圣公方腊大为震怒,坐拥六州五十二县的他,杭州守军多达十数万,且不去说战力如何,单凭数量就足以碾压梁山军那三五万先锋人马,可如今连斥候都放不出去,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花荣单骑逼城这样的事情,简直成为了梁山军中的传奇,也将庞万春和圣公军,生生钉在了耻辱柱上。 人生不是话本和演义,没有那么多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也没有话本上两军对垒主将厮杀的狗血情节,但花荣却将这些话本中的情节,变成了现实。 他们用圣公军的耻辱,成就了自己的传奇! 庞万春作为方七佛的心腹亲信,在草桥门被同为神射手的花荣好生羞辱之后,许多人便将责任,一竿子推到了方七佛的头上。 这是对他临战之前清洗军队势力的不满抱怨,也是这些人推卸责任最常用的手段。 但这种举动,更多的暴露了他们的怯战,直到战争来临,他们才知道,拥有方七佛这么一个军队的灵魂核心,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情。 可他们如何都拉不下脸面来,所以只能用这种强迫的方式,将方七佛再次推到了领导者的位置上。 一如所有人认为的那样,方七佛心里也很清楚,圣公军离不开他,就像鱼儿离不开水。 圣公军得到了整顿和清理,军心士气刚刚提升起来,又被花荣搅了一场,宝贝女儿雅绾儿还不知所踪,苏牧也还没有被挖出来,方七佛的心情自然不会太好。 相对于梁山军,相对于即将接踵而至的朝廷大军,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确实更加忌惮躲在暗处的苏牧。 他太了解这个男人,苏牧拥有着过人的大局观和极为敏锐的军事嗅觉,而且头脑缜密非常,行事果敢勇决,一天不将他挖出来,方七佛一天就不得安心备战。 夜色之中,杭州城仍旧响起了靡靡之音,青楼前的大红灯笼散发着暧昧的柔和光线,吸引着雄**望永远无法满足的圣公军孩儿们。 那夜色中的绣旗,便如同青楼里姑娘们那白花花的腿子,如同那遮掩春色的红肚兜,让人只需一眼,便销魂蚀骨。 眼看着要上战场,许多人都选择到青楼之中挥霍一把,生怕上了战场之后,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方七佛的小院之中,这位绝世大谋士却如何都无法安睡。 他想了想,便从床上起来,坐在书桌旁,挑灯夜读,浏览着寥寥无几的密探军情。 到得下半夜,他终究还是无法安心,便召了贴身的死士,一同出了小院。 方七佛脱下了月白色绣暗花的儒士服,换上了便于夜行的黑色劲装,在死士的小心护卫之下,来到了赤眉营。 军营关闭之后,若非有重大军情军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开营离营,但有违反者,斩! 这是他亲自立下的军规,今夜却由他亲自打破。 方七佛从来都是个严于律己之人,他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轻易地打破这条军令。 但近几日的军报,让他实在无法安心,甚至于他都隐约感受得到,今夜必定不同寻常! 久战沙场的老卒,总能够提前察觉到危险的来临,这是一种本能,用一次次出生入死换来的最为珍贵的一种直觉。 方七佛虽然很少亲自上阵,但他一次次用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换来了作为大谋士该有的那股直觉。 他审时度势,判断敌人的策略取向,他拥有着别人无从知晓的后手,也是他这段时间以来,除了清洗整顿军队,最为重要的一个筹码。 这是他制胜的法宝,这是他信心的来源,这是他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大手段。 他一直对这个后手充满了信心,可今夜,他的心无法安宁,所以他要亲眼看看。 赤眉营名义上还是方杰的地盘,但黑甲军早已撤离,全数换成了邓元觉的红巾军。 听说军师漏液开营来视察,宝光如来邓元觉也是披衣而起,与方七佛一道,来到了营中的一处重地。 经过了爆炸和大火之后,工坊早已化为灰烬,直到现在都没有重建起来,但原料仓还是完整地保存了下来。 很多人都被邓元觉的外表欺骗了,其实这个大和尚有着过人的心思,也有很多人都低估了他在方七佛这边的地位。 起码大和尚自己很清楚,方七佛是多么的重视他,甚至亲信到,连爆炸案的底细,都交给了他。 或许有人会像娄敏中和厉天闰一样,将爆炸案的第三个嫌疑,推到圣公的头上。 但邓元觉心里很清楚,圣公从来就没有插手这件事,因为第三个嫌疑人是方七佛本人! 他摧毁了亲手建立起来的火器工坊,借机清洗和整顿了诸侯王的军士力量,并让圣公成功掌控了所有的力量。 而谁都没有想到,在他点这把火之前,他已经将工坊里面的成果,转移到了原料仓之中! 这才是方七佛最后的底气! 那些在工坊里研制出来的火器,已经趋于成熟的火器,其实一直在大批量制作着! 第一百八十三章 临战 邓元觉勇武过人,较之梁山军的花和尚鲁智深,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但很多人都因为大和尚的身份,而忽视了他的大智若愚。 当他与方七佛来到被改造成新工坊的原料仓,当他看到一座座熟铜炮之时,他的内心才掀起惊涛骇浪来。 苏牧失踪,方七佛便要将金枢等一干匠人纳为己用,可没想到这些匠人刚烈之极,竟然宁死不屈,若非他以苏牧的性命相要挟,也无法降服这些匠人。 这也是他认可苏牧价值的一个原因。 有了这批匠人,他才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打造出了这批以短口火炮为主的火器。 这是他反败为胜的关键! 与邓元觉从新工坊归来之后,大军师方七佛便漏夜传令,升帐议事。 他面对着厉天闰和方杰等一干武将,面沉如水,久久没有说话。 经过了血洗之后,除了少数如吕师囊这般能够见风使舵又识时务的枭雄人物,诸侯王们早已名存实亡,这个计划能够取得成功,与厉天闰等人的装疯卖傻是密不可分的。 别人都看到了娄敏中与厉天闰等文臣武将,对大军师方七佛的不满,都看到了他们之间的龃龉,却看不到他们对方七佛那近乎盲目的崇信。 方七佛正是利用了这点,甚至于天牢前为了苏牧而杀死娄玄烨身边的宋知谦,不惜为了苏牧与娄敏中和厉天闰等人交恶,其实都只不过是方七佛的障眼法罢了。 所有的这一切,都为了给他清洗军事力量铺路,如此庞大的谋划,若没有厉天闰和娄敏中这样的元老支持,方七佛是没办法成功的。 所以在清洗了军事力量之后,圣公方腊成功掌控了所有的力量,终于能够做到如臂使指,而厉天闰等人也成功分了一杯羹,可谓皆大欢喜。 若这等内幕被揭露出去,说不得会震掉天下人的下巴。 可也只有这样,方七佛才能够在不损害圣公名望的前提之下,将这些蠢蠢欲动的诸侯王们,彻底料理掉。 面对着济济一堂的武将,方七佛总觉得缺了什么,邓元觉等人也感同身受。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先不说圣公的老兄弟乔道清,单说石宝和王寅,便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世猛将,而这些人,都因为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苏牧,成为了圣公军的敌人。 军帐里便是少了他们,少了他们,便少了一份勇猛之气,更少了一份人心向背。 一如方七佛一贯强调的那般,人心,永远是圣公军最为重要的力量和武器。 少了石宝和王寅,对人心士气的损失,那绝对是无法估量的。 许是担心自己的表现会影响到武将们的斗志,方七佛并没有陷入沉思太久,他命人挂起舆图,推出杭州的沙盘,开始部署起来。 “从斥候的军报来看,梁山那群草贼已经在三十里以外安营扎寨,军力大致在两万左右,我相信他们不会鲁莽行事,想要吃掉他们,只能主动出击,虽然不能一举歼灭,但总能试探一下虚实...” 方七佛一如既往的自信,气场仍旧沉稳而强大,武将们也如同一路走来那般,对他唯命是从,从来不去怀疑他的推测和决策。 斥候的惨败,导致他们的军情网络受到了致命性的打击,方七佛推断出来的这些,并非依赖斥候们传回来的军报,而是根据斥候的伤亡情况! 不得不说,这是一件让人极其悲伤又无奈的事情,但所有人都清楚,这就意味着,这场迟来的战争,终于要开启了! 方杰虽然仍旧统领着黑甲军,但自打上任以来,新官的三把火没烧成,却被苏牧搅得灰头土脸,而后又迫于压力,成为了方七佛大计划的陪衬,虽然在清洗之中得到了极大的好处,但他急需一场战斗来证明自己确实拥有统御黑甲军的能力,否则很难再服众。 “军师,某愿打这个头阵!” 梁山军虽然出身草莽,但梁山头领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同为绿林出身的圣公军,自然不会甘居人下,听军师这么一说,连司行方这样的沉稳老将,都有些跃跃欲试。 可方杰一开口,大家也不想再去争了。 虽然方杰最终还是配合了方七佛的大计,但他与太子方天定之间的矛盾,却是真实存在的,他也从未掩饰过自己想要取而代之的意图,或许也是他这份光明磊落,使得圣公对他刮目相看。 一旦再让他上阵杀敌,得了实实在在的军功,方天定还真就没了与他争锋的底气,圣公虽然不可能易储,但方杰的崛起,却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从血洗诸侯王一事来看,已经没有人会怀疑,圣公与军师从来都是一体的,军师的意思,自然是圣公心思的体现,所以他们都在等着军师的态度。 方七佛看了请战的方杰一眼,只是耐人寻味的一笑,而后沉下脸来,严肃道。 “好,既然你请战,便由你前去打探梁山贼军的虚实,不过,不能用黑甲军。” 黑甲军乃是圣公军精锐之中的精锐,是圣公军的王牌,自然不能轻易出战,若被梁山军打败,本就低迷的军心士气将荡然无存,圣公军再无脸面可言。 哪怕黑甲军出击得胜,也必然遭受极大的损失,这种损失,自然也不是方七佛想要看到的。 若没有事先的布置,将黑甲军派遣出去,一鼓作气将梁山军打趴,首战得胜,鼓舞士气,激励人心,杭州一战的胜机自然成倍增长。 可有了新工坊那些火器,方七佛的野心已经变得更大,布局也就更大,所以他不会利用黑甲军,在首战上孤注一掷。 方杰得了军令,心头一片火热,只觉得证明自己的时候终于到了,欣欣然便领命道。 “诺!” 为了配合方杰的出击,方七佛又与诸多将领商议了详细的作战计划,直到天光大亮,才休了议会,大家各自回去歇息准备。 而此时,被围困把守了多日的驸马府,终于再次打开了大门,驸马爷柯引不改风流本色,携一众豪仆,施施然出街来游玩。 许是困顿了太久,柯引驸马一连走了好几个地方,又与太子殿下见了一面,这才回到了驸马府。 这样的消息相对于方杰统领即将出征,扫荡梁山贼军而言,也就变得太过微不足道了。 方七佛直到晌午醒来,才收到这则消息,唤来密探细细问将起来。 “驸马见了太子?” “是。” 那密探深知军师的脾性,并不着眼于大事件上,反而将自己挖掘出来的细节,都汇报了出来。 “驸马爷身边是几个北方带来的护卫,都是眼熟的人,没太多扎眼的地方,先去了城里惯熟的几个地方吃吃喝喝做了耍子,又在太子府逗留了小半日,不过公主并没有随行。” “属下觉得并无可疑之处,先前围困驸马府之时,发生了一些冲突,咱们安插在驸马身边的那些眼线耳目,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其他人的那些个密探,也都安然无恙...” 驸马柯引虽然来自北方大族,带来了巨量的粮草银钱,但到底还是不被信任,除了方七佛的密谈之外,其他人也在驸马府安插了为数不少的细作。 如果说驸马没有丝毫察觉,那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无论从为人还是做事,驸马都绝对不是愚蠢之人。 那么解释也便只剩下一个,驸马确实没有争权夺利的心思。 按说这样的消息应该是好事,能够让人安心的好事,然而密探只能是密探,他们永远都揣摩不到军师的心思。 恰恰相反,最让方七佛不安的,便是驸马柯引的与世无争! 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东西,也没有这么傻的人,柯引来自北方大族,投入了大量的粮草钱银,必定是有所图谋的,眼下圣公已经为他们打通了南方的商路,驸马的家族也是赚了个盘盈钵满。 但如果说驸马爷的志向仅限于此,方七佛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的。 柯引看似正大光明地拜访太子,没有任何猫腻,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龌蹉,但谁敢确定这不是反其道而行之? 方七佛是个智者,但凡智者,必定多思,多思者必定多疑,虽然诸多密探没有明说,但心思都是一样,认为驸马没有太多值得关注的价值。 可方七佛却并不这样认为,柯引驸马越是问心无愧光明正大,他就越觉着可疑! “再探,一定要确定,跟驸马出游的都是些什么人,马上去措置此事,不得拖延!” “诺!” 方七佛感受到了极其不安,一日不打消心里的不安,一日不找到苏牧和雅绾儿,他便一日无法对梁山军全面开战。 而他命令这些密探倾巢而出的同时,苏牧已经带着雅绾儿,在柴进和高慕侠的掩护下,离开了驸马府! 他也曾想过黑夜里偷偷离开,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青天白日,甚至连易容都没有做,便如此坦荡荡地跟着驸马游玩了一天,他没有将自己当成嫌疑,没有刻意去掩饰,只是穿衣打扮上做了小小的修饰。 可正是因此,密探才没有注意到他! 密探们有着自己的思维习惯和定势,他们能够注意到最为细小的可疑之处,可苏牧正是抓住了这种心理,自然万分地跟着柯引出游,反倒没有引起密探的注意。 但他也知道,这些密探只要回过神来,分析过滤之后,便会察觉出来,所以他没有去太子府,而是半途就离开了。 眼下留在太子府的,自然是太子身边的红人,朝歌。 苏牧已经决定要动用后手,柴进也下达了一系列的命令,如今就该化名为朝歌的浪子燕青出手了。 方七佛不想主动出击,那么就必须给他一个足够大的理由,让他主动出击! 因为只有圣公军离开杭州这个乌龟壳,梁山军才有取胜的可能! 第一百八十四章问天驱严寒,只为与你看春花 细作,即是密探,后世称之为间谍,或者卧底。 这从来都是一样顶尖儿的技术活,需要极强韧的心理承受力、记忆力、快速反应能力,当然了,还有演技。 都说人生如戏,那便用力去演;这句话用在细作身上,再合适不过。 柴进身为梁山军大头领之一,能够在方腊的永乐朝混得风生水起,甚至以柯引之名,尚了金芝公主,当了驸马爷,这等样的演技真真让人心悦诚服,以致于大焱朝廷方面许多人都在提心吊胆,生怕他真的投了方腊。 演卧底使得敌人相信,那么你便是成功者,可演卧底到了连自己人都信以为真,那么便是大师了。 人生如戏,但人生毕竟不是戏,戏里死了还能活,人生却只有一条生命,死了也便没了。 如果你觉得拥有了强大的心理,遇到事情装疯卖傻闪烁其词就能够蒙混过关,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 为了进入方腊阵营的核心,柴进以文会友,与北方柯姓大族的嫡长公子结成了可托付生死的异性兄弟,被柯族的宗长视为己出,这才与方腊阵营接触,他为方腊带来的钱粮都是真金白银,从中为柯族赚取的利益也是货真价实。 这一过程筹谋准备了将近大半年,所有的这一切付出,都是真实存在的,他只不过将卧底当成额外的收益,当成无心之举,可以说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 相较之下,燕青显得低调得多,为了冒名顶替,在处州之时,他同样与朝歌相从过密,甚至成为了朝歌的入幕之宾,让太子方天定带了绿帽子。 朝歌对他无话不说,最后他都不忍杀死朝歌,只是将他软禁起来,然后用濒临失传的手艺,制作了朝歌的生根面皮,又将朝歌几乎整个人生阅历都熟记代入,当他走出去之时,自己人以为是真的朝歌逃跑出来了,他才安心下来,进入到太子方天定的视野,并成功地李代桃僵。 柴进拥有皇族血统,假扮大族子弟,成为人人羡慕的驸马爷,对他来说不过是本色出演。 柴进将贵族的角色扮演到了极致,可燕青却出身卑微贫寒,但他却扮演过无数中角色,无论是文官武将,还是士林才子,亦或是贩夫走卒,绿林豪气,他总能找到角色的闪光点和最为细腻的特质特征。 加上师门秘传的人皮面具制作手艺,察言观色识人相面揣摩人心的好本事,赞他一句“千面郎君”,绝对不以为过。 而所有的这一切付出,今夜终于要开花结果,就像他不忍心杀死朝歌的真身,只是将他软禁起来一样,他同样不忍心对太子方天定下毒手。 他本是梁山上的好汉,杀伐果决是他的英雄本色,然而太过入戏,会让他变得软弱。 可眼下的局势却容不得他迟疑,苏牧和柴进、高慕侠的皇城司暗察子们,已经散入到杭州的黑暗世界,即将从内部掀翻方腊的伪朝。 而他手里的太子方天定,则是打响这场先锋战的战鼓和号角,计划能否成功,他这里成为了最关键的一环,如果他手软,那么他和柴进、高慕侠的付出和心血便要付诸东流,甚至连梁山先锋军都要受到极大的影响。 也正因此,无论他内心之中多么的不情愿,他也必须当断则断,否则必定反受其乱。 杭州乃古时吴越的国都,城中留有诸多皇宫殿宇,自从汉唐以降,诸多藩王和诸侯都在此食邑一方,方腊没有对赵汉青的越王府鹊巢鸠占,也没有太多时间来大兴土木,是故皇宫的规模不算宏大,虽然没有太多的皇家规制,但守卫还是很森严。 燕青带着方天定赐予的金牌,一路畅通无阻,便来到了东宫太子府。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转头,看到漫天血红的余晖,撒落在朱红色的府门上,撒落在金碧辉煌的宫城之上,仿佛将整座皇宫,浸泡在了血池之中。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镶宝玉带,而后毅然决然走进了太子府。 圣公军中人人皆以为方天定懦弱无能,又贪恋男色,军功上毫无建树,唯一值得羡慕的便是有个圣公老爹爹。 可身边的亲信都知道,太子殿下是个藏拙之人,心思细腻,识大局,懂权衡,善谋划,能忍耐,纵使喜欢兔爷又如何? 太子府的暖阁之中,方天定正襟危坐,案上灯火摇曳,他的表情却阴晴不定,眼眶之中竟然蓄满了泪水,手中的纸条已经皱得不成样子,显然揉烂了又展开,展开了又揉烂。 “不会的…不会的…”口中如此喃喃着,支撑着手肘的书案却轻轻颤抖着,可见他在强忍着心中怒海狂潮一般的心绪。 灯火照耀不到的黑暗之中,一声叹息轻轻响起,而后又悄悄地隐去。 “六郎来了,殿下正念叨着咧,且快快进去罢!”门外小宦官那尖细的公鸭嗓,将方天定拉回了现实。 他快速眨了眨眼睛,将眼泪都收了,而后将手中小纸条塞入袖笼之中,这才缓缓站了起来。 房门无声打开,小宦官眯着眼睛笑,而后悄无声息地带上门,退了下去,将私密空间留给了这两位堪称“风华绝代”的玉面郎君。 方天定看着眼前的男人,视野似乎在摇晃,似乎看到那俊俏得不像样的双眼皮男子,突然浑身冒出滚滚妖气,而后化为青面獠牙的食人恶魔。 他的六郎从处州回来之后,便再也没有跟自己温存欢好,虽然每次都因为有人来搅局,大败兴致,但想起苏牧那首鹊桥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太子殿下也就释然了许多。 直到密探告诉他,朝歌经常与雅绾儿会面,与柯引驸马游玩,又跟国师苏牧扯上了关系,他才有些警惕起来。 可无论如何警惕,他都始终相信,眼前这个六郎,还是他的那个六郎。 纵使他的袖笼之中,藏着叔父方七佛刚刚派人送来的密信。 燕青长身而立,那胜雪的白衣上,暗绣的米色兰芷,散发着柔和的光泽,慢说女子,便是男儿郎见了,都想将他扒光了,狠狠地一亲芳泽。 他看着五步开外的方天定,心里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异常,若是以往,方天定会早早在外头守候着他,而不是等着他进房,若是以往,方天定会率先开口,若是以往,方天定会早早备好红泥小炉温青酒,激动地期待着二人促膝长谈,同榻而卧。 可今夜,什么都没有,或者说,方天定的眼神之中,拥有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 夜风吹过,便如夜魔在身边吹了一口冰冷阴森的妖气,房门吱呀一声,努力想要开启,好让这个世界看到房中即将发生的一切。 可夜风过后,房门仍旧紧闭着。 燕青早早准备好的千言万语,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嘴唇翕动了许久,才轻叹一声道:“你知道了。” 是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方天定心头最后的一点点希冀,终于被这短短的四个字给彻底毁灭,他陡然抬头,双眸血红,满是杀机,杀气散发开来,似乎灯火都在拼命躲避! 若方杰能够见识到方天定隐藏着的这一面,或许便再无勇气与他争夺太子之位了。 面对这个欺骗了自己的美男子,方天定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可他没有立刻动手,因为他还不清楚燕青的深浅,更重要的是,他还不知道真正的朝歌是生是死! “六郎…还在否?” 燕青许是该庆幸,当初在处州,好在没有将真的朝歌杀死,如今朝歌在自己的手中,为了朝歌的下落和安危,方天定就不敢杀死自己。 但他开口却是这样的回答:“他死了,被我杀了。” 人都说狗急了会跳墙,又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当一个人生无可恋,垂死挣扎之时,发起疯来最是致命。 但燕青并不忌惮方天定的这种疯狂,他深知方天定的性子,他知道冷静理智的方天定,会比陷入疯狂的方天定,要可怕千百倍! 燕青的话便如同投入了滚油锅的一把火炬,终于将方天定死死压抑着的怒火海洋,彻底点燃,汹汹滔天地烧了起来! “好!起码你还对我说了一句实话…好…好得很呐!”方天定满脸泪水,眼中是无尽的悲伤,是无穷的愤怒,是泯灭的疯狂! “我不会杀你,你杀了六郎,以后你便是我的六郎,我会对你好,我会夜夜对你好,让你一刻都不需要穿衣打扮,让你永世活在我的床上!” 平素里温文儒雅的方天定如同发狂的豹子一般,全身骨骼咔咔作响,凝聚了内劲,便如缩地成寸,眨眼间冲至燕青面前,一拳轰出,如夹带了风雷之势一般! 他的衣袖鼓荡起来,连长发都无风自起,整张脸变得烈火一般通红滚烫,体内潜能几乎在一瞬间便激发了出来! 他的功法传承自父亲方腊,这位摩尼教主的神秘功法颇为神奇,能够让身材瘦弱的方天定,在短时间之内爆发出极为恐怖的打击力量,当然了,这种提前透支潜能的蛮霸功夫,无异于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使用过后,对身体的损伤也是极为骇人的。 可方天定已经被怒火烧尽了理智,一出手便是自己最为强悍霸道的杀招! 面对陷入癫狂的方天定,燕青只是皱了皱眉头,眼中饱含着怜悯,口中低声说了一句:“对不住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大秦甲士 世人皆知燕青乃大名府玉麒麟卢俊义的忠仆,也因卢俊义声名所掩,以致于燕青之才无法彰显,却不知梁山好汉之所以能够成功被诏安,皆赖燕青往东京走了一遭。 后世之人跳脱全局,得以看到燕青的才华和作用,将戴宗之神行法、张清之石子、花荣之神射、燕青之相扑和安道全之医术,并称为梁山泊五绝。 也有人说燕青忠其主,敏于事,绝其技,全于害,似有大学问、大经济、堪作救时宰辅,非梁山泊人物所能比拟。 有鉴于他那千面郎君的绝艺,柴进起初便让他化名云璧,一同卧底,可燕青却拒绝了,反而与解珍、解宝一同,混入了吕师囊的军中,并成为了吕师囊的帐前虞侯。 也正是因为在吕师囊的麾下,他才得结实了朝歌,李代桃僵,潜伏于方天定的身边。 这个计划本该天衣无缝,奈何出了个苏牧,当柴进将苏牧背后花绣与他的一模一样之时,燕青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好奇,想起自家老师傅,终究还是见了苏牧。 苏牧乃是方七佛重点关注的人物,燕青虽然只是来往了两三次,却引起了方七佛的注意,最后还是让方七佛挖了出来。 方天定收到密信是如何都不相信的,可方七佛没有任何理由欺骗他,而且大军师方七佛没有证实一件事之前,是绝对不会捕风捉影空穴来风。 他气恼于燕青对他的欺骗,更愤怒于燕青对朝歌的杀害,怒火攻心之下,终于还是动了杀心! 面对方天定突然爆发出来的恐怖拳击,燕青却平静如湖,因为他只需一眼,便可看出,这方天定虽然师承名家,但终究没有经历过生死磨砺,拳招虽然颇具声势,却无拳意。 燕青的成名兵器是弩,但他不可能携带兵刃进入太子府,而方天定的拳术再厉害,在这斗室之中近身肉搏,又如何是相扑第一人燕青的对手! 眼看着这一拳即将要把燕青的脸面轰烂,后者却只是轻叹了一声,上身微微后仰,方天定那拳劲竟刮得脸面生疼! 这一躲避之后,燕青如毒蛇出洞一般,右手一把扣住方天定的手肘,另一只手则探向方天定胯下,身子一矮,肩头便往方天定身上靠,也不见如何发力,方天定已经被他托举着掷了出去! “嘭!” 方天定半空之中腰身一挺,眼看着要砸在书案之上,却是凌空拍出一掌来,手掌距离桌面还有一寸之时,那桌面竟然被压得咯咯直响,单凭这份内劲催发,他便可称之为武道宗师了! 同样是藏拙之人,方天定狂暴疯癫的状态之下,竟然拿燕青一点法子都没有,高下立判矣! 然而燕青的淡然处之,却让方天定愈发疯狂起来,他将书桌一掌拍碎,却借着反弹之力,身子如花蝶一般旋转,卸去了燕青的力道,稳稳落地,那书案却一声巨响,四分五裂,碎屑四处溅射! 小宦官和值守们都清楚太子殿下的癖好,连婢**女都不敢靠近太子的寝殿,燕青也不需要担心别人会听到动静。 方天定一击不得手,暴跳如雷,口中喃喃自语着,便去捉了墙上一柄龙泉剑,手腕一抖,剑刃嘶嘶生风,绽放出银花朵朵,似那蛟龙出海,又如拨云见月,剑刃化为一道寒芒,便直取燕青的胸前要害! 燕青身上虽然藏有暗弩,但使将出来,怕是害了方天定的性命,终是不美,稍稍提了一口气便揉身而上,头颈一偏,躲过剑锋,一掌印向方天定的胸膛! 方天定中途变招,剑锋横削,燕青头身一矮,那一掌便拍在了方天定的胸膛之上! “嗡!” 方天定乃金枝玉叶,身上着金丝软甲,又暗藏护心镜于衣下,燕青这一掌竟似敲锣一般响起,饶是如此,方天定还是被掌力震退了三步! 为免夜长梦多,燕青不再留手,如影随形地跟上,方天定还未站稳脚跟,燕青已经贴身靠了上来,左手扣住方天定手腕,只一扭便将方天定的宝剑给卸了下来,肩头一抖,积蓄于体内的气力便如决堤的洪潮,将方天定推飞了出去! 方天定已经体会到二者间天差地别,后背撞破屏风,还未靠墙,他便已经用脚顶住了墙根,还待发力还击,燕青已经如附骨之疽一般掇了上来! 方天定自知躲闪不过,竟然放弃了抵抗,转身反手便是一掌,莫名其妙地轰击在了墙面之上,便听得喀嚓一声,墙上一块暗色青砖清脆碎裂开来! 燕青顿感不安,手腕一拧,剑尖掉转,剑柄点在了方天定胸前要穴之上,后者突然生出一口痰卡住喉咙,提不上半点气,终是软倒在了地上。 燕青此行目的就是要俘虏太子方天定,先声夺人,哪怕方腊虎毒食子足够狠辣,不至于投鼠忌器影响大局,起码也能够使之颜面扫地,大战伊始太子被擒,绝对能够将方七佛苦心积攒起来的军心士气,一扫而空! 虽然制住了方天定,但燕青不喜反忧,因为方天定先前那一掌太过莫名其妙,对于自己无法看破的事物,燕青总会保持着该有的警醒,正要趁早离开,心头却是警兆突生,下意识便将方天定一把抄起,往后退了一步。 这才刚刚站定,就听得轰隆一声,那扇墙面如同朽木一般四处炸开,木屑横飞之中,一条高大的黑影赫然入目! 燕青双瞳收缩如针,下意识便暗暗扣住了袖箭的机括,但见得眼前如山一般好大一条汉子! 话本演义之中常描绘众生百态,动不动就说身高八尺九尺,若正经换算过来,已然超过后世两米多的身高,是故话本之中身高之描述,大抵乃虚数而已。 可眼前这汉子却实实在在是身高九尺,也就是后世的两米有余,活脱脱的一个小巨人! 但见此人肌肉虬结,浑身长毛,上半身披着锈迹斑斑的大秦古板甲,腰间一条板凳粗的凶兽吞口腰带,脸上罩着一张破残斑驳的青铜面具,长发凌乱粘连,真真如那从古帝王陵中走出来的千年守陵猛将! 他的手腕上还拖着婴儿手臂粗的铁索,地上偌大一把石锁已经打开,方天定适才那一掌,显然便是放开了这个凶物! 这巨人陡然睁开双眸,灯火摇曳,大抵因为就不见光,他的眸子竟然变成了蓝色,深邃如海,冷厉如冰,散发出一股子对自由的狂热! “咕噜噜…” 巨人喉间发出低沉的怪异声音,歪着头细细打量着燕青,燕青好歹也是条堂堂昂藏的汉子,在这巨人面前竟然如同孩儿一般柔弱! “吼!” 许是感受到燕青的威胁,又或许看到了昏迷不醒的方天定,巨人陡然咆哮,纵使隔了数步之远,燕青都能嗅闻到他张口时的一股腐臭口气! 从这巨人出现,到他的双眸展露出无穷杀意,只不过是短短的数个呼吸,燕青乃何等急变之人,早已思量好对策,右手一抬,一颗飞蝗石便打向了巨人的咽喉! “叮!” 巨人举起手臂一挡,飞蝗石打在厚实的臂甲之上,火星四溅,却难以伤及巨人分毫! 那巨人轰轰践踏而来,蒲扇般的手掌便如船桨扫荡湖面上的小鸟,燕青屏息凝神,双腿微屈,登时弹射而起,脚掌点在巨人的手掌之上,借着这股大力,竟在室内的墙壁上绕着巨人做那壁虎之行! 这巨人许是太久不见天日,反应迟缓,动作困顿,一时绕不过弯子,气恼得连连跺脚咆哮! 燕青飞檐走壁,身影如风,手中袖箭终于雨点般激射出来! “噗噗噗噗!” 无尾箭入肉的闷响声不断传来,一根根箭矢深深刺入到巨人手脚四肢关节的要紧穴位之中,精准无比! 被燕青射入箭矢之后,那巨人果真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手足僵硬,竟然无法再乱动半分,只能愤怒又不甘地咆哮着! 燕青高高跃起,摸出一根短箭来,借助落势,就要狠狠地刺入巨人的脑门之中! 巨人的双眸变得血红起来,他疯狂想要摆脱穴位箭矢的束缚,可经脉被封,他根本就无法在动弹! 眼看着燕青就要一箭扎入他的天灵中门,那巨人双眸之中的杀意才变成了恐惧。 这一刻,他的眼神是那么的纯净,充满了无知和惊恐,仿佛一个三岁孩童一般,适才不过是因为肚子饿了才大哭大闹一样。 见得此状,燕青心中陡然冒出一个想法来,身子在空中一折,手腕一转,短箭收入袖中,一掌轻轻拍在巨人的脑门上,这才轻轻落了地。 巨人眼见威胁解除,似乎大松了一口气,眼中的惊恐终于缓和下来,青铜面具微微颤抖,口中发出诡异的笑声来。 “桀桀…桀桀桀…” 燕青走南闯北,也算是见多识广,却仍旧禁不住被这巨人所吸引,真不知道这巨人为何会被囚困在太子府之中,而且还是太子殿下的寝宫里头。 他尝试着与巨人沟通了一番,然而巨人却口不能吐人言,开口便是怪异生僻的蛮语,拗口之极。 燕青是何等聪慧之人,发现外头的护卫没有被寝宫的动静惊醒,便安下心来,朝巨人说道。 “若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就点点头。” 那巨人桀桀笑起来,显然很欣喜,猛然点起头来。 燕青心头大喜,但让他头疼的麻烦事儿来了,想将方天定偷偷带出去都已经难如登天了,再加上这个巨人,那便真真是插翅也难飞了。 心头正烦躁,他却看到巨人露出贪婪的眸光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神秘巨人 这世间之事,总是天不遂人愿,燕青早已计划妥当,却没曾想方七佛已经怀疑到了他的头上,并偷偷给方天定传了密信。 方天定之所以没有布置大内高手来围捕燕青,大抵是不希望别人看到他受骗受辱,当然了,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身手武艺太过自信。 而另一部分原因,或许就落在了这头巨人的身上了吧。 只是他没想到,惯熟使弩的燕青,会将弩箭当成大号的银针,利用打穴的功夫,将巨人定在了原地。 燕青是个猎奇之人,否则也不会五湖四海满天下闯荡,见得这巨人如此稀罕,他也想着能够将巨人带出去。 而且他与巨人打斗过,知晓这巨人的厉害,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大号的打手。 他曾听闻泰安有巨人名唤擎天柱任原,精通相扑之术,两年内未遇敌手,猎奇心喜,便扮作山东行脚货郎,潜入泰安打擂,没想到那任原却不堪一击,被他一记鹁鸽旋扑倒在地,便起不来了。 而后他又听说有个中山府人氏,人唤“没面目”焦挺,也是个巨人型的相扑好手,他又兴冲冲过去打擂,非但放倒了焦挺,还收他入了梁山泊。 无论擎天柱任原,还是没面目焦挺,都算得上巨人,可在眼前这个大秦古甲巨人的面前,简直如同弱鸡一般,你让燕青如何能舍得下这巨人? 正头疼地寻思着,他却感受到巨人眼中满是贪婪之色,慌忙抽出弩箭来,那巨人也生怕燕青误会,虽然手脚不能动,但还是连忙直起一根手指来。 燕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却见他指着地上昏迷不醒的方天定,燕青顿时心头大喜。 这方天定胆敢放开这巨人,必定有控制这巨人,或者与巨人沟通的法门,于是他便在方天定身上搜索起来。 他搜到了袖笼之中那张密信纸条,知晓方天定已经勘破自己是西贝货,但眼下已经失去意义了。 因为在寝宫之中,方天定身上并没带有太多东西,倒是一个精致古朴的木盒,引起了燕青的注意。 那木盒雕绘着古拙的恶魔烈焰纹,暗黑之色,显得颇为诡异邪恶,燕青用袖子捂住口鼻,拇指一弹,便将那盒子打开来。 盒中丝绒衬底,躺着一个二指大小的玉瓶,那玉质通透晶莹,竟然是上等的古玉! 燕青将玉瓶拿起来,凑近了灯火来查看,见得其中是一些白色的粉末,想来不是毒药便是解药。 可转头一看,却又见巨人神色更加贪婪与疯狂,身子拼命挣扎颤抖,目光死死盯着那玉瓶。 燕青心中了然,却不缓不急地走到巨人的面前来:“你想要?” “吱吱吱!”仿佛激动过度,那巨人竟然连生僻的怪话都不说了,直接一顿吱吱乱叫。 燕青心里有了底,便笑着说道:“你想要也可以,不过你今后一切都要听我的,死心追随于我,可好?” 那巨人听了燕青的话,神色顿时平缓了下来,像被怪叔叔拐骗的小孩,一面担忧叔叔会对自己不利,一面又抵抗不住糖果的诱惑。 燕青将一切看在眼中,将玉瓶丢在地上,抬起脚来便假意要将玉瓶碾碎,那巨人果真慌乱起来,吱吱怪叫着,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燕青露出得逞的笑容来,也不敢拔出弩箭,解除巨人的封锁,只是尝试着将他的面甲卸下来,可一扒拉才发现,那面甲竟然烙在巨人的头脸外面,切口又浇上铁汁,彻底焊死,根本就打不开! 巨人急得吱吱乱叫,又用古怪的语言嗡嗡说着什么,燕青察言观色,这才在耳根处找到了面甲的一个机括,按下之后,那嘴巴位置倒是打开了一个口子可以供他进食。 可当燕青要将药散送入巨人口中之时,他却紧闭大嘴,拼命摇头,不断地用力吸气。 “你是说用鼻子吸的?”燕青试探着问道,那巨人果然再次点头如小鸡啄米。 燕青便将玉瓶打开,仍旧捂住自己的口鼻,将瓶口凑到了巨人的鼻孔下方。 “嘶——” 巨人贪婪地吸入药散,而后拼命往后仰头,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燕青也被他有些滑稽的举动逗笑了。 可才过了半个呼吸,燕青的笑容便凝固住了! 因为吸入药散之后,那巨人的双眸陡然爆发出凶厉之气来,而这股气质与先前发狂又截然不同! 他的眼眸之中已然没有了孩童的无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老辣和睿智,甚至有种高高在上的无上威严! 他的双眸从蓝色转成了黄色,再转成夜空般的纯粹黑色,仿佛从虚空之中取回了自己的灵魂一般! “哼!” 那巨人冷哼一声,全身骨骼咔咔作响,头顶上居然冒起白色的水汽! “不好!” 燕青知晓巨人要冲破穴道的封锁,当即取出弩箭来,一脚踏在巨人的腰带上,高高跃起,就要将弩箭刺入到巨人的脑门! 他虽然很喜欢这个巨人,但小命要紧,他可不想被发怒的巨人踩成肉糜! 他的速度很快,弹跳也很好,可刚刚跃起,那巨人却抬起手来,一巴掌扇了过来! “他冲破穴道了!” 燕青没想到巨人会如此快速地冲破穴道封锁,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一巴掌打翻在地,喉头一甜,忍耐许久才憋住了这口老血。 那巨人头顶白汽蒸腾,身型却再次暴涨,似乎拔高长大了不少,下一刻,庞大的气机如潮水一般从他的体内散发出来,双臂一阵,身上各个要穴上的弩箭便被逼出体外,铎铎铎钉入到四面墙壁之上! “这…这是…龙象功!” 燕青惊讶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古怪的巨人,竟然懂得龙象功这等样的绝世功法! 龙象功又称之为龙象般若功,乃西域佛教密宗至高无上的护法神功,脱胎于龙象般若经,共分十三层,此功法强悍凶劲,若修炼大成,具有十龙十象的巨力,每一招都重有千斤之力,威力堪称无匹! 也亏得燕青尽得师门传承,又四处游历,深知武林辛秘,这等逆天功法难得一见,他也只是根据记载来猜测罢了。 那巨人双眸如电,只扫了一眼,燕青便觉后背不断冒着凉气,听到燕青脱口而出龙象功三个字,那巨人的目光才缓和下来。 “这打穴的功夫已经很久没见到了..燕老三还活着?”巨人一开口,却已经不再是生僻古怪的蛮语,而是纯正地道的官话。 燕青闻言,心头顿时一紧,激动地浑身都轻颤起来,因为燕老三正是他师父的名字,说起来,燕青这个名字,还是将他养育成人的师傅给他取的! “师父...师父已经不在了...”燕青眼色黯淡下来,淡淡的忧伤便散发出来。 “哼...”巨人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而后朝燕青摊开手掌道:“拿来吧。” 燕青微微一愕,但很快便醒悟过来,玉瓶还在自己的手中呢! 虽然他并不知道这玉瓶之中的药散是何物,但可以推测得出来,这药散能够恢复巨人的神智,看巨人对这药散的依赖程度,显然药散的药效并不能持续太久。 这种拥有时效性的解药,终究治标不治本,但却是巨人眼下最需要的东西。 燕青的心里矛盾起来,眼下巨人已经清醒过来,就算三个燕青,估计也打不过人家,可巨人已经脱了桎梏,一定有办法离开东宫,若自己能搭上顺风车,也就不需要担心无法将方天定带出去了! 所以哪怕明知道没有谈条件的资格,他还是迟疑着问道:“前辈乃不世高人,能否带着小子一起出去?” 那巨人似乎不耐烦了,冷笑了一声道:“堂堂燕子门的传人,竟然如此低声下气求助于他人,真真丢了燕老三的脸!” 燕青刚刚还以为这巨人与自家师父有些香火情分,心里其实有几分希望的,可谁知道这巨人却如此阴晴不定,心情反复,喜怒无常? 见燕青一脸失望和羞愧,巨人也懒得再理会,下了最后通牒道:“别逼我动手。” 形势比人强,燕青无可奈何,只能将玉瓶轻轻放在了巨人的手掌上。 巨人用两根手指小心拈起那玉瓶,看了看里面的药散,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法,手掌一翻,玉瓶便消失在手掌之中了。 眼看着巨人要离开,燕青也是心头焦躁,这巨人若是冲突出去,必定会引来宫内的高手,这巨人身手了得,力量霸道,大内高手拦不住他,却能够拦下他燕青啊! 燕青终究机敏过人,心思飞快流转,马上拦住了那巨人。 “前辈且住!” “嗯?”那巨人见燕青挡道,反手便是一掌,燕青脸色大变,疯狂飞退,但还是被掌风扫中,胸口憋闷之极,加上刚才憋着一口老血,此刻终于给吐了出来! “前辈切莫误会,前辈要走,小子自不敢相阻,但我见前辈依赖这等治标不治本的药物,倒不如找个解毒圣手永除后患...小子不才,正好认得一位...” 听闻燕青之言,那巨人反而笑了。 “小子好大的口气啊,我连你师父燕老三的底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需要你提点我?” 燕青心中早有腹稿,打定了主意,咬牙继续说道:“小子见识浅薄,自然比不得前辈,可前辈避世已久,纵使认得却也无法得知详情近况,这沧海桑田,终究会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哼...” 见巨人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燕青知道自己有些说动这个绝世高人了,当即继续道。 “小子游历四海,对于武林草莽的消息还算灵通,只要前辈能带小子离开这里,小子定当竭尽所能,为前辈寻找解毒之人!” 也亏得燕青眼力够毒,这药散的药效太短,巨人又实在太显眼,出行确实很不方便,说不定找不到解读之人,那玉瓶的药散也就用完了。 “果然是燕老三的传人,小心眼儿一个样的多!” 虽然巨人的语气满是嘲讽,但燕青知道,自己终于说服了这位高人,再也不需要担心出不去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情结 严冬已过,一声春雷震醒了沉睡的人间,绵绵的春雨如同天上的仙露,修补和滋润着大地,人间处处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黑烟巷口,一名撑着油纸伞的年轻人,带着一个女子,慢悠悠行走于雨中。 年轻人长身而立,颇具书生儒雅,又有武士的英气,女子面色冰冷,身材却极其高挑,尤其一双修长的大腿,更使得整个人婷婷而立。 这女子乃典型的北地胭脂,没有了扬州瘦马那种娇小玲珑楚楚可怜,却透着一股难以驯服的野性。 年轻人慢慢走到巷口处的老槐树下,然后当着女子的面,做了一件极其不雅之事。 他敛起前裾,一道温热的水柱便浇在了树根上。 女子眉头微皱,咬着下唇,却没有转头,反正她也看不见,而且她也知道,这个男子哪怕再让人憎恶,也不太可能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她太熟悉这个男人,他从来都不会无的放矢,为达目的却又经常做出让人无法想象的事情来。 直到她听到周遭店铺和民居的人纷纷咒骂,而后关上门窗,又或有浪荡之徒,兀自吹着淫*邪的呼哨,她才有些明白男子的意图。 烟雨朦胧,一双璧人撑着油纸伞,安静地漫步,如此唯美的画面,虽然女子看不见,却能够在心里想象出来,心神一荡之时,又被男子的一泡尿给彻底破坏了。 是的,男子便是苏牧,而女子自然是雅绾儿。 自从那天脱离了驸马府游玩的队伍之后,苏牧便带着雅绾儿在城中兜兜转转,中途也是奇计百出,摆脱了一波又一波的追踪。 雅绾儿已经习惯了苏牧偶尔让人惊掉下巴的出格举动,但像今日这般,还是第一次。 她体内的奇毒还没有解除,苏牧每日只喂她一次解药,延缓毒素的发作,使得她手脚无力,根本没办法逃脱。 她不知道苏牧会将她带到哪里,但这几天的相处,两人食则同桌,寝则同室,却也秋毫无犯,她根本就不需要担心苏牧会对她有所不轨。 只是她讨厌这样的生活,她已经被这双看不见世界的眼睛,禁锢了二十年,她痛恨自己的命运掌控在别人的手中,特别是掌控在苏牧这个讨厌鬼的手中。 她知道苏牧一直在寻找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他具体想要寻找些什么,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的交流,三天来统共说了十句话不到。 撇了一泡尿之后,苏牧仿佛整个身子都轻了好几斤,暗自扫视了周遭一圈,而后继续往前走去。 雅绾儿想要开口骂人,但又不愿打破这三天来维持着的这份沉默,一直走到了溪边的拱桥上,苏牧才停了下来。 他微微转身,认真的看着雅绾儿,后者虽然看不见苏牧,却如同感受到他极具侵犯性的目光一般,双手紧紧握住了油纸伞的柄,紧贴在胸口上,以致于伞柄深陷到两团柔软之间,勾勒出勾魂摄魄的惊人弧度。 “你可以走了。” 苏牧的声音其实算温柔悦耳,但雅绾儿却全身一僵,不知是忧伤,还是愤怒,亦或是惊慌。 他们在一起经历了许多,在冰窖里甚至还那样…那样度过了一整夜,而后又一同躲藏在驸马府中,一同在烟雨中逛遍了整座杭州城,此刻他却轻飘飘一句,便结束了两人的旅途!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没有话别,雅绾儿是他的俘虏,眼下却一点都不想离开,因为她太恨这个讨厌鬼,以致于想要跟着他,等着看到老天收他的那一天。 她知道,如果有必要,苏牧杀起人来,绝对眼睛都不眨一下,她是方七佛的义女,哪怕不杀她,留着她,也会拥有极大的利用价值和筹码。 以苏牧这种势利小人的心性,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过自己的,可他为何要让她走? 雅绾儿的心思飞速流转,却乱糟糟如同一团解不开的麻,她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憎恨多一些,还是惊慌多一些,不知道自己心中为何会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忧伤。 “解药呢?”她没想到自己开口是这一句,这一句从来都不在她的计划之内,哪怕臭骂痛打,或者冷嘲热讽,亦或是…亦或是问她心里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 可她最终开口,还是这一句,因为她知道,如果他有心要放自己走,那么自己便真的可以放心的走,至于以后是否能够再相遇,相遇之后又是什么样的情景,天知道呢。 苏牧微微一笑:“不需要了。” 这一刻,无论是惊慌,还是忧伤,都已经在雅绾儿的心头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愤怒! “你就是个胆小鬼!”平素里冷若冰霜的雅绾儿,第一次如此女儿态的骂一个男人,眼眶竟然有些水雾,不知是否烟雨太重,让她的心有些难以承受。 苏牧没有任何的表示,雅绾儿气鼓鼓地便转过身去,刚刚要走,肩头却被温热的手掌按住了。 如果是以前的她,按住她肩头的那只手掌,此刻已经落地了,可这一次没有。 苏牧松开手,走到她的面前,缓缓弯下腰来,油纸伞便随意地夹在脖颈上,而后低头,在她的裙摆上,打了个结。 他的动作是那么的自然,仿佛在这一刻,他们并不是生死仇敌,而是真正在烟雨中赏游的一对男女。 他缓缓站起来,朝雅绾儿笑,虽然她看不到。 “保重呵。” 说完这句,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撑起伞,率先走下了桥,向东。 她身子轻颤,静静立在雨中,油纸伞偏了,打湿了她的眼睛,打湿了她的脸。 她呆呆地走下桥,往西,她踩过每一个积水的水洼,虽然裙摆被打了结,但还是很快被溅湿。 “有甚么用…有甚么用!”她喃喃自语着,油纸伞已经正回来,遮挡住了雨,她的脸上却仍旧撒落点点玉珠。 苏牧在她的裙摆上打了个结,也给他们之间,打了一个结。 她愤怒,于是一掌拍在了路边的桃树上,树皮翻飞,上面留下一个新鲜的掌印,她的手顿时鲜血淋漓。 是的,她根本就不需要解药,或者说,她需要的,并不是体内奇毒的解药。 体内的奇毒,其实早就解了,她中了另一种奇毒,在心里,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解开,可恨的是,苏牧还打上了一个结! 她失魂落魄的继续走,身后的桃,有一枝,在极其错误的时间,开着一朵成熟而孤单的粉色花,在烟雨中摇摆,不知道最后能否结出果实来。 苏牧没有回头,他也不知道雅绾儿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只知道,有她在身边,或许是应付方七佛,最好最重要的筹码,但他再也不想把她当成筹码,因为这些天,他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天盲女,他不忍再给她添加哪怕一丝丝的伤害。 从拱桥下来,他很快又在一座小民居的墙角,发现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印记,就像在槐树根上发现的一样。 他迟疑了一下,而后走入那条逼仄的雨巷。 有三五人披蓑衣戴斗笠,拖刀而来,双眸如狼眉如鹰,显然是苏牧这些天如何都摆脱不了的死士! 没有了雅绾儿在身边,他们不在忌惮苏牧,不需要再投鼠忌器,作为大军师身边的死士,他们自认为足够了解苏牧。 微微闭上双眸,苏牧收了油纸伞,而后用力将油纸伞往前投掷了出去,很高,很远。 “踏踏踏!”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他穿梭于细雨之中,从背后摸出长短双刃,如同一条黑豹,从那五名死士的间隙之中穿过,真真是见缝插针! “叮!” “嗤啦!” “噗嗤!” 刀剑相击的刺耳金铁之声,在雨水中无法起眼的火星子,锋刃划破皮肉之时,肌肤的嘶叫,短刃捅入心口胸腹的闷响,在雨中交织一曲血腥又唯美的悲歌。 有人挡住了长刀,却被短刃刺破了心脏,有人挡住了短刃,却又被长刀割了脑袋,有人把长刀和短刃都挡了下来,却在与苏牧擦肩而过之时,被他口中叼着的匕首,划破了喉咙! 鲜血混着雨水,在青石露面上流淌,渗入砖缝之中,不知雨停了,能否长出一寸小草儿来。 苏牧穿越这五名死士,头顶上的油纸伞才刚刚落下,他不缓不急地在最后一具仍旧抽搐着的尸首上,将长刀短刃和匕首都擦拭干净,双手变换姿势,唰唰唰将三柄刀都藏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油纸伞才落入到他的手中。 “咯吱…咯吱…” 他掸了掸身上的水渍,慢慢撑开油纸伞,纸伞的竹骨发出咯吱声,比刚才的声音,悦耳千万倍。 有句诗怎么说来着? 杀人红尘中,脱身白刃里? 嗯,应该是这句了。 苏牧扭头,穿越一地的尸体,遥遥望了一眼。 “可惜了啊…” “是啊…”他听到熟悉的女声,下意识应了一句,突然发现自己失言了,转过身来,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驱散了烟雨,一如绽放在阳光下的一朵菊。 陆青花看着眼前笑着的男人,感到幸福,又有些心疼他。 苏牧看着陆青花,笑着伸出手来,后者解下斗笠,与苏牧的手紧紧相握,钻入了苏牧的伞下,偎依在他温热的身上。 这才走了两步,苏牧似乎想起什么来,朝后面大声道:“喂,我没有手啦!”苏牧就两只手,一只要撑伞,一只牵着陆青花,仿佛再也容不下这世间任何事物。 雨幕之中,一身黑衣的美人从屋顶上跳下来,迈着一双大长腿,同样钻入了苏牧的伞盖之下。 “我有哦。” 嘻嘻笑着,杨红莲挽住了苏牧的臂弯,朝陆青花促狭地挤了挤眼睛,后者掩嘴痴痴笑。 “喂,你别装大尾巴狼了,我看那妞儿迟早要进到你碗里。”杨红莲毫不留情面地揶揄道。 苏牧哭笑不得,陆青花却洒脱地接话道:“也不错哦,这样就有人叫我姐姐了。” 她瞥了杨红莲一眼,显然对称呼杨红莲为姐姐多有抱怨,后者倒是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挺起了胸脯。 陆青花的气焰顿时萎靡了下来,谁让自己是包子妞呢?别人…别人可是柚子… 苏牧再也忍不住,将油纸伞一丢,双手展开,左右搂住二人的蜂腰,压抑着狂跳的心,道:“我想住店!” “现在还是白天…”二女如此应道… 第一百八十八章 北玄武 阳光很暖,空气里满是芬芳,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嗡嗡地飞入一朵白兰里,尽情地探索和撷取,而后又飞入邻近的一朵烈焰玫瑰之中,同样沉醉地吸着蜜汁。 白兰变得有些红,玫瑰又转粉,晶莹粘稠的蜜汁从花蕊之中流淌出来,沁人心脾,蜜蜂很满足,但还是有点累,感觉自己的腰,有点不行了。 而暖阳的轻抚之下,两朵娇花却羞臊而满足地低下了头,这便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一件事。 苏牧走出门口,杨红莲和陆青花已经换了男装,身后是客栈的招牌,绣旗在微风中摇曳生姿,倒有几分青楼的旖旎。 “走吧。” 苏牧下意识舔了舔嘴唇,似乎在回味着什么,而后左手扶着腰,右手拄着伞,颤巍巍地走了起来,杨红莲和陆青花低头掩嘴,痴笑得直不起腰。 待得三人走远了一些,整理房间的小厮才跑到掌柜这厢来,愤愤道:“这个挨刀的泼才,好好一张床单,硬是剪了两个洞!” 掌柜瞥了一眼,那小厮分明是个雏儿,于是他掳着胡须点头道:“甚么叫爷儿们?这才叫爷儿们!一龙双凤,羡煞旁人也!” 小厮听得一头雾水,却被掌柜一巴掌拍在脑后:“手脚给我麻利些,攒够了钱,爷带你到醉生楼走一遭,也让你开开眼!” 小厮一听醉生楼三个字,顿时想起了那醉生楼上红袖妖娆的姐儿们,顿时明白了些什么,笑容也变得猥琐起来。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哈哈…”掌柜的刚刚笑出声来,后脑勺却挨了一巴掌! “谁打我!用什么打我!” 他愤然转头,脸色顿时蔫了,痴肥的老板娘柳眉倒竖,一手叉腰,一手抓着船儿大的鞋拔子! “醉生楼哈?一龙双凤哈?就你这小身板,连老娘都伺候不利索,还学人家比翼双飞!讨打不是!” 鞋拔子无情地落下,老板娘脑子里,却全是昨夜里上等房中,那闹了一夜的痴缠的声音。 “身体真好啊…”她如是想道… 苏牧自然没有看到客栈里的这一幕,他与红莲和陆青花走了一段,而后美美地吃了个早点,这才在红莲的带领下,来到了城中的一处道观。 杨红莲背着长长的大刀匣,陆青花则背着裹枪的布包,虽然遮掩了大半背影,但仍旧能够看出,她们的走姿,有些不太自然,双腿仍旧下意识紧夹着。 苏牧已经将油纸伞收进了背囊,手里提着那管洞箫,第一次看到了这座道观的匾额。 “长生观”。 名字很普通,道观本身也很普通,只是现在却香客绝迹,连里面的道士都已经跑光了。 因为道观山门的两侧,雪白的照壁上,刻满了血红色的名字。 正因为这些名字,在杭州陷落之后,就算有人来拜祭,也只是暗夜里偷偷地来,生怕白日里被人看到了,会被当成细作吊死在城头。 听说昔日的杭州大儒陈公望已经卧病不出,郁郁之中,性命堪忧,而诸多读书人早被方腊的妖言蛊惑了心思,削尖了脑袋都想在永乐朝谋得一官半职。 这样的风气之下,是否还有人记得,杭州为陷落之前,有书生三人,漏夜挑灯,刻着人命的血碑? 兄长苏瑜,赵文裴,刘质,这些人护送诸多贵人离开杭州,眼下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苏牧收回了心思,与二女拾阶而上,终于推开了蒙尘的山门。 孔子说:我仁;孟子说:我义;庄子说:我逍遥;韩非子说:把他们全抓了;有个老外还说:我们都有罪;有个光头佬说:你下辈子再抓我,道观里的老子说:别,我什么都没干。 是的,不同于大雄宝殿三重门的忿怒金刚,让你感受到无上尊威和压迫,让你无所遁形。 这道观里清虚缥缈,没有丝毫烟火气,让你连心中那一点点防备,都松懈了下来。 不过苏牧三人可不敢大意,这才刚刚走到偌大的天井,便看到一名美男长身而立,面色不善地盯着苏牧。 他的身后,有两座山,一座是道观中的硕大香炉,一座却是一个披甲的巨人! 燕青已经卸下了生根面皮,一张脸却仍旧白皙如雪,俊俏如美娘,至于是不是他的真实面目,便无从所知了。 据说有一次,玉麒麟卢俊义与梁山诸多好汉弟兄吃酒,也是喝大了舌头,曾无意说起,连他都没见过燕青的真面目,众皆悚然不已。 这位千面郎君看着苏牧,看着他身边女扮男装却又掩盖不住初承雨露那美好丰腴身段的女子,发自内心有些不喜。 他从来都没有掩饰对苏牧的不喜欢,因为这个苏牧,将师父对他的疼爱,分去了一半。 数百年来燕子门雷打不动一脉单传,每代只收一个弟子,这样的规矩却被苏牧硬生生打破了。 他们拥有同样的花绣刺青,甚至继承了师父同样的理念,但无论是苏牧还是燕青,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师父的第一课,也是最后一刻,从来都只有两个字:“去学。” 师父不会教他们什么,却让他们去学,碰到什么学什么,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无用的手艺,哪怕眼下无用,终有一天,或许你会用得着,也说不定你能用上的时候,便刚好能够救你一命。 燕青出师早,走南闯北,成为了千面人,学杂百家,比苏牧不知强大多少,算得上苏牧彻头彻尾的大师兄。 可苏牧呢? 在燕青看来,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那便是:“不伦不类。” 苏牧对此并无恶感,因为他理解燕青的心态,因为他两世为人,要比燕青看得更远。 起码有一件事,他比燕青要强,那就是他看得到燕青的命运下场,燕青却对他一无所知。 巨人微闭着双眸,双手还拖着沉重而巨大的铁索,方天定还被丢在身后的大殿之中,他扫视了一眼,目光停留在了杨红莲背后的刀匣上! 燕青暴露了身份,卧底的身份换来太子方天定,这趟买卖也算是赚够了本,但他需要下一步动作,所以他只能来道观这里,因为这里是皇城司大勾当高慕侠的接头地点。 多得巨人相助,他们才从密道逃离了出来,对于这个巨人,他的兴趣越发浓烈。 所以当他察觉到巨人眼中的目光之时,他也下意识朝杨红莲这边看了一眼。 无论是燕青,还是神秘的披甲巨人,都给了苏牧三人足够的压迫感和危机感。 当他们齐齐注目之时,三人都发自本能警惕起来。 巨人承袭一贯的作风,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咚咚咚撼动着大地,脚下青砖一块块碎裂,整座道观就像鼓面上的珍珠一般颤抖着! 他夹带山岳般厚重的威势,践踏而来,一手便抓向了杨红莲的刀匣! 不知何时,陆青花已经取下了枪包,双臂一震,布包嗤啦裂开,露出里面的朱红杆长枪,那是陆擒虎送给她的礼物,名唤雏凤枪。 当然了,卖包子老汉是没有这等样的手臂的,这杆来自大秦的古枪,自然是幻魔君乔道清压箱底的宝物。 苏牧暗扣几个毒粉包,紧握长刀,靴筒里有短刃,袖筒里有匕首,腰间还有一管洞箫! “拿来!” 巨人沉声一吼,苏牧如清风一般疾行,途中咻咻咻甩出毒粉包,噗噗噗打在巨人的身上,爆开一团团五颜六色的烟雾! 他身上有解药,三人也不需惧怕这些毒烟,但见苏牧撞入烟雾,长刀奋力劈下! “叮!” 一声脆响,长刀便像嵌入了磐石之中,竟然被巨人二指死死夹住! 接踵而至的陆青花陡然出枪,似那红龙出云,结果巨人却是不躲不避,硬生生受了这一枪! “铿!” 陆青花也算高个子,长枪却只扎在巨人的狮吞口腰带上,火星子四处溅射,连巨人的皮毛都没伤到半分! 杨红莲身子如蝶般旋转,趁势取下刀匣,拍开匣子,紧握那半柄残刃,足尖似那蜻蜓点水,疾行一段便高高跃起,竟然点在苏牧的肩头,越过他的头顶,朝巨人的青铜鬼面上劈去! “轰!” 就像那陵寝之中远古帝王突然觉醒一般,巨人身上爆发出一股无形的气劲来,如那爆炸的冲击波一般四面八方荡开,竟然硬生生将苏牧和陆青花逼退了三步! 苏牧金蝎倒钩,踢向巨人手腕,却无法趁势夺回长刀,只能弃了刀柄,后退之际,已经将洞箫抽出,黑黝黝的洞口瞄准了巨人的心窝! 杨红莲的残刃劈下,内劲外放,周遭空气竟骤然变冷,仿佛有雪花在凝结一般,巨人眼中顿显惊喜之色,但手底下却没有任何的留情! 他随意抬起手来,残刃便斩在了他的臂甲之上,嗤啦啦划出一串串火星子,那削铁如泥的残刃,竟然没能在臂甲上留下一星半点痕迹! 杨红莲感受到巨人那无形的气劲,心头却是震撼不已! “是龙象功!” 心里头一犯疑,手里的力气也就松懈了,那巨人似乎也认出了杨红莲的功法,只是冷哼一声,轻轻一拂手,杨红莲飞退回来,残刃却留在了巨人的手中! 杨红莲面色苍白,未等站稳脚跟便单膝跪下,低头拱手,惊声道:“东方青龙法王撒白魔座下青女杨红莲,拜见玄武大*法王!” 第一百八十九章 超级大坏蛋 古人有说,于时青女司寒,有红光翳景,青女乃汉氏族传说之中掌管霜雪的霜降仙子,一说是广寒宫中,伐桂吴刚之女,名唤吴洁,言之凿凿,流转至今。 摩尼教传自于西域,奈何入乡随俗,到了中原武林便滋生出诸多本土特色的神职人氏,青女正是其中之一。 其实杨红莲并没有半分欺骗,她确实是大光明教的青女不假,但她也不敢再玄武法王的面前托大,是故并没有提及,她即将被举为光明圣女之事。 她适才所使用的功法乃北玄武一脉才能修习的青霜功,据传修炼到极致,能够凝水为冰,更能催发冰寒内劲,北玄武一脉曾经有一名长老,将这青霜功演化出六六三十六招掌法,称之为玄冥神掌。 北玄武一脉崇拜真武,以冰寒为攻,又以坚不可摧的防御功夫闻名于世,其中有霸道功法名唤龙象功,蛮霸之极,催生无尽神力,却只有法王才有资格修行。 杨红莲跟着撒白魔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作为光明圣女的候选者,撒白魔更倾囊相授,她自然识得这巨人施展出来的龙象功。 一语叫破之后,巨人身上的杀气果真散去,只是捏着手中的残刃,目光涣散,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年代。 “竟然是大光明教的北玄武法王!”燕青见得此状,心头顿时狂喜,颇有捡到宝的欢欣。 摩尼教为被方腊篡夺之前,便已经是江湖武林之中的魁首巨擘,这个神秘而强大的宗派高手辈出,横扫中原武林,盖因其功法诡异神奇,又罕见非常,武林宗师们参悟许久,都无法找到与之抗衡的武功。 是故每一任教主、左右光明使和四大法王,都足以吸引整座武林的关注,也足以改变武林势力的格局。 燕青也是江湖草莽出身,对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绝世高手,自然也是心生向往,没想到这些天却让一个大光明教的法王,给自己当了打手,心里那份惊喜与优越感,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了。 北玄武不发话,杨红莲也不敢起身,直到这位法王回过神来,她才敢微微抬头。 “小小年纪已经将青霜功练至第五层,还算不错,不过这圣刀向来只传圣女,你一介青女,凭什么得了此刀!” 北玄武语带怒气,杨红莲慌忙解释起来:“法王明鉴,前番方腊狗贼反叛作乱,将教中长老害死不计其数,总坛战乱,多得义士相助,才保了圣刀周全,辗转落入小女子手中,而后我大光明教东山再起,圣刀便一直在我的手上了...” 生怕北玄武不信,杨红莲便斗胆站了起来,将方腊叛乱篡教以来的事情都细述一遍,对于苏牧仗义疏财,为大光明教东山再起提供了庇护和启动资金,她自然也不会隐瞒。 这一番说下来,北玄武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苏牧的身上。 他反手一甩,将苏牧的长刀丢了回去,苏牧稳稳抓住刀背,却被冲击力带着滑出三步有余,这才停了下来! “刀是好刀,就是身手太差,知晓得用蛮力,埋没了这刀。”北玄武毫不掩饰对苏牧的鄙夷,苏牧只是微笑拱手,并不应答。 “看不出来,本事半点没有,傲气到有三分,却不知这种人死得最快!”见得苏牧不以为然,北玄武也很是不悦。 燕青虽然极不愿不承认苏牧乃燕子门后人,但也生怕喜怒无常的北玄武会突然把苏牧给碾死,当即挺身而出道。 “前辈,这小子虽然没太多真本事,但能否解得前辈体内之毒,却落在他头上了。” “什么?!”北玄武非但没惊讶,暴脾气反倒彻底被激发起来,适才苏牧一出手就是各种毒药包,若非北玄武体内的毒素太过霸道,其他毒素无法进入体内,说不得早已被苏牧给毒死。 他本来就是被人下毒,以致于数年不见天日,又迷迷糊糊被方腊寻得,困禁了起来,自然不会喜欢胡乱下毒的苏牧。 再者,武林之中虽然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什么卑鄙货色都有,但真正的武道宗师,却不会用下毒这样的下三滥手段,从苏牧施毒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将苏牧列入了黑名单了。 “你师父是哪个?”北玄武不容置疑地问道。 苏牧紧握洞箫,并不说话,并非他不愿低头,而是他感受到北玄武对自己的杀意一直没有消除,他何尝不想主动结交这等武林奇人? 只是自己的小命更加重要罢了,在北玄武的杀意没有消退之前,他决不能放松警惕,更不能示敌以弱! “不识时务!”燕青心头暗骂道,他好不容易才放下成见,想要保这该死的苏牧一命,没想到他竟然不识抬举,在人家大光明教的大*法*王面前装什么大头蒜啊! 燕青无奈,只能暗骂着,再次充当大师兄的角色,小意地朝北玄武解释道。 “这苏牧乃是罗道人亲传弟子乔道清的徒弟,他那使毒的伎俩自然入不得法眼,但他却知晓乔道清的下落...” 北玄武一听说乔道清三字,也不打话,雷霆出手,操起残刃就往苏牧头上招呼! “入他娘的就是乔道清那老道士给本座下的毒!” 燕青和杨红莲等人一听这话,脸都绿了! 咱们的小乙哥本来还打算回护这个不算师弟的师弟,哪里想到竟然弄巧成拙,反倒害了苏牧! 寻找乔道清替北玄武解毒,本来就是他说服北玄武的底气,如今一暴露,以后也别想这位大*法王给自己当免费打手了,如此一想,他也就咬牙铁了心,双袖齐飞,先发制人,唰唰唰便射出四五六根无尾弩箭来! 北玄武虽然想杀苏牧,但杨红莲已经挡在了苏牧的身前,背后燕青又猝然出手,他已经吃过一次亏,又岂能再次被燕青封住穴位! “呼!” 他的劲气一荡,反手斩出一刀,那些个激射而来的弩箭纷纷被击落,燕青摸出一双拐,不要命地就冲了上来! 这拐也属于奇兵之一,攻防兼备,燕青是个相扑宗师,又耍得一手好弩箭,阴人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是故也没人见识过他使用这种冷门兵刃。 然而北玄武这样的武道宗师,又怎会不认得这种兵刃,不过他却嗤之以鼻,根本就没放在眼里,一力降十会,再复一刀,便将燕青打飞出去,逼得后者吐出一口热血来! 在北玄武面前,在场又有谁能接下一招半式! 杨红莲虽然心挂苏牧生死,但她兵刃被夺,又忌惮于对方的法王身份,只是稍稍迟疑,苏牧已经从她的身后窜了出去! 北玄武眼眸之中尽是厌烦,颇有狮子打蚊子的骄躁,刚刚打退了燕青,苏牧这等蝼蚁又上来聒噪,没耐烦便又是一刀砍将过来。 他的刀招平平无奇,却将龙象功的神力灌入了刀势之中,任你花样百出,一样无法承受这种巨力的碾压! 苏牧矮头避过一刀,利用自己的速度绕到北玄武的侧面,扬手便扣动了洞箫的机括! 这北玄武本身披甲,左胸却是露出古铜精铁一般的肌肉,苏牧绕到侧面,找了个破绽,一枪便轰在了他的胸膛上! “砰!” 刺耳的声响,喷吐的火舌,腾起的烟雾,愤怒的铁砂和弹丸,一点不拉地轰在了北玄武的左边身子上! 北玄武的防御最是坚韧,一身肌肉筋骨早已刀枪不入,却也禁不住突火枪这等利器的射击,踏踏踏后退了数步,胸膛的皮肉已经被轰烂! 然而他却浑然无觉,仿佛没有任何痛感一般,双眼之中只有愤怒! “果然是乔道清的狗徒弟,除了下毒就是火器,没点真本事,就只会用旁门左道来阴人,做下三滥的勾当!” 苏牧也没想到这一枪的效果竟然如此差劲,他本想轰击要害部位,可北玄武身上的板甲虽然看着粗犷,却是粗中有细,将要害部位都遮挡了起来,他只能退而求次,轰他的左胸,没想到对方只是破了点皮! 这下是真真激怒了这头远古凶兽了! 人都说摩尼教之人都是歪门邪道,入不得正道,心若邪魔,阴狠毒辣,但其实北玄武这等样的武道宗师,最看不惯的便是倚仗外物而忽视了身体的修炼。 见得苏牧又是偷袭又是下毒又是火器,还是那狗日乔道清的徒弟,他简直把肺都气炸了! 如果说先前看在杨红莲的面上,对苏牧并未真正动过杀心,如今他是真的要杀苏牧了! 苏牧等人也是骇然,见得北玄武被打了一枪,毛事儿都没有,想死的心都有了,只能相互示意,将苏牧围了起来。 因为他们知道,北玄武虽然喜怒无常,但堂堂法王还是要将脸面尊严的,说杀苏牧便只杀苏牧,若为了杀苏牧而误伤到花花草草,便算他这个法王是个屁! 北玄武也没想到这些个小子小丫头这般无赖,登时给气坏了,反正有的是力气,将这些小辈们一个个震退了,再收拾苏牧便是了! 正当他要发动龙象神功之时,天井四周围的墙头竟然唰唰唰出现了数十弓箭手! 高慕侠和他麾下的皇城司暗察子,终于也赶来了! 苏牧等人见得高慕侠带人赶来,心里是既庆幸又无语。 得咧,除了使阴招搞偷袭甩毒包用火炮,如今苏牧的罪行又加了一条,勾结朝廷走狗! 江湖人士虽然人人有仇家,但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仇家,那便是朝廷的走狗鹰犬,勾结朝廷中人,那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啊喂! 燕青嘿嘿一笑,大师兄看了高慕侠一眼,多少有些安慰,心里想着:“好嘛,好心办坏事的也不止我小乙哥一个啊,呵,呵呵...” 第一百九十章 拼杀 大光明教的教主从许多年前便避世修行,也正因此,方腊才胆敢篡教夺权,煽动百万教众揭竿而起,做起杀头的勾当。 教主之下的左右光明使听说满天下寻找教主,对教务也已经撒手不管,剩下能主事的也就只有四大*法王。 红莲见识过青龙法王撒白魔的强大,如今玄武法王现世,对大光明教而言,绝对是极好的一则消息。 然而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北玄武这等样的武道宗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奇人物,竟然真的会对苏牧下杀手! 北玄武的双眸虽然被怒火憋得通红,但仍可看出原本那深邃的蓝色,教中的老者都知晓渊源,摩尼教虽然传入已久,开枝散叶,更有许多大小教派打着旗号挂羊头卖狗肉,但最纯正的总坛正宗,四大法王都应该是发郎,或者称之为郎人! 大焱的郎人泛指西域人,也就是后世元代所称的色目人。 他们来自于中西亚,有蒙古人征服之后带回中原的阿拉伯人、有花拉子模人,也就是波斯人、还有中亚的突厥语系人、栗特人、吐蕃人、党项人以及中亚的契丹人等等。 单从这一点上来看,北玄武应该是货真价实的四大*法王之一。只是她并没有想到,给北玄武下毒,使得他陷入今日境地的,便是乔道清! 方腊的篡教计划筹谋已久,虽然教主避世,左右光明使又销声匿迹,但他仍旧忌惮着四大*法王。 于是他便开始利用教内的矛盾,逐个击破,将法王都驱逐出总坛,然而北玄武背负着镇守总坛的任务,轻易不可能驱逐,于是他便许诺了极其珍重的代价,请来乔道清,给北玄武下了人间奇毒。 也正是因此,乔道清才进入了摩尼教,当然了,方腊也没有想到,乔道清会在人间留有一个女儿陆青花,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陆青花,对苏牧倾囊相授。 若没有乔道清的加入,北玄武就不会中毒,自然不会落入方腊的手中,方腊也不可能摘了摩尼教这颗桃子,摩尼教不会四分五裂,自然也不会有甚么南国永乐朝,数以万计的教众不会被方腊当成炮灰,南方天下的百姓也不会受苦受难。 燕青不提乔道清便罢,这一提起,北玄武自然对苏牧起了杀心! 高慕侠也没想到会是这等样的局面,官家已经下旨,让他先斩后奏,便宜行事,主管朝廷细作在杭州城的一应行动。 虽然他野心勃勃想要建功立业,但终究是狗咬刺猬,不知该如何下手。 也多亏了柴进和燕青这两位先锋,不断传递出情报来,当他知晓了苏牧的近况之后,便开始帮助苏牧寻找陆青花的下落,没想到却与杨红莲不打不相识,这才发现,原来是杨红莲就走了陆青花。 而且他还从杨红莲那里得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消息,当初方七佛的工坊爆炸,其实应该算苏牧一份。 当时苏牧已经成功将指令传递给了杨红莲,可杨红莲潜入工坊之后,却发现已经有三波人马在计划引爆,好奇之下,她便调查了一番,没想到却歪打正着,发现了一个极要紧的秘密。 三波人马,除了厉天闰和娄敏中两方之外,第三方居然是方七佛自己! 这工坊是方七佛的心血,他为何如此狠心自毁长城? 抱着疑问,杨红莲继续追查下去,终于找到了方七佛有恃无恐的原因! 因为在爆炸之前,他就已经将火器全部都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高慕侠此次召集诸人,凝聚皇城司暗察子的全部力量,就是想要将方七佛藏起来的火器,彻底毁去,为梁山军搭桥铺路,打胜收复杭州的第一战! 可他也没想到,燕青带来了方天定这个意外之喜,也带来了北玄武这么一尊大煞神! 皇城司潜伏在杭州城内的暗察子多达数百,但绝大部分都已经散入到城内各处,在城内联络对朝廷仍旧死忠的达官贵人和乡绅大户,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内应力量。 一旦梁山军对杭州发动总攻,这些内应力量就能够发挥出应有的巨大作用来。 所以此次,他虽然带来了最精锐的一部分高手,但人数终究不满四十,虽然有些勉强,但联合苏牧等人,想要毁掉堆积大量火药火器的秘密基地,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皇城司乃天子近卫,便如同后世的大内带刀侍卫,自然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北玄武再如何强悍,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 然而北玄武却并不这样认为,在他的眼中,这些大内高手虽然极具威胁,可只要他能够先下手为强,拿下苏牧等人其中任何一个,高慕侠必定投鼠忌器,他想要离开,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情罢了! 北玄武这样的高人,自然不会拖泥带水,当墙头涌出诸多侍卫和弓手之时,他已经再次雷霆出手! 他的手臂一震,将粗大的铁索绞起来,那锈迹斑斑的铁索便如同出海的黑龙,横扫四野八方! 燕青等人虽然早有防备,但北玄武的龙象功全开,铁索灌注了排山倒海的力量,他们又岂敢正面硬接! 诸人被铁索逼退之后,终于露出破绽来,北玄武终于能够直面苏牧,冷笑一声,巨大的身躯便发动起来,这一动便势若奔雷,如发怒的犀牛和大象一般冲击而来! 苏牧面沉如水,身临危境,反而更加的沉着冷静,他的双眸之中迸发出丝丝厉色,心中却浑然无惧。 北玄武可以说是他面对过的最强大的敌人,没有之一,苏牧不可能掉以轻心,哪怕一丝丝失神,都会使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连突火枪都无法伤及他的根本,苏牧又没有其他压箱底的王牌,眼下也只能用《阴阳经》这样的绝世武功来应对了。 自从乔道清将阴阳经内功心法传授给他之后,无论寒暑晴雨,苏牧都没有停止过早晚一次的修炼。 武者的身体需要从小开始打熬磨砺,需要购买诸多药酒来擦拭按摩,使得药力融入肌肉骨骼,达到强健体魄的目的,可修炼内心功法,却需要足够的智慧和领悟力,往往都是中年之后才开始修习。 再者,一部好的内心功法,能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可以辅助你的身法和武功,使得你的战斗力成倍增长,练到极致处,甚至能够锻炼经脉,催发内劲,伤敌于无形! 苏牧两世为人,论心性绝对不比任何一名武者差劲,他又是耐得住寂寞,吃得了苦头的人,这一年来苦心钻研,卖力修炼,阴阳经内功已经小有所成,算是登堂入室,甚至隐约超过突火枪和毒药等阴狠手段,成为他最为依赖的底牌! “喝!” 苏牧闷哼一声,脸色顿时苍白,仿佛血液一下子被抽干了一般,而他的衣袖却无风自起,鼓荡起来,身边尘土飞舞,身子半旋,左腿微屈,右足尖轻点地面,右掌在前,左掌押后,端起内家拳的起手式来。 “好强的内劲!”燕青一直不太看得起苏牧,直到此刻,面对北玄武这样如山岳一般的强敌,苏牧终于展露出狰狞的爪牙,也让燕青心头震撼难平。 这位不算师弟的师弟,或许并没有自己这么博学多才,但真要拼命起来,胜负还是两说! 高慕侠是皇城司的大勾当,早已将苏牧的底子摸了个一清二楚,知晓苏牧已经破釜沉舟,孤注一掷,慌忙让高手们都跃下墙头,想要将北玄武给隔离开来。 可他们毕竟离得太远,连杨红莲燕青陆青花等人都被铁索逼开,他们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北玄武察觉到苏牧身上爆发出来的强大气势,不屑之余,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吃惊。 因为他跟乔道清交过手,起初他见得乔道清的武功平平,也是大意轻敌,自觉两根手指就能够捏死乔道清,可最后还是中了他的奇毒,落到了如今的下场。 苏牧虽然还无法跟乔道清相比,但这份心性和决绝,却与乔道清如出一辙! 大抵是对乔道清存有心理阴影,感受到阴阳经的内劲,北玄武的力道也减弱了两分。 巨大的铁索劈头盖脸横扫而来,苏牧不退反进,如穿梭于狂风骤雨之中的雨燕一般,神行如风,又似惊雷闪电,竟然缩地成寸,堪堪避过那铁索,一掌拍向北玄武! “白痴啊!”见得苏牧主动进攻,燕青一边端起手弩来瞄准,伺机给北玄武来个致命一击,一边却大骂不已。 北玄武以防御和力量见长,苏牧竟然想着要跟对方贴身肉搏,正面硬拼,这简直就是寿星公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然而下一刻,他的眸光却陡然犀利起来,双手齐发,便从身上再摸出一挺短弩机,左脚一踏,便给弩机上了弦! 这短短一瞬间,苏牧已经避过铁索,欺身到了北玄武跟前! “坤三十六!” 苏牧莫名其妙喊了一句,手掌已经跟北玄武硬生生接了一记! “嗡!” 两人的肉掌并未真正接触到一起,空气却被内劲挤压,发出沉闷的嗡嗡声,苏牧便如断线风筝一般倒滑六七八步,闷哼一声,大口的鲜血便喷吐了出来! 北玄武手臂一麻,也不知是否因为剧烈运动,又接连催发内功,以致于体内毒素压制不住,在苏牧的全力一击下,竟然受了不大不小的伤势! 受阻于苏牧的这一掌,他的身形微微一滞,一道寒芒激射而来,他竟然避无可避! 若是往常,这等弩箭虽然强劲之极,但以他的手眼神通,想要躲开并不难,可苏牧这一掌似乎挑选了极其刁钻的一个位置,使得北玄武似乎无论往何处躲闪,都避不开燕青的弩箭! “噗嗤!” 弩箭便这样刺入了北玄武的左膝腘窝之中! 第一百九十一章 惨胜 苏牧将阴阳经的内心功法催发到极致,激发出体内所有的潜能,拼了命与北玄武对接了一掌,终于使得北玄武露出破绽,给燕青制造了偷袭的机会! 燕青果是不孚众望,一箭便射中了北玄武左膝腘窝的要穴! 这一箭便是反败为胜的号角,苏牧一抹嘴角血迹,露出森然冷笑,长发飘飞,再次揉身而上,同样的气势,同样的招式,同样的内劲! 北玄武左膝的要穴被封住,行动上便吃了大亏,对苏牧不再保有碾压性的威慑,苏牧绕了半个圈子,口中再次念出一句怪话来。 “兑二十九!” “嘭!” 这话刚说完,二人又接了一掌,此次两只肉掌却结结实实地对接在了一处,苏牧没有任何悬念地被打退回去,胸膛憋闷不已,一口气难以为继,竟然连吐血都做不到,只觉得胸口烦闷,热气不断往脑门上冲,几欲昏厥! 然而燕青再次领会了他的意思,弩箭精准无比地激射而出,目标却不是北玄武,而是北玄武身后左侧半尺之远! 高慕侠等人纷纷惋惜,只觉燕青浪费了苏牧拼死制造出来的机会,正打算招呼手下孩儿们,泼雨一般将北玄武给射死。 可令人吃惊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但见北玄武受苏牧这一掌的冲击,竟然后退了半步! 也就是这半步,使得他那庞大的身躯,进入了燕青的射程范围,看起来几乎便是他自己撞上了燕青的弩箭! “噗嗤!” 又一声闷响,北玄武右肩胛的一处要穴,再次被燕青的弩箭封锁起来! 苏牧的视野已经模糊不清,硬生生扛下北玄武的两掌,已经是他的极限,此刻北玄武左下和右上各有一处要穴被封,几乎无法行走躲避,但他咬了咬牙,还是再次冲了上去! “坎一十三!离五十五!冲四六!开五四九!” 苏牧这一次接连喊出了四个短句,而后被北玄武一掌轰中,身子如断线纸鸢般倒飞出去,后背撞在巨大的炉鼎之上,似敲响了洪钟大吕一般! “铛!” 苏牧的后背就像被坦克来回碾压了三五次一般,但他死咬着钢牙,终究还是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因为他要看着燕青,将北玄武彻底拿下! 燕青见得苏牧如此拼命,心里头对苏牧那最后一点的成见都已经烟消云散,这一刻他才深刻地体会到同门师兄弟间那种斩不断的羁绊! “白痴!” 他湿着眼眶骂了一句,左右手的弩机却没有半分迟疑和凝滞,咻咻咻咻便射出四箭! 弓箭之中有连珠发射的绝技,似花荣那等样的神射手,三箭连珠的绝技发动起来,三尾箭几乎能够同时射中目标,相差不过呼吸之间。 可弩箭不像弓箭,弩箭需要上弦,需要更长的时间,想要做到连珠发射更加的困难。 好在燕青并没有辱没自己的一手好弩箭,在用脚上弦的前提之下,他做到了这一点! “噗噗噗噗 !” 四根无尾箭精准命中,刺入到了北玄武的四处大穴之中! “何敢如此!” 北玄武就像被老鼠戏耍之后的大象,疯狂咆哮着,然而他的身子已经被定住了! 心头熊熊怒火燃烧起来,体内的毒药终于压制不住,一股黑暗从心底涌起,彻底淹没了他的视界! 高慕侠等人手心早已被汗水浸透,他身边都是一些眼高于顶的大内高手,对苏牧等人说不上轻视,但也绝对不会看得起。 然而适才这一番拼斗,苏牧和燕青那诡异又默契的配合,简直是妙不可言,但有一丝差池,根本就不可能制住北玄武! 而杨红莲和陆青花却很清楚,苏牧从来不是一个能够轻信别人的家伙,但这一次,他却将自己的生死,交到了燕青的手上! 他精准地预测到北玄武的应对,甚至连他应对之后会出现何种失误都预算出来,这是一次极为大胆的冒险,但,他们却成功了! 或许正是苏牧这等样的信任,最终打动了燕青,让他彻底认可了这个同门师弟。 如果不是师父真传,如果苏牧不是燕子门的弟子,绝对喊不出适才的方位暗语,更不可能将自家小命,交到燕青的手上! 高慕侠与杨红莲等人慌忙跑过来,将苏牧扶起,杨红莲一番推宫过血,才让苏牧稍稍缓过气来,不至于彻底昏死过去。 见得杨红莲和陆青花一脸的担忧和埋怨,苏牧只是挤出笑容来,结果一咧嘴,鲜血又涌了出来。 高慕侠见得此状,也是心头难受,他知道苏牧想要留下北玄武的性命,一方面原因自然是杨红莲,她是大光明教的圣女,若北玄武法王死在苏牧的手里,她该如何面对诸多教众? 第二个原因则是,大光明教已经成为了刺杀方腊阵营高手的最大主力,他们的刺杀效率,甚至远超大焱朝廷的暗察子们,所以苏牧才想要留下北玄武的性命。 苏牧如此付出,朝廷上那些文武百官,居然还怀疑苏牧投敌,为了争夺功劳,不惜将苏牧推入死地,又让高慕侠这心头如何不难受? 诸人各有心思,一时间竟然沉默了起来,燕青看着这个逞强的师弟,轻轻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走了过来。 “干得漂亮。” 虽然他的声音还是有些冷漠,但苏牧却笑了起来:“谢师兄夸奖,若没有师兄相助,这事儿也成不了。” 燕青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来,倒了几粒丸子,塞入了苏牧的口中。 他闯荡江湖,博学百家,鸡鸣狗盗的事情也没少做,身上若没有一两种疗伤圣药,根本就不可能活到现在。 苏牧服了药之后,脸色果是红润了起来。 那些个暗察子都发散到四周围,生怕刚才的打斗,会引来敌人,好在一切正常,这才放心回到了道观之中,留了人手在外头望风放哨,其余人都凑在一起,对定在原地的北玄武指指点点。 他们是天子亲军近卫,稀罕事物自然没少见,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位大光明教的北玄武护法,还是让他们啧啧称奇。 众人猎奇心喜,正窃窃议论,没想到那北玄武的双眸却陡然睁开来! “锵锵!” 诸多高手也是被北玄武和苏牧的这一战惊到了,见得他复苏,纷纷抽刀拔剑! 然而想象之中的场景并没有发生,北玄武没有疯狂暴走,也没有冲破穴道封锁,动辄杀人。 他的目光变得柔和,有些茫然,有些忧伤,口中低低地喃喃着一些古怪的话语。 “又来了...” 燕青早已见惯不怪,那玉瓶药散还在他的身上,因为北玄武毒发之时会完全丧失清醒,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根本无法之行服用药散。 不过有鉴于刚刚才血战一场,燕青自然不可能用药散去弄醒他。 “他在说什么?”陆青花好奇地问道。 “本教法王都是郎人,应该是波斯语或者梵语之属吧...”杨红莲得过撒白魔的教导,见识自然还是有的。 高慕侠到了京城之后,眼界大开,见闻自然不同凡响,鸿胪寺和通译馆的人他也有所接触,汴梁之中也多有异族番人走动,一些个商号甚至还会雇佣“一益思利人”,也就是后世的以色列人。 而燕青的博学也是毋庸置疑的,可他们对杨红莲的说法却不以为然,因为北玄武的语言,根本就没有西域郎人的特征。 几个人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候,苏牧却对陆青花说道:“扶我过去。” 见得苏牧如此,高慕侠几个自然安静了下来,只见得苏牧在陆青花的搀扶下,缓缓走到北玄武的面前。 苏牧看着北玄武那深邃如海的蓝色眸子,后者也歪着头打量苏牧,仿佛不同的物种在相互观察一般。 “诺曼...诺曼...马蒂尔达安茹...诺曼...马蒂尔达安茹...” 静静听了一会之后,苏牧终于开口了,虽然他受了伤,声音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到,他竟然会说北玄武口中那生僻之极的语言! 北玄武听得苏牧的问话,双眸陡然亮了起来,仿佛一具行尸走肉,被注入了灵魂,仿佛游走在虚无世界之中的独行者,终于碰到了同类! 高慕侠和燕青、杨红莲等人目瞪口呆,都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如果说苏牧与燕青联手制服了北玄武,还不足以震住这群大内高手,那么燕青和杨红莲与高慕侠争论之时,他们已经甘拜下风。 而现在,当苏牧说出北玄武口中的生僻语言之后,他们算是彻底服了这群怪胎了。 如果这只是苏牧的一厢情愿,如果这只是苏牧随口胡诌,大家也就只是当成笑话,可才过了片刻,那北玄武果然开始与苏牧断断续续地沟通起来! 他们甚至还发现北玄武的眼角,隐约涌出一丝激动的泪痕来! 无论是高慕侠还是燕青,他们本以为对苏牧已经足够了解,他们的调查也再无遗漏。 他们谁都没听说过,杭州的大才子,或者杭州保卫战之中的首功之臣,需要杀人之事也从不眨眼的苏牧,竟然懂得一门这么生冷的外语! “这货到底隐藏着多少本事!” “难不成这世间真有生而知之的人?” 第一百九十二章 意外之喜 苏牧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人的震惊,因为他的心里同样激动到了极点! 他也以为北玄武只是寻常的郎人,来自于西域波斯或者天竺,可能是裹着头巾的大胡子,或者开外挂的阿三之流。 可当他听到北玄武口中的喃喃自语,他还是禁不住心头狂跳。 因为这哥儿们嘴里说的,是一口纯正的古英格兰腔调! 早在现世之时,苏牧也换了很多工作,因为他英语口语不错,又通过看唐顿庄园之类的腐国电视剧,有一段时间,他甚至给一个外资企业的老总当司机,而那个老总,据说是英国一个古老家族的大财团出身,天生优越感爆棚,经常显摆她那一口古英格兰腔。 苏牧还记得那个风韵犹存的金发老姐儿,起初她还很看不起苏牧,不过经历了几件小事之后,开始对苏牧刮目相看,两人也便熟悉了起来,甚至到了最后,苏牧差点就成了她的小白脸。 也多亏了这一段有些香艳又有些遗憾的人生经历,使得苏牧几乎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便听出了北玄武的口音来! 在大焱这个交通极为不发达的古代,一个英格兰绅士,竟然出现在神州大陆上,不得不让人啧啧称奇。 当然了,或许那时候的英格兰,也还没有太过绅士。 虽然他的历史不太好,对外国历史更是一无所知,但通过断断续续的交流,苏牧也越发地震撼,因为这一次,他真的捡到宝了! 撇开北玄武乃大光明教的法王不提,也不去考虑他那逆天的武功,单说北玄武眼下的这一层身份,就足以让苏牧欣喜不已,适才拼死制服他,而不是让高慕侠手底下的大内高手乱箭射死,绝对是物超所值! 因为北玄武口中的诺曼,不是一个人名,也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个王朝的名字! 在大焱这个时期,英国正是诺曼底王朝的末期,而北玄武的真身,乃是诺曼王朝流亡海外的最后一个皇族,马蒂尔达?安茹亲王! 只可惜,如今诺曼底王朝早已不复存在,在马蒂尔达?安茹亲王夺权失败,流亡海外之后,英国也彻底进入到了金雀花王朝的统治时期。 安茹亲王漂洋过海,来到了中亚,隐姓埋名,随着僧侣团周游列国,因为传教,来到了远隔万里的大焱,并成为了摩尼教的法王。 或许是他身体素质异于常人,又或许是他的思维方式不同,在前任教主的细心培育之下,他竟然成为了四大*法王之后,武功第二的绝世高手,至于第一嘛,当然是青龙法王撒白魔了。 只可惜在方腊的阴谋诡计之中,他还是太过自傲大意,竟然中了乔道清的奇毒,按他的说法,乔道清的这种奇毒,应该是一种损伤脑部的神经毒素,让他的知识和记忆分成了两部分,虽然他明知道这种变化,却又无法阻止和改变,只能通过服用一种特殊的药物,才能够缓解。 对于这种说法,苏牧也有着自己的推论,或许这位安茹亲王并不知道什么叫做人格分裂,但他所说的症状却是极其吻合的。 当然了,他的这种人格分裂比较特殊,因为连他自己都意识到这一点,只是他无法阻止和改变罢了。 这也足以说明乔道清的毒药是何等神奇诡异和霸道,或许也正是因为神州大陆拥有着如此瑰丽的文明,才将安茹亲王这样的外族人,都吸引到了大焱朝吧。 此时的西方,无论是诺曼底王朝,还是金雀花王朝,都还未经过工业革命的洗礼,甚至工业革命都还未开始萌芽,但大焱朝的工业水平已经堪比工业革命,否则也无法制造出火器来。 所以苏牧想要倚仗安茹亲王脑子里那些科技知识,显然是不太可能的。 他之所以觉得自己捡到宝,那是因为安茹亲王在诺曼底王朝,是皇家骑士团的黄金之手,是经验最为丰富的统御官,管理和训练着全世界最为精锐的骑兵团! 无论是方腊,还是西夏,亦或是北面的辽国,东北的后金,这些势力都对大焱虎视眈眈,便如同想要瓜分一头大象的狮子老虎们。 大焱以文制武,哪怕大军出征,都要委派文官来充当监军,生怕武将拥兵自重,文治到达顶点的同时,是武略落入最低谷之时,军队糜烂腐朽不堪,毫无斗志,战斗力基本上是负五。 而且大焱并没有像样的马场,战马完全要靠番邦和附属国的进贡,或者是西域和西北的边贸进口,更没有太多的骑军。 按照后世的历史轨迹,既然大焱跟宋朝类似,那么方腊绝对成不了气候,童贯平叛之后,下一部应该还会继续他的北伐大业。 苏牧想要为这个朝代做些改变,想要在战场上有所建树,那么发展骑军绝对是最佳的选择,没有之一! 虽然难度会非常的巨大,但如果有那么一丝的可能,身边有着安茹亲王这样的黄金之手,苏牧还愁个卵蛋啊! 至于能否收服安茹亲王,对于苏牧而言,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毒发之后,北玄武大*法王的角色身份和记忆都会被压制在安茹亲王的脑海深处,体现出来的只有安茹亲王,而没有北玄武,一旦吸入那玉瓶的药散,他又会转换成北玄武,而彻底忘记安茹亲王。 只要不给他吸入药散,那么他就一直是安茹亲王,对于一个漂泊异乡,无依无靠的大个子而言,还有什么比遇到苏牧这样一位能够与自己交流沟通的人,更让人高兴? 苏牧与安茹亲王一直交谈着,渐渐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下午时分,他们才结束了这场对话。 “亲王阁下,我会解开你的穴道,只要你跟在我身边,我会为你寻找解药,当然了,如果你愿意的话。”苏牧用同样纯正的古英格兰腔如此说道。 安茹亲王的脸面都包裹在沉重的青铜鬼面之中,但那略显忧伤的蓝色眸子,仍旧显示出他的犹豫来。 苏牧也不催促,过得许久,察觉到安茹亲王已经结束了考虑,并打消了那种疑虑,他才笑着问道。 “你愿意相信我吗?” 安茹亲王沉默片刻,而后瓮声瓮气地答道:“如你所愿,我亲爱的朋友,愿上帝与你我同在。” 看着安茹亲王舒展开的眉角,苏牧微笑着点了点头,朝燕青说道:“好了,劳烦师兄将他放开吧。” 苏牧与安茹亲王一直在说着鸟语,燕青等人起初还有些好奇,可新鲜感一过,早就不耐烦了,心里这才刚刚认可了苏牧,这小子竟然开始使唤起自己,燕青哪里能高兴得起来? “我这个师兄,你现在还劳烦不起。”燕青冷哼一声,抱臂别过脸去。 苏牧见得燕青稍显幼稚的怄气,心里也是哭笑不得,转念一想,这也是获得安茹亲王信任的方式,便在陆青花的协助之下,将钉在安茹亲王穴道上的弩箭都拔了出来。 这位亲王殿下仿佛不知道痛楚是何物一般,虽然弩箭创口不断渗血,他却毫不在意,反而微微躬身,向苏牧伸出了友谊之手。 苏牧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与安茹亲王紧紧地握了握手。 大焱是个不太拘礼的朝代,天地君亲师,到了第三个,就已经不兴跪拜之礼了,也就是说,跪舔跪地,却连皇帝都不需要跪拜。 事实上,在大焱以前,华夏民族都没有跪拜的屈辱礼节,电视剧里动不动给皇帝跪,给官员跪,给父母跪,那都是元朝和满清这两个朝代积攒下来的奴性礼节。 燕青等人自然没见过握手礼,此时见得两个大男人,哦不是,是一个小男人和一个大男人,双手紧握,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别看燕青曾经易容伪装成朝歌,跟太子方天定搞了一场基情,实际上他的菊花还是清白的,平日里跟方天定,连亲密一点的肢体接触,他也都尽量避免。 所以说燕青是表面上娘炮,骨子里却得了直男癌,见得苏牧就这么轻轻松松一握手,就收了这个武功绝世的免费小弟,他心里该是多么的不爽啊! 老子刚刚认了你这个师弟,你就跟老子抢食,这大个子是我救出来的,差点没被他打死,要死要活逃出来,还没来得及享受这免费打手带来的好处,苏牧这小子一出现,便引来一场大战,差点被这大个子给团灭了。 这些倒好,老子帮你打生打死,你们却说了一通鸟语,然后亲热热握个爪,就将老子丢一边去,把免费打手给抢走了,你让老子这口气,怎么能顺! 苏牧也察觉到了燕青的不悦,但自己刚才用生命来获取燕青的信任,对于燕青如此重视师门的人,这份认可和信任一旦建立下来,就很难再改变了。 跟燕青说了一番软话之后,苏牧又简单地解释了一番,众人听说乔道清这奇毒真有如此神奇的效果,非但没有觉得豁然开朗,反而一个个目光警惕,下意识挪远了一些。 别开玩笑了,苏牧可是乔道清的徒弟,万一哪句话不小心惹着他了,一包毒药给你吃下去,连老娘都不认得,想想就让人心头发紧啊! 一想起苏牧刚才与北玄武拼命之时,五颜六色的毒药包不要钱一般丢出来,高慕侠手底下那群大内高手,算是彻底服气了。 苏牧见得气氛古怪,也是哭笑不得,眼看天色不早,所谓月光光,心慌慌,偷鸡摸狗好时光,入夜了正好去掏方七佛的老巢,便也不再耽误,与高慕侠等人一边整顿些吃食,一边商议起晚上的计划来。 正商议得热闹,一名暗察子走进来,面有难色地朝他们的大当家汇报到:“大勾当...恐怕...恐怕咱们带的吃食,不太够...”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安茹亲王,后者满脸的委屈,仿佛在说所以怪我咯,却又无法开口辩解,这就是胖子的悲哀啊... 苏牧不禁想起后世的一个段子,一胖子第一个进的电梯,陆陆续续进来几个人之后,超重了,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于是胖子低着头,默默走出了电梯,差点哭晕在厕所... 第一百九十三章 埋伏 第一百九十三章 晌午过后,阳光静好,春雨绵绵的滋润,使得青叶处处,焕发着春日的欣欣向荣。 厉天闰和方杰从苏家小院走出来,后者的脸色有些阴沉,满是忿忿之色。 谁能想到,方七佛竟然瞒着他们,将工坊的家底,全部都搬到了别处! 工坊没有实质性的损失,方七佛却借此搞了大清洗,将大部分军权都捏在了手中,又让人如何不愤怒? 工坊既然转移到了别处,又少有人知晓内情,此时又让他们带兵去看守,一个小小的秘密基地,竟然让他和厉天闰两位大元帅去坐镇,简直就是杀鸡用牛刀,赤*裸*裸的羞辱人! 方杰虽说被誉为文武双全的青年翘楚,但终究拥有着年轻人的热血冲动,争强斗狠,好胜心太强,更希望能够获得所有人的认同,对于方七佛仍旧将他视为不成熟的后辈,他只感觉到厌烦,而感受不到方七佛对他的栽培和磨练。 而厉天闰则不同,虽然他与娄敏中都参与了工坊爆炸案,但他知道方七佛绝对还有后手,他们与方七佛之间的龃龉,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明争暗斗。 可他如何都想不到,方七佛的目标从来都不是他们,方七佛的志向也没有停留在朝堂的尔虞我诈,他将矛头转向了镇守南方各州的诸侯王们! 不可否认的是,方七佛的应对,却是让厉天闰和娄敏中为首的文臣武将们,松了一口气,也是方七佛对他们展现了自己的姿态。 至于方七佛让他们去看守工坊,对于方杰而言或许是一种敲打甚至羞辱,但对于厉天闰而言,却是一种示好。 工坊对方七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今他却让厉天闰和方杰去看守日此重地,自然是为了获得他们的信任,甚至不惜为此将工坊的安危,交到了他们的手中。 回到府邸之后,厉天闰也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虽然看到了方七佛展现出来的友善和信任,但他终究还是看不透。 既然是为了示好,厉天闰也已经透过些许言语,暗示了自己对这番友善的接受,可方七佛仍旧坚持,一定要厉天闰和方杰亲自去坐镇,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如果这是方七佛的计谋,想要借此彻底斩除他厉天闰,方七佛应该还没有这个胆子,毕竟方杰是他方七佛和圣公方腊的亲侄儿,虎毒尚且不食子,方七佛不太可能将他和方杰一锅端掉。 但转念一想,方七佛清洗军队势力,却又放了他和方杰一马,甚至还将一些甜头羹尾送给了他们,保不准是为了麻痹他们,谁敢保证他厉天闰不是最终的清洗对象? 他本是个冲锋陷阵的莽夫,武艺超群,虽然并不愚钝,可思考算计并不是他的强项,想得太多,心里便烦躁起来。 心烦意乱之时,李曼妙却走了进来,厉天闰心头的烦闷顿时一扫而光,将美人儿拉入怀中,并不急于厮磨鬼混,而是有些霸道又有些疼惜地将美人搂住。 “将军有心事?”李曼妙出身思凡楼,又岂能不懂察言观色,把握汉子们的心思,感受到厉天闰的情绪,便开口关切起来。 厉天闰也不相瞒,将自己的想法都倾倒了出来,李曼妙静静听完,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大焱的风气比较宽容开放,官方禁止买卖奴隶,但又鼓励生活艰难的自由人卖身给富人,签订短期的雇佣合同。 对于妓*女也是如此,官妓和官府有备案的青楼,妓*女们拥有很大的人身自由,攒够了赎金之后便可以给自己赎身,就算你攒不够钱,十年期满后,便自动恢复自由之身,如果青楼的老鸨强行羁押或继续奴役妓*女,告发到官府,老鸨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只是很多妓*女,特别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她们早已习惯了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除非嫁给富贵人家做妾,下半生无忧,否则哪怕攒够钱或者自由从良了,还是有很大一部分会重操旧业。 当然了,那些自己开门接客的半掩门,私寮暗娼是无法受到官府保护的。 傍上了宋知晋后,李曼妙自觉后半生有了着落,终于可以脱离卖笑的生涯,对于她来说,这绝对是人生之中最美好的一件事。 可所有的一切都毁在了苏牧的手中,宋知晋死后,她南下是自然是为了报仇雪恨。 然而委身与厉天闰之后,她又有了新的想法,厉天闰虽然是个霸道的莽夫,但对她却百依百顺,甚至在对付苏牧这方面,更是言听计从。 这让李曼妙找到了从宋知晋身上无法获取的成就感和优越感! 因为她必须与赵鸾儿分享宋知晋,自己还被赵鸾儿压了一头,无论出身还是姿色都不如赵鸾儿,甚至于性情都没有赵鸾儿强势。 可如今呢? 堂堂南国永乐朝的四大元帅之一,天下武夫人尽皆知的大英雄厉天闰,却拜倒在了自己的石榴裙下,对自己俯首帖耳,甚至军机大事都要询问她这个女子的意见! 人说英雄难过美人,美人又何尝不爱英雄? 李曼妙自然也爱英雄,但她更爱自己当英雄! 陆青花失踪,苏牧逃走,甚至还劫走了大军师方七佛的义女,郡主雅绾儿,这样的消息传回来之后,李曼妙虽然咬牙切齿,但又觉得情有可原。 因为做下这些事情的,是苏牧,只要这个男人不死,就万事皆有可能。 其实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从一开始痛恨苏牧,到现在她已经是近乎盲目地崇拜着苏牧,如果没有苏牧一直作为她想要杀死的目标,她的心性也不可能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心性转变带来的最直接好处,便是她得到了厉天闰这样一位大英雄,比宋知晋不知要好多少百倍的绝世大英雄! 认真想起来,她甚至觉得应该好好感谢一下苏牧,颇有些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意思。 所以她沉思良久之后,终于对厉天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方七佛之所以千叮万嘱,一定要让厉天闰和方杰亲自镇守火器的秘密基地,是因为方七佛已经笃定,苏牧一定会去捣毁这个基地! 厉天闰的疑虑也没有错,方七佛确实将他当成了最后的清洗对象,因为厉天闰是反对方七佛的武将之中,分量最重的一个,也是势力最为庞大的一个诸侯王! 但方七佛是个道貌岸然之人,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双手染上不干净的鲜血,他是个智者,相对于亲自出手,他更喜欢假手于人! 苏牧还没有死,从雅绾儿被放回来就能够看出,他非但没有死,还活得很滋润。 只要苏牧不死,他就一定会去捣毁火器基地,如果遭遇到厉天闰和方杰,二虎相争必定两败俱伤,坐山观虎斗的方七佛完全可以坐收渔利! 听完李曼妙的分析,厉天闰也是心头暗惊,一来是惊骇于方七佛的一手好算计,二来则是被李曼妙如此敏锐的阴谋嗅觉好生惊诧了一番。 他之所以听从李曼妙的意见,未尝没有讨好疼爱李曼妙的意思在里面,可这一路下来,李曼妙的建言虽不中以不远,他终于发自内心地尊重李曼妙的建议! 殊不知李曼妙的这些分析,都建立在了一个前提之下,她的所谓阴谋嗅觉和洞察力,其实大部分都是因为她太过关注苏牧。 既然已经接受李曼妙的想法,厉天闰就必须开始筹备对策,如果方七佛真的想坐山观虎斗,厉天闰除了要应对苏牧之外,还必须在拿下苏牧之后,保持全须全尾的力量,防止方七佛趁虚而入摘了桃子。 “嗯,美人儿说得极是,今夜我便让天字营随行,布下天罗地网,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苏牧这小贼逃掉!” 天字营虽然只有三百人,但却是厉天闰身边最为精锐的一支亲卫力量,今番苏牧便是插翅也难飞! 厉天闰踌躇满志地邪笑着,李曼妙却蹙眉摇了摇头。 “将军切不可打草惊蛇,那苏牧最是狡猾,若带的人太多,他势必会提早警觉,他不入彀,将军的布置也就白费了,只有千日当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李曼妙如此一提醒,厉天闰也是恍然,又好生思量了一番,才召集了天字营的五十名精锐标长,与自己一同前往火器基地去了。 说来也是气人,方七佛将火器工坊的家底隐藏起来,想着该是极其隐秘的地方,可谁都没有想到,新工坊竟然就藏在了原料仓库,距离工坊废墟,只有半里之遥! 抵达新工坊之后,厉天闰也无暇多想,将标长们都散出去,察看了地形地势之后,便开始分配埋伏的位置和具体任务。 这厢安置妥当了许久,方杰才姗姗来迟,只带了贴身的三五个死士,根本就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若是以往,厉天闰说什么也要火冒三丈,但今夜不同,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苏牧葬送在此处,若方杰带了大批人马,反而坏了大事呢。 见得厉天闰居然将天字营的标长和校尉们都带了过来,方杰心中暗自鄙夷,大咧咧便进入了工坊之中,让匠师们找了个安稳暖和的小间,便吃喝起来。 只是厉天闰摇头离开之后,方杰才一改吊儿郎当的模样,双眸爆出阴险狠辣的光辉,死死盯着立在房中那失而复得的方天画戟! “苏牧,你死定了!” 人生于世,其实差距并不是很大,特别是身居高位者,没有半点本事,又岂能坐上这个位子,谁又比谁更精明,谁有是不开窍的蠢物? 第一百九十四章 别人的女儿,别人的丈夫 市井间的俗人都有唱,女儿心慌张,今日懒梳妆,若非情窦开,必是思情郎。 雅绾儿虽然连自己的相貌都看不见,平素都以冰冷女侠的面目示人,但私底下却很喜欢梳妆打扮,她喜欢脂粉涂抹在脸上的那种质感,这样就能够让她在脑海之中,描绘出自己的面容来。 可自从三天前归来,直到现在,她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连义父召见,都只是简单的应付。 若换了别家的父亲,或许会以为自家女儿遭到玷污,以致如此,可方七佛却很知道,苏牧不是那样的人,雅绾儿也不可能会被玷污。 但他也能够感受得出来,雅绾儿的身子自是清白的,可心里却已经不再纯净。 没有遇到苏牧之前,他能够感受到雅绾儿对自己绝对的忠诚和依赖,可现在,这个女儿却失魂落魄,若说跟苏牧没有关系,他也就配不上云龙九现这个称号了。 送走了厉天闰和方杰之后,方七佛便来到了雅绾儿的房间外面,轻轻敲开了门。 这两天他都在布局,因为他知道,苏牧一定会再次冒险,来捣毁他的新工坊。 至于为何如此确定,那就是当初他为何坚持让苏牧去调查爆炸案的原因了。 这本来只是一个后手,为了预防雅绾儿没有成功杀掉苏牧,只是他有些失望,雅绾儿非但没有杀掉苏牧,反而让苏牧挟持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 知女莫若父,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军师,他能够屈尊纡贵礼贤下士善待百姓爱民如子,他也有强势到血洗全城的一面。 但这么久以来,在雅绾儿的面前,他永远只是一个慈爱的父亲。 也正是因此,他想要杀死苏牧的决心,就更加的坚定! 他是个爱才之人,他像苏牧这般年轻之时,是远远比不上这个书生的,如果苏牧真的能够为己所用,哪怕让出军师的位置,方七佛也是愿意的。 可现在,他虽然仍旧很欣赏苏牧,但心里却早已判了苏牧的死刑,因为这个男人,极有可能会将雅绾儿从他的身边夺走! 深深吸了一口气,方七佛走进了房间,雅绾儿有些慌张地起身,低头唤道:“父亲...” 看着女儿短短三日便憔悴消瘦得如弱柳瘦竹,方七佛心里也不好受,只是嗯了一声,便坐了下来。 待得侍女上了茶水,方七佛便让雅绾儿坐了下来。 “绾儿,为父已经将厉天闰和方杰支使到新工坊去了,然而...你知道的,那小子已经失去了价值,如果你真的坚持,其实我可以不杀他的...” 雅绾儿心头一震,身子便僵了起来,眼中滑过一丝担忧,又矛盾纠结起来,而后又恢复了冷漠。 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但却逃不过方七佛的目光,他的心便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抓了一把那般。 他之所以这样说,何尝不是以退为进,逼雅绾儿下决心? 正当他失望透顶之时,雅绾儿却没有让他失望太久。 “父亲,那贼子活着便是个祸害,绾儿虽然余毒未散,但也愿意走上一遭,亲自手刃此獠!” 方七佛闻言,仿佛又看到了最初的那个女儿,那个一尘不染的女儿! 对于这颗视为己出的掌上明珠,方七佛很少有所隐瞒,他很想哈哈大笑,而后对她说,女儿你便好生将养着,让厉天闰和方杰这两个混小子去对付苏牧便可。 然而他却极其敏锐地看到,雅绾儿的右手拇指,在扣着食指的指甲! 他知道女儿言不由衷了,每当她紧张或者想要说谎的时候,她就会有这样的小动作,只是记忆久远,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就已经没再做这个小动作了。 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小白菜,眼看真的要被苏牧这头小猪给拱了,方七佛心里又如何不难受! 这一刻,他不止痛恨苏牧,也恨起了雅绾儿,难不成十几年的父女深情,便抵不过苏牧与你之间那一点点纠葛么! 方七佛是个很少动怒的人,也很少会做出不理智的决定,但面对女儿却是例外,他呵呵一笑道。 “既然女儿这么痛恨这贼子,今夜便走上一遭,将那贼子的首级给我带回来吧!” 雅绾儿微微一愕,显然父亲的回答出乎了她的意料,但她仍旧面沉如水,只是低头应道:“女儿当尽全力...” “嗯,去吧。”方七佛嘴角微微抽搐,心里却长叹了一声。 他从来都是谋而后定,不会临时改弦更张,没有把握的买卖他从来不做,可今夜却破了这个例。 他也不确定雅绾儿此去,是为了救苏牧,还是杀苏牧,但他知道,雅绾儿今夜不去,必然不会死心,何不让她走这一趟,说不定还能挽回女儿的心,他又何乐而不为? 只是他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文韬武略一代人杰,却到底是个父亲,所谓女人心海底针,也不知他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雅绾儿,因为雅绾儿走出房间,却将她贴身的古琴,给落下了。 方七佛心思有些波动,一时间竟然也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不过女儿自然无法跟圣公的大业相比,他朝某个方向招了招手,那黑暗之中便闪出一条人影来。 “跟着绾儿,保她平安,其余一概不论,谁挡杀谁!” 那人影收到命令,深深点头,而后没入黑暗之中。 当方七佛回到自己的书房之时,柴大官人却刚刚从书房出来,与金芝公主一同用了晚饭,便到园子里散散走走。 驸马府中亭台楼阁,水榭叠叠,时值初春,万物复苏,行走于林园之中,甚至能够感受到花草的生命气息,不断涌入到自己的口鼻之中,让人舒畅万分。 二人携手同行,有说有笑,不多时便来到了园中的小亭里,柴进却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金芝最是熟悉自家夫君的脾性,夫君生性豁达,很少发怒,只是今日却有些一反常态。 “你说是不是为夫太过宽忍了?这些个婢子,老早让她们准备好茶点,这耳朵都长到头顶去了!” 见夫君指着亭中空空如也的坐塌和案几,听着很少骂人的夫君发脾气,金芝公主也是掩嘴忍着笑,柴进气呼呼地转头,发现妻子促狭地盯着自己,没好气地一把搂入怀中,笑骂道:“好啊,连你也笑我,家法伺候!” 二人嘻嘻哈哈,好一番温存,待得金芝公主双颊潮红,柴进才停了下来,毕竟身份尊贵,苟且野合虽然刺激,但到底是做不出来的。 “呃...公主殿下稍等片刻,且待小人催促一番,这些个惫懒货色,三天不打便上房揭瓦呢!” 金芝本来还春心涌动,见得平日里谦谦正派的儒雅夫君如此装模作样地逗乐,顿时扑哧笑了出来,而后却装出正襟危坐的姿态来,轻轻抬手道。 “柯引官人,且去吧。” 经常插科打诨的人虽然惯常逗乐,但效果往往不尽如人意,平素里不苟言笑之人,偶尔诙谐幽默一下,却让人忍俊不禁,此时的柴进便是如此了。 “小人遵命。”柴进果真与金芝行了一礼,这才退下去,只是擦身而过之时又破了功,因为他还是忍不住摸了自家媳妇儿一把。 “哈哈哈!” 柴进带着得逞的大笑,径直离开小亭,金芝公主眉目如烟,满眼的甜蜜,凝望着那一袭洒脱的背影,这便该是她梦中最想要的幸福日子了罢。 只是她笑着笑着,眼泪便落了下来。 因为她知道,柴进并不是真的去催促下人准备茶点,因为她看得出他每一次的说谎! 但她心里还是甜蜜的呀,因为这个男人愿意欺骗自己,那是因为他担心会伤害到她呀。 说谎是每个男人的天性,只是好男人会骗你一辈子,而坏男人则只是骗你一阵子。 金芝公主天生丽质,冰雪聪明,她是从灵魂里疼着自家汉子的,又岂会不知柴进的秘密? 只是情到深处,便是被他骗了,不也甘之如饴么? 柴进却是骗了金芝公主,他走出园子,便长叹了一声,他又何尝不知金芝公主的情深似海? 如果不是这样,她又岂会发现了冰窖之中的苏牧和雅绾儿,还帮着他隐瞒? 如果没有金芝公主的帮助,他又岂能将苏牧和雅绾儿安安稳稳藏在驸马府中这么长久? 他亏欠金芝公主的,便用这一生来偿还也无二话,然而他毕竟先有兄弟,才有女人,他就是这么义气的一条好汉子。 兜兜转转了大半圈之后,柴进来到了一处假山旁边,四处扫视了一番,确认无人之后,才闪入假山后面,将一个小竹筒,塞入了一个小洞穴里,再用碎石掩盖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到厨房去催促下人。 柴进刚离开不久,便有阴影笼罩那假山的小洞穴,一只手准确地扒开碎石,取出了竹筒。 景色飞速变换着,大概半刻钟之后,这只手已经将竹筒绑在了一头扁毛畜生的腿爪之上。 夜色慢慢笼罩杭州城,那漆黑的夜空下,一头雄壮的海东青从城内飞了出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升帐夜议 杭州城外十里。 梁山军的营帐漫山遍野,火堆熊熊燃烧,若有上仙在窥探,大地多半会像一只被捅了无数个窟窿的灯笼。 距离中军大帐半里地的一处营区,中心的空地架起了小楼般高大的火堆,军士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叫好喝彩和惊呼声不绝于耳。 此时还未到闭营歇息的时候,虽然监军大人极其严肃,又看不起梁山这帮贼配军和低贱莽夫组成的乌合之众,常三申五令,禁止在营内喧哗吵闹,但主将宋江还是放宽松了一些。 大军抵达杭州城外时日不短了,但朝廷的大军迟迟未能前来集合,弟兄们百无聊赖,除了拼命训练之外,角斗比武便成为了最受欢迎的娱乐项目。 孩儿们都是争强斗狠的硬角色,谁也不服谁,便是黑旋风李逵,也常常找人拼斗,军士们一身旺盛精力无处发泄,便开了擂台,欣赏比武之余,也不忘关扑,反正这一路上又没甚耍子,平叛旷日持久,也没有青楼妓寮可以挥霍银子,不如用来赌一把。 山海一般的欢呼声中,火堆边上一对汉子正在奋力搏斗,左首一小将龙精虎猛,一条花枪绽放朵朵银花,对面却是一员老将,威风凛凛,相貌堂堂,却是左右手各擎一支短枪! 这小将看起来二十出头,脸膛消瘦,多少有些尖嘴猴腮,可端起大枪来却脱胎换骨,刺挑劈挡,那是风雨不透。 “这小子遇到扎手点子了,连五虎将董一撞都敢挑战,真真是寿星公吃砒霜!” “可不是嘛,也亏得咱家董大郎给足了面子,寻常人想都想不来的咧!” “也莫乱嚼舌根,这小子看着不忠厚,手里那杆枪却是不含糊,否则也不能连赢十八局,连索超和张清都输了,你行,你上?” “呃...”众人顿时默然。 若苏牧在此,定然要大吃一惊,因为他们口中的董一撞,便是人称双枪将的董平! 这董平原为东平府兵马都监,也就是方七佛麾下五行旗厚土旗主颜坦一样的职位。 此人惯使双枪,有万夫不当之勇,在梁山泊上坐第十五把交椅,与林冲、关胜、呼延灼、秦明同列梁山五虎将,也是个文武双全的锦绣人物,人常赞曰:“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 之所以说苏牧会大吃一惊,并非因为双枪将董平下场比武,而是因为与之对拼的小将,赫然便是当初苏府的扫地小厮,徐宁! 且说徐宁和杨挺等人离开杭州,多番辗转,最终被朝廷拨入了梁山军之中。 梁山弟兄素来一条心,对朝廷的狗监军一向不应付,起初对杨挺李演武等人也是抱有戒心。 后来才晓得,人杨挺乃杨家将后人,还是大宗师周侗的亲传弟子,与豹子头林冲是同门师兄弟,而李演武的弟弟正是飞天大圣李衮! 有了这层干系,加上杨挺等人死守杭州,却被朝廷弃之如敝屐,引起了梁山军汉子的共鸣,大家很快也便熟络了起来。 这军中许多人都是听着杨家将的话本评书长大的,对大宗师周侗更是崇拜不已,一直便想见识一下杨挺的功夫。 只是诸多大头领都是金枝玉叶的人物,平素里切磋也只是点到即止,而且手脚脸面都要顾及,谁输了都不好看,寻常弟兄便难得一见了。 真正让弟兄们热血沸腾的,却是杨挺手底下的弟子徐宁,以及一个十五六的黑脸小毛孩子。 这许多人都想挑战杨挺,却过不了徐宁这一关,诸多小头领中,不少成名老将都败在了徐宁的手下。 而另一个名唤岳飞岳鹏举的少年,一杆大枪甚至比徐宁还要霸道! 人杨挺都还没出手,梁山军已经一败涂地,诸多弟兄觉着面子挂不住,也不知谁怂恿利诱,这徐宁年轻气盛,果真挑战了双枪将董平。 这一战备受瞩目,杨挺和林冲等一众大头领都在边上看着,连宋江和那朝廷的狗监军都在暗中瞩目。 董平是老将,自然不会下手太狠,开场便事先言明,并非比斗,而是指点后辈则已。 可徐宁也不是个谦逊的主儿,口花花便让董平悠着点,还不知谁教谁做人! 此言一出,火气便上来了,杨挺出面训斥,却被董平笑着挡了回去,而后一路打下来,徐宁身上不大不小已经十几处伤势,却仍是不服输。 董平也是懂分寸的长辈,心胸也真真是博大如河海,比斗过程之中果然不断给徐宁喂招,可徐宁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便越打越上瘾,诸人开得是爽开了花。 他们只以为徐宁争强好斗,杨挺和李演武岳飞等人却心知肚明,徐宁如此拼命,并非为了自己的虚名,而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磨砺自己。 因为他需要力量,需要足够强大的力量,需要强大到能够救出苏牧的力量! 对于苏牧的事情,包括宋江在内的大小头领们,都是非常清楚的,他们也不会跟徐宁这小辈计较什么,一些小头领们之所以应战,一来是为了见识徐宁的枪术,而来也是为了给他陪练。 杨挺对此自然是感激不已,似董平这样的老人,能够上场,已经是给足了面子的了。 莫看徐宁伤得狼狈,其实都是些许皮外伤,若动真格,眼下的徐宁根本就不是董平的对手。 人声越是鼎沸,声浪一波高于一波,徐宁终于是败下阵来,又换了他的小弟兄岳飞上场。 这岳飞为人沉默寡语,但大枪功夫比徐宁还要凶猛,这一次他挑战的对象也是让人瞠目结舌,因为上场的竟然是玉麒麟卢俊义! 作为梁山军名符其实的几个大头目之一,玉麒麟卢俊义的功夫那是人人皆知,甚至名扬天下都不以为过! 若说杨挺上场,跟卢俊义打一场还差不多,一个十五六岁的岳飞,显然是非常不够看的。 而更让人惊讶的是,提出这场比斗的不是小辈岳飞,而是卢俊义! 这位玉麒麟气度过人,见得岳飞天赋异禀,便起了考校之心,因为岳飞并非杨挺的弟子,卢俊义爱才,这是起了要收岳飞当徒弟的心! 只可惜杨挺和林冲正在一旁窃窃交谈着,等卢俊义上场之后才大吃一惊,他们自然知晓卢俊义的那份惜才之心,只是他们根本没来得及与他明言罢了。 因为岳飞同样出身御拳馆,是周侗师父的最后一个小弟子,算起来就是他们的小师弟啊! 这边打得火热,气浪足以掀翻半边天,花荣却匆匆入了帅帐。 宋江正乐呵呵地偷看着,亲兵对他耳语了几句,他才连忙赶回了帅帐。 “哥哥,柴大官人来消息了!” 花荣也是刚刚收回了海东青,将一枚小竹筒呈了上去,宋江面容顿时严肃起来,抽出竹筒里的密信细细一看,又反复看了几遍,这才将密信丢入了火盆之中。 他在帅帐之中来来回回踱步,沉思了片刻,便朝花荣下令道:“升帐!” “得令!” 花荣知晓事情紧急,连忙出去将大小头目全数召了进来,帅帐很快便坐得满满当当。 虽然已经诏安,但朝廷将梁山军当走狗来用,这些年四处征伐,恨不得弟兄们都死光在战场上,弟兄们心里头自然有怨气,在内部仍旧保留着梁山上的称呼习惯。 只是宋江三番四次提醒着,说什么弟兄们都投了朝廷,便要死忠,如今当了朝廷的官,便再没有梁山云云,多少有些寒了弟兄们的心。 比如那狗监军,也就是个酸臭文官,身无几两肉,手无缚鸡力,平日里却昂首挺胸呼呼喝喝,对弟兄们不屑一顾也便罢了,动辄就打骂,若非宋江拦着,早被人砍成十段八段了。 这朝廷的官当得窝囊,诸多弟兄却又无可奈何,宋江两头不讨好,日子也不太好过。 但再苦的日子也都过来了,他如今也算是风生水起,梁山军四处征讨,鲜有败绩,朝廷对他也越发重视,他不能将这一手功绩都给毁了。 他要让朝廷看到梁山兄弟们的价值所在,一场胜仗无法证明,那便用十场,一百场来证明! 因为他相信,终有一天,官家和朝廷会承认,他们不是贼,他们是忠的! 朝廷大军迟迟未至,就是要等着他们开山搭桥铺路,对杭州也迟早有一场大战,眼下便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所以他漏液升帐议事,就是为了商议夜袭杭州! 那监军看了一会比武之后,兴趣寥寥,自觉粗俗不堪,便回营歇息去了,如今听说升帐议事,又放心不过,一边骂着一边进了中军大帐。 一听说宋江要夜袭杭州,这监军惺忪的睡眼便被吓得跟铜铃也似,张口就色厉内荏地反对道。 “宋指挥切不可鲁莽行事!眼下朝廷大军未至,童枢密也没有军令传来,擅自出兵夜袭,这后果你我可担待不起啊!” 诸将士见得这监军都快吓得尿裤子了,心里也是鄙夷到了极点,反倒是宋江,仍旧不温不火,一脸和气地解释道。 “陈监军不必多虑,临行前,童宣帅已经许我便宜行事,今夜我军内应在杭州城内发动接应,我军士气滔天,纵使不能破城,试探一下杭州的军力,也是势在必行,否则宣帅一到,咱们两眼一抹黑,宣帅怪罪下来,你我一样担不起啊...” 宋江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此言一出,那位陈监军顿时哑口无言,而杨挺等一干将士,早已激动得紧握双拳! 第一百九十六章 报恩 工坊爆炸案已经过去两月有余,赤眉营的军士们却仍旧心有余悸,十几座原料仓寂静无声地矗立于营地深处,仿佛上仙藏在人间的巨大杀器。 这里禁绝烟火,无论是把守的军士,还是工作的匠师,一入夜便只能忍受着黑暗无光的生活,纵使如此,孩儿们却也没有太多的抱怨,相对于那惊天动地的爆炸,滔天铺地的烈焰火海,忍受黑暗也就不算什么了。 金枢在营区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因为他已经是新工坊的总监作。 是他一手将原料仓改造成了新工坊,那上百门的粗短铜炮,以及不可计数的火药桶和石制或铁制炮弹,是方七佛的家底,也是金枢一手拉扯大的“孩儿”。 小房间可谓家徒四壁,除了一张胡床,再没有太多的摆设,他便躺在床上,就着一碗稀粥,撕咬着一块生硬的干饼。 他已经过了最精壮的年纪,肌肉开始慢慢萎缩,胸膛也不再有力,呼吸不再像以前那般顺畅,常年接触火药,烟尘早已将他的肺侵蚀得一塌糊涂,一到晚上他便咳嗽不止。 他的牙齿已经老化松动,无法长时间咀嚼那些生硬的干饼,吃了一个之后,将稀粥喝完,他便将剩下的干饼都收了起来,那个包囊里,已经叠了几十个这样的干饼。 时候还早,但他一点都不想出门,可今夜不同,他躺在胡床上,侧耳倾听着,直到外面没有一丝声响,他才背上早已准备好的包袱,又带上那几十个干饼,悄悄走出了门。 小房间的门散发着一股恶臭,上面全是干涸掉的污物,多是一些牛马和人的粪便,起初金枢还会清洗一番,后来就再也没有理会过。 当爆炸案告一段落之后,方七佛便找到了他们,让他们将原料仓改造成新工坊,大家已经熟门熟路,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可很快便有消息传来,说大军师要杀苏牧,结果却让苏牧逃了,还劫走了他们的大郡主雅绾儿,眼下正全城搜捕呢! 被苏牧以命相救的那三十几名匠师,如今已成为了新工坊的骨干,手底下各自带着一批学徒,可听说苏牧的事之后,他们找到了金枢这位总监作,提议集体罢工以报苏牧的救命之恩。 金枢却知道,这只能是送死,这些匠师曾经饱受酷刑的折磨,他们最懂得生命的可贵,可他们却愿意为了报恩,付出自己仅剩下的东西。 然而金枢却不同意,因为他跟这些匠师不一样,他曾经收到过苏牧的嘱托,他曾经听着苏牧预判事态的发展,事实上,事情的发展也与苏牧预测的一模一样。 为了完成苏牧交给他的任务,他拒绝了弟兄们的提议,也遭受到了弟兄们的误解和谴责,门板上那些每天更新的污物,便是弟兄们对他的不齿和唾弃。 人老了,许多事也看得开了,脸面也越来越不重要了,但金枢却无法接受这种误解,更不能将这种误解带入棺材里。 苏牧虽然预判到了事态的发展趋势,却也没办法定下确切的日子,金枢只能凭借自己的判断来行事。 这位老人抬头看看天,又将数日来发生的事情整合分析了一番,终于决定,今夜便动手! 弟兄还是弟兄,但这帮老弟兄,显然已经不再将金枢当成弟兄了。 集体罢工之后,方七佛并没有杀他们,而是将他们关了起来,关在了这间废弃的大营房里,三十几个衣衫褴褛臭气熏天的汉子,就这么挤在一处,像一群饿昏了的羊,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金枢鼻子一酸,拉开牢门便走了进去,这里没有军士把守,连门都不需要锁,因为他们已经没有逃走的力气,每天攒下的力气,只足够往金枢的门上扔一坨屎。 虽然夜色昏暗,能见度并不高,但匠师们还是嗅闻到了叛徒的气味,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肃杀地立着,仿佛刚刚从地底爬出来的一群食尸鬼。 金枢心头一痛,不由自问:“这还是我的兄弟么?这才是我的兄弟们啊!我一直都未曾离开过的...” 他将背囊里的干饼和水囊都放下,而后轻声说道:“吃些东西吧。” 仿佛他背叛弟兄们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仿佛他们还是之前的好兄弟,他还是那个受弟兄们尊敬爱戴的大哥。 “我们不吃叛徒狗贼的东西!” “呸!” “滚出去!” 他们还记得当初苏牧为了救他们,如何跟方杰这样的大豪强拼命,他们的大半生里,也遇到过很多好人好事,但能够将他们当成人来看待的,只有苏牧这么一个! 面对着弟兄们劈头盖脸的谩骂和嘲讽,金枢心如刀绞,但今夜,这样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都给我听好!”金枢沉声一喝,弟兄们顿时肃静了下来,他们还是没能摆脱以前的习惯,唯金枢之命是从的习惯。 “都给我吃了。” “为什么?” “因为你们需要力气?” “等死之人,要力气何用?” “难道你们不想为恩公做些事情么!”金枢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一下便击中了匠师们的软处,他们感受着金枢话里的毋庸置疑,便一个个走上来,一人拿了一个饼。 昏暗的废弃营房里,响起了一片咀嚼声,也有人被噎着,咕噜噜喝水,或者打嗝,或者咳嗽。 一个干饼并不算太大,对于饿极了的人而言,三下五下就能吃完,但金枢却感觉过了一年那么久。 等咀嚼声和喝水声都停止下来,金枢才沉声道:“都跟上。” 没有人敢质疑他,从他最后那一句问话,大家就下定了决心,他们的命不值钱,但能够为恩公做些事,也就不枉自己受了那么多的苦。 在工坊之时,苏牧的脾气是极好的,待人温和,与大家同吃同住,笑着与大家聊家常,从不吝分享各种心得,是个没有任何架子的大宗师。 而后又为了救他们的贱命,虽然他自己也是戴罪之身,却又不惜与方杰大打出手。 如果仅仅是这些,匠师们自然不会为了报恩而搭上自己的小命,他们是人人看不起却又人人都需要的匠人,他们默默为这个皇朝提供着各种生活用具,却从来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 然而在这个文风最为鼎盛的年代,士大夫的风气深入人心,连他们都知道,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苏牧之所以打动他们,不是因为他的拼死相救,而是因为他表现出来的尊重! 许多人早已忘记了尊严的味道,但当你再一次品尝到,这一辈子便再也忘不掉。 他们没有任何迟疑,无声地跟在金枢的身后,像一群活在人间的鬼。 直到他们来到了新工坊,直到金枢小心翼翼点起一个无烟灯笼,将这十几个暗中隐藏着的起爆点指给他们看,他们才知道,原来自家老哥哥从来都不是叛徒! 他忍辱负重,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彻底炸掉这里,这就是他的报恩,他们的报恩! “大哥!” 匠师们早已热泪盈眶,内心的愧疚将一张老脸烧得通红,相对于金枢的付出,他们受的那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金枢偷偷筹谋着这一切,还要受他们的误解和漫骂,心里的煎熬是何等的痛苦! 这份愧疚化成了愤怒的力量,金枢没再说什么,只是面色凝重的取下包囊来,里面是数十个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 他们都知道,一旦吹燃火折子,他们就再没有活路,只能跟整座新工坊一起毁灭,那块生硬的干饼就是他们此生吃过的最后一样东西,甚至于他们死了,或许苏牧都不一定知晓。 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的拿起了火折子! 有些人或许活得很卑微,活得很低贱,在别人看来,他们的人生就是一坨屎,但他们也有着自己的坚持,有着自己的尊严,有着自己对人生的姿态! 仗义每多屠狗辈,可不就是这样的吗? 看着一个个视死如归的弟兄们,金枢也是老泪纵横,只是他比弟兄们更清楚,炸掉这个工坊,不仅仅只是为了报答苏牧的救命之恩,更因为他最清楚,这些火器会带来何等样的灾难! 一旦方七佛将这些火器投入战场,必定有成千上万的杭州百姓死于非难,甚至于十五万朝廷平叛大军,都要在杭州吃大亏! 这是方七佛种下的杀孽种子,如果不除去,无论圣公军还是朝廷方面,死伤的人数必定成倍成倍增长,因为他太了解这些火器的杀伤力了! 他只是个从最低层混上来的草民,靠手艺吃饭的苦哈哈,什么救世大道他也懂,但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为了这种虚无空泛的大道理,而自寻死路。 但今夜,他和弟兄们,确实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他想说些什么,可嘴唇翕动了许久,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反倒有个弟兄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大宗师现在怎样了,逃出去了没有...” “如果他逃出去了,应该在北面吧...”有人如是答道。 问话的那位轻轻点了点头,而后朝北面跪下,拜了一拜,站起来身,吹燃了手里的火折子。 剩下的人也都纷纷效仿,给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在北方的苏牧磕了个头,而后吹燃了自己手中的火折子! 第一百九十七章 狡兔三窟 满载着火药的干燥木桶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一座座粗短的宽口铜炮展现着铜铁和死亡交织的美丽。 金枢等人手里的火折子,便如冥界鬼差的血红眸光,死死地勾着你的魂魄,随时等着接引你到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火折子的微光映照着一张张脸,在昏暗的工坊之中,看不到身子手脚,仿佛三十几个发亮的人头,悬浮在空中一般,让人诡异发寒。 金枢展露出笑容来,而后掷地有声地说道:“来世还做兄弟!” “来世还敬你是哥哥!”诸多孩儿们也是会心一笑,整齐地答道,没有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他们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了。 他们之中有丈夫,有父亲,有儿子,有兄长,有弟弟,他们有自己的家庭,也正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庭,他们选择了如此悲壮的方式。 人都是怕死的,没有谁不怕,但他们心里很清楚,毁掉这座工坊,是恩公苏牧的心愿,他们很清楚这座工坊将给大焱带来何等恐怖的灾难。 朝廷和百姓都将他们当成贱民,哪怕是最道貌岸然的士大夫和文人,也不会对他们说出什么宽容的话语来,认为他们这些贱人就是扰乱社会秩序的罪魁祸首。 车船脚店牙,无罪也该杀,士农工商军匠皂,他们这些匠人,地位连贼配军都不如,但今夜,他们却要用自己的贱命,捍卫这个唾弃他们的皇朝! 金枢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满满的眷恋,而后将火折子吹得更亮些,微微闭上眼睛,投向了工坊深处的原料池! “动手!” 一声暴喝从黑暗之中传来,工坊的大门轰然倒塌,一根羽箭咻便激射而来,竟然精准无比地将金枢那根火折子给打灭了! 如此精湛的箭术,除了永乐朝第一神射手庞万春,还有何人! 但见厉天闰带着贴身精锐,以及工坊的守军,呼吸间便涌入了工坊之中,他们竟然肆无忌惮地举着火把! “快!” 金枢脸色大变,诸多匠师纷纷将火折子四处投掷! “轰!” 一根火折子落入原料池之中,里面残留的火药顿时爆燃起来,大火几乎在瞬间就差点掀翻了顶棚! 火折子开始在四周围引燃一朵朵火苗,金枢眼看着火舌慢慢爬上火药桶上,心头大石终于落地,可以放心去死了。 他本以为那些守军会疯狂撤退,但这些人敢跟着厉天闰来到这里,而且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来到这里,似乎早有了准备,他们非但没有退出去,反而杀了进来! “啊!” 身边一名弟兄被一刀劈下半截手臂来,血柱如泉一般当空喷射,其他弟兄也遭遇了饿虎扑羊一般的攻击! 他们虽然都有一把子力气,可被关押了这么多天,差点没被饿死,若非金枢给他们补充了一些食物,连走出牢房的力气都没有,此刻哪里是这些军士的对手! 几乎没有任何的反抗,完全就是单方面的蹂躏,这些军士眨眼间便将匠师们打倒在地! “不!” 金枢心中绝望起来,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他们已经失败了,厉天闰和守军们早已窥破了他们的计划! 一名军士大手狠狠压下,就要揪住金枢的脖颈,后者却怒睁着血红的双眸,用力朝那军士怀里撞了过去! “嗨!” 金枢的头顶在了那军士的下巴上,后者顿时血流如注,而一道汩汩的血流,也从金枢的脑门上流下来,将他的脸面都染成了红色! 那军士往后一到,挣扎着要起来,脚下却是一个踉跄,再次往旁边摔,将一只火药桶给撞倒在了地上! “空空空空!” 那火药桶在地面上弹了几下,便滚将出去,顺着地势一路落入了燃着烈焰的原料池之中! “还好,最后还是成了…”金枢见得此状,虽然头疼欲裂,但还是满心欣慰。 然而他满怀期待着的大爆炸并没有发生,因为他陡然醒悟过来,那火药桶如果是满的,又岂能弹跳起来,火药桶竟然是空的! “不!” 他发疯一般撞向叠放着火药桶的架子,偌大的架子竟然被他撞翻在地,火药桶子咚咚落地,竟然全部都是空的!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所有的算计,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或者说,在方七佛的掌控之中! 因为第一个冲进来的不是厉天闰,而是庞万春,这个方七佛身边的头号亲信! “他们能把火药转移到哪里去?”金枢强忍着剧痛和绝望,脑子飞快地思索着。 整座新工坊都是他一手管理的,早在今夜动手之前,他就已经再次确认,火药确实就堆放在这里,他们就算发现了,也没道理这么快就全部移走啊! 时间并不足以让他想通这个问题,因为外头响起了沉重的车轱辘声,一架架水车被推了进来,军士和民夫开始操控压杆,大竹筒制成的水龙喷射出水柱,扑灭了工坊里头的大火! “都拿了起来,明日斩首示众!”厉天闰大手一挥,诸多军士便如拎小鸡一般将羸弱不堪的匠师们都提了出去。 待得工坊安静下来,厉天闰才皮笑肉不笑地朝庞万春问道:“大名鼎鼎的‘小养由基’坐镇,梁山那花荣又不可能再来,军师让我等过来,岂非多此一举?” 厉天闰的花荣二字,果真戳中了庞万春的痛处,后者眉头紧蹙,颇为不悦,只是冷哼一声道:“军师神算,又岂是我等能够揣测,既然叫得起大元帅,自然有军师的深意妙用。” 扫了庞万春一眼,见得后者面色很快恢复过来,厉天闰也觉着无趣,闷声闷气地说道。 “说吧,军师让我来干什么。” 庞万春闻言,只是稍稍迟疑,便抬脚继续往前走:“元帅跟着洒家来。” 副将和亲卫们相视一眼,想要跟上去,却被厉天闰抬手制止,后者雄赳赳便跟上了庞万春。 这原料仓本是杭州的常平仓,专门存储粮食,以供灾时赈济,方腊围攻杭州之时,仓内库存的粮食早已被吃空,方七佛便废物利用,将此地用于保存火药火器的原料。 庞万春带着厉天闰往深处一直走了数十步远,而后让举火的军士停下来,让人将前方的一处隔墙推倒,但见隔墙后面居然别有洞天,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百个火药桶! 厉天闰心头暗自大惊,难怪方七佛会如此信心满满,他们是见识过火药的威力的,眼前这一仓库的火药,慢说抵御梁山先锋军,便是朝廷十五万大军来攻,也讨不到半分好处啊! 他们起先之所以炸毁工坊,本以为方七佛只是小打小闹,没想到人家暗中已经形成了如此巨大的规模,加上那上百门短炮,杭州可谓固若金汤了! “这仓库便是军师最大的底气,还望元帅点拨人手,好生看紧了。” 厉天闰压下心头惊诧,扭头朝庞万春骂道:“你个吃败仗的鸟厮是甚么身份,敢对本帅这等说话!” 庞万春虽然神射一绝,名气也是颇大,但到底只是方七佛身边的亲卫指挥,他心切这些火药的安危,说话难免有些没大没小。 当然了,他本人也是木讷寡淡的性子,对方七佛最是死忠,不愿挪窝,否则也不会在圣公军之中混得这么惨淡,听了厉天闰的怒叱,只是微微颔首,便带着人离开了仓库。 厉天闰此次听从了李曼妙的建议,只带了少量天字营的精锐亲卫,心里也是嘀咕,自觉苏牧不可能会再来涉险。 如今看到这些火药桶,他才恍然,这些火药加上短炮,区区十数万的朝廷大军又有何所惧! 虽然李曼妙不曾知晓火药的存在,但却笃定苏牧一定会来,而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女人的心思真真是妙不可言啊! 既然有了这处诱饵,厉天闰也不虞担心苏牧不来,连忙让人在周遭埋伏起来,只等着苏牧入彀了! 这厢安置妥当,庞万春才带着三五个亲兵,离开了工坊,才走到半路,便已经听得一片哀嚎不绝于耳。 那些个守军,竟然将金枢等一众匠师,全部吊在了辕门外! 他知道这些匠师的价值所在,虽然方七佛不习惯做一锤子买卖,这些匠师完全可以提供长久的用处,可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方七佛又是那种疑人不用的性子,这些匠师的命运也就定了下来了。 庞万春并不是残暴嗜杀之人,见得这些瘦骨嶙峋的匠师被倒吊城一片,如同条条肉干,心里也颇不是滋味,打发了亲兵之后,独自往自己的营房走去。 营区仍旧没有太多的火光,但他对营区早已烂熟于心,本身眼力过人,甚至几乎到了夜能视物的地步,走夜路根本就不成问题。 当他回到营房门前之时,心里头却涌出一股极度不安的危机感来,他连忙抽出腰间的短刀,屏住了呼吸! 他本是山中猎户,与豺狼虎豹为敌,感知最是敏锐,一看那营房黑洞洞如索命的兽口,便决定暂避锋芒,回去招呼亲卫,可刚一转身,便感受到一股凌厉的气劲扑面而来! 第一百九十八章 拷问 作为大军师方七佛最信得过的一名骁将,庞万春虽然军职并不高,但待遇却是不低。 他的营房比寻常统领的营房要小一些,但里面却更加的舒适。 可惜如今他的营房已经被人鹊巢鸠占,里面满满当当站了一圈的人,活像塞满了咸鱼的罐子。 灯盏的小火苗散发微弱光芒,被人群挡住,一丝都散发不出去,那小火苗被那些人喷出来的呼吸压制着,竟然抬不起头来! 庞万春只是吃了一记手刀,而后很快被冷水泼醒,并没有太过狼狈。 可当他看到人群之中那张熟悉的面孔之后,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愤怒和惊惮,因为那个人,是苏牧,他,真的回来了! “你个卑鄙的鸟厮,可对得起军师的恩情!”庞万春破口大骂,苏牧却泰然处之。 “我是大焱的百姓,是杭州的土著,方七佛攻城略地,荼毒生灵在先,逼我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在后,何来恩情可言!” 庞万春听得苏牧正气凛然的辩解,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本是个木讷寡言之人,心中有愤怒,嘴上说不出,只能别过头去,愤愤地哼道:“别白费心机,我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你还是杀了我好!” 苏牧又何尝不知这小养由基性格耿志刚强,便如他手中的箭一般,于是冷声道:“好!别浪费时间,直接砍了省事!” 高慕侠冷笑一声,过来揪住庞万春的后颈,刀刃便架在了庞万春的咽喉之上。 燕青一把捏住高慕侠的刀背,皱眉劝道:“你莫要鲁莽,此人射得一手好箭,堪比小李广花荣,到底是个人物,不如先押起来,事后放他一条生路便是了。” 庞万春听得燕青如此一说,心里自然有些得意,事实上,他痴醉于箭术,因为箭术就是他最大的生存本事,他对自己的箭术拥有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早早便想与花荣一较高下。 可那日花荣只身闯城,用一张巨弓,射死了斥候,也将庞万春的自信给射杀了大半,如今听燕青仍旧将自己与花荣相提并论,自然是有些得意和欣慰的。 不过他从来都是很警觉的人,马上就醒悟过来:“哼,别假惺惺演戏了,你要真想杀我,又何必把我敲晕,再泼醒过来,我劝你还是利索点,把我杀了,别像个娘皮一般磨磨蹭蹭的!” 把戏被揭穿,苏牧哥几个也是哭笑不得,苏牧却蹲到了庞万春的身前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听说你是猎户出身,可曾见过虎狼捕猎吃食?” 苏牧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在场都是聪慧的人杰,自然知晓后面还有重头戏。 见得庞万春不说话,苏牧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虎狼吃食,无外乎撕咬吞噬,但你也应该见过,一群蚂蚁是如何把一只伤虎给吃掉的。” “他们会钻入他的伤口,一点点啃噬,密密麻麻,在皮肉之中钻孔,钻入到老虎身体的内部,将老虎吃成一个空架子!” “想死确实很简单,但你觉得我会一刀给你个痛快?不免你说,某家这位贤弟,出身东京皇城司,对刑讯一道还算有点研究,求死容易,求生也不难,但你放心,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庞万春闻言,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不是因为苏牧的吓唬,而是因为他真的见过苏牧所说的蚂蚁吃老虎! 苏牧轻轻抬起手来,杨红莲便递过来一个西瓜大的罐子,苏牧轻轻撩开罐子上面的湿布,三五只淡黄色,通体近乎透明的小蚂蚁便爬了出来! “钻心蚁!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庞万春是万万没想到,苏牧刚刚说完,真的就带着蚂蚁,而且还是最为狠毒的钻心蚁! 这种蚂蚁最是毒辣,牙口上带着剧毒,被咬之后会痛入骨髓,全身溃烂,乃是南方密林之中最让人恐惧的一种毒蚁! 更让庞万春感到惊怕的是,苏牧似乎早就准备好这段说辞,为了这段说辞,还准备好了钻心蚁,也就是说,他早已笃定,自己一定会落入他的手中! 苏牧也不看脸色大变的庞万春,他只是用一根小树枝挑逗那几只小蚂蚁,待得小蚂蚁爬上树枝后,他才停止了动作。 高慕侠嘿嘿一笑,取出一个小瓶子,拔出木塞来,一股浓浓的甜味便弥散开来,苏牧怀里那罐子竟然想起沙沙沙的骇人声音,那些钻心蚁已经陷入狂暴了! 高慕侠将蜜汁都涂到了庞万春的鼻孔和耳朵眼睛等要害之处,苏牧仍旧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身后的陆青花等人已经牙根发酸。 “呐,我这个人很讲道理,你我各为其主,我敬你是条汉子,但事情关系到数以百万计的老百姓,我也只能做一回恶人,你可不要怪我,做鬼了记得放过我。” “当然了,如果你要怪我,其实我也不是很在乎,因为我不信鬼神。” “呵。”苏牧说完,也不再拷问庞万春,那小树枝微微倾斜,三五只钻心蚁便爬到了庞万春的脸上! 庞万春面色苍白如纸,他能够感受到钻心蚁的腿脚在移动,能够感受到钻心蚁的触角在不断扫描,他的脑海里全是自己满身都是蚂蚁,钻心蚁在他的耳口鼻眼,在身上任何有洞的地方钻进钻出的恐怖画面! 眼看着钻心蚁越来越快,就要钻入他的鼻孔和眼睛,他终于流下了惊恐而愤怒的眼泪! “快赶走!我招!我招!” 苏牧仿佛就等着这句话,一挥手,便将那几只蚂蚁给扫了下去,高慕侠细心地将那几个蚂蚁又收到树枝上,放进了罐子里,就好像那是他最珍贵的宝贝一般。 “火药库就藏在新工坊的丙字间后面,厉天闰和方杰已经埋伏妥当,就等着你们上钩。” 苏牧眉头一皱,没想到方七佛居然如此笃定自己会来,连厉天闰和方杰两员猛将都出动了! “他们统共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兵种?”燕青对圣公军的了解不亚于柴进,当即问道。 “厉天闰带的是天字营的精锐,不足百人,方杰有些托大,只带了几个贴身的死士,原本工坊的守军出身赤眉营,都是黑甲军的悍卒,大概在一百左右。” 越是忠心之人,一旦心防失守,叛变就越是彻底,庞万春也不像当了**立牌坊,被嫖了就是被嫖了,不可能有只被嫖了一半的说法,所以一股脑就将内情都倒了出来。 时间紧迫,苏牧和高慕侠燕青又问了几个关键问题,而后苏牧又问了几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这才将庞万春给打昏了,捆绑起来,塞住嘴巴,丢在了营房里。 “放火这种事,一个人就足够了,为难的是厉天闰和方杰…”燕青轻声分析道。 “放火确实简单,却是最危险,再者,他们必定会警戒得水泄不通,想要进去放火,就需要引开外围的厉天闰和方杰…”高慕侠补充着。 苏牧沉思了片刻,当即决定道:“这样,你们负责吸引厉天闰的兵力,我进去放火,毕竟对于这些东西,还是我最熟悉。” 此言一出,陆青花和杨红莲的眼中顿时涌出担忧来,要知道那仓库里都是火药桶,虽然苏牧说得轻巧,可进去点火绝对是九死一生的! “不就点个火嘛,熟不熟悉还不是一个卵样,就你这身手,进不进得去还是个问题,论起身法,谁敢说比我强?”燕青没好气地白了苏牧一眼,见得苏牧投来感激的眼神,连忙又解释道。 “别自作多情,我是看不上你的身手,再说了,厉天闰和方杰对你恨之入骨,还有谁比你更能吸引他们?” 燕青的话有理有据,无论如何看,应该都是最佳的分配方式,可苏牧却摇了摇头。 “不,这些东西都是我一手造出来的,如果不能亲手毁去,我一辈子都只是个叛徒!” 燕青和高慕侠等人虽然想继续反驳,却真的反驳不出口,因为苏牧的提议,关系到他以后在朝廷的立身根本,如果大家真的为他好,那便是无可辩驳的。 当然了,他们被苏牧的情绪所感染,却忘记了一个前提,那就是他必须活着出来! 如果死在里面了,就算解除了朝廷和百姓对他的误解,又有何意义? 见大家不再反对,苏牧便站了起来,朝杨红莲和陆青花微笑点头,见得二女神情低迷,又不顾诸人在场,分别与她们紧紧相拥了一番。 安茹亲王来自于遥远的西方,看着苏牧与她们拥抱,感受特别的真切,而燕青等人都是洒脱汉子,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苏牧又用英语跟安茹亲王交代了些什么,这才环视众人一圈,沉声道:“开始吧!” 高慕侠点了点头,诸人分别走出营房来,前者朝阴影处挥了挥手,三十多名皇城司的精锐暗察子陡然闪出,刀剑弓弩衣甲,武装到了牙齿! 苏牧望着四周的黑暗,看着前方那座工坊,暗自紧握双拳,抽出长短双刀来,高慕侠长刀一指,诸豪杰便如鬼影一般,在夜色笼罩的营区之中穿梭! 此时营区的某处营房之中,方杰早已在亲兵的帮助下,将火红色的全身重甲都穿戴整齐,这身步人甲由一千八百多甲叶缝制组合而成,重达六十余斤,加上那六十余斤的方天画戟,方杰真真是动了真格了! 他将兜鍪戴上,那盔缨如血,急欲绽放,方杰走出了营房! 第一百九十九章 忿怒金刚 纵观历朝历代,军中禁酒似乎已经成了铁律,但军旅生活毕竟枯燥,唐朝军神李靖素以治军严谨著称于世,连他都对禁酒一事睁眼闭眼,可见军中禁酒之难。 而大焱应该是有史以来政治人文环境最为宽松的一个朝代,注重以文治国,士大夫和文人的地位空前之高,官家仁厚容忍,文风鼎盛而武事不举,以致于军队腐朽不堪,连军营的晚餐,每个军士竟然还能分到一小壶酒! 厉天闰从来不会亏待手下的弟兄,他行事极为张扬跋扈,甚至欺男霸女,横行于世,可仍旧有一堆死忠追随于他,就是因为他出身草莽,与弟兄们有福同享的寨主作风。 赤眉营的一百多守军都归方杰统领,厉天闰自然不会越矩指挥,但他手下那数十精锐,早已发散到了工坊四周各个要紧据点。 人都说酒壮怂人胆,但厉天闰和他的手下都是贼胆包天的狠角色,自然不需要壮胆,但他们却需要喝酒,因为喝了酒之后,他们会变得更加的凶残麻木! 新工坊建立在原料仓的基础之上,而原料仓则是杭州城先前囤粮所用的常平仓,若全部交给厉天闰手底下那几十个人,显然是看不过来的。 方杰虽然姗姗来迟,而后又钻入营房之中睡大觉,但对工坊的防务也不敢掉以轻心,让守军仍旧各行其是,如此才堪堪填补了防御上的空缺。 这也要怪方七佛玩的一手好心计,如果重兵把守,必定会引人怀疑,他便反其道而行之,营区没有太多防御,故作不甚关心的姿态,这就是大隐隐于市的道理了。 工坊在营区的包围之中,想要到达工坊,就必须先进入赤眉营,所以工坊也没有另设寨栅,只派了十几队巡逻兵,穿插着连夜巡视。 厉天闰自然是睡不下的,送走了常威之后,倒有点想念家里的李曼妙了。 常威是最先追随厉天闰的元老人物,为人谨慎稳重,颇为老成可靠。 他从厉天闰的营房出来,摸出一只酒囊来,舔了舔舌头,却又将酒囊塞了回去。 懂得克制自己的男人是很可怕的,巡视的卫兵们见得常威过来,也紧闭口鼻,生怕被这位小统领嗅闻到酒味。 常威也只当看不见,走到工坊后面的一处哨点,心里却陡然警觉起来,因为这里太安静了! 工坊设在赤眉营之中,闲杂人等根本就进不来,军营入夜之后严禁喧哗,寂静无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这种安静完全不同,周遭的火盆噼噼啪啪地烧着,使得这份安静更加的阴森,仿佛空气之中飘荡着一股死气! “锵!” 常威倏然拔出腰刀,他这柄刀乃当年厉天闰占山为王之时,从一名山大王的手里头夺来的,因为常威是头功,便赐给了常威当配刀。 这刀厚背窄刃,沉重非常,不说削铁如泥,也称得上一柄利器,常威有了这刀,便是如虎添翼。 他从火盆里抽出一根火把来,捉起刀便往前走,他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走起来步步为营,颇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空气之中慢慢弥散出一股甜腻的血腥味,他的心跳也加速起来,火把的微光在前头不断开拓着黑暗的世界,在火光的尽头,出现了一根灭掉的火把,而后便是据守此处哨点的两名弟兄——的尸首! “小猴!林啊大!”常威心头大惊,快步上前,两人的心窝处仍旧流着温热的鲜血,显然行凶的刺客并未走远! 常威的后背毛孔全部收缩,鸡皮疙瘩一阵阵骚动起来,便似有千万蚂蚁在爬,汗毛倒立起来,如同受惊的刺猬! 他下意识便往身后挥出一刀! “铛!” 一串火星子四处溅射,常威户口崩裂,整条手臂都发麻,与偷袭者硬拼一刀的结果,竟然是他被逼退出去,连滚了一丈有余才停下来! “这该是多大的蛮力!”常威心头大骇,他在厉天闰麾下撑得上第一力士,一百斤的石锁当球来玩儿,没想到竟然被人一刀劈得满地打滚! 待得他抬起头来,却见得前方黑幢幢好大一条巨汉,小铁塔一般立着,手里一根哨棒又粗又大,竟然是寺庙里撞钟的金刚杵! 这铁塔巨汉披着半身锈迹斑斑的大秦古甲,捻着沉重的金刚杵便像拎了一根柳枝,可不正是大光明教北玄武大*法王安茹亲王么! 安茹亲王都来了,燕青高慕侠等一众高手自然也就不远了,甚至已经散入到工坊各处的哨点,开始他们的刺杀潜入了! 常威想要张口呼喊,可却没有开口,因为他一开口,体内憋着的那口生气就要泄出来,后力不济,根本就挡不下安茹亲王的下一击! 这一呼一吸之间,他已经将优劣高下都考虑妥当,也顾不得脸面,就势一滚便来到火盆的架子边上,“嗨!”一声暴喝,便将火盆踢向了那安茹亲王! 趁着这个空当,他已经取出腰间的一个竹筒,在火把上一点,引信兹兹燃烧,像一条小火蛇般钻入竹筒之中! “砰!” 竹筒喷吐六寸长短的火舌,一枚冲天炮直上云霄,而后当空炸开一朵火树银花! 焰火其实在唐代就已经非常盛行,到了大焱,早已成为军中最常用的示警之物,那半空中绽放的花火,非但惊醒了工坊周围的守军,连赤眉营的人都被惊醒了! 常威心头大定,然而对面的安茹亲王已经一棒将火盆击碎,火炭铁屑四处横飞,点燃了周围的营帐和杂物,这魔神一般的大*法王又怎可能没办法制服常威? 他只不过按照计划,让他放出信号来,将所有守军都吸引到这边方向罢了。 这边的火箭刚刚炸开,工坊四面八方五六个哨点,竟然升起了火箭来! 安茹亲王眼见目的已达成,他也不含糊,手里金刚杵虎虎生风,劈头盖脸便砸下来,常威倚仗着身法和速度,四处躲避,连滚带爬,根本就不敢再硬接! 营区开始躁动,赤眉营的将领也纷纷派出督军队,不许士兵擅自离营,一方面连忙去请示主将。 饶是如此,赤眉营还是进入了临时紧急封锁营区的状态,工坊之内却早已响起大片大片的喊杀声和哀嚎尖叫! 常威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如此的狼狈,连对方的一招都不敢接,除了逃命再无他法,打定了主意之后,他便开始往援军的方向逃! 安茹亲王的任务跟其他人一样,兵分数路,以一当百,在不同的方向制造混乱,分散厉天闰那为数不多的兵力,最大程度制造漏洞,好让苏牧潜进去放火,眼下常威想要回去跟大部队汇合,安茹亲王哪里会让他如愿! “愿上帝保佑你!”安茹亲王用英语这般大声说道,在常威眼中,他本就已经形同魔神,如今口吐奇言怪语,常威是心神俱裂,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安茹亲王的金刚杵已经泰山压顶一般劈落下来! “嗨!” 常威心头大骇,右手紧握刀柄,左手却死死支住刀头,双手并用,想要硬挡一记,可那金刚杵威势滔天,这还未落下,常威已经感受到了天塌下来一般的压力,慌忙又撤了手,就势往旁边滚去! 然而他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左肩被金刚杵擦了一下,整条左臂竟然都被卸了下来! “啊!!!” 常威再也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当他抬起头来,只见得摇曳的火光之中,那魔神一般的巨人,冰冷的青铜恶鬼面甲,仿佛在夜间发亮的一双眸子,成为了常威最后的噩梦! “嘭!” 金刚杵一扫而过,常威的脑袋如脆弱的大西瓜一般四分五裂! 十几名赶来救援的精锐士卒正好看到这一幕,起初还气势汹汹的他们,脚步也变得迟疑起来。 “射箭!射死他!” 按说这夜战并不利于射击,因为能见度并不是很高,加上无论是大焱还是方腊的军士,因为饮食的问题,其实都有夜盲症,纵使四周有火盆火把照明,想要用弓箭来射杀敌人,并不是很有效的法子。 但他们已经被恶鬼一般的安茹亲王给吓住了,哪里敢上前半步,他们好歹也是厉天闰麾下第一精锐,比方杰的黑甲军、邓元觉的红巾军、以及颜坦的五行旗军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堪称圣公军之中的兵王,可兵王也只是针对人类而言的,他们眼前这个敌人,分明就是恶魔啊! 神鬼之说自古有之,莫看军士们上惯了沙场,见惯了鲜血生死,他们却是最信奉鬼神之说的一群人。 有人说军士杀气最重,连鬼怪都不敢靠近,但他们自己心里却很清楚,他们是距离死亡最近的一个族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丧命,夜里也常常祷告上天,又怎会不信鬼神! 安茹亲王没想到自己已经成为了这些圣公军精锐眼中的大恶魔,他怪叫着,挥舞着金刚杵,如发怒的犀牛一般冲锋而来! “射!快射!” 这些个精锐很多都是重甲步兵,身上的步人甲沉重无比,他们也并非人人携带弓箭,虽然喊得急促,但羽箭却射得稀稀拉拉。 安茹亲王常年修炼龙象般若功,又身披古甲,根本就是刀枪不入,又岂会忌惮这毛毛雨一般的羽箭! 第二百零零章 亲王殿下的骑枪 第二百零零章 作为诺曼底王朝皇家骑士团的黄金之手,安茹亲王的骑枪“黄金狮”便如同死神的镰刀一般让人津津乐道。 骑枪就是骑士枪,与神州大陆上的红缨长枪自然有所不同,这些骑士枪被骑士用来冲锋杀敌,一般长四到五米,上尖下粗,用精良的硬木制成,底端有个向外扩大的护托,像极了放大版的西洋剑。 骑枪是从早期的投刺二用枪矛之中分化出来的,骑士们会在马鞍上制作一个“枪托孔”,使骑枪能够固定在马背上,冲锋之时能够吸收刺杀的冲击力,将骑枪与战马固定在一起,冲锋起来,骑枪的冲势可想而知。 不过这种骑枪乃木制,在强大的冲击之下,一次冲锋就会折断,眼下虽然是金雀花王朝,但这些老外彼时还没有马镫,没办法用骑枪去冲击敌人,只能拿枪尖刺击,骑枪便显得极为笨重和臃肿,一击不中,长而重的骑枪就会成为骑士最大的负担。 但安茹亲王却对骑枪情有独钟,那是因为他拥有着其他骑士无法拥有的天赋和强大的体魄,这也使得他的骑枪“黄金狮”成为了帝国骑士们的至高荣耀! 虽然现在他手里握着的并非“黄金狮”,而只是从破庙里捡来的金刚杵,但除了尖端没开锋之外,无论外形还是分量,都跟他的“黄金狮”相差无几,平端于胸前,杵尾抵住肩窝,在夜风之中狂奔冲锋,让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战火纷乱的诺曼底王朝! 厉天闰手底下这些精锐重甲步卒,全身覆盖六十余斤的厚重步人甲,可谓坚不可摧,但见得常威被一棍扫烂了脑袋,又见这披甲巨人发了疯一般践踏而来,心里就怯了半分! 箭矢没有任何作用,若有庞万春这样的神射手在场,射击对方的眼珠或者咽喉等要害,说不定能够一举建功,可自家主公刚刚奚落了第一神射手,眼下庞万春也不知死哪里去了,众人只好结成剑锋一般步阵,前面先锋一人,二排二人,三排三人,解下背后小圆盾,组成了一堵人墙。 按说他们占据人数优势,一拥而上,四面八方围杀安茹亲王都足够了,可安茹亲王体型庞大,气势慑人,在风头上便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这些精锐步卒也只好被动防御。 只要将安茹亲王这一次冲锋抵挡下来,待得他这一口气力都泄了出去,便是他们反败为胜之时了!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低估了安茹亲王,他的体魄本就如同巨人一般,又有龙象般若功护体,金刚杵当骑枪来用,势若万钧,十几步的距离正好能够让他积攒足够的冲击力! 这才眨眼之间,安茹亲王已经冲锋而至,金刚杵虽然是圆头的,但狠狠撞入人墙肉盾之中,为首的先锋便如同被大象踩碎的小老鼠一般,肉末鲜血四处溅射,连那厚重的步人甲都被撞得扭曲变形,整个人就像薄皮罐子里的鸡蛋,遭受碾压之下,各种杂碎从步甲的缝隙之中被挤压出来,惨不忍睹! 他们的人数并不多,哪怕扎堆组成阵型,也挡不住狂暴犀牛一般的安茹亲王,一撞之下阵型四分五裂,步卒更是支离破碎,一次冲锋碾压之后,竟然就只剩下三个人还完好无损,其他的或死或伤,躺在地上连哼声都没了! 这三人本来就是惊恐于安茹亲王的强大力量,临阵逃脱出来的,见得如地狱般的惨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全身颤抖,连手里兵刃都无法拿捏得稳! 安茹亲王这一次冲锋简直是酣畅淋漓,将他那久违的热血都点燃起来,咆哮一声,丝丝热气从他的身上蒸腾起来,沾满鲜血和肉糜的金刚杵挥舞劈砸,一口气又将这三名漏网之鱼给干掉了! 这位凶悍如野兽如山岭巨人的亲王殿下,俨然找回了当年金戈铁马的豪迈,等了片刻不见援军到来,便四处点起火头,将营房都烧了起来。 反正这一次任务就是为了引爆工坊,杀人放火一起干才叫爽快!只是敌人援军迟迟未至,鄙夷对方战斗力之余,他只好照着计划那样,到其他方向去帮助同伴,顺便搞点事情。 燕青和高慕侠杨红莲等人都是刺杀的好手,对付成群结队的重甲步卒,被克制得死死的,简直就是痛不欲生。 不过他们也没有撄其锋芒,而是回避正面对战,四处游走点火,不多时整个营区便成了一片火海! 厉天闰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对苏牧将如何行动也有大概的猜测,但他没想到苏牧手底下居然会有这么多的高手,如果这些高手愿意正面厮杀,或许他还有心思大战一场,偏偏这些高手一个个胆小如鼠,只做那四处放火的勾当,这就真真是气煞人也了! 当他赶到现场之时,四面八方都是烈焰,军士们却如同无头苍蝇一般,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着! 夜色如墨,星海晦暗,人间却是一片火海,情急之下,厉天闰也不再顾忌这许多,将方杰麾下那一百多守军也调了过来,又命人到赤眉营调遣大军,势必将工坊围个水泄不通! 他这边四处调度,又要遣人搬运水车来救火,忙得焦头烂额,不似神勇大元帅,倒像饭点时间酒楼里跑上跑下的掌柜,心头暴躁难当,却又找不到方杰,恨得是咬牙切齿! 也就是这样混乱的情况之下,苏牧加入了战局之中,他从敌人尸体上扒下一身轻甲,又缠上红头巾,往脸上涂抹鲜血,谁又能认得出他来! 赤眉营的军士也调拨了过来,整个工坊开始进行大搜捕,苏牧却是逆流而上,不多时便来到了新工坊。 金枢等人放的那把火虽然被扑灭,但工坊之中还是弥散着刺鼻的焦臭味,厉天闰已经将自己的亲卫带走,眼下门口守着的,是十几名方杰麾下的守军。 苏牧酝酿了一下情绪,而后便从黑暗之中撞撞跌跌连滚带爬地跑出来,那些个守军锵锵出鞘,纷纷警戒起来! “还愣着干甚么!奉厉大元帅的命令,让你们这些腌臜等死的厮鸟到前面去支援,一会赤眉营的弟兄会过来接管这里!” 他们是方杰方大元帅的兵,可不吃厉天闰的使唤,但大敌当前,若不听临时调遣,秋后算账难免要落个畏战的死罪,为首的小标长挺身而出,朝苏牧大声问道。 “可有厉大元帅的手令!” 苏牧勃然大怒,手中长刀猛然劈下来,刀刃上仍未凝固的鲜血甩了那标长一脸,后者提刀格挡,被苏牧轻松磕开了刀刃,锋刃便架在了那标长的肩头上! “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还要你娘的手令!一帮子贪生怕死没卵蛋的球囊!耽误了军机大事,砍了你们的狗头也不顶屁事,入娘的还不快给爷儿滚蛋!” 苏牧一手好刀法,加上劈头盖脸的臭骂,那些个军士都是些贱骨头,最吃这一套,迷迷糊糊也不敢分辨,真要争执打闹起来,耽误了大事,几个脑袋可都不够砍! 待得这十几个守军仓惶离去,苏牧才松了一口气,将舌头底下的石子吐出来,走进了工坊之中。 含着石子能够改变说话的声音,虽然这些军士都不认得苏牧,完全就是多此一举,但苏牧谨慎惯了,下意识就这样做了,吐出石子不禁自嘲了一番。 工坊里刚刚遭遇了大火,又被扑灭,地面泥泞不堪,气味并不好闻,又黑灯瞎火,并没有人在里面巡视。 金枢是得了苏牧的嘱托来重建这个工坊的,布局与先前工坊便没有太大的差异,苏牧注重饮食营养,没有夜盲症,在里面行走自如,不多时便来到了被推到的隔墙前面。 看着那堆叠起来的火药桶,苏牧心头终于大松了一口气,他之所以答应方七佛建造工坊,早就计划着有一天会亲自毁去,绝不让这些火药火器祸害大焱的军士和百姓,如今总算是到了这一步了。 这是自己一手建造起来的科技产物,就如同自己的孩儿一般,说实话,苏牧真心不忍毁去。 若方腊真的是民心所向,最终能够成大事,其实他并不介意帮助他们夺取天下,因为大焱朝廷同样是鱼肉百姓,朝政腐朽不堪,内忧外患,已经濒临破灭的地步。 但方腊借着摩尼教的声势,蛊惑百姓造反,以致于生灵涂炭,雪上加霜,不知造下多少杀孽,最终却还是被朝廷给荡平了。 明知道他们必定失败,苏牧能做的便只有加速永乐朝的灭亡,尽量避免旷日持久的大战,双方军士也不需要死伤太多,老百姓也能够少受一点苦。 再者,就算方腊借助火器,最终胜出,成就不世之功,建立新王朝,那又如何? 他们是打江山的莽夫,却不懂如何治理偌大的帝国,等他上朝,又封封赏赏吃吃喝喝,一样要把这个表面光彩繁盛内部满目疮痍的帝国给搞垮。 大焱虽然军事腐败,软弱无能,但文治方面却是旷古烁今,没有哪个朝代的士大夫和文人能够享受到大焱这等宽松的政治环境,人文发展简直到了巅峰水准。 士大夫和文人积累了极其深厚的治国方略和经验,这些都是方腊短时间之内无法拥有的。 很难想象,方腊成功了,整个大焱会变成武夫的天下,文人再没有地位可言,战后那破残的帝国,又该由谁来重建? 这些思绪只是短暂地从苏牧的脑海之中闪现过去,从决定对方七佛虚以委蛇之时,他便考虑过这个问题,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所以他最终还是打开了火药桶,他还没有笨到直接引爆火药桶,他要用火药倒出一条火线来,延伸到工坊外头,这样他也有足够的撤离时间。 可当他掀开火药桶的木盖之时,他的心陡然沉入了谷底! 这个火药桶居然是空的!是空的! 他无法相信,接连打开了数个火药桶,竟然全部是空的! 一怒之下,苏牧一脚踏过去,成排成排的火药桶哐哐当当四处乱滚,全都是空的! 第二百零一章 扑空 空空如也的火药桶便如同一群调皮的熊孩子,在工坊隔间里四处弹跳,哐哐当当空空咚咚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坊里回荡混响,苏牧的脑子里却是嗡嗡一片空白! 他早已料到方七佛会留有后手,以方七佛这样的性子,绝对不会真的把家底彻底炸掉,事实证明他的预测是极其精准的。 他拼命救下金枢,正是为了埋下隐线,为此他还做了两手准备,没想到方七佛果真是狡兔三窟,本以为调动厉天闰和方杰两大元帅来坐镇,这里必定是真正的火药囤积点,没想到却还是扑了个空! 此时他终于明白,为何绿林豪强们都称方七佛为云龙九现,因为根本没有人能够洞彻他的想法,更没有人能够看穿他的意图和谋略! “这不可能…这已经是最后一个秘密地点,如果火药不在此处,又会在哪里?” 苏牧将头巾缓缓除下来,抹了一把脸,思绪疯狂飞转,他甚至仿佛能够听到头皮啧啧紧缩的声音。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却突然嗡一声,耳鸣了! 仿佛这世界一下子被抽掉了所有的声音,四周陷入了绝对的死寂,人间好像变成了一个密封的罐子,空气声音气味都被抽空的罐子! 诡异的寂静过后,脚下的大地开始颤抖起来,而后便是隆隆隆的闷响,仿佛厚重的乌云之中酝酿着巨大的雷霆! 大地颤抖起来,工坊的顶棚不断有异物掉落下来,耀眼的红色火光从工坊的透气窗射进来,照耀在苏牧的身上,闪烁不定!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来,仿佛开天辟地,又轰开了苏牧脑海之中堵塞着的谜团! “火药都被搬到城头了!!!” 这已经是方七佛最后一个兔子窝,火药和火器不在这里,苏牧一直在回想和推测,是否方七佛在其他地方还有据点,他始终没有想过,方七佛会将火药和火器搬运到城头之上! 因为燕青和高慕侠已经通过隐秘的渠道,让柴进将今夜行动的计划传递了出去,梁山军不出意外今夜必定会趁乱夜袭! 梁山军能够在方腊这边安插细作,方七佛怎么可能在梁山军中没有眼线? 虽然明知如此,但今夜的突然袭击,是柴进通过海东青传递给花荣的,临时起意,那些方七佛的细作绝对无法快速做出反应,就算收到情报,他们也没可能如此快速地传递回来。 就算方七佛收到情报,也不可能如此快速地布防,也就是说,这些火药和火器,一直被方七佛藏在前线! 如今爆炸声一响,必定是梁山军来偷袭了! 苏牧的眉头紧拧着,来不及收拾心绪便要往外跑,他要集合燕青和安茹亲王等人的力量,因为他还有后手! 如果他能够及时发动后手准备,说不定还能够扭转局面,如果不行,梁山军死伤惨重不说,这一战就要被打怕了! 眼下朝廷大军迟迟未至,梁山先锋军一旦首战告负,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可想而知! 这样的后果根本就不需要太多考虑,苏牧将头巾绑上,便往工坊门口跑去,眼看着门口就在不远数步开外,城门方向一道爆炸的亮光陡然闪烁,一条昂藏如山的身影,堵在了工坊的门口! 一人,一戟,便似万马千军,在不断闪烁的爆炸光亮映照之下,方杰如温侯再世,如天神下凡! “军师果然没有骗我,你果真在此!”方杰哈哈大笑,想起临行前方七佛的嘱托来。 “他一定会出现,不过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给他开口的机会!如果你做不到,我就只能换厉天闰去杀他了。” 军师说过,苏牧一定会出现在这里,他果然出现在了这里,那么军师说不能给他开口的机会,方杰自然不会给苏牧开口的机会! “死来!” 方杰暴喝一声,双臂一震,手中那重达六十斤的方天画戟竟然颤抖不已,四方锋刃嗡嗡嘶鸣! 苏牧拔出背后的长短双刀,没有半句废话便冲了上来,疾行便狂奔,他的身影如同黑夜之中的鬼魅游魂,双刀便是那恶鬼勾魂摄魄的冰冷獠牙! “来得好!” 方杰兜鍪上的红缨迎风招展,手中方天画戟呼呼便横扫而来! 人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苏牧的速度和短时爆发力确实占优,但兵刃上吃的亏,很难用速度来弥补,因为方杰的实力犹在他之上! 那方天画戟横扫千军,势不可挡,苏牧只好往侧面躲避,想要迂回躲避。 为了保持空气的干燥度,工坊只开了两个门,大门出入车辆,工人匠师走小门。 如今大门被方杰堵死,苏牧只要迂回到小门处。 他从来就不是好斗之人,眼下被方杰拖得越久,梁山军的危局便越是艰险,他在这里多熬一秒,梁山军就多死伤不知多少人! 上次跟苏牧比拼之时,方杰吃了轻敌托大的亏,让苏牧从胯下钻了过去,一管洞箫更是将自己的肩头轰烂,害得他躺了十天半月。 这一次他和厉天闰都立下了军令状,如何都不可能让苏牧再逃脱! 见得苏牧想迂回到小门,方杰如猛虎下山一般扑杀过来,一杆方天画戟举重若轻,就像在挥舞一条鞭子这么轻松写意,苏牧一时半会竟然求出无门! 追追打打了几个回合,两人的兵刃竟然没有一次接触,完全凭借着身法和虚招来诈对方,方杰优哉游哉,苏牧却急火攻心! 苏牧便是这样的性子,越是危急便越是冷静,因为丧失理智和思考能力,他便失去了最后的逃生机会,方杰比他要强大很多,这一次与上次比斗完全不同,这一次他是有备而来,而且是为了杀他而来,没有任何的顾忌和留手,更不会托大轻敌! 手中短刀一紧,苏牧咬了咬牙,躲开方杰的一戟,抬手便将短刃投掷了出去! 方杰早料到苏牧阴招不断,偏头躲过苏牧的短刃,正想反身一记回马戟,却见得苏牧那厮捡了半块砖头就扔了过来! “已经黔驴技穷了!哈哈!”方杰见得此状,不由暗喜。 与苏牧试探了这么久,他也摸清了苏牧的虚实,在实力上,自己绝对是碾压苏牧的。 但他并不知道苏牧还有后手,想要离开是为了给梁山军制造机会,而是以为守军就要包围过来,苏牧只好仓惶逃走。 若是以前的他,对无计可施的苏牧,他一定会好好戏耍一番,慢慢折磨,再将他杀死。 可如今他已经不再轻敌,对方七佛的嘱托也深以为然,如果自己格挡那块砖头,身形停滞,势必又让苏牧给跑掉,倒不如视而不见,直取苏牧的性命,以免夜长梦多! 他这样的身板和武艺,在准备充足的情况下,挨一砖头根本就不值一提,就算苏牧催发了内劲,最多也不过是受点皮外伤罢了。 用一点皮外伤换取击杀苏牧,结束这种相互试探的猫鼠游戏,任谁都知道该如何抉择了! 念及此处,方杰迎头而上,挥戟直取苏牧的后心,这苏牧果真是想利用这砖头来阻滞方杰,好趁机逃走,方杰越发坚定自己的选择! 然而当那砖头砸到他的肩头之时,触感却有些柔软,完全没有砖头那种坚硬的感觉! “噗!” 那灰瓶陡然炸开,白色的尘雾将方杰整个脸面都笼罩了起来! “啊!居然使毒!” “不对,是石灰粉!!!卑鄙的贼鸟厮,我要杀了你!!!” 为了杀苏牧,方杰早已做了完全的准备,谁能想到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将存毒的灰瓶弄成砖头的模样! 这是将施毒当成了一门手艺,为了施毒而施毒啊! 他早知道苏牧卑鄙无耻之尤,谁能想到连石灰包这种下三滥的江湖手段他都拿得出来! 更想不到的是,自己明知道苏牧狡猾无比的情况下,还是中了这么低级的石灰包! 好在他察觉得早,封闭了口鼻眼睛,苏牧也没有再用水包来泼他,否则他这张脸都要被烧烂! 为了防止苏牧下黑手,他将兜鍪压下来遮挡脸面,手里的方天画戟发了疯一般四处狂扫! 如果不是情况紧急,苏牧还真想对他下黑手,眼下却不敢再久留,箭一般冲出工坊,就要往辕门处而去。 从进入赤眉营他们就已经发现了辕门外吊着的金枢和匠师们,可他不能先救人,因为这样会打草惊蛇,只能先炸工坊,待得混乱一片,离开之时正好顺便带着金枢等人离开。 谁知道工坊里面的火药桶都是空的,方七佛狡兔三窟,竟然将火药火器都搬上了城头! 如今城头的炮响是惊天动地,梁山军势必损失惨重,而苏牧的后手准备都是由金枢偷偷完成的,想要发动,必须先把金枢给救下来,这也是他放弃了杀死方杰的机会,也要及时离开的原因了! 出了工坊之后,外头不断闪烁着火炮发射的光芒,营区里混乱不堪,燕青他们在点火,厉天闰和方杰的人手则在不断灭火,而火势甚至已经蔓延到了赤眉营里,或许梁山军的人马也是见到了火光,以为这是内应的信号,才发动的突袭吧! 一想到这里,苏牧内心的愧疚便越发沉重,脚步也就加快了起来! 正走着,背后却突然想起一声炸雷般的咆哮:“苏牧!你个天不收的贼厮!哪里走!” 方杰显然已经抹掉了脸面上的石灰,但距离苏牧已经很远,一时半会看不到苏牧的身影,只能疯狂咆哮起来。 他虽然看不到苏牧,但有人却看到了苏牧! 第二百零二章 同门 方杰不见人影,厉天闰责无旁贷地撑起了大局,四处奔走,又要追索潜入者,又要组织军士和民夫来救火,习惯了冲锋陷阵斩马杀敌的他,实是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好不容易稳住了火势,调遣赤眉营的精兵,将工坊重重包围,这才陡然醒悟,怕是又要中了苏牧的调虎离山之计,慌忙赶将回来,果见得苏牧从工坊之中逃了出来! “哪里走!” 大吼一声,他便带着诸多亲兵扑杀而来,苏牧也是心头大惊,慌忙往仍旧烟熏火燎的营区深处逃。 这才刚刚闪入一座营房的后面,一道清风拂来,苏牧下意识便挥刀劈下,却被轻松挡了下来。 “是我!快跟我走,大伙儿汇合了,先逃出去再说!”高慕侠杨红莲等人已经汇合在一处,听到城门处的爆炸,已经知道又中了方七佛的计,连忙让燕青过来接应苏牧。 燕青对这里的地形早已了然于心,不多时便在这里等来了苏牧,然而苏牧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火药和火炮已经被方七佛运上了城头,如果不能毁去,或者制造混乱,梁山先锋军必定遭遇反扑,首战告负的话,这场仗可就不好打了!” 厉天闰和诸多赤眉营追兵,甚至方杰都一同往这边追赶,燕青见得苏牧还有闲功夫分析大局,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可苏牧却似毫无察觉,继续说道:“我还留了后手,但厉天闰和方杰显然不会放过我,目今之计只有我引开他们,你和慕侠他们务必到辕门处,将金枢等一众匠师救下来,他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不行!不管营区还是工坊,包围圈都快合拢了,再不走就会被包了饺子,你想当英雄我不反对,但也别带着我们去投死!” 中了方七佛的计之后,燕青也感觉大势已去,俨然事不可为,此时不走,便再也走不了了! “师兄!” 苏牧猛然一喝,用力抓住燕青的肩头,严肃地直视着燕青,果决地沉声道。 “城外便是夜袭的梁山兄弟,他们乃至于师兄你,都太过低估火炮的威力,咱们要是袖手旁观,这场夜袭就变成最大的笑话,到时候朝廷大军一到,军心已经受挫,以童贯这阉宦厮的作风,少不得要杀鸡儆猴,用以立威,到时候梁山军的弟兄们该如何自处啊!” 苏牧这一番话振聋发聩,燕青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虽然心里嘀咕着,明知道火炮威力这般大,你为何还要给方七佛助纣为虐? 然而他并没有开口,深埋着头,也看不清表情,短暂的沉思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毅然道。 “既然你要送死,我不怪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苏牧心头大定,捏了捏燕青的肩膀道:“一定要救下金枢和那些匠人,然后去找柴大官人,切记!” 燕青难掩目中悲愤,沉重地点了点头,苏牧露出欣慰的笑容来,缓缓站起身子,提着长刀,扫了即将赶来的追兵,迟疑了一下,头也没回,留给了燕青一个侧脸。 “师兄,师父说...他从来没有怪过你...” 这句话似乎勾起了燕青心底最深处的伤痛,他的眼眶顿时湿润了起来,看着苏牧离开的背影,他紧握手里的短弩,轻声喃喃道:“保重了...师弟!” 当燕青回到集合点之时,杨红莲和陆青花的心头不由一沉,因为她们没有看到苏牧! “他...”燕青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据实以告,本以为两位女儿家会哭哭啼啼,少不得喊生喊死要去救苏牧,岂知红莲和陆青花却异口同声道:“去救人!” 她们并非不心疼苏牧,而是她们太了解苏牧,他决定了的事情,就没有人能够改变,她们所能做的,就是替他去完成这些事情,因为她们心里很笃定,这个家伙,不会死在这里! 他也会死,但不会死在这里,也不会死在任何一个战场上,因为他曾经答应过,总有一天,他们会在一个桃源样的无人之地,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他没有失信过,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这一次更不会! 听说苏牧只身一人引开追兵,给他们制造机会,高慕侠等人的心头也是沉重之极,但已经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去悲伤和担忧! 无论是厉天闰还是方杰,他们此刻已经知道,工坊本来就是空的,这不过又是方七佛的另一个骗局罢了。 虽然心头气愤难当,可听到城门方向传来一阵阵炮响,听着弟兄们山呼海啸一般的吼叫,赤眉营的军士们恨不得马上登上城头与袍泽并肩作战。 他们不是大焱朝廷那些狗配军,他们有的是胆子,有的都是不怕死的决心! 如果没有苏牧的出现,或许厉天闰和方杰此时早已领兵到城头去了,可他们看到了苏牧,而且赤眉营的包围圈已经准备合拢,这是杀死苏牧的最佳时机,一旦错过,让他逃出去,下一次又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功夫才能抓住他,杀死他! “给我追!” 厉天闰和方杰一马当先,在营区之中狂奔,身后的军士如同怒海狂潮,沿途的营房都被他们践踏成一堆垃圾! 营区虽然不算太大,但到底是驻扎着上万人的大营地,此刻夜色又漆黑如墨,虽然他们倾巢而出,但想要在混乱之中搜捕一个人,难度自然也不小。 苏牧又是善于掩藏行踪,甚至改头换面的人物,厉天闰和方杰哪敢放过这条线索,拼了死命追踪着苏牧,慢慢便与大队伍脱了节。 苏牧热血喷张,心头狂热难以自抑,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摩尼教睦州分舵的那种生死一线的日子,非但没有丝毫惊慌,反而扫视和观察周遭地形。 想要最大程度引开厉天闰和方杰的追捕队伍,就必须往营区更深处潜行,而且还不能将踪迹和动静完全抹除,必须留下足够显眼的足迹,将厉天闰等人若即若离地吊着,也只有这样,才能够为燕青他们争取足够的时间! 苏牧这厢如同孤独的老鼠被一大波野猫追逐猎杀,燕青等人却已经逆流而上,穿越重重军士,来到了赤眉营的辕门附近。 眼下城门那边酣战激烈,赤眉营是精锐中的精锐,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出动,他们这些重甲步卒在攻守战之中没有太大的作用,上去也只是送死,主将方杰又没有坐镇中军,除了被派出去协助灭火之外,更多的便加入了围捕行动之中。 通常情况下,重甲步卒们都会将铠甲收入甲包之中,避免负担过重,耗尽了体力,也拖慢了速度。 而追捕凶徒可是个极其需要速度的活计,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自然不会披覆沉重的厚甲,只是穿着简单的皮甲而已。 高慕侠手底下那三十几个暗察子高手都是从江湖上招募的老狐狸,轻易不会以命相搏,此刻力量保存也较为完整。 一行人寻了个营房,将赤眉军的衣甲都扒拉下来,胡乱套上,一路往辕门处行进,竟然畅通无阻! 燕青卧底在方腊阵营之中时日已经不短,对军务极其熟悉,各种切口暗号也是大同小异,轻易就骗过了守军。 辕门处的守军并不多,燕青根本就懒得行骗,诈了对方一个不注意,三十几个人手起刀落,便将守军全部都当场解决,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金枢等人皆有伤在身,又被倒吊了小半夜,放下来之后有大半已经活不成了,好在金枢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幸存的几个人没敢歇息半刻,便让燕青等人带出了赤眉营。 直到赤眉营那巨兽一般的黑影远远落在身后,众人才大松了一口气。 陆青花深深地看了一眼,杨红莲暗自捏了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他一定会安然无事的,有大*法王在呢!” 是的,安茹亲王并没有跟着他们离开,自从跟苏牧有了协议之后,他就再没有吸取过那玉瓶之中的药散,一直保持着安茹亲王这个人格,而不是北玄武法王的人格。 从这一点来讲,此时的他完全是安茹亲王的记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大光明教的北玄武法王,跟杨红莲燕青等人更没有半分交集,他既然与苏牧结成了联盟,素来一诺千金的亲王殿下,皇家骑士团的黄金之手,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苏牧孤身涉险! 燕青等人起初是不同意的,但安茹亲王的身形实在太过庞大,如果他跟着去救匠师,这一路上早就被发现不知多少回了。 至于去接应苏牧,被发现了也就被发现了,因为这么多人在围捕,苏牧被追上,也不过是迟早之事而已。 杨红莲和陆青花低低交谈了一小会儿,金枢等人也喘顺了气,咬牙站起来道。 “诸位且跟我来,大宗师早有准备!” 燕青和高慕侠等一干高手回头看了看越发明亮和骚动的赤眉营,心知赤眉营的追兵或许已经开始跟苏牧兵戎相见了,心头难受,再也看不下去,在金枢的带领下,开始执行苏牧早已准备好的后手计划! 而此时的苏牧,正陷入了第一场正面交锋! 第二百零三章 大将军之怒 偌大的赤眉营到处都是火把,仿佛刚刚下了一场密集的流星雨一般。 厉天闰和方杰各自带领着身边的数名亲随,在营区深处搜寻,如那追捕猎物的饿狼! 人常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逃避的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堂堂七尺男儿汉,一辈子里总该轰轰烈烈战一场。 厉天闰和方杰都是天之骄子,人中卧龙和凤雏,戎马半生,鲜有败绩,也不知逃避为何物。 但他们却同样在苏牧的手底下吃过大亏,虽然不愿承认,但苏牧确实已经成为了他们无法解开的心结,否则他们也不会弃城门战局不顾,转而在营区搜捕苏牧。 当一个人疯狂起来,丧失了理智,做事自然没有太多的分寸,他们只想着尽快杀死苏牧,除掉心魔,否则就算上了战场,一样是心不在焉,反而影响了大局。 厉天闰和方杰都是一方大枭雄,可仇人苏牧便只得一个,二人自然都想先下手为强,与大部队脱节之后,他们也兵分两路,往不同的方向去包抄苏牧的去路。 厉天闰带着六名好手,跟着苏牧的足迹追来,一路未曾停顿半步,前头那位亲随最是擅长追踪,苏牧仓惶的痕迹根本就瞒不过他的眼睛。 眼看着前方好大一顶军帐,竟然是方杰平日里军议的中军大帐! “好个狡猾的小贼!谁能想到他竟然会往这边躲!” 厉天闰心中也是惊讶不已,憎恨归憎恨,苏牧行事往往出人意料,效果却又出奇的好,由不得他不佩服,懂得尊重你的对手,便是你迈向胜利的第一步,这个道理厉天闰一直都不懂,直到碰上苏牧,他才明白过来。 自从李曼妙来到他身边之后,他便再也不敢轻视苏牧,但越是了解苏牧的为人和他的事迹,他对苏牧的那份必杀之心也就越沉重。 中军大帐之中黑灯瞎火,厉天闰一行统共也就七个人,但想要堵住中军大帐,已经绰绰有余,也不需要刻意掩盖,厉天闰一抖长枪,率先杀入了大帐之中! 莫看厉天闰有万夫难当之勇,可人力有时穷,在战场之上,人们只看到他杀得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却忘记了他身边的亲卫死了一波换一波。 他需要最贴身的亲卫团给他打掩护,使得他后背无虞,才能安心往前厮杀,而充当亲卫团的自然荣耀无比,但也最是凶险,他们往往需要用性命来替主将挡死,可一旦能够活下来,主将是军队的首功,而亲卫就是主将的首功之臣! 这些亲卫追随厉天闰久矣,自然不可能让主将独自涉险,见厉天闰杀入营帐,这六名亲卫也鱼贯而入。 那名擅长追踪的亲随武力稍弱,便落在了最后面,但听得厉天闰一声怒骂:“入娘的又是空城计!” 很显然,苏牧并不在这里,但他不相信,因为他对自己的追踪绝艺信心百倍,不可能会判断失误! 这追踪者心里头还在犯疑,后背的寒毛却条件反射一般竖了起来,他猛然转身,提刀就要反劈,握刀的手掌却被齐腕斩落! 那腰刀还未落地,就被偷袭者一脚踢出去,射入前面弟兄的后心之中,偷袭者手起刀落,追踪者人头如西瓜般骨碌碌滚落,碗口大的脖颈切口平整不已,兹兹喷着血柱子,无头的尸首却还兀自站立着! “噗嗤!” 前面那弟兄后心被刺透,顿时爆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啊!!!” 厉天闰等人猛然回头,却见得一片五彩斑斓的烟雾便笼罩了下来! “是毒!” 后面那两位弟兄刚听到厉天闰的提醒,已经将毒粉吸入肺部,剧烈咳嗽着,口鼻耳眼不断冒血,噗咚倒地,身子还在剧烈抽搐! 厉天闰知晓苏牧师承幻魔君乔道清,最擅长下三滥的阴人手段,一见毒粉泼洒开来,眼明手快便将剩余的两名亲卫拖入了大帐之中! “入娘的球囊!便只会使毒么!”厉天闰堂堂大元帅,何曾见识过如此无耻的行径,气得骂人都不利索了,却又不敢涉足毒雾半步,看着大帐门口那四名气绝的弟兄,怒火恨不得将老天都烧出一个窟窿来! “嘭!”勃然大怒之下,他的大戟倏然挥出,硬生生在大帐的泥墙上开了个大洞,绕过了毒雾,扑身而出,苏牧已经躲入了黑暗之中! 厉天闰抓住一根火炬便奋力投掷出去,后发先至地飞到了苏牧的头顶,苏牧顿时原形毕露! “死来!” 大喝一声,厉天闰施展八步赶蟾的轻身功夫,那火炬还未落地,他已经追上了苏牧,当头就是一记大戟直刺! 苏牧如同后背长眼,身子一扭,堪堪避过大戟的尖刃,然而厉天闰这大戟如同钩镰,一刺不中,猛拧戟杆,奋力倒拖回来,钩刃却划破了苏牧的肋下! 如果与厉天闰正面交锋,一番缠斗之下,厉天闰也不可能秒杀苏牧,但拖延下去,方杰和诸多追兵赶来,苏牧便再无生路了! 这般浅显的道理,苏牧又岂会不知,也顾不得肋下的伤口,一刀磕开厉天闰的大戟,只是一抬手,左手便出现了一管洞箫! “快躲开!” 厉天闰知晓这突火枪的厉害,下意识提醒着,自己也退到了一边,苏牧却哼一声冷笑,那洞箫并没有发射,他却再度往前逃遁! “啪嗒!” 厉天闰投掷过来的火炬终于落地,他却被苏牧气得脸膛通红,肺都要炸掉了! 苏牧不开枪,他就无法得知苏牧手中的突火枪是否填装了火药,有着突火枪的震慑,他们根本就不敢靠近,如果身后的两名亲卫与他呈品字形包抄,拼着被苏牧射伤,起码也能够将之杀掉! 可偏偏这两名亲卫的速度又比不上苏牧,甚至于连他这样的武艺高手,在速度和瞬间爆发力上,也比不过常年修习《阴阳经》的苏牧! 换了别人或许不太清楚,厉天闰却是对乔道清的《阴阳经》有所耳闻。 这一切都因为方腊与摩尼教的白虎大*法王大战了一场,虽然成功将白虎大*法王驱逐出总坛,但自己也受了重伤。 而白虎大*法王所用的功夫,便只是罗真人的半部《阴阳经》,也就是其中的《九阴篇》。 如果苏牧知晓其中渊源的话,或许会大吃一惊,因为白虎大*法王的俗名叫黄裳,也就是将《九阴篇》改善发扬为《九阴真经》的那个人! 闲话也不多提,只说厉天闰气急攻心,爆发蛮力,卷起砂石就穷追猛赶,哪怕吃苏牧一枪,也要把苏牧杀死! 二人一前一后在营区深处疾行狂奔,身后那两名亲卫却福至心灵,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焰火来! 他们一边疾行一边吹燃火折子,眼看着就要将示警焰火点燃,那黑暗之中却陡然射出两枚细如发丝的银针来,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们的眉心之中! 在两名亲卫倒地的同时,厉天闰距离苏牧也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他发了狠,将手中大戟猛然投掷了出去! 苏牧听闻风声,就地打了个滚,那大戟堪堪擦着他的肩膀,刺入了地面! 趁着苏牧停滞不前,厉天闰呼啸而来,也不拔出大戟,而是抽出腰刀来,劈头盖脸就朝苏牧扑杀过来! 他没有太多花哨的刀招,完全是凭借无穷无尽的蛮力,如那飞轮一般疯狂劈砍,绵连不绝,竟然没给苏牧任何喘息的机会,甚至连抬起洞箫的机会都没有! 他的刀锋刮起一阵阵罡风,苏牧连滚带爬,一退再退,根本就无力招架! 苏牧的内功心法疯狂流转,速度早已催发到了极致,心脉撑不住内功的爆炸式输出,口鼻竟然都涌出猩红的鲜血来! 然而厉天闰的刀却如命运轮回,生生不息,仿佛不斩杀苏牧,这口刀就永远停不下来一般! “嘭!” 苏牧只是跟他对拼了一刀,就被对方巨大的刀势劈飞了出去,后背撞在硬物之上,竟然已经退到了营区最外围的营栅之上! 这些营栅虽然都是直木所立,但坚固非常,如果全力施为,迸发内劲,以苏牧强大的爆发力,或许能够崩断一根木头,借以逃生。 可如今厉天闰就像疯狗一般,他又用力过度,根本就无法打破木栅,无奈之下,只能巨刀来拆挡。 厉天闰知晓苏牧最大的弱势便是力量上的不足,心生杀意,早已将力量催发到了极致,见苏牧无路可逃,便冷笑一声,一刀劈了过来! 苏牧背靠木栅,双手握长刀,双眸血红,求生欲望的催动下,拼尽全力,一刀出去,竟然跟厉天闰硬拼了! 厉天闰最为得意的便是那一杆大戟,拿惯了沉重的大戟之后,再握着腰刀,便轻飘飘如同杨柳枝一般了。 武道上有说,使用重兵器,应当举重若轻,而使用轻兵刃,则需举轻若重,如此才算登堂入室。 厉天闰却全然不顾这些,与苏牧硬拼了两刀之后,他的锋刃竟然被苏牧的长刀给斩断了! 苏牧的长短双刃乃乔道清所赐,短刃在与方杰相斗之时已经遗落,如今只剩下一柄长刀,可无论长刀短刀,都是削铁如泥的宝器,又岂是厉天闰手中这些凡铁所能相比! 力的作用是相对的,厉天闰的力气虽然大,但腰刀却不够坚韧,到底还是被苏牧的长刀给斩断了。 他已经没有了任何顾忌,将短刃往苏牧头上一掷,挥舞着铁拳便冲了上来! 第二百零四章 神女机 黑夜,让人感到不安,因为它使得所有的已知世界,再度变成了未知的黑暗,而人类,最大的恐惧便来源于未知。 然而凡事有例外,对于有些热而言,黑夜却充满了温暖,因为黑夜是他们人生的主旋律,只有黑夜降临了,敌人才回到他的同一起跑线上,他们反而重新占据优势。 这些例外,是失明者,白天黑夜对他们而言,没有太大的差别,回归了黑夜之后,习惯了黑暗的他们,反倒很容易建立自己的优势。 起码对于雅绾儿来说,事实便是这样。 义父方七佛将摩尼教中的一部秘典,传授给了她,让她能够“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使得她能够像常人一般生活,甚至成为享誉江湖武林的成名高手。 但她还是渴望有一天能够得到光明,哪怕只有一秒,她也想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 义父对她恩重如山,自不必说,所以当义父要杀苏牧,她便来到了营区。 除了方七佛,方腊阵营之中再没人比她更了解苏牧,在某些方面,甚至连方七佛都不如她了解得多。 所以她很容易找到了这里,她借助着自己的优势,如同影子一般隐入到黑夜之中。 她一直跟着苏牧,在工坊之中,方杰差点杀死苏牧,那个时候她想要出手,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的心里充满了纠结和矛盾,直到苏牧从方杰的手中逃脱,她便告诉自己,就算他必死,也只能死在她的手里! 而不是厉天闰,也不是方杰! 她走得很匆忙,连自己的古琴都没有带上,但她却带了自己的另一样秘密武器,神女机! 这是乔道清还未叛变之前,送给方腊的一件奇巧兵器,但方腊嫌弃这兵器太过小气,便送给了方七佛,权当防身之用,方七佛又送给了雅绾儿。 这神女机其实是弩机之类的机关器,只不过发射的不是弩箭,而是银针! 据说这还是乔道清年轻的时候,灭了一个暗器传家的宗门,取得的一件镇山之宝。 也正是这张神女机,射死了厉天闰仅剩的那两名亲卫,给苏牧争取到了逃跑的时机! 此刻苏牧终于无路可逃了,厉天闰还在用拳脚,狠狠碾压着苏牧! 他的长刀已经被打飞出去,口鼻涌出来的鲜血污染了脸面,看起来如同凶神恶煞,但厉天闰的拳头却毫不留情,再次将他沙包一般打飞了出去,砸在营栅之上,再次喷吐出鲜血来。 他拥有着极其坚韧的意志,拥有着天衣无缝的谋算能力,拥有着震惊天下的诗词文才,但他也同样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厮杀,说苏牧是拼命三郎一点都不过分! 一整夜的疲于奔命,她知道苏牧已经是强弩之末,自己再不出手,怕是苏牧就要死在厉天闰的铁拳之下了! 雅绾儿紧按神女机的机括,微微歪着头,倾听着最细微的声音,脑子里却浮现出让她心头悸动又隐约悲伤的记忆。 那是在冰窖之中,苏牧的呼吸声,心跳声,两个人的体温,肌肤相触的奇妙质感和妙不可言的那种羞臊感觉,那是内心深处欲望的呼喊,那是关于爱恋朦胧却又最直接的启示。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如此优柔寡断,如此儿女情长的一天,并且极有可能神女有情,而襄王无意。 “嘭!” 又一声闷响传来,她知道,厉天闰又得手了,通过纷杂而多重的声音和气息,她的脑海之中构建出了此时的画面来。 苏牧已经耗尽了力气,榨干了体内最后一滴的潜能,但他的双眸却无比的清醒,像垂死挣扎的雄狮,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也没有一丝畏惧,最后的想法,仍旧是如何才能将天敌打败! “去死吧!” 厉天闰将所有的力气都关注到了满是鲜血的右拳之上,里面还包含着他对苏牧无尽的憎恶,苏牧一直以来赐给他的所有羞辱,还有他一直活在阴影之下的心魔! 这一拳落下,苏牧必死无疑,他也终于能够干干净净,再次名符其实地当他的大元帅! 雅绾儿彻底失去了思考和选择的时间,她听从了内心直觉的安排,扣动了神女机! “嘶!” 银针如同毒蛇吐信,便这般射入了皮肉之中,但射入的地方并非苏牧的眉心,而是厉天闰的右肩胛! 这一针精准无比,厉天闰只感觉肩头一麻,气血阻滞,内劲逆流,整条手臂仿佛要炸开一般! “哼!” 一声闷哼传来,厉天闰的拳头终于偏了半分,砸在了苏牧左边的木栅上! “嘭!” 那木栅终于彻底断裂开来! 如果苏牧还有力气,这将是反败为胜的最佳时机,是杀死厉天闰的最佳时机! 然而他再也没有力气,因为他剩下的力气,只足够用来呼吸! 这一战打到现在,厉天闰对苏牧的恨意已经彻底没有了,他的心中,剩下的只有至高的敬意,作为回报,他只能用杀死苏牧,来向苏牧致敬,因为能死在他厉天闰的手里,便是他对一个人最大的尊敬! 可最终他还是失败了,他一点都不担心苏牧会反扑,因为他自然看得出,苏牧已经是待宰的羔羊了。 只是后肩的要穴被封,力道角度精准无比,说明暗中隐藏着的绝对是极其强悍的高人,他连忙退了三步,四处警戒着,一边暗暗调息,加紧打通要穴的封锁。 雅绾儿懊悔不已,她是方七佛的义女,她是永乐朝的大郡主,而苏牧是整个永乐朝都希望杀死的男人,却又是她心仪的男人。 当然了,她也是刚刚下意识射击了厉天闰,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个男人,喜欢到不惜犯下这样的滔天大错! 她可以选择现身,向厉天闰解释一番,而后杀死苏牧,可是她做得到吗? 她做不到。 她也可以将苏牧带回去给方七佛处置,但这会让厉天闰种下仇恨的种子,给义父带来极大的麻烦。 她甚至有些后悔,今夜就不该主动请缨,只躲在房间里,当他是个死人也就罢了。 可惜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她终究还是要亲自收拾这个烂摊子。 当她打算现身的那一刻,雅绾儿却露出了惊喜之色,收住了脚步! “嘭!喀嚓嚓!” 苏牧身边的木栅轰然爆裂,三四根木头竟然被一个巨物撞碎得木屑四溅! 当那个全身插满了羽箭的身影出现在苏牧的身前之时,苏牧终于松了一口气。 雅绾儿也松了一口气,虽然她明知道无论来者何人,都是苏牧的朋友,都是她和整个永乐朝的敌人,但她还是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 这个表面上冷若冰霜的女子,内心深处却充满了孤寂,是苏牧打破了她坚强的外表,触碰到她最柔软的内心,并在最不合适的时机,给了她最不可思议的温暖。 她的心思太单纯,可惜这个世界太复杂,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制造美好的机会。 安茹亲王的身上插满了羽箭,活像一个被围猎的雪山怪物,他手里的金刚杵满是刀剑的凹痕,身上的大秦古甲早已被鲜血浸透,有他的鲜血,也有敌人的鲜血。 他的青铜鬼面上沾满了肉末,一双深邃如海的蓝眼睛却清澈如宝石,他的出现,让厉天闰感到头皮发麻! 但咱们的大元帅很快就恢复了勇气,这一次,轮到他大松一口气了。 因为另一个大元帅方杰,带着黑压压的军士,出现在了栅木破洞的另一边! 苏牧之所以能够独自面对厉天闰,是因为安茹亲王吸引了方杰的所有火力! 只是他很清楚,他的任务永远都是保护苏牧,哪怕自己杀死方杰,或者被方杰杀死,都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他拼着身受重伤的代价,来到了苏牧的身边。 没有人知道他这一路受了多少伤,杀了多少人,可他如山般的身影,满身的伤口和羽箭,就这么护在苏牧的身前,无论是前面的厉天闰,还是后面的方杰,都已经暂时不敢上前来。 在方杰的眼中,这位巨人已经脱离了人类范畴,他甚至有在怀疑,这怪物是不是苏牧利用幻魔君乔道清传授的邪术,从冥间召唤上来的鬼将魔兵! 折腾了一夜的追逐和围猎,终于暂告一段落,陷入了让人提心吊胆的对峙。 厉天闰孤身一人,却被封了穴道,方杰被苏牧的石灰扑中,汗水和鲜血混合石灰,烧得他脸面通红,中途与安茹亲王一番激斗,竟然没能占据半分便宜,反而被安茹亲王打得内外俱伤! 这是他的争霸史上最大的耻辱,他甚至连对方姓甚名谁,来自何方,是不是人,都搞不清楚。 他的背后有着大概二百多赤眉军,但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们遇到这个巨人之时,有五百人! 苏牧站了起来,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这一战,便消耗了他十年的寿元。 但他还是拼尽全力站了起来,因为这是对战友的尊敬。 “愿上帝保佑你。” 安茹亲王抬起手,用拇指在苏牧的额头上,画了一个血十字。 夜还很长,远方的炮在咆哮,起风了。 第二百零五章 过关 大地仍旧在颤动,杭州城头的短口火炮便似横空出世的异世界怪兽,使得天地为之变色,给梁山军带来了极大的杀伤,还有比杀伤更要命的恐惧! 司行方、邓元觉以及吕师囊等一干名将都齐聚城头,看着一门短炮在城头上炸膛,眨眼间便将七八名己方士卒炸成了杂碎! 虽然填充的并非烈性火药,可炸膛之后,流弹和碎片的范围杀伤还是异常的恐怖。 司行方是难得的沉稳老人,否则方七佛也不会让他来坐镇防守。 眼下永乐朝已经占据八州之域,这些老将都有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吕师囊和江南十二神本该据守润州,方七佛则应该到苏州去布防,而杭州大本营则交给太子方天定,厉天闰、邓元觉、司行方以及而是四猛将。 还有乌龙岭这样的要冲之地便交给太尉郑彪和浙江四龙,昱岭关本该派遣小养由基庞万春过去,歙州原本是皇叔方垕和王寅的地盘,可惜方垕以死,王寅又叛变了。 至于方杰,他本该带着擅长飞刀神技的太尉杜微,坐镇青溪城。 然而因为方腊登基的盛典,所有人都聚集到了杭州来,正打算各自回防,却又遭受了方七佛的大清洗。 当然了,他们之所以没能回去,还有一个隐瞒着全军将士的真相,那就是他们根本就回不去了! 大焱枢密院宣帅童贯虽然是个宦官,但最爱打仗,一直想要青史留名,南下平叛使得他的北伐大计不得不暂缓,他心里有气,自然要发泄一通。 朝廷的平叛大军之所以迟迟未至,那是因为他们一路扫荡着来的! 吕师囊的润州军之所以被清洗,不是因为他们拥兵自重不够听话,而是他们早早就被梁山军打败,而且还败得一塌糊涂! 军营之中藏不住太多的秘密,方七佛为了稳定军心,只能将这些人都打发走,这才是大清洗的最根本目的! 为了封锁一则军情,不惜用轰动全城的大清洗来掩盖真相,以确保军心士气可用,也只有方七佛这样的超级大谋士,才敢用这等雷霆震慑的手段! 他也没想到大焱朝的平叛大军会如此的强悍,攻下了润州之后,朝廷大军开始徐徐推进,却让梁山军兵分两路,千里奔袭杭州! 梁山军兵分两路,呼保义宋江率领大小正偏四十二将,由润州出发,绕过常州、无锡、苏州,秀州,直扑杭州而来! 另一路则是玉麒麟卢俊义率领四十七名大小将领,经宣州、湖州和独松关而来。 从地理位置来看,两路兵马的路程其实相差不多,但卢俊义那一路人马却遭遇到了圣公军的埋伏打击,在宣州已经死战一场,将士的伤亡损失也很是吓人。 好不容易脱离了掩杀,安然绕过湖州,没想到又被卡死在了独松关。 从兵法上来讲,既然是千里奔袭,宋江就应该第一时间偷袭杭州,然而卢俊义一路兵马迟迟未至,他也只能虚张声势,直到今夜,寻找到了机会,才发动了偷袭。 但他却犯了一个掩耳盗铃的错误,因为诸多杭州守军或许毫不知情,但方七佛却对他们的行军情况知根知底! 也正是因为润州、宣州以及独松关发来的军报,才使得方七佛警惕起来,在封锁消息的同时,开始进行了极其严密的布防,将火器火药全部藏在了各处城门。 这些火器其实并不完善,甚至只是半成品,最先开炮之时便炸膛了好几座。 但方七佛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因为他很清楚,如果首战无法将宋江这一路兵马打下去,那么士气受挫,他耗费心机封锁军情才积累起来的军心士气,便会一落千丈,那么大清洗就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显然,这样的结果对于双手染满了鲜血的方七佛而言,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虽然他并非出现在城头,但一道道命令全部出自于这位大军师之手,梁山军突袭被动变成了强攻,自是损失惨重。 只要稍懂军事之人,都知道这样的情势之下,退兵是最好的选择,可宋江也深知这一战的意义,如果无法取得预期的效果,待得童枢密抵达杭州,梁山军的命运乃至整个战局,都将变得极其被动! 梁山军仍旧在强攻,城池下双方尸首早已堆积如山,那轰隆隆的炮响无法将强悍的梁山军吓退,他们依靠着强弓硬弩,依靠着早已准备好的云梯箭楼,疯狂地进攻着! 杭州守军虽然士气可用,但火炮对于他们而言同样陌生,火炮炸膛的事故频频发生,对守军而言同样是一种震慑! 方七佛没有低估火炮的威力,也没有低估火炮的作用和效果,但他却忽视了一个问题,火炮这种新鲜玩意儿,对于泥腿子出身的圣公军来说,只能是一柄双刃剑,对敌人对自己都是不安的因素! 这世上便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方七佛用大清洗掩盖真相和转移注意力,但不少人其实都已经听说了润州失陷的消息,也都知道宣州已经被碾压了一场,独松关还在苦苦支撑! 方七佛将司行方等人派上来坐镇,与其说调兵遣将,不如说是督军监军,但凡军中有胆敢私议军事者,格杀勿论! 这也是方七佛一向秉持着的观点,那就是军心士气民心人气才是最重要的力量! 他们可以吃败仗,可以失去领地,但绝对不能丧失民心,更不能使得士气跌落! 可就算有邓元觉司行方等人督战,守军们的士气却越来越低迷,因为他们发现梁山军比他们还要不怕死! 他们本以为大焱朝廷的狗官和贼配军都是无胆之人,也正是见惯了大焱军队那种孬样,他们所向披靡,无所抵挡,才积累了满满的自信。 可梁山军的出现,打破了他们对朝廷军队的看法,加上火炮不断出现误伤的事故,城头守军的士气已经严重跌落,许多人恨不得马上结束这场恶战! 为了挽回士气,城中诸多贵胄开始往城头运送食物,犒赏军士,永乐朝更许诺了诸多好处,所谓重赏之下必有死夫,士气果真大涨起来! 厉天闰作为四大元帅之一,没有出现在城头之上,着实让人有些猜不透。 但他的心腹僚臣谋士生查子却把守着大后方的要塞,防止城中细作和内应趁机搅局。 当娄敏中等人带着诸多物资来支援和犒军之时,见得厉天闰竟然不在,只留了生查子镇守,自是腹诽不已。 生查子情知理亏,也不敢大肆搜查,只能唯唯诺诺应对,娄敏中的车队还在通关,后方又来了一支大车队,竟然是驸马爷柯引亲自带队! 柴进之所以能够混入永乐朝,正多亏了娄敏中的举荐,后者对他也是青睐嘉赏不已,见得柴进亲自来劳军,左丞相娄敏中也是心情大好。 生查子自然不敢怠慢,前方战局吃紧,他这个大后方的要是阻了劳军队伍的速度,前方将士们说不得要扒了他的皮。 “放行!” 他只是挥了挥手,诸多把关将士就要放行,却听得副将大喝一声道:“且慢!”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引起了娄敏中的注意,后者难得转好的心情,再次变得阴沉下来。 那副将在生查子的耳边谏言道:“将军有言在先,这柯引不可信,不能放行啊…” 生查子扫了娄敏中一眼,见得后者一副吃人的怒容,不由朝副将努了努嘴道:“东翁不在此处亲自督战,已经给这老东西留下了话柄,再阻三阻四,他一本参到圣公处,说不得咱家东翁要吃大亏的!” 生查子虽然是厉天闰的心腹,但没有正式的永乐朝官职,只是厉天闰的僚属,最终拿主意的还是那位副将。 这副将迟疑了片刻,便朝军士们挥手,大声道:“检查仔细些!” 手底下军士纷纷围住柴进的车队,前面的已经掀开了车篷,却见得一车车都是些猪羊肉干和鲜果熟菜之属,方便快捷,显然是经过了精心准备的。 柯引驸马出了名的好脾气,但一番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脸色也颇为不好看。 左丞相娄敏中可没有这么好的脾性,虽然他同样出身行伍,没有大焱士大夫看不起武士的习惯,但堂堂左丞相,被几个把关的丘八挡住,还质疑当朝驸马,这样的事情如何能忍? “放肆!” 娄敏中跳脚便给了那副将一记大耳光,挥手道:“咱们走!” 那副将哪里还敢再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驸马府的车队跟着娄敏中的劳军队过了关。 柴进与生查子擦肩而过之时,后者还满脸歉意地抱了抱拳,柴进自然还以微笑。 待得柴进身后的车夫和卫兵路过之时,生查子才双眸微眯,死死地审视着每一个过关的每一个人! 杨红莲和陆青花高慕侠等人自然混在了柴进的队伍之中,他们都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物,心头自是泰然处之。 可金枢只不过是个老匠师,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当场就吓得浑身打抖,要不是燕青暗自搀着,他便连双脚都迈不动了。 燕青已经再一次改头换面,这一次面皮古铜,眼窝深陷,阔额薄唇鹰钩鼻,伪装成了驸马府的护卫队长。 生查子瞥了燕青一眼,后者微微昂起头来,两人擦肩而过之时,燕青才以微不可闻的声音传音道。 “军师辛苦,今夜过后,身份必定暴露,务必寻找时机,与我等一同离开!” 第二百零六章 神机军师 第二百零六章 燕青是梁山泊的好孩儿,卧底在方腊永乐朝的千面郎君,他称呼生查子为军师,那么只能说明,生查子也是梁山的卧底! 世人皆知梁山上有个加亮先生,诸多豪强之中排行第三,满腹经纶、文韬武略、足智多谋,坐镇中枢,被尊为军师,人唤智多星吴用。 但吴用此刻便在宋江的身侧,掌控着战场全局,而且一路随宋江从润州而来,断不可能潜入蛰伏于厉天闰的身边。 除了吴用之外,梁山中还有一位同参赞军务的军师,那便是神机军师朱武! 早在出征之前,宋江等人便已经分配好了诸多弟兄们的任务,吴用自是跟着宋江,而神机军师朱武则应该跟着玉麒麟卢俊义。 然而他却出现在了这里! 方七佛有云龙九现的手段,他能够铁石心肠,为了封锁军情而进行大清洗,梁山这边同样能够掩盖消息! 虽然梁山军攻势疯狂,但真相却是,他们的大小头领,早已伤亡惨重! 早在南征之前,入云龙公孙胜便已退隐,回蓟州修道去了,经过润州一战,梁山的好汉们开始出现伤亡,行者武松断了左臂,矮脚虎王英已经阵亡,留下遗孀一丈青扈三娘。 船火儿张横、没遮拦穆弘、旱地忽律朱贵、白日鼠白胜等六位好汉经受不住长途跋涉,病死在了来杭州的路上。 到了杭州之后,青面兽杨志也病入膏肓,连鼓上蚤时迁都得了搅肠痧,眼看是不活了,病关索杨雄又发了背疮,连豹子头林冲都旧伤复发在调养。 若妙手回春的神医安道全在此,定可保得这些因水土不服而饱受折磨的好汉们性命无忧,可因为官家突然疾病,早在半途之时,神医安道全便被召回京都去了。 经过这么多的折腾,梁山好汉们自然实力大损,但吴用选择了与方七佛一样的策略,隐瞒了这些事情。 但他并非对自家兄弟隐瞒,因为大家都知道怎么一回事,也不是向方七佛隐瞒,因为方七佛早已透过情报网络,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些消息。 他是在隐瞒大焱朝堂上那一帮子杀人不用刀的文官! 按说这一路杀下来,双方各有伤亡,方腊这边也战死了大小六十余位将领,也算得旗鼓相当,可双方都选择了隐瞒战报。 梁山那边算是惨胜,方七佛这边按说根本不需要掩盖,但他们作为防守的一方,梁山军则是主动进攻,在心理上便占了优势,他根本无法承担这样的风险。 宋江的梁山军正是因为有了柴进燕青和朱武这样的超级大卧底,才有了千里奔袭的底气。 而方七佛同样在梁山军之中布置了大量的细作和密探,若非如此,他们也不可能在润州、宣州和独松关的战役之中取得占了如此巨大的便宜。 为了这场杭州之战,他们可谓费尽了心思,如今战火已经燃起,自然谁都不愿轻易让步撤退! 生查子或者说神机军师朱武,便这样看着柴进燕青等人押运着物资到了城下,他知道,柴进卧底了这么久,终于要发挥作用了! 燕青的身份已经暴露,但他却成功俘获了方天定,眼下真押在柴进的队伍之中。 对柴进的车队放行,可以说朱武的作用,也用在了刀刃上,在最关键的时刻,发挥了最重要的作用,但他的任务还远远没有结束! 他看着柴进的车队消失在夜色之中,便转身回到自己的营房,沉思了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而后将床底的一口箱子拖了出来。 “呵。”他抚摸着那口箱子,露出了怀旧的笑容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朱武放过了柴进,战后必定要受到清算,他也再寻思着自己的退路。 而柴进他们已然没有了退路! 他想起了临行前的一幕,想起了垂泪的金芝公主,若非自己打昏了这位公主,金芝一定会跟着他走! 收拾了心绪之后,他便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命诸多驸马府的壮丁和卫兵,将车子上的吃食输送到城头各处。 城头上炮响震天,当然了,也不断有火炮在城头炸膛,而且比例还挺高,守军们虽然见识了火炮的恐怖威力,但似乎对短炮的恐惧比惧怕梁山军还要严重! 撤到二线的伤员们见得左丞相和柯引驸马前来劳军慰问,心头也是暖乎乎的,纷纷上前来,也不管是什么吃食,只顾往嘴里塞,城下顿时乱哄哄一片。 这场硬仗不知何时才会结束,虽然他们暂时退了下来,可鬼知道什么时候还得上去卖命,不包餐一顿,死了就变饿死鬼了。 娄敏中见得此情此景,心里也很是难受,恨不得亲自提刀上阵,大杀一场! 这厢闹哄哄之时,柴进领着数十亲卫和辅兵,来到了城门后方的壁垒前,此处距离城门只有十丈,炮声震耳欲聋,敌人对城门的冲击,能够清晰地传到这里来。 见得有车队过来,圣公军的士卒不由破口大骂,老子在前面打生打死,后方怎地老来捣乱子。 直到见了名满京都的柯引驸马爷亲自前来劳军,他们才知晓错怪了人,这城头壁垒的数十军士便松懈了下来。 柴进笑呵呵地走到前面来,伸手指着那几辆大车道:“诸军将士劳苦功高,柯引无以为报,今夜请大家吃大西瓜!” 西瓜这东西并非中原大陆特产,乃传自于遥远的外邦,唐代时传入新*疆地区,到了五代才慢慢传入到内地,早两年传入东京之时,还引爆了吃西瓜的狂潮。 这东西汁多味美,栽种又简单,很快就成了消暑的圣品,可眼下才三月初,哪里来的西瓜?!!! 可诸多军士早已饥渴难耐,疲乏得头昏眼花,听说有西瓜这等稀罕物,纷纷双眼放光便收刀涌上来。 而柴进却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大车上卸下了一杆长枪! 人们一直以为驸马爷柯引是个只懂吟诗作赋留恋青楼的风流子,谁曾见过他动手? 当柴进抽出长枪之时,他身后那数十壮丁和卫兵,也纷纷抽出了兵刃来! “咻咻咻!” 燕青眨眼间射出三根弩箭,而后挥舞手中双拐,率先杀向了这些刚刚放松警惕的军士们! 当他与柴进杀入敌阵之时,最前头那三名被射死的军士,还未倒地呢! 高慕侠和手底下的暗察子高手纷纷掀开大车的葛布车篷,露出一颗颗黑亮亮的大西瓜! 这就是苏牧的终极后手,也是金枢忍辱负重,在工坊里偷偷准备的东西! 连方七佛都没有想到,从苏牧建造工坊开始,便一直在偷偷筹备着,这十几车的西瓜雷制作方便,威力巨大,堪称反败为胜的神器! 暗察子们推着炸弹车,跟着柴进和燕青,一路从壁垒杀出来,很快便逼到了城门处! 城头上的警卫兵目力极好,发现城下暴动之后就要传讯,结果被燕青的弩箭射杀当场,柴进等人杀死城门附近的守军,将大车堆在城门处,点燃了引信! “快退!到壁垒那儿去!” 眼看着引信如同火蛇一般往炸药车里钻,所有人都退回了壁垒处,一直被秘密押着的方天定目眦欲裂,然而嘴巴被堵死,只能绝望地发出呜呜声。 他没有想到燕青会是卧底,想不到柴进也是卧底,更想不到连厉天闰身边的生查子,也是卧底! 在他悲愤交加之时,耀眼刺目的光芒终于喷射出来,仿佛城门处升起了一颗太阳! “轰轰轰轰!” 无论是守军还是梁山军,他们都以为自己已经慢慢习惯了爆炸,习惯了这种收割生命的残酷东西,但当他们听到城门处的爆炸之时,几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那短短的几个呼吸里,仿佛天地都寂静了下来,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便只剩下刺目的光,刺痛耳膜的巨响,能够将人抛起来的大地颤抖,以及笼罩在自己心头的死亡阴影! 城头处的大爆炸传向四面八方,散落在城头各处的驸马府车辆,也纷纷被引爆! “轰轰轰轰轰!!!!” 接二连三的爆炸不断在城头各处响起,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短短的半柱香时间里,死伤的军士甚至比鏖战大半夜都还要多! 为了死守城池,他们没有任何阵型可言,密密集集全部都是人,到处都是人,一辆辆满载西瓜雷的大车爆炸开来,对守军产生如何巨大的伤亡,也便可想而知了! 梁山军的将士们,城头的方腊守军,夺取了壁垒的柴进等人,几乎所有刚刚恢复了清醒的人,都朝城门这边观望! 城头的烟雾慢慢散去,重达千斤的城门竟然被轰烂,连上方的城墙都坍塌了大半边! 被死死打压了大半夜的梁山军终于找到了报仇雪恨的发泄口,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柴进等人在臂膀上绑上早已准备好的白巾,死守在壁垒处,这壁垒,将是梁山军夺取杭州的第一座桥头堡! “竟然…竟然是这样!!!”娄敏中满脸尘土,飘逸的长须早已被燎烧得一片焦黑,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壁垒处。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柯引驸马,拖着长枪,陌生而又让人生畏! 本该由厉天闰镇守的后方关口处,那名副将猛然回头,看着冲天而起的火光,口中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他的双眸陡然大睁,仿佛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于是他转身抽刀! “嗤啦!” 他的兜鍪被斩裂,一道血痕从他的额头,延伸到了胸膛,他的眼前,那名平素里只做书生样打扮的谋士,此刻双臂伸展,左右各持一柄宽大的巨刃! 他认得这位厉天闰大将军最倚重的大谋士,但却想不通他为何会杀自己。 可当他看到这一对巨大的双刀,看着这个猿臂蜂腰的高瘦男人,他终于想起一个人来,因为纵观武林,能使唤如此巨大的双刀的,也就只有那个人。 梁山泊神机军师,朱武! 朱武皱了皱眉,朝那副将低声道:“各为其主,对不住了…” 那副将轰然倒地,朱武身后的汉子们这纷纷发动突袭,占领了这一处大后方的关口! 第二百零七章 逆转 没有过不去的黑夜,黎明终究会降临,但谁都没想到,黑夜竟然会如此的漫长,仿佛从今往后便再也见不到天日,整个世间便只剩下无穷尽的黑暗! 安茹亲王有万夫不当之勇,但想要架住厉天闰和方杰这两员绝世猛将的同时,保护苏牧不被杀死,又要面对潮水一般围攻而来的赤眉军,显然是不太可能的,毕竟人力有时穷啊。 苏牧知道他不会独自逃离,因为他完全可以不用来这里,而且安茹亲王除了是黄金之手,还是虔诚的教徒。 看着安茹亲王一次次受伤,一次次倒地,苏牧却爱莫能助,只能撑着手中长刀,虽然他积攒了一些力气,但并没有什么卵用,出手也只能给亲王添乱。 此时的安茹亲王便像一头如山岳的大熊,面对着两条健壮的猎豹,同时还要遭受嗡嗡嗡的黄蜂群! 但他的眼中没有丝毫恐惧,因为他曾经承载着一个帝国的命运在战斗,虽然最终失败了,但他却再也不懂惧怕。 “喝!” 厉天闰和方杰同时暴喝,大戟和方天画戟左右齐出,安茹亲王的金刚杵招架不住,被方杰一枪搠在了后背上! “铛!” 古甲护住了他的血肉,却无法挡住排山倒海的冲击力,龙象般若功已经再也无法维持,安茹亲王终于被打倒在了苏牧的身侧! 苏牧嘴唇颤抖着,双手也在颤抖着,心中满是愧疚,然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便只剩下等待了。 他看着某个方向,也不知道自己等待着的,确切是哪一样。 厉天闰和方杰压抑不住胸膛的疯狂起伏,他们放弃了这么多,终于要杀掉苏牧了! 他们都是勇武冠绝三军的大豪杰,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头脑发热到这等地步,为了杀死一个人,能够罔顾大局和整座杭州的安危! 当安茹亲王倒下,只剩下苏牧如风中残烛一般拄着刀,傲立着,他们的心却又变得空荡荡的。 周遭全部都是尸体,鲜血浸透了他们的战靴,他们的身上也全部都是伤口,这一战的代价,实在太过巨大。 他们都是目中无人的天之骄子,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联手并肩而战,也从未想过,这世间有人能强大到安茹亲王这样的地步。 更想不到这等样强大的敌人,却甘愿为苏牧所用,替苏牧死战到最后一刻! “凭什么!” 他们不明白,也永远不会明白。 平心而论,苏牧并没有为安茹亲王做过些什么,他甚至没来得及给他分析体内毒素,研究配方,寻找药材来配制解药。 而亲王殿下却甘愿为苏牧做到这等地步,这是连苏牧自己都有些想不通的。 直到此刻,他看到安茹亲王眼眸中隐含着的笑意,他开始有些明白了。 因为这世间,只有他,能够明白安茹亲王的那份孤独。 他们都不属于大焱,他们都从极其遥远的世界来,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渴望认同和归属,却又迟迟无法得到,内心的空虚和寂寞,从来没有人能够碰触得到。 直到他们相遇,找到了共同的语言,找到了看待这个世界的同样视角,便仿佛在大漠之中徘徊了百年的独行者,遇到了自己的同类! 士为知己者死,大抵如此。 他不需要苏牧理解自己,不需要苏牧保护自己,也不需要苏牧跟自己站在一样的立场,他只需要苏牧活着,只要苏牧活着,不管变成他的敌人,还是朋友,起码他都不是孤独的。 这是属于皇家骑士的浪漫,尔等不懂。 厉天闰和方杰自然不懂,但他们不需要懂,他们只需要除去苏牧,这样便能够得到内心的平静! 他们奋力追捕厮杀了大半夜,可不就是为了杀死苏牧么! 只是到了最后一刻,他们都没有急着动手,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 当你的敌人终于倒下之后,你又有些于心不忍,因为他们始终是鞭策你不断变强的动力,一旦他死了,你也就暂时失去了奋斗的目标,内心的空虚会让人感到无所适从。 最终,他们还是大松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了只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厉天闰和方杰相互抱了抱拳,似乎在庆祝,而后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兵刃! 在这一刻,同样举起了武器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黑暗之中的雅绾儿! 厉天闰和方杰在与安茹亲王战斗,雅绾儿则不断与内心的恶魔在战斗,那头恶魔,是粉红色的,没有爪牙,却烧得人浑身发烫! “住手!” 她终于从黑暗之中掠了出来,手中的神女机已经打开,她的心里也已经默算到了厉天闰和方杰二人的要穴! 看到雅绾儿出现,看着她手里的神女机,厉天闰的肩头又开始发麻,他终于知道偷袭自己的是谁了! “不要脸的臭*婊*子!”厉天闰心里恶狠狠地骂着,曾几何时,无论是他还是方杰,都曾经暗恋着雅绾儿,这并不是什么丢脸可笑的事情,因为圣公军之中,只要是有卵蛋的男人,没有几个不暗恋雅绾儿。 她的出现,再次点燃了厉天闰和方杰的怒火! 安茹亲王这等绝世高人,愿意为苏牧挡死,也算情有可原,毕竟他们不太了解安茹亲王与苏牧到底有何瓜葛。 可雅绾儿? 呵,堂堂大郡主,大军师方七佛的义女,本该与苏牧不死不休的人,竟然也为了苏牧而偷袭厉天闰,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竟然为了苏牧挺身而出! “凭什么!” 凭什么全天下的便宜都让苏牧这个穷措大给占了去! 就因为他写过几首诗词?就因为他曾经守护过杭州?就因为他帮助过摩尼教余孽? 无论哪一种,厉天闰和方杰都看不到苏牧又什么值得圣公军去维护的理由。 可最开始,是方七佛保着苏牧不死,如今城头炮声震天,也足以证明苏牧的价值,证明方七佛的眼光和决策都没有错,也终于能够堵住其他人的嘴。 只是现在,尘埃落定,苏牧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价值,为何还要保他? “军师让你来的?” 方杰收回方天画戟,皱眉头问道。 今夜他与厉天闰擅自行动,已经触动了方七佛的底限,好在苏牧已经被制服,城头那边火炮建了奇功,一场大胜近在眼前,但他们还是不敢再触怒方七佛。 因为他们知道,方七佛如果要以此为借口措置他们,也只不过是举手之事则已。 雅绾儿可以撒谎,只要她说是方七佛让她来的,苏牧只能死在方七佛手里云云,厉天闰和方杰就不敢再动手。 可她并没有这样回答,因为她再也不想欺骗自己,事实上,她从来没有欺骗过自己,唯一的一次,便应在了苏牧这厮的身上。 “是我自己要来的。” 此言一出,厉天闰和方杰心头顿时大怒,果真是这样! “想要救他,便从吾等手中抢过去便是!” 身后的军士不敢对大郡主动手,但厉天闰和方杰却无所顾忌! 雅绾儿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气质,那神色之中散发出的杀气没有丝毫掩饰,周遭军士不得不后退了数步。 “他必须死在我的手里,有时间阻拦我,还不如赶紧到城头去助阵呢。” 方杰闻言,哈哈大笑道:“助阵?如今大局已定,还需要我等助阵个什么劲儿!” 仿佛在回应方杰一般,他的话音刚落,城门处那恐怖的爆炸便传了过来! 他们不知道柴进已经去炸城门,更不知道城门已破,也不知道厉天闰的心腹谋臣生查子,便是梁山的神机军师朱武! 他们只听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听到梁山军山呼海啸的冲锋声,爆炸使得天地变色,也使得厉天闰和方杰脸色大变! “为了追捕一个毫无价值的废物,尔等擅离职守,弃战局大事不顾,已经违犯了军令,如今再不过去助阵,你们觉得圣公会怎么想?” “你们是清楚我的功夫的,真要跟我斗,怕是一时半刻决不出胜负的,这个时间,你们真的耗得起吗?” 雅绾儿句句诛心,针针见血,厉天闰和方杰终于咬紧了牙根,忿忿地收回兵刃,恶狠狠地看了苏牧一眼,仿佛在说,我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当厉天闰和方杰带着赤眉营的士兵离开之后,苏牧才松了一口气,挤出痛苦地笑容,朝地上躺着的安茹亲王说道。 “成了。” “呼…”安茹亲王长长舒了一口气,透过星空,仿佛又回到了属于他的那个王朝。 “有好久没有打得这样畅快了…真是让人怀念啊…” 雅绾儿极有耐心地站在旁边,听苏牧与安茹亲王用怪僻的语言在交流。 直到苏牧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脸,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你…你这样做不好…” 一听这话,雅绾儿的心都要碎了,她放弃了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的忠诚,拼掉了所有的尊严,只为留他一条命,到头来只得了这么一句话?!!! 她为苏牧着想,苏牧何尝不是这样? 她为苏牧付出的这些,苏牧又何尝不知?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世间绝大部分的债都可以还,只有情债永远还不清,因为你根本无法估量这份债能值多少,因为这份债无论是大是小,是轻是重,都是无价的。 如果这份债可以估算,可以偿还,那便说明两人之间并非爱情,只不过是单纯的交易而已。 雅绾儿是个冷冰冰的性子,又是第一次豁出所有去心疼一个男人,顿感委屈泼天一般大,忍着眼泪冷声问道:“我不该这样做吗?你觉得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 苏牧缓缓走过来,抬起手,抹掉她的眼泪,柔声道:“把我交给方七佛。” 雅绾儿全身一僵,仿佛触电一般,却没有推开苏牧的手,因为她明白了苏牧的心意,感受到了苏牧对她的保护。 “好。”她如是答道。 苏牧朝她温柔一笑,而后走到了安茹亲王的身边,将后者扛了起来,就像一只蚂蚁,扛着一颗糖果。 “见鬼的家伙!有力气扛我,怎么不帮我打架!”安茹亲王疼得呲牙咧嘴,却又忿忿地抱怨起来。 “呃…我要是帮你打架,现在哪来的力气扛你?” 安茹亲王笑骂道:“法克鱿!” 第二百零八章 乱 再漫长的黑夜也有过去的时候,只是迎来的却不一定是黎明的晨曦。 破晓时分,杭州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来,早已破败不堪的城头,上面的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之下,汇聚成了溪流,四处流淌蔓延,仿佛要将整座杭州,都染成鲜血的颜色。 方七佛与方腊正在皇宫里对弈,他气定神闲地落子,因为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历经这么多的曲折,他终于能够在兄长面前抬起头来,用事实来告诉这位圣公大哥,他的一切谋划都在奏效,付出的所有代价,都是值得的! 火炮建功的消息传回来之后,他便知道,自己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他需要做的,便只是在皇宫里头,等着此战大捷的消息传来。 只要拿下这一战,他便能够将梁山军在润州、宣州、独松关等地的惨胜,捏造为圣公军的大捷,同样的一则军报,在截然不同的背景下曝光出来,收到的效果必然不同。 哪怕是个坏消息,只要你用得好,一样能够带来你想要的效果和作用,这才是谋国之人该有的本事! 圣公方腊也是心情舒畅,虽然润州已失,朝廷大军直逼杭州,但在方七佛的筹划之下,大局还算稳定可控,最具威胁的梁山军也损失过半。 要知道朝廷平叛大军虽然号称十五万,但实际上能战之兵却不足半数,为了夸大其词,虚张声势,连辅兵和壮丁民夫全部都算了进去,这些帮闲可比正主要多得多。 加上朝廷的军队战斗力素来让人鄙夷,梁山军自从招安之后便建立了赫赫战功,先是平定了北辽之乱,有把河北山东境都横扫了一遍,田虎王庆之流再不敢为祸作乱。 也正是因为梁山军这般异军突起,招致朝堂诸公极度的不安,这些梁山军可都是草寇出身,却将军功全数揽入怀中,你让朝中文官武将们如何自处? 或许也正是因此,梁山军才受尽了排挤,在南下平叛之时,被迫兵分两路,历经数次秘而不宣的大战役之后,实力上已经再难支撑局面。 这也是大焱朝堂上的诸多文武势力乐见其成之事,试问谁愿意看到一群草寇降将一步步坐大? 大家同为草寇,梁山军只能给大焱当鹰犬走狗,还要接受兔死狗烹的悲惨结局,而他方腊已经建国称帝,成为南方半边天的圣公陛下,你让他如何不高兴? 他是个懂用人的贤主,知晓这一切来之不易,更知晓若没有弟弟方七佛,他也不会拥有偌大的基业,所以哪怕当了货真价实的开国皇帝,对方七佛却仍旧言听计从。 莫看这段时间以来,圣公似乎对大军师有所忌惮了,永乐朝的官员们也担心方七佛功高盖主了,但方腊对这个弟弟,还是很放心的。 起码无论是收服苏牧建立工坊,亦或是借口工坊爆炸一事,利用大清洗来掩盖润州等前线的军报,这些计划其实事先都已经向方腊报备过的。 方七佛苦心经营的火炮终于见效,将梁山军的夜袭计划打得支离破碎,方腊也是颇为欣慰。 两人正在兴致勃勃地下着棋,突然滚进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宦官,尖着嗓子禀报道。 “陛下,大事不妙了!” 方腊眉头微蹙,方七佛却云淡风轻,颇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沉稳。 那宦官也知晓自家失了仪态,但方腊宫中的规矩本来就不多,宦官也没太多底蕴,没有大焱朝多年的传承,诸多规矩本就不伦不类,见得圣公皱了眉头,便继续开口道。 “柯引驸马带着劳军的队伍上了前线,把城门给炸开了,眼下梁山军疯了也似地涌进来,厉天闰大统帅麾下的士卒又临阵反戈,城门要保不住了!” “啪嗒!” 方腊手中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上,将整个棋局都给打乱了! “什么!这不可能!柯引怎么可能会逆反!我把最疼爱的女儿都嫁给了他!厉天闰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可能临阵反戈!” 方腊的心头翻江倒海,柯引是娄敏中举荐的北方大族宗子,先前还为圣公军提供了大量的粮草银钱,怎么说反就反了! 更让他无法相信的是,这厉天闰是他一手栽培起来的,他对厉天闰更是视之为手足,厉天闰或许目中无人,倨傲无物,但也不可能做出临阵反戈之时来! 那宦官感受到龙颜大怒,当即噗通跪了下来,颤声道:“陛下,自毁城门的确实是驸马府的车队无疑,至于柯引驸马也确实在车队里头,确实是他领的头,至于厉天闰大统帅那边...却是手底下的幕僚生查子带的头...” “这不当人子的贼厮鸟!厉天闰干甚么吃的,竟然让手底下的人胡来!”圣公登基之后便少有动怒,更不会口出恶言,此刻爆了粗口,仿佛又回到了那位杀伐果决的摩尼教主一般。 宦官哪里敢喘气,朝方七佛看了一眼,见得后者面沉如水,这才低声报道:“厉天闰大统帅...和方杰大元帅...追捕苏牧国师去了...” “嘭!” 方腊再也忍受不住心头怒火,一巴掌将棋盘拍落,谁能想到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厉天闰和方杰这两员大将竟然不分轻重,罔顾战局去追杀一个无足轻重的必死之人! “早该杀了他!”方腊面色狰狞地咆哮起来,宦官吓得脸色发白,直以为圣公说的是厉天闰和方杰。 而方七佛却知道,这是兄长在怪他,怪他没能处理好苏牧的手尾问题。 若早先杀了苏牧,又岂会惹出后面的事情来,没有苏牧,厉天闰和方杰就不会丧失理智,厉天闰手底下的生查子就不会临阵反戈,镇守的内城关口就不会失守,更不可能将柯引这个天杀的叛徒放过去! 念及此处,方腊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气,朝身边的皇城司金吾卫下令道:“披甲!” 方七佛一听圣公大哥要亲自上阵,这才大惊失色,急忙劝谏道:“陛下乃万金之躯,万万不可亲身涉险!” 方腊乃南国的皇帝,但同样是摩尼教的大教主,绿林之中少有对手的绝世高手,此刻豪气冲天,哪里会听方七佛聒噪。 “若国都没了,我还做个甚的皇帝!” 方腊此言一出,方七佛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他知道这是方腊在气恼他了,自己本来智珠在握,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可就因为雅绾儿没能杀死苏牧,厉天闰和方杰以为有机可乘,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杀苏牧,以致于内城关口被卖,柯引才有了反叛的机会,城门才会失守。 这一切看起来那么的理所当然,其中却隐藏着多么让人震惊的事实啊! 柯引这个叛徒能够隐藏这么深,藏得这么久,甚至连驸马爷都当上了,这是谁的错? 是娄敏中的引荐之错? 不对! 是他圣公方腊察人不淑,是他将女儿嫁给了一个叛徒,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错! 可如果没有娄敏中的举荐,方腊根本就不会见到柯引,又怎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同样的道理,若不是方七佛执意要留苏牧一条命,若非雅绾儿没有杀掉苏牧,今夜又岂会让梁山军咸鱼翻身反败为胜! 所有的事情或许最终都需要圣公方腊拍板,所有的错误或许都跟他脱不了干系。 但最终责任还是要落到娄敏中方七佛等人的身上,因为方腊是圣公,是皇帝,就算全天下都错了,他也不可能会错! 当方腊几乎以咆哮之姿喊出这句话之时,方七佛能够清晰的感觉到,他与这位圣公大哥之间,已经出现了不可缝补的缝隙了。 方腊要亲自上阵,他这个军师自然不可能再坐在皇宫大内,相反的,在方腊还未出征之前,方七佛已经提前一步披挂整齐,带着数百精锐亲卫,杀向了城门方向。 此时战场已经从城门回缩到了城内,梁山军仍旧如潮水一般从城门处涌进来,以神机军师朱武占据的壁垒为倚靠,不断扩大着胜利的战果! 梁山军的弟兄们早想着要报仇,这一路千里奔袭,近乎半数的大小头领折戟沉沙,这是他们受诏安之后,吃过的最大的败仗,也是最莫名其妙的一场败仗。 与其说诸多弟兄是被方腊叛军杀死的,倒不如说是大焱朝廷的人,将他们亲手送上了圣公军的断头台之上! 悲愤早已淹没了梁山军弟兄们的理智,那被炸毁的城门,便是泄洪的缺口,是他们复仇的起点! 呼保义宋江的武艺并不算高,甚至拿不上台面,但每次他都身先士卒,身边跟着的是李逵等一众亲卫,寻常高手根本就近不得他的身子。 当然了,或许一场仗打下来,宋江也只是捡漏杀几个残兵败将,挑几个弱鸡来杀一杀,但他亲冒箭矢的精神,却极大地鼓舞着麾下的弟兄们! 眼下先锋们已经杀入城中,呼延灼和董平等一干绝世猛将,如饿虎扑羊一般,在沙场之上左冲右突,真真勇武无双,梁山军士气大振,眼看着杭州就要拿下了! 或许在突袭之前,连宋江都没有想到,这一仗居然能够打成这样。 他本想着夜袭一番,试探一下圣公军的虚实,顺便讨点小便宜,给即将抵达的朝廷大军献上一场小胜,鼓舞激励一下士气。 可没想到圣公军这边竟然拥有火炮这等重器,将战局拉入了泥沼之中。 眼看着落入尴尬的下风,却又机缘巧合,让柴进等一众卧底彻底爆发,竟然活生生扭转了局势,非但如此,他竟然还看到了一战定江山的美好前景! “杀!”宋江如此大喊着,虽然手里的宝剑举得老高,但上面没有一丝的血迹。 “呵呵。” 第二百零九章 吕布再生 第二百零九章 却说厉天闰和方杰也知晓自家捅了天大的篓子,若杭州被攻陷,二人便是百死也莫赎,被雅绾儿一警告,便疯了也似地往城头这边赶来。 好在先前工坊围捕苏牧,引发大火,赤眉营乃是戒严的状态,诸多军士为了救火,一直留在赤眉营之中,之后虽然有近千士卒加入了搜捕的行列,但中军大营尚有近万的生力军。 得了方杰的军令之后,便跟着方杰厉天闰,朝城门这厢扑杀了过来! 方杰和厉天闰自打搜捕苏牧以来,便一路吃瘪,弄得灰头土脸,而后又遭遇到安茹亲王这等绝世高人,被打击得一塌糊涂,信心一落千丈,此刻郁愤难当,自然要好生发泄一番。 这二三里路也就盏茶功夫,等他们率领赤眉营的重甲步卒抵达之时,圣公守军的防线已经回缩到了内城! 若非有邓元觉的红巾军和颜坦的五行旗军,若非有吕师囊坐镇调度,说不得连内城都要被攻陷了! 邓元觉和颜坦都是老成之辈,手底下又是圣公军最为老牌的劲旅,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梁山军经历了早先的振奋之后,也陷入了苦战之中。 毕竟这是永乐朝的国都,是方腊和方七佛苦心经营起来的铁桶一般的堡垒,能够攻入到内城边缘,以突袭之姿取得如此硕果,已经算是惊世骇俗的大捷了。 方杰的赤眉营乃是精锐的重甲步卒,这一万精锐加入战局之后,梁山军便吃力起来,加上厉天闰知耻而后勇,局势方向便开始改变了。 但见方杰倒拖方天画戟,胯下赤骝如风,带着那钢铁洪流般的重甲步卒,便撞入了梁山军的战阵之中! 按说骑兵最适合冲锋,重甲步卒擅于防御,徐徐推进建立战果,可内城战场狭窄逼仄,双方骑军数量并不多,根本无法展开冲锋阵型。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方杰麾下的重甲军用来冲锋,虽然速度上吃了亏,但装备上的优势却彰显得淋漓尽致! 尤其目今双方僵持鏖战了一整夜,对双方而言都已经到了极限,赤眉营这一万生力军,足以改变整个战局的走向! 那方杰胸膛怒气如潮水般宣泄,方天画戟疯狂挥舞,所过之处无不披靡,沿途敌军残肢断足四处乱飞,鲜血当空喷涌,一代绝世名将的实力展露无遗! 梁山军这厢见得又有敌军来援,心里既是惊惮又是激动,有大将霹雳火秦明,于乱军之中见得方杰逞凶,便拍马来斗! 方杰暴怒之下,挥戟来迎,他沿途斩落三四五名虾兵蟹将,终于与秦明撞在了一处! 但见他的方天画戟破空而来,一道寒芒过处,秦明的双锏被打飞出去,而后被方杰一戟刺落马下! “秦兄弟!” 梁山众将见得方杰勇武无双,大名鼎鼎战功赫赫的霹雳火秦明就这般一合被杀,心头哪有不怒之理! 梁山的李应和朱仝怒发冲冠,端平了长枪便拍马冲锋而来,方杰爆喝一声,以一敌二,那胯下赤骝冒着蒸汽血汗,人立而起,李应被一戟搠中了肩头,应声落马! 朱仝的马力弱了一下,落后半步,见得方杰没来得及收戟,一枪便刺向了方杰的心口! 方杰的方天画戟颇为沉重,想要收回来倒是有些赶不及,他便抽出腰刀来,磕开了朱仝的枪头,整个人却从马背上高高跃起,撞入朱仝的怀中,二人一同滚落马下! 朱仝没想到方杰如此悍勇,一时乱了手脚,方杰却举起了腰刀来! “吾命休矣!” 眼看着方杰就要手起刀落,密密麻麻的混战军阵之中,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取方杰的咽喉! 方杰也是久经沙场的百战骁将,听闻风声,只得弃了朱仝,抬手举刀来格挡,却被那羽箭射中手腕,整个人都被倒拖出四五步! “花荣!” 这夜色笼罩,细雨泼洒的乱军丛中,能够如此精准射击的,也便只有梁山军中小李广花荣了! 手腕被洞穿,腰刀落地,身边的梁山军弟兄便扑杀了过来,方杰却浑然无惧,低头躲过一记朴刀劈砍,一拳被轰了出去! “嘭!” 那偷袭的梁山军标长护心镜都被打凹下去,整个人如那断线的纸鸢一般飞出去,沙包也似落在地上,竟然被方杰震碎了内脏,一拳给活活打死了! 再看方杰,拳头上血迹斑斑,指骨也不知折断了多少根,但他却陷入了疯狂之中,躲过那梁山军的朴刀,四下里挥舞起来,又有三四名梁山军被斩断了双足,斩杀当场! 朱仝心头大骇,若没有花荣这一手好箭,他早就成了方杰的刀下之鬼,此刻肝胆俱裂,刚刚抓起兵刃来,方杰的朴刀已经斩落肩头! 眼看着要一劈两半,斜斜里却杀出一将,绿锦袍,披着半身甲,美髯飘飘,正是使了一口青龙偃月刀的关胜! “铛!” 青龙偃月刀往上一撩,堪堪架住了方杰的朴刀,这朴刀也是重器,方杰已经杀红了眼,见得关胜来抵挡,拼了命抡起刀来,与之疯狂对拼了三五十合! 朱仝侥幸得脱,便想过来助阵,方杰却露了个破绽,诈得关胜退了一步,他却扑向了朱仝,一朴刀将朱仝的兵刃磕飞出去,再次斩向了朱仝! 关胜是何等勇猛之人,怒吹长须,后发而至,手中青龙偃月刀便甩将过来! “铛!” 又是一记大力的对撞,方杰手中朴刀竟然被青龙偃月刀劈落在地! 此时的方杰便如丧失理智的猛兽一般,他扑在了朱仝的身上,铁拳便如同雨点砸落,这朱仝吃痛,使了个相扑的法子,双脚缠绞住方杰的手臂,就要将他的手臂给生生折断! 值此关键时刻,方杰已经没了清醒,一口咬在了朱仝的脖颈上,硬生生扯下大片的血肉下来,再复一口,将朱仝的血管咬破,竟然将朱仝给咬死了! 周遭梁山军见得这野兽恶魔一般的人儿,吓得是心惊胆战,关胜见弟兄被咬死,而且还是在自己眼皮底下被咬死,悲愤难当,从地面上拔出青龙偃月刀来,破碎虚空,就要将方杰拦腰斩断! 方杰猛然抬头,竟然毫无惧义,那冷酷无情的脸上却是展露出诡异的笑容来,满口鲜血,居然还在嚼着朱仝的血肉! “死来!” 关胜眼看着大刀就要落下,爆喝一声,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大腿传来剧痛,膝盖一弯,整个人一软,刀头便偏了半分,堪堪将方杰的兜鍪给劈飞了出去! 低头一看,一柄飞刀扎在他的大腿上,鲜血兹兹喷射出来,关胜竟然中了敌人的偷袭! “将军!” 身边的亲卫慌忙将关胜给护住,方杰却趁机滚将出去,吐出口中的腌臜物,将自己的方天画戟给抓了起来! 扭头一看,他便见到己方一员大将疾行而来,双手齐发,一柄柄散发寒光的蓝刃飞刀四处激射,关胜身边五六个亲卫竟然个个咽喉中刀,例无虚发! “杜微!” 来者正是方腊麾下大将,飞刀杜微! 这杜微本就是方杰的副将,屡立战功,永乐朝建立之后,成了太尉,也就脱离了方杰的统辖。 但他便像看着方杰长大的长辈一般,知晓方杰和厉天闰今次捅了天大的的篓子,他又岂能不跟在后面擦屁股。 也亏得他心思细腻,这才在关键时刻,救下了方杰,逼退了关胜之后,拖着方杰就往战阵外围杀出去。 方杰扑杀得极其凶猛,他座下的赤骝马儿又快,直到他在敌阵之中疯狂斩杀梁山军三员大将,咬死朱仝,又伤了关胜,厉天闰才率领着步卒碾压了过来! 梁山军这边遭受奇耻大辱,想要追杀之时,迎头而来的却是厉天闰和那浑身披甲的黑甲军! 正愁无法杀死方杰之时,一人从战阵之中策马而出,手中长枪如电如雷,挑刺扫搠,如分浪的礁石,竟然杀入了重甲军之中! “竖子休走!” 这一声暴喝如雷,竟然就是梁山军此战最大的功臣,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 前番说过,柴进向来以乐善好施,广结四海兄弟的面目示人,谦谦儒雅,颇具风度。 如今他杀入重围之中,竟如入无人之境,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之余又惊骇难当! 作为驸马爷,他在永乐朝的知名度是非常之高的,因为但凡圣公军的军士,哪个不想尚了金芝公主,当上圣公的女婿? 金芝公主可是跟雅绾儿媲美的人物,若非雅绾儿天生是个盲女,让男人们多了一份猥亵的欲望,金芝公主才算是永乐朝第一的梦中女神! 也正是因为这些迟来的重甲军都认得柯引驸马爷,手底下一迟疑,竟然让柴进快马赶上了方杰! 杜微为了打救方杰,飞刀用得过猛,此时一摸刀囊,才发现飞刀已经告罄,只得挥舞了马刀来助战。 可柴进铁了心要杀方杰,又岂能放过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一枪挑中杜微的肩头,闪电收枪,觑准了破绽,一枪搠向了方杰的后心! “来得好!” 方杰看似逃跑,实则一直在暗中防备,正是要诱敌深入,将柴进这叛徒一击必杀! 见得柴进中计,方杰后背长眼一般,一记回马枪便使了出来,那方天画戟猛刺出去,柴进心头大骇,枪头一偏,便与方天画戟撞在了一处! “铛!” 火星四溅,柴进虎口吃痛,长枪顿时脱了手! 第二百一十章 悲壮落幕 方杰似那吕布再生,杀入敌阵之中,一刀斩了秦明,再杀李应,咬死朱仝,伤了大刀关胜,一时间凶勇无边,震慑群雄,又有飞刀杜微助阵,竟然退回了本阵之中,端的是杀人红尘中,脱身白刃里! 然而关键时刻,小旋风柴大官人却斜斜里杀出来,挑落了杜微,眼看着就要一枪搠入方杰后心,岂知方杰只不过是诈敌之计,竟然想着反杀柴进! 这厢柴进的长枪被砸落,方杰的画戟再次刺出,柴进的战马受惊,差点就落了马,只能偏头躲过,方杰却再次追了上来! 眼看着柴大官人也要不活了,那重甲军之中的一名极其不起眼的士卒却陡然抬起头来,双眸之中却尽是杀气! 他一拉身上的束甲带,全身重甲咔哒哒落下,整个人身轻如燕,猛然跃起,踏着一名军士的肩头,飞身而上,却是跃上了方杰的马背! “小乙哥!” 梁山军的弟兄们不由惊呼出来,梁山便只得一个小乙哥,独一无二的燕小乙燕青是也! 谁能想到千面郎君燕小乙会藏在重甲军之中! 早先炸毁城门之后,梁山军汹涌而入,柴进与朱武便掌控了全局,燕青却做了第二手的防备,再次趁乱混入了敌军之中。 他是个滑不留手的滚刀肉,混在军阵之中自然性命无忧,而后见得厉天闰和方杰赶到,才庆幸自己做了这样的一手准备。 当他看到方杰凶威无敌之后,与柴进更是心有灵犀,后者不惜用性命来反诱方杰,燕青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发出了他最为擅长的袭杀! “小心!” 厉天闰还未来得及提醒,方杰的心已然沉入谷底,杜微肩头受了伤,却忍痛投出一柄刀来,却被燕青凌空发出弩箭,一箭射落了那口刀。 方杰只顾着追杀柴进,哪里想到突然会冒出来一个燕青,全身发凉,心冷如冰,仿佛看到了阎王爷丢下判死罪的令箭了! 这眨眼之间的事,他已经来不及回枪,那方天画戟沉重又长大,根本就没办法防御,仓促之间,方杰只能用戟尾撞向燕青的软肋。 燕青早有防备,又岂能让方杰得逞,身子似弱柳扶风般躲过方杰的戟尾,手中匕首已经刺入了方杰的脖颈之中! “不!” 杜微血红着双眼,疯狂叫喊着,然而燕小乙却冷然一笑,那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匕首,已经将方杰的头颅给割了下来! 此时方杰的嘴里还发出不甘的咳血声,眼睛里满是不甘和愤怒! 燕青却高举方杰的头颅,骑着他的赤骝马,偕同柴进,咆哮着逃回了本阵! 从方杰率先扑杀入阵,连斩梁山军数名大将,再到花荣关胜救场,又轮到杜微来搅局,再到柴进的追杀,方杰的反袭杀,再到燕青的终极刺杀,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那么半刻钟里! 而双方的士气也从梁山军这边挫败,到方杰这边士气大振,又随着方杰被枭首,士气再次回归到了梁山军这边来! “杀啊!” 方杰这边带来了近万的重甲生力军,按说足以翻盘,没想到自己的冲动,却招致杀身之祸,虽然杀了秦明等诸将,又伤了大刀关胜这样的绝世猛将,但自己却被燕青刺杀,身首异处,更是将大好的局面,拱手送到了敌人的面前! 厉天闰悲愤欲绝,手中大戟挥舞起来,朝军士们喊道:“报仇!” “报仇!” “报仇!” “报仇!” 作为四大元帅之首,厉天闰的勇武自不用说,方杰已经展现了万人无敌的凶猛,他又如果不拿出拼命的架势来,重甲军的士气就真要一落千丈,消亡殆尽,这一战也就只能黯然落幕了! 但见这位无双勇将终于拼命起来,重甲军们也知晓这一战再没有任何的退路! 主将阵亡,连首级都被割了去,方杰又是圣公的亲侄儿,圣公甚至默许方杰与太子争宠,可见方杰在圣公心中的分量,若此战再输,他们哪怕不死在战场上,回去了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黑甲军乃圣公军精锐之中的精锐,本该主宰这场战争的胜败,却因为方杰和厉天闰的感情用事,迟迟没能够进入到战场上来。 如今一上来,主将贸然进攻,却丧了性命,如果厉天闰还无法挽回局势,那这天下也就不用再打了。 正是有了这样的觉悟,黑甲军的士气极其诡异的翻转过来,竟然高涨到爆炸,人人视死如归,加上武备上的优势,竟然真的将气势如虹的梁山军给逼了回去! 正当此时,全身披甲的圣公方腊终于御驾亲临,带领着天子近卫加入了混战之中! 方七佛首当其冲,身披黑甲,手里惯使的乃是左右双股剑,颇有刘玄德的遗风,长须飘飞,杀入阵中,竟然也无人可挡! 方腊一上来便听到敌人大喊什么方杰以死之类的,还以为梁山军故布疑阵,搅乱军心士气,直到后来才知晓,方杰是真的死了! 圣公亲自出战,军士们的士气自不用说,梁山军先前被火炮伤得太深,眼下鏖战了一整夜,终究是力有未逮,天亮之时,终究还是放弃了壁垒,退出了杭州城。 这一战惨烈之极,双方大小将领更是死伤无数。 然而让人最为悲痛的是,皇侄方杰壮烈战死,死前那无双无敌的战绩,也只能变成了黯然而毫无价值的陪衬。 这还未来得及收拾战场,已经有消息传来,早先失去了踪迹的太子殿下方天定,实际上一直掌控在梁山军的手里,如今成了梁山军的阶下囚! 皇侄被杀,太子被俘,纵使这一战杀敌五六千,伤敌更是不计其数,也无法挽回这份如山海一般深刻的耻辱! 本该沾之即走的一场夜袭,却血战了一整夜,鲜血混着小雨,杭州城头竟然积了三寸余的血池! 圣公方腊将自己关在了永寿宫中,连大军师方七佛也不再召见,后者出了安抚军心,查漏补缺,招募民壮修补城防之外,也是一筹莫展。 这位经世的大谋士,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天不遂人愿,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捉襟见肘了。 他自然听说过智多星吴用之名,他也是穷困潦倒的教书匠出身,说起来与吴用的经历有着惊人的相似。 也不说什么文人相轻之类,反正方七佛对吴用从来都鄙夷得很,吴用在他眼中,只是“无用”,仅此而已。 可吃一堑长一智,梁山军提前埋伏,将柴进和燕青、朱武这样的人送进来,并占据了最为关键的三个位置,起到了最为关键,关键到扭转局势的三个作用。 这让方七佛感到无比的挫败! 他无法直面这样的结果,明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为何到了最后,圣公军只能惨淡地守着杭州,连太子殿下都被俘虏了过去,皇侄方杰都要战死沙场,最后要靠着圣公亲自上阵杀敌才稳住局面? 归根结底,若没有苏牧,这一切该多么美好! 他没有后悔,只是对自己产生了一些质疑,难道自己当初真的不该留苏牧一命? 对于谋士而言,后悔是常有之事,但如果对自己产生了质疑,那便是致命的打击了。 因为果决永远是一个谋士最需要具备的品质,优柔寡断之人,绝不是好的谋士,对自己产生了质疑,做出的判断就会犹豫未决,那么便丧失了谋士最该具有的素质了。 虽然方七佛自己没有察觉,但毫无疑问,苏牧的出现,已经让他离绝世谋士这条路,越来越远。 经过这一战,圣公方腊如何还能再信任他? 所有的这一切,都落在了苏牧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男子身上。 看似有些难以置信,但事实却无法罔顾,这个人或许没有做太多的事情,但每一件都至关重要,他的存在看似可有可无,却又跟左右大局的因素拖不了干系,甚至于每一次局势的扭转,千思万绪回溯到根源,都集中在了苏牧的身上。 眼下,整座杭州在凄风冷雨之中静默着,所有人都沉浸在了无尽的悲痛之中。 方七佛却需要在承受如山的压力前提下,继续谋划着整个永乐朝的未来。 与此同时,他的女儿回来了。 带着最让他痛恨的苏牧,还有那个永远打不死的披甲巨人,安茹亲王! 他确实后悔了,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将苏牧砍个十段八段,丢出去喂狗。 但现在,他已经没办法再杀苏牧了。 起先他之所以要杀苏牧,是因为火器已经到手,苏牧与方杰大打出手,不接受国师封衔,洗清了叛徒的嫌疑,已经没有任何的价值。 但现在,方杰是死了,杭州血流成河,双方算是两败俱伤,苏牧又落在了他的手中,他却不能再杀苏牧了。 因为苏牧的作用毋庸置疑,他看得到,方腊看得到,整个杭州的人都看得到,梁山军自然也看得到。 柴进和燕青等人回去之后,苏牧的不世功勋必然会传遍整个梁山军,只要在战场上活下来的人,都应该感谢他。 这样看来,苏牧又有了价值了。 他的价值,甚至足够,换回太子方天定! 方杰已经死了,永乐朝岌岌可危,如果方天定再死,方腊又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这样的形势之下,只要方七佛还有脑子,脑子还能用的话,他又怎敢再杀苏牧! 第二百一十一章 金印 要我说,战争从来就没有赢家,一旦发动了战争,则面临两败俱伤的局面,纵使赢了,也会失去太多的东西。 但人呐,争斗从来都是天性,因为资源也就那么多,不争就活不下去,当然了,也有人纯粹为了争斗而去争斗,这种人应该是称之为战争疯子。 一场战斗的输赢,并不一定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输赢,而一场战役的输赢,自然也不一定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输赢。 梁山军的突袭战到底对整个平叛战争影响多少,目前还不好估量,但单纯就这场突袭战役而言,梁山军数名大将被斩杀,士卒死伤无数,损失确实比比较大。 但圣公军这边城门被破,太子被俘,四大元帅之一的皇侄方杰被杀,方七佛不惜借用大清洗而建立起来的军心士气也消弭了大半,虽然他们的军士死伤比较少,但从大局上来讲,他们损失的东西又比梁山军要重。 作为首席大军师,方七佛自然难辞其咎,而方七佛思来想去,引发惨败连锁反应的最终源头,终究还是落在了苏牧的手上。 将苏牧抓回来并不能让他开心一些,但由女儿雅绾儿将苏牧抓回来,却能够让方七佛感到欣慰,因为这证明了,他的女儿终究还是他的女儿,这份忠诚,便是他最在乎的东西。 因为存在着利用苏牧交换方天定的可能性,方七佛也不可能杀掉苏牧。 但你要知道,这世间许多惩罚,比死亡更让人惊怕,而纵观史书,历朝历代折磨惩罚一个人的手段,那是层出不穷花样百出的。 可是对于苏牧这等视死如归的硬骨头,方七佛并不认为酷刑能够给苏牧带来任何痛苦。 除了杀头,也只有砍断手脚这样的残酷刑罚,能够给犯人留下永久性的伤害,让他痛苦一生。 但很显然,将苏牧的手脚砍断,或许只能换回一个同样失去手脚的方天定。 除此之外,刑罚的选择自然还是有的,方七佛沉思片刻,便想出了三五种来,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最容易执行,留下的耻辱性惩罚却又能够保持最长久的一种,那就是黥刑! 他不能杀死苏牧,却可以羞辱苏牧! 对于一个被誉为杭州第一才子的文人来说,还有什么比黥刑还要更羞辱人? 黥刑,又名墨刑,黵刑,或者刺字,乃上古五刑之一,通俗而言便是在罪犯的脸上刺字,然后涂上墨碳,以示犯罪的标志,以后再也擦洗不掉,耻辱将伴随一生。 黥刑早先的施行方法是用刀刻,而后在刻痕上涂墨,《周礼》上也有说:“墨,黥也,先刻其面,以墨窒之。言刻额为疮,以墨窒疮孔,令变色也。” 而到了大焱,许是犯罪的人太多,工作量太大,又或许犯人的罪行太多,脸上的面积不够刻,便改用了针刺,因而又称之为黥刺。 黥刺根据犯人的罪状不同,刺的位置及所刺的字样排列的形状也有区别。 凡是盗窃罪,要刺在耳朵后面;徒罪和流罪要刺在面颊上或额角,所刺的字排列成一个方块;若为杖罪,所刺的字排列为圆形。凡是犯有重罪必须发配远恶军州的牢城营者,都要黥面,称之为刺配。 后世电视上,犯人的脸上刺了个大大的“囚”字,也是让人哭笑不得。 大焱与苏牧后世所在时空的宋朝差不多,罪大恶极的强盗,会在额头上刺上“强盗”二字,杀人犯就刺“杀人犯”,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内容,比如发配的地点,所犯的罪行之类,比如豹子头林冲,脸上金印刺的就是“迭配沧州牢城重役”。 在大焱,贼配军之名可不是虚的,除了各种流刑的犯人之外,连大焱的军士都要刺面。 为了防止士兵逃走,脸上通常会刺上“指挥”二字,这也足以说明,武人在大焱的地位是多么的低下了。 在这个文风最为鼎盛的年代,像苏牧这样的文人,一旦脸上被刺上两行金印,今后又如何在士林,在这大焱立足? 岂不见梁山军中那些个好汉们,刺了面之后便只能听天任命,落草为寇,因为带着这个耻辱的烙印,在大焱的世间行走,有谁会再信任你? 额头上刺着“强奸犯”三个字,连青楼都不带你玩儿,刺了“强盗”二字,谁家敢用你当护院? 方七佛自认运筹帷幄算无遗漏,但因为苏牧的出现,他屡屡品尝到失算和失败的苦果,他要让苏牧受辱,他要给他两行永远洗不掉金印! 他不是不承认自己的永乐朝国师身份吗? 那便刺在他的脸上! 他不是忌惮整个大焱都将他视为叛徒吗? 那便此在他的脸上! 方七佛是个果决的人,他说到做到,哪怕雅绾儿想要阻拦,都无法改变他的主意。 而且他还打算亲自动手,用上最好的颜料,让苏牧永远带着这两行金印,让这个他方七佛亲手刺上的耻辱烙印,永生永世伴随着他! 苏牧与安茹亲王被关在死牢里,前者有《阴阳经》这样的绝顶内功,很快便恢复了力气。 安茹亲王虽然满身是伤,但他身上的大秦古甲坚不可摧,又有龙象般若功护体,这些皮外伤看着骇人,其实并不能伤及分毫。 他之所以被俘,跟苏牧是完全一样的原因,那就是被生生耗光了力气,被厉天闰和方杰用人命来填,将他们的力气耗尽了。 他修炼龙象般若功的年代更加久远,恢复能力比苏牧还要快,只是两人被巨大的锁链给禁锢了起来,想要逃脱倒是难于登天。 如此才过得一天,苏牧就被提了出去。 苏牧来到方七佛的住所之后,看着一旁的用具,只是疑惑了片刻,便知晓方七佛要做些什么了。 “需要松绑吗?” “谢谢。” “给他松绑。” 方七佛就这么将苏牧给松开了,甚至将贴身的亲卫都打发了出去,房里只留下雅绾儿。 “牢里吃喝还行吗?”方七佛一边在宣纸上打草稿,一边拉家常般问苏牧。 苏牧面色如常,并没有说话,方七佛只是呵呵一笑,拿起案上的草稿纸来吹了吹墨迹,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就不啰嗦了,多亏了你的火炮,使得昨夜一战大捷,方某向圣公给你请了功,圣公赐了两个封号,这是千古的功勋,我寻思着,干脆就让你名垂千古好了。” 方七佛的笑容如常,似那和煦的春风,然则配合他的言语,却冰冷到了极点,可苏牧却只是冷笑了一声。 “你会动手吗?” “不会。” “那就好。” 方七佛拈起小狼毫,沾了朱红色的墨,便在苏牧的脸上描写起来,就好像苏牧是一诺千金,说好不动手,就定然不动手。 事实上苏牧确实不会动手,慢说他现在才刚恢复了些力气,又手无寸铁,便是全盛巅峰状态的他,在方七佛和雅绾儿在场的情况下,想要动手逃脱,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既然不可能逃脱,也就没必要做无谓的挣扎了。 方七佛颇具古风,那朱笔落下,却是一手极其漂亮圆润的小篆! 这才不多时,两行朱字便落在了苏牧的脸上,从眼睑处一路延伸到脖颈,像永远无法抹除的两道血泪! 似乎故意念给雅绾儿听,方七佛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扫了苏牧一眼,用笔尖指点着读出来。 苏牧左脸上一行字是:明尊敕封光明大护法! 右脸则是:御册永乐光天大国师! 他念完之后,呵呵一笑,并没有看苏牧的眼睛,仿佛将苏牧当成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雅绾儿心里既有些难过,又有些暗喜。 难过的是,她将苏牧给抓了回来,才遭受了这等奇耻大辱,而暗喜的却是,苏牧被刺上两行金印之后,就跟她雅绾儿一样,都是有着残缺的人了! 他跟自己一样,拥有残缺,再不完美,她也不需要再自卑些什么,而这种羞辱或许很沉重,但苏牧终于可以不用死。 更重要的是,就算苏牧回到大焱朝廷那边,也没有人再信他,用他,苏牧说不定真的有机会,远离这一切,不再是她的敌人! 这个时代的人都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自毁,方七佛虽然特立独行,但说到底只是个穷酸书生,他自然也信奉这样的教条,在苏牧的脸上刺字,而且还是血红色的字,等同于毁去了他的脸面,苏牧今后又怎可能得到善终! 可刺了字之后,他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因为苏牧面色如常,并没有太多的愤怒,甚至于针刺在脸上,他的身子连一丝抖动都没有! 这是何等坚韧的心性和意志! 这不是针刺之时痛不痛的问题,而是那刺字带来的羞辱,一点一点侵蚀你的心智和人格尊严,苏牧却不为所动,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其实苏牧心里确实很在意,虽然他的皮相还算不错,但说到底这个身体原本并不属于他,而且他也不是注重外表的肤浅之人。 在他后世的那个时空,跟大焱差不多的那个宋朝,有个绝世名将叫狄青狄汉臣,便是曾经刺过面,留过金印。 但他发愤图强,建立不世之功,在那个文臣治国的年代,以武将的身份,担任枢密使的武相之职,堪称时代第一人。 当有人劝他想办法将脸上的金印去掉之时,他却坚持要留着,这样他才不会忘记自己的出身,不会忘记自己吃了多少苦头才走到了今时今日的地步。 苏牧可不敢自比于狄青,但他坚信,在这个长相决定收入的大焱朝,总有人会看到内在之美,英雄不问出身,他又何必在意脸上这两行血泪般的金印? 第二百一十二章 义愤 杭州地处江南,水道广布,雨水充沛,这三月里已经下了好几场连绵不绝的春雨,惊蛰过后,春雷阵阵,唤醒万物。 梁山军大营之中,大小诸将士的心情,便如同外头的天气那边阴沉沉的。 卢俊义那一路的兵马终于踏过了独松关,与宋江的军队在杭州城外成功会师。 童贯声势浩大地率领着号称十五万的平叛军,其实一路优哉游哉地徐徐开来,屁事儿也没做几件,脏活累活死人的活,几乎一气儿推给了梁山军。 梁山军的汉子们又不是蠢蛋,自然看得出朝廷的意思。 自从招安之后,他们南征北战,震退辽国的大军,扫荡田虎和王庆等贼寇团伙,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立下赫赫战功。 按说这是振奋人心之事,此时大焱武事不举,常年遭受边境邻国的欺压,每年需要支付大量的岁币、布帛、粮草、珠宝给辽国,如今连西夏都威逼着要求与辽国同等待遇。 虽然大焱人擅长于商业,通过两国之间的边贸,能够轻而易举将高于岁币数倍的钱给赚回来,用钱买了和平,反过去赚敌人的钱,看起来确实占了很大的便宜。 但实则军队的战斗力已经降落到冰点,举国上下除了常年周旋于西夏边境的西军之外,再无其他可战之兵。 这就无异于怀里揣着一大包刺瞎狗眼的金子的三岁孩童,有再多的钱,也没有保护这些钱的能力。 梁山军四处扫荡,战功赫赫,确实喜人,但作为全国军队最高首脑,枢密使童贯一直野心勃勃,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建立不世之功,千古留名。 可他的北伐军却连白沟河都过不去,困顿不前了几个月之后,被官家召回来平叛了。 作为全军统帅又野心勃勃的他,竟然连梁山泊这一群乌合之众都比不上,他这脸面又往哪里搁? 梁山军之所以异军突起,除了他们刚刚接受招安,急欲证明自己的价值之外,未尝没有朝廷诸公的推波助澜。 这些人从骨子里不信任这群草寇,只好想方设法将他们架在火上烤,想要在诸多平叛和剿匪的过程中,将梁山军的力量消磨掉,可哪里想到,梁山军的战斗力比大焱军队要高出太多,整不死他们,反倒让他们越窜越高。 当然了,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将梁山军全部打散,分配到其他军队之中,便能够瓦解梁山军的力量,但其他军队的统制们,谁愿意接收这些草寇、强盗和贼配军? 也正是因为这么多的因素糅合交织,才导致了这场征方腊的战争之中,梁山军打了头炮,并不得不被逼着兵分两路,活生生将梁山军的惊人战力,消磨得十不存一! 这等犯了大忌的策略,只要稍懂军事之人都能够看出来,偏偏宋江出了名的奴婢走狗样,竟然听之任之,以致于眼下在杭州会师之后才发现,梁山军早已只剩一个空架子。 虽然杀了方杰,俘了太子方天定,可大营之中死气沉沉,谁都开心不起来。 更多的人则偷偷烧起黄纸,祭奠这一路上牺牲的弟兄们,许多人已经兔死狐悲,心生了退意。 宋江的中军大营也是愁云惨淡,这次突袭虽然是小胜,但也是惨胜,监军的脸色并不好看。 大焱最是忌惮武人,是故每次出征,都会派遣宦官或者一些文官来充当监军。 特别是童贯这个大宦官当上了枢密使之后,宦官监军几乎成为了常态。 只是朝廷最终还是派了个文官来梁山军这边监军,大抵是担心没有卵蛋的宦官,镇不住这群草寇。 而事实证明,这文官也顶不了屁事,梁山军最终还是搞了突袭,偏偏战果却是不尴不尬,说他赢吧,无论将领士卒都死伤惨重,说他输嘛,又破了城门,差点拿下整座杭州,又带回来方腊侄儿的头颅,还带回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太子。 不能斥责,又不能庆祝,整个军营都沉浸在沉痛的哀悼之中,这样的情况下,监军还能说什么? 说起来这监军使蔡旻也是个极有背景的人物,他的叔父乃是当朝太师蔡京! 蔡旻或许无人知晓,他的叔父却是大名鼎鼎,他先后四次出任宰执,长达十七年之久,四起四落堪称古今第一人。 且不论这位牛人的历史评价如何,单说他一共八个儿子,但六个儿子和五个孙子都是学士,说满门皆学士都不算过分。 顺便也提一嘴,蔡京有个弟弟叫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也是官至枢密使,受封少保的牛人。 虽然蔡京在政治文学书法上都有极高的造诣,堪称宗师级的人物,但由于其凶狠狡诈,擅弄权术,操控人心,党同伐异,又贪婪自用,据说有太学生上书官家,称之为“六贼之首”。 这六贼之中,当然也算大宦官童贯一个,东京城流传的童谣便说:“打了桶(童贯),泼了菜(蔡京),便是人间好世界。” 有这么一个权倾朝野的叔父,蔡旻能够得到监军之位,也就不足为奇了。 许多人都以为大焱的监军有名无实,可以忽略不计,但其实不然。 监军使虽然没有统兵权和调度权,却有监管的职责,专门负责向皇帝打小报告和秋后算账,忌惮于这一点,主帅往往都没办法忽视监军的意见。 当然了,大焱的监军制度到了目今,随着童贯当上了枢密使,宦官出任监军,已经逐渐成为了常态。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作为资历尚浅的文官,蔡旻能够得到这个差事,个中意味,也就不言而喻了。 他本想在基层历练一番,镀一镀金,回去之后好让他叔父给他安排一个好工作,哪里知道碰上了梁山军这一群刺头。 好在突袭杭州的烂摊子根本就不需要他来收拾,他的工作只不过是将情况如实上报,或者根据叔父的暗示,稍稍改动一下用词遣句,仅此而已。 本以为杭州一战过后,梁山军受了打击,终于能够消停一阵,等待童枢密下来主持大局。 可梁山军这些个草莽刺头,却又开始整天叫嚷着要报仇雪恨了。 报仇? 你们要向谁报仇?向朝廷,还是向方腊? 蔡旻不得不再次向宋江施压,希望一切能够等到童枢密带领朝廷大军抵达了再议。 可梁山军的呼声却是一日比一日高,夜里常听见悲愤的哭声,让人睡不踏实,生怕哪天夜里就发生炸营的暴动。 蔡旻也是提心吊胆了好几日,这天却又听军中的将领在议论,说什么想要用太子方天定换回苏牧! 苏牧是谁? 作为混迹厩地的文官,蔡旻就自然是听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 听说这人已经当了叛徒,梁山军在攻城之时被炸死炸伤无数,据说便是拜这苏牧研发出来的火炮所赐。 文人最重气节,本来听说杭州的文人都已经投入方腊麾下,为方腊捏造正名,歌功颂德,士林人人引以为耻,便只剩下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陈公望可成忠义,没想到这些无知武人,竟然要用方天定去换苏牧! 人都说自古文人相轻,其实武人与文人之间的龃龉更甚,文人看不起武人粗鄙低俗不学无术,武人看不起文人没卵子没力气,但梁山军的刺头们却一致认为应该换回苏牧,这就让蔡旻震惊的同时,感到极度的吃味! 军营里人人都在议论苏牧的所作所为,人人感激涕零,将之赞为当时豪杰英雄,各种传闻说得是有板有眼,甚至连宋江对此都交口称赞,并在私底下暗示蔡旻交换苏牧的可行性。 蔡旻本来就是打酱油的,上回宋江突袭杭州,已经非常的出格,眼下大战刚刚结束,又闹出交换苏牧这样的事情来,蔡旻又岂会给他好脸色,咬死了一定要等童枢密来了再议此事。 然而他到底是低估了这帮武夫的决心,这才短短两三天,大营里已经闹得不可开交。 方天定是谁?那是方腊的亲儿子,永乐伪朝的太子! 真正的战争可不是话本小说,交换人质这种事简直不要太可笑,若有可能,两军再次交战,哪怕将方天定绑在阵前,说不定方腊会第一个射死这个儿子。 战争上从来就没有这么温情款款的事情! 再者,方天定的政治影响远远超过了他本人的价值,俘获太子这样的事情传将出去,对大焱来说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情,而对于方腊的圣公军来说,简直能够将军心士气击碎! 在童枢密没有授意的情况下,谁敢轻易促成这种可笑又不可能的事情? 偏偏这些梁山军的刺头一腔热血没处发泄,弟兄们惨死了又不得报仇雪恨,对朝廷早已生出极大的怨愤,很多人都想借此来宣泄怒气,一时间闹得是人心惶惶。 蔡旻不得不派出督军队,每日在大营之中巡弋监管,但有大声喧哗者,便强行镇压下去。 只是人心所向,堵不如疏,越是镇压,这股怨气便越是沉重,眼看着军营内部岌岌可危,蔡旻才不得不放下了架子,与宋江商议抚慰军心的事情。 好在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时隔数月,朝廷的大军终于姗姗来迟,那个传奇中的大宦官童贯,终于是来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大军抵达 童贯,字道夫,年少时便入宫做了宦官,其父乃是一位书画收藏家,盖因当今官家仁厚博学,文词书画堪称双绝,他便投其所好,多次进献书画,赢得了官家的赏识。 而后官家在杭州设立访求古玩书画的明金局,童贯就担任了供奉官,正是在杭州,童贯结识了蔡京,而蔡京的书画造诣也是登峰造极,号称天下第一书法家,童贯便将蔡京推荐给了官家,并一步步将蔡京推上了宰执的高位。 蔡京得了势之后,又开始反哺童贯,两人沆瀣一气,时人皆称蔡京为“公相”,称童贯为“媪相”。 童贯和蔡京被文人士子骂为六贼之首,皆因二人狼狈为奸,党同伐异,并将司马光、文彦博等一大批尚明渊博的大儒文臣、不与他们同流合污的正直言官列为奸党,甚至还请了御书刻石于端礼门前,号曰“党人碑”。 但凡列碑者,生人遭贬斥,死者则剥夺谥号官位,其族中后裔弟子也不得参加科举考试,又让士林文人如何不恨这奸佞之臣! 再者,他还利用官家崇信道教,四处搜罗方士到宫中侍奉,与蔡京为了讨好官家,在苏杭二州设立了造作局,搜刮奇花异石,献官家“花石纲”。 这些奇花异石一旦被看重,百姓只能被迫凿墙拆屋,也正是花石纲害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才引发了方腊等诸多豪强的揭竿而起。 可当苏牧将方腊等人即将起事的情报送给郑则慎,后者通过杭州通判上表朝廷之时,童贯却觉得下官在危言耸听。 再者,他当时已经紧锣密鼓在北伐,妄图建立不世功勋,异姓封王,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大名,于是便让少宰王黼隐而不报,直到方腊攻陷了六州之地,官家才惊觉,命童贯南下平叛。 这平叛也不知要将北伐的大计耽搁几年,童贯自然不情不愿,却又不能违抗圣旨,只能领兵南下。 童贯此人最是睚眦必报,梁山军南征北战,功勋赫赫,显然每一次大捷都活生生打在他童贯的脸上,于是这次南下,终于让他找到了打压梁山军的机会。 在润州之时,梁山军的队伍齐结一出,势如破竹,攻下了润州的要塞之后,童贯却突然让梁山军兵分两路,充当先锋,千里奔袭,为大军扫清障碍。 自己却在润州大开杀戒,杀死圣公军近乎一万人,用人头筑起五座京观,以彪炳他的战功! 润州的硬骨头都是梁山军啃下来的,却让他童贯去领了痛打落水狗的功劳,梁山军的弟兄们自然不服,可又不能违抗军令。 兵分两路的策略简直就是自寻死路,但宋江竟然没有任何异议,傻逼傻逼就带着弟兄们上去送死。 直到今日,终于兵临杭州,弟兄们却早已死伤过半。 当童贯来到杭州,听说宋江带领诸多弟兄夜袭,杀了方杰,俘了方天定,心里又不太舒服了。 可宋江又排出最大的排场来欢迎这位宣帅,并将方天定押出来,以彰显童贯这个主帅的功勋,再次想将战功让给童贯,后者的心情才渐渐好了起来。 或许弟兄们并不理解宋江的所作所为,只觉得他已经成为了朝廷的狗腿子。 但宋江心里清楚,如果不让出这些,弟兄们绝对得不到善终,但他心里对招安一事却没有一丝的后悔,将之当成最忠义的一件事情。 只是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是百般忍让,对方便越是得寸进尺,有的时候,就必须要强硬一些。 梁山军之所以能够所向披靡,不正是凭靠着那一腔天不怕地不怕的热血吗? 然而宋江却因为接受了招安而洋洋得意,全然忘记了自我,天真的以为自己的表忠,一定会得到朝廷的肯定。 是的,官家确实会认可他宋江,但前提是,官家必须知晓他所作的一切努力! 在童贯这样的宦官面前,官家只能看到听到童贯等人希望他知道的东西,梁山军的功绩,到了官家那里,总会大打折扣,官家又如何明白你的付出? 童贯以及谭稹麾下的刘延庆、王禀、辛兴宗等大将一同会师杭州,将做最后的总攻。 在此之前,捷报早已雪花一般飞往京城,里面对梁山军的功绩,又提点了多少? 他们这些朝廷正规军,因为一路障碍都已经被梁山军扫清,所向披靡都是大肆掩杀清扫战场,真真是气吞万里如虎。 可当他们看到梁山军早已破残不堪支离破碎,大小将领十不存一之时,却又嘲笑梁山军是草寇,是乌合之众,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全然忘记了梁山军先前所做过的一切! 梁山军的汉子们终究不像宋江,还是有着血性和骨气,忍受不住那些正规军的嘲讽,大营之中自然争斗不断。 童贯好不容易对宋江的知情识趣产生一点点好感,又被大营之中的打打闹闹给搞得心烦气躁。 于是借着这个由头,将战力下降到极点的梁山军,剔除出了主力阵营。 因为在他看来,方腊的圣公军已经是穷途末路,就除了个杭州大本营,一旦攻下杭州,这场平叛也就宣告结束了。 杭州被梁山军一次夜袭就破了城门,杀了皇侄,俘了太子,简直就是土鸡瓦狗一般的存在。 按照惯例,梁山军再一次将硬骨头给啃下来了,剩下的就轮到童贯的大军来捡便宜和军功了,又怎么可能让宋江的人马在这里碍手碍脚? 若非这些梁山军在大营里四处寻衅滋事,他童贯还真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将宋江的梁山军剔除出去呢! 宋江原本还抱有希望,认为自己牺牲了大半的家当,将整个平叛的大业都扛了下来,一路先锋一路清扫,足以获取童贯的好感和信任,岂知到最后还是被人踢开了。 这样的结果显然是他无法接受的,直到此时,他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这么拼命地讨好朝廷,显示自己的忠心,不惜付出弟兄们的性命,是对的吗?真的值得吗? 童贯麾下的将士们意气风发,秣马厉兵,打算一蹴而就,将杭州拿下来,而梁山军这边却愁云惨淡,仍旧沉浸在伤痛和悲愤之中。 宋江甚至不敢走出营房,因为他自觉无颜面对诸多弟兄,因为他心底那一点点可笑的希望,将弟兄们的性命,都牺牲在了平叛的路上。 他甚至不敢睡觉,一闭上眼睛,诸多弟兄的阴魂便会满满当当地出现在他的营房里,哥哥,哥哥的喊着他。 燕青和柴进等人收拾了悲愤,开始聚在一起议事。 因为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还需要去救赎,苏牧给他们制造了机会,让他们反败为胜,让他们活着离开杭州,他们就不能将苏牧丢弃在杭州里! 杨挺和徐宁李演武等人在杭州一战之中表现极为抢眼,他们又是焱勇军出身,童贯对他们也没有梁山军的那种鄙夷,于是便将杨挺和徐宁李演武等人召入了名将辛兴宗的麾下。 虽然觉得有些不厚道,但他们最终还是加入了辛兴宗的队伍之中,因为梁山军的汉子们觉得有愧于苏牧,他们没办法去救人,也不能阻止杨挺徐宁等去救苏牧。 柴进和燕青、高慕侠几个,甚至连神机军师朱武都来了。 他们商议了半晌,却终究是一筹莫展,最终也只能沉默了下来,直到换了军士打扮的杨红莲开口,才将他们拉回了现实。 “我有一个法子…但有些上不得台面…” 众人一听说杨红莲有办法,纷纷抬起头来,眼中露出精芒来,燕青自嘲地一笑道:“咱们做得事情哪一件上得台面了?” 诸人不由大笑。 杨红莲也不再迟疑,好整以暇地说道:“其实…你们知道我的身份的,这个时候梁山的诸位弟兄使不上力,但我大光明教却可以…” 此言一出,众人又冷了下来。 大光明教虽然从摩尼教脱离出来,而且也是被方腊迫害的对象,但在朝廷上,大光明教跟摩尼教他们是傻傻分不清楚的,梁山军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被弃之如敝履,如果再跟大光明教扯上关系,那也就彻底完蛋了。 可不得不承认,杨红莲的提议确实很有建设性。 大光明教的人将方腊视为必杀的死敌,苏牧对他们又有救命的大恩,由他们出手,再适合不过。 朝廷大军一旦攻破杭州,局势势必大乱,就算他们不动手,大光明教的高手也会倾巢而出,伺机刺杀方腊和方七佛。 这些大光明教的高手一个个可都是飞檐走壁神出鬼没的武道宗师,只要他们潜入到杭州,救出苏牧也不是没有任何可能。 当然了,如果有柴进和燕青朱武这样的高手助阵,成功率自然会更高一些。 看童贯这尿性,恨不得马上将方天定押上京都去请功,想让他用方天定交换苏牧,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既然朝廷这么无情,又把梁山军当成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弃子,宋江又无脸见人,他们还有什么好忌惮的? 无论是柴进燕青朱武,亦或是高慕侠杨红莲等人,一个两个都是藏龙卧虎的人物,又岂会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沉默了半天,燕青微微抬起头来,朝杨红莲说道:“算我一份!” 柴进和朱武相视一笑,答案不言而喻,前者笑着道:“且让我跟诸多弟兄通一下气,但有愿意去救人的,咱们就带上。” 杨红莲犹豫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朱武看穿了她的担忧,拍了拍柴进的肩膀道:“红莲姑娘放心,柴大官人心里有数的,就算有些弟兄不愿意去,也不会出卖咱们,这一点但请安心。” 此时的柴进等人还不知道,正是他们这一次的决定,让那些跟随他们去救人的梁山弟兄们,得以善终,最后活了下来,那些没有去的,最后跟着宋江,却都落了个草草收场的悲惨结局,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兔死狗烹 牢房本就阴暗潮湿,唯一的天窗便是囚犯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联系。 可惜天公不作美,从窗外飘进来的并非暖和的阳光,而是冰凉的细雨。 安茹亲王看着被放回来的苏牧,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本以为苏牧会被严刑拷打,会被好生折磨一番,可苏牧却活蹦乱跳地被放了回来,只是脸上多了两行血泪一般的金印。 金印已经结痂,安茹亲王虽然看得懂简单的汉文,却认不得高深的小篆,不过用脚趾头都能够想到,苏牧脸上所刺,绝非什么好东西。 在他的家乡,毁坏囚犯的脸面以示羞辱也不是没有,在惩罚他人这一方面,全世界似乎都有着相同的天赋。 他顾及苏牧的感受,并没有多问多说,但苏牧还是告诉了他,那两行血字的内容。 安茹亲王自然也清楚,这两行字并非事实,大焱朝廷的人又不是笨蛋,自然不会相信,但这两行字,绝对是足以伴随一生的耻辱,苏牧以后想要在大焱朝廷立足或许不算难,但想要攀登高位,估计是没有太多的机会了。 苏牧对此倒是看得很开,他略带嘲讽地笑着道:“方七佛聪明一世,却又糊涂一时,在我看来,此举完全就是多余的。” 安茹亲王虽然是周游列国的老江湖,但论起阴谋诡计和心眼争斗,到底还是浅了一些。 西方世界的人喜欢冒险,喜欢开拓这个世界,喜欢对外侵略,而东方世界的人则安土重迁,小心谨慎,默守陈规,却又精于内斗,心思和想法更加的细腻。 “为什么?”他不由问道。 苏牧呵呵一笑,坦然地解释道:“方七佛之所以不杀我,是因为他觉得我还有利用的价值,想着方腊能够换回儿子方天定呢...” 安茹亲王略一思索,点头道:“这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对双方都好。” 但苏牧却只是苦涩地摇了摇头,一语道破了天机:“不会的,这只不过是方七佛的一厢情愿,方腊很清楚,就算他愿意,朝廷的人也不会用方天定来交换的。” “所以说我最后的结局还是一个死,又何必在我脸上刺字?倒不如折磨我一顿,大大方方斩首示众呢。” 安茹亲王眼色一黯,如果苏牧被斩首示众,他自然是一样的下场的。 “以方七佛的为人,他不可能想不到的,为什么他还要多此一举?” 苏牧没有向安茹亲王道歉之类的,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是多余的,而且他并不认为自己真的会死,于是他继续回答道。 “因为很多事情或许已经失去了意义,但却又不得不做,太子被俘,所有人都必须拿出自己的姿态来,哪怕方七佛也是一样,虽然明知道朝廷不可能用方天定来换我,但方七佛他们还是会向方腊提出这个方案的。” 安茹亲王闻言,顿时有些想不明白了。 为什么大家都看得透的一件事,明知道结果行不通,还是要去做? 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些是否都是苏牧自己的猜测。 但事实上,方腊的人确实这样做了。 在朝廷大军抵达之后的第二日,杭州的城防也修补得差不多了,局势也终于安定了一些,方腊便召唤文武百官,商议御敌的策略。 方七佛果然提出,当务之急是换回太子,但很显然,虽然明知道苏牧的价值不可能抵得过太子方天定,诸多文武却出奇的保持了一致的意见。 还有人抛出自己的想法,说是可以将陈公望等一些宁死不屈的老骨头,与苏牧一同打包,如此便足够换回太子云云。 永乐朝的这些英豪或许都是泥腿子出身,但大家都是跟着方腊打天下的人,谁会愚蠢到相信话本演义里面的情节,两军遭遇,真的会有交换人质这么天真的事情? 但事情关系得到自己的儿子,也关系到永乐朝的脸面,更关系到圣公军的军心士气,哪怕明知不可能,方腊还是要做表面功夫。 在朝堂上,他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表示接受诸多文武官员的建议,而后扫视着堂下之人,威严地问道。 “何人可替朕分忧解难?” 早已做好戴罪立功准备的厉天闰大步走出来,低头行礼道:“罪臣愿往!” 他很清楚自己干了些什么,方腊也很清楚,但不可否认的是,眼下朝廷大军压境,厉天闰还能够发挥巨大的作用,目今显然不是惩罚他的时机。 当然了,如果不稍显惩戒,方腊的威严又会受到损伤,此时派厉天闰出去跟大焱朝廷的人讲数,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大战在即,方腊早想把厉天闰给砍了,但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也只能冷着脸点了点头,把这个事情给定了下来。 当天中午,细雨飘飞,厉天闰便拿出绝世名将的气度来,挂上白旗,单骑来到了两军阵前。 童贯一听说杭州城里出来了使者,在中军大帐上便笑开了。 “这些泥腿子是不是戏文看多了!” 诸将想到平叛的大功即将到手,见得方腊那厢如此儿戏的一幕,也是哄堂大笑。 牺牲了梁山军大半的力量,他们轻轻松松便兵临杭州城,拿下杭州乃是铁板钉钉的事情,胜利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将来班师回朝,告祭太庙,正需要方天定这样的角色,又怎可能拿方天定换一个劳什子的苏牧! 于是厉天闰还未发话,迎接他的便是一波又一波的箭雨,而后大焱的轻骑从两侧杀出,将他灰溜溜赶回了杭州。 这件事一度成为了笑柄。 而方腊自然不会感到意外,厉天闰就势请罪,方腊将他狠狠地惩罚了一顿,并解除了他对圣公军的部分统辖权,这个事情才告一段落。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容易安排了。 他们首先要做的,自然是安抚军心,积极备战,希望能够守住杭州。 而在此之前,他们要将苏牧,斩首示众! 没办法,黑锅总要有人背,将卧底收为驸马,这种事情绝对足够让人笑话好几百年,方腊自然不可能大肆宣扬,厉天闰虽然有罪在身,但最后还要倚仗他冲锋陷阵,最后也只能将苏牧这个人推出来,也算是给大家一个交代。 方腊这边准备杀苏牧,童贯这边却准备杀走狗。 梁山军虽然损失惨重,但他们这一路上的功绩,是如何都无法完全抹杀的。 童贯还在头疼,该如何措置梁山军,正值此时,却发生了让人有些错愕的事情。 以卢俊义鲁智深林冲武松为首的一大波梁山军统领,竟然知情识趣地请求卸甲养伤! 养伤自然是个借口,童贯和诸多降临自然心知肚明,这些人是心灰意冷了。 不仅仅是对宋江这个大哥,也是对朝廷心灰意冷了。 童贯本就打算将这些草寇打发出军队,省得三天两头给自己添堵,但他的本意是让这些梁山草寇全都死在战场上,如此才算物尽其用。 可他又打从心里认可这支队伍的战斗力,眼下不趁势将他们驱逐出军队,就要分功给他们,倒不如趁这机会,让他们马放南山算了。 于是宋江便悲愤地看着自家弟兄,一个个以伤病为由,离开了这个让他们伤心欲绝的地方。 当然了,也有许多死忠是不愿意离开宋江的,对此宋江多少算是有些欣慰,童贯也觉得无伤大雅。 轰轰烈烈的梁山军,就落了这样一个下场,说到底还是让人唏嘘不已的。 而童贯心切着北伐大业,恨不得荡平方腊,班师回朝,继续他的异姓封王史书留名的大计,这才过了两三天,就开始了攻打杭州的军议。 梁山的好汉子们灰心离去,这中间自然有柴进的劝说,但也有大部分人是真心想要离开,但他们都是义字当先的英雄,在离开之前,总要帮苏牧一把,将该还的人情都给还了。 宋江和朝廷的童贯都是一个尿性,明明看到了苏牧所做的一切,却又不愿意去承认,甚至恨不得方腊尽早斩了苏牧,但并不代表所有人都看不到苏牧对他们的救命之恩。 如果没有苏牧的后手准备,柴进他们不可能逃得出来,更不可能利用西瓜雷,让梁山军反败为胜。 如果没有这场胜利,梁山军的汉子们想要全身而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当他们终于可以心灰意冷地离开之时,他们便暂时加入到了柴进等人的计划之中,希望能够为援救苏牧,献上自己的一份力气。 鼓上蚤时迁被肠搅痧折磨得死去活来,好在最后还是捡回了一条命,大家都是汉子,既然要出力,自然是要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 在他的主持下,高慕侠和手底下的暗察子们,与梁山上的这些梁上君子们,开始了潜入杭州的计划。 眼下的局势紧张到了极点,杭州的城防也算是天衣无缝,军方的探子慢说潜入杭州,便是靠近城池半步,都要被射成刺猬。 但对于鼓上蚤时迁和高慕侠手底下的暗察子们来说,偌大的杭州城,八*九座城门之外便是延绵的城墙,漏洞百出,破绽处处,只要找准了,想要进入杭州,简直不要太简单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牢狱 虽然底蕴深厚,但经历了圣公军的践踏和朝廷大军的冲击,杭州再不复当初的繁华。 城中的豪宅和大户们的庄园、官员的府邸,都被方腊手底下的人占了大半。 厉天闰作为方腊的头号打手之一,府邸占地广阔,里面奢豪精美,李曼妙自是乐在其中。 她说到底也是个苦命的烟花女子,从了厉天闰之后,满以为苦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她已经彻底放下了宋知晋的残念,也忘记了临行前赵鸾儿对她的嘱托,甚至于对苏牧的仇恨,都放下了不少。 但今天她才发现,自己寄托巨大希望的这种生活,很可能很快就会变成镜花水月。 厉天闰回到府邸,自然是大发雷霆,今日城下发生的一切,是他人生之中最大的耻辱! 作为闻名天下的当时名将,他在阵前单骑而出,却被搅了个灰头土脸,回来之后又被方腊按在了冷板凳上,军事上的掌控都被邓元觉等人瓜分了去,这让他如何不怒? 好在总有一件事是值得让人欣慰的,那便是苏牧这狗贼终于活到头了。 若不是苏牧,他厉天闰也不会活得这么窝囊,与方杰娄敏中等人一样,苏牧仿佛就是他们的命中克星。 从苏牧出现在杭州,出现在方七佛的身边之后,他们的胜利脚步就被禁锢住了一般。 因为举荐了化名柯引的柴进,又因为在城头之下与柴进一同劳军,以致于柴进炸毁了城门,娄敏中的罪过也不轻,眼下也是赋闲在家,大权旁落,被剔除出了高层核心。 而方七佛也需要为这场失利负责,所有人似乎都没能够讨到什么好处。 所以苏牧即将被斩首示众的消息传出来之后,方腊这厢的文官武将,少有的没有发生分歧,一致等着看苏牧死去。 虽然明知道厉天闰的心情恶劣,但听说苏牧即将被斩,李曼妙心里还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在乎着苏牧的生死,当然了,她在乎的不是苏牧的生,而是苏牧的死! 有时候她也会幻想,如果当初在杭州,她没有拒绝苏牧,没有见异思迁地往宋知晋的身上靠,而是从了苏牧,或许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 苏牧不需要与宋知晋争风吃醋,也不会冒犯宋知晋,自然就不会与宋知晋大打出手,更不会以游学之名到南方去避难。 如果苏牧不去南方,那么终究就只是个混吃等死的风流公子,考不考得上进士还是两说,但绝对不会像后面发展的那样,成为无论是朝廷还是方腊,都不得不正眼相看的一个人物。 或许她会成为苏牧的一名侍妾,虽然苏牧仍旧会到处寻花问柳拈花惹草,但绝对不会出现后面的事情来。 只是这世间从来就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也没有什么或许,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再难改变。 所以当苏牧即将要被斩首之后,李曼妙的心里得到了强烈的复仇满足感的同时,也感到了无奈和悲哀。 她始终觉得,自己应该去看一看苏牧。 她很是忐忑地询问了厉天闰的意见,心里却已经做好了被厉天闰狠狠痛骂的准备。 然而让她惊诧的是,厉天闰并没有责骂她,最终反而答应了她的请求。 其实厉天闰又何尝不知李曼妙的心意? 他早已将李曼妙的身世调查的一清二楚,包括她跟苏牧之间那点事情。 他是真心喜欢这个女人,他知道只有让她去见苏牧最后一面,她才能将这个男人彻底从心里清出去,他才能完完整整地得到这个女人。 当李曼妙理解到这一点,心里的感动是难以言喻的,她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厉天闰并不完全是贪图她的美色,而是真正喜欢她整个人,虽然是由外而内。 她见到了苏牧,但情形却跟她想象之中完全不一样,确切来说,她并没有见到苏牧的脸。 当他走进牢房之时,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身躯庞大如小山一般的怪人。 这人披着古甲,甲衣上鲜血凝固,散发着恶臭,但他的脸却是那么的白皙,那一头银灰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眸子,更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这人自然是卸去了青铜鬼面的安茹亲王。 而他的身边,则是带着鬼面的苏牧。 正是因为他将自己的鬼面送给了苏牧,才导致包括李曼妙在内,一天之中数十个想要见苏牧的人,都没能见到苏牧的真面目。 当然了,让李曼妙失望的绝不是没能看到苏牧的脸面,因为苏牧的脸面已经深深刻在了她的心上。 让她失望的是,苏牧花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才认出她来,才想起她来。 并非苏牧健忘,相反,对于一些事情,他总能够过目不忘,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李曼妙,是因为他已经从过去的生活之中走了出来。 随着宋知晋和宋知谦的死,这段恩怨于苏牧而言,早已过去,虽然他也知道李曼妙已经来到了厉天闰的身边,甚至于厉天闰很多针对自己的行为,都是李曼妙在怂恿撺掇。 但他并没有责怪这个女人的意思,反而慢慢淡忘了。 他并不认为李曼妙能够左右厉天闰的想法,因为厉天闰与方杰一样的目中无人,不可能因为一个李曼妙而对自己产生敌意。 这样的见面已经失去了意义,起码对苏牧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而李曼妙也终于再一次意识到,无论苏牧是否是将死之人,都已经不在她这个层次,也不是她所能够仰望的。 纵使苏牧将死,也不是她的功劳,跟她的阴谋诡计扯不上半点关系,就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连厉天闰方七佛这样的当世枭雄,都在苏牧的手里吃了瘪,她又能算哪根葱? 对于苏牧来说,李曼妙的到来,确实只能算是一段无伤大雅的小插曲,甚至于方腊军中其他人的到访,也都只是不痛不痒。 唯一让他感到心里不舒服的,便是金芝公主。 这位公主殿下对柴大官人是掏心掏肺的深爱,甚至不惜为了柴进,将苏牧和雅绾儿藏在驸马府之中。 她夹在自己的夫婿和父亲之间,做着最为艰难的抉择,希望用自己的行动,改变丈夫的心意,使得柴进最终能够与方腊同一条心,可惜的是,可那个自己深爱的男人,最终还是背叛了,还给父亲的帝国大业,带来了难以估量的损失。 按说她算是百死莫赎的,但方腊却以为自己害了女儿的一生,对金芝公主没有半点责难,反而安慰自己的女儿,还说要为她另谋良人。 可金芝公主的心里哪里还容得下其他男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见苏牧,虽然不愿去承认,但她的心里确实将柴进的离开,怪在了苏牧的头上。 哪怕方腊的人已经将柴进的身份都调查得一清二楚,她也知道柴进本来就是梁山军前十的好汉子,但她还是在苏牧的面前流了眼泪。 在没有遇到柴进之前,她跟雅绾儿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辣女杀神。 爱上了柴进之后,她才明白做女人的美好,她已经不再喊打喊杀,连拳脚都不耍弄了,一心想要相夫教子。 可最终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她恨不得苏牧早点去死啊! 她已经卸下了红装,目光之中不再有小女人的那种娇媚和甜美,取而代之的是比雅绾儿还要狠辣的坚决。 柴进的出现,让她放下了所有,柴进的离开,又让她捡起了曾经的所有! 苏牧是很清楚柴进与金芝公主之间的情谊的,如果有可能,他或许愿意付出大代价,让这对璧人延续他们的爱情故事。 可在战争年代,这种爱情想要得到圆满,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他本以为自己能够很利益化地去看待这件事,但最终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那个感情用事的人,腹黑不到哪里去。 在安茹亲王的面前,他也不需要掩饰什么,将柴进和金芝公主的故事说出来之后,连见惯了世事的安茹亲王,都不由替他们惋惜长叹。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去,许多人都来看过苏牧,有吐口水谩骂的,有瞻仰大国师风采的,也有单纯看热闹的。 总之,他们都知道,苏牧的日子即将到头了。 方七佛再没来看过苏牧,但雅绾儿却仍旧负责着苏牧的日常。 牢里条件并不好,他们也并没有特别优待苏牧,自然也没有刻意去虐待他。 仿佛虽然还没有行刑,但所有人都将苏牧当成死人来看待一般。 对于生死这件事,安茹亲王早已看透,苏牧也从未表现过焦躁和恐慌,这反倒让安茹亲王有些好奇。 “你不怕死?” 面对安茹亲王的疑问,苏牧也只是苦笑:“是人都怕死啊,我也是人,当然也怕的。” 这样的回答并没有出乎亲王的预料,但苏牧的后一句话,却让亲王会意地笑了起来。 “我们死不了的。” 这并非苏牧盲目自大,而是他心里笃定,自己真的死不了。 倒不是说他坚信杨红莲陆青花和燕青等人一定会来救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想要再度潜入杭州,又将他和亲王从天牢之中救出去,难度可想而知。 也不是因为他笃定了雅绾儿早已对自己动心,会心血来潮放自己一马。 更不是他洞悉了方七佛的心思,认为这个绝世大谋臣会为了后面的布局而不杀他苏牧。 他之所以笃定自己不会死,是因为有人答应过他,在关键时刻,会救他一次。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一诺千金 江湖上的武林人,最讲究的是什么? 是规矩,是义气,是承诺。 道上的人,自然要讲规矩,许多人都以为草莽中人,一言不合动辄杀人,其实江湖人也是能吵吵就尽量不要动手,因为一旦动手,便是不死不休,还要将双反的亲朋好友全部都牵扯到世代无休的恩怨情仇里去。 至于义气么,很容易理解,这其中难免有些斩鸡头烧黄纸,义结金兰至死不渝的情怀,然而现实一点,更多的还是利益的牵扯。 最后一点很好理解,也是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一点,那便是信守承诺。 人无信不立,这句话被士大夫们公认为做人的准则之一,但武林人其实也最注重这一条,越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就越需要信守自己的承诺。 也正是因为这样,苏牧才笃定自己应该不会很顺利的死去。 因为那个人答应过要救他一次,那么关键时刻,那个人就一定会出现。 他信得过那个人,因为整座武林,都信得过那个人。 安茹亲王因为中了乔道清的奇毒,人格分化成了两部分,没有吸食那玉瓶之中的粉末,他便保持着安茹亲王这部分记忆,而吸食了之后,他便回归到北玄武法王的身份记忆。 只有乔道清的解药,才能够使他获得自己的全部记忆。 虽然苏牧一直在努力研究,但事态一直发展得很紧迫,他并没有太多的机会去做这件事情。 他也曾经事情的真相都告诉过安茹亲王,反正牢里的生活枯燥无聊,两个人天南地北什么都聊,苏牧也将北玄武法王的一些东西都告诉安茹亲王。 不过说到一些共通之处时,安茹亲王被毒药压制着的记忆就会被激起,体内毒素就会发作,让他头痛欲裂,慢慢的苏牧也就不敢再提这一茬了。 哪怕如此,安茹亲王还是记得苏牧说过的那个人,并不是因为那个人跟他一样,是大光明教的法王,而是因为当初他在西域流亡之时,便与那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这个人就是东方青龙法王,撒白魔! 自从杭州陷落之后,撒白魔便带着大光明教的高手,离开了杭州,壮大圣教的同时,也不断寻找着刺杀方腊,报仇雪恨的机会。 虽然苏牧在最关键的时候,为他们提供了资助,使得大光明教的力量得以保存下来,但并不代表他们就成了苏牧的打手和保镖。 他们始终以重现圣教荣光为终极目标,而且朝廷一直打压他们,将他们视为邪教妖魔。 他们也不可能因为一个苏牧,而成为朝廷的走狗,甚至不可能与朝廷势力勾结,一同对付方腊。 他们拥有着极强的尊严和自信,方腊是他们的死仇,报仇自然要靠自己的力量。 所以当初他们果决的离开杭州,是没有一点点非议的。 但撒白魔答应过杨红莲,答应过苏牧,在苏牧生死攸关的时候,会举全教之力,救苏牧一次,一报答苏牧当初的资助之恩。 苏牧之所以笃定自己不会死,便是因为撒白魔的这一句承诺。 当安茹亲王听说撒白魔这个名字之后,脑子开始混乱起来,头疼了好久,才想起来撒白魔的真名来。 一想到这个最喜欢将不可能变为可能的男人,安茹亲王也是笑了,他也没想到苏牧竟然会与撒白魔有这样一层关系。 想起当初他与撒白魔在西域游历的日子,安茹亲王便将这些故事都娓娓道来,让苏牧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青龙法王。 至于撒白魔嘛,现在自然是在杭州附近的。 他们的根基在大南方,随着方腊的步步迫害和侵吞,他们的势力最终缩回到了福建。 但他们的精锐其实一直都在杭州,原因很简单,他们要杀方腊报仇,而方腊就在杭州。 只有方腊死了,他们才能够唤醒那数以百万计的迷途教众,才能暴乱反正,将方腊错误解读的教义,都更正过来,让那些追随方腊的教徒们幡然醒悟。 人都说蛇有蛇路,蚁有蚁路,撒白魔他们想要留在杭州,便自然有留在杭州的办法。 杭州陷落之后,他们便撤了出去,而后杨红莲悄然返回,暗中保护苏牧,那个时候,撒白魔其实就在杨红莲的身边。 苏牧独闯天牢,拯救陆青花,在天牢前面大开杀戒,获得铡刀苏的名号之时,杨红莲和撒白魔便在暗中保护着苏牧。 因为他始终谨记着自己对苏牧做过的承诺。 这一次,苏牧要被斩首示众,他自然也是知晓的,事实上他已经将教中的高手都聚集在了一起,眼下正商议着如何救苏牧。 “以方腊和方七佛的脾性,哪怕让一个人死,也要压榨出最后一丝丝价值来,苏牧必定会被当众斩首,说不得哪天朝廷的走狗发动总攻,便是苏牧被斩首祭旗的日子。” “这样做会大振士气,方七佛绝对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所以除了紧盯方腊军的动向之外,咱们也必须时刻关注大焱那些狗军的走向。” 撒白魔是大光明教眼下当之无愧的掌舵人,肩负着重振圣教,报仇雪恨的重任,诸多高手对他自然唯命是从。 他本身就是个心思深沉智慧过人的睿智之人,又博学多才见多识广,手底下更不乏能人异士,此时自是纷纷建言。 “也就是说,咱们要救苏牧,只能赶在大焱发动总攻之前了,一旦苏牧被押上刑场,必定是三军齐聚,想要万军丛中救人,哪怕拼光了咱们这些老头子,也很难做到。” “城外发来的情报虽然有些模糊,但还是能够推断得出来,童贯这阉贼好大喜功,不出半个月,大军休整过来,便会发动总攻,咱们的计划也要加紧步伐了。” “天牢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撒白魔一改往日的散漫,连大葫芦里的屠苏酒都不喝了,面色凝重地问道。 “苏牧虽然很讨人厌,但却是方七佛振奋军心的最后手段,方腊的军队一败涂地,眼下防线已经缩到了杭州,若杭州再败,他们只能退回更南方的青溪老巢,所以天牢眼下也是守卫森严。” “北玄武法王的奇毒还没有解除,但关键时刻却能够为苏牧卖命,二人的身体状况也已经恢复到了巅峰状态,若咱们奇袭天牢,应该是最佳的方案了。” “嗯...”听取了意见之后,撒白魔很快就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们能够安然潜伏于杭州至今,却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方腊的眼线布满全城每一个角落,他们每两天就要换一个据点,时不时还会遭遇围剿,弟兄们在围剿之中,损失也很大。 如果按照现在的实力,想要冲破天牢,劫走苏牧,虽然不是不能办到,但损失和代价却太过巨大。 撒白魔要坚守自己的承诺,要对苏牧报恩,这无可厚非,可为了一个苏牧,将大光明教所有的底子都打光,显然也不是他乐意看到的。 这些高手无一不是大光明教的精锐,他们的绝世好武艺到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深明教义的死忠信徒,对教义的解读也最是到位,可以说是大光明教的正统传承。 往后方腊兵败,数以百万计的信徒将再次面临失去信仰的危机,那便是大光明教卷土重来的最佳时机,到时他还需要倚赖这些长老们,去宣讲教义,聚拢教徒。 他的内心也在挣扎,虽然他看起来永远像睡不醒的醉鬼,但他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人。 到底是信守承诺,拼尽全力去救苏牧,还是食言一次,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苏牧去死,却将大光明教的传承力量保存下来,这实在是个让人很为难的抉择。 人都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作为大光明教的话事人,答案其实是显而易见的,换作随便一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放弃苏牧。 可如果堂堂大*法王都无法坚守自己的诺言,他又如何维护自己的威望,继续统领手底下的弟兄? 今天为了延续圣教而放弃了苏牧,明天会不会为了延续圣教而放弃他们这些弟兄? 推己及人,将心比心,明知道这次的行动危险重重,其实诸多弟兄们还是倾向于后面的一种选择,那就是救苏牧! 大光明教的前身是摩尼教,虽然他们在中土大陆也有过极其辉煌的时代,但历朝历代许多帝皇,都喜欢将他们视为邪教,圣教遭受朝廷打压已经成为了常态。 他们也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崇信大光明的百万圣教信徒,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大半的时间却需要活在黑暗的地下世界之中,这种经历,换谁都受不了。 也正是因为一次次的镇压,让他们获得了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的智慧。 方七佛最重人心,其实这一套还不是从他们摩尼教这里学去的? 在这件事上,他们又岂能输给方七佛这个西贝货? 经过了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撒白魔终于抬起头来,那惺忪醉眼终于散发出绝决的光芒来。 “制定计划救人吧。” 此言一出,在场的弟兄们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来,撒白魔也知道,自己这个决策是正确的。 而此时,门外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女声来。 “法王果真没有让吾等失望!” 一袭黑衣的杨红莲出现在门外,身后是燕青等一大批高手,看得大光明教的诸人是双眼发亮! 有了这些援手,他们就可以在保存实力的前提下,救出苏牧,可谓两全其美了! “圣女终于回来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前夕是何夕 前番有说,这大焱朝廷虽然兵临城下,但杭州这座风月之城占地极大,范围极广,八*九座大小城门,大军虽然找不着破绽,但几十个人分批潜入,还是很容易办到的。 再者,红莲等一众大光明教的高手,早已将杭州摸了个烂熟,城中更是不乏教众接应,自打决定要救苏牧之后,他们就开始联络门路,这才两三日便潜了进来。 让杨红莲惊喜的是,青龙法王撒白魔居然还在杭州之中! 很显然,这位大*法王也不愿放过刺杀方腊的最后机会,一旦平叛大军践踏杭州,方腊左支右绌,仓皇出逃,便是他们刺杀的最佳时机! 虽然这次拯救苏牧会让他们暴露在方腊的视线之中,但一番权衡之后,撒白魔还是决定,宁愿赌上无法刺杀方腊的代价,也要兑现自己的诺言。 个人承诺与圣教基业孰轻孰重,弟兄们自然看得很清楚,撒白魔自己也很清楚。 这个承诺关系到苏牧的生死,而苏牧是整个圣教的恩人,在方腊篡教之后,正是因为苏牧的资助,圣教的核心人员与诸多关键信徒,才得以幸存下来。 若没有苏牧,便没有现在的大光明教,他们更不可能还有机会刺杀方腊。 连这等样如山一般的大恩都不报,他们纵使刺杀成功,解放了方腊蛊惑下的百万信众,失去了做人的根本,又谈何立教? 杨红莲偕同梁山军诸多高手前来助阵,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况且其中的燕青和柴进等人,对杭州和圣公军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圣教之中最老道的探子,有了这些人的帮助,拯救苏牧的成功率就更高,伤亡率自然会更小。 根据探子的情报,如今苏牧与北玄武法王被囚禁在原杭州府的天牢之中,方七佛调拨了大量的圣公军精锐来把守,可谓森严肃杀到了极点。 正如前番所言,苏牧已经是方七佛重塑军心士气的最后手段,若连苏牧都丢了,士气必将遭受沉重的打击。 大光明教三天两头被围捕追杀,方腊和方七佛自然清楚这些隐藏着的敌人才是最大的威胁,之所以守卫如此森严,未曾没有防着大光明教的意思。 若苏牧被大光明教的人劫走,非但军心士气会受到打击,连整个南方的摩尼教信徒都会动摇! 方腊这个教主之位本就来之不正,他打着摩尼教的旗号,喊着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口号,将这些信众教徒都推上了生死战场。 这一路下来虽然也建立了不世的勋业,但也死伤了成千上万的教徒。 本以为南国永乐朝建立之后,大家都能够享受富贵,可毕竟僧多粥少,高层的将领们自然是过着帝王般的奢华生活,可普通教众和军士的生活状况并没有改变多少。 永乐朝建立的时日尚短,文官们又没有太多治国的经验,许多惠民利民的政策根本就开展不起来。 而前线仍旧在往北面推进,需要南方的大后方源源不断提供补给,虽然沿途掠劫官府的钱粮,却只能是九牛一毛,更多的资源,需要南方诸州县的圣公军来筹措? 军队如何筹措粮草? 每到一处,他们首先拿来开刀的,必定是那些地主大户,虽然这些硕鼠的积蓄非常雄厚,但也经不起数十万大军的开销,到头来同样只能压榨百姓。 说一千道一万,方腊的圣公军虽然数量惊人,影响力也足够,但没有足够坚实的根基,乃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聚拢起来容易,溃散起来也更加容易。 所以苏牧绝对不能让人救走,更不能让大光明教的人救走! 在别人都觉得方七佛小题大做之时,他却只是不屑地一笑,继而对囚禁苏牧的天牢,进行严防死守,不惜将五百红巾军都调拨了过去。 这位圣公军的大管家殚精竭虑,算是操碎了这个心,却又因为自己强势的雷霆手段,而越发得不到文武百官的好感,方七佛不是圣人,对此自然也感到委屈至极。 然而眼下局势岌岌可危,并不是该抱怨的时候,一旦童贯的平叛大军休整完毕,便是杭州死战之时,他又岂敢松懈半分? 窗外细雨飘飞,是个吟诗作赋,伤春悲秋的好日子好天气,可方七佛已经无暇分心。 他的眼睛已经有些花,不得不点起一盏灯,伏案阅览一堆又一堆的情报资料,颇有鞠躬尽瘁穷经皓首的姿态。 桌上这几份都是当初苏牧为杭州府准备的城防工事设计图纸,圣公军破城之后,方七佛下了铁血死命才保护下来的。 据说当军士杀入杭州府之时,那白虢书院里诸多书生,还在焚烧文书,卷宗档案燃起的大火冲上三丈多高! 正是因为攻打杭州之时的艰辛,才让方七佛看到了这座城的价值,看到了这座城的防御,更看到了苏牧的价值! 虽然这些图纸上都标注了司马参军刘维民和锦鲤营都虞侯苏牧的名字,但方七佛心里很清楚,这些创意应该,也只能来自于苏牧,至于那个什么刘维民的名字,大抵也只是用来分功的。 这几天他已经将图纸分发下去,让人照着图纸修筑城防工事,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后悔当初就该放那些匠师一条生路。 因为没有这些匠师的参考意见,他只能自己琢磨改良,这些天几乎是不眠不休,银丝都快爬满了鬓角。 可眼下正是杭州存亡之际,他又岂能安心入睡。 正思考着图纸上一处关于女墙的小改动,探子却急忙忙进来告急了。 “报军师!南大营巡视营的弟兄昨夜死伤数十人,果不出军师所料,有大约七人死不见尸!” “才七个?”方七佛眉头微微皱起,而后朝那探子挥了挥手:“再探!” 许是因为探子带来的消息,方七佛再也无法关注图纸,将笔重重搁下,揉着发酸的眉头,吐出一口浊气来,陷入了思考之中。 只有千日当贼,没有千日防贼,大光明教的人想要刺杀方腊,方七佛何尝不想将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他能够看到苏牧的价值和关键作用,大光明教的人没道理看不到,他之所以没有急着杀苏牧,除了时机不对,何尝不是为了将苏牧当成诱饵? 苏牧何时皆可杀,但必须要在关键的时刻杀,比如朝廷大军发动攻击之前,如此才能够让弟兄们积累足够的怨气和愤怒,到那时候再杀苏牧,必定能够将军心士气振奋起来! 而在此之前,正好让苏牧做这个诱饵,将潜伏在杭州城中的大光明教老鼠,全都吸引出来! 大光明教的这些潜伏者一个个都是顶尖好手,但也绝不蛮干,否则也不可能活那么久。 他们必定会趁机潜入,而在全城戒严的状态下,只有军士才能够靠近天牢,或者说,只有邓元觉麾下的红巾军才能够接近天牢! 那么毫无疑问,找几套衣甲,扮作红巾军的巡逻军士,绝对是潜入的最好法子。 但圣公军几个大营的精锐泾渭分明,如赤眉营的黑甲军便全身黑甲,红巾军和五行旗军都有着不同的装备,想要获取这些特色衣甲,靠偷是不太可能的。 如果只拔衣服,无论是扒活人还是死人的衣服,都会很容易引人关注。 那么大光明教这些人便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与红巾军的巡逻队发生冲突,让一些军士死不见尸,这样才不会暴露意图。 当探子将情报送回来,方七佛不由一阵激动,因为这情报证实了他的猜想,大光明教的人果然要用这种法子! 不过七个人实在太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还有其他地方的巡逻队会遭遇伏击,而死不见尸的案例也会越多,从这些案例之中,他就能够确定,混进来救苏牧的,到底有多少人手! 这也是方七佛为何一直注重情报,将斥候和探子当成最珍贵的兵种来培养的原因。 因为情报就是他的眼睛耳朵,如果眼睛瞎了耳朵聋了,还怎么跟敌人战斗? 而且他是个善于策略谋划的军师,从情报之中,他往往能够看到别人无法看到的一些东西,或者率先洞察先机,抢占先手优势! 比如这一次,他透过这些情报,即可确定前来救苏牧的这些高手的大致人数,从而提前布好陷阱,就等着大鱼上钩! 他本是算无遗漏的大军师,带领着圣公军由南打到北,占据半壁大南方,可以说今日永乐朝的脊柱,便是他一手立起来的! 可自从攻打杭州之后,他第一次尝到了失败的苦涩滋味,他的计划一次次因为这个叫苏牧的小男人而搁浅。 他一直以为苏牧跟他是同一种人,直到最后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若论智谋韬略,他比苏牧更胜一筹,论驳杂百家的学识,苏牧又比他拥有更多的奇思妙想。 可他们之间却有着一道永远越不过去的沟壑,那便是苏牧比他看得更远,也看得更宽! 可以学到的,叫知识,如何都学不来的,叫天赋。 知识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来赶超,但天赋与生俱来,是没办法去比较的。 方七佛是个果决之人,既然无法赶超,那便只能放下所有的敬意,杀死他!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大元帅的温情款款 去岁的今日,苏牧牵着一匹瘦马,行走于烟雨暗千家的杭州,开始了他的奇妙之旅。 这才短短的一年时间,杭州已经易主,他却身陷囹圄,这其间的酸甜苦辣,甚至让人有些不敢回味。 只觉得恍如隔世,他却从骨子里融入了大焱这个朝代,虽然他从未以穿越者的身份居高自傲,甚至一直在求生存的泥沼之中挣扎,艰难地呼吸着另一个时代的空气。 但现在,他终于接受了这个角色,并感到很欣喜,也很庆幸,他甚至有些热爱这样的生活。 如果有可能,他会尽量去参加所谓的诗会雅集,会好好享受这个时代的风物,会好好地品尝和珍惜生活之中每一个美好的际遇。 这就是他跟安茹亲王无聊之时,常常谈起的一个话题,当然了,他们最主要的话题还是武学和见闻上的。 苏牧虽然拥有着后世的记忆,视野和知识要比常人广阔,但诺曼底王朝时期的安茹亲王,在那个连马镫都还没有发明出来,皇都的繁华程度甚至不如大焱一个县城的年代,安茹亲王的见识也就仅此而已。 当然了,他跨越了海洋,游历了西域诸国,真切感受着整个大世界的各种新鲜事物,这种经验自然要比苏牧的更加直观和震撼。 苏牧相信撒白魔的为人,他从来都不是矫情之人,特别在生死大事之上。 他不会说,呐,别来救我了,拯救你的圣教吧,别在我身上浪费弟兄们的性命了。 他的内心渴望着生存下去,渴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不管是好,还是坏。 他渴望着撒白魔带人来救他,甚至生怕撒白魔会背弃诺言,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圣母,因为他没有主角光环,今时今日所有的成就,所有的名声,无论好坏,都是他拼尽全力挣来的。 越是活得辛苦,你便越懂得珍惜现在,也就更渴望生存的权力,所以他在等着撒白魔。 雅绾儿每天都会来,每次都没有说话,但苏牧还是能够从她每次来的时辰不同,以及神色表情,看出局势越发的紧张起来。 他看着墙上计日所画的“正”字,轻笑着对安茹亲王说道:“我亲爱的朋友,我们很快就可以呼吸到外面世界的美好了。” 安茹亲王的头大,面甲也大,戴在苏牧的头上,没有太多的肃杀,反而有些滑稽,就像调皮的孩子,带了个南瓜灯笼,他也不止一次用这个来开苏牧的玩笑。 虽然面甲遮蔽了苏牧的笑容,但安茹亲王还是能够感受出苏牧此时散发出来的活力与朝气。 他透过那个小小的天窗,仰起头来,任由窗外飘进来的雨丝,打落在自己的脸上,而后轻声回答道:“这里拥有全世界最美丽的雨,我还想出去看看。” 那如山岳般的高大背影,遮住了窗户投下来的微光,在他的身上,蒙上了一层淡淡薄薄的光晕,苏牧默默在心里回应着:“会看到的。” 这天牢阻挡了他们向往自由的脚步,却给他们开了一道希望的窗。 而窗外的世界里,厉天闰正在披甲,正在磨砺自己的大戟。 自诩常胜将军的他,又败了一次,因为铁了心要追杀苏牧,他和方杰没有及时支援城头的战局,以致于方杰最终被枭首,连脑袋都没能留下来。 更要命的是,他的心腹僚属生查子,那个被他从润州带下来的穷书生,竟然是梁山军的头领之一,人唤神机军师的双刀客朱武! 也正是朱武的临阵反戈,奠定了梁山军的反败为胜,同时将他厉天闰钉在了耻辱柱上。 临战杀将比战前易帅更让人忌讳,若非如此,以方七佛的狠辣果决,哪怕他厉天闰是元老功臣,哪怕方腊再如何保全,这位大军师早已将他杀掉以谢罪了。 这一次,方腊再次顶着方七佛竭力劝谏的压力,给了厉天闰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带领精锐来天牢埋伏,他默默对自己说,这是最后的机会了,绝对不能再失败了! 他也知道,方腊之所以让他戴罪立功,除了顾念旧情之外,更多的原因则是圣公军目前已经面临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 随着乔道清一去不返,第一高手石宝早早叛变,王寅继而变节,包道乙被杀,皇叔方垕也死在了杭州一战之中,最后连方杰都被砍了脑袋。 这些可都是一脚踏破天的超级强者,如今却走的走,死的死,连娄敏中这样的中流砥柱,也因为驸马的事情而受到牵累,远离了朝堂。 梁山军从润州开始往南,一路打下来,大小历经数十战,一路过关斩将,虽然也损失了四五十位赫赫有名的大小头目,但方腊这边的损失同样惨痛无比。 眼下除了红巾军的邓元觉,督军队的司行方,以及弓箭营的庞万春,能够拿得出手的,数来数去,竟然也只有厉天闰了。 当然了,如果方腊和方七佛亲自出手的话,这两位绝对是超级猛将。 只是身为南国的皇帝陛下,难不成有人劫个天牢,都需要皇帝陛下“御驾亲征”? 这是方腊的用人危机,也是厉天闰崛起的最佳时机,所以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再败了! 宝光如来邓元觉生性洒脱,有酒有肉却偏偏整日念经,平素里骂娘可以半天不换气,但每每又能够口吐金句,神神叨叨,充满了机锋和哲理,是个让人看不透的大家伙。 至于司行方则是老狐狸一条,看起来人畜无害,与人无争,但屁股底下的交椅却坐得稳稳当当,是个不出力却又经常能够讨到好处的老油子。 这等样的一个永乐朝,需要的是方杰这样的冲动狂暴,需要的是一股敢冲敢死的蓬勃朝气,特别是在大焱军队兵临城下的节骨眼上。 厉天闰看得外粗内细,如今少了生查子,他便更加依赖李曼妙这个“贤内助”。 起初他只是将李曼妙当成一个漂亮妖媚的女人,只属于夜晚和床榻,只属于湿腻腻的火热滚烫欲望。 直到他真正了解这个女人,才发现她的作用远非如此。 出身青楼的她,对人对事的评判总能够一针见血,或许她对战局大势一无所知,也没有任何的韬略头脑,但她却懂人心。 懂了人心,便知道人的需求,知道人的需求,便能推出人的动机,知晓了动机,剩下的便是推敲方法,如此一来,似乎很多事情都能够一目了然。 他知道李曼妙与苏牧之间那点事儿,身为大男人,又是患了直男癌的霸道总裁,说厉天闰不在意这些,显然不太可能。 若是以往,他只是将李曼妙当成泄*欲的工具和玩物,他自然可以不在乎,可如今他已经将李曼妙当成了最心爱的女子,态度自然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但他还是让李曼妙去见了苏牧一次,这次见面对李曼妙而言,无异于旧事重提,揭了老伤疤,勾起了很多不太愉快乃至于伤心欲绝的回忆。 可也正是因为揭掉了这一层伤疤,新肉才能长出来,她才真正以一个全新的姿态,成为了厉天闰的女人! 她感激厉天闰的大度,也用女人的方式,疯狂回应这位绝世英雄的疼溺。 似乎一切又回到了正轨,她又可以享受有人疼爱的美好生活。 然而这一切很快就会被打破,因为苏牧还活着! 她本来已经放下了对苏牧的仇恨,因为宋知晋早已化成了灰,苏牧再也不能扰乱她的心绪。 可现在,因为对厉天闰的爱,她又对苏牧生出了新的恨意,因为这个可恶的苏牧,又要来夺走她拥有的一切! 厉天闰秣马厉兵,即将赶赴天牢,带兵埋伏着,就等着搭救苏牧的那些大光明教高手露头,但李曼妙却坚持要跟着他去。 李曼妙不懂武艺,又是女儿之身,更没见过太多血腥的厮杀,带着她上阵,显然是非常愚蠢的一个决定。 但李曼妙的一句话,便打消了他所有的疑虑,毅然给她换上亲卫的衣甲,带着她上了前线。 “你赢,我陪你君临天下,你输,我陪你东山再起。”她如是说道。 厉天闰是个粗人,但却听得湿了眼眶,他只是个元帅,说什么君临天下或许有些僭越,犯了大忌,但厉天闰不在乎,他说不出哪里好,只觉得为了李曼妙,做什么都值了。 对于李曼妙而言,遇上宋知晋,或许是对的时间遇到错的人,而遇到厉天闰,算是错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 这个一线大青楼的二线小红牌,终于迎来了自己生命中最宝贵的际遇,她已经开始懂得珍惜,所以她要陪着他上战场,看着有些儿戏,但放弃救援而追杀苏牧这么儿戏的事情,厉天闰都做得出来,又何况带着自家媳妇儿上战场? 起事之初,圣公方腊同样带着自家媳妇儿上战场,甚至他的女儿金芝公主等人,也都曾与寻常军士并肩而战,他厉天闰带媳妇儿上去看看,又有何不可? “等回来了,我教你练武。”看着一身戎装的李曼妙,厉天闰动情地亲了她的额头,如是轻声道。 李曼妙微微一愕,但眼眶很快涌出泪水来,而后娇媚到骨子里地在厉天闰耳边说道:“奴奴的身段已经够柔软了…” 第一次,厉天闰听到李曼妙这么撩人的话语,心里没有生出任何的杂念,只是狠狠抱住了这个女人,单纯而温暖。 第二百一十九章 百密一疏 天色阴沉,阴雨不断,这样的天气对于行军打仗来说,简直不能再差劲了。 童贯也是个吃得苦头的人,但下雨天城头湿滑,不利于强攻,加上攻城器械还在加班加点赶制,数万大军加上数万辅兵和民壮杂役,浩浩荡荡十来万人,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也需要时间恢复元气,便暂时放弃了攻打杭州城。 虽然各种各样的理由都说得过去,但却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这支贪图安逸的朝廷大军,硬生生将梁山军以无数弟兄性命换取的进攻优势,轻易浪费掉了。 趁着这个空档,方七佛大刀阔斧地进行修补,杭州守军昼夜不停地修补城墙,建造工事,补充辎重和城防物资。 圣公军攻打杭州之时,苏牧用以御敌的那一套,让方七佛照搬了过来,用以对付大焱朝廷的军队。 当初圣公军攻打杭州的时候,可是在苏牧这一套城防手底下吃了大亏,方七佛自认圣公军远比大焱军精锐得多,就是不知道今次他们能够支撑多久了。 十几万人吃喝用度,绝对是天文数字,只要能够坚守三五个月,大焱军队便会不战而败,到时候便是逆转战局的时刻了。 雨天虽然不利于攻城,甚至不利于出行,但却是蟊贼怪盗出没人间的最佳时机。 方七佛将书案上的一叠厚厚的文书取过来,上面除了情报之外,还有他细心标注的密密麻麻的红色蝇头小楷。 他有些心疼地抚摸着案卷,而后还是将之投入了火盆之中。 火光映照着他的脸,他的笑容有些释然,再也掩不住眼角的皱纹和满目的疲态。 这是他这些天来情报分析的结果,如果没有出错,那么今夜应该是时候了。 他的字典里似乎很少出现如果这个词儿,所以他很笃定,就是今夜! 待得火盆里的文书烧成了灰烬,这位大军师才长长伸了个懒腰,喝了一杯烂糊糊的茗粥,那苦涩的茶味一刺激,他整个脑袋都清醒过来,仿佛又恢复了活力。 洗干净了手之后,他便从书房中走出来,回到了卧房,先将箱子里的甲衣取了出来,细心地穿上了内甲。 他从来就不喜欢穿明晃晃的铠甲,当然了,圣公军崛起太快,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不再需要他亲自上阵了。 坐镇中军的他喜欢在书生袍的底下,衬着一层轻薄的内甲,既能保证安全,又能展现气定神闲的绝世风范,给军士们最大程度的信心和鼓舞。 哪怕在生活之中,他也一样精打细算,事无巨细,因为理性的分析,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深入骨髓的习惯。 在外面罩上一件宽袖的解士服之后,他又将一头长发松散开,抹上一些茶籽油,再细心束了起来。 如此整理一番之后,他这些天关在书房不眠不休的疲态和老态,似乎瞬间一扫而光,整个人枯木逢春一般,充满了自信与活力。 他平素里很注重仪态,并非因为他是文人,怕有辱斯文,也并非爱美,而是因为状态饱满的军师,才能够让将士们感受到必胜的信念! 如果还未开战,军师便灰头土脸,一脸要死不活的样子,谁还给你卖命? 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 打开剑匣之后,他取出自己的宝剑来,用细腻的绢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 自从妻子去世之后,擦拭宝剑便成为了他最温柔的一件事情,只是这样的机会却越来越少。 在这个年代,剑器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稍有勇武之人,都修**枪马槊朴刀,再不济也是铜锏直刀,只有那些教坊和青楼里的娘儿们,才会舞剑来卖笑。 但方七佛手里的双股剑,却从来没人敢小视。 在圣公军之中,有两个用剑之人,非但没人敢小瞧,反而要敬若神明。 一个是国师包道乙,他用的是道剑,据说能够御剑杀敌,隔空取人首级。 虽然难免有些以讹传讹,但包道乙的剑道确实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除此之外,便是方七佛的双剑,许是他的智慧已经比他的双剑还要锋利,很多人都已经忘了他的成名兵刃,和他那宗师级的剑道造诣。 绢布滑过散发柔柔寒芒的锋刃,给了他一种血脉相连的质感,方七佛正透过剑锋,沉浸在那个离他已经有些遥远的战场,门外却响起了轻柔的脚步声。 他知道是女儿雅绾儿来了。 “父亲。” 方七佛微微抬头,看着已经长大的女儿,仿佛在看着自己亲手塑造出来的最完美的一件艺术品。 “我一会儿出去一趟,所有事务等我回来再措置,若有十分紧急之事,就打开这个锦囊。” 雅绾儿知道义父从来说一是一,她也不敢劝阻他,因为连她都不是义父的对手,这世间能伤到义父的又有几个? 她循着声音接过了义父手里的锦囊,心里有些话,却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她也常听一些话本小说,也听说过三国争霸里,那些个神仙人物懂不懂就留锦囊,每每总能未卜先知,料敌于先,并奇峰突起,逆转局势。 许多人也跟她一样,将能否留锦囊,当成了衡量一名大谋士的检验标准。 在她的眼中,父亲从来就不是什么大谋士,只不过是精打细算到了极点的持家男人,仅此而已。 这世间便是这样,当你把一件事情做到了极致,便能够散发出耀眼的光辉来。 她又不禁回想起那个小山村,与义父过着清贫而随和的日子,义父教她如何辨别世间万物,教她保护自己。 人常说,当你开始怀念过去,便说明你厌倦现在的生活,或许她真的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如果可能,她希望能够跟义父回到当初小山村的生活。 但她知道,义父根本不可能放下这一切,而永乐朝的局势也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容不得义父撂担子。 她看不见义父的脸面,但却听得出义父声音之中那种倦怠和疲劳,或许是时候,轮到她保护自己的父亲了吧。 夜幕降临,方七佛最终还是背着剑,离开了小院,雅绾儿捏了捏锦囊,里面是一块二指宽的小木牌。 这是方七佛特意为她制作的,因为她看不见,只能将字都刻在木牌或者竹简上面。 为了教她读书认字,方七佛刻制的竹简和木牌,足足堆满了一座小屋,直到圣公起事,父女俩才烧掉了那间屋子。 雅绾儿曾经问过他说,女儿又看不见,读书认字又有何用?这个世间再也没人愿意跟义父这般,将字都刻在竹简或木牌上。 她还记得,当时的方七佛只是抚摸着她的头,朝她笑着道:“总有用得着的一天的。” 她并不明白义父当时的这句话,因为从她懂事开始,她便看不见任何东西,也从来不去奢望有一天能够重见天日。 但义父方七佛从来就没有对她说过半句假话,义父说过的,便一定会实现。 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够得见光明? 她很想马上取出这小小的木牌,摸一摸上面到底是什么内容,但最终她还是忍住了。 在院子里枯坐了一会儿,任由雨丝打在脸上,雅绾儿终于站了起来,回房抱起古琴,往天牢的方向走去。 她知道天牢那边今夜肯定很热闹,否则义父也不会亲自出马,也正是因此,她就更加要跟上去。 因为她心里已经暗暗发誓,从今往后,便由她保护义父! 雅绾儿还在前行之时,厉天闰早已在天牢周遭布下了天罗地网,到了这里他才发现,连邓元觉都亲自坐镇,这让他有些后悔将李曼妙带出来了。 苏牧曾经在这个天牢独闯虎穴,救出陆青花,还闯下了铡刀苏的诨名。 而现在的他,却被困在了天牢之中。 娄敏中和娄玄烨父子也彻底失势,虽然圣公还会依赖这位老管家,但暂时是无法出现在朝堂之上了。 说起来,若非苏牧给柴进安排了后手计划,娄敏中也不会卷入柴进炸毁城门这件事之中。 若细细说来,似乎每一名永乐朝的文官武将,或失势或离去或身死,似乎都与苏牧有着些许联系。 这不禁让人想着,或许这苏牧,便是上天派来磨砺方腊和圣公军的克星了。 在邓元觉和厉天闰的虎视眈眈之下,一队又一队的巡逻军士在四周游弋。 因为生怕混进细作,这些巡逻队伍都保持在五到十人的编制,而且采用联保制度,巡逻队伍不得靠近天牢,只能在外围巡检。 这样可以说完全杜绝了敌人混进来的可能性。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每隔半个时辰,巡检四处的队伍,有四到五组人马,会在子时左右,汇聚在天牢门口,进行换班和换岗。 队伍之中采取联保制度,却是能够起到相互监视,避免混入陌生人,可如果整支队伍都是陌生人呢? 所以就需要在换岗之时,相互确认对方的身份。 而如果对方经过长期的观察和精确的推算,将当日进行换岗的四五支队伍,全都换上自己的人,那又该如何发现他们混进来? 撒白魔等人确实抓住了这个漏洞,而且利用这个漏洞,接近了天牢! 可事实告诉他们,方七佛的字典里没有百密一疏的词儿,如果有漏洞,只能说明,这是他故意布下的,是请君入瓮的缺口,是大肚渔网上面那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入口! 第二百二十章 劫牢 宝光如来邓元觉的红巾军统共才八千余人,皆着轻便的扎甲,一水的蓝灰色内衬,红色长绔,头上包着红色方巾,军容肃杀,一副铁血之姿。 接到方七佛的密令之后,邓元觉便提了浑铁禅杖,领着三百红巾军,将天牢周遭围得铁桶也似。 方七佛知晓大光明教都是些心思狡诈之人,若故意留下缺口,必定会引起怀疑,也不需多此一举。 待得子时换岗,四五队巡弋军士于天牢前面集结,为首一人微微抬头,一双眸子散发淡淡的蓝绿之色,可不正是青龙法王撒白魔么! 燕青高慕侠和柴进等高手也都换了红巾军的衣甲,早早刺杀掉巡弋的士卒,李代桃僵,终于是汇聚于此。 高慕侠手底下的暗察子也都是大内高手,可对于潜行刺杀,终究不如绿林的好汉们来得轻车熟路,于是便留在外头以为接应。 杨红莲和陆青花固然想要进来,但架不住撒白魔和燕青等人的一致反对,也只能留在了外头。 撒白魔朝燕青等二十余高手点了点头,而后闪身进入到了天牢之中! 那牢里的守卫也是增加了数倍,放眼望去,不长的廊道两侧竟沾满了军士,仿佛等着他们来自投罗网! “动手!” 守卫们大喝一声,整座天牢都亮了起来,撒白魔甫一冒头,一张偌大的捕网兜头盖脸便罩了下来! “嗡嗡嗡!” 那捕网还未落定,守卫之中又有人往撒白魔的脚下投来绊索! 这绊索是一条手臂长的软绳,两端绳头各系一颗石球,只要挂中敌人的腿脚,软绳便会借力缠绕起来,暂时束缚敌人的双脚! 撒白魔已经是武道宗师,也不出刀,只是双臂一震,内罡外发,那捕网刚刚罩在他身上,便已经被他撕裂开来! 牛皮软绳所制的绊索虽然悄无声息,却同样被撒白魔躲开,这位大*法王是何等样的人物,见着天牢里都是守卫,早知中了方七佛的计,却将计就计,凭借一双肉掌便杀了进去! “嘭嘭嘭!” 掌击的闷响不绝于耳,守卫们的闷哼哀嚎在廊道之中回荡起来,这些个精锐卫士一个个倒地不起,生死不知,竟无人挡得住撒白魔半息! 这也真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守卫的刀枪剑戟根本就近不得撒白魔分毫,而门外的燕青和柴进也已经杀了进来! 高慕侠和诸多高手留在门外接应,他紧握着腰刀,心里默数着时间,身边一人鹰眸剑眉,长身而立,后背大弓,可不就是小李广花荣么! 童贯过河拆桥兔死狗烹,梁山好汉们是心灰意冷,心生去意,宋江心头愧疚,虽苦苦挽留,却终究还是有许多弟兄选择了退隐。 既然是退隐,自然要金盆洗手,干干净净地走,所以柴进振臂一呼,许多自认为欠了苏牧人情的弟兄们,都纷纷加入了施救的队伍。 柴进对他们知根知底,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不需眼看都心知肚明,定下了人选之后便让他们加入了队伍之中。 这些可都是梁山军的头领级人物,一个个都是声名斐然的高手,或是身怀异术的奇人异士,都是久经沙场的大将猛将名将,身手了得不说,单凭这份临敌的胆气和经验,就不是高慕侠麾下那些暗察子所能比拟的。 燕青和柴进朱武三人入得天牢,登时见势不妙,前者弩箭四射,中者无不应声而仆,柴进押后,朱武左右拖着巨大的双刀,饿虎扑羊一般跟上了撒白魔! 这四位杀神在天牢里肆虐,天牢外却是一声炮响,四面八方潮水般涌出无数军士来! 厉天闰和邓元觉亲率精兵围杀而来,花荣左右开弓,眨眼间便连珠射出七八根箭,朝着不同方向发散激射,其中一箭更是贯穿了两名军士! 厉天闰和邓元觉相视一眼,各自冷笑,心想军师果然还是神机妙算,竟然连这些个狗贼何时来救人都一清二楚! “放箭!” 虽然梁山方面的人手不多,但个个都是高手,厉天闰和邓元觉领着数百军士,也不敢造次,岂会一拥而上,当即下令,外围的弓手便咻咻射出漫天的箭雨! 厉天闰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变得越发谨慎小心,虽然弓手只有一百多,但足以将高慕侠等人压得抬不起头来! 花荣虽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神射手,但终究势单力薄,回射了数箭之后便缩了回来。 诸多弟兄们背靠背围拢一圈,用手中兵刃拨打箭矢,好在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弓手生怕误伤,用的都是抛射,以高慕侠和梁山头领的身手,自然是轻而易举将羽箭全数拨开,并未伤及分毫。 然而敌军的羽箭源源不断,纵使他们防御如铁桶一般,时间长了也难免会中箭! 高慕侠朝天牢里面快速扫了一眼,侧耳倾听了一番,发现里面已经没有太大的动静,便给花荣使了个眼色。 花荣心领神会,弯弓搭箭一气呵成,一道鸣镝尖啸着腾空而起! “唳!” 镝锋的尖啸划破夜空,也让厉天闰和邓元觉心中涌出一股骚动的不祥预感! 军师最是擅长谋算,可仍旧屡屡失利,这些高手胆敢闯进来,必定有所凭恃,如今一看,果然有后手! “压上去!给我全部围起来!”邓元觉暴喝了一声,挥舞着浑铁禅杖便率先冲了过去。 前军已经发起冲锋,后阵的弓手自然弃弓拔刀,咿呀怪叫着就跟着冲了上去! 邓元觉和厉天闰这厢差不多三四百人的军士,高慕侠花荣这边算死了也就二十来号高手,数量上实在太过悬殊,眼看着就要被潮水般的军士冲锋碾压而过! 可邓元觉同样是高手中的高手,他对危险的感知自然比其他人要敏感许多,首当其冲便感受到了浓烈之极的危机! “来也!” 花荣一声大喝,在外头接应的杨红莲陆青花,以及诸多梁山头领,顿时扑杀了进来!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那高达一丈余的围墙已经算是高不可攀,可杨红莲等人都是修炼出内劲的武林高手,呼啸一声便跃上了城头来! “射下去!射下去!” 邓元觉早知敌人会有后援,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的后援竟然个个都是高手! 若是寻常虾兵蟹将,此刻便只能望墙兴叹了! 那些个弓手受到邓元觉的命令,即可收刀,正要取出弓箭来,墙头上的高手们却率先发动了攻击! 但见他们手中举起长长的枪矛来,那枪矛的尖刃后面竟然还绑着手臂粗的火箭,引线早已兹兹燃着了! “动手!” 杨红莲一声令下,城头三十余高手发力投掷,一根根枪矛破空而来,有些卫兵根本就反应不过来,三五个被糖葫芦一般串了起来! 更要命的是,那些枪矛上面绑着的火箭,竟然纷纷爆炸起来! “轰轰轰!” 这些火箭的杀伤力并不大,甚至于可以忽略不计,但火箭爆炸之后,却升腾起大量的烟雾,竟然是少见的烟雾弹! 前番说过,大焱与宋朝相似,突火枪并非苏牧带来的,而是这个朝代的产物,只是没能够完善,劣势比较明显,操作繁复,阴雨天气也不能用,精准度又不高,是故并未大规模推广开来。 可大焱此时的火药之中,硝石与硫磺的比例大概是三比一,硝石在火药中所占比例,已经很接近后世四分之三的标准比例,制硝工艺也已经很成熟,所得之硝的纯度也不低,火药的威力自然不小。 而且大焱军方还开发了许多火器,诸如先前的西瓜雷就属于其中一种爆破雷,除了爆破雷之外,还有烟雾雷和毒气雷等等。 杭州保卫战之中,在苏牧的主持下,刘维民大力开发火器,使得方腊的圣公军迟迟未能拿下杭州。 童贯虽然穷兵黩武贪功好战,但好歹也知晓一些军事,来时便让人准备了不少的火药和火器。 为了救苏牧,梁山的弟兄们能够以身涉险,按照燕青的计划,在军中弄些烟雾雷出来,完全就是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儿。 整个计划是燕青和撒白魔一起敲定的,自然经过了深思熟虑,甚至连方七佛要暗算他们都已经预测得到,整个计划的重点并不在于打头阵的撒白魔和燕青柴进朱武身上,也不在高慕侠和花荣等人的身上,而是在这些烟雾雷上! 敌我双方的人数差距实在太大,就算用杀伤力巨大的爆破雷,又能杀死多少敌人? 而且用了爆破雷之后,难免会误伤同伴,也不便于苏牧等人趁乱逃走。 可用了烟雾雷之后,敌人的视野被掩盖,首先一个,弓手第一个就失去了作用,而杨红莲等人高居墙头,视野不受限制,完全可以用密语来指印同伴撤退! 墙头的枪矛不断投掷下来,烟雾雷的爆炸声不绝于耳,这些圣公军的士兵刚刚经历城门那一战不久,好不容易才从火炮炸膛的阴影之中走出来,一听到爆炸声,整个人都炸毛了! 三四百人乱起来的场面也是十分骇人的,而燕青等人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花荣和高慕侠已经带着人围住天牢门口,邓元觉和厉天闰想要冲杀过来,却又要镇压骚乱,可墙头的枪矛和烟雾雷还在不断投掷下来,纵使他狠下心杀了几个作乱者,也根本止不住乱势! 也正是这样的混乱之中,一道小山般的巨大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天牢的门口! 苏牧的袍子已经很脏,上面血迹斑斑,头上戴着亲王赠予的青铜鬼面,右手提着长刀,就这般突兀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出来了!”杨红莲和陆青花等人双眸一亮,将最后几根枪矛都投了出去。 高慕侠花荣等人见得撒白魔燕青尾几个尾随着苏牧出来,哈哈一笑道。 “杀了出去也!” (ps:上架和生日期间的爆更今日结束,连续三更了11天,存稿告罄,为了保持质量,以后恢复每日两更的速度,欲速则不达,慢工出细活,希望大家能够理解,也希望得到您的继续支持,感恩。) 第二百二十一章 杀了他 当安茹亲王带上青铜鬼面,便似那大秦古墓之中爬出来的守陵大将一般。 可当他脱下了青铜鬼面,露出粗犷而棱角分明的白皙脸面,那一头纯白的银发,那幽蓝的双眸,非但没有变得更和善,反而越发像话本里的异鬼! 而苏牧一袭血迹斑斑的袍子,却顶着个青铜鬼面,手中长刀还滴落着粘稠温热的鲜血,二人站在一处,气势上就已经震慑住了在场的大部分人! 趁着烟雾雷引发的大乱,撒白魔燕青朱武柴进仍旧打头阵,四人都是超凡绝世的高手,加上苏牧和安茹亲王,又有高慕侠和花荣等强者在一旁护卫,墙头上有杨红莲陆青花等一众高手掩护,谁人又能抵挡得住他们! 邓元觉和厉天闰眼见混乱根本无法镇压,只能带着身边的亲卫高手,杀过来阻拦苏牧等人。 这个与花和尚鲁智深齐名的酒肉和尚,有着宝光如来的诨号,同样善使浑铁禅杖,同样力大无穷。 在石宝王寅方杰等一众超级强者的光环之下,邓元觉可以说是藏拙得很,虽然圣公军内部都清楚他有多么强大,可外界之人却着实太过低估这位大和尚。 但见他倒拖着浑铁禅杖,咿呀呀被冲杀而来,花荣和高慕侠自是抵挡不住,厉天闰又挥舞着大戟过来帮衬,一时间竟然将苏牧队伍的速度给阻了一下! 邓元觉和厉天闰身边的死士便一窝蜂涌上来,双方顿时陷入混战之中! 这大和尚也是个不怕死的汉子,对高慕侠和花荣这等小哥哥不甚感兴趣,专挑安茹亲王这等样的狠角色。 安茹亲王在牢里也是憋出鸟气来,冷哼一声就冲将上来,那根撞钟用的金刚杵舞得跟柳条也似,轻飘飘不着力,两人就像巨犀和蛮熊在打架,禅杖和金刚杵不要力气地撞击在一起,火星子能烧掉半边天! 撒白魔又不是第一次见识安茹亲王的蛮力,虽然局势危机,走为上策,但冲不破邓元觉和厉天闰,待得那些军士从烟雾雷的混乱之中镇定下来,就更难逃脱了。 诸多高手就没有一个蠢物,自然分得出轻重缓急,操起兵刃就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厉天闰本来信心满满,石宝叛变之后,方杰自诩圣公军第一强者,其实明眼人都清楚,邓元觉才是最接近石宝的那个人,而除了邓元觉,便要数厉天闰了,根本就轮不到方杰。 强者自然要有强者的气魄,厉天闰大戟挥舞如风,直取硬骨头撒白魔! 撒白魔乃堂堂碧眼龙王,见厉天闰这不开眼的小辈竟然要蚍蜉撼树,少不得要教他如何做人。 说起来也多亏了石宝和王寅,若非这两人坐镇大光明教的临时总坛,他还脱不开身潜入杭州来刺杀方腊。 此时见得厉天闰不知好歹,撒白魔自然要替石宝来教训一下这位方腊朝的大元帅! 因为有着撒白魔和安茹亲王这两尊魔神,苏牧等人一下子压力顿减,很快便砍翻一大波的死士,顺利来到了院墙边上,提气纵身,跃上了墙头。 撒白魔见得时候差不多了,一招逼退厉天闰,与安茹亲王打了个招呼,便退到了院墙这边来。 安茹亲王体型庞大如小山,身子又沉重,身上的板甲更是重量惊人,想要上墙是不太可能的。 邓元觉吃定了这一点,对安茹亲王穷追猛打,又有死士暗中放冷箭,只可惜夜色沧澜,准头偏了些,那些无尾短箭射在板甲上,印子都没留下一星半点。 安茹亲王大智若愚,与邓元觉一番缠斗,借力打力,将邓元觉的巨力都吸引过来,金刚杵猛然砸在院墙上,那厚重的院墙竟然被轰塌了! 撒白魔和苏牧等人还担忧大个子如何出来,却差点因为院墙倒塌,一个个坠落下去。 院墙破了口,安茹亲王虽然终于能够出去,却也让那些混乱的军士找到了突破口,再无后续的烟雾雷之后,军士们终于缓过气来,怒海狂潮一般涌了上来! 邓元觉和厉天闰终于有了底气,苏牧等人只能且战且走,出了天牢的区域,转入杭州街道,因为实行了宵禁,又是战备的紧张时期,夜间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少量士兵在巡检。 于是双方阵营喊杀震天,沿途好生热闹起来。 撒白魔等人早已寻到了出路,却是在涌金门附近,那里有一段城墙并没有太多军士把守,燕青等人也正是从那里潜入的杭州。 可如此正大光明的厮杀,早已惊动了大半个杭州,附近的圣公军将领纷纷带着士卒来支援,撒白魔等人就算是铁铸的也打不了几颗钉啊! 好在诸人早有心理准备,需知苏牧被严密看守在天牢之中,这天牢又是杭州的核心地带,想要偷偷摸摸将人救出来,根本就不太可能。 正因为诸多高手都已经做好了死战的心理准备,此时才得以如此从容不乱。 然而雪上加霜的是,他们才刚刚到涌金门附近,又有一队军士冲杀了出来,赫然便是颜坦的五行旗精锐! 颜坦乃方七佛的亲信之一,与邓元觉一样都是方七佛的左膀右臂,既然颜坦在此,方七佛也便不远了。 方腊能够篡夺摩尼教主之位,本身就是罕有敌手的绝世宗师,又修习了教主才有资格修炼的摩尼教秘法,撒白魔和安茹亲王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至于方七佛,乃是仅次于方腊的二号首脑,虽然出手的次数极少,但撒白魔和安茹亲王又岂敢掉以轻心! 颜坦的出现,让邓元觉厉天闰等追兵声威大涨,军兵士气如龙,更让人震惊的是,司行方竟然不知何时也带着人马过来支援! 为了堵截一个苏牧,方七佛竟然动用了几乎绝大部分能动用的人手! 苏牧这厢也是左支右绌焦头烂额,若那童贯还有些脑子,此时发动强攻,说不定就能一举荡平杭州了! 因为主将全都被苏牧这些人给牵制住了,城头那是极度空虚的啊! 若非杭州街道太过狭窄,容不下那么多人,说不定方七佛会将军队全都派出来围剿了! 虽然涌金门越来越近,但追兵也越来越多,苏牧等人已经无法从容地且战且走,而是发了底力拼命往前狂奔,身后的地面上插满了标枪和投矛,几乎前脚刚离地,枪矛就插入了地面! 眼看着涌金门就在眼前,众人也都双眼发亮,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声炮响从涌金门上响起,一标猛将悍卒再次拔地而起,为首者正是手持双股剑的方七佛! “快散了!分头走!” 眼看着后有追兵前有强敌,即将走投无路,撒白魔当机立断,诸多高手轰然散开,做了鸟兽散! 方七佛冷笑一声,双剑一指,身后死士从两侧鱼贯而出,围拢而来! 苏牧本与杨红莲陆青花几个走作一处,可乱战之中自保都成问题,腹背皆是密密麻麻的枪尖矛头,哪里还顾得这许多,慢慢也就走散了。 非但是他,其他人也都一般的遭遇,苏牧快速环顾,身边已经没有同伴的掩护,只能拼尽全力挥舞长刀,劈开一个破口,往涌金门左首的空隙逃去。 这才刚走出三两步,一道寒芒从黑暗之中亮起,似那毒蛇出洞,惊得苏牧顿时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他下意识举刀来挡,火星子四处溅射,乔道清赠予的长刀,竟然被劈开了一个卷口! 方七佛云淡风轻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之所以动用这么多人马,就是为了不让苏牧逃脱,更是为了将燕青等人留下来,方七佛又怎会不关注苏牧动向! 剑器一道本讲究轻盈灵动,如清风细雨,可方七佛这一剑却将苏牧震得虎口开裂,可见他的武道造诣已经高到不知多少层楼了! 要知道苏牧惊惶之下,已经全力催发了阴阳经的内劲! “你是逃不掉的。”方七佛平静地说着,仿佛在道出一个永恒不变的真理一般,他的眼光坦然淡定,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苏牧也不想跟他废话,可事实已经证明,就算他拼了老命,也干不过这位云龙九现方七佛! 他紧了紧手中的长刀,鲜血从手背流下,浸润了刀柄的丝绳,苏牧一拧刀柄,毫不犹豫便冲了过去! “不自量力!”方七佛冷哼一声,便举起了双剑来! 然而苏牧眼看着就要与方七佛对撞在一处,关键时刻却双足发力,从方七佛的一侧跃上了城墙,而后面不改色地跳了下去! 方七佛也没想到苏牧如此决绝,眉头只是一皱,双剑却没有收回来,因为他的手腕,不知何时已经被一条黑色的毒蛇给缠住了! “啪!” 撒白魔的长鞭从黑暗之中甩出来,精准无比地缠住了方七佛的手腕,而后冷笑道:“谁说他逃不掉?” 方七佛的心里有些憋闷,且不说涌金门的城墙低矮,以苏牧的身手,跳下去根本就不会丧命,甚至连受伤的机会都不大,单说苏牧宁愿跳城也不愿落入他的手中,这就足够让人憋屈了。 撒白魔乃是摩尼教的碧眼龙王,堂堂东方大*法王,方七佛自然是认得的。 撒白魔既然是来救苏牧的,又怎可能让苏牧脱离自己的视野? 他已经出手了,那么方七佛也就不太可能脱身去追苏牧了,他也没想到,自己处心积虑,精英尽出,居然还是让苏牧给逃了。 不过他对自己的智慧从来都拥有着无比的自信,因为他还有着一记后手! 就在苏牧跳下城墙的同时,在不远处的黑暗之中,有女子微闭着双眸,取出了锦囊之中的木牌。 雅绾儿最终还是不放心,跟了过来。 如果她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手,自然能够帮方七佛将撒白魔给挡下来,可这样的话,苏牧就要逃走了。 在她不知如何抉择之时,她想起了义父的锦囊,可当她摸着木牌上的字之时,却有些莫名的痛楚。 那木牌上刻着三个字:“杀了他!” 第二百二十二章 铜钱 春风夜雨,本该是文人墨客眼中最美好的一个夜晚,可涌金门四处却喊杀震天,血流成河。 燕青和朱武等一众弟兄已经逃散,各自寻找着生路。 他们犹记得当日离开之时,宋江为他们流下的两行热泪。 让我们把时间往前面推上一推,宋江将这些生死弟兄送走之后,只觉得灵魂顿时空了大半,仿佛自己大半生坚持努力的目标没有了,整个人的魂魄被抽掉了一般。 他原本只不过是郓城的一名小小押司,因为又矮又黑,人称孝义黑三郎,从杀死阎婆惜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坠入了真正的黑暗世界之中。 他成为了梁山军的大头领,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号,义字当先,急人所急,招兵买马,以致于拥有了让朝廷正眼瞧自己的实力。 可如今呢? 弟兄们死的死,残的残,走的走,偌大梁山已经分崩离析,只剩得他孤家寡人一个,若真要追究起来,造成目今这等状况,大部分原因要归咎到他的身上,或许弟兄们敢怒不敢言,但今后史书和后人的评判,大抵如是了。 他在军营里实在呆不下,总觉着那些死去的弟兄们,又回来了,整整齐齐地站在他的身后,用诡异而悲惨的笑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的心里发凉,不敢独自留在营中,便带着李逵,来到了军营外的一处道观。 道观有道庭祖师镇压,他或许能够摆脱这些弟兄们的叨扰吧。 可越是安静,他的心中便越是躁动,委屈和悲伤慢慢将他的灵魂淹没,对着三清祖师的塑像,他竟然哭得一塌糊涂。 世人皆以为梁山中人义字当先,快意恩仇,做得好多大事,一个个都是个顶个的英雄好汉。 但梁山中的弟兄们,从来不敢自称为英雄,只敢说自家是好汉,因为英雄是别人的英雄,所做之事起码能够为国为民,但好汉,只为了自己。 若细数梁山好汉,你会发现一个让人极为震惊的事实,梁山军中有很大一部分弟兄,若用世人的标准来评判,都应该称之为坏人! 晁盖、裴宣和欧鹏是做杀头买卖的造反派,周通、燕顺这等样的本是土匪恶霸,石秀和焦挺是市井之中游手好闲的捣子,张青和孙二娘则是开人肉作坊的,宋江、戴宗和柴进都是游走在灰色地带,黑白通吃的人物。 认真追究起来,他们哪个手底下没有几条无辜的人命?他们跟高衙内、西门庆和毛太公这样的坏人,又有何差别? 咱们说扈三娘,好好的一个巾帼英雄,全家被杀,自己又被活捉,最后却被强逼着嫁给了矮脚虎王英这样的变态。 秦明,好好的一个军官,勇武过人,前途无量,最后却被宋江和燕顺等人陷害,只能上了梁山。 似秦明这等有着大好前途,却因为梁山需要他们,为了赚他们上山,被宋江等人陷害得家破人亡的,难道还少吗? 似玉麒麟卢俊义这样的豪杰,不也一样被陷害上了山吗? 上了山之后,宋江总是一副假惺惺的姿态,说什么“倘蒙将军不嫌草寨微贱,情愿让位。” 可到了最后,他让给谁了? 再说了,这些人本来就有着羡煞旁人的生活,若不是遭你陷害,又何必被逼上梁山? 他们总是说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是被逼上的梁山,可事实上,这些人当中很大一部分,不是被这个社会逼的,是被梁山逼上了梁山! 世人称他呼保义,及时雨,乐善好施,可只有夜深人静之时,他才会直面自己的阴暗,他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 其实他心里一直想要做官,最大的梦想也是做官,做朝廷认可的官。 梁山聚义,呼啸山林,做出一桩桩一件件大事,也不过是为了让朝廷看到他的力量,看到他的价值。 所以招安之后他不余遗力地南征北战,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得到朝廷的认可,他从骨子里就是个狗才。 而所有的这一切,也是害得弟兄们身败名裂,不得善终的原因,直到弟兄们终于醒悟过来,弃他而去,他才愧疚懊悔。 抬头看着三清祖师,宋江挂着热泪,心里却只有愤怒,因为他做了这么多,落到了这步田地,祖师的眼中却只有淡漠,没有佛祖和菩萨眼中的悲悯,他甚至觉得自己不该找道观,而应该找个寺庙。 弟兄们弃他而去,却又不惜性命深入敌城,为了救一个苏牧,他的心里如何能够平衡! 这些弟兄们去救苏牧,是为了偿报苏牧的恩情,而他宋江欠了弟兄们这么多,他却从来没想过要偿还。 “祖师,事已至此,何以心安?”他喃喃自语着,想着的不是如何补偿这些弟兄,而是想着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不再受到良心的谴责,才能让吊在自己身后那无数的阴魂,远离自己! 祖师没有任何的回答,青灯摇曳,供桌上突然散发出一丝微光,宋江登时眼前一亮,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便连滚带爬地来到了供桌前面。 那供桌之上,一枚铜钱静静地躺着,那古旧的铜钱仿佛穿越了时空,从遥远的过往,来到现世,给他一些救赎。 宋江拈起那枚铜钱,见得铜钱上铸着一个“邵”字,双手竟然剧烈颤抖起来! 那铜钱仿佛变得如山如岳般沉重,他朝祖师像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出青包来,而后风一般滚回了军营! 他踉踉跄跄闯入了童贯的中军大帐,卫士们都有些吃惊,因为这个梁山首领,在童枢密乃至于其他朝廷军官的面前,从来都是个唯唯诺诺的软骨头。 但他们却听到中军大帐之中传来激烈的争吵,甚至听到宋江那垂死挣扎的猛兽一般的咆哮声。 过得许久,他终于走出大帐,没有一丝的惊惮,卫士们看着他,第一次觉得,宋江的腰杆子,原来也可以是直的。 不多时,童贯便发出了夜袭杭州的军令,诸营将士开始热火朝天的进行战前准备。 从兵法上来说,宋江等人前番才夜袭了杭州,方腊那边肯定要严防死守,不可能再让朝廷这边故伎重演。 而童贯也需要时间来整顿大军,恢复长途跋涉的损耗,调整到最佳的状态,才发动总攻。 宋江到底跟他在争吵些什么,没有人能够知道,但事实却是,童贯终于被宋江说服,决意发兵杭州,再度夜袭! 童贯静静地坐在帅帐里,案几上摆着一颗铜钱,铜钱上的“邵”字,像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的眼睛,死死吸引着童贯的目光。 邵,自然是邵雍的邵。 按说邵雍死于大焱熙宁年间,直至今日尸骨都寒了五六十年了,人们也只能从典籍或者话本上看到他,或者从民间市井听到关于他的传奇轶闻。 可事实并非如此,有人说他得道升仙,成为了游戏人间的谪仙人,又有人说他神游万里,救渡有缘人,也有人说他的后人继承了他的仙道,继续为人间窥视天机。 总之,只有少数一撮人才知道,时至今日,邵雍的铜钱,仍旧在流传,也仍旧有效。 邵雍是大焱朝少有被公认为最接近仙人的存在,他打小苦读,游历天下,一朝悟道之后,便开始修习《河图》、《洛书》与伏羲八卦,学有大成,著《先天图》和《皇极经世》等长篇大论。 大焱的仁宗皇帝尊他为仙师,常常问计于他,无论皇亲国戚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贩夫走卒,皆以求他一卦为毕生的荣耀。 而邵雍时常灵魂出窍,神游万里,遇到有缘人,便交给他一颗铜钱,得到这颗铜钱,便意味着邵雍欠你一卦。 当然了,灵魂出窍神游万里或许只是夸大其词,但用“邵”字铜钱能够换来邵雍一卦,却是经过了验证,货真价实的存在。 虽然过了五六十年,无人敢说邵雍已死,也没人敢说他还活着,但毋庸置疑的是,他的影响力还在,而且越来越大,起码童贯是相信这颗铜钱的。 他一直想要建立不世之功,想以宦官的身份,开疆拓土,异姓封王,在史书上留下不朽的一笔。 但他的计划并没有那么的顺利,这颗铜钱对于他来说,意义到底有多重要,可想而知。 这也是他答应宋江出兵的原因之一。 因为这颗铜钱的出现,或许是他人生的转折,随之而来的每一个决定,谁敢说他不是改变命运的关键点? 直到前方斥候及时传回密报,称杭州城内早已混乱一片,他才狂喜不已,催促着朝杭州发动了猛攻! 前番已经说过,方七佛为了永绝后患,将苏牧,将梁山的好汉,将大光明教的法王和刺客们,全部一锅端掉,不惜以苏牧为诱饵,设下陷阱,布下天罗地网,将手底下能用的猛将悍卒都召集起来,这也使得城防空虚,群龙无首。 方七佛自诩看穿了童贯这个人,哪里会想得到,好大喜功又目中无人的童贯,居然会拾人牙慧,像宋江一样发动夜袭! 只是此刻的他还在苦战,与撒白魔疯狂厮杀,根本就没办法知晓前方城头的最新军情。 而苏牧刚刚从涌金门外的护城河里冒头出来,一道身影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见过很多次,雅绾儿抱着古琴的样子,但他一直不明白这古琴到底该如何当成武器来用。 今夜,或许他要开开眼界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织雾 杭州已经安定了许多年,涌金门外那深深的护城河,早已因为淤积而变浅,河中所立的尖木也已经腐朽不堪,苏牧坠落之后,并没有太大的伤势。 只是他戴着青铜鬼面,入水之时受到了冲击,冒出水面之后还有些头晕目眩,耳中嗡嗡直响。 他用力摇晃着头,将水渍都甩开,便见得雅绾儿怀抱古琴,站在了不远之处。 雅绾儿的心里仍旧满是矛盾挣扎,她甚至有些后悔,不该暗自跟着义父过来,更不应该打开那只锦囊。 她甚至在不断地劝说自己,义父说过,要自己坐镇中枢,遇到紧急事务便打开锦囊,苏牧应该不在范围之内。 可这木牌上的内容,显然与现状的情势戚戚相关,义父根本就算准了自己会跟上来,也算准了苏牧一定会逃脱,更算准了雅绾儿一定会追上苏牧! 至于雅绾儿会不会杀掉苏牧,就不知道云龙九现方七佛有没有算准了。 对于雅绾儿来说,苏牧是除了方七佛之外,她接触过最多的一个男子,而且在冰窖之中,两人的接触已经超越了肌肤之亲的程度,虽然没有实质性的结合,但这种经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与失贞也就只有一线之差。 雅绾儿不断地提醒自己,苏牧是义父的敌人,是奸诈狡猾的小人,一定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杀之而后快。 可苏牧被厉天闰和方杰围杀之时,她却又鬼使神差的将苏牧绑了回来。 虽然她不断告诉自己,将苏牧绑回来,是为了将他献给义父,是为了让义父亲手杀掉他,但也掩盖不了她其实想救他的事实。 而现在,她拿着义父的锦囊木牌,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这是义父给她的锦囊,又何尝不是义父给她的命令! 她的一切都在义父的预料之中,那么是否就应该按照义父的预料,杀死苏牧? 亦或者义父早已预料到她根本无法下杀手,对苏牧还有后手准备,自己放过苏牧之后,还有人会收拾残局? 临敌之时,内心如此挣扎,心神分离,无法集中精神,实乃危险之极的一件事情。 待得苏牧悄无声息从水中站起来,便如猎豹一般突然暴起,钻入了旁边的树林之中! 他也能够感受到雅绾儿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但他无法确定这种转变能否让雅绾儿放过自己。 所以他第一时间做出了最明智的选择,雅绾儿虽然天生盲目,但经过方七佛的秘术训练,听觉和嗅觉异常强大,足以让她像常人一般生活自如。 可如今城头乱战一片,干扰的声响很多,树林之中磕磕绊绊的障碍自然不少,绝对是苏牧逃生的最佳选择。 他可不想跟雅绾儿缠斗,待得方七佛的追兵一来,他就再没有逃走的机会了! 见得苏牧逃窜,雅绾儿猛然回过神来,树林里的树木花草却没有对她造成任何的阻碍,不多时竟然后发先至,将苏牧给截了下来! “难道你真的觉得我会杀你么…”她就这么冷冰冰地站在苏牧的面前,心头却涌起了怒火,右手轻轻按在了琴弦之上! “你…”苏牧迟疑了片刻,这才刚开口,雅绾儿这厢的琴弦已经铮一声悠扬响起! 她不能让苏牧开口,因为只要他一开口,她就更加下不了手! 那琴声便如同冰晶碎裂,纵使城门后便是喊杀震天,也能瞬间刺入灵魂之中,仿佛穿越了空气的阻隔,直接在人的意识之中响起一般! 苏牧心神大震,双眸微眯,但见得夜色之中亮起一粒微光,他的瞳孔本能地收缩,身子往左侧一扭,肋下的衣衫已经被刺破一个微不可见的小孔! “铎!” 一声金铁入木的闷响,身后的树木轻轻颤抖了一下,枝叶上积压着的雨水终于哗啦啦落下。 城头亮起火光,那火光的断续映照之下,一道蛛丝般微细的光芒时隐时现! 苏牧后撤一步,肋下的衣物却毫无征兆地被切割开来! “铮铮!” 雅绾儿再度大力拨动琴弦,又是两道银芒激射而来,苏牧接连躲避,那银芒总是堪堪与之擦身而过,雅绾儿却如花蝶如清风一般绕着苏牧疾行! “铎铎铎!” 不断有金铁入木的声音传来,而苏牧身边闪耀银色微光的线条也越来越多! 虽然还不清楚这些银色微光是何物,但苏牧还是下意识躲避着,然而雅绾儿的速度太快,周遭的树木又太多,这些银光也就越来越密集,苏牧竟然陷入了避无可避的境地! 在手脚被割出一道道血口之后,苏牧终于看清了这古琴的奥秘所在! 这古琴便是大号的神女机,神女机发射出来的是银针,古琴激射出来的却是一颗颗银钉,上面连接着极其锋利的糅合银线,也怪自己太过想当然,进入到树林子里来。 若在外面开阔之地,那些银钉没有附着之物,这具古琴自然也就失去了作用。 难怪雅绾儿在护城河边没有突然发难,她这是在等着苏牧进入树林! 那古琴便像一只毒蛛,银线就是它喷吐出来的捕网,而苏牧就是蛛网之中垂死挣扎的猎物! 这张名为“织雾”的奇巧古琴,是方七佛自己为雅绾儿设计打造的,从雅绾儿三岁开始,打磨了十年,待得雅绾儿及笄,才赠给了女儿。 也正是这张古琴,让雅绾儿想起义父这些年来的恩情,她的动作越来越快,双手十指如拈花摘叶,铮铮琴声不绝于耳,苏牧身边的银线也越来越密集! 他尝试着利用长刀斩断银线,但根本就没有任何效果,那些银钉都有倒钩,刺入树干之后,除非将整块木质剜出来,否则根本拔不出银钉。 而银线也不知利用何种工艺制作而成,锋利至极却又坚韧万分,一刀劈斩下去,银线就会延展弯曲,好不着力,又怎么可能斩断! “铮铮铮铮!” 又有银钉激射而来,苏牧知晓这些银钉刺入树干就拔不出来,便率先挥舞长刀,将银钉打偏出去! 可这些银钉刚被打飞,雅绾儿那边已经按动机括,银线收缩,银钉又温顺地倒飞而回! 夜色笼罩的树林之中,又是春风夜雨的恶劣天气,苏牧刚从城头跌落,一身是水,头上还顶着一个青铜鬼面,周遭已经全是密密麻麻的银线,可供他辗转腾挪的空间已经不多,他纵使想打掉银钉,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叮叮!” 两颗银钉再度激射而来,擦着苏牧的青铜鬼面而过,打得火星四溅,雅绾儿那花蝶狂舞般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双手紧握古琴,用力将琴尾砸向了身边的一颗大树! “笃!” 琴尾暗藏的刃口刺入树干之中,树冠枝叶上的雨水哗啦啦落下,将雅绾儿淋了个湿透透。 她的身材高挑婀娜,美人湿身自是赏心悦目,可苏牧却没顾得上欣赏。 树林外时不时透射进来的火光映照之下,苏牧前后左右上下全部都是密集的银线,此时的他只能举着刀,保持着一个诡异的金鸡独立姿势,就像被囚禁在了冰晶之中一般! 他的身上多了许多血口,他很清楚这些银线的锋利程度,纵使疲累不堪,他也只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既然要杀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苏牧轻叹一声,语气之中没有太多的愤怒。 雅绾儿走近两步,微微低下头去,咬着嘴唇细声道:“我…我终究还是下不了手…” 水珠从她的脸上滑落,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委屈的泪水。 苏牧看着这个女人,突然有些心疼起来,若非阵营不同,或许他们之间的故事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她无法对自己下杀手,那么将自己困在这里,也就只有一个原因了。 不能杀死,不能放走,也就只有等义父方七佛来措置了。 就像她小时候一样,碰到什么难题,第一个想到的,总是义父。 她从未对一个男子产生过与苏牧这样的情愫,这是她的难题,所以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交给义父。 只是她等了许久,等来的不是方七佛,而是大焱军对杭州城的疯狂猛攻! 燕青等一众援救苏牧的高手已经分头退散,他们都是顶尖好手,想要逃跑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方七佛与撒白魔激斗了上百回合,两人旗鼓相当,若再拖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拖得久了,颜坦和邓元觉的人就会围上来,撒白魔也就走不成了。 可对于方七佛而言,大焱军的进攻号角已经吹响,他们在这里拖得越久,杭州便越是危急! 身为大谋士,方七佛很明白,决断远比谋略更重要,战机稍纵即逝,稍有迟疑便时不再来,纵有再多谋略,也于事无补。 所以他将撒白魔逼开,眼睁睁看着撒白魔如俯瞰大地的夜枭一般,跃下城头去,而后愤愤挥剑,大声下令道:“全军回防!!!” 邓元觉等人也纷纷从涌金门各处聚拢在一处,到底还是让他们给逃走了! 军师赖以振奋士气的最后棋子,就这么被救走了,而大焱朝廷那个没卵蛋的窝囊废,好似开了窍一般,竟然在这时候来强攻,实在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要知道夜战对于一名将领来说,是一件非常具有挑战性的事情,纵观古今,无论多么激烈的战斗,到了夜间,都会偃旗息鼓,鸣金收兵,除了致命性的夜袭之外,罕见夜战的案例。 谁能想到童贯这脓包,行军到这里需要大半年,到了这里又休整了这么多天,突然要来夜袭强攻,谁能想得到?!!! 冷冷的春雨打在脸上,方七佛突然觉得有些无力,他朝城门下的树林扫了一眼,毅然转身,带着军队,往草桥门方向去了。 “绾儿,父亲老了…你也该长大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死局 苏牧被困在原地,雅绾儿应该是掌控主动的一方,可她却显得那么的无助。 涌金门城头的杀伐之声逐渐消失,草桥门方向的动静却越来越大,她知道,或许义父不会再来了。 她曾经独立完成过数不清的任务,刺杀过很多死有余辜或无辜的人,她的天赋让人惊叹,她的武艺让人忌惮,她的心性让人敬畏,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漠仙子。 然而到了此时,她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种左右为难的抉择,那种徘徊与孤独。 雅绾儿在等待,苏牧却不能等待,因为越是拖得久,他的体能会消耗越多,他脱生的机会就越是渺茫! 决断永远比谋略更重要,方七佛能够认识到这一点,苏牧自然也不会优柔寡断。 说起来或许有些冷漠无情,但事实确实如此,正因为雅绾儿的困惑和迟疑,才给了他苏牧逃生的机会,他又怎能等待下去,等着方七佛来收拾残局! 苏牧修炼的是阴阳经内功心法,虽然只有短短一年多,但已经小有所成,这门功法能够让他短时间内爆发出强大的力量,苏牧的长处在于速度和爆发力,柔韧性却不是他的优势。 他不是《偷天陷阱》里的女主角,无法利用柔软的身段和各种香艳的姿势来穿过重重激光束。 他细细观察这些银线,虽然银线相互交织,但还是有着很多空隙,只是这些空隙,都不足以让他穿行。 这是一个死局,无法越过去的死局,哪怕他壮士断臂,甚至将一只腿砍断,也无法穿行。 他不是小白文里的主角,没有强大的金手指,没有主角光环,无法虎躯一震,大杀四方,刀枪都要躲着他走,他从来都不是。 能够活到今时今日,他经历了太多,睦州分舵的死亡训练营,石宝等人追剿圣物对他展开的无数次刺杀,乔道清等人的暗算,杭州城的数度大战。 他身上的伤疤比心理的阴影面积还要大,连接起来能够绕地球三四圈,比香飘飘奶茶还要长。 今时今日的一切,都是他努力活着的证明,他享受自己的生活,享受这份小心翼翼活着的刺激,这是前世从所未有的感受和体悟。 而现在,又一个死局摆在他的面前,他的思绪飞速运转,榨干了智慧,却仍旧无计可施。 于是他将左脚放了下来,因为他始终相信,路,是人走出来的。 至于走出这条路,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那支离破碎的身躯还能否让他残留一丝呼吸,也只有走过了才知道。 他可以等待,等着撒白魔等人来救自己,但他们已经为自己付出太多,如今大家都处于逃亡之中,他自己连这一步都不敢迈出去,又有何脸面等着别人来救自己? “嗤!” 虽然已经用长刀拨开了银线,但整个蛛网却牵一发动全身,其他地方的银线又纠缠过来,相互交织的银线割破他的裤子,将他左小腿的一大块肉给剐了下来! 泛白的肌肉冒出一粒粒乳白的脂肪,而后鲜血喷涌而出! “咯!” 苏牧的口中发出让人发酸的咯咯声,也不知是否因为强忍剧痛,而将牙齿给咬碎了! 鲜血喷涌的声音,咬碎牙根的声音,因为剧痛而自主发抖,导致骨骼咯吱作响的声音。 雅绾儿的耳中只有这些声音,这些来自于苏牧的声音。 她本想将苏牧留给义父来措置,可义父应该是不会来了,她需要自己面对和解决这个问题。 她想狠心离开,但脚步却迈不开,她想给苏牧一个痛快,却又下不了手。 苏牧迈出第一步之后,她比苏牧颤抖得还要厉害,她从来没有想过,内心的挣扎纠结,竟然拥有让人发疯的痛楚! 苏牧不想等痛楚冷下来,他要趁着这股气,走出这个死局! 他用长刀拨开一根银线,再次迈出了右脚! 这一次,他看准了一个空隙,身子尽量后仰,避过了一道足以让他拦腰割断的银线,却因为把握不好距离,割破了后背肩胛骨凸出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一道银线,终于将头伸出空隙,肩头却又被割开了一道口子! 鲜血顺着他的身体汩汩流下,混着雨水,血腥的气息很快就弥散开来。 他也曾经想过,利用长刀将银线绞住,而后用力拔出银钉,可这些银线相互交织,一旦绞起来,银钉还未拔出,他的身躯就已经被交缠的银线割碎了。 鲜血还在流淌,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出了几步,只有身上的伤痛,让他保持着清醒,让他知道自己的手脚还在,自己还活着。 他觉得哪吒割肉削骨以谢父母根本就是瞎扯淡,因为这种痛苦连神仙都受不了。 痛楚如粘稠的牛奶,将他彻底淹没,他仿佛置身于无法挣脱的泥沼之中,痛得已经无法呼吸,哪怕拼尽全力,也无法再保持清醒! 他的脑海之中闪过许许多多画面,他甚至有些松懈下来,觉得自己不该迈出第一步,不等到最后,你永远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惊喜,他觉得自己还是太过逞强和死要面子。 撒白魔他们本就是过来救自己的,或许他们会找到这里来,自己傻乎乎要走出去,看似英雄霸气,实则愚蠢之极,如果他们赶来了,自己却死了,今夜所有的付出,撒白魔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岂非全部都白费了?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他迈出第一步,不是为了冲破织雾的银线牢笼,而是为了打破另一个人的牢笼! 他下意识抬起头来,看着两三步开外的雅绾儿,露出了苍白的笑容。 虽然只有两三步,但前面的路已经被封死,只要他再迈出一步,不是人头落地,就是断手断脚。 但他还是找到了一个空隙,将自己血迹斑斑的手,伸了出去,慢慢地,覆在了雅绾儿的脸上! 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雅绾儿陡然一僵,下意识要反抗,可脑海之中不断闪现的画面,让她始终没有抬起手来。 “你…该长大的…”苏牧终于说出了最开始想说的这句话。 雅绾儿虽然是个盲女,却比世间很多人都“看”得更清楚,因为她可以不受世间灯红酒绿繁华花月的干扰,“看”到的是直指人心的东西。 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看”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看着她,苏牧一直在看着她。 像她这样的女子,总会让人心生怜悯,可她太强大了,根本就不需要怜悯,于是这些人又对她敬而远之,甚至将她当成了怪物一般。 也有人将她当成了高高在上的神女,只有在方七佛的眼里,她才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是别人的女儿,不再孤独。 但方七佛是父亲,父亲不能永远陪伴你,有时候哪怕父亲在身边,也总会感到孤独,因为你的生命之中,需要的并不仅仅只有父亲。 苏牧看到了她的孤独,就如同看到了安茹亲王身上的孤独一般。 他们都是孤独的人,只是被困在不同的岛。 这种感同身受的东西,无法用言语去表达,有时候能够透过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 可惜雅绾儿看不到苏牧的眼神,所以苏牧抚摸了她的脸。 苏牧的手已经很冰凉,从护城河里爬出来还是温暖的,此刻失血过多,已经开始泛白冰凉起来。 雅绾儿听到苏牧的这句话,回想这些年所有的经历,想起自己内心的纠结和挣扎,她歪着头,脸颊主动贴到苏牧的手掌里,泣不成声。 原来他不是想逃走,也不是想寻死,他只是想过来,释放她心里的那头魔! 从与他在冰窖亲密接触之后,她的心里就生出一头强大的魔,这头粉红色的魔,足以让她忽视方七佛的亲情,将苏牧从厉天闰和方杰的手里救下来。 这头魔可以让她无视方七佛的命令,偷偷跟了过来,也可以让她无视方七佛的木牌密令,只困住苏牧,而下不了杀手。 这头魔强大而充满了诱惑,不是从外面侵入进来的,而是潜伏在她内心深处的! 苏牧的一举一动,二人在冰窖之中的互动,都像营养丰富的粮食,将这头魔迅速喂养长大,大到雅绾儿都无法抵御。 她突然想起自己在冰窖之时,迷迷糊糊听到苏牧在她耳边唱的一首歌。 “谁在悬崖沏一壶茶,温热前世的牵挂,而我在调整千年的时差,爱恨全喝下…” “岁月在岩石上敲打,我又留长了头发,耐心等待海岸线的变化,大雨就要下…” “海风一直眷恋着沙,你却错过我的年华,错过我新长的枝丫,和我的白发,是谁在害怕…” “一生行走望断天崖,最远不过是晚霞,而你今生又在哪户人家,欲语泪先下…” “沙滩上消失的浪花,让我慢慢想起家,不要错过我转世的脸颊,我在等你一句话…” 她记得不是很完整,也很刻意要去忘记,可当苏牧的手,抚上她的脸,当她的泪水滑落下来,她终于将冰窖之中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想了起来。 她的热泪滚落到苏牧的手背上,苏牧感受到了这滴眼泪之中的温暖,于是他笑了:“呵。” 第二百二十五章 幻灭(上) 所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童贯的出兵实在太过出人意料,方七佛率领诸多精锐回到草桥门之时,城头早已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春风夹着细雨在铠甲上汇聚成水雾,军士们显得越发肃杀,城墙虽然湿滑,但圣公军的火炮也无法上阵逞凶,大焱军占据主动,士气如虹,而圣公军却因为诸多大将和精锐的调离而防守空虚,军士们早已心惊胆战! 童贯虽然是个宦官,但全无阉人的猥琐,他身高堂堂,面容粗犷坚毅如刀削斧刻,虽嘴边无毛,却颇具不怒自威的上位者威严。 此时他手心紧握着那枚邵字铜钱,浑身热血沸腾,终于按捺不住,收了铜钱,从亲兵手中夺过马槊,一踢马腹,便率领亲兵团冲出了中军大阵! “孩儿们,杀啊!” 王禀和辛兴宗等一干名将想要劝阻已经来不及,只能硬着头皮领军往前扑杀而去! 世人皆以为大焱军软弱,事实也确实如此,大焱军的制度腐败,冗员吃空饷的现象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而且经过了几十年的发展,募兵制的劣势也早已陷入了不可挽回的境地。 但童贯急功近利,好胜心又强,心里还算着要青史留名,挑选的军队都是精锐。 这些大焱军可谓训练有素,武备有精良,秣马厉兵,只是斗志不够,一旦有风吹草动,便想着逃之夭夭。 可如今大焱军占据优势,以杨挺为首的三百余敢死兵已经冲上了城头,要说捡便宜掩杀败军,这些大焱军跑得绝对比兔子还要快! 此刻又有主帅童贯亲身上阵,军心士气一下子便提升到了爆燃的高度! 杨挺带着徐宁岳飞,李演武和孟璜等人,亲冒箭矢,登上与城墙齐高的箭楼,数百民夫双足陷入泥泞的地面,用肩头顶,如老牛一般匍匐在地上爬行,死命拉动箭楼的滑轮,箭楼上的弓手则不断利用射击来压制城头的圣公军。 待得箭楼临近城头,楼上的敢死兵便将宽三尺的厚重木板搭上城头,杨挺等一众强者视死如归,冒着雨一般的羽箭,便从木板抢上了城头! 也亏得他们武艺高强,身上将领重甲又坚固厚实,其他十几座箭楼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没有杨挺徐宁岳飞这样的猛人,那些箭楼刚刚搭上木板,就已经被推下城头,箭塔里面的军士也被射成了刺猬,纷纷从箭塔上掉落下去。 可多亏此时有雨,圣公军无法用火攻,否则一泼泼火箭射过来,箭塔早已被点燃了。 火攻无法使用,圣公军只能动用床弩和脚弩,这些由苏牧和刘维民的都作院改良过的床弩,威力巨大无匹,需要十几名军士绞动轮盘才能上弦。 原木一般的大号弩箭破空射来,巨大的箭楼瞬间就被拦腰洞穿,运气差一些的,弩箭直接穿透箭楼顶上的箭塔,巨大的冲击力之下,残肢断足四处横飞,整个箭塔都被射得稀巴烂! 杨挺等人都是眼疾手快之辈,又力大无穷,弓刀娴熟,防御他们那座箭楼的守军才刚刚拉开床弩,就已经被杨挺等人当场射死! 待得其他人来接手床弩之时,杨挺等人已经跃上了墙头,如那饿虎扑羊一般展开了浴血屠杀! 逝者已矣,送别了弟兄们的宋江也是孤注一掷,带着卢俊义等一众强人,同样借助箭楼,登上了城头。 他仿佛要将胸中的悲愤和抑郁发泄出来,与诸多弟兄杀得浑身是血,局面也就这样被他们打开了! 没有军师和元帅们坐镇的圣公守军可谓群龙无首,他们也没想到童贯会发兵夜袭,虽然这些天都在修补城防,可军心士气已经呈现一边倒的趋势,纵使守军源源不断地补上,也只不过是插标贩首罢了。 徐宁和岳飞可以说是苏牧一手带出来的,若没有苏牧,便没有现在的徐宁,若没有苏牧当初在焱勇军的赏识,岳飞这个年仅十五六的小将,更没有出头之日! 谁都可以怀疑苏牧,他们不能,谁都可以放弃苏牧,他们不能! 带着这样一股至诚至真的迫切,他们自然可以悍不畏死地去战斗,去厮杀! 混战之中,圣公军的精锐不断被斩杀在城头之上,也有很大一部分被马槊和银枪挑落城头,城上城下尸首堆积如山,便如那炼狱降临人间! 徐宁和岳飞手持丈八大枪,如双龙出海,势不可挡,从乱军之中杀出,背上肩上还插着羽箭,却浑然无惧,站稳了阵脚之后,身后的大焱军便潮水一般倾泻下来,圣公军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李演武和孟璜都是老兵油子,见得时机绝佳,便带着敢死兵从城头跃下,杀退了一波又一波的守军,刀牌手趁势架起人墙防御,身后的弟兄便奋力绞起了沉重的城门! 童贯与辛兴宗等一干主将见得城门轰隆隆被吊起,全军如钢铁洪流一般汹涌而入! 稳坐龙椅的圣公方腊从禁宫之中醒来,听了奏报之后连忙披挂,率领亲卫禁军,出宫驰援。 而邵皇后则组织宫内的皇族进行撤离,一时间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混乱之中也不知踢翻了灯盏还是有人浑水摸鱼,皇宫竟然烧起了大火! 邵皇后和妃子们都是跟随圣公南征北战的女强人,又不是大焱朝那些无病也呻*吟的弱柳贵妇,舞枪弄棒自然比穿针引线要强悍,当即组织起来,跟着圣公便出了宫门。 皇妹方百花也是出了名的侠女,又是摩尼教中的顶尖高手,甚至连娄敏中这样的老文臣,都带着数百家丁护院,汇聚全家之力,跟上了大部队! 娄玄烨虽然武艺不济,但也知晓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非但娄敏中一家,其他勋贵也都一样的姿态,这永乐朝被灭了,他们还做个卵蛋的官儿? 谁都没有想到,童贯这一战便使得永乐朝陷入了生死存亡的绝地,更没有想到一向沉稳如山,算无遗策的大军师方七佛,居然会步了方杰的后尘,为了绞杀苏牧和大光明教、梁山余孽这群人,竟然调走了大部分的精锐! 后世经典之中有一句,聪明反被聪明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大抵说的便是此时此刻的方七佛了! 童贯的大军寻得破口,顿时如狼似虎一般杀进来,要打以少胜多反败为胜的硬仗,他们就是一群烂番薯抽鸟蛋,可要说打群殴的顺风仗,他们却是天下老子第一的货色! 城门毕竟狭窄,一时间无法通行太多的军士,这些大焱军的“精锐”为了争夺军功,甚至利用撞木将整座城门都给拆了,城墙坍塌下来,反倒压死了十几个人,真真是丑态百出! 不过这些已经无伤大雅,大焱朝廷平叛之前虽然号称十五万大军,但扣除民壮辅兵辎重兵之后,可战之兵也就四五万,此时不需童贯下令,居然倾巢而出了! 童贯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遂,他本就没想过能够一战定乾坤,对于今夜的突袭,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 之所以出兵,也并非被宋江马景涛式的涕泪横流演技说动了,而是基于对那颗邵字铜钱的迷信! 然而他没想到,在苏牧和安茹亲王、撒白魔杨红莲等一众大光明教强者、燕青柴进朱武等梁山高手的搅和之下,方七佛等人早已爆发了内部危机! 城门一破,最喜欢打顺风仗,一路上都在捡死鸡的大焱平叛军,终于勃*起了一回,像个爷儿们一样冲杀了进来。 据说事后统计,被同伴挤死踩死的大焱军士,比被圣公军杀死的,还要多! 不过这么丢人的事情,捷报上自然是看不到的,官员们耳中听到的自然也不会是事实,多半会成为圣公军的妖言惑众,刻意污蔑云云。 至于真相如何,或许也只有童贯等人心知肚明了。 这是后话,咱们也暂且不提,且说方七佛带着邓元觉等一干精锐赶回来的时候,早已是无力回天,肠子都毁烂了也于事无补,只能振奋了军心,拼死了将方腊从乱军之中救护了出来! 事已至此,大局已定,方七佛根本来不及懊悔悲愤,当机立断,想要退出杭州,据守睦州。 然而见得偌大基业毁于一旦,方腊又岂能一走了之,纠结了全部兵力,甚至连邵皇后和皇妹方百花等人,全数加入了队伍之中,浩浩荡荡数万人,想要跟童贯的大焱军来个鱼死网破! 大焱军扑杀入城,也不管是军士还是平民,一路碾压而过,乱战之中也不知荼毒了多少无辜的性命。 可见得方腊临死反扑,卵蛋又缩了,被方腊亲自带兵冲杀了好几个来回,好端端的胜局竟然差点被逆转了过来! 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掉,童贯气得是暴跳如雷,有不开眼的画赞提议暂避锋芒,退出杭州,被童贯格杀当场,一群大老爷儿们,反不如童贯这么一个没卵蛋的宦官有种。 童贯毕竟凶名赫赫,杀人立威果然是立竿见影,又有杨挺等先锋做出表率,身先士卒地冲杀在最前线,这些人终于拿出最后一丝男儿气来,嗷嗷叫着就杀了上去! 整座杭州变成了死神的屠宰场,尸堆如山,血流漂杵,方腊的怒火终于被弟兄们的鲜血浇灭,被方七佛强行拉着,率领残兵撤出了杭州! 第二百二十六章 幻灭(中) 雅绾儿此时的心情,比杭州城内的战乱还要混乱,她享受着苏牧的理解和疼惜,却又不得不挣扎于放他还是杀他。 苏牧自然清楚这一点,他不惜冒着割伤自己的危险,踏出这一步来,就是为了打开雅绾儿的心防,虽然动机有些不纯,但他对雅绾儿这份孤独的理解,却是货真价实的。 两人各有心思之时,远处涌金门突然响起一声巨响,城门竟然被炸开了! 原来方腊的败军仓惶逃走,后军等不及慢吞吞吊开城门,干脆将剩余的火药都埋在了涌金门处,直接将整座涌金门连同周围数丈的城墙,全部都炸开了! 夜色之中,又是乱军混战,雅绾儿也不指望自己站出去,表明身份就会安然无恙,眼下大家都杀红了眼,见人就砍,谁会注意到她,她又哪里敢现身! “怎么回事!” 她虽然听觉嗅觉都超乎常人的诡异强大,可毕竟无法视物,听得城门轰然倒塌,而后千军万马从里面涌出来,一时间也被吓住了。 倒是苏牧一直保持着冷静,方腊军的阵仗又太大,很快就看了出来。 “是圣公军在撤退...” “怎么可能!不可能的!”被苏牧这么一提醒,雅绾儿也是心神巨震。 但她是何等聪慧之人,很快就想通透了,若是大焱军,便只会从外面攻入杭州内部,可眼下大军是从杭州内部涌出来的,那么也就只有一种可能,圣公的军队,真的在撤退,而且不是从容撤军,是狼狈逃亡! 这片树林不甚宽广严密,就像秃子头上的一撮毛,被大军碾压过去,估计会寸草不留! “快放开我!” 雅绾儿还在失神地喃喃自语,苏牧却再也顾不得这许多,一声沉喝,雅绾儿身子一僵,慌忙将古琴的一颗琴钮按了下去,那千丝万缕的锋锐银线,终于松开了。 苏牧没有功夫罗嗦,将衣袍撕扯下来,快速而简单地包扎好伤口,便紧握长刀,拉着仍旧难以置信的雅绾儿,便从林子的另一侧疾行而出! 夜色深沉,两人又没有火把,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一段,苏牧身上有伤,雅绾儿失魂落魄,途中还跌了几跤,这才刚离开,林子已经被圣公军的大部队践踏而过! 数万军士连同数万民兵从杭州城中汹涌而出,便像远古时期狂奔的兽潮,冲击力可想而知! 苏牧仍旧不放心,继续拖着雅绾儿往前跑,后者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如纸,显然被永乐朝的轰然倒塌,抽去了三魂七魄。 她无法相信圣公就这么失败了,更让她心痛的是,这是圣公的基业,也是义父方七佛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是义父此生最大的成就,是义父毕生的心血! 而此刻,义父方七佛也不知在城内,还是在乱军之中,她又如何能够镇静下来! 她是方七佛的义女,她也是圣公军的一员,她接受方腊和方七佛的洗脑比谁都要早,也比谁都要坚韧顽固,她是最死忠的一批教徒。 杭州被破,永乐朝一夜幻灭,对于她这等虔诚笃信的教徒而言,无异于天柱倾塌,大地崩裂! 见得她抱着沉重的古琴,拖慢了脚步,苏牧而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劈手便要将古琴给夺过来。 然而古琴是雅绾儿赖以生存的最后一件东西,是方七佛赠予她的心爱之物,她下意识便紧紧抱在了怀里,整个人也清醒了过来! 她一把扼住苏牧的手腕,而后冷冷地说道:“放开你的脏手!” 苏牧见她已经镇定下来,心里也松了一口气,但见雅绾儿一拍琴身,焦尾处突然弹出一段剑柄来,她握住剑柄一拉,竟然从琴身之中拉出一柄三尺绣剑来。 轻轻抚摸着古琴,雅绾儿终于咬了咬牙,将古琴丢在了地上。 “走吧。” 苏牧想去拉她的手,但雅绾儿却发自本能地缩了手,反而苦笑道:“走?能去哪里?我跟你就不是一路的...” 虽然是情势所逼,但她没有对苏牧喊打喊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苏牧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雅绾儿轻叹了一声,怨恨地自嘲道:“雅绾儿,你就是一头没良心的白眼狼啊...” 说出这句话,已经承认了,她根本下不了手来杀苏牧,但她不能跟着苏牧走,因为她属于圣公军,她是方七佛的义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下来,他们就好像将自己锁在了一个封闭的小世界里。 这里面没有厮杀和叫喊,没有人喊马嘶,没有刀剑枪棒的声音,没有生命逝去的惨叫。 雅绾儿轻轻抬脚,而后从靴筒里抽出一柄短刃来,掉转刀头,刀柄递到了苏牧的面前。 “你走吧,下一次再见,我一定杀了你!” 苏牧看着雅绾儿,最终还是默默地接过了那柄短刃,那柄属于他的短刃。 雅绾儿循着声音从原路往回跑去,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凉透了心。 苏牧紧紧握着那柄短刃,这是他在工坊之时失落的,有了这柄短刃,加上长刀,他才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可力量回到他身体的那一刻,他又觉得自己的心,随着雅绾儿背影的消失,似乎缺了一块。 他知道雅绾儿杀不了他,他也不能看着雅绾儿去送死! 双刀在手,苏牧苦笑一声,发力狂奔,追向了雅绾儿。 腿上的伤口涌出鲜血,浸透了包裹着的布条,但苏牧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他忍着剧痛,速度却越来越慢。 这才跑出三五十丈,便听到前方力竭声嘶的哀嚎和刀兵相击的激烈打斗声! 方腊的大军如同蝗虫过境,沿途碾压而来,地面都被踩成了熟透的烂泥。 许多民兵被吊在了后面,被紧追而至的大焱军一番掩杀,鲜血和尸体将涌金门变成了鬼门关! 苏牧追上来之时,雅绾儿正在奋勇反击,她的身影如同万花丛中的彩蝶,灵动无踪,手中绣剑虽然只有二指宽,却成为了夺命无形的凶杀神器! 她的眼睛看不见,也无法从声音和气味辨别对方到底是圣公军,还是大焱军。 从懂事开始,方七佛便教给她一个道理,虽然你看不见,但你同样能够分清敌我,谁向你动手,谁就是敌人,是敌人,就必须杀死,否则死的就是你自己! 她的绣剑不再留情,仿佛无法杀死苏牧,那么就多杀一些人,这样便是一种另类的补偿! 雅绾儿以天盲之身,又是女流之辈,能够与常人一般生存下来,凭借的是方七佛教授的异术绝学,更因为她拥有着谨小慎微的存成技巧。 若是寻常,她必定会默数步数,以计算距离,可适才心神大乱,根本没有计算苏牧带她逃出了多远。 眼下连方向都辨别错了,一时间竟然陷入了乱战之中。 不幸之中的万幸,苏牧带她疾奔了一阵,已经远离了涌金门外的官道,也远离了战场的中心。 此处遭遇的,不过是一些鸟兽散的圣公军民兵,以及一些大焱方面妄图捡漏的散兵游勇。 虽然已经是战场边缘,但双方想要走这条捷径的人数还是不少,而且越来越多的人脱离军队的约束,各自逃命和各自掩杀,这边也越来越热闹。 圣公军这边到底是逃亡的一方,很快就被大焱朝廷军掩杀殆尽,童贯治军还算严谨,可大战之中,所得便是战利品,归属自然是这些大头兵。 为了获取更多的好处,这些人便开始耍起自家的心思来,眼下虽然看不太清楚雅绾儿的面容,可只看她那模糊的婀娜倩影,许多人便口干舌燥,这才是战利品中的极品! 雅绾儿正担忧着方七佛,又因迷失方向而心烦气躁,更因为苏牧竟然没有来追自己的意思而愤怒难当,当即大开杀戒! 这些个大焱军士虽然人数不多,可如何能够眼睁睁看着一个花蝶儿一样的美人行凶杀人! 这边动静越闹越大,军士聚拢得越来越多,到了最后,见弟兄倒下,这些人心里反而有些庆幸,这样既能消耗雅绾儿的体力,又能够减少竞争对手,一想到自己是最后征服这头烈马的赢家,诸多军士的心头便更加火热了起来! 雅绾儿武艺高强,穿着打扮虽然不算华贵,却清丽脱俗,不用想都知道,此女绝非简单之辈,说不定就是方腊皇宫里走脱了妃子公主之类的。 若能够擒拿这样一个大人物,他们又何愁军功不够! 许多人本还因为逃军被掩杀殆尽而失望不已,见得雅绾儿,便涌出万分的贪婪来。 眼看着雅绾儿遭遇十数人的围攻,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而且这些人已经看出雅绾儿是盲女,竟然在四面八方敲击兵器,扰乱雅绾儿的听觉。 加上周遭全都是血腥味,使得雅绾儿的嗅觉功夫也大打折扣,一时间竟然被围困在原地,仿佛一群狼在戏耍一头白羊一般! 那些个军士爆发出阵阵淫*笑,已经开始商量如何分配雅绾儿,甚至很多人已经开始划拳来决定谁先吃头啖汤了! 然而正当此时,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诸多大焱军士的面前! 那人手持长短双刃,一身破残的书生袍子,头上却戴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青铜鬼面头,在夜色和火光的照耀之下,他的身上水雾缭绕,便如同刚刚从地底爬出的恶魔一般! 第二百二十七章 幻灭(下) 战场从来就不是用嘴说话的好地方,想获取别人的信任,首先要用手中的刀剑,赢得话语权。 这个道理雅绾儿懂,苏牧也懂,这些大焱军士却不需要懂,因为他们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消息已经渐渐被传开,方腊叛军往睦州方向逃走了,可这边据说还漏下了一个公主还是皇妃之类的绝色美人儿! 这样的消息一传开,这些个军士便如饿狼一般源源不断地涌了过来。 可他们来到这里之后却又后悔了。 因为此时场中,一男一女背靠背防御着,二人尽皆浴血,男人头上是个狰狞恐怖的青铜鬼面,女人手里一柄绣剑便如同阎罗王钦赐的杀器! 他们的脚下已经满是尸首,却仍旧无法镇住这些狂热而贪婪的军士! 为了擒拿这对男女,军士们开始摒弃各自为战的策略,数十人围拢在一起,打算合力拿下这对男女,再讨论分配的问题。 那美人儿是个瞎眼的,男人却一点不含糊,几次三番想要突破重围,却又被林立的长枪给挡了回去。 若非诸多军士一个个都笃定了女人的身份,说不得他们早已将这对人儿乱箭射死了! 能够在乱军之中生存下来,武艺又如此超凡绝尘之人,肯定是方腊阵营的要紧人物,这样的人活着绝对要比死了更值钱! 鲜血也给了他们极大的教训,他们已经不敢再跟苏牧和雅绾儿正面碰撞,只是用大盾和长枪不断消耗苏牧的力气。 虽然有些投鼠忌器,但终于还是让一个眼力不错的军士寻到了破绽,放了个冷箭,将苏牧的小腿给射穿了! 这些人的耐性也已经消耗干净,不再抱着戏耍的态度,苏牧和雅绾儿便像一对发疯的豹子一般左冲右突,战场也从原先的地方,移动了差不多二里路! 然而军士们还是越来越多,而且他们已经不再留守,只要保证苏牧和雅绾儿不死的前提下,射伤他们的手脚,将他们擒拿下来,也是最好的一个方案。 可惜就怕自己箭术不精,若一箭射死了那女人,难免得不偿失,前面弟兄们也就白死了。 正应了那句老话,人力有时穷,苏牧再彪悍,再视死如归,也有力竭的一刻。 他从天牢出来之后,便一直在厮杀,而后跳下涌金门,硬生生砸在护城河水面上,被冲击得头晕目眩,而后又跟雅绾儿恶斗了一场,身上都是伤口。 又带着雅绾儿狂奔着离开战场,而后又忍着剧痛回来寻找雅绾儿,纵使他有阴阳经内功心法护体,身子又每日打熬,纵使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 在诸多军士的配合攻击之下,他也终于耗尽了力气,雅绾儿的状况虽然好一些,但苏牧来救之后,她与苏牧并肩而战,同样消耗极大。 她已经知晓这些军士是大焱朝廷的人,她虽然心里隐隐期待着苏牧回来找她,但她从没想到过,苏牧会为了她,而杀死那么多的大焱朝廷的兵! 人的心灵是最微妙的一样东西,她从最初不屑于苏牧,到厌恶苏牧,到憎恨苏牧,到不得已跟他在冰窖之中共度了那段羞臊的时光,再到她再也无法对他下杀手。 这一步步走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件事情让她转变了态度,自己连苏牧的样子都无法见到,到底是什么,让她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最不应该有的情感。 所有的这一切都没有答案,她可以继续保持着对苏牧的敌意和仇恨,她说过,再遇到苏牧,一定会杀了他,但并不妨碍他们先并肩作战一回。 “噗嗤!” 苏牧的肩头又中了一剑,雅绾儿心神失守,后肩又被枪尖挑开了一个血口! 照这样下去,他们被耗死是迟早的事情,但他们都没有想过要放弃。 直到苏牧被一枪捅在了小腿肚上,四面八方的枪矛刀剑都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这场惨烈之极的战斗,才算告一段落。 他们是在太疲累,可被制服之后,他们仍旧保持着清醒,苏牧的双眸之中仍旧是狼虎鹰隼一般的寒光。 这种凶厉的目光,让这些军士心头发紧,仿佛自己抓住了一头永远无法控制的猛虎,生怕稍有不慎,他就会暴起伤人一般。 于是他们用了最朴素也是最直接的手段,将苏牧和雅绾儿都敲昏了。 战场上的厮杀,从来都不是儿戏,如果你认为苏牧跳出来说,嗨,大家晚上好,我是苏牧,是你们的人,请放过我跟我未来女朋友,然后这些军士就会放过他们,那估计你就是脑子进水了。 且不说苏牧戴着鬼面,就算他没戴鬼面,也没人认得他,就算有人听说过苏牧的名字,一个被公认为叛徒的人,被方腊封为国师的人,来救一个疑似方腊老婆或者女儿的人,你觉得别人能放过你? 于是就这样,雅绾儿最终还是没能够追上方七佛的大部队。 苏牧和雅绾儿被俘获之时,撒白魔等人早已顺利逃出了杭州,也避过了这场战乱。 当他们集合起来之时才发现,苏牧没有跟他们接头! 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救苏牧,结果一场大乱,大家都逃了出来,偏偏丢了苏牧,这让人情何以堪?谁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么一个结果? 于是他们便开始分头行动,在乱哄哄的杭州局势之下,搜寻一切关于苏牧下落的消息。 当然了,撒白魔等人苦苦守候着的机会,也终于要来了。 他们之所以逗留在杭州,就是为了等待机会,只要发生动乱,他们就能够趁势而为,伺机刺杀方腊! 可他们都没有想到,童贯的大军居然会发动突袭,更没有想到,因为他们拯救苏牧的计划,牵制了方七佛的力量,以致于童贯歪打正着,捡了个死鸡,居然成就了一战定乾坤的终极成就! 这也让他们白白漏掉了刺杀方腊的机会。 当然了,当时大军混战,他们想要刺杀方腊,也是难于登天。 可现在不一样了,方腊已经率领着精锐和据说差不多十几万的农民兵,逃回了大本营睦州。 按照童贯的尿性,必定趾高气扬,稍作休整就会攻打睦州,非但如此,歙州等地也一定会遭遇到大焱军的扫荡。 方腊如果再丢掉睦州,那么就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当他走投无路之时,便是大光明教报仇雪恨之日了! 谁都没有想到,方腊轰轰烈烈的起事,竟然会以这样哭笑不得的结局收尾。 童贯摩拳擦掌秣马厉兵,像模像样地准备了这么长时间,杭州一战居然如此儿戏如此虎头蛇尾,完全没有半点惊天大战的意思。 这显然不符合童贯的审美观,但不打紧,反正他巴不得赶紧将平叛的事情处理完,趁着自己还有几年活头,到北方去建功立业,好在史书上留下华丽丽的一笔。 杭州城外筑起了一座座人头京观,童贯终于拿下了这座永乐朝的国都。 撒白魔等一干高手聚集在城外的一处道观之中,说来也巧,便是当日宋江得到铜钱的那座无名道观。 撒白魔是个睿智之人,但论起对大焱军和圣公军双方的了解,又有谁比充当卧底的燕青柴进朱武更熟悉? “眼下兵荒马乱,也不好打探消息,不如先分头行动,高衙内可先回去复命,顺便探听朝廷那面的消息,至于法*王可以往睦州走一遭,毕竟你们的目标在那里...” 虽然燕青言之有理,但撒白魔却不以为然。 “方腊新败,退走睦州,那里是他的根基所在,若睦州再丢,他们便成为丧家之犬,所以他必定会将睦州打造得铁桶一般,我等回去也无济于事,还是留下来静观其变吧。” “再者,睦州有石宝王寅和乔老道陆擒虎,若有苏小子的消息,他们一定会第一时间传递消息的。” 杨红莲和陆青花虽然担忧苏牧的安危,但事已至此,她们也需要依赖大伙儿的力量,擅自行动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她们又不是冲动的小丫头,自然是知晓轻重的,想要尽快寻得苏牧的消息,听从集体安排,便是最好的法子。 苏牧不在,安茹亲王没有翻译,听不懂这些人说什么,他本想吸食药散,转换到北玄武的人格,却又生怕自己忘记了苏牧,没有半点作用,只能从这些人的神色之中,自顾揣测。 在道观之中休整了两日,高慕侠和暗察子们迫不及待回杭州军营去了。 而燕青几个也会去找宋江和诸多弟兄,希望能够发动所有力量,寻找一切关于苏牧的消息。 撒白魔和安茹亲王,以及杨红莲等人,则留在道观之中等待消息和策应突发情况。 不过商讨谋划了这许多,待得高慕侠和燕青等人回到杭州之后,才发现自己多此一举。 因为他们刚刚回到,便收到了有关苏牧的消息。 苏牧竟然被自己人给抓了起来! 而且他身边居然还带着方七佛的义女雅绾儿! 只是情况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复杂太多太多...如何处置苏牧,眼下竟然比继续攻打睦州还要令人瞩目! 第二百二十八章 风平浪静 大焱这个朝代,无论科技水平还是文化教养都已经达到了世界的巅峰,文人雅士注重交流沟通,今日江宁出得一首佳作,指不定三日之后便能传到东京去。 这个时代的信息传递,除了有三百里六百里八百里的加急驿马,还有极其便利的车船交通,文人墨客与青楼佳人相互吹捧,王公贵族卿相百官都乐在其中,连当今官家都是风流才子式的皇帝,并没有太多能够瞒得住的秘密。 其实本朝开国之后的数十年里,杭州根本算不上风华倾国的文化大城,说起风流典故,当属京都汴梁和江宁苏州等地,只是经过了几十年的发展,杭州俨然迎头赶上。 在这等情况之下,一个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声,足以让东京和江宁的才子佳人为之侧目。 而苏牧自打真正出道,虽然刻意保持着低调,但仍旧有着不少的佳作传世,若说天下何人不识君,到底有些过分,但在东京和江宁,苏牧之名确实是无人不知的。 慢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鹊桥仙,也不提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水调歌头,更不需低吟浅唱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单说他那极富戏剧性的传奇经历,就足以让人津津乐道。 一个杭州城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的三流纨绔子,在青楼里为了一个三流红牌花姑子与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还被逼到以游学为由出去避风头的程度,与东京那些能把天捅个窟窿的浪荡子相比,莫说上得了台面,就是桌底下人家都不让你钻。 可游学途中遭遇贼匪,奇迹般生还,回来之后便脱胎换骨,非但成为杭州第一才子,还在杭州保卫战之中声名鹊起,成为坚守和挽救杭州城的主力团成员,创建锦鲤营,利用火器顽强抵抗,终于获得杭州百姓的一致尊崇。 然后剧情又急转直下,这位大英雄竟然又被方腊的伪朝册封为天光大国师,成为了头号叛徒的代名词。 之后又有消息断断续续传来,无非都是一些左右摇摆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有说苏牧是忍辱负重,厚积薄发,伺机从内部击垮叛贼的孤胆英雄,有说苏牧根本就是欺世盗名的反复小人。 无论哪一种都言之凿凿,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苏牧仿佛又回到了起初那种毁誉参半的状态,爱戴他的人视他为一代传奇,嫉恨他的人则从不吝惜对他的诋毁和谩骂。 也正因此,当苏牧为救一个盲女,格杀数十大焱军士,最终力竭被俘的消息传开之后,大焱方面再次沸腾了起来。 朝廷发动大军平叛以来,可谓一路横扫,从润州一路打下来,连重镇要塞杭州都轻松拿下,方腊也滚回了大本营。 只要童贯不发生脑中风脑进水之类的突发情况,将方腊叛贼剿灭殆尽,只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兵家都说穷寇莫追,以免狗急跳墙,童贯是恨不得立马结束这场平叛,赶紧滚回北方杀辽狗,但毕竟掌兵这许多年,性子也变得有些谨慎,于是决定让大军在杭州休整一段时间,将杭州稳定下来,消化战果,避免方腊反扑。 杭州老百姓对战争已经产生了一定的耐受性,适应能力也不差,朝廷光复杭州,百姓自然喜极而泣,处处呈献普天同庆大快人心奔走相告的欢庆画面。 许多人更是壶浆箪食喜迎王师,文人们弹冠相庆,杭州很快又恢复了生机与活力。 生活安稳下来之后,人们也开始关注关于苏牧的消息。 这是一个物质并不算匮乏的年代,相反,纵观古今,大焱都可称得上商业经济最为发达,物质文明冠绝天下的朝代。 吃饱穿暖自然想找乐子,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文人始终引领着消遣和时尚的潮流。 而文人士子也是老百姓们心里最大的向往和念想,但凡小有余庆的家庭,有哪个不想培养出一两个读书人? 也正是这样浓郁的文化氛围之下,区区一个文人能够引发的影响,便足以让人匪夷所思。 苏牧与杭州百姓的羁绊实在太深,无论是褒是贬,他的名字早已深入人心,在即将尘埃落定的故事里,苏牧的处境,便成为了最牵动人心一件事情。 若他只是一名寻常武将,哪怕他力挽狂澜,拯救整座杭州,或许也只是昙花一现,很快就会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连谈资都称不上。 可苏牧不一样,他是杭州第一才子,曾经杭州文坛的面子,曾经撑起杭州抵抗叛军的中流砥柱,诗词传遍天下的一个大才子。 若他真被钉死在叛徒的位置上,这将是所有杭州人的耻辱! 他们可以承受叛军的压榨和羞辱,他们可以在战争之中挣扎求生,但如果苏牧是被冤枉的,以致于整个杭州都蒙羞,这是他们决不能接受的一件事! 此时的苏牧并没有被囚禁起来,童贯方面甚至还拨给他一所住处方便养伤,对于雅绾儿也秋毫无犯,甚至让军中最好的大夫给他们疗伤。 童贯也算是文化人家庭出身,他本身就是靠着给官家搜罗各种书画诗词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但他只是个宦官,一辈子跟文人的身份无缘,所以对文人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好感。 文人武将相互看不起,明争暗斗由来已久,文人看不起武将不学无术,生怕他们用武力乱国,裂土封疆,武将见不得文人矫揉造作,将庙堂搞得乌烟瘴气。 但有一种人,他们既讨厌文官,又痛恨武将,嫉妒男人,又唾弃女人,这种人就是阉人。 童贯就是一个阉人,而且还是阉人之中成就最高的一个,虽然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心底却有着永远存在的自卑感。 他无法像其他人那样在青楼楚馆风流快活,纵使再富贵,也缺失了男人最重要的一部分享受,所以他将这部分欲望,转嫁到了千秋武功之上。 对于立志想要收复燕云,异姓封王,史书留名的童枢密而言,一个苏牧,还不足以入得他的法眼,更不值得让他区别优待。 苏牧之所以能够得到这么好的待遇,一来是他的事情还需要调查,二来则是宋江等一众武将给他求情。 童贯既然没有将苏牧放在心上,这种事情他也就放手交给手底下的人去安排了。 这日午后,阳光静好,宋江结束了军议,便来到了苏牧的住处。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他确实打从心里不喜欢苏牧,甚至有些嫉妒苏牧。 不是因为苏牧那大才子的名声,也不是他为杭州所作的一切,而是因为苏牧夺走了他仅剩不多的那些弟兄,这个苏牧甚至是燕青的同门,让燕青弃卢俊义而去,更不消说柴进朱武花荣等人。 他呕心沥血地经营着梁山,就是希望有一天能被朝廷诏安,给兄弟们一条好出路。 或许很多人都觉得他根本就是个狗才,但他心里很清楚,虽然大焱的军队已经腐朽不堪,但文风鼎盛国家财力雄厚,造反最终绝不可能当上皇帝。 他们也没有当皇帝的心,他们造反,最终的目的只是想被诏安罢了。 说起来这也得益于太宗皇帝的募兵制,这位雄主登基之后,将唐朝沿袭至今的府兵制,大刀阔斧改成了募兵制。 所谓募兵制,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在水旱灾年,百姓无以为生之时,由朝廷出面主持,将灾民都收编入军队,让他们当兵吃粮,为国家出力,或垦荒屯田,或练兵修边,这样他们就没有机会去造反。 太宗皇帝对自己的这条国策非常自得,尝与人言:“募兵制的好处在于,在造反时,有乱兵而无乱民,在灾年时,有乱民而无乱兵。” 总而言之,不管怎么折腾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当然了,募兵制也有着极其严重的缺陷,是导致大焱今后三冗问题的罪魁祸首之一,直接加剧了大焱军队的腐朽,加速了大焱皇朝的衰败,不过这些都是后话,这里也就不表了。 总之,得益于募兵制和太宗皇帝的传统,大焱境内的造反势力其实都渴望着招安,除了方腊这种自觉拥有翻天覆地之力的枭雄之外,其他大小山寨,无一不是为了得到朝廷的招安。 宋将处心积虑,两头不讨好,甘愿背负忠于朝廷而失义于兄弟的骂名,最终促成了招安,可以说他是成功的了。 但弟兄们并不买账,因为朝廷根本就没有给予他们想象之中的那种荣华富贵,而是将他们当成走狗和炮灰来使唤。 哪怕没有苏牧,或许弟兄们迟早也会离心离德,弃他而去。 可他还是忍不住去妒忌苏牧,因为燕青等人确确实实为了救他,而潜入到杭州去冒险。 自己一手拉扯起来的弟兄们,就这么弃他而去,并不顾生死去救苏牧这样一个人,宋江又如何能忍受? 但他已经习惯了口是心非道貌岸然,心里越是嫉恨,表面上就越是要友好,所以他主动为苏牧争取优待,让苏牧放下了戒心。 看着眼前并不是很大的宅子,宋江与看守的卫士寒暄了几句,冷笑一声,脸上的阴险狠辣很快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而后轻轻踏入了苏牧的住处。 第二百二十九章 叙旧 时维四月,微风徐徐,杨柳飘洒绿衣,终于从凛冬熬过来的人们开始活跃起来,杭州城内处处生机勃发,战后的重建也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童贯虽然是平叛宣帅,但也不敢留人话柄,大方方拜访了越王赵汉青,带来了官家的抚慰。 不过赵汉青显然对童贯没有太多的好感,会面也称不上相谈甚欢。 苏牧与宋江的会面也是一样。 他换上了干爽清凉的粗布袍子,正在凉亭里看一本时兴的《春草传》。 大焱的出版业已经很发达,不错,那时候就叫出版,而且还有很多盗版书,盗版一词约莫就是大焱朝的时候出现的吧。 当今官家注重文教,所谓有教无类,取长百家,文化极其开明,是故能称之为禁书的也不是很多。 当然了,无论放在哪朝哪代,有些东西毒害人心,自然是要禁止的,大焱朝的士大夫三观很正,虽然青楼楚馆遍地开花,狎*妓玩耍已成风尚,但对一些粗俗淫*秽的书籍,还是要禁的。 只不过老百姓有着自己的生存智慧,一些个狂士浪子更是风流不羁,于是便有了苏牧手中《春草传》这样的小黄文。 宋江本是县衙的押司,说白了就是负责案卷管理和抄抄写写的文秘胥吏之流,不过人说他刀笔精通,吏道纯属,显然是有些功底的。 当他看到苏牧正聚精会神津津有味地看着小黄文,也是颇为讶异,不过他的心情很快就舒畅起来了。 因为苏牧已经被强行摘去了青铜鬼面,此时全身清爽干净,白皙的面皮上那两道血红的金印更是赫然入目,看起来像极了一只冤死鬼在翻看自己的生死薄。 “呵,这就是杭州的第一才子啊”宋江如是想着,仿佛看到苏牧此时此刻的模样,这家伙抢走自己弟兄那份忠诚的怨恨也少了许多。 其实宋江一进来,苏牧就已经察觉到了,只是不想理会这个表里不一的腹黑男,所以才假意专心看书。 无论宋江为求招安做出了多少恶事,害死了多少梁山好汉,苏牧也并不恨他,因为梁山上很多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苏牧懒得理会。 但宋江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利用手段将本该拥有幸福生活的弟兄陷害得家破人亡,而后逼着人家上梁山,仿佛不上梁山就不是好人,让你上梁山是为了千古大业,帮你牺牲斩除家庭羁绊,让你千古留名,杀你全家你该感谢我,如此无耻的道德绑架和令人发指的行径,是苏牧如何都原谅不了的。 至于宋江为他在童贯门前说情,给他争取优待,并提请有司开始调查,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要说做表面功夫,纵观整个大焱,相信没人能比得过眼前这位黑面三郎。 再者,纵使有心之人见不得他好,想要诬陷他,苏牧也是不担心的,他还有替自己洗白冤屈的手段,所以宋江自以为雪中送炭,想要获取苏牧的好感和信任,在苏牧看来不过是小丑跳梁罢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宋江好歹也是梁山的大头领,朝廷安抚先锋、承宣使、领兵指挥使,自觉已经为苏牧做得够多了,再让他拿热脸贴冷屁股也就没意思了。 这里有必要说一下,大焱的官制稍微复杂一些,大概分为官、职和差遣。 官用于寄禄,相当于后世的行政级别,主要是用来确定待遇,也就是说你的官多大,就发多少工资给你。 不过这个官只是个空头的职位,没有实权,仅仅只是用来发工资,不需要你具体做些什么,坐在家里也能领薪俸,这也是大焱三冗问题之一,“冗官”的主要原因。 大量闲置官员没有实差,却又照常领工资,也就大焱这等财大气粗的朝代,才会有这样的官制了。 再来就是一些有实权有实差的官,名唤职事官,也就是“职”。 职是指馆职,诸如昭文馆、史馆、集贤院、秘阁等的职位,一般会加一些学士、大学士之类的虚衔,以示高级文官的清贵。 除了官和职,剩下的就是差遣了,这也是真正的职权所在,是要老老实实干活的官职。 差遣一般会在前面加判、权、知、直、监、提举、提点等字,理论上都是一些临时工,等任务完成了,就向朝廷交差,就又能闲下来吃工资做米虫了。 似宋江这样的造反头子,被招安之后,朝廷自然不放心给他实权的差遣,只会给他一个虚衔,让你有面子又有收入,但不能干涉到朝廷的工作,这样官家和朝廷才能安心。 而宋江这样的头领想要的何尝不是这样的生活? 可惜他做得太逼真,让朝廷看到了梁山军恐怖的凝聚力和战斗力,才让他四处领兵打仗,将梁山军这股潜在的威胁慢慢消磨掉。 宋江是曾经当过官的人,虽然押司不入流,甚至称不上官,只能称之为吏,但他还是食髓知味,官瘾十足,所以对于苏牧的淡漠,他心里越发的不爽。 苏牧也懒得计较这腹黑男的心思,整日口是心非表里不一,其实是很累的,他反倒有些同情黑三郎了。 不咸不淡地与宋江谈了片刻,对方连茶都没喝,假惺惺嘱托苏牧注意休息云云,也就走了。 当然了,他挥一挥衣袖,把苏牧看小黄文的好心情也带走了。 无心看书,苏牧就想去看看雅绾儿,因为方腊兵败,退走杭州,她又成了阶下囚,心情自然一直很低迷,整日里行尸走肉一般。 而且她心里充满了愧疚,若不是她救了苏牧,若不是她狠不下心来杀死苏牧,厉天闰和方杰乃至于方七佛,都不会动用大部队来围杀苏牧,大焱的朝廷大军自然无机可乘,圣公也就不会落败。 她甚至觉得南国永乐朝之所以分崩离析,完全就是因为她的罪孽,若非还想着见一见方七佛,说不得她早已以死谢罪了。 苏牧虽然想要安抚和开导她,可每次去探望,雅绾儿都如同塑像一般,甚至苏牧帮她脱衣处置伤口,她都已经没有任何羞臊,完全就是自暴自弃万念俱灰的状态。 她的心理阴影面积太大,苏牧一时半会也算不出来,自然找不到太好的解决方法,只能徐徐感染,温水煮青蛙,一点点再剥开她的心防了。 放下手中的书卷,苏牧开始盘膝调息,乔道清所传授的阴阳经内功心法果真是神妙无比,虽然没有电视里那种头顶冒白烟,脸皮跟跑马灯也似,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但确确实实让苏牧气血通畅,伤势也恢复得很快。 调息了小半时辰之后,苏牧微微睁开双眸,仿佛周身毛孔大张,贪婪吸收着空气之中最新鲜的养分和四周绿树充满生命力的气息一般,整个人都轻了几两的感觉。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要去看看雅绾儿,不过这才刚起身,前院却热闹起来。 原来是徐宁岳飞杨挺,还有李演武孟璜等一大波人,纠集在了一起,一同前来探望苏牧。 有鉴于苏牧的身份比较尴尬和敏感,他们又在杭州城一战之中居功至伟,他们的出身清白,只要奏报上去,绝对能够平步青云,于是上锋便提醒他们,不要与苏牧牵扯太多,避免惹了一身骚。 不过这些人与苏牧是何等深厚的交情,这两日交割了军中事务,得了闲便相约着过来探望苏牧。 徐宁已经没有了当初尖嘴猴腮的猥琐样,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猿臂蜂腰,颇有气度,经历了大小十数战的磨砺,俨然有了猛将的风采。 而岳飞爷爷虽然只有十五六,面容也平庸,双眸却漆黑如墨,深邃如星空如海洋,一股英气已经难以掩盖。 杨挺自不用说,杨家将的后裔,骨子血脉里的优越感和早年闯荡江湖的阅历,加上大宗师周侗的亲身指点,再加上战争的磨砺,早已成为了独当一面的领军人物。 甚至于童贯听说了他的身份来历之后,还亲自接见了他。 见得苏牧脸上两行血泪般的金印,所有人心里都发堵,对于文人而言,多了这两道金印,今后又如何在文坛上行走发声? 苏牧却不以为意,站起来身来,热情地挨个给了他们拥抱。 这年代虽然风起开放,但大老爷们搂搂抱抱,多少有些娘儿们作态,可诸人被苏牧的真挚感染,并没有扭捏,心里反而是满满的感动。 若没有苏牧,便没有今时今日的他们,如今他们也算是混出头了,可苏牧却落到这般田地,他们又于心何忍? 如果没有苏牧,徐宁说不定会继续堕落,成为尖牙利爪的街头捣子,或许在某次街头斗殴中惹上官司,被发配流放,一辈子没出息,又或者惹上不该惹的人,让人大卸八块,丢到坊沟里,发臭了都没人知道。 虽然他已经在军中崭露头角,并获得了大将辛兴宗的青睐,手底下的人也对他毕恭毕敬,可在苏牧面前,他还是那个徐三斤! “公子!” 他深深朝苏牧拜了一礼,眼眶却湿润了起来。 苏牧心头温暖,却皱起眉头,佯怒道:“挺腰!” 徐宁心神一震,猛然直起腰杆来,面色坚毅地朝苏牧答道:“诺!” 苏牧这才呵呵一笑,张开双臂去抱了抱他,给了他肩头一拳道:“出息!” 徐宁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气氛也便轻松起来。 岳飞虽然还没有展露出绝世军圣的气魄,但已经超乎了他年龄的成熟,与苏牧简单寒暄一番,这才将身边一名汉子扯了过来。 其实一开始苏牧便注意到了这名武将,只是大家忙着叙旧,也就没有特别关注,直到岳飞开口,苏牧才变得肃然起敬。 “虞侯,这位老哥哥是俺的救命恩人,韩五哥!”虽然过去了那么久,但岳飞还是改不了对苏牧的称呼,那名唤韩五的朝苏牧抱拳,咧嘴一笑便露出一口大黄牙来。 “韩五哥?可是韩世忠老哥哥当面?!!!”苏牧看着眼前这位三十出头的粗犷汉子,尽量压抑着心头的激动与兴奋。 “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人都叫俺韩泼五,又有叫泼皮韩老五,老弟不嫌弃,就跟着岳小子叫声五哥作数!” “五哥!”苏牧也不做作,发自肺腑唤了一声,心里却想着:“这可是岳飞爷爷,这可是韩世忠啊…” 第二百三十章 知易行难的愤怒 《论语》里有记载,说孔圣人病了,学生子路向神鬼祈福,孔子问他,有这回事么,向神鬼祈福真的能治好我的病吗? 子路说有的,在《诔》里面有说:“祷尔于上下神祗”。 孔子就说,其实我已经祈祷很久了,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我们敬鬼神是因为敬爱天地祖先,而不是求鬼神保佑消灾解难,不然咱们也就不用工作了,天天拜神就好了。 这就是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出处,后来有些人就曲解说,呐,孔圣人告诫我们了,有事没事不要随便说一些神神鬼鬼奇奇怪怪的话了,这世间根本不存在鬼神的。 其实孔圣人还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意思是我们不要去追究到底有没有存在鬼神,因为无法证实,我们拜神,其实是对自己诚意的考验,只要问心无愧,那就是天地神鬼的最大敬意了。 这里可以看到,远古时最原始朴素的神鬼其实不是狭义的鬼怪神仙,而是近乎天地大道的存在,是人类苦苦追索又希望能够遵循着去生活的至高大道。 这里的神鬼已经超越了我们后世的概念,是一种虚无和至高无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存在。 相对来说,一个叫希腊的小国家,那里是奥运会的发源地,也是最盛产神鬼之说的地方,那地方的神鬼,可就人性化太多了。 那里的神仙有着人的私欲,会为了抢别人的东西和女人而设下阴谋诡计,欺男霸女的事情也没少做,这样的神鬼更加贴近生活,容易理解,也让人更加容易得到启发。 里面有一个叫西西弗斯的,是个国王,他甚至绑架过死神,让这世间不再有死亡。 他最后触怒了山上的诸神,这些大神就联合起来惩罚他,让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 可那巨石很沉重,每次即将要到达山顶,就又滚落到山下去,西西弗斯便前功尽弃,只能从头再来,一辈子就耗在这件永无止境的事情上。 这是一个多么悲伤的故事。 当你很努力很努力去做一件事,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却又丧失了所有,回到了原点,只能从头开始,一次又一次的前功尽弃和重头开始,或许再没有比这种无效又无望的惩罚更严厉的了。 如果方七佛知道这个故事,说不定他会对方腊说,大哥,且容我做个悲伤的表情,让我先到厕所哭一会。 因为他现在的情况,就跟西西弗斯差不多,他将圣公军这块巨石,从睦州出发,就要推上了山顶,结果一不小心,又回到了睦州。 只是,现在的他,还有勇气,将这块石头,再次往上推吗? 杭州没丢之前,圣公还想着去打秀州和湖州,甚至连崇德县都攻陷了,结果润州一开打,梁山军拼死拼活,童贯的大焱军队一路捡死鸡,最后竟然把杭州给夺了回去。 虽然丢了杭州,但他们还有杭州以南的一些地盘,那些跟着他们逃出来的教众和百姓,加上圣公军的力量,多大三十万之数,这足以说明,人心尚可用啊! 眼下他们还有歙州、睦州、衢州、婺州,还有最后的老巢青溪和帮源洞。 只要人心还在,军心士气再振作起来,他们还是有机会反扑的! 造反这种事,又不是到酒楼帮闲打杂,干的不爽就拍屁股走人,这是杀头的买卖,是一条不归之路,不是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就是遗臭万年身首异处,不能回头,也不能停步。 况且他们身后还跟着数十万的信众和弟兄,仍旧有着一争之力,他又怎能因为一时失利而放弃大业! 他捏着手里的白子,久久无法落手,心里不断反思这一局,最后的关键竟然落在了一枚毫不起眼的黑子上。 这枚黑子就是苏牧! 这个年轻人像极了年轻时候的他自己,看似无为,实则处处牵扯着全局,稍有不慎便会让他发挥无法想象的作用。 他是方七佛的心魔,不杀了他,根本就无法继续前行! “嘭!” 方七佛猛然拍在棋盘上,黑白子的碎屑四处飞溅,棋盘连同桌案一起被震裂! 他不断在想,苏牧到底做了些什么? 他不是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绝世猛将,他也没有参与到平叛大军的参谋之中,他甚至没有与朝廷大军接触过太多。 这个沦为阶下囚的男人,好像什么都没做,又好像什么都跟他有关,让人厌恶痛恨,让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为了杀他,方七佛这边付出了多少惨重的代价,到了最后杭州丢了,永乐朝的江山坍塌了大半,苏牧却仍旧没有死! 杭州方面传来的消息已经证实,苏牧非但没有死,还俘获了他的义女雅绾儿! 他就像一个打不死的蟑螂,越想踩死他,他却越活得滋润,在那里上蹿下跳地恶心你,偏偏你又无能为力! 这股愤怒让方七佛失去了冷静,他那因为强忍怒火而颤抖的右手,捡起一支笔杆,用力刺入了自己的大腿! 鲜血迸流出来,他却仿佛毫无知觉一般,借助这股痛楚,他终于冷静了下来。 他的大腿上,这个伤口已经被他刺了四次。 每当他想要痛恨苏牧,想要对苏牧展开疯狂的报复,想要再加派人手潜入杭州,杀掉苏牧的时候,他便借助这样的手段,让自己冷静下来。 因为正是对苏牧的嫉妒和痛恨,才让他丧失好局,才使得杭州从他的手中丢掉。 他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苏牧自然是要杀的,但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机。 收拾了心情之后,他便来到圣公的行辕,虽然眼下用人之际,圣公也不会责怪惩戒,但他对这位大哥,还是心生愧疚的。 方腊对他这个弟弟可谓言听计从,哪怕文武百官对方七佛有再大的怨气和意见,方腊也会用绝对的权威按压下来。 他给了方七佛无条件的信任,因为他所拥有的一切,大半都归功于方七佛。 而他也没想到,这一切的丢失,也是因为方七佛。 虽然心里同样不舒服,但他却没有半句责怪,不是他故作宽大,是因为他真心不怪这个弟弟。 他不是宋江这等口是心非道貌岸然的人,虽然他们同样精于御人之术,但方腊对弟兄对信众从来都不敢欺瞒太甚,更不会为了获取力量,而陷害这些弟兄。 这也是为何方腊能够做成大事,能够占据南方半边天,建国称帝,而宋江只能灰头土脸做个朝廷的狗官。 战局的失利无疑让人非常的痛心和无力,但眼下人心尚且可用,他们既然能够打下杭州一次,为何就不能再次把杭州给打下来! 就像前番所说,他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要么继续往前,要么死在朝廷大军的铁蹄之下,再没有第三种选择。 事实上方七佛曾经为方腊献上过第三种选择,江浙临海,他们完全可以逃到海上,以手底下的兵马,完全能够占据一片海面,当个岛主或者小国的国主。 但方腊却决然的否了这个提议。 破釜沉舟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的未来不在海上,他要当陆地上的帝皇,而不是海岛上的逃兵。 如果让军士们知晓这一层计划,他们便会觉得有了退路,哪里还会继续拼命? 所以方七佛只提过一次,方腊便将这个计划永远封存了起来,哪怕方七佛已经将所有一切都筹备完善,方腊还是放弃了。 方腊陈默地研究着墙上的作战图,似乎在寻找胜利的出路,方七佛却出现在了身后。 “大哥…” 方腊闻声,缓缓转过身来,展露出温暖的笑容,指了指旁边的案桌道。 “来得正好,陪哥哥喝两杯?” 他除了是圣公之外,还是摩尼教的当代教主,一身武艺深不可测,虽然方七佛更换了衣物,但他还是嗅闻到了方七佛大腿伤口的血腥味。 他知道控制怒火和压制对一个人的仇恨,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想到苏牧竟然能将自家弟弟逼到这个程度,他的心里也有些懊悔。 早知如此,当初方七佛力排众议,不惜与满朝文武对抗,也要将苏牧保全下来的时候,他就应该果决地站在弟弟这一边,而不是等到弟弟用其他计划来交换,才说服他将苏牧封为了国师。 虽然册封苏牧为国师之时为了让大焱的朝廷和百姓放弃苏牧,方腊心里也从未将这个国师放在心里。 他恨透了苏牧,因为乔道清和石宝王寅的叛变,因为包道乙和皇叔方垕的死,更因为苏牧资助撒白魔为首的摩尼教余孽,重建了大光明教,给他们留下了致命的隐患! 他确实应该站在文武百官那一边,为杀死苏牧而坚持到底,但那个时候,方七佛却让他控制自己的怒火,为了整个大局,必须控制住怒火,因为苏牧留下来,作用会更大。 他选择了相信弟弟,结果到了最后,还是因为弟弟控制不住怒火,导致了杭州的失利。 知易行难,劝说开导别人或许很容易,可当自己面对这样的事情,却又跟其他人一样,甚至比他们还要极端。 这是方七佛的责任,虽然大哥不怪他,可当方腊的目光扫到自己大腿伤口之时,方七佛是羞愧到无地自容的。 知耻而后勇,方七佛咬了咬牙,缓缓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地朝方腊表态道。 “大哥,我一定会拿回杭州!” 第二百三十一章 推敲 高慕侠这位新衙内可谓风光无限,承蒙父荫进入皇城司做了大勾当之后,屡屡做出一些个出人意料的举措,甚至不惜亲身涉险,潜入杭州当暗察细作。 杭州被童贯收复,按说柴进苏牧以及撒白魔等一拨人的功劳最大,可最后奏报朝廷,论功行赏,却把高慕侠放在了前头。 原因也是再明显不过的,柴进燕青和朱武虽然是间客,起了关键性的作用,为人也算八面玲珑,在大焱朝廷也有些人脉,甚至很多时候做事说话比宋江还顶用,但他们到底是梁山出身,朝廷对他们始终有着一份戒心。 反观高慕侠,虽然算不上根正苗红,但好歹有个圣眷正隆的义父,有对比才有差距,相对于之前的花花太岁,高俅这位新假子,足以令他自傲于部堂。 对于这样的结果,高慕侠自然有些愧疚,因为他知道,杭州之所以能够拿下,很大程度都要归功于苏牧柴进和燕青朱武,还有那些提都不能提的大光明教高手。 似大光明教这般庞大的民间组织,为朝廷所忌惮,一直都是打击和取缔的对象,他作为皇城司勾当,当今官家的耳目眼线,与撒白魔等人并肩作战,已然犯了大忌,又怎敢实话实说。 柴进燕青等人都是心思通明,官场练达之辈,对于自己能够获取多少封赏,早已心中有数,也不会觉得高慕侠夺人之功,但高慕侠到底还是觉得有愧于这些出生入死的好兄弟。 这日杨挺和徐宁等人离开之后,高慕侠等人便来到了苏牧的住处。 他们回到杭州之后,先观察了一段时间,将童贯军营的情况都了解清楚,而后又打探了朝廷文武对处置苏牧的各种意见。 当然了,苏牧对大焱的忠诚,以及他在杭州的所作所为,这些都是无法抹杀的,高慕侠还有最后的底牌,可以证明苏牧是皇城司仅有了几位绣衣暗察之一,若没有苏牧,便没有大焱今日的胜利。 他也不是官场新丁,知晓轻重,若自己真的这样捅上去,苏牧非但不会得到任何好处,反而会陷入更大的危机之中。 这是为何? 原因很简单,好大喜功的童贯已经将收复杭州当成了自己的绝世功勋,若这个时候将胜利背后的有功之臣苏牧推出来,无异于在说,这场胜利的最大功臣是苏牧,而非童贯。 这不就相当于在打童贯的老脸吗! 这样一想,高慕侠也就不好太过急切去筹划这件事了,因为这样一来非但帮不了苏牧,反而会害了他。 当然了,功劳不一定能够争取得来,但为他平反,证明被封国师和背叛大焱都是方腊阵营的阴谋诡计,还是可以做得到的。 虽然已经有了腹稿,可当见着苏牧之后,高慕侠还是吃了一惊,不仅仅是他,连柴进燕青和朱武,都大吃了一惊。 这是苏牧脱险之后,他们第一次见到苏牧。 是夜在杭州混战之中,苏牧戴着青铜鬼面,他们也没能看到苏牧的真容。 如今苏牧脸上那两道刺目的血泪金印,实在太过震撼人心。 这就是杭州功臣的下场?这就是杭州功臣的待遇?这就是杭州功臣的奖赏? 这无疑是让人心寒透顶的一件事情! 别人或许不清楚,或许就算知道了也会因为某些原因而不愿承认,但柴进等人最是清楚,苏牧在杭州到底做了些什么,到底起了些什么作用。 若没有苏牧对厉天闰方杰方七佛的干扰和牵制,若没有苏牧最后炸城门的计划,无论是宋江的梁山军,还是童贯后来的夜袭,都不可能取得胜果! 替苏牧正名,无异于将童贯所有人的功劳都减去大半,就算高慕侠是太尉高俅的儿子,也断然不可能成功,这些人不将苏牧大卸八块已经谢天谢地了。 无论是高慕侠还是柴进燕青朱武,无一不是拥有大智慧的人,又岂能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 在苏牧面前也不好再说这事,只好把撒白魔等人的情况给苏牧交了个底。 眼下童贯已经掌控了杭州,城内局势也已经初步稳定了下来,有高慕侠的照应,这些人在杭州城内也足以自保无虞,倒也不需要担心什么。 收复杭州,大局已定,平叛大军顺风顺水,剩下便是痛打落水狗的戏码,这几乎已经成为了所有人的共识。 平叛大军的诸多将领也都蠢蠢欲动,发动人脉走关系,希望能够在童贯那里得到主动出击的机会。 因为在他们看来,方腊已经是任人宰割的肥羊,杭州要塞已下,剩下的便是争夺军功罢了。 但苏牧却知道,这些人太过低估方腊的底蕴了。 方腊崛起于南方,睦州和歙州婺州等地,可是他疯狂崛起的福地,这些南方重镇,是方腊的大后方,那里的百姓是方腊最坚实的后盾。 再者,按照苏牧后世的史料记载,接下来发生的,不是童贯率领平叛大军大杀四方,彻底剿灭方腊逆贼,而是方腊趁机率领大军,反扑杭州,将童贯的大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是眼下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又有谁会相信苏牧的言论? 经历了这许多事情,苏牧也早已不再一厢情愿,就好像杭州这摊子事,自己苦苦支撑着,到头来没得什么好处也就罢了,居然还因为分功的问题,让这些朝廷狗官,恨不得将他抛尸荒野,说他不心寒那是骗人的。 再者,他也无法确定方腊是否一定会反扑杭州,毕竟大焱的历史轨迹虽然跟大宋相似,但隋唐以来已经发生了太多的改变,仍旧存在着很大的出入。 当然了,这里面也不乏其他可能,比如或许这才是历史的本来面目,苏牧后世所看到的史料,只不过是粉饰太平罢了。 人都说史书向来是胜利者书写的,历史就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谁在野,谁篡改,这绝不是无稽之谈。 在不确定方腊是否真的会反扑的情况下,苏牧更不能抛出这般惊世骇俗的推测了。 而且他还有一件事不明白,童贯为何能在如此关键的时刻,果决出兵,到底是谁给他出的主意? 他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是宋江,是他找到了童宣帅,听说为此还大吵了一架,这才说服了宣帅发兵夜袭。” “宋江?” 对于高慕侠的回答,苏牧也有些出乎意料,但想了想,包括燕青在内的十几位梁山好手,都参与到了救援自己的计划当中,以宋江的小心思,不可能轻易放这些弟兄们离开,能够得到燕青等人的计划,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要说宋江为了救燕青等十几名梁山好汉,而不惜说动童贯发兵,又实在没有太大的说服力。 若他真的疼惜弟兄们的性命,也就不会让弟兄们深陷朝堂争斗,以致于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了。 高慕侠也不愧是皇城司的大勾当,宋江夜访道观的情报早已送到了高慕侠的手中,甚至详细到连那枚铜钱的事情都没有放过。 在这个迷信的年代,从来都不乏盲目的崇拜,哪怕是高慕侠燕青朱武等人,听说此事之后,心头都为之震撼不已。 方腊凭借着一个摩尼教就能够将大半个南方搅得天翻地覆,神鬼之说的力量,是永远都无法小觑的。 邵雍早已成为了大焱的传奇,这个时候,铜钱的出现,无疑会给童贯的杭州之战,蒙上神奇的光环! 远的暂且不说,单说早些年梁山军跟随着童贯征辽之时,军中便传出消息,说入云龙公孙胜利用过道家术法,大破北辽国师妖法的传闻,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人深信不疑。 乔道清这样一个乖戾孤僻的老道士,以幻魔君之名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来无人敢小视,包道乙曾经用飞剑夺人首级千里之外,这种荒诞不羁的传闻,居然能够震慑江湖英豪十数年,大焱人对旁门左道的痴迷,可略见一斑了。 苏牧是很清楚乔道清的,虽然将内功心法都传给了自己,但苏牧也知道,乔道清的一些压箱底,自然不会对苏牧倾囊相授,虽然他也教了苏牧一些幻术,但都是一些假把式。 可苏牧也不敢确定乔道清就是装神弄鬼的神棍,因为他已经实实在在感受到了阴阳经内功心法的强大,若再进一步修炼个几十年,到底能够修炼出什么能力来,还真是不太好说。 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自然不太可能,但隔空打物之类的,说不定真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问题。 既然那枚铜钱能够让向来目中无人的童贯出兵,那么想要让童贯相信方腊会反扑杭州,说不得也要着落在那枚铜钱之上了。 “如果有可能,我想到那道观去走一走,看一看...” 面对苏牧的要求,高慕侠等人也并不觉得意外,因为苏牧是乔道清的高徒,对这种事感兴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会尽量安排的。”高慕侠也不推脱,毕竟他还是有些说话的分量的。 “不过...还有一件事...”高慕侠眉头微微皱起,有些迟疑地继续说道:“或许去道观之前,你还要去见一个人...” 苏牧一脸迷惑,抬头看了高慕侠一眼,后者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地说道:“陈公望老爷子已经不行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石间老竹,风中苍松 自打杭州落入贼手之后,陈公望便撑起了杭州文人的脊梁骨,他始终保持着气节,恨不得一死以全读书人之志。 然而命运弄人,他最终都没能死成,因为苏牧的出现,又因为宋知谦的阴谋诡计,他终究还是低下了读书人高贵的头颅。 到了后来,方七佛决意要杀苏牧了,他才又开始绝食了。 他本就年事已高,如此一折腾,元气大伤,也就日渐消瘦,终究还是撑不下去了。 童贯打下杭州之后,那些个投敌的文人早已被关押了起来,童贯这厮被切了卵蛋,反而处处想要展现男人的风骨,最见不得软骨头,一下杭州便将投靠方腊的文人都捉拿关押起来,人数足足三百余,一个漏网之鱼都没有放过。 人都说一人治家,百人治县,杭州作为永乐朝的国都,方腊的皇城所在,更需要大量的文官能吏来打理,除了娄敏中的班底之外,这三百多人都是杭州旧有的官吏和有才文人, 这些人也想确确实实为杭州百姓谋福利,在任期间比娄敏中属下的官员要更加的高效和好用。 但他们没想到天地变换会如此之快,方腊屁股还没坐热,龙椅已经被童贯给端掉了。 眼下成为阶下之囚,他们也自知自作自受,没有太多的怨言,只是听说陈公望不久于人世了,一个两个都难免心生愧疚,无地自容。 陈公望是看着苏牧成长起来的,他知道这个最不像文人的小子,拥有着多么超前和深沉的智慧,否则他也不会牺牲自己的名节,来保全苏牧的性命,甚至不惜为此而给杭州文人背了黑锅。 当初如果不是他的举荐,苏牧也无法结识刘维民,也就没有之后这许多故事了。 童贯将苏牧的事情交给手底下的人来办,显然不想沾染这些麻烦,手底下的人也心知肚明,自然不会让苏牧再有出头之日。 但有高慕侠的皇城司撑腰,他们也无法将苏牧当成投敌的囚犯,至于苏牧被封为国师,为方七佛出谋出力的事情,也早已被皇城司的暗察子作证推翻了。 眼下他们能够恶心苏牧的,也就只有不断散发消息,利用百姓单纯而糊弄的特点,给苏牧安上一个臭名罢了。 所以当苏牧决定出行,他们自然是拦不住的,只能派了人暗中盯着。 苏牧很快就来到了陈公望的宅子,只是如今门庭冷落,陈公望的子侄族亲早已迁往北面,就剩下个老妻和三两个丫鬟婆子。 见得苏牧到访,陈氏不由悲从中来。 人类就是这样,无人相助之时也只能自己硬撑,有人来帮衬了反而坚持不住了。 想起陈公望曾经的辉煌,那些个文人士子,每日里几乎要将门槛踏破,以得到陈公望只言片语的点评而沾沾自喜。 如今陈公望濒临弥留了,却门可罗雀,只有苏牧来探视,陈氏心里有如何不怨叹?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陈公望到底还是没有看错人,也不枉对苏牧厚爱一场。 大焱朝廷虽然党争不断,但官家最是反感结党合社,科举也不设座师,生员可自称晚辈,却不能自称晚生门生。 陈公望专注学究,考研古文经典,又曾经在官场之中打滚,门生故吏自然是有的,但却不能正大光明来往。 退出官场之后,也只在文坛发声,凭着自己的学问和才名,坐稳了杭州文坛盟主的位置。 他曾经见过无数才俊,也真心想为大焱的教化做出自己的贡献,可来来往往栽培了这么多人,这些人却连读书人最后的风骨都保不住,陈公望是心如死灰的。 论诗词,杭州无人能出苏牧之右,但苏牧对经义显然不太感兴趣,对于陈公望这样的学究型文人而言,苏牧并不适合当弟子,苏牧也从来都不是他的弟子。 但他很清楚苏牧为杭州为大焱的百姓做过些什么,苏牧在永乐朝的所作所为,一桩桩一件件都没有逃过陈公望的眼睛。 若说他陈公望是杭州读书人最后的良心,那么苏牧便是杭州最后的读书人。 故人相见,诸多愁绪上心头,临来恍如隔世,倒是未语泪先下。 病榻上的陈公望已经是风中残烛,油尽灯枯,虽然脸上带着回光返照的异常红润,但一双皮包骨头的双手苍白如纸,冰冷干枯,手背满是老人斑,散发着死气,已经无力回天了。 “大公遭罪了...”虽然陈氏在床边放了个杌子,但苏牧并没有坐,而是半跪在床边,紧紧抓住了陈公望的双手。 自从杭州发生变故,他便将父亲苏常宗送到了北面去,之后兄长苏瑜也护送越王的儿子离开了杭州,对于苏牧来说,陈公望无疑是他最牵挂的一位长辈。 此时见得陈公望积重难返,他是发自肺腑感到揪心难过,流露出来的真心实意,也让陈公望感动不已,连陈氏都偷偷别过脸去,抹了一把辛酸泪。 陈公望倒是豁达,呵呵笑着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老夫蹉跎一生,临了还能见着你做下的大事,也算可以瞑目了,只是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把这些混账东西的腰杆,给扶起来...” 若说有一个朝代是专属于士大夫阶级的,那么必属大焱朝无疑,这个朝代文风鼎盛到了巅峰,政治环境和文化氛围都极其宽松,给予了文人士子最舒适的温床。 可凡事皆有两面,官家的宽容也使得士大夫们高高在上,洋洋自得,慢慢变得傲慢腐败,怛于享乐,糜烂不堪,早已忘记了读书人的本分。 陈公望对杭州的文人士子寄望颇深,奈何恨铁不成钢,这些人到底是没了寒竹一般的脊梁,一个两个变成了随风逐利的墙头草。 若说他此生有憾,便是这一件事了。 “是我做得不够...”苏牧不想陈公望饮恨而终,另一方面也是真心愧疚,他对杭州文人从来就不感兴趣,对于这些骨头比宣纸还轻的文人,更是呲之以鼻,羞与为伍。 在被公认为杭州第一才子之后,他没有任何引领文坛风向的觉悟和举动。 现在想来,若自己当时扛起大旗,做些努力,情况会不会有所变化? 若自己真的投入进去,改变风气,方腊攻下杭州之后,投敌的读书人会不会少一些? 武人能够短时间之内毁灭一个国家,却无法短时间之内征服一个国家。 力量是外在,同样也是内在的,而很多时候,外在力量的改变,可以在短时间之内完成,内在力量的变化,却需要一个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后世的元朝和清朝便是如此,他们的铁蹄在短短数年之内便征服了整个神州大陆,可汉室儿郎的骨气,却需要用一百年乃至数百年的时间来消磨。 一顿痛打你便能够收获一个囚犯,可想要将一个人变成奴才,却需要降服他的心,想要降服一颗心,可就不是一顿痛打能够做得到的了。 苏牧能够说出这个话来,陈公望已经足以感到欣慰,因为起码苏牧曾经是思量过这个问题的。 于是他攒了攒力气,反掌抓住苏牧的手,目中满是殷切地说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眼下杭州文坛濒临破败,正是最需要你的时候,老夫或许已经看不到了,却希望你能够力挽狂澜不倒,扶大厦于将倾,救一救这些不成器的东西...” “杭州到底还是需要他们的,整个大焱也需要他们,武人保家卫国,戍边守土,修齐治平确需要我辈文人,战后的缝补,少不得这些耍弄刀笔的文臣种子...” “趋凶避吉乃人之本性,又何必苛求所有人都能视死如归,经典之中尚有明哲保身,君子识时务,又说君子不立垂堂,也不坐危墙,面对生死,纵有退避,也是人之常情...”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推己及人,有说己所不欲则勿施于人,只要吾等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就算再扶不起的阿斗,也能生出三二两的骨气来了...” 陈公望越说越激动,见得苏牧眉头紧皱,心里涌起担忧,冲动了气血,竟剧烈咳嗽起来,苏牧赶紧将他扶起,替他抚背顺气,陈氏递过手绢来,陈公望却已经咳出殷殷血迹。 “大公切勿多言,先将息好身子,这些人还指望着你的...” 苏牧还要劝,陈公望却已经平息了下来,这一咳仿佛带走了他仅剩的生气,他的目光都黯淡了下来,气若游丝,脸上的红润也褪了个一干二净,死气涌上来,一张脸呈现青黑之色。 “我是不成了...” 仿佛在验证自己这句话,这话音未落,陈公望已经艰难地呼吸着,一口气很难再喘,大张着嘴,像一条搁浅的鱼。 陈公望此言一出,陈氏再也忍不住,老泪滚滚而落,苏牧心头揪痛,却再难开口。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 临死了还想着虚无缥缈的文人理想,还想着将这些软骨头给扶起来,还想着高大到不切实际的救国救民。 这是苏牧不太能理解的一个事情,因为太过不切实际,但这就是士大夫们的胸怀,这就是他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操! 陈公望深深吸了一口气,死死抓着苏牧的衣领,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救...救救...他们!” 苏牧的湿润着眼眶,抓着陈公望的手,郑重点头道:“我会的,老师!” 许是得到了苏牧的允诺,许是听到苏牧最后的老师二字,陈公望终于露出了最后的笑容,最后一口气呼出来,缓缓闭上了眼睛,双手的力道彻底松懈了... 他用了这么多的努力,终于让那个一直不承认自己是读书人的苏牧,喊了自己一声老师,或许这就足以瞑目了吧... ps:今天的没有了,就两章,不用等。 第二百三十三章 认母 在后世,杭州的涌金门乃是城内通往西湖景区的交界处,在大焱却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外城门。 此时涌金门外小瀛洲,洒洒沾巾雨,披披侧帽风,黄土绿草堆新坟,有那纸灰飞作白蝴蝶,也有泪血染成红杜鹃,待得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老妇哭断肠。 天公仿佛也为杭州文人最后的脊梁在哀悼,除了苏牧之外,似乎高慕侠等人,也都参加了陈公望的葬礼。 沙洲的对面,沿岸沾满了寻常百姓,其中也不乏并未投靠方腊,却又没有为文人发声的胆小鬼,许是心有愧疚,只敢远观,不敢近前来吊唁。 陈公望最终也算是求仁得仁,无所怨也,陈氏早已哭干了眼泪,此时有些木然地跪坐在墓旁。 陈公望的儿女俱不在杭州,一切后事都是苏牧在操持,若换了别人,此时该当作一纸祭文,歌功啼血,必将成为一时佳话。 苏牧又不是文史专家,脑子里也就那么些名篇,虽然中学时候背过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只要稍作修改,便能成为祭文中的名篇,但这是对陈公望最大的不敬,他也不会消费逝者。 诸人倒是希望苏牧能够临场作篇祭文,或者一些诗词也好,这样对他的名声大有好处。 可他们也知道苏牧对这个老儒生是发自肺腑的敬爱,断不会用这种事来为自己谋求好处,虽然有些可惜,但也对苏牧越发敬佩。 眼看着愁雨悲风,打湿了肩头,苏牧便解下自己的袍子来,披在了陈氏的身上,而后半跪在她的面前,轻声道。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驾鹤与辞,苏牧愿尊师娘为母,以尽孝道,望师娘成全!” 苏牧此举,使得在场之人无不感铭肺腑,一时间眼眶湿润,便是暗中监视苏牧的那些密探,都为之心酸。 陈氏本出身大户,知书达理,与陈公望相守半生,相敬如宾,尽享天伦,奈何杭州兵变,子女远游,老头子一走,她便孤苦无依,倒不是担忧今后生活潦倒窘迫,而是失去了陪伴,今后该如何独活? 苏牧一颗拳拳赤子心,陈氏又如何能拒绝,眼眶一红便将苏牧扶起,颤声道:“好孩儿…” 高慕侠本是杭州浪荡子,到汴梁闯荡,却得太尉高俅赏识,欲求之为螟蛉之子,高俅虽然声名狼藉,但想当他假子的人排到东华门去,高慕侠虽是个孤儿,但对高俅喜欢养假子的癖好也颇为鄙夷,初时一再拒绝。 高俅也是个妙人,于是被拒绝就越是不肯放过,这一来二往,高慕侠终于感受到高俅的真切心意,这才认了这个养父。 收了这个养子之后,高俅也是疼爱有加,高慕侠又是个奋进大志的好儿郎,二人渐渐也就没了那层生分,高俅更是将之视为己出。 陈公望只是在杭州文坛有些微末名声,苏牧的名声比他要大太多,如今陈公望已死,陈氏这么一个孤苦老太婆,就更无所图,苏牧认母之举,完全没有利益牵扯,若先前还有人对他说三道四,此次足以让这些人闭嘴一段时间了。 有鉴于此,高慕侠心底也生出了一些隐秘的羞愧,与苏牧相比,他认太尉高俅为夫,虽无高攀的本意,可之后在仕途青云直上,其中有多少是太尉干爹的帮衬,有多少是自己努力赢来的,他自然心知肚明。 从葬礼回来之后,他便跟童贯打了个商量,拨给了苏牧一座大宅子,雅绾儿虽然也搬了进去,但仍旧有高手看管着。 童贯虽然也是投官家所好才得以上位,但其实发自内心不喜高俅的为人作派,认为高俅有卵蛋却生不出儿子,还不如他这个没卵蛋的。 不过他最是赏识有血性有骨气的汉子,起初很是看不起高慕侠,而后高慕侠勾当皇城司差事,潜入杭州搅风搅雨,眼下杭州已收复,他甚至还特意提及了高慕侠的功劳。 这不是给高俅面子,而是给高慕侠面子! 他已经将苏牧的相关事务都交给下面去打点,只要苏牧不跳出来争功,打了他的脸,其他的自然好说。 苏牧也没有拒绝高慕侠的好意,没能替苏牧求得应有的功劳,高慕侠总觉着亏欠了苏牧,若自己拒绝,这位皇城司勾当心里可就更不好受了。 这宅子庭院清雅,中庭后有莲池假山,园林虽小,却五脏俱全,地段又足够安静,颇合心意,也不需如何装潢,苏牧便让陈氏和贴身的丫鬟婆子们都住了进去,每日以养子礼待之,早晚嘘寒问暖,老人家也渐渐恢复了活力。 这日艳阳高照,凉风和煦,苏牧刚从陈氏那厢问安出来,高慕侠手底下的暗察子便找了上来。 “隐龙观那边已经安排好,大人随时可以出发了。” “嗯,劳烦诸位弟兄了。”苏牧微笑着答谢。 高慕侠已经证明了苏牧绣衣暗察的身份,皇城司的暗察子们哪敢在他面前造次,再者,苏牧在杭州力挽狂澜翻云覆雨的筹谋,早已得到了诸多暗察子们的敬意。 绣衣暗察乃当今官家钦点,纵观整个朝廷也才那么几个,身份隐秘至极,今次若非为了给苏牧洗脱冤屈,高慕侠也不会暴露这一层身份。 纵使如此,与童贯等一众高层沟通之后,除了皇城司的人之外,其他人是无法得知这个消息的。 虽然大家已经习惯了苏牧的谦谦有礼,但苏牧朝他道谢,这暗察子心里还是很舒坦的。 暗察子离开之后,苏牧想了想,还是来到了雅绾儿的别院。 苏牧虽然同样受到监控,但有高慕侠从中回护,童贯早已对他放心,但雅绾儿却不同,她是方七佛的义女,身份紧要,别院内外看守的规模,堪比同为阶下囚的方天定。 不过眼下诸多将领巴不得苏牧出现纰漏,好光明正大把他踢出局,以免哪天苏牧想不开,把事情都给曝光出来,就算他们仍旧能够保住战功,名声和议论上到底是不太好看的。 所以当苏牧来到别院,要带雅绾儿出去走走之时,看守们连忙向上锋请示,本以为苏牧是痴心妄想,没想到上锋居然答应下来,而且还不许他们跟着! 那请示的看守像白日见了鬼一样惊愕不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请示了一遍,被上锋臭骂了一顿,才回来将苏牧放行了。 雅绾儿一直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之中,被内心的羞愧折磨得人比黄花瘦,原本修长高挺的身段,越是婷婷婀娜,又多了一份让人怜惜的楚楚幽怨。 这段时间苏牧没少来看望,也没有主动开过口,每日只是陪她坐一坐,淡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到得今日,苏牧坐了一阵之后,看了看天色,便开口道:“我…今天带你出去走走吧…” 雅绾儿仍旧面无表情,嘴唇却微微抿着,苏牧不开口也罢,一开口她又痛恨起来,倒不是恨苏牧,而是恨她自己。 眼看着她又要陷入自责愧疚之中,苏牧也不由分说,霸道地抓住她的手腕就往外拖。 雅绾儿俏脸一红,顿时被激起了怒气,反手就往苏牧下巴推出一掌! 她的武艺本来就比苏牧高那么一丢丢,可没有古琴在手,也没有神女机这等巧器,加上连日来茶饭不思,力气上本就吃亏,近身肉搏哪里是苏牧的对手! “来得好!”苏牧心头暗自叫好,他早就想激起她的怒气,因为愤怒有些时候是好事,起码能让她的心不会逐渐死去。 只是一直没有找着适合的时机,眼下又岂能放过。 苏牧这段时间也没有闲着,养伤之余便缠着燕青这个便宜师哥,向他请教相扑和易容之术,眼下关节技更是犀利无比。 燕青的相扑术与后世的五形拳有些类似之处,称之为“虎扑”,作为交换,苏牧也将阴阳经功法传授给燕青,只可惜后者已经有了自己的内心功法。 内心功法这种东西,一旦选择下来,就很难再改弦更张,否则很容易乱入走火,纵使博学百家,燕青也不敢冒如此大的凶险。 不过他见识过乔道清给安茹亲王下的奇毒,也知晓苏牧曾经给雅绾儿下过毒,想必苏牧对用毒颇有心得,便提出要学毒术,这对于燕青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之举,苏牧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虽然修炼虎扑的时日尚浅,但苏牧有关节技和蒙古摔跤柔道等底子,很快就摸对了门路。 见得雅绾儿一掌推向自己的下巴,苏牧不退反进,偏头躲过雅绾儿手掌,疾若惊雷,一把将雅绾儿给抱住,扛在了肩上,另一只手却抓住了雅绾儿腰间的束带! “你敢动手,我就把你衣服扒下来!”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苏牧反手一巴掌便拍在了她的翘*臀上。 雅绾儿还嘴硬,苏牧猛然一喝一拍屁股,全身通电了一般酥麻,不觉轻颤起来,脸色羞红能滴出水来。 雅绾儿此时满心羞辱,全然忘记了心中对方七佛的自责和愧疚,却真不敢再动了。 不管苏牧是否言出必行,她也不能冒这个险,只能任由苏牧将她扛了出去。 这阳光洒在身上,顿时暖洋洋地舒畅,又被苏牧如此扛着,雅绾儿不由浑身发热,却又不好开口讨饶。 穿过中庭之时,陈氏与几个贴身丫鬟婆子正在做女工聊家常,见得如此情景,老太太全然忘记了仪态,快步走过来,怒叱苏牧道:“牧儿你这是作甚!” 刚搬进宅子之时,陈氏还有些生分,可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陈氏很快就将这个宅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发现雅绾儿这么个苦命姑娘之后,母性大发,时常给雅绾儿做些精致吃食,又陪她说话开导她。 对于幼年失怙缺少母爱,又是方七佛这么一个大男人拉扯大的雅绾儿来说,陈氏的出现无疑弥补了她生命之中最渴望的那一部分,慢慢就被陈氏敲开了心防,这一路来的经历该说不该说都跟陈氏竹筒倒豆子般倾泻了出来。 陈氏是发自内心疼惜这丫头,见得苏牧欺负她,哪里能答应!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上香 苏牧本想将雅绾儿强行扛走,没想到中途被义母陈氏给拦了下来,一时间好不尴尬,只能悻悻将雅绾儿放了下来。 陈氏不出来也就罢了,甫一现身,雅绾儿更是羞臊难当,手足无措之时,已经被陈氏一把拉到了身后。 “牧儿你也是个读书人,怎地做事如此孟浪轻浮!绾儿这么个未出阁的苦命姑娘,你怎就忍心如此待她,名节还要是不要,再这样,为娘的可就不答应了!” 见得陈氏脸色难看,苏牧也是哭笑不得,只好嘿嘿一笑道:“娘,儿子想带她出去走走,整日价憋着,没病也要闷死了…这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么…” 雅绾儿见苏牧兀自强辩,又有陈氏当靠山,便在身后小声抗议道:“哪有这样带人出去的…” 虽然陈氏只是个淡雅贵气的小老太,雅绾儿一根手指头就能放倒,可不知为何,躲在这小老太的身后,雅绾儿便觉得心安无比,或许这就是母亲的伟大之处了吧。 雅绾儿一开口,陈氏就拿了苏牧把柄,冷哼一声就数落苏牧,苏牧也不敢还嘴,那边的丫鬟老婆子们一起上阵,苏牧只感觉耳边有几百个唐僧在唱“噢里优”,想死的心都有了。 更气人的是,雅绾儿这气也消了,心情也舒畅了,竟然躲在陈氏的身后偷笑! 苏牧平素就没什么架子,对陈氏又恭敬,连带对这些丫鬟老婆子也是和和气气,君子可欺之以方,这些三姑六婆也没对他客气,一番狂风骤雨夹枪带棒,喷了苏牧一脸的唾沫星子。 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说话的空当,苏牧急忙开口道:“娘,儿子知错了还不成么,这时日也不早了,人还等着带她去上香呢…” 陈氏见得苏牧和雅绾儿像极了闹别扭的小两口子,心里其实乐不可支,表面上煽风点火,不过反其道而行之,用婆娘们擅长的方式来促进二人关系罢了。 旁观者清,雅绾儿对陈氏又推心置腹藏不住什么话,二人的一举一动被陈氏等姑姑婆婆看在眼里,还能不清楚这对小男女那点儿猫腻? 见苏牧心急,陈氏也知道掌控火候,当即笑骂道:“你个大男人家,带一个黄花闺女去上香,算个甚么事,老婆子在家也是闲着,不怕我坏事,就带娘一起去吧。” “这…”苏牧此行是别有用心的,陈氏在场,到时怕是不好行事,再者,陈氏好不容易才从陈公望离世的悲痛之中走出来,到了道观这种地方,难免要触景伤情… 陈氏自然也在抵触这一点,不过为了苏牧和雅绾儿之间能够缓和一下关系,她是真心想走这一遭的。 见得苏牧迟疑,陈氏打蛇随棍上,佯怒道:“你个不良子,果真要做坏事!” 雅绾儿听这一老一少言语无忌,一张脸都红到了耳根子,只是垂首躲在了陈氏的身后。 “我的娘耶…道观那种地方,能做甚坏事…也不怕辱了道祖爷爷…” 陈氏见苏牧哭丧着脸无力辩驳,便昂起头来,以胜利者的姿态牵起雅绾儿的手,率先往外走。 苏牧只能垂头丧气地跟在后头,小丫鬟伺候惯了陈氏,连忙回屋提了个篮子,里面装着香烛黄纸,也跟了上来,与苏牧等人上了后门的一辆黑蓬马车。 也好在有陈氏和那小丫鬟陪着,雅绾儿虽然没开口,但听陈氏和小丫鬟说说笑笑,受气氛感染,也笑意融融,心情大好。 陈氏握着雅绾儿的手,见得这丫头出落得美艳妖娆,祸国殃民的姿色,又是天生盲目,见者犹怜,男人们对聋哑女子更是有种极其隐秘的坏想法,只可言传不可意会,便觉着苏牧是捡着宝了。 见得苏牧在一旁尴尬笑着,陈氏也是笑骂道:“儿啊,下次机灵点,要上香再不济也带上香烛黄纸做做样子,哪个见过扛着个姑娘家家出门的,说去上香,谁信!” 苏牧这才想到这一节,羞得满脸通红,陈氏身边的小丫头掩嘴窃笑,雅绾儿顿时凝住了笑容,将头埋在了陈氏的臂弯里… 此时的雅绾儿哪里还见得半分幽怨,人说一笑倾人城国,雅绾儿羞涩含笑,真真是不可方物! 苏牧这边也是看呆了,却见陈氏朝他眨了眨眼睛,苏牧这才知道,老娘果然手里行家,这一手玩得溜溜溜啊! “姜还是老的辣,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古人诚不欺我也!” 雅绾儿自然看不见这娘儿俩挤眉弄眼的得意劲儿,虽然表面上羞涩微笑,但她的心绪却一直在飞速思量着! 从走出宅邸她就已经发现,今日出行,平日里那些密探和看守,居然一个都没有! 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想要逃走的话,这样的天赐良机有怎可放过! 可陈氏一直在回护她,这段时间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母爱,突然离去,难免要跟苏牧决裂,陈氏又该如何看待她? 从小到大缺失母爱的她,就像沙漠中的苦旅遇到了绿洲冰泉,再者陈氏温柔善良,对她的关怀更是无微不至,她就算忍心伤害苏牧,又如何忍心伤害这么一位和蔼可亲的小老太太? 心里这么一纠结,脸色难免不好看,陈氏一见小姑娘不乐意了,又温言款语好生安抚,那小丫头又趁机插科打诨,终于让雅绾儿展颜欢笑,放下心里的筹谋,来到了隐龙观。 莫看这道观名字大气,规模却很小,不过麻雀虽小,五脏齐全,山门不算气魄,却有些脱俗,进去之后便是灵宫殿,而后是四御殿和三清殿,最后是祖师殿。 苏牧虽然是乔道清的亲传弟子,但这鬼老道很少传授道术和道藏,教给苏牧的都是一些阴人的旁门左道,好在苏牧修炼的时候需要静心,他才传了苏牧一些道经和咒语,闲来无事也讲一些道门的规矩,否则苏牧走进这道观也得两眼一抹黑。 陈氏和小丫鬟倒是熟门熟路,带着雅绾儿便去烧香叩拜,苏牧便四处里走了一圈。 暗察子们早已将这里扫了一遍,并没有找到苏牧想要的东西,不过苏牧还是不太放心,总想着自己来走一趟。 苏牧一离开,雅绾儿又动了逃走的念头,不过陈氏却一直拉着她,诚心诚意磕头祈福,雅绾儿听觉过人,虽然陈氏只是默念,她却听得真真切切。 “祖师爷爷在上,叩启发愿,保佑信女雅绾儿平平安安,莫要再吃苦头,保佑善男苏牧顺顺利利,万事无忌…保佑他们有情人成眷属…” 陈氏这厢念念叨叨,雅绾儿心里却扑通扑通乱跳,听着陈氏为她祈福,自然心头温暖,听到最后,想起跟苏牧一路以来的羞人遭遇,心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最后听得陈氏为亡夫陈公望祝祷,虽然声音低微,但满是眷恋和思念,让人闻之落泪,雅绾儿心头难受,哪里还忍心离开… 她是摩尼教的死忠教徒,从未拜过其他的神祗佛陀,但今天,为了陈氏,她还是真心实意地拜了道祖,默默为陈氏祈福,也…顺便带上了苏牧… 她一直不太理解,为何那些女人们如此热衷于烧香拜佛拜道祖,此刻也算是隐约体会到了其中的意味。 祷拜结束之后,雅绾儿缠不过陈氏,便摇了一根签,可偌大的道殿,慢说解签的道士,连个洒扫的道童都没见着。 这里想插一嘴,占卜算卦问凶吉乃上古先贤遗留,而后又由道教发扬光大,佛教信因果轮回,却不给人文算前程运势,一些个寺庙里也能求签问卦,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陈氏几个穿过大殿,来到中庭天井,这才见得一名灰色儒衫的老者,正坐在一架木梯上,沉醉于描绘壁画。 小丫头一见就来气,瘪着嘴道:“喂,老丈,这观里怎地没有人?” “不得无礼!”陈氏小声呵斥了一句,小丫头缩头缩脑吐了吐舌头,就怕这老头子回一句,怎么没人,我不就是人么! 可那老头子显然没有心思跟她这个小丫头斗嘴,停下手中画笔,颤巍巍下了梯子,用白手绢擦干净手,取了一壶凉茶,灌了几口,这才笑着答道。 “尔等来求拜的是道祖,有没有人又有什么关系?” 陈氏也是有见识的,一听这话,顿感此老者高深,正欲回话,那小丫头忍不住反驳道:“拜的是道祖没错,可咱们要解签呀!” 生怕陈氏又瞪她,这次小丫头倒自己先退到后面去了,陈氏见着这个没大没小的,也是没好气地戳了她额头一记。 老者也不气恼,呵呵一笑道:“这解签是人人都会的,一百个道士有一百种解法,你难道要全信?还不如不要这解签的也罢了。” 这一次连雅绾儿也听不下去了,帮腔反问道:“这道观不解签,谁还会来?没人来了,香火也就断了,还要这道观作甚…” 老者也不以为忤,耐心地解释道:“要敬祖师的,便是没有道观,也会在心里默默祷告,不敬祖师的,道观香火再旺,也不会来,来了也不怀好意,又何必要他们来。” “我这道观,不是修给烧香拜祷之人的,而是修给祖师的,有没有人住,有没有人来,也不是很打紧的…” 小丫头听得这老者这般言语,顿时无言以对,陈氏却听出了画外音来,连忙福了一礼道:“倒是叨扰观主了…” 老者连连摆手笑道:“无妨的…后面那位才叫叨扰…” 陈氏闻言,心里不由一紧。 第二百三十五章 解签 陈氏一听便知道老者口中所言是苏牧,又是一番告罪,连忙要去把苏牧给揪出来,雅绾儿却踟蹰着让陈氏和小丫头先走。 陈氏见得这老者睿智深邃,洞察世事,说不得能够帮助雅绾儿打开心结,便带着小丫头寻苏牧去了。 雅绾儿看不见,但却总感觉这老者的目光能够看穿自己的内心一般,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直觉,说不清也道不明。 她不懂扭捏,因为她急需答案,于是她开门见山地问道:“道长,小女子不知是走是留…还望道长指点迷津…” 她也生怕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万一这老者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老道,自己岂非凭空失望一场。 老者看着雅绾儿,轻轻叹了口气,而后才开口道。 “心若被囚,何处是天涯?心若放开,处处是天涯。” 雅绾儿恍然,是啊,心若被困,走到哪里都是囚牢,心若放开,留在哪里又有何区别? “敢问道长,如何才能打开心里的囚笼?” 不管这老道的回答是信口胡诌还是真的有料,雅绾儿得了启示,心里自然是信服的了。 过得片刻,老道那深沉又温和的嗓音终于再次传来,也不知为何,雅绾儿总觉着这老道的声音让人感觉到莫名的舒适。 “你扪心自问,那真的是囚笼吗?” 雅绾儿沉默了许久,而后轻声答道:“是囚笼…” 老者显然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不过他很快就呵呵一笑,继而安慰道。 “这人生,无非是从一个囚笼,跳入另一个囚笼,哪个住得舒服一些,开心一些,哪个也就不再是囚笼了。” “开心吗…”雅绾儿陷入了沉思之中,她的眉头紧皱着,过得许久才慢慢舒展开来。 这眉头一舒展,仿佛天色更青了,花树更艳了,空气也变得芬芳起来,虽然她看不见,却真真切切再一次感受到了人世间的美好。 “呵呵,恭喜姑娘,这签,算解了。”那老者轻轻将雅绾儿手里的签取走,又将一枚铜钱塞进了雅绾儿的手中。 雅绾儿下意识一抹,那铜钱上不是通宝的字样,而是一个邵字! “权当见面礼吧。”老者呵呵一笑。 “谢谢道长!”雅绾儿惊喜地道谢,然而侧耳聆听,却没有一丝声音,空气之中也没留下那老者身上特异的丹青之香气,仿佛那老者从未出现过一般。 她抚摸着掌中的铜钱,心头终于涌起了面对一切的自信! 收好铜钱之后,她便循着陈氏的气味,打算去与她们汇合,可才刚走出两步,她便停了下来,因为她嗅闻到了最熟悉不过的气息。 苏牧走到她的面前,看着这个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女子,而后轻声道:“你应该已经察觉了,这里再没别人,如果你想走,我不会留你。” 雅绾儿闻言,心头不由一颤,原来他带自己上香只不过是借口,他的本意竟然是放自己走! 她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若苏牧将自己放走,会承受怎样的后果,事实上,她也正是顾虑到这一点,不想让苏牧和陈氏背负放走自己的后果和责任,才不忍离去的! 可她听到苏牧最后那一句“我不会留你”,心里却又有些气恼,难道不能说“我不会阻拦”,“我不会出手”么,为何一定要用不会留你! 苏牧当然不知道雅绾儿的心思,也并不知道雅绾儿在听了老者的话之后,其实已经决心要留下来了。 他只以为雅绾儿信不过自己,便继续开口道。 “绾儿,实不相瞒,大光明教那边已经传来消息,听说方腊准备反扑杭州了…” “杭州已经饱受战乱之苦,百姓再难承受涂炭,无论于公于私,我都会将情报递交上去,在半路截杀圣公军,绝不会放他们进来为祸杭州!” “无论他的目的何在,我都欠你义父一条命,更亏欠你一条命,所以你尽管回去,告诉他们,让他们打消了反扑杭州的心思,遣散那些苦命的军士,或者逃亡外海,才是明智之举。” 听到逃亡海外,雅绾儿心里也不由叹息,事实上义父方七佛早早就在准备后路,最后的方案便是逃到海上去,甚至还选好了一个适合的大岛,早早让人降服了上面的蛮族土著! 从这一点上再次看出,苏牧跟他的义父,是多么相肖的一类人啊!若苏牧不是朝廷的人,或许他能够成为义父的忘年至交吧? 义父虽然表面不说,但内心实则清高得很,常有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的孤寂,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留着苏牧,最后发现苏牧竟然比自己还要高深,这才决意杀死苏牧。 苏牧能够想到的,或许义父也能够想得到,可如果自己离开了苏牧和陈氏将承受怎样的责罚,她是不敢去想象的。 想起陈氏对自己的关怀,想起自己与苏牧所经历的一切,想起苏牧不惜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将自己放走,她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我不走…也一样可以把情报送出去的…” “你不走?!!!”苏牧就像听错了一般,不过惊喜很快就被打消了。 “你不走,他们迟早会杀了你的…” 雅绾儿冷笑一声,微微歪着头,朝苏牧问道:“你会让他们杀我吗?” “会…” 雅绾儿面色一凝,柳眉倒竖,撸了撸袖子。 “好吧,不会…” 雅绾儿面色稍霁,竟然少有地朝苏牧笑了笑:“你个狡诈的狗贼在我圣公军当细作,让我们吃了好大的苦头,如今也轮到我当一回细作了!” 苏牧彻底无语,差点一头摔地上:“这天底下哪有这般正大光明的细作…就你这样的细作,能骗得过谁?” 雅绾儿收敛了笑容,竟然羞涩地低下头来:“骗得过你这狗贼就成!” “为何?”苏牧不解道。 “因为你骗得过整个天下的人,只要骗得过你,不就等于骗过了天下人吗?” 苏牧闻言,彻底哭笑不得了:“你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你要帮我把密信递出去…” “我是大焱的人啊,为什么要帮你送信,嫌我被骂叛徒还不够吗?” “你不帮我送信,圣公和义父就会挥师攻打杭州,无论是输是赢,都会死很多人的…你也不想看到再有人死吧?” “确实不想…” “那你是要帮我送信咯?” 苏牧:“… …” 听得苏牧久久不说话,雅绾儿也严肃起来:“狗贼,你干嘛不说话,你不送我自己送就好了,不过你要给我打掩护,起码像今天这样,没人在旁边看着才行…” 她还以为苏牧在为送信这件事纠结呢… “绾儿…大光明教…迟早会杀方腊的…” 雅绾儿的心情顿时晦暗了下来,是啊,说到底,她和苏牧都是敌人,想想自己刚才的言行举止,雅绾儿突然觉着,自己怎么就这么贱! 这个男人是支持大光明教的,他是朝廷的狗贼,且不论方腊篡教有错在先,大光明教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杀死圣公方腊,甚至连她义父都不会放过的! 如果圣公不听义父的计划,不会逃亡海外,而是决意反扑杭州,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苏牧难得与雅绾儿改善了关系,难得她在自己面前流露出少女的温情,自己却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想赏自己几个大耳刮子,可这事迟早要面对,长痛不如短痛,现在不说,以后就更加纠结了! 雅绾儿深埋着头,似乎在进行着剧烈的内心斗争,苏牧真心感到懊悔,这种难题,又怎能抛给一个女孩子,何况还是一个饱受孤苦的女孩子? 或许是感受到了苏牧的情绪变化,雅绾儿微微抬起头来,取出那枚铜钱来,朝苏牧说道。 “我去问问他,一定会有答案的!” 她也没想到,这枚铜钱还没捂热,就要用掉了。 苏牧扫了一眼,目光定在了那枚铜钱之上,他已经将整座道观都找遍了,竟然还是一无所获,雅绾儿这么就有了铜钱?!!! 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人躲着自己?可如果是这样,为何又要让雅绾儿遇着? 雅绾儿都遇到着了,那么陈氏他们自然也就见着了,他对这些人没有回避,又岂会躲着自己? 想到这里,苏牧便从雅绾儿的手中取过那枚铜钱,摸了摸她的头,笑着道:“还是我去问吧,你太笨,怕你被骗,这种事,还是男人出马比较好。” 这是雅绾儿第一次没有拒绝苏牧,没有拍开他的手,而是任由他抚摸自己的头,羞红了脸,有些恼怒又有些不舍地扭头就走:“我…我去找大娘!” 她或许并没有发现自己有些同手同脚,平日里惊世骇俗的听觉嗅觉也会失灵,差点撞到了焚香的大鼎之上,下台阶的时候也差点摔了个狗啃泥,简直狼狈到了极点。 苏牧看着这个有些笨拙的美人儿,心里满是甜蜜,能让聪明冷漠的女人变成脑残的,世间也就只有这一样东西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铜钱,慢慢在原地盘膝坐下。 那人既然不让自己找到,那么便只能等他来找自己了,希望这枚铜钱还算有效吧。 陈氏与小丫头绕了一圈,没找着苏牧,正疑惑着呢,回来的路上却遇到了雅绾儿。 但见雅绾儿抱着膝盖,坐在一处台阶上,深埋着头,背部起伏不定,竟在黯然落泪! 陈氏连忙走过去,抱着雅绾儿,愤愤地骂道:“是不是那该死的小子对你做浑事了!” 雅绾儿抬起头来,笑着对陈氏说:“没呢大娘,我高兴的…” 是啊,她确实是高兴,因为她终于走出了自己心里的牢笼,直面苏牧这只粉色的魔,并品尝到了甘美的滋味。 但这种滋味,并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她还是要离开的! 她从来都不是笨蛋,在苏牧和陈氏在场的情况下,她自然不会离开,可回去之后呢? 只要她找到机会离开,罪责自然就不会落在苏牧和陈氏的头上!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生无数,真的是这样吗? 显然不是。 她跳出了苏牧这个牢笼,便要跳进方七佛和方腊这个牢笼! 只有彻底解决了这件事情,她和苏牧才有可能像刚才那般,无拘无束的相处! 第二百三十六章 涂鸦 这世间之人,有半成是菁英,有半成是废柴,剩下的九成都是碌碌无为的中庸之辈,只会左右摇摆,喜欢看热闹。 然而世间大势要么掌握在半成菁英的手中,要么又被那半成废柴给累死,剩下九成平庸之辈,往往决定不了大局的走向。 人心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有时候一文不值,有时候又至关重要,而这九成人习惯了左右摇摆,要么成为推波助澜的意外力量,要么成为助纣为虐的帮凶。 在一些人眼中,苏牧应该算那半成菁英中的一员,在另一些人眼里,他又只不过是个废柴。 可无论是哪一种,他其实都不太在乎,但对于剩下的那九成看客一般的存在,其实他一直都很在乎。 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杭州里这九成人时而将苏牧吹捧上天,时而又唾弃到地底烂泥里,但有一点是无可否认的,无论是褒是贬,苏牧始终牢牢占据着饭店茶肆青楼楚馆的话题! 他不反驳,不辩解,并不代表他不在乎这九成人的看法,因为他觉得,无论舆论对他的评价是好是坏,只要他还是焦点,就仍旧能够保留住这份隐形的力量,当需要的时候,完全可以化为己用。 再这样的情势之下,如果他将雅绾儿放走,说不定会被这九成人彻底打入深渊,背上叛徒的罪名,永世不得翻身。 可推己及人,雅绾儿救他之时,同样需要面对方七佛方腊、圣公军乃至整个大南方的摩尼教徒,这些人加起来的分量,绝对不会比杭州这九成人要轻多少。 况且苏牧对于杭州人来说,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个话题人物,可雅绾儿却是方七佛的义女,雅绾儿救苏牧时心里承受的压力,绝对要比苏牧现在想放她走的压力要沉重很多很多。 如今杭州已经收复,方腊虽然还有三十万农民军,但声势大减,占据的地盘也急剧缩水了大半,提前说一声大势已去都不以为过,无论是方腊的儿子方天定,还是方七佛的义女雅绾儿,在功劳簿上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苏牧就算放了她,对整个大局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可雅绾儿救苏牧那时候却是最关键的时候,是逆转局势的关节点,若没有雅绾儿救下苏牧,便没有之后的炸毁城门,没有梁山军的胜利,更没有之后方七佛厉天闰等人对苏牧和撒白魔等人的围剿,哪怕童贯仍旧偷袭强攻,也无法迅疾如雷霆地拿下杭州。 这么认真计较起来,苏牧选择放雅绾儿离开,其实还无法抵消雅绾儿对他的救命之恩呢。 盘坐在这隐龙观之中,苏牧不由想起这些来,再想想雅绾儿最后竟然决定不走,他更觉这份恩情深重如山,一生难偿。 虽然拿着邵字铜钱,但无论那人会不会现身,无论那人给出何种意见,苏牧心里其实都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想方设法,将雅绾儿送出去! 日光静好,苏牧收拾了心情,细细把玩手里那颗铜钱。 虽说是铜钱,但邵字铜钱与寻常大钱不同,这铜钱许是掺了金子,通体呈现颇具质感的熟金黄色,入手沉重,制作精美之极。 私铸钱币可是死罪,不过这邵字钱只是用来占卜的道器,并未大规模使用,流传于世的数量也少之又少,反而成为了一种既玄妙又珍贵的东西。 加上得到铜钱便等同于得到半仙的一卦,使得这邵字钱越发的玄乎。 当然了,虽说民间流传着邵雍白日飞升或隐世修行的传奇神话,但苏牧显然是不信的。 在他看来,这邵字钱就像邵雍的招牌,应该是邵雍的后人或者继承者的一种品牌营销策略。 比如燕青的师父燕老三,他的本名是什么已经无人知晓,但燕老三也叫燕青,等燕青将师门绝艺传给下一代,下一代也要更名为燕青。 这在江湖武林之中并不少见,不过这种故弄玄虚的手段,也仅限于这些游走于光明与黑暗边缘的族群,诸如苏牧这样暴露于大众面前的人物,若自己的儿子也继承自己的名字,仍旧叫杭州第一才子苏牧,那只能是被视为目无一切,贻笑大方罢了。 苏牧就这么盘坐着,把玩着手中铜钱,可惜一直到陈氏和雅绾儿来寻自己,都没能等到那个人。 不过见不见都无所谓了,因为他心里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帮雅绾儿逃离这里,之所以想见那人,更多的是心灵深处的不安罢了。 他并不相信有人能够未卜先知,除非那人跟他一样是个穿越者,否则就是那人背后拥有着极其庞大的势力,能够将情报网撒向四面八方,利用各种情报,综合分析出想要的结果。 能够拥有这等能量的势力,他自然想要接触一下,既然那人没有现身,或许说明自己还不够格而已。 想清楚了这一点,苏牧也不再逗留,将铜钱还给雅绾儿,正欲离开,却见得那面还未完成的壁画,他便让陈氏和雅绾儿先走一步,自己却来到了墙壁前面。 那是一幅仙鹤云宫的上清仙境图,苏牧随意扫了一眼,只是冷哼一声,便抓起一旁的画笔,笔走龙蛇留下了自己的墨宝。 看着壁画上那极度违和的一行符号,苏牧忍不住把自己也给逗笑了,这才大袖一挥,丢了画笔,大踏步出了隐龙观。 苏牧的马车离开之后不久,那儒衫老者再次出现在壁画前面,目光死死地盯着苏牧留下的符号,满眼尽是惊喜和兴奋,整个脸膛都红润了起来。 老者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压下心中激动,又取过一柄刮刀,把苏牧留下的墨宝给刮去,再用粉刷将白墙修补如初。 苏牧自然不会看到这一幕,马车上,雅绾儿的话也多了,陈氏自然是喜笑颜开,三个女人一条街,欢声笑语让苏牧一个大男人都感觉到不太自在了。 “许是她的心结终于打开了吧...”苏牧如是想着,然而雅绾儿心里却只想着多陪陪陈氏,因为这样的日子或许不多了。 马车才刚回到宅邸,那些阴魂不散的密谈和看守又出现在了隐秘的各处哨点,关注的对象自然还是雅绾儿。 老婆子和杂役们早早守候在了宅邸门前,连忙将陈氏等人迎了进去,一个老管家则告诉苏牧,柴进和燕青几个已经在茶厅守候多时了。 苏牧与陈氏交代了几句,也没顾得上洗把脸,就直奔茶厅而来。 柴进乃后周皇裔,上梁山落草为寇之前就已经是大富大贵的乡绅,被诏安之后混得风生水起,自愿潜入方腊阵营充当间子,居然混到驸马爷的位置上。 最后炸开城门正是倚赖这位柴大官人,这份功劳自然是无法抹去的。 燕青和朱武也同样是谍子,待遇自然也不会差,而且燕青与卢俊义乃生死之交,童贯虽然看不上宋江,对卢俊义却是青眼有加,有卢俊义帮着说话,燕青的大功劳也是一分半点都少不了的。 也正是因此,他们回到朝廷这边之后,说话分量仍旧还是有的,起码比其他梁山好汉们的处境要好太多了。 一同援救苏牧之后,有一些梁山好汉心灰意冷,选择了退隐山林,也有一些被撒白魔说服,加入了大光明教,说起来如今的宋江距离光杆司令已经不远了。 高慕侠一直在为苏牧谋福利,柴进他们几个也出力不少,朝廷方面对苏牧已经没有太多的质疑,只是很多事情是无法摆上台面上来的,这一点童贯始终不会让步,苏牧也就没有太大的期待了。 大焱虽然冗官及其泛滥,但这些无差可遣的冗官,大多是名门之后,通过恩荫官职成为了朝廷的米虫。 其实大焱对官员的选拔异常严格,后世明清时期,中了进士之后便能得到官身,再不济也放个七品知县之类的当一当。 可大焱的进士很难考,考中了之后还要经过长期的实习,通过实习期之后,才开始正式入行,从无品流的胥吏或者九品八品开始做起,三年任满就进行磨勘,也就是考评,通过考评之后才能更进一步。 一般来说,无背景的寒门子弟,又没有特别亮眼的政绩,中规中矩混日子,中了进士之后想要升到七品起码要十二年! 从这里也可以看到,苏瑜赵文裴和刘质他们中了进士之后,还有多么长远的路子要走了。 不过他们的运气还算比较好,碰上了杭州这摊子事,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他们才得以补缺,真正进入了大焱的官员行列。 当然了,这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般的文官选制,特别是馆阁言官御史等清贵之流,对于文尊武卑的大焱武将们而言,想要在军中谋求一官半职,并不是什么难事,比如苏牧,就混了个都虞侯。 在大焱,虞侯这官职其实很是廉价,甚至一些官员府邸的护院或者卫队的队长,都可以称之为虞侯。 所以莫看苏牧创建了锦鲤营,其实现在杨挺的官职,早已比他不知高了多少倍,连徐宁岳飞的都要比他高。 由此看来,苏牧想要进入大焱官场,想要继续有一番作为,只能走武将这一途了。 再加上他脸上那两道耻辱的金印,想继续混迹文坛,或许已经没有太多人看好了吧。 柴进等人也想着给苏牧谋个一官半职,也算是对他的补偿,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时候。 因为他们也收到了方腊即将反扑杭州的情报,此次前来,正要问计于苏牧!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一声师娘,一世屠苏 天气慢慢变得炎热起来,睦州的形势也如同天上的烈日那般灼人。 方腊回到睦州老巢之后,开始整顿人马,筹备粮草,意图反扑杭州,做最后一搏,甚至不惜将歙州婺州等地的军马都集合了起来。 如此紧张的局势之下,自然人心惶惶,老百姓刚刚结束了战乱,本以为终于能过上安生日子了,没想到又要被拉壮丁,十室九空,哀鸿遍野。 撒白魔领着诸多弟兄们来到睦州的时日已经不短了,为了安全起见,他也强行将杨红莲和陆青花一并拉了过来,直到听说苏牧性命无忧,二女才不再喊着要回杭州救人。 大光明教的人回睦州的目的自然只有一个,那就是报仇雪恨! 石宝和王寅已经在睦州青溪等地都做足了准备,眼下就只等方腊反扑杭州了。 这段时间他们自然没有闲着,诸多大光明教的骨干纷纷发散出去,四处宣扬教义,声讨方腊篡教夺权,杀死教中长老,驱使教徒上阵打仗,歪曲教义,荼毒生灵等十大罪状。 睦州等南方州府乃摩尼教的大教区和根据地,方腊如今一败再败,还要抽壮丁和教众去做孤注一掷的垂死挣扎,民心自然开始涣散。 加上睦州资源有限,无法养活方腊那三十万溃兵和流民,这些兵痞和厮杀汉四处强夺,为祸乡里,百姓早已怨声载道。 此时大光明教横空出世,短时间之内并得到了信徒们的声援和资助,甚至连方腊麾下一些摩尼教的护法们,都纷纷叛逃了出来。 当然了,如今造势只不过是为了今后夺回摩尼教大权之后,让大光明教顺利接下数以百万计的信徒,真正决定大局,还需要将方腊杀死! 河边的芦苇随风舞动,有沙鸥从滩涂上掠过,河风带着芦花的芳香,轻抚着撒白魔飘逸的长发。 如此美景,仿佛唤起了撒白魔不愿去回想的某些记忆,他解下腰间的葫芦,闷了一口屠苏酒。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在大焱,这屠苏酒乃是过年之时才喝的酒,没有哪个像撒白魔这般,天天都将个屠苏酒葫芦挂在身上。 他并非大焱的子民,他来自于西方的异域,与安茹亲王一般,为了传教才来到了中原神州。 犹记得他过的第一个年,那时候他才十六岁,跟着当时还没有成为教主的师父,还有师母,一同过的年。 西域没有过年一说,那时候的他也很好奇,听着关于年兽的传说,心里充满了惊喜和好奇。 师母说,点爆竹是为了吓跑年兽,晚上还能跟师父师母一同守岁。 师母说,挂上桃符,所有的妖魔鬼怪,都不敢在出来为祸人间。 这桃符自然是用桃木所制,桃符上有镇宅的神灵,右郁垒,左神荼,悬挂于门旁,镇邪压胜。 师母还带着他去采草,用来浸酒,过年的时候一家人就能够和和美美一起喝酒。 他还记得师母的样子,还记得师母的笑容,还记得师父与师母的每一次相视而笑。 师母摆上三副碗筷,虽然只有他和师母两个人,虽然他们都知道师父已经不在了,虽然师母收拾碗筷的时候,偷偷抹去眼角的泪痕。 那一年,他爱上了名叫屠苏的酒,那一年,他决定要让师母忘记早已死去的师父... 后来的后来,师母始终没有忘记那个死去的师父,而他,也再忘不了师母。 他不是大焱的士大夫,不守古板的死礼,师母也不是大焱人,但她守着对师父的誓言。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当方腊发动了叛变,当整个总坛化为一片火海,当他杀人杀得全身发软,当数以百计的高手将他和师母围困起来。 忘不了师母为了救他而被方腊一掌轰死! 他要报仇,为了圣教,为了师母,也为了师父! 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复仇的脚步,没有! 棉絮一般的芦花纷纷扬扬,他轻轻伸出手,接过那天鹅绒一般的飞花,紧紧握在了掌心之中。 撒白魔还沉浸在回忆之中,身后却响起了脚步声,石宝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法王,方腊的军队已经开拔了,杭州一战在所难免,我们也该早做准备了。” 撒白魔缓缓站起来,目光越过青山绿水,仿佛在那遥远的天边,云朵都变成了师母微笑的样子。 “明尊保佑,可别让这狗贼死了!” 石宝也不敢打断,直到撒白魔收回目光,他才小心翼翼地说道:“还有...那个贼老道已经离开了...” 撒白魔微微一怔,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走了也好...解毒了吗?” “北玄武法王已经清醒过来了,具体状况还不得而知...” “知道了,咱们也该出发了。” 石宝口中的贼老道,自然是乔道清,也只有乔道清,能够给北玄武法王安茹亲王解毒。 且说乔道清从方腊攻陷杭州前就被送走,后来李演武孟璜徐宁等人都重返了战场,他却与陆擒虎四处寻找陆青花的消息。 不过途中发生了一些变故,苏瑜等人护送的北上队伍遇到了一些麻烦,他与陆擒虎将队伍一路护送到了江宁,这才转头南下,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如此的迅速,直到睦州这边,才找到了陆青花。 经历了这许多事情,陆青花早已不再是之前那个黄毛丫头,为人处世也干练成熟,他和陆擒虎也不想再隐瞒下去,便跟陆青花摊了牌。 谁能想到,陆青花早已知晓了个中内情,并有感于乔道清长久以来默默无闻的保护,终于认了他这个父亲。 一声爹爹叫出口,本以为一辈子不再掉眼泪的乔道清却被风沙迷了眼,只觉着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见得陆青花和杨红莲三天两日喊着要到杭州去救苏牧,乔道清心里也有些坐不住。 苏牧这小子天赋异禀,有吃得了苦头,乔道清早已将他当成亲传弟子,所差也不过是个名分罢了。 这贼老道一双眼睛毒辣得很,自然能够看得出来,陆青花早已不是黄花闺女,不过这种事情自然不能当着女儿的面去求证,只说苏牧泄了他的老底,还把安茹亲王这么一个大麻烦丢给自己,要到杭州去找苏牧的麻烦。 于是他便这样离开了睦州,踏上了前往杭州寻找苏牧的旅途。 乔老道精滑如老鬼,大家也没什么可担心的,眼下大光明教要坐山观虎斗,伺机报仇雪恨,他们也不能袖手旁观,便分头行动了起来。 “竟然真把咱家女儿给睡了,老道不扒了你的皮!”乔道清咬牙切齿地骂着。 数百里外的杭州,刚刚结束了一天修炼的苏牧,突然打了个喷嚏:“谁在念老子!” 这些天他已经定下了计划,准备将雅绾儿送出杭州,毕竟能不能说服方七佛悬崖勒马,还得靠雅绾儿,再者,童贯正打算将方天定和雅绾儿先送回北方,以防不测,若再不行动,机会可就要错过了。 柴进和燕青高慕侠几个虽然都是朝廷这边的人,但对苏牧知根知底,虽然这个计划有些冒险,若失败了,说不定连他们也得栽进去。 可撇开苏牧与他们的交情不说,单说将雅绾儿送回去,若真能够说服方七佛,避免一场大战,那也是千秋万载的一桩功德,他们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再者,就算雅绾儿无法说服方七佛,就凭着方七佛那多疑的性格,将雅绾儿放回去,两头的情报交织起来,也足够方七佛伤脑筋的了。 无论苏牧的本意如何,只要雅绾儿回到方七佛的身边,后者的心神就会被动摇,哪怕真的无法说服方七佛,起码也能影响他的心境,给即将到来的大战埋下一些不安的隐患。 眼看着明天就是计划好的日子,苏牧也想先探一探雅绾儿的状况,可到了别院,却发现雅绾儿不在! 苏牧可不是蠢物,以他对雅绾儿的了解,这娘儿们又怎可能这么容易被降服,一个不好的念头登时涌入他的脑海! 出了别院,苏牧疾行如风,这才刚刚过了中庭,便与伺候陈氏的贴身丫头撞了个满怀。 若不是苏牧反应迅速,那小丫头非得被撞飞出去不可! “少爷...”小丫头一边揉搓着额头,一边满脸惶恐地给苏牧行礼。 见得这小丫头的模样,苏牧不禁想起了彩儿丫头来,也不知道她和大哥苏瑜在北边过得怎么样了。 待得杭州事了,说不得要北上去寻他们去了。 “这么毛躁干作甚,绾儿姑娘呢?” 苏牧一边半蹲下来,帮小丫头捡拾地上的物事,一边故作随意地问道。 “绾儿姑娘与老太太在前面吃茶咧,陈大少爷和二小姐回来了...” “陈大少爷?二小姐?”苏牧一听说雅绾儿没走,心里也是定了下来,稍稍回忆便想起丫头口中的陈大少和二小姐了。 那是陈公望的儿子陈继儒和千金陈妙音。 陈继儒一直在江宁当官,如今老父归去,自然要返家丁忧,眼下杭州已经被朝廷收复,陈妙音自然也跟着回来了。 这丁忧制度古来有之,但凡官员,考妣丧故,只能停薪留职,守孝三年,三年期满才能复出做官。 当然了,也有些例外,大焱朝官场之中也有一些特例,比如昭文集贤等极为大相公,若遇丁忧,按惯例可夺情起复,无需守满三年,一些特殊岗位的官员,也可以根据情况来夺情起复。 不过夺情起复会被视为不孝,为士大夫阶级所鄙夷,通常情况下,官员们还是要老老实实丁忧的。 陈家真正的儿子女儿回来了,他这个义子,自然是要去见上一面的,只是苏牧没想到,这次见面竟然这么的不和谐... 第二百三十八章 亲儿子驾到 古时科举考试虽然一度被视为封建社会的糟粕,八股文更被斥束缚禁锢自由思想的毒瘤,但这些都是明清时代才变得泛滥起来,在大焱,科举制度确实是最适合当时政治环境的一项抡才制度。 大焱的科举除了进士科之外,还有九经、五经、三史、明经、明法等科别,类似于后世的分科高考。 诸如三史,考的是《史记》、两《汉书》和《三国志》,相当于后世的历史专科考试,明法则是法学考试。 当然了,这些都属于旁枝末节,士子们其实最看重的还是进士和明经两科,两大科之中,又以进士为最,报考人数也是最多,最受欢迎。 因为中了进士之后,仕途将一片坦途,一路清流,几十年的打熬之后,往往能够宣麻拜相,也就是说考进士是当总理的必经之路。 至于其他小类别的科举,即使考中了,也只能当个相关专业的业务官,很难真正手握大权。 除此这些常科考试之外,还有官家亲自主持的制科考试,如果说进士和明经科是百里挑一,那么制科考试便堪称万里挑一,难度更大,经过了选拔之后,前途更是不可限量,大焱史上许多名臣,都是从制科考试出来的。 除了这些,还有专门为有官人准备的别头试,难度要小一些,但也能够让那些已经有官身却因为没有进士出身而得不到大前途的官员,获得科举考试的出身。 总而言之,大焱的科举制度为文人学子提供了一条终南捷径,但这条捷径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竞争不可谓不激烈,想要东华门唱名,一朝成名天下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陈公望乃进士出身,但在官场蹉跎半生,碌碌无为,也只能走学究大儒的路线,但苦心栽培的儿子陈继儒却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未丁忧之前已经判从六品的江宁府少尹,可谓青云直上。 江宁也就是后世的南京,而大焱此时的南京却是宋州,大概是后世的河南商丘。 在大焱,只有首都汴京、诸如洛阳这样的陪都,以及江宁这样的一些要紧之地,才会设“府”。 江宁乃江南重镇,辖江南东路各地,又是繁华大城,是故设了江宁府,江宁府少尹这个职位,毫无疑问是让人垂涎的,陈继儒此时丁忧,说活生生将仕途葬送也不算过分,他的心情自然可想而知了。 他与陈公望对待官场的态度一直有着极大的分歧,陈公望也不希望儿子钻营官场,然而陈继儒却立志要为国为民献策献力,多年来两人之间也逐渐疏远了。 纵使如此,当上了江宁府少尹之后,陈继儒曾经三番五次要将陈公望接到江宁,因为他不希望被人骂不孝不仁,但陈公望却习惯了安居一隅,两相较劲,一直未能成行。 陈继儒也因此背负着极大的压力,暗地里还有许多人巴不得将他挤走,父亲却一点都不配合,陈继儒对父亲陈公望也是腹诽许久。 早在杭州陷落之时,陈继儒就派人过来要将父母接走,可陈公望却要死守杭州,两人大吵一架,最终只能将妹妹接走,母亲陈氏则留在了杭州。 陈继儒是个混官场的人,对父亲的死脑筋能理解,却无法认同,所以这一次回家丁忧,陈继儒心里是愤怒多过悲伤。 陈公望为全读书人气节而死,求仁得仁,并没有太多的悲伤,可在陈继儒的眼中,这样的死太过自私,为了自己的名声,不惜连累了全家人一起受罪。 妹子陈妙音和老母亲就不多说了,自己这个前途一片光明的江宁府少尹,也被活生生拖回来守孝三年,这是多么让人郁闷的一件事! 官场之中的打拼,慢说三年,就是三个月都足以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少尹这个炙手可热的官位,又怎可能巴巴地等着他回去! 陈继儒一肚子窝火地回到了杭州,虽然不情不愿,虽然满腹牢骚,虽然心里已经极大不孝,但想起对老母亲的亏欠,多少有些不忍,今次也好好孝敬一下母亲陈氏吧。 可谁曾想到,本以为该悲痛欲绝的陈氏,却眨眼收了个义子,活得有滋有味不说,那宅邸清雅而不失大气,府中管事杂役丫鬟婆子厨娘车夫一应俱全,过得比他这个少尹还要好! 当他听说陈氏这便宜儿子就是人人喊打的苏牧,他一下子就怒了! 他也听说过陈公望为了救苏牧而放下骨气,向方七佛低头的事情,他没有忘记,当初他是如何恳求父亲放弃心中执念,为了自己远大的理想,跟着他到江宁去养老。 可老父亲却义正言辞地将他臭骂了一顿,仿佛自己是他捡来养的一样! 他可以为了一个苏牧而放弃自己坚守一生的气节,却不愿为他这个亲生儿子移居到江宁,死了之后还不让人省心,要彻底毁掉自己的仕途才心满意足。 这倒也罢了,如今朝堂之上何人不知,苏牧的名声早已臭不可闻,若让人知道他陈继儒的母亲认了苏牧当义子,丁忧期满后,他还如何有脸回去做官! 他是杭州本土人氏,自认对苏牧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对苏牧的品行也是知根知底,这样的人,怎么能跟自己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好不容易忍着怒火,带着妹子过来拜访,想将母亲陈氏拉回去,谁想到母亲大骂他不孝,将他冷落一旁,妹子陈妙音苦苦相劝,却反被母亲灌输洗脑,说了半天都是关于苏牧如何拯救杭州的光辉事迹,连妹子对转了风向,对这苏牧佩服不已! 陈继儒怎么说也是个风云人物,早在杭州之时风头便与当时的第一才子周甫彦难分伯仲,被誉为一时之瑜亮,而后转入官场,又得了贵人相助,一路顺风顺水,晋升速度跟冲天的云雀一般,在江宁也是风流人物,官场新秀,个中翘楚! 彼时的江宁可比杭州繁华太多,秦淮河艳名远播,栖霞山等胜景更是远近驰名,陈继儒能够成为呼风唤雨的风流人物,又岂会将苏牧这个人人喊打喊杀的叛徒放在眼中! 更气人的是,那苏牧毫无地主风度,自己屈尊纡贵来拜访,苏牧竟然托大到闭门不出,避而不见! 当然了,他并不知道其中内情,一来苏牧身份敏感,自然门庭冷落车马稀,平素里又有谁敢来拜访,至于柴进等人又是熟识到不行,根本不需要通报,家里大小琐事都归陈氏小老太来管着。 这陈继儒乃陈氏的儿子,陈氏见着儿子女儿,心里欢喜,也就没有让人通报苏牧,却让陈继儒记恨苏牧的失礼。 这厢好说歹说总算让陈继儒渐渐平息了怒气,虽然被母亲冷落,但他在一旁听着母亲叙述苏牧的事迹,一时间也是听得入了迷,虽然真假还两说,但心里的火气是没那么大了。 可苏牧姗姗来迟,陈继儒一看,这货脸上两道血泪一般的金印,而且还不是大焱朝廷的金印,是方腊永乐伪朝的金印,将大国师的耻辱烙在了脸上,看起来就像个幽怨的冤死鬼,陈继儒哪里还受得了! 陈妙音才十五六的年岁,如水的年纪,风华正茂,生得有端庄艳丽,俨然有大家闺秀之风,大焱女子普遍早熟,十三四及笄之后便嫁人生子,但她却受父兄宠溺,像个长不大的丫头,对英雄豪杰最是推崇歆慕。 一见苏牧这个便宜哥哥竟然是个涅面英雄,一颗小心肝顿时噗噗乱撞,羞涩得低下了头来。 她见惯了软趴趴的风流病公子,如今得见苏牧,丰神俊逸又不是草莽汉子的豪迈不羁,阳刚而不逼人,只觉苏牧那男性荷尔蒙的气息吸引地她不敢直视,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陈继儒对这个妹子太了解,见得妹子一脸花痴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抢了老爹抢老娘,如今连老子的妹子都不放过,禽兽啊!!! 虽然他也是个知书达理的文人,但心中怒火一再压抑又一再被燃起,终于是怒不可遏,也不待苏牧坐热屁股,抓住那茶碗就往苏牧这边丢! 苏牧也不知这公子哥为何如此大的脾气,只以为对方做的是大官,自己认母没有经过他的同意,所以只是皱了眉头,并不想跟他纠缠。 这个年代虽然还没有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丧从子的三从四德,但苏牧认陈氏为母,没有支会陈继儒,确实失礼在先。 因为这样,虽然被茶水溅了一身,苏牧也只能唾面自干,与陈氏告罪一声便退了出去。 这可是他苏牧的宅邸啊! 若换了寻常人,苏牧早将他叉出去了,可对方毕竟是陈公望和陈氏的儿子,他也就忍了下来。 此举落入陈妙音的眼中,她非但没有觉得苏牧软弱可欺,反而觉得苏牧大气能容,这才是大英雄大豪杰的气度啊! 陈继儒见得妹子又犯花痴,也不管老母亲陈氏,拖着陈妙音就要离开了苏府。 谁知妹子陈妙音死活不肯离开,说什么要贴身伺候老娘云云,陈继儒是火冒三丈,拂袖而去! 回到自家宅子之后,陈继儒越想越气,摔摔打打了一阵之后,终于坐不住了,叫了马车就来到了城西的一处豪宅府邸。 这府邸气派非常,白墙黛瓦,庭院重重,亭台楼阁隐约可见,飞檐隐喻重楼之间,豪放而不失优雅贵气,真真让人心驰神往! 长随到门房递了名刺不久,一名绸缎锦袍的中年儒生亲自出门来迎,赫然便是当朝太师蔡京的侄儿,蔡旻! 陈继儒跟蔡旻乃同科同年,当初好到能穿一条裤衩子,陈继儒能够在官场之中混得人模狗样,走的也是蔡旻的门路,如今收了委屈,想要收拾苏牧,自然要来找这位大靠山了! 丁忧期间出访官员,实在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蔡旻也知晓陈继儒的脾性,没有天大急事,这位风流儒雅的陈大少是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寻自己的。 “知秋贤兄,别来无恙了!”陈继儒就像看到了亲人一般,抓着蔡旻的手激动道。 “仲纯兄,快快请进!”蔡旻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亲热热地将陈继儒迎了进去。 第二百三十九章 哭笑不得的不谋而合 放眼诸朝历代,大焱的法度算是极其严谨的,得益于大焱商业水平几乎达到了全世界同时期的巅峰,各行各业的纠葛也就多了起来,法制自然也要与时俱进。 大焱百姓其实很注重自己的名声,除了好面子之外,更多的是声誉不好的人,根本就混不下去。 因为大焱人好赌,各种关扑无处不见,是以许多事情都需要见证,若有欠债不还,非但自己的声誉受损,担保人也要吃亏。 是的,在大焱,担保人这个角色已经深入到生活的每个角落,甚至被人喷你一脸,造谣生事,你都可以告到官府,还可以让街坊邻居来证明你的品行。 所以,永远不要低估名声在这个文化大国的作用,声誉不好的话,慢说读书当官工作生活,就算有几个小钱,到了青楼人姐姐都不乐意带你玩儿。 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苏牧这等毁誉参半,一方面被当成神人一般膜拜,另一面又被骂得臭不可闻,官场中人,又有谁敢跟他亲近? 陈继儒对苏牧其实并无太多恶感,若非当初苏牧将周甫彦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夺下,气得周甫彦北上东京,他也得不到机会来江宁,更不会结识蔡旻,自然不会有今日的自己,认真计较起来,他还欠苏牧一份人情。 可苏牧没有经过他的同意,便在陈公望离世之后,认了陈氏为母,更将陈氏接入了府邸来居住,这就是大大的不妥! 前番说过,大焱商业繁华,最重契约精神,凡事都要到官府有司去备案,讲求真凭实据。 比如苏牧这一房当初分家出来,虽然有宗长乡望在场见证,但最后还是要到官府去备案,签署协议。 按照大焱的律法,且不论动机如何,分家都是一件极其不孝不恭之事,先提出分家的那一方,是要受到处罚的。 当然了,如果双方都协商妥当,愿打愿挨,官府自然会放过一码,可街坊邻居看你的眼神可就不一样了。 陈继儒窃以为苏牧认母,不过是为了洗刷一下自己的名声,陈氏不明是非,成了苏牧沽名钓誉的工具,连带把他这个聪明人也拖进了泥潭,污了他陈家的清名。 可这苏牧也是做戏坐全套,居然真的大大方方到官府去备案,留了一份记录! 陈继儒此时丁忧在家,若跟苏牧打官司,必定有损清誉,思来想去,便找到了蔡旻,希望这位密友能够帮他销案。 在别人看来,陈氏这么一个孤老婆子,实在没有什么可图,可在陈继儒看来,陈氏继承着陈公望和陈家的声誉,这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陈公望的死,眼下或许还看不出什么来,但平叛的战争结束之后,少不得要名扬天下,说不定官家都会凑热闹,给他一个封号之类的。 可别忘了,青溪陷落一战之中,那宁死不屈的翁开翁十六公,可就是官家亲自赐下了“忠献公”的谥号 这谥号是什么东东,能吃吗? 谥号确实不能吃,却是官员们梦寐以求得到的东西,生晋太傅,死谥文正,这就是大焱乃至后世士大夫们的终极追求。 所谓谥号,是古代帝王、诸侯、卿大夫、以及一些高官大臣等死后,朝廷根据他们的生平所给予的一种称号,当然了,这种称号也是有好有坏的,是史书上盖棺定论的主要标准,直接关系到名垂千古还是遗臭万年。 所谓谥者,行之迹也;号者,表之功也;车服者,位之章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是也。 杭州陷落之时,杭州文人们丢掉了几乎所有能丢的节操,许多人为求自保或求富贵,都投入了方腊麾下,简直让士林蒙羞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样的情势之下,陈公望最为杭州读书人最后的脊梁,必定会受到朝廷的极力宣扬和褒奖,或许极尽哀荣也犹未可知。 而作为陈公望的儿子,陈继儒是最有可能因此得到好处的人,没有之一! 哪怕朝廷对他没有实实在在的封赏,但有着这么一个官家破例赐下谥号的爹爹,他丁忧期满之后,就不用担忧继续做官的问题! 可这个时候却冒出一个苏牧来,以苏牧如今的名声,跟他牵扯上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若因此使得陈公望的名声蒙羞,丢了谥号,他陈家可就再没出头之日了! 苏牧对大焱的官场并不是很清楚,他之所以认母,也是发自于赤子之心,若他知晓这其中的关节,或者陈继儒能够跟他说清楚道明白,就算陈继儒不动用阴谋诡计,苏牧也会主动去官府销案。 可陈继儒是何等高傲之人,根本就看不起苏牧,对苏牧又早有恶感,连跟他说话的念头都没有。 而且他心里早已笃定了苏牧的动机,又何必去费这番唇舌。 若有能力,蔡旻自然是义不容辞,可这时候,大焱朝的官制就起了作用了。 蔡旻虽然官职很高,但差遣却是安抚监军,虽然也是天子钦差,却无权过问地方政务,销案这种事情,也不可能偷偷与府衙打声招呼就做得来的。 古语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大焱却是在其位也不一定能够谋其政,因为你的官位是用来月底领米领钱,或者别人称呼起来倍儿有面子,满足虚荣心的,差遣才是真正的职权所在,但差遣也只是临时性的。 整个大焱朝除了那几位大相公和御史台那些专门找人小辫子向皇帝打小报告,或者谏台那些专门骂人的家伙,整个官场其他的都入娘的是临时工。 大焱的官制是真正将县官不如现管发挥到了淋漓尽致,至于别人会不会卖你面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蔡京的门生故吏确实遍布天下,蔡家的根基也是深厚扎实堪称第一,可别人会不会为蔡旻这么一个旁支侄子出力,可就难说了。 蔡旻在宋江的先锋军之中充当监军,按说军中地位不低,但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私下揣测童贯的心意,觉着童贯应该是想宋江的梁山军力量消磨干净的,于是当杭州夜袭一战惨胜之后,诸多梁山好汉决意离开之时,他并没有阻拦,反而大大方方放行。 本以为会得到童贯的赞赏,巴巴等着童贯来杭州夸自己两句,结果童贯根本就没给他一星半点好脸色! 因为童贯比所有人都好面子,他是当婊*子又想立大牌坊的人,他想消磨的只是梁山军的力量,但吃相又不能太难看,凡事不能太过分太明显。 可蔡旻显然是矫枉过正,拍马屁别说拍马腿上,那是拍到马蹄子上,非但没得夸赞,反而被童贯一脚给踢开了。 如今梁山军差不多就只剩下宋江这么一个光杆司令,童贯之心是昭然若揭,而且这不是童贯的本意,乃是朝廷上几位大佬的意思,自己遮掩不好,朝廷脸上无光不说,还会寒了一大批招安草寇的心,军心不稳,还谈个球的北伐啊! 这也是童贯为何放过苏牧的原因,他不能再让人心寒了,只要苏牧不争功,他甚至还想着给苏牧一官半爵,这个节骨眼上,蔡旻哪敢给苏牧上眼药! 陈继儒跟蔡旻是真心密友,若办得到,让蔡旻砍了苏牧或许他都做得出来,眼下蔡旻为难,说明事情真的有些难办了。 可老娘都让人家给抢去了,这事儿再难办他也得去办啊! 偏偏他又在丁忧的关键时期,不方便出手,也只能让蔡旻代其劳了。 两人窃窃商议了一个下午,书房里才传来拨得云开见日出的爽朗笑声。 这一对好基友在暗中谋划对苏牧下手,苏牧却浑然无知,因为他正打算通知柴进燕青等人,按计划行事,到得明日,就找个由头支开那些密探和看守,给雅绾儿制造离开的机会! 柴进和燕青虽然地位稳固,功劳也铁板钉钉,没人抢得走,在童贯面前也能够说得上话。 可真要把密探和看守支开,意图实在太过明显,一旦事发,追查起来,根本不需要费太大力气,就能够找到他们头上。 虽然答应了苏牧,但他们夜间还在商议着对策,若真的没有其他好法子,说不得冒着丢官的危险,也要帮苏牧这个忙了。 他们潜伏在方腊阵营之中,发挥着最关键的作用,但回到大营之后,便闲了下来,因为新的任命还没有下来,他们想要支开密探和守卫,只能用见不得光的手段,然而留给他们的策略选择的余地并不大。 这厢已经喝了好几壶酒了,几个人还是苦无对策,正想着放手搏一把之时,长随却叩门而入,在柴进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真乃天助我也,哈哈哈!”柴进闻言,顿时抚掌大笑,连忙将密报说与燕青几个知晓,众人听了也是乐不可支,没想到阴差阳错,某人却是帮他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根本不需要柴进等人送信,苏牧已经知道问题解决了,因为还没到约定的时辰,府邸外面的密探和看守们,竟然都撤走了! 他知道雅绾儿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他也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他想去见上雅绾儿一面,但想了想,最终还是留在了自己的房中。 坐了片刻之后,敲门声响起,苏牧心头一紧,便放下手中拿倒了大半夜的书,轻轻开了门。 第二百四十章 李代桃僵 收到了消息之后,柴进与燕青再次来到了苏牧的府上,不过这一次却带了几个身段窈窕婀娜的高挑美女,与苏牧喝酒赏玩直到夜色阑珊才意犹未尽的离开。 蔡旻和陈继儒的策略其实很简单。 如今的苏牧有人罩着,他们自然不敢轻动,既然想要动苏牧,那便要卸下他的保护罩,让罩他的那些人不敢再罩他! 蔡旻没把握去官府疏通关系,再者这种事情也瞒不过,他也不想有把柄留在别人的手里。 如何才能让这些人对苏牧敬而远之呢? 其实在高层眼里,苏牧的叛徒之名早已洗刷干净,他不出来争功,便一点事情都没有。 可苏牧有一点并没有妥协,那就是雅绾儿。 作为方七佛的义女,无论在圣公军还是摩尼教,雅绾儿的地位都是毋庸置疑的。 可连方天定都被打入了死牢,雅绾儿却能够留在苏牧的身边,还得派人大费周章暗中看守,这一点已经让童贯的手下极其不满了。 若不是苏牧还算老实,并没有提任何关于杭州一战的事情,童贯早把雅绾儿给关押起来了。 在他们看来,包括柴进等人,都觉得苏牧这一辈子算是彻底完蛋了。 他清楚杭州一战的内幕,童贯不可能敢用他,军方的人自然不会用他,而他那绣衣暗察的身份也没办法曝光,脸上又被刺了金印,走文人的路子也不太现实。 文的不行,武的也不行,信誉这么差,做生意也没人带他玩儿,苏牧可不就是彻底完蛋了吗? 童贯自然想将他彻底除掉,毕竟留着也是个隐患,可拜高慕侠所赐,苏牧有绣衣暗察的身份当挡箭牌,没有官家的命令,谁敢对他动手? 所以最好的局面就是,大家保持着微妙的默契,苏牧不提,童贯自然也不会主动提,但也不会欺辱苏牧,反而尽量满足他的一些要求,算是补偿。 当然了,这些要求不能苏牧自己去提,否则会让童贯感受到他的威胁,所以当高慕侠和柴进等人为苏牧谋福利之时,童贯也都认了。 至于今后是否该给苏牧一个不上不下,又便于控制的职位,也纳入了童贯的议程来,因为高慕侠有直达天听的密奏权力,若这愣小子不管不顾,将事情全部都捅上去,谁能好过? 可如果苏牧放了雅绾儿,情况就另当别论了! 先前的事情撇开不谈,如今雅绾儿身份明朗,苏牧又是暗察,如果苏牧放走雅绾儿,那么就坐实了他的罪责,到时候处置他可就理所当然了! 也正是因此,当柴进和燕青等人支开密探和看守,让苏牧和雅绾儿到隐龙观一游之时,童贯哪怕早早收到了线报,也是乐见其成。 可谁能想到,这两人还真只是去游玩了半天,然而又回来了! 虽然说起来让人有些诧异,但事实确实如此,当听说雅绾儿居然没有逃走之时,童贯其实是非常失望的,心里甚至还大骂雅绾儿太蠢。 因为一旦苏牧放走雅绾儿,他的罪名就大了,私放敌酋之女,再加上苏牧曾经当过国师的经历,他再将内幕爆出来,又有多少人能信? 就算有人相信,一个罪人的话,又岂能当成证词? 相较于搞臭苏牧,让他获最,将这份功劳牢牢掌握下来,放走一个雅绾儿,也就不值一提了,毕竟还有个方天定在手里呢! 这等私密的事情,蔡旻是没办法知道的,但他的计策却也惊人的相似! 他确实指挥不动也不敢指挥本土官员,也没那么大的权限能够调走密探和看守,但作为监军,他在军队里也是有人脉的,让密探们开个小差什么的根本就不是问题。 他就不相信雅绾儿这样的贼女,有了空当不会钻! 只要放开一个缺口,雅绾儿必定会逃走,到时候再让密探们演一场好戏,将责任都推到苏牧头上,哪怕不可信,苏牧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只要坐实了苏牧放走雅绾儿的事实,他的叛徒之名就坐实了,到时候还怕老太太陈氏不回心转意?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计策正中了童贯的下怀,本以为要费些手脚,没想到计划竟然异常顺畅,密探和看守还以为又是上头的好戏,果真放开了防御! 当密探们看着雅绾儿离开,心里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轻快感,仿佛完全忘记了雅绾儿的身份,只想着这段时间真是太他娘的辛苦了,今后终于不用再盯梢了! 按照约定,他们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冲入到苏府,到了雅绾儿的别院,果然没见人,心头大喜,连忙将苏牧的房间围困起来,打算以私放敌俘的罪名,将苏牧给拘拿起来! 陈氏和陈妙音因为许久不见,母女俩夜里一直在聊着,这才刚刚睡下,便听到了骚乱,连忙起身来,却见得苏牧的院子早已被堵死! 蔡旻本不想露脸,但觉着自己这一手玩得实在太高明,不仅帮助了密友陈继儒,又替童宣帅解决了大麻烦,若不露脸,怎显得出自己的功劳? 于是他便亲自带着人手,见得苏牧房间亮起灯火,便大声喝道:“苏牧!你私放敌俘,还不快快出来受擒!” 这一声喊出来,他仿佛看到一份天大的功劳掉到了头上一般,虽然蔡京是他叔父,但一路爬上来,他也是有着自己的真本事的。 可别人却将一切都归功到叔父蔡京头上,对他从来都是表面客气私下鄙夷,这让他很不爽,不惜抓住一切机会来证明自己。 本来充当梁山军的监军,就是他证明自己的最好机会,可因为误解了童贯的心思,最终狼狈收场,若非童贯顾念蔡京的情谊,早已将蔡旻钉在冷板凳上了。 所以对于自己这次的计划,蔡旻又有着十足的把握,只要处理好这件事情,还怕童贯再看不起他? 这些个密探和看守无一不是军中的精锐,其中有几个还是童贯的贴身亲兵,监控了这么久,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 人方天定是方腊的亲儿子都得老老实实丢牢里,雅绾儿这女瞎子不过是方七佛的养女,就因为跟苏牧之间有点不清不楚的旖旎暧昧,就要劳师动众,让他们这些爷儿们不分昼夜的监控着? 这不是折腾人么! 今夜见得雅绾儿离开,他们终于卸下了重担,见苏牧这厮躲在房里许久不见动静,那标长就想上去踹门,没想到苏牧竟然把门打开了。 此时的苏牧面色发红,醉眼迷离,一身酒气,居然还残留着女人家淡淡的脂粉香余香! “监军大人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蔡旻见得苏牧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心头不由冷笑,不知苏牧是真无知还是假无知,即便装醉,又怎能躲过干系! 他也是个风流子出身,早问到苏牧身上的女人香气,想着这苏牧办事倒也严谨,为了推脱罪责,竟然眠花宿柳,制造不在场的证据! 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绝对的力量前面,所有的伎俩只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念及此处,蔡旻也不再废话,省得夜长梦多,朝密探们大声下令道:“此人私放敌俘雅绾儿,给我拿下!” 那些个密探都是厮杀汉子,最见不得读书人唧唧歪歪,那标长早已蠢蠢欲动,得了命令便朝苏牧扑将过来! 苏牧冷笑一声,却岿然不动,那标长直以为苏牧看不起他,勃然大怒,大掌激张,就往苏牧肩头抓来! 可下一刻,一道白影如风闪过,香风扑鼻而来,标长胸膛一闷,剧痛传来,竟然被一脚踢飞了出去,噗咚一声倒在地上,当场吐出一口老血来! 陈氏和女儿陈妙音带着诸多家丁杂役打着灯笼,就在后头关注着,见得动了手脚,也是连连惊呼,被那些密探回头一扫,才噤若寒蝉。 可下一刻,在场之人却全都惊呆了! 他们以为是苏牧出手,哦不对,是出脚,事实却另有其人! 但见一名高挑婀娜的女子,衣衫不整,面带春潮,眼含桃花,虽然低垂着头,侧耳倾听着四周动静,可不是雅绾儿,还能有谁!!! “怎么…怎么可能…她明明…她明明!”蔡旻虽然只见过雅绾儿一次,但对她的美貌却印象深刻,这些个密探日夜蹲守,恨不得连雅绾儿洗澡都要盯着,又岂会认不出雅绾儿来! 可他们明明看着雅绾儿离开的啊! “监军大人,苏某虽然是个闲人,但也不是可以随意诬陷的,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要不要到宣帅面前再说一遍!” 苏牧曾经做过关系到数十万人生死的重大决策,又亲自上阵,杀敌无数,江湖争斗更是不可计数,此时声色俱厉,一路厮杀积攒起来的威严和压迫感,竟然使得蔡旻浑身颤抖起来! “一场误会…误会…” 蔡旻嚅嚅喏喏地应付着,一张老脸早就丢光了,那些个密探细细打量,眼前女子披着苏牧的衣服,看起来更加丰腴饱满,但脸面身段确实是雅绾儿无疑啊! “哼!蔡大人,今夜之事苏某记下了,良宵苦短,某就不奉陪了,大人请自便吧!” 苏牧冷哼一声道,那蔡旻见密探们横竖看不出个端倪来,只能灰头土脸地离开,连忙召集人马去追先前那个逃走的“雅绾儿”,势必要将事情查清楚! 见得蔡旻等人离开,苏牧才发现陈氏和陈妙音等人在远处看着,便笑着抱歉道:“没事了,大家洗洗睡吧。” 陈妙音看着苏牧身边仍旧羞红了脸低垂着头的雅绾儿,看着她那丰腴高挺的身段,心里不由酸溜溜的。 倒是陈氏一脸的恼怒,指着苏牧骂道:“臭小子!这等事情你也做得出来,改明儿娘给你们挑个好日子!” 虽然这样骂着,但眼里却满是笑意,苏牧尴尬一笑,倒是被羞得无地自容的雅绾儿给拉入了房中。 直到见着这一幕,那些仍旧有些不甘心的密探,才悻悻地放弃离开小院。 关上房门之后,苏牧的醉意一扫而光,朝雅绾儿郑重行礼道:“辛苦三娘了…” 那“雅绾儿”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苏牧,挑起苏牧的下巴,抛了个如水的眉眼道:“若真能辛苦一场就好咯…” 苏牧朝这名唤三娘的“雅绾儿”温柔一笑:“三娘,其实…在我面前,你不用这样的…” 三娘闻言,眸光不由黯淡了下来。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一丈青 房里没点灯,皎洁的月光从窗户洒下来,照着茶杯上方袅袅而起的茶蕴,与苏牧对坐,素手调茶的,是苏牧口中那位三娘子。 天上地下,能称之为三娘的人很多,但让人印象最为深刻的,自然是梁山上的一丈青扈三娘! 燕青和柴进商议了良久,才讨论出了这个李代桃僵偷天换日的计策,将扈三娘易容成雅绾儿,才使得真正的雅绾儿得以脱身,又不会牵扯到苏牧。 扈三娘的年纪虽然比雅绾儿要大,身段也要丰腴很多,但同样高挑出众,无论是脸蛋还是气质,都相差无几,易容并不是很困难。 难就难在扈三娘不是雅绾儿那样的天盲,她又不是燕青柴进朱武这样的天生戏子,想要扮演盲女,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好在雅绾儿听觉嗅觉惊世骇俗,又打小修习方七佛传授的秘术,平日里与常人无异,三娘这才没有露了怯。 适才之所以出言调戏苏牧,世人皆以为这便是扈三娘的本色,在一个几乎清一色都是汉子的贼窝里混久了,哪有女子清白如许,只是荤话黄腔不断,作风开放浪荡。 然而苏牧却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才笑着提醒三娘,在自己面前不需要这般伪装。 这句话瞬间便勾起了扈三娘那痛苦不堪的回忆。 她本是独龙岗扈家庄扈老太公的女儿,形势所迫,无奈与祝家庄的祝彪定了亲事。 扈三娘是个姿色出众,勇武过人的奇女子,打心里看不上祝彪,再者扈家庄与祝家庄虽然一衣带水,却龃龉不断,两个庄子的弟兄都有家传武艺,争强斗狠,经常大打出手。 也直到梁山军即将打过来的消息传出,两个庄子才决定暂时搁置争斗,一同对敌,为了让双方安心,才安排了她与祝彪的亲事。 梁山军攻打祝家庄之时,作为攻守同盟的扈家庄自然要去解围,扈三娘便带了诸多弟兄去救援,她身先士卒好,一举冲散了梁山军的阵型,并差点将矮脚虎王英斩于马下! 可惜最后还是棋差一招,让豹子头林冲把王英给救了下来,又把她给俘虏了。 宋江知晓她是扈老太公的女儿,便把她关押起来,又每日说些天地大道人常至理,不间断的洗脑,终于劝得扈三娘归降。 扈三娘是个十足的美人儿,泼辣大气,又有超群的武艺,宋江对她也是百依百顺,本以为宋江要收他做压寨夫人,结果却杀出了个矮脚虎王英。 王英这人极为好色,攻打祝家庄之时,便是见得扈三娘貌美才上阵,结果被扈三娘杀得屁滚尿流,若无林冲相助,他早就被扈三娘给捉了。 对于王英来说,扈三娘就是一匹无法降服的烈马,宋江先前收王英之时,在清风山给过王英一桩许诺,说今后必定会给王英找一门好亲事。 王英觉着宋江要食言而肥,便到宋老太公那里嚼舌根,结果宋老太公便把扈三娘收为义女,宋江当了个便宜大哥,只能把扈三娘许配给了王英。 宋江这人腹黑,有事儿就搁心里,见着美人旁落,就喝起闷酒来,却被黑旋风李逵看在了眼里。 李逵也是精神病人思维广,对宋江痴迷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觉着扈三娘害得自家哥哥不爽利,便带兵围攻扈家庄,把扈家一门老小全部杀了个干净,连同扈三娘的未婚夫祝彪都给杀了。 此间事了,梁山军得胜回山,众人皆以为扈三娘被宋江晓之以大义动之以情理给收服了,只有那又矮又丑的矬子王英才心知肚明,扈三娘一直隐忍着仇恨的怒火,甚至根本就不给他碰自家身子。 那王英虽然好色,但更好面子,虽然玷污不得扈三娘,可在诸多好汉弟兄面前却经常吹嘘扈三娘如何让人销魂,扈三娘为求自保,也只能装出一副浪荡风*骚的姿态来。 王英见得扈三娘配合自己充面子,心里也就好受一些,在扈三娘面前,他毕竟也是自卑,如此一来,扈三娘竟然也保全了清白。 待得梁山军被招安,一路南征北战,扈三娘其实都在寻找机会报仇,奈何李逵一直跟在宋江身边,宋江又日夜被人守护,她一时间也没能下手。 许是宋江也不放心这个义妹,过润州之后便把她和王英拨给了卢俊义那一路军马。 独松关一战之中,扈三娘还活捉了方腊这边杭州二十四将之一的温克让,终于没人再怀疑她。 当她与王英大战包道乙的徒弟,郑魔王郑彪之时,她便在战阵之中使了些小手段,终于把王英给害死了! 可惜杭州一战落幕之后,宋江和李逵便缩回了童贯的大军之中,她只能跟着燕青等人,趁机离开了梁山军,但她绝不会忘记灭门之恨! 她跟秦明、卢俊义等人一样,都从宋江的受害者变成了宋江的帮凶,许多人都以为她也跟其他人一样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但她一直都记得自己身上背负的血仇,从不敢忘! 她留在燕青柴进等人的身边,就是为了杀宋江和李逵报仇,可当她听说了苏牧和雅绾儿的事情之后,她毅然向燕青和柴进提出了这个计划。 因为雅绾儿和苏牧两人的经历,都是她无数次噩梦之中最渴望得到的! 如果她被宋江俘获之后,梁山军之中能有一个像苏牧这般,不顾一切也要把自己放回去,她的人生或许就不一样了。 如果她能像雅绾儿那样,快意恩仇,不需要忍辱负重,不需要顾及大局,她就不需要与自己并不喜欢的祝彪结亲,也不需要最后嫁给王英。 所有的一切,都让她觉得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在命运的手中不断被玩弄,而雅绾儿和苏牧,却都是敢于打破自己命运的人! 她不想看到苏牧和雅绾儿失败,她想看到自己的梦想,在这对男女的身上,得到实现! 她从来没有向别人吐露过这些事情,但今夜,面对着比自己小好几岁的苏牧,她却卸下了心里所有的防备,只觉得这个男人可信,既然他信得过自己,让她加入到这个计划来,自己为何又不能信他? 自打进入梁山之中,她整日里戴着面具过活,被人视为水性杨花的女子,还要被那些草寇莽汉吃豆腐占便宜,虽然只是口头上的便宜,但还是让她觉得万分恶心。 还有宋江偶尔流露出来,那极其隐秘的,对自己的垂涎和贪婪,李逵毫不掩饰的防备和敌意。 夜里她从来不敢闭眼,因为要防备着王英会强要自己的清白,喝酒吃食也小心翼翼,生怕梁山上的色*鬼会给自己下药。 于她而言,这样的生活无异于炼狱一般的煎熬,认真计较起来,她才是付出最彻底的卧底,比柴进燕青朱武,付出的都要多,藏得也更深! 这样的日子就像无穷无尽的痛苦,没日没夜地煎熬着,直到王英终于死在郑魔王的手下,她才稍稍安心了下来。 今夜她与苏牧同处一室,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两人按部就班,就等着蔡旻和那些密探入套。 不过长夜漫漫,他们便一同喝酒聊天,起初自然小心翼翼,她也参加了援救苏牧的那场战斗,对苏牧的事情一清二楚,在她的眼中,苦苦挣扎的苏牧,何尝不是自己这样的命运棋子? 当美酒敲开唇齿,心里的秘密也就不知不觉流露了出来,到大焱那么久,与梁山军接触那么久,他自然不会相信后世演义之中那些狗屁话。 他又不是中庸之辈,也不想心理阴暗地去看待这个世界,可他一直认为,一丈青扈三娘,绝对是个值得敬佩的女人! 当扈三娘并没有将自己的秘密都告诉苏牧,两人喝了很多酒,却没有醉意,等到蔡旻带着密探过来,他们演足了戏,又回到了房间,气氛却又变得沉默起来。 她也没想到自己的挑逗,会让苏牧把她看穿,于是两人喝了茶,聊着天,虽然与自己的秘密无关,但扈三娘却很开心。 因为这样的生活她已经很久没有过,或许从来就没有过,她也很难相信,自己与一个男人共处一室,竟然会如此的安心,不再担惊受怕,不再像狼群之中的小绵羊。 这一夜,她没有再梦见毫不掩饰色心的丑陋变态王英,也没再梦见阴测测虎视眈眈的宋江,没再梦见倒提大斧灭她满门的凶神李逵。 没有再梦见扈老太公等亲人的阴魂,厉叫着让她报仇雪恨,没有惊怕得一有风吹草动就握住片刻不离身的日月双刀。 她梦见了小时候,梦见了与家人幸福美好的回忆,那尘封已久的甜美,让她沉浸在了无尽的甜蜜之中。 直到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如金色的薄纱一般洒落在她的身上,将她眼角那幸福的泪珠,映照出她不再黑白的未来。 她不知何时在茶榻上睡着了,身上还披着薄被,苏牧则在不远处打坐调息。 她连忙抹去眼角的泪水,看着闭目打坐的苏牧,竟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她不再是那个风情万种的梁山女汉子,笑容之中,带着当初在扈家庄之时的纯真。 “醒了。” “嗯。” “昨夜儿…” “喝多了,脑子有点晕,不太记得了…呵…” 虽然苏牧如此说着,但扈三娘还是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事情。 比如…苏牧给她盖上薄被之时,在她耳边低声喊了一声姐…他不会连这个都不记得了吧… “出去用早餐?” “嗯。” 他果然不记得了… 扈三娘有些失望,走到门口才听得苏牧干咳了两声,她有些期待又有些疑惑地扭头:“有事?” “呃…绾儿眼睛看不见的…” 此时她才醒悟过来,自己现在还假扮着雅绾儿呢…于是她尴尬一笑,这才刚转身,便听得苏牧柔声道。 “谢谢你…姐…” 扈三娘身子微微一颤,而后扭头一笑,长长的睫毛掩盖着即将掉落的眼睛,走出房门,阳光照射下来,她眯着眼笑,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 这世间从来就不缺信任,只是你孤单了太久,仅此而已。 第二百四十二章 父女重逢 有了扈三娘的掩护,雅绾儿终于顺利脱离了密探的监控,然而杭州城如今在童贯大军的掌控之下,守卫颇为森严,城门内外更是关卡重重,严防死守。 雅绾儿虽然日常生活无碍,甚至能够执行刺杀任务,但她的特征太过明显,高挑的身段在南方女子之中格外惹眼,想要离开杭州并不容易。 即便顺利通过了城门,如何如何前往睦州还是个问题,如此遥远的地方,她总不可能凭着记忆摸过去。 以往她要远行,总有方七佛的一匹识途老马带路,还有诸多高手随行,并不虞有失。 可如今她孤家寡人,慢说识途老马,便是寻找潜伏于杭州城中的探子都很难。 好在方七佛未雨绸缪,离开杭州之时,并没有将这些潜伏着的密探带走,而是将他们留下来,充当耳目,时刻关注着杭州城的动向。 这些密探早已收到方七佛的命令,除了探听童贯方面的消息之外,还在孜孜不倦地搜索着雅绾儿的行踪。 当雅绾儿来到先前的密探据点之时,早已人去楼空,她也只能留下暗号,赶往下一个接应点。 如此走了好几个接应点,发现这些秘密据点竟然都被铲除掉了,她的心里也开始有些焦躁。 正一筹莫展之时,她这一连串的走动,终于引起了密探们的注意,见得大郡主安然无恙,这些密探也是激动不已,很快就将雅绾儿送出杭州,护送着往睦州方向前行。 这才到得半路,便撞见了方腊的大军! 方腊最终还是没有听取方七佛的意见,一意孤行要将杭州夺下来。 杭州是他的国都,如果连国都都不要了,他又当个甚的南国皇帝? 方七佛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全力谋划杭州的反攻战,沿途更是大肆招兵买马,强行征调壮丁民夫,浩浩荡荡几十万人的队伍,三教九流,良莠不齐,龙蛇混杂。 人数上虽然弥补了回来,但不是说拿上一柄刀就能变成兵,追求数量的代价便是质量的急剧下降。 眼看着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圣公军参杂大量的民兵,虽然以老带新,但短时间之内不可能出效果,几十万人吃喝拉撒全无章法,一时间乌烟瘴气,军纪军容丢了个干净,方七佛是痛心疾首却也只能打落牙齿吞入肚。 这等饮鸩止渴的法子,也只能用来做最后一搏,他也只能寄希望于一战而定杭州了。 如果这一战再败,圣公军的底子也就彻底打光了,到时候说什么也要留下一些火种,绑也要将方腊绑到那个无名岛屿上! 方七佛这厢忧心忡忡,像个捉襟见肘的老管家一般,殚精竭虑地管理着数十万大军,却听长随来抱,说是女儿雅绾儿回来了,便从中军大帐疾行而出,虽不至于倒履出迎,也是顾不上仪容仪态。 父女相见,自是一番催人泪下的场面,雅绾儿毫发无伤,方七佛更是欢喜不已。 方七佛无儿无女,雅绾儿便是他此生的依托,说是掌上明珠都不足以表达他对雅绾儿的珍爱。 打从雅绾儿及笄之后,他便再没让任何男子接近雅绾儿,以雅绾儿的姿色,他最担心的便是雅绾儿被俘之后,会遭到朝廷狗贼的玷污。 如今见得雅绾儿清清白白的回来,他又岂有不喜之理! 只是当他听雅绾儿说,是苏牧将她放回来的,他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他自然知晓女儿对苏牧的那点小心思,也只当苏牧将雅绾儿放回来,需要付出多少代价,这样一来,怕是女儿再难忘记苏牧了… 不过父女重逢,方七佛也不想提这些让人心塞的事情,命人好生服侍雅绾儿,待得后者恢复了精气神,这才坐下来长聊。 雅绾儿虽然急着劝说义父,但听闻这几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也不知何时才能抵达杭州,便安心下来休息。 圣公军的人都知道,大事自然是圣公做主,但小事都归军师方七佛管理,什么才是大事,谁都说不太清楚,有时候丢了一座城都算小事,有时候死了一个人都算大事。 但毋庸置疑,反攻杭州直接关系到圣公大业的成败,绝对称得上天大的大事,所以这件事理所当然是圣公拿主意的。 圣公不惜急功近利的纠集数十万大军,决意进行反扑,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如果此时不做最后的抗争,朝廷大军在杭州扎稳脚跟之后,以杭州为大本营,扼住南北咽喉之地,圣公军便再难北上。 而且国都失陷,拖得越久,士气便越是低迷,收复杭州的希望也就越来越渺茫。 再者,方腊在南方的根基虽然深厚扎实,但也禁不住这一年多来频繁密集的四处征战,底子早已被掏空,老百姓连基本的口粮都无法保证,盗匪横行,又拿什么来喂养这三十万民兵? 方七佛对胜败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方腊对大局的掌控也没有错误,虽然有分歧,却都合情合理,之所以发生这样的情况,只能说大势所趋,形势所迫罢了。 或许也正是看清楚了形势,方七佛才被浓浓的无力感包围,人力有穷时,任是智近乎妖,也斗不过天命所归,谁让大焱气数未尽呢… 虽说如此,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方腊谋夺摩尼教,召集人马打下半壁江山,若如此轻易地放弃这片基业,又如何对得起自己,如何对得起这些兄弟?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结果会如何,想想心里都打鼓,眼下他们算不上兵强马壮,但三十万人堆上去,起码还有一拼之力,或许这也是方腊和方七佛仅剩的底气了吧。 遥想当年,起事之初,各路英豪来投,声势浩荡震撼八荒,是何等的霸气。 可随着战事的徐徐铺开,圣公军便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他们虽然有摩尼教的教义作为精神支柱,拥有了信仰之后的军士们也视死如归,但到底还是少了些什么。 至于缺少的到底是什么,方七佛也说不出来,或许也不敢说出来,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 他知道雅绾儿想要说什么,但他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只是与雅绾儿尽享父女欢聚的天伦之乐。 邵皇后和皇妹方百花等人听说雅绾儿逃回来了,也纷纷过来问候,最后连圣公方腊都过来坐了一会儿。 他们毕竟不是大焱官家那种传承了几代的帝王之家,眼下杭州又丢了,仿佛一切都回到了起点,礼节上就更是不讲究。 雅绾儿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开,这位摩尼教圣女一般的奇女子,总算是给圣公军带回来了一些活力。 按说方七佛应该以此为契机,在军中宣扬,圣女逢凶化吉,乃是天命使然,昭示着圣公军无比光明的前途云云。 可这一次,他却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再也不想把女儿当成自己的棋子和工具,再也不想利用家人去达到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 杭州的失利,或者说败在苏牧的手下,让他仿佛明悟了些什么。 论智谋,苏牧绝对不是他的对手,说操弄人心,十个苏牧都不是他的对手。 可为何乔道清石宝王寅,甚至梁山军的柴静燕青朱武等人,大光明教的法王以及诸多高手,都愿意站在苏牧那一边? 除了他们拥有方腊和方七佛这等共同的敌人之外,难道苏牧身上就没有其他的特质,来吸引这些人的尊敬与诚意? 有的。 无论是宋江,还是方腊,或是他方七佛,都是洞察人心,工于心计的大师。 可有一件事他们却不如苏牧。 无论是燕青柴进雅绾儿这样的超级强者,还是徐宁岳飞陆青花这样的寻常小子丫头,在他们的眼中,都不过是可以利用的工具。 即便他们强大如卢俊义邓元觉,都不过是自己的属下,虽然口口声声义结金兰如何如何,但说到底,他们还是将这些人,当成了可以随意差遣的手下! 而苏牧却不同,他可以解除徐宁的奴仆身份,可以结交巧兮姑娘和虞白芍这样的青楼女子,可以与石宝这样的江湖大盗相杀相惜,可以与撒白魔这样的绝世枭雄平辈论交。 不管你的出身如何,不管你的地位如何,也不管你是贫贱是富贵,他都真心诚意地去来往。 宋江口口声声喊着替天行道,最后还不是为了自己那点小心思? 方腊打出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旗号,可得了杭州,建立了南国之后,老百姓的日子可曾好过半分? 如果说这天下还有一个人,对待别人是“无有高下”的,那么只能是苏牧! 他的眼中没有这个朝代的尊卑观念,没有奴化物化女性,无论贵贱高低,在他眼里都是人人平等。 或许很多人会觉得他是士林之耻,但绝大部分人,都能够感受到他的与众不同。 这份平等不是矫揉造作,而是他身为后世人,与生俱来的特有品质。 哪怕视野开阔如宋江方腊,他们都看到了这种不平等,但他们都没有想着真正去改变什么。 因为他们就是在这个朝代的代表人物,哪怕他们是最具叛逆精神的领袖,也无法跳脱着数千年来禁锢着他们灵魂的枷锁。 他们败在苏牧手里,只能说苏牧是这个朝代的异类,非战之罪罢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末路还是生路 送走了圣公方腊和邵皇后等人,方七佛又与雅绾儿谈了一会儿,这才离开。 他留下了一个箱子,那是他为方腊预备的后路,也是为圣公军预备的后路。 从起事之处他便着手准备这件事情,并派遣了大批信得过的摩尼教强者去执行。 如今他知道圣公的心意已决,哪怕雅绾儿再如何劝阻,也无法改变他的心意。 于是他将这条后路,交给了雅绾儿来引领。 一旦杭州反攻战失败,圣公军需要面对的,绝不仅仅是童贯大军的掩杀和围剿,更需要防备在黑暗之中虎视眈眈的大光明教! 雅绾儿知道这箱子代表着什么,因为从方七佛开始筹谋这个计划,她就是主要的参与者之一。 方七佛将箱子交给他,只能说明,这个义父跟圣公一样,都不再想着退路的问题了! 这让雅绾儿感到悲伤和不安,她习惯了躲在方七佛的身后,当她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之后,仍旧习惯着方七佛的保护。 可现在,抚摸着这口箱子,她突然觉得方七佛渐行渐远,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来面对这个黑暗的世界。 她的眼睛看不见,方七佛便是她心中的明灯,可这盏灯,已经开始慢慢变得微弱,她又充斥着对未来的那种不安和恐慌。 虽然她的内心深处,藏着一颗小小的粉色火种,但那颗火种能否最终成为新的灯塔,照耀着她继续前行的路,还犹未可知。 她不再逃避自己的感受,她自然希望那火种能够成为灯塔,可她也不愿意看到方七佛这盏明灯,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方腊的大军一天行军不过数十里,许多人都是拖家带口,为了争夺口粮,甚至还爆发冲突和械斗。 这些乱象在圣公军大营里随处可见,虽然司行方的督军队日夜巡视,但有作乱者必定严惩不贷,可仍旧无法遏制这种乱象。 如果拥有足够的粮草物资,这种混乱的状况很快就能够平息下来,可惜他们的后方已经无力为继。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趁着军心没有彻底溃散,士气没有彻底低迷,加速行军,提前决战! 他们的最大优势便是数量,如果任由乱象横行,估计还未抵达杭州,便会引发内乱,好不容易召集起来的人马,便会四分五裂,这样就失去了最后一搏的资格了。 方腊和方七佛能够看清楚眼下的局势,手底下的大将自然也心知肚明。 邓元觉和司行方、厉天闰三人可以说是硕果仅存的三员大将,其他诸如颜坦郑魔王之流,只能算是二流。 宝光如来邓元觉和司行方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哪怕明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他们也会义无反顾地生死相随。 可厉天闰却并不这样认为。 以前他可以无牵无挂地去拼去死,可现在他心里有了李曼妙,也就变得谨慎起来了,起码他在李曼妙的面前是这样说的。 李曼妙又不是傻乎乎的黄毛丫头,在思凡楼也不知听了多少男人的甜言蜜语,又怎会轻信厉天闰的说辞? 她从不怀疑厉天闰对自己的心意,但她也知道,厉天闰只是用她来掩盖自己的怯懦。 方腊和方七佛可以为起事大业去死,因为这是他们的基业,即便成功了,这天下也还是姓方,而不姓厉。 他撺掇方杰与方天定争夺太子之位,不是觉得方杰更适合当皇位继承人,而是因为方杰比方天定要更容易听信于他! 他是一代猛将,更是一代枭雄! 也正是因此,方垕死了,包道乙死了,方杰死了,方天定被俘了,石宝王寅叛变了,他厉天闰却还在! 人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么不想当皇帝的将军,绝对不是好将军! 眼下看着好像大局未定,但成败与否都要看杭州的最后一战,虽然明知事不可为,但很多人其实还是抱有很大的信心。 厉天闰自然也抱有信心,但很多事情并不是抱有信心就能够改变结果的。 他不是个害怕战斗的人,相反,战斗能够让他热血沸腾,能够让他不至于忘记最初的梦想。 可现在,他真的不想加入杭州的最后一战,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新出路! 方七佛的那个后手计划,那个无名的岛国,就是他厉天闰的未来! 方腊和方七佛都想奋不顾身,都想置之死地而后生,甚至将这个计划雪藏了起来。 但厉天闰却对那个岛国念念不忘! 若杭州一战真的败北,方腊溃不成军,他只消带着自己的本部人马,去占领那个岛国,自己就可以成为一国之主! 岛国再小,那也是一个国,那就是他梦想成真的地方! 正是因为看穿了厉天闰这一点,李曼妙才会觉得他所谓的心有牵挂,无心恋战的言辞只不过是掩饰,夺取那个无名岛国,才是厉天闰真正的目标! 他瞒不过李曼妙,也不会隐瞒李曼妙。 因为早在涌金门内的那一战,他带着李曼妙,本想让李曼妙亲眼见到苏牧死在他的大戟之下,但最终却失败了。 所以当他提出这个计划之时,李曼妙整个人都痴了! 她李曼妙是何人? 当初不过是杭州城内思凡楼的二流红牌,本觉着嫁给宋知晋这样的人物当妾侍,就已经算是好命了。 可现在呢? 她竟然有机会当上一国之主母! 哪怕厉天闰眼下只是空手给他画了个饼,也足以让她心动难平了! 此时的大营已经安静下来,万籁俱寂,厉天闰的营帐之中隐约出来让人口干舌燥的粗喘和呻*吟。 也不知过了多久,营帐之中才渐渐平息下来。 厉天闰与李曼妙大汗淋漓地相拥着,黏糊糊地交缠着,更是撩动欲念。 作为一员猛将,特别是高大壮硕,精力充沛的猛将,厉天闰最喜欢做的便是杀人和女人,反正都是捅人的技术活,一个让人死,一个让人生,或者让人欲生欲死。 狂风暴雨过后,便是久久难以平复的心绪,两人低低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商量起那件事来。 “听说东西已经落入了雅绾儿的手中,咱们的胜算也就更大了,不过若是强取豪夺,难免惹来麻烦,毕竟雅绾儿的拥趸还是不少的…咱们可以连她一起骗到岛上,到时候让她当你的皇后娘娘便是了…” 不得不说,李曼妙对阴谋诡计实在有着难以理解的天分,若强行抢夺那份计划,必定会引来方七佛和雅绾儿身边高手的反抗,到时候就算拿到了计划,找到那岛屿,也无力再将岛屿夺取下来。 可若是利用雅绾儿的同情心,聚拢一些忠诚于他厉天闰的圣公军旧部,让雅绾儿打先锋,只要拿下了岛,一切还不是他厉天闰说了算? 他与方杰等人一样,垂涎雅绾儿已经不是一年两年,听得李曼妙说要收雅绾儿当皇后娘娘,心里便一阵阵的火热。 不过他还不至于这么蠢,一边温存一边安抚着李曼妙道:“美人儿你说的甚么话,我厉天闰其实忘恩负义的轻薄之人!再说了,那贱货早已喝了苏牧贼子的迷汤,说不定连身子都丢了,又岂能当皇后!” 他也不过是一时口快,结果却戳中了李曼妙的痛处,她的身子早就丢了八百多回了! 知晓自己说错话,厉天闰也尴尬一笑,想要将背过身去的李曼妙掰过来,可她却是不依,许是真的伤心了,竟然抽泣了起来。 厉天闰慌了手脚,笨拙地解释了半天,李曼妙却不为所动,厉天闰的火爆脾气来了,便强行压在了李曼妙的身上,扳过她的脸来,直勾勾地盯着剩下的白羊,一字一顿地说道:“没人能跟你比,永远没有!” 李曼妙心头一暖,身子便滚烫起来,厉天闰早已迫不及待,正要上马提枪冲锋陷阵,却听得李曼妙在耳边说道。 “别忘了…把…娄敏中…那老东西给拉过…来…嗯!” 李曼妙的话语似乎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塞回去了一样,营帐又开始有节奏地晃动起来。 相隔大约二里外的一处营帐里,娄敏中突然打了个喷嚏。 “父亲可要注意身子,莫着凉了…”娄玄烨一边替父亲整理着文书,一边递过来一杯热茶。 “不妨事的,眼下局势紧要…唉…”娄敏中难免一声长叹。 自从杭州陷落之后,他便成为了罪人,若非他引荐了那挨千刀的柯引,不对,应该是梁山草寇头子柴进,没有柴进的接应,城门就不会丢,圣公军也就不会落到这部田地。 当然了,厉天闰的心腹生查子,乃是梁山军的神机军师朱武,厉天闰自然也少不了吃挂落,可大战在即,领军的大将又伤亡惨重,厉天闰很快就得到了起复任用。 倒是他娄敏中,辛辛苦苦为方腊操持后勤,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最终却落到如此凄惨的地步。 虽然接连几次想要表忠心,方腊却连见他一面都不愿意,娄敏中也是心灰意冷,但心里确实不甘到了极点。 难道他死心塌地,跟着方腊戎马半生,就只能得到这样的结局? “不!娄某决不答应!”他的内心在咆哮着,因为他确实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走出营帐,他遥遥远眺着夜色之中的远方,那里不是方腊的中军大帐所在,而是厉天闰所在的偏营。 他看到的不是杭州之战即将来临,看到的不是血流成河的战场,他看到的,是一条属于他的生路,一个属于他的未来! 或许他和厉天闰都没有想到,有那么一天,他们居然能够想到一块去。 第二百四十四章 都司拿人 人间四月芳菲尽,杭州城中曲巷逶迤,掩于春城斜角,绿杨荫里,有赭白青黄墙砌石,又有门映碧溪流水,细雨饧萧,斜阳牧笛,一径穿桃李,风吹花落,落花风吹又起。 虽然城中不乏散兵游勇,四处作乐,多有扰民嫌疑,然杭州城内仍旧处处缲车,家家社燕,四月樱桃红满市,雪片鲥鱼刀,端的是一片江介好风光。 人说江南四月薰风低,曼妙女儿芳步齐,陈妙音一水白色水仙百褶裙,上面是淡蓝色浅绣比甲,二八好年华,浑身散发着青春洋溢的活力。 她本是大家闺秀,诗文传家,打小就入了蒙学,琴棋书画礼仪女红,明珠一般培养着。 不过她那静若处子的淡雅却掩盖不住内心脱兔一般的活泼,时常缩在被窝里偷偷看些才子佳人的话本,因为这些书都央着丫鬟偷偷出去采买,那丫鬟也不懂这些,书店的怪叔叔时不时会夹带一两本香*艳至极的露骨之作,以致于陈妙音早早就得到了寻常少女成亲前才能够得到的启蒙教育。 当然了,这种令人面红耳赤羞臊难当的事情,她是打死都不会承认的,哪怕看得浑身发热双腿紧夹,也只推说是房里太热云云。 这个年代的男人三妻四妾是人之常理,好吧,严格来说应该是一妻四妾,律法上其实允许男人娶一名正妻,其他都算是妾。 陈妙音接受的教育和影响,使得她见到苏牧与雅绾儿共处一室之时,非但没有觉得有伤风化,反而觉着苏牧哥哥果是魅力无穷,白日里还见得雅绾儿端庄冷漠,没想到夜里便化为火热缠人的狐媚子了。 她未见到苏牧之前,便听母亲陈氏述说苏牧的光辉事迹,老太太又有一张舌绽莲花的伶俐嘴,她早就已经心驰神往矣。 待见得苏牧高瘦挺拔,儒雅俊逸,更是心喜难禁,甚至苏牧脸上那两道金印,都没有让她觉着污眼,反觉得为苏牧更添了一分高深莫测的神秘感。 虽然性子开明跳脱,又跟着哥哥寄居江宁,见惯了秦淮河畔的风月,但她好歹是个姑娘家,总不会自贱到对苏牧自荐枕席,只是第二天陈氏与苏牧雅绾儿几个池边赏荷之时,她总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偷偷扫视苏牧,一改活泼热辣,竟然扭捏起来。 陈氏很是清楚自家闺女的心思,对于苏牧,她自是没有二话,席间不时与苏牧作些问答,牵扯一些男女之事,看似长辈对后辈的关切,实则问的都是陈妙音想问却问不出口的话儿。 她跟着陈公望数十年,可谓阅人无数,与雅绾儿又亲近如母女,又岂能看不出眼前的雅绾儿是个西贝货? 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与雅绾儿交谈,假扮雅绾儿的扈三娘虽然与苏牧进行过深度的交流,苏牧更是将关于雅绾儿的一切都交代嘱托了一遍,但扈三娘还是拿捏不准雅绾儿的气质,生怕说多了露陷,也就闭了嘴,多说多错,不说自然不会错。 如此坐了一会儿,陈氏也乏了,便与老妈子们歇息去了,只留下陈妙音和雅绾儿陪着苏牧。 这老太太一走,气氛便尴尬了起来,苏牧自然看得出陈家妹子的心思,他对这样的小丫头也没太大兴趣,本想隐晦地拉开距离,但又生怕到头来自作多情,也就不好多此一举。 陈妙音鼓起勇气来,正要开口与苏牧搭讪两句,加深了解,外宅处突然传来丫鬟婆子们的尖叫,片刻功夫,一队军士便鱼行而入,甲胄鲜明,刀枪锋锐,竟然是大焱朝廷的禁军! 所谓禁军,乃皇帝的亲兵,是侍卫宫廷及扈从的天子近卫,诸如唐时的元从禁军、飞骑、左右羽林卫、左右龙武、神武、神策、神威军等等。 然则大焱与宋朝相似,禁军并不仅仅是天子近卫,而是正规军的代称。 这些禁军从全国各地招募,或从厢军,乡兵之中选拔,由中枢掌控,分隶三衙,除了守卫京师之外,也分番调戍各地,需经枢密院颁发兵符才能调动。 虽然大焱军队腐朽,但烂船还有三斤铁,眼前这队禁军虽然一个个文面刺字,但铁血之气散发无疑,军容肃杀,苏牧和雅绾儿面沉如水,陈妙音却早已大惊失色。 这些个禁军的厮杀汉在杭州一战之中刚刚大获全胜,士气如虹,脸上有光,一个个鼻孔望天,眨眼间便将小亭子团团围住,为首一名都司健步而出,相貌粗犷,不过脸上有个金印,显是从军旅底层打拼起来的真汉子。 这都司目光如电,扫了陈妙音一眼,后者连忙捂住了惊叫的樱桃小嘴,又审视了雅绾儿片刻,才朝苏牧沉声道。 “宣帅有令,命我等将贼女雅绾儿押解到前营,听候发落,闲杂人等一概回避,但有阻挠,以同谋论处!” 雅绾儿与苏牧一同关押,这也算是童贯给苏牧的便宜之权,若雅绾儿逃脱,苏牧也脱不了干系,既卖了苏牧人情,又给苏牧埋下隐患,可谓一举两得之事。 可昨夜蔡旻设下欲擒故纵的计谋,却闹了个大笑话,见得苏牧与雅绾儿已经玉成了好事,见不得苏牧好过,便提请了命令,将这对野鸳鸯给拆开。 再者,方腊即将反扑杭州的情报也是雪花般传来,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童贯也觉着将雅绾儿收押起来比较稳妥。 苏牧闻言,缓缓站了起来,他的面色一冷,两道血色金印越发狰狞,一干禁军心头一紧,锵锵便拔出直刀来! 那都司也是听过苏牧的内幕的,本以为他被童宣帅压着,不敢造次,他这等底层武人打拼上来的将领,最是看不起苏牧这等文弱书生,这是发自骨子里的成见使然,见得苏牧起身,他便按住刀柄,沉声喝道:“苏公子可别让孩儿们难做!” 此言一出,杀气腾腾而起,苏牧却视若无睹,一步步走到都司的面前,直视着那都司,目光一片冰冷。 虽然童贯一直没有召见他,但雅绾儿留在他身边,是高慕侠等人暗中斡旋的结果,上不得台面,双方却也保持着默契,若没人从中撩拨,童贯绝不会打破这份默契。 他也知道这些军汉只是奉命行事,或许对其中内情一无所知,但昨夜里才与扈三娘姐弟相称,今日便要坐视她被人押走,任谁心里都不舒服。 再者扈三娘是仗义相助,若落入军营的牢狱之中,难免要吃苦头,若有些不长眼的粗野汉子,污了她的清白,苏牧又如何对得住这位扈三姐? 这些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苏牧根本就来不及派人到柴进燕青等人那里去报信,毕竟远水解不了近渴。 沉思了片刻,苏牧便开口道:“都司也是听差办事,苏某又岂敢造次,只盼都司能够照看一二,苏某感激不尽。” 苏牧深深拱手为礼,那都司也是微微一愕,虽然掉毛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但苏牧好歹也是货真价实的杭州第一才子,为了一个娘儿们,如此低声下气地请托于他这么个低贱出身的厮杀汉,光是这份气度,就足以让人佩服了。 都司松开按刀的手,禁军汉子也都收刀归鞘,本来剑拔弩张的局面,顿时被苏牧的主动让步化为无有。 虽然这是蔡旻的主意,但这都司确实只是奉命行事,见苏牧不卑不亢,心里佩服得紧,便抱拳道:“宗某虽是微末出身,但底下弟兄还有几分骨气,欺凌女流的丑事断然不会做,苏公子但请安心便是。” 苏牧见得这军汉堂堂非凡,不似妄言之徒,便真诚地问道:“敢问都司名讳,苏某他日必有厚报。” 那都司闻言,只觉苏牧还是看不起他这样的军汉,以为军中汉子都是些挟恩图报之徒,不喜反怒道:“区区贱名,入不得公子之耳,公子若有诉求,还是赶紧着去办吧,这贼女干系重大,说不得很快就会被人提走,到时候宗某纵使有心相护,也没太大法子了。” 听得都司如此应答,苏牧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倒是自己小瞧了这都司了。 “是苏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如此应承着,那宗姓都司也不好再讥讽,一抬手,底下弟兄便要上前去绑了雅绾儿。 扈三娘也是孤高的性子,当初被虏上梁山,已经让她对五花大绑产生了心理阴影,一声娇叱道:“我自己会走!” 那些个禁军连忙朝宗都司投来询问的目光,后者扫了苏牧一眼,大度地说道:“苏公子的朋友,想来也不会让我等难做,绑了倒显得宗某欺负婆娘,咱权且回去复命吧。” 如此一说,他便朝苏牧点了点头,径直离开,禁军的汉子也随着扈三娘起身而小心在一旁虎视眈眈着。 扈三娘走到苏牧的身边,已经顾不得假扮瞎眼的雅绾儿,目光如水地看着苏牧,直到后者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她才挤出笑容来,跟着宗都司离开了宅子。 苏牧在后头一路跟着,好在那宗都司还算个人物,囚车空着来,空着回,并没有亏待扈三娘。 这队伍刚走,一辆马车便急匆匆停在了宅子前头,陈继儒和蔡旻从车上下来,前者恶狠狠地瞪了苏牧一眼,厉色道:“你是个甚么样的状况难道你还不自知么!明知自身难保,又为何让我母亲跟着你担惊受怕,这样真的是对她好么!” 宗都司前脚刚走,陈继儒和蔡旻后脚就到了这里,只消用屁股想一想就知道,此事必定是这两人搞的鬼。 陈氏和陈妙音也赶到了门前来,见得陈继儒正指着苏牧的鼻子骂,陈氏也是火大。 想当初陈公望溘然长辞,尸身足足停灵五日,仍旧等不到陈继儒回来,只能让苏牧主持着下葬,那时候陈继儒又在哪里! 江宁杭州水路通达,一路顺流南下,最多也只消一天两夜,陈继儒为何没有第一时间赶回来? 还不是为了打理好官场上的手尾,为丁忧期满后的复职做打点么! 如此一对比,陈继儒此时倒是想起要当孝子了,倒是骂起苏牧来了,陈氏又岂能答应! 第二百四十五章 童宣帅的召见 陈氏也不是见过世面的人,历经了杭州两次三番的战乱,这些个禁军汉子来拿人,也只是让她惊了一下而已。 镇定下来之后,也替扈三娘感到担忧,虽然她明知道扈三娘是假扮雅绾儿的,但此等义举,更让人钦佩。 这禁军队伍才刚刚把人押走,儿子陈继儒便与监军蔡旻来寻苏牧晦气,陈氏又岂能猜不着其中猫腻! 见这儿子还有脸骂苏牧,陈氏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气急败坏地骂道:“逆子!你读的好大一番道理,怎地忘了读书人的脸面,也不怕有辱斯文么!” 老娘一发话,陈继儒想反驳也只能忍下来,倒是苏牧心不在焉,目光仍旧停留在街道的尽头,直到宗都司的队伍消失在视野之外,他才回过神来,扫了蔡旻和陈继儒一眼,并未说些什么。 “娘,儿子出去一趟,如果…如果住着不习惯…儿子便让人送您到陈大人府上…” 苏牧这话是不想让陈氏为难,可就像他对宗都司说一定会报答他一般,着实伤了陈氏的自尊心啊! 好在陈氏知道他此刻心乱如麻,慌不择言,也就不跟他计较,倒是冲着自己亲儿子怒道:“老身在这里吃好住好,哪里都不去!” “母亲!”陈继儒一副痛心疾首的姿态,可陈氏已经扭过头去了,见得苏牧仍旧心不在焉,她便软下了语气,对苏牧说:“牧儿,事情要紧,你赶紧去照看,别耽搁了…” 这两厢一对比,可把陈继儒给气坏了,感情亲儿子还不如干儿子,连自家老娘都要帮着外人,真不知道这挨千刀的苏牧给自家老娘灌了什么迷汤! 他心里还有气,陈妙音却在一旁帮腔道:“是啊,苏家哥哥还是快些去看看绾儿姐姐吧…” 这一声苏家哥哥叫出来,连蔡旻听得都全身酥软了骨头,陈继儒更是火冒三丈! 他不能对自家老娘发火,却可以拿苏牧来撒气! “好你个苏…!” “我还有事,就不请你们进去了,寒家地方太小,蓬荜简陋,入不得二位大人法眼,二位请回去吧。” 苏牧生生打断了陈继儒的话头,并下了逐客令,虽然他身份不显,但却是这座宅子货真价实的主子,没有他的允许,陈继儒和蔡旻身份再如何尊贵,也不敢擅闯啊! “好!好啊!”陈继儒还想发作,苏牧却已经迈开脚步,与二人擦肩而过之时又停顿了一下,看了看狼狈为奸的二人,盯得后者后背发凉,这才继续往前走去。 陈继儒仍旧在火头上,可蔡旻却是旁观者清,见得苏牧毅然决然的背影,他开始有些后怕了。 这人若长得凶神恶煞,做惯了欺男霸女之时,大家见着也就心生防备,见惯不怪了,可平日里老实巴交温温吞吞的良人,突然展露出狰狞的爪牙,这才真叫人心生忌惮呢! 苏牧这边除了童贯的密探之外,还有一些皇城司的暗察子在保护苏牧,昨夜之事早就报给了高慕侠。 后者正打算调查一下幕后主使,听说童贯已经派人去收押雅绾儿,顿感情势不妙,让人通知柴进燕青等人,也不坐马车,心急火燎便带着几个亲卫,策马赶过来,半路上却遇到了苏牧。 “先到我那里再说。” 高慕侠让一名亲兵将马匹让给苏牧,二人回到高慕侠住处之时,柴进燕青朱武也已经到了。 皇城司的耳目无处不在,虽然在童贯的军营里有所收敛,但皇城司的暗察子只对当今官家负责,未尝没有监军之职,童贯也不敢以权势压人。 他之所以给了高慕侠面子,除了赞赏高慕侠之外,未尝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苏牧等人一坐下来,早有暗察子将其中细节都报上来,苏牧也是苦笑不已。 他一直防备着军中之人因为贪功而对自己下黑手,到头来没几个敢下黑手,倒是因为陈氏这个便宜干娘,让陈继儒给记恨了,怂恿了蔡旻这个好基友来对付他。 童贯与蔡京在朝堂上一手遮天,虽然两人刻意保持着距离,避免官家对他们的忌惮,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童贯主外,蔡京主内,两人把持朝政,根本就是穿一条裤衩子的。 这蔡旻虽然做事欠缺考虑,但有些事情还是摸准了童贯的心思的。 就比如这件事情,若说他与陈继儒乃生死之交,倒也没说错,但为了这么一件家长里短的事情而搅风搅雨,实在划不来。 他之所以建议收押雅绾儿,除了帮助陈继儒恶心苏牧之外,也是摸对了童贯的心思。 苏牧在杭州城的所作所为,那是老百姓们都看在眼里的,更别说高慕侠和一干暗察子都参与其中,迟早要密奏到官家面前。 以他对官家的了解,官家顾及大焱朝廷的脸面,就算知道实情,也不可能真的把苏牧塑造成孤胆英雄,若真要这样,十五万朝廷平叛大军的脸面该往哪儿搁? 大焱朝廷的脸面也就是官家的脸面,作为一国之主,他又岂会为了一个苏牧而打自己的脸? 这也是童贯为何能够气定神闲地看待此事,任由底下人压住苏牧,争夺这次大功劳的原因。 慢说苏牧,便是宋江的梁山军的功劳,也都被盘剥了大半。 虽然一路从润州打到杭州,梁山军几乎耗光了所有力量,将领更是死了四五十个,可这次平叛,将成为童贯戎马生涯之中又一桩丰功伟绩,这是铁板钉钉之事! 可官家不承认,并不代表苏牧可以乱说,如果把苏牧逼急了,他在朝堂上一闹,官家又岂能坐视不管? 以苏牧的知名度,那几首传世之作的传唱度,足以让他有了一定的话语权。 就算朝廷对他不管不顾,他只消在民间传播出内情,过不得十天半个月,便要天下皆知,到时候又该如何掩盖? 所以他必须要让苏牧继续保持这份默契,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将苏牧控制在自己的手底下! 至于控制苏牧的筹码,非但是雅绾儿,连远离战火的苏瑜苏常宗,甚至彩儿丫头,所有跟苏牧有关的人,都可以拿来钳制苏牧! 事实上童贯也已经派人到江宁,暗中将苏瑜等人都监视起来。 眼下收押雅绾儿,就是对苏牧的一次敲打,非但如此,他还要召见苏牧,还要让苏牧跟在自己的身边! 燕青和高慕侠善于伪装和潜伏,但年纪到底小了些,即便机敏过人,行走江湖惯了,但对于朝廷争斗毕竟少了些底蕴。 柴进虽然是皇族之后,但流落民间,之后又被逼上了梁山,然后又早早在方腊这边当卧底,自然也不太了解这些龌蹉之事。 倒是神机军师朱武,对时局有着自己的看法,对童贯和蔡旻的心思也猜出了个一二三来。 劝了苏牧等人稍安勿躁,这才将自己的推测说清道明,苏牧才安心下来。 若说他不稀罕这份功劳,那完全是自欺欺人,哪个男儿不希望自己是绝世大英豪? 但若果童贯真的要拿他的亲人来钳制自己,苏牧自然会放弃这份功劳。 再者,这份功劳的背后,是金枢手底下多少匠人的牺牲,是梁山军弟兄们拼死拼活才制造出来的优势,更少不了柴进燕青朱武等人,还有大光明教的弟兄们的付出。 他只不过是个出谋划策的人,没有这些弟兄的牺牲和付出,又怎会有这份功劳?他苏牧又岂能心安理得地将这份功劳归在自己的头上? 想通了这一点,苏牧也没有太多紧张了。 朱武见得苏牧如此短的时间之内便领悟了自己的思想,又沉稳下来,不由心生赞赏。 “贤弟但且安坐,宣帅的使者想必也快到了。”朱武摇着扇子,一副智珠在握的姿态。 果不其然,这才稍坐了片刻,真有童贯的亲卫来传令,说是请苏牧过去一趟,童宣帅要召见他。 一切似乎都切合朱武的推测,大家也是安了心,苏牧朝众人感激地点了点头,而后才随着那亲卫,来到了杭州城外的军营。 童贯虽然权倾朝野,但立志青史留名,对自己的名声关切得紧,攻下杭州之后,发布了一系列的安民策令,严禁军士扰民。 虽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仍旧有许多军士偷偷溜到杭州城里寻乐子,但也只是小打小闹,童贯也不好做得太绝,只要不闹出人命,也就随孩儿们去了。 不过他自己倒是吃住在军营里,行辕更是简朴大气,无处不为了彰显他“一代名将”的风范。 苏牧分明就是个小人物,却在这场平叛战争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让人无法忽视,这让童贯感到非常的不舒服,这也是他为何一直不愿召见苏牧的原因之一。 为了当上这个枢密使,他不知做了多少违心之事,也被朝堂上那帮言官骂了个狗血淋头,一些个史家恨不得早早把他钉死在佞臣奸臣的座椅上,读书人更是三天两头口诛笔伐,汴京城中的各种童谣更是不绝于耳。 可苏牧呢? 因缘际会,加上自己一些小聪明小手段,竟然有种翻云覆雨等闲间的大气魄,自己还非得使用见不得人的手段,才将他的功劳给压下来,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丢人,又怎会见苏牧? 不过早两日他召见了蔡旻,这小子虽然没太大斤两,但有些话还是有些道理,童贯这才下定了决心,要把苏牧拉拢到自己的身边来。 只是当他看到苏牧本人,心里难免有些吃惊。 第二百四十六章 老戏骨 童贯虽然是个阉宦,但骨架高大,相貌堂堂,常年带兵日晒雨淋,倒是养出了一方名帅的气度来,若不是事先知晓,还真看不出他是个宦官。 苏牧身材高挑,只是稍显精瘦,又儒雅淡定,若说童贯是一头不怒自威的老雄狮,那么苏牧便是伺机而动的成年豹子。 童贯本以为苏牧不过一介腐儒,没想到对方竟然猿臂蜂腰,颇具英气,更难能可贵的是,哪怕见着自己这个手握重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枢密,苏牧也云淡风轻,气魄非凡,童贯心里也不禁暗赞:“好一个俊逸汉家郎!” 大焱承袭隋唐魏晋遗风,又是士大夫阶级地位最清贵的年代,并不盛行跪拜礼,除非是重大的庆典或祭祀,官员上朝都不需跪拜皇帝,苏牧未游学之前曾通过了取解试,是货真价实的读书人身份,更不需要跪拜童贯。 “苏牧拜见宣帅。”苏牧不缓不急地走进大帐,拱手拜道。 童贯金刀大马端坐在白虎皮宝座之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苏牧,没有礼贤下士倒履而迎,也没有当头棒喝以示下马之威。 大帐之中寂静无声,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苏牧本以为自己拥有上帝视角,早已在史书上读过童贯的一些故事,便能够轻松应对。 可当他走进营帐,面对童贯之时,仍旧被对方那股上位者的尊威,压得有些抬不起头来。 这气度是纵横庙堂数十载养出来的,是常伴君侧熏陶出来的,这个男人实际掌控着数十万禁军,掌控着东南西北戍疆卫土的虎符,举手投足之间便能决定成千上万人之生死,若说权柄之重,除了少数几位相公,也就他最为接近当今官家的那种压迫感了。 苏牧虽然低垂着头,保持着拱手行礼的姿势,但膝盖却没有弯曲,甚至连腰杆都是挺直的,在童贯面前保持着自己的风骨,并非他死要面子,不自量力,而是因为他知道,童贯之所以不说话,只是对他的一种试探。 如果在这个试探考验之中,他落了下风,显露出奴颜媚骨,那么接下来他就只能任由童贯拿捏了。 虽然大丈夫能屈能伸,然而苏牧心里很清楚,这不是为了他的个人名节,而是为了雅绾儿,更是为了苏瑜苏常宗彩儿等人,他能够在童贯面前争取到多少尊敬,直接关系到他身边这些亲人密友今后的生存问题! 童贯也确实是这么个意思,他虽然是靠着谄媚讨好官家才得以受宠上位,可又反过来最讨厌没骨气的人,这也是他为何赏识高慕侠却厌恶高俅的原因。 所以他要称一称苏牧的斤两,看看苏牧是否真能够配得上这份大功劳。 事实证明,苏牧确实有着与众不同之处,虽然他一样低头行礼,但童贯却感受不到苏牧哪怕一丝的惶恐与不安。 对于一个偏居一隅,没有见过朝廷大员的书生而言,苏牧的表现实在太过让人诧异。 殊不知苏牧曾经决定着整座杭州城的存亡,曾经将方七佛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更是在生死攸关之时,不惜投入全副身家,给予资助,让濒临灭亡的大光明教起死回生东山再起! 也正是这一路以来的翻云覆雨,让苏牧拥有了自信和魄力,足以泰然自若地面对童贯。 再者,童贯刻意压下苏牧对杭州一战的贡献,哪怕极力否认,内心之中也隐藏着对苏牧的亏欠,虽然长年累月在朝堂上尔虞我诈,他早已将这种品质给忘记了,但面对不卑不亢的苏牧,他又岂能没有半点心虚? 没有言语,没有目光交流,甚至没有动作,两人其实已经较量了一场,而且从气势上来看,苏牧还占了小小的上风。 童贯也从中看出了苏牧的态度,除非自己真要下狠手杀掉苏牧,否则这件事还真的无法确定苏牧是否能够守口如瓶。 但如果杀了苏牧,那自己就是黄泥巴掉裤裆,全身是嘴都说不清了,到时说不得连官家都要敲打他了。 “免礼吧。”也不知过了多久,童贯心中终究是轻叹一声,冷冷地回应了苏牧。 他也不打算废话,因为跟读书人摆弄唇舌,纯属自找苦吃,特别是苏牧这样的文人,更是巧舌如簧,雄辩非常。 人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这个兵,自然也不会跟秀才讲理,要讲也只能讲拳头,谁的拳头大,谁就说了算。 很显然,目前为止,童贯的拳头最大。 “兼之啊,你在杭州的义举咱家都听说了,一直想跟你见个面,奈何军务繁忙,也就忘了这茬,你心里可不要有气才好。” 童贯虽然亲热热称呼苏牧的表字,但这话绵里藏针,说得滴水不漏,但一句句都到了点子上,意思无外乎,老子知道你立了功,但现在是我当家做主,就算没提点你,你也不能抱怨。 这等浅显的隐喻,苏牧又有备而来,岂会听不懂,当即轻轻拱手道:“苏某不才,只是为乡里乡亲做了些微末事情,得百姓几句好话,也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得陇望蜀...” 他这是在说,呐,我做些什么,老百姓的眼睛都是雪亮的,我可以不要首功,甚至不要绝大部分的功劳,但你不能什么都不给,最基本的甜头还是要的。 两个都是明白人,但有些事情不能正大光明拿出来说,这三言两语其实便已经表明了双方的底限在哪里。 苏牧做出无欲无求的清高样子,童贯也不会真当他淳朴到人畜无害,但必要的好处还是要给一些,不然苏牧鱼死网破也说不准。 沉吟了片刻,童贯终于笑道:“兼之果是高风亮节,眼下方腊叛贼蠢蠢欲动,对杭州虎视眈眈,本帅不日即将南下剿匪,兼之运筹帷幄,便留在本帅帐下听用吧。” 苏牧未进来之前,童贯早已打好了腹稿,想要将苏牧掌控在手里,只能将他与自己绑一起,不给他一点好处是不行的。 眼下方腊挥军北上,反扑杭州,正是启用苏牧的好时机,只要打退方腊,便能够名正言顺给苏牧一份功劳,如此一来便能够堵住苏牧的嘴,将杭州一战的功劳彻底消化掉,这才是最佳的解决方案! 原本他还担心苏牧会坚决反对,收押雅绾儿,正是为了争取与苏牧谈条件的空间,如今就看苏牧吃不吃这一套了。 面对童贯的招纳,苏牧只迟疑了片刻,便朗笑道:“能鞍前马后追随宣帅,乃求之不得的美事,苏牧敢不从命!” 这话刚落,苏牧便作势要拜,童贯也是心头冷笑,这朝中文官又有几个真心实意看得起自己的? 漫说自己是个阉人,便是有卵蛋的武将,这些个文臣都不屑一顾,那些个读书人更是口诛笔伐,天天咒骂,国子监的那些生员动不动就联名上书,早已将他童贯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 不过既然苏牧愿意松口,事情就好办得多了,童贯呵呵一笑,走下虎皮宝座,将苏牧虚扶了一把,继而大笑道:“有兼之辅佐,此战必定大功告成!” “呵呵。” 苏牧也是小意奉承着,童贯便任命苏牧为自己座下的赞画,也就是参谋,而后大方方将苏牧按在了一张杌子上,自己又坐了回去。 这一手也是玩得溜溜溜,赞画是他童贯的属官,虽然朝廷也承认,但作为参谋幕僚,立功了还不是东翁的功劳? 反正到最后肉都烂在自家锅里,童贯又何乐而不为? 既然苏牧如此上道,童贯的心头大石也总算是落下,这收复杭州城的大功,终于能够落到他头上了。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道:“兼之啊,你年轻有才,若忠心体国,前途必定不可限量,但我听说你跟方七佛的女儿有些瓜葛...你可要注意分寸,咱家知你忠心耿耿,断不会通敌卖国,只是人言可畏,稍有行差踏错,可就众口铄金了。” “我之所以将那雅绾儿收押,正是为了给你正名,避免今后的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你可要体谅本帅的良苦用心呐...” 苏牧一听,便知肉戏来了,于是他故作苦笑,却有些难为情地说道:“宣帅对苏某的爱护,苏牧自是感铭肺腑,只是不知宣帅如何处置那贼女?” 童贯也不消看苏牧,便知道这小子在讨价还价,适才苏牧爽快无比地接受了自己的招纳,自己还些甜头也是应有之义了。 “这个嘛...本是军机要务,不过你已经是我室下赞画,大小事宜无不可与你知晓,说与你听也是无妨的。” “那方天定已经着人送汴京报捷去了,本打算将这雅绾儿也一并送上去的,不过眼下大战在即,倒不如将她留下来,也好打乱方七佛的方寸,兼之觉得此策如何?” 苏牧心头大定,童贯这么一说,便表示可以放雅绾儿一条生路了,带着雅绾儿上前线,这兵荒马乱的,雅绾儿要是“趁乱而逃”了,也是情有可原,在所难免的。 “宣帅此计大善,不过那贼女乃方七佛心腹,自然对方腊贼军知根知底,眼下大战在即,不如让苏某审问一番,若能撬开她的嘴巴,此战便更有把握了。” 说那么多无非就是想见一见自己的小情人,那么大的人情都送了,童贯也不会小气到不给苏牧见她,便假惺惺地说道:“兼之的想法还是很周到的,便依你了,今后洒漫了去做,本帅还倚仗着你的奇谋神策呢!” 苏牧自谦了一番,终于结束了表演,这件事情也算是彻底落定,自己的功劳虽然没了,但得到了童贯的保证,家人生存无忧,雅绾儿也有存活的机会,更重要的是,童贯会帮他平反! 反正这个大功他迟早吃不下,能够争取这些好处,已经很不错了,贪心不足蛇吞象,苏牧也不能要求更多,从行辕出来,收拾了一下心情,便在童贯的亲卫带领下,探望扈三娘去了。 大战在即,总要对她嘱托一番,到时候也好随机应变才是。 第二百四十七章 相见时难 扈三娘已经二十五六,随着年纪增长,身段便越发丰腴饱满起来,加上打小练武,更是修长紧致,与干瘦玲珑的小丫头不同,她浑身上下无处不散发着一种成熟的健美。 她的脸蛋本来就生得好看,这么好的底子,再加上燕青出神入化的易容术,此时看起来比雅绾儿的本尊还要艳丽几分。 这么个美人儿被关押在不是男人就是牲口的军营里,自然无时无刻不让人垂涎欲滴了。 虽然只被带回来大半天,但已经有十几个想要染指的军士,被她掰断了手指,踢碎了卵蛋。 大焱实行募兵制,当兵吃粮还能免除赋税徭役,只是落入了军籍之后,一辈子便很难再离开军营,而且这个行当也是子承父业,这也是大焱兵员冗余,战力低下的主要原因之一。 当然了,童贯麾下的厮杀汉子也不是清一水的正规禁军,其中还有诸多厢兵和乡兵、辅兵和民壮。 这军营之中更是龙蛇混杂,也不乏走投无路才投军避难的凶徒,加上一些被诏安过来的匪寇兵,更是乱不可言。 这些人上了战场是孬种,见势不妙就开溜,可要说欺凌弱小妇孺却是耗子洞里扛枪,窝里横。 扈三娘便像狼群之中的小白羊,若非宗都司照看着,就算她武功再高,也保不住自家清白。 只是宗都司也不能贴身守着她,因为自己看多几眼,这宗都司都忍不住想犯罪。 可他前脚一离开,早已虎视眈眈的那些军汉就偷偷钻进来,恨不得把扈三娘给生吃了。 他们早听说方七佛的女儿倾国倾城,没想到除了果真勾魂摄魄让人鼻血长流之外,武艺高强的传闻也是童叟无欺的。 虽然不断有人想着吃豆腐而来,结果是吃大亏而去,但仍旧有许多人按捺不住。 宗都司虽然已经传令下去,但他手底下的人不敢动手,并不代表其他人不会动手。 此时又有一个尖嘴猴腮的兵痞偷偷摸了进来。 人家毕竟是方七佛的女儿,身份极其要紧,便腾出了一个帐篷,将大车上的囚笼给卸下来,把扈三娘给关了进去。 这囚笼限制了扈三娘的自由,但也起到了一定的保护作用,这些个口干舌燥的军汉最多也只是抱着摸一把的心态,这兵痞子也是一样。 他先绕了囚笼两圈,发现扈三娘目光呆滞,却竖着耳朵听动静,于是他便大胆地走到扈三娘的面前来,伸出手在扈三娘前面晃了晃,见得扈三娘的双眼仍旧一眨不眨地呆滞着,果真证实了这娘儿们是个瞎子。 这瘦小兵痞心头大喜,绕到囚笼的后方,见得跪坐着的扈三娘裙裾紧绷,勾勒出圆葫芦一般的丰满臀部还有那盈盈一握的蜂腰,当下便血脉贲张,将魔爪伸进了囚笼里! 他贪婪地舔着嘴唇,双眸之中满是淫*邪猥琐之光,眼看着猪手就要摸到满手的温软丰腴,却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喀嚓!” 扈三娘如同背后长眼,只是稍稍扭动身子,右手闪电探出,精准无比地扣住那兵痞的尾指,猛力一掰,那兵痞的手指便反方向扭曲,参差不齐的森森白骨刺破皮肉,惨状让人头皮发麻! “啊!你个千刀杀的臭小姐!”那兵痞捂住手掌,杀猪一般哀嚎臭骂着,踉踉跄跄滚出营房,赶紧找军医接骨去了。 没错,大焱与宋朝类似,彼时小姐并非什么大家闺秀的尊称,而是对青楼烟花女子的称呼,就像后世的那种贬义一样。 扈三娘冷哼一声,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连她自己都有些记不清,这是今天掰断的第几个人的手指了。 想起往后这种事情绝不会间断,若换了地方,没有那宗都司照拂,万一这些饿狼纠结了一群人,要对自己用强,这又该如何是好? 难道自己坚守了这几年的贞洁,没丢在日夜相见的矮脚虎王英身上,也没丢在梁山的贼人手中,反倒要丢在大焱朝廷的军汉手里? 这是多么讽刺的一件事情啊! 当然了,如今她假扮的是雅绾儿,是叛贼方七佛的女儿,这些军汉的立场也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心里正在胡思乱想着,便听见营房外头响起骚动,一名看守似乎想阻拦,而后另一名看守沉声喝道:“瞎了你的狗眼,这是新任苏宣赞,还不快让开!” 来人正是苏牧! 那看守的军士一听说是宣赞,那可是童宣帅身边的参谋,哪里是自己这等虾兵蟹将能得罪的,赶紧让了路,心里却惋惜着,看来这方七佛的女儿是清白不保了... 扈三娘听得苏宣赞三个字,心头猛然一紧,待见得苏牧进入营房来,双眸顿时一亮,苏牧连忙给她使了个眼色,后者才收敛的神色,继续假扮瞎子。 那童贯的亲卫被苏牧的背影挡住了视线,断然是见不到这一幕的。 童宣帅既然已经答应了苏牧,当苏牧提出要跟扈三娘单独相处一会儿之时,那亲卫不敢违抗,可原来那看守却心慌了。 若是寻常的军士,塞给他一点大钱,放人进去摸两把倒没事,反正摸了又不吃亏,再者,也没人能摸到,最后都是被掰断手指或被踢断鼻梁。 可这位宣赞却不同,那可是宣帅身边的红人,眼下连亲卫都支开出来了,难说不会真把那方七佛的女儿给办了啊! 若都司追究起来,自己麻烦可就大了! 如此一想,这看守连忙跑出去寻找宗都司去了。 苏牧自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因为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扈三娘的身上。 这是个苦命的姐儿,忍辱负重,可敬又可爱,可因为自己要放雅绾儿离开,却让扈三娘无辜牵扯进来,若说苏牧不心疼,那他也妄称为人了。 虽说扈三娘是仗义出手,心甘情愿,可无论雅绾儿还是扈三娘,其实在苏牧心里,都不该受到这等羞辱! 谁的命不是命?谁的清白不是清白?凭什么要让扈三娘来顶替雅绾儿? 到底是因为雅绾儿肩负着劝阻方腊,避免大战再让百姓涂炭的重任,还是因为自己对雅绾儿过分的关爱? 难道自己对方七佛还不够了解吗?难道自己不知道就算雅绾儿回去,也劝不动方七佛和方腊吗?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放走雅绾儿,却让苦命的扈三娘来受这份罪? 苏牧越想便越难受,一想起自己居然还有脸叫扈三娘一声姐,脸上就羞得火辣辣的,如此厚此薄彼,自己把扈三娘当成什么了?难道扈三娘比雅绾儿低人一等? 心里的念头一个个不断冒出来,苏牧对扈三娘的愧疚便越来越深厚。 他自认算是个极为克制的人,也算得上成熟稳重,凡事必定经过深思熟虑,谋而后动。 可为何偏偏在这件事上,就如此的欠缺考虑,难道是因为对雅绾儿关心则乱吗? 苏牧本来就有着忧郁的气质,如今又添了两道血泪金印,微微蹙眉之下,更加的幽怨,以致于扈三娘只消看一眼,便不自觉心疼起苏牧来。 “不打紧的,他们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只要找到机会,姐就逃之夭夭,难道你还不信姐的本事吗?”扈三娘许是看穿了苏牧的心思,反而笑着开解起来。 苏牧这才抬起头来,又往后扫了一眼,发现那亲卫并未走远,反而探头探脑关注到这边。 苏牧使了个眼色,扈三娘便靠近了一些,苏牧凑到她耳边,微不可闻地在她耳边嘱托了一番。 虽然被许配给了矮脚虎王英,又在几乎全是汉子的梁山上待了这么久,但前番说过,扈三娘仍旧死守着自己的贞洁,从未做过什么腌臜龌蹉的事情。 或许别人并不是这样看她,或许别人以为她早该是破鞋了,但她心里知道,自己仍旧是干干净净的。 苏牧一番耳语,温热的气息搔得她耳朵**,连一颗小心肝儿都酥酥的难以忍受,毕竟也是上年纪的老姑娘了,在梁山上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步,哪能没有一点点春心荡漾的时候? 苏牧倒是没有太大的觉悟,嘱托完毕之后两人便分开了一些,见得扈三娘面红耳赤呼吸急促,苏牧才恍然,也是一脸的尴尬,不过事情紧急,却也顾及不了这许多的繁文缛节。 见外头那亲兵没往这边看,苏牧便从鹿皮靴的靴筒里,抽出暗藏的一柄短刃,偷偷塞到了扈三娘的手里,后者双手往后一背,短刃便消失,也不知被她藏到了何处。 苏牧还待说些什么,一人却是从外头闯了进来,赫然便是那姓宗的都司! 童贯身边就两个赞画,不过都是能文能武的正派人,那些个贼配军就算有一百多个胆子,也不敢冒充宣赞之名,来行禽兽之事。 宗都司心里也是迷惑不解,这一进来发现原来苏牧,心里既是惊讶又是失望,而后又变成了佩服。 他之所以惊讶,自然是因为上午见到苏牧之时,他还只是个闲人,下午再看,已经成了宣赞了。 而失望则是因为他也曾听说过苏牧的事情,心里还佩服着苏牧到底是有些骨气的,没想到最终还是向童贯妥协了。 可再看看扈三娘和苏牧之间的神色,他便又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而又再次佩服苏牧了。 作为一个大焱朝廷的人,能够为了方七佛的女儿做到这一步,无论是犯傻,还是真爱,都足以赢得别人的敬意了。 苏牧从扈三娘的口中已经知道,多亏了这宗都司的回护,看着这个黥面的军汉,苏牧由衷升腾起一股敬意,若大焱军的男儿汉都如同这宗都司这般,又何愁帝国不强,又何必再饱受恶邻欺辱? 第二百四十八章 喝酒,吃饭,灯 宗都司的出现,到底是让苏牧无法再与扈三娘再说些什么私密话,朝扈三娘点了点头之后,苏牧便与宗都司走出了营房。 “某叫宗储。” “啊?”听着宗都司没头没脑的自我介绍,苏牧一时间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宗储,某家的名字叫宗储。”很显然,当苏牧初次问他名字的时候,宗储是不太看得起苏牧的,如今苏牧赢得了这堂堂军汉的敬意,宗储自然要把名字告诉他。 这宗储也是直爽的好汉,把名字告诉你,自然是想跟你结交个朋友。 苏牧反应过来之后,也是呵呵一笑,本想拱手为礼,但抬起手来又变成了抱拳。 “宗姓有些少见,敢问兄弟可曾认识宗泽?”苏牧也只是下意识联想起来而已,毕竟宗泽是与岳飞韩世忠一般的大豪杰,他总归要打听一下的。 宗储听得苏牧竟然识得宗泽,也是微微一愕,但眼中的惊讶很快便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极为隐晦的厌恶甚至怨恨。 “宗泽与某家是不出五服的堂亲...” “还真是...也太巧了...”苏牧心里也是大呼好运,本想细问,见得宗储脸色不好看,也就忍了下来。 宗泽是书香门第,进士出身,文武双全,而宗储却黥面,从最低贱的士卒做起,这其间的差距,足以说明很多问题,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啊。 眼看着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好感又要被自己败光,苏牧赶紧补救道。 “哥哥莫误会,小弟并不识得宗泽当面,只是初时游学南方,听说过宗泽的才名,这才好奇一问...” 宗储一听,果然脸色稍霁,好像又觉着自己表现太过激烈了一些,便自嘲苦笑道:“无妨的,都是一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许是为了化解尴尬,又或是为了转移话题,宗储顿了顿,接着邀请道:“恭喜公子荣晋宣赞,若不嫌弃,不妨到我那里吃杯酒?” 苏牧本想着回去找柴进等人打个商量的,但想了想也不急在这一时,便抱拳谢道:“如此甚好,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叨扰一番了。” 宗储见苏牧直爽不造作,心里欢喜,便交代手下兄弟保护好营房,别再让人进来打扰扈三娘,这才跟苏牧前往自己的营房。 童贯的那名亲卫是送苏牧来探望囚犯的,此间事了,他自然要回去复命,便拒绝了宗储的邀请。 宗储这个都司手底下倒是有三百多号人,规制大概是一个营,顶头上司就是指挥使,所以他也算是一号不小的中低层军官,拥有着一个不小的私人营房。 私藏的黄酒有些浑浊,但胜在并不寡淡,宗储又取出油纸包着的酱牛肉、干硬的烧饼、一些晒干了的水煮花生和茴香豆,便与苏牧对酌起来。 其实这大军打了胜仗,大家都有赏赐,最直观的就是赏钱和米粮,但若说最需要功劳的,自然是那些高级军官。 大焱的文臣想要爬上巅峰,那是极其困难的,武将虽然身份卑微,但同样不容易晋升,因为军籍本来就是贱籍。 所以苏牧的事情慢慢传开之后,底层军官们并没刻意要封锁消息,不是因为他们不贪功,而是因为功劳夺下来也分不到他们的头上。 就像宗储这样的中低层军官,他们的心里其实是有些佩服苏牧的。 有些人当兵是为了躲避债务或者仇家,有些人当兵是因为无依无靠,有些人当兵是无以为生,也有人当兵是子承父业,林林总总,原因不尽相同。 可他们到底还是有些人,真心实意向往着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也正是这些人,才能够真正撑起大焱军队的脊梁。 而也正是这些人,才向往史上那些千古名将,要做那白起、卫青、霍去病。 对于这些人来说,苏牧几乎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于不倒,扶大厦于将倾,绝对是大英雄大丈夫所为,又岂能不佩服? 很显然,宗储也是其中之一,否则他也不会答应苏牧,要替他看护“雅绾儿”。 酒过三巡,话题也就多了,宗储才发现,苏牧全然没有那些迂腐书生的古板沉闷,甚至连江湖和军队里的黑话行话都了若指掌,是个真正有故事的人,心里更是觉着交对了朋友。 说着说着,这话题便扯到了方腊大军即将反扑杭州,对于宗储等一干将领而言,自然希望能够坚壁清野,固守杭州,将方腊活活耗死。 可方腊那边号称三十万大军,无论这里面有多少水分,若强攻杭州,饱经战乱的杭州百姓铁定是吃不消的。 先前的战争已经让百姓错过了春种,眼看着夏收即将来临,可田地一片荒芜,根本就没有什么粮食能够收上来。 此时再让方腊过来打一场,哪怕战后朝廷第一时间赈济,也无法让老百姓恢复元气,说不得要饿死很多人。 苏牧将这其中的关节都分析了一遍,宗储也是知晓了轻重利弊,又是好一番感慨。 正吃着酒,又有人寻上门来,却是高慕侠等人见苏牧久久不回来,派了贴身长随来寻找。 苏牧本想借口离开,却见宗储喝得兴起,不忍打扰他的兴致,便让长随回去复命,又在长随耳边嘱托了几句。 宗储虽然好奇,但也不好过问,上午只是个任人宰割的闲人,下午摇身一变就成了宣赞,苏牧还是有着自己的能量的。 岂知过了小半个时辰,营房外头便热闹了起来,但听得有人问道:“苏兄弟可在里头?” 宗储一头雾水,苏牧却拉着他的手笑道:“我给你介绍几个好弟兄,保准合你胃口。” 两人走出营房,便见得杨挺、徐宁、岳飞几个,手里提着酒坛和吃食,笑呵呵地在外头等着。 而几人的背后,一个惫懒邋遢的军汉正叼着根草茎,活像吃白食的无赖汉,可不是韩世忠爷爷么! “是你!” “是你啊!” 杨挺和宗储、韩世忠三人,竟然异口同声地惊喜道,而后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苏牧都有些迷糊了。 众人大笑之后,宗储一拍脑门子,掀开营帐道:“诸位弟兄快快请进!进来吃酒说话!” 杨挺几个呵呵笑着就要进去,韩世忠却吊儿郎当地提醒道:“你们莫忘了,这厮杀起人来有多狠辣,小心进去了便问你,哥哥是要吃板刀面还是刀削面咧!” 众人想起宗储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如厄修罗一般的场景,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宗储本就与苏牧喝得七七八八,被众人一笑,不由老脸通红,脸上的金印仿佛鲜活起来,散发着难以抵挡的男性魅力,朝韩世忠唾了一口,笑骂道:“有本事你就别进来!” 韩世忠这才嘿嘿一笑,率先往里头钻:“囊球!这酒是不喝白不喝,我韩泼五的名号是白叫的么!”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一场酒喝得是酣畅淋漓,直到日头偏西,苏牧才起身告辞,省得城门关闭了惹麻烦。 杨挺几个倒是想送一遭,又被苏牧给按了下去,宗储早已吩咐亲兵,给苏牧派了一辆马车,堪堪赶上城门关闭,回到府邸的时候已经掌灯了。 虽然饭菜已经备好,但陈氏和陈妙音担忧着苏牧,也没吃饭,就在客厅里等着,门房那边一传来动静,母女俩便迎了上来。 苏牧一身酒气,见着这母女二人还在等自己,心里倒是有些过意不去,只说光喝酒没吃菜,肚子饿得慌,催着陈氏和陈妙音一起用饭。 虽然闭口不谈,但陈氏还是能够感觉得出来,因为苏牧极为自律,生活习惯很是规律,也很少饮酒,今日实在太过反常。 直到母女二人都吃饱了,相陪着的苏牧才有些迟疑地开了口。 “娘...你跟陈妹子还是搬到陈哥哥那厢去吧...” 这话一说出来,陈氏当即跳脚了,白日里陈继儒好说歹说,她都要留在苏牧这边,这才出去走了一趟,苏牧怎地就忍心将她退出去了? 陈氏正待发作,却听苏牧继续说道:“过不了几日...儿子...就要出去打仗了...” 陈妙音是支持母亲留在这里的,本来就替母亲感到不平,听苏牧说要去打仗,一时间整个饭厅都沉默了下来。 她与陈继儒安居江宁,没有见过杭州的战乱,可陈氏却是实实在在经历过的。 虽然苏牧有勇有谋,可战场上纵使三头六臂,也有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谁敢说就一定能活着回来? 如此一想,陈氏心里便温暖起来,他的儿子不厚道,只想着做官,这个苏牧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冒着大忌讳,以义子的身份,跟陈继儒据理力争。 他之所以要陈氏搬去陈继儒那边,是怕自己死在战场上,再也不能够照料自己这个老太婆啊! 一想到苏牧即将要上战场,陈氏便想起那个飘雨的下午,那满是绿草黄土的新坟,那个半跪在自己面前,要认自己为母的画面。 她想起了阴阳永隔的陈公望,她还想着苏牧最好能够平平安安过这一生,若老天看眼,让女儿与苏牧结成好事,这辈子也算是值得了。 可这一切终究还是如同幻影一般,一想到苏牧要上战场拼死拼活,老太太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苏牧也是揪心得紧,扈三娘受委屈已经让他心里愧疚万分了,若再让陈氏伤心难过,他又如何承受得住! 这厢正要开口,老太太却发话了:“我走了,谁帮你看着家?” “家...”这个字眼,让苏牧的内心,充满了温暖。 你在沙场上厮杀,正是为了守护背后那一无所知的千家万户,但也总有一盏灯,孤零零挂着一夜,只为等你归来。 第二百四十九章 暗渡陈仓 童贯打仗虽然有些外行,但对待打仗的态度却一点都不含糊,这也是他能够当上枢密使的原因之一。 说白了就是战术不行,但战略方向上却独具慧眼。 他很清楚燕云十六州对大焱皇朝有多么重大的战略意义,虽然很多人都说他是为了异姓封王,是为了千古留名,或许他的动机不纯,但不可否认,若真能收复燕云十六州,那么纵使千百年之后,也没人能够抹掉他这份货真价实的功绩。 为了胜利,他可以牺牲成千上万的军士,眉头都不带皱一丢丢,因为这些军士的使命就是打仗,马革裹尸就是他们的宿命和最后的荣耀。 可他不能让百姓去死,更不能看到百姓在军队的面前去死,因为百姓的命,是种田,做买卖,纳税服役,抱媳妇过日子。 所以他最终还是驳回了将领们想倚靠杭州城,耗死方腊那三十万大军的想法,而是听从了苏牧的建议,选择主动出击,将方腊的反扑,扼杀在半途之中! 出征之前,朝廷这边满打满算,号称十五万精兵,从润州第一战打响,直到现在拿下杭州,除掉死的伤的逃的,眼下也就剩下十万左右的兵力。 这其中伤亡最惨重的自然是宋江的梁山军,打先锋的梁山军团几乎全军覆没,虽然宋江赢得了自己的大功劳,请功的奏表已经随着捷报,连同战俘方天定,一同送到了汴京,但再大的官帽子,也换不回他那些兄弟们的命了。 四月廿二日,平叛大军终于誓师出征,又就地征集了数万民夫,浩浩荡荡往南推进。 决定战场的一方往往更接近胜利,这是苏牧当上宣赞之后,对童贯献上的第一道策略。 童贯是个拥有战略眼光的人,也是带兵十几年的老司机了,苏牧也没有费太多的口舌。 根据苏牧的后世记忆,方腊的叛军在乌龙岭一役打败之后,便溃不成军,朝廷大军一路掩杀,最后连睦州都保不住,只能退守青溪,而后青溪陷落,只能退回帮源峒,围剿之下被擒,起事以失败告终。 当然了,大焱虽然类似大宋,但许多历史轨迹已经改变,甚至许多历史名人都没有出现,苏牧也不敢肯定事情会按照这样的剧本走下去。 但乌龙岭的地理战略位置是毋庸置疑的,此处乃关隘要塞之地,扼住睦州通往杭州的关节,也是伏击方腊叛军的最佳地点! 不过想要控制乌龙岭,还必须先布防富阳,避免被人绕后,埋伏打不成,被打一个反埋伏,那就得不偿失了。 童贯自然不会对苏牧言听计从,选择乌龙岭也是诸多将领监军乃至幕僚商议之后的结果,这些人可并不买苏牧的帐。 苏牧也知道,童贯万万不会再让自己出头,再者,他也只是仗着对整个平叛有了初步的预判,所提策略又是大势所趋,这才没有遭遇到反对。 大军出了杭州之后便加速行军,毕竟军情紧急,时间就是人命,一旦被方腊军率先占领了乌龙岭,他们就拥有了反扑杭州的底气。 哪怕反扑杭州不成,也有乌龙岭抵挡朝廷大军,他们则可以从容应对,而不需要惧怕朝廷大军的赶尽杀绝。 这一日就行军七十多里路,想象十数万人如此平推而来,能走那么长的路已经着实不易了。 到了夜间,童贯升帐议事,营帐内精英荟萃,诸将摩拳擦掌,仿佛胜利的果实已经唾手可得了,苏牧却有些心不在焉。 童贯是何等锐利的目光,当即察觉到身边的苏牧有些不上心,也不知是为了让他丢丑,还是为了提高苏牧的话语权,这位大宣帅突然开口道。 “苏宣赞,对明日的行军计划,你可有甚么要说的?” 果然,童贯这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苏牧的身上。 苏牧微微一愕,因为他也没想到童贯会问计于他,这个宣赞的身份,不过为了让童贯安心,为了履行两人之间的交易,提议占领乌龙岭,只不过是苏牧想坐实自己宣赞的这个位置罢了。 他心中确实有些顾虑,这一路急行军,大军竟然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圣公军的斥候探子,甚至连暗哨都没遇到一个! 按说这是好事,说明乌龙岭并没有丢,如果圣公军占领乌龙岭,必定以乌龙岭为核心,四处撒开了斥候来刺探军情。 可他了解方七佛,圣公军即将反扑杭州的情报已经传出来很多天了,这段时间按说应该足够他们往乌龙岭这边推进。 以方七佛的眼光,不可能看不出乌龙岭的重要性,说不得圣公军此刻已经占领了乌龙岭。 但沿途并没有出现圣公军的斥候与密探,这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要么方七佛欲擒故纵,想要请君入彀,在乌龙岭反埋伏朝廷大军,要么就是掩人耳目,暗渡陈仓,真正的目标并非乌龙岭,也并非杭州! “如果不是杭州,又该是哪里?独松关?还是昱岭关?”苏牧思绪飞转,快速权衡了一番,双眸陡然一亮,心头却砰砰砰狂跳起来! 杭州乃是贼军北上的要塞,过了杭州才能染指北面的城市,或往东南方向,沿秀州、苏州、无锡、常州、这才到润州,甚至于更北的扬州! 而拿下杭州之后,往西北方向而上,则是独松关,湖州,宣州,再到润州。 独松关是依靠着杭州的要冲之地,与昱岭关一样,一北一南,距离杭州并不算太远。 可独松关已经被朝廷大军拿下,为了保护杭州后方无虞,眼下有重兵把守,方七佛哪怕绕后潜入,也不可能带大量的军队。 再者,独松关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想要绕后也极有难度,如此一来,方七佛的目标也就只剩下一个,那就是昱岭关! 从杭州出来,如果走昱岭关,需要攻取歙州,而后是方腊的老巢帮源洞,而后到青溪,然后才能打到睦州。 可如果走富阳县,只需要过一个乌龙岭,便能直捣黄龙,强攻睦州! 这也是童贯为何选择这条路线的原因之一。 可他却忽略了昱岭关的一个特殊地理位置,若沿着官道走,确实需要绕一个大圈子,可如果不走官道,从崇山峻岭之中潜行,那么昱岭关和歙州、帮源洞、青溪三地的直线距离,几乎是相差不多的! 也就是说,这三个地方同时发兵,在昱岭关会师,哪怕穿越了崇山峻岭,仍旧能够汇聚足够的兵力,拿下昱岭关! 若朝廷大军一无所知,快攻睦州,拿下了昱岭关的叛军精兵,面对空虚无人的杭州城,岂非一蹴而就了么! 想通了这些,苏牧也不再藏拙,更不理会这些人的小心思,当即开口建言道。 “宣帅,某虽不才,然窃以为方七佛不可能想不到乌龙岭的重要性,我大军一路走来风平浪静,实在有些吊诡,方七佛为人诡诈,怕是另有所图,宣帅不可不防...” 苏牧此言一出,童贯微眯着的双眸也是陡然一亮,这些天他也一直在考虑着这个事情。 方腊如今失了杭州,皇帝也做不成了,虽然想做最后一搏,但绝对无法心平气和地考虑全局,也就是说,如今他必定更加依赖方七佛的策略。 而方七佛这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物,方腊叛军的核心首脑,绝对不可能自乱阵脚,也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唯一的解释许是真如苏牧所料,此人必是另有所图! 苏牧又将自己的猜测说了一遍,诸人才想起,这营帐之中,若有人对方七佛的脾性了若指掌,那非苏牧莫属! 诸如王禀,辛兴宗,刘延庆这样的老将,对苏牧的所作所为自是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 苏牧或许对朝廷和军队之中的势力争斗不是很了解,稀里糊涂当了牺牲品也也不得自知,但他可是曾经将方七佛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物啊! 当苏牧提出方七佛的真正目标极有可能是昱岭关之时,所有人都冒了一身冷汗! 眼下朝廷大军倾巢而出,后日便可抵达富阳,过了富阳便能够占领乌龙岭,而后扼住叛军北上的咽喉,并能够倚仗乌龙岭,与方腊作那最后一战。 可如果方七佛暗度陈仓,从歙州、帮源洞、青溪这三个地方抽调精兵,穿越崇山峻岭,会师一处,奇袭昱岭关,防御空虚的杭州,必将被拿下! 到时候朝廷大军腹背受敌,老家杭州又被抄,被叛军包了饺子,说不得让方腊反败为胜了也! 他们或许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小算盘,眼下平叛到了尾声,都想着如何争夺功劳。 可那也必须要再大局已定的前提之下,若让方七佛成功夺取昱岭关,拿下杭州,整个战局都丢了,除了吃败仗,哪里还有什么战功给他们去争! 想要分蛋糕,最起码要把整个盘子给保住了,盘子都没了,蛋糕落地,谁都吃不着啊! 想通了这一点,所有人都沉默了。 因为此事关系到了最终的胜负,哪怕他们再看不上苏牧,也不得不承认,若苏牧的推测正确,对于大焱的平叛大军而言,这绝对是不可不防的头等大事! 童贯本来只是想让苏牧说说话露露脸,刷刷存在感,没想到自己的新任宣赞,竟然抛出了如此惊世骇俗的推测,偏偏这推测又有着十足的可能性,直接关系到了战局的胜负! 扫了扫噤若寒蝉的诸多将领,童贯也是冷笑连连,知道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提议来,只能假戏真做,一脸凝重地朝苏牧问计。 “事若至此,苏宣赞有何教我?” 第二百五十章 回家的路 五月未央,夜色苍莽,清风徐徐,青溪与昱岭关之间的葱郁林海之中,夜鸟时不时扑棱棱飞出来,不知名的猛兽咆哮奔走。 孙子上有说:众树动者,来也;众草多障者,疑也;鸟起者,伏也;兽骇者,覆也。尘高而锐者,车来也;卑而广者,徒来也。 是什么意思呢? 大概是说前面树林摇动,那说明敌人是偷袭来了,如果草丛里到处是陷阱障碍,却又是故意迷惑我的,有鸟惊飞而起,林子里必定有伏兵,野兽惊骇逃窜的,说明有大军掩袭而来,如果尘头飞扬,说明是敌人的战车开过,尘头散漫铺开,就是步卒方阵来了。 兵书上说的一点没错,此时一支支队伍正在夜林之中悄无声息的潜行着,正是方腊的圣公军精锐! 方七佛熟读兵书,断然不可能让朝廷的人发现自己正在暗度陈仓,为了这次漏夜行军,他可是下过死命令的! 他们没有明火执仗,甚至连驮马都没有带上,步卒背负六七十斤重的甲包和军械,满身大汗地行进着,偶尔有人遇着毒蛇猛兽,便传来不小的骚动,但很快也就平息了下来。 方七佛没有骑马,因为所有人都没有骑马,他腰间挂着的,乃是包道乙遗留下来的混元玄天剑,据说包道乙能够御剑杀人于百步之外,虽然有些玄乎,但这柄剑确是货真价实削铁如泥的绝世宝剑。 雅绾儿已经在前方不远,夜色对她来说不是阻碍,大军夜行反而要靠她担任开路先锋。 不过她终究是孤身一人,潜行大军还是铺开太大,被毒蛇猛兽所伤之人,也已经过百之数。 此时她正蛾眉微蹙,有些手足无措,待得方七佛走近,她才有些自责地朝义父报告道。 “又被咬了…” 方七佛乃是武道宗师,借助微白的月光,见着草地上已经躺着两截黑白相间的毒蛇,被咬军士裤腿已经被割开,伤口并未流血,只有两个黑点,然后整个腿都已经肿胀黑紫,显然是保不住这条腿了。 那军士见得大军师来了,便咬牙要站起来,奈何毒素攻心,整张脸都散发着死气,又如何能站得稳? “军师,我还能走!我还能走的!” 这军士的眼眸之中满是期待,又满是惊骇,因为这一路上他见识太多这种事情。 军士一旦失去了行动能力,那就意味着,死! 以方七佛令行禁止的脾性,大军断然不可能为了一个人而停留下来。 偷袭昱岭关更是奇兵行险,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万万不会留下人手来照看这些伤员。 再者他们轻装上阵,并没有携带药物,连医官都没有,就算留下人手来照看,这些伤员也只有死路一条。 带着上路的话会拖慢大军的潜行速度,孤身留下来也只有等死,方七佛又担心留下来的军士会心生恐慌,大呼小叫,难免暴露了大军的行踪。 所以一旦出现有人被咬死咬伤,便只能暴尸荒野,若只是咬伤的,也只能… 方七佛将那军士扶起来,轻轻按着那军士的肩膀,而后柔声道:“稍安勿躁,方某留下来陪你便是…” “军师!”诸多将士自然心急如焚,行军要紧,又岂能让军师在此处惺惺作态,这一次奇袭,可完全出自军士的手笔,更是由军士带队,厉天闰和邓元觉领军,这可是圣公军反败为胜的最后机会了! “绾儿,继续上路!”方七佛毋庸置疑地下令道,雅绾儿咬了咬牙,只能抱拳应道:“是!” “继续往前走!”雅绾儿低声吩咐了一句,向导们纷纷发下指令,绕过了方七佛和那名被毒蛇咬伤的军士。 方七佛将军士扶到一边,靠着一棵大树上,这才解下水囊,给那军士喝了一口。 这些个军士平素里哪能见过名震天下的大军师,能得军士亲自照料,心里想着这是走了八辈子的大运了。 “你是何方人氏?”方七佛随口问道。 “小人乃青溪人氏,当初军士募兵之时,小人还远远见过军师咧!”军士笑着,露出大板牙,像个朴实的农家小伙子。 “青溪啊,可知道刘铁树?” “铁树是咱家叔叔!没想到军师连老叔的名字都记着,军营里头的哥哥们真没骗俺!” 方七佛看着那军士眼中炽热的敬佩,眼角却湿润了起来,不过他还是笑骂道:“这些囊球厮狗嘴里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军士还以为军师高高在上,又是读书人出身,必定目中无人,没想到方军师如此平易近人,心里的顾虑也放下了,连腿脚失去了知觉都没顾上,嘿嘿笑道。 “他们说军师过目不忘,但凡问过名字的,便会记下那人…” 方七佛呵呵一笑:“被方某记着有什么好?方某打仗,可都是将记得名字的先派出去的。” 军士见军师如此说着,也是憨厚地嘿嘿咧嘴笑,但他也知道,军师说的都是实话。 “军师,你会杀我吗?”他的话锋一转,终究还是惨笑着问出口来。 虽然他一直走在前头,有雅绾儿带领着,避过了很多危险,但后方不断传来消息,还是有很多弟兄在夜林里无妄死去,至于那些受伤的,自然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了。 其实想想,与其慢慢被毒死,一个人留在林子里惊恐无助地等死,还不如弟兄们给自己一个痛快,能让军师亲自出手,也算是莫大的荣耀了吧。 方七佛后头干涩,竟然说不出话来。 先前被咬伤或者被猛兽咬断手脚的,其实都是他亲自出手,不是他不怕沾染弟兄们的血,而是不能让弟兄们死在其他弟兄的手里,因为这样会让杀人的那个,背负心理包袱,不利于接下来的战斗! 所以只能是他出手,对于那些被抛下的弟兄们来说,军师的出手跟其他人一样,都会夺去他们的命,给他们一个痛快。 可又有些不一样,因为他们这些底层贱兵,很少有几乎与军师说上话,在死之前,能够跟军师说说话,也就知足了。 见方七佛始终没开口,那军士终于叹了一口气,而后幽幽地问道:“军师,你说…咱会不会下地狱?来生投胎还能不能做人?” 方七佛心里也是难受,却听得那军士继续说道:“俺也杀过几个人,脑子笨,打仗只会往前冲,这一冲就忘了自己是个人,这世间可不就是这样么,想着当人的,就害怕不把自己当人的,所以俺每次都活了下来。” “可谁想到会被一条蛇给咬了…若见着阎王爷,我怕是要下地狱的了,只盼着下辈子可别再投胎做人了,做条蛇倒是挺好的,不用打仗,不愁吃穿,没有老娘老婆孩子嗷嗷着等你养…” “俺这般想着,军师会不会看不起俺?你说咱打仗死了这么多人,圣公会不会为咱掉眼泪?” 许是毒素攻心,那军士也唠唠叨叨说个不停,说着说着,几个滚烫的雨点却打落在了他的脸上,抬头一看,才发现军师早已泪流满面。 “是了…俺向来嘴笨,人都说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临死了倒是多嘴了…” “无妨的…”方七佛也不抹眼泪,只是朝那军士笑着,而后又往外头看了看,军队已经走远了些。 那军士也感觉到时间紧迫,于是咬了咬牙,朝方七佛说道:“军师,俺让你耽搁太久了…不过能求你个事儿吗?” “你说。” “俺家老娘就住在青溪田头村,媳妇儿想来已经跑了,若军师能够回青溪,能帮着照看一下我娘吗?村里也没甚么男人了,若老娘没福气,就这么去了,恳请军师置口薄棺,帮俺送老娘一趟…” “好。”方七佛别过头去,再没敢回过头来。 “军师,俺叫刘平,有个弟弟在后军,叫刘安…” 方七佛终于扭过头来,正视着刘平道:“方某记住了,若…若能回去,你娘就是我娘…” “谢军师!”刘平激动地点头道,而后小腹传来剧痛,他死死抓住方七佛的领口,怒睁着双眸,口中淌出鲜血,吐着血沫,断断续续地说道:“军师…有些疼了…你…能劝圣公…咱以后不打仗了成么…” 方七佛热泪滚滚,手中宝剑一绞,刘平绷直的身子终于松开了,目中的光彩也彻底黯淡了下来。 方七佛缓缓将刘平的眼睛抹上,想起这朴实小伙子适才的话,将其紧紧搂在怀里,呜呜呜地大哭了起来。 这就是圣公军那指点江山,决胜千里的大军师! 这就是圣公军人人视为诸葛再生的云龙九现方七佛! 此时他不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谋士,哭得像个迷失的孩童,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过得片刻,方七佛才将刘平放下,从他身上摸出一枚军牌,贴身收了起来,而后快步朝大部队追了上去。 再也没回头,就如同眼下的圣公军那般,已经再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在方七佛带领青溪方面的精兵赶往昱岭关之时,郑魔王郑彪也带着帮源洞的精兵行到了半途,吕师囊则带领着歙州的精锐,即将抵达昱岭关! 第二百五十一章 让人牙疼的行军 东方的晨曦喷薄而出,穿透薄雾,将人间之物全数染成金色,整个世界慢慢醒来,有鸟儿婉转歌唱,花儿吐露芬芳,清风扑面,有三五野兔,从道旁的灌木之中露头,而后又飞快地躲了回去。 杨挺和宗储并辔而行,座下都是高大神骏的西夏马,身后诸多偏将校尉虞侯刀甲鲜明,旗帜迎风飘扬,后方行军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可谓秣马厉兵,精锐全出。 阳光撒落在甲衣之上,折射出柔和的金银之光,将这队人马渲染得如同下凡的天兵神将一般! 徐宁、岳飞、韩世忠等一干大将稍稍落后一些,连花荣朱武也都跟着来了。 队伍的中段,旗帜密集,大旆之下,主帅刘延庆缓缓策马而行,苏牧则落后半个马身。 童贯军议之后,最终还是同意了苏牧的方案,留大部在往乌龙岭方向进发,而且多立旗帜,故布疑阵,虚张声势。 另派马军副都指挥使刘延庆坐镇中军,率领拼凑出来的精锐轻骑三千多人,火速赶往昱岭关,以防方七佛奇袭此处要隘。 这刘延庆乃陕西路保安军人,将门出身,打十余岁便进入军伍,年轻时也是弓马娴熟武艺出众,因着将门的恩荫,绍圣年间选调为班直侍卫,而后又进入了大焱的朱仙镇讲武学堂,肄业后升为御武校尉,绍圣五年进入拱圣军担任指挥使。 刘延庆与王禀一样,同样是西军之中的大将,在西军名帅种师道麾下,数度西伐,屡立战功,擢相州观察使、龙神卫都指挥使、鄜延路总管,而后大破西夏成德军,并俘虏了首领赏屈和王子益麻党征,官拜保信军节度使。 不过这人最是胆小油滑,惯是见风使舵,最终还是辜负了种师道的信任,投了童贯这边,跟着童贯来平叛。 童贯也不是任人欺瞒的蠢物,所谓疾风知劲草,好歹也要拉刘延庆出来遛一遛,于是便将这差使交给了刘延庆。 刘延庆虽然是戎马半生的老将,但越老越是窝囊,曾经的年少轻狂和敢杀敢拼也没有了。 他打心眼里是不相信苏牧的,主要是不相信方七佛能有如此大的魄力。 他自认见惯了西夏那些狡诈的蛮子,什么花招没见过? 在他眼中,方腊的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方七佛能有神机妙算的名头,都是因为地方厢军无能,连给他们这些边军提鞋的资格都没有,这才使得贼势甚大。 眼下平叛已经到了最后的关键,睦州一战便是直接干系到功劳的最后一战。 在这最后一战的关键时刻,他竟然因为苏牧提出的猜测,被童贯踢了出来,若睦州平定,班师回朝之后他还能分多少功劳? 从种师道的西军出来,他已经背负了很大的骂名,还想着跟在童贯的身后,能够立下些大功,免得再让人看不起。 没想到童贯终究还是不放心他,让他带着苏牧这种黄口小儿,来昱岭关这种地方吃尘土。 这心里有怨气,行军速度就慢了下来,刘延庆麾下都是西军的厮杀汉子,此次又是三千骑军,对付圣公军这样的乌合之众,不是杀鸡用牛刀,简直就是用牛刀来杀老鼠! 如果说还有军队能够保持着太祖高宗年间的血性和战斗力,无疑非西军莫属。 他们常年与西夏蛮子冲突不断,一直保持着如狼似虎的斗志,不似上过战场没沾过血腥的内地厢军,这些厢军要么忙着做生意,要么就被风月掏空了身子,连捉刀的力气都没有,还打个球的仗。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什么样的将,就带出什么样的兵,刘延庆看不起方腊的人马,手底下的厮杀汉子们同样看不上。 再者他们都是骑兵,在普遍缺马的大焱军中,培养出一个骑兵来,那是下血本的事情,再加上一匹战力浑厚习惯了战场冲杀的战马,更是贵不可言。 平叛之初,童贯用的是梁山军的人马,江南之地也不适合骑兵冲杀,如此尊贵强大的骑兵,竟然没有用武之地,军汉们手中的长枪马刀早已饥渴难耐。 正打算在睦州一展拳脚,为刘延庆好好争一场泼天大的功劳,却被童贯一脚踢到了鸟不拉屎的昱岭关来,又如何让人顺气? 这一路上刘延庆也是大摆威风,根本不给苏牧任何面子,苏牧虽然惹不起这位军中大佬,但军情似火,若去得晚了,让方七佛的人把昱岭关给占了,他们这些骑兵就没了任何用处了! 把守关隘并非骑兵擅长的任务,之所以建议童贯派骑兵,并非用这些骑兵来冲锋,而是兵贵神速,想借助他们的马力,占领先机! 偏偏刘延庆如此托大,到时候丢了昱岭关,这一趟也就失去了意义了。 反正苏牧这宣赞也只是一个虚头巴脑的头衔,指望刘延庆这样的大佬听取自己的意见,只能是痴心妄想,不过别人采纳不采纳是别人的事,自己该提的意见还是要提的,否则相安无事也就罢了,出了问题还要你背黑锅。 苏牧倒没有什么要求着刘延庆的,自然不会替这老儿背黑锅,是以一路上不断聒噪,想让这老倌儿加紧行军,可这老倌儿显然是不尿苏牧这一壶的。 眼看着日上三竿,距离昱岭关还有数十里的路程,苏牧曾经推算过,方七佛的奇兵必定昼伏夜出,经过昨夜的急行军,必定已经抵达昱岭关外围。 不过他们还需要与歙州、帮源洞两处的兵马会师,说不得又要整饬一番,今夜里偷袭昱岭关该是最佳的时机了! 以刘延庆这样的行军速度,即便能够及时赶到昱岭关,将士们军心散漫,岂能立刻投入战斗? 若让方七佛的军队占领了昱岭关,这深更半夜的,别说重新攻占关隘,这些个骑兵优势全无,不被反杀得落花流水就算不错了。 苏牧好说歹说,刘延庆也是不耐其烦,赶苍蝇一般,冷嘲热讽道:“哼,苏宣赞果是读书人,忧国忧民的心思可比老夫强多了…” 言外之意无非在说苏牧没打过仗,一个书呆子还在人家一代名将面前唧唧歪歪。 不过他到底是被苏牧唠叨怕了,苏牧平素低调陈默,少言寡语,若不是为了整个战局,也没必要唠叨刘延庆这老倌儿,眼睁睁看着他吃败仗就好了。 可他见过杭州两次战乱,若无法在昱岭关阻拦方七佛,杭州毕竟经历第三次战火,赌上整个杭州城来跟一个顽固老头子置气,这种事苏牧断然是做不出来的。 他不断唠叨正是为了让这老倌儿不耐烦!就是让他烦到撵走自己,眼不见为净! 苏牧还是颇有几分唐长老的功力的,大半日的“殴你哟”唱下来,刘延庆果是再也受不了了。 几句冷嘲热讽下来,苏牧果真板着脸不说话,刘延庆还以为苏牧被自己镇住了,昂着头恨不得唱起小曲儿,耳朵清净下来,感觉整个世界都美好了。 可才消停了一会儿,苏牧又开始念叨了:“大将军,实在不能等了,昱岭关若是丢了…” 苏牧这一开腔,刘延庆差点没从马背上栽下来,老脸一怒,没好气地哼道。 “是老夫做主还是你苏宣赞当家!” 苏牧直起腰杆来,不卑不亢地回道:“苏某乃宣帅座下赞画,自有谏言之权,且有监军之责,若此战休矣,某该如何向宣帅复命!” 这一句倒是有些狐假虎威,而且在刘延庆这样的老油子面前,更是没有太大的底气,可苏牧不得不惹怒刘延庆,也只有惹怒他,才有可能让他松手! 果不其然,刘延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恨不得将苏牧给打下马去,盯着苏牧脸上那两道血泪金印,便觉着苏牧像一只向他索命的冤死鬼一般,心里大骂晦气! “好好好!苏宣赞神机妙算,将那方七佛的计划都算出来了,那你可曾算到老夫接下来做什么!” “把我踢下马?”苏牧一脸严肃地问道,刘延庆微微一愕,而后却是哭笑不得,指着苏牧笑骂道:“这天塌不下来的,你小子这又是何苦!” 见刘延庆笑出来,苏牧便趁热打铁道:“我知将军智珠在握胜券满满,可昱岭关那边总需要有人支会,提前做好准备,将军不如拨个一千人给苏某,也好让某提前打个先锋,给将军开路…” “一千?!!!你当老子的兵都是烧黄纸请下来的么!”刘延庆是气极反笑,大焱培养一个骑兵,花费的银子几乎跟骑兵等高,若非如此,刘延庆也不会觉着是大材小用,让苏牧狮子大开口便是一千,简直是笑掉老牙了。 苏牧讪讪一笑,配合那两道金印,更是让人觉得可怜巴巴,刘延庆也不好再拒绝,恨不得将这小子赶紧打发到前头去,于是就挥手道:“给你一百,赶紧滚蛋,没见过这么聒噪的读书人!” “五百!就五百!”苏牧伸出一个手掌来,刘延庆也是一脸牙疼,想了想总不能在昱岭关那帮土鳖面前丢了西军骑兵的脸面,于是咬牙道:“给你三百,不要就继续念你的经!” 苏牧哪里还敢讨价还价,当即爽快地答应道:“谢将军!苏某替杭州百万老百姓谢过将军!” 其实心里还有半截:“我谢谢您内,谢谢您祖宗十八代!” 刘延庆终于能够摆脱苏牧这只苍蝇头子,心里为之舒畅了不少,苏牧却没等他假惺惺客气,一溜烟纵马而出,让刚刚张口的刘延庆吃了一嘴的尘! “入娘的读书人就是狡猾狡猾的!”刘延庆如是骂道… 第二百五十二章 昱岭关 昱岭关坐西朝东,横跨昱岭山隘口,用花岗岩倚山势筑起敌台关墙,高大雄奇,固若金汤,关口通高达三丈余,宽三丈余,敌台两侧射堞墙,中间走马道宽达一丈余。 这关口始建于三国时期,乃山越人为了抵御孙策的侵略而建造的,据说这昱岭关及其六甲四十八塘的六道岭上,曾抵御过东吴孙权征服山越的数百次战役,山越人利用天然的三十六道石门,设立了六甲九宫八卦阵。 这九宫八卦阵乃暗合奇门遁甲的玄奥,孙权最终都没能攻入山越腹地,因为他无法攻破这些大阵! 而想要通过这些大阵,没有山越人的带领是不可能完成的,但这昱岭关却有一条密道,能够绕过昱岭关,直达山越腹地大光明顶。 没错,这里说的大光明顶,便是后世武侠小说里面明教的光明顶! 隋朝末期,徽州汪华公正是从宣城出发,经昱岭关,登上了光明顶搁船尖,奇袭睦州。 唐时女英雄陈硕真起事反唐,也是在青溪,倚仗的也是大光明顶这条密道。(注) 到了元末,朱元璋的起义军正是屯兵在大光明顶搁船尖,利用浙西明教的圣战士与元军决战昱岭关,而且取得了胜利,攻取了徽州府! 苏牧为何如此笃定方七佛一定会来攻取昱岭关? 不是因为他在现世之时读过这一段,而是因为方腊是摩尼教的教主! 后世的明教也就是发源于摩尼教,而法王撒白魔等人将摩尼教改名为大光明教,正是后世明教的雏形! 方腊乃摩尼教的教主,又岂会不知大光明顶搁船尖的密道! 大光明顶位于杭州、歙州和睦州交界的昱岭关之上,乃明教的总坛所在,又名覆船山,相传是大禹治水所乘之船,遭风浪翻船而成。 此地有传说,石门九不锁,天门夜不关,乃道教的第三十六福地,相传连葛玄都在此修炼,当地人称之为紫微洞天。 苏牧初时到南方负笈游学,被摩尼教的人虏入训练营,却因缘际会,得到了燕青的师父燕老三传艺,这位老人非但传授了苏牧立身保命的知识,他之所以潜入到摩尼教,就是为了弄清楚摩尼教的秘密。 而后苏牧在他的嘱托之下,将圣物断刃给盗了出来,回杭州之时,为了躲避摩尼教高手的追杀,走的正是光明顶的密道! 所以方七佛根本就不需要担心拿不下昱岭关,一旦悄无声息兵不血刃拿下昱岭关,直取杭州,童贯的十几万大军说不定还在乌龙岭那里困着呢! 刘延庆同意拨三百骑兵给苏牧,后者自然不会浪费名额,将杨挺麾下的精英都带了出来。 杨挺徐宁岳飞韩世忠都是用大枪的好手,配合战马,能够发挥出以一当十的威力来。 再者他们进入大焱军之中,便被编入了骑军之中,手底下的人手虽然不多,但都已经成为了足以生死相托的弟兄。 有了这帮人带头,加上弟兄们踊跃支持,这三百人几乎都算是足以堪用的亲信。 莫觉着三百人不多,大焱的马匹虽然紧缺,但对西军却并非如此,若在西夏边境,最起码也是一人三骑,一匹用来坐骑,一匹用来替换,一匹用来驮甲包武器和行军粮草帐篷之类。 不过到了内地来,也就不能那么奢侈了,但好歹也是一人两骑,三百人却是六百匹战马,急速行军,尘头飞扬,着实威风了一把! 只要能够提前守住大光明顶密道的出口,方七佛根本就无法绕过昱岭关,慢说这三百人,便是把守昱岭关的人手,便足以跟打地鼠一般,只要方七佛的人敢露头,那就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来五百就杀两个二百五! 临行前宗储也主动请缨,要跟着苏牧前来助阵,可苏牧还是将他留在了刘延庆的身边,并悄悄嘱托他相机行事。 因为一旦方七佛发现昱岭关大光明顶的密道出口被苏牧占据了,也就只能退出去,要么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回去面对童贯的十数万大军,要么就只能退出密道,纠集了人马,强攻昱岭关! 方七佛若选择强攻昱岭关,可就不是这三五百人能够抵挡得住的了。 到时候势必要倚仗刘延庆后军的援助,算一算时间,刘延庆就算优哉游哉,但仗着马匹的脚力,入夜赶到昱岭关应该不是问题。 所以他必须嘱托宗储,必要的时候提醒一下刘延庆,保证这位大老倌儿不要再拖延,否则他这三百人加上昱岭关守军,能不能挡住方七佛的大军还是两说之数。 杨挺这些人都是生死相托的交情,苏牧也没有隐瞒什么,在马背上就已经提前告知了杨挺。 而后中途打尖的时候也详细地解释了大光明顶密道的事情,又与杨挺等人商议了对策,这才抓紧时间,一顿风尘仆仆,急赶慢赶,终于在日头偏西一点的下午,来到了昱岭关前。 昱岭关这样的要冲,守军并不少,因为方腊攻打杭州之前,就是通过密道,突袭昱岭关,关上的守军看着从天而降的叛军,还没摸着头脑就已经掉了头脑。 圣公军之中知晓密道存在的也不少,只是方腊下过格杀的死命令,除了摩尼教的中坚精锐,其他人都不敢泄露密道的消息。 为了保守密道的秘密,方腊更是将当初参与过昱岭关一战的精锐,全都派上了前线,或死或伤,尽最大的努力来保全这个秘密。 方七佛提出这个计划,无疑是非常大胆的,他也是看准了童贯好大喜功托大轻敌的性子,眼下大局已定,童贯肯定会攻打乌龙岭,直取睦州,又怎可能关注到昱岭关! 方腊只想着回到自己的老巢,将所有老本都赌上,与童贯来个最后一战。 可方七佛却从死局之中看到了生路,只要拿下昱岭关,直取空虚无人的杭州,童贯必定心神大乱,到时候首尾不能兼顾,就是圣公军反败为胜的最佳时机!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方腊和方七佛,虽然都是枭雄人物,但若论眼界和心胸,到底还是方七佛略高了一筹。 闲话不提,且说苏牧带着三百轻骑,来到了昱岭关下,早有守军裨将下来迎接。 见着苏牧两道血泪金印,左边是“明尊敕封光明大护法!”,右脸则是:“御册永乐光天大国师”! 这金印早已连同苏牧,成为了朝廷大军乃至于整座杭州城又一个新鲜的话题,那守将今日得见,竟然有种路人见了大明星的感觉,就差没上去求签名了! 前番已经说过,牵扯到战后的功劳分配问题,苏牧在高层将领里头虽然不受欢迎,但在底层士卒和底层军官的眼中,其是有勇有谋的一号人物。 此番前来他又有了宣赞的正经身份,还带着杨挺等一干都司和校尉虞侯等,苏牧又是童宣帅亲命而来,后头还有马军副都指挥使刘延庆压阵,守将自然不敢拿大造次。 眼看着即将入夜,苏牧也不再罗嗦,对于行军打仗,他并不在行,指挥权完全交给了杨挺等人。 杨挺虽然勇冠三军,但进入军旅毕竟时日尚短,昱岭关虽小,但直接关系到杭州存亡,他也有些畏首畏尾。 岳飞虽然已经慢慢展现出了大将之风,但毕竟年岁尚幼,见识经验上还有所欠缺。 苏牧便把韩世忠这个老军油子给揪了出来。 韩世忠一脸嫌麻烦的表情,但其实心里却早已乐不可支,他虽然有个指挥使的头衔,能领三百兵,但西军之中僧多肉少,他也只好跟着刘延庆出来混世界。 可谁能想到,童贯让梁山那帮贼配军当了先锋,刘延庆又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只是跟在后面捡死鸡。 眼看到了最终大战的关键时刻,童贯的疑心病又犯了,让刘延庆跟着苏牧来这边吃灰尘。 韩世忠堂堂指挥使,手里头居然才不足一百的亲兵,心里头早憋了一肚子火。 直到半路上,苏牧将自己的计划说出来,韩世忠才明白为何岳飞这小子会如此敬重苏牧,当然了,也才知晓苏牧为何受诸多将军们所不喜。 但毫无疑问的是,临行前那些个偷笑刘延庆的人,甚至于姗姗来迟,不相信苏牧的刘延庆,都将悔青肠子啊! 一想到自己加入苏牧队伍之时,那些老兵油子对他的冷嘲热讽,韩世忠就忍不住咧嘴笑了。 说实话,起先他也是被岳飞拉着来的,可没想到竟然能遇上方七佛,这可是方腊之下的叛军二号人物啊! 再说了,以苏牧的分析,这么重要的事情,除了方七佛之外,应该还有歙州和帮源洞的人马,少不得还有几个大老鼠! 一想到接下来的大战,韩世忠便心痒得直搓手,大咧咧就应下了苏牧的任务。 虽然这韩泼无平素里吊儿郎当,可排兵布阵行军打仗却着实有一套,苏牧带领着一干人等,登上昱岭关,又带着他们去查看了大光明顶的密道出口,韩世忠就仿佛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一般。 那稀疏的胡渣也不再显得猥琐,目光也变得冷厉肃杀,开口便掷地有声,指挥着诸多将士布下层层埋伏,居然有章法有正奇,让人不由啧啧称赞! 苏牧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让岳飞爷爷和杨挺等人贴身跟着,韩世忠也是知无不言,将一些需要注意的战术问题都掰开揉碎来讲解,众人自是受益匪浅! 如此安排布置了整整一个下午,昱岭关的人马便开始埋锅造饭,因为生怕方七佛的斥候会提前察觉,便不再另起炉灶,而是用守军原有的灶火来煮饭。 饱餐了一顿之后,众人便给马匹挂上口衔,将马匹好生隐藏起来,而后卸下甲包,将铠甲扎甲都穿戴整齐,一个个蹲守在了埋伏点! “应该也跟着来了吧…伤脑筋啊…”望着关外越发深沉的夜色,苏牧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个高挑丰腴的身影来,虽然此战绝对有惊无险,但他却如何都开心不起来了… (注:据说陈硕真是武则天的师父,是史上唯一一位起事当女皇帝的,鄙人拙作《唐师》里面有写,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第二百五十三章 谈笑成空(1) 四月末的夜晚本该月朗星稀,缺月挂疏桐,然则今夜却乌云密布,墨云之中偶尔闪过昏黄黄的光亮,仿佛雷公的锤头在闪烁着隐怒的电光。 淅淅沥沥的夜雨之中,方七佛率先从密道口出来,虽然披上了蓑衣戴上了斗笠,但脸面长须上还是瞬间挂上了水珠子。 密道虽然不是很狭窄,能同时容下四五人并排而行,但却很是闷热,出得密道被清风细雨一吹袭,整个人不由打起摆子,仿佛从夏初回到了晚秋,满是凄冷。 这密道口周遭是个小型盆地,形如漏斗,四面八方都是矮坡,雨水从坡上流下来,汇聚成无数股小溪流,已经在密道口积起了一汪小水塘。 随着密道口的开启,水塘里的雨水拼命往密道里头灌,方七佛首当其冲,蓑衣也不管用,全身被泡了个湿透透。 身后的士卒也是一般无二,夜风细雨这么一吹,整个人都凉飕飕的,军士们虽然都是精锐,身强体壮,但还没达到寒暑不侵的地步,一时间人人脸色发白,嘴唇乌紫,牙齿都有些打架了。 方七佛本就是个谨小慎微之人,又在苏牧手底下吃了百密一疏的大亏,眼下的突袭虽然神不知鬼不觉,但方七佛还是疑神疑鬼,安全起见,便派了一队斥候,四面八方发散出去,刺探二里之内的敌情。 夜间可见度本就不高,又是天公不作美的下雨天,斥候纵使眼力再好,估摸着也探不出个所以然来,将斥候撒出去也不过是心理安慰罢了。 身后的弟兄们一个个钻出来,很快便占据了四面的矮坡,但还不能开始行动,因为还要等厉天闰和郑魔王的人手。 如此在冷雨之中蹲了小半个时辰,军士们只得泡在雨水里,掏出干硬潮变的干饼,嚼树皮一般裹了腹,有些人水囊空了,干脆像蛤蟆一般张大着嘴,直接喝天上的雨水。 又过了小半刻钟,郑魔王的人手也终于抵达,厉天闰却是晚了一步。 厉天闰之所以会迟到,并非他距离昱岭关比较远,而是他打着心里的小算盘,想着要不要暗算方七佛一把,将那海岛的秘密给夺过来。 不过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样的想法,因为他也不想如此冒失,还想等着最后的残局,而后趁乱渔利。 雨势越来越大,方七佛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倒不是因为兵贵神速,想着第一时间拿下昱岭关,而后直扑空虚无人的杭州。 而是因为厉天闰素来准时,今次却拖延了大半个时辰,他倒是没有怀疑厉天闰的忠诚,而是担忧厉天闰的队伍会不会是半途被察觉,被什么意外给拖住了脚步。 好在厉天闰最终还是带着三百多精锐抵达了密道口,虽然他连连道歉,但方七佛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去计较这么多。 三方会师之后,稍稍清点了一下人数,统共也就八百多人,原本计划之中应该是一千人左右,没想到中途的夜林行军,居然折损了将近二百人! 不过这八百人堪称天降神兵,又有下雨天作为掩护,神不知鬼不觉拿下昱岭关,根本不成问题! 郑魔王乃包道乙的徒弟,据说也是个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神棍,只可惜今日法力值见底,没办法阻止老天爷下雨。 不过他身边的亲卫却悄悄对其他人说,其实郑魔王来此之前便开坛做法,请神降雨,为的就是借助雨势打掩护! 当然了,这种言论对于被泡在雨水里大半个时辰的弟兄们而言,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嘲讽! 大事要紧,诸多将士也没空在意这些细节,方七佛与厉天闰郑魔王粗略交代了一下计划,便打算发动起来。 可因为被厉天闰迟到搅乱了心神,方七佛却忽视了一个极其关键的问题,那就是撒出去的那一队斥候,直到现在还差四五个没回来! 按说雨天路滑,又没有乌漆墨黑,这地形又复杂万分,密林沟壑,折损三五个斥候也是常有之事。 然则方七佛是习惯了算无遗漏的人,直到临出发前才惊觉此时,心里难免留下了一块阴影。 正要发兵之时,东面的矮坡上传来些许骚动,隐约听得有人在说,终于回来了! 而后又听到北面矮坡同样响起一些动静来,那几个斥候总算是回来了! 于情于理,方七佛此刻总该放下心头大石了,可他却眉头紧蹙,紧紧按住了腰间的混元玄天剑! 因为天气和环境的原因,撒出去的斥候虽然同时出发,但想要同时回到原地却不是一句巧合就能够解释的事情。 眼下东面北面的斥候同时回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有问题! 事实证明方七佛的警觉并非没有道理,常在河边走,自然怕湿鞋,方七佛刚刚想要开口提醒,东面矮坡上已经响起了一声声闷哼! 而后北面矮坡上的士卒也纷纷倒地,从坡上滚落下来! “敌袭!” 东面矮坡的精兵纷纷抽出刀刃来,夜色微光之中,倒地的两名弟兄都是咽喉中箭! 而射箭着,正是前方不远处,刚刚归来的斥候! 但见这人双手持短弩,如豹子一般疾行,左右开弓,用脚来上弦,手里头的弩箭咻咻咻如连珠般倾泻而出,东面矮坡警戒着的十数名弟兄,瞬间便倒下了大半! 在看北面矮坡,形势更是严峻惨烈,那伪装成斥候的敌人使了一张齐人高的大弓,竟然是三箭连发的神射手,弯弓搭箭行云流水,一边前行一边射击,而且三十步之内,箭无虚发! 不用说也知晓,东面矮坡使双弩的,自然是浪子燕青,而北面斜坡的神射手,乃是小李广花荣! 这两位一现身,苏牧等人再不隐藏行踪,但见他右手拖着雁翎长刀,左手却是一柄短匕首,至于那柄短刃,已经赠予了扈三娘。 杨挺岳飞徐宁韩世忠等带着轻甲精兵,分别从北面和东面杀了过来! 这些精兵有那三百骑兵,手里头都是长枪马槊和斩马刀,兵刃锋锐无边,身上轻甲可比方七佛这边的皮甲要坚韧厚实太多! 再加上昱岭关抽调出来的守军二百余人,统共五百多人陡然出现在盆地之上,方七佛整颗心都凉了半截! 他万万没有想到,大焱朝廷之中居然有人能够勘破自己的意图,更没想到居然有人能够找到这密道的出口! 他乃是天下驰名的云龙九现,是决胜千里之外的大谋士,临危不乱,当机立断,便命令弟兄们往斜坡上冲击! 密道的计划是他们最后的依靠,如果无法从密道绕过昱岭关,拿下杭州城,那么方腊的乌龙岭那边纵使能够抵挡得住朝廷大军的冲击,又能僵持多久? 一旦他们心虚,退入密道,且不说朝廷的精兵不会进去追杀,单说他们将密道口封住,整个计划就彻底完蛋了! 再者,就算他们不敢进入密道追剿,引来河水倒灌密道,也足够他们好好喝一壶的了! 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方七佛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了上去,挥舞混元玄天剑,身先士卒地往北面斜坡上冲,舌绽春雷,咆哮道:“杀!” 那包道乙的成名飞剑混元玄天剑也不知是何年代的古剑,锋刃之上汪蓝的寒芒如流动的水汽,方七佛疾行数步,一剑劈落,一名敌军竟然被连头戴肩膀劈下了半边! 能够捕捉到自己的终极计划,又知晓密道的秘密,这个幕后之人,自然是呼之欲出的。 而且方七佛很快就见到了本尊,正是在夜雨之中拖到疾行的苏牧! 天时地利人和尽数被苏牧占据过去,方七佛也只能倚仗人数上的优势,只要能够脱离这个盆地,就不需要忌惮苏牧那边的地形优势,兵书上说居高临下则势如破竹,若继续待在这漏斗的底部,简直是茅房里打灯笼,找死! 事实上苏牧的人手下午便已经提前赶来这里,做好了一切准备,将山坡上的敌军杀光之后,他们便将山坡上的巨石给推了下去! 这夜色漆黑如墨,方七佛这边的人手也没注意到这些巨石居然被人提前做了手脚,竟然是松动的,眼下巨石从山坡上滚下来,威势越来越猛,沿途更是将来不及躲避的军士碾压成了人渣子! “轰轰轰!” 巨石相互撞击在一处,有些偏离了方向,朝更多敌人的地方碾压而去,也有相互摩擦,停在半坡之上,阻挡了敌人的前行。 而杨挺等人占据着高地,羽箭比天上的雨线还要密集,咻咻咻的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方七佛这边被杀得是片甲不留,鲜血竟然将密道口的无数小溪都染成了红黑之色! 方七佛咬碎钢牙,恨不得将苏牧千刀万剐,这可不是全军覆灭的失利,也不是无法偷袭杭州的问题,而是关系到了整个圣公军的胜败! 他们从夺取摩尼教开始,沐雨栉风,披星戴月,游走于各地传教,宣扬方腊的反抗精神,短短数月间便凝聚了数十万的兵力,一路往北杀来,鲜有敌手,直取杭州,建立南国永乐朝,这是名垂千古的壮举,这是改朝换代的丰功伟绩! 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一个小小的苏牧,竟然功败垂成,眼看着一颗巨石从前头碾压过来,还未触及方七佛的身体,他已经气得吐出大口的鲜血! “天不助我也!” (ps:致追书神器和小说全搜的读者们,请大家多多支持醉卧江山,注册个账号,收藏一下,投免费的鲜花,如果能支持正版订阅,自然是最好,拜谢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谈笑成空(2) 这世间从来没有问天求来的一帆风顺,只有努力打拼磨出来的尽如人意。 圣公军之所以能够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出了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之外,更多的是倚仗诸多士卒悍不畏死的舍命厮杀,倚仗诸多大将的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倚仗方七佛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更倚仗圣公方腊高瞻远瞩睥睨天下! 然而今夜,所有的一切,都将毁在他方七佛的手里,他们本该承载着圣公军最后的希望,眼看着希望的曙光就要喷薄而出,却被一道巨大的阴影彻底遮挡起来,那阴影便是苏牧! 方七佛不想成为圣公军的罪人,为了最终的胜利,他可以像韩信那般忍胯下之辱,也可以像勾践那般卧薪尝胆,甚至能够像孙膑那样装疯卖傻。 他可以一退再退,可终究有一天,会退无可退,而今夜,便是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 只要他退入密道,便会陷入万劫不复,圣公军再无奇兵险胜的逆天翻盘,这翻盘却要拱手让给了苏牧! 他从来不敢轻视苏牧,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小看了苏牧,若非躲避巨石,他恨不得吐血三升,仰天大呼“既生瑜何生亮!”了。 冲破苏牧的围困,赢下这一场,是他方七佛的唯一出路,也是整个圣公军的唯一出路! 方七佛已经铁了心,郑魔王也是生死相随,诸多弟兄既然能够请愿为死士,跟着方七佛突袭,自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至于厉天闰,虽然还垂涎着雅绾儿身上的海岛计划,可若被苏牧包了饺子,满说是海岛,连命都保不住! “冲!都跟我冲!” 厉天闰挥舞着大戟,与郑魔王一道,紧随着杀上了斜坡,雅绾儿自是寸步不离地保护着方七佛,只是察觉到方七佛莫名吐血,雅绾儿心里已经轻叹一声。 那巨石仍旧轰隆隆滚落下来,方七佛和厉天闰等人却已经率先杀上了山坡! 他们到底是武道宗师,手段高强,滚落的巨石都躲避不开,还不如撒泡尿淹死自己作数,眼下力挽狂澜,可不就靠着他们这些高手之中的高手了么! 这郑魔王同样是使了一柄大剑,也不知施了什么妖法,夜色之中,他的宝剑劈啪作响,如风雷涌动,竟然将苏牧这边的精兵吓退,露出一个缺口来! 若论高手的质量,方七佛这边自然是占优的,可若论高手的数量,却又是苏牧这边略胜一筹,还有花荣和燕青见缝插针,放冷箭暗算,方七佛这边根本就讨不到任何的便宜! 这天下英豪都知晓云龙九现方七佛占据了天下七分的韬略,运筹帷幄智近乎妖却掩盖了他那超乎常人的宗师级武道修为! 但见方七佛一人一剑,杀上山坡来,竟然无人可挡,杨挺见势不妙,便一抖长枪,与方七佛缠斗在一处! 苏牧自知斤两,他还不是方七佛的对手,眼下他们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唯一落了下风的便是人数上的差距,一旦让方七佛的人都抢上山坡来,地利的优势也将荡然无存,局势可就两说了! 于是他朝徐宁等人使了个眼色,弟兄们纷纷丢开被雨水泡地松软的长弓和射空了的箭壶,抽刀拔剑,两处人马顿时杀作一团! 苏牧的策略便是尽可量利用高手数量上的优势,拖住方七佛厉天闰和郑魔王,剩下的高手作为尖兵,大肆屠杀对方的普通精兵,只要将人数上的优势也扳回来,他们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苏牧脸上的金印实在太嘲讽,他在圣公军之中声名大噪,几乎到了无人不识的地步,当然了,所有人都一致将他视为生死仇敌,如此一来,苏牧一直要面对数人的围攻,也亏得他跟燕青这个便宜师兄学艺了一段时间,保命手段层出不穷,今次又是有备而来,才没有被乱刀砍死。 苏牧本以为先发制人,将方七佛等人困在密道口,能够一举歼灭这队奇兵,可谁能想到方七佛发了疯一般,与杨挺激战之余,竟然还能如同饿虎扑羊一般杀入我军士卒的人群之中! 这边的军士的确穿着轻甲和扎甲,可在方七佛手中那混元玄天剑之下,便如同纸糊一般脆弱不堪,方七佛大发神威,竟然连杀十数人! 战场之上便是如此,一旦建立了优势,军心大振,战斗力便会呈几何级数飙升,胜利女神的天平就会发生倾斜。 加上方七佛手底下的弟兄都是死士如归的死士,拼命起来根本就不管不顾。 反观苏牧这边,虽然骑兵都是杨挺麾下的亲信,但到底还寄希望于后面刘延庆的援军。 想着只要暂时拖住方七佛的队伍,待得刘延庆的大军来援,大局便再无闪失。 这人最怕就是留了后路,有了后路便多了念想,有了念想便心生怯意,一边有了恐惧之心,一边却悍不畏死,局势也便渐渐明朗起来了! “孩儿们,杀光他们!” 方七佛拥有着何等敏锐的战斗嗅觉,发现风向朝他们这边倾斜之后,适时吼了一嗓子,身后呼应震天价儿响起,竟然让他们都冲上了高地来! 厉天闰虽然为人阴鸷,但带兵打仗却是一把好手,加上郑魔王又神鬼难测,一时间竟然真的让他们站稳了脚跟! 苏牧右手长刀疯狂挥舞,也不顾上什么招式,都是直刺横劈斜砍的军中刀法,势大力沉,犀利无比,加上手中长刀又是乔道清所赐的宝刀神兵,倒也势若猛虎,杀敌无数! 然而他很快就遇上了最大的阻力,因为方七佛此时朝雅绾儿沉声下令道:“绾儿,杀了那狗贼!” 这战场之上狗贼数之不尽,但能够让方七佛亲口叫骂,值得让雅绾儿去冒险斩杀的,便只有一个,那就是苏牧! 雅绾儿得令也是心头惊惶,微微停滞了身形,但她却无法拒绝方七佛的命令! 因为她也是圣公军的人,是摩尼教的人,在这夜雨之中,没有谁比她更加占便宜,可观的说,她确实是斩杀苏牧的最佳人选! “绾儿!杀了他!”方七佛稍一分神,又被杨挺的银枪给缠住,肩头被挑破了一个血洞,鲜血汩汩喷涌而出! 可他见得雅绾儿慌神了一刹那,也是心急如焚,那声咆哮如同晴天霹雳,将雅绾儿的灵魂震得四分五裂! “杀了他...杀了他!”雅绾儿如同魔怔了一般,口中喃喃自语着,而后举起了手中的宝剑,沿途劈翻三五个精兵,几乎眨眼间便来到了苏牧的身前! 苏牧如同背后长眼,长刀反劈而回,磕开一根长矛,一刀便将一名敌人的手掌给削了下来! 那圣公军精兵仿佛失去了痛觉,长矛落地之后,张牙舞爪便朝苏牧扑了过来! 苏牧也没想到对方如此悍勇,见得雅绾儿杀将过来,心里也有些恍惚,竟然被那精兵双手死死箍住了下身,那发了疯的士兵一口便将他小腿的一大块血肉给撕扯了下来! 他的小腿本来就有伤,这才刚刚痊愈,被士兵一口撕咬,痛楚便如潮水一般四面八方淹没过来! 雅绾儿虽然目不视物,但心里却跟明镜也似,举起宝剑便刺了过来,不过显是心思杂乱,失了一些准头,堪堪挑破了苏牧的肩头! 这战场之上,哪里能够谈情说爱讲道理,苏牧知晓两人之间再无回旋的余地,挥刀砍死那士兵,便跟雅绾儿厮斗了起来。 雅绾儿的武艺本就比苏牧要高一截,若真正拼命,苏牧全力尽出,或许还能以伤换死,拼着残废也要杀掉雅绾儿。 可雅绾儿并未下死手,他也不能先跟雅绾儿拼命,一时半会儿竟然让雅绾儿给拖住了! 虽然指挥战斗的是韩世忠,但苏牧才是整个计划的精神核心,诸多军士早已被方七佛和圣公军的死士杀怕了,见得苏牧被缠住,杨挺没办法拖住方七佛,己方的伤亡惨重到了极点,便心生了退意。 后退之心一旦悄悄发芽,便会瞬间在战场之上长成参天大树,也不知是哪个士兵先后退,苏牧这边的督军队连斩两人,也无法拦住那些魂不附体的士兵! 这些杨挺麾下的悍卒,竟然被方七佛的凶残,激起了骨子里大焱军的懦弱,开始潮水一般退去! “该死!” 苏牧眼看着大局被活生生扳回来,真真是哀其不幸而怒其不争,可自己又被雅绾儿拖住,燕青和花荣因为放冷箭,早已成为了重点“关照”对象,局面竟然又倒向了方七佛这边! 大军师方七佛挥舞着混元玄天剑,如同天神附体一般,杀得七进七出,杨挺这位小宗师竟然毫无办法,心里也是急得咬牙切齿,眼看着弟兄们往后退缩,心里早已凉了半截! 郑魔王正与神机军师朱武缠斗在一处,二人各有胜场,不分伯仲,却抵不住朝廷军先败走,朱武只能退开,厉天闰却趁机挥兵杀将过来,眼看着全军覆没的可就是苏牧这边的人马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谈笑成空(3) 苏牧终于明白为何方腊能够占据南方半壁江山,一路打到杭州而难遇敌手了。 他早就听说过大焱朝廷军队腐败,战斗力连渣五都算不上,眼下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此战的重要性自不必多言,只要能够灭掉方七佛这一支队伍,整个平叛便能够提前宣告胜利,简直就是毕其功于一役的终极一战。 可就在这等胜券在握的前提之下,居然被方七佛力挽狂澜,以一人的勇武,硬生生将局面给扳回来,杨挺赖以信任的官军,竟然就这么头也不回地逃了! 这无异于将整个昱岭关,将整座杭州,再拱手送给方七佛,难道我大焱的儿郎,真的堕落到了连最后一点血性都没了么! 苏牧的心头在挣扎,他可以选择逃走,再不走就会被包围,就算雅绾儿不杀他,也会死在其他人的手里。 可谁能舍得这大好局面,谁又敢将希望寄托在那高高在上的刘延庆身上! 他咬了咬牙,双眸之中爆发出凶戾之色来,心里在犹豫要不要真的跟雅绾儿拼一把!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或者是圣母,可也不是满脑子流水的坏蛋,可如果自己再不做决断,与雅绾儿这么耗下去,迟早是要完蛋的! 求生的本能在侵蚀着他最后的良知,也在燃烧着他与雅绾儿之间所有的过往和情谊。 这是一个极其艰难却又不得不当机立断的抉择,若换了别个,苏牧早已拼着重伤,也要将之斩杀当场,可面对着双目失明的雅绾儿,苏牧却迟迟下不了手! 身后的敌军越来越多,除了抵抗和躲避雅绾儿的杀招之外,苏牧还需要戒备着身后的突袭和刺杀。 他的小腿被伤,虽然没有影响到行动,但那剧痛却时时刻刻在扰乱着他的心神! “真的只能这样了吧...”他下意识说服自己,心里的痛楚比小腿的痛楚还要沉重万分。 他紧握长刀的指节已经泛白,刀头一拧,就要朝雅绾儿发动最致命的一击! 可正当此时,北面高地上却传出了人喊马嘶,喊杀声陡然撼动了天地的脉搏! “不要放走一个!” 那粗犷雄壮的声音,可不就是宗储么! 宗储事先已经得过苏牧的嘱托,没想到刘延庆果然如同旅游赏景一般慢悠悠行军,他心挂着苏牧这边的情况,便领了三百骑兵,率先赶到了昱岭关。 到了昱岭关之后,苏牧事先安排下来的斥候便将宗储的人马引到了这里来! 赶到昱岭关之时,已然是暮色沧澜,宗储也来不及安置军士,便带着三百骑兵赶到了这里来! 紧赶慢赶抵达之时,却碰到杨挺和韩世忠麾下的逃兵,宗储二话不说,当即将这些逃兵就地斩杀! 骑兵队从己军的尸体上踏过,朝登上高地的敌军发起了冲锋! 虽然是夜间,但宗储骑队都是精锐,战马也是经过长久训练的,这些老骑卒马术精湛,马背上的枪术更是承袭了西军的凶猛! 方七佛麾下的弟兄直以为胜利就在眼前,岂知迎接他们的却是长枪和铁蹄! 地形虽然不够开阔,但身披皮甲的步卒在全副武装的骑兵面前,根本就没有任何抵挡之力! 杨挺的逃兵见得骑兵冲锋,自然往两边作了鸟兽散,而方七佛的精兵们却不能逃,因为他们就像过河的卒子,早已没有了后路! “轰!” 三百骑兵分成四五个队列,瞬间便将敌人的阵型撕开,残肢断足四处横飞,也有军士被高大神骏的战马撞飞出去,没落地就断了气。 也有人被战马践踏而过,断手残足却又苟延残喘,只是一味发疯也似的鬼哭神嚎。 宗储也是怒火攻心,根本就不官那些逃兵,许多逃兵没来得及散开,就被卷入了骑兵的洪流之中,尖叫着被碾成肉泥! 这已经是无差别攻击,不分敌我,哪怕误伤和牺牲自己人,也要将方七佛彻底留在这里! 这也是苏牧特意嘱托过宗储的,哪怕宗储这样的老军汉子,在西军之中厮杀无数次,也不由心头发冷。 骑兵一轮冲锋过去之后,许多人拉扯不住马头,骑兵和战马往坡下冲去,或撞在了停留在半坡的巨石上,人马死伤,惨烈之极,或有马脚被别,咔嚓折断,白骨刺出皮肉,骑士刚刚落地就被敌人刀剑分尸者。 这也是夜间发动骑兵的风险和代价,为了留住方七佛,宗储也是将所有的家底,都推到了赌桌之上! 不过诸多骑兵还是有着足够的经验,冲下坡的毕竟是少数,其他人及时勒住了马头,转而再次展开了冲锋! 三百骑兵看起来不多,但在并不宽阔的高地上,却如同钢铁猛兽一般横冲直撞,骑士的大枪马刀不断拼刺挥舞,便如同梳子一般将方七佛的队伍给犁了一遍! 方七佛死意已决,这道坎过不去,圣公军的未来之光就会彻底幻灭,他没有了任何的退路。 但并不代表所有人都没有退路! 在进入密道之前,厉天闰便早已计划要卖掉方七佛,趁机抢了雅绾儿,寻找方七佛早已准备好的那个海岛,做他的小国主! 骑兵的出现对于方七佛来说是致命的打击,对于厉天闰却是天大的好消息! 眼看着战场乱成一团,厉天闰挥舞大戟连杀数人,因为有言在先,他的亲卫一直守候在他的身边,他的队伍也是力量保存最完整的一部分。 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厉天闰觑准了时机,便朝底下的军士大声下令道:“撤回密道!撤回密道!” 方七佛猛然回头,却见得厉天闰朝他冷森森一笑,心神巨震,当即狰狞着面目咆哮道:“不能退!不能退啊!” 大军师如同垂死挣扎的雄狮,带着悲愤的哭腔咆哮着,然而回应他的,却是早有预谋的撤退! 乱兵一汇聚起来,大部分竟然都是厉天闰的手下,郑魔王自知大势已去,只能从了厉天闰,也带着自己的残余人手,加入了撤退的行列! 雅绾儿本来就没有要杀苏牧的意思,她内心之中浑浑噩噩,被苏牧的狠辣招式逼得节节退败。 听得义父的呼喊,她侧耳聆听着,竟然发现方七佛身边已经没剩下几个亲卫了! 相对于杀苏牧,保护义父显然更加重要,雅绾儿只能丢下苏牧,逆流而上,朝方七佛这边赶来。 见得雅绾儿退却,苏牧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正当此时,一道人影斜斜里杀出来,竟然撞向了雅绾儿! 雅绾儿本来跟苏牧生死相斗就已经神魂恍惚,救父心切又心不在焉,竟然没能避过这一撞! “嘭!” 一声闷响,那人与雅绾儿一同滚落到密道口附近,厉天闰连忙疾奔而出,将那人一戟刺死,却是拖住了雅绾儿! “郡主!大势已去,咱们权且退吧!” 雅绾儿又不知晓厉天闰的险恶用心,本以为他还有几分英雄气,谁能想到他会抛弃方七佛,自己逃生,当即破口大骂道。 “你们都是圣公军的人,谁没受过我父亲的大恩!” 此言一出,郑魔王等一众将士自是羞愧难当,可厉天闰哪里容得雅绾儿婆婆妈妈唧唧歪歪,当即痛心疾首道。 “郡主!难道你还不明白么!这已经是死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雅绾儿热泪滚滚,也不再跟厉天闰等人讲道理,摸索着自己的长剑,就要继续往高地上冲,厉天闰却眼明手快,一戟将她的长剑挑飞,大声下令道。 “保护郡主离开!” 事已至此,郑魔王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与厉天闰的副将等几个人,强行挟持了雅绾儿,便往密道之中拖! “义父!义父!” 雅绾儿一边拳脚反击,一边发疯了一般呼喊着,厉天闰却从背后偷袭,一掌将雅绾儿击昏,带着残余人手,进入了密道之中! 方七佛身后的士卒见得厉天闰逃离,愤怒之余也心生怯意,他们本来就已经将生死看开了,可谁能想到厉天闰会逃走? 既然厉天闰能逃走,厉天闰身边的人能逃走,郑魔王和他的手下也能逃走,他们为何不能逃走! 然而他们的反应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厉天闰挟持着雅绾儿进入密道,目的已经达到,自家队伍还有一半在拥挤着进入密道,他已经杀开一条道,命人封死了密道的出口! “大元帅!不能丢下俺们啊!不能啊!” 士兵们在外头哀求着,厉天闰的亲兵却用长枪捅刺,用刀尖劈砍,终究是将密道给封了起来! 而密道外头,方七佛如同迟暮的雄狮遭遇到数百只饿狼的围攻,他往密道入口深深地凝视了最后一眼,而后猛然转头,那凌乱的散发滴落着血珠。 “终究还是这样的结局啊...”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后世的这首临江仙,仿佛专门为方七佛做作,人都说天才是孤独的,英雄何尝不是? 他们之所以能够成为天才,成为英雄,是因为他们能够坚持别人所不能坚持下去的道,而他们最后的道,便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去! 他身边的亲卫一个个倒下,身后的士兵也慢慢被斩杀殆尽,可方七佛却仍旧在发疯厮杀着,一人,一剑,面对着所有的敌人,仿佛一个孤独的巨人,顶天立地,化身为天柱,支撑着圣公军最后的一片天! 第二百五十六章 谈笑成空(4) 虽然刘延庆很想中途驻扎下来,宿营度夜,待得明日在行军,但架不住苏牧和宗储相继先行,若传将出去,总归是不好听,于是只能压抑着心里的不满,招呼起人马,终究还是在入夜时分来到了昱岭关。 刘延庆好歹是一路总督、平叛军的马军副都指挥使,不辞辛劳冒着夜雨大驾光临小小的昱岭关,那关所竟然只派了几个虾兵蟹将来迎接,没有半点排场可言,这叫他脸上如何挂得住? 那留守的虞侯也生怕这位大将军发起火来,当即据实以告,刘延庆听说苏牧将昱岭关的守军带走了大半,前去截杀方七佛的奇兵,又听说紧随而至的宗储也带兵驰援,方知苏牧所言不虚! 他本就没将苏牧的话放在心里,只以为自己不能取信于童贯,让这位宣帅踢开自己,来着鸟不拉屎地方坐冷板凳,谁能想到苏牧却未卜先知一般,果真截住了方七佛的偷袭奇兵! 眼下他已经拖延行军,迟来一步,若继续大咧咧躺在昱岭关的关所里躲雨避战,功劳都让苏牧和宗储抢光了,他这老脸还往哪里搁! 大焱的军队便是这样,要打逆风战跑得比兔子还快,可若是抢功劳的顺风战,再辛苦也是在所不惜的! “快!前面带路!耽误了军机,唯你是问!”刘延庆也顾不得整顿兵马,将那虞侯臭骂一顿,仿佛自己来得迟都是因为这虞侯耽搁一般。 那虞侯也是昱岭关的老人了,轻车熟路便带着刘延庆的队伍奔赴战场。 虽然下着细雨,但刘延庆一声令下,虞侯还是将关所武库里的桐油火把取了出来,近乎二千的骑兵队伍,明火执仗,在夜雨之中如同一条蜿蜒的火龙,声势浩荡地开到了密道入口左近。 此时厮杀声已经平息,刘延庆一马当先,还未登上高地,便发觉马蹄之下的小溪都是红黑之色,弥散着浓烈的血腥味,知晓高地上发生过血战,连忙招呼人马冲了上去。 但见得高地上早已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刀枪剑戟撒了一地,也有倒插在地面之上,或是洞穿了敌人尸骨,将那人钉在半空,放眼一望,尽是惨烈血腥! 有着宗储的支援,苏牧等人终于拿下了这一战的胜利,但损失也是极其惨重。 而方七佛那厢,厉天闰和郑魔王带走了三百来号好手,剩余的便成为了刀下亡魂。 一战斩首六七百,对于打仗窝囊到了极点的大焱军而言,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大捷了! 更重要的是,苏牧对方七佛的意图拿捏极其精准,硬生生毁掉了对方的阴谋诡计,再次拯救了杭州城,并使得整个战局再无翻盘逆转的余地! 这才是最大的功劳! 刘延庆倒不怕苏牧和宗储会独占了这功劳,因为他才是此次行动的主将,没有他调拨人马给苏牧和宗储,他们拿什么去拼? 只是习惯了左右逢源,让苏牧喝下了这头啖汤,心里到底是不爽利的,加上自己轻视和质疑苏牧,导致六百骑兵只剩下一百多人,守军倒还生还了不少,心里也满是苦涩。 这些骑兵可都是他刘延庆的本部人马,是他花费了大量财力物力栽培出来的,每一个都是他的心血啊! 如果自己听从苏牧的建议,三千骑兵哪怕不骑马,也足以让方七佛全军覆没了吧。 仅仅扫视了一圈战场,刘延庆的心里已经快速权衡了一番,也来不及多想,便策马往最后的战场而去。 无数火把的照耀之下,苏牧等一干将士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 那包围圈的垓心之中,只有一人,一剑。 人,是方腊麾下第一谋士,云龙九现方七佛。 剑,是追封的永乐朝护国天师包道乙的成名飞剑,混元玄天剑。 方七佛已经耗光了力气,苏牧一面指挥人手,将密道口周遭的叛军或杀或俘,奠定了战局,还让一拨人紧锣密鼓清除障碍,打通密道口的封石。 他让人将方七佛围而不杀,也不与方七佛正面冲突,只是用长兵困住方七佛。 后者左右冲突,想要玉石俱焚,却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一来二往,坚持了小半夜,任是铁打的汉子,铜铸的宗师,也扛不下来。 有花荣和燕青在场,其实只消放放冷箭,很容易便能够将方七佛拿下,或者厮杀汉子们一拥而上,眨眼功夫就能够将方七佛斩成肉糜。 可苏牧还是将弟兄们劝住了。 虽然立场不同,但方七佛确实是一条值得敬佩的汉子,他严肃军纪,使得圣公军的士兵与民秋毫无犯,虽然也有人私下里作奸犯科,欺男霸女,鱼肉百姓。 但如果没有方七佛这样的人镇压着,慢说杭州,便是整个大南方都已经彻底乱了套。 况且虽然方七佛最终还是放弃了,派人追杀苏牧,可当初若非方七佛收留,苏牧早已被方腊和厉天闰等人给杀了。 包道乙和方垕或直接或间接死在自己手里,方腊有一万个理由杀掉苏牧,可方七佛只用一个理由便留下了他。 立场不同,讨论是非对错也就没有了意义,剩下也就只有给对方留一些敬意。 方七佛应该有自己的体面,就像他们入主杭州,却没有骚扰越王赵汉青一样,苏牧也应该给方七佛一些体面。 雨水将方七佛的长发打湿,凌乱地粘在头脸上,血迹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方七佛的脸色苍白如纸,只是半跪在泥泞的地面上,半个身子浸泡在血水雨水里。 他真的累了,作为方腊的大管家,他支撑着圣公军的方方面面,对外要神机妙算料敌于先百战不殆,对内又要恩威并施权衡左右缓和将领们之间的冲突争斗。 如今大势已去,他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相较于这份轻松,被俘的羞辱也就变得不是很重要了。 从起事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为今时今日的境遇做足了心理准备,只是冷静下来,却还是觉得不甘。 如果从一开始便没有盼头,那也就无谓过多的伤怀,可他们明明距离胜利只有那一步之遥,却最终功亏一篑,这种感觉才是最糟糕最让人发狂的。 有希望自然是好事,希望,可以给人很大的动力,但希望破灭之后,带来的毁灭却也是最为沉重的。 心如死灰的方七佛慢慢抬起头来,他看着苏牧,心里说不出是何感觉。 按说他应该对苏牧恨之入骨,可看着苏牧平淡的表情,看着他脸上的血泪金印,方七佛却再也恨不起来。 并非他心慈手软,也不是苏牧有着特殊的人格魅力,征服了他方七佛。 而是方七佛终于意识到,当初留苏牧一条活路,才是最大的错误,毫不夸张的说,如果当初他任由方腊等人杀掉苏牧,或许就不会出现今时今日的情势了。 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又岂能责怪苏牧? 想通了这一点,方七佛缓缓抬起手中的宝剑,混元玄天剑的锋刃仍旧犀利无比,淡蓝色的光华如淡淡的水汽,在剑刃上头流转着。 周遭的士兵可都是见过方七佛的武艺,并吃过大亏的,见得方七佛想动手,慌忙警戒了起来,然而方七佛却将宝剑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且慢!” 苏牧知道,自己在不现身,方七佛肯定毫不犹豫的动手,只是他不明白,方七佛难道不该忍辱负重么,难道不该能屈能伸,以待东山再起吗? 因为换成自己,他绝对会这样做,天大地大,活着才最大,命都没了,还谈什么理想? 纵观古今,也有六君子这样的人,能够为理想去死,但苏牧不是这样的人,他也不相信方七佛是这样的人。 听得苏牧劝止,方七佛果然停了下来,他确实有些遗言要交代,也只有苏牧能够信得过,因为他知道,苏牧会帮他完成遗愿。 夜雨冰冷,打在脸上,方七佛露出惨笑,朝苏牧说道:“你知道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事情,那便拜托你了。” 苏牧自然知道方七佛放心不下的就是雅绾儿,厉天闰将雅绾儿强行拖走,可绝不是出自于好心。 “这又是何苦…”苏牧皱着眉头劝道。 方七佛摇了摇头,脸上洋溢着一丝自得,起码在这一刻,苏牧终于看不透他方七佛,也没能理解他方七佛,哪怕自己被俘,也非战之罪,但在这一点上,他没有被苏牧猜中意图,到底还是没有输给苏牧的! 你永远无法理解一个人的胜负心和那点可怜的自尊,方七佛如是,苏牧也如是。 当方七佛毅然决然紧握剑柄之时,远处的马蹄声越发临近,大波大波的士卒涌了上来,火光将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昼,雨水打在火把上,噼噼啪啪响成一片! 刘延庆已经很久没有动用过兵刃,离开西军之后便很少亲自上阵,但没有人敢忽视他曾经的勇武! 他策马而来,从防潮的毡包里取出雕弓,弯弓如满月,箭出似流星! 方七佛活着的价值自然要比死了要高,但也不是不能去死,反正迟早也要死的,将他的头颅割下,腌在石灰罐里,送上去一样是功劳一份。 但方七佛自杀和死在他刘延庆的手里,却拥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 捷报之上,敌酋怯战而自尽,与大将某某某与战阵之中斩敌将首级于马下,差距可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只要射死方七佛,这一战的功劳便能够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第二百五十七章 谈笑成空(5) 当你上升到了一定的高度,无论是赞是骂,都是一种认可,盖棺定论之前,总会给你一些些尊重,即便是赴死之人都有一顿断头酒,更慢说方七佛这样的大枭雄。 苏牧与方七佛有旧,这是连他自己都不能否定的,不论是非对错,这种尊敬始终还是要给他。 所以他没有下令让弟兄们对方七佛用强,这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也不想再有弟兄死在方七佛的手里。 苏牧当上了宣赞,有童贯庇护,叛徒之名迟早能够洗清,其实在大焱军队的底层,诸多弟兄们早已将苏牧当成大英雄。 这个节骨眼上,他们居然真的破坏了方七佛的计划,并截杀了方七佛的偷袭奇兵,在这样一战定胜负的大功劳面前,人人都恨不得杀方七佛以建功。 若成功杀掉方七佛,必定闻达于天下,今后在军旅仕途之上,还不是青云直上? 可苏牧却没有这样做,也不许弟兄们这样做,虽然也有人腹诽不已,但自己却是没实力单杀方七佛。 有实力杀死方七佛的,又都是苏牧的生死之交,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苏牧轻薄名利的大度,也赢得了不少人的敬意。 可谁都没有想到,刚刚抵达战场的马军副都指挥使刘延庆,居然会为了争夺战功,打碎了方七佛最后一点点体面,如此卑劣的进行袭杀! 方七佛可以坦然地去死,但绝不能死在敌人的手里,不能死在周围一个个无名小卒的手里,更不能死在刘延庆的卑鄙偷袭之中! 如果真要选择死去,他不想死在行刑的屠刀之下,因为这个天下,还没人有资格杀死他,连苏牧都不能! 混元玄天剑挥洒出一片蓝白寒光,将雨夜之中激射而来的那一点寒星,打飞了出去! “叮!” 箭杆从中被削断,然而混元玄天剑实在太过锋利,断掉的箭杆并没有被打偏太多,半截箭杆子还是射入了方七佛的肩头! 方七佛双眸爆发精芒,仿佛死灰复燃,这一箭再次激起了他的斗志! 他不认得刘延庆当面,却从他的衣甲袍服,推测出他在军中的尊贵地位,他知道自己死不成了,起码想要自行了结是做不到了。 但他也不想死在刘延庆这等卑劣小人的手中,于是他朝苏牧投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诸多将士回头一看,便见得刘延庆在诸多将士的簇拥之下,缓缓打马而来,施施然颇有一代名将的风范。 可将士们的眼中却再无敬意,有的只是发自内心的鄙夷和唾弃! 这刘延庆事先不相信苏牧的推测,姗姗来迟,以致于诸多弟兄战死,一来又卑鄙地偷袭,堂堂主将,竟然这么让人不齿,将士们的人心,此刻大部分都已经转向了苏牧! 作为主将,无论如何战功其实都会落在他的头上,可他想要堵住苏牧和宗储的嘴,想要拿出一些实际的干货来,想要弥补自己先前毫无作为的官僚形象。 但战局一定,方七佛到底死在谁的手里,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他却仍旧要争这个斩首之功! 诸多弟兄拼死拼活之时,你刘延庆在哪里?若非有宗储带着人马驰援而来,今夜苏牧等一干弟兄说不得全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刘延庆虽然弓马娴熟,勇武过人,但终究是昨日黄花,又太过低估方七佛的武艺,哪怕偷袭之下,也只是伤了方七佛的肩头,却让诸多死战的弟兄,对他寒了心。 苏牧对刘延庆这个人也算有些了解,虽然他知道史料上的记载不能全信,有时候甚至要反过来解读,但这一路上,他已经对刘延庆有了足够的了解,或许史家们真的没有冤枉这刘延庆。 刘延庆见得诸多弟兄面色怪异,对自己没有太多的尊敬,心里早就不是滋味,又有亲兵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的面色更是阴沉下来。 “给我拿下!” 苏牧等人对方七佛围而不杀,消耗了方七佛的力气,确实减少了己方弟兄的伤亡,反正大局已定,这也绝对是最稳妥的一道策略。 可这种策略对刘延庆而言并不适用,他急需方七佛来弥补自己的过失,急需方七佛来见证他的一场惊天大功劳! 刘延庆一声令下,身边的骑兵纷纷策马,将苏牧等人连同方七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锵锵!” 骑兵们滚鞍落马,抽出刀枪剑戟,穿过诸多死战士卒的阵型,对方七佛展开了最后的围捕! 死意已决的方七佛似乎被刘延庆激发了潜能,手中混元玄天剑随意挥洒,那些骑兵的长枪短矛,长剑马刀,纷纷被混元玄天剑斩断! 那些个士卒虽然穿着轻便的札甲,却根本就挡不住方七佛宝剑的锋锐,一番冲突之中,又有十数名骑兵被斩杀当场! 兵法有云,归师莫掩,穷寇勿迫,对于走投无路的敌人,千万不要逼迫太急,否则敌人情急反扑,就会造成自己的损伤。 连市井间的贩夫走卒都知道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作为一方大将,一路指挥,刘延庆又岂会不懂这样的道理? 可即便懂得这样的道理,他还是驱使着自己的士卒上去送死,这就让人寒透了心肝儿了。 方七佛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刘延庆伤他在先,打碎了他最后一点体面,本以心死的方七佛,再次燃起了斗志来,消沉之时积攒下来的力气,全数都发泄在了这些倒霉的士兵身上! 苏牧眉头紧皱着,他并不惊诧于刘延庆抢夺功劳,可刘延庆的吃相实在太难看,哪怕方七佛是圣公军的二号人物,押送到汴京足以换回好大一定官帽,作为主将,刘延庆也不能如此卑劣行事! “噗嗤!” 混元玄天剑再次砍倒一名士卒,方七佛的脚下已经堆满了温热新鲜的尸体! 刘延庆却面不改色,冷哼一声,淡然地下令道:“放箭!” 骑士们得令之后,纷纷取出马弓来,他们可没有刘延庆那样的条件,弓弦被雨水泡软之后,根本就不堪大用。 刘延庆自然不是要射杀方七佛,既然方七佛已经放弃了自杀的念头,既然他已经知晓方七佛的傲气,他就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生擒方七佛! 此时的方七佛就像一头垂死挣扎的老雄狮,既然正面撕咬无法擒拿,那么必先去其羽翼,断起手足,只要放箭将他的手脚都射伤,他还怎么逞凶? 苏牧是彻底看不下去了,本以为刘延庆的大军到来,完全可以进入密道,追剿厉天闰,扩大战果,自己也能够趁乱行事,看看是否找得到机会,将雅绾儿从厉天闰的手中夺过来。 可刘延庆赶来之后,放着追杀的大事儿不干,只围着一个垂死挣扎的方七佛,这让他如何看得下去! 诸多骑兵纷纷下马,快速绷紧了弓弦,取出羽箭来,纷纷瞄准了方七佛,而诸多围捕的士卒也含着热泪,再不去看死在方七佛脚下的弟兄们的尸体,默然退了回来。 方七佛知道自己再抵抗下去也是徒劳,自然无法死在自己的手里,谁敢说不是天意? 于是他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到了苏牧的面前来,双手平端着混元玄天剑,微微低头,献给了苏牧! “他…他竟然向苏牧投降了!” 要说洞悉人心,除了苏牧之外,谁能比得上方七佛? 从刘延庆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生出了猜测,很快就将事情推测得**不离十。 既然刘延庆不给他体面,他自然不会给刘延庆任何体面! 这也是他面对苏牧的最好办法,我向你投降并非因为我不如你,而是我更讨厌刘延庆! 先前都是苏牧给予他的体面,而向苏牧投降,则是方七佛自己给自己的体面! 再者,向苏牧请降,还能够让刘延庆对苏牧恨之入骨,今后苏牧想要在大焱朝廷的官场一展拳脚,就必须要翻过刘延庆这座大山! 场上顿时一片寂静,只有夜雨打在刀剑衣甲上的滴滴答答声,无论是苏牧宗储等一干死战过后的军汉,还是随着刘延庆赶来却又无辜被方七佛所伤的厮杀汉子们,此时心里真真畅快! 如果不是刘延庆想要争功,方七佛脚底下也不会多出十几具尸体,他们也就不会被宝剑所伤! 市井小民常说,大人一张嘴,小人跑断腿,可在军中,将军一张嘴,小卒们是真真要断手断腿的。 他们早已对刘延庆的行径暗自不齿,如今见得方七佛如同在报答苏牧为他留下最后的体面,竟然主动向苏牧请降,又让人如何不心情畅快! 面对着方七佛的请降,苏牧心里有些迟疑。 一旦接受了请降,自己的叛徒之名必将彻底洗刷,从此声名大噪,虽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但也不会再活得提心吊胆。 可如果接受了请降,无论朝廷如何处置方七佛,方七佛最终要是死了,都要算在他的头上,他又该如何面对雅绾儿? 柴进在背后轻轻捅了捅苏牧,轻轻摇了摇头,暗示他不要接受请降,继而又朝刘延庆努了努嘴,显然是想让苏牧将这份功劳主动让给刘延庆。 苏牧这边几个人里头,也就柴进最谙官场之道,他的建议总归是有道理的。 然而苏牧的目光刚刚转到刘延庆那边,心里就不觉厌恶起来,若他真这样做了,又如何对得起这一战之中死去的诸多英灵? 他缓缓接过方七佛的剑柄,那剑柄上缠绕着的丝线早已被鲜血浸透,散发着温热。 方七佛的双眸却陡然亮起,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来! 第二百五十八章 生当人杰死亦鬼雄 方七佛的主动请降,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苏牧顶着巨大的压力,接过那柄混元玄天剑,更是大快人心! 然而方七佛始终是方七佛,他的嘴角浮现出诡异的笑容,而后陡然暴起,长剑便划向了苏牧的咽喉!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已然回天乏术,圣公军大势已去,他就算杀了苏牧,也于事无补。 相反的,他需要苏牧活下去,因为他死了之后,这世间便只剩下苏牧一个人,是真心实意关心着雅绾儿,并能够为雅绾儿赴汤蹈火的。 他已经隐约猜到了厉天闰的阴谋,绝对不会让雅绾儿落入厉天闰的手中,他死了之后,除了苏牧,谁还关心雅绾儿的死活? 所以他根本就不会杀死苏牧! 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经过了短暂的慌乱之后,苏牧很快就想通了这一点,也意识到了方七佛的真正意图。 如果说先前他对方七佛已经生出了敬意,那么现在,他连看着方七佛自尽都于心不忍了。 可形势所迫,很多事情明知不可为,却也只能顺势而为。 苏牧偏头避过那一剑,花荣和燕青已经将长弓短弩都嘎嘎上弦,局面却又峰回路转! 但见得苏牧反扭关节,身子不可思议地扭动了着,顺着方七佛的力道,竟然将宝剑,送入了方七佛的腹部! “噗嗤!” 鲜血喷涌而出,却无法在玄天剑上停留半刻,便如同荷叶上的水珠一般滑落下去,滴滴,答答。 “嘶…”方七佛长长吸进人世间最后一口气,没有太多的留恋和贪婪,前所未有的感到轻松畅快。 他伏倒在苏牧的身上,下巴靠着苏牧的肩膀,而后在苏牧耳边低声道:“你…没有让我失望…希望以后…也不要让绾儿…失望…” “咳…咳咳…” 方七佛话音刚落,胸腔内的热血已经被咳出,那猩红温热的鲜血,从苏牧的肩头,一直流下来,将士苏牧半个身子都染红了! “这…”所有人的脑子都有点转不过弯来,苏牧竟然杀了方七佛!或者说,是方七佛借助苏牧之手,完成了自杀!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致于大家都没回过神来,方七佛就已经软倒在地! “该死!”刘延庆脸色阴沉,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在骂方七佛,还是在骂苏牧。 但燕青柴进等人知道,或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无论对于方七佛,还是苏牧。 方七佛自然保住了最后的体面,反正落入朝廷的手里,也是坐着囚车四处游街,被抓到汴京,让官家告祭太庙。 他英雄了一辈子,纵使失败了,也只会死在自己的手里,根本不接受妥协和羞辱! 而对于苏牧,虽然刘延庆心里有气,但大家有目共睹,他也不可能将罪责都推到苏牧的身上。 再者,截杀方七佛,破坏了偷袭杭州的大计,这本身就是奠定整个平叛胜局的最后关键,将方七佛妄图反败为胜的计划彻底毁灭,已然是大功一件,他刘延庆坐等天上掉功劳,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这样的老狐狸,自然不会放过打压苏牧的机会,但他也无法否认,没有苏牧,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功劳,在别人面前,该说苏牧好话之时,他一样会面带慈祥的微笑,装出回护后辈的模样来。 苏牧缓缓将方七佛放下,后者还在拼命咳血,一口气却如何都咽不下去。 直到苏牧朝他点了点头,他才惨笑三声,含糊不清地说道:“时也…运也…命也…” 他的视野开始模糊,冷雨凉风消失了,黑漆漆的夜空也变得明亮起来,乌云散去,照样升起,遍地开满了黄灿灿的野菊花,那地毯一般的花海之中,一名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笑着,蹦跳着,在前面不断地走,渐行渐远。 他又回到了那座清寒的书屋,回到了挑灯夜读的晚上,看着露肚皮流口水酣睡的小女孩,带着甜蜜的笑容,仿佛在回味白日里的美好时光。 他轻轻起身,为小女孩盖上毯子,回到书桌前,继续研读兵书。 周遭变得越来越暖和,越来越明亮,小女孩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他感到累了,感到困了,又好像有很多事没有完成,还留着很多遗憾,遗憾到自己想落泪,想冲破这一切,重头再来。 然而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一个人影来,那人寒竹一般的高挑身段,一身白衣,与自己年轻时候肖像十足,他已经看不清那人的脸面,只看到那薄薄的嘴唇,看到脸上两道可笑的金印。 那是他留下的手笔,那是他埋下的种子,那是他方七佛的印记,就仿佛他离开了,仍旧还有一部分属于他的东西,留在这个世间,纵使时过境迁,也不会被人们所遗忘。 于是他又有些满足了,他相信这两道金印一定会给他带来不一样的力量,而那个小女孩,终有一天,会如同梦中那般,赤脚行走在夏日的花海之中,享受着阳光。 “拜…托…了…” 这是方七佛最后的遗言,他没有死不瞑目,因为该交代的已经交代,他已经满足了,放下了,所以他安心地走了。 苏牧想要对他说,请你放心,可话却堵在了嗓子眼里,雨水打在脸上,有点温热。 过了片刻,他才站起来,将混元玄天剑捧到了刘延庆的面前来。 “启禀刘帅,方七佛已经畏罪自尽,恭喜刘帅保全杭州数百万平民,免遭战火涂炭,此功必定千古留名!” 看着苏牧双手平端宝剑,高高举起,刘延庆终于露出了笑容来。 虽然苏牧说得有些夸张,有些言不由心,但确实让他挽回了一些颜面,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毕竟这种话由谁来说,都不如苏牧出面来得舒坦,因为这个计划就是苏牧提出来的,自己也是苏牧的最大阻力。 苏牧能够不计前嫌,识趣得体,刘延庆自然高看了苏牧一眼,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苏牧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刘延庆也不好再小气。 “此战一举奠定南方战局,乃我全体官军的功劳,刘某必定会为大家请功!” 口头上如此说着,他便单手接过那柄混元玄天剑,高高举起,中气十足地大喊道:“官家万寿,大焱万胜!” 诸多将士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望着遍地的尸体,想起适才那一战,却如何都开心不起来。 可刘延庆的骑军却不得不捧场,对于他们来说,兵不血刃就能拿下一场大胜的功劳,他们又何乐而不为? “万胜!” “万胜!” 柴进看着在刘延庆面前低着头的苏牧,心里没来由的发酸,他不知道此刻的苏牧在想些什么,但他知道,从苏牧低下头颅的那一刻起,他才真正的进入了大焱官场这个更加残酷的战场! 刘延庆也知晓前面厮杀的弟兄们心里不舒服,欢呼并没有持续太久,就被他压了下来。 他扫了手中宝剑一眼,说实话,纵使他见多识广,坐拥珍稀,却仍旧无法忽视这柄宝剑的光华。 可眼下为了平息这些厮杀汉子们的怨气,他又何必可惜一柄剑? “诸位弟兄,苏宣赞料敌于先,奋勇在前,孩儿们齐心戮力,同样功不可没,刘某便将此剑赐予苏宣赞,以资勉励,还望诸位戒骄戒躁,杀敌建功!” 直到听了刘延庆的话,苏牧才故作惊愕地抬起头来,郑重地接过了那混元玄天剑! 当苏牧结果玄天剑之时,士卒们终于露出了笑容来,也不知谁欢呼了一声,众人纷纷欢呼起来! 想起适才士卒们对刘延庆稀稀拉拉的捧场,此刻真心实意为苏牧爆发欢呼,无异于让刘延庆脸上难看,苏牧无论做什么反应都不合适。 还好有柴进等人在,当即与杨挺宗储等人上前来,向刘延庆请战道。 “敌将厉天闰和郑魔王郑彪已经从密道逃脱,眼下正是追剿的最佳时机,我等愿追随大帅,宜将胜勇追穷寇,毕全功于一役!” 虽然正是夜深,又是夜雨绵绵,骑兵们一路赶到昱岭关,没得休息整顿,但刘延庆已经落后一步,又岂能错过这等立功正名的机会,当即大笑道。 “好!诸位不愧是我大焱的好男儿!” 不过刘延庆终究是胆小圆滑惯了,又常年不曾出征,早已不复当年之勇,话锋一转便继续开口道。 “不过这密道也不知通往何处,其中更是不知几多凶险,我军中又全是马军,如何通过这密道?” 见得刘延庆如此优柔寡断,诸人也是心头叹息,多有烂泥扶不上墙的感觉。 想着当初刘延庆勇武过人,气吞万里如虎,如今跟了童贯之后,一头扎进官场大染缸,这才短短几年,便已锐气全无,暮气沉沉竟然到了如斯地步。 关键时刻,神机军师朱武挺身而出,朝刘延庆进言道:“大帅不必担心,苏宣赞曾经走过这条密道,密道高一丈有余,足以走马,只需将马眼蒙住,避免战马惊慌误伤,便可安然无忧矣。” “这方七佛也是百世一见的人中豪杰,既然想着暗度陈仓,偷袭杭州,我等何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通过密道,突袭方腊的老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岂不快哉!” 朱武果是智勇双全之辈,此言一出,刘延庆大喜,诸多将士也是气势大涨,终于决定进入密道,反扑方腊的老巢! 苏牧走在前头带路,却有些心不在焉地抚摸着腰间的混元玄天剑,脑海中浮现出雅绾儿被厉天闰劫走那一幕,猛然回过神来,坚毅地望着远方,轻声喃喃道:“等着我!” 第二百五十九章 好死不如赖活 老陈,大名陈有仁,原是福建路的海民,世代是吃粮的军户,到了他这一代却是命途多舛,几经辗转,来到了昱岭关。 昱岭关乃兵家必争之地,除了方腊等逆贼作乱之外,还有沿海的倭寇侵入到内陆来,时常骚扰,不过平素里也只是坐收关税,老陈等一干老兄弟的日子过得好算不错。 后来他年纪大了,也就不再出去巡检,与一干老兵留守关所,做些老人家该做的事情。 比如战后打扫战场,整理战利品,比如拾掇尸体等等。 他是昱岭关的老人,怪事也见过不少,不过到底年纪大了,疑神疑鬼,阳气又不盛,便时常见着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神鬼之说无外于心,信则有,不信则无,说出去也只当是笑话一场,但关所英灵冤魂凝聚不散,虽然大家不说,但心里都些怕怕。 昨夜密道口的一场大战之后,刘延庆都指挥使已经率领大军追剿贼军去了。 就剩下他们这些老弱残兵,忙活了一整天,这才将数百具尸体用石灰粉措置妥当,暂时存放在了关所里。 如果依靠他们这几个老骨头,想要埋人,挖坑都能把他们的老骨头全磨掉,所以也只能暂时放着,等大军凯旋了再做处理。 不过都指挥使大人还是特意嘱托了一番,其中一些比较重要的尸体,还是要单独存放,紧密看守,多留个心眼。 老陈人缘素来不错,不需要太多打听就已经知晓了其中内情,一想到方腊军二号人物方七佛的尸首就在关所之内,年纪小一些的伤兵就开始向老陈讨教起来。 对于方腊军的情况,老陈也是一知半解,可禁不住孩儿们一番聒噪,再加上又有水煮花生和茴香豆,外加半斤黄酒下肚,老陈的话头也就多了起来。 “这云龙九现方七佛可是一等一的人物,早年也是读过许多书,学了一身的本事,读书人也常说天底下的才学共有十斗,被一个姓曹的占了八斗,天下人共分一斗,吹下这牛皮的人自己占一斗,要我说,这天底下论计谋,方七佛也能占八斗,天下共分一斗...” 陈有仁也没读过书,只是有幸在镇上小茶肆里听过说书先生说道过,记得也模糊,回想起来,满脑子只剩下茶肆老板娘那对木瓜样的大*奶*子。 伤兵们和一些年纪轻的,都将方七佛包道乙邓元觉等人视为谪仙般的存在,对包道乙飞剑杀人,郑魔王呼风唤雨,方腊刀枪不入点石成金,那是深信不疑的,此刻便听得目瞪口呆,有人又要问了。 “陈老倌,这方七佛占了八斗,天下共分一斗,不还有一斗么?” 陈有仁捻起一颗豆子,丢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又吱一声嘬了一口酒,美滋滋回味了半天,故作玄虚地笑而不语,等诸人催促急了,吊起胃口了,才慢悠悠地说道。 “这一斗,自然是属于苏牧苏宣赞的了!” 诸人顿时恍然,可又有人问了:“你个老倌儿忒不着调,苏宣赞只占一斗,方七佛独占八斗,怎地最后还死在苏宣赞手里头,欺负俺们读书少还是怎地!” 见陈老倌儿被戳中了漏洞,诸多后生纷纷嗤笑起来,陈有仁非但没恼怒,反而眯着双眼嘿嘿笑起来,故作神秘地说道:“尔等连毛都没长齐,懂个球啊,要说这苏宣赞啊,那是潜龙在渊啊...” 诸人见他神神叨叨,颇为扫兴,将他的黄酒和小菜都抢过来,风卷残云就入了肚,陈老儿只能干瞪眼。 这些个后生还不尽兴,也不知谁说了一嘴,大家伙儿便吵吵嚷嚷着要去看一看那传说中的方七佛。 关所的义庄里阴气森森,青天白日都让人冷飕飕,慢说此时已经入夜。 不过陈老倌始终是拗不过这些兵蛋子,一行七八人,打着灯笼便来到了义庄。 这陈尸之地已经满满当当,也没个讲究,除了方七佛这样的还有一口薄棺,其他死鬼都没这待遇,只是咸鱼一般并排陈列,盖着粗麻白布,露出死灰干瘪沾着石灰粉的双脚,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弥散开来,让人肚腹发冷,直想作呕。 几个后生虽然有些懊悔,但已经夸下海口,又见不得陈老倌儿那揶揄的贱笑,只好硬着头皮,来到了方七佛的棺材前面。 其中一名胆大些的便撬开了棺盖板子,与其说是棺材,不如说是木箱子,盖板也没几两重,咔嘭一声便打开了。 灯笼的光圈之下,方七佛面容安详,双颊凹陷,紧闭双目,身上的伤口已经被粗粗缝合起来,换了干净衣裳,就这么静静躺着。 “咦...这哪里是方七佛,人都说方七佛乃天上智慧星下凡,金目银面,赤发白牙,举手投足间便又排山倒海之力呢!” 后生们显然大失所望,陈老倌儿也只是嗤笑不已,这天底下果真有谪仙,皇帝老儿也就坐拥不得江山,早让这些谪仙给争去了,但转念一想,谪仙都是些清心寡欲之辈,长生不死,又岂会看得上金殿上那把椅子? 那打开盖板的中年汉子却没有说话,因为他总觉着背后发凉,仿佛那方七佛紧闭着的双眸之间,眉心处便像开了天眼,正凝视着自己一般! 诸人见他凝重,也不敢再说话,纷纷投去目光,却见得方七佛陡然睁开了双眸! “诈尸了!” “啊!!!” 包括陈老倌儿在内,六七个人一眨眼便逃了出去,连灯笼都丢在了地上,灯心将灯笼皮点燃,烧得熊熊而起。 那开棺的中年汉子却像被妖法定住了一般,口中喃喃自语,眼泪就落了下来。 “军师...你怎地又回来了,某知你死得冤屈,定然会为你报仇,你还是安安心心地走吧...” 汉子跪在棺材边上,身子抖得像筛糠,虽然他一直将方七佛当父兄一般敬重着,早早便潜伏在昱岭关里,等着接应军师的突袭奇兵,没想到军师的队伍刚出密道口就遭遇了伏击,根本就没能来到昱岭关。 等到消息送回来,他是肝肠寸断,这才想了法子过来,要看看军师最后一面,没想到军师竟然还魂了! 从棺材里坐直了的方七佛,脸色竟然慢慢红润起来,伸出满是石灰粉的手,在那汉子的额头上敲了敲。 “庞万春,还不快点带我离开这鬼地方!” 听到军师那熟悉的声音,小养由基庞万春整个人都惊呆了,忍着内心的恐惧便去抓住了方七佛的手! “是暖的!是暖的!军师没死!没死!”他极力压抑着声音,热泪滚滚落下,却不敢再耽搁,连忙将方七佛给抱了出来,小心背在后面,用腰带扎进了,而后溜出义庄,找准了方向,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的身后,燃烧着的灯笼燎着了几条裹尸布,那裹尸布烧将起来,便将义庄给引燃了,大火和烟雾很快就弥散开来,待得惊魂甫定的陈老倌儿等人返身回来,早已大火冲天,没得救了! “这...”陈有仁毕竟是老人了,嘴上四处放炮骗些酒喝是没有问题的,可并不代表他的脑子跟黄酒那般浑。 若说方七佛死而复生,他是万万不信的,唯一的可能便是,方七佛根本就没有死! 这些后生早已被方七佛诈尸的事情吓得魂不附体,上头追究下来,这些新兵蛋子少不得咋咋呼呼,到时候上锋又岂会相信? 最好的办法便是,让“方七佛”在义庄大火之中烧为灰烬! 所以当诸多后生回过神来,纷纷要救火之时,陈有仁便挡住了他们,长叹着说道:“没用了...救不了的...烧个干净吧...反正迟早是要烧掉的...” 话虽这般说,关所的诸多弟兄还是倾巢而出,运来水龙,待得大火扑灭,早已一片狼藉,空气之中满是烤肉味。 为了保存尸首,那义庄之中自是异常干燥,又堆放有石灰之类的东西,若非推倒了周遭的房舍,火势说不得要四处蔓延开来。 扑灭了大火之后,诸人才晓得后怕,那里头可是存放着方七佛的尸首的,如今一把火烧没了,奏报上朝廷,难免惹人闲话,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杀死方七佛这等样泼天大的功劳到底是领得有些心虚了。 诸位弟兄面面相觑,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饶是老辣如陈有仁,都有了畏罪潜逃的心思,否则谁敢,谁又能承受上头那些大将军们的怒火? 这厢一筹莫展之时,关所那边又有人来报,说是前线的快马八百里加急,送来了最新的军令,童宣帅的大军成功突破乌龙岭,杀敌近五万,人头京观堆得漫山遍野,贼军见势不妙,四处逃窜,方腊三十万农民军便只剩下不到二十万,已经缩回睦州去了! 那传令的骑士带了三匹马,日夜马不停蹄,三匹马都跑死了,抵达昱岭关之时,两股的茧子都磨破了,鲜血不断从大腿根汩汩涌出来! 方腊缩回睦州,虽然还有大十几万的农民军,但士气早已荡然无存,童宣帅乘胜追击,必将拿下睦州,命令刘延庆的骑兵过昱岭关,绕过歙州,直扑青溪! 只要端掉青溪,待童贯打下睦州,方腊就只剩下帮源峒这一条路可以走。 小小的帮源峒根本无法容纳十几万大军,又是死路一条,到时候哪怕围困,都能够困死这十几万人马! 老虎不在家,猴子当大王,陈有仁正愁没机会离开昱岭关,带着那传令兵,便往密道口方向,朝刘延庆的部队追了过去! 第二百六十章 密道受阻 地下密道,古来有之,洞穴之于人类,有着莫名的情节,这是一种最原始的羁绊,既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又有着神秘的归属感,以致于后世还有专门研究此道,谓之洞穴文化。 大光明顶搁船尖乃摩尼教总坛所在地,直至苏牧所处之后世,大光明顶更是成为了世界上唯一幸存下来的摩尼教总坛。 这条密道虽然年代久远,但修建之初似乎就考虑到了军事层面,密道高而宽,用条石和拱门支撑着,又防水防震,里面干燥阴凉,通风也做得很好。 有着苏牧的引领,刘延庆的骑兵们小心翼翼进入了密道,好在已经蒙住了马眼,战马又训练有素,这才不至于发生骚乱和暴动。 可即将临近出口之时,在前面带路的苏牧却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他很早开始便与摩尼教打交道,将全副身家拿出来资助摩尼教余党逃亡,未尝没有其中的感情因素。 当初他一路逃出来,正是通过这条密道,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了杭州,得以避开石宝和乔道清的追杀。 虽然他不甚了解厉天闰和郑魔王的为人,但却对密道了如指掌,甚至通过密道之中残留的迹象,他都能够推断出来,厉天闰和郑魔王只带走了三百左右的士卒和少量的马匹。 为了迷惑侵入者,密道之中设置了许多分岔路,那些岔道之中布满了各种机关陷阱,一旦误入,必定是有死无生。 好在苏牧对密道算是轻车熟路,可眼看着就要抵达出口,苏牧却停了下来。 因为他感受到了极为浓烈的危机,空气之中仿佛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声音,在向他示警,仿佛这是密道对他的呢喃轻语,提醒他快点远离危险一般。 可当他停下来,示意后面的人全部安静下来之时,他侧耳倾听,终于醒悟过来,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如纸! “全都注意!安抚好战马!有盾给我顶到前面来!”苏牧一声急促的暴喝,在密道之中嗡嗡回响,密道顶端的灰尘被震得簌簌下落! 许是生怕惊扰了密道之中的英灵,又或许因为大声喧哗会引发共鸣,导致密道坍塌,所以进入密道之前,苏牧便郑重地提醒,若不想成为害群之马,就不要高声喧哗。 而这一路走来,每每遇到岔道,他也都是轻声嘱托,让人一一传递到后方,从未有大声说过话。 可这一次,他近乎咆哮一般下令,所有人便都警觉了起来,一面取出盐巴来安抚战马,前半段队伍里,那些配备了盾牌的,全部都穿梭而来,第一时间来到了苏牧的身边。 “快组成盾墙!” 虽然不明白苏牧的意图,但这些军士还是架起长短盾牌,后面的便用肩头顶着,一层又一层组起了盾墙来。 刘延庆对苏牧的表现还是挺满意的,但他有心要追赶厉天闰的残兵,可谓分秒必争,先前在几个岔道前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 眼下见得苏牧如此谨小慎微,他心里有开始冷嘲热讽,这苏牧毕竟不如他们这些曾经出生入死的西军厮杀汉子们啊... 若苏牧能够看穿刘延庆的心思,非气得跳脚不可,这刘延庆分明就是西军的叛徒,但吹起牛皮来却又每每以西军出身为荣为傲,这脸皮简直比密道的墙还要厚。 只是眼下不是分心的时候,这厢盾墙刚刚立起,密道之中便响起一阵低沉的嗡嗡声,仿佛地下万千英灵和冤魂被惊醒了一般! 整个密道开始剧烈颤抖起来,拱顶的尘土砂石开始簌簌下落,诸多士卒是吓得心惊胆战! 这密道可不比地面上,一旦坍塌下来,他们这二千多骑兵,连人带马都得被活埋啊! 刘延庆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双脚打抖地缩在马腹之下,心里却已经将苏牧骂了千万遍! 他曾是西军之中的骁勇名将,也曾经千军万马之中冲锋陷阵,可年纪越大,胆子却越小。 跟了童贯之后,虽然一路没有太多战役,平叛一开始用的都是梁山军,纵使他的马军有用武之地,他这个主将也已经不需要亲身涉险。 可谁想到遇上苏牧之后便屡屡破例,先是妄图用雕弓射杀方七佛,结果人没杀成,倒把自己的肩膀给拉伤了。 好不容易方七佛妥协了,却不是向自己,而是向苏牧请降,让他颜面扫地。 非但如此,那方七佛居然借刀自杀,虽然是死在自己手里,表面功夫上却死在了苏牧的手中,将这份功劳丢给了苏牧。 难得苏牧知情识趣懂做人,终于让他与这份功劳沾上了关系,没想到又有厉天闰和郑魔王的残兵败将,为了坐实这份泼天大功,他又兴冲冲跟着进入了这密道。 谁想到会深陷生死危境! “这就是个祸害啊!”刘延庆望着前方淡定指挥的苏牧,心里如是骂着。 可这种想法很快就被憋了回去,因为前面热浪滚滚,愤怒的烈焰如同狂暴的地龙,从前方汹涌而来! “轰!” 一股热浪如怒海狂潮一般冲击而来,前排的刀牌手已经有些吃不消,竟然被强大的冲击波撞得口吐鲜血! 若非身后还有一层又一层的弟兄支撑着,这股冲击波就已经抵挡不住了! “噼里啪啦!嘭嘭嘭!” 冲击波夹裹着的碎石砂砾纷纷击打在盾墙之上,有些木盾很快就被砸裂,铁盾则被拳头大小的坚石砸出一个个凹坑! “顶住!” 苏牧双手握住一面大盾,连肩头都用上了,双脚死死扎根,双眸血红,近乎咆哮一般下令。 前面的诸多刀牌手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被苏牧这一声咆哮震醒,这才恍然,若前面顶不住,漫说他们自己要死,连身后那些弟兄都不知要死伤多少! 他们都是见惯了厮杀的西军铁汉子,在西夏边境上,他们除了常年打仗之外,还参加垦荒屯田,自然见识过那些监作们用炸药来开山裂石,此时也知晓,定是厉天闰和郑魔王,将密道的出口给炸了! 出口炸了还是小事,大不了多费一些时间,凭借着身后那么弟兄,总能把出口给清理出来。 可这密道如同炮管一般,此时他们又临近出口,爆炸的冲击波往密道里面冲涌,他们这些人就相当于炮管里的弹丸铁砂一般,抵挡不住的话,可是要死人的! 也多亏了苏牧灵觉过人,提前感受到了危机的降临,他们才事先做好了防御,虽然仓促,起码也比猝不及防来的强。 “轰!” 滚滚烈焰终于冲撞在了盾墙之上,那烈焰被盾墙阻挡,烈焰便如同恶魔的触角,不断从盾墙的间隙之间喷吐挤压出来,足足持续了好几个呼吸,才终于平息了下来。 一些木盾早已碎裂,被热浪和高温焚得焦黑,铁盾也是炽热滚烫,将士卒们的手掌烫出一个个大燎泡来。 几个兄弟首当其冲,还被烧伤了脸面,不过总算是将一场莫大的危机,消解于无形,众人也是大松了一口气。 刘延庆面色不善,但知晓不是抱怨的时候,便阴沉着脸,往前走了一段才发现,那出口果真被厉天闰和郑魔王给炸塌了。 “来人!把这些石头都搬空,本帅要杀光这些囊球的狗贼子!”刘延庆本就是军旅出身,摸爬滚打,该有的痞气都有,后来成了人物,便收敛起来,故作儒雅。 此刻窝了一肚子火,便原形毕露,连军中的脏话都骂了出来,诸将士见主帅气急败坏,哪里敢怠慢,纷纷上前来,齐心戮力,不多时就将出口的塌方给清理了。 走出密道出口之时,天色已经大亮,那山道上马蹄狂乱,显示出厉天闰等人的慌不择路。 憋了小半夜的刘延庆终于能够再次骑上自己的西夏大马,仿佛又找回了自信和尊威,正打算挥军追赶,后边的亲兵却带着一个粗喘如狗的传令兵,还有一个骨头都要散架的老兵痞子。 “刘帅,宣帅那边来命令了!” 那传令兵一路奔波,也只剩下半条命,见得刘延庆,无力地半跪下来,攒足了最后一口气道。 “大将军,宣帅有令,乌龙岭已破,贼首方腊退守睦州,宣帅的人马已经兵临城下,维传令于将军,命将军的骑兵绕过歙州,奔袭青溪,以段方腊后路,将方腊围死在睦州!” “什么!乌龙岭拿下了?!!!”刘延庆也是心头大惊,他是知道童贯的斤两的,以十几万的兵力,硬抗方腊近三十万农民军,还能够拿下乌龙岭这样的要塞,并不是说童贯用兵如神,而是说明方腊气数已尽! 那边的功劳他刘延庆是想都不要想了,好在他手里有方七佛,就算不去追击厉天闰和郑魔王,只要把青溪拿下,童贯抓了老大方腊,他手里有老二方七佛...的尸首,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如此一想,刘延庆脸上也就有了笑意,然而苏牧却有些为难了。 之所以建议刘延庆追击厉天闰和郑魔王,除了毕竟全功之外,他也有着自己的私心,就是救回雅绾儿,以及弄清楚厉天闰劫持雅绾儿的原因。 可此时的刘延庆肯定会放弃追击,转而攻向青溪,自己的计划也就即将要宣告泡汤了,他又如何开心得起来? 然而正当其时,那老儿陈有仁终于找到了机会,一下跪倒在了刘延庆的面前来。 “启禀...启禀大将军...关所...关所那边...” 刘延庆正意气风发,见得一个皱巴巴的老头子来聒噪,心里直骂晦气,见他支支吾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沉声喝道。 “都是军中的厮杀好汉子,恁地如此不济事,有屁赶紧放,有事说事,大声了说!” 陈有仁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微微抬起头来,鼓起勇气大声道:“是!大将军,关所的义庄被贼人的细作放了一把火,把尸首全给烧掉了...” “什么!”一股气血直往头顶上冲,刘延庆脑子嗡嗡作响,身子晃了晃,若非亲兵眼明手快扶起,早就一头栽下去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老道再下山 从西军出来之后,刘延庆一直想有所作为,想建功立业,想向西军的种师道老相公证明自己的选择并没有错。 可童贯也是个惯会猜忌之人,一直在考研他刘延庆,此次平叛又刻意消磨梁山军的力量,竟然让刘延庆的马军没有太大的作为,甚至连用武之地都没有。 好不容易熬到了战争的尾声,总算有扬眉吐气的机会,却又被苏牧横插一脚,被童贯踢过来把守昱岭关。 本已经心灰意冷死了心,没想到峰回路转竟然让苏牧给蒙对了,而且连方腊叛军的二号人物,大军师方七佛都落入了他的手中! 眼看着一场泼天大功劳就要砸在他的头上,从此进入童贯的核心圈子,指挥百万大军,跨过白沟河,收复燕云十六州,青史留名,唾手可得! 然而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方七佛自家作死,甘愿死在了苏牧的手上,这也就罢了,好歹有个全尸,马车拖回汴京,同样是大功一件。 谁能想到竟然还有贼子细作潜伏进来,一把火烧了义庄,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杀了方七佛,虽然有诸多人证,可说将出去不得笑掉别人的大牙啊! 连方七佛都杀了,竟然连个尸首都保不住,又不是话本小说,说出去有个大头鬼相信你的话啊! 差点被气得跌落马的刘延庆整个人都变得沧桑起来,仿佛被老天爷玩弄了一辈子一般,恨不得仰天长叹,老天待我何其薄也云云。 不过自怨自艾终究解决不了问题,如今也只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既然方七佛的尸首没了,那么青溪一战就万万不能再出乱子了。 好不容易将心里这口气给顺了过来,刘延庆正准备发兵前进,又见得苏牧上前请命道。 “刘帅,方腊违逆天意,擅起兵刀血火,惹得天怒人怨,方七佛的尸首被烧,此乃天意,但谁也抹不开咱们杀死方七佛的事实,那厉天闰和郑魔王都是一方枭雄,都是方腊麾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眼下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不堪一击,如此放过,难免有些可惜...” 刘延庆何尝不懂苏牧的意思,方七佛没了,但厉天闰和郑魔王一样是有名有号的贼头,本着没有鱼,虾也行的宗旨,就更不应该放过厉天闰和郑魔王了! 可如今童贯已经下了军令,若再攻不下青溪,他的梦想可就彻底成为泡影了。 念及此处,他也只能摇头叹息道:“唉...本座也想将那厉天闰和郑魔王追剿到底,可军令如山,却是不得不放弃了...” 这嘴里这般说着,刘延庆却谢谢瞥了苏牧一眼,苏牧心头顿时一动,心想着这刘延庆好歹是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了,当即朗声道。 “刘帅明鉴,苏某临行之前,宣帅许某便宜行事,这追剿厉天闰的差事,便交给苏某罢...” 刘延庆登时大喜,但转念一想,又含糊其辞道:“苏宣赞一片拳拳之心,着实感人肺腑,奈何本座麾下人手不多,那青溪又是方腊老巢,兵力战力如何尚且不知,实在没办法拨付太多兵马支援你...” 苏牧听得刘延庆这等说辞,心里也是冷笑不已,这分明是又想拿功劳,又不想背黑锅啊! 不过时间紧迫,苏牧也不想与这老货拉拉扯扯,只好心头轻叹,面上却大义凛然道:“厉天闰乃贼军首脑之一,斩草不除根,必定再生祸端,苏某可立下军令状,势必将厉天闰彻底斩除!” “好!”刘延庆见得苏牧如此上道,心里顿时大喜,连忙拨付了苏牧三百快马和骑士,杨挺徐宁等人都交他差遣,自己则带着宗储等一干悍将,赶往青溪。 虽然嘴上说青溪如何如何凶险,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方腊为了反扑杭州,一部分精锐实则都交给了方七佛用以偷袭,而另一部分则需要带领那些虾兵蟹将去抵御童贯的大军,青溪和帮源峒等地的兵力早已抽调一空。 只要刘延庆能够及时赶到青溪,完全可以兵不血刃拿下这座重镇。 而青溪乃是方腊的老巢,里面的防御工事绝对打造得如同铁桶一般,只要刘延庆没中风,依靠着两千余人,守下青溪完全不成问题。 而他手底下都是马军,密道口一战也没出力,通过密道之时马力又得到了恢复,提前赶到青溪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可以说这份功劳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了。 反倒是厉天闰和郑魔王的追剿掩杀,却实实在在是硬骨头一块,苏牧若啃不下来,又有军令状在先,好处他刘延庆可以分,黑锅全部由苏牧来背,这等好事,又去哪里找? 苏牧也是有苦难言,这刘延庆粘上毛比猴儿还要精,起先问他借兵三百还要磨破嘴皮,如今大大方方就拨了三百马军,连杨挺等一干旧识悍将都一竿子拨给了苏牧,可谁知道厉天闰和郑魔王会不会逃回歙州? 万一追赶不上,厉天闰和郑魔王逃回了歙州,就凭着苏牧几百马军,想要伤别人一根毛,怕是都做不到。 有鉴于此,苏牧也不敢再耽搁,带领着诸多骑士,趁着日出的晨光,扬鞭策马,风驰电掣地追赶上去了。 苏牧这厢刚刚离开,那密道之中又走出来一人一马。 马,是神骏非常的大宛黑马,人,是一身黑色道袍的干瘦老道,那一袭黑色披风迎风猎猎,仙须轻飘,不是幻魔君乔道清,还能有谁! 他这一路赶来,没想到绕了一个大圈,最后还是在这里追上了苏牧。 不过他并没有急匆匆去追赶苏牧的部队,因为苏牧的部队势必能够赶上厉天闰和郑魔王,少不得一场恶战,他早一步晚一步也就没太多意义。 他要留在这里,等一个人,准确来说,应该是等一个人“死人”。 那黑马便在出口处侧面的山坡上嚼青,乔道清背着道剑,在出口处的一块青石上盘膝打坐。 日上三竿之时,那密道之中终于传来一些微不可闻的动静,乔道清微微睁开双眸,不由冷笑了一声。 他还未动身,那密道之中却突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啸声,一柄飞刀破空而来! “简直是班门弄斧!”乔道清鄙夷万分地骂了一句,大袖一挥,那飞刀便收入了他的袖中! 若论正面硬撼的硬底子功夫,乔道清或许还不算顶尖高手,但若说起五花八门的歪门邪道,放眼整个天下,能够比得赢他幻魔君的,一个巴掌都能数的过来。 收了那飞刀之后,乔道清只是冷笑一声,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袖挥出,那飞刀便射入到了密道之中! “叮!” 一声脆响,显然飞刀已经被打落,而后一道人影从密道之中急掠而出,缩地成寸一般,眨眼间便冲了出来,赫然便是救方七佛与生死之间的小养由基庞万春! 他一直潜伏在昱岭关之中,但生怕别人识破,从不敢碰弓弩箭矢,非但如此,连他的傍身大弓,都埋在了半路的秘密据点,此番本想着见方七佛最后一面,没想到方七佛竟然没死,心头狂喜之余,他只想着带方七佛离开,加上方七佛重伤在身,却是没能够取回本命大弓。 方七佛之所以能够瞒天过海,未尝没有苏牧高抬贵手的情分在里面,其时虽众目睽睽,但谁能想到苏牧会放过方七佛? 且不说方七佛赐了苏某两道足以毁灭他一生的金印,两人早已是生死不容的仇敌,单说方七佛这条命的价值,就足以让人心动。 方七佛本着自杀,也不愿死在刘延庆等任何一个人的手里,谁又能怀疑他去死的决心? 而且收敛尸体的仵作见得方七佛肚子上碗口大一个创口,哪里会想到方七佛早早在牙槽里藏着假死的药? 若说寻常谋士将狡兔三窟视为至理,那么云龙九现方七佛便如同那九命猫妖一般,又岂能没有保命的手段! 跟着方七佛旧了,庞万春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最危险的地方可不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么,敢问谁能想到,他们会跟着刘延庆的队伍,远远吊在后头? 这途中他们还差点被后来居上的传令兵和陈有仁发现,好在密道之中有数不尽的岔道,他们才得以躲避了过去。 只是没想到,在他们的前面,还有一个黑衣老道。 大弓没在身边,庞万春自然有些心里发虚,但此刻干系到方七佛和他的生死,由不得他退缩,无奈之下只能退而求次,一出手就是擅长的飞刀。 奈何对方是韬略上与方七佛齐名,却比方七佛更加凶残狠辣的乔道清,原本另一方起义军首领的首席大军师! 飞刀没建功也就罢了,却被老道以牙还牙丢了回来,还差点把自己给射死,庞万春说不出的憋屈,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捉了长刀便杀了上去。 拼尽了吃奶的力气冲出来,才发现那老道士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根本就没当自己一回事儿啊! 看着仍旧打坐的老道士,庞万春心头勃然大怒,凝聚全身气力,拖刀疾行,势必要将这狗眼看人低的臭老道一劈两半! 眼看着那老道士就在眼前,却仍旧无动于衷,庞万春心头激动万分,轻敌托大,正是兵家之大忌啊! 可下一刻,他的一颗心便落入了谷底。 只见得乔道清双手飞快结着法印,遥遥朝那庞万春用力一甩,背后道剑竟然自动脱鞘飞了出来! “飞剑!” 第二百六十二章 追袭 密道出口处两侧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因为出口面朝西方,背着晨光,方七佛便隐于出口里面的阴影之中。 他的体力早已透支,腹部又受到宝剑重创,虽然拿捏好分寸,避开了重要的脏器,但还是伤及根本,加上假死药的强大毒副作用,此时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 但他还有一双眼睛,这天底下最是洞察真相的眼睛! 飞剑,于江湖武林的强者而言,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在寻常市井小民的眼中,更是神化了的东西。 传说这飞剑乃是修真者的先天灵宝,用灵气和天地精华、诸多天材地宝祭炼所得,以灵气御剑,瞬息千里,取人首级,端的神奇不可名状。 江湖上一直都在传闻,灵应天师包道乙能够御飞剑而杀人,但方七佛却知道,这些都只不过是捕风捉影罢了。 便如现在,乔道清背后的道剑自行脱鞘而飞出,将庞万春惊骇得面无血色,然则方七佛却能够看到这背后的真相所在。 在那晨光之中,飞剑与乔道清之间,有着一根很难被发现的银线,乔道清便是通过这条特制的银线,控制着背后那柄剑! 传说中的修真者只需要轻轻一点指,那飞剑便如同心有灵犀,如臂使指一般飞行起来,而乔道清却需要用力甩臂才能做到。 再者,若遇到方七佛这样的高手,乔道清也不敢动用这种技巧,也就庞万春擅长的是弓弩,刀剑功夫不行,乔道清才敢用飞剑来戏耍。 有了这根银线,便不能称之为飞剑,只能说是一种奇门兵器,名唤控剑之术。 不过想要利用这么一根细不可察银线,操控一柄宝剑,也需要数十年的水磨工夫,一般人想要看破却也不容易,加上此剑一出,高手们皆以为是飞剑,心神受创,气势便落了下风,控剑者自然能够轻松击败对手。 乔道清跟人近身拼命的本事不行,对于这种吓唬敌人的旁门左道却是乐此不疲甘之如饴,故弄玄虚便是他的保护色,如同一头孔雀,遇敌之际张开背后的花屏,虽然没有实际的效用,却能够在心理上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只可惜方七佛深谙此道,又知晓包道乙的奥妙,而后更是得到了包道乙的混元玄天剑,自然看得出乔道清这一手“飞剑”的秘密。 他隐于黑暗之中,放眼望去,便见得庞万春硬生生止住了冲势,竟然变强攻为死守,那飞剑在他眼前绕了个圈,稳稳落入到了乔道清的手里! 乔道清见得果然吓住了这愣头青,心里也是嗤笑不已,颇有一种孩童耍弄了别人之后的得意。 “让方七佛出来见我。” 庞万春心头大骇,本以为方七佛假死那是天底下最大的秘密,除了他便再无他人知晓,岂知乔道清竟然一口道破! 然而方七佛乃是他的恩主,如果没有方七佛,他此时不过是山中猎户,苟且一生,又岂能以小养由基的名号,扬名天下! “俺家军师已经死在那苏牧的手中,有本事就到阴曹地府把我家军师唤回来啊!”庞万春故作愤怒地沉声道,紧握手中长刀,说不得要用自家的性命,换取军师的一丝活路了! 乔道清却是冷冷地笑而不语,目光却一直盯着黑幽幽的密道出口。 “方貌,难道你真要眼睁睁看着这愣小子找死么!”乔道清冷哼一声,说话声音不大,但却信心十足。 方七佛是很清楚乔道清本事的,若非如此,当初他们也不会将他请过来,用他来对付以勇猛无双闻名于世的北玄武大*法王。 “万春,你过来。” 方七佛那吃力而虚弱的声音终于从身后响起,庞万春眉头一拧,心里却满是担忧。 “军师…” 不过他还是顺从地走进了密道口,照着方七佛的吩咐,将方七佛背了出来。 晨光洒在脸上,方七佛那苍白的面颊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越发衬托得他看破世事与生死的那份超脱。 “没想到啊,你乔老鬼竟然教出来这么个徒弟…”方七佛气若游丝,话语也是有气无力。 “那愣小子一根筋,重大义轻小利,心肠又软,放过你一命,可有些东西嘛,我这师父还是要帮他讨要一番的。” 方七佛目光陡然一冷,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方某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一清二白,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乔老鬼觊觎?” “哼…”乔道清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声,用剑尖指了指方七佛的脑门:“世人皆俗不可耐,眼力又是短浅,殊不知最值钱的东西从来都不是身外之物…” 是啊,能够看得见的,再值钱也不如脑子里装着的,一名山贼头子,全身挂满金银才值多少?脑子里那副藏宝图,才是真正的宝山所在啊! 当然了,这只是一个比喻,方腊这边有没有宝库还是两说,但方七佛脑子里的秘密,绝对有一个,能够让乔道清不惜半途拦截,说什么也要为苏牧讨要回来。 乔道清能说出这话来,说明他起码是知晓内情的了,方七佛也只能轻叹一声。 他不是畏死之人,可临死之前诡计百出,将所有生还希望都寄托在了苏牧的同情心,以及两人之间的那点香火情之上,虽然有些冒险,但最终还是让他从必死之局中保住了这条小命。 因为他还不能死,一旦他死去,那个秘密也必将随之埋入黄土之中,后人想要得知,却不知要经历千难万难了。 虽然他也知道,苏牧是最适合继承这个秘密的人选之一,但对于苏牧,方七佛始终有着不可言说的嫉妒,哪怕苏牧最后放了自己一条生路,配合他演完了这场假死的戏,但他还是无法将秘密交出来。 再者,由他交给苏牧,和乔道清前来逼要,那完全是两码事,总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然而乔道清跟苏牧确实是不同的两个人,苏牧会放过他,乔道清却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是无论如何都糊弄不过去的了。 念及此处,方七佛终于还是软了下来,朝庞万春说道:“万春,你先到前面去探探路。” 庞万春闻言,心里倒有些不舒服,他拼死了要救方七佛,可方七佛最后竟然还想着隐瞒他,难道自己以命相护,还得不到方七佛百分百的信任? 方七佛是何等的目力,一眼便看出了庞万春的心寒,便微笑着解释道:“万春,这件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庞万春微微一愕,但很快便心头一暖,知晓军师不让自己知晓,是为了保护自己,也就不再说什么。 待得庞万春离开之后,乔道清才走到方七佛的面前来,从身上取出一个小盒子来:“先疗伤再说吧…” 乔道清倒是耽搁了下来,苏牧这厢却是马不停蹄,到了歙州的官道前面岔路,却发现厉天闰的人马兵分两路了! 大部队好像往歙州方向,而有十几骑又往睦州方向去,若说往睦州报信,也不需要动用十几骑,可睦州此时已经是兵临城下,十几个人去哪里根本没太大的用处。 如此一推敲,苏牧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如果去睦州的是寻常兵士,自然没什么用处,可赶往睦州的如果是厉天闰和郑魔王这样的大将,用处可就大了去了。 所以大部队前往歙州,是厉天闰为了吸引追兵的障眼法,赶往睦州,才是他金蝉脱壳的主要目的! 若厉天闰知晓自己的计策如此轻易便被苏牧识破,说不得要吐血三升了。 除了苏牧之外,队伍里的神机军师朱武和老将韩世忠等人,都是经验老辣之辈,厉天闰的小伎俩,又如何能瞒得过这些老狐狸洞若观火的眼睛。 在马背上稍稍商议了片刻,苏牧也不去歙州了,带着诸多弟兄们,快马加鞭便往睦州方向赶去! 厉天闰和郑魔王挟持着雅绾儿,带领着贴身亲卫,往睦州方向而来。 他自然不是要去睦州送死,虽然舍弃了那二百多的亲兵,但他早有布局,也不需要回到睦州。 娄敏中已经暗中纠集了人手,都是一些精熟水性的好手,只需要进入睦州境内,他们就能够与娄敏中汇合,从钱塘江走水路,入海去寻找方七佛早已准备好的海岛,去做他的一岛国主! 方七佛将整个海岛的秘密都告诉了雅绾儿,只要厉天闰控制着雅绾儿,就能够挖出海岛的秘密来。 他自信有千万种办法能够让雅绾儿开口,再者,他当了小岛国主之后,还需要雅绾儿充实后宫呢! 郑魔王也没想到厉天闰竟然还有这么一手,自是心头大喜,欣然加入了这个计划。 只是厉天闰也没有细说,大抵还是有些信不过郑魔王,这一行十数骑也就埋头赶路。 雅绾儿已经醒了过来,却被厉天闰制住,虽然她无法辨别周遭的环境,但只要稍微推敲一番,也就知晓厉天闰的意图了。 只是想到义父已经落入敌人手里,生死不明,她便心如刀绞,经历了初时的慌乱之后,才沉下心来思索对策。 眼看着大计就要得逞,厉天闰也是得意非凡,快马加鞭,仿佛在向他的皇帝梦疾驰而去,那金灿灿的宝座已经近在眼前一般。 可惜他并没有想到,苏牧等人的马匹可都是出自于西军的优良战马,又轻装追袭,怎么可能让厉天闰跑掉! (ps:成绩不是很理想,希望真心喜欢本作,又有条件的兄弟姐妹们都能注册账号,订阅支持一下,离人拜谢。) 第二百六十三章 宝盒 钱塘江又名浙江、折江、罗刹江,穿杭州而入海,大焱两浙路正得名于此,其中途径富阳一段又名富春江,也是古今一大胜地。 厉天闰找上门之后,娄敏中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划,如何才能走钱塘水路,避过陆地上的大战,悄悄入海去寻那岛屿。 无论是圣公军这边还是大焱的平叛大军,其实都不缺水师,只是杭州附近水路交错,深浅不一,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双方也就放弃了水路上的争夺。 原先圣公军也有军队通过水路来攻打大焱,可惜效果并不是很理想,于是便将重心放在了陆地之上。 眼下乌龙岭已破,朝廷大军压境,圣公军全线龟缩到睦州境内,虽然仍旧有着近二十万的军队,但士气全无,丢盔弃甲,完全沦为乌合之众、惊弓之鸟。 娄敏中到底是圣公军的元老,不声不响便召集了近乎两千余的精兵强将。 这些人固然是承娄敏中的情分,但更大的原因是,方腊大势已去,他们要早做准备,寻找出路,否则大军被压垮,朝廷秋后算账,他们的下辈子便只能亡命天涯。 与其终日惶惶,不如跟着娄敏中和厉天闰占岛为王,再加上他们平日里都操持着圣公军的水师,却被推上陆地的战场,一时间也是死伤无数,早已被打怕了。 这些水师的精兵强将对水路还算熟悉,想要从水路逃脱出去,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难就难在离开大陆之后,进入到海域,却是需要极富经验的老船长,否则很容易就迷失在汪洋大海之中,慢说寻找某一处海岛,不葬身海底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他们都是江河之中纵横的浪里白条,可进入海域可就抓瞎了。 好在娄敏中早已做好了准备,当初离开杭州之时,方腊便迫使许多朝廷的官员撤退到睦州,将他们彻底染黑,使之无法再为大焱朝廷出力。 大战再次拉开帷幕之后,这些官员就被软禁了起来,娄敏中本是文官之首,对这些官员又优待有加,此时遇到难题,一番打听之下,那些官员便举荐了市舶司曾经出过大洋的向导,交给了娄敏中来差遣。 这些向导待在海上的时间比待在陆地上要长,听说有生之年还能够回到海上,自然对娄敏中言听计从。 当他们看到娄敏中准备好的十几座大型福船之后,体内热血便沸腾起来,被曾经漂洋过海的生涯勾得热泪盈眶。 这些福船首部尖突,尾部宽大,两头上翘,能够抵御极强的海浪冲击,两舷向外拱,两侧有护板,船头有坚固的龙头,不惧冲撞。 福船的船体极为高大,上面有宽平能走马的甲板,全船分为四层,最下层是压舱用的土石,二层可供士兵居住,三层是操控室,上层则是作战的场地。 在上层完全可以拥有居高临下的优势,无论弓箭还是火炮,向下发射,往往能够克敌制胜。 这样的福船能够在浅海江河和深海之中进退自如,既适合充当水师的战船,又适合远洋冒险。 娄敏中又照着厉天闰先前的嘱托,将厉天闰麾下信得过的将士都一一通知到位,这日收到厉天闰的快报之后,连忙让儿子娄玄烨措置好家族的弟兄姐妹叔叔伯伯,拖着全族近乎二百多口子,抵达了江边的据点。 此时睦州早已乱成一片,兵不识将,将不知兵,到处都是乱兵,二十万人如蝗群过境一般,为求保命残活,不惜相互争夺,方腊就算想镇压,也是有心无力。 这样的情势之下,娄敏中的离开根本就没有引起高层的一丝注意,因为他们从很早开始便将娄敏中排除在了核心圈子之外。 而厉天闰的那些亲兵都是精锐,早已得了授意嘱托,收到消息连忙将厉天闰的家人,带着李曼妙,以及厉天闰的全副身家,都搬到了江边的据点来。 娄敏中看着这数千人的营地,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指斥方遒的日子。 占岛为王自然不如称霸陆地,可如今方腊大势已去,留下来也只能坐着等死,还不如另谋出路。 方七佛早已将那海岛上的土著蛮族震服,他们又都是方腊手底下的人,根本就不需要假借方七佛之名,就能够兵不血刃拿下那座大岛。 等占据了那岛屿,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还斗不过厉天闰这样只懂耍刀弄枪的武夫? 到时候那一岛国主还不一样要落在自己头上,后代子孙称王称霸,岂不逍遥快活? 权势,最是能够激发一个男人的野心和活力,一直低迷不振的娄敏中,此刻站在营地前面,意气风发,仿佛年轻了十几岁! 眼看着暮色将近,万事俱备便只欠厉天闰这口东风了! 此时的厉天闰却是满身风尘,与郑魔王等十数骑,挟持着雅绾儿,没了命也似地逃。 身后尘头大起,不正是苏牧那三百追兵么! 他也没想到苏牧竟然如猎犬一般,能够在岔路口选择了正确的方向,倚仗着骑兵座下那些西夏宝马,竟然一路追了上来! 眼看着就要被追上,厉天闰也是心急如焚,虽然他有着万夫不当之勇,可也双拳难敌四手,这区区十几骑,在身后追兵的铁蹄之下,根本翻不起任何一点浪花啊! 再者,为了控制雅绾儿,他绑缚了雅绾儿的手足,二人共乘一马,若非他的战马也是极其罕见的汗血宝马,根本就跟不上郑魔王等人的脚步。 如今发力狂奔,战马已经有些吃不消,他想要丢下雅绾儿却又如何都舍不得啊! 且不说雅绾儿天姿国色,他已经垂涎多年,单说雅绾儿保管着方七佛的岛屿秘密,关系到整个大计划的成败,他就断然没有丢下雅绾儿的道理。 双方一追一逃,在夕阳之下展开了拉锯,厉天闰的战马却已经口吐白沫,支撑不了多久了! 雅绾儿已经苏醒过来,虽然厉天闰没有说话,但她还是能够感觉到身后追兵的存在。 她没有开口嘲讽谩骂,因为她生怕厉天闰恼羞成怒,会对自己下毒手,这种关键时刻,还是闭嘴的好。 再者,厉天闰一直觉着海岛的计划如此重要,雅绾儿肯定不会放在身上,这一路战斗追逃,他也没心思亵渎雅绾儿的身子,却不知方七佛交给雅绾儿的那个盒子,正贴身藏在雅绾儿的身上呢! 雅绾儿也怕自己的秘密会被他知晓,这一路便沉默不语,谁想到厉天闰的战马终于吃不消,嘶鸣一声,马失前蹄便摔了出去! 那战马高大而沉重,惯性作用之下,巨大的速度冲击,使得马蹄折断,将厉天闰和雅绾儿狠狠地摔了出去! 雅绾儿无法预判到这一突发状况,整个人被摔落在地,滚得一声狼狈,脸面都被划破了。 但这正是她逃走的绝佳机会啊! 这才刚刚落地,她便忍着剧痛站起来,拼了命往回跑,情况紧急,她也没有太多的考虑。 无论身后追兵是哪一方的,只要是厉天闰的敌人,便可以是她雅绾儿的朋友! 可她关系到厉天闰的逃亡和皇帝梦,厉天闰又岂会让她一走了之,虽然大戟已经丢失,厉天闰还是冲将上来,从后面一把抱住了雅绾儿! “哪里走!” 雅绾儿被死死箍住了纤腰,一招蝎子摆尾便踢向厉天闰的裆部,狠辣而精准! 厉天闰晓得雅绾儿的厉害,又不能放跑了她,更不能耽搁太久,于是便用力一扳,两个人齐刷刷滚落在地,化解了雅绾儿这一记毒招! 这一滚不打紧,厉天闰抱着雅绾儿,却是发现了雅绾儿身上的盒子! 他将雅绾儿狠狠压在了身下,粗暴地撕裂雅绾儿的外衣,果然找到了那个盒子! 他的心头噗噗狂跳,按动机括,那盒子咔嚓打开,果真露出了一张海图的一角! “竟然带在身上…竟然带在身上!哈哈哈!真真是天助我也!” 他颤抖着双手将盒子塞入甲衣之中,抬起手来,就要一掌轰死雅绾儿! 有了这木盒,就相当于有了那座岛国,雅绾儿价值去了大半,如今也只不过是个漂亮的女人,甚至还是负累,留着又有何用? 可厉天闰抬起手掌之时,却见得雅绾儿面色羞红,外衣被撕开,露出紫色的诱人胸衣,胸前雪白的春光更是让人心头悸动,血脉贲张! 也正是这一刻的迟疑,郑魔王已经带着骑士绕了回来,朝厉天闰大喝道。 “婆婆妈妈个什么劲!再不走就晚了!” 这一声呼喊将厉天闰猛然震醒过来,他的双眸划过一丝狠色,手中重重轰击了下去!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一道箭矢破空而来,厉天闰骇然失色,发自本能躲避,箭矢正中厉天闰的肩头,那巨大的冲击力竟然将厉天闰击飞出去! “花荣!” “快走啊,顾不得这许多了!”郑魔王当初在独松关吃过花荣的亏,此刻早已骇然失色,厉天闰猛然弹起,也顾不得伤势,将一名骑士扯下马来,夺了马匹,与郑魔王急逃而走! “大帅!不能丢下我啊!”那骑士心里大喊疾呼,嘴上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是厉天闰的亲兵,对厉天闰的性子知根知底,跟着厉天闰混,早知有这么一天,可他还是喃喃着:“为何是我?为何是我…” 这骑士锵然抽出腰刀来,走到了雅绾儿的前面。 既然要死,总要拉个垫背的,否则也太亏本了,能杀死大郡主雅绾儿这等高高在上的存在,于他而言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补偿了吧。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上船 雅绾儿双手被绑,胸前春光乍泄,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仰躺着受辱,羞愤到了极点,早已方寸大乱。 她万万没想到,厉天闰和郑魔王会将义父方七佛丢下,更没有想到厉天闰胆大包天到对自己动手! 这一路逃亡,她已经察觉到了厉天闰的意图,为了掩盖身上带着的盒子,她尽量不去碰触厉天闰的逆鳞,没想到最终还是被他发现了。 义父生死不知,但被朝廷大军包围,后路又断绝了,这后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岛屿的计划是方七佛最后的心血,是方七佛交给她的,又如何能让厉天闰这样的小人染指! 她缓缓坐起来,耳中是沉重的脚步声,那骑士已经向她举起了屠刀! “嘶!” 那是毒蛇吐信的声音,是天上鹰隼翱翔之时的尖啸! “噗!” 骑士的眉心被一根箭矢洞穿,箭矢那巨大的冲击力,将骑士的后脑勺都炸开一个大洞,红白之物四处溅射! “嗤!” 这是骑士的战刀脱手落下,刺入地面的声音! “咚!” 骑士终于倒地,新鲜的血腥气息弥散开来,如潮水一般淹没雅绾儿的感官。 她的耳中满是凌乱而有力的马蹄声,撼动着大地的脉搏,她甚至能够大致推算出身后的追兵大概有多少。 她默默计算着那骑士的战刀跌落的方位,而后背过身去,想要借助那倒插着的战刀,隔断绑缚双手的绳索。 可她到底是惊慌了,一时心急,竟然被锋刃割破了手掌,不过也终于摸到了刀刃。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隔断绳索,身后的追兵已经将她包围了起来! “踏踏…” 那是脚步落地的声音,她停顿了一下动作,但很快又加大速度和力度,终于将手腕的绳索给隔断,握住了那柄刀! 虽然她拥有过人的听觉和嗅觉,但从刚才追兵射出的那两箭,她便推测得出,那人应该是个神射手,要知道,这天下神射手并不多,但很显然,射手永远都是她的天敌。 因为她需要细腻的感受,需要冷静的分析,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感知周围的环境,才能做出判断和反应。 可弓箭迅捷犀利,能够在瞬息之间杀人制敌,雅绾儿能躲得过飞刀暗器之类,却无法躲得过弓箭! 但她还是骄傲地站了起来,因为她嗅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曾经令她魂牵梦绕,令她芳心大乱,令她手足无措,那气息能将她带回到那个冰冷却又温暖的冰窖之中,那是她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一个地方。 苏牧走到雅绾儿的面前,脱下自己的袍子,披在了她的身上,而后敲了敲她的刀刃,毋庸置疑地沉声道:“丢下。” 雅绾儿鬼使神差就松开了刀柄,而后顺从地将手穿过袖筒,将苏牧的袍子穿了起来,并任由苏牧帮她系上了肋下的扣带。 在三百大焱朝廷的精英骑兵面前,苏牧便如同在家里照顾自家妹子一般,眸光疼惜,动作轻柔,那曾经大杀四方,冷辣无比的冰山美人雅绾儿,突然扑入他的怀中,泪眼大颗大颗无声地掉落。 杨挺等人打了个呼哨,三百骑兵静默无声地继续往前追击,将整个世界,留给了这对人儿。 雅绾儿崩溃了,从方七佛被围,厉天闰挟持了她,断了密道口的退路,她就仿佛要失去这辈子的靠山,再也没有义父为她遮风挡雨,天地之大,她只觉着自己再次成为了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子。 直到苏牧的出现,直到这些骑兵对她秋毫无犯,直到他们把苏牧留了下来,她终于紧紧抱住了苏牧,仿佛整个大地都塌陷了,只剩下苏牧还能让她不至于坠落一般。 苏牧抚摸着雅绾儿的背,任由她发泄着,直到她的身子不再颤抖,直到她不在抽泣,他才摸出一个锦囊来,塞到了雅绾儿的手中。 “这是你义父留给你的…” 这确实是方七佛留下来的,就在方七佛献降于他之时,两人有过一番牵扯,方七佛便将锦囊塞到了苏牧的身上,只是苏牧直到后来才发现身上多了一个锦囊。 他没有打开这个锦囊,因为那时候方七佛已经是走投无路,在人生最后的一刻,他想到的只能是自己的女儿,而不是苏牧,所以这个锦囊自然是给雅绾儿的。 嗅闻着锦囊上那熟悉的气息,雅绾儿的眼眶又湿了,苏牧连忙解释道。 “你义父…或许并没有死…” 雅绾儿猛然抬头,但目光很快又黯淡了下去,她知道苏牧只不过是安慰她罢了,在当时那种形势之下,以义父的性子,断然不可能被生俘,唯一的可能便是自尽! 苏牧是何等聪慧之人,对雅绾儿的性格又早已了然,便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而后将自己的推测也说将出来。 雅绾儿也没想到,在那种状况之下,苏牧竟然能够注意到方七佛后牙根的用力,因为她知道,义父确实有着假死的保命手段! 这么一想,她就安心了许多,将锦囊里的木牌取出来,握在手心之中,纤细的手指轻柔滑过,细细感受着上面的刻痕,那木牌上也刻着三个字。 “跟了他。” 雅绾儿身子一紧,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长这么大,义父便只给过她两个锦囊,而两个锦囊,都跟苏牧有关,前面一个,同样是三个字:“杀了他。” “原来义父一直都知道…” 是的,方七佛一直都知道雅绾儿的心意,他知道他不可能保护女儿一辈子,他也知道苏牧不会亏待她,甚至如果一定要找一个人来代替自己照顾雅绾儿,那么苏牧绝对是最好的人选,没有之一。 他并没有想过昱岭关密道口那一战会败,甚至根本想不到苏牧会带人来截杀,这块木牌是他早就刻好的,哪怕反扑杭州,扭转战局,总有一天,他也会将这个木牌交给自己的女儿,上面的内容也不会更改。 只是没想到,他会以献降的方式,才能将这个锦囊,塞入到苏牧的身上。 “义父终于还是认可他了…”雅绾儿如是想着,再想想义父连假死都用上了,应该会没事,她也就彻底安心下来。 发现自己还赖在苏牧的怀中,她顿时羞涩起来,却又不愿再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 她记得所有的一切,她记得义父对苏牧的所作所为,苏牧脸上的金印就是义父亲手刺上去的,这等耻辱的烙印,会追随着苏牧的一生,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与苏牧之间,有些怨恨永远都无法消除? 可苏牧不计前嫌,甚至还帮着义父假死,所有这一切是不是可以说明,为了能跟她在一起,苏牧连仇恨都能够放得下? 她没办法知晓答案,也不会开口去问,她只知道,窝在苏牧的怀中,很温暖,很踏实,很…很有女人味儿… 不过眼下也不是沉迷于此的时机,因为厉天闰还在逃亡,他的手里还有着那个盒子! 两人有些尴尬又有些不舍的分开,苏牧率先上马,而后伸出手来,将雅绾儿拉上马背,两人同乘一马,往前方追击而去。 一路上,雅绾儿对苏牧也不再隐瞒,将厉天闰的意图都说了个明白,甚至连那个岛屿的计划都说了出来。 苏牧也不由得暗自佩服,在谋略方面,能够比肩方七佛的,确实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人都说狡兔三窟已经了不起了,没想到方七佛果真名副其实,真真做到了云龙九现,让人如坠云雾,看不清他的真正意图和计谋,却每每在走投无路之时,又能够峰回路转,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二人一路追击而来,不多时便赶上了杨挺等人,然而三百骑兵却裹足不前,变得迟疑起来。 苏牧策马而行,到了前方一处山坡上,才发现杨挺等人都在放目远眺。 但见得夕阳之下,厉天闰和郑魔王残余的几骑已经策马冲下山坡,而山坡下是宽阔的大河,夕阳的映照之下,那河面便像燃烧着的金色带子。 十数座高大的三桅福船,正停泊在大河岸边,一处营地满是大车,数千精兵早已设下了鹿呰、拒马、木栅,前面还挖了深深的壕沟,沟里种满了尖木和竹枪! 数千精锐兵甲将整个营地围得水泄不通,夕阳之下,依稀可见蚂蚁一般的人流不断往福船上搬运辎重和家当! 厉天闰和郑魔王顺利回到营地,便有娄敏中等人出来相迎,厉天闰一路被追杀,狼狈到了极点,气急败坏,就要点拨兵马,杀个回马枪! 可娄敏中毕竟是老成稳重之辈,一切以大局为重,既然厉天闰已经回来,便让精兵把守要道,加强防御,而后该丢下的辎重就地抛弃,急令所有人上船! “他们是想要逃了…” 苏牧也不隐瞒,将厉天闰想要占岛为王的事情都说将出来,杨挺等人也是愕然不已,没想到方七佛竟然还有这么一手,更没想到方腊和方七佛没有逃,却让厉天闰捡了这么一个大便宜! 雅绾儿看不到眼前的情况,苏牧说了个大概,她也知晓想要阻拦厉天闰已经不太现实,心里难受到了极点,却又无能为力。 好在方七佛事先已经跟她分解过整个计划,连海岛的位置和岛上的接应大军部署都告诉了她,若不是时间来不及,又想着留个念想,她早就该把盒子给烧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杨挺皱了皱眉头,他可不相信仅凭三百骑兵,就能够拦下厉天闰。 苏牧一时间也没有太好的策略,倒是韩世忠开口了。 “咱们还是先到青溪吧,相信刘帅自有措置,一切还是该以大局为重…” 韩世忠此乃老成之言,诸将士也没有意见,便打算驰援青溪。 苏牧却开口道:“诸位权请回去,苏某还有些事情要解决,烦请诸位弟兄与刘帅分说一二…” 徐宁关心苏牧安危,不禁皱眉问道:“公子这是要到哪儿去?” 苏牧遥遥一望,轻声道:“我要到睦州走一趟…” 第二百六十五章 要有光 夕阳如血,徐方带着亲卫一行数十骑,踏上了睦州境内的一处丘陵,放眼望去,山河破碎,处处皆是散兵游勇,难民流夫拖家带口,漫山遍野地逃窜。 这些流民便如蝗群过境一般,所到之处一无所剩,连树皮草根都被搜刮得干干净净,一些漆园里种植的胶树都被剥得一干二净,这些流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肚子了连生胶都拿来充饥,以致于腹胀如球,最终免不了瘐死的下场。 无数的村落浓烟滚滚,饱受掠夺,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暴露出人性最阴暗的一面。 这就是现在的睦州,那个曾经山清水秀鱼米丰盛民风淳朴的江南水地。 徐方乃八骠骑之一,是方腊麾下有名有号的猛将,他为人忠耿正直,私欲极少,克己律人,正派端庄,极少有欺压百姓和虐待士卒的情况,人称司行方为“老方”,他徐方则是“小方”。 自从杭州被大焱平叛军收复之后,方腊与诸多文武便倾心于挽救大局,对于摩尼教的日常管理,则交给了八骠骑,加上原先的五行旗主,堪堪能够掌控圣教的局面。 只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徐方对圣教的情势却一清二楚,摩尼教的旧党卷土重来,改名大光明教,圣教内早已人心惶惶,一些长老们是惧怕大光明教来清理门户,复仇雪耻,寻常教众则期盼着正统降临,教众离心离德,圣教内部早已分崩离析。 从丘陵上疾驰而下,徐方结束了巡察,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说是府邸,不过是手底下的亲兵强占的一处富户庭院,占地广阔,外部朴素淡雅,内部却奢靡之极。 眼下圣公军早已大乱,兵不识将,将不知兵,人人为求自保而四处掠夺,圣公方腊心灰意冷,诸多命令又执行不到位,乌龙岭失陷之后,所有人都知道,这次是真的一败涂地了。 方腊还在做最后的动员,但凡愿意留下,与他继续反抗朝廷,做最后一次决战的,便可继续追随于他,若心生二意,想要存活,苟延残喘亡命天涯的,自行离去便是,圣公军决不强求。 方腊这一举措看似大度,其实也是最好的选择,一来他已经无法养活这么多人,这些人的斗志全无,没剩下一星半点战斗力,留着也只是累赘。 二来,这样到底还能为他赢取一些民心,而且这么多人四处逃难,必定会将整个睦州搞得乌烟瘴气混乱不堪,朝廷平叛大军想要围剿他的老巢,总不能一路踏着这些难民的尸首杀过来。 圣公都已经破罐破摔了,底下的弟兄们自然也不再客气,他们虽然离开了圣公军,但仍旧打着圣公军的旗号,强占老百姓最后一点家底,男丁就拉进队伍,今后占山为王或接受诏安都是一条好路子。 女人小孩就收拾起来,或据为己有,肆意摧残,或以一斗米甚至一柄刀一件衣服的代价,就卖了出去。 兵荒马乱,人命贱如草芥,大抵如是。 徐方也管不得这些,他并没有离开圣公军,不是他不晓得大势,而是他的名号终究不小,生命所累,早已被打上了烙印,走到哪里还不都是在逃亡么? 这庭院的主人又一处密室,里面都是一些名贵的字画,甚至还有隋唐的真迹,密室最深处更是藏着吴道子的真迹! 可惜被徐方手底下的兵痞子当成垃圾一般丢弃于地,践踏得模糊不清了。 徐方没有特殊的癖好,他不近女色,不爱娈童,不喜欢金银珠宝,也不喜欢名剑神枪。 但他的珍藏也不少,比如方杰的方天画戟,比如他手里端详着的这个硕大的青铜鬼面盔! 是的,他喜欢收集这些东西,因为这里面的每一样,都记载着一段或悲壮或惨烈的故事,他们的主人无一不是呼风唤雨的一时之选,他甚至还藏着雅绾儿的神女机和古琴! 他跟司行方一样,内圆而外方,表面上忠厚老实,骨子里却比谁都要贪婪,只是他们想要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罢了。 摩挲着手里的青铜鬼面盔,徐方不禁想起了那个山岳一般雄壮的身影,也想起了这铜盔的第二任主人,那个脸上被刺了血泪金印的书生。 他轻轻放下青铜鬼面盔,又从防潮油纸筒里,抽出了一管洞箫,那玄黑色的洞箫,散发着铜铁的冰冷和锈迹的气味,其中又夹杂着一股刺鼻的气息,那是火药的味道。 这就是苏牧的洞箫,或者说苏牧改装过的突火枪! 这是徐方认为最有价值的一件收藏品,因为栽在这管洞箫底下的,有幻魔君乔道清,有石宝,有王寅,有包道乙等等等等... 这些人无一不是人中卧龙凤雏,无一不是呼风唤雨挥斥方遒的大枭雄,可最终还是败在了这管洞箫之下。 洞箫承载着的故事,让徐方日日夜夜无法平息,手指触摸着有些冰凉的箫管,他仿佛就能够看到苏牧是如何一步步崛起,如何一次次死里逃生,又如何一次次逢凶化吉,反败为胜! 他将洞箫收回到防潮油纸筒里,而后将筒子轻轻放在了一口大木箱子里,那箱子早已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藏品,无论是敌人的,亦或是同袍们的。 密室之中放着四五口这样的箱子,这些就是他徐方的家底了。 之所以将这些都打包好,并非因为大势已去,生怕别人会找到,也不会将他们掩埋到暗无天日的地下,让这些故事都随着木箱腐烂。 而是他徐方要走了,今夜就要带走这一切! 他已经收到了娄敏中的密报,他知道那支出海的船队会在今夜路过睦州,他会带着最信得过的二十八骑,漏液出逃,跟着娄敏中和厉天闰、郑魔王等人,到海上继续称王称霸! 作为八骠骑之一,他和苟正,邬福等人,应该都算是最为死忠的一批老人,从摩尼教开始追随方腊,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大抵说的就是他们这批人。 只是形势比人强,收到娄敏中的密信之后,他已经通过旁敲侧击和暗中调查,确认了一个真相,与他一般准备着出逃的,除了八骠骑之中的几位之外,其他中高层人员之中,也不乏其数,娄敏中这是要将方腊的根基都给偷挖干净,想在海上另立门户了! 一想到这些,徐方脑仁都疼了起来,哪怕到了海上,找到了那个大岛,建立了小国,不也一样重蹈覆辙,一个两个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么? 不过想想这几日巡察见着的惨状,徐方还是无比向往那个大岛的。 如此想着,他终于放下了所有顾虑,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便朝门外招呼道:“二狗子,给爷儿们滚进来!” “是时候离开了...”他抚摸着箱子,如是喃喃着,眼中满是不舍,到底是亏欠了方腊啊... 然而等了老半天,平素里只要一开腔就屁颠颠滚进来的二狗子,竟然不见一点儿动静! “二狗子...!” 徐方刚刚喊出声,半截话头便咽回了肚子里,就地一滚就到了桌子边上,一把将桌上的宝刀按住,唰一声抽出了散发淡蓝之光的锋刃来! “嘭!” 房间的门扇整个炸开,连门框都化为碎屑四处溅射,那精雕的门墙更如纸糊的一般! 一道异常高大的人影撞入房间,手里拖着一条血迹斑斑的金刚杵,看起来像是某间大庙里用来撞钟的铜杵! 那人甩了甩凌乱的银白色长发,头上的粉尘和木屑便簌簌落下,身穿着斑驳古甲的巨人瓮声瓮气地抱怨道:“这门实在太矮小了,这家主人还真是小气...” 不消说,来者自然是大光明教北玄武大*法王,安茹亲王! 乔道清看在苏牧和撒白魔的份上,最终还是帮他解了毒,但两人的生死恩怨也不可能就这么一笔勾销,只是安茹亲王终于恢复了神智,两种人格合二为一,却是因祸得福,力量更是前所未有的变得更加强大! “亲爱的朋友,你可曾见过鄙人的头盔?” 恢复了神智的安茹亲王虽然一口纯正的大焱官话,但用的却是西方绅士的口吻,徐方好歹是鼎鼎大名的八骠骑,之所以收集这些藏品,心里何尝不想着做下那一件件壮举的就是他自己? 每当他把玩那些藏品之时,总能将自己代入到那些震撼而壮烈的故事当中,化身为方杰,化身为苏牧,化身为北玄武,让他感受到满满的力量感! 如今听到安茹亲王这般问话,他自是觉着面红耳赤,仿佛对方在刻意嘲弄玩耍于他! 而事实上,安茹亲王确实在耍弄这位堂堂八骠骑,因为大光明教已经倾巢出动,在这乱局之中,彻底展开了复仇的计划! 徐方眸光一厉,前踏数步,手中长刀划破虚空,一道银芒直劈安茹亲王的腹部! “唉...又是一个能动手就不动口的...”安茹亲王惋惜道,嘴角却浮现出贪婪好战的笑容来,舔了舔嘴唇,手中金刚杵呼呼挥舞了起来!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专治各种不服 徐方的一口断门刀也算是个中翘楚,在圣公军中那是大大有名气,要不是始终有石宝的劈风刀压着,他徐方也总有出头的日子。 可面对巨人一般的安茹亲王,小小一口刀,简直就成了笑话! 但见安茹亲王那金刚杵也不耍花招,任你狂风骤雨,我自安然如山岿然而不动,以不变应万变,所谓一力降十慧,一记记猛砸下去,什么刀法都是浮云水影! 徐方这才刚出手,自信早已被打落谷底,剩下的便只有无尽的恐惧,这哪里是人类该有的力气! 这北玄武法王分明就是巨灵神下凡,大力金刚附体啊! 徐方心神一恍惚,便被安茹亲王一记横扫千军,整个人被打飞出去,胸膛凹陷了大片,强大的冲击力将他的后背撞得鼓起来,衣裳都开裂了,待得徐方撞破墙壁,落在一堆碎土木屑之中时,早已奄奄一息,怕是不活了。 “没劲...”安茹亲王撇了撇嘴,将几口箱子都打开,找到了自己的青铜鬼面盔,颇为怀念地摩挲着,口中却喃喃自语道:“你小子可还好么...” 他口中的小子,自然不是青铜鬼面盔,而是除了他之外,唯一一个戴过这个铜盔的人,苏牧! 重新将铜盔戴起来,安茹亲王又将苏牧的洞箫贴身藏好,在这些箱子里挑挑拣拣,将看得上的都拢到一个箱子里,想了想又走到那碎屑堆里,一把抓住徐方的脚脖子,将他随手丢了出去,捡起他的那口宝刀,丢入箱子里,才背着硕大的箱子出了门。 他的身材本就高大,那三人抬的箱子被他背着,却如同张飞背着一个梳妆盒那么轻松写意,更是将方杰的方天画戟等一大批长兵器胡乱捆起来,背在后面,那长柄松散着,便像在他身后开了一对钢铁翅膀。 出得门口又走了一段,安茹亲王便遇到了两个不太喜欢的熟人。 石宝和王寅。 这两人算是焦孟不离,打定了主意要生死相依,若不是事先知晓他们的情况,还以为他们是断袖分桃的龙阳好兄弟呢。 只是安茹亲王并不喜欢他们,一来石宝乃是撒白魔的弟子,却背弃了圣教,跟着方腊篡教夺权,而来王寅乃方腊麾下的死士,却因为石宝的兄弟情谊而彻底背叛方腊,虽然称不上三姓家奴,但总让人心生鄙夷。 石宝和王寅也知晓安茹亲王看不上他们,这个北玄武大*法王性子古怪孤僻得很,撒白魔磨破了嘴皮子才劝得乔道清给他解了毒,谁知这北玄武清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跟撒白魔打了一架。 而石宝等一众高手也终于知晓什么才叫神仙打架、大蛇拉屎,这两位武道宗师随便便打了一架,毁掉民居三十多处,看着高瘦的撒白魔能抓住北玄武的脚脖子,丢沙包一般将他掷出去,后者炮弹一般砸入一座民房,那民房就如同积木一般坍塌成废墟! 知晓了北玄武的脾性,石宝和王寅自然也不敢造次,只是微微抱拳,算是晚辈该有的敬而远之。 大光明教眼下可谓倾巢而出,除了徐方之外,郭世广、昌盛、邬福、徐统、温克让、苟正等一干高手,几乎被袭杀殆尽! 此刻睦州大乱,人人自危,根本无法凝聚成团,各自为战,只求保命,大光明教趁乱出击,如割麦一般收获着复仇的硕果! 只是乌龙岭一役大败之后,方腊退回睦州,仍旧带着近乎二十万的民兵,虽然逃散了大部分,但身边还是有着不少高手,又有军队保护,想要刺杀方腊,还需要等待童贯大军与方腊的最后一战。 当然了,在此之前,并不妨碍他们潜入睦州,先清扫徐方这样的虾兵蟹将。 如果堂堂八骠骑之一的徐方泉下有知,听到自己被人当成虾兵蟹将,真不知该作何种念想了。 闲话也不多提,只说石宝和王寅刚刚解决了苟正这位老兄弟,心里也有些憋闷,更不想惹了北玄武这头猛兽,草草抱拳就想着过去,谁知道安茹亲王却叫住了他们。 “那个叫屎包的,听说你跟苏小子打过几架?”石宝一脸的郁卒,堂堂南国第一高手,被人叫成屎包,任谁都有气,偏偏北玄武不是中原人士,有时候口齿不清,常常闹笑话,他也分不清对方是故意嘲讽还是口音的问题,真是憋屈到了极点。 不过石宝到底是有着傲气和骨气的,虽然苏牧放过了他,他心里也承情,但他只认师父撒白魔,从来不管苏牧的事情。 “是又如何?”石宝微微昂起头来,虽然他败在苏牧手下,但苏牧的手段并不高明,甚至有些下三滥,只懂用旁门左道,石宝内心深处,仍旧是有些不服气的。 北玄武虽然德高望重,但脾气太臭,大光明教之中没有几个人真心喜欢他,加上他又不知好歹地对撒白魔动手,更是不得人心。 要知道石宝这一辈子最敬重的便是撒白魔,风流倜傥的颓废帅气大叔撒白魔,与野蛮巨人一般的北玄武,这么一对比,谁都分得出个好歹来,虽然表面上不敢得罪,但内心里对北玄武绝对是畏多于敬。 安茹亲王也不知是反应迟钝了些,还是头脑简单,亦或是根本无视石宝的姿态,开门见山地问道:“可有苏小子的消息?” “没有。”石宝干脆利索地回道,心里却在腹诽:“就算有也不可能告诉你个老蛮子!” 北玄武双眸的蓝芒微微黯淡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虽然鬼面遮挡了表情,但仍旧能够让人察觉出他的失落。 “哦...有消息了记得告诉我一声...” 石宝闻言,不由怒火中烧,这老蛮子想来是脑子不灵光了,打了俺师父,还假装没事人一样差遣俺,难道就没有一点点这方面的觉悟? 这厢思绪未定,安茹亲王似乎又想起什么来,蒲扇大手往背后一扫,便将方杰的方天画戟给抽了出来,随意丢给了石宝。 “这是报酬,有消息记得知会一声,若让我知晓你有心隐瞒,我就把撒白魔那老小子打成老屎包!” 石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整个人都要烧了起来,这老蛮子原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徒弟做事却要教训师父,很显然他根本就瞧不上石宝,而且他对石宝的敌意也是心知肚明的,那么就足以证明,他从一开始便是在耍弄石宝! 石宝还未动手,王寅已经从背后抽出亮银枪来,一抖手腕,绽放出大片大片银花枪芒,抢先搠向了北玄武! 劈风刀锵然出鞘,石宝接踵而至,二人一路刺杀,早已培养出极其完美的默契,配合之下,又有几人能抵挡! 若安茹亲王还在中毒的状态,仍旧神志不清,只剩下一半人格的话,或许挡不下两人的联手,但乔道清帮他解毒之后,青龙法王撒白魔都只能平分秋色,八骠骑之一的徐方被他打成一坨屎,他又如何看得上石宝和王寅! 面对石宝和王寅的夹击,安茹亲王只是冷哼一声,手中金刚杵猛然往下一砸,那青石板地面火星四溅,树干粗的金刚杵竟然硬生生插入到地面! 那青石板蛛网一般裂开,而安茹亲王深吸一口气,整个人仿佛再次变大了三分,那古甲上蒸汽腾腾,仿佛刚刚从热水池子里捞出来一般! “嗡!” 一股无形的内劲四面八方撞开,石宝和王寅竟然感觉到热浪扑面,心里终于是懊悔起来,难怪这老蛮子能够与师父撒白魔斗个你死我活,这分明是大光明教不外传的内功秘法! 这厢还在暗自惊骇,安茹亲王背后的牛皮索却已经被崩断,诡异的是,背后那二十几柄长兵器却没有落地,而是被无形的气机牵引着一般,虽然只是短短瞬息时间,却已经突破了人类的极限! 饶是石宝和王寅乃武道高手,见识这一幕也是心惊胆寒,只是没来得及反应,安茹亲王已经动手了! 但见得安茹亲王猛然回身,双臂拢住那散开的兵刃,如飓风般回旋,那些兵刃便投掷而出,竟像二十几座床弩同时发射一般! “挨天杀的老蛮子!忒歹毒了!快躲!” “咻咻咻!” 石宝和王寅顾不得高手风度,狼狈不堪地往左右躲闪,手中兵刃不断挥舞,这才堪堪打落对方的兵刃,饶是如此,还是被几柄锋刃割破了肩头! 剩余的长兵呼啸而去,或插入树干之中,或刺入地面,其中一柄更是轰入临近宅子的蹬马石之中,那石墩子都整个炸开!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一个人的蛮力竟然会强大到如此地步! “龙象般若功大圆满!”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步,石宝作为撒白魔的弟子,见识和眼光都不差,寻常教众不晓得的辛秘,他自然也是知道一些的。 这龙象功只有教主才能修炼,撒白魔曾经告诉过他,北玄武大*法王与教主最是亲近,曾经还拼死救过教主,才使得教主破例,将龙象功传授于他,没想到这蛮子大智若愚,秉承一颗赤子之心。 而后又遭乔道清下毒,人格分裂为两半,修炼速度一下成了两倍,被方腊囚困之后又心无旁骛的苦修,解毒之后,修为合二为一,竟然大功圆满! “难怪师父要跟他比试...竟然真让他练成了!” 石宝仍旧惊魂甫定,心中后怕不已,而北玄武安茹亲王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微微低头,一双深蓝如海似星空的眸子服侍着石宝,严肃地说道。 “我知道,你一直想证明你师父比我强,因为你师父比我更适合领导大光明教...” 北玄武此言一出,石宝和王寅不由对视一眼,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确实,眼下方腊即将败北,一旦杀死方腊得以复仇,那么大光明教必定重振旗鼓,再现人间,一统江湖武林,教主不在的情况下,也只有北玄武和青龙法王两位,是最佳的领导者人选! 虽然听起来让人觉得可悲,但这种竞争永远无法避免,石宝自然要支持自己的师父,相信绝大部分人都会支持师父,可北玄武的武功比撒白魔要高,他要想搅局,谁都拦不住,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北玄武的下一句话,却又让他为之愕然:“我不争那位置,我只想让你服气,不是对我服气,而是对苏小子服气!”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北玄武走了,留下一脸错愕的石宝和王寅。 是啊,他并不想争什么教主之位,他只是想起,当初有个叫苏牧的小子,曾经跟他说过,有个人一直不服他,而苏牧其实很想让他服气。 那个人就是石宝。 苏牧不是圣母,也没有主角光环,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奋力卖命打拼来的。 他并非不求回报之人,他能够放过石宝,放过方七佛,那是因为他心里有着自己的打算。 可石宝从来就没有表示过感恩,甚至对他没有半点服气。 他不是救世主,不想当烂好人,没有谁理所当然要对谁好,也没有谁理所当然要懂得去宽恕别人,起码苏牧不是。 他可以不在乎石宝的行为,也可以不图他什么回报,但他受不了石宝那种仍旧充满了敌意的目光。 他不是诸葛孔明,无法对孟获七擒七纵,没有那么宽大的肚量,他自认对石宝已经仁至义尽,可仍旧无法获得对方的尊重,这是让人很泄气的一件事情。 投之以桃则报之以李,这是好人之间的一个游戏规则,他知道石宝不能算是好人,但也是江湖之中漂泊打拼的,难道就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 他曾经以为石宝是他最坏的一笔投资,所以一直耿耿于怀,在被方七佛囚禁的那段日子里,他也跟安茹亲王说起过。 因为他们都不属于大焱这个王国,他们有着极其相近的理解和体谅,有着同样开阔的见识和视野,更有着几乎相近的价值观,所以安茹亲王能够将他视为生死莫逆的兄弟。 安茹亲王很清楚自己的优劣势,他不想见到大光明教重蹈覆辙,灭了个方腊之后,又出现一个黄腊、张腊,所以他对教主之位,没有任何的企图心。 他与撒白魔交手,只是想表明自己的姿态,我有这个能力,但我并不想搞事情,但我要让你知道,你不如我,你的徒弟,也不如我的兄弟,为何我兄弟三番四次放过石宝,你这不开窍的徒弟却仍旧不服? 这显然没有道理。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是世间最淳朴的大道,没理由苏牧付出那么多,连石宝最根本的尊敬都得不到,这是没道理的事情! 弄清楚了安茹亲王的本意之后,石宝也沉默了下来。 他没有忘记苏牧对他所作的事情,无论是好的,是坏的,他都一直记得。 他没有不尊重苏牧,只是这种尊重,被一种更加浓烈的情绪掩盖住罢了,而那种情绪,叫嫉妒。 不仅仅是他,很多人都在嫉妒苏牧,无论是方七佛也好,他石宝王寅也罢,亦或是当初杭州的那些人,甚至是陈公望的儿子陈继儒,乃至于宋江。 苏牧赢得了很多人的尊敬和爱戴,但更多的却是招来了一大堆的嫉妒。 爱恨情仇和嫉妒,从来都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因为这是人的本性,仅此而已。 苏牧想用宽容来化解,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安茹亲王想用拳头来砸碎这一切,同样收效甚微。 软的不行,硬的同样不行。 然而北玄武走了之后,石宝却跌坐下来,沉默了半天,直到王寅按住他的肩头,他才紧皱着眉头,饱含着泪水道:“我...我还是不服啊!” 只是王寅知道,当他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心里对苏牧,已经是服气的了。 原因无他,这世间百种米养百种人,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你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服气,可如果有一个,无论是安茹亲王这样的超级英雄,还是陈有仁这样的小虾米,无论是陈公望这样的经世大儒,还是刘质这样的贫寒书生,难道不就足够了么? 苏牧并不知道他的老兄弟正在为他教训石宝,他带着雅绾儿,已经进入睦州境内三天了。 这三天,想来已经足够厉天闰和娄敏中的船队离开内陆,他们也是无计可施一筹莫展。 但见得睦州这纷纷乱象,苏牧又暂时忘却了厉天闰的事情,因为关于那个岛,他已经有了新的计划,即便现在没办法阻拦厉天闰,往后还是有大把机会的。 他与雅绾儿进入睦州之后已经是入夜,只能露宿了一夜,第二天才往州城前行。 然而才走了不到二里地,便有无数的难民拖家带口,成群结队地往北而行。 虽然进入了五月,但春天里一直在动荡,百姓无法耕种,夏粮自然没着落,田地里荒芜一片,难民一过,连稗草都被拔光吃净了。 因为脸上的金印实在太过惹眼,苏牧早早便用红巾将脸面都包裹起来,虽然热,但不会暴露身份。 雅绾儿国色天香,肤白如雪,落入这些难民眼中,想吃她的比想睡她的还要多,自然不敢抛头露面,同样用一方翠绿手巾口鼻。 这一路走来,若非苏牧带着长刀和混元玄天剑,单凭他们鲜亮崭新的衣装,便早已被分尸了。 纵使如此,他们的马匹还是被难民哄抢过去,也不需生火,大堆大堆难民如同丧尸一般扑上去,眨眼功夫便将马匹撕扯争抢,连沾了马血的地皮都被刮走了。 睦州乱成这个样子,方腊显然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刘延庆应该已经攻下青溪,厉天闰和郑魔王等人的离开,使得歙州群龙无首,杨挺等人想要拿下歙州,应该也是迟早的事情。 如此一来,方腊便只剩下帮源峒这一条退路可以走,童贯的大军取得大胜便指日可待。 苏牧妙计截杀方七佛的军情,想来早就传到童贯那边去了,有了这份功劳,苏牧就算不参加最后的大战,也无可厚非。 再者,以他一己之力,想要在如此混乱的大局之中有所作为,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他之所以来睦州,一来是为了寻找陆青花和杨红莲,二来嘛,自然是为了给大光明教指一条明路。 当然了,前提是他必须先找到大光明教的人,陆青花和杨红莲有大光明教的庇护,只要找到其中一方,自然能够找到另一方。 只是现实远远比想象要残酷得多,他们来之前马匹上还有一些干粮,可马匹都被抢了,干粮自然也就没有了。 纵使他们武艺高强,也要为吃饭问题发愁,这两天来已经粒米未进,沿途无论田地还是山林,早已被难民刮了个干净,除了人肉,也就没其他能吃的了。 忍受饥饿的侵蚀,外加长途步行,若非两人都是练武之人,实在有些吃不消。 到得第三日,他们终于来到了州城,然而城池早已戒严,城外难民如潮,城池只许出不许进,他们也是无可奈何。 雅绾儿不是个娇滴滴的软弱女子,自然能吃得了苦头,既然知晓义父大难得脱,又得了义父的锦囊,除了从厉天闰手中夺回那座岛,剩下的事情也就只有遵照义父的授计,跟定了苏牧。 到得第三日的夜间,苏牧终于找到了大光明教的印记,并在印记旁边留下了暗号,与雅绾儿坐着烤火,静静等待大光明教的人来接应。 此时已经五月,夜间并不冷,甚至很闷热,但人们还是喜欢坐在火堆旁边,因为这样有着足够的安全感。 至于苏牧和雅绾儿,坐在火堆边上只不过是为了让大光明教的人能看见自己罢了。 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两人也再无芥蒂,毕竟生死相依过,方七佛也总算是把雅绾儿交托给了苏牧,真情切意不需直言,两人心有灵犀,虽然话不多,但都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心意。 苏牧也没有隐瞒雅绾儿,眼看着即将要见到陆青花和杨红莲,虽然他闭口不提,但雅绾儿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 “她们...她们是怎样的女子...” 虽然雅绾儿没有跟杨红莲陆青花动过手,但关于这两位奇女子的情报却一点都不少。 可与苏牧接触了之后,她发现苏牧与情报上的描述根本就是两种人,所以她也不敢根据情报来断定杨红莲和陆青花。 苏牧微微一笑,毫不掩饰脸上的幸福与甜蜜,呵呵一笑道:“她们啊...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雅绾儿闻言,不由得脸色黯淡,因为她天生盲目,虽然日常生活无碍,但终究是个残疾之人,又如何与杨红莲和陆青花相比? 不过苏牧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又补充了一句:“跟你一样,都是最好的女人...” 雅绾儿微微一愕,心中却满是惊喜,只是她本就是个七窍玲珑心,这种欢喜很快就被忧虑给取代了。 苏牧知道这种情绪不可能三言两语就消除得了,也只能轻轻捏了捏她的手,以示抚慰。 虽然两人一路吃喝住行都在一起,但素来谨守本分,这也是苏牧第一次牵她的手,雅绾儿触电一般就像缩回去,却被苏牧紧紧握住,再难分开。 她羞红着脸,终于不再抗拒,反而渐渐享受起这份难得的刺激与甜蜜。 可正当此时,身后的阴影之中陡然掠出两道人影来,一左一右便攻向了苏牧! “嘭!” 苏牧猝不及防,被一条大长腿一脚踢中屁股,整个人都跌了出去! “好!又给老娘带回来一个!下次再喊腰疼,老娘就骟了你!”杨红莲霸气十足地骂着,陆青花却是在一旁痴痴偷笑。 雅绾儿已经将苏牧的宝剑紧握在手中,听到杨红莲的声音,却松开了手。 苏牧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耸肩摊手,一脸的无辜,表示这是老天爷的安排,谁也抗拒不了。 “这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啊...看来以后能动手就尽量别开口好了...”雅绾儿如是想着... 第二百六十八章 宝光如来 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对于自诩入世修行,红尘炼心的宝光如来邓元觉而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才是真正的放下,因为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又如何能够沾污你的佛心佛性? 没有一线喉的烧酒,没有多汁鲜嫩的牛肉和肘子,桌上是水煮的马肉,虽然加了新摘的茅草和野葱,但仍旧散发着一股腥臊之气,手里端着的是清淡如水的浑浊黄酒,邓元觉不免大皱眉头。 但他也没办法再责备下人,因为眼下局势吃紧,城外难民连树皮草根都没得吃,他又岂能不知好歹,贪图口腹之欲? 再者,他也没有太多吃喝的心情。 厉天闰和郑魔王、娄敏中等人,带着一干精锐将士,统共四千多人,加上家眷和杂役,各色匠人医官等,一下子便带走了近乎万人之数。 这些人虽然大部分没有战斗力,但可都是圣公军的底子,没有了医官,受伤的弟兄如何存活下来?没有了匠师,如何修复城防和建造工事? 这些都还只是小问题,身为圣公的左膀右臂,厉天闰和郑魔王是仅剩下为数不多的大将,他们的离去,给所有圣公军将士泼了好大一盆冷水,使得早已濒临崩溃的人心,终于四分五裂开来。 受此影响,许多人纷纷离开了圣公军,四处逃窜,沿途掠夺,只求自保,拘了一批批青壮男女,都打着占山为王,继续落草的主意,甚至连忠心耿耿的五行旗军都面临着散伙的危险! 昱岭关一役,方七佛被截杀,消息传回来之后,圣公军的人都知道大势已去,大局已定,但颜坦坚信方七佛不可能会轻易死去,否则大焱朝廷那边也不会将消息捂得那么紧。 所以他带着厚土旗的数千人,离开了圣公军,再次走入了南方的林海之中,将队伍打散,四面八方散播出去,只为了寻找方七佛! 直到此时,人们才发现一个问题,看似铁板一块的圣公军,原来也只是貌合神离,原来颜坦并不忠于圣公,而是一直只死忠于军师方七佛! 便如同有些人忠于厉天闰,有些人忠于娄敏中,有些人又忠于郑魔王,一般无二。 纵使方七佛曾经进行过大清洗,将诸侯们的力量大大削弱,但终究无法加强方腊的集权。 这就是拉帮结派揭竿而起的劣势,这种劣势在局势顺风顺水之时自然看不出来,可到头来却只剩下大难临头各自飞。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方七佛失去消息之后,眼下支撑着圣公军方略的,只剩下一个吕师囊。 虽然吕师囊文武双全,同样堪称为智将,但相较于方七佛,仍旧有着不小的差距。 连方七佛最后的突袭都没有成功,圣公军起死回生的前途,又岂是吕师囊所能把握引领的? 若非邓元觉和司行方临危受命,将最为精锐的红巾军和五行旗剩余的四支亲卫部队都镇住,圣公军的骨架子估计早就散了。 饶是如此,二十万大军眼下也就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五六万,这些人在诸多农民兵之中算得上精锐,可再次与大焱军队交锋的话,可战之力又能挤出多少来? 邓元觉只感觉到浓浓的无力感,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他本就是个洒脱和尚,从来没想过总揽大权,也没跟别人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他只是想辅佐方腊,实现那个梦想。 眼下虽然赶鸭子上架,但有一点是让邓元觉感到十分骄傲的,那就是他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他终究没有让方腊失望。 念及此处,邓元觉脸色稍霁,也懒得用筷箸,从锅里捞起一块马肉来,就着黄酒,大快朵颐。 这才吃了个七八分饱,吕师囊便急匆匆走了进来。 “大和尚!大和尚!” 人未到而声先至,吕师囊惊慌失措的样子,让邓元觉心里一阵阵不爽利,此人虽然同样小有谋略,但到底没有方七佛那种泰然,没有那种将天下装于心胸,宠辱不惊风雨不变的大气度。 吕师囊自然知晓邓元觉和司行方对自己的鄙夷,可他将全副身家都投到了方腊的革*命事业之中,而且已经打开了偌大名气,若他只是个可用可无的小头目,偷偷带兵一走了之也就罢了,可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只能苦撑下去,等待大盘崩溃的那一刻,才是他真正解脱之时。 “大和尚,朝廷的狗贼们已经杀进来了!且随我入宫去面圣,赶紧商量一下对策才是要紧处啊!” 邓元觉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不咸不淡地答道:“我喝完这顿酒,军师还是先行一步吧。” “什么?!!!”吕师囊一脸的难以置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见得大和尚眸光锐利,神色肃杀,他便猜到,邓元觉或许要走厉天闰和郑魔王的老路了! “唉...这又是何苦...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吕师囊知晓多说无益,又不敢斥责邓元觉的不忠,只能摇头轻叹,出门便骑马疾驰,希望能赶在邓元觉叛逃之前,告之圣公方腊,再做定夺。 见得吕师囊痛心疾首地离去,邓元觉又继续吃了一阵,而后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站起身来,喃喃自语道:“可惜啊...没有烧刀子,没有酱牛肉...也不知道下辈子能否吃得上了...” 是啊,早知道今日是最后一顿,说什么也要整点惯口的吃食,吃饱了,也好上路! 吕师囊快马加鞭,来到行在之时,司行方已经先到一步。 虽说是行宫,但其实只是原来的睦州衙门,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没有如织的宦官和宫女,邵皇后和皇太妹方百花等人,一个个全身披甲,显然已经从司行方那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童贯的大军已经推进到睦州境内,沿途碾压,所向无敌,圣公军早已没有任何斗志可言,无论士卒还是民壮,见势不妙便举旗献降,甚至没有出现太多强有力的抵抗。 方腊端坐着,没有气急败坏乱打乱摔,没有忧虑地紧皱眉头,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悲喜。 只是他那已经斑白的两鬓,悄悄地述说着他所经历过的风雨,以及此刻苦苦支撑着如山岳般的压力。 “和尚呢?” 见得吕师囊进来,方腊不由问了一句。 “这...”吕师囊虽然对邓元觉一样有抱怨,也知晓这位大和尚看不起自己,但也不敢在圣公面前乱嚼舌根,便直截了当地回到道:“大和尚说让某先行一步,他先喝完他的酒...” 方腊微微一愕,而后眼眶便红润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打转,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那坛剑南春烧还没来得及喝呢...这挨天杀的秃驴!” 不仅仅是吕师囊和司行方,甚至是邵皇后,都是第一次听见圣公骂脏话。 骂的还是圣公军最后的顶梁柱,宝光如来邓元觉。 吕师囊直以为圣公已经知晓了邓元觉叛逃的意图,此刻流的是悲愤的泪水,待得圣公方腊稍稍平息了情绪之后,便小心翼翼地请示道。 “圣公,大和尚应该没走远,要不要派人把他拉回来?” 方腊瞥了吕师囊一眼,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心说这吕师囊到底还是差了一大截啊,若是三弟方七佛还在,那该是有多好啊... 不过这些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方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来,挥了挥手,便有贴身死士献上战舆图,他将手轻轻按在图上,朝吕师囊和司行方说道:“先合计一下吧...” 对于圣公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吕师囊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圣公任由麾下民兵离开,可那些都是累赘,邓元觉却掌控着圣公军最后的精锐之一的红巾军啊! 难道厉天闰和郑魔王娄敏中颜坦等人的离开,已经让圣公心如死灰了么... 还是说圣公仍旧挂念着旧情,要放过邓元觉? 吕师囊想不通的事情,司行方却看得很清楚,他走到方腊的跟前来,指着地图上的一处红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只怕他也撑不了多久...” 方腊顺着司行方的手指,看着那颗红点,这红点在他的眼中慢慢放大,化为连绵的丘陵、交织的河流和不大的平原,那是便是睦州的边境。 他仿佛看到一个身如山岳的大和尚,没有骑马,倒拖着八十来斤的浑铁禅杖,在平川上疾奔。 他的脚步撼动着大地的脉搏,如同敲击在方腊的心弦上一般,他的双眸凶厉如鹰,只有一种颜色,叫做视死如归。 宽大的土黄色僧衣迎风猎猎,和尚的前方,是如林的旗帜与刀枪,是钢铁洪流一般的大焱骑军,是童贯麾下的八万人马! 而他的身后,则是满身血腥,怒气冲天,仿佛急于从人间返回地狱的红巾军! 对面的军阵也发动了冲锋,和尚呀呀怪叫着,一头撞入了敌军阵中,血光冲天而起,刀兵相击之声,人喊马嘶,天地变色,好像在唱一首古老的大风歌。 “生来爱吃肉,不敢读春秋,须弥座下听般若,草莽之中杀敌酋,来来来,待俺杀尽天下狗,忠肝义胆来下酒,不说愁,只怕地藏也不收!”< 第二百六十九章 竹海聚首 睦州西南方有座无名小山,当地人称之为小剑阁,虽然不算隐秘,却又极少人知晓,更慢说光顾此处了。 盖因此地连通大南方,山间却有一处小小的隘口,最窄处仅容一人一马通过,脚下又是深沟涧壑,一失足便人马俱亡。 一些走私行商的马队接连失事之后,人们对小剑阁也就望而却步了,只有山中猎户,才会留下些许足迹。 苏牧与雅绾儿,便是在陆青花和杨红莲的带领下,来到了这小剑阁的山腰上。 也难怪他们在睦州城外逗留了这许多天,都没有大光明教的人手来接应他们,原来大光明教的高手都没有潜伏在州城之中,而是汇聚到了山里头来! 撒白魔从来就不会无的放矢,大光明教之中也是菁英辈出,不乏智谋之士,他们选择在此处聚集,必定是为了守株待兔,可他们又如何能够确定方腊就一定会往这边逃亡? 直到进了山里,见识了沿途的环境,苏牧才得到了答案,推敲一番之后,也惊人地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眼下方腊大势已去,睦州被破是迟早的事情,朝廷大军已经将睦州四面八方的出路全部都堵上了,也就只剩下这条少有人知晓的生路捷径了。 睦州是方腊的龙起之地,更是龙栖之地,方腊在此土生土长,亲卫都是本地人居多,又岂会不知道这么一条隐秘的捷径? 如果方腊真要逃走,那么此处便是最佳的选择。 当然了,前提是方腊能够在童贯的八万大军面前逃脱,大光明教才有可能守到方腊这只大兔子。 这也是无奈之举,虽然大光明教已经恢复了元气,但想要在万军丛中刺杀方腊,仍旧是难于登天的事情。 数万大军相互攻伐,上了战场杀红了眼,连同袍都认不得,许多人纵使侥幸生还也要得疯病,活下来也只能流口水过活,被人定期推出去晒太阳,撒白魔虽然自信,但也不会狂妄到这种不切实际的地步。 事实上他已经做了好几手准备,若方腊被童贯大军所杀,哪怕不是死在他手里,也是大仇得报,万事俱休,他也就能一心光复圣教的大业。 另一方面,他已经在朝廷大军里安插了极其重要的棋子,若方腊被俘,他一样能够想办法杀之而报仇。 而如果方腊侥幸逃脱,必定会走这条捷径,到时候大光明教的一众高手倾巢而出,又凭借险要的地势,居高临下,只要方腊不是带着几千上万的亲兵,大光明教这边都一丝不惧。 再者,这条山间捷径最大的优势便是隐秘,哪怕方腊手底下还有人手,也不会带着大波人马前来偷渡,唯一的可能便是让大部队引开追兵,而方腊则带领小股亲卫以及最贴身的家眷,从这里逃生! 五月的风,吹动山脚的竹,那青葱竹海沙沙而歌,地上鲜笋散发着丝丝的甜,踩着地上松软的竹叶铺成的地毯,足以让人忘却外面那个战火连天的血腥世界。 苏牧稍稍停下来,微微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清新的芬芳滋润着他的心肺,整个人都要超脱飞升了一般。 无论是陆青花杨红莲,亦或是雅绾儿,都没有打扰他,前者面带幸福的微笑,陪伴着左右,雅绾儿稍稍靠后,看着前面幸福的三人,有些酸楚,也有些忧伤。 “要是能一直待在这里,结庐而居,该有多美...”苏牧睁开双眸,笑着柔声道。 杨红莲白了他一眼,只吐出两个字:“矫情!” 但还是掩不住脸上那甜蜜的笑容,是啊,如此良辰美景,若能永恒停留,长相厮守,该是多美的一件事啊... 可惜,他们终究还是有大事要去做的。 “走吧。” 苏牧轻叹一声,继续往前,陆青花见得雅绾儿面色有些苍白,故意落在后头,便主动牵起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将她拉到了并排来。 雅绾儿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嘴角还是翘起了温暖的笑容,苏牧朝陆青花眨了眨眼睛,心说还是这老姑娘了解我啊... 正甜腻腻地走着,前方突然传来喀嚓嚓的响动,有风起,竹海动摇,脚步声咚咚敲击着地面,如同雷霆敲击着龙鼓! “遭了!不会是貔貅吧!” 杨红莲见多识广,这竹海之间,若有猛兽,可不就是貔貅么! 貔貅也就是后世的熊猫,莫看它温温吞吞,笨拙可爱,可一口钢牙却是咬铁吞金,狂暴起来也是相当可怕,熊猫熊猫,不似猫,更似熊啊! 苏牧没好气地笑骂道:“这竹海地处江南,貔貅则专产于蜀地,再说了,貔貅能有多大...” 杨红莲被苏牧这么一呛,正要伸手去掐苏牧的腰肉,却注意到了苏牧这话的最后一句。 往前一看,便见得一道巨人般的身影从山上狂奔而来,沿途寒竹也不知被撞断多少根! “得...原来是这个老蛮子...” 杨红莲没好气地嘟囔着,陆青花却是知晓北玄武厉害的,当即牵着雅绾儿,稍稍往旁边避了一下。 但见得安茹亲王哈哈大笑,那笑声在铜盔里嗡嗡回响,虽然拉风,但想来也是把自己给震得够呛。 “嗨!” 还未疾奔到苏牧面前,安茹亲王已经高高跃起,一拳轰了过来! 苏牧也是呵呵一笑,侧身躲过这一拳,顺势绕到背后,如背后鬼一般附在黏在安茹亲王的后背,右臂却是死死箍住了安茹亲王的脖颈! “来得好!” 安茹亲王大喝一声,反手扼住苏牧手腕,如同大熊摆脱猴子一般,猛然将苏牧从身上撕扯下来,一把投掷了出去! 苏牧的身子被丢出去,却如同鹰隼一般张开双臂,那袍服迎风飘荡,真真如白衣谪仙一般洒脱,杨红莲和陆青花不由看痴了,这可是她的男人啊! 足尖点在一根青竹之上,苏牧使了千斤坠的身法,那青竹如大弓一般被压弯,待得苏牧力道一松,那青竹反弹而回,便将苏牧激射了出去! 安茹亲王再次出手,只是拳头却松懈了,与苏牧双拳对撞,未等苏牧落地,便将苏牧一把抱住。 “我亲爱的朋友,我们终于再次见面了!哈哈哈!” 杨红莲和陆青花也是一脸的鄙夷,心说自家官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能闹腾,拈花惹草招蜂引蝶也就罢了,连狗熊一般的老蛮子都能来个断袖分桃。 不过想归想,她们在大光明教之中也不是一天两天,自然知晓撒白魔和北玄武等大*法王都是西域人士,礼节上自然与中土大陆不同。 据教中老人传说,青龙法王撒白魔的本族礼节是碰鼻子,两个男人鼻头相碰,想想都让人尴尬羞臊了。 安茹亲王可不管美女们的目光,那蒲扇般的大手在苏牧头上乱摸,很快将苏牧一头飘逸长发弄成了鸡窝,仿佛在揉虐多年不见的弟弟一般。 苏牧本就是现世人的思想,自然不会对这些感到尴尬,反而勾起了许多美好的回忆,激动地与安茹亲王聊了起来。 安茹亲王虽然解了毒,但已经习惯了用古英格兰语给苏牧聊天,这一顿叽里呱啦好聊,也是让陆青花和杨红莲等人吃惊不已,没想到苏牧竟然连狗熊语都精通,还有什么是咱家男人不会的么? 两人正说话间,那竹海深处又响起微不可闻的脚步声,竟然是十余位大光明教的高手前来迎接,为首一人懒懒散散,醉眼惺忪,步履轻缓而漂浮,披头散发,可不就是青龙法王撒白魔么! 苏牧对大光明教的贡献是毋庸置疑的,众人也承他的情,撇开这个不谈,杨红莲已经成为大光明教的圣女,于情于理都应该来迎接一下的。 安茹亲王见得撒白魔亲至,虽然冷哼了一声,但眸子里的冷淡也减了几分。 倒是陆擒虎陆老汉,漫长时间不见苏牧,此刻见得苏牧脸上两道血泪金印,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遥想当初,那个在他家小院做煎饼裹子,想要拐带他家闺女的小书生,如今已经一身杀伐之气,无论在大焱朝廷,还是方腊阵营,亦或是大光明教,都有着不斐的名声,不由让人感慨唏嘘。 让他有些疑惑的是,乔老道分明说要出去接应苏牧,怎地苏牧回来了,乔道清却不见人影? 苏牧先跟撒白魔打了声招呼,江湖汉子洒脱不羁,礼节上也没太多规矩,倒是见了陆擒虎,苏牧不得不正正经经给自家老泰山行了个大礼。 此间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撒白魔便让人领着苏牧等人上山,自己却跟安茹亲王留了下来。 “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只希望那狗贼不要死在朝廷手里才好...”撒白魔没有看安茹亲王,仿佛在自言自语,解下酒葫芦,闷了一口屠苏酒。 安茹亲王冷哼一声,并没有说话的念头,只是过了片刻,终于还是瓮声瓮气地说道:“等杀了方腊,我就出去云游。” 跟聪明人说话从来都不会累,安茹亲王这么一说,便是将整个大光明教交托给撒白魔了。 撒白魔也不啰嗦,大光明教倾注了他半生心血,教主神游海外,一切都是他在操持,早先让方腊差点毁了根基,他已经百死莫赎,确实想着要弥补自己的罪过,圣教在他手上,绝对比安茹亲王掌控来得好。 “那就好。”他也不再掩饰,之所以没有道谢,是因为没有道谢的必要,他也没有道谢的习惯。 “说句谢谢会死么!”安茹亲王没好气地骂道,劈手就夺过了那酒葫芦,只闷了一口便吐了出来。 那酒苦涩辛辣,纵使安茹亲王这般的海量与水火不侵的身子,也被烧得心腹难受到了极点,根本就难以入口,真不知道撒白魔整日甘之如饴是个什么心态! 撒白魔只是淡淡一笑。 若换了以往,漫说喝这酒,便是动一动他的酒葫芦,他都能拼命,可现在,事情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方腊授首只在朝夕,他终于不需要再用这苦涩的烈酒,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段仇,更不能忘记那段情! “师娘...你在那边,见着师父了么...”他心里如是想着,脸上却笑得像个孩子。< 第二百七十章 败北而南逃 火。 到处都是火。 方腊的铠甲已经满是刀剑之痕,缨盔被打落,披头散发,满脸满身都是鲜血,手中长枪更是滑腻腻拿捏不住! 但见得他双臂一震,龙象功由内而外,热气蒸腾,漫天血珠从枪杆上崩飞而出,洒开朵朵血色牡丹。 童贯的大军已经攻打进来,州城陷入一片火海,尸横遍地,血流漂杵,又有人喊马嘶,哭天抢地,一些个被吓得失心疯的士卒晕头转向,尖叫奔走,又被突然杀出的敌人堪得支离破碎! 整个州城变成了杀神的修罗场,变成了血肉熔炉,许多人甚至不再分敌我,见人就砍,因为不是你砍人,就是别人砍你,无论如何总需要活下去的。 邵皇后提着双股剑,一众亲卫寸步不离,皇太妹方百花与诸多宗亲也在奋力杀敌。 邓元觉的先锋军已经全军覆没,司行方和吕师囊还在苦苦支撑,再不离开,所有人都将被包在州城之中,再无活路! “圣公!走吧!” 吕师囊身若游龙,长枪搠倒一名敌将,来不及拔出枪头,又旋转了半圈,抽出腰刀来,猛力挥出,将前方的敌人劈砍在地! 司行方双刀如飞轮一般挥洒,朵朵银花四处绽放,所过之处,敌人无不身首异处! 他们都是草莽中的武道宗师,同样是战阵之中悍不畏死的战将,身边又有亲卫掩护,杀人便如同砍瓜切菜,早已麻木不仁! 方腊杀红了眼,龙象功的护体之下,纵使亲卫已经调拨给邵皇后,仍旧没有人能够近得他身周一丈! 从揭竿而起的那一日起,他便下定了决心,要么荣登九五,推翻整座天下,要么以死谢天下,丹心照汗青。 可方天定已经被俘,他看着邵皇后和方百花死死保护着的儿女,心头终究还是软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不走,这些人绝对不会走,咬了咬牙,方腊只好暴喝道:“往南!” 吕师囊和司行方早就等着这句话,纷纷聚拢精锐,护着方腊和邵皇后等人,跨上了战马,一路往南城门而去。 沿途的骑兵纷纷聚拢过来,不多时便有七八千之数,能够苟活到现在的,无一不是精锐之中的精锐。 大焱军队讲群殴确实是一把好手,可卵蛋到底是小了一些,只敢挑软柿子捏,不敢碰硬骨头,这些方腊的精锐在如潮如海的敌阵之中杀得七进七出,倚仗着战马的冲势,竟然所向披靡! 童贯带领着辛兴宗王禀等一众大将,就在睦州城头处,刚刚才进了城门,可惜他们从乌龙岭赶来,进入的却是北门。 作为大军主帅,童贯自然不可能亲身上阵,辛兴宗和王禀虽然是名将,但眼下大局已定,他们自然不会上阵杀敌。 再者,拱卫主帅的亲卫部队也有数千之巨,队伍铺张开来也是好大的阵仗,移动起来着实有些臃肿迟缓。 虽然童贯下了死命令,又发布了泼天大的高赏格,务必要将方腊叛贼生擒活捉,可大焱的士卒进入战场之后,发现这些临死反扑的圣公军实在太过彪悍,一时间进退维谷,除了保命还是保命,完全靠着人数优势来碾压。 只有在己方人数超过对方小阵营数倍的情况之下,这些人才有胆子一拥而上,一顿乱砍乱捅。 待得攻入睦州的行在,他们才发现方腊早已杀透了出去,往南门逃窜了! 军情报上来之后,童贯勃然大怒,亲率卫队往南门疾驰而去,八万大军涌入州城,竟开始了屠城! 眼下睦州漫山遍野都是流民,童贯根本就不需要担心凑不够俘虏的人数,只要将方腊的战斗力量彻底扫灭,随便拉十万八万民兵回去请功,那都不是事儿。 他就是这么一个好大喜功的人,每处战场总会筑起一座座人头京观,用以彪炳无上战功,仿佛这种野蛮的方式,能够让他名垂千古一般。 这种手段早已近乎变态,却又令他痴迷不已。 得知方腊拖家带口逃出去之后,童贯心里也不知将大焱军队的将士骂了多少百遍,当他率领五千亲卫出城追击之时,方腊早已逃离了睦州。 他已经从刘延庆那边得到了具体的消息,方七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天大的功劳已经丢了一小半,如果再丢了方腊,那这场平叛就会留下难以接受的遗憾。 好在他们的马匹精良,不多时便赶上了方腊的队伍,童贯拖着马槊,身先士卒,一路掩杀,沿途也不知留下多少尸首! 方腊的数千亲卫狼狈逃亡,到了中途,便被青溪方向的刘延庆,率领着二千精锐骑兵,从中截断,童贯的后军猛然冲击,将方腊的队伍分解开来,割麦乂草一般屠戮! 那些个残余力量继续往西面逃窜,还未到歙州的半途,就已经被从歙州方向赶来的杨挺营团包住了先锋,童贯和刘延庆的骑军连战场手尾都没有理会,三方军马合围一处,终于将方腊的队伍斩杀和俘虏,彻底铲除! 然而让他们郁闷的是,方腊并没有在这支队伍之中! 他们甚至从睦州押解了大批战俘,用来辨认尸首,将数处战场和多达数万的俘虏都翻了个遍,这才确认,方腊确实已经逃脱了! “入娘的狗贼!”童贯一巴掌拍在案桌之上,那桌子喀拉一声便四分五裂,木屑四处横飞,溅了刘延庆等人一脸,然而没有人敢吱一声。 “都是些没用的入娘厮!走了方腊,如何回去跟官家交待!”童贯仍旧在忿忿地咒骂着。 此役杀敌一万余,俘虏多达七万之众,其余辎重粮草马匹军械更是不计其数,对于疲软的大焱军界而言,这绝对是足以自傲的千古奇功! 可所有人都沾沾自喜,期待封官荫子,走上人生巅峰之时,童贯童宣帅却仍旧不满意。 斩草务必除根,贼首方腊逃脱,方七佛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据说连关押在后军的雅绾儿都趁乱逃脱了,难道就拿伪太子方天定和邓元觉这样的虾兵蟹将回京复命? 后军中的雅绾儿自然是扈三娘假扮的,苏牧早就给她留了后路,又有柴进和宗储的暗中嘱托,高慕侠的暗察子又无处不在,放跑一个扈三娘根本不在话下。 再者,以扈三娘的手段,逃脱了监控之后便如同鱼入大海,撕掉伪装之后便销声匿迹,谁还能找得到? 至于扈三娘如何辗转找着苏牧,却是后话了,暂且也不提,单说童贯大骂了一通,气得脑仁生疼,太阳穴鼓涨得难受,这才颓然坐到了白虎皮的帅座之上。 揉搓了会儿眉心之后,这位总管才长叹了一声,沙哑着嗓子问道。 “事已至此,诸位可有妙计教我?” 刘延庆几个都是老狐狸,只想着安安心心领自家那份功劳,可不想再触动童宣帅的霉头。 见着帅帐之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童贯心头又是火气,积攒了一些力气,正打算再骂个狗血喷头之时,却见得一人出列报道。 “回禀宣帅,某不才,自觉着应该将斥候都散出去,多往南面找找...” 童贯猛然抬头,但见一人丰神俊逸,气度非凡,可不正是柴进柴大官人么! 宋江虽然也在列,战场之上带领着卢俊义等一众梁山残兵,也建立了莫大的功劳,但若说童贯这厢,还是对知进退懂权衡、识时务又老成的柴进比较有好感。 见得柴进出来献策,避免了帅帐之中的尴尬,众人也是松了一口气,童贯的心绪也安宁了不少。 “柴指挥有何高见,快快说出来!” 柴进也是有备而来,早两日他便收到了苏牧的密信,毕竟他与燕青高慕侠暗中做了这许多手脚,难免会引起童贯或者其他人的怀疑,适时拿出一些有价值却无意义的东西来,才能洗脱自己的嫌疑。 于是他好整以暇道:“末将以为,方腊狗贼最是狡诈,擅长故布疑兵,他的亲卫队一路往西北而逃,那么他应该是反其道而行,往东南逃亡去了。” “这东面在逃便只能入海,而根据线报,厉天闰和娄敏中等人,已经先方腊一步,纠集了叛军的数千精锐,拖家带口,逃出海外去了。” “这些人背叛了方腊,怕是也担心方腊会对他们不利,若方腊逃到海上,这些人总不至于还接受方腊来统领,想必一定会杀了方腊,所以方腊反而不敢往东面逃走...” 大家都是揣着聪明装糊涂,柴进一点出来,自然一片附和之声,显而易见,方腊只能往难免逃窜了。 可南面这么大,如何能够找着方腊? 关键时刻,柴进也不卖关子,微微一笑,朝童贯说道。 “高慕侠大勾当的暗察子一直在拷问俘虏,想必宣帅也是知晓的,末将也是偶尔听得大勾当提起一事,隐约觉着可用,便斗胆向宣帅建言一番了。” 童贯不禁抖擞起精神来,高慕侠的暗察子与军中斥候都在马不停蹄地搜索方腊的踪迹,眼下无法与会,但前方一直有情报传递回来,可并没有太多有价值的东西。 高慕侠乃是皇城司的大勾当,是官家的耳目,一般人都不太敢跟他走得太近,也就柴进这种交游广阔,四海皆朋友的人,才敢站出来说高慕侠那边有值得注意的消息了。 不过连柴进也只是说听高慕侠偶尔提起过,否则追究下来,他也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童贯见得柴进不惜犯此忌讳来给自己建言,心里对柴进的好感便更添了三分,连忙催促道:“继续说!” 柴进这才继续开口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秘密,想来宣帅也是听说过的,据说睦州南面有一处山隘,名唤小剑阁...” “你是说方腊往那边逃了?!!!”童贯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东胜七星岛 时维五月,天气炎热,小剑阁的山上倒是清风徐徐,到了夜间更是林海摇曳,颇有些凉意。 大光明教的三百余武道高手几乎倾巢而出,眼下便藏匿在山上,把守各处高地,随时监控着入山的隘口和小道。 山腰上有几处猎户废弃的小木屋,虽然年久破败,但收拾一番,还是能够遮风挡雨,屋内一应用具虽然老旧,但清洗干净也还是能用。 因着小剑阁的山道极其凶险,大波流民也就放弃了这条路子,加上流民一涌往北,此地却是通往南方的要塞山口,也就没几个人会到这里来。 这山间林木葱翠,物产富饶,飞禽走兽不知其数,大光明教的武道高手们都是纵横草莽的人物,在山里非但饿不死,反而如鱼得水,猎捕了诸多野味,山溪里的肥美河鲜,饱满芳香的蘑菇菌子,鲜嫩的竹笋,翠绿的大野葱,总之到了夜间,山上便燃起一处处的火堆,诸人烹煮烧烤,又喝着带来的美酒,虽然没敢大声说笑,但食物的香气却在山间四处飘荡,引得不知名的小兽探头探脑地搜寻起来。 弟兄们都在吃喝歇息,苏牧与雅绾儿等人也饱餐了一顿,而后苏牧便带着雅绾儿,来到了撒白魔的小木屋里。 雅绾儿的到来,着实引起了一些轰动,因为她是方七佛的女儿,当初也参加过占领总坛的战斗,甚至于这些高手之中,许多人还曾经被雅绾儿所伤。 若非苏牧与雅绾儿那不清不楚的关系,大家卖了苏牧的面子,说不得早就把雅绾儿给收拾了。 撒白魔是有大眼光和大魄力的枭雄人物,自然不会为难一个雅绾儿,只是也不太可能有什么好脸色。 直到苏牧道明了来意,他才对雅绾儿正眼相看。 “义父早在起事之初,便派了船队出海搜寻,直到大半年前才确定了下来。” “那地方是一片群岛,名唤东胜七星岛,由大大小小七座岛屿组成,岛上的土著蛮人已经被降服驯化,义父一直操持军务,加上先前形势占优,便没有再联络七星岛的人。” 虽然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但经过苏牧的分析和开导之后,雅绾儿心里也很清楚,想要凭一己之力战胜厉天闰和娄敏中的数千人,夺回义父的七星岛,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所以她最后才下定了决心,哪怕便宜了撒白魔的大光明教,也决不能让厉天闰和娄敏中这两个叛徒,将义父的七星岛给占了去。 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内奸永远比外敌还要招人恨,再者,将七星岛交给大光明教,也算是一种补偿,一种救赎,或许义父知晓了,也能心安一些。 而且将七星岛交给大光明教,也能够让他们减少对义父方七佛的敌意,说不定往日仇怨也能一笔勾销,所以雅绾儿也就不再犹豫了。 睦州那边已经传来消息,童贯的大军已经将睦州彻底推掉了,刘延庆和歙州的杨挺等各路兵马也都集结在了一处,可惜方腊还是逃掉了。 按照撒白魔等人的预判,方腊一旦逃脱,必定会经过小剑阁,这就是他们报仇雪恨的最佳时机。 为了隐藏踪迹,方腊绝对不敢带领大部队前来,最大的可能便是带着亲信心腹,人数上断然不会很多。 而大光明教为了复仇,精英全出,三百多人都是行走绿林的好手,只要方腊进了这座山,想要出去或者穿过去,都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一旦方腊被大光明教所杀,朝廷的矛头自然要指向大光明教,虽然方腊死后,正是大光明教重新接掌摩尼教势力,东山再起的最佳时机,可杀死方腊,必定热闹朝廷,也难保朝廷不会对他们严加监控。 如果能够拿下孤悬海外的七星岛,作为大光明教的总坛所在,那么就不需要担心朝廷会将大光明教连根拔起,起码能够在七星岛保留圣教火种,以七星岛为根据地,进可攻退可守。 再者,朝廷的鹰犬想要找到七星岛,也不是太容易的一件事情,所以将七星岛作为大光明教的总基地,是极具诱惑力的! 将东胜七星岛的具体情况说明清楚之后,雅绾儿又将厉天闰和娄敏中郑魔王等人的情况都细述了一遍,知己知彼之后,撒白魔就更加自信,对七星岛的期望也就更高了。 “海上航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须要经验丰富的老水手和船长,否则迷失在大洋之中,便是九死无归的了,姑娘可有那七星岛的海图?” 雅绾儿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撒白魔也不能将她再当成敌人,就算没考虑苏牧,他堂堂青龙大*法王,也不会跟一个瞎眼的小丫头斤斤计较。 诚如所言,海上航行看似洒脱无比,实则凶险非常,寻常船只只敢在近海打捞和捕鱼,远洋探险则另当别论。 据说西方的航海家懂得牵星之术,利用天上星辰的位置变化,以及一些航海仪器,就能够确定位置,辨别方向,不会在大洋之中迷失方向,从而在大海上来去自如,甚至还能够未卜先知,躲避一些风险。 但牵星术这种稀罕的秘术,自然不可能轻易学到,再者,大焱虽然也有外邦来朝,泉州福州也开了市舶司,但大焱官员素来自傲,对番邦蛮夷极其轻视鄙夷,又怎会向他们学习? 而这些番人蛮夷更是敝帚自珍,绝不可能将赖以生存的绝技倾囊相授。 所以对于撒白魔的大光明教而言,想要找到七星岛,除了船队和水手之外,最重要的便是一张详尽的海图! 方七佛将这个计划告之雅绾儿之时,曾经交给她一张雕刻版的海图,雅绾儿双手细细抚摸过,海图早已印在了她的脑子里,想要复绘出来并不是难事。 “七星岛是我义父最后的基业,既然连七星岛都交出来了,海图自然也会交给法王,只是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法王能够成全...” 这天底下从来没有免费的东西,撒白魔又不是不懂,雅绾儿将七星岛交给他大光明教,何尝不是借助大光明教的力量,铲除厉天闰和娄敏中等一众叛徒? 只是这说到底都是双赢之事,撒白魔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于是他也不需要迟疑,便朝雅绾儿说道。 “姑娘但说无妨,只要力所能及,我大光明教自是义不容辞...” 雅绾儿也不敢往苏牧这边扭头,仿佛在躲避苏牧的目光一般,咬着下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才低声道。 “小女子恳请法王,能够带上我一起走,我要亲自手刃了厉天闰这狗贼!” 是啊,若没有厉天闰的临阵退缩,若不是厉天闰和郑魔王将密道口的后路给封死了,方七佛又怎么可能落入朝廷军队的手里? 虽说苏牧已经暗示过,方七佛有可能还活着,甚至已经逃脱了朝廷的囚禁,可厉天闰的罪行已经铁板钉钉,雅绾儿自然要杀掉这些出卖同袍的狗贼! 苏牧微微一愕,他也没想到,这么大的事情,雅绾儿竟然没有跟他透露过半句! 虽然雅绾儿能够如同常人一般自如生活,可漂洋过海终究是异常凶险的事情,她又先天不足,没有视力,在船上海上如何生存和自保? 如果能够跟着雅绾儿一起去七星岛,所有的问题都能够得到解决,可苏牧自己还有一大堆麻烦,且不说他如今是皇城司的绣衣暗察,高慕侠赌上前途才给他这么一条出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高慕侠难做人。 眼下他又是童贯的幕僚,人尽皆知的苏宣赞,远的不说,单说接下来对方腊逃兵的围杀,他就不能露面,只能提前下山,否则就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而且苏瑜等人又在江宁,家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些事情总需要措置妥当,如此一来,他是没办法跟着雅绾儿等人去寻找七星岛的。 或许也正是因此,雅绾儿顾及到他的感受,才没有在他面前提这一茬,思来想去,两人终究还是要分离的了... 对于雅绾儿的提议,撒白魔自然不会拒绝,一旦围杀方腊成功,他们便需要躲避一阵,待得风头过去了,他们才能回来继续传教,所以七星岛一事是势在必行的了。 从撒白魔的木屋回来之后,苏牧与雅绾儿一路无话,面色各异地回到了营地。 杨红莲也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是大光明教的圣女,事情敲定之后,她一样要跟着前往七星岛,而根据线报,方腊的逃难军队最迟明早就会抵达小剑阁。 也就是说,苏牧和陆青花,今夜晚些时候,就要下山去了。 他们是决不能参与到这件事情来的,就算童贯的斥候没有发现苏牧,高慕侠的暗察子们也会注意到。 苏牧自然不会怀疑高慕侠对自己的保护,但暗察子们却不一定一个个都能守口如瓶。 一旦打开了一个口子,苏牧跟帮助雅绾儿逃脱,与大光明教的人眉来眼去,所有这一切都瞒不过朝廷那边的眼线,到时候他就再难立足了。 火堆旁边,四人沉默良久,陆青花终于识趣地站起来,朝苏牧道:“我先去收拾东西...” 苏牧点了点头,剩下的杨红莲和雅绾儿便有些尴尬起来,好在雅绾儿脸皮薄,先回帐篷歇息去了。 杨红莲湿润着眼眶,含情脉脉地凝视着苏牧,再无平日里的泼辣和粗鄙。 今夜过后,大光明教将正式向七星岛转移,先不说能不能成功杀死方腊,也不说这过程当中会死伤多少人,单说寻找七星岛,便需要在海上漂泊很久,到了七星岛,难免要跟厉天闰的军队大战一场,想要在七星岛立足,更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这也就意味着,今夜过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苏牧了。 相见时难别更难,**一刻值千金,又岂能让良辰美景成虚设? 两人很快钻入了杨红莲的帐篷之中,没有太多的话语,将所有的一切,都融入到了彼此的身体之中...< 第二百七十二章 绝地反击 高慕侠乃皇城司大勾当,童贯攻陷乌龙岭之后,他便将暗察子们蒲公英一般散播到了大南方的每处角落,效率比军中斥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个有野心又上进的有为青年,这段时间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嘴上都起了一圈圈的燎泡。 关于小剑阁的情报,也确实是他从一些俘虏的口中挖出来的,听说童宣帅即将奔赴小剑阁,他也不敢大意,将绝大部分暗察子都集合一处,往小剑阁方向围拢,为童贯打个前哨。 他本人更是一如既往亲自走在最前线,这也是他能够在短短大半年时间里,将暗察子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原因之一了。 作为高太尉的螟蛉之子,朝中文武乃至于低贱的暗察子们,没有谁会相信高慕侠真能够做出一些实事来。 然而事实证明,太尉高俅这回真的捡到宝了,这高慕侠果是铁骨铮铮的好儿郎,便是没有他高俅的帮衬,也能够混出偌大的名头来! 且说高慕侠带领着三四名贴身死士,进入小剑阁腹地之后,便野兽一般藏匿起来,夜间连生火都不敢,饿了便就着山泉水,啃生硬的干粮,乏了就爬到树上眯一下眼。 直到下半夜,浅睡着的高慕侠突然听到夜枭的咕咕声,陡然睁开眼睛来,树底下值勤警戒的死士已经用同样的咕咕声做出了回应。 不多时,密林之中便闪出几条人影来,为首一人乃是皇城司暗察的一位小差遣,他的身后却是一道熟悉的高瘦身影。 借助着冷白的月光,高慕侠终于依稀见到了那人的脸面! “是苏家哥哥!” 见得果真是苏牧,高慕侠心头一紧,慌忙从树上跳下来,一脸惊喜便迎了上来。 走进了才发现苏牧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他对陆青花也不陌生,亲热热与苏牧抱了一下,又朝陆青花嘿嘿一笑,招呼道:“嫂子怎地也在,这荒山野岭的,却是不方便的紧。” 陆青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包子妞,一身武艺不弱于这些个暗察子,跟着杨红莲行走江湖这么久,该有的历练也都有了,身上倒是养出了江湖女侠的豪爽,朝高慕侠说道。 “谢过叔叔关心,奴家又不是金枝玉叶的娇贵小姐,恁地这么多讲究...” 时间紧迫,也无需太多寒暄,高慕侠让人取出干粮来,让苏牧和陆青花填饱肚子,虽然苏牧二人已经在山上饱餐美食,但为了掩饰,还是好一顿狼吞虎咽。 在这空当之间,苏牧也已经将自己的经历都告诉了高慕侠,当然了,其中该隐去的还是要隐去,只挑一些重点来讲,半真半假自然让人深信不疑。 当听完苏牧对方腊逃走路线的分析之后,高慕侠也是眼前一亮,柴进在童贯面前献计,是想要帮高慕侠一把,哪怕方腊最终走脱了,高慕侠的功劳也是铁板钉钉。 高慕侠素来佩服苏牧的眼光和谋略,既然苏牧也认为方腊必定会走这条道,那么便是八*九不离十的了。 稍事歇息之后,二人又好生商议了一番,临近破晓之时,暗察子便来禀报,说山口处出现一彪人马,粗略估算该有五百来人马,轻车简行,虽然没有打旗号,但看衣甲阵仗,绝对是方腊无疑! 高慕侠的暗察子都分散到各处打探消息,想要聚拢起来需要很长的时间,再者,这些暗察子虽然身手不凡,但专精刺探情报,隐匿行踪,追索蛛丝马迹,真要上阵杀敌,如何能够抵挡方腊最后也是最为精锐的这五百人马。 一番权衡之后,高慕侠还是让暗察子骑着快马,火速回报给童贯。 童贯这边已经漏夜出动,刘延庆的轻骑截杀方七佛立下了大功劳,童贯终于信了刘延庆。 这老西军的底气也足了,竟然不辞辛劳,连夜行军,虽然途中折损了一些人马,但大部队已经抵达小剑阁左近。 高慕侠又派人到刘延庆那边去通风报信,这才跟苏牧稳下来,一路吊在方腊这支队伍的后头。 方腊许是逃难心切,前头倒是一直有斥候在探路,却是顾不上殿后,再加上高慕侠和苏牧几个人数太少,他们也并没有发现。 到了东方发白之时,刘延庆的一千多轻骑终于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见得苏牧也在,脸色倒是有些怪异。 一来自己能够得到截杀方七佛的大功劳,全拜苏牧所赐,奈何这份功劳领得有些心虚,最后方七佛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着实有些不太好看。 而且这些事情苏牧都心知肚明,自己总觉得有把柄落在苏牧手里,见着苏牧自然没有太多的好心情。 不过方腊就在前方不远,走脱了方七佛,还有方腊这么一桩泼天大的功劳,今次说什么也要干得漂漂亮亮,也算是一雪前耻,省得再让人看低了去。 对这位马军副都指挥使,苏牧自是不敢造次的,刘延庆也对苏牧保持着该有的礼数,总之是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便是了。 高慕侠将情报分享了之后,刘延庆便率领一千余骑军,进入到了小剑阁的腹地。 这小剑阁之中都是山间小道,骑军根本就占不到什么便宜,骑马反而拖慢了速度,刘延庆心急如焚,也不再顾及这许多,便让骑兵们将马匹集中安置起来,步行着追击! 高慕侠和苏牧等人也跟着刘延庆的队伍,到了山口前面,只见得两侧是山坡密林,中间一条仅仅五六尺宽的走马道,绝对是埋伏奇兵的最佳地理位置。 苏牧并没有将大光明教即将阻杀方腊的事情告诉高慕侠,此事无关信任,一旦高慕侠得知,无论结果如何,对高慕侠而言都是一个大麻烦。 但刘延庆的骑军乃是大焱军队最后的脸面,如果全部折在了这里,今后想要振奋军心,可就更加困难。 于是苏牧便向刘延庆提醒,说山口狭隘,两侧是坡,若方腊留下伏兵,此处便是凶险之极的险地,不如派斥候上去摸一把,小心为上。 不得不承认,苏牧此话也是老成只见,稳扎稳打,理当如此,若换了平时,就算苏牧不提醒,刘延庆也会注意到,毕竟他离开西军之后,就变成了胆小怕死的孬货了。 可眼下形势却又不同,他刘延庆急需这一场大功,就算赔上自己的队伍,能够拖延住方腊一时半刻,待得童贯的大军赶来,自己也算是得到了正名。 方腊已经是丧家之犬,又怎么可能还有勇气在这里设伏? 再者,己方虽然放弃了战马,但也是一千多装备精良的悍卒,根据高慕侠的情报,对方不过五百人,还不算里面的老幼妇孺等家眷。 如果方腊在这里设伏殿后,也就是说他只能自己带着家眷,没有任何护卫力量,继续前行。 方腊已经走投无路,又怎么可能撇下唯一的武装力量,这不等同于自寻死路么? 想到这里,刘延庆只是故作高深地笑了笑,这苏牧虽然有些小聪明,但到底是年轻了些,咱刘延庆打过的仗,比他苏牧吃过的饭还要多呢! “苏宣赞太过小意了,这方腊已经是穷途末路,又怎会有胆子反击,若派出斥候侦察,确实稳妥一些,但一来二往便延误了最佳的战机,兵贵神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刘延庆如此一说,苏牧也只能怏怏的退了下去,刘延庆大手一挥,军士们便朝山口的隘道潮涌而入。 这些士兵本都是骑兵,没了战马到底有些心虚,身上虽然是轻甲,又抛弃了诸多负重,但一路步行而来,极其不适应,体能消耗也过大。 虽然刘延庆信心满满,但这些士卒都是老兵,这么显而易见的埋伏之地,他们也是提心吊胆,恨不得马上穿过这道山口,只要通过山口,进入到宽阔的腹地,他们占据人数优势,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本着这样的想法,这些军士的速度也是不满,奈何山口狭窄,最多也只能四五人并行,队伍便拖得极长,队伍这才通过了一半,两侧山坡陡然响起一声炮响,山石便滚滚而落! “糟糕!果真有埋伏!” 刘延庆心头一紧,想死的心都有了! 心说这苏牧也真是个乌鸦嘴,若非他一路不断立下奇功,刘延庆都要怀疑这苏牧才是方腊的军师了! 这厢剧变之下,军士的长龙便被拦腰截断,那两侧山坡不断滚落巨尸,山坡顶上更是出现了密密麻麻不知其数的敌军,那羽箭就像不要钱的一般激射而来,雨线一般落下! “轰隆隆!” “噗嗤嗤!” 巨石和羽箭的双重攻击之下,这些骑兵出身的士卒很快就割麦一般倒下大片,有人被巨石砸得稀烂,有人被羽箭射成了刺猬,前头被截断的那几百人更是成了孤军,一时间手足无措,群龙无首! 吕师囊和司行方率领最后的精锐,从山坡上杀将下来,居高临下,如同尖锐的船头破开水面一般,眨眼间便将前头被困的几百军士的阵型撕裂开来,展开了大肆的屠杀!< 第二百七十三章 林海遇敌 童贯亲率近万的精锐进入小剑阁的地域,前方不断传来的军报,都表明了一个问题,方腊果真往这边逃亡了! 这使得他浑身亢奋,持续了这么久的南方平叛,眼看着终于要结束,他也可以在自己的千秋功劳簿上再添华丽的一笔,有了这份显赫战功打底子,朝堂上对北伐的争议阻力便会减弱,他的梦想也就更进一步了! 念及此处,他又传令下去,诸多军士快马加鞭,拼了老命往小剑阁山口处行军。 他自己更是放弃了宽敞舒适的大车,意气风发,一身戎装地骑着大马,颇有绝世名帅的风范。 可眼看着山口就在眼前了,斥候却又递来了急报! “报!马军副都指挥使刘将军的队伍被击溃了!” “什么!”童贯心头一紧,肺都要气炸了,双手一用力,那马鞭都折了! “到底怎么回事!刘延庆的卵蛋都缩到**里了么!追一条丧家犬,竟然都能闹这么大的笑话!” 那斥候见宣帅震怒,不敢有半丝隐瞒,便将刘延庆不听苏宣赞劝阻,大意轻敌,冒进被伏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童贯呲目欲裂,脸膛通红,钢牙都要咬碎,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催促队伍急速行军。 过得小半个时辰,童贯的军队终于来到了山口,却见得刘延庆灰头土脸,正指挥着残兵败将,在搬运山口的大石。 这山道上满是尸体,暂时被安置在了两侧,前一刻还昂着高傲头颅的西军骑兵,转眼间便成了一地尸体,任谁见着都要心生不忍,这可都是大焱朝廷精锐之中的精锐啊! 骑兵本就该在开阔的战场上冲锋陷阵,如钢铁洪流一般撕开敌人的百万大军,气吞万里如虎,可刘延庆却让他们弃马行军,疲累之下又强行通关。 竟然愚蠢到视地形为无物,妄意揣测方腊的用兵思路,犯了兵家大忌不说,还折了数百军士,更使得军心动荡,若此行拿住了方腊,一切都还好说。 若真让方腊走脱了,可就是阴沟里翻船,晚节不保啊! 刘延庆好不容易才取得了童贯的信任,没想到一下子又自己拱手给送了回去,哪里还敢接触童贯的目光。 童贯硬生生咽下这口气,指挥军士打通山口的道路,只要抓住方腊,这一切还是可以弥补回来的。 可当军士们将滚落的巨石和士兵的尸体都搬开之后,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但见得山口的另一侧,地上堆积着无数血肉模糊的尸体,绝大部分都是刘延庆被截断的那一半军士! 刘延庆终于慌了,这是他从西军带出来的家底,虽然后军还有数千,但这先头部队都是主力骨干,没有了这支队伍,他在童贯面前就没了底气,还拿什么入得童贯的法眼? 想到今后的处境,又想起这些死去的将士,刘延庆终于老泪纵横,卸甲朝童贯谢罪道:“末将该死啊...” 童贯一言不发面色阴沉,过得许久才轻叹一声道:“唉...都是天意啊...” 也不再理会刘延庆,转头朝亲卫问道:“高慕侠和苏牧可在?” 那亲卫赶紧传话下去,不多时便有人将高慕侠和苏牧给领了过来。 苏牧是提醒过刘延庆的,只是后者一意孤行,若苏牧落井下石,他刘延庆再难有翻身的机会了。 见得苏牧被童贯叫了过来,刘延庆便心如死灰了。 好在童贯并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苏牧也并没有提及这件事情。 “事已至此,二位何以教我?” 趁着大军清理尸体的空当,童贯好不拖泥带水地问道,高慕侠便将掌握的最新情报都禀了上来。 苏牧则建言道:“这次伏击,想来方腊的残兵也损伤不少,过了这山口,便能直抵小剑阁山脚,那山脚是竹海,往上是密林,到了山腰处才有古时的栈道,方腊再胆大,也必然不敢再设伏。” “再者,宣帅大军降临,他们设伏也没有太大效果,苏某斗胆,建议宣帅挑选精锐,抛开所有辎重,火速追击,人数也不要太多,否则阻塞了山道,速度反而被拖慢了。” 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能做的决策也不多,童贯之所以叫来苏牧,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赏罚分明罢了。 既然弃了刘延庆不用,对于一路建功的苏牧,自然要提拔起来。 再者,他让苏牧充当赞画,也不奢望能够得到苏牧什么真知灼见,大部分原因只不过是找个由头,分他一些功劳,让他在诸多将领面前露露脸。 见得苏牧如此上道,童贯便顺势问道:“你觉得眼下何人可用?” 苏牧也不避嫌,抱拳回道:“苏某认为辛兴宗老将军可担此大任...” 辛兴宗一直被王禀和刘延庆等人联手打压,一路上也没有太多表现的机会,听得苏牧如此举荐,心里也是一阵惊喜。 当然了,他也是明白人,自然不会认为童贯真的听从苏牧的建议,不过还是发自内心感激苏牧。 然而没想到的是,童贯竟然真的将他召到了前头来,命他点了一千精兵打头阵。 辛兴宗心头大喜,连忙将杨挺、宗储和韩世忠等干将都提了出来,也不需要战马,快步通过了山口,便往山脚那片竹海疾行而去。 童贯这才朝刘延庆吩咐道:“你留下来收拾残局吧。” 也不等刘延庆表态,便冷哼了一声,骑着大马,带着亲卫,追赶了上去。 辛兴宗也是个军中老人,无论是行军还是摆兵布阵都有着极其老辣的手段。 这种山地环境之下,想要急速行军确实有些难度,但辛兴宗却是另辟蹊径,将队形彻底打散开来,命令军士不需再保持队形,如同放养山羊一般,鸟兽散开,各自寻路。 而且他还下令,一刻钟之内全员抵达山脚,便每人赏半贯大钱,虽然俗气,但对于军中的厮杀汉而言,却是实实在在。 这等举措之下,果然立竿见影,这些个军汉全无章法,如同斥候一般往两边钻,却又能够秋毫无犯,根本就不会造成堵塞,一千人竟然顿饭功夫便赶到了山脚之下! 童贯一路骑马跟来,山路崎岖,但他的良驹却不是凡物,速度也不算慢,可竟然差点跟不上辛兴宗队伍的速度! 这又让他对苏牧的识人眼光有了更进一步的肯定,到了山脚之后,辛兴宗纠集了军士,快速整肃了队伍,便开始了搜山的行动。 这山上人迹罕至,方腊的队伍又无暇掩盖踪迹,一路上留下大量的血迹和脚印子,还有一些被丢弃的物资,显然方腊已经孤注一掷了。 而且沿途也发现了许多方腊逃兵的尸体,这也印证了苏牧的推测,方腊的人手确实也受到了极其严重的折损。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司行方和吕师囊在山口设伏,屠杀了刘延庆前半截数百人,他们的损失却没有太过惨重。 这路上的尸体,也并非被刘延庆前军所伤,而是被大光明教的高手中途截杀,才造成的伤亡! 苏牧早知晓大光明教会出手,所以预测了这一点,并推到了刘延庆的头上,童贯等人自然不会有所怀疑。 直到辛兴宗的队伍慢慢到了山腰上,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因为山间不断传出厮杀的动静,除了方腊军的尸首之外,还有一些江湖莽夫的尸体! 童贯果是勃然大怒,自己紧赶慢赶,想要毕全功于一役,又折损了这么多人马,临了竟然被人摘了桃子?!!! 军中的斥候以及高慕侠的暗察子都是见多识广的汉子,不多时便从哪些武林人士身上的刺印花绣,看出了一些端倪来。 这些高手的手腕或肩胛或臂膀,都刺了同样的烈焰纹,可见他们来自于同一势力。 而看到这种烈焰纹,许多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摩尼教,难道说方腊那边起了内讧? 但童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摩尼教此时内讧,就算杀了方腊,也于事无补,没有太大的好处。 真正能够得到好处的,也就只有大光明教! 作为南方平叛的主帅,童贯并非尸位素餐之人,借助高慕侠的暗察子,早已将方腊的底细摸了个通透,自然是知晓方腊与大光明教之间的龃龉的。 眼下方腊落难,穷途末路,正是大光明教报仇雪恨的最佳时机!也只有大光明教这样的隐藏势力,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摘他童贯的桃子! 杨挺徐宁岳飞韩世忠,乃至于李演武孟璜等人,无一不是贯穿了整个叛乱的百战悍将,杨挺更是武道宗师,对江湖莽夫的行事风格再熟悉不过。 有了这些人打头阵,辛兴宗的队伍很快便加入了战局之中,虽然零零星星,但经历了长途跋涉之后,终于见到了穷追猛打的敌人,也算是让人欣慰。 而童贯的推断也没有错,这些大光明教的高手竟然浑然无惧,胆敢在大焱朝廷的军队面前,斩杀方腊的残兵败将! 事实上,自打进入这片山林之后,童贯的大军作战优势已经荡然无存,因为受限于地形,根本就铺不开战阵,若论单兵作战能力,纵使这些士卒都披甲,却也绝不是武道高手的对手! 放眼望着茫茫林海,耳中不断传入厮杀叫喊之声,再看看山路上越来越多的尸首,童贯突然觉得这一次,自己怕是要徒劳而返了... (ps:旷日持久的叛乱终于要结束了,接下来会是缓和一些的文戏,暂时进入**的节奏~~期待大家能够继续支持《醉卧江山》~~)< 第二百七十四章 归去来兮(1) 古时之人崇信天地星辰的大道,也有人说,天上一星,便应地上一人,梁山军的好汉们更是以天罡地煞星来附会。 诸如呼保义宋江,便应了天魁星,而玉麒麟卢俊义则是天罡星,智多星吴用乃天机星,大刀关胜对应天勇星,豹子头林冲则对应天雄星,而神机军师朱武则位列地煞星之首,应了地魁星。 星宿天道只说,虽是缥缈玄幻,然古人却深信不疑,有些朝代,老百姓还将状元郎当成文曲星下凡而顶礼膜拜之。 梁山军的势力一度发展到震惊朝野的地步,可他们终究也只是以天罡地煞来牵强附会,却从不敢攀扯到紫微星。 盖因紫微乃中天之尊星,南北斗,化帝座,素来被当成帝星来膜拜,连主司观星的钦天监对此星都讳莫如深,不敢擅自窥视。 其实从宋江等人只敢拿天罡地煞来附会,却不敢牵扯紫微星,便足以看出,他们并没有彻底反叛要自家当皇帝的勇气和野心,他们的格局也就被限制在了诏安二字之上,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从一开始便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而方腊虽然同样装神弄鬼,却不用星宿之说,借用的是西域传入的摩尼教,提出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口号,他没有说自己是紫微星转世,却建立了南国永乐朝。 虽然永乐朝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确实坐过龙椅,当过半壁江山的“皇帝”。 他行走于山林之间,早已浑身浴血,当然,这些都不是他的血,而是敌人的血。 作为永乐朝的“皇帝陛下”,又是摩尼教的教主,方腊的武功能否比得上天下第一宗师周侗,实在不好说,但寻常武士想要伤他,却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通往栈道的山路崎岖陡峭,密林布满了灌木荆棘山石,险峻非常,在后方充当掩护和殿后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被斩杀,方腊仿佛眼睁睁看着别人斩断自己的左手右臂腿脚,剥离自己的血肉骨骼,最终变成孤魂野鬼一只,在这人世间孤零零地飘荡。 邵皇后等人也已经迷失在荒山野林之中,生死不知,好在司行方和吕师囊带着好手,誓死追随保护。 方腊带着最后的三四十人,拼了老命往栈道方向挺进,那栈道虽然堪称天险,但对于方腊等一干武道高手而言,不过是蜻蜓点水一般轻松罢了。 这一路上,方腊不断想要回头去搜救邵皇后等人,哪怕是死,一家人也好有个伴,虽然从起事之初,他便有了这一层觉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英雄末路,最是让人悲愤伤怀。 身边的亲卫都是摩尼教的老弟兄,实打实的武道强人,心狠手辣,杀伐果决,万万不会看着方腊走回头路,否则数百死士的牺牲可就白费了! 方腊果敢英雄了大半生,临了却仓皇而逃,竟然如那无头苍蝇一般,任由死士夹裹着,不多时便来到了栈道的前面。 只要他一脚踏上那栈道,过得这关口,毁去狭窄的栈道,便再也无人能够追击到他,入了更南方的地界之后,凭借他的名声,哪怕无法再卷土重来,可收拢几千上万草莽武夫,当个大龙头,呼啸山林,也足以傲视江湖。 可这些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夺下摩尼教,纠集了数十万大军,占据南方半壁江山,建国称帝,甚至不断北伐,这一切到头来转眼成功,如今要从零开始,他还能否达到这样的水准?还能够再成功一次? 更重要的是,他方腊,是否还有这样的勇气? 他停下了脚步,迟迟没有踏上栈道,身边死士弟兄不断在催促,他却少见地神游万里去了。 探手入怀,方腊取出了一个金光灿灿的铜钱,铜钱上一个邵字格外引人注目。 这是他准备起事前,动用了摩尼教数百万教众的情报络,才找到了那位神秘的老人,只是想求他一卦。 可当他终于见到了神秘老者,他却如何都开不了口,难道这老头子说自己当不成皇帝,他就遣散弟兄,不再揭竿而起,回家去种田练武? 他与那老人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始终没能开口,直到夕阳斜下,他才忍不住向老人道歉,不再求这一卦。 老人却只是微微一笑,将这枚铜钱赠予了方腊,并称随时欢迎他来问卦。 虽然摩尼教只是方腊起事的工具,但他从骨子里不相信摩尼教那一套,他信的是华夏的神鬼,华夏的道,华夏的宿命之说。 越是坐拥高位的人,便越是迷*信,这在后世也是让人匪夷所思却又极其常见的一件事情。 因为拥有得越多,便越容易患得患失,抉择上便会优柔寡断,不敢面对自己选择之时,便想要寻求别人的支持,而最好的支持者,自然是鬼神天意这种级别的存在。 方腊也是信的,所以他才一直带着这颗铜钱。 这一刻,他也很迷茫,就像失去了所有的信仰和精神支柱,就像回到了年少时的懵懂无知和慌乱迷茫。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这是一个很大的命题,许多人终其一世都寻找不到答案,即便如方腊这般的绝世枭雄,也很难得出个结果。 身后的追杀声越发临近,死士弟兄们在不断催促,其中有些已经跪倒在地,刀剑架在了脖子上,竟是以死相谏! 看着这些弟兄,方腊的眼眶终于湿润了。 他还记得自己是受够了压迫,最先只不过是为了对付欺压家族的地主,而后发现越来越多的人受到同样的压迫和剥削,仿佛这个世界都腐烂了。 他没有改造这个世界的理想,提出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只不过想让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不再受到压迫,过上自由自在的好日子。 他没有系统的理论支持,也没有高大上的英雄光环,说到底,他只是想推己及人,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可起事到现在,圣公军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百姓被卷入战火之中,日子过得比以往还要艰难万倍? 他的动机是好的,但也是天真的,直到这一刻,他仍旧没有懊悔,但如果他走上这条栈道,那么他的下半辈子,都将在懊悔和煎熬之中度过! “叮!” 一声脆响,方腊将铜钱高高弹了出去,那铜钱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而后坠落到栈道下方的山涧之中。 阳光的照耀之下,那邵字随着铜钱不断翻滚,虚幻而又真实,像极了方腊这场起义。 方腊将沾满鲜血的大枪倒插于地,将那些下跪死谏的死士弟兄都扶了起来,而后才笑着说道。 “家人都还在后头,咱岂能先走?” 笑着笑着,他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是啊,妻子儿女,永远都站在你的身后,始终不远不近不紧不慢地追随着你的脚步,可有时候你走得太快,他们就跟不上了。 或许前面是一片光明,可有时候,你总需要停歇下来,等一等他们,当你回头看不见他们了,那便回头去寻找吧,因为你一往无前的追求前面的光明,归根到底,可不就是为了身后之人么? 说到底,方腊始终还是一个老百姓,哪怕穿上了龙袍,也无法断绝人世间的情感,无法做到帝王的那种断绝人情。 死士弟兄们追随方腊已经很多个年头,从他未发迹之前,便与他携手闯荡草莽绿林。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方腊落泪,还是笑着落泪。 他们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于是心头豁然开朗,跟着方腊,转身回头,不再看那栈道一眼。 方腊右手拖着大枪,左手紧握一柄寻常的宽刃直刀,心中不再慌乱,脚步不再急促,连呼吸都平稳了下来。 前方的林地里,呼啦啦出现了数十道人影,其中一人如山岳巨人一般,身披斑驳古甲,头上青铜鬼面在日光之下仍旧散发着阴森森的气息。 他的身边,是一个高瘦的男子,那男子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一口饮尽其中的屠苏酒,而后抽出了三尺青锋! “终于见着了...”撒白魔将那酒葫芦挂在了桃树枝上,葫芦上的红绳早已泛白,落入他的眼中,却仍旧嫣红似火,因为那是师娘亲手编织的。 他朝安茹亲王点了点头,后者将金刚杵插在地上,但见得撒白魔轻轻一跃,安茹亲王便抓住了他的双脚,猛喝一声之后,将撒白魔抡飞起来,旋转了三圈之后,将撒白魔朝方腊这边,投掷了出去! “杀!” 不需多言,身后的大光明教高手纷纷从林地之中潮涌而出,方腊那边的摩尼教高手同样双眼血红,从方腊左右两侧鱼贯而出! 撒白魔如同炮弹一般撞入方腊的人群之中,手中宝剑挥舞开来,剑气冲荡,如流星划过夜空! “唰!” 一股清风拂面而过,一名方腊的死士刚刚举起了手中朴刀,咽喉处便出现一丝血线,这血线慢慢便大,张开,鲜血喷涌出来,人头落地,碗口大的脖颈切口平整之极,兹兹喷射着半尺高的血柱! 撒白魔去势未减分毫,身子在半空之中旋转,借助惯性,一道鞭腿打在了一名敌人的胸膛之上,那人胸膛塌陷,后背凸出,撕裂后背的衣裳,而后如沙包一般被踢飞出去,撞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之上,整个后背都烂掉了! 方腊一抖长枪,双眸爆发精芒,露出贪婪的战意。< 第二百七十五章 归去来兮(2) 安茹亲王的龙象般若功已经臻于圆满,举手投足便是龙象之力,撒白魔尝与之切磋,虽不胜,却也未负。 作为摩尼教的现任教主,这个位子虽然是方腊夺来的,但他还是进入了圣教的禁地,得到了龙象功的秘笈,并修炼有成,成为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 撒白魔与安茹亲王相辅相成,这一出手便是石破天惊,撒白魔撞入敌阵之中,血花当空喷洒,竟无人能够抵挡! 方腊又岂能坐视自家弟兄白白丧命,手中长枪一抖,便迎上了撒白魔的剑! 撒白魔手中的剑并不如苏牧的混元玄天剑,那柄有些锈迹的铁剑样式普通到了极点,甚至让人觉着脆弱不堪,然而却将方腊的长枪给逼退了回去! 安茹亲王与诸多大光明教的高手从密林之中杀出,如烧红的利刃切割着熟牛油一般,撕开了方腊这边的阵型! “嗡嗡!” 安茹亲王的铠甲之中响起一阵阵的低吟,那是龙象功的气劲与古甲撞击引发的共鸣,借助古甲的反弹堆叠,他能够将龙象功的威力,硬生生提升三成! “叮叮叮叮!” 他的拳头直接轰在了对方一名高手的刀尖之上,那宝刀便如同冰晶一般被击碎,而安茹亲王的铁制拳套却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凹痕! 这一拳砸碎宝刀之后,余威未减地轰在了那高手的胸膛之上,后者前胸没有半点异常,后背却嘭得炸开一个人头大的血洞,心肺内脏被轰成碎末,与鲜血一道,喷溅而出,当空开起一朵硕大的血牡丹! 一拳轰死为首的敌人之后,安茹亲王左手的金刚杵挥洒开来,他便俨然化身为发狂的巨犀,横冲直撞,又有何人能够抵挡半分! 有着撒白魔与安茹亲王开路,身后的大光明教高手根本不需要耗费太多力气,一路掩杀而来,呼吸之间已经杀了个对穿! 方腊面色平静到了极点,并没有因为弟兄们被杀而被激怒,他将手中长枪猛然投掷出去,那长枪便如同被巨大的床弩激射出来的一般,瞬息之间洞穿了数名大光明教高手的身子! 丢了长枪之后,方腊有紧握宽刃直刀,堪堪与撒白魔拼了一击,撒白魔那不起眼的铁剑,竟然一下将方腊的刀头给削了下来! 然而方腊不惊反喜,哈哈一笑,丢了那刀柄,张开五爪便抓住了撒白魔的剑刃! “嗤嗤!” 虽然有着龙象功护体,但剑刃还是割开了方腊的手掌,可他竟然浑然无觉一般,死死抓住撒白魔的剑刃,任由后者如何发力,那剑刃便像卡在了巨尸之中一般,再也无法抽回来! 方腊左手抓住剑刃,右掌却是平平无奇地推向了撒白魔的胸腹! 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撒白魔须发倒飞,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而后随着他深吸一口气,那脸上的血色顿时被抽空了一般! “嘭!” 二人的手掌终于对撞在了一处,虽然只是一声闷响,二人的脚便似生根了一般,扎根大地,岿然不动! 然而他们身周方圆半尺之内的绿草,瞬间便被气劲烧得枯黄,身边之人,无论敌我,竟然被二人对撞的内劲推飞出去,吐血不已! 气功内功一说,自古有之,且带着极为浓烈的玄幻意味,寻常人等不得亲见,自有道听途传,添油加醋,人言内功深厚者,开碑裂石,不过举手投足之间耳。 然则练武之人却是非常清楚,内功自然是有的,但也不是谁捡着一本秘籍,就能够修炼得出来。 方腊和撒白魔显然都是武道宗师级别的强者,甫一出手,便震撼了所有人! “喀嚓嚓!” 撒白魔的手臂冒出密密麻麻的血珠,骨折之声不断传来,显是被方腊废掉了! 然而方腊这边也是以死换死玉石俱焚的打法,他的袖子嗤啦啦碎裂,碎布片如花蝴蝶一般四处飞散,肘关节处陡然爆裂开来,露出参差不齐的骨刺! 虽然有言在先,方腊必须要交由撒白魔来收拾,可见得二人如此惨烈的战斗,安茹亲王也是心头担忧不已。 既然撒白魔执意要杀方腊报仇,那么方腊这边的小鱼小虾,安茹亲王自然要彻底扫除! 各自毁了一条手臂之后,方腊和撒白魔彻底陷入了疯狂之中,鲜血染红了他们的身子,他们却浑不在意,如同两头发狂的雄狮一般缠斗在了一处! “嘭!” 撒白魔一记头槌撞入方腊的怀中,后者却用膝盖顶了上来,本以为撒白魔会退缩,没想到后者结结实实接下了这记膝撞! 鲜血从额头不断滑落,淹没了撒白魔的头脸,他却终于削下了方腊半个手掌! 复仇的快感已经将撒白魔的理智淹没,压抑了如此之久的仇恨怒火,已经将他的灵魂彻底燃烧起来! 他同样畏惧死亡,但他却不畏惧痛楚,因为这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饱受思念与心如刀绞的煎熬,哪怕屠苏酒,也难以转移和掩盖这种痛楚。 相对而言,身体上的痛苦,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而方腊已经看透了这世间,彻底做到了放下,他唯一想要做的,便是冲破一切阻碍,回到家人的身边! 想要冲破阻碍,不拿出拼命的架势来,他根本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高慕侠的暗察子们已经来到了左近,他们已经发现了邵皇后和方百花等人的踪迹,许多人已经跟大光明教的高手,以及司行方和吕师囊的人交上了手。 也有一些倒霉鬼来到了这里,看到了如此惊人的一幕,而后被大光明教的高手发现,还未来得及逃脱,便成了刀下之鬼! 满脸鲜血的撒白魔微微抬头,一双眸子仍旧深邃如蓝色的冰海,手中铁剑已经成为了他最大的优势! “嗤!” 铁剑破空而来,方腊却没有再退缩,因为他们都是站在武道最高处的人,只要后退一步,便是输! 可他没有了右臂,左手掌也只剩下一半,无法握枪和执刀,又该如何抵挡撒白魔的铁剑? 大道至简,返璞归真,当你无法抵挡的时候,那便只有承受,只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方腊迎着铁剑而上,任由铁剑刺入了他的肩膀,左手的半只手掌却捣向了撒白魔的心腹! 若被击中,撒白魔的心脏就要被方腊击碎,这一战充满了最原始的野蛮与血腥,两人都像在求死一般的发狂! 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一个人的心志和力量,竟然能够到达这样的一种极致,在他们的眼中,无论方腊,亦或是撒白魔,都已经不再属于人类的范畴! 他们是情感的奴隶,他们的身躯仅仅只是皮囊和外壳,他们在用自己的灵魂战斗! 撒白魔到底还是松开了剑柄,否则他的心胸就要被方腊的断掌洞穿,他的舍弃也为他赢来了时机! “呼!” 他的左脚猛然往上飞踹,方腊的断掌直冲变横削,指骨从撒白魔的咽喉处划过! “嗤!” 撒白魔的咽喉被割开,鲜血喷涌而出,而他的左脚则踢在了方腊的左腋窝之上! “喀嚓!” 方腊整条左臂被踢飞了出去,半个肩膀都已经血肉模糊,然而失去了双臂的他却不管不顾,一头撞入到撒白魔的怀中,一口咬在了撒白魔的右边脖颈上! 二人的武艺其实能够分出高下,方腊的内功比撒白魔要强大,拳脚也厉害一些。 但灵魂却不如撒白魔强大。 因为早在师娘被方腊杀死的那一刻起,撒白魔的灵魂就只为复仇而生,他的生命里再没有生与死,只有复仇。 如果不是复仇的执念支撑着他,他早就想随着师父师娘死去了,连死亡都不再畏惧之人,力量该是何等的强大? 而方腊心里还有念想,他还想着要见一见自己的家人,他的邵皇后,他的皇太妹方百花。 有人说不怕死的人并不是最强大的,怕死的人才是最强大的,因为恐惧,会激发人最大的力量,为了抵御恐惧,生出来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 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捍卫生命的力量,永远要比毁灭生命的力量要强大。 可事实上,当你万念俱灰之时,才能忘记一切,这种绝望,远比恐惧的力量还要更加的强大! 撒白魔比方腊终究多了一条左手,当方腊扑过来撕咬自己脖颈之时,他的左手轻而易举地刺入了方腊的胸腔! 天地间不再有声音,遍地的尸体渐渐消失在方腊的视野之中,那些惨死的弟兄们,那些仍旧傲立着的大光明教高手,甚至眼前的撒白魔,都已经不在他的视界之中。 他看到了邵皇后,看到了自己的家人,想起了被俘虏的太子方天定。 他的心脏在撒白魔的掌中跳动,他甚至能够感觉到撒白魔手掌的茧子。 他没来由想起了年少读书时的一首词。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他也不知道这首词放在这里是否妥帖,他只知道,这是他最后能够记起的文字。 因为那是他和邵皇后颠沛流离之时,她写在素笺之上,用来安慰他的。 他又想起了那个相伴一生的女人,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 他的目光开始涣散,微微抬起头来,看着天上的大日,惨笑着喃喃道。< 第二百七十六章 归去来兮(3) 白云苍狗,韶华易逝,邵皇后早已芳华不再,只是那两道入鬓的柳眉,仍旧逸出曾经江湖女侠的淡淡英气。 司行方被俘了,吕师囊死了,亲卫也降的降,逃的逃,死伤的死伤。 她和方百花,以及一干子女亲属家眷,都落入了杨红莲等人的手里。 当她被押到林地这边时,方腊才堪堪与撒白魔交上手。 当初方腊篡位,夺去了摩尼教大权,所有人皆以为是方腊杀了撒白魔的师母。 可谁都没有想到,这主意其实是邵皇后提出的,方腊对圣教是有感情的。 但邵皇后知道方腊是要做大事的人,迟早要将摩尼教当成神兵利器,她生怕方腊对圣教的感情,会阻碍他的大业,所以一再坚持,杀了撒白魔的师母。 在她的眼中,这么一个不懂武艺的半老徐娘,却掌控着天底下数百万计的摩尼教信徒,如论如何都让人有些看不下去的。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女人的嫉妒心,正是因为有了嫉妒,女人才拥有了自己的真正力量。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会看到撒白魔对方腊的复仇,跟没有想到,他竟然复仇成功了! 她没有流眼泪,因为方腊临死之前,一直凝视着这边的方向。 虽然距离很远很远,但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方腊眼中的心意,这就足够了。 反正她很快就会追随方腊而去,一如她这么多年来一般无二,永远跟在她的后头,不离不弃。 战斗已经结束,方腊仍旧跪在撒白魔的面前,而后者却捂住脖子,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死。 虽然失去了右臂,但他却终于报了大仇,咽喉处的伤口虽然仍旧在喷血,但他只要能够站起来,那便再也很难死去了。 杨红莲等一众高手,将邵皇后等方腊家眷共计三十七口,全部带到了这处空地上。 “法王,童贯的人就在后面了...”有人如此禀报着,显然在暗示时间紧迫,要及时处置邵皇后这些人。 他们可以选择通过栈道从容逃脱,但绝不可能带上邵皇后等人,且不说他们会不会成为累赘,反正带出去也是杀,还不如就地解决,横竖也不过一刀的事情,耽误不了太多时间。 然而撒白魔却呵呵一笑,一边用布条缠绕脖颈上的伤口,一边看着邵皇后说道。 “你们走吧。” “什么?!!!” 大光明教的人一脸的难以置信,仿佛听错了一般! 斩草不除根,这些人必定会成为大光明教今后最大的隐患! 而且方腊已经死了,这些人势必会卷土重来,报仇雪恨,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眼下将所有人都杀死,这桩仇怨也就彻底了结了! 可撒白魔心里却不这样认为。 当初如果邵皇后不是想着斩草除根,他的师娘就不会死,自己也不会承受着复仇怒火的啃噬,生生被煎熬了这么久。 他不想杀邵皇后,他不能便宜了这些人,有时候,死亡何曾不是一种解脱? 他要让邵皇后也尝尝日日夜夜被复仇执念折磨的滋味,他要给他们一个希望,让他们继续活下去,让他们四处躲避朝廷追兵,让他们无家可归,让他们受尽人间苦楚,还要时时刻刻铭记着这段血仇! 邵皇后绝对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否则也不会劝方腊杀死他撒白魔的师母。 所以撒白魔坚信,这个女人,一定能够带着这些人,或者这些人之中的一部分,逃脱身后的童贯军队。 邵皇后并没有太多的吃惊,仿佛方腊的死,让她也得到了超脱一般。 她指着撒白魔和安茹亲王等人,朝身后的家眷们说道:“记住这些人。” 有一个大概十五六岁的小男孩,显然被吓得魂不附体,连头都不敢抬,只是一味的抽泣着。 邵皇后面无表情地走到他的面前,抚摸着他的头,问道:“敬儿,你为何不抬头。” 那男孩子微微抬起头来,浑身颤抖地朝邵皇后答道:“姑奶奶...我...我怕...我害怕啊....呜呜呜...” 邵皇后微微一笑,不再去看这个男孩子,扫视了一眼,发现大部分人的眼中都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但大部分人都依照着她的嘱托,在审视着大光明教高手的脸面。 其中也有些跟那名唤敬儿的男孩子一样,胆怯着不敢直视这些,只是颤抖着身子,眼中只有惊恐,而没有愤怒。 她突然转身,一掌拍在了那个男孩子的额头上,后者猛然仰倒下去,再没有半点气息! “我不是你家姑奶奶,没有你这门子亲。” 那些惊恐着的人更加的惊恐,只是这份惊恐,已经从大光明教的身上,转移到了邵皇后的身上。 于是他们开始审视和记忆面前大光明教高手的面目特征。 大光明教的人见得邵皇后如此心狠手辣,心里越发忌惮,一些人纷纷将邵皇后的队伍围拢起来,便要去杀了这毒妇! 然而一道小山般的身影挡在了他们的前面,这人的肩上,还扛着一根滴落着鲜血的金刚杵。 此役过后,整个大光明教,都将交由撒白魔来掌管,可撒白魔失去了一条手臂,眼下又是重伤在身,许多人便将目光都投向了安茹亲王。 在他们的眼中,强大的安茹亲王,比撒白魔更适合领导大光明教。 因为安茹亲王没有任何温情可言,今后他们少不了要面对朝廷的追剿,还要领导大光明教夹缝求生,东山再起。 所以必须要有一个绝顶的强者来撑场面,很显然,安茹亲王要比撒白魔更加适合担任这个角色。 所以他们要杀了邵皇后,以表明撒白魔根本无法命令他们,这是斩草除根,也是他们对撒白魔的表态。 可安茹亲王却站了出来,阻挡了他们,并用那冷酷到了极点的目光,以及肩上的金刚杵,告诉这些高手们,自己到底站在哪一边。 他跟苏牧提到过,自己根本就不想领导大光明教,他会去海外游历,会去寻找教主,会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不会被大光明教束缚自己。 所以他不能让这些高手乱来,哪怕他也觉得应该杀死邵皇后等人,但既然撒白魔决定了,他就必须站出来拥护! 安茹亲王站出来之后,果然没有人敢再动手,因为他们还需要大光明教的庇护,大光明教就是他们的家,他们也离不开大光明教。 这厢间僵持对峙了一下,山下的动静已经越来越大,童贯的军队已经慢慢包围了上来。 “等着我报仇吧。”邵皇后朝撒白魔冷笑一声,如此说道,声音虽然不大,但所有人都能够听得到。 撒白魔心里却松了一口气,仿佛生怕邵皇后不走,生怕邵皇后自行了断一般。 “随时恭候。” 听得撒白魔如此回答,邵皇后便率先往山顶的方向走,下山已经不可能的了,但她却可以翻越这座山,虽然从来没有人尝试这么做,但却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她身后的三十五人默默地跟了上去,再也没有回头。 撒白魔没有因为弟兄们的表态而生气,也没有对安茹亲王表示感谢。 他包扎好脖颈之后,不顾断臂伤口流血不知,重新捡起了那柄铁剑,走到了方腊的尸首前面。 众人皆以为他会斩落方腊的头颅,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而是朝栈道那边默默地走了过去。 杨红莲和安茹亲王率先跟了上去,其他人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只能纷纷绕过方腊的尸首,追上了队伍。 没有人敢擅作主张,带走方腊的头颅。 因为这是撒白魔的表态,在他们表态了之后,撒白魔也利用方腊的头颅来表个态。 他们从容地踏上了栈道,杨红莲还趁机给撒白魔包扎了伤口,可当他们的队伍全部站上栈道之后,童贯在辛兴宗等人的簇拥之下,终于来到了这处空地! 看着大光明教的高手们离开,童贯的怒火已经要将整片山林都烧起来! 他虽然做过不少贪功夺功的事情,可对象都是大焱朝廷和军方的人,哪怕苏牧那一桩,自己过后也还是提拔了苏牧。 可他不能无耻到冒领大光明教的功劳,这是对他的羞辱! 他恨透了大光明教,这些人终究还是杀了方腊,他们将方腊的尸首留下来,童贯这边的人却没办法说方腊是朝廷的人杀死的! 因为大光明教跟摩尼教一样,终有一天,信众会遍布天下,只要消息泄露出去,整个天下都会知道,他童贯竟然冒领一伙草寇贼人的功劳! “给我追!” 辛兴宗得令之后,便带着人手往栈道这边追了过去,然而撒白魔却呵呵一笑,命令弟兄们快速通过栈道,而后彻底毁掉了栈道! 童贯暴跳如雷之时,在栈道附近的一处隐秘洞穴之中,一名男子跌坐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语着些什么。 他的身边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身后则是一个身穿黑袍的老道士。 跌坐着的,是方七佛,身边是庞万春,身后自然就是乔道清了。 乔老道可顾不上方七佛的伤感,他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而后朝方七佛问道。 “你的要求我已经做到了,你的选择又是什么?” (明天开始新的一卷,感谢大家的支持~敬请期待。)< 第二百七十七章 尘埃落定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岂能逃。太平待诏归来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这是后世大明朝嘉靖皇帝的一首御制诗,写给即将赴安南平叛的毛伯温。 嘉靖皇帝虽然沉迷于修道炼丹求长生,于诗词一道并不热衷,但仍旧能够写出如此气势恢宏的送行诗来。 而大焱官家长于诗词书画,堪称宗师大家,一手漂亮的书法更被后世誉为瘦金体,诗词著作更是盛传于世,坊间甚至还流传着当今官家微服私访,与当世名妓吟诗作赋的佳话,可谓千古风流。 当童贯平叛的捷报传入东京之后,天下人皆以为当今官家会作诗词以表功,可谁知皇宫里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直到七月份,才有天子近臣传出消息来,说官家虽然没有赠诗题词,却送给了童贯一部兵书,是官家亲自手抄的兵书! 这消息传出来之后,朝野震动,官家送书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标志性恩赏。 早年童贯刚刚上位之时,官家便送过他一本手抄的千字文,希望童贯能够多读书,而童贯果真老老实实读书去了。 如今官家在南方平叛大捷的节骨眼上,赠予童贯手抄本兵书,是否暗示官家今后还需要用到童贯的打仗本事? 朝堂上的大人物从来都是知微见著的聪明人,官家此举是否暗示着,童贯北伐的提议,即将要付诸行动了? 当今官家生性温和宽容,喜欢修身养性,平素里也没有太大的架子,据说有一次官家发了一道中旨,还曾经被科道言官一众清流骂到哭。 君子可欺之以方,渐渐的,很多人便将官家的温和,当成了软弱可欺。 官家的宽容为大焱带来了无数的财富,国内风气开明,商业发达,经济实力已经登上世界最高峰,可武备落后,军队**却又使得大焱内忧外患,在军事上极为被动。 童贯虽然好大喜功,但确确实实打过几次大胜仗,在官家眼中也算是瑕不掩瑜,给他赚足了面子。 方腊这场起事虽然短暂,却踏断了南方的天柱,攻占六州五十二县,更是建国称帝,两浙路因战乱死伤百姓二百万之众,几乎要撼动大焱皇朝的根基! 好在这场叛乱终于被镇压了下来,五月末,方天定刚刚押解到东京不久,方腊身死的消息便通过八百里快报,传入汴京,人们奔走相告,可谓普天同庆。 而后又接连有捷报传来,方腊死后,叛军各部纷纷占地为王,大有死灰复燃的态势。 童贯派出刘光世、郭仲荀、姚平仲等,领兵分头镇压,台州仙居县贼首余道安从温州永嘉攻占了乐清县,很快就被镇压下来,叛军死伤无数。 又有义乌、寿昌以及越州等地的叛军兴风作浪,尽皆被大焱军剿灭,这些零星火种被扑灭之后,轰轰烈烈的方腊起义,终于以失败告终,大焱仿佛又迎来了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方腊与方七佛授首伏诛,麾下大将或死或俘,大小头领投降者数以千百,叛军俘虏数万之众,牲口粮草辎重物资更是不可计数,方腊妻子邵氏带着小姑子方百花,儿子方毫、方书逃脱追捕,长子方天定等人一干重量级人物却已经被关押起来。 无论如何,对于大焱朝来说,这绝对是一场足以载入史书的大胜利。 可惜他们却忘记了,这些叛军都是大焱的人,死伤的百姓也都是自己人,因为战乱而荒芜的土地都是大焱的土地。 大焱再次延续了打内战如狼似虎,对付外敌却又软弱无力的风格,一面欢庆平叛大捷,一面淡忘在北面数万大军不低一千辽人的耻辱。 按说童贯作为主帅,应该是最开心的那个人,可他却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他眼睁睁看着方腊被大光明教的人杀死,派兵搜山却连邵皇后半根头发都没找到,这是一个极其不完美的收场,虽然内幕只有少数人知晓,但童贯接受朝廷嘉奖之时,难免脸上火辣辣的羞愧难当。 或许觉得自己有点配不上这份千古大功劳,童贯对麾下将士也不吝赏赐,一应有功之臣皆入奏表,上书朝廷为弟兄们请功。 到了八月桂花飘香,童贯的大军终于要班师回朝,接受官家的赏赐和万民的敬仰。 杭州城很快恢复了原本的风貌,似乎叛军一灭,又回到了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的靡靡风尚。 眼看着童贯带领有功之臣进入杭州,接受当地百姓的称颂,陈氏也带着女儿陈妙音,走上了街头。 城外早已人山人海,百姓出二十里恭迎王师,壶浆箪食,夹道欢呼,城中更是万人空巷,争相目睹铁血雄师的风姿。 连灰头土脸的刘延庆都得了一份大功,童贯自然不会忘记苏牧,身为童贯的赞画,苏牧本该隐居幕后,但童贯却坚持让苏牧与他一道入城,接受百姓们的歌颂和瞻仰。 苏牧自然不会幼稚到真的陪着童贯入城,再三推辞之下,童贯也就心满意足地不再坚持,心里却对苏牧的知情识趣感到相当的熨帖。 当然了,功劳簿上自然也少不了苏牧一份,而且高慕侠的皇城司还有关于苏牧的密奏,他也必须要跟高慕侠商量一下,让后者在密奏上斟词酌句一番。 按说苏牧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待遇,可高慕侠当初为了保全苏牧,将高俅从官家那里求来的绣衣暗察的职位交给了苏牧,自然要给官家一个交代。 有着童贯和平叛大军的风头掩盖,人们仿佛彻底忘记了苏牧一般。 此时苏牧带着改扮亲兵戎装的陆青花,骑着一匹不起眼的老马,远远吊在了大部队的后头。 虽然苏牧并不介意,但为了避免麻烦,最终还是戴上了红色的面巾,将脸上的金印遮挡了起来,如此一来,就更加没人能认出他来。 当然了,也有例外,比如陈公望的遗孀陈氏。 比如站在官绅人群之中,一同迎接童枢密和平叛大军的丁忧官员陈继儒! 因着苏牧的出现,陈继儒与陈氏闹得不可开交,虽然为了保全陈继儒孝子的名声,陈氏到底还是跟着回到了陈继儒的府邸,但她还是隔三差五带着几个老妈子,将苏牧的住处打扫干净,等待着苏牧的平安归来,有时候一天要走两三趟,可谓望穿秋水。 这人群之中难免有些登徒子不良人,趁机偷偷摸摸,有人钱袋丢了,有些大姑娘小媳妇还被这些不良子占尽了便宜,这样一个老太太,又带着未出阁的女儿,自然不敢往人群里面挤。 同样保持着距离的还有一些大户人家的妇人千金之流,以及一些青楼楚馆的头牌们。 但听得其中一位姐儿鄙夷着拥挤的人潮,看着一个个小姑娘掩面哭着掏出来,胸前和屁股还留着热乎乎的脏手印,摇头叹道:“到底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啊,听说还有一位姐姐被挤流产了,真不知图个甚么…不就看个热闹么…” 嘴里一边说着,这姐儿的目光却一直扫着高头大马上那些个军汉子们,见着这些汉字一个个牛高马大身材健硕,充满了阳刚气息,不禁想起那些病怏怏软塌塌的书生们,顿时浑身燥热,两眼放光。 她身边的姐儿们哪个不是欢场老手,听得她这般说着,就有人回嘴道。 “挤流产算个甚么新鲜事,听说早两年为了围观状元公,还有姐儿们被挤到怀孕的咧!” 这姐儿如此一说,全场安静了下来,过得片刻才爆发出嗤笑声来,一堆姐妹没个正形儿嬉笑打闹,惹得诸多看客纷纷侧目。 若放在以往,陈氏又怎么可能靠近这些庸脂俗粉,可此刻遍地都是人,除开这里,她还真不知道该站在哪里了。 陈氏期期艾艾地翘首以待,见得沿途老百姓不断往中间挤,将手中的吃食和花朵送到军士的手里,仿佛那一刻,所有人都是亲人一般,人人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人人都充满了和善与喜乐。 陈妙音生性大胆,听得身后那些小姐们的荤话,脸上挂不住羞臊,却又忍不住窃笑起来,被陈氏瞪了一眼,才强忍了下来。 她们与其他大户人家的贵妇一样,都带着面纱,青楼姐儿们也识趣地离她们远一些。 不过刚开始发话的那个姐儿到底是眼尖耳利,竟然察觉到了陈妙音的偷笑,有心捉弄一番,便稍稍靠近了问道。 “这位小姐姐是在等自家汉子,还是等别人家的汉子?” 陈氏见得这些姐儿们花枝招展的浪荡样子,心里早已鄙夷万分,轻轻拉住陈妙音。 可陈妙音却不明就里,在她眼中,苏牧为朝廷出力,又常常与柴进军中高官来往,之前更是闻名遐迩的杭州第一大才子,她来迎接这位义兄,简直就是与有荣焉,又何必遮遮掩掩? 于是她稍稍昂起头来,朝那些姐儿们答道:“奴奴却是来接我家哥哥的!” 那姐儿故意讶异了一声,而后又风情万种地掩嘴嗤笑道:“不知是亲哥哥还是干哥哥?” 其余姐儿都听出了这句话的另一重意思,顿时笑得花枝乱颤,陈妙音却还是嫩了些,脱口答道:“干哥哥…” 诸多姐儿们见这小姑娘果然中招,更是痴笑不已,陈氏却是怒目而视,大户贵妇的威严一摆出来,果是震住了那群浪姐儿。 却又听得有人小声笑道:“连哥哥都干啊…小妹子可真有你的…” 这些姐儿们再次哄笑起来,陈妙音总算是明白这些人的意思,脸色滚烫羞红,气得咬牙切齿,若非打小家风严谨,家教纯良,早就撸袖子上去撕了这些姐儿们的臭嘴了! 姐儿们也知晓自己太过分,为首那一位便好意问道:“妹子的义兄想来是剿灭叛贼的大英雄,不知姓甚名谁,说出来也好让咱们这些俗气女儿家好生景仰一番啊…” 陈妙音正愁没法子对付这些骚蹄子,见机会来了,顿时挺起胸脯来,一脸骄傲地答道。< 第二百七十八章 翘首以待 王师凯旋,杭州百姓纷纷出城,壶浆箪食,夹道恭迎,甚至青楼里不知亡国恨的商女都参与其中,一睹百万雄师的壮阔之气。 陈氏与陈妙音在道旁翘首以待,等着苏牧的归来,却遭到身后一群小姐们的调笑戏弄。 苏牧在陈妙音的心中乃是堂堂正正的大英雄,岂容这些卖身卖笑的小姐们轻慢侮辱,当对方询问起来,她便骄傲地回道:“我家哥哥叫苏牧苏兼之!” 此言一出,慢说那些青楼小姐们,便是周围大户人家的贵妇千金们,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杭州百姓们对苏牧可是又爱又恨,直到方腊贼军彻底被打垮,平叛军中的士卒才纷纷站出来为苏牧叫屈,可杭州老百姓对内幕却是一无所知的,他们的消息来源便是道听途说。 这些小道消息之中,有人将苏牧说成叛徒大奸贼,为了荣华富贵,当上了方腊的大国师,倒过来祸害本土百姓和大焱朝的军汉。 也有人说苏牧身在曹营心在汉,暗中谋划出力,是朝廷打入方腊内部的细作谍子,此次能够收复杭州,全倚仗着苏牧一人之力。 杭州经历了如此一场动荡的大浩劫,老百姓们对待苏牧的态度竟然跟以前没太大差别,爱戴他的人将他捧上天,鄙夷他的人将他踩到了泥里,毁誉参半,却同样是走向了极端。 那些个姐儿们自然是苏牧的拥趸,她们才不管什么大是大非,在她们的眼中,能作出如此绝世佳作的大才子,又怎么可能是坏人? 听说被苏牧的词作捧红起来的虞白芍,目今在江宁已经闯荡出偌大的名气,直逼花魁的宝座而去,甚至连当时在杭州只是小红牌的巧兮姑娘,都成为了江宁才子们的一时之选! 先前那位作弄陈妙音的姐儿顿时脸色羞赧发白,底气不足地问道:“是…是哪位苏牧?” 陈妙音见得她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说咱家哥哥果真是盛名在外,心里别提多得意,她本想说这偌大杭州城,提起苏牧还能有几位? 但她还没开口,便感觉到母亲陈氏攥紧了她的衣袖,顺着母亲的目光看过去,却是见得一名身穿灰色布衣的男子,骑着一匹高瘦的老马,正缓缓而来! 难怪母亲一直没有阻拦她跟别人斗嘴,原来注意力都放在了前头! 这骑士没有披甲,马背上横着马包,两侧挂着一刀一剑,锋刃都用鲨皮鞘藏匿起来,而骑士本人则用红巾包裹着脸面,与前后鲜衣怒马的将军们倒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这一战过后,童贯的平叛大军还剩余好几万,又俘虏了十几万的贼军,辅兵民壮更是不可计数,总不可能全部入城耀武扬威,是故童贯也只是带了各级将领有功之臣以及撑门面的亲卫部队而言。 为了展现大焱军队的雄壮强大,诸军将士自是人人如龙似虎,便是赞画等僚属从臣,都儒雅淡然,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度。 这么一对比,红巾蒙面的苏牧自然被比了下去,甚至有些藏头露尾之嫌,若不是身边总算跟着一个俊俏的亲兵,人都以为他是俘虏了。 陈妙音却不以为然,她早听过苏家哥哥的事迹,更是从母亲口中得知,那是比真金还要真的事实,于她而言,苏牧可谓锦衣夜行,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低调却不失风采,一方红巾遮面更添神秘的勇武英气,与之相比,那些个鲜衣怒马耀武扬威的将军们,只不过是花架子罢了! 她一见得苏牧缓缓策马,心头便激荡起来,脸色越发羞红,却不再是因为那些姐儿们的调笑,而是发自内心的与有荣焉和钦慕敬仰! 但见得她伸手一指,扭头朝那些姐儿们说道:“那一位,便是我家苏牧哥哥!” 诸多女人们听说真是传说中的苏牧,不由两眼放光,这苏牧可谓低调至极,哪怕出现了数篇足以传世的经典名作,可从来不屑与文人为伍,更少有流连青楼楚馆的风流韵事,笔下名作每每都是机缘巧合才得以流出。 这在诸多女人们的心目当中,竟然满满都是神秘感和别样的吸引力,陈妙音此言一出,诸人纷纷侧目。 但见得这苏某人跨骑瘦马,刀剑藏锋,写意洒脱,真真如那古画里走出来的水墨人物一般! 这些个女子最擅长的便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吊足了男人们的胃口,何曾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也被人吊了一把胃口! 虽然苏牧红巾遮面,可一头长发飘逸地披在后头,只用粗粗编制的丝绳松松挽起,一人一马,竟然如那蒙尘的明珠一般,童贯若知晓自家精心挑选出来的金甲银枪仪仗队,成为了衬托苏牧的绿叶,真真不知该做何感想! 苏牧的出现让这边的女人们气氛火爆起来,这消息几乎瞬间就传开了。 因为女人们的目光落在苏牧的身上,而男人们的目光,却是落在这些个女人们的身上的! 见得女人们骚乱起来,男人们自然心生好奇,将目光一转,便见得这红巾遮面的男子,纷纷猜测其身份,女人们一根长舌早就将苏牧的身份点破,人群的气氛竟然热烈了数倍! 前方的童贯察觉到气氛突变,也是不明所以,见得百姓们群情激动,也是有些好奇,稍稍落后的刘延庆却已经知道了这事儿,只是小声酸溜溜地说道。 “这些人可真稀罕苏宣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更何况刘延庆这老狐狸本来就动机不纯,想要借此来引发童贯对苏牧的嫉妒心,话音虽然不大,却足够传入童贯的耳中。 童贯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又是好大喜功,最容不得别人削夺他的风光和面子,听了这话,再看看苏牧那泰然处之的淡定模样,心里果然有些不悦,眉头便皱了起来。 柴进与刘延庆相隔不远,知晓这句话会给苏牧带来不小的麻烦,当即呵呵一笑道。 “刘将军此言差矣,这苏牧乃是杭州本土人士,早就是闻名遐迩的第一才子,堂堂大才子却在宣帅帐下当个听用的从臣,闹些动静也是情理之中,他们再稀罕,这苏牧不也是宣帅的人?” 童贯虽然面无表情,故作不知,但却将二人的对话都听在耳中,柴进这话一出来,童贯的心里可就好受多了。 他一直想要走武将的路线,这自然与他的出身有关,他已经与文人身份无缘,想要摆脱宠臣的角色,自然要建功立业,可一帮子文人对他穷追猛打,甚至还上书骂他是“六贼”之一,他对读书人可是没有半分好感的。 柴进说堂堂大才子一样要在他麾下当个听用的小卒,他童贯能不开心? 再说了,官家对童贯一直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够多读些书,还三番两次赏赐亲自手抄的书本给他,童贯虽然读书读到脑仁疼,可也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今次能够得到苏牧这样的赞画僚属,传到官家那里去,也是给自己贴金,这样的好事,自己又嫉妒个什么劲? 而且他与苏牧之间的那点芥蒂早就消除了,在高慕侠的密奏之中,童贯也放宽了一些,让他提及苏牧的功劳,当然了,一些敏感的关键性问题,还是要隐去的。 这也已经是他对苏牧最大的优待了,而苏牧也每每表现得知情识趣,极其识时务,他堂堂枢密使,又有何不放心?又何必嫉妒苏牧? 如此一想,他便呵呵一笑,稍稍扭过头来,朝柴进说道:“柴指挥,你且上前来。” 柴进微微一愕,但马上就表现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抱拳行礼之后,便越众而出,来到了童贯的马屁股后面,却是超过了刘延庆半个马身! 朱武和燕青也是心中唏嘘,论起官场的门道,他们还真不如柴进,与刘延庆短短两句对话,竟然为苏牧挡下了麻烦不说,自己也入了童贯的法眼,有了这等心计,柴大官人说不得今后要纵横庙堂的! 当然了,他们也有些心灰意冷,这才刚刚打了胜仗,还未回到京城,只是一个小小的入城,便有了这等层次的勾心斗角,似他们这样的江湖汉子,入了官场,岂非连骨头渣子都给啃光了去? 苏牧对此自然一无所知,他带着扮成亲卫的陆青花,缓缓走来,而后看到了陈氏和陈妙音。 她们还未服阕,面带黑纱,陈妙音已经说出了大话,生怕苏牧认不出她来,会闹个大笑话,当下也不顾忌讳,将面纱掀了起来! “苏牧哥哥!” 她一边招摇着手里的黑纱,一边娇声喊道,苏牧闻声看来,见得陈氏竟然带着女儿来迎接,慌忙夹马而来,滚鞍落马,朝陈氏行礼道:“孩儿拜见母亲!” 陈氏还在居丧期间,对女儿掀开面色的轻浮举动自然有些不乐意,但那些青楼姐儿们见得陈妙音那宜喜宜嗔的姿容,也是惊艳得紧,一些个贵妇才醒悟过来,原来这一老一少,竟然是陈公望的遗孀和女儿! 望着这些女人们惊艳和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陈氏也不再责怪女儿,一把将苏牧扶住,湿润着眼眶道:“平平安安回来就好…平平安安就好啊…” 见得老太太如此情真意切的关怀,苏牧难免想起远在江宁的自家父兄,这杭州变故近两年了,他是真的想念兄长苏瑜和父亲苏常宗了,当然了,还有那个傻乎乎的彩儿丫头。 与陈氏见了礼之后,苏牧又对陈妙音笑着点了点头,柔声道:“多日不见,妹妹这性子倒是没变呢…” “苏牧哥哥又取笑人家…”陈妙音被苏牧这么一说,却是羞赧地吐了吐雀舌,挽着母亲的手臂,靠在了母亲的身上。 这厢其乐融融,身后扮作亲兵的陆青花也不方便露面,正打算离开了队伍,直接回府邸去,却见得人群之中响起一道愤愤不满的声音来。 “既是平叛英雄,何须藏头露尾,苏大才子何不解了红巾,让我等瞻仰一下大英雄的绝世风采!”< 第二百七十九章 看脸 人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苏牧倒是想着锦衣夜行,低调才是王道,可谁也没想到弄巧成拙,低调反而成为了最惹眼的高调。 刚刚才跟陈氏与陈妙音再次聚首,便听得那人群之中出现了挑衅意味十足的嘲讽之声。 苏牧早在杭州之时便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先前虽然也有一些纨绔名声,但到底没到天下何人不识君的程度,这些个深闺大院的贵妇和千金小姐们,更是难得一睹苏牧的真容风采。 见得人群之中有人如此提议,便纷纷为之侧目,却发现原来是镇守杭州城的监军蔡旻大人,以及他身后素服不语的陈继儒! 在大焱,太常礼院掌官员丁忧之事,凡官员有父母丧者,须报请解官离任,服满后起复。 陈继儒正是丁忧期间,此时出现在这里,已经是犯了极大的忌讳了。 按照惯例,丁忧期间,子女按礼须持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夫妻要分开,不能同房,停止一切娱乐活动和应酬,唯一能做的就是为父母守孝报恩,有些大孝子甚至还在墓边结庐而居,风餐露宿,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才算是孝顺。 今日迎接王师凯旋入城,可算是大型的吉庆之典,按说陈继儒本不该参与。 可当他听说母亲和妹妹竟然不顾居丧之礼,偷偷摸摸出来迎接苏牧之时,整个人都要炸毛了! 原本他没有借口出来,可如今他完全可以打着要把妹妹揪回去的旗号,正大光明出来走动走动了! 丁忧乃是古礼,但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读书人极其注重品行,甚至将其当成入仕为官的一项重要依据,若有不孝不恭之名声,别人根本就不带你一起玩儿。 但许多人又耐不住丁忧期间的寂寞,便会寻些无伤大雅的由头,出来活动,免得官场的人脉关系都冷淡了,起复之后会举步维艰。 陈氏想要出来走动,那是她行为不端,自有评判,但陈继儒不能指责自己的母亲,否则就是不孝,但他却可以教训自家妹子,当然了,也可以借机教训教训苏牧! 在他看来,母亲和妹妹简直就是被苏牧灌了迷汤,鬼迷了心窍,竟然冒着居丧的忌讳,出来迎接苏牧,这让他陈继儒的脸面往哪里搁?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年代,父亲陈公望离世之后,就该他陈继儒支撑起这个家主的位置,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堂堂朝廷命官,先前更是与周甫彦齐名的大才子,怎地就让母亲和妹子如此看不顺眼,反倒要去寻这声名狼藉的苏牧! 越想越气,他便在府邸之中喝闷酒,没想到蔡旻却微服寻上门来。 这位蔡京老相公的侄儿,本是宋江梁山先锋军的监军,奈何会错了童贯的心意,竟然让梁山军四分五裂,溃不成军。 童贯虽然不看僧面看佛面,没有给蔡旻穿小鞋,但这次南下乌龙岭和睦州,根本就没带上蔡旻,而是让他留守杭州,蔡旻简直郁闷到了极点。 同是天涯沦落人,蔡旻便与陈继儒喝起了闷酒,这三杯黄酒下肚,二人火气就上头,蔡旻本来就帮着陈继儒寻趁过苏牧的麻烦,所谓一事不烦二主,简单商议了一下,二人换了身寻常衣服,便带着家仆出了门。 这清风一吹,陈继儒也清醒了过来,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但见得蔡旻被激起了斗志,城内城外到处都是欢庆的人,想着也不会有人认出自己来,也就不再犹疑。 蔡旻身边的家仆都是行家里手,寻人这种事早已驾轻就熟,不多时就找到了陈氏和陈妙音。 只是这两位到底还是有些顾忌身份,与诸多观礼的女眷们站在了一处,陈继儒和蔡旻也不好发作,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 可没想到的是,陈妙音与那些青楼姐儿们的对话,却被家仆一五一十都报给了陈继儒! 自家妹子出身书香门第,自当谨遵家教,恪守女德,却为了一个苏牧而抛头露面,与这些烟花女子插科打诨,素来自诩正派的陈继儒又如何能够忍受! 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苏牧出现之后,妹子陈妙音竟然掀开了面纱,在众人面前大呼小叫,这成何体统! 陈继儒自诩足智多谋聪慧过人,蔡旻偏偏是个不学无术的恩荫官,前者一见得苏牧红巾遮面,便心生一计。 自打苏牧进入了方腊阵营之后,关于他成为叛徒的传言就从来没有断过,直到童贯收复杭州,这个流言才逐渐被军中汉子们慢慢给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则是苏牧深入敌营,由内部攻破城门的事迹。 虽然老百姓半信半疑,但这种事慢慢也就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渐渐也就没有太多的争议了。 可他们都没有见过苏牧脸上的金印,而陈继儒和蔡旻都是亲眼见过的! 那脸上刺着的御封天光大国师的金印,一旦露出来,哪怕众人都知道这是方腊为了羞辱苏牧才刺上去的,并不足以证明苏牧真的叛变成为了大国师。 这金印或许会替苏牧洗刷冤屈,让人觉着苏牧还真不是叛徒,否则方腊又怎会在他脸上刺字来羞辱他? 这是人的反向思维在作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陈继儒转念又一想,纵使洗刷了苏牧的冤屈又如何? 带着这么耻辱的金印,他今后还怎么在文坛立足?谁又会再看得起他? 就算是大焱的厮杀汉子,低贱的军户们也只是在脸上刺了大焱朝廷的“指挥”二字,而且还是墨字,而苏牧脸上刺的可是方腊叛贼的红色金印! 苏牧不正是因为忌惮这一点,才不敢抛头露面,以真面目示人么? 只要自己将苏牧的面巾揭下来,让所有人都看看苏牧脸上的金印,让老百姓看看曾经的大才子,如今变成了多么低贱的涅面汉,他们还会去捧苏牧的臭脚么! 再说了,苏牧越是想要遮掩,他陈继儒就越要反其道而行,决不能让苏牧过得舒舒坦坦! 只要苏牧当众受了辱,变成了人人避之犹恐不及的贱人,还怕自家妹子不回心转意? 心中主意一定,陈继儒便露出冷笑来,但自己毕竟不方便出面,便暗中授意蔡旻来出这个头。 蔡旻对苏牧也是莫名的苦大仇深,因为扈三娘李代桃僵,雅绾儿瞒天过海,轻易逃脱,本就对蔡旻不满的童贯,终于将蔡旻推到了冷板凳上。 蔡旻虽然坐镇杭州,但灰心丧气,失魂落魄,一干事务都推给了新任的杭州地方官来措置,前线大军在剿匪,后方也不好太过浮华,所以地方乡绅大户和名望贵族也都没有宴请过蔡旻,是故并没有多少人能认得蔡旻。 不过他在人群之中喊了这么一嗓子,家仆们便开始附和挑唆,有说苏牧不会是在战场上受了伤,毁了容云云。 又有说苏牧放弃了文人身份,加入了军籍,脸上刺了墨字,众说纷纭,不一而足,目的却只有一个,就是为了引发周遭百姓的好奇心! 果不其然,被蔡旻和诸多家仆这么一挑唆,简单的煽风点火之下,百姓们便开始议论纷纷,特别是那些急于一睹苏牧风采的女人们,更是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苏牧只看了蔡旻和陈继儒一眼,便知道他们的意图,对于脸上的刺青,说不在意那是假话,只是这年代祛除刺青的技术很是粗糙,万一消不掉这刺青,还有毁容的危险,所以苏牧轻易是不敢这么做的。 他倒不是很在意文人才子的身份,因为这才子的名头都是抄来的,他顶着这头衔也是心虚。 再者,他能记得的名篇佳作并不是很多,用一次少一次,而且要跟真正的文人谈论文学上的东西,自己可就要露陷了。 这年代的文人特别能折腾,诗词歌赋都有着花样百出的格式,而每一种格式都要严格来遵循,不讲求格式,只求应景,苏牧或许还能找出一两首适合的诗词来,若真刀真枪跟这些文人比拼,自己是没有任何胜算的。 所以他根本就不在乎文人才子这个身份,只是这脸上的金印实在太让人震撼,一旦暴露出来,自己必将再次成为谈论的焦点,想低调都不行,他又岂敢露面? “咱回去了吧。”陈氏也知晓苏牧的苦衷,再待下去只怕真要引起众怒,便率先带着女儿陈妙音,想要离开此地。 那些个女人们还没见到苏牧的真容,又岂能让他们离开,他们是不敢拦苏牧,却方便拦下陈氏和陈妙音! “你们要干什么!”陈妙音见前路被堵,不由大怒,这世上有强买强卖,有剪径打劫,可从没听说过要强迫着看一个大男人的脸蛋儿的事啊! 苏牧又岂能让陈妙音给自己出头,也不消说,假扮亲卫的陆青花已经走到了前头来,手按刀柄,双眸发亮,英气勃发! “请你们让一让,俺们宣赞要回府了!” 陆青花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这话落入周遭看客的耳中,听着便是极为刺耳! 大家不过想要看一看你的样貌,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竟然动用到亲兵来驱赶众人?!!! 人都说苏牧最是不近人情,此番看来他果然是死性不改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将开来,又有陈继儒暗中授意,蔡旻的家仆四处挑拨民愤,这边的动静终于越来越大,看客们竟然将苏牧围了起来,大有不给看脸,就别想走的趋势!< 第二百八十章 面涅 前人有诗赞说,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盛夏的杭州该是最美好的时刻,然而眼下却万人空巷,只为迎接得胜而归的王师入城。 童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仿佛自己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了万民敬仰的倾世名将一般。 杭州的地方官员与诸多乡绅耆老、连同士林学子贩夫走卒,出城二十里相迎,可谓士农工商倾巢而出。 这样的排场自然让童贯感到满满的优越感与成就感,然而这盛大的庆典之间,也有着一些不太和谐的声音,却殊为不美。 眼看着就要入城,凯旋队伍的中段却爆发出不小的骚动来,童贯早已三申五令,今次一定要拿出最规整最鲜活的状态来,让百万杭州人见识见识朝廷大军的威严肃杀。 当喧哗声越发明显,迎接的人群纷纷往中段靠拢之时,童贯心中的不悦可想而知。 “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童贯冷下脸来,陪伴在一旁的杭州知府和提举司的官员也是心头紧张,生怕出了什么纰漏,惹得这位枢密使不快。 亲兵很快便去而复返,在童贯的耳边低语几句,后者眉头便微蹙起来。 他早知苏牧迟早会是个麻烦,但没想到麻烦来得这么快,转念一想,便朝杭州的地方官员说道:“后头起了些争执,本帅先去措置一二,各位杭州老父母权且稍候吧。” 杭州的地方官员听得童贯此言,心里难免打鼓,莫不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恼了童宣帅? 如此想着,这些地方官员也不敢大意,只是陪笑了几句,便跟着童贯来到了喧闹的地段。 但见得人群早已围得水泄不通,童贯的亲兵打着旗牌,这才将人群遣散开来,却见得红巾遮面的苏牧正淡然而立。 童贯早已知晓事情始末,扫了蔡旻一眼,心里已经很是不痛快,虽然童贯不认得他陈继儒,但被这位位极人臣的大太监盯了一眼,陈继儒还是觉着后背发凉,全身冒出一层米粒汗来。 他童贯乃堂堂枢密使,蔡旻与苏牧之间有些什么龃龉,他并不太感兴趣,平素里属下明争暗斗,他也是乐得一见,因为他觉着没有竞争的官场,只能死气沉沉,有了竞争,才能推动进步。 他才不管苏牧为什么会惹恼蔡旻,蔡旻想要对苏牧搞些小动作,给苏牧下绊子,他也不会在意。 可今天是他童贯凯旋而归,接受万民敬仰的大喜日子,有人破坏庆典的气氛,就是在寻趁他的不痛快! 被童贯这么一扫视,蔡旻三条腿都软了,若不是喝了三两杯猫尿,就是借给他一百二十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做啊! 再者,他也只是想当众羞辱一下苏牧,却是低估了苏牧在百姓之中的影响力。 也就是说,连他都没有想到事态会扩散发展得如此迅捷,根本就想不到苏牧这个名字会引来多大的关注度! 当人群汇聚越来越多,让苏牧揭面的呼声越来越高之时,他才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搅扰到了童贯的庆典! 童贯在汴京有着止儿夜啼的威名,这位最不像太监的超级大太监一莅临,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 苏牧抱拳行礼道:“宣帅。” 童贯点了点头,而后扫视了全场一圈,心思急转,很快便拿出了注意来。 他以残缺之身,纵横朝野这么多年,除了深得官家恩宠之外,自然有着过人的心机和城府,登时中气十足地下令道。 “苏宣赞,揭下你的面巾!” 苏牧皱了皱眉,也只能无奈地解下了那方红色的面巾,露出脸上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金印来。 苏牧本就是个面若敷粉的书生,俊俏飘逸,可如今两道血泪从眼睑延伸到脖颈,活脱脱一个泣血的冤死鬼模样,任谁看了都要退避三舍啊! “嘶…”周遭百姓再也忍不住心中惊诧,顿时一片哗然! 附近的看客眼尖,顿时分辨出那两行金印的内容来,但见左脸上刺着:“明尊敕封光明大护法”! 右脸却是:“御册永乐天光大国师”! 前者乃是摩尼教护法,后者果是方腊永乐伪朝的大国师! 虽然这是方腊对苏牧**裸的羞辱,稍微用屁股想一下都能想清楚的问题,可带着如此耻辱的印记,终究让人唏嘘不已啊… 人群之中不乏士林学子与诸多文人墨客,见得苏牧果真被黥了面,还是方腊贼军的刺印,言行举止之中不免透出浓烈非常的鄙夷和嘲弄。 你苏牧不是不屑与我等文人为伍么?现今也算是现世报,让你成为了面涅的贱人! 先前期期艾艾的妇人们见得苏牧如此“尊容”,也是吓了一大跳,虽说仍旧能够看出苏牧俊逸非凡的底子,但到底是可惜了这副好皮相了。 感受着周遭气氛的变化,陈氏也是心疼不已,若非自己的儿子搬弄是非,苏牧又何必遭受这等光天化日之下的耻辱! 陆青花一脸愤懑,恨不得将蔡旻和陈继儒当场格杀! 然而苏牧却一脸的泰然,仿佛超脱了世俗的得道高人,视身躯为皮囊一般。 见得苏牧气定神闲,童贯心头不由暗赞了一句,自己今日要拉扯他一把,将他的冤屈之名扫干净,也算没有辜负自己的一片好心。 “诸位乡亲,不知此刻作何感想?” 童贯的声音并不算大,但中气十足,全然没有太监阉人那种尖细的嗓音,许是练武的缘故,声音竟然传出老远,加上全场死寂,大家竟然都听清了他的话语。 不过有谁敢回应童枢密?即便敢,又该如何回应? 那些个士林学子虽然不敢出头,但纷纷掩面转身,毫不掩饰对苏牧的鄙夷和唾弃。 童贯冷笑一声,他知道这些文人和青楼的烟花女子才是百姓的喉舌,稍稍转过头来,朝文人汇聚的地方说道。 “在场诸位都是饱读诗书之辈,可曾听说过面涅将军狄汉臣?” 童贯可谓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只提狄汉臣三字,便已经让诸多文人纷纷变色! “仁宗之时,天下承平,文人尊贵,武人却是卑贱,狄青狄汉臣起于微末行伍,面带刺字,然勇而善谋,每战必身先士卒,鼻头散发,带铜面具,冲锋陷阵,立下不世之功!” “仁宗皇帝曾说过,青有威名,贼当畏其来,乃朕之关张是也!狄汉臣在边境凡二十五战,破西夏、夜袭昆仑关、平侬智高之乱,起于行伍而名动夷夏,最终以武将身份拜枢密使,追赠中书令,谥号武襄,试问何人敢小视?” 童贯出身阉宦,比之狄青更为低贱,他的志向却比狄青还要高远,他要收复燕云,他要异姓封王,他要名垂千古,狄汉臣就是他的榜样! 同样被刺面的苏牧,对杭州一战乃至于整个平叛大战的功劳,是毋庸置疑的,到了最后,童贯都不好意思压下他的功劳。 早在让苏牧一同入城之时,童贯便已经下定了决心,若说以往给苏牧一个赞画的官职只是为了安抚苏牧,便宜行事,那么今后,他真的会将苏牧当成自己的赞画,让他留在身边,真心听取他的意见和建议! 金鳞本非池中物,童贯又如何看不出苏牧的价值! 童贯不是读书人,但也有着自己的奋斗史,从他口中说出狄汉臣的事迹来,众人尽皆心头火热! 狄汉臣的事迹可算是家喻户晓的,有些人也在腹诽,苏牧又如何能跟面涅将军相提并论?他又有甚么功劳,能重复狄汉臣的荣光? 童贯见诸人面色有异,却仍旧摇头,显然对自己的这番言语并不认同,于是他便下马来,拉着苏牧的手,高高举起道。 “臧否赏罚朝廷自有公论,但我童某人可以告诉你们,若无苏牧,杭州城断然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们之中很多人,都将见不到今日的阳光,试问苏牧苏兼之为何就不能成为下一个狄汉臣!” 童贯本来只是想维护这次庆典的顺利进行,可最后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当他说出狄汉臣的典故之时,关于苏牧的所有情报便一五一十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无法忽视苏牧所做过的一切,哪怕他早已习惯昧着良心说话做事,眼下这一刻,他都无法对苏牧的功绩视而不见,因为苏牧的身上,有着大焱武人不曾有过的气度,是热血,是武人最后的脊梁!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但回应却并不如想象之中那般热烈,这让他很失望,他不明白,为什么将狄汉臣搬出来,都挽回不了这些百姓的想法,难道武人的地位真的低贱到了这等地步吗? 他知道多说无益,便将苏牧拉到自己身边来,朝苏牧说道:“来,咱们一同入城!”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已经修炼到了宠辱不惊,便是在官家面前也都能保持冷静到可怕的理智,可被苏牧脸上那两道金印一刺激,自己的心潮热血都被激荡出来,仿佛从苏牧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梦想! 在此之前,他从未真正想过要苏牧陪在他身边入城,但现在,他抓着苏牧的手,却是发自肺腑,想要将自己的荣耀,与这位被刺面的读书人分享! 或许这是他一时脑热,冲动过后又会变回那个阴鸷冷漠的枢密使,或许过了这一刻,他不一定会将苏牧当成多重要的角色,可起码,在这一刻,这些文人女人老百姓的目光,却深深刺痛了他的心灵! 起码在这一刻,他想要维护苏牧,因为维护苏牧,就是维护大焱的武人,就是维护他想要以武人的身份异姓封王的梦想! 阉人出身的童贯,曾经比面涅的军人还要低贱,他们看轻苏牧,何尝不是在看轻自己! 童贯对这种东西最是敏感,也拥有着最原始的自卑,他容不得别人小看自己,哪怕这些人表面上不敢,可童贯感受着他们的目光,却仿佛这些人鄙夷的不是苏牧,而是他童贯!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之中,苏牧跨上那匹高瘦的老马,只落后童贯半个马身,施施然入城去了。 蔡旻和陈继儒相视一眼,酒劲随着冷汗湿透了后背,脸色苍白,心如死灰!< 第二百八十一章 越王的宴请 越王赵汉青是当今官家的同胞兄弟,虽然已经就藩,但深得官家信任,否则也不会任由他坐拥数千禁卫。 然则君心难测,官家越是信任有加,越王便越是谨小慎微,否则也不会死守到杭州失陷的最后一刻,带兵出城死战,将所有精骑都打光。 方腊敬他是条好汉,并没有为难越王,也算保留了他的体面,待得童贯兵临城下,方腊曾经想过挟越王而逃,奈何当时情势危急,越王府的老弱残兵誓死抵抗,越王终究还是保全了下来。 虽然坐镇一方,但藩王不得插手地方事务,越王平素里更不敢与地方上有来往。 也正是他的谨慎,使得他能够成为诸多藩王之中,最得官家信任的一位。 童贯作为天子近臣,对官家的脾性最是了解,越王在方腊叛乱之中的诸多表现,保全了皇家脸面,官家必定会对越王恩赏有加。 地方官员们出城二十里相迎那是理所当然之事,到得武林门外,童贯便见得越王的车驾仪仗,竟是越王亲自前来迎接! 见得这排场,童贯心头也是一阵阵火热,这就是他的梦想啊,他之所以常年在边境吃风吃沙,可不就是为了异姓封王么! 虽然他已经位极人臣,但在越王的面前仍旧不敢托大,再者,越王在杭州一役之中的表现,也着实混吃等死的藩王有所不同,早已赢得了童贯真心的敬佩。 “童贯拜见大王!”童贯滚鞍落马,作势就要拜下去,越王赵汉青连忙将之虚扶起来,笑呵呵地谦逊道:“道夫劳苦功高,拯救万民于水火,又何须牵挂些许虚礼!” 童贯一听越王竟然称呼他的表字,心头不由激荡起来,对方可是官家的同胞兄弟,堂堂一镇藩王,而他童贯只不过是个残缺之人啊! 两人都是懂权衡知进退的,又对官家的心思琢磨得透彻,什么该说该做,什么该避免,心里都有默契,一时间也是相谈甚欢。 把手欢叙了一阵之后,越王便邀请童贯到王府去赴宴,当然了,这也只是平面功夫罢了,两人要是牵扯太深,难免引人猜忌。 而地方上也已经准备周全,若童贯临时改变主意,难免厚此薄彼,童贯自然要婉拒,越王也大度地表示谅解,此时却看到童贯身后一道熟悉的身影,可不正是曾经同生共死过的苏牧么! 越王也一直在关注着苏牧的情况,对于苏牧的忠诚,他是没有半点怀疑的,因为能够舍生忘死之人,又岂会贪生投了方腊? 但见得苏牧脸上两道金印,越王心中也是惋惜悲愤,再者,自己的小儿子前番已经托付给了苏牧的兄长苏瑜,这些事情自己万万不能出面,一事不烦二主,最后还得拜托苏牧的。 念及此处,越王便朝童贯说道:“地方上盛情款款,争相犒劳王师,道夫理当赴宴,不过孤对诸多将士也是心生敬意,道夫怎么也要让孤一尝所愿,不如就派几个代表,让孤聊表敬谢如何?” 听得越王如此一说,刘延庆辛兴宗等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虽然王府赴宴是莫大的荣耀,可到了他们这样的位置,与藩王走得太近却是一桩不小的麻烦啊! 然而童贯却不以为然,他都已经跟越王表字相称了,也不能太不给面子,当然了,自己的心腹大将也是要避嫌的,他也没把刘延庆等人算上,只能说刘延庆这些人自作多情罢了。 “咱家麾下都是些不成器的厮杀汉,不懂礼仪,到了王府岂非要贻笑人前,不过大王一片心意,童某也是受宠若惊,感铭肺腑…” 说到这里,童贯转过身去,指着几个人就笑骂道:“杨挺、李演武、宗储,给我滚出来,大王厚爱,你们几个可别给咱家丢人!” 杨挺李演武等人都是杭州出身,宗储虽然出身将门,但言行有礼,谈吐得体,是个见过世面的,几个人又只不过是指挥使,身份不上不下,拿捏得正到好处! 李演武出身焱勇军,杨挺的师父大宗师周侗在京城御拳馆教授,未就藩之前,越王的几个家将就出于御拳馆,说起来也有些渊源,童贯能权倾朝野数十年,眼力城府果然不是常人能及的! “见过大王,谢大王赐宴!”杨挺几个一脸拘谨,竟然有些扭捏起来,倒是宗储淡然自若,领着一干弟兄给越王谢恩。 越王与李演武杨挺甚至徐宁岳飞几个都是认识的,大战之后还能再见故人,心里自然开心不已,连忙抬手让他们免礼,而后又对童贯说道。 “道夫,人说强将手下无弱兵,诚不欺我也,你手底下这些人英气勃发,万夫难挡,也算是我我大焱百姓之福了…”虽是场面话,但童贯听着心里舒畅难当,脸上笑意更盛。 谁知越王却话锋一转道:“不过孤可是发现了一匹害群之马,说不得要为道夫好生教训一番了!” 童贯顿时心头一紧,笑容都凝住了,却见得越王缓缓走过去,指着苏牧道。 “苏大才子,你这般高傲,敢不到我王府坐坐,你家宣帅可知道?” 见得越王呵呵大笑,童贯也是松了一口气,却见得苏牧上前来,朝越王一拜道:“苏牧拜见大王。” 哪知道越王顺势扶住,却给了苏牧肩窝结结实实一拳,眼眶湿润着道:“浑小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越王素来谨守礼节,堪称古板,谁见过他这般充满人情味! 童贯心头不由暗惊,本以为自己对苏牧的底细算是调查得一清二楚,没想到苏牧竟然还与越王有着不小的交情,此番抬举苏牧,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苏牧也是心生感动,连忙解释道:“宣帅与大王相谈甚欢,苏某又岂敢造次…” 童贯趁机笑骂道:“怪我咯?赶紧滚蛋,莫辜负了大王一番心意,代我军中将士,好生感谢大王的恩抚与犒劳!” 越王也是心情大好,与童贯说笑了几句,知晓不能将地方官员晾得太久,便拉起苏牧的手腕,要回王府吃宴去。 然而苏牧却眉头一皱,满是歉意地婉拒道:“尊者赐不敢辞,奈何咱家老母亲出郭相迎,此时还等着苏某回家吃饭,苏某没读过几天书,却也不敢如此不孝,改日必定到王府求见谢罪,还望大王赎罪…” “你母亲不是…”越王对苏牧是知道的,苏常宗早年丧偶,苏牧哪来的老母亲?不过微微一愕之后,他很快便想起苏牧认了陈公望遗孀为义母的事情,当即柔声道。 “兼之认母,乃是我杭州的佳话,我这个闲人也是听说过的,陈公乃我杭州文坛的脊梁,孤也是时常感怀,不如将老太太一并请来吃宴,也让孤好生敬一番心意…” 苏牧心头一暖,朝越王行礼道:“那苏某便却之不恭,先谢过大王恩典了…” 如此说着,苏牧就要到道旁去请陈氏,却又听得越王说着:“长者为尊,陈老太君又是忠贞大德的耆老,理当本王亲自去请才是!” 说着便跟着苏牧,来到了街道的一侧。 童贯带着苏牧入城,一路随行的百姓也是不少,陈氏与陈妙音对陈继儒的所作所为是心寒到了极点,竟然不辞辛劳一路跟了上来。 好在苏牧让陆青花在一旁伺候着,并未受累太多,可这十几里路下来,老太太还是有些吃不消的。 由于越王的大驾光临,人群又围拢上去,他们在稍稍靠后的地方,一时半会儿也见不到前面的光景,只听看客们不断传来消息,说童大帅与王爷在说话,又说王爷要赐宴云云。 这些人的眼中,王爷可是杭州城中至高无上的存在,能够得到王爷赐宴,该是多么荣耀庆幸的一件事情啊! 而后又有人传话,说是谁谁谁被童枢密点名,代表全军去赴宴,又有人冷嘲热讽,说童贯虽然带着苏牧入城,去王府吃宴却又没有他,真是笑死人云云。 这些人是看着陈氏和陈妙音一路追过来的,在他们看来,这老太太和小妹子无疑是热恋贴冷屁股,让人家苏牧弃之如敝履了。 陈妙音自然愤愤不平,陈氏却呵呵一笑,不予理会。 陆青花到底是担心陈氏的身子骨吃不消,见人太多了,便提议先带老太太回家休息,相信苏牧会第一时间赶回家去的。 陈氏一想,也是这个理儿,正准备打道回府,前面却骚乱起来,人群潮水一般分开一条道来,但见得苏牧陪着越王赵汉青,一路引领着,竟然走到了陈氏的面前来! 赵汉青见得陈氏还在服丧,竟然不忌讳这些个俗礼,亲自出郭等待苏牧,以老朽之身,不辞辛劳一路相随,顿时感动得鼻子发酸。 他走到陈氏的面前来,那陈氏虽然出身大家闺秀,又与陈公望这样的大儒相敬如宾几十年,可到底没见过这么大一号人物,竟愣愣着忘了行礼! 越王赵汉青却从这样的反应和表现,看到了一个最真挚最淳朴的老人,于是真诚地给陈氏行了一礼。 “老太君,陈公忠勇光烈,乃我杭州砥柱,堪称万民之楷模,斯人已逝,还请老太君节哀…” 陈氏这才反应过来,老泪纵横,当即要拜下去,口里只是说:“使不得使不得,大王折煞老身了…” 越王却是扶住了老太太,又笑着看了看苏牧,拍着老太太的手背道。 “老太君认了个好儿子,今后可以享福了,这欢喜的好日子,咱也不论往事,且先跟本王到王府去吃宴!” 陈氏闪动着泪花,深深地看了苏牧一眼,这份荣耀不是单单是给她这个老太太的,还是给陈公望这个可敬的老人的啊! 陈继儒就躲在人群之中,当他看着越王亲自搀扶着自家母亲,到王府去赴宴之时,满心酸涩,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两个父亲,一份嫁妆 有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当你见到大海之上无风三尺浪,洪波滔天的景象,从此就再难对江河湖之水产生太大的观感了。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此时虽然只是六月,秋风未起,但方七佛窝在船舱里,还是禁不住想起了这首《观沧海》。 这段时间的海上漂泊,让他充分感受到了天地之大,凡人渺小如蝼蚁,他本是武道宗师,纵横大陆,鲜有敌手,然而在这海上大风大浪面前,如楼的福船都只能似柳叶儿一般飘荡,他方七佛又算得什么? 这段旅程让他的心灵得到了净化,让他看开了很多事情,以致于他终于能够安稳地睡上一会儿,不会一闭眼就浮现出方腊惨死的画面来。 他起初不是很理解乔道清的出手相救,直到乔道清带着他和庞万春,找到了颜坦的厚土旗军,他才明白了这鬼老道的真正意图。 方七佛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既然答应了乔道清,自然回去履行自己的诺言,所以他带着颜坦的厚土旗军,浩浩荡荡地出了海。 厉天闰的背叛还历历在目,颜坦等人又送来消息,直言厉天闰对雅绾儿的所作所为,痛斥娄敏中等人对圣公的背叛。 这一桩桩消息都让方七佛感到心痛不已,若不是厉天闰,他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有些东西他可以放下,但仇恨,却如何都是放不下的! 船舱里还算宽敞暖和,只是方七佛已经习惯了偏安一隅,靠着舱房的木板,时不时喝一口烈酒。 慢说颜坦,便是庞万春这样的贴身近卫,也不曾见过方七佛饮酒,因为大军师是个极为自律严谨的人,他需要时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可圣公军的惨败,圣公的死,邵皇后等人的遭遇,都让方七佛失去了灵魂支柱一般。 好在乔道清带着他方七佛,将邵皇后等人给救出了小剑阁,否则方七佛还真真是生无可恋了。 邵皇后等人如今自然也在船上,对于他们来说,七星岛就是最后的归宿,只有从厉天闰的手中夺过七星岛,他们才有可能与大光明教的人周旋,才能够卷土重来,报仇雪恨! 原本他们已经没太大的希望,可如今有颜坦麾下的数千厚土旗精锐,拿下七星岛应该还是不难的。 再者,方七佛还在,只要有大军师在,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 可惜,大军师上船之后就闷在船舱里,除了早晚出来透透气,与邵皇后问候交谈,又传授方毫和方书两兄弟一些武艺,督促他们读书之外,便再没有在诸多军士前抛头露面。 而他喝酒也只敢偷偷喝罢了,如今邵皇后和两位侄儿将复仇大业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如果让他们发现自己贪杯忘情,对于邵皇后等人来说,无疑是极大的打击。 人活一世,辛苦疲乏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难的是明明已经身心俱疲到了极限,却仍旧要苦苦支撑下去。 方七佛曾经想过放下这一切,包括心中的仇恨,只希望自己能够找到雅绾儿,寻一处小山村,过上隐士的生活。 可邵皇后等人的出现,彻底打碎了他的念头,再者,雅绾儿此刻还在大光明教之中,想要借助大光明教的力量,杀厉天闰和娄敏中郑魔王来报仇雪恨。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将雅绾儿带在身边了。 他往船舱的另一端扫了一眼,乔道清正在打坐。 这老道一身黑袍,盘坐在阴影之中,仿佛和阴影融为了一体,打坐半个时辰之后,气息全无,仿佛进入了胎息的状态,若不是方七佛看着他入定,还真没察觉有个人坐在那里。 他一直看不透苏牧,也看不透苏牧的这个便宜师父。 从方腊起事之初,他便脱离了王虎的山寨,经由包道乙的引荐,进入了方腊的核心圈子。 他是罗真人的师弟,是梁山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的师叔,在幻术道术之上,入云龙公孙胜都不是他的对手,包道乙的徒弟郑魔王在他眼里连个屁都不是。 他打败了撒白魔,用奇毒封住了北玄武,帮助方腊篡夺了摩尼教,如果没有他乔道清,方腊根本就不会走上巅峰。 可方七佛知道,乔道清对争霸天下从来就兴趣缺缺,他之所以帮助方腊,只不过是他对摩尼教的一些秘典有着不轨图谋罢了。 这也是他为何带着石宝等人潜入杭州,追杀偷盗圣物的苏牧的原因之一。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物,连方腊对他都要礼敬三分的半仙人物,竟然被苏牧打败,并成为了苏牧的打手,这是方七佛如何都想不通的。 在别人看来,乔道清诡诈阴险,凶残成性,性格孤僻,行事乖张,如邪如魔,毫无人性可言。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乔道清之所以帮助苏牧,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女儿陆青花罢了。 方七佛并不知道陆青花是他的女儿,所以他怎么都想不通这件事情。 喝了一会儿酒,舱房那头终于传来了轻微的呼吸声,方七佛看着乔道清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也不知是酒喝多了产生错觉还是怎地,他竟然发现乔道清皱纹舒展,仿佛年轻了许多! “你…能告诉我为何要帮我么…” 这是方七佛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询问别人,因为在绝大部分人的眼中,方七佛就是神仙般的存在,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还有什么需要问别人的? 只是方七佛自己很清楚,这世间从没有生而知之的圣人,只是很多人为了面子,故作高深罢了。 眼下他也再需要保持这种神秘而强大的形象,心中的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自然要问个清楚。 神出鬼没的乔道清应该知道他方七佛对苏牧的所作所为,按说应该对方七佛恨之入骨,却反过来帮助他方七佛死里逃生,还带他去见了方腊最后一面,更是帮着他救出了邵皇后等人,还带来了颜坦的数千人手。 这是他如何都想不通的,所以他必须要问清楚,否则就算打败了厉天闰,他的心里也不会踏实。 方腊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方七佛同样也是,但在乔道清面前,他们只能算徒子徒孙。 乔道清显然没想到,一向自视甚高的方七佛,竟然会放下身段来问自己。 这让他倍儿有面子,但一方面,他也看到了方七佛锐气尽失,生怕他会连厉天闰都搞不定。 念及此处,他也不想在卖关子,否则方七佛疑神疑鬼,说不得真拿不下这七星岛。 乔道清劈手躲过酒壶,正要大灌一口,可想想自己刚刚才结束了玄功的修炼,只能小声骂了一句,小小的抿了一口。 “你有个女儿吧?” 乔道清没来由问了一句,但方七佛知道这老道绝对不会无的放矢,便点头算是默认。 “你明知道她不会杀苏牧,但还是给她下了杀苏牧的命令,为何?” 面对乔道清的追问,方七佛竟然一时半儿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是啊,他明知道雅绾儿狠不下心来杀苏牧,为何还要让雅绾儿去杀苏牧? 难道只是为了让雅绾儿死了这条心?还是说让雅绾儿真正去面对自己心中对苏牧的感情? 他明明不想雅绾儿跟苏牧有任何的牵扯,最后为何要将女儿托付给苏牧? 明明对苏牧恨之入骨,走投无路之时,却又理所当然地将女儿推给苏牧,不需理由地认为,这世间若有人可以依靠,便是苏牧一人,这是什么道理? 乔道清从方七佛那迷茫的神色之中,看出了他的疑惑,也看出了他的释然。 于是他朝方七佛解释道:“老道我也有一个女儿。” “当我知道她喜欢苏牧那小子之时,我也恨不得将之大卸八块,我将所有欺负过女儿的人都报复了一遍,却不知该如何对付苏牧。” “因为我知道,这浑小子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最伤心的只能是我家丫头。” 说到此处,乔道清终于忍不住,就着酒壶灌了一口,而后将酒壶递给了方七佛。 二人仿佛找到了共鸣,方七佛也不计前嫌一般,接过酒壶闷了一口。 “再后来对那小子我就懒得理会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女儿交给她,我放心。” 方七佛不忍打断道:“据我所知,苏牧与大光明教圣女杨红莲也有情愫,你就不在意?” 乔道清嘿嘿一笑,指着方七佛道:“这就是你脑子放不开了,想当初俺老道也曾几度风流…咳咳…扯远了,得女人疼说明那小子还有可取之处,只要他真心待我女儿好,三妻四妾一身桃花债又有什么关系,若那些个女人敢欺负我女儿,杀了便是了,却与苏牧何干?” 不得不说,乔道清此言太过大男子主义,连方七佛都忍不住要反驳,可想一想,自己的女儿也要成为苏牧的女人,而且如何都阻拦不住,争辩这些还有什么用? 方七佛皱了皱眉,显然对乔道清的回答并不是很满意,他问的是乔道清为何要救他方七佛,乔道清却叨叨絮絮聊起女儿来,这算什么事? 乔道清显然是看出了方七佛的抱怨,他嘿嘿一笑道:“以后女儿总要嫁他的,老道说什么也要置一份嫁妆不是?” 方七佛心头一震,喃喃自语道:“好大的一份嫁妆…” 这一刻,他再看乔道清,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人送匪号幻魔君的诡诈老道,而是看到了一个父亲,一个纯粹到了极点的父亲! 再想想他对雅绾儿的所作所为,方七佛终于轻轻低下头,或许,他真的不如乔道清,从来都不如…< 第二百八十三章 旧人相见 事实证明,杭州这座城市的恢复能力是极其可怕的,方腊的叛军被驱逐剿灭之后,杭州便再次进入了战后的重建。 伴随而来的是各行各业极大的市场需求,其他州府的商人第一时间看到了巨大的商机,纷纷涌入杭州城,这也给杭州带来了财富和人气,使得这座都市很快回复了繁华与奢靡。 童贯入城之后,地方上自然是毕恭毕敬,老祖宗一般供着,背后的诸多势力也纷纷出手,投其所好,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古玩字画,不要钱一般往童贯这边塞。 童贯做到如今的位置,早已坐拥金山银海,但君子爱财多多益善,谁会嫌钱少? 再者,童贯每次出征,必定会搜罗一些古玩字画的珍品绝品,带回宫去孝敬官家。 这次方腊反叛,官家将花石纲和杭州苏州造作局都给停了,平叛大军一应吃喝用度粮草辎重每日都是一笔泼天大的数字,官家也是肉疼得紧。 若童贯能够带回一份极具分量的礼物,那么便是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官家一时高兴,自己的地位也就更加牢靠,往后再提收复燕云的北伐大计,起码官家方面的阻力将会小很多。 所以对于地方上的礼送往来,童贯是表面上辞严色厉,暗地里却是来者不拒。 杭州经此一役,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都出现了大量的缺额,急需填补,无论是官员还是商人,都对杭州充满了希冀,自然不吝代价去巴结童贯。 但寻常人想要直接拜见童贯也不太容易,如此一来,先要花钱打通关系,童贯手底下的人也赚了个盆盈钵满,可谓皆大欢喜。 当然了,到越王府上赴宴的苏牧,自是没有这等肥美待遇的。 越王的生活本就清简,被方腊控制之后,更不敢随意挥霍享乐,宴席虽然经过了府里大厨的精心调理,可终究还是偏于清淡。 然则进入王府赴宴,谁是为了真的来吃顿饭?享受的可不就是这份光耀门楣的荣耀么? 陈氏和陈妙音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进入了王府仍旧感到浑身拘谨,连走路都不自在,好在平素以古板严肃著称的越王,竟然一改往常,变得平易近人,一言一行都让人如沐春风,没有丝毫架子。 苏牧顾及陈氏母女,也不扭捏作态,与越王把酒叙旧,席间谈笑晏晏,好不融洽。 到了入夜时分,苏牧便让陆青花先送陈氏母女回府,自己却跟着越王,到了书房来喝茶醒酒。 越王屏退了奴婢之后,随意摆弄起茶具来,竟要亲自为苏牧煮茶,客随主便,苏牧虽然内心有些惶恐,但想起此次密谈的真正目的,也就不在这些小事上浪费表情了。 早在方腊攻陷杭州之时,越王赵汉青率领王府卫队出城死战,直以为必死无疑,最终还是让苏牧的兄长苏瑜,将自己的小儿子偷偷带离了杭州。 如今平叛落幕,自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这一点苏牧和越王都心知肚明,但却又必须做得隐秘,免得引人怀疑,这差事自然要落到苏牧的头上,断然不能再让他人知晓。 “兼之何时离开杭州?可是要随王师回朝,到厩地面圣?”眼下只苏牧与他二人密谈,越王也不需要掩饰些什么,他本就是向往沙场的铁汉子,今日故作亲和已经让他憋闷得慌,是故开门见山,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不敢隐瞒王爷,苏某其实有着皇城司暗察的身份,皇城司那边或许另有安置,只消与宣帅打声招呼,便可在杭州附近盘桓一段时日...” “再者,苏某的父兄都在江宁,上京途中路过,与父兄团聚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到时候寻趁个由头,将世子送回杭州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对于苏牧回京面圣之事,且不说上头还没有旨意下来,便是官家有旨意也该皇城司来措置。 苏牧与越王有旧,童贯也乐见其成,若越王失势,那就是苏牧个人行为,与他无关,可如果越王因杭州一战而重获官家恩宠,童贯便可通过苏牧来攀交情。 无论如何童贯都不会吃亏,这种人情他自是巴不得卖给越王赵汉青的。 所以苏牧适才所言,与童贯知会一声便能够留下来,并非狂妄自大,而是深谙童贯的为人和他心里的小算盘。 越王闻言,却又摆手道:“兼之误会了,孤并非要你护送犬子回来,正正相反,孤想让他与兼之结伴上京去面圣。” “面圣?”这次轮到苏牧吃惊了。 越王见苏牧一脸疑惑,也不卖关子,当即解释道:“其实童贯的捷报送抵东京之后,官家就来了密信,只是孤权衡再三,还是决定让犬子代孤走一趟...” 皇家无亲情,这个道理苏牧还是知道的,寻常时节,没有突发大事,藩王是不得入京的,越王虽然在方腊叛乱之中保全了皇家的体面,但真要上了京城,说不得惹来许多不必要的争议和麻烦。 反正小王爷正好在江宁,让这个小辈上去走一趟,既能够答谢官家的恩宠厚爱,也能够避免这些麻烦。 由此便可看出来,越王之所以能够稳坐钓鱼台,得官家恩准,招募豢养数千卫队,并非表面那么简单了。 虽然苏牧与小郡王没有太多交情,甚至连小郡王长什么样都记不太清楚,但越王开口摆脱,苏牧也不好拒绝。 事情商议完毕之后,越王又取出几封密信来,交给了苏牧,嘱托说若在东京遇到什么麻烦,可拿了这几封密信去求助,两人又聊了一阵,这才放了苏牧离开。 苏牧乘着越王府的马车回家之时,陆青花已经护送着陈氏和陈妙音走到了半途。 陈氏与陈妙音已经搬离了苏牧的府邸,虽然陈继儒白日里做得有些过分,但这事情动静也不小,若她们冠冕堂皇住进苏牧的府邸,难免被人说三道四议论是非。 所以母女俩还是决定先带陆青花到苏牧的府邸,也好让陆青花熟悉一下环境。 她们都是心思玲珑之人,早早便看出了陆青花是女儿之身,当然也能够看得出她跟苏牧的亲密关系。 只是无论陈氏,亦或是陈妙音,对陆青花显然没有太多的好感,虽然表面上对她客客气气,但心里还是有着说不出的抱怨。 陆青花出身市井,本就没有太多的文化和修养,而后又跟着老爹陆擒虎舞枪弄棒,跟着杨红莲闯荡江湖四处游历,杨红莲又是个洒脱粗鄙的奇女子,耳濡目染之下,陆青花的江湖气就更加浓重。 陈氏和陈妙音都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出身娇贵,知书达理,对陆青花自然没有太多的认同感,加上有雅绾儿珠玉在前,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雅绾儿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姿色倾人,谈吐举止气质非凡,又识文懂礼。 反观陆青花,脸蛋底子虽说不错,身段也是凹凸有致丰腴诱人,奈何市井俗气太重,与杨红莲游历闯荡风餐露宿,肤色呈现健康的小麦色,做了男兵装扮之后,更让人觉着看不上眼。 陆青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包子妞,江湖之中摸爬滚打,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又岂能察觉不出这对母女对自己的轻视? 于是到了苏牧府邸之后,陈氏与陈妙音就让越王府的马车放下陆青花,简单交代了一番,就让马车将她们送回陈继儒的府上去了。 虽说陈氏是苏牧的义女,但陆青花也看得出来,那陈妙音显然没有将苏牧当成真正的义兄,反而有些小女儿家的倾慕在里头,对自己有些敌意也是情理之中之事,所以她也并未介怀。 偌大的府邸也只留下了一两个打扫的老妈子,听陈氏说陆青花是苏牧老爷的亲人,连忙诚惶诚恐地给陆青花跑腿伺候着。 陆青花却是不太习惯别人的伺候,将老妈子们打发了之后,便回到了后宅。 刚刚跨入内院,她的心头便境界起来,大枪虽然没有随身带着,但她一口腰刀也已经耍得有模有样,此刻紧按刀柄,双眸顿时爆发出锐气来! “丫头,倒是长进了不少呢。”院子的角落里,一道人影缓缓从阴影之中步出。 陆青花一听见这声线,眼眶都是蓄满了泪水,待看清了来人的脸面,再也忍不住,快步扑了过去,却是颤声喊道:“爹爹!” 来人正是失散已久的陆擒虎! 父女俩欢喜重逢之时,苏牧也乘着越王府的马车进入了巷子。 虽然喝了一些酒,但苏牧的脑子却是清醒的,刚进入巷口,一颗小石子便打在了马车的车厢上! 苏牧也没有掀开帘子,只是透过车帘子的缝隙,往外头审视了一眼,而后让车夫停下来,客客气气地塞了几个大钱,让车夫先回越王府复命,自己走回去便可,随便吹吹风醒醒酒。 此时夜色也深了,这车夫巴不得早点回家,又领了苏牧的赏钱,笑着道了谢,便将苏牧放了下来。 苏牧目送马车离去,却并没有走向自家府邸,而是转入巷子深处,不多时便见得巷尾出现了一道高挑的倩影。 “三姐,好久不见了!” 一身红装的扈三娘掩嘴痴笑,待苏牧走进了才推了推苏牧的肩头道:“这么久不见,好弟弟可曾想念姐姐了?” 苏牧尴尬一笑道:“想,也不敢想...呵呵...”<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三娘啊三娘 六月的夜空格外干净,月朗星稀,白月光照耀之下,花灯万家的杭州城更加迷人。 然而月光并没有透入到巷子深处来,以致于苏牧虽然能够依稀见得扈三娘那风情万种的丰腴身段,却有些看不太清楚她的一颦一笑,好在她身上气味如兰如麝,让人陶醉,极为容易辨认。 扈三娘大义相助,帮着雅绾儿逃离杭州,自己却深涉危境,苏牧心里是念着这份大恩情的。 再说了,他能够在扈三娘身上看到不被人理解的孤独,两人默契十足,颇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当然了,扈三娘这种表面开放内心保守的傻白甜熟女,绝对是苏牧喜欢的那种类型,说苏牧不喜欢却是假话。 但这种好感也只是发乎于情而止于礼,苏牧很清楚,莫看扈三娘时常挑逗自己,但她确确实实将苏牧当弟弟看待,而苏牧也将她当姐姐来尊敬,因为这位奇女子的心里已经容不下任何男人。 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叫宋江!自从矮脚虎王英被她设计害死之后,她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才能杀掉宋江,杀掉李逵! 所以与其说她回来找苏牧,倒不如说她回来是为了杀宋江! 事实上,眼下正是刺杀宋江的最佳时机! 童贯大获全胜,班师还朝,燕青柴进朱武花荣等人都在功臣之列,很受重用,连玉麒麟卢俊义也深受童贯青睐,私下里已经允诺,他日若北伐,必定有卢俊义一席之地。 反观宋江,打光了梁山军诸多弟兄之后,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只剩下李逵这个死忠还不离不弃。 虽然童贯也没有亏待他,但诸多弟兄离心离德,看清了宋江的真面目,与他保持着距离,这让宋江失魂落魄,也不参加庆功宴,甚至连李逵赶了出去,一个人喝闷酒。 苏牧对宋江原本就没有什么好感,无论你从政治意义还是历史意义,将宋江的假忠义宣扬得如何高大,终究掩盖不了他坑害他人的事实。 似卢俊义秦明等人都是被他害得家破人亡,被梁山人逼上了梁山,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难道就因为你觉着自己的梦想是对的,别人就都必须要抛妻弃子辅佐与你,不来梁山就是坏人,害他等于帮他看清楚天下大势,害他是为了送一份天大的忠义功劳给他? 这简直就是天底下最扯淡的事情! 扈三娘全家被李逵灭门,若说宋江没有授意,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李逵这种一根筋就跟精神病人没什么差别,对宋江已经是盲目到极点的追随。 而灭了扈三娘全族之后,宋江又假惺惺地“晓以大义”,让扈三娘加入梁山,还强迫扈三娘嫁给矮穷矬的死变态王英,弄得好像不嫁给王英,扈三娘就成为历史罪人一般。 这是多么让人发指的一件事情! 所以无论宋江对大焱朝有多大的贡献,对当时的时代有何种推动进步的作用,都无法抹杀他造下的罪孽。 一码归一码,扈三娘想要杀宋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苏牧受过扈三娘的大恩,帮着她杀宋江,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所以苏牧看到扈三娘的第一眼之时,内心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扈三娘终于得到了自由之身,忧的是,扈三娘绝对会找宋江报仇,而自己还要提供线索和帮助,将扈三娘再次送入危险之中。 宋江本身武艺平平,但身边的李逵却是个疯子,哪怕扈三娘找到机会接近宋江,想要过得李逵那一关,成功杀掉宋江,可能性还是有些低,再者,李逵也在扈三娘的复仇名单之中,这就更加困难了。 但苏牧太了解扈三娘,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在灭族仇人的族群里戴着面具强颜欢笑,整日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像披着狼皮的羊,生活在一群真正的饿狼群里,扈三娘该承受多大的心理折磨? 所以她一定会报仇,哪怕机会再渺茫,她也要拼死一搏! 苏牧名义上是童贯的赞画,但真正的差事却是皇城司仅有的几位绣衣暗察之一。 高慕侠和皇城司的暗察子整日活在黑暗之中,与苏牧从来就没断过情报分享,不仅仅是方腊余孽方面的情报,也有大焱军营之中的情报。 因为他们是官家的耳目眼线,他们不仅仅要对外,还要对内,所以苏牧才会对宋江眼下的状况如此之了解。 他知道扈三娘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能够真真切切给予她足够的帮助。 但一想到扈三娘要再次面对李逵和宋江,苏牧心里的担忧就越发浓重起来。 他的事情绝大部分都瞒不过高慕侠,也就是高慕侠掩护他苏牧,否则只凭他跟雅绾儿不清不楚的关系,就足以让他苏牧身败名裂好几回了。 苏牧想要说些什么,想要挽留扈三娘,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挽留得住,即便能够留下来,也不是扈三娘想要的生活。 所以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扈三娘。 这就是他们的默契,明知道她或许是在送死,却还是要将她推上那条危险的路途,因为不走这条路,她会比死更难受! 巷子里很阴暗,苏牧与扈三娘交头接耳,低声呢喃,像极了一对幽会的野鸳鸯。 扈三娘没有错过苏牧所说的任何一个字,因为她不希望自己浪费掉苏牧的情报,因为泄露这些情报会让苏牧付出很大很大的代价。 她终究还是走了,但临走之前,她对苏牧说了一句话:“有些事情...我不想...至死都没有尝试过...” 她不再是挑逗苏牧,在苏牧愕然的那一刻,她稍稍踮高了脚,烈焰红唇便印在了苏牧的嘴唇之上,而后伸出半截湿滑温软的雀舌,在苏牧的唇舌间深深品尝了一番。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扈三娘如是说道。 苏牧没有任何邪念,没有任何旖旎和香艳,他的心里只有满满的怜悯和可悲。 这是怎样的一个年代,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会让一个女人,背负如此沉重的命运! 扈三娘还是走了,就如同她突然出现一般。 苏牧在暗巷里待了一会儿,这才走出了巷口,六月的夜晚很闷热,可白月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却觉得有些冷。 回到了府邸之后,陆青花已经卸下了男兵的装扮,穿着粗布青衣,与陆擒虎一道,蹲在厨房门前,每人手里一大海碗的葱花鸡蛋面,正哧溜哧溜满头大汗地吃着。 苏牧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多前那个下午,回到了当初的包子铺小院子,所经历的一切便如过眼云烟一般滑过他的脑海,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一年多的时间里,竟然能够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陆青花放下碗筷,走进厨房,不多时就端出来同样的海碗,递给了苏牧。 陆擒虎冷哼一声道:“别糟蹋粮食,人家到越王府吃的山珍海味,喝的琼浆玉液,又怎会看得起咱家的面条!” 这老汉显然是在为自己女儿鸣不平,苏牧也只是厚着脸皮嘿嘿一笑,而后蹲在陆青花的旁边,哧溜哧溜大口吃面。 “还是陆家葱花面够地道!”苏牧将面汤都喝完,打了个饱嗝,朝陆青花竖起大拇哥赞道。 陆擒虎脸色稍霁,却也只是冷哼一声,喝尽最后一口汤,这才放下碗筷,回去歇息,将时间留给了这对年轻人。 “有心事?” 陆青花挨着苏牧,仰起头来问道,苏牧刮了刮她的鼻子,像往常一样将她的长发摸得乱糟糟,而后笑道:“当然有心事,在越王府喝了蛮多酒,回来还得给你面子,撑死我了都!” 看着苏牧夸张地摸着肚子,陆青花也是嘻嘻一笑,两人坐了一会儿之后,苏牧便让人烧了热汤,舒舒爽爽地洗了个冷水澡。 当他走出浴室之时,陆青花已经将他的衣物整齐地叠放在椅子上,苏牧没有太多的欢喜,眉头皱着,心里却更加的纠结。 而当他走到椅子前,才发现衣服堆上压着一张纸条,拿起纸条,下面却是一身黑色的夜行服。 “早点回来,等你再睡。”纸条上这么写着,字写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一笔一划却刻进了苏牧的心里。 苏牧的心头一紧,嘴唇抿了起来,穿好夜行衣走出外厅,透过窗户,看到陆青花的房间,亮着一盏灯。 他没有再说什么,将头发细细扎了起来,紧紧盘着,又用巾束住,而后黑巾蒙面,将混元玄天剑和那柄长刀都带上,走出了房间。 才走出几步,苏牧似乎想起什么来,将贴身携带着的绣衣暗察腰牌,轻轻搁在了窗台上,这才越墙而出,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西厢房之中,陆青花听着脚步声消失,眯着眼睛翻了个身,留空了半边床。 她不知道苏牧要出去干什么,但她知道他一定会出去,因为那碗面,她根本就忘了放盐... 或许苏牧自己没有察觉,但陆青花却看得清楚,苏牧平时很少笑,每次他笑的时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的心情极度不好。 每次当他皱眉头的时候,不是在迟疑,而是早已做出了决定,之所以皱眉,只不过是怕死罢了... 这是她跟杨红莲一起总结出来的,今夜总算是用上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兄弟啊兄弟 虽说杭州已经收复,攻打乌龙岭之前便做足了城防,蔡旻虽然当了甩手掌柜,可皇城司的暗察子已经将城内外都扫了一遍,本着宁杀错无放过的原则,将城内的可疑分子都清除得一干二净。 所以童贯入城,按说并不需要太多的警戒,毕竟童贯身边还有着亲卫力量在保护。 皇城司的暗察子们从方腊攻占杭州之后便开始了不为人知的秘密任务,如今也算是功成身退。 可大勾当高慕侠却没有放松警惕的意思,别人都在庆祝,诸军将士都在地方官员的犒劳之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连城外的军队,都有杭州地方送过去的数百车肉食和美酒。 而暗察子们却仍旧要兢兢业业地坚守岗位,虽然他对高慕侠已经心悦诚服,可如此欢庆的日子里,他们却仍旧在黑暗之中守护着这一切,心里还是有着不小的怨言的。 好在童宣帅等一众高层结束饮宴之后,大勾当终于传来命令,并下发了赏钱,让诸多暗察子们好好乐一乐。 杭州虽然不比江宁,可秦楼楚馆勾栏瓦舍酒肆茶庐应有尽有,暗察子们连一些个实惠又不贵的半掩门窑姐儿的住处都摸得一清二楚,到酒楼吃吃喝喝可能晚了些,可若说到这些红红绿绿的地方眠花宿柳,却正是最好的时机。 于是乎,暗察子们欢呼雀跃,对高慕侠的怨气也一扫而光,领了赏钱之后便兴冲冲地往脂粉味十足的地方钻。 至于他们的大勾当,此时正孤身一人,站在苏牧府邸后宅的小院之中。 他坐在苏牧房前的小台阶上,手里摩挲着那块从窗台下取下来的绣衣暗察腰牌,脸色很是难看。 他一直对苏牧深信不疑,哪怕苏牧与雅绾儿有牵连,他也坚定地站在苏牧这一边。 起初他只是单纯为了报恩,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苏牧最大的回护。 可随着战事的发展,他越发感受到了苏牧的作用,他看到了苏牧身上的力量与价值,他开始觉得苏牧完全配得上这块腰牌。 起先他还在担忧,该如何向太尉义父解释这块腰牌为何要落到苏牧的身上,而今他的密奏已经通过八百里加急送往东京,或许根本不需要他解释太多,只需要密奏上的材料,便能够让苏牧名符其实地带上这块腰牌。 然而今夜的早些时候,他收到了身边死士的密报,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赶来,希望能够制止苏牧。 可惜他还是来晚了一步,苏牧将腰牌放在窗台之上,这也足以说明,苏牧是能够料到他会来这里。 从另一方面讲,苏牧也已经知道,他一直有派人暗中监视着苏牧! 在这一点上,他没有什么值得愧疚和羞耻的,因为他派人监视苏牧,本意是好的,是为了给苏牧及时提供帮助以及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联系到他。 他的心情之所以烦闷,不是因为苏牧卸下了这块腰牌,而是苏牧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卸下了这块腰牌。 或许苏牧并不看重官场的身份,便如同他不在意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一样。 可这块牌子是他高慕侠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赌上了自己的前程才为他争取来的,却被苏牧随便便就解了下来。 难道自己的努力,自己三番四次的暗中保护,连一个被梁山军视为禁脔的扈三娘都比不上? 他看着西厢房那边,陆青花房间仍旧亮着一盏灯,他隐约有些明白,却又更加的迷惑。 身为大勾当,他自然是调查过扈三娘的底细的,而苏牧与燕青扈三娘等人筹划李代桃僵瞒天过海,帮助雅绾儿逃出去的事情,都没能够逃脱高慕侠的眼线。 他知道扈三娘与梁山与宋江李逵的恩恩怨怨,他也知道扈三娘一直没有放弃过复仇之心。 可这些与他苏牧又有何干系?难道就因为扈三娘易容成雅绾儿,帮助雅绾儿逃生,所以苏牧就不惜放下一切去帮助扈三娘? 他想不通,人都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苏牧想着要报答扈三娘,难道就可以无视他高慕侠所做的一切? 这种想法很正常,每个人都有,但高慕侠不认为苏牧会做出让他如此心寒的事情来。 虽然他第一时间找了借口,让暗察子们都逍遥快活去了,以保证没有人能够发现苏牧参与了接下来即将要发生的事件之中,可他的心里还是不平衡。 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高慕侠将那腰牌收入囊中,正打算离开,却又鬼使神差地撬开了苏牧房间的门。 他到底还是想要寻找一下答案了。 房间很整洁,摆设很简约,有着淡雅而又不失大气,家具不多,摆放却又极为舒适实用,不至于碍眼或者磕磕绊绊。 他来到了茶厅,那里也算是小书房,一张实木的朴实桌子,一张没有靠背的杌子,后面便是纱帐,纱帐后面是屏风,屏风后面才是卧房。 书桌上很整洁,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旁边还有一座凝神的小小熏香炉。 高慕侠能够统领暗察子,手段还是有的,一番搜索之后,便发现了书架后面的一个老旧木盒子。 那木盒子摆放的位置非常巧妙,既足够显眼,却又不会引起你的特别关注,完全秉承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原则。 若非高慕侠对苏牧的性情太过了解,他都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借着灯光,他反反复复地审视着木盒子,这才发现木盒子的开口处穿着一根细细的长发,若是不知情的情况下打开木盒子,那长发便会断掉,苏牧就会发现有人动过他的盒子。 这是很基础甚至有些拙劣的小伎俩,高慕侠很快就解开了长发,顺利打开了盒子。 他本不该窥视苏牧的秘密,可他实在想不通苏牧为何要如此糟践他的付出,心头的不满促使着他打破了自己的原则。 盒子里是一沓沓纸质材料,每一份材料的左上角都有一个人名。 高慕侠翻开第一份,那是苏牧的兄长苏瑜的材料,这一行行扫视下来,高慕侠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是苏牧为兄长苏瑜量身打造的一套计划书,从苏瑜弃商从文,到与苏氏分家,其中的小部分竟然都应验了! 他又下面几分,有些是很早以前就定下了的,包括苏常宗和陆青花等人,也有一些是后面加上去的,比如杨红莲。 但燕青柴进等人都没有在上面,因为前面这些都是为他的家人制定的! 随着一个个名字细数下去,高慕侠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他看到了安茹亲王,看到了陈氏,甚至是陈妙音,甚至是雅绾儿。 可直到他看完盒子里最后一份,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名字! “他一直没有把我当兄弟!他没有!”高慕侠咬紧牙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太阳穴和脖颈上的青筋高高鼓起,他觉得便是六岁那年,相依为命的爷爷去世之时,都没有现在这般难受! “混蛋!” 高慕侠血红着双眼,手上不知不觉用上了劲,差点将那木盒子都给捏碎了! 他又不甘心地再次检查了一遍,确实没有他的名字! 他感受到了全所未有的羞辱,这是一种被玩弄的耻辱感,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贱,竟然豁出了一切去帮助苏牧这样一个人! 他恨不得将这盒子和里面的材料全数毁掉,他懊悔自己这么早将密奏递了上去,他更后悔让弟兄们都出去寻乐子,故意给苏牧打掩护! 他将木盒子高高举起来,放在了灯火之上,想要将这些材料一把火给烧掉! 可他的脑海中却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幕,苏牧对他的无私帮助,让他借助蹴鞠,踏上了东京的路,得到了今时今日的一切。 虽然这些都是他努力挣来的,可他不能否认,如果当初没有苏牧,便没有今日的他。 他看着手里的盒子,终于还是将盒子从火焰上移开了。 可正当他移开盒子的那一瞬间,他却看到了木盒盖子后面的一些花纹! 他的双手开始颤抖,而后将灯盏移近了一些,借着灯火,他看到木盒盖子后面刻着的内容。 “小哥儿,别毁了盒子,回来请吃酒...” 那木盖背面的刻痕很新鲜,有些木刺都没有削干净,想来是临走前刻上去的。 高慕侠心头一震,似乎想起了什么来,快步走到了废纸篓旁边,抄起废纸篓将里面的东西都抖了出来,地上却全是烧过的纸灰,有一角小纸片没有烧干净,上面残留着半个“俅”字。 “这该死的囊球,有这么玩人的么!”高慕侠笑骂了一句,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此时的苏牧正蹲守在宋江住处的房顶上,没来由鼻头发痒,直想打喷嚏,好不容易才忍了下来。 他稍稍掀开了半块瓦片,从上往下看,是宋江高高的发髻,对面是扈三娘的青丝,以及胸前白腻腻的一对丰腴羊脂球。 他没有想到,扈三娘会用这样的方式,来了结她与宋江之间的恩怨。 房中的二人似乎沉默了许久,而后才见得扈三娘端起酒杯来,仰头一饮而尽! 宋江扫了那酒壶一眼,又看了看酒杯,再看着扈三娘舔了舔红唇上的酒渍,目光忍不住落在了扈三娘的胸前,而后仿佛将心中禁锢了多年的野兽放将出来了一般,目光之中满是贪婪与邪恶。 他还是喝下了那杯酒,只是扈三娘那微笑着的嘴角,已经开始溢出血丝!< 第二百八十六章 毒杀 酒色财气,这四样是爷儿们无可避免的,特别是纵横绿林草莽的江湖汉子们。 人都说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豪迈至极,道不尽汉子们纵横四海的大气魄。 可宋江端起小小的酒杯来,却觉着这酒杯重于山岳,如何都抬不起手来,以致于右手不自觉地轻轻颤抖起来。 他虽然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为人圆滑,深谙刀笔吏的门道,可终究还是个不安分的人,酒色财气于他而言,每一样都没落下。 自从杀了阎婆惜之后,他就觉着天底下的女子没有哪一个是值得去疼惜的,可在扈家庄,当他看到扈三娘之后,这种想法便发生了动摇。 汉子们在战场商场官场上失意之后,总会想到女人们的抚慰,宋江也不外如是。 他把李逵这个大老粗给赶出去之后,自顾喝着闷酒,没想到扈三娘却提着食盒来敲开了他的门。 这几年下来,扈三娘越发成熟诱人,他是一天天看在眼里,每到夜里,他总是懊悔和痛恨自己,恨自己因为义气和曾经许下的愚蠢诺言,将扈三娘这样的女人,许配给了矮脚虎王英。 他宋江能够统领整座山寨,成为第一把手,靠的完全是弟兄们的吹捧和支持? 不,没有人会单纯因为这个而为了别人出生入死,纵使宋江有些懦弱,有些书生意气,有些优柔寡断,但他仍旧是矬子里拔高个,综合能力在梁山好汉之中绝对是最适合当首领的一个。 所以他看得出扈三娘的言不由衷,更不会觉着扈三娘是来勾搭自己的。 扈三娘一身红装,如绽放在夜里的一朵血牡丹,是那么的诱人。 许多人或许会觉着,矮脚虎王英已经死了,平素里风骚放荡的扈三娘,终究是耐不住寂寞了。 但宋江并不会这样认为,虽然他嘴里都是忠义大道,可心里却瞎子吃饺子,清楚得很。 无论是秦明卢俊义还是扈三娘,这些人都是被自己利用阴谋诡计,陷害得家破人亡,才被逼上梁山的。 他无时无刻不在警惕着,警惕着这些人伺机对自己展开报复。 他要防备山寨的敌人,要防备朝廷的人,还要防备这些自己人,宋江确实活得很累,但这种累,没有让他感到疲乏,反而让他更有激情。 因为他就是吃这碗饭的,正是厚黑之道,让他走到了今时今日,这种生活就像一种游戏,让他欲罢不能的游戏。 可如今呢,弟兄们都离他而去,朝廷这边对他又是不冷不热,两头不讨好,他似乎又变得一无所有了。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扈三娘,可当扈三娘先喝下杯里的酒,他终于放下了所有的疑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扈三娘的脸上呈现病态的潮红,双眸之中尽是复仇的怒火之时,宋江才心头大骇,他没想到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消除戒心,扈三娘竟然喝下了毒酒! 她稍稍前倾着身子,胸前的雪白呼之欲出,像山崖间最致命的毒草,开着最妖艳的花! “宋江,你总是大义凛凛喊着替天行道,今日我扈三娘就替天行道,我扈家庄上百口人的血仇,今日就应在你身上!” 虽是六月,房中闷热,毒酒发作让人浑身燥热难当,可听得扈三娘的话,宋江顿时浑身发冷,只觉着如坠冰窟! 仿佛在回应扈三娘的话,腹部的绞痛适时传来,而扈三娘却取出一颗丸子丢入口中,一边咀嚼解药,一边已经抽出苏牧赠予她的短刃,刺向了宋江! 苏牧心头一惊,没想到扈三娘最终还是直接出手了! 她完全可以虚以委蛇,等待宋江毒发身亡,或者就此离去,让宋江烂死在这里,可她还是迫不及待想要手刃宋江,仿佛要将数年来的耻辱和冤屈,发泄在刀刃之上! 苏牧连忙从房顶跃下,撞破房门冲进房中,因为他知道宋江不可能会坐以待毙! 果不其然,苏牧进入房间之后,宋江已经就地滚到了一边,取下墙上挂着的宝剑,与扈三娘缠斗在了一处! 宋江武艺不算高,可扈三娘饮用毒酒在先,一直压抑着肠腹绞痛,故作镇定,待宋江消除怀疑喝下毒酒,她的内脏已经被毒药侵蚀太多! 这也是她为何要急于出手的原因,她没想到宋江竟然一直警惕着她的复仇! 如此一来,扈三娘虽然服用了解药,但毒发如山倒,毒去似抽丝,眼下与宋江死斗,竟然落了下风! 这厢动静这么大,一旦把李逵给引了过来,这又该如何是好! 关键时刻,一身夜行衣的苏牧冲了进来,他手里的混元玄天剑太过显然,右手又是自己的长刀,这副造型根本就瞒不过宋江。 当然了,并不是说他穿夜行衣是多此一举,虽然他不需要在宋江面前掩盖什么,却需要瞒住其他人。 有了苏牧的加入,宋江自然再无希望,被苏牧一刀就逼退,眼睁睁看着宝剑架在自己脖颈上,只能颓然垂下手,任由自己的剑落地。 “为什么?” 他想不通,梁山的好汉对苏牧帮助极大,若没有柴进和燕青的掩护,苏牧在方腊阵营之中必定寸步难行,若没有柴进的救助,他早已被方七佛的人杀死! 但他却忘记了,柴进是柴进,宋江是宋江,弟兄们早已不吃他这一套了。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苏牧如此回答他,是啊,这是多么天经地义的事情啊... “好一个欠债还钱...”宋江惨笑了几声,张口便吐出鲜血来,显然剧毒已经发作了。 扈三娘没想到苏牧会跟过来,虽然她带着解药,但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心理准备,毒杀了宋江之后,她会留在这里伏击李逵。 苏牧没有再说什么,就像他没有阻止扈三娘喝下那杯毒酒,因为这是扈三娘的仇,必须由扈三娘亲手来报,哪怕同归于尽,也是扈三娘自己的选择。 看着吐血的宋江,扈三娘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短刃,她走上前来,看着宋江那慢慢黯淡下去的眸光,终究还是没有出手刺杀他。 她将桌上的灯盏丢到了宋江的床上,而后朝苏牧说道:“带我走吧。” 苏牧微微一愕,但还是按照扈三娘的要求,带着她离开了宋江的住处。 那院落的火势慢慢变大,有浓烟升起,有人声如鼎沸般吵闹起来,苏牧扶着扈三娘,走在小巷里,许是毒发难受,扈三娘慢慢停了下来,靠着路边坐了下来。 她趴在膝盖上,埋着头抽泣起来,苏牧来到她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她去扑入苏牧怀中,无声地大哭。 这是压抑太久的宣泄,这是欢喜的眼泪! 扈三娘没多久就停止了哭泣,因为她知道这个地方不适合逗留太久,不能给苏牧再带来任何的麻烦。 “跟我回去吧。” “不了,我想回家了。”扈三娘的家,自然是扈家庄,虽然族人都死了,但他们还葬在那个地方。 “也好...此间事了,我会北上江宁,如果...如果呆不住了,可以上去找我...”苏牧还是嘱托了一番,扈三娘梨花带雨地朝他笑着,而后将那柄短刃递到了苏牧的面前来。 “这是你的...” “不。”苏牧打断了她,笑着柔声道:“这是你的了。” 扈三娘没有觉得意外,她试探着伸出手去,扯下了苏牧脸上的蒙面巾,细细打量着苏牧脸上的每一寸地方,而后伸手抚摸着苏牧的两道金印,放佛要将苏牧永远记住,仿佛这一转身便是永别。 “保重。”她紧紧地与苏牧抱了一下,而后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再无留恋。 “保重...”苏牧望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轻声自语道,他本来还想问一句,需不需要帮她杀掉李逵来着,但转念一想又明白了过来。 宋江一死,李逵还怎么活? 当苏牧隐藏踪迹往回走之时,李逵正在宋江的房里,火势已经蔓延开来,可宋江却走不动了。 他的口中不断咯血,说话都含糊了,李逵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哥哥啊!谁毒了咱家哥哥,洒家要将他碎尸万段!哥哥啊!” “铁牛...我...我不成了...你...你好好活...活着!”宋江耗尽所有的力气,说完了最后这一句话。 “哥哥!”李逵死死抓着宋江,仿佛要拉住他已经远去的灵魂一般,可惜宋江的气息已经断绝,眸光也灰暗了下来。 “好好活?”李逵面色狰狞地惨笑着,自打他老娘被老虎吃了之后,他就不知道活着是什么感觉了,他死忠于宋江,与其说是兄弟或主仆间的忠贞,倒不如说是变相的补偿对母亲的孝道,这是一种变态的移情寄托罢了。 如今宋江死了,他的心里也就彻底失去了寄托,整个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他又怎么活? 再说了,就算他想活下去,以他这样的脑子,纵使有超群的武艺,也会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下,还活个什么劲,倒不如追随宋江而去,做最后的尽忠罢了。 他不知道是谁给宋江下的毒,但思来想去,也就朝廷那帮狗官,过河拆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生怕宋家哥哥揭露他们争功夺权的丑事。 他想留一份血书,可他识字不多,大火迟早会吞没一切,所以他饮尽了酒壶里的毒酒,大喊了三声:“狗官!狗官!狗官!” 宋江住处这边鸡飞狗跳,苏牧却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先看到了桌子上放着的木盒,以及木盒上面的绣衣暗察腰牌,知晓高慕侠已经来过,而且仍旧还是兄弟,心情也就从扈三娘离开的忧郁之中走了出来。 他简单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宽松凉快的燕居服,而后来到了西厢房,推门而入,陆青花果然给她留了半边床。 他伸手进薄薄的被单里,从后面抱住了侧睡的陆青花,后者显然没有睡着,没有回头,任由他抚摸着自己,只是当苏牧要去吹灭那盏灯之时,她才出言制止道:“留着吧...” 是啊,在他不为所知的无数个夜里,她总会点一盏灯,等他回来,那盏灯便是希望,即便他回来了,她也不想那盏灯灭掉。 夜里的清风悄悄溜进来,轻轻抚摸着灯盏的火焰,似乎想要遮住那灯,遮住房间之中让人羞涩的春*色...< 第二百八十七章 最后一夜 童贯很郁闷,原本打算在杭州待上一阵子,好好搜刮一番,给官家带些古玩字画,没想到宋江竟然被毒死了! 那场大火倒是救了下来,可有人听到李逵死前大骂狗官,这脏水便直接泼到了朝廷这边来,甚至泼到了他童贯的身上! 没有人会将宋江的死牵扯到简单的复仇之上,因为从种种迹象来看,宋江喝毒酒都是自发自愿,没有强迫的痕迹,甚至李逵也是如此。 无论真相如何,宋江死在这个节骨眼上,给童贯带来的麻烦不可谓不大。 从平叛伊始,梁山军便一路先锋,又一路披靡,到了最后,梁山军的精英死伤折损极为严重,甚至十不存一。 童贯是知晓官家内心想法的,这些诏安来的草寇军团,素来为官家所忌惮,折了也就折了。 可眼下平叛取得大捷,宋江却被毒杀,童贯是黄泥巴掉裤裆里,只能火烧屁股般离开了杭州,回东京擦屁股去了。 苏牧早已料到会是这般局面,翌日便过来求见,与童贯说明了情况,要顺道去往江宁省亲,童贯也没闲工夫理会苏牧,自是答应了下来。 过了中午,苏牧又跟高慕侠秘密见了一面,两人欢叙一场,念起这一年多来的变迁,也是唏嘘不已。 谁能想到,一年多前苏牧还是刚从南方负笈游学归来的一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原名高俅的高慕侠也只是个“玩物丧志”的足球小子。 这一年多过去之后,高慕侠已经是太尉义子,天子近卫皇城司的大勾当,而苏牧则在杭州搅风搅雨,成为了杭州百姓口中的“苏三句”。 所谓苏三句,是杭州百姓最近才风行的一个绰号,盖因苏牧从南方回来之后,便占据了杭州舆论的风口,几次三番成为杭州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话题人物,故有“三句不离苏牧”的说法。 而苏三句的另一层意思则是苏牧平素里太过低调,虽然整个杭州都在流传着他的传说,可寻常人想要见他一面却不太容易,想跟他说上三句话更是难上加难。 这苏三句的说法很是有趣,于是一夜之间便得以流传开来。 二人在酒楼里缅怀过去,少不得展望一下未来,高慕侠自然希望苏牧继续留在皇城司,事实上他这次回京,最急于完成的便是这件事情。 不过事关苏牧的前途,他自然要跟苏牧打个商量。 童贯那边也对苏牧表示,今后会提拔苏牧,让苏牧在兵部有个安身之地,当然了,童贯的话也只是随便听听就好。 苏牧对于皇城司暗察的身份还是比较感兴趣的,且不说高慕侠的皇城司一直在保护他,单说这皇城司与后世锦衣卫相差无几的工作性质,就很符合苏牧锦衣夜行的风格。 所以两人的商量也是顺水推舟,高慕侠又嘱托了一番,两人约定了入京的时间,这才尽兴而归。 翌日,苏牧又去拜访了柴进朱武等人,也见到了传说中的玉麒麟卢俊。 对于宋江的死,卢俊义等人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只是他们早早跳脱了梁山军的窠臼,看清楚了宋江的真实面目,对这位大首领自然再无怜悯。 这些人都是英雄豪杰,此事一了,今后海阔天高,少不得一番大作为。 结束了拜访之后,苏牧又与杨挺徐宁岳飞和韩世忠等人见了一面,刚好碰到宗储和李演武孟璜几个,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凑成了一桌。 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好弟兄,也没太多拘束,畅谈欢饮,大嘴而归。 徐宁是苏牧一手塑造起来的,他自然是不太愿意离开苏牧,甚至想着常伴苏牧身边,给苏牧当个长随。 可苏牧却知道,徐宁今后可是要当八十万禁军教头的,留在自己身边只能是暴殄天物。 至于岳飞和韩世忠等人更不用多说,往后几十年还要靠他们支撑这个时代的脊梁。 苏牧也没想到,因缘际会,竟然让自己结识了这么多青史留名的大人物,一时间心里感慨万千,千言万语都汇聚到了酒碗里。 过得两日,童贯便离开了杭州,兄弟们也都随着大军班师还朝,皇城司留下了很多暗察子,继续观察着方腊余孽的动向,高慕侠却率先回京复命,苏牧又清闲了下来。 于是他便带着陆青花正式拜见了陈氏,此次前往江宁,而后又到东京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到杭州。 陈氏需要留在杭州守丧,再者,老人家安土重迁,是不可能离开故土的,所以听说苏牧要离开杭州,陈氏也是老泪纵横。 不过好男儿志在四方,对于苏牧的离开,陈氏也表示了支持,倒是陈妙音一直想跟着苏牧同去,可惜自己尚未服阕,只能怏怏作罢。 回到了住处之后,陆擒虎正在喝着小酒,苏牧和陆青花便坐上了桌。 与陆擒虎干了一杯之后,苏牧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故事的开始,他牵着那匹长毛瘦马,行走在烟雨长街之上,而后住进了陆家的小院。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终于安生下来,仍旧剩下他和陆家父女,只是这期间出生入死,跌宕起伏,想想都让人后怕,却又有着激荡人心热血沸腾与荡气回肠,也有着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想来恍如隔世,如何让人不唏嘘? 陆擒虎这次除了来寻找女儿之外,更重要的是将乔道清的情报送过来。 乔道清这位师父特立独行,苏牧也早就习惯了,不过听说乔道清救下方七佛,要去夺取七星岛,苏牧仍旧不得不由衷佩服乔道清的高瞻远瞩。 虽然苏牧将七星岛的计划告诉了撒白魔等人,想要让大光明教的人夺取这片群岛,但他心里也有着自己的顾虑。 他既然已经决定要为这个朝代做些事情,那么无论成败与否,总要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很显然,七星岛就是最佳选择,可如果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很显然是吃不下这个岛的,所以他只能让大光明教这样的势力去争夺。 毕竟有着杨红莲的关系,以后大事不妙了,自己可以通过杨红莲和安茹亲王撒白魔等人,在大光明教寻求庇护。 只是这样的话,七星岛终究没有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大光明教看着铁板一块,实则内部纷争也不少,撒白魔又失去了一条手臂,安茹亲王最终还是要出去游历的。 撒白魔能否镇压得住整个大光明教,坐稳教主的位子,还是两说之事。 所以稳妥的法子,显然是由他苏牧掌控这个岛。 如今乔道清亲自出马,苏牧总算是放心下来,师徒俩能够想到一出去,也不枉苏牧真心实意将乔道清当师父来孝敬了。 三人正喝着小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侍女却进来通禀,说是燕青公子上门来求见。 苏牧也是有些意外,这些天拜访了这么多弟兄,愣是不见燕青这位便宜师哥露面,本以为他跟着朝廷大军回京了,没想到竟然还留在杭州! 两人来到书房,侍女上了茶便出去了,苏牧轻笑着问起:“我记得宣帅那日有说过,要给师哥寻个忠义郎的官职,师哥怎地还在杭州?” 燕青慢悠悠呷了口茶,瞥了苏牧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一个混吃等死的闲散虚职,要了有何用,难道还在乎那点俸禄和表面风光?” 苏牧也是自嘲一笑,燕青确实不需要这些东西,这位千面郎君纵横江湖,自是千金散尽还复来,他又惯了改头换面的刺激生活,风风光光显耀人前的事情,他自然是不屑一顾的。 “那师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面对苏牧的发问,燕青竟然有些窘迫,脸色难看地朝苏牧说道:“有什么打算?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意思?” “你有什么打算我就有什么打算啊,从今往后我跟着你干了。” “什么?!!!”苏牧仿佛听错了一般,燕青素来心高气傲,起初连他这个师弟都不想承认,现在却说要跟着自己干,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燕青对苏牧的惊讶反应表示很满意,轻轻舒展了一下身子,漫不经心地解释道。 “宣帅已经放话了,大勾当那边也没意见,我已经是皇城司的人了,暂时先跟着你,等待上头的新命令。”燕青洒然一笑道。 他本就是行走于黑暗世界的人,又没有柴进朱武那样的官场头脑和手腕,更没有杨挺等人的打仗能力,思来想去,皇城司暗察的差事,根本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原来是这样...”苏牧一脸的恍然,而后又故作随意地问道。 “不知师哥眼下在皇城司得了什么官职?” 燕青嘴角抽搐了一下,闷声道:“皇城司的暗察差事官...” “哦...那师哥可知师弟我是什么官职?” 燕青:“... ...” 苏牧将绣衣暗察的腰牌轻轻放在桌面上,指节不紧不慢地叩着桌面,不怀好意地笑道。 “听说绣衣暗察可便宜行事,有节制暗察差事官之权,但有调遣,不得违逆,向来师哥已经知晓皇城司的规矩了吧?该怎么拜见上官来着?” 燕青看着苏牧小人得志的模样,顿时咬牙切齿,要不是为了到江宁去玩耍一阵,见识见识秦淮河畔的无边风月,他堂堂千面郎君,又何须受苏牧的鸟气! “属下拜见绣衣指使...”燕青微微拱手道,苏牧轻轻呷了口茶,点头微笑道:“嗯,好好干,小伙子,我看好你哦!” 苏牧没能得意太久,因为燕青干咳了两声,而后朝苏牧道:“这算是拜完了吧?” “拜完了。” “拜完了就好,那么接下来该你拜我了,师父不在了,长兄如父,你就给我磕三个响头吧!” 苏牧:“......” < 第二百八十八章 十八相送 六月廿八日,万事诸宜,天气晴朗,碧空如洗,苏牧与陆青花、燕青等准备就绪,早早出了门。 陈氏和陈妙音已经在前厅等着,老太太还亲自做了很多吃食,备着给苏牧路上吃。 离愁别绪最是恼人,苏牧也不想老太太过度忧思,老太太唠唠叨叨嘱托着,便跟着苏牧出了门。 陆擒虎已经赶着马车在前头后者,车上都是些包袱细软,苏牧想了想便让陆擒虎先到码头去等船,自己步行过去,最后看一看杭州城。 毕竟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这座城市或许没有感情,没有灵性,但苏牧却有,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心里着实有些不舍,却有对前路有着满满的期待,就好像后世学子离开故土踏上他乡求学之路一般的心情。 府邸前门庭冷落车马稀,除了陈氏母女,地方上竟然没有一个人来送行,这也让陆青花和燕青几个感到颇为心寒。 想起童贯等人离杭之时,那是万人空巷,官僚乡绅朱门大户纷纷出城相送,老百姓更是携带老小,恭送王师,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苏牧对杭州的贡献与牺牲不可谓不大,苏三句的名号也是名符其实,可到头来,送行的竟然一个都没有,走在路上,商铺迟迟没有开门,连街边的小摊小贩仿佛都要故意避开他这个瘟神一般。 陈氏自是温言抚慰,陈妙音却是愤愤不平,而燕青则秉承一贯的作风,在一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纵使心胸宽大,可苏牧终究还是有些不舒服,他本以为老百姓的眼睛总是雪亮的,对他的所作所为,总归有个公平的论断,可从目前看来,杭州百姓对他苏牧,还是没有太大的好感,这让他感到很丧气。 走了一小半路程,陆擒虎的马车去而复返,苏牧便以老太太行动不便为由头,带着诸人进了马车,不缓不急地往码头方向去了。 “都措置妥当了?” 苏牧坐在车厢前头,许是顾及他的感受,车里的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气氛有些压抑,苏牧便问起陆擒虎来。 “也没太多东西要安排,都妥了。”陆擒虎赶着车,燕青不方便坐车厢里,便坐在了车辕上。 “哦,那就好...” 苏牧悻悻地缩回了车厢里,燕青却饶有兴趣地扫了陆擒虎一眼。 他是走惯江湖的人,一番察言观色,自然看得出陆擒虎有事隐瞒,但想着陆擒虎与苏牧的关系,即便有所隐瞒,想必也不是坏事,也就没有再深究。 车子走到武林门外之后,便停了下来,因为前面没法走了。 人潮从武林门一直往外延伸,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摩肩擦踵却又静默无声,放眼望去,一眼看不到头,仿佛整个杭州城的人,都在今日,汇聚到了这里。 “怎么了?” 苏牧掀开车帘子,朝陆擒虎问道,不需要后者回答,他已经看到了答案。 难怪沿途商铺民居都没有人,连街上的小摊小贩都没有,因为,他们都来到了这里,给苏牧送行! 苏牧的手僵在了半空,心里头有一股情绪一直想要往上涌,挤得鼻头发酸眼睛发胀。 他慌忙缩了手,躲进了车厢里,下意识探手入怀,取出了那一方遮面的红巾来,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的脸面包裹了起来。 陈氏母女和陆青花也看到了车子外面的场景,陆擒虎和燕青已经跳下车子,在车门处候着。 没有人说话,空气之中只有低低的颤鸣和杨柳之间的鸟叫,不远处的河堤旁边,一群鸭子时而瓜瓜瓜地聒噪着,恬静,淡然,一如那场叛乱与战争,从未在杭州发生过。 陆青花下了车,朝苏牧伸出了手。 苏牧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牵着陆青花的手,走出了车厢。 没有漫天的花雨,没有哭天抢地的挽留,甚至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给这位大才子大英雄献上一斤半两的土特产。 他们就这么静静地站着,苏牧与陆青花等人走过,他们便分开一条道,而后很快又填补他们身后的空缺。 苏牧在人群之中走着,迎接他的是一双双饱含感激的眼睛,是对他的肯定,是对他的称颂,是对他最大的褒扬! 他看到有人默默低下头,偷偷抹了一把泪水,他看到有人在纸上画着,想要留下他的身影,他看到有人想要上前来说话,却又被同伴拉住,他看到有人想要出声呼喊,却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城门与码头之间的距离并不算很远,但他却走了很久很久。 就像那一年,他一身风尘地行走在烟雨之中,整个杭州对他都是沉默的。 这座城市很奢华,也很冷漠,有贫有富,有好有坏,风景如画,胜景处处,也有遮掩不住的贫民之地,有民风淳朴路不拾遗,也有蟊贼小偷作奸犯科。 青楼画舫有才子佳人相互唱和,蒙学书院有家国天下琅琅书声,商铺菜市有在商言利讨价还价,小门小户也有温情款款相濡以沫。 对于苏牧,他们有爱有恨,有褒有贬,有恩有仇,可这一切,都已经随着一场战争,成为了过眼云烟。 赵文裴与苏瑜北上江宁,赵鸾儿也不知去向,李曼妙跟着厉天闰到七星岛继续做着皇帝国主的梦。 现在想起来,当初跟宋知晋赵鸾儿等人的那些爱恨情仇,只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罢了。 但苏牧也因此,走上了一条不一样路,收获了不一样的结果,或苦或甜,千思万绪。 他不怕这些百姓骂他,就像他不会因为别人赞他而得意一样,因为是非曲直,总有分晓明白的一天。 入城之时,童贯将他立为标杆,为他洗刷冤屈,可效果寥寥,他心里其实已经很失望。 今日出门之前,他便信心满满,希望有人能够来相送一场,可临了却只有陈氏母女,平素里的街坊邻居都没有来看一眼。 他的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难道他为这座城市,付出得还不够多么? 难道他做了这么多的牺牲,却换不回这些百姓一句感谢么? 直到这一刻,他才看到了,老百姓眼中的认同,这是他苦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的一种目光! 他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起,只是用手紧了紧脸上的红巾,浑浑噩噩才走到了码头。 人群之中有一个粉嘟嘟的小丫头,挣脱了母亲的怀抱,从人群之中跑出来,差点就撞在了苏牧的身上。 她闪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却是被苏牧脸上的红巾给吸引住了,而后似乎想起了母亲的嘱托,有些肉疼地将手里的纸鸢,递到了苏牧的面前来。 苏牧轻轻蹲下,笑着抚摸那小女孩的头,接过纸鸢,上面画着一个孙大圣的画像,不过孙大圣的脸上,却多了两道红。 那小女孩看了看纸鸢,又看了看苏牧,似乎想起什么来,小心翼翼地伸手,将苏牧遮面的红巾给扯了下来! 苏牧微微一愕,生怕那小孩让自己给吓着了,连忙扭过头去,人群顿时有些小骚动,小女孩的母亲连忙从人群之中追出来,拉住了小女孩。 她是个二十七八左右的妇人,姿色平庸,荆衣布巾,应该是个小户人家的主妇,挎着个篮子,见着苏牧站起来,便将篮子递给了苏牧。 “路上吃的...” 话没说完,她就抱着女儿往回走,怀里的小丫头指了指纸鸢,又做了个猴子的鬼脸,指了指苏牧,而后嘻嘻笑了起来。 苏牧提着篮子,里面是煮熟了的鸡蛋,他看着那小女孩纯真的笑容,鼻子一阵发酸。 杭州的知府和一干官员早已守候在码头,苏牧早几日订的民船并没有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艘五层的官船。 赵霆和赵约就义之后,杭州的官府便停摆下来,而后又是方腊的人在掌控杭州,童贯收复杭州之后,苏牧对新委任的杭州官员也没有半点印象,直到今日,都不曾知晓这些人的名字和身份。 只见得其中一人越众而出,朝苏牧拱手道:“保重!” 他身后的官员们一齐拱手道:“保重!” 码头周遭以及在场所有人,一同沉声喊道:“保重!” 有清风吹过,苏牧脸上有些**,他的心头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将篮子交给陆青花,而后高高昂起头来,拱手一圈道:“谢谢!” 他生怕自己的眼泪会掉下来,望了最后一眼,与陈氏母女做别之后,逃也似地上了船。 船上没有太多人,吃水却很深,原来船上早已堆满了礼物,这些百姓生怕苏牧不接受他们的礼物,也怕苏牧拿不下,更怕耽误了苏牧的行程,于是将礼物都集中起来,提前放在了船上! 苏牧紧紧抓着陆青花的手,深深埋着头,陆擒虎和燕青则在舱外打点着,直到船舱轻微晃动起来,苏牧才知道船已经开了。 隐隐约约之间,河堤上传来婉转的歌声,那是前来送行的青楼姐儿们。 “那一年,有烟雨,走云中,负笈书生从南来,若惊鸿,青笔写神工,素手点朱红,有诗流百世,有词值千觥,运筹定风波,妙计破圣公,试问天下,何人还敢称英雄。” “后一年,天青色,洗碧空,面涅苏三上江宁,若游龙,写歌一曲妾相送,望君书青史,投笔笑三公!” 苏牧终于抬起头来,透过舷窗,看了这座城市最后一眼,伸手抹掉脸上的泪珠。< 第二百八十九章 新的一天从坏事开始 江宁位于后世的南京,古称金陵,五代十国时,南唐在金陵建都,改金陵为江宁,是为江宁府,而后又修建了城邑,至此,江宁便越发繁华起来。 到了大焱,江宁由划拨入升州,江宁府则成为了江南东路的首府,引领着江南诸多州府一时之风*骚。 苏牧与陆青花几个乘着官船,虽说没有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畅快,但大运河沿途风光秀丽,山清水秀,徜徉于蓝天碧波之间,也是颇有一番韵味。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苏牧坐在甲板上,满脑子都是关于金陵的一些诗词作品,这船上没甚么好玩耍,而大焱人最喜关扑,陆青花父女无聊之时便拉着燕青打双陆,三人满是市井气,常常杀得两眼通红。 期间燕青还耍了些江湖手段,在掷骰子的时候做了手脚,被陆擒虎当场抓住,两人在船上打了一场,燕青走出来的时候已经两眼乌黑。 看着他们打打闹闹,苏牧觉得格外的暖心,战火过后,这份难得的平静与恬适实在让人惬意得紧。 燕青是个好玩乐的人,在船上几天,早跟所有人都混熟了,见得苏牧似乎有些心事,便拿了个小酒壶凑了过来。 “说起这江宁府啊,不是我吹,当年小乙哥我也算是风月班头,环肥燕瘦莺莺燕燕,什么北地胭脂,扬州瘦马,西湖船娘,哪个不巴巴着投怀送抱…”燕青又开始吹嘘他的光辉事迹,苏牧则照常笑而不语。 燕青人称浪子并非浪得虚名,既然承认了苏牧师弟的身份,又有出生入死并肩而战的经历,自然不会再有芥蒂,日子久了也就本性外露。 虽然燕青常常信口开河,一开就是长江黄河,但到底还是有些干货,苏牧也从他口中了解了不少关于江宁府的情况。 燕青说得口干舌燥,见得苏牧还是一副故作高深的模样,喝了一口酒,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 “呐,你可知道咱师父也是个欢场好手?据说师父年轻的时候,风流债能堆到太和山那么高…你好歹也是我师门传人,杨红莲虽然粗鄙了一些,但好歹是个圣女,模样也周正,雅绾儿虽然眼睛不好使,但姿色身材都没话说…” “可陆青花这等样又老又丑粗手大脚的包子婆你都收了,实在是有辱师门,你口味重吃得下,咱小乙哥也丢不起这个人不是?” 燕青估计在赌场上从未失手,这两日被陆家父女联手打了个落花流水,袋里的大钱输得一个子儿不剩,做些手脚竟然还被陆老汉当场抓包,可谓班门弄斧,关二爷面前耍大刀,丢人都丢到姥姥家了,正好挤兑陆青花来撒气。 “那几位可都是你师弟媳,你好歹也是个叔叔,连身段什么的都看,我这个师弟不收你,老天都要收了你!”苏牧笑骂了一句,一脚就踹了过去! 燕青闪身躲过这一脚,反骂道:“你这般对待师哥,就不怕天收了你?” 见苏牧笑起来金印扭曲,比鬼哭还要难看,笑得燕青心里直发紧,不过他仍旧贼心不死,狗皮膏药一般贴过来继续挑拨道。 “要我说,你把那包子婆丢江里算了,那陆老汉是有些拳脚,可咱兄弟合心,其利断金,一不做二不休,便断了这门子亲,到了江宁,师哥我再给你寻摸几个嫩得出水的,保管你不用吹灯再下嘴…哼哼哼…” 燕青损人也是一把好手,苏牧却是被他勾动了心事,这些天在船上不好动手动脚,但在杭州之时,他可是尝试过没吹灯就胡天胡帝,别看陆青花面目有些黝黑,可那身子却像白羊一般,真真是人间最大享受。 只是这些私闱之事,其中滋味,自不足为外人道也,正要教训这位不正经的师哥,苏牧却果断闭了嘴。 燕青以为自己说动了苏牧,便嘿嘿笑道:“看来咱家师弟还是有些贼心色胆的,多了咱不说,到了江宁让你享受一把后宫三千的滋味…啧啧啧…” 小乙哥还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之中,却发现苏牧的目光一直定格在自己后背,他陡然察觉到背后的杀气,脚底都发凉了! 陆青花满目杀气,还未等燕青反应过来,便一脚将后者踹下江去了! “好你个恶婆娘!这是要洒家吃混沌面啊!”燕青从水中冒头,吐出一口江水,头顶上还挂着一条不知名的小鱼,哪里还有半分俊俏样貌。 陆青花却啐了一口,叉腰骂道:“燕小乙,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这天底下有哪个做师哥的会教师弟始乱终弃的,你这天杀的要人品没人品,要赌品没赌品,活该喂鱼!” 苏牧见着两人斗嘴,只在一旁窃笑,没想到陆青花却将矛头转向了他。 “你笑个什么劲!刚才为什么没把他踢下江,是不是觉着他说得有道理!是不是觉着老娘又老又丑大脚粗手!合着你也想换个嫩得出水的是吧!” 陆青花本就是个开朗的性子,但在杨红莲和雅绾儿面前到底有些自卑,再者她也知道虞白芍巧兮等一众苏牧的倾慕者都是国色天香,自己相形见绌,甚至连彩儿丫头都比她俊一些,这么一想起来,心里就来气了。 苏牧可不敢造次,连忙嘿嘿笑着解释:“我这不是把机会留给你么,把这嘴巴没把门的惫懒货揣水里,多舒心的一件事儿啊…” 陆青花听得苏牧如此捧场,心情总算好了些,却又听到苏牧说出了后半句:“再说了,咱也不嫌你不是?” “感情闹了半天还是觉着老娘丑啊!”陆青花彻底炸毛了,苏牧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乖乖被陆青花踹江里,与燕小乙当了难兄难弟。 见着师兄弟在水里扑腾,陆青花才心情大好的拍了拍手,傲娇地扬长而去了。 “谋杀亲夫啊这是!看我夜里怎么收拾你…”苏牧咬牙切齿,却反应过来,不该在燕青面前说这个… 果不其然,燕青捂住额头,一脸颓败样子说道:“服了…闹了半天这是被灌迷汤了…” 两人正要爬上船,却发现船身居然不动了! “怎么回事?”苏牧抹了一把脸,不由疑惑道,燕青却是轻叹一声。 “好日子要到头了,早先船老大便跟我说过,咱这官船太大,吃水太深,前面水道关口太浅太窄,怕是要换小一些的船…” “你怎么不早说!”苏牧没好气地骂道,忿忿地爬上了船,燕青一脸无奈道:“还不是你那婆娘下手太狠,把咱家的私房钱都给赢光了么,哪还记得这一茬!” 苏牧几个都是随身行囊,东西不多,可杭州百姓赠送的东西很多,堆了满满一船,苏牧本打算半道上卸下来,找人送回去的,可想想太麻烦了,还是到了江宁统一卖掉,换了银钱再送回杭州作罢。 没想到中途要换船,这些东西要卸下去搬上来,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上路了。 苏牧这边耽搁了行程,陆路上的驿马却没有耽搁,此时江宁城中一处朱门府邸的侧面,老都管接过了一封牛皮纸密信,便送往书房去了。 虽然相隔不算太远,但杭州的战乱对江宁的冲击并不算太大,经历了早先难民的涌入之后,江宁便恢复了平静。 官府该救济便救济,调拨粮草支援杭州战局也是朝廷的事情,民间仍旧过着滋润润的小日子。 文人士子仍旧风花雪月声色犬马,青楼楚馆仍旧歌舞升平莺莺燕燕,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苏牧在杭州的所作所为已经成为了杭州人足以自傲的谈资,可传到江宁这边来的,仍旧只是苏牧去年的一些诗词,加上战报不断传出来,江宁的人们也就渐渐遗忘了苏牧这个人,倒是他的诗词却夜夜在青楼里唱响,有点歌红人不红的意思,这也真真应了那句商女不知亡国恨的老话。 老都管是江宁本土人氏,骨子里头有一种六朝古都人的优越感,将密信送进书房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家少主裴朝风乃是裴氏家族的家主继承人之一,也是这么多宗嗣之中最受重视的一位。 人都说流水的皇城,铁打的世家,千年望族不是一朝一夕的暴富就能够建立起来的。 这些名门望族挥金如土,拉帮结派,无论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有着极其巨大的影响力,哪怕改朝换代都无法撼动他们的根基。 就说这裴朝风,不过二十五六的年岁,面若冠玉,丰神俊逸,虽然只是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但在江宁却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文坛号召力。 大焱的科举考试制度没有秀才生员一说,只要你通过了取解试,就相当于秀才生员,能够考举人考进士,不过取解试每年都需要考,而后世的秀才考中了之后只需要通过岁考便可一直拥有秀才生员的资格。 另一种方式并不需要参加取解试,便是经由名人或者官员推荐,获得省试州试的资格,比如苏瑜等人就是获得了推荐的名额,当然了,这种推荐制度的弊端是毋庸置疑的,朝廷早已有意取缔这种推荐制度了。 裴家据说从唐朝开始便扎根江南,如今已经是江南地区首屈一指的千年大族,然而裴朝风区区白身,却能够获得宗族长老们的青眼,其中意思实在耐人寻味了。 人都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裴家却不同,裴朝风出入**,接济寒门士子,早已成为江宁美谈。 当然了,这也是世家大族的手段之一,挑选一些有潜质有能力的寒门士子,给与资助,后者进入朝堂之后,便会为世家发声,相互照应。 只是世家大族广撒,资助的人多了,成功率也就高,朝堂上的帮手也就越来越多,世家的根基也就越是稳固壮大。 闲话不提,且说裴朝风打开了密信,气定神闲地浏览下来,很快便皱了眉头,待细细看完密信,便朝守候着的老都管吩咐道:“请梁武直过来一趟。” “是,少主。”老都管露出不可察觉的得意笑容,显然自己选择留在这里,是非常明智的。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那风儿吹起密信的一角,落款处依稀见得:“愚兄陈继儒敬拜。”< 第二百九十章 名门之后 后世明清官场有一种说法,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所谓的知县附郭,便是知县与知府在同一座城市,有顶头上司盯着,一举一动都要受到掣肘,老老实实当孙子,没有半点父母官的威风,更不可能搞些小动作,赚点黑心钱。 而附郭省城则指知县、知府和巡抚都在同一个城市,至于附郭京城,那便是在天子脚下了。 这些附郭父母官非但不敢明目张胆搜刮民脂民膏,上锋又要经常视察调研,迎来送往,搜刮来的钱银还填不上招待过往长官的窟窿,可谓入不敷出,是以附郭县令最是难当家。 这才有了三生不幸,作恶多端,投胎了才当附郭县令这种苦差事的说法。 江宁府下辖上元县、江宁县、江浦县等六县,其中上元与江宁便是附郭县,梁武直便是上元县的县尉。 纵观古今,大焱的官职也算是奇葩一朵,官员们几乎都是临时工,且由文官充任,避免武臣独霸一方,反叛朝廷,官员三年一易,任满就滚蛋,而且又不准本地人在本地当官,所以官员刚刚熟悉民情,又要卷铺盖,很难在地方上建立自己的势力。 再者,府州里的知府也不是一言堂一把手,因为府州里设有通判,拥有监督地方官吏的职权,能够直接给皇帝通风报信,牵制府州官员的行动。 梁武直虽然只是个县尉,但大焱的县尉能够与知县平起平坐,知县掌管内政文事,县尉则管军事,不过大焱的县尉比不得前朝,只负责地方治安和诉讼等。 除此之外,县尉还掌管着朝廷下派的武装弓手,这些武装弓手并非指弓箭手,而是专门镇压地方力量,防止叛乱的武装力量,像上元这样的万户以上的县,可以分摊到五十名弓手,这些也是归县尉掌管。 如果辖区内出现的强盗太多,县尉的武装弓手无法抵御了,这才上报,由朝廷另派兵马来镇压。 这么一看,县尉的权力可就很大了。 可要知道,为了方便皇帝的统治,大焱还把全国分为了若干路,比如江宁府就是江南东路的首府。 路一级并没有固定的体制,官员也是随意指派,反正大焱官员都是临时工,哪里需要就去哪里,职责也分为转运使司、提点刑狱司,提举常平司和经略安抚使司,分别掌管军、政、财、监四权。 除此之外,路下还设有都监,掌管本路禁军的屯戍、训练和边防事务。路或州下设“提辖兵甲盗贼公事”(简称提辖),主管本区军队训练、督捕盗贼等。 有了提辖的分权和监管,县尉的职权也就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大了。 虽说如此,但梁武直在上元乃至江宁府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为他的背后站着裴氏家族! 世家的势力纵横交错,相互扶持,实则已经在地下掌控着地方的命脉,朝廷的官员要发布政令,上行下效,少不得要巴结地方的这些大族,以寻求支持。 而各个大家族之间也经常交换资源,在本地培养出来的官员,到了外地任职,外地大族资助的官员到本地来任职,二者就能够交换资源,继续把持地方事务和大局走向,可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梁武直却又不同,他是从吏员做起,一直受到裴氏的资助和扶持,吏与官不同,流水的官,铁打的吏,他们便能够扎根本土。 可以说梁武直的仕途都是裴氏在支撑着的,所以当收到裴朝风的邀请之后,他便轻装简行,微服来到了裴朝风的府邸。 这处府邸位于秦淮河畔,风景秀丽,内中淡雅脱俗,闹中取静,乃裴朝风豢养娇妻美妾的别院。 裴朝风是极有可能成为裴氏继任家主的人,梁武直虽是县尉,也不敢在他面前摆架子,不多时便来到了别院,那裴朝风正在莲池凉亭之中写生,数名美艳女子伺候一旁,磨墨挥扇,素手喂食,香巾擦汗,清风吹拂,脂粉味沁人心脾,梁武直心猿意马,却只能强行压抑。 “先坐吧。” 裴朝风也不抬头,一名侍女搬来了杌子,附身之时胸前大白兔呼之欲出,梁武直热血贲张,连忙端坐下来,目不斜视,生怕出了洋相。 那侍女强忍着笑意,显然是故意挑逗这位县尉大人,亭子里的女人们眉目传情,戏弄之意不言而喻。 堂堂县尉竟然被几个侍女贱妾如此玩耍调戏,除了裴氏,谁还敢如此放肆? 这一炷香烧完,裴朝风仍旧在泼墨挥毫,背后的女人显然有些不耐烦,窃窃嬉笑打闹起来,其中两个小丫头推推搡搡,一个不小心便碰到了裴朝风的手肘! “啊!”那小丫头一声惊呼,整个凉亭都瞬间死寂! “少主!奴奴…奴奴不是故意的…”那小丫头噗通跪倒下来,脸色煞白如纸,浑身颤抖得厉害,口中已经语无伦次了! 裴朝风微微皱眉,朝诸多女子扫了一眼,冷笑道:“难道在儿等严重,我裴朝风就是那等不懂怜香惜玉的刻薄之人么?不过区区一幅画而已,大不了再画一幅也就是了…” 那小丫头连忙磕头,口中千恩万谢:“谢少主宽容,奴奴再也不敢了…” 梁武直面色尴尬,如坐针毡,那小丫头可不就是刚才给自己搬杌子那一位么... 他深知裴朝风的脾气,表面上这么说着,可夜里这小丫头说不得就要被卖入青楼了! 见得裴朝风就要揉烂那副画,梁武直连忙出言道:“裴公子的画作千金难求,丢了多可惜,早先城西张老太爷一直托着小人求画,公子不如将这画交给梁某措置…” 裴朝风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指着画上斜出的一笔道:“没想到梁兄也好这一口,不过这画是污了,还是等我再画一幅吧。” 梁武直这才坐了一会便忐忑不安了,哪里还能等他再优哉游哉画一幅,当即笑道:“梁某也看不出个好歹来,不过常听人说有些许瑕疵反而更衬托出难能可贵来,便如那春风楼的姐儿们,脸上脖子根上多那么一粒红痣,便更加的勾人…” 梁武直的说法虽然粗鄙了一些,但却让裴朝风心怀大畅,哈哈大笑之后,便朝身后的侍女吩咐道:“把这画裱起来,给梁大人送家里去!” 见得裴朝风心情转好,梁武直才松了一口气,有些局促地问道:“不知公子因何事召某前来?” 裴朝风呵呵一笑,朝梁武直做了个请的姿势:“不急不急,梁大人且随我来,咱们慢慢聊。” 裴朝风一起步,身后诸多女子便肃立在旁,那小丫头却不敢起身,仍旧跪着。 梁武直一开始便看上了这丫头的那股泼辣劲儿,见着她如那风中雨燕一般惊颤着,心里多有不忍,难免多看了一眼。 裴朝风停下脚步,又看了看梁武直,便指着那小丫头下令道:“你负责把画送到梁大人府上吧。” 那小丫头如蒙大赦,连忙磕头道谢,起身刚刚接过画作,却又听得裴朝风冷冰冰地继续说道:“去了就不用回来了,留在那里伺候梁大人吧! “少主…奴奴…” “嗯?” “是…奴奴遵命…”小丫头显然有些留恋别院的生活,可一听裴少主话语之中的严厉,便硬生生将告饶咽下肚了。 “公子,这如何使得…”梁武直心头大喜,但面上还是诚惶诚恐地推辞。 裴朝风却拉住他的手,亲热热地边走边说道:“哎,梁大人不要客气,女人嘛,也就这么回事儿,大人要是觉着过意不去,记得将那画儿卖个好价钱,好好敲那张老儿一笔就是了,哈哈哈!”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开玩笑这种说法,因为所有的玩笑都有着几分认真在里头,裴朝风说要敲一笔,那就是敲一笔,能够让裴朝风开口,这一笔敲下去,也必须是个天文数字了。 用这么大的代价,换一个伺候别人的小丫头,怎么说都是吃大亏了,可梁武直却心头大喜,钱不钱的还是小事儿,裴朝风能够让他去做这件事,就说明有意将他拉入核心圈子,这才是千金难求的机遇啊! 梁武直自是开心附和着,到了书房之后,侍女上了茶,又端上各种糕点果盘,这才退了下去。 裴朝风稍稍洗漱了一番,换了宽松的燕服,这才出来相见,但见他面若冠玉,剑眉星目,红唇皓齿,顾盼之间满是英俊之气,堪称人杰是也。 梁武直心中不由暗叹一句,也难怪连去岁途经江宁的大才子周甫彦,都对梁武直一见如故,拜为至交,这裴朝风果真是江宁第一翘楚俊彦了! 裴朝风对梁武直的反应显然很满意,这丫头送了也送了,也该说正事儿了。 “梁大人,方腊叛贼虽然已经平定,但据说余孽未消,四处作乱,我江宁地头也是不堪其苦啊…你也知道,我裴家许多生意都在江南,损失也不可谓不大…” 裴朝风如此一说,梁武直顿时心头一紧,就像站起来分辨一番,并非他这个县尉不顶事,事实上江宁这地方已经算是很安定的了。 不过裴朝风却摆摆手,示意梁武直坐下,这才慢悠悠喝了口茶道:“裴某素知梁大人尽忠职守,与这些贼军欲孽是势不两立的,我只是听说过两日,杭州那边会来一条船,那船上之人的底子不是很干净…这些人要是进了江宁,怕是要为祸乡里啊…” 梁武直是何等老辣之人,当即听出了言外之意,站起来将胸脯拍得噗噗响,表态道。 “公子放心,有梁某坐镇,便是官船,梁某也要将他扣下来!” 裴朝风耐人寻味地笑起来,而后连声叫好,两人又细细说了一番,梁武直却越发觉得不对劲,连忙问了一句。 “公子,不知这杭州来的是什么船?” 裴朝风:“官船。” 梁武直:“… …” “我这张臭嘴啊!一天不吹牛会死么!会死么!”梁武直如是想道…< 第二百九十一章 渡口 一提到江宁,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艳名远播的秦淮河,然而除却这烟花之地,江宁其实还有许许多多的胜景。 钟山抱金陵,霸气昔腾发,天开帝王居,海色照宫阙,又有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时维七月,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秦淮河畔的青楼与何种的画舫相映成趣,尽情奢靡狂欢而通宵达旦,靡靡之音让整座城市都变得软趴趴懒洋洋,大红灯笼与月光的照耀之下,那秦淮河仿佛一江都是红胭脂。 然而今夜的主要话题,却都集中在了一个人的身上,许多人或许并没有听说过苏牧这个名字。 但都听过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也听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还有人唱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大概是这些诗词的名声太大,传唱度太高,反而让人忘记了作者到底是何人。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没有道理,但善战者并无赫赫之功,鸡蛋太好吃了,谁还去管是哪个母鸡下的蛋? 再者,苏牧也是极其低调的一个人,慢说江宁的才子佳人,便是杭州本土本地的人士,也没多少个能够见过苏牧的。 加上去岁的时候,大才子周甫彦与第一名妓李师师前往汴京,途经江宁之时,似乎透露了一些关于苏牧的内情,是褒是贬不得而知,总之传将出来,苏牧的风评也就不是太好,慢慢也就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了。 直到今夜,不知是谁家的贵公子爆出了一个新闻来,说是杭州第一大才子两日后即将抵达江宁! 大焱文风鼎盛,青楼界便似后世的娱乐圈,情*色的成分淡一些,文化的成分却更浓,一些个花魁行首的诗词造诣,甚至堪比成名已久的文人士子。 这些个诗词经由青楼的佳人们传唱开来,能够很快就扬名天下,青楼的花魁们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行情看涨,一时间炙手可热,幕下宾客更是络绎不绝。 这些人已经超脱了肉*欲的享受,看重的是这些女子的才华与气质,当然了,也希望能够相互吹捧,谱写一段文坛士林佳话之类的,总之秦淮河畔这样的烟花之地,绝对是文人们扬名的最佳去处,没有之一。 这些女人对有才华的文人从来不吝好感,诸如史上最强嫖*客,哦不是,虽最强词人,奉旨填词柳永柳三变,一声落拓,官场无望,却在欢场呼风唤雨,都靠着一帮青楼女子养着。 夸张一点来说,这位哥儿们随便便写几个字,就能够让青楼的花魁以身相许,能够得唱他的一首新词,这位姑娘你有福了,第二天保准立马成为最红牌,跻身花魁之列不在话下! 甚至很多青楼姐儿们都以能够与他共度**为荣,以不识柳七之名为耻,对这位大才子的狂热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 不过柳七也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洒脱人物,到死都没攒半分钱,甚至没有帮他收拾后事,最后还是青楼姐儿们出钱葬的他。 据说当时十万脂粉烟雨送葬,花海铺满山头,每年的清明节,这些姐儿们又纷纷相约到他的坟地去祭扫,唱着他曾经的词作,并相沿成习,称之为“吊柳七”,时至大焱今日,这习俗仍旧沿袭着。 正是这样的风气影响之下,才子佳人总是人们津津乐道经久不衰的话题。 是故听说苏牧要来江宁,烟花界便轰动了起来。 当然了,也有人抱着怀疑的态度,因为先前已经有过上百个苏牧来招摇撞骗,不过也有人言之凿凿,说这消息来源极为可靠,诸人一时间也是心头火热。 非但是烟花女子,一些个书香门第的千金,大家大户的闺秀,甚至于知书达理的小家碧玉,也都心中充满了期待,都想着要见一见这位传说中的苏三句! 好奇的力量是极其可怕的,而永远不要低估女人嚼舌根的效果,这才大半个晚上,那个曾经被人遗忘过无数次,却又再度提起无数次的名字,又宣告回归了! 而且这一次,似乎比以往都要靠谱,当然了,先前出现几次这样的情况,很多人事先也觉着非常靠谱,见了之后才觉得非常扯淡,最终还是空欢喜一场。 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青楼姐儿们都是昼伏夜出,很少出来晒太阳,纵使卸下了厚厚的脂粉,脸色也苍白如鬼,像极了被禁锢在黑暗之中不见天日的冤魂。 但今日一大早,渡口便被红红绿绿的人群层层包围起来,这其中有着不少是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不仅仅女人喜欢,男人们也喜欢与这种大才子结交一番的。 加上诸多地痞无赖捣子混在人群之中趁机揩油,摸摸大姑娘小媳妇儿,一时间整个渡口热闹非凡,不知道的还以为江宁的东西市全部都搬来渡口这里了呢! 梁武直见得这阵仗,自然对裴朝风的意图心知肚明,这是要让那个什么苏牧的抛头露面,船只被搜查被扣押,当众被拘拿,让他声名扫地啊! 他是官府的人,经过一番查证之后,比寻常人了解的情况要详细太多,当他知道了苏牧在杭州的壮举之后,心里也曾有那么一丝的迟疑。 可一想起昨夜里那小丫头新瓜破红的甜美滋味,想起裴氏对自己的栽培以及今后的前途问题,他就狠下心来。 既然裴朝风让他扣船,说明杭州那边早已做好了手脚,眼下方腊余孽未消,只要他船上有一星半点的违禁品,都足以让他尝一尝牢狱之苦! 哪怕最终只是个误会,当众把他扣押了,让他与方腊余孽扯上关系,今后不再需要配朝风推波助澜,这个什么苏牧也就不需要在文化界混下去了。 当然了,如果他知道苏牧脸上还有两道让人生畏的血红金印,也就不需要那么劳师动众了。 只是他不明白,远在杭州的苏牧,怎么就惹恼了裴氏的少主? 带着一干捕快弓手,梁武直很容易就混进了人群之中,在渡口周遭设下了包围圈子。 七月流火,盛暑难当,眼看着日上三竿了,江面上还是空空如也,许多身骄肉贵的小姐们已经抵不住烈日的烘烤,娇滴滴**着,粉汗蒸蒸,早已昏迷了过去。 也有一些高门大户的青年男女,在远处撑起了棚子,权当郊游,指指点点,好不热闹。 更有人赋诗咏景,以纪盛事,相互传唱,苏牧人还没见着,场子便热了起来。 也有一些文人士子正好借助这个机会,将储藏已久的诗词拿出来,说不得能够借此机会,抱得美人归,毕竟今日可是佳丽齐聚渡口,平日里哪里有这样的机会! 在渡口不远处的一座高楼的顶阁之上,裴朝风倚栏而望,这阁楼四处散着冰桶,散发着丝丝凉气,竟然丝毫不觉着暑热,桌上是各种冰镇水果和冰镇葡萄酒,用剔透的翠绿玉石杯子装着,只看着这翠绿色的玉杯,便让人顿感清凉。 裴朝风身后的坐榻上,一个十四五的少女正在挑挑拣拣吃着水果,显然对裴朝风带她来这种脏乱差的地方感到非常的不满。 “哥哥,那苏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让哥哥如此大费周章,这鬼地方热死了,底下全是脏兮兮的贱人,咱们又何必来这里…岂不是抬举了他?” 对于这个娇贵刁蛮的妹妹,裴朝风也是头疼的紧,她是个十足的惹事精,早几天才差遣了护院打死了一个小户人家的女人,让老太爷关了禁足,今日好说歹说才带着她出来,没想到现在又开始抱怨。 不过裴朝风就这么一个妹子,从小到大没舍得让她皱过一些眉头,当即闻言安抚道。 “樨儿你就别抱怨了,老太公能让你出来走走已经不错了,哥哥还有正事要办,当完事了哥哥再陪你成了吧?” 裴樨儿这才瘪着嘴答应道:“你说话可得算数,前几天李家那死丫头还笑话我,哥哥你今天可要帮我教训她!” 裴朝风哭笑不得,但也只能虚以委蛇地随口答应着,那李家也是大族,李老太公的孙女也是个闯祸当饭吃的主儿,跟裴樨儿是半斤八两又针尖对麦芒。 不过裴家一直有心要跟李家结亲,最好的人选便是裴朝风与那个掌上明珠一般的孙女儿,裴朝风对妹子的要求也是大感头疼。 眼看着就要正午了,裴樨儿已经等得不耐烦,他们在这冰桶环绕的高楼上都顶不住,就更不消说渡口周遭的看客了。 许多人都觉着再次被骗了,纷纷想要离开,可裴朝风又连忙让人在人群之中煽风点火,及时传递消息,将人群给稳了下来。 他与陈继儒也算是至交,更重要的是,陈继儒虽然丁忧在家,但他一直是裴氏扶植的目标,陈继儒在江宁已经快要任满,这个时候却回家丁忧,只要裴氏花些力气,将陈继儒留下来,他或许又能够在江宁任官三年! 而陈继儒距离知府的位置也只有一步之遥,只要双方加把力,知府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虽然大焱朝的知府品阶并不高,可对于满朝都是临时工的大焱官场而言,牧守一方的知府,可就是肥缺了,更何况这个知府还是在他裴氏地盘的知府,即将任由他们摆布的知府! 这也是他如此极力帮助陈继儒,势必要将苏牧打击得身败名裂的原因之一了! 众人期期艾艾之中,一艘大船的桅杆终于出现在了江面上! “来了来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来源不明的违禁品 人声喧嚣热闹非凡的渡口越发轰动起来,因为江面上出现了一艘大船的桅杆。 苏瑜苏常宗父子,协同赵文裴、刘质,以及越王赵汉青的幼子赵文瑄,此刻便守候在了渡口左侧的一处茶棚里。 其实高慕侠回京之时,苏牧已经将自己即将要北上江宁的消息带了过来,按照苏牧预测的日子,他们今天正好过来守候迎接苏牧。 可到了昨天晚上,整个江宁却轰动起来,突然爆出了苏牧即将抵达江宁的消息,这让他感到非常的不安。 因为赵文裴刘质等人根本就不会把消息泄露出去,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暗中有人已经盯上了苏牧! 对方发动如此巨大的动静,让江宁的人都过来争相目睹苏牧,表面上确实是为了苏牧好,此举将会为苏牧带来巨大的名声和影响力,甚至能够让苏牧一日之间扬名江宁! 可苏瑜等人已经从高慕侠那边知晓了苏牧的详情,对于苏牧眼下的窘境也是一清二楚,在没有除去金印之前,让苏牧在万众瞩目的环境下抛头露面,显然是不安好心的。 所以当苏瑜收到消息之后,便派人连夜下了江,希望能够在水道的中途截住苏牧,让他不要在这个关键时刻登岸。 当这艘大船出现之时,苏瑜等人根本就没有太多的欣喜,因为他很清楚,这根本就不是苏牧的船,因为他派出去的人手根本就没有回来。 当初苏瑜护送着杭州的大户以及一些官员的家眷逃离杭州,途中又接纳了一大批逃难的流民,这些人之中不乏三教九流的人物。 苏瑜是个乐善好施,广结人缘的人,这也得益于他这些年经商的历练,加上他一路保护着这些人,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想方设法保护他们的安全,给他们寻找足够的食物,也为他赢来了很广阔的人脉。 这渡口最是龙蛇混杂,虽然各家势力纵横交错,但苏瑜也有自己的人脉关系,否则他也没办法找到人手连夜下江去截苏牧。 所以当那艘货运商船靠岸之后,苏瑜便发动自己的人,深入到人群之中,散播怨言,挑动人群的情绪。 如此密集的集会,只要有一种声音出现,很快就能够传开来,当他们听说这只是一艘货运商船之时,气氛便彻底炸开了。 他们从早上就聚集守候,其中很多人都是身骄肉贵的女子,在丽日之下暴晒了大半天,早已撑不下去,眼下又有人刻意抱怨,人群很快就叫骂着,失望地回家去了。 在加上官船无论是造型还是标识,都非常容易辨认,大家一看到这艘商船,根本就不需要刻意解释,很多人便知道不是苏牧的船。 裴朝风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的人一直在主导着人群的氛围,没想到竟然有人从中作梗,这让他觉着自己失去了对大局的掌控,使得他异常的愤怒! 气愤而失望的百姓并没有察觉,在他们之中,潜伏着两股不同的力量,在不断地引导他们对这件事的态度。 而这两股势力,不断用自己的言论力量,进行着针锋相对的争斗!这是别开生面却又不为人知的战场,但站在背后的裴朝风和苏瑜,都感受到了对方对操控舆论拥有着多么敏锐的直觉和快速的反应能力! 苏瑜能够顺利将这么多人护送到江宁来,靠的是自己的大局观,靠的是掌控全局的那种魄力,这一路上他也遇到了各种各样的挑战,在解决这些麻烦的同时,也让他收获了难能可贵的应对经验。 他本就是杭州商场突然崛起的新贵,而后又通过科考,进入到了官场来打拼,虽然官椅子还没坐热就发生了方腊叛乱的事情,但他已经有了这种勾心斗角的觉悟。 在加上赵文裴和刘质都是聪慧过人的读书人,群策群力之下,虽然他们在人力上落了下风,但每一次总能抓到这些人心中的痛痒之处,恰到好处地撩拨他们的情绪,可谓打蛇打七寸,拿捏得精准无比! 裴朝风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能够碰上这么旗鼓相当的对手,便逐渐放弃了对人群情绪的掌控,转而让手底下的人揪出自己的对手来! 他这么一放松,苏瑜那边的人一鼓作气,剩下的人也都气鼓鼓地离开了渡口,显然将今日的闹剧,当成了往常那些让人失望的骗局。 苏瑜眼见目的达到,又发现人群之中安插的人手竟然有好几个都没能及时回报,当即察觉到了不妥之处,便带着赵文裴等人,混入了最后的人流之中,离开了渡口。 渡口上的闲散无赖都是些滚刀肉,裴朝风虽然恩威并施,威逼利诱,但这些人供出来的也确实是实情,他们男人钱财替人跑腿喊话,但对幕后主使确实一无所知。 裴朝风原先在江宁可谓高处不胜寒,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对手,因为裴氏家大业大,根本就没有人会招惹他,也没人敢去招惹他。 他本以为今日能够好生羞辱苏牧,完成陈继儒拜托他的事情,可谁也没想到苏牧竟然没有在计划的日子抵达,还让人把他苦心拉扯起来的局面给破坏掉了! 这些人今日离开之后,即便今天夜里或者明天白天,苏牧真的来了,他也不可能让这些百姓再相信,因为大家都不是傻子。 而且他们也只是为了图一时热闹,许多人的动机根本就不纯,更多的人是奔着那些青楼女子来的,既然那些姐儿们不再去凑热闹了,他们也就没有那么大的热情了。 如此一来,裴朝风的计划算是彻底失败,只能留了人手守候在渡口,自己带着妹子裴樨儿打道回府去了。 就在渡口的人群散去不久,江面上回来了几条快船,为首的一艘快船之上,站在船头的,赫然是红巾遮面的苏牧! 他们的官船却是因为吃水太深,体型太庞大而无法通关,搬运船上的东西确实耗费了一些时间,可换了小一些的船之后,速度也变得快了起来,所以比预计的时间并没有拖延太多。 苏瑜派出去拦截苏牧的那些快船一直等着杭州来的官船,差点就与苏牧的民船错过了。 好在苏牧的船上发生了一些状况,变得极其谨小慎微,发现这些在江面游弋的快船之后,就多了一个心眼。 至于他的船上发生了些什么状况,说起来还是让人有些糟心。 从官船上搬运东西之时,他们才发现,这些杭州百姓相赠的物资里,竟然有大量的盐铁和刀胚子! 难怪官船会吃水这么深,这些可都是朝廷的违禁品,被发现的话可就不是流放这么简单了! 好在陆擒虎凡事亲力亲为,在官船的船老大指挥苦力们搬运之前,他率先清点了一遍货物,这一清点便发现了这些物资之中的夹带! 苏牧又想起了临别是那个给自己拱手道珍重的知府大人,这船上藏有这些东西,哪怕知府大人不知情,他的手底下也有手脚不干净的人! 无论是哪一个,目的都很明显,这是要置苏牧于死地了! 原本以为方腊叛乱平定之后,自己终于能够过上几天安静日子,可没想到麻烦这么快就找上了门来! 如今的嫌疑人也就只有两个,一个是陈继儒,一个便是蔡旻,可苏牧并不太相信,他跟陈继儒之间的龃龉,只能说是意气之争,还没有上升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若陈继儒真只有那么点气量,便是服阕起复,估计也无法在官场走得更远了。 所以最大的嫌疑不是陈继儒,而是蔡旻,蔡旻有着蔡京这个太师叔父,行事自然毫无顾忌,而且他是监军,很容易弄到这些违禁品。 但苏牧与他蔡旻的直接冲突也不算太过严重,无论陈继儒还是蔡旻,最多只是想让自己声名扫地罢了,可如果跟这些违禁品扯上关系,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事情了! 苏牧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不得不暂时遮掩过去,只能花钱消灾,让官船上的弟兄们上岸去喝顿酒,解解乏,自己却与陆擒虎等人,将这些东西都投入了江中。 这也是他们换了船之后,速度能够便得更快的原因了。 所以当他看到苏瑜派来接应的那些快船之时,第一反应便是,这些人应该就是给自己设下陷阱的那一伙人! 苏牧不怕敌人,却怕自己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于是他与燕青找了个机会,将一艘快船骗了过来,将那船老大拖上了船,一番逼问之下,才惊喜的发现,原来是苏瑜的人! 听了那船老大对江宁现状的禀报之后,苏牧心中的担忧更加凝重,因为他根本就没有一点头绪,对自己的敌人没有一丝丝的了解! 漫说是苏牧,便是陈继儒和裴朝风,对船上有禁运品之事,同样也是一无所知! 陈继儒确实如同苏牧分析的那样,只是想让裴朝风帮忙,让苏牧声名扫地,仅此而已。 而裴朝风嘱托梁武直,说苏牧的船上有可能会暗藏不该有的东西,实则是在暗示梁武直,哪怕苏牧的船是干净的,也要塞一些违禁品进去,栽赃诬陷苏牧,因为陈继儒的密信上并没有提及违禁品的事情! 陈继儒和裴朝风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人当枪来使,苏牧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咱招谁惹谁了?< 第二百九十三章 小魔头 守候苏牧到来的人群虽然已经散去,但梁武直的人手还在渡口蹲守着,即便那些人无法当众见证,在他们散去的第二天,收到苏牧被捕的消息,应该能够造成更加轰动的效果。 所以当手下人回报说,有一艘可疑的民船靠近渡口之后,梁武直马上带着人手赶了过来。 此时已经近暮,船只也确实是苏牧换乘的民船,苏牧手里有一整套文书,他们的身份没有任何的问题。 可梁武直早就做好了准备,带着人手就准备强行搜船,可苏牧和燕青等人都是经历过大战的,又如何受得了一个小官员的刁难?!!! 如果知道他们眼中的小官员是江宁上元的县尉,地头蛇中的战斗蛇,或许苏牧他们也就乖乖就范了。 可苏牧一直在搜肠刮肚,如何都想不到,到底是谁想要陷害自己,梁武直这个时候出现,而且要强行搜船,便足够引起苏牧的联想和警惕了! 既然对方想要陷害苏牧,不可能不做第二手准备,即便苏牧等人将赃物都丢进了江里,也难保梁武直的人不会从中作梗,给自己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所以拒绝梁武直上船,才是防患于未然的办法! 梁武直也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强硬,而且裴朝风先前也说了,让他截的是官船,可不知中途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苏牧竟然换乘了民船。 偏偏苏牧等人对官府的那一套行政程序极为熟悉,声称梁武直想要搜船也可以,先出示衙门的牌票即可。 梁武直这是受了裴朝风的请托,私自行动,哪来的牌票,没了底气,不免心里发虚,苏牧等人一个个粘上毛比猴儿还要精,梁武直如何拉虎皮扯大旗也无济于事。 无奈之下,梁武直只能让人守住苏牧的船,自己却跑到裴朝风的别院去求助。 苏瑜留在渡口上的密探见得同伴们带着苏牧的船回来了,又发现梁武直居然盯上了苏牧,也是第一时间派人去通知了苏瑜。 在苏牧看来,梁武直出现的实在太过凑巧,意图也太过明显,很显然,梁武直绝对跟想要陷害自己的那伙人有着直接的联系! 只是谁都不知道,在这起事件之中,陈继儒和蔡旻躺枪了,裴朝风和梁武直也躺枪了,甚至连苏牧也躺枪了! 苏牧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根本就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难道就不能是有人想要借助苏牧的船,单纯地来偷运一些违禁品么? 他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陷害苏牧,更不想船上的东西被发现,只是想将这些违禁品运出去,仅此而已。 如果真相是这样,那么这位胆大包天,将苏牧当成幌子来干偷渡走私的哥们,损失可就大了去了,因为苏牧和陆擒虎几个,足足花了大半天时间,将那些违禁品都丢江里去了! 苏牧这边被武装弓手暂时扣了下来,弓手们没有梁武直的命令,也不敢强行搜船。 燕青和陆擒虎加上苏牧陆青花都是武道高手,收拾这些弓手没有太大的问题,可强龙不压地头蛇,没弄清楚状况之前,他们也犯不着招惹官府的人,毕竟苏牧和燕青两个,就是朝廷的“走狗”。 如此一来,双方便暂时陷入了对峙的僵局,而梁武直一路快马,很快就来到了裴朝风的别院。 因着今日的扫兴,裴朝风到秦淮河的青楼散心去了,而且他也需要稍稍引导一些舆论的风向,安抚一下人心,所以早早便出了门。 梁武直失望得紧,想要追到青楼去,却又怕扫了裴朝风的兴,万一裴少主发飙,责备自己连一点小事都搞不定,他面上也就不好看了。 正打算离开,自作主张一把,梁武直却被人叫住了! “等等,那个谁,你有甚么要紧事找我家哥哥?” 梁武直管理着本地治安,对裴樨儿这个惹事精是头疼到要命,见着小姑奶奶开口发问,心里顿时一紧。 “是...那个苏牧到了,少主白日里说过,若那人到了,便通禀一声...” 梁武直不敢全盘托出,但又不敢欺瞒裴樨儿,他是知道裴朝风有多么头疼这个小祖宗的。 谁知裴樨儿听到苏牧二字之后,顿时双眼放光,激动地紧握粉拳道:“带我去看看!本姑娘要看看这苏牧是否真有三头六臂,怎地就让我家哥哥这么上心!” “这...”梁武直顿时牙疼了,不过他转念一想,有这小祖宗陪着去也不是什么坏事,反正自己已经决定要自作主张一回了,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还能推到这小祖宗身上,裴朝风深知自家妹子要星星要月亮的强硬作风,又怎会责怪自己? 这么一想,梁武直心里就舒畅多了,想了一想便建议裴樨儿换了一身男装。 裴樨儿也是个美人胚子,生性最是跳脱,最羡慕那些个打打杀杀飞檐走壁的江湖女侠,否则也不会时常在街上与人动手。 家里头那些个护院整日里被她缠着要传授武艺,这小祖宗身骄肉贵,大家也不敢怎么操练,这小祖宗又吃不了苦头,三天打鱼两天晒,只是学了些好看潇洒的花拳绣腿。 护院们偏偏有心讨好,与之对练的时候总是假装不敌,经常出现小祖宗一个打十个,将这些彪形大汉打得满地打滚的场面。 如此一来,裴樨儿更是信心大增,白日里在阁楼陪着哥哥,闷热了一天,最后连苏牧一根毛都没见到,眼下听说苏牧到了,自然战意满满。 又听梁武直建议自己换上男装,顿时有种扮猪吃老虎,好好羞辱苏牧的刺激感,便似第一次做贼一般让人兴奋! 虽然换了男装,但裴樨儿到底爱美,那男装都是经过织娘精心裁剪的,将玲珑有致的小身段凸显得淋漓尽致,虽然英气勃发,然而并没什么卵用,反倒有种掩耳盗铃的即视感。 可惜裴樨儿没有太多的觉悟,只觉得新奇好玩加刺激,骑上自己那匹枣红色小马,便跟着梁武直来到了渡口。 这一路上她也是紧张得手心冒汗,好在家里护院都跟在后头,她的底气也就足了一些。 平日里在江宁整治一些无赖痞子,总觉着是小打小闹,如今出去见苏牧,反倒有种真正要见到传说之中的江湖一般,心旌荡漾,激动得不能自已啊! 苏牧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个暴力小萝莉盯上了,他还在分析着,老子到底招谁惹谁了? 而另一方面,梁武直没有找裴朝风,却有人找到了裴朝风! 裴家与江南诸多世家大族一般,私底下都把持着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其中一项就是倒卖一些盐铁,专门走私卖给沿海的一些船商,经由这些船商,卖给海上的倭寇。 眼下方腊战败,打扫战场之后便有很多兵器甲仗,朝廷方面会收集用得着的,拉回去充当战功。 可剩下那些破残的,却需要处理,军队里一些心思精明的,也会私下藏起来一些,自己倒卖了赚点酒钱。 对于这些残次品,只需要稍微加工一下,或者熔炼一下,就能够当成精品,卖给那些海上的倭寇,对于缺稀这些东西的倭寇而言,这些绝对是精品,其中利润也就可想而知了。 裴家在杭州的势力也算是眼光不错,瞄上了北上江宁的苏牧,想要借助苏牧的船,偷运一些过来,谁想到船只中途发生状况,竟然让苏牧这些人都丢进了江里! 这本来只是一笔小买卖,没有了也就没有了,可通报到裴朝风这边之时,老都管却留了一个心眼,他是知道裴朝风想要对付苏牧的! 这阴差阳错之下,乐子可就闹大了! 若苏牧没有中途换船,裴朝风按照原先的计划,派了梁武直上去搜船,搜出来的会是自己的生意! 如今苏牧换了船,自家的货物被苏牧丢进了江里不说,自己连苏牧的把柄也抓不到,可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谁能想到杭州那帮蠢货,居然也看上了苏牧这艘船! 如果说先前他只是想帮着陈继儒恶心一下苏牧,那么知晓这件事情之后,裴朝风便再也坐不住了。 虽然是自己手底下的人犯傻,可苏牧太过警觉,太过精明,竟然让他折损了一笔生意! 白日里在渡口之时,自己莫名其妙败了一场,让人把这场危机给彻底化解了,他心里本就有气,这才早早出来散心。 没想到竟然由因为这件事,莫名其妙输给了苏牧一场,这还没见着面呢,就两次因为苏牧而失利,这是命中注定的克星啊! 急匆匆回到别院,裴朝风才听说梁武直来找过自己,知晓苏牧估计是到了渡口了,连忙整装要出门。 然而却发现今夜别院特别的安静,安静到让人有些心里发毛! 呆呆想了很久,裴朝风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家妹子不在。 突然又一想,不对啊,深更半夜,这小丫头跑出去作甚! 将府里的人召来一问,这胆大包天的小丫头竟然强令梁武直带她去了渡口! 裴朝风心里不淡定了,自家妹子可是个小魔头,这要是到了渡口,天大的事情她也干得出来啊! 暗骂了一句,裴朝风带着亲随,快马加鞭便往渡口方向赶去,而梁武直和裴樨儿,已经来到了渡口。 < 第二百九十四章 败家女 裴樨儿是个火爆刁蛮的脾气,对才子佳人的传说没有半点兴趣,一生偶像据说是红拂女这样的江湖女子。 所以那天在渡口,她向兄长裴朝风打听苏牧之时,听说苏牧就是写什么“但愿人尝韭,千里共餐劵”的那家伙,顿时就没了太大的兴趣。 裴朝风见妹妹一脸不高兴,生怕她转身就回家,会坏了他的事,便又将苏牧落入方七佛手里,而后脸上被刺了金印的事情说了出来。 陈继儒在密信之中也是寥寥数语,提及苏牧金印的事情,用以打击苏牧的名声。 对于苏牧在杭州的诸多遭遇,陈继儒却没有细说,许是担心全盘托出之后,裴朝风不敢对苏牧下手,亦或许只是单纯的因为密信太短,无法写那么多的内容。 裴朝风虽然打小钟鸣鼎食,但比之寻常纨绔,虽也有目中无人,可对于自己的事情从来都是谋而后动,否则宗族里也不会挑上他来当继承人的候选。 所以收到密信之后,他第一时间就派了人手出去,将苏牧的情况调查了一遍。 江宁距离杭州毕竟不算太近,消息的传递也需要时间,是故手底下的密探断断续续传回情报来,一时半会儿算是对苏牧了解了个大概。 裴朝风也是知之不详,可妹子裴樨儿听说苏牧竟然跟大叛贼方腊方七佛等人有交集,心头顿时火热起来。 她是个跳脱的性子,往日里又是要星星要月亮的小祖宗,对于叛乱啊民族大义国计民生之类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也没有那方面的觉悟,只知道方腊乃是摩尼教的教主。 而方腊的妻子邵皇后和方百花、雅绾儿等人,都是江湖武林数一数二的女中豪杰,她可是最好这一口的! 只可惜兄长对苏牧都没有足够的了解,又怎么可能知晓苏牧跟这些传奇女子之间的事情? 所以裴樨儿少见地按捺下火爆性子,竟然乖乖地陪着兄长,在那座高楼上等了整整一个上午! 遗憾的是苏牧最终都没能够出现,回到府邸之后,她又将护院们都召在一起,逼着他们不断将关于邵皇后等人的事迹。 这些护院汉子自然也是武林中的个中好手,只是对这些传闻也是讳莫如深,倒不是他们不愿意讲,而是家主有过命令,不准给小祖宗灌输这些东西,所以大家也是闪烁其词。 可裴樨儿已经被勾起了兴趣,不依不饶之下来裴朝风这位少主都顶不住,这些个护院自然拿她没法子。 为了保护主子周全,护院们对情报的搜集自然是不遗余力的,对于苏牧的事情或许不算太了解,但对于方腊这种鼎鼎大名的人物,许多事迹仍旧是能够娓娓道来的。 裴樨儿又问起苏牧的事情来,护院们答不上来,只能将昨天出去打探情况的探子给拖下了水。 那探子正准备将新情报递交给裴朝风少主子的,可裴朝风早早出门,到秦淮河畔耍乐子去了。 府邸里头的人都知道,少主最受不了别人打扰他及时行乐,无奈之下,只好将关于苏牧的情况都给裴樨儿说将出来。 探子的情报虽然不多,但却让裴樨儿完全能够确定,这苏牧肯定跟方腊身边那几个女人有关系,不然又如何解释他区区一名书生,竟然能够从宗师高手方七佛手底下逃生? 裴樨儿羡慕的不是软趴趴的才子佳人,而是纵横江湖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这么一来,对苏牧的好奇就更加的狂热。 等到梁武直过来禀报,她正打算问梁武直关于苏牧的情况,毕竟这个县尉应该也掌握着不少情报的,可没想到随口一问,梁武直却说苏牧已经到了! 裴樨儿骑着枣红色小马,颇有策马红尘的风姿,一路扬鞭疾驰,那小马都口吐白沫了,好在她的身子也是轻盈如燕,不然那小马都要跑死。 梁武直一直跟在后头,心里也是肉疼得紧,这渡口距离别院虽说有一段距离,可苏牧已经被扣押起来,一时半会儿又不会跑,急个什么劲啊,可惜了这匹纯种的青海龙种马了… 裴樨儿一到渡口,果然见得上元县衙的缉盗弓手和捕手正围拢着三个人,一老一女一男子,自然是苏牧和陆家父女。 至于燕青已经趁着梁武直离去的空当,重新回到了船上,却借助着大船的掩护,乘坐苏瑜手下的快船离开了。 苏牧不能不清不楚就被人陷害一场,他必须要找出幕后之人来,思来想去,燕青便把矛头指向了杭州来的官船之上。 那官船还搁浅在不远处,只要他潜伏起来,死盯着这船,就不相信那些人不会来官船察看,毕竟船里的东西已经让他们丢江里去了,若有人来打捞或者察看杭州的官船,燕青就可以顺藤摸瓜,搞清楚事情的原委! 且说裴樨儿到了之后,滚鞍落马,虽然眼下是七月,夜里闷热,她还是披上了自己心爱的猩红披风,下马之后抖开披风来,真真是过足了女侠的瘾! “你就是苏牧?”也不需要问人,这三个人里头,陆擒虎是个糟老头子,陆青花又是女的,长身而立的苏牧自然凸显了出来。 裴樨儿就像第一次到麒麟龙凤一般,细细打量着苏牧,左右前后看了个遍,还用自己那银鲨皮的小刀鞘戳了戳苏牧,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长得还不赖嘛…”虽然苏牧脸上两道血泪金印,于才子佳人而言,这张脸算是彻底毁了,终身带着耻辱的标志。 可裴樨儿常常听说江湖人士大多是些落草为寇的贼配军,脸上被刺字是最常见的事情,一些个武林高手出去行走江湖,脸上没刻几个字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你说一脸上被刻着偷盗犯的小子,突然碰到一个脸上刻着杀人犯的,看着蟊贼惊骇崇拜的目光,那杀人犯得多自豪啊! 苏牧并不知道裴小祖宗的口味如此奇葩,见得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上下盯着自己看,心里竟然也会发毛! 因为这裴樨儿那里是在看人,分明是在挑牲口,就差没掰开苏牧的嘴巴看看牙口了! 苏牧好想说一句,姑娘请自重,还没开口,裴樨儿已经满意地朝苏牧点点头道。 “嗯,你很好,就你了,跟我走吧。” “走?去哪儿?”苏牧也是哭笑不得,这裴樨儿说得跟她是老天爷这么理所当然。 “当然是回本姑娘的府上了,以后本姑娘养你了!”她府里养着诸多护院,一个个都是江湖豪杰,像苏牧这么出彩的人物,没道理碰见了不带回去养着的。 苏牧也觉着有趣,本以为梁武直回去请示上官了,没想到领来这么个脑子不清不楚的小姑娘,真是猴子请来逗比的节奏了。 “姑娘好意,苏某心领了,不过苏牧有手有脚,却是不需要你养的…” 裴樨儿霸道惯了,还没听说江宁城里头有哪个敢拒绝她的,往日里自己一招手,那些武林高手还不得巴巴着贴上来? 但见得苏牧长身而立,如清风之中的寒竹,夜色火光之中,那两道血泪金印散发着柔和而诡异的色彩,加上那本来就俊俏而有气质的脸庞,左配剑,右挂刀,便如同那画儿中走出来的侠客,真真让人看痴了! 裴樨儿哧溜一声将口水吸回去,叉腰站在苏牧的面前,指着苏牧道:“不行!本姑娘说养你就养你!来人,给我抓回去!” 梁武直本来还担心着裴樨儿会坏事,见得她对苏牧竟然和颜悦色,心里也放心了不少。 谁知道这小祖宗要风是风要雨是雨,翻脸比翻书还快,这才三两句话就好动手了! 裴樨儿出行,没带个三五十护院根本就不算排场,梁武直的弓手不敢动,那些个护院可都是狠辣角色! 其中一人看着应该是这帮护院的小头领,既然小祖宗发话了,正是他们施展身手的好时机,当即就扑了上来! 这些人都是裴府豢养的江湖强人,平素里帮着裴樨儿横行无忌,这小祖宗也是从不吝惜打赏,只要听话懂事惟命是从,大把大把的银钱等着他们去捞。 那护院头领本是山东境内赫赫有名的响马头子,后来山寨被端了,人手也就散了,他孤身一人南下避难,因缘际会就进入了裴府。 因着他的身手了得,为人又是狠辣,没什么道德观念,该出手时就出手,不该出手为了讨好主子也会出手,一下子便得了小祖宗的欢心,此时自是打起了当头炮来! 苏牧也没想到这小姑娘说翻脸就翻脸,他本就怀疑梁武直与栽赃他的幕后之人有关系,这小姑娘突兀出现绝对不是凑巧,虽然行事乖张,但苏牧熟识的人里头,如乔道清等,哪一个不是乖张孤僻的旁门左道怪胎? 见着苏牧岿然不动,那护院头子心里冷笑连连,还以为苏牧被他的凌厉出手给吓傻了! 他之所以果断出手,除了小祖宗下令之外,还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因为小祖宗都这个苏牧太过看重,万一小祖宗喜新厌旧,自己的地位可就不保了! 再者,虽然他本事了得,可长相却能够贴在门口镇邪,苏牧虽然脸上有金印,但架不住面皮底子好,看起来越发俊朗,他也是担心小祖宗会喜欢上这个苏牧,干脆先下手为强,废了这苏牧,到时候只推说下手重了些,让小祖宗责骂一顿也就过去了。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这护院本只是五爪激张,抓向苏牧的领口,越过裴樨儿之后,顿时化掌为拳,灌注了全力,轰向了苏牧的门面! 这一拳若打结实了,苏牧的门面非得开起酱油铺子,咸的酸的拉的全都滚将出来! 眼看着那拳头就要到肉了,苏牧仍旧岿然不动,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那护院越是忿怒,猛然暴喝了一声! 可就在这个时候,苏牧身边的陆青花却突然抬起大长腿,一脚正中那护院的心窝,后者一口气憋住,根本就喊不出来,整个人如同沙包一般被踢飞了出去,滚出三丈有余才停下来,张嘴就是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出来! “果然是女侠!是女侠!咯咯咯!”裴樨儿不怒反喜,目光又转到了陆青花的身上,双眼满是激动兴奋与贪婪! “都抓回去养着!全部给我上!抓住一个,赏银一千!哦不,一万!” 梁武直捂住额头,牙疼不已,若不是自己是正经县尉,他都想上去抓人了,这可是一万两银子啊!< 第二百九十五章 闹剧一场 梁武直的武装弓手们早已点起了火把,火光照耀之下,裴樨儿的数十名护院纷纷围拢了过来,听得小主子一声令下,便捉了哨棒扑上来。 裴氏作为江宁最大的地主之一,与其他朱门大户一般,私下里蓄养一些武装力量,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 这些个江湖人士自然有着自己惯用的刀剑兵刃,可梁武直到底是个县尉,面子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所以这些护院虽然暗藏了利刃,却不敢当着县尉和武装弓手的面拿出来使唤。 苏牧这边虽然只有三个人,可都是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见过大场面的,加上苏牧三人武艺高强,虽然称不上武道宗师,但寻常江湖高手根本就不放在眼里,这数十个护院根本就讨不到任何的好处。 可苏牧搞不清楚裴樨儿的来历,他刚刚抵达江宁,可不想一来就惹上麻烦,毕竟他在江宁呆不久,可苏瑜等人都要在江宁发展,苏家的生意也在江宁扎根落户,自己不能给家里招惹一堆麻烦,而后拍拍屁股就走人。 当梁武直带人来扣船之时,苏牧就想表明自己的官方身份,他身上还带有童贯的任命状。 可鉴于途中发生的栽赃事件,苏牧第一时间就将梁武直与栽赃的幕后人联系在了一起。 毕竟梁武直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苏牧想要弄清楚事情真相,便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 可现在他知道梁武直或许只是个小角色,在加上他早已经将那些违禁品都丢江里去了,也不怕梁武直再搜船。 所以当那些护院围上来之时,苏牧终于决定表明身份,避免这件事情闹得太大,给苏家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且慢!尔等刁民,敢围攻朝廷命官,就不怕流放杀头么!” 苏牧在童贯方腊这样的大牛面前都能够泰然自若,与越王能够称兄道弟,与乔道清方七佛这样的诡士玩弄心计,早已养出了一股让人望而生畏的威严气度,此时一声喝出,那些个护院只觉得杀气逼人,竟然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梁武直也是见过世面的,只觉着苏牧面色这么一变,自己心里竟也忍不住发憷,这种感觉只在早两年钦差来视察之时,他才出现过一次,梁武直顿时对苏牧另眼相看了。 裴樨儿是认准了苏牧,非要将苏牧抓回去养起来的,见着苏牧病猫变老虎,王霸之气侧漏无疑,心里越发笃定自己的眼光和判断,只觉着苏牧霸道十足,真真是让人心折! 护院头子被陆青花一脚踢飞之后,直到现在都没恢复过来,这些个护院本来也是打定主意一拥而上,以多欺少,结果被苏牧这么一喝,愣是没人敢冒头了! “朝廷命官?”梁武直也生怕裴樨儿将事情闹大,不缓不急走到前头来,直勾勾地审视着苏牧,沉声喝道:“大胆!你可直到冒充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 其实他心里早就有了底,裴朝风让他拦截扣押苏牧的船只之时就已经透露过,苏牧会搭乘杭州方面的官船。 若没有官方身份或者背景,亦或者与官员有牵扯,苏牧又岂能搭乘官船而来? 他也不敢对苏牧怎么样,只是想做做样子,让裴朝风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苏牧也不啰嗦,从怀里取出文书来,递给了梁武直。 裴樨儿此时恨不得在苏牧脖颈上套个项圈,将他当成宠物来养,见得苏牧有文书,便抢先一步夺了过来。 “赞画?这是个什么官?本姑娘怎么没听说过?这是多大的官?”裴樨儿有些吃力地看着文书,而后朝梁武直问道。 她本就不爱读书,对官场上的关节也不甚了解,平素里无论大小官员她都敢惹,反正有兄长和老太公给她撑腰和擦屁股。 不过对于苏牧她却是兴趣十足的,所以也想知道赞画到底是多大的官。 梁武直拿过文书,上面的印钤确实是真的,做不得伪,只是对于苏牧到底是多大的官这个问题,他也是有些头疼。 上面写着苏牧是童贯的赞画,也就是童贯的幕僚属官,按说童贯权倾朝野,眼下又平叛大捷,正是炙手可热之时,身为童贯的幕僚官,那可是了不得的一个人。 可幕僚的身份地位取决于东家主公对他的重视程度,如果主公重视,就是地方官员也不敢随意撩拨你,可如果只是在主公手底下做冷板凳,混吃等死,那么手里的职权就微乎其微,得罪了也就得罪了。 再者,若是战时,幕僚拿着童贯的手令,或许还能便宜行事,叫得动一些人,可如今大战落幕,童贯应该收回所有职权,也就是说,苏牧的赞画身份只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 再说了,如果童贯重视这个苏牧,那么苏牧早就跟着童贯回京领赏了,又何必来江宁? 梁武直也不敢将自己的推断告诉裴樨儿,这小祖宗无法无天,谁知道她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虽然苏牧的赞画身份只是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但毕竟是个官,梁武直的武装弓手硬要搜船是没有问题的,可裴樨儿的护院们却不能再动手了。 因为他们是民,而苏牧是官,一旦他们动手,其实跟反叛朝廷没有太大的区别,而作为县尉,梁武直手底下的弓手,可不就是专门敢缉捕盗贼和反贼的勾当的么! 如此一来,只要裴樨儿的人敢动手,梁武直可就要抓这些护院了! 裴樨儿却没有梁武直的头脑,她见着梁武直不正面回答自己,直以为苏牧不过是个芝麻绿豆不值一提的小官,便挥了挥手,朝护院们说道。 “赞画才多大的官,给本姑娘抓回去再说!” 此言一出,梁武直是登时头大,最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早先他若说苏牧是大官,那么自己就没理由再上去搜船,却又不能说苏牧是小官,只能支支吾吾应付过去,没想到裴樨儿还是要动手! “我滴个姑奶奶耶...”梁武直慌忙挡住那些护院,朝裴樨儿说道:“二小姐且听我一句,先带人回去吧...这事儿就交给我措置吧...” 裴樨儿从来就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她看上的东西就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见得事情三番四次受阻,二小姐的小脾气也就火爆了,指着梁武直的鼻子跳脚骂道:“你算什么东西!交给你处置你能把他送我家里去么!” 梁武直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虽然他需要倚仗裴氏的势力,可裴氏也需要他提供便利,从来就没有撕破脸皮一说,连裴朝风在他面前都要做做表面的客气功夫。 可这裴樨儿分明就是个不谙世事又张扬跋扈的天之骄子,根本就不把他放在眼里,竟然开口羞辱了梁武直! “二小姐请回吧!搜检民船乃县里的事儿,二小姐在这里不合适。”梁武直硬生生地回道。 他本就只是想请示一些裴朝风,便是裴朝风也不能带着人来这里瞎搅和,毕竟官民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让裴樨儿在这里折腾,已经是闹剧一场,如今苏牧表明了官身,他就更不能让裴樨儿闹下去。 即便裴氏在江宁一手遮天呼风唤雨,可那些都是暗地里的勾当,正要端上台面来,碰到一些个死脑筋的硬骨头,也会带来不小的麻烦的。 然而在裴樨儿的眼中,巴结她兄长和家族的,就算是他家的走狗,被一个走狗呼来喝去,她堂堂大小姐的脸面还往哪里搁? 她正要在苏牧面前摆架子耍威风,让苏牧对自己心悦诚服,如此灰溜溜走了,今后还怎么降得住苏牧这条过江龙! “你...你好大的胆子!我不管!今天我就要他,我就要这个人跟我回家!” 大小姐脾气一上来,显然九头牛都拉不住,梁武直这边也是动了真火,针锋相对地下了最后的通牒。 “这位苏宣赞乃是朝廷的官员,我上元县搜检民船是职责所在,若有人攻击朝廷官员,我等县兵也不会坐视不管,还请二小姐不要让梁某难做!” 梁武直此话一出,那些武装弓手纷纷警戒起来,然而目标已经从苏牧转到了那些护院的身上!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得如此让人哭笑不得,明明要对付苏牧的梁武直,竟然反过来要保护苏牧,明明请了裴樨儿过来助阵,裴樨儿又成了他最大的阻碍,到头来甚至不得不对裴樨儿刀枪相对! “你...你好!你好样的!”裴樨儿虽然蛮横霸道又泼辣,可毕竟是望族出身,不会街头娘儿们的污言秽语,被逼急了竟然憋红了脸,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小胸脯却快要气炸了! 苏牧只是冷眼旁观,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从梁武直转移到了裴樨儿的身上,因为他一直怀疑梁武直不过是照章办事的小虾米小杂鱼,裴樨儿这么一个小姑娘,竟然能够掺和到这件事来,可见小姑娘背后势力的能量才是最大的。 其实裴樨儿也只不过适逢其会,只是苏牧一时间疑心重重,说不得将她列入嫌疑人的名单之中。 正两厢对峙之时,江宁城方向一匹白马疾驰而来,身后还跟着十数名好手,可不正是急匆匆赶来收拾烂摊子的裴朝风么!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一家团聚 裴朝风深知自家妹子的脾性,收到消息之后便匆匆往渡口这边赶,希望自己不要去得太晚,导致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当他收到线报,那苏牧的船上竟然是自家生意之时,他也颇有种无巧不成书的哭笑不得。 可在马背上细细一想,事情又变成了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的。 裴氏参与沿海的商业走私也不是一天两天,江南东路滨海城市都是重头生意场,杭州更是商机巨大。 平叛过后遗留下来的兵刃盔甲和一些军械物质,在朝廷这边是积压在仓库等待腐朽的累赘货,可运出海卖给倭寇和过往海盗却能够产生十倍乃至数十倍的利润! 切莫小看了这一摊生意,这需要地方镇军乃至于朝廷禁军的关系链,才能够将那些库存的兵器偷卖出来,又需要隐秘的地下势力进行熔炼和加工,而后又需要一些海商来打掩护,又需要避开海禁海关,上下打点,完完全全就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除了裴氏之外,江南沿海各大世家也都盯着这块肉。 而裴氏在杭州的势力想要通过官船来偷运,虽然数量不多,但却是一种尝试,一旦能够成功,今后便能够发展成常态,裴氏在杭州和江宁之间的商路必将畅通无阻! 这条商路的价值自然比船上那些货物要高太多太多,因为打通了这条隐秘商路之后,不仅仅是战后的物资,即便战后物资这桩生意没了,也可以利用这条商路来偷运其他诸如丝绸茶叶等倭寇和海盗急需的物品,这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 所以他们在官船上藏匿违禁品是必然的尝试,不仅仅是苏牧这条船,其他官船上同样有着这样的违禁品! 看起来虽然凑巧到不行,其实苏牧碰上这摊子事是必然的,只是谁都没想到陈继儒来了封密信,让裴朝风帮着整治苏牧罢了。 与整治苏牧这种小人物相比,这条隐秘商路很显然更加重要,裴朝风自然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来到渡口之后,他发现梁武直的弓手竟然与裴樨儿的护院们在对峙,虽然还没搞清楚事情的经过原委,但他不得不暗赞梁武直做得好。 因为梁武直一旦搜船,是搜不出什么来的,那艘官船已经在半途搁浅了,而且货物已经被苏牧丢江里去了。 可如果闹大了,苏牧难免要怀疑到他的头上,所以现在最好的处置法子就是息事宁人,避免失态扩大。 裴朝风能够以一介白身,笑傲江宁文坛,除了家底深厚之外,人格魅力和为人处世也是一等一的,仿佛没有看见场中的剑拔弩张一般,见着妹妹投来撒娇的目光,当即回瞪了一眼,而后直奔苏牧这边来。 “可是苏三句当面?在下裴朝风,久闻先生才名,每每吟读佳作,无不击掌拍案,奈何福浅,无缘相见,家妹对苏先生也是仰慕久矣,求贤心切,反而冲撞了先生,裴某给先生道个不是了...” 裴氏言辞谦虚,姿态平和,听得人如沐春风,只看他那真诚的目光,便教人无法挑出任何不是来,若换了常人,必定不计前嫌,不打不相识,就此揭过了事。 可苏牧一直怀疑着官船上栽赃的幕后之人,裴朝风一出场,他就看得出来,这才是正主,无论裴樨儿还是梁武直,都不过是插科打诨罢了。 不过他想不明白,裴朝风举手投足都是贵介公子的做派,两人又素无交集,他又何必大费周章来陷害自己? 人说三代才能培养出贵族来,这贵族的气质是家族积累下来的,包括家教和家族底蕴的熏陶,一些暴发户哪怕再有钱,在作风和气度方面,也是模仿不来的。 裴朝风的举止谈吐很是到位,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苏牧也拱手回礼道。 “裴公子多礼了。” 见苏牧没有说话的意思,裴朝风也不想自讨没趣,他还不知道苏牧乃童贯身边赞画的事情,只觉着苏牧不过一介文人,纵有才名又当如何,他相信以自己的手腕,拿下苏牧根本就不是问题。 官船上的东西既然被苏牧丢下江去了,也就没后顾之忧了,虽然货物不多不少,但裴氏财大气粗,这些货物他裴朝风还不会放在眼里。 他担忧的是,苏牧会不会将官船上暗藏违禁品的消息给抖出去,所以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提点敲打一下的。 “苏先生舟车劳顿,不如到寒家去歇息,裴某也好替家妹给先生赔罪则个...” 裴樨儿见兄长对苏牧如此礼待,难免心里有气,不过转念一想,不愧是自家哥哥,眼光跟她一样,都能看出苏牧的不凡来呢。 而且哥哥的手段可比自己高级太多了,嘴巴上虽然吃点亏,可将苏牧请回家里去,凭着哥哥的手腕,还能让他再次走出来不成? 只要他在家里住些时日,塞几个狐狸精到他被窝里,金山银山压下去,他苏牧腰杆再硬也要弯下来老老实实当裴家的走狗了! 念及此处,裴樨儿对兄长的崇拜不觉又提升了好几层楼高,对苏牧也不再生气,反而觉着梁武直办事太不牢靠,回去非得让哥哥好好整治这狗官不可! 梁武直也没想到自己被裴家小祖宗给嫉恨上了,见得裴朝风与苏牧执礼寒暄,仿佛这一切龃龉都没发生过,他心里也生出了疑虑来。 苏牧一番推辞,裴朝风也不再坚持,带着心有不甘的妹子和诸多鹰犬走狗,率先离开了渡口。 梁武直见得裴家的人离开,又得了裴朝风暗中授意,便带着人手要撤了。 不过既然知道苏牧是官员,他也不好一走了之,便问苏牧要不要下榻驿馆。 苏牧知他是个虾米杂鱼,也不跟他计较,推说此行是来省亲,并非为了公务,就不住驿馆了。 梁武直又客气了两句,便带着弓手离开了。 这边刚散场,苏瑜和赵文裴刘质便架着马车赶了过来,他们不能像裴家兄妹那般,随意在城中纵马,马车的速度落后了一些,赶来也就迟了一步。 虽然大半年不见,但兄弟间岂有生疏之理,起码这是苏瑜心里的真实想法。 然而当他再次见到苏牧,心里却莫名地难受起来。 苏牧的气质变得更加的内敛,却又更加的锋锐,仿佛一柄藏在鞘中的杀人凶器,儒雅翩跹的温和外表之下,隐藏着随时能够杀人夺命的霸道力量,这种气质让苏瑜感到很陌生。 但他知道,苏牧所经历的一切,他知道眼前的弟弟承受着些什么,又付出过什么,他知道苏牧其实完全可以撒手不管,但他还是为了那些百姓,默默承受了这一切痛苦。 当他看到苏牧脸上那两道金印之时,眼眶便湿润起来,漫说他这个亲哥哥,便是身边的赵文裴,这个曾经为了苏牧与赵鸾儿之间恩怨,与苏瑜割袍断义的正直文人,见着苏牧的样子,都不禁心生佩服和羞愧难当。 “大哥!” 苏牧快走两步,激动地拜了下去! 在杭州苟延残喘的无数个日子里,除了陆青花杨红莲和雅绾儿,他最怀念的便是父子三人对坐小酌的温馨回忆! 苏瑜赶紧将苏牧扶起,两人含笑而对视,抓着对方肩膀的手却禁不住激动地颤抖着。 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做那惺惺女儿态,与赵文裴和刘质见礼之后,他们便上了马车,往苏瑜在江宁置办的府邸而去。 一路上,苏牧便将事情始末都告诉了苏瑜,苏瑜虽然赋闲在家,候缺等待上任,可闲暇之余一直在打理着家里生意,对裴氏的势力是非常清楚的。 听了苏牧的叙述之后,苏瑜心里也就有了大概的猜测,虽不中但亦不远矣,赵文裴和刘质又在旁参谋,将裴氏的一些情况向苏牧解释清楚,四个人综合诸多情况和设想,便将事情推敲了个七八分真相出来。 路程倒是不远不近,到了苏家府邸之后,赵文裴和刘质约好改日宴请苏牧,给苏牧接风洗尘,也就婉拒了苏家兄弟的挽留,各自回家去了,毕竟还是要留些空间给苏家父子团聚的。 苏家这处宅子不算大,但也有三进院落,十几间厢房,中庭后面还有一处小花园,淡雅素静,文气十足,极其适合家居。 苏常宗早已带着彩儿丫头等人,在府门前候着,待见得苏牧的那一刻,老爷子与彩儿丫头可没有苏瑜的隐忍,当即就落下滚滚热泪来。 苏常宗身后还有一个十五六的年轻人,应该就是越王赵汉青的幼子赵文瑄了。 赵文瑄危难之际受庇于苏瑜,在江宁也没敢抛头露面,一直以远房子侄的身份,寓居于苏家宅子里,早已将苏瑜当成兄长来看待。 陆家父女见得苏家人喜得团圆,心里也是默默替苏牧高兴,苏常宗哽咽着上上下下好生看了儿子一番,见着他脸上的金印,又是一阵阵心疼。 苏家人皆以为苏常宗软弱无能,其实苏家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势力勾当,全部都掌控在苏常宗的手里头,生意北迁江宁虽然有着苏牧苏瑜两兄弟的提前打点,实则能够站稳脚跟,都依赖着苏常宗的老辣手段和灰色地带的人脉。 若非苏常宗如此,也培养不出苏瑜的心机城府,使得他接掌家族生意之后马上在杭州商界打出偌大名头来。 相对而言,他自然更喜欢苏瑜,将苏牧视为不成器的纨绔,可自从苏牧南方游学归来之后,便脱胎换骨,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苏常宗能够隐忍着这么久,也是极其聪慧之人,又怎会注意不到苏牧的变化? 他曾经怀疑如今这个苏牧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儿子,可事实证明,无数次的调查结果都证明,这就是他的儿子苏牧。 只不过苏牧经历的事情太多,多到足以改变他对人生的态度,对于这种转变,虽然有些突兀,但无论苏常宗还是苏瑜,都是乐于接受的。 如果还是当初那个纨绔的苏牧,说不定早就死在杭州的战乱之中了,家族又如何能够延续至今? 回想这些,苏常宗便觉着恍如隔世,将苏牧和陆家父女迎进了府里,早有宴席准备停当。 苏常宗端起酒杯,朝一直没有说话的陆擒虎说道:“亲家公,牧儿多亏你照看,来,这杯酒,我敬你!” 陆擒虎微微一愕,但还是正色受了这一杯,这也说明,苏常宗早已经认可苏牧和陆青花的亲事了。 第二百九十七章 鬼头船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苏家宅子的后院凉亭里,苏瑜正在诉说着离开杭州之后的遭遇,苏牧静静聆听,时而皱眉担忧,时而又豁然舒展。 莫看苏瑜等人眼下在江宁也算站稳了脚跟,实则一路旅途一路惊险,比之苏牧的遭遇,也强不了多少。 自打离开杭州之后,他们便走水路北上,没多久就遭遇到方腊麾下大将裘日新率领诸多水贼来追杀。 苏瑜与赵文裴、刘质三人都是文人,没有武艺在身,船上又都是官员和大户的家眷,一个个目中无人身骄肉贵,又喜欢指手画脚,一时间乱糟糟闹成一团。 无奈之下,苏瑜只能利用李演武等一众伤员的威慑力,让他们站出来镇压局面,那些个官家主母和千金小姐们,见得李演武等一干凶神恶煞的莽夫,当即闭了嘴。 有些男人还想把持大局,差点让李演武丢下大运河喂鱼,还唾沫横飞地大骂那些男人,若真有本事就该留在杭州,既然当了逃兵就夹起尾巴来做人,再嚷嚷也是丢人现眼。 这些个男人被李演武孟璜几个大骂一通,羞愧难当,内部矛盾总算得到了解决。 但外部的危机还没有解除,虽然裘日新的水贼人数不算多,可都是精通水性与河道,常年在肆虐江面,请来往客商吃“混沌面”和“板刀面”的货色。 苏瑜这边人手捉襟见肘,有卵蛋不是伤就是残,不伤不残的又没有卵蛋,只能拼了命操船前行,不过他们的大船吃水比较深,裘日新那边很快就改变策略,派出一艘艘快艇,三五人一组,像狼群啃大象一般,想要将大船渐渐撕碎拆解掉。 苏瑜自感责任重大,船上还暗藏着越王的幼子赵文瑄,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主持大局,千方百计抵御敌人的骚扰。 为此他还建议丢弃船上的财物,引发敌人的哄抢,以拖慢水贼的速度,而后又在食物里下毒,亲身涉险,欲擒故纵,让水贼将这些食物抢走。 虽然船上的兵丁寥寥无几,可苏瑜凭借着自己的才智,竟然一路将这些人安全带离了杭州,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当然了,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是顶着巨大的压力,那些官员和富户的家眷不愿抛弃财物和食物之时,他甚至命李演武等人强行强夺,为了顾全大局也得罪了不少达官贵人的家眷。 好在脱离危险之后,这些人才醒悟过来,他们的船上竟然连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若不是苏瑜妙计百出,他们又如何能够逃脱? 于是他们对苏瑜的抱怨忿恨,变成了极度的佩服甚至于崇拜! 用后世的话来说,路人转粉,远没有由黑转粉来得更加的坚定,因为你可以多么拼命去恨一个人,便可以多么拼命去爱一个人! 也正是因为苏瑜没有一兵一卒,只凭借着智谋,带着这么多达官贵人的家眷逃离杭州,他才获得了这些人脉资源,而后与父亲一道,在江宁站稳了脚跟。 这些人都是杭州官场商场最精英最顶尖那一小撮人的家眷,否则也没有资格上得这条船,同生共死的经历,让他们对苏瑜产生了难以言说的依赖感。 于是到了江宁之后,商场的就纷纷找苏瑜合作,官场的则发动关系,帮苏瑜保驾护航。 苏牧早已料想到逃亡之旅不会那么顺畅,却没想到苏瑜他们还是经历了这么多的凶险,兄弟二人喝酒聊天,就这么坐了一夜。 到了第二日凌晨,苏牧打坐调息了一个多时辰,精神恢复过来之后便来到了赵文瑄的小院。 虽然赵文瑄对苏瑜崇拜到不行,甚至已经发了密信回杭州,将苏瑜的义举壮举都写上,正式询问父亲赵汉青,能否拜苏瑜为义兄,但他毕竟是越王的儿子,苏瑜也不敢寻常对待,于是便拨了一处独院给他居住,又请了好几个出身清白的勤快丫头伺候着。 赵文瑄自然是知晓苏牧底细的,早在苏牧未抵达江宁之前,他就收到了父亲的密信,让他一切听从苏牧的安排。 苏牧问候了一番,便取出越王的亲笔信来,待赵文瑄读完三遍之后,才取出一个精美的盒子来。 那是官家的手谕,命越王进京面圣的手谕。 大焱官员虽然都是临时工,但各个部堂和衙门相互监察,甚至连官家有时候都要受到制约,官家的圣旨若不合御制,有时候中书门下都能够打回头。 所以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用圣旨来下达命令的,出了圣旨之外,还有一些不算太正规的中旨,手谕和口谕,都是官家的命令,只要不是太过分,朝臣也不敢干预太多。 越王虽然已经上疏婉拒了上京的旨意,但在奏表上恳请让幼子赵文瑄代为面圣,所以让苏牧将官家的手谕带给了赵文瑄。 官家之所以召见越王,除了赞赏他在杭州的大义之举,标榜皇家气节之外,自然要试探一下越王有没有僭越之心。 而越王干脆没有上京去,但为了能够让官家放心,又让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代他去面圣。 虽然他远离朝堂,但不得不说,他这一应对实在太过明智,相信赵文瑄此行,必定能够成功而返。 当然了,想要顺利进京面圣,单凭赵文瑄并不足以成行,所以他才拜托了苏牧。 苏牧本想着在江宁待上一段时间,不过越王的要求他也不好拒绝,再者他迟早要到东京走一趟的,所以就答应了下来。 好在距离赵文瑄进京还有一个多月,这段时间里能够与父兄团聚,处理一些事情,对于苏牧而言已经很不错了。 刚刚从赵文瑄的独院出来,苏牧正打算去找陆家父女,一同吃个饭,没想到苏瑜却领了一个人进来。 这人面生得紧,看起来是个中年行商的模样,衣衫不整,邋邋遢遢,胡子头发也是凌乱不堪。 苏牧双眸微微眯起,那目光陡然变得犀利起来,他细细审视了这人的走路姿态和举手投足,而后又将目光集中在了他的领口之上。 “师哥,你这么戏耍我家大哥,真的合适么?”苏牧知晓燕青其实有洁癖,虽然伪装成邋邋遢遢的行脚商人,可领口干净无比,不用多说,衣服里面应该也是洁净万分的。 所以他并不需要看太久,就已经辨认出这人的真实身份来。 燕青被认出来之后也是讪讪一笑,而后伸手往脸上一抹,将生根面皮给撕了下来。 只不过让苏牧有些疑惑的是,兄长苏瑜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苏瑜离开杭州之时,苏牧还未曾与燕青见面,虽然昨夜里已经将燕青的事情告诉了兄长,可按理说苏瑜应该不认识燕青才对的... 正疑惑间,却听燕青调侃道:“谁说我戏耍你家大哥,就不能是我俩合伙戏弄你?” 燕青如此说着,却是朝苏瑜眨了眨眼睛,后者只是无奈地摇头苦笑几声。 苏瑜自然是认不得燕青的,可燕青是何等人也,很快就通过了苏瑜的试探,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苏瑜一直担忧着弟弟的安危,他知道苏牧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燕青柴进等人功不可没,所以他对燕青是恭敬仰慕至极的。 燕青被苏牧派回去盯住那官船,按说没有理由那么快就回来的,他一大早回来便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官船那边的事情已经确定了! 其实早在昨夜里,苏牧与苏瑜、赵文裴刘质等人一番对谈,早已将事情推测得七八分,这官船上的违禁品,肯定跟裴氏家族脱不了干系,否则裴朝风也不会出现在渡口。 只是燕青的情报还是让他微微吃了一惊。 “我在岸边守了小半夜,到了下半夜,来了一首鬼头船,开始打捞那些东西...” “鬼头船?”苏牧朝苏瑜投去了疑惑的目光,苏瑜微微皱眉,当即开口解释道。 “大焱朝开国百余年,自从太宗皇帝收复烟云失败,而后又与辽狗签订了檀渊之盟后,开始闭关锁国,除了西面北面陆续断了边市,海禁也开始拉开序幕。” “市舶司关闭了之后,沿海各路的海商遭受极大的打击,高丽倭国甚至交趾等地无法再从正规渠道购买大焱的丝绸茶叶食盐等等物资,于是沿海便出现了倭寇。” “虽然称之为倭寇,但这些海盗并非全部都是倭国人,里面有很大一部分都是高丽交趾等地的亡命之徒,其中也有我大焱沿海因为海禁而破产的渔民和商户。” “为了获取利益,这些倭寇开始侵扰大焱的沿海城市,久而久之便成为了最难缠的隐患。” “他们烧杀强夺无恶不作,却又来去如风,抢劫了沿海村落城镇之后,会马上逃到海上,大焱官府根本就拿不住人...” 苏瑜说到此处,也是痛心疾首,燕青见多识广,对倭寇也有不少了解,当即接着解释道。 “苏家哥哥说得不错,这鬼头船正是倭寇最惯使用的一种海盗船,不过他们生性谨慎,势头不对立马就开溜,大多在江浙和福建等地登陆,很少会深入到内陆河流来,这次却是有些反常...” “这些倭寇虽然人数不多,但那鬼头船来去如风,每个倭寇都穿着鲨皮水靠,面上罩着龙龟盔,这些龙龟盔产自于倭国,能够让倭寇在水底下憋气更长...” 燕青果然对倭寇知之甚详,连倭寇的装备出处都一清二楚。 “这些倭寇似乎提前得到了情报,潜水将咱们丢弃东西都聚拢到一处,而后由带了许多羊皮气囊到水底下,经由竹管给羊皮气囊充气,羊皮气囊充了气之后便会上浮,就将那些水底的东西都给提了上来!” 说到此处,燕青也是面色严肃,显然对倭寇这等手段也是有些佩服的。 只是苏牧震惊之余,更多的却是愤怒! 这些世家大族为了利益,竟然与外族勾结,而且还是杀害无数大焱百姓的倭寇,如果没有裴氏和其他世家的庇护,这些倭寇又怎敢冒险深入内陆? 如果没有这些世家大族提供的情报,他们又怎么可能如此快速地找到苏牧丢进江里的违禁品! 起先他还打算息事宁人,不愿惹麻烦,放过裴氏一马,可没想到裴氏竟然与倭寇勾结,这是谁都不能忍的! 第二百九十八章 武士之道 苏牧听完燕青关于倭寇的讲述,心里早已怒火滔天,他从来都不是圣人,他也有自己好恶,他痛恨倭寇,但更痛恨这些跟倭寇勾结,给倭寇带路和提供便利,让倭寇来残害同胞的人! 这艘鬼头船能够深入内陆,肯定受到世家大族的庇护,否则那些倭寇绝不会如此有恃无恐。 江南世家与倭寇的相互勾结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只是这底下牵扯太大的利益网,利益链条攀扯出来,这些世家大族没有哪个能够洗脱干净。 所以给倭寇提供庇护的绝对是这些世家,而裴氏最先跳出来,嫌疑自然也就最大。 如果能够抓住这些倭寇,虽然不一定能够让他们供出这些世家,即便供出来,他们的证词也没有太大的可信度,不可能凭借倭寇的一面之词就将这些龌蹉的世家打倒,可如果能抓住这些倭寇,苏牧起码能够获得第一手情报,甚至拷问出这些参与的世家来! “那些倭寇往哪里逃了?” “逃?”燕青冷笑一声,微微昂起头来,颇有睥睨天下的姿态,而后极其轻蔑地说了一句:“让我燕小乙碰着了,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矬子还想逃?开甚么玩笑!” 虽然习惯了燕青的孤高自傲,可这一次非但苏瑜吃惊不小,连苏牧也是目瞪口呆。 “你是说,你把这些个倭寇都生擒了?”苏牧回过神来,压抑不住语气之中的激动与兴奋。 燕青也不回话,只是将茶碗喝干,站起身来大手一挥,便朝苏牧兄弟二人说道:“且随你小乙哥去看看倭寇长什么样。” 看着燕青那自傲的姿态,苏牧大喜过望,第一次觉着燕青自吹自擂的时候原来也可以如此可爱! 苏瑜让人备好马车,也不需要车夫和长随,叫上陆家父女,一行五人往渡口方向而去。 陆擒虎习惯了驾车,燕青要带路,两人就左右坐在了车辕上。 走出一段之后,燕青从靴筒取出一柄鲨皮鞘的短刃来,朝陆擒虎显摆道。 “老哥哥,看看,这是那些矬子的兵刃,还有几把太长了,我没敢带回来,这些矬子虽然丑得跟死鬼也似,但铸刀的水准可真不赖...” 燕青一说完,便取出一块绢布来,细细擦着那柄短刃,眼中毫不掩饰那稀罕的目光。 苏牧探出头来,见着燕青的短刃,不由笑了。 正想开口揶揄燕青一番,却听得陆擒虎率先冷哼了一声,不缓不急地开口道。 “燕小乙,也就只有你这种没见识的才会将这短刀当宝来稀罕了,这倭国乃弹丸之地,土著人茹毛饮血,不通教化,而后慕名来我中华求知,才将我泱泱华夏的文明带回了倭国,他们的铸刀技术也传承自唐刀的工艺,又什么好稀罕?” “再说了,你这把短刀应该为“肋差”,倭国的武士一般佩戴长短两柄刀,长的一般是太刀、雉刀或者打刀,用来砍头杀人,而短的肋差则用来近身破甲和刺杀,除此之外,肋差还有一个作用,便是武士自尽时用来切腹...” 陆擒虎年轻之时与乔道清四海游历,知晓倭国人的情况也不足为怪,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比想象之中要更加熟悉,说不定这老汉曾经到过倭国呢! 燕青听着陆擒虎如此详尽地述说起来,最后一丝显摆的威风也没有了。 那群倭寇人数不少,但打捞和搬运江底违禁品的节骨眼上,让燕青潜到了水下,凿穿了船底。 这鬼头船为了追求速度,船身很轻,船板很薄,又没有龙骨结构,为了防御敌人,有在前面加了鬼头撞角,还在两舷和船尾加了厚厚的挡板。 此时鬼头船还吊着那些兵甲刀胚等违禁品,早已不堪重负,被燕青凿穿之后,进水也是飞快,那些倭寇虽然深谙水性,却以为是货物将船给拖垮了,只顾着救那些货物,却被燕青一个个拖下了水底。 燕青的水性也是极其了得,在梁山好汉之中,出了浪里白条和阮氏兄弟,就属他的水性好,解宝解珍等人都不如他,这些倭寇猝不及防,被燕青打了个措手不及。 也有一些倭寇见得船已经没救了,只能丢下货物,爬到案上来,陆地上的功夫却不如燕青,被燕青的弩箭射死了几个,剩下几个也被燕青挑断了手脚筋。 这些倭寇也是凶残狠辣,眼见被俘,就纷纷抽出这种肋差短刀来自尽。 燕青眼明手快,但分身乏术,也只拦下了两个,剩下的将短刀插入腹中,横切一刀,肚肠哗啦一声就流了一地! 听说这短刀是专用来剖腹的,燕青拿着手里的短刀,也就觉得沾染晦气,没了当初的威风了。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服气,嘟嘟囔囔朝陆擒虎问道:“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些个倭寇风也似地烧杀抢夺,可不就是怕被围剿么,怎地落入敌手就想着自尽?” 陆擒虎呵呵一笑,还未开口,便听得车厢里的苏瑜开口继续解释道。 “这些倭国人中的强者,有资格佩戴长短双刀的,都被称为武士,秉承武士道精神,而武士道精神讲究义、勇、仁、礼、诚,名誉与忠义。” “而诸多武士品德之中,武士们最看重的就是人格的尊严,为了名誉愿意付出一切,包括用自尽来维护自己的名誉。” 苏牧也没想到苏瑜居然也知道这么多,努力搜索记忆,才猛然想起来,当初苏瑜经营苏家生意之事,也接触过海商,知晓关于倭寇的信息也就不足为奇了。 “真是一群疯子!”燕青不由骂了一句,再看看手里那柄肋差,已经有些索然无味了。 苏瑜呵呵一笑,继续说道:“其实在倭国之中,武士都是有主人家的,类似咱们大焱朝那些豪门望族豢养的护院和武师,所以武士道之中才有忠义这一条,他们是必须要死忠于自己的主人的。” “不过也有一些武士因为各种原因被主人家抛弃放逐,也有一些是主人家没落或者破灭了,武士就失去了主人,这些落单的武士仍旧秉承着忠义,却没有人可以再让他们效忠,于是便四海为家,成为了浪人。” “严格来说,倭寇里的武士,其实都是一些浪人,当然了,如果倭国的一些大家族也加入到倭寇的行列来,也不排除他们会派遣真正的武士,混迹于倭寇的队伍之中...” 陆擒虎对于倭寇的认知,都是关于他们的兵刃之类的,而苏瑜的认识则建立在倭国人的精神道义层次,所谓术业有专攻,大抵如是。 几个人聊着,燕青也不禁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不由感叹道:“如此一说,这些鬼似的矬子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他们的武士道精神也是值得敬佩的...到底算是汉子了...” 陆擒虎听得燕青如此赞叹,心里有些不舒服,当即反驳道:“你懂个球球啊!这些倭人无耻之尤,他们的一切文明都是跟咱泱泱华夏学的,听说他们现在还盛行唐风,因为大唐之后,他们来咱中原大陆朝拜的机会就不多了...” “他们用的是汉字,甚至以说汉话为高贵,以华夏人种为最纯种的血脉,你若到了倭国,保管夜夜笙歌,因为那些倭国女子以怀上我华夏人种为荣,美其名曰借种,对我中原士大夫的崇拜更是到了狂热的地步!” 谁也没想到陆擒虎这么个大老粗竟然能说出如此有深度的话来,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陆擒虎似乎勾起了过往的回忆,竟然没有察觉到诸人惊讶的目光。 “老哥,这么说来,你也被倭国婆娘借过种?”燕青促狭地揶揄道,陆擒虎老脸一红,讪讪辩解道:“那些倭国婆娘一个两个白面黑齿,看起来跟个鬼也似,老汉我哪有这么好的胃口,再说了,这些人看上的一般都是读书人,对武人并不是很热衷...当然了,长得好就另说了...” 苏牧闻言,不由感慨道:“走到哪儿都是看脸吃饭啊...” 燕青见陆擒虎大出风头,猛然想起,俺小乙哥将一船的倭寇杀得落花流水,吹牛皮那个怎么地也该是俺小乙哥啊,怎地一个两个耍起嘴皮子,竟全忘了小乙哥的功劳! 脸色拉下来,燕青便冷哼道:“照你这么说,倭国人那一套文明,都是偷咱们华夏中原的咯?” 陆擒虎不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也难得跟燕青怄气,苏瑜却是轻笑一声,为二人缓解气氛。 “这倭国人许多文明礼教确实传承自我中华大地,别的不说,且说被倭人视为土生土长的武士道精神,实则还是传承于我中原之地的...” “武士道来源于中原华夏?”苏瑜可谓语出惊人,这次连苏牧也不禁惊讶起来。 “武士道精神确实是儒家伦理的产物,它的故土便在我华夏一族。”苏瑜肯定地说道,目光从车窗延伸出去,仿佛在凝实这片悠久而神奇的九州大地。 “武士道的核心便是死忠,义勇,赌上性命来维护尊严,而忠君则是我辈士大夫的道,楚国名将子玉战败之后,照着彼时的理与法,该当自杀谢罪,然而他却拖延着没有即刻班师,企图等待楚王的特赦能够及时送来...” “然而眼看就要到京城了,他却绝望自杀了,大汉名将李广,因为无法改变的客观原因延误了战机,同样被赐死,这不仅仅是彼时律法的规定,更是整个时代观念的要求。” 苏瑜顿了顿,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继续说道:“后来出现的武士道也是一样,因为自己的过失却又不愿自尽的武士会成为整个家族的污点和耻辱,他效忠的家族都将遭受社会的唾弃而难以生存,他们为了个人荣誉,但更多的是为了父母子女,乃至整个姓氏的利益与荣耀。” “倭国弹丸之地,拥有三五千兵马就能称霸一方,自立为王,而成为主要战力的武士们,实则一直秉承着发源于我中华大地的忠义精神,然而他们却又转回来祸害我大焱沿海的百姓,所以对倭寇,绝不能手软!” 苏瑜素来都是谦谦君子的儒雅风度,可如今说到激动处,仍旧热血激荡,恨不得亲自手刃了这些倭寇! 在这样的谈论之中,马车渐渐来到了河岸边的芦苇荡里,诸人弃车步行了盏茶时间,终于见着一座被渔民废弃的小船屋,那些倭寇俘虏,就是被燕青关押在屋子里。 “苏家哥哥,是你说的,对倭寇绝不手软吧?”燕青问得有些莫名其妙,苏瑜虽然猜到了些什么,但还是坚毅地点了点头! “那咱们就安心进去看看吧...”燕青如是说道,带头走进了那屋子。 第二百九十九章 圣药与凌迟 虽然苏瑜做好了准备,可走进逼仄昏暗的小屋,嗅闻到甜得喉头发腻的血腥味之时,仍旧忍不住肠胃发寒,急欲作呕。 燕青果然没有对那些倭寇手软,那些被他杀死的,已经扒光了身上所有的东西,沉入江底去了,屋子的一角堆满了一些破旧的皮甲和藤甲,还有一些鱼叉之类的武器。 剩下的六个倭寇之中,有三个缺胳膊少腿,有一个胸口被弩箭洞穿,脸色发白,怕是活不成了,剩下两个倒是没看出甚么致命伤势,不过也都满身满脸的血。 这些人都被燕青塞住了嘴巴,绑缚了手脚,根本就动弹不得,鲜血浸满了屋子,已经凝固成黑红之色。 屋子里的小床上放着燕青从他们身上扒拉下来的红色铠甲,皮革制成,有些像唐甲,护肩等却又是札甲的样式。 除此之外还有一柄弧度很漂亮的大太刀,一柄类似唐刀的小太刀,以及一些钩索之类的武器。 包括苏牧在内的男人们自然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战俘和战利品的身上,苏牧急着问话,苏瑜提出回去请个懂倭国话的“舌人”过来,舌人就是通译,也就是翻译。 大焱虽然海禁甚严,但仍旧有着不少外国使节常驻于东京等地,民间也有一些熟悉外藩语种的“舌人”,江宁这种大城市,找个懂倭国语种的舌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陆擒虎却拦住苏瑜,朝苏牧说道:“你问,我来给你当舌人...” “看来老汉果然去过岛国啊!”苏牧如此想道,不过现在并不是调笑的好时机,燕青将那两个没受伤的倭寇提起来,取出口里塞着的烂渔网,苏牧便开始了问话。 而陆青花却注意到,在床上的角落里,还放着一个西瓜大的铁笼子,笼子里竟然窝着一头白色的小猫! 在海上漂泊的海盗们其实很密信,因为出海是极其依赖天气的一个行当,老天爷一发怒,他们就有沉尸海底的危险。 所以很多海盗都喜欢在船上豢养一些小动物,通过观察这些小动物的反应,来推测天气的变化和预测凶吉。 陆青花对拷问倭寇没什么兴趣,便走到角落里,细细观察起这头小猫来。 这小猫的毛发很浓密却又很短,摸上去像绒面一般,虽然胖头胖脑的,可这小猫的身子却很瘦弱,想来这些倭寇主人并没怎么喂养它。 陆青花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与苏牧虽然时常有些黑灯瞎火的旖旎勾当,可因为没有成亲,所以一直没敢要孩子,见得这可怜的小猫咪,顿时母性大发,打开了笼子,将那小猫抱在了怀里。 陆擒虎等人还在问话,见得陆青花抱起这猫儿,老汉也是急了,连忙提醒道:“这些倭寇浑身不感觉,这猫儿也不知带了什么病,怎么能抱着,赶紧丢了吧!” 陆青花见父亲说得严厉,心里也害怕,可看着小猫微闭着双眸,有气无力地样子,她就一阵心酸,摇了摇头道:“没事的,你们忙你们的,我去把它洗干净,弄点东西给它吃。” 见着陆青花坚持,陆擒虎也不好说些什么,陆青花离开之后,几个大男人终于可以放开手脚拷问了。 这些倭寇嘴巴也着实牢靠,燕青出手极其狠辣,根本就没将他们当成人,最后连苏瑜都忍不住出去吐了起来。 苏牧一边通过陆擒虎问话,一边观察着这些倭寇的反应,两个没受伤的,一个叫成平武植,一个叫君麻吕稻池,皆髡发,脑后结髻,黑瘦矮小,也没什么高手风范。 不过苏牧知道,倭国人种都比较矮小,但燕青缴获的战利品之中却有一柄大太刀。 大太刀很长,比这些人的身高还要长,能够使唤大太刀的,其实都应该是武士之中的高手才对,这样的人,应该就是这伙倭寇的头领,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苏牧还是懂的。 悄悄问了燕青之后,苏牧便对君麻吕稻池说道:“我知道你是他们的首领,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 君麻吕稻池左脸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脸颊,把左眼都切开了,不过并不是燕青动的手,显然是多年的旧伤了。 反观成平武植就干净了许多,高颧骨,薄嘴唇,脸色也比其他人要白皙一些,不像海上日晒雨淋的倭寇,倒像个读书人。 君麻吕稻池听了陆擒虎的翻译之后,只是哈哈大笑,直视着苏牧,用生硬的大焱官话回答道:“能为首领而死,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他们的荣耀,他们不应该惊恐地哭泣,而应该笑着面对死亡!” 苏牧皱眉摇头道:“下属有拼死守护长官的宿命,难道长官就没有爱护下属的仁爱之心么?仁之一字,不也一样是你们武士道的精神之一么?” 见正面拷问无法建功,苏牧也只能“曲线救国”,先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先撬开他们的嘴巴再说,只要他们开了口,迟早会套出想要的情报来的。 那君麻吕稻池听闻苏牧谈起武士道,眸光果然一亮,在他的眼中,大焱人一向自尊自大,自恃天国上朝,将倭国等外邦视为不通教化的生蛮野夷,更不会去研究别族的民族文化。 不过在稻池的眼中,苏牧显然也只是听说过武士道的皮毛,并没有了解倭国的国内形势,眼下倭国正是战国时代,但凡有几百家将家臣的大族都自立为王,两三千人参与的战役就能称之为惊世大战。 在这样的纷乱时局之中,武士的生命同样贱如草芥,平民百姓的生活更是苦不堪言,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出海为寇,其中一些武士更是放弃了忠义的誓约,背叛主人,躲到海外去,占据海岛,称霸一方。 也不知是苏牧提起武士道,勾起了君麻吕稻池的思绪,亦或是苏牧脸上那两道金印让稻池觉得苏牧也是大焱的贱*人阶层,稻池懂说大焱官话便足以证明一点。 在倭国,只有地位高贵的一部分人,才有条件有资格学习汉族的文化和研究汉族的传承,追求泱泱华夏的礼仪和文化风尚。 君麻吕稻池显然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所以他知道,脸上刺字的苏牧,在大焱的社会里,地位其实跟倭国的浪人差不了多少。 或许也因为这一点,他的话也多了起来,反讽苏牧道:“作为下属,宿命早已注定,既然选择了盟誓,就不要怨天艾人,牺牲,就是武士对主人最大的报效!” 苏牧看着高昂头颅的君麻吕稻池,只是冷哼了一声,转而将旁边那个胸口被燕青弩箭射中的年轻人提了起来。 “这个也是你的下属,我倒要看看你对他有没有半点爱护之心!” 其实苏牧一直在暗中观察,君麻吕稻池对旁边的成平武植没有半点关注,却好几次偷看这个年轻人的状况,这足以说明,这个年轻人在君麻吕心里是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的! 见着苏牧将年轻人提起来,君麻吕稻池猛然大喝道:“你敢!” 然而他的目光之中却滑过一丝无奈又欢喜的矛盾情绪,因为那个年轻人是他的弟弟啊! 他知道大焱的士大夫对严刑拷打询讯逼供极为反感,可武人却热衷于此道,仿佛拷打别人能够发泄他们最原始的残暴本能一般。 他的弟弟已经活不长了,苏牧无非想要用他弟弟的死,来逼迫他,而君麻吕稻池之所以欢喜,是因为弟弟终于可以死去,终于可以不用再承受无尽的痛苦! 死亡,对于这些武士而言,是一种解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最大的折磨! 虽然他叫喊得很逼真,但苏牧的注意力却一直放在他的身上,他那一丝欢喜,并没能逃过苏牧的眼睛。 事实上苏牧早已摸透了这个民族的人性,在后世他也读过一些探讨岛国人的民族性的书籍,诸如菊花与刀之类的,因为那时候的苏牧还是个愤青,本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心态,才接触了这方面的知识。 所以当他看到君麻吕稻池的表情,他心里就已经笃定了,这个年轻人,才是真正的突破口! 君麻吕还在叫喊,而苏牧则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子,塞入了年轻人的口中,而后推拿拍打他的背,让他顺利将药丸服了下去! “你!你为什么不一刀杀了他!你好狠,竟然给他喂毒!”稻池自然听说过大焱人的毒药,大焱地大物博,百种米养百种人,奇人异士更是多如天上的繁星,医学有多发达,毒药自然也水涨船高,倭国现在的医书,几乎都传承自华夏中原,毒药自然足以让稻池惊恐万分。 他曾听说过各种奇奇怪怪的毒药,能够让人全身溃烂却又死不了,能够让人发疯,吃屎喝尿,对于毒药,他心理的阴影面积是非常大的。 可苏牧却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来,朝君麻吕稻池说道:“放心,这不是毒药,这是一种圣药,能够护住他的心脉,他的箭伤不会伤及他的内脏,如果得到及时的救治,他就能够活下去...” 君麻吕稻池大大松了一口气,可他马上就警觉起来,朝苏牧说道:“我劝你还是一刀杀了他吧,即便你救了他,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 见得君麻吕稻池如此不知好歹,燕青便抽出刀刃来,要将那年轻人给杀掉,可苏牧却抬手拦住,仍旧笑容满面地朝君麻吕稻池说道。 “谁说我救他是为了让你屈服?谁说我救他是为了获取情报?” “我的圣药能够让他保持足够的清醒,让他拥有足够的体力,让他受到再大的伤害,也能在半个时辰之内不死,只是...你听说过凌迟么?” 苏牧的笑容很淡定,仿佛在诉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然而他的血泪金印却扭曲狰狞,让人不寒而栗! “你好好看着吧,我会将他身上的肉,一小片一小片剐下来,等到他全身只剩白骨,我保证他的头脑还是活的,还是清醒的!” 君麻吕稻池怒睁着双眸,然而眼光之中的愤怒,渐渐被恐惧所取代,他看着仍旧微笑地苏牧,仿佛看到一头行走在人间的恶魔! 第三百零零零章 行走于人间的恶魔 君麻吕稻池曾经是高贵的武士,他拥有自己的封地,过着优渥富足的日子,喜欢读关于华夏民族的书籍,他向往这片热土。 所以当大名被灭之后,他成为了浪人,失去了封地,便带着自己的弟弟逃了出来。 他的运气还算不错,才出来不久,就因为出色的武艺和过人的胆识,得到了一名海盗王的赏识,并成为了海盗王身边分量极重的属臣。 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他杀过许多大焱人,但他又跟别的倭寇不同,他从不杀手无寸铁和失去抵抗能力的人。 倭国人口稀少,所以极为重视生育,随之而来的便是民风极其开放,加上没有道德礼法的束缚,为了繁衍更多的后代,他们的性观念也是极其的开放,而且开放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大小战役过后,幸存的女人们会到外面瞎逛,希望能够碰到男人进行野合,以获得后代。 所以他们对男女之事看得很理所当然,这也使得倭国男人对这种事产生了极其严重的心理扭曲,认为女人生来就该被男人糟蹋。 绝大部分的倭寇侵扰沿海,从来不会放过一个女人,但君麻吕稻池是纯正高贵的武士,他学习过最高级的礼仪,他的学识涵养,容不得他对女人不敬。 所以他除了不杀没有抵抗能力的平民之外,他也不糟蹋女人,可他知道,即便这样,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对大焱人而言,他是十恶不赦的倭寇! 他也虐杀过大焱的官兵和军士,他也曾为了获取情报而对俘虏进行严刑拷打。 所以他将苏牧对他们的逼问看成了理所当然,如果苏牧将他弟弟杀了,甚至折磨他的弟弟,他都不会那么恐惧。 可苏牧却先救了他的弟弟,让他看到了希望,而后又用残忍千百万倍的方式去折磨他的弟弟! 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只要心存希望,便拥有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然而有些时候,你并不想要这份希望,因为你不想再走下去,就如同君麻吕想让他弟弟痛痛快快地死去一般。 可苏牧先给了他一份希望,有了希望,就会有期待,就会心存侥幸,就会怕。 他听说过凌迟的酷刑,他拷问别人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他曾经将一名俘虏的十根手指和脚趾都砍断,以此来逼问,也曾经尝试过类似凌迟的酷刑,可那些俘虏往往很快就撑不住。 然而苏牧却给他弟弟喂下了圣药,让他弟弟完完全全承受整个凌迟的行刑,这是多么让人恐惧的一件事情! 他没有怀疑苏牧圣药的真伪,因为服用了那颗药丸之后,他弟弟的气色果然好了很多,脸色潮红,精神呈现病态的亢奋,仿佛连胸口的伤痛都忘却了! 他的嘴唇颤抖着,却如何都开不了口,他确实知道苏牧想要什么,他相信自己的答案足够让苏牧满意,可他再次面临抉择,要放弃弟弟来选择死忠,还是违背誓约来救弟弟? 苏牧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他指着那三个缺胳膊少腿的,朝君麻吕稻池说道。 “或许你不太清楚凌迟的做法,不过没关系,我先让你近距离感受一下。” 苏牧朝燕青丢了一个眼神,燕青便冷笑着抽出了那柄肋差,那三个倭寇受伤太重,又失血过多,应该撑不了几刀,不过燕青朝苏瑜扫了一眼,发现后者脸色发白,便朝苏瑜说道。 “苏家哥哥不如先出去一下,俺们这勾当可不是读书人该看的...” 苏瑜微微点了点头便走了出来。 他之所以忍耐不住,是因为他生性纯良,也没见过这么残忍的事情,但对于倭寇的态度,他从来都没有改变,颇有一种君子远庖厨的意思。 顺便提一嘴,后世有些大男人不想做饭,就对自己媳妇儿说,君子远庖厨,还为自己掉书袋而故作高深,洋洋得意,其实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很多人都错解了“君子远庖厨”,误以为做大事的君子和堂堂男子汉就应该远离厨房,其实这句出自《孟子》的《梁惠王章句上》。 孟子的原话是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这句话意思是说,君子对于飞禽走兽,见到它们活着,便不忍心见到它们死去;听到它们哀叫,便不忍心吃它们的肉。所以呢,君子还是远离厨房好了。 说白了就是眼不见为净,我没说不吃鸡鸭牛羊,只是不忍心看着它们被杀死,只要你杀好煮熟了,我还是吃的,而且吃得比你还要香,这就是士大夫的慈悲了。 苏瑜大概也就是这种情况,他对燕青说过,倭寇残害我族同胞,从来就没有什么人性可讲,对待他们绝对不能手软,可自己亲眼看着,又觉着残忍。 只要我走出去了,你们爱怎么折腾都是可以的。 好吧,这一嘴提得有些远了,且说苏瑜出了屋子,但见得天高地阔,芦苇青青,芦花四处飘飞,芳香扑鼻,心情顿时开阔了不少。 四下张望了一番,发现陆青花已经升起火堆,正在烤着一条巴掌大的鱼。 那鱼虽然没放任何佐料,但金黄喷香,但她怀里那头小猫儿却眼皮都没抬一下,显然对烤鱼并不感兴趣。 苏瑜觉着有趣,便走了过来,细细打量起这头小猫。 陆青花已经将它洗干净,此时太阳猛烈,毛发早就干了,摸起来很是顺滑。 不过这猫儿有些古怪,虽然还是幼龄,但已经可以看出一些端倪来,不像猫儿,反而想老虎,但毛发上又没有老虎的条纹,腰背部的毛发很少。 苏瑜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见得陆青花将烤鱼撕下一大块来,凑到猫儿嘴边,那猫儿只是嗅闻了一下便偏过头去,于是他就回到马车处,将干粮袋里的酱牛肉给取了一些过来。 那猫儿闻到肉味,顿时双眼放光,精神奕奕,不断地挥舞着爪子,从陆青花怀里挣脱出来,大口撕咬那多汁的酱牛肉。 “弟妹...我觉着吧...这家伙应该不是猫儿...” 陆青花见到这小猫儿抢食的憨态可掬模样,哪里还管得它是不是猫儿,当即回道:“我已经把它收下了,管它是什么,以后当猫儿来养也就是了...” 苏瑜也是一阵阵无语,将干粮袋留给了陆青花,便回到了屋子门口。 屋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听着便是君麻吕稻池的声音,苏瑜顿时皱了眉头,心里想着,如果这君麻吕真能够秉承武士道的精神,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人被凌迟都不愿意泄密,或许能够给他一个痛快,权当是对这条汉子的赞赏。 而且他也相信,如果君麻吕真的能够坚持到底,苏牧或许也真不会把那年轻人凌迟掉。 不过他走进屋子便轻叹了一声,因为他看到君麻吕抱着那个年轻人,正与那年轻人抱头痛哭,而屋子里除了成平武植,其他倭寇都已经死透了。 看到这一幕,不问可知,君麻吕稻池终究还是屈服了。 只是苏瑜不明白,那成平武植为何也能够活下来,直到他走进了才发现,成平武植眸光已经失去了光彩,彻底死透了。 只是他的嘴里堵着一块烂渔网,鲜血正滴滴答答落下来,再走近一看,苏瑜的脸顿时苍白如纸,又猛然退了出去,再也忍不住,蹲下来便是一阵狂呕。 因为那成平武植两条大腿只剩下白骨,地上却是一堆红色的肉片! 苏牧等人很快就带着君麻吕兄弟俩走了出来,燕青伸了伸懒腰,到江边来慢悠悠洗手,陆擒虎则在收拾那堆战利品,想要将这些战利品搬到马车里。 苏瑜吐得黄水都出来了,这才站起身来,见弟弟苏牧递过一方手绢,他竟然没敢接过来,也不顾斯文,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秽物。 “为什么是他?” 是啊,任谁都没有想到,低眉顺眼的成平武植会成为凌迟酷刑的示范,如果是苏瑜,他一定会选择成平武植作为突破口。 但苏牧不同,他知道好说话的都没价值,有价值的不好说话,再者,他有不得不杀成平武植的理由。 因为成平武植,是个汉人! 是的,他之所以很少开口,是生怕自己露陷,生怕暴露自己是大焱汉人的身份! 按说他是汉人,又能够陪在君麻吕稻池的身边,应该是个分量不轻的角色,好歹也是某个世家势力与君麻吕的掮客或者中间联络人之流,说不得还是能够从他身上榨出一些有用的情报来的。 但苏牧没有这么做,因为他最痛恨的就是帮着外族人来残害同胞的汉奸! 成平武植知道的信息,君麻吕稻池都知道,君麻吕的分量又绝对比成平武植要重要,那么又何必留着成平武植这样的败类? 君麻吕也是这样想的,想着苏牧会对自己的同胞宽容仁慈一些,可当他看到燕青一片片剐着成平武植的大腿肉,看着成平武植咬碎钢牙,他终于再次确定,苏牧绝非正常人类!他根本就是个恶魔! 既然知道了成平武植的真身,苏瑜心里也没太多抵触了,倒是苏牧见着陆青花怀里那条小猫,心里咯噔被吓了一大跳。 早先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君麻吕等一众倭寇身上,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头小猫。 此刻细细观察了一遍,心里才顿时发凉,这哪里是什么猫咪啊,分明就是极为罕见的狮虎兽啊! 狮虎兽乃是狮子和老虎的杂交产物,老虎在中原大陆很常见,可狮子却不太可能见到,这狮虎兽想来应该是海上的远洋船队带着,被君麻吕等倭寇劫获的。 虽说狮虎兽这样的杂交动物寿命都不长,很容易夭折,可到底还是凶猛的野兽,陆青花却决定将它当猫儿来养,苏牧也不敢大意,连忙将实情说了出来。 狮子这种东西大家听都没听说过,苏牧却知之甚详,甚至连大海彼岸狮子的产地的人文风光都说了一些,君麻吕更觉着苏牧是生而知之的人,这种人要么是圣人,要么就是恶魔。 苏牧自然是后者了! 第三百零一章 白玉儿闯祸 河风吹拂这天鹅羽一般的芦花,天青色白云低垂,小沙洲上白鸟翩跹,自从昨夜被燕青俘获之后,君麻吕稻池一直被关在小木屋之中。 如今走出木屋,见着眼前如此唯美的一幕,他的心头不由一阵阵的恍惚。 他从没有静下心来,好好看一看这片土地的美丽,他从未想过自己的自私求存,会给这片土地的人民带来多大的伤害。 因为在他的国家,求生存是人的基本权利,为了活下去,他们可以出卖自己拥有的一切,武士素称死忠,最有气节,可他们之所以成为武士,还不是生活所迫或者为了追求利益而将自己卖给了大名和那些幕府将军? 他的心里涌现出一丝罪恶感,但很快就被他压制了下去,因为他知道罪恶感和懊悔,会让他无法在这个残酷的世界求存。 燕青可不管这俩该死的倭寇是什么心思,见他走得慢,上来就是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君麻吕稻池手脚的束缚已经被解除,但他却敢怒不敢言,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因为他很清楚的察觉到,在场之人,除了苏瑜之外,其他人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杀死他,包括抱着猫儿的陆青花! 他常听说大焱天朝地大物博,人才济济,没想到苏牧这伙来历不明的人,随便一个贴身侍女的功夫就要比自己强这么多! 再者,他也不敢确定苏牧给他弟弟君麻吕勘吃圣药里面有没有别的毒药成分,哪里还敢胡作非为。 苏牧对这两兄弟没有任何怜悯可言,因为他们残害别人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被别人残害的一天。 后世西方有一句经典,手持刀剑之人必被刀剑所伤,道理大抵如是了。 燕青恨不得将这两兄弟当死狗一样拖在马车后面,不过苏牧还是将他们绑起来,塞住嘴巴,蒙上眼睛,丢进了马车里,陆擒虎也将那些倭刀铠甲等战利品,一并塞进了马车。 一来君麻吕勘的伤势确实不容乐观,二来绝不能让人发现是燕青灭杀擒拿了这伙倭寇。 君麻吕稻池也信不过苏牧,只吐露了一半的情报,确认了苏牧的猜测,这些倭寇果然是受到世家大族的庇护,才敢深入到内陆来的。 不过他生怕自己泄密之后苏牧会杀掉他,所以宁死不屈,除非弟弟脱离生命危险,苏牧也确实拿出诚意来,放过他们,他才会将幕后世家的名单交给苏牧。 苏牧知道再逼迫下去也没有结果,只有将他们带回府邸,秘密关押,却通知江宁的暗察子,给高慕侠递了一封密信。 将君麻吕两兄弟关押妥当之后,苏瑜又寻了过来。 他已经梳洗了一番,换上干净清爽的袍子,精气神也恢复了过来,也不坐下,只说要带苏牧去赴宴,苏牧自然是拒绝的。 不过他说这是赵文裴和刘质的请宴,苏牧也就没有拒绝的理由,让陆青花换了男装之后,便与苏瑜一道出了门,燕青本该看着君麻吕兄弟,不过陆擒虎主动应下了这差事,燕青便跟着苏牧一同赴会。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苏牧还是蒙了一块白色的面巾,虽然有些突兀,但总比露着那两道冤死鬼金印要强。 赵文裴和刘质将宴席定在了秦淮河畔的一处酒楼,名唤醉太平,一看就是士子文人常常聚会的文雅处所。 路上的行人见得苏牧蒙着白巾,皆以为他得了肺病痨病,避之犹恐不及。 不过江宁这种地方就是这个样子,有些达官贵人想要流连青楼楚馆,却又怕暴露身份,有时候也会遮面而行,倒也不足为怪了。 秦淮风月,香艳无比,大红灯笼和招旗满街都是,低级一些的青楼女子在窗口抛头露面,卖笑招揽客人,清倌人则深居简出,轻易见不到。 苏牧等人来到醉太平的雅间之后,是刘质招呼的他们,赵文裴这个东道主竟然还没到。 苏瑜也是有些讶异,因为赵文裴最是守时,通常都会提前抵达,今日确实有些反常。 刘质显然得过赵文裴的提前交代,很快就命人流转着上菜。 这秦淮河就是最大的消金之地,奢靡到了极点,这醉太平淡雅文静,菜品也是清淡精致,迎合文人的口味和喜好。 先上来的是只看不吃的看盘,大大小小一共十八道,都是些蔬果冷菜,极尽点缀之美,又有开胃之效,让人赏心悦目。 陆青花可不懂那么多的规矩,见得上的都是素菜,碟子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中看不中吃,不由暗自鄙夷。 她用新绿的竹签子戳起一块精致的小糕点,竟然连牙缝都没塞满,不禁索然无味,便放下了签子,自顾逗着那狮虎兽玩耍。 她对这狮虎兽可是疼爱得紧,专门让府上的老妈子去买了羊奶回来喂养,又让厨子精挑细选,送来鲜嫩的生肉,烤了三四分熟,才喂给那小兽。 又跟苏牧商量着,给这头狮虎兽取了个名字,唤作白玉儿,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因为这狮虎兽是雌的,又通体洁白,雪雕玉琢。 苏牧觉着白玉儿俗气了一些,可陆青花没读过多少书,能够取这样的名字,她就已经觉着不错了,苏牧也不好让她觉着没面子,便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 白玉儿对这些看盘菜自然没什么兴趣,不过酒楼里菜肴飘香,她很快就坐不住了,从陆青花的怀里挣脱出来,便往门外溜了出去! “白玉儿!” 陆青花听苏牧说过白玉儿是何等样的猛兽,虽然还是幼兽,可受到惊吓也能伤人的,当即追了出去。 这还没出得门口,便听得杯盘碟盏摔落在地的哐哐当当声音,而后便是惊叫连连! “哪里来的野猫,你们醉太平想关张了还是怎地!” 听得这粗暴的男声,陆青花连忙快步跑了过去,但见得一名二十郎当的白衣书生脸色极其难看,用袖子掩住口鼻,眉头紧蹙,而他身边重重围着的家仆一个个警戒着,为首一名莽汉子正指着一名酒楼小厮在叫骂着。 白衣书生的袍子下摆裂了三道痕,白玉儿却也不怕人,正在撕扯地上的一只烤鸡。 陆青花快步走过来,将白玉儿抱在了怀里,酒楼小厮连忙投来得救的目光,小声道:“抱歉得紧,冲撞了客观,不过这猫儿是这位客人带来的,可跟俺没关系…” 他这么一说,便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了陆青花的身上,那贵公子的家仆纷纷投来充满敌意的目光,为首的莽汉更是眼露凶光! “贤兄稍坐,我出去看看。”苏牧向刘质和苏瑜告罪一声,便走了出来。 刘质和苏瑜只觉着小事一桩,也没必要劳师动众将事情闹大,二来雅间走空了,宴席的气氛也就散了,于是便坐了下来。 苏牧刚出门口,便见得醉太平的掌柜噔噔噔快步上楼来,二话不说就冲小厮扇了一记大耳光,这耳光可是不轻,那小厮当即鼻血横流! “能莅临咱们醉太平的都是最尊贵的客人,即便猫儿是贵客带来的,但有冲撞,都是我醉太平的责任,你个没脑子的蠢货赶紧卷铺盖走人!” “让柳少爷受惊了,不如让小人领少爷到天字阁坐一坐,权当给少爷赔罪了…”那掌柜的连忙向白衣公子赔不是,天字阁乃是醉太平最尊贵最奢华的一个包房,平素里很难预订,乃是身份的象征。 似白衣公子这般出门带着七八个豪仆的,也不缺钱财,要的就是面子,赔他们一桌酒席这种手段是拿不出来的,不得不说掌柜的处置实在让人佩服,也难怪醉太平能够在酒楼林立的秦淮河畔打出偌大名头来。 陆青花舞枪弄棒还行,对这种事情并不在行,只是抱着白玉儿,有些不知所措。 苏牧快步走上来,扶起那酒楼小厮,充满歉意道:“这事儿是我们不对,在下给公子陪个不是,如果公子能够赏脸,一起喝杯清酒如何?” 那白衣书生听得苏牧不卑不亢儒雅淡然,心里也是暗赞了一番,不过苏牧白巾遮面,藏头露尾,实在无礼,白衣书生只是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倒是那掌柜精明得紧,连忙出来斡旋调和:“诸位贵客都是知书达理的豁达之人,不如这位公子也一同到天字阁去,所谓不打不相识,也算是美谈一桩了…” 见得掌柜邀请自己,苏牧也是露出赞赏的目光来,虽然他不太愿意与陌生人结交,但这事情确实是白玉儿闯祸在先,他也不能坐视不管。 苏牧取出赏钱来递给那小厮,后者感恩戴德地滚下楼去,那白衣公子却对掌柜的提议没有太大兴趣,只是有些傲慢地打量着苏牧,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起来。 “无妨的,苏某就不打扰公子雅兴了…”苏牧知情识趣地拉起陆青花就要离开,对于白衣公子这种人,你主动提出赔偿,反而让他觉着你看不起他,越发挑起他的怒火来,唯一的办法就是放低姿态,息事宁人。 那白衣公子见苏牧从头到尾泰然处之,心里的怒气也就消了大半,正要回应苏牧的拱手之理,却听得背后一道骄横刁蛮的声音传来。 “喂喂喂,柳家哥哥,怎么能让他们就这么走了!这猫儿撕烂了你的袍子,他们就得把猫儿赔给咱们,不然人还以为咱们好欺负不是!” 话音未落,家仆们却一个个见了鬼一般分开一条道来,但见得一名红衣少女越众而出,满脸都是冷笑,可不正是裴氏的千金孙女儿,裴樨儿么! 不是冤家不聚首,见得这小魔头出现,苏牧也开始有些头疼了… 第三百零二章 小魔女发威 裴樨儿惯熟了刁蛮霸道的作风,这江宁城便如她家后院一般横行无忌,出门根本就不需要遮掩,反而穿上一身江湖女侠的红妆,意气风发,谁人敢惹! 自打前两日在渡口拿不下苏牧,反而被兄长裴朝风硬拉回家之后,裴樨儿便耿耿于怀,这可是她仅有的几次挫败,她根本就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即便兄长千叮万嘱让她不要招惹苏牧,以免坏了大事,可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知道柳家有心结交裴氏,想要跻身名门望族的利益圈子,甚至几次三番想要到裴家来提亲,这位柳家少爷柳工书对自己更是爱慕不已,便应邀来赴宴,想要撺掇柳工书去对付苏牧。 在她看来,只要苏牧被柳工书欺压一番,自己再挺身而出,替苏牧说上几句好话,解决了苏牧的麻烦,这苏牧可不就对自己俯首陈臣了么? 话本上都说英雄救美,她裴樨儿比那些废物男人强多了,为何就不能来个美救英雄? 这醉太平虽然也是一处大酒楼,可裴樨儿觉着这里太过沉闷,对菜品也不太喜欢,柳工书正是知道这位大小姐喜欢江湖气,才带了七八个护院出门,左拥右簇,好不威风,见得大小姐不悦,便亲自出门,想要偷偷找掌柜商议,送上一两个有故事的江湖菜品,比如叫花鸡之类的东西,既能引起大小姐的兴趣,让她感念自己的良苦用心,又能让她承自己的情。 可谁能想到一盆叫花鸡刚刚做好,正要送回雅间,隔间却突然蹿出一条猫儿来! 那猫儿极富灵性,并没有主动骚扰柳工书一行,反而是柳工书觉着这猫儿太肮脏,怕猫毛飘到菜品上,便抬起一脚要将猫儿踢出去。 只可惜白玉儿并不是寻常猫咪,她是一头狮虎兽,虽然只是幼兽,但绝非寻常猫儿可比! 于是便出现了鸡飞狗跳的这一幕,裴樨儿听闻动静,便出来察看。 当她看到那白玉一般的猫儿,心里也着实喜欢得紧,可她习惯了耍弄拳脚,觉着蓄养猫狗鱼鸟不过是娇贵小姐的消遣,她是要成为万世大女侠的人,又岂能对一条猫儿动心? 所以她很快就压住了心底对那猫儿的垂涎,再看猫儿的主人,分明就是个女扮男装的雌儿,看模样还算周正,身段健美丰满,可惜肤色黑了些,年纪也大了一些。 正当她索然无味之时,白巾蒙面的苏牧出现了! 毫不夸张地说,自从渡口一遇之后,这苏牧便是化成灰,她裴樨儿都能认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跟柳工书讨论整治苏牧的事情,柳工书自然也不知道对面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苏牧,让江宁的姐儿们白等了一天的杭州大才子苏牧! 见得苏牧言行谈吐颇有谦谦君子的风范,柳工书虽然被扫了兴致,但还是决定放过苏牧一马。 毕竟大家都是文人,他柳家一直想往上游社会挤,很是注重名声,太过锱铢必较的话,传将出去也对家族不好,大不了让人重新整治菜色。 再者,能够上天字阁,那是倍儿有面子的事情,相信裴樨儿多少心情会好一些了。 暗中观察的裴樨儿正等着柳工书发飙逮人,谁知道这孙子见了苏牧,竟然变得这么老实,当即就怒了。 她还等着柳工书寻苏牧晦气,她好“美救英雄”呢! 此时她全然忘记了自己并没有将收拾苏牧的事情告诉柳工书,反而觉着柳工书没点男人骨气,还不如她一个女人爷儿们和霸气,当即改变了计划,自己出面,要将苏牧收拾得服服帖帖,也好让哥哥知道,她裴樨儿也不是一味胡闹,连哥哥都忌惮的苏牧,她裴樨儿一人就能拿下! 见苏牧停下脚步来,裴樨儿便抱臂冷笑道:“怎么?苏牧大才子,来了酒楼也藏头露尾,果真是高人不露相,莫非看不起咱们这些凡夫俗子?” “苏牧!他就是苏牧?!!!” 那掌柜的顿时眼前一亮,全城姐儿们期期艾艾白等了一个白天的苏牧,竟然在醉太平出现,这消息若是传出去,醉太平今后的名声可不要太响亮了! “苏牧!真的是苏牧么?!!!” 这一年多来,江宁的文人士子都在传唱苏牧的诗词佳作,却从未有幸得见真人,这醉太平乃是文人士子汇聚之地,苏牧二字几乎瞬间就传遍了整座酒楼,食客纷纷往二楼上拥挤,争相目睹苏三句的风采! 柳工书一直想挤入文人圈子,一听说是苏三句,心里也暗自庆幸,好在自己刚才得饶人处且饶人,否则得罪了苏牧,传将出去,自己也就不要在文坛混了! “原来是苏三句当面,在下柳工书,有礼了…”柳工书放下一直捂住口鼻的袖子,谦谦有礼地朝苏牧问候,适才那骄傲高贵的姿态全然不见了! 那些个护院们何时见过自家公子如此恭谦,想着苏牧不就是一个文人么,那些个诗词他们也不懂,怎地就有这么大的能力,让公子都折节下交? 裴樨儿却是气歪了鼻子,她本想靠着柳工书打压苏牧来着,没想到这蠢物竟然主动攀结起来,这让她的脸皮往哪里搁! “原来是柳公子,不敢当,不敢当…”苏牧朝柳工书拱了拱手,权当是回礼,至此,白玉儿闯下的麻烦,也算是一笔勾销,烟消云散了。 “果然是苏三句!” 众人见得苏牧回礼,便确认了苏牧的身份,整座醉太平顿时轰动起来,掌柜的早已经用眼色示意,酒楼的人很快就将消息都散布出去,相信不需要半柱香时间,整个秦淮河都将知道,苏牧在醉太平! 这些举动看似疯狂,但你永远无法想象,大焱是整个华夏民族文风最为鼎盛的一个朝代,而当今官家醉心于书画诗词,眼下更是大焱朝文风最盛的一段时期! 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接连流出传世佳作,又隐于市井的苏牧,无疑成为了人人争相追逐的明星与焦点,今夜如此轰动,也就不难理解了。 柳工书也看到了扬名的好机会,便拱手朝苏牧邀请道:“不知愚弟可否有幸,请苏先生到天字阁雅间少坐片刻,也好让柳某尽表仰慕之渴?” 若是刚才,苏牧毫不犹豫就会答应柳工书,可现在这种情况,他怕是要尽快离开了。 于是他便略带歉意地婉拒道:“柳公子盛情,苏某不敢推辞,奈何苏某已经与友人相约在此,实在抱歉了…” 柳工书自然知晓苏牧是来赴宴的,众目睽睽,苏牧已经给足了他面子,总不能强人所难,不过他转念一想,我请你你不来,你可以请我去你那里坐坐不是? 岂知柳工书刚要开口,只觉着后背真真发冷,回头一看,裴樨儿已经被冷落许久了,一双眼睛充满了怒火,瞪得柳工书头皮一阵阵发麻! 见得人越聚越多,裴樨儿心里没有任何忌惮,反而更加的激动,磨拳搽掌,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人越多,就越能见识到她的手段,看兄长还有什么话好说! “苏先生好大的威风架子,是不是诗词写得好,放猫儿出来咬人了就可以不闻不问,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若是这样,苏先生大可杀人放火去,反正诗词做得好,估计也没人追究你什么!” 裴樨儿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一来是因为所有人心头火热之时,裴樨儿这小姑娘却站出来冒犯鼎鼎大名的苏三句,二来是因为大家已经认出来,这小姑娘可是裴氏的小霸王! 他们不知道苏牧怎么就招惹了裴樨儿,但有一件事却足以确定,杀人放火苏三句是不敢,也不会去做的,可裴樨儿却是说到做到! 苏三句惹上了裴樨儿,下场应该会很难看啊! 许多人已经开始为苏牧感到担忧和惋惜了,也有人知晓一些内幕,将裴樨儿想要收服苏牧的事情都曝光了出来,一时间窃窃私语炸开锅,八卦之心熊熊燃烧之下,事情也就传开了。 苏牧本不想理会裴樨儿,不过众目睽睽,他可不想像在杭州那般得罪人,再者,他还需要调查世家与倭寇的事情,与裴家迟早有一战,如果连裴樨儿这么一个小姑娘都能给自己脸色看,以后还怎么震慑裴氏等世家大族? “这位姑娘,按我大焱律法,诽谤他人可是要刺配流放的,你说我的猫儿咬了人,拿出证据来,首先,这猫儿不是我的,再来,它咬了谁了?” 其实苏牧心里还有一句,还有啊,这货根本就不是猫,不过转念一想,他还是将这一句藏在了肚子里。 真要让这些人知道这不是猫,而是吃人吐骨头的猛兽,说不得又让裴樨儿抓住把柄了。 见苏牧狡辩,裴樨儿也是心头大怒,指着苏牧骂道:“你还是不是男人!这老妹子是不是你女人?那猫儿是不是她的?她的猫儿是不是你的?” 裴樨儿虽然刁蛮任性,但也是聪慧之人,这连珠炮一般的诘难,也是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陆青花自然是苏牧的女人,那么陆青花的猫儿,自然也就是苏牧的猫儿了。 苏牧知道跟这小姑娘斗嘴绝非明智之举,裴樨儿根本就是来挑事儿的,也不可能息事宁人,一时间也不好反驳,好在醉太平的掌柜在一旁斡旋说和,连柳工书也出面,一直说都是误会一场。 那裴樨儿见所有人都帮着苏牧说话,连柳工书这个当事人都开口了,生怕自己没了借口,忿忿地推了柳工书一把,大骂道:“你还是不是男人!都被人骑在头上了,竟然还帮着他说话,你还有没有卵蛋!” 作为世家大族的千金,裴樨儿说出如此粗鄙不堪的话来,大家都已经皱眉头了,不过谁不知道裴樨儿这小祖宗胡闹霸道?心想着柳氏虽然是新贵,但也是家大业大,苏牧一个外来的文人,又怎么可能欺负得了他? 再说了,人苏牧能够作出如此有深度的传世佳作,闻弦歌而知雅意,管中窥豹而略见一斑,人品德行自然也是杠杠的! 裴樨儿见得此状,当即挥手,怒斥道:“他驱使猫儿伤人就是不对!若伤到你家孩童,你们还会不会帮着他说话!” 她到底是江宁的小魔头,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闭了嘴,但见裴樨儿红袖一挥,朝身后的护卫们大声下令道。 “给我抓起来,扭送到官府去!” 诸多护卫也是哭笑不得,心说我的个姑奶奶耶,找借口也找个靠谱些的,这都入夜了,哪家衙门还开着啊! 第三百零三章 醉卧太平 醉太平惹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些个文人墨客甚至唱词吟曲的姐儿们都纷纷往醉太平这边赶来。 雅间里的刘质和苏瑜等人早就坐不住,燕青到底是个江湖人,虽然貌似潘安又文质彬彬,实则有着一股火爆的小脾气,见得裴樨儿胡搅蛮缠,心里也是火大。 那些个护卫冲上来之时,燕青从苏牧的身后闪出来,但凡敢上前一步的,无一不被打飞出去! “轰!” 见得动了手,酒楼里的看客也都暴动起来,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些平素里被裴氏欺负惯了的文人士子,便暗中朝裴樨儿这边投掷鸡骨头等杂碎污物! “都是没用的废物!” 裴樨儿见护卫们被打倒了一地,脸上自然挂不住,她平素里深得大师傅的传授,一个打十个都能将这些护卫打得满地打滚,殊不知都是这些护卫让着她,还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当即就朝苏牧砸出一拳来! 陆青花对措置这些麻烦并不在行,但要说有人敢对苏牧动手,她是决不能轻饶的! 她本以为好男不跟女斗,燕青绝对不会对裴樨儿动粗,苏牧更不想让人知道他懂武艺的底细,所以这个时候,最适合出手的,便是她陆青花了。 陆青花刚要收拾了裴樨儿这刁蛮小丫头,可没想到燕青已经出手了! 作为梁山好汉之中有数的高手,燕青取百家之长,博学多才,慢说武艺,便是诗词歌赋都极为精通,只不过在苏牧面前,他永远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郎当样子罢了。 那裴樨儿张手就抓向苏牧的领口,燕青却从侧面杀出,一把扣住裴樨儿的手腕,身子一拧,众人眼前一花,燕青已经将裴樨儿拦腰抱住,将她压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妖魅一笑道:“今儿就让你小乙哥教训教训你!” 燕小乙江湖人送绰号浪子燕青,早已经是欢场老手,许多匆匆赶来的青楼姐儿们都认出了他来,见得他出手制住了裴樨儿,当即两眼放光,恨不得被燕青抓的是自己! 但见得燕小乙朝裴樨儿冷笑几声,后者见得燕青眼中邪魅的眸光,心头顿时一紧,颤声道:“你…你要干什么!怎敢对本姑娘无礼!” “啪!” 裴樨儿还有半截威胁的话儿没说出来,燕青已经一巴掌拍在了她的屁股上! 燕青喜欢成熟一些的妖艳姐儿,对裴樨儿这样的青涩小姑娘实在不感兴趣,本想着打屁股教训羞辱她一番,没想到这丫头练武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也练出一副好身段来,那娇臀圆润紧实又翘挺,一巴掌打下去,弹性十足,满手馨香! “唔…”裴樨儿被一巴掌打在屁屁上,整个人瞬间呆滞了,只觉着小屁屁又火辣辣地疼,疼得脸色滚烫,耳根通红,疼得心里酥麻难当! 再看燕青,虽然一脸玩世不恭的邪魅样子,但霸道十足,活脱脱的江湖好汉子,完全就是在教训一个不知轻重只会闯祸的妹子! 裴樨儿这种千金小姐,打小就没吃过苦头,也没人忤逆过她的意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兄长对她也是百依百顺,谁敢大声跟她讲过话? 可燕青一上来就是打屁股,而且还是当着一座酒楼客人的面,打她的屁股! 虽然她常自称女侠,不拘小节,可毕竟已经及笄,早就到了足够嫁人的年纪,对男女授受不亲的大防还是小心谨守着,莫看平日里大大咧咧打打闹闹,却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碰过她一根小指头! 然而燕青非但要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而且还打个不停,口中还不停喝问裴樨儿:“你个小娘皮,服不服!服不服!” 裴樨儿何时受过这等羞辱,悲愤地骂道:“我要杀了你!” 话音未落,已经红肿的小屁屁又挨了燕青一巴掌:“服不服!” “不服!” “啪!” “啪啪啪!” 那耻辱的声音不断敲击在裴樨儿的灵魂之上,她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也看不到苏牧的脸,她只是将通红滚烫的脸,深深地埋在了燕青的双膝之间… “服不服!” 也不知道是燕青第几次问出这句话来,裴樨儿早已泪流满面,不过江宁的人们早就受够了她的欺压,刚开始还觉得解气,可渐渐的,心里都有些不忍了。 这一次,裴樨儿竟然不再反嘴了,只是埋着头哭泣,燕青却没有手下留情,又是啪一巴掌,大声喝道:“服不服!” “服…” “大声一点,听不到!” “服!服服服服!”裴樨儿已经崩溃了。 燕青终于将她放了下来,别看大得大声,其实燕青并没有动用太大的力气,加上裴樨儿弹性十足,看起来效果比较震撼罢了。 可这一巴掌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同样也打在裴樨儿的自尊心上,将她的尊严打得七零八落,不复存在了! 有了今日这一出,今后她还怎么有脸在江宁城走动! 看着失魂落魄的裴樨儿,苏牧和陆青花等人都有些不忍心,这小丫头霸道蛮横是真,可好歹还是个刚刚及笄的十五六小姑娘。 不过燕青心里却很清楚,或许裴樨儿确实没有大恶之心,可她一发话,手底下那些人为了讨好她,绝对会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哪怕她不知情,也是因为她的刁蛮任性,不知害惨了多少善良人家,这一顿羞辱,绝对不冤! 燕青并没有在苏牧的面前吹牛,他在江宁的欢场还真是有头有脸,曾经一度是风月班头,甚至还改头换面,见过李师师一次,得到过李师师的垂青。 在江宁城中,谁敢如此羞辱裴家的人?还是裴家最疼爱的心头肉? 于是人们又将对苏牧的担忧和惋惜,转移到了燕青的身上,从这一方面来说,燕青帮苏牧转移了太多太多的火力! 当人们纷纷为燕青的前途和小命感到担忧之时,燕青却蹙眉对裴樨儿问道:“疼不疼?” 裴樨儿血红着双眼,任由屈辱的泪水滚落通红的面颊,死死地瞪着燕青。 “你也知道疼,你也知道丢人,你羞辱人家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你知道这样的滋味不好受了吧?想想那些被你羞辱的人吧…” 燕青知道,现在跟裴樨儿讲道理,她是完全听不进的,但这确实是跟她讲这些的最好时机,哪怕她听不进,过后冷静下来,相信燕青的话语,会一字一句印在她的脑中,等她想清楚了,或许就觉着自己并不冤枉了。 听到燕青有些苦口婆心地教训裴樨儿,苏牧突然觉着这个师哥还是让人看不透,不由生出佩服来。 燕青却不可察觉地朝苏牧使了个眼色,眼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燕青和裴樨儿的身上,正是苏牧开溜的好时机啊! 苏牧又岂会不懂师哥的好意,轻轻拉了拉陆青花,两人点头会意,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 燕青见苏牧领会了意思,也知道想要完美收场,想要今后没那么多的麻烦,必须让裴樨儿彻底臣服,于是便低头问道。 “既然你服了,就回去吧…”他顿了一顿,继而说道:“看你也走不动了,我送你回去吧。” 还未等裴樨儿反应过来,他已经将裴樨儿横抱了起来,后者拼命挣扎,口中骂着:“放开我!” 那些个护卫还想要上前来解救小主,却被燕青极富杀气的目光给吓退了回去。 燕青将手悄悄往上移了一下,托住裴樨儿的小屁股,低下头在她耳边道:“你再喊一声,我就再打,这次脱了裤子再打!” 裴樨儿猛然抬头,看着燕青那俊俏到不像话的脸面,看着他那坚毅的目光,终于将头埋入他的胸膛,不敢再多说一句! 当众打了裴家孙女儿的屁股,竟然还大摇大摆把人给送回去,燕青一下子就带上了英雄光环,几乎所有人都跟着燕青下了楼,出了醉太平,往裴府方向走去! 燕青的举动看似胡闹,实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除了给苏牧制造开溜的机会之外,他还想尽可能吸引那些世家大族的目光,让苏牧能够将世家和倭寇之间的龌蹉勾当调查清楚。 而且只要他吸引了火力,裴家和其他家族即便发现了君麻吕稻池那伙倭寇的失踪,也绝对想不到会是苏牧和他燕青动的手。 因为如果是他们动的手,燕青就不可能做出这等草率的事情来! 再者,他已经摸透了裴樨儿这种小姑娘的心理,这种小丫头正是需要极其霸道的大叔才能镇压得住,久经欢场的燕青,对拿下裴樨儿是十拿九稳的! 裴樨儿曾经幻想着,有一天会有个英雄,白衣胜雪,红色的披风在风中烈烈,与她同骑白马,纵横江湖。 如今,她却被燕青霸道之极地横抱着,一步步走到了兄长的别院。 而之前,她一直想着的是,要靠自己的力量,让兄长刮目相看,或许兄长现在真的会刮目相看,可到底是高看还是低看,也就不问而知了。 一直尾随着的护院们终于有了底气,甚至有人偷偷提前回到了别院,将事情始末都告诉了裴朝风! 裴朝风正在书房伤脑筋,因为那伙倭寇竟然人间蒸发了一般,连那艘鬼头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正考虑着是否应该跟其他家族的人商量一下对策,偏偏这个时候,妹子胡闹的情报送了回来,一听说妹子被人当众大屁股,他连忙将别院里的高手全部聚集在一处,冲出了府邸! 面对着数十名好手,燕青将裴樨儿轻轻放下,见她头发凌乱的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他还细心地将她的头发挽到了耳后,这才放开了她。 燕青不紧不慢地挽着袖子,根本就没将这些护院好手放在眼中。 而裴樨儿失魂落魄地走到自家兄长面前,眼泪便落了下来! “给我将他劈成碎片!” 裴朝风气急败坏,暴跳如雷地的指使之下,那些护院纷纷抽出刀剑来,就要将燕青当场围杀! “哥哥...放他走...” “什么?!!!” “放他走!” 裴朝风的别院前面早已围满了尾随而来的看客,如此让燕青离开,他裴家哪里还有脸面再出去行走! 燕青这边陷入胶着对峙的关键时刻,醉太平这边的苏牧终于找到了机会,与陆青花来到了后门,打算溜出去。 然而那掌柜却早已守候在门边,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厮,手里都捧着一个托盘,其中一个托盘放着笔墨纸砚,另一个用红绸盖着,沉重之极,显然是润笔之资。 苏牧大驾光临,如果不留下只言片语的墨宝,这掌柜又如何甘心? 且不说这掌柜先前帮苏牧当和事老,单说掌柜绝对是个精明而有魄力的生意人,否则也不会把猫儿冲撞客人的责任都往酒楼身上揽,光凭这份气度,就足以赢得苏牧的敬意。 再者,掌柜的显然知道苏牧的意图,却没有声张,而是让苏牧偷溜到后门来,这也让苏牧对这个胖掌柜产生了不少好感。 “苏先生大驾光临,蓬荜生辉,乃我醉太平酒楼这几年最大的庆幸,小人斗胆,烦请苏先生留下墨宝,以镇酒楼!” 苏牧呵呵一笑,那小厮识趣地将笔墨纸砚的托盘捧过来,然而苏牧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正头疼之时,但见得后面挂着一个三尺见方的小匾额,上书醉太平三个字,苏牧顿时涌起一股恶趣味来,饱蘸青墨,笔走龙蛇,而后将大笔一丢,大笑而去。 借助着灯光,掌柜的看到那匾额被加上了一个字,醉卧太平! 这卧字生动之极,可谓点睛之笔,加了之后,意境越发狂放不羁,超凡脱俗,真真是一字千金! “快!把润笔送到苏先生府上!另外,将正门的大匾扯下来,换上这个!” 诸人一听,顿时傻眼了,这小匾额一直放在后门,寒碜得紧,苏牧那卧字加不进去,只是写在了“醉”与“太”二字的上空,看起来歪歪扭扭,活像蒙童的涂鸦之作! 然而掌柜的却知道,那些个文人墨客,可不就喜欢吃这一套么!他完全可以预见得到,这匾额的故事,一定会传为美谈佳话,而醉太平酒楼,必将一跃成为江宁第一楼! 第三百零四章 再见鸾儿,鸾儿再见 夜色纯粹,地气冒上来,让人很是燥热,从醉太平的后门溜出来之后,苏牧便与陆青花回到了宅邸,苏瑜和刘质不多时也是悻悻而归。 宴席被搅了,大家也兴致缺缺,陆青花很是过意不去,苏牧摸着白玉儿的小脑袋,朝陆青花投来安慰的笑容。 苏瑜便让厨子安排宴席,又让人去请赵文裴,打算将宴席摆在家里。 不过那小厮刚刚出门,便领着赵文裴回来了。 原来醉太平骚乱之事,赵文裴已经赶到那里,只是情势太过混乱,围观的人太多,他连醉太平都进不去,人群散去之后才发现苏牧等人已经偷溜走了,于是他便追到了府上来。 苏瑜让人端上冰镇的饮品,几个人一边等待宴席,一边谈论着燕青如何措置今夜的烂摊子,见得赵文裴来了,刘质便一通抱怨。 赵文裴赶忙道明来意,欲将苏牧等人请到他的府上,他已经备好了家宴,权当为今夜的迟到告罪。 苏牧见得赵文裴一脸窘迫,也不好拒绝,经历了杭州的生死大战之后,他与赵家那点龃龉,心里早就没有一丝芥蒂了。 陆青花生怕再出丑,其实并不太情愿再去赵家赴宴,不过见着苏牧那鼓励和抚慰的目光,也就跟了过去。 到了赵家之后,府上的仆役丫鬟老妈子全都在大门外恭候,赵家的一些家族成员也早早候着,竟然用最高规格来接待苏牧。 赵家的老家主已经六十多岁,早已不理俗务,不过赵家能够在江宁立足,也多亏了赵文裴与苏瑜那点香火情,老家主也是个明白人,让人扶着出来见客。 苏牧见了老人家也不敢傲慢,白巾遮面实在有些无礼,便收了白巾,给老人家行礼。 看着苏牧脸上那两道金印,看着他坦诚的姿态,老人家也是心里难受得紧,为苏牧的大气度所折服。 是否对错已成往事,苏牧能够不计前嫌,在他们面前坦诚以对,足以说明他苏家已经不再记恨赵家,老人家便拉着苏牧的手,欢欢喜喜入了席。 不过赵家的年轻人则有些腹诽,毕竟苏牧才二十出头,虽说赵家打压苏牧在先,可苏牧也让赵鸾儿成了寡妇,其中纠葛已经分不清谁是谁非,可也犯不着用这样的大礼来迎接苏牧啊。 少年不识愁滋味,只知风流度日,这些赵家的年轻人没有接触家族的事务,并不清楚苏瑜给赵家提供了多大的帮助,对老太公的折节自然心存芥蒂。 老太公让苏牧坐首席,苏牧又岂敢妄自尊大,推脱了几次,终于将老太公推上了首席,苏瑜和赵文裴左右作陪,苏牧坐了次席。 老太公将在座的家族成员一一介绍,当介绍到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之时,苏牧也是微微一愕。 这人名唤林奉芝,长相清秀,性子谦卑,寡言少语,竟是赵家的赘婿。 林奉芝本是江宁的寒门士子,因着屡试不中,又时常游走于诸多青楼楚馆,参加文会雅集,败光了家产,便入赘赵家,当了倒插门的女婿,妻子自然就是赵鸾儿了。 彼时的读书人最看重气节,即便穷困潦倒,男儿大丈夫也不该为五斗米折腰,更别提吃女人的软饭。 林奉芝入赘赵家之后确实衣食无忧,还有闲情雅致吟诗作赋,可终究低人一等,再难挤入江宁的文坛。 苏牧是深知赵鸾儿的刁蛮性子的,这林奉芝一脸苦大仇深,想来夫妻间并没能够融洽相处。 林奉芝这个姑爷自然是不知道赵鸾儿与苏牧之间的龃龉的,见得传说中的苏三句,也是激动兴奋,话也多了两三句。 这家宴倒是融融恰恰,按说女人不能上桌,但陆青花的身份大家都清楚,便另置一席,让赵家的女眷来陪陆青花。 也不知是因为曾经害过陆青花,还是仍旧放不下对苏牧的怨恨,赵鸾儿并没有出现在宴席上。 女人永远要比男人更记仇,陆青花其实对赵鸾儿也是一样的憎恶,见得赵鸾儿没有露面,心情也好了许多。 一场宴席吃得尽欢而散,宾主双方可谓皆大欢喜,老太公精力不济,中途回房歇息去了,但年轻人却放开了许多。 赵家的年轻人没有几个出彩的,除了赵文裴之外,也就林奉芝让人眼前一亮。 许是赵文裴事先已经嘱托过,这些年轻人虽然心有抱怨,但席面上自然客客气气。 不过一场宴席吃下来,他们反而被苏牧那种坦诚和大气由衷地折服了。 当苏家的马车渐渐离开之后,赵文裴也是一声轻叹,两家人虽然走得近了,但两个家族的差距却越拉越远。 他操持着家族的事务,非常清楚苏家如今在江宁的商业动向,因为提前做了部署,走通了人脉,又有苏常宗那些见不得人的灰色关系,苏家的生意是越做越大,加上苏瑜本就是个经商的天才,赵家是再难望其项背了。 而赵家的年轻一辈居然还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居安不思危,得过且过,赵家想要再崛起,实在是困难重重。 这宴席之间,能让苏牧看得上眼的,竟然是平素里三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赘婿林奉芝,这也让赵文裴为赵家的前景担忧不已。 他下意识往后院一处小楼望去,那小楼的顶层仍旧亮着灯火,一道倩影在窗前伫立着,直到苏家的马车融入夜色,那窗户才沉沉地关了起来。 赵鸾儿关上窗门,心里的思绪却打开来,如同潮水一般将她淹没了。 宋知晋死后,她与李曼妙跟着家族逃到了江宁来,不久便传来了宋知晋身死的消息,虽然她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她知道,宋知晋的死,一定与苏牧有关! 当李曼妙决定南下报仇之时,她又迟疑了,家族里的老人也都千方百计的阻挠着,最终她也没能跟李曼妙一同南下。 赵文裴虽然跟苏瑜重修旧好,然而终究还是有了裂痕,赵文裴也从来不在家里提起关于苏牧的一切。 反倒是家里人不断施压,终于还是给赵鸾儿召了一名赘婿林奉芝。 客观一点来看,林奉芝无论人品还是才学都是上上之选,她虽然仍旧年少貌美,但到底是个丧夫的寡妇,能够招得林奉芝这样的男人,也算是不错了。 可赵鸾儿从未让林奉芝碰过自己,她渴望得到苏牧的消息,她想知道他是生是死。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痛恨苏牧,或许这种仇恨,慢慢地已经变成了一种单纯的关注。 直到兄长赵文裴过来跟她说,要带她跟林奉芝,到醉太平去赴宴,与苏牧见上一面,便算是将过往的恩怨一笔带过,从今往后与林奉芝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沉沦于过往。 赵鸾儿曾经设想过无数次,再次遇到苏牧自己会是怎样的反应,她甚至在袖子里偷偷藏了一柄匕首。 可当她跟着兄长来到醉太平之时,整座醉太平都挤满了人,他们的马车甚至只能停在距离醉太平三条街开外的小巷里,摩肩擦踵穿越层层人群,才到了醉太平。 她没有见到苏牧与柳工书、裴樨儿之间的交锋,也没有看到燕青当众打裴氏天骄之女小屁屁的“英雄”场面,她只是通过旁人的议论,前方不断传来的“战报”,了解到了此时苏牧到底有多么的风光。 十里长街拥堵不堪,无论是青楼头牌,还是深闺小院的贵妇或者小家碧玉,她们不顾风俗礼仪,抛头露面,只是为了一睹苏三句的风采。 其中不乏消息灵通之辈,将苏牧在杭州的事情不断宣扬出来,道听途说添油加醋,到了赵鸾儿的耳中,苏牧简直就成了神仙般的人物。 她也知道人言可畏,因为她也曾经受过流言蜚语之苦,而且还是苏牧给她带来的,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伤害,她是切身体会过的,所以扣除了消息之中七八分不可信之后,她也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不过这个结论到底还是让她很气馁,因为即便扣除了七八分,苏牧仍旧是个站在云端之上的人物,而她则成了站在泥地里,仰望青天白鹭的那只小家雀儿。 她心神不宁,纠结万分,指甲嵌入了手掌,都不知道痛楚,直到林奉芝开门进了房,她才回过神来。 林奉芝喝了不少酒,浑身酒气,醺醺欲醉,通房丫头给他更衣洗漱之后便退了出去,他看了看赵鸾儿,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可最终还是转身出了门。 赵鸾儿从来不与他同床,但也不禁止他与通房丫头胡来,林奉芝虽然心有不甘,但也不敢冒犯,赘婿本就寄人篱下吃软饭,低人一等,他也知情识趣地不去惹赵鸾儿,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通房丫头的身上。 赵鸾儿每夜里听着林奉芝与通房丫头使尽浑身解数的欢好,那低吟浅唱,婉转娇喘,不断从隔壁房间传过来,隔壁的床,有节奏地撞击着她的墙壁,她却心如死灰,没有一丝涟漪。 她看着林奉芝失落而不甘的背影,知道今天晚上,隔壁的动静或许会更大吧,她甚至想着,不如放下所有,对林奉芝说,今晚留下来吧。 当初的恩怨也是时候落地了,宋知晋已经死去,李曼妙到了南方,现在也不知道是生是死,而苏牧则成为了江宁城中人人称颂的大才子,颇有强龙也要压一压地头蛇的威势,而她,或许就只能低眉顺眼,与林奉芝这么个赘婿,老死一生,仅此而已了。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年多时间,她却仿佛耗尽了半生,才看清楚了自己的命运,才真正成长起来,由女孩,变成了女人。 她的心结终于彻底打开了,她猛然朝门外跑出去,只穿着闺房里面的暖鞋。 但她却不是去追林奉芝,而是坐上了马车,追上了苏家的车子。 苏牧的车子被叫停了,赵鸾儿拉开车帘子,与苏牧隔空而望,后者显然有些惊诧,不过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有事?” “嗯…有话跟你说…” “好。” 苏瑜识趣地带着陆青花等人先回去了,赵家的马夫却放心不过小姐,便在远处候着,苏牧与赵鸾儿就站在夜晚的大街上。 赵鸾儿不再回避苏牧的目光,她直勾勾地盯着苏牧,看着他脸上的金印,看着他脸上的风霜,仿佛从他变得更成熟稳重的脸上,看到了他所经历的一切苦难。 鬼使神差,她伸出手去,轻柔地抚摸着苏牧的金印,这就是自己痛恨了这么久的男人啊… “突然又不想说了…”赵鸾儿的脸红了,缩回了手,低头快步往马车那边走。 “喂…”身后突然传来苏牧的声音,她听到苏牧说着:“好好的…” 她没有回头,但仿佛能够“看”到苏牧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微笑,仿佛一下子就回到了杭州的那个二月,没有对苏家提出退婚之前的时光。 回到马车之后,她再没有回头,苏牧漫步而归,她的马车却渐行渐远,两人背道而驰,许是再无交集,她想着苏牧说的那三个字,抱着膝盖,深深埋着头,眼泪便滚滚落了下来… 终究还是结束了吗… (ps:今日满百万字,三章一起发,庆祝一下,下一章有小福利,希望大家不会反感,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三百零五章 我爱少爷,少爷爱我 苏牧行走在长街之上,远处不断传来江宁人们寻欢作乐的笑声与喝骂吵闹声,赵鸾儿离开之后,苏牧心头竟然涌起一阵失落。 无论是爱是恨,填充在心里久了,突然被宣泄出来,总会让人觉着空虚的。 顿感失落的苏牧走在空荡荡的长街上,听着隐隐约约的吵闹声,突然想起后世听来的一句话。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隔了千年的两个时空,竟然让他找到了与后世的共鸣感,不得不说秦淮河畔的人真会玩… 许是赵家的宴会,又或许因为赵鸾儿的半途出现,陆青花心情欠佳,早早便睡下了。 自从离开杭州之后,苏牧一直未有机会跟陆青花亲密接触,回到苏府之后更不可能胡来,毕竟两人还没有正式的名分,所以陆青花独自住在后宅的跨院里。 对于正处青春火热年纪的一对热恋男女而言,这样的日子不可否认是一种挠人心窝的煎熬。 苏牧洗了个冷水澡,在床上翻来覆去,竟然失眠了! 虽然与赵鸾儿之间的恩怨情仇终于一笔勾销,可他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只能起了床,点起灯,挑了一部志怪话本来看。 本朝文风鼎盛,话本也是层出不穷,无奇不有,书生夜读遇狐女这种情节已经算是狗血。 然而看了一会儿,苏牧竟然听到窗外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抽泣声! 苏牧是不信这些的,但大半夜听到这种哭声,心里仍旧免不了好奇,挑了灯笼走出门去,那哭声仍旧断断续续,苏牧便一路寻了过去。 出了厢房小院之后,往西进去就是仆人们的住所,而苏牧小院隔壁则是一处更小跨院,哭声正是从这跨院传来的。 看到这里,苏牧已经知道夜哭的是谁了。 来到江宁之后,苏牧一直在措置各种事务,先让裴樨儿在渡口闹了一场,第二天又赶去审问君麻吕这样的倭寇,回来之后又接着去醉太平赴宴,醉太平回来之后又去赵家。 这一连串的事情闹下来,他也是没得空闲,却把一个人给忘下了,那就是自己的丫环彩儿! 彩儿是他的贴身丫头,被买进苏府之后,便注定了要侍候苏牧,而且除了苏府她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这辈子就算是彻底交给了苏牧的。 到了江宁之后,苏瑜对她也很不错,并没有让她住下人的院子,而是另辟这处小跨院给她居住,平日里让她管教家里的仆人,有心培养她成为苏牧的贤内助。 可苏牧回来之后便没有见过彩儿,没能跟她说上一句话,彩儿丫头心里自然是不好受的。 一想起彩儿丫头那宜嗔宜喜的小脸,苏牧心里充满了内疚,事实上时间如同乳*沟,挤一挤还是有的,同在一个府宅里,即便再忙,也不可能连见一面都做不到。 之所以没有见着,那是因为苏牧真的有点将这小丫头给忘记了! 在他看来,小彩儿便如同他的妹子一般,与陆青花杨红莲乃至雅绾儿是完全不同的。 苏牧甚至想着,如今小丫头已经及笄,如果她碰到合适的人,他也不介意还她自由身,给她一份大大的嫁妆,让她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可站在彩儿的房门前,听着她充满了哀怨的哭声,苏牧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他抬起手又放下,终于还是敲了敲门。 “谁!”房里的哭声倏然而止,彩儿丫头悄悄走到了门后面,手里还拿了一把剪刀。 虽然苏府里的人都很好,但也不排除有贼进来祸害,当然了,如果是贼,也不可能敲门,不过彩儿丫头没什么社会阅历,拿起剪刀来也不过是本能的自我保护罢了。 “是我。” 一听到苏牧那低沉而温柔的嗓音,彩儿丫头如遭雷击,剪刀陡然落地,飞快地打开门,果然见得自家少爷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也不顾什么主仆身份,一下子就扑进了苏牧怀里,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苏牧感受着彩儿丫头极为用力的拥抱,心里最柔软的地方顿时被触及,疼惜地抚摸着彩儿的头发。 彩儿丫头梨花带雨的抬起头来,见得自家少爷脸上那金印,又想起苏瑜带回来关于苏牧的各种消息,回想自己整日为少爷提心吊胆的牵挂着,心里被幸福感填得满满当当,仿佛在做梦一般,只想抱着少爷,再也不让他离开。 苏牧刮了刮她的鼻子,替她擦去眼泪,那小妮子脸色顿时一红,将苏牧拉进了房,而后关上了门。 “少爷你快进来。” 虽然如此说着,但她仍旧没有松开苏牧的意思,苏牧也是哭笑不得,便环住她的腰,轻轻一抬,彩儿便像一个玲珑的小猴儿一般巴在他的身上。 关上门之后,苏牧刚想开口,彩儿却努力往他身上爬,粉嘟嘟的小嘴笨拙地堵住了苏牧的嘴。 苏牧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还有这么大胆的一面,当即也是蒙了。 这小丫头是初吻,毫无吻技可言,心里欢喜,亲吻又用力,倒是涂了苏牧一嘴的口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小丫头本就只穿着薄薄的贴身小衣,三下五除二就脱了个干干净净。 “少爷…你…你…要了彩儿吧,彩儿再也不想离开你了!”彩儿一边近乎粗鲁地舔着苏牧的嘴唇,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 夏夜闷热,即便是夜间也让人燥热难当,苏牧只穿了燕居的睡袍,彩儿丫头更是一丝不挂,但见这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抬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满是期许和羞涩,苏牧也不由浑身火热。 那小丫头还以为苏牧默许了,不由分说就将苏牧往床上拖,二人身高差距比较大,小丫头芳心已乱,脚下没注意就往床上倒,却又不愿意放开苏牧,便拉着苏牧摔在了床上。 苏牧一压到这滚烫的青春身子,下腹便涌起一股邪火来,小苏牧已经剑拔弩张! 感受到少爷的反应,小丫头心头大喜,又羞涩难当,想要往少爷怀里钻,又怕少爷再不答应,便嘟起小嘴又缠了上来。 苏牧想要推开她,小丫头却已经不着寸缕,抚摸着那缎子般滑腻的肌肤,苏牧心神不由一荡,温热的大手一阵游走,很快便覆住了一颗青色的小苹果。 小苹果堪堪一握,结实翘挺,弹性十足,苏牧脑子一空,这段时间无法与陆青花亲热的那种憋胀感顿时得到了发泄的出口! 他的大手离开小苹果,顺着平坦的小腹滑下,碰触到稀稀疏疏的芳草,便如同一瓢冰水泼在了头上,顿时冷静了下来。 “禽兽啊,她还是个孩子啊!”苏牧如是想着,终究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将彩儿丫头给轻轻推开了… 彩儿见得苏牧停了手,眼泪又涌出来了。 “是啦,我这么一个低贱的丫环,又怎么配得上少爷…” 看着小丫头脸上的自卑和那委屈的泪水,苏牧眉头皱了起来,便将彩儿轻轻搂进了怀里。 “不要瞎想…不是少爷不要你…是你还小,等你长大一些再说吧…” 彩儿脑中陡然浮现出陆青花胸前的风光,又想起杨红莲同样是雪峰高耸,再看看自己的青苹果,果然…少爷还是喜欢大的… “少爷…彩儿…会努力养大她的…” “养大她?”苏牧有些摸不着头脑,顺着彩儿丫头的目光往下一看,才知道这丫头想岔了。 他哭笑不得地刮了刮小丫头的鼻子,耐心地解释道:“瞎想什么呢,是说你年纪还小,身子还未完全成熟,太早了以后会对生育不利…” 彩儿听了解释之后也是脸红心跳,这种事,难道不该是老妈子才懂的么,少爷一个大男人,与自己说如此私密的话,实在让人羞臊难当,不过如今她一丝不挂,两人坦诚相对,还有什么可害臊的,少爷原来是疼惜自己呢… 想起老妈子,彩儿丫头脑子里突然多了一些更羞人的知识,作为通房丫头,可都是要经过培训的,早早便比寻常丫头要更懂得男女之间的事情。 虽然少爷爱惜自己,不愿太早要了自己,但有些事情还是可以做的,起码能让少爷快乐一些,而且与少爷的关系也能够确定下来… 苏牧见彩儿丫头沉默不语,还以为自己又伤了她的自尊心,便轻轻抱了抱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才温言道:“少爷说话算数,等你长大…” 他话还未说完,彩儿丫头已经将头埋得更低,紧致温热的感觉紧紧包裹着苏牧的每一根神经末梢,一想起彩儿丫头那粉嘟嘟的小嘴,水汪汪的大眼睛,苏牧不由低吟了一声… 这个…可以有么? 这个…真的可以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彩儿丫头披上衣服,轻轻下了床,用茶盅里的冷茶反复漱口,而后又在水盆里洗干净脸和嘴角,这才缩回了床上,钻进了苏牧的怀里。 苏牧还沉浸在那美妙的快感之中不可自拔,下意识将彩儿丫头搂紧了,嗅闻着满是青春气息的体香,苏牧突然有些感谢这个万恶的封建社会了。 正享受着妙不可言的感觉之时,彩儿丫头却从他怀中探出半个头来,声若微蚊一般问了一句。 “叔…你说…彩儿会不会怀孕?” 苏牧顿时无语…还以为这丫头受了培训,应该知道这些常识,没想到还是一张白纸啊… 不过听到彩儿再次喊他叔,苏牧心里还是很温暖的,毕竟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小秘密,人前喊少爷,无人之时就喊叔。 “不会的…生孩子这种事情必须…” 于是,咱们的苏大才子,化身为生理卫生课老师,开始给懵懂无知的小萝莉扫盲来了。 第三百零六章 美救英雄,英雄救美 苏府这边风平浪静,而裴府这边却是鸡犬不宁! 裴樨儿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开口,让这些护院放燕青走,可很显然,即便她开了这个口,裴朝风也丢不起这个人! 眼下成百上千人聚集在裴府门前看热闹,这里虽然只是他裴朝风的别院,没有其他家族成员居住,可大家都是认得的,又岂能让燕青来去自如! 当众羞辱了他的妹子,让裴家声名扫地,就这么让燕青走了,裴家今后如何抬头做人! 看着一脸羞愤却又反应异常的裴樨儿,裴朝风也是怒火攻心,他知道自家妹子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未受过半点委屈,如今被当众羞辱,本该将燕青砍成十段八段,没想到却让人放燕青一马,很显然是让燕青给打疯了啊! 裴朝风作为江宁风月欢场的首席公子哥,不可能没有听说过燕青的名号,只不过燕青经常改头换面,隐姓埋名,神出鬼没,小乙哥一直在江湖,江湖也一直流传着小乙哥的传说,却没有人见过小乙哥的真实面目。 如今见得燕青竟然大大方方出现在自家府门前,一张脸俊俏得不成样子,也不知道是真皮还是假面,可心里早已被嫉恨的怒火湮没,当即朝护院们大声喝令道。 “不要杀他,我要抓活的,不把这贼子抽筋扒皮,本公子就不姓裴!” 裴朝风素来以谦谦君子的面目示人,风度翩迁,俨然浊世佳公子的风范。 眼下众目睽睽,家将们竟然明火执仗,公然抽刀拔剑,还声称要动用私刑,看来裴朝风果然是被冲昏了头脑,再难保持克制了! 燕青冷笑几声,也不需拔刀,只是将袍子敛上来,不缓不急地打了个结,那泰岳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比刚才当众打屁屁还要让人热血贲张啊! “果是堂堂一条好汉子!” 看热闹不嫌事大,虽然双方即将动手,但看客们却没有往外逃,反而举起灯笼来,竟有为他们照明的意思! 护院们哪里见过如此胆大包天的人,他们都是江湖里的狠辣好手,虽然也听过浪子燕青的名头,但拳头大架不住人多,他们这帮子护院林林总总加起来统共三五十人,围攻之下,燕青便浑身是铁也不够打钉的! “上!” 一名护院头目大喝一声,抽出腰刀来,噔噔噔几步拖刀疾行,浑身气力凝聚右臂,劈出势大力沉的一刀来! 燕青只是稍稍偏身躲过,撮指成勾,运动打穴的功夫,闪电般打在那头目的肘关节上,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之下,那头目的肘关节竟然反扭折断,森白参差的骨刺从皮肉里刺出来,让人看着头皮发麻! 肘关节被一招打断,头目惨叫一声,腰刀落地,燕青一脚踢中他心窝,将他沙包一般踢飞了出去! 这一系列的对抗只在呼吸之间,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头目已经倒飞出去,反而砸倒了两名己方的护院! 直到此刻,那腰刀还未落到地面,却被燕青脚尖一挑,洒脱写意地将腰刀抄在手中,不退反进,如猛虎下山一般杀入了护院人潮之中! 若说先前要放过燕青一马,只是裴樨儿浑浑噩噩头脑发昏,那么此刻见得燕青的英雄风采,她便已经确定,自己并不是一时犯浑,而是真的对燕青产生了崇拜! 她不知道什么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也不觉得自己有人质情节,她只是被宠坏了的女孩,突然碰到一个自己无法掌控的英雄,即便动用了家族的力量也无法掌控,那么愤怒就会变成仰慕! 欺软怕硬是人类的劣根性之一,便如同奴性一样,面对比自己强大的敌人,会发自本能想要躲避,无法躲避了,便想着与其亲近,尽量避免与之对抗。 在这一方面,倭国人表现得更是淋漓尽致,欺软怕硬甚至成为了他们的民族性,对待强大的敌人,他们会俯首帖耳,为奴为仆,千方百计地讨好,可他们的学习能力和忍耐能力也是最强大的,等到他们真正强大起来,又会反过来欺压弱小的民族,甚至主动去挑衅那些强大的国度! 裴樨儿一直觉着自己很强大,但她毕竟是个女人,还是个女孩儿,所以她要向大家展示她的强大,便通过欺压百姓来得到体现。 可她碰到了燕青这样的大英雄,被燕青一顿羞辱之后,她便产生了一种依赖,似燕青这等大无畏的男子,霸道而强大,可不就是她梦里一直寻找的那种大英雄么! 一个人行走在极端的路上太久,就会变得极端,欺压百姓越是厉害,被狠狠收拾之后,就会走向另一个极端,极度听话的极端! 燕青没有理会裴樨儿的想法,因为他早已摸透了这个小姑娘心里的想法,他也没有信心打得过这几十名护院,毕竟人力有穷时,双拳难敌四手。 他之所以奋勇当先,不顾一切也要占据主动,就是要营造这种英雄的形象,他要打败的不是这些护院,更不是裴朝风,而是裴樨儿! 他要利用自己建立起来的形象,彻底征服裴樨儿! 有人说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而女人则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世界。 可对于燕青,他却希望能够通过征服女人,来征服其他男人! 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浪子之名不是地上捡来的,燕青深谙女人心思,欢场上那些老姐儿们都没能斗得过燕青,更何况裴樨儿这么一个只知道搅蛮任性的小姑娘! 果不其然,燕青冲入敌阵之后,腰刀泼出一片片寒光,凶勇难当,那些护院一时间竟然被打懵了! 在裴樨儿心里,这些护院就是她眼中的江湖,可面对燕青,这些护院却只有挨打的份! 看客人群不断爆发出喝彩,纷纷给予燕青声援,同样的一场战斗,一群人打一个人没什么看头,可一个人追着一群人打,那可就精彩纷呈了! 裴朝风脸色铁青,朝身边的老都管低声说道:“让人把库房的弓箭调出来!” 老都管闻言,也是脸色大变,朝廷严禁私藏刀剑弓弩,视为谋反大罪,但似裴氏这样的大家族,豢养私兵都已经不是秘密,弓箭这种东西自然是有的。 侠以武乱禁,历朝历代对武器都有一定的管制,当然了,江湖人和那些草寇除外,因为他们本身就游走在黑色地带,距离反贼也相去不远。 可裴氏乃堂堂名门望族,此刻又是众目睽睽,诸多看客目不转睛关注着,人多口杂,传将出去,势必要惹来一身的麻烦,毕竟裴氏也是有敌人的。 “少爷…这里人多,把他逼到后山再动用弓箭吧,将这些看热闹的都隔开,便是射杀了这贼子,也没个见证…” 听得老都管的提议,裴朝风不由心头大喜,一面让老都管去调动弓手,一边让身边的亲随去下令。 燕青到底只有一个人,这些个护院又怕死,被打倒之后便躺着装死,或者借着被打飞之际退得远远的,燕青不可能将他们都打残,反倒消耗了不少体能。 那些个护院也是灰头土脸,颜面丧尽,即便这次能够拿下燕青,估计主子们也不会将他们当成狠角色来供奉着了。 心头正暗自叹息,少主又让人传来命令,听说只是要将燕青逼到后山,而后又弓手来接管局面,一众护院终于精神大振,果真一拥而上,将燕青往后山方向逼走! 那些看客自然而然被拦在了裴府的领地外头,但见燕青被逼迫进去,一个个都担忧起来,马上有人往苏府的方向去报告。 其实老都管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除了他所考虑的这些,还有一点他没敢说出来。 那就是如果实在拿燕青没办法,只能饶过他,起码也要在没人的地方,这样能够保全裴氏的面子! 裴朝风可没想那么多,他不是武夫,不懂武道境界到达一定的程度,武夫会产生一种威慑力,那种高手的超凡脱俗气质,对其他敌手来说,本身就是一种镇压! 这数十名护院都拿不下燕青,即便到了后山,乌漆墨黑的,那些弓手又能有什么作为? 再者,燕青的短弩还没有使将出来,若真碰到对方的弓手下死手,燕青的短弩施展开来,谁杀谁还是两说呢! 裴樨儿可不管这些,她跟着兄长来到后山,果然见得弓手们四面八方涌过来,竟然也有七八个那么多! 在她看来,燕青再厉害,对付着几十个护院,早已精疲力竭,再让这些弓手包围,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燕青已经证明了他的英雄气魄,无需用生命来证明他的实力,因为她裴樨儿需要的,是一个活着的大英雄,而不是死掉的燕青! 相较之下,那些护院在燕青的面前简直就是狗屎不如,她又怎么可能让兄长把燕青给射死! “哥哥!不要伤他…” 裴朝风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听得妹子又说疯话,竟然回护羞辱自己的这个贼子,他也颇有恨铁不成钢的忿忿,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裴朝风想都没想就扇了妹子一巴掌! “糊涂!这是你说了算的么!事关我裴氏的颜面,岂容你如此儿戏!” 裴樨儿顿时傻了眼了,她看着面容狰狞的兄长,仿佛看着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般。 这还是那个跟我说话连大声一点都觉着委屈了我的那个大哥么? 裴朝风可不管妹子作何感想,他已经昏了头,当即挥舞手袖,朝弓手下令道:“射死这狗贼!” 护院们纷纷退开,燕青知晓对方暗藏弓手,便与那些护院一同退走,且战且退,不多时反而逼近了裴朝风! “这些猪!”裴朝风愤怒到了极点,这些护院没拿下燕青也就算了,让他冒着风险调动弓手来对付一个匹夫也就算了,竟然还将燕青这狗贼引到自己的身边来! 裴朝风一边退走一边咆哮道:“快!连同这些废物一起射杀了!” 诸多护院闻言,心头大骇,四处逃窜,场面顿时混乱不堪,那些弓手却毫不含糊,羽箭破空而来,竟然真的射中了几个护院! 中箭倒地的人哀嚎不绝于耳,黑夜之中又被同伴践踏,燕青却是使弓弩的小祖宗,听声辩位,游走于混乱的人流之中,腰刀挥舞开来,片叶不沾身! 然而百密一疏,一名弓手觑准时机,陡然从假山后面冒出来,一箭便射向了燕青的后心! “不!” 裴朝风只听得妹子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喊,扭头看时,妹子已经窜了出去,从后面抱住燕青,竟然替燕青挡下了这一箭! 燕青还以为哪个不长眼的护院要制服自己,反手就扣住了对方的手腕,正要拗断他的手,却发现这手白皙纤细,才发现是裴樨儿! “放开!找死么!” 他破口大骂,将裴樨儿推开,后者中箭吃痛,站立不稳,身子旋转了半圈,就要倒将下去。 燕青看着她后背的箭杆,顿时恍然,他自信能够降服这小姑娘的心,可没想到裴樨儿竟然做到了替他挡死的地步! 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欺压横行无恶不作,实在让人难以理解,但倔强起来,也同样难以理解,便如先前所言,极端的人一旦反转了方向,只能走向另一边的极端!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这白脸厮竟狠毒到这等地步!”燕青暴喝一声,将裴樨儿横抱起来,发力疾行,掠过墙头,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第三百零七章 赵劼 第三百零七章 东京汴梁作为首善之地,既庄严又繁华且高贵,然则大焱的都城在历朝历代之中,却是规模最小,建筑最不壮观雄伟的。 杭州江宁苏州扬州等都是南方重镇,无论走水路还是陆路,都能够方便快捷地前往东京。 童贯等平叛军将士在七月即将进入中旬的时候,回到了东京,当今官家御驾亲迎,在紫宸殿上赏赐有功之臣,又宴请文武百官以庆功,在军队彻底糜烂,官家文治有余而武功不足的情况之下,这场胜利虽然是内战,却足以称得上普天同庆。 待得官家召见了童贯之后,皇城司的大勾当高慕侠,才在义父高俅的带领下,来到了官家的御书房外头。 世人皆以为高俅乃以蹴鞠而发迹,获得官家荣宠,他的义子高慕侠走的也是同样的老路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史家对高俅的评价其实有失偏颇,这位大焱皇帝的宠臣除了蹴鞠技高一筹之外,更让官家喜欢的是他在书画诗词上的造诣。 官家先接见了高俅,而后才让高慕侠进了御书房,这不是官家第一次私自召见高慕侠,但见着官家之后,高慕侠仍旧感到很紧张。 赵劼四十出头,留了三缕长须,面容清瘦,只穿了一身简单宽松的道袍,温文儒雅间又透着帝王的尊威,让人如沐春风却又不敢太过放肆。 “唯武啊,坐下吧,你在杭州的事情,快跟朕好生说说吧。” 官家一发话,官宦连忙搬来锦墩让高慕侠坐下,彼时高慕侠刚刚进入皇城司之时,表字唯武还是官家给取的,单说这份荣耀就足以让人羡慕了。 高慕侠也不敢托大,始终没有去坐那方锦墩,仍旧站着,诚惶诚恐地将杭州的事情一五一十都禀报赵劼,赵劼对此显然很满意。 不过当听到高慕侠说,将那个绣衣暗察的名额给了苏牧,他也觉着很是诧异。 赵劼醉心于书画诗词,自然听说过苏牧的新词,虽说杭州距离东京远了一些,但其实信息的传播速度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慢。 苏牧的那些诗词佳作早就传到了东京来,可想要入得官家法眼,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因为蔡京和童贯的发迹,让朝堂上的很多人都发现,这是一条发达的捷径,所以很多人都想将自己的人推荐到官家这里来,给官家进献书画诗词也成为了一种举荐人才的手段。 既然与利益沾边了,那么寻常人的作品想要进入官家的视野,机会就不是很多了。 好在苏牧的诗词传唱度实在太高,不久前官家还是看到了,而且喜欢得不得了,称之为文坛的新泉,言语之中颇有召见苏牧的意思。 这也是他觉得吃惊的一个原因,堂堂杭州大才子,怎么就跟绣衣暗察沾了边? 见官家不悦,高慕侠也不敢隐瞒,将苏牧在杭州的所作所为都说了一遍,想要证明苏牧是配得上绣衣暗察这个职位的。 其实赵劼之所以不悦,并不是觉着苏牧配不上绣衣暗察这个官职,而是因为在他的眼中,苏牧该是个造诣非凡的文人,不该去沾武人的低贱差事罢了。 赵劼有心将苏牧召进文官的行列来,可苏牧没有经过科考,即便他是当今皇帝,这么做也不合规制,再者,这么贸然将苏牧塞进一个个都是老狐狸的文官集团,苏牧指不定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哪里还有心思吟诗作赋? 所以当高慕侠离开皇宫之时,赵劼都没有对苏牧的赏赐做出自己的决定,不过他终究还是默认了苏牧绣衣暗察的身份。 毕竟这个名额是高俅当初为儿子求的,高慕侠能够将绣衣暗察的身份交给苏牧,说明苏牧必然有着过人之处,如此一说,这苏牧倒也算是文武双全了。 再加上高慕侠所言那般,苏牧在杭州的表现实在让人太过震惊,赵劼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的亲卫队,更没有理由不相信皇城司这样的耳目眼线。 迟迟不赏苏牧,是因为童贯为首的武将集团才是重点,苏牧说到底只是个平民身份,能够让他坐实绣衣暗察的官职就已经很不错了。 高慕侠对此自是不解,回到家里,将自己与管家的奏对说了一遍,义父高俅才一一分析,为他道明了这其中的关节。 正为官家没有赏赐苏牧而闷闷不乐之时,一封从江宁发过来的谍报,让高慕侠腾地站了起来,正是苏牧关于倭寇与世家望族勾结,祸害沿海百姓的密报! 高慕侠不敢擅自主张,将密报递给了高俅,后者却是眉头越皱越深。 大焱朝除了文风鼎盛之外,经济水平更是达到了当时的世界第一,商贸极其发达,甚至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而此时的西方有些国家还是奴隶社会呢! 然而这些都不过是个多彩的外壳,大焱确实富,但富的都是世家大族和商人大户,寻常百姓苦不堪言,税收跟不上,国库里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有钱。 官家没有内帑支撑,也是穷得叮当响,边境上每年支付的岁币充其量只不过是九牛一毛,国内连年灾荒水祸,冗余的军队和官员,无论文官武官都腐败不堪,贪污受贿坐地还钱,这些才是国家的吸血鬼。 赵劼虽然沉迷于书画诗词,但并不代表他对国家大事一无所知,相反,借助皇城司等一干亲卫力量,他对整个国家的走势都心知肚明。 作为皇帝,他的财富竟然比不过江南的富户,需要蔡京童贯高俅等人为他搜刮民脂民膏来补贴皇家用度,建个园子都要征收花石纲,满世界收石头,还要引出方腊这样的大反贼来,不得不说是皇帝的悲哀。 大焱确实是有史以来最富有的一个朝代,可他赵劼却是有史以来最穷的一个皇帝。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很复杂,也很简单,当时的市场经济体系虽然已经初具雏形,但缺少国家有效的监管和引导,在庞大的利益和效益之下,没有有效的控制手段,便只能让财富流入世家和富户的手里。 这些世家和富户尝到了甜头,便有更多的人,以更丰富的商业方式,加入了这个行列当中,商业便会越来越发达,而商户也会越来越有钱。 当然了,这种东西愿买愿卖,除了惊人的产出之外,还要有足够的需求能力。 大焱的权贵和上流社会奢靡不堪,在消费能力上是毋庸置疑的,可他们毕竟只是一小撮人,消费始终还是要靠百姓。 可百姓越来越穷了,消费能力也就跟不上了,如此一来就越是支撑不起商户们这种华丽的表象了。 于是他们又开始寻求新的商路,那就是海上的贸易了! 在利益的驱使下,很多世家都发动朝廷里的力量,向官家谏言,重开海禁。 然而官家是个胆小的,北面有大辽,西面有西夏,这两个地方常年骚扰,已经让爱好和平的官家头疼不已。 不得已只能给他们岁币,说白了就是老子的国家有的是钱,你们这些穷鬼生蛮不要乱来,要钱我就给钱给你一边玩儿去,不要来打扰我们吟诗作赋做生意。 这好不容易才用钱打发住了辽和西夏,官家不可能又开海禁,招来一群麻烦。 所以开海一说,官家虽然看到了巨大的利益,但也看到了巨大的隐患,所以他是持反对意见的,而且反对得非常的坚决。 既然开海无望了,国家又要收拾叛乱的烂摊子,还有数百万的灾民流民需要安置,可国家却没有钱了,这该怎么办? 于是官家便打起了世家富户的主意! 事实上世家屹立不倒,对皇帝也是一种潜在的威胁,一旦世道有变,站出来资助反贼的,往往就是这些世家和富户,即便他们不资助,被反贼攻打之下,也能够从他们那里搜刮到极其恐怖的财富,从而为反贼们提供巨大的帮助。 所以官家想对世家富户们动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当他收到高慕侠的密报之后,这种与世家富户对抗的想法便更加的强烈! 对于官家而言,这些个倭寇都是不通教化的蛮夷,即便上岸来骚扰百姓,又能有多大的作为?他们还能比方腊厉害不成? 真正的危害不是这些倭寇,而是倭寇背后的世家富户名门望族们! 虽然分析的角度不同,但不得不说,最后得出来的结论,却是殊途同归的。 苏牧想要表达的意思是,想要解决倭寇之乱,关键是在于打击这些世家富户,而官家想的则是,倭寇不足为惧,借打击倭寇,从这些世家富户身上捞些钱来花花,才是正事儿! 无论如何,官家终于是找到了对世家大户们动手的由头,虽然他也知道撼动不了这些富户的根基,但该扯皮的时候总是要扯皮一下,让他们出点血,否则这些世家越发庞大起来,他这个皇帝可就真的坐不稳了。 主意已定,他便再次召见了高慕侠,对苏牧的赏赐问题,终于有了自己的决定。 第三百零八章 倭寇头子 第二天的朝会上,赵劼的旨意就下来了,命极为大学士和老相公们就东南倭寇的追剿问题进行讨论,尽快拿出一个有效的方案来。 而另一方面,他已经让高慕侠带着皇城司的暗察子们,奔赴江南东路,暗中搜集世家富户们与倭寇勾结的罪证,这次飞得让这些脑满肠肥的世家大户出点血。 事实上,官家之所以让高慕侠的皇城司马不停蹄赶往江宁,是想要保护苏牧手底下抓到的倭寇,希望借助苏牧这个点,由点而线及面,从这里打开突破口,由这个引爆点,打开局面,掀起打压世家的全面战争! 从大局来看,苏牧手里的这两个倭寇不值一提,但却又极其关键,所以他给了高慕侠便宜行事,先斩后奏的权限,对于苏牧绣衣暗察的官职委任,也再没有别的考量。 而朝中文官集团其实对武将们已经极其不满,常年对西夏用兵已经掏空了大焱的国库,又需要支撑北面大辽的形势局势,财政上早已捉襟见肘。 如今在对倭寇动武,甚至有谏言和科道的言官指责官家穷兵黩武,在朝堂上大骂童贯等人以武乱国。 这实在是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当今官家醉心于书画诗词,常年在深宫之中种花种草养鸟养鱼,你说这么一个皇帝穷兵黩武,也不怕笑掉了大牙。 可事实上大焱的局势就是这样,又由不得文官集团不四处攻讦,朝堂上自然又是好一顿争执不下。 到了最后,双方各自退一步海阔天空,由驻扎江南东路的焱武军来主持剿灭倭寇的重任。 作为一方镇军,焱武军早在平叛方腊的时候就被掏空了底子,如今又拿什么去剿灭倭寇? 大焱的募兵制从太宗皇帝开始便由盛而衰,开始走下坡路,经历了这么多年,军户早已没有一星半点的战斗力,军中吃空饷的情况已经到了让人发指的地步。 比如焱武军,虽然有着两万兵员的建制,可实际上可用之兵连八千都不足,其他的都是用来吃空饷的名额,刨除老弱病残,战力便更加不堪。 而想要重新募兵打造一支精兵,花费的钱粮朝廷又负担不起,地方上更不可能出这个血,因为叛乱刚刚平息下来,老百姓还未恢复过来,再加上地方官员也是吸血鬼,连自己都喂不饱,更别提募兵的事情了。 很多人都以为皇帝养鱼画画久了,对国家有所愧疚,决定要励精图治了,其实赵劼只是想从世家富户身上,抠点钱出来花花罢了。 剿灭倭寇是借口,整顿世家才是正事儿! 不过为了演戏逼真一些,他还是让童贯童枢密举荐得力的武将,前往焱武军主持大局。 童贯取得方腊大捷之后,圣宠正隆,还巴巴等着继续北伐,收复燕云十六州,岳飞韩世忠等一干猛将,都已经进入了他北伐的大名单之中,他又怎么可能让这些人去剿匪? 思来想去,便让宗储挑了大梁,带上徐宁,赶往焱武军赴任去了,至于这两位能不能顶住压力,拉出一支足以剿灭倭寇的队伍来,也就看这两位的本事了。 高慕侠的皇城司办事效率极其之高,只是赶到江宁还需要不短的时间,而苏牧这边早已经焦头烂额了。 燕青在裴朝风的府邸大闹了一场,最后还带走了裴樨儿,裴氏已经发出了悬赏令,赏格足以让人双眼血红,路上见着疑似燕青的帅小伙就巴不得嗷嗷叫着杀上去。 以致于江宁府的小哥们都不敢化妆出门,生怕被有眼无珠的江湖莽汉给抓了去,那些个莽夫可不跟你讲仁义道德,见着你脸皮卖相好,先自己睡了再说,江宁的帅哥们出门都夹紧了屁股,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 君麻吕稻池虽然只是一个倭寇头子,但牵扯着世家富户们的利益网络,这伙倭寇的失踪,早已让世家宗主们坐立不安。 于是他们纷纷借助裴家的事情,浑水摸鱼,派出大量的高手,四处搜索,颇有将江宁城翻过来倒过去,挖地三尺也要把君麻吕的倭寇小队给找出来的意思。 燕青带着裴樨儿也不知藏到了哪里,他是不能回苏府的,因为这样会将矛头指向苏牧,而且苏牧还藏着君麻吕两兄弟,一旦被发现,以陆家父女和苏牧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保证那两个倭寇的人身安全。 苏牧已经收到了高慕侠的密令,自然要全权保护君麻吕两兄弟,可陆擒虎总不能不眠不休地看守,其他人又信不过,苏牧只能亲自操刀上阵。 他也知道君麻吕迟早有保不住的一天,必须尽快从他嘴里,挖出世家大户的罪证来。 可君麻吕似乎也察觉或者推测到了事态的发展,任由苏牧如何威胁,他只是闭口不言。 苏牧虽然不是燕青,但对待倭寇也是从不会手软的,苏府里面没有刑具,但他用一块毛巾和几桶水,就从君麻吕勘的口中,得到了有用的消息。 将毛巾覆在脸上,然后不停倒水,会让受刑者感觉到窒息,这种水刑不会造成任何的伤口,也不会留下痕迹,给受刑人的感受却是极其恐怖的,在后世,这也是刑讯的最有利手段之一,连米国等大国的情报机构,都在用这种水刑来逼供。 君麻吕两兄弟虽然都是精通水性的倭寇,但正是因为精通水性,才更加深刻体会到这种水刑的恐怖之处,并没有坚持太久,就吐露了实情。 陆擒虎见过燕青对成平武植的凌迟,也见过无数的严刑拷打,却从未见过用一块毛巾和几桶水就让人吓得魂不附体的。 本着疑惑的态度,他自己亲身体验了一把,这才对苏牧佩服得五体投地。 根据君麻吕稻池交代的信息,他的小队隶属于大倭寇井野平治,乃是江浙海面上最大的一股势力。 井野平治出身贵族,而后被流放到了琉球,井野平治是个不甘平凡的人,野心勃勃,纠集了琉球上的土著,很快就呼啸海上,打出一片大名头来。 而后井野平治又收了一个大焱的书生徐海升作为幕僚,开始与江南的大户接触,除了打家劫舍之外,便是从事走私的买卖,将这些大户的丝绸茶叶盐铁甚至书籍等物,运到倭国去贩卖。 这是一本万利的勾当,井野平治很快就尝到了甜头,他虽然是个雄心满满的武夫,可狗头军师徐海升却是心机深沉之人。 为了防止世家大族翻脸不认人,徐海升一直在搜集能够制约这些世家大族的东西。 他将每一次贸易的详情都记录了下来,这些世家大族或许没有抛头露面,但通过这些流水账本,想要顺藤摸瓜,揪出这些幕后首脑,根本就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这就是苏牧从君麻吕口中获取的最重要的一条信息! 君麻吕两兄弟对苏牧的水刑已经惊恐到无以复加,他们不敢再有所隐瞒,可对于井野平治和徐海升的具体位置,他们也不得而知。 因为倭国本土距离大焱沿海其实很远,倭寇们总不可能来来往往,于是诸多倭寇都会在大焱沿海的岛屿上驻扎下来,占地为王,作为中转站。 那海上的岛屿如同天上的星辰那么多,实在是倭寇们藏身的最佳选择,而井野平治这样的倭寇王,更是在各个岛屿上周转,从不在同一个岛屿上呆太久,想要获知他的具体位置,真的比登天还难。 虽然君麻吕两兄弟无法提供井野平治和徐海升的位置,但却能够通过他们,与井野平治进行联络,这个价值也使得他们保住了小命。 不过在裴氏的悬赏之下,终于有高手寻到了苏府这边来,若非陆擒虎及时发现,君麻吕两兄弟已经落入世家大族的手里了。 两相交锋之下,这个高手自知不敌,便要逃走,陆擒虎哪能让他轻易离开,便将那人给拿了下来。 然而这些高手都是有着组织的,为世家大族卖命,一个高手失踪之后,很快就会有人察觉到,于是便慢慢注意到了苏府。 陆擒虎没办法把这个高手放出去,即便杀了这高手,也无法消除嫌疑,只能将高手给禁锢了起来。 在过后的这段时间里,越来越多的高手到苏府来刺探,陆擒虎一个不拉地给抓了进来。 然而地窖开始住满了人,只能将这些所谓高手捆绑起来,丢进了柴房里。 没过几天,柴房也住满了... 苏牧也是无可奈何,燕青不在,高慕侠的人也没有抵达江宁,他们人手不够,并不足以让他转移君麻吕两兄弟,这样的死守也是无奈之举。 他相信如今的世家大族们,已经确定了君麻吕的倭寇失踪,肯定跟自己有关系,而这些高手的失踪,更是坐实了这一猜测。 高慕侠的皇城司暗察子们没有抵达之前,只靠着他跟陆家父女,显然是没办法保住君麻吕兄弟太久的,如果燕青回来,带着裴樨儿的他,将吸引更多的火力,非但没办法给苏牧带来助力,反而让形势越发雪上加霜。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苏牧也是压力山大,而燕青也在积极寻求着解决的办法。 第三百零九章 旧人 苏牧来到江宁已经小半个月了,经历了渡口白等一天之后,人们的胃口也被吊得厉害,直到醉太平的事情传出,人们也终于知道,苏牧苏三句,果是到了江宁。 苏牧的住处并不是什么大秘密,特别是醉太平更名为醉卧太平,将那块小匾额挂上正门之后,人们对苏牧的追求更是越发的狂热起来。 文人墨客最是喜好这种调调,动不动就传出一段美谈佳话,苏牧临走时加了一个字,顿时让醉太平成为最受欢迎的酒楼,食客一位难求,酒楼顿时成了一道胜景,整日里门庭若市,没办法到里面去坐着吃饭,就围在门口看苏牧亲笔加了一字的匾额。 人都说一字千金,苏三句妙笔生花,故事传开之后,苏三句又多了一个雅号,名唤苏千金,真真让人哭笑不得。 其实在苏牧心里,什么苏三句苏千金,还不如苏铡刀来得霸气一些。 苏三句抵达江宁之后,仍旧保持着低调,除了醉太平那一次,就再没有抛头露面过,醉太平能够得到题词的殊荣,也让那位郑掌柜成为了一时之热门。 当然了,他终究是抵挡不住,便将苏牧的消息都放了出来,谁也没想到,江宁商界新晋冒头的苏家,竟然就是苏牧的哥哥苏瑜在操持,而苏牧也正是苏家人! 这个消息得到确认之后,苏府的位置也就再不是秘密,拜访苏牧的人整日里堵满小巷,人满为患,俨然成为了江宁的有趣去处。 也多亏了这些好事者,将苏府堵了个水泄不通,那些个高手才没有肆无忌惮地对苏府下手,想要暗中解救君麻吕,只能等待夜幕的降临。 这一天,苏牧还在宅子里思量对策,门子又带回来厚厚一沓的拜帖和名刺。 苏牧看也不看就丢进了炉子里,他本就没有太多墨水,如今局势紧张又毫无头绪,更没有心情抄些诗词来应付这些无聊文人。 见着门子迟疑着没走,苏牧也是笑了笑:“说吧,是不是受了哪家的托付,走了后门?” 那老门子摸着后脑勺,嘿嘿笑道:“有位姑娘说要见一见二老爷...” 这几日求见苏牧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姑娘,这老门子早该习惯了,苏牧自然是一个都不会见的,之所以单独提出来说,想怕是有些不太一样了。 “那姑娘给的赏钱不多,但她说是二少爷的杭州旧友,小的就自作主张,把她放进了门房...” 苏牧倒不是责怪这门子私自收人赏银,替人办法,他是信得过这老人的,毕竟是苏瑜的心腹老长随了,只不过想逗他一下罢了。 听说是杭州旧友,苏牧脑海之中不禁浮现出一身白衣来,那虞白芍随着苏瑜等人来江宁,以她的色艺,此时应该闯出些名头来了吧? “那就让她来见一面吧。”苏牧对老门子笑着说道,不过很快又改口:“算了,还是我亲自去看看吧。” 苏牧换了件衣服,就来到了门房,却见得来人并不是一身雪群的虞白芍,而是一身天蓝的巧兮。 多时不见,巧兮越是丰腴饱满,苏牧也不由暗自咽了咽口水。 “奴奴见过苏先生...”巧兮脸上的惊喜一闪而过,却是格外的严肃庄重,全然没有了在杭州时候那种灵动和狡黠。 见得巧兮如此见外和陌生,苏牧心里也滑过一丝疑色,不过他还是招呼道:“进来再说吧。” 巧兮迟疑了一下,便点了点头,跟着苏牧进宅子里去了。 彩儿丫头跟巧兮在杭州之时相处得很不错,只是到了江宁之后,巧兮跟着虞白芍进入了江宁名楼金风楼,两人之间便没有太多的交集了。 因为彩儿的出现,巧兮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苏牧也没有让彩儿丫头出去,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总归有些不太适宜。 上了茶坐了一会儿之后,苏牧也不开口,只是微笑着审视巧兮,小姑娘虽然在欢场打滚,见惯了各色人士,可苏牧脸上带着金印,又经历过生死厮杀,一身威势根本就难以抵挡。 巧兮被苏牧看得浑身发紧,这才嗫嗫开口道:“先生...奴奴今日冒昧而来...是因为...” 她还未说完,苏牧便打断道:“怎么,你我就这般不熟么?再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我就要赶你出去了。” 巧兮微微一愕,但很快就变得有些忿忿,一时半会儿脸都憋红了,竟然再没办法开口。 事实上她今天来拜访苏牧,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姐姐虞白芍。 自从来到江宁之后,虞白芍一直照顾着巧兮这群小姐妹,巧兮也知道虞白芍心里一直被苏牧占着。 可苏牧在杭州的战乱之中挣扎,平素里再无消息传来,虞白芍整日里提心吊胆,对客人也没有太大的热情,金风楼的妈妈也是急了。 妈妈不敢对虞白芍不敬,毕竟她是杭州思凡楼的花魁,不需要她金风楼投入钱财培养,虞白芍色艺双绝,能来金风楼妈妈是绝对占了很大便宜的。 可虞白芍无心接待,这也是事实,长此以往,对金风楼的名声也会产生不好的影响。 于是妈妈便对巧兮等一众小姑娘下手,逼着她们接客,不再培养她们等清倌人,而是让她们做起了皮肉生意。 巧兮也是有底子的,到不需要做皮肉买卖,可姐妹们可就被糟蹋了。 江宁的青楼多半倾向于文化方向,但也不乏浪荡之徒,青楼毕竟是青楼,归根结底还是皮肉生意,这些姐妹过着人尽可夫的日子,惨淡到了极点。 还有姐妹染上了花柳,几乎要被青楼抛弃,也有姐妹不慎怀孕,因为打胎而死去。 虞白芍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只能压下了心中的忧思,开始了强颜欢笑的日子。 起初她还只是为了保护拯救自家姐妹,可渐渐地便被江宁的才子们所折服,开始乐在其中。 就在两个月前,虞白芍终于做出了一个让巧兮无法相信的决定,她要赎身,嫁给人家做妾了! 虞白芍是杭州青楼界的花魁之一,色艺盛名在外,嫁给人家做妾实在有些折堕,然而她不愿再在欢场上卖笑,也没人能够指责什么。 可就在她即将成亲之时,苏牧要来江宁的消息突然传来,起初她也觉着心里已经没有苏牧,再者,苏牧心里或许从来就没有她这么个青楼女子,自己又何必自讨没趣? 只是随着消息越发频繁,她就越是心神不宁,直到最近的消息传来,她才慌了。 因为她要嫁的人是江宁的风月班头,最是春风得意的大才子,裴朝风! 是的,她要嫁给裴朝风做妾! 然而这几天的消息无不表明,苏牧跟裴朝风闹翻了,苏牧身边的燕青甚至当众打裴樨儿屁股,并大闹裴府,最后还将裴樨儿给掳走了! 裴氏在江宁的势力是无人敢质疑的,这也让虞白芍很是担心苏牧,再者,她觉着自己竟然嫁给了裴朝风,而且还是做妾做小,苏牧该如何看待自己? 她的身份敏感,不可能亲自到苏府来,最后只能让巧兮出面,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可总觉得要跟苏牧说清楚一些为好。 在巧兮看来,姐姐虞白芍嫁人是无可厚非的,倒是苏牧让她觉着气愤不已。 这个浑人是个异类,他从不物化女性,对女人也是平等以待,可以说在大焱是前所未见的,女人们在他身边会活得很有尊严。 可他也是最绝情的,明明有着吸引万千女人的魅力,却又对女人们的示好不屑一顾,多情之人最是绝情,大抵如是。 他好像从不在乎虞白芍的感受,明知道虞白芍对自己有意思,却从未表示过什么,这让巧兮很是气愤。 如果不是苏牧,虞白芍也不会陷入眼下两难的尴尬境地,还要托着她这个妹妹来向苏牧解释。 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人家根本就不鸟你,你还解释个咪*咪啊! 起码巧兮是这么想着的,于是她对苏牧很是生气,她没办法像姐姐那样掩藏自己的情绪,所以当苏牧让她有话说话的时候,她就不再掩饰,最终还是将所有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当然了,她也没有忘记虞白芍的交代,转告了虞白芍对苏牧的劝诫,让苏牧尽量不要去招惹裴氏这个庞然大物。 苏牧也是苦笑不已,首先,并不是他主动去招惹裴氏的,若不是裴朝风和裴樨儿,他在江宁与父兄和彩儿其乐融融地相处一个月,而后就到东京去了,又怎么会惹上倭寇这桩事情来? 再者,他确实知道虞白芍对自己的心意,他对青楼姐儿们也没有半分歧视,虞白芍又是身子清白的清倌人,他更不会排斥这么个美人儿。 只是他跟虞白芍之间不像陆青花杨红莲和雅绾儿,他跟虞白芍之间实在太过平淡,没有开始,自然谈不上结束,朦胧的好感并不足以让他去决定一个女人的一生幸福。 所以他一直知道,却一直没有将虞白芍放在心里,或许放在心里,但绝不会考虑将虞白芍列入自己女人的名单里来。 他不反对虞白芍嫁人,也没有资格去反对,甚至连质疑的权力都没有。 如果虞白芍嫁的人不是裴朝风,他绝对不会说些什么,可虞白芍要嫁的人偏偏就是裴朝风这个冤大头! 虽然不知道高慕侠何时会抵达,但苏牧已经收到高慕侠的密报,当今官家对江南的世家大户动粗,这是迟早的事情,而且已经进入了实质性的打击阶段。 裴氏作为世家首脑之一,受到的冲击绝对是空前巨大的,覆巢之下无完卵,裴朝风也绝对逃脱不了,虞白芍嫁给裴朝风绝对没有好下场! 他可以不理会虞白芍对自己的好感,也可以不去理会自己心里最隐晦之处对虞白芍的欣赏和喜欢,但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虞白芍被扯进这趟浑水! “回去告诉虞白芍,我不同意她嫁给虞白芍。” 正如先前所言,他并不反对虞白芍嫁人,他反对的只是嫁给裴朝风! 可这句话到了巧兮的耳中,意味却变了样,在她看来,是苏牧反对虞白芍嫁给任何男人! 第三百一十章 逃亡野鸳鸯 对于虞白芍要嫁给裴朝风做小这件事情,苏牧虽然没有反对的资格,但他见证了赵鸾儿和李曼妙的经历,但凡跟他站在对立面的女人,下场都不会太好,这让他心里很难过。 他跟赵鸾儿之间的婚约,跟李曼妙之间的恩怨,都是身体主人,前任苏牧种下的因,到了他手里才结了果,但他仍旧还是感到很无奈很郁卒。 而虞白芍却是他自己结识的,是他自己种下的因,虞白芍也因为他的一首鹊桥仙,成为了杭州当之无愧的花魁。 直到现在,他仍旧能够清晰的回想,虞白芍为他绣纹背后刺青之时的风情。 所以他无法袖手旁观,无法看着虞白芍嫁给裴朝风做妾,无法看着虞白芍站到自己的对立面去。 这其中的曲曲折折,巧兮并不太能理解,苏牧也不指望她能理解,只希望她能够将自己的意思准确地转达给虞白芍。 女人心海底针,巧兮之所以愤怒,是因为苏牧对虞白芍的不屑一顾,是因为虞白芍对苏牧的痴心不改,对于虞白芍,她心里有着敬重,但同样有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当她听到苏牧这等霸道的话语,她确实该愤怒,凭什么你自己不要人家,还不准人家嫁给别的男人?就凭白芍姐姐对你痴心不渝? 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这样的男人确实让人讨厌,可让人更讨厌的是,这男人吃着锅里的,没能力吃碗里的,却想端着碗,不让别人来吃! 可事实上,巧兮并没有愤怒,反而出奇的平静,心里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喜悦和酸楚。 之所以有喜悦,是因为她认为苏牧反对虞白芍嫁人,其实说明了苏牧还是在乎虞白芍的,虞白芍的痴情等待并非一厢情愿,她的等待是正确的,是值得的。 而之所以心酸,则是因为她比虞白芍更早认识苏牧,也更早喜欢上苏牧,如今她来找苏牧,却是为了虞白芍的事情,苏牧从头到尾就没问过关于她的哪怕一句话… 苏牧也没有想太多,因为现在并不是考虑儿女情长的时候,君麻吕兄弟没办法再关下去,那些高手们也被关太久,一旦裴朝风动用官府的力量,搜查苏府,一个私自囚禁他人和滥用私刑的罪名是绝计跑不掉的。 好在裴朝风也忌惮君麻吕倭寇身份被发现,生怕官府力量的介入,否则苏牧早已抵挡不住世家势力的攻击了。 此时的苏牧很是怀念乔道清等人,如果乔道清和杨红莲安茹亲王等人跟在身边,凭借乔道清的诡计和安茹亲王的勇力,便是把君麻吕关到老死都没有奈何得了半分。 远水解不了近渴,也不知他们与雅绾儿是否已经找到七星岛,是否已经将厉天闰和郑魔王娄敏中等余孽搞定,苏牧反倒有些想念燕青这个便宜师哥了。 燕青突然打了个喷嚏,倒不是因为感应到了师弟苏牧的牵挂想念,而是因为他…着凉了… 作为武道高手,燕青也没想过自己会有着凉的一天,只是这几天他衣不解带地照看着裴樨儿,吃喝都顾不上,终究还是染了风寒。 苏牧能够考量到的,燕青自然也能够想到,所以他没有将裴樨儿这个麻烦带回苏府,虽然他同样考虑到君麻吕将带来多大的麻烦,他也预想得到苏牧有多么需要自己的帮助。 不过将裴樨儿带出来,也确实为苏牧转移了大部分的火力,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围魏救赵”吧。 他将裴樨儿带走,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料到的事情,因为他根本就没想到裴樨儿竟然会为他挡下那一道暗箭。 燕青见过太多刁蛮任性的千金小姐,他也算是阅女无数,无论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欢场之中卖笑的烟花女子,亦或是行走江湖的豪迈女侠。 可像裴樨儿这样的,他还是第一次遇见,不可否认,他真的有被这个小姑娘打动了。 那弓手的冷箭是想要击毙燕青的,所以满弓疾射之下,威力可想而知。 也多亏了裴氏心疼孙女儿,裴樨儿穿有一件贴身的蚕丝软甲,否则这一箭足以要了她的小命。 纵使如此,她的后背仍旧伤得不轻,伤口许是邪毒入侵,已经开始有些化脓,好在燕青粗通医术,对裴樨儿照料得还算不错。 不过裴氏的江湖力量追索太急,燕青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呆太久,一路颠沛奔波,不断逃亡,非常不利于裴樨儿的伤势。 燕青将烧好的热水端进房里,裴樨儿顿时皱了眉头,下意识往床里面缩,双手捂住了胸口。 “别反抗,别乱动,再牵扯到伤口,便是大罗金仙都救不了你了。”燕青冷冷地说着,将热水盆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卷起袖子就开始洗一条白毛巾。 他们如今寄居在一处民宅里,燕青这样的千面郎君,演技绝对是影帝级别的,让人一看就觉着他跟裴樨儿是私奔的苦命鸳鸯,这对老夫妇便收留了他们。 看着燕青动手,裴樨儿便羞红了脸,朝燕青嗫嗫地小声道:“我…我自己洗…成么?” 此时的裴樨儿哪里还有半分刁蛮任性的姿态,不得不说,燕青对于调*教少女,实在有着过人之处。 “你背后长眼么?你能在不牵动伤口的情况下,给自己清洗背后的伤口?你以为自己是蛇女还是章鱼怪?”燕青没好气地揶揄道,而后拧了拧毛巾,直勾勾地盯着裴樨儿,笑意耐人寻味的继续问道。 “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裴樨儿面露难色,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挪了挪身子,背对着燕青,便将上衣给褪到了胸口以下。 燕青将她身上一层又一层的白色绑带解下来,那绑带上已经沾染了脓血,不禁让他皱了眉头。 裴樨儿的后背肌肤如雪,肩膀其实很窄小,瘦弱得让人心疼,肩胛骨微微凸起,骨架子其实还没有长开,不过从后背便能够看到胸前的一些余白,足见发育还是非常良好的。 不过当燕青再看她右肩胛骨下方的箭伤之后,便没有太多旖旎的想法了。 那伤口已经恶化,边缘的地方虽然结痂了,但中心处仍旧泛着黄白色的脓水。 他的毛巾刚刚接触到伤口边缘的肌肤,便看到裴樨儿身子一颤,紧绷了起来,细密的鸡皮疙瘩布满了手臂,纤细的绒毛依稀可见。 “唔…”裴樨儿压抑地轻哼了一声,燕青听得少女的呻*吟,心头顿时一荡,赶紧收起心猿意马,专注地给她清洗伤口,而后敷上金疮药,又用干净的绑带一圈圈缠了起来。 当然了,燕青只是照看后背,绑带绕到胸前,还是要裴樨儿自己动手的,只是交接绑带的时候,两人难免十指相触,又是一阵阵脸红心跳。 包扎结束之后,燕青又出去,端了老母鸡炖的参汤,一口一口喂给裴樨儿。 至于汤里的鸡肉,燕青也没太多顾忌,用勺子舀起来,丢进嘴里嚼着,虽然两人共用一个勺子,但裴樨儿却出奇地没有反感,燕青也没有刻意表现。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是因为他们逃亡的过程之中,曾经发生过更加尴尬却也更加亲密的举动,相比之下,共用一个勺子也就不觉着有什么不妥了。 起初裴樨儿昏迷的时候,燕青甚至用嘴来给她喂药汤,即便后来裴樨儿已经清醒了,因为羞涩而没敢出声,仍旧让燕青这般喂她。 直到后来,燕青喂着药汤,突然感觉一小截温软的雀舌,伸进了自己的嘴里,主动迎合自己的唇舌,他才知道这小姑娘原来是醒着的。 一切似乎都那么的顺其自然,裴樨儿也没想到自己会为燕青挡下一箭,因为她跟燕青本就不认识,只是第一次相见,还被他好生羞辱了一通,当众打了屁股。 可她就是这么任性的一个奇女子,只要她认定的东西,只要她想要的东西,即便付出再大的代价,她都要去抢夺在手。 燕青不是一样事物,不是一件珍宝,不是好玩有趣的东西,却是她有生以来,碰到过让她最心动的男人。 她在燕青的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倔强,燕青的出现,让她看清楚了自己究竟相要些什么。 她可以说是“无恶不作”,四处为祸乡里,原来她并不想要那些东西,她并不想欺负别人,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她享受自由的感觉! 是因为她被禁锢在家族的思想之中,无法去尝试自己想要的生活,无法去见识更大的江湖,即便她为所欲为,也只能在家族的看管之下,无论她闯下什么祸事,都有家族的人来收拾烂摊子。 而跟燕青在一起,哪怕是逃亡,哪怕身上带着重伤,她却甘之如饴。 因为逃亡的时候,她终于见不到跟家族有关的任何人,她终于摆脱了这个家族对她的那种约束! 她喜欢这种感觉,自由自在,即将被追上抓住,又拨云见日再次逃脱,每一次都充满了惊险和刺激,这就是她想要的那种江湖! 当然了,如果她身上没带伤,那就更美了。 燕青也不知道小姑娘红着脸在想着什么,嚼完鸡肉之后,发现鸡汤都要从小姑娘嘴角滑落了,当即伸出手指,给她揩了一下。 鸡汤沾在手上,燕青也不好往身上抹,便习惯性地放进嘴里吸了一下,再抬头看时,裴樨儿脸显红云,如雨后的桃花一般,湿润而艳丽,充满了诱惑! 燕青一下竟然看痴了,两人四目相对,裴樨儿突然就亲了上来,当嘴唇传来温热湿滑的感觉之时,燕青终于忍不住了。 不过他也不敢太过粗暴,毕竟小姑娘后背还有伤,虽然浅尝辄止,但别有风味,小心翼翼正欲进一步动作,门外却突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又来了…” 燕青无奈地苦笑一声,将早已准备好的包袱绑在胸前,蹲到床边,朝床上的裴樨儿说道:“上来吧。” 裴樨儿嘿嘿一笑,温顺地趴在了燕青的背上,后者用布条将裴樨儿与自己绑在一处,而后才从桌底抽出一柄腰刀来。 “喂,那些人可都是你家的,你就不能让他们死开?” “不能。” “是不能还是不想?” “嘻嘻…” “那我可就要全杀了哦…” “别,留一两个回去报信,不然下次没人追咱们了…” 燕青:“… …” 第三百一十一章 龙扬山三当家 今夜无风,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上,大地冒起来的热气无法散开,仿佛要将整个人间都化为一个蒸笼。 别院之中灯火完全,将宅子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侍女们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裙,来来往往地伺候着少主裴朝风。 香风氤氲,在房中挥散不去,少女们的体香让裴朝风越发的燥热难当,虽然房中放置了好几处冰桶,但暑热易消,他体内的烦闷却难除。 虽然天气闷热,可侍女们却战战兢兢,脸上身上不断冒冷汗。 少主裴朝风是出了名的温润佳公子,平素里对她们也和颜悦色,并未侵犯秋毫。 可这几天来,少主心情欠佳之时,就将她们拖到房里发泄,而且糟蹋手段千奇百怪,有些姐妹胸前樱桃都被生生咬下来,少主便像披着羊皮的狼,终于脱下了那层羊皮,让人望之而生畏。 若在平时,能够得到少主的垂青,哪怕不会纳你为妾做小,也有足够你一世不愁的赏钱,亦或者在裴府之中地位骤升,今后不需要在人前人后为奴为仆地伺候人,反而轮到别人来伺候你。 若是哪个姐妹得到了少主的雨露恩泽,便是诸人羡慕不来的事情,为了博得少主的欢心和青眼,诸多姐妹们也是花枝招展,恨不得赤身裸*体伺候少主,只是希望少主能够看得上她们。 可此刻,少爷让她们穿着薄薄的睡裙,却让她们一个个提心吊胆,生怕少主看上了自己。 裴朝风也是气急攻心,他并非急色之人,但平日里越是压抑,爆发起来就越是凶猛,宅子里的侍女都是精挑细选,面容出众,身段婀娜,任你摆布,可裴朝风为了保持君子形象,一般情况下都不太对这些侍女动手。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家世显赫,盛名在外的他,想要什么女人没有? 然而这段时间他并没有心思去秦淮河畔寻欢作乐,因为坏消息总是不断的传来,即便去了青楼楚馆,多半也是提枪上马就被人打断。 人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培养了这些丫头这么久,如今正是要用上一用了,反正在家里,也不需要忌惮什么。 一名侍女端来了冰镇果酒,正要退下,裴朝风却拉住她的手,他能够很明显地感受到少女的颤抖。 这种惊恐,少女眼中掩盖不住的恐惧,让他感到极度的满足,他将紫红色的果酒从少女那雪白的脖颈上倾倒下去,酒液很快就浸润了少女那薄薄的纱裙。 少女胸前出现两点嫣红,不知是酒液的颜色,还是豆蔻初绽的颜色。 这让裴朝风再难按捺,将少女拖到自己怀里,便贪婪地吮*吸少女身上的酒液。 少女的眼泪无声落下,她想要求饶,可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早两日有个姐妹就是哭喊着告饶,结果败了少主的兴致,非但没能逃脱,反而让少主折磨得半死不活,最后还被卖到了窑子里。 窑子是什么地方? 青楼虽然也是欢场,但去那里的人很少是为了肉*欲的享受,更多的只是欣赏清倌人的才艺,与诸多好友交流。 可窑子却低级许多,没有吹拉弹唱舞,进去的都是粗鄙脏臭的壮汉,不会吟诗作赋,只会挥汗如雨,翻来覆去的折腾姐儿们,扛起两腿就是吭吭哧哧的干活。 一想起这些,少女的心就跌落到谷底,她能够感觉到胸前肌肤的痛楚,她知道那是少爷开始咬人了。 她默默地闭上了无助的眼睛,两行清泪滚滚而落。 可就在这时,突然有人闯了进来! “少爷,三当家到了!” 被人中途打断,裴朝风正欲发作,然听得三当家三字,他顿时兴高采烈,在少女身上长长舔了一道,这才捏着少女惊骇发白的脸,欢喜道:“别失望,少爷有事做,不能陪你玩儿了,去帐房领二百贯赏钱吧!” 看着裴朝风未来得及穿鞋就兴匆匆跑了出去,诸多侍女都松了一口气。 客厅之中,一名短须儒士正在不紧不慢地品茗,细细的欣赏着厅中悬挂的隋唐真迹。 他就是三当家,龙扬山的三当家杨云帆! 龙扬山不是一座山头,而是一个帮派的名字,如果你是水上人家,而没有听说过龙扬山这么名字,那么你就用不着下水了。 秦淮河古称龙藏浦,乃扬子江的一条支流,扬子江上船帮不知凡几,地盘势力也是盘根错节,争斗不断,当他们出现争斗,无法平息之时怎么办? 找龙扬山! 因为龙扬山乃是整条扬子江上最大的堂口,整条扬子江水域以及沿海地区,近海的一些岛屿,都是龙扬山的地盘! 古时交通并不算太发达,在水路四通八达的江南东路,水路运输极其便捷,能够掌控水路,便等于控住了商道的咽喉,直接捏着江南东路的经济命脉! 龙扬山便是江南世家大户们最为依仗的江湖势力,而作为交换,这些世家大族也为龙扬山打点官场的人脉关系,如此相辅相成之下,龙扬山便被养成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庞然大物,直到如今,便是官府有心铲除,也是无力剿灭,除非动用到两个镇军三四万军人,才有可能将龙扬山彻底拔除。 可以说,龙扬山便是江南东路世家豪族的超级打手,也正是因此,他们才敢只派一个三当家来见裴朝风,而后者非但没有觉着被轻视,反而惊喜得倒履相应。 倭寇们之所以能够到沿海掠夺,之所以能够避过官府的关卡和巡检,有恃无恐的深入内地来做肮脏的勾当,便是得到了龙扬山的庇护。 而龙扬山也是世家豪族与倭寇勾结的联系人,打手兼掮客,龙扬山也掌握着世家大族的一些龌蹉秘密,世家豪族渐渐发现龙扬山有些尾大不掉,但已经没办法完全掌控,所以从原先的上下属关系,演变成了现在的合作关系。 虽然世家豪族暗中打压,希望能够减缓龙扬山的发展脚步,可事实证明,掌握武装力量的那一方,才真正拥有力量,最终占据主动权。 世家与龙扬山便处于这样相爱相杀的微妙关系之中,世家动用龙扬山的力量,便如同饮鸩止渴,却又无可奈何。 杨云帆并没有坐太久,厅上悬着的《熹平石经》帖才欣赏到一半,裴朝风已经满面春风地快步走了进来。 “三当家久等了,实在是怠慢了,怠慢了!呵呵…”裴朝风深深作揖,与杨云帆行了个文人礼,后者微微抬手,算是回礼,却转头看着那字帖,朝裴朝风笑道。 “小公子也喜欢飞白?” 裴朝风微微一怔,而后露出得意的笑容来,这墙上挂着的蔡邕《熹平石经》虽然是赝品,却是唐时大宗师欧阳询所临,可谓千金难求价值连城的。 飞白其实算是书法中的一种特殊笔法,它的笔画有的部分呈枯丝平行,转折处笔画突出,在书写中产生力度,使枯笔产生“飞白”。 飞白盛行于晋与唐,历代书家推崇备至,王羲之父子、欧阳询、唐太宗父子,甚至一代女皇武则天都钟情于飞白书。 人赞王羲之的飞白犹夫雾谷卷舒,烟空照灼,长剑耿介而倚天,劲矢超腾而无地,而欧阳询的这贴临摹落笔黑白间,气贯长虹,丝丝飞白妙到毫厘,握笔生根,如蛟龙出海,苍劲力拔,行云流水间恍如敦煌飞天飘逸之境,清新淡雅而倾倒众人,实乃罕见的极品! 大焱文风鼎盛,崇尚隋唐风物,太祖太宗和仁宗大力倡导飞白书,朝野上下,文人墨客无不苦练飞白,裴朝风自然也是个中好手了。 不过他知道杨云帆也是文人出身,只是家门不幸,中途式微没落,只好落草为寇,因着学识渊博,智谋过人,为龙头所倚重,十几年来竟然也坐上了三当家的交椅。 事实上,当初世家大族为了与倭寇联系,不断寻找代言人,正是因为杨云帆的极力争取,小小龙扬山才得到了世家豪族们的青睐,可以说龙扬山能有今时今日,杨云帆绝对是元老之中的元老! 裴朝风自是不敢在杨云帆面前托大,当即赧笑道:“裴某才疏学浅,这欧阳公的真迹,挂在这里也只是附庸风雅,晚些时候让人送到云帆先生府上,才不至于暴餮天物啊…” 杨云帆双眸微微一亮,他对金银珠宝并不是很在意,对古玩字画倒是情有独钟,不过表面上他还是摆了摆手道:“小公子切勿如此,所谓君子不夺人所爱,公子难道觉着杨某不像君子?” 裴朝风心里咯噔一下,还以为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可察言观色,却发现杨云帆没有丝毫不悦,便呵呵一笑道。 “正因为先生是君子,才配得上这幅字,落在裴某人手里也是牛嚼牡丹,何来夺人所爱之说?” 裴朝风姿态放得很低,杨云帆自然含笑不语,待得片刻才正色问道:“那两个倭国人可还在苏家宅子里?” 杨云帆此言一出,儒雅之风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是江湖大枭的那种阴险冷漠,裴朝风心头一紧,竟然被这位三当家的气度所震慑! “那泼才有些手段,我家里以及其他家的高手都占不到好处,反而被关了不少,另一拨人追踪我家小妹子的下落,也是被浪子燕青打得灰头土脸,正要云帆先生力挽狂澜!” 裴朝风咬牙切齿,脸显悲愤之色,杨云帆却抚须一笑道:“正好去讨教一二!强龙不压地头蛇,次子敢在江宁放肆,我龙扬山当真是好惹的?”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三娘又回来了 陆青花与老父亲在地窖前面的小亭子里喝茶纳凉,虽然苏瑜已经让人搬来了冰桶,但仍旧酷热难当。 苏牧从内院走出来,端着消暑的冰镇红豆汤,递给了陆青花父女,这才坐了下来。 “皇城司那边的人手估摸着已经抵达江宁,最多撑过今夜,事情就可以交给皇城司去办,这烂摊子也算是有人收拾了…” 苏牧呷了一口冰镇红豆汤,浑身毛孔收缩,不由打了个冷颤,太阳穴竟然被冻得有些胀痛,解下混元玄天剑和那柄长刀,他也不顾形象地伸展了一下腿脚,舒畅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陆擒虎已经连续守夜三四晚了,不过老人本来睡得就少,加上武道宗师的修为,内功浑厚,他的精神也不见萎靡。 “你这浑小子,即便不上京讨赏,也先把亲事给办了,恁地介入这等麻烦事做甚,你到底图个啥?”陆擒虎不满地抱怨道。 陆青花一听老父亲竟然向苏牧催婚,脸色顿时红了起来,羞臊地白了一句:“爹!” 苏牧讪讪一笑,想了想,还是反问道:“我就是个倒霉蛋,你说你老人家跟着我,图个啥?” 陆擒虎冷哼一声,一脚踢了过来:“老头子跟着你有个鸟用,还不是心疼我家闺女!要不是这傻闺女被你迷了心窍,老子用得着跟着你血雨里来去打滚?” 苏牧嘿嘿一笑,躲过老头子的臭脚,双手抱着后脑勺,将头露出凉亭外头,看着头顶上沉沉压着的乌云,轻声道。 “我这人没太大的志向,不是当官的料,行走江湖又怕死,做生意有大哥顶着,当个混吃等死的二世祖最是合适,只是我见不得那些百姓被倭寇猴子无辜烧杀啊…” 苏牧声音虽然不大,但陆擒虎听在耳中,不由心潮澎湃,他年轻之时,与乔道清行走江湖,并没有想过要拯救苍生之类的缥缈理想,反而很多时候还会牵扯到无辜性命,好事没做多少,坏事却没少做。 他总以为这世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即便很欣赏苏牧的所作所为,但直到如今,他帮助苏牧的动机,仍旧是心疼自己的傻闺女儿。 可听到苏牧发自肺腑的感慨,老汉突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明悟,或许今后,可以衷心地为苏牧出把子里,便是豁出老命,说不定还能弥补一下年轻时候造下的罪孽吧…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正打算调侃几句,却突然一脚将木桌踢翻,将陆青花拉到了自己身后! “铎铎铎!” 几根无尾弩箭钉入打斜的桌面,一条条黑影从墙头翻了过来,夜色之中影影绰绰,也不知有多少人! 苏牧已经将刀剑握在手中,也不打话,震落刀剑皮鞘,从亭子的栏杆处后仰翻了下去,一俟落地,身影已经蹿了出去! 墙头落下的高手动用了劲弩,一边前冲,一边放箭,苏牧催发阴阳经内功心法,九阴篇的窍门催动起来,整个人如同融入了漆黑的夜色中一般,如一道影子,无声穿梭而来! “噗嗤!” 那高手即将要扣动机括之时,苏牧斜斜杀出,一道斩落,劲弩连同半截手臂落地! 那高手突遭横祸,竟然只是闷哼一声,坚韧冷血,绝对是江湖之中老辣凶残的亡命之徒! 苏牧长刀刚落,混元玄天剑破空而来,一道微光闪过,那高手人头骨碌碌滚出老远! 这些高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如同沉默的杀戮机器,他们的动作极其简单而直接,没有丝毫的花哨,都是一击必中的杀招! 陆擒虎抓起长枪,朝女儿沉声下令道:“守住地窖口,别出来!” “不!我要跟爹爹一起!”陆青花放眼望去,苏牧后腰已经被划破了一道口子,知晓这次来的都是高手,她又岂能苟且偷生! 然而陆擒虎却不容置疑地吼道:“有爹爹在,这浑小子死不了,快进地窖!你在这里只会累死你爹爹!” 陆擒虎话音未落,手中长枪已经化为一条黑龙,人为至而枪尖先到,前面一名敌人偏头躲过枪头,陆擒虎已经蜻蜓点水,后发先至,捏住枪尾,一个旋转,枪杆子往后一收,枪头从肋下穿过,搠中那高手的下腹! 陆青花也知道自己武艺比不得苏牧和老爹,留在这里只能让他们分心,便打开地窖走进去,从后面顶住了厚重的门板! 地窖里的那些个被囚高手似乎已经麻木了,这段时间每天夜里,都有高手来救他们,可每次都铩羽而归,只能填进地窖,跟他们抢牢饭吃罢了。 所以当他们看到陆青花出现在地窖,并没有太大的骚动,反而是单独关押在小角落里的君麻吕两兄弟格外的机警,见得陆青花脸上的凝重和担忧,便知道这次来的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透过地窖的门缝,陆青花看到苏牧如同猎豹扑入狼群一般,左手剑右手刀,也看不清动作,只听得密集的刀兵撞击声,拳脚打在身上的沉闷响声,以及空气之中越发浓烈的新鲜血腥味,还有被斩杀之后那些人便溺失禁的气味! 苏牧心无旁骛,不敢有丝毫大意,精气神凝聚到了极点,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没有累赘,不浪费一丝一毫的力气,内劲收缩集中,灌注于两臂之中,双足从来不在同一个位置停留超过一个呼吸! 纵使如此,他的后背还是多了一道刀口,不过他也看清了来人的数目。 此次前来营救的不过十二个人,其中已经有三个被砍翻在地,还有两人被陆擒虎搠中命门,虽不死,却也不远了! 剩下七个多少有伤势在身,但无一不是高手之中的高手! 或许他们还未踏入武道宗师的门槛,可绝对是久经沙场杀人不眨眼的狠辣货色,而且这些人更像一个团伙,彼此之间配合得极其默契,堪称天衣无缝,更像专门训练过的合杀战阵! 苏牧也由此推断得出,这些人应该就是裴氏为首的世家豪族豢养的江湖打手,应该出自于同一个帮派,否则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配合,更不可能训练出战阵的打法! 穷文富武,莫看江湖之中有着许许多多走投无路才落草为寇的人,实则真正的高手,都是需要庞大的财力来支持的,即便是苏牧这般,从生死里磨砺出来的,若没有师父燕三的传授,没有训练营之中的生死角斗训练,没有乔道清赠与的功法,根本就达不到现在的水准! 他的思绪飞快流转,脚步却从未敢停留多一秒,手中刀剑更是一心二用,将乔道清亲传的双刀技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阴阳经内心功法本就分为九阳篇和九阴篇,配合着双刀技法,能够让苏牧一心二用,左右开弓,将身体的力量发挥到最极致,不浪费一点一滴的力气和内劲! 这些高手虽然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架不住苏牧手中的神兵利器,内劲灌注之下,混元玄天剑猛然刺出,那敌人虽然内里穿了软甲,仍旧被苏牧一剑洞穿了小腹,剑刃一绞,肠肚内脏哗啦啦流了一地! “只剩下六个!” 苏牧心头一喜,后背又中了一脚,身形只失稳了半个呼吸,已经被旁边一名敌人抓住了机会,一刀劈落,他躲闪不及,左臂上“嗤啦”一声,又多出了一道刀口,鲜血瞬时汩汩涌了出来! 右边的敌人见得苏牧受创,挥舞朴刀当头劈下,苏牧已然来不及躲闪! 关键时刻,陆擒虎暴喝一声,踏踏踏三步,出枪如龙,长枪脱手而出,将那偷袭者穿了个透心凉,巨大的冲击力带着那敌人的身子,飞出老远,才将他钉在了亭柱之上! 这长枪便是陆擒虎的爪牙,没有了长枪,敌人顿时一拥而上,乱刀之下,陆擒虎的后背和手臂大腿一连中了三四刀! 然而陆擒虎披头散发,咆哮一声,竟然浑然不惧,抽出长枪,也不回头,那枪尾猛扫出去,将一名敌人的脑袋瓜子硬生生砸成了烂西瓜,白的红的如泼墨一般当空绽放,头骨碎屑连带着些许皮肉毛发,溅射出来,黏在了亭子的栏杆上! 陆擒虎和苏牧虽然勇武难当,悍不畏死,然而终究是寡不敌众,身上的伤势也越来越多,眼看着就要被乱刀砍死,那墙头处却掠下一道人影来! 但见这人也不穿黑色夜行衣,夜色之中青衣飘飘,如随风的柳叶竹叶,灵动而轻盈,堪称一丈青! “三娘!” 苏牧暗自惊喜,来人可不正是报仇之后,回扈家庄祭祖的扈三娘么! 临别之时,他曾经跟扈三娘说过,若在扈家庄过得不开心,可到江宁来寻自己,当时扈三娘毅然离开,苏牧还曾经失落了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么快就再次见面了! 扈三娘突如其来,先放了一阵飞刀和手弩袖箭,这些个高手猝不及防,竟然被放倒了两个! 剩余的两个高手用刀剑拨打暗器,终究还是给了苏牧和陆擒虎喘息之机! 扈三娘的加入,使得局面在人数上终于你转过来,三人对付两个高手,这两人绝对是瓮中之鳖,茅房里打地铺,离死不远了! “留个活口!”苏牧没来得及与扈三娘说话,先嘱托她留下活口,以便知道敌人的来路。 可那两个高手却浑然无惧,奋死抵抗,其中一人被扈三娘的钱镖打中膝盖,单膝跪地,毫不犹豫便滚了出去,堪堪躲过陆擒虎的一枪! 苏牧长刀劈落,那落单的高手右臂连同手中朴刀一同落地,已经被苏牧一脚踢飞出去,还未喘过气来,长剑已经顶住了他的后心! 那滚将出去的高手也没能逃脱,被扈三娘的短刀扎在大腿之上,刚刚翻转身子,便被陆擒虎的枪头顶住了胸口! “三娘,你怎么来了!”陆擒虎在场,苏牧也不好与扈三娘表现太过亲热,但还是惊喜地问起。 扈三娘刚要开口,但听得陆擒虎暴喝一声:“小心!” 说话的同时,他一把将地上的高手拎起来,苏牧也是警觉万分,刚将自己的俘虏挡在前头,白羽一般的箭雨便从墙头泼洒了下来! “还有援兵!” 将自家两名弟兄射程刺猬之后,杨云帆眼皮都不眨一下,朝身边的弓弩手冰冷地下令:“再射!” 第三百一十三章 雨夜的激战 “霹雳!” 随着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夜空,浸透墨汁的棉被一般的厚厚乌云,终于被撕裂开来,珍珠粒那么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屋顶上,大雨终于驱散了持续小半夜的闷热。 杨云帆站在雨中,白袍子紧贴着精壮健硕的修长身子,虽然年过三十,可他仍旧丰神俊逸,清尘脱俗,这副皮相即便在俊彦毕集,翘楚荟萃的秦淮河畔,都算得上一等一的清秀。 他乃一介寒门士子,早年一直闭门苦读,也没什么拳脚武艺,可进入了龙扬山之后,他便开始修习义兄亲传的养生内功拳,虽然年纪大了,入门迟了,可凭借着极高的天分和悟性,以及平素里的养气功夫,他在内家拳的修炼上,也算是后来居上,颇有小成。 此时他提着一柄宝剑,借着箭雨的掩护,带领着麾下的山寨高手,便朝凉亭方向冲击过来! 这宝剑的剑柄处镶嵌着猫眼儿一般的宝石,剑刃上的寒芒如同秋水一般微凉发寒,折射着朦朦胧胧的蓝光,端的是一柄千金难求的好剑! 这些个高手也是在精不在多,都是龙扬山的个中好手,随便放一个出去,都能够在称霸一方,开宗立派,混个小小山寨龙头是绝对没问题的。 事实上,这些高手先前都是扬子江沿岸各地山头山寨的总把子,被龙扬山收编之后,便仿照梁山好汉的规矩,排了一百多把交椅,弟兄们各司其职,替龙扬山管理着扬子江流域的大小堂口。 他们都是龙扬山的中坚骨干,武艺自然不可小觑,虽然苏牧这边有一位宗师级别的陆擒虎,苏牧本人也即将踏入宗师的行列,但终究势单力薄,又如何以寡敌众? 扈三娘的突然杀出,让局势瞬息扭转了过来,然而杨云帆狡兔三窟,后手层出不穷,之所以先前不动手,正是要防备着苏牧是否有后手准备。 而后他果然等来了扈三娘,苏府的动静不小,若他不抓紧时间,说不定官兵就会赶过来,所以当扈三娘杀出来之后,他便不再犹豫,指挥弓手进行了无差别的格杀! 苏牧与扈三娘、陆擒虎借助俘虏的身体抵挡,加上手中兵刃不断拨开雨线一般的羽箭,很快就退守到了凉亭,由于凉亭的遮挡,墙头的弓手不得不跳跃下来,想要将凉亭围困起来,断了苏牧三人的去路。 杨云帆对战机的把握也是非常敏感,退守凉亭对于苏牧三人而言无异于自寻死路,手中宝剑一挥,他身边的高手们纷纷杀入了凉亭! 苏牧后背和手臂都中了刀,陆擒虎身上也有刀口,不过他们都有内功护体,催动内劲,肌肉紧缩,伤口闭合,鲜血便不再流淌,进入凉亭之后,撕扯布条紧紧一绑,便能够再次上阵厮杀! 轰隆隆的闪雷将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借助雷光,苏牧看见了杨云帆。 领导者从来都有着不一样的气质,便如同歌里唱的那般,只因为在人群之中多看了你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你的容颜。 这是一种微妙而精准的感觉,特别是苏牧见惯了诸如方腊方七佛等人,对领导者的那种定位就更加的明确。 确定了杨云帆是刺客头人的身份之后,苏牧的思绪也是飞速流转,他下意识朝地窖方向扫了一眼,而后气沉丹田,中气十足地吩咐道。 “把里面的人全杀掉!一个不留!” 敌人实在太多,里面不乏拥有真功夫的强者,若让他们全部都涌入凉亭,苏牧三人确实没有任何的胜算,甚至连幸存下来都成问题。 而地窖有厚重的门户可以坚守,即便陆青花只有一个人,也能够分散敌人大量的注意力,再者,他也确实做了鱼死网破的打算,如果他们没办法活下来,那么杀光地窖里的人,对敌人也是一种沉重的打击。 君麻吕稻池两兄弟和那些裴氏与其他世家派出来的高手们,都成为了苏牧的俘虏,苏牧能够认识到他们的重要性,无论是世家豪族还是杨云帆,必定同样极为重视这些人的性命。 所以苏牧只是喊出了这么一句话,却一剑封喉,捏住了杨云帆的痛处! 这样一来,杨云帆这边难免投鼠忌器,果然分出了小部分的人手来冲击地窖的门户! 这地窖本是苏府用来贮存各种酒酿和腌制食品的,里面有很多半人高的陶罐和酒坛子,陆青花虽然力气不小,但也需要保留实力,便驱使了两名俘虏,用陶罐层层顶死了地窖的门户。 苏牧和陆擒虎见得这边果然吸引了火力,当机立断,果断杀出凉亭! 死守凉亭虽然能够躲避对方的弓箭射击,但终究是死地,而敌人已经近身,弓手也不敢再射箭,他们便如同猛虎出柙,杀入了敌人群中! 阴阳经的内功疯狂运转,苏牧将内劲催发到了极致,剑刃和刀锋还未触及人身,劲气已经割碎衣物皮肉! 苏牧脚不沾地,在雨中穿梭,身子如同白色的花蝶一般旋转,左手剑出如龙,右手长刀接踵而至,所过之处无不血柱喷洒,雨水混着血水冲刷着地面,残肢断足还在微微抽搐,真真让人心惊胆颤! 经历过这么多次的生死徘徊之后,苏牧已经不再惊惶害怕,他冷静得如同山中的万年磐石,身上的伤势非但没有让他胆怯,反而激发了他无穷无尽的斗志和韧性,让他时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他的动作精准无比,如同机器一般,没有丝毫的累赘和花哨,每一个动作都直接而粗暴,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最大程度杀伤敌人! 而人都说拳怕少壮棍怕老郎,大枪这种长柄武器,没有个几十年的苦练,是无法登上宗师巅峰的,陆擒虎虽然力量上不及年轻人,但招式精妙无比,经验更是碾压全场,长长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顺势而为,便如同庖丁解牛,在混乱的战场之中游刃有余,这些高手甚至想要粘上他的大枪都做不到! 一丈青扈三娘同样使一对鸳鸯双刃,她的招式并不算凌厉,力量上也吃亏,但她总能够在最关键的时机,施放出让人防不胜防的暗器来,三人之中就她的武艺最低,却少有人敢靠近她! 这其一,这些高手还未接近,便已经被她的暗器所伤,二来,即便想近得她身,她手里的双刃也不是吃素的,冷不丁撒出一包毒粉,一枚灰瓶,便足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也难怪她和苏牧如此投缘,无论是惯用的兵刃还是战斗方式之上,他们都拥有着极其相似之处。 杨云帆收到世家豪族的情报之后,心里也很是不满,虽然他龙扬山是世家豪族的打手,但世家豪族们自己也豢养着诸多高手,怎地连一个书生都拿不下来? 直到他见得苏牧左手剑,右手刀,心里才震惊起来。 双手兵刃最是难练,更何况左右手还把持着不同的兵刃?虽然苏牧左手剑也是当成刀来使唤,所用的是乔道清帮他改进的刀法,可这份功夫仍旧无法让人小觑半分。 面对凉亭前面这三根硬骨头,杨云帆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觑准了时机便绕到了扈三娘的身后! 他一直在观察,莫看扈三娘暗器手段了得,可如今大雨滂沱,又是黑夜,她的优势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大,相较之下,扈三娘还是最弱的那个点。 而且他也发现,苏牧虽然脚不沾地,看起来连雨水都沾不了他的身,可对敌之余,苏牧常常会过来帮扈三娘一把,主动分摊扈三娘这边的火力。 由此可见,只要杀死扈三娘,便能够动摇苏牧的心神,拿下了苏牧,剩下陆擒虎这个老东西,也就变成囊中之物了! 杨云帆心思一定,便挥舞宝剑,刺破雨幕,袭向了扈三娘的后心! 人都说好男不跟女斗,对娘儿们出手,实在是让人不齿的一件事,更何况还是偷袭。 可在杨云帆眼里,女人强大起来,也是极为可怕的敌人,只要是敌人,就不需要讲什么道义,只要能够战胜敌人,不择手段又如何? 扈三娘的体力消耗极其严重,大雨瓢泼,也让她的暗器发挥失常,杨云帆从后方偷袭,待得她察觉过来,已经为时已晚! “嗤啦!” 杨云帆的宝剑如出洞毒蛇一边刺来,扈三娘躲闪不及,左肩头被挑破了一个口子! 杨云帆一击得手,踏踏踏三个箭步,再度逼近,剑尖却是刺向了扈三娘的下腹! 扈三娘心中冷笑,眼看着下腹就要被刺中,扈三娘却张开檀口,只听得噗一声,一枚雀舌镖从她的口中喷吐出来,正中杨云帆的左眼! “啊!” 杨云帆只觉着左眼传来一股剧痛,温热的鲜血便汩汩流落得满脸都是,他往后退了几步,扈三娘不退反进,就要斩落杨云帆的脑袋! 诸多高手见得三当家被射瞎了眼,又惊又怒,当即将三当家护住,逼退了扈三娘,而后有人朝冲击地窖门口那群人喊话,那群人便放弃了地窖,转而加入了围杀扈三娘的行列! “杀了这婊*子!杀了她!”杨云帆捂住左眼,气急攻心地咆哮着,他本是极其爱护面容姿色的人,仪表非凡的他也算是龙扬山的活招牌,如今却被射瞎了一只眼,今后便是独眼龙,读再多书也只能是土匪样了! 第三百一十四章 急转直下 杨云帆见过江湖的大风大浪,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他有勇有谋,敢作敢为,杀伐果决,儒雅的外表下是阴险的内心,他起于微末寒门,却成为呼风唤雨的江湖魁首。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需要靠偷袭一个女流之辈来决定战局的胜败,最终竟然还丢了一只眼睛! 这不是一只眼睛的事情,丢了这只眼,也丢了他的尊严,更丢了他的名声和威望! 终年打鹰,却被家雀儿啄瞎了眼,江湖巨擘最无法承受的便是这等样的阴沟里翻船。 他的怒火要将大雨都蒸腾成热浪,他的仇恨要将乌云都吞噬,他不顾一切地调动所有的人手,哪怕被苏牧和陆擒虎不断掩杀,也要将扈三娘当场格杀! 扈三娘已经精疲力竭,苏牧的阴阳经催动得太厉害,长时间的鏖战使得他渐渐力有未逮,左支右绌,已经出现不可挽回的颓势。 为了将攻击力提升到最大化,他甚至连保护伤口的那一丝内劲都收了回来,眼下伤口崩裂,雨水冲刷之下,皮肉外翻,露出死白色的骨肉! 好在姜还是老的辣,陆擒虎虽然也有伤势,但如今却是以一己之力,支撑着全局,然而终究还是独木难支,再这样下去,他们三人,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嗤啦!” 鲜血当空喷洒,又在眨眼间被大雨镇压下来,汇聚到脚下的水洼之中,众人才意识到院子里早已尸横遍地,说是血流漂杵有些过分,但血红色的积水已经淹没到了脚脖子,整个院子便似那阴冥之下的炼狱血池! 扈三娘的肩头被杨云帆偷袭挑破之后,又被一名高手划破了左臂,左手的鸳鸯刀被打飞出去,她根本就顾不上喘息,又从靴筒里抽出一柄短刃来。 这短刃正是苏牧所赠,她一直都没舍得动用,如今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但见得她如同风雨之中的枯叶蝶一般旋转舞动,右手鸳鸯刀格开那高手的腰刀,左手的短刃从他的咽喉划过,那高手的喉结上方出现一道血痕,而后整个脑袋后仰,脖颈从中间断裂,露出平整的喉管血管切口,鲜血先往下收了一下,而后又被血压往上挤压,喷射出三尺高的血柱子! 同样的状况也发生在了苏牧的身上,由于敌人的数量太多,他们只能用这种以伤换死的打发,否则时间拖延越久,他们存活的几率就越低! “杀光他们!全都给我碎尸万段!”雨水冲刷着他凌乱的长发,苍白如纸的脸上还挂着淡淡的血丝,左眼仍旧不断往外冒雪,杨云帆却撕心裂肺的咆哮着! 这些高手都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狠辣角色,早已接受了自己终有一天横尸荒野的命运,死亡对于他们而言,只不过是血债血偿,当一个人看透了死亡之后,便再无恐惧,那么他们的力量便会空前强大。 也正是因为这些都是亡命之徒,苏牧三人才如此的吃力,因为他们已经无所顾忌! 当他们再度围杀过来之时,苏牧心里也是叫苦不迭,估摸着这一波是如何都撑不下去了,便与扈三娘背靠背,冷眼扫视着四周的敌人。 陆擒虎心里呸了自己一口,他从来就是个不信命的人,可今夜才决定要为苏牧这浑小子卖一卖命,转眼间就真的要将命给卖出去了,真真是晦气到不行。 他本牵挂着陆青花,但转念一想,即便自己死了,还有乔道清照看着陆青花,再者,闺女儿如今在地窖里,安全到不能再安全,自己也可以豁出老命酣战一场了! 事实上,今夜这一战,已经激发了他沉睡多年的斗志,在他的内心之中,永远住着一头猛虎,只不过平日里在沉睡罢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与乔道清行走江湖的日子,只不过身边的伙伴,换成了乔道清的便宜徒弟苏牧。 而苏牧与一个不算寡妇的寡妇背靠着背,竟然没有跟他老头子并肩作战的意思,真叫人不爽啊! 只是希望自家闺女好生呆在地窖里,不要再傻乎乎跑出来助阵才好。 心里如此想着呢,地窖那头果然想起了哐哐当当的声音,显然是陆青花顾不上搬开那些陶罐,竟然直接打碎了那些陶罐,而后推开了地窖厚重的门! “陆擒虎你这乌鸦嘴!”陆擒虎骂了自己一句,早知道自己的嘴巴还有这功能,早就该让老天爷一道雷把这些人都给劈死算球了! “快退回去!”陆擒虎长枪一抖,搠倒一名高手,而后开始往陆青花的方向疾行。 然而才刚迈步,地窖那边便飞来一道黑影,啪嗒一声掉落在水中,竟然是个人头! 陆擒虎微微一惊,这眨眼间,地窖之中又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而后又是一颗人头被丢了出来! 为了吸引火力,陆青花非但打开了地窖的门,竟然开始杀那些俘虏了! 杀俘虏绝非人道,否则苏牧也不会将他们关在地窖之中,可如今的局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陆青花能够急中生智,想到这一点,就已经着实不易了! 果不其然,杨云帆没想到地窖之中竟然也是一个女子,而且还是个敢下手砍头的女子,不由心头大怒,那些个高手们有些认得地上的人头,便愤怒的咆哮着,冲向了地窖那边! 苏牧和扈三娘压力顿减,但急着保护女儿的陆擒虎却陷入了重重生死危机之中! 这一战从入夜开始,酣战到如今,院子里早已堆满了尸体,杨云帆的高手每一个都是亡命之徒,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 若非陆擒虎已经是武道宗师,苏牧又登堂入室,半只脚踏入了宗师的门槛,他们这三人早就被乱刀分尸了! 杨云帆虽然暴怒如雷,但终究还是没有忘记今夜的目的,对于他来说,救出君麻吕兄弟和那些高手,才是真正的目的,而斩杀苏牧等人,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 谁能想到被誉为杭州第一才子,没来江宁就惹得全城女人在渡口白等一天,来了之后只凭借在醉太平的烂牌子上加上一个字就扬名江宁的苏三句,会是如此狠辣的江湖人,会拥有如此恐怖的身手? 杨云帆却是有些出乎意料,但这些都无法动摇他的决心,他便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前面已经输了大半,如果此时放弃,那么就全都输了。 他已经死伤了这么多弟兄,眼下退走,便要承受所有的损失,若能够达成任务目的,起码他们的死伤还是有价值和有意义的,可如果就这么退走了,那些弟兄付出的代价可就彻底白费了。 “啪嗒!” 又是一个人头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而后滚落到了杨云帆的脚下,那人头的鲜血,甚至还溅射到了他的脸上! “杀!杀了!” 杨云帆咆哮着,他心里将裴朝风和那些世家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若不是这些世家门阀没本事,他也不用来收拾这个烂摊子,更不需要死伤这么多弟兄。 可他知道,君麻吕稻池乃是井野平治身边最得宠的一个浪人,如果连君麻吕稻池都保不住,今后他们就不用再跟井野平治做生意了。 事实上也正是这些世家门阀与井野平治之间的生意,才对倭寇们产生了一定的约束作用,若没有了这桩肮脏的生意,那些倭寇可就变成肆无忌惮的纯粹掠夺,倒时候沿海的百姓可就真的要遭殃了! 眼下的遭殃起码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也就是说,世家豪门与龙扬山的干预之下,利用这桩生意的威慑力,才没有让井野平治等倭寇头子变得无法控制。 可如果君麻吕稻池死在这里,根本不需要任何借口,井野平治的怒火便要将东海沿岸的老百姓,都杀个精光,到时候朝野震动,势必要派人来镇压,来调查,以世家们的尿性,绝对会毫不犹豫将他龙扬山推出来背黑锅的! 想通了这些,杨云帆便再没有任何的迟疑,他们可以杀死世家那些护院高手,这些个废物死了也就死了。 可万一这姑娘有眼不识泰山,一个不小心将君麻吕稻池给杀了,麻烦可就大了,即便再杀一百个苏牧和扈三娘,都无法挽回局面了! 三当家的话向来比圣旨还要有用,这些个厮杀汉子们一窝蜂便涌向了地窖那边方向。 不过他们想要对陆青花动手,却需要经过一座大山,那大山虽然暮气沉沉,一杆大枪却不知被鲜血冲洗了多少回! 陆擒虎微微抬起白眉,眸子之中满是杀气,枪出如龙,任凭那敌人的刀锋砍在自己的肩头,也要洞穿那高手的胸膛,而后长枪压出极其夸张的弧度,他竟然将那人的尸体,硬生生挑起,猛力掷向了敌人! 苏牧也知晓拼命的时候终于还是来了,如果陆青花选择死守地窖,或许他们没有求生的机会,但能够保住陆青花。 可如今地窖的门打开了,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大家一起死,要么大家一起活下去!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苏牧又岂会不懂这样的道理,从杨云帆现身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在等待着这样的机会! 眼下所有人都扑向陆擒虎,扑向陆青花,潮水一般涌向地窖,杨云帆虽然坐镇指挥,又有三五个死士贴身护卫,但心生忌惮,位置却稍稍靠后,可不正是苏牧的最佳时机么! “踏踏踏!” 苏牧横剑在胸前,右手拖刀,疾行变狂奔,三四息的时间便已经冲到了杨云帆的身边来! “唰!” 长刀破空劈出,一名死士举刀格挡,刀刃却被苏牧灌注全力,削断了刀头,连他的脑袋一同砍了下来! “保护三当家!” 这些个高手终于发现,如果陆擒虎是傲视丛林的迟暮虎王,那么苏牧便是在暗中伺机而动的独狼! 杨云帆也被苏牧爆发出来的恐怖实力惊骇得面无血色,在他看来,苏牧已经是强弩之末,却不知苏牧为了等待杀死他的这一刻,从一开始就保留了一份气力! 往前冲的高手们又纷纷回防,想要保护杨云帆,陆擒虎却又从后头掩杀过来。 这种令得敌人首尾不能相顾的掩杀,难道不是应该人数占优甚至数量上碾压的情况下才会出现么? 正当混战一触即发之时,院子的四处墙头终于唰唰唰出现不可计数的黑影! 苏牧骇然失色,难道这杨云帆还有援军?!!! 第三百一十五章 抓贼请赶早 高慕侠得了官家的密旨之后,第一时间抽调了皇城司的精锐力量,火急火燎地南下江宁。 在大焱的这个时期,皇城司既是天子近卫,同样也是天子的耳目,扮演着后世大明朝锦衣卫的角色。 无论是朝堂上的大牛还是地方上的小虾米,对皇城司的暗察子都有着发自本能的忌惮。 所以高慕侠的人手一路顺风顺水,地方上早早提供了一切便利,他们只用了几天时间,就从东京来到了秦淮河畔。 高慕侠早在平方腊一战之中,便赢取了皇城司暗察子们的忠心,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大勾当,真正将这支行走于黑暗世界之中的武装力量,紧紧攥在了自己的手里。 来到了江宁之后,他并没有急着去见苏牧,而是将江宁地头的情况全部都梳理了一遍。 早在出发之前,义父高俅也给了他一份名单,提醒他哪些人家是动不得,而哪些是可以随意拿捏的。 当然了,作为世家豪族,这些家族的底蕴都是数百年积累下来的,这个随意拿捏,只不过是相对而言罢了。 若非官家有意与世家角力,这些豪族门阀,是一个都不容易随便拿捏的。 高慕侠也想着谋而后动,然而最新传来的消息却显示,豪族的打手龙扬山已经开始有所动作。 杨云帆自诩低调的行动,并没有瞒过暗察子的眼睛,不过高慕侠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当他带着暗察子来到苏府之时,后院早已混战一片,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惨烈不堪! 暗察子们早已知晓苏牧的真实身份,他们对高慕侠是心服口服的,可对于苏牧却有着不同的想法。 在暗察子们看来,绣衣暗察乃是暗察子们毕生追求的最巅峰,苏牧虽然在杭州翻云覆雨,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即倒,可毕竟没有任何资历可言。 直到今夜,见得苏牧和扈三娘陆擒虎,只凭着三人之力,将杨云帆这几十名江湖高手,杀得首尾不能相顾,他们才明白过来,苏牧明明可以靠脸吃饭,但他却选择了靠才华。 暗察子们的“猎神”劲弩可都是皇家将作局研发监造的,传承自古时的八臂神弩,威力巨大,即便是大焱的禁军,有资格使用的也不多,只有天子近卫皇城司,才有资格持有这种劲弩。 扈三娘人称一丈青,一袭青衣极为醒目,苏牧一身白衣染成了血衣,可雨水冲刷之下又洗白了,加上他的身材高瘦出挑,很是惹眼,而陆擒虎更不难辨认,因为只有他挥舞着一杆大枪,身周四尺无人敢靠近! 有了这样的定位,暗察子之中的弩手们也就不需要耗费太多眼力,高慕侠一声令下,他们的猎神劲弩便“绷绷绷”发射了出去! “噗!噗噗噗!” 无尾铁箭虽然失去了尾羽的平衡校准效果,但威力却更加的巨大,近距离之下更是神鬼辟易! 那些个高手们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拇指粗的铁箭射中,八棱倒勾箭簇射入体内,那箭簇便如同铁牡丹一般在目标体内绽放,撑开之后,除非剜肉刮骨,否则根本就无法将箭簇拔出来! 高手们被猎神劲弩的铁箭射中,那强大的冲击力竟然将他们硬生生带着撞飞出去,一时间如同割麦刈草一般扫荡了一大片! 苏牧还以为是杨云帆的援兵,甚至连杨云帆自己都以为是世家豪族请来的援兵,谁知一轮弩箭过后,己方的人员已经锐减了大半! 暗察子的配刀乃是禁军之中最为精良的,因为代表着当今官家的面子,每一柄都是千锤百炼所得,刀身很长,弧度极其流畅,如同一根雁翎,刀刃上有血槽,比倭刀更加坚韧和锋利,造价都在二百贯以上! 这些暗察子放了一波猎神劲弩,将一干亡命贼子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后纷纷从墙头跳下来,在雨夜之中拖刀而行,悄无声息,气势上便已压倒了这些贼人! “唰唰唰!” 锋刃无情地挥舞,一丝丝银芒便如同黑夜之中冷艳的流星,暗察子们的合击战阵更加的正宗,他们都是从禁军之中千挑万选出来的尖兵,配合剿杀,杨云帆的手下根本就挡不住,只有伸头就戮的份! 苏牧长长松了一口气,也不需要再卖命,扶着摇摇欲坠的扈三娘,目光冰冷地盯着杨云帆。 “留下这个活口,他是个头子。”苏牧对暗察子们如是说道,杨云帆被苏牧的长刀一指,整颗心都跌落冰寒的谷底。 战斗很快就进入了收尾的阶段,虽然杨云帆身边的死士仍旧在负隅顽抗,想要带着杨云帆逃脱出去,但这样的形势之下,如果还让杨云帆逃走,暗察子们就给剖腹谢罪了。 “警察叔叔,下次能来早一点么?” 面对高慕侠,苏牧不由想起后世的影视作品里,经常是大战过后,警察才姗姗来迟,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虽然已经习惯了苏牧经常说些奇奇怪怪的话,高慕侠也不知道警察叔叔是个什么鬼,但还是能听懂苏牧的意思。 对于自己的姗姗来迟,高慕侠也觉着难为情,不过收到情报之后,他便第一时间赶过来,毕竟召集人手也需要时间,再者,如此大规模的调动,想要掩人耳目也需要费些时间和手脚,自然也就拖延了。 看着苏牧身上的伤势,高慕侠又岂敢为自己辩解,毕竟苏牧是在给当今官家打工,这身上可都是工伤啊。 杨云帆落网之后,自然由暗察子们来审讯,苏府的地窖也终于被清空了。 暗察子们的反侦察能力绝对是强大到不要不要的,很快就将遍地的尸体收拾干净,大雨冲刷之下,地上的血迹也被洗干净,血腥味渐渐也就淡化了。 经过暗察子们的一番措置,苏府的后院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仿佛这一场大战从未发生过一般。 只有苏牧扈三娘和陆擒虎身上骇人的伤口,成为了这场恶战的见证。 苏瑜带着府里的亲信仆从奴婢们,连忙将苏牧几个安置下来,高慕侠又找了隐藏在江宁府的暗察医官,为苏牧等人秘密疗伤,这才匆匆赶往皇城司的秘密据点,开始审讯杨云帆和君麻吕稻池。 毫不夸张的说,苏牧这一战虽然凶险之极,但取得的成果却是泼天一般巨大的。 高慕侠简在帝心,深得官家信任,既然已经得到了密旨,自然要大刀阔斧地大干一场,说什么也要将倭寇抽筋扒皮,将世家豪门搜刮的民脂民膏刮下十五六层来。 而无论是杨云帆还是君麻吕稻池,都是极为关键的重要人物。 前者是龙扬山的三当家,也是倭寇和世家豪族之间的联络人,而君麻吕稻池则是最大的倭寇王井野平治的心腹亲信。 能够拿下这两个人,苏牧的功劳便已经超乎想象,连高慕侠都暗自惊叹,没想到苏牧坐了一回官船,也能牵扯出这么大一桩功劳来,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暗察子们离开之后,苏府表面上风平浪静,府中却早已忙乱成一锅粥。 虽然有暗察医官在坐镇,但苏牧和扈三娘以及陆擒虎的伤势看起来都非常的骇人。 当然了,也只是看起来罢了,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而且还都是高手,这些皮外伤,只要不是伤筋动骨,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寻常罢了。 然而苏瑜等人终究是没见过大场面的,苏常宗见得儿子满身都是刀口,又见得亲家公衣服都快被砍成碎布条了,差点就要给陆擒虎跪下,感谢他对苏牧的保护。 陆擒虎并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但还是极其严肃地跟苏常宗说道:“挑个日子,把俩孩子的亲事给办了吧,这浑小子天生就是个惹事精,不办亲事,老子心里不踏实...” 陆擒虎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不由朝彩儿丫头那边的厢房看了一眼,那里是扈三娘疗伤的地方... 苏牧脸色极为尴尬,他将扈三娘当成姐姐一般看待,两人自然是相互照看的,只是连后世的人都说,什么干姐弟干兄妹都是假的,男女之间根本就不存在纯友谊,喜欢就是淡淡的爱,爱就是深深的喜欢,更何况在大焱这个封建王朝? 所以苏牧也无法解释,只能向陆青花投去求助的目光,这包子妞还算明事理,她能容得下杨红莲,能容得下方七佛的义女雅绾儿,自然对扈三娘没有什么偏见。 再说了,她跟苏牧的亲事已经定下来,无论如何她都是原配大姐头,而扈三娘比她还要大两岁,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有了扈三娘在,她就不是老姑娘了,她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但她也知道,其实苏牧与扈三娘之间真没有陆擒虎想象的那么亲近,当然了,也不排除苏牧和扈三娘都掩饰得很好。 无论如何,这种事情在大焱这样的封建社会,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事,只要姐妹们之间能够融融恰恰,还是能够共同努力,建设一个和谐发展的后宫的。 苏府这边倒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而裴府却愁云惨淡,裴朝风没有气急败坏的摔东西,也没有找那些无辜侍女撒气。 他只是静静地把自己关在房里,死死地捏着拳头,看着桌子上 摇摇欲灭的烛火。 他是万万没想到,竟然连龙扬山的三当家都栽在了苏牧的手上! 这下事情可算是大条了,大条到足以去见一见老太公了,因为形势发展太快,已经不是他这个小辈能够掌控的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世家的传承 人生七十古来稀,裴老太公已经六十有八,在人均寿命只有三十来岁的大焱朝,老太公已经算是超级寿星公了。 因着养生有道,又常年修炼内家功,豢养有道之士炼丹延寿,老太公精气神十足,即便六十八了,仍旧生龙活虎,走路带风。 这才刚刚天亮,老太公便早早起身,在院子里活动开身子骨,打了一套内家拳,而后又到精舍里打坐调息,呼吸吐纳,运行了几个大周天,叩齿吞津鸣天鼓,侍女又送来天师亲自炼制的红丹和金散,配着黄酒服下之后,本就鹤发童颜的老太公,越发神采奕奕。 府中供奉的天师也是一代奇人,据说是邵雍门人,裴氏也曾经深入调查过此人的底细,这才将他供奉在府里,除了辅佐老太公修道炼丹之外,还是老太公最信得过的幕僚。 顺便提一嘴,这红丹也叫红丸,是用各种名贵的药材和金石辰砂之类精炼而成,最让人惊诧的是药引子,红丸的药引乃处子少女第一次天葵来潮之时的下宫血,据说能够将少女的生机和朝气都融入红丸之中,来补充老太公渐渐消散的活力。 而且这位天师也常常外出云游,替老太公寻找女生男相的女人,传授她们房中秘术,将她们培养成人身鼎炉,以供老太公采补之用。 虽说房中修炼的目的是为了延年益寿,但在六十八岁的年纪上,还能享受男女之乐,单凭这一点,便足以让老太公将这位传奇天师当仙人一般供养着了。 孔圣人有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这个从字,乃作顺从解,矩为法度,也就是说人到了七十,就该顺从心之所欲而不逾越法度,顺心而为,自然合法,动念不离乎道也。 又说老而不死是为贼也,老太公这个年纪,已经是顺应天道的老贼,平日里安详喜乐,很少大喜大悲,更不会轻易动怒。 可今日修炼的功课做完之后,老太公却是生气了! 即便他退居二线,将家族的事业都交给了后辈子孙,可他的权威和能量仍旧无法小视,家族里的大事,仍旧还是需要老太公来拍板决定。 裴朝风惊才绝艳,没有进入官场也是老太公的意思,大有潜龙在渊的意味在里头。 对这个孙儿,老太公也是寄予厚望,将很大一部分重要的产业都交给他来打点。 裴朝风也不负众望,甚至超越了乃父,成为老太公最为垂青的继承人之一。 老太公之所以发怒,并非因为事态发展到这般糜烂的地步,裴朝风才来找他商议,而是因为裴朝风轻敌,小看了苏牧! 即便在老太公最为霸气,血气方刚的三四十岁阶段,他都还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操持着整个家族,从来不敢小看任何一个人。 无论是朝中权贵还是渡口上的贩夫走卒,老太公都保持着发自内心的尊敬。 因为天命无常,世事难料,谁也不知道一个草芥般的小人物,会发挥如何重要关键的作用。 在商场官场上打拼,从来都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轻敌托大更是要不得。 裴朝风如果不是低估了苏牧,事态也不会滚雪球一般,发展到现在无法收拾的地步。 在官船上偷运一些东西,打探商路,虽然很冒险,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凭借着他们与官府之间的合作,根本就不会发生意外。 即便发生了意外,也应该很容易收拾场面,可就是因为裴朝风对苏牧的先入为主,导致这桩事情越闹越大。 当然了,裴朝风也表示很无辜,如果不是陈继儒的一封密信,他也不会对苏牧提前产生一种成见和敌意。 在老太公看来,事情总会有解决的一天,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能够解决的,这世间从来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让他痛心疾首的是,他苦苦培养起来的裴朝风,就这么容易让人打破了苦苦修炼的气度,养气功夫实在欠缺火候。 能够在解决这件烂事儿的同时,让裴朝风得到锻炼和领悟,吸取经验,才是老太公考虑的重点。 对于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太公来说,这件事只不过是小事儿,但他必须要让裴朝风明白一个道理,真正做大事的人,该如何进行决断! “朝风,你太让我失望了,若换成我,你觉着该如何措置这件事?” 见得老太公愠怒,裴朝风哪里敢有所冒犯,当即跪下,颤声道:“孙儿不敢...不敢妄自揣摩太公的意思…” “起来!”老太公一拍桌子,不怒自威,裴朝风触电一般从地上弹了起来。 “我说过多少次,咱们裴氏从来不轻易下跪,即便老家主到京城里面圣,对官家也不过是作揖而已,咱裴家不养奴婢!” “是…孙儿谨记太公教诲…”裴朝风稍稍挺直了腰杆,看着老太公回道,那种战战兢兢已经消失不见了。 “孺子可教也…”老太公满意地点了点头,裴朝风能够得到他的重视,就是因为裴朝风足够听话,悟性又高,只需要稍微提点一下,便能够领悟到你的意思。 这也是裴氏选择继承人最主要的一个要求,拥有良好的可塑性,能够被家族的传承文化塑造成完美的家族继承人,秉承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传统底蕴。 “如果我放权给你去做,你会如何措置当下的局面?”老太公平息了怒气,指了指旁边的锦墩,裴朝风拱手为礼,便坐了下去,却也不敢坐实,这也让老太公感到非常满意。 “皇城司的暗察雷霆出手,君麻吕稻池和杨云帆相继落网,这桩事情是如何都遮掩不住的了,更重要的是,谁都清楚皇城司代表着什么,也就是说,当今官家又要敲打咱们这些世家大族了…” 老太公通达世事,洞若观火,自然早就看出这事情背后的政治意义,但裴朝风才多大,能够看到这些,已经着实不易了。 看着老太公微微点头,裴朝风心头一喜,继续分析道:“人说舍得,有舍才有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孙儿自个儿措置,或许也想着壮士断腕,弃车保帅吧…” 与龙扬山和倭寇之间的生意,是裴氏和其他世家目今最为看重的一桩生意,这样的灰色生意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财富,想要断尾求生,确实需要极大的魄力。 裴朝风能够当机立断,说明他比其他人要聪明,要更加的果决狠辣,更让老太公欣慰的是,裴朝风显然还有后话! “继续说吧。” “是。”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放弃君麻吕稻池和杨云帆,或许会让我们与龙扬山和井野平治失去彼此的信任,或许会彻底毁掉这桩生意,但咱们不妨想一想,财富,真的是世家望族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么?” 裴朝风脸色红润起来,显然有些激动,继续说道:“不是!在孙儿看来,财富,权势,这些都只不过是手段,不能积攒起来,当个安乐的守财奴,而是要将财富权势都使出去,发挥它们该有的作用,为我世家赢得影响力!” 裴朝风紧握双拳,意气风发地激动道:“影响力能够让我裴氏屹立于民间,不倒不灭,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却能保我裴氏千秋万载,说句大不敬的话,即便天地变色该朝换代,我裴氏仍旧能够继续钟鸣鼎食,这才是咱们真正要追求的东西!” 老太公虽然微眯着双眼,如同盯着敌人一般审视着裴朝风,但这个孙儿的表现实在太过出乎意料,使得他内心都为之轻颤起来。 是的,裴朝风分析得一点都没错,不过他还没有看到本质,所谓影响力这种东西,还是太过表面。 世家望族们最求的,是能够让家族传承千秋万载的东西,那种东西叫气数! 说到这里已经算是大不敬的僭越了,因为只有帝王之家,才敢轻言气数,当然了,如果你有心跟方腊一样干反贼这种极有前途的勾当,你也可以将气数挂在嘴边。 对于世家望族而言,什么龙扬山什么倭寇什么生意,其实都不过是一种追求的手段和途经。 裴朝风分析得一点都没有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龙扬山已经尾大不掉,井野平治也越发难以驾驭和控制。 在这个节骨眼上,当今官家出手,皇城司介入,而且一下子就打中了这两股势力的七寸之处,可不正是世家豪族们再次掌控龙扬山和倭寇的最佳时机么! 他们一直想要打压这两股势力,将主动权给争回来,可又不能太过明目张胆,只敢做些水磨工夫,慢慢消磨两股势力的实力。 可这种突然暴发起来的势力,必须要烈火烹油,用猛药来狂攻,水磨工夫只能让他们越发坐大罢了。 这个时候皇城司的介入,正是世家们隔岸观火坐享其成的时候,只要他们保护最最为关键和最为核心的东西,将掌握在龙扬山和倭寇手里的把柄都遮掩过去,果决选择中立,关键时刻甚至还能给皇城司推波助澜一番。 待得尘埃落定,龙扬山和倭寇们元气大伤,世家豪族再出手,非但不会让朝廷的力量削弱自己,反而能够顺利将龙扬山和倭寇们掌控在手里。 还有什么比皇城司的出手,还要让裴老太公开心? 所以说,裴朝风来找他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担心,因为这是好事!而不是亟待解决的麻烦! 他正是要让裴朝风看到这一点,正是无数次的麻烦,在解决问题的过程之中,培养出了一代又一代裴氏的完美传承人! “我老了,这种事情,今后就要靠你们这些年轻后辈了…朝风,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做,不用来问我的意思了…” “可是太公…孙儿人轻言微,家里的长老又怎会听我说话?”裴朝风心头狂喜,但面上仍旧是一副为难的神色。 “行了,别在你太公面前演戏,我让你去做,你就大胆去做吧。”老太公将左手的铁扳指取下来,慢慢摊开了手掌。 “此事由你全权负责,谁敢说三道四,你尽管动用家法,这件事做好了,这扳指你就留着,做不好就别回来了!” “是!” 裴朝风颤抖着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下那扳指,仿佛自己手里捧着的,是一个黑暗世界之中的大帝国! 第三百一十七章 裴家供奉 七月十五这一天有些特殊,因为这是一年的中间点,道教文化之中称之为中元,这一天也就是中原佳节,而佛教则称之为盂兰盆节。 彼时的百姓也没有太多的娱乐,对于各种节日最是向往,但凡节日,总归能够热闹一番。 早先到了中元节,一些饱学之士便欢聚一堂,读读《道德经》,进行道教的一些庆祝活动。 但到了后来,中元节与佛教的盂兰盆节慢慢发生了不可避免的融合,到了大焱朝,中元节这天,道士便诵经普度鬼魂,期许地官赦罪,以此获得解脱,而盂兰盆法会也会以素食施食供养,中元节慢慢变得有些“鬼气森森”。 江宁城的节日氛围很浓烈,祭拜活动随处可见,街上也有很多带着鬼面穿着彩衣四处游行的队伍。 燕青和裴樨儿穿着节日的彩衣,带着面具,跟在了一支游行队伍后头。 他们从未离开过江宁城,不是因为他们逃不出去,而是因为裴樨儿身上带着伤势,如果离开了江宁这样的繁华之地,燕青不容易买到疗伤的药物。 人称千面郎君的小乙哥,想要给自己和裴樨儿改头换面一番,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事实上他们在每个地方都不会停留超过两天,基本上一天换一个地方,而每一次他们都以不同的面目和装扮示人,若非裴氏根基深厚,耳目遍布江宁,想要找到燕青和裴樨儿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而这种每一天都充满了新鲜刺激的生活,也让裴樨儿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欢乐与满足,这不正是她向往的那种自由么? 与自己崇拜的男人,不断的逃亡,却又没人能够抓到他们,如同江洋大盗,而且还是雌雄大盗,对于满脑子江湖幻想的裴樨儿来说,这段时间简直如同梦幻一般美妙。 不过有些遗憾的是,她后背的伤口还没能痊愈,按说燕青的医术并不差,她的伤势也不是很严重,早就该痊愈了。 可最开始的时候,她担心自己痊愈之后燕青就会离她而去,所以她故意抵触顽抗,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才使得伤势恶化了。 今日中元节,燕青又带着她四处横行,那些追捕他们的人就在人群四周到处搜查,甚至与她擦肩而过。 这种跳脱五行轮回,不在三界之中的超脱感,让裴樨儿心跳加速,却又大呼过瘾。 燕青早就对她的反应习以为常,一番游走之后,便拉着她进了一条小巷。 这里有一家门面破败的小药铺,即便燕青抓些治疗外伤的药材,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事实上,裴氏家族追踪燕青和裴樨儿的下落,到药材铺调查也是最主要的一种手段。 坐堂的老掌柜正昏昏欲睡,虽说小巷外便是热闹喧天,却并没有打扰到他睡觉的雅兴。 燕青敲了敲桌面,老掌柜陡然惊醒,抹了一把嘴角,手上都是亮晶晶的口水。 这酒糟鼻老头儿显然对燕青扰人清梦的唐突非常不悦,完全没有做生意的心情,见得燕青竟然自己带着方子,心里更是不舒爽。 美梦被扰,心情也就欠奉,这老头儿抓药的时候分量上就轻了一些,燕青这种老江湖,又是懂医术的,一眼便看出老头儿的猫腻,不过生怕与老头儿闹将起来,会引人注意,总不能把这老儿给杀了,便出言轻声提醒了几句。 老头儿见对方是懂门道的,嘟嘟囔囔抱怨了几句,大抵在骂晦气,便照实抓药,不敢弄些虚假花样。 裴樨儿早知燕青本事大,这样的情形大概也是见过不少,却是百看不厌,眼中满是崇拜的光芒。 老儿手脚一些慢,燕青四处审视了一遍,自觉安全,便到巷口去买些吃食,裴樨儿要跟着去,老头儿生怕他们就这么走了,又叫嚷起来,裴樨儿只能无奈地留了下来。 燕青一走,药材铺子里就安静了下来,看着老头儿痴肥的背影,裴樨儿心里便警觉了起来。 不过她也知道,追捕她的都是裴氏和其他世家的人,对她根本不敢有丝毫冒犯,要说危险也只是燕青危险,她是没有半分可担忧的。 然而她早已习惯了跟燕青四处闯荡躲避的生活,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了燕青的同伙,自然对这些追捕的人产生了敌意。 这说起来也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她分明是人质,燕青是绑匪,可她这个人质竟然反过来要当燕青的同伙,对自己人却产生敌意,真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心态。 老头儿埋头抓着药材,也不回头,听不到燕青的脚步声之后,便轻声地说道。 “二小姐,老爷和老太公想你想得紧呢…跟老奴婢回家去吧…” 裴樨儿心头猛然一震,下意识就要往外头逃跑,刚走到门口,老头儿又发话了。 “二小姐且听老奴婢一句,便只有一句,二小姐不会去,老奴婢也不敢强求的…” 裴樨儿一直知道,老太公身边有个武功极其高明的强者,寸步不离地贴身保护着老太公,如今看来,这老头应该就是正主了。 所以当老头儿发话之后,她还是迟疑了半步,便停了下来。 酒糟鼻老头儿微微转身,双眸深邃,带着洞察世事的沧桑睿智,哪里还有半分惫懒姿态! “老太公这两日服丹过重,只怕…” 老头儿半截话没说出来,裴樨儿已经转身,快步走到柜台来,死死盯着老头儿,惊问道:“你说什么!” 她之所以能够在裴家呼风唤雨,正是得了老太公疼爱,这份疼溺是自家父亲都比不上的,连她兄长裴朝风,也未必有她这么金贵。 老太公见惯了尔虞我诈,裴樨儿虽然刁蛮任性,但对待老太公却是真心真意,没有任何利益图谋,这也让老太公感受到了真正的天伦之乐。 人老了,自然也就望着含饴弄孙,后辈能够真心实意对自己好,敬爱自己,而不是想着将自己最后的余热和价值给榨干,这便是他们这种人最好的结局了。 一听说老太公身体出了问题,裴樨儿也是芳心大乱,她可以继续胡闹,可以继续玩耗子躲猫猫的游戏,可若老太公真的有什么不测,她又不在身边,那便是不孝! 念及此处,裴樨儿心里也难受起来,但她很快就警觉起来,怒问道:“不对!你在骗人!老太公身体好着呢,肯定是你们想把我骗回去!” 老头儿脸色不可察觉的一变,但很快便恢复了常色,严肃地答道:“这裴家之中,谁敢拿老祖宗来骗人?” 其实他心里还有半截话没说,裴家确实没人敢拿老祖宗来骗人,即便骄纵如裴樨儿也不敢,但如果是老祖宗本人呢? 老头儿这么一说,裴樨儿便信以为真了,因为在裴家,老祖宗就是天,确实没人敢拿老祖宗来糊弄她。 既然不是骗局,那么老祖宗的身子确实出了状况,她也就没有了不回去的理由。 可她跟燕青正打得火热,她在裴家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过得开心不开心不知道,但绝对是无忧无虑的,可跟燕青生活的这段时间,却让她明白,一个人的生活原来可以这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在裴家的生活是天底下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与燕青这般亡命天涯的日子,却是很多人不敢碰触的。 然而裴樨儿却觉着,跟燕青这样的生活,才是她梦想之中的日子,她的心里确实有着万千不舍。 老头儿显然看穿了裴樨儿的心事,他轻叹一声道:“老太公说了,那小子可以一起回去,他不会跟那小子计较的…” “老太公真的这么说了?!!!”裴樨儿惊喜地问道。 在她看来,这是最完美的解决法子,若燕青跟自己回去,老太公发话,谁还敢对燕青动手? 只要老太公痊愈了,她又能够跟燕青一起行走江湖了! 老头儿见得裴樨儿的样子,知晓自己的话奏效了,继续笑着道:“老太公说了,他也想看看这小子到底是个何等样的人物,竟然把咱们裴家的金珠都给拐走了…” 裴樨儿脸色顿时红了,娇羞了一会儿又觉着太过女儿态,连忙朝老头儿说道:“我这就去叫上他!” 老头儿露出欣慰慈祥的笑容,而后点了点头,实则心里冷笑不已,老太公确实要见一见燕青,不过并不是为了见识一下这个青年才俊,而是将这个拐跑自己乖孙女儿的浪荡之徒碎尸万段! 裴樨儿自然不会想到这些,她兴匆匆便跑出药铺子,往巷口的热食小摊上一看,哪里见燕青的影子! 她惊慌四顾,却再也见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要出去寻找,却见得门槛旁边,放着一个包着食物的油纸包,最上面放着一柄割肉小刀。 她曾经好几次问燕青索要礼物,最中意的便是这柄割肉小刀,因为这柄小刀见证了她与燕青这一路的逃亡生活。 当她看到这柄小刀之时,她心里知道,燕青已经走了… 他曾经对她说过,如果哪天她想回家了,他绝对不会拦着,当初打她屁股,不过是一时气愤,并没有想过要将她怎么样。 她并不相信燕青的话,因为燕青是苏牧的人,而兄长裴朝风正密谋着对付苏牧,如果她连这一点觉悟都没有,根本就称不上裴家人。 直到现在,她看着这柄小刀,才知道燕青并没有欺骗她… 第三百一十八章 浪子燕青的无奈 燕青确实走了。 他不得不走,因为他不是裴樨儿,他并不相信这个药材铺里的老头子。 从进入药材铺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感受到了浓浓的不安,这是多年行走江湖养出来的直觉。 他无法看出老头子的具体修为,要么老头子确实是个不懂武艺的人,要么老头子的造诣太高,高到连他都无法洞察。 无论是哪一点,他都放心不下来,所以便出去了一趟,反正无论老头子懂不懂功夫,都不会对裴樨儿造成伤害。 如果老头子没有说谎,那么跟着裴樨儿回去,确实是燕青最好的选择。 他与苏牧是同门师兄弟,他们拥有同样的师门传承,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是殊途同归。 虽然他对裴樨儿解释,当时打她屁股甚至掳掠她出来,都只不过是一时义愤,但实则他与苏牧都有着这方面的考量。 如果燕青能够混进裴家,发挥他的细作本事,那么便万事妥帖了。 可酒糟鼻老头子骗得过裴樨儿,却骗不过他燕青,当老头儿提到他之时,他明显感受到了老头子话里头的杀机。 眼看着卧底计划就要成功,却遭遇这样的打击,燕青纵使有着万千不舍,也只能放弃这个计划。 所以他还是离开了,小乙哥想走就走,谁由能拦着? 不过当他看到裴樨儿将那柄小刀握在心口,伤心落泪之时,燕青心里还是有些不忍的。 他不是草木禽兽,与裴樨儿朝夕相处,他对这个刁蛮小姑娘也有了更深的了解,她是个很单纯的人,很直率也很坦诚,不玩心计,目的明确,占有欲虽然强了一些,但只是因为家族环境造成的影响,与燕青在一起之后,便彻底成为了小跟班。 他很欣赏这个女孩子的性格,这样的性格确实不适合在深闺大院里当千金小姐,跟着他浪迹天涯才是合适不过的。 但他也很清楚两人之间的差距,且不说苏牧和皇城司的人能否搞垮这些世家大族,即便搞垮了这些世家大族,他和裴樨儿也将站在对立面上,又如何能够双宿双飞? 裴樨儿确实有着过人之处,也有着让燕青心动的地方,但燕青是个标准的江湖浪子,天涯何处无芳草,以他的风情才华,身边从来就不缺女人,说不定过些天就会把这小丫头给忘记了。 所以他最终都没有露面,在暗处看着裴樨儿将那包食物当宝贝一般收好,看着她跟着老头儿离开,燕青才轻叹一声,离开了小巷。 果然不出燕青所料,裴氏根本就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没有裴樨儿在身边,裴氏便不需要投鼠忌器,搜捕追杀的力度空前强大,他刚刚走出小巷,便发现了三四个密探。 这些密探不放过任何一个身穿彩衣头戴面具的男子,显然是得了酒糟鼻老头的嘱托的。 燕青满是讥讽地嘲笑了一声,翻过旁边一处民居的矮墙,不多时便再次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老旧却洗得发白的干净短打,头发往后拢着,扎了一条方巾,一脸的疲累却又强撑着腰杆,手里提着两条巴掌大的小鲢鱼。 他并没有用什么诡异或华丽的易容手段,只是在脸上涂了一些米浆,待得米浆干了之后,皮肤便出现紧绷的感觉,给人一种忠厚木讷的印象。 别人称他为千面郎君,直以为这一切都有赖于他那出神入化的易容技艺,实则不然。 他很明白易容的强大和局限性,想要骗过别人,易容占一分,九分靠演技,他的师父燕三,根本就不需要任何易容,只需要改变神态,便仿佛换了一个人那般,那才是最高境界! 这也是他为何游戏人间的原因,因为他要承袭师父的技艺和名望,要成为武林第一的千面人,他需要阅人无数,才能在任何情况下,扮演任何需要的角色! 此时的他便是个木讷又忠厚耿直的小民,目不斜视却又带着小民该有的那种自卑,时不时低下头来,打量自己的穿着,手里的小鱼儿稍稍靠后,生怕别人看见一般。 这种隐晦的自卑,让他的故意低头变得自然而然,即便他有些畏畏缩缩,密探也不会将他当成心虚,不会觉着他刻意掩饰自己的容貌,因为他是个小民,天生的小民,小民都该是这个样子的。 燕青就这么从满大街的人群之中走过,与无数密探正眼相视,而后擦肩而过,却从未有人怀疑过他! 即便有人认得他的容颜,可看着他的打扮和神色,加上惟妙惟肖逼真到近乎自然的姿态,这些密探也只是觉着这人不过是个跟燕青长得有点像的小民罢了。 因为燕青很精明,滑不留手,从来不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很长时间,如今没有了裴樨儿,更不可能跟他们正面交锋。 所以朝他们迎面而来的,不可能是燕青,只可能是个小民,一个低贱而自卑却又希望有些骨气的草芥小民! 燕青就这么堂而皇之来到了苏府所在的街口,而后过而不入,绕到了后头,才翻墙进了苏府。 经历了前几天的杀戮之后,高慕侠在苏府安插了大量的暗察子,保护正在养伤的苏牧和陆擒虎等人。 这些暗察子虽然都是身经百战,来去无踪的密探,可终究不如飞檐走壁的浪子燕青。 虽然一直在逃亡,但燕青也关注着江宁城中的动向,虽然他不知道苏府发生了什么,但见着这些暗察子,又联想到君麻吕两兄弟的敏感身份,很快就将事情推测出七八分真相来。 绕过这些秘密岗哨之后,燕青往前院走去,这才走到一半,一头痴肥的猫咪便从草丛里窜出来,喉咙发出低沉的咆哮,离弦之箭一般朝燕青扑咬过来! 燕青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绕过了暗察子,却终究绕不过这头“猫”! 这猫儿可不正是陆青花收养的狮虎兽么! 虽然她也算是猛兽,但终究还小,爪牙没有硬起来,力量和速度又跟不上,被燕青一脚便踢飞了出去,呜呜咽咽,炸毛着怒视着燕青。 “看个球啊看,等你长大一点在嚣张也不迟,现在敢再对我呲牙咧嘴,老子将你一锅炖了!”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裴樨儿的离开,终究还是影响了燕青的心绪,对这狮虎兽白玉儿,燕青自然没有好脸色。 白玉儿极富灵性,但终究只对陆青花亲近,平素里苏牧想摸一摸她的头都被她一爪子撕烂手袖,更何况是燕青。 燕青见这狮虎兽不依不饶,心里也是来气,眼看着白玉儿又要冲上来,燕青再度后撤了一步,只要这牲口敢上来,他就敢再踹一脚! “白玉儿!” 狮虎兽正要冲锋,却听得女主人一声叫唤,顿时软了下来,虎视眈眈了燕青一阵之后,终究还是跳上了陆青花的怀抱。 陆青花身边的苏牧只穿着宽松的燕居服,隐约能够看到身上四处缠绕的绑带,上面甚至还有着梅花般的血迹。 “就不能走正门么?” “老子就喜欢走后门,怎么着吧!”燕青没好气地撇嘴道。 苏牧:“啊…难怪那些姐儿们都乐意留你过夜…” “是后门!不是那个后门!蠢货!”燕青没好气的骂道,陆青花却是羞红了脸。 这几天因着受伤,陆擒虎不太出门,她日夜照顾苏牧,这浑人便不老实起来,这两天夜里终究还是让他得了手。 就在昨夜儿,身子也不太方便,却又拗不过苏牧,竟然让这浑人走了后门,现在想起来都有些脸红心跳,真真是羞死个人啦! 燕青早已习惯了跟苏牧斗嘴,不过也无法掩饰他心头的烦闷,跟着苏牧来到茶厅,又见了扈三娘,他竟然也没有太大的吃惊。 他跟扈三娘算是旧识,在梁山之中,对扈三娘也多有照拂,否则当初也请不动扈三娘假扮雅绾儿。 有了这段情谊,他对扈三娘也是知根知底,早知道这老姑娘对苏牧有好感,出现在苏府也就不足为奇了。 让他赶到郁闷的是,苏牧这便宜师弟好歹也是燕子门的传人,身边的女人却是一个比一个丑,一个比一个老,让自诩风流天下无人能及的小乙哥,顿感抓狂。 要不是心情欠佳,他必定要好好教育一下这位重口味师弟,好生引导培养一下他对女人的那种品味。 坐了一会儿之后,燕青也缓过气来,与苏牧说起这段时间的遭遇,以及自己对裴家形势的推测。 苏牧也将发生的事情告之燕青,交换了情报之后,两人又好生推敲了一番。 苏牧也是庆幸燕青的警醒,若燕青真的跟着那酒糟鼻老头回去,说不得现在已经身首异处了。 至于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有高慕侠的皇城司来操心,不过作为绣衣暗察,苏牧是逃不掉被抓壮丁的命运的,除非他卸下绣衣暗察的身份。 这边刚刚聊完,高慕侠便急匆匆赶了过来,见着燕青好端端坐在厅子里,心里也是惊诧。 若让燕青当教头,把自己手底下的暗察子都好生调*教一番,那该是多么圆满的一件事情! 不过眼下也不是考虑这件事的好时机,因为奉旨驻军江宁焱武军的宗储和徐宁,就要抵达江宁府了! 高慕侠想要与世家豪族斗,想要与龙扬山角力,想让倭寇们有去无回,单靠皇城司这些暗察子,是不可能成事的。 而宗储和徐宁即将进驻的焱武军,才是他手里最锋锐的刀剑和最稳固的盾墙! (好想写言情...卖个萌,喵~~) 第三百一十九章 吴王之子 作为江南镇军之中的精锐,焱武军的满员建制应该是二万余人,这在禁军之中是不多见的,毕竟江宁地处要冲,南北通衢,很是紧要。 宗储和徐宁带着二百余亲兵,不日便来到了江宁境内,可他们并没有急着到驻军大营去就职,因为他们需要对焱武军的情况做到足够的了解。 虽然焱武军是禁军的一支,但常年驻扎在地方,早已与地方势力建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宗储和徐宁乃外来户,是强龙,贸然执掌焱武军,必定要牵扯到许多人的利益,除非他们选择同流合污,否则将很难如臂使指地掌控住焱武军。 这支武装力量将成为剿灭倭寇的尖刀利刃,大焱军队本就腐朽,战力又跌落谷底,如果无法随心所欲的控制,这二万余的焱武军,碰到倭寇也只能吃败仗。 再说了,大焱的军队吃空饷现象极其严重,焱武军这两万余的名额,实际上能有多少可战之兵,还是未知之数。 宗储和徐宁带着两百多的亲兵和仪仗,想要过军营而不入是不太可能的。 于是临近江宁域内之时,他们便让亲卫队减缓了速度,而他们则快马加鞭,提前一步入城,微服私访,寻找高慕侠了解有关焱武军的内幕情况。 高慕侠得了官家的密旨,一手把持抗倭事宜,虽然实质是对世家动手,但对倭寇他也绝不会手软,早早便让暗察子将焱武军的底细翻了个遍。 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他早料到焱武军不可能独善其身,却没想到焱武军已经糜烂到了这种程度! 二万三千六百余的建制名额之中,吃空饷的空额和老弱残兵竟然已经超过一万! 剩下那一万三千多的兵员之中,竟然有数千不在军营里训练,而是利用镇军的身份,四处做买卖! 因为有着镇军的身份,从事商贸能够顺利通关,不需要缴税,还能够得到诸多便利,焱武军上下,无论是将领,还是寻常兵丁,都热衷于此道,训练荒废,甲胄生锈,焱武军早已糜烂到了骨子里! 甚至就连都指挥使杜成责的屁股都不干净,焱武军的生意,绝大部分便记挂在他的名下! 高慕侠和宗储徐宁经历过方腊平叛,那都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又是官家钦点的人选,乃皇城司最得力的打手,高慕侠自然不会有所隐瞒。 三人密议了一番之后,也觉着形势极为严峻,焱武军已经病入膏肓,温药缓汤已经无法解决,只能剜肉刮骨才能从根子上整治这支队伍。 但想要将焱武军重新打造成可用之兵,初略估算一下便需要三五个月的时间,而且还只是将焱武军的构架支撑起来,焱武军是大焱军队的糜烂典型,这便等同于根治整个大焱军队的根本问题,三五年时间都不一定能够见效,更遑论三五个月? 不过如果在焱武军身上的尝试能够奏效的话,在整个帝国的军队之中推广起来,势必能够改变大焱军队的颓势。 可这样牵扯的就更广,阻力自然也就越大,当然了,他们的任务也只是将焱武军打造成短时间内能够遏制倭寇的武装力量,对于改变整个帝国军队的风貌,还是需要谨慎考虑,而且这种目标是在有些好高骛远,甚至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高慕侠与宗储徐宁也是忧心忡忡,前景并不容乐观,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更好的主意来。 好在这个时候,苏牧和燕青等人偷偷来到了暗察子的秘密据点,与宗储徐宁等人见了面。 宗储打心眼里佩服苏牧,因为当初昱岭关一战,他早已见识过苏牧的智谋和韬略,而徐宁更是苏牧最死忠的拥趸。 不过让他们意外的是,苏牧此次前来,除了燕青和陆擒虎,还有改扮了男装的陆青花和扈三娘,前者竟然还背着一个竹篓,竹篓里便是那头狮虎幼兽白玉儿。 除此之外,让宗储和徐宁惊讶的是,苏牧还带了两个年轻人来。 这其中之一,乃是越王赵汉青的幼子赵文瑄,而剩下一个,连苏牧也只是隐约能够猜到他的身份而已。 赵文瑄一直寄居在苏府之中,这也是为何杨云帆的人将后院都闹翻了,苏瑜却没有带着人手来帮忙的原因。 因为他需要保护赵文瑄的人身安全。 赵文瑄也颇有乃父之风,对武道和军事极为痴迷,常常向苏瑜打听关于苏牧的事情,第一次见面之时,就对苏牧脸上的金印大为崇拜,恨不得给自己脸上来上两刀。 他在江宁也不是混吃等死,在苏瑜的保护之下,赵文瑄也在四处走动,毕竟过段时间,他还要上京面圣。 本来计划着让他跟着苏牧上京的,可惜高慕侠的皇城司又接下了倭寇和世家这摊子烂事儿,苏牧一时半会儿是没办法抽身离去,赵文瑄只能另行安排。 而他身边的年轻人,身份是决不能道破的,因为那是他的堂兄弟赵如靖! 当今官家最忌讳的便是藩王之间暗通款曲,若让他知晓赵文瑄与赵如靖走到了一起,事情可就变得更加麻烦了。 吴王赵汇端一直在江宁,虽然他看似庸庸碌碌毫无作为,但江宁能够如此繁华,世家大族和倭寇能够私下勾结,吴王赵文端如果说毫不知情,那是打死了都无法让人相信的。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官家给高慕侠下达整治江宁地区的密旨之后,便给赵汇端发了密函,责令他全力配合皇城司的勾当。 赵汇端与赵汉青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小时候在皇宫里一同长大,很是亲密,即便长大了,两人也比其他皇子要走得亲近,两人的子侄也常有来往。 赵文瑄在江宁避难的这段时间,赵如靖也常常暗中提供援助,苏家能够在江宁立足,得到吴王暗中庇护,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吴王不可能与高慕侠私下里见面,这是犯大忌的举动,但又不能对高慕侠的举止一无所知,便让赵如靖跟着赵文瑄,陪在了苏牧的身边。 高慕侠是皇城司的大勾当,是暗察子的首脑头子,如果不知道赵如靖的身份,那真该撒泡尿淹死自己作罢。 虽然明知道对方是吴王最信得过的儿子,但高慕侠显然没有隐瞒什么的意思。 这也正是向吴王展示自己能力与决心的最佳时机,赵如靖虽然只是个十六七的少年人,但皇家子弟素来早慧,成熟稳重,赵如靖更是代表着吴王,又岂能把他当成寻常竖子? 苏牧与宗储徐宁二人见了礼,诸人也不避讳,将先前的情况和麻烦都全盘托出。 在他们看来,苏牧绝对是他们背后最值得信赖的智囊,如果连苏牧都没有办法,谁还能让焱武军起死回生? 苏牧也没想到焱武军已经折堕到了这等程度,原本还连夜制定了一个计划,如今却只能让这份计划书烂在袖笼里,再也没有拿出来。 “具体情况已经了解清楚,二位还是按部就班,先到焱武军去看看,我也需要考虑考虑,这两天便给你们拿出个章程来。” 苏牧眉头微蹙,而后凝视着宗储和徐宁,继续说道:“焱武军是重中之重,没有这支力量,咱们的后续计划都是白费力气,所以拜托二位,无论用什么手段,必须要镇住焱武军!” 焱武军的重要性自然不需要赘述,苏牧又与宗储徐宁嘱托了一番,对焱武军接下来可能做出的反应都来了个大概的预判,也给了宗储和徐宁应对之策,这才离开了高慕侠的驻地。 赵文瑄和赵如靖都是向往军旅的年轻人,见着宗储和徐宁二人的风姿之后,便再难转移目光,强烈要求要跟着两位指挥,到焱武军去走一遭。 按说两位都是金枝玉叶,连高慕侠都不敢答应他们的请求,但苏牧却坚持,让他们去看一看也好。 若换了别人,这种事情自然是避之犹恐不及的,若两位出了什么岔子,他们便是有八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但宗储和徐宁都是信得过苏牧的,他们知道苏牧从来不会无的放矢,让赵文瑄和赵如靖去参观焱武军,必定有着苏牧的深意,于是他们便同意了下来。 赵文瑄和赵如靖也知道事情的轻重,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没打算能够成行,没想到苏牧却同意了,更让他们吃惊的是,无论高慕侠这样的皇城司勾当,还是宗储徐宁这样的禁军将领,竟然老老实实听从苏牧的策略,这就让他们心潮澎湃不已,对苏牧的崇拜又重了三分! 闲话也不多提,既然实际情况要更加的艰难,苏牧也赶紧回去制定新的计划,而宗储和徐宁则带着赵文瑄赵如靖,先到城外与二百余亲卫汇合,打起仪仗,施施然朝焱武军的驻地进发。 两位禁军将领的到来,对于崇文不尚武的江宁百姓而言,只不过是毫不起眼的小事情。 可对于那些世家豪族和江宁官方来说,却无异于一场大地震的前兆! 但是无论是世家豪族还是地方官府,心里都很清楚,眼下谁都不适合去向两位禁军将领示好,因为还弄不清楚这两位的口味,一切只能等待焱武军都指挥使杜成责的反馈。 宗储和徐宁自然不会想到,自己还未进入焱武军,就已经被世家豪族和地方官员们,暗中算计了无数遍! 第三百二十章 焱武军 焱武军都指挥使杜成责不过四十出头,正值精壮当打之年,早先也是出身于西军,是见过大场面的老将了。 只是这满眼富贵粉红的江宁,对于武人来说,无异于销魂窟,多少英雄好汉到了这等靡靡之地,男儿气概都会被脂粉香风所打败,安逸享乐只能磨掉一个男人的锐气和野心。 杜成责也曾经想过要振兴大焱军事,刚刚接手焱武军之时,也想着要大干一场。 然而他才刚到焱武军,便被狠狠地来了个下马威,而后又寸步难行,暗流涌动之中,有人给他抛出了橄榄枝,他也曾经死死抵触,不愿同流合污,然而最终还是随波逐流,当了软骨头。 这种事情便如同上青楼消遣乐子一般,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便接二连三的来。 渐渐的,杜成责也就忘记了自己当初的野望,反而主动投入了进去,在这张肮脏的利益网络里,成为了极其关键的一环。 他已经在江宁扎根下来,他的利益已经跟这些地方势力纠缠不清,他也不可能将焱武军拱手相让,如此一想,对于宗储和徐宁的到来,他自然是抱有强烈敌意的。 但在江宁这利益场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杜成责早已养成了自己的生存法则,便如同早年他入主焱武军一般,他也想给宗储和徐宁来一个大大的下马威,将他们拉入这肮脏的泥潭之中,让他们彻底洗不干净,变成自己这一类人,这才是最好的法子。 然而他也知道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因为他还摸不清楚这两位的脾气和胃口,贸然行事只能让事态超出自己的掌控。 在下马威之前,自然要事先试探一番。 到了这一日,他点起了三千精兵,鲜衣怒马,拿出焱武军最光鲜的一面,早早在辕门外守候着。 他毕竟是一军都指挥使,自恃身份,出营十里相迎这种事情是做不出来的,再者,他也需要试探宗储和徐宁的态度。 强龙不压地头蛇,即便宗储和徐宁是油盐不进的铁汉子,到了他焱武军的地头,终究还是要低头雌伏的。 焱武军的驻地自然不会在江宁城中,军营就立在了淮水河畔,营外挖着深深的壕沟,立着拒马和鹿砦,三千焱武军肃杀而规整,旗帜如林,兵刀闪耀寒芒,端的是堂堂大焱精锐! 杜成责一身戎装,短须修理得整整齐齐,洁净而干练,若不知底细,直以为他是铁骨铮铮的军中好儿郎了。 赵文瑄和赵如靖扮成亲兵的模样,相随左右,见得大焱军队竟然精锐如斯,心里也是感叹不已,谁说大焱的军队无能腐朽来着! 宗储和徐宁只是相视一眼,心头便只有苦笑。 他们不是赵文瑄和赵如靖这样的门外汉,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两位王子只是看到了表面的风光,宗储和徐宁却是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端倪。 这些焱武军将士给人一种兵强马壮的感觉,铠甲兵器焕然一新,队伍也是整齐划一。 然而他们却少了一股气,一股军人该有的锐气! 在宗储和徐宁看来,这些兵士便如同一根根木桩,没有经历过沙场的磨砺,平庸而木讷,虽然极力昂首挺胸,但那股百战雄狮的气势却不是做做样子就能够装出来的。 杜成责想要给他们展现焱武军的风貌,这一支三千精兵,定然代表着焱武军的最高水准。 而最高水准也就这个熊样,只剩下个空架子,没有半点士气可言,只有一个空架子,看起来不像军士,反而像台上穿彩衣的戏子,焱武军堕落到何种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然了,宗储和徐宁也不是愣头青,自然不会当场发作,杜成责爽朗地哈哈大笑,策马缓行,来到了宗储和徐宁的面前,也不下马,只是抱拳道。 “杜某可是将二位皇差盼望得紧啊!二位舟车劳顿,且与杜某入营去洗一洗风尘!” 其实也并非他托大,但他到底是都指挥使,而宗储的任命是焱武军提点巡检,拥有监军之责,徐宁则给了个禁军教头的虚衔,实则担任焱武军的教练使。 这么一看,杜成责确实没有下马相迎的道理,宗储与他算是平级,徐宁却需要向杜成责行礼。 徐宁在苏牧身边耳濡目染,又进入军中厮杀历练这么久,早已不是当日苏府里那个小厮徐三斤,下马行礼之后也不再上马,而是牵着宗储的辔头,跟着杜成责入了营。 军营里早已打点好一切,但凡入目之处,必定整理一新,人人昂首挺胸,肃整非常。 宗储的行衙和徐宁的营房也都只是寻常,并未特意奢华,布局简单,摆设不多,也没有刻意的铺张浪费,一切的表象都在营造出一种节俭朴素的氛围来。 杜成责想要将自己的军营打造成艰苦朴素的样子,确实也花费了不少心思,但宗储和徐宁并不需要太多的揣摩,只是随意一看便看出了其中的猫腻。 江宁乃是富庶之地,他这个焱武军的军营竟然比常年征战的西军营房还要简陋,凡事太过了,也就变得虚假了,根本就不需要脑子,用屁股想一想都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装样子罢了。 宗储和徐宁也不好说破,杜成责在他们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来,在宗储的行衙坐了一会儿,又安排了人手给宗储和徐宁差遣使唤,杜成责便施施然离开了。 按说宗储和徐宁带着亲卫,不该使唤杜成责的人手,因为这些都是杜成责的眼线耳目。 但宗储和徐宁还是接受了杜成责的安排,一来他们不需要担心泄露什么,二来他们也想反过来,从这些手下人的嘴里,挤出关于杜成责的一些信息。 杜成责回到自家营房之后,早有幕僚在一旁等着,在营房坐了一会儿,杜成责便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与其说是府邸,不如说是个庄园,此处虽然在江宁城外,但占地数十亩,山水秀丽,大气磅礴,娇妻美妾成群,莺莺燕燕,虽然缺少了一股文雅,却仍旧让人乐不思蜀。 杜成责与幕僚回到庄园之后,便有管事过来禀报,说家主责令寻找的女子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送到军营里去。 杜成责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确实搜罗了一批色艺双绝的美貌女子,本打算今夜塞进宗储和徐宁的营房。 可今日见得宗储和徐宁不缓不急,淡定而自信,不卑不亢,他也吃不准这两位的脾气,眼下若送女人进去,说不得卖不到好,反而惹来一身骚。 “暂时养在庄子里吧,那两个应该是吃硬不吃软的货色,让郑野德准备一下,明天的检阅给他们看一出好戏,先试一试他们的斤两!” 杜成责朝身边的幕僚吩咐着,后者微微抱拳,便退了出去。 宗储和徐宁这边也在分析着今日的见面,虽然交流不多,也没有什么暗流涌动的尔虞我诈,更没有言语上的交锋,但他们已经察觉到了杜成责的警惕。 按照规矩,他们需要不短的一段时间来熟悉焱武军的情况,才能进行检阅。 所谓检阅,自然是要看一看整个军队的底细,也是交接的一种常规手段。 当然了,检阅全军是做不到的,只能挑选其中一些营团来检阅,但他们才正准备休息,军中的副官便过来通禀,说都指挥使大人想要问一问,明日举行检阅,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宗储和徐宁呵呵一笑,这是要让他们措手不及了。 只是杜成责没有想到,宗储和徐宁根本就不需要了解情况,因为该了解的,高慕侠的皇城司暗察子们早早就帮他们调查过。 这也是白日里他们见着焱武军的军容之时,为何一眼就看出问题的原因。 因为他们早就从高慕侠那里到了详尽的资料,对焱武军的内部情况早就摸透了,虽然杜成责演了一场好戏,却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回去告之都指挥使大人,明日检阅便是了...” 那幕僚得了宗储的准信,心里却是冷笑,在他看来,宗储和徐宁没有拒绝检阅,说明他们是向都指挥使杜成责低头了,而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即便检阅了军士,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他们对焱武军又能了解多少? 幕僚走后不久,亲卫队的虞侯便走了进来。 “二位大人,咱们的人手已经准备就绪了!” 宗储和徐宁相视一笑,前者喝了一口冷茶,朝徐宁道:“徐兄弟,该咱们上场了,今夜,咱们也给他都指挥使大人来一场好戏!” 宗储心里也是久久无法平静,因为杜成责今日的表现,竟然全在苏牧的预测之中,甚至一些细节都没有半点差错。 虽然苏牧还没有拿出整个计划来,但一想到苏牧提前给他们支的招,宗储都不由心头发冷,若非有苏牧提前嘱托,他们还真无法应对明天的检阅了! 想到这里,宗储与徐宁相视一眼,而后朝亲卫队的虞侯下令道:“嗯,闭营之后就行动吧。” “诺!”那虞侯欣然领命,正要转身离去,又听得宗储交代道:“还有,带上那两位贵人。” 虞侯微微一愕,但很快就点头离开。 徐宁看着赵文瑄和赵如靖的营房,心里也不免疑惑地想着:“公子将这两个人弄进来,到底想要干什么...” 第三百二十一章 检阅三军 七月二十六日,天色静好,焱武军的答应早早便热闹非凡,诸多军士全身披挂,人喊马嘶,颇有秣马厉兵的意思。 占地上百亩的大校场早已经过了洒扫,场边旗帜林立,硕大的龙皮鼓已经立起来。 点将台上,都指挥使杜成责金刀大马地跨坐着,宗储和徐宁也是一身戎装,相伴左右。 昨夜幕僚来通报之后,杜成责便放了一百二十个心。 宗储和徐宁并没有拒绝检阅,幕僚献上焱武军的兵籍册和一应文书,宗储也只是扫视了一眼,随便点了几个营团,作为今日检阅的目标。 焱武军明面上有二万余官兵,但实则只有七八千的实际人数,宗储虽然只是随意点了几个营团,可若真按照他抽查的营团来检阅,根本就凑不够那么多人。 这里面有些死伤瞒报,有些老弱残兵,有些已经离开军营去做些私下的勾当,十个里头有三五个留在军营已经不错了。 而且焱武军平日里缺少训练,军士都做生意去了,能够充门面的也就只有杜成责专门训练的那三千仪仗。 即便宗储点了名,抽查这些营团,可杜成责还是责令仪仗营团上了校场。 这一时间喊杀之声震彻天地,马军步军弓兵刀牌手流水价儿穿梭于校场之上,阵容强大而肃杀,动作整齐划一,士气如虹吞天地,看得人热血沸腾,连他自己都被这种假象震慑了一番,若非对这支仪仗知根知底,他还真以为能够凭借着几千精兵,就把燕云十六州给收回来了。 杜成责也是有眼力的人,昨日见得宗储和徐宁身边跟着两个年轻人,心里也留意了一下,见得两个年轻人一脸的激动,也知道自己的门面工程奏效了。 所以今日不禁朝赵文瑄和赵如靖两人偷来了隐秘的目光。 今日的场面可比昨天要气派太多,然而两位年轻人却全然没有欣喜和狂热,只是冷眼而视,非但没有震撼的表情,反而有些愠怒。 赵文瑄和赵如靖何止愠怒,他们感受到了深深的耻辱! 他们是天家贵胄,皇家血脉,这份尊贵是与生俱来的,是长在骨子里的。 在他们看来,无论焱武军还是地方上的官员,都是他赵家的仆从奴婢,是要捍卫赵家天下的重要力量。 即便他们的父辈已经远离了政治核心,不再参与这些政务和军事,可作为后辈,他们仍旧有着无限的可能。 赵汉青之所以让自己的幼子上京,除了让官家放心之外,还有着一个极其深远的考量。 当今官家虽然春秋正盛,但也有四十五岁了,然而子嗣不旺,生了八个女儿,只活下来两个,儿子更是一个都没有! 当今皇帝陛下没有儿子,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偌大的大焱皇朝,将面临着后继无人的尴尬局面! 按照大焱皇家的惯例,如果官家一直没能生出继承皇位的儿子来,那么就只能从几位藩王的子嗣之中过继男丁,册封皇太子,以继大统。 这是官家极其不愿意看到,却又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情。 因为迟迟没有册立皇太子,文官集团早不知上疏了多少次,有些言官甚至骂官家留恋皇位,置大焱国运而不顾,大骂官家为了一己之私,要祸害大焱的千秋万载。 官家顶不住文官们的压力,已经有意从诸位皇兄弟里面,挑选才华出众的王子,进京面圣,或许能够从中物色到适合册立皇太子的人选! 这是皇家秘事,寻常官员自然无从知晓,但苏牧却是从后世穿越而来,大焱的情况虽然跟大宋类似,却有很大的出入。 在后世历史上,赵劼是有儿子的,并没有出现这种尴尬的境地,但赵劼之前的几任大宋皇帝,却曾经出现过这样的状况! 所以他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那段历史,也想到了官家对这种尴尬场面的处置方法。 这也是他为何让赵文瑄与赵如靖走得亲近,并对他们提供无私帮助和培养的原因。 因为这两位,极有可能会成为今后官家册立的皇太子! 虽然大焱这段历史与宋的有着明显出入,许多地方截然不同,但赵如靖也收到了上京面圣的密旨,与赵文瑄相携入京,这就让苏牧更加笃定自己的想法。 这些事情没人知道,但赵文瑄和赵如靖却是心知肚明的! 这也是他们为何要进入焱武军来看一看的原因,在入京面圣之后,官家的奏对之时,如果他们能够标新立异,提出一些实质性的问题和解答来,必定能够领先其他的王子! 然而他们看到的却是焱武军的腐烂不堪,看到都指挥使杜成责对他们的隐瞒和戏弄! 他们也是参与了苏牧与宗储等人的议论的,他们也知道军队跟世家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 更知晓世家和倭寇,还有龙扬山这样的江湖堂口的牵扯,特别是赵如靖,他的根就在江宁,他很清楚沿海百姓遭受了倭寇如何的摧残和毒害。 这江宁可是他父王的封地,他们残害的都是父王的百姓,世家们敲骨吸髓,压榨的都是他父王的基业啊! 所以当他看到校场上的焱武军,看着他们如同台上的丑角戏子一般卖力的表演,他的心里边一阵阵的反胃! 早在昨夜,宗储和徐宁便吩咐身边二百余的亲卫,带着赵文瑄和赵如靖,将焱武军的营房清查了一遍。 虽然足足耗费了一夜的时间,但照着兵籍册按图索骥,一百多营房却是十室九空! 既然宗储随意抽查的人都不在,这校场上的又是些什么人?都指挥使大人这般做法,岂非弄虚作假,欺君罔上! 宗储和徐宁虽无钦差之名,却有钦差之实,杜成责连宗储和徐宁都敢欺瞒,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更让人好笑的是,杜成责此时洋洋得意,心里还在为宗储和徐宁的低头而感到自满,自以为宗储和徐宁同样检阅,就是对他的妥协。 岂不知宗储和徐宁只不过是在冷眼看耍猴罢了! “杜指挥,我焱武军果是训练有素,军容整肃,让人佩服啊...”宗储呵呵一笑,指着尘头飞扬的大校场,朝杜成责赞道。 杜成责也是哈哈大笑,朝北抱拳道:“此皆赖天恩浩荡,当今官家仁厚而光大,我等将校又岂能尸位素餐,孩儿们日夜操练,敢不把自家队伍给拉扯起来!” 赵文瑄和赵如靖见得杜成责竟然恬不知耻,早已火冒三丈,若非他们是微服私访,藩王宗亲又不得干涉政事,他们早就将杜成责这死奴婢给砍了! 年轻人血气方刚,又是野心勃勃的时候,心里更是知道自己有争夺皇太子之位的资格,权力的欲望极度膨胀,若没有适合的引导,让他们将这股怒火发泄出来,即便以后真的册封成了皇太子,也只不过是百姓之祸罢了。 苏牧正是担心这一点,才有意将赵文瑄和赵如靖这两位最有可能成为皇太子人选的,拉到自己这边来,将他们的怒火,引导到诸如杜成责这样的国家蛀虫身上! 宗储察言观色,知道自己再不发作,这两位就要跳出来了,当即冷笑着朝杜成责说道。 “杜指挥果是忠心体国,只是昨夜本座点选的虎头营、飞鹰营、雪豹营等一十三营,却不知在不在校场之上,行伍之中?” 杜成责一听这话,顿时警惕起来,色厉内荏地沉声道:“宗监军何出此言,检阅军士自然要照着规矩来办,莫不成本指挥还会无中生有不成!监军说话可要负责任的,本指挥虽然宽容能忍,但也不接受别个儿泼老子脏水!” 宗储瞥了杜成责一眼,心说这人在西军里打滚了这么多年,到了江宁才几年,便堕落到这种地步,心性没长进不说,竟然变得如此愚不可及! 想到这里,宗储也是暗自在心里谨记,怕今后自己也步了杜成责的后尘,偷偷在袍角打了个结,以提醒自己不要被江宁的风月侵蚀了军中男儿汉的骨气和血性! 心思已定,宗储稍稍抬手,身后的亲卫便递上来一本名册,宗储将名册轻轻放在桌上,推到了杜成责的面前来。 “这是宗某点选那几个营团的实际人数,里面到底有多少出入,想必杜指挥心知肚明,还是将校场上的猴儿们都撤了吧。” 杜成责一见这名册,心头顿时一凉,脸色苍白起来,他刚刚还说孩儿们日夜操练,宗储口音改了一下,孩儿们就变成了猴儿们,很显然,宗储已经知道了这些,并打算与他站在对立面上了! “这是宣战啊!”杜成责如是想到,却扭头恶狠狠地盯了幕僚一眼! 那幕僚也是有苦说不出,昨夜得了宗储的准信之后,还以为宗储和徐宁是个软骨头,便安心歇息去了。 他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腐朽生活,与娇妻美妾大被同眠,醒来的时候腰酸腿痛,骨髓都被榨干了,哪里知晓宗储的亲卫已经将营房翻了个遍? 这些个军士早就没了规矩,即便发现了被抽查,也以为有上头的杜指挥顶着,再者军营之中的人本就不多,有一些有心上报的,却又一层层给拖延了下来。 直到今日早上,正打算要禀报指挥使,军营却又因为检阅而戒严了,上官们一个个准备校阅,忙得焦头烂额,这天大的事情,竟然就被耽搁了! 由此也可看出,焱武军乃至大焱的其他军队,已经烂到了什么程度! 第三百二十二章 军中二三事 焱武军的空额问题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事实上整个大焱军队吃空饷的问题都不是什么秘密,宗储也不会天真到这种程度,以为漏夜审查了一番,就能够将杜成责踹下都指挥使的位置。 大焱如今的“三冗两积”形势极其严重,令得朝堂百官与当今官家都头疼不已。 所谓三冗两积,乃是冗兵、冗官、冗费,两积就是积贫积弱。 大焱太祖时期,在籍兵员为三十七万八千,禁军的马步军计为十九万三千,太宗时期,在籍的统共六十六万六千,禁军马步三十五万八千,而到了真宗时期,在籍一百二十五万九千,禁军马步则达到了八十二万六千,也就是说整个帝国总兵力达到了一百三十万人。 林冲号称八十万禁军教头,许多人总以为是个虚数,事实上当时在籍的禁军,起码在明面账目上,确实是这么多。 当然了,登记造册跟实际人数是有着极大差距的,这也正是冗兵乱象的最主要原因。 彼时一名军士每年的军饷大概是三十到五十贯钱,若以账面上的数字来计算,单单是军饷这一项支出就达到了六千五百万贯,还有其他诸如装备、粮草战马等等供给支出没有算进去。 而大焱此时每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一亿贯左右,军费一项就占了总收入的十之六七,所以说,官家真的很穷。 在加上大焱文风鼎盛,每年录取进士数百人,其他同进士等等,每年录取总数大概在四万人左右。 若在唐时,中了进士之后并不能立即授予官职,可大焱早已形成了庞大的文官集团,中了进士之后便可立即授官,即便你什么都不干,也有俸禄可领。 也难怪大焱官场都是临时工,因为官太多,官帽子却太少,大焱官员最多的时候达到了四万多人的规模,这么多的官员,往哪里塞? 再说大焱官员的俸禄和待遇更是前所未有的优渥,打个比方,像童贯这样的枢密使,一个月的俸禄大概是三百贯,三百贯大概是多少呢? 最保守的估计大概在十万人民币这样,也就是说童贯的年薪达到了一百多万,除此之外,他还能领到一百石的禄粟,还供给春、冬服,各二十匹绫、三十匹绢、一匹罗,和一百两棉。 而州县地方官员,多者每月二十贯,少的也有十二三贯,除了这些正式工资之外,朝廷还配发公用钱,一些抵用劵等额外的收入。 甚至连官员的茶、酒、厨料,木柴、炭、盐等等等等,甚至喂马的草料及随身仆从差役的衣料和伙食费都是吃用公家的,各级官员还占有大量的职田,有佃户专门耕作,大焱朝廷对官员的优渥绝对是无与伦比的。 也正是这些问题,导致大焱如今的窘境,顶着全天下最富有的天朝大国名声,其实富的是世家豪族和官员,穷的是百姓,还有当今官家! 这就造成了两端的误解,官家觉着自己已经够简朴了,平日里吃喝嫖赌抽一样都没有,就写写字赏赏画养养鱼种种花,连一些个官员吃喝穿住都比他这个皇帝要好,可老百姓竟然还要造反! 而老百姓觉着大家花了那么多钱,骨髓都被吸干了,军队烂成一坡屎,官员还要压榨,皇帝老儿正事儿一件没干过,不造反还能干嘛? 其实官家的误解在于,他认为官员是百姓的父母,父母岂有对子女不好的理由?所以对官员好,就是对百姓好。 当然了,即便他想直接对百姓好,也会有很多的阻力,再者,如果需要皇帝直接管理百姓,那还要官员干什么? 官家即便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迟早也会知道这其中的原由,但为何现在才开始对世家动手? 因为他觉着再不动手的话,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生出儿子来,如果生不出儿子,这些文官集团就会逼迫他过继,到时候难免产生动乱,这些世家大族再暗中推波助澜的话,这天下还能不能姓赵,都还是两说。 所以他必须要提前打压这些世家大族,还有官僚阶级! 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集团,无论是党派林立的文官集团,还是深入民间基层的世家大族,即便他是皇帝老儿,都不可能一蹴而就,甚至不可能让他们伤筋动骨。 连官家都做不到的事情,宗储自然不会认为自己能够做得到,他只不过像官家那样,在适当的时候敲打震慑一番罢了。 宗储拿出了名册之后,杜成责便下令停止了检阅,愤然离席,一干烂摊子就彻底交给了宗储和徐宁。 当然了,像他这样的老狐狸,又怎么安心让宗储和徐宁彻底掌控焱武军? 一俟回到府邸,连忙将那七八个狗头军师都召了过来,这些人平日里侃侃而谈,可人宗储有备而来,一个个又患得患失,模棱两可,终究是拿不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来,最后又将问题踢回去给杜成责。 都指挥使大人大怒了一通,将这些人都踢出了府邸,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也只能找世家大族来撑腰了,便换了微服,打算到裴府找老太公寻求解决的办法。 裴氏和这些世家望族能够与倭寇勾结,没有焱武军的睁眼闭眼,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总不可能见死不救。 然而他却是不知道,眼下的世家们也是火烧屁股,烂事儿一大堆没措置妥当。 老太公将决策权交给了嘴上刚刚有些毛的裴朝风,而裴朝风已经决定壮士断腕,将龙扬山和倭寇都推出去背黑锅当替死鬼,对于杜成责,也只能让他忍气吞声,息事宁人,气得杜成责脸色铁青,连茶都没喝一口就回来了。 杜成责倒是真的偃旗息鼓了,而宗储和徐宁也开始大刀阔斧的开始整顿焱武军。 这些空额问题想要解决,势必要上报朝廷,一旦上报朝廷,必定会引发朝野震动,因为空额问题是众所周知的问题,要动世家望族,他们已经惹恼了文官集团,再动军队,又要惹怒武将集团,即便高慕侠简在帝心,圣宠正隆,也不敢撕了最后这块遮羞布的。 既然无法在空额问题上动手,清理这些“僵尸粉”,那么就只能改造现有的兵员,至于招募新兵,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因为募兵的话又是好大一笔钱,官家已经穷得叮当响,又哪里来钱给你募新兵? 若打开招募新兵的口子,南方各地纷纷效仿,以抵御倭寇的名头上书朝廷,以求募兵,军费将又是一个大问题了! 所以即便是无奈之举,宗储和徐宁也只能在现有的兵员上做文章。 撇开杜成责身边那三千仪仗“精兵”,刨除吃空饷的空额,以及一些老弱残兵,焱武军手头上也就只有九千的兵员。 这其中又有些军官带着自己的士卒到处做生意,训练早已荒废,想要让他们丢下自己的生意,回到军营承受日晒风吹雨淋,专心训练,过苦哈哈的日子,还要面对杀人如麻的倭寇,这些人又怎么甘愿? 第一天全军集合的时候,到场的也就只有四千余人,其他人仗着杜成责的庇护,要么称病告假,要么用起了探亲假,总之各种名目借口统统用上,许多人的父母亲属免不了要“被死亡”,连八十老娘改嫁的借口都用上了。 宗储自然不可能去找杜成责这样的滚刀肉,因为他知道,即便找了也没什么用处,杜成责能够让他们进行整顿,已经是不错的让步了。 兵员数目的问题,自然由宗储去操心,而徐宁身为禁军教头,训练这些兵丁才是他的职责所在。 徐宁从入伍一来,接触的都是正规禁军,在平叛方腊的战争之中,碰到的许许多多都是热血未冷,骨气未消,尚有血性和余勇的老兵。 可到了焱武军这里,这些士兵吊儿郎当五不着六,跟痞子商贩没什么两样,许多人子承父业,连刀都拿不稳,站都站不直,还怎么跟倭寇打? 经过了两三天的操练之后,又有好几百军士“得病”告假了。 没有任何意外,杜成责对递交上来的告假一律批准,这样的冷暴力也让宗储叫苦不迭。 杜成责也是暗自得意,再这样下去,宗储和徐宁也就只能灰溜溜滚回东京去了。 即使没有世家豪族的撑腰,他这个都指挥使还不是一样玩得溜溜溜么? 正当杜成责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之时,苏牧终于将自己的训练计划给送到了宗储和徐宁的手中,并给他们带来了对策。 即便他们是监军和教头,也不能随意开除这些士兵,但惩罚他们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可以不来,但我要惩罚你,罚到你不敢不来,来了不敢偷懒! 在古时,纵观历朝历代,军纪都是最为严厉的,七禁五十四斩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不能开除你,但却能扣下你的军牌,让你无法利用军士的身份在外头做生意,能够扣下的你军饷,如果你不在乎这一点军饷,我就给你关禁闭,只要你敢回来,我就敢一直关着你! 告假也是有限制的,期限一到,没有回营就当叛逃处置,这是要流放杀头的! 等这些人回来之后,发现徐宁总教头非但没有服软,反而将他们都关了起来,直到他们主动提出配合训练,徐宁才把他们放了出来。 放出来可以,但是对不住了,你们已经失去了训练的资格,只能帮那些真心想当兵,当初甘心留下来训练的士兵洗衣做饭,在军营里当起了杂役和火头军! 苏牧对练兵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提供了现代军事管理的一些理念,诸如站军姿,如何培养集体荣誉感和使命感,如何加强军士之间的信任度,甚至一些拓展培训的项目,都让他写进了计划之中。 军中的赏罚制度也是严苛到了生活的小细节当中,营房脏乱的,一旦被检查出来,一样会被关禁闭! 那些没训练过的,徐宁根本就没有传授武艺和体能训练意思,让他们站军姿,一站就是大半个月,中途也不知晒昏了多少个,总之是大浪淘沙,去芜存菁,能够留下来的,都是可堪一用的。 这才大半个月过去,那七八千兵员,也就只剩下三千余人,徐宁却是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能够开始正经练兵了… 而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龙扬山和倭寇王井野平治的人,也找上了裴氏等世家代表,迫于压力,裴朝风也终于通过层层关系,主动找到了高慕侠,至于杨云帆和君麻吕稻池这些人,已经被暗察子们折磨得不行不行的了。 不过苏牧并没有关注这些,因为他收到了一封密信,而密信从海上而来,上面带着大光明教的烈火纹! 第三百二十三章 大勾当的谋算 杨云帆虽然是穷酸出身,但落草为寇之后却非常看好这份极有前途的职业,很快进入了角色状态,不仅靠脸,而且还靠才华,将聪明才智用于打家劫舍,更是“斯文扫地”,放下身段来习武。 龙扬山堂口本就是倭寇在内地的联络人和“带路党”,君麻吕稻池见了杨云帆之后,也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龙扬山这边终于获悉了他被俘的消息,并开始展开营救,而且营救的力度也是空前强大,否则杨云帆这样的三当家也不会亲自出马。 而被杀被俘的这些一个个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可见龙扬山也是下了大血本的。 然而忧的却是,这么多高手,连同三当家杨云帆,竟然都栽在了苏牧的手里,杨云帆口中的秘密估计也要一滴不剩地被挤出来了。 杨云帆根本就不需要发问,见着君麻吕稻池身上一点伤都没有,请报上说他弟弟君麻吕勘在抓捕之中受伤,眼下伤势却几乎痊愈,他便推测到,这两兄弟,估计是屈服了。 对于苟且偷生之人,杨云帆从来都不吝嘲讽和鄙夷,他也自信,即便自己被折磨得皮肉不剩,也绝不能对不起大当家和二当家,绝不能吐露半个字! 皇城司的暗察子都是侦缉刑讯的好手,捆绑绳艺、滴蜡、皮鞭、棍子各种姿势一齐上阵,杨云帆的屁股就没得好过,哦不对,是制服、口珠…呃…这样说也没有太好,总之是各种刑具一股脑用了一遍。 杨云帆果然是铁血真汉子,身上见不着一块完整的皮肉了,愣是闭口不语,连叫骂都没有一句! 皇城司的暗察子们见得此情此景,对杨云帆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为了表示自己的尊敬,暗察子们果断用上了绣衣暗察大人的水刑,没动一鞭,就让杨云帆开了口! 暗察子们也是没有办法,死活撬不开杨云帆的嘴,又见不得杨云帆这股子硬气,他皇城司暗察子还没有弄不到的情报,怕在高慕侠大勾当面前交不了差事,听说浪子燕青是个狠人,便请吃了一顿酒。 燕大浪子正因为裴樨儿的事情而心烦气躁,便欣然赴约,听说了这事儿,便将苏大才子的水刑给了他们。 这一干暗察子顿时大怒,以为燕青消遣他们,燕青也不反驳,当场就按住那暗察子的档头,让他亲身体验了一番,后者“享受”了水刑的奇妙之旅后,对绣衣暗察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回去照瓢画葫芦,给杨云帆来了一发。 结果可想而知,杨云帆便是百炼钢,也要化成绕指柔,再看君麻吕稻池那幸灾乐祸的笑容,便知道这倭寇显然也享受过这种“欲生欲死”的待遇了。 得了杨云帆和君麻吕稻池这两位中坚骨干的情报,对于世家和倭寇乃至于官府里的蛀虫,高慕侠都已经了如指掌,剩下的便是如何用好这些证人。 龙扬山这样的庞然大物,没有武装力量是万万不能打草惊蛇的,而倭寇在海上来去如风,即便宗储和徐宁将焱武军整治成精锐,也只能将倭寇引诱到岸上来才好下手。 至于训练水师,在海上堵截剿灭倭寇,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些倭寇常年盘踞海上,对海域水情太过熟悉,纵横四海肆无忌惮,再精锐的水师到了海上也是抓瞎,倒不如集中力量,将焱武军打造成可堪大用的劲旅。 无论是龙扬山,还是倭寇,都需要宗储和徐宁的焱武军支援,眼下便只有向世家望族和官府里的蛀虫下手了。 杨云帆和君麻吕稻池的身份和地位不可谓不重要,但也只是掌握了小部分的机密,大头其实还捏在龙扬山大当家和倭寇王井野平治的手里。 不过暗察子们都是属地鼠的,只要有个小口子,便是躲到阴曹地府也得给你挖出来。 高慕侠也知道不可能将所有世家都彻底推翻,因为这些世家望族虽然贪婪了一些,但终究还是有着巨大的作用的。 有了这些世家望族,朝廷的政令才能够顺利施行,地方官府也需要倚仗世家的声望来镇压和管理当地百姓,新官上任不是先烧那三把火,而是拜会一下当地的望族和耆宿。 官家这次之所以震怒,那是因为世家大族勾结外敌,犯了官家最大的忌讳,别看官家给了密旨,但到了最后,最多也只是让世家望族出点血,将龙扬山和倭寇给端了,这便该是最好的结局了。 在这一点上,老太公早早就已经看透,所以当裴朝风决定壮士断腕,放弃龙扬山和倭寇来保全世家之时,他才放心大胆地将决策权交给了裴朝风。 对于世家大族们而言,龙颜震怒看似有覆巢之危,其他家族也都人心惶惶,三天两头来裴氏这里探口风,如果让他们知晓,这么关乎生死存亡的一件事,却让老太公拿来培养锻炼孙儿裴朝风,真不知道其他世家首脑该做何等想法,这才是世家巨擘该有的气度啊! 皇城司的秘密据点素来隐秘之极,不过关押这么多俘虏,一下子就变得有些臃肿,不便于及时转移,所以高慕侠的行踪也越发飘忽不定,想要找到他并不容易。 一般人想要找到他,也只能放出风声,释放出善意,若他想见你,自然会主动来见你。 谁能想到,两年多前还在杭州玩球儿,哦不对,玩蹴鞠的一名少年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成为掌控生杀大权,连世家贵胄求之一见都不得的狠辣大人物? 裴朝风确实放出了风声,也释放出了善意,但高慕侠却不用急着见他。 因为眼下着急的应该是世家望族,而不是高慕侠的皇城司,对于高慕侠而言,能一直拖延下去,拖到宗储和徐宁的焱武军可堪大用,他是求之不得的。 但杨云帆和君麻吕稻池都是双方操持生意的明面人,这两位被抓了之后,生意被从中掐断,再难以为继不说,龙扬山和倭寇们还面临着覆灭的危机,他们将矛头都指向世家大族,即便世家大族们能够保住根基,也架不住龙扬山和倭寇们每日的催促。 裴朝风审时度势,早就看清楚了局面,高慕侠优哉游哉,能拖就拖,他们却是火烧屁股等不得,有求于人,只能忍气吞声。 再者,他去见高慕侠,是本着要将龙扬山和倭寇卖给朝廷的打算,手里有了筹码,也不怕没底气。 他也怕时间拖久了,龙扬山和倭寇们会狗急跳墙,将所有事情给抖出来,到时候世家们想要将自己清清白白地摘出去可就不容易了。 人高慕侠对你爱理不理,你想理也找不着人,裴朝风也是坐不住,龙扬山和倭寇三天两头来催促,其他世家也纷纷唯他裴氏马首是瞻,一个个心急火燎都成了催命鬼。 裴朝风无奈之下,只能将主意打到了苏牧的身上。 虽然外人无从所知,但世家、龙扬山、倭寇乃至官府都心知肚明,杨云帆和君麻吕稻池都是栽在苏牧的手里头的。 所以想要找到高慕侠,最后也只能着落在苏牧的身上,即便裴朝风一百个不情愿,也只能腆下脸来。 至于当初那个出了馊主意,将违禁品偷偷藏在苏牧船上的那位仁兄,眼下应该已经被沉入扬子江了。 谁能想到只是这么一件小事,如今却变成了世家、匪帮,官府和倭寇四方人马生死存亡的危机? 难道这苏牧是杀破狼下凡,沾之不得,一沾就死? 裴朝风对陈继儒更是恨之入骨,为了拉拢这么一个丁忧的六品官,得罪了苏牧,以致于造成了今时今日的局面,裴朝风是悔青了肠子的。 “简直愚蠢之极!无端端为何要嫉恨苏牧!他是抢了你的妹子,还是抢了你家老娘!” 裴朝风心里如此骂着陈继儒,全然忘了自己起初并未将苏牧当成一根葱的事情。 而远在杭州蹲冷板凳的陈继儒没来由打了个喷嚏,心想着,苏牧这该死的千刀杀终于离开杭州了,再也没人要抢他的妹子和老娘了,而且碰到裴朝风,也该是他苏牧倒八辈子血霉了。 在没有确保自己不会碰一鼻子灰之前,裴朝风自然不可能屁颠屁颠提着两斤水果就跑到苏府去自讨没趣。 找了府上的管事,到苏府去递了拜帖,没想到一炷香时间不到,管事的就挂着两条鼻血回来了… 苏牧没见着,门子也没见着,被一个叫燕青一巴掌拍在墙上,抠半天才抠出来,滚了两条街才停下… 听到燕青二字,再看看老管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裴朝风脸色铁青,嘴角抽搐,要不是怕伤着手,早把茶杯给捏碎了。 茶厅里安静地吓人,老管事也不敢再吱声,鼻涕虫都快挂到嘴边了才哧溜一声吸回去。 裴朝风正欲大发雷霆,却见得门外探出半个小脑瓜子来,怯生生地问道。 “你们刚才…是在说燕青么…” 裴朝风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喝道:“捣什么乱!你给我滚…”刚想说滚出去,突然发现是妹子裴樨儿,硬生生闭了嘴,在后面加了俩字:“进来…” 虽然被兄长骂着滚进来,但裴樨儿还是笑逐颜开,也不等兄长发话,抓起桌上的拜帖,如同拿了圣旨一般,也不骑自己的小红马了,花蝴蝶一般就出了裴府。 裴樨儿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再笑过了,即便在老太公面前,也少了一份活泼跳脱,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一般,变得沉闷而心事重重。 而现在呢? 只是因为听到燕青两个字,她就心甘情愿跑腿送拜帖,这在以往根本就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看着妹子欢快得如同飞出囚笼的金丝雀,看着妹子那迫不及待的背影,裴朝风心里不禁失落起来。 他无数次放任着自家妹子,但今天的这一次,明知道燕青就在苏府,还放任妹子到苏府去,他真的不知道是对是错了… 第三百二十四章 男神的故事 浪子燕青向来是个洒脱之人,若说整个梁山之上,谁活得最是潇洒解脱,狂浪不羁,便是他燕小乙了。 他姿容出众,气度不凡,有精通百艺,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也算是欢场的风月班头,阅女无数,堪称大焱朝的妇女之友。 可现在呢? 打从与裴樨儿分道扬镳之后,他整日里消沉低迷,心不在焉,即便与苏牧等人在一起,也是魂不守舍。 今日也是无所事事,恰巧门子出去采买了,他便客串了一把,蹲在门房里喝着小酒,帮苏牧抵挡各界人士雪片一般的名刺和拜帖,以及各种邀约。 苏牧的行踪暴露之后,苏府门前车水马龙,比坊市还要热闹,无论是书香门第,还是巨贾之家,亦或是风月楼馆,达官贵人,都派人在苏府门前守着。 到了这些天,这些求见的人仿佛陷入了一种隐形的竞争,都想着谁才能最终邀请到苏三句苏大家。 当他们看到今日竟然换了一个门子,顿时觉着机会来了,准备好大把的银钱,打算让门子大开方便之门。 可见了这门子,大家才冒出冷汗来,这门子是谁? 这是在醉太平酒楼当众打裴家嫡长女屁股的浪子燕青啊! 这消息一传出去,外头那些稳重老沉的求见者顿时散了个没影,燕青心里不由嘀咕,难道你小乙哥的名声竟然败坏到了这等地步? 没想到才过了半柱香时间,街头巷尾纷纷涌出一波又一波的粉色红潮,各色女人纷纷挤在了苏府门前,要一睹燕青燕大侠的英姿! 在她们的眼中,燕青本就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风流人物,据说连京城名妓李师师都跟他有过些许交集,两人似乎素手煮茶,谈论诗词歌赋云云。 而燕青当众羞辱了裴氏嫡长女,居然还能够全须全尾地回来,还正大光明当起了苏三句苏大家的门子,这让人如何不激动兴奋! 燕青到底是习惯了抛头露面的人儿,最是享受这种众人瞻仰的虚荣感,虽然心情欠佳,但还是走出了门房,跟诸位大姐小妹们挥手打了个招呼。 那些个大媳妇小姑娘顿时惊叫连连,直往燕青身上扑,待得燕青逃回门房,衣服已经碎成布条了。 陆擒虎几个还以为龙扬山的土匪又杀过来了,当即冲到前门来,见着燕青这态势,也是哭笑不得,估摸着燕青再逃晚一些,指不定要被那些大媳妇给当街糟蹋了。 众人见得这些个娘儿们竟然把燕青吓退了,一时间相互指责起来,人都说三个女人一条街,这一条街的女人吵起来,连苏府地下的土地公公都要搬到隔壁老王家暂避风头去了。 见燕青不敢再出来,这些姐儿们也终于消停了,还有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挑选了几个美貌出众的,到门房来,如同拿棒棒糖的怪叔叔诱骗小萝莉一般,想要将燕青再钓出来。 燕青一时间也是兴致缺缺,正打算将门子的差事交给陆擒虎,反正陆家老爷子这粗犷的样貌,下辈子投胎也是门神的有力候选,当个门子正好合适。 在苏府当门子,可不就是跟门神差不离了么。 燕青正打算离开呢,没想到人群却变得鸦雀无声,一头雾水的燕青往外头一看。 但见得一辆黑色马车施施然而来,人群竟然自动分开了一条道! 直到见着马车上那杆旗,燕青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裴氏的车子,难怪这些人变得这么乖了。 在这江宁城中,谁敢惹裴家? 答案还是有的,这苏府里头住着一窝呢! 那老管事经常代表裴氏出面乔事情,诸多求见者也都认得这位裴府的管事,哪里敢再大声喧闹。 老管事见得如此,心里也是满满的优越感,只觉着高人一等,昂首挺胸便来到了门房前。 他没有跟着裴少主,也没有跟着裴樨儿,自然没有目睹醉太平的事情,也没有见过燕青的本尊。 见得苏府门子衣衫褴褛,破烂成布条了,实在是大皱眉头,想着这苏牧架子也忒大了,竟将求见者们如此不当一回事儿! 老管事还在为这些求见者抱不平,求见者们却是双目灼灼,心想着燕青得罪裴氏在先,眼下裴氏铁定是要来问罪了。 可转念一想,若裴氏要问罪,来的要么是裴氏的打手,要么应该是官府的捕快,怎么地也不可能是大管事亲自出面啊。 看着大管事缓缓掏出拜帖来,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大管事跟他们一样,都是来求见苏牧的! “哗!” 这烫金拜帖一出来,人群顿时哗然大乱,心说燕青将裴氏得罪死了,裴氏没兴师问罪也就罢了,竟然还主动来投贴求见,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苏牧的名声竟然大到了这等地步,竟然连裴氏都要如此卖他面子了么! 如此想着,大家也觉得,裴氏如此屈尊纡贵,折节下交,礼贤下士,苏府不会不识趣的,燕青怎么也是识大体的人,既然裴府给了台阶,自己就该顺势赏脸下台,总不至于将裴府大管事拒之门外了吧? 然而众人心思未定,门房前已经响起了大管事的惨叫声! 堂堂裴府大管事,被燕青一巴掌就扇了出来,滚出去老远,老牙都掉了两颗! “这…这苏府恁地如此大的能耐!” “我的天!难怪老爷一定要咱们带着铺盖住在这里也要求得苏三句见一面,原来人家连裴氏都没放在眼里!” “我的个乖乖…苏府也忒霸道了,真…真解气啊!” “可不是嘛,谁入娘的见过裴府的人被打将出来?这是大闺女上轿,头一遭啊!” 裴府大管事丢人丢到了姥姥家,本想着训斥燕青几句,没想到竟然被人打了出来,这如何能忍! “好你个黄口小儿,且报上名来,我裴家说什么也要向苏先生讨个说法,打杀了你个恶仆!” 大管事刚刚骂出口,便有姐儿在人群之中嗤笑起来,感情这管事也是老眼昏花,竟然连浪子燕青都认不得! 众人议论纷纷,也不需要燕青答话,老管事便已经知晓了,他也是打落牙齿吞入肚,谁入娘的能想到,堂堂风流浪子燕青,竟然当起了门子啊。 这真真是皂滑弄人,或不是,是造化弄人啊! 燕青本不想跟这老狗计较,可府门前都是自己的脑残粉,一个个水灵灵的大媳妇小姑娘,这老狗一来就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又是裴府的人,燕青这火爆脾气就压不住了,生气起来连自己都害怕啊。 “咱小乙哥今儿就在这里等着,看你怎么打杀了我!” 燕青打开了门房,虽然衣衫已经破烂,但那眉宇之间的淡淡杀气泄漏出来,霸气侧漏,一股江湖英气冲天而起,诸多大姑娘们又是一阵阵头晕目眩,尖叫不已,一些太过激动甚至当场昏厥了过去! 老管事脸上顿时挂不住,灰溜溜便走了。 燕青一看这架势,也不需要陆擒虎来当这个门子了,方正闲来无事,正好出来溜溜,于是便对这些拥趸死忠们说道。 “各位兄弟,各位姐姐妹妹们,燕小乙先下去换身衣服,裴府在来人,你们可得叫唤小弟一声哦!” 这话一出,全场尖叫不已,什么叫爷儿们?这入娘的才叫爷儿们啊! 陆擒虎见得燕青这副样子,也是哭笑不得,懒得理会这浑小子胡闹。 燕青刚换了一身衣服,陆擒虎就进来了。 “裴府来人了?” “嗯。” “好!”燕青也不看陆擒虎,捉了一柄腰刀藏在背后,磨拳搽掌就往门房走去。 陆擒虎眼色古怪,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而府门外的人却鸦雀无声,因为这次裴府却是很快就来人了,不过来的不是凶神恶煞的护院打手,也不是纠集了官府的捕快衙役来拿人。 来的正是被燕青当众打了屁屁的裴樨儿! 燕青来到门房,见得府门外静悄悄没个声音,一边打开门房的门,一边大声抱怨道。 “这就是你们不对了,不是说裴府来人了就叫唤一声么,咱也好将他们打…” 燕青门才开到一半,顿时呆住了! 这门外可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裴樨儿么! 裴樨儿就喜欢燕青这股子霸道气,两人一见面,四目相对,秋波流转,竟然都看得痴了! 裴樨儿毕竟是个姑娘家,脸色羞红,耳根滚烫,便叉腰佯怒道:“你要打什么!” “打…打…打声招呼…嘿嘿…嘿嘿嘿…” 平素里口条出众,说话能噎死人的燕青,竟然少见地结巴起来,府门外的人群都是轰然大笑,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却是心里酸溜溜的,这前世得做了多少好事,修了多少阴德,才能换来今世被燕青打一顿屁股啊… “打招呼?不是说我裴府的人都要打吗?你倒是打啊!你打啊!”裴樨儿挺起胸脯,得寸进尺地逼退着燕青。 燕青也是一下犯傻了,心说这小丫头啥时候变得这么凶悍了,逃难的时候已经被自己收拾得服服帖帖了啊… “看来还是欠收拾啊…”燕青如是想道,脸色就变得有些阴险起来。 裴樨儿一见燕青那诡异的笑容,心里顿时一紧,下意识就退了两步:“你…你别发疯啊,这…人多着呢哈…” 话还未说完,燕青已经一把将裴樨儿扛在了肩上,直往府里走! “你别…别啊!放我下来!”裴樨儿大叫着,厮打着燕青,后者见她不老实,一巴掌就拍在了那翘挺的小娇臀上! “百年不变,纯纯的好滋味啊…”燕青感受着手掌的余温,不由如是想着,裴樨儿却脸色红得滴血,埋头闭上了嘴巴… “小丫头片子,不是让爷打你么,现在满足你了,爷打得如何?” “打得好…” “说大声一点!” “打得好…” 燕青嘿嘿一笑,进了府之后,便将裴樨儿放了下来,后者已经泪流满面,燕青也不解释,一嘴就吻了上去。 小花园里花蝶纷飞,围绕着这一对璧人,空气之中弥散着一股芬芳,那是爱恋的气息,既青涩又温馨,春回大地,又到了交配的季节,哦不对,是又到了恋爱的季节。 而苏府门外,无论男女老少,只觉着自己刚才看到有人白日飞升一般难以置信,直到如今,都没人回味过来,鸦雀无声! 这入娘的哪里是爷儿们,这分明就是活着的男神啊! 第三百二十五章 密信,拜帖,形势 八月未央,墙角数枝白桂花,迎风轻颤抽白芽,只待素手来摘下,或插云鬓,增三五分清雅,或含苞待放,只为了香飘万家。 苏牧在花亭之中坐下,取出了那封来自大光明教的密信。 那是杨红莲的亲笔,用圣教密文写就,苏牧将密信剪成条形,从袖笼里取出一支密码筒,按照不同的排序,将纸条绕在密码筒上,而后拼接出了真正的密信内容来。 看完了密信之后,苏牧也有些忧心忡忡。 根据杨红莲的叙述,有着撒白魔和安茹亲王的协助,大光明教的高手已经找到了七星群岛,可厉天闰和娄敏中等人已经占领了岛屿。 而后乔道清与方七佛也赶了过来,他们还带着颜坦的数千厚土旗的圣教兵,这些圣教兵本就出自于摩尼教,后来叛教承认了方腊的教主地位。 虽然有乔道清从中斡旋,又有雅绾儿劝说方七佛,但撒白魔的大光明教和方七佛的厚土旗军,最终也没能达成同盟,两股势力分头攻打七星岛。 厉天闰虽然勇猛无双,又有郑魔王这样的奇人异士相助,娄敏中又是管理内政的一把好手。 可面对拥有撒白魔和安茹亲王杨红莲等高手的大光明教,面对乔道清和方七佛的厚土旗圣教兵,无论是勇武还是智谋,厉天闰他们都无法占到任何的便宜。 激战僵持了半个月左右,七星岛其实是一片群岛,岛上拥有森林和淡水,因为人迹罕至,森林里有很多动物,野果野菜遍地都是,河溪里的鱼儿又大又肥美,岛屿的滩涂上遍布礁石,石头上全是牡蛎,滩涂上全都是鱼虾蟹贝壳等等海产,即便厉天闰等人的粮食吃光了,也能够凭借这些,死守很长的时间。 而且这片群岛的地理位置极其特殊,互成掎角之势,相互拱卫看顾,易守难攻,且方七佛早早便令人降服了岛上的土著,建造了固若金汤的防御工事,甚至利用海岛上的资源,建造了许多床弩和抛石机。 虽然海岛上没有建立起城池,但这些床弩和抛石机,对海上目标的打击力度极其强大,敌人的船只想要靠近海岛,根本来不及登陆,就会被抛石机和床弩击沉! 方七佛虽然早有预料,但也没想到会如此的棘手,但他是鼎鼎大名的云龙九现,这些防御既然是在他的遥控之下建造起来的,方七佛自然也知道这些工事的弱点在哪里。 非但如此,他还通过乔道清和雅绾儿,将七星岛的弱点全都泄露给了大光明教的人。 两处人马虽然分头行动,但他们的人数占优,反倒让厉天闰和郑魔王首尾不能相顾。 眼看着就要打下七星岛的母岛,东北海域却突然出现了大批的舰队,这些舰船的撞角上装饰着黑面獠牙的鬼头,悬挂鬼藏黑旗,竟然是倭寇的船队! 这些舰船都是利于海上远航的大船,船上配备射程极远,威力巨大的石砲机,无论是方七佛的厚土旗军,还是大光明教的高手,他们的船只都不过是民船,根本抵抗不住这些海盗船! 倭寇的出现打破了僵局,让胜利的天平再次朝厉天闰那边倾斜,如今厉天闰已经与倭寇勾结在一处,狼狈为奸,颇有将七星岛当成倭寇的中转要塞的意图。 若让他们得逞,倭寇将能够在七星岛获得补给,从而侵扰江南沿海,而厉天闰和娄敏中得到倭寇的武装力量支持,将彻底占据七星群岛! 杨红莲之所以发来密信,不是要向苏牧求援,而是要提醒苏牧,这股倭寇极有可能将七星岛当成跳板,一旦将方七佛和大光明教的人打退,便会登陆江南沿海,为祸江南百姓! 苏牧将密信浏览了几遍之后,将纸条全部烧掉,收起了密码筒,没多久就让暗察子叫高慕侠给找了过来。 高慕侠很清楚苏牧与江湖最大势力大光明教之间的联系,这也是他为何要将绣衣暗察的位置交给苏牧的一个原因。 因为有了这一条渠道,苏牧根本就不需要为情报发愁,皇城司除了监察朝堂百官之外,更多的是要监控民间的江湖势力,以防止类似方腊起事的事情发生。 苏牧烧掉密信是为了保护大光明教,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但高慕侠不会去怀疑苏牧情报的真实性。 因为在明面上,苏牧跟他都是朝廷命官,天子近卫,自然不能与江湖势力走得太近。 两人就刚才的情报好生商议了一番,看到了事态的严峻性,也看到了事情的转机,危机之中隐藏着希望的曙光。 倭寇将厉天闰和娄敏中占据的七星岛作为中转要塞基地,却是如虎添翼,但凡事有利有弊,如此一来却也给他们带来了弱点。 起初的倭寇可以说是来去如风,一旦出了海,便再难追索到他们的踪影,这也是打击倭寇最困难的地方。 可如今不同了,倭寇有了七星岛作为补给基地,也就是说,他们一旦在陆地上遭受强烈的打击,必定要到七星岛去获取补给,才能继续逃亡。 如此一来,朝廷这边就能够抓住七星岛这个点,在倭寇还未来得及补给之前,将他们彻底剿灭! 当然了,这也需要朝廷拿出极大的魄力和决心来,首先想要在七星岛阻击倭寇,就必须出动水师,而大焱步军还勉强有些战力,马军形同虚设,水师更无从谈起,这也是大焱为何要推行海禁的原因。 因为没有足够强大的水师来抵御外来敌人,只能将防线收缩到沿海边境。 而苏牧与高慕侠当初的策略是,让宗储和徐宁锻造一支可堪一战的焱武军,将倭寇引到陆地上来,再一锅端掉,对于海上作战,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筹谋。 这样就落入了极为尴尬的窘境,即便他们知道七星岛是击破倭寇的最佳地点,却没有水师可用,只能眼睁睁看着倭寇逃到海上去。 而且有了七星岛作为补给基地,这些倭寇对内陆的物资需求会更少,在内陆逗留的时间会更短,依着倭寇那胆小如鼠的谨慎作风,很难再将他们引上来。 商议到这里,苏牧和高慕侠也是心中轻叹,想要打击倭寇,本就困难重重,如今八字还没一撇,由送来这么大一个难题,真真是雪上加霜了。 正一筹莫展之时,燕青带着裴樨儿走了进来。 见着燕青一扫往日的低沉,兴高采烈,欢快得如同云端上的青雀儿,苏牧也是摇头一笑。 裴樨儿却没有了当初的骄纵刁蛮,依着大族闺秀的气度,优雅而有礼地给苏牧福了一礼:“奴奴见过苏大家...” 不止是苏牧,连高慕侠都微微一愕,心说燕青果真是调*教圣手,就裴樨儿这么一头凶烈母老虎,竟然脱胎换骨,变得如此服服帖帖,人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诚不欺人啊... 苏牧对裴樨儿也没有太多的成见,大概因为与赵鸾儿之间的恩怨,让他对这一类任性千金产生了一种敬而远之的心态。 有时候只不过是意气之争,可若死抓着不放,说不定就会滚雪球一般,很快演变成不死不休的仇敌,最后也只能是两败俱伤。 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是他扮演圣母,而是这样对自己的损害最小,所以苏牧还是笑着对裴樨儿抬了抬手,朝她回道:“裴姑娘不必如此客气,你是我师哥的朋友,苏某可受不得这一礼。” 苏牧的言语坦诚,笑容真挚,裴樨儿心里也是为苏牧的大气度所佩服,不过她眼里除了燕青,或许再没有别的男人,只是笑了笑,便呈上了兄长裴朝风的拜帖。 “我哥哥与苏大家之间许是有些误会,苏大家乃文坛魁首,家兄素来仰慕,有心亲近,若苏大家不嫌弃,还望赏脸下榻寒家,让我家哥哥略尽地主之谊...” 裴樨儿没见过高慕侠,虽然知道苏牧身边这个年轻人能够与苏牧平起平坐,必定不是等闲之辈,但在她看来,堂堂皇城司大勾当,想必该是老成持重之辈,不说四五十岁,也该是嘴上有毛办事牢靠的大叔,所以并没有猜到高慕侠的身份。 苏牧与高慕侠相视一眼,也是看出了对方的心思,与世家之间迟早要接触一番,试探一下对方的底限究竟在哪里,这是展示姿态,也是谈判的必要步骤。 于是苏牧便将拜帖收下,朝裴樨儿说道:“裴姑娘亲自前来送贴,诚意十足,苏某又岂是不识好歹之人,劳烦姑娘回去说一声,苏某一定如约叨扰。” 裴樨儿本以为两家已经势不两立,却没想到苏牧如此爽快就答应了,心头也是大喜过望,想着回去又能够在兄长面前好生吹嘘一番了。 不过她也留了个小心眼,见苏牧答应的爽快,又有些腼腆地提道:“如果苏大家的朋友能够拨冗一同赴会,便是我裴家最大的荣幸了。” 虽然她没有明说这朋友是什么朋友,但苏牧又岂会不知弦外之音? 裴氏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想要联系上高慕侠罢了,只是裴樨儿没想到,他们千方百计想要寻找的皇城司大勾当,就是苏牧身边这位年轻人! 苏牧朝高慕侠投去一个隐晦的目光,后者微微挑了挑眉,苏牧心领神会,却没有对裴樨儿明说。 “再看吧。” 裴樨儿也没打算能从苏牧这里听到确切的答复,提一下,让苏牧和那位皇城司大勾当知道裴氏的姿态,也就足够了。 朝苏牧行了一礼之后,裴樨儿便与燕青出去了。 高慕侠轻轻敲击着桌面,朝苏牧笑道:“你不会觉着他们肯出这个力吧?” 苏牧看着裴樨儿的背影,呵呵一笑道:“不试一试怎知结果如何?这些世家能够传承这么多年,根基下埋着的可都是小伙伴们的尸骨啊...”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世家的决断 裴朝风也没想到自家妹子竟然如此轻松就完成了任务,不过当他看到妹子那红润的脸颊,那欲说还羞的女儿姿态,心里着实不是滋味。 吾家有女初长成,最怕辛辛苦苦养大的小白菜让猪头三给拱了,燕青虽然不算猪头三,但浪子的名头也不是白盖上去的,妹子被这么个浑人鬼迷心窍,让他这个兄长如何放心得下? 再者,起初为了收拾燕青,裴氏一族颜面丧尽,府中精锐全出,竟然还让燕青劫走了自家妹子。 虽然府里的人不敢乱嚼舌根,可江宁城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各种传闻喧嚣尘上,裴府的声誉也是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似燕青这等万花丛中醉眠的风流浪荡子,与裴樨儿这么个容貌倾人城国的小姑娘一同失踪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些什么,实在让人好奇又羡慕。 而许多人早已将燕青当成了裴氏的便宜毛脚女婿,更过分的是,坊间甚至还流传着一个让人没羞没臊的版本,单说燕青与裴樨儿木已成舟,生米熟饭早就煮了不知多少回。 还有说书人在酒楼茶肆喷着唾沫星子,绘声绘色,仿若亲见,说的是燕青与裴樨儿在某处破庙里玉成好事,以致于许多心术不正之人,都到那破庙去寻找蛛丝马迹,真真让裴府的人愤慨难当却又无可奈何。 再加上妹子整日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心事重重,裴家主母也是在女儿熟睡之事,让老婆子偷偷进房,验明了女儿还是处子之身,心头的大石才落了地。 为了这件事情,性子刚烈野蛮的裴樨儿羞愤难当,还差点离家出走了。 在她看来,燕青留给她的都是此生最为美妙的一段回忆,可家人的不信任,私下里查验她的身子清白,却是对她的一种侮辱! 不过老太公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也是极其强硬,没有由着裴樨儿的性子来,后者也只能如金丝雀儿一般被困在了裴府之中。 直到她拿到了兄长的拜帖,将拜帖当成裴府的“圣旨”,才得了机会出来一趟。 这一趟的收获确实很大,除了见着朝思暮想的燕青小哥,与燕青终于不再遮遮掩掩,而是轰轰烈烈地厮守了大半日之外,还圆满完成了兄长交代的任务。 当然了,兄长的态度就是整个家族的决定,裴朝风邀请苏牧,想要通过苏牧来联络高慕侠,也就说明了裴府愿意息事宁人,不再与苏牧交战,这对于她和燕青而言,便是最好的消息,这才是最大的收获。 而另一面,苏牧能够独立做主,应下这场宴会,足以说明苏牧在某种程度上,在高慕侠的面前,有着足够的话语权。 这也让裴朝风心里暗自惊了一把,好在得罪苏牧并没有太狠,也好在有妹子从中充当缓冲,他实在没想到苏牧竟然能够有这么大的能量。 这张回帖也让裴朝风见识到了苏牧的软实力,如果他早知道苏牧与皇城司牵扯得这么深,又何至于因为陈继儒的一封信,而得罪了苏牧? 不过他终究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苏牧能够答应赴宴固然是他乐于见到的结果,但他更愿意见到的是,等这一切风平浪静了,等倭寇和龙扬山的事情尘埃落定了,这份忍气吞声的羞辱,迟早是要向苏牧讨要回来的! 世家望族之所以能够长盛不衰,力量联合起来连朝堂上的大公贵族都要忌惮三分,除了他们的底蕴之外,便是他们的威望! 世家望族不可挑衅,有仇必报,否则要那么大的影响力又有何用? 如果这一次放过苏牧,那么还会有张牧李牧,如果每一次都息事宁人,那么即便世家望族再有财富,也只不过是任人欺负的纸老虎罢了。 打定了主意之后,裴朝风便将其他世家的话事人都召集了起来,内部先讨论了这次会面的底限。 裴氏作为江宁世家的龙头,有着很大的决定权,但由于龙扬山和倭寇的牵扯实在太大,这种事情一旦被朝廷追究到底的话,世家望族们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再者,这些世家望族为了龙扬山和倭寇的生意,也投入了不少,当然了,也赚了不少,他们也不想彻底断了这条财路,如何才能既保存了世家的实力,削弱龙扬山对世家们的制约,还能将倭寇卖给朝廷,这就是他们讨论的主题了。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个方案都是对世家最有利的,所以这段时间世家望族们也在主动销毁证据,为此还在黑暗的地下世界掀起了一阵血雨腥风。 所有跟龙扬山和倭寇有关的人员都被清洗,大批大批的生意被彻底切断和抛弃,对于世家望族们来说虽然只是九牛一毛,但也足够他们肉疼一阵的了。 裴朝风的想法也很简单,只要皇城司能够做出妥协,不将世家扯下水,倭寇可以卖,甚至连龙扬山都可以卖! 事实上,卖掉龙扬山才是他最根本的打算! 就如同老太公提点他之时所想的那般,这个危机对于他们而言,实则同样是个转机。 目今形势看起来好像官家确实想要对世家动手,但坐镇幕后的老妖怪们都很清楚,这次是他们做得太过火,损害到了国家的利益,官家想要敲打他们。 如果他们配合皇城司,将倭寇清剿干净,又把龙扬山这个地头蛇给斩掉,那么官家开心还来不及,又怎会再追究世家的责任? 当然了,该出血的部分还是一样都不会少的,然而他们在这桩生意里的收成,早已堆积如山,即便被官家和皇城司刮去三五分,又算得了什么? 不得不说,这些世家老妖怪拥有着无与伦比的政治嗅觉和长远的考量。 平叛方腊之后,朝野内外对大焱军方的评价一路飙升,自从太宗朝以来,大焱皇帝便再没有一位能够让大焱疆域扩张一亩地,在武功方面跌落到了谷底。 当今官家又以文治和仁爱自居,在军事武略方面没有一星半点的建树。 可他放任童贯一手抓军事,却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在对抗西夏的长期战争之中,大焱没有吃过大亏。 对内的平叛也是大快人心,刚刚才平定了方腊的叛乱,可以说让官家尝到了万民称颂的滋味。 他对老百姓再宽容,经过这些官员的层层盘剥,到了最后,还是会被百姓骂成一无是处的昏君。 可打赢一场战争之后,百姓们对他的看法却截然不同,这让官家尝到了武事上的滋味。 龙扬山占据江南地头,已经成为了极大的隐患,若不遏制,说不得就会变成下一个方腊!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世家豪族将龙扬山推出去背黑锅,给官家的武功簿上再添一笔功劳,官家又岂能不龙颜大悦? 再者,倭寇到底是外贼,在江南沿海为祸百姓,剿灭国内叛乱或许不值一提,可倭寇却是实实在在的外敌! 一旦剿灭了倭寇,官家必定获得江南百信的万民敬仰,这一份抵御外敌入侵的功劳,绝对要再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就比剿匪平叛更弥足珍贵了! 所以说,当裴朝风提出壮士断腕,将龙扬山和倭寇推出去背黑锅之时,或许他没有考虑这么长远,也没有考虑这么高深层次的东西,但老太公却果断地将决策权交到了他的手中。 因为在处置这些事情的过程当中,裴朝风会认识到越来越多这样的好处,他能够从中悟到世家的生存之道和安身立命的根本。 只要能够将裴朝风培养扶持起来,即便老太公百年飞升,今后的裴氏,便仍旧还是江宁的龙头老大! 枪打出头鸟,天塌了也有高个子顶着,所谓本事越大,责任也就越大。 裴氏既然是世家的代理人,有好处占了大头,有灾有难自然也要顶在前头,大难来临自当同舟共济,世家代表们自然要有这样的觉悟。 也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秘密会议进行得很顺利,各家商讨出 了世家阵营的底限之后,便将话语权交给了裴氏。 裴朝风做足了准备之后,约定的日子也差不多了,便让人准备宴会,等着苏牧和高慕侠的大驾光临。 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七月二十八日这一天,也就是宴会的前一天,裴府迎来了让他意想不到的客人! 杨云帆已经被抓很多天了,龙扬山的人也都纷纷向裴氏施压,希望他们能够动用一切力量,营救杨云帆。 然而裴氏却屡次推托,说这次抓杨云帆的乃是皇城司的暗察,那是当今天子的近卫,漫说他们这些江宁世家,便是东京城内的王公贵族,也不敢在这上面做文章。 龙扬山这边也不是脑瓜子里塞草包的蠢货,自然看得出裴氏的推诿,他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一起做见不得人的买卖的,若闹将起来,龙扬山大不了换个地方东山再起。 可这些世家扎根江宁,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所以龙扬山认为世家们根本就不敢放弃杨云帆,更不敢放弃整个龙扬山。 世家们之所以迟迟没有营救杨云帆,只不过是在敲打龙扬山,让龙扬山服服帖帖继续给他们当打手罢了。 这些龙扬山的草寇确实不蠢,但他们到底只是匪类,没有政治上的觉悟,没有世家豪族们的高瞻远瞩,更没有世家们自我掩护和保全实力的决心与能力。 所以当杨云帆迟迟没有被营救出来之后,二当家郭驽秘密来到了裴府! 第三百二十七章 二当家 裴朝风一听说龙扬山二当家来了,心里也是咯噔一紧,做贼心虚,也怕二当家郭驽看出自己的阴谋来。 但他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既然已经决定卖掉龙扬山,那就卖个彻底! 他正愁着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向皇城司大勾当高慕侠表达自己的诚意,这可不正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么! 皇城司的人抓走了杨云帆,这是铁一般的事实,即便是龙扬山的人也无法否认。 而裴氏与苏牧之间的矛盾,以及这些天的事情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相信龙扬山的耳目眼线也不可能不知道。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二当家郭驽竟然还敢大摇大摆来裴府,这不是寿星公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么! 这样的情况下,即便郭驽被皇城司的暗察子发现,被生擒活捉,也没办法责怪他裴氏保护不力啊! 念及此处,裴朝风便将心腹老管事叫了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这才换了身衣服,出去见客。 可他刚刚送走了老管事,又马上将护院头子给叫了过来,吩咐他将所有的护院都动员起来,细细嘱托了一遍,这才往客厅方向去。 走到了半路,他又想起老太公时常教导他的,凡事便如博弈,人无近忧必有远虑,不要看着眼前的利弊,而要放眼长远的存亡。 人都说狡兔三窟,眼下就要将龙扬山彻底卖出去,绝不能出一点点茬子! 于是他又折向了妹子裴樨儿的跨院,吩咐妹子不要慌张,带着几个小丫头,骑着小红马,耀武扬威上街祸害良民去了。 做完这一切,裴朝风才心头大定,来到了偌大的客厅。 与杨云帆不同,龙扬山二当家郭驽是山贼窝里长大的,打小见惯了打打杀杀,能够坐上今时今日的位置,都是用一身的刀疤剑痕,用无数次出生入死换来的,他足够狠辣,一言不合动辄杀人,根本没有任何心慈手软。 这也是裴朝风为何如此忌惮的原因,如果说杨云帆是一头潜伏于暗处,时刻想着伺机偷袭捕猎的狼,那么郭驽便是纵横山野丛林的虎王,行必有风,动则有声,光明正大,威风霸气,无所抵挡! 见着郭驽大马金刀跨坐在客厅之上,裴朝风没来由吓出一身冷汗来,心想着好在自己做了三个后手,否则真静不下心来了。 “什么风把二当家给吹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裴朝风哈哈大笑着,大步踏入客厅之中,一边朝着郭驽拱手告罪,一边热情地招呼道。 早有美貌侍女送上茶点,却被郭驽一把扯住,拉入怀中,那握刀杀人的手,便撕开侍女的胸襟,粗暴之极的蹂躏着羊脂球一般的玉兔。 那侍女留着屈辱的泪水,想要叫喊,却被郭驽那满是杀气的目光硬生生震慑得不敢吐出半丝哭声! “裴少主,你在这里享福不尽,我那傻三弟却落入官府手里吃苦受罪,你说什么风把我吹来了!”郭驽最不喜欢拐弯抹角,谈得来就谈,谈不来就动手,能动手就尽量不要谈,这也是他立足绿林的最大特色。 裴朝风早知来者不善,但也没想到郭驽如此直接,开门见山兴师问罪,他好歹也是裴氏的少主,眼下的决策者,而龙扬山虽然脱离掌控,但明面上还是世家大族的打手,郭驽难免有欺主之嫌了。 “二当家这话就不对了,三当家落入官府手里,那是他技不如人,咱江宁地头好几家都出面调停,使尽了浑身解数,可你要知道,皇城司可不是随意拿捏的衙役皂隶,那可是当今官家的亲兵近卫,咱们即便有心也是无力,二当家又岂能如此埋汰人!” 裴朝风腰杆一挺,义正言辞,也是分毫不落下风! “好!好个使尽浑身解数!”郭驽冷笑着说道,而后朝身边的死士点了点头,后者走到门外去挥了挥手,短短功夫,便有人带着裴朝风的心腹老管事走了进来。 裴朝风双眸紧紧眯起来,待得看清楚状况,也是汗如雨下,那老管事不是杯押着进来的,而是跟着龙扬山的人走进来的! 果不其然,那老管事与裴朝风擦肩而过之时,满脸愧色地小声道:“少主...老奴对不住了...” “你...原来你是他们的人!”裴朝风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早就怀疑龙扬山在他裴府安插了眼线,事实上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所以他尽量不让手底下的人接触核心的事务,其他世家对此也多有防范和警惕。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老管事是老太公身边的人,在裴府忠心耿耿侍奉了十几年,竟然是龙扬山的人! 郭驽朝老管事点了点头,而后双手稍稍用力,怀中侍女那纤细的脖颈咔嚓一声便被单手拗断,鲜血从嘴角流出来,那侍女怒睁着的双眸,全都是惊恐和不甘! 将侍女温热的尸体丢到一旁,郭驽才缓缓站起来,走到了裴朝风的跟前来。 “好一个使尽了浑身解数,你世家倒是尽力了,只不过并非为了救我三弟,而是为了将我龙扬山,卖给朝廷的狗官!” 郭驽猛然一喝,客厅之中回荡着他那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窗纸都被震得簌簌直颤! 裴朝风双膝一软,身子便打抖,可他还是强行按捺了心中的惊恐,直视着郭驽的双目,色厉内荏地说道:“二当家,你在我府里安插细作,不义在先,反污我对龙扬山不仁,这可是为人之道!” 郭驽双眸怒睁,闪电出手,也不见如何动作,已经一把掐住了裴朝风的脖颈,将这书生给提了起来! “呸!谁要跟你斗嘴皮子,今日我是来迎接我家三弟的,给你一个时辰,见不到我三弟,我郭驽让你裴府上下鸡犬不留!” 郭驽一口浓痰吐在了裴朝风的脸上,此话一出,客厅里的死士鱼贯而出,不多时裴府便响起了刀兵之声来! 裴朝风咽喉被掐,如火烧一般痛楚,一口气提不上来,白脸儿都憋成了猪肝色,眼看着眼睛就要翻白,郭驽才将他丢在了地上。 “咳咳咳!” 裴朝风剧烈咳嗽着,眼眸里充满了血丝,刚刚站起来,便见得那些死士去而复返,将裴朝风派出去报信的一干护院全数给抓了回来! 见得这些护院被拿,裴朝风心里终于害怕起来,眼下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妹子裴樨儿身上了。 裴樨儿平素里骄纵惯了,对江宁百姓欺压太甚,一天不上街闯祸浑身不舒坦,恶名早就传到了龙扬山,希望这些人能够放裴樨儿出去吧。 裴朝风心里如此想着,郭驽却冷笑连连,将裴朝风又拎了起来,让他面对着跪在院子里的二十几个护院,而后在他耳边喷着口臭狠声道。 “裴少主,你自己做的好事,就睁开眼睛看看,出卖兄弟是怎么个下场!” 郭驽此话一出,龙扬山的高手和死士纷纷抽出利刃来,那些个护院早已被塞住了嘴巴,根本没法发出一声惊叫,便已经人头落地! 那西瓜大的人头在院子里头乱滚一地,血柱子如同喷泉一般四处溅射,整个院子顿时血雨腥风,脚下的青石砖都被鲜血漫过了! 裴朝风何时见过这等凶残的场面,只觉着浑身麻木,脑子一片空白,痴痴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任何的反应! 直到郭驽松开了他,裴朝风才觉着胃肠发寒,浑身发冷,手脚没有一丝力气,而后一阵阵反胃,终究还是狂呕起来。 郭驽见得裴朝风如此不济事,心里也是鄙夷万分,一脚就踩在了他的后颈上,裴朝风一头就贴到了自己呕吐的秽物之上。 “裴朝风,我郭驽是个何等样的人物,相信你已经看清楚了,刚才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眼下就只剩下大半个时辰了,我劝你还是赶早派人去捞我三弟出来。” 郭驽一边说着,似乎怕秽物弄脏自己的鹿皮靴子,又松开脚来,继续说道。 “我这个人向来恩怨分明,若你能捞出我三弟,我给你赔罪道歉,让你杀我几个喽啰撒撒气也不妨事,但如果你救不出我三弟,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我听说你养了上百美人儿,咱龙扬山的弟兄们早就眼热了,哦对了,还有你那个妹子,据说也是个祸国殃民的美人胚子,等弟兄们把她抓回来,我倒也不介意喊你一声大舅哥,哈哈哈!” 郭驽放肆地狂笑着,身边的死士也是哄堂大笑,裴朝风既惊恐又羞辱,若说先前要卖掉龙扬山只是出于利益的考量,那么此刻,他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 只要他裴朝风今日能够活着出去,势必要让龙扬山鸡犬不留! 他缓缓站了起来,朝郭驽说道:“皇城司的秘密据点在哪里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有个人,只要你们抓住那人,皇城司绝对会把三当家给交出来!” 生死攸关之际,裴朝风也是冷静了下来,刚才郭驽说,等把裴樨儿抓回来,势必要**她,意思也就是说,裴樨儿已经逃出去了! 一旦裴樨儿给苏牧报了信,那边肯定早作好准备了,皇城司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一定会倾尽全力将郭驽的人拿下。 所以将郭驽的人引到苏牧那边去,未尝不是个好法子,即便不是最好的办法,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好在这是他的别院,老太公和父母宗亲都坐在裴府的主宅,那边的护卫力量可比这里森严太多了,相信郭驽这次来也不敢带太多人,主宅那边倒是无忧。 郭驽闻言,双眸顿时一亮,他也是知道苏牧的,但很快他就怒了,抽出腰刀来架在了裴朝风的脖颈上:“你这是找死!即便这个人真能够让皇城司放人,也是你们的事情,凭什么让我龙扬山的弟兄再去卖命!” 裴朝风毫无风度地吐出一口唾,冷笑着反讽道:“我裴府的人要么成了你的狗才,要么被你杀了,我还拿什么去抓那人?” “哼!” 郭驽一听,也是这个道理,他本想让裴朝风到主宅去召集人马,如此一来非但能够抓住苏牧,逼迫皇城司放人,还能够趁机把裴府主宅给灭了! 不过他又生怕主宅那边察觉到事情不对劲,到时候反而坏事,思来想去,便只能退而求次,将裴朝风踢起来,冷冷地下令道。 “前面带路吧!” 第三百二十八章 报信 虽是八月未央,但江南入秋缓慢,有“迫秋”的说法,入秋前后天气非但没有清爽,反而越发闷热,便好似要将这一年中最后的暑气全逼出来一般。 此时日头虽偏西,然而仍旧高悬于天穹之上,周遭的绿树越是苍翠,便越显得闷热无比。 郭驽等一众龙扬山的好手都是江河里打挺的浪里白条,习惯了清清凉凉的水寨子生活,到了这人气旺盛的江宁城之中,难免闷热难当。 虽然江宁的百姓都习惯了优哉游哉的滋润日子,这个时段都躲在屋里避暑,或者到酒楼茶馆听说书人讲诉大江南北的新鲜事情,可街上仍旧有着大量的店铺摊贩以及游人。 这样的状况之下,郭驽想要带着浩浩荡荡几十条好汉,到苏牧府上去寻晦气,难免有些招摇过市之嫌,再者,裴朝风是江宁城中一等一的熟脸,估摸着这才出得别院,早有人将消息传回老太公的主宅去了。 是故听得郭驽打发自己前头带路,裴朝风自是求之不得,可那老管事却横加劝阻,将郭驽给拦了下来。 “二当家,眼下青天白日的,不好办事,弟兄们暑热难当,不若便留在这别院之中,待得天黑了才好下手咧...” 裴朝风双眸喷吐仇恨怒火,恨不得将这多嘴的老奴婢剥皮抽骨,奈何如今自己已是阶下之囚,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了。 郭驽虽然冲动易怒,但这些年血雨腥风地走过来,没有点脑子,坟头草估计都有三尺高了,只是稍稍一想,也就采纳了老管事的建议。 老管事对别院再熟悉不过,招呼了龙扬山的好手,打开了冰窖,冰凉透骨的大冰块敞开了供应,反正过了近日,这别院能不能留下来还是两说。 见着偌大的冰窖,龙扬山的匪徒也是惊呼连连,本以为自己在水寨里吃香喝辣,大口喝最烈的酒,大床睡最野的娘儿们,已经是天底下最滋润的日子了,见着裴朝风的诸多珍藏,才知晓自己这些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喝了裴家的酒,他们觉着自己往常喝的都是马尿,吃了裴家的饭菜,才知晓自己以往吃的连猪都不如,见了裴朝风的女人,才知道自己睡的娘儿们只能称得上雌性生物,绝对配不上女人二字。 几十个龙扬山好手们放开了禁忌,将裴朝风的别院闹腾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不过郭驽还是留有警惕,因为晚上要大开杀戒,也不让弟兄们碰裴朝风的女人,否则到时候一个两个成了软脚虾,哪里还有力气跟苏牧拼命? 虽然到了最后还是没有动这些女人,但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也是少不了的,这些个贼匪便将裴朝风的女人都拎了出来,也不准穿衣服,全部集中在一处,威胁她们唱歌跳舞,贼匪们倒是解了眼馋,一些个贞烈些的女子,寻到机会就撞在桌角和房柱之上,当场头破血流,昏死过去。 裴朝风被强按在厅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心里早已将郭驽祖上三十九代都问候了个遍。 虽然他也不将这些女人当成一回事儿,平素里对这些玩物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心情好的时候就拎两个出来送人,可这些女人都是他裴朝风的私产,他可以随意丢弃,却绝不能容忍别的男人来染指! 带着无尽的屈辱,裴朝风的心中越发笃定了跟龙扬山势不两立的想法。 而郭驽本就是个豪迈不羁的人,正是对待弟兄们极度宽容,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秤分金,连女人都让弟兄们先挑,这才赢得了弟兄们的死忠。 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也不敢太过放肆,毕竟先前走脱了一个裴樨儿小丫头。 这小丫头虽然没太大能耐,可保不准她已经回去裴家主宅报信了。 好在临行前大当家已经有了嘱托,来到这里之后,又得了老管事的提醒,郭驽早早就让人将主宅那边的外围全都监控了起来。 只要裴樨儿敢回主宅报信,便是自投罗网! 然而眼看着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主宅那边却仍旧没见着报信的裴樨儿,这就让郭驽有些放心不下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在裴樨儿看来,她生命中的前十六年,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自然是裴氏的主宅。 可大半个月前,她遇见了燕青,打从那时候开始,遭遇到凶险,她第一个想到的已然不再是裴氏家族,而是燕青! 从兄长的别院出来之后,她也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带着几个小丫鬟,假模假样就要出去作威作福。 可刚出了门口,就被一群突然闪出来的彪形大汉给拦住了去路。 这些人虽然都是龙扬山的高手,但毕竟认不得裴樨儿,只觉着这群小娘皮俊俏得紧,便要拖进巷子里辣手摧花。 哪知裴樨儿将计就计,趁乱从巷尾逃走了。 她一脱身,也顾不得府上那些小丫鬟的安危,拼了命就往苏府这边跑。 也该她运气好,跑到一半的时候,碰到了燕青,整个人顿时扑入了燕青的怀里,根本就顾不上哭喊,流着惊恐的眼泪,就将裴朝风交代的事情说了出来。 燕青本来窝在府里不愿出来,可高慕侠和苏牧觉着明日就要赴宴了,生怕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就让燕青事先到裴朝风的别院去探探风。 燕青换了一身装束,简单地进行了一番改扮,面容和气质顿时翻天覆地,仿似变了个人一般。 不过裴樨儿早已对他熟悉到了骨子里,逃亡的那段日子里,燕青一天要换三次脸,裴樨儿这样的好奇宝宝,早就将燕青那些面皮都熟记在心,这才半路认出了燕青来。 二人连忙赶回了苏府,苏牧和高慕侠扈三娘等人正在商议明日赴宴的事情,听说裴朝风要将龙扬山二当家卖给皇城司,权当宴会谈判的诚意,高慕侠也是心头大喜。 可苏牧却眉头微蹙,沉默了片刻之后,轻叹一声道:“裴朝风到底是太急了...” “适才裴姑娘说过,她们出来的时候,被歹人截了道,这江宁城中,谁人不知裴姑娘的恶名,哦不是,大名...这些人只能是龙扬山的人啊...” 苏牧点到即止,燕青却先一步看出了危机所在。 “龙扬山的人我也接触过几次,那大当家阴险狠辣,二当家郭驽更是天生残暴之人,简直到了毫无人性的地步...他们如此明目张胆,怕是早就有了向裴氏兴师问罪的意思了...” 裴樨儿还不知道别院里发生的事情,可从兄长对她的嘱托,以及燕青等人的分析之中,也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连忙哭着朝高慕侠求道:“还请大勾当救我哥哥一命!” 她本是个骄纵刁蛮目中无人的小祖宗,可直到遇见了苏牧,遇见了燕青,才知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裴氏或许能够在江宁呼风唤雨,可终究无法一手遮天。 想起劫道那些匪徒对自己的贴身丫鬟们造下的那些丧尽天良之事,她终于感受到了危险。 对于她而言,在裴氏家族之中,最亲的不是父母,除了老太公,便是裴朝风这个哥哥,因为这两个男人,最是疼她。 如果真像燕青分析的那样,大哥裴朝风眼下可就危险了! 她虽然不太清楚家族跟龙扬山到底有些什么生意,但这些匪徒胆敢光天化日之下施暴,绝非善类,连燕青和苏牧都对他们如此忌惮,别院的那些护院武师,根本就顶不上屁用,这让她如何不着急? 想着裴朝风竟然愿意将龙扬山二当家都给卖了,这份气魄着实了得,高慕侠心里对裴朝风也是高看了一眼。 不过经历了方腊平叛之战,又在朝堂官场之中见识了这么多勾心斗角,更有一个最是腹黑的太尉义父整日里给自己灌顶,高慕侠的心机也是深沉得紧。 扶起了裴樨儿之后,高慕侠也是柔声劝道:“裴姑娘不必担忧,令兄也是为了给朝廷出力,我高慕侠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不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且容我派人去探查清楚,再做定夺吧。” 裴樨儿还想说些什么,可她也不清楚高慕侠有多少人手,人家堂堂皇城司的大勾当,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又如何能够强求再多? 苏牧见得裴樨儿竟然没有当场发飙,想着自己当初得饶人处且饶人,看来还是对了,吃一堑长一智,从这件事上来看,裴樨儿正在急速成长着,变得更加的成熟稳重了。 高慕侠也不耽搁,将苏府的暗察子召进来,细细嘱托了一番,暗察子便如同白日地下的树影,一个个散播了出去,这才半柱香时间,已经将最新的情报送回了苏府。 “禀报大勾当,裴朝风的别院...”他下意识扫了裴樨儿一眼,但很快就继续说道:“那别院已经被封锁起来,据属下各方情报的综合分析,里面的人怕是凶多吉少...” “啊!”听到此处,裴樨儿一直揪着的一颗心,咯噔一紧,低呼一声,眼泪唰一下就滚下来了。 那暗察子继续报道:“龙扬山方面大概有三十七八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老手,如今正在别院之中养精蓄锐,以属下观察和推断,待得入夜,怕是要奔绣衣大人这边杀来了...” 苏牧没有太多的惊讶,因为就在刚才,他已经将事情都梳理了一遍,内情并不算复杂,龙扬山大张旗鼓大动干戈,无非是为了杨云帆和那两个倭寇。 眼下他们的人落入皇城司的手里,裴氏无法捞出来,裴朝风自然要倒霉。 而龙扬山想要救人,最起码要找到皇城司的秘密据点,可皇城司的秘密据点比城隍爷爷还要隐秘,唯一的目标,只能是他苏牧,所以龙扬山的人不来找他,那才叫怪事。 “裴姑娘不必担忧,令兄对龙扬山还有利用的价值,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苏牧如是劝解道,而后朝高慕侠看了一眼道:“咱们也该准备准备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故人欲相见 对于龙扬山二当家对裴朝风的所作所为,对于二当家郭驽即将要对苏府动手这件事,无论是高慕侠,还是苏牧,都是叔能忍,婶不可忍的态度。 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龙扬山都是凶神恶煞的草寇贼匪,自然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强攻苏府。 可皇城司的暗察子们潜伏的本事强大之极,大隐隐于市,平素里就隐藏在市井平民之中,郭驽不敢大白天到苏府来行凶,暗察子们却敢去将裴朝风的别院掀翻过来! 不过对方近乎四十人,潜伏在江宁城中的暗察子虽然也有不少,但大规模集结的话,同样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郭驽大智若愚,外粗内细,看似豪迈随意,实则早已将别院外围的关键哨点都控制了起来。 若非暗察子们潜行查探的本事太过逆天,漫说刺探消息,便是靠近裴朝风的别院,都不一定能够做得到。 沉思了片刻,高慕侠终于拍板了。 先下手为强的策略是极为正确的,他已经让苏府遭过一次大难,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再将这里变成血腥战场,否则会给苏牧带来极大的麻烦,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到时候让人发现苏牧是皇城司的暗察大人,事情就不好糊弄了。 再者,经过上一次杨云帆的冲击,苏牧和陆擒虎扈三娘都带着伤,如今还没有痊愈,他也不打算让苏牧掺和到二当家郭驽的事情之中来。 上一次皇城司来晚了一步,只赶得上收拾残局,这让暗察子们颇为汗颜,心里早就憋着一股劲,这一次说什么也要让暗察子打个当头炮。 只是为了大批暗察子能够顺利接近裴朝风的别院,说不得要动用一下苏牧这个大才子了。 “看来咱们的赴约要提前了...”高慕侠此言一出,苏牧也是心中了然,只能苦笑了一声。 他最怕的不是与江湖人氏的厮杀,也不是在乱世之中冲锋陷阵,而是在一堆才子佳人的宴席之上装腔作势。 别人都以为他苏牧是横空出世的文坛大家,他却是自知斤两,抄诗词这种事情,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常在河边走,总有湿鞋时,对于这种应酬,苏牧最是头疼,更不消说他如今脸上还挂着两道冤死鬼哭丧一般的血色金印。 不过他苏三句的轰动效应也不是吹的,只要他出去走一圈,围观者说是万人空巷都不以为过。 其实他捣鼓出来的诗词也就那么几首,这都快一年多没有新作了,换成别人或许早就坐了冷板凳,可他总被一些莫名其妙的麻烦缠上身,话题不断,故而热度一直不减。 苏牧在江宁无异于后世的大明星,许多时候总要接受一些无奈的“被炒作”。 西方有句谚语,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对于明星而言,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因为没有消息,说明大家已经不再关注你了。 很不巧的是,苏牧人还未来到江宁,就已经先红了一把,来到江宁之后,又借着与裴家的龃龉,以及醉太平的事情,眼下更是炙手可热。 所以他的影响力绝对是有的。 如果放出消息,今日苏牧将到裴朝风的别院去赴宴,说不定他还没出门,成百上千的民众就会将裴朝风的别院围得水泄不通。 如此一来,混在人群之中的暗察子确实有了潜入别院的机会,也足以掩盖他们的大规模集结。 可这样一来,一旦爆发血战,以郭驽这种残暴的性子,真不知道会伤及多少无辜百姓! 所以苏牧绝对不能到裴朝风的别院去,但却可以寻个别院附近的去处,最好经过裴朝风的别院。 这样既能够制造混乱,掩藏暗察子们的行踪,最后围观的看客也不会在别院逗留,自然不会伤及无辜。 可裴朝风的别院附近,苏牧又能拜访谁? 这别院是裴朝风的私产,占地颇广,周围地段也都是裴氏的地产,为了保持清净,没有谁能够在附近建造宅子,这就是个大难题了。 苏牧即便有心出面,眼下也是面临着如此窘迫的境地,客厅里不由沉静了下来。 高慕侠思索了片刻,便干咳了两声,面色有些古怪地扫了陆青花一眼,这才轻声说道。 “咳咳...前些时候不是有位姑娘来找过你么...据我所知,那位姑娘...呃...确切来说,是那位姑娘的姐姐,正寓居在别院那条街的街尾...” 陆青花也不知道高慕侠为何要如此古怪地看着她说话,细细回想了一番才醒悟过来。 早前巧兮姑娘确实来找过苏牧,苏牧对陆青花也没有隐瞒什么,一番直言不讳,陆青花也是知道了虞白芍要嫁给裴朝风做妾的这件事情。 照高慕侠的意思,住在街尾宅子里的,该是虞白芍了... 苏牧与虞白芍有旧,确实有充分的理由去见一见这个故人,加上大家都知道虞白芍要嫁给裴朝风,也都知道裴家与苏牧不太对付。 这消息要是传出去,无异于苏牧又要打裴家的脸,这等劲爆到了极点的事情,就大焱百姓爱看热闹的八卦尿性,围观的人可不要太多了! “那位么...如果是那位,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大事面前,陆青花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现在也不是吃干醋的时候,再者,虞白芍都已经被裴朝风金屋藏娇了,苏牧逢场作戏去见一见她又如何? 苏牧倒不怕陆青花吃醋,只是觉着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打裴朝风的脸,实在有些不太合适,于是便将目光转向了裴樨儿。 裴樨儿自然知道虞白芍的事情,事实上她知道的比在场之人还要多,裴朝风之所以这么疼爱裴樨儿这个妹子,就是因为他们从小一块长大,无话不谈,无话不说,关于虞白芍的事情,裴朝风自然不会瞒着裴樨儿。 据裴樨儿所知,虞白芍其实并没有倾心于裴朝风,只是觉得裴朝风是个不错的归宿,而裴朝风也不想吃强扭的瓜,便暂时让虞白芍住下,权当是慢慢培养感情,至于纳妾的诸多事宜,其实八字也没一撇。 但不可否认,苏牧如此正大光明去见虞白芍,必定会对裴朝风造成极其不良的影响,只怕兄长今日过后,就算大难得脱,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也很难抬头走在秦淮河畔了。 可她也知道,想要让高慕侠的暗察子救出裴朝风,这是最好的一个方案。 “苏先生不必如此的,本姑娘在醉太平被人打屁股都不怕,苏先生乃是风流大家,又与白芍姐姐有旧,故人相见叙叙旧,即便有人乱嚼舌根,相信哥哥也是能够理解的...” 听着裴樨儿说出这番话来,燕青也是颇为欣慰,这丫头总算是成熟起来了,但听到她将打屁股的事情当众说出来,难免心猿意马,又朝她投去促狭的目光,裴樨儿报以甜甜的笑容,那你情我浓卿卿我我的模样,让厅里的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既然裴樨儿都这么说了,大家也就再无异议,因为江宁造作局一直在为官家搜罗珍宝,皇城司在江宁也是经营多年,暗察子们的效率也是相当惊人,只用了一个多时辰,这消息就已经闹得全城皆知了。 此时巧兮正在轩里纳凉,虞白芍气定神闲地在作画,一幅桐宫囚青鸾尽显深闺幽怨。 巧兮生性活泼跳脱,可跟着虞白芍来到这里之后,从此的生活便平静了下来,再没有热热闹闹的喧嚣,也没有迎来送往的倾慕之徒。 这些江宁的文人才子们,平素里对白芍姐姐钦慕万分,动不动就送诗词书画,出手更是阔绰到了极点。 虞白芍说没有半分心动,那是不太可能的,只是她总觉着这些男人的身上,总缺少了一些什么,而这一样东西,似乎只有在那家伙身上,才能感受得到。 而裴朝风向虞白芍伸出橄榄枝之后,这些文人才子便知情识趣,对虞白芍虽然仍旧捧场万分,但终究是不敢再越雷池半步。 渐渐的,虞白芍成了不能碰也不能说的女人,虽然她的身份仍旧清贵,但已经失去了往日那种优越感和成就感,生活也就索然无味了。 直到她搬到这个僻静之处,打算修身养性,那些浪荡之徒也就从此绝迹了。 巧兮还在为虞白芍鸣不平,只觉着这些人都是没胆鬼,心里也在抱怨虞白芍。 当日她跟苏牧说了虞白芍的事情,苏牧极其霸道的让她转达自己的意思,绝不同意虞白芍嫁给裴朝风。 而虞白芍仿佛要跟苏牧对着干一般,第二天就答应了裴朝风,火速搬到了这里来,这让巧兮感到疑惑,又感到忿忿。 她正百无聊赖地在凉席上翻滚,一双雪白如脂的小巧天足在娇臀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弹性十足的娇臀荡起让人血脉贲张的弧度。 正当此时,在院子里听使唤的小丫鬟们纷纷撞进了内宅来,花容失色地大叫道:“二位姐姐,出事了!” “人...来人了...好多人...好多好多人!” “他...他要来了...那个人...要来见白芍姐姐了!” 气喘吁吁的丫鬟们七嘴八舌,终究是不清不楚,巧兮从凉席上弹起来,双手叉腰,老气横秋地娇叱道:“平日里姐姐怎么教你们的!慌慌张张,成个甚么样子!” 被巧兮这么一骂,丫鬟们终于闭了嘴,凉轩里总算是安静了下来,巧兮顿感整个世界都清净了,指着其中一个大丫头,让她把事情慢慢说清楚。 那丫头咽了咽口水,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低声道。 “是,姐姐,外头来了好多人,将整条街都堵了,连裴公子的院子外头也都堵满了人,他们说...他们说苏先生要来看白芍姐姐...” “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不就是来看热闹的么,那个什么苏先生要来便来,值得这么大呼小叫的么...”巧兮没好气地回道,不过她的话音刚落,面色却凝住了! “哪个苏先生?” “那个苏先生...” 巧兮:“......” 她心情顿时激动起来,然而转头一看,虞白芍的背影仍旧淡然素雅,仿佛并没有听到刚才的对话一般。 “姐姐?” “知道了” 她淡淡地回答了一句,而后朝那大丫头说道:“跟我回去,我想换身衣裳。” “是。” 那大丫头跟着虞白芍进了房之后,巧兮也想着回去换身衣服,可经过那画台之时,下意识往画作上瞄了一眼。 好端端的桐宫囚凤图上,却落了好几滴大大的丹朱,绽放出一朵朵嫣红的牡丹... 有缘却无份,与君原是烟雨过客,本已遗忘了初见,却为何又来弄人心弦? 第三百三十章 苏先生你好 人类是一种盲从的生物,你永远无法理解一个人追逐潮流的那种本能冲动,谁都不想随波逐流,可到头来还是和光同尘,所以才有那么多的法不责众,才有那么多的人云亦云。 大焱的文坛无疑是这个朝代时尚的风向标,而文坛之中的翘楚人物,更是人们一时之选。 得不到的永远最珍贵,在江宁百姓眼中最是低调神秘的苏三句,终于要出门走动了。 而这则爆炸性的消息一经传出,顿时引发了轰动性的效果,这才短短半个时辰,裴朝风别院周遭早已人满为患。 还有更多闻风而动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而此时苏牧还没出苏府的门呢。 不是他故意托大,而是苏府门口本就挤着一大堆求见的人,如今得了消息,门口的人群更是摩肩擦踵,他们根本就是走了苏牧的路,让苏牧无路可走! 苏牧虽然没有出发,但高慕侠以及手下的暗察子们,早已混入到了人流之中,眼下应该在裴朝风别院的四周,做好了潜入的准备! 燕青也带着裴樨儿来到了别院的左近,裴樨儿本身武艺不济,可跟着燕青,她就觉着自己无敌了一般,大焱之大,便是天涯海角,她也敢去闯荡一番! 对于裴樨儿这股子盲目的崇拜和自信,燕青也是无语得紧,不过小乙哥的本事不小,起码护住裴樨儿还是能够做到的。 再者,他这个师哥,曾经江宁的风月班头,也不愿跟在苏牧的屁股后面当透明人,甘当衬托苏牧的绿叶。 眼看着日头就要下山,苏府的大门才缓缓打开,看着那紧闭了将近一个月的铜铆大门,门外的看客只觉着热泪盈眶,这期期艾艾的等待,终于是有了回应了! 即便苏牧不是为了见他们才开的门,这些求见者也颇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兴奋与激动。 夕阳斜下,余晖洒在苏府的门口,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略带金色的红毯,那大门后面的阴影处,终于出现了一道寒竹一般高瘦清矍的身影。 有人开始唱苏牧曾经写过的词,有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也有那首引得无数痴男怨女潸然泪下的鹊桥仙。 可当那个身影慢慢走出阴影,越发清晰之时,所有的声音瞬息之间便消失了。 天地仿佛回归到了最纯净的那一刻,轻者上扬而为天,浊着沉落而为地,中间是纯粹而原始的寂静。 人海人潮之中渐渐分开一条道来,苏牧缓缓跨出高高的门槛,一袭白衣胜雪,飘逸的长发随意地拢在脑后,一条指头粗的松麻绳随意扎了个马尾,虽然刻意留了个一字胡,可英俊的脸面仍旧残留着些许青涩。 然而人们的目光,从苏牧走出来的那一刻开始,便落在了他脸上那两道金印之上! 早在苏牧抵达江宁渡口,便有消息传出,说苏牧已经被毁容,在对抗方腊的战斗之中,不幸被方七佛俘获,虽然宁死不屈,但苏牧终究还是受到了侮辱,那两道血泪一般的金印,便是明证! 有人庆幸,有人心疼,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扼腕叹息,这一刻,人群又分为了大大小小不同的十几块阵营,代表着对待苏牧的不同态度。 苏牧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他的诗词文学性之高,流传度之广,已经超乎了这个时代的评判。 当然了,这种事情素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吹捧自然也有人贬低,毁誉参半却盖不住他炙手可热的舆论探讨。 无论人们心里是何种想法,当他们想要开口之时,看着身边之人脸上那或惊愕或狂热的表情,嘴里的话语终究要咽下肚里去。 没有人想要打破这份安静,因为他们仿佛看到苏牧身上带着淡淡的光晕,即便他是个毁誉参半的人,当江宁的人们看到他的真容,仍旧禁不住内心的激动。 他比想象之中要年轻太多,可那眉宇之间又透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与睿智,那冷静而清澈的目光仿佛能够洞悉所有人内心的小心思,仿佛能够看到阳光底下最隐秘的龌蹉想法。 他究竟经历了多少事情,才能够拥有这样的目光,他的忧郁并非因为血泪金印的衬托,而是发自于他的灵魂与骨子里的气场。 这种忧郁不是痴男怨女之间的伤感,而是对芸芸众生的那种担忧,先贤有说,先天下之忧而忧,或许他们在苏牧的目光之中,便感受到了这种忧虑。 或许苏牧只是以平常的姿态示人,可民间流传着成千上万个关于他的不同版本,每个人的心里,早已住着一个苏牧。 当真正的苏牧走到台前,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会对照一番,有人失望,自然也有人大喜过望。 人群之中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女子,她们看到苏牧的目光,没有想着那是先天下之忧而忧,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经历过千回百转恩怨情仇的痴情或绝情之人。 如果不是这样,苏牧又如何能够写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如果不是这样,苏牧又如何能够写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后世有一句经典名言,说一千个读者的眼中,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而此刻,一千个江宁人的眼中,便有一千个苏牧! 伴随着这样诡异又激动人心的画面,苏牧走到了街道上,他笑了笑,而后拱手,深深鞠躬,作了一个揖。 “辛苦大家了。” 他没有吟诵他的新作,没有感激涕零,没有矫情地落泪,没有对这些拥趸的千恩万谢。 只是一句淡淡的关心,却让在场每个人都觉着,苏牧这句话,是对他或者她说的! 有人在偷偷抹眼泪,有人心里万分激动,如何都说不出话来,也有人失望,觉着苏三句也不过如此。 可无论是谁,无论他的心里是何种想法,在苏牧对他们行礼之后,他们必须要回礼。 或许苏牧不是士林之人,他没有考过取解试,没有得过茂才的资格,也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但他在文坛的声望,却一直存在着。 什么人才能够称得上大家?什么人才能称得上先生? 如果只是一两个人如此称呼你,或许只不过是个客套话,但如果成千上万人这般称呼你,无论对你是褒是贬,那么足以说明,你是当得起这个称呼的。 既然当得起这个称呼,先生率先行礼了,众人自然是要回礼的。 所以他们回了礼,如果站在最前头的是个文人才子,或许会带头作揖,而后朝苏牧说一句,见过先生,或者先生有礼了。 然后下面的人便有样学样,统一给苏牧回礼。 这一刻,即便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前来的看客,也被结结实实震撼了一把,他们从未想过,一个人的影响力能够如此的恐怖,一个人的气场竟然能够强大到这种地步。 这是一个很难解释的现象,当神秘至极的传说之中的人物,活生生站在你的面前之时,手足无措,那该是最正常的反应了吧。 站在苏府最前头的,还真只是个来看热闹的,她不是文人,但也听说过苏牧的事迹,她是个寡妇,平日里进出她院子的汉子也不少,风闻并不算很好,据说苏牧样貌很是不错,便想来看看苏牧到底俊到何种地步。 她觉着惋惜,因为苏牧的底子其实很不错,却被脸上那两道金印给毁了。 她听说只有低贱之人,脸上才会带着墨字,那些人要么是犯了官的贼配军,要么是军中贱命的厮杀汉子,总之没什么好人。 可她站在最前头,从刚开始的平淡无奇,而后承受全场气氛改变所带来的巨大心灵冲击,她脑子已经有些空白了。 当一个人没有其他杂念的时候,心底最直接的想法就会冒出来,待得苏牧直起腰杆,寡妇终于怔怔地问了一句。 “先生...先生若有空,能到我那里吃杯酒么...” 周围的人一看,竟然是街尾的杨寡妇,这可是出了名的水性杨花,虽说大焱风气开放,但终究比不得盛唐,杨寡妇虽然出自于本心,但这句话的隐喻再明显不过了。 谁能想到,原本如此激动人心,或许会流传百世的一场见面,竟然会被一个水性杨花的寡妇,来了这么一句!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苏牧已经展露出笑容来,虽然脸上的金印扭曲起来,有些丑,甚至有些骇人,可那笑容背后展现出来的随和,却让人如沐春风,说不出的浑身舒坦。 苏牧可是跟方七佛这样的人物都能够谈笑风生的人,气场自然足以震慑这些寻常百姓。 “承蒙姐姐垂爱,若是单纯吃酒,小弟还是能够奉陪的...” 杨寡妇和众人都听出了苏牧的话外之意,前者倒是有些扭捏地笑了起来,本就丰腴的身段,不大多见的少女般羞涩的笑容,仿佛让人见到了年轻时候的杨寡妇。 而众人也听出了苏牧的调侃戏谑之意,只觉着苏牧平易近人,亲和到了极点。 苏牧也是得寸进尺,见杨寡妇并不介怀,便补了一句:“若要做别的,还是改日吧,最近...腰不太好...”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呆住了,沉寂了片刻之后,杨寡妇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笑得花枝招展,虽然眼角和脖颈已经有了几道皱纹,但笑起来却让人印象深刻。 诸人哄堂大笑,这就是传说中的苏三句?这就是那个坐在高高的神坛上的大才子? 这分明是我大江宁秦淮河畔浪荡不羁的风流小郎君啊! 苏牧眯着眼,看着眼前这个风韵犹存却又有些少女心的杨寡妇,只觉着,其实江宁人们,很可爱嘛。 杨寡妇渐渐止住了笑容,而后微微一敛,屈身福了一礼,朝苏牧回礼道:“奴奴见过先生...” 后面哄笑的人也是戛然而止,一齐正色朝苏牧回礼道:“见过先生!” 夕阳的余晖渐渐消散,人们心头的激动却久久无法平静,在这一刻,苏牧不再是那个遥不可及的杭州第一大才子,更像是...更像是江宁坊间,一个寻常的风流才子,拥有着他们江宁人的惫懒和嬉皮。 他们可以对远在天边的大才子褒贬不一,毁誉参半,但对于江宁坊间的少年郎,却是衷心能够接受的。 而此刻的苏牧,不再是杭州的苏三句苏大家,却是他们江宁人口中的,苏先生。 (ps:追读到这里,相信大家已经清楚我是什么样一个调调了,咳咳,总之一句话,如果你喜欢,而且继续喜欢,希望能够继续支持醉卧江山,两分钟时间注册一个账号,收藏和鲜花以及书评和签到都是免费的,当然了,如果能正版订阅自然是最好的,有余力多支持也是来者不拒,如果不能,看盗版的同学也不要喷,尊重一下作者的劳动和付出,请相互体谅一下啦,我也就只有这么一点要求,以上。) 第三百三十一章 别院的剿杀 裴朝风的别院地处偏僻,苏府虽然也是僻静之所,远离秦淮河的喧嚣,但两地相隔甚远。 苏牧从府邸之中出来,与诸多仰慕者见了一面,苏瑜早已准备好马车,从侧门绕到了前门来。 这些个江宁的百姓,起初直以为苏牧故作神秘,或端着大才子的架子,不屑与江宁人士来往。 可今日一见,苏牧的表现顿时折服了这些江宁人。 此时在他们的眼中,苏牧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才子,他也是随和的性子,只是或许碍于脸上的金印,才不愿与江宁文坛的才子佳人们接触。 想到这里,这些江宁人越发觉着苏牧用心良苦,是个值得结交之辈。 眼看着苏牧就要登上马车,这些平日里见不着苏牧的求见者们,心里也是一下子就着急起来。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有些胆大的便厚颜挤到前面来,朝苏牧递上了自家主人的名刺或拜帖。 “先生,我家主人久慕先生才名,想在寒家设宴,若先生不弃,恳邀先生改日过去聚一聚...” “先生先生,我家主人也想邀请先生赴宴!” “苏先生...我家...” 苏牧心里也是叫苦不迭,不过既然已经决定要走出来,也就不便再拒绝这些人的邀请。 于是苏牧频频笑着点头,让彩儿丫头一一收下了这些拜帖。 待得他与陆青花等人登上马车,拜帖和名刺倒是占了大半个车厢,彩儿丫头瘪着粉嘟嘟的小嘴,小声抱怨道。 “这么多的请帖,便是把公子砍成九段,没有一两个月也吃不完这么多的宴请啊...” 陆青花一听就不乐意了,白了彩儿一眼道:“丫头你这样说真不吉利,甚么叫把公子砍成九段...” 彩儿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当即吐了吐舌头,却听旁边的扈三娘补充道。 “应该砍成十八段,这样才够用...” 扈三娘言毕,与陆青花相视一眼,颇有同仇敌忾的意思,两人恨不得击掌庆祝一番。 彩儿微微一愕,而后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苏牧也是哭笑不得。 他知道陆青花不是小心眼的人,断然不会因为自己与杨寡妇调笑几句而吃干醋,否则她也不会容得下杨红莲和雅绾儿,更不会知情识趣与扈三娘姐妹相称。 苏牧摇头轻叹一声,朝彩儿解释道:“也不用把你家公子砍成十段八段,这些人虽然投了帖子,但多半也不会较真,他们需要的是面子,而不是你家公子,帖子被收下,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见苏牧顾左右而言他,故意回避话题,陆青花仍旧不肯罢休,在一旁酸溜溜地朝扈三娘说道。 “三姐姐,看来咱们得吩咐厨娘多煮几次参汤才行了,不然人家说自己腰不好,真要把腰补好了,这些个拜帖自然是要一一兑现的了...” 扈三娘低头痴痴地笑着,面对酸溜溜的陆青花,苏牧只能朝扈三娘耸肩摊手,一脸无辜的表情。 若不是扈三娘和彩儿丫头在,苏牧说不得在车厢里就将陆青花给家法伺候了。 马车的速度并不是很快,因为沿途都有人群等着苏三句苏大家,也有人从苏府门前便一路跟过来,想要看看苏牧到裴朝风别院去见虞白芍,这势必要成为明日江宁城最火热的话题! 为了躲避陆青花的揶揄,也为了展示自己的平和,苏牧便拉开了车帘子,朝车窗外不断缓缓挥手。 苏牧在府门前的表现早已经过尾随而至的这些人,散播了出去,沿途的百姓对苏牧好感大增,极其亲近,见得苏牧主动朝他们挥手,一个两个也是激动兴奋,竟然随着马车缓缓而行。 苏牧心里也是暗叹了一声,这架势像极了后世大阅兵的场景,若说心里的虚荣心没有得到满足,苏牧都觉着自己太过虚伪。 在人群的尾随簇拥之下,直到夕阳彻底落下,苏牧的马车才到了裴朝风别院门前的那条街上。 龙扬山这边早已收到了消息,见得马车出现在远远的街头,便一溜烟跑回去禀报二当家郭驽。 郭驽也是心头大怒,他本想着入夜了就去寻苏牧的晦气,将高慕侠给逼出来,借此把杨云帆和君麻吕稻池给换回来,谁知苏牧竟然如此大摇大摆就来了! 而当他得知苏牧大张旗鼓,不过是为了见一见虞白芍这么一个烟花女子,心里不免有些鄙夷。 “裴朝风,你也真是个可怜虫,还想着出卖我龙扬山,人苏牧可不领情,这就要去睡你的小妾去了,我听说那娘儿们是个窑姐儿,说不定已经张开腿,水汪汪地等着这个甚么苏牧了呢,哈哈哈哈!” 郭驽放肆地嘲讽着,裴朝风脸色铁青,也是咬牙切齿,虽然他并未能够解开对苏牧的心结,可相对而言,他还是比较憎恨郭驽,当即反讽道。 “二当家也别得意太早,这苏牧狡猾狡猾的,说不得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今夜便收拾了你!” 郭驽一听此话,心头顿时一紧,裴朝风虽然文弱,但脑子却好使,读书人最是阴险狡诈,他已经从三弟杨云帆身上深深感受到了这一点。 沉思了片刻,他便朝亲信下令道:“召集弟兄们到前门去,这么多人尾随苏牧而来,若都是他的帮手,咱们可挡不住!” 郭驽此言一出,弟兄们也是恍然大悟,慌忙从别院各处闪现出来,纠集在了一处,来到了大门的后门。 他们配合极其默契,早有人占据了墙头等险要位置,果然见得苏牧的马车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民众簇拥之下,缓缓而来! “做好准备!” 郭驽抽出腰刀来,猫腰躲在大门后门,透过门缝,扫视着门外街道上的状况。 直到苏牧的马车经过府门,往更西面的街尾而去,那些民众的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了马车和苏牧的身上,根本就懒得看裴朝风的别院一眼! 郭驽的视力极好,平素在江面上,能够透过浓浓的江雾,辨别出敌人船只上的人脸,此时见得苏牧笑容和煦可掬,极度亲民,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心里也是警惕起来。 因为他很清楚一个道理,咬人的狗不叫! 苏牧的马车路过了别院好长一段时间,后头的民众才渐渐变得稀少,即便有三五成群的人,也是急匆匆往街尾方向跑去,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裴朝风的别院。 见得此情此景,郭驽悬着的一颗心也总算落了地,起码说明苏牧果然要去睡裴朝风的小妾,而不是奔着他龙扬山的弟兄们来的。 “入他娘的,城里人就是会玩儿,去睡个窑姐儿都这么大的阵仗!”郭驽如此骂道。 但他很快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苏牧虽然不是奔着他们来的,可如今已经入夜,他们又该如何对苏牧下手? 漫说此刻上百成千的人尾随着苏牧看热闹,他们根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即便有这个机会,他们也不一定有把握在混乱之中杀掉苏牧,即便能够成功杀掉苏牧,他们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够脱身。 心里头正在烦恼着这件事,一名龙扬山高手却匆匆疾奔了过来,人未到而声先至。 “不好了!” “二当家,裴朝风让朝廷的狗贼给救走了!” 郭驽闻言,如遭雷击,脑子嗡一声响了起来,内心里只觉着一股屈辱和愤怒的烈焰,汹汹灼烧着他的灵魂! “入他娘的短命厮!竟敢在爷爷眼皮底下劫人!都跟我去看看!”郭驽大骂一声,带着三十余好手便赶回了客厅。 但见得留守在客厅的两位弟兄已经身首异处,脖颈上的切口异常平整,可见行凶之人狠辣果决,绝非庸碌之辈! “都给我搜!一只苍蝇蚂蚁也别给我放过!” 他的声音充满了暴怒,根本没有刻意压抑嗓音,中气十足,声音几乎传遍了大半个别院! 然而此时,客厅外却传来一道冷笑,而后一道人影缓缓出现在客厅前面的院落当中。 “不用搜了,这句话原封返还给你!”高慕侠冷笑着喝道,而后朝身后挥了挥手。 但见得客厅四面齐刷刷出现了大批的武士,这些潜伏在江宁城中的暗察子精英们。 借着苏牧制造的轰动,他们早早就潜伏在了别院的附近,待得郭驽带领弟兄们到前门去防备苏牧之时,他们就已经攻入了别院之中,并做好了埋伏! “咔嚓嚓!” 机括上线的声音不断传来,便如同暗夜之中阎王爷的磨牙声音,高慕侠抽出腰间的直刀,往郭驽一指,朝暗察子精锐们下令道。 “孩儿们,一只苍蝇蚂蚁也别给我放过!” 郭驽听得高慕侠将他的话原封不动返还回来,早已暴跳如雷,抽出腰刀来,朝弟兄们咆哮道。 “杀上去!” 龙扬山的好手轰然领命,齐刷刷抽出刀剑来,然而高慕侠这边,暗察子的弩手已经开始扣动机括了! “嘶嘶嘶嘶!” 劲弩的威力太大,破空声不似羽箭的咻咻咻,而是毒蛇出洞一般的嘶嘶微响,如同索命的鬼差,在耳后呼吸一般! “噗噗噗噗!” 无尾铁箭入肉的声音不绝于耳,那些个龙扬山的高手们还未反应过来,已经纷纷被弩箭洞穿,个别好手虽然穿着皮甲,但仍旧被弩箭强大的冲击力打飞出去,有些干脆被钉死在了柱子上! “退回来!” 郭驽一边挥舞着直刀,胡乱拨打着弩箭,一边脸色煞白地朝弟兄们下令,直到此刻,他才领悟出一个道理来。 往日里他们碰到的官府水师,只不过是软弱可欺的肥羊,可暗察子们,却是朝廷真正的爪牙,低估了就会死的强大对手! 第三百三十二章 神弩与火海 高慕侠已经命令皇城司的暗察子探查清楚别院的地形,以及龙扬山贼匪的人数,甚至能够通过他们对地形掌控和要紧哨点的占据情况,推断出这些贼匪的大体实力来。 为了这次围剿,他动用了绝大部分潜伏在江宁城的暗察子,可谓劳师动众,连神弩都出动了二十来挺,如果这么大的优势之下,还无法拿下这股贼匪,那么他也就不需再提整治江宁的事情,直接打道回东京作罢了。 暗察子三波神弩攻击之后,龙扬山这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院落里留下了十来条横尸,剩下的人全数被逼入到了客厅之中! 郭驽也是个久经厮杀的猛人狠人,凶残到了极点,若非裴朝风的女眷都被关押在了后院,他恨不得将这些娘儿们顶在前头,抵御暗察子们的弩箭。 因为自己对苏牧的错误预判,导致弟兄们被困在客厅里,郭驽也是懊悔不已。 这客厅虽然很大,但对于二十余名贼匪而言,实在是逼仄狭小,根本就施展不开。 这是劣势,也是优势,因为环境限制,暗察子这边想要一窝蜂涌进来,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只不过他们只能做困兽之斗,若不及时突围,迟早是要被困死在这里的! 高慕侠身后的裴朝风只觉着快意到不行,郭驽的人手被逼入客厅之后,他马上派人到主宅那边去搬救兵,此刻站在客厅前面,看着那些龙扬山好手的尸体,再想想这些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裴朝风只觉着整个世界都开始美好起来! 高慕侠虽然拥有着人数优势,皇城司又是整个大焱帝国战力最为强悍的一支队伍。 但暗察子毕竟以刺探情报为主要任务,一些潜伏刺杀也是他们的基本功,可对于大规模围杀敌人,却有些生疏。 高慕侠进入皇城司之后,一直都算是孤军奋战,能够得到暗察子们的认同,也是他一次次亲身涉险,出生入死拼来的。 虽然他勇武足够,但对于应付这种事,经验上到底是缺稀了一些,一时半会儿也没能拿出有效的方案来。 不过他也知道,战机稍纵即逝,耽误不得,见郭驽的人手龟缩不出,便派了几个人撞开客厅的大门,试探一下敌人的实力。 这些暗察子破门而入,客厅里面早已黑灯瞎火,一片惨烈的厮杀声传来,这几个人便如同泥牛入海,再无半点动静! 高慕侠早从情报之中得知郭驽的凶残和勇猛,对这样的结果也并不太意外,只是弟兄们的惨死,让他感到无比的愤怒! “跟我杀进去!” 高慕侠拖着直刀,就要带着诸多弟兄冲进客厅拼命,可这个时候,裴朝风却出言制止道。 “大勾当万不可如此!” 裴朝风是受够了郭驽的羞辱,若高慕侠输在这里,他裴朝风也要跟着遭殃。 他终究是个心思缜密又杀伐果决的人,将高慕侠拦下之后,便目露凶光地盯着客厅那黑漆漆的门口,沉声道。 “大勾当,可命人到柴房去,找些柴火来,到厨房取来菜油,将这帮贼匪,烧死在里面,我就不信这些缩头龟不出来!” 裴朝风的计策不可谓不直接而粗暴,一下子便点醒了高慕侠,既然宅子的主人都不心疼,他自然不会有任何意见,当即让弟兄们到柴房和厨房去,不多时便堆上了柴火,泼上了菜油。 高慕侠高举着火把,朝客厅里的郭驽喊话:“本官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现在缴械投降还来得及,否则就等着被烧成飞灰吧!” 躲在客厅里的郭驽等人还在为刚才乱刀碎尸了几名暗察子而沾沾自喜,满打满算,等着暗察子锐气尽失,便是他们突围的最佳时机。 谁想到裴朝风如此狠辣,竟然要烧掉自己的宅子! 郭驽将外头的动静一丝不落的听在耳中,透过门户看着外头渐渐点起来的火把,心里终于是慌了。 若等待暗察子锐气受挫,他们突围而出,主动权的优势仍旧在他们的手中。 可如今被他们放火逼着突围出去,就陷入了被动,即便能够逃脱,说不得也要折损绝大部分的人,这是他如何都不愿意看到的。 高慕侠可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举起火把就要往柴堆上丢,可想了想,又将火把交给了裴朝风。 “这些恶贼对你裴家造下滔天的罪孽,这把复仇之火,自该公子来烧!” 裴朝风心头大喜,报复的快感如浪如潮一般涌上来,也没多想就将火把投入了柴堆之上。 疏松而干爽的柴禾早已被菜油泼透,火把的烈焰如同恶魔的舌头,舔舐着柴堆,瞬息之间便将客厅围在了一片火海之中! 高慕侠心头也是冷笑,虽然他知道无法伤到世家的根基,但也没有放松过警惕,让裴朝风来放这把火,也有防备裴朝风事后咬他一口的意思。 大火熊熊燃起,火光照耀着每个人坚毅而充满杀气的脸面,连裴朝风都将家传的宝剑抽出来。 虽然他只懂得一些花拳绣腿,舞剑也只是为了在宴席上助兴,可宝剑在手,眼看着这些匪寇被烧成烤猪,他心里漫提有多么的兴奋了! 浓烟很快就涌入到了客厅之中,郭驽手底下的弟兄们也是慌张起来,郭驽双眸之中滑过一丝狠色,而后沉声咆哮道:“冲出去!” “嘭!” 被撞开的门板和窗户,甚至是墙板,将火堆冲飞,燃着的柴禾四处溅射,火星子漫天飞舞起来。 郭驽带着龙扬山的好手们,从火海之中,杀了出来! 高慕侠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神弩手们已经严正以待,见得这些贼匪冲突出来,弩箭再次无情的激射而出! “噗噗噗!” “啊!” 仿佛画面在回放,弩箭再次射杀了前面一层的贼匪,有些人只是被射伤,却因为无法继续冲锋,被大火引燃了身子,不断扑打爬滚,空气之中充斥着血腥味,浓烟,以及烤肉的气味! 二十来弩手分三波,进行三段式射击,除了郭驽和少数高手之外,龙扬山的好手基本上被当场射杀! 郭驽一马当先,冲入到弓弩手的阵营之中,勇不可当,手中腰刀如夺命的清风,寒芒过处,鲜血当空喷洒,生还的七八名顶尖高手则以郭驽为剑尖,撞入了暗察子的阵营之中! 郭驽也不敢恋战,冲出客厅,越过火海,便带着弟兄往大门方向逃窜。 然而除了这些神弩手之外,高慕侠还带着近百的暗察子在布防,任你郭驽项羽再生,也是插翅难飞! 刀兵相击之声不绝于耳,暗察子承受着巨大的冲击,也开始出现大规模的伤亡,高慕侠也是奋不顾身,带着暗察子的高手,缠着郭驽,剩下的人则将剩余的高手都围拢了起来! 人数上的优势终于显现出该有的效果,暗察子这边几乎是四五个人对付一个贼匪高手,这样的差距之下,这些高手即便武艺超群,也回天无力。 郭驽且战且走,却发现前面的暗察子越来越多,回头一看,跟着出来的七八个弟兄已经全数被俘! 他的心顿时跌落谷底,一个不留神,被高慕侠一刀劈飞了手中的腰刀,大腿上又挨了一刀,终于被高慕侠生生制服! 暗察子们连忙将大火扑灭,这才刚刚扑灭了火,但见得又有七八个匪徒从客厅之中冲出来! 他们也不知是郭驽留下的后手,还是贪生怕死,躲在客厅里不敢出来,眼下大火被扑灭,暗察子也没留神,竟然被这七八个人杀出一条血路来! “入娘的奸贼!” 高慕侠大骂一声,将郭驽交给手底下的人,捉刀便往前冲杀而去! 裴朝风见惯了脑满肠肥的本地官员,何时见过高慕侠如此狠辣的高官,心里也是咯噔一下,心想老太公果是有着先见之明,得罪了高慕侠绝不是什么好事啊! 高慕侠拖刀而来,杀入到敌群之中,那七八名贼匪只顾着往外逃窜,想来是得了郭驽的嘱托,拼死也要逃出去,如此才能回到龙扬山去报信! 这些人到底是有心算无心,虽然被尾随而至的高慕侠斩杀了两个,但还是有五六个翻过了院墙! 正当高慕侠无计可施之时,墙外突然响起阵阵喊杀声,而后便平静了下来。 高慕侠跃上墙头,但见得一波武士着装的高手,已经将那五六名贼匪拿下,为首一人扫了高慕侠一眼,从那凌厉而充满杀气的目光之中,高慕侠便能够判断,此人的武艺已经超过了自己! 那老者稍稍抬手,那些武士便按住了刀柄,老者微微侧身,一男一女便从他身后走了出来,赫然便是裴樨儿和燕青! 从行动一开始,高慕侠便有些疑惑,这两人分明跟着自己,怎么到了开战就不见了人影。 原来燕青生怕裴樨儿见不得哥哥受苦,生怕她会冲动坏事,便带着她躲在了别院的附近。 直到裴朝风派人到主宅去求援,裴樨儿才现身,并将老太公身边的老死士也带了过来。 这老死士就是当初把裴樨儿骗回去的酒糟鼻老头子,因为得罪过裴樨儿一次,这次自然不能再犯浑,便拼命表现,将这群贼匪给截了下来。 燕青朝墙头的高慕侠无声苦笑,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并非贪生怕死怯战,而是要保护裴樨儿这个小祖宗。 高慕侠也没有计较,回到院落不久,酒糟鼻老头跟燕青裴樨儿,便带着那五六名俘虏,回到了院子之中。 第三百三十三章 出乎意料的结果 郭驽以及龙扬山的十几名俘虏,被集中在了院落里,酒糟鼻老死士早已让人点起灯火,将院落照耀得如同白昼。 郭驽脸面焦黑,倔强而高傲地昂着头,一副任杀任剐的姿态,裴朝风却气不打一处来,握紧了宝剑被冲向了郭驽! 郭驽对他的羞辱早已让他起了杀心,眼下郭驽被俘,睚眦必报的裴朝风又岂能放过他! “住手!” 高慕侠眼明手快,手中直刀抬起,便将裴朝风的宝剑给打飞了出去! “裴公子,此人已经落入我皇城司的手里,可不是你随便能杀的了。” 高慕侠的言语之中拥有着一股不可置疑的威严,裴朝风愤愤地冷哼一声,却不敢与高慕侠争执。 然而郭驽心头却是冷笑连连,内劲催吐到了极致,爆喝一声,竟然挣断了绑缚双手的牛皮绳,一掌就击向了裴朝风的后背! “去死吧!” 高慕侠也是大惊失色,如果要救裴朝风,只需要从背后将郭驽捅死,可郭驽乃是龙扬山的二当家,已经有资格接触到机密事宜。 这关系到整个大局,想要扳倒这些世家,郭驽的口供是极其重要的一环,如果杀掉郭驽,那么围剿这些贼匪,也就失去了意义,这么多暗察子弟兄们的伤亡和牺牲,也就变得一文不值了! 只是这么一刻的迟疑,郭驽已经欺身到了裴朝风的身后,后者猛然转头,见得郭驽如同凶神恶煞一般,当即就被吓傻了! 生死关头,酒糟鼻老死士突然斜斜里杀将出来,一刀便斩断了郭驽的手掌,后者吃痛惊叫,趔趄着后退了两步。 而老死士却仍旧不依不饶,挥刀再次劈落! 高慕侠已经赶到,心头震怒,一刀格开老死士的腰刀,咆哮道:“老狗尔敢!” 那酒糟鼻老死士也是冷哼一声,分毫不让,腰刀被高慕侠格开之后,身形如同鬼魅一般飘忽,只是眨眼之间便窜到了郭驽的身前,一掌轰在了后者的脑门上! “嘭!” 这一掌灌注了老死士全身的内劲,郭驽的脑门连个红掌印都没有,然而强大的内劲却将他的后脑轰出一个碗口大的血洞,红的白的杂碎溅了高慕侠一脸一身! “找死!” 要看着如此关键和重要的证人被杀,高慕侠如何能够压抑的住内心的怒火! 他手中的直刀势大力沉地劈落下来,没想到那老死士却轻飘飘偏身躲过,一指点在了高慕侠的手腕上,后者整条手臂一麻,连直刀都差点拿捏不住! “大勾当,这贼寇要伤我家少主的性命,老奴不过是出手护主,仓促间轰杀这贼人,即便闹到官府,咱们也不输这个理,大勾当真要与老奴为难么!” 当初连燕青都看不出这酒糟鼻老头儿的深浅,如今他爆发出气势和威压,高慕侠和燕青才震惊了一把,此人竟然拥有宗师级别的武道境界! 宗师级的武道高手,若有意散发出气机来,那股睥睨天下的气势,是如何都做不得伪的! 见得郭驽被杀,道理又在别人手里,高慕侠也只能打落牙齿吞入肚,而酒糟鼻老头儿也知道自己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剩下扯皮的事情,只能交给老太公,便朝高慕侠拱手道。 “生死关头,老奴护主心切,若得罪了大勾当,还望海涵,少主受了惊吓,老奴这就送他回主宅,这里自然还是大勾当做主的。” 丢下这句话,酒糟鼻老头儿便带着裴朝风和一干裴氏的武士,离开了院子。 裴樨儿心挂大哥,也只好用眼神与燕青告别,跟着酒糟鼻老头儿回去了。 这裴氏的人手一走,暗察子们也是面面相觑,灰心丧气到了何种程度,可想而知。 高慕侠愤愤地将直刀插入地下,大声骂了一句:“好个世家的狗奴!” 燕青看了看郭驽的尸首,无奈地摇了摇头,走过来拍了拍高慕侠的肩膀。 “大勾当,别生气,且跟我来。” 高慕侠抬起头来,双眼血红,竟然隐隐泛着泪光,显然也觉着自己愧对了牺牲的弟兄们。 诸多暗察子见得大勾当流露真性情,心里也是激荡起来,有这样的大勾当领导着,他们这些暗察子,总算是跟对了人的。 损失了这么多弟兄,到头来却被酒糟鼻老死士一掌轰死了郭驽,高慕侠心里忿恨到了极点,甚至心里对燕青也有着隐晦的抱怨。 燕青武艺高强,机敏善变,智谋过人,若不是保护裴樨儿,而是加入到战斗之中,结果或许就有所不同了。 然而看到燕青眼中的眸光,高慕侠终究还是轻叹了一声,站起来,跟着燕青往后院走去。 燕青虽然是苏牧的师哥,在皇城司也挂了职,但高慕侠终究没办法对他大呼小叫。 想了想,若不是自己经验阅历不够,也不会面对这些贼匪而束手无策,至于眼睁睁看着郭驽死在自己眼皮底下,也只因为他技不如人,将责任推到燕青的身上,实在有些不厚道。 暗察子们见得大勾当心绪欠佳,也不敢跟过来,只是按部就班,开始收拾烂摊子,将那些俘虏都押走。 看着燕青光明磊落的背影,高慕侠心里也是不好受,只觉着自己是不是被权势蒙蔽了灵智,竟然对苏牧的师哥产生了腹诽,便快走了两步,与燕青并肩而行,而后嗫嗫地低声道。 “小乙哥...刚才我脾气差了...” 燕青转头,嘿嘿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亲热地一把搂住高慕侠的肩头笑道。 “大勾当别这么说,你能这样想,说明我那师弟并没有看错人,你虽然是高俅的义子,虽然是皇城司的大勾当,但确实是个值得结交的好汉子。” 燕青没头没脑说这么一通,高慕侠也是微微一愕,但很快就回过神来。 原来燕青一直就不太信任自己,或许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将自己当成大勾当吧... 燕青许是看穿了高慕侠的心思,虽然高慕侠身居高位,但到底是个年轻人,对苏牧又有着极高的尊敬,即便两人身份地位有着极大的差距,但他也不敢将燕青当成下属的暗察子来使唤,面对他燕青之时,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大勾当,我燕小乙现在也是皇城司的人,自然要听从大勾当的安排,这一次是我失责,大勾当对我有想法,也是理所当然。” 燕青这么一说,高慕侠心里也就舒坦了,不过让他更舒坦的,却是燕青接下来的话。 “我燕青很少服气别人,起初也看不起苏牧那浑小子,可现在还不是跟在他屁股后头给他当牛做马的使唤?大勾当是苏牧看中的人,将来必定能够有一番大作为,我燕青给你当属下,也是不丢人的。” “小乙哥...”高慕侠是个真性情的人,两个大老爷儿大晚上说这么煽情的话,到底有些别扭,可也架不住心里暖洋洋的舒坦。 燕青摆了摆手,朝高慕侠说道:“不说这些,再说就矫情了,我燕小乙还没吃过亏咧!” 高慕侠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燕青走向了后院。 裴氏的人已经跟着酒糟鼻老头儿走了,后院也是安安静静的,走了一段,穿过花园之后,一处厢房开始传来哼哼呜呜的声音。 燕青在前面带路,打开厢房的门,里面是裴朝风的侍妾和丫鬟们,一个个都被绑住手脚,塞住了嘴巴。 这些可怜的女人被郭驽和他的手下羞辱得有些惨淡,高慕侠看在眼里,心里也不好受,正要上去给他们松绑,却见得燕青眸光闪动,又缩回了手。 燕青呵呵一笑,抬脚走进去,刚刚冒头,一道人影便从旁边扑杀了过来! 燕青偏身一躲,抬脚便是一招黄狗撒尿,那人的刀刃都没能近身,就被燕青一脚踹飞了出去! 那人惨叫一声,身子落在桌子上,将桌子砸了个稀烂,木屑四处溅射! 高慕侠快步赶将上来,一把将那人拎起来,顿时喜笑颜开,小乙哥果真没有让他失望! 因为这人,可不正是潜伏在裴朝风身边的那位心腹老管事么! 这老货也是贪生怕死之徒,借口不懂武艺,便领了看管这些女人的差事,躲过了这一劫。 没想到燕青带着裴樨儿躲在附近,见得安全无虞,便偷偷潜行进来,在后院搜索了一番,意外发现了这老狗藏在此处。 这老管事虽然与郭驽熟识,但或许还达不到郭驽那个层次,无法得知龙扬山的机密。 可他侍奉了裴氏老太公十余年,又跟在裴朝风身边听用了这么久,对裴氏的内部机密绝对有所了解! 死了个郭驽,却得了这个老狗,高慕侠心头的悲愤终于得到了缓解,对燕青更是感激佩服到不行。 这边大局已定,高慕侠和燕青也就将女人们都放了,派人通知裴府来措置这些娘儿们,却是将老管事秘密带走了。 而此时,与裴朝风别院相隔不远的地方,虞白芍已经沐浴更衣,带着巧兮,端坐在客厅之中。 丫鬟们已经掌灯,府外的看客们仍旧不愿离去。 按说即便苏牧跟虞白芍有旧,两人毕竟要顾及男女之防,入夜之后这般相见,实在有些唐突。 可苏牧带着陆青花和彩儿丫头,虞白芍又带着巧兮,两人的见面更是在几乎整个江宁城的关注之下,反而变得光明正大起来。 虞白芍直视着苏牧,先细细端详他脸上的金印,想要从他的面容之中,读懂他在杭州所经历过的一切。 可她最终还是放弃了。 因为她在苏牧的目光之中,读到了一个信息,只有三个字,距离感。 斯人灯下坐,眸光流转,却已不胜当初,虞白芍心头叹息一声,率先开口道。 “许久不见,不知先生可有新作问世?” 这是最寻常却又是最陌生的问候,显然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将苏牧当成了陌生人。 苏牧眉头微蹙,他也不想见虞白芍,只是形势所迫,无可奈何罢了。 他本不愿再卖弄那些抄来的诗词,但心头一软,还是想送一首给虞白芍,作为最后的礼物。 于是他沉吟了片刻,稍稍抬起头来,笑着柔声道:“见着白芍姑娘之后,突然来了一首。” 虞白芍等人精神一震,纷纷侧耳聆听,但见得苏牧缓缓站起来,望着外头的月光,缓缓吟道。 “人生若只如初见...” 第三百三十四章 若只如初见 虞白芍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提这样的要求,当初她和苏牧之间,有她帮着苏牧刺上了后背的大团花绣,有苏牧写的一首鹊桥仙。 除此之外,她跟苏牧之间并没有太多才子佳人之间的风花雪月,即便有些旖旎,也只是平湖微波,很快就被抹平了。 然而她凭借着苏牧的这首鹊桥仙,让天下第一名妓李师师都自叹不如,更让她成为了杭州、江宁乃至于整个江南最为有名气的女子之一。 但她也很清楚,她只是红尘之中一朵幽怨的白芍,而苏牧却是天上的雄鹰,无论自己心底如何希冀,两人终究不会有交集,雄鹰会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白芍却只等人来采摘,若错过了花时,也只能自怨自艾地枯萎。 如果今日苏牧不来,或许她就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裴朝风,可苏牧却来了,让她原以为已经平静的心海,再次起了大波澜。 她对苏牧是有气的,虽然这种气恼有些无理取闹,既然苏牧是大才子,自己是青楼的花魁,那么向他索要一首新作,可不正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了么,这不正是所有人都想见到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么? 只是除了这些诗词和流言,又有谁能知道他们之间的纠纠缠缠? 虞白芍只是气恼,只是觉着苏牧不该来,可当她看到苏牧的眸光之时,她才意识到,或许这是苏牧最后一次来见她了。 既然如此,索要一首诗词,或许也是她唯一能做的请求了吧。 她微微抬起头来,眸子之中带着近乎冰冷的平静,看着苏牧那高瘦背影。 耳边传来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那声音很陌生,因为她已经很久未曾听过,那声音很熟悉,因为她常常在梦里听着。 “人生若只如初见…” 只听这一句,虞白芍的心便揪在了一处,她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仿佛回到了当初的杭州。 人生若能如初见,往事皆为红尘一笑,只余下初见之时的惊艳与倾心,便是一眼万年,永恒不灭。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苏牧对吟诗没有太多的研究,不会抑扬顿挫,不会故作深情,反而有些生硬,不像临场发挥,更像在搜肠刮肚地背诵,然而虞白芍与巧兮等人的耳中,却只有他的声音。 这首诗唤起了在场很多人那青涩如夏日竹马的回忆,从初见之时的甜美,到相遇之后的种种背叛、伤怀、无奈与悲伤。 这一切恍如隔世,或许很多人仍旧停留在甜美的阶段,或许有些人已经错过了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那正确的人。 可当他们听到这首诗,便仿佛回到了曾经的路口,如果能够重来,自己还会不会因为内心的羞怯,与他或她擦肩而过?还会不会因为顾忌太多,而闭口不言? 然而初见始终只是初见,诗词再美,说道的也只是怀念过往,时光匆忙,若白驹过隙,且一去再也不会,想要追索当初那份心动,已然不太可能。 或许曾经的一见倾心,是你今日伤痛的根源,或许曾经的一见钟情,是你今日幸福的源泉。 有庆幸,有失望,有甜美,有苦涩,一切的一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而初见时倾心,却希望再见时依然,这也不过是一厢情愿,蓦然回首,其实早已沧海桑田,早已换了人间。 与其说苏牧是在赠诗,不如说是在诀别,这首诗给人的感觉是美好的,可虞白芍却如何都开心不起来。 这又是一首绝无仅有的传世佳作,一如苏牧先前所有诗作那般动人心弦。 或许过得今夜,苏三句又要再次震撼整座江宁城。 而作为这首诗的受赠者,虞白芍的名字也将再次成为江宁人口中最火热的话题。 可虞白芍只是湿润着眼眶,起身给苏牧福了一礼,深深低着头,有些哽咽道:“奴奴谢过苏先生赠诗…” 苏牧缓缓转身,想伸手将虞白芍扶起,但抬了抬,终究还是将手放下,眯着眼睛微笑着,朝虞白芍说道:“时辰不早了,不打扰姑娘歇息了…” 陆青花与彩儿丫头知情识趣地起身,后者与巧兮恋恋不舍地用目光告别,而后跟着头也没回的苏牧,走出了宅子。 苏牧离开得有些急促,有些狼狈,对于外头的看客们而言,颇有雷声大雨点小的意思。 于是很多人都佩服起苏先生的诚实作风,因为先生说过他腰不好,现在看来,先生这两日真的腰不好,否则怎么才逗留了不到小半个时辰? 对于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即便倾盆大雨都无法浇灭的围观者们而言,苏牧的草草收场,难免让他们意兴阑珊。 失望的情绪如潮水一般涌来,以致于他们再没有心情去追随苏牧的马车。 也正因此,苏牧才得以顺利又快速地回到了苏府。 今夜注定是江宁城的不眠之夜,裴朝风别院的变故,皇城司暗察子正式浮出水面,龙扬山二当家被世家势力强行轰杀,平静表面下暗流涌动,渐渐有幕后转到了台前。 所有与此事有关的大小势力,都如坐针毡,等待着世家首脑们最后的决策,也等待着皇城司对待此事的态度。 他们掌灯夜议,或奔走求告,纷纷商议着此事的影响牵扯,街道上的马车络绎不绝,许多熟识的人甚至没能逗留片刻,打声招呼。 这只是黑暗的地下世界的动静,眼下的秦淮河,早已人满为患,每一座青楼,每一条画舫都华灯如昼,文人士子雅人墨客,诸多烟花妖娆,他们谈论的话题,只有一个。 苏牧从虞白芍的居所离开之后,失望的人群之中也被失落所笼罩,可这种压抑很快被一声惊呼所打破。 无论是虞白芍那边故意泄漏出来,还是有心之人探听得知,总之这首诗就这么传了出来。 与苏牧往时的风格并无二致,这一次也是意外泄露出来的,诗词本身并没有正式的名称。 可当“人生若只如初见”这一句传开来,当这首有些小清新又有些伤感的小诗出炉,江宁城的骚情却一下就被引爆了! 时隔数月,苏牧苏三句的新作,终于姗姗来迟,只是这一次,诗作问世的方式,也是让人浮想联翩。 这些江宁人今夜都还等着看裴朝风的笑话,猜想议论着苏先生与虞白芍之间会发生些什么香艳之事。 可只是短短的功夫,苏牧离开了,却留下了这么一首诗。 秦淮河似乎因为这首诗而变得素雅恬静,仿佛回到了最纯净的当初,那时候的秦淮河便只是一条河,而不是一个特殊族群聚居之地。 那时候的秦淮河便如同十五六的青涩小姑娘,而如今的秦淮河却早已是阅尽人事的半老徐娘,再不见一丝矜持,便如如狼似虎的婆娘,只有狂浪与放纵。 而苏牧的这首诗,却想一股清风,将秦淮河上的胭脂味和满是情*欲的荷尔蒙气味,全部都吹散。 他引发的是震撼,是惊叹,更多的是怀念,是似曾相识燕归来,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叹。 苏牧并不想理会这些,因为他只是觉着这首诗适合送给虞白芍,仅此而已。 回到府邸之后,高慕侠和燕青已经在那里等着,那名极其关键的老管事,已经被暗察子们秘密关押起来。 见得苏牧回来,高慕侠便将事情的始末都说清道明,对那名酒糟鼻老死士,他仍旧怀恨在心,或者说,对世家们杀人灭口的行为,他仍旧怒火中烧。 他知道凭借皇城司的实力,没有办法扳倒江南世家,若能够剿灭龙扬山和倭寇,也算是对官家的一个交待。 可世家们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气愤,这已经不再是藐视皇城司的问题,而是这些世家一手遮天的观念,已经深植脑海,根深蒂固。 苏牧虽然强装轻松,但仍旧掩盖不住不经意间的心不在焉,这种情况在他与赵鸾儿相见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也曾出现过,所以陆青花等人并没有太多的想法。 高慕侠说完之后,很有耐心地等着,眼下局势错综复杂,他虽然掌控着皇城司的暗察子,但在智谋上,最终还是要倚仗苏牧的。 苏牧轻轻敲击着桌面,沉默了许久,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这才缓缓站起来,在客厅之中来回踱步,将高慕侠和燕青的情报都吸收消化,又梳理了一边,这才开口道。 “所以,那老头子还活着的消息,只有咱们知道?” 高慕侠和燕青相视一眼,前者肯定地点头道:“目前看来,应该是这样的。” 苏牧眉头舒展开来,朝高慕侠说道:“裴家那个老鬼,为何一定要杀了郭驽?” 裴家要杀郭驽这个龙扬山二当家,自然是担忧郭驽会吐露出对世家们不利的证据,虽然他们与龙扬山相互勾结的事情并不难调查出来,可皇城司需要证据,郭驽这个二当家,确实是个不错的人证,这样的人自然是留不得的。 苏牧如此一问,高慕侠和燕青很快就被点醒。 “是啦!咱们一直将那老管事当成花瓶儿一般保护着,生怕世家们知晓他的存在,虽然他确实需要保护,但他不是花瓶,而是咱们手里头最有利的武器!” 高慕侠颇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拨云见日的畅快,苏牧指出了最为关键的点,让他瞬间拨开了心中的迷雾。 纵使局势错综复杂超乎想象,一时剪不断理还乱,但苏牧总能够直指要害,穿过乱象横生的表面,看到最本质的利益关键! 或许这也正是高慕侠倚重和佩服苏牧的最主要地方了吧。 高慕侠一脸的激动与兴奋,紧握着拳头,仿佛瞬间从今夜的失利之中走了出来,战意满满地召来亲信,斩钉截铁地下令道:“将消息放出去,让那些世家都知道,裴氏的细作老管事,就捏在咱们皇城司手里!” 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倚,有时候,反其道而行之,往往能够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第三百三十五章 内忧外患 这段时间的江宁城可谓火爆至极,除了江宁人们自娱自乐之外,许多外地的才子佳人都纷纷赶来江宁,希望能够一睹苏大家的风采。 “人生若只如初见”在短短的时日之内风靡整座江宁城,为人不识武藤兰,阅尽a*片也枉然,哦不对,平生不见苏三句,便称才子也枉然。 渡口上的船只如同过江之鲫,云帆如幢,遮天蔽日,苏府门庭若市,求见者几乎踏破门槛,恨不得撞开门房,活抓苏牧! 而世家豪族们可就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 裴朝风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整日围着老太公团团转,裴老太公却气定神闲,仍旧炼丹修行,那些个世家首脑们吃了闭门羹之后,只能找裴朝风商量。 被皇城司抓住的虽然是裴氏的细作老管事,但诸多世家一脉相承,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得,不过眼下倒是颇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意思了。 裴朝风到底欠缺了火候,经验阅历上的不足,使得他在危机的公关和处理上,出现极大的无力感。 他本来就想着将郭驽卖给皇城司,以此换取皇城司的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老太公让酒糟鼻杀死郭驽,彻底激怒了皇城司,也使得他的努力成为了泡影。 老太公素来沉稳隐忍,如同温和的老龟,可这一次却锐气尽出,手腕极其强硬,这也让裴朝风颇为不解。 世家豪族们内心忐忑不安,在裴氏这里得不到解决方案之后,压力所迫,便到四处托关系找任脉,希望能够与皇城司的暗察搭上线,探查一下朝廷方面的口风。 裴朝风也只是冷笑不已,这起风波的出现,裴氏首当其冲,老太公都不急,这些豪族便一个两个跳出来,可见往日对裴氏的信心,都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如此一想,他似乎又有些明白老太公的用意了。 眼下正是世家们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些世家之中谁可以信任,谁不值得保护或挽救,都需要一个契机来看清楚,很显然,老太公此时的毫无作为,应该就是在等待这些世家们的最终立场和态度了。 但这样一来,世家们人心惶惶,据说皇城司那边还真就与几个不小的世家望族接触过,大抵有着“招安”的心思,这些世家也不出所料地渐渐与裴氏保持了距离。 裴朝风忧心如焚,在他看来,这些世家摇摆不定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裴氏正是需要帮助和支持的关键时刻,老太公实在不应该将这些人推向皇城司,而是要拉拢他们,为自己卖力,甚至在关键时刻,能够用他们来当替罪羊。 可老太公仍旧没有表态,世家们也的立场也越发模糊起来,裴氏大有孤立无援的窘迫。 事情一直持续到了八月初,裴朝风急得嘴角长了一圈圈的燎泡,这天正打算要不要带着妹子,到苏府去见一见苏牧,说不得也要跟高慕侠好好谈一谈。 以皇城司的手段,便是铁打的汉子落入他们的手底下,这几天估计连屁股上长颗痣都要供出来,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老管事作为龙扬山暗察在裴氏的细作,潜伏十数年之久,掌握的秘密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正当这个节骨眼上,府上的高手却匆匆闯进来,给裴朝风传递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少主,刚收到消息,就在昨夜,有大大小小十几股倭寇侵扰江宁地面,沿海数十村庄遭到屠戮,几艘从汴京下来的大船被击沉,倭寇声势浩大,已经深入到内陆来了!” “什么!” 裴朝风心头一震,紧紧抓住了那高手的肩头,双眸之中绽放出惊骇的光芒来。 “这些都是小人的绝密线报,绝对可靠,梁武直那边也确认了,据说这一次龙扬山与倭寇王井野平治相互勾结,联手出击,应该是对皇城司的报复…”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哈哈!”裴朝风听完详细的报告之后,沉思了片刻,终于一扫这段时日的焦虑和沉闷,畅快之极地大笑起来。 难怪老太公如此镇定,因为他早已推测到,郭驽被杀,杨云帆与君麻吕稻池被擒,世家反目,这一切绝对会让龙扬山和倭寇们暴跳如雷,这些人都是刀头舔血的狠辣人物,怎可能善罢甘休! 即便皇城司想要对世家动粗,眼下龙扬山与倭寇内外夹击,焱武军还在练兵,皇城司势单力薄,稍有不慎,这股倭寇和龙扬山的贼匪,就会变成另一个“方腊”! 官家刚刚用兵平叛方腊,国家元气大伤,亟需与民休养生息,眼下再出这种烂事,无论朝野的压力还是官家自己,都不太可能再次出兵平剿,如此一来,一旦事情闹大,背黑锅的只能是皇城司! 皇城司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若不想弄巧成拙,唯一的出路便只有寻求本地力量的帮助,而本地最大的力量,只能是裴氏为首的世家豪族,即便官府的力量,也与世家牵扯不清! 难怪老太公安然若素,泰然自若,因为他早就看穿了这一切,龙扬山与倭寇王没有报复之前,皇城司确实拥有拿捏世家的资本和底气,可一旦龙扬山和倭寇发飙,皇城司只能掉转矛头对外,如此一来,他非但不能责难追究世家,反而要来寻求世家的帮助与支持! 而龙扬山与倭寇的报复,是迟早要爆发的事情,老太公只需要等待,因为无论你做出什么反应,都会让皇城司捏住把柄,这才叫做以不变应万变,难怪老太公稳坐钓鱼台! 从出卖郭驽开始,裴朝风的所作所为便昭示着世家与龙扬山和倭寇之间彻底决裂,这便是世家对皇城司最大的诚意,即便杀了郭驽,也只是老太公在向高慕侠划出自己的底线来。 皇城司想要在江宁成事,不能打击世家,反而要跟世家合作,如此才是双赢的局面,如果皇城司一意孤行,那么便会孤立无援,说到底,世家仍旧掌握着主动权! 皇城司想要压死地头蛇,而且一口吞下三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而世家已经受够了龙扬山和倭寇反客为主的狼子野心,同样想要借助皇城司的力量,铲除这两股已经失去控制的力量。 若果事后皇城司想要些面子,让官家觉着好看一些,世家们也不介意出点血,但想要动世家的老本,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起码只凭借一个皇城司,是成不了事的! 眼下倭寇和龙扬山里应外合,为祸民间,就该到了皇城司头疼之时了,看通透了这一切的裴朝风,突然觉着心情无比舒畅,也不再想着去苏府,屁颠颠地跑到老太公那里去道喜。 老太公见裴朝风一扫往日的低迷,也知道这孙儿看出了其中的关键,心里也是颇为欣慰。 爷孙俩一个炼丹修行,一个则闭门谢客,整日里在家寻欢作乐,权当老管事被关押之事是个笑话,对他们而言根本就无关痛痒,只等着皇城司主动找上门来寻求帮助。 事实上,老太公的推测一点都没有错,高慕侠自然也清楚,特别是倭寇与内地贼匪爆发动乱之后,他更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 他之所以在老管事这个点上做文章,就是要逼迫世家放低姿态,听从皇城司的指挥和安排。 不给吃草还想马儿跑得快,听起来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确实是为人君者常用的伎俩,起码官家在如今内忧外患的情势之下,只能无奈地让高慕侠充当了这头马儿的角色。 江南世家确实需要敲打警告一番,但又没有余力劳师动众,只能让皇城司“蚍蜉撼树”,希望能够四两拨千斤,即便失败了,也表明了官家在这件事上的强硬态度。 所以高慕侠如果有合适的时机,自然是不可能放过世家大族的。 然而他也知道,出卖郭驽,与龙扬山彻底决裂,已经是世家望族们做出的最大让步,想要彻底伤及世家的根本,那是痴人说梦的事情。 毕竟这些世家豪门哪一个都是传承了数百年,拥有着不可估量的底蕴。 就拿皇城司下江南这件事来说,虽然是官家的旨意,但直至现在,朝堂上的各方势力为了这件事情已经发起了不知多少次朝议和争论,矛头直指官家,甚至有人说官家对世家动手,伤的不是世家的根本,而是大焱的国本! 官家面对和承受的压力,不比高慕侠要轻太多,在朝堂上一片质疑之时,官家又哪来的草来喂养皇城司这匹马儿? 高慕侠收到战报的第一时间,就召集了江宁府的地方官员,其中也包括焱武军的镇军都指挥使杜成责,以及新就任的提点监军宗储,以及总教头徐宁等人。 江宁承平百年,少有战事,即便贼匪为祸,官府也是以招抚为主,剿灭为辅,很少动刀动枪,能吵吵尽量不要动手,毕竟江宁人都是斯文人。 然而高慕侠的意思却是,不惜一切力量和代价,也要彻底剿灭龙扬山和倭寇,除暴安良,保护百姓,还大焱一片海晏河清! 地方上对高慕侠这样的言论自然是阳奉阴违,他们见过太多从东京下来的上差,说话的时候比唱戏还好听,办起事儿来比狗屎还要难看。 所以对高慕侠义愤填膺的举动,地方官员们一个个表现出同仇敌忾,散了会却仍旧各行其是,该参加文会就参加文会,该举行雅集家宴就及时寻欢。 因为在他们看来,战报难免有些夸大其词,江宁承平这么久,谁人见过战火会烧到内陆来? 即便方腊称霸南方,建国称帝,不也没能打到江宁来么? 用老江宁的话来说,江宁乃古都,有龙气镇压,魑魅邪魔又岂能侵扰得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算我一个 江宁除了杜成责的镇军之外,地方上还有为数众多的厢军和民兵,加上各处县尉手底下的武装弓手,以及诸多的官兵,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是相当庞大的一直武装力量。 凭借这样一支军事力量,想要剿灭来去如风的倭寇,或许有些勉强,但对于无法挪窝的龙扬山贼匪来说,却足以斩草除根! 然而地方上有着自己的班底,也有着自己的规矩,即便高慕侠持有官家的密旨,想要众志成城,将所有资源都整合起来,没有世家的帮助,确实不太可能。 地方上的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根本就做不到令行禁止,即便他们接了密旨,也只会推诿,一个个环节推下去,每一个环节都要拖延一段,想要将这盘散沙凝聚起来,凭借一道圣旨,是不可能做到的。 而世家豪族便像这盘散沙里面的树根,延伸出无数有粗及细的脉络,在地下将这盘散沙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没有这些沙土,树根就会枯萎,没有这些树根,沙土仍旧是散沙,各自为战,没有任何的实力可言。 再者,这些沙土为树根提供养分,而地面上的树冠,则为沙土遮风挡雨,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所以皇城司想要剿灭龙扬山和倭寇,如果不想向世家低头,那么能够依靠的,只能是焱武军,或许再加上一些地方上的武装力量,但数量肯定不会太多。 高慕侠是大焱皇家情报机构的大勾当,而不是脑满肠肥的芝麻绿豆官,他的义父是太尉高俅,见过的封疆大吏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对于官场上惺惺作态那一套,他也是见惯不怪。 莫看这些个官员一个个拍胸脯表决心,大有抛头颅洒热血的愤慨,实则并不能指望他们太多。 打发了这群阳奉阴违的本地官员之后,高慕侠便与苏牧燕青,跟着宗储和徐宁,来到了城外的焱武军大营。 苏牧对练兵并不在行,交给徐宁的也只不过是现代军事训练的一些构想,零零碎碎,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后世许多愤青总以为站军姿没个卵用,即便站得在整齐,也只能被人当靶子,难道还能把敌人站死不成? 然而苏牧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简单的站军姿,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好看震撼的军容,更重要的是培养士兵服从死命令的那种坚毅。 将服从指挥渗透到他们的骨子里,打入他们的灵魂之中,也只有这样,他们上了战场之后,才不会出现哗变或混乱,这是做到令行禁止的第一个步骤。 至于那些训练项目,有许多都是一些拓展培训的项目,放在大焱根本就是无法想象的事情。 可徐宁对焱武军从来就不抱希望,打从担任总教头之后,便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死命的操练这些军士。 因为有了宗储的种种惩罚条例,徐宁又根据苏牧的训练计划,给出了相应的奖赏制度,并进行了分级积分管理。 有了这样的制度,无论你的出身多么低微,只要你听从安排,认真训练,听从指挥,任何人都有可能得到出头的机会,这对于在大焱军中混吃等死或者忙着做生意的那些人,是极大的威胁。 而对于那些仍旧对从军抱有热血和骨气,仍旧信奉功名但从马上取的真勇士而言,这样的奖赏制度绝对是一则福音! 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里,焱武军的表现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徐宁是最真切感受着这种变化的人,所以他对苏牧的敬佩,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当高慕侠和苏牧燕青抵达军营之后,他们看到的,是整齐划一的铁血之师,虽然只是表面功夫,但能够看得出来,这支焱武军,早已脱胎换骨,今时不同往日了。 杜成责准备袖手旁观,坐等看着宗储和徐宁闹笑话,可当他一同来到军营之时,他只觉着自己走错了地方,又走对了地方。 之所以认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是因为他发现眼前这支军队太过陌生,人还是一样的人,但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他们的目光不再懒散,就像徐宁褪去了他们在人世摸爬滚打的红尘气,剥夺了他们的特质,磨去了他们的个人棱角。 就好像他们本来是群魔乱舞的众生百态,徐宁却将他们所有的伪装都剥夺,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野兽本能,而野兽的本能,是最为原始的凶残! 是的,他在这些军人的眼中,看到了最为坚定的凶残! 而之所以认为自己走对了地方,是因为他觉着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西军,仿佛又回到了放眼整个大焱,最够格称得上军队的那支军队,那支抵抗了西夏侵扰数十年的铁血雄师! 很难想象,仅仅只是短暂的一个多月,竟然将一支乌合之众,变成了现在这样的队伍,杜成责看了看宗储,又看了看徐宁,虽然他们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的骄傲,但他却在军士们的脸上,看到了满满的自豪! 这是杜成责根本无法想象的一件事情,曾几何时,在大焱当兵被看成最低贱的一件事情,没有人会为自己成为军人而感到自豪和骄傲。 他们不懂什么叫集体荣誉感,他们不懂什么叫保家卫国,他们不懂什么叫军人的荣耀。 徐宁或许并不理解苏牧的训练计划,甚至很多训练项目他自己都不认可,因为他觉得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他也不知道苏牧这份计划书的背后,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每日都跟士兵一同训练,他融入到了这个集体当中,所以在这一刻,当他看到士兵们脸上的自豪之时。 他终于清楚地感受到,苏牧到底想要什么了。 苏牧看着眼前的八千军士,同样心潮激荡,人人都知大焱军队已经无药可救,可徐宁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便能够训练出如此的军心士气来,可见大焱军队并非彻底堕落,只不过是制度上存在极大的缺陷罢了。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其实并没有太大,便像一块石头,终究是要看如何去打造。 这些军士眼下或许也只是徒有其表,看起来威风凛凛,真要上了战场,或许一样会溃不成军,只顾着逃命,可这起码是个好的开始。 徐宁能够成功,岳飞爷爷自然也能成功,韩世忠也能成功,直到现在仍未见过面的宗泽,或许也能成功。 既然苏牧已经决定投入进来,便不能放过任何可能性,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最为璀璨但同样最为孱弱的帝国,就此沉沦下去! 虽然苏牧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却是如此,他已经从最开始的享受安逸,希望平平淡淡了此一生,到现在已经享受其中,他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个时代,也真心想要为这个时代,做出一点点的改变,哪怕只是一点点,只要成功了,或许就能够改写历史! 这些军士需要训练的不是身体,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从内心深处,唤醒他们的血性,唤醒他们属于男儿本该有的热血和骨气! 或许平时并不容易做到,但现在却很容易,因为倭寇和龙扬山的贼匪就要坐大,已经开始祸害江宁的百姓。 这些军士在外头都有自己的副业,他们能够最真切地感受到倭寇和贼匪带来的残害,他们的心头同样有着悲愤。 但他们对大焱朝廷已经丧失了最后的信心,而徐宁,则将他们自己的信心给竖立了起来。 如果朝廷信不过,最起码该相信自己,将自己的妻儿老小交给军队糜烂到骨子里的朝廷来照看和保护,跟自寻死路有什么区别? 打铁还需自身硬,想要保护自己的妻儿家人,自己就要舍得去拼命,如果大焱的军士都作这般想,军队又岂能腐朽到这等地步? 大道理人人会说,可真要做起来却难比登天,其他地方并没有遭遇倭寇,他们的妻儿没有性命之忧,他们自然能够高枕无忧,继续沉迷下去。 可江宁的情势已经迫在眉睫,朝廷没有余力来剿匪,如果焱武军自己不争气,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死在倭寇的屠刀之下! 徐宁让他们认识到了这一点,用训练唤起他们的信心和血性,让他们再次变成了真正的男人! 苏牧的出现,让军士们感到很新奇,也感到很荣幸。 与江宁城中的文人士子不同,军士们认得苏牧,并不是因为他的诗词歌赋和他的才名,而是因为他在方腊阵营之中的所作所为。 在大焱军队的内部,直至今日,仍旧流传着关于苏牧为大焱军所做的一切。 在他们的眼中,苏牧不是杭州第一才子,不是江宁第一才子,而是堪比方七佛那样的大谋士,是堪比石宝那样的大高手! 宗储本想让高慕侠说几句激励的话,可见得军士们眼中那殷切的目光,便用目光询问了高慕侠,高慕侠自然也清楚宗储的意图。 他自己都佩服敬重苏牧,也知道苏牧的号召力和影响力比自己这个神秘的大勾当要强大太多,于是与苏牧说了两句,后者微微一怔,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苏牧在诸多军士的瞩目之下,缓缓踏上了点将台,对于这一举动,杜成责颇为不喜,但宗储和徐宁没有意见,连高慕侠都没有意见,他自然也不好出面阻挠。 但见得苏牧扫视着这些军士们,过了许久许久,才高高抬起头来,抚摸着自己脸上的金印,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动用了内功心法,一字一句仿佛都能够打入到每个人的灵魂里一般,穿透力十足。 “你们觉得这是耻辱吗?” 他所问的显然是对于他脸上金印的看法,但很显然,这是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我始终觉得,刻在脸上的并不是耻辱,刻在骨子里的,才叫耻辱!” “在咱们的身后,就是咱们的妻子儿女,咱们的前面,是倭寇和贼匪,如果咱们不卖命,那才是耻辱!” “我看不起你们,因为你们没有卵蛋,我看不起江宁城里只知享乐的男女,我甚至对朝廷没有太大的敬意!” 苏牧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为他捏了一把冷汗,然而大家都是军汉子,自然也被苏牧的坦诚所折服,并不是谁都有勇气说出这样的话来的,特别是当着皇城司头子的面!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入他娘的糜烂到骨子里的世界,然则,这个世界虽然丑恶,但我仍旧深爱着,儿不嫌娘丑,若有人欺负到头上来,咱说什么也要挺直了腰杆,往上顶一顶!” 场下寂静无声,但很多人的目光之中,却多了一团火。 苏牧一身白衣,嘴唇剧烈的翕动着,他发现自己似乎把演说搞砸了,自己确实没有主角光环,无法虎躯一震,大波大波小弟纳头便拜。 沉默了片刻,发现台下仍旧没有反应,苏牧内心轻叹了一声,缓缓抬起右拳,朝前方八千军士说出了最后一句。 “我只想说,若打倭寇,算我一个!” 高慕侠也有些尴尬,因为苏牧说完之后,全场没有任何的反应,显然苏牧的激励似乎不太起作用。 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因为激动,苏牧的脸有些红,脸上的金印更加的明显,发现台下没动静,他只好转身,有些落寞的下台。 可当他转身的时候,他却发现都指挥使杜成责,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右拳。 苏牧微微一愕,随即朝杜成责微笑着点了点头。 只是他并没有看到,他的身后,八千人整整齐齐,无声无息,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右拳! 第三百三十七章 苏牧从军 第三百三十七章 苏牧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与高慕侠几个巡视了焱武军大营的第二天,就收拾铺盖住进了军营。 临行之前,免不了与诸多老友聚了一场,毕竟上了战场,生死不知,这践行宴还是要吃一吃的。 苏瑜和苏常宗知晓苏牧的性子,也知道苏牧志向远大,潜龙在渊,迟早要干一番大事,即便心里再如何担忧,也只能 默默地支持。 似彩儿丫头这般,小眉头皱着,心里虽然担忧到了极点,不愿再让少爷出去拼命,但也不会说些什么,只是唠唠叨叨地帮少爷收拾着行装。 赵文裴和刘质也来了,大抵因着苏牧上次的饮宴,赵文裴将赵鸾儿的入赘夫婿林奉芝也带了过来。 苏牧的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几天火爆江宁,林朝芝早有耳闻,心里也是佩服得不行,据说江宁城今日风行少年郎的装束,连七老八十的老儒生都要翻出年少的衣服来,回忆过往,不胜唏嘘。 陆青花和扈三娘自然想要相伴左右,但她们毕竟是女儿身,即便改头换面易容男装,在军营之中亦多有不便,再者,苏牧也不想让焱武军的弟兄说三道四,便没有让她们随行。 而且他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人手去措置,虽然高慕侠手底下的暗察子非常可靠,但终究无法与那边过多接触,再者,暗察子在接下来的战争之中有着极大的作用,苏牧也不想分散他们的力量。 陆青花和扈三娘本还不太乐意,可听完了苏牧的计划之后,当夜就坐船离开了江宁,陆擒虎也跟着保护女儿去了。 苏牧在江宁的影响力正如日中天,一举一动都会引发全城轰动,他在焱武军的一番表现,早已通过小道消息,传遍了街头巷尾。 事实上,有高慕侠的皇城司,苏牧想要掩盖行踪消息,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情,可他还是让暗察子们将消息散播了出去。 在他看来,财富堆在仓库里,只能是破铜烂铁,花出去,实现价值,才称得上财富。 眼下他最重要的一项财富便是自己的影响力,影响力比真金白银要虚无缥缈太多,自然要转化为真正有用的价值。 苏牧要从军的消息一传出开,本以为会惊掉许多人的下巴,可江宁人对此事却比杭州人要淡定许多。 大抵因为他们这段时间已经将苏牧的过往调查了个一清二楚,知晓苏牧早在杭州之时就远离文坛,而喜欢与武人来往,在方腊一战之中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所以从军也就不足为怪了。 江宁人比较包容,对苏牧从军一事,自然不会觉着有辱斯文,反而觉着苏牧有着常人不能企及的血性。 而苏牧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想要彻底改变大焱军队的腐败现象,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可他却想做些什么,来扭转这些人对大焱军队的看法。 这些人指的不是寻常的百姓和文人,而是指焱武军的士兵本身! 他要让这些士兵,从根本上认识到自身的定位和价值,让他们明白保家卫国,平境安民是军人的天职,让他们从百姓们的评议之中,认识到军人的荣耀感归属到底在哪里。 果不其然,苏牧从军的消息传开之后,许多人纷纷表示了声援,甚至有很多人跑到军营来探望。 江宁人有着自己的高傲,苏牧这么个杭州人,天下闻名的大才子,因着江宁的倭寇之乱,为了保护他们江宁百姓,甘愿冒险去从军,江宁爷儿们如果再缩头,又岂是男儿所为? 凭借苏牧的影响力,想要招募更多的兵士,或许有些难以想象,这些文人光说不练的功夫也不是一天两天练出来的,但为了掩盖他们的怯懦,这些文人会成为苏牧的喉舌,会为扭转军队形象而摇旗呐喊,这就足够了。 反正这些文人上了战场也是累赘,无论是苏牧还是焱武军方面,也没有对他们抱太大的希望。 就在这样的纷纷扰扰之中,一场宴席尽欢而散,待得第二日,这些人又早早过来,与苏牧依依惜别之后,苏牧便进入了焱武军的军营里。 苏府门前永远不缺求见者,但知晓苏牧从军了,许多人也早早守候在了苏府门前。 虽然没有十里长街送苏牧的壮观景象,但江宁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仍旧在深闺里默默为苏牧祈祷,希望他能够早日得胜平安归来。 杜成责乃焱武军都指挥使,职责所在,此次围剿倭寇与龙扬山的贼匪,自然要他拿主意。 有高慕侠这个皇城司大勾当在场,他也无法推诿,况且高慕侠手里还拿着官家的密旨,而且杜成责早先已经被世家抛弃过一次,心里还有气,阅兵那天又被苏牧的举动震撼了一番,眼下对剿匪也是信心满满野心勃勃。 有了杜成责的点头,这次行动才算是名正言顺,但搜集情报还需要一段时间。 苏牧便吃住在军营里,加入到了徐宁的计划,整日与寻常军士一同训练。 他本就没有太多架子,这些武人对第一才子也有着足够的好奇心和敬畏,两三日之后便与诸多士兵打成了一片。 苏牧见过太多这样的老兵油子,从李演武孟璜关少平刘维民等人开始,再到岳飞韩世忠宗储,甚至刘延庆童贯。 无论寻常士兵还是高级将领,他都能够与他们和平相处,这得益于他的察言观色,更得益于他那宽广的胸襟与气度。 焱武军的士兵们知道剿匪是势在必行,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必定有着一场生死决战,于是训练便更加的卖力。 徐宁和宗储也在不遗余力地宣讲,训练辛苦一些,上了战场之后存活的几率也就多一分,再者,焱武军是堂堂大焱朝的禁军,而他们的对手只不过是乌合之众,以此来培养军心士气。 高慕侠带着暗察子们,也是马不停蹄,与焱武军的斥候们,四处探查倭寇的行踪以及龙扬山的老巢。 他没有与世家和解的心思,既然俘获的那名老管事无法让世家们动摇,那名他就利用老管事来对付龙扬山。 一番拷问之后才知道,这老管事乃是龙扬山最老的一批小当家,对龙扬山老巢的所在之地,自然是一清二楚的,君麻吕稻池早就吃过了水刑的苦头。 虽然他不清楚倭寇眼下的行踪,但却对倭寇的行事风格很了解,通过他的推断,预判倭寇的走向和下一步计划,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那老管事本来还不愿意配合,但杨云帆的出现,彻底打灭了这老管事最后的希望。 郭驽一战之中,皇城司还俘获了二十几名龙扬山的俘虏,从这些人的口中,也了解到了不少关于龙扬山的消息。 这些人都是狠辣凶残的老江湖,为了震慑他们,高慕侠也是使用了狠辣的手段。 起初燕青与他们缴获了君麻吕的鬼头船,并得到了一批倭刀和倭甲,君麻吕稻池的倭刀乃井野平治亲赐,上面还有倭国皇族的菊纹,如今却落在了高慕侠的手中。 高慕侠便是用这柄倭刀,当着这些俘虏的面,砍了十几颗滚滚人头,才终于将这些人给震住,成功拷问出想要的信息来。 君麻吕稻池显然对此颇为不满,在他看来,他的刀是陛下亲赐的,高慕侠却用他的刀来杀他们的人,这是最大的羞辱。 然而高慕侠却告诉他,用他自己的刀来杀这些不知羞耻的内贼和倭寇,会弄脏他的刀,这些内贼和倭寇用这些倭刀杀了多少大焱百姓,他高慕侠就要用这把刀,十倍百倍的奉还! 高慕侠展现出来的狠辣铁腕,终于让这些人屈服,将搜集来的情报综合起来,又梳理了一遍,逼着杨云帆和那老管事以及君麻吕三人来推敲了一番,高慕侠才最终将龙扬山老巢的位置给确认下来。 当情报递交到杜成责和宗储手里之后,两位只是经过简单的商议,便打成了一致的意见。 地方上提供了足够的粮草和物资,徐宁训练了将近两个月的八千焱武军,终于在八月中旬开拔离营,往镇江方向而去。 裴老太公这次也是坐不住了,因为高慕侠直到现在,都没有与世家们坐下来谈一谈的意思! 裴老太公的底气来源于高慕侠需要他们的帮助,只有得到世家们的帮助,高慕侠才敢正大光明去剿匪,而没有后顾之忧。 比如眼下,虽然杜成责与世家产生了龃龉,被官家密旨压着,又被苏牧宗储等人说服,成为了主战的一方,但并不表示得到杜成责的支持,高慕侠便能高枕无忧。 若大军出征剿匪的过程中,没有地方上的支援,在粮草辎重等方面,是很难跟得上来的。 如今才只是一个开端,地方上自然要给高慕侠一点面子,毕竟人家手里还端着圣旨。 可一旦开战,如果世家们有心拖后腿,在粮草武器物资上做文章,后继乏力,即便不会一手葬送焱武军,但高慕侠想要赢下这场剿匪,却将更加的困难。 所以老太公不明白,高慕侠这小子,哪里来的底气,凭什么不对世家低头? 第三百三十八章 老狗不识英雄汉 镇江是江宁的门户重镇,倭寇和贼匪想要进入江宁境内为非作歹,必须要通过镇江,所以杜成责得到了高慕侠的情报之后,很快就领兵驻扎于此处。 为了这次剿匪,杜成责也是下定了决心,将自己私藏的五千人也都拉了过来,一万二千余人的部队浩浩荡荡,自然瞒不过龙扬山和倭寇的眼线。 大军驻扎镇江的消息很快就传开来。 再者,镇江虽然不算小,但涌入一万多的军士,接管了地方城防,还是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如果没有上面的旨意,私自干扰地方,这可是谋反的大罪,好在高慕侠手里头有圣旨,镇江方面也不敢造次,只能让杜成责接管了防务。 不得不承认,这位从西军出来的指挥使,对于行军打仗有着宗储徐宁无法媲美的本事。 在行军途中和驻扎镇江期间,如果没有杜成责前前后后的看顾,这群没打过仗的兵蛋子,还真不知道要出多少乱子来。 镇江是要塞,倭寇和龙扬山的人却能够通过镇江,到内陆去侵扰,若说镇江地方官员屁股是干净的,那是打死了都没有人相信的。 到了镇江之后,高慕侠便发动无孔不入的暗察子,对镇江地方官员进行了梳理清洗。 暗察子们潜伏在江宁已经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地方上的所作所为也是了如指掌,高慕侠再度展现杀伐果决的铁腕政策,杀一批拉拢一批,恩威并施,便将镇江地方系统收拾得服服帖帖。 杜成责也是看得心惊肉跳,因为高慕侠雷厉风行,看着像是嘴上没毛的愣头青,前头先得罪了江宁的世家豪族,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眼下又到地方上来“作威作福”。 一旦有人上报到朝廷,世家在朝堂上的势力一齐发力,高慕侠和皇城司难逃滥用职权的帽子,说不定高慕侠在江南也就呆不久了。 杜成责也是官场老人,对这一套也是心知肚明,他的推测虽不中亦不远,朝堂上本就对官家的决策存在质疑,知晓了高慕侠在江南的所作所为之后,弹劾奏章便如雪花一般,官家连上朝都不敢上,只是窝在深宫里写字画画,将烂摊子丢给了蔡京和高俅,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 高俅是何人?那可是高慕侠的干爹啊! 在朝野臣民的眼中,蔡京乃是当今官家最为死忠的走狗鹰犬,但熟知内幕的人却也同样清楚,蔡京才是世家豪族们在朝堂上的代言人! 虽然蔡京老相公与太尉高俅同样是官家最为宠信的重臣,可蔡京是权臣,高俅才是真正的宠臣。 蔡京的实力来自于朝堂上门生故吏遍及各部各省,地方上有世家豪族的鼎力支持,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有着巨大的能量。 而高俅的底气完全来自于当今官家,即便高俅已经有意培养自己的党羽,当羽翼未丰,根本就无法与蔡京相抗衡。 不过朝堂争斗自然有这些大牛顶着,高慕侠也相信自己的义父会为自己遮风挡雨,在镇江便只是甩开手脚大干一场,杀得人头滚滚! 苏牧也没有闲着,他与燕青乔装改扮,深入到民间,干起了暗察子的技术活。 作为皇城司的绣衣暗察,苏某人也不能坠了这个名头,他本就是江湖绿林出身,对于刺探情报这种事情,做起来并不比暗察子差多少,又有浪子燕青这个便宜师哥相助,自然事半功倍。 这日苏牧与燕青又结伴而行,在镇江的一处酒楼暂作歇息,竖起耳朵来,听着南来北往的客人说道最近的局势。 这酒楼在镇江也算小有名气,接待的都是江湖人居多,据说酒楼的幕后老板就是龙扬山的人。 苏牧与燕青前来,就是为了取证这件事情。 龙扬山的势力早已渗透整个江宁,即便镇江这要的要塞之地,也是随处可见。 高慕侠雷霆出手,杀人示威,只不过是宣示了自己的主动权,震慑了官场上的人,至于民间潜伏着的势力,自然需要暗察子们一一挖掘。 只有将镇江的老鼠都彻底灭掉,焱武军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将镇江当成大本营。 如果连大本营都不干净,还谈什么剿匪? 那酒楼老板也有四五十的光景,留着三缕长须,穿着灰色的直裰,看起来精明强干,一双眼睛熠熠生辉,显然也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 只是苏牧红巾遮面,燕青又改头换面,两人刻意收敛了气息,看起来就如同寻常行脚的江湖人,并没有太多显山露水。 上了酒楼之后,老板见得两人面生,便留了个心眼,这也是他的习惯使然,毕竟现在的镇江已经不太平了。 酒楼里的客人还在似乎忌惮的说笑,内容无外乎焱武军大动干戈,实则雷声大雨点小,到时候说不得还要灰溜溜滚回江宁,虎头蛇尾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些军队除了欺负老百姓,什么都不会,最后还不是让龙扬山和倭寇打得落花流水云云。 这些客人满脸的匪气,毫不掩饰对军队的鄙夷和对朝廷的敌意,这也是见惯不怪的事情。 在大焱的江湖武林之中,不骂朝廷几句,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落草为寇占山为王揭竿而起,搅风搅雨,等待朝廷来诏安,而后封得一官半职,到地方上搜刮民脂民膏,这已经成为了匪寇生意的一条龙服务。 落草不过是为了赚足了名声,让朝廷诏安,戴上官帽子继续做着匪徒该干的事情,这就是大焱武林人最大的念想了。 苏牧对此早就心知肚明,想起后世有个说法,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读着都让人心神激荡,恨不得行走江湖,成为一代大侠。 可惜的是,这样的大侠,在大焱是不可能存在的,即便有,也只是凤毛麟角。 这才做了一会儿,苏牧和燕青就已经确定了七八分,这座酒楼幕后的老板即便不是龙扬山,也与龙扬山有着牵扯不清的干系。 总之,离开之后,让高慕侠带人来端了这酒楼,绝对是错不了的。 行走江湖,自然要多一个心眼,强龙不压地头蛇,两人也是小心翼翼,连筷子都不用酒楼的。 当然了,苏牧跟着乔道清修习了这么久,对用毒也有着自己的深刻理解,防范别人下毒自然也是有一手的。 不过他们也不敢托大,再者,谨慎一些也是江湖人应有的表现,他们也不想太过招摇。 可落入酒楼老板眼里,难免就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酒楼老板早就怀疑苏牧和燕青的身份,他不得不警惕行事,见得苏牧和燕青坐了一会儿,在等着上菜,老板就端了一壶好茶过来。 “见着二位面生得紧,可是我镇江人士?” 老板此言一出,周遭的气氛就为之一滞,虽然那些人并没有明显的关注,但说笑的声音很显然变得小了一些,很多人其实都被老板点醒,偷偷关注着苏牧这边的动静。 燕青走南闯北,对各地方言熟悉到骨子里,学杂百家的他自然不会表现出什么异常来,用一口地道的江宁话回道:“掌柜的好不晓事,到酒楼来便只管吃酒,你管咱们打哪儿来。” 燕青此话说得匪气十足,又是地道的江宁话,老板虽然觉着话里有刺,但终究还是确定了燕青是江宁本地人。 不过他还是不放心苏牧,因为从一进门,他便看出来,燕青这个本地人,虽然豪气,但却像是苏牧的跟班儿,说不得这蒙面的才是正主儿,燕青不过是被本地的掮客罢了。 如此一想,他便又不甘心地笑道:“兄弟说的是,不过出来行走,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嘛,不知你这位朋友又是何方人士?” 燕青已经不耐烦了,正要发怒,却见得苏牧微微摆手,朝那老板冷笑道:“某记得咱走进来的是酒楼吧?怎地老板却做起了官府的勾当,还要试探客人的身份来历,莫不成你这里还卖板刀面?” 苏牧此言一出,老板脸色大变,整个酒楼大堂都安静了下来,那些个客人纷纷对苏牧怒目而视,许多人甚至按住了桌底的刀柄,因为苏牧一开口,用的是地道的京城官话! 江宁和杭州的文人士子有着极深的江南优越感,其实对东京官话很是不屑,但苏牧迟早是要进京的,早早就做过准备,特意模仿了高慕侠的口音,这一开口,倒也有七八分官话的地道。 这酒楼本就是龙扬山的据点之一,苏牧与燕青深入虎穴,本该藏头露尾,但苏牧却反其道而行之,这一试探之下,对方果真原形毕露! 那老板也是见多识广,当即和颜讪笑道:“原来是东京来的贵人,小可倒是唐突了,只是咱镇江地方小,民风彪悍,想给贵人提个醒,出来行脚最好还是收敛一下,小人一番好意,贵人这么说可就生分了。” 大堂里的汉子们听得老板话锋一转,也明白了老板的意图,纷纷按下了杀机,只等着苏牧和燕青走出酒楼,行到僻静处,说不得就要送一碗板刀面给他们尝尝鲜! 燕青察觉到了敌意,也只是冷笑,安坐若素,慢悠悠喝着茶,苏牧却是将脸上的红巾拉下来,转而用江宁口音说道:“店家有心了,都是江湖人,混口饭吃而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咱吃完就走。” 那老板见得苏牧脸上有金印,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即便如此,他也打定了主意,待得苏牧和燕青离开,势必要好生试探一番的,只是他心里总觉着有些膈应,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有了这么一闹,苏牧和燕青草草吃过,也就起身要走,来到大堂前,苏牧见得这酒楼竟然还备了笔墨,墙壁上还留有许多诗词,心里也是哭笑不得。 镇江距离江宁不远,自然是受到文风影响的,这些个酒楼最喜欢的就是设置一面白墙,以供客人题词作诗,还真别说,有时候真能捡漏,得到一些文豪的墨宝。 只不过这酒楼来往的都是江湖人,上面也都是些不堪入目的歪诗和打油诗。 燕青驻足一看,指着其中一首笑道:“这老板娘现在还在么?” 但见上面写着:“我本有情郎,赤脚走四方,遇着老板娘,三天不下床。” 老板脸色自然不好看,苏牧却是一笑置之,想了想,便拿起大笔,唰唰唰留下了一首诗,而后带着燕青扬长而去。 苏牧走后,老板一使眼色,早有人悄悄多了跟了上去,其余人则凑到了一处,都来看看苏牧写了些什么。 但见一笔苍劲的行楷跃然于白壁之上,入木三分,云烟顿生,更让人吃惊的是,那诗的内容! 诸人虽然都是江湖厮杀汉,吃的是砍头的饭,但到底是有些文化的,当即有人轻声读了出来。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老狗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 第三百三十九章 绣衣指使军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老狗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 虽然酒楼里都是些江湖人士,没什么才情,但这诗通俗易懂,意境却是大气磅礴,肃杀万分,他们只觉着读了这诗,内心便生出一股难以压抑的惊惮! 也该他们如此,苏牧虽然是无心为之,但用的却是后世大明开国皇帝朱重八的手笔,只不过改了一个字罢了。 这位大明开国皇帝可是出了名的杀神,这首诗还是他当初与陈友谅张士诚争战之时写的,杀气之重,英雄气概之磅礴,又有哪个江湖人能抵挡! 酒楼老板是个识货的人,见得此诗,又细细沉吟了诗的内容,再细细回想苏牧的一举一动,整个人突然一震,身子一僵,双手便颤抖了起来!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他...他就是苏牧!他就是铡刀苏!” 他终于打开了心里的迷惑,早在见到苏牧脸上金印之时,他就觉着有些眼熟,如今细想一番,终于认得了苏牧的真身! “苏牧!竟然是苏牧!” “将云龙九现闹得焦头烂额的苏牧?竟然是他!” 周围的人也是惊骇不已,整个酒楼大堂躁动不安,有些人已经开始悄悄收拾东西,准备开溜了。 苏牧在杭州和江宁以文而名,童贯等军中将校对他的武功事迹也有所隐瞒,即便朝堂之上,也没有太多人提起苏牧在平叛方腊之中的所作所为。 然而大焱军底层以及江湖武林之中,盛传的却不是苏牧的诗句和他的才名,而是他的凶名! 有着大光明教的背景,在方腊阵营之中翻云覆雨,本身还是幻魔君乔道清的弟子,浪子燕青的师弟,大光明教圣女的男人,打败石宝和王寅,杀掉包道乙,搞垮方腊,这里面随便一样拿出来,都足以震慑江湖人士了! 再加上最近这段时间,苏牧从军乃是江宁杭州乃至整个大南方最为火热的话题,焱武军驻扎镇江,皇城司四处杀人,清洗龙扬山的江湖势力,苏牧出现在这里,背后的意味也就不言而喻了! “快!快把消息送出去!” 酒楼老板脸色煞白,虽然极力保持镇静,但仍旧掩盖不住声音之中的颤抖。 那跑堂的小厮们一个个不见了唯唯诺诺,脸色一变,腰杆一挺,竟然一个个展露出不俗的气度来,而客人当中,也有大部分人纷纷起身,抄了家伙什就要离开。 可正当此时,大堂外却出现了一道身影。 这人也就二十几岁,留着一字胡,一身箭袖劲装,腰间挂着一柄倭刀,满目杀气,对着大堂里的武林人冷声道:“消息该送到哪里呢?” 高慕侠言毕,手指轻轻敲击着腰间的倭刀,冰冷的双眸一扫,早已将这些武林人,当成了锅里的烂肉! “快走!动手!都动手!”老板脸色大变,高慕侠最近在镇江大开杀戒,一柄倭刀斩尽杀绝,早已凶名赫赫,又有谁敢撄其锋芒! “哼!” 高慕侠冷哼一声,抽出倭刀,猛虎出柙一般冲入到大堂之中,他的周围,上百暗察子早已将酒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见得大勾当率先发难,身先士卒,暗察子们一个个不落人后,杀入了酒楼之中! 皇城司虽然饱受诟病,但在高慕侠的带领下,他们对镇江进行了清洗,在清洗的过程当中,他们也见识到了这些贼匪勾结倭寇,对大焱百姓的祸害到达了何种程度。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倭寇侵扰地方也是情有可原,毕竟他们生性残暴,可暗察子们无法理解,龙扬山的匪寇乃是大焱人,勾结外人来残害乡亲,这还是人干的事儿么! 在清剿的过程当中,义愤难平的暗察子可没有任何的心慈手软,这也是他们跟着高慕侠大勾当,做过最为解气的事情,杀这些勾结倭寇的匪徒,他们从来都不会有一丝手软! 高慕侠还在大开杀戒之时,苏牧与燕青已经去而复返,燕青嗅闻着酒楼里传出来的浓烈血腥味,不由皱眉道。 “这已经是第几处了?高慕侠这小子不会杀人上瘾了吧?这是马踏江湖的节奏啊...” 苏牧冷冷地看着酒楼里流淌出来的鲜血溪流,他对这些出卖同胞之人可没有任何同情。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江湖不也是官家的么,高慕侠迟早会成为官家的利刃,这江宁,可就是他龙起之地了...” 燕青撇了撇嘴,白了苏牧一眼道:“这话听着别扭,我怎么觉着你不是很放心这小子...” 见得苏牧苦笑不语,燕青也不好再多说,转移话题道:“不过你这诗作得还真不赖,连我看了都一身燥热...” “是不是也想上去杀一把?” “那倒不至于,就是想到这镇江有一处金风楼的分店,听说姐儿一个个嫩得出水,咱哥俩不然上金风楼杀一遭?” 苏牧:“... ...” 苏牧从军之后的第一首诗作,充满了鲜血淋漓的磅礴,就这么传回了江宁。 江宁文坛不禁由改变了风向,回忆青涩少年锦时的小清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金戈铁马的荡气回肠,街上的文人一个个又挎上了绣剑,青楼里吟唱的都是游侠情怀。 对于习惯了无病**的江南文坛而言,苏牧的这首诗无疑刮起了一股飓风,当然了,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且说高慕侠率领皇城司在镇江大杀特杀,终于将龙扬山的潜伏势力打了个七零八落,焱武军也算是消除了后顾隐患,终于进入了正式的布局。 在此期间,因为工作需要,皇城司也开始在焱武军内部选拔精英好手,扩充暗察子的队伍,并在苏牧的建议下,密奏官家,组建了大焱第一支特务军队,名唤绣衣指使军! 这支绣衣指使军已经跟后世大明锦衣卫缇骑没有太大的区别,皇城司本该是天子近卫,监察百官与民情也只是附加的任务,可到了高慕侠的手里,皇城司终于展现出凶厉的爪牙,这里面未尝没有苏牧的推波助澜。 苏牧是很清楚锦衣卫对大明帝国的影响的,可以说后世大明的覆灭,与始终贯穿大明的锦衣卫脱不了干系。 但在政治腐朽的大焱,想要特立独行,不受牵制,想要做些实事,高慕侠的绣衣指使军却是最佳的选择。 太祖说得对,掌握了枪杆子才能掌控政权,手里有了军队,说话办事才有底气,才不会低声下气地求人,更不会受制于人。 这也是苏牧为何担忧高慕侠的原因之一。 高慕侠毕竟太年轻,血气方刚,掌控了绣衣指使军这样的大杀器,说不得权势熏心,沉迷于掌控生杀大权的快感。 所以在绣衣指使军的掌控指挥权问题上,绣衣暗察大人苏牧也没有拱手相让的意思。 这个创意是他提出来的,绣衣指使军也以他苏牧绣衣暗察的名义来命名,高慕侠虽然是大勾当,名义上统领绣衣指使军,但人员选拔和队伍的组建,却是苏牧和徐宁一手包办。 这样也能够防止高慕侠单方面坐大,使得绣衣指使军如同脱缰的野马,越发不受掌控。 要知道高慕侠的干爹可是高俅高太尉,苏牧没道理不防着这一点,以免绣衣指使军成为某位宠臣或权臣的凶器。 绣衣指使军虽然秘密组建,并且绕过了兵部,由当今官家直接操持,但官家也为此承受了极大的压力,早就不满的文官集团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谏言。 据说还有清流谏官一头撞在了朝堂之上,死谏官家,然而官家却不为所动,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 高慕侠能够得到官家这么大的支持,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在镇江肃清之后,便与杜成责宗储徐宁等人,商议向龙扬山老巢进军的计划。 而此时的龙扬山也是鸡飞狗跳,在三当家杨云帆被俘,二当家郭驽被杀之后,他们终于展开了报复,并联合倭寇王井野平治,一下就绕过镇江,扫荡了内陆十余处村落。 然而朝廷的报复也很快就来临,竟然将他们在镇江苦心经营的地下网络,打得七零八落,秘密据点十不存一,让龙扬山也是元气大伤。 龙扬山这边也是震怒,连忙派人联络倭寇王,大当家龙金海更是决定要跟井野平治见上一面,颇有破釜沉舟,决一死战的架势。 不过龙金海也不是蠢物,他自然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一万多焱武军虽然看着不多,但也是朝廷的正规禁军,一旦公开宣战,他们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会被打上叛贼的名号。 像龙扬山这样的江湖帮派跟叛军虽然实质上没有太多不同,只差个揭竿而起,但坐实了这个名声,可就没有任何退路了。 这是一条非常模糊的分界线,在分界线的左边,你可以勾结官府和世家,可以勾结倭寇,做些见不得人的买卖。 可越过了这条边界,就等同于造反,有了方腊的前车之鉴,造反已经不是贼匪们的好出路,能够当个地下王者,安安心心做生意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眼下已经由不得龙金海去选,他要报复的不是焱武军,不是高慕侠的绣衣指使军,而是那些翻脸不认人的世家豪族! 即便打得头破血流,他也要告诉这些世家豪族和地方官府,龙扬山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想要过河拆桥,想要兔死狗烹,世家豪族也必须付出鲜血的代价! 第三百四十章 郑魔王 大风飞扬,浊浪排空,腥腻潮湿的空气迎面而来,让龙金海脸上的坚毅与阴狠,越发凝重了几分。 作为龙扬山的大当家,龙金海崛起于微末的船帮,也曾经受尽了压迫,几经艰辛,才团结了扬子江上的苦哈哈,拉扯起这么庞大的一支队伍。 他的个子并不高,矮壮黝黑,没有太多威严的气质,即便穿的是锦缎袍子,也像渡口上搬货的苦力,只有那漆黑的眸子里,时而闪过一丝阴狠,让人望之而生畏。 他站在船头,便仿佛千斤重的铜山,仿佛是整艘大船的安定石,镇压着大船,使得大船不会被风浪掀翻。 身后的好手都是些精壮的老手,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腱子肉如山包一般隆起,一个个目光精赤,即便上了岸,仿佛也能扛着大船走出半里,浑身上下充满了阳刚与力量。 也有些精瘦的汉子,虽然手脚瘦小,一双眸子却散发着凶悍的光芒,如同深山野林里刚刚修炼出人性的猿王。 这些就是龙扬山大当家龙金海身边最为精锐的高手,既然大当家要去见倭寇头子,自然要留给心眼,他们一直没有相信过朝廷的狗官,也不会相信那些世家富户,更不会相信茹毛饮血的野蛮倭寇。 十几艘大船乘风破浪,大帆鼓荡得满满当当,眼前的海平面上渐渐浮现出一抹绿色,诸人的脸色没有放轻松,反而越发凝重起来,好手们纷纷将兵刃挂在了身上。 前方的岛屿名为黄山岛,有大半个镇江那么大,岛上山岭嶙峋,绿林幽水,曲折的海岸线形成了一处天然的海港,海产丰富,乃是海上船队中转补给的好去处。 此时海港周遭已经停靠着数十艘鬼头船,尽皆悬挂黑旗,这些鬼头船虽然轻而小,速度却极其惊人,在海上航行如飞,机动性极其优良,自然是倭寇王井野平治麾下的倭寇船了! 龙金海遥遥望去,但见岛上已经升起烟柱,有人在岸边的高举黄旗,打着放行的旗号,守卫港湾的鬼头船便放开了一个口子。 龙金海所在船的桅杆上,如猿猴一般攀在上头的瞭望手喊了几句暗语,龙金海便挥了挥手,率领船队进入了港湾。 船队一进入港湾,顿时风歇浪平,但见海水碧蓝清澈,可见水底的珊瑚和各种斑斓鱼群,是不是一道黑影从水底掠过,该是潜行其中的大鱼。 龙金海往左右一看,鬼头船上皆是髡发点眉白面黑牙的倭寇,五短身材,却又背着偌大的滕盾,左右腰间挂着各色铁刀,咿呀怪叫,如同阎罗殿里的小鬼。 “哼。”龙金海轻哼一声,眼中毫不掩饰对这些倭寇的鄙夷。 “当家的...这港里有鲛人...”一名好手来到龙金海身后,低声地提醒道。 龙金海往四处放眼一望,但见东南角有一处暗礁,暗礁周围水底有些浑浊阴影,形同游鱼,虽然隐秘,到底还是逃不过龙扬山大当家那鱼鹰一般的犀利目光。 “让弟兄们放亮招子,有甚么不对头,尽管下狠手!” “是!” 弟兄们得了大当家的密令之后,便退到后头,船只抵岸,早有倭寇搭上舷桥,龙金海虎步而行,上得岸来,但见不远处的小坡上,支起了一处凉棚。 龙金海带着三五个顶尖好手,目不斜视,穿过充满敌意的倭寇护卫,径直来到了凉棚前头。 凉棚周遭拱卫着七八名精悍倭寇,棚子里头却端坐着两个中原打扮的中年人。 左首之人看起来三十出头,蓄着短须,一身颇具唐风的儒士服,相貌端庄,气质沉稳,只是眉心距有些窄,看起来有些小斗鸡眼,一柄小太刀便放在触手可及的桌上。 右手边乃是一名四十上下的道人,披散着一头黑发,身上是银丝鹤氅,背后还插着一柄道剑。 若换了别个,见得这等场面,大抵要心生疑惑,这凉棚里分明是两个中原人,那倭寇王井野平治又在何处? 然而作为龙扬山大当家,龙金海虽然没有见过井野平治,却通过无数的情报往来,得知了这位倭寇王的绝大部分情况。 所以他很确定,那名身穿唐风儒士服的,应该便是倭寇王井野平治,因为中原大陆禁海已久,倭国人还停留在崇尚唐朝风物的阶段,用后世的话来说,这些丫挺的版本太低,网络又不通,没办法及时更新。 至于井野平治身边那一位道人,龙金海却是毫无头绪。 井野平治作为倭国的贵族,打小便接受中原汉学的教育,说得一口流利的大焱官话,生活习惯与喜好也和大焱的富贵人家并无两样,甚至爱好诗词书画,连苏牧新近所做的人生若只如初见都能够背诵赏析。 见得龙金海昂首阔步而来,井野平治微微一笑,便站起身来,朝龙金海招呼道。 “大首领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某实是惶恐啊...” 话虽如此说着,却没有走出凉棚的意思,而他身边那位更是托大傲慢,竟然懒得起身,只是慢悠悠在喝着茶。 龙金海与井野平治客套了一番,也就在客座上坐了下来,即便如此,他也悄悄按着腰刀的刀柄,与这些倭寇打交道,如果你当真,那就输了。 “敢问井野郎君,你我商讨的事情关系重大,却不知这位道友是何方神圣,俺虽是草莽汉子,但也知晓分寸,若是些不三不四的人,那么就恕不奉陪了。” 龙金海也没有看那道人,只是一双眸子威慑十足地直视着井野平治,后者却是呵呵一笑,将目光投向了那道人。 道人轻轻放下茶盏,又从水盆里拈起一个茶碗,放在了龙金海的桌前,一边分茶,一边不咸不淡地自我介绍道。 “龙大当家也是贵人多忘事了,我郑彪虽然只是个无名小卒,但圣公揭竿而起之时,郑某曾到过龙扬山,奈何大当家与那些世家豪族打得亲热,却是没有接受圣公的邀请...” “原来是郑魔王郑彪!难怪这么眼熟...这人怎地到了海上?又怎会跟倭寇头子这般亲近?”饶是龙金海见识过人,也想不通一个方腊余孽,怎么会与倭寇头子平起平坐! 当初方腊起事,为了组建水军,曾经派了郑魔王到龙扬山,想要拉拢龙扬山的人手,不过龙金海只想做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却没胆子造反,便拒绝了郑魔王。 方腊被平剿之后,郭驽和杨云帆等弟兄也是对龙金海的先见之明大为佩服。 眼下方腊早已不复存在,圣公军也销声匿迹,没想到郑魔王却出现在了这里! 不过龙金海对郑魔王可没有一丝好感,因为当初他拒绝了郑魔王之后,后者恼羞成怒,还曾经威胁要荡平龙扬山,双方差点掀起大战来。 回想到过往的不快,龙金海心里也满是不屑和幸灾乐祸,他是掌控着数万手下的大堂主,按说心性也该沉淀下来,可惜他本就是耿直坦诚的汉子,当即不留情面地揶揄道。 “原来是郑魔王,我还以为是东胜蓬莱的活神仙咧,魔王将军不追随你家圣公,却来这海岛吃风露宿作甚?” 龙金海这话让井野平治一下子就坐不住了,他也知道圣公方腊早已不在人世,让郑魔王追随方腊,且非在诅咒别人去死么! 切莫小看了这一句诅咒,彼时之人最是迷信,诅咒什么的可不是随便能够挂嘴边的! 倭寇王井野平治为龙金海的无礼直皱眉头,郑魔王却是安坐若素,仿若听而不闻,只是端起茶壶来,往龙金海面前的茶碗里倒了半碗清茶。 这茶水虽然已经凉了,但馨香扑鼻,端的是上好的云雾茶,也亏得井野平治这倭寇头子如此懂得享受了。 “我郑彪到这海岛上来,自然是要跟井野郎君,还有大当家筹谋大事来的,不过大当家好像对郑某有些成见,这也不打紧,相信大当家喝了我家的茶,也就顺气了...” 郑魔王笑容阴柔诡异,龙金海却是不为所动,前者只是微微一笑,轻轻捋了捋宽大的袍袖,那白皙干瘦的右手往虚空一抓,在往龙金海面前的茶碗一丢,但见得那茶碗荡起数滴水珠,茶碗里竟然凭空出现了一尾金色小鱼! “人皆以为郑某只是小鱼虾米,岂不闻潜龙亦有游浅水之时,但龙终究是龙,终有再掀风云的一天!” 郑魔王陡然站起来,大袖一挥,茶碗里的金色小鱼猛然跃起,郑魔王将小鱼捞在手中,往凉棚外头一丢,一道红光斜斜里冲上半空,而后炸开好大一团火树银花! 龙金海心头一震,腾地站起身来,腰刀已经出鞘三寸有余,身后好手一个个捉刀在手,井野平治虽然安坐如山,背后的倭寇却跳起脚来,抽刀怪叫着,眼看着一场血战便是免不了的了! 可正当此时,龙金海所乘的那艘船上却传来阵阵惊叫,但见得那船底显露出巨大的龙影,仿佛一头巨龙就蛰伏在船底一般! “轰隆!” 那船底一声闷响,就像龙背拱在了船底之上,整艘船都为之巨震,船底破口,巨大的水柱冲天而起,眼看着大船就要沉了! “真...真的是蛟龙么...” 龙金海身后的好手虽然一个个面色肃杀,可他们跟井野平治身后的倭寇一般,内心充满了惊骇,恨不得当场给郑魔王这个活神仙磕头膜拜! 龙金海是何等老辣之人,他当初之所以没有投靠方腊,就是因为郑魔王态度高傲,目中无人,且与包道乙修习了一些歪门邪道的方术,整日装神弄鬼,让他很是不舒坦。 眼下见得郑魔王故技重施,龙金海又岂会被他骗倒! 第三百四十一章 海上人家 龙扬山虽然是倭寇与世家之间的联络人,但倭寇终究是凶残的异族,与虎谋皮的生意也不好做,龙金海自然要多留个心眼,避免井野平治来个黑吃黑。 所以当身边好手提醒他,周遭极有可能存在鲛人之时,他便授意手下相机行事,若有突发状况,势必要下狠手。 因为他很清楚,倭寇最是欺软怕硬,若在倭寇面前示弱了,今日也就别想再回去了。 果不其然,他这才上岸,大船便被弄穿了底,眼看就要沉了,龙金海不是那些凡夫俗子,眼光老辣到了极点,他的双手沾满血腥气,即便郑魔王成了地仙,也要惧他三分,又岂敢在他面前兴风作浪! “哼!魔王果真好本事!孩儿们,让魔王大人看一看,我龙扬山的弟兄,如何探海擒龙!” 身后的好手听得大当家一声呵斥,心里顿时明镜一般,也为自己刚才的疑神疑鬼感到羞愧,除了武功最高那一位仍旧留在龙金海身边之外,其余人等全部往坡下疾行变狂奔,三步五步便赶到了岸边,将刀刃咬在口中,噗通便扎入了海面! 这些汉子纵横扬子江,个个都是浪里白条,到了海里同样是鲛人,几个人连同大船上落水的弟兄,一个个扎入水底,撒网一般穿梭梳理,不多时便从前方的浑浊之中,察觉到了异常! 这水底固然浑浊不堪,真如蛟龙搅扰过一般,可周遭的水域却充斥着一股火药的烈性气味,联想到郑魔王是包道乙的高徒,擅长耍弄火器火药,这潜龙沉船的事情也就能推想七八分了。 案上的凉棚也是剑拔弩张,一直坐着的井野平治却是含笑不语,这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龙金海的手下便一个个从水底冒头出来,随之带上来的,是一片片刺眼的猩红! 这猩红的血迹染红了周遭的水域,而龙扬山的好手们,一个个咬着刀刃,双手提着血淋淋的人头,走上了岸来,将人头一个个丢在了龙金海的脚下! 郑魔王脸皮抽搐,暗自咬牙,面沉如水,只是恨恨不说话,龙金海却是哈哈大笑道。 “郑魔王,这就是你所说的潜龙吧?我看连长虫都不如,就你这点本事,也只配跟在倭寇后面吃屁!” 龙金海也是口无遮拦,一下子把井野平治这个倭寇也给骂了进去。 不过井野平治表面上也是异常淡定,见得龙金海展现出实力来,也是站起来,鼓掌赞道:“龙扬山果真是卧虎藏龙,这等水下功夫,便是我井野家族麾下的水鬼也难以企及啊!” 听得井野平治如此赞扬自家兄弟,龙金海也是面色稍霁,毕竟他今日来是为了联盟,而不是为了死斗,若真要厮杀一番,对谁都没有好处,既然井野平治这个倭寇王都给了台阶,他也就顺势下台了。 “井野郎君,不是龙某多嘴,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郎君还需慧眼识人,谨慎交友,以免被一些歪门邪道蒙蔽了视听。” 面对龙金海夹枪带棒含沙射影的指桑骂槐,郑魔王也是面色铁青,可今日自己弄巧成拙,也实在是太小看这龙金海了。 他与厉天闰娄敏中占领了七星岛之后,除了收编方七佛原先安置的人手,还要整合当地土著力量,娄敏中在主持各种内政和基础建设,重点加固海岛的防御,打造远程的抛石车等等。 而厉天闰则需要日夜警惕方七佛和大光明教那些人的侵扰偷袭,也多亏老天有眼,让他们碰到了井野平治,双方很快就达成了联盟。 厉天闰说到底还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对于井野平治这种祸害大焱同胞的倭寇也是恨之入骨,但为了守住七星岛,却又不得不借助海盗的力量。 所以厉天闰只能心里打着小算盘,表面却跟井野平治做起了联盟生意,一番虚以委蛇,井野平治自然不会不知道,所以就派了郑魔王跟在井野平治身边,而井野平治也留了一个心腹大将在七星岛之上,也算是相互制约之举。 听说井野平治要见龙金海,商谈合作的事宜,郑魔王便勾起了往事,想起了与龙扬山的龃龉,便主动请缨,要给龙金海一些颜色瞧瞧,这对于井野平治而言也是利好之事,因为震慑住对手,是谈判占优的重要因素之一。 井野平治对郑魔王的计划也是惊艳无比,可惜到底还是低估了龙金海,人大当家毕竟也是江湖里闯荡多年,见识广博,连包道乙都不一定能骗得过他,又何况包道乙这不成器的徒弟郑魔王? 震慑计划失败,井野平治反而陷入了被动之中,只能放低了姿态,跟龙金海解释起来。 虽然只是借口由头,但为了展现自己的实力,他还是将郑魔王背后站着厉天闰娄敏中以及整片七星群岛的消息泄露了出来。 从龙金海那微微震惊的表情之中,井野平治也看到了自己决策是多么的正确,于是便让人好生收拾场面,给龙金海的手下送来了一大群倭国的使女,以供这些壮士们娱乐。 这海上漂泊多日,在龙扬山上习惯了享乐的贼匪们,早已憋得七窍生烟,见着一条海牛都觉着该是母的,眼下见得这些倭国使女,心头邪火蹭蹭乱窜,也不消龙金海吩咐,一个个便分了这些使女,往船舱里塞,海湾不多时便响起一片片古怪的叫声。 龙金海跟郭驽一般无二,或者说郭驽就是受了他这个大当家的言传身教,从来不会亏待手下弟兄,而且他这一路还要仗着弟兄们护卫,自然不好拒绝这份礼物。 这些个龙扬山好汉替天行*房,曲线救国之时,龙金海带着几个亲卫,进入了黄山岛的腹地。 井野平治也是耗费了大手笔,竟然在黄山岛上建造了大片的木质营房,还在营房四周种植大量的瓜果蔬菜,岛上仿佛成为了有些繁华气息的市镇。 一些妇人装扮的女子行走于街道之上,要么是倭寇抢来的大焱姐妹,要么便是从倭国沿海掳掠的女子,还有一些剃了头的光屁股小孩四处打闹嬉戏,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景象! 这镇子上也有许多倭国的手艺人和农夫铁匠裁缝厨子之类,没有航行打劫杀人越货的本事,却能够提高倭寇门的生活品质。 这些人都有家室,穿着宽松的黑色袍服,从玄关探头出来,有些惊恐又有些忿忿地打量着龙金海一行。 他们都会走出来,朝井野平治行叩拜大礼,满嘴倭国话,叽里呱啦好不聒噪。 这镇子还是很大的,走了一刻钟之后,来到了镇子中心的一处木楼,那里便是井野平治的居所了。 这三层的木楼看起来普普通通,可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大厅之中悬挂着历代名家手笔,各种家居摆设也都是古色古香,每一件都价值不菲。 或许放在内陆,这样的摆设家装不算得什么,然而这可是海上一座孤岛啊! 这些诗词书画字帖都是极难保养之物,海岛上空气潮湿,单单保养这些东西,就需要极大的精力了。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其他瓷瓶铜鼎之类的东西,繁杂不及赘述,总之让人眼花缭乱却又叹为观止。 井野平治对自己的品味还是十分满意的,对龙金海表现出来的惊愕更加满意。 双方分宾主落座,便有倭国使女端上香茗果品糕点,甚至还有海岛上种植的时鲜。 这些倭国使女身材矮小,胸脯扁平,脸上敷着厚厚的白粉,额上贴着花黄,梳着极具唐时风貌的发髻,只是露齿一笑,便让龙金海张口欲呕。 因为她们的牙齿也不知涂了些什么鬼东西,嘴里乌黑一片,一个个像刚刚吃完生乌贼一般,虽然海上航行之人许久不见女色,见这个母猴都觉着眉清目秀,可见得这些使女,龙金海也是心头叹息。 此刻他也不知道给自家弟兄的到底是福利还是祸害了,就这样的女人,怎么下得了口?真真是辛苦自家弟兄了... 井野平治能够纵横海上,成为倭寇的王者,无论心性还是手腕,自然是上上之选,加上他又精通大焱官话,熟悉大焱国情,三言两语便将龙金海先前的不快彻底消除了。 遣散了作陪的使女之后,便开始进行正式的协商,内容无非是相互合作,抵御即将到来的朝廷围剿。 虽然朝廷的意图已经很明确,主要针对陆地上的龙扬山,按说该是龙金海求助于井野平治。 然则井野平治心里也很清楚,龙扬山是他们在陆地上最牢靠的盟友,特别是失去了世家豪族的支持和地方官府的放任之后,龙扬山对于他们的价值,更是不可估量。 除非他们打算放弃海盗这份有前途的职业,滚回倭国去继续当蛮夷,否则万万不能见到龙扬山被剿灭。 井野平治乃是倭国的皇族,被流放到琉球才下海成了倭寇,让他返回倭国,又如何比得上在海上逍遥自在? 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都懂,聪明人说话也不用太累,涉及一些关键利益的地方自然也会有争有吵,但他们心里也明白,结盟是大势所趋,所以双方也各让一步,谈判协商的过程也只能说是有惊无险,把戏做足了,终究还是要定下来的。 郑魔王代表着七星岛这一方,对于龙扬山这边是没有太多发言权的,但井野平治也不断强调他与七星岛的盟友关系,算是给龙扬山一些敲敲打打,其中猫腻也不言而喻,龙金海不是不开窍的蠢物,自然不会在这样的关口触碰井野平治的霉头。 正商议得紧,一名老仆却走了进来,用倭国语跟井野平治请示着什么,井野平治微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朝龙金海说道:“时日也不早了,咱们先用膳,一会儿接着谈。” 龙金海这边虽然急着回去,但终究还是点了头,那老仆便让使女流水价儿端上美酒佳肴,这些个菜色荤素搭配,特别是那些翠绿欲滴的素菜,让龙金海都不由咽了咽口水。 海上远航之人无法吃到时鲜蔬果,常常因此得病,龙金海也是食指大动,开始大饱口福。 这厢大快朵颐之时,那老仆却是悄悄走出了竹楼,来到厨房,将一根竹筒交给了那肥胖的厨子。 “抓紧时间传回去,苏牧那小子应该在镇江,务必要送到他的手里!” “是!” 厨子应了一声,老仆点了点头,慢悠悠走出厨房,双手顺其自然地背在后头,手指自然地微微弯曲,就像掐了个道决。 第三百四十二章 无法破解的僵局 龙扬山的老巢位于江州境内,这是高慕侠的暗察子和绣衣指使军这段时间不断清洗镇江,从数百名俘虏口中套取出来的。 在皇城司那惊世骇俗的刑讯逼供手段下,这些江湖人氏并没有支撑太久,身上皮肉没有完全烂掉之前,就将所知道的情况全都吐了出来。 然而即便知晓了龙扬山老巢的所在,高慕侠和苏牧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从这些人的情报来看,整个江州,都是龙扬山的老巢! 江州的地方官府根本就是龙扬山的傀儡,也难怪龙扬山以匪帮的身份,就敢跟江宁本地世家翻脸。 江州虽然只是个小城镇,但这里却是四方通衢,水路纵横,在此交汇,能够进入扬子江,由能够往北深入京杭大运河,水路交通极其便利。 龙扬山扼住这个咽喉位置,根本不不需要出去打家劫舍,只要坐地收税,便能够富甲一方! 而龙扬山的势力早已渗透到江州的每一处角落,这也意味着,江州城的百姓,要么是龙扬山的人,要么正在加入龙扬山的路上,整个江州少有底子清白的人! 江州虽小,可也是个府县,皇城司与焱武军剿匪归剿匪,总不能屠城吧? 再者,明面上他们的任务始终是打击倭寇,即便他们手中握有人证,足以证明龙扬山就是倭寇的带路党,也只能打击龙扬山,江州却是朝廷的,若真要把整个江州翻起来,不但是皇城司,就连官家都吃不消文武百官的唾沫星子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脱胎换骨的焱武军急需一场胜仗来磨砺培养他们的自信,为了这一仗,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牺牲的觉悟。 对于承平已久的大焱军队来说,能够激励出军士死战的决心,宗储和徐宁也算是足以自傲了。 可谁都没想到,随着清洗的一步步深入,龙扬山的真面目也被一步步揭开,竟然是这么个看似温顺实则凶厉的大家伙! 若高慕侠一意孤行,利用暗察子和绣衣指使军深入江州,继续大规模清洗,徐徐图之,终有一日也能够将江州彻底净化。 但江州可不比镇江,那里是龙扬山的地盘,这几百暗察子和不足一千的绣衣指使军,只要敢进江州,说不定还没等到他们进行大清洗,龙扬山的人手就已经让他们沉尸江底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派出焱武军,坐镇江州,也需要筹备大量的战船,否则根本无法对抗龙扬山的水上力量。 而龙扬山控制着水道,一旦他们放开关卡,让井野平治的倭寇深入到内陆,双方合击之下,不谙水战的焱武军则必败无疑! 焱武军和绣衣指使军已经是官家能够为高慕侠争取到的最大力量,若这两支力量被打光了,非但高慕侠要吃官司,便是官家也颜面尽丧,又该如何面对满朝文武? 若闹得沸沸扬扬的焱武军和绣衣指使军被倭寇和匪徒覆灭,即便官家愿意增兵,朝堂上那些人也不可能答应。 最大的阻力或许来源于文官集团,因为他们代表着世家的利益,不愿朝廷在江南闹腾,生怕翻出他们的烂账来。 而另一股阻力也绝不容忽视,那就是武将代表,枢密使童贯! 平叛了方腊之后,童贯在军中的声望已经无人企及,官家对他更是委以重任,正是因为童贯激起了官家的野望,使得官家终于松了口,同意支持童贯的北伐大业。 这样的当口之下,江南在出乱子,朝廷如果增兵来平剿,势必又要被拖入泥潭和无底洞之中,少则耽搁一年半载,多则拖个三五年,那时候童贯连马都骑不动了,还北伐个囊球啊! 所以如果焱武军打败了,江宁这边就会变成一个烂摊子,而且还是一个短时间之内没人来收拾的烂摊子! 龙金海是个船帮贼匪,自然没有这么高远的政治见解,也看不到这样的全盘局势。 可身为裴氏定海神针的裴老太公,对此却是洞若观火! 他本想着息事宁人,想着委曲求全,想着让高慕侠放下架子,与世家和解。 可谁知高慕侠竟然没有任何和解的意思,看样子竟然要将江宁地头掘地三尺,这让老太公非常的愤怒,决定要展现一下世家的能量。 除了在地方供给上做文章之外,他还给龙金海发了一封密信,而密信的内容自然就是上面分析的这些。 他让龙金海看到了江宁的未来,只要龙扬山能够抵挡住焱武军,将焱武军慢慢拖死,江宁就不会再有人来管。 到时候江宁仍旧掌控在他们的手中,这世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赶走了高慕侠和焱武军,世家和龙扬山自然还能做朋友,至于分多分少,总之肉烂在锅里,肥水也绝不会流到外人田。 正是因为老太公的这一封密信,给了龙金海方向,让他咬紧牙关,下定了决心来找井野平治。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造反,但也决不能让朝廷把自己的老巢给端了,按老太公这般推测,他们既能够打败朝廷的人,保住自己的老巢,还能够不被扣上反贼的帽子,这样的好事,天底下哪儿还能找得到? 所以这一战极为关键,他只能放下身段架子,亲自出海,找到了井野平治。 当然了,如果这一战输了,那就没有然后了。 高慕侠也是操碎了心,本以为能够一蹴而就,谁知最终还是跌落泥潭,进退维谷。 眼下绣衣指使军由燕青亲自训练,实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与苏牧商议了一番,甚至想过大干一场,将焱武军打散,用训练绣衣指使军的模式来训练焱武军。 这样一来,就能够拥有足够的力量来梳理清洗整个江州! 然而这是不太现实的,先不说将焱武军打散的可能性,单说将这些擅长群殴,单兵就是战渣五的士兵,训练成独当一面的绣衣指使军,就需要极其漫长的时日,然而形势却是不等人的。 再者,不满一千建制的绣衣指使军就已经让官家承受极大的压力了,再将一万两千余焱武军收编,官家会直接让他滚回东京去吧。 这般异想天开的想法,最终也只是想想则已,眼看着小小江州就横在眼前,自己手握一万多的军队,却束手无策,如同狗咬刺猬,不知如何下嘴,这样的感觉真是糟糕透顶了。 苏牧这些天也带着燕青和诸多暗察子,在江州县城内四处刺探,可反馈回来的情报并没有太大的出入。 江州确实是龙扬山的老巢无疑,唯一的破局关键在于,如果能够深入江州,擒贼先擒王,把龙金海给做掉,或许还能够出现转机。 可先不说能不能找到龙金海,即便找到龙金海并顺利杀掉,想要彻底清洗江州,也是个极大的问题,因为这会把江州整个翻过来! 既然打不了,那就只能按照朝廷的老套路,招安了。 这是最让人泄气,也最不愿意看到的一个局面,而且如今主动权在龙金海的手中,即便提出诏安,这位大佬也不见得会同意。 连诏安都做不到的话,最后决策只能转向最初的目标,那就是打倭寇了。 焱武军没有水军的底子,想要剿灭来去如风的倭寇,简直难于登天。 这局势就像一个环环相扣的死结,没有突破点,从哪一点切入都困难万分,即便突入进去了,又会露出一大堆破绽,无法照顾到自己的背后。 打龙扬山不行,即便行,也要小心倭寇,打倭寇不行,即便行,也要小心不肯接受诏安的龙扬山。 再者,世家豪族也一直在充当搅屎棍的角色,联合地方官府,给高慕侠和焱武军制造了极大的阻力。 在这样下去,这场仗真的就只能草草收场了! 眼看着中秋将至,苏牧与高慕侠几个枯坐在军营里,一个个愁眉不展,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些许头绪来。 军营外的亲兵突然来报,说辕门外有人求见苏牧,说是苏家的亲戚,苏常宗老爷得了重疾,急着要见苏牧。 苏牧微微一惊,心里却是疑惑起来,但还是跟着那亲兵出去了。 少了苏牧,这伙人更像少了主心骨一般,原本还能说些五不着六的烂点子,如今却是三竿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坐了一会之后,焱武军都指挥使杜成责突然拍了拍额头,惊叫道:“糊涂啊!” 这老哥一嗓子吼出来,也是把高慕侠宗储徐宁几个都吓了一跳,不过转念一想,这老货可是西军出来的精英将领,即便被江宁的风月榨干了身子,不至于连脑子都朽了,难不成真有好点子? 杜成责一见众人看白痴一般注视着他,也是心里有气,咱好歹也是堂堂指挥使啊! 不过适才他灵光一闪,那想法就再也无法抹去,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目光灼灼地朝诸位说道。 “各位应该听过声东击西之策吧?” 杜成责此言一出,营房里顿时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之中,过得许久,宗储才抬起头来,正色地朝杜成责拜道:“杜指挥高见,在下受教了!” 见得宗储发自肺腑的赞服,杜成责感觉这段时间来受过的窝囊气,都一扫而光了。 若说先前他支持这场仗,是迫于皇城司和那道密旨的压力,是受到了苏牧的激励。 那么现在,他是真心想要打赢这场仗! 营房里的人开始你一言我一句地商议具体的事宜,过得不久,苏牧便回来了。 到了营房前,他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静静地站着,生怕打断他们的思路,直到他们将整个作战计划初步定下来,他才将手心里的纸条塞进袖筒,缓缓走进了营房。 “伯父没事吧?需不需要回去一趟?”高慕侠关切地问起,苏牧微笑着摇了摇头,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 杜成责又将众人商定好的作战计划全盘托出,而后满眼希冀地朝苏牧问道。 “苏绣衣觉着这仗能不能这样打?能打赢吗?” 苏牧抬起头来,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他环视了一圈之后,朝诸人笑道:“这样打不赢的...” 众人难免泄气,杜成责不服气,正想争辩,却又听苏牧说道:“但加上这个,就能打赢了。” 他摊开手掌,一卷小纸条,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里。 第三百四十三章 江州乱 人说自古民不与官斗,庶民与士大夫之间总归泾渭分明,可又说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当民反之时就不再是民,而是匪,如果匪胜利了,才不是匪。 龙金海不想造反,他也不想当匪,他只是想当能够好好生活的民,小富即安的小农意识,让他终究迈不过造反这条线。 事实上大焱官家仁厚,隔三差五就会大赦天下一次,是故演义小说里常有这样的情节,张三打死了隔壁老王,婆娘就对他说,你先到山上躲一阵,待朝廷大赦了,你再回家过日子。 无论是太祖太宗的生辰忌日,或者是哪个地方遭了天灾,官家就会借此来大赦天下,平均两三年就会大赦一次,监狱从来就没有住满的时候,总之心情好就大赦天下,心情不好也大赦天下玩一玩儿。 在唐太宗李世民那个年代,最少的一年,全国的监狱里只住了四百多人,古时百姓就是最大的人力,人力就是生产力,把这些人都关起来,官员的俸米都发不出,所以不会出现把牢底坐穿的情况。 然而到了当今官家这里,虽然也大赦天下好几次,贼匪们的胆子也肥了不少,贼匪这个行当也不一定就是杀头的买卖。 可梁山,田虎,王庆,再到方腊,官家对造反者的态度是异常坚决的。 特别是方腊占据南方半壁江山之后,官家对敢于造反的草寇贼匪,更是大开杀戒。 龙金海不想当推翻朝廷的强龙,他只想缩在扬子江,当自己的地头蛇。 他的子孙都开始往商人的阶层发展,以后有机会了还会往读书人那边靠,花个两三代人,就能够把家族给洗白,所以他并不想造反。 可裴老太公的分析却让他茅塞顿开,狂喜不已。 他本以为要丢了龙扬山这份家当,可现在他知道,只要自己打败焱武军,仅此一次,朝廷非但没有余力和胆气继续追究和平剿,还能够保住他的基业。 所以这一仗,他是咬紧了牙关,下定了决心要打到底的。 江州是他的江州,江州的百姓都靠着他龙扬山的庇护来过日子,虽然龙扬山不是什么善堂,但对待江州百姓还算仁慈,从来不会在江州作威作福。 也正是因此,他龙金海才能在江州拥有如此庞大的群众基础和声望,把整个江州都打造成他的老巢。 有了江州作为后盾,龙金海才有了底气,在焱武军即将发兵的节骨眼上,到黄山岛去寻求倭寇的攻防联盟。 从黄山岛归来之后,龙金海的心中大石总算是落了实地。 谁都没有想到,龙扬山的总堂就在江州城东南角的扑子园,而堂口的其他头目全部都在江州安家落户,过着寻常人的小日子。 龙扬山是他们堂口的名字,但实际上却没有这么一座山,甚至连水寨都没有。 弟兄们全部成了江州的居民,在世家和官府的秘密相助下,他们都有正经的户牒,拔刀走上街头,他们就是匪,把刀藏回床底下,他们又只不过是唯唯诺诺过日子的小民。 从别处掠夺回来的物资,放在南北通衢的江州里面消化,连水花都不会冒出半个来,南来北往的客商,会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将这些龙扬山的赃物消化殆尽。 如果担心这些客商的出身来历,他们还可以通过水路,将赃物都运送到镇江,甚至是江宁,他们与世家大族做生意,类似于最原始的洗钱。 这样一来,即便是朝廷想要调查他们的老底,也不可能查出些什么来。 他们是纵横扬子江和秦淮河的最大匪帮,可却过着谁都想象不到的安定日子。 当然了,这种安定的日子,也消磨了他们的死志,他们渐渐地不再像以前那么敢卖命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不仅仅是龙金海,其他弟兄也都在准备着后路,也想洗白自己的家世,也想脱离贼匪的行当,真正过上富足的日子。 龙金海从黄山岛回到扑子园不久,手底下的密探就急匆匆来报,说江宁的暗察子已经扫荡了镇江,弟兄们损失惨重,已经撤回江州来了。 对于镇江的失陷,龙金海早有预料,早早便让弟兄们缩回江州,损失的那些只不过是舍不得镇江的生意,不愿回江州的人。 可他心里很清楚,皇城司的暗察子绝对会找到江州这里来,而探子们带回来的消息也让他寝食难安。 皇城司的暗察子竟然组建了绣衣指使军,这支力量并非常规军,而是专门对付江湖武林人士的密探军! 大焱朝廷内部争斗极其激烈,朝令夕改也是见惯不怪,这支绣衣指使军看着凶猛,实则能够保留多久还不得而知,但由此也能够证明一个问题,当今官家对民间的反*动势力是真的产生了零容忍的强硬态度了。 龙金海到底是慌了,将所有的密探撒网一般放出去,密切关注镇江方面的一举一动,这才短短几天时间,消息就传了回来。 原本他还以为焱武军轻易不敢动江州,想要灭掉自己的老巢,无异于将江州屠城。 可事实上焱武军已经开拔离营,直往江州方向而来,绣衣指使军已经抵达江州的附近,开始渗透到江州那四通八达的水道关隘里去! 绣衣指使军不断遣散过往客商,堵塞水道,目的不言而喻,这是要关门打狗,将龙扬山困死在江州,准备来个一网打尽啊! 坐立不安的龙金海就这么忐忑地等到了中秋节,江州千家万户都在欢庆,他这个大当家却没有半点喜迎佳节的心情,或许今次的团聚,会成为永生的诀别了。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密探来报,焱武军已经占据了江州最大的虎闾渡,这个渡口是江州最大的一个渡口,绣衣指使军和焱武军甚至将官府的人都扣押了下来,数百条战船已经停留在江面上,等待进入虎闾渡! “这是要动真格的了!”龙金海从喜气洋洋其乐融融的家宴上退出去,来到了书房,奋笔疾书,将密信塞入竹筒,让人连夜出海,务必要尽快送到井野平治的手中! 这一夜,龙扬山大当家一刻钟都没有睡,密探们如过江之鲫,不断出入他的书房,带来最新的即时情报。 焱武军暂时还没有进入虎闾渡,而是让绣衣指使军四处出动,为大军的入驻扫除障碍,龙扬山许多秘密据点已经被扫荡,外围的弟兄只能缩回江州城中! 在龙金海的指挥之下,这些平日里看不出任何异常的江州百姓,人人在灰衣之下衬起了皮甲,武器兵刃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许多人已经走出家门,与刚刚团聚的家人告别,来到了秘密聚集点。 扑子园周遭热闹了起来,不断有人从江州的各处秘密抵达,而后入住到扑子园周遭的居民区。 这也是无奈之举,双方已经剑拔弩张,只剩下最后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若不聚集起来,让绣衣指使军逐个击破,迟早会把龙扬山的力量瓦解殆尽。 虎闾渡周围已经开始出现小规模的冲突,各有伤亡,绣衣指使军的好手开始以渡口为后盾,逐渐拓展他们的控制范围,一旦让他们站稳脚跟,江面上那数百艘战船涌入渡口,焱武军可就要血洗全城了! 龙金海已经是龙扬山弟兄们最后的主心骨,即便他心里充满了担忧,在井野平治的援兵没有到来之前,他都必须苦苦支撑下去。 他将汇聚起来的数千人分成了数十股小队,由小头目统领着,扇形包围虎闾渡,遏制绣衣指使军的渗透,血战由此掀开了帷幕! 巷战对于焱武军这样的正规禁军来说,显然是一场噩梦,可绣衣指使军正是为了针对绿林草寇而组建的,在苏牧和徐宁以及燕青的规划训练之下,这些绣衣指使军的好手根本就不怕巷战! 渡口周围的居民区,货场,商铺,在夜幕降临之后,总会传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厮杀声,到得第二日,慢说尸首,街道上便是半滴血迹都没有留下!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朝廷方面已经势在必得,他们对此已经筹备妥当,所有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即便是屠杀完毕,也能够慢条斯理地清洗战场! 江州的百姓绝大部分都不是清白的,他们都打上了龙扬山的烙印,见得朝廷力量如此凶残,自然心惊胆战,脑子里总是疑神疑鬼,到了白天便行走在街头,想象着昨夜的激战,看着仍旧漂着丝丝血腥的街道,猜想着自家男人是否曾经在这里倒下… 惊心动魄的夜间巷战,与白日里清洁干净的街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强大的反差之下,竟然营造出如山岳般的压迫感和恐惧感! 龙金海已经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召集起来的弟兄都不许往家里送信,以免被绣衣指使军截获,泄漏了扑子园的位置。 而弟兄们的家眷却惶惶不可终日,焱武军那几百条战船停在江面上,又造成了极大的震慑,虽然焱武军迟迟没有发动攻击,但这种无形的恐惧早已蔓延整座江州城,压得江州百姓喘不过气来! 他们是江州的土著,即便扑子园不给送信,但他们却能够找到扑子园来。 在这种恐惧的驱动之下,许多人都到扑子园来询问自家男人的安危。 龙金海起初还能够耐心对待,但许多家眷见面了之后,却开始隐晦地劝说男人们逃走,而且越来越多的百姓来到扑子园,恳求大当家放了这些弟兄们! 这让龙金海怒不可遏,难道我龙金海做了这么多,让龙扬山在江州过着富足的日子,这些个弟兄们哪一个没有受过我龙扬山的恩德! 如今大敌当前,大难临头却想着各自飞走,这让本就烦躁不安的龙金海怒火中烧! 在勒令这些人不准踏足扑子园无效之后,龙金海终于大发雷霆,斩杀了几个人,以儆效尤! 虽然弟兄们总算被镇住,可一股诡异的气氛,却在扑子园里弥散开来。 被杀的可是他们的家人啊! (ps:顶着码了一章,状态不好,后面应该有,但要等到晚上。) 第三百四十四章 倭寇来也 平心而论,倭寇王井野平治并不想掺和龙扬山的烂事儿,可龙扬山是他们在陆地上的向导和庇护者,如果龙扬山被朝廷扫荡剿灭,今后他们想要上岸掠劫就会变得苦难重重,失去了龙扬山的保护之后,他们就不可能这么轻松如意地吃这碗饭了。 所以即便郑魔王不断劝阻,并指出海上才是最终的归宿,七星岛才是最该保护的对象,但井野平治还是率领着麾下二百多条鬼头船,浩浩荡荡地从黄山岛出发了! 郑魔王心焦得紧,却又无可奈何,他们与井野平治是同盟关系,但龙金海与倭寇也是同盟,而且结盟时间更早,论地位论作用,都比七星岛重要而关键太多太多。 井野平治拉起自己的队伍离开之后,七星岛那边就少了最大的震慑力量,大光明教和方七佛的船队估计会再次对七星岛发动猛攻,郑魔王也只能离开黄山岛,匆忙赶回七星岛去报信。 自打与龙扬山结盟,跟世家豪族拉上线之后,井野平治便再没有过这般倾巢而出的现象。 他们也从早期的杀戮掠夺,变成了海上走私,加入他们船队的人也越来越多。 江南盛产丝绸茶叶瓷器和书画刺绣铜镜等等特产,世家大族掌控着经济的命脉,但大焱朝廷对这些东西的生产销售都是有着严格控制的。 为了更大程度的获利,世家大族与龙扬山和倭寇相互勾结,将这些货物走私到海上诸国,虽然铤而走险,却获利巨大。 这种平静地地下走私,也让井野平治得到了巨大的利益,倭国的许多沿海贵族,都私下加入了他的团队,一些浪人也被他招募到麾下听用。 所以他现在的实力自然要比初时要强大好几倍,可因为杀戮掠夺减少了,这些倭寇的凶狠也减弱了不少,毕竟耽于享乐也是人性之一,倭寇也不例外,这也是他们为何建造出黄山岛这么一座世外桃源的原因。 江州扑子园的动向没有逃过绣衣指使军的眼线,井野平治的船队遮天蔽日,自然也逃不出苏牧的掌控。 情报不断传送回来,苏牧与高慕侠也不断分析着,而后做出判断,发出最具针对性的命令。 眼看着进入八月下旬,龙扬山的抵抗越发猛烈,绣衣指使军的伤亡也开始拉大,他们也终于在虎闾渡站稳了脚根,准备打开局面,可井野平治的倭寇也终于进入了近海! “那些东西都措置妥当了吗?”苏牧一边看着桌上的作战图,一边朝高慕侠问道。 高慕侠将双脚靠在桌上,长长地伸展了一下腰身,舒服地吐出一口浊气来,这才笑着回道:“放心,都安排好了,弟兄们早就撤出来了,万事俱备,便只欠东风了…” “好,这些东西一定要保密,裴家和其他家的老妖怪估计都关注着咱们的一举一动,若被注意到了,一律格杀!绝不能走漏消息!” 高慕侠极少见得苏牧如此狠辣,心头一凛,当即正色点头道:“放心,此事干系到此战胜负,我不会大意的!” 其实高慕侠之所以心里发紧,并非完全因为苏牧的狠辣,而是因为自己的狠辣! 为了得到苏牧想要的这些东西,他亲自往扬州跑了一趟,甚至带走了绣衣指使军和焱武军最精锐的一部分人,还把徐宁燕青都拉上,这段时间马不停蹄,船不收帆,这才堪堪赶回到江州来。 扬州方面好说歹说才答应了高慕侠的请求,得偿所愿的高慕侠并没有安心,让扬州的暗察子取出调查档案看了一整夜,确认了这些人跟江宁的世家豪门时常有来往,临走之时还让暗察子们将人都给看押了起来! 所以当苏牧说出格杀勿论之时,高慕侠便心虚了,因为关押一说只是他和燕青等人瞒着苏牧的说法,实情是他们早已将人给杀光了! 也不知苏牧是有心还是无意,高慕侠总觉着苏牧的目光犀利,洞若观火,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谎言,他几次三番想要开口坦承,但最终还是忍了下来。 他已经是官家最为倚重的股肱之臣,今后的前途不可限量,只要江南倭寇一事办得漂漂亮亮,今后他便是权倾朝野也犹未可知,而苏牧只不过是他麾下见不得光的绣衣暗察,自己为何在他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其实苏牧并没有在意这些,即便他已经从燕青口中知晓一切内情,也没有对高慕侠指手画脚的意思,他知道高慕侠始终要走上另外一条路,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让他讨厌自己。 他的重心始终放在了打倭寇这件事情上,虽然大体战术策略已经定下,但还有很多细节需要考量。 杜成责的策略很有可行性,但苏牧还是精益求精,加以改进,这种战术不应该叫做声东击西,确切来说应该叫围点打援,后世八年艰苦卓绝的抗战,这种打法常常能够无往不利! 围点打援顾名思义,就是围住一个点,却攻击前来救援的敌人,这也是焱武军为何扼住了江州的水道要塞,却围而不攻的原因。 因为想要打破眼前的僵局死局,这是最好的法子,明面上震慑江州,让龙金海以为大难临头,真正的目标却是倭寇! 只要将倭寇彻底消灭,江州便孤立无援,焱武军再无后顾之忧,想要如何整治清洗江州,剩下的都不过是时间问题! 苏牧和高慕侠刚刚把指令发下去,便有斥候冲入了杜成责的营房:“报!倭寇的船队已经进入内河,距离我们的船阵不足十里!” “好!升帐!”杜成责目光灼灼,紧握双拳激动道。 宗储和徐宁,以及苏牧高慕侠很快就来到了中军大营,听取了斥候的情报之后,一个个激动兴奋,难以压抑。 苏牧在方腊一战之中,己方始终处于劣势,他也是夹缝求生,许多战术谋略和想法都受制颇多,无法施展,眼下却是守株待兔以逸待劳,心情上自然放松许多。 几个人明确了自己的任务之后,便纷纷离营去做战前准备,虎闾渡口乌云密布,即便秋风萧瑟,却仍旧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迫感。 而另一方面,井野平治的船队在龙扬山向导的带领下,很快就进入到了内河,前方的快船已经侦察到焱武军的船阵。 井野平治麾下倭寇大多搭乘机动性极强的鬼头船,而作为倭寇头子,井野平治的帅船却是高达四层的福船,上面还搭载了床弩和几座抛石机。 这并非井野平治故意摆排场,在海上漂泊的人,总归是性命放在第一位,讲排场只能被当成靶子,胆小如鼠的倭寇并没有傻到这个地步,井野平治更加不可能。 之所以需要三五艘这样的高大战舰,是因为瞭望手和观察手要登上桅杆的瞭望塔,查看敌情和前方的海况。 江南多雨雾,能见度本就不高,他们又是深入腹地,自然要小心谨慎一些,为了减少福船的吃重,井野平治还将身边的亲卫队都分散到了其他船只,以免福船搁浅。 当瞭望手报告了敌情之后,井野平治也是心头大喜! 朝廷的焱武军果然如先前情报之中描述那般,对水战没有一星半点的经验,他们征用的都是民船,看起来二三百艘林立于江面,即便故布疑阵,一艘船竖立好几杆大旗,但仍旧掩盖不了他们的心虚和胆怯。 朝廷的船只不堪一击,也不敢深入到渡口,只停靠在江面上,组成船阵,船与船之间用铁索项链,方便不谙水性的士兵行走。 井野平治熟读经史,看这架势,朝廷的焱武军可不正是要给他献上一台活脱脱的火烧赤壁么! 顺便提一嘴,后世元末的战乱时代,以水师船战见长的陈友谅也用过这样的战术,结果被朱元璋放了一把火。 福船瞭望塔上的斥候看到大焱朝廷的船阵似乎很慌乱,那些个士兵纷纷弃船逃走,其中一些甚至来不及砍开船与船之间的绳索,便搭载着小船往渡口和两岸逃离! 收到这样的情报,井野平治亲自爬上了桅杆,一看果是如此,这些大焱士兵见得己方的鬼头船,一个两个早已被吓破了胆子! 井野平治心头大喜,连忙让人准备引火之物,一面又让人加速前行,待得接近大焱的船阵之时,那些个朝廷的士兵还有许多搭载着小船,往两岸和渡口逃命,整片河域混乱不堪,哭喊连天,真真是丑态百出! “士兵怯战到这等地步,这大焱朝廷腐朽到了何种程度,也难怪贼寇四起了!” 井野平治心头一边感慨着,一边却让船队排开攻击阵型,呈扇形将整个渡口给包围了起来! 焱武军的船队虽然被砍开了连接的绳索,船只四处散开,但已经不成阵型,更重要的是,船上的士兵都往后面逃走,前方的船只几乎无人操控,简直让倭寇们笑掉了大牙! “如果龙金海识趣,此时从后方包抄,大局可定矣!”井野平治如是想道。 倭寇的鬼头船速度惊人,此时便像是狼群围攻睡狮,几艘到十几艘不等的倭寇船,围着一艘朝廷的官船,井野平治一声令下,这些倭寇便往官船上激射火箭! 前方数十艘官船纷纷起火,而倭寇更是借助风势,想要将火船推向渡口,引燃后面龟缩着的官船! 后头官船上的士兵一个个提心吊胆,有些人竟然射击羽箭,只可惜这些羽箭稀稀落落地落入江中,倭寇船只根本还没进入射程之内呢! 见得如此,井野平治也是心头大定,下令让帅船也一同出击! (还在发烧中,头晕晕沉沉的,不过应该还有一章...) 第三百四十五章 虽远必诛 焱武军的混乱和丑态使得倭寇信心大增,这些倭寇操纵着鬼头船,四面围住熊熊起火的官船,剑拔弩张,只等着船上的士兵仓惶跳水,他们便能够将这些官兵射死在水中! 然而等了许久,这些官船上却没有任何的动静,一些胆大的倭寇便绕到官船的后面,对龟缩在后方的官船下手,他们纷纷抛出钩索,将鬼头船靠了上去,而后跳上官船,想要剿杀官兵,或者搜刮财物。 可当他们跳上这些船只之时,脸色却凝重起来! 因为官船上除了一些整齐码放在船底的木桶,别无他物! 倭寇们纷纷打开木桶,发现里面是一些散发刺鼻气味的砂土和黑色粉末,除此之外,船上便是些碎石和铁蒺藜,便纷纷将木桶踢倒。 然而有些倭寇却是见过世面的,这些东西可不是一般的砂土粉末,而是火药!是火药! “快撤退!咱们中计了!” 后知后觉的倭寇咿呀怪叫起来,纷纷想要跳回鬼头船上,后方一名旗手正要打旗号通知帅船,却发现前面被火箭引燃的官船已经爆炸起来! “轰轰轰!!!” 滔天的冲击波掀起比楼船还要高的水花,整个江面都震动起来,从内部炸开的官船便如同巨型的炸弹,里面放着的碎石和铁蒺藜,连同破碎的木板,四处溅射,围着官船的鬼头船纷纷被掀翻! 爆炸的冲击波掀翻了倭寇的船只,将倭寇撞飞出去,击晕在水中,许多倭寇就这么被淹死。 每条爆炸的官船周围都围满了倭寇的鬼头船,密集到了极点,爆炸开来的伤亡可想而知! 一些倭寇被碎裂的船板砸烂了身子,一些幸免于难的倭寇正暗自庆幸,前后左右的爆炸声再度传来,他们还没来得及潜入水底躲避,已经被远处爆炸官船激射出来的碎石和铁蒺藜夺去了性命! 爆炸接二连三地传来,前方的倭寇死伤惨重,连进入到渡口领域的帅船都被一颗飞来的石头,打断了帅旗! 井野平治心头大骇,面无血色,一时半会儿也惊呆了! 这完全就是神来之笔,出乎意料到了极点,惊天动地的爆炸与适才的慌乱不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井野平治以为自己遇到了随便拿捏的软柿子和任人宰割的肥羊,直到此时才醒悟过来,自己是在撩拨沉睡猛虎的胡须! 爆炸还在持续,前方十之七八的倭寇船早已被炸沉,倭寇纷纷落水,井野平治下意识就要逃走,可眼见还有许多倭寇在水里挣扎求生,他又于心不忍,只好命令后头剩余的几十艘船都靠上来,搭救水里的弟兄。 可正当此时,龟缩在渡口前面,那些没有爆炸的官船,此时已经架好了抛石机和床弩,待得前面被炸的船只沉没之后,这些船便迎头而上,抛石机和床弩纷纷激射而来! “嗡嗡嗡!” 大腿粗的床弩巨箭和一颗颗磨盘大的石砲从天而降,两三波攻击下来,井野平治幸存下来的船只已经损失了大半,落水的弟兄没有救起来,反而让更多弟兄陷了进去! “快!快撤退!” 见得此情此景,井野平治终于心如死灰,放弃了所有的部下,让帅船的水手拼命绞动轮盘,底舱的苦力开始拼命摇动船桨。 因为桅杆被打断,大帆也被打落,此时又是逆风,帅船没有办法借助风力,只能凭借人力来划动。 可帅船的人手本来就不多,为了减轻吃重,连井野平治的亲卫队都被散到了其他小船上,眼下帅船的速度根本就提升不起来! 而后方大焱的追兵已经赶过来,正从船舷和甲板上疯狂射击,倭寇们痛打落水狗的梦想,被倒转过来,让官兵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实现! 江面上的爆炸和大火渐渐平息,爆炸的声势虽大,但直接被炸死的倭寇,相对于近乎两万的总数而言,实在太少,近乎于九牛一毛。 可鬼头船被炸饭了之后,这些倭寇只能在水里挣扎,彻底丧失了反抗之力! 官船纷纷出动,军士们经过了徐宁两个多月的**,即便士气上还没有提升上来,许多人见得这等场面,直接就被爆炸给吓昏了一大片。 可大部分军士还是被激起了血性,满腔热血沸腾起来,纷纷举起了弓箭! 这是单方面的屠杀,最是能够提升士气,有人开了第一箭,后面也就彻底活跃起来。 大焱军队打顺风仗便如同结伴逃跑那般擅长,局势占了上风,痛打落水狗,这等好事哪里去找! 焱武军士气如虹地出击,沿着江面开始横扫这些水下的倭寇,有些鬼头船没来得及,却又被爆炸洞穿了船帆,船上的倭寇拼命划水,却被兴头上的官船纷纷撞翻,也有巧妙躲开的,却被官船上的士兵抛出钩索来,拉到近处,血性翻涌的焱武军竟然跳到鬼头船上,与倭寇们近身肉搏! 屠戮在疯狂进行着,江面都被染成了红色,不计其数的倭寇沉尸江底,也有人靠着木板或者木桶,被射死在江面上,浮尸随着船只的残骸,惨烈地飘荡着,见证着焱武军的崛起! 而更多的倭寇则拼命往两岸游去,希望能够登陆,而后逃命,渡口已经被官兵占据,井野平治的帅船和护航的几艘快船也已经太远,他们的选择只剩下两岸了! 可到了岸边他们才发现,两岸同样是死路一条! 苏牧与高慕侠带着绣衣指使军,全副武装,正在岸边等着鱼儿上钩呢! 但见得他们七八人一个小队,前面的人举着木盾和藤牌,配有长枪,后头有弓弩手,而中间护着的却是力气强大的壮汉,这壮汉别事不干,就扛着一根修剪过的大毛竹。 江南地带多产毛竹,质老者坚韧非常,前端削尖可当木枪使用,而毛竹的枝桠很多,这些枝桠参差不齐,经过削剪之后,便成了简易的狼筅! 这可是后世大明抗倭名将戚继光打击倭寇的鸳鸯阵,大名鼎鼎,便是以这大毛竹狼筅为最佳的武器! 那些个倭寇还未接近岸边就已经被弓弩手射死,即便没有被射死,也要被枪盾兵的长枪刺死! 大毛竹狼筅不断横扫,这些倭寇根本就近不得岸边,脸上手上身上全被狼筅剐得血迹斑斑,好不容易纠集了十几人的队伍,顶着江面上捡来的木板当盾牌,硬撑着上了岸,又被后方的刀牌手冲上来一顿乱砍乱杀! 苏牧让高慕侠前往扬州,正是为了这一桶桶的火药,官船上的慌乱不堪,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诱敌深入罢了! 眼下倭寇四面楚歌,江面上官船游弋,砍瓜切菜一般收割着落水者,而两岸又是苏牧和高慕侠亲自带队的鸳鸯阵和狼筅兵,这些倭寇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纷纷缴械投降! 苏牧遥遥里便见得井野平治的帅船正在拼命往回逃窜,眼看着帅船就要通过水道关口的木桥,当即取出一支穿云箭来,吹燃了火折子,红色的穿云箭尖啸着便冲天而起! 井野平治眼看这就要过得那座木桥,心里稍安,正在沉痛哀悼死伤的弟兄们,没想到木桥两头突然爆炸开来,整座木桥被炸塌,狠狠地砸在了帅船之上,硬生生将帅船砸断成两截! 帅船上的亲卫队本来就所剩无几,许多人还没能冒头,就被木桥给砸死,一些人侥幸得脱,只能护着井野平治,又窜上了护航的鬼头船。 正当此时,岸边芦苇荡里陡然杀出几条官兵的快船,竟然将井野平治的鬼头船给包围了起来! 上元县尉梁武直与江宁其他各县的县尉,率领着诸多武装弓手,在燕青的带领下,合围了倭寇王井野平治! 梁武直也是无可奈何,他本是裴氏扶植起来的亲信,可燕青和高慕侠是何等的手段,威逼利诱之下,早已将他策反。 若非如此,他们也无法准确地得到龙金海到黄山岛求援的秘密情报,更不会对世家豪门的那点小心思了如指掌! 虽然皇城司的暗察子无孔不入,但与其耗费大代价去刺探,还不如策反梁武直这样的线人,更来得省时省力。 井野平治见得大势已去,拔出倭刀来负隅顽抗,却被武装弓手们射得头都抬不起来,等到动静平息下来,鬼头船早已**满了羽箭,便好似草船借箭满载而归的草船一般! 待得他冒出头来,看到的却是燕青和诸多县尉脸上胜利的笑容! 燕青紧握手中倭刀,一刀便将一名探出水面的倭寇枭首,鲜血浸染开来,触目惊心! 这倭刀还是当初从君麻吕兄弟手中缴获的,一共两套,一套给了高慕侠,另一套则由他自己收藏。 用苏牧的话来说,用倭刀杀倭寇才最过瘾,又不会脏了自己的兵刃! 燕青身材高挑挺拔,面若冠玉,蹁跹浊世如同天之骄子,配上这倭刀,连井野平治都觉着,这倭刀便是为燕青量身打造的! 谁说大焱气数已尽?谁说大焱军队腐败不堪,谁说大焱已经无可救药! 井野平治抽出腰间的肋差,仰天长叹,就要刺入自己的腹中,只需要一刺,左右一拉,他就能够完成武士最后的荣耀! 可惜燕青并没有让他得逞,这位世所罕见的弓弩手,一支短戟打过来,精准无比,井野平治几根手指凌空飞溅,手掌都被打烂,再也无法握住刀柄! 燕青可没有忘记苏牧和高慕侠的嘱托,如今打灭了倭寇,就该对江州下手了! 即便没有龙金海,有了井野平治在手,高高在上的世家豪族,即便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也不知裴老太公知晓这样的结果,会不会被气死,此刻的他还在等着焱武军吃败仗,等着高慕侠向世家豪族低头呢! 第三百四十六章 罪不容诛 作为纵横海上的王者,井野平治有着自己的骄傲,他出身倭国皇族,有着血脉之中的高贵,即便自尽,也不想落入敌手。 然而燕青早就从君麻吕稻池的身上,充分体会到倭寇这点尿性,一根弩箭打烂了他的手掌! 梁武直等人争功心切,纷纷跳上即将沉没的帅船,要抓住井野平治,后者毫不犹豫便跳入了水中! 一名谙熟水性的县尉一个猛子便扎进水中,追了上去,入得水底,透过淡红而浑浊的江水,却见得井野平治口中衔着那柄肋差,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唔!” 县尉下意识要张口惊呼,冰凉的江水却往他的口鼻里灌,井野平治那恶鬼一般的容颜,彻底占据县尉的视野,后者被井野平治口中那柄刀,划破了咽喉! 当血迹骨碌碌冒起来之时,梁武直等人才知心慌,连忙洒下渔网,可井野平治却没有再冒头! 燕青冷哼一声,扯开外袍,一头便钻入水面,如同一尾强有力的剑鱼! 前番已经说过,在梁山军之中,燕青的水下功夫堪比浪里白条,他进得水底之后,四处搜寻了一番,很快就找到了县尉的尸首。 井野平治的手掌被打烂,血迹不断涌出来,染红了沿途的江水,踪迹并不难寻。 燕青体力充沛,胸中气机绵长,奋力往前追索,然而井野平治入水太久,为了伏击县尉已经消耗了大量的氧气,而后又躲避江面的捕网,更是耗尽了气机,此刻正要浮出水面去换气! 燕青见得此状,也顾不得这许多,一道弩箭打将出去,那井野平治便似警觉的鱼儿一般,猛然回头,前路被弩箭封住,只能往水下沉了一截,躲过弩箭,却被燕青给追了上来,待得他想要再度上浮,双脚已经被燕青死死扣住! 井野平治一个鲤鱼打挺,拼命挣扎,想要挣脱燕青的束缚,而燕青一不做二不休,抱住井野平治的双脚,口中刀刃便割断了对方的脚筋! 吃痛的井野平治已经耗尽了氧气,大口大口灌着江水,终于慢慢平息了下来。 燕青将他拖到案上,梁武直等人已经将那县尉打捞了出来,见得倭寇王被俘,心头总算安定下来,可想到抓捕倭寇王这么泼天大的功劳,自己竟然没捞到,心里难免酸溜溜的。 见得燕青将倭寇王拖上来,这些人便上去协助燕青,即便不能占了这功劳,与这功劳沾点边,到时候奏表上写个协助抓捕倭寇王,也是莫大的荣耀了。 燕青虽然内心鄙夷,但最惯做人情,若没有这些县尉和武装弓手的力量,想要截住井野平治,也不太可能,于是便让这些县尉来接手工作。 梁武直和诸多县尉自然不甘人后,纷纷抓起牛皮绳,就要绑了井野平治这倭寇头子。 岂知他们刚刚围上去,井野平治陡然睁开了双眼,一头就撞在了一名县尉的头上,那县尉仰倒而下,满头满脸都是鲜血! 井野平治直起身子,想要站起来,脚筋处的伤口再次撕裂,鲜血喷涌,他也顺势滚倒于地,滚到那县尉的身边,叼起县尉的腰刀,将那县尉的脖子给抹开了! “呲呲!” 县尉死死捂住脖颈,却仍旧止不住咽喉的血柱子,而满脸是血的井野平治披头散发,口中叼着刀,如同凶神恶煞的水鬼! 他的身上全是血迹,只有一双眼睛保持着清澈,那口中腰刀还在滴滴答答流着粘稠温热的血迹,梁武直等人一下子就看呆了,回过神来便下意识退开了两步! 也正是这两步,使得井野平治猛然甩头,那腰刀往半空飞起,而后倒插于地,井野平治用破烂的双手夹住腰刀,就要往脖颈上送! “一群废物!” 燕青还在甩身上的水迹,回头一看,县尉又被杀了一个,忍不住骂了一声,三五步便窜到了井野平治的身前来! 此时他身边没有刀刃,情急之下也不好动用弓弩,只有闪电探出手来,一把捏住了井野平治的刀刃! 鲜血从他指间汩汩流出来,燕青却嘿嘿一笑,笑容之中满是亡命徒的阴狠。 “入娘的狗倭寇,若非你还有大用,老子早将你碎尸万段了!敢死算个囊球本事,有胆子你活下来,看老子怎么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心求死也就怕别个折磨你,看着大气,实则都是入娘的一群胆小鬼!” 燕青大骂了一通,一口浓痰就吐在了井野平治的脸上,握住刀刃的手却没有停着,一寸一寸将腰刀给扯了过来。 井野平治见过许许多多的狠人,但却从未见过燕青脸上那种浓烈到了极点的杀气! 燕青说得没错,死固然是无畏之举,但反过来看,同样是一种逃避,他之所以想死,还不是生怕落入敌手,惨遭羞辱么! 看着燕青那狰狞的表情,井野平治知道,自己或许输得并不冤枉,可当他松开双手之时,却发现燕青拍了拍双手,那口腰刀却仍旧被握在一只手中! 梁武直脸色惨白,疼得牙齿大颤,他也没想到这等样的节骨眼上,燕青居然还耍了他一把,竟然一记戳中他的肘后要穴,控制着他的手,抓住了那柄刀刃! 燕青当然会面不改色,随便撂狠话,因为握住刀刃,被刀刃割伤的不是他燕青,而是俺梁武直啊! “败军之将,何以言勇!我呸!”燕青一脚将井野平治踹到在地,剩余的人终于一拥而上,将这个海上枭雄给五花大绑了起来。 梁武直正要抱怨,却被燕青一眼给逼得缩了回去:“让你挨一刀是关照你,协助抓捕倭寇王的功劳不想要了?不想要早说,我好割别人去!” 梁武直心头一震,仿佛手掌的痛楚都一扫而空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满满的感激,朝燕青抱拳道:“谢大人提拔!” 其余县尉还在争相扛着井野平治呢,见得此状,不由惋惜,看着梁武直的目光里充满了羡慕嫉妒恨,心里想着,要是也能给咱们来上一刀就好了… 这般想着,他们又暗自将井野平治身上的绳索给松开了一些,倒是希望这倭寇王能够再闹出些幺蛾子来,好让他们负伤立功了… 捷报如风雷一般传来,驿卒跑死了好几匹驿马才将捷报送抵汴京城。 此战焱武军配合皇城司,以万余人的兵力,歼灭倭寇八千余人,俘获一万三千人,大小船只一百多艘,倭寇王井野平治被俘,连同麾下君麻吕稻池等重要骨干和大小头目共计一百三十二人! 除此之外,皇城司还以倭寇为线索,端掉私通倭寇,为祸百姓的沿海大小贼匪水寨三十余处,抓捕贼人三万余,缴获赃物不计其数,庞大的地下网络也被掀开一角,正待进一步的追剿! 大焱皇朝已经多少年没有见过以少胜多的大胜仗了! 当这份沉甸甸的捷报传递到当今官家的手中,他的手都不自觉颤抖起来,眼中竟隐有泪光闪现! 为了这一战,他承受了朝野内外多么巨大的压力,堂堂一国之君被文武百官批得一无是处,连朝议都不敢召开,这份捷报,可是当今官家挽回颜面,将文武百官狠狠打脸的最大底气和资本了! 赵劼强行压下心中狂喜,朝身边的秉笔太监吩咐道:“明日召集百官,朕要上朝开议!” “遵旨…”秉笔太监不敢抬头,但他却能够感受到,整座死气沉沉的宫殿,仿佛都活了过来一般,连空气里都充满了一股前所未有的生机! 江南各路的地方官府引发了地震般的轰动,谁都没有想到,为祸沿海多年的倭寇,其中最大的一股势力,竟然就这么被干掉了! 许多人还在等着看皇城司的笑话,当他们收到消息,得知焱武军正在临时抱佛脚,加紧训练,心里也是嘲讽讥笑到不行。 可谁能想到,他们的笑声还没有落地,皇城司和焱武军已经将倭寇头子井野平治给生擒活捉了! 而更让人关注的是,龙扬山到底该如何处置! 裴老太公已经坐不住了,他端坐在精舍之中,即便最昂贵的安神香,也没有办法让他平复心绪。 手底下的密探就跪在他的面前,裴朝风大气不敢喘。 就在刚才,密探将龙扬山的情况都报了上来,却让老太公和裴朝风惊骇得面无血色! 皇城司的绣衣指使军以及焱武军仍旧停留在虎闾渡,但江州的大街小巷,只在一夜之间,便挂满了倭寇的头颅! 一颗颗血淋淋的头颅就这么挂在江州的各个城门和水道关卡之上! 皇城司和焱武军没有半句威胁,也没有出兵屠城的打算,只是这些倭寇的人头,在无声地宣示着什么。 原本就人心惶惶的龙扬山,又岂能承受这样的压迫! 这些人头,便是压垮龙扬山的最后一根稻草! 虽然这样做有些不太人道,但倭寇对我大焱沿海烧杀掠夺之时,抢夺杀害我大焱青壮男女,烧屋烧地,连孩童都不放过之时,可曾发过半点善心,可曾体现过哪怕一丁点的人性! 那些私通倭寇,协助倭寇祸害大焱同胞的贼匪,可曾想过这些,可曾想过自己是祸害同胞的帮凶! 龙金海终于决定接受朝廷的招安,因为手底下的弟兄已经被吓怕了,即便兄弟们仍旧能够保持忠心,可兄弟们的家眷,却早已被吓得魂不附体,他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如果不接受招安,朝廷必定会屠灭江州,挂在城头的,必将是他们的人头! 然而让龙金海心惊肉跳,让整个江南为之震动的是,皇城司将奏表递了上去,并得到了官家的同意。 “异族侵扰,罪无可恕,同胞相卖,罪不容诛!” 官家,没有接受龙扬山的招安请求! 第三百四十七章 草草收场 八月末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然而龙金海这等样的武林高手,外门功夫已经练到寒暑不侵的地步了,可他仍旧觉着骨子里发凉,真真是天凉好个秋。 裴老太公那边已经传来消息,皇城司的提请之下,朝廷已经拒绝了龙扬山招安的奏请,也就意味着,龙扬山要么投降被俘,要么死战而被屠城,再没有第三种体面一些的选择。 有了倭寇王井野平治在手的皇城司,充分掌握了龙扬山作为世家豪族与倭寇之间勾结的联络中间人的证据,断然没有放过这些世家豪族的道理。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那太尉义父却发来了一封密信,让他三思而后行,绝不可揭发世家,将这些世家扯下水! 高慕侠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知晓自己年轻气盛,在政治上的觉悟和阅历经验,远远比不上高俅这个深谙厚黑之道的义父,可他始终都咽不下这口气。 当他回想裴老太公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他就气得饭都吃不下。 在绣衣指使军不断往江州每一处角落渗透,每天都在清剿和劝降龙扬山贼匪的时候,咱们的大勾当忙里偷闲,请来了苏牧。 在谋略方面,他始终依赖着苏牧。 回想剿灭倭寇这一战,若没有苏牧,他高慕侠即便再努力,也无法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 若没有苏牧提供的训练计划,徐宁不可能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之内,将焱武军打造成可堪一用的军勇,围点打援的计划虽然是杜成责提出来的,细节上却是苏牧敲定的。 而动用火药炸船的策略,更是出自于苏牧之手,若没有这一手,即便用了围点打援,也无法如此迅捷如雷地剿灭井野平治的船队。 甚至于燕青将梁武直等地方势力调动起来,都是苏牧制定的计划。 更重要的一点是,诸人皆以为最后画龙点睛的一手,用倭寇的头颅来震慑江州龙扬山,是高慕侠的手笔,其实同样出自于苏牧的点子! 可以说这场胜利从头到尾,都贯穿着苏牧的谋划,虽然他献给官家的密报上没有刻意隐瞒,但为了保护苏牧绣衣暗察的身份,明面上的功劳大部分都归在了他高慕侠的头上。 若说高慕侠没有些许想法,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苏牧也已经刻意低调,并表现出了足够的豁达,但高慕侠终究还是不放心。 因为他自己心里很清楚,苏牧是知道他的斤两的,是知道他这个大勾当有些名不符实的! 这是高慕侠心里的一根刺,跟他是否仍旧崇拜敬重苏牧没有任何的关系,这是男人之间单纯的嫉妒。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需要依赖苏牧的头脑和智慧,这就更让他不舒服。 苏牧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打败了井野平治之后,他并没有接手收尾的事情,而是全数交给了高慕侠来打点。 当他收到高慕侠的邀请之时,很干脆就来到了高慕侠的住处。 他给高慕侠分析了朝堂上的争斗,给他分析了世家豪族在江宁乃至整个江南的势力影响,更大胆的预测,江南各地的倭寇一定会愈演愈烈,而朝堂上的质疑声会越来越激烈,官家在不久就会承受不住压力,让他滚回汴京去。 高慕侠始终觉着苏牧有些危言耸听,可细细一想却又是情理之中。 他已经意识到,世家豪族在江宁只不过是一个缩影,是冰山一角,他们是朝堂官员在民间的支持者和代言人,而朝堂文武百官就是他们的保护伞,即便他有心也无力去触动这些世家的根基。 而井野平治的失陷,会让这些世家感受到关乎生死存亡的威胁,为了应对这种威胁,只能将皇城司赶走。 而想要赶走皇城司,解铃还须系铃人,必须要官家开口,而想要官家开口,只能从倭寇身上做文章。 井野平治被俘,麾下倭寇被杀被俘,几乎全军覆没,这个时候,江南各地的倭寇将会大规模侵扰沿海。 他们不再是单纯的走私商品,而是开始抢劫屠戮沿海的百姓,有了井野平治的前车之鉴,他们也绝不会斗胆深入内陆,只会沿袭一贯的作风,在沿海地区来去如风,成为官府和朝廷最为头疼的匪患。 江宁的模式不可复制,焱武军的胜利也不可复制,因为苏牧的训练计划不可能在江南各地推广开来,即便真的能够推广开来,就会触动武官集团的根本利益,也需要极其漫长的时间来拉锯和僵持。 有鉴于这种种因素,倭寇去而复返,愈演愈烈绝对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也是世家豪族们对皇城司的施压,是他们最后的自保手段,如果高慕侠不接受,那么这份胜利的果实,就会变成另外一场战争的导火索。 到时候他在江宁的所作所为将不再是大焱朝廷数十年来罕见的一场大胜,而是直接导致倭寇暴走,恶化匪患的罪魁祸首! 朝廷已经没有余力放在倭寇匪患的身上,一旦高慕侠不识好歹,引发倭寇与朝廷的争斗,虽然能够成功将世家拖下水,但也将朝廷拖入了治理倭寇的泥潭之中。 如此一来,官家必定不会欢喜,更不会再支持皇城司的工作,一旦爆发开来,将会进入到漫长的勾心斗角之中,江南地区甚至东南沿海,都将陷入倭寇侵扰的水生火热之中,老百姓永无宁日! 这也正是为何世家豪族是民间稳定的脉络,为何世家豪族能够成为稳固群众基础的主力的原因。 苏牧帮着高慕侠看清了局势,至于如何做出选择,最终还是要落在高慕侠的身上。 到了八月底,绣衣指使军终于将整个江州给翻了过来,龙扬山的贼匪终于没有了负隅顽抗的决心,纷纷归降了高慕侠的绣衣指使军。 焱武军始终驻扎在江州,成为绣衣指使军最得力的助手和最坚实的后盾。 正是有着焱武军的坐镇和威慑,江州才没有彻底爆发,进入造反的节奏。 而绣衣指使军在高慕侠的操控之下,抽丝剥茧,逐个击破,终于降服了龙金海,盘踞江宁十余年的最大堂口,龙扬山终于土崩瓦解,皇城司再次大获全胜! 事情到了这一步,明面上的争斗便该收尾了,可高慕侠总觉着自己是个傀儡。 即便战功煊赫天下皆知,那又如何,还不是要受世家豪族的鸟气? 这天下是官家的天下,任何事情都该官家做主,可在世家豪族这件事情上,官家却做不了这个主! 他是皇城司的大勾当,是天子近卫的统领,他是官家最忠实的卫士和鹰犬,他的一切荣耀和地位都是官家恩赐的,他自然要为官家着想。 所以他恨透了这些世家豪族与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在高慕侠的眼中,这些人挟持圣意,使得官家掣肘,无法施展雄心壮志,这些人是官家想要成为千古明君最大的阻碍! “总有一天,我要将你们一一铲除!”这是高慕侠心底最直接的宣战,对世家豪族的宣战! 这也预示着接下来几年甚至几十年里,最为惨烈的朝堂争斗,即将拉开帷幕,而这一切的主角,将是令得文武百官闻风丧胆的皇城司,是皇城司的都指挥使高慕侠!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收拾了龙扬山之后,高慕侠接受了义父的忠告,并没有再进一步追究下去,但他还是将井野平治和龙扬山大当家龙金海供出来的账册,收入了囊中。 有了这份证据,世家豪族就轻易不敢动他高慕侠,非但如此,在高慕侠需要的时候,这些世家豪族在朝堂上的势力,还必须要为高慕侠说好话! 这也是高俅对他的忠告,有了这样的底气,与其玉石俱焚两败俱伤,还不如捏着这份证据,从世家豪族那里得到更大的好处,这才是双赢的局面! 对于高慕侠的决定,苏牧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因为他知道,高慕侠已经走上了权势争斗的道路,只能与他越走越远。 而苏牧对这种庙堂的争斗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也没有这样的底气。 他只是想真真正正做些实事,比如这次剿灭倭寇,就能够保护沿海的百姓。 而且他已经将鸳鸯阵和大毛竹狼筅这样的东西留下来,更重要的是,他向大焱的军人和百姓展示了一个事实,倭寇并非想象之中那么难以战胜! 裴老太公与高慕侠最后还是见了一面,至于两人见面的内容,高慕侠也没有告诉苏牧,苏牧也不想知道。 总之江宁的事情也算是告一段落,接下来江南各地的倭寇匪患,在世家豪族的干预和本地力量的抵御之下,应该不会成为大的隐患。 而高慕侠将带领皇城司,回汴京去接受封赏,宗储和徐宁也功成身退,一同回京,当然了,苏牧也终于可以离开江宁,去见识见识东京的风物了。 只是在此之前,他还要出海一次。 高慕侠其实是知道苏牧出海的原因的,但他很默契地保持了沉默,这件事涉及到大光明教和方腊的余孽。 方腊的余孽或许对高慕侠还有些许价值,但大不了也只是锦上添花,可如果与大光明教扯上关系,那就是烫手山芋,甩不掉的麻烦。 所以高慕侠没有深究,只是替苏牧上表,暂缓了苏牧上京的日期,不过他也算是够义气,本着保护苏牧的名义,给苏牧留了三百绣衣指使军,权当为苏牧助阵。 苏牧对此也是心生感激,但最终还是拒绝了那三百绣衣指使军。 不是他不领情面,而是因为这三百绣衣指使军始终是朝廷的正轨编制军,划拨到皇城司的名下。 如果他带着这三百绣衣指使军出海,多少会留下话柄,如此一来反倒不美了。 男儿兄弟间也不扭捏作态,高慕侠押着倭寇和龙扬山的大小头目,与宗储徐宁就这么踏上了回京之路。 而苏牧则带着燕青扈三娘和陆家父女,在裴家提供的援助之下,踏上了海上之路。 至于裴家为何会提供援助,除了高慕侠的原因之外,自然还有裴樨儿的功劳。 因为燕青带着这个小姑娘出海,裴家终归要提供一些保护的。 再者,世家豪族想要联络倭寇,让他们不要在沿海多生事端,自然也需要寻找合适的中间人,这生意一事不烦二主,做熟不作生,也就让裴朝风跟着苏牧出海去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好再来 高慕侠回京了,回想上一次凯旋班师,虽然他在平叛方腊一战之中功不可没,但到底还是成为了童贯童宣帅的陪衬,而这一次,他是绝对的主角! 他起于市井微末,能够当上皇城司大勾当,能够获得这足以载入史册的功绩,出了苏牧和高俅这样的贵人相助,与他自身的努力也密不可分。 想当初他只是杭州市井的蹴鞠好手,在短短两三年间,能够让当今官家青眼相看,也算是朝堂之中的异类了。 坐在神骏非凡的白马之上,高慕侠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感觉。 当他看着沿途夹道欢迎的京城百姓,接受着万人景仰之时,他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他没有忘记苏牧,即便心里有种隐藏着的妒忌,却不妨碍他敬佩和崇拜苏牧这个男人。 他的心里想着,无论苏牧如何出色,他也不可能在同样的场合,接受同样规模的欢迎,在这一点上,起码自己是比苏牧强的。 念及此处,他的心里也就好受了许多,反而对苏牧生出了一些愧疚来。 或许苏牧的宿命便是如此,从自己给苏牧争取到绣衣暗察的隐秘身份开始,便注定了苏牧只能如此低调,无论立下多大的功劳,也无法像他们这样,接受万民的恭迎。 这到底是害了他,还是帮了他? 高慕侠并不想去考虑这一层,如果可以,他会倾尽所有,替苏牧好好地争取一番吧。 义父高俅带着依仗,代表朝廷亲自出城迎接高慕侠的归来,这一幕充满了人情味,让百姓们对官家又有了更多的拥戴。 交割了相关的事宜,与义父回到府中之后,高慕侠才郑重地给义父拜了三拜,后者坦然受之,满眼都是欣慰。 父子二人一边用膳,一边将江宁之事层层撕开,抽丝剥茧,由高俅为高慕侠讲解,一环环掰开揉碎,让高慕侠尽量能够从这件事中,吸收到足够的政治养分,作为今后斗争的经验,这也是其他人无法拥有的。 听了义父的分析之后,高慕侠也是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若说先前他还在为放弃揭发世家豪族而耿耿于怀,心生不满,那么此刻,他真该庆幸自己当初没有出手了。 他将账册交给了高俅,因为他知道,这件东西放在高俅的手里,绝对比放在自家手里,更加有用。 高俅接过账册,细细浏览了两三遍,而后撕下里面的十几页,将账册重新递给了高慕侠。 到得第二天,高俅便让高慕侠带着那残缺的账册,进宫面圣去了。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宫面圣,但高慕侠仍旧心情忐忑,诚惶诚恐,即便官家对他已经和颜悦色,仿佛在提点一个后辈子侄一般,他也不敢抬头,有所冒犯。 这种态度让赵劼感到非常的受用,加上高俅一直在旁边,高慕侠心里也有了底气,面圣总算是其乐融融。 高慕侠按照义父的嘱托,献上了那本账册,并将江宁所发生的事情毫无遗漏地密奏了官家。 赵劼面沉如水,脸色越发难看,可看到那账册的内容之时,却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怒火。 直到他看到账册上新鲜的撕裂痕迹,才不漏痕迹地朝高俅笑骂道:“是你这老贼做的好事吧?” 高俅腆着老脸嘿嘿一笑,躬身朝赵劼说道:“高俅也只是想为官家分忧,别无他想,犬子虽然还拿得出手,但这件事交给他,高俅实在放心不过...” 高俅还想解释什么,但赵劼已经摆手阻止,面色稍霁地笑道:“算啦,你也总算是一片好意,朕心里清楚也就行了,以后也别在朕面前做这种丑样,你不丢人朕还嫌丢人呢。” 高俅只是嘿嘿笑着,并未再说什么,官家让人把账册给收了,这才留了高俅父子一同用膳。 二人自是诚惶诚恐,不过官家好似去了一块心病一般,胃口也很好,虽然圣人教导,食不言寝不语,但官家心情大好,还是问起了高慕侠江宁的趣事。 高慕侠哪里敢造次,反倒是高俅出面附和,对江宁的了解好像比高慕侠还要深刻几分的样子。 官家又提起了苏牧,对于这个仍未谋面的绣衣暗察,官家自己也觉着物有所值,不过不能正大光明地赏赐苏牧,始终有些不美。 闻弦音而知雅意,高俅对官家心思的揣摩拿捏是恰到好处,听到此处,便朝官家奏禀道。 “听闻苏牧新进做了两首诗,慕侠你且吟了给官家听听,这苏牧一无是处,但吟诗作赋确实有着过人的地方的...” 官家一听,也是眼前一亮,当即将目光转向了高慕侠。 高慕侠只好硬着头皮,将苏牧所做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和那首军中所作的诗给抖了出来。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老狗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好磅礴的气势!” 果不其然,素来纵情琴棋书画种花养鱼的官家,竟然无视了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反倒对后世大明太祖的这首诗格外的感兴趣,仿佛找到了某种共鸣一般! 这皇帝再仁厚宽爱,也执掌着天下亿万苍生的生死,在气度见识上,自然脱离了寻常文人痴男怨女的审美观。 赵劼并非真心想要寄情于书画诗词,奈何国家凋零,他空有报复,却壮志不酬,非不愿,实不能则已。 听得苏牧如此豪气滔天的诗作,仿佛也点燃了他心中的一股热血,让人回味无穷,久久不得平息! “这苏牧果真是才华满腹,这样的人才,不加以拔擢,不足以显示我大焱的恩泽,高俅,你说朕要赏些什么才合适?” 高俅也是对高慕侠腹诽不已,官家说的话要一定要三思,一句话要拆成三五句甚至三五十句来听,傻头傻脑的将苏牧的诗词吟唱出来,让官家实在有些难做了。 这苏牧虽然有些功劳,但整个大焱只有这么几个绣衣暗察,已经给了一顶免死的帽子给他了,哪里还需要什么赏赐。 可高慕侠将苏牧的诗作念将出来,官家又不能不赏,给个一官半职无异于将苏牧推到了众人的视野之内,赏赐金银财物又显得太俗气,从来不是官家的作风,更不可能赏赐他爵位之类的东西。 官家这么一问,高俅也犯难了,高慕侠这养子什么都好,但终究是太过耿直,藏不住心思,没有自己的厚黑天分,更重要的是,他在朝堂上的经验实在太浅。 即便有他高俅不断的喂养,将朝堂上的一些阴暗东西都掰碎再喂给他,可终究道行还太浅,如今他高俅还能给他庇护,给他擦屁股,可等到他高俅失势了,这养子能够如愿地反哺自己? 这些东西想起来就让人头疼,高俅也只能暂时放下,回到府邸说不得又要好生教育教育这个养子。 稍稍沉吟了片刻,高俅顿时喜上眉梢,朝赵劼说道:“官家爱才,世人皆知,这苏牧人称杭州第一才子,如今又名扬江南,我看官家还是赐几个字给他吧...” “赐字么...”赵劼沉吟了一下,眉头顿时就舒展开来了。 赵劼喜欢赐书画给大臣,这俨然已经成为大焱朝堂上的一种风尚,他就曾经给童贯赐过两次亲自手抄的书籍,更是常常邀请蔡京等入宫,与自己一起探讨书法和丹青之道。 苏牧上次担任童贯的赞画,也算是珠玉在前,那时候并没有给他什么赏赐,而今他又协助高慕侠,办了一手的漂亮事儿,不赏赐确实说不过去。 可赏赐太过头了,又会让人关注到苏牧,到时候绣衣暗察的身份肯定会被有心之人查出来,也不太方便暗中行事。 如果只是赐几个字嘛,苏牧本就是文坛的大名人,如此也只是锦上添花,成为举国皆知的雅事假话一桩,对官家和对苏牧都是有着极大好处的。 虽然只是虚头巴脑的赏赐,却又让苏牧感受到官家对他的关注,也算是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了。 念及此处,赵劼也是心头舒畅,用过御膳之后,便带着高俅和高慕侠来到了御书房。 高俅自然接过了磨墨的差事,这磨墨可是一门技术活儿,特别是为官家磨墨,那秉笔太监没有个几十年的功底,也不敢出来卖丑。 可高俅跟蔡京是一路货色,对书画有着极其深厚的研究,又常常相伴左右,与官家探讨文学绘画的精髓,自然深得圣心,磨出来的墨自是很受官家点头的。 官家的兴致显然很高,事实上每一次给大臣题词或者赠送御笔书画,赵劼都异常的兴奋,因为这种事情不比开疆拓土经世安民,他很是在行啊! 御笔饱蘸浓墨,赵劼沉吟了片刻,气沉丹田,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笔走龙蛇,登时满纸云烟,两行大字跃然于纸上! 高慕侠悄悄凑近了一些,可当他看到纸上的内容之时,不免嘴角抽搐。 虽说官家赐字,该当随意,可也没想到官家这么的随意啊! 但见那纸上写着长短句。 “文名起于江南,有三句,才气闻达东京,好再来!” 好嘛,苏三句这次又变成了好再来,这三个字怎么听都像坊间那些半掩门窑姐儿的广告语啊! 好再来...高慕侠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这三个字,以致于义父高俅对官家文采的吹捧,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只是他在离开御书房之时,赵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海上风浪大,让那小子悠着点...” 高慕侠这才浑身一僵,如遭雷击,连怎么被高俅带回来的都忘记了! 原来所有的一切,即便连苏牧与大光明教之间的勾当,都没能瞒过官家! 高慕侠还在惊骇之中,久久无法平静,而远在江南的苏牧,哦不对,是“好再来”大才子,此时已经与裴家的船队,抵达了黄山岛。 第三百四十九章 白玉儿与追魂香 高慕侠终究还是嫩了一些,用高俅的话来说,官家说一句话,你应该拆成三句来听。 若是苏牧听得好再来三个字,绝不仅仅只是认为官家赠诗接地气,加上官家最后提点的那句话,很容易就该得出全新的解释来。 官家之所以屡屡不赏苏牧,说不得就是因为苏牧与大光明教之间的牵扯不清。 纵观历朝历代,似大光明教这等民间组织,乃是造反者的温床,比如方腊,就是靠着摩尼教起家的,而摩尼教正是大光明教的前身。 皇城司作为天子近卫,乃是官家的耳目眼线,高慕侠是皇城司的大勾当,虽然他有心替苏牧遮掩,但官家还是对苏牧的底细一清二楚。 这说明了什么? 高慕侠当时没有多想,回去让高俅分析了之后才浑身发冷汗。 作为皇城司的大勾当,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将苏牧的底细和盘托出,可官家却是绕过了他而得知苏牧与大光明教纠缠不清,若较真起来,将高慕侠钉死在欺君的罪名上都足够了! 那句好再来看似接地气,实则在警告苏牧,想要上京,想要得到封赏,想要在朝堂上更进一步,还是先把你那些破事儿收拾好了再来! 事实上即便苏牧暂时无法得知赵劼赠予他的这两句话,此番前往七星岛,也正是为了收拾这摊子烂事儿。 收到乔道清发来的密信之后,苏牧果断对井野平治采取了最直接最狂暴的攻击方式,将井野平治的海盗舰队彻底葬送在了扬子江底。 没有了井野平治的势力支持,厉天闰和郑魔王娄敏中的七星岛将再次面临两面夹击。 无论方七佛的厚土旗军,还是大光明教的圣教护法军,只要脑子没有发昏到关键时刻产生内讧,联盟进攻之下,厉天闰那几千人绝对扛不住。 除掉了厉天闰之后,方七佛和大光明教之间必定会有一场大战,决定七星岛的最终归属。 虽然方腊是篡夺摩尼教的罪魁祸首,但方七佛也是极为关键的人物,他与大光明教之间,仍旧有着无法化解的仇怨,七星岛便是解开一切恩恩怨怨的最后战场。 九月未央,海上已经寒风冷冽,裴氏的船队集合了十几艘福船,虽然比不上后世大明的宝船,但也足有五六层高,能够抵御海浪的冲击,船上平稳安定,旅途还算是舒适。 这是世家豪族拿出来的诚意,虽然他们最终躲过了一劫,但也动用了朝堂上的大部分资源,这一切断然不可能瞒得过官家,官家不接受龙扬山的招安奏请,何尝不知在敲山震虎? 所以世家豪族也变得乖巧起来,主动承担了与海外倭寇交涉,保护沿海渔民的责任。 当然了,这种事情不可能由世家豪族直接出面,因为他们毕竟是民间势力,一旦直接跳出来,让人作何感想? 这一次承担出海任务的,是以梁武直为首的江宁诸县的武装力量,梁武直得了燕青割一刀的功劳,果然捞了功劳,如今已是江宁地面的兵马都监察,可谓平步青云,将其他诸县的县尉羡慕得双眼发红。 虽然在围剿倭寇一事上,梁武直与诸多地方武装力量违背了世家们的本意,被燕青带着去拦截井野平治,但如今大局已定,本着“法不责众”的原则,世家豪族也舍不得放弃梁武直等人,毕竟这些可都是本土发展起来的势力,不同于其他外来的官员。 加上梁武直升任兵马都监察之后,利用价值也越发变大,世家大族更不可能将他排除在局外。 这支船队抵达黄山岛之后,便停靠在港湾,诸人上岛稍事歇息。 苏牧先前没有来过黄山岛,燕青则跟着高慕侠和徐宁等人来挖井野平治的老巢,是见过黄山岛有多么美丽的。 可如今,井野平治的家底全被掏光,岛上居民全部被当成倭寇从犯被抓走,连成片的瓜果蔬菜都被拔光,只剩下那些木屋木楼,仍旧见证着这个岛屿曾经的美丽富饶。 苏牧也没想到会是这等样的一副光景,与扈三娘燕青等人登岛之后,便四处游览了一番。 陆青花怀中的白玉儿显然不太适应海上的航行,一路上病怏怏的,直到此刻见得岛上青山绿水,才打了鸡血一般活过来,跳脱陆青花的怀抱便跑出去撒欢了。 苏牧与陆青花扈三娘几个,在燕青的带领和解说之下,将井野平治的小楼逛了一圈,梁武直则带着人手在岛上四处搜刮蔬菜水果,这岛上飞鸟游鱼种类繁多,肥美鲜嫩,许多人都加入了打猎的队伍。 裴朝风虽然一路随行,但毕竟与苏牧等人有过龃龉,妹子裴樨儿跟屁虫一般与燕青形影不离,他也是眼不见为净,与梁武直等人做一处行动,并没有自讨没趣地跟着苏牧几个。 苏牧等人从小楼出来,伙夫早已准备好午餐,诸人正准备吃些东西,白玉儿却从小楼后面的小山跑下来,咬着陆青花的裙摆,将陆青花往山上拖。 白玉儿是狮虎兽,这种杂交物种也不知出现了什么变异,亦或者因为自幼被陆青花抚养,将陆青花当成了母亲,变得极通人性,平日里总会叼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回家里,然后邀功一般往陆青花怀里钻。 有一次陆青花的被窝里还藏了半只死鸡,白玉儿把自己最不喜欢吃的鸡头给吃掉了,剩下的身子却舍不得吃,藏在被窝里留给陆青花,让人哭笑不得又倍感温馨。 陆青花与白玉儿朝夕相处,已经能够读懂它的意思,便与苏牧几个,跟着白玉儿,登上了小楼后面的小山丘。 这山丘并不算很高,但绿草茵茵,平缓的山顶一大片松柏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因为黄山岛上没有松柏,这片松柏苍翠茂盛,造型古朴,应该是从内陆移植过来的。 苏牧陆青花几个随着白玉儿来到山顶,才发现这些松柏苍劲如神将,树下却是一大片低矮的坟茔,竖着一个个木质的墓碑,其中一个墓碑后面的坟头已经被刨开一部分,显然是白玉儿的杰作。 高慕侠的人早已将黄山岛搜刮了一遍,说是掘地三尺都不过分,连田地里的瓜果蔬菜都拔光了,可死者为大,彼时的人迷信到了极点,对于这样一片坟冢,即便有人发现,相信也无人对此有兴趣的。 苏牧几个自然也不会想要挖坟,他们都不缺钱,即便缺钱也不可能穷到挖坟盗墓的地步,再者,这片坟茔跟乱葬岗一样样的,又能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可白玉儿却不依不饶,来到山顶之后便继续刨土,苏牧等人想要下山,它就拦住诸人,呲牙咧嘴地炸毛威胁。 一想到白玉儿爱撕咬生肉,众人便一阵头皮发麻,莫不成坟里还有新鲜尸体,白玉儿才想要挖出来么... 陆青花见得众人脸色发白,难免来气,她将白玉儿当成女儿一般抚养,这些人竟然怀疑白玉儿会野蛮到要吃尸体,她这个为娘的可就受不了了! “干瞪眼做甚,既然白玉儿看上了,里头肯定是宝贝儿,还不过来挖开看看!” 陆青花将自己当成白玉儿的娘,那么苏牧也就是那便宜的老爹,别人能误解白玉儿,他这个当爹的可不行! 面对陆青花的无理要求,素来没人权的苏牧只能无奈苦笑,抽出腰间的长刀,半蹲着开始刨土。 白玉儿上蹿下跳,又是蹭苏牧的腿,又是往他怀里钻,显然对这个“爹爹”非常满意。 苏牧刨了小半刻钟,白玉儿突然就窜了过来,生怕长刀伤到白玉儿,苏牧也就停下来,却见的白玉儿在土里刨了一会儿,竟然刨出一块灰白色的泥胶来! 而让人惊奇不已的是,泥胶一被刨出来,空气之中顿时弥散一股淡淡的香味! “千里追魂香!”燕青和陆擒虎率先认出此物的来历,武林中有些高人,常用千里寻踪的绝技,说白了就是利用这些香料充当媒介,让一些动物追索香味,而后寻找到目标。 大光明教也曾经用过此物,但陆擒虎的惊讶却和燕青不同,燕青惊讶是因为没想到这坟里会出现千里追魂香,陆擒虎惊讶却是因为,这种追魂香跟其他人使用的不同,这是乔道清专用的追魂香! 难怪白玉儿会如此亢奋,追魂香对兽类而言具有着极强的诱惑力,白玉儿的嗅觉比其他兽类还要灵敏,自然表现得更加的兴奋了。 但让苏牧不解的是,乔道清为何会将追魂香埋在此处?难不成这坟冢里藏着什么重要的东西,他才会种下标记,以待今后有机会再来挖掘? 从先前的密信之中,苏牧已经得知,乔道清确实潜伏在黄山岛,潜伏在井野平治的身边充当老仆人,也难保在此过程当中,这位幻魔君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乔道清这样的江湖老狐狸,自然是来去双手不走空,说不得还真发现了这里埋着什么宝贝,只是走得仓促,等着下次再来挖掘。 见得这千里追魂香,苏牧等人登时双眼一亮,能够让幻魔君乔道清看上眼的东西,说不得还真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所谓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师父看上的宝贝,苏牧这个徒弟自然也就顺手帮他挖出来了。 念及此处,苏牧和陆擒虎几个纷纷靠过来,摘下兵刃,不多时就将小小的坟茔给挖开,然而众人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第三百五十章 衣冠冢 秋风萧瑟,海上风浪虽然不大,但也有了冷冽的气息,风景秀丽物产富饶的黄山岛,此时正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梁武直与裴朝风带着诸多手下人,忙着搜索蔬菜瓜果和追猎野味,而苏牧和燕青几个则在井野平治小楼后方的山坡顶,挖开了一座坟。 这坟茔在大片坟头之中并不起眼,也不知道乔道清当初是如何发现的。 也多亏他在坟茔之中留下千里追魂香,更多亏陆青花将白玉儿带到了海上来,否则他们也只能与这东西擦肩而过了。 苏牧几个挖开土包之后,墓穴里便露出一口并不是很长的铜棺来。 让人惊奇的是,这铜棺上贴满了各种符咒,各种红线黑线密密麻麻地绞缠成生僻难明的符文封印,苏牧顿感画风一变,难道还要上演一出大焱版的盗墓笔记? 好在几个人都是杀伐果决的人,手里人命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杀气比杀猪匠还要浓重,此时又是正午,根本就不需要担心什么,苏牧举起削铁如泥的混元玄天剑,喀嚓嚓就把铜棺上的铁链子都砍断。 陆擒虎将自己的亮银枪当撬杠来用,啪嗒就将棺盖子给撬开来,燕青深吸一口气,与苏牧一同发力,将那沉重的棺盖子给翻转了过来! 按说这里该是一片乱葬岗,所葬着应该是死去的倭寇,但彼时之人安土重迁,倭寇即便死在大焱海域,说什么也要将尸骨捡回倭国安葬,怎么会葬在后山上? 再说了,这一片都是低矮的坟茔,又怎会出现如此诡异而名贵的铜棺? 苏牧和燕青几个都是聪慧之人,很快就想到一种可能,井野平治之所以将死去的倭寇全数葬在这里,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掩人耳目,想要故布疑阵,让人无法轻易发现这口铜棺! 如此想来,这口铜棺便越发让人好奇了。 沉重的棺盖子打开之后,里面居然还有一口暗金色的内棺! 用丧葬礼制里头的说法,这内棺才是棺,外头的铜棺应该称之为棺椁。 能用棺椁下葬的,必定是王公贵族,周礼有说,天子棺椁四重,上公三重、侯伯子男二重,士大夫一重,庶人有棺无椁。 当然了,这也只是自古以来的礼法规定,自然也会有人越矩而为,许多富贵人家死后,也偷偷建造大墓,用好几重的棺椁,相信也没有谁会挖出来给你定罪。 这内棺虽然呈现暗金色,但却只是黄铜,并非黄金,打开之后,里面才是金丝楠木的亲生之棺,也就是说死者用了三重,若按礼制,怎么地也该是个公爵! 这棺椁的尺寸明显小很多,说明死者身材不高大,甚至说矮小,到了楠木亲身内棺,也就只有五尺余长,说明死者极有可能是倭国人,一个倭国的公爵,为何要被井野平治带出海来,葬在黄山岛? 联系到井野平治也是皇族出身,难不成这里葬着的是他族中先辈,甚至是他的父亲或者祖父? 此时的倭国正处于战乱,能拉起三五千人便算是称霸一方的诸侯王,什么公爵伯爵也是乱封一通,公爵遍地走,伯爵多如狗,吃个饭团都能遇到七八个国公爷爷。 但这棺椁尺寸虽小,材质还算是不错的,显然这位公爵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苏牧几个也不及细想,相视一番,便打开了那楠木亲身棺,但见得里面没有尸首,原来竟然是个衣冠冢! 而让苏牧等人惊讶不已的是,衣冠冢里的东西暂且不提,东西上面躺着一张黄纸,初时大家还以为是镇棺符,苏牧拿起一看才哭笑不得。 但见上面用不太规整的小草写着:“小子,东西不错,别嫌弃!” 不用说,乔道清早已开棺看过了,这东西感情就是留给苏牧的! 只是前番也说过,如果不是陆青花将白玉儿这头狮虎兽给带过来,他们根本就不会发现这衣冠冢,而乔道清根本就不知道白玉儿的存在,他又怎会知道陆青花一定会带着白玉儿? 这样一想,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乔道清对于他们的行踪,其实一直是关注着的! 而且白玉儿这头狮虎兽,就是当初燕青凿穿了君麻吕稻池等人的鬼头船才得到的,而君麻吕稻池乃是井野平治的心腹,白玉儿极有可能原本就生活在黄山岛上! 苏牧本想着将师父乔道清坐下标记的宝藏给挖出来,带到七星岛去炫耀一番,没想到挖出来的已经是乔老道留给他的残羹冷炙,一时间兴趣锐减。 可燕青等人却是兴致盎然,纷纷将衣冠冢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 这衣冠冢里的东西乃是从头到尾一整套的敛服,不过看得出来此人应该是武将,因为留下来的是赤红色的皮甲一套,包括头上所带的牛角鬼面。 这套皮甲乃用极其罕见的兕皮所制,彼时大焱可没有犀牛这种动物呢,许是倭国与其他蛮族通商所得。 燕青苏牧都是身材挺拔高挑的堂堂六尺汉,可这套皮甲却不适合他们穿,不是因为太小穿不下,而是太大了! 诸人起初也想不明白,后来也就释然了,这棺椁本来就是用作衣冠冢,又不是安葬亡者,小一些也就情有可原了。 可如此一来,这铠甲即便再名贵也穿不了,顿时沦为了鸡肋,苏牧想了想,送给北玄武安茹亲王应该最合适不过了。 除了铠甲之外,这棺内还藏有长短刀具一共六套,大小太刀,肋差匕首,长短不一,功用不同,苏牧有了乔道清赠予的长刀,有混元玄天剑,对倭刀没有任何兴趣,便让燕青扈三娘几个人给分了。 铠甲刀剑被挑出来之后,便是金银珠宝一类陪葬宝物,因为是武将的东西,扈三娘和陆青花顿时失去了兴趣,燕青和陆擒虎也不是贪财之人,这一类宝物竟然直接被堆作了一处,颇有无人问津的尴尬。 将这些东西分出来之后,燕青将一个古朴的木匣交给了苏牧,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几卷牛皮册。 苏牧只是草草翻了翻,便收了起来,这海上航行极为枯燥,他来得匆忙仓促,也没带些小黄书,哦不是,是话本小说之类的,这些牛皮册正好用来解闷。 燕青察觉到苏牧似乎并不太喜欢倭国的东西,便将其中一柄横刀递了过来。 “这个收着吧,比你那把烂货好太多了...” 苏牧接过来一看,这柄横刀长近乎四尺,略带弧度,如同一根雁翎,却是地地道道的古董,竟然是一柄唐刀! 只不过这柄唐刀应该是流传到了倭国,刀柄上刻着两个颇具倭国特色的字:“草鬼”。 乔道清赠予的长刀分为长短两柄,短的已经送人了,长的虽然常伴左右,但数次生死征战之中,那刀刃已经缺口卷曲,但因为是师父所赠,苏牧也就一直带在身边。 见得这柄唐刀锋利剑刃,苏牧心里也是喜欢,便谢过燕青,收了起来。 剩下的东西他也懒得理会,让燕青和陆擒虎几个收拾手尾,自己带着那个木匣,坐在一旁翻看了起来。 这些牛皮册竟然用唐文写就,想来年代应该不会太过久远,因为倭国此时还在崇尚唐风,王公贵族喜欢用华夏语言文字,用唐文书写经典也并不出奇。 这木匣一共有六册,第一册名为《剑道镜》,粗粗翻一下,应该是讲述剑道的剑谱。 第二册名为《五轮卷》,里面都是些孙子说,鬼谷子说,应该是兵法策略一类的秘籍。 而翻到第三册的时候,苏牧终于明白为何乔道清要将这些留给他了。 确切来说,乔道清真正想要留给苏牧的,正是这个木匣,也正是木匣里的牛皮册。 因为第三册名为《二天一流》,讲解的竟然是双刀运用之法,所谓二天一流,也就是倭国人所说的二刀流! 到了第四第五两册实则是同一卷,又变成了《兵法七十二宗》,竟然是脱胎于孙子兵法的正统兵法心得! 直到第六册,苏牧才知晓了这衣冠冢主人的身份,因为第六册是关于此人的墓志铭! 苏牧一路读下来,脸上的激动和兴奋也是压抑不住,他并没有感到太多的震撼,只是觉着新奇,没想到自己会碰上这样的事情! 这衣冠冢的主人名叫新免草鬼,那柄唐刀上刻着草鬼二字,便是他的名字。 这新免草鬼也算是一代猛人,在倭国可谓家喻户晓的兵法家和武道家。 新免草鬼早年便跟随父亲学习当理流兵法,十三岁就在初次决斗之中战胜了“新当流”的大宗师,十五岁胜兵家宗师秋山源,二十岁名震京畿,从此一直到三十六岁,决斗一百余此,无一败绩,乃是倭国真真正正的独孤求败! 到了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在剑道上已经很难再有突破,就沉心钻研,五十岁的时候,终于开创了二刀流,名为“二天一流”! 一直到六十多岁,被井野家族的高手井野小次郎挑战,被井野小次郎的三刀流击败,最后销声匿迹,再没有出现过。 这些倭国人也是奇葩之极,一坡鸡屎就能盖过的弹丸之地,却分裂成十几二十个小国,不好好吃生鱼海带过日子,整日里国仇家恨,打打杀杀,动不动就是兵道大宗师武道大宗师,真真是夜郎自大。 新免草鬼的墓志铭自然不可能是他本人写的,最有可能应该是井野家族的人执笔,许是出于嫉妒,又或许真相便是如此,在最后还特意点出,所谓的二天一流,乃是新免草鬼受了唐朝来的一个大胡子启发才创立的,而那些兵法秘籍,不过是他读孙子兵法的一些心得罢了。 一想到唐朝来的大胡子,苏牧顿时想起一个名字:“虬髯客!” 他对新免草鬼夸夸其谈的兵法秘籍和二刀流并不是很上心,但船上的日子枯燥乏味,也就将这些东西留了下来,毕竟是乔道清嘱托留下的,里面应该有着值得自己借鉴的东西。 第三百五十一章 航海不易,且行且珍惜 裴朝风等人从黄山岛各处搜集了物资之后,便在岛上停留了一夜,这岛上留有许多房屋,足够船队驻扎下来。 到得第二日,裴朝风的船队便与苏牧等人分道扬镳了。 世家豪族与倭寇们有着自己的联络渠道,自然不可能与苏牧同路,而梁武直的队伍则留下来继续保护苏牧航行。 梁武直对此求之不得,这才能够升官,正是得益于燕青的一刀,跟着这几位爷儿们,指不定还有其他惊喜呢。 而其他诸县的武官们却没有梁武直这么好的运气,他们虽然也得到了升迁,但根本比不上梁武直,还需要继续巴结裴朝风,于是便纷纷跟着裴朝风的船队出发了。 至于裴樨儿,她早已习惯了跟随燕青历险,连无名小岛上都能挖出一座衣冠冢来,扈三娘和陆青花不喜欢衣冠冢里面的东西,但裴樨儿却充满了打怪捡宝的惊喜,这位千金大小姐,自然要跟着燕青的。 裴朝风也是无奈,只能将妹子交给燕青,并嘱托苏牧多加照看,这才离开了黄山岛。 裴朝风所谓的照看,当然是让苏牧帮忙,提防着燕青,别让燕青做些先上船后补票的事情,可苏牧看了看如胶似漆的燕青和裴樨儿,好想对裴朝风说,甭提先上船后补票了,这两位估摸着也不知上了多少次船,看样子把船板都给晃松了... 人比人气死人,燕青与裴樨儿倒是跟着船儿浪来浪去,可他跟陆青花就没什么机会了,陆擒虎这位大爷可不是睁眼闭眼就能糊弄过去的。 至于扈三娘,苏牧跟她姐弟一般亲热,但终究也只是停留在这种感情层次,想要上船补票什么的,即便敢想也是不敢做的。 从黄山岛离开之后,船队便往七星岛进发,苏牧除了陪陆青花和扈三娘解闷之外,便缩在舱里研读新免草鬼的秘籍。 不过他显然有些沉闷,比不得燕青花样多,这位小哥带着裴樨儿钓海鱼,射海鸟,碰到水浅的地方还下海探珠,将摸到的珊瑚和珍珠送给裴樨儿,将那妹子骗得服服帖帖,以致于燕青隔三差五就要偷偷吃些生牡蛎来壮阳补肾。 陆青花和扈三娘都是江湖女侠的范儿,也受不了苏牧整日呵呵呵的死样,便加入了燕青和裴樨儿的玩耍行列,整日里玩得不亦乐乎,也算是各得其所。 至于梁武直则是一个头两个大,虽然他手底下的船老大乃是从龙扬山收编来的航海老手,但想要找到七星岛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七星岛的位置只有雅绾儿知晓,而后厉天闰将这个秘密给窃取了过去,乔道清虽然留有密信给苏牧,但密信的容量有限,他也没有提及七星岛的具体位置和路线。 眼下梁武直和船老大所用的海图,是从井野平治的口中挤出来的,这位倭寇头子是到过七星岛的。 可井野平治虽然是倭寇王,但他又不亲自驾船,毕竟术业有专攻,到了最后面,只能去找手底下的船老大。 那倒霉的船老大却死在了江州一战之中,无奈之下,只能从倭寇的俘虏之中,寻找熟悉航海术的船员,与井野平治的情报结合起来,才搞出了这么一张海图。 梁武直的船队只有三艘大船,剩下的都跟着裴朝风去了,三艘船携带的物资毕竟有限,若非还能够钓鱼来补充一些食物,还真不太充裕。 再加上人类对未知都是充满恐惧的,这茫茫大海之中,若是迷失了,这辈子可就完蛋了。 所以梁武直也是操碎了心,见得燕青几个男男女女乐不思蜀地玩耍,心里别提有多憋屈了。 又航行了几天,燕青等人终于玩腻了,最主要是裴樨儿几个整日被海风吹,脸蛋都吹成古铜色,反观苏牧整日窝在船舱里读书,竟然成了最白的一个,于是大家都不再出去玩耍了,可梁武直已经急得嘴边长了十几圈燎泡。 这日天气晴好,风和浪平,裴樨儿忍不住又到甲板上来,才上来一会儿便开始大呼小叫,燕青苏牧等人纷纷出来查探究竟,却见得前方海平面上空,出现了大片葱翠的岛屿! “终于找到了!”要不是船老大丑得跟倭寇一样样的,梁武直恨不得扑上去亲他一把了。 可船老大却镇定如常,陆老汉上来一看,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又扭头回舱里去了。 “只是海市罢了...瞎激动个球...”船老大极其淡定地说了一句。 海市蜃楼苏牧是听说过的,但燕青等人却没有见过,一个两个又来了激情,在那里一个劲儿的叹为观止,待得海市消失之后,几个人又失落地回到了船舱里。 悲观的情绪开始蔓延开来,燕青的花样也不太奏效了,半夜也不再听见他与裴樨儿惊天动地的没羞没臊,用陆青花和扈三娘的话来说,十几天不洗澡,身上比咸鱼还臭,即便裴樨儿愿意,燕青也下不了嘴了。 一想到这个,陆青花和扈三娘又朝苏牧投来了幽怨的目光。 早在几天前,陆青花还偷偷给苏牧看了一样东西,反正长得很恶心很羞人,苏牧却正儿八经地给她解释,说那东西叫鲍鱼,吃了滋阴补肾云云,鬼才要听你解释啊!榆木脑袋!你倒是来吃啊! 虽然有喜有忧,但航海的枯燥和绝望,最终还是让众人产生了恐惧,好在苏牧及时出手,整日里给他们讲射雕讲天龙八部,因为记不完整,常常出现虚竹睡了李莫愁的桥段,但众人却听得津津有味,总之算是暂时忘却了忧愁。 又过得三日,眼看着淡水要告罄了,事情也终于出现了转机。 他们终于见到人了,确切来说,是见着死人了! 一股洋流将几具浮尸给漂了过来,被打渔的船员捕捞了上来,虽然浮尸早已发胀,但仍旧能够从服饰上面辨别出身份来。 梁武直没有参加过方腊之战,燕青和苏牧等人却是清楚到不行,一看就知道是厉天闰和郑魔王麾下的五行旗军! 苏牧等人心头大喜,让梁武直的船队逆流而上,果然逆着洋流发现了越来越多的浮尸。 这些浮尸虽然被鱼儿吃得惨不忍睹,但梁武直见了便像见着亲人一般,恨不得找个地方给他们风光大葬以示感谢。 逆着洋流又航行了一天,前方终于出现了船只的残骸,而后他们便看到了海平面上渐渐升起的一抹绿色! “这次该不会错了!”陆擒虎和船老大言之凿凿,众人纷纷跳起来欢呼雀跃。 水手们鼓满风帆,船员还到舱底去划桨,总之是拼尽了吃奶的力气,眼看着陆地就在眼前,却出现了大片的战舰! 苏牧来得匆忙,也没能捣鼓个望远镜什么的,爬上瞭望塔看了一会儿,终于是看清楚局势了。 这些战舰大大小小十几艘,显然是在围攻那座岛屿,待得船队靠近一些,苏牧还是看不清战舰的旗帜。 燕青一气之下把苏牧给扯了下来,因为苏牧眼睛有些近视,燕青他们在甲板上都能看清楚那些战舰的旗子,苏牧还在那儿手搭凉棚扮猴王... 不过他们的运气并不好,因为围攻岛屿的船队,是郑魔王的船队,悬挂的是赤火旗,至于占据岛屿,被围攻的,也不知是方七佛的人,还是大光明教的人。 梁武直虽然在江州见识了大场面,可跟着燕青就是想要捞功劳,好不容易不用死在海上了,却碰到这么大的海战,这不是玩人么! 而且看苏牧和燕青的架势,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麾下虽然有三艘大船,船上也都是些老手,可人家那是十几艘船啊! “先停下。”苏牧果断地下了命令。 虽然梁武直是兵马都监察,可他知道自己说话不顶屁用,先不说燕青,单说苏牧就足够震慑所有人了。 这位据说是第一才子的黥面书生,可是不折不扣的杀神,栽在他手里的根本就数不过来,什么杨云帆君麻吕也就不去说了,这船上的要么是龙扬山的降将,要么是官府的公人,谁不知道江州城里一夜之间挂起千百个倭寇脑袋,是出自苏牧之手啊! 苏牧一发话,船队便缓缓停了下来,三艘船靠在一处,苏牧让船老大放一条小舢板,找了个熟手的划桨,与燕青上了小舢板,悄悄划过去侦察去了。 众人在船上提心吊胆,生怕那些战舰会发现,连风帆都放了下来,期期艾艾等了小半个时辰,苏牧和燕青的小舢板才回来,但见得苏牧和燕青一脸一身都是血,划桨那位小哥脸色发白,裤裆湿哒哒一片,也不知是吓尿了还是吓尿了。 苏牧与燕青上了船之后,便朝陆擒虎几个说道:“岛上是方七佛的人,但咱们绕不过去,只能救他们,否则他们被收拾了,咱们也一样遭殃...” 陆擒虎对此并无异议,陆擒虎和扈三娘都是见惯了杀戮的女侠,自然不在话下,龙扬山的船老大等人也都是刀头舔血,脑袋挂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人,自然没太大的意外。 倒是梁武直当场就吓白了脸,不过还是依照苏牧和燕青的嘱托,让人纷纷行动起来,将船底的床弩和抛石机都装备起来,石砲都堆垒在甲板上。 见识了火药桶的威力之后,苏牧也不可能没准备,起航前就让梁武直和裴朝风做足了准备,舱底带着火药桶,虽然数量不多,但他们要的只是背后偷袭的效果,吓一吓郑魔王的船队,那是足够足够的了。 如此准备妥当之后,苏牧环视诸人一圈,点了点头,而后朝梁武直下令道。 “起帆!” 第三百五十二章 船,木桶,她 东胜七星岛暗合北斗七星之势,斗尾猿王岛却有些孤悬之意,偏离了主岛的攻防体系,在战略上作为突破口最合适不过,拿下猿王岛充当跳板,便能够对主岛虎视,故而成为了方七佛这个大军师的首要攻击目标。 在大光明教攻打主岛,厉天闰分身乏术的情势之下,方七佛带领着颜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猿王岛。 厉天闰也深知猿王岛的战略意义,但大光明教已经深入到主岛腹地,整日侵扰主岛城寨,战争形势不容乐观,他也只能让郑魔王带人到猿王岛来争夺。 郑魔王手底下只有一千多人,虽然有着五六条四层大楼船,可终究有些力有未逮,只能砍伐主岛上的巨木,建造了十几艘木船。 造船绝对是个大大的技术活儿,更并非旦夕之功,郑魔王手下虽然都是精熟水性的汉子,奈何对造船也一知半解,所造木船虽然能够搭载为数不少的士兵,仓促之间却没法建造龙骨结构,无法承受大船的撞击,甚至无法抵御大一些的风浪。 可战局迫在眉睫,郑魔王也没办法兼顾这许多,木船仓促出海,搭载着诸多士兵,来到了猿王岛。 抵达猿王岛外围之时,郑魔王便摆出了攻击的阵型,五艘楼船上的石砲机轮番轰击,船上更是箭雨齐发,压得方七佛的人抬不起头,港口根本就受不住。 方七佛其实也是兵分两路,这猿王岛只是其中一路,另一路堪称主力,由司行方领着,在主岛附近游弋,以免大光明教的人占据主岛之后,他们会陷入没有退路的被动局面。 方七佛这一路虽然只是奇兵,但战力也不可小觑,由方七佛亲自领导,更是人心振奋,战意昂然。 抵达猿王岛之后,方七佛便让军士们砍伐树木,制造简易的抛石机,充当防御工事,更是在浅海滩涂种下大片的竹矛。 可惜仍旧挡不下郑魔王的猛烈攻势,眼看着郑魔王就要成功登陆,站在高岗上掌控全局的方七佛也是心急如焚。 然而正当此时,三艘四层楼船突然出现在了郑魔王船阵的后方,没有悬挂任何旗帜,敌我难明,可郑魔王正在抢滩登陆的关键时刻,士兵人人忘我,瞭望手倒是注意到了后方的情势,场面却乱糟糟吵闹闹,等郑魔王收到示警之时,苏牧的三艘船已经进入了射程范围之内! “控!” 苏牧一声令下,船上的好手便将抛石机和床弩的绞盘都拉动起来,蓄足力气的抛石机和床弩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将整艘船都压低了三分一般! 当石砲和火药桶都放置妥当之后,苏牧亲自擦着了火镰,点燃了火药桶的粗大引信,而后面色冷峻地下令道:“放!” “砰砰砰!” 每艘船上大概有六张砲弩和床弩,苏牧将抛石机都集中在了后方的两艘船上,前方一艘撞在八具床弩,此刻打横了船身,彻底放弃防御,却将攻击力放到了最大! “嗡嗡嗡嗡!” 磨盘大的石砲掀起低沉的风声,仿佛地震前的闷响一般,仿佛能够与人的心跳产生诡异的共鸣,使得郑魔王这边的士兵头皮发麻浑身发凉! “躲!快散开!” 郑魔王也是惊慌失措,他没想到这三艘敌我不明的海船竟然会配备如此强力的弩机,见得满天石砲,也是慌了手脚,下意识开口下令要躲避,却又觉着躲避是躲不过的,又改口让弟兄们都分散开来。 主将都如此慌乱,更不消说手底下的士兵了。 这些士兵刚刚将方七佛打压得抬不起头来,洋洋得意自信满满,正紧锣密鼓打算登陆,谁能想到背后竟然潜伏着如此巨大的危机! “轰轰轰!” 石砲轰入船阵,那些没有龙骨结构的木船轻易便被击穿,一些倒霉蛋被石砲直接击中,整个身子都被砸烂,断肢残足四下里横飞! 拱卫着主舰的那些木船,在第一轮石砲攻击之下就被打沉了三五艘,落水者更是不计其数。 而门户洞开的船队也迎来了他们的噩梦,石砲过后,火药桶终于砸在了主舰上! 这些火药桶都用铁皮死死箍紧,砸落在甲板上,或者砸穿船板,木屑横飞,轰入船体之中,也有没能够击破船体,被反弹到水面或者附近船只上的。 郑魔王的人见得这些火药桶威力不足,心里不免松了一口气,然而郑魔王乃包道乙的徒弟,对火药的嗅觉异常灵敏,火药桶滴溜溜在甲板上转动着,四处弹跳,可引信却如灵巧的火蛇一般钻入到了火药桶内部! “此番死矣!”郑魔王心头一沉,视野便被刺目的强光刺激得睁不开,而后耳朵嗡一声,温热的鲜血便从耳洞流到了耳根和脖颈上。 强大爆炸冲击波将他掀飞出去,他的胸膛就像被狂暴的大象群碾过一般,整个人被打落到海水里! “轰轰轰!” 水与火失去了边界,海面掀起巨大的水花,海水化为迷茫的雾气,仿佛整个海面都被煮沸了一般,木屑木板四处溅射,将落水者的脑袋砸成一片血红的烂酱! 哀嚎和呼救淹没在巨大的爆炸声中,仿佛海底的火龙突然冒出来作乱,仿佛天上的火神砸下一颗颗火球,即便连猿王岛上的方七佛和他的手下,都被大爆炸给彻底震住了! 三四轮攻击过后,海面上便只剩下苏牧那三艘船,郑魔王的主舰被炸开好几个大洞,海水拼命倒灌,巨大的楼船倾斜入水,而后渐渐被海水淹没。 海面上的落水幸存者早已魂飞魄散,郑魔王爬上一条舢板,无论如何呼喊,却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够听见自己命令的人。 方七佛抓准时间,命令颜坦带人冲杀下来,羽箭不要钱一般往海面上泼洒,那些幸存者再无活路! 这些士兵使用的都是竹箭或者木箭,都是在猿王岛上就地取材制作的,准头有些不足,但海面上密密麻麻都是敌人,根本就不需要刻意瞄准! 穿过炼狱一般的画面,郑魔王终于看清楚后方那三艘夺命的楼船,为首的楼船已经打直了方向,船头处站着一名白衣男子,海风吹拂,掀开他的长发,两行血泪一般的金印散发着恶魔一般的光辉。 “苏牧!” 方七佛也看到了苏牧,虽然他与苏牧之间有着无法化解的仇怨,苏牧脸上的金印还是他亲手刺上去的,但他是何等聪慧之人,自然知晓苏牧解围猿王岛,并非是为了救他方七佛,只不过是为了救他自己罢了。 如果郑魔王攻下猿王岛,苏牧这三艘船想要安全离开,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通了这一点,方七佛便让士兵们都警戒起来,他可没有心情请苏牧上岛来喝茶吃烤鱼。 郑魔王见得弟兄们惨遭屠戮,心里也是悲愤苍凉,终究还是从小舢板上站了起来,摘下头巾,绑在刀尖上,用力朝方七佛挥舞起来。 “他们投降了!” “哈哈哈!郑魔王投降了!!!” 欢呼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声音,郑魔王的人也不再哀嚎哭喊,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想在这海上立足,人力永远是最珍贵的资源,方七佛也让弟兄们停止了攻击,接受郑魔王的投降。 而苏牧只是站在船头,冷眼看着这一切。 直到方七佛的人将郑魔王连同他的麾下都控制起来,苏牧才让人放下一条舢板,看样子竟然是要上岛跟方七佛聊一聊! “你不许去!”陆青花心里这般喊着,但嘴唇翕动了一阵,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因为她知道,苏牧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决定了的事情也不太会改弦更张。 裴樨儿见得苏牧如此,心神也是激荡难平,什么叫英雄气概?看看苏牧就知道了! 与举手投足间让郑魔王的军队樯橹灰飞烟灭的苏牧相比,江宁那些软趴趴的文人士子,简直连杂鱼虾米都算不上,他们只是烂泥里打滚的爬虫,而苏牧燕青这样的伟男子,才是翱翔于苍穹的雄鹰! 苏牧曾经是方七佛的俘虏,也曾经被方七佛刺上了耻辱的烙印,但今日如果没有苏牧,方七佛和他的手下必将死在这里! 当他们看到苏牧的小舢板摇摇晃晃,不急不缓地悠然而来,他们感觉这一人一船所带来的压迫与震撼,竟然比郑魔王船队的攻击,还要来得猛烈! 港口临时搭建的简易渡口已经被郑魔王的人打烂,苏牧跳下水面,从漫过膝盖的浅滩走上来,而后经过泥泞的滩涂,走到了岸边。 他的袍子被泥水沾污了,靴子上全是黑乎乎的海泥,显得有些狼狈,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方七佛,他的眼神仍旧平静而淡然。 方七佛微微摆手,身边的亲卫撤去了防备,他便冷冷地站在原地,看着苏牧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来。 他一直不明白苏牧为何要来趟七星岛的浑水,按说这是大光明教和他方七佛之间的恩怨,即便杨红莲在大光明教当圣女,苏牧也不该这么着急着赶来,再者苏牧只带了三艘船,看架势也不是来帮架的。 直到苏牧以身涉险,孤身前来见他,他终于知道了苏牧这趟出海的真正目的。 或许七星岛对大光明教或者他方七佛都至关重要,但在苏牧眼里,能够让他来七星岛的,只有两个半人,一个是杨红莲,一个是雅绾儿,半个是乔道清。 乔道清之所以只是半个,是因为苏牧知道,乔道清无论在天下何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苏牧都不需要担心他的生死安危。 所以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把杨红莲和雅绾儿接回去,既然要彻底了断与江湖绿林的恩怨情仇,今后往朝堂方面发展,苏牧就不能把她们留在海上! 前者还好说,因为她与苏牧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可雅绾儿?苏牧真的有信心把她带回去么? 纵使心里有一万个不情愿,但方七佛还是不得不承认,或许将雅绾儿托付给苏牧,确实是最明智的选择了。 苏牧直视着方七佛,仿佛看着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而后平静地像跟邻居打招呼一般,问道:“她呢?” 第三百五十三章 飞鸟,鱼,相聚 山顶上百草凋零,不远处一株枯黄的不知名小花,仍旧坚挺地散发着最后一丝余香,想要为这个美丽的海岛,留住最后一点点夏天的味道。 雅绾儿一水灰色粗布衣,抱着双膝,细心地嗅闻着那朵小花的香味。 山下都是血腥,那仿佛无穷无尽的杀戮,让她感到极度的厌倦。 湿润得发腻的海风满是腥味,让她的长发都黏在了一处,她讨厌这样的地方,虽然她终于能够继续追随义父的脚步,但她却发现,义父已经无法填满她心中的空缺。 因为在心底最柔软的一处地方,永远空着一个位置,等待着那个不该去等待的人。 这样的环境根本不适合她作战,海风影响了她的听觉,到处都是腥味,让她的嗅觉也不再灵敏而精确,甚至于影响到她的行动能力。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她永远也无法适应的环境,即便她想要走下山坡,都需要借助竹棍的探索。 这让她仿佛回到了无助而让人惊恐的年少时代,她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她知道义父与大光明教迟早要有一战,但她能做的已经仁至义尽,即便她想要帮助义父,方七佛也不可能对她要求更多。 现在的她就像一个废人,非但不能提供帮助,反而要拖义父的后腿。 所以她很想离开这个地方,想着那个或许永远也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虽然那个人说过,一定会来接她回去。 巨大的爆炸声让她心神震撼,她知道义父撑不了太久,但没想到郑魔王还隐藏了这么巨大的实力。 她很熟悉这样的爆炸声,特别是与那人相遇之后,这样的爆炸声仿佛每次都在敲击着她的灵魂,提醒着她,那个人从未离开过她的思绪。 “又怎可能是他…”雅绾儿自嘲地苦笑了一声,然而下一刻,她的苦笑便凝住了。 她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其中一股来自于义父方七佛,另一股,来自于她每夜的梦里。 她有些不知所措,甚至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 她听到义父跟她说这些什么,问她一些什么,但她都没有用心去听,因为她还在确认,另外一股气息是不是真实的,或者只是自己的幻觉。 方七佛的话很快就说完了,事实上这么多年了,他也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因为他已经从雅绾儿的脸上,从她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看到了雅绾儿的答复。 不是女儿不愿长大,而是父亲舍不得女儿长大,可女儿终究是要长大的。 她会有自己的生活,虽然仍旧敬重和深爱着自己的父亲,但心里最重要的地方,仍旧还是要让给一个陌生的小子,那个小子或许很不凑巧,就是你最痛恨的敌人。 这就是宿命。 方七佛看着苏牧走上前来,看着他伸出手,看着自己的女儿将手搭在了苏牧的手上。 他听到苏牧说:“跟我回家。” 他也看到,雅绾儿听完这句话之后,展露出来的笑容,那久违的笑容,让方七佛觉着整座猿王岛,都回到了夏天。 雅绾儿还是跟着苏牧走了,他终于又了却一桩心事,便只剩下跟大光明教那群神经病的恩恩怨怨了。 其实从大哥方腊被杀之后,方七佛就已经生无可恋,但他需要给这个世界一个交待,给雅绾儿一个交待,给大光明教的人一个交待。 他是天生的谋略家,可惜战场没有了,他还如何苟活下去? 所以他很不情愿看到苏牧的到来,很不情愿看到雅绾儿的离开,可看着雅绾儿拉着苏牧的手,就像孤独的人守着最后的灯,他终究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还记得雅绾儿临走前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从小至今对他言听计从的女儿,说了一句颇为大不敬的话:“父亲,别死在别人手里了…” 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欣慰。 因为女儿还是了解他的,知道他最终的归宿只有一死,也知道他仅剩的那一点可怜的自尊与高傲,得女如此,夫复何求? 本以为该有万般不舍的别离,终究还是水到渠成的发生了,让人有些不忍,又有些释然。 他对着女儿笑了,虽然雅绾儿看不见,但他知道,女儿一定能够感觉到他的笑容。 苏牧也对他说了一句话,他也一并记在了心里:“我不怪你,但如果有机会,我会亲手杀了你。” 他也笑了,而后朝苏牧笑道:“保重。” 苏牧没有回答,带着他的女儿走了。 船队离开了,往主岛方向而去,当苏牧船队的桅杆消失在海面上,方七佛才转过身去,筹备最后的一战。 陆青花早知道苏牧此行的目的,所以见着苏牧面对成百上千的敌人,将雅绾儿领回来,她也没有太多的惊讶。 倒是梁武直等人被吓得脸色煞白,对苏牧的敬畏又高了三四层楼那么高。 燕青知道雅碗儿与苏牧之间的事情,心里充满了羡慕,却被裴樨儿偷偷拧了一下后腰,疼得呲牙咧嘴。 扈三娘虽然表面上笑容和煦,心里却充满了酸楚,即便雅绾儿这样的女子,身为方七佛的女儿,都能够与苏牧走到一起,自己与苏牧虽然亲密,但终究隔着一片海,因为苏牧或许真的将她当成姐姐了… 没有太多的客套,仿佛雅绾儿本就该属于这个队伍,陆青花将雅绾儿领回船舱,梁武直让人张满风帆,从猿王岛中间的海峡穿越而过。 方七佛的人纷纷警戒起来,但方七佛很快传来命令,对苏牧的船队放行了。 苏牧在甲板上呆了一会儿,等到陆青花抱着白玉儿走出船舱,他才朝陆青花点了点头,而后走入了船舱之中,并没有把舱门拉上。 雅绾儿随意地坐在舱里,背靠着床铺,手里把玩着一柄精美的匕首,那是陆青花送给她的见面礼。 听到苏牧的脚步,雅绾儿双眸之中的失落顿时一扫而空,未见面之前心底有着千言万语,可见面了便只剩下羞涩和气恼。 苏牧也没有多说什么,在她旁边坐了下来,而后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两人便这么无声地坐着,一直坐到雅绾儿哭湿了他的衣袖,又坐到衣袖上的泪痕消失不见,他们才走出了船舱。 雅绾儿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却能够感受到周围的善意,在众人的眼中,这个高挑出众的美人儿,走出来之后,仿佛有些不一样了,至于究竟哪里不一样,大家也说不上来,总觉着换了个人一般。 最后大家才发现,原来她的脸上多了一抹笑容,她本来就适合笑,但生命之中一直缺少的就是笑,以至于笑容出现在她的脸上,显得好不突兀,反而觉着理当如此了。 从猿王岛的海峡穿过之后,船队在入夜的时候,停靠在了猿王岛的东北角,这里距离方七佛的驻地已经很远很远,众人放心登上猿王岛,打算停留一夜,第二天再起航。 裴樨儿几个女子自然要寻找溪流清洗一下身子,这是她们在航行旅途之中最渴望的一件事情。 苏牧等人则带着梁武直几个,外出打猎捕鱼,陆擒虎留下来看守船只和生起篝火,总之各行其是,各有所得。 几个女人从森林里出来,回到篝火之时晚餐已经准备好,除了烤得焦黄流油的野味之外,苏牧和燕青还搭配了新鲜的野果,将烤肉切成薄薄的肉片,摆在洗干净的大贝壳里,旁边是用醋腌过的凉拌海带,肉片上还撒着香草和野葱花,再配上一小壶果酒。 梁武直等人何曾见过如此精美的野餐,顿时口水横流,顿时食指大动,恨不得马上风卷残云将这些美食消灭掉。 然而当他们看到雅绾儿等一众女子之后,又觉着对这些美食已经没有太多食欲了。 起初他们还不理解,苏牧为何冒这么大的危险出海,当他们知晓苏牧的目的,知道他出海只是为了寻找两个女人之后,难免腹诽不已。 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苏牧这样的大才子自然也逃不出这样的窠臼,只可怜他们这些无辜的跟随者要大吃苦头。 可当他们看到此时的雅绾儿之后,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想法,若果自己是苏牧,或许也会毫不犹豫地出海吧。 陆青花虽然姿色平庸,但气质出众,扈三娘成熟丰腴风情万种,雅绾儿高挑冰冷,裴樨儿古灵精怪,一齐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即便再不解风情的厮杀汉子,也看得目瞪口呆了。 不过他们还是不敢乱来的,见识过苏牧和燕青的狠辣之后,谁的贼眼敢往这几个女子身上多扫两眼? 雅绾儿几个也是知情识趣,知晓她们在这里,汉子们放不开手脚,便端着苏牧准备好的食物,回到了船上。 那条船自然也成为了“女儿国”,汉子轻易不能涉足,几个女人晚上便睡在了一条船上,其他人则挤在另外两条船。 燕青与沐浴过后的裴樨儿偷偷交换眼色,那眼神比烤肉的篝火还要热辣,至于夜深人静之后,两人要到树林里做些什么没羞没臊之事,相信船上的人都已经习惯成自然了… 船队休整了一夜之后,翌日又用了半天时间来补充淡水和各种食物,包括航行必需的一些绿色食品,这才继续起航,往七星岛主岛方向前行。 第三百五十四章 市舶司的种种 一如既往,苏牧很潇洒地闯世界去了,留下来收拾烂摊子的,永远是默默无闻的苏瑜。 如果你以为苏牧一走,会将所有的事情一并带走,那就大错特错了,江宁的局面也不可能美好到哪里去,说是烂摊子绝对不过分。 人常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苏牧是跑掉的和尚,苏府就是那座庙,苏瑜就是庙里的庙祝了。 苏牧轻易不见人,接待诸多求见者和拜访者的任务都落到了苏瑜的头上,即便他八面玲珑也分身乏术,被这段日子忙得焦头烂额,两脚不沾地。 再加上高慕侠也回京了,那些世家大族又活跃了起来,俨然将苏牧甚至于苏府,当成了高慕侠的代言人,即便苏瑜三番五次表明了立场,仍旧还是无法阻拦这些人的脚步。 而苏牧出海的这段时间里,朝堂上的变化也是峰回路转,别具戏剧性,让人不得不佩服这些世家豪族的眼光和能量。 因为朝堂上对江南局势终于做出了决议,堵不如疏,对于倭寇,若动用武力来剿灭,必定要劳民伤财雪上加霜,而且极有可能深陷泥潭。 所以朝廷决定,在江南小范围内试行,解除海禁,从根本上缓解沿海的危机,让供需过剩的江南商品有个好的出口,以减少沿海走私,从而达到消除倭寇的效果。 这也是剿灭变招抚的套路,只要开通海禁,江南世家豪族的货物能够卖出去,谁还会铤而走险去走私?谁还乐意勾结倭寇来祸害同胞? 非但如此,一旦开了海禁,这些世家豪族非但不会再勾结倭寇,反而会千方百计打击这些海上掠夺者,以保证商路的安全,这才是釜底抽薪的最佳政策! 然而大焱军事积弱,对战外敌更是罕有胜绩,朝廷闭关锁国的政策已经实施了许多年,突然要开海禁,官家也是迟疑犹豫了许久。 其实早在高慕侠南下治倭之初,赵劼就有了重开市舶司的想法,只是不断传回来的密奏都表明,世家豪族对江南的渗透和掌控已经到了骨子里,即便重开市舶司,也只能沦为世家豪族敛财的路子。 可这一次打击倭寇也让官家尝到了甜头,重要的并非缴获的那些战利品和金银财宝,而是从打击倭寇的胜利中,官家重新得到了百姓的呼声认可。 得民心者得天下,对于一国之君而言,还有什么比民心更值钱? 既然对待倭寇都能够由剿灭变招抚,为何对世家豪族就不可以宽容一些?起码这些世家豪族还能维护社会稳定,治理地方还要依仗这些大地主。 特别是大焱的特殊官制,地方官员都是临时工,经常出现刚刚熟悉民情就要被调任的尴尬状况,以致于官府对民间的掌控力越发衰弱。 这样的情势之下,其实地方的稳定,大部分都依靠世家大族和一些大地主来维持,这也是朝廷为何无法将世家豪族连根拔起的根本原因之一。 既然官家已经拍板,剩下的事情也就好办了,虽然只是在江宁试点,但朝廷的大佬们都很清楚,只要这事儿办漂亮,试点自然会推广开来。 到时候就会有源源不断的财政收入,朝廷就不用寅吃卯粮,财政支出也不会捉襟见肘,更重要的是,朝廷有钱了,官家自然就开心了。 莫看市舶司只是试点,但这个衙门可是千金难买的重头,江南世家纷纷发动朝堂上的能量,极力争取市舶司的人选配置问题。 这个人选自是至关重要,官家也是考虑良多,这就是为何前面说世家豪族目光长远的原因了。 因为苏三句的兄长苏瑜,这个已经沦为苏府大总管的年轻人,出现在了市舶司的组建人员名单之中! 苏瑜与赵文裴刘质等人都是进士出身,对于每次科举只取两三百人的大焱朝廷而言,这样的人物毫无疑问是可堪大用的人才,只是大焱许多进士都没能够官运长久,这就是大焱官制的问题了。 即便如此,苏瑜和赵文裴等人在杭州的所作所为,都进入了朝廷考察的视野之中。 当然了,市舶司是官家拍板的,人选上自然也要以官家的意见为主,而促使官家做出这种决定的,显然不是朝廷上的文武百官。 这些官员背后都站着不同的利益群体,巴不得整个市舶司都揽入手中,又怎么可能插入苏瑜这几个新丁? 官家甚至连苏瑜是谁都不知道,自然不可能自己查阅浩繁如烟的官员档案,从中慧眼识珠将苏瑜给挑出来。 之所以选择苏瑜,是太尉高俅的举荐,当然了高俅的意思,自然就是高慕侠的意思。 而让人有些意外的是,朝堂百官站出来提出异议之时,却有人站出来为苏瑜说话。 站出来说话的人不是朝廷官员,说话分量却极其重要,因为那是越王赵汉青的儿子赵文瑄,以及吴王之子赵汇端! 这两个都是毛头小子,刚刚抵达东京面圣不久,为何能够参与朝廷议论?他们又没有实权在身,妄议朝政可是犯大忌的! 那是因为他们即将要总揽市舶司的大权!自然有权挑选一些自己中意的官员来协助自己办差! 没错,除了越王和吴王的儿子,还有一直留在东京不之藩地的秦王之子也在名单之中! 这件事说起来也是让人郁闷气结,早先文武百官整日聒噪,奏折雪片一般飞,纷纷奏请官家过继宗王之子为储君,以固国本,官家对此早已心生不满。 赵劼虽然四十多了,但保养得很好,平日里修身养性,极少发怒,也没什么大病大痛,春秋正盛,宠幸后宫也没什么大问题,早几个月还有个贵人怀上了龙种,可惜御医看过,应该是公主,而非龙子。 赵劼已经连续生了七八个女儿,却一直没有儿子,国家的继承问题就摆到了台面上来。 朝廷百官催促得紧,官家却仍旧不死心,自觉身体倍儿棒,经常与妃子们决战到天亮,用过都说棒棒棒,生儿子只是迟早的问题,所以对百官们的催促非常的不耐烦,到最后甚至开始讨厌提起这件事的官员。 奈何对待这件事,即便是自己的死忠拥趸蔡京和高俅,都认为应该缓和处理,不该跟官员们死撑,赵劼只好将几个宗王的儿子都召入东京,加以考察。 这些都是藩王的儿子,身份极其敏感,也不好给他们安排工作,而正当这个时候,市舶司的组建问题提上了议程,赵劼心里便有了底。 虽然市舶司承载着整个大江南的希望,但官家内心其实并不看好,因为即便开了市舶司,也会被江南世家垄断,他是不乐意看到这种局面出现的。 但市舶司必须打上他的烙印,如此才没人敢下黑手,而自己不可能亲自处理这些事情,这时候,赵文瑄等一干试炼的王子们,无疑就成了最佳的选择。 事情做好了,自然是皇家的荣耀,事情做不好,说明这些王子的能力不够,一个市舶司都弄不来,还怎么管理偌大的皇朝?以后你们也就不用在老子面前叨叨过继王子的事情了。 虽然听起来有些胡闹,颇为儿戏,但却有在情在理,这些王子初出茅庐,又必须小心谨慎,应该算是中立的势力,大家并没有吃亏,在朝堂上占不到便宜,也只能将战场转移到江南。 到时候远离了官家的注视,做事的又是几个毛头小子,世家豪族想怎么斗就怎么斗,官员们也不用承受世家豪族的压力跟官家顶牛,可谓一举多得,各方都欢喜。 如此一来,这个方案也就定了下来。 而赵文瑄先前就得过苏瑜的搭救照料,若非苏瑜,他能不能逃出杭州都成问题,遑论如今有机会成为一国的储君! 相对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苏牧,赵文瑄更喜欢苏瑜这位兄长,而苏瑜早已成为了赵文瑄的崇拜对象,赵文瑄也知晓苏瑜怀才不遇,眼下要重开市舶司,他又岂能不把苏瑜带上! 官家赵劼对于赵文瑄力挺苏瑜的事情,心里也是有些不太高兴,毕竟有着培植势力之嫌,不过赵文瑄不懂掩饰,在朝堂上就表现出来,说明两人之间也是光明正大,并无太多龌蹉,若他暗地里提拔某些人,才更让人心生不安。 再者,赵文瑄等一干王子虽然都是皇家血脉,高贵早熟,不像寻常的少年郎那般不着调,可到底还是稚嫩了些,官家又岂会将他们当成威胁? 若按照官家的意思,协助王子们办差的最佳人选,应该是刚刚升任提点皇城司公事的高慕侠,可童贯已经开始北伐的后期准备,高慕侠需要调遣绣衣指使军随行监军,根本就抽不开身。 皇城司是天子近卫,最大的长官名义上是皇城使,不过都是由宦官把持这个头衔,而朝廷官员都心知肚明,这宦官不过是个幌子,皇城司真正的首脑,应该是提点皇城司公事,也就是高慕侠现在这个位置。 也就是说,当今官家已经将皇城司彻底交给了高慕侠,这份信任再加上高太尉的恩宠程度,这对假父子在大焱朝廷上的分量,可想而知了。 赵文瑄将苏瑜拉近自己的班底,一方面想要报恩,一方面也想让苏瑜得到施展才华的舞台,而且苏瑜是江南人氏,先前又在江南经商,对江南的商业王国最是熟悉,还有谁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 然而赵文瑄没有想到,自己的好意,会给苏瑜带来多少明里暗里的麻烦… 第三百五十五章 烈火岛 九月是个既清冷又充满了情调的季节,秋菊九月傲霜开,正因为有了菊花的开放,让文气斐然的江宁,萧瑟之中多了一份情怀。 梅兰竹菊四君子乃文人最爱,春兰夏竹秋菊冬梅,只能说文人们一年四季都能找到咏物以言志的对象。 且不论五柳先生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珠玉在前,单说历朝历代,咏唱秋菊的名篇佳作便数不胜数,就连后世大明太祖这样马上开国的大老粗,也曾经做过一首咏菊诗。 “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 这诗沿袭了朱皇帝糙而大气的风格,通俗易懂却大气磅礴气吞天下,主要看气质意境,其他细节也就不要太在意了。 对于恨不得用诗词歌赋来建造城墙和用文房四宝来铺地板的江宁人来说,这是一个附庸风雅决不可错过的季节。 走亲访友,四处参加文会雅集是躲不过的,跟一些个佳人美女在后院赏菊也是美事乐事。 到了后世,赏菊这个词语似乎有些变味了,菊花也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为了保护华夏民族的传统文化,我们必须要抵制这种不良的文化污染,我们要严厉谴责那些动不动就喊着要爆*菊花的人,对于这种毫无节操和情操的可耻行为,只能说,能带上我吗? 咳咳,当然了,九月若只有菊花,到底单调了一些,不过还好,到了九月,秋蟹成熟,膏黄饱满,肥美无比,持螯酌句赏花黄便成了文人士子们的最爱。 不过苏瑜却是饱受其苦,即便他已经极力抵挡,可仍旧少不得要出门应酬,如今一看到螃蟹就想吐,看到菊花就鼻塞。 虽然皇城司的人已经提前将密报送了过来,苏瑜也知晓自己即将要进入市舶司的班底,终于拥有了大展拳脚的舞台,可朝廷的正式任命还没有下来,那些世家豪族却已经闻风而动,纷纷屈尊纡贵折节下交。 苏瑜是个拥有着极高情商和商业头脑的人,市舶司的差事最合适他不过,他也清楚市舶司重开必定阻挠重重,异常艰险,所以尽量不去得罪那些世家豪族,如此一来也便只能辛苦自己了。 虽然江南的气候比较暖和,但在一千多年前的大焱,气候异常寒冷,即便只是九月,昼夜温差已经极大,早晚会挂霜,清冷之极,苏瑜正在为进入市舶司做前期准备之时,弟弟苏牧的航行也开始变得艰难起来。 海上的气候变化无常,离开了猿王岛之后,苏牧等人遭遇到了狂风大雨的极端天气,气势滔天的大浪差点将他们的船给掀翻,待得风停雨歇之后,却又迷失了方向。 东胜七星岛虽然暗合北斗之势,可苏牧又不懂天文,牵星术乃是大航海家才具备的技能,梁武直那边的船老大虽然经验丰富,可毕竟只是扬子江上的老手,借助海图寻找位置就已经不错了,想要凭借观星而畅游大海,还是有些勉为其难。 关键时刻还是陆擒虎挺身而出,接过了掌舵人的职责,早先燕青和苏牧便推测,陆擒虎应该是到过倭国的,再不济也曾经有过漂洋过海的阅历,如今一看,果不其然。 在大海之中迷失了两三日之后,陆擒虎也渐渐找回了航海的感觉,最终确定了方位,将船队带回到了七星岛的海域。 当陆地再次出现在他们眼前之时,几乎所有人都从绝望之中走出来,泪流满面地相拥而泣。 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一段经历,也正是一同经历了生死一线的绝望,才让他们变成了更加紧密团结的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成熟团队。 雅绾儿毕竟丧失了视力,那以细腻和灵敏见长的嗅觉和听觉,在茫茫大海上屁用也不顶,所以跟着义父航行的那段时间,她也没有太多的记忆。 待得船队登上了前方的岛屿,她才激动起来,因为她认得这个岛! 这是七星岛中的第五岛,名唤烈火岛,盖因岛上常年温热,温泉处处,岛上还有一处火龙巢穴而得名,当她嗅闻到空气之中浓烈的硫磺气味,雅绾儿便确定了这是烈火岛。 古时之人多密信,什么火龙巢穴,苏牧一眼就看出来,这个岛其实是个火山岛,仅此而已。 不过能够在清冷凄凉的深秋,差点迷失在海上,死了都无人知晓的惊魂历险之后,碰上这么一个处处是温泉的岛屿,真真是让人欢喜到不行的。 这烈火岛四季如春,环境优美,物产富饶,必定是七星岛之中备受争夺的一个岛屿,苏牧虽然也曾经想过这一点,提前让弟兄们做好了防备,然而登陆了之后,诸人还是头皮发麻起来! 但见靠岸的滩涂上遍地都是残尸,因为烈火岛的气温比较高,这些尸体早就腐烂,滩涂上又是泥泞不堪的海泥,各种小生物密密麻麻地寄生在尸体之上,让人直欲作呕。 见得这等地狱般的惨状,是人都知道这里已经发生过激战,透过尸体上的服饰,苏牧也能够看得出来,大部分尸体都是厉天闰麾下的士兵,而另一方则是大光明教的圣教护法军。 按说惨烈激战过后,得胜的一方必定会派人留守此处,从尸体的数量上来看,得胜的应该是大光明教,也就是说这烈火岛此时应该在大光明教的控制下才对。 推测出这一点,苏牧也是安心了许多,将情形都与诸人商议了一番,在雅绾儿的建议之下,陆擒虎命令船队绕了一个大湾,从烈火岛西北角登陆。 雅绾儿虽然看不见,但每到一处,义父都会向她讲解当地的地形地貌和风土人情,作为大军师,方七佛也绝不可能放过天然登陆点和防守要塞等战略要冲之地。 结合雅绾儿的描述,船队终于来到了西北角的海湾,只是这海湾已经搭建了简易的港口,而港口各处都建了瞭望的塔楼,他们的出现,早已引起了镇守方的注意! 苏牧爬上桅杆,脱下白色的袍子,好吧,袍子其实已经变成灰色的了,挥舞袍子打出大光明教的秘密旗语,可迎接他的是港口塔楼一波又一波密集的箭雨! “上面不是大光明教的人!” 苏牧拨打着箭雨,陆擒虎连忙让人将船队退了出去,苏牧也是郁闷不已,他素来谋而后动未雨绸缪,今次出来远航却不事先制作一副望远镜,实是失策到了极点。 眼看着如此绝佳的停靠点无法接近,岛上的温泉和野味瓜果无法享受,众人心情低落到了何种程度,可想而知。 回到甲板上,苏牧几个又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取出海图来,查看下一个岛屿的距离,以及船上补给的存储。 虽然船上的淡水还能坚持半个月,但水质显然已经不适合饮用,途中可以捕鱼来充饥,但没有绿色食品,很容易患上败血症。 思来想去,诸人还是决定上岛去探查一番,而且苏牧也有着自己的打算。 原本他还美滋滋的想着,若能撞大运,杨红莲就在这个岛上,那么他果断接了自己的女人,打道回府,再也不管海上这摊烂事儿。 可眼下的情形却表明,即便杨红莲在岛上,情势也不容乐观,既然大战之中败亡的是厉天闰的人,占据海岛的又不是大光明教的人,莫不成是方七佛的人? 可方七佛已经对苏牧放下了敌意,断然不可能认不出苏牧的船,也没有攻击苏牧船队的道理。 再者他们最终的任务是要争夺最后的主岛,方七佛麾下人手有限,不可能让这么多人留守在这里,肯定会继续挥师,而不是坐守此处。 雅绾儿此时也提供了一个极其有价值的情报,这些占据岛屿的人,极有可能是当地的土著,斑人! 方七佛在占据东胜七星岛之时,就已经征服了当地的土著,而后厉天闰接管了七星岛,却没有善待这些土著,将这些土著当成牲口不如的奴隶,动辄打杀羞辱。 保卫家园是所有生物的本能,这些土著人自然也如此,许是大光明教与厉天闰的人两败俱伤,被这些土著斑人渔翁得利,趁虚而入,夺回了烈火岛的掌控权。 而对于斑人,雅绾儿也从义父口中了解过。 这些斑人之所以称之为斑人,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们的脸上身上都刺有古怪的图腾,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们喜欢穿五彩羽毛结成的斑斓羽衣。 据方七佛所言,这些土著人自称大秦羽士的后裔,追随大方士出海访仙,中途遭遇风暴,其中一支流落此处,至于真相如何,却不得而知。 大秦皇帝派人出海访仙的传说流传千古,经久不衰,许是一些海盗占据了海岛,为了改头换面过日子编排出来的也不一定。 这些人极其擅长运用奇毒和巫蛊之术,适才泼洒下来的都是些竹箭,箭头非金非石,而是一种暗绿色的毒刺,也亏得距离远了一些,否则就麻烦了。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对这些潜在敌人有了一定了解之后,苏牧等人也就稍稍安心下来。 到得入夜时分,苏牧与燕青划着舢板,趁着夜色,偷偷从侧面绕行,爬上刀削一般陡峭的海崖,潜入到了烈火岛之中。 为了防止这些土著斑人主动出击,陆擒虎和梁武直等人也是彻夜不眠地警戒着,而苏牧与燕青则顺利进入了烈火岛的腹地。 (ps:感谢所有喜欢和支持醉卧江山的朋友们,虽然你们都没有在书评区留言,但离人还是能够感受到你们的支持,这是我最大的动力,谢谢你们~~!顺便卖个萌,喵~~) 第三百五十六章 火食 没有提前制作望远镜,确实是苏牧此次航海最大的败笔,不过为了应对这次航行,他也做了十足的准备,起码药物还是配备得比较充足。 陌生的海岛,凶蛮的土著,危机四伏,苏牧与燕青行走于暗夜的阴影之中,身上涂满了各种趋避抵御毒蛇猛兽蚊蝇瘴毒的药物,这才小心翼翼地探索起来。 由于气温比较高,树木繁茂,密林之中又多温泉,一路上沼泽遍地,好在有燕青,苏牧才不至于受苦受难。 虽然对航海一窍不通,但若说潜行追踪,浪子燕青却是一把好手,有燕青在前面引领,二人很快便见到了火光。 烈火岛并不是很大,岛屿中心处是一座常年冒着浓烟的火山,山下有一片谷地,谷地里大片大片的竹楼和木屋,四周还有密集的窝棚和草庐,应该就是斑人的聚居地。 苏牧也来不及吐槽燕青像狗一般擅长追踪的技能,两人悄无声息便进入了营地,不过营地四周到处是隐秘的陷阱和机关,燕青就差点被树上的竹矛射了个透心凉。 经历了这一次凶险之后,燕青也不敢再大意,好不容易才与苏牧潜入营地,却听得远处传来悠扬的歌声,显然这些斑人正在举行集会。 二人看准了边缘地带的一处竹楼,苏牧踏踏踏风行三步,一跃而起,燕青适时地抬起刀鞘,苏牧脚尖一点,借助刀鞘的承受力,跃上二楼,如壁虎一般攀附在窗沿之上。 这些竹楼有些像后世云贵苗家的吊脚楼,楼下蓄养野物,楼上用作居住。 许是因为刚刚遭遇掠夺和大战,楼下蓄养的野物早被抢光吃光,否则苏牧和燕青很有可能引发不小的动静。 苏牧透过窗户的缝隙,往房内观察了一番,房中的火塘还留有暗红的余晖,想来该是保留火种所用,因为这烈火岛上根本就不需要取暖。 房中无人,苏牧也就安心下来,将后腿一伸,把燕青给接了上来,而后推开窗户,跳进了房中。 双脚才落地,苏牧便后背发凉,听得耳后传来嘶嘶之声,一道黑影陡然朝他袭来,他没有二话,抽出草鬼唐刀,手起刀落,但听得噗咚一声,一颗硕大的蛇头落地,断成两截的蛇身还在剧烈扭动着,蛇尾部分还在死死缠着苏牧的脚! 借助火塘的光芒,苏牧也是倒抽一口凉气,那被斩死的巨蟒竟然有手臂粗大,通体斑斓,蛇头三角,显然是凶猛的毒蛇! “这些斑人也是可怜,也亏得是我,否则这房间的主人可要倒大霉了...” 苏牧呼出一口浊气,不由小声感叹了一句,连如此凶猛的毒蛇都能潜进来,可见这些土著的生活环境有多么的恶劣了。 人皆有怜悯之心,这些斑人好好在这里过日子,要不是方七佛为了给圣公军准备后路,占据了七星岛,这些斑人也不会承受生离死别战火人祸吧。 一想到厉天闰还冷血地奴役这些斑人,苏牧的心里也是堵得慌。 燕青随后跳进房里,听得苏牧感慨,也是白了他一眼:“你把人家的看家蛇给杀了好么...还可怜这些斑人,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 苏牧微微吃惊:“看家蛇?只听说过看家猫狗,却未尝听说过用这种凶猛毒物来看家的...你莫不是诳我?” 燕青也懒得跟苏牧插科打诨,得意地解释道:“你师哥我游遍天下,当年在西蜀云游,便见过这等土著风气,那些擅长养蛊招虫的巫人,常常在家里蓄养毒蛇来看家护院,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些斑人同样擅长巫蛊之术,能够想到看家蛇的点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得燕青如此解释,苏牧也是大呼惊奇,不过眼下也不是聊天的好时候,两人在房里搜索了一番,果然找到了一些外来之物,显然是斑人从战场上缴获所得。 两人从房间出来,便顺着民居小心往前方潜伏,无论竹楼还是木屋亦或是道路两侧的树屋,里面都空无一人,而前方的人声也越发吵杂,充满古朴韵味的歌谣变得越来越清晰。 许是白日里他们的船队惊扰了这些斑人,于是斑人举行大聚会,打算对他们的船队下手了。 在途中的一座兽栏里,苏牧和燕青终于有了收获,这兽栏里关押着好几个俘虏,衣服都被剥了个一干二净,大腿和后腰的肉被割掉了大片,形状规则,让人不禁联想到这些肉的用处,肚肠翻滚,有些想吐。 苏牧和燕青也不想引起骚乱,本想着稍候在搭救这些俘虏,可临近了才发现,这些俘虏早就死绝了。 兽栏的周围脚印凌乱,想来其他俘虏应该是被押送到集会之地了。 沿途又发现了好几处兽栏,苏牧和燕青才潜伏到了集会之处外围的一座三层竹楼上。 从竹楼往下望去,开阔的谷地里架起了一堆堆篝火,放眼望去,不计其数的斑人正在狂歌乱舞。 这些斑人不同于印象之中的蛮族,他们身上穿着五彩羽毛编织的彩衣,并未赤*身裸*体,而从竹楼和房间里的器具可以看出来,他们还是拥有一定的文明的,有些“豪华”的楼里,甚至还出现了书籍。 此时聚会氛围正临近高*潮,数名苍老的巫师正在中间大火堆的周围祝祷,每一个火堆旁边,都跪着许许多多俘虏,火堆上架设着的铜鼎已经烧得通红,鼎里咕噜噜冒着泡,散发着一股股诡异的香味。 苏牧和燕青相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意思,这些斑人不是为了商议对付他们,而是在开庆功宴! 至于宴会吃些什么,看着那些被剥洗干净的俘虏,也就能够猜想一二了。 这个时候,苏牧又该为没有制作望远镜而懊悔不已了,竹楼的位置虽然已经很靠前,熊熊的篝火也能够提供极大的照明,可苏牧终究无法看清楚那些俘虏的脸面。 通过外部形体特征,他倒是能够看出有不少俘虏都是女性,不过这些女性应该不是很好吃,都被丢弃在了一旁,反倒是健壮的男性俘虏,备受斑人的青睐。 看清楚局势之后,燕青就按了按苏牧的肩头,示意他打道回府,而苏牧却朝他摇了摇头。 这些斑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单凭苏牧的船队,是不可能战胜的,留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野蛮人把俘虏煮了吃掉,无论这些俘虏是哪方阵营的人,对于接受了文明教化的燕青苏牧而言,这种场面都是儿童不宜的。 他们即便把内裤穿在外面,也不可能从这个大集会中救下这些俘虏。 可苏牧却不愿离开,因为他担心杨红莲会在那些女俘虏里面,虽然杨红莲武艺高强,不太可能被俘,可他也无法忽视这种可能性。 若就此离开,如果杨红莲真的在俘虏里面,他是一辈子都寝食难安的。 也只能说苏牧关心则乱,杨红莲是大光明教的圣女,苏牧也曾经嘱托过安茹亲王,势必要保得杨红莲安全,若杨红莲真在这里,起码要见到安茹亲王的尸体,再不然撒白魔早就带人把这里给剿灭了。 可转念想一想,这烈火岛已经尸横遍野,说明大光明教和厉天闰的战争也到了白热化的程度,眼下应该是争夺主岛的最关键时刻,为了大局着想,大光明教夺不下主岛就只能在海上漂流,或者被厉天闰的人追杀殆尽,他们会为了杨红莲这么一个女人,而放弃整个战局吗? 无论如何,种种考量之后,苏牧还是决定留下来看一看,希望能够悄悄接近那群被冷落的女俘虏,即便不能全部救出来,救出一两个,探听一下消息,也是不错的选择。 再者,他们虽然无法以一敌万,可在营地里放几把火,制造一些骚乱,分头行动,一个放火,一个趁乱救人,在技术层面上还是拥有极大的可行性的。 此时斑人的狂歌乱舞已经停止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那些早已无力哭喊的俘虏身上,仿佛一群群眼冒绿光的饿狼,看着肥美的小白羊一般。 他们要开始搞晚餐了! 苏牧再没有迟疑,向燕青简洁明了地说了自己的计划之后,后者也是轻叹一声,退出竹楼,开始放火。 而放火也是一个技术活儿,虽然浪子燕青以前也没少干,可想要让大伙一时半刻熊熊冲天,也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等到营地的火光吸引斑人注意的时候,很多俘虏已经被丢到大铜鼎里,估计皮肉都开始被煮烂了! 苏牧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他紧拧着眉头,不知心里作何感想,那些斑人见得食物散发出肉香,顿时狂热起来,会场人声鼎沸,过得许久才发现了后方起火。 巫师们叽里呱啦大喊起来,许多青壮斑人便背负竹弓,抓起细长的枪矛,有人甚至还带着猎犬,往起火点方向奔去。 燕青四处放火,许是愤慨于斑人将俘虏煮食的野蛮行径,那些搜捕的队伍之中开始传来惊叫和戛然而止的呼喊,显然是燕青动手了! 那些巫师们应该是想起了白日里出现的船队,听得后方的惨叫,又加派了人手,会场上的斑人也是慌张起来。 眼看着时机成熟,一直如同影子一般潜伏在竹楼上的苏牧便探出头来,往女俘虏那边方向扫视了一圈,快速确定了路线,便要窜出竹楼。 可正当此时,他的小腿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苏牧下意识低头,却看到了让他头皮发麻的一幕! 他的小腿上密密麻麻的附着许多旱蚂蟥,许多已经钻入他的裤腿,那一阵辣痛仿佛是这些毒物攻击他的号角,越来越多的蚂蟥开始噬咬他的双腿! 非但如此,竹楼的阴影之中突然响起沙沙沙的骇人声音,不可计数的蝎子毒蛇便像无中生有一般涌了进来! 也怪苏牧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会场和那些俘虏的身上,适才斑人将俘虏**投入大鼎的场面让他丧失了警惕性,但他可以确定一点,这些毒蛇毒物不可能事先蛰伏,因为这座竹楼是他跟燕青确定了没有危险才选择的! 也就是说,这些毒物,是受人操控,对苏牧发动攻击的! 第三百五十七章 兽潮 也多亏了苏牧事先已经准备好趋避毒物的药散,虽然涂抹在了身上,但一路潜伏进来,消耗极大,汗水早已将药物冲淡,眼下毒虫几乎要将他淹没在竹楼里,苏牧也是取出药散来,天女散花一般撒将开来! 这些药物都是乔道清亲传,苏牧加以研究配制出来的,威力不可谓不大,撒开之后,果真将毒虫驱散开一圈空地。 然而竹楼下就是来来往往的斑人搜捕者,只要他跳下竹楼,立即会陷入围攻之中,成为众矢之的,漫说拯救女俘虏的计划要泡汤,便是他也要成为这些斑人的晚餐,最后变成一坡屎! 但这些毒虫明显是人为操控的,也就是意味着,其实他早就被斑人发现了,与其被万虫噬咬,还不如出去拼一把! 念及此处,苏牧将驱虫药散都撒在自己的身上,一脚踹开窗户,如俯冲狩猎的鹰隼一般跳了下去! 适才被毒虫搅乱了心神,苏牧也没有细看窗外的情形,跳出窗外才发觉,住楼下已经围满了斑人的勇士! 这些人见得苏牧跳下楼来,竹箭便如同蝗虫一般射了上来! 苏牧人在空中,没有任何的借力点,根本无法躲避! 这是时候,苏牧常年在刀尖上跳舞的应急本能就充分发挥了作用。 不及多想,他便将阴阳经内功心法的内劲催发到了极致,凌空击出一掌,借助反弹之力,一个鹞子翻身便攀住了窗沿,在一用力就跳回了满是毒虫的房中。 那些竹箭铎铎铎钉在竹楼的墙板上,听得人头皮发麻,更让人浑身冰冷的是,屋子里的毒虫更多了!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苏牧也是叫苦不迭,也多亏他身上洒满了驱虫药,这些毒虫一时半会儿也不敢近身,可满屋子黑压压毒虫,哪怕没有密集恐惧症,正常人也要被吓尿裤裆了! 可惜苏牧是个非正常人类,他从怀中取出一包粉末来,觑准了那个没有被毒虫淹没的暗红火塘,精准地将粉包丢进了火塘! “轰!” 这粉包乃是苏牧带着用来引火和应急的火药包,原本是洞箫突火枪的药包,一直带在身上没有用武之地,眼下应急却是雪中送炭。 但见火塘猛然窜出三尺高的火苗来,炸开的火药包四处溅射,苏牧用袖子捂住脸面,待得放下袖子,扑灭袖子上引燃的火头之后,顿时心头大喜,因为那些毒虫最是怕火,大火冲击之下,竟然十不存一,满屋子都是炸草蜢的那种焦香气味! 解决了毒虫之后,苏牧总算心神安定,房间的火头他也不打算扑灭,反正有门窗能够通风透气,闷不死也烧不死他,再者,控制毒虫的幕后黑手还没有现身,苏牧也不能轻举妄动。 可自己总不能一直待在房间里,这竹楼最是引火,很快就会被烧塌,到时候不用跳进那咕噜噜的大鼎,自己就会变成斑人的烤肉了。 房外传来咿呀怪叫,显然自己引发大火烧死毒虫的“绝技”,引发了斑人的恐慌,四处里不断传来厮杀和叫喊,显然燕青的情况也是极其严峻。 看着房间越发熊熊猛烈的大火,苏牧咬了咬牙,终于将刀剑都抽了出来。 窗外都是拉满了竹弓的斑人弓手,他可不想再跳一次窗,扫了一眼便往门口方向疾行,这才走了两步,苏牧耳后的寒毛却发自本能竖了起来,便如同察觉到危险的猫! 苏牧下意识将草鬼唐刀举起来,只听得“叮”一声脆响,一根丧门毒针堪堪打在了唐刀的刀刃上! 那毒针反弹出去,钉入门板,毒针的尾部有些白色的绒毛,应该是用吹管发射的。 这等阴险之极的手段,让苏牧很快就联想到了暗中操控毒虫之人,他知道那人肯定等着他冲出房门,也不知有着何等的暗算花样等着他呢! 苏牧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混元玄天剑咬在口中,猛提一口气,一掌就轰在了门板上! 那门板硬生生被苏牧的掌力整扇轰飞出去,苏牧便将这门板当成挡箭牌,随之窜出了二楼的廊道! 苏牧将混元玄天剑紧握左手,双眸却收缩如针,那门板刚刚飞出去,便被人一掌轰烂,苏牧双眸大睁,心头暗喜,早已料到对方会如此应对,混元玄天剑便直刺了过去! 一道人影出现在四处横飞的门板碎屑之中,这人穿着一身黑色兽皮衣,脸上带着木制的鬼面,头上插着彩色的羽毛,看身段匀称修长,也分不出男女。 见得苏牧如此果决出手,那人也是冷哼一声,不退反进,身子擦着混元玄天剑而过,一掌轰向了苏牧的面门! 苏牧见过狠辣不要命的,却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右手草鬼唐刀横在身前,只要那人不撤掌,整只手掌都要被切下来! 然而那人果真不要命,右掌拍落下来,却是握住了草鬼唐刀的刀刃! 草鬼唐刀有多么锋利,苏牧是心知肚明的,可那人握住刀刃之后,手掌非但没有被切割下来,反而与刀刃摩擦,发出尖利的金属声! “难怪有恃无恐,原来戴着银丝手套!” 那人抓住刀刃之后,左拳捣在了苏牧的下腹,苏牧运起内功,硬生生受了那人一掌,却是抱住那人,往前一冲,便撞烂了栏杆,从二楼廊道摔落向地面! 那人却是凶狠,但苏牧更狠! 对方显然也没想到苏牧如此果决,想要拼命挣脱,却被苏牧死死抱住,地面虽然一片泥泞,但那人被苏牧压在身下,也是头昏目眩,想要再出手,已经被苏牧制住,草鬼唐刀便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楼下的斑人勇士正等着苏牧自投罗网,见得有人从楼上摔下来,便围拢了过来,却见得苏牧已经制服了自己人,一个个投鼠忌器,只顾着咿呀怪叫,却没人敢贸然动手了。 “听得懂官话么?” 苏牧是怕极了这个暗中操控毒虫的人,也不敢贴太近,草鬼唐刀一用力,那人脖颈上便出现了一条血痕。 “你逃不掉的...”这人的官话带着别扭的口音,但并不生硬,嗓音冰冷,却比较中性,也听不出是男是女。 “我不是你们的敌人,我只是来找一个人,并不想伤害你们...”形势比人强,苏牧也不能表现得太过强势。 斑人擅长巫蛊之术,这人能够操控毒虫,显然是巫师之属,而这些勇士投鼠忌器,也显示这人在斑人族群里应该拥有不低的地位。 但这人毕竟不是会场上主持仪式的苍老祭司,能不能挟持着他寻求退路,苏牧也不敢保证,所以姿态也尽量放低了一些。 这人冷笑起来,木质鬼面扭过来,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直视着苏牧,咬牙切齿地嘲讽道:“你们这些汉人比山里的毒蛇还要狡猾阴险,口口声声并无敌意,却占据我们的土地和猎场,奴役欺辱我们的族人,显然落入我们的手里,还妄想活着离开,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苏牧知道这人口中所说应该是方七佛和厉天闰,但他也不想解释什么,因为再如何解释,到了这人耳中,也只不过是狡辩罢了。 “喂喂喂,你要看清楚局势,现在是谁落入谁的手中?”苏牧用混元玄天剑敲了敲这人的脑门,毫不理会他那满是怒火的目光。 周遭的勇士则一个个愤慨难当,早有人去请那几个苍老的巫师过来解围。 这些巫师正指挥着族人,用竹矛将大鼎里大块大块的肉挑出来,一块块就这么摆列在祭坛上。 收到消息之后,却并没有急着过来查看,而是一声令下,让所有的勇士都退回了周围的房屋之中,连同那些女俘虏也一并带走了。 苏牧正疑惑不解,却听那人说道:“如果不想死,就进楼里躲一躲。” 苏牧感受到气氛的诡异,也不及多想,挟持着这黑衣鬼面人,便走进了旁边的一座木屋。 刚刚走进木屋,他便听得周遭密林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仿佛整座山林都醒了过来,遥遥里不断传来各种各样的野兽嘶叫咆哮之声。 没过多久,便有一头黑豹从密林之中窜出来,树冠上不断有各种猿猴叽叽喳喳往祭坛这边靠拢,一些野牛野羊野猪,甚至狐狸土狗,仿佛山林附近的野兽全都出动了! 苏牧心头大震,此时才明白过来,这些斑人将俘虏煮了并不是给自己吃,而是用来引诱这些野生动物,难怪大鼎里飘出如此怪异的香味! 早先他与燕青潜伏进来便发现,这些斑人聚居地里已经没有任何的蓄养野物,一楼的兽栏都空空如也,显然早已被掠夺一空,他们这是想诱捕野物,重建家园了! 苏牧心中还在揣测,前面的野兽已经开始撕扯祭坛上的肉食,不得不承认,斑人对操控野兽毒虫有着极其高超的技艺,密密麻麻的野兽如潮水一般,很快就将整个空旷的会场给占满! 而苏牧也看到,会场之中的野兽,在进食之后,开始变得异常温顺,而后摇摇晃晃地伏地,陷入了沉睡之中! “那大鼎里竟然是为野兽准备的蒙汗药!”苏牧也是大呼惊奇,难怪这些斑人能够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存活下来,还建立了这么大的营地,生活质量也能够维持在不错的水准! 当这些野兽纷纷倒在地上之时,斑人的巫师们才陆陆续续走出来,将一些白色的粉末投入大鼎之中,消除了那股异香,其他斑人才再度汇聚起来,每个人都目光灼灼的看着地上的野物,仿佛看到了他们美好生活的新开始。 那人又扭过头来,木质鬼面下是充满了挑衅和嘲讽的冷笑,苏牧能够感受到这种笑容的意味,仿佛在说,看你如何收场! 苏牧沉思了片刻,便推了推鬼面人,让他往前走。 “我要跟你们的族长说话。” 第三百五十八章 倔强,尊严,生死 秋季的海风已经很冰凉,不断往烈火岛的深处渗透,吹散了密林中的闷热,为斑人营地带来了清凉,篝火堆在海风的吹拂下顽强抵抗,反而变得越发凶猛。 谷地中心的祭坛周围,横七竖八遍地躺着各种野兽,野兽并未口吐白沫,可见大鼎中的药汤并无毒性,只是单纯将野兽麻倒而已。 苏牧用草鬼唐刀挟持着鬼面巫师,暗中寻找有利地形,而后来到了西南角的小火堆旁边,那些女俘虏被绑缚手脚,就丢在火堆后面的木屋里。 苏牧也不回头,声音不高,却穿透力十足,不容置喙地沉声开口道:“光照四合,明耀九天!” 那些女俘虏听得苏牧一口纯正的大焱官话,顿时见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目光之中满是期盼哀求的泪水,可竟然没有一个敢开口求救,大抵是受尽了斑人的侮辱,早已魂不附体了。 苏牧感受着这些女俘虏的反应,心里也有股说不出的怜悯和悲叹,但也总算安心了许多,因为他很清楚杨红莲的个性,即便再最恶劣的环境下,她也不会丧失自己的斗志和求生的欲望。 念及此处,苏牧将混元玄天剑收入剑鞘,而后探手入怀,摸索出一张皱巴巴的画像来,只一抖,便将画像展示在了女俘虏们的面前。 “你们谁见过她,谁能告诉我关于她的消息,我就带谁离开这里。” 这画像是临出发前苏牧在船上画的,虽然只是用简单的木炭来作画,但由于是写实的素描,倒也形象逼真,在火光的照耀之下,立体效果越发出众,便如同杨红莲的影像被摄入了白纸之中,凸显出来一般。 那鬼面巫师见得杨红莲的画像,同样被苏牧的精湛画技给震惊了一把,在细看画上的杨红莲,看着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逼真表情,这巫师也是暗中紧握双拳。 那些女俘虏赤*身裸*体,经过适才一番骚乱,身上全都是污黑的泥巴,蓬头垢面,像泥地里打滚的牲口,只剩下一双双充满惊恐和耻辱的双眸,仍旧闪耀着最后一丝苍白的生机。 过得片刻,一名女俘虏站了起来,仿佛拼尽了所有的勇气,回答苏牧道:“我知道,我见过她,她是大光明教的女侠...” 苏牧心头一震,顿时狂喜,不过从短短的这句话,很容易就推断得出,此女乃是厉天闰阵营的人,但又称杨红莲为女侠,是否说明杨红莲曾经尝试过要搭救她们? 时间紧迫,苏牧也不及多想,趁着对方的祭司还没有到,他要及时掌握自己想要的信息,因为他还不清楚燕青是否已经逃脱出去了,不过看这些斑人的狼狈样,显然没能在燕青手下讨到便宜。 苏牧朝那女俘虏招了招手,后者警惕又惊恐地扫了扫周围恶狠狠地斑人,这才用双手捂住关键部位,走到了苏牧的身前,深深埋着头。 苏牧也没多说什么,一脚踢在鬼面巫师的膝盖后腘窝上,后者噗通便跪了下来,想要反抗却又被苏牧的草鬼唐刀死死制住,只能扭头怒视着苏牧。 苏牧也没有理会太多,将外袍脱下来,丢向了女俘虏,那女俘虏如同得到了一件珍宝一般,用外袍将自己的身子紧紧裹住,这才抬起头来,深深地凝视了苏牧一眼。 虽然她的面容已经被污泥遮掩,但却拥有一双美丽的眼睛,苏牧不由多看了两眼,后者连忙低下头去。 看着她的眼睛,苏牧心底竟然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不过这个时候,那几名苍老的祭司已经在族人的保护下,来到了苏牧这边。 苏牧抽出混元玄天剑,塞到女俘虏的手中,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不要离开我半丈。” 女俘虏双手紧紧握着剑柄,再次抬起头来,却被苏牧一把拉到了身后,当她看到苏牧那高瘦的背影之时,她下意识将宝剑举了起来。 她的眸子之中爆发出仇恨的烈焰,剑尖便指着苏牧的后心,双手却疯狂地颤抖着,显然并不懂武艺。 那几名祭司都戴着硕大的木质鬼面,看起来有点像大头娃娃,很是滑稽,但眼中却露出阴狠老辣的凶光。 苏牧用草鬼唐刀挟持着鬼面巫师,直到那些祭司距离自己五步远,他才微眯起双眸,露出浓烈的杀机。 这些祭司也是警觉到了极点的人物,感受到苏牧的杀意,便不再往前,正要开口之际,苏牧背后的女俘虏突然无声地冲了出来,短短五步距离眨眼便至,她双手紧握混元玄天剑,一剑便劈向了旁边一名精壮的斑人汉子! 那些斑人在祭司面前保持着谦卑的姿态,注意力又放在了被苏牧挟持的鬼面巫师身上,反应过来之后,就要反手防御,可刚刚抽出腰间的匕首,女俘虏的宝剑已经斩落下来! 女俘虏受尽了蹂躏,已经没有太多力气,但混元玄天剑却锋锐无匹,即便她没有多少力气,剑刃还是嵌入到那名斑人的脑壳里! 苏牧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一幕,那女俘虏显然是受了这名斑人的污辱,如今大仇得报,也顾不得身上的袍子,用脚踩在斑人脸上,使尽力气将卡在脑壳里的宝剑拔出来,而后发了疯一般在斑人身上乱砍乱劈,等到她再没能榨出一丝力气之时,那斑人已经面目全非,尸骨零碎! 女俘虏虚弱地坐在地上,即便是那几名祭司,一时半会儿也被震住了,有苏牧挟持着鬼面巫师,其他斑人也不敢随便杀害女俘虏,只是将她围了起来。 女俘虏深埋着头,没有力气再哭泣,仿佛杀死了那名斑人,支撑着她活下去的理由也没有了,她转过头来,用袍子抹了一把脸,朝苏牧投来一个惨笑。 “谢谢。” 苏牧心头大震,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张脸,适才她虽然开口说过话,但嗓音里充满了惊恐的颤抖,即便正常说话,苏牧也不一定能认出这声音来。 如今见得她的容颜,苏牧终于想起来,心头也是五味杂陈,颇不是滋味。 他想起了江宁那个夜晚,在无人的长街上,与赵鸾儿的一笑泯恩仇,想起了与虞白芍的见面赠诗,过往的恩怨纠葛,就像压在心头的债,苏牧总想无债一身轻。 而今,他又见到了一个老熟人,却没想到她如此的凄惨,她就是李曼妙! 这样的状况让苏牧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就他所知,李曼妙已经投靠了厉天闰,而且极得厉天闰的宠爱,即便厉天闰在烈火岛惨败,也没道理连李曼妙都保不住,难道战斗竟惨烈到了这等地步么? 李曼妙的一声谢谢,便如同当夜赵鸾儿的泪水一般,将所有的恩恩怨怨都随风带走,苏牧一时也是百感交集。 这个野心勃勃,想着要跟厉天闰闯出一番天地,想要成为厉天闰的皇后的女人,在这一刻,仍旧倔强如初,她对苏牧真诚地道谢,是因为苏牧给了她最后一次机会。 是苏牧给了她雪耻的宝剑,给了她争取自己最后尊严的资格,她颤巍巍地抓住混元玄天剑,剑刃上面的血珠如同荷叶上的露珠一般滑落下来,宝剑光亮冰寒,仿佛有蓝色的光华在上面流转。 李曼妙拼尽全力,在自己的脖颈上拉出一道细小的血痕,那发丝一般的红痕过得片刻才纷纷裂开,血线喷涌出来,带走了她最后的倔强和生机,却让她走得很有尊严。 全场一片死寂,角落里剩余的女俘虏,看着那柄宝剑,目光纷纷亮了起来。 当死去成为一个人最后的希望,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女俘虏们争抢着扑向李曼妙的尸体,扑向那柄混元玄天剑,抢在前头的女俘虏抓起了混元玄天剑,她的目光之中是欣喜,是解脱,让人心碎。 苏牧很清楚的知道,此时自己应该做的,是看着这些女俘虏一个个死去,这是对她们最大的恩惠和慈悲,因为对于彼时的女子而言,她们早已失去了作为人类最为珍视的所有一切,她们已经生无可恋,活着只是折磨,死去才是解脱。 她们不是原始野蛮的斑人,她们出自于教化通达礼法森严的大焱社会,遭受了如此非人的羞辱,她们早已崩溃,再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第一个女俘虏很干脆利索地割开了自己的咽喉,而后一个接一个,没有哭泣,没有咒骂,她们甚至没敢再对斑人报复,因为她们害怕报复不成,反而丢了宝剑,便会再次求死不能。 或许是前面的姐妹死得太过惨烈,还剩下五六个人之时,抓住宝剑的那个女俘虏,终于颤抖起来,她流下了眼泪,朝身后的姐妹无助地哀求道。 “我...我下不来手,帮帮我...” 身后的女俘虏也哭了,她们冲动得想要结束自己已经肮脏不堪的生命,可她们无法对同类下手,因为她们只是可怜人,而不是杀人凶手。 她们失去了自尽的勇气,更没有出手杀死受难同胞的勇气,于是她们将目光都转向了宝剑的主人,苏牧。 苏牧没办法看下去,他收了草鬼唐刀,一把抓住鬼面巫师的头发,将她扯了过去,左手扼住她的咽喉,右手却轻轻压在了女俘虏手中的宝剑上。 “我可以帮你,但如果还想活下去,我保证一定会带你们离开,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 那名女俘虏看着苏牧坚毅的目光,看着他脸上的金印,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她再也忍不住,手中宝剑松软下来,整个人扑入了苏牧的怀中,哇一声便哭了出来。 哭与笑,都是最能表达人类灵魂的一种本能,婴儿出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哭泣,当你还能够哭得出来,说明你还有活下去的欲望,真正想死的人,是连哭都哭不出来的。 苏牧轻轻搂着女俘虏,望着周围的斑人,仿佛看到一个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全身上下,都是吃人的嘴。 第三百五十九章 怒火 苏牧的表情很平静,但斑人却开始恐慌,因为在这种情势之下,能够保持平静的人,都是让人生畏的强者。 他没有太多的愤怒,也不容任何置疑,让几个女斑人脱下衣服,给那六个女俘虏穿上,而后又让斑人摘下几张面具,等到女俘虏带上了面具之后,才站起来,朝那几名祭司说道。 “不想看着他死的话,明日午时,到南岸来。” 他扼住鬼面巫师的咽喉,而后转身,带着六名女俘虏就要离开。 他知道这些祭司听得懂官话,一如这个鬼面巫师一般,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斑人土著! 这个鬼面巫师虽然带着鬼面,全身又被黑衣紧紧包裹,可他的脖颈却略显白皙,脖颈上虽然布满了刺青,但苏牧还是能够辨认地出来,他的脖颈左侧,刺的是一只青雀儿! 几个苍老的祭司和祭司周围的护法虽然同样拥有着密密麻麻的图腾刺青,但他们的脖颈都刺有同样的青雀儿! 彼时大焱军中的厮杀汉子们,成为低贱的军户之后,都会被黥面,脸上会刺有“指挥”二字,有一些甚至还刺有某州某军某营的字眼。 然而在太祖开国之时,乃至于开国之前那段混乱的历史上,军士黥面的标识却是脖颈左侧刺青雀儿。 也就是说,这些人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斑人,他们是中原大陆流落到此的破落军户,或者一些贼匪大盗,为了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才刺上斑人的图腾,用以掩盖身上的刺青。 而这种风俗应该是一代代传了下来,让他们的子孙后代不要忘记他们的根仍旧在大焱,这也是为何鬼面巫师的官话没有任何生硬,声调音韵却有些别扭的原因。 这些大焱的破落军户和贼匪大盗,凭借着自己的才能与力量,征服了这些原始斑人,并成为了他们的首领。 这是苏牧透过为数不多的表象,推测出来的真相,即便不中,但亦不远,所以他十分确定,这些人绝对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 几个祭司相视了一眼,不置可否,当苏牧带着女俘虏转身要离开之时,为首的祭司暗中打了个手势。 苏牧前后左右的斑人勇士同时发难,举着竹矛就四面八方刺了过来! “哼!” 苏牧冷哼一声,抽出草鬼唐刀,一个转身,那名女俘虏手中的混元玄天剑已经我在他的左手之上! 他的脚步变得虚无,他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缥缈,积攒了一夜的愤怒和无奈,化为了无穷无尽的杀意! “嚓!” 竹矛清脆断开,仿佛虚空之中有一条切割万物的细丝,从这里划过去了一般,连同那蠢蠢欲动的斑人,也被一刀削去了半个脑袋! 阴阳经内功催发到极致,苏牧左手草鬼唐刀,右手混元玄天剑,斑人的竹矛或者铁刀,根本就无法抵挡,只是短短的两三个呼吸时间,苏牧周围的斑人已经倒下一大片! 鬼面巫师脱离了苏牧的禁锢之后,心头狂喜,他身上已经没有武器,下意识就往人群里逃,然而她刚刚跑出去两步,苏牧的长刀已经再次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族人的鲜血如同猩红的小蛇,从他的领口,滑入他的衣服里,温热而粘稠,他终究不敢再动了。 “不要挑衅我的耐性!” 苏牧猛然一喝,那些斑人终于停了下来,眨眼之间,他们已经失去了十三个族人! 他们从未见过苏牧这般强悍的高手,刀剑合璧,快若闪电,形若鬼魅,心如铁石! 为首的祭司终究还是轻轻抬起手来,眼睁睁看着苏牧,带着女俘虏和鬼面巫师,离开了营地。 六个女俘虏看着苏牧的背影,心里仿佛涌起了一股冲动,这是对力量的渴望! 苏牧带着她们回到海岸,陆擒虎早已带着梁武直等人,在海岸上驻扎起来,他们点起了火把,在暗夜之中很显眼。 燕青脸色煞白地站在前头,直到他看见岸边的密林里,钻出六七个斑人,早已剑拔弩张的梁武直便抬起手来,准备下令射死这些斑人! 陆青花和扈三娘几个心头发紧,在她们看来,斑人率先出现,只能说明苏牧并没有能够逃出来! 她们不能让梁武直一通乱箭就将这些该死的生蛮射死,如果苏牧有个三长两短,她们必定要生剥活剐了这些斑人! “别急!” 燕青对苏牧有着十足的信心,而且他站在最前面,看得最清楚,这些斑人身形娇小,脚步虚浮,显然没有太大的威胁,为首的斑人虽然步态沉稳,但动作僵硬,再一看才发现,这斑人的后面,可不正是翘首以盼的苏牧么! 看着前方出现耀眼的一排排火把,六名女俘虏的脚步犹豫了起来,仿佛这些人每一次的目光扫视,都能看穿她们所受过的污辱。 苏牧能够体会到她们的心情,但人生中总有些坎,需要自己迈过去,即便别人能帮你,心里的结也永远无法打开。 直到他看到女俘虏们再次鼓起勇气,苏牧才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 其实女俘虏们能够鼓起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也得益于苏牧的帮助。 正是因为苏牧给了她们承诺,不会将她们所经历的一切泄露出去,还给她们带上了面具,穿上了衣服,才让她们感觉到了安全,让她们再次看到了希望。 见得苏牧安然无恙,众人也是欣喜不已,连忙将苏牧等人接上了大船。 苏牧前脚上了船,海岸上便涌出无数的斑人,在黑夜之中,如同一只只索命的鬼。 苏牧简单地将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对于这些女俘虏,他也只是一笔带过,将女俘虏们都交给了陆青花扈三娘雅绾儿和裴樨儿来照顾。 燕青就等在苏牧的船舱外面,对于他如何安然逃离,他还有很多话要对苏牧说。 可苏牧走了出来,对他说想要静一静,平复一下心绪,便将舱门再次拉上,把自己和那名鬼面巫师,关在了船舱里。 燕青不是陆青花等人,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在岛上,他就在苏牧的身边,看着这一切,所以他能够理解苏牧的心情,即便他将要告诉苏牧的事情很重要,但他还是给苏牧留了时间。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苏牧无法及时将心中那股怨气发泄出来,会对苏牧的心境乃至于性情造成极大的影响,他朝紧闭的舱房看了一眼,开始有些同情那名被俘的鬼面巫师了。 船舱点着灯,不是很亮,因为要节省灯油,但里面很温暖,很安静,隔绝了海浪和海风的声音。 微微的灯光映照着苏牧阴沉的脸,那两道金印,仿佛散发着恶魔的黑气。 他已经忍了很久了,他终究只是一个人类,对于超乎人类想象的残忍举动,会产生极大的愤慨。 先前的冷静,是因为他需要冷静,否则根本无法走出烈火岛,如今安全地回来了,他内心一直压抑着的愤怒,终于要爆发了! 从他来到大焱之后,他很少出现如此暴怒的情况,许多时候,为了生存,为了同伴,为了家人,他都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即便是面对赵鸾儿宋知晋周甫彦陈继儒方七佛厉天闰方杰,所有所有与他有过仇怨的对手,他都能够保持足够的冷静。 可今夜的所闻所见,却触碰到了他作为一个人类的最大底限,他想破头脑都无法理解,这些斑人为何要做出这样令人发指的事情。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直勾勾地盯着鬼面巫师:“摘下鬼面。” 鬼面巫师冷哼了一声,显然没有被苏牧吓倒,苏牧也不客气,闪电出手,那鬼面巫师驱使毒虫有一手,武艺却不算太高,被苏牧轻易捏住左手,咔嚓一声便掰断了他的尾指! “嗯!” 鬼面巫师只是闷哼了一声,竟然也是个硬骨头! 苏牧一掌轰在她的面门上,鬼面碎裂开来,露出他的面容,以及面容上的鲜血。 苏牧用衣袖擦去他脸上的血迹,他要好好看一看,能够做出这种罪恶行径的斑人,到底长成什么鬼样! 很可惜,甚至有些让人失望。 鬼面巫师长得很清秀,面部轮廓圆润,下巴尖削,鼻梁直挺,眉毛修长,除了肤色有些黑之外,还算是个俊俏的人儿。 只是他的声音很中性,这副面容也很中性,虽然喉结并不明显,但胸脯平坦到不行,应该是个男人。 苏牧刚要收手,巫师身上便爬出许多跳蚤一般的小虫子,想要侵入到苏牧的身子。 可惜苏牧早有准备,进入船舱之前就防着这一手,身上早就撒了乔道清的驱虫药,这些小虫子触之即死,眨眼功夫,木板上便落了一层黑黑的虫子尸体,活像扑了一层黑沙! 很难想象,一个人的身体里,能够藏着这么多恶心到了极点,让人头皮发麻的虫子! 看到这些虫子,苏牧又想起了竹楼里发生的一切,又想起了那些被活生生**的俘虏,想起了牲口都不如的那些女俘虏,也想起了争抢着要自尽的那些可敬的女子! “衣服都脱了。” 苏牧的声音之中已经没有一丝人性,他厌恶这些虫子,更厌恶这个驱使虫子的巫师,他更不想再让这些虫子靠近自己一寸一分! “杀了我!”那巫师疼得脸色发白,豆大的汗珠不断滴落下来,可他却连一点妥协的意思都没有。 若是以往,苏牧对这样的硬汉子倒是佩服,可如今他怒火中烧,烈火岛上发生的一幕幕不断侵蚀着他的理智,他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巫师! “喀嚓!” 这一次苏牧祭出关节技,将他的左手反扭,拗断了他的左手肘,将他狠狠地压在了木板上! 巫师的脸面贴着木板,疼痛和屈辱让他终于流出了眼泪,而苏牧嗤啦一声,已经将他背后的衣服全都扯烂开来,从头到尾,一丝不剩! 第三百六十章 铜钱再现 苏牧不断的告诫自己,真正的勇者,不该向弱者展示自己的力量,而个体则不该承受族群的罪孽。 他也不想通过虐待这个巫师,来报复整个斑人部族,因为这样只能让自己变成另一种斑人。 可当他看到这个斑人没有一丝罪恶感,他就清楚的知道,这个斑人是彻头彻尾的罪孽者,他在斑人部族里的地位绝对不低,而且他擅长驱虫,说不定他才是真正的首恶,即便不是首恶,他也不会无辜到哪里去。 怒火,让苏牧停不下来,当他拗断对方的手,若对方哀嚎痛哭惊叫,或许苏牧会产生罪恶感,或许会冷静下来。 可巫师的目光充满了怨毒,充满了愤怒,充满了屈辱,唯独没有恐惧! 如果恶人懂得恐惧,起码说明还有救,因为恐惧也是人性的一种,可如果恶人连恐惧都没有了,那么就真的十恶不赦,对待这样毫无人性的人,根本就不需要跟他讲什么人性! 可苏牧却忘了,这个巫师或许没有人性,但苏牧自己却是有人性的! 折磨或者杀死一个没有人性的恶人,会让自己变成同样的恶人! 只是苏牧已经不再有这样的顾虑,一直以来,他都活得太压抑,活得小心翼翼,所有的事情都需要谋而后动,这样会很累,会很不洒脱。 他希望自己能够放任一次,将心头的积郁都发泄出来,而当他羞辱这个巫师的时候,他感觉浑身畅快,感觉通体舒畅,有一种满足感,充斥着自己的身躯和灵魂! 巫师趴在地上,而他则将巫师的衣服裤子全身撕裂开来,没有剩下一点点,而后打翻油灯,点燃了那些衣物。 这些衣物之中许是沾染了纳虫的药物,极易引燃,轰得就烧了起来,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产生太多的烟雾,少许烟雾从舱门的缝隙冒了出去,舱外很快响起了脚步声。 “没事,别来烦我!” 舱外的脚步声戛然而止,而后又轻轻地退了回去,在所有人的眼中,苏牧从来都是谦谦有礼的形象,似乎大家平常都没怎么见过他发脾气。 而这一次,他们终于领略到,原来苏牧也是会发火的。 这世界上就有这么一种人,细究起来,或许他没什么特别的本事,长相也稀疏平常,平日里也没帮过你什么忙,可你有酒喝的时候总会叫上他,有聚会k歌也会想到他。 他便是坐在那里,氛围就会融洽欢乐,你有什么心事或者疑惑会想要他开导,总觉着能够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但连你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每个小生活圈子里,都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那个人身上,有种东西,极具吸引力,那种东西叫魅力。 魅力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又能够让人感受到它的存在,即便他没有为你做过什么感天动地的事情,只要他一发话,总能很有号召力地聚集起一帮人来。 如果认真回想起来,或许苏牧就是这么一个人,他的魅力来自于他的神秘,来自于他无法与人分享的穿越经历,来自于他两世为人的智慧和对历史的大局认知。 所以当他真的生气了,也不会影响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因为他生气的时候,更像一个普通人,更容易被身边的人了解,这也是身边的人最想去探究的一件事情。 舱外的脚步声消失之后,苏牧仿佛彻底放开了一般,他看着巫师光滑而富有曲线的背部。 他的肩膀很窄,有些娇弱,腰肢很细,臀部却翘挺紧实,双腿纤细修长,又充满了健美的力量感。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这都像是一个女子的背影! 苏牧没有猜测的欲望,他直接抓住巫师的腰肢,将他翻了过来! 不出所料,他的胸脯是平坦的,极度的平坦,但两点嫣红却很明显,周围还有淡粉色的乳*晕。 苏牧有些惊愕,这让他稍微冷静了下来,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往下延伸,而后有些难以置信,而后松开了巫师,有些无力地坐在了木板上。 地上的衣物慢慢烧成灰烬,只剩下暗红色的微光,他能够看到巫师弓起身子,抱着膝盖,深深埋着头,没有言语。 微光之中,巫师的泪珠像黑夜之中的星,落在木板上,啪嗒一声,而后溅开一朵悲伤的冰花。 这让他瞬间冷静了下来,他终于生出了罪恶感,但他并不愧疚,也并不后悔。 同情弱者也是人类的本性,特别是同情女性的弱者,在这一点上,苏牧与其他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本该释放自己罪恶本能的举动,因为发现巫师是个女子之身而宣告终结,苏牧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些什么,却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但也自诩不是一个坏人,可这样的想法,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有些摇摆不定了,或许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变成了一个坏人。 虽然在别人的眼力,苏牧是个极其杀伐果决的人,但他却始终觉着自己有点婆婆妈妈。 所以他在黑暗之中坐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出了船舱。 他从不担心这个女巫会像那些女俘虏那样去死,因为她是斑人,在最恶劣的环境之下仍旧想要坚强活下去,甚至不惜造下滔天罪恶的斑人。 他没有得到想要的那种解脱,心绪反而变得更加烦躁,不过他最终还是带着一套衣物和一小葫芦淡水,回到了船舱。 他没有进去,只是将衣物和葫芦放在门后,随之关上了舱门。 苏牧来到了甲板上,清冷的海风一吹,他变得更加清醒,看着星月映照在海面上,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星空,然而如此唯美的一幕,却让他觉着自己更加的邪恶。 他缓缓坐在甲板上,靠着船舷,觉得迷茫,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陆青花扈三娘乃至于燕青都没有来打扰他,然而过得片刻,一个高瘦的身影却出现在了甲板上。 这人穿着斑人的五彩衣,头上却没有戴鬼面,清矍的面容,凹陷的双颊,眼窝凹陷,鹰钩鼻子,可不正是苏牧的便宜师父乔道清么! 乔老道神出鬼没,出现在这里并没有值得惊讶之处,想来燕青便是他给救回来的了。 他在苏牧的身边坐了下来,递过来一个酒葫芦,苏牧沉默不语,凶猛地灌着酒,直到呛得酒水从鼻孔喷出来,才咳嗽着流眼泪。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苏牧死死抓着乔道清的衣领,喷着口水鼻涕,双目血红地质问着。 乔道清能够将燕青给救出来,他穿着斑人的衣服,显然已经混进斑人的部族不短时间了。 只要制造一些骚乱,就能够制止斑人用大鼎煮活人的恶行,相信以乔道清的本事,是不难办到的,所以苏牧质问乔道清。 他深知乔道清是个真正能够隐忍的人,他如果贸然救人,必定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究竟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乔道清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动于衷,选择继续潜伏? “那些被活剐的人,包括你救回来的六个女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他们手上沾染的鲜血,绝对不会比斑人少。”乔道清的心里本来是想这样解释的。 可话到嘴边,他又决定不说了,因为他知道,苏牧很快就会想通这一点,如果连这一点都想不通,那么苏牧也不可能成为他的弟子,更不可能活到现在。 所以他只是冷哼了一声,推开苏牧,夺过苏牧手里的葫芦,没好气地对他说道。 “我当然要救人,不过救的不是这些死有余辜的人。” 苏牧闻言,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斑人或许俘虏了方七佛或者大光明教之中极其重要而关键的人物,寻常人根本就不值得乔道清去救。 虽说乔道清是自己的师父,但苏牧也很清楚,乔道清还是那个乖僻古怪的幻魔君,他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你要救谁?” 面对苏牧的疑问,乔道清只是慢悠悠喝了一口酒,而后朝船舱的方向努了努嘴。 “我要救的,正是被你视为茹毛饮血吃人喝汤的斑人!像船舱里被你扒光了衣服的丫头那样的斑人!” “什么???”这次连苏牧都有些糊涂了,不过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或许是自己先入为主的关系,他确实将斑人打入了乔道清所言的罪恶食人族行列,但事实上,冷静下来之后,他也想过很多,包括离开烈火岛之前,他看到的一切。 而乔道清接下来的解释,也验证了他的推测。 烈火岛上的斑人,其实分为两部分,真正的土著斑人,和后来镇压和征服斑人的那些“伪斑人”。 而所谓的“伪斑人”,就是苏牧看到青雀儿刺青,得出推论的那些人。 他们确实是大焱的破落军户、叛军、贼配军、草寇贼匪和江洋大盗,里面也不乏武林之中成名的大恶人。 土著斑人有着自己的图腾信仰,烈火岛虽然资源丰富,但毕竟太小,斑人部族的人口不断增多,资源就会吃紧,所以他们崇尚自然,向来保持着感恩的心,与自然和谐共处,连杀死猎物之后都会对祭拜森林之神以表示感谢,又怎么会做出那样的恶行? 这一切自然都是那些“伪斑人”带来的,包括罪恶的大铜鼎,也都是伪斑人的杰作。 在没有俘虏的情况下,他们会出海掠劫过路的海盗倭寇,当成牲口一般养着,待得冬季过后,蓄养的动物都被吃光了,就会利用这些俘虏,来诱捕新的野生动物。 有时候一年到头都没有碰到过路的商船或者倭寇海盗,他们就会命令土著斑人,献祭自家的孩子! 所以真正的恶人,其实是那些伪斑人! 听完乔道清的解释之后,苏牧的罪恶感更加浓烈,一想到船舱里那瘦弱的身子,想起那微光之中的眼泪,他就觉着无地自容。 苏牧紧紧捏着拳头,抬起头来朝乔道清问道:“这些伪斑人为何要占据烈火岛,精神奴役这些土著斑人?他们的幕后主使又是谁!到底有些什么目的!” 苏牧绝不会天真的认为,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些伪斑人走投无路,因为伪斑人的所作所为都经过精心的策划一般,如果不是某个组织势力的指使,绝不可能顺利奴役这些土著斑人,因为他从船舱里那个女巫的身上,看到了土著斑人是如何的坚韧不屈。 乔道清没有回答,他只是冷笑了一声,而后摊开右手,拇指食指往上一弹,只听得叮一声脆响,一枚金色的铜钱在半空中翻滚着... “是他们!”这已经不是苏牧第一次见到这种铜钱,他也听说过铜钱的传说,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如此神圣的传说,竟然会与如此丑恶的罪恶沾上边! 第三百六十一章 花容 海天一线,有金光喷薄而出,在海面上撒开大片的碎金花,便仿似整个海面都是金子铺就,待得触手可及一般的大日从海平面上露出半个头,海面又变成一片湛蓝,如同盘古的眼珠。 海上航行或许危机四伏,九死一生,然则当你见到如此壮丽的景观,相信即便一死,也就值得了。 苏牧在甲板上坐了一夜,他的身边满是木屑,而手里则是一张花费了大半夜才精心雕刻好的木质鬼面。 他将鬼面放在一边,从怀里取出乔道清交给他的那个铜钱,手里的铜钱散发着他的体温,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着耀眼的金光,苏牧抿着嘴,终于下定了决心。 乔道清为了这颗铜钱幕后的庞然大物,已经整整耗费了大半辈子,这也是他进入摩尼教、帮助方腊,而后又救下方七佛,来到东胜七星岛的真正目的所在。 他是罗真人的师弟,他是包道乙的师叔,他在旁门左道上的造诣无人能及,然而这颗铜钱便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永远悬在他的头上,让他寝食难安。 所以他很早以前便立下宏愿,势必要将这个组织的神秘面纱揭开,因为他想成为装神弄鬼的老祖宗,决不允许别人在他的面前装神弄鬼! 况且,看着烈火岛上被精神奴役的斑人,就能够推想得到,这个组织已经不是装神弄鬼这么简单了。 他们的势力遍布整个大焱,甚至连海上孤岛都没有放过,夸张一点来说,日落之后,黑暗降临之时,整个大焱便会成为这个组织的黑暗王国。 乔道清不是以国计民生为己任的圣人,他甚至跟好人二字根本不沾边,他的动机没有那么神圣,他只是想要寻找一个答案,揭开心中的未知。 但苏牧则不然,早在隐龙观的时候,他就见过那名灰衣老者,甚至还有过一段不痛不痒的交集。 雅绾儿的身上此刻还存有一颗这样的铜钱,这就让苏牧感到极其的不安。 再加上自己的所见所闻,烈火岛上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无比的愤怒。 收回思绪,苏牧缓缓站起来,梁武直的人已经开始准备早饭,燕青几个也走上了甲板。 苏牧压下心里的疑虑,仿佛昨夜之事并没发生过一般,乔道清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他选择继续潜伏在斑人部族之中,苏牧也就不会横插一脚,以免破坏了乔老道的计划。 斑人部族的勇士开始从海岸的密林之中窸窸窣窣走出来,人数不多,但每个人的身边都牵着呲牙咧嘴的猛兽。 这些都是斑人部落的驯兽师,他们身边的伙伴是丛林里的黑豹,凶残的黑猩猩,甚至还有一头毛色纯银,不知是狼是狗的高大野兽! 操控野兽对于斑人部族而言,是他们的天赋,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独门技艺,这些野兽被驯服之后,会为他们所用,成为他们捕猎和对敌的最强大帮手。 梁武直的人手开始警戒起来,剑拔弩张,而苏牧则走进了船舱。 那个女巫已经将衣服穿上,那是苏牧的衣服,有点大,但很干净很柔软。 她缩在角落里,显得很无助,脸上是耻辱和不甘,还带着一种苏牧也感到哭笑不得的纠结矛盾。 乔道清已经将斑人的起源和一些风俗习惯告诉了苏牧,苏牧也知道自己的无心之举,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对于斑人而言,鬼面和刺青同样重要而神圣,女性斑人只有在成亲之后,才能够摘下鬼面,未出阁的女孩子,将一直戴着鬼面。 这些女孩子戴着鬼面,便无法展示自己的美丽,所以她们一般都会别出心裁地在鬼面上做文章,在鬼面上刻画自己独特的花纹,而花纹的美丑,将成为别人判断她的最主要依据。 更重要的一点是,能够揭开女孩儿鬼面的,只能是女孩未来的丈夫,即便是父亲和兄弟,也不能随意揭开女子的鬼面,否则将遭受部族长者最严厉的惩戒! 在斑人部族里,鬼面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确实已经跟女孩子的清白产生了不可分割的联系。 换一种说法来讲,苏牧愤怒之时,将这名女巫的鬼面给卸掉了,这便等同于他夺去了这个女孩的“贞洁”! 这也是让苏牧哭笑不得的原因,他对女巫其实抱有浓烈的愧疚,特别是听完乔道清的解释之后,但他是个外来人,并非斑人男子,所以他希望这名女巫能够原谅自己的无心之失,所以他才雕刻了手里这张鬼面。 他将鬼面轻轻放在舱门边上,而后轻叹了一声,声音有些不自然地朝里面说道。 “你的族人就在下面,我决定放你回去,希望你们也不要再攻击我的船队。” 女巫微微一愕,而后猛然抬起头来,怒视着苏牧,仿佛苏牧就是那夺人贞操之后,提上裤子不认人的负心汉。 在她看来,苏牧见到了她的真容,甚至还…还看到了她的全部…这跟夺去她的贞操没有半点区别。 斑人虽然凶残狠辣,宁死不屈,但对待贞洁这件事上却非常的严肃而神圣,这无关生死,而关乎到他们的信仰,而信仰,永远超乎于生死,比生死更让人珍重。 她明白苏牧的意思,当她看到苏牧为她雕刻的鬼面,她就很清楚苏牧的意图。 但苏牧却再一次犯了一个错误,为了弥补女巫,他的鬼面精心设计,花纹精美,他的雕工虽然不太纯熟,但图案却从所未见,女巫戴上这个鬼面,无异于要带着苏牧的烙印生活。 斑人都是贞烈之辈,决定了的事情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拥有信仰的人,一般都会坚持到底,勇往直前,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的脚步。 既然她认定了苏牧,那么即便不会跟着苏牧,她这一辈子也不再看其他男人一眼,可苏牧是她的仇人,是羞辱自己的罪魁祸首,这才是女巫真正纠结的地方! 她是部族之中最叛逆的女孩,因为她最有叛逆的资格,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违背部族对祖神的信仰。 可如果不违背信仰,难道还让她跟着苏牧这个仇人不成?她又该如何对族人解释? 在族人看来,外来人都是异人,灵魂极度不纯净,被外人夺去清白,会变成最低贱的女人,即便她是族长的孙女,即便她是整个斑人部落最尊贵的蛊师,也会毫不例外的遭受唾弃! 苏牧并不知道这些,因为乔道清只告诉他关于斑人的这种习俗,却没有告诉他,这个女巫的真实身份! 因为在乔道清看来,苏牧能带走这名女巫,对他的计划有着极大的好处,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做师父的不坑徒弟,还能坑谁? 再说了,这女巫在斑人女子里也算是极品,即便胸脯平坦雌雄莫辩,但斑人蛊师迟早要接掌祭司的位置,而斑人的祭司,会通过阴阳交合来感悟神启,对房中之术可是深有研究,相信苏牧今后一定会对他这个师父感激不尽,这是福利,又怎么能算坑他? 女巫见得苏牧就要离开,心里也慌了,从角落里追出来,想要将苏牧拉住,然而苏牧却以为这妹子又要发疯,连忙按住了刀柄! 女巫见得苏牧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心肝儿顿时碎了一地,这人虽然长得不错,武艺高强,身上很好闻,有种说不出的魅力,但终究是个卑鄙肮脏且凶残的外族人啊! 她连忙缩回手来,苏牧才发现自己误解了人家,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你…你还是回去吧…你的族人不会知道什么的…”苏牧心虚地解释,但此刻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自己的鬼话了。 女巫深深埋着头,苏牧还以为自己镇住了她,却不知后者嘴角露出了得意的诡异笑容。 她微微抬起头来,看着苏牧脖颈上突然出现的一个小红点,心里满满的都是成就感,这才是她拉住苏牧的真正目的,可别忘了,她是整个斑人部落最天才最厉害的蛊师! “告诉我,你的名字。”在她带上苏牧赠予的鬼面之前,她直视着苏牧,这般问道。 看着她的眼睛,苏牧竟然无法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老老实实就告诉了她,仿佛她的双眼,拥有着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 鬼使神差,苏牧还反问了一句:“你呢?又叫什么?” 女巫脸色有些泛红,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告诉了苏牧:“我叫巫花容…” 苏牧其实并不知晓,巫花容的真名其实叫巫化蛹,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两人就这么算是认识了,巫花容也没再反抗,戴上了鬼面之后,便跟着苏牧走出了船舱。 陆青花等人还在船上与案上的斑人对峙,看着斑人身边的那些猛兽,诸人脸色也不太好看,苏牧却神态自若,让人放下一条舢板,带着巫花容,往岸边划去。 打从这些猛兽出现的那一刻,陆青花怀里的白玉儿就格外的烦躁不安。 她虽然还没有长大,但却是货真价实的狮虎兽,是万兽之中的王者,野兽的领地意识最是强大而灵敏,这片区域就是她白玉儿的领地,这些猛兽侵入她的领地,她自然要坐不住。 陆青花还未反应过来,白玉儿就已经跳上了舢板,安安静静地窝在了苏牧的脚边,收敛了暴躁,如同一只温顺的猫,可她的目光之中,却是从所未见的凶狠! 巫花容见得白玉儿,也是吓了一跳,她虽然不认得狮虎兽这种奇兽,但常年与野兽打交道,她又如何感受不到白玉儿的那股凶威! 苏牧其实没有必要亲自将巫花容送回来,但他必须保证斑人部落不再追击他的船队,他必须要跟斑人的首领交谈,这也是昨夜他跟乔道清商议出来的结果。 在诸人的注视之下,苏牧便带着巫花容和白玉儿,往站满了斑人和猛兽的岸边而去。 阳光洒在巫花容的身上,仿佛想要敲开她身上的蛹衣,见证她化蛹成蝶那一刻的美丽…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大祭司 海岸上的斑人虽然不是很多,但每人都带着猛兽,队伍看起来也是极其庞大,仿佛要将正片海滩都占满。 苏牧的舢板还未停靠,岸上的猛兽便开始骚动起来,斑人一个个面面相觑,这些野兽是他们新驯服的,还未能够做到心灵相通,一时半会儿也不明所以。 当苏牧带着巫花容走下舢板,那些猛兽越发狂躁不安,有一些开始嘶吼挣扎,想要冲向苏牧,也有一些开始呜呜咽咽地往后退缩,仿佛见到了天敌一般。 为首的祭司身边全是一色的黑豹,这些黑豹极其安静,将腰身伏得极低,那是警惕和即将发动攻击的姿态! 那祭司也是心头大惑,难道这苏牧身上藏了什么神药,能够震慑群兽?还是说他的杀气太重,以致于这些凶残的猛兽都感觉到了危机? 巫花容表面平静从容,实则内心里却是纠结万分,她身上穿着苏牧的衣服,脸上戴着苏牧刻制的鬼面。 部族中的斑人同胞对她太熟悉,因为她是青年男女心目中的第一人,她是族长的孙女,她的面具从来都是最漂亮的,她拥有着蛊师的身份,年纪轻轻便成为了祭司的候选,身上但凡有些变化,又如何逃得过众人的目光? 相较于兽群的狂躁不安,斑人们很快就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巫花容的身上。 她这等装扮实在太惹人怀疑,斑人绝对跟淳朴沾不上边,很快就想到了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结果,难道他们最美丽的族女,已经被苏牧污辱了么! 否则她怎么会失去了代表蛊师身份的纳虫衣?否则她怎么会换下了自己的面具? 再者,斑人性格刚烈,宁死不屈,巫花容虽然武艺不高,可一身蛊术杀人于无形,又何至于在苏牧面前服服帖帖? 念及此处,诸多斑人看待巫花容的目光就变了,原本的担忧被鄙夷所取代,即便巫花容没有受到苏牧的玷污,只凭她没有誓死反抗,便已经失去了大部分斑人的认可! 那对于苏牧这个罪魁祸首,诸多斑人更是怒不可遏,若非大祭司提前嘱托过,他们早就操控自己的猛兽,冲上去将苏牧彻底生撕了! 直到苏牧走到前头来,他们才发现,苏牧的身后跟着一只条纹斑斓但毛发又发白的小猫。 这小猫儿非但没有任何的惊恐不安,反而很是沉稳,低沉着脑袋,一双眸子如同无底洞一般吸引着诸多斑人的目光! “呜…” 黑豹的喉间发出低沉而充满敌意的声音,它们的腰身伏得更低,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呲牙咧嘴,仿佛面对着最难缠的天敌! 连最凶猛的黑豹都表现出这等姿态,其他野兽早已呜呜咽咽地龟缩到主人的身后。 大祭司收回目光,背手朝后面的守卫打了个隐秘的手势,那守卫怪叫了一声,仿佛受了什么惊吓,手里的皮索一松,身边的黑豹就如风一般冲了出来! 苏牧下意识将巫花容拉到一边,而后抽出了草鬼唐刀来,然而他身后的白玉儿却是浑然无惧,浑身炸毛,一下就窜到了苏牧的脚前! 白玉儿虽然被陆青花收养了小半年,如今体型也不小,活像一只大肥猫,可在成年黑豹的面前,还不够人家三口两口就撕烂了的! “白玉儿,回去!”苏牧沉喝一声,白玉儿却不为所动。 巫花容心里也是惊奇万分,倒不是因为白玉儿的物种,而是因为苏牧和陆青花对白玉儿的驯化手段! 他们没有动用药物或者各种鞭打,甚至连皮索都没有用上,根本就没有限制白玉儿的行动自由,白玉儿却对他们服服帖帖,他们也没有动用类似斑人的驯化秘药,却能够与白玉儿心灵相通,不得不说太让人惊奇了! 黑豹的速度如风如电,海滩上的沙子甚至都没来得及被掀起,那黑色的闪电便冲到了苏牧这边来! 苏牧无法召回白玉儿,只能一步踏出,紧握草鬼唐刀,双眸如鹰隼一般微眯着,可白玉儿仿佛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竟然从后面狂奔而出! 白玉儿虽然长得痴肥,可爆发起来之后,速度竟然也不慢,眼看着就要跟黑豹撞上,苏牧也是心头大骇! “白玉儿!” 苏牧还未来得及跟上,白玉儿已经率先停了下来,身子陡然膨胀,仿佛拔高了不少,张嘴就发出一声震慑全场的咆哮! “吼!!!” 那声音如同闷雷一般直接炸在众人的心头,所有人都为之色变,因为那是万兽之王的吼声! 黑豹如遭雷击,血脉里流淌着的警惕让它下意识躲开发怒的白玉儿,可速度根本收不住,脚下一滑,身躯便往侧面摔了出去! 苏牧接踵而至,草鬼唐刀陡然挥舞出去,眼看着就要将黑豹一刀砍成两截! 斑人们早已心神大骇,那放出黑豹的守卫更是失声惊叫,没有了黑豹,他就无法成为祭司的守卫,他在部族之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无法出去打猎,只能做些缝缝补补和搭建棚屋的活计,会被族中勇士嘲笑,成为软蛋,再无尊严可言! 而正当此时,苏牧手中唐刀稍稍太高了半尺,锋刃堪堪从黑豹的身边擦过,将黑豹背部缎子般的皮毛削开一段,黑色的短毛满天飞舞,那黑豹落地之后,背部多了一条没毛的痕迹,竟然没有出血! “呼…”那守卫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背后早已被冷汗湿透,慌忙打了一声唿哨,将黑豹给召了回去。 那黑豹狼狈落地,滚出好几圈才停下来,扭头便注视着白玉儿,只是眼中再无敌意,只有深深的恐惧,即便往回走也要绕着白玉儿,不敢在冒犯半分! 白玉儿没有平日里的惫懒姿态,如睥睨丛林的王者,往前面走了一段,而后朝斑人再度咆哮,仿佛再一次宣示自己的领地主权一般! 那些黑豹终于变得如同猫狗一般服服帖帖,白玉儿才满意地咧嘴,如同晒太阳的猫咪一般。 苏牧收回草鬼唐刀,带着巫花容走到了大祭司的面前来,双方互视了一阵,仿佛都向从对方的目光之中,看透所有的秘密。 对于这些斑人的底细,苏牧早已从乔道清口中了解清楚,此时一一验证,果然发现这大祭司根本就是个伪斑人。 用乔道清的说法,土著斑人可称之为生斑,而懂得官话的伪斑人可称之为熟斑,这大祭司就是一个熟斑,也就是那个神秘组织的一员! 苏牧相信乔道清此刻应该就隐藏在这些斑人之中,甚至有可能是这个大祭司左右护法之中的一个,这是一种直觉,没有道理可讲,却又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 苏牧也不知道乔道清为何能够如此神速就混到如此高位,但以乔道清的道行,这是不难做到的事情。 他也相信乔道清一定能够将其中的事情调查清楚,自己还要赶往主岛去接杨红莲,实在不方便在烈火岛逗留。 于是他主动开口道:“我对这位姑娘没有任何冒犯,现在将她归还给你们,你们也别打算追击我的船队。” 或许是昨夜心绪剧变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苏牧一开口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大祭司是何等老辣之人,能够将凶残野蛮的斑人征服镇压,装神弄鬼用精神奴役这些土著斑人,才智和阅历更是有着过人之处。 巫花容是斑人族长的孙女,是部落里的蛊师,她的成长倾注了斑人部落很大的心血,在没有失身之前,她将失去女人所拥有的一些特征,比如胸部,甚至连天葵都不会来,因为她的气血需要喂养体内的蛊虫。 所以大祭司不需要考虑便得出一个让人冷笑的结论来,如果苏牧没有跟巫花容有过肌肤之亲,又怎么知道她是个姑娘? 在没有部族祭司主持仪式,或者不是蛊师出于自愿的情况下,一旦蛊师的身子被强夺,体内的蛊虫就会受到男人精元的侵蚀,蛊虫会变得不受控制,即便强行压制下去,蛊师也活不了多久了! 所以对于大祭司而言,无论巫花容是否出于自愿,在她穿上苏牧的衣服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时,就已经没有任何的价值可言了。 虽然有些惋惜,浪费了这么多年的资源去培养,但斑人部族之中蛊师并非她一个,只是需要花费一些手脚去说服族长那个老妖怪罢了。 当然了,虽然巫花容失去了价值,如何处置还是要看斑人部族,绝不可能因此就将之丢给苏牧,所以大祭司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冷冷地朝苏牧点了点头,巫花容便走到了他的身边。 “不打算说点什么吗?”苏牧眉头一皱,直觉告诉他,这大祭司似乎在刻意避免开口说话,苏牧想起了隐龙观中绘壁画的灰衣老者,若非他认得苏牧,生怕苏牧认出他的声音来,又岂会沉默如斯? 大祭司稍稍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继续往前面走,苏牧气沉丹田,陡然发难,拔出混元玄天剑,刺向了大祭司的后心! 斑人们纷纷怪叫起来,巫花容也是吃了一惊,船上燕青等人更是吓了一大跳! 他们停泊在此处已经非常危险,这大祭司有备而来,密林之中肯定还藏着不少斑人,双方能够如此和平解决这件冲突已经很不错了,苏牧如此挑衅,可是要害得整个船队无法活着离开的! 然而苏牧心里却很清楚,巫花容身为族长的孙女,其中肯定另有隐情,否则这些人根本不会接受这样的和解,如今巫花容回到他们的身边,这些斑人可没有任何信誉道义可言,反过来攻击苏牧等人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苏牧要做的便是试探,他要试探乔道清在里面起的作用到底有多大,是否真的大到足以让这些斑人诚心诚意接受这样的结果,更重要的是,他要试探一下大祭司的底细! “还是太嫩了,时机未到啊…”大祭司轻叹了一声,缓缓转过身来,干枯的手掌从五彩衣之中探出来,扣起中指,叮一声就弹在了苏牧的剑刃之上! “嗡!” 混元玄天剑颤鸣不已,一股大力从宝剑传来,苏牧整条手臂都发麻起来! “嗯!”苏牧猛然后撤一步,闷哼一声,胸中气息鼓荡不已,久久无法平息,这大祭司的武功竟然高深到了这等地步! “还是走吧。”大祭司冷冷地扫了苏牧一眼,而后带着巫花容和那些斑人,转身离去。 苏牧惊愕地站在原地,看着大祭司的背影,仿佛看到一座山岳,看到笼罩在自己头上的一片黑天! 第三百六十三章 蛊毒 苏牧不清楚乔道清在斑人部落里的状况,老头子那夜也没来得及细说,只跟苏牧交代了一些底细,便趁着斑人部落混乱未平息,匆匆赶回了烈火岛。 无论乔道清做了什么努力,总之效果是非常明显的。 大祭司果然没有派人来追击苏牧的船队,非但如此,斑人们还放了许多淡水在岸边,可惜苏牧等人比较谨慎,不敢喝这些擅长下蛊的斑人送过来的水,便匆匆离开了烈火岛。 苏牧显然受到了大祭司的影响,回到船上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了船舱里,陆青花等人相继探望,都吃了闭门羹。 到了入夜,船队抵达烈火岛的北岸,燕青带着人手上去探查了一番,并未发现斑人部落的踪迹,便靠岸驻扎了下来。 梁武直等人已经适应了航海生涯,带着人上岛去捕猎和收集瓜果淡水,一干女子则寻找温泉沐浴。 扈三娘回来得早一些,想着苏牧一整天不吃不喝了,便取了食物,来到了苏牧的舱房。 她敲了敲门,苏牧没有回应,她便拉开舱门走了进去。 舱里一片黑暗,舷窗透进来的微光之中,苏牧一个人蜷缩在床边的角落里,如同受伤的孩子。 扈三娘心头顿时一软,点亮了舱里的油灯,苏牧下意识抬起头来,却把扈三娘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但见得苏牧双眸血红,鼻子下面还残留着血迹,耳根上也有血迹,一张脸呈献病态的潮红,眉头紧皱,似乎在强行忍耐着,而他的脖颈上的血管已经一根根暴起,猩红得骇人,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 “这是怎么回事!” 扈三娘慌忙走过去,手刚刚碰到苏牧便感觉到苏牧烫得吓人! 苏牧被扈三娘一摸,整个人似乎都抽搐了一下,身子便僵硬起来,一把想要将扈三娘推开。 “三姐,快出去!让燕青进来!” 早在离开烈火岛之后,苏牧便察觉到身体的不对劲,当他看到雅绾儿和陆青花之时,竟然心猿意马,恨不得马上将她们拖进船舱,而且他脑子里挥之不去的,全是巫花容那白花花的背部! 苏牧连忙坐下来调息打坐,可心神根本无法镇定下来,差点还走火入魔,他细细回想了一番,终于想起巫花容离开之时,拉了他一把! 作为蛊师,巫花容也算是异类之中的异类,苏牧以为将她的纳虫衣烧掉之后,便能够将她的蛊虫全数烧死,但他却没有想到,巫花容会将蛊虫藏在她自己的体内来喂养! 他浑身感到燥热,心头的欲望无法压制,这才不准陆青花等人进入自己的舱房。 直到入夜,身体状况却越发恶化,他将乔道清的药物都服用过,却没有半点效果,这时苏牧才慌张了起来。 他本想让船队回航,去找巫花容解蛊,可燕青和梁武直已经带着人手上岛捕猎去了。 因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得到补给,苏牧这条船上的人都下船活动去了,他一时半会儿竟然找不到帮手。 也正是因为船上没人,扈三娘才找到机会过来看看苏牧,寻常日子里为了避嫌,她是从来不进苏牧舱房的。 苏牧不知道巫花容给自己下了什么蛊,但从状况来看,因为是情蛊之类的东西,能够催发欲望,使得苏牧燥热难当。 许是他已经神志不清,又或许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本想推开扈三娘,然而双手却碰触到一团柔软丰腴,手掌的饱满充实感让他的脑子顿时燃起了欲望的火海! 扈三娘虽然对苏牧有意,但自己毕竟比苏牧大不少,两人又以姐弟相称,这层隔阂是如何都跨越不了的。 此时苏牧错手按在她的胸脯上,扈三娘也只以为苏牧头脑发挥,手脚不听使唤,虽然一张脸早已通红滚烫,却假装不知情,然而苏牧却没有移开自己的双手! 舱房顿时寂静无声,两人嗅闻着对方的呼吸,甚至能够听到对方心跳的声音! 扈三娘感觉气氛不对,当即就要退出去,然而苏牧已经按捺不住,一把抱住扈三娘,便将她按在了船板上! “别…别这样!”扈三娘拼命挣扎,她也是有功夫的,可她搞不清楚苏牧到底发生了什么,生怕伤到苏牧,动作也没敢太大。 而苏牧深谙关节技,三下两下便将扈三娘压在身下,老树盘根一般制服得死死的! 扈三娘羞臊难当,虽然她已经不再是青涩的小姑娘,什么场面都见过,可在梁山上拼死保全了清白之身,下意识就要反抗。 她跟苏牧自然可以两情相悦,但眼下并不是合适的时机,苏牧明显失去了理智,相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情,扈三娘更关心苏牧的安危。 然而她越是反抗,苏牧便越是亢奋,后者一把撕开她胸前的衣襟,当两团雪白跳脱出来之时,苏牧便将头埋了进去! 夕阳的余晖之下,海浪不断拍打着船头,而船头一前一后的摇摆着,不断深入,不断刺开阻挡束缚自己的浪潮。 余晖给海水和船头染上了血红之色,浪潮似乎变得更加的汹涌,将船头包裹着,湿润着,慢慢进入了一种微妙而和谐的状态。 黑夜降临,仿佛在遮挡上天的眼睛,在某一刻,一股大浪强烈的冲击着船头,喷涌出好几尺高的水柱… 浪潮终于慢慢平息下来,船头也不再前后摇摆,舱房之中恢复了安静。 扈三娘屁股下铺着的衣物早已湿透,一朵牡丹嫣红刺眼,而苏牧显然已经恢复了理智,趴伏在扈三娘的身上,凝视着扈三娘的双眸,热泪滴落在扈三娘的脸上… “三姐…我这是怎么了…” 看着落泪的苏牧,扈三娘心头一软,虽然浑身酥软无力,仿佛被适才那美妙的滋味抽干了所有力气,但她还是将苏牧的头拢到自己的胸口,在苏牧的耳边安慰道。 “别自责,三姐是欢喜的…” 扈三娘越是这般宽慰,苏牧就越觉着自己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若他心里没有对扈三娘动心,又岂会被情蛊催发,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都怪自己那可笑的自尊心,妄图用药物来解决问题,早在发现异常的时候,他就应该回航去寻找巫花容解蛊,如今自然也不会害得扈三娘失去了清白! “三姐是欢喜的…别难过…”扈三娘虽然有顾虑,但她确实是欢喜的,甚至欢喜得直想落泪。 她谨守着贞洁已经二十七年,又在梁山这种贼窝里隐忍了这么长时间,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心里的渴望就会出来啃噬她的矜持,亵裤总是湿黏黏的,连她自己都觉着羞臊难当。 然而她却从未体会过刚才的那种快乐,抛开了最初的抵抗和羞涩紧张之后,整个人便像淹没在了冬日早晨的暖阳之中一般,当最后一刻到来,她仿佛将这几年来所有的积郁,全部都发泄了出去,这是人生之中无与伦比的一种体验,确实让人欢喜。 只是她也确定了一件事情,苏牧或许被人下了暗手,因为最开始的时候,苏牧的眼神之中只有赤*裸*裸的狂暴欲望,而没有任何疼惜,野蛮得让人陌生。 直到琴瑟和鸣,水乳*交融之后,苏牧才渐渐恢复了清醒,然而那时候两人已经到了那样的状况,顺水推舟,顺理成章,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就一同爬上了那座缥缈却又甜美的巅峰。 舱外响起了人声,扈三娘知晓大家就要回来了,连忙收拾了一番,穿戴整齐,站了起来。 她已经足够成熟,又常年练武,身子坚韧,即便初承雨露,些许刺痛并不会对她造成太多影响,只是那种触电般酥麻的感觉,还是让她下意识夹紧了修长有力的双腿。 她打了清水来,先自己清洗了一番,又给苏牧洗了脸,待得两人脸上的潮红都褪去,才打开了舱门。 待得燕青等人回来之后,扈三娘先叫来陆青花等人,将苏牧的异常告之了一番,当然了,她跟苏牧的事情,只是点到即止,只是陆青花已经不是青涩少女,房中弥散着的暧昧气味,即便她不是雅绾儿,也能够嗅闻得出来。 燕青与裴樨儿进入船舱之后,前者为苏牧查看了身体状况,很快就确定,苏牧确实中了蛊! 燕青曾经云游天下,在西蜀和云贵等地猎奇,见过很多擅长下蛊的西南蛮族人,他知道蛊毒的厉害,一般药物根本不可能对症,即便是乔道清亲至,也解决不了问题。 所以他当机立断,船队趁夜便往斑人部族的领地回航,待得翌日中午,才回到了斑人部落的海岸。 这一夜和半天的时间里,众人也知情识趣,让陆青花担起了照料苏牧的任务。 虽然没有明说,但纸包不住火,而且扈三娘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将她与苏牧之间的姐弟名义去除,所以核心的几个兄弟姐妹,都知道了该知道的事情。 众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早已没有任何芥蒂,当初扈三娘就会为了掩护雅绾儿,才假扮了雅绾儿,从而与诸人成为同生共死的伙伴,如今又是为了救苏牧才出现这种事情,陆青花反而觉着亏欠了扈三娘。 于是在夜间照料苏牧的时候,陆青花便跟苏牧透了个底,话语有些委婉,但意思很明确,她其实并不介意扈三娘的加入。 苏牧虽然没有说话,但却用行动回应了陆青花的提议。 当蛊毒再次出现发作的迹象之时,舱里又开始上演洪湖水浪打浪的剧情,只是苏牧提前做了准备,在没有失去理智之前,就已经开始缓解蛊毒的侵蚀了… 大祭司并不知道巫花容给苏牧下蛊的事情,此时斑人部落里,祭司和族长,生斑与熟斑,正在进行激烈的争吵,关于巫花容的事情,该如何处置? 第三百六十四章 离家 夜色如墨,秋风如刀,前方影影绰绰便如同无数个通往阴曹地府的门,巫花容在夜林中疾奔。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跑! 自打回到部族,她就被看管了起来,表面上是贴身照料,但连自己的蛊室都不让她接近,巫花容自然意识到了危险。 她从不怀疑族长爷爷对自己的骄纵和疼爱,但她信不过大祭司和那些长老! 现在的她对于部族已经没有了任何作用,在他们看来,自己肯定失去了清白之人,迟早会被体内的蛊虫啃食成一张人皮。 她早就不想在烈火岛了此余生,她不像族中其他斑人,那些斑人甚至以为整个天下都是大海,以为只有七星岛这么一片陆地,其他岛上的人,就是世界上其他种族。 但巫花容的见识显然要比他们要远大广博,族长爷爷打小就给她讲外面的世界,教她说官话,让她跟土著斑人区别开来,她想走出这个岛,看看爷爷口中的东京、江宁、苏杭、看看西蜀和南唐故地,甚至到北方去看一看大草原! 她还记得族长爷爷说过,大草原就像一片海一般,只不过是草绿色的而已。 早在她给苏牧下蛊之时,她就做好了自己的计划,她相信苏牧一定会返航,自己需要做的,只不过是在适当的时机,在大祭司和长老们胁迫族长爷爷抛弃自己之前,逃离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部族! 这是个很奇怪又很微妙的经历,族长爷爷将斑人部落的秘密都告诉了她,将她当成继承人来培养,可最终的目的却又不是让她留在部落里,而是希望有一天,她能够拥有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很显然,即便巫花容距离这个目标还有些远,虽然她成为了斑人部落当之无愧的第一蛊师,但本身武艺还是差了一些,可哪个蛊师需要依靠武艺来保护自己? 所以苏牧的出现,成为了她生命之中的转折,她本想见到族长爷爷最后一眼再逃离,可大祭司和长老们生怕族长不会妥协,竟然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们去找族长商议处置巫花容,只不过是借口和幌子,在会议进行的过程当中,他们已经派来了亲信守卫,要先斩后奏! 他们要借助巫花容的死,打破斑人部落内部权力的平衡,将族长赶下台,彻底掌控整个斑人部落的秘密! 然而就像前番所言,巫花容虽然距离目标还有些距离,但已经拥有了保护自己的力量! 这些守卫都以为苏牧已经夺去了巫花容的清白,以为巫花容已经无法控制她体内的蛊虫,直到他们摸进关押巫花容的竹楼,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巫花容一不做二不休,潜回自己的蛊室,将承载着幼时梦想的包袱背了起来,而后趁着夜色,逃出了斑人部落的营地。 大祭司和长老们终于结束了与族长的商谈,结果不出所料,即便巫花容被外人羞辱,玷污了祖神,即将要被蛊虫由内而外啃噬干净,这个老不死的族长也不愿放弃这个孙女儿。 大祭司和长老们冷笑连连,只等着巫花容被杀死的消息传来,将老族长狠狠地震慑一番,让他看清楚斑人部族如今的形势,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掌握生杀大权的那一方! 然而他们等来了,却是巫花容逃走的消息! 大祭司和长老们非但派出了最精锐的守卫,连自己都开始分散搜索起来! 勇士带着猛兽,用脚步敲醒即将入睡的烈火岛,他们都是丛林里出生成长起来的凶蛮猎人,自认为天已深秋,百虫蛰伏,连蛇蝎都开始藏头露尾,即将进入冬季的长眠。 可他们终究是摆弄弓箭竹矛的猎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而蛊师在部落里是神使一般的存在,更慢说巫花容这样的第一蛊师! 进入搜索之后他们才发现,秋虫确实都已经开始萧索蛰伏,然而也正因此,被打扰了睡眠的秋虫,反而更加令人恐惧! 迅捷如风,爪牙尖利的猎豹,对付奔跑迅速的狍子,甚至土狼都能够轻而易举,可猎豹该如何对付小小的毒虫? 这就是蚂蚁也能够咬死大象,大象却对蚂蚁无可奈何的道理了。 追捕了小半夜,他们连巫花容的影子都没摸着,反而栽进去很多人手,甚至有一个祭司都被毒虫咬中,眼下正在请部族里其他蛊师在救治。 蛊师的绝技乃是斑人部落不传之秘,也是老族长与这些外来大祭司们对峙的最有利筹码,而最为核心的秘密,都传到了巫花容的身上,这也正是大祭司们为何要杀死巫花容的原因之一了! 就这样,巫花容终于穿越了丛林的阻碍,逃脱了猎人们的追捕,带着自己的蛊虫和梦想,来到了海岸边上。 她在海岸上游走了一圈,却没有发现苏牧的船队,按说此时该是苏牧蛊毒发作最为严重的时候,即便他身边有几个女子,可以缓解情蛊的侵蚀。 但这样很消耗体能和精元,若苏牧决定不返航,迟早要被蛊毒榨干体内精元而死去! 她知道苏牧是个聪明人,绝不可能在这件事上犯傻,可事实上她并未找到苏牧的船队,却碰上了追兵!而且还是追兵之中最让她恐惧的一个! 这位长老单名唤默,默长老虽然是个哑巴,但武艺高强,同样是外来长老之一,心性残暴,手段狠辣,自从十年前进入部族之后,便展示出了极其强大的能力,大祭司极其倚重。 巫花容心神大震,但她并没有抽出随身的短刃,因为在拳脚刀剑之上,她讨不到任何好处。 她的手心开始出现无数个红点,一颗颗血珠往外拥挤,这些细小的血珠开始变幻形状,眼看着就要脱离巫花容的身躯,那是她的本命蛊! 然而正当此时,默长老竟然开口了! “停手吧,我不是来杀你的,老头子让我送样东西给你,权当送别,还有几句话要嘱托你。” 巫花容心头大骇,整个部族,谁人不知默长老是个哑巴,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即便寻常哑巴那种哼哼呀呀的声音都没有发出过! 他冷酷沉静,如同一条杀人无声的石灰蛇,连毒蛇身上斑斓的颜色都没有,让人防不胜防,可他竟然开口说话了! 但巫花容也不是天真单纯的小丫头,谁知道这老毒蛇是不是在诓自己? “我凭什么相信你!”巫花容冷哼一声,掌心的血珠已经显现出古怪的形状,像一条条蠕动的蛹虫,但前端已经开始出现类似眼珠的痕迹! “信不信随你,老头子让我把东西交给你,他说让你有机会到东京走一走,带上这个东西,找一个姓曹的女人,她会认得这件东西,但一定要谨记,没有确保安全之前,切不可轻举妄动。” 默长老将老族长的原话带到,而后将一个长条布包放在地上,转身就要走。 “还有一句,老头子说,他知道你还是清白的,以后选择夫婿要慎之又慎...” 如果说先前巫花容不相信默长老,那么当他补充完最后一句,她心里便再没有怀疑了,因为那是她跟族长爷爷的暗语! “默长老...请照顾好爷爷...拜托了!”巫花容一想到从今往后不知能否再见到爷爷,眼眶湿润起来,蛊虫收回体内,噗通就给默长老跪下了。 默长老很清楚,这一跪不是给他的,而是给那个老头子的,所以他侧身避开,冷冷地说道:“赶紧走吧。” 巫花容知道,虽然他没有明确答复自己,但从今往后,爷爷的安全,便着落在此人身上了,想起他十年如一日的隐忍,想起他的心性手段,巫花容终于背起那布包,顺着默长老指引的方向而去。 她只以为默长老给她指明方向,是让她避开猎人的追捕,没想到穿过密林之后,却大吃了一惊。 因为前方不远处的小海湾里,避风的礁石后面,赫然停泊着三艘大船,可不正是苏牧的船队么! 巫花容正欢喜,却听到一个微不可闻的女声:“燕二叔果然没骗人,咱爹爹果然好本事!” 她自小跟小虫子打交道,听力过人,听得这女声,顿时警觉了起来,正要动手,海滩的礁石后面便走出来一个姿容寻常的女人,她认得这是苏牧的女人。 “花容姑娘稍安勿躁,我等不是来寻衅的,而是得了族长的嘱托,要带姑娘离开烈火岛...”陆青花长得本来就市井亲和,一副农家大姐姐的模样,若换了高冷的雅绾儿或者风情万种的扈三娘来,估计巫花容早就动手了。 早在下午时分,苏牧的船队其实就已经抵达了烈火岛,燕青入夜时分才潜入岛上,奈何经历前番大乱,斑人营地戒备森严,他只能用苏牧的暗号,跟乔道清联络上了。 乔道清只是说自己挑了个哑巴长老下手,那长老闷屁都不放一个,除了心狠手辣,就是故作高深,还长年累月不分日夜戴着面具,简直就是为他潜伏而量身打造的。 虽然乔道清说得很轻巧,但他知道在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内,乔道清能够混到长老的位置,连他燕青这个千面郎君也做不到。 有了乔道清的帮助,后面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不过燕青也知道,巫花容若见得一个男人来接应自己,难免会生出戒心,到时候免不了一场麻烦,干脆就让陆青花出马了。 事情干系到苏牧的生死,陆青花自是求之不得,虽然巫花容给苏牧下了蛊,但危急时刻,陆青花也没办法对她大动干戈,一切还是要以苏牧的安危为重。 而且她心里也有些小心思,若不是苏牧中了蛊,老爹陆擒虎一直待在船上,她又哪里有机会有借口跟苏牧亲热亲热? 一想起这一天一夜的荒唐,陆青花对巫花容的敌意也就减了许多,她连忙从怀里取出一物,丢给了巫花容。 巫花容生怕有诈,不敢硬接,任由那东西掉落在沙滩上,借助月光才看清楚,那是一枚古旧的铁戒指,她终于相信了陆青花的话,跟着陆青花上了苏牧的船。 因为那枚铁戒指,是族长爷爷的贴身之物,平日里也不佩戴,除了巫花容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见过,堪称信物之中的信物! (ps:祝大家元旦快乐,阖家幸福~~~) 第三百六十五章 气 海崖上有风,夜间秋意深沉,吹得他头上的锦雉尾羽都舞动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船队离开,想着再也见不着自己的孙女儿,眼眶便湿润了起来。 然而这老泪,何尝没有欢喜的味道在里面? 十六年了,她终于能够离开这里,只是希望她能够好好看一看这个天下。 外面的世界固然繁华,然而却比原始的丛林要更加危险,如今他也只能期盼,那个脸上有金印的年轻人,能够好生保护她了。 默长老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老族长收回视线,却没有回头,低声问道:“这小子真能找到姓曹那女人?大焱什么时候设置了这么一个官职,我只听说过绣衣指使,却未曾听说过绣衣暗察...” “他是我的徒弟,也就是我师哥的侄儿,你信不过我,总该信得过我师哥吧?” “啊...罗真人...确实是个神仙般的人物...”老族长发自肺腑地感叹了一句,而后转过身来,朝默长老笑道。 “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如此,咱们这些老东西也该大展拳脚了,乔真人,这次能否成功,就全都仰仗你的手段了!” 默长老桀桀一笑,看着苏牧的船队消失在海上,而后与老族长下了海崖,融入了黑夜之中,仿佛走进了充满杀戮的地狱之门。 此时他的弟子苏牧,刚刚接受了巫花容的解蛊,正在喝着温温热的小米粥。 这两天可苦煞了苏牧,体内情蛊肆虐,只能借助陆青花来缓解,但这蛊虫又排斥事物,吃什么吐什么,苏牧眼下身体虚脱乏力,眼圈青黑,脸颊凹陷,便像在青楼里鬼混了十天半个月没停歇过一般。 因为要借助苏牧的力量保护,巫花容即便心里有仇,也需要等到抵达大焱才发作,而苏牧因为误解了巫花容,着实羞辱了这姑娘一番,心里也有愧疚,自然不会为难巫花容。 再者,他需要去接杨红莲,巫花容正好能够当向导,接下来的航程也就不需要担心迷失方向了。 只是耽搁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主岛那边的战况如何,连李曼妙都失落在了斑人部族的手里,惨死如斯,厉天闰等人应该穷途末路了吧。 在海上漂泊太久,苏牧心里都有些厌倦了,他开始有些怀念西湖,怀念杭州,甚至有些怀念秦淮河畔的风月了。 “无论如何,接了红莲就拍屁股离开,再也不理会这些破事了!”苏牧如是想道。 而此时的杨红莲,刚刚才结束了一场血战,作为大光明教的圣女,她的地位不可谓不高,特别是撒白魔失去了一条手臂之后,更需要倚仗她的威信来统领圣教。 她将刀刃上的血迹抹干净,扶起身边一名女护法,而后踏着遍地的尸体,走到了高坡的边缘。 下方平缓的草甸之上,早已尸横遍野,身躯高大的北玄武法王正用金刚杵,将一个浑身血迹的人,砸飞出去,那个人叫颜坦,是方七佛麾下的五行旗主。 方七佛倒提着双股剑,他的身后已经再没有死士,连士兵都已经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 他的长发在风中凌乱,双剑上的血迹还在滴滴答答,面对大光明教的北玄武法王,面对大光明教成百上千的高手,他一步步踏着同伴和敌人的尸骨,径直走了过来,便如同走向他的宿命。 郑魔王已经死在了猿王岛,娄敏中和厉天闰在烈火岛被大光明教所俘获,眼下就被绑缚在大光明教的手中。 方七佛知道,自己的命迟早是大光明教的,因为这是他的归途,是他的墓穴。 但在此之前,他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他之所以还残活下来的终极使命,杀掉厉天闰和娄敏中这两个叛徒! 对于北玄武法王而言,厉天闰和娄敏中不过是战败的蝼蚁,但凡大光明教中的人,谁要动手杀死这两条落水狗,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但方七佛不行,因为他是大光明教的敌人,让一个敌人越过自己,杀死自己的俘虏,这是对他的极度挑衅与侮辱! 方七佛的脚步在加快,疾行如风,紧握手中双股剑,左剑横于胸前,右剑倒持于背,瞬息之至,与北玄武战成一团。 北玄武的龙象般若功已臻化境,加上手中金刚杵又沉重如山,这是人熊与鹰隼之间的战斗! 厉天闰披头散发,看着拼死也要杀他的方七佛,心里已经没有太多的感想。 从他的兵马被大光明教和方七佛的人前后夹击,鲜血染红了海滩之后,他便没有了生存下去的动力。 身边的娄敏中同样垂头丧气失魂落魄,他们就像是被剪除了利爪,拔光了牙齿的迟暮虎狼,再也没有半点机会,现在是该还债的时候了。 方七佛曾经眼睁睁看着兄长方腊与撒白魔拼死血战,如同最原始最野蛮的凶兽一般相互撕咬。 他一生惯用谋略,极少动用武艺,他也不是北玄武法王的对手,但无论你的智谋如何超群,总有一天,也需要亲自操起屠刀,面对血雨腥风的洗礼。 他的双剑终究还是无法承受北玄武法王那山岳般沉重的攻击,但他还有他的智谋,他从来都是靠脑子吃饭的人! 方七佛没有故意卖个破绽,他只是借助失败,为自己提供了一点点的助力! 北玄武法王的金刚杵撞击在他的胸前,他能够清晰地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他能够听到体内经脉被震荡的内劲炸裂开来的声音! 然而在承受重击的那一瞬间,他却转换了一个方向,接着这股撞击力,飞向了人群,飞向了扣押厉天闰和娄敏中的地方! 他的双剑已经被打飞,没有人认为他还能够活下来,而且他是北玄武的猎物,大光明教的高手不会也不敢对他下杀手。 于是他顺利地撞入了人群,而人群还自主地散开,厉天闰和娄敏中自然而然便展现在了他前方五步开外的地方! “噗咚!” 他的身体仿佛天庭掉落下来的雷锤,而大地则像一面远古的龙鼓,敲击出震撼人心的闷响来! 没有人认为他还能活着,然而方七佛那满是鲜血的脸上,却露出了最后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他还记得雅绾儿对他说过最后一句话,别死在敌人的手里! 方七佛的双眸迸发出最后的生机,他将回光返照的最后一丝力量,用在了清理门户之上! 他是统筹全局的大军师,最痛恨的就是变数,而叛徒,永远是最大的变数,也是军师最痛恨的对象! “喀嚓!” 他身体的骨骼早已碎裂,因为他的再度行动,纷纷产生错位,那些骨刺便刺入他的血肉和内脏,绞烂了他皮囊之下的所有东西! 然而他借助最后一搏,终于扑在了惊慌失措的厉天闰身上,而后一口,咬开了他的脖颈! 温热的鲜血喷涌在他的脸上,他的右手催发猛力,撕裂了厉天闰的咽喉! 北玄武法王心头大怒,大吼一声便狂奔而来:“尔敢!” 方七佛丢下厉天闰仍旧喷血的尸体,再度往娄敏中冲了过来! 娄敏中虽然也有微末武艺,但终究是个文臣,被方七佛如同野兽一般的凶蛮吓得魂不附体,眼下如同木头人一般僵立在原地,大睁着双眼,根本就无法动弹! 方七佛张开满是鲜血的手掌,眼看着就要抓住娄敏中的咽喉,然而北玄武法王后发先至,一掌轰在了方七佛的头顶上! 他没有轰击方七佛的后心,因为这样会把方七佛打向娄敏中,他居高临下,一掌便打在了方七佛的头顶上! 在那血手距离娄敏中脖颈还有一寸之时,方七佛停了下来,连同他的心跳和呼吸,一并停了下来... 这个笑傲江湖,纵横沙场,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绝世大谋士,终于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很可惜,即便他牺牲了自己最后的尊严,用死在敌人手里为代价,也无法毕竟全功,将娄敏中杀死。 即便北玄武法王,连同山坡上观战的杨红莲和撒白魔,都觉着有些残忍。 你可以毁灭一个人的躯体,打击他的尊严,却不该践踏他的梦想,拥有执念的人,无论如何,都应该获得最后的尊重。 这是方七佛了却恩仇的最后机会,然而在距离自己目标仅仅一寸的时候,戛然而止,仿佛要留下千年的遗憾。 可就在这个时候,方七佛那凹陷的胸膛突然鼓了起来,他陡然睁开双眸,吸入了最后一口阳气! 这是死去之后吸入的最后一口阳气,是准备着为了七日之后还魂所用的! 然而方七佛得到了这口阳气,却得到了最后的机会,他怒睁着双眸,将这口阳气挤压逼迫,而后混着血水和内脏的碎末,甚至于喉骨的碎片,一同喷吐向了娄敏中! 他的身体和嘴巴仿佛化为一根炮管,而那口最后的阳气便是炸开的火药,血水和碎末,是他的炮弹! “噗!” 饱含着方七佛毕生功力,饱含着他最后的执念,饱含着他这毁誉参半的一生,他放弃了头七还魂,放弃了重入六道轮回,甘当游荡的孤魂野鬼,将娄敏中也拉入了地狱! 抛开他大半生的所作所为,在这一刻,方七佛,是值得所有人崇拜和敬佩的! 这口血水打在娄敏中的脸上,后者甚至没有哼一声,脸面就已经被打烂,而后木头一般栽倒在地! 北玄武法王轻轻放下手掌,方七佛却仍旧傲立在原地,如同一座碑,即便上面同样写有罪恶的墓志铭,却仍旧傲立于天地。 北玄武来自于西域,很多时候并不能够理解中原高手这份执念,但现在,看着方七佛,他似乎终于明白了。 这就是支撑着华夏民族延续几千年的根本,这种东西,叫做气! 第三百六十六章 耕耘,奴隶,离开 东胜七星岛的主岛名曰飞海王,名出不知处,也无人溯本求源,此岛占地博大,物产富饶,且拥有天然海港,首尾可攻可守,堪称天然的海上堡垒。 有了巫花容的领航,苏牧的船队在三日之后,便来到了飞海王。 然而海岸上仍旧残留着的惨烈,以及海崖上遍插的林立圣教旗,让他们一眼就能够看出来,最后胜出的王者是谁。 雅绾儿看不见,但扈三娘会告诉她,所以她孤单单走回了自己的船舱,只留给苏牧一个落寞的背影。 她是个聪明人,不愿再去面对方七佛的离开,但也是个天真的人,逃避了一时,却需要用一辈子来走出这个阴影。 扈三娘和陆青花等人选择留下来,整个船队都选择了留下来,而让苏牧自己一个人去交涉。 因为她们很清楚苏牧此行的目的,他是来接人回家的,而且来接的是一个女人,推己及人,女人无论处于何朝何代,见着自己的男人带着一堆女人来接自己,总归是不美的。 梁武直和他的手下是官,大光明教的人是匪,撞到一处实在让人尴尬,倒不如装糊涂来得轻松。 燕青和裴樨儿对此没有半点兴趣,他们的新鲜刺激感早已过去,旅途也不再好玩,只想着早点回江宁。 于是苏牧便自己架着舢板,来到了飞海王,由大光明教的人接应上岛,经历了三个月的航行和历险,终于与撒白魔和安茹亲王等人欢聚一堂。 上了岛之后,苏牧终于明白为何方七佛会将后备计划定在这里,也明白了为何大光明教一定要夺取这里。 因为飞海王根本就是一处世外桃源,一处失落人间的天堂! 他们没有太多的叙旧,因为苏牧的目的很直接,也很简单,撒白魔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但也没有掩饰他对杨红莲的依赖。 即便失去了一只手,撒白魔仍旧是大光明教的最强者之一,虽然因为北玄武的出现,让他的声望受到了一些质疑,地位受到了一些威胁,但他仍旧是代教主的最佳人选之一。 然而杨红莲的手里掌控着圣物,又有圣女的身份,名正而言顺,如果杨红莲能够留在自己身边,自然如虎添翼。 不过这一切都需要看杨红莲自己的意愿,一场宴会并没有持续太久,安茹亲王也知情识趣,没有来叨扰苏牧,而是将时间留给了苏牧和杨红莲。 苏牧也没有忘记船队的兄弟,大光明教的人慷慨大方地送上各种食物,甚至将他们的船都堆满了。 杨红莲的住处是岛上一处洞府,据说是飞海王某位女洞主的宝室,里面冬暖夏凉,装潢得极其豪华,甚至摆设着海外的一些珍宝。 琉璃灯罩之内的烛火在静静燃烧着,柔和的光芒为宝室披上暧昧而旖旎的光纱。 久别胜新婚的年轻人,即便没有情蛊的催发,也如狂风骤雨一般,尽情享受着相聚的甜美。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潮起潮落了多少回,苏牧和杨红莲才得以安安静静的相拥而眠。 从见面到现在,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但苏牧已经感受到了杨红莲的心意。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小女人,她的梦想是江湖草莽,是星辰大海,而他的路途是诗与远方,是家国天下。 人都说无声胜有声,确实如此,但无声之时,还是需要做些什么,来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心跳,还有什么比久别重逢的欢好,更能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思念? “真不走吗?”苏牧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 他历经了艰辛,在海上漂泊了这么久,到头来却带不走自己的女人,这实在让人有些失落和丧气。 但他尊重杨红莲,因为他知道,杨红莲的心属于他,但她的梦,却留在了大光明教。 “你知道的,我对诗词什么的不感兴趣,连女红都做不来,但你的诗词,每一首我都有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是不是你说的?” “呃...这个真不是我说的...”苏牧颇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哭笑不得,这首词还真不是他的,只不过是他抄来的。 然而杨红莲却捏了他一把,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跟老娘耍赖是不!” 很难想象,拥有倾国倾城之容颜的大光明教圣女,一直没有改变她粗鄙的性子,不过这却勾起了苏牧许许多多的回忆。 于是他嘿嘿一笑,双眸火辣辣直勾勾地盯着杨红莲:“不止耍赖,还要耍流氓!” 夜已深,灯火渐渐熄灭,但两人心中的烈焰,却燃烧了整整一夜,如胶似漆的两人,并不知道,这一次的耕耘,已经播下了种子,而收获的果实,在十几年后,会给大光明教,乃至整个中原武林,带来如何恐怖的浪潮,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翌日,直到中午,苏牧和杨红莲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出来,后者脸色红润,容光焕发,仿佛偷吃了太上老君好几壶的仙丹,而苏牧则成了药渣子。 他们都不是婆婆妈妈的人,好吧,杨红莲不是婆婆妈妈的人,苏牧有些叨叨絮絮,却抵不过人家一个瞪眼。 撒白魔等人见得两人的反差,也是默契十足地不去偷笑,可当得知杨红莲选择了留下之后,整个大光明教都沸腾了起来。 许多人甚至有些后悔,连忙又送了大批物资到苏牧的船队,将昨夜的那些都换了回来。 他们本以为苏牧要来带走他们的圣女,于是纷纷在食物里掺了些东西... 撒白魔是很欣慰的,因为他将杨红莲当成女儿一般栽培,在他看来,杨红莲如果是男儿身,大光明教的未来,不出意外就要落在她的身上。 而让他更加意外的是,北玄武法王要走了。 其实很早的时候,北玄武法王就表现出了去意,他想要继续云游四海,他的征途是未知之地,大光明教虽然足够大,却仍旧无法留住这位大法王的心。 北玄武本来想要一路往西,却因为这件事情而来到了东海,他本想事了之后,到倭国和高丽扶余走一走看一看。 然而方七佛的死,让他看到了中原人的气,他还是有些迷惑,他看不懂这个民族,他要留下来,好好地感受一番,所以他选择跟着苏牧离开。 事实上,苏牧一直是他心目中最合适的驴友,只可惜苏牧有着自己的想法,而这一次,他决定与苏牧同行,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苏牧跟方七佛太像,无论是才华能力还是心性魄力,如果北玄武想要找到答案,苏牧无疑是个最佳人选。 临走之前,他还带走了大光明教一条船,当苏牧登上大船一看,整个人也是吃了一惊。 船上除了经验老道的海员之外,船底的舱房里,竟然住了满满当当一百多的异族奴隶! 据安茹亲王所说,这些奴隶是一支海外大商队留下来的战利品,那支大商队曾经攻打过飞海王,结果被大光明教打退,截获了这些奴隶。 苏牧一看这些奴隶就头大,且不说这一百多人无法养活,单说如何安置他们就成了最大的问题。 虽然有梁武直在场打掩护,可这些人明显就是西方异族,跟倭寇有着极大的差距,想要过得海关,虽然不难,可回到内陆之后,将这些人塞在哪里? 如果苏牧知晓自己的兄长加入了组建市舶司的名单,或许就不会这么头疼了。 他本想劝说北玄武,放弃这些奴隶,可当北玄武解释了一下之后,苏牧便决心要留下这些奴隶了。 因为安茹亲王只说了四个字:“马穆鲁克!” 他们的身材瘦弱,并不高大,双眼无声,留着大胡子,头上盘着头巾,看起来一副要死的样子,但这些奴隶都是马穆鲁克的奴隶兵! 而苏牧关心的重点正是马穆鲁克这四个字上,因为他们是这个时代,最为恐怖的雇佣兵团,没有之一! 马穆鲁克也称为马木留克,他们本来只是阿拉伯哈里发的奴隶兵,前身是古拉姆卫队,服务于阿尤布王朝,然而这些奴隶兵却凭借恐怖的战斗力和卓越的战功,在埃及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王朝,并延续了三百多年! 他们的骁勇善战由来已久,从十字军东征时代开始,一直到拿破仑战争期间,马穆鲁克奴隶兵都是恐怖的代名词,他们是真正令人闻风丧胆的一只军队! 他们曾经用五千人打败了两万蒙古人,无论骑射还是近战都堪称以一当十! 而到了后来,拿破仑远征埃及和叙利亚的时候,面对奥斯曼帝国雇佣的马穆鲁克军团,他动用了整个师团的兵力来组成方阵,还用大炮来掩护。 然而面对火枪大炮,只装备粗略刀枪和弓箭的马穆鲁克雇佣兵,最后竟然打败了七倍于己方的敌人! 苏牧对历史上的时间点无法精确地记忆,再者,大焱的历史轨迹也有所改变,他也不确定这些马穆鲁克奴隶是否就真的拥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 然而安茹亲王如此强烈地要求他接纳这些奴隶,能够入得安茹亲王法眼的,相信绝对不会是弱鸡。 这一百多奴隶即便都是天神下凡,到了战场上或许也无法起太多的作用。 可苏牧想要的并不是他们的勇力,而是他们的经验!而是想要知道,真正的勇士是如何炼成的,让人闻风丧胆的马穆鲁克雇佣兵,是如何炼成的!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苏牧想要的,可不仅仅只是这一百多奴隶这么简单! 了解到这一层之后,苏牧再没有异议,撒白魔为了保证他们的顺利返航,还为他们准备了另外两条船来搭载物资。 于是众人期期艾艾,等待着苏牧将杨红莲这个绝世圣女带回来,结果苏牧却带回来一船臭男人,以及两船大米蔬菜,大家的心情顿时都斯巴达了。 而此时的杨红莲站在岛上,看着苏牧的船队缓缓离开,她下意识抚摸着自己的下腹,眼眶就红了。 她知道苏牧的理想在远方,他知道苏牧真心想为大焱这个时代做些什么,他是个做大事的人。 可做大事的人,往往得不到太好的结果,她之所以坚决地选择留在这里,除了自己的梦想之外,正是要给苏牧和他在乎的那些人,留一条后路! 这个工作必须要有人来做,而苏牧也一直有这样的计划,所以她果断选择了留下来,即便再如何舍不得... 她只是希望昨夜的辛勤耕耘,能够成功种下爱的果实,下一次见面,不再是四目相对,而是一家三口! 第三百六十七章 市舶司关口 同样一段旅程,选择前方是筚路蓝缕和遥不可及,而返程却又归心似箭且短暂美好。 对于杨红莲的留下,苏牧也已经体悟到她心里的苦衷,让他感动的是,陆青花同样坚持留下来,陪在了杨红莲的身边。 她将白玉儿交给了苏牧,让白玉儿承载着她的思念和牵挂,陪伴在苏牧的左右。 这让苏牧难免有些失落,他漂洋过海,想要一家团聚,到头来却只是睡了一夜。 可惜他无法听到后世的一首诗,否则或许会产生极其契合心意的共鸣。 我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而它们,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归途很短,也但思念却很长,直到十月末尾,船队才回到了江宁,众人欢呼雀跃,仿佛完成了一桩不可思议的壮举,梁武直等人早已泪流满面。 他们确实该当如此,在彼时的大环境下,出海远航有着极大的危险性,他们历经重重艰辛,重新脚踏江宁的土地,内心中除了庆幸,更多的是骄傲! 出于谨慎,苏牧还是将船队停了下来,梁武直带着原本的三艘官船,打起兵马都监司衙门的旗号,率先一步返回渡口。 过得小半日,梁武直又回来了,不过脸上的兴奋激动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担忧。 他也没想到才过了小半年,江宁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般的变化,市舶司已经开始工作,渡口已经被焱武军的人重重把守,想要靠岸的船只,一律要经过重重搜检,即便兵马都监司的船都没有免检的特权。 大焱的市舶司早在开宝年间就设立于广州,而后又陆续在杭州、明州、秀州、泉州、密州等处设立了市舶司。 只是由于大焱军事极弱,采取了闭关锁国的政策,各地市舶司相继关闭,只余留老牌的广州市舶司,这也是沿海走私和勾结倭寇的主要根源。 如今朝廷终于重开市舶司,率先试点的乃两浙路的市舶司,但因为杭州秀州等地刚刚经历了方腊之乱,而江宁的焱武军在剿灭倭寇的战役之中表现出众,于是便将市舶司设立在了江宁。 如今两浙路提举市舶司衙门已经开始动作,非但如此,市舶司衙门还分派了人手,在杭州秀州等地设立了市舶务衙门,显然是要大张旗鼓大刀阔斧地干一场了。 前番也说过,大焱的官制是非常奇葩的,市舶司的官制也变化得十分频繁。 在真宗时期,市舶司一般由地方官府的首脑和转运使共同把持,转运使虽然也是临时工,但却负责地方财政,权柄不可谓不大,但无论是地方还是转运司,都需要接受中央直接任命的官员来管理。 到了后来,市舶司的巨大利益开始催生各种腐败和暗箱操作,令得朝廷再也无法相信地方官府,便把这一部分权力收了回去,市舶司的一切事务,尽皆由转运使司直接负责。 但是转运使司也没有办法一家独大一手遮天,因为官家专设提举官,下放亲信宦官坐镇监督,以免下面的人滥用职权,以权谋私。 如今赵文瑄、赵汇端等三个王子下来基层锻炼镀金,自然也就不需要宦官,吴王之子赵汇端年长一些,领了提举茶事司的职务,而赵文瑄则被授予提点刑狱司,以为协助。 市舶司的一把手“提举市舶”的官帽子,则由秦王之子赵宗昊摘去了。 至于苏瑜等人,则授淮南东路转运使司衙门判官的官职,行抽解职事,负责市舶司衙门的具体公务。 大焱市舶司还没有完善的规章制度,一切都要从零开始,对于赵宗昊等一干王子而言,也算是不错的历练机会。 市舶司的主要职责其实也简单,那便是管理来往海商和设置海关,检点各种船只货物。 来往海商需要向市舶司申报船上的货物和船员以及航行目的地等,市舶司点检完毕之后,发放公凭,也称公验,即出海许可证。 市舶司的点检工作量也不小,需要防止海商船队夹带兵器、铜钱、女口、逃亡军人等等,还要对回港的船舶进行搜查,对进出口的货物实行抽分,再按比例来抽取市舶税。 而梁武直的担忧也来源于市舶司,因为他们出海的时候拿到的是两浙东路的公凭,可如今两浙东路已经不再管事,主持市舶司事务的是淮南东路转运使司衙门。 他们打着兵马都监司的旗号,总算是能够顺利通过市舶司的点检和阅实,可苏牧的船上都是马穆鲁克奴隶,根本就没有任何公验公据,这又该如何回港? 梁武直如今已经是兵马都监察,也算是掌控一方军事的大员,只需稍微打听一番,根本就没费太大力气,就已经知晓了行情。 据说赵宗昊几个毛头小子雄心勃勃,正打算用市舶司来获取官家的青睐,眼下连世家豪族的面子都不卖,海关严防死守,慢说违禁货物,便是海外行商都需要经过报备和重重审核,才能上岸来做生意! 梁武直也算是有良心,回到江宁也算过家门而不入,带着诸多弟兄径直奔走各大衙门,想要为苏牧的船队疏通疏通,然而这些衙门都是铁将军把门,油米不进,他也没辙,只能回来报告苏牧。 虽然对苏牧有了足够的了解,但在梁武直等人看来,苏牧虽然与皇城司的大勾当,如今已经是提举公事的高慕侠交厚,但市舶司话事人乃是几个王子,苏牧不可能手眼通天,在这等紧要关口,让几个野心勃勃的王子给他那几艘船放行的。 再者,裴朝风早在两个月前已经返航,裴氏等世家豪族一直在积极参与市舶司的组建工作,给几个王子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即便是赵宗昊等人,也渐渐开始缓和了与世家豪族的关系。 背地里的这些勾当,自然需要表面上的严肃功夫,对海关把控就更加的严谨,无意之中又给苏牧的通行造成了极大的阻碍。 听梁武直介绍完大体情况之后,苏牧也是微微惊诧,没想到朝廷还真有这样的魄力,或者说当今官家有这样的魄力,竟然让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江南瞎搞胡搞。 了解了情况之后,苏牧便让安茹亲王留守船队,自己带着扈三娘、燕青和裴樨儿上岸去走一趟。 无论是雅绾儿还是巫花容,她们都没有正经身份,根本就过不了市舶司的关卡,巫花容虽然急着见识大焱风物,但不得不耐着性子留守船队。 苏牧搭乘梁武直的小船,很快就来到了渡口,但见得船队首尾相连,桅帆遮天蔽日,苦力奴役在渡口热火朝天地搬运货物,即便已经到了初冬时节,这些人都打着赤膊,浑身汗雾蒸腾,整个江宁都一片火热! 焱武军总算是派上了用场,他们镇守市舶司渡口,虽然几个王子三申五令,绝不容许市舶司出现腐败现象,但吃拿卡要乃是诸多军汉的拿手好戏,这段时间下来,哪个人不是荷包鼓鼓? 他们本来在焱武军只是混日子,在外头都有着自己的生意,而他们的生意大部分也与漕运有关系,到了市舶司也算是熟门熟路,很快就上手了。 三位王子在台面上摇旗呐喊,势必要将市舶司打造成铁面无私的清水衙门,可世家豪族已经从最基层渗透,诸多生意已经暗中运做起来。 这些军汉在渡口上耀武扬威,据说赵宗昊几个来巡视一番之后,表示很是满意,却不知这些军汉私底下收了人家多么大的好处。 苏牧跟着梁武直的船只靠岸,马上就有焱武军的校尉上前来验关,梁武直好歹也是兵马都监,虽说比不上杜成责,但官身却是实打实的,当即就拿出令牌来,想要斥退这些军汉子。 然而这些军汉也不知吃了什么药,说什么也不给放行,一定要例行检查,梁武直顿时火大,身边的亲卫三言两语就跟这些个军汉吵吵骂骂,而后直接上升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 渡口上龙蛇混杂,这样的情况也是屡见不鲜,然而今日却不一样,这些军汉竟然分毫不让,只招呼了一声,四面八方涌来了数十帮手,竟然要扣押梁武直的船和人! 苏牧本想低调入城,也没想到会闹得这么大,一时间也是苦笑不已。 起初他看到焱武军这副精神面貌,心里也是颇为欣慰,可慢慢的就觉出味道来了,怕是宗储和徐宁刚走,这些焱武军的汉子们又故态萌发了。 苏牧没办法,只能走出船舱来,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焱武军的练兵,但军士们都知道他才是幕后军师,而后虎闾渡那一场大胜仗,更是让焱武军成为了大焱军界的新贵,此皆赖苏牧之功。 这些军汉见得苏牧脸上独一无二的金印,再加上苏牧那慑人的气度,当即认出了苏牧来! “原来是苏先生!” 见得这些军汉脸上的景仰和崇拜,苏牧也是春风一笑,朝他们抱拳道:“诸位兄弟辛苦了,苏某刚回来,给大家带来麻烦,实在过意不去…过几日少不得去叨扰杜指挥一番的,到时候再请大家吃酒赔罪…” 苏牧将杜成责一抬出来,诸多军汉也觉着老脸火辣辣地疼,倒不是忌惮杜成责,眼下杜成责不过是个空架子罢了,他们是真心觉着自己不该冒犯了苏牧,人皆有报恩之心,若无苏牧,又怎会有他们今时今日的富贵? 苏牧正要燕青取出公据,那些为首的校官连忙抱拳告罪道:“先生折煞俺们了!若早知先生在船上,俺们也不敢跟梁监察顶牛了,先生一路劳顿,还是先回去歇息,若不嫌弃,兄弟几个过两日就到府上告罪去!” 校官一抱拳,诸多军汉也是诚惶诚恐地低头行礼,闹得梁武直等人也是大眼瞪小眼,没想到苏牧还能靠刷脸来吃饭! 第三百六十八章 小王爷 苏牧的本意是偷偷溜回家去,向苏瑜打听打听现况,自然不想太过惹人瞩目。 再者,他的公凭与梁武直等人一般无二,都是先前转运使司衙门派发的,真要纠缠起来,也是三天两夜讲不清楚,所以他才想图个便利通关。 虽然如今的渡口经过扩建,比先前还要热闹三分,不过渡口上都是些苦哈哈,以及来往的海商,江宁百姓也不知道苏牧回来的消息,即便苏牧抛头露面,也不太可能引发轰动,这也算是他过分小心了。 见得军汉们乐意行个方便,苏牧自然不再扭捏,与燕青扈三娘几个上得岸来,正打算坐上梁武直事先备好的马车,怀中的白玉儿却陡然炸毛了! 渡口前方一阵阵骚乱,便是那些终日搬货,双眼无神,麻木得如同行尸走肉的苦哈哈们,也都尖叫着让开了一条道。 但见得一群穿着明光甲的卫兵轰隆隆就开了过来,刀剑冰寒,甲衣鲜亮,便如那唐时古画上走出来的铁血之师! 苏牧嘴角微微抽搐,燕青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大焱军中武备还算精良,但大多是札甲,而明光甲这种仿佛从隋唐古墓里刨出来的东西,沉重不便,担任仪仗充一下门面,骗一骗没见识的老百姓,吓唬吓唬人还说得过去,可在苏牧燕青这种身经百战的厮杀汉面前,实在是沐猴而冠,贻笑大方。 然而这群官兵煞有介事,踩着整齐的步点就走了过来,为首一人身穿黑色战甲,带着兜鍪,不知道还以为他马上要出征杀敌呢! 这人也就十五六的年纪,鼻孔高过天,身后的亲兵却用皮索控住两头金钱斑点的大豹子! 大焱贵族最懂情趣,若是书香门第,则喜欢诗词书画古玩,而将门之后则喜欢蓄养高手,还有各种奇珍异兽! 豹子也是最受诸多贵族青睐的猛兽之一,只看着两头金钱豹目光凶狠,腿脚有力,便知道常年用活物来喂养,兽性未消,野性犹在,叫人如何不惊怕? 也难怪白玉儿会呲牙咧嘴的炸毛,经历了烈火岛黑豹的挑衅之后,白玉儿对豹子这个物种可算是结下梁子了。 眼下市舶司正是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之时,朝堂瞩目,几个王子也是兢兢业业,连世家豪族送上门的诸多好处都不敢收,这少年所领官兵应该是市舶司的卫队,如果脑子没有被豹子吃掉,自然不敢胡乱冒充的。 也就是说,此人确实是市舶司的人,而市舶司之中也就三位王子在年岁上契合,苏牧是见过赵文瑄和赵汇端的,那么便只剩下一种可能,此人该是秦王之子赵宗昊了! 不过听梁武直说,赵宗昊年纪最长,处事老成,又怎可能如此骄纵跋扈? 苏牧也不想说自己是个惹事精,但麻烦事儿好像就认准了他这一家,这次上岸倒是没有裴朝风牵头,没有人煽风点火,造成万人相迎的场景。 可又碰上了梁武直和军汉们的龃龉,好不容易靠刷脸摆平了,正打算打道回府,却又遇着这种事,真让人脑壳疼。 那少年武将耀武扬威,好不得意,然而渡口上都是埋头搬货的苦哈哈,以及市舶司的职事们在处置公务,大部分巡检都在点检货物,他即便带着威风凛凛的卫队,也好想缺少了捧场的观众,心里多少有些失落。 他赵宗堃可是堂堂正正的皇亲国戚,赵宗昊是他哥,即便赵文瑄和赵汇端他都不放在眼里。 有大哥在前面顶着,什么好处也轮不到他头上,即便官家真的从宗亲子侄里头挑选国储,也是他大哥赵宗昊。 当然了,好处轮不到,麻烦事儿自然也有大哥帮他顶着,市舶司的公务他又不懂,也不想费心去学这些东西,他以后又不能参政,大不了只能做个混吃等死的闲王。 正好趁着这个时机,大哥出来独当一面,他也过一过官瘾,即便没有朝廷正式任命,他还是组建了自己的亲卫队,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套衣甲,整日在渡口闲逛,名义上是替大哥维持秩序,实际上是为了过一过心瘾。 他对文人那一套没什么兴趣,因为他不喜欢读书,对青楼里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女人,他也不感兴趣,先不说家风严谨,不容他们在女人方面胡来,即便胡来,堂堂王子,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要到青楼去鬼混? 于是他最大的乐子便放在了渡口这里,在望楼上的亲卫发现这边的骚乱之后,便通知赵宗堃,后者穿戴甲仗,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来处理纠纷了! 然而刚来到这里,他就发现自己的金钱豹子竟然变得极其狂躁,仿佛不愿在往前一般,他还以为这些豹子怕人,又让人将周遭的苦哈哈都赶走。 事实上也不需要亲卫动手,谁见得这两头凶蛮的豹子,不是灰溜溜地逃开? 然而就有人没有逃,而且还用让他颇为不爽的目光在观察他!这种目光他最敏感,家里的长辈训斥他胡闹之时,便是这种目光,将他当成不经事的小屁孩时,就是这种目光! 他分毫不让地迎上那人的目光,但见得那人一身白袍子,袍子虽然洗得干净,却分明很旧了,更让人不齿的是,那人脸上竟然还带着两道金印,完全就是个下贱至极的货色! 就这样的货色也敢正眼瞧咱小王爷?他身边那个小哥长得倒是周正,可竟然在捧腹大笑! 赵宗堃也是玻璃心,他的自尊心极其敏感,他不太懂军中规矩,自己捣鼓出这么一套来,也是让兄长们笑话了大半天,但兄长笑话他可以,别人却不行,更不用说是个穷困潦倒又刺金印的贱人! 诸多军汉见得是这位小祖宗来了,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那校官也是连忙在苏牧耳边提醒了一句,苏牧这才恍然,原来是赵宗昊的弟弟,难怪这么嚣张。 不过经历过裴樨儿的事情之后,他倒是看开了许多,小孩子胡闹最好不用太当真,否则牵扯开来,又是一桩大麻烦。 如此想着,苏牧心里也就有了计较,轻轻压住白玉儿的脑袋,抚摸着她眉心处的毛发。 这是陆青花教给他的小手段,白玉儿最吃这一套,只要摸那个位置,她就会极其享受,从而平静下来。 果不其然,白玉儿倒是老实了起来,不过赵宗堃可就没那么老实了。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叉着腰,颇有大马金刀的大将之风,虽然有些装模作样,但帝王之家的高贵是骨子里流淌出来的,还别说,真有那么几分气势。 “市舶司重地,岂容尔等在此喧闹,都是干什么的,给本…将军报上名来!” 将军这个词在大焱实在不太好用,也就赵宗堃这样的门外汉,才照搬戏文或者话本里的台词。 校官和梁武直也不敢托大,连忙自报家门,还顺带把苏牧的名号给报了上来。 他们本以为王公贵族最重家教,打小便接受文化教育,说什么也会认得苏三句的大名,谁知赵宗堃最是讨厌读书,慢说苏三句,就是苏九句他都不认得! 他本来就讨厌文人墨客附庸风雅那一套,只觉着大焱积弱,被北面的辽狗欺负,便是因为这些文人一个个无病**,把大焱的骨气都给败光了。 听说苏牧竟然被称为大家,先生,心里就烦躁起来,挥了挥手便不耐烦地打断了校官和梁武直。 “别管你是哪个,扰乱市舶司秩序,先押回衙门再说!” 对于这种不讲理的二世祖,苏牧也是哭笑不得,关键时刻,燕青再度挺身而出,这位小乙哥可是男女通吃的! “这位…将军,凡事要讲规矩,咱也是江宁良民,身上都有户牒,将军想要拿人,怎么地也要先出示衙门的牌票不是?” 赵宗堃也是微微一愕,这些天他还真抓了几个闹事的,也没听说过要什么狗屁牌票,寻常人等早被他的仪仗吓得一愣一愣的,哪里还有不长眼的狗东西胆敢伸手要牌票! 裴樨儿见得赵宗堃憋得通红的脸蛋子,只觉得这场面时曾相似,想起自己被燕青当众打屁股,难道当初的自己也像这个冒牌大将军这么让人讨厌? 念及此处,裴家的小千金不由耳根发热,跟着燕青一路历险,又出海走了一趟,她早已脱胎换骨,回想自己当初的刁蛮荒唐,才知道一个女孩想要成长起来,最快的途经就是遇到一个让自己倾心的男人,无论这男人是好是坏,总会让自己得到意外之中的体悟。 赵宗堃才不是女孩子,他才不要一个怪叔叔来**自己! 他正要发作,却又见得燕青走到了他身边,身后的金钱豹嗅闻到燕青的气息,竟然下意识往后退! 且不说白玉儿正在苏牧怀中虎视眈眈,单说燕青一路上陪着白玉儿玩耍,一身都是白玉儿的臊味,这些金钱豹又哪敢造次! 赵宗堃一见此状,心里也是紧张起来,却见得燕青嘿嘿一笑道:“大将军,其实不需要牌票也能抓人的…” “真有此事?那该如何?”赵宗堃下意识的问出口来,他毕竟只是个深居王府的孩子,又不爱念书,不爱听长辈教训,见识并不比寻常孩子要高深多少,否则也不会胡闹到这等地步。 “你把我们当成客人请回去,不就行了么?”燕青眯着眼睛笑起来,即便赵宗堃是个男孩子,也顿时脸红起来,仿佛觉着燕青身上有着一股极难抵抗的吸引力! 赵宗堃仿佛为自己心里的想法感到羞耻,双眉倒竖,便推开燕青道:“什么混账话!凭什么要我将你们这些贱人当客人!” 燕青却不以为然,压低声音道:“将军,你没有牌票就想抓人,便是滥用职权,即便把俺们拘了回去,也是做不得数的,再说了,几位官爷都在看着,也不会让你带走苏先生,这一来二去,闹将下去,可就有损您的面子了…” 一听到有损面子这句话,赵宗堃顿时紧张起来,他搞这么大的阵仗,可不就是为了面子么! 待得回了东京,起码还能跟那些个纨绔吹吹牛皮,咱赵小王爷出去走了一遭,也是当过大将军,抓过几个人的! 他的心防一松动,燕青那恶魔舌头又开始动了:“但如果你将咱们当客人请回去,这渡口的苦哈哈哪里知晓内情?还不是一样以为咱们是被您抓回去的么?” “您放心,咱也都是良民,不会大吵大闹,也不敢跟您过不去,这可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么?” “再说了,小乙哥也不瞒你,这位苏先生可是大有来头,知道转运使张大人吧?那位张大人为了求见苏先生一面,亲自到苏府去拜会,人苏先生也只是跟他聊了一炷香,连茶都没给转运使大人端上来就打发走了!” “你要是把苏先生请回府里,那可是大功一件,到时候谁敢小瞧你!” 燕青早就看穿了赵宗堃的心思,反正吹牛也不用上税,吹嘘的还是苏牧而不是他自己,自然没太多顾忌,然而赵宗堃却大吃了一惊。 他早知道文人都是神经病,青楼女子为了求诗词倒贴陪睡那是常有的事情,还雇佣风雅说什么狗屁才子佳人,我呸! 但燕青的话充满了诱惑力,前面说的是渡口上的面子,后面说的可就是他在家里的面子了,这才是赵宗堃真正看重的! 他在外头做这么多,还不是想让兄长不再将他当小孩子来看待么! “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燕小乙,人都叫我小乙哥…” “小乙哥,你看苏先生能答应么…” 一旁看戏的苏牧:“… …” 第三百六十九章 久违 赵宗昊已经二十有三,且不与十六七的赵文瑄和赵汇端相比,便是在诸多王子之中,也算是成熟稳重的一个。 秦王能够留守京师而不之藩,皆因他与当今官家打小一起长大,一母同胞的好兄弟,自然金贵无比,连同赵宗昊等人也能够常常入宫与皇帝大伯欢聚一场。 若说官家想要在诸多王子之中挑选一个来当国储,那么赵宗昊无疑是最为适合的一个人选。 所以这一次市舶司的事情,也是由赵宗昊挑了大梁,父亲也常常嘱托,让他不要辜负了这次表现的机会,所以他在市舶司也是兢兢业业。 奈何世家豪族在地方上的势力盘根错节,想要顺利开展工作,是无法绕开这些地头蛇的,三番两次的拜访,加上下面底层的人手已经被世家豪族渗透进来,赵宗昊也只能睁眼闭眼。 好在这些世家豪族的吃相也没有太难看,明面上一团和气,也总算是有惊无险。 赵文瑄和赵汇端虽然同样是王子,但自然不能与赵宗昊相提并论,给了他们副职,论功行赏之时人人有份,也算是对宗亲的一番照顾。 当然了,赵文瑄和赵汇端在市舶司的大事上,也不可能跟赵宗昊争权夺利,毕竟不在一个档次上,对于赵宗昊而言,这两位无异于跟屁虫罢了。 倒是胞弟赵宗堃,实在让他有些焦头烂额。 这位小弟在东京就已经是出了名的纨绔,不学无术却又交横跋扈,养了一群破落军汉,整日舞枪弄棒,好在天子脚下,并未发生什么欺男霸女的恶行,虽然风闻不佳,倒也不至于人人喊打。 可来到了江宁之后,这位小弟就不老实了,竟然明目张胆地组建了卫队,虽然只是胡闹,可要是有心之人捅上去,说不得要给秦王惹来大麻烦。 好在世家豪族有心讨好赵宗昊,倒也相安无事,反倒暗中替赵宗堃收拾烂摊子,任由他胡搅蛮缠,真真是让人叫苦不迭。 赵宗昊这日轮到休沐,在府上歇息,书房里焚香,佳人在旁抚琴,一点丹青染小毫,满纸生云烟,所写正是苏牧苏三句的新作,人生若只如初见。 又有乐伎在旁,击牙唱和,幽幽婉婉,道不尽的风流淡雅,赵宗昊闭目听琴,回味无穷。 正享受着难得的安乐,府上的虞侯快步走了进来,赵宗昊雅致被扰,不由皱了眉头。 “是小王爷…说是在市舶司关渡请了几个客人回来,在外头求见世子殿下…” 赵宗昊一听,顿时捂住了额头,苦笑一声,想着今日的心情就这么被扫了,但还是换了身衣服,来到了客厅。 自家弟弟胡闹惯了,赵宗昊也怕他惹出什么祸事来,丢了市舶司差事不打紧,连累到东京的父亲,可就大事不妙了。 来到客厅之后,但见得赵宗堃正坐在首席之上,在他下首作陪的是个面容俊俏的年轻人,左首客席上坐着一个二十余的年轻人,稍远一些有两位女子另席而居。 这等不伦不类的场面,赵宗昊也是眉头紧蹙,感情王府里教导的礼仪都让赵宗堃丢去喂豹子了。 不过他的目光从那位二十来岁年轻人脸上扫过,瞬间又转了回来,而后目光停留在年轻人脸上,便再也移动不开了! “贵客莫不是苏牧苏先生!”适才自己还在写着人家的诗啊,赵宗昊心情激动了! 慢说是他赵宗昊,便是当今官家,也给苏牧赐了一首长短句,言道:“文名起于江南,有三句,才气闻达东京,好再来!” 这已经传为汴京的最火热佳话,即便过了几个月,仍旧流传不衰,苏三句大才子的名头算是得到官家认可,彻底坐实了,含金量可不是那些个什么第一才子所能比拟的! 即便是汴京第一才子周甫彦,据说拿了新词献与蔡京,又经蔡京之手,才入了官家的法眼,官家甚至打算亲自召见周甫彦。 然而官家召见周甫彦的当日,却草草收场,因为从江宁又传来了苏三句的新作,便是赵宗昊所临的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 据父亲透露的消息说,官家将苏三句这首诗默念了几句,便悻悻回宫了。 当夜,官家便走进了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进去的慈静宫,与冷落了大半年的曹皇后见了一面。 到得第二日,官家再次幸驾慈静宫,而后又与曹皇后在御花园漫步赏花,可见苏三句这首小诗,彻底勾动了官家往日的回忆了。 就这样的一个大才子,堪称宗师样的人物,赵宗昊自然是心向神往,到了江宁之后第一件事不是措置市舶司的事情,而是打听苏牧的所在。 可惜苏牧已经出海,他的兄长苏瑜倒是在市舶司办差,赵宗昊本对赵文瑄将苏瑜拉进市舶司感到不满,得知苏瑜是苏牧的兄长,便见了一面。 一番简单的交谈之后,他便被苏瑜的才华和见识所折服,在他看来,苏瑜的魅力已经无法抵挡,更何况苏牧! 是故当他看到不成器的弟弟竟然将苏牧苏三句给带了回来,心里的激动便再难压抑! 虽然自己是绣衣暗察,但这个身份只有官家和少数几个大牛知晓,苏牧也不敢托大,连忙起身来见礼。 “不敢当,苏牧见过世子殿下。”嘴上这么说,但苏牧也矜持文人身份,只是拱手作揖为礼,赵宗昊却是快步走过来,将苏牧扶了起来,拉着他的手便往首席上走。 赵宗堃还在首席上惊愕地大张着嘴巴,他倒不是惊讶于兄长的大惊小怪,而是惊讶于燕青的未卜先知! 这一路上燕青就差没有拿出棒棒糖来忽悠这位小王爷,将苏牧吹得天上地下神乎其神,赵宗堃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没将燕青当神棍给打出去。 可眼下在看兄长这副姿态,他只想对燕青说,小乙哥,你牛! 赵宗昊见弟弟还在上头发呆,一脚就将他踹下了首席,笑骂道:“还不下去让人准备宴席,我还要向苏先生讨教学问呢!” 自从兄长接管了市舶司之后,就变得严肃起来,许久未曾如此亲热地跟他赵宗堃嬉闹,这一踹,竟然踹得赵宗堃热泪盈眶,早知道这黥面书生能把自家哥哥变回来,他早早就应该把他请回府里来了! 自家弟弟滚出去之后,赵宗昊也是热情起来,与苏牧相互介绍寒暄,后者又介绍了燕青等人,这才分宾主落座,赵宗昊推苏牧上席,几番来往,苏牧还是在下首陪坐了下来。 “学生对先生仰慕久矣,奈何无缘相见,听说先生出海云游,心里也是遗憾得紧…” 赵宗昊虽然说得客气,但苏牧也不好隐瞒,毕竟人家是市舶司的一把手,还是堂堂世子,苏牧便含糊得解释了一番。 苏牧曾经担任过童贯的赞画,据说在杭州一战之中也是出谋划策,是个运筹帷幄的智者,赵宗昊这样的狂热崇拜者,自然是听说过的。 所以苏牧也就顺水推舟,说兵马都监察梁武直要出海搜寻倭寇余孽,他本在焱武军作参谋的职事,也就被拉上了“贼船”云云。 赵宗昊见苏牧如此平易近人,心里也是大为欢喜,早听说苏牧不近人情,一概不见外客,今日自己有幸得见,自然要好生尽一尽东道之谊。 一场宴席从下午吃到入夜,途中赵文瑄与赵汇端前来问请,见得是苏牧,也是惊喜连连。 听说是赵宗堃把苏牧给请回来的,一干人又对赵宗堃刮目相看,纷纷竖起大拇哥,赵宗堃得意洋洋,感觉骨头都轻了几分。 直到夜色阑珊,苏牧才暗示回到江宁还未拜会父兄,这可是大事情,若传将出去,要落个不孝之名,赵宗昊等人也不敢挽留,连忙催了府里的马车,将苏牧等人送了回去。 燕青中途就下了车,因为要将裴樨儿送回裴府,扈三娘自然要跟着苏牧回家去的。 苏瑜早就收到了消息,一家人早早就在府邸门前守候着,待得苏牧从马车下来,心中万般情绪,只忍着哽咽无语。 他们都知道海上航行有多么凶险,也知道苏牧势在必行,只盼着他能够平安归来。 可出海小半年了,音讯全无的滋味实在让人无法承受,便是彩儿小丫头,都不知偷偷哭了几回。 如今见得苏牧全须全尾地出现在家门口,一家人相顾无言,唯有泪满衣襟。 苏常宗还特意请了个道士,给苏牧去去晦气,在门口摆了个火盆,又是撒米又是念咒,这才欢欢喜喜将苏牧给接进了府里。 见得父兄如此,苏牧心里也不好受,自己早该从赵宗昊那里回来的,只是安茹亲王那三艘船还需要市舶司的安置,也就留在那里吃了宴席。 不过席间探了一下口风,情况还算乐观,也算没有白费一番力气,苏牧也就没有挂怀了。 多时不见,苏常宗又老了许多,早生华发,两鬓斑白,腰杆子虽然仍旧直挺,可言语之中却掩饰不住疲累,苏牧心里也是憋得慌。 大哥苏瑜经过了市舶司这一摊子事,气质越发内敛,只剩一双眸子透着睿智而深沉的光,倒像一柄锋锐无比的刀,越是锋锐,便藏鞘越深,更让人看之不透。 苏常宗又问起陆青花父女,听说他们留在了海岛上,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见得苏牧与扈三娘挨得近,苏常宗眉头皱着,心里似乎有些不吐不快。 不过当着姑娘的面,许多话也不好说,一场家宴吃得尽欢而散,苏瑜和苏常宗,连同苏牧父子三人,终于能够安静下来说说心里话了。 然而三人刚刚坐定,梁武直就亲卫赶了过来,向苏牧报告道:“有人要动咱们的船!” 第三百七十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苏家后宅的暖阁之中,小暖炉早早烧了起来,房间里暖和却又不干燥,父子三人喝着醒酒茶,畅谈着刚刚过去的经历,虽然苏牧轻描淡写,但苏常宗和苏瑜还是能够感受到其中的艰险。 苏瑜也将市舶司的相关事情都简单梳理了一边,这才坐定不久,屁股都还没热呢,正起了个头,刚想深入细聊一番,梁武直的人便找上门来了! 苏瑜如今也是市舶司的干练职事,他的能力和性格很快就得到了市舶司诸多官员的认可,寻常有些急事,也经常登门夜访,老门子也不敢相拦,将梁武直的人放了进去。 苏牧一看,竟然是梁武直的亲信长随,后者见着苏牧便喊道:“苏先生,有人要动咱们的船,市舶司的人要扣押咱们的船!” 苏瑜早知苏牧被赵宗昊请了过去吃宴,想着这位小王爷会卖苏牧面子,再加上自己在市舶司的人脉疏通,想要放三艘船进关也不算什么大事。 可听得梁武直的长随如此急迫,想必对方已经开始动手了! “先过去再说!”苏瑜当机立断,也来不及准备马车,便决定骑马过去。 苏瑜平日里很是低调,马匹这种东西对于富贵人家不算稀罕,可苏府也就只有两匹套车的老马。 苏瑜自己牵了一匹,剩下一匹健壮一些的就递给了苏牧,而后朝扈三娘充满歉意地笑道:“府里没得再多的马了,只能委屈三娘了…” 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是让扈三娘与苏牧同乘一匹马儿了。 扈三娘也不是扭捏的人,跟苏牧木已成舟,心里也没些个芥蒂,事有轻重缓急,江湖儿女也不顾这些狗屁繁文缛节,两人便上得马儿,跟着苏瑜往渡口那边赶。 到得马背上,苏牧朝趴在他后背的扈三娘笑着低声道:“你该感谢我家哥哥…” 扈三娘微微一愕,正想询问原因,可一想到晚宴之时苏常宗的姿态,她就明白了过来。 陆青花还没离开江宁之时,苏常宗与陆擒虎便打算将苏牧与陆青花的亲事给办了。 在苏常宗心里,即便她出身低微,即便她才色平庸,但陆青花毫无疑问将是苏家的第一儿媳。 可现在陆青花竟然留在了海岛上,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再次聚首,而苏牧又跟扈三娘变得更加亲密,以苏常宗老辣的目力,早已看穿了这对男女之间那点暧昧事儿。 虽然他对扈三娘没有成见,也深知扈三娘的为人,可事有先来后到,这样对陆青花是很不公平的。 而苏瑜让扈三娘与苏牧同乘一马,看着只是寻常小事,但也极其微妙地透露出他的态度来,在这件事上,他是支持扈三娘的。 想明白这些之后,扈三娘心里也是一暖,从后头紧紧抱住了苏牧。 她不是躲在被窝里偷偷哭的受气包,如果苏常宗不同意,她不要名分也会追随苏牧,或者一走了之,继续浪迹天涯,总之不会将市井礼法放在眼里。 眼下也不是考虑这些儿女情长的好时候,三人乘两马,不多时便到了渡口,苏瑜一看,外围的才是市舶司的守卫,出自于焱武军,而发动大小船只将苏牧那三艘船围起来的,却是另一方面的官兵! “果然是转运使司的人!” 苏瑜心头一紧,便朝苏牧看了一眼,事情显然变得有些麻烦了。 前番也说过,大焱朝的市舶司官制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赵宗昊等三位王子下来历练之前,市舶司一直掌控在转运使司的手中,即便如今官家下旨,让赵宗昊等人主持市舶司的工作,但名义上,转运使司还是有着极大的干预权的。 而一路(路是大焱朝的行政区域划分单位,相当于省。)的转运使司也称之为漕司,掌控着一路的财政大权,市舶司是肥得流油的衙门,转运使司没道理会放手,让赵宗昊几个胡闹瞎搞。 再者,转运使已经算是一方大员,有资格接触到高层的尔虞我诈,他们是官家的财政大臣,自然知道官家的心意。 在他们看来,官家任由赵宗昊几个在市舶司胡来,并非觉着他们真能做出一番大成就,而是等着他们灰头土脸地回京,这样一来,官家就能够将过继王子为国储的事情继续拖下去! 有了这一层揣摩,转运使司便开始插手市舶司的事务,这一试探之下,官家果然没有任何表态,转运使司的人也就彻底安心下来。 江南的豪门望族之所以敢在赵宗昊等人的眼皮底下,往市舶司里渗透自己的人脉,若没有转运使司的默认和首肯,他们也不敢染指这块大肥肉的,而转运使司也成为了赵宗昊和苏瑜等人最大的阻碍。 淮南东路转运使郭正文自诩简在帝心,机智如他,早已将官家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而让他更加笃定自己想法的,是转运副使蔡旻! 是的,这位在平叛方腊之中充当一路监军的蔡旻小大人,乃是蔡京老相公的侄儿,因功升职,即便蔡京没有为他说话,朝廷也要看老相公的面子,于是他就当上了淮南东路的转运副使。 经历了方腊平叛之后,蔡旻仿佛开了窍,亦或是人在高位,眼界也就开了,心思也就活络了。 在上任之后,蔡旻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地方上搜刮了一番,而后给自己的叔父蔡京送了一份大礼。 他知道蔡京对黄白财物并不感兴趣,便送了一副字帖给蔡京,蔡京乃是书法大家,一眼扫下去便心头狂喜,足足盯了小半刻钟之后,才抓住蔡旻的肩头,直夸他终于长大了! 但见得这字帖不过一尺,区区二十四个字,然则圆劲古雅,意致优闲逸裕,味之深不可测,开头四字便是:羲之顿首! 这边是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 作为书法大家,蔡京为了寻找此帖已经足足数十年,不过这等珍品自然可遇而不可求,也多得蔡旻没出息,童贯没有让他去抄方腊的家,而是让他去抄娄敏中的家,这才让他侥幸捡漏了。 其时娄敏中已经式微,手中无权,身上无势,大焱朝廷的大头兵都不太愿意去抄他家,这个便宜才落到了蔡旻的头上。 蔡京是书法大家,也知道《快雪时晴帖》的真迹已经想神龙地仙那样,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而蔡旻所献乃是唐时的双钩填廓法临本,即便不是真迹,也足以让人心动! 就这样,蔡旻终于让自家叔父对他刮目相看,也彻底坐实了转运副使的位置,而且继续在这个江南地区最肥的官位上发光发热,不时为蔡京贡献墨宝。 而蔡京也对蔡旻多有提点,在市舶司这件事情上,他便让蔡旻跟市舶司第几位提举和提点对着干,闹得越欢越好,闹得越大越好! 蔡旻虽然也忌惮极为王子的身份,然而老叔叔都这么提拔了,自己也不能气短,便开始大展拳脚,更通过陈继儒,与裴氏搭上了线,让世家豪族的势力能够渗透到市舶司来! 作为转运副使,蔡旻“积极主动”的工作态度,自然引起了转运使郭大人的关注,于是二人一拍即合,相得益彰,便开始了市舶司搅屎棍的生涯。 他们在市舶司各个关卡都安置了人员,市舶司的各项工作,几乎都没能逃过他们的眼线。 当然了,官家虽然将市舶司的大权交给了赵宗昊几个,但正常程序和名义上,漕司还是拥有极大的参与权的。 苏牧归来并第一时间被赵宗昊请到府上作客的消息,很快就传入了蔡旻的耳中,他连忙让人继续探查,没想到竟然挖出一只大老鼠来! 蔡旻第一次想要整治苏牧或许还有与陈继儒的交情在里头,完全是帮兄弟一把的感觉。 可到了后来,连他自己都对苏牧产生了嫉恨,陈继儒请托裴朝风帮忙,结果裴氏大公子都被苏牧弄得灰头土脸,为了顾及面子,他自然不会跟蔡旻说起这个事情。 于是蔡旻便以为自己找到了整治苏牧的由头,当即下令,让转运使司的人到渡口去,无论如何要将苏牧的船给扣下来! 为了谨慎起见,他还支会了郭正文,向杜成责借了几十个焱武军的汉子,要强行登船检查,结果却被一个外族的老番给打下了船! 几十个牛高马大的军汉子,还是朝廷的禁军官兵,就这么给一个番人打下了海,非但妨碍公务,还负隅顽抗,最后竟然抗法拒捕,行凶伤人,这是何等恶劣的性质,这是何等让人愤怒的事情! 在渡口上等待着好消息的蔡旻一下子就被打懵了,但转念一想,他又心头大喜。 蔡京老叔叔一直想让他把事情闹大,把市舶司的水搅得越混越好,然而赵宗昊几个虽然嘴上没毛,可有苏瑜几个老成之辈辅佐,办事竟然也滴水不漏,一时半会儿竟然让他蔡旻和郭正文都无法闹腾起来。 这些可好了,这船上有番人拒绝检查,还殴伤官兵,冲撞执法,而船主乃是苏牧,苏牧到哪里去了? 他到赵宗昊家作客去了! 当今官家虽然仁厚宽爱,可眼下朝廷百官背地里都骂他是个生不出儿子的老绝户,一个两个恨不得让他马上过继一个王子,立储安国。 官家自然感受到自己的皇位不保,他才四十多岁,保养得体,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金枪不倒,既然能够接连生出公主来,说明身体倍儿棒,毛问题都没有的。 然而朝廷百官却不断逼迫他立储,即便官家整日养鱼种花,脾气再好也受不了这个窝囊气了! 赵宗昊几个确实有着过人之处,不过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开海禁是为了消除倭寇隐患,而让赵宗昊几个来历练,确实只是让他们来走走场面。 可如果这个时候,曝出赵宗昊外通异族海贼,那官家该做何想? 官家自然不会相信这几个小子敢造反,即便他们的老爹都不敢,但如果坐实了这件事情,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把这些小子们给调回来,市舶司终究还是要由老狐狸去坐镇,否则根本搞不定那些江南世家啊! 蔡旻知道自己捏住了关键,连忙派人通知郭正文,后者亲自带着焱武军的一个营团,足足一百多人,来到了渡口! (ps:回过头来修改的时候发现了一个bug,前文所提起的吴王之子应该是赵如靖,有几处写成了赵汇端,在此表示歉意。) 第三百七十一章 三人三船,万夫不当 杜成责身为焱武军的都指挥使,过得其实并不算太如意,自己好歹也是一方镇军大员,结果让宗储和徐宁生生教他做人,实在让他咽不下这口气。 可这两人练兵的本事,又实在让他不得不服,待得两人回京之后,杜成责终于又找到了自信,自己总算是看紧了自家这一亩三分地。 不得不承认,被徐宁操练过后,这些滑不留手的兵痞子一个两个也生性出息了,竟然听话了许多,这又让杜成责少了许多烦恼。 待得赵宗昊几个王子空降江南,杜成责心里也是非常不看好,便偏向了转运使郭正文这边,虽然焱武军随时听候差遣,但转运使司这边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市舶司衙门想要调动焱武军,却是温温吞吞不紧不慢,其中差别,背后的意思不言而喻。 当杜成责听说竟然有人在他的地盘上闹事,当即率领了三百亲兵,与郭正文前后脚来到了渡口处。 大大小小十数艘船将近海的三艘大船给围住,火把照亮水面,但见为首一艘大船上站着一个小山般的巨大汉子,穿着一身古怪的红色皮甲,脸上还戴着獠牙牛角的鬼面盔! 好死不死,也该是运气不好,苏牧将草鬼衣冠冢里头的红甲送给了安茹亲王,习惯了披甲的安茹亲王自然爱不释手,全套家伙给穿戴整齐,便如同倭国神话里走出来的远古杀神一般。 这倭寇老祖宗的家伙什,一般人不认得,他杜成责可是认得的! 到了渡口之后,杜成责见得漕司一把手二把手都在,这就是表现的好机会了! 杜成责当即发挥自己“超人”的军事指挥才能,命诸多船只围而不攻,只将飞索四面八方扣住船只,硬生生将三艘大船给拉到了岸边来! 安茹亲王再如何勇武也只有一个人,即便加上巫花容也于事无补,雅绾儿又目不视物,想要帮忙也搭不上手。 三艘大船便这么被拉到了岸边来,郭正文和蔡旻一看,果然是术业有专攻,杜成责能够稳坐都指挥使的交椅这么多年,也不是混吃等死的。 焱武军的汉子们也是大受鼓舞,剑拔弩张,就要冲上去将那疑似倭寇的番人拿下。 然而惨剧就是这么发生了。 安茹亲王全身披甲,那些雨点般的羽箭对他来说,确确实实变成了雨点,打在身上根本就是毛毛雨! 而妄图冲上船的诸多军汉,竟然近不得他的身,但见得他挥舞金刚杵,军汉们便一个个成了落水狗! 杜成责脸色顿时不好看了,这船虽然是靠岸了,但想要冲上船去,必须要搭上绳梯或者木板舷桥,而且即便成功搭上了桥,每次上去的人数也就那么几个,船上那人武力又超群绝世,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于是都指挥使大人再次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这老倭寇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但他们的船却有三艘,此时正好分兵而行,击其不能顾! 焱武军的厮杀汉又打了鸡血,纷纷从后面两艘船入手,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都指挥使大人确实“用兵如神”,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第二艘船上是一个白衣胜雪的女瞎子,灯火照耀之下便如同海神的女儿一般,然而动手却一点都不含糊! 小船上的军汉倒是想用弓弩,但人对面是个女人,还是个瞎子,俺们好歹也是个风吹裤裆蛋蛋甩的爷儿们,再动用弓弩,还要脸不要? 可不用弓弩,想要上船的都被打下海去,真真是狼狈不堪! 而第三艘船上也只有一个人,穿了一水的黑衣,浑身上下没露出一丝皮肉肤色,脸上戴着一个古古怪怪的木质鬼面,就这么站在船上,不细看还以为是个影子罢了。 挑软柿子捏向来是焱武军的优良传统,既然前面两艘船无法建功,那么就从第三艘船下手,这位藏头露尾的小哥或者小妹也只能自求多福,活该倒霉了! 军汉子们心里阴影面积也是太大,搭上了舷桥之后战战兢兢地试探好几次,这才小心翼翼从四面八方上了船,围住了那黑衣鬼面人。 十几个人前后左右上了船,心里也是安了,想来这黑衣人应该是不懂武的,正好拿了他来胁迫前面两艘船啊! 念及此处,诸多军汉心头火热,便朝黑衣人包围了过去。 可他们越是靠近黑衣人,就越是心里发怵,仿佛那黑衣人的影子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晰,而耳中竟然开始出现一些沙沙嘶嘶的诡异声音,仿佛每个人都背着一个鬼,在自己耳边吹气低语! 一名标长使了个眼色,十几个汉子便端着长枪腰刀,一窝蜂围拢了上去! “出来吧!” 标长用枪头点了点那黑衣人的肩头,喝令他从阴影之中走出来,谁知枪头点了一下,那黑衣人整个人爆开了! 是爆开了! 但见得这人便如同沙雕一般塌陷下来,可惜塑成他身躯的不是沙子,而是黑压压各种各样的虫豸! 船上的蚂蚁蟑螂臭虫甚至是木板里的蠹虫都跑了出来,连同一些海船上常见的寄生虫,仿佛只要能找到的虫豸,全都聚集在这里,组成了一个人形! “哗啦啦!” 虫群如同流水一般四处泄开,仿佛饿了几千年一般,直往人身上到处钻,嘴巴鼻孔耳朵**,身上有洞的地方全都没放过! 十几个军汉的尖叫声顿时震彻夜空,周围随时等着支援的士兵都看傻了眼,头皮发麻,三条腿都给吓得软趴趴的,直到有士兵尖叫着落水,他们才冲上船去,用火把驱散虫群! 然而同样的黑衣人很快就出现在了第二艘和第一艘船上,海面上的虫豸也开始蠢蠢欲动,甚至连渡口的木板都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仿佛整个天地间的虫豸都被叫醒了! 杜成责和郭正文蔡旻等人看得浑身发痒,慌忙将人手都给收了回来,清点了一些,虽然没有死亡案例,可这些士兵受伤的受伤,剩下的都吓破了胆子,哪里还敢动手! 那红甲老倭寇万夫不敌也就算了,推个床弩来对付他都成,可怕的是第三艘船上那个不知是否存在的黑衣人,那些虫子虽然小到可以忽略,可这世界上最多的是什么?不是人,而是各种各样的虫子啊! 转运使司的首脑和焱武军的老大都来了,竟然奈何不了三艘船,更让人无地自容的是,每艘船上就只有一个人在镇守啊! 这苏牧这一趟出海都干嘛去了?人家出海是访仙,看这架势,他出海是为了求魔啊! 郭正文和蔡旻都看向了杜成责,后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显然也是觉着丢脸,可老子又不是老君爷爷,对付人还成,对付妖魔鬼怪也是没辙啊! 都说读书人整天拜孔老夫子,一身浩然正气,不如你们上去试试,看能不能镇得住这个神出鬼没的妖怪? 一时间三人面面相觑,老脸丢了一地,捡都捡不回来,最后还是郭正文发话,让杜成责又调了几百兵过来,这些新来的还没意识到先前发生的事情,结果上船走了一遭,就再也不敢乱动了。 当然了,也有些特别有“见识”的,建议放火烧船,把这三个恶魔给逼下船,当场就被蔡旻一巴掌打飞出去,贴墙上扣都扣不下来。 他来扣船是为了获取苏牧私通外敌,又与赵宗昊眉来眼去的罪证的,一把火烧光了,还拿什么当证据! 不过老天爷终究还是被他们的执着给感动了,但听得后方马蹄响动,竟然是正主驾到了! 苏牧和扈三娘同乘一马,苏瑜打头,不多时便来到了渡口,见得地方和镇军的一把手都在,心里顿时暗叫不妙。 杜成责以为自己不怕苏牧,可见得苏牧下马,目光直视,面色平静地走过来,他的心头竟然不自觉地发紧,自己可是个坐镇地方多年的老将啊,为何会被他的气度给镇住! 莫不成这苏牧还真是出海求魔去了?!!! 苏牧也没费神,只看这阵仗,再看看色厉内荏的蔡旻,许多事情就都清楚过来了。 不过安茹亲王是大光明教的人,雅绾儿是圣公军余孽,巫花容是海外蛮人,船舱里还有一百多马穆鲁克的奴隶兵,他们扣押这艘船也无可厚非,并没有不妥之处。 然而苏牧的这些人可都是留有大用的,又岂能让他们给扣了去? 损失了这些人不打紧,要命的是这件事的后续影响! 苏牧心性谨慎,便如同下棋之人,下一步棋,往往会推敲联想十几步的后手应对,环环相扣,早将其中的利益牵扯看得通通透透了! 自己才刚刚到赵宗昊府上吃了宴,转运使司的人当夜联合焱武军来搜船,大动干戈,不惜一切代价,这里面若说没有猫腻,苏牧是打死了都不信的! 也正是因为知晓了这其中的关节,就更不该让他们把船给扣了去! 若这件事情闹开了,不好收场不说,这些奴隶兵想要发挥作用也就变得难于登天了! 再者,这件事牵扯到几位王子,而别人不知道,但苏牧自己清楚,他可是绣衣暗察,是天子的眼线耳目,是仅有的几位超级密探,这事儿传入官家耳中,会引发何等样的后果?!!! 想到这里,苏牧朝正要下马的扈三娘耳语了几句,后者拍马便往江宁城中疾驰,而苏牧和苏瑜这不紧不慢地走进了渡关。 第三百七十二章 都给先生生猴子 秦淮河畔就像躺在牙床红帐之中,慵懒丰腴而欲求不满的妇人,白天从来就不是她的所想,夜晚才是她狂欢的世界。 也只有到了夜晚,秦淮河才更能散发她无与伦比的诱惑力,红袖粉雨燕蹁跹,火树银花不夜天,扛鼎英雄汉走进来,都让你变成软脚蟹出去。 在秦淮河西段的一处低矮宅子里,许多人家的门前都挂着昏昏的红灯笼,许多熟门熟路的汉子如同嗅到腥味的老猫,急匆匆进得院落里,亲热热唤一声姐儿,而后便传出没羞没臊的动静来。 过得三时五刻,就见得那些汉子双脚筛糠一般走出来,一副食髓知味的贪婪模样,还要赞一句,这姐儿真够力! 没错,这里就是秦淮河畔的三虎巷,巷子里大部分都是半掩门的姐儿。 这些姐儿们或是年纪大了,被青楼冷落的小姐,或是姿色平庸,没能被青楼挑上,但又无力维持生计,只能出卖皮肉的寻常人家,也有生活所迫,需要出卖自己来养家糊口的寻常主妇。 当然了,还有一些便是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的妇人,起初只是偶尔偷一回荤腥吃吃,不过这种事有一次就有二次,有二次就能成生计,于是寡妇便成为了半掩门姐儿的主力军。 此时巷子东头的一处小院里,即便已经入冬,天气料峭,房中还是蒸了腾腾的汗雾,一股让人羞臊的气味充斥着整个房间。 刚刚缴械投降,坐在床头喘气歇息的是个三十郎当的精壮男人,浑身肌肉虬起,看起来像是渡口上给人搬运货物的苦哈哈,有的是使不完的力气。 而被窝里一个丰腴妇人已经半老,正在毫无形象地擦拭着,面色潮红,双眸含春,显然对汉子的表现相当满意。 擦干净之后,杨寡妇便披了件薄薄的衣服,下得床来,抓起炉子上温着的酒壶,给汉子倒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那汉子叫老九,是个老实人,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在渡口帮闲过活,自从跟杨寡妇好上之后,两人动了真情,便果真请了个媒人,又央求里长做见证,到官府去把婚书给定了下来,从此便搭伙过日子了。 杨寡妇风闻不好,不过经过上次苏先生的玩笑之后,大家对她也是格外关注,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身接触过后,大家才发现,其实杨寡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人尽可夫。 相反的,这种水性杨花的外在,正是她保护自己的铠甲而已,她总是口花花调戏小郎君,那些登徒子生怕自己没办法喂饱这个老娘儿们,平日虽然口头上调戏得紧,实则没人敢爬她家的墙头。 声名好起来之后,反而有很多人都上门来勾勾搭搭,杨寡妇不厌其烦又担惊受怕,但想想这样也不错,谁愿意一辈子担着一个水性杨花人尽可夫的骚蹄子名头? 到了后来,几个登徒子想要进来用强,其中一个幡然醒悟,把同伴都给打了出去,从此以后倒是隔三差五成了杨寡妇的门神,这个人便是现在的老九了。 老九话不多,杨寡妇跟他说话,他就脸红,但有鲜鱼之类的就会偷偷放在杨寡妇的院子里,平日里杨寡妇做的手工活儿,也慢慢丢给他拿出去卖。 一来二往,杨寡妇也看到了老九的真心,在一个月不黑风不高的夜晚,嗯,总之月光光心慌慌,偷鸡摸狗好时光,两人就干柴烈火滚在了一处。 一个久旱逢甘霖,一个磨枪廿载还未见过血,盘肠大战三百合,天光大亮尤未歇。 总之两人好上之后,夜里也就这一件事最是有滋有味,喝了点酒之后,两人又滚将起来。 可正当此时,院子外头却响起了尖锐的敲锣声,四下邻里纷纷骚动了起来! 杨寡妇这些年来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生怕一些无赖爬墙头,听得动静就爬了起来。 老九抄起门后的扁担就冲出院子来,这扁担在渡口就给人挑货,在家里就保护媳妇儿,老九牛高马大,挺身而出,杨寡妇也穿好了衣裳,探头来看。 老九不多时就回来了,挠了挠头道:“听说一个姓苏的老先生被堵在渡口了,这些姐儿们都说要去给他生人儿…” “苏老先生?苏先生?什么生人儿,是声援吧?”杨寡妇心头一紧,白了自家汉子一眼,老九只是憨笑着点头,连连称是。 “这苏先生是哪个?都老先生了,这么多姐儿争着给他生人儿,不怕身子骨吃不消?” “是声援!再说了,苏先生比你还年轻咧!”杨寡妇敲了敲老九的脑袋,后者却是最吃这一套,便像大热天吃了冰那般舒服。 不过见得自家媳妇儿一脸向往,老九心里也有些吃味,瓮声瓮气地问道:“这苏先生到底是甚么人物,怎地一条街的姐儿深更半夜不顾脸面地去给他生人儿…声援?” 杨寡妇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仿佛回到了十七八的年岁,把老九都给看痴了。 “苏先生,可是咱们的恩人,若没有他,老娘也不会让你给睡了…”杨寡妇眯着眼睛笑,却是掐了掐老九的后腰肉。 虽然不知道媳妇儿何时受过苏先生的恩德,但媳妇儿说是,那肯定就是,既然是媳妇儿的恩人,自然就是老九的恩人了! “知恩图报,那咱也去赶紧声援声援这苏先生!”老九扬了扬手里的扁担,如是说道。 杨寡妇微微一愕,她知道小门小户的人家最怕惹是生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九虽然也曾经在渡口混过堂口,但跟杨寡妇好上之后,就金盆洗手了。 但若不是老九这份恩怨分明,耿直坦诚的性子,杨寡妇也不会死心塌地就跟了他。 想到这里,杨寡妇反而有些舍不得了:“咱去边上看一看,吼两嗓子就好…” 老九知道自家媳妇生怕自己出事,心头顿时一暖,平素里老实巴交的汉子,破天荒就在院子里吻了媳妇儿一口,抄起扁担就往外头走:“媳妇儿你先等着,我把弟兄们都叫上!” 看着老九的背影,杨寡妇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苏牧便像天上的青鸟,遥不可及却又让人心驰神往,而老九则是地上的老牛,任劳任怨,最是靠得住。 哪个少男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见着苏牧这等龙凤般的人物,谁都会动心,但相信街上那些奔走相告的姐儿们,跟此时的杨寡妇都是同样的心态。 苏牧这样的人是用来崇拜的,是让自己的生活不会脱离自己心中的梦想,让自己的精神境界更高一些的。 而老九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可以依赖一生,相濡以沫的,他们虽然一个在云端,一个脚踏实地,但在某些时刻,哪怕只是一个背影,就会让你觉着,地上站着的,何尝就不是英雄好汉?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这些盲目追星之人看起来很可笑,也很可悲,但你不是他,你不了解他内心的得失权衡,在你看来或许很傻,可在他看来,却可以豁去性命去追求和守护,哪怕仅仅只是心里的幻想! 当老九回来之后,他果真带着渡口上一起干活的弟兄们,浩浩荡荡一大波人,走出三虎巷才发现,街头上早已人潮人海,灯笼火把便如同天上的落星铺满了人间,分不出哪里人间与星空的分界! 青楼姐儿们的马车被堵在人潮之中,这些足不出户的姐儿们竟然下了马车,在龟奴儿小厮的保护下,在臭烘烘乱糟糟的人潮之中往渡口涌去。 这其中还有诸多寒门士子和文人墨客,还有一些乔装改扮来凑热闹的达官贵人子弟,总之苏牧被堵在渡口的消息,彻彻底底将江宁给掀翻了,这才是真正的火树银花不夜天! 更让人吃惊的是,许多平素里在街头打闹的小捣子都加入了人群之中,他们听不懂人生若只如初见,但他们喝醉了也会故作英雄姿态,一拍桌子喊道,呔!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老狗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 那是一个文风最是鼎盛的时代,也是最为奢靡繁华的时代,但这些都是士子文人,士大夫阶级的特权,普通老百姓的精神娱乐仍旧极其匮乏。 残月晓风仙掌路,何人为吊柳屯田。 柳七能够在民间如此受欢迎,几乎人尽皆知,成为一代风流大词人,乃至于“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也就说,有井水的地方,就有柳七的词! 这也正是这个奇葩朝代的一个缩影,文化享受却是很丰富,可只是针对士大夫特权阶级,寻常百姓仍旧没有找到自己的娱乐和精神归属。 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有柳七的出现,才有诸多第一才子的出现,才有苏三句的出现! 他们守护的是苏牧,但深层一想,何尝不是在守护他们仅剩下的那一点点文化渴求和希望? 人潮往渡口方向汇聚,越来越壮大,火把灯笼便如一条在黑夜之中苏醒的巨龙,人声鼎沸,很快就将渡口给站得满满当当! 江边的寒风一吹,他们才清醒过来,对面想要抓苏先生的,可是朝廷的官兵,他们但凡有些出格举动,就会被视为造反! 人群之中很快就响起一个声音:“咱们要保持克制,否则帮不了苏先生,反而害了他!” 这个声音不断传播出去,人群竟然就这么安静了下来,这是多么让人恐惧的号召力和凝聚力! 只凭一个名字,他们甚至连苏先生的面都没见着,还不知道渡口处是不是真的苏先生本尊,只因担心害了先生,这些最是吵吵的姐儿小哥们,竟然全都闭了嘴! 人群中的燕青和扈三娘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是兵行险着,让漕司和焱武军的人看看苏牧的人望到底有多么恐怖,但同样是柄双刃剑,一旦爆发冲突,便跟造反无异,非但苏牧要栽,这些老百姓也要遭殃的! 好在事实证明,苏牧的判断,终究还是正确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针锋相对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争斗,盖因竞争是人类生存与延续的动力,也是最主要的手段。 正是因为有无数的竞争,行业才不断得得到发展,科技和生产力才能不断进步,不断将文明往前推进,也正是因为无数次争斗,历经改朝换代的阵痛,才使得人类越发地进步,因为优胜劣汰是自然的法则,所以竞争,是人类最重要的本性之一。 苏牧从来就不是争强好斗之人,但他需要生存下去,无论在现世还是在大焱,他都在最低层苦苦挣扎过,他明白为了生存下去,就必须经历一次次的争斗,而在争斗之中,必须尽力去获取胜利,因为你的每一次失败,都既有可能成为最后一次战斗。 从苏瑜口中得知了转运使司与市舶司之间的利益纠葛之后,苏牧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在马背上他就想通了一切问题的关键,他仿佛看到有一只无形的幕后黑手,在操控着这一切。 这黑手隐藏在阴影之中,既陌生又熟悉,让人忌惮却又同样让人好奇万分。 而且直觉还告诉苏牧,这黑手极有可能比郭正文蔡旻等人还要藏得深,如果不把这只黑手挖出来,即便解决了郭正文,今后还会有李正文,张正文,无数个正文,数不清的麻烦。 所以他很快就定下了策略,虽然仓促之间无法完善,但乱拳打死老师傅,这种操控全局的幕后黑手,可不就最怕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么! 扈三娘找到燕青之后,后者便联络了皇城司在江宁的密探,将苏牧被堵在渡口的消息散播了出去。 苏牧的两首诗横空出世,震惊了整个江南,一时间再度成为热点中的热点,然而这一次也不例外,在诗作震惊天下之后,这位苏三句再次销声匿迹,淡出了所有人的视野。 他的名声已经远扬江南,但他却仍旧神秘,无人能够看透他这些孤僻行为背后的意义,这也使得他被誉为最具魏晋狷狂气质的文坛大家。 而也正像他的每一次回归一般,这一次他又惹上麻烦了,他便像一个天生的惹事精,走到哪里都能引发巨大而轰动的大事件。 或许也正是因此,老百姓才如此的拥戴他,因为有了这个不甘寂寞的苏三句,他们枯燥乏味,如同牛马一般只知道干活缴税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所以这些江宁百姓很快就聚集到了一起,在他们看来,苏牧就是平民天王,是他们的精神寄托,是他们对这个社会的宣扬和示威! 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然而民心是最为虚无缥缈的东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操控舆论导向永远是一柄双刃剑,一不小心就极有可能会玩火**。 但苏牧还是这样做了,他无意让这些百姓卷入进来,但自己的把柄就在眼前,他想要过得这一关,就必须借助百姓的力量。 当然了,他不可能会煽动这些老百姓来冲击官府,因为这样等同于找死。 他又岂会不知郭正文和蔡旻的小伎俩,这些百姓汇聚起来,郭正文还求之不得呢。 然而苏牧也有着自己的考量,他要动用最后的杀招,就必须要这些老百姓来打掩护,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还需要这些百姓,来进行后续的计划! 他从来就没有将这些百姓当成炮灰来利用,他只是想让这些百姓,来掩饰自己的真正意图,蒙蔽敌人的目光,搅乱敌人的判断! 燕青和扈三娘带着皇城司的暗察子密探,不断在人群之中寻找着,寻找着苏牧的目标,然而敌人显然更加的狡猾。 郭正文见得百姓聚集过来,心里也冷笑连连,人都说苏牧智谋过人,在他看来不过徒增笑话尔。 他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抓住苏牧的罪证,让赵宗昊惹上一身骚,灰头土脸滚回东京去,江宁百姓对苏牧的回护,在郭正文看来,只不过又是一桩好心办坏事的笑话罢了。 最好苏牧的爪牙暗中通知赵宗昊那几个小子,大家一起来凑热闹,也不需要他再多费心思。 郭正文和蔡旻相视一眼,便要上前质问苏牧,此时人群再度沸腾起来,却是几辆市舶司的黑色马车,在卫队的保护下,分开人流来到了渡口! “果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郭正文心头大喜,但见得赵宗昊与赵文瑄赵如靖三人联袂而来,而赵宗堃许是得了兄长的吩咐,也不敢跟着来惹是生非。 赵宗昊毕竟年长,心性成熟,宴席上听了苏牧旁敲侧击,本打算将此事交给苏瑜来办,让苏牧的船悄悄通关也就算了,只是他也没想到苏牧的船上会有一百多的番人奴隶,这可就是大事件了。 君权神授的思想早已渗透到老百姓的根儿里,皇族莫不是世间最高贵的存在,在野官员或许清楚郡王之流没有实权,最多也只是空壳子和纸老虎,可老百姓眼里,这些可都是龙子龙孙,金贵到不行,慌忙让开来,心头充满了震撼。 没想到苏三句苏大家的面子这么大,竟然连主管市舶司,堂堂藩王之子都到场,而且一来就是三个! 赵宗昊走下马车,朝郭正文笑道:“今夜好生热闹,却是不知漕司两位大人来我市舶司地头大动干戈,所为何事...” 秦王能够留在东京而不之藩,除了官家的厚爱之外,何尝没有自己的手段心机,否则即便官家强留,他也无法顶得住满身是嘴的文官攻讦。 赵宗昊与赵文瑄赵如靖有所不同,他从小就被当成继承人来培养,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城府深沉,否则也不会看出郭正文醉翁之意不在酒,更不会明知道对方另有所图,还要过来襄助苏牧。 郭正文见得赵宗昊入彀,强行压下心头欣喜,只是冷笑一声道:“我漕司主管淮南东路域内一切漕运之事,即便市舶司渡口,也一样在本司的管辖之内,今夜得了检举,说有可疑船只停留江面,本官自然要好生搜查搜查!” 郭正文义正言辞,斜眼瞥了一下赵宗昊,心里在说,到底还是太嫩了啊... 赵宗昊还未开口,年纪最幼的赵文瑄就想挺身而出,却被身后的苏瑜悄悄拉了一把,而左首的赵如靖却忍不住,指着郭正文便大声指谪道。 “郭大人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即便有可疑船只,也该由市舶司来检点搜查,市舶司下面还有提举刑狱司,法司下面还有我提举茶事司,吾等皆受皇命,节制沿海事务,你漕司的人胡乱插手,就不怕违抗皇命么!” 龙凤生龙凤,耗子会打洞,赵如靖一开口,果然不按规矩,直接拿皇命这座大山来压迫郭正文,干脆就给他扣上了违抗皇命的大帽子! 然而郭正文有备而来,又岂将赵如靖放在眼中,便面北而拜道:“郭某身沐皇恩,守牧一方,正该尽忠职守,不放过任何威胁地方的祸害,才足以报答官家浩荡如山海之恩德,如小王爷所言,尽忠职守却成了违抗皇命,谁人还敢兢兢业业克己奉公!” “你!”赵如靖脸色赤红,却被郭正文斥得哑口无言,对方可是正经科举老牌进士,三甲出身,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由清流入浊流,在东京饱受历练,而后才放到地方来,又岂会将赵如靖这样的黄口小儿放在眼中。 赵宗昊生怕赵如靖说多错多,再度被抓住把柄,并将赵如靖给拉住,郭正文心头冷笑,表面上却面无表情,一副铁面无私的姿态,朝赵宗昊道。 “诸位都是市舶司的主事,而我漕司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无法坐视市舶司不管,大家的目的该是一样的,本该同仇敌忾,又何必隙于萧墙?” 郭正文不愧老狐狸,三言两语就将事情拉到了更高的层次,无论漕司还是市舶司或者法司茶事司,可不都应该站在统一联盟上么,那三艘可疑船只才是咱们共同面对的敌人啊! “既然大家都来了,咱们何不同心戮力,将此事妥善措置,反正有诸多乡老在场,不如咱们就请船主带咱们上去看看,这船上到底藏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郭正文的话锋终于直指苏牧,而后还其心可诛地大声道:“本官听说船主乃是几位的好友,若你们想要避嫌,这件事可以由我漕司一力承担,诸位以为如何?” 这是**裸的威胁啊!赵宗昊即便再能隐忍,眼下也是怒火中烧! 郭正文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你们若不想跟苏牧扯上关系,惹上麻烦,就滚一边玩儿去,老老实实看着漕司在你市舶司的地盘上逞威风,否则就一同牵扯进来,无论苏牧船上有没有可疑,你们几个都将跳进黄河洗不清! 赵宗昊四处扫视了一眼,见得焱武军与漕司那边的人手多有伤亡,场面惨淡,便知道苏牧船上或许真有不可告人之物,此刻抽身而去实在明智不过。 可眼下江宁的百姓全部聚集在这里,一旦他退缩了,放弃了苏牧,今后还有什么信义可言,还有谁服他兄弟几个的管教! 念及此处,赵宗昊也是分毫不让,面色平静得吓人,不咸不淡地朝郭正文说道。 “官家亲授旨意,命我督查市舶司事务,此事我市舶司责无旁贷,一切后果自然由我市舶司一力承担,至于搜检一事,自然也该由我市舶司出面,郭大人还是带着漕司的人回去吧!” “再说了,焱武军乃一方镇军,难道不该协助提举刑狱司办差么?郭大人与杜指挥走得这么近,就不怕别人嚼舌根子?” 赵宗昊反将一军,郭正文脸色顿时铁青,针尖对麦芒地反驳道:“赵提点敢当场立下文书,保证自己与船主苏牧没有私交,不需避嫌么!” 赵宗昊早已打定主意,当即回应道:“苏大家乃我江南文坛的新秀,何人不以识得先生为荣?郭大人也是士林出身,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这句倒是将郭正文好一番嘲讽,后者正欲反驳,又听赵宗昊连珠炮接着道:“至于避嫌,这场中上万百姓便是见证,我会邀请江宁的耆宿一同登船,郭大人总该放心地打道回府了吧!” “你!你好!”吵架从未输过的郭正文竟然哑口无言了! 第三百七十四章 苏绣衣的戏码 郭正文终于发现自己到底还是小瞧了赵家这几个小子,出身皇族的人果真不会简单到哪里去。 不过他是官场里打滚的老油子,又岂能善罢甘休,灵光一闪,便开口冷哼道。 “赵提点果然想得周到,不过郭某乃一方镇守,若说提点大人要选百姓耆宿做代表,还有谁比老夫更合适!”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郭正文此言一出,赵宗昊也是无话可说,不由将目光投向了苏牧。 直到目前为止,他都不知道苏牧船上有些什么东西,事到如今,苏牧船上有些什么可疑的东西,已经不再是重点,重点已经转移到了市舶司与转运使司的权力争夺之上。 但双方都不可否认,最终的关键还是要落到苏牧的身上,若果真搜出什么违禁品来,赵宗昊可是要吃大亏了的。 对于赵宗昊的信任,苏牧心里也是感激得紧,这其中未尝没有兄长苏瑜的成分在里头,赵宗昊欣赏苏瑜的能力和品格,对苏牧又是敬重有加,风头上又决不能输给郭正文,给他的选择已经不多了。 事到如今,苏牧只有轻叹一声,朝郭正文说道:“既然大人坚持,草民也不敢违抗,只是苏某还想问一句...” 见得苏牧服软,赵宗昊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对于他来说,只要苏牧死撑到底,将船交给市舶司看管,使个拖字诀,借口夜间不便,明日再行搜查,这一夜过去,该收拾就收拾,明日就能够将危机给解除了。 这也是他决定帮助苏牧的底气,可一向被誉为神机妙算的苏牧,怎地就出了昏招啊! 郭正文也是心头欢喜,双眸灼灼地问道:“不知你想问什么?” 赵宗昊几个连同郭正文和蔡旻也都很是好奇,不知苏牧要问些什么,然而听得苏牧一句话,郭正文差点没气得一口老血给喷出来。 “郭大人果真要上船么?我还是建议你再考虑考虑的好...” 这句话可就让人气愤了,你苏牧是什么东西,我堂堂转运使,一方大员,你还敢威胁我! 郭正文脸色铁青,甩袖率先走向第一艘船,苏牧朝赵宗昊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 若非这么一激,又岂能让郭正文失去理智的判断,真要选个老百姓代表上船去,问题可就更加大条了。 正是因为他要使出杀手锏,而这杀手锏又决不可让人知晓,这才骗得郭正文这老鬼上船去! 安茹亲王得了苏牧的授意,便让开一条道来,苏牧领着赵宗昊和郭正文,在万众瞩目之下,上得船去。 到了船上之后,苏牧并未领着两人到船舱去,因为他自然不是蠢物,他来到了客舱,点起了油灯,这才转过身来,让安茹亲王在外头把舱门拉了起来。 “你搞什么名堂,还不带本官查验船舱!”郭正文到底是个文官,手无缚鸡之力,见得苏牧脸上两道金印,想起关于苏牧的一些小道传闻,心里就有些不安起来。 人说匹夫之怒,血溅五步,若苏牧真发起狂来,大不了一逃了之,他郭大转运使,堂堂封疆大吏的小命可就没了。 然而苏牧却只是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防潮油纸包来,打开之后,将一份文书和一块牌子,轻轻放在了桌上。 “二位大人可认得此物?” 见得苏牧如此神秘,赵宗昊早已心痒难耐,当即往前一步,只看了那牌子一眼,心里边咯噔吓了一跳! 但见那牌子虽然是木质,但表面却镶嵌金皮,大焱律法有严令,民间流通制钱铜钱,西蜀和两广甚至湖南可用银票,严禁流通金银。 虽然使用银子已经成为了民间的风习,官府想禁也禁不住,但却没人敢用金子,因为金色和明黄绯红之色,可不是随便就能用的,那是皇家才能使用的颜色! 那木牌上短短两行十七个字,赵宗昊只扫了一眼,脑子里只剩下四个字在不断回荡混响:“绣衣暗察!” 他双手颤抖着翻开那文书,里面竟然是关防和勘合,上面可都有官家的用玺! 这玉玺可不是随便能够动用的,即便是官家也不能大小事随便戳个玉玺的章子,平常朝政公务最多也就用印,非国家大典宰辅重臣任命和用兵大事,是极少用到玉玺的! 巴掌大的一个玉玺,却是货真价实,无人敢仿冒,也仿冒不出来的! 即便是郭正文和他赵宗昊这样的大员,平日里也不敢将关防和勘合带在身上,不是怕丢失,而是没有这个资格,只能镇在衙门里头,用的时候还不能独自一人,必须要有监察在旁,才能够动用勘合和关防! 而能够带着这两样东西随便走的,除了出征的大将,比如平叛方腊之时的童贯童宣帅,也就只有少数几个传说一般的人物能够拥有这样的特权了。 放眼整个大焱朝廷,只流传着各种传说,却从未露出真身的绣衣暗察,便是拥有这等特权的其中之一! 苏牧是绣衣暗察! 郭正文刚刚看清楚这两样事物,还未来得及吃惊,赵宗昊已经附身行大礼。 “官家万寿!” 这金牌与关防等同于圣旨,见了虽然不需要下跪,但见之如面圣,大礼是免不了的! 郭正文脑子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他都想象不到,脸上被刺了下贱之极金印,只会在民间吟诗作赋,在沿海地区勾勾搭搭的苏牧,竟然会是传说中凤毛麟角一般的绣衣暗察! 苏牧眸光陡然一厉,低声沉喝道:“郭大人见印玺如何不跪,难道忘记了人臣之道,想要犯大不敬之罪耶!” 彼时汉室民族经历过五代十国的动乱,太祖建立大统一,汉人高傲犹在,跪天跪地跪父母,非重大典礼,是不需要跪拜皇帝的,而后经过了近百年的教化,士大夫阶级彻底占据了朝堂的掌控权,文官的地位史无前例的高,更不兴跪拜之礼,电视上动不动就下跪,那是后来元蒙和满清的狗屁礼节,汉人从来就不兴这一套的。 可郭正文心里震惊到了极点,被苏牧如此一喝,竟然双膝一软,噗通就跪了下去! 苏牧轻轻将赵宗昊扶了起来,却故意吊着郭正文,后者慌忙醒悟过来,然而为时已晚,因为苏牧没有开口说话之前,他是不能起来的,起来就是不敬! “郭大人,我皇城司正在暗中搜寻方腊余孽的紧要机密,事有从权,不便透露,我只能说,这船上都是机密,郭大人不信,尽可派人来搜便是!” 苏牧也不与他解释这么多,那郭正文抬起头来,怒视着苏牧,然而却发现苏牧居高临下,自己越发显得羞耻,连忙又低下头去,却又发现更加羞辱,只好平视前方,却又对着苏牧的裤裆,一时间是无地自容,羞辱到了极点! “绣衣大人办差,郭某自然不敢阻挠...”如此说着,他便趁势将膝盖抬起来,故作体力不支,就瘫坐在了地上。 为了保护自己的面子,这位转运使大人也算是费劲了心机,豁出一张老脸不要了。 谁能想到堂堂一路转运使,位高权重的一方牧守,竟然会遭受如此的羞辱! 当然了,谁都没想到,整个大焱屈指可数的几个绣衣暗察,就被他撞见了一个,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赵宗昊见得郭正文垂头丧气如丧家之犬,心里别提多解气,反倒是苏牧也不在面子上计较,将郭正文扶起来,有些阴险地笑道。 “我皇城司在江宁驻扎多年,对郭大人的政绩也是有目共睹,官家乃千古圣君,自然也会看到郭大人的劳苦,苏某对郭大人的尽忠职守也是钦佩的。” 听到苏牧如此一说,郭正文心里也是咬牙切齿,这分明就是在暗示,他能够通过皇城司,向官家进言,也就是说,自己在官家耳中的形象,可就捏在皇城司,或者说苏牧的手里了! 他在朝堂上打拼多年,甚至流言蜚语的可怕,一些宦官或者天子近侍嚼舌根子,很多时候非但不能让官家听取,反而会被冠与干政之罪,打入大牢。 可这些流言进到官家耳中,他就会产生质疑,不再放心地将差事交付给你,或许没有什么大灾大难,可想要再往上走,可就难于登天了! “圣恩浩荡,郭某感铭肺腑,定当鞠躬尽瘁,不负官家所望!” 他本是场面上的表忠心,可谁知苏牧却呵呵一笑,握住郭正文的手道:“我就知道郭大人是个忠君体国的父母官,苏某出海一行,乃是皇城司的差事,官家又授予苏某便宜行事之权,眼下正有一事需要郭大人倾力襄助,相信郭大人不会坐视不管吧?” 即便苏牧胆子再大,也不敢欺君罔上,再者,绣衣暗察本来就有便宜行事的职权,郭正文只能打落牙齿吞落肚,哪里敢虚以委蛇,连忙应承道:“苏绣衣但有所托,郭某尽力便是...” 苏牧哈哈大笑,握着郭正文的手,便如同见到了雪中送炭的同志一般,满口赞道:“郭大人果真是顾全大局,风骨让人佩服啊!” 一提到风骨二字,郭正文条件反射一般想起刚才的下跪,老脸又是憋得通红,苏牧也不再撩拨他,正色道。 “实不相瞒,这三艘船里都是极其重要的方腊余孽,皇城司需要赶紧护送回京,向高慕侠大公事复命,奈何山高水远,苏某能力有限,贵漕司掌控水路交通,本事通天,我想让郭大人派些人手,帮着护送回京,他日奏报官家,郭大人这份功劳想来是少不了的...” 赵宗昊在旁一听,忍不住内心就窃笑起来,这苏牧也是太损了,非但不让搜查,竟然还让郭正文帮着护送,这简直太...太让人解气了! 事实上苏牧此时说什么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从自己的身份揭示之后,郭正文便明白自己提到了铁板,别说护送了,就是让他驮着这些方腊余孽上京,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敢问苏绣衣,需要多少人手来护送?” “不多不多,三五个营团的人就足够了,若漕司有闲余,加派几条大船照应着就再好不过了...” “三五个营团?敢问这些方腊余孽有多少?”郭正文脸皮抽搐,差点没吐血,三五个营团可就是四五百人了,还要加派船只,一路护送上京,亏出老血了都! “哦,也就一百多人这样...” 郭正文:“... ...” 三个人,三条船,押着一百多方腊余孽,用苏牧的话来说,是极其要紧的余孽,苏牧怎么当上绣衣暗察的,郭正文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他可以确定一件事,这货出海,铁定是求魔去了! 第三百七十五章 下网 苏牧和赵宗昊、郭正文上船之后,渡口便热闹了起来,绝大部分的人都在替他们苏大家担忧,虽然他们相信苏大家的人品,能够写出流芳百世的诗词的文坛大家,又能作出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情来? 再加上苏牧从来都是特立独行,出来寻些新奇好玩的事物,也不足为奇。 可他们并不相信郭大转运使啊,这位大佬镇守地方,势力庞大,想要整治一个无权无势的人,还不是举手之劳? 不过好在小王爷是站在咱们这一边的,苏大家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才对。 一想到这里,百姓们心头便火热起来,一股与有荣焉的感觉便从心底涌了上来,咱们是支持苏大家的,那可是跟小王爷站一队的咧! 然而这三人上了船没多久,就已经出现在了甲板上,郭正文面色阴沉地走在前头,赵宗昊与苏牧面无表情地落在后面。 见得郭正文的表情神态,众人心里难免一紧,坏事了,想来这郭大人要发飙了,苏大家莫不成真要徒遭横祸不成! 杜成则察言观色,见得这模样,心里也是安定了不少,这次他的表态,算是将自己与转运使司绑在了一处,得罪了几个小王爷,若没有郭正文护着,今后怕是不好混了。 不过看样子,应该是郭大人占了上风,只要这几个小祖宗被郭大人赶出江宁,市舶司的肥肉就彻底落入郭正文和蔡旻的手中,到时候他的富贵日子也就降临了! 一想到这里,杜成责快步走上前去,朝郭正文大声道:“郭司漕,咱开始搜船拿人吧!” 这时候不表忠心拍马屁献殷勤,今后好处可就不好捞了,杜成责可是非常清楚这里面的道道儿的! 然而郭正文如同看白痴一般看着这位杜指挥,瓮声瓮气地说道:“行文安抚使,连同焱武军,派人派船,将这三条船护送到汴梁去,交接给皇城司衙门...” “什么?!!!” 郭正文虽然说得含糊不清,又刻意放低了声音,可如今万众期待,大家都等着最终结果,一个个竖起耳朵来,这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全场! 本以为会突然出现轰动的渡口此时死一般寂静,即便是赵文瑄和赵如靖,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杜成责和蔡旻靠得最近,一脸难以置信的确认道:“大人...大人说什么?” “我说行文安抚使司衙门,联合焱武军,派人派船护送他们上京!”郭正文气得跳脚骂着,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经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 “嘶...”人群之中满是倒抽凉气的声音,而后便如同火炬丢入滚油锅一般,气氛轰然炸开! “哗!”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他们竟然不是搜船,而是要护送苏大家的船队上京!” “我就说嘛,这天底下还有人不喜欢苏大家的么!” 赵宗昊下得船来,朝苏牧拱手为礼:“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到府上拜会苏先生...” 他知道,这个时候实在不便多留,再者,他和郭正文都很清楚,即便知道苏牧的隐秘身份,也只能是烂在肚里的秘密,即便是官家,也不会轻易道出绣衣暗察的身份来。 郭正文这次非但踢到了铁板,吃的还是哑巴亏,若他斗胆敢把苏牧的身份泄露出去,这辈子也就完蛋了,皇城司的暗察子可不是谁都敢惹的! 苏牧与赵宗昊告辞之后,却并未松懈下来,他知道这才是正戏的开始,现在他已经下了饵,就等着大鱼上钩了! 他站在渡口的舷桥上,看着目光殷切的诸多百姓,心里也是一暖,朝诸人深深鞠了一躬,温言道。 “今夜多谢大家了,改日苏某在谢过大家!” 来的人虽然多,但他们除了站在这里,默默为苏牧撑腰,在精神上支持苏牧,为苏牧做一个见证,其他实事一件没干,可他们心里暖洋洋的。 因为苏牧收到了他们的心意,感受到了他们的关心,并真诚地表示了感谢! 这一个发自肺腑的鞠躬,让在场之人觉着,今夜总算没有白来,苏牧啊,咱大伙儿可都没有白疼你咧! 人们欢呼起来,而后欢欢喜喜地散去,沿途充满了各种喜悦的议论,仿佛这场胜利,属于苏牧,但也属于他们! 事实上,并非苏牧矫情,他是真的需要这些人,特别是在下来的计划之中,这些人更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看着这些人远去,苏牧也是笑了起来,许多哥哥姐儿们还不远离开,想要过来跟苏牧说说话,但焱武军的人把守着现场,他们倒是进不来。 苏牧正打算转身,却发现那群人里,有个熟悉的面孔,便走了过去。 “杨姐儿也来了,今夜想请我吃酒不成?”苏牧见得杨寡妇,心情也好了起来,后者却是少有的扭捏了。 “先生莫要笑话奴奴,我家汉子可饶不了我...”杨寡妇用肘子戳了戳一旁呆着的老九,满脸洋溢着幸福与甜蜜。 老九也是惊呆了,他跟所有人一样,都不明白为何苏牧能够让郭大人服气,但他毕竟在渡口混过堂口,知晓这其中的秘密,已经不是寻常人所能接触的,而苏先生,也绝非大家想象之中那么简单。 不过谁管他苏牧简不简单?苏牧在他们的心中,已经是个符号,是个寄托,甚至于像一个虚无的偶像,在百姓的心里,苏牧便是他们塑造出来的“柳七”! 苏牧看着老九,以及他身后那些精壮的码头汉子,知晓他们是来给自己助阵的,也是客客气气地与老九说了几句。 苏瑜在一旁看着,见得老九这些人还算不错,待得苏牧离开之后,便让人跟老九几个支会了一声,让他们明日到市舶司来报道,以后就留在市舶司当杂役,总比在渡口当搬货的苦哈哈强。 这些人虽然老实憨厚,但并不代表他们没脑子,苏牧刚跟他们说过话,市舶司的差人便来招募他们,这自然是承了苏牧的关照了。 杨寡妇看着苏牧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家汉子,老九的目光从苏牧的身上收回来,喃喃自语道:“我知道什么才叫先生了...” 这也只是个小插曲,不提也罢,且说苏牧跟杜成责不冷不热的交托了一番,定下了出发的时辰,便上得船来。 安茹亲王和雅绾儿,以及从头到尾没有露出真身的巫花容,都从船上下来,聚集到了一处。 苏牧看着安茹亲王,朝他笑道:“这江宁不是你想要找的地方,你想要追索答案,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到了汴京之后,皇城司的人会接应你们到北面去,如果你乐意呆在那个人身边,你就会找到答案了。” 安茹亲王很清楚苏牧的行事风格,既然他有信心说出这番话来,自然是有把握的。 “那人是谁?” “他叫岳飞岳鹏举,你想要了解我汉室民族的气之所在,便着落在此人身上,你只需要将马穆鲁克奴隶兵交给他便可,不过北方是辽狗的地盘,很是危险,去不去还得看你。” 安茹亲王瞥了苏牧一眼,意思大概在抱怨,老子最喜欢就是危险的地方,你这不是埋汰我么! 苏牧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但跟安茹亲王也没有太多解释,走回船舱里,找来笔墨纸砚,写了三封密信,交给了安茹亲王。 “如果你到了北面,便将我的信交给他们,相信不会让你失望的。” 安茹亲王崇尚力量,最受不了什么密信锦囊的把戏,看了一眼,三封信交给三个人,一个是岳飞,一个叫韩世忠,一个叫高慕侠。 两人有说了一会儿话,杜成责的人便给船队送来了吃喝,安茹亲王便留在了船上,而雅绾儿和巫花容则跟着苏牧下了船。 巫花容走到舷桥的尽头,突然收住了脚步,迈出这最后一步,她便踏上了大焱的土地,从此便摆脱了烈火岛和七星岛的野蛮生活,开始寻找她自己的梦想,这让她很是激动,但也很不安。 “那个姓曹的女人在哪里?她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天下姓曹的那么多,茫茫人海又该如何去找?”她想起默长老转述族长爷爷的嘱托,心里顿时失去了信心。 苏牧与雅绾儿走在前面,没见巫花容跟过来,便停了下来,雅绾儿朝苏牧点了点头,后者走到了巫花容的身前。 “跟我走吧,我知道你要找的人。” 巫花容心头一震,她全身都包裹在纳虫黑衣之中,连脸面都被鬼面遮掩,苏牧却每每能够一针见血地察觉她内心的想法,这让她觉着自己在苏牧面前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完全就是赤身裸体一般。 一想到这四个字,她又回想到苏牧在船舱里对她的羞辱,仇恨再度涌了上来,而很多时候,仇恨,便是让一个人变得坚强的最强动力! 她没有询问,跟着苏牧走了,因为她总有一天,会变得强大,强大到足以将苏牧击倒,报仇雪恨! 苏瑜留下来与焱武军的人商量护送的事宜,苏牧则带着雅绾儿巫花容回到了府邸。 走进府邸的那一刻,他转身看着渐渐漆黑的长街,心中自语道:“能不能抓住这条大鱼,可就看你们的了...” 仿佛感应到了苏牧的想法,扈三娘心头一紧,从阴影之中显出身形来,她的面容已经变成了另一副模样,脸面黝黑,有点驼背,化身厨娘,出现在了郭正文府邸的后宅里。 而她的身边,是一个不足十五六的伙头小厮,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像刚从乡下来卖身打工的土鳖。 “你也忒无良,自己扮个年轻的,却让我扮个老丑的!”扈三娘低声抱怨道。 易容成小厮的燕青没好气地回道:“那郭正文最喜欢俊俏小哥,专好那走后门旱道的勾当,你要是不怕给苏牧戴绿帽,咱小乙哥保证把你变成又年轻又貌美的后生小哥!” 扈三娘不服气地反驳道:“那家伙又不是没走过旱道...” 虽然她及时闭了嘴,但燕青还是嘴角抽搐,幽幽地黑着脸道:“我好像知道了些什么...你们城里人可真会玩儿...” 两人说话间,已经潜伏到了郭正文的房间外头,但见得郭正文在书房里紧锁眉头,手里捏着一枚金色铜钱,面色犹疑,显然在做着极其艰难的抉择... 第三百七十六章 老死士 初冬的夜晚像个故作矜持的姐儿,让你想睡却又不能睡,明明唾手可得却又拒人千里,夜风带着霜冻,让人直想着往被窝里钻。 郭正文拈着手里的金色铜钱,眼睛呆呆地看着噼里啪啦燃着的牛油大烛,失焦的眼瞳放佛在昭示他内心的遥想。 过得小半个时辰,夜风撞开窗户,吹得烛火忽明忽灭,他才浑身一冷,想起今夜与苏牧的一番争锋,心里头的愤怒和耻辱越发磅礴,终于拿定了主意! “来人!来人!” 他大声喊着,早早在门口守候着的诸多下人纷纷打起精神来,大管家连忙推门走了进去。 过得片刻,大管事笼着袖子便出来了,潜伏在下人队伍之中的扈三娘和燕青相视一眼,扈三娘提着食盒就走到大管事身边,躬身请示道。 “大都管,大人可是要用膳?” 大管事没好气地瞥了扈三娘一眼,低声道:“别多嘴!老爷要用膳自然会吩咐下来,尔等且散了吧,我要出去一趟。” 既然这么吩咐了,诸人如蒙大赦一般就散了,燕青见得扈三娘只能跟着退散,却是不死心,上前来问道:“大都管可需要用车?小的这就去准备...” 大管事显然得了郭正文的嘱托,急着去办事,正因为不想府里头的人知晓,才遣散了诸多下人,听得又有人聒噪,当即就要发飙。 可回过头来一看,这不是老爷前段时间买回来的小娈童么,这小子机灵得紧,又得老爷欢心,今后在府里说不得要起势,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日里还是要培养一下,也不怕这小子不念自己的情。 念及此处,老管事便低声道:“也好,你也是老爷的亲近人儿,就跟我一起去走一遭吧。” 燕青知晓自己扮对了人,当即嘿嘿一笑,得令去准备马车,刚到后门候着,扈三娘便钻进了车底。 别看扈三娘身材丰腴,好歹也是女侠,这府里头的马车又够大,她藏在马车底下,待得老管事出来,也并未察觉。 燕青驾了车,便问老管事去哪儿,这老头子也没多少,让燕青往城西而去,到了十字街又往北绕了一圈,最终来到了东城区。 老管事足够警惕,燕青也怕打草惊蛇,并没有多问,到了蔡旻的府邸,老管事吩咐燕青先回去,自己便走进了蔡府的后门。 “找蔡旻作甚?这老小子不会这么老实的,肯定是为了掩人耳目...”燕青与钻出彻底的扈三娘一商量,便偷偷跟了上去。 果不其然,这老管事进入蔡府的后门之后,便有人领着,从侧门出去,而后快步往城西继续前行,连灯笼都不打,一刻钟左右便来到了一片宅院的后门巷子里。 燕青与扈三娘那可都是老江湖,一路掇上来,老管事并未发现,但燕青眼前却顿时一亮,因为他对这座宅子实在太熟悉了,这是裴氏的老宅! 裴氏等世家豪族的势力能够渗透到市舶司里头,跟转运使暗通款曲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出奇之事。 然而燕青见过郭正文手中那颗铜钱,说明这位堂堂一方大员,跟那个神秘的组织是有着极其密切关联的! 如此一来,也就不难解释,为何世家豪族敢于跟高慕侠僵持到底,敢于向皇城司叫板,在明知道官家想要敲打他们的情况之下,仍旧不示弱了! 燕青越想越心惊,若是这样,那么这个神秘组织的背后势力将有多么的庞大,他们的图谋又该是多么的高远! 老管事从后门进入裴府,燕青和扈三娘便停了下来,这裴府可不是蔡府那么容易进的。 自从出了燕青挟持裴樨儿的事情之后,老宅这边的守卫已经极其森严,燕青虽然擅长潜行刺探,但也担心打草惊蛇,毕竟苏牧让他们过来,可是要抓最后的大鱼! “你先回去报信,里面有个老头子,咱们对付不了,让苏牧借那玩虫子的丫头给咱们用用!” 燕青当机立断,扈三娘也没时间跟他贫嘴,折回藏马车的地方,将马儿解开,骑马夜奔,很快就回到了苏府。 苏牧一直在等着消息,听完扈三娘的汇报之后,便把巫花容给拉上,打算一起行动。 巫花容跟雅绾儿住在一处,这等凶险之事,雅绾儿也不可能坐视,可情况没有明朗之前,苏牧又怎会让雅绾儿冒这个险。 于是苏牧与雅绾儿便留了下来,扈三娘带着巫花容,仍旧骑着那匹马,往裴氏老宅这边赶来。 当她们来到老宅后门之时,燕青已经不在,扈三娘与燕青是梁山上的老相识,知晓燕青的行事风格,在巷子里扫了一眼,很快就找到了燕青留下来的暗号。 “跟上去!” 扈三娘也不啰嗦,带着巫花容便循着暗号追踪了过去,可燕青的暗号很快就断了线,扈三娘心里也是焦急了起来。 正没有头绪之时,巫花容却走到前头来,伸出手掌,仿佛在感受夜风,扈三娘只觉着有一条黑线从她袖子里激射了出来,而后很快就消失在空气之中。 “跟我走吧。”巫花容不容置疑就在前面带起路来,扈三娘心头暗自吃惊,但又不得不佩服,这巫蛊之道,果真是神妙万分! 两人在暗巷之中走了一段,又拐入另一个巷子,刚走到一半,就嗅闻到了血腥味! “小心些...”扈三娘抽出双刀来,率先走到了前头,不多时便在暗巷的巷尾,发现了一具仍旧温热的尸体! 那老管事的喉间插着一柄无尾的弩箭,鲜血还在汩汩往外涌着,手脚还在不自觉的抽搐,显然刚刚断气。 扈三娘紧握双刀,从巷尾探出头去,但见得前方胡同里,两条人影正在无声地缠斗着! 这两人近身肉搏,相互撕扯扑杀,招招阴狠到了极点,短兵相接之下,燕青竟然落了下风! 燕青精通相扑之术,对关节技又有着很高的造诣,而后又跟苏牧切磋交流,苏牧将一些现代擒敌拳和搏击散打的概念都传输给了他。 虽然苏牧并不懂得擒敌拳和散打柔道之类的东西,但他在电视上看过,他能够说出这些武术的要点到底在哪里,这些武术的威力和最具目的性的优势。 早在摩尼教睦州的死亡训练营之中,苏牧就已经将这些近身肉搏的技巧都磨练起来,与燕青一番研究,互通有无,燕青的近身搏斗功夫就更是堪称一绝。 可即便是燕青,居然也在对手的面前吃了大亏! 那黑衣人走的是刚猛霸道的路子,夜色漆黑,也看不清他的脸面,但动作干脆利索,绝无花哨的虚招,拳拳到肉,针针见血,都是简单而粗暴的杀招! “噗!”被打飞到墙上的燕青吐出一口猩红的老血,那敌人已经再度逼了上来,一双铁拳闪电击出,燕青慌忙躲避,但听得轰一声,那人竟将墙壁打了个窟窿,石屑泥粉四处溅射,威势堪称惊世骇俗! 眼看着那敌人就要一掌拍在燕青的额头,后发先至的扈三娘已经动手了! 一丈青扈三娘的武艺是厮杀了磨砺出来的,能够在梁山军这样的爷儿们贼窝之中存活下来,又岂能没有几招压箱底的手段! 但见得扈三娘人还没到,手中短刀就已经投掷了出去,那人感受到危机,只能丢开燕青,躲过了这一刀,趁着这个空当,扈三娘已经如风般袭来! 燕青见得援兵已至,顿时精神大振,与扈三娘首尾夹击,威势惊人! 巫花容随后赶来,发现敌人只不过是个酒糟鼻老头子,身躯有些佝偻,满目阴狠,那干枯的身子里却蕴含着极其恐怖的力量,手脚招式都是粗暴野蛮的横打外功。 她并不认得这酒糟鼻老头儿,也不知道对方乃是贴身保护裴老太公数十年的死士,但她见识过大焱的高手,这老头子的武功,确实比苏牧要高很多。 燕青和扈三娘即便不是武道一途站在山巅上那一小撮人,可距离山顶也不算远了,两人联手夹击之下,那人竟然没有半点吃力,反而一直占据着上风! 巫花容的近身功夫自然不行,但若给了足够的时间和机会给她,便是武道宗师,也要在她手底下吃大亏! 前方三人缠斗在一处,巫花容却收敛了气息,如黑暗中的阴影一般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 酒糟鼻老头儿是何等警觉之人,一拳砸飞燕青,一脚逼退扈三娘,便朝阴影的空处打出一拳来! “轰!” 拳头刮起的罡风四处炸开,酒糟鼻老头儿只觉着一拳打在了空处,浑不着力,双眸瞳仁子急剧收缩,便见得自己的拳头砸在了一个粉包之上,炸开一团黑色的雾气来! “歪门邪道!”酒糟鼻老头儿也不去嗅闻这些黑色的粉末雾气,屏住呼吸便往后退。 他见过太多使毒的阴险小人,若连这种伎俩都中招,他也就不可能活到现在了。 燕青和扈三娘虽然没办法拿下他,但他毕竟年老,爆发力和耐力始终不如年轻人,自己又有要事在身,若纠缠下去,再加上黑暗中这么一个用毒的好手,那是绝对讨不了好处的。 念及此处,酒糟鼻老死士大袖一挥,便往暗巷身处逃去,然而他才跑出五六步,却听得身后一声冷哼,一个低沉的女声似乎在说:“倒也!” 他心头一紧,只觉着后颈一凉,便仿佛自己赤着身子,遭受无数颗冰针的穿刺一般,全身皮肤肌肉陡然针扎一般刺痛起来! “好霸道的毒!”酒糟鼻老头儿怒骂一声,整个人闷头倒了下去,只是直到现在他都不知道,他中的不是毒,而是蛊! 燕青快速走上前来,正想要搜酒糟鼻老头的身,但想想又停了手,朝身后走出来的巫花容说道。 “丫头,搜他的身...” 巫花容见得燕青那吓得发白的脸,心里也是得意起来,他燕青和扈三娘被这老头子打得灰头土脸,自己只撒了一包粉就解决问题了,可不该高兴得意么! 第三百七十七章 虫虫虫虫! 上次经过龙扬山二当家杨云帆等人的袭击之后,苏牧便发誓再也不让苏府牵扯到麻烦之中。 待得扈三娘和巫花容等人回来,便把酒糟鼻老头儿带到了皇城司的秘密据点之中拷问。 燕青和扈三娘脸色发白,但并不是因为被老头子打伤了,而是被巫花容这丫头给吓了一阵。 他们本想将郭府老管事的尸体处理掉,没想到巫花容却主动请缨,这小丫头在那尸体上撒了一些粉末,那尸体眨眼间便开始腐烂,而后生出一堆又一堆胖乎乎的大败蛆,没多久就只剩下一堆白骨。 燕青和扈三娘便像看到了一个埋在地里的死人,将腐烂的过程缩短了数十上百倍,那些在尸体上扭动着肥胖身子,在眼窝里钻进钻出的蛆虫,让他们把隔夜饭都吐了个赶紧。 然而巫花容却像欣赏着夏天里的太阳花一般,鬼面背后看不出表情,但那神态却怡然自得,而后又取出一个小瓶子来,倒出来的却是黑色粉末。 据说那是化尸蛊,这些黑色粉末沾染了之后,蛆虫开始死去,尸骨上又变成了一堆又一堆让人头皮发麻的黑色大毛毛虫,密密麻麻的蠕动着,燕青和扈三娘觉着恶心到了极点,却又控制不住内心的好奇,竟然将整个过程给看完了! 更让他们吃惊的是,那些个虫子到了最后纷纷死去,化为一条暗金色的蚕虫,胖乎乎的,身上竟然有两排一共七八个大眼珠子,花花绿绿的,让人直倒胃口,而巫花容却面不改色地将那蚕虫给吞进肚子里去了! 时间仓促,他们也来不及跟苏牧说这些细节,更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情,因为脑子里一浮现当时的场面,他们的肠胃就开始翻涌不停了。 无论如何,燕青和扈三娘都做下了一个决定,哪怕让苏牧到青楼去鬼混,也决不能让他碰这小丫头一根指头儿,否则就跟他绝交! 皇城司在江宁经营多年,秘密据点也很多,虽然高慕侠带走了许多得力的人手,但根基还在。 这些人即便不知道苏牧的绣衣暗察身份,也应该知道苏牧在皇城司的地位有多么的高,加上燕青也属于皇城司的暗察职事,想要调用皇城司的资源和力量,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此时苏牧与雅绾儿坐在厅里,桌上便放着一枚金色铜钱,一封蜡丸密信,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个人物品。 这枚金色铜钱的出现,让苏牧既担忧又兴奋,他想起了乔道清跟他说起的事情,想起了自己试探大祭司之时,后者跟他说过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总觉着这铜钱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频率越来越高,仿佛一张大网,在慢慢的收紧,而他却对此全然无知,只有直觉里的警惕,不断提醒着自己,要去揭开这一切的谜团。 苏牧不是第一次见到那种邵字铜钱,也没太多新鲜感,那封蜡丸密信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可拆开密信之后他却傻眼了。 这密信寥寥数语,粗粗一扫,苏牧觉着每个字都认得,可细细再看,却每个字都不认得! 这些字仿佛就是将汉字拆开再重新组合,或者用部首偏旁增删再组合起来的密文。 “师哥,可认得这密文?”燕青见多识广,可听得苏牧如此发问,凑近来看了一眼,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苏牧敲击着桌面,沉思了片刻,便叫来了据点的负责人,一名皇城司的大档头。 在苏牧看来,皇城司乃是大焱最为顶尖的情报机构,相信他们即便不能破译,也能够认得出这些密文的来历,到底谁最惯用这种手法。 大档头看起来五十出头,丢人堆里便谁都不再多看一眼的那种路人,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特质,才足够隐秘,才能撑起皇城司的差事。 大档头对苏牧颇为恭敬,接过那密信细细看了几遍,这才摸着下巴道。 “先生,这不是密文,这是...这是契丹文...” “契丹文?”苏牧也是皱了眉头,早在现世之时,他便听说过,契丹文与东巴文、夜郎天书之类的,都成为了不解之谜,即便在大焱,能认得契丹文的人也不多。 如今的辽国分为南北两院,除了契丹族的辽狗之外,还有归附辽国的北地汉人,所以辽国境内一般都使用汉字。 不过辽朝建国之后不久,耶律阿保机便命人创造了契丹文,这契丹文也分为大字和小字两种,大字是仿照汉字,而小字是仿照的回鹘文字。 听说所有的契丹文加起来也不过三五千个字,仅仅能够表达常用的一些意思。 苏牧不是学究,对辽狗的文字并不感兴趣,让他吃惊的是,这裴老太公的老死士身上竟然有契丹文的密信! 这说明世家豪族与北面的辽狗有肮脏的勾搭?还是说用契丹文只是一种单纯的加密手段? 若是前者,那么牵扯出来的事情可就非常棘手了。 老死士之所以会出来送信,是因为淮南东路转运使郭正文的心腹老人,找上了裴府,而裴府的老死士马不停蹄就出来送信。 这足以说明郭正文和世家豪族绝对是脱不了干系的,如果真的跟辽狗扯上了关系,那么这可就是内通外敌了! “看得懂上面写些什么内容么?”苏牧满眼希冀地问道,不过大档头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下官先前到过北地刺探军情,这才认得这种字体,不过想要解读却没法子...” 大档头一脸的爱莫能助,不过他还是给苏牧解释了一下,其实许多人认为三五千个字并不足以表达完整意思,并不够用,这是不太妥当和确切的。 辽国的官方使用契丹文,重大场合才会用大字,一般情况则使用小字,据说小字的字数更少,但搭配使用的规则却很是繁复,虽然足够表达,但外族人想要破译,就变得更加的困难。 “也就是说,想要破译这密信,还得需要一个通译?”苏牧不由皱起了眉头来。 “这江宁城里倒是有一些契丹商人,就怕这密信事关重大,他们会走漏风声,不过这些人张扬跋扈,从来不把咱汉家郎放在眼里,作威作福惯了,用完了杀了便是...”大档头如此提议道。 苏牧双眸一亮,这未尝不是个好法子,可若果世家豪族真的跟契丹人暗通款曲,见着这密信的内容,这些契丹商人解读之后,故意胡诌一番,自己也没法确定真假,总之是信不过这些契丹人的。 “去撬开那老头子的嘴,或许他会知道些什么。” 早在交手之时,老死士便从身手上认出了燕青,苏牧也没有必要遮遮掩掩,带着巫花容几个,便跟着大档头,来到了关押老死士的密室。 密室之中摆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但看管的暗察子却不敢对老死士动手,反而离得远远的,根本就不愿意靠近老死士。 “不是让你们好生审问么,怎地不动手,难道还指望他主动开口不成,这点规矩都不懂么!”大档头显然对属下的不作为有些愠怒,因为这让他在苏牧面前很是掉面子。 可那些暗察子却脸色发白地走过来,朝大档头和苏牧回禀道:“档头你...你先自己看一看...” 大档头一头雾水,瞪了那几个暗察子一眼,便冷哼一声,走到了老死士的面前来,然后,这位见惯了血腥,常常将人当牲口来施刑的大档头,没来得及跑远,就吐了! 苏牧眉头一挑,朝燕青和扈三娘扫了一眼,后者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跟巫花容拉开了距离,扈三娘还把雅绾儿也偷偷拉到了后面来。 苏牧朝巫花容看了一眼,后者冷冷地扭过头去,根本就懒得理会苏牧。 无可奈何,苏牧只好亲自上前去查看了一番。 但见得老死士身上的衣物已经被暗察子们扒拉下来,可他的身上却布满了一个个小指头大小的血洞! “这些暗察子也是够狠的...”苏牧下意识便以为这是暗察子们严刑拷问的成果,可再看了一会,他的肠胃便开始翻涌不定,肚里的东西开始不断往嗓子外头冒。 老死士的皮肉仿佛跟骨骼分离了一半,就好像披着一块松垮垮的人皮,劈下就好像有无数小蛇在蠕动,那些密密麻麻的血洞之中,开始往外钻出一些黑色的大毛毛虫! 这些虫子正在老死士的体内,啃噬着老死士的身子啊!!! 苏牧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朝巫花容冷声道:“你干的好事?” 巫花容冷哼了一声,浑不在意地嘟囔道:“是你让我帮忙来着,怎么,觉着我是野人,觉着残忍?那就不要随便对我指手画脚,我不是你的仆人!” 巫花容开口就如同连珠炮一般,原来早就对苏牧指使自己做事心生不满,可怜殃及老死士这条池鱼了。 苏牧对老死士也是佩服得紧,这些蛊虫在他体内肆虐,但却没有夺去他的性命,然而这老头怒睁着血红的双眸,直到此刻都仍旧紧闭着嘴巴,仿佛至死都不愿泄密,无论如何也是值得敬佩的硬汉子了。 大档头终于吐到没东西了,煞白着脸回到苏牧这边来,朝苏牧请示道:“这老汉誓死不开口,倒是一条汉子,如果这位...这位姑娘没法子救回来,那就让哥几个给他个痛快吧...” 苏牧也是无奈摇头,正要让大档头动手,却听巫花容冷冷地说道:“只是不能开口罢了...算个什么汉子...” “别阴阳怪气,把虫子都赶走,他的命留着,有什么要求就提吧...”苏牧一听便知道,这丫头非但凶残野蛮,心性也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这可是你说的!你答应我一件事,我饶他一命,保证他知无不言,连他老婆有没有勾搭过野汉子都吐出来!” 苏牧还未来得及考虑,巫花容已经走到前面来,一掌拍在老死士的脑门上,后者陡然张开嘴巴,满嘴的黑色翅虫四处飞舞,吓得一屋子人都跑了出去! 苏牧身上有驱虫药,并不担心这个,倒是听得老死士虚弱地喊着:“求你...求你,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说!” 巫花容扭过头来,鬼面下一对眸子直勾勾盯着苏牧,充满了诡异和阴谋得逞的意味。 第三百七十八章 血泪 这天地间有阴有阳,自然也就有善有恶,但善恶非绝对,有人好戏做坏事,有人做了坏事,在更高的层面却又对整个人类的发展产生了积极的作用。 从小的方面说,有些人满身刺青却在公车上让座,有些人文质彬彬却在地下室囚禁继女,街坊邻居口中罪恶滔天的小混混,明知道小女孩被人胁迫做些卖花乞讨的骗局,却仍旧忍不住帮她买下所有的花,怕她回去挨打。 永远不要武断地根据所看到的东西,来评判一个人是善是恶,如果你没有进入他的生活,没有足够的了解,就不要随意下结论。 陈震山已经四十八了,在这个平均寿命也只有四十来岁的时代,他算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陈震山自认为自己不是个好人,年轻时候造下太多的孽障,帮着裴老太公,做了太多的恶事。 他曾经杀过无辜之人,他糟蹋过清白女人,他完全符合一个恶人的标准。 他也曾经无数次惊恐地从噩梦中醒来,回忆着噩梦之中十八层地狱的模样。 但他如何都想象不到,这世间还有比下地狱更让人可怕的事情! 人人都怕下地狱,但没人见过地狱是什么个样子,但今夜,他是活着下地狱,他是活着就体验到了下地狱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比下地狱还要可怕的,是活着下地狱! 他心里不断在想着,在嘶吼,在咆哮,即便他已经十恶不赦,也不能用这么残忍的方式来折磨他啊! 他不是忏悔,而是恐惧! 这位杀人如麻的老死士,在巫花容的蛊虫折磨之下,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即便他恶贯满盈,这世间仍旧有比他更恶的人! 而恶人自有恶人磨,于是他只能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吐露了出来,并且在苏牧打算让巫花容替他治疗的时候,找了个机会,一头撞死了! 谁不想活?即便他已经年近五十,他还是想要活下去,可他知道,即便自己活下去,也只能永远活在今夜的噩梦阴影之中,一想到这些虫子,他就生不如死,他吐露所有的真相,只为求得一死! 苏牧也是有些震惊,他不得不重新开始审视巫花容,并且不需要燕青和扈三娘提醒,他就自发地与巫花容保持了距离。 陈震山提供的情报让苏牧很是吃惊,但也很忧虑,因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这契丹文密信并非单纯为了加密,而是因为这封密信,本来就是要递送给契丹人的! 那个铜钱背后的神秘组织,果然跟契丹人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苏牧需要梳理和消化这些情报,而后理出个头绪来,这样才好做出对策。 可巫花容却没有给他这个时间,因为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你答应过,现在我都办到了,你也该履行自己的诺言了。” 苏牧看着这个让人恐惧的女人,竟然有些后怕,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降服她,将她带到这个大焱世界来的,或者自己带她离开烈火岛,是对是错? “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很清楚,我要找姓曹的那个女人,我不想再等,给你五天时间,如果你做不到,我也就不会再信你,我会用我自己的办法去找!” 听得巫花容如此一说,苏牧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其实早在他看到巫花容手里那柄刀,他就知道该去哪里找姓曹的女人,也隐约知道了那个老族长,甚至岛上那些破落军户的来历。 至于乔道清想要掌控烈火岛,利用斑人来揭开铜钱组织的秘密,方向也是很正确的。 他一直拖着,就是因为没有适合的时机,可如今他看到了巫花容的恐怖实力和麻木不仁的心性,却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他甚至有些后悔,也不知带着这丫头出来,到底会给大焱的百姓带来多大的祸害,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将她带在身边,温水煮青蛙,慢慢把她跟收了。 当然了,这个收可不是指收入后宫,这样的女人即便是苏牧也不敢随便再碰了的。 他本还留有后手,打算应对郭正文的后续行动里头,如今巫花容将陈震山半途截下,并成功取得了情报,那后手准备也就空闲了出来,正好用来帮她制造寻找曹姓女人的机会了。 “五天就五天,不过你要信守诺言,这五天之内不准擅自行动,只能在暗中保我周全!”苏牧看着巫花容,严肃地说道。 “成交!”巫花容伸出手掌来,想要与苏牧击掌为誓,苏牧下意识就抬起手来。 可就在这时,他想起了陈震山的惨状,想起了自己中情蛊之时的场景,他又将手给收了回来。 “胆小鬼!”巫花容如是嘟囔道。 苏牧让大档头收拾妥当,又嘱托他接下来的事情,而后又让他调动皇城司的人手,给京里发了一封密信,这才带着燕青等人回了府。 一路上大家的心情都不是很好,巫花容却是个例外,她离开烈火岛,就是为了寻找自己的新生活,而只要找到姓曹的女人,她就能够重新开始,只需要五天,她就能够完成自己的梦想,她又有什么理由不开心? 苏牧与燕青私聊了一番,又跟扈三娘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彩儿丫头早早就准备好了热水,伺候着苏牧沐浴之后,便缩进被窝里给苏牧暖床。 当然了,经过苏牧上一次的开导和教育之后,这暖床也只是单纯的暖床,小丫头还在掰着手指,盼着自己快一点长大呢。 小丫头离开之后,苏牧却如何都睡不着,他披了件衣服,坐在书桌边上,开始整理纷乱如麻的线索和情报。 可他脑子里却总是浮现出一张鬼面,以及陈震山的惨状。 从烈火岛出来之后,不可否认,巫花容已经成为了他的责任,无论这个丫头做出什么让人发指的事情来,都有苏牧的责任在里头。 因为如果不是苏牧将她带出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不是苏牧心里圣母情节在作怪,他从来都不是这么无私的人,而是通过理性的推导得出来的因果关系,是客观上存在的事实。 他该如何处置巫花容? 即便真的要帮她与姓曹的女人搭上线,今后就能够甩手不管,无论这丫头闯出多大的祸事,都与自己无关了吗? 还是说这里面还是大有可为,自己可以做些什么,使得这丫头能够改变一下性子? 亦或者能够想出一些法子来,给这个心思直来直往,甚至近乎天真,却又手握致命毁灭之力的小丫头,戴上一个能够念紧箍咒的金箍? 苏牧也是人,他确实才智过人,但这些策略的背后,是他无数个日日夜夜苦思冥想,从无数故纸堆之中筛选情报,加以整理,再不断地整合信息,殚精竭虑得出来的结论。 虽然他也有灵光一闪计上心头的时候,但更多的时候,这些谋而后动的计划,都是他耗尽心力总结出来的。 认真说起来,他并没有比别人优秀太多,他只是比别人更加的勤奋罢了。 于是今夜,他又开始了自己的彻夜奋斗,可惜他终究还是无法静下心来,在打坐了小半个时辰没有宁神效果之后,他还是穿上衣服,走出了房间。 月光清冷,如同冷白的牛乳,撒在人间,仿佛要将这开始变得漫长的冬夜,彻底凝固住,拼命阻挡春天的脚步一般。 苏牧心里乱糟糟地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出了跨院,这才刚刚转过廊道,便看到了小花园的亭子里,坐着一个人。 雅绾儿失眠了。 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安稳觉。 与还在苦苦追求自己新生活的巫花容不同,她已经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巫花容离开海岛,开始寻找新生活的时候,她就进入了新生活的节奏。 她自小孤苦,因为有了义父方七佛,才体验到了家的温暖,可如今方七佛没有了,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或许还加上苏牧。 然而很多情感,是没办法用其他情报来弥补的,爱情或许会转化亲情,但永远无法替代真正的亲情。 所以她仍旧感到孤单。 她看不到月光,她看不到任何东西,虽然她有过人的听觉和嗅觉,但缺失的那一部分,终究缺失了,永远无法用听觉和嗅觉来弥补。 就像今夜的事情,所有人都被那恐怖的画面震慑,可她却只听到,闻到,没有视觉冲击,即便能够想象得出来,但想象出来的画面,终究无法让她感到太多的恐惧。 这让她觉得,自己终究是个怪胎罢了。 苏牧走了过来,在她的旁边坐着,她将头靠在苏牧的肩膀上,两人沉默着,看着同样的月光,想着不同的事情。 这样的感觉让人很不舒服,但事实就是这样,就算真正相爱,也不可能做到心有灵犀,虽然不会阻止你们的脚步,但却会影响你们的相处。 苏牧的心绪本来就焦躁,让这种情绪感染,变得更加的郁卒,可不知是冷,还是心绪不宁,雅绾儿的身子突然有些颤抖起来! “我...我困了...”雅绾儿颤抖着声音如此说道,苏牧慌了,借着月光,低头一看,但见得雅绾儿双目之中,竟然流下两道血泪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雅绾儿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她不断流淌着鲜血的双眼,苏牧爆发出惊天的杀气来! 他的脑子抛开了一切的杂念,飞速回想着,雅绾儿从烈火岛出来之后的一切经历! 他顿时想起了一个人,巫花容! 扈三娘和陆青花等人对雅绾儿都很友善,几个人都以姐妹相称,但扈三娘对巫花容却保持着敬而远之的姿态。 反倒是雅绾儿,或许是同样出身孤苦,她与巫花容走得很近,来到苏府之后,也跟巫花容同住,如今出现这样的状况,苏牧的脑子里也只能想到唯一的可能性。 巫花容能够给他下情蛊,自然能够给雅绾儿下蛊! 虽然他不清楚巫花容为何给雅绾儿下蛊,但只有这一种可能性! “巫花容!” 苏牧咬紧牙关,血红着双眼,便抱起雅绾儿,往巫花容的房间疾奔而去,他的杀气,比月光,比冬夜的寒风,更冷! 第三百七十九章 姐妹 房间很温暖,弥散着一股少女闺房特有的香气,却没有点上烛火,窗户已经关得严实,连一丝月光都无法渗透进来。 巫花容并没有入睡,而是盘膝于床上,正在打坐调息,虽然取下了鬼面,但房里没有光,也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两股暖流没有一丝征兆就从她的眼睛流了出来,滑落到脸颊之上。 她不慌不忙地取过一方白手绢,默默将眼睛和脸颊上的粘稠液体拭去,而后轻声叹息道:“没想到效果还挺快...” 正当此时,她的心头陡然一紧,房外响起的脚步声如鼓点一般,沉重而迅疾,不多时就已经临近她的房门! 巫花容伸手想要抓住床边的长刀,但想了想,还是缩回手来,将那方白手绢藏在了枕头底下。 这才刚刚做完,房门已经嘭一声被踢碎,月光洒落进来,照着苏牧的背,将抱着雅绾儿的他,渲染得如恶魔降临! “巫花容!你到底对她做了些什么!” 苏牧的正脸隐在暗影之中,看不清他的面目,不过巫花容还是感受到了他那如狂潮如烈焰一般的愤怒! 她本想解释一番,可见得苏牧如此气急败坏地质问她,心里的叛逆再度涌上来,她走到房门来,高傲的抬着头,仰视着苏牧,冰冷地说道。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看看天上地下,还有谁能救她!” 苏牧恨不得掐死着喜怒无常的恶丫头,可他终究还是忍耐了下来,因为他见识过巫花容的手段,想起陈震山的死,他最终还是轻叹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见得苏牧服软,巫花容心里不由觉着莫大的满足,她冷笑一声道:“我知你觉得我不是好人,事实上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当然,你也不是好人,但你总觉着自己是好人,表面上虽然答应我的条件,但谁知道你背地里会不会对我耍花招!” 苏牧一听,顿时心虚起来,他确实有考虑过控制着丫头,不让她继续为非作歹的念头,却没想到这丫头这般警觉,竟然先下手为强了。 “可你怎么忍心对她下手!这一路航行,她是发自内心将你当成亲妹妹一般对待的!” 苏牧这句话让巫花容身子一僵,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狠辣的神色,冷嘲热讽道。 “她确实将我当成亲妹妹,可你却是她的男人,她早已被你迷了心窍,如果非要选择,我相信她是不会抛弃你而选择我的吧?”巫花容果然是一针见血,苏牧竟然无言以对! “你想怎么样,我说过,五天之内一定帮你找到那个人,你不安心可以给我下蛊,为何要伤害一个真心待你好的姐姐!” “给你下蛊?简直就是笑话!整个府里除了她,连老妈子都带着你的驱虫药,好下个劳什子的蛊!” “她不肯带着驱虫药,还不是为了跟你住一起么!” 苏牧极其严厉的吼道,醒悟过来之后,连他自己都有些惊愕,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样去表达自己的愤怒了。 巫花容被苏牧这一句镇住,房间之中顿时安静了下来。 苏牧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小丫头,月光打在她的脸上,这单眼皮的小女孩子既倔强又果决,像被丢进了原始森林的家养小毒蛇,时刻提防着,时刻穿着自我保护的带刺外衣。 “帮她解蛊吧,给我下蛊便是,如果这世间还有一人能够让你安心,我想只能是她,你放心不过的是我,不管多狠毒的蛊,尽管种在我身上便是!” 苏牧从身上取出一个药包,丢在了地上,而后带着恳切的目光,朝巫花容提议道。 巫花容显然被苏牧的一番话感动了,难怪雅绾儿会对苏牧死心塌地,便是自己碰到这样一个能如此对待自己的男人,或许也会鬼迷心窍吧。 但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来,更加坚决地拒绝道:“不行!你既然会配制驱虫药,谁知道你还有没有其他遏制蛊毒的手段,我信不过你!” 苏牧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面色狰狞起来,而巫花容却视若无睹,继续说道。 “你把绾儿姐姐交给我,只要你保证按时兑现诺言,我是不会伤害她的,如果你信不过,那就现在把我杀了,黄泉路上,绾儿姐姐还能给我做个伴!” 看着巫花容的表情,苏牧心里有股杀人的冲动,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世间会有这么一个女人,能够可恶到这等地步! 不过为了雅绾儿,他最终还是妥协了。 苏牧将雅绾儿轻轻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而后在她的额头上留下温柔的一吻。 “把你的刀拿来。” “我杀人还用得着刀?这样防着我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巫花容不由鄙夷道,她本以为苏牧是个聪明人,没想到碰上急事竟然昏招频出。 “这是老族长给你的信物,想要联络那个女人,总要证明一下你的身份。”苏牧简单地解释道,而后直接抓起桌上那柄刀,就往门口走,他已经懒得跟这丫头争辩了。 巫花容虽然舍不得那刀,但想想也没理由拒绝,只能狠狠地看着苏牧离开的背影。 而苏牧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下,没有转身,冷冷地留下一句话:“我杀你,也不需要用刀。” 虽然苏牧没有回头,但巫花容仍旧能够感受到苏牧那冰冷到了极点的凌厉杀机,她毫不怀疑,若雅绾儿真要出个什么意外,苏牧一定会毫不犹豫将自己碎尸万段! 苏牧走后,巫花容便关紧了门,想要点灯,但拿起火折子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轻叹一声,便缩回到被窝里,钻入了雅绾儿的怀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间,或许又过了一整夜,巫花容感觉到雅绾儿在动。 她轻轻将巫花容搂在怀中,疼溺地用脸摩挲着她的头发,而后轻柔地低声道。 “姐姐知道你不会害我,为什么要这样气他?” 巫花容心头一暖,仿佛被雅绾儿的话刺破了坚硬的防备外壳,直接碰触到了内心最柔软之处,她的眼眶湿润起来,可却倔强地抬起头来,朝雅绾儿狠狠道。 “你真傻!你怎么就觉着我不会害你,难道就因为我喊你一声姐姐?要知道跟我走得亲近的人,没一个会有好下场的!” 雅绾儿在黑暗之中轻轻笑了笑,她没有反驳,只是将巫花容搂进怀里,搂得更紧。 巫花容心头没来由大怒,一把推开雅绾儿,朝她吼道:“我讨厌你!你跟他一样,都那么自以为是!你以为你很了解我吗!我会害死你的!” 黑暗之中也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有光没光对雅绾儿都一个样,她知道她下了床,知道她如同委屈的小孩子一般,缩在床尾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埋着头。 雅绾儿轻轻走过去,重新将她搂进怀里,而后在她的耳边说道:“因为我曾经也跟你一样...” 是啊,巫花容跟着族长爷爷,在恶劣的环境之中成长,周围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而雅绾儿何尝不是如此? 巫花容已经跟族长爷爷分离,希望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而雅绾儿也再也见不到义父方七佛,从此也是一人独行。 也正是因为这样,她看到故作坚强的巫花容,才会格外的心疼,才会从海岛一直到现在,都真心真意将她当成自己的妹妹。 巫花容感受到了雅绾儿的这种怜惜和疼爱,从小缺失了父母之爱,缺失了兄弟姐妹之爱的她,对于雅绾儿这样的一个姐姐,心里其实是极端渴望的。 这一刻,她终于忍受不住,卸去了故作坚强的铠甲,趴在雅绾儿的肩头,低低地抽泣起来。 无光的房间之中,抱在一起的一对姐妹,流下四行血泪。 而在房间的外头,苏牧正在房间之中端详着那柄刀。 这是一柄很普通的刀,应该是大焱真宗皇帝时期的禁军制式刀,但刀盘却镶了一颗温润翠绿的玉,刀柄上刻着一行小字:“殿前司都检点·曹!” 殿前司都检点这个官职如今已经没有了,但在太祖太宗时期,这个官职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太宗皇帝没有在陈桥兵驿黄袍加身之前,便是殿前司都检点! 而在大焱朝,即便到了如今这个时期,曹姓仍旧是让人听了就心里发紧的一个姓氏。 曹氏能够崛起,完全得益于曹彬,他乃是太祖身边的开国元勋之一,乃是太祖和太宗最为信得过的人。 曹彬乃是后周皇帝郭威的妃子郭氏的外甥,与后周世宗皇帝柴荣是姻亲,太祖建立大焱之后,曹彬平吴越,灭后蜀,荡平南唐再克金陵,而后又决策讨伐北汉和征伐北辽,受封鲁国公。 待得真宗年间,又起复为侍中,武宁军节度使,复任枢密使,死后更是极尽哀荣,被追封为济阳郡王,谥号武惠。 而直至今日,曹氏的子孙每一代都有青年才俊尚娶大焱的公主,而大焱的皇子皇孙,也以曹家的女儿们为最佳的择偶对象,两家通婚由来已久,甚至出现亲上加亲的近亲结婚的情况。 斑人部族的老族长没有特意提这个姓曹的女人的全名,只说了一个姓氏,又给了这柄刀,那么即便不是苏牧,只要稍微有些政治嗅觉,以及对十五年前那桩谜案有所了解的人,应该都不难猜到这个女人的身份。 之所以不透露这个女人的全名,不是因为故作神秘,而是根本就不需要说,因为说了会犯忌讳。 如今的大焱,不能直呼其名的曹姓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当今官家的母亲,曹太后! 第三百八十章 嫤儿 苏府这边忙忙碌碌,苏瑜需要看顾市舶司那边的工作,家里的生意则完全交给了老父亲苏常宗来打点,还要操持着家里的事情,若非他心思缜密能力出众,还真有些吃不消。 且不说别的,单说巫花容就将整个苏府搅得焦头烂额。 许是为了养蛊,她竟然列了长长的采购清单,让苏府的人将整个江宁的药铺子都跑遍了,连山里海里的行脚商人都没有放过。 而且她的胃口极大,所要的药物无一不是价值不菲的仙芝灵药,而且这名单之中还包括一大堆虫蛇猴兔等活物,苏牧甚至不得已,让燕青找上赵宗堃这个大纨绔帮忙,这才凑齐了巫花容想要的东西。 燕青也是见识过巫花容的残忍手段的,听苏牧说这丫头竟然对雅绾儿下手,也不敢怠慢,只好跟赵宗堃整日混在一处。 这小王爷也是个玩耍惯了的老主顾,带着燕青四处逛荡,凭着自己的名头,竟然真的是手到擒来。 过了两日,他终于清闲下来,便到了裴府来寻裴樨儿,没想到裴樨儿正在见客,他也就只能在门房里等着。 一直到了日头偏西,裴樨儿才带着一个鹅黄貂裘袍子的少女,亲自来见燕青。 那少女虽然面带笑容,看着平易近人,实则骨子里却散发着让人无法忽视的高贵典雅。 虽然没有透露姓名,但想想裴樨儿的闺蜜非富即贵,燕青心里也就有了个底。 那少女话不多,反而不断审视着燕青,而后悄悄与裴樨儿用眼神交流,两人时不时窃窃私语,不用说也知道,这是在替裴樨儿把关了。 许是两人都是女眷,单独与燕青相见多有不便,过不得太久,裴朝风也突兀地到场,让燕青有些诧异的是,这高高在上的裴家少主,竟然对那少女恭敬服帖,言语之中毫不掩饰隐晦又巧妙的阿谀吹捧,不由让燕青对这少女的身份更加怀疑起来。 燕青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大家又都是年轻人,又有裴樨儿的痴迷,很快就熟络了起来,几个人不由说起这两日江宁最热闹的大事。 “裴家哥哥,奴听说这两日江宁城都要被掀翻了,府里头也不让我出门,今儿还是偷跑出来的,没想到城里果然是热闹到了极点,却不知所为何事?” 听得少女喊自己哥哥,裴朝风只觉着心都酥了,这等表现自己的机会又岂能放过,当即解释道。 “嫤儿妹子不是一直想着见一见苏牧苏三句么?这事儿便是苏先生给闹出来的了...” 裴朝风一脸的羡慕,见得果然引起了嫤儿的兴趣,便接着开口道:“早些日子,苏先生海外云游归来,在市舶司渡口与转运使司的郭大人蔡大人有些冲突,船只都差点被扣了下来...” “竟有此事...”嫤儿虽然家教森严,不允许议论政事,但听说苏先生竟然被官府找麻烦,心里也多有不悦。 不过她也不好催促,便任由裴朝风卖弄消息了。 “苏先生新近的两首诗作,一文一武,一清新脱俗,淡雅幽久,一杀气冲天,霸道横泄,可谓火遍了整个江南,我江宁士林与市井百姓,听说苏先生有麻烦,便一同到渡口去声援。” “而苏先生当场表示感谢,并许诺日后有机会要好生答谢诸多江宁的百姓,没想到这感谢这么快就来了。” “妹子你是知晓的,苏先生从来不见外客,这次却是破例,听说他新写了一首词,就藏在江宁城的某个角落之中,但凡又有能够找到,非但能够得到那首词,还能够以此为凭,成为苏先生的座上贵宾,接受苏先生的宴请!” “先生果真是有趣的妙人...”嫤儿由衷地赞叹了一句,毫不掩饰眼中的钦慕,这倒让裴朝风心里吃味得紧了。 “如今坊间的赏格已经涨到了一千贯钱,许多富家子弟和士林才子,为了得到与苏先生面谈的机会,不断提高赏格,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据说赏格还一直在涨呢。” 裴樨儿撇了撇嘴,有些不乐意地嘟囔道:“那人有甚好看的,木头人一个,总板着个脸,没趣得紧,要我说,真要找到那首词,谁给我十文钱我都卖给他了。” 裴朝风一听,心里不禁赞道,果然还是亲妹子啊,知道帮着兄长落苏牧的面子,破坏苏牧在嫤儿心中的形象! 不过效果显然不是很好,嫤儿一指戳在裴樨儿的额头上,笑骂道:“你又胡说八道,先生的词千金不换,一千贯简直就是侮辱先生!” 裴朝风虽然心里不舒服,但表面上还是故作大气地附和道:“嫤儿妹子说得是,其实我已经自作主张,替嫤儿妹子下了个赏格,但凡能够找到先生的词作,送将上来就是五千贯钱,希望妹子不要怪我唐突...” 要知道在彼时的大焱,一百贯钱已经足够寻常人家生活两三年所需,这五千贯钱可称得上天文数字了,然而裴朝风大手一挥就赏出去,这点钱对他来说连毛毛雨都算不上。 他本以为忍着心里的嫉妒,投其所好,嫤儿必定会对他另眼相看,谁知这妹子只是笑了笑,而后朝裴朝风说道:“谢谢裴家哥哥的好意了,只是这是对先生的一番敬意,终究是不好假人之手的...” 裴朝风微微一愕,而后很快就露出心悦诚服的表情来:“嫤儿果然是真诚坦率,不过嫤儿妹子怕是不太方便出面,不如还是由我裴家代为悬赏,也免得徒遭非议...” 裴朝风知晓对方身份敏感,这一招果然漂亮,嫤儿庆幸一笑道:“还是裴家哥哥想得周到,是我欠缺考虑了...真要悬赏,说不得母亲又要唠叨我了...” “嫤儿天生丽质冰雪聪明,不过是为求见得偶像,芳心慌乱罢了,哈哈哈...咳咳...不知妹子要悬赏多少?” 裴朝风哈哈大笑,却又发现嫤儿脸色羞红,知晓自己说错话,当即将话题给带了过去。 “就赏一万吧,晚些回府了我会让下人送票子过来...” “无妨的,无妨的...只要妹子乐意,怎么样都成...” 裴朝风还在制造话题,燕青却一直沉默不语,嫤儿便随口问了一句:“燕青公子对悬赏一事似乎另有看法?” 她已经透过裴樨儿,知晓燕青是苏牧的师哥,若开口让燕青引荐一番,见到苏牧或许并不难,然而她终究是天之骄女,如此反倒给人一种不够矜持的印象,而寻找诗词,却是正大光明的由头。 燕青出身市井,起于微末,虽然左右逢源,涵养极好,但对于富贵子弟动不动十万八万的作风却非常鄙夷,便平淡淡地应了一句。 “若真是敬重我那木头师弟,就该按规矩来,自己动手去找便是,悬赏再高,心意也差了那么一层了。” 裴朝风心里顿时怒起来,不过想起燕青并不知晓嫤儿的身份,也不好发作,倒是嫤儿一脸的羞愧,红着脸道:“燕青公子说得极是...” 但转口又说道:“可是见先生的机会就这么一次,满江宁的人都在找,奴奴一个女儿家,未必找的过人家,若因此见不得先生,岂非 一生遗憾...” 燕青见得嫤儿性格温和平近,没有架子,心里也是缓和了下来,嘿嘿一笑道:“若是我燕小乙来藏,漫说整个江宁城的百姓,便是请动土地公公都找不着,不过我那师弟是个不懂玩耍的呆子,想来不会藏在什么新鲜冷僻的地方...” 这可就是提醒了! 裴朝风兄妹相视一眼,后者便瞪着燕青,大有严刑拷打的姿态,燕青却无奈地耸肩,表示自己确实没有内幕消息。 然而嫤儿却愣了一会儿,而后反复喃喃道:“不会藏在新鲜冷僻的地方...新鲜冷僻的地方...” “也就是说,先生极有可能选择他熟悉的地方,最起码也是他去过的地方?!!!” 裴樨儿与嫤儿是从小的玩伴闺蜜,心有灵犀,反应也是极快,两人相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喊道:“醉太平!” 是啦,苏牧不会将诗词藏在新鲜冷僻之处,若只是他熟悉和到过的地方,除了渡口便是醉太平酒楼! 而渡口显然不太可能藏诗词,即便藏了,被那些渡口上做工的苦哈哈捡到,也只会当成废纸丢掉,这场游戏也就成了笑话和闹剧了。 如此一分析,诗词藏在醉太平的可能性,又飙升了好几个台阶了! 几个人都是想什么要什么的刁蛮主儿,不多时就乘着华贵的马车,来到了醉太平酒楼。 这醉太平酒楼本只是江宁城中文人汇聚的二线酒楼,可自打苏牧题了一个字,变成了醉卧太平酒楼之后,这里就俨然成为了江宁文人最为青睐的一处圣地。 酒楼掌柜一见马车上的徽记,当即就小跑着迎了出来,竟然直接无视裴朝风兄妹,朝嫤儿行礼道:“草民见过...” 刚要拜下去,见得嫤儿摇了摇头,便连忙改口道:“恭迎...贵客...” 酒楼里都是江宁的文人才子,眼光自然是有的,早早便认得这马车,连忙从宴席上起身,聚到了一楼,虽然嫤儿蒙着面纱,但他们还是心神激荡,充满了期待与兴奋。 嫤儿急着验证心里猜测,也顾不了这些,朝身边的亲卫递了一个眼神,后者踏踏踏就踩着梁柱,身轻如燕,似那猿猴一般攀上去,将醉太平的小牌匾给摘了下来! 周围看热闹的跑堂小厮等人不由得惊呼连连,大赞亲卫好俊的身手! 诸多文人才子却举袖掩面,大多对此有辱斯文的举动呲之以鼻,而老掌柜先是心头叫苦,这可是要拆他酒楼的招牌啊! 可他很快就醒悟了过来,这位主子的父亲虽然乃江宁潜龙,她又与“红衣霸主”裴樨儿交厚,然则宅心仁厚,从来没有欺压百姓的恶行恶名,又怎会无端端拆他酒楼招牌! “这...这是...”老掌柜想起这两日的事情来,陡然醒悟过来,是啦是啦,苏先生想要藏新词,这招牌可不就是最好的地方么! 人都说灯下黑,正是这个道理啊,谁能想到苏先生会把新词藏在这么显眼的地方! 老掌柜的表情很快让诸多文人才子醒悟过来,众人纷纷瞩目,但见亲卫翻过那匾额,后面果真贴着一封书! 第三百八十一章 青玉案 醉太平酒楼再一次轰动起来了! 这一位可是国公府的贵人,寻常日子根本就见不到,可如今她非但来到了醉太平酒楼,而且还是来寻找苏先生的新词,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真的找到了! 醉太平本就聚集了一大批文人才子,他们都是江宁文坛的中坚力量,除了吟诗作赋,还研讨经文科考,江南各州各县的文人也常常在此举办文会雅集。 对于苏牧的新词,他们也都在翘首以待,毕竟苏牧每一首新作,都有着极高的文学价值和传唱度,几乎可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出手就是足以流世的经典佳作! 所以当亲卫将匾额后面的书封呈献给嫤儿之后,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便是酒楼前那些来往路人,也都一片寂静地为之驻足! 他们在等,等着苏先生的新词! 嫤儿虽然带着面纱,可感受到千百道炽热的目光,心里仍旧有些不适应,曹氏家教极其严谨,家中女子自然不能轻易抛头露面,即便出游踏青之类,都会在游玩处圈起帷幕。 可为了寻找苏牧的新词,为了与传说中的苏大家当面雅谈,嫤儿终究还是迈出了这一步。 没想到结果大出意外,竟然还真让她蒙对了,这难道就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还是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无论如何,嫤儿还是强行压住内心的狂喜,将书封拆开来,她的手都不觉轻轻颤抖,因为她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过,文人才子还能通过这么新奇有趣的方式,来发表自己的新作! 这是苏牧给江宁百姓的馈赠,若是寻常百姓拿到了,可以见到苏牧,亦可以拿去换取赏钱,凭借着市面上高到离谱的赏格,任何人都有机会一夜暴富,说是给江宁百姓的回馈,一点都不过分。 嫤儿很想将书封拿回去,独享这一刻的激动与兴奋,但看着这些围观的看客,那些双眸露出焦灼目光的文人才子,她知道只能拿出来分享了。 信笺很寻常,有些发黄,并不是名贵的纸张,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手指摩挲着,仿佛还能感受到苏牧那修长洁白的手指的温度。 念及此处,嫤儿竟然涌起一股极其隐晦的羞涩来,她轻轻摇头,甩掉脑里的杂念,一行行干净整齐的小楷,便映入眼帘来。 她轻轻咽了咽口水,润了润嗓子,便当众念了出来。 她的声音很轻柔,中正平和,没有青涩少女的娇羞,也没有成年女子的风情万种,只是带着淡雅和贵气,穿透力极强,四周寂静无声,落针可闻,新词便如冬日里和煦的春风一般吹入耳中来。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第一句念将出来,嫤儿仿佛沉浸在了回忆之中,记得那年,她跟着父亲到汴京,元夕之夜便是火树银花不夜天的唯美场面,而这第一句,便将她脑海里最美的记忆,勾了出来! 还未开始念之前,醉太平的文人士子已经开始闭起眼睛,准备将自己的灵魂融入到苏先生的新词之中,其中也不乏附庸风雅,故作姿态滥竽充数之辈。 可听得这第一句之后,他们便陡然睁开了双眸,无论是真才实学的才子,亦或是附庸风雅的伪文人,都被这一句描绘的场景击中了灵魂深处的幻想!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好一个一夜鱼龙舞! 嫤儿已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作为吟诵者,她受到的冲击是最大的,而她本来就对苏牧保持着一种极其敬重的态度,先入为主使得她对苏牧新作拥有着超高的期待,当苏牧的新作远远超过她所期待的水准,那么这股期待,就已经变成了极度的震撼与崇拜! 她忘我地继续读下去:“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当她念到这里,已经再也念不下去,因为当她看到后面的几句,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 诸人正沉浸在这等美妙的意境之中,却突然中断了,自然扫兴不已,看客们纷纷聒噪起来,以表达不满之情。 而嫤儿却无动于衷,仿佛进入了自己的幻想世界,对外面的声色完全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眼看着人群就要骚乱起来,亲卫们也是警惕万分,手都按在了刀柄上! 关键时刻,裴樨儿连忙从嫤儿的手中取过那首词,交给了裴朝风。 裴朝风心里已经挫败到了极点,他也是江宁有名的大才子,这些年也从裴氏资助的诸多寒门士子手里,买下了不少诗词来塑造自己的才气与声望。 当他听着苏牧的新词,其实也只觉着平平无奇,他跟嫤儿一样,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作祟。 嫤儿本就仰慕苏牧,所以觉得这词已经到了人间难得几回闻的地步,而裴朝风本就嫉妒苏牧,觉得这词虽然辞藻华丽,意境也算大气,但也不过尔尔。 嫤儿打小就接受最正统的高级教育,在诗词歌赋方面绝对比醉太平那些个文人才子弱不了多少,说句有些不敬的话,便是秦淮河畔那些花魁,在诗词这方面,也绝对比不上嫤儿。 所以他很好奇,后面写的到底是什么,能够把最重仪态的天之骄女,震撼得人前失态。 他拿起那张纸,下意识便念了出来。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此句念将出来,裴朝风呆了许久,而后微微闭目,仿佛在品尝和体会这词中的意境,而后无力的垂下手臂,摇头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人群仍旧安静着,因为没有人敢贸然评价这首新词,大部分的人都在反复默诵着最后一句,而后黯然神伤,而后默默地回到了酒楼里。 这些聚会的文人才子安静地坐在宴席之上,看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看着秀色可餐的青楼姐儿,突然觉着一切都索然无味了。 他们整日里举行诗会雅集,整日里相互研讨切磋,搜肠刮肚得了两句半,便拿出来洋洋得意沾沾自喜,梦想着有一天能够入得天子法眼。 可直到现在他们才知道,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又是打仗又是被黥面的年轻人,随便拿一首出来,而且还是打算送给老百姓的,都足以碾压他们十八条街外加三五个包子铺那么远。 他们甚至连评价这首新词的勇气都没有,这让他们如何不垂头丧气? 这首青玉案一出,势必会再度刮起一股飓风,席卷整个江南文坛,甚至于刮到汴京去,刮得那些所谓的大才子一个个面色羞红! 如果曾经为苏牧赐过长短句的官家听得这首词,又该作何感想? 嫤儿没有理会这些人,她将新词小心收起来,而后朝亲卫们下令道:“去苏府。” 围观的看客们倒是想跟着去,可对方的身份就摆在那里,亲卫们的目光已经是一种警告,他们又岂敢跟着去? 燕青和裴朝风同乘一辆马车,两人有仇怨在前,虽然裴樨儿从中斡旋,早已化解了这段死仇,可两人都有着极强的自尊,自然不会有任何的交流。 燕青看着前面的马车,嘴角露出不可察觉的笑容来。 亲卫们开道,不多时便来到了苏府,亲卫队长来到门房,说贵客要见苏牧,让苏牧出门来迎接。 事实上他的说法已经是非常客气的了,这座国公府的名头,比一些寻常王爷的名头还要响,即便是蔡京童贯这样的大相公,也不敢轻视国公府的存在。 然而门房的老头子见惯了求见苏牧之人,第一次听说有人这么大的架子,竟然让苏牧亲自出门来迎,心里边不乐意。 正要顶撞几句,他却看到了马车上的徽记,连忙讪讪地抱歉,而后回去禀报了苏牧。 那亲卫队长对老门子的表现十分满意,正等着看那什么苏大家卑躬屈膝倒履出迎的丑态,谁知那门子却又匆匆回来,朝亲卫队长小心回道。 “我家老爷说了...最近事儿多,不方便接见贵客,改日再登门告罪...” “岂有此理!小小穷酸腐儒,竟怠慢至此!”亲卫队长勃然大怒,就要闯将进去,而燕青和裴朝风的马车已经从后面赶了上来。 燕青也不急,反正看戏就好,裴朝风想上去理论,可裴氏跟苏牧的纠葛还没清算呢,自己还是别引火烧身了。 正当亲卫队长要发飙之时,嫤儿却是开口了:“不得无礼!” 亲卫队长知晓自家主子的脾气,从来不敢仗势欺人,当即红着脸退了下去。 嫤儿从马车上下来,将那新词递给老门子,轻笑着说道:“烦请老丈通禀一声,就说小女子侥幸寻得先生新词,特地如约赴会来了。” 老门子早已认得这马车,又岂能猜不出嫤儿的身份来,当即吓得脸色发白,心里已经将苏牧骂了个百八十遍,心说我的个苏老大爷啊,在人国公府的面前还摆个什么谱哟! 念及此处,他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拿着新词小跑着回去通禀,过得门房之时,又被门槛绊了一跤,狼狈到了极点。 见得此状,亲卫队长倒是笑了出来。 这也就是老门子的处世智慧了,亲卫队长即便再生气,也不敢对苏牧怎么样,却可以收拾他这个门子来撒气。 他每日就守着门房,再是熟悉不过,又岂会被门槛绊倒,之所以演这一出,是想表明自己的惶恐和尊敬,这些人又岂会对一个谦卑的小人物找麻烦? 嫤儿曾经想象过苏牧的容貌长相,虽然也曾透过裴樨儿了解过,可当苏牧出现在苏府门前,她还是大吃了一惊,原来黥面汉竟然这么丑... 当然了,苏牧长得并不丑,只是脸上那两道血泪金印,让他看起来像委屈哭泣的冤死鬼一般,实在有碍观瞻。 不过苏牧却面不改色,带着淡淡的微笑,行礼道:“在下苏牧,敢问姑娘芳名尊姓...” 嫤儿听得苏牧迂腐书生一般的见礼,心里难免有些失望,实在很难想象,能够写出如此惊心动魄诗词的人,会是眼前这般样子。 不过她也知道人不可貌相,断然不会再失礼,当即回礼道:“曹嫤儿见过苏先生...” 第三百八十二章 看刀 下午的阳光还算充足,照着苏府的客厅,虽然不算大气,也没有太多名贵摆设,甚至连一些书香门第该有的书画都没有悬挂,但却显得恬静而温馨,少了市井气,又多一分淡雅。 曹嫤儿平素里很谨慎,很少会喝陌生人的水,吃陌生人家的东西,但苏三句苏大家给她上的茶,她还是要喝一喝的。 不是上好的云雾,也不是龙井,茶叶子完整地在茶盏底部展开,并没有茶末子飘着,琥珀色的茶水,喝起来有些苦涩,入口却舌底生津,回甘无穷。 寻常的茶叶能够煮出好茶的滋味,只能说苏府上有一位吃茶的高人,曹嫤儿便随口问了一句,苏牧淡淡一笑道。 “这是家兄苏瑜教给下面小丫头的法子,我对茶道是不太懂的。”苏牧坦诚地回答着。 从进门到现在,他已经让曹嫤儿大失所望好几次,总觉着人们口中的苏大家被传得太过神化,其实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连喝茶这种雅事都不喜欢,完全没有文人的风雅姿态。 而且这苏牧话还不多,虽然一直笑着,并不会让人感觉到他不够热情好客,也不至于让宾客感到尴尬,可短短的三言两语,总让人有些意犹未尽。 好在裴氏兄妹与燕青都跟了进来,就在厅上作陪,场面才不至于冷下去。 曹嫤儿本对苏牧有着千百般的想象,总觉着有问不完的问题,可见得本尊之后,却一个都问不出来,心里着实失望得紧,甚至有些怀疑,自己当初这么痴迷于苏牧,许是少女们错误的钟情心思。 这般想着,她也就拘谨起来,倒是苏牧看出了这微妙的气氛变化,借口下去吩咐厨娘准备宴席,就走了出去。 苏牧离开之后,裴樨儿轻呼一口气,在曹嫤儿耳边低声调笑道:“怎么样,失望了吧?我都说了这家伙无趣得紧…” 曹嫤儿尴尬一笑,但还是纠正道:“先生是做大学问的人,又岂会泯然于众人,妹妹切不可无礼…” 裴樨儿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个比自己小却总是老气横秋教训自己的曹家女多有腹诽,许是坐着久了,又或许她本来就是坐不久的猴急性子。 裴樨儿站了起来,在客厅上来回踱步,看着墙上并不多的挂件,一下子就了然无趣,又朝屏风后面的后堂偷瞄了一眼,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往门口张望了一番,发现苏牧并未回来,便想要溜进去看看。 “樨儿!不可胡闹,窥人隐私,岂是名门闺秀所为!”裴朝风急了,低声呵斥了一句。 曹嫤儿同样投来劝阻的目光,裴樨儿失望到了极点,正打算放弃,却见燕青走到她的身边,轻哼一声道:“我带你进去瞧瞧,若有中意的,尽管拿走了便是!” 裴樨儿惊喜一笑,若不是兄长和曹家姐姐在场,都想狠狠亲自家男人一把,说到底还是燕青了解她,疼惜她! 看着裴樨儿趾高气扬耀武扬威地跟着燕青走入内堂,裴朝风心头顿时一怒,但转念一想,他们进去之后,整个客厅也就剩下他和曹嫤儿了! 孤男寡女最能培养暧昧的情愫,这是裴樨儿给他制造绝佳的机会啊,自己倒是错怪自家妹妹了! 念及此处,裴朝风心头欢喜,却也一改叨叨絮絮,沉默无言地坐在客厅上,那嫤儿果真有些坐立不安,甚至不敢再往裴朝风这边瞧! “虽说教养极好,但到底是个情场雏儿啊…”裴朝风有种手到擒来的满足感,便尝试着用稍显痴迷的目光来偷看了曹嫤儿一眼。 后者碰触到裴朝风的目光,果然心里一紧,身子不由僵了一下,而后有些狼狈地往后堂走去。 “我也去…看…看看…” 当她红着脸闯入内堂之时,却发现裴樨儿和燕青正在窃窃私语,手里却多了一柄鲨皮鞘的宝刀,显然是在考虑要不要拔出来瞧瞧。 曹嫤儿是个斯文女孩儿,不比裴樨儿整日里舞枪弄棒,见得这等场面,不由蛾眉微蹙,不过为了躲避身后裴朝风那直勾勾火辣辣的目光,她还是凑了上来。 然而她只扫了那刀一眼,便从裴樨儿的手中取过那柄刀来:“让我看看!” 裴樨儿大为惊愕,而燕青却不可察觉地一笑,心想苏牧这家伙可真是太鬼精了… “殿前司都检点…曹!这是…这是老祖宗的刀啊!” 曹嫤儿似乎想起了些什么,抱着这柄刀急匆匆便跑了出去,裴朝风兄妹何曾见过曹家女儿如此失态,当即跟了上去! 她刚转出内堂,便与苏牧撞了个满怀,这平日里也是娇柔柔的一个小人儿,一撞之下便要往后跌,苏牧一把就搂着腰肢,将她给扶了起来。 裴朝风从后头赶上来,正见得苏牧搂住曹嫤儿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四目相对,后者脸色羞红,这可是他幻想了无数次的戏码啊! “呔!你这是作甚!胆敢冒犯金陵县主!”裴朝风一急,连曹嫤儿的封号都给叫了出来,苏牧却只是温柔一笑,将怀中的少女轻轻放了下来。 “无碍的...是我太不小心…”曹嫤儿娇羞地低头说着,而后又马上抬起头来,朝苏牧问道。 “敢问先生,这刀是从何而得?”苏牧微微一愕,曹嫤儿陡然醒悟过来,连忙又抱歉道:“未经先生许可,突入内堂,实是无地自容,然而这刀乃我先祖之物,干系重大,还请先生原谅则个…” 苏牧眉头一皱,显然很是不悦,不过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奈何称呼上已经生分了。 “原来是金陵县主大驾光临,倒是苏某无礼了,这刀并非苏某之物,乃友人贴身的兵器,只是江宁承平,官府对刀剑违禁之物看管甚严,我那朋友也不方便带出去,便让我代为保管,苏某见猎心喜,就挂着自个儿欣赏…” “先生的朋友可在府中?!!!”曹嫤儿喜出望外,一颗小心肝儿却是噗噗直跳! “这…实不相瞒,我那朋友确实逗留在寒家之中,不过她脾气有些古怪,轻易不接见外客…” 曹嫤儿哪里肯依,只焦心地望着苏牧,近乎落泪地恳请道:“此事对我曹家很重要,若先生能让我见一见那位朋友,便是曹氏欠了先生莫大的人情!” 裴朝风兄妹既迷惑又大吃一惊,在他们的印象里,曹氏可从来不欠别家人情的,能够得到曹氏的一个人情,那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苏牧故作迟疑,过得许久才苦笑一声道:“人情不人情的也就算了,不如这样,我让你跟她见一面,今日这顿宴就算了,不怕县主笑话,苏牧对宴会什么的很是反感…本来只是想酬谢一些江宁的百姓…没想到来的是县主…寻常百姓我还能应付两句,但…” 苏牧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难怪适才在厅上没太多话语,原来他跟平民百姓倒是谈笑风生,却是不善于上游社会的应酬交际! 曹嫤儿此时心里只有这柄刀,只有苏牧口中那位朋友,哪里还考虑这许多,当即应道:“一切便听先生吩咐…” 苏牧见得此状,也不再迟疑,带着曹嫤儿便往后宅走去,到了后宅院门,却是对裴朝风等人说道:“诸位且留在前厅吃茶稍候吧…” 这后宅乃是主人家安置女眷的隐秘之处,裴朝风兄妹也不好进去,倒是曹家亲卫却不依不饶。 曹嫤儿脸色有些难看,朝那亲卫队长下令道:“虞侯还是留在前头吧,难不成先生还会害我么!” 主子都这般发话了,亲卫队长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留步在外头,看着苏牧带着自家主子走进了后宅。 裴朝风暗自咬牙切齿,倒是让这苏牧抢先一步,登上这近水楼台了! 苏牧带着曹嫤儿,不多时就来到了后宅的西厢小跨院,巫花容却与雅绾儿紧闭房门,这些天是半步都没有走出来过。 苏牧也是担心雅绾儿,敲开了门之后,见得巫花容没有戴鬼面,便得寸进尺往里头走,却被巫花容拦了下来。 “女孩儿的房间你也敢闯,亏你还是什么狗屁大才子,还不给我滚出去!” 巫花容如此说着,眼角却又渗出些许血迹来,苏牧越发担忧,不过他也知道,与女人斗嘴不如跟虎狼斗力,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让我见一见绾儿。” 巫花容却不回答,扫了苏牧身后一眼,警惕地问道:“这女人是谁?” 苏牧偏了偏身子,介绍道:“这是金陵县主,曹家的雏凤…” 被苏牧这么一说,曹嫤儿心里不由轻叹,苏先生脾气古怪,到底还是对贵胄之家没有太多的好感,言语之中也毫不掩饰揶揄之意,今后怕是再难结交了… 听说这女人姓曹,巫花容脸色一变,只是冷哼了一声,便拉开了房门,阳光照射进去,苏牧没有抬脚,只是望了一眼,依稀见得雅绾儿的眼睛上蒙着白布,上面还渗透着血迹! “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苏牧一把抓住巫花容的脖颈,狠狠地将对方顶了回去,巫花容的后背砸在柜子上,厚实的柜门都被她的后背给震烂了! 曹嫤儿何时见过这等场面,当即就吓呆了,难怪苏牧不愿意带她来见这个“朋友”,看来这个朋友并不是很友好啊! 巫花容体内气血受到冲击,眼角的血迹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但她只是冷冷地盯着苏牧,双手抵住苏牧的胸膛,轻轻将他推开。 “你想让她死么?” 苏牧怒睁着双眸,脖颈上青筋暴起,可见得巫花容那冰冷的目光,也只能收回了手,愤愤离开了房间。 巫花容整理了一下衣襟,这才审视了曹嫤儿一眼,那眸子扫得后者浑身发凉。 “你进来。” 听得巫花容发话,曹嫤儿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抱着那柄刀,走进了房间之中。 巫花容缓缓关上门,看着门外的苏牧,露出耐人寻味的嘲笑。 第三百八十三章 一只眼 于长风在国公府当了七年虞侯,从未见过县主留宿别家,更没有见过国公爷如此的慌乱。 县主让他回来报信之后,受袭唐国公的曹氏家主曹顾便匆匆赶到了苏府。 于长风让人将苏府重重看守起来,直到第二日的清晨,苏府的人才将唐国公爷恭送出来,相送的却不是苏牧,而是苏常宗和长子苏瑜。 国公爷回到府邸之后,又特意备了一份厚礼,让于长风送到了苏府,交给了苏瑜,至于苏牧却再也没露过面。 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苏牧的新词青玉案再次掀起文坛风暴,在大街小巷传唱开来。 然而此时又传出消息来,找到苏先生新词的,乃是江宁男人的梦中女神,江宁之花,曹氏的雏凤,受封金陵县主的曹嫤儿,非但如此,曹嫤儿还在苏府留宿了两天两夜! 人都以为苏牧好手段,将曹家的女儿给骗得团团转,可很快又有消息传出来,唐国公本人竟然亲自到苏府去了! 许多人听得消息,都不禁扼腕叹息,苏牧固然有才华,却是不该占了曹家金枝玉叶的便宜,这下人国公爷找上门去,苏府算是彻底毁了… 也有人暗自啧啧羡慕,说若自己真的将这朵江宁之花摘到手,便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被国公爷爷打死都值了。 不过很快就又有消息传出来,国公爷在苏府待了小半日,相安无事地回去了,而且回去之后马上给苏府送上了一份厚礼,据说国公爷还宴请了赵宗昊几个毛头小子,苏瑜在市舶司越发受到重用了。 国公府虽然低调到不行,从未做过欺压乡里的事情,反而为江宁的繁华做出了许多善事,但毫无疑问,这国公府仍旧是江宁的霸主,无人敢质疑。 那些世家豪族虽然传承数百年,根深蒂固,可曹氏从太祖年间开始,如今已经传承了数代皇帝,仍旧世袭罔替着国公的爵位,其尊荣可想而知,寻常世家豪族巴结都来不及,又岂敢得罪国公府。 而国公府也保持着低调,从来不与地方官场眉来眼去,或许这也是官家对曹氏如此安心的原因,更是曹氏能够世代延续的根本。 然而这一次,国公府却出乎意料之外,与苏家结下了一段善缘,许多人便纷纷猜测,许是苏牧狗胆包天,把曹嫤儿这锅生米煮成了熟饭,国公爷都不得不忍气吞声,吃了这哑巴亏,说不得过些时候就让苏牧入赘国公府了! 这样的八卦很快就盖过了苏牧的新词热度,人们津津乐道,道听途说,添油加醋,总之是各个版本到处乱飞,越传越是离谱。 而三日之后,曹嫤儿与苏牧见了一面,因为她要带着巫花容,回国公府去了。 国公爷曹顾虽然表示了感谢,但并没有透露太多,关于巫花容的身世,也没有提及半句,但苏瑜早早就跟苏牧讨论过里面的可能性,对巫花容的身份,也确定了七八分。 此时他们要带巫花容离开,也就不足为奇了。 让苏牧担心的是,巫花容有没有履行承诺,还给他一个完完整整的雅绾儿! 送走曹嫤儿之后,他便来到了后宅,他要确定雅绾儿安然无恙,才能放巫花容离开,否则再想找她麻烦,可就是跟整个国公府做对了,事实上即便他如今想要对巫花容动手,国公府也不会跟他善罢甘休,只不过人还在苏府里头,下手方便一些就是了。 此时已经是十月末,夜间霜降,有些冰冷,苏牧敲了敲门,开门的还是巫花容。 苏牧没有理会她,径直要往房里走,巫花容却用身子挡在前头,意思再明显不过。 “让开。” 苏牧一把推在她的胸脯上,近乎蛮横地走了进去,巫花容正欲动手,却听苏牧凑近她,鼻尖几乎要贴在她的额头上,居高临下地警告道。 “第一,这里不再是你的房间了,因为你一会儿要走了。” “第二,若我发现绾儿少一根头发,你也就不用离开了,在我面前逞威风没太大意思。” 说到这里,苏牧顿了顿,朝巫花容那平坦的胸脯扫了一眼,而后一字一顿地说道:“第三,我从来就没把你当成女人,你又何必紧张兮兮的?” 巫花容已经濒临暴走的边缘,前面两点她都无所谓,反正听多了,可第三点是她如何都接受不了的! 即便过了这么久,她也没忘记过,是谁揭下了她的鬼面,是谁把她的衣服脱光了,还想要对她动手动脚,是苏牧! 当一个人愤怒到了极点之时,想到的自然是反击和报复,但如果你根本就不想报复他呢?那么只有一走了之! 是的,巫花容对待别人确实没有任何人性可言,但那就是她的生存法则,起码在烈火岛上,这样的法则能够让她幸存下来。 江宁或许繁华,但对于巫花容而言,这里的生存法则,跟烈火岛上根本就没有太大的区别,这天底下可不都是弱肉强食么? 然而这是她对待陌生敌人的态度,对待自己人,她从来就没有这么绝情狠辣过,当然了,苏牧从来就没有把她当成自己人,这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最让她感到气愤和羞辱的便是这件事情,到头来她发现原来自己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于是她用力推开苏牧,恶狠狠地地吐出一句来:“我恨你!苏牧,我巫花容跟你不共戴天!” 撂了狠话之后,巫花容便想要抓起包袱往外走,许是气昏了头,第一次竟然没有抓住那包袱,临出门还被门槛绊了一跤。 苏牧也觉着自己的话重了一些,又不放心她离开,生怕雅绾儿会出事,便想将她留下来,可看着她气冲冲离开的狼狈样子,苏牧竟然下不了手去阻拦了。 他绕过屏风,似乎听到异常的动静,连忙掀开帘幕,来到了内室闺房,然而却见得雅绾儿被蒙着双眼,手脚受缚,口里还塞着白布,正在呜呜地哭着! “绾儿!”苏牧心头大震,双眸血红,恨不得将巫花容生撕了,但眼下只能压抑怒火,快步走过来,取出了雅绾儿口中的白布! “快!把花容妹妹追回来!” 口中白布被取下来之后,雅绾儿便迫切地催促苏牧,苏牧想要解下她的蒙眼布,雅绾儿却如何都不许,苏牧只能将她手脚的布条给解开。 “带我去见花容妹妹!” 苏牧见得雅绾儿情绪激动万分,连忙拉住她的手就往外走去,可雅绾儿却磕磕碰碰,一下就踢到了床边的杌子,又差点撞到屏风,仿佛她的听觉和嗅觉不再起效了一般! 虽然心中颇多疑惑,但苏牧还是抱起雅绾儿,快步追了出去! 巫花容已经跟着曹嫤儿来到了后门,后者已经钻进了马车,而巫花容似乎在等这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咬了咬下唇,摇了摇头,看了苏府最后一眼,而后还是上了马车。 夜色之中,马车踏踏地往国公府方向而去。 苏牧抱着雅绾儿,刚穿过后院,便见得扈三娘和苏瑜等人从后门处撤了回来。 “人呢!” “走了…” 苏牧心头大怒,将雅绾儿放下,交到扈三娘的怀里,便要去追国公府的马车,然而雅绾儿却幽幽地阻拦道:“别追…” 苏牧止住脚步,来到雅绾儿的身前,朝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雅绾儿身子轻轻颤抖着,而后解开了自己的蒙眼布,泪水早已湿透了那白布,仍旧不断从她的脸颊滚滚落下。 然而苏牧却呆住了,扈三娘和苏瑜也呆住了! 苏牧顾忌雅绾儿的自尊心,从来不敢仔仔细细地与她对视,但今夜却不同,不是他想要看雅绾儿的眼睛,而是雅绾儿的眼睛,吸引了他的视线! 此时雅绾儿的双眼仍旧如微光之中的宝石那么漂亮,可右眼给人的感觉便如同先前一样,像那山中的迷雾,让人一看就知道,她的右眼是看不见东西的。 然而吸引苏牧的视线的,是她的左眼! 雅绾儿的左眼便似那夜空之中的星辰,充满着一股深邃和灵动,像那雪山之下的冰泉一般清澈! 雅绾儿曾经无数次梦想过苏牧的样子,她也细细摸过他的脸,但当那天苏牧带着曹嫤儿来见巫花容之时,她还是偷偷地看了苏牧一眼。 不是用心感受而后才构建画面,而是真真切切用眼睛去看!用这只左眼去看! 她不知道巫花容动用了什么秘术,因为这五天她都在巫花容的控制之中,不能够随意行动,她能够听到巫花容对她说的每一句话,却又无法回应她。 也正因此,她才比任何人都要深刻地了解这个倔强的女孩儿,也知道她为了自己,付出了些什么! 苏牧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终于明白过来,苏瑜也明白过来。 他们终于知道,巫花容为何索求这么多珍贵的药物,为何会关门闭户,见不得光,苏牧也终于明白她为何临走之时会抓不住包袱,会被门槛绊住。 因为失去一只眼睛视力的她,跟获得一只眼睛视力的雅绾儿一样,还没有适应这样的生活! 雅绾儿没有说话,她没有去看周围的景物,也没有看周围的人,她只是遥遥望着长街的尽头,想起巫花容对她说过的话。 “姐姐,那家伙会找到姓曹的女人嘛?”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你怎么这么相信他?我就觉得他是个讨厌鬼!” “不过绾儿姐姐是好人,既然他给了我一个新生活,那我就给姐姐一个新的生活!” “要知道,我巫花容从来不会欠人恩情,更不会欠这个家伙人情!” “再说了,我跟他两不亏欠,以后才好找他报仇啊,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巫花容可是说话算数的!” “姐姐,我要回家了,嫤儿是个好人,她的爷爷也是个好人,我爷爷说了,等我找到了姓曹的女人,就会知道真相,嫤儿虽然也姓曹,但小了些,不过到了他家,应该就会知道了…” “姐姐,我会想你的…那家伙敢欺负你,我就让虫子啃光他的骨头!” 夜色越是深沉,长街上有些冷清,霜花落在脸上,雅绾儿的心头涌起巫花容说话的小模样,却只觉着暖乎乎的。 苏牧面无表情的站着,心里极欢喜又悲伤,欢喜的是雅绾儿拥有了一只看的见光明的眼睛,上天对她的不公,却是让一个自己觉着恶毒到了极点的女人来弥补了。 被人误解和错怪是让人气愤的,但误解和错怪了别人,同样会让人心里难受,此时的苏牧,心里五味杂陈,只剩下巫花容那瘦弱的背部,光洁如脂,仿佛稍有重压就撑不下去,然而她却在最恶劣的岛屿上,活了十几年,还能祸害别人… “你们先回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苏牧揉了揉脸,如是说着。 第三百八十四章 玉江南,耶律,萧 燕青没有理会苏府那些破事儿,因为他还有自己的任务在身,虽然是自家师弟,但苏牧动动嘴,燕青跑断腿,他也是腹诽不已。 不过他是向往自由的孤鹰,他喜欢这种充满了刺激和惊险的生活,这才是他所渴望的日子。 相信眼下转运使郭正文,与裴氏的老太公,该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不住了吧。 裴家老死士陈震山死了,郭正文的心腹老都管也死了,而且两人连半点尸骸都没有留下,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那封密信,却到了苏牧的手里头。 为了破译这份密信,苏牧燕青和皇城司的人也是耗费了不少的手脚经历。 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太过敏感,他们只能将密信一个字一个字拆开,而后利用皇城司的秘密渠道,送往扬州和润州等地,让人带着这些零碎的契丹字,寻找能够翻译的学究。 大宋军队虽然糜烂不堪,但民众对北辽的民族仇恨从未冷却,对北辽不屑一顾,又不想背上通敌的不必要麻烦,所以研究契丹字的人极少极少。 最后皇城司的人只能转移了策略,又将这些零碎的信息送到了汴京。 汴京城里头又许多契丹商人,而为了方便与契丹人的沟通交流,以及处理一些外交事务,礼部和鸿胪寺都有通译馆,里头有能够翻译契丹字的通译。 如此一番大周转,整整过了大半个月,密信的内容才回到了苏牧的手中。 也多亏动用了皇城司的秘密奏报渠道,除了六百里快马之外,还有诸多鹰隼信鸽一类的通讯手段,否则来来回回折腾,没有一个月是无法做到的。 这密信乃是郭正文的急报,如今过了大半个月,密信早已失去了价值,苏牧对此心知肚明,但他还是想知道,密信的那一头,是什么人! 郭正文和裴老太公都感受到了危机,但密信那头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而截获密信之后,苏牧便让皇城司严密监控郭正文和裴氏的动向,他们都没敢轻举妄动,偶尔放出一些密探,都落入到了皇城司的手中,这也让他变得更加的谨慎,不敢再有所动作。 随着截获的信息越来越多,苏牧似乎也看到了整张网络的一个小角,于是他与燕青商议了一番,决定让燕青出面,好生试探一番。 倒不是苏牧将燕青当成免费打手,脏活累活危险活都让燕青去扛,实在是他的目标太大,如今他根本就出不了门,只能坐镇中枢,调度指挥。 为了今日的行动,燕青也准备了很长的时间,他跟苏瑜探讨了好几天生意经,从苏瑜的手头接过了好几桩生意,并动用皇城司的力量,将这些生意转到自己的名下,虽然在文书的日期上做了手脚,但文书都是真的。 如此一来,燕青摇身一变,成了经常与北地做生意的大行商,而且还是官方有据可查的商人,底细清白到不行的那种。 改头换面一番之后,燕青的脸膛倒是黑了不少,轮廓也变得更加坚毅,留着些许发青的胡茬子,便似一个勤勤恳恳劳心劳力的商贾家少主子。 他又让两个熟悉北地风土人情的暗察子假扮成自己的长随,便来到了江宁城西北的一处集市。 这里是行商们的聚集地,便如同渡口对于海商们一般,到了这里,风格也就变得更加粗犷。 自从儿皇帝石敬瑭这个遗臭万年的千古大王八把燕云十六州献出去之后,北地的汉家郎便只能遥望故国,在胡虏的铁蹄下挣扎求存。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汉家郎发挥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吃苦耐劳,渐渐在北地发展起来。 如今辽国实行分治的制度,以南北两院分开管理契丹人和北地汉人,南院统辖之下几乎都是汉家的男儿。 只是过了这么多年,这些汉子渐渐便与南方的故国生疏了起来,受到辽狗的不断统治,他们回归故国的想法,其实并没有大焱百姓想象之中那么迫切。 而大焱的百姓们也觉着这些北地汉子忘祖背宗,甘当胡虏的奴婢,背叛宗国,不当人子,所以南北汉子相互仇视已经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 但大焱物产丰富,商业极其发达,这是不争的事实,眼下童贯的大军已经北上,大焱中断了互市,辽国人的皮草之类的货物没办法往南面倾销,只能依赖于北地汉子到南朝来走私。 北方草原的辽人不事农耕,仍旧保持着逐草而居的生活,辽国朝廷又不给士兵发粮饷,这些士兵只能到南边来抢夺,他们称之为打草谷。 大焱毕竟太远,这些辽狗打草谷也只能祸害燕云十六州里的百姓,但渐渐的,他们发现这些汉人竟然顺从了,而且他们的耕种和养殖技术,简直将燕云十六州变成了富饶的小江南! 对于农耕民族而言,牛的价值比一个壮年劳力都要贵重,所以无论哪朝哪代,都极其重视更牛,擅杀耕牛是要犯法的,所以牛肉也就变成了极其罕有的食材,寻常百姓根本就吃不到。 所以牛肉一般都只给达官贵人享用,或者一些大胜仗有大功的将士享用,岂不见连犒劳的犒字,都是牛字做偏旁。 顺便提一句,大焱人认为猪经常在臭泥地里打滚,是很肮脏的东西,只有下贱的人才吃猪肉,也直到后来类似苏东坡创造了东坡肉的吃法,吃猪肉才渐渐为人们所接受。 而牛皮又是极其主要的军需物资,比如制造皮甲,制造盾牌,制造皮靴,甚至连储水的皮袋都用牛皮来缝制。 当时的朝廷对牛皮是实行管制政策的,甚至于民间缴纳赋税,都规定了每年要献上多少张牛皮才能够完成指标。 而北方民族不事农耕生产,他们对耕牛的需求并不是很大,牛羊只不过是他们的口粮罢了,所以他们对杀牛并没有太多的约束,便产生了很多的皮草。 他们就将这些皮草拿来进行贸易,向农耕的南人换取盐巴茶叶铁锅布匹之类的生活用品。 这就催生出了既原始又必须的商业链,而北地的汉人则成了交易的中转,慢慢演变成了向南北两地走私的行商族群。 燕青之所以乔装改扮,混入北地汉人的走私行商领域,自然是为了探听消息。 事实上,苏牧从密信之中解读出来的内容,正是跟一个姓萧的商人有关。 听到这个名字,苏牧和燕青很快就确定,这是个契丹人,因为他的名字太过奇特,而且在辽国,只有两种姓氏,要么姓萧,要么姓耶律。 是的,巅峰时期拥有百万人口的契丹人,全种族竟然只有两种姓氏。 而且他们严格保持着异姓通婚的风俗,也就是说,姓萧的只能与耶律通婚,而耶律也只能与姓萧的通婚。 当然了,这也只是契丹族内部的通婚,如果嫁娶了汉人或其他民族,那就另当别论了。 总之,当燕青看到密信上那个名叫萧神女的姓名,再联系密信用契丹文写成,加上郭正文和裴氏最近的反应,很快就能够确认,这个萧神女,应该是个契丹人! 扮成走私行商的燕青很快就来到了城西北的一处酒楼,这酒楼名唤玉江南,刚进得门口就闻到了羊肉的臊味和烈酒的清香。 虽说是烈酒,但其实也没有太烈,起码对于苏牧而言并不能算是烈酒。 在彼时,蒸酒技术还没有推广,市面上买卖的都是酿酒,度数没有想象中那么高,自然也烈不到哪里去。 苏牧就曾经将高度酒蒸馏技术的想法交给过苏瑜,不过不断受到战乱的影响,也不知道苏瑜进展如何。 不过对于燕青而言,这种气味就已经让他放开了胸怀,进入到酒楼才一会儿,便仿佛彻底融入了这环境当中,让人一眼便觉着他该是个豪爽的北地汉子。 即便不是北地汉子,见他这等作风,也该是常年往北边跑的南人行商,一时半会儿,燕青便引起了酒楼里许多北地商人的注意。 眼下朝廷征辽在即,双方边境局势很是紧张,也没有太多的南人敢做这样的生意,生怕被扣上通敌的“汉奸”帽子。 燕青在玉江南出现,自然很快就引起了这些走私贩子的瞩目,不过他们都是谨慎到了骨子里的人,也不会贸然上来搭讪。 燕青也没打算一蹴而就,今儿过来不过是为了露露脸,今后这些天都要来走走,慢慢也就能够混入这个圈子了。 他是当惯了卧底的人,对于这种节奏还是相当适应的,倒是那两名熟悉北地风土人情的暗察子长随,让那些走私贩子看得浑身不自在,不过这也是正常反应,是长随仆从的本分,反而说得过去,也不至于露出什么破绽来。 燕青点了煮羊肉,便美滋滋地喝起酒来,正享受着别样的滋味,楼下大堂突然传来喧闹,竟然是两伙人打了起来! 行走江湖,擦枪走火是免不了的,燕青看着心里就欢喜,因为他很清楚,这种场面,往往就是出现转机的时候。 果不其然,楼下打得越来越热闹,那些看热闹的竟然也加入了战团,甚至连酒楼的掌柜和伙计都加入了进去,桌椅稀烂,盘碗碟子四处横飞,燕青总算是体会到北地的做事风格了! 这还没弄明白开战的原因呢,战火已经烧到二楼的雅间来,但见得一伙人冲进了隔壁的包间,很快就被一个个踢飞出来,其中一个砸烂了中间的隔板,眼看着就要把燕青的酒菜给搅了! 燕青冷哼一声,抬腿就是一脚,将那人踢着倒飞了回去,这便见得隔壁桌三五个壮汉,护着一个头戴貂额高挑女子,正用契丹话在说着什么。 那女子面色黝黑,但轮廓却不赖,朝着燕青便是一笑,燕青心头一喜,莫不成上天眷顾,一击即中,这女人便是萧神女吧? 不过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想,这世间虽然有许多巧合之事,但断然没有这么凑巧的,再者,他燕青走哪儿都有艳遇,说不得这女人只不过看上自己的面皮,想要跟自己来一段露水情缘罢了。 如此想着,燕青便朝那女人点头笑了笑,以示善意,然而他的美梦很快就被击碎了。 因为那女人一声令下,身边的三五个壮汉已经杀了过来! 第三百八十五章 新掌柜 玉江南听起来像是文人士子雅聚饮宴之地,实则却是北地汉儿最喜欢光顾的一处酒楼。 这酒楼在江宁府也是颇有名气,盖因此酒楼又名半月楼。 何谓半月楼? 原来这酒楼没半个月就到官府签押房一次,目的是为了更改酒楼主人的姓名。 这也是玉江南有些让人不可思议的特色,酒楼没有固定的主人,任由北地汉儿争夺,谁最后夺得酒楼,谁就是酒楼的主人! 正是因为这酒楼充满了北地男儿的生存法则,与温婉疲软的江南风气格格不入,才成为了北地汉儿在南朝的一处“净土”,江南人氏极少出入这座酒楼。 眼下玉江南便毫无征兆地掀起了一场混战,燕青适逢其会,也是叫苦不迭,没想到隔壁间突然撞进来的汉子,会将自己也卷入了这场恶战之中。 身边的长随都是狠辣的暗察子,身手自然不在话下,燕青又是技击小宗师,常年在刀头上打滚,根本就不怵这等场面。 但见隔壁包间的貂额女人一声令下,五名北地彪形大汉便猛虎下山一般扑杀而来! 他们气势凌人,连隔离包间的屏风都如同纸皮一般撞开,木屑漫天飞舞之中,为首一条好汉便一拳轰向了燕青! 那貂额女子冷笑连连,因为她很清楚自己手下的实力,漫说燕青这等瘦竹竿一般的身材,便是三五个大焱军汉子,都拼不过自家打手! 然而她的笑容眨眼间便凝固了,因为燕青面不改色,待得那汉子一拳逼近,不退反进,欺身而上,一把就抓住那汉子的裤腰带,如同蚂蚁搬石头一般,竟然硬生生将那汉子举起来,而后沙包一般砸了回来! 貂额女子双眸怒睁,惊骇之色爬上脸面,身边的护卫心知接不下那大汉,便拉着貂额女子往旁边躲闪。 这才刚刚躲开,那大汉便砸在了餐桌上,结实的红木桌案顿时化为齑粉,杯盘碟盏如碎玉般四处溅射! 这厢惊魂甫定,燕青已经踏踏踏追击过来,抓起一把筷子便雨线般撒将开,内劲的催动之下,那筷箸如同一根根铁弩箭,有两个不自量力的汉子伸手硬接,却被筷箸刺穿了手掌和手臂! 貂额女子面色大变,此时才知晓提到了铁板,小看了这细皮嫩肉的江南小哥子! 燕青一不做二不休,灵蛇出洞一般,借助筷箸的掩护,呼吸间便冲到前面来,三五拳脚下去,那些汉子纷纷从二楼跌落下去! 楼下大堂本来就是一片混战,又蔓延到了二楼来,见着一个汉家郎在二楼逞威,北地汉儿们便临时结盟,安内必先攘外,竟然一同涌向了燕青! “呸!晦气!” 燕青见得人头攒动,都往二楼上拥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当机立断便攻向了那貂额女子。 且先不论自己是否运气好到天上掉下个契丹妹,单说这等局势之下,再没有任何法子能够比擒贼先擒王更加好用! 貂额女子身边的卫士没能撑得过三五回合就全部被燕青打落楼下,她也是心头大骇,但出生辽国大草原的女人,又岂是娇柔妩媚无病**的江南秀女所能相比,但见她抽出腰间弯刀来,竟然主动攻向了燕青。 “好个北辽母狗子,且让你看看小乙哥辣手摧花的手段!”燕青心中暗自叫好,揉身而上,故技重施,躲开当头一刀,就要抓向那貂额女子的裤腰带! 然而大草原上的契丹人最是好斗,江南的孩子还在摇头晃脑背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千字文之时,人契丹的孩子已经开始在草原上相扑厮斗! 这貂额女人对这样的招式显然已经见惯不怪,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女人们对裤腰带可是很敏感的,若受不住裤腰带,只能让男人抢占了起,还没处说理,若你能够将欲行不轨的男人打得满地找牙,那才是女中豪杰! 见得燕青要来抓自己的裤腰带,貂额女人却不防守,而是一个头槌便撞向了燕青的额头,端的是刚烈之极! 若让她撞结实了,燕青的脑瓜子即便不头破血流,起码也要昏头转向,然而燕青却是嘿嘿一笑,左手轻轻压在女子的貂额之上,右手从裤腰带往上移,在她的胸前推了一把,借助反弹之力,轻轻巧巧从她的头上越了过去,绕到了她的身后! 这貂额女子虽然是北地烈马,高大丰腴,北地男女观念又很是开放,没有太多男女之防,然而被燕青这么个江南瘦小子欺负,却是丢人到了极点! 她正羞愤难当,燕青已经绕到了她的背后,死死环住她那紧致结实,韧性十足的腰肢,双脚如老树盘根,稳扎在地上,沉喝一声,一记倒拔垂杨柳,便将貂额女子往后摔了出去! 那女人在半空之中飞出去,心头惊骇到了极点,不是说南朝的男人最没用,不是说他们都喜欢搞怜香惜玉那一套么! 燕青并没有给她任何机会,因为从对打之后他就已经确定,这女人绝非他想要找的箫神女,不是因为她的武艺太次,而是因为她身边的亲卫太过没用! 能够与一路转运使郭正文,还有江南世家豪族做生意的人,必定是身份紧要的大人物,身边岂能安置几个这么烂番薯丑鸟蛋当护卫! 既然不是箫神女,也不需要搞不打不相识那一套,正要借助这貂额女子,让自己正式在北地行商的圈子里,打出一片名头来! 他固知北地民风彪悍,强者为尊,只要你以勇力战胜对方,就能够获得别人的尊重! 一记倒拔垂杨柳使将出去,那貂额女子便砸烂了窗格,从二楼窗户摔落了下去,那尖利的惊叫,竟然将整个混战的场面都给震住了! 这些北地汉子许是知晓那貂额女子的身份,见得燕青竟然敢对她动手,便一个个停了下来,如见到了怪物一般盯着燕青! 燕青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对此无动于衷,往窗下扫了一眼,那女人四仰八叉趴在地上,身下一滩血迹慢慢渗出来,流成一条条红溪,总之是生死不晓。 他也不以为意,捡了一条完好的条凳,衣袖拂了拂灰尘,便坐了下来,朝大堂下面的人平静地吩咐道。 “来壶酒,切点酱肉上来。” 玉江南的掌柜早就被打趴了,几个店小二见得燕青如此蛮霸,暗自咽了咽口水,便默默地将东西都端了上来。 “呐,玉江南的规矩大家都懂,明儿咱就到江宁府走一遭,把过户给办了,今儿酒水半价,愿意留下来坐坐的就给老子坐下,不乐意的就赶紧滚吧!” 燕青此言一出,大堂之中自然有人不服,就要上来再厮杀一番,这才冲到楼梯上,燕青双眸一冷,眼角瞥了一眼,随手甩了一袖,为首的汉子眉心处便多了一根无尾袖箭,仰头倒下,咕噜噜滚回到了大堂! “嘶!” 大堂内顿时响起一阵阵倒抽凉气的声音,这玉江南虽然是北地行商的落脚之处,江宁府也不太管教,颇有法外之地的意思,可毕竟也是江宁府的地界,在这里打打闹闹人官府还能睁眼闭眼,背地里杀人越货,沉尸秦淮河也没二话可说,然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么明目张胆地杀人立威,这燕青要不是个不晓事体的愣头青,那便是后台强硬的豪强了! 诸人见得燕青对玉江南知根知底,打斗厮杀又是熟门熟路,自然不可能是愣头青,当场就缩了。 有些人忌惮燕青的实力,倒是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而也有人愤愤地抽出暗刃,打算再次动手! 燕青既然为了杀一儆百,自然要做就做绝,当即朝下面冷声道:“那谁,有人收尸没有,没人收尸就拖到后厨,明儿招牌菜可就是臊子肉了!” 此言一出,全场再次震惊,即便是凶蛮的辽人,以及更北边的蒙古人或者女真人,也都没有烹煮人肉这么血腥生蛮的行径啊! 这人便是这样,讲道理的怕耍横的,耍横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啥?不要命的怕不是人的! 燕青这么一说,便有人忍气吞声,默默地将那人尸首给抬了出去,燕青身边那俩暗察子早就吓得黑脸煞白,他们好歹也是生里死里打过滚的人,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玉江南也就这么安静了下来,有人服气,有人故作镇静,有人伺机袭杀,跑堂小厮虽然仍旧忙忙碌碌,但酒楼里仍旧剑拔弩张,燕青却自斟自饮悠然自得,氛围实在诡异得紧! 正当此时,酒楼大门外却是走进来一群人。 这玉江南隔三差五就要大闹一回,周遭的地面早已习惯了,但凡听到响动,寻常人是不敢靠近的,即便是官府的公差,也不过事后来游走一番,意思意思,新掌柜会识趣地塞些钱财,几乎成了惯例。 无论是何种情况,这酒楼一旦发生争斗,要么竖着逃出去,要么被横着抬出去,极少见过还敢大摇大摆走进来的! 但见得这群人扛着一条尸,轻轻放在了大堂的桌子上,正是那貂额女子的尸首! 六七个沉默不语,目光凌厉的汉子,簇拥着一个彪悍高大,身穿兽皮的草原野人,那野人的肩头,却坐着一个穿着豹皮衣的娇小女子! “谁杀了我的人,给我滚出来!” 这女子用的是契丹语,北地的行商大多听得懂,顿时一个个脸色发青,都低下了头去。 也有胆大的,将目光都投向了二楼的燕青。 虽然燕青听不懂契丹话,但见得这些人出现,又搬出那貂额女子的尸首,便明白过来,人寻仇来了! 不过他却只是冷哼一声,夹了一块多汁的酱肉,放在嘴里轻轻嚼着,斜眼往下扫了一下,正好与那野人肩上的豹皮衣女人对了一眼。 “砍死他!”那女人如是下令道。 第三百八十六章 遇刺 燕青之所以涉险来到玉江南,企图混入北地行商的行伍,了解在江宁逗留的契丹人情况,是因为皇城司破解出来的那封密信。 在那拼凑出来的密信之中,郭正文提及了一个名叫萧神女的契丹人,而他们的目的,并非为了刺杀苏牧,而是为了刺杀赵宗昊! 眼下童贯的北伐大军应该已经到达北境前线,朝廷也不知布置了什么暗棋,竟然与蒙古部落取得了联络,要南北夹击,使得北辽首尾不能相顾,一同攻伐北辽! 这样的情势之下,辽朝自然与我大焱撕破了脸皮,而一旦赵宗昊被杀,国内便会大乱,军心士气必然会受到极大的打击! 郭正文好歹也是堂堂一路转运使,为何要冒着灭族的危险,与契丹人眉来眼去,这其中是否还有着别的隐情,裴氏等世家豪族扎根江南,完全没必要与契丹人暗通款曲,那个铜钱组织在其中又扮演着何等的角色,发挥着什么样的作用。 这一切都非常的不合情理,线索不足的情况之下,苏牧也没办法推断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来。 眼下也只能严密保护赵宗昊等几位王子的安全,出动皇城司暗察子,对郭正文和裴氏等世家进行严密的监控,而后让燕青深入敌营,好生探查一番。 燕青乃是千面郎君,天赋异禀,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做密探而生,便应了那句话,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他心里也很清楚,在大焱或者江南的地界,想要混入敌人的阵营,便尽量保持低调就好。 可对于草莽势力或者像北地汉子这样的豪爽类型,则需要反其道而行之,尽最快的速度来吸引关注,获得尊重,虽然冒险了些,剑走偏锋,但却能够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收到奇效! 同样的案例也发生在了柴进混入方腊阵营之中,正是因为厚积薄发,一鸣惊人,反而不容易让人产生怀疑。 所以当那将野人当坐骑的豹皮小妞对自己下达绞杀令,诸多好手如同山中猿王一般冲上二楼之时,燕青也是咬牙切齿狠了心! 他是燕小乙,他是一脉单传的燕子门传人,他行走在江湖草莽之中最为阴暗的地方,但一路走来,极少栽过跟头,他是技击高手,是使用弩箭和暗器的小宗师,相扑的功力更是首屈一指! 这就是他的信心来源,这让他面对这些彪悍狠辣的北地高手之时,心里头没有担忧和恐惧,只有满满的激动与斗志! 那豹皮小妞见得燕青如此凶狠的目光,心里也是顿时一紧,在北庭之时,皇族会在春夏秋冬按时捺钵围猎,她很享受那种成千上万人将猎物都围拢起来,任由她射杀的快感。 在她看来,猎物走投无路之时,那绝望却又困兽犹斗的目光,最是动人。 可如今的燕青并没有一星半点困兽的觉悟,他的气势睥睨众生,仿佛他不是那走投无路的猎物,她自己才是那头猎物! 当燕青嘿嘿冷笑,扣住手中的暗器,面对楼下杀上来的诸多北地高手之时,苏牧同样在书房里紧蹙眉头。 上好的沉香青烟袅袅,却无法让人的心神安定下来,房间之中没有一丝风,苏瑜端坐在书桌的另一边,苏牧在揉着眉心,沉思着什么。 而赵宗昊则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赵如靖和赵文瑄像一对失手打碎了镇国瓷瓶的小孩一般惊慌失措。 “他们终于坐不住了...可这也太过分了!” 赵宗昊平素里谦谦温润,语不高声,笑不露齿,是个极有涵养的人,可此刻他却是一脚踢飞了前面的杌子! 市舶司在他们的主持之下,又有苏瑜等熟悉江南势力的得力助手,眼下是搞得像模像样如火如荼,眼看着第一期的关税收入统共八十五万贯,就能够押解入京! 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就能够在江南获得如此成绩,八十五万贯钱对于官家来说,都可以算是看得上眼的一笔大数目,足以让官家肯定他们在江南的工作了!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有人被行刺了! 苏牧很清楚郭正文和世家豪族的做派和实力,所以他并没有将有人想要刺杀三位王子的消息告之他们,只是暗中做足了保护措施。 然而让苏牧没有想到的是,市舶司刚刚有点成绩,就出了大乱子! 确实有人被行刺,但受刺杀的不是三位王子之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从外海登陆的蒙古王子哈纳木! 这哈纳木出身蒙古皇族,血统高贵,然而蒙古部族与东北方的女真人相互争抢地盘之时,却被女真人以两千敌五千,将王子给虏了过去! 蒙古部族也是凶蛮彪悍到了极点,即刻倾尽全国兵力去攻伐女真,女真人安全起见,就将蒙古王子哈纳木从海上,送到了扶余三岛之上! 蒙古部族眼下正与大焱结盟,一同攻伐北辽,条件之一便是大焱帮他们把王子哈纳木给接回来。 事关重大,朝廷方面自然信不过赵宗昊这几个毛头小子,实际上让他们来江南搅风搅雨,正是为了混淆视听,掩人耳目! 这一次朝廷派了柴进、玉麒麟卢俊义以及神机军师朱武为先锋,加上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还有天子的近侍李沐恩,外加天雄卫的一千多精兵,从莱州出海,这才将王子给接了回来。 然而回航之时,却被女真人封锁了沿岸,不断派密探和斥候前来刺杀,无奈之下,他们只能绕道江宁,打算从江宁登陆,而后由地方镇军,从陆路或者内河,将王子送上汴京去。 一旦王子留在汴京,蒙古人便不敢与大焱撕毁盟约,还能遏制蒙古人火中取栗,让童贯做先锋炮灰,这可是一举多得的大事件! 可谁能想到,如此绝密的消息,竟然也有走漏的时候,即便朝廷的船队已经改头换面,伪装成海上商队,又有市舶司打掩护,结果还是在江宁地面上,进入内河之时,遭遇了刺杀! 若是哈纳木死在江宁,赵宗昊几个也就彻底葬送了前程,市舶司也就只能拱手让给转运使司和那些江南世家了! 非但如此,这事情虽然秘而不宣,可官家和朝廷诸公都是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漫说极为王子,便是他们的父辈,也都要受到牵连! 事到如今,赵宗昊也只能来找苏牧,倒不是他事先知晓了苏牧的身份,而是事发之后,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和李沐恩都开始推脱责任,把烂摊子推给了柴进几个。 这几个老哥儿只能硬着头皮找上了市舶司的赵宗昊,面对如此重大的突发事件,赵宗昊几个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一筹莫展之时,倒是柴进提议,让他找上了苏牧。 赵宗昊也是一头雾水,还以为柴进在嘲讽他,因为他在苏牧登岸的第一天就宴请了苏牧,自然以为柴进笑他只会附庸风雅,如今出了事情,你倒是找你的苏先生来解围啊! 他好歹也是堂堂世子,正欲发火,却听得柴进凑近来,朝他耳语了几句,赵宗昊惊愕,而后马不停蹄就来到了苏府。 燕青那边的事情还没理出个头绪来,又摊上这么一个难解的死题,苏牧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两件事绝非孤立的! 因为能够得知如此隐秘的消息,能够知晓朝堂如此精心的安排,还能够在上千士兵之中刺杀一个明确的目标,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了。 思来想去,苏牧的怀疑对象又落在了那该是的金色铜钱之上,而且直觉告诉他,在这里头搅风搅雨,妄图浑水摸鱼的,绝对是这伙装神弄鬼的神秘人氏! 因为先前的事情牵扯到了契丹人,牵扯到了北面的战事,而这一次的刺杀,更是妄图破坏蒙古部族与大焱的结盟,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关联了! 但让苏牧有些不解的是,柴进既然已经得到了许可,全权负责此事,那么又为何要如此急迫地让赵宗昊等人来找自己? 按说柴进是个沉稳老持之人,又有神机军师朱武辅佐,玉麒麟卢俊义也是有勇有谋,这三个人加在一起,不说顶上一个诸葛亮,起码也能顶上半个诸葛亮,为什么要让他们如此大张旗鼓地来找自己? 若说他们想要借助皇城司的力量,如此一来,岂非将自己与皇城司的关系都暴露给了暗中的敌人? “他们这是在转移敌人的注意力,让我来替他们吸引火力啊!”苏牧陡然明悟了过来,但他不禁又疑惑了,他们为何要我帮着吸引火力? 想到这里,苏牧已经推测出一些头绪来了。 柴进和朱武等人都是有智谋的人,既然让苏牧帮他们吸引火力,那么只能说明,他们不能再次遭受敌人的袭击,也就是说,他们手里头,还有值得敌人暗中袭击和刺杀的东西! 而从头到尾,赵宗昊只是说王子哈纳木受刺,但这蒙古王子到底是死是活却没有明说,在他们看来,敌人既然如此手眼通天,神通广大,那王子定然是必死无疑的了,否则也不会如此的慌张。 但苏牧却看到了一丝曙光,他甚至敢断定,那王子应该还有一口气,否则柴进等人想的就不是他皇城司和苏牧,而是想着该如何回京面对官家的怒火了! 他们之所以要转移火力,其实也在说明,他们仍旧在保护着那王子的性命,甚至于连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和李沐恩都给瞒了过去! 也只有瞒着自己人,才能够瞒过敌人,因为柴进和朱武几个,是很难轻信别人的,特别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他们让赵宗昊几个来找苏牧,除了转移火力之外,还是对苏牧的极大信任,因为他们知道,苏牧迟早会推算出这样的结果来,他们相信苏牧的能力,相信苏牧的智谋,更相信苏牧一定会帮助他们,渡过这个难关! 第三百八十七章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房里的香已经烧完,茶水早已冰凉,狂怒的赵宗昊也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连焦躁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长吁短叹,心里满是担忧,为了他秦王一脉而担忧。 这股忧虑的气氛使得房里极其压抑,直到苏牧轻轻敲击着桌面,最后一锤定音,缓缓站了起来。 他走到书柜边上,取了笔墨纸砚,快速地写了一封书,交给了赵宗昊,而后轻声嘱托道。 “这事情我也无能为力,只能让皇城司所有的人手,都交给柴进他们来指挥...” 赵宗昊是知道绣衣暗察在大焱拥有着多么神秘和高深的威望的,因为这四个字无论朝堂还是市井,都是传说一般的存在! 当柴进将这消息透露给他知晓之时,他也是难以置信,完全无法想象,这位才气冲天,文名扬天下的苏三句,竟然会是朝堂仅有的几位绣衣暗察之一! 他本以为来找上苏牧,肯定能够看到转机,事情肯定会有起死回生的余地,然而没想到,苏牧也只是在做表面上的客套,一点实际性的法子都没有。 苏牧看得出他眼中的失望,他甚至看到赵文瑄和赵如靖眼中已经泛着泪光。 他们是天之骄子,他们雄心勃勃地南下,就是为了光宗耀祖,让他们皇族一脉能够更上一层楼。 然而事情就败在了他们的手里,在所有人都不看好他们的情况下,他们将市舶司办得有声有色,为此不惜得罪了明里暗里数不清的势力。 他们的父辈也备受压力,可以说他们是将家族的前途都赌在了这上头,孤注一掷就只是为了能够得到官家的垂青。 然而终究还是被这从天而降的横祸,灭掉了他们光明而远大的前程曙光,这是极其让人泄气的一件事情,也怪不得他们会潸然郁卒。 苏牧并非于心不忍,他知道这些年轻人还太过稚嫩,这是劣势,但也可以转化为优势,用来迷惑敌人。 于是他轻轻捏了捏赵宗昊的肩头,严肃地朝他低声道:“事情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好成败,即便败了,也未必会损失更多,同样的,有时候表面的胜利,也不一定能够带来想要的战果...” 赵宗昊此时心里充斥着满满的失望甚至于绝望,哪里会多想,只是应付着苏牧,便带着苏牧的书信,转身要走。 苏牧却又拦住他说道:“哦对了,我与柴大官人几个许久未见,思念得紧,劳烦世子转告一声,就说苏牧诚邀几位老兄弟来府里吃酒,让他们记得带上苏某那位朋友。” “先生的朋友么...”赵宗昊心里已经有些火大了,对于他们的事情,苏牧只是枯坐了一宿,也没想出个头绪来,最后便用皇城司那些暗察子打发了事。 这大局已定了,要这些暗察子护送船队又有何意义,这不是雪中送炭,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 这样的节骨眼上,苏牧想着的竟然只是与老朋友见面吃酒,这让赵宗昊如何不恼怒? 忿忿地离开苏府之后,赵宗昊便来到了柴进等人的驻地,如今市舶司的关口已经被他们彻底占据,层层把守,即便是赵宗昊几个,也通传了好几层,柴进才亲自出来,将他们接了进去。 赵宗昊便将苏牧的密信交给了柴进,心里郁闷得紧,礼数上都懒得计较,闷闷地聊了几句,便要打道回府。 而这时,柴进却有些突兀地问道:“苏先生还有没有其他话要转达给柴某的?” 赵宗昊微微一愕,扭头看了看柴进,又看了看柴进身边的朱武,看着他们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的心头没来由便是一紧,不由将苏牧临了时嘱托过的话都说了。 待得回到自己府中,赵宗昊越想越不对劲,彻夜辗转难眠,竟然越想越激动,便再也睡不着了! 到得第二日,皇城司的暗察子纷纷出动,将市舶司关口附近都梳理了一遍,顿时让人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种压迫感! 柴进和朱武、卢俊义三人交代好防务之后,用马车载满了海上的一些特产,不急不慢地往苏府那边去了。 李沐恩留守驻地,见得柴进几个优哉游哉,不想着如何补救死局,竟然还有心情去拜访故人,与一个文人吃酒,实在有种烂泥扶不上墙的感觉。 若非在扶余三岛之时,全凭这三人的勇力智谋,才将哈纳木给成功接了回来,李沐恩甚至都不想在这里多留片刻,直接带着队伍就回京请罪去了。 柴进几个到达苏府之时,还未到中午,暖日融融,苏牧早已在后门守候多时,亲热热见了面,在门口驻足寒暄了一番,这才让他们进了府里头。 就在他们进门之后,苏府周遭的隐秘之处,以及来来往往的一些贩夫走卒以及行人,才纷纷用隐晦之极的目光相互沟通,而后渐渐散入街道的人群之中。 柴进几个并未前往客厅,而是跟着马车来到了后院,遣散了车夫和闲杂人等,只剩下苏牧和苏瑜两兄弟,这才掀开了马车的帘子。 这马车里确实是些海外的特产,充斥着浓郁的海腥味,不过其中有一口大箱子,很快就吸引了苏牧的注意力。 “你们也是瞒得我苦,若非我多了一个心眼,还真没办法知晓这位朋友的存在...” 柴进与朱武相视一眼,呵呵笑道:“这等雕虫小技,瞒着别人也就好了,又岂能瞒得过你?” 卢俊义也不打话,扣住那箱子,咔嚓便打开了箱盖,里面传来一声剧烈的咳嗽,而后哗啦一声,一些个咸鱼之类的海产便涌了出来。 但见一名毛发浓密,脸膛红黑的卷毛汉子陡然从箱子里坐了起来,胸膛上还带着殷殷血迹! “这两个是什么人!”那汉子显然非常的警惕,唰一声便抽出了一柄弯刀来。 苏牧与柴进几个相视而笑,朝那汉子自我介绍道:“王子稍安勿躁,我是来帮你的。” 哈纳木冷笑一声,用生硬的官话嘲讽道:“你们南朝人最是狡诈,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苏牧也不介怀,双眸微眯,直勾勾地盯着哈纳木,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你再没别的选择。” 哈纳木微微一愕,只是别过脸去,便再也不说话了。 他确实没有再多的选择了,渡口上那一千多厮杀汉子都保不住他,他又能信得过谁? 自己落到苏牧手里,这厢人少,起码还容易对付一些,那群军汉子里却是龙蛇混杂,看谁都信不过的样子。 见得哈纳木默许了下来,苏牧也就放心了,将他悄悄安置起来,又苏瑜亲自给他包扎伤口,这才与柴进朱武几个爽快地吃酒,一直到午后,才尽兴而归。 柴进几个确实是尽兴而归,他们回到了渡口之后,便将苏牧交给他们的暗察子都集中起来,开始清洗队伍之中的老鼠,而后重重把控,突然起航,往汴京的方向返航了! 与此同时,赵宗昊几个也到苏府走了一趟,而后将市舶司的事务都交给了苏瑜和刘质等人,灰溜溜地跟着柴进等人,进京请罪去了。 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有资格参与其中的诸多势力,在地下世界早已掀起了轩然大波! 无论背后是谁在动手脚,赵宗昊等人的离开,绝对是世家豪族和诸多地下势力的福音,因为他们也看到了市舶司获取的巨大利润。 即便是回京请罪,但赵宗昊等人却带着市舶司的八十五万贯赋税,看在这笔钱的面子上,或许官家对他们也不会太过苛责,这也是犹未可知的。 但也有人根本就不信这一套,柴进等人走得实在太过匆忙,而且赵宗昊几个人也动用了卫队,更让人吃惊的,潜伏在江宁的皇城司暗察子,竟然倾巢而出,跟着船队离开了! 暗察子们在江宁经营多年,轻易不露面,因为一旦摆上台面来,他们的实力就会暴露,想要再潜入地下,可就很难了,这无异于赌上了整个江宁的暗察子! 而且船队里开始清洗内奸的行动也突然就执行了起来,这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一个问题,或许他们的刺杀行动,并没有得到圆满的成功,或许那个蒙古人,还在船上! 于是整个江宁城地下世界的势力,都开始磨拳搽掌,跟着柴进船队的尾巴,开始北上! 而且他们还纠集调动沿途所有能够动用的力量,开始进行下一步的计划,绝对不能让那个蒙古人,就这么被送回汴京去! 船队走了,市舶司的三位首脑走了,暗察子也走了,连暗流汹涌的地下势力也都跟着北上了,虽然寻常百姓无法得知其中辛秘,但都能够感受到,整个江宁似乎清净了不少。 而没有了三位王子坐镇的市舶司,便只剩下苏瑜等几个小虾米,转运使司和世家豪族们,也开始了鲸吞市舶司的行动! 只是苏瑜好像对此并不是很关心,因着前番苏瑜与曹家雏凤的绯闻,江宁城也是津津乐道。 而过了这么久,苏府终于有了回应了。 这日天气晴好,苏家的长子苏瑜,带着满满一车礼物,往国公府去了。 虽然大家不太知晓礼物是不是聘礼,但苏家在江宁的生意一天火过一天,家底也越发丰厚,那礼物甚至压得车轴都有些弯了。 事实上,巫花容在国公府确实过得很滋润,虽然她还是有些不适应,但每天都像活在梦中一般,那是她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奢华日子,虽然少了惊险刺激,但她还是很喜欢这种醉生梦死的奢靡。 而且曹嫤儿私下里也曾跟她透露过,过些日子,国公爷爷会带着她们一同到汴京去省亲,那汴京才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 巫花容正在想象着汴京城该有多繁华,却听下人朝曹嫤儿通禀,说是苏府来人了。 巫花容心头顿时一紧,曹嫤儿也是有些激动,不过她的涵养极好,表面上并未看出什么来,只是轻描淡写的问了一句,听说是苏牧的兄长苏瑜来答谢,难免有些失望。 女儿家的心思也就这么回事儿,不过对于国公爷曹顾来说,却又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了。 苏瑜就在他的书房里,他见过苏牧的眼神,他本以为苏家的气运和才华,全都让苏牧一个人继承干净了,可当他看着苏瑜宠辱不惊的气度之时,他才发现,其实苏家的才子,一直都有两个! “苏某素知国公爷早已归隐田园,不问俗事,然事关国计民生,也就只能拜托国公爷了...” 苏瑜指着书房角落里的一口箱子,如此说道,那箱盖咔嚓一声,缓缓打开了... 曹顾的白眉一挑,微闭着的双眸抬了抬,看着那边方向,只是不语,但苏瑜却觉着,国公爷便像一头默默看顾着整片森林的迟暮睡虎,在关键的时刻,他终究是要醒来的... 第三百八十八章 冷清的年前 时维初冬,百草凄凄,岸边落木萧萧下,城里有文人士子伤春悲秋,有红粉佳人浅唱低吟,市井间有贩夫走卒为渡年关而作最后的奔走,水边有寒江独钓翁,清冷的街道上,苏瑜没有坐轿骑马,只是慢慢地走着,任由寒风吹动他的袍角。 从国公府出来之后,他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然而市舶司的残局还等待着他去收拾。 他喜欢寒风扑面的感觉,这样会让他的头脑极其清醒,他走在街道上,便仿佛走在自己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都能够自动屏蔽起来,人间的声色,会让他的灵魂感到更加的孤独。 而这份孤独,能够让他拥有足够的专注,能够将眼前纷乱的局面看个清楚,能够从一团乱麻之中抽出那根解惑的线头。 直到苏府渐渐掌灯,他才回到了家里,将拜访国公府的详情都告知了苏牧,兄弟二人又一同到父亲的小院里请安问计,这才分头歇息去了。 苏牧回到自己的厢房不久,府中的小厮便敲开了他的门:“二爷,燕青公子夜访,正在会客厅中等着呢...” 国公府的事情有了着落,苏牧心里也舒畅了不少,年关之前,相信曹顾就会带着国公府的子子孙孙,抵达汴京,入宫向官家朝贺,到时候蒙古王子的危机也就能够顺利解除。 赵宗昊几人自然有官家和朝堂的大公们去操心,年后自己怕是就要往东京走一趟,甚至往更北的方向进发,在年前的这段时间里,苏牧也只能尽可能卖力去挖掘那个神秘组织的线索。 而燕青打入北地行商的圈子,算是第一个突破口,眼下才过了两天,燕青便趁夜过来,不用想都知道有新线索了。 念及此处,苏牧心头虽然也涌起浓重的忧虑,但更多的却是满满的斗志! 乔道清正在烈火岛的斑人部落,冒险刺探着情报,这个神秘的组织甚至牵扯到北伐大业,事关整个大焱的生死存亡,苏牧又岂能坐视不管。 若大焱的历史发展轨迹没有任何改变,童贯的北伐必定会以失败告终,而在不久的将来,敌人就会突破北方的雄关,马踏中原! 这敌人不是大焱的宿敌辽朝,也不是与大焱有了盟约的蒙古部族,而是东北方向的女真人! 苏牧隐约记得,女真人南下之后,会一路过关斩将,兵临城下,围困汴京,而后将大焱皇帝虏到北面去,使得大焱在史书上留下最耻辱的一笔!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事情发生,所以他必须加快自己的计划了。 苏牧披上衣服来到客厅之后,燕青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如何?” 面对苏牧简短的询问,燕青只是撇了撇嘴,浑不在意地挺起胸脯来,得意地说道。 “你师哥亲自出马,甚么时候失手过...” 苏牧看着燕青那臭屁的样子,心里却是欢喜得紧,只要燕青能够打开突破口,率先赶到北面去刺探情况和做前期的布局,待得他抵达北方,估计形势会乐观很多了。 许是心情大好,苏牧审视了燕青一眼,而后压低声音问道。 “你睡了那个契丹的箫神女?” “怎么可能!我燕小乙虽然狂放不羁,但也不是甚么花都采的好么!”燕青抬起头来否认,不过目光有些游移,显是心虚了。 “别否认了,你嘴角还留着一根毛呢,而且...还是卷的...” “放你的大臭屁,老子哪回完事儿了没漱口洗脸,还能让你抓到把柄?”嘴上虽然立即反驳着,但燕青还是下意识抹了抹嘴。 这一抹嘴,苏牧就笑了,燕青陡然醒悟过来,苏牧这是在试探他呢! 一想起那娇小但别有韵味的契丹女人,燕青反倒有种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越羡慕我越浪的感觉,索性哼哼了两声,算是默认了。 今次能够成功搭上这条线,那也是自己拼死拼活从玉江南的重重围困之中杀出来的。 这些北地汉儿与契丹人果然以强者为尊,但他们发现燕青有着一身好本事之后,终究还是退缩了。 许是那箫神女调查过燕青的底细,终于确定了燕青的生意人身份做不得伪,接下来的事情也就变得轻松多了。 那箫神女虽然是契丹贵族,但辽人一样崇尚南朝的人文风尚,甚至连苏牧最新的诗词都传到了北辽去,燕青这等样的情场浪子,又岂是箫神女这种蛮族女子所能抵挡的。 双方生意还没做到一块之前,燕青便与那箫神女先来了个最亲密的结盟仪式,而且仪式整整持续了一夜,虽然第二天燕青腰子生疼,但想起那箫神女的种种手段,颇有食髓知味的美妙。 年关将至,北地汉儿和契丹人的行商队伍会再一次出发,返回北方大草原,燕青过不了几天就要出发了,所以要跟苏牧好生商量一下后续的步骤。 大过年的本该是家人团聚的日子,然而苏牧却发现,今年的年前时节,他身边的人却反而一个个要离他而去,这也让他感受到了极大的压抑,似乎真正考验自己的时刻,真的要来临了。 与燕青细聊了大半夜之后,苏牧才将他秘密送走,往小院走到半路,发现雅绾儿厢房还亮着灯,苏牧皱了皱眉,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按说两人即便无名有实,苏牧也该避嫌,毕竟那是女孩儿们的厢房,作为主人家,他深夜进去,难免有些乱了礼法。 不过苏牧又不是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的书呆子,自然不会顾及太多。 自从巫花容离开之后,雅绾儿便再没有睡过觉,她知道这样对她的眼睛不好,但她实在舍不得睡觉。 这几天她甚至没顾得上苏牧,只要一有空就出去逛荡,仿佛要将这二十几年来失去的东西,都弥补回来。 她细细地欣赏天地间的每一样东西,即便是搬家的蚂蚁,都让她感受到那么的新奇。 她实在舍不得合上眼睛,心里担忧着,生怕一觉起来,又会再次丧失光明,重回黑暗的世界。 此时她正躺在床上,盯着帷幕上的刺绣,借着灯光,欣赏着那密密而精美的图案,甚至没有放过每一个针脚。 苏牧抬手想要敲门,但又怕隔壁房的扈三娘会听到,一时间犹豫了起来,在房门外站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了忍,转身要往回走。 可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门却开了,投射出灯光和一道婀娜的剪影来,雅绾儿便站在门缝之中,含笑看着苏牧,眼中饱含说不出的妩媚。 苏牧转过身来,朝雅绾儿一笑,快步走了过来,从门缝溜了进去。 这一夜,雅绾儿房中的灯同样亮了一整夜,她也同样一夜都没有睡,而苏牧也一夜都没再走出来。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雅绾儿终于开始了她的新生活,如同生活在梦幻与奇迹之中一般。 而苏牧也即将开始新的征程,此次北上,面对的极有可能是一个古老而神秘的组织,是无处不在又异常强大的敌人,他也不敢保证能够全须全尾的回来。 所以在此之前,一些该干的事情,还是要抓紧去干,卖力去干... 雅绾儿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奇妙的感觉,如果说巫花容给了她一只观察这个世界的眼睛,那么苏牧这一夜,便是给了她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妙,她从未想过,那让人不齿的隐秘事儿,竟然如此的有趣而美妙。 所有的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一种鼓励,让她看到自己的未来,充满了甜美与希望。 苏牧在巫山云雨里纵情探索之时,无心睡眠的苏瑜却更添烦恼。 他的房门被敲开了,可惜敲开房门的并非女人,而是一个男人,一个粗犷的汉子。 自从被招募进入市舶司之后,老九便成为了苏瑜的长随,他手底下的弟兄们也都进入了市舶司,充当各种杂吏和帮闲。 虽然不是正儿八经的入流官儿,可对于他们这些在渡口打拼的苦哈哈而言,已经算是一份莫大的成就和荣耀了。 “大人,果然不出您所料,他们又偷偷放了十几艘船进来!”老九压低声音禀报道。 “确定是他们的船了?”苏瑜紧锁着眉头,再次确认道。 老九稍稍抬头,继续说道:“小的与弟兄们都探查清楚了,而且经过了刘质大人的二次确认,确实是他们的船!” 苏瑜似乎松了一口气,但似乎又有些担忧和惋惜,总之表情显露出来的情绪也很是复杂。 “确定了就好,让弟兄们先好生休息,通知赵文裴执事,明日照计划做事,让弟兄们都封锁消息,但凡走漏者,决不轻饶!” 在老九的印象之中,苏瑜总是谦谦有礼,温润如玉的君子,他从未想过这位职事大人也有如此果决而狠辣的一面,竟然被苏瑜的气势震住了。 不过他好歹也是在渡口上混过江湖堂口的,很快便回过神来,脑子一静下来,便想起一事,又朝苏瑜汇报道。 “大人,还有一件事,我想应该让您知晓...” 不等苏瑜回应,老九便继续说道:“这次除了裴氏和其他世家的船之外,还有四五艘船被转运使司的人私放了进来,不过赵文裴大人却隐而不报...” “什么?!!!”苏瑜仿佛听错了一般,他的心头一震,便追问起来。 “可是赵家的船?” “这些小的就不清楚了,毕竟是赵大人亲自出面措置的,咱们的弟兄也不好插手...小的告之了刘质刘大人,大人调阅了册子之后,也...也没有说什么...” 苏瑜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实在无法相信,与他同生共死从杭州出来的两位密友,竟然会背着他做这样的勾当! “那批船什么来历?” “小的斗胆,自作主张,让人调阅了册子,这批船是从杭州来的,目的地应该是汴梁,有一个弟兄偷偷溜上去查了一遭...都是私盐...” “私盐!” 苏瑜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第三百八十九章 宣战 苏瑜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严防死守,拼尽全力守护着市舶司的成果,不惜与转运使司和诸多世家周旋对抗,为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若非苏牧的皇城司一直在关照,苏府又加强了防备,说不得自己的小命都要栽进去。 可谁能想到,最不可能的两个人,与他出生入死的赵文裴与刘质,竟然瞒着他,偷偷放行私盐船,这可是要命的大事! 赵文裴本就是他的至交,后来因为苏牧与赵鸾儿之间的恩怨,两人甚至割袍断义,而后才又和好如初。 但苏瑜心里也很清楚,交情这种东西,便如同易碎的瓷器,需要细心的呵护和保养,可一旦摔碎了,即便重新粘起来,也会留有裂痕,再难回到当初的样子。 若说赵文裴为了赵家,私自偷放这批船,苏瑜其实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现在赵家的处境也并非很好。 可让他难以理解的是,刘质竟然也搅和在里面了! 刘质是个贫寒士子,当初正是受了宋赵两家的雇佣,冒名顶替,诬陷苏牧的诗作其实是向他买的,而后被当场揭穿,他便走投无路了。 最后还是苏牧大量容人,原谅了他,非但如此,还帮他取得了取解试的资格,资助他参加科考。 若无苏牧,根本就不会有今时今日的刘质,再者,人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刘质怎么会好了伤疤忘了疼,竟然会再一次跟赵文裴联手,隐瞒他苏瑜! 苏瑜是个有大智慧大谋略的人,他内敛低调,藏器于身,默默地为苏牧提供着最强有力的后盾保障,许多事情其实都是他在背后暗中策划和执行。 在苏瑜看来,许多事情即便超出了自己的掌控,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自己虽然被临时委派,接下了市舶司的主要担子,可他只是个小小的职事,本阶官位很低,却要扛起这么大的差使,本来就难以服众了,如果内部的自己人还要背叛自己,那这场仗可就要输定了! “很好!” 苏瑜冷冷地挤出两个字来,今夜是不可能再睡得了,心里如何都想不通,他便连夜赶到了赵府。 因为明日一早,他就要指挥弟兄们执行那件事,所以对于杭州这几艘船,他必须要提前做出决策。 赵文裴被叫了起来,刚来到客厅,便见得一脸怒容的苏瑜。 苏瑜冷冷地盯着赵文裴,一言不发,后者一时半会儿也是摸不着头脑。 “亮之,夜色已深,如此急着过来,所为何事?莫不是渡口那边出了状况?” 赵文裴不明所以地问着,未免走漏消息,干脆挥手遣散了伺候的人,自己动手给苏瑜煮茶。 “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苏瑜直截了当地质问起来,如果在自己人面前也需要遮遮掩掩拐弯抹角,这样的人生也太累了些。 赵文裴微微一愕,但很快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来,他苦笑一声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是,我都知道了,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苏瑜冷笑一声道。 赵文裴将双手放在小暖炉边上烤了烤,而后才语重心长地朝苏瑜解释道。 “因为我辈乃圣人门生,受教知礼,恭睦弟兄乃是人之根本,如果连家族宗亲都不帮,会被士林所唾弃,今后便再难入清流了...” 赵文裴也没有任何的隐瞒,但他的坦诚却让苏瑜更加的心痛! 在他看来,无论赵文裴还是刘质,虽然都有着官场上的野心,但绝对是能够坚守原则的两个人,他们何时变得如此势利,为了不被士林文人唾弃,为了今后能够再进入文官清流,不惜以权谋私,为宗亲弟兄疏通关节,做这等假公济私的勾当! “清流,呵,朝堂上那些个清流还少么,可他们都做过些什么?一个无所作为的清流,跟一个脚踏实地,为百姓谋求福祉的浊流,孰强孰弱,孰轻孰重,难道我们都看不清么!” 苏瑜一路上就满肚子火,见得赵文裴竟然跟他讲大道理,更是气恼起来。 古时所谓家国天下,家族的概念是深入人心的,因为彼时人口并不多,需要团结兄弟的力量,需要整个家族抱成团,甚至许多隔了不知好几代的同姓同宗,都要重视这种家族的联系,否则家族很快就会衰落,而自己也会失去最大的依仗。 所以才有了轻易不分家,无论谁对谁错,强行提出分家的那一脉,都要背负巨大的社会非议,被人瞧不起,人品记录上永远留下污点。 赵文裴用这样的理由,显然是非常具有说服力的,但对于苏瑜而言,家族并不是违背原则的理由,更不是用来以权谋私的借口,因为那些世家豪族,就是这么起来的! “兄弟固然重要,但如果家族宗亲为了利益,让你变成贪赃枉法的狗官,这等样的兄弟,还算是兄弟么,这等样的兄弟,要之何用!” 赵文裴也没想到平日里谦谦儒雅的苏瑜,竟然会大发雷霆,甚至丧失了冷静,公然批判圣人的言论和礼教,当即就被苏瑜给惊住了。 见得赵文裴沉默,苏瑜便觉着对方理亏,被驳斥得哑口无言,说话的欲望反而没有了。 他想着赵文裴和刘质与自己并肩作战的种种过往,突然又有些愧疚起来。 连最亲密的两个战友,都在背后勾结起来,背叛了自己,是否说明自己在行事之上,确实有着让人心寒的原因?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苏瑜还能够如此反省自己,可谓已经非常的不错了。 念及此处,他也只是充满悲哀的长叹了一声。 赵文裴见得苏瑜如此,心里也不好受,便朝苏瑜说道:“此事过错在我与刘质贤弟,明日早上,我便让人将那批船勾上,一同烧了作罢...” 苏瑜察言观色,见得赵文裴虽然嘴上如此说着,但言语之中难掩愤懑委屈,心里也是恼怒,这本来就是你们的错,如今弥补回来,反倒委屈了你们? 想到这里,苏瑜便不再多说,甚至连前去质问刘质的念头都没有了,兴致阑珊地离了赵府,回到苏府已经是天微亮了。 他洗了把冷水脸,整个人顿时清醒了不少,坐着想了许久,终究还是无法原谅赵文裴和刘质的做法。 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和苏牧的遭遇。 苏常宗表面上懦弱无为,实则操持着整个苏家大族的地下势力,所有见不得人的脏活儿,都是苏常宗在措置,也正是因此,他才无法在明面上高张起来。 可就是这么任劳任怨为家族付出的长子,却被苏常源等其他房的弟兄,以及那些旁支和本宗家的长老耆宿们,逼着下了台。 他苏瑜为了家族的生意,甚至放弃了读书人的青紫大道,而弟弟苏牧对家族也是仁至义尽。 可结果呢? 结果是苏常源和苏清绥等人,联合一众宗亲长老,逼着他长房一脉,主动分了家! 这就是兄弟宗亲该做的事情么?难道他们这样对待苏瑜一家,苏瑜一家还要反过来维护宗族的利益?这才是打不还口骂不还手的圣人作为? 事实上,苏瑜受过最正统的儒家教育,这种家族的观念早已深入他的骨子里,他不是苏牧,没有后世人的自由和价值观。 所以在杭州大难之时,他终究还是想帮着苏常源以及苏家其他宗亲逃离杭州。 可是这些人呢? 他们非但没有接受苏瑜的好意,反而责怪苏牧将横祸惹到家族的身上来,将他们在战争之中遭受的损失,都责怪在了苏牧的头上! 直到最后圣公军终于攻下了杭州,而朝廷大军也开始南下平叛,终究守不住之时,他们又来恳求苏瑜将他们带离杭州。 这种行径已经无法用不知羞辱来形容了,可苏瑜还是本着家族血脉至上的礼教框条,将他们带离了杭州,让他们在江南的北路,有安身立命的资本。 然而苏家的宗亲很快扎根,却并没有对苏瑜伸出援手,将苏瑜和苏常宗当成利用完了就丢弃的棋子! 当赵文裴对他说起这样的大道理,什么狗屁家国天下的圣人言论,作为切身受害者,你让苏瑜如何不恼怒? 他曾经觉得自己的弟弟苏牧有些离经叛道,可知道如今他才明白过来。 许多人的离经叛道,其实都是被现实逼出来的,在没有遭遇到这一切之前,苏瑜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叛逆的一面。 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承认,在许多古板教条面前,苏牧的抵抗和否定,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一直坐到了天亮,直到老九再次前来,他才带着老九,前往渡口。 因为今天他要做一件大事,他要先发制人,他要主动向转运使司和那些世家豪族宣战! 在这些人都看不起苏瑜之时,他选择了主动出击,他选择了毫不退缩,他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守住市舶司的胜利成果,决不能让这群米虫,窃取了市舶司的胜果! 即便到了最后头破血流 ,即便到了最后仍旧于事无补,即便到了最后也注定失败,但他还是要主动出击,因为这是他的姿态,是他的气势,不是蛮干,不是无知无畏,而是向敌人,宣示自己的主权! 转运使司既然敢私放商船入关,那么他苏瑜作为署理提举市舶司公事,就有权处置这些肮脏的不法私船! 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烧掉这些船! 他要向转运使司和世家豪族,宣战! 第三百九十章 烧船 赵文裴和刘质早早就来到了市舶司衙门,召集了诸多衙役和胥吏,第一时间赶赴渡口,因为今天是他们的第一战! 当苏瑜带着长随老九来到关口之时,赵文裴和刘质并没有跟他寒暄,只是例行公事地行了礼,显得格外的生分,但很显然,他们仍旧站在同一战线之上。 这让苏瑜很难受,他感觉自己被孤立了,便如同三个小伙伴一起玩,其中两个成了玩得好的死党,另一个心里自然不舒服。 但此时的他,甚至还有赵文裴和刘质,都忘记了一个前提,那便是只有将对方当成了真正的兄弟,才会觉着难受,如果不在意对方,谁跟谁走得近又干我鸟事? 苏瑜向来头脑清晰,不可否认,他的能力和在官场上的智慧与政治情商,都远比赵文裴和刘质出色,这一路走来,他也都一直走在其他两人的前头。 即便是进入市舶司,也是赵文瑄强烈要求,提及苏瑜之名,而后赵文裴和刘质才跟着进来公干。 这让苏瑜多了一层理解,自古文人相轻,嫉妒又是人的本性,或许不是赵文裴和刘质孤立自己,而是因为他苏瑜走得太快,渐渐远离了他的兄弟吧。 如此一想,他对赵文裴和刘质的那种抱怨,也就少了几分。 但他素来公私分明,在处理公务之时,很少会带入个人感情,所以也没有刻意对那两位兄弟表现太多情绪。 市舶司在苏瑜的带领下,很快就将那十几艘违法放行的船都扣押了起来。 苏瑜是个极其懂得利用舆论力量来充实和武装自己的人,他早早便让老九放出消息,经过一夜的渲染和传播之后,渡口上早已人满为患。 这就是他的后盾,这就是他对抗转运使司的最强大武器,他要将一切战斗都摆放在台面上,在阳光的暴晒之下,阴影便只有躲藏的资格! 世家豪族本来就是地下世界的掌控者,跟他们私下玩阴谋玩争斗,那简直就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那无异于自寻死路。 所以他只能将仅有的一些资源,全数放在台面上来,争取舆论的力量能够站在自己这一边。 因为只有舆论站在自己这一边,自己的所作所为,才能够传播出去,往北面传播,传入到深宫大内之中,在那里,有着他最强大的帮手,当今天子! 市舶司不是赵宗昊等人的市舶司,也不是他苏瑜的地盘,更不是转运使司的,他只属于一个人,这天底下的东西,归根结底,只属于那个人! 他要的胜利,不是彻底掌控市舶司,不是将转运使司和世家力量挤出市舶司的地盘,而是让官家看到自己的勇敢,看到自己的无畏,看到自己为了保全市舶司的干净,所做出来的飞蛾扑火一般的努力! 虽然难免有些揣度圣意的取巧投机嫌疑,甚至有些腹黑权术的意味,但这是苏瑜能够想到的,最接近成功的一条路了。 想要烧掉这些私船,必须要先扣押或者驱散船上的人,可这些人都是有背景有后台在撑腰的,只要他们坚持不下船,总不能连人带船一起烧掉吧? 再说了,一旦拖将下去,等郭正文蔡旻赶来,横插一脚,即便他们无权过问市舶司做事,可胡搅蛮缠加上仗义压人,各种官场手段使用出来,苏瑜烧船不成,反而会成为一个笑话。 那么他苦心经营,想要占据舆论主动权的意图,就会变成作茧自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些自以为是最强大武器的舆论,将成为压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烧船必须要速战速决,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这也是以弱攻强的关键,必须以视死如归的士气,蛮横的态度,强硬的手段,雷霆出手,一下子将对方打蒙! 焱武军的杜成责已经与郭正文蔡旻沆瀣一气同流合污,市舶司想要调动焱无军来驱散扣押这些船员,非但无法成功指挥,反而会暴露自己的作战意图。 所以他根本就没有调用焱武军的意思,而手里没有武装力量,他又该如何强硬执法? 如果苏牧的皇城司势力还留在江宁,或许能够借用一下,如果赵宗昊和赵如靖赵文瑄几个都在,起码还有赵宗堃的卫队可以充当门面。 可如今能够动用的力量都不在了,苏瑜又该如何是好? 事实证明,苏瑜跟苏牧一样,都喜欢谋而后动,从来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但见苏瑜一声令下,老九便带着七八十民兵冲了过去,没有刀剑就挥舞棍棒竹枪,绳索捕网一齐上阵,开始扣押这些私船上的船员! 这些都是老九先前堂口上的人马,苏瑜只是通过老九,收编了那个堂口的龙头老大,小小“招安”了一把,让他们成为了自己的亲信力量! 其实苏瑜还有一个更加宏大的想法,那就是到镇江和江州去,将龙扬山的残余势力,全部都收编到市舶司的麾下! 这样一来,市舶司便不需要依赖焱武军的镇压力量,只有自己手里握有武装力量,才能够掌握与敌人对抗的资本! 世家豪族能够将龙扬山收为打手,市舶司为何不能? 朝廷可以收编梁山军,市舶司为何不能收编龙扬山的残余势力?相信市舶司的出价和诱惑力,绝对比豪族世家要强一些。 再者,如今的龙扬山虽然成了瘦死的骆驼,但他们还是有着不小的底蕴,更重要的是,焱武军剿灭了龙扬山,世家豪族出卖过龙扬山,这些都是他龙扬山的仇人! 所以即便苏瑜出价再低,为了报仇,为了对付焱武军和世家豪族,这些龙扬山余孽,相信都会毫不犹豫地投入市舶司的怀抱! 当然了,这些只是苏瑜的初步构想,待得今日事了,说不得要到江州走一趟,他虽然不方便直接出面,但还有苏牧呢。 虽然人数不多,但老九的弟兄们所在的堂口,地盘就是渡口这一片,熟门熟路,对付船员最是拿手,七八十人冲入船队之中,不多时就哀嚎四起,船员们一个个被丢下了船! 苏瑜早有准备,他们虽然没有统一的制服,也没有制式的武备,但苏瑜让他们在手臂缠上了红巾,上面用黑墨写着市舶司的招募状,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对付这些船员,已经是绰绰有余的了! 老九等人得了苏瑜的提拔,正愁没处报恩,一个个卖力得紧,不多时就将十几艘船的人都捆了扔下来。 而苏瑜又将矛头指向了渡口右侧的三五艘船,这些船虽然不大,但吃水很深,就是老九密报的那几艘私盐船,也就是苏瑜猜想的,赵文裴和刘质放过的那几艘。 “动手!” 苏瑜一声令下,老九又带着弟兄们,凶神恶煞地冲上了那些船!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是要强夺民财啊!” “都别动手,俺们手里有盐引,有过关文书!” “你们这些下贱的奴婢!转运使司里头的大人没有吩咐过你们不许动俺们的船么!” “入娘的腌臜厮,还不滚下我的船,等蔡大人来了,让你们吃不完兜着走!” 船里头不断传出各种叫骂,老九等人却充耳不闻,直接将这些人一个个都绑了起来,送到了苏瑜的面前。 “你们太过分了!我不会放过你们的!”披头散发的船主不断叫骂着,即便到了苏瑜这位署理提举市舶司公事的面前,仍旧明目张胆大言不惭地叫嚣着。 这种人要么脑子抽筋,要么脑仁太小,完全就是作死的狂妄,搁电视里头也就只能活两集,苏瑜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不过这种人也有利用的价值。 今后若拥有了底气,朝廷上头表态了,就能够对转运使司全面开战,到时候这种人可就是污点证人了! 不过苏瑜并没能够继续思考下去,因为老九将那船主带上来之后,苏瑜只觉着这人的声音太过熟悉了! “见到提举大人,还不给我住嘴!”老九最受不了这种唧唧歪歪的男人,一个耳光子扇过去,那船主脸都被打歪了,一头凌乱的长发飞起,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这是个二十五六的男人,底子还是不错的,不过脸膛有些红黑,显然在这条漕运水道上走惯了,贩卖私盐应该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 “大人?”老九见得苏瑜呆立着不动,便小声提醒了一句,可苏瑜仍旧无动于衷,只是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男子。 “大...大哥?是大哥!我是清维啊!原来大哥是市舶司的提举大人,咱们可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那船主惊喜万分地大声叫喊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苏瑜,而赵文裴和刘质,只是暗自摇头轻叹。 是的,这船主正是苏家二房苏常源的三子,苏清绥的弟弟苏清维! 苏瑜终于明白赵文裴和刘质为何会对他不满,为何会觉着委屈,因为他们私放的船只并不是赵家或者是刘家的,而是他苏家宗族的! 难怪赵文裴要对自己讲家族宗亲兄弟的大道理,因为他是知道苏瑜当年分家的内情的。 分家了之后,他们就再也不能祭拜祖宗,便如同没人收养的游魂野鬼一般,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没有祖宗可以祭拜,这才是最可悲的一件事情! 虽然苏瑜和苏常宗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情,可赵文裴和刘质是能够感受得出来的,他们觉得放过苏家的船,或许是修复苏瑜和苏家关系的开始,而让苏家的人知道苏瑜是市舶司的提举大人,他们还不巴巴地让苏瑜这一房重新回归宗祠? “兄弟?呵...”苏瑜朝苏清维看了一眼,又朝赵文裴和刘质投去愧疚又感激的目光,在他看来,被自己错怪了的赵文裴和刘质,比起苏家这些堂兄弟,可要兄弟太多了。 在苏清维喊出大哥这个字眼之后,人群便骚动起来,在他们看来,苏瑜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也有人失望透顶,觉着苏瑜一定会睁眼闭眼,放过这些船只,没道理不帮着自家亲人的。 然而苏瑜却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 他不再看苏清维,而是朝老九挥了挥手,坚毅的目光遥遥望着转运使司衙门的方向,斩钉截铁地下令道:“烧船!” 第三百九十一章 转运副使生气了 杭州苏家并非书香门第,老太公白手起家,创下偌大基业,风起于青萍之末,谁能想到几十年之后,苏家会成为杭州十大巨室之一? 然而在别人眼里,作为长子的苏常宗,却无半点乃父之风。 他懦弱无为,文不成武不就,甚至连当个安逸享乐的纨绔二世祖都玩不过其他同辈。 特别是他最深爱的原配妻子去世之后,更是颓废低迷,整日借酒浇愁,待得苏瑜和苏牧都长大了,始终还是没有续弦再娶。 也正因此,长房的人丁并不旺盛,苏瑜虽然已经成亲,但妻子在杭州之乱中流产了一次,由于胎儿已经七八个月,差点连性命都丢了,虽然大人保住了,但此后再也没能怀上孩子,长房到如今都没有孙辈出生。 反观二房三房,苏常源便有儿女不下十个,长子苏清绥眼下正在汴京游学,结交士林中人,家中一妻四妾早已儿女成群,即便是三子苏清维,都有着两男三女统共五个孩子。 离开杭州之后,苏家的生意重心便转移到了北面来,在扬州和江宁都有数处产业,江宁早已是世家大族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也没有苏瑜这样的手段人脉,更没有未雨绸缪提前做准备,生意很快就被挤出了市场,迫不得已被人吞并了。 眼看着扬州的生意也要遭遇破产的危机,苏清绥却给家族带来了希望! 在汴京游学,广结阔交的苏清绥也不知傍上了哪位朝中贵人,竟然得到了江南造作局的保护,顺利进入布商的行列,终究是东山再起。 非但如此,苏清绥仿佛一下子开了窍,在杭州战后重建的关键时刻,将重心又转移回到了杭州,并在杭州百业待兴的节骨眼上,一举占据了布商行业的龙头位置! 在杭州生产出来的布匹,通过漕运,销往江宁和扬州等地,生意竟然越做越大,苏清绥也俨然成为了整个家族的复兴希望! 得知苏清绥有贵人相助,苏家也就安心地放开手脚来大干,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生意竟然疯狂扩张,据说在汴京城中都有着不浅的根基了! 虽然生意越做越大,但每每想起苏瑜中举,自己落第之时的那种羞辱,苏清绥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所以当家族生意有了起色之后,他便将生意交了出去,自己退居幕后,而台面上的事情,则交给一向不喜读书的苏清维来主持。 苏清维并没有做生意的天赋,开拓无能,守成都有些艰难,不过有着兄长提供的人脉关系,生意倒也能够稳步向前。 然而市舶司卡死了江宁的商路,世家豪族都没办法大展拳脚,苏家的生意也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直到市舶司的三位王子启程返京之后,世家们才与转运使司再次打开了南边的商道,毫无建树的苏清维本想好生表现一番,让家族长老们对自己刮目相看,然而出师不利,得知商路重新打通之后,便急忙忙开始了自己的“征途”。 谁能想到第一次出行,竟然就遇到了市舶司的检点,而且市舶司的人竟然还敢扣下他们的船! 苏家生意做得那么大,对生意圈自然有着足够的了解,也知晓苏瑜在江宁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对苏牧苏三句的美名自然也是听说过的。 其实每次苏牧的新作问世之时,老太公便会将自己锁在房间之中,接下来的好几天都会陷入极其低沉萎靡的状态之中,为当初将长房驱逐出去而懊悔。 只是苏清绥和苏清维等年轻人,对此却并没有太多的歉疚,反而觉着苏牧或许有些才华,但苏瑜做了那么多年生意,又有着占领先机的优势,如今也只是在江宁这么个小地方,被世家豪族压着,生意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所以当苏清维看到市舶司这边下令烧船的竟然是苏瑜,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知道自己是个小人,但他也知道苏瑜绝对是个君子,而且还是个被点了进士出身的文人,接受着孔圣人的教诲,断然不可能做出大义灭亲的事情来的! 君子可欺之以方,只要自己开口求饶,大家好歹一脉同宗,还是不出五福的正宗堂亲血脉,难道他还会拒绝不成。 然而事态的发展让他再一次惊愕无比,因为苏瑜仿佛变了个人一般,竟然真的下令要烧他们的船! 苏清维的内心之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而后是极度的愤怒,他没想到苏瑜就真的这么干了! 可当他看到自家的船被点燃之后,他终于绝望了。 船上最表面掩人耳目的,只是寻常的布匹,而后才是他们偷运的丝绸,不过因为苏清绥的关系,其实丝绸还是有造作局的文书为凭的。 要命的是苏清维自作主张,为了压住船只的吃水量,竟然在船底藏了私盐! 被搜查出来之后,苏清维不断解释,说身上有盐引,其实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家族和兄长苏清绥想办法疏通关节。 江面上的船只开始凶猛燃烧起来,浓烟滚滚,弥散江面,围观者纷纷为苏瑜鼓掌喝彩,也有人暗中咬牙切齿。 而没过多久,消息传出去之后,蔡旻便匆匆赶了过来! 自从府上老都管被消失之后,郭正文便察觉到事情不妙,可他每每尝试与世家那边暗通款曲,却连消息都发不出去,总是石沉大海。 直到最后,他只能不顾身份,与裴老太公见了一面,双方相互验证了一番,更加确认了自己被皇城司盯上的事实。 为了谨慎起见,郭正文也开始闭门不出,转运使司的工作也就全权交给了副使蔡旻。 蔡旻好不容易得到这样的机会,恨不得市舶司鸡飞狗跳,他好趁乱夺权,所以当收到线报之后,他很快就联合焱武军的人,来到了市舶司的渡口。 “苏瑜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放火烧船!这些可都是有正经文书的通关商船,你这是要反了么!”蔡旻这个二把手虽然与郭正文沆瀣一气,郭正文也不看僧面看佛面,忌惮着蔡京,不敢对蔡旻太怠慢,可蔡旻终究还是没法掌握半点实权。 如今郭正文当了甩手掌柜,正是蔡旻大展拳脚之时,这些商船便是在他的授意之下,得到了通关许可的。 “蔡大人说话要小心些,诽谤污蔑朝廷命官,可是要吃刑罚的。”苏瑜面色平淡,直视着蔡旻,不卑不亢,没有丝毫的胆怯,今日便是来宣战的,不高调些是不行的。 “该吃刑罚的是你!擅毁私产是什么罪名,苏瑜你应该最清楚不过!这些船都有正经公验,你凭什么烧船!”蔡旻见得苏瑜浑然没有将自己放在眼中,便想起了苏牧那副臭德行,心头火气更是压抑不住! “正经公验?本官署理市舶司提举事务,我市舶司衙门未曾发过公验,这些船又何来公验,没有公验便是偷渡,本官有权任意处置这些船只!” 蔡旻听得苏瑜此言,顿时大怒起来,这些船的公验可都是他发下去的,自己罩不住这些船,面子扫落一地还是小事,失去了那些背后势力的信任,以后谁还敢托他办事? 没有了这个背地里的勾当,他又哪里找钱孝敬自己的老相公叔父? “混账!这些船的公验乃本副使亲自用的章,何来偷渡之说!” “蔡大人想来记性不太好啊,难道你忘了官家已经下旨,市舶司公事由市舶司提举衙门全权受理,转运使司只不过是协助办差,转运使司衙门也敢放船入关,未免有些喧宾夺主了吧!” “你!”蔡旻被苏瑜这么一驳斥,竟然一时哑口无言,一张老脸被憋得铁青! 苏瑜却只是笑了笑,朝蔡旻继续说道:“转运使司如果对市舶司公事有异议,可以上奏朝廷,只要官家下旨,我市舶司便承认转运使司的公验,没有旨意的话么...” 蔡旻咬牙切齿,怒视着苏瑜,但听得后者表情冰冷,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道。 “若没有旨意,这些船敢来,本官就敢烧,来一艘烧一艘!” 苏瑜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老九等人已经将那些船员都扣押在了一处,苏瑜彻底无视蔡旻,让老九将人都带回衙门。 蔡旻见得老九等人不伦不类的装束,仿佛找到了攻击的突破口,大声斥道。 “苏瑜,你市舶司衙门私募军兵,图谋不轨,本官必定上奏朝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苏瑜闻言,呵呵一笑,却是朝杜成责冷声道:“市舶司衙门招募些壮丁民夫充当仆役,何来军兵之说?他们身上可有甲衣?手中可有刀剑弓弩?市舶司衙门可是有他们的报备档案的,蔡大人若真要上奏,那就请自便吧。” “不过嘛,焱武军身为地方镇军,本该协助本提举司差事,但本官不明白,为何有转运使司在的时候,必定就有焱武军,而我市舶司得不到该有的协助也就罢了,招募几个壮丁来充当劳力,竟然还要被扣上图谋不轨的帽子,这事儿嘛...本官也是要上奏朝廷的!” 苏瑜说到最后已经是声色俱厉,杜成责竟然被苏瑜的气度好生震慑了一番! 市舶司乃是朝廷直属衙门,焱武军镇守地方,协助市舶司衙门合情合理,可与转运使司走到一处就是勾结地方了! 虽然这种事情都有朝堂上的诸位相公去争取和分辩,不是他们这些地方官员所能掺和的,可背黑锅的事情,始终是要落到他们头上的! 念及此处,杜成责终究还是软了下来,朝蔡旻使了个眼色,后者愤愤地冷哼了一声,朝苏瑜撂下狠话来:“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看着忿忿离去的蔡旻和杜成责,苏瑜只是目光坚毅,默然无语。 赵文裴和刘质走了过来,他们完全没想到苏瑜会烧掉苏家的船,还扣押自己的堂弟苏清维,一时间内心有不解,有羞愧,有惋惜,又有佩服,总之是五味杂陈。 而苏瑜却只是朝他们柔和一笑,小声说道:“谢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苏清绥的好运 十一月的汴京已经开始下起了初雪,纷纷扬扬的雪绒花,将士子文人的骚情都勾动起来,一时间咏雪诗词佳作频出,仿佛又到了文人们开花结果的季节。 好吧,事实上,一年四季这些文人们都在伤春悲秋,就没有哪个季节不是他们的狂欢季。 汴京城有名的春雪楼之中,苏清绥正在吟诵着一首新出炉的即兴诗作。 “微风摇庭树,细雪如巧织。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不见杨柳春,徒见白桂枝。零泪无人道,何故再相思。” 不得不说,此诗清新雅美,确有傲人之处,谓之经典也不以为过,但出自苏清绥之口,便有些让人玩味了。 这次的文会雅集乃是王家公子王锦纶做东,而苏清绥与王锦纶相交甚密,在座之人自然是交口称赞,不绝于耳,全然不去想苏清绥那点底细。 文人圈子自诩清淡高雅,实则也是龌蹉不堪,其中争风吃醋,比市井恶妇骂街还要精彩,八卦消息也最是灵通。 人都说苏家骤然飞黄腾达起来,苏清绥居功至伟,而这一切便是多得了王锦纶的提携。 王锦纶所在的王家,便是当初杭州布商行首的王家,初时赵家举行桃园诗会,便是王锦纶出面邀请诸多文人欢聚一堂。 待得杭州动乱,王锦纶也随着王家一同往北逃亡,家里生意也随之转移了出来。 相对于苏家,王家的家底可要厚实太多,虽然在杭州也遭受了极大的损失,但他们本来就在江宁和扬州有着不错的底子。 而真正让王家兴旺起来的,却是苏清绥,王锦纶对苏家百般提携和帮助,不过是为了报答苏清绥罢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长话短说,苏清绥来汴京游学,并没能够成功混入文人圈子,因为他的那点才气,在人才济济的汴京城中,实是拿不出手。 碰得灰头土脸的苏清绥也是潦倒窘迫到了极点,黯然回到了江宁,不过这一回来,却让他撞上了大运。 苏瑜带着彩儿丫头等人来到江宁之时,老太公派人去接应了一番,也算是老太公对苏常宗一脉的弥补。 不过苏常宗似乎并不太领情,苏清绥便觉着已经分家出去的长房有些不识抬举,准备过去好生嘲讽一番。 虽然苏牧不在,但苏瑜发起狠来也是杀人不见血,苏清绥自然没讨到什么便宜。 苏清绥如何都气不过,从苏瑜的院里出来之后,便向发泄怒气,正好碰到了老管事张昭和。 这位可是老太公多年的亲信,当初分家的时候执意跟了苏常宗,替苏常宗打理府邸的事情。 苏清绥见着张昭和鬼鬼祟祟往后院藏着些什么,就偷偷跟了过去,待得张昭和走了之后,他才走进了后院里头。 地上的土都是新的,显然张昭和埋了什么要紧的东西,苏清绥便将那东西起了出来,发现竟然是一盒手稿,看那字迹,竟然是苏牧的手稿! 苏清绥顿时双眼发亮,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苏牧的诗词才华那是有目共睹的,若自己将这手稿据为己有,还愁无法扬名汴京么! 他将土坑填好之后,便匆匆回到了家里,待得夜深人静才将最宠爱的侍妾打发出去,打开了那份手稿。 可粗粗浏览了一遍之后,他便大失所望了。 这些手稿都是些图纸之类的东西,他也看不太懂,却可以肯定与诗词没有半颗铜钱关系,但他也知道,苏牧这家伙鬼点子层出不穷,这份手稿的还是有着极大的价值的,便将手稿给留了下来。 直到小半个月之后,有个陌生的灰衣老者找上门来,开口就要向苏清绥购买那份手稿! 苏清绥心头大大地震惊了,不是因为灰衣老者开出来的条件,而是因为那部手稿只有他一人知晓,对方却能够找上门来,这苏牧惹得都是些什么人啊! 而当那灰衣老者交给他一颗金色铜钱之时,苏清绥才明白过来,自己要走狗屎运了! 他自然知晓这颗铜钱代表着什么,他蹉跎了这些年,在杭州又落了第,到汴京又灰头土脸,这次机会说什么也不能白白放过了! 他当即献出手稿,提出的要求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想跟在老者身边,伺奉这位老人! 老人并没有拒绝,也没有立即接受,而是给他留下了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平日里就假扮成苏清绥的侍女,但苏清绥知道这女人有多么的深不可测。 当老人离开之后,这女人便开始发号施令,不断地替苏清绥筹谋运作。 她先交给了苏清绥一份东西,让苏清绥再上汴京,当苏清绥看清了那份东西之后,毅然决然再次来到了汴京皇城。 他去了王家一趟,将那份东西交给了王家,最后的结果是,王家的家主亲自恭送他从大门离开,王锦纶也将他当成了生死至交。 虽说如此,但苏清绥还是觉得吃亏了,要不是那女人做主,苏清绥真想狠狠敲王家一笔了。 接下来的几天,王家忙忙碌碌,但一个消息却不胫而走,王家攀上朝中的贵人了,而且还是最贵的那撮人之中的一个! 当朝少宰右相,与童贯、蔡京等被骂为六贼之一的王黼! 虽说百姓对王黼骂到烂臭,但这位哥儿们的履历堪称传奇,据说他本名叫王甫,因为与东汉的一个宦官同名,发迹之后,官家赐名王黼。 这王黼是个美男,溜须拍马最有一套,中了进士之后便平步青云,六年间晋升了四次! 要知道在大焱,考中了进士之后,即便立即授官,也需要排队等着实缺,好一点的等个三五年,便能够到地方上做个芝麻绿豆小官,等待三年期满,才能够晋升,进入下一个三年。 可王黼在六年间,也就是别人两个任期的时间里,连升四次,已经当上了左思谏! 成为了天子近臣之后,王黼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在第七年的时候,从通议大夫一跃成为右相,连升八级,大焱开国以来从所未见,堪称官场奇迹,圣宠无以复加! 王黼跟高俅一样,并非权臣,而是宠臣,他的全副身家都来源于当今官家的荣宠,但有一点不同的是,高俅不太喜欢掺和政事,生怕惹得官家不高兴。 而王黼作为右相,却有着不小的实权,为了讨官家欢心,常常能够放下文人的脸面,做些出格的事情来表忠心,也正是因此,官家越发器重他。 即便蔡京这样的老相公,对王黼也会客客气气,因为蔡京曾经大起大落,而帮助他重回政事堂,起复为相的,正是王黼! 有了蔡京的人情,再加上官家的荣宠,王黼便得意了起来,百姓之所以骂他为六贼,是他公然索贿受贿,卖官鬻爵更是过分到了极点,以至于每个官爵都明码标价! 京中便有童谣说,三百贯,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阁! 王家跟这么一位大人物扯上了关系,自然一跃成为了汴京城的新贵,而作为报答,王家便开始了带你装逼带你飞的节奏,苏清绥和苏家终于时来运转,东山再起! 苏清绥知晓那枚铜钱意味着什么,那可是足以改变一个人命运的东西!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颗铜钱的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恐怖的势力,他对身边那个女人,越发地恭敬起来。 而在王家的帮助下,又有这个女人不断的发力,苏家的生意很快就飙升起来,这女人也老实不客气,很多时候都会动用苏家的生意网络,去做一些苏家人根本就猜不透的勾当。 与其说这女人来帮助苏清绥和苏家,倒不如说苏家彻彻底底成为了这女人的傀儡! 或者说是那颗铜钱背后势力在明面上的傀儡! 苏清绥不是傻子,他自然很清楚,想自己家族这样的傀儡,说不得不计其数,他不管背后隐藏着些什么阴谋,他只知道如今苏家的日子好的不能再好,自己在汴京好的不能再好。 就连自己此刻吟诵的新诗作,都是那女人交给他的,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日子么? 有了这些,即便成了别人的傀儡,又有什么关系? 人都说流水的皇朝,铁打的世家,世家豪族根基底蕴深厚,无论时代更迭,他们都能够保持望族的富贵,不会衰败下去。 而这颗铜钱的传说从大焱开国不久便一直流传至今,整个天下仍旧有着无数人向往着这颗铜钱,真要比较起来,可以毫不过分地说一句,即便世家望族倒了,这颗铜钱背后的大势力也不可能会倒! 能傍上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当傀儡和棋子又如何?这不是吃亏,而是天大的福分啊! 苏清绥正享受着诸多文士的吹捧,连王锦纶都对他客客气气,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梦幻场景,而且那女人已经许诺,下一科的考试,他苏清绥即便不能够东华门唱名,也能够骑上一匹白马去游街!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那个低眉顺眼伺候在旁边的女人,看着她丰腴的身材,顿时心猿意马起来。 虽然装扮得普通平庸,但他是见过这女人那倾国倾城的真容的,若能够跟她金风玉露,生米熟饭,今后可就将这铁饭碗给捧牢了! 女人察觉到苏清绥那邪恶的目光,只是稍稍抬起头来,扫了苏清绥一眼,虽然目光只是转瞬即逝,但苏清绥还是感受了无穷尽的压迫力,心跳都要为之一滞,慌忙转移目光,不敢再有半分亵渎! 宴会还在融融乐乐地进行着,而苏家的一名管事却急匆匆走了进来,朝诸多宾客告罪一声,与苏清绥耳语了一番。 苏清绥面色大变,脱口便惊怒道:“什么!好个苏瑜!竟欺辱至此!” 第三百九十三章 才子,相公,花魁 事实证明,这世间走大运的人,绝不只有苏清绥一个,似乎所有远离了苏牧的人,都开始时来运转了。 苏清绥走大运,是因为苏牧的一份手稿,帮助他完成转运的,是一个女人。 而周甫彦走大运,也跟苏牧有关,帮助他完成转运的,同样是一个女人。 来到汴京之后,周甫彦与苏清绥一般无二,也希望能够混入文人的圈子里头。 虽然汴京城人才济济,汇聚了整个天下有才华的文人墨客,但周甫彦却不是苏清绥那样的货色。 他是有真才实学的,很快就在汴京文坛崭露头角,被誉为一时翘楚,甚至因此入了蔡京的青眼,得到了极大的扶持! 他通过蔡京,给喜好书画诗词的官家献上了很多诗词,可惜许多时候效果并不明显,蔡京却仍旧欣赏他的才气,不断给他激励和帮助。 然而即便如此,官家对他的诗词始终不是很喜欢,反倒对苏牧的新作格外的关注。 蔡京虽然被骂作六贼,但在诗词上的造诣也是非常了得,书法上更是堪称宗师,与当今官家与其说是君臣,不如说是文友。 见得周甫彦郁郁,蔡京也是惜才,便开导周甫彦,让他投其所好,既然官家喜欢苏牧的新作,那么便让周甫彦动用周家在江南的文坛人脉,替官家收集苏牧的新作。 如果无法让官家喜欢上你的诗词,那么便先让官家喜欢上你的人,爱屋及乌,待得官家赏识你了,对你的诗词自然也就另眼相看了。 老狐狸蔡京的为官处世之道,仿佛醍醐灌顶,给周甫彦开了窍,周甫彦终于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当苏牧的新词青玉案问世之后,周甫彦第一时间便拿到了手,此时汴京虽然已经有人开始传唱这首词,有资格进献给官家的人,也有不少,但有蔡京镇着,这个机会还是给了周甫彦。 这首青玉案让周甫彦产生了极大的挫败,事实上苏牧的每一首新作问世,都给周甫彦带来深深的打击。 可他并没有泄气,因为他有了蔡京的开导,他心里有了目标,他要让官家看到自己的才华,他要让官家亲口承认,苏牧确实不如他周甫彦! 当蔡京派人来找他,打算带他进宫面圣,参加又一次的宫廷文会之时,周甫彦突然灵机一动,让人备了车,很快就来到了汴京第一楼,梦神楼。 梦神楼之所以能够成为汴京第一楼,是因为汴京第一名妓李师师,就是他们的花魁! 周甫彦对李师师的情意不需多言,然而襄王有意,神女却无情,李师师见过太多太多的文人才子,对每个人似乎都不太一样,但其实对每个人都一样。 她可以风情万种,可以清雅脱俗,在每个人的面前,展现自己不一样的一面,但在感情方面,她却一视同仁,青年才俊踏破门槛,她却始终守身如玉。 当周甫彦匆匆过来拜访之时,李师师轻蹙峨眉,但这种细微到连贴身侍女都无法察觉的神色,转瞬即逝,她还是让周甫彦进来了。 “师师,那家伙又出新作了...” 自打从杭州归来之后,李师师便爱上了那首鹊桥仙,也记住了苏牧这个名字,她能够将苏牧的每一首新作,唱出最贴切的韵味,可以说无人能出其右,仿佛苏牧的诗词都是为她所写的一般,这也使得她声名更盛。 而研究苏牧的新作,仿佛也成为了她理所当然要去做的一件事情一般。 事实上不仅仅是她,但凡有些名声的清倌人,都在研究苏牧的诗词,许多女子都能够透过这些文字,看到苏牧诗词里想要表达的情感,但唱出来之后,唯有李师师的,最是让人动容。 她知道周甫彦心里对苏牧的恨意,也知道周甫彦每次都第一时间将苏牧的新作送给她是为了什么,她不忍拒绝,但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愧疚。 “这次是诗是词?”李师师也没跟他客套,自从上次那首人生若只如初见问世之后,她已经再也无法拒绝苏牧的新作了。 周甫彦心里有些酸溜溜的,但还是强颜欢笑,故作大度道:“是词。” 听说是词,李师师顿时满心欢喜,因为诗作不容易发挥,而词作才更能够展现她的歌喉与才艺! 不过她有着自己的矜持,周甫彦不给,她也不会主动开口,这也正是让周甫彦最为不爽的一点,粗俗一点来说就是,当**还要立牌坊。 周甫彦没有立刻献上去,而是面露难色地迟疑道:“师师,这词虽然在我手上,但现在还不能给你,因为...因为我想让师师帮我一个忙...” 李师师听得此话,心里就有些疑虑了,因为周甫彦从未向她提过任何要求,她也不好拒绝,可如果他提出来的要求太过分,难免会陷入尴尬不堪的局面了... 周甫彦整日都在揣测李师师的心思,又岂能察觉不出来,当即解释道。 “师师你别误会,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这个朋友也很喜欢苏牧的诗词,每有新作传出,他总想要一睹为快,而他很多时候都在遗憾,因为他还没听过有人能够唱出苏牧词作的真正韵味...” “所以我在想,师师能不能...能不能为我这位朋友唱一曲,若能够将这新作唱给我那朋友听,想来他一定会非常的高兴!” 周甫彦露出坦诚的笑容来,他的相貌本来就出众,为人又温和,谦谦有礼,这样的笑容,这般的姿态,实在让人无法拒绝。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能够让这位大才子如此求人,想来他的那位朋友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了。 李师师不是没给别人唱过曲,即便她再如何清贵,也只是红尘之中卖笑的烟花女子,别人再如何吹捧抬举,她都没有失去自知之明。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份自知之明,能够让她始终稳坐花魁的宝座。 所以她迟疑了一番,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美成哥哥待师师如自家妹子,即便不为这新词,师师也是要帮哥哥这一次的...” 周甫彦最受不了李师师提起兄妹这两个字,不过这一次他心里却没有太多的反感,因为蔡京已经帮他找到了方向,他已经找到了比李师师更能让他奋不顾身去追求的东西! “那太好了!师师你先练习一番,下午我再来接你...”他干脆果断地将苏牧这首青玉案送到了李师师的手上,而后转身便要走。 不过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来,朝李师师嘱托道:“师师下午还是做男装打扮吧,这样比较妥帖一些,也方便出行...” 李师师微微一怔,但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展颜轻笑道:“该当如此,多谢哥哥提醒。” 离开梦神楼之后,周甫彦马不停蹄地便来到了蔡京的相府,府中执事将他带到了书房,蔡京正在写着一副字呢。 周甫彦生怕打扰了蔡京,便在门外站着,直到雪花落满了肩头,蔡京才发觉这位大才子已经在外头久候了,当即把他迎进了书房来。 周甫彦恭恭敬敬地执弟子礼,又对蔡京的字歌颂了一番,两厢融洽,气氛极其美好。 待得蔡京问起下午入宫赴会之时,周甫彦才压低了声音,将自己的打算告之了蔡京。 他本以为需要花费一些口舌,说服蔡京支持他的计划,没想到蔡京却面露喜色,直夸周甫彦终于是摸对了门路了! 才子佳人的故事深入人心,当今官家醉心于书画诗词,对民间的才子佳人也是极其感兴趣。 他早就听说过李师师的艳名,只可惜他堂堂一国之君,不可能召见一个民间的歌姬,更不可能微服私访,偷出宫门去一睹芳颜,微幅出宫这种事情,现实是不太可能存在的。 明目张胆地将李师师请进宫里来,朝堂上那些文官的唾沫星子非得淹死他不可。 但如果李师师改扮男装,装成周甫彦的友人,以男人的身份顺便带进宫里去,这事情可就好办了! 虽然被发现之后会有些麻烦,可宫外头有蔡京守着,谁能发现? 到了宫内,还不是官家说了算? 将女人带入内宫,这是**宫闱,外官插手内宫之事,这可是极大的罪名。 但蔡京非常有自信,因为他太了解官家,太清楚官家对李师师的倾慕,若真将李师师带进去,非但不会受到责罚,反而会受到重赏! 他已经位极人臣,甚至快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但这种事情可不就是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了么,谁还会嫌弃皇帝对自己更加疼爱? 而周甫彦自然也能够借此入得官家的青眼,到底也没有白费自己的一番惜才了。 他也是没想到周甫彦竟然跟李师师这么熟,更是能够说服李师师,这简直就是意外之喜了! 此时的皇宫之中,官家赵劼还不知道自己的臣子正准备为自己带来一场诗词歌赋的别样体验。 因为他在召见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 “陛下,情况大体就是这样,哈纳木已经顺利安置下来,世子他们也都等待着召见,至于江宁那边,苏瑜的表现已经超过预期,至于苏牧...” 御书房里温暖如春,那一身黑衣又满头白发的男子,正坐在锦墩之上,详细地汇报着江南的局势。 赵劼赤着脚,在温暖柔软的地毯上踱着步子,当听到苏牧二字之时,他稍稍停了下来,背负双手,似乎在考虑着些什么。 “时机差不多了,让他北上吧...”赵劼如此说道。 那黑衣白发的男人没有太多的表情,仿佛这一切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一般。 如果苏牧在此,见到这黑衣白发的男人,或许会大吃一惊吧,可惜,苏牧或许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这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第三百九十四章 我在天边,唱着你的词 今日天气不错,午后的阳光温暖喜人,圣驾移幸华阳宫,蔡京带着周甫彦,以及假扮男装的李师师,连同诸多诗人词客,随驾来到了万岁山下。 华阳宫又称艮岳,位于景龙门内以东,封丘门内以西,东华门内以北,景龙江以南,四周约六里,占地七百多亩,是官家赵劼最喜欢的一处皇家园林。 官家之所以喜欢这里,因为这座御花园倾注了他极大的心神和投入,因为激起方腊起义的那些花石纲,便全部丢进了这座园林之中。 官家将他的诗情画意全部融入到了这座园林里面,一千多艘船把从江南搜刮的各种奇珍草木花石全数运到了这里来。 艮岳可谓“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胜”,园内冈连阜属,东西相望而前后相续,左山而右水,后溪而旁垄,吞山怀古,奇花美木遍植其中,又养珍禽异兽,筑飞楼,构亭台,真真是极尽奢华。 圣驾队伍来到了东岭飞来峰之下,此时的岭下栽梅万株,初雪过后,梅花含苞待放,将整个山脚染成一片嫣红,绿普承跌,芬芳馥郁,美不胜收! 除了蔡京这位大书法家之外,对书画诗词同样精通的高俅也陪驾左右,另有词人李质、曹组等等,宫中早已备好文雅宴席,那行阁之中温暖如春,即可放眼赏雪品梅,也可对饮雅谈,欣赏歌舞,端的是妙不可言。 这艮岳虽然尚未完工,但已经尽夺造化之美,然而李师师一路走来,却无心观赏,因为她的心里早已充满了惶恐和震惊! 她虽然见过朝中达官贵人和王公贵族不可计数,窃以为见惯了大世面,可当她发现自己和周甫彦竟然在蔡京的带领下进入了皇宫大内,心里便震撼得久久无法平静! 她甚至连当今官家都不敢直视,只是趁着诸人吟诗作赋的空当,偷偷扫了几眼。 但见得大焱国君四十余的年岁,面容清矍,留着风流长须,顾盼之中少了帝王尊威,却多了一分文人的儒雅,眉目含笑而谈吐平和,没有太多引经据典,却又处处显示出极其高深的艺术涵养,不可否认,当今天子可堪称千古风流人物了。 让李师师惊讶的是,这位天子似乎没什么大架子,与蔡京等人言笑晏晏,尽是儒士之风,而诸多文人也是相互唱和,若除去奢华磅礴的园林与皇家摆设,其实跟民间的诗会雅集没太大出入。 官家仿佛也彻底放下了朝政的纷扰,如同归隐田园寄情山水的雅士一般,期间对诸人的佳作没有太多的点评,偶有提及也都是一针见血,总能看到作品之中最为出彩之处,堪称鉴赏品点的大家。 如此坐了小半个时辰,蔡京和高俅等人兴致高昂,官家也是渐入佳境,便朝周甫彦笑道。 “美成,你的诗词朕都看过,还是不错的,今日恰逢其会,可不能藏拙,有什么压箱底的妙句好章,尽管拿出来吧。” 周甫彦避席而拜,连称惶恐,蔡京等人呵呵一笑,在旁激励,他才静下心来,放目远眺,但见北面雁池波光长天,微闭双眸,仿似在捕捉那山水之间的美妙意境,过得片刻才睁开眸子,含笑吟道。 “银河宛转三千曲,浴凫飞鹭澄波绿,何处是归舟。夕阳江上楼,天憎梅浪发,故下封枝雪,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 文章偶天成,周甫彦也是触景生情,说道浴凫飞鹭澄波绿何处是归舟之时,不由朝李师师看了一眼,满目都是期许与淡淡的幽怨。 是啊,这江水蜿蜒,飞鹭成双成对,双栖双飞,在碧波上飞舞回旋,可哪儿有他乘坐的归舟?他只能坐在江边小楼里,看着那让老天都嫉妒的万点梅花,静静地享受孤独,等待着那条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的船罢了。 官家也是见惯了风月场那点儿事的,早看出了李师师的女儿身份,不过对于蔡京的“胆大包天”,他也只是投去一个埋怨的目光则已。 眼下闻弦音而知雅意,便知晓这周甫彦该是对李师师产生了非分之想了。 “美成也是性情中人啊,只是不知美成身边这位小朋友,对这首菩萨蛮是何看法?” 官家乃是一国之主,明知道李师师的女儿身份,自然不好过问别人的芳名,大家也保持着默契,尽量以小朋友来称呼。 他这么一问,李师师心头顿时一紧,她已经开始后悔,不该答应周甫彦的要求,便似如今这般,连官家都看出了周甫彦对自己的心意,若官家随口撮合一句,又有蔡京高俅等人在场,谁敢违逆了官家的意思! 为了给官家塑造一段传奇佳话,即便自己心里再多不愿,说不得也只能委身与周甫彦了! 一想到周甫彦竟然利用这一点来接近自己,来促成二人的事情,李师师心里顿时厌烦起来。 她站起来向官家福了一礼,这才平静地答道:“人人皆艳羡那双栖双飞的花鹭,抑或激赏那天公眼热的万点红梅,但人各有命,奴婢却有些向往那清清静静的江水,看两岸花开花落,望天外云卷云舒,淡泊平静,少了纷扰,享受孤独…” 赵劼但听得李师师那轻柔的嗓音,见得她蛾眉之中的平静喜乐,又听说最后那一句少了纷扰,享受孤独,心里都是起了共鸣。 人皆以为他是一朝天子,可谁人懂得他的寂寞孤独?他何尝不想放下这一切的争斗和纷扰,纵情山水书画诗词,逍遥清淡? 李师师这一番话坦诚却又自然,表明了自己心境平淡,享受独身的乐趣,暂时没有考虑终身大事之意,委婉地回答了赵劼,虽然拒绝了周甫彦的美意,却又不会让他有失颜面,端的是个玲珑的女子了。 “小朋友果是清雅之人,听美成说,你可是拥有一副好嗓子,今日良辰美景,又有诸多朋友珠玉频出,小朋友何不让我等一饱耳福?” 赵劼也没有勉强,不再牵扯周甫彦的话题,反而对李师师这女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李师师又怎敢扭捏推脱,宫中乐师早已按部就班,然而她却只是袅袅婀娜地走过去,朝那古琴的乐伎福了一礼,后者识趣地将琴座让了出来。 稍稍挽起袖子,如雪皓腕,素手调弦,便是惊艳全场。 但见得李师师轻轻吸了一口气,平复了心境,叮铃一声便扶起琴来。 那琴声极其悠扬而缓慢,充满着一种怀念与哀怨,而后才轻启檀口唱了起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她本是汴京第一名妓,说是大焱第一名妓也不以为过,色艺双绝,这一开口,便将在场之人深深吸引。 赵劼等人都是读过苏牧这首木兰词的,各人也自有自己的感触,然而听得李师师的弹奏和吟唱,他们又勾起了另一番感念来。 待得一曲唱罢,竟然全场寂静,赵劼眼眶湿润着,过得许久才带头鼓掌,竟生出了此曲只该天上有,人间难能几回闻的惊叹来。 周甫彦心头说不出的憋闷,虽然他仍旧叹服李师师的技艺,但却是如何都开心不起来的。 他用苏牧的新词,求得李师师跟他入宫面圣,参加这难得的天子雅会,这该是多大的殊荣。 而自己用一首菩萨蛮来表明心迹,希望这一帮子文人雅士,甚至是当今官家,帮他玉成好事,这都是精心幻想过的。 然而幻想终究是幻想,李师师巧妙地婉拒之后,竟然临时改变了主意,并未唱那首青玉案,而是唱了这首木兰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她初见的又是谁? 这已经不需要去思考,或许李师师对苏牧并没有一见钟情,甚至连苏牧的脸都忘记了,或许这只是她再次表明心迹的举动,但对于周甫彦来说,这无异于对他和李师师之间的可能性,宣判了死刑。 他处心积虑,甚至不惜连官家都利用上了,结果却有种为苏牧做了嫁衣的感觉,让他如何不憋屈和愤怒? 反观赵劼,他连苏牧在大江南做过些什么,见过些什么人都一清二楚,甚至连苏牧与大光明教之间的纠缠都没有放过,又岂会不知苏牧的这首新词? 这首青玉案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传世佳作,一如苏牧每一次问世的诗词那般让人激动万分,然而终究是不适合眼下的氛围的,李师师临时改变曲目,既顺承了原来的气氛,又再次表明了心迹,这女子也算是人间罕有了。 即便知晓了这首新词,赵劼还是需要将这样的机会留给蔡京等文人,他需要这样的集会,让自己暂时逃脱朝政的纷扰,也希望通过这样的集会,让更多大焱的才子,得到出头的机会。 蔡京确实“胆大包天”,但他知道官家一定不会责怪他,因为官家已经好多次向他透露出对李师师的好奇和兴趣,所以李师师才能够出现在这里。 若换了别个儿女子,除非蔡京是傻子,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赵劼的心里是惋惜的,也是高兴的,李师师确实没有让他失望,她果真当得起色艺双绝的名头。 而惋惜的是,这个女子心里,已经有了苏牧的影子,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但对于睥睨着整座江山,整日与朝堂上文武百官玩心眼儿的当今天子而言,看出这一点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再想想关于苏牧的种种情报,陆青花和彩儿这种暂且不提,但是杨红莲、雅绾儿、扈三娘,甚至是虞白芍,哪一个不是倾国倾城的好女子,怎地全都跟苏牧沾上了边? 赵劼自认为才子,却又难得风流,他本想让苏牧直接北上的,如今倒是真的想将苏牧先召到汴京来,好生看看,这个让他一直默默关注着的苏牧,到底是个何等样的人物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后路 十一月眼看就要进入下旬,即便是江南,也开始感受到冬天的冰寒,要命的是这几日都没有干燥的北风,而是进入了连绵不绝的阴雨天气。 经过了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的清洗之后,镇江和江州两地元气大伤,特别是龙扬山的老巢江州,如今街道上更是冷清非常。 江州城中以及周边的郊区几乎十室九空,许多人家尽是老弱妇孺,跟龙扬山有牵扯的成年壮丁,大部分都被打入了大牢,侥幸没有被捕或身家本来就清白的,已经没剩下多少。 石有信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如木桩一般坐在江边的船坞边上,鱼儿拖着鹅毛漂子沉入水中,拉扯着泛黄的老竹鱼竿儿,石有信才回过神来。 阴云低低地压在江面上,细雨打在水面上,激起无数小水花,将整个江面都渲染得朦胧缥缈。 石有信扯起鱼竿儿,上钩的是一尾瘦巴巴的鲢鱼,被丢进浸泡于岸边的鱼篓之中,吃力地吐着泡泡,鱼嘴上还渗着血丝,那苟延残喘的模样,便如同今时今日的龙扬山。 二当家郭驽死了,大当家龙金海和二当家杨云帆也再没办法回到江州来,虽然有些矬子里拔高个的意思,但石有信还是被推举为新的首领,维持着江州那满目疮痍支离破碎的局面。 龙扬山的垮台,使得扬子江周遭水域的地盘被诸多大大小小的船帮和堂口彻底瓜分,除了老巢江州和镇江之外,石有信已经没有太多的人手去收复那些地盘。 若非石有信拥有一身深藏不露的好武艺,说不得连江州和镇江都守不住了。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石有信也是忧心忡忡,江州和镇江的男人都被抓走了,剩下许多婆娘,一些个船帮就想着财色双收,入主江州,充实江州的人口,诸多贩夫走卒也想要个安定日子,跟江州这些孤儿寡母搭伙过日子。 但石有信却强横地拒绝了这些船帮的提议,他也知晓日子艰辛,寻常人家也不讲究什么贞烈守节,这些婆娘一个个都是见过江湖的泼辣货色,又怎会耐得住寂寞守长长大半辈子的活寡? 然而龙扬山的三位当家是回不来了,那些大小头目也回不来了,但寻常的帮众还是有机会回来的! 且不说大焱隔三差五就会大赦天下,单说这些只是从犯的小喽啰,有不少就陆陆续续被放了过来。 只要能回来,就仍旧有着希望,只要自己的男人还没有死,婆娘又怎么能改嫁他人? 所以石有信很果决地拒绝了这些船帮和堂口的威逼利诱,带领着仅有的人手,不断抵御着大小势力的合力撕咬和巧取豪夺。 他没有龙金海那样的大野心,没有郭驽那般凶残狠辣,也没有杨云帆的狡诈多智,他只是个老实汉子,在帮派被击溃之后,为照顾这些弟兄们的家眷,而尽自己最后一份力。 他还记得祖父临终前对他的嘱托,老爷子说,当初为他取名有信,就是希望他言而有信,人无信不立,只有这样,才是真正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石有信既然答应过弟兄们,帮他们照看好家人,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弟兄们的婆娘和孩子,被其他船帮和堂口的人给糟蹋了。 也就在昨天,又有两个堂口的当家人过来,气势蛮横到了极点,扬言若龙扬山不让出镇江的地盘,他们就会强夺,苟延残喘的龙扬山无疑再次雪上加霜了。 江边垂钓,阴雨打在脸上,也无法让石有信的心境沉下来,当他再次将钓竿抛下之时,却听得身后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石有信扭头一看,但见得一个年轻人,举了一把油纸伞,慢悠悠就来到了他的身边,也不顾江边泥泞,就这么蹲在他的身边,给他递了个酒葫芦。 石有信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两道金印,心头一紧,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的刀就藏在蓑衣之下,由于各大堂口的威胁,即便在家,他都是刀不离身。 他在估算着自己与这男子的武力差距,心里在演算着若打将起来,会是如何的场景。 然而他最终还是松开了刀柄,接过了那酒葫芦。 因为他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敌意和杀机,他深知这男人的武艺有多么高强,也知晓他杀起人来多么的果决狠辣。 他是老江湖,特别是龙扬山的当家人全都栽了之后,他对这个男人就更加的了解,越是了解,自然也就越是恐惧。 他不是那些不问江湖事,却又常常对江湖呲之以鼻的文人墨客,他是知道这个男人的深厚底细的,即便是云龙九现方七佛都败在了他的手下,女儿最终也成为了他的女人,这样的男人,是没办法随便与他动手的。 酒倒是好酒,就是苦涩了一些。 “杨云帆被押解上京之前,跟我说了几句话,想不想听?” 苏牧没有看他,只是折了一根干枯的草茎,撩拨着鱼篓里那条瘦巴巴的鲢鱼。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败军之将阶下之囚,也没资格谈条件,但他却给我磕了个头。” 石有信抬起斗笠,有些浑浊的老眼就这么看着苏牧,后者微微转头,朝他轻笑一声道。 “不信?起初我也有些吃惊,不过磕头之后,他便拜托我,放过江州的那些弟兄,只问贼首,不论从犯,你说我该不该答应?” 石有信冷哼了一声,沙哑着声音说了一句:“斩草除根,除恶务尽,即便你这么做,也是无可厚非。” 苏牧有些讶异,而后点头道:“杨云帆虽然作恶多端,但眼光还是不错的,他果然没有看错你。” 石有信对苏牧的说法没有任何质疑,因为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他,那就是龙扬山有一部分喽啰并没有被抓起来。 因为这一段时间他一直在警惕着,担心这些人已经被朝廷策反,成为了朝廷的细作,潜伏在江州,妄图将龙扬山最后一点根基都给抹掉。 如今苏牧这么一说,他总算是释然了,原来他们都是被苏牧网开了一面。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如果想让我感恩戴德,还是免了吧。”石有信仍旧冷淡地说道。 苏牧也不在意,将对方的酒葫芦拿过来,喝了一口之后又递了回去。 “放几个人你自然不会对我感恩戴德,如果我把所有的从犯都放回来呢?” “你说什么?!!!”即便石有信在沉得住气,闻得此言,也不由惊愕起来。 苏牧在朝廷的具体官职他并不清楚,但能够调动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能够与皇城司大勾当称兄道弟,苏牧手中的权柄不可谓不大,而且他的事迹在江湖之中早已成为人人皆知,苏牧不可能特地拿这个来开玩笑。 “我是官,你是匪,吃饱了撑的没事儿,我跑来送酒给你喝,跟你瞎扯淡?” “你想要什么?” “招安。” “招安?”石有信瞬间激动起来,若苏牧果真能将龙扬山的弟兄都放回来,那么龙扬山所有的危机都将不攻自破。 而即便在龙金海那个时期,朝廷也没有对他们招安,因为他们始终没能上得台面,而龙金海也没有造反的意思。 如果能够接受招安,那么他龙扬山就不需要忌惮其他势力,江州也将名正言顺成为他们真正的领地! 只是他石有信也不是三岁小孩,从来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即便有,也会带来无穷尽的麻烦。 再者,龙扬山已经被裴氏等世家豪族坑过一次,他们已经很难再相信这些朱门大户,更遑论朝廷的狗官。 苏牧早已料到他会有此顾虑,当即低声道:“我不是那些世家的说客,也不想给朝廷做些什么…” 顿了一顿之后,他终于坦诚地说道:“我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但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家仍旧会留在这里,我要给他们留一条路,需要足够的人手来保护他们,因为我说过,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们。” 苏瑜在市舶司做事,与转运使司撕破脸皮的事情,早已传开了,石有信一直关注着官府大牢里那些个弟兄,对市井上流传的小道消息自然也是知道的。 “只是保护苏府?” “对,只是保护苏府,但是我必须提醒你,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如果被动防御,还不如不要你们,我需要你在必要的时候,主动去做些事情,一些我大哥不方便去做的事情。” 苏牧这么一说,石有信顿时就明白了,龙扬山乃是扬子江流域的地头蛇,对地盘里的势力很是清楚。 苏瑜乃市舶司的署理提举公事,但手里头没有太多可用之人,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不可能亲自去做,收编龙扬山,绝对是他不二的选择。 而且让苏牧来收编,让龙扬山暗中为苏瑜提供援助,还能够使得苏瑜两手干干净净,身子清清白白,不会给他的仕途沾上一星半点的污迹! 能够为兄长着想到这等地步,石有信没有理由不相信苏牧,因为整桩买卖到底还是龙扬山赚的大。 石有信沉思了许久,终于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掌来,朝苏牧说道:“好。” 苏牧呵呵一笑,与他轻轻击掌为誓,而后从对方手里取回自己的酒葫芦,撑着伞转身就走。 “你的鱼儿脱钩了。”苏牧如是提醒道。 石有信提竿一看,诱饵已经没了,不过他的心情却舒畅了起来。 是啊,终于脱钩了,还有什么比逃脱囚笼,重回江湖,还要让人高兴激动的? 第三百九十六章 苏常宗被捕 苏牧没有骗他,在十一月的最后几天,龙扬山的那些弟兄果真陆陆续续被放了回来,石有信此时心头才掀起惊涛骇浪,原来苏牧的能量果然如此的巨大,大到可以释放这些作乱地方的贼匪! 只不过他并没有想到,苏牧之所以能够释放这些人,并非苏牧的本事,而是因为当初被任命为提举刑狱司公事的,是赵文瑄,而赵文瑄离开之后,便是赵文裴和刘质在署理刑狱司的公务。 郭正文和蔡旻对此自然不可能不闻不问,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圣旨却让他们断了阻挠苏牧的念头。 那是官家的一道手谕,召苏牧于年前入京面圣的手谕,然而让人有些意外的是,手谕先下发到了转运使司的手中,再由郭正文去对苏牧宣旨。 如果这是一道经过中书省制礼的正经圣旨,郭正文或许一点都不会忌惮,可这只是一道手谕,而且还特意先发到他的手中,让他交给苏牧,这里头的意味可就有些非同寻常了。 朝廷里头接过圣旨的人很多,但能够让官家亲自写下手谕,说明此人已经引起了官家的关注。 如果说先前郭正文还在怀疑苏牧的绣衣暗察身份是否真实,那么官家的这道手谕,无疑在告诉他,苏牧确实是朕的绣衣暗察,你郭正文就不要打他的主意了。 体会到这一层深意,郭正文也是心头大骇,如果官家连这个都知晓,那么官家会不会知晓他手里有一颗金色铜钱? “不会的...大客卿说过,即便让人知道了,也不会有人敢动我...”郭正文喃喃自语道,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心虚起来。 此时他已经很确定,无论是裴府的死士陈震山,还是他身边的老都管,这二人的人间蒸发,绝对与苏牧脱不了干系。 一旦苏牧知晓了,那么皇城司自然也就知晓了,而当今天子,也就不可能不知情。 难道铜钱背后的那个组织,真的强大到了这等地步,即便官家知晓自己的臣子与这个组织勾结来往,也能够坐视不管? 亦或者说,这个组织跟当今官家之间,还有着不为人知的一些什么秘密? 即便他是一路转运使,守牧地方,权势滔天,事情到了官家的这个层次,也就不是他所能够揣测的了。 在他看来,官家便是盘踞于报座之上的真龙,睥睨着整个人间,而那铜钱背后的势力,却是无数隐藏于人间黑暗之中的阴影,他早已深刻地体会到这个组织强大到了何等地步。 因为他之所以能够成为淮南西路的转运使,便是因为他遇见了一个灰衣老者,那个灰衣老者给了他一颗铜钱,对他说了一句话,于是他就梦想成真了。 他已经过了爱幻想的年纪,在官场打拼了这么多年,对神神鬼鬼的东西,他是发自内心敬而远之的。 他也不相信那灰衣老者真是什么点石成金撒豆成兵的地仙人物,但他却知道,想要达成这样的目的,需要调动多少暗中的势力在运作,而且他毫不怀疑,这个组织在朝堂上的力量,绝对不会比任何一个势力弱小! 这一层层考量推敲下来,他也就只能老老实实,不敢再对苏牧动手。 但他不动手,并不代表别人不能动手,眼下市舶司被苏瑜大刀阔斧地整治,几乎被打造成了油盐不进的清水衙门,世家豪族和地方官府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可以说苏瑜在江宁已经是强敌环视,八面楚歌了。 所以即便他不会对苏牧动手,但世家豪族们绝对不会放过苏瑜,即便他郭正文发了善心,或者忌惮于官家的警告,让那些人不要动苏瑜,待得苏牧离开之后,自己也无法在压下望族们的怒火了。 而事实上,世家豪族已经开始展开了对苏瑜的报复,准确来说,是对苏家的报复! 他们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不是因为他们看不出眼下的形势,而是因为他们拥有了最合适的打手,只需要为这个打手提供火力支援,在背后煽风点火,根本就不需要他们站到台面上来。 这个打手不是别人,正是苏家的苏清维! 被市舶司关押之后,苏清维很快就发出了求救信,而苏清绥大怒之下,狐假虎威,利用王家和王黼的关系,拉虎皮扯大旗,很快就向市舶司施加压力,将这件事情彻底化解掉了。 苏清维出来之后,便开始对苏瑜苏牧两兄弟展开报复,而这次指导他作战的,竟然是大哥苏清绥身边的那名女子,她竟然来到了江宁! 苏清维不是傻子,即便他的脑子不灵光,没有过人的智谋,但还是能够看出个好歹来。 这些世家豪族分明就不怀好意,为他提供各种便利,还是想要拿自己当炮灰打头阵么。 虽然他不得不承认,苏瑜不近人情,不顾家族宗亲的血脉关系,“大义灭亲”在先,也怪不得他苏清维不仁不义在后,世家豪族能够看到这一点,并加以利用,实在是让人叫好的一记妙招。 苏清维不是不想收拾苏瑜,也不是不想假人之手,更不想拒绝世家豪族提供的强大助力,但他也不能傻乎乎给人当成借刀杀人的工具,和以后背黑锅的二愣子。 然而让他意外和愤怒的是,那个女人竟然应承了下来,对世家豪族提供的帮助,没有一星半点拒绝,全盘皆受! 在她的调度之下,世家豪族在地方上的实力很快就展现出来,苏瑜家在江宁和扬州的生意,甚至在杭州的生意,几乎被一举击溃! 这些世家豪族财大气粗,本着损人不利己,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豪气,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内,就让苏瑜家的生意全都关了张! 那些地下的灰暗势力也开始发动起来,四处给苏家的生意抹黑栽赃,地方官府配合默契,竟然将苏常宗也给抓了起来! 苏瑜进入市舶司之后,有了正经的公事,也就不便在染指生意,避免官商勾结的嫌疑,即便是苏常宗,也只是坐镇幕后,轻易不会出面措置生意上的事情。 可饶是如此,当店面纷纷出现危机之时,苏常宗也坐不住了,一边让人通知苏瑜和苏牧,自己却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店面去,没想到却被抓了个正着! 苏清维本来还对那女人腹诽不已,可当他看到短短时间之内苏瑜父子三人就成了丧家之犬,心里莫提有多快活了! 此时的江宁府衙门里头,梁武直脸色通红,愤怒到了极点,却又只能枯坐在二堂里继续等待。 他以前好歹也是上元县尉,在地方上也有些说话的人脉关系,可调任了兵马都监察之后,却不上不下,上头有焱武军压着,有没办法朝地方上伸手,官位是上去了,权力却又被削弱了。 苏常宗被抓之后,他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一面派人给苏牧报信,一面赶到了江宁府来。 因为他很清楚苏牧的脾性,家人便是苏牧的逆鳞所在,眼看着苏牧就要离开江宁,前往汴京,这地方上的官员和大族却又闹出这样的幺蛾子来。 他可是很深刻地体会过,苏牧发怒的时候是何等恐怖的一种场景! 作为兵马都监察,他可不想跟苏牧作对,所以第一时间就赶到衙门来,希望能够从中斡旋,当个和事老,否则双方一旦开战,他可就里外不是人了。 然而这些不开眼的竟然让他坐了大半个时辰的冷板凳,显然根本不怕事情闹大! 梁武直本来就是世家豪族扶植起来的官方势力,对世家豪族那一套实在太清楚不过,若说官商勾结,世家豪族与江宁府才是老祖宗,一看整治苏家的这些手段,他便知道,虽然是苏清维出面,但背后绝对是裴氏等世家豪族在兴风作浪! 裴氏是世家豪族的龙头老大,一向呼风唤雨,说是土皇帝一点都不过分,即便是江宁官府的人,也不敢对裴氏呼来喝去,反而要主动巴结。 因为地方官府在政务的发布和执行过程之中,若没有世家豪族和朱门大户们的支持,根本就完不成任务。 举个简单的例子,一年两次的赋税和徭役征缴,如果没有世家大族的支持,地方官府即便把老百姓放到磨盘上榨,也榨不出半两油水来。 更不用眼下大江南农业和商业齐头并进,无论哪一方面都是豪族在支撑着大框架。 可就是世家豪族这么个庞然大物,在苏牧来到江宁之后,却一次又一次被苏牧堵得走投无路。 先是剿灭倭寇和龙扬山贼匪这件事,世家豪族虽然摘清了出去,仍旧保持着表面的清白,可暗地里却承受了极大的损失。 没有了倭寇在沿海的走私,这些世家豪族每一日都损失着大把大把的银子。 眼看着朝廷开了海禁,如果能够掌控市舶司,那么世家豪族非但能够将损失弥补回来,甚至还能够反过来赚取数十倍的利润。 可偏偏又出了官家下放王子到基层锻炼这样的事情,好不容易将这些个王子给打发走了,又留下了苏瑜这块硬骨头! 他们本以为不需要担心苏瑜,根本就看不上眼,可直到转运使司在与市舶司的争斗之中接连败北失利之后,他们才知道,苏瑜跟他那个该是的弟弟一样,同样都不是好惹的! 也正是因为这两兄弟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挠和破坏,世家豪族已经元气大伤,这让他们如何不想着报复! 世家豪族利益受损,根基受创,对于苏瑜和苏牧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他们同样是在损人不利己。 可往深处想一想,这些世家豪族的高楼,都是用穷苦百姓的白骨和膏脂在做基石,他们的琼楼玉宇是用老百姓的尸骨堆累起来的,而且还是杀人不见血的压榨! 苏瑜和苏牧确实没能得到切实的利益,但他们却为大江南的老百姓,立下了千秋功德! 而更重要的是,若说有人最愿意看到世家豪族受挫,那么这个人是谁? 是当今的天子! 从这个层面来看,无论是苏瑜还是苏牧,都拥有着极强极敏感的政治嗅觉,或许地方上会对他们打击报复,但当今官家,绝对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拍案叫好! 至于父亲被绑这种事情,苏牧还没定下策略,苏瑜已经开始动手了! 这个斯文人,在得到了石有信的龙扬山之后,便开始露出狰狞的爪牙来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官场新贵的崛起之路 梁武直从江宁府衙门出来虽然还未近暮,但天气阴沉,飘飘洒洒的雨丝之中夹着零星的细雪,湿冷难耐。 “这群不长眼的腌臜厮!”梁武直不由唾了一口,愤愤地骂道。 虽然最终见到了知江宁府事周维庸,但这位知府大人却没给梁武直好脸色。 心头忿忿是一码事,事情终究还是要解决的,梁武直心里正犹疑要不要去找江宁通判李辅弼碰碰运气,一时间倒是有些踟蹰起来。 通判虽然明面上不及知府,但实则大权在握,能够直达天听,许多事情即便不能直接拍板,但也拥有着不可小觑的影响力,知府也是要给面子的。 再者,江宁府通判李辅弼的来头可是非同寻常的,他的本宗家世倒是寻常官宦人家,世代小官不断,大官没有,可这些年间李家也终于熬出头了。 因为他的舅舅乃是六贼之一的当朝大员“磐固侯”朱勔! 顾名思义,磐固就是如磐石一般稳固的意思,寓意不可动摇,古人有云,以帝宗磐固,周布于天下,其属籍疏远,荫官卑末,无良犯宪,理须推究。 而与蔡京童贯王黼等人并为六贼的朱勔,之所以被封磐固侯,则是因为官家的艮岳万寿山里头的奇石,从苏杭各处搜刮得来的花石纲,就是这个朱勔出手操持的! 他本是苏州的一个匠人,专精堆山造园,号称“花园子”,而后攀附蔡京才入朝为官,之后主持苏州应奉局,搜刮奇花异石,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花石纲了。 朱勔之所以能被封为磐固侯,这其中还有一段小典故,据说他在搜刮花石纲的过程当中,得到了一块巨型的太湖石,高达四丈,心头狂喜,便决定运到京城送给官家。 于是他专门打造了一艘巨舰,奴役了数千名拉船的纤夫,一路上遇桥拆桥,甚至不惜推倒城门,毁去水门,历经数月,将这块石头运到了汴梁。 官家自是大喜过望,将这石头赐名为神运昭功石,将朱勔封为磐固侯。 不过后来花石纲引发了方腊的起义,朱勔也因此沉寂了一段时间,然而平叛过后,他又再次来到苏杭地界收拾残局,并很快打开了局面,整个东南地面的官吏见得朱勔这样都倒不了台,而且不降反升,于是纷纷趋附于他。 眼下整个大东南地区隐隐成为了朱勔的后院,即便是东南部的一些刺史、郡守都以他的门生自居,朱勔越发贵不可言。 有了朱勔这样一个舅舅,李辅弼出任江宁府通判虽然有些举贤不避亲的嫌疑,但谁又敢说半个反对的字? 按说李辅弼有着这等样的背景,梁武直不应该想着找他出来和稀泥,但梁武直是江宁地方官场摸爬滚打的老人,知道李辅弼虽然靠着舅舅上位,但为官期间对百姓还是不错的,也干了不少的实事。 据说李辅弼家里头虽然没出过什么大官,但好歹是书香门第,骨子里始终流淌着清高的血脉,对权势熏天的朱勔其实很是看不起,而朱勔为了让李家服气,则怄气一般不断用官位来砸李家的人。 梁武直心里很清楚,在陷害苏家,抓捕苏常宗这件事上,知府周维庸的屁股绝对不干净,但李辅弼应该是没有参与其中的。 他也知道李辅弼曾经跟知府周维庸闹过很多不愉快,这也是知府与通判之间的宿命,不到关键时刻,他也不想挑唆通判来对付知府。 可这件事情市舶司应该是没有办法干预的,而苏牧的皇城司人手早已调离,苏牧身边也没有太多可用之人,再者,若苏牧真要蛮干起来,江宁可就没有安稳日子可言了。 所以梁武直是帮人帮到底,也是在帮自己,想了想便找上了李辅弼的签押房。 然而他再一次坐在了冷板凳上,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而此时的签押房中,李辅弼只是紧皱眉头,背着双手,来回踱着步子,他的身后客座上,是署理市舶司提举公事苏瑜,署理提举刑狱司公事赵文裴,以及刘质。 这三个人都是苏杭江宁地面上新近崛起的文官,在杭州叛乱期间就拥有着极其良好的名声,被誉为江南士子的脊梁,到了江宁之后也展现出了很不错的能力。 李辅弼是个爱才之人,心胸豁达,也不会嫉妒这些后起之秀,甚至在市舶司与转运使司的争锋之中,他更加偏向于市舶司的苏瑜等人。 他之所以紧皱着眉头,不是因为与这三人有什么龃龉和不快,而是因为桌面上那一沓厚厚的账本! 皇城司剿灭了龙扬山,荡清了倭寇王井野平治的队伍,同时也牵出了不少地方上的龌蹉事情,这些他都是心知肚明的。 虽然朝廷没有继续追究,但作为江宁通判,他对地方官府与世家豪族的眉来眼去,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苏瑜竟然会掌握着如此有分量的证据! 这份账本足以将大半个江宁府的官员彻底打入牢狱,永不翻身! 李辅弼拥有密奏天子的权力,也相信苏瑜三人的品行,所以他心里也很清楚,这么重要的账本,苏瑜是不可能私藏起来,也就是说当今官家肯定已经看过这份账本。 可剿灭倭寇至今已经过了几个月,官家对地方上的官员却没有任何的表态和行动,若自己利用这份账本,掀起江宁官场的大地震,是否会违背官家的心意? 这才是他真正忧虑和担心的问题了。 苏瑜也很理解李辅弼的担忧,在他看来,李辅弼是个不错的官员,能力暂且不说,至少良心是有的,也能够善待百姓,这也就足够了。 打从考中进士之后,苏瑜与刘质赵文裴等人的仕途其实并不顺畅,能够进入市舶司,自然有赵文瑄强烈举荐的意思在里头,可赵文瑄不过是个孩子,政治觉悟没有那么高深,他的决定肯定要通过赵汉青的层层考量。 而官家竟然也同意了这样近乎胡闹的事情,甚至于在赵文瑄三人离开江宁之后,更是给了他署理市舶司提举事的临时安排,对于苏瑜等人而言,这无异于一步登天了。 所以苏瑜也在不断的思考这些事情背后的意思,直到最近,苏牧帮他收服了龙扬山,直到苏牧将龙扬山那些贼人放出来,朝廷上却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他才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 官家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安排,之所以让他们这几个粉嫩嫩的官场新人,违背常理地飞速晋升,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利用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完成官家当初没有完成的事情! 妄自揣测圣意是人臣之大忌,可朝野上下,哪个不在揣摩圣意? 而苏瑜正是因为揣摩到了官家的心思,才敢如此冲动而不计后果地行事,敢大刀阔斧操持市舶司,敢跟地方官府和转运使司撕破脸皮,敢烧船敢抓人,敢得罪世家豪族,敢对抗各路神仙,甚至敢私下里收编龙扬山的余孽!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苏瑜在认真而缜密的思考之后,做出来的决定。 而他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不断地肆意妄为,郭正文等人自然不会放过他,相信弹劾他的奏章早就入了官家的眼。 可是他苏瑜直到如今仍旧能够稳坐市舶司一把手的位置,虽然是暂时代理,但也足以说明一个问题,他的猜测是对的! 他完全可以拿着这份账本去威胁周维庸和郭正文等人,甚至可以拿着账本去世家豪族那里耀武扬威。 这份账本一出,无论裴氏还是别的世家豪族,绝对不敢给他半点脸色,甚至于第一时间就将父亲苏常宗给放出来,苏家生意原先是什么样子,就恢复成什么样子。 然而他不能这么做,一旦他为了救父而有所迟疑,让这些人得知这份账本,那么他们就会开始有针对性的毁灭证据,歪曲事实,开始准备后手退路。 虽然能够救出苏常宗,但也打草惊蛇,给了这些人喘息的机会。 所以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找到了通判李辅弼。 他并不相信李辅弼,即便李辅弼有良心,但他也是江宁的官员,即便他不乐意,但终究还是会发生许多利益上的牵扯。 他之所以将账本拿出来,是因为他知道,李辅弼是个聪明人,绝对不会看不出官家的意思,也绝对不会看不出这份账本的价值! 只要将江宁府的官场整肃一番,就是他最大的政绩,他就能够进入朝廷衮衮诸公的青眼,官家更是会对他刮目相看,下一个官场新星,必然是他李辅弼无疑! 再者,只要引发这场必胜的战争,他就能够因功晋升,彻底远离地方,进入朝堂中枢,成为清流言官之中的新贵,说不定还能给远远看到政事堂的椅子在不久的未来向他招手! 这是致命的诱惑,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拒绝的! 但他也很清楚,苏瑜手里握着这份东西,他完全可以打这个先锋头阵,没必要将这份首功让给他李辅弼。 苏瑜之所以将这份东西让出来,不是对他李辅弼心生好感之类的,而是因为苏瑜很清楚自己还不具备充当先锋军的实力! 毕竟他们心里都是猜测,若猜错了,苏瑜傻乎乎就点燃这个导火索,那么官家怪罪下来,他苏家也就彻底完蛋了。 可李辅弼却不同,他已经是官场的老人,又有朱勔这样的舅舅在背后照看着,关键时刻也能够让苏瑜背这个黑锅,他完全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只需要站在台面的最前端,打响第一炮! 事实上李辅弼的猜测已经距离真相不太远了,苏瑜也确实是这样想的。 若自己傻乎乎就冲上去撕开地方官府的遮羞布,那么城府也太浅了一些,地方上的羞耻,说到底都是官家的面子,即便官家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可让他苏瑜来执行,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又该作何想? 但如果让李辅弼出面,说不得要牵扯到朱勔的身上,有这位“东南小朝廷”的大佬出手,官家和文武百官还能说些什么? 而这其中也牵扯到官家心中极其隐秘,连苏瑜都没有考量到的一层意思,打击江南地方官场,可不就是在变相削弱朱勔的影响力么? 无论是宠臣还是权臣,一旦坐大,便会引起官家的警惕,帝王心术,逃不过两个字,平衡。 赵劼不是不想追究地方上的罪责,而是要将这种惩罚当成一种武器和工具,在适合的时机再展现出来,达到一举多得的效果,这才是事半功倍! 而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苏瑜,而苏瑜,也没有看错李辅弼,而李辅弼,也没有看错朱勔! 第三百九十八章 兄长 苏瑜回到府邸已是掌灯时分,因着苏常宗被捕,家里头的人都愁容满面,膳厅的灯亮着,苏牧孤零零坐在那里,下人都在一旁候着,却没有布菜。 “大少爷回来了!”彩儿丫头冒冒失失地快步走进来,朝苏牧惊喜道,然而后者只是勉强一笑。 苏瑜的脚步很沉稳,即便他出门之时,怀里抱着那个木盒,如同肩上压着一座山,回来之时仿佛卸下了那座山,一身轻盈如白羽,他的脚步仍旧没有太多的轻快,宠辱不惊,不悲不喜,仿佛已经融入到了他的骨子里。 “等很久了?” 婢子们纷纷取来热毛巾,给苏瑜擦脸擦手,一边又给苏瑜脱去外袍,换上宽松的燕居常服,后者含笑朝自家弟弟问着。 苏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没回答,只是朝彩儿丫头点了点头,那小丫头跑出去没多久,苏瑜的妻子便与雅绾儿扈三娘等人一同来到了饭厅。 苏家虽然已经是官宦人家,但受了苏牧的影响,没有太多的规矩,女人也一起上桌吃饭,若让外头人知晓,真不知该惊掉多少人下巴,又不知该有多少人骂他们违背伦理,枉读了圣贤书。 下人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苏家,有时候苏牧二少用膳之时,连彩儿丫头也能够上桌吃饭。 于是他们开始鱼贯进出,很快就端上了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的满满一桌子菜肴。 苏常宗老爷子是个很节俭的人,又注重养生之道,平素里吃得很简单,像这样的排场是不太多见的。 但今日是苏牧二少特意叮嘱的,这席面还是着小厮到醉太平那里预订的,由掌柜亲自送到了苏府来,一直在厨房里头温着。 苏瑜扫了一眼,心里就满不是滋味,不是因为苏牧的铺张浪费,而是因为那道主菜。 主菜用的是雁,暖胃菜则是燕窝,予以堂燕归巢,这是一道践行的菜色。 也就是说,苏牧已经决定北上了。 在这样的一个节骨眼上,苏牧做出这样的决定,即便是雅绾儿等人,都无法理解。 但苏瑜理解了,他的心里不是滋味,并非因为苏牧不顾父亲而独自离开,是因为苏牧已经看穿了这一切,他可以安心地北上,而将家里的事情,都放心地交给苏瑜。 因为他已经知道苏瑜的布局,他知道苏瑜掀开了战争的帷幕,他也知道苏瑜必定是最后的胜者! 苏瑜也是人,即便再豁达,即便对象是自己的弟弟,他也会有嫉妒。 自打苏牧出生之后,他就一直处处维护着这个弟弟,即便在苏牧最纨绔最不成器的时候,他也都疼惜保护着这个弟弟,即便家族的人再如何看不起这个弟弟,他苏瑜也始终不改初心。 因为保护弟弟是娘亲留给他的唯一叮嘱,是他一直坚定的认为,这是自己无法逃开的宿命,所以他无怨无悔。 为了保护弟弟,他拼命读书,为了保护弟弟,他答应了父亲的要求,投笔从商,为了保护弟弟,他变得成熟而圆滑,因为他需要力量,来保护弟弟,保护父亲,保护这个家。 这俨然已经成为了他最大的动力,是他能够变得越来越优秀的最主要原因,是一种责任,是一种不断的鞭策,在后头不断催促他,让他从不敢停下前进的脚步。 可自苏牧从睦州回来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这个弟弟变得不一样了,老天爷给了他一场磨难,给了他一身伤痛,给了他一次出生入死,却同样让他脱胎换骨,完成了纨绔小子到男儿汉的角色转变。 苏牧似乎已经不再需要兄长的保护,他变得很强,强大到令苏瑜都感到害怕。 从杭州到现在的一切,苏牧的表现无可挑剔,这让苏瑜感到很心安,很欣慰,也很嫉妒。 更要命的是,他感到了失落。 因为弟弟不再需要他的保护了,他仿佛有些迷失了,生活似乎变得空洞了起来。 然而直到苏牧从杭州北上之后,苏瑜才发现,即便苏牧变得更强,他仍旧是他的兄长,苏牧也仍旧敬重着他这位兄长,并在很多事情上,仍旧需要苏瑜的帮助。 这让苏瑜再次充满了活力,他看到了很多敌人,是苏牧的敌人,那自然也就是他的敌人,所以他又快乐起来,又开始了自己的拼搏与奋斗。 他享受这种感觉,享受保护苏牧的感觉,更享受自己快速变强,不断打倒敌人的感觉! 说到底,他终究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而苏牧就是他的标杆,是他衡量自己能力的标准。 这样的小心思一直藏在苏瑜的心里,他也曾经为此感到羞耻,虽然他知道这很正常,他也知道苏牧不会怪他,因为他们都知道,苏瑜无论如何,动机都是因为爱,对苏牧的兄弟爱,对父亲的爱,对这个家的爱,对那个已经忘记了模样的母亲的爱。 然而苏瑜不知道的是,在苏牧的心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苏牧自诩见过很多强者,诡诈莫测如乔道清,运筹帷幄如方七佛,勇武无双如撒白魔北玄武,奋勇难当如石宝王寅,无论是智是勇,是奸是忠,是善是恶,他都见过。 但在苏牧的心里,从他接受了这幅躯体,接受了自己的角色,接受了苏瑜这位兄长之后,他心里的一个想法,便再也没有改变过。 那就是对苏瑜的依赖和崇拜! 是的,他见过世间无数的强者,但直到今日,苏牧一直还在坚持认为,苏瑜,才是最强者! 或许他没有北玄武等人的勇力,或许他的才智也比不上方七佛等人,但他懂得默默地付出和牺牲,而懂牺牲,敢牺牲的人,才是最强的! 不可否认,仇恨会给人带来无穷的力量,而爱,也能给人带来力量。 只是仇恨带来的是狂暴的烈焰,而爱所带来的则是春风细雨一般的滋润。 但当命运需要做出抉择,当到了生死的最后一刻,胜出的,永远是拥有爱的一方。 因为仇恨是自私的,而爱,则是无私的! 苏瑜懂得这样的道理,所以他是强大的,所以他甘愿默默地做出牺牲,同样默默地变强。 苏牧也懂得这样的道理,所以他直到现在,仍旧坚持自己的想法,发自天性一般去依赖和崇拜自己的兄长。 这种东西很伟大,但也很无赖,从来没甚么道理可讲。 在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时候,苏瑜只是坐了下来,看着苏牧,轻轻微笑。 “这么相信我?” “一直都相信你好吧...”苏牧白了兄长一眼,没好气地撇嘴道,就像小时候无数次顶撞他的兄长那样。 苏瑜心头顿时一暖,只觉着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了。 事实上苏牧还在筹谋拯救父亲,报复仇敌的事情,却发现苏瑜已经出了门,当他来到苏瑜的书房,打开书柜的密阁,发现那个木盒不见之时,他就已经猜出了苏瑜的对策。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进苏瑜的书房,他的书房比苏牧的还要杂乱,各种图纸账册几乎堆满了书房。 这也说明,他比苏牧更加的努力,因为他需要变得比苏牧还要强。 这是一个被世人严重低估的男人,唯一能够看到他的努力的,只有他的家人,而他如此努力的最主要目的,也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家人,这就足够了。 看着弟弟的笑容,想起苏牧所受的苦难,想起他所经历的一切,苏瑜觉着自己还不够强,觉着自己还需要更加的拼命努力,他竟然有些愧疚了。 苏牧看出了苏瑜的心思,也并不说破,只是让人上了热茶,大家一起喝着,却并没有动筷子。 扈三娘和雅绾儿朝苏瑜的妻子投去询问的目光,这位贤惠的嫂子早已成为了苏家的主妇,待人接物操持家里,井井有条,让人挑不出任何的毛病来,早已赢得了扈三娘和雅绾儿的敬意。 早在杭州之时,她便已经大腹隆起,即将成为人母,然而逃亡路上,苏瑜即便需要照看队伍,也没有冷落过她,对她仍旧无微不至,可她终究还是心疼苏瑜,心绪受到了极大的波动,便痛失了腹中的胎儿。 即便如此,苏瑜仍旧爱她如初,她很多次都提出要给苏瑜纳妾,但苏瑜每次都只是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 如今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苏瑜跟她每夜里也是如胶似漆,卖力耕耘,夫妻间的甜美是享受够了,但终究还是没能怀上孩子。 她也有着很大的压力,但苏瑜却总是安慰她,或许在苏牧看来,苏瑜是最强的,但在她看来,苏瑜不是最强的,却是最努力的,也正是看到了苏瑜的努力,她才知道这个男人有多么的伟大。 她眯着眼睛笑起来,眼角虽然有了些皱纹,但很好看,只是朝扈三娘和雅绾儿笑着,而后目光投向了空着的主位。 扈三娘和雅绾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了然,这两兄弟是在等,等着一家之主回来,才能开饭呢。 虽然她们知道苏牧的本事,也知道苏瑜不可小觑,但昨夜苏常宗才被抓捕,今日苏牧根本就没有出门,苏瑜虽然掌控着市舶司和新收的龙扬山,但想要等苏常宗回来吃饭,显然有些难度。 不过这事情也不用猜想,既然他们这么做了,事情自然也就是成了。 苏牧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也从来不会抛弃家人,他既然已经决定北上了,说明苏常宗就一定会回来。 想到这里,扈三娘和雅绾儿也就释然了,不过她们在看苏瑜的目光,却已经完全不同了。 苏牧能有这样的兄长,此生无憾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人选 江宁是一座充满浪漫情怀的城市,是一座风格极其强烈而独特的城市,所以江宁城之中发生再奇怪的事情,众人也只是惊讶一番,而后很快就沦为各大酒楼茶肆青楼楚馆茶余饭后的谈资。 江宁人见过许许多多让人吃惊的事情,但十一月末尾的这个晚上,他们还是见识到了让人惊奇又迷惑不已,在未来几个月津津乐道,在更远的一段日子里,又豁然开朗的事情。 暮色之中,浩浩荡荡的车队,正在往苏府方向,寂静无声地前进着。 这个车队的规模实在太大,无法不引人注目,即便千家万户正在饭点上,仍旧有着很多人出门来看热闹。 这个热闹实在不看不行,因为车队里头,有裴氏为首的各大世家的马车,有江宁知府的马车,有转运使司的马车,有镇军方面的护卫队,仿佛江宁官场上的头头脑脑,都在一夜间聚集起来了。 这样的场面,通常只会发生在上头有重大的圣旨之时,才会发生,然而今夜,这样的队伍却默默地往苏府方向而去。 苏府啊,打从苏牧来到江宁之后,苏府两个字,似乎便成为了江宁百姓口中出现最多最频繁的字眼,今夜却是不知又惹了什么幺蛾子了。 江宁城里头最不缺的就是八卦消息,早有消息灵通的人氏,将昨夜所发生的事情都传了出来。 苏家的生意之所以能够如此快速的崛起,与苏牧的名声有着莫大的关系,苏三句家里的店铺,大家能不去帮衬帮衬么? 也正是因此,当苏家生意被关,苏常宗被捕之后,消息便很快传将开来。 而世家豪族有苏清维当肉盾,也没太多忌惮,不会刻意控制消息的传播,于是乎大家都知道。 苏瑜大义灭亲,把苏清维家里的私盐船给烧了,而这位大公无私的市舶司署理提举,很快就遭到了报复。 大家都还很清楚的记得,苏牧是如何应对裴氏的,也都记得龙扬山的事情。 可这一次,却是官府出面,苏牧和苏瑜两兄弟再有能耐,胳膊还能拧过大腿? 大家还没来得及关心及时更新的消息,车队往苏府而去的消息就已经传来。 即使官府方便已经加派大量人手,封锁了街道,甚至要执行临时宵禁,但消息仍旧不断从前方传回来。 有人猜测这是要将苏府彻底一锅端掉的节奏,毕竟树大招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苏瑜这个新人,在官场上太过冒头,市舶司算是将能够得罪的都彻底得罪了。 虽然他的举动是造福一方的大善事,打击官商勾结也算是还利于民,可以说是大快人心,但终究还是嫩了些,无法站稳脚跟就开始跟这些庞然大物对着干,到时候草草收场,这些势力却是要加倍报复,终究苦的还是百姓啊。 人心是最难以捉摸的东西,对于苏瑜这种大公无私的举动,有人质疑,有人感恩,有人反对,有人鄙夷,各怀鬼胎,各有动机,也众说纷纭。 但有一点是大家都无法否认的,那就是无论苏牧还是苏瑜,都已经带给江宁太多的惊喜,无论今夜所为何般,他们即便不为苏家摇旗呐喊,也不会幸灾乐祸。 裴老太公坐在马车里头,微闭着双目,他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修道炼丹一直是他的主业,家族里头的事情,很多他都交给了裴朝风,可这一次,他不得不亲自出面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早在他得知石有信这头耿直认死理的倔牛,将江州和镇江交给了市舶司之后,他心里头就涌出不安的预感来。 龙扬山遗留太多的漏洞,龙金海杨云帆的失陷,更是给世家豪族留下了极大的隐患。 只是他没有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果,最终的关键,竟然会握在苏家的手里。 朱勔已经很够义气了,将这一线生机留给他们,能不能争取得到,完全看他们自己的表现。 然而老太公却知道,这是不可能挽回的局面,朱勔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不是为了让他们向苏瑜求饶,因为真正要整治他们,真正有权力有能力整治他们的人,不是苏瑜,不是李辅弼,甚至不是朱勔,而是说不得的那一位。 朱勔给他们这样的时间,是让他们表面上麻痹苏家和做样子,背地里赶紧准备后路,这才是朱勔给他们最后的仗义。 即便如此,为了家族能够拥有更加充分的时间准备退路,他们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腆着老脸来这里走过场。 在收到朱勔最后通牒的那一刻,老太公便让自己身边最信任的那位炼丹方士,那位贵不可言的大供奉,拿着金色的铜钱去求救。 然而可惜的是,这一次上门的不是灰衣老者,而是一个黄毛丫头。 这个黄毛丫头他也是有些了解的,这一次他们对苏家动手,本就是为了铲除最后的隐患,就是为了将龙扬山最后那一点家底给打掉,就是为了把漏洞给赌上,而这个站在苏清维背后的黄毛丫头,并没有反对世家和地方官府的做法,起码并没有给出提醒和警告。 所以他们才敢放心大胆去做。 然而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错误的,当这女人来见老太公之时,她只说了一句话,便让老太公心如死灰了。 “真人已经定下了人选,你们这是自寻死路罢了。” 待得那少女离开,老太公才面无血色地打开宝盒,但过了片刻,又默默地放下手里的丹药和黄酒,心头的懊恼,化成了一脸的老泪。 他的这双眼睛,不知识中了多少英才,可到头来,只看错了一个人,便再也无法挽回败局。 他就像战场上的谋士,终其一生,未尝一败,而唯一的一次败仗,便全盘皆输。 对于那个神秘的组织,他有着不少了解,他知道这个组织比世家豪族还要强大,甚至连当今天子都要忌惮,据说从太宗朝开始,大焱往后的帝王传承,都与这个组织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若说赵氏是大焱皇朝明面上的主子,那么这个组织就是隐藏在地下世界的推手。 而这个组织分为隐宗和显宗两脉,有人说当今天子就曾经是显宗的宗主,但这种事情断然不可能公开谈论,即便是私底下也不可开口吐露半个字的。 至于隐宗的宗主,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彻底销声匿迹,而裴老太公等世家豪族,正是受到了隐宗的庇护和资助的。 也正是因此,裴老太公才知晓一些内幕,那隐宗的宗主早在十年前就已经人间蒸发,隐宗的长老们一直在寻找合适的继承人。 少女口中所谓的人选,据说会有十二个,只是到底是谁,大家都不可能接触得到,如今终于尘埃落地,说明那个人选,便该是最后的宗主人选了。 当然了,这种神仙一般的存在,神秘到连他裴老太公都知道看到片鳞半爪,选择一宗之主,自然不可能如此仓促,这个人选估计会经受无数的考验,甚至要靠自己的本事,登上那个宗主的宝座,才有可能服众,否则推上去了也会被摔死。 而少女的表态,让老太公不得不去想象,或许苏瑜和苏牧两兄弟,其中之一极有可能便是这个人选! 这也是他为何心如死灰的原因,若这样看来,世家豪族和地方官府,是真的自作孽不可活了。 无论如何,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隐宗不惜放弃他们,不惜让显宗的人消磨他们的势力,说明显宗和隐宗或许达成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协议。 只是这样的事情,即便老太公也是无法猜测得到的。 他所能做的也就只有为家族留下火种,留下足够多的资源,在朱勔没有动手之前,准备好退路,做好东山再起的筹谋。 事实上世家豪族的起起落落,在历朝历代并不少见,他们对这方面早已有了足够的经验,若不是被满门抄斩或者连诛九族,他们总能够春风吹又生的,因为各大世家早已成为了相爱相杀又相生相克的联盟体。 便如同江南世家被消耗之后,其他世家必定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庇护这些世家的火种,甚至精心栽培,帮助他们再度复起,而隐宗只是暂时放弃江南而已。 待得显宗失势了,隐宗也一定会帮他们再度振作起来,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只是老太公不知道还能否在有生之年,看到裴氏的再度崛起罢了。 他们之所以到苏府去,除了做做表面样子,何尝不是在向隐宗表明自己的态度? 否则若隐宗真的要彻底放弃,那他们便是连火种都不可能留下了,虽然这样会从根本上削弱隐宗的实力,但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这些老东西也不敢再托大。 在他们看来,虽然他们能够知道的内幕不多,但已经足够他们看清整个局势。 然而对于苏瑜和苏牧而言,他们也只是看到了冰山的一角,甚至根本就没有察觉到整件事情背后的意义。 当然了,他们迟早会发现,只是需要经历多少艰辛和磨难,对于此时的他们,是一点头绪都没有的。 在这些人抵达苏府之后,苏瑜和苏牧只是将老父亲苏常宗接了回去,直接将这些人挡在了门外。 这也并不是很出乎意料,反正他们又不是来巴结这两兄弟的,逢场作戏之后,也就各自归家了。 然而对于江宁百姓而言,这绝对是爆炸性的大新闻! 而这个大新闻,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会成为整个江宁最火热的话题,甚至在几十年之后,都是无法避开的一个话题,不过这些也都是后话了。 苏牧虽然一直都在调查这个神秘组织,但他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苏常源这一房,对苏清绥等人根本就看不起。 所以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个组织竟然会站在苏清绥这一脉的背后,否则他早就该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了。 总之现在的他,对整个大局势仍旧是一片迷雾,让他开心的是,父亲回来了,一家人,终于能够吃团圆饭了。 可惜的是,杨红莲和陆青花等人,孤悬海外,这一顿真正的团圆饭,不知何时才能够吃上了... 苏常宗看着自家的儿子,举起筷子来,却又缓缓放下,有些突兀地提醒苏牧道:“临行之前,到清维那里去看一眼吧...” 苏牧微微一愕,可当他接触到父亲那极其隐晦的目光之后,似乎隐约抓住了些什么... 第四百零零章 神秘的物件 夜色越是深沉,雪雨天气便越是恶劣,苏家晚膳结束之后,雪消了,雨却大了,冰雨打在瓦顶上,噼里啪啦,非但没有热闹起来,反而让人觉着更加清冷。 夜雨之中,三个黑衣人如同行走在黑夜之中的阴影,穿过无光的暗巷,来到一处大宅院的后墙,只是稍微刺探了一番,便翻进了院落之中。 虽然皇城司的人手绝大部分已经撤出江宁,留守的都是一些如何都不能暴露身份的老人,但石有信的龙扬山加入之后,想要知道苏清维的住处,并不是什么难事。 再者,从苏清维被释放之后,龙扬山的人就一直在密切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所以当苏常宗提醒之后,苏牧也是迫不及待地趁夜过来刺探情况。 如果真像苏牧担心的那样,苏清维甚至苏家都已经跟那个组织扯上了关系,那么事情就会变得更加的麻烦,他必须要抓住先机,否则一步慢必定步步慢! 可惜当他带着扈三娘和雅绾儿来到苏清维这座临时宅邸之后,这里终究还是人去楼空了。 如此机警而迅速的反应,其实也从侧面反映出一个问题,使得苏牧的推测更加接近真相。 苏牧顿感失望,既然对方有了这一层觉悟,必然早已做足了准备,绝不可能再留下太多有价值的线索。 然而再狡猾的猎物,终究还是会留下些许蛛丝马迹,只不过搜寻推敲起来会比较困难,苏牧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来都来了,自然还是要压下心中失望,搜索一番的。 可事情再一次让他感到惊讶不已,因为在他们进入到主宅之后,偌大的客厅之中,桌子上竟然摆放着一个散发着木头清香的檀木盒子! 这盒子的出现实在太突兀,由不得苏牧不去注意。 如果说苏牧适才还留有一丝希望,那么见到这个盒子之后,便一点搜索的兴趣都没有了。 因为这分明是对方故意留给自己的,也就是说,他们对苏牧拥有着足够的了解,必定会极具针对性地做出了应对,即便是蛛丝马迹,应该也不会留下了。 但这也是苏牧所想的那样,虽然这些东西不是直接证明,却能够间接地反映出很多问题来。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们确实让苏牧感到很泄气和挫败,但也让苏牧对他们的实力有了更深刻的了解,让苏牧心中的猜测也就更加十拿九稳。 当苏牧伸手想要打开盒子之时,扈三娘和雅绾儿齐齐出手阻止,三娘沉声道:“小心有诈!” 他们都是老江湖,小心无大错,习惯了步步为营,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但苏牧却只是摆了摆手:“无妨的。” 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苏牧虽然仍旧看不清对方的底细,但对他们的实力已经有了个大概的了解,而且他已经十分确定,苏清维所在的苏家宗族,已经投靠了那个神秘的组织! 若真是那群人在背后捣鬼,那么苏牧暂时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因为早在烈火岛上,那个老祭司就完全拥有杀死苏牧的机会和能力,但他没有这么做,说明他们暂时还不会对苏牧下杀手。 而且当初在杭州隐龙寺之时,苏牧是见过那位灰衣老者的,他相信那位老人若是想要杀死他,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情。 综合种种因素来猜测,他们还不至于用一个盒子来暗算苏牧。 这个组织实在太神秘,对苏牧而言是一种极大的挑战,也是潜在的最大危机,所以他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便轻轻打开了木盒。 灯光的照耀之下,木盒里静静躺着一样事物,扈三娘和雅绾儿凑进来一看,却有些迷惑和讶异。 而苏牧却如遭雷击,连身子都不禁颤抖起来!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苏牧惊得连退了两步,即便外头仍旧下着雨夹雪,但他还是觉着浑身发汗,脸色苍白,嘴唇不断地轻颤着,双眼都变得呆滞了! 扈三娘和雅绾儿何尝见过苏牧如此失态,不由将那事物取出来细细翻看。 随着她们看清楚这事物的全貌,她们的惊讶之色也渐渐变成了羞涩,脸色都羞红了起来。 虽然她们没有见过这件事物,但她们都能够猜出这件事物的作用,因为她们是女人,而这件东西铁定是女人贴身用的,看尺寸,使用者应该是非常丰腴的女人,最起码有一个部位是非常丰腴的... 大焱文风鼎盛,社会风尚也极其活跃,青楼楚馆遍地开花,女子的思维也比其他朝代要开放一些,当然了,这个也是相对而言,虽然比不得盛唐时期,但相较于其他朝代,思想上所受的约束还是比较宽松的。 她们不知道对方为何会留下这么一件东西,也不知道哪个女子这么恬不知耻,竟然将才智耗费在这种羞人的物件之上,但不得不说,若真能用上这东西,女子的生活应该会方便很多,而且说不定还能增添许多闺房之乐。 不过他们还是震惊于苏牧的反应,按说苏牧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虽然后来修身改性了,但先前也算是杭州城的纨绔公子哥,眠花宿柳的事情没少做,多多少少应该见过类似的东西,何至于如此惊讶? 只是她们并不知道,这东西或者说这个创意,并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朝代! “这不可能的...大焱风气开放,说不定只是大焱土著人自己琢磨出来的,有可能是巧合罢了...”苏牧心里如此自我安慰道。 可他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推论,因为就算是大焱人发明出来的,对方又为何独独选择这么一件事物留给苏牧?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是知道苏牧的真实来历的! 想通了这个问题,苏牧的惊讶也变成了深深的不安,因为他的来历便是他最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极有可能已经让那个神秘的组织识破! “是啦!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苏牧脸色发白,似乎连他自己都被内心的推论吓了一大跳,因为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过荒诞不羁了! 然而他却又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也就只有这种可能性才说得通了。 福尔摩斯里曾经有过一句话,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答案,剩下的即便再匪夷所思,也只能是真相。 见得苏牧如此失态,雅绾儿走过来,轻轻捏了捏他的肩头,关切道:“怎么了?这东西...这东西有什么古怪?” 苏牧这才回过神来,只是无声地轻轻摇了摇头,扈三娘却酸溜溜地揶揄道:“想来又是欠了人家姑娘的风流债了,这东西...寻常姑娘可做不出来...” 听扈三娘这么一说,雅绾儿也朝苏牧投来了质疑的目光,后者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便郁郁地转身离开了。 雅绾儿佯怒地瞪了扈三娘一眼,便跟了出去,扈三娘娇笑一声,正欲离开,可心里也不知涌起了什么旖旎心思,媚眼如丝,眸光都迷离起来,咬了咬牙,将那盒子也给顺走了。 回到苏府之后,苏牧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间之中,苏家人早已习惯彻夜不眠的苏牧,也就没什么人敢去打扰。 苏牧思虑了大半夜,始终有些难以置信,想起自己初见那东西之时,因为太过震惊,显然失去了冷静,眼下平复下来了,说不得要细细查看一番,说不定能够从细节上观察出些什么来,凭此判断此物到底是不是大焱土著人的创意。 念及此处,他便快步来到了扈三娘的房前,这还没敲门,扈三娘就已经率先听到脚步声,打开了一丝门缝。 苏牧没想到扈三娘会等着自己,但看她那小心翼翼的神态,又顺着她的目光,扫视了雅绾儿那边的院子一眼,苏牧心里也不禁激动起来,仿佛有种偷情的刺激。 扈三娘将苏牧扯入房中,便无声无息地将门反锁了起来。 她已经用一块红绸将灯盏遮掩起来,灯光透过薄薄的红绸,将整个房间都渲染成极其暧昧的色调。 房间角落里的暖炉使得整个房间温暖如春,苏牧心跳登时加速,只觉浑身燥热。 不过他并没有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那个疑问解不开的话,心里终究有个结,他又哪里有心情跟扈三娘胡闹? “三...三娘,那东西可在你这里?”苏牧抵不过扈三娘那火辣辣的迷离双眸,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有些磕巴地小声问道。 扈三娘只是掩嘴,轻声娇笑,而后花蝶一般一个旋转,便横卧在了牙床之上。 因着房间暖和,扈三娘又早有准备,身上睡裙并不是很厚,她的身材又是饱满丰腴,飞旋之时,睡裙舞动,尽显丰腴婀娜,勾人心魄,特别是前面的某些部位,颤动得惊心动魄 ,实在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美妙! 苏牧的目光不禁跟着转移,落在扈三娘下巴再往下数寸的雪白圣地,便再也挪不开眼珠子了。 “东西就在我身上,有本事,来拿呀你...咯咯咯...” 扈三娘挑衅一般勾动手指头,而后那手指头便放在了腰胯的位置,轻轻一挑,便撩开了睡裙的系带... 苏牧双眸陡然一睁,便愣愣地走到了床边。 “三娘...你...你太调皮了!不过...我喜欢!” “喜欢就...唔...” 扈三娘的话语中途被打断,房间之中的气温渐渐变得更高,而屋外,雨雪仍旧继续下着,夹杂在雨里的雪片,砸在瓦顶上,啪啪啪...啪啪啪! 第四百零一章 上船 十一月廿七日的早晨,天终于是放晴了,街道两旁仍旧泥泞,但暖融融的金乌升起之后,仿佛又唤醒了整个人间。 雅绾儿推开窗户,让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直痒到心里。 她是个何等聪慧的女子,她的左眼已经拥有了梦寐以求的视力,经历了这段时间的适应之后,她的听觉和嗅觉天赋也渐渐回到了身上。 就在昨夜,即便隔着小半个院子,但该听不该听的动静,她是一点都没落下。 她没有责怪苏牧的意思,虽然她已经是苏牧的女人,但两人当时只是发乎于情,后来也曾经好几次想要再度尝试,雅绾儿却始终有些放不开,苏牧也并没有勉强,反而闻言宽慰。 其实雅绾儿自己也清楚,自从左眼能够视物之后,她的脾性也发生了极大的改变,不知不觉已经影响到她的生活,她这段时间都在适应这种全新的生活。 而与苏牧亲热这件事情,会在观感上给她造成极大的反差,所以她心里其实并没有准备好。 而扈三娘与苏牧早已生米熟饭,三娘的性子又泼辣,年纪也大一些,渴求也就更炽烈,自己不能给,总不能小气到不容许别人跟苏牧亲近,但她心里终究还是有些幽怨。 不过她也不会在苏牧的面前表现出来,只是在用早膳的时候,见得扈三娘容光焕发,美眼迷离,身子娇润,仿佛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她心里还是羡慕多过嫉妒的。 彩儿丫头早已帮着将苏牧少爷的行囊都准备好,连她的包袱也都收拾妥当。 虽然苏牧的意思是让彩儿丫头留下,但小丫头执意要跟着伺候他,看着小丫头那含泪委屈的小模样,苏牧也就心软了。 苏常宗是没办法开心起来的,虽然他对这个儿子很是放心,但自己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与儿子别离了。 儿女在外父母担忧,他这个又当爹又当娘的老头子,虽然故作豁达,但心底其实充塞着满满的不舍。 苏瑜倒是看得开,毕竟他对苏牧太过了解,连杭州那样的情势之下,苏牧都能够全身而退,此去汴京,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意外。 不过一想到苏牧的终点站并非汴京,苏瑜还是忍不住嘱托了几句。 这一来二往的叨叨絮絮,也就耽误了不少时间,到得中午时分,苏家的马车便来到了渡口。 市舶司早已备好了北上的船只,不过为了掩人耳目,并没有动用通关便利的官船,而是给苏牧准备了一条商船,一应通关文书已经备好,若苏牧要中途歇息,完全可以下榻驿馆,可谓周全到了无微不至的程度。 石有信和老九几个也都来送行,杨寡妇也跟着自家汉子过来,面对苏牧倒是有些扭捏,不过还是咬着下唇,过来说了几句吉祥话。 苏常宗和苏瑜等人上了商船,打算送苏牧一程,而后再坐小船回来,但是拗不过苏牧,终究下了船,眼睁睁看着苏牧的船,就这么离港了。 与苏牧初次抵达江宁想必,这一次悄悄离开,挥一挥衣袖,连一片云彩都没有带走,整个江宁城的老百姓,相信即便消息最灵通的,应该也没有想到苏牧会如此低调地离开吧。 苏牧站在甲板上,与父兄挥手告别,目光延伸出去,遥遥地望着这座风流的江南城市。 在渡口的左侧,远离人群的地方,孤零零地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上,一名白衣女子正在翘首眺望。 当苏牧看到那道倩影,以及缩在马车里头的另一个身影之时,他便露出了微笑,朝那倩影挥了挥手。 站着的白衣女子自然是虞白芍,而躲在马车里嘟嘟囔囔骂着的,是巧兮。 看着苏牧挥手,虞白芍笑了,巧兮却哭了。 人生总不可能十全十美,正是有着诸般遗憾,才使人更加的珍惜现在。 苏牧很明白这个道理,他也早已放下了这些,只是他的背后,仍旧背负着虞白芍亲手刺绣上去的大团花锦鲤刺青,仅此而已。 虽然是初冬,却又有着温暖的阳光,有离人渐渐远去,他望着左岸上的白衣佳人,离人望左岸,望着望着,也就忘了。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很多时候,你以为你已经遗忘,其实并不是,只是那些该遗忘的东西,都已经成为了你的习惯,成为了你生命的一部分,你不再感受到他的存在罢了。 只有当某些画面,偶尔勾起你往日的回忆,才会从你骨子里,把这些东西都唤醒过来,那时候你才会发现,原来遗忘,才是真正的刻骨铭心。 当然了这也只是虞白芍的心思,至于苏牧,他已经收回了目光,因为再不收回目光,漫说扈三娘和雅绾儿,便是彩儿小丫头的目光,都够他受的了。 船家都是龙扬山的老手,熟悉水道,所以航行异常的顺利,苏牧等人在甲板上站了一刻钟,直到践行的人群渐渐模糊,他们才走进了船舱。 扈三娘与苏牧是经历过航海的,这点水路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太多的新鲜感。 不过拥有了视力的雅绾儿和头一回出远门的彩儿丫头,却兴奋不已,对沿途风光赞不绝口。 只是大船出了江宁地界之后,沿途就没有太多的建筑,甚至没有什么人烟,偶尔有船只路过,她们也会自觉地钻入船舱,避免被人见着。 经过几个月的“锦衣玉食”,白玉儿这头牲口已经有成年豹子那么大,只是越发的痴肥,她显然对航行极为反感,一直不愿钻入船舱之中,似乎对船舱有着心理阴影。 大船走了一下午之后,暮色沉沉,阴云又开始聚拢,低低地压在江面上,江风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冷,苏牧便硬抱着白玉儿进了船舱。 彩儿丫头已经准备好热饭菜,扈三娘和雅绾儿就等着苏牧进来用餐,白玉儿似乎被饭菜吸引了注意力,拼命挣脱苏牧的怀抱,便主动往船舱里窜。 “果然是个吃货!”苏牧不由笑骂了一句,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就凝住了。 因为白玉儿穿过了扈三娘等人,越过那地毯上的饭菜,径直钻入了舱房之中! 这艘大船一共四层,船员们都安置在了底下三层,最上头一层就留给了苏牧他们。 白玉儿穿过走道,很快就撞开其中一个舱房,伴随着一声惊人的低吼,一个尖利的女声随之炸开。 “啊!!!你这条母狗!吓死你姑奶奶了!还不快滚开!” 苏牧等人听得声音,也是一阵愕然,因为他们对这个声音实在太熟悉太熟悉了! 裴家的小祖宗,裴樨儿! 随着苏瑜与李辅弼的合作,抬出来朱勔这尊大神,世家豪族的式微只是迟早之事,裴氏自然会早作打算。 然而苏牧也是没想到,裴老太公竟然会有这么大的魄力,竟然让裴樨儿钻进了自己的船! 很显然老太公是看穿了苏牧的心思,也认可了燕青与裴樨儿的关系,更清楚苏牧和燕青之间的关系,将裴樨儿塞到苏牧手里,即便家族遭殃,裴樨儿都能够相安无事! 其实这也只是苏牧一厢情愿的想法,裴樨儿并不知道苏瑜才是整垮世家豪族的罪魁祸首,在她看来江南土皇帝朱勔才是元凶! 当老太公向她透露出家族的危机,希望她能够出去暂避风头之时,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因为她对自己家族拥有着极强的自信,这丫头认为,家族的危机只不过是暂时的,从她懂事开始,裴氏早不知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动荡,可哪一次不是安然无恙? 所以她心里并没有太过担忧,反而能够借这次机会,好生出来耍耍。 在她看来,伴游对象的第一人选,自然是燕青,只是这家伙只给她留下了一封书信,便销声匿迹了。 虽然她心里也多有抱怨,但她对燕青也是知根知底,知晓他是皇城司的人,说不得又去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 没了燕青,她也曾想过跟着曹家的队伍,到汴京城去玩耍一番,虽然她早已见识过汴京的繁华,但能够与好姐妹曹嫤儿同游,心里还是很愉快的。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一次国公爷爷也不知搞什么名堂,竟然婉拒了裴樨儿,曹嫤儿也出乎意料地没有坚持,只是温言宽慰裴樨儿这个小妹妹,私底下却没敢透露什么秘密消息。 眼看着能一起愉快玩耍的都走了,裴樨儿心里也是郁闷不已,正打算找大哥裴朝风诉苦,却偷听到裴朝风与虞白芍在谈论什么。 凑近了才听清楚,不禁对兄长鄙夷万分,因为裴朝风对虞白芍说,苏牧在明日就要离开江宁,他是真心想跟虞白芍好,若虞白芍想要去送行,便去一趟。 而她裴樨儿在清楚不过,这是兄长骗女孩芳心最常用的伎俩之一,故作大度,欲擒故纵的雕虫小技罢了,她也懒得去听虞白芍怎么答复,反正这女人是逃不出兄长的手掌心了。 让她兴奋的是,她终于找到了离开江宁的法子,那就是即将离开的苏牧! 苏牧和燕青是同门师兄弟,苏牧跟皇城司早就穿一条裤子了,所以只要她混上苏牧的船,便能够跟着一起到汴京去,只要跟着苏牧,还愁找不到燕青那混蛋? 即便被苏牧发现了,他还能不顾燕青的情面,将自己丢进江里喂鱼不成? 她混上船之后,便直接上了顶层,因为她对富贵人家的生活太过熟悉,知晓高层永远是贵人居住,船员是不会也不敢随便上去的。 事情也确实像她所料这般发展,只是她忽略了一个问题,她不是神仙,她只是个小丫头,也是要吃饭的。 在舱里躲了一个下午,她都快闷出病来了,而且又渴又饿,虽然船舱里有些干粮,但她又不是猪,怎么可能吃这么粗劣的食物。 当她正打算出去见苏牧,彻底摊牌的时候,却被白玉儿抓了个正着... 于是乎,苏牧的队伍又多了个人,而且还是个大麻烦,惹事精... 她还是燕青的女人,也就是苏牧的师嫂子,大骂不得,明面上甚至还要保持礼数... 这就很是让人头疼了... 第四百零二章 北地的神女 苏牧虽然只是脚踏一条船,但船上除开裴樨儿之外,却有三个女人任他撷取,这一路的航行只能说妙不可言。 然而苏牧在江南的艳阳里温香软玉左拥右抱,燕青却在北地的严寒中风餐露宿,虽然身边有个姿色身段都堪称绝佳的箫神女,但冷得撇泡尿都要找半天才翻得到小兄弟,一路上又没水洗澡,即便有色心,也是无能为力。 他带着几个暗察子,连同苏瑜准备好的茶盐私货,混入北地行商队伍已经很久了,这一路由南到北的旅途,实在让他对人生产生了怀疑。 若非有箫神女这么个烈马般泼辣的女人在身边,他估摸着自己早就被逼疯了。 北地的风光与中原截然不同,草原辽阔,天地一线,只觉着一眼就能忘到人间的彼岸,吼一嗓子就能够惊醒远古的神灵。 这里的冬季极其寒冷,即便只是初冬,草原上早已枯黄一片,干燥到不行,风沙枯草四处乱舞,一天下来整个人能抖下十几斤的灰,一张脸如同戴面具一般沉甸甸的,一刀砍下去都不一定能砍到脸皮... 虽然心里早已将苏牧骂了个一千八百多遍,可恨自己当初读书少,骂人的词汇都不够用,可一路上燕青还是很敬业地扮演着行商的角色。 箫神女是辽朝贵族,只因向往中原风物,才随着商队南下游玩,如今期限已到,她必须尽快赶回到北庭,所以商队一直在赶速度,虽然说不上日夜兼程,但即便健壮如牛的北地汉儿,都被累趴下了好几个。 燕青起初还能跟箫神女夜夜笙歌,在大草原上肆无忌惮做些没羞没臊的事情,可到了最后,见到牛羊肉就想吐,闻到箫神女身上那股味,三条腿子都软完了。 商队在十二月末的时候,来到了距离涿州城外一百里的地方,夜色降临,只能暂时驻扎下来。 涿州曾名涿县、涿郡、范阳,乃是北地重镇,燕云十六州之一,也就是三国时候刘玄德和张飞等人兴起的地方,也是大焱太祖的故里,后晋之时,被石敬瑭这个沙陀人献给了辽朝,太宗北伐之时,曾经将涿州和易州等地收复,不过后来终究还是陷落了。 太宗北伐失败之后,燕云十六州便一直在辽狗的铁蹄之下挣扎求生,再未能够回归大焱。 涿州虽然地处北方,但域内有白沟河、拒马河等大小河流,水草丰美,乃是十六州之中最是富饶的地方之一。 莫看冬季受北方冷空气影响,土地干涸,草原枯萎,多风多沙,雨雪稀少,寒冷干燥,可到了春夏两季,这里却又湿热多雨,竟然还能产米! 涿州自盛唐以来便盛产贡米,称之为涿州贡米或者涿州御米,可见此地之肥沃丰饶,这也是涿州为何能够成为燕云十六州重镇的原因之一了。 而有鉴于涿州的地理位置,依靠着白沟河与拒马河,涿州也成为了北辽的边境要塞,童贯的北伐大军想要收复失地,无论如何都绕不开涿州。 上次童贯北伐,正是在白沟河被打了个落花流水,颜面尽扫,不得不狼狈至极地草草收场。 燕青虽然没有来过涿州,但也是听说过的,商队在避风处驻扎下来之后,诸人便开始整治些吃食,草草果腹之后便各自歇息去了。 事实上涿州就在眼前,只要抵达涿州,他们就能摆脱苦日子,在涿州好生享受一番。 而箫神女也能够得到涿州常胜军的护送,顺利回归北庭,至于那些货物,只需要交易给涿州城中的商人,可以说还有一百里地,他们的旅途就算是正式圆满结束了。 然而燕青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因为这一路上虽然他已经极力探听,可箫神女却讳莫如深,对辽国的事情没有太多隐瞒,可对那个神秘的组织,却始终撬不开嘴。 眼看着旅途就要暂告一段落,燕青是选择留在涿州,还是继续跟随箫神女回到辽朝的北庭? 若跟着箫神女回去,且不说自己一个汉家郎,虽然已经粗通契丹语,又有箫神女回护,但在以强者为尊的辽朝里面当小白脸,简直就是找死。 可如果留在涿州,就断了箫神女这条线索,那么这一路艰辛也就彻底白费了。 当然了,如果箫神女回去之后,还会来涿州寻找燕青,那么还有些许希望。 可自己一路探听都没办法得到有用的消息,如何又能保证箫神女回头找自己的时候,就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思来想去,燕青也是头大不已。 他到底还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以为征服了箫神女,就能够套取到情报,却低估了箫神女这等母狼一般警觉的女子。 而且她还是辽国的贵族后裔,比寻常辽国女子和那些只会骑马射箭的莽夫都要聪慧狡诈,燕青又受到了北地汉儿身份的极大限制,实是出师不利了。 燕青心中思虑,也没什么食欲,早早便缩到了帐篷里,过得不久,箫神女便钻进了帐篷来,手里却提了一个大水袋。 许是涿州在望,这位契丹妹子的心情也着实不错,放下水袋,便将帐篷绑严实,跨骑在了燕青的身上。 燕青见得她脸色潮红,双眸之中春意盎然,便读懂了她的意思,他燕青也不是个将女子当成玩物的滥情之人,这一路走来,与箫神女如胶似漆,说没有半点真心实情,那是自欺欺人。 想着过得明日或许就要分离,即便不分开,回到了辽国之后,他也不能时常与她亲热,心里也就动了情。 两人在帐篷里耳鬓厮磨,身子也就热了起来,虽然气味不好闻,但情绪一上头,便什么都顾及不了了。 箫神女二话不说就解开燕青的裤腰带,温热湿润的雀舌便一路吻将下去,眼看着就要撞树了,燕青连忙摁住她的头:“脏...” 箫神女却眨眼一笑道:“有水...” 一边说着,她便打开水袋,却是将水含在嘴里,而后埋头下去... 燕青只觉着换个神仙给他都不干,那妙不可言的感觉传来,他终于是忍不住,投桃报李,抓过水袋依样画葫芦,两人便在帐篷里干柴烈火地玩耍起来。 这帐篷里倒是火热,然而商队的其他人却早已困乏难当,除了在寒风之中值夜警戒的护卫之外,其他人早已沉入了梦乡。 他们是走惯了商路的,知道如何应对这等恶劣的天气,即便驻扎在避风处,仍旧将大车围成一个圈,帐篷就立在车圈内,马匹同样栓在里面,既可遮挡风沙,又能够起到防御保护的作用。 那值夜的都是老手,在避风小山坡顶上,靠着一个烂木桩子,身上披着厚厚的皮毛,抱着弓刀,睁大了双眼。 想着涿州就在眼前,那护卫也放松了警惕,冷得实在受不了,就在脚边生了一堆火。 那火焰啪啪烧着,护卫的身子也就暖了起来,睡意涌上来,靠着木桩子,竟然就睡着了! 营地的火堆渐渐暗下来,眼看着漫漫长夜就要过去,可就是这个时候,山坡东南方向却响起了沉闷的马蹄声! 一彪人马也没有举起火把,中途发现了商队的车辙印子之后,便这么趁夜摸了过来! 夜色太浓,一时半会儿也看不清这群人到底有多少,从马蹄声来推断,绝对不在少数。 燕青本来是个极其警觉的人,然而长途跋涉之下,体能下降得厉害,一路上还要苦心积虑地掩盖身份,扮演角色,身心俱疲,又跟箫神女大战了三百回合,竟然就这么睡死了。 待得那护卫被马蹄声吵醒,那队人马已经形成了合围之势! 这护卫乃是北辽远拦子出身,远拦子乃是北辽最精锐的斥候,与西夏的铁鹞子齐名,能够进入远拦子的,无一不是极其机灵的人物。 惊醒过来之后,护卫也是叫苦不迭,他的目力极好,远拦子对夜袭之类又极其敏感,一下子就察觉事态不对。 若是寻常马贼,肯定会在白天蹲点,他们的商队悬挂着契丹的旗帜,马贼根本就不敢动他们,而如果是涿州方面派来接应的队伍,应该从北面下来,而不是从东南面上来! 这么一分析,这骑队的来历也就呼之欲出了! 他们从南朝上来之时,沿途早已听说童贯的大军已经抵达北地前沿,为了避开大焱的军队,他们还特意绕了个小弯儿。 这骑队从东南反向而来,用大拇指想一想都知道,这些应该是大焱的斥候游骑了! “敌袭!敌袭!都起来!”护卫一面抽出长弓,一边用契丹话大叫起来! 他的膂力惊人,手里头也是二百步的大弓,可眼看着敌人的游骑四面八方涌来,一时间他也不知该往哪里瞄准! 营地的人听到呼叫示警,纷纷钻出营帐来,唰唰锵锵便抽出兵刃,依仗着马车,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燕青从熟睡之中惊醒过来,怀里温热迷人的箫神女早已醒来,两人相视一眼,慌忙穿上衣服,可外头已经人喊马嘶,厮杀的声音便如同在头顶上震响,马蹄声便像直接敲击在心头之上一般! 那羽箭的破空声比风声要尖利骇人,甚至有雕翎箭噗噗射在帐篷之上,半截半截箭杆子就这么穿透进来! 燕青护住箫神女,二人钻出去一看,营地的大车早已烧起来,将四周照了个大亮,但见得一队队骑兵在营地外围不断游弋,羽箭攒射之下,商队的护卫已经死伤大半! “遭了!是大焱的南人!”箫神女铿锵拔出腰刀来,燕青却是愣了愣神,而后却是狂喜起来! 因为这是大焱的军队,而这队斥候精骑在一阵阵羽箭的压制之后,有一员猛将策马而来,手中长枪如银白的枭龙,在火光之中熠熠生辉! 关键是,燕青认得此人,而且还是老熟人了! 当见到此人之后,燕青便知晓,自己的难题终于是解决了! 只要被大焱军“抓”起来,在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将箫神女给“救”回北庭,如此强大的心理攻势之下,还怕她什么都不肯说么! 第四百零三章 马贼练兵法 夜风呼啸,风沙席卷枯草,淹没地上的血迹,干燥的沙土与鲜血混成红黑色的泥块,又被马蹄践踏成一滩血腥的泥泞。 一头纯黑的燕北大马如黑色飓风一般冲锋而至,轰然撞入商队之中,马背上的骑士平端大枪,呼啸而过,便将挥舞着弯刀想要斩马腿的契丹护卫刺透胸背,骑士猛喝一声,竟然将那护卫高高挑起,借助骏马的冲势,将那护卫的尸体投掷了出去,将一辆卸空的大车都给砸裂,木屑四处溅射,声势骇人之极! 诸多北地汉儿心惊胆战,纷纷躲避骑士的冲击,其中一名好手觑准了时机,捡起一柄铁头木矛便投向了骑士的后背! 那骑士仿佛背后长眼一般,人马合一,胯下神骏大马陡然急停,马缰一扯,骑士猛然转身,手中白杆银枪便将那木矛给磕开,一夹马腹,眨眼便冲至偷袭者的面前来。 那神骏黑马仿佛与骑士通了人性,也不需主人操控,“希律律”便人立起来,那北地汉儿刚刚举起刀来,便被骏马一脚踢飞了出去,胸腔凹陷,眼看是不活了! 但见那马背上高大的骑士勒住骏马,朝那北地汉儿吐了一口浓痰,忿忿地骂道。 “入娘的狗贼,忘祖背宗的东西,我韩五都不屑杀你!” 听得那骑士粗鄙的叫骂,燕青的心头大石总算是落地,来人可不正是韩世忠韩泼五么! 韩世忠乃是老西军出身,是真正见过血腥厮杀的百战老卒,若非人太粗,在军中没有太多背景,早就升任指挥使了。 虽然他为人粗犷,不拘小节,毛病很多,在军营里不是喝酒就是关扑赌钱,是个老刺头,但人缘极好,对底层士卒很是关照,人脉极好,所以上锋都笑骂他为韩泼五,而军士们都尊称他为韩五哥。 此次他与岳飞徐宁宗储等小将跟随童贯大军北上征伐,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一营指挥使,麾下足足五百人,而且还是骑兵,当骑上燕北大马之时,他终于找回了当初在西夏边境冲锋陷阵的热血感觉! 无论高层军官如何看待这个刺头和老兵痞,在挑选军中最重要的营团,斥候营的指挥使人选之时,韩世忠还是力压群雄,成为了一营指挥。 因为无论他的品性如何,这位硬汉子只要上了战场,便永远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全然没有平时的惫懒无赖,他的骨子里,便是一个厮杀汉! 大军北伐虽然筹备了大半年,诸多军需军备都不缺,但马匹却成了问题,马军行营的大佬们头发都愁白了,没战马还叫个球的马军? 不过斥候负责刺探敌情,没有战马是不行的,斥候营自然也是最优先配备战马的营团。 做熟不做生,岳飞徐宁和宗储几个也被分到了刘延庆麾下的马军行营之中,不过他们并没有韩世忠那么好运,虽然营里都是骑兵,但战马却严重不足。 宗储早在平叛方腊之时便已经是都司,所以晋升指挥使之后,轻车熟路,早已惯熟,底下分到的也都是些精悍的老卒。 而徐宁和岳飞年纪太轻,资历太浅,虽然拥有评判之功,晋升到了指挥使的位置,可底下的老兵根本不买账。 雪上加霜的是,十一月中,皇城司又领了一名人熊一般的大汉,以及一百二十六名瘦巴巴的昆仑奴,塞进了岳飞的营团里。 岳飞的营团满打满算也就三百多人,上头却没有给予额外的编制,只能从他本来的营团里抽了一百多人出来,在替换成这一百二十多昆仑奴。 为了这事儿,岳飞也成为了大营里的笑柄,当然了,这名小将的勇武是无人敢质疑的。 但在战场之上,个人勇武与调兵遣将是两码事,一个好的士兵不一定就是好的将领,所以到目前为止,苏牧的这拨老熟人,也就岳飞混得最差。 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这才短短大半个月的时间,岳飞的营团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大焱的军士也没点眼力价儿,见着卷毛大胡子的异族人,开口就称呼人家昆仑奴,实则这些人叫什么马穆鲁克人,而那个人熊一般的红甲壮汉据说是皇城司举荐的江湖高手。 经过了几天的修养之后,岳飞便带着这些人马离营,据说是要实战练兵。 对于这种临时抱佛脚的行为,军中老人们也是哭笑不得,私底下更是笑话岳飞胡闹。 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才过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岳飞的营团人人配起了皮甲甚至是轻甲,而且每个骑兵都能够配备两匹战马! 当岳飞营团的参军申请粮草之时,那行军总管还以为对方在说笑,被领到了岳飞营的驻地,见着兽栏子里清一色高大健硕的辽北大马,那总管也是嘴巴能吞鸡蛋! 漫说军中的马军,便是韩世忠的斥候营,也就一人一马,岳飞营竟然就一人两马了? 韩世忠与岳飞相熟,连忙跑到岳飞营去请教秘诀,岳飞也不隐瞒,便将一封密信转给韩世忠。 韩世忠虽然是个粗人,但到底是认得字的,打开一看,那密信便只有寥寥七个字:师夷长技以制夷! “谁发来的?” “苏牧苏大哥...” “这句话啥意思?读书人就是矫情,还能不能好好说人话了?” 岳飞听得韩世忠挖耳朵抱怨,也是呵呵一笑,伸出三根手指来解释道:“三个字,打,草,谷!” “打草谷?这不都是辽狗子干的事儿么?”韩世忠微微一愕,但很快就哈哈大笑,拍着大腿赞道:“妙啊!这才入娘的解气!” 打草谷素来都是辽人和北地汉贼的专用手段,对北地边境祸害极大,由于辽朝不给军队发饷,军队必须自给自足,但为了激发军心士气和士卒的野性和杀心,辽朝给了军队足够的自由,让他们可以随意四处掠夺,这种以战养战的方式,便称之为打草谷。 他们完全将北地的大焱汉人当成了韭菜,养出一茬就割掉一茬,等又养出一茬了,他们再来割! 这样不禁能够为军队提供补给,还能够极大地满足军士的需求,激发军士的杀戮欲望,使得军队时刻保持着战力,还遏制了大焱边境百姓的发展,使得大焱边境地带再无能力养出军队来,更无法为大焱的军队提供任何的粮草援助! 打草谷也是辽人最为野蛮的罪恶行径之一,素来被大焱士大夫们所不齿。 可苏牧的密信之中却提出了这样的策略来,大焱的战马稀缺,但北辽什么不多,就是马匹多,既然他们能抢咱们的米粮,咱们为何不能反过来打他们的草谷,抢夺他们的马匹! 事实上这也是过后十数年,岳家军能够成为大焱军中独树一帜的不败雄师的秘诀,那就是在全国缺马的情况下,岳家军总能够找到足够多的战马! 苏牧只不过是将岳飞爷爷的点子,提前告诉岳飞,也不算剽窃岳爷爷的智慧成果,而韩世忠本来就不是安分守己的货色,对辽狗和北地汉贼又恨之入骨,自然是有样学样。 非但如此,徐宁和宗储等人的营团也都加入了打草谷的行列,以致于他们常以练兵为由,将队伍拖出去,几天之后便能够满载而归! 当然了,这些也是他们艺高人胆大,其他人可没有偷偷潜行到白沟河左近,打劫辽人和北地汉贼的胆量。 这也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了,虽然他们不能学着岳飞和韩世忠等人去打草谷,但却也留了个心眼,将岳飞的练兵之法给学了过去。 若说这练兵,徐宁和宗储也算是新起之秀,在焱武军短短几个月的练兵成果,即便是童贯等人,也都是有目共睹的。 不过大焱军队内部也是纠葛纷纷,想要彻底推广起来也比较困难,也只能任由着下面的人,不推广,但谁想学,上头也不拦着,只要军士能吃得了苦头,上面还有什么话可说? 徐宁的练兵之法乃是苏牧亲自参与设计的,主要是为了增强队伍的凝聚力和集体荣誉感,强化军士的使命感,让他们找到自己保家卫国的定位,洗脑式地培养他们服从死命令,甚至服从命令死的铁律! 然而岳飞的练兵之法却不同,苏牧的本意是让马穆鲁克奴隶兵将他们的练兵之法给拿出来,可这些奴隶兵无论是体格还是文化亦或是精神信仰上,都与大焱军士有着天渊之别。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生搬硬套只能适得其反,岳飞深谙此理,便在此基础上,借鉴马穆鲁克的练兵理念,创造出了自己的练兵之法! 岳飞也没想到这套练兵之法会成为岳家军最珍贵的一笔财富,打造出无论是辽人还是金人亦或是蒙古人都为之闻风丧胆的岳家军,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了。 且说韩世忠得了打草谷的精髓,打劫辽狗上了瘾,终于发现当马贼的乐趣,每次拖队伍出来练手,都能够得到意外的收获,除了战马和物资,还能够刺探方圆地形,以致于斥候营成果颇丰,将涿州易州甚至雄州的地形都探查了个一清二楚! 今夜遭遇这支辽人商队也是阴差阳错,他们本来被涿州的怨军游骑追剿掩杀,不得不后撤,待得怨军退散之后,才准备打道回府。 没想到中途却发现了马队的踪迹,一路追上来之后才发现还是一支大商队! 韩世忠便让其他人先回营,自己带着一百多号人来打打秋风,没想到这商队的护卫还有些实力,不由得让他怀疑起来。 撞破商队防御之后,韩世忠如入无人之境,虽然是打草谷,但他们与辽人还是有差别的,对于那些没用抵抗能力的人,他们也不会杀伤,只消除具有威胁的目标,仅此而已。 眼看着就要进入扫尾阶段,韩世忠却陡然警觉起来,因为前方不远处的帐篷前头,站着一男一女。 那女人明显就是个契丹人,而那男子却是北地汉贼的中原样貌,他微眯双眼,借着火光,总觉着这男子有些面熟,可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正迟疑之际,那女人已经抽刀要突围了! 第四百零四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 燕青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借助韩世忠这帮群众演员,帮自己演一出好戏,势必要彻底取得箫神女的信任,打探出关于那个组织的情报来。 燕青拥有一个好演员的自我修养,知晓好的演技必须真假难辨,有时候假戏真做是没办法避免的,所以当箫神女选择突围之时,他二话不说便抽出一柄弯刀来,跟在箫神女的身后充当掩护! 燕青虽然有一柄不错的倭刀,但生怕暴露身份,这种东西早早就丢在江宁了,此时拖着辽人行商护卫惯用的弯刀,便护着箫神女往马群那处方向疾奔。 韩世忠是个浪荡兵油子,对部下没有太多约束,但滥杀无辜这种事也不会做,糟蹋女人更是严令禁止之事。 然而他麾下的那些军士见得箫神女的模样和身段,口水都流了一地,对契丹女人,他们一直有着替天行房,曲线报国的心态,就好像后世一些小愤青想着要到某岛国拍动作片以报国仇的那种心态。 于是乎这些骑兵便追了上去,燕青跑到燃烧的马车边上,催动内劲,一个膝撞,便将那马车给顶飞了出去,暂时拦住了追兵,一名骑士还因此人仰马翻! 这也是他故意使的一个伎俩,这一记肩靠糅合了他相扑的技艺和力量,无论马步还是腰身配合,都充满了浓郁的相扑气息,至于韩世忠能否从招式看出他的身份,也就只能看造化了。 韩世忠是个武人,眼力自然是有的,而燕青的相扑大名鼎鼎,他又岂能认不出来! “是他!可燕兄弟又怎会跟那契丹女人搅和在一起?”韩世忠心头惊诧,他完全没想到,竟然会在北地,巧遇这么个老熟人。 燕青是苏牧的师哥,若说他跟那些北地汉贼那般投靠了辽人,这是打死了也不信的,而燕青与柴进在方腊军中的卧底行动,早已成为了大焱军中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 念及此处,韩世忠自然而然就想到,莫不成燕青是在做着细作密探的勾当? 如此一推测,那么这个逃走的契丹女人,想来身份也是不简单了。 他虽然不清楚燕青的计划,但从燕青进行了易容,又不敢跟他相认,就可以判断出来,燕青应该是没有取得那女人的信任的。 否则那女人就会失去价值,燕青也就不需要再这么卖命地保护她了。 韩世忠是个外粗内细之人,短短时间之内能够通过燕青一个动作,推敲出这么多的信息,已经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情了。 他本想将那些骑兵给喊回来,可若让燕青二人走得太容易,又不合情理,生怕会坏了燕青的大事。 他又怕骑兵们下手没个分寸,倒不是怕骑兵伤了燕青,而是怕燕青迫不得已要杀掉他的骑兵来做戏,那可就亏大了。 念及此处,韩世忠便策马追了上去,用长枪磕了磕骑兵的兜鍪,大声下令道:“废物!滚回去,老子亲自收拾他们!” 韩世忠平日里对士兵极其宽容大方,有什么好处都乐意分享,又常常跟士兵们赌钱,经常是军饷到手就数个裤衩都不剩,这也使得麾下士兵对他言听计从。 见得韩世忠如此,那些骑兵也是嘟囔道:“五哥也忒不地道,想要吃独食明说不就完了么!” 众人听得这等抱怨,也是哈哈大笑,皆以为韩世忠想要自个儿享用那个契丹女人,便转头回去打扫战场,死掉的就割下头颅充当军功,受伤的就俘虏回去,连同那些牛羊马匹和车上的货物一同拉走。 也有亲卫不太放心,跟在了韩世忠的后头,没走多远就见得那一男一女抢了一匹马,正往涿州方向逃走。 这些个亲卫们都是一等一的精锐斥候,韩世忠的战马神骏非常,根本就不担心会追不上。 可这里距离涿州并不算太远,加上他们才刚刚摆脱了涿州怨军游骑的追杀,若与这些游骑中途遭遇,麻烦可就大了去了。 于是亲卫们相视一眼,便有箭法出众的,取了马弓,一箭就射在了燕青的马屁股上! “希律律!” 燕青和箫神女乘骑的并非战马,而是商队的驮马,耐力出众,短时间爆发力也很可观,奈何负重太大,吃了一箭之后,便失了前蹄,将燕青和箫神女给摔了下来! “小心!” 燕青从后头环抱住箫神女,就地一滚,卸去了冲劲儿,这才站稳,便朝箫神女问道:“你没事吧?” 箫神女脸色苍白,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燕青往回一看,追兵已经临近,他便咬了咬牙,朝箫神女说道:“骚娘儿们,你自个儿逃回北面去吧,我帮你挡着,我是南人,相信他们不会杀我的。” 燕青是个十足的老戏骨,这番话有情有义,合情合理,箫神女心头一颤,只感动得眼泪直冒,颇有生离死别的悲壮。 正要跟燕青表明心迹,却被燕青一脚踢了出去:“别婆婆妈妈的,快走,别浪费了老子的一条命!” 辽人本就以强者为尊,说得难听一些,便都是一些受虐狂,那箫神女被燕青这么一踹,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感动得一塌糊涂,如此霸道之极的男人,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啊! 她也想过要跟燕青同生死共进退,然而她是北庭的贵族,背负着家族的使命,商队只不过是她南下游玩的掩饰和借口,没了也就没了。 起初跟燕青两情相悦,也是玩乐之心作祟,可这一路上早已爱上了燕青,昨夜还想着要跟燕青坦白自己的身份,只是两人亲热太过火,消耗太大,竟然就睡着了,没想到又遇到这些该死的南朝斥候。 一想到这里,她便朝燕青喊道:“如果活着,记得到北庭找我!” 箫神女丢下这句话,果然撇下了燕青,头也不回就往前方疾奔而去! “入娘的,真是个没情意的骚娘们儿!感情只是睡你小乙哥玩个耍子!” 见得箫神女丢下自己跑路,燕青心里也是失望透顶,但韩世忠已经来到眼前,他也只能站起来。 正打算给韩世忠表明身份,干脆将那娘们儿抓回来,一番严刑拷打也要榨出一些有用的情报来,可一想起跟她不知多少次的欢好,燕青竟然迟疑了,大抵是入戏太深,真就喜欢上这匹狂野的契丹母马了! 而且他想要探听那个组织的消息只是其次,他还有更大的野心,那就是经由箫神女,潜入那个组织,这样才是最大的赢面! 做细作也需要魄力,要干,就干一票大的,小打小闹根本就不是他小乙哥的风格!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他便操起弯刀来,韩世忠已经拍马而至,那些个亲卫手里都是临时点起来的火把,照着燕青那易容之后有些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韩世忠正要开口,却见得燕青朝他摇了摇头,又给他使了个眼色,便拖刀杀了过来! 韩世忠心领神会,抬起长枪就往燕青身上搠,燕青虚晃一刀,却是高高跃起,将韩世忠撞下马背来,二人滚打了一番,又捡起武器,一刀一枪,竟然在夜色之中酣战起来! 韩世忠起初抱着配合演戏的心态,下手极有分寸,燕青也是拿捏着火候。 可燕青的演技已经深入到生活当中,最容易入戏,打得酣畅之时,俨然忘记了只是逢场作戏,大笑一声便真刀真枪干了起来。 韩世忠也是仰慕英雄汉子的货色,见得燕青刀法娴熟,比军中那些废物好太多,一时技痒难耐,两人果真是激斗起来! 刀法不是燕青的本命手段,相扑和弩箭才是,可军中刀法讲究简单粗暴,以杀伤为主,没有太多花哨,而江湖武人的刀法却虚实难辨,打起来非常好看。 以刀对枪,燕青本来就吃亏,可他仗着自己灵动的身法和速度,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这也正是激起韩世忠好胜心的原因了。 他也算是枪法的高手,虽然与金枪徐宁和岳飞有些差距,但经验老道至极,没想到竟然会在使刀的燕青面前讨不到便宜! 那围观的亲卫也是看得目眩神迷,竟然暗暗叫好,全然忘了燕青极有可能是北地汉贼的身份。 这厢里一来一往,酣战正热,燕青使了个虚招,诱敌深入,韩世忠半推半就,一枪搠过来,却被燕青顺势夹住枪杆子,弯刀便削向了韩世忠的虎口! “撒手!” 燕青一生大喝,韩世忠脸色剧变,只能松开了枪杆子,燕青却是揉身而上,使了相扑的绝技,环住韩世忠的熊腰,想要将他连根拔起! 可就在此时,韩世忠却嘿嘿一笑:“小子,你还是嫩了些!” 话音未落,韩世忠已经老树盘根,马步如数根一般深深扎进地面,反手将燕青扭了过来,仗着体重和力气的优势,竟然将燕青投掷了出去! “好!”燕青也被打出了火气,刚刚落地,便捉刀继续扑杀上来,而韩世忠已经将长枪从地上挑起,一枪搠过来,竟然还是先前那一招! “这无赖厮!”燕青心中暗骂,因为他也吃不准韩世忠是不是故技重施,适才大意已经上了一次当,这次如此明显,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实在让人不好判断。 理不出头绪便只能快刀斩乱麻,燕青躲开韩世忠那一枪,想要斜劈过去,却发现韩世忠早有准备,突然起脚,踢在了燕青的手腕上,那弯刀竟然远远飞出去,落在前方的地面上,嗤一声就插入了半截! 燕青还未反应过来,韩世忠已经一脚踢中他的心窝,后者倒飞出去,韩世忠却没有给他任何喘息机会,拖枪疾行而来,就要将燕青搠死当场! 然而正当此时,前方阴影之中,一道人影飞奔而来,抓起燕青那柄倒插于地的刀,便来到燕青的身前,将燕青护住! “住手!” 第四百零五章 褚子周的问世 燕青也不敢肯定箫神女会不会回来救自己,因为她毕竟是个契丹人,而且还是个贵族,听说一些个契丹贵妇还会蓄养男宠,男人对于这些贵妇人而言,便如同牛马一般,需要的时候就骑一骑,不需要了就宰了吃掉。 可推己及人,自信的小乙哥又自作多情地想着,连他都动了心,那娘们儿不可能不对自己动真情。 只是他也知道,这些贵族从来就不把感情当一回事儿,在利益面前,漫说他们这样的露水情缘,便是正经儿夫妻都能够出卖。 但他终究不死心,因为一旦他放弃了,便等同于认可了自己的失败,这会对他的心境造成极大的影响,今后想要再做细作卧底的勾当,心里有个结,说不得就容易露馅,而且胆子也会越来越小。 所以他还是跟韩世忠酣战了一场,当箫神女拖刀而来,将他护在身后之时,他心里顿时涌起满满的感动和成就感,当然了,还有愧疚感。 他一方面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但一方面又不得不对利用箫神女来打探消息,感到非常的内疚。 这就是卧底的悲剧宿命,偏偏他又是个多情之人,这就更加的让人悲哀了。 他看着箫神女的背影,第一次如此地讨厌自己的生存技能,因为他很清楚,箫神女为了救他,默默地放弃了多少东西,这便等同于放弃她所拥有的一切,这才是真正的同生死共存亡! 韩世忠又冲了上来,燕青想要夺过箫神女手中的刀,拦住韩世忠,让箫神女离开,这一次他是真心想要让箫神女远离这一切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又想起了临行前苏牧曾经嘱托过他的话语,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之中便似响起了苏牧那严肃近乎到严厉的告诫。 “师哥你是个多情之人,人都说多情之人注定心软,但我想告诉你,多情之人才最绝情,因为到了最后,终须要去面对,终须要去抉择。” “如果你遇到无法抉择的时刻,那么就抛开情感,想一想事情的本质,问问自己的本心。” 苏牧的话说得没有一点营养,而且燕青还是他的师哥,是他的前辈,在乱世和武林之中求生存,燕青的存活本事甚至比苏牧还要强大。 他本以为自己会转身就忘掉苏牧的这番话,可当他想要夺过箫神女的刀,真心实意放她离开之时,这番话又像当头泼下的冰水,让他顿时清醒了过来! 若抛开情感不提,箫神女是个契丹的贵族,是个残害大焱同胞的死敌,或许她彪悍凶残的表面,在夜深人静,二人坦诚相对之时,有着女人特有的温柔和风情万种,但也无法掩盖她曾经残害大焱无辜百姓的事实! 燕青不敢说站在苏牧这一方,便代表着正义,甚至连苏牧自己都不敢说那个神秘的组织到底是正是邪。 但起码在目前来说,坑害箫神女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支持苏牧,绝对是正确的。 一个不知对错,一个绝对正确,相较之下,选择也就没有那么困难了。 或许等到自己真正收服箫神女的时候,能够让她改变,或许从她身上探听出消息,让这些情报发挥真正的价值,就是她对大焱百姓的一种间接的赎罪! 想通了这点之后,燕青不动声色地缩回了手,将手捂在了自己的胸口之上,任由箫神女冲向了韩世忠。 箫神女不是弱女子,她也自小习武,只是草原上的孩子以骑射见长,近身肉搏又多以摔角相扑为主,刀枪剑戟并不算精通。 箫神女连燕青都打不过,自然不是韩世忠的对手,缠斗了几个回合之后,韩世忠的枪尖便点在了她的咽喉之上! “你...”燕青满眼感动得看着箫神女,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箫神女却从他的眼中,读懂了他的心意,只是朝他温柔一笑,没有半点张扬跋扈,婉约地像等待良人归来的江南女子。 韩世忠见戏码做足了,从箫神女的眼神之中,连他这个粗人都看得出来,燕青这回是真真正正俘获了这契丹女人的心了,于是便让亲卫将二人绑将起来,打算带回大营。 斥候营的人先经历了一场逃杀,又对商队进行了围剿,即便人的体能跟得上,战马也吃不消。 战马就是骑兵的命,尤其是斥候,对战马的依赖极强,战马往往能够在关键时刻,决定一名斥候的生死。 所以这些斥候对待自己的战马,比对待自己的身子还要疼惜,走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便驻扎下来,给马儿喂些夜料。 都说马无夜草不肥,斥候骑兵们更是深有体会,箫神女的商队货物之中有大量的粮草和食物,他们也便就地取材,喂马的同时,士兵们也开始进行休整和吃喝。 虽然军中禁酒是自古以来的铁律,但历朝历代都无法真正做到这一点,即便是大唐时的军神李靖,以治军严谨著称,也没能完全在军中禁酒。 而斥候作为最为危险的兵种,两军尚未交战,便要先死斥候,所以斥候更需要小心警惕,禁酒令对斥候们更是严格,而且即便上头不禁,为了自个儿的小命,这些斥候轻易也不敢饮酒。 可如今他们距离北伐大营只有区区四十里地,已经进入了大焱北伐军的势力范围,心里也就安定了下来。 再加上这一夜的折腾,商队货物之中那些产自江南的琼浆玉液和各种肉脯和腌菜,甚至还有新鲜的水果! 这些东西可让斥候们垂涎三尺,甚至比箫神女这个姿色出众的契丹女人,都要吸引他们的欲望。 韩世忠平日里对士兵就比较的宽松,自己也是嗜酒如命,有他带头,大家自然不会再有顾忌,便开始烤肉,煮起大锅汤,喝酒庆祝起来。 吃饱喝足之后,诸多斥候早已烂醉如泥,韩世忠便让人就地安营扎寨,待得天亮再返程。 诸多士兵早已困乏,如今酒劲上脑,连骑马都有些勉强,自是皆大欢喜,对韩世忠又是一阵阵的崇拜。 作为一营指挥,韩世忠虽然算是散漫的一种,但在大事上从不含糊,否则这些斥候也不放心将自己的性命都交给韩世忠。 诸多斥候去睡了,韩世忠便主动承担起了放哨巡夜的勾当,他端着一些食物,丢给燕青和箫神女,解开他们的束缚,让他们吃饱了东西,又将他们重新绑了起来,这才开始在四周警戒巡弋。 “你何必回来...”火堆啪啪烧着,燕青有些心疼地小声朝箫神女说着。 箫神女却撇了撇嘴,朝燕青揶揄道:“那会儿不是挺霸道的么,这时候怎地就婆妈起来,我回来救我男人,可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么!” 见得箫神女如此,燕青眼角泛起泪光,竟然一时哽咽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才咬了咬牙,朝箫神女说道:“骚娘们儿,对不住了,其实我骗了你...” 箫神女听得燕青如此开口,脸色便阴沉了下来,又听得燕青轻叹一声,继续说道:“我本名叫褚子周...我爹是天雄军的一名校尉...” 此话一出,箫神女已经紧握拳头,绷得手腕上的牛皮绳嘎嘎直响! 然而燕青似乎并没有察觉,继续说道:“因为江南平叛之事,我爹被贼人陷害,朝廷那些狗官竟然听信了贼人的离间之计,非但杀我父亲,还要灭我全家!” 燕青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而箫神女愕然万分,而后慢慢松开了拳头。 接下来便是燕青的表演时刻,仿佛他就真的是那个忠良之后,悲愤不已,想着造反报仇,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行走江湖草莽,不断积蓄势力,以报仇雪恨。 而后又被兄弟出卖,苦心经营起来的山寨被官府剿灭,自己走投无路,只能假扮行商,想要逃到北地来,彻底脱离大焱朝廷云云。 箫神女虽然对燕青倾慕不已,可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保持着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对于她的身份只字不提,即便燕青有意无意的试探,她都心知肚明。 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燕青之所以想要试探她的身份,原来是被出卖太多次,已经无法再相信任何人了。 一想到燕青霸气的气魄和作风背后,在那刚强到了极点的外表之下,竟然有如此苦大仇深的曲折故事,又遭遇了如此凄楚的人生经历。 而这样的一个男人,却为了保全她,甘愿放下报仇雪恨的机会,不惜牺牲自己,这样的付出,总算没白让她回来救他了。 她仰慕大英雄,曾以为气吞天下的盖世英雄,才是最美的,可直到此刻她才发现,最美的,是燕青那半滴英雄泪,英雄柔情最动人心,诚不欺人也。 如果说箫神女转身回来救燕青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经将自己彻底托付给了燕青,那么这一刻,她对燕青已然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只是现在还不是谈心的好时机,待得燕青平静下来,她便朝韩世忠的方向扫了一眼,而后又朝不远处的马匹扫了一眼,用脚轻轻踢了踢燕青。 “我有办法逃走...” 燕青身子一震,故作惊喜状,可他的内心却充满了纠结和痛楚,即便箫神女再如何凶残,她对待燕青却是真情实意,甚至放弃所有来救他,而燕青竟然还用谎言来欺骗她,这让燕青感受到异常的痛苦。 或许在充当卧底细作这方面,燕青有着百年难得一遇的惊人天赋,可他的性情却注定了他并不适合干这样的勾当,这也使得他感到痛苦不堪。 先前他一直很享受这种工作,那是因为他还没有遇到像箫神女这样,让他倾心,又甘愿为他付出一切的女人... 不过事已至此,燕青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继续走下去,于是他朝箫神女点了点头,开始了他们逃亡北庭之旅,而在此之后,燕青也化名褚子周,开始了在北辽的卧底生涯。 至于他能否像柴进那般,混个驸马爷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他在寒冷的北方遭受良心的谴责,而他的便宜师弟,则戴上了他赠予的人皮面具,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大焱的首善之地,汴京。 第四百零六章 东京之旅 汴京作为大焱朝的国都,繁华冠绝天下,仿佛全世界美好的东西都汇聚到了这一处。 似杭州江宁扬州等地虽然也繁华奢靡,但又透着江南的婉约文雅,而汴京却少了淡雅,多了贵气和皇霸之气。 杭州江宁便是纵情山水,醉卧花间,娱情于红粉佳人的散漫雅客,或大觥豪饮,或玉杯小酌,或浅唱低吟,或击节高歌,通宵达旦玩乐,日上三竿而起,踏踏青,写写字。 而汴京却是意气风发的官场新贵,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或无所畏惧地诤谏,抑或如履薄冰地在青云路上走着,也有朝为田舍郎,暮坐天子堂的春风得意,更有朱紫公侯转眼成庶人罪犯的朝不保夕。 虽然已经是寒冬,但汴京城仍旧热闹非凡,东华门外,市井熙熙攘攘,各种饮食,时鲜,花果菜蔬,鱼虾鳖蟹,鹑兔脯腊,金玉珍玩,还有各色绫罗绸缎,无一不是天下之奇,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汴京不似汉唐那般拘谨,大焱朝并不禁止京城百姓对街开门,也没有强令百姓不得在指定的东西市坊以外从事买卖,甚至还允许百姓在御街御廊开店设铺,沿街做买卖的商贩更是数不胜数。 而且开封府还放宽了宵禁,城门开得很早,关得很晚,御街上每隔三五百步就设立一个军巡铺子,这使得汴京既成为了不夜城,也不会引发骚乱,治安上得到了保证。 苏牧已经将燕青事先为他特制的人皮面具戴上,雅绾儿、扈三娘和彩儿丫头相伴左右,至于一路上麻烦不断的裴樨儿已经自行离开,想来该是去寻曹嫤儿去了。 没有了裴樨儿这个惹事精,一行人也是松了一口气,女孩子都戴上了面纱,在御道上走着,浏览着御道两旁御廊的店铺,享受着购物的乐趣。 雅绾儿几个都未曾见过这等繁华景象,自然兴致勃勃,苏牧虽然有些惊叹,但还不至于大呼小叫。 他的身后跟着白玉儿,这头狮虎兽已经初见狰狞,压低着身子,警惕着过往行人,嘴里不断发出咕噜噜的低沉声音。 皇城之中纨绔遍地,达官贵人最是喜欢豢养各种珍禽猛兽,像一头痴肥大猫的白玉儿,也就没有想象之中那么显眼了。 这御街乃是连接南熏门、里城朱雀门以及宫城宣德门的中轴大街,街道中心安置两行朱漆杈子,杈子里便是御道,御道两侧有御沟水两道,近岸遍植桃李梨杏,每到春夏,杂花相间,繁花似锦,望之如绣。 御道两侧为御廊,虽然寸土寸金,但御廊还是被密集的各种店铺占得满满当当。 汴河桥的东北方向,便是大名鼎鼎的大相国寺,那里同样是整个汴京商贸最为活跃之地。 与雅绾儿等人不同,苏牧的目光延伸出去,越过从宣德门到朱雀门里的汴河桥,那御街两侧,便是大焱朝诸多官署之所在。 也就是这段不算太长的御街两侧的诸多中央官衙,管理着偌大的帝国,大小签押房中进进出出的大官小吏,忙忙碌碌,维持着整个皇朝的运转。 虽然高慕侠不在汴京,但皇城司的人早就收到了苏牧上京的消息,只是见得苏牧携诸女游玩,一时半会儿也不敢来烦扰。 直到暮色将近,苏牧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游兴未尽的三个女人仍旧在嚷着要逛夜市,目标又转向了大相国寺那边去。 临时雇佣的几个跑腿小厮手里头拎着大小包裹,身上还背着挂着一大堆的货物,活像行走的货架,雅绾儿三人却仍旧不知满足。 “无论哪朝哪代,逛街都是女人们的最爱啊…终于找到一些共通点了…”苏牧如此感叹道。 扈三娘几个到底还是心疼苏牧的,见着苏牧孤零零跟在后头,也不再耍性子,便来到了大相国寺这边的一处斋菜馆。 这大相国寺可是历史悠久,始建于北齐天保年间,到了大唐,睿宗皇帝因着纪念自己由相王而登帝位,便赐名大相国寺,到得大焱太祖年间,因为遭了火灾,而后数十年里断断续续地修建,才算是彻底完工。 大相国寺之中拥有着法相庄严的天王、大雄宝殿、藏经楼和八角琉璃殿、千手千眼佛等等,可谓肃穆宏大,非常可比。 从太祖皇帝开始,大焱百姓便崇佛拜教,然则一代代官家开始渐渐转变了迷信,到了当今官家,道家已经超越佛宗,隐隐有着国教之势。 即便如此,大相国寺仍旧香火不断,倒不是人们有多么虔诚笃信,而是大相国寺周遭是汴京城最为热闹的市集! 扈三娘几个虽然急着逛街,一双眼珠子不断扫着外头的花灯,可既然坐了下来,渐渐也就被满满一桌的素斋给吸引住了。 大相国寺的和尚们倒也很会做生意,开设的斋菜馆名气也不小,若非一路暗中跟着苏牧的皇城司暗察子帮忙支会了一声,苏牧还不一定能够在这样的饭点,拿到相对安静的雅座。 这斋菜馆乃是大相国寺的庙产,里面的摆设偏向于光明正大的宽广,虽说是雅座,但其实只不过是一些隔间,用屏风四面挡着,想要说些私密话还得放低声音。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连苏牧都戴上了人皮面具,雅绾儿和扈三娘身材高挑,本就格外惹眼,也只能戴上面纱,省得惊艳的姿色面容会引发骚乱。 戴着面纱逛街始终不美,吃饭之时更是不便,进入隔间之后,雅绾儿和扈三娘彩儿丫头便将面纱都摘了下来,引得上茶上菜的小厮们两眼发直,跑得越发勤快,为了多看两眼,各种搭配小菜小碟流水价儿地往里送。 见得此状,雅绾儿到还能淡然处之,扈三娘和彩儿丫头却是笑得乐不可支。 正吃着美味的斋菜,畅聊今日的见闻,谈论一会儿的游玩行程,隔间外头突然响起一个突兀的声音来。 “诸位久等了,王某姗姗来迟,实是失礼…失礼啊…”伴随着爽朗的笑声,一名白衣书生便从外头掀开帘子,走进了隔间来。 这白衣书生二十五六的年岁,样子周正,气质风流,衣服样式粗看之下平淡无奇,可细节处却是匠心独运,环佩叮当,满身倜傥。 苏牧扭头一看,也是微微一愕,但很快就掩饰了过去,倒是那书生将目光都停留在了雅绾儿的身上,一时间竟然看呆了! 苏牧身材高瘦,站起来之后便将那书生的无礼目光给挡住,那人这才回过神来,朝苏牧抱歉道:“实是抱歉,看错了牌子,打扰了诸位的雅兴…” 那书生见得苏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能恋恋不舍地走出隔间,临走还不忘在雅绾儿身上再多看两眼,后者冰冷的目光之时一扫,才将这书生无礼之极的目光给逼了回去。 “会很麻烦么?”雅绾儿轻叹一声,她知道苏牧此次上京有重要的事情去做,也不想给苏牧惹麻烦,但从那书生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之中,她也心有预感,怕是又要给苏牧招来麻烦了。 苏牧只是淡淡一笑,示意她们继续吃饭,夹了一块素鸭,云淡风轻道:“你家官人何时吃过亏,安心吃饭。” 诸女都见识过苏牧的手段,深知苏牧不想惹麻烦而已,真要起个什么冲突,论文论武,加上扈三娘和雅绾儿,还真吃不了亏,便也就安心了。 彩儿丫头正往嘴里塞菜包子,双颊鼓囊囊地,突然低声惊呼一声,含糊不清地说道:“少爷,彩儿记起来了,这人…这人是王家的大公子!” 苏牧呵呵一笑,微微点头表示彩儿丫头并没有看错,雅绾儿也停下筷子:“认识?” “也不算,是杭州那个布商王家,根据皇城司的消息,似乎跟右相王黼扯上了宗亲关系。”苏牧不禁想起当初的桃园诗会,那时候的王锦纶也算是个温润君子。 “王公子风评很不错,应该不会找咱们麻烦的…”彩儿丫头如是说道。 扈三娘本来还安心,听得苏牧说这王家攀附了右相,不由冷哼一声道:“这些个读书人最是虚伪傲岸,闭门读书要么读成呆子,要么压抑了性子,一朝有了权势,说不得要变本加厉爆发开来,祸害四里八乡,我看此人口舌圆滑却眉间阴鸷,所谓风评不错,应该是装的。” 不愧为老江湖,扈三娘这一番推论,连苏牧都刮目相看,不过这位姐儿可不是好惹的,说话间已经将凳子往外挪了挪,方便随时动手。 见得三娘如临大敌的样子,苏牧也是哭笑不得:“三娘你这是作甚,天子脚下,他们还敢动手不成。” “小心无大错嘛…”三娘见得苏牧揶揄自己,不由白了一眼,小声嘟囔着。 事实上她的推论还真错不了,王家得势之后,生意非但越做越大,王锦纶还在开封府谋了个官帽不大的肥缺,算说在贵胄遍地走的汴京城,并不算得什么,可开封府是什么地方大家都很清楚,能在里头当差,也算拥有了结交权贵的资格了。 虽然他觉着苏牧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他与苏牧并没有太多的交集,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熟悉,加上苏牧戴着人皮面具,而他堂堂王家大公子,自然也不会认得彩儿这么个苏府小丫头。 但雅绾儿的惊世容颜,已经将他的魂儿都给勾去了,他又哪里坐得住! 他也曾经跟着一帮权贵子弟,到梦神楼去消遣,是见识过李师师色艺的,在他看来,雅绾儿比李师师可要好看太多了! 更重要的一点是,李师师乃是京城第一名妓,追求者不可计数,背后也有大把人撑腰,他王锦纶再有能耐,也不可能一亲芳泽,可雅绾儿却不同。 在他看来雅绾儿根本就是手到擒拿的事情! 因为适才临走前,他故意用无礼的目光垂涎觊觎雅绾儿,苏牧却无动于衷,再者,眼下汴京城的文人雅士,出门都带着俊俏的小哥,出门带女人的,只能说是没见过世面的土鳖。 由此看来,苏牧在他眼中便算不得什么人物了,这样的人还带着三个貌美女子四处晃荡,就像在额头上刻着“人傻,钱多,速来!”啊。 (ps:今天开始,14,15,16号三天外出,只能一天一更,特此通知。) 第四百零七章 小侯爷 王锦纶心不在焉地穿过大堂,这才走进了不远处另一间包房,这里很是安静,而且还是独立的房间,刚打开房门,里头便传出靡靡歌乐之声,关上门之后,外头又听不到一丝响动,竟是别有洞天! 宽敞的包房里头应有尽有,席间有妖娆美人载歌载舞,席上更是山珍海味琼浆玉液,与外头清雅淡素的环境格格不入。 那包房温暖如春,中间的一群舞姬该是番人,穿着暴露,对春光外泄浑不在意,饱满丰腴的雪白之间,嫣红淡紫的樱桃在薄薄的春衫下面若隐若现,裸露着的平坦小腹往下,即便隔着淡黄的纱裙,仍旧能够隐约看到淡淡的三角阴影。 据说这些都是来自于西域的玉珠童女,自小修炼欢喜禅,床榻上的功夫天下无双,能把如狼似虎的大爷儿们的骨髓都给榨干。 席上一名年约十五六的黄毛小子,正流着亮晶晶的口涎,眼珠子发直地看着,喉结上下耸动,时不时吞咽着口水,一杯美酒端在手里,直到温酒发凉了都忘记去喝。 这黄毛小子的身边坐着一个同样不大的黑脸小子,身上衣装倒是华贵,但给人感觉像五大三粗的武夫穿着士子襕衫,难免违和之嫌。 见得王锦纶进来,那黄毛小子也不发话,待得一曲舞毕,那些个舞姬才乳燕归林一般扑入宾客的怀抱之中,诸多贵公子一个个上下其手,浪荡无形到了没边没际,倒是那黑脸小子略显扭捏,任由舞姬滚烫热辣的躯体在自己怀中如无骨蛇一般扭动,他也只是正襟危坐,甚至浑身打抖,紧张到不行。 黄毛小子早就相中了领舞那一位,年纪不算大,身子却是不小,而且风情万种,妖娆无边,往大腿上一坐,整个人都化了一般。 “王锦纶,你小子可真有本事!竟然能想到这么一处洞天福地!我家老爷子天天逼着我读书,若非说是来大相国寺吃素斋,还真脱不开身!哈哈哈!” 黄毛小子直呼其名,王锦纶却没有丝毫气恼,颇有些卑躬屈膝地笑道:“能给小侯爷办事,王某自是荣幸至极的…” 被称为小侯爷的黄毛小子哈哈大笑,心思却早陷入了那舞姬的沟壑里,埋头舔舐了一番,这才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朝王锦纶说道。 “你倒是办的好事妙事儿,回头我跟老爷子说一声,以后有事就拿着名刺上我家去,就冲你今日这事办的,我董彦超说什么也交了你这兄弟!哈哈哈!” 听得此话,王锦纶心头顿时大喜,虽然他王家攀上了右相,但京城之中虎踞龙盘,皇亲国戚遍地走,朱紫贵胄多如狗,右相只是敲门砖,能否将人脉扩大发散,还得王家自己来。 右相能够提携一次两次,但王家总不能事事厚着脸皮去求助,人脉结交下来,便是自己的软实力,打着右相的招牌来经营自家的关系网络,这才是处世的智慧了。 大焱自开国以来,封侯拜相的为数不少,但能够获封公爵的其实并不多,像曹家那种世袭罔替,子子孙孙承袭国公爵位的,毕竟是凤毛麟角。 而自从太宗北伐失败之后,大焱承平数十年,战事并不多,大胜更是屈指可数,受封国公爷的也就更少,所以侯爵已经算是官场之中的大佬了。 董彦超的祖上也是大焱的开国元勋,父亲董立武早年与种师道征战西夏,在承袭父荫的基础上,发扬光大,竟然摘了个平西侯的爵,将门虎子的长子更是随着童贯北伐,其他子嗣也都各有作为,便剩下董彦超这个纨绔子,浪荡京师,年纪虽幼,声名却已经狼籍不堪。 不过家里出纨绔显然已经成为了京城贵胄们的惯例,若家中没一两个纨绔不成器的,一个个奋发上进,说不得引来官家警惕,这仕途反倒走不远了。 这董彦超虽然纨绔不羁,但口味奇特,不喜良家女儿,专挑一些年岁稍大的浪荡**,王锦纶便投其所好,特地搜罗一些床上功夫老道的,果然大合董彦超的胃口。 巴结了两个多月,今日总算是大功告成,让董彦超亲口说出结交他王锦纶为兄弟的话。 董彦超虽然不成器,但有着一股子执拗,言出必行,从来都是说话算数,有一次输掉了关扑,竟然真的光着膀子跳下了汴河桥,言而有信的名声在纨绔子弟里也是众所周知的。 所以王锦纶总算是安心下来,他早已摸透了董彦超的性子,也不再惺惺作态,入席之后便抱着一个舞姬胡来。 可一想到雅绾儿那清冷孤高的气质,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再加上惊艳绝伦的绝色姿容,再看看怀中搔首弄姿,只知道用皮肉欢娱男人的舞姬,顿时兴致缺缺了。 董彦超讨厌读书,最烦礼教,玩起来就是个疯子,最怕闷葫芦扫兴,身边那个黑脸小子已经足够煞风景,如今刚刚得他欢心的王锦纶又长吁短叹,他心里就不爽利了。 那黑脸小子他是惹不起,但好歹是世交的哥儿们,他不便也不敢开口,可他刚夸了王锦纶办事上道,这小子就来这么一出“苦肉计”,董彦超可就厌烦了。 “王锦纶,别愁眉苦脸的,恁地扰人兴致,你家那档子事儿,回头我就让人帮着照看一下,这下可以放开了手脚做个耍子了吧?” 他还以为王锦纶是故施苦肉计,赚他帮着打点一番,谁知王锦纶却轻叹了一声道:“小侯爷有所不知,家里头的俗物,王某是不太插手的,如今美人在怀,又岂敢扫小侯爷兴趣,只是王某害了相思,即便美人在怀,亦是索然无味…” 王锦纶也是读书人出身,文采还是不错的,又跟周甫彦交厚,上回得见李师师,便是他托了周甫彦的福,带着董彦超几个上了梦神楼一回,只是董彦超对李师师这种装腔作势,只能看不能吃的女人,实在不感兴趣。 董彦超讨厌读书,对读书人自然没什么好感,因为老爹明明就是粗大武将出身,却又偏偏逼着他读书,所以他是恨透了读书人的。 这也是为何王锦纶能够入他法眼的原因之一,因为其他读书人都不屑与他为伍,而王锦纶不禁是读书人,还在开封府当了个小差事,能够得到王锦纶的吹捧,董彦超心里是非常舒坦的。 虽然王锦纶说话文绉绉的,那调调儿让董彦超大倒胃口,但听说他害了相思,董彦超便来了兴致,乱点鸳鸯谱这种事,能够满足人的权势感,董彦超年纪虽小,却一直不愿被人看成毛头小子,当即就问起来。 “事情成了!”王锦纶心头暗喜,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也正是因为摸透了董彦超的性子,他才敢这么去做。 在他看来,苏牧不过是个暴发户土鳖,雅绾儿跟着他根本就是暴殄天物,但他王锦纶好歹有官身,欺男霸女的事情传将出去,对刚刚崛起的王家而言,实在不是好事。 可董彦超是出了名的纨绔,家里背景又大,有他出马,还不是唾手可得的小事么! 于是他便绘声绘色地讲起,说自己与雅绾儿一见钟情,苏牧如何如何下贱丑陋,配不上雅绾儿,说得自己跟雅绾儿便是一眼万年,苏牧顿时成了拆散有情人的恶棍一般。 董彦超也不是有头无脑任人摆布的货色,听得王锦纶说得有趣,动情之处甚至还挤出了眼泪来,看在今日这番享受的面子上,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当即就带着兄弟几个,来到了苏牧的包间。 那黑脸小子对此显然没有太多兴趣,他刚刚被怀里头的舞姬舒缓了紧张,如同初尝美妙的雏儿,放下了羞涩,还巴不得这些人出去,于是便留了下来。 董彦超知道黑脸小子家教极其严谨,能赚他出来一次已经不容易,见他扭扭捏捏,正好给他留些私人空间,也好大展拳脚,只要他被这些舞姬弄开窍了,食髓知味,今后还不得巴巴着跟来? 事实上他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够让王锦纶这般痴迷,不过口味不同,他也没抱太大希望,王锦纶倒是将李师师当成女神,在董彦超看来,能看的李师师还不如一个能吃的半掩门寡妇姐儿呢! 然而当他带着几个人闯入苏牧的包间之时,一双眼珠子都发直了! 也亏得王锦纶口条了得,果是文采斐然,看到雅绾儿的第一眼,他几乎就万分确定,这高冷的娘儿们,应该就是让王锦纶神魂颠倒的那一位了。 而事实也证明,这样的女人果然不是他董彦超的菜,但他却收获了意外之喜! 让他两眼发直的并非雅绾儿,更不是身子刚刚抽条长开的彩儿丫头,而是丰腴成熟的扈三娘! 这他娘的才是董小侯爷的菜,而且还是百吃不厌的大菜! 不过想要吃到这道大菜,眼前倒是有个阻碍,当身材高挑的苏牧站起来之时,王锦纶下意识便往董彦超身后缩了缩。 虽然戴着生根人皮面具,但苏牧的眼神却是无法掩盖的,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厮杀,又见识了这么多绝世豪杰,苏牧的气度就如同暗夜之中的北斗,即便想要掩盖,也很难做到滴水不漏。 董彦超抬起头来,仰视着苏牧,便仿佛看到自家老子愠怒之时的目光那般,一时半会儿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第四百零八章 自带麻烦光环 包间并不算很大,一下子涌入董彦超和王锦纶,以及他们身边的爪牙走狗,便显得有些拥挤不堪。 但苏牧就这么站在那里,便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铜墙铁壁,让他们不敢越雷池半步! 董彦超是个无法无天的货色,短短的惊愕过后,便是发自内心的愤怒! 或许是王锦纶的话语太具威力,使得董彦超先入为主,即便苏牧气度不凡,他仍旧觉着对方只不过是个随意拿捏的无名小辈,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 似董彦超这般的纨绔子弟,既是性格使然,也是政治需要,家里没个纨绔,上朝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些道理那些朝堂大佬不会不懂。 所以在他们的子孙纨绔胡闹之前,他们都会做个调查,给他们一些警告,哪些人是惹不得的,心里必须要有数,也就是说,必须在可控的范围内胡闹。 王锦纶说听苏牧口音就是外来人,董彦超又没见他带有扈从,更没见过汴京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完全就不可能在他爹交给他的那份名单之中。 扈三娘的魅力无可抵挡,董彦超终究还是抵不住内心恶魔的诱惑,昂首挺胸,便笑了起来。 “敢问兄弟是何方人氏?我这位小哥哥说仰慕兄弟的风采,想诚邀几位到寒家去坐坐,吃杯酒,大家交个朋友耍耍,兄弟便收拾一下,跟咱们到侯爷府走一遭吧。”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技巧都是徒劳,董彦超也不学市井捣子先栽赃再恐吓,威逼利诱双管齐下的那一套,开门见山就将侯爷府给搬了出来。 当然了,他是万万不敢将人带回侯爷府,给自家老子抹黑的,一般这话说出来,对方就已经要吓破胆子,乖乖就范了,到时候随便带去某处别院,漫说女人,便是男人,走进去也就别想再出来了。 苏牧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但见得董彦超身后的狗腿子已经蠢蠢欲动,颇有一言不合便要用强的架势。 皱了皱眉头,苏牧终究还是不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声音平静地说道:“小侯爷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我等还要到驿馆去投宿,就不打扰了。” 雅绾儿和扈三娘三人闻言,知晓苏牧不愿惹事,便在王锦纶和董彦超那恋恋不舍的目光之中,将面纱给戴了起来。 苏牧刻意加重驿馆二字,是想告诉董彦超,他也不是一般平民,大家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算了。 可董彦超却怒了,他董彦超是堂堂小侯爷,一个住驿馆的狗东西,竟然能够如此淡定泰然地跟他说话,难道他会忌惮一个只能住驿馆的人么! 眼看着苏牧就要离开,董彦超可不干了,当即使了个眼色,身后三五个恶仆就挡住了隔间的门,他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眼下天黑了,驿馆也该关门了,侯爷府什么不多,房间多得是,一般人想住一夜都不得,我也是见兄弟相貌清奇,一时起了爱才之心,兄弟还是跟咱走一趟吧,我平西侯府可是出了名的广纳贤良呢…” 王锦纶听得嘴角一阵抽搐,你一个侯爷府还广纳贤良,这是要造反的节奏么,不读书还真是要坑爹了。 苏牧一听对方想是打定主意不让走了,面色便冷了下来,扫了桌面一眼,那上面放着他的刀剑包裹,不过他并不打算动刀剑,因为这些狗腿子还不需要动用这些。 “我等乃是缘浅之人,高攀不起侯爷府,谢过小侯爷抬爱,请借个光,我等这就离开。” 苏牧此言一出,董彦超分明就看到了一个胆小怕事的懦夫,更是觉着王锦纶所言不差,此等懦弱男子,即便皮相不错,终究是配不上雅绾儿和扈三娘这等奇女子的! 董彦超冷笑一声,脸色便阴沉了下来:“这么说你是不肯给这个面子了!我堂堂侯爷府,难不成就入不得你的眼,还是说你对我侯爷府有什么偏见!” 身后的恶仆早已熟悉董彦超的行事风格,知晓自家主子要用强了,当即有人喊道:“小侯爷,小的见过此人,咱府里那只花瓶儿,指不定就是这外来小贼给偷的!” 董彦超脸色一变,故作义愤地指着苏牧道:“好啊!难怪不愿到我侯爷府作客,原来是做贼心虚,亏我一片惜才之心,却是看走眼了!” 这把戏实在老套到不行,可对于董彦超等人而言,只不过是个借口由头罢了,待得将苏牧几个都收拾服帖了,谁还敢说三道四? 只消将苏牧抓回去,这等没骨气不敢惹事的货色,一番恩威并施,也就彻底拿下了。 至于女人嘛,哼,他董彦超还没见过搞不定的女人,他侯爷府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势有势,钟鸣鼎食,生活无忧,尊贵无比,那可是女人们梦寐以求的生活,什么女人搞不定? “来人!” 董彦超怒喝一声,刚想要下令动手,苏牧却闪电出手,一把就扼住了他的咽喉! “大胆!竟敢对小侯爷行凶!快报官,快报官!”王锦纶不怒反喜,他还愁没借口整治苏牧,如今苏牧敢袭击侯爷之子,这可就有罪名了! 早有走狗跑将出去,到巡军铺子喊人,那铺子见得是侯爷府的牌子,顿时慌乱起来,火速上报,又连忙招呼人手,冲入了斋菜馆,将包间给围了起来。 苏牧捏着董彦超的脖颈,仿佛做了件不足为奇的事情,面色平静地说道:“只要我动一动手指头,就能拗断你的脖子,小侯爷你可想好了,我不过是个市井小民,贱命一条,一命抵一命,你说谁赚谁亏?” 董彦超本以为苏牧只是个不敢惹事的软蛋,谁能想到这人说翻脸就翻脸,说动手就动手,而且一动就是死手! 而且苏牧可算是一针见血,句句诛心,他董彦超乃堂堂小侯爷,眼下刚刚尝到男人的美妙滋味,大把岁月等着他去享受和挥霍,可苏牧这人也不知是哪里的山野刁民,若他一根筋转不过来,真扭断了自己的脖子,今后女人再多又有何用啊! 可他到底是平西侯的儿子,骨子里流淌着一股军汉的硬朗,冷静下来之后,脑子也就清醒了。 不对,苏牧绝不敢对自己下狠手! 他先前暗示过,他是可以住驿馆的,也就是说这人并非山野刁民,极有可能是一些小州府上京求办事的,这样的人不可能孤家寡人,看他上京求访都能带三个女人,而且个个姿色不错,各有千秋,可见家里女人更多,这样的家世,又怎么可能是贱命一条! “差点就被他懵了,好在你小侯爷是吃脑的!”董彦超心中豁然,便昂头冷笑道。 “你很好,有本事就动手,我平西侯府不将你诛灭九族,就拆了平西侯府的匾!” 苏牧也没想到这纨绔子竟然变得这么有骨气,竟然吓不倒他,他早见有人出去报信,如今巡军铺子的人已经包围了包间,相信一会儿开封府的公差就会赶到。 事情涉及到平西侯府,又是开封府的地盘,真要被开封府围了,想走虽然容易,但动静也会很大。 虽然他戴了生根人皮面具,断然不会有人认出他来,可保不齐有人认得雅绾儿和扈三娘几个啊。 想到这里,苏牧便朝雅绾儿和扈三娘扫了一眼,二女心领神会,将彩儿丫头给夹在了中间,而后抓起各自包裹着兵刃的长条布包! “走。” 苏牧一开口,便将董彦超往前推,扈三娘和雅绾儿陡然出手,只在呼吸之间,冲上来的恶仆和巡军便被打飞出去,隔间的屏风四面八方被撞飞,整个大堂顿时骚乱起来! 这些个在京城里巡逻的坊丁,又怎么可能是雅绾儿和扈三娘的对手。 董彦超身边倒是有几个追随了平西侯戎马半生的老悍卒,但不打仗了,整日跟着小侯爷吃香喝辣,董彦超又怕他们跟老侯爷嚼舌根,银钱女人从没断过,这些个老悍卒早就外强中干了。 即便苏牧仍旧制着董彦超,仍旧能够依靠单手,就将这些老悍卒给打翻在地! 这才眨眼之间,扈三娘和雅绾儿,以及仍旧扼住董彦超的苏牧,便将对方所有能动手的都给打趴下了,而此时那些混乱的食客,才刚刚走到大堂的门口! 王锦纶的直觉告诉他,或许苏牧是有那么一些拳脚功夫的,否则目光气质也不会这么犀利尖锐,可他没有想到,己方加起来十二三人,竟然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就被打翻在地,只顾着嗷嗷喊疼,一个都爬不起来! 更让人吃惊的是,一直趴在桌子底下那条大猫,竟然突然跃起,将一名护卫的后背都给撕烂了,眼下正在雅绾儿的脚边,呲牙咧嘴,双眸满是最原始的残暴和凶戾! “还叫人么?还是你打算亲自动手?” 苏牧看着董彦超,仍旧面无表情地问着,很显然刚才的举动根本就不足一提,而且他的刀剑包仍旧还抓在手里呢! 苏牧本以为董彦超会被吓退,可谁知这小子见了扈三娘雷霆出手的风姿,越是痴迷到了极点,竟然还是个会练武的大姐姐,这可就是极品了! “有本事你放开我,看你走得出去么!”董彦超怒睁双眸,仍旧跋扈地叫嚣着。 苏牧见得董彦超如此执迷不悟,有心吓唬他,便开口道:“你觉悟吧少年,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这些烂番薯丑鸟蛋又拦不住我,我把你捏死了,拍拍屁股也就走了,你信是不信?” 董彦超心头大骇,脸一下就吓白了,可嘴里仍旧不服气,色厉内荏地回骂道:“信,信你是狗子!” 苏牧手腕一紧,便加大了力度,正准备拿捏力度,给这个小侯爷好一顿教训,周围的人便急了,纷纷出言制止,却无人敢上前,也无人能上前阻止! “我信!大哥我信!” 正当此时,被留在雅间里头跟舞姬玩耍的黑脸小子,终于衣衫不整地跑出来了! 虽然苏牧戴了生根面皮,但他的声音实在太熟悉,因为黑脸小子一个多月前,还跟苏牧叫过板! 第四百零九章 一些历史遗留问题 作为一名穿越者,苏牧自知斤两,他没办法虎躯一震,霸气侧漏,诸多历史大牛纳头便拜,他也没有办法默写四书五经,精通六艺,熟稔八股,科考一路绿灯,入阁拜相,成就一品宰辅。 他甚至连抄一首诗词都要小心翼翼,心虚到不敢参加文人墨客的诗会雅集。 他也曾想点一盏灯,听一夜雨,焚一段香,泡一壶茶,推敲半阙词,说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醉枕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可自打来到大焱之后,他便麻烦不断,开始的开始就已经在睦州分舵的死亡训练营之中。 为了求生存,他不得不像跌落泥沼的蝴蝶一般,苦苦挣扎着,希望有一天能够再次振翅高飞,再次品尝到花蜜的甘甜和芳香。 从此之后,事情每每超出他的预期,他从未觉着自己能够改变历史,可当历史的潮流夹裹着他,不断载浮载沉之时,他仍旧会感受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 他本以为戴上了生根面皮,到汴京城中游玩一阵子,等待官家的召见,而后继续北上,开始新的征程。 可生活就是生活,小说里的英雄都会带着主角光环,打不死,踩不烂,光环一开,百毒不侵,刀枪不入,诸邪辟易,数不尽的美女投怀送抱,看不尽的宝贝自投罗网。 然而苏牧并没有主角光环,如果说他真的有光环,那只能是麻烦光环,无论他走到哪里,身处何方,麻烦事儿总会自动找上门来,比如平西侯的儿子董彦超。 虽然今时不同往日,他的心境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但说到底他还是没办法对董彦超下狠手,因为事情闹大之后,引发的后续实在太过麻烦。 这种冲突就像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环环相扣,本来无所谓的一件小事,最终都会演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惨剧,说不得要牵扯许许多多明明暗暗大大小小的势力。 所以眼看着两厢僵持不下,苏牧心里其实也在考虑最坏的后果。 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终究还是有人出来解围了,而且解围之人,说起来还真是个熟人。 那就是秦王的儿子,赵宗堃! 大抵是家教森严的关系,出来寻欢作乐的赵宗堃显然也经过了简单的伪装,不过当他发话之后,苏牧还是认出他来,便如同他能够通过声音认出苏牧一样。 如果雅绾儿和扈三娘几个没有戴上面纱,那么他根本就不需要通过声音来判断,因为他在江宁之时就见过了苏牧的家人,包括雅绾儿和扈三娘。 赵宗堃的出现,本该让董彦超心喜,因为他很清楚赵宗堃的家底,也不需要他替自己出头,只要他肯为自己撑腰,便足够他董彦超好生闹腾一番了。 可事情却大大出人意料,赵宗堃确实出面了,但一开口就喊了一声大哥! 董彦超很了解赵宗堃的性格,即便秦王府的世子赵宗昊,因着性格儒雅,没太大的霸气,赵宗堃都没喊他一声大哥。 而对于眼前这个不知底细的寒士,看着就像第一次进京的土包子,这等样的一个人,竟然跟赵宗堃相识,后者竟然还喊他一声大哥,而且竟然还相信这人真敢对他平西侯府的小侯爷动杀手! 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变化太快,如果董彦超稍微有些文青情怀,说不得脑子里就该冒出这么一句来了。 赵宗堃快步走了过来,便朝苏牧恳请道:“大哥,这人是我打小相熟的伴当,你就放他一码,天子脚下,事情闹大了对哪个都不好...” 董彦超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赵宗堃么?这货什么时候懂得权衡利弊轻重了! 而赵宗堃的话再次确认,他确实认得这位寒士,而且也真真切切将这寒士当成了大哥来称呼! “坤哥儿,这又是怎么回事!”董彦超也不是没脑子的,当即就喊出了赵宗堃的小名,借此提醒二人之间的情分。 可赵宗堃却没有领情,一脸恼怒地走上来,一边将二人分开,一边嘟囔道:“还能是甚事,大水冲了龙王庙呗,这位可是我大哥,若真论起辈分来,我还得叫他一声师叔呢!” 自从江宁一行回来之后,赵宗堃便将燕青当成偶像来崇拜,几次三番想要拜燕青为师,不过拜师这种事情是要烧香磕头的,赵宗堃又是皇室子弟,想要拜师就更加麻烦。 男女通吃的燕青即便胆子再肥,也不敢在这件事上胡来,便一直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可赵宗堃喊他一声师父,他还是会心里头暗笑的。 从赵宗堃个人来说,既然将燕青当成了师父来尊敬,那么燕青的师弟苏牧,自然也就是他的师叔了。 只不过这种辈分没办法太张扬,只能虚喊苏牧一声大哥作数了。 赵宗堃与董彦超几个出来鬼混,生怕王府的人知晓,那是闷屁都分成三次才放完,赵宗堃却为了这个寒士而出面调停,说明赵宗堃跟这人的关系确实匪浅了。 可董彦超那是出了名的张扬跋扈,赵宗堃跟他又是发小,自家兄弟帮着外人说话,这就让他心里极度不舒坦了。 然则今日再僵持下去也是让人头疼,既然赵宗堃认得此人,还称呼此人为大哥,甚至师叔,那么关于这个人的身世底细,也就很容易打探了。 赵宗堃见得董彦超面色阴冷,便在他肩头捶了一拳:“怎么?不服?你坤哥儿甚么时候坑过你!还不赶紧给咱家大哥吃酒告罪!” 董彦超满脸惊愕,他竟然让自己给这个人赔礼道歉?!!! “哼!既然是坤哥儿的大哥,兄弟自然得罪不起,也高攀不上,这杯酒不吃也罢!”董彦超这话便是在抱怨赵宗堃了。 虽然两人是发小,但他董彦超的老子毕竟只是平西侯爷,而人家却姓赵,跟当今官家一个姓,一直以来他们虽然是铁哥们儿,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们也很清楚家族势力的各种利益交缠,董彦超最忌讳人家说他高攀秦王府。 如今却自个儿拿出来说事,这可就是气话了。 “超哥儿...看你这话说得...”赵宗堃也听出对方话里头的刺儿,心里也着实不好受,可他是清楚苏牧的底细的,而且他大哥也曾经跟他透露过,这次苏牧上京可不是为了游玩,而是官家亲自召见! 如果不出意外,他大哥赵宗昊便是秦王府的下一任主人,甚至极有可能成为大焱朝的皇太子! 连大哥都如此重视苏牧,他这个做弟弟的岂能不知轻重,说心里话,他也是为了董彦超好,谁知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董彦超丢下这句话,便带着王锦纶等人忿忿离去,临了还恶狠狠地瞪了苏牧一眼,似乎在说,这事儿还没完! 苏牧只是苦笑一声,这麻烦来了是挡都挡不住,今日若没有赵宗堃从中斡旋,说不得还真要闹大发去了。 “先生...超哥儿就是这么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赵宗堃的低调也让苏牧刮目相看,看看他现在这个模样,再想想他在江宁大摆仪仗,自称将军,还真是有些无法想象了。 赵宗堃也看出了苏牧的疑惑,摆手驱散了左右下人,便朝苏牧说道:“不瞒先生,上次从江宁回来,官家那边也是雷霆震怒,若非先生将那蒙古王子...” 赵宗堃说到此处,连忙捂住了嘴巴,四处扫视了眼,这才安心下来:“若非先生将那人托付给国公府带回京来,我赵家几个弟兄可都要倒大霉了...” 苏牧一下子也就抓住了事情的关键,也难怪赵宗堃这么客气,若真只是承燕青的情,可能也不会热情到这等地步吧。 “三殿下这么说可就折煞苏某了,此事得益于曹国公出力,王府该感谢国公爷才是,苏某可不敢胡乱居功...” 赵宗堃见得苏牧推辞,便更是佩服苏牧的气节,当即说道:“先生不必谦虚,父亲交代过,若先生入京,务必要见先生一面...” 说到这里,赵宗堃似乎察觉到不妥,便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是私下见一面...” 虽然他不知道父亲为何如此谨慎,但关于苏牧的一切,想来父亲比他要了解更多,秦王虽然留在京师不之藩地,但这些年也饱受争议。 而且大焱朝早就不再册封一字王,漫说一字王,便是郡王都极其少见,这个世袭秦王虽然没有太多建树,但单单这一个名头,就足够朝野上下仰望。 这里要顺便提一下,所谓一字王,顾名思义就是封号为一个字的王爵,一般是亲王,以秦、晋、齐、楚最为尊贵,纵观大焱太祖之后的皇帝,未登基之前受封晋王,授开封府尹,基本上已经成为惯例,能够受封秦王,尊贵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唐朝,李世民便是受封的秦王,而到了他的儿子,李治在被立为国储之后,受封的是晋王,从此以后极少有人被封为秦王。 至于次一档的,也就是周、鲁、赵、燕、吴、越等,郡王层次则一般封常山王、长沙王、中山王、渤海王之类。 秦王不之藩地,留在京师,手中无寸功而身居高位,言官谏臣也不知上表了多少次,这个位置并不好坐。 所以秦王一直保持着极度的低调和克制,深入简出,明知道这份恩荫在不久的将来或许就要丢在自己手里,又岂敢轻易犯错。 若这次没有苏牧和曹国公补救,就凭着赵宗昊几个在江宁的过错,说不得官家就会借此由头,将秦王的爵号给削去了! 如此一来,赵宗堃甚至整个秦王府,将苏牧当成大恩人,那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再加上官家有无子嗣能够继承大业已经成为越发严峻的国本问题,而最有希望过继给官家,待官家千秋之后,成为下一任国主的,其中便有赵宗昊,而且还是希望最大的那一个!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秦王想要私下见一见苏牧,既冒险却又势在必行。 考虑到这些,赵宗堃为了对苏牧释放善意而不屑董彦超之流,也就情有可原了。 对于赵宗堃的邀请,苏牧不好答应也不好拒绝,只是寻了个由头暂时揭过则已。 经过这么一闹,这大相国寺也没太多心情去逛了,苏牧便带着几个女人,投驿馆去了。 (ps:今日爆发七更,补上前两天的,希望大家继续支持,拜谢。) 第四百一十章 山羊和花豹 等待,是最令人讨厌的一件事情,因为需要浪费大量时间,而这些平白浪费的时间,完全可以产生很多其他的价值。 然而生命当中却处处充满了等待,而且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等待的。 苏清绥已经枯坐了大半个时辰,他也讨厌等待,但他相信有些等待还是值得的。 因为等来的结果,会比他利用这段等待时间去创造的价值,更有价值。 他在等待王锦纶的归来,虽然明知道王锦纶出去寻欢作乐,出去巴结靠山,他完全可以踩着时间点过来,但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他还是早早便过来等着了。 弟弟苏清维的本事,他是一清二楚的,但他还是放心地将家族的生意交给了这个弟弟。 因为他的身边有那个神秘的女人在筹谋,有那个神秘的组织在做后盾,所以他变得有恃无恐。 然而这样的日子随着苏清维的归来,而一去不复返,因为那个女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家里了。 这让他感到极度的恐慌,便仿佛发现自己一直倚靠着的那座大山,只是一座浮岛,不知道何时会下沉,或者会漂流到世界的尽头。 人会在逆境之中得到最大的成长,要么被重压和困窘淘汰,要么就脱胎换骨,变得更强。 在苏牧和苏瑜两兄弟历经磨难,激发了内心的强大之时,苏清绥也找到了自己的反向,他也同样在成长,他也在变强。 他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可靠的人,最可靠和最可信任的,最终还是自己,依赖强者,不如自己变强,他终于懂得了这个道理。 所以在那个女人销声匿迹之后,他便加大了结交王锦纶的力度,不是为了攀附他,而是为了利用王家的势力,使得苏家变得坚不可摧。 在这一点上,王锦纶也拥有着同样的觉悟,因为王锦纶去巴结董彦超,也是出于同样的考量,希望利用平西侯府的势力,来拓展王家的人脉。 苏清绥本以为苏牧会在杭州一战之中彻底堕落,分家出去的苏常宗一脉,将彻底走投无路,苦巴巴地回来,让自己看个大笑话,再展现大度,赏他们家一口饭吃。 可让人想象不到的是,苏牧和苏瑜非但没有沉沦,反而混得风生水起,混得好到足以正大光明烧他家的船来大义灭亲,杀鸡儆猴! 他苏清绥如何都吞不下这个口气,可他已经不再急躁地想着去报复,他需要沉静下来,变得更加的稳重。 苏清维将关于苏牧和苏瑜的情况都告诉了他,并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遍,连最细微的细节都没有放过。 所以他能够知道苏牧即将进京的消息,所以他要来等王锦纶,希望利用王家的人脉,确认苏牧是否已经进京。 这是他展开报复的前提条件,如果连苏牧何时入京,是否已经入京都不知道,又谈何报复? 不过苦等了大半个时辰之后,他等来的却只是一个满脸阴郁和愤怒的王锦纶。 他相信王锦纶的手段,也知晓王锦纶的伎俩,对付平西侯府小主子董彦超这样的货色,王锦纶该是手到擒来才对,怎地如此悲愤地回来了? 王家能够崛起,可以说得益于苏清绥所在的苏家,所以即便心情再差,王锦纶也不可能将苏清绥扫地出门,在某方面来说,他们还是同盟战友。 所以当王锦纶将今夜所经历的事情说道出来之后,苏清绥终于发现,自己的等待还是值得的! 因为王锦纶察言观色的能力极强,叙述的功底也深厚,通过他的描述,苏清绥几乎可以确定,王锦纶和董彦超招惹的那个人,应该就是苏牧! 人都说无巧不成书,也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苏清绥还真是歪打正着,让他获悉了苏牧的消息! 对于苏牧,王锦纶的印象几乎要停留在当初桃园诗会之上,最新的记忆便是离开杭州之时,苏牧藏着粮草,死活不愿意拿出来赈济杭州百姓,诸多势力为了这批粮食,明争暗斗头破血流。 而后便是流传到了汴京的那一篇篇诗词,以及苏三句的名声。 关于苏牧的才名,王锦纶是不敢质疑的,但对于苏牧其他方面的事迹,王锦纶却不敢苟同。 在他看来,一个在文学上拥有如此高深造诣的人,已经没有其他精力去经营其他事业,所以对于苏清绥的说法,他也只不过抱着一笑置之的态度,甚至根本就不相信。 苏牧的才名确实名符其实,连官家都亲赐过长短句,虽然有着不小的调侃意味,但已经坐实了苏牧的经验才华。 可要说苏牧竟然能够扼住平西侯府少主子董彦超的脖颈,还喊打喊杀,更让秦王的三子赵宗堃以晚辈自称,为了回护他而不惜与发小反目,这是王锦纶如何都无法置信的。 他很清楚董彦超睚眦必报的性子,所以他已经派人跟踪到了驿馆,调查苏牧那伙人的底细,相信不久之后便会有消息传来。 对于苏清绥的推测,他是一点都不信,可苏清绥说得有理有据,这让他感到很厌烦。 当初在杭州之时,他还能够保持温润恭谦,可如今王家得势崛起,他已非吴下阿蒙,三言两语之中,便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就差没有开口下逐客令了。 若那神秘女人还在身边,苏清绥也不需要看王锦纶的脸色,可如今最大的靠山没有了,苏清绥也不好摆架子,两人应付了几句,苏清绥便知趣地告辞了。 王锦纶的态度让苏清绥感到愤怒,因为如果没有苏家,他王家又怎么可能如此飞速地崛起,王锦纶得意之后就摆臭脸,这无异于过河拆桥。 回到府邸之后,苏清绥便找来了弟弟苏清维,让他带着密探,亲自到驿馆去刺探,务必要确认苏牧的身份! 而苏清维刚离开,王锦纶府上的执事便找上门来,然而苏清绥冷笑几声,托辞夜色以深,不便打扰王公子歇息,便将那执事给打发了回去。 笑话,如今他已经得到了苏牧的消息,派人去驿馆调查一番,也就一目了然,而王锦纶非但过河拆桥,还将他当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走狗,苏清绥又怎会让他小看了去! 王锦纶之所以要将苏清绥召回来,是因为他派出去的探子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那个人手持江宁府市舶司的条子,路引和户牒上的消息,让探子们确认了他的身份,这个人果然就是苏牧! 即便如此,王锦纶还是难以置信,而且他似乎听说苏牧在方腊一战之中,便方七佛刺上了两道金印,可晚间那寒士脸面周正,肤色虽然微黑,但绝无金印。 而且他是见过苏牧的,那寒士的面容轮廓虽然与苏牧有些相近,但绝非同一个人! 可他越是想起苏清绥的话,便越觉着可疑,在细想那寒士的声音,仿佛唤醒了他极其久远和模糊的记忆,他可是在桃园诗会上听过苏牧的声音的! 王锦纶越想越不对劲,若按照苏清绥先前的描述,那么自己还真是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可他终究是有些不信的。 而当府上的执事孤零零回来,报称苏清绥竟然不来,王锦纶微微惊愕之后,不由心中忿忿。 苏清绥虽然是苏家之人,与苏牧一脉同宗,但双方之间的梁子结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当初他们分家,王家还和陈公望一道去做过见证。 王锦纶本想弄清楚那人的身份,给董彦超及时报上去,这才想到将苏清绥给召回来。 可苏清绥这狗厮竟然装腔拿调,这就让王锦纶非常不爽了。 若说消息来源,刚刚被苏瑜烧了商船的苏清绥,或许还真是第一手消息,可若说调查一个人的身份来历,而且还知晓了姓名籍贯以及他的一部分事迹。 而且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天下文坛人人敬仰的苏三句,那么也就不是太难打听了。 想到这里,王锦纶冷哼一声,心里默默记下了苏清绥这一次的姿态,而后让人备了马车,很快就来到了董彦超的外宅。 董彦超为了消遣玩耍,并没有住在平西侯府,而是在外头弄了个外宅别院,也是他的豹房,专门侍弄一些珍禽猛兽,当然了,也有金屋藏娇的作用。 比如今夜那些个外族舞姬,他就挑了两个,虽然被苏牧和赵宗堃气跑了,但王锦纶还是让人将舞姬偷偷送到了这里来。 董彦超正因为今夜之事忿忿不平,将一头活羊丢进铁笼里头,看着饿了一天的花豹,扑杀撕咬那可怜的山羊,看得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在山羊的额头上,贴上那人的名字。 可恨的是,自己被这般羞辱,竟然连那人的名字都不晓得! 这时候门房来通报,说是王锦纶在外头求见,董彦超便破口大骂:“不是跟你说了么,便是天王老子来了,爷也不待见!” 那门子也是吓了一跳,不过又低眉顺眼地回报了一句:“王公子说了,他已经弄清楚了那寒士的身份...相信小侯爷一定会开心的...” “什么?这王锦纶果然会办事!快!快让他进来!”董彦超眉飞色舞道,不过很快他就拍了拍大腿,拦住门子道:“别别,我亲自出去接他!” 董彦超哈哈大笑,便这么往后门方向而去,在他的身后,那花豹已经将山羊撕扯开来,血肉模糊。 只是董彦超还没有意识到,在这场冲突之中,到底谁是山羊,谁才是花豹! 第四百一十一章 廉颇虽老,尚能饭一斗 如果非要在一周的七天里挑出两天来,一天最让人喜欢,一天最让人讨厌,那么前者该是周五,后者该是周日。 因为周五是周末的开始,是人们结束了一周工作,开始享受短暂假期的时间,而周日则是休息结束,又要开始上班的时间。 而将之扩大到一年,那么十二月份应该相当于周五,外出的游子纷纷归家,享受休息与团圆。 对于汴京和扬州江宁杭州苏州这种地方,其实过年过节与平日里并没有差太多,因为这些城市的人们,仿佛三百六十五天都在休息,仿佛每日都在欢庆的氛围之中。 即便如此,百姓对此仍旧有着极大的分歧,对于寻常老百姓而言,年末还是非常让人惬意的一段时期。 汴京城中早早就营造出了一种节庆的氛围来,街上已经开始售卖年货,文人士子们的诗词佳作也渐渐开始由咏雪颂梅,变成了与过年有关的主题。 鲁国公曹顾早在几天前便拖家带口,来到了汴京城中,作为拥有进京参加官家新年朝贺的皇亲国戚,曹顾的到来,明面上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但暗地里,却有着无数双或友善或厌恶的目光在观察着。 不过素来低调的鲁国公,这一次却一反常态,在抵达京师的第一时间,便入宫面圣去了。 其中缘由或许也只有整个帝国最为尖端的那一小撮人才得以知晓,但也并不妨碍百姓们众说纷纭。 而让人惊讶的是,官家在翌日便再度召见了鲁国公,并让蔡京王黼等宰辅作陪,邀请鲁国公曹顾享受御膳的至高恩宠! 曹顾这一次也是出于大公之心,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参政议政,这也是曹家数代人得以长久富贵的秘诀,然而为了北边的战事局势,他还是破例了一次,利用国公府的势力,将蒙古王子哈纳木偷偷送到了京师来。 这个人干系到大焱与蒙古部族骑军的联盟,直接影响到征伐北辽的千秋大计,所以这份功劳,足以让官家私自宴请曹国公爷了。 然而曹顾却有些懊悔,因为官家的宴请也在释放着一个信号,眼下童贯带兵北伐,连镇守西北的种师道都带着西军北上,可谓倾全国之力,以谋万世之功。 虽然大焱的武将远不如文臣金贵,但童贯既是权臣又是宠臣,他可以说是武将,有时候又为文臣撑腰,他也不算武将,更不能说是文臣,因为他是个阉人,是个宦官,这是他最为特殊的地方。 长久以来,官家对童贯的恩宠从未减少,就是因为童贯身份的特殊性,能够为文臣武将两大阵营之间,筑起一道缓冲的软墙。 可如今童贯已经北上,军方首脑几乎倾巢而出,而且这一次即便派了监军,但也无法遏制童贯把持军权的局势,而后方补给都交给了文臣来负责。 对于武将而言,这是将后背拱手送到了文臣的面前,这些个文臣整日里反战求和,若哪个不开眼,在背后动些小手脚,前方可就不是死一两个人的问题了。 若粮草和武备补给出现断链,前方的将士们必将寸步难行,而且还会被自己人坑死。 所以在失去了童贯这个充当缓冲的人物之后,官家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填这个空缺。 官家所信任和重用的人物之中,除了“六贼”,也就高俅之流,这个高太尉踢踢球做做诗写写字还可以,论起打仗无论是前线还是后勤,都只能给敌人送菜。 剩下的人中,蔡京王黼等人都是文臣,需要履行宰辅职权,控制整个帝国的运作,而朱勔虽是武将,却坐镇大东南,成了大东南的“土皇帝”,死活不肯挪窝,李彦同样是武将,却要看管着帝国西南的蛮族土人。 而且他们本来就是文武集团双方的主力选手,将他们挑选出来接任童贯的角色,只能烈火烹油,让形势更加的恶劣。 思来想去,官家只有将注意力投到了那些致仕的老家伙们身上,这些老家伙拥有着极高的人望,即便已经致仕养老,但朝堂的影响力还在。 只要操控得当,挑一两个老古董出来坐镇后方,便能够保证后院的安稳,而这样的人物必须拥有着极其良好的人缘和风评,能够让文武集团双方都心服口服。 再看看曹顾的家世和履历,便会发现,官家的诸多考量,仿佛就像先射箭再画上靶子,完全就是为曹顾曹国公量身定做的! 所以对于无心再进入朝堂争斗的曹顾而言,官家这场宴请也是“筵无好筵会无好会”了。 一顿皇家饭吃下来,曹顾也是眉头紧蹙唉声叹气,虽然他已经考虑过官家对他的安排,但最后还是让他大吃了一惊。 他只记得官家最后对他说了一句话:“早些时候,朕已经让苏牧那小子上来了,眼下就住在驿馆,待朕召他一次,今后就让他在你手底下听用吧。” 曹顾虽然已经通过苏瑜,知晓了苏牧乃绣衣暗察的身份,可相对于他即将要担起的任务而言,仅仅只是一个苏牧,确实远远不够。 可官家却信心满满,他自然也不好多说什么,这个任务关系到帝国千秋万载的功德,干系到数十万军兵的生死,他甚至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谁能够想到,官家竟然会让曹顾加入到北伐大军之中,并分配到了种师道的西军之中,充当监军之职! 曹顾已经六十五岁,在平均年龄只有三十四岁的大焱来说,已经算是高龄的老寿星了,可充当监军便意味着要随军而行,总不能远隔千里,这还监个囊球的军。 让这么个老人北上监军,会不会暴毙在路上,能否顺利抵达燕地还是个问题! 早几个月前,童贯已经被任命为河北河东宣抚使,领兵十余万进行巡边,名义上虽然是巡边,实则已经是在做战前的最后准备。 童贯把持大焱军权将近二十年,官家也不会真的让一个死脑筋的硬颈文官去充当他的监军。 最后官家选择了蔡攸作为童贯大军的监军,这蔡攸名义上是副使,其实早已被童贯架空了权力。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蔡攸此人好色贪婪,童贯没动用太多手段就彻底拿下了这人,这位监军大人便留在了大名府享乐,竟然连跟着童贯大军北上的心思都没有了。 鉴于童贯的特殊身份,将曹顾安排在童贯身边是不可能的,而且官家本来就是想让曹顾接替童贯的角色,在前方能够凝聚军心,在后方能够让文臣不敢在后勤上搞小动作。 所以最终将曹顾任命为副都统制,安排在了保静军节度使种师道的手底下。 种师道乃是整个西军的灵魂人物和精神领袖,大焱之所以能够在国家极端腐败的情况下,在对抗西夏的战争之中取得前所未有的大捷,皆赖种师道以及其麾下西军之功。 而种师道也是文臣们最忌惮的一个武将,因为他坐镇西陲,早已深入人心,拥有着极其稳固的群众基础,西军更是对他唯命是从,甚至称之为种家军都不以为过。 这样的人已经拥有了裂土封疆的本钱,而西陲以及西南,素来就不安稳,一旦种师道心怀不轨,整个大焱版图的西面,都将从帝国版图之中被割掉。 而将曹顾放在种师道的身边,是官家释放的一个信号,说明他信任种师道,曹顾要担任缓冲的角色,所要缓冲的,便是这位老名将与文臣们之间的明争暗斗。 种师道已经被任命为都统制,在战时拥有着统一指挥出征的各路大军的权力,再加上武泰军承宣使王禀、华州观察使杨可世等人都与种师道或者西军有着密不可分的牵扯。 所以官家将曹顾安插到种师道的帅帐之中,既有为种师道保驾护航,也有警惕种师道和西军的意思。 或许种师道这种名将,未必就有不臣之心,可整个大焱的人都知道,当初太祖是如何当上开国皇帝的... 曹家能够兴盛至今,并非完全凭借着与赵室的皇亲关系,曹顾能够世袭罔替鲁国公的爵位,也绝非简单之人,也正是因此,他才没有办法拒绝官家的任命。 便如同秦王同样没办法拒绝官家的任命一般,当然了,这一次并非秦王亲自出马,官家只是让他挑选一个儿子,跟着上前线去开开眼界。 这或许也是官家对文官们的敲打,你们逼着我过继秦王的儿子当国储,那我就派他上前线,这也是一直以宽仁著称的官家,对文官们最为严厉的一种嘲讽了。 至于秦王会派哪个儿子出去,那就是他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虽然名义上只是护送曹国公北上,但若说没有丝毫危险,也不太可能,为此,官家还搭上了另一个老东西,仿佛要将帝国的老东西一网打尽,给年轻人腾出一些位子的意思。 而这个可怜的老东西,便是一直在京师混吃等死的平西侯董立武! 董立武早年间曾经与种师道一同征战西夏,虽然廉颇老矣,但在军中的声望和人脉还算凑合,保护曹顾北上,顺便提点一下秦王之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再者,他与种师道关系很好,留在曹顾身边,说不定还能够为曹顾提供一些帮助,使得曹顾更加快速地融入到西军之中。 官家虽然是一国之君,但许多决策其实并非乾纲独断,时常受到文官们的诤谏,甚至在朝堂上一点面子都不给。 可北伐之事干系到大焱的千秋功德,若是失败了,必定要遗臭万年,这个黑锅除了皇帝,还有谁敢背? 所以在关于北伐的事宜上面,官家赵劼终于找到了当皇帝掌控生杀大权的那种美妙感觉。 而且这一次他的安排虽然是意料之外,但也算是情理之中,若细细考量,确实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案,是故在蔡京等人的商议之后,很快就定了下来。 曹顾回到府邸之后,便将家人都召集了起来,宣布这个消息之后,这夜晚算是彻底成了不眠之夜了... 不过他也没有忘记官家的提醒,翌日一早,便微服出行,来到了驿馆。 只是老国公并没有想到,竟然有人比他还要早! 第四百一十二章 大家都爱幸灾乐祸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董彦超和王锦纶等人都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容不下太多隔夜仇,这厢连夜探查清楚了苏牧的底细之后,第二日一早便劳师动众地来到了驿馆。 当然了,他们能够探查到的情报,也只是流于表面,至于苏牧的神秘身份这种程度的机密,即便是平西侯董立武这等层次,也是没办法接触的。 无知才是人类最大的原罪,这句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董彦超和王锦纶综合了双方的情报,召集了一干狗头军师和幕僚,经过筛选和整理之后,一致认为,苏牧虽然也算有些本事,但终究还是不够看,更别说眼下他身在汴京,便是随便哪家的纨绔子,都足以让他这个大才子喝一壶的了。 有了这些“精英谋士”的推断,董彦超和王锦纶就更加胸有成竹,而栽赃陷害这种事情,也是吃脑的一件事,经过这些谋士的一番运筹,他们也终于拿出了一个比较靠谱的方案来。 苏牧乃是江南人尽皆知的大才子,按说为了自身安全,低调出行,亦或者自惭形秽,不愿以脸上金印示人,遮遮掩掩也是情有可原。 但遮遮掩掩你完全可以带个面纱之类,又何必动用手段,进行易容? 这可是江湖绿林的乱禁分子才会干的事情,苏牧遮掩面目并无过错,但过分到易容这种程度,可就真的有些做贼心虚了! 在京师重地藏头露尾,加上苏牧曾经在方腊的圣公军之中有过一段说不清楚的恩怨纠葛,想要借此来扣押他三两天根本就不成问题。 而一旦被抓进牢狱之中,那些胥吏和狱卒再捏造诬陷,王锦纶又发动文坛的关系网,将事情宣扬出去,那么即便有赵宗堃罩着,苏牧也得被泼一身的脏水。 汴京城的文士佳人对苏牧的诗词自然是不敢质疑的,但他们却从未见过苏牧本人,只要将苏牧的名声搞臭,他今后还如何在文坛立足? 董彦超和王锦纶天真的以为,苏牧这次进京,就是为了在汴京文坛大展拳脚,大杀四方,以求扬名于四海。 岂不知苏牧对汴京文坛,乃至整个大焱帝国的文坛,根本就一点兴趣都没有。 为了这次行动,董彦超和王锦纶还动用了自己的人脉,王锦纶在开封府当了个肥差,官职虽小,但好歹也是个开封府的官儿,加上他王家又有钱,还跟右相王黼有着宗亲关系,眼下可谓炙手可热,巴结攀附的人自然是不少的。 所以王锦纶只是稍微暗示了一下,便有人主动跳出来,抢着成为了王锦纶的打手。 这里要提一下,开封府乃是汴京的官衙,最是高贵却又最是麻烦的一个衙门。 开封府的最高长官为开封府牧,或者开封府尹,但因为太宗和真宗曾经担任过府尹,所以除非是有望成为国储的皇家子孙,否则开封府尹一般都不常设置。 当然了,后世闻名的包拯,便曾经担任过开封府尹,大焱历史上好些名人也都曾经担任过这一要职。 除了府尹这种特例之外,开封府一般设置权知开封府一人,以待制以上充任,其下有判官二人,接下来就是左、右厅推官各一人,领南司者,督察使院各一人,功曹、仓曹、户曹、兵曹、法曹、士曹等六曹参军各一人。 六曹参军的上头设立司录参军一名,折户婚之讼,管理六曹的案牍文书之类的东西,再下来就是左、右军巡使、判官各二人,掌京城争斗及推鞫这种治安问题。 王锦纶相熟的帮手便是右军巡使谢仲敏,在京城地面上也算是一号人物,纨绔子弟们在京城胡闹瞎搞,很多时候都是这位哥儿们在帮忙擦屁股。 谢仲敏原本只是军巡铺子里头的坊丁,出身卑微,虽然不学无术,脑子却好使,又懂逢迎,手腕圆滑,更是舍得扔钱,渐渐的便成为了黑白通吃的一位人物,到后来甚至传闻他已经成了京城地下最大帮派的当家人之一。 不过后来他结交了一位了不得的权贵,以致于老百姓连那权贵的名字都不太敢提及,经过了层层运作,竟然让他当上了开封府的右军巡使。 当上了管理治安的头子之后,谢仲敏充分发挥自身优势,在他的管辖之下,京城的治安竟然出奇的改善了不少,虽然有人说那些闯祸惹事的大半都是他手底下的捣子(混混),但政绩上漂漂亮亮的数据却让上锋极其受用,于是他的地位也就更加的稳固。 得了王锦纶的嘱托之后,谢仲敏当夜就让驿馆的人做了探查,果真确认了王锦纶的情报,他的心里也就有个底了。 他也不是什么读书人,出身街头,即便如今已经进入了官场,但对读书人并没有太大的好感,就更不用说苏牧这等样的大才子了。 事实上王锦纶也是抓住了众人的嫉妒心理,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之心人人皆有,试问汴京城中,又有多少文人等着看苏牧掉到井里? 他们都是整个大焱皇朝最具才智和才华之人,谁有甘愿苏牧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稳压他们一头,连官家都对他青眼有加? 谢仲敏只不过开一个头,无论到时候能不能给苏牧捏造出一些罪名来,只要他进入了牢里,王锦纶再将周甫彦等这种拥有着极大影响力和号召力的人推到前面来,好生宣传一番,苏牧的名声想不臭都不行了。 以秦王向来夹着尾巴做人的性子,只要苏牧的名声臭了,他还会愿意让赵宗堃这个宝贝儿子给苏牧来往,给秦王府惹上一身骚? 再加上官家想要一直想要削去秦王的爵位,这在京城权贵圈子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上次市舶司的事情已经到了官家的底限,没有被剥夺爵位已经算是走了大运,但秦王府的形势仍旧岌岌可危。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漫说董彦超,便是随便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认为赵宗堃在苏牧名声已经臭掉的情况下,仍旧会跟苏牧称兄道弟。 等到苏牧被搞臭之后,赵宗堃还不得知晓,董彦超才是最适合他的哥们儿和伴当? 一想到这里,董彦超心里就说不出的舒坦,仿佛早早就看到了苏牧的悲惨下场,和赵宗堃那失魂落魄的颓败模样。 所以今日一早,他便与王锦纶换了一身寻常衣服,托着王锦纶在文坛上的人脉关系,将周甫彦等几个人都叫了过来。 人都说周甫彦性子大度,气质脱俗,最是清雅,可王锦纶与他说道了苏牧的事情,以及苏牧惹上了董彦超之事时候,周甫彦果真是来了! 王锦纶其实很清楚周甫彦与苏牧之间的龃龉,早在杭州之时,李师师曾经到杭州一行,本该是周甫彦和他王锦纶将李师师推出去,顺便稳固一下周甫彦杭州第一才子名头的好事。 可就是这么一桩好事,却让苏牧不小心流出来的一首鹊桥仙给搅黄了,取而代之的是让杭州行首虞白芍成功上位,使得李师师杭州之行灰溜溜便回来了,而他周甫彦也彻底失去了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更别提当初那个王锦纶了。 而王锦纶并不知道,周甫彦之所以愿意来趟这趟浑水,除了杭州之时的龃龉与不快之外,还有着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 那就是李师师上一次皇宫诗会之行,无论是为了婉拒他周甫彦,还是李师师果真想在官家面前表明心迹,总之她都间接地让周甫彦知道了一个事情。 李师师其实并非不想考虑个人问题,而是早已心有所属,她用了一首木兰辞,告诉了周甫彦,若只如初见的那个人,应该就是苏牧! 所以在周甫彦看来,苏牧非但是抢走他杭州第一才子,甚至大焱第一才子名头的那个人,更是他周甫彦的情敌! 这世界上还有比情敌更可恨的人么,还有比看到情敌被人抓进大牢还要更加激动人心的事情么? 在周甫彦看来,是没有的。 所以他很果断地就答应了王锦纶,并果是将一帮好友都拉了过来,当然了,他也不可能将队伍堂而皇之地拉到驿馆去。 只是将好友都约了出来,在驿馆附近的一家酒楼里聚会,只等着看热闹。 那驿馆斜对面的酒楼档次极地,更让人不喜的是,这是一家江湖人落脚的粗俗酒肆,完全没有一丝文人情怀。 他们也搞不明白,平素里最注重风雅的周甫彦,为何会选择这么一处地方。 更让人疑惑的是,这才是早上啊,你约出来喝个劳什子的酒啊! 不过周甫彦抱上了蔡京的大腿之后,在文坛上的身份地位已经今时不同往日,大把人等着跟他耍朋友,能够得到他的邀请也是荣幸走运的事情,哪里还轮得到自己挑三拣四。 而周甫彦又自作主张,将苏清绥给请了过来,虽然对王锦纶的过河拆桥心中怨恨不已,可听说他们已经早自己一步,对苏牧下手了,苏清绥还是打算过来亲自看一眼。 如果董彦超和王锦纶等人成功了,也就省得自己再劳心劳力去筹谋,只需要添一把柴禾,就能够把苏牧给拿下了,更何况如今的局面颇有些众人拾柴火焰高的意思,大家都等着看苏牧的出丑呢! 就在大家的期期艾艾之中,谢仲敏终于带着浩浩荡荡的军巡队伍,来到了驿馆,谢军巡先进到驿馆,与驿丞通了气,这才一声令下,开始了今日的好戏! 第四百一十三章 驿馆风波(上) 汴京城其实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大,甚至可以说是华夏民族历史上最不气派的一座国都。 它没有盛唐之时长安洛阳那般宏伟磅礴,也比不上后世明清时代的金贵大气,它不像金盔银甲的神武大帝王,也不是凤冠霞帔的贵气凤女凰后,它更像寄情山水的白衣书生,像织巧唱曲儿的小家碧玉。 它的军事武功被千秋万世所诟病,使得华夏民族蒙受了巨大的耻辱,但它的文化和经济却又是古时的巅峰。 它就像坐拥一座金山银山的孱弱孩童,天真的以为只要给敌人丢一把金豆子,敌人就会跟它坐下来讲道理,最终却被敌人连财宝带主人一同掠夺走了。 它的风气很开化,甚至允许老百姓在御道两侧开店做买卖,整个国都少了威严肃杀,却更添热闹与繁华。 然而它说小是小,但说大却又很大,就这么一个不甚宏伟的国都之中,暗流涌动,皇亲国戚王公贵族遍地横行,还有潜伏于其中的武林人士各种贩夫走卒,总之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但这些大大小小的势力却又泾渭分明,每个圈子其实也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大,你缺少的不是发现,而是缺少一张入场券,仅此而已。 汴京乃是首善之地,文坛更是汇聚了整个帝国的才人,可以说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 大焱文风最是鼎盛,产出了无数流芳百世的经典佳作,所以想要进入到汴京文坛的圈子里,这张入场券是非常金贵的。 好在无论是王锦纶,亦或是苏清绥,他们都成功跻身到这个圈子来,进入了圈子之后才发觉,其实也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大,也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高雅。 这些个才子文人,其实也会明争暗斗,特别是在李师师等一众绝世佳人的面前,更是不放过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 自古文人相轻,这种争斗很多时候都会促进整个文坛向前飞速发展,但也给文人的个人,造成了不小的困扰和麻烦。 比如今日,王锦纶只是支会了一声,周甫彦等便率领一众长舌的文人们,蹲守在了驿馆的斜对面,只等着看苏牧的笑话。 虽然他直接或者间接败在了苏牧手里不止一次,可在他看来,眼下却是他周甫彦要胜过一筹,因为有蔡京的提携,官家对他又越发的欣赏,而自己整日在汴京文坛摸爬滚打,日积月累,已经积累了不少的人脉和声望,虽说文无第一,但大才子的名头绝不会少了他周甫彦一个。 嫉妒是人类的原罪,是骨子里的本能,所以他要看着自己的“情敌”陷入困境,这会让他得到精神上的胜利和满足。 开封府右军巡使谢仲敏与驿丞打了个商量,后者便带着谢仲敏,连同一干官兵,来到了苏牧所在的院落外头。 因着苏牧手持市舶司的条子和公文,而市舶司又是官家极其重视的新衙门,据说这才几个月的时间,已经给官家带回来几十万贯的关税收入,朝野上下虽不敢议论,但都心知肚明,官家或许就是看在这笔钱的份上,才绕过了那三位王子,所以驿丞并不敢怠慢,将苏牧几个安排在了一处独立的院落。 驿馆乃是官方的客栈,供过往的公差住宿歇息,并根据对方的官职和差遣不同,提供不同等次的住宿伙食和其他各种福利待遇。 驿丞见惯了南来北往的官差,眼光自然是不会差的,而汴京城的驿馆所接待的人物更是五花八门,虽然汴京的驿丞有着皇城人的傲娇和优越感,但也不是谁都去得罪。 苏牧拿的是苏瑜的条子,上头有市舶司的差事章子,正儿八经的勾当,驿丞非但不敢得罪,反而要好生伺候着。 可谢仲敏可是汴京城的地头蛇,而且还是黑白通吃的那一种,这个苏牧从江南上来,竟然劳动谢仲敏亲自出手,驿丞也是惶恐不安,心说自己这一次莫非看走了眼? 此时天虽大亮,但时日其实还算早,苏牧雷打不动地将阴阳经内心功法运转了大小周天之后,才结束了打坐调息。 即便天上还落着小雪,但练完内功的苏牧却浑身发热,俨然进入了一种寒暑不侵的新境界,只穿着单衣,便在小雪之中练刀剑拳脚的功夫。 早上练功已经成为了他生活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论是在方腊圣公军之中,亦或是在海上漂流,他都没有间断过修炼。 但见得他左手混元玄天剑,右手草鬼唐刀,身形如同雪中惊鸿,也不讲套路,只是微闭着双眸,以方七佛或者安茹亲王燕青等强者为假想敌,随意洒脱地挥舞着刀剑,渐入佳境之时,竟然行云流水,人影如清风,片雪不沾身! 苏牧舞得兴起,体内一股股热流不断在四肢百骸之间流转,充盈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只觉着舒畅难当,恨不得喊出声来,在这种玄妙的感觉之下,他已经大概能够肯定,自己的武道修为又更精进了一个层次。 可就在这个当口儿,小院的木板门突然被轰然撞开,那门铰咔嘣被绷开,如同高手激射的飞蝗石一般飞过来,苏牧爱惜刀剑,并未格挡,那铜质门铰便砸在他身后的门格上,竟然射穿了一个大洞! 门外的官兵轰隆一声涌进来,却见得苏牧左手剑右手刀地傲立于院落之中,小雪分扬之下,脸上两道金印格外醒目! 苏牧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燕青送给他的生根面皮是秘法特制的,白日里贴肉戴着,晚上要放在特制的药水之中浸泡,否则那面皮就会萎缩变形,再也用不了。 眼下苏牧并未戴着生根面皮,而手上又拿着刀剑,官兵涌入之后,他也顿感不妙,因为自己给人落下口实了。 古时历朝历代对民间刀剑强弩的管制都极其严格,大焱文风昌盛,武人地位极其低下,但国内盗贼蜂起,加上各地的叛乱又时有发生,所以朝廷对武器的管制就更加的严格。 在其他小州府的街道之上,各色绿林游侠儿或许还能佩剑带刀而行,可在汴京这种地方,漫说带着刀剑招摇过市,便是私藏被发现,都是不小的罪名。 苏牧曾经是童贯帐下的赞画,也算是正经官职,可随着方腊平叛的战役结束之后,这种临时性的指派职务也就随之被解除了,而苏牧在皇城司的官职又是见不得光的,也就是说,苏牧拿不出一个合理的官方身份来。 他手里虽然有市舶司的条子和公文,但瞧着对方的架势,显然早已挖好了坑,就等着把他苏牧给推下去了。 若他戴着人皮面具,倒也还好糊弄,要命的是他并没有戴着面具,这就给人留下了攻讦的漏洞了! 果不其然,那些个官兵涌进来之后,也被苏牧的英武姿态给震了一下,可发现他手里头的刀剑之后,立马就剑拔弩张,呈现半扇形的攻击阵型,将苏牧的去路给封锁了起来! 谢仲敏见得此状,心头大喜,王锦纶说要送一场大功劳给自己,果是没有骗人,这人冒充市舶司官员招摇撞骗,竟然到正大光明到驿馆来混吃混喝,脸上那金印足以亮瞎狗眼,就差没在额头上刻着坏蛋二字了! “兀那贼厮,还不放下手中兵刃!”谢仲敏按住刀柄,指着苏牧便大喝一声,诸多官兵也是紧握刀柄,出鞘三分! “本官接到检举,说你冒充市舶司官员,实则乃是贼匪头子,欲到京城来图谋不轨,如今当场抓现,证据确凿,还不束手就擒!” 那驿丞也是惊得脸色发白,因为是他亲自接待的苏牧,苏牧的身形和衣裳鞋子他都认得,可没想到才隔了一夜,苏牧竟然换了一张脸面! 先前也说过,驿丞都是人精,粘上毛比猴儿还要精,见着苏牧脸上的金印,便万分确定苏牧不是好人,短短时间便脑补出绿林贼人易容改扮,潜入京城欲行刺皇帝的话本演义故事来! “这次是真看走眼了!”驿丞心头暗自叫苦不迭,早上谢军巡还曾经警告过他,他才当了这带路党,如今看来好在自己识时务,否则必然会受到牵连,而且罪责还不小呢! 虽然这驿丞只是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可多少还是有着不小的油水可捞,要丢了这份差事,一家老小连带外头藏着的小妾,都要嗷嗷叫着饿肚子了! 谢仲敏哪里会去注意驿丞的心里想法,眼下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苏牧的身上。 他是从街头混迹起来的,自个儿就是地下堂口的当家人,武道修为也不错,见着苏牧单衣练武,自然看得出苏牧不是简单的人物,这种绿林大枭,哪一个都不是轻易能够对付得了的。 好在自己带了足够的人手,今次抓了这苏牧,那是铁板钉钉的大功一件,回去之后说不得要请王锦纶好好吃一顿! 他好歹也是官场之人,虽然不学无术,可终究还是要附庸风雅一番,即便讨厌读书人,却也不得不往读书人的圈子里头挤,这样才能继续往上爬。 所以他还是听过苏牧苏三句的名号的,特别是官家亲笔御赐了一首长短句之后,苏三句的名声更是如日中天,眼下年关将至,大家都等着苏大家的新作问世,苏三句的话题更是喧嚣尘上。 然而他没想到苏牧会是脸带金印,舞刀捉剑的绿林厮杀汉,王锦纶的嘱托加上他骨子里天生对读书人的憎恶,当即就让他热血上了头! 表明了身份和态度之后,他与手下便警戒着,只要苏牧敢反抗,说不得就是恶战一场了! 然而苏牧却只是轻叹了一声,朝驿丞摇头苦笑道:“甘大人,难道市舶司的公文还做得伪不成?” “那公文是不假...可...可你是假的!”驿丞躲在谢仲敏的身后,听得苏牧问话,畏缩了一会儿,终于挺起胸膛来,鼓起勇气反驳。 苏牧摸了摸自己的脸,耐着性子解释道:“进京路上不安生,为了避免麻烦,稍作伪装也是情有可原,大人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若对苏某身份存疑,大人可派人到皇城司走一遭,自然有人为苏某澄清。” 听得苏牧只朝驿丞说话,从头到尾从未将自己和身边的阵势放在眼中,谢仲敏也是大怒起来! 第四百一十四章 驿馆风波(中) 苏牧并没有去接谢仲敏的话茬,虽然他搞不清楚谢仲敏的身份,但不用想也知道,这些人绝对跟董彦超和王锦纶有关系。 若苏牧接过他的话头,无论如何辩解,都会进入谢仲敏的办事流程,所以苏牧坚持只跟驿丞对话,虽然有些掩耳盗铃之嫌,但对这些官兵视而不见,只将问题停留在驿馆的审核层面,即便事态变得恶劣之后,自己起码还能占一些理。 谢仲敏却将苏牧的举动,视为对他权威的挑衅,而且无论苏牧如何辩解,都只不过是掩盖不纯的动机罢了! 心头怒火中烧,谢仲敏便抽刀怒喝道:“大胆贼人,冒充官人,私携违禁刀剑,分明暗藏祸心,我右军巡衙今日势必要除暴安良,还不乖乖跟着回衙门走一遭么!” 驿丞本想回答苏牧,听得谢仲敏如此暴喝,一下子就把话头给缩了回去。 苏牧也没有放下刀剑的意思,只是环视一周,扫视了一遍这些官兵,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我说过,苏某的身份并不假,要么你们派人到皇城司求证,要么也可由我的人到皇城司去请人来,只需验证一番,这场误会也就消了。” 皇城司乃是天子近卫,除了担任宫禁防卫之外,还巡视京城,打理京都的治安,开封府的左右军巡使虽然也有这样的责任,但皇城司乃是官家的队伍,可不是他们这些官府的衙吏所能比拟的。 苏牧是为了消除误会,化解这场危机,可在谢仲敏看来,苏牧三番两次提起皇城司,根本就是看不起他这个右军巡使! 照着谢仲敏的推论,若苏牧果真在皇城司有人脉,又怎会不知王锦纶的王家已经攀上了右相王黼这条大粗腿,若他在皇城司有人,又怎会连平西侯董立武的宝贝儿子董彦超都给得罪了! 所以苏牧提出验证身份是假,拖延时间,想方设法逃脱生天是真,若谢仲敏果真派人去皇城司,人手便要减少,而且一来二往需要很长时间,又给了苏牧的帮手制造了机会。 而如果让苏牧派人去皇城司,谁知道他真的去皇城司,还是去通知其他贼人来当帮手! 念及此处,谢仲敏当机立断道:“少废话!以为老子是吓大的么,皇城司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这种四处招摇撞骗的捣子能去的么,给我拘回衙门去!” 谢仲敏一声令下,诸多官兵齐刷刷抽出刀刃来,这些人都是从各处军巡铺子选拔出来的精英,身手可能差了些,但耳聪目明,脑子好用,都是精明到滑不留手的人物。 苏牧见得对方终究还是要动粗,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来人虽然也有十一二人,可到底是些寻常角色,漫说自己刀剑在手,便是手无寸铁,这些人也近不得自己身周三尺! 然而他不能反抗,一旦反抗拒捕,事情就更加难以收拾,他本来就是为了低调,少惹麻烦,才戴着人皮面具,今日这么一闹,还怎么在汴京城待下去? 眼下宫里还没有召见的旨意,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一直感觉皇城司的暗察子在跟踪关注他,但却没有一个人过来跟他打声招呼,高慕侠没道理不留一两个老人坐镇皇城司,也不可能不关照他苏牧的。 这里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也毫无头绪,但少做少错,不做不错,所以能不能动手的话,苏牧是不会动手的,即便他刚刚练完功,又被谢仲敏和驿丞闹得心情很不好。 只是一味的忍让,往往会让对方觉着你软弱可欺,谢仲敏不会这么想,因为他知道苏牧的功夫肯定不弱,但他手底下的人却不能不主动表现。 收到命令之后,当即就有人往前几步,抓了一捆牛皮绳,就要跟伴当一道,将苏牧给拿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苏牧身后的房门陡然被撞开,一道白影便窜了出来! “吼!” 一声虎啸震彻整个院落,云从龙,风从虎,龙吟祥云出,虎啸谷风生,地上的积雪都被掀了起来,虎啸在院落里回荡混响,将那官兵的耳朵都震得生疼! 狮虎兽白玉儿一直用生肉来喂养,虽然对苏牧温顺服从,但身子生长得及其快速,野性渐渐也就显露了出来,特别是烈火岛一行之后,那些黑豹更是激发了她体内的原始兽性。 野兽对敌意与危机的感应最是灵敏,感受到这些官兵的敌意之后,白玉儿便从房中冲了出来,若非苏牧及时喝止,说不得白玉儿早已将那官兵给扑杀了! “这是什么东西!”那官兵和他的伴当也是吓得脸色苍白,他们不怕人,但却知道又很多东西比人要可怕太多了! 那些个王公贵族家里豹房里头养着的东西,毒蛇猛兽应有尽有,哪一样不是让人心惊胆战的! 在全民爱赌的大焱,关扑的项目五花八门,而那些贵族纨绔子弟,夏天斗蟋蟀,斗鸡斗狗,甚至有人养了狮子老虎豹子和雪狼来相互厮斗,这些军巡坊丁们,可都是见过这等血淋淋场面的! 更要命的是,他们分明听到了虎啸声,可苏牧身前这头野兽像虎又不是虎,因为身上的条纹实在是太淡,更像一条痴肥的大猫。 苏牧虽然不知道这头狮虎兽的来历,但天生爱猎奇的他却知道关于狮虎兽的一些信息。 狮虎兽乃是雄狮和雌虎交配的产物,顺便提一下,如果是雄虎和雌狮,则称之为虎狮兽。 虽然狮子和老虎都是猫科动物,但跨越了种属的交配,概率极低,如果不是人为诱导,自然界中发生的就更加罕见,而且狮虎兽的成活率很低,据说只有万分之一。 可这样的交配也会使得狮虎兽融合狮子和老虎的最强基因,使得狮虎兽成为最强大的猫科动物。 成年的雄狮大概也就一百八十多公斤,而雌虎则约一百二十多公斤,可成年的狮虎兽却能够达到三百多公斤,也就是六百多斤! 融合了陆地上最强大的两种兽王基因的狮虎兽,堪称丛林之中无敌的存在,而狮虎兽是怎么死的呢? 是吃太多撑死的! 因为雌狮子和雄虎体内拥有控制生长的基因,会将这种基因传给后代,可狮虎兽是雄狮和雌虎的交配,所以狮虎兽体内就没有传承到控制生长的基因。 也就是说,狮虎兽从出生开始就会不断的生长,直到他们的身体无法再承受为止! 若不是苏牧知晓这一点,生怕白玉儿迟早有一天会生长太巨大而死去,严格控制她的体型,如今白玉儿应该会更加的巨大! 在后世之时,他就曾经见过一头成年的狮虎兽,那巨大的身形实在让人震撼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比一些成年人还要高大! 白玉儿能够成活下来,又有苏牧给他制定科学的食谱,更早早被激发了野性,显露出来的姿态,又如何让人不恐惧! 人类最大的恐惧便来源于未知,对于白玉儿也是如此,他们见过各种珍禽猛兽,却从未见过白玉儿这等奇特的,当场就被吓住了! 而在谢仲敏看来,这就更加让他愤怒又惊喜,愤怒的是抓捕苏牧的难度又提升了,惊喜的是又给苏牧添了一道罪名! “废物!都是废物!给我拿下!都拿下!”谢仲敏咆哮着,可他看着白玉儿,也是吓得往后缩了几步。 那些个官兵见得如此,哪里还敢往前,一下子就让谢仲敏颜面扫地,丢人丢到了姥姥家去! 谢仲敏一张老脸羞得铁青,一把将驿丞给扯了过来,朝他怒骂道:“先前问你怎么不说!” 驿丞也是冤枉到了极点,初时他也见过这头肥猫,只觉着痴肥喜人,他甚至还给那猫儿吃了一头活鸡,那猫儿还在他腿上蹭了一阵,谁想到这猫儿竟然是老虎! 更让他喊冤的是,谢仲敏将老虎当成病猫也就算了,到头来还要怪他这个驿丞,谁入娘的想到这猫儿会这么厉害! 小官小吏也没人权,驿丞也是大叫委屈,但想了想,他又低声朝谢仲敏献计道:“这猫儿看来并不是很老,应该是个雏儿,吼起来是厉害,可找几个弩手来,三两箭也就射死了...” 谢仲敏一听,脸色就缓和了下来,不错,再厉害又如何,弩箭威力极大,还不能射杀一头肥猫? 可他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本以为苏牧只是个沽名钓誉的文弱书生,谁想到这人就跟他养的猫儿一样,让人出乎意料措手不及,不对,应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养出什么样的猫儿来! 他本想抓个书生,能费多大的事儿?带着这些虾兵蟹将,也只不过是为了充排场,谁听说抓个书生要带十几个人还要拖着弓弩过来? 谁又能想到,来到这里之后,这书生竟然懂武,而且还练到了寒暑不侵的宗师境界。 而且苏牧手里头无论混元玄天剑还是草鬼唐刀,那一柄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神器,他偏生就抓了两柄! 能够连双刀双剑的可都是高手,一刀一见可谓一心二用,更是高手中的高手,本来对付苏牧就已经足够吃力了,谁能想到他还藏了一只堪比老虎的肥猫儿! 陷入僵局之后,谢仲敏也是脸都气黑了,听得驿丞献策,也是心头大喜,可转念一想就泄气了,调用弓弩需要到衙门去报备,来来回回跑各个签押房,等调来弓手,说不得弟兄们已经被这肥猫儿咬死大半了! 一想到这里,谢仲敏又瞪了一眼那驿丞,驿丞也是苦不堪言,老子没招谁惹谁啊! 见得谢仲敏不满意,驿丞的小脑瓜子又转了起来,只过得片刻,便一脸惊喜地禀报道。 “大人,这狗贼还带了三个女人...这院落也就东西两个厢房,想必那三个女人就在西厢房里头,我看他对这三个女人很是疼爱...若是大人先擒住这几个女人...” 驿丞虽然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谢仲敏已经心领神会,拍了拍驿丞的肩头,朝他笑道:“这功劳,算你一份!” 第四百一十五章 驿馆风波(下) 扈三娘雅绾儿以及彩儿丫头,在汴京城中的购物之旅,让她们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而后又同在一间房,夜里就抵足而眠,彻夜窃窃私语,有说有笑。 扈三娘成熟妖娆,彩儿丫头青涩懵懂,女人们在床榻上的私房话儿,也就开始让人面红耳热,扈三娘又有心捉弄,便说些促狭话儿来撩拨彩儿丫头,连素来冰冷淡漠的雅绾儿,都不禁偷笑起来。 三人越聊越是兴起,还打了个赌约,输的那人要到苏牧的房中去“侍寝”,嬉闹了大半夜才睡下。 到得第二日,苏牧起来练功之时,她们还如同相互纠缠的三条美女蛇,在被铺里头睡得不成样子。 清梦被扰可是一件让人很是愤懑的事情,听得院落外头的动静之后,彩儿丫头便披衣起床来查看,见得有人要对自家少爷动手,便将两位大姐姐给叫醒了过来。 昨夜她也才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才叫“大”姐姐,低头看了看一马平川的胸脯,做梦到在吃木瓜。 当然了,这种时候,她竟然会想这些无聊的事情,她也是被自己的思想吓了一跳,只是她并没有意识到,在她的内心深处,即便看到少爷被围攻,这么大的阵仗和场面,她其实也认为少爷不会有事,反而可怜那些人,没有了担忧,才会想起无聊的事情来。 不过关心少爷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她也就将扈三娘和雅绾儿给叫起来。 可两位大姐头起来一看,只是撇了撇嘴,将角落里的炉子点旺了一些,又继续钻回被窝睡大觉去了! 彩儿丫头可就真急了,掀被子挠痒痒,什么手段都用上了,直到两位姐姐不怀好意地提出条件,让她晚上讲一讲跟少爷的亲热事,这才答应了下来。 扈三娘和雅绾儿才刚刚穿好衣服,谢仲敏的爪牙走狗已经冲向西厢房这边来,这些个汉子听说是女人闺房,顿时双眸火热起来。 虽然他们都是低等的兵丁,可也从谢仲敏的心腹那里打听到了消息,据说苏牧是得罪了王锦纶,更是得罪了董彦超,甚至连大早上起来敲开酒楼门,一定要喝酒的那帮读书人,都是苏牧的死对头,或者眼红苏牧的人。 而且他们还听说,董彦超之所以想要对苏牧动手,就是因为苏牧身边的女人,至于王锦纶,同样是因为苏牧身边的另一个女人! 由此可见,苏牧身边的女人,那姿容绝对是没话说的,能够冲进房间抓人,说不得要见到些让人血脉贲张的场景,这可比在外头冒雪与一头不知是虎是猫的野兽对峙,要幸福太多太多了! 这几个兵丁带着龌蹉的心思,贼头贼脑便来到了西厢房门口,相视一眼便撞门而入,直奔内室的床榻而去! 外头的谢仲敏和诸多兵丁,连同那驿丞,都一脸羡慕地关注着西厢房这边的动态。 驿丞是见过扈三娘几个的,若非自己不是兵,也不会武功,这种事情他倒也想插一脚了。 不过自己的女人眼看着就要被别的男人动手,苏牧却无动于衷,这也让诸多官差感到非常鄙夷,这么软骨头,也难怪董彦超和王锦纶会觊觎他的女人了,也真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呵呵...”面对这些人的目光,苏牧的心里只有这两个字才能表达他的心情。 笑话,他苏牧的女人,还需要人保护? 他们在院落里僵持得太久,以致于在外头等待消息的董彦超和王锦纶,都坐不住了,甚至连周甫彦等人,也都围拢了过来,就在院落外头冷眼旁观。 不得不说,当他看到苏牧左手剑右手刀,傲立于雪中之时,心里头是忍不住涌出心驰神往的崇拜想法的,可这种念头很快就被心里的忿恨给驱散了。 而周甫彦也终于再一次见到苏牧,只不过看到苏牧脸上那两道金印,心里头不由百感交集,但想想李师师在皇宫里唱苏牧的木兰辞,他又坚定了内心对苏牧的恨意! “这人就是苏三句?不能吧,怎么看都只是个皮相不错的武人莽夫罢了...” “怎么可能才华横溢超凡脱俗的苏三句,这分明就是个面涅贼嘛...” “我说美成怎么会一大早请咱们喝酒,原来是为了瞻仰大才子的风采...” “你这话说得就不厚道了,咱美成兄就不是大才子了?人可是老相公与官家都刮目相看的,相较之下,这苏牧又算得什么东西!” “话不能这么说,官家不也亲手御赐了两行金句给苏牧么...” “那也只不过是调侃罢了,人柳七还说奉旨填词呢...” “就算是调侃那也是官家的调侃,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若官家愿意调侃我,那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天大事儿了!” “唉,这苏牧也是太倒霉,惹上谁不好,偏偏惹了平西侯的儿子,我可听说了,这次曹国公起复北上,平西侯和秦王那边可是担起护送的任务了,平西侯说不得又要崛起了...” “这苏牧看来要走到头了,这些个军巡的贱役都能进他女人的房间,他却无动于衷,跟着这样的男人,倒不如从了那董彦超了...” 这些个文人别的本事没有,想象力却是极其丰富的,加上灵通的消息来源,很快就给苏牧脑补出各种版本的故事来。 而周甫彦也是冷笑连连,因为这真是他想要的那种效果! 在这件事情上面,无论是董彦超和王锦纶,还是随后而来的周甫彦和苏清绥,都保持着极其微妙的共识,即是不管苏牧是否真的有罪,也不管他过后是不是能够脱身,只要他今日受辱,名声就会被搞臭! 身后那些人的心里已经开始想象和编造,说不得明天就会传出,苏牧的女人被军巡铺子的人看了个精光,胆子大的甚至还动了手之类的故事了。 然而在下一刻,他们脑子里那些龌蹉的想法,很快就被惊人的一幕给彻底打碎驱散了。 纷纷小雪之中,西厢房中突然飞出一道人影,那人便如同炮弹一般飞出来,而后嘭一声砸落在地,滚出一丈有余才停下来! 又是一声尖叫,但不是女人的尖叫,而是男人的尖叫,接着又是一道人影飞出来,再次砸落在地! 闯进去的官差一个个被扔了出来,就这么扑街一般趴在院子里头,手脚抽搐地瞎哼哼,一张脸如同猪头一般,估摸着连他老娘都认不出了! 众人尽皆愕然,谢仲敏却一把抓住了驿丞的衣襟:“说好的里头是女人啊!” “是女人啊...没错的...”驿丞再一次中枪了... “再进去看看!”谢仲敏仍旧不死心,这一次又加派了人手,四五个胆子大的官差又冲了进去。 “啊啊啊啊! “嘭嘭嘭!” 这些个官差仍旧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当成死狗一般丢了出来! 扈三娘和雅绾儿就这么走出门口来,一个红装如妖娆的烈焰舞娘,一个白衣胜雪如出尘的冰雪仙子,后头还跟着一个青涩却粉嫩的小丫头,宜嗔宜喜。 这两个美人儿一出现,所有人心里都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难怪董彦超和王锦纶会对苏牧下手,这等样的女子,又如何让人不心动! 在感叹的同时,他们都望向了苏牧,在他们看来,苏牧这样的男人,若抛开那点诗词天赋和造诣,又岂能配得上这两位美人! 也不能说他们眼珠子浅,若他们见到姿色更胜一筹的杨红莲的话,真不知道又该作何种感叹了。 众人还在惊愕之时,谢仲敏却是大喝一声道:“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袭击官差!” 扈三娘是走惯了江湖的女侠,又在梁山水泊上混迹这么久,有心捉弄,便装出楚楚可怜的妖媚姿态来,娇嗔地冤枉道。 “大人可不能冤枉了奴奴,你可以问问这些个公差哥哥们,可是奴家动的手?奴家和妹妹们连蚂蚁都踩不死一个,又岂敢袭击官差...” 扈三娘眼眶泛泪,真真是让人心碎,周甫彦身后那一帮文人,一个个都不忍心,也都觉着谢仲敏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就这么三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儿,连荷包都丢不出来,更何况将七八条大汉打得娘亲都不认得,再死狗一般丢出来? 谢仲敏可是混堂口的,早知里面是女人,却没想到是会武功的女人,而且扈三娘演技太好,雅绾儿又一身的仙气,任谁一眼看过来,都无法将她们跟武功这种粗俗的东西联系到一处啊! “都给我闭嘴!”若是平日里,谢仲敏说不得也想跟这些读书人好生亲近亲近,对这些读书人是又爱又恨。 可这些人一个两个都他娘的跟傻子一样,人长得漂亮就不会武功?这是什么逻辑嘛! 谢仲敏一声大喝,果真将那些文人给震住了,而后他却又犯难了,因为他本来就只带了十几个人,如今七八个已经被撂倒,剩下几个又被白玉儿这头野兽给震住,一下子竟然无计可施了! 他下意识就朝人群之中望了一眼,董彦超和王锦纶就混在人群之中,本来是要过来看苏牧笑话,等着扈三娘和雅绾儿投怀送抱的。 可谁能想到,却成了来看他谢仲敏的笑话,而且他们三人是一伙的,谢仲敏出丑,他董彦超和王锦纶同样是脸上火辣辣的啊! 事到如今,董彦超和王锦纶也发了狠,朝谢仲敏点了点头,后者一脸狠辣,朝身边的心腹低声道:“回去喊人,入娘的,老子今日就来一铺大的!” 第四百一十六章 天子驾六诸侯五 作为开封府右军巡使,谢仲敏可以说是从草根平民之中脱颖而出的人物,似朝堂上那些将军和相公,实在太过遥远,寻常人等想见一面都无法做到,但谢仲敏这种却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 所以谢仲敏这种才是老百姓们奋斗的目标,而朝堂上那些大人物只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切莫小看了这个官职,从隋唐科举考试制度开始,直到太祖年间,科考抡才大典其实一直被权贵子弟占据,出身贫寒的庶民即便参加考试,也很难得到出头的机会。 到了大焱朝太宗年间,放宽了科举考试录取人数和授官的限制,平民寒士才拥有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机会。 而想要绕过科举考试,从平民成为官员,就更是难上加难,这里说的是官,而不是吏员,一名小吏想要成为正式入流的官员,需要耗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还需要莫大的机遇才能达成目的。 所以说谢仲敏官职虽然不高,却承载着市井阶层对官宦阶级的一种期待和向往。 谢仲敏深知这一点的重要性,所以才利用自己的地下势力,不断地表现出为民办事的姿态来,将自己的官帽子给戴得稳稳当当。 而他也很清楚,拥有群众基础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上头有人罩着,这也是他为何今日如此坚决的原因。 王锦纶所在的王家有右相王黼做靠山,而这件事情的核心人物是平西侯董立武的儿子董彦超,所以他无法半途而废。 当他一声令下之后,便有手底下的人飞奔出去,驿馆所处位置虽然远离闹市,但汴京城中二三百步就有一处军巡铺子,里头可都是他右军巡使谢仲敏的人! 驿馆院落之中还在僵持,周甫彦等人也揭开了面具,开始**裸的围观,许多文人们都知道了苏牧的身份,震撼之余,也与周甫彦同仇敌忾,消息很快就散播了出去。 这才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大量的军巡坊丁便从四面八方涌来,谢仲敏本想调动弓手,却被董彦超严厉地制止了。 董彦超是个爱玩之人,更是个懂玩的人,他的府邸豹房里头就豢养着各种珍禽猛兽,但他却从未见过狮虎兽,见到狮虎兽白玉儿的那一刻起,他早就把扈三娘给抛到了九宵云外。 什么苏牧,什么雅绾儿,什么扈三娘,什么意气之争,统统被他抛诸脑后,如今他的脑子里全都是狮虎兽白玉儿的影子! 如果谢仲敏真的调来弓手,将苏牧和扈三娘等人都射死,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可若将白玉儿给射死了,他说不得要把谢仲敏钉到墙上! 雅绾儿和扈三娘彩儿丫头已经来到了苏牧的身边,他们没办法出去找皇城司的人来帮忙。 而苏牧也很是好奇,皇城司明明有人一直跟踪着自己,为何关键时刻还不出来解围? 难道说跟踪自己的并非皇城司的人? 以苏牧对皇城司行事风格和规矩的了解,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即便是那个神秘组织在跟踪自己,那么皇城司的人也应该会发现,会主动联络提醒苏牧。 而如果跟踪自己的就是皇城司的人,他们又为何不出手相助?难道说这些事情是对他苏牧的有一次考验? 苏牧无暇思虑和顾及这些,因为谢仲敏一下子就召集了近乎六十多人,呼啦啦涌进来,便将整个院子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哼,老子倒是让你好好睁眼看一看,这里到底是谁的地界!”谢仲敏小声地嘀咕了一声,而后挥了挥手,那些个公人就要一拥而上! 苏牧屏息凝神,手中刀剑很是随意地垂下,然则双眸如捕猎的鹰隼一般,早已将场中的情势审视清楚,哪里是弱点,哪里是短板,哪里是漏洞,哪里能够一击得手出奇制胜,他都已经了然于胸! 扈三娘和雅绾儿都是老江湖,而且都是武艺高强杀伐果决的奇女子,对方虽然是官差,可她们一个曾经是水泊梁山的女贼,一个曾经是叛贼方七佛的义女,杀几个官差就跟吃饭喝水似的,又怎会有所忌惮! 眼看着一场大械斗就要展开,周甫彦等一众书生也是提心吊胆,他们都是乐于安逸之人,在承平浮华之中无病**,何时见识过这等血腥场面,心里既是惊恐又是期待,满满的都是刺激与兴奋! 谢仲敏握住右拳,缓缓抬起来,手底下的官差都剑拔弩张,蓄势待发,只等谢仲敏放下拳头,他们便会发动围攻!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人群的外头却悄然驶来了一辆黑色的马车,事实上这辆马车停在外头已经不短时间了,只是所有人的目光都关注着小院落里面的局势,也就忽略了这辆马车。 见得官差从四面八方带刀涌来,人群又纷纷后退,马车的主人大概知晓要发生流血冲突了,非但没有驱使马车往后躲避,反而将马车往前行驶了一段距离。 那马车停下之后,一名黑衣女子从车厢里跳了出来,因为带着面纱,也看不清她的面容姿色,不过即便冬衣包裹,却仍旧能够看出此女身形消瘦玲珑,如同刚刚抽条的柳枝一般。 而门帘拉开之后,又有一位披着白色貂裘的女子从车上仪态万方地缓缓走了下来。 两人双脚刚落地,便有四五名黑衣护卫簇拥着一名红衣女子,快步走了上来,将她们保护在垓心之中。 白衣女子见得红衣女子,便带着些歉意地说道:“咱家樨儿妹妹何时变得这么懂规矩了,同坐一辆马车不就好了么,反正爷爷又不在...” 红衣女子悄悄掀起面纱的一角,朝白衣女子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可不正是裴樨儿么! 裴樨儿出现在这里,那么剩下的两个也就一清二楚了,白衣的是曹嫤儿,黑衣的嘛,自然就是巫花容了。 黑衣的巫花容朝人群扫了一眼,揉捏着手里头一直把玩的雪球,撇了撇嘴道:“这家伙真是个惹事精!” 曹嫤儿只是温柔一笑,低声答道:“看来妹妹对这人还是没能释怀呢...不过爷爷不方便露面,皇城司那边又出了那样的事情,也就咱们出面来调和一下了,谁让咱们再江宁跟他有过交情呢...” “姐姐莫乱说,谁跟他有交情!”巫花容一听到交情二字,不由想起苏牧在船上对她所做的一切,若非为了爷爷曹国公,她还真不乐意来这一趟。 不过她即将被封为县主,虽然仍旧无法与身边白貂裘的曹嫤儿平起平坐,但也算是得以融入国公府,而她的情商又高,在国公府根本就没人能欺负她,新生活简直是妙不可言。 如此一来,巫花容的心情也是极好,虽然恨不得见到苏牧吃瘪,但想想曹国公不日将北上,即便不是出于帮助苏牧的目的,也是要做些什么的。 想到这里,她也不等曹嫤儿答话,便往人群走了过去,国公府的护卫可都不是好惹的,只往前面一走,人群便分开一条道来。 谢仲敏正打算放下右拳,将苏牧等人一网打尽,却发现人群一下子安静得出奇,下意识扭头一看,便见得院门外的围观群众自发地分开一条道来,一黑一白一红三名遮面女子便这么走了进来。 甚至于连周甫彦等一干文人才子,也都知情识趣地退到了一边去! 这两名女子虽然都戴着面纱,但没有人敢质疑她们的身份,因为她们身边的护卫展现出的肃杀与威严,更因为她们身后不远处,停放着的那辆马车! 前段时间官场最火热的事情是什么?继平叛方腊之后,便是童贯北伐,而后就是市舶司的事情。 而眼下官场最热的话题又是什么? 自然是受命起伏的远古大牛曹国公即将挂帅北上的事情了! 曹国公素来低调,无论是在江宁亦或是在汴京,或许会有人觉着,这么低调的以为权贵,因为很少人认得。 但事情往往不是这么算的,有时候低调便是最高调的炫耀,国公府出行最常用的便是一辆黑色马车。 这辆黑色马车本身并无寻常之处,所用马匹也并非汗血龙种,但无论走到哪里,这辆马车都会瞬间成为震撼人心的焦点。 因为这辆黑色马车,一同用五匹马来拉车! 古礼有云,天子驾六,诸侯驾五,卿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 也就是说礼法上已经规定了拉车所用马匹的数量规模,天子才能用六匹马来拉车,诸侯用五匹,公卿用四匹,士大夫用三,士人则用两匹,而庶民只能用一匹马来拉车。 曹国公虽然是个公爵,按说只能用四匹马来拉车,再者,周礼流传至今,虽然大焱教化极其开通,倡导文坛新风,前几十年还在搞古文运动,但对于古时礼法,其实并不敢违逆,在涉嫌僭越的方面,更是不敢乱来。 漫说四五匹马,便是三匹马,也没有太多王公贵族敢正大光明地用来驾车。 而曹氏从太祖开国以来,便备受恩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两家通婚也成为了传统保留节目,使得这个家族也成为了大焱皇朝当之无愧的第二大家族。 曹国公用四匹马来拉车,那是先皇特许的,到了官家继位之后,仍旧将这种恩赐保持了下来,放眼整个大焱,这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又如何不引人注目! 这一次也是曹嫤儿三个小妮子胡闹,竟然将这辆马车给弄了出来,当然了,如果没有国公爷爷的允许,她们也是不敢如此造次的。 有这辆马车出现,谢仲敏哪里还敢造次,将拳头松开,在空中摆了摆,那些个官差纷纷收刀入鞘了。 董彦超和王锦纶挤在院子最里头,自然看不到院门外的马车,见得谢仲敏竟然临时畏缩了,心里火气顿时往脑门上涌! 董彦超正欲开骂,却见得谢仲敏朝他使了个隐晦的目光,还未反应过来,三个光凭外形轮廓就足以让人垂涎三尺的女子已经走进了院子。 曹嫤儿打小就知书达理,大方方给苏牧福了一礼道:“见过苏先生...” 第四百一十七章 戏剧性反转 虽然曹嫤儿巫花容和裴樨儿三人走入院中之时,所有人都惊呆了,又是三个啊! 即便她们都戴着面纱,可冬衣之下纤细挺拔的身段,那高贵典雅的气质,便已经让人浮想联翩。 这场冲突最先便是又雅绾儿等三名女子引发的,如今冲突眼看就要演变成大械斗,突然又来了三个,这苏牧到底跟多少女人有瓜葛牵扯,他上辈子是拯救了这个宇宙还是怎地,竟有如此泼天大的艳福! 董彦超好不容易才将自己的兴趣从扈三娘的身上,转移到了狮虎兽白玉儿这边来,没想到转眼间,竟然又来了三个女人,而且其中穿着打扮最为高贵的一位,一开口就给苏牧行礼,口呼先生,这还让人怎么活! 他和王锦纶被人群和院墙遮挡,并没能看到院子外头的五马拉车,董彦超见得此状,气不打一处来,大咧咧就冲撞上来,指着曹嫤儿就骂。 “哪里来的野娘儿们,知不知道妨碍官人办差是什么罪过!” 此言一出,谢仲敏和周甫彦等人当场石化了,这并不怪董彦超有眼无珠,只能怪他运气太背,没能看到那辆整个大焱首屈一指的马车! 曹嫤儿既然能够来到这里,自然有国公府的护卫将情况都摸排清楚,对董彦超的家世身份也是了解得明明白白。 她本想耐着性子道出身份来,消除了误会,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董彦超一句野娘儿们,一下就戳中了巫花容的痛处,虽然曹国公已经将她列入曹氏孙女的行列,并得到了官家的认可,认祖归宗,官家还特例封巫花容为归华县主。 然而在巫花容的心中,她到底还是有着不为人知的自卑,因为她确实流落到了民间,甚至流落到了生蛮的孤岛之中,成为了斑人的一员,这是她无可奈何的过往,却也是她心底最不愿提起的一件事情。 而且她知道国公爷爷让她过来的真正用意,让曹嫤儿过来能顶什么事儿?最终还是要她巫花容出手啊! 心意已决,还未等曹嫤儿开口,巫花容已经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雪球抛接了一下,也不需要瞄准,闪电出手,那雪球便激飞出去,正中董彦超的面门! “哎哟喂!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袭击小侯爷!都活腻了么,老子非将你们都抓回去,让你们尝尝老子的胯下之辱!” 董彦超一边揉搓着胖脸,一边满嘴腌臜地骂着,王锦纶却感觉到大事不妙,因为他放眼望去,所有人似乎都像看白痴一般看着他们! 王锦纶也是机灵人,趁着扶住董彦超的空当,朝院门外扫了一眼,而后便如同当头被泼下了一盆冰水,整个人都木然了! “都是些废物!还不动手抓人!”董彦超脸上冰冷一片,只觉着那冰寒的感觉直往皮肉里钻,如同一条条冰晶虫子一般渗入到血管和骨骼之中,这个人都不禁打颤。 王锦纶与董彦超荣辱一体,又怎能看着他继续丢人,戳了戳他的后背,示意他往外头看,后者却扭头骂道。 “你捅我后面作甚,老子又不喜欢爷儿们!” 王锦纶脸都绿了,众人也是强忍着笑意,只觉着董彦超这纨绔子真是傻到可爱的地步了。 大概是看到了众人的反应,董彦超看着王锦纶,后者不断眨眼抽嘴,示意他往外头看,后者却撇了撇嘴,拍了拍王锦纶的脸蛋,疑问道:“你抽风了还是怎地,还能好好说话么!” 众人终于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连曹嫤儿都在面纱后面无声轻笑,王锦纶嘴角抽搐,那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无奈之下,只能强行用手将董彦超的头扳向了院门外。 董彦超从来都是打别人的脸,何时让人碰过自己的脸,正要朝王锦纶发火,却看到了院门外的那辆五匹马的黑色马车! “这...我的个娘亲耶!”董彦超看了看那马车,再看看曹嫤儿三人,一下子就醒悟了过来! 一股股凉气从外头往他身体里头钻,董彦超只觉着脑子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吓得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这可是曹家的马车啊! 漫说是官宦权贵子弟,便是汴京城与江宁城的普通老百姓,都没人不认得这辆马车,他又岂能瞎了狗眼不认得! 虽然他是董立武的儿子,自己愿意的话,完全可以承蒙父荫,进入军伍之中,担任校官之流,也可进入皇城司,从最基层的天子禁卫做起。 可董立武却不想儿子走自己的老路,更知道自家儿子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便延请名士,教导他好生读书,希望能够考个文人的功名出来。 可董彦超却最讨厌读书,整日里惹是生非,闹事闯祸,让董立武脑仁疼得不行不行的。 而董彦超身上没有或封爵位或者官位,平西侯也不是世袭罔替,只有等到董立武死了,他董彦超才能继承一个伯爵,再说了,家里兄弟这么多,也不一定就是他董彦超来继承这个位置。 也就是说,撇开老爹不谈,他董彦超根本就是个白身啊! 就这么一个白丁,竟然敢骂国公府的千金们为野娘儿们,人国公府的子孙可都是有正式封号的,女的封县主,男的封郡伯,连府里的大婶子都能封个诰命夫人啊! 再者,他老爹被官家重新起用,可不就是要护送曹国公北上么! 董立武乃老西军出身,拥有着赫赫战功,要不是受了重伤,落下了病根,无法继续征战沙场,只能封个平西侯给他养老,此时建树成就也不见得就比种师道弱多少。 即便离开军伍这么久,董立武与那帮老兄弟出生入死的情分还在,他确实不想被曹顾压着,正打算借此机会重新进入军界大佬的行列,跟曹顾打好关系,已经是刻不容缓的议程了! 大焱自从太宗北伐失败之后,除了北面与辽国的战事,也就西夏边境能够建立战功,董立武幸运地从西军脱颖而出,是大焱中后期少数拥有实打实厮杀功绩的大将老将。 这也是官家将曹顾推到前台来的原因之一了,若换了别个,说不得要被董立武和秦王那边的人打压着。 也只有曹顾,能够稳住阵脚,让即便是董立武这样的老将,都必须对他和颜悦色地去巴结。 董立武也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巴结曹顾呢,宝贝儿子已经将曹国公得罪到了西天祖奶奶家里去了! 曹嫤儿脾气再好,教养再好,也有着骨子里的高傲和贵气,被董彦超这么骂了,哪里还理会瘫坐在地的纨绔子,当即朝苏牧继续说道。 “祖父听说苏先生来了京城,特让嫤儿过来,务必要请先生到府里赴宴,还望先生能够赏脸...” 围观之人本来还有些难以置信,待得曹嫤儿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凌乱了,这是什么个节奏? 听这话竟然是要请苏牧到国公府去赴宴,而且还是国公爷亲自下的帖,并让最宝贝最金贵的孙女儿曹嫤儿来请! 在他们看来,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可在曹家看来,苏牧先将巫花容带回到了他们的身边,使得曹家终于能够开始行动,对一桩陈年往事进行清算,这是天大的恩情。 而后苏牧和苏瑜两兄弟又将偷运蒙古王子哈纳木的任务拜托给了国公府,让官家仍旧能够看到国公府为国出力的价值,从而证明国公府并没有贪恋享乐,而忘记了报效朝廷,而且这种花费最小力气却能够取得最大效果,一锤定音的事情,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 从这个层面上来讲,苏牧确实给国公府带来了极其巨大的好处和恩情,放眼整个大焱,试问除了官家之外,国公府还会需要谁的恩德?荣宠富贵至极的国公府,还需要别人的帮助? 不凑巧的是,苏牧就是这么做到了,无论是带回巫花容,还是将哈纳木交给国公府,都切切实实给国公府带来了无法比拟的利益。 这种利益不是金钱和官衔爵位等,而是感情层面上的给予,前者让他们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一个宗家的嫡系,让他们能够揭开当年一桩旧事的真相。 而后者则能够获得官家的好感和放心,官家放心了,国公府就又能够长盛不衰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这样的恩情,派自己的孙女,坐自己的车,亲自请苏牧来吃顿饭,又有什么过分? 只是这样的待遇,落在寻常人眼中,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了! 本以为自己已经走在苏牧前头,本以为自己已经得到了官家的赏识,又有蔡京的鼎力支持,即将能够打败苏牧的周甫彦,这一刻连愤怒的烈焰都燃烧不起来了,他只觉得天是冷的,那颗再次被挫败的心,是凉的。 拥有同样感受的,还有躲在人群之中的苏清绥,仍旧还想着如何报复苏牧的他,看到这一幕之后,已经满心苦涩,无法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了。 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王锦纶,更是首当其冲,遭受了最为强大而震撼的冲击,如今连与苏牧对视一眼都做不到! “国公爷日理万机,时间金贵,苏牧乃一介草民,受此恩爱,实是惶恐,尊者赐,不敢辞,苏牧改日定当上门求拜...” 苏牧之所以低调出行,就是为了避免麻烦,等待官家的召见,眼下官家迟迟不来召见,皇城司又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本来就让他心烦气躁,又遇上这种让人头疼的死缠烂打,苏牧也是哭笑不得。 曹国公此举虽然帮助苏牧脱离了麻烦,但也直接将他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今后想要低调怕是不行了。 如此一来,自己的初衷可不就白费了么。 不过转念一想,曹国公并不是莽撞之人,操持着偌大的曹氏基业,非但能够守成,还能让曹氏更进一层楼,曹国公绝非简单之辈。 既然他能够想到这些,仍旧选择 宴请自己,说明曹国公已经看清楚了局势。 或许对大焱的整个天下大势,苏牧有着无人可比的前瞻性和预见性,但对于这种详细具体的事态发展,他终究还是比不上曹国公这样的老前辈的。 一场闹剧就这么过去了,但汴京城却掀起了一阵舆论风暴,而风暴的中心,便是频有经典佳作传世的苏牧苏三句! 第四百一十八章 国公爷的立场 苏牧或许不明白官家赵劼为何对他召而不见,但鲁国公曹顾却是心知肚明,这也是他为何如此高调宴请苏牧的原因之一。 他已经知道了苏牧绣衣暗察的身份,这个整个大焱朝最为神秘的官职头衔,能够拥有的人,满打满算不超过一个巴掌。 苏牧甚至于高慕侠都不知道,高俅即便是太尉,也无法轻易请来这个头衔。 当初高俅耗费了多少人情和关系,依托着背后那个显宗的势力,才说服了官家,给了苏牧这么一个头衔。 可以说,从苏牧在杭州的表现,进入到官家的眼线之中开始,官家就已经开始注意到这个年轻人。 这些都不是一般朝臣所能够知晓的,曹顾也是与官家和高俅蔡京等人用完了御宴之后,才知晓了其中的隐情。 如果说隐宗的人现在才开始将苏牧当成候选人来观察,曹顾是如何都不相信的,因为他本身就是这个组织的人,对隐宗的做派和风格实在太过熟悉。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隐宗的人直到现在才中途插进来,要跟官家抢夺苏牧这枚棋子。 曹氏在这个组织之中的定位有些特殊,老祖宗曹彬曾经是这个组织的元老之一,是故曹氏一直与其他一些神秘势力,保持着超然的地位,轻易不会介入显宗和隐宗的大宗主纷争之中。 这也是曹氏为何能够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可官家起复他曹顾,意图在明显不过,这一次北上就是试探,是在逼着他曹顾选边站,曹氏已经无法置身事外,继续保持中立,与官家要么是友,要么就成敌。 若曹顾拒绝了起复北上,也就相当于选择了隐宗,而与官家所在的显宗为敌,那么曹家便会成为官家的第一个打击对象。 而宴请苏牧,将会进一步坐实自己的选择,让官家彻底放下所有的顾虑,保曹氏百年无忧。 这些明面之下的博弈和买卖,即便是苏牧也不可能知道,曹顾能够做出这个决定,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仔细分析了苏牧的行事风格和个人气质,以及他的本心倾向,最终才做出了这个决定。 对于国公府而言,苏牧所做的这两件事,确实给国公府带来了巨大的利益,但反观国公府这边,曹顾是选择官家,选择苏牧,是彻底将曹氏往后的富贵和长久,托付到了官家的身上,或者说是苏牧的身上。 从这一点上来讲,相对曹顾的投资,苏牧所做的那两件事,也就有些不值一提了。 小人物的关扑,从酒肉到铜钱,什么都能赌,而世家们的赌注,动辄就是身家性命,乃至于数百万百姓的生死,这才是孤注一掷的豪赌! 曹顾在国公府等着苏牧的到来,在这件事上,他已经看清楚了赵劼的脉络,相信自己宴请苏牧之后,官家很快就会召见苏牧,而北上的行程也就即将开启,至于苏牧将会担任何种角色,就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了。 然而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苏牧还没来,平西侯董立武却找上了门来。 董立武在大焱军界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拥有着泼天大的实战功绩,若非受了重伤,班师之时,又出了杀俘的大篓子,枢密院中铁定会有他一席之地。 而作为种师道的亲密战友,北上燕云之后,董立武的作用势必要不断地坐大起来,到时候曹顾能否两边兼顾,成功担起缓和冲突的角色,还是两说之事。 所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董立武放低姿态,来给自己示好,他曹顾也不介意就坡下驴,顺水推舟结交了这个人情。 毕竟燕云此战功在千秋,谁都不想搞砸了,而且隐宗的人已经跟北辽那边结了盟,看似北辽与大焱的战争,其实处处都有隐宗和显宗相争的影子在里头。 曹顾是个识大体的人,既然选择了官家的显宗这一边,自然要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 只是他也知道董立武的脾性,这种老兵痞子最是孤傲,曹氏老祖宗曹彬正是军界的巨擘,曹氏一直以来也都走武将的路线。 可经过了这些年的韬光养晦,曹氏也已经顺应形势,开始往文臣那边靠拢。 所以曹氏才会变成,既能够安抚武将,又能够劝诫文臣的和事老。 而这样的劣势也是不可避免的,那就是曹氏与武将集团已经渐行渐远,董立武这种老悍将,未必看得起改弦更张的曹氏。 所以曹顾对董立武的来访,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乐观,心里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谁也没想到,董立武竟然还带着自己的儿子上门来了! 董彦超是汴京城中有名的纨绔刺头,他老子的后台也不算太硬,比当初太尉高俅那个假子花花太岁高衙内,简直是云泥之别,但好歹也是臭名远扬的一个浪荡子。 而这一次,这个纨绔子老老实实跟着老爹上门来,竟然是为了请罪! 事实上他也不得不老实,因为他是被抬着上门的,说是请罪,其实连话都说不太清楚了,只能由自家老子代为请罪了。 董立武虽然护短,但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岁,稍微调查一番,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调查了个一清二楚,连最细微的细节都没有放过。 在他看来,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因为他已经知道官家即将召见苏牧,只是没来得及将苏牧加入儿子不能惹的名单里头,谁都没想到阴差阳错,儿子便只走错了这么一次,就惹了不该惹的人。 到了他这样的层次,知道的事情远比其他人要多很多,对苏牧的了解更比其他人清楚,所以当曹顾宴请苏牧的消息映入眼帘,董立武终究还是决定低头了。 曹顾也是意外至极,他很清楚巫花容的底细,这个小丫头并没有隐瞒自己什么,因为今后还要去报仇的。 也正是巫花容的出现,让曹顾决定投入到了显宗的怀抱,因为巫花容带回来的真相,让他知道,当初那桩惨案的幕后元凶,就是隐宗,而隐宗的人现在还在烈火岛之上,等着他曹氏去报仇雪恨! 他本想让巫花容和曹嫤儿几个去邀请苏牧,表明自己的姿态,并没有想过巫花容竟然能够给他带来一份惊喜的礼物! 当董彦超被抬上来之时,董立武快步走进来,朝曹顾行礼道:“犬子无礼,冒犯了公爷的家人,还望公爷大人大量,原谅了这不成器的混账东西!” 曹顾连忙离席,将董立武给扶了起来,嘴上答道:“你这是作甚,莫不成将老哥哥当外人不成!有什么事情坐下再说!” 董立武却是老泪纵横,哪里还坐得住,他的儿子倒是不少,但其他几个都读书成了呆子,也就董彦超敢闯敢闹,颇有乃父之风,深得董立武宠爱,甚至特意列了个名单,让他尽情去胡闹。 可见着董彦超如今这个样子,董立武是心头滴血,漫说向曹顾低头,就是负荆请罪他都做得出来。 曹顾不明所以,只往那软榻滑竿上一看,心头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但见那董彦超双眸紧逼,眼皮不断颤抖着,一张脸却变成了蓝白色,睫毛和鼻孔下方竟然结着霜花,虽说外头在下着小雪,天气也着实寒冷,可无论是平西侯府,还是国公府,可都是挖着地龙,将整座府邸烧得温暖如春的! 便如同现在这间偌大的客厅,宽敞明亮,但地龙供暖,穿着燕居常服和单鞋都不觉着冷。 可董彦超分明整个人都要被冻结起来,手脚冰凉如铁,蓝白色的皮肤下,一根根青黑血管平静死寂,仿佛血液都被冻住了! 这就是曹顾心里所想的意外之喜了,他完全没有想到,巫花容除了神秘高深莫测的蛊术之外,竟然还有如此灵敏的政治嗅觉,这是曹嫤儿乃至其他儿孙都很少有的天赋! 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巫花容下的手,那是因为曹顾与董立武那般,一直关注着驿馆那边的情况,即便无法做到即是知晓,过后也能够还原全貌。 整个过程当中,也就只有巫花容朝董彦超丢了个雪球,而曹顾即便不了解巫花容,也对曹嫤儿了若指掌。 从情报来看,巫花容袭击董彦超的那雪球并不是从地上捡起的,而是早早就已经揉搓成型的,也就是说她一直在准备着这个雪球。 曹顾却是知道,他最疼溺的孙女曹嫤儿有洁癖,又岂容巫花容在马车里玩雪球? 这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雪球并不是普通的雪球,而是巫花容特意为董彦超制作的! 严冬之际,万虫蛰伏,按说也该是巫花容力量最为薄弱的时期,可曹顾并不清楚,冬雪之中同样有很多虫子,而蛊毒玄之又玄,远远不是虫子两个字就能够说清道明的。 也不知巫花容用了什么冰雪蛊虫,总之董彦超如今快被冻成死狗的模样,铁定是巫花容的杰作无疑了。 曹顾正想着如何才能降服董立武,使得这次北上能够顺顺利利,巫花容就送上了这么一份大礼,看来也该认真考虑一下这小丫头的请求了。 是的,在得知曹顾即将北上的消息之后,曹氏的儿孙们纷纷请愿,要陪同国公爷北上,贴身伺候着。 这是大家的孝心孝行,曹顾自然是心头温暖,但十指有长短,有人真心,也有人假意,曹氏开枝散叶,如今早已是个庞然大物,兄弟姐妹之间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亲,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曹顾面前做戏的也大有人在。 但让曹顾感到窝心的是,最疼爱的孙女儿曹嫤儿和巫花容,却是真心实意想要跟着自己北上的。 曹嫤儿天生体弱,曹顾是如何都不会让她北上的,但巫花容身怀奇术,又日夜想着报仇雪恨,如今帮着他把董立武给降服了,或许真该投桃报李,给这丫头一次机会了吧... 第四百一十九章 邵雍其人 崇拜,古来有之,而在古时,崇拜是指对神灵的虔诚信仰和膜拜,重点在拜之一字,到了后来,崇拜才寓意为对某人某物的炽烈向往。 这种向往其实并没有那么遥远,若放低了来说,崇拜的对象只不过是衡量梦想与自己距离多远的一个标的物,你崇拜的,必定是你所没有却又像得到的。 一个很简单的例子,这世间最逆天也是最强大的一个孩子,莫过于“别人家的孩子”。 别人家的孩子比你聪明,别人家的孩子学习比你好,别人家的孩子比你听话,别人家的孩子娶的媳妇儿都比你的贤惠,等等等等。 这就是一个对比,崇拜的关键也就在于对比,在这种与崇拜对象的对比之中,能够让你认清自己与之差距多少,能够为你提供动力,这才是崇拜的积极意义。 既然是这么个意思,那么说到汴京城中会有很多人崇拜苏牧,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在别人看来,苏牧的诗词天赋和才华是毋庸置疑的,流传出来的每一首都足以流芳百世。 而大焱是文人的天下,所有读书人都梦寐以求有朝一日能够名扬四海天下知,那什么时候才算成功? 看看苏牧吧,如果能有他的一半,估计也就算得成功了,如果能够跟他一样,成为他那样的人,那么也就算是知足了。 这就是一种对比,就是崇拜的意义所在。 当然了,这只是充满了积极正能量的崇拜,也有很多人在崇拜之中扭曲和沉沦,将崇拜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嫉妒和忿恨。 苏牧的诗词确实无可挑剔,但不能否认的是,他的每首诗作风格迥异,便如同并非出自一人之手那般,这也使得苏牧饱受诟病,许多人都纷纷猜测苏牧不过是欺世盗名,诗词都是剽窃而来,说不得背后有个团队在为他搜罗这些佳作。 然而这种事情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有人能够压制内心的嫉妒,客观地去看待这件事情。 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和生存环境这种,心态也是截然不同,感悟自然也不同,所作诗词的风格自然会跟着发生变化,老夫还有聊发少年狂之时呢,更何况苏牧这样风流得意的有为青年。 品鉴诗词这种东西,便如同听一首歌,如果摒弃所有的外在因素,单纯去聆听,那么能够欣赏到的也只能是干巴巴的歌唱技巧。 可如果你知晓歌者的人生经历,或者这首歌的创作背景故事,那么就会忽视歌者的歌唱技巧,更多地去追求歌曲之中的意境和情感,以寻求那种灵魂上的共鸣与慰藉。 这就是同样一首词,为何李师师等花魁与其他女子唱出来,却体现出不同意境的因素之一。 而苏牧每一首诗词的问世,随之而来的还有他创作这些诗词之时的故事,如果将这些故事都考虑进去,那么苏牧风格多变的质疑也就不攻自破了。 因为他的每一首诗词,都是应景而生,极其符合他当时的心境,可以说每一首诗词的背后,都饱含着苏牧人生的一段传奇经历,这样的诗词读起来,才越发能够引起人们的共鸣。 也正因为这些因素,偌大的汴京城,整个大焱帝国的首善之地,出现很多文人,崇拜从江南而来的苏牧,也就不足为怪了。 鲁国公曹顾想要通过宴请苏牧来向官家表态,自然不可能偷偷摸摸请苏牧来吃顿酒就了事,从这个层面上考虑,甚至越是高调,效果便越好。 人都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 苏牧身为绣衣暗察,一直觉着应当低调行事,不便透露于人前,保持着足够的神秘感,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让人挖出自己的身份来。 可对于曹顾这种层面的大人物,确认为大隐隐于朝,闻达于天下,坐实了第一才子的名头,谁还会怀疑你竟然是个密探? 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如同越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那般,剑走偏锋兵行险着,却又有着不凡的效果。 有鉴于此,在曹顾的推波助澜之下,苏牧在汴京的消息不胫而走,而国公爷即将宴请苏牧,并邀请诸多才子佳人作陪,共襄盛举的小道消息,也就喧嚣尘上。 有人说第一花魁李师师一直钟爱苏牧的词作,作为汴京城色艺双绝的倾世佳人,李师师的席位是如何都省不掉的。 也有人说,周甫彦与蔡京走得近,更是得到官家的赏识,于情于理,都该作为汴京文坛的代表,获得一席之位。 也有人说王锦纶等一帮杭州故旧,无论与苏牧有什么龃龉,为何展现出苏大家的大度宽容,也是要请的。 甚至有人抛出更加大胆的猜想,当今官家钟爱诗词书画,甚至还给苏牧亲自题过文字,说不得会微服私访,若果真如此,那么这场盛宴,必将成为流传千古的佳话! 纵观历朝历代,天子微服私访的桥段从未间断过,因为天子是高高在上的真龙,寻常百姓根本无缘见到,所以对微服私访有着极度的渴求。 不过在技术层面来说,微服私访这种东西,并不太容易实现,更不可能成为烂大街的狗血剧情,大多都只是老百姓的一厢情愿罢了。 无论如何,盛宴还未开始,汴京就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许多人纷纷到驿馆去拜访,奈何传说中的苏三句已经不在了,不得不说这又是人生的一桩大憾事。 苏牧也是哭笑不得,因为此时他就在曹顾的国公府里头偷偷摸摸地住着呢! 快雪初晴,日光静好,曹顾精神矍铄,与苏牧对坐小酌,只不过无论是曹顾,亦或是苏牧,都没有太多的话语。 苏牧考虑的是该不该问,该怎么问,曹顾则在衡量该不该答,如何答,答到什么程度。 到了曹顾这种位置,一个文人的价值显得微乎其微,如果说因为苏牧的才名而宴请苏牧,提携苏牧,苏牧是如何都不相信的,因为他不是周甫彦,除了才子的身份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的绣衣暗察身份。 曹顾自然也不是蔡京,他是懂得隐忍,韬光养晦几十年的老国公,深谙朝堂纵横之术,对局势一目了然,便如同将朝堂当棋盘的国手一般。 而自己帮助国公府找回巫花容,以及将蒙古王子交给曹顾的这两件事,前者说是恩情也没错,后者若深究起来,对曹顾而言,并非恩情,而是给他带来了一个大麻烦。 若没有蒙古王子的事情,曹顾如今又何必北上和稀泥?若为了酬谢巫花容之事,寻常家宴也就足够了,又何必大张旗鼓地去推波助澜? 事出反常必有妖,苏牧的心性和谋算并非寻常文人可比,再加上他见识过太多的内幕和真相,所以他心里很确定,曹顾的身上,绝对有自己一直追索的答案! 苏牧从未间断过对那铜钱组织的追查和推敲,细细回想起来,这个组织的出现,以及每每到关键时刻,总能看到铜钱的影子,让苏牧感觉到极度的不安。 他就像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非但如此,他还隐隐察觉到,仿佛这天下大势,都在这组织的严密影响之下,照着他们期待的结果在发展,就仿佛这组织在操控着整个大焱时代的走向一般! 用一句过分的话来形容,仿佛这个组织正在替天行道,是真正的替天行道,把握着时代的脉搏,如同高高在上的仙王,弹指间就能够改变一个人甚至一个朝代的命运! 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也没有虚情假意的旁敲侧击,苏牧放下酒杯,意味深长地直视着曹国公,而后将手伸入袖笼,取出一枚金色铜钱来,拇指食指就这么拈着,轻轻放在桌面上,推到了曹国公的面前。 “公爷,能说就说,好歹让我心里有个数。” 人都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但事实往往相反,跟聪明人说话是最累人的。 因为聪明人往往省去了旁枝末节,甚至省去了过程,干巴巴丢个结果出来,你却不得不去考虑那些曲曲绕绕的因素,以及这些旁枝末节引发的节外生枝般的连锁反应和诸多不良后果。 曹顾沉默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道:“既然你有这铜钱,应该早就知晓这铜钱的来历了。” 这句话看似废话,但却让苏牧有些惊讶,因为他知道,曹顾是聪明人,断然不会无的放矢,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所知晓的那些关于铜钱的传说,应该只是流于表面的东西,充满了各种夸张和扭曲以及误解,而曹顾接下来,应该要说起铜钱的真正来历了! “邵雍其人,乃理学玄学大宗师,人言其卦,无一不准,都说陈抟老祖以先天图传种放,放传穆修,修传李之才,之才传邵雍,而邵雍撷取河洛先天宓爔百家之长,创《皇极经世》,终成大家。” 曹顾娓娓道来,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这《皇极经世》倾注邵雍毕生心血,运用易理推演宇宙与时代变迁,朝代更迭,以河洛,象数之学显之于世,通晓半部便是地仙般的人物,皇族得之便是帝王之术,平民得之便是屠龙之术!” 作为国公爷,能说到帝王与屠龙,已经算是极限了,但很显然,他是打算推心置腹了。 “然则事实却并非如此,邵雍得了李之才的传授不假,他是陈抟老祖的门徒也不假,但他之所以能够成为大宗师,是因为一个神秘的宗门,这个宗门名唤演真宗...” “演真宗?”果然不出苏牧所料,这事情绝非表面这般简单,可苏牧疯狂地搜索脑子里的记忆,却如何都没办法在史料上找到一丝半点关于演真宗的记载,甚至连这个名字都是第一次听到! 外头的阳光虽然很温暖,曹顾的手脚却开始有些发凉,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透露的实在有点多了,但要想苏牧彻底站到自己这边来,空手套白狼是行不通的,因为苏牧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物。 曹顾喝了一杯酒,轻叹了一声,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继续开口解释起来。 第四百二十章 演真宗 窗外天青,积雪消融,变得越发清冷料峭,暖阁之中却温暖如春,然而苏牧却四肢发凉,手里的酒已经凉了,曹顾仿佛做了一件大事,长长松了一口气,等待着苏牧的回应。 温酒的炉子如同迟暮老者朝自己的手哈气,半死不活,却又将熄未熄,满是对人间的留恋。 苏牧的脑子里,却在不断回味适才曹国公的讲述内容。 按曹国公的说法,这神秘宗门演真宗最早被发现是在大唐武则天的年代,一路沿袭,到了大唐末期,演真宗发生了一次内部的纷争,被分裂为显宗和隐宗两脉。 隐宗的人认为演真宗应该植根民间市井,散诸于绿林草莽,掌控江湖武林,而显宗之人却志在黄图霸业,纵横朝堂。 这次内部战争的结果是,隐宗大获全胜,迟暮的大唐终于被推翻,进入到了五代十国的混乱争霸年代。 然而这也给了显宗机会,使得显宗开始四处培植天下势力,联合那些流传千年的大宗望族,整合乱世,恢复了华夏一统。 到了大焱太祖开国之后,元气大伤的隐宗已经无力与显宗抗衡,只能偃旗息鼓,休养生息,显宗却不余遗力地开始扶植和培养人才。 邵雍便是显宗极力培养的人物之一,只是邵雍的个人天赋实在太过强大,又有着令常人艳羡不来的奇遇,很快就成为了显宗的宗主候选人。 可虽然大家没有明说,但显宗宗主之位,素来只能是天下第一家来继承,邵雍风头太劲,显宗不得不将他压下去。 而当时的天子更不可能让邵雍坐大,以致于邵雍虽有经世之才,却只能寄情山水,娱情于江湖,不得入庙堂半步。 郁郁不得志的邵雍终于还是被隐宗的人拉了过去,并开始以充满了他的个人色彩的金色铜钱,搜罗天下能人,成为了报复显宗的主力! 当曹顾说到这里的时候,苏牧早已豁然开朗,难怪那些人连斑人部落都不放过,而他们与北辽的人眉来眼去,也就情有可原了,因为他们想要推翻大焱,让世道重新混乱,让积蓄了百年力量的隐宗,能够推翻显宗! 如果按照曹顾的说法,那么当今天子,应该就是显宗的现任宗主,而他曹顾,自然是显宗的人,拉拢他苏牧,自然是想让他加入显宗。 因为苏牧对那些人早有了解,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心知肚明,更不想看到大焱被推翻。 苏牧很清楚,隐宗的人这么搞下去,大焱迟早会出事,而且这个日子已经不远了。 童贯北伐就是开端,一旦形势照着历史轨迹发展下去,不久之后,童贯就是大败,而某个人就会提议与女真结盟,夹击北辽,虽然北辽被打得支离破碎,但最终获利的却是女真的金人,而大焱的天子,都会成为俘虏! 这么一想,隐宗的人非但勾结北辽,接下来就该到女真部落那边去搞事情了! 曹顾的坦诚,赢得了苏牧的信任,即便仍旧让苏牧感到自己是个棋子,但于公于私,苏牧都偏向于显宗,对隐宗没有半点好感。 只不过曹顾还有一点自己的考量没有说出来,以他的目力,又岂能看不出官家的意思。 官家直到如今还没有子嗣,这关系到的不仅仅是大焱的国本和气运,还关系到显宗的继承人问题。 而曹顾却是知道内情,官家赵劼看似碌碌无为,但实则为显宗培养了大量的人才,可惜他没有子嗣,生怕其他宗亲争夺自己的皇位,而没有将赵宗昊这样的王子招入显宗,当成继承人来培养。 如果自己仍旧无法生出儿子来,那么显宗的宗主之位,只能落入他人之手,再不是姓赵的一家独大,这是他永远也不想看到的事情。 所以他要给自己的继承人,寻找强大且忠心的守护者和辅佐之才,而苏牧,应该就是人选之一! 曹顾之所以没有明说这一点,是因为他知道,以苏牧的才智,必定能够想到这一点,如果连这一点都想不到,那么苏牧也就枉费了官家的一番心意了。 只可惜苏牧并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他考虑的是,揭竿而起的方腊会不会是隐宗的人?田虎和王庆以及诸多叛军的身上,是否有隐宗的烙印? 如果说隐宗志在江湖,那么作为江湖上最大势力之一的摩尼教,以及后来的大光明教,是不是隐宗的势力? 而如果大光明教果真是隐宗的势力,也就是说大光明教的知情者,一直都在瞒着他苏牧! 这个知情者又会是谁?是安茹亲王?还是撒白魔?亦或是那个从未出现过的教主? 无论如何,这都让苏牧极度的不安,而且愤怒! 因为对于大光明教,苏牧早已算得仁至义尽,为了保护和延续大光明教,他从在杭州之时就开始倾注自己的全力,不惜冒着大焱天子的忌讳,私底下做着这些小动作。 若果如此说来,大光明教乃是隐宗的势力,官家这个显宗之主,又该如何看待他苏牧? 由此看来,无论显宗还是隐宗,都将他苏牧当成了一个随意摆布的棋子,苏牧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一路的历险与奇遇,到底有多少是自然发生,又有多少是显隐二宗在背后操控的? 如此一想,苏牧心中充满了挫败感和惊恐,因为他是个穿越者,即便他没有什么金手指,但他仍旧有着穿越者的优越感,对大焱的土著到底是有着一分轻视的。 可到头来,自己这个穿越者,竟然被人牵着鼻子走,还全然无知,而且他无法肯定,自己的真正来历,是不是已经被通天的显隐二宗发现! 若显隐二宗能够发现自己穿越者的身份,是否也可以说明,这两个势力也在寻找着其他的穿越者? 大焱会不会还有第二个穿越者存在? 所有的事情纠结起来,苏牧是越想越离谱,即便自己身为穿越者的身份被发现,几率微乎其微,他也由不得不去考虑。 虽然显隐二宗神通广大,势力遍布天下,隐约操控着整个时代的向前发展,可他们终究有着思维的局限性,对于穿越这种事,连苏牧这个现代人都无法理解,这些古人又怎么可能想象得到。 如果他们真的发现苏牧是穿越者,早应该将苏牧当成神仙下凡之类,或者将苏牧当成真神转世,这样会更符合他们的思考方式吧。 苏牧是个极其务实的人,路就该一步步走,即便被人操控着,也不能立马反抗,否则也等待自己的只有灭亡,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只能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慢慢筹谋,徐徐图之。 曹顾虽然给出了解释,但这样的解释对于苏牧而言,无疑太过遥远和虚幻,因为现在他的力量还不足以跳脱出去,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本就没想过要当什么大英雄,他也曾想过就这么一辈子纨绔下去,可从来到大焱开始,他就已经是水中浮萍,不断地随波逐流,即便再努力,也只能稍微改变一下自己的选择而已。 当他决意要为这个时代出一些力,做出一些改变之时,他并没有想太多不切实际的东西,他这一路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可现在,他的雄心显然已经跟他的力量无法匹配,凭借他的力量,或许能够做更多的事情,改变更多的东西。 他对显宗和隐宗其实都没有太大的好感,因为这些高高在上的存在,无论是哪一边,都那么漠视老百姓的性命,这是极其不人道的事情。 无论哪个朝代,都是以人为本,做再多的事情,也已经以整个人类的存亡和发展为前提,像为了大部分人的利益而牺牲小部分人这样的言论,苏牧向来很反感。 不过曹顾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苏牧经过了沉思之后,也必须要拿出自己的诚意来。 起码在现阶段,他只能选择显宗,他可不想被当今天子当成敌人,那样的话,下场应该不会很好看。 “公爷坦诚以告,苏某感激不尽,虽然能力有限,但若能为国为民做些小事,苏牧也不敢推辞...” 这番话让曹顾感到很满意,他将那金色铜钱推回到苏牧的面前,而后朝苏牧问道。 “这些事情也不是我能够做主的,不过有一件我倒是能做主,兼之对这次宴会可有特殊要求?” 曹顾是清楚苏牧底细的,既然赵劼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他不可能不做足功课。 虽然低调了这么多年,但老曹家的势力绝非常人所能想象,调动资源调查一下苏牧的老底,也不是很困难的事情,更遑论他还是显宗的人。 苏牧闻言也是苦笑,只能拱手道:“公爷是东道,这种事苏某岂敢喧宾夺主,一切但凭公爷做主便是...” 曹顾呵呵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朝苏牧笑道:“这便好,呵呵...” 虽然他跟苏牧说的是宴席,何尝不是在继续刚才那个话题? 苏牧也是个聪明人,既然宴席听从安排了,其他的事情自然也就没二话,他也就知晓苏牧对加入显宗的态度,这就无异于同意了曹顾,或者说曹顾背后的赵劼的提议了。 事实上这也由不得苏牧拒绝,只能说从这件事情可以看出,苏牧并非不识时务之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担当大任,在这一点上,无论曹顾还是赵劼,都没有看错苏牧。 这个内幕对苏牧的震撼实在太大,简单地定下了宴席的日期之后,苏牧便起身告辞,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雅绾儿和扈三娘等人正在曹嫤儿等人的招待之下,在国公府里头游玩,而苏牧再一次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因为他实在有着太多事情需要考虑,这是一项大工程,是他碰到过最为浩大的一次策划。 在此之前,他需要寻找自己的信心和决心,因为这已经不再是他的个人存亡问题,甚至已经关系到了一个朝代的盛衰和更迭! 他也曾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一定会碰触到这个层次,只是没有想到,这样的碰触会来得如此之快。 而事实也证明,他将燕青安插到北辽,将杨红莲和陆青花留在大光明教,还有暗中行事的乔道清,加上已经北上的安茹亲王,还有岳飞等人,从一开始他就刻意在培养和筹谋的这些暗线,都将发挥出划时代的巨大作用! 第四百二十一章 盛宴(1) 古诗有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苏牧还在为一件泼天大,大到自己不敢去想象的事情发愁之时,汴京城的才子佳人却只想着国公府盛宴之事。 这已经成为了汴京城最热门的一个话题,随之而来的,则是一股前所未有的文坛风潮。 青楼楚馆纷纷拿出苏牧的诗词来,文人墨客也都纷纷活跃起来,即便冬日冰寒,仍旧挡不住他们的文雅之心。 而在苏牧不现身的情况下,那些有可能成为受邀贵宾的人,则成为了众人一时之选,梦神楼夜夜笙歌,高朋满座,达官贵人也都纷纷来捧李师师的场。 虽然李师师已经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婉拒了周甫彦的好意,但后者在这种事情上却执着固执,权当假装不知,仍旧与李师师频繁往来。 或许连周甫彦都不知道,若说他先前确实对李师师有倾慕之心,想要将其据为己有,那么此时,他已经不再是这样的想法。 以前他是为了得到李师师而追求李师师,如今他是为了击败苏牧而追求李师师,以前对李师师的爱,变成了现在对苏牧的恨。 只是他并没有想过,苏牧和李师师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之间甚至没有正式见面,更谈不上认识。 无论李师师是为了婉拒他周甫彦,才将苏牧当成挡箭牌,亦或是真的倾心于苏牧,都只是她一厢情愿之事,苏牧对此是一无所知的。 而周甫彦妄图通过征服李师师来赢得苏牧,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这就无异于敌人根本就不知道你的存在,你却用一件敌人不知道事情,来打败敌人,甚至连敌人都不知道自己被你打败了。 这完全就是一种自娱自乐,自欺欺人罢了。 然则不可否认,这种失败对苏牧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根本就不知情,可对于周甫彦却意义重大,因为他能够通过这种近乎精神胜利法的举动,坚定自己的信念,使得他保持着自己的尊严,登上文坛更高的宝座! 今夜的梦神楼又是一场奢靡浮生的盛大欢宴,文人墨客不吝泼墨挥毫,才华横溢,佳作频出,一切都为了能够得到国公府的注意,成为那一场宴会的座上宾。 而青楼的花魁美人们,更是不遗余力地展现技艺,在她们看来,无论是文人墨客还是乐伎舞姬,国公府的这场宴会,都将是他们飞天化龙的龙门! 曹顾既然决定大肆宣扬和高调操办这件事情,自然有底下的人手去安排筹划,国公府的清客和供奉也纷纷出动,果真散布到市井各处,考察宾客的名单。 这让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顿时精神大振,一连好几天,汴京城的冬日仿佛都要被这些人的热情给驱散了。 平素里时不时会传出一些才子佳人的佳话,可这些天竟然扎堆地出现,而且五花八门,博尽了眼球。 随着年关临近,宴会的日子也终于到来,而受邀名单也渐渐浮出了水面。 李师师和周甫彦等一众文坛风流人物的受邀在情理之中,甚至连王锦纶都得到了一张帖子,而董彦超等纨绔的出席,却完全就是意料之外了。 也有人说会有朝中贵人加入,只是不方便透露具体姓名,更是吊足了胃口,即便国公府守卫森严,也天天有消息灵通的人士在府邸四周蹲守,时刻关注着这场宴会的消息。 作为出面邀请苏牧的曹嫤儿,也是备受关注,甚至还有人将江宁之时,她与苏牧之间的旖旎绯闻都挖了出来,一时间也是沸沸扬扬。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苏牧带着三名各有千秋的女人,与董彦超等人的一场“误会”,也成为了无伤大雅的笑谈。 曹嫤儿也很是无奈,她对苏牧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充满好感,这在她初见苏牧之时,就已经定下了基调,即便知晓了苏牧的经历,也很难改变她对苏牧的看法。 她始终不明白,苏牧为何对其他人有这么难以抗拒的魅力,自己却无法发现这一点,无法对苏牧动心。 可外头的人都在传说这件事情,就算她家教再好,也难免觉着委屈和愤怒。 当然了,这种事情也不可能公开辟谣,否则只能越描越黑,如果以家族的传统,她或许会加入皇室,如今官家没有子嗣,那么她的夫婿,应该就是赵宗昊,赵如靖,赵文瑄这帮人其中之一了。 也只有当自己真的出嫁了,这种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曹顾的宾客名单,她也参与了制订,只是他不明白,为何爷爷要将董彦超和赵宗堃这样的人也请过来。 在她看来,这些人完全跟“文”字沾不上边,而国公府这一次的盛宴,堪称汴京城近年来最炙手可热的一次诗会雅集,说是群贤毕集,“百家争鸣”都不以为过。 董彦超粗鄙不堪,还骂她们是野娘儿们,女人可是最记仇的动物,曹嫤儿自然不待见这个纨绔子。 不过一想起巫花容的手段,想起那日董彦超被冻得死狗一般,曹嫤儿心里头的怒气也就消了不少。 但转念一想,她还是对巫花容有着不小忌惮的。 这个妹妹来得太突然,而且曹顾和府里其他长辈,对待巫花容的态度,已经无法用溺爱来形容,甚至让曹嫤儿都觉得自己这段时间被冷落了。 她不清楚这里头有些什么内情,但她已经知晓一件铁板钉钉的事,那就是爷爷竟然决定要带着巫花容北上!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即便巫花容身怀武艺,又擅长蛊毒奇术,但到底只是个女孩子,带着她北上征伐,实在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但曹顾作为一家之主,平日里虽然和蔼可亲,但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家里头的人再如何腹诽,也不敢当着老爷子的面反驳,更不要说反对和顶撞了。 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下来,而宴会也终于在十二月十八这一天,正式开始了。 当暮色降临之时,国公府门前的街道开始热闹起来,车水马龙,都是前来敷衍的贵宾。 这些人有达官贵人,有皇亲国戚,有纨绔子弟,有文人墨客,有嫣燕佳人,无论是歆慕苏牧才名的,还是想要攀附国公爷的,这一次都找到机会了。 低调了这么多年,国公府终于焕发出了生机和霸气,而且颇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架势。 要知道,朝中重臣是如何都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因为会给言官和御史们留下话柄,参你个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的罪名,这可是官家最忌惮的事情。 然而国公府就是这么做了,这不得不让人佩服国公爷的魄力和国公府那深不可测的底蕴。 国公爷自然不会亲自出迎,甚至连大门都没有打开,只开了侧边的仪门,也算是让这些宾客倍感荣幸了。 眼看着高朋满座,外头仍旧源源不断有人进来,诸人相互寒暄叙旧,一帮乐伎早已在宽敞的厅堂内奏乐,气氛很快就热络起来。 可就在此时,一名中书舍人带着诸多小宦官,便这么来到了国公府的门前。 门子见得仪仗,慌忙将国公爷曹顾给请了出来。 诸多宾客也是心头大震,待得国公爷打开了中门,迎接圣意之时,他们便安安静静地跟在后头。 那中书舍人扫视了一眼,心头也是震撼不已,这些人可都是汴京城中的翘楚,随便拎一个出来,背后都能带出一方不小的势力,真不知道曹顾哪里这么大的胆子。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官家对此非但没有不悦,反而还让他送来了大量的御酒和御膳,美其名曰,此乃文坛盛事,朕无法亲临,也当助兴,以激励我大焱文人! 官家风雅已经是人人皆知,后世史家说不得要评官家为最具文华的皇帝,说他是风流才子类型的皇帝,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可这曹顾分明是在拉拢党羽,即便不是,刚刚起复就如此大张旗鼓,岂非给人得意忘形之嫌? 再者,就算曹顾没有结党之心,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朝堂上也会因此闹得不可开交,无论如何,官家都不愿意看到这等事情发生才对啊! 只是有些事情,漫说他一个小小的中书舍人,便是朝中那些大佬和相公们,也都无法得知其中真相,总之,今日过后,国公府怕是将成为最炙手可热的势力。 若果说先前还有人反对曹顾北上,朝野上下还存有质疑,那么或许今日官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这种反对的声音,起码应该不会再在朝堂上出现了吧。 曹顾接过旨意,给那些小宦官大笔打赏,却是将中书舍人给留了下来,那中书舍人竟然也没有拒绝。 要知道他来宣旨,完毕之后是要回去复命的,而他却没有即刻回去,这里头的意思也就再明显不过了。 就他这么个中书舍人,借给他一百二十几个胆子,他也不敢私自逗留下来,只能说明这是官家的旨意。 这中书舍人虽然说官家需要他留下来,将诸多文人大家的诗词佳作给抄回去,但谁不知道他的真正目的,仍旧是在敲打国公爷? 诸多文人墨客和才子佳人可不想思考这些阴谋家的心思,在他们看来,国公府为苏牧苏三句举办的这次盛宴,虽然以苏牧为重心,但早已不再局限于苏牧一个人,这是属于苏牧的宴会,更是整个汴京乃至整个大焱文坛的盛事! 而这样的盛事,竟然引来官家亲赐御酒和御膳,这可就是千古佳话了! 他们能够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也是与有荣焉,既然有机会成为千古佳话的配角,自己在宴会当中就更应该倾尽全力地表现自己,说不得今后的史书里头,也会有自己的一笔呢! 然而似乎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了盛宴之上,却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人,作为宴会的主角,苏牧又在哪里? 这是一个诡异而又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第四百二十二章 盛宴(2) 雅绾儿本就是国色天香仙子样的女子,扈三娘成熟妩媚,姿色同样不俗,按说她们该成为盛宴的焦点。 然而这次国公府的宴会,却有李师师等花魁到场,那些个赴宴的达官贵人又带了诸多慕名而来的名媛和娇子,在加上雅绾儿与巫花容情同姐妹却胜似姐妹,巫花容还给了雅绾儿一只眼睛,让她获得了重生。 所以当雅绾儿来到国公府之后,巫花容与之几乎是寸步不离,再加上曹嫤儿等人又仰慕女侠风采,整日里追问扈三娘行走江湖的趣闻轶事,一堆女儿家就玩成了一片。 漫说这些宾客不敢冒犯国公府的女儿们,有董彦超这样的前车之鉴,谁家儿郎还敢多看巫花容一眼? 而李师师本来就是他们这些人捧出来的,如今到了国公府,大家正好抱成团。 于是诸多宾客都往李师师这厢挤,反而不敢冒失唐突地往雅绾儿她们这边扫视,哪怕偷偷一瞥,也是提心吊胆,而后被雅绾儿等一众美人儿的倾国倾城之姿震撼得内心澎湃,恨不得到国公府来当个跑腿小厮,只为每日能够看这些美人儿一眼。 至于这场盛宴的主角苏牧,反而沦为了陪衬,若只是单纯的诗会雅集,苏牧苏三句必定是万众瞩目的焦点,然而今日宴会的意义已经上升到了极其复杂的层面,苏牧已经不再是重点。 虽然他脸上的金印很是惹眼,但一身粗布衣服的他稍稍落于人后,便如同一介寒士,混在打杂跑腿的国公府小厮里头,没有丝毫文坛大家的风范,彷佛生来就是奴婢的命一般。 而使得这场宴会变味的,是一个人的到来,在中书舍人送来御酒御膳之前,这位人物的出现,也使得诸多宾客诚惶诚恐,他就是当朝太尉,高俅! 苏牧对高俅并不陌生,因为后世文学作品里头,对高俅的描写和记载实在太过让人难忘。 可来到大焱之后,苏牧才知道,真正的高俅其实并非文学或者影视作品里头那般不堪。 或许他真的是个腹黑之极的人,或许他也真干了不少坑害忠良的事情,但他绝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也绝非仅仅因为踢得一脚好球就成了官家的宠臣。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官家钟情醉心于诗词书画,蹴鞠踢圆虽然风靡大焱,但到底有失读书人的仪态。 官家之所以欣赏高俅,是因为他不俗的文学造诣,便如同蔡京乃是书法大宗师的理由一般无二。 在官家看来,文章诗词做得好的人,自然深得经义要旨和圣人的教诲,这样的人即便坏了,又能坏到哪里去? 这高俅虽然年过半百,但身姿挺拔如枪,精神硬朗,三缕仙须有些花白,但充满了文人的儒雅,作为天子近臣,耳濡目染之下,又有不怒自威的深邃气度,顾盼之间让人心底发虚,仿佛那目光能够深入人心一般。 若当初没有苏牧的帮助,高慕侠也不会到汴京来,若没有苏牧在杭州举办蹴鞠联赛的新奇模式,高慕侠也无法在汴京推广开来,更不会受到高俅的青睐,高俅也不会老来还遇着这么个称心如意的义子。 对于这件事,高俅其实一直铭记在心,先前他放任花花太岁胡作非为,实则摸清了官家的心思,告诉官家自己其实只是个胸无大志,陪他玩耍的伴当罢了。 可有了高慕侠之后,他也在不断拿捏着官家对自己的态度,许多自己不愿去做的腌臜事,哪怕背负千古骂名,他也不得不暗中替官家着想。 很多时候自污清白何尝不是明哲保身的手段?所以对于高俅放纵义子花花太岁作恶这件事,官家也是心知肚明,但却没有太多的厌恶。 也正是因此,高慕侠在皇城司如鱼得水,混得风生水起之际,官家也终于正式将他高俅纳入了核心的那几个人的圈子里头。 而高俅初时能够入得官家的法眼,那是因为他的另一层身份,因为他也是显宗的人! 非但高俅,蔡京童贯王黼等人,几乎都是显宗的人! 这就是显宗志在庙堂,通过庙堂达到经世治国方略目的的最主要原因,因为庙堂和七宗五姓等千年望族,都是显宗的根基所在。 苏牧也不是肤浅的人,他早已过了非黑即白的年纪,就如同你长大了,看电视不再去问,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而将重点放在剧情,放在人物故事,甚至演技和服装,音乐,布景等等方面。 所以在没有足够的了解之前,他也不会给高俅额头上贴上大奸臣这样的标签。 相反的,抛开这些因素不提,若当初没有高俅为他争取绣衣暗察的官职,或许他早就死在了杭州,即便不死,事情也不会如此顺利地解决。 而且没有绣衣暗察这个身份,没有皇城司和高慕侠的帮助,苏牧也没办法走到今天,即便能够走到今天,也必将遭受更多的苦难。 所以说高俅对他苏牧,其实是有恩的,而且还是大恩。 两人都是聪明人,心里也都记着对方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那么见面也就不会显得很突兀,高俅主动穿越人群,来到苏牧面前,虽然让所有人都惊诧不已,但苏牧和高俅这对当事人,却只是面带微笑,觉着这是非常理所当然之事。 也直到此刻,这些宾客才将注意力放在了苏牧的身上,才想起今日的盛宴,本意上是为了给苏牧接风洗尘,苏牧才是盛宴的主角! 高俅看着苏牧脸上的金印,竟然有些恍惚,仿佛能够从这两道金印之中,看到苏牧所经历的所有苦难一般。 “兼之啊,你这个苏三句可是让老夫等得苦了,吾儿三天两头就在老夫耳边嘀咕,叨叨絮絮可都是关于你这个兄长的话题,今日一见,果是英雄出少年了…” 在赵宗堃等小辈分贵族子弟将苏牧称呼为先生之后,素来低调的曹国公竟然高调宴请苏牧,接着就是太尉高俅对苏牧以子侄相称,先前又有官家对苏牧钦赐题词。 当宾客们想起这些之时,他们才醒悟过来,苏牧之所以如此低调,并非因为孤芳自赏,也并不以他脸上的金印为耻而自卑,而是因为苏牧跟他们已经不是一个档次的人了! 了解到这一点之后,参加盛宴的那一点点可怜的优越感,也就荡然无存了。 自己还在为能够参加国公府的盛宴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可这盛宴却是为苏牧而办的,苏牧都没有这般高张,自己凭什么春风得意? 即便自己在盛宴上一鸣惊人,也只是托了苏牧的福,没有苏牧,又那里这等扬名京师的机会? 想清楚了其中关节之后,许多人便意兴阑珊,消沉了下去,也有人仍旧跃跃欲试,因为他们有着自知之明,他们本就知道自己跟苏牧的差距,他们来的目的也正是为了借苏牧的光,来扬自己的名! 至于周甫彦等一干自以为跟苏牧不相上下的高冷人物,一时间内心之中只有挫败和不甘。 苏牧也懒得计较这些,面对高俅的示好和善意,他也是洒然一笑,拱手为礼道:“小子见过太尉…本该亲自登门才是,奈何初来京师,也是仓促,倒是无礼了…” 高俅满意一笑:“无妨的,国公爷能够举办此等文坛盛事,老夫恰逢其会,也是附庸风雅,待得盛宴结束,兼之可得到寒家陪老夫喝两杯,慕侠这小子跑北面去了,老夫正好跟你亲近亲近…” 苏牧也是呵呵一笑:“尊者请,岂敢辞,改日定当叨扰…” 曹顾见得两人颇有惺惺相惜的态势,当即走过来,朝高俅佯怒道:“高球头,你个小子也忒不地道,这可是曹某的宅子,酒还没喝,就想把我的人给拉走?还不赶紧入席,难不成还要我老头子请你么!” 曹顾比高俅辈分高,无论家世根底还是朝堂影响力,都不是高俅所能比拟的,再者曹顾乃是显宗的长老,高俅即便再得官家欢心,也是不敢在曹顾面前造次的。 蔡京和曹顾等一干老儿,无论私底下还是当面,都将高俅当成踢球的少年郎来调侃,高俅也是习惯了,当即装模作样地告罪道:“是啦是啦,国公爷说的是,是高俅不对,一会儿就给你老人家敬酒赔礼…” 曹顾见得高俅一脸无赖的惫懒样子,也是笑骂道:“你小子又想灌酒,老夫可不吃这一套,赶紧坐下!哈哈哈…” 两位大佬其乐融融地活跃气氛,在场宾客自然赔笑起来,一时间也是欢笑满堂,盛宴便这般拉开了帷幕。 苏牧虽然不敢倨傲,但毕竟是宴会主角,对坐席的安排也不推辞,就坐在了曹国公和高俅的下首作陪,可落到诸多宾客眼中,这就有些傲慢无礼了。 但想一想,苏牧没资格坐,难道自己就有资格去坐那个位置? 在场之人,赵宗昊等几个王子倒是有资格去坐一坐,可这些个王子都以先生来称呼苏牧,又岂会坐在苏牧的上首。 董彦超王锦纶这类货色,更是不值一提,其他一些达官贵人和文坛耆宿都是人精,坐在那位置上还不得如坐针毡? 思来想去,诸多跃跃欲试的文人们也都偃旗息鼓了,难道这场宴会,注定就只能让苏牧唱独角戏,他们都是来当陪衬的绿叶? 对于心高气傲的诸多才子们而言,这样的结果显然是他们极其不愿看到的。 虽然苏牧的才华毋庸置疑,但也并非大焱第一人,年轻人最是争强好胜,又岂能没有半点逞强之心。 正是因为朝野权贵文坛耆宿齐聚一堂,才是他们施展才华的最佳时机! 这样的机会又岂能放过,又岂能让苏牧一人独享! 而且国公府的孙女儿们,以及诸多权贵圈子的名媛千金,也都因为仰慕苏牧,而出现在宴席之上,虽然她们在帷幕后头的女宾厅里,但对前厅的动静却是能够看见听到的。 诸多青年才俊群英荟萃,正是一展才华之时,即便得不到权贵或者文坛耆宿们的青睐,能够获得诸多大小姐们的垂青,也是极大的收获啊! 有了这样的心思之后,他们的目光也就重新变得炽烈起来,充满了昂扬的斗志! 第四百二十三章 盛宴(3) 这是李师师第二次见苏牧了。 当初在杭州之时苏牧与一群不良子在后台偷看舞姬换装,结果被抓了个正着,还扭送到了宴会之上。 她还记得,当周甫彦质问苏牧,为何不接受自己的请帖,却要来行偷窥之事说,苏牧回了一句:“白玉楼虽然是你周家的,但师师姑娘却是大家的,我来看师师姑娘何时需要你的邀请和批准?” 她还记得苏牧伶牙俐齿“舌战群儒”的无赖样子,还记得苏牧临走时送给她的那首马屁诗:“师师姑娘一枝花,沉鱼落雁又羞花,才色双绝人人夸,教我怎能不看她。” 她知道苏牧的才情,也只得苏牧是故意作这样一首歪诗,仿佛示威一般,又仿佛证明自己一般。 在那晚的花魁争夺赛之中,虞白芍就凭借着一首偷听来的《鹊桥仙》,将她李师师的风头给压了下来,而这首传唱至今仍旧引人忧伤的词,正是出自苏牧随口吟唱的手笔。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能够写出这等句子的人,该是何等的长情啊。 她还记得自己听到这首词之时的心绪,恨不得远离烟花之地,痛痛快快轰轰烈烈地爱一场。 直到她黯然离开杭州,回到了汴京,仍旧常常想起,而关于苏牧的消息也不断传来,包括他一首首脍炙人口,足以流芳百世的佳作。 每一次,李师师都能第一时间拿到苏牧的新作,每每读来,总让人心旌动摇,可她的记忆里,却喜欢的,终究还是“师师姑娘一枝花”这样的一首打油诗。 她的脑子里还记得苏牧当时在宴会厅上利用小聪明,耍流氓的无赖样子。 她说不清楚苏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既才华横溢,又让人捉摸不透。 直到苏牧的传闻不断地发酵,也有很多很多关于苏牧,以及苏牧那些女人的传闻。 其中就包括赵鸾儿,虞白芍和巧兮等等,直到今日再次见到苏牧,李师师才松了一口气。 因为当初打败自己的虞白芍并没有出现在苏牧的身边。 在这一点上,李师师和诸多男人们的心思不同,周甫彦王锦纶等人在看苏牧身边有多少个女人,都是些什么女人,而李师师并不在乎这些,她并不在乎苏牧身边有多少个女人,只要虞白芍不是苏牧的女人,这就够了。 因为这两年来,她每次想起苏牧,总会想起能够唱那首《鹊桥仙》的虞白芍。 她会想象着虞白芍跟苏牧进展到了何种程度,甚至她在听到苏牧的新作,斜卧在榻上休息之时,都会在想,这一首会不会是虞白芍红袖添香,与苏牧出双入对,才作出来的? 古时男人一妻四妾,蓄养诸多美婢,从来都不缺女人,为何这些富贵或文雅之人,就喜欢往青楼里钻? 而且他们到青楼其实并不是为了发泄男人的欲望,很多时候都只是喝喝茶听听曲儿,清谈一番就离开了。 这大抵是因为青楼的烟花女子要比家里头的女人更加的大胆,更懂男人的心思,更能奔放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她们是追求自由恋爱的先驱者。 所以青楼之中才会传出那么多才子佳人的佳话,才会传出头牌红人跟着贫寒书生私奔,被青楼的龟公抓回来,打个半死的桥段。 李师师说到底也是青楼的烟花女子,她涉猎的诗词歌赋比寻常女子都要多,她接受这种恋爱思想的影响也就更加的深刻,她也向往着能够自由自在地恋爱一场。 她也更加相信一见钟情这样的梦幻桥段,她是住在青楼里的金丝雀,但她的心里却向往着着一段童真而纯洁的恋爱。 这些心思极其隐晦,无法与外人道,即便是最贴身的姐妹和侍女,都从未听李师师说起过,这是她心里头最大的秘密。 所以当国公府发出邀请之时,她欣喜却果断地答应了下来。 如今再次见到苏牧,看到苏牧脸上那两道金印,她却是说不出的想落泪。 整个大焱所有青楼的烟花女子,都爱苏牧的才气,都以得到苏牧一首新作为梦想,而作为青楼女子之中的第一花魁,李师师想到的却不是苏牧的诗词,而是他的无赖。 这是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的一件事情,她甚至没有跟苏牧交谈过多少句,她能够读懂苏牧的诗词,在所有人都在体悟苏牧诗词的意境之时,她却不敢去想,因为这些诗词里头,都没有她李师师。 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对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如此的牵挂,这种牵挂甚至已经超出了男女爱情的范畴,连她自己都芳心凌乱。 在这个高朋满座的盛宴之上,汇聚了汴京城中的俊彦翘楚,他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个个都是一时之选,他们是温润清贵的玉佩,是散发着书香的新纸,是充满雅骚的砚台,是意气风发直欲上青云的飞鹤。 而苏牧呢,这个刻意保持着沉默,对谁都带着微微笑的男人,如今却是藏鞘的刀,是打盹儿的鹰隼,是深山老林之中的锦雉和孔雀,不可方物却又孤芳自赏,或许在温暖的春日,遇见心仪的配偶,或许遭遇天敌,又或许喜不自禁之时,才会将他美丽的尾羽毛,展现给这个世界。 盛宴的开场是梦神楼的歌舞,磅礴大气,热热闹闹,充满了喜庆,将宴会的气氛炒了起来。 而后诸多宾客开始相互对饮,相互结交,觥筹交错,其乐也融融,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师师终于登场,却是敲着红牙板的清唱。 仿佛在展现她最唯美的嗓音,不希望乐器夺去或者掩盖自己最真实的声音一般,当李师师一曲唱罢,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直到曹国公和高俅带头鼓掌,宴席上才响起了喝彩叫好声,竟然还有才子以袖掩面,感怀于歌声的美妙,触动了心神,潸然泪下。 曹嫤儿等一众女宾在帷幕后面安静得出奇,似扈三娘彩儿这种,并无太多的文化底蕴,只觉着这位姐儿嗓子就跟云雀儿一般悦耳动听。 而曹嫤儿以及诸多名媛却如痴如醉,她们都接受过极其系统的启蒙教育,以及诗词歌赋的训练,一番对比之下,心里着实又羡慕又嫉妒。 高俅是个见惯这种场面的人,当即提议不如诸位才子当场即兴创作,为李师师献上诗词,以赞美李师师的才艺。 众人都知道重头戏要来了,李师师算是抛砖引玉,借着这个由头,接下来可就是他们施展才华的战场了! 女宾客们对此也是兴趣盎然,倒是扈三娘和巫花容几个,毫无形象地品尝着美食,巫花容还颇有地主风范,给好姐妹们不断推介好吃好喝的,别人准备侧耳聆听佳作之时,她们已经将斯斯文文的琉璃杯,换成了鎏银边的白瓷碗。 虽然都是些果酒,但扈三娘和巫花容几个喝起来,也满是豪爽气,实在有伤风雅,若非巫花容正得国公的宠溺,这些个名媛们说不得早就避只有恐不及了。 周甫彦这一次倒是学乖了,并没有去拔头筹的想法,王锦纶这样的又实在拿不出手,很快就被汴京的几个才子抢占了先机。 而高俅和曹国公在众人吟出作品之后,都会简单的点评几句,曹国公自持身份,为人和善,言语之中多是勉励,而高俅却真的极其中肯地做出鉴析。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往往能够一针见血,这也展现出了高俅那高深的文学造诣,以及他对待文学的态度。 或许他是个阿谀奉承的宠臣,但对待文学作品,他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在蔡京都不敢对官家的作品指手画脚之时,他仍旧能够点出官家诗词的不足,而官家也虚心地接受。 或许这也正是他为何能够一直稳坐太尉宝座,成为官家不可或缺的近臣的原因了。 这些个才子也是憋了好大一股劲,虽然是即兴创作,但还真的出现了不少佳作,宴会的气氛一时间也转了风向,从有些俗气的热闹喜庆,变得文雅起来,仿佛空气之中飘着的不再是美酒佳肴的香味,而是书墨的清新芳香。 作为众星捧月的焦点,李师师对这些吹捧自己诗词却没有太多的留心,她在等待,就像所有人都在等待一样。 是的,大家都在等着苏牧开口,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苏牧同处一室,如果能够亲眼见证他写出新作来,这将是何等的荣幸! 然而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苏牧之时,有一个人急了。 那就是周甫彦周大才子! 他之所以没有捷足先登,就是为了成为压轴好戏,深谙此类聚会流程的他,早早就打好了腹稿,那首词甚至已经提前推敲了好几天,就只等着吟唱出来。 即便不能俘获李师师的芳心,最起码也能俘获诸多文人,甚至是高俅和曹国公的耳朵! 他见着高俅点评完毕,看着那士子拜谢高俅,看着高俅放下酒杯,时间点拿捏得刚刚好! 就是这个时机! 正当周甫彦想要起身,心里想着要朝高俅说道:“晚辈也有一首拙作要献丑了…”之时,一道声音传来,让周甫彦半边屁股重新坐了回去。 一直没有说话的曹国公,竟然指名道姓了:“兼之啊,我听说你跟师师姑娘也算是旧识,此等雅事,你这大才子岂能不来凑趣?” “这是故意玩儿我的吧!”周甫彦看着呵呵笑着的曹国公,心里已经开骂了。 不过转念一想,苏牧今非昔比,看他此时身上草莽气浓烈,全无文人风采,这一路又是历经战火,想必早已才思枯竭。 若苏牧出手之后,自己再挺身而出,这才是真正的压轴呢! 周甫彦之所以对自己如此有自信,那是因为自己这首词堪称搜肠刮肚呕心沥血,甚至还请蔡京加以润色,如果连这样的作品都无法博得满堂彩,那天底下的文人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曹国公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将目光投向了苏牧,连吃吃喝喝那几位,也都停了手里的动作,悄悄在桌布上擦掉满手油,巫花容嚼着满嘴美食,含糊不清地问了一句:“这个兼之是谁?值得你们这么慎重?” “… …” 女宾区一下就更加安静了。 后知后觉地彩儿丫头正往嘴里塞着一个团子,张口解释道:“我家少爷啊…” 许是心急了些,说到一半呢,嘴里的饼子碎末就喷了出来,撒在了裙子上… 死寂的女宾区,目光从苏牧那边,转到了一脸尴尬和无辜的苏牧侍女身上,而后她们嘴角抽搐地看着巫花容。 这女人从彩儿丫头的裙子上拈起那小半快饼子,轻描淡写地丢进嘴里,拍了拍彩儿丫头的肩头,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小孩家记得不要浪费食物…” “有首诗怎么说来着…锄禾日当午,汉子真辛苦,白天忙种地,晚上睡媳妇…”巫花容煞有介事,夸张地摇头晃脑道。 惊愕得目瞪口呆的曹嫤儿手里筷子一松,落在桌面上的筷子啪啪啪得弹开老远老远… 第四百二十四章 盛宴(4) 国公府的这次盛宴,实在表明曹顾的朝堂姿态,也在宣示着他的正式起复,其中的政治意味着实耐人深思。 不过这些都是朝中大佬们关注的事情,对于赴宴的文人士子而言,关注的到底到底还是文事。 而最让人期待的,莫过于接下来的事情。 低调而神秘的苏三句,终于要现场发挥了,汴京城的人们,终于得以亲眼见证这位文坛大家的底细,到底是真材实料还是欺世盗名,接下来终于能够见分晓了。 在李师师看来,这也颇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激动与兴奋,便似那苦守寒窑十八年等着良人胡不归,苏牧终于要为她作诗了。 从宴会开场至今,一直保持着微笑的苏牧,脸上的笑容终于凝固了。 在别人眼中,只觉着苏大家气场转变,终于要上场露一手了,正该如此严肃认真,才对得起诸人的期期艾艾。 然而苏牧此刻心中却是叫苦不迭,他确实寻思了一夜,在记忆之中搜刮诗词,也推演了宴会可能发生的各种状况,准备了几首不同的诗词来应对。 或许这些诗词算不上流芳百世的经典之作,但同样是新奇脱俗,足以让人耳目一新,完全不会坠了他苏三句的名头。 可他到底是算漏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李师师。 他算到了会为李师师吟诗作赋,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首李清照的作品,虽然有些娘炮,但绝对能够吸引眼球。 可当李师师朝他投来幽怨的目光,当他感受到李师师眼中那股深沉到了极点的情感,他终究还是放弃了心中所想。 人是很奇妙的一种生物,有时候无声胜有声,说多了反而不美,含而不露,犹抱琵琶半遮面,才能撩动心弦,更让人浮想联翩。 李师师那含蓄而欲言又止的目光,足以说明太多太多的忧思与牵挂,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一个对你一见钟情,而后日思夜想了两年,终于再度重逢,她的目光之中饱含着的那种情感,如果说你一无所觉,那只能说明你是个木头人。 苏牧不是木头人,他知道李师师是欢场中人,是惯熟了逢场作戏的人,但他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真诚。 这种真诚并没有那么**裸地灼人,仿佛在肝肠寸断地诉说着一个关于思念的故事,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他要对得起李师师的这份真诚,所以他不想用剽窃来的诗词敷衍这个女人。 但他也很清楚,他跟李师师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的梦想不是诗和远方,不是胭脂和红床。 他的路,在北方,在那即将金戈铁马的黄土和沙场之上! 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带着雅绾儿和扈三娘,甚至放心地将杨红莲和陆青花留在七星岛上,因为这些女子都拥有着自保的能力,跟他同生共死,经历过血与火,兵刀与战马的考验。 但像虞白芍巧兮李师师这样的女子,她们是江南烟雨之中含苞待放的花朵,不应该被满是鲜血的双手来采摘。 所以他想要送她一首诗,便像她婉拒周甫彦那般,告诉她自己并非她梦中的良人。 他既然能够看出李师师眼中的意味,那么他就有理由相信,李师师一定会读懂自己的诗。 可惜他肚子里墨水有限,又不能剽窃盗用后世大宗师的诗词,这可就是个苦差事了。 他知道今日是诸人见证他底细的盛宴,若自己搞砸了,说不得多少人会戳他脊梁骨,说他欺世盗名。 但他苏牧何时在乎过名声这种东西? 他站起身来,负手在后,缓缓踱了几步,来到李师师的前面,朝李师师拱手,在低头的那一霎那,他突然露出了一个无赖的笑容来。 李师师对这个表情实在太过熟悉,初见他之时,他就是这么一副无赖样子。 “在下献丑了,师师姑娘可别笑话…” 众人见得苏牧要开始了,恨不得多长两个耳朵,一个个如同被拎起脖子的鸭子一般,真真是翘首以待的态势。 但见得苏牧稍稍转身,面带微笑道出了第一句:“师师姑娘一枝花…” 高俅和曹顾面面相觑,心想这开头…实在有些让人难以预料啊… 然而周甫彦却如遭雷击! 当初在杭州,他就是被苏牧这首打油诗给羞辱得无地自容,如今他竟然还用这一招! 这是在揭他的老伤疤,这是在给他周甫彦好看呢! 此时周甫彦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他的灵魂在咆哮着:“我周甫彦跟你什么仇,什么怨,老子都没来得及报复你,你苏牧竟然如此糟践我!” 事实证明,苏牧确实在糟践这位大才子,因为他的后两句也出来了:“师师姑娘一枝花,沉鱼落雁又羞花,才色双绝人人夸…” 帷幕后面的女人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胆大者已经开始痴痴笑了起来。 八卦之心乃是女人自古以来的天赋,大焱虽然娱乐业发达,但女人们更加的八卦,周甫彦被李师师婉拒的事情涉及到皇宫大内的秘密,自然不可能泄露出来。 但李师师从皇宫出来之后,坊间却流传出不一样的版本,这也是她故意为之,是为了与周甫彦保持距离。 这个版本的主角就是苏牧,也就是这首歪诗的故事,充满了趣味性,让女人们津津乐道了好长一段时间。 而现在,苏牧果然是重操旧业就故技重施,竟然又用这首诗来给周甫彦的伤口上撒盐! 她们对周甫彦绝对没有恶感,只是觉得男女之间的情爱之事,实在太过让人牵肠挂肚,最能满足八卦的需求。 高俅和曹顾听得这平平无奇的三句,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苏牧之所以被称之为苏三句,除了深入简出,闭门谢客,与访客交谈从来不超过三句话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纵观苏牧的作品,许多都是重在意境,前面徐徐展开,后头才是画龙点睛,甚至是扭转乾坤的神来之笔。 所以听了前三句之后,高俅和曹顾反而平静了下来,因为苏牧是被显宗挑中的人,无论智商情商,都是上上之选,绝对不会想不到此次宴会对他名声的影响。 拿出佳作来,他在汴京城的宗师之名便算是彻底坐实了,曹顾大张旗鼓地摆宴,也就完美落幕。 可如果他搞砸了,损害的可就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面子了,而是连国公府和高俅都将沦为笑柄! 他们相信苏牧绝对不会拿这种事情来胡闹,所以这平淡的三句,不过是欲扬先抑,为最后一句神来之笔制造落差,到时候更显得奇峰突起罢了。 然而其他人却不是这样想,他们虽然不至于凭着这三句就断定苏牧是个冒牌货,先前那些佳作都是买来的,但看着周甫彦的目光,已经截然不同了。 苏牧的作品每一首都堪称传世经典,只需其中一首,便能给人带来极大的名声,而名声很多时候能够带来衣食无忧的生活,试问谁愿意将流芳百世的机会,就这么贱卖给别人? 所以那些质疑苏牧抄袭剽窃或者买诗词滥竽充数的人,多半也不过出于嫉妒罢了,很多时候连他们自己都觉着站不住脚。 李师师相信苏牧的才华,而且还是无条件的相信,她更相信,苏牧已经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她的心意! 苏牧将这首旧诗念出来,无疑是在向她表明自己的心迹,这才是真正的人生若只如初见! 而当她心醉神迷之时,苏牧却已经吟出了最后一句:“奈何不知落谁家。” “师师姑娘一枝花,沉鱼落雁又羞花,才色双绝人人夸,奈何不知落谁家。” 仅仅只是最后一句,便道尽了青楼女子,甚至整个大焱社会女人们婚姻恋爱的无奈,谁都不知道自己会嫁给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谈情说爱的权力,即便你是倾国倾城的李师师,仍旧逃不过这样的命运! 你再美好又如何,这个世道就是这么丑恶,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更漫说挑选自己的如意郎君。 这是对礼法的隐晦挑衅,却又充满了文人的情怀,更道出了女子们的无奈,漫说李师师,便是曹嫤儿也产生了最为贴切心意的共鸣! 她是曹家的长孙女儿,今后注定会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她的夫婿或许就在帷幕前面,赵宗昊赵如靖赵文萱甚至赵宗堃这些人之中的一个,她才是真正的“无奈不知落谁家”! 这首诗是为李师师而作的,她自然能够读懂苏牧的意思,这是在说她的无奈,何尝不是再说苏牧自己的无奈? 他是在告诉她,你确实是个无与伦比的好姑娘,但我不知道你会落入谁家。 如果神女有情,襄王有意,苏牧又怎会感叹这些,以他以往诗词的浪漫,又岂能没有一丝半点的表示! 在苏牧过往的佳作之中,但凡是男女情爱的,无不大胆而直白,直指人心,李师师正是看了他的作品,才觉得自己该痛痛快快轰轰烈烈地爱一场。 所以苏牧的表态既隐晦,却又只有李师师能听得懂,便如同李师师的目光,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得懂一样。 虽然有些伤感,但她早已料到,因为梦想终究只是梦想,像她这样的女子,如那随波逐流的无根浮萍,又有何资格谈论梦想? 她并不觉得苏牧会瞧不起自己,看看苏牧身边那些女人就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看不起烟花女子的人。 她也没有因为自己苦苦的等待,而怨叹苏牧什么,若非今日她表露出来的目光,苏牧甚至根本就不会知道她的心意。 说到底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单相思,苏牧能够察觉到自己的这份心意,并煞费苦心用只有他们能够听得懂的诗词来委婉表达,自己还能苛求更多么? 最起码苏牧能够从她的一个眼神,就明白她的心意,对她来说已经是很好的事情了,因为这也侧面证明了,苏牧其实对她还是有着一丝心动的,否则又怎会读懂她的心思?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这是文人士子们的爱情观,不适合苏牧和李师师,但在此刻,在他们这样的情况之下,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盛宴(5) “河桥送人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坠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华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红满地,遗钿不见,斜逕都迷。兔葵燕麦,向残阳、欲与人齐。但徘徊班草,欷歔酹酒,极望天西。” 这就是周甫彦提早准备好,打算在国公府盛宴上,赠予李师师的词,采用的是并不多见的词牌《夜飞鹊》,大概也只有李师师那样的技艺,才能演唱这样的词牌。 而这首词通篇辞藻华美,写情细腻却又不失沉着,语句起伏顿挫,与音调极其协合,拥有极高的声乐美感,根本就是为了李师师量身定做的。 这词上片写送别,下片则写别后的强烈思念,融情入景,还化用前人的诗句和典故,极其细腻凄美地写出了送别怀人的情深似海。 而且全词颇为浑雅,含而不露,将惜别和思念寄于写景、叙事和托物之上,极具技巧。 可以说,这首词,充满了周甫彦强烈而浓郁的个人风格,加上蔡京等人为他推敲润色,若拿将出来,绝非苏牧那种打油诗所能媲美的。 在李师师婉拒了他之后,周甫彦并未死心,也自觉永远不会死心,这首词与其说写送别,倒不如说重点其实放在后面的别后之思上。 这是他在用自己最文雅和最体贴的方式,告诉李师师,他周甫彦很怀念他们之间那些过往的美好日子,他希望还能够回到从前的那种情感状态。 这里头也有着他的一厢情愿,自以为以往的李师师跟他就是心有灵犀夫唱妇随的一对璧人,可他却从未想过,李师师对待他周甫彦,也仅仅只是比其他人要好一些,但并没有参杂任何男女间的感情成分在里面。 他也很想将这首词拿出来,狠狠地将那个只拿出打油诗的苏牧踩在脚下,殊不知在李师师的心里,那一首打油诗弥足珍贵,连苏牧先前那些经典之作,都无法比拟。 因为当初在杭州之时,苏牧也写了一首打油诗,但却是调侃和耍无赖的成分居多,而如今这一首,却是在苏牧知晓李师师心意之后,特意为李师师所作。 或许这只是一首打油诗,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甚至连稍微识字的贩夫走卒都读得懂,但就意境而言,却实属上乘。 李师师这种想法,其实跟高俅和曹顾已经不谋而合,在他们看来,苏牧便如同高明的剑道宗师一般,心境上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摒弃了所有的剑招和技巧,而最求剑意和剑势,已经到了无剑胜有剑的地步! 对于词人而言,辞藻文字就是他们的剑,各种音韵声调的契合等等作词技巧,则是剑招,而所要表达的意思,则是剑意,个人风格就是剑势。 高俅等人窃以为,苏牧已经到了大巧不工的境界,不追求文字,不追求华丽,甚至于摒弃了诗词该有的各种韵味,却是独独将意境,做到了极致。 而诗词一道,最为珍贵的,可不就是意境么? 在座的宾客都在惊诧于苏牧为何会做出这么一首打油诗来,这种小诗粗陋之极,但最后一句如同神来之笔,画龙点睛,又将整首诗的意境硬生生拔高了十几层楼,实在不好妄下定论,一时间也是争论不休。 甚至有人搬出了唐时大宗师的作品来说明,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好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这首的前三句都在将勾践如何如何强盛,可最后一句又奇峰突起,点出越国最后的衰败景象。 也正是因为前后落差极大的这种对比,使得整首诗的意境都得到了升华,便如同一个凡人突然顿悟成佛了一般。 可对于高俅和曹顾这样的老人,阅人无数,见得李师师和苏牧之间的目光交流,以及这诗句里头蕴含的意思,心里其实已经隐约察觉到二人之间那点微妙而隐晦的沟通。 只是无论如何,苏牧这首打油诗实在太过粗陋,丢出来就像山村里的启蒙老秀才,终其一世,突然灵光一闪的巅峰之作,矬子里的高个,终究还是个矬子,打油诗里的佳作,说到底还是打油诗,想要让在座之人服气,显然是不太可能的。 然而他们却并不知道,苏牧只是想以这首诗,还李师师一个答复,仅此而已,他甚至没有考虑太多技术层面上的问题,连他自己都不觉得最后一句是什么神来之笔,什么画龙点睛。 他只是将自己的心意,放在了最后一句,便像一个不知如何表达自己,吞吞吐吐,最终才说出一句极其隐晦的话来那般。 在座的都是京都名流,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步,又岂是如此容易打发的,质疑声很快就压倒了赞美声,连那些中肯客观一些的看法,也淹没在了窃窃的议论之中。 周甫彦的心里是非常得意的,因为苏牧终究还是出了一记昏招,在他看来,苏牧的本意不过是为了哗众取宠,然而却又弄巧成拙,给了他一个翻身的机会! 他并不是王锦纶苏清绥这等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和花架子,他是有真才实学的大才子。 在苏牧没有横空出世之前,他就已经是杭州第一大才子,而后灰溜溜来到了汴京,在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就已经享誉文坛,并得到了蔡京的赏识,如今甚至已经成为了官家的座上宾,而且还是常客! 如果没有真材实料,即便蔡京再如何一手遮天,官家也不可能买周甫彦的账。 奈何他碰到的是苏牧,虽然苏牧对诗词一道并不算太精通,但他拥有着强大的记忆力,他的脑子里,是后世诸多大文豪们的智慧结晶,这些流芳千古的传世名作抛出来,又岂是一个周甫彦所能够匹敌的!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周甫彦的机会,是他打败苏牧,走上人生巅峰的人生转折,是他苦苦等待,最梦寐以求的时刻! 在大部分宾客议论纷纷,质疑苏牧才情的这一刻,周甫彦终于清了清嗓子,而后缓缓起身,饱含成功在望的笑容,朝在座的宾客拱手一圈,微微昂头道。 “兼之贤弟的诗果如其人,特立独行,让我等佩服不已,望尘莫及,周某不才,也有了腹稿,这就给师师姑娘以及诸位献丑了...” 这些宾客自然认得周甫彦这个大才子,事实上在苏牧没有来到汴京,国公爷没有举行盛宴之前,周甫彦才是他们抱大腿的最佳对象! 如今苏牧分明落了下风,周甫彦痛打落水狗,落井下石的事情,大家自然是乐得一见的。 是故当周甫彦起身言毕,诸人便纷纷丢开了对苏牧的口诛笔伐,将质疑苏牧的那股力量,化为了对周甫彦的吹捧和奉承! 也不是说这些文人都是没脊梁骨的墙头草,而是这个盛宴实在太过重要,相信如今苏牧的打油诗早已传遍了整个汴京了。 如此盛大的雅会,自然有人即时传递消息出去,许多人更是将盛会的过程都抄录甚至描绘画像,以待日后纪念,外头的人都翘首以待,诸多酒楼早已坐满了人。 这也是大型文会的惯例做法,即便是国公爷,对此也是欣然默许,反正是雅事一桩,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传将出去反而能够证明自己光明磊落坦荡荡。 见得绝大部分人,甚至连帷幕后头的女宾们都开始鼓掌,周甫彦更是志在必得。 “河桥送人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坠余辉...” 周甫彦抑扬顿挫,甚至带着一丝丝唱腔,就将自己苦心准备好的《夜飞鹊》给吟唱了出来。 他跟李师师素来交好,又常年混迹于青楼楚馆,唱功虽然比不得李师师这样的女子,但在文人之中,也算是个中翘楚,而且事先也不知排练了多少次。 眼下又是信心十足,气势上更是洒脱自如,如同闲庭信步,仿佛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一般,当真给人一种错觉,觉着他这首词,便是适才临时发挥,即兴而作的! 诸多女子已经开始跟着他的韵律,轻轻唱和着,场中的乐伎也开始自发给他伴奏,那伴奏声由细微而越发清晰,渐渐融入到他的词作之中,而后产生了极其微妙的默契配合! 他的这首词本来就是专门写给李师师唱的,在音律韵调上做足了功夫,与词牌的切合度近乎完美,这些乐师便如同好酒之人饱饮琼浆玉液,真真是酣畅淋漓! 高俅也觉着惊艳不已,他的诗词造诣也是极高的,在书法方面,蔡京是无人能敌,但若说到诗词,高俅甚至还要高他一筹。 即便如此,高俅仍旧觉着,周甫彦果然是个不可多得的文才雅士,对于词这一道,周甫彦足以堪称小宗师了! 而且他还年轻,成长进步的空间极大,假以时日,他的人生阅历和感悟都上去了,成就一代词道大宗师,那可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蔡老儿的眼光也是够毒的了...”高俅心里如此感叹着... 当周甫彦将这首《夜飞鹊》唱完,全场经过了久久的寂静之后,终于爆发出如雷的掌声来,盛宴终于借着周甫彦这首词,将气氛推上了最**! 而此时的苏牧则微微笑着,双目放空,似在出神,直到众人开始鼓掌和喝彩,他才轻轻地拍动了手掌。 这等举动落在诸人眼中,也难免唏嘘,颇有种物伤其类的感慨和惋惜。 风水轮流转,这个法则在文坛之上尤为适用,眼看着意气风发无人能媲美的苏牧,有些落寞地坐在席上,仿佛被这场盛宴隔离开来,困在了一个小小世界之中,宾客们心里头都不由叹息起来。 “苏三句的时代,或许就要过去了...接下来该是周美成独领风骚的时候了...”这几乎成了绝大部分人的共识。 但也有人不相信,比如苏牧的几个女人们,不如李师师,比如高俅和曹顾,比如曹嫤儿,甚至是对苏牧恨之入骨的巫花容! 他们也不知道苏牧将如何去应对,但他们却万分的肯定,苏牧肯定还有料。 因为他们见过太多,每当穷途末路之时,这个笑起来人畜无害一般的男人,总会拿出一手压箱底的绝活来! 第四百二十六章 盛宴(6) 国公府的盛宴正在进行,而外头的汴京城人们,纷纷聚集在诸多酒楼茶肆青楼楚馆勾栏瓦舍,翘首以待,等着国公府里头的人,将最新的进展传递出来。 当他们拿到苏牧那首打油诗之事,也是惊愕万分,关于苏牧只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这样的议论,也如同在杭州和江宁一般无二,开始老调重弹。 这也是人类的心理使然,嫉妒心的作用之下,会让人不自觉地否定嫉妒的对象,仿佛否定了别人的能力,就能够获得自己的成功一般,这是弱者的表现。 而这个世界偏偏就是由绝大多数的弱者和少数强者组成的,所以这种情况,根本就无法避免。 当周甫彦的《夜飞鹊》传将出来,人们开始奔走相告,大街小巷充满了欢呼和喝彩! 虽然周甫彦也来自杭州,并非汴京本土人氏,可汴京城海纳百川,汇聚整个帝国的精英和天才,周甫彦又以汴京人自居,早已融入到了汴京人的心里头。 相对于已经获得汴京百姓认可的周甫彦,苏牧才是那个该死的外来人,而且还是个传说之中的强大外来人。 这场比拼就成了地头蛇和外来强龙的对抗,很明显,大家都想看到强龙不压地头蛇,而且就等着看地头蛇如何将强龙的头死死摁在烂泥里! 饿虎扑羊其实并不好看,反而很血腥,可如果是饿狼吃虎,那就足够精彩了,人们的同情心作祟,总是喜欢弱势的一方逆转翻盘的戏码。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苏牧的名作已经扬名四海,周甫彦虽然也不差,但在苏牧这头老虎面前,他确实只能算是一头双眼血红,一直想着打败老虎,登上兽王宝座的饿狼! 所以当《夜飞鹊》传开之后,所有人都等待着苏牧的反击,因为如果苏牧没有反击,才真让人失望。 这种矛盾的心理,实则是人们最为真实的一种反应,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 然而无论是国公府里头参加盛宴的,还是在外头翘首以待的,最终都失望了。 周甫彦果真成了最终的胜利者,苏牧直到盛宴结束,都没有做出反击,反而对周甫彦的词作给予了极高的赞美。 那些起初想要看苏牧笑话的人,反而有些笑不出来了,因为这样的结果是在有些虎头蛇尾,总之就是不够精彩。 他们自然希望看到苏牧的落败,但他们同样需要一个精彩绝伦的厮杀过程,你来我往,拳拳到肉,生死相拼,这样才够噱头,够好看。 每次诗会雅集,必定会传出一两个让人津津乐道的佳话来,这已经成为了文坛不成文的潜规则。 可这一次国公府宴会的规模堪称最为强大,却又雷声大雨点小,即便看到周甫彦占了上风,苏牧黯然落败,许多人还是没办法开心起来。 甚至有人觉着苏牧是故意藏拙,不跟周甫彦一般见识等等,总之各种议论几乎要将整座汴京城都掀翻了。 虽然蔡京因为身份比较敏感,并没有参加国公府的盛宴,但凑热闹不行,看热闹他还是比较喜欢的。 当消息传来之后,他却没有太开心,因为他跟高俅曹顾等人一样,到了他们这个层次,看事物的角度也就不同,所以他并不相信苏牧会落败。 而他也相信,消息应该早早就传入了宫里,毕竟曹顾的这场盛宴,说到底还是在向官家表明自己的姿态和立场,官家不可能不去关注。 而蔡京很了解官家的脾性,碰到这种文人雅士的盛会,官家的关注重点,估计也会从曹顾的身上,转移到盛会的本身,乃至于盛会之中的趣事佳话,和出现过的一些诗词佳作。 既然他蔡京能够看到这一点,高俅和曹顾也能看到这一点,被官家选定招纳进显宗的苏牧,又岂能不知? 一切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苏牧并非没有反击,而是还没有到他出手的时候! 当暮色深沉之时,国公府的盛宴也接近了尾声,毕竟年纪大了,曹国公也熬不得太深夜,这些个宾客虽然都是年轻人,但总不能不顾及国公爷,而自顾寻欢作乐通宵达旦。 在周甫彦志得意满,众人意兴阑珊之时,高俅终于委婉地宣布盛宴的结束。 宾客们自然又是一番歌颂赞美,对曹国公能够给予他们机会,让他们共襄盛举,表示了最崇高的敬意和感激。 但说实话,他们的心里头其实是非常失望的。 临走之时,国公爷还亲自将众人送到了府门前,众人自然是依依不舍,又是一番祝愿。 国公爷即将北上征辽的事情早已传遍了汴京城,许多文人士子便接着这个机会,预祝国公爷马到成功云云,甚至还有人余兴未减,争取最后的机会,展现自己的文采。 他们纷纷吟诗作赋,给国公爷送上最诚挚的祝福,而国公府对于应对这种事情,早已驾轻就熟,府中的执事和都管甚至搬出一面屏风,上头绘着寓意马到功成的八骏图,以供诸人留下诗词作为纪念。 有了周甫彦珠玉在前,他们的作品也就有些黯然失色了,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雅致。 连官家亲口承认的苏牧苏三句都甘拜下风了,他们对周甫彦还有什么不服气? 只是轮到苏牧走到屏风前面之时,众人都将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 虽然盛宴已经结束,但周甫彦和苏牧之间的战火并未熄灭,只要苏牧一天还待在汴京,他就有着反击的资格。 曹顾和高俅相视一眼,嘴角带着耐人寻味的笑容,前者朝苏牧笑道:“兼之啊,你就不留点什么?” 高俅也在一旁附和道:“我可是听慕侠天天念叨,在江宁之时兼之那一首杀尽江南百万兵可是霸气十足,如今国公爷即将北上,兼之何不留下墨宝以祝?” 见得这两个老头儿主动提议,苏牧也是哭笑不得,别人或许不清楚,这俩老儿可是心知肚明的。 他苏牧也是要跟着北上的,与其说要祝福曹国公,倒不如说这两老儿心里也不舒坦,非要看着他苏牧对周甫彦展开反击不可。 平心而论,苏牧对周甫彦并没有太多的恶感,他们之间也不算有太过直接的利益冲突,至于李师师的事情,苏牧也只不过是无辜小池鱼一条罢了。 他本就无心留恋文坛,也有自知之明,若论真才实学,漫说周甫彦,便是王锦纶这样的,都比他苏牧强。 只不过他占了大便宜,脑子里装着许多大文豪的传世佳作罢了,成人之美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但对于苏牧而言,他马上就需要北上,何不给周甫彦一个出头的机会,也算是结个善缘,积点阴德? 再者,他自己剽窃了这么多大文豪的作品,心里发虚,听到别人念这些作品,脸上都发烫,这也是他为何不愿与文坛沾边的原因之一。 可这种事情就像雏儿尝到了姐儿的甜头,食髓知味,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有第二次就有十次八次,那是根本无法停下来的。 这一路走来,苏牧发自内心想要吟诗作赋的,其实没有多少次,很多时候都处于一种被动的局势之下,无可奈何才厚着脸皮抄了诗句。 这样说难免有些当了**还要立牌坊的嫌疑,苏牧也曾想过,做事最忌讳就是婆婆妈妈,既然抄了也就抄了,一次是抄,两次也是抄,干脆破罐破摔罢了。 但人总归要有些底限,在自己拥有选择的权力之时,也就不该再去做这种事情了。 所以即便二老提议,苏牧心里头也有合适的诗词,但他终究只是笑笑应付了过去。 其实以苏牧低调的性子,心里是连这次盛宴都不乐意参加的,但他深知这次盛宴背后的政治意义。 他必须要给曹顾站台,必须要扩大宴会的影响,输给周甫彦确实不太好看,但周甫彦也是官家赏识的人物,背后又站着蔡京,虽然周甫彦自己不知道,但其实大家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谁赢谁输,结果到了官家桌面上,并不是很重要。 苏牧输掉这场比斗,反而能够引起更大的议论,这场盛宴的关注度和热度会更加的高涨。 但作为显宗里头的同盟,曹顾已经将苏牧当成了自己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让苏牧输在一个对显宗全然无知的周甫彦身上,实在有坠显宗的威名。 所以他是发自内心希望苏牧能够拿出些什么来。 然而苏牧终究还是打算离开了,这也让在场之人终于熄灭了心中最后一丝希望。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从苏牧的身后传来,却让他倏然停下了脚步。 “苏先生,今夜盛宴精彩纷呈,某也算是恰逢其会,与有荣焉,不过某也有任务在身,今夜宴会的过程巨细,已命人记录在册,稍后便会送入宫中,呈献御览...” 此言一出,那些已经迈开脚步的人都纷纷停住脚步,暗自惊呼出声来! 说话之人便是先前送来御膳御酒的中书舍人,虽然他与曹顾高俅共坐一席,但全程一言不发,很多人都忽视了他的存在。 谁能想到这中书舍人已经将宴会过程给记录了下来,还要呈献给官家御览,这可是天大的荣耀,更是平步青云,一步登天的难得机会啊! 想到这一点,所有人心里头都火热炽烈起来,那些留下过作品的文人士子更是心头掀起惊涛骇浪,因为他们也有机会,能够让官家看到自己的作品! 许多人甚至激动地双眼泛泪光,这便如同自己身边一直有个百万巨奖,但自己却全然无知,而且抽奖的人并不多,每个人都拥有着极大的机会,这叫人如何不激动! 再者,官家是爱才之人,即便百万巨奖已经被周甫彦这样的人拿走,可还有优胜奖甚至安慰奖啊! 切莫小看了这个安慰奖,官家的一个安慰奖,可是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 只要自己的作品能够让官家看到,甚至自己的名字被官家看到,哪怕只是留下一点点的印象,今后在官途之中,官家稍微的一个眼熟或者好感,就足以让自己获益匪浅了! 当然了,这也只是这些文人士子的想法,至于苏牧,听完这番话之后,却是有着自己的理解。 按说中书舍人不该如此提醒自己,那么也就只有一个可能,这是官家的意思了。 如此一想,苏牧很快就明白过来,官家非但要曹顾表态,还要让他苏牧表态! 当初是高俅给他求的绣衣暗察官职,所以今日高俅就来了,这里头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 后知后觉的苏牧突然吓出一身冷汗来,在高俅曹顾甚至于官家赵劼这样的人面前,自己简直就像毫无心机的孩童一般啊! 念及此处,苏牧暗自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接过了那中书舍人递过来的毛笔... 第四百二十七章 盛宴(7) 是的,苏牧接过了那支毛笔! 在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将要失望而归之时,苏牧终于拿起毛笔,走到了屏风前头来! 这才是盛宴该有的千回百转,跌宕起伏啊! 只可惜,这次逆转乾坤的机会,轮到了苏牧,而周甫彦虽然表面上平静,但心里也是忐忑起来。 任谁碰到这种事情,心里都会不痛快,眼看着到嘴的鸭子,突然又被人伸过来一筷子,那人夹到夹不到还两说,但筷子头上的口水沾到鸭子上,吃起来也会不舒服啊。 一方面,周甫彦也没有质疑苏牧才华的意思,但他也觉着人总有个灵感枯竭之时,说不得苏牧已经江郎才尽,否则早在盛宴上,他就该展开反击了。 而另一方面,无论是高俅还是曹顾,二位大佬展现出来的姿态,无一不在表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苏牧应该还是留有余力的,否则这两位不会做出邀请他留下墨宝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他周甫彦可不是苏清绥这种心高气傲却又不学无术之辈,他才华满腹,他结交蔡京,见过无数的大人物和文坛耆宿,他的眼力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而且他已经成为官家诗会雅集的座上常客,对官家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所以当中书舍人出面说话之时,他心里就已经开始犯嘀咕了。 苏牧提笔的举动,便像是丢进烟花堆的一个烟头,炸出缤纷绚烂的各种色彩。 因为苏牧的这个举动,在场之人各怀鬼胎,心思各异,情绪也是复杂万分,表情是精彩绝伦。 总之,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个想法,无论苏牧写的是什么,无论写的内容能否成功击败周甫彦,这场盛宴,都算是圆满落幕了,因为这一戏剧性的变化,已经弥补了盛宴先前的平庸和寡淡。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将成为让人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 这才是老百姓们真正关心的一个问题啊! 对于雅绾儿和扈三娘等人,她们自然是希望苏牧能够赢的,虽然她们不是很理解苏牧为何要故意让给周甫彦,但她们对苏牧有着绝对的信心。 所以当她们看到苏牧提笔之时,脸上满满都是骄傲,在她们看来,这个男人虽然低调,但身上的光华是注定无法被掩盖的! 而曹嫤儿和裴樨儿等人在盛宴之时也为苏牧感到憋屈,如今终于来了机会,她们和一干女子们也纷纷兴奋起来。 在她们看来,苏牧就是她们的梦中男神,是她们期期艾艾等着见面的诗词大家,当她们得见苏牧真容,揭开苏三句苏大家的神秘面纱之后,有人失望,有人激动,但大部分人都不希望看到苏牧失败。 因为苏牧已经成为她们心中的一个影子,承载着她们太多太多的幻想,她们不希望这个幻想就这么被周甫彦给打灭了。 可对于巫花容而言,苏牧被中书舍人一句话就逼回了屏风前面,根本就是个胆小鬼! 虽然她是曹顾失散多年的孙女儿,她对曹顾也感铭肺腑,并对曹顾恭敬爱戴,但她实在不愿看到苏牧如此没有男儿气概的一面。 因为当初羞辱自己的那个男人是何等的霸气,也只有这么霸气的男人,才值得她巫花容不断积蓄力量,默默等待着机会,对他展开最终极的报复! 而现在苏牧的表现则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婆婆妈妈,胆小如鼠,这让巫花容感到极其的失望! 总之在场之人有着不同的看法,但谁都没有想到,在盛宴的尾声,竟然会出现这样的一幕。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苏牧的身上,而苏牧本人却微微皱着眉头,对着那屏风发呆了许久。 周甫彦不禁心头大喜,看来他的猜测是对的,这苏牧果真是灵感枯竭了,中书舍人此举,无异于将苏牧架在火堆上烤! 这么一想,他也就放心了,心里头那一点点不快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今夜的宴会,他已经踩着苏牧的脑袋,成功上位,成为了汴京文坛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 谁想到临了这中书舍人还给他送了一份大礼,让他再一次获得了羞辱苏牧的机会! 消息如风一般传播出去,苏牧在沉吟之时,汴京城的人已经获得了最新的消息。 “原来重头戏还在后面,盛宴是结束了,但大戏才刚刚开始啊!” 人们再度激动起来,甚至有许多人不惜冒着唐突国公府的风险,渐渐聚集在了国公府的门前。 灯火照耀之下,苏牧的脸面隐藏在背光的阴影之中,只剩下那高挑的背影,给人无限的遐想。 他的身材很匀称,猿臂蜂腰,宽肩乍背,清矍之中带着淡淡的英武,健美之中又不乏儒雅。 都说认真的男人最好看,只凭着这个深沉的背影,苏牧便成功俘获了一大票名媛的芳心! 时间渐渐过去,聚拢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多人也都从激动兴奋变成了不耐烦。 很多人都在叫嚣着:“实在写不出来就投笔吧,何必浪费大家时间!” “就是就是,没有这本事,何必装大尾巴狼!” “我看先前那些根本就是抄的!” 舆论渐渐开始转了风向,变得对苏牧很是不利,可他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周甫彦实在看不过去,事实上他也怕夜长梦多节外生枝,于是便朝众人朗声道。 “苏牧先生才华横溢,更是深受官家垂青,这诗词一道极需时间来消磨,可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到的,大家权且多些耐心,切莫打扰苏先生构思!” 这番话看似是对苏牧的回护,实则诛心之极,颇有煽风点火的嫌疑。 果不其然,在周甫彦出声为苏牧辩解之后,议论变得更加的激烈起来。 许多人认为周甫彦有大家风范,大度容人,即便面对苏牧,也能够为对手说好话争取时间,实在是君子之风。 也有人被他的话刺激得不行,本来就等着不耐烦了,便纷纷开始起哄,让苏牧滚蛋作罢。 曹顾和高俅,连同那个“罪魁祸首”中书舍人却含笑不语,双手笼在袖里,只是微闭双眸,静静地等着。 而就在此时,苏牧终于开始饱蘸香墨,开始在屏风之上挥毫! “来了来了!” 苏牧的一个动作,便让所有人闭了嘴,人们纷纷往前汇聚,伸长了脖颈,都想着先睹为快,若非国公府的护卫围起了人墙,骚乱会变得更加的严重 为了方便这些人观看,早有国公府管事在屏风四处点起灯笼火把,将屏风连同苏牧照耀得明亮显眼。 那些个宾客也没人敢靠上去,一来在国公爷和太尉高俅面前需要保持仪态,避免失礼人前,二来他们也怕苏牧会输,自己上去也是自取其辱。 万众瞩目之下,苏牧终于写出了第一行字,他的字并不算很好看,只能说中规中矩,也没有运用飞白,字体瘦长,清爽整齐,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清雅,像古板的夫子在临摹古帖一般。 仿佛刚才已经打好了腹稿,苏牧并没有一丝停留,甚至字与字之间开始出现丝丝缕缕的勾连,正楷往行书方向变化,而行书又开始变为草书! 这一切都在说明,苏牧已经从渐入佳境,变得如痴如醉,完全沉浸于其中了! 众人还在欣赏苏牧飞速挥毫的英姿之时,苏牧已经一蹴而就,那屏风便如同蒸腾起彩色的云霞一般,如那天上掉落凡间的仙器那般引人注目! 因为今夜盛宴到底能否成为传奇故事已经不再是问题,无论苏牧的诗词如何,这场盛宴都将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起码在短期之内成为汴京最热门的话题。 眼下他们关注的是,这位连官家都承认,称之为苏三句的苏大家,到底写的是些什么。 是再出传世新作,还是江郎才尽,贻笑大方,这简直充满了让人浑身都痒的悬念! 人们纷纷往前面靠,而曹顾和高俅等人早已近水楼台先得月,捷足先登,一睹为快了。 曹顾微眯着双眸,稍稍走上前去,粗粗一扫,便道了一声:“好字!形不足而神有余,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众人见国公爷开口,也都纷纷闭了嘴,而后他们便听到曹顾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该是一首词...”周甫彦听得这两句,下意识就冒出了这么个念头,可他跟着默念了一遍,只念了第一句,便被满心震撼,再也念不下去了!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何惜白发生!” 当曹顾念完这首《破阵子》之后,他的身子竟然在颤抖,而高俅则站在他的身边,微微张大着嘴巴,一脸的惊愕! 这首词分明就是为他曹顾量身打造的啊!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极其渴望策马沙场的老将,天地间充斥着满满的豪壮之气,让人读来热血沸腾,便是他高俅,也想要到燕云之地走上他娘的一遭了! 中书舍人默默地将这首词记录下来,他心里满是震撼,但并不是因为苏牧的词,而是因为官家下旨之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这苏牧藏得深,必要的时候敲一下,让他把私货给朕抖出来!” 原来官家并非简单的赏识苏牧这么简单,甚至可以说,官家对苏牧已经是了如指掌了! 苏牧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先前倒不是为了故弄玄虚,这首《破阵子》是他临时起意决定要用的,但想了一想,最后一句还是改了一下。 如果不改,中书舍人将这首词献上去,官家赵劼看到最后那一句“可怜白发生”,将会作何感想? 于是苏牧考虑了一番,终究还是改成了“何惜白发生”。 无论在哪朝哪代,弘扬正确社会价值观,共建和谐社会,还是有必要的啦... 第四百二十八章 落幕之后的思量 这首醉里看剑,沙场点兵的《破阵子》,看着豪壮磅礴,实则最让人可叹的还是最后那一句可怜白发生,也正是这一句,像一尊领潮的海神,将前面铺天盖地的怒海狂潮,都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苏牧只是将可怜二字改成了何惜,便又将整首词的意境和表达的东西,彻底改变了,或许这就是文字的魅力。 前面的可怜白发生,想要表现的是一个忧国忧民,极度渴望带领百万雄兵,驱逐蛮夷保家卫国,却又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愤青。 而苏牧改成了何惜白发生,正好切合曹顾这种既有心又有力,志得意满又意气风发渴望马到功成的坐镇大佬。 更重要的是,若用可怜白发生,那就是对朝廷的抱怨腹诽,虽然有些隐晦,但终究还是看得出来,可改成了何惜白发生之后,却是至死不渝的忠心耿耿。 用这么一句,用这样一首词,来向官家表达立场和姿态,无论是为曹顾,还是为他苏牧,都是极其合适,再难找到更好的了。 这也正是见惯了文坛才子的高俅,为何看到这首词,仍旧忍不住惊叹不已的原因了。 ¢←, 他是天子近臣,与蔡京等人一样,虽然他与官家颇有亦君臣亦良友的意思,但若说隐晦地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却是无人能及的。 不是他高俅吹牛逼,若每向官家拍一个马匹能领赏一两银子,他高俅能将国库都给吹到空。 拍马屁是门技术活,马屁不是你想拍,想拍就能拍,还要看马乐意不乐意,如果你拍得舒服,那马自然下次还找你。 而且马也是要面子的,特别是官家这样的马,还要忌惮后世史学家给他打上宠信佞臣的标签,所以拍马屁更不能显山露水,要拍得如雪上鸿爪一般了无痕迹,却又恰到好处地让对方感到熨帖和舒畅。 作为腹黑老道的马屁宗师,高俅从这首词身上,看到了苏牧拍马屁的潜质,不得不说,苏牧绝对拥有拍马屁的天赋和潜质,相信这首词献上去,痴醉于书画诗词的官家必定会龙颜大悦。 更令人惊叹的一点是,盛宴之上无论是周甫彦或者其他文人士子,他们的诗词十有**是提前准备好的,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斟词酌句推敲增删的,而苏牧却完全是临场发挥! 在他们看来,苏牧一直婉拒现场献作的原因,便是他早已江郎才尽,灵感枯竭,根本就做不出来像以前那种经典佳作了。 而直到中书舍人提醒他之前,他都还想着转身离开,所以这首词断然没有可能是事先准备好的,只能说是在并不算长的沉思时间里,即兴所作的! 虽然苏牧提笔之后,让很多人都等得极其不耐烦,可当这首质量上乘堪称又一首传世之作的《破阵子》问世之后,所有人又觉得,苏牧思考的时间其实是非常短的,能够在这么有限的时间之内,又顶着如此巨大的压力,还能做出如此水准的词来,相信汴京城中,再无一人可与苏牧媲美了! 文坛讲情怀,但也跟市井是一样的现实和残酷,当你拿不出好货之时,所有人都会质疑你,而当你拿出干货了,所有的质疑和鄙夷,也都随之消失不见了。 在这样的时刻,没有人会去关注周甫彦站在何处,脸上又该是何表情,甚至连他忿忿离去,都没能引起别人的关注。 至于苏牧这边,却也没人敢上前来打扰,他们关注的重点反而在这首词以及整个盛宴的故事之上。 这些看客乃至于整座汴京的老百姓,他们喜欢吃鸡蛋,他们津津有味地谈论这个鸡蛋产自哪个地方,怎么烹饪怎么搭配才更好吃,又有哪些做法,但对下蛋的是公鸡还是母鸡,根本就不感兴趣。 这就是他们对待苏牧的态度,因为苏牧这个下蛋公鸡,已经是公鸡中的战斗机,虽然只是中书舍人隐晦提醒,但隐隐有着一种奉旨填词的意思在里头。 即便没有,老百姓们的想象力也是天马行空极其丰富的,他们总会将故事往他们渴望看到的方向去联想。 在他们看来,苏牧便如柳七那般,成为史上第二个奉旨填词之人,而真相到底是不是这样,其实他们并没有那么较真,他们的重点在于,他们是这一过程的见证者! 这就是小人物获得社会优越感和成就感的主要手段,通过打嘴炮道听途说添油加醋来增强自己的参与感,使得自己卑微的社会地位,能够赢得别人更多一丢丢的尊重。 苏牧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厌恶,这是底层小人物的生存智慧,是值得理解的。 他的关注重点其实还是放在了中书舍人的身上,因为他代表着官家的意思。 本以为中书舍人会趁着宫禁还未关闭,回去向官家复命,结果抄录完苏牧的《破阵子》之后,他还是给苏牧使了个眼色,二人不动声色地与高俅曹顾等人拉开了一些距离。 “陛下口谕,宣苏牧明日入宫觐见。”中书舍人压低声音,如是说道。 苏牧故作惶恐,慌忙想要行礼,中书舍人又将他扶住,朝四下里扫了一眼道:“官家交代过,不必多礼了,明日本官再过来,领你一道入宫。” 苏牧装出满眼感激来,想了想,身上也没什么东西,倒是腰带挂着那块古玉颇为典雅,便悄悄将古玉扯下来,藏于手心之中,趁着握手感谢中书舍人的空当,塞进了他的手里。 后者也是微微一愕,在他看来,苏牧这样的文坛大家,就该是个呆子,或者是个心高气傲,对他这等人不屑一顾的清高人物,没想到苏牧竟然如此接地气,对办事规矩如此的熟络。 但想了想苏牧这是词,见惯了百官作态的中书舍人,心里也就释然了。 也难怪官家会如此垂爱于苏牧,此子非池中之物啊! 如此想着,他也就坦然地收下了那块古玉,而后与高俅和曹顾等人打了声招呼,便回宫复命去了。 看着中书舍人离开,苏牧终于松了一口气,细细想起来,也是后怕不已。 若非自己临时改变主意,说什么也要拿出一首佳作来,最后那道私密口谕能否听到,还真是两说的事情。 甚至在与高俅的目光短暂接触,察觉到高俅眼中的激赏之后,他才更加醒悟和确定,若没有这首词,或许也就没有后面那道口谕,他也就再没有入宫觐见的资格了! 这一切看似随意,但其实都在官家的掌控和预料之中,虽然朝野上下都暗自觉着官家沉迷文事,武功不济,但事实上真的如此吗? 能当皇帝的人,又岂会是简单的人物?连扶不起的阿斗都数十年安然无恙,可见皇帝这个宝座,虽然坐着很危险,但却是一个能够最快改变一个人的好地方。 坐上这个位置之后,你的层次高了,视野开阔了,看到了前所未有的世界,感悟自然也就不同,成长起来自然不是常人所能比拟的。 更何况当今官家已经在位这么多年,整日里接触文武百官,以及全国机要,而且他并没有荒废朝政,只是手段相较而言没有那般铁血,比较温和求稳罢了。 所以说莫看官家经常被朝堂上的文官指责,其实他根本就是个最懂得隐忍的人! 苏牧暗自庆幸自己从中书舍人的提醒之中发现了这一点,并用这首词成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而曹顾和高俅也终于安心下来。 高俅之所以到场,何尝不是给官家掌个眼,考察考察苏牧这个人? 总之事情算是就这么过去了,这场盛宴无论是先前的雷声大雨点小,亦或者后来的剧情突转,跌宕起伏,都足够汴京百姓谈论许久了。 而能够接触到更深层次意义的人,则开始考量这一切背后所蕴含地政治信息。 至于苏牧,他并没有完全踏实下来,因为他心里还有个疑问没有得到解决,他必须在进宫面圣之前,把这个疑惑给解开。 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在表明一个问题,官家对很多事情都了若指掌,这个显宗现任宗主,可以说是阳光之下最具权势的一个人,没有之一。 而演真宗的势力遍布大焱天下每一个角落,显宗如今又力压隐宗,还有什么消息是官家不知道的吗? 为了应对这次召见,苏牧必须解开自己心中的谜团,否则面圣之时落入官家的话套里都仍旧不自知。 当人群彻底散去,国公府也迎来难得的安静,苏牧简单洗漱了一番,将留在身上的宴会气息都祛除,这才换了一身衣服,从国公府的后门出去了。 他没有带上雅绾儿等人,因为这是他的私事,雅绾儿和扈三娘几个也很理解,并没有多说什么。 但有人不理解,而且还正大光明地跟了上来。 能在国公府里头拥有如此特权的,除了国公爷之外,也就只有国公爷的宝贝孙女儿了,之前只有这样一个孙女儿,现在是两个。 曹嫤儿知书达理,温顺贤淑,自然不会做出这等张扬跋扈仗势压人之事,那么也就只剩下另一个孙女儿巫花容了。 她对苏牧是极其矛盾的心理。 从一方面来说,没有苏牧将她带离烈火岛,就没有如今她的新生活,但另一方面,苏牧也曾经毫无底线的羞辱过她,而按照斑人部落的规矩,揭开女子鬼面之后,女子就必须跟着那个揭开自己鬼面的男人。 苏牧非但揭开过她的鬼面,连不该揭开的东西,全部都给揭开干净了。 所以她一面感激苏牧,一面又痛恨苏牧,一面想要报复,一面又不知缘由地下意识想要跟着他。 这一次她提出要跟曹顾北上,就是考虑到苏牧肯定也会北上,他才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对于她来说,钟鸣鼎食的国公府生活,确实让她看到了人间仙境一般的富贵繁华,但曾经在荒岛之上求生存,遵循着最原始最野蛮生存法则的她,对这样的生活真的甘之如饴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经过了初时的新鲜感之后,她已经开始怀念过去打打杀杀的生活了... 于是她就这么跟着苏牧,苏牧想了想,也不知这小丫头会做出什么难以收拾的事情来,便忍了下来,让她跟着离开了国公府。 第四百二十九章 本家的忧患 苏家老太公的身子骨渐渐不太硬朗了,夜里早早就会犯困,房间里头的炉子烧得火热,一双老腿却仍旧冰凉得吓人。 然而今夜,他却没有入睡,而是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客厅里头,目光望着南方,仿佛穿越重重阻隔,回到杭州那座老宅子里头一般。 自打苏常宗长房这一脉分家出去之后,老太公心里的自责就从未消散过,这个事情就像灵魂上的一处污点,如何都洗不干净,让他食不甘味夜不安寝。 他想要让苏家在三代到四代人的时间内,成为名门望族,就不得不重视宗族规矩,有时候为了家族的前途,连他这个当家人,都要做出必要的牺牲。 苏常宗这一脉分家出去,是宗亲长老们讨论出来的一致结果,即便他老太公,也无法独断,只能听之任之,愧对了苏常宗这个长子,以及苏牧和苏瑜这两个长房孙儿。 这就是折磨了他两年,以致于他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身子骨更是一天不如一天。 而接下来的事情,苏家所遭遇的一切,仿佛每一件都在证明,他们将长房驱逐出去,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情。 110, 如今苏瑜已经在江宁市舶司扎稳了脚跟,而苏牧更是成为了天下闻名的文坛宗师,相比之下,老宗家这几房,虽然衣食无忧,但想要成为名门望族,终究有些渺茫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苏清绥却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竟然又让苏家再度焕发了生机!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但老太公眼睛浑浊了,却并没有瞎,即便眼睛瞎了,心里还是亮堂的。 他知道苏清绥攀上了王家,而王家则攀上了右相王黼,但王家之所以能够攀上王黼,却又是苏清绥的功劳,这种来来往往纠结不清的关系,也让苏家得到了王家的大力支持,眼下家族产业蒸蒸日上,前景非常的喜人。 不过这种日子并没能持续太久,而后便传来了苏清维南下料理生意,却被苏瑜这个大堂兄,当众把苏家的货船给烧了个一干二净的事情! 这使得整个苏家宗亲们出离的愤怒,在他们看来,苏瑜完全就是小人得志,这是在刻意报复本家了! 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如果你报复的对象是自己的本家,那无论道理握在谁的手上,你都将先背上一个不孝不仁的可耻罪名! 然而苏瑜就是这么做了! 而当本家的人在苏清绥的主持下,展开了数次讨论,打算以牙还牙之时,却又传来了苏牧的消息。 而且苏清维也灰头土脸回到了江宁,远在汴京的苏清绥,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非但放弃了报复的计划,还举家搬迁到了汴京,完全托庇于王锦纶的王家。 虽然苏家在汴京也有了不小的根基,足以让他们今后衣食无忧,但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小富即安的状态,想要成为名门望族,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老太公就像一头垂垂老矣的迟暮老虎,虽然眯着眼睛晒太阳打盹儿,但仍旧在睥睨着自己的地盘,时刻警惕着,守卫着自己的领地。 苏清绥遮遮掩掩躲躲闪闪,如何都不肯吐露实情,但老太公还是从苏清维的口中,得知了一切的缘由。 他没想到苏家近段时间的起起落落,竟然只是因为一个神秘的女人,而当苏清维提起那颗铜钱之后,老太公惊愕之后,便已经释然了。 这就是人生阅历的重要性了,人多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是完全有道理的。 老太公或许没能将苏家拉扯到更高更远的地方,或许现在的他连一个苍蝇都拍不死,但他脑子里的阅历和经验,却是弥足珍贵的真正财富! 作为早年间摸爬滚打,创立起偌大苏家产业的老人,他数十年来游走于黑白两道之间的灰色地带,又岂会没有听说过那枚铜钱? 他也知道那枚铜钱背后隐藏着多少强大的势力,但他的经验和教训告诉他,这种势力,并非苏家这种小门小户所能碰触的。 因为无论他多么的强大,终究不敢正大光明地行走在阳光之下,这么多年来只是鬼鬼鼠鼠地流传于民间市井。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这个铜钱背后的势力确实强大,这没有错,但他们的强大,也是跟朝廷站在了对立面上的,否则他们又岂会如此遮遮掩掩? 无论他能够为家族带来什么利益,老太公都认为,这样的势力是不能随便沾染的。 因为苏家没有足够的底蕴,甚至连足够引起人家重视的根本价值都没有。 在这样的情况下碰触这种层次的势力,只能被当成炮灰弃子,将苏家推到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之中! 他找来苏清绥,声色俱厉地训斥了这位孙儿,并剥夺了他作为家族代理人的权力。 若那个神秘的女人还在身边,苏清绥根本就不会将老太公放在眼里。 可如今那个女人已经不在了,那个女人背后的灰衣老者也再没有出现过,他们背后的势力也不再支持苏家,苏清绥感觉自己就像个愚蠢的姐儿,见汉子有钱就贴上去,结果人家提上裤子就跑了,根本就没想过要给钱... 若他苏清绥没有跟王锦纶产生龃龉,他也可以不用将老太公放在眼里,甚至逼老太公交出家主的位置。 然而苏牧到汴京才几天时间,就将这里头的事情搅得乌烟瘴气,在董彦超的那件事上面,他苏清绥终究还是跟王锦纶产生了隔阂。 他很清楚王锦纶的为人,既然过河拆桥都做得出来,那么苏家失去王家的庇护和支援,也就是迟早的事情。 也就是说,他手里头能用的牌和筹码都没了,他苏清绥仿佛因为苏牧来到汴京,一夜之间就由腰缠万贯,变得一文不名。 在怨恨苏牧和王锦纶,甚至那个神秘女人的同时,苏清绥也在考虑这今后的种种走势。 眼下苏家在汴京还有些不错的生意,但人脉几乎都靠人情通达的老太公在维持着,因为当初的苏清绥因为那个女人在身边,以为铜钱在手,天下我有,对具体的这些人脉关系的拓展和维系,根本就不屑一顾。 他确实靠着那个女人和王家,开拓了苏家生意的疆土,可这些疆土都是老太公和苏常源稳固下来,并使得苏家成功扎稳脚跟的。 考虑到这种种因素,他也不敢再顶撞老太公,更不敢忤逆什么。 而今日,一个个关于苏牧的消息不断地在汴京城之中传开,走到大街上,你说没听说过苏三句,人根本就不瞧你一眼,连街口晒太阳的癞皮老狗都不稀罕蹭你一下。 这些消息对于苏家人而言,无疑是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打击,苏家就像破残不堪的一艘老船,遭受着一个又一个大浪的冲击。 苏家的人是否会对自己当初驱逐长房的行为而感到羞愧懊悔?是否羡慕苏牧这一脉分家如今的风光? 这个虽然不得而知,但从苏家宅子各院各房夜间那仍旧亮着的灯火,便能够看出一些端倪来了。 在这个人人以认识苏牧,能够跟苏牧苏三句说上一两句话就引以为傲的汴京城中,作为苏牧本家的苏家,却灰头土脸,像将头埋进沙子的鸵鸟,甚至不敢让人知道他们家跟苏牧的真实关系。 当然了,也有知晓其中内情的,就像王锦纶的王家这种,当初因为战乱而北迁的家族,他们对此也是幸灾乐祸,笑得肠子都抽筋了。 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王锦纶与苏清绥刚刚产生了不快和龃龉,诸多北迁家族也巴不得看到苏家被瓜分,这个内幕消息一时间也就传开了。 苏家也没想到,自己沾了苏牧的光,但这个光实在不是很光彩,因为他们得到的不是汴京人的巴结,而是鄙夷和唾弃! 在汴京人的眼中,苏家就是瞎了狗眼的势力狗,因为当初的目光短浅和小肚鸡肠,将苏牧一家赶了出去,错失了成为名门望族的最佳时机。 反观苏牧一家,苏瑜已经是大江南如今最炙手可热的衙门,市舶司的隐形一把手,据说年后就会有正式的任命下达,那可真真是一步登天,今后把市舶司和江南世家势力都整治清楚了,官家龙颜大悦,便又是平步青云。 而苏牧已经成为人尽皆知的大宗师,如此一来,苏常宗这一脉,即便没有名门望族的底蕴,如今也足以堪称大家族了。 试想如果他们没有将苏牧一家赶出去,那么苏家如今应该也能够享受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待遇了吧? 当然了,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如果,或许他们不把苏牧一家赶出去,苏牧也不会阴差阳错拥有今日的成就。 不过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苏牧能够拥有今日的一切,机遇和运气虽然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来源于苏牧自己的坚韧不拔,百折不挠,在生死艰难困苦之中挣扎求生。 这一切都是他用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苦苦思索筹谋,和挥洒无数血与汗水,才拼命挣来的。 这也是苏牧应得的,无可置疑! 苏家人因为苏牧今夜在国公府的表现,以及他们是苏牧本家的消息走漏出去,而无法安然入眠,整个宅邸各院各房都在点着灯,也有许多兄弟宗亲相聚在一处,喝着闷酒,商讨着对策。 因为他们已经能够预见,待得明日,说不得苏家就会被汴京那些个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人,用口水彻底淹死,而苏家的生意,也绝对会受到不小的影响和打击。 对于眼下情势本就不容乐观的苏家而言,这无疑是雪上加霜的。 这些宗亲一番商议之后,不得不去考虑最不愿面对的一个应对方法,而这个方法,在当初尚未逃离杭州之前,苏牧曾经担任焱勇军都虞侯之时,他们也曾经用过。 那就是拼着脸皮不要,向苏牧求助。 说到底他们也是苏家的血脉,这是流淌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苏牧一家如今得势,又岂能背宗忘祖! 在他们打定了主意,往老太公院子里走,打算向老太公提议之时,苏牧带着巫花容,来到了苏家的府邸前面。 第四百三十章 老太公啊老太公 老太公实在太熟悉这些老宗亲和不成器子孙的做派,见得他们来到自己院子,便很清楚他们想要做些什么。 在这一方面,他何尝不是这样?他又如何能够责怪这些宗亲和子弟? 他的大局观或许要比这些人强一些,目光或许比这些人长远一些,城府和阅历也丰富一些,但他毕竟是家族的开创者,是堂堂老太公。 如果当初他一言决之,又有谁敢将苏牧一家驱逐出去?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对苏牧一家没有坚决到底的信心,他跟这些宗亲又有什么区别? 事实上,在这些宗亲长老和子孙们没有找上门来之前,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早已将事情想清楚了。 苏家是他创下的基业,是他留给子孙的财富,他还盼着苏家能够崛起,能够成为名门望族,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家族沦落? 他的想法其实跟这些宗亲长老一般无二,拼着老脸不要,说什么也要向苏牧求求情,让苏牧主动过来认回这门亲,出面辟谣,消除误会,这么一来,非但没人敢动苏家,苏家反而会因祸得福,获得重新振作起来的能量!⊕⌒, 但出面之人不是苏清绥,也不是诸位宗亲长老,而是他老太公。 也只有他出面,才能办成这件事情,要丢脸,也只能丢他老太公的老脸。 因为在他看来,其他人想要在苏牧面前丢脸,说不定人家还看不上,而他对苏常宗和苏牧苏瑜,到底还是有些情分的。 就在所有人都在感慨,大事临头,终究还是半只脚踏进棺材板的老太公出面支撑着之时,府上的门子撞撞跌跌就冲进了客厅来! “太公!太公!二少爷...二少爷上门来了!” “冒冒失失成何体统!哪房的二少爷?”老太公还没有训斥,早有宗亲长老在一旁呵斥起来。 虽然天气寒冷,但那门子额头上还是冒出了一头的冷汗,临开口反而有些迟疑起来。 “是...是...是苏牧二少爷...” “什么!是苏牧?!!!” “他来干什么!” “难道如今出人头地了,要来落井下石,看我本家的笑话么!” “说不得又是一番冷嘲热讽了,换谁都这样吧...” “哼,不过是个得意忘形的小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来我本家耍什么横!” “是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你们将长房扫地出门之时,就该想到这句话了...” “你!你瞎说什么!他这分明就是来看我本家笑话的!” “别叫嚷了,难道你还不承认么,若非清绥这帮孩子嫉妒人苏牧兄弟俩,至于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你们难道忘了当初咱们是怎么巴结宋知晋的了么?” “你这么能耐,看得这么清,当初这么就没站出来,我可记得当初是你提出要将他们分家出去的!” “... ...” “都给我闭嘴!”老太公一掌拍在桌子上,那茶盏子弹跳起来,而后掉落在地面上,啪嗒碎开,整个客厅终于清净了下来。 最让他痛心的并非家族生意的衰落,也并非家族四面楚歌,而是这些宗亲和子孙,似乎从来就没有凝聚成一股同心之力,事到临头,他们考虑的仍旧还是自己,他们根本就没有将这个家族当成自己的,这才是让老太公最为痛心的一件事情。 与苏瑜苏牧一家对比,本家为何会沦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也就不难想象了。 老太公便如同发怒的迟暮病虎,威严展露出来,谁人敢再多嘴一句? “你们刚才口口声声说要见苏牧一面,现在人主动上门来了,一个两个吵嚷嚷的,成什么样子!” 老太公此话一出,诸人都老脸通红,是啊,如今人家是真的上门了,自己为何还如此激动? 这是不是在说明,适才大家关于求助苏牧的讨论,只是单纯为了自己的利益,并非因为想跟苏牧一家重修旧好? 即便到了现在这一刻,他们仍旧没有诚心诚意地接纳苏牧一家的意思,他们在潜意识里,终究还是将苏牧一家当成敌人或者陌生人啊... 这是多么让人悲哀的一件事情,同宗同源的血脉宗亲,竟然会嫉妒到这种地步,而苏家的这种分歧,其实只是彼时社会的一个缩影。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类似这般的事情,又该发生多少? 所以人都说人情似纸张张薄,即便本家兄弟都逃不脱这个规律,又如何不让人心灰意冷? 老太公也没有心思再理会这些龌蹉事,他挥了挥手,声音之中满是疲惫,有气无力地沙哑着嗓子道:“诚心的留下,想走的赶紧走,上茶,待客。” 听得老太公这么一句,大部分人竟然如蒙大赦,灰溜溜就都离开了客厅,能够留下来的连五分之一都不到。 在他们看来,这事情虽然是苏清绥等人搞砸的,但老太公一天没死,天塌下来,终究是要他出面来顶着的,替自家儿孙擦屁股,可不就是老一辈的责任么? 老太公已经对他们彻底死心,想起来满心苍凉,倒不如不想。 他本想着出门去迎接一下苏牧,但想了一下,还是安坐在客厅之中,让通禀的门子,将苏牧给领了进来。 巫花容跟着苏牧走进客厅,见得一白胡子老头孤零零地坐在堂上,两侧座椅上就那么三五个人,有老有少,却不曾见得女眷,毕竟这是个男人说话算数的时代。 她也是听扈三娘等人说起过苏牧这桩家事的,苏牧对此并不会隐瞒,因为扈三娘雅绾儿几个是苏牧的家人,而又有彩儿丫头这个傻乎乎天真又单纯的小姑娘,加上曹嫤儿等人的熊熊八卦之心,几个女人叽叽喳喳早就把事情都给弄清楚了。 按着巫花容的性子,以及她在烈火岛上的生存法则,她早就放出虫潮,将这可恨的苏家彻底灭了。 这也是她跟着来的一个原因之一,她进入国公府之后,就再没有出手的机会,她的虫子已经饥渴难耐了。 她觉着跟苏牧过来,说不定会有出手的机会,听彩儿丫头一把鼻涕一把泪说起苏牧一家的辛酸往事,她巫花容都替苏牧一家感到愤怒和不值,都觉着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婶也不能忍了。 然而她的如意算盘终究还是落空了,因为苏牧根本就没有动手的意思。 他确实对本家的行为很不齿,但他并没有任何报复之心,因为即便他对本家没有任何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但苏瑜和苏常宗都出自于本家,他不能做出让苏瑜和苏常宗伤心的事情来。 而且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苏牧的视野见识早已不同往日,本家这些人,跟他已经不是一个档次的了。 一个第二天就要入宫面圣的人,私自调查着天底下最神秘最强大组织的人,一个即将北上,妄图改变历史轨迹的人,还会因为家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打出手? 答案是不会的。 非但如此,苏牧甚至没有因为本家没人出来亲自迎接而恼怒,他走到堂上,恭恭敬敬地给老太公行了子孙的礼,虽然没有下跪,但诚意十足,脸上没有半分弄虚作假。 灯火之下,苏牧深深的鞠躬,当老太公笑呵呵让他不要多礼客气的时候,当他缓缓抬起头来,露出那两道有些狰狞的金印之时,老太公心头没来由一阵酸楚。 大家都看到苏牧的光鲜,都羡慕他一朝成名天下知,可谁又想过他背地里受过多少苦,历经多少的生死危难? 能够拥有这样的子孙,即便本家与分家之间有些龌蹉,作为老太公,难道他就不该为苏牧感到自豪和骄傲吗? 这不正是他一直想要的那种子孙吗?这不就是他一直渴望着的,家族传承的希望吗? 苏牧没有任何的倨傲,就仿佛当初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般,他能够对老太公行礼,就是在表明自己对这件事的态度,他甚至用如此周全而恭敬的礼数,来告诉老太公,过去的事情并不需要介怀。 这让老太公连丢老脸的机会都没有了,因为苏牧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让他们丢脸啊... 苏牧抬起头来,看着老泪纵横的老太公,看着左右两侧坐着的那三五个叫得出名字或者忘记了名字,或者名字跟人对不上号的宗亲们,突然感到很悲哀,为老太公感到悲哀... 这是一个多么孤独的老人,他为了这个家,可以狠心将苏牧一家驱逐出去,可以让苏清绥这样的不靠谱青年来掌管家族的生意,可以拉下老脸来替子孙们承担责任擦屁股。 这还是那个高高在上威严满满的老太公吗? 不,这只是一个用心良苦,即便行将就木,仍旧想着维护整个家族和子孙的可敬老人,仅此而已。 无论他的做法是否明智,无论他的手段是否光明,从动机上来说,老太公都是让人感动的。 只是本家之中,又有多少人能够理解老太公的这番苦心? 苏牧理解了,因为他在苏常宗的身上看到了这一点,在苏瑜的身上也看到了这一点。 从这一点上来说,苏常宗才是老太公真正的传承,而苏瑜则是真正承袭了这种为家族可以牺牲一切的精神的第三代。 有些可悲,也有些可笑,真正承袭了自己精神的,却是被自己驱逐出本家的长房。 当老太公从苏牧的神色之中,读懂苏牧对他的理解之后,他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他没有求苏牧高抬贵手网开一面,苏牧也没有让他颜面丧尽,更是恭敬地行礼,给他保存了最体面的骄傲。 可当他看到苏牧那清澈而坦诚的目光,他却感到羞愧得无地自容,即便分家这么久,能够理解自己煞费苦心的,仍旧是苏牧这一家人,能够继承他的精神的,仍旧是苏牧这一家人。 而毋庸置疑的是,或许今后,能够让苏家成为真正的名门望族的,也将是苏牧这一家人。 “或许这就足够了吧...我还真是贪心了...呵...”从离开杭州至今,两年多的时间里,老太公第一次展现出如此温柔的笑容来,便像一个早年丧妻,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将孩子拉扯大,孩子却不争气的老父亲... “牧儿快坐下,兄长在江宁可还好?”老太公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想跟苏牧话话家常,聊一聊他日思夜想的儿子和孙子。 至于家族的事情,他竟然再没有谈论的兴趣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面圣 第四百三十一章 夜色已深,雪势变得大起来,从苏府出来之后,苏牧与巫花容走在冷冷的街上,他们没有撑伞,也没有披蓑衣,肩头上落着厚厚的雪花,鹿皮靴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地响。 苏牧本以为自己会愤怒,可看到老太公之后,一切怨气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消散不见了。 巫花容也以为苏牧会暴怒起来,可惜她终究没有出手的机会,心里头直到现在都还在抱怨苏牧不够男人,还在考虑要不要再给苏牧下一次情蛊。 老太公没有任何隐瞒,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苏牧,而苏牧心里头也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以至于完全忽略了身边越来越想杀人的巫花容。 “马四娘…这名字也真是够普通的…”苏牧心里不由嘀咕。 这位马四娘,便是出现在苏清绥身边的那个神秘女人,可惜如今已不知去向,想要调查这条线索,也无从下手。 而且这么普通的名字,实在让人有些抓狂,好在临行前老太公送了苏牧一件礼物,否则这一趟还真没太大收获了。 那是一张画像,据老太公,苏清绥对那女人痴迷到了极,便偷偷将那女人给画了下来,就藏在他的卧房里头,整日里对着画像浮想联翩。 这苏清绥虽然没什么才情,读书科考也屡屡落地,当常年混迹烟花之地,竟然也练就了一手不错的丹青技艺,那画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纤毫毕现,虽然缺了一些神韵,但工笔功底还算深厚。 不过苏牧心里也没有太多的喜悦,如今他心里已经确信了七八分,这名唤马四娘的女人,应该就是演真宗的人,而且应该属于隐宗一脉居多。 而这样的人物必定会藏头露尾,断然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他苏牧进京都懂得戴上生根面皮,这女人易容的可能性也是极大的。 所以即便得到了这张画像,根据这张画像找到这个女人也是大海捞针,即便真的找到了,会不会张冠李戴还是两,是故价值其实并没有想象↑↑↑↑,<div style="margin:p 0 p 0">中那么大。 但聊胜于无,得到这画像之后,苏牧也是尽量仔细地研究马四娘的面部细节,没有放过任何一丝的破绽,希望能够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和线索。 一路上放空了脑袋,就这么跟着巫花容走回来,直到进了国公府,到了巫花容的后宅院落前,苏牧才被对方的讥讽和揶揄惊醒过来。 “苏大才子,这是要进我闺房坐一坐的态势么?”巫花容露出森森白牙,一脸阴险地贼笑着。 苏牧这才回过神来,脑子里满是马四娘的面目印记,差没将巫花容看成画像上那女人。 “呃…不用…您老安息吧…”苏牧下意识地讪笑道,巫花容却柳眉倒竖,手叉蜂腰就骂道。 “你才老!你才安息,你全家都安息!哼!”巫花容嘭一声就将院门用力关上,结果院门刚刚关上,震落的积雪就泼了她一头一脸,被隔在门外的苏牧一时也是哭笑不得。 回到住处之后,苏牧在彩儿丫头的伺候下,简单地洗漱了一番,拒绝了彩儿丫头要帮他暖床的请求,这才静下心来,将炉子挑旺了一些,又将那画像取出来,细细研究起来。 翌日一早,才睡了两个时辰的苏牧便准起身,练了一趟内功,又照着双刀流的功法,练了半个时辰的刀剑功夫,这才与扈三娘雅绾儿等人一起用早饭。 这才刚开始吃了些,昨日那个中书舍人果真寻了过来,让身边的宦官交给苏牧一套衣服,更换穿戴整齐之后,便带着苏牧往皇宫方向匆匆而去了。 苏牧心里终究还是有些忐忑,毕竟这次要见的人是真龙天子,是整个大焱帝国的主子,表面上平庸无为,痴醉与书画诗词,实则掌控着大焱千万生灵的生杀大权之人! 也不知为何,苏牧心里总有一种错觉,只觉得若只是单纯去见皇帝,心里或许并没有那么紧张,可这个皇帝还是演真宗显宗的宗主,这反而让苏牧更加的不安。 这个朝代与后世的大明,应该是被史学家们骂得最惨的两个朝代之一,皆因为奸臣昏君太多,苏牧虽然能够将赵劼与后世宋朝那位皇帝对上号,但这两位在历史上的表现却又有着不的出入。 无论如何,伴君如伴虎,在不敢也无法确定官家心思之前,苏牧还是觉着心无大错,是故在中书舍人一边走一边讲解入宫觐见的具体礼仪流程之时,苏牧也是侧耳倾听,不肯放过任何细节,许多时候还不断提问一二。 这位皇帝虽然住着几乎可是华夏历史上规模最的皇城之中,但手眼通天,睥睨天下,仿佛没有什么秘密能够隐瞒得住他。 而苏牧的秘密虽然不多,但每一个可都是很要命的,所以在面圣之前,他也需要好好打打腹稿,推演官家可能询问的话题以及如何应答。 昨夜还未前往苏老太公那边之前,高俅离开苏府的时候,已经对苏牧进行过面授机宜,又有曹国公私下提,所以他对这次面圣还是有着不的安定与坦然的。 那中书舍人也是有眼力的,见得苏牧不缓不急,神色泰然,闲庭信步,心里也颇为赞赏和佩服,对苏牧也多了一分好感,临进殿之时,还特意嘱咐了几句,苏牧自是感谢不已。 到了内宫,中书舍人也就止步了,由一名老宦官领着,经过曲曲绕绕的深宫大院,苏牧即便再博闻强记,也有些被绕晕了。 大约半个时辰,那老宦官才带着苏牧来到了偏厅,又有宦官上来,仔仔细细将苏牧搜查了一遍,将他们的衣物整理整洁,免得御前失仪,这才一层层通传进去。 过得盏茶功夫,那老宦官便带着苏牧继续前行,这时两人都闭了嘴,连低声话都不敢了。 当来到御书房之时,老宦官进去通禀,得了许可,才放苏牧进去,自己则留在了门外。 “臣苏牧,拜见陛下,恭祝万圣金安!” 这御书房里头也就只有他苏牧,和那位背过身去,欣赏墙上字画的当今天子,所以苏牧并没有必要隐藏自己绣衣暗察的官身。 “免礼吧,过来话。” 赵劼闻言,缓缓转过身来,表情平静,似笑非笑地仔细打量着苏牧。 他的随和平易也让苏牧有些惊诧,赵劼即便不是霸道阴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但好歹也是极其钟情于文学之人,话即便没有咄咄逼人的尊威,也应该有文人的儒雅。 可他就这么平平常常的开口,不像一个皇帝,也不像文人,反而像隔壁老王。 苏牧自然不敢抬头冒犯龙颜,稍稍低着头,看着脚尖往前三尺之地,应了一句“诺”,这才缓缓走了过来,在距离官家一丈之外站定。 赵劼对苏牧的举动显然很是满意,主动走进了两步,朝苏牧笑道:“苏卿且抬起头来,让朕好生看看,我大焱第一才子,是何等风采。” 苏牧听得这话,心里难免打鼓,不过还是抬起头来,平视前方,虽然他比赵劼要高那么一丢丢,但也不敢直视当今天子的眼睛,直视看着赵劼的下巴位置。 赵劼细细打量了一番,目光停留在了苏牧那两道金印上,竟然声地念了一遍金印的内容... 御书房里顿时出现了短暂而尴尬的沉默,苏牧也不敢主动话,赵劼好似在苏牧身上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上下左右里里外外,就差没让苏牧脱干净给他看个究竟了。 “苏卿也不过常人,朕怎么听人,大焱的第一才子乃文曲转世,魁星下凡?” 若是寻常人,这句夸奖也是正常不过,可作为当今天子,他或许只是随口这么一,但如果你也只是随耳一听,麻烦可就大条了。 所以当苏牧听得这一句,心里也不由一紧,有些尴尬地耸肩讪笑道:“可不是么,微臣也是纳闷得紧...” 苏牧这句回答得稀松平常,一开口就有些懊悔了,不过当他大着胆子抬起目光之时,却见得赵劼满脸笑意,并没有太多的不悦,这才放心下来。 “有人跟我,苏卿虽行事乖僻,特立独行,但对我大焱却有一颗拳拳赤子之心,想来那人应该不会错了...” 这事情牵扯到官家的情报,如此私密之事,苏牧自然不敢搭腔,只是重新低垂下头来。 不过适才那一瞥,也让他终于得见赵劼真容,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赵劼丰神俊逸清矍倜傥,果有几分儒士的清雅,又带着几分天子的尊威,脸颊虽然有些凹陷消瘦,但双眸深邃睿智,极具洞察力,却又没有灼人的那种犀利。 赵劼也不再戏耍苏牧,从御案上抓起一叠奏章,不置可否的哼了一声,朝苏牧道。 “苏牧你做的好大一桩事!” 苏牧心头一紧,刚刚抬起头来,赵劼已经将那叠奏章丢到了他怀里! “微臣惶恐...”苏牧本想出言告罪,但想了想,自己对大焱也算是仁至义尽,并没有做过什么昧心之事,自觉问心无愧,也就将告罪的场面话都省了下来,将奏章捡了起来,细细翻看了一遍。 若换了其他人,早已被赵劼这一招下马威吓跪了,这给棒子再给枣子,恩威并施的手腕,可不正是大人物们最常用的伎俩么。 见得苏牧泰然若素,赵劼虽然面无表情,但心里也不由暗赞了一句:“果然有几分魄力,看来杭州和江宁的事情,确实将他给磨砺出来了...” 苏牧也不管赵劼的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些奏章,甚至其中一封奏章上有几个通假字,苏牧都给官家挑了出来,看得赵劼是哭笑不得。 这些奏章都是河南河东军发过来的邸报,将军中一应事宜,定期按时汇报回来。 苏牧细细浏览下去,便知晓官家为何会呵斥他做了一大桩好事了。 因为这些奏章乃几路监军弹劾童贯监管不力,麾下军将士擅自离营,对北辽边境周遭的契丹部落进行掠夺的弹劾奏章! 而这些奏章虽然针对的是岳飞韩世忠宗储徐宁杨挺甚至李演武等诸多中低层军官,但想要追责的,却是背后献出这种反打草谷策略的人! 那个人,可不就是苏牧么... 第四百三十二章 面圣(下) 苏牧交给岳飞等人的密信之中,提及了打草谷的练兵之法,用契丹人的法子来训练大焱的兵,实行以战养战的训练方式。 此举非但能够削弱辽国边境的力量,而且还能够激发大焱军士的野性和血性,增强他们的实战能力与作战经验,培养他们服从指挥和相互之间默契配合的意识。 这样也同样能够打击北辽那边的军心士气,主动出击,让他们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大焱军队,可以说是一举多得的大好事。 可在北伐军中充当监军的都是文官,这些文人见不得军士欺凌掠夺契丹部族,毕竟这些部族里头也有老弱妇孺,如此做法,无异于将大焱这样的文明之师,降低到了北辽那些不通圣人教化蛮子的档次,这是辱没了祖宗圣人教诲的,是极其不仁不义的! 然而这些文官们却没有上过战场,不清楚北辽的局势,在北辽军中,这些部族的人跨上马背就是战士,下了马背才是牧民,其实部族里也算是全民皆兵。 而眼下的北辽已经不再是耶律阿保机那时候的契丹,此时的北辽同样**不堪,内部争斗惨烈之极,老百姓同样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又有蒙古和女真等强势崛起的部族在边境上虎视眈眈,西北面还有西夏和吐蕃这样的强敌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辽国早已危如累卵。 再者,北辽南北两院,契丹人与南院的汉儿之间冲突也在不断激化,内部矛盾极其恶劣的情势之下,遭遇到大焱的大军讨伐,任谁都无法安心。 即便大焱军队的腐朽不堪已经举世皆知,成为了天下的笑柄,但大焱毕竟是历史悠久的华夏民族传承下来的,而且疆域广袤人才济济,人口又十分的庞大,加上资源丰富,国力富强,根本就不担心会断了军队的补给。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大焱的北伐军突然一扫颓势,竟然吃了豹子胆一般,主动出击不说,还用了契丹人最惯用的打草谷的方式,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充分展现出了大焱北伐军的必胜之心! 随着打草谷练兵的不断深入,如今北伐大营已经步步逼近易州和涿州,而探马也已经深入到了雄州,甚至胆大一些的,已经深入腹地,探查到了幽州城那边去! 战争的帷幕还未拉开,大焱君已经先声夺人,甚至先发制人,将易州涿州雄州等汉儿聚居之地周遭的契丹人都扫荡了个干净! 而且他们还时常骚扰和挑衅这些城镇,以至于闹得人心惶惶,辽国南院那边已经风声鹤唳,起码在声势上,已经暂时占领了上风! 按说这是极其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可那些监军将情况报回来之后,朝堂上的文官集团便开始口诛笔伐,声称这样的大焱君与蛮夷并无差别,即便赢回了燕云十六州,也只是将大焱变成另一个北辽云云。 官家收到这样的捷报,心情本该极其美好,却被这一帮文官给搅得烟消云散,只能问一问苏牧这个罪魁祸首了。 他虽然表面上醉心于书画诗词,可哪朝天子是生而折堕,甘心当个守成都不行的昏庸之主? 在他们的心里,何尝没藏着自己的雄心壮志,何尝不想重新太祖太宗时期的荣光,何尝不想成为李世民那样的天可汗? 作为一国之君,如果他自己心里没有这样的想法,没有这样的野心,即便他再昏庸无能,也不会乖乖将数十万大军以及数之不尽的粮草兵秣交给童贯去折腾吧? 所以这次北伐,无论文官们如何反战主和,官家终究还是顶住了压力,将军权交给了童贯。 从军报上来看,大焱的军士通过这样的练兵方式,给了赵劼莫大的信心,实在是天大的好事。 可他又必须堵住这些文官的嘴,免得他们整日在耳边聒噪,甚至还有人抬出圣人的画像来,要为了这事儿,在朝堂上死谏! 如此一来,官家的好心情也就彻底被消磨掉了,看着苏牧这个出主意的元凶,他自然要耍他一耍。 苏牧看完了奏章之后,将奏章轻轻放到御案的边角之上,又重新退回到原位。 “苏卿对此事有何看法?”赵劼表情严肃地问着,其实心里一直在等着看苏牧诚惶诚恐的笑话模样。 可让他惊讶的是,苏牧从头到尾都没有半点慌乱,也正是他这么老神在在的姿态,赵劼才存心要吓一吓他。 然而让赵劼失望的是,看完奏章之后,苏牧同样一副面无表情的死样,面对当今天子的询问,他是这样回答的。 “启禀殿下,微臣认为,应该烧掉...” “烧掉?烧掉这些奏章?还是烧掉那些多嘴多舌的文官?”听得苏牧这样的回答,赵劼也是哭笑不得。 面对赵劼的反问,苏牧的回答更是让人惊诧,这一次赵劼也笑不出来了,反而开始深思苏牧的话来。 “收复燕云,乃千秋万世之武功,自大焱建朝以来,从未有人完成过这等壮举,陛下想做千古明君,奏章拦路就烧奏章,文官拦路,自然就烧文官。” 苏牧的语气很平静,仿佛自己说的不是牵扯到朝堂大半官员的不敬之言,而只是在阐述一个极其简单明了的道理! 赵劼沉思了片刻,终究只是轻叹了一声,将那些奏章放回了原位,而后朝苏牧说道。 “行了行了,若这些话传出去,那些老夫子的唾沫都能把你淹死不可,这事儿朕就给你背下来了...” 赵劼的回答也让苏牧有些意外,不过他并没有时间思考太多,因为赵劼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来。 “苏牧,朕把绣衣暗察这个帽子丢给你,也有一年多了,你倒是好过,写写诗词,逛逛青楼,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可写给朕的折子,还没你写的诗词多,如今是不是该好好清算一番了?” 赵劼如此一说,苏牧脸上就惊慌失色,不过他心里却仍旧淡然,若你这皇帝老儿真要跟我清算,早就动手了,又何必让我进书房来磨嘴皮子。 不过赵劼也没有冤枉苏牧,自打高慕侠打算离开杭州之时,苏牧托他通过皇城司,给官家上过一道奏折,从此之后,苏牧便再没有第二份献上来。 虽然他暗中做了许多事情,无论帮助的是皇城司还是市舶司,出发点都是为了整个大焱,而有皇城司直接传递情报,朝野中其他人也不可能会影响到苏牧在官家心中的印象,因为这些都是密报。 所以苏牧的一举一动,甚至他背地里做些不太符合规矩的事情,官家也都是一清二楚的,也正是了解到他的忠心耿耿,才没有跟他认真计较,甚至连大光明教的事情也都没有当面提起。 他能够这样说,其实已经很给苏牧面子了,苏牧也不敢大蛇随棍上,嗫嗫着不敢言语,只好弯腰拱手,嘴唇翕动了半天,竟然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因为他深谙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的道理,当然了,这是在官家心情好脾气好的情况下,若心情不好,多说多错,少说也错,不说更是大错! 赵劼见得苏牧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也是哭笑不得,朝他摆手道:“算了,曹国公即将出征,岳飞和杨挺几个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这事儿你是跑不掉的,还未出征就清算,实在有些晦气,这次就免了,这些烂帐朕可都留着,等你从北面回来,朕再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苏牧此时才微微一笑,拱手道:“谢陛下...” 赵劼不由笑骂道:“你也是个老滑头啊...” 苏牧只是陪笑着,至于老滑头三个字是褒是贬,是夸赞还是敲打,他心里也在计较着。 不过赵劼也没跟他啰嗦,直接将一份密奏抽出来,丢给苏牧道:“回去好好看看,这事儿要是办好了,回头清算之时,朕再考虑要不要减了你的罚。” 苏牧将密奏双手接过,抽开扫了一眼,心头一惊,猛然抬起头来,而后又低头读了两遍,无奈轻叹一声,眉头竟然皱了起来。 “陛下...” “行了,朕意已决,别劝了,这事儿你不做,一样会有人去做,让你去做我还放心一些,下去吧。” 苏牧嘴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朝赵劼行了个礼,往后退了三尺,就要转身离开,却又听赵劼说道。 “对了,还有一样东西是给你的,差点给忘了。” 苏牧一脸疑惑,却见得赵劼摘下腰间的血红蟠龙玉佩,拈在手里递了过来:“机灵些,准你便宜行事,别给我闹太凶就行。” 苏牧愕然,而后双眸涌出一股精芒来,双手接过那玉佩,满脸都是激动与兴奋,朝赵劼郑重行礼道:“谢陛下!” 当苏牧接过玉佩,走到门口之时,他突然又停下了脚步,这等没规没矩的举动,足够言官们将苏牧弹劾到满身是孔了! 赵劼也是面色一凝,但见得苏牧没回头,低声说了一句:“陛下,苏牧佩服你。” 苏牧走了,赵劼却笑了。 这还是一个臣子该有的模样吗? 此时细细回想起来,苏牧这次面圣,总计说了不超过六句话,除了烧奏章烧文官那句石破天惊,剩下的就是谢陛下和陛下加欲言又止的省略号... 也不愧为苏三句,虽然话少,但说与不说的时机却把握得极好,那句烧死文官的话很出格,但赵劼并不以为逆,而最后那一句有些僭越之嫌的话,确实让赵劼心里舒畅万分。 联系到他即将让苏牧去做的那件事情,想起来自己也确实配得上这句话,赵劼也就觉着,自己将蟠龙佩赐给苏牧,算是找对人了。 而在苏牧看来,这场本应该充满了悬念的面圣,却如此简单地接受了,前后加起来也不到半刻钟,可等他走出殿外,冷风一吹,他才察觉自己身上早已被冷汗湿透了! 手里头的两样东西,无论是蟠龙佩,还是那封密旨,都足以让他脚步沉重,便像大山一般,压在他的身上。 第四百三十三章 北上之前 从皇宫回来之后,苏牧便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这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生活习惯,无论是扈三娘雅绾儿,还是贴身伺候的彩儿丫头,都没敢进去打扰。 而曹国公已经开始筹备北上之事,年后就要踏上征途,加上自己已经借着盛宴,表明了自己的姿态,强势起复的他,每日里都要上朝议事,下朝之后还要接见一些要紧的人物,国公府也就变得热闹起来。 在这期间,苏牧也不断出入曹国公的书房,而一些看似寻常却又带着神秘气息的人物,也常常找上门来,至于找曹顾还是苏牧,外人也就无从知晓了。 赵宗昊赵文瑄几个也时常来国公府走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之中的一个,会成为曹嫤儿的如意郎君,曹家的地位以及曹嫤儿的个人魅力,足以让他们频繁地来国公府亲近。 当然了,他们也会过来苏牧这边问候,因为秦王那边终于做出了表态,决定让长子赵宗昊,跟着曹国公北上。 这样的决定,无疑让朝野上下都放心下来,却又隐约有些不放心。 之所以放心,是因为秦王心里很清楚官家的意图,所以对官家的暗示表示了服从,赵宗昊北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文官们也就再没有逼迫官家过继王子为国储的由头。 而作为交换,秦王的头衔或许还能够保留久一些,如果赵宗昊能够经历住这一次考验,在北军战场上斩获一些战功回来,那么即便日后官家耐不住文官和朝臣们的逼迫,决意过继王子以立储君,那么赵宗昊仍旧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由此可以看出,秦王能够获得如此巨大的殊荣,并非简单的人物,而这也正是让朝臣们不放心的原因,至于官家有没有很放心,大家也就不好揣测了。 汴京的过年氛围很是热闹,雅绾儿和扈三娘这些女人们,在巫花容和裴樨儿的带领下,就如同那逃出囚笼的金丝雀儿,整日里大街小巷地疯玩。 苏牧也不劝阻,因为年后,这些女人之中的大半,都要跟着他北上,北地风光虽然天高地阔,但市井稀疏,难得繁华,这一去凶吉难测,让她们好好玩一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苏牧并没能够享受过年的乐趣,因为他整个年关几乎都在皇城司驻地里头渡过。 他在挑选陪同他北上的扈从,按着官家的意思,他可以挑选一百护兵作为自己的亲卫,这些亲卫关系到自己的身家性命,苏牧又哪里敢马虎大意。 皇城司的兵马与禁军又大有不同,皇城司里头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但苏牧仍旧本着百里挑一的标准,严格筛选,最终名单定下来之后,那位名义上的皇城使,脸都绿了,连忙到官家那里去诉苦,说这苏牧眼光实在太毒,几乎要把皇城司都给拆散架了。 官家只是哈哈一笑,重赏了皇城使,算是补偿,却对苏牧之事一笔带过,而后举行的朝贺宴会之上,苏牧也在邀请之列,金明池畔的盛大宴席,群贤毕集,也成为了人人津津乐道的盛事。 无论是曹国公还是高俅,亦或是官家的那次私自召见,都表明了官家对苏牧的青睐。 眼下他身上并无官职,绣衣暗察的身份只有少数人知晓,明面上仍旧以诗词大宗师的身份参加宴会。 这也让许多官员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虽然官家也本着与民同乐的姿态,邀请了李师师周甫彦等才子佳人,汴京城中的名流绅士几乎都获得了邀请。 但苏牧最近实在太过惹人注目,即便他再如何低调,宴会上也是躲不过去的。 只是敢上去跟他寒暄,或者说愿意跟他寒暄的人其实并不多,因为他们不是曹国公和高俅,也怕被戴上攀附结交权贵,意图结党的帽子。 而周甫彦早已颜面丧尽,虽然苏牧也是无奈之举,但确确实实伤害到了他的声誉,今次周大才子也是黯然伤神,落寞地坐在角落里。 虽然也有许多死忠铁杆拥趸簇拥在他的身旁,大家相互吹捧,可心里终究不是滋味。 在看正与三五个女子一道,往苏牧那边方向走过去的李师师,周甫彦心里头更是酸涩难当。 董彦超同样在宴会之上,只是当日他回家之后,就被老爷子平西侯董立武吊打了大半天,眼下烂掉的屁股还没好利索,见着苏牧如同耗子见到猫一般,远远就躲开了。 而王锦纶更是不敢跟苏牧对上一眼,因为他王家的靠山,老大人王黼,就在适才不久,跟苏牧喝了一杯酒! 而苏清绥这种虽然也得到了邀请,但即便心里再如何怨恨,也不敢再对苏牧有任何的想法。 因为在见过老太公之后,苏牧主动放出了消息,表明了他与苏氏本家的关系。 他的这一句话仿佛拥有着莫大的魔力一般,在第二天传开之后,苏家的危机便全部都解除了。 也正是因为这一切的麻烦事仿佛都得到了彻底的解决,苏牧反倒有种一身轻松的错觉。 不过他并没有忘记那些隐藏在暗中的敌人,比如那个画像上的马四娘,比如即将开始的密旨上的任务。 他也主动找苏清绥喝了一杯酒,虽然无法一笑泯恩仇,但他还是问起了那个马四娘的具体情况,想要确认那女人是否易容了。 事实证明,他的大度也为他带来了极大的好处,因为苏清绥告诉他,那女人绝对没有易容。 苏牧也是迷惑不解,追问之下,苏清绥才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起,他有一次曾经偷看过那女人洗澡,虽然她整个人泡在浴桶里头,什么都看不见,但苏清绥还是差点被打断三条腿。 苏牧跟燕青学过易容之术,虽然他还不懂制作生根面皮,但对面皮的保养也有着深厚的认识,因为他身上就有燕青送给他的几张生根面皮。 所以他很笃定,那个女人果然没有易容,因为生根面皮泡水会剥离,或者变形,如果不是特殊的浸泡药水,那张生根面皮也就毁了。 那马四娘能够如此放心大胆地沐浴,说明她并没有戴着生根面皮,也就没有易容。 也有人会说,可能她制作的生根面皮更高级一些,根本就不怕水,但你要知道,燕青号称为千面郎君,易容术登峰造极,制作面皮的水准更是出离的高,甚至屈指可数。 连燕青都做不出这种高级面皮来,那马四娘又怎会懂得? 再者,女子大多爱惜自己的容颜,人前或许还会伪装,但沐浴之时没人在场,她肯定会让自己的肌肤吸收水分,免得面皮把自己的脸蛋给焐坏了。 得了这个答案之后,苏牧的心情也就好了起来,这个宴会也就没那么沉闷了。 当今官家也参加了盛会,虽然停留时间很短,但诸人匆匆一瞥,还是激动万分,随着当今天子的加入,盛会的氛围也被推向了**。 文人士子们也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佳句好章,各类诗词歌赋,流水一般呈献出来,使得宴会喜庆热闹又不失大焱的文雅特色,真真是让人过足了瘾。 也有人想让苏牧出手,不过苏牧前番才写了那首《破阵子》,据说官家还亲自手书,将那首词给抄下来,送给了年后即将出征的曹国公。 虽然才子佳人得以共襄盛举,但宴会的核心与重点,自然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和文武百官。 连这些官员对苏牧都有些敬而远之,那些个文人们,也就不太敢上前去造次了。 女子们的身份地位就摆在那里,能够来参加宫廷宴会,已经是莫大的福分,言行举止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有错,免得贻笑大方。 而李师师不知为何却跟着几个名媛,与曹嫤儿等人结识了一番,这些人都是国公府盛宴上认识的,走在一起也无可厚非。 当曹嫤儿等人走向苏牧之时,李师师也终于得到了跟苏牧说话的机会。 她知道苏牧就要北上,虽然消息很隐秘,但她认识的达官贵人朱紫大员也不少,青楼又是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她又岂会不知苏牧接下来的行踪。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再跟苏牧有什么牵扯,可无意之中听到一名朝廷大员说起这件事之时,她的心里还是动了一个念头。 若此生再难相逢,有些话儿,终究还是要说一说的。 一大堆女人们平日里都是吱吱喳喳的货色,可苏牧的气场实在太强大,她们呆了一会儿之后,竟然一个个羞涩得面红耳赤,就这么低头离开了。 曹嫤儿等人早已跟苏牧熟悉,而且女儿家都是七窍玲珑心,又岂会不知李师师的心思,她们带李师师过来,正是有意而为之的。 面对苏牧那抱怨的目光,曹嫤儿几个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仿佛在让苏牧好自为之,这才嬉笑打闹着离开了。 苏牧看着李师师,也不知该如何跟她开口,后者也只是安静地笑着,一时间气氛实在有些尴尬。 很难想象,一个是诗词传世的苏三句苏大家,一个是最富盛名的第一花魁,两人竟然扭捏得谁都没敢开口! 苏牧实在不想在李师师的心里头留下什么涟漪,而李师师其实也知晓自己与苏牧之间已经没有太多的可能性,只是她还想表达自己内心的一些情绪罢了。 坐了一会儿之后,周围的喧闹声仿佛突然安静了下来,仿佛整个天地间,便只剩下他们二人一般。 李师师并没有太多的幽怨和不乐,她仍旧带着那种极具亲和力却又勾人心魄的淡雅笑容,给苏牧敬了一杯酒。 “喝杯酒?” “呃...好...” 苏牧其实并不是好酒之人,事实上他很讨厌喝酒,而李师师也很少喝酒,因为担心会给人可乘之机。 而此刻,他们才真切的感受到,有时候,酒,确实是好东西,不是为了迷醉自己,只是为了找一个方式,来表达自己无法表达的那种心意,仅此而已。 第四百三十四章 雄州军镇 对于大焱老百姓而言,年年难过年年过,可对于汴京的权贵们来说,却是夜夜笙歌夜夜歌。 这个年因为有了官家举办的宫廷盛宴而成了千古佳话,也因为苏三句苏大家没能在盛宴上吟诗作赋而留下一抹遗憾。 无论如何,汴京城中的文人才子和商女佳人都还在议论着年间的文雅盛事之时。 曹国公的队伍已经正式北上了。 而苏牧便如同每一次的低调那般,悄悄的来,为汴京城的百姓留下了一首军旅气息极其浓厚的《破阵子》,而后又悄悄地离开了。 因为军情紧急,曹顾的队伍速度并不慢,花了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就抵达了焱辽边境上的重镇雄州。 童贯号称屯兵百万,高调巡边,辽朝那边早已秣马厉兵,蓄势待发,涿州城中的怨军游骑隔三差五就放出斥候来侦察,双方在白沟河两岸已经擦枪走火很多回,即将进入真正的战争状态。 曹顾年事已高,这一路北上寒风厉雨,实在有些吃不消,但大局为重,他还是拼着老骨头散架的危险,紧赶慢赶地来到了雄州。 雄州作为焱辽边境上的重镇,已经完全演化成军镇,童贯的大军驻扎下来之后,数十万大军几乎将整个雄州都填满了,可谓热闹非凡。 童贯也早已收到了圣旨,早早就亲自出城十里来恭迎这位曹国公。 即便童贯手握数十万重兵,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托大轻慢,先不说起复的曹国公就足够他头疼好一阵,随行的竟然还有秦王世子赵宗昊连同幼子赵宗堃,而担任护卫的则是当年因为杀俘而被逐出西军的平西侯董立武。 这董立武可是个军中老刺头,与都统制种师道那是铁打的交情,再加上种师道素来与他童贯不吃一锅饭,官家派董立武过来他这边,这里头到底有些什么更加隐晦的意思,可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不过让童贯眼前一亮的,并非老而弥坚的国公爷曹顾,也不是年纪一大把,小脾气依旧火爆的董立武,而是二人身边那个骑黑马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并不算太过显眼,身后跟着一百多的亲卫,这些亲卫一个个甲胄不全,兵刀都用毡布包裹着,仿佛生怕损坏了自己的武器一般,就像那些个刚刚进入正规军的厢兵,完全就是一群杂鱼土包子。 但童贯就这么在人群之中,锁定了这位年轻人的身影,因为他认得那年轻人脸上的金印,心里更是清楚这年轻人的身份。 看到苏牧竟然只落后曹顾半个马身,连董立武这种老资历的兵痞头子,都要落在苏牧后头,童贯的目光也就变得有些玩味了。 董立武带来的护军虽然不多,但也有三千之数,童贯与种师道不合,对董立武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但不看僧面看佛面,因为曹顾的原因,他还是将这三千护军安顿在了雄州城外头的一处大营,一应供给很快就送到位了。 曹顾与童贯在马上简单寒暄了一番,就领着曹顾一路进了雄州城。 这一路上苏牧早已习惯了北地的风物,因为打着曹顾的旗号,沿途州府地方官员也是伺候得周到妥帖,并没有受太多旅途劳顿之苦。 他本以为雄州该是人人磨拳搽掌枕戈达旦的紧张局势,可进了城才惊掉了下巴。 虽然是个军镇,但这雄州城中竟然遍布酒馆茶楼饭店商铺,以及一座座低矮却又标志明显的低档青楼,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行脚商人以及走马出关的马队。 除了正统的大焱汉商之外,里头竟然还有不少异族的胡商,诸多北地的汉儿竟然也能够正大光明的行走在街道上,熙熙攘攘地做着买卖! 这哪里有半分战前那种紧张压迫的氛围,若不是童贯的十数万大军就驻扎在城外,还以为这雄州只不过是寻常的边市呢! 一些个赌了一夜,输得双眼通红的低阶校官们,就这么衣衫不整地从半掩门窑子里头走出来,临走还不忘在那些身材臃肿的老娘儿们身上摸一把。 也有从酒馆里头趔趄着摔出来的醉酒军士,用兜鍪装着浑浊的黄酒,满口污言秽语,醉倒在地之后便大吐一通,兜鍪里的黄酒撒在地上,醉疯了的汉子就伸长了嘴,像搁浅的鱼儿一般去舔地板上的酒液。 总之城里头是丑态百出,让曹顾不由皱起了眉头来。 童贯不会不知道他曹顾今日抵达,否则他也不会亲自出迎,可既然知道曹顾要来,即便城里头每日都是这样子,都该整治一番,做做样子也好啊。 曹顾有着监军之责,这等散漫军纪,曹顾可是有权处置的! 老国公可不相信童贯是这么没心没肺的人,这老太监能够掌控大焱军权二十年之久,在西夏边境与种师道这样的耿直老名将相爱相杀,相生相克,又怎可能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曹顾往童贯那边扫了一眼,这位童宣帅挺直了腰杆子,就这么坐在马背上,目不斜视,对街道两旁的腐朽糜烂景况熟视无睹,仿佛早已见惯不怪了一般。 苏牧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仔细地扫视着四周的情况,而后又跟伪装成亲兵的扈三娘耳语了几句,这才露出恍然的神色来。 曹顾早已将苏牧当成智囊,稍稍勒了勒马缰,放缓了速度,苏牧不动声色地识趣跟了上来。 “公爷,这些应该是西军的白甲兵...只不过苏某素闻白甲兵乃种老相公亲手**,勇冠三军,军旅军纪该极其严苛才对,怎地如此放浪形骸?” 苏牧此言一出,曹顾心中顿时恍然,难怪童贯强调了两次,他的大军都驻扎在城外,而执意要将董立武的二千余护军,安顿在离城不足二里的大营边上了。 因为这雄州城里驻扎着的,竟然是西军,而童贯麾下的禁军,一律驻扎在了城外! 这么一来,对于童贯的视而不见,曹顾也就有些理解了。 西军乃大焱军方最为强大的一支武装力量,对抗西夏数十年,非但能够不落下风,反而时有斩获,也正是因为西军镇守边陲,保境安民,才使得大焱国内能够歌舞升平。 所以朝野上下对西军的评价也是极高,甚至有人说,西军便是大焱军队最后的脊梁。 以目今的形势来推测,想来老对头的种师道与童贯,应该是发生了些许摩擦,难怪官家会急着让他曹顾来和稀泥。 而白甲兵乃是西军精锐之中的精锐,拥有着极其深厚的实战经验,自尊心和优越感自然也就更强大一些,想来边军跟禁军也有过龃龉,白甲兵赢了,才驻扎在了城内,而失败了的禁军,只能驻扎在城外了。 相对于童贯而言,在曹顾这个超级监军的面前,他还巴不得整个白甲军的兵蛋子都出来为非作歹,好让曹顾看看西军的丑态,替他童贯敲打敲打种师道那老匹夫呢! 曹顾能够理解童贯的心思,但却无法理解,堂堂西军之中的铁血军团白甲军,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思来想去,他便将目光投向了董立武,然而后者却是铁青着老脸,目光一直都停留在这些浪荡无形的兵士身上,直到苏牧轻咳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公爷,这些酒色迷了心的厮杀鬼说是西军,也不算是西军,说是白甲军,也不算白甲军,总之就是一群扶不上墙的腌臜货色。” 董立武冷哼一声,并不掩饰自己的鄙夷,朝童贯瞥了一眼,这才继续解释道。 “这些人本该是西军的汉子,可惜却跟了刘延庆那怂包,被调到了某人的麾下,白甲军乃是种老相公的招牌,又怎么可能会让刘延庆带走。” “刘延庆这不要脸的东西,在西军里头学了几年,就有样学样,捣鼓出了这么一群洗澡的猴子,叫什么白梃军,身上与白甲军相差无几的行头,应该是某人帮着置办的吧...” 很显然,董立武口中那个某人,应该就是前头不远处的童贯了。 不过童贯显然并不气恼,刘延庆确实是西军的大将,而且还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将,只是他在种师道麾下十数年,一直被压着不得出头,童贯这才接着平叛方腊的机会,将刘延庆给挖了过来,并做出了重重许诺,这些白梃军的武备,也确实是童贯给他刘延庆专门打造的。 虽然刘延庆在平叛方腊的战争中并不算太过出彩,但童贯却看到了刘延庆的优势,那就是他在马军和骑战方面的身后经验! 非但如此,杨可世和王禀、辛兴宗等,他也都想招纳到自己的麾下,为己所用,彻底架空种师道这位都统制。 在他看来,如今辽朝国内已经乱成一锅粥,天祚帝羸弱无能,辽朝内部分崩离析,又有西夏蒙古和东北黑水女真对辽国虎视眈眈,就像一头头青壮的狼,盯着奄奄一息的老虎,就等着老虎咽气,便扑上来将老虎给瓜分了。 这样的时机和局势之下,大焱集结数十万大军,收复燕云十六州指日可待,唾手而可得,他的千古奇功,异姓封王的梦想就要实现,又怎可能让种师道给抢了过去? 再说了,童贯能够把持军权二十余载,那是因为官家对他足够信任,可官家同样信任种师道么? 答案显然不是。 种师道在西夏边境经营了这么多年,西军俨然要成为他的私军一般,整支西军都打上了种师道的印记,他们更是自称种家军,种师道在西军的声望已达巅峰。 朝堂上的文官也不知上了多少奏表,担忧种师道拥兵自重,分疆裂土,而官家自登基一来便在军事上毫无建树,即便打掉种师道,也不可能压得住西军。 再者,西夏还需要种师道这样的老将震慑,所以一直没敢对种师道下手,但若说官家信任种师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童贯敢如此明目张胆,利用军中职权,不断挖种师道的墙角,也就不是很难理解了。 对于董立武几近直白的讥讽,童贯却并不介意,他只是呵呵一笑,朝董立武说道:“临行前,陛下送了我一些书,回头我让人送几本过来,平西侯有空多读读书吧。” 董立武出身卑微,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也正是因此,才没能在军旅上走太远,否则区区杀俘之事,又岂会被解职赋闲,他更不会逼着董彦超等一干儿子们拼命读书。 听得童贯的反讽,董立武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因为童贯也不是个读书的料,这不就是乌龟笑王八,半斤笑八两嘛! 正待发怒之时,他只听得童贯严肃地正色道:“什么洗澡猴子,说出来也不怕别个笑话,下回可记住了,这叫沐猴而冠!” 苏牧:“... ...” 童贯大人,您确定收下这些白梃军是发自真心的么... 第四百三十五章 前营的弟兄们 眼看着大战将启,大焱军中的将帅之间居然还在勾心斗角,苏牧虽然早有预料,但也难免失望。 对此他不想掺和,也没有能力掺和,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至于大焱军能够把握这次机会,一举收复燕云,大概也只能看造化了。 起码从童贯和种师道两人之间的龃龉来看,这场大战会失败,也就不是很冤枉了。 苏牧曾经见识过大焱的地方镇军,对边军的战斗力虽然不是很了解,但从禁军的素质来看,大焱的军队也并没有后世所诟病的那般不堪。 若真能将相和睦,一体同心,众志成城,在辽国如今内忧外患分崩离析的形势之下,想要达成收复失地的目标,其实并不是很困难的一件事。 然而苏牧也很清楚,这种官员见明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暗流涌动的状况,哪朝哪代都很常见,很多时候并不是敌人太强大,只是自己人不团结,这也是华夏民族的根性,仅此而已了。 进入雄州之后,曹顾便开始召集诸多将领,进行军议,顺带传达官家的旨意。 不过苏牧并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会议,而且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去措置。 童贯还是很念苏牧的情,特地派了身边的亲卫,带着苏牧去寻找军中老友。 一想到杨挺徐宁岳飞宗储和韩世忠等人,想起自己的密信和计划,苏牧心里头也是燃起浓浓的希冀来。 扈三娘和雅绾儿扮成了亲兵的模样,相随左右,苏牧身上有燕青送给他的生根面皮,她们的身材又高挑健美,穿戴打扮起来,身姿笔挺如枪,顾盼之间英气勃发,根本就看不出她们是女儿之身。 至于彩儿丫头,为了安全起见,苏牧终究还是将她留在了曹嫤儿的身边,而巫花容和裴樨儿,一个要追随祖父,一个要寻找燕青,也就跟了过来。 裴樨儿早在进入雄州之后,便带着贴身的死士,开始打探燕青的消息,苏牧也将他与燕青联络的一些师门暗号和印记,都交给了裴樨儿。 而巫花容乃是曹顾的失散多年终于认祖归宗的宝贝孙女儿,其中更是牵扯到曹家的复仇秘事,所以曹顾是如何都不让巫花容离开自己的视野。 苏牧与扈三娘雅绾儿,在童贯亲兵的带领下,很快就骑马来到了城西的一处营地。 这营地就矗立于城西一条渠河边上,与其他营地简单的搭建不同,这营地完全照着战地上的标准,挖了壕沟,设了拒马和鹿砦,箭楼上还有军士连夜执勤。 苏牧虽然对军事一知半解,但看着这个营地,再看看营门处那些个全神戒备的哨兵,便感受得到这是一支散发着男儿骨气和血性的铁军! 而且这些兵士的站姿笔直挺拔,便如同落地生根的木桩一般,任由寒冷的夜风如何吹袭,便是连伸手到嘴边哈哈气的小动作都不曾有,一看就知道是用自己的练兵理念打造出来的! 而更让苏牧欣喜的是,进了营区之后,在那渠河边上的空地处,竟然搭起了大片的马厩,马厩的四周用草料层层堆叠,如同一座座小山包一般! 战马,这可是大焱军队最为缺稀的东西了! 大焱到了此时,国内战马的产量已经可以忽略不计,战马需要从西夏或者大理等地的互市边贸之中购买,只是这种方式杯水车薪,使得大焱如何都建立不起大规模的马军骑兵。 这等形式之下,大焱也只能大力发展步军,大焱的步人甲重达六十余斤,堪称精良之极,加上刀牌之类的武器,负重也是极其恐怖。 而军中良将与谋士也一直在钻研以步克骑的战术,另一方面则大力培养弓手,双管齐下,两手准备,希望能够在缺失战马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地去遏制辽国的骑兵。 在北地这等开阔到一马平川的战场之上,骑兵可谓所向无敌,所以大焱军队虽然在数量上占优势,但敌人却是在精不在多,这也不得不让大焱的军方感到非常的无奈。 看到这些马厩之后,苏某心头欢喜非常,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提出的建议终究还是被韩世忠等人采纳了,这种反打草谷的练兵之法,看来已经初见成效,而且成效还格外的显著! 童贯的亲兵将苏牧带到指挥营,营外肃立着的卫兵下意识便将手按在了刀柄上。 就凭着这份警惕,起码能让他们在战场上多活几天了。 苏牧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亲卫便过去通报了一声,几个卫兵如同见了怪物一般扫视着苏牧,直到看见苏牧脸上的金印,才肃然起敬,朝苏牧行了个军礼道。 “先生请稍后,俺这就进去通报!”那卫兵一脸崇敬,深深地看了苏牧一眼,而后才快步走进了中军大帐之中。 过得片刻,杨挺和宗储就匆匆赶了出来,他们甚至没来得及披上大氅,就只穿着薄薄的小棉袍。 “你小子可算是上来了!哈哈哈!” 这么长时间不见,杨挺身上那股武道宗师的气质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身上的杀气变得更加的浓重,一双眸子却没有散发任何凌厉逼人的光芒,反而更加的内敛,让人有些心里发紧。 而宗储则仍旧是一副老兵都管的模样,笑呵呵的跟着走出来,朝苏牧抱拳行礼。 苏牧也没太多斯文礼节,任由杨挺一拳砸在他的肩窝上,而后被挽着手拖进了大帐里头。 也难怪他们只穿着小棉袍,那大帐里头烧着几个大火盆,虽然烟熏火燎,但其实温暖得很。 而且中间一口大锅咕噜噜住着鲜嫩酥烂的羊羔肉,韩世忠刚把一些干香草丢进去,一边搅动着肉汤,一边偷吃着滚烫的羊肉,被苏牧等人这么走进来,登时做贼一般吓了一跳,嘴皮子都差点烫出泡来。 他本就是个大老粗,也不兴出门迎客这一套虚礼,性子直爽豪迈,反正苏牧迟早要进来,有杨挺和宗储出去迎接,也就够了,他正好趁着这口当,多吃两口羊肉还好过。 偷吃被抓包,韩世忠没有半点愧色,反而抱怨苏牧等人在外头寒暄太短,说什么也要让他多喝两杯酒弥补回来。 大焱军人的待遇好,这是众所周知的,因为全国七八成的财政收入,其实都用在了军队的身上,这也是一个让人有些匪夷所思的事实。 此时的大焱军队就如同后世的国足一般,动用资源无数,但仍旧烂泥扶不上墙,恨铁不成钢,可你也不能一味让球员背锅,体制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苏牧面对韩世忠这惫懒货色,也是哭笑不得,待得杨挺等人给他倒酒,他而是豪迈不羁地接过,只是轮到扈三娘和雅绾儿之时,他却有些尴尬地将雅绾儿手里头的酒给推了回去,朝杨挺讪笑道:“有没有马奶羊奶之类的?” 杨挺几个是何等的眼力,可仍旧看不出扈三娘和雅绾儿乃是女儿之身,直到苏牧这么一开口,他们才醒悟过来,娘的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本以为他们反打草谷,让辽人和那些北地汉儿不敢出门,还能吃着掠虏而来的牛羊肉,喝着草原上的青稞酒,就已经是顶好的小日子了。 没想到人苏牧出来,还不忘带着一个女人,哦不对,经过苏牧这么一提醒,他们的目光转移到扈三娘身上,发现其实是两个! 扈三娘在男人堆里呆惯了,酒量也不是一般的好,脾气性子更是豪爽不已,这一路走过来,早已被寒风吹得受不了,一碗酒下去,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而雅绾儿因为左眼的原因,不能喝酒,苏牧便贴心地给她讨了些温热的马奶。 韩世忠就顾着吃,杨挺和宗储却是将这几个月的成果告诉了苏牧。 苏牧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寻思,时而点头,时而又问了几句,有时候眉头微蹙,有时候又舒展开来,恨不得放声大笑。 久别重逢,话也就多了起来,韩世忠虽然一直就是这么个粗大的性子,但两斤酒下肚,话比杨挺和宗储两个人还要多。 吃吃喝喝将近半个时辰左右,外头的卫兵突然走进来通报:“岳指挥他们回来了!” 虽然杨挺他们已经说过,岳飞徐宁还有北玄武已经出去五六天了,想必今夜就该回来了,但听到这个消息,苏牧还是心头一震。 他已经见过韩世忠,并没有失望,反而超过了自己的预期,所以他心里很是期待,岳飞和徐宁这两个小将,会成长到什么样的地步。 他与杨挺等人走出营外,这一次连韩世忠都出去了,可见这位大老粗汉子,对袍泽们其实关心得很。 夜色之中,寒风烈烈,营里的军士早已打起火把来,营区里头的大火盆熊熊燃烧着,火光和烟气之中,营门处响起了战马的喷鼻。 岳飞和徐宁骑着神骏的高头大马,脸上身上的血迹还没有清理干净,就这么带着三四百骑兵,缓缓踏马而来! 但见岳飞一进营门就骂道:“入他娘的狗贼,只杀了老六,又让甄五臣给跑了!” 这话音未落,岳飞已经将大枪丢给身后的亲卫,从马背上取下几个人头,丢在地上,咕噜噜滚将开来。 徐宁也不甘示弱,依瓢画葫芦,丢下几个战功人头来,早有录事参军上前来,清点人头和记录战功。 而苏牧目瞪口呆的是,这队骑军,在岳飞和徐宁做出这样的举动之后,纷纷效仿起来,就这么眨眼功夫,营区的空地上,已经滚满了人头,粗粗扫视,便像走进了一片没有藤叶只有瓜的西瓜地! “这小朋友...到底还是被韩世忠这位怪叔叔给带坏了啊...”想起初见岳飞之时,十五六的岳飞还曾经是个羞涩儒雅的白衣小校,而如今,活脱脱的就是韩世忠第二了... 而那边的岳飞和徐宁也发现了苏牧,慌忙滚鞍落马,也顾不上什么鸟仪态,快步走过来就抓着苏牧的手。 “先生,你终于来了!” 诸多骑兵早就习惯了岳飞和徐宁的高冷范儿,这两位练兵之时可是出了名的严苛,谁人曾见过这两位营指挥如此的激动失态。 或许有人会想,韩世忠这种老油条,练兵应该很宽松,因为他对手底下的兵确实好到没边,吃喝用度且不说,连战功都会分给底下的兄弟们。 但也只有营里头的弟兄们才清楚,这位韩五哥练兵的时候,比岳飞和徐宁还要严格... 第四百三十六章 北上的任务 且说岳飞等人之所以能够在军中享受如此的待遇和自由,也是他们几个拼杀得来的,并无半分虚假成分在里头。 甚至于如今北伐大军能够在雄州驻扎,也都多亏了岳飞徐宁这帮人。 雄州早在太祖太宗真宗年间,都是辽国与大焱的边界重镇,是大焱对抗辽国的桥头堡。 可惜后来连雄州都被丢了,这雄州还是岳飞等人反打草谷,积攒了足够的战马,又将雄州周边掠劫得寸草不留,童贯才能如此轻松地拿下了雄州。 而雄州的前主人,乃是怨军的都管押司郭药师。 这郭药师也算是乱世枭雄,早几年之时,渤海人高永昌杀了辽国的东京留守,自立为大渤海国皇帝,占领了辽东五十余州。 天祚帝就派人去讨伐,结果被女真骑兵横插一脚,大败而归,天祚帝便授燕王耶律淳为都元帅,招募辽东饥民,谓之“怨军”,意为抱怨于女真的意思。 这郭药师便是怨军八大营之中的一位头领,不过辽东人凶蛮好斗,讨伐高永昌的过程当中,怨军也出现了分裂,而后有首领开始叛变。 郭药师便是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不惜杀死怨军里头的几个结义兄弟,平息了怨军的叛乱,带着怨军向辽国的都统耶律余睹和萧干投降,成为了怨军的首领。 萧干不相信郭药师,因为连结义兄弟都能够出卖的人,他也不敢放心用,便将原本有两万八千人的怨军彻底拆开,抽出其中二千人交给郭药师,编为四营,由郭药师、甄五臣等四人统领。 而怨军的其他人则被分送到辽国的各路,成为了辽国的禁军,将郭药师的军事力量彻底瓦解了。 不过为了彻底解决怨军的问题,又为了平息怨军的愤怒,萧干还是给了郭药师一些补偿。 他将怨军改名为常胜军,命郭药师为都统押司,驻守雄州和涿州。 郭药师是个北地汉儿,能够杀死结义弟兄而投降辽国之人,又岂是简单之辈。 这才短短几年时间,他已经在涿州和雄州扎稳脚跟,虽然他在怨军里头的名声并不好,但手底下的死忠甄五臣和刘舜仁几个却在辽东有着响当当的名声。 他们本来就是马贼出身,如今占据了城池,只是放出风声去,主动来投靠的马贼和绿林好汉便潮水般涌来,短短时日,其麾下已经聚集了近乎两万的兵马! 而彼时辽国内部争斗已经到达了白热化,连萧干也都争抢着北院大王,也没谁有空管这些常胜军。 郭药师便是趁着这样的机会,壮大了自己的军事力量,并往外扩张,将易州和莫州都给占了! 这几个地方的地理位置都靠近大焱的边界,郭药师的辖区里头,除了北地汉儿之外,还有大量的辽国契丹人。 这些契丹人自诩高贵,素来看不起北地汉儿,许多人都嫉妒和垂涎郭药师的地盘,于是这几个地方也是争斗不断。 而后岳飞等人便拉队伍出来练兵,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反打草谷,强夺战马和物资的行动。 大焱陈兵数十万,自然引发了辽国的警惕,可偏偏这个时候,蒙古部族和女真又开始蠢蠢欲动,辽国也无异于雪上加霜,加上天祚帝昏庸无能,辽国也只能默认了郭药师的扩张,在没有选定元帅人选之前,便将抵御大焱军队入侵的任务,交给了郭药师,并许诺可让郭药师继续招募和壮大他的军队力量。 郭药师也是心头大喜,便开始大肆招兵买马,而这个时候,辽国南北两院已经作出决定,要派萧干和耶律大石两名猛将,率领大军来抵御大焱。 只不过辽国的内部纷争问题,萧干和耶律大石的援军何时能够抵达,还是个未知之数。 在此之间,岳飞韩世忠等人的反打草谷,竟然硬生生将雄州给打了下来! 郭药师也是愤怒难当,不断派出骑军来与大焱的军队周旋。 他也没想到大焱的军队竟然变得如此有种,而且他们竟然还组建了规模不小的骑军,而那些战马,可都是在他郭药师坐镇之地上掠夺过去的! 他本以为童贯的大军不敢过白沟河,因为早两年童贯就来过一次,几万人被七八千辽**队打得溃不成军,大部分都淹死在了白沟河里头。 这已经是整个天下的大笑话,所以他自认为童贯陈兵白沟河对岸,又迟迟不发兵,只不过是摆摆姿态,好与辽国谈判罢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曹顾抵达大营之后,童贯和种师道便要开始商讨,收复涿州和易州的计划! 一旦拿下涿州,那么幽州便近在眼前,而幽州与涿州之间并无险要可据,拿下涿州,便等同于直面幽州,可以直抵幽州城下! 幽州的地理位置和重要性毋庸置疑,当初太祖太宗北伐辽国,目标从来都是幽州,而如果拿下幽州,那么童贯或者种师道,便将成为几十年甚至一百多年来,再次踏足燕云十六州之地的千古功臣! 涿州的形势对整个战争大局固然重要,但这些事情有童贯曹顾和种师道刘延庆等人操心,苏牧想操心也没那个资格,再者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需要去完成。 所以对于这样的局势分析,他也不是很在意,反倒岳飞身边那几个兄弟,倒是让他非常的感兴趣。 要知道在未来的十几年里,岳飞爷爷手底下猛将名将如云,岳家军成为神话一般的存在,眼下岳飞虽然初出茅庐羽翼未丰,但苏牧还是想知道,他身边的这些亲卫里头,有没有今后的名将。 岳飞对苏牧的一番询问也没有太大的疑虑,因为从他遇到苏牧开始,他便已经有所察觉,似乎苏牧在刻意引导着他一般,所以他称呼苏牧一声先生,一点都不过分。 此时他的身边也就一个拥有神射技艺的王贵,以及一个五大三粗的莽汉牛皋,似张宪等一众猛人,还没有召集起来。 不过还是让苏牧为之兴奋不已,虽然后世对岳家军的大将排名有所出入,但王贵和牛皋可都是大名鼎鼎的! 而且有些许多排行榜上,王贵都高居榜首,那可是岳飞爷爷身边的第一猛人! 苏牧常常会做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而且他关心的又不仅仅只是岳飞,连徐宁和韩世忠身边有些什么强人,他也都会去了解,所以也没人觉得有何奇怪之处。 录事参军又是一夜的忙活,不过苏牧已经跟着一干弟兄们,再次回到了大营之中。 他本想让岳飞几个吃喝了一番,驱散了饥渴和疲劳之后再说话,然而岳飞和徐宁等人却面色有些兴奋发红,来到了大营后头的一处密室。 这密室是间木屋,外头用茅草遮盖,里头严严实实,一点寒风都透不进,除了苏牧几个之外,连亲兵都不给进去,实在有些神秘。 苏牧和他们走进木屋之后,才露出恍然的笑容来。 原来那木屋里头,竟然是一片巨型的实景沙盘模型,这也是苏牧的密信里头其中的一个方案,没想到他们竟然做成了! 要知道,在大焱这样的时期,并没有太多的勘探和测绘技术支持,想要绘制地图,会很困难,而且误差也不小。 可苏牧变通了一下,让他们搞一个实景沙盘,这些探马和斥候,以及先锋骑兵每次出去打草谷,回来就将所见的地形地貌都捏造出来,堆累到沙盘之上。 由近及远,慢慢扩散出去,这沙盘也就渐渐丰满起来,如今沙盘已经囊括了郭药师的四州之地。 里面除了地形地貌之外,还有各处要塞关口的布防情况,堪称巨细毕现,有了这个沙盘,再加上童贯和种师道的大军,辽国那边的援军又迟迟未至。 诸多利好因素加在一起,如果他们还拿不下郭药师这四州之地,往后的战局也就不需要考虑,直接卷铺盖滚回南边去算了。 见得岳飞等人将自己的方案执行到了如此细微的程度,甚至于很多方案都没有太多的改动,苏牧心里也是有些欣慰。 只是他过得半天才突然想起,岳飞他们倒是回来了,先前在他们的骑兵队伍之中,苏牧也见到了不少的马穆鲁克奴隶骑兵,只是这北玄武安茹亲王,又到哪里去了? 面对苏牧的疑问,岳飞等人也是皱眉摇头,只说北玄武往东北方向刺探军情去了,而且已经有十多天没有回来。 不过安茹亲王的本事大家早已见识,甚至很多人都亲身体会过,用韩世忠的话来说,就是大家都挨这狗日的胖揍过了。 所以即便安茹亲王没消息,大家也不会太过担忧。 苏牧思考了片刻,也就没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反正北玄武这种武道宗师,只要没傻到独自一人面对千军万马,单纯刺探军情的话,想死都有些难。 宗储几个干脆把吃喝的东西都搬了进来,一边让岳飞等人补充体能,一边给苏牧讲解沙盘。 熟悉了沙盘上的地形地貌之后,苏牧伸出手来,朝东北角的一处关口点了点,压低声音道。 “那里,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什么!”正在吃喝的岳飞等人倏然停了下来,连杨挺几个也都被吓了一跳。 因为那里已经越过古北口,甚至在长城之外,即便岳飞等人麾下的游骑斥候,都远远没有探查到那里! 他们没有接到正式的官方邸报,所以很肯定苏牧这一次又是秘密行动,并未被授予正式的军中职务。 但他们如何都想不到,苏牧的目的地,竟然会是那个方向,而且距离那么的遥远。 “能透露一些任务内容么?”一直吊儿郎当的韩世忠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也不知为何,这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平日插科打诨,整日不正经,可一旦严肃起来,又有着一种极其威严的气质,以致于苏牧都有些抵挡不住。 “杀人。杀一个人。”苏牧面无表情地说道。 房间之中沉默了下来,能够让苏牧不远千里北上刺杀的人,不用想都应该很重要。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连郭药师的四州之地都才只占领了一个雄州,苏牧又该如何深入腹地,安然穿越重重阻隔,越过长城去杀那个人? 第四百三十七章 旱雷 沙盘木屋里头的“接风宴”一直持续到子时,诸人才万分不舍地散了,各自回去歇息。 苏牧也不打算回曹国公那厢,便在岳飞的营区里头安顿下来,小房还算暖和,苏牧将内室的小床让给了扈三娘和雅绾儿,自个儿在外间挑灯看书。 寒意料峭,苏牧贴着小火炉,看了一会儿书,直到内室传来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知晓二女已经睡下,才披了衣服,走出了房间。 他沿着营区的小径走了会儿,中途碰到几波巡逻的守卫,许是脸上金印太容易辨认,又有岳飞打下了招呼,那些个守卫非但没有截留他,反而恭敬地朝他点头行礼。 苏牧走在一片寂静,只剩下火盆噼里啪啦燃烧着的营区之中,再想想雄州城里头通宵狂欢的白梃兵,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憋闷。 岳飞的指挥营就在营区的东北角,绕过马厩,苏牧很快就认了出来。 因为周遭的营帐都是黑灯瞎火,也就只有这座帐篷,点着孤灯,映照着一个挑灯夜读的身影。 营帐外头守着一个大兵,这兵士并不想其他守卫那边,如标枪伫立,全神戒备,反而借着营房外的大火盆,在烤着一只白日里藏起来的雪鸡。 见得苏牧孤零零走过来,那守卫顿时将雪鸡放下,抓过了旁边的兵刃,大抵是担心打扰到岳飞夜读,这守卫也没有吭声,只是一双眸子便如同冬夜里饿极了的野狼,折射着让人心寒的光芒! 他的身上并没有大焱军士的制式袍甲,外头罩了一条白羊毛的皮袍子,不过一看便知是个邋遢的粗汉子,那袍子上满是油污,已经变成了土黄色的了。 这守卫的兵刃也让人有些诧异,因为他手里并非制式直刀,而是一杆让人望而生畏的狼牙棒! 这杆狼牙棒已经很陈旧,显然经历了不少血战,那参差的尖刺也越发的狰狞,即便擦拭得比他的皮袍子要干净,但在火光的照耀之下,仍旧让人感受到满是血腥的寒厉。 你守卫扛着狼牙棒,就这么走了过来,朝苏牧沉声道:“前头是岳指挥的营房,闲杂人等不得搅扰,赶紧给你家爷爷滚开!” 苏牧闻言,也是感到有趣,这人脑子也是耿直到简单的地步,虽说岳飞的营区偏安一隅,倚靠河渠,远离闹市,可毕竟在雄州城里头。 这城里头驻扎着刘延庆的白梃军,童贯等一众将帅或许还会在城中逗留暂住,这些个大佬们哪一个不比岳飞这个小将要高级?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不用说岳飞几个才刚刚成为拥有管理权的低级军官了。 这守卫如此张狂,丝毫不把来人放在眼中,难道就不怕给岳飞得罪了那些军中贵人? 不过转念一想,虽然脑子不会拐弯,但这样的人不正是担任守卫亲兵的最好人选么? 若换了别个儿,说不得眼下就要破口大骂,将这守卫狗血喷头地臭骂一顿,但苏牧对岳飞有着别样的期许和感情,他很清楚岳飞今后会成为万世敬仰膜拜的武圣人物,而岳飞的麾下也会聚集一大群赫赫有名的猛将名将和大将。 谁敢保证,这个手持狼牙棒的守卫,就不会成为今后岳飞麾下的绝世战将? 想起这些,苏牧的脑海之中下意识就将岳飞身边的那些成名人物都过了一遍,竟然还真找到了一个与这守卫颇为相似的人物! 于是苏牧便朝那守卫试探道:“你就是徐庆吧?” 那守卫果是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你咋知道俺的大名?” 苏牧也是哭笑不得,第一次听人这么不谦虚的将大名二字用在自称上。 不过他也确定了这守卫,应该就是今后岳家军里头的徐庆,想起关于徐庆秉性脾气的史料记载和野史轶闻,心里头也就释然了。 “徐小哥,我常听鹏举兄弟提起你,自然是知晓你是个顶不错的好汉子的。” 徐庆听得苏牧如此这般说,心里头顿时乐了,咧嘴就要笑。 他徐庆最佩服岳飞,早在一年多前,他与王贵、岳飞三人结拜成了兄弟,论了年齿,王贵为大哥,岳飞为二哥,他就落了个老三的位置。 眼下王贵已经成为了岳飞营团里头的都管,掌管着整个营团的后勤和各种事务,便如同岳飞的管家一般。 而徐庆对这些一窍不通,对军规军律也没什么概念,甚至对朝廷都没有半分敬畏之心,他是个直来直往的莽夫,他只服岳飞。 所以他并不掺和营团里头的事情,该打仗了他就冲在最前头,不打仗就鞍前马后给二哥岳飞当亲卫。 虽然岳飞跟他提了好几回,说什么大家兄弟,这样做太不像自家人云云,可他徐庆就是不放心,也习惯了给岳飞把门,他的性子又执拗,岳飞再能说,也拉不回他这头倔牛,最终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能够得到岳二哥的肯定,能够让岳二哥在别人面前常提起自己,徐庆心里头比吃那只雪鸡还要舒服。 可他很快就醒悟过来:“不对啊!徐庆是俺的大名,是俺家爷爷准备给俺读书时候用的名字,可俺后来没读书,也就不用这大名了,连大哥二哥都只知道俺叫徐旱雷,这臭穷酸怎就知晓俺的大名了!” 徐庆虽不是大智若愚,但脑子直跟脑子笨可是两码事,他脑子是直,但并不笨,立马就看穿了这个破绽。 “呔!入娘的狗贼!怎地用些魑魅奸计来赚你家徐爷爷,看棒!” 在他看来,既然连大哥二哥都不曾知晓自己的大名,这书生袍的年轻人竟然会知道,唯一的解释也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安好心不怀好意! 苏牧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前一刻还见这莽汉子傻乎乎地咧嘴笑,眨眼功夫就嗷嗷叫着要杀上来,这尼玛翻脸比翻书还要快啊! 因为在军营里头,而且还是岳飞的军营里头,苏牧也就没有将混元玄天剑和草鬼唐刀带在身上,对面那莽汉挥舞着几十斤的狼牙棒就这么杀过来,苏牧也是叫苦不迭。 徐庆也是信心满满,他本在定州地界的一处山头当剪径的山贼,童贯大军北上途中,诸多盗贼也是闻风丧胆,纷纷暂避风头。 可徐庆艺高人胆大,天生又是直肠子,便带着几个小弟兄,偷偷下山来,想要看看这些朝廷的窝囊废。 然而没想到的是,定州这一路方向并非中军主力,只是一队游弋的轻装步卒。 这些个步卒还没上战场就已经灰头土脸了,徐庆便让一名小喽啰回去招呼弟兄们,将这群步卒给围了起来。 对官兵下手就等同于造反了,人这群步卒还是北伐的禁军,所以说徐庆要么是吃了豹子胆,要么是吃了傻子丸。 大当家本不想掺和,可想起徐庆那一身好武艺,再听小喽啰将那群步卒的衰样死样都说了一遍,仿佛出去吆喝几声就能拿下这些肥羊一般。 大焱的军士待遇很是不错,身上即便没有钱粮,那些个刀枪甲仗什么的,可不正是山贼们最缺稀的东西么! 只要拿下这伙散兵游勇,神不知鬼不觉处理干净手尾,他们就能够将这些装备弄到手,往后山寨有利器在手,跟别的山头争斗起来,还愁丢人现眼? 也是见财眼看鬼迷心窍,大当家就这么咋呼呼带着诸多虾兵蟹将,赶下山去。 也是大白日的活见鬼,大当家带着人赶到之时,那一股步卒已经走远,徐庆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耍泼浑样,披头散发,那口腰刀插在身后不远的地面上。 而徐庆的身前三尺外,站着一个长相平庸,轮廓却坚毅,双眸奕奕的长身汉子,手里头倒挽这一杆白蜡亮银枪。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自诩定州第一高手的徐庆,被人一枪给挑翻了。 大当家见得这人一副军头模样,又见徐庆一脸的遭罪,勃然大怒,带着弟兄们就将那军汉给围了起来。 那军汉视若无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徐庆,仿佛在等着他的回复。 果不其然,过得片刻,徐庆腾地跳起来,拍拍屁股,将身上仅有的几颗铜钱,还有半袋子发干的粗大饼子,连同那口刀,整齐地放在了地上,而后朝大当家拜了拜。 “当家的,俺徐旱雷要当兵吃粮去了!” “什么!!!”要么怎么说是白日里见了鬼,平日里最是痛恨朝廷狗官,一家子都被朝廷逼死的徐旱雷,竟然要当兵吃断头粮去了! “徐雷子,你发什么疯症!这行走江湖,谁没个败处,打败了就打败了,大当家和诸位弟兄给你出头,将着军汉生撕了便了,怎地要去当兵了!” 大当家也是明眼人,心思活络,想着许是徐庆跟人关扑打赌,输了就要从军去了。 虽然事实并非如此,但出入也不大,总之徐庆是从了那军头了,他这个人纵有千般坏,也有一样好,那就是牙齿当金,说话算是,七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徐庆也不想解释太多,跟大当家叩了头,突然又想了想,便将身上的衣裤全脱了下来,一件也没留! “俺徐雷子是大当家救回来的,如今也没甚么大出息,没办法报答当家的,日后若俺出息了,再回来谢过当家的大恩大德!” 就这样,大冬天里脱得赤条条的毛汉子徐庆,坦荡荡地成了那军头的亲兵。 那军头自然就是岳飞了。 到了后来,徐庆跟着岳飞四处打草谷,有一回中了辽狗游骑的埋伏,诸多弟兄死战不得脱,徐庆二话不说,飞身将敌将扑落马下,两厢滚打在一处,虽然身上背了十几道伤口,最终还是硬生生把那敌将给咬死了! 如今他手里头这根狼牙棒,便是那敌将的兵刃,岳飞也破例让他把狼牙棒当成了自己的武器,不需要装备大焱军的制式直刀。 要知道岳飞治军极其严厉,能够得到如此殊荣的,目前为止也就他徐庆一人而已。 也不知为何,徐庆只要操起这狼牙棒,就顿感气力无穷,又岂会将苏牧放在眼里! 他也没想过要在军营里杀人,只以为苏牧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说不定有什么鬼点子要献给岳飞,妄图混个录事之类的小官儿,所以他也只是做做样子,想要吓走苏牧罢了。 然而他猜得到开头,却是如何都猜不到结局。 第四百三十八章 老四 面对徐庆的攻击,苏牧也是沉静下来,他见过太多的武林高手,甚至连武道宗师都见过好几个。 徐庆虽然凶猛,但说到底也是军中厮杀的路数,若说在万人混战的军阵之中,或许他活下来的几率会比其他将领兵士要高很多,但若说单打独斗,即便苏牧手无寸铁,他也断然不是对手! 苏牧对徐庆耿直的性子很是欣赏,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徐庆今后的下场,所以他也不可能会下狠手。 见得徐庆扑杀而来,苏牧纹丝不动,徐庆心里却是不断打鼓。 “娘的,人都说读书人鬼点子多,粘上毛比猴儿还精,俺老徐今夜怎地碰到个傻货呆子,再不跑老子可就真动粗了!” 徐庆心里还在如此迟疑着,然而眼前只是一花,那书生竟然拖着一道白影,就这么撞入了他的胸膛! “高手!” 徐庆上一份工作好歹也是山贼,见过太多武林强者,苏牧一动身,他就察觉到了自己与苏牧的差距! 然而他并没有退缩,苏牧展现出来的高手风范,反而让徐庆更加笃定,这书生绝非常人,也不是来求官儿,肯定是来刺杀二哥岳飞的! 这段时间以来,北地的那些汉贼们经常派出刺客来,妄图刺杀岳飞以遏制大焱军逐渐成风的打草谷行动。 这些刺客里头有北地汉儿中的武林高手,也有关外的蛮子,总之徐庆也见过好几次,更是动手杀了几个。 虽然明知道自己不敌苏牧,可他的任务和职责,不正是要护卫二哥岳飞的周全么! 想到这里,徐庆便不再留力,在苏牧撞入他胸膛的那一刻,徐庆心里发狠,也不顾那狼牙棒,双手如铁箍一般就要将苏牧给抱住,说什么也要凭借蛮力,将这书生榨成人渣! 可苏牧精通关节技,又与燕青对练过一段时间的相扑,身子如游鱼一般挣脱出来,扣住徐庆的裤腰带,便如同螳螂举起硕鼠一般,将徐庆高高举起,猛然投掷了出去! “嘭!” 徐庆重重摔落在地,滚了几圈之后四肢着地,低低地趴伏着身子,便如同一头暴怒的犀牛! 眼看着他就要再度冲杀上来,营房里头的岳飞听到了动静,拖了一杆枪就跑了出来。 见得徐庆满脸满身狼狈样,也是哭笑不得,竟然抱着双臂,在一旁幸灾乐祸。 “二哥,这人好生了得,不如...不如把弟兄们都叫起来吧...”徐庆说到这里,脸上竟然带着羞愧之色。 在他看来,守护二哥就是他的责任,二哥就是他誓死捍卫的人物,自己没战死之前,将那些个弟兄喊过来,实在是丢人现眼。 只是他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对付得了苏牧,即便二哥岳飞与他联手,还不一定能够制得住这个武林高手。 在他心里,二哥岳飞的安危,永远放在第一位,因为他知道,二哥是个做大事的人,他徐庆从不信鬼神,但遇着二哥,跟随二哥这段时间以来,他早已相信,二哥就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是来打救这个没治了的大焱的! 相对于岳飞的安危,他徐庆的个人荣辱又算个球,丢人总比害得二哥丢命强吧。 岳飞知道徐庆的性子,知道他轻易不服软,即便在战阵乱斗之中,他也不会主动求援。 所以当他听到徐庆这般提议,心里也是暖洋洋地,再也没办法在一边看笑话了。 “徐雷子,别叫了,进来歇着吧。” “为啥?”徐庆是个一根筋,但对岳飞却是言听计从,可事关岳飞生死,在刺客面前,他可不能乖乖听话认怂,让二哥亲自上去冒险! 岳飞走过来,轻轻按住他的肩膀,笑着道:“咱家营里头,也就杨挺杨指挥能赢得过苏先生,要不你去叫杨指挥过来?” 徐庆一听杨挺的名字,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忿忿地冷哼一声,竟然真不敢再说话了。 他不是服气杨挺,而是跟杨挺闹过不合,在他看来,杨挺虽然有着杨家将的渊源,又是大宗师周侗的高徒,但在官位上却压了岳飞半个头,整日里倚老卖老,对岳飞颇有教导的姿态,他心里又怎能服气? 他自认为二哥是天星下凡,是来做大事的人,试问还有谁敢说有资格教训他二哥? 可一想到这里,他突然醒悟过了来,因为还真有一个人敢教导他二哥,而事实上,二哥岳飞能够将营团训练地有模有样,能够让大焱这群杂鱼将雄州给打下来,还多亏了这个人。 这个人就是苏牧,也就是二哥岳飞刚才说的苏先生! “你...你就是苏先生?” 徐庆双眼愣愣地盯着苏牧,一脸的难以置信。 苏牧微微一笑,走到他的面前来,暗自催动内劲,轻轻一托,便将徐庆给拉扯了起来。 “先生不敢当,某就是苏牧,徐兄弟是不错的。” 苏牧用脚尖一挑,那狼牙棒就到了他手里,但见得他举重若轻地打量了狼牙棒,又嗅了嗅鼻子,朝徐庆笑道:“这上头有辽狗的血腥味,该是徐兄弟的战利品吧?” 徐庆心头大惊,这只是简单闻一闻,就能闻出狼牙棒的来历?难怪能够教导二哥了! “先生真是活神仙啊哇!” 岳飞在一旁偷笑不已,这大焱的军营里头,谁敢用这样的狼牙棒子,还需要闻才知道么? 但他也不点破,拍了拍徐庆的肩头,朝苏牧笑道:“先生别耍弄我这位傻兄弟了,进来吃酒!” 这般说完,岳飞便侧身让苏牧先行,苏牧哪里敢在未来的岳飞爷爷面前装腔作势,指着岳飞笑骂道:“你我兄弟,用得着这般客气?” 岳飞也是爽朗一笑,却又想起什么来,走到营房边上的火盆,将徐庆藏着的那只雪鸡给顺了出来。 “雷子,这只鸡先当下酒菜,你再给哥哥弄点酒肉去。” 徐庆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憨憨地应了一声,而后便屁颠屁颠打酒去了。 他刚刚离开营房,转过小道,脸上的憨笑却消失无踪,四处张望了一下,见得无人,便快步往东南角走去,不多时就来到一处营房,扫视了一下就钻了进去。 营房里头点着一盏牛油灯,一名面白无须的年轻人正在捧卷夜读,可惜徐庆没眼力,否则他应该会发现,这年轻人读的兵书,与岳飞所读是一般无二的。 “老四,还真让你说着了,那人果真来寻二哥了!老子跟他打了一架,可惜输了,那人功夫比二哥还要厉害,老四你可别再藏着掖着,若他真对二哥不利,你可要出手把他给除了!” 看着徐庆捉急的模样,那年轻人只是淡笑着放下书卷,朝徐庆说道:“三哥你也忒小瞧了我张宪,岳二哥是做大事的人,但凡有人敢害他,小弟我又怎会坐视不理。” “只是那苏牧是个不错的人,对二哥也是真心实意,但他教给二哥的那些东西,却会败坏二哥的名声,今后即便二哥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别个儿也会说他走的旁门左道,不大气也不磊落...” 徐庆知晓小四张宪其实才是他们四兄弟之中最能打的一个,偏偏这小子又爱读书,而且岳飞读什么书,他就读什么书,可谓智勇双全的能人。 可徐庆就是受不了张宪那老气横秋老神在在的姿态,本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子,还排行最末,偏生每次都故作高深,而很多时候,二哥也都要问计于他小四。 “小四你这不是玩我么,老子还以为他要对二哥使坏,人苏先生的法子还是不错的,战场上讲读书人那一套礼义廉耻,根本就是自寻死路,俺们在北面打辽狗耍些心眼,无赖甚至无耻一些,就能够让辽狗少祸害俺们大焱好多百姓咧!” 徐庆虽然说话粗俗,但道理直白,当然了,这里头也有他的怨气和腹诽。 他本以为小四张宪发现了什么阴谋,以为苏牧是刺杀岳飞的,这才跟他打了一架,被苏牧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结果到头来,原来是小四不满人家苏牧对岳飞的引导和影响,这大概也有读书人的嫉妒成分在里头。 因为就打草谷这件事情上,虽然张宪极力反对,但岳飞还是按照苏牧的提议,将之推广开来了。 再说练兵一事,岳飞和徐宁等人按照苏牧的方案,让军士们站军姿和种种体能训练,让军士变成服从死命令的木偶人,仿佛要彻底剥夺这些军士的人性,让他们变成只懂战斗,只懂拼死先前而不会退缩的过河卒。 这对于张宪而言,并不是很能接受,因为他一直觉着,这么古板的训练方式,根本无法唤起军士们的血性,最好能够因材施教因地制宜,他总觉着苏牧的法子有些古怪,总觉着与军士们并不切合。 虽然说不上原因,但张宪对于苏牧,始终保持着一种发自本能的不安和警惕。 他也是生怕岳飞会受到苏牧的影响,变成了苏牧的傀儡,再也没有了个人色彩和岳飞身上那种内敛而如同皓月一般的气质,所以才让徐庆多留点心。 没想到这憨货竟然这么着急,见着苏牧就动手,好在徐庆性子耿直归耿直,到底是当过山贼,演戏也是一把手,估摸着苏牧该是看不出来的。 起码徐庆此刻就在鸣鸣得意,虽然打架输给了苏牧,但老子骗你却没被抓包,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优越感的。 “三哥,你且准备好东西回去,但凡二哥与苏牧交谈之言,给我一字不漏背下来!” 张宪面色有些严肃地嘱托着,徐庆却是腹诽不已。 “你这不是为难人么,明知老徐我记性不好,还要一字不漏,不漏个球啊,能记个大概就不错了...” 听得徐庆如此回应,张宪也是一脸苦笑,待得徐庆离开之后,他到底还是不放心,换了身黑衣,从床底下抽出一个六尺长,二尺来宽的长条毡布包裹,用粗麻绳绑在背后,就这么走出了房间。 “苏牧...你到底是什么人...”张宪如此喃喃着,身影渐渐融入了黑暗之中。 第四百三十九章 最初的忠义 苏牧今夜来找岳飞,自然不是因为吃酒怀旧,他想知道北玄武的具体去向,起码在岳飞这里得到一些线索。○ 虽然北玄武安茹亲王对眼下的大局没有太多的牵扯,可作为一名武道宗师,堂堂大光明教的北玄武**王,安茹亲王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再说了,苏牧与安茹亲王亦师亦友,乃是患难之交,当初还是不打不相识,个人情谊只深不浅,又怎能看着他杳无音讯? 而第二个原因则是,他需要穿越大半个辽国疆域,从古北口出长城,完成赵劼交给他这个不可能的任务,单凭他和扈三娘雅绾儿三人,根本就不可能。 就算加上他精心挑选,一路上又不断进行魔鬼训练的一百皇城司精锐,也不太可能顺利穿越辽国的领地。 岳飞和徐宁等人是打草谷练兵的发起者,他们的收获也最大,他们对辽国境内的地形地貌和路线最是了解,他们的斥候甚至已经开始越过幽州。 也正是因此,无论童贯还是种师道,更多的是将岳飞杨挺等人的这几个营团,当成斥候团来培养和使用,而非当成破敌的尖兵和先锋。 这也是他们为何丢下军功人头,心急火燎先将探察到的信息复制到沙盘上的原因。 作为斥候团,情报永远是他们最大的战功,也是他们最大的战场。 岳飞等一干营团如此熟悉北面的地形和路线,苏牧自然要借助他们的斥候游骑,只是对于他的任务,却没办法明说,甚至于离开军营,他都必须要找一个适当的理由。 而想要从童贯的手里头,将岳飞等几个营团中的人,借走一部分,难度也是不小。 如今借口倒是现成的,他可以推脱说要去寻找北玄武安茹亲王,顺便打探敌情,如果不是辽国境内发生了大事,安茹亲王绝对不会这么久不回营,这样的理由,想要获取童贯等人的相信,其实并不难。 难就难在他的秘密任务,无论是童贯还是曹顾,都不能够泄露出去,昨夜他跟岳飞等人泄露了一丝天机,已经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了。 可想要获得岳飞等人的支持,就必须要让他心里有个底,否则他们连为了什么而卖命都不知道,实在太过冤枉。 再说了,这一次穿越辽境之旅,必定凶险万分,说是在刀尖上跳舞都不过分,毕竟深入腹地,更是深入敌后,实在太过冒险。 苏牧也曾经想过,借助这些大焱斥候,反而会引来辽国和那些北地汉贼的注意,若自己只带着扈三娘和雅绾儿,说不定还能够无声无息地潜伏过去。 但计划的后半部分,他需要有人给他打掩护,更需要有人为他铺开一条后路,否则他跟扈三娘和雅绾儿,都将有去无回。 于是他来找岳飞,说话就需要非常的精确,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该说的能说多少,能说到什么地步,这就急需考量了。 然而苏牧也是没想到,在他见到岳飞之后,两口酒下肚,趁着徐庆还没回来,就将整个秘密任务连同他的计划给和盘托出了! 这甚至把苏牧自己也吓了一跳,只是他看着岳飞,已然不是在看当初的那个白衣小校。 经历了这段时间的战场磨砺和洗礼之后,岳飞虽然年纪仍旧尚轻,但已经开始初露峥嵘,大将风范已经开始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更重要的是,他那种独一无二的个人魅力和气质,已经开始逐渐成型了! 个人魅力和气质这种东西太过复杂,解释起来有些费力,只能说有些人或许并没有为你做过太多让你感动的事情,甚至很多时候他跟你之间并没有太深的交集。 可当你心里有疑惑了,就觉着他是最好的导师,当你心里有阴郁了,你会觉着他是最好的倾诉对象,当你有困难了,你会想要找他问计,因为你相信他一定会有办法。 所有的这一切,是因为他的个人魅力和气质影响到你,让你知道,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当然了,值不值得信赖和能不能信赖是两码事,可即便苏牧这等谋而后动的性子,在与岳飞简单交谈了几句之后,便选择了彻底信任岳飞。 直到苏牧离开岳飞的营房之时,他才自嘲地摇头苦笑,自己之所以如此信任岳飞,除了看到他的飞速成长,除了与他之间的兄弟情谊,更多的怕是后世关于武圣岳飞的记载和传说了吧。 其实早在杭州之时,当岳飞出现在焱勇军之中,被苏牧偶然相识之后,苏牧便心头激荡,这可是流芳百世的民族大英雄啊! 所以当你面对这么个人物的时候,还有什么不信任的? 就这般想着,苏牧慢慢地往回走,以致于渐渐乱入了一条昏暗的小径。 这里是营区的一处校场,平日里用作操练,北地干燥,大雪并不多见,如刀的寒风将地皮都刮了一遍,尘土早已飞扬,露出平坦而结实的地面。 苏牧突然回过神来,这一刻仿佛天地都陷入了死寂,而后他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 苏牧的双眸微微眯起,校场的那一头,无边的黑暗之中渐渐走出一个人影来。 这人身材高挑,背后是一柄堪比身高的长柄,虽然穿着黑衣,但这人却没有蒙面,虽然是笃定了苏牧不会认得他。 事实上他一直以岳飞的智囊自处,好几次战役也都只是在后方运筹,并没有太多亲自上阵的机会。 可岳飞很清楚,若单纯谈论武艺,自己都不是这个老四张宪的对手。 他跟张宪是过命的交情,张宪不似徐庆,他家里头的生活条件不错,也喜欢读书,甚至已经过了取解试,明年就能参加大比。 可听说岳飞入伍之后,他便一直搜寻岳飞的消息,而后终于确定了岳飞所在的营部,毅然决然地投到了岳飞的麾下。 他是岳飞的发小,从小便羡慕着岳飞,虽然岳飞的家境并没有他家好,虽然岳飞只比他大几岁。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两人交情越来越深,他对岳飞的羡慕渐渐变成了佩服,而后变成了崇拜。 岳飞当初入伍之时,他便劝阻过岳飞,甚至为此跟岳飞争论了很长时间,差点因此闹翻了脸。 可当岳飞入伍,如同泥牛入海无消息之后,他又担心牵挂起来,紧着托关系,四处打探岳飞的消息,而后还是决意跟了过来。 他并不担心有人会杀掉岳飞,如果是这样,岳飞也就不配得到他的崇拜了。 他担心的是,像苏牧这样的人,会影响岳飞的品性和气质,让岳飞变得不再像以前那个岳飞,会让岳飞离他心目中那个形象越来越远。 他跟徐庆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和王贵更是没有太多的共通之处,他们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是岳飞的结义兄弟,他们都愿意为岳飞去死战。 一直没有显露过自己武功的张宪,为了确认苏牧对岳飞是否有害,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苏牧也是无可奈何,这里是岳飞的营团,敢如此明目张胆背着兵刃四处晃荡的,自然不可能是外来的人。 有了徐庆的前车之鉴,苏牧也就变得坦然了许多。 “有事?” “想请教一番。” “动口还是动手?” “先动手,打不过再动手。”张宪没有任何隐瞒,因为他知道,遇上苏牧这样的对手,什么花招都只是徒劳。 苏牧对于张宪的坦白感到非常的赞赏,跟这样的人打交道,无论是打架还是谈话,都应该是让人舒坦的一件事情。 于是他呵呵一笑:“可以。” 张宪暗自吸了一口气,而后取下了背后的包裹,如同捧着一件传家宝一般,慢慢将包裹里的兵刃取了出来。 事实上这也确实是他家的传家宝贝,连他那一身好武艺,都是家传的绝技。 而为了练就这一身好功夫,又不想让人知晓,他只能白日里读书,夜间才跟着老父亲苦练,这十几年来,在这门家传绝技上,他已经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苏牧的双眸微微眯起,但见得张宪拖出一把长柄武器来,竟然是并不多见的斧枪! 这柄几乎与张宪身高一般长的斧枪少说也有五六十斤,沉重的木柄,百炼精钢打造的斧刃,斧刃的前头还有一个三角棱形的精钢枪头。 整个斧枪线条极其笔直流畅,让人一看就知晓是不可多见的神兵利器! 斧枪虽然结合了斧和枪的长处,但对使用者的要求也是极高,斧刃增强了长枪的杀伤力度和宽度,但也使得长枪更加的笨重,使得长枪失去了灵动和轻盈。 而想要将斧枪举重若轻耍得像长枪那般出其不意,又需要使用者拥有相当大的力量和巧劲。 这种合二为一的兵刃,最是考验修炼者的恒心和毅力,没有个十年八载,拖出这样的神兵利器也只能是送菜。 但很显然,苏牧从张宪的脸上,看到的是绝对的自信,看到的是他与那柄斧枪之间如同亲密袍泽一般的默契。 仿佛张宪抓住斧枪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若说先前他只是个高大儒雅之人,有些温吞,可端起斧枪之后,他便展现出了西楚霸王那般的压迫感。 这种武器的特质在他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宝剑是属于文士儒将或者女侠的,而大刀则是行走江湖的莽夫气质,长枪则是沙场征战的百战悍将。 每一种兵刃,都拥有最适合它们的舞台,和最适合他们的施展着。 在苏牧看来,斧枪是霸气之中带着贵气,他是帝王身边的仪仗,是王者尊严的捍卫者。 而通过这柄斧枪,苏牧如同猜到徐庆的身份一般,很快就猜出了张宪的目的。 未来的日子里,如果苏牧无法改变历史,那么岳飞会死于风波亭,而这个手持斧枪的张宪,成为了拒绝出卖岳飞,与岳飞长子岳云一起被判弃市,被当街拉肋而死的忠义之士,流传千古。 对于这样的人物,苏牧自然是怀着至高的敬意,他反倒很想跟张宪好好聊一聊,即便不能改变大焱的历史,说不定能够通过张宪,改变岳飞的历史轨迹! 不过如同他答应张宪的那样,在交谈之前,他们终归是要分个高下的,因为动手的胜负,决定着他们动口之时,谁才是掌握主动的那一个。 第四百四十章 打架要什么风度 面对手无寸铁的苏牧,张宪并没有展现出任何的风度,因为他要的是胜利,而不是公平,只有你比对手强,才有资格讲风度,实力不如人,还要讲风度,无异于自找苦吃。 手中的斧枪在寒夜之中散发着有些暗淡的寒光,他的双脚一拧,结实的地板上赫然出现寸余深浅的脚印子,他的身影便这般冲了出去! 苏牧仍旧负手而立,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然而体内的气力却如同涛涛江河一般在经脉中奔腾冲突! 张宪倏然而至,手中斧枪如出海的游龙,穿破云层,降临人间,斧刃那横扫千军的力量如同发怒的犀牛群从平原上狂奔而过,枪尖却又如同九天之上砸落人间的雷矛那般笔直而无可抵挡! 就凭这一枪,他张宪便可堪称此道高手,能够将这等奇兵施展到这等地步,除了天赋异禀之外,更多地则依赖于他无数个夜晚的勤修苦练! 拿出自己的全部实力,将对手狠狠践踏在地,才是给予对手最大的敬意,苏牧只是张宪的对手,而非敌人,起码在决出胜负之前,张宪还无法决定,到底该将苏牧当成敌人,还是朋友。 所以他不会出动玉石俱焚的搏命杀招,却也不会刻意藏拙,这一出手他就拿出了最强的绝技。 那斧枪横扫苏牧的上身,若苏牧不去躲避,便等同于找死,若苏牧躲避了,张宪还有枪尖直刺的后手准备,这就是他张家的家传绝技之一,与程知节的三板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苏牧见得这一枪的威势,心里也变得凝重,虽然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的轻敌托大,一直用心正视张宪的实力,也做出了自己的推算和演练。 但见得张宪这一枪,苏牧才发现自己还是太过低估了对手,而高估了没有兵刃在手的自己。 若混元玄天剑和草鬼唐刀在手,亦或者能得其中一件防身,他也不至于如此的被动。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这也是为何古时战场上的大戟和长矛会越来越长的原因,这在西方历史上也很适用,西方骑兵的骑枪还出现过长达数米的。 面对挥舞斧枪的张宪,苏牧漫说空手夺白刃,想要贴近对方的身,都不太容易。 但他的战术很明确,只要能够贴近张宪的身侧,就能够使得他的斧枪发挥不出长度上的优势,这种长度上的优势反而成为劣势,使得他无法自如地躲闪腾挪,当对手贴身之后,长兵也就变成了掣肘。 所以苏牧暗自凝聚内力,不是为了打击张宪,而是为了提升自己的速度,而苏牧本身的优势就是速度和短时间的爆发力! 斧刃从苏牧的颈部划过,苏牧稍稍后仰,一个铁板桥就躲了过去,正要反弹起身子,爆发惊人速度之时,张宪的后手也就来了! 斧刃刚刚划过苏牧身前,一招落空,张宪便中途变招,斧枪并未收回,而是如灵蛇一般转了有些诡异的角度,斧刃前方的枪头便如旱地惊雷一般刺向了苏牧的下腹! 苏牧正反弓着身子,如同拉成满月的弓,只要给他喘息之机,他就能够如松开弓弦一般弹射出去,眨眼间就能够欺近张宪的身前,这场战斗也就提前结束了。 可张宪的实力很显然被低估了,眼下苏牧浑不着力,招式路数又被封死,已经没有任何前进半步的可能性! 只是由这简单两个回合,便能够看出张宪非但武艺高强,战斗智商也是极其惊人。 苏牧初时并未得到阴阳经功法,凭靠的便是出色的战斗智商和战斗韧性,才一次次逢凶化吉,从死亡训练营之中脱颖而出。 所以他很敏锐的感觉到了张宪对自己浓烈的威胁感,这个男人同样懂隐忍,同样坚韧不拔,同样拥有着极高的战斗天赋! 面对张宪的致命一击,苏牧也只能放弃了反被动变主动的机会,脉关一松,气力便松懈掉,散入四肢百骸,他的身子一软,径直躺倒在地,那斧枪堪堪从他的肚皮掠过! 也亏得苏牧果断放弃,否则这一枪即便没有捅他个通透,慢上一步就要被斧刃开膛破肚了,这也正是斧枪合二为一的特别之处。 张宪对苏牧的了解并不是很多,即便一直在打听,但所能掌握的也都不是很深入,虽然每次杨挺徐宁等人聊到苏牧,他都会下意识收集起来,并加以分析,但自己没有跟苏牧打过交道,想要推断出细节,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所以在他看来,苏牧必定是个孤高之人,而且又拥有武道宗师的境界,又岂会动用如此丢人的姿势果断退缩? 然而事实就是这样,苏牧毫无形象地往地上一躺下,就这么破解了张宪的后手杀招。 张宪第三杀招接踵而至,斧刃一拧,便如断头台的锋刃一般,斩落下来! 苏牧躺倒之后,发自本能就往左侧滚开,再一次躲过了张宪的攻击。 从战斗伊始,似乎苏牧一直处于劣势下风,被张宪打得满地爬滚,狼狈到了极点。 可在苏牧看来,形势却没有看起来那么的颓,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他仍旧能够预判张宪的下一步招数。 也就是说,直到现在,苏牧仍旧还能够掌控到战斗的走向,若他连张宪下一步的出招都没有任何头绪,那才是真正的凶险了。 张宪虽然对苏牧了解不深,但他在暗,苏牧在明,他是岳飞的结义四弟,是情同手足的发小,他能够正大光明地去搜集苏牧的情报,甚至不会放过任何一丝。 但苏牧对张宪的了解,仅仅只是史料上的记载,确切一点来说,关于张宪,苏牧了解的并不是可信度高的史料,而是民间传说和野史故事之类的。 无论如何,他无法从这些记忆之中,确认张宪的为人,不过从张宪敢对他下手,苏牧也得出了一个结论,即便有些出入,张宪至死都没有出卖岳飞,这个应该是毋庸置疑的。 既然张宪对岳飞死心塌地,而岳飞跟他苏牧结下了不浅的情谊,那么这场战斗也就只有胜负,而没有生死,看起来或许有些激烈,但终究只是切磋,而不是拼杀。 躲过张宪的斧斩之后,苏牧屈膝半跪,扣住地上捡来的一颗石子,催发内劲,便当暗器弹射向张宪的眼睛! 就如同他张宪眼里只有胜负,而没有风度一般,苏牧也是同一类人,他也能够为了胜负生死而不要脸面,所以当苏牧使出这等下三滥手段之时,张宪非但没有鄙夷,反而有种英雄惜英雄的相见恨晚! 不过这种感觉并不足以消除张宪对苏牧的敌意,反而让张宪越发警惕起来,因为苏牧越强大,他对岳飞的影响力也就越大,对岳飞未来的事业影响就越大! “哼!” 张宪冷哼一声,偏头躲过那石子,同时却无声无息将手中斧枪递了出去! 这招瞒天过海也算是出其不意,然而苏牧早有所料,不退反进,闪电出手,竟然抓住了斧枪的长柄中段! 张宪正过脸来,但觉着虎口发麻,原来苏牧已经开始“打蛇随棍上”,顺着枪杆子,一掌就轰向张宪的胸口! 张宪体内气息猛然一沉,双臂灌注内力,硬生生将斧枪往后拖扯,妄图利用斧刃,将苏牧的腰杆划拉成两截! 然而他到底低估了苏牧的速度和爆发力,任他如何用力,那斧枪便像嵌入了铁山之中一般,竟然纹丝不动,而苏牧的掌风已经扑面而来! “败了...”张宪有些不甘心地想着,然而苏牧的手掌即将要轰击在他的胸口,却倏然停了下来,距离他的心口也就一寸不到,张宪的心脏甚至能够感受到苏牧手掌之中催发出来的内劲! 这种内劲就如同无形的粘稠铁水,将张宪的心脏挤压得极其难受,使得他一动都不敢动。 好在苏牧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两人都为这场战斗定下了切磋的基调,既然是切磋,当然也就点到而止了。 苏牧收回手掌,稀松平常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这才微笑地看着张宪。 张宪脸色有些难看,不过还是收回了斧枪,这可是他出师之后的第一次失败,连岳飞都不是他的对手,而他却输给了苏牧。 “动手算是结束了,接下来你觉得该如何?”苏牧饶有兴趣地问道。 张宪涨红了脸,嘴上却没有半点嘲讽,朝苏牧抱拳道:“如先前所言,先动手,打不过再动口,我打不过你,所以该动口了。” 这就是张宪的底线了,他可以毫无风度地去战斗,也可以狠辣刁钻,但却必须言而有信。 在这一点上,张宪虽然没有察觉,但他与跟自己尿不到一壶的徐庆,其实是一类人,他们都拥有这样的品德,那就是一诺千金。 苏牧见得张宪坦荡地认输,心里那点芥蒂也就彻底消除了,若说先前对张宪的敬意,完全出自于后世史料上记载的,张宪宁可被拉肋而死,也不愿出卖岳飞。 那么现在苏牧对张宪的敬意,则完全出自于他这份认赌服输的坦荡。 “我那里不太方便,你那里可有好酒?”苏牧包含笑意地问道。 张宪微微一愕,但很快就冷笑了一声道:“我那里自然有酒,但不一定要给你喝,不怕受冷落,跟我来便是。” 此话言毕,张宪便收拾了斧枪,用那毡包给层层裹起来,苏牧就站在旁边,也不打扰,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张宪那充满了仪式感的举动。 待得张宪收拾停当,他才跟在张宪后头,绕过校场,来到了答应东南角的那处营房。 张宪让苏牧留步,自己率先钻入营房,在里头准备了片刻,才重新走出来,拉开营房的帘子,让过半个身位,朝苏牧摊手道:“请。” 苏牧轻笑一声,朝张宪微微抱拳,而后走进了营房之中。 张宪正欲跟进去,脚步突然一紧,但听得黑暗之中响起徐庆满是嘲讽的声音。 “牛逼哄哄地扛着大枪出去,还以为多厉害,结果还不是被人赤手空拳打趴了么,还高手,啊呸!” 张宪脸皮抽搐...虽然只是结拜兄弟,但作为三哥,这么说老四真的好么... 第四百四十一章 逆天改命 苏牧考虑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要跟张宪嘱托一些话,不管他信不信,总之先提点一番。 风起于青萍之末,先在张宪的心里埋下一颗种子,相信以张宪的智慧,又贴身跟着岳飞,在这件事上,张宪拥有着苏牧都无法拥有的先天优势。 至于能否靠今夜的谈话,让张宪去改变岳飞的人生轨迹,可就要凭张宪的脑袋和手段了。 如果自己能够改变童贯北伐的结局,能够将大焱引向截然不同的道路,也就不必担心岳飞爷爷今后的命运了。 可如果自己无法做到这一点,北伐失败,那么苏牧就必须要遏制金人的崛起,要阻拦金人的南下,要面对靖康之耻,那么张宪就要派上用场了。 当然了,苏牧也没想到,张宪进来的时候,徐庆这耿直孩子一道跟了进来。 苏牧想了想,搜索记忆中关于徐庆那一点点有限又模糊的信息,再结合徐庆的性子,终究还是让决定,干脆让徐庆也一道入伙,有这么一个对岳飞忠心耿耿,敬畏岳飞大过朝廷的汉子加入,张宪的把握也就大很多了。 不过这里头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自己能够说服这两个人,毕竟苏牧接下来要说的话,已经接近天方夜谭那么荒诞不羁了。 待得张宪和徐庆走进来,苏牧踱步一圈,打量了张宪的营房,又扫了几眼他书桌上的典籍,这才转过身来,朝张宪说道。 “可有酒?” 张宪眉头微微一皱,面色平淡地回答:“我说过,酒是有,但你不一定能喝。” 徐庆从张宪这边回去之后,一直陪着岳飞,岳飞和苏牧之间的交谈,他是一点不落地听了去,所以他很清楚苏牧在岳飞心中的地位。 他徐庆、王贵、张宪与岳飞,是结义的金兰四兄弟,同生共死自不必说,而岳飞却将苏牧当成亦师亦友的前辈,甚至对苏牧永远怀着感恩之心。 徐庆也终于知道,如果当初没有苏牧的提拔,岳飞很难在杭州的焱勇军出人头地,若没有苏牧,岳飞也无法得到重用,在二十郎当岁之时,成为北伐大军之中的一名营团指挥。 如果没有苏牧传过来的密信,如果没有苏牧让北玄武带着那一百多马穆鲁克奴隶兵过来,岳飞和韩世忠等人,也就没有了打草谷练兵法,更没有现在大大的马厩里头,那些嘶鸣着的高大神骏的战马。 而岳飞韩世忠等人也不会成为北伐大军的斥候游骑和尖刀先锋,更不可能在大战还未正式拉开帷幕之前,就轻轻松松地拿下了雄州! 雄州至关重要,若没有雄州,童贯和种师道那几十万北伐大军,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们此时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头风餐露宿呢! 徐庆对岳飞是一根筋,既然岳飞对苏牧敬爱非常,那他徐庆自然也要将苏牧当成前辈来敬重。 张宪这位老四平日里就有些阴郁,总觉着他什么时候都在思考着鬼点子,什么时候都紧皱着眉头,碰到什么事情都要往深处想。 虽然张宪就是这么个有些深沉的人,但他对待自家兄弟却大方得很,极少见到连一口酒都如此吝惜的情况。 徐庆见老四竟然不给苏牧酒喝,当即替苏牧打抱不平,也不理会张宪,大咧咧走到营房的角落里头,掀开一张毡布,登时露出了堆叠着的酒坛子。 “苏先生你是不知道,咱家老四别的嗜好一样没有,唯独酒不能少,你这话算是问对人了!” “徐庆!不问而自取谓之盗,别以为你是三哥,我就不敢动手!信不信我让二哥来收拾你!” 张宪本想在苏牧面前保持一下高人风范,莫让苏牧给小看了,谁想到老三徐庆横插一脚,而且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刚刚败给了苏牧的徐庆,只看着苏牧陪岳飞聊了会天,竟然就转了风向,开始帮着苏牧了,而且最讨厌读书人的徐庆,竟然会称苏牧为先生,这可就破天荒了。 徐庆却只是嘿嘿一笑,将三两个酒坛子抱上了桌,一掌拍开了封泥,一边嗅着酒香,一边朝张宪回道:“老四你也别装大尾巴狼了,二哥若是知晓我把你藏的好酒端出来给先生喝,赏我还来不及咧!” 张宪是个内敛之人,秀外慧中,平素里沉默寡言,而徐庆那嘴巴跟韩世忠有得一拼,跟人斗嘴,插科打诨从未输过,张宪也懒得跟他斗嘴。 其实徐庆也有着自己的私心,与其说是借花献佛,用张宪的酒来充大方,不如说他觊觎张宪这些美酒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 岳飞治军严谨,没有特殊情况,他的营区里头从来不准喝酒,当然了,杀了蛮子值得庆祝,该喝还是得喝,不过最近他们杀的蛮子太多,这酒禁也就放宽松了一些。 然而岳飞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放宽了弟兄们的酒禁,自己却仍旧滴酒不沾,因为他要替下那些执勤的弟兄,让他们去喝酒,自己来站岗。 苏牧与岳飞面谈之时,虽然岳飞破例,用酒来招待苏牧,但苏牧也没怎么喝,他可不想因为自己一点客套颜面,打破了岳飞爷爷的一身正气。 到了最后,那些酒自然也就便宜了徐庆,也正是因为徐庆喝了酒,岳飞也就不再让他站在营外,摁牛喝水一般,将徐庆给赶回去歇息了。 徐庆才喝了个开头,酒虫都被撩拨起来了,瘾头发作,就想过来张宪这边借酒,突然想起张宪要对苏牧动手,便一路寻了过来,今夜这场面谈,才有他徐庆的份。 在他看来,苏牧应该是跟岳飞二哥那等样的古板人儿,否则也不可能成为二哥的良师益友,所以他认为苏牧应该滴酒不沾才对。 将这三两坛酒抱出来,最后可是要让他徐庆好生过过酒瘾,难得二哥法外开恩,让他今夜得以大开杀戒啊!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苏牧只是呵呵一笑,一掌拍开酒坛的封泥,二话不说,单手操起酒坛子,就是一顿猛灌! 喝酒可不是饮马,苏牧从来都不是好酒之人,反而觉着喝酒误事,他需要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 虽说大焱的酒度数极低,撑破肚子都不一定喝得醉,但苏牧也只是为了做个样子。 这一顿豪饮,让徐庆心潮澎湃,难怪苏牧能够让岳飞以师友相待,便是他徐庆,看着苏牧如此豪爽,都想着叫他一声哥哥了! “先生,独食不肥,好酒要有人陪才喝得痛快,且让俺陪你一遭!”徐庆哈哈大笑,而后依瓢画葫芦,就这么跟苏牧对饮起来! 咕噜噜的喝酒声不断传入张宪的耳中,他惊讶于苏牧的反常,但也心疼他的好酒啊! 一直保持着高冷的张宪,终于忍不住,抓起一个酒坛子,一脸严肃地忿忿道:“糟蹋了我的酒啊!” 徐庆放下酒坛,抹了抹下巴上的酒渍,白了张宪一眼,哈哈大笑道:“既然是糟蹋,那你还喝个球!” 张宪大灌了一口,而后憋红了脸,义正言辞地反驳道:“要糟蹋便一起糟蹋,不能便宜了你们!” “再说了,你们喝叫糟蹋,我喝,那就是斗酒诗三千!”张宪微微昂头,刚说完,突然醒悟过来,在苏牧面前吹嘘斗酒诗三千,那可不就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大师兄面前耍棍子么! 今晚的事情实在有些诡异,先是苏牧去见岳飞,莫名其妙跟门卫徐庆打了一架,出来又跟张宪打了一架,而后三个人竟然在一个营房之中喝起酒来! 而且这种喝酒方式极其简单粗暴,没有划拳和行酒令,更没有文人们矫揉造作的游艺,静谧的营区之中,张宪的营房亮着微微灯火,空气之中充斥着浓烈的酒香,而后便是咕咕咕的喝酒声,随着寒冷的夜风,飘出去很远很远。 三人沉浸在豪饮当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牧才将空坛子轻轻放在桌面上。 他的脸色并没有通红,反而变得有些发白,冰凉的惨白,他缓缓坐了下来,等着张宪和徐庆喝完。 三人都坐下之后,营房里又是一阵安静,连个酒嗝都没有响起,张宪变得越发深沉阴郁,仿佛酒劲去除了他的所有伪装,便只剩下他的灵魂。 徐庆也少有的不再聒噪,认认真真如同学堂里的蒙童一般端坐着。 苏牧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喉头的酒水压下肚子里,这才开口低声道。 “苏某虽然没有正式的拜师仪式,但说到底还是幻魔君乔道清的弟子,可以算是半个道士,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如果你们觉着难以置信,那么就当我是装神弄鬼好了。” “又或者,而尔等也可以将我的话,当成喝醉了之后的胡说八道,但无论如何,请记住我接下来所说的每一个字!” 苏牧极其严肃地说着,而后从怀中取出一枚金色铜钱来,轻轻放在了桌面之上。 张宪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当他见到这枚铜钱,眼前都是一亮,双眸又陡然微微眯起,仿佛开始真正认识苏牧一般! 而徐庆的眼眸之中也全然不见平日里的装疯卖傻,他之所以跟着过来,除了找酒喝,心里头还有一层疑惑,那就是连他那三位结义兄弟都不曾知晓他的本名,这苏牧又是如何知道的! 再者,他与岳飞认识之后,苏牧便再没有跟岳飞见过,他更不可能与徐庆有过撞面,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苏牧又是为何初见他徐庆,就能够叫出他的本名来? 或许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玄之又玄的前事,当苏牧说出这番话之后,徐庆才变得如此的郑重其事。 眼见引起了两位的重视,苏牧也不再遮遮掩掩,他早已打好了腹稿,当即好整以暇道。 “我知道你们两个是真心实意为了岳飞好,所以这番话也只能跟你们两个说,在此之前,你们不得向任何人泄露半句,包括岳飞在内!” “这将是你们此生最大的秘密,或许今后你们会碰到各种艰难险阻,也会遇上各种考验,但不到我说的那个节骨眼,千万不能提前行动,否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第四百四十二章 宿醉 从张宪的营房回来之时,天已经微微亮,北地平坦广阔,又最是干燥,没有云雾遮掩,日光很快就喷薄而出。◇↓, 苏牧回到营房之时,扈三娘和雅绾儿还在熟睡,他昨夜与张宪徐庆所说的那番话,实在太过荒唐,连他自己都有些懊悔起来。 不过无论如何,这番话肯定能够引起张宪和徐庆的警惕,即便他们不相信,也会将昨夜这一幕深深烙印在灵魂之中,想要忘却都做不到。 只要他们没忘记,那么事情若真的发展到了那种地步,他们肯定会知道该怎么去做了。 目的已经达到,苏牧心里也少了一份疑虑,借着酒劲,他除了衣物,就来到了内室,轻手轻脚钻入被窝,如同一只贪睡的小猫,缩在了扈三娘和雅绾儿两人的中间。 嗅闻着苏牧散发出来那甜丝丝的酒气,扈三娘和雅绾儿几乎同时睁开眼睛,可苏牧爬上床之时,她们都假装没醒。 她们还以为苏牧要借着酒劲做些让她们两个人没羞没臊的事情,当苏牧轻微的鼾声传来,她们才借着早晨的微光,相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旖旎想法,不由相互讪笑,而后左右抱着苏牧,就这么继续睡了过去。 直到天大亮,徐宁过来寻苏牧之时,她们早已起了床,再度换上了亲兵的衣甲,在营房外头给苏牧把守。 徐宁是苏牧一手造就出来的,无论他在军队里爬得多高,仍旧会称苏牧一声少爷。 所以当他发现了扈三娘和雅绾儿的真实身份之后,是万万不敢有所怠慢的,于他而言,这两位可就是少奶奶了。 扈三娘和雅绾儿并不是不知好歹的蠢女人,为了给苏牧少惹麻烦,她们势必要将亲兵伪装到底,这也是苏牧同意带着她们北上的条件。 徐宁听说苏牧昨夜喝醉了,心里也是有些迷惑,非但岳飞的营团,便是杨挺和他徐宁宗储的营区,也都是禁酒的,除了韩世忠的营区没有这种规矩。 这苏牧为何第一天来就喝了个酩酊大醉,以致于连雷打不动的晨练都给耽搁了? 扈三娘和雅绾儿虽然心疼苏牧,想让他多睡一会儿,但又不好做得太特殊,于是就要进去通报。 只是她们都没有想到,徐宁在没有进入军伍之前,名唤徐三斤,乃是苏牧府上的小厮,那时候只负责洒扫之类的杂务,连伺候苏牧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却很清楚伺候人的那一套,也知道苏牧从来不做如此放任的事情,苏牧想睡懒觉,那自然有着睡懒觉的原因了。 于是徐宁便阻止了扈三娘和雅绾儿,先行回营,说是下午再来探望,而且他还贴心地让一名卫兵站在了苏牧营房的外围,帮着抵挡求访之人。 这样一来,扈三娘和雅绾儿也就不需要站在营房门口假扮亲兵,就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去照看苏牧了。 扈三娘和雅绾儿都是聪慧之人,自然看得出徐宁的用意,于是她们也就不再坚持,相继走进了营房之中。 可这才没过多久,门外就响起了聒噪,而后便是那卫兵的惊叫,待得她们快步走出去,却见的一队人马已经聚集在苏牧的营房前头。 而为首者,虽然经过了乔装改扮,但扈三娘和雅绾儿对她太过熟悉,想认不出来都有点难了。 “绾儿姐姐...”改扮成小将装束的巫花容正想喊出口,却突然醒悟过来,连忙捂住了嘴巴。 “咳咳...你们都在外头给我守着,一只苍蝇老鼠都不得放进来,谁敢进来,就地砍死!” “诺!” 一众卫兵整齐划一地回答着,而后将苏牧的营房都警戒了起来,看得徐宁那卫兵大气都不敢喘,想要回去通报,却又被那些卫兵的目光给吓了回去。 “绾儿姐姐,三姐姐!”巫花容快步过来,便拉起了雅绾儿的手,三个女人左右扫视了一番,便走进了营房里头。 苏牧那粗重而均匀的呼吸声便这么从内室传出来,巫花容往那边看了看,整个营房本来就不打,还被隔开内外两室,也只能放下一张床。 再细想一番,二女一男同处一室也就算了,竟然还只有一张床,苏牧又睡起懒觉来,昨夜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没羞没臊,荒唐到极点的事情,巫花容是不太敢想象了。 下意识往扈三娘和雅绾儿身上一扫,但见得儿女虽然改扮了亲兵装束,但仍旧无法掩盖那绝美的容颜。 “这该死的家伙真是有福...”巫花容如此想着,不由又勾起了那段不堪的回忆。 若她按着斑人部族的规矩,那么大被同眠的人之中,其实应该也有她巫花容一个。 只是她对苏牧的心思太过复杂和矛盾,一方面明知道苏牧揭下自己的鬼面,甚至将不该看不该做的都看了做了,那么苏牧就是她的男人,她是无法杀掉苏牧的。 可另一方面,她也觉着天意弄人,让她和苏牧之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总想着找机会报复苏牧。 只是她自己的没有发现,或许自己一直给苏牧找不痛快,只是想要提醒苏牧,让他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更让他不要忘记了他曾经侵犯过她的事实。 她知道斑人部落的规矩,可并不代表苏牧也知道,就算这该死的家伙知道了,若他装疯卖傻,故作不知,或者干脆来个死不认账,自己可就亏大了。 事实上从苏牧扯下她的鬼面,在船舱里对她做出那种轻薄之事开始,她早就吃亏到没边了。 想起这些,她的脸色顿时有些哀怨。 雅绾儿和扈三娘都是知道巫花容和苏牧之间那点事儿的,作为过来人,作为知心大姐姐,二位又岂能看不出巫花容这样纠结的少女心思。 只是这种事情,关系到两个人,她们虽然并不介意多一个巫花容当姐妹,但终究还是要巫花容自己去体悟,她和苏牧之间的故事,自然只能他们二人去续写。 巫花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脸色羞红起来,但很快就引开了扈三娘和雅绾儿的注意力。 “二位姐姐,再等一会儿...就把这该死的家伙叫起来吧,我家爷爷跟另一个白胡子爷爷在吃酒,想让这家伙过去做一做...” 这话还没说完,内室里头顿时传来了一阵呕吐的声音! “哼!就见不得本姑娘出现么!就这么不待见本姑娘,人家好歹也是正经儿受封的县主啊!”巫花容还以为苏牧在故意气她。 若是寻常姑娘家,这时候该咬着下唇,气得梨花带雨,跺脚而去,可巫花容却不是这样的女人,她一生气,就要炸毛,一炸毛就冲动,一冲动,那就谁都拦不住了。 再说了,扈三娘和雅绾儿也没打算拦她,因为她们已经很理解,巫花容和苏牧之间势必要有个结果,无论是好是坏,总是要经历的,虽然还没有大方到促成他们的好事,但巫花容和苏牧之间的发展,她们其实却能够做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除了她们之外,七星岛上还有陆青花和杨红莲在等着他,而像虞白芍巧兮李师师这样的女人,更是数不胜数,外加一直贴身照料苏牧起居的彩儿丫头。 如果真要吃醋的话,她们早就被醋坛子给淹死了,所以非但扈三娘和雅绾儿,其实陆青花和杨红莲都早已经看开这个问题了。 苏牧也是冤枉到不行,他并不是因为巫花容而呕吐,而是昨晚喝得太多,宿醉让人头疼,口苦口干,老想往外吐东西。 巫花容进来之时,其实他就已经醒过来了,只是碍于颜面,不好意思现身罢了。 听得巫花容提起吃酒二字,便如同望梅止渴的条件反射一般,苏牧想起昨夜的豪饮,胃里头的残酒就直往嗓子眼冒,越忍越是难受,酸水倒流,终究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当巫花容气鼓鼓地冲进内室之时,他正将那散发着酸臭的瓦盂塞回床底。 看着愤愤嘟嘴的巫花容,苏牧下意识就将被子往上面拉了一拉,仿佛害怕被别人糟蹋的黄花大姑娘一般。 也不知是巫花容突然闯进来,还是因为宿醉未醒,苏牧脑子突然短路一般,朝巫花容问道。 “你...你吃了么...” 见面打招呼问人家吃了没,这是他在后世之时惯用的寒暄开场白,心里一紧张,也就脱口而出了。 可刚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这很容易引起误会,因为这句问候,实在不太适合现在的环境,更因为巫花容肯定会误解,也肯定会引得这小姑娘炸毛! 果不其然,巫花容闯进来之后,听得苏牧如此打招呼,当即愣住了,可突然又回过神来。 本姑娘好心好意过来传达爷爷的邀请,你个该死的家伙却在自己刚吐过之后,问人家一个姑娘吃了没有,这是多么低级的恶趣味啊! “你!你个该死的蠢猪!你到底是有多恶心啊!” 巫花容臭骂了一顿,而后撇下苏牧,就这么离开了。 走到了门口之后,扈三娘和雅绾儿才叫住了她。 “花容妹子,你不是来传达国公的邀请么...好像甚么都还没留下呢,这就要走了?” 巫花容猛然醒悟过来,只顾着斗气,正事儿还没做呢! 只是当她转过头来,却发现扈三娘和雅绾儿正对着她暧昧地笑着,显然看穿了她那点小心思。 巫花容是羞涩难当,毕竟她还是处子,与苏牧更是八字谈不上一撇,甚至连苏牧对她到底是何种心思,她都没弄明白。 而她也不过是个十五六的小姑娘,连自己对苏牧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她自己都不清楚,只觉得就想跟他斗嘴怄气,就想着看他抓狂生气和失望透顶。 可扈三娘和雅绾儿的那种目光,还是唤醒了她心底最不愿意去面对的一些东西。 她将时间地点都留下,便埋头快步跑了出去,只留下痴痴大笑着的扈三娘和雅绾儿。 内室的苏牧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听得二女的笑声以及巫花容的窘迫,才突然想起来,原来还有这么一桩事,自己还没解决呢... 第四百四十三章 仨巨头,仨老头 雄州的中军大帐立着如枪的帅旗,在猎猎寒风之中,彷如孱弱单薄的王者,不屈地昂着高贵的头颅,妄图挑战上天的尊威! 大帐周围已经戒严,事实上没有主帅的命令,寻常军将士根本就无法靠近。 今日的天气不错,艳阳高照,气温回暖,然而大帐里头却燃着有些夸张的大火盆子。 因为堪称大焱北伐军的三大巨头的,同时也是年龄加起来接近一百六十岁的三大老头。 童贯已经不年轻了,坐镇西北边境的种师道老相公也垂垂迟暮,低调了十几年的曹国公更是六十余的高龄。 长年的征战,浑身的旧伤,还有各种积郁和隐疾,让种师道老相公有些畏寒,而曹国公居家太久,也得了老寒腿风湿病等慢性顽疾,童贯虽然意气风发,实则身子也是吃不消的。 他们之所以封锁中军大帐,与其说是为了保密军机大事,不如说是不想让麾下将士们看到这几个大火盆子。 作为北伐军中的三驾马车,大战开启之前,他们必须保持最良好的精神面貌,展现出军人该有的精气神来。 眼下虽然已经拿下雄州,得了立足之地,对涿州展开了攻击的态势,但辽国的军队也开始大举南下,据可靠线报,此次领兵的乃是辽国大将耶律大石和萧干,两位都是辽国赫赫有名的骁将。 虽然大焱集结了数十万大军,但童贯上一次北伐,遭遇了数万大焱军被数千辽人杀得落花流水的千古笑柄,所以纵使辽国内部已经接近分崩离析的边缘,但大焱军方也不敢抱有太乐观的态度。 他们的底气并非来源于自家的数十万军队,而是来自于与北面蒙古部族的结盟。 在他们看来,与蒙古结盟,南北呼应,首尾夹攻,将使得国内水深火热的辽国无法兼顾,一举定下胜局。 若关键时刻,西夏也能够落井下石,给奄奄一息的辽国来个致命一击,那么非但能够收服燕云,说不得还能一举将辽国彻底拆掉! 然而辽国延续至今已经一百多年,他们吸纳了北地汉儿们的农耕技术,可是修建城池,定居下来,生活方式的改变,以及引进南朝官员管理制度,甚至文化教育等因素,辽国的军队其实正在飞速丧失他们引以为傲的游骑战术优势。 奢靡安乐的生活,腐蚀了辽人的弓刀,常年被豢养在马厩里的神骏战马,已经没有了雄健的躯体,无法再承载因为享乐而满身肥膘的辽国骑士。 美酒和佳肴已经渗透到勇士们的脑子里,使得他们不再如同野狼一般警觉,只能像肥硕的老羊,走路都不再挺拔。 时来天地皆同力,内忧外患的辽国已经是远去英雄不自在,这就是大焱收复失地的最佳时机,就是大焱打败纠缠了百年的宿敌的最好缺口! 然而越是面对这样的优势,童贯就越是小心翼翼,生怕再重蹈覆辙,若今次再败,他那异姓封王,建立千秋功业的梦想可就要彻底破灭了。 种师道是整个西军的天柱,虽然他的身躯已经不再挺拔,但他的灵魂仍旧支撑着整个西军的悍勇,然而这次北伐关系着大焱的百年大业,若能夺回燕云,这便是大焱开国至今最伟大的壮举和武功! 所以他不得不变得谨慎起来,甚至对于战争的思量,比童贯还要更加的谨小慎微。 至于曹顾,他的任务本来就是调和两位大佬之间的关系,充当缓冲,所以两位大佬不吵不闹,他也是乐见其成的。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但并没有牵涉到军机大事,曹顾说了些京中纨绔子弟的笑话,顺便提起了董立武那不成器的宝贝儿子董彦超。 种师道也是笑着附和了几句,他已经跟老兄弟董立武叙过旧,心情也不错,难得露出笑容来。 既然曹顾牵起话头来,童贯也不敢在曹国公面前装大,一时间三人断断续续闲聊着,气氛倒也不冷清。 这样的开场很是柔和,而后便渐渐开始进入正题,商讨今后的战略战术。 这个时候,种师道和童贯也就不出所料地出现分歧了。 大军北伐的大体路线已经没有太大的争议,拿下了雄州之后,以雄州为根据地,一路北上,将郭药师常胜军占据的涿州易州和莫州拿下,便能够直逼幽州。 涿州与幽州相距百里,途中一马平川,如今得益于苏牧献上的打草谷练兵法,岳飞等组建起了完善而强大的先锋斥候游骑兵团,而且不夸张的说,这几个营团堪称勇冠三军,说是尖刀利刃都不以为过。 早在太宗时期的几次北伐,都是以幽州为燕云的突破口,这是根据地理位置和军事战略做出的最佳决策,所以能够一直沿用。 虽说水无常形而兵无常势,但短短数十年间也不可能沧海桑田,这些山川关隘仍旧屹立不倒,地理位置和军事价值没有发生改变,对付辽国用战略老路线也是情理之中。 童贯和种师道的最主要争议,则集中在了占据涿州易州莫州三地的郭药师。 郭药师乃辽东怨军的元老之一,虽然如今怨军已不复存在,郭药师麾下的怨军也更名为常胜军,但他在常胜军之中的威望还是极其深刻的。 占据这三州之地的常胜军,便是北地汉儿的典型代表,他们在辽国的统治下,渐渐摸到了属于自己的生存法则,他们的骨子里头流淌着汉人的血液,但又满足于现状,如同众多北地汉儿那般,他们其实回归南朝的心思并没有那么强烈,反倒希望大焱不要打过来,能够让他们在辽国的统治下安生过日子。 因为辽国越发依赖他们的农耕技术,汉人的先进技术,一直是辽国人等游牧民族最为欠缺的。 所以北地汉儿是技术型老百姓,在辽国的生活环境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恶劣。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对郭药师是打是拉,就值得商榷了。 雄州被一举拿下之后,郭药师也被数十万大焱北伐军吓住了,虽然常胜军悍勇凶蛮,但几次三番的骚扰,根本就碰触不到北伐大军的根底,反而被岳飞等人率领的斥候游骑军团打得落花流水。 可以说,北伐大军已经将郭药师给镇住了,这样的情势之下,无论是打是拉,结局都应该出入不大,唯一需要考虑的便是后续的价值。 童贯认为,对郭药师应该招降,因为招降能够避免大战,能够最好的保存北伐大军的实力,而且还能让郭药师的兵力为己所用,这一减一加之间,利好可就翻倍了。 再者,郭药师能够在北地立足,对周遭山川险要地形地貌极其熟悉,麾下常胜军更是地头蛇,有这样一支军队作为马前卒,对北伐大计的补益可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当初与蒙古部落结盟,童贯就是最主要的支持者之一,在他看来,能够找到这样的炮灰,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善善之道。 可种师道却坚持认为,郭药师并不可信,他是杀了结义兄弟才将怨军捏在手中的,而且杀的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连结义兄弟都杀的人,他的投降又如何能让人安心? 招降了之后,便如同在北伐军中放了一个随时有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万一郭药师蛇鼠两端,北伐军就会爆发内乱,到时候又该如何面对辽国的大军? 童贯又说了,或许能够将常胜军分化瓦解,彻底打散,吸纳到北伐军中。 可这样一来,常胜军的力量就会随之瓦解,而他们在地理和战局上的先天优势,也就荡然无存了,招降之后,跟招募一群散沙般的北地蛮汉,又有何差别? 有曹顾的话来说,童贯说的对,种师道说的也没错,关键是在战场之上的考量。 在战场之上,对与错并不重要,有无道理也不重要,利与弊之间的权衡,才是最重要的。 哪一种战略对北伐军最为有利,哪一种就是正确的,反之,即使在如何合情合理,对大局没有好处,都是错的。 可问题就在于,童贯和种师道坚持己见,都认为自己的决策才是对北伐军最为有利的。 他们已经在西陲明争暗斗了十几年,对彼此的手段都心知肚明,这样的拉锯战是不可能短时间之内得出胜负来的。 事实上他们也很少会真的决出胜负,磨到最后,也只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不过大佬们的退让可就不简单了,为了这一步的退让,他们必须各自付出自己的条件,用以交换。 争执变成了退让,而退让最终会变成一场交易,至于交易之中谁得利多一些,那才算得上一种另类而间接的胜负了吧。 也正是因为这两个老头都固执,曹顾才将苏牧给召了过来。 在他看来,自己对官场对军方都拥有着极其深厚的了解,对这些老东西之间的龃龉以及争斗手段也一清二楚。 可也正因此,自己成为了他们的一员,身在迷局之中,又如何能够看清楚? 他是堂堂国公,是深受皇恩的皇亲国戚,他临危受命,不能辜负官家的期许,但又不能让自己颜面扫地,所以思来想去,也就苏牧这个身份神秘的人最是合适了。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童贯和种师道却是知晓苏牧绣衣暗察身份的,也正是因为清楚这个官职有多么的特殊,苏牧才有了进入中军大帐的资格。 这也是官家让苏牧跟着曹顾北上的另一个原因,若说有人能够帮助曹顾,那这个人必定是苏牧。 三个老头子的话语之间火药味越发的浓重,种师道虽然微闭着双眸,如同打瞌睡的老虎,但那也是一只杀人如麻的大老虎。 而童贯更是枢密使宝座上的常客,积威甚重,国公也曹顾更是不消说,单是三人散发出来的气场,就足以让寻常将领浑身打抖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火盆子的火舌忽忽摇曳起来,那是因为账门被掀开,冷风吹了进来。 三个老头儿齐刷刷往门口一看,但见得苏牧长身而立,身边带着一条白色的异兽,似虎非虎,似猫又太大。 可这异兽已经有半人高,雄壮非常,神骏无比,气质逼人,便如同天上的仙宠掉落人间一般! 冬天可是养膘的好时机,白玉儿食量有大,还有着不断生长的变态基因,加上苏牧精心调配的食谱,白玉儿反而没有太多的赘肉,精壮结实,比狮虎都要威风凛凛! 第四百四十四章 老种相公 苏牧其实并不想高调,特别是在大焱军方最具权势的仨老头面前,但他必须带着白玉儿。 因为今日如果不带着白玉儿前来,那么他无论说什么,都将背上极大的心里负担。 这场面谈至关重要,即便苏牧不认为自己能够影响到战局走向,他的意见也不一定就会被采纳,以至于背负北伐胜负的责任,但他觉得还是应该小心为上。 如果他有好的策略,自然不会吝惜,他进入大焱的军方,本来就是为了给这个即将灭亡的帝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无论成功与否,其他他心里也能踏实。 根据后世的史料记载,郭药师会被成功招降,然而在往后的几年里,当金人南下侵略大焱之时,郭药师又将如同墙头草一般背叛大焱,投入金人的怀抱。 从这一点上来说,种师道不愧为沙场老将,便如同诸葛亮看到魏延脑后有反骨一般。 事实上童贯也很清楚郭药师的为人,更知晓这样的人不能尽信,然而童贯也坚持地认为,我没有必要信他一世,只要信他一时就好。 在苏牧看来,其实在眼下的战争局势之下,招降郭药师的利处,自然要比讨伐剿灭他来得好。 这也是显而易见的短期利益,而种师道却看到了未来的格局,不想让郭药师为大焱的将来,埋下隐患。 这就暴露出童贯与种师道截然不同的两种高低境界了。 童贯目光没有种师道长远,他将沙场当成了建功立业封侯拜相的买卖场和赌场,在他看来,只要一时得利,能够让他功成名就,也就足够了。 他仍旧将大焱帝国当成他个人施展抱负的舞台,而种师道却把大焱真正当成了家园。 他就是这个家园的守门人,他为的不是个人一时的荣辱,而是为了整个大焱千秋万载的延续。 并不是说种师道就如何伟大,童贯就如何不堪,但在这个考虑层面上,种师道确实要比童贯,更让人尊敬。 在来之前,苏牧就已经猜到了这次面谈的焦点和关键,甚至他也很清楚,虽然自己是曹顾的助手,但必要的时候,肯定要选择童贯和种师道其中的一方。 否则任由他们两人拉拉扯扯磨磨唧唧,战机稍纵即逝,这次北伐即便有种师道这样的大焱第一军人,也会再度以遗臭万年的笑柄来收场。 所以他需要白玉儿。 曹顾是见过白玉儿的,而且这一路北上,他是见着白玉儿一天不一天高大,惊骇于那种肉眼可见的惊人生长速度的同时,他也感到诧异,不知苏牧为何要带白玉儿过来。 苏牧本来就高挑挺拔,可白玉儿站在他的身边,竟然也没有逊色半分,甚至他的所有风头,都被白玉儿给抢了过去。 根据史料记载,狮子进入中国的时间大概是汉朝,当时大月氏进贡给大汉的金毛狮子,只是当时见过狮子的也就只有皇帝和身边的有些人。 古时寻常民众对狮子的认识,更多的是来自于佛教在中国的推广,在佛教之中,狮子是祥瑞之物,是菩萨的坐骑。 所以在老百姓的心目之中,狮子与麒麟等物一样,列入神兽的行列,甚至绝大部分百姓认为现世之中是不存在的。 大焱虽然经济发达,但由于军事孱弱,所以采取了闭关锁国的政策,连市舶司都关了,一些个舶来品也锐减,虽然大焱权贵喜欢蓄养珍禽异兽,但见过狮子的实在太过罕有。 童贯虽然见多识广,可即便他也未曾见过狮子,更不用说狮虎兽了。 到了他们这样的身份地位,已经很少有事物能够波动他们心中的浪潮起伏,可当狮虎兽这种结合了狮子和老虎两种特质的珍稀猛兽出现之时,还是让他们惊讶不已。 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只是第一步罢了。 苏牧带着些许歉意,也不敢太过靠前,抱拳朝三位老大人行礼道:“苏牧见过三位相公…” 曹顾已经跟苏牧很熟了,但并不能表现得太过亲昵,童贯与苏牧也算是老相识,正好拉拢他来对付种师道,因为种师道与苏牧素未谋面。 “兼之啊,你所携是何异兽,竟如此的神骏!”童贯本就是个不爱读书的,可官家总是让他多读书,他也尽量往读书人那方向靠,连说话都带着一点文绉绉的气息,让人听着有些别扭。 苏牧正欲回答,却见得种师道微微抬起眼皮,不咸不淡地说道:“有何大惊小怪,不过一杂种尔。” 这话虽然是事实,也让苏牧感到惊诧,种师道竟然能够知晓白玉儿是混血品种,大抵他常年驻扎西夏,在那边见过狮子也不出奇。 但无论如何,这样说难免有些一语双关的骂人嫌疑,再者,陆青花将白玉儿托付给了苏牧来照料,白玉儿将苏牧当成自己最亲近的人,苏牧对白玉儿也产生了极其浓厚的感情。 漫说种师道有些指桑骂槐之嫌,单说他骂白玉儿是杂种,苏牧心里都有些不舒坦。 童贯和曹顾也有些讶异,种师道虽然是沙场老将,但却师从张载,绝非不学无术的粗人,今日火气怎地这么大,再说了,揶揄苏牧这样一个后进晚辈,实在是有**份啊。 苏牧是很清楚种师道的为人的,除非史料记载都是假的,否则种师道不该是这么个样子。 这位赫赫有名的老将,被尊称为“老种”,每每能够在关键时刻,看到战局的利弊,是个极具大局观的沉稳之辈。 苏牧虽然表面上只是皱了皱眉头,但白玉儿跟他心灵相通,当即察觉到了苏牧对种师道的不满,呜呜低吼了几声,竟然就离弦之箭一般冲将上去! 在场仨老头都是历经风雨沧桑之人,什么场面没见过,若今日被一头野兽给撕烂,笑话可就闹大了! 童贯抽出佩刀来,便护在了曹顾的身前,而白玉儿目标非常明确,正是直奔种师道而去的! 然而种师道却视若无睹,只是睁开双眸来,越过来势汹汹的白玉儿,目光延伸到了苏牧的身上。 “白玉儿!” 苏牧呵斥一声,白玉儿便停在了种师道的面前,它甚至要比坐着的种师道要高那么一丢丢! 被苏牧喝止之后,白玉儿仍旧有些不甘,朝着种师道就发出了一声震撼大营的虎啸! “吼!” 这一声虎啸直接将周围警戒着的卫兵全都招引了过来,不过种师道却只是朝他们摆摆手,让他们都退下了。 “还不错,如果没有这头小兽,表现还能更好一些。”种师道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但在场之人都听得出来,这是对苏牧的点评了。 对于适才种师道对自己的试探,苏牧并不吃惊,让他惊讶的是,他竟然能够看出白玉儿还是小兽,并未成年的阶段! “小子孟浪,多有唐突,老相公请谅解…”苏牧也不解释,走上前来,抚摸着白玉儿的头,后者舒服得呲牙咧嘴。 “这该是狮虎混血的异兽吧?同族不同种,竟然能够孕育出来这等奇兽,也算难得了…” 听得种师道如此分析,苏牧不由肃然起敬,一来因为种师道果然见过狮子,二来则是因为,他已经推断出了白玉儿的来源,可对于彼时之人而言,没有足够的自然科学知识,受封建思想禁锢,即便推断出来这样的结果,也会被斥为异端,可种师道却能够相信自己的推断,这就很难得了! “老相公明鉴,白玉儿确实是狮虎混血…”见得童贯和曹顾摇头不已,苏牧也没有太多的卖弄,只是将狮虎兽的特点简单地说了一遍,这两位才大呼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狮虎都是万兽之中的王者,狮虎集二者之长,自然强悍非常,奈何野性也大,难以驯服…” 苏牧说起这话时,童贯和曹顾相视一眼,似乎都看出了对方的深意。 “万物莫不是有长有短,相生相克,总归是有个弱处破绽的,否则又有何物能敌?”种师道微微点头,这才继续问起:“此物从何所得?” 苏牧也不遮掩,便将当初剿灭倭寇之时偶得白玉儿的经历都说了出来。 “白玉儿自幼时便受我等精心喂养,是故能对苏牧言听计从…至于陌生人,它到底还是抱有敌意的…” 苏牧看似在解释刚才白玉儿冲撞种师道之事,实则心里早已进入了另一种节奏。 “苏某尝闻,野兽出生之时,睁开眼睛第一个见得的都会认为是自己的父母,若幼时便开始蓄养,则野兽也能将主人当成父母。” “可若是中途收养,即便再如何投入精力,也很难获得野兽的信任与依托,这也是为何有些兽类需要以皮缰束缚,而有一些却能够放任其自由自在地行走…” 种师道似有所思,接着又问到:“我记得你适才所言,捡到这狮虎之时,它就已经是能跑能跳的小兽了,怎地你却不需要用皮缰绳索来束缚,它却仍旧能够对你言听计从?” 苏牧不由苦笑,他其实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却又不得不回答,因为这是他今日最主要的目的之一。 “苏某视它为人,待为己出,可谓掏心掏肺,若它有所感化,心灵相通,自然最好,可随着成长起来,它的野性也越发大了,很多时候并不是都听我的话…” “那你又缘何如此放心将它撒手,四处行走?就不怕它咬伤杀死无辜之人?”曹顾也在一旁问道。 苏牧先看了看童贯,而后又看了看种师道,这才有些不忍地回答道。 “不会的,因为我有能力在它伤人之前,杀死它,而它也很清楚这一点,如果它无法敬爱我,那就敬畏我吧…” 种师道仍旧在思考着什么,苏牧的话并不难懂,意思的指向也很明确,他们也不是没有想过。 但苏牧给他们提供了利弊之内的另一种考量方向,这也是他们值得去思考的。 “好了,你且退下吧。”童贯见得种师道沉默不语,便朝苏牧摆手道。 “宣帅,我这还没坐就走了?”苏牧有些得了便宜卖乖的姿态,童贯也是摇头指着苏牧呵呵笑。 “说吧,这次又有什么事?” 苏牧掸了掸袍子,朝童贯说道:“不瞒宣帅,过段日子想要往北面再走一走,想向宣帅借点人手…” “谁?” “就是岳飞那几个…” “你想得倒美!”童贯气得笑骂道,但苏牧却是微微垂下了手,童贯顺着苏牧的手,看到他的腰带下,束着一块血红蟠龙佩… 第四百四十五章 定计 大帐的天窗投下散漫而慵懒的日光,与充满铁血和脏污的军营,实在有些格格不入,可在日光的照耀之下,苏牧腰带下方那块血红蟠龙佩,却熠熠生辉。∈♀頂點小說, 种师道虽然一直打着小盹儿的姿态,泰山崩于前都不能让他的眼睛睁大一些的模样,可还是不禁抬起眼皮来扫了一眼。 只是这一瞥,他也就确定了一个问题,难怪曹顾会指名道姓,要召这小子过来了。 种师道师从张载,也是个有文化的儒将,自然听过苏牧那些传世之作,尤爱那首《破阵子》。 所以苏牧带着白玉儿进来之时,他心里有些不喜,可当苏牧似是而非另有所指的一番对答之后,他也就心里有了底。 虽然他们谈论的是狮虎兽,但何尝不是在谈郭药师? 就目今的天下大势而言,大焱无疑是一头雄狮,而辽国却是一头猛虎,夹缝求生的北地汉儿们,诸如郭药师之流的枭雄人物,便是双方影响之下的混血物种。 对于两边而言,这些北地汉儿都是强大的,都拥有着极其高的使用价值。 若辽国想要南侵,这些北地汉儿就能够担起带路党的重任,若大焱想要伐辽,这些北地汉儿也能够起到同样的作用。 他们兼具了大焱和辽国所渴求的先天优势,但他们又是一帮唯利是图,谁给口饭吃就给谁卖命的狂野汉子,即便怀柔,也不一定能够让他们真心降服。 这就是童贯和种师道争论的焦点,到了此时,他们争论的焦点已经不在剿灭郭药师或者招降郭药师。 而在于就算招降了郭药师,能够让他为己所用,能否保证他真心归顺,即便无法诚心归顺,这种表面上的忠心,又能够持续多久,如何去遏制,才能让他们不会成为今后战局乃至于整个大焱命运的变数和隐患。 郭药师等一众北地汉儿的势力,便如同一柄双刃剑,对敌人好用,可稍有不慎,一样会伤到自己。 而苏牧的回答是,除非是幼兽出生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见到你,否则他们都无法将你当成亲近的人来信任,更何况游离中原百余年的北地汉儿? 即便你给他好吃好喝,给他你全部的爱,他的野性也会慢慢变得更加强烈,逐渐挣脱你的掌控,这个时候你就需要用皮缰绳索来约束他们了。 至于如何约束,那就是另外一个命题了。 从这里头可以看出,苏牧其实是赞成招降的,只是不能为了战局而仓促行事,必须考虑全局,找到约束郭药师的那根皮索,才能让他真正为大焱所用。 谁不想这样的好事? 事实上童贯和种师道也考虑过这个问题,可终究无法找到能够让郭药师诚心归顺的关键,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将问题简化,要么剿灭,要么不计代价地招降。 招降的短期利益是显而易见的,但苏牧同样考虑到郭药师根本就是一头养不熟的野狼,日子久了,一旦时机恰当,难保他不会继续做他的三姓家奴。 在这一点上,他与种师道的观点也是保持了一致。 所以苏牧看似隐晦地参与了这一次面议,其实只是将童贯和种师道争议的焦点和关键之处理顺了一番,至于决策,他也提出来,可以招降,但必须找到约束郭药师的方法。 其实想了想,种师道和童贯三人很快就发现,这苏牧只是趁着他们没反应过来,耍了个滑头,将他们的问题给点了出来,具体的办法却是没有。 也就是说他洋洋洒洒故弄玄虚,其实没有半点干活,反而临了还提了自己的要求,让童贯咬牙出血,答应在必要的时候将岳飞等游骑兵团借给他一用… 虽说如此,但苏牧的话也并非没有任何价值,因为童贯和种师道争论的开始,集中在了剿灭和招降之上。 而现在,苏牧已经将焦点拉到了要让郭药师诚心归顺,要让他服服帖帖为大焱所用,需要用什么来约束这个北地枭雄。 而这一点考虑,是建立在招降郭药师的前提之下的,但也不违背种师道当初的忧虑。 所以说虽然看起来是童贯小胜,其实种师道也并未失了面子,这也是童贯为何如此干脆就答应了苏牧的请求的原因之一了。 当然了,如果没有绣衣暗察的身份,如果没有身上那块血红蟠龙佩,种师道等人或许一样会深思苏牧的话,但程度上可就千差万别了。 苏牧离开之后,童贯和种师道三人久久没有说话,过得许久,才听得种师道轻叹一声道。 “哼,竟然让他耍了个滑头…” “可不是么…这头疼的问题,终究还是要解决,而且要尽快解决…”童贯心情大好,因为种师道如此一说,是终于赞成招降了。 种师道不置可否地嘀咕了几句什么,而后朝童贯说道:“这是你的主意,就该由你来想办法解决,若我发现他但凡有一点点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墙头草举动,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种师道这话虽然狠厉到了极点,但已经默许了童贯的方案,允许他招降郭药师,但郭药师也必须由他童贯来控制,若郭药师出现一丁点不臣之心,他种师道必定毫不犹豫地铲除掉! 见得种师道拂袖而去,童贯也是苦笑不已,又向曹顾投去求助的目光,后者却摆手笑道:“别看着我,我也没辙,不过我给你提个醒,你童贯也是从不吃亏的货色,怎地白白让那小子占了便宜拍屁股就走人?” 曹顾这老狐狸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苏牧带着一条野兽过来,轻飘飘说几乎大话,就把他最精锐的游骑兵团给借走了,虽然看在那块蟠龙佩的面子上,但说到底还是苏牧占了便宜的! “呵呵,瞧公爷这话说得,对这小子还真是疼爱有加啊,莫不成想要招他当孙女婿?” 童贯又岂能不知,曹顾是官家派来的,苏牧身上戴着官家的玉佩,这一老一小的关系也就不言而喻了,所以曹顾没有意见的前提下,苏牧的意见,其实也有着一定的代表性。 而曹顾如此提点,无非是想让童贯将招降郭药师的差事,交给苏牧,在别人看来,担当使者可是一件要命的勾当,特别是在如今的节骨眼上。 若郭药师脑子转不过弯儿来,使者可就要人头落地了。 可曹顾却暗示童贯,让苏牧充当这个使者,起码证明了两点,第一,他相信苏牧有这个能力,能够成功招降郭药师,并找到郭药师的破绽和关键,今后能够降服住郭药师这头野兽。 第二,在相信苏牧的前提下,他让童贯将招降的任务交给苏牧,是为了让苏牧积累足够的军功,让苏牧能够在军中站稳脚跟! 从第二点来看,也就难怪童贯会说曹顾对苏牧照顾有加了。 童贯之所以如此坚决要招降,那是因为他看到了招降郭药师的极大成功率,如此巨大的成功率之下,使者非但没有太大的危险,反而是个捞军功的好机会! 这北伐大军之中不乏大量权贵将门子弟,他们都是来军队里头镀金的,只要捞到军功,他们就能够承袭父荫,踏上青云路。 所以使者看似凶险之极,其实是个肥缺。 可问题就在于,除了他们这三个老东西和苏牧这样的人精,寻常将领和军士,又有几个能看得出这是肥缺? 童贯与种师道争论招降的后果,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下,那就是郭药师乐意接受招降。 这在他们看来并不是问题,所以他们直接考虑招降之后的后续影响。 对于童贯的揶揄,曹顾也是笑骂了一句,而后说道:“这等样的青年才俊,招为孙女婿又有何不好,文能扬名天下,武能平定四方,这等智勇双全的人物,也就只有太祖太宗朝才能够见着,我老头子自然动了心的…” 曹顾顿了顿,又叹了一句:“可惜啊…” 童贯对苏牧的才华是没有任何质疑的,因为早在杭州之时,他就已经见识过苏牧的本事了。 听得曹顾叹息,他不禁莞尔,投去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可惜他身边的女人太多,我那两个孙女儿又性情各异,一个因为他的面貌而对他失望,觉着名不副实,另一个对他喊打喊杀,如何都不敢凑一块去啊…” 曹顾所说的,前者自然是对苏牧没有太多好感的曹嫤儿,另一个则是将苏牧视为死敌的巫花容了。 可童贯却是迷惑不解了,他曹顾何时又多了一个孙女儿?难不成是在外头私养庶出的? 曹顾见得童贯的表情,也知晓他想岔了,当即收敛了笑容,有些沉重地低声道。 “是我那个苦命大哥的孙女...” 童贯顿时恍然,难怪曹顾会将一个假小子带在身边,怕就是那个失散的孙女儿了吧。 想起当年那件事情,童贯也是有些唏嘘,虽然那件事发生之时,他还只是杭州城里头的一个小捣子,可后来得宠之后,还是听说过这桩秘闻的。 若不是曹顾的大哥出了那桩事,承袭国公爵位的就该是他曹顾的大哥,也难怪曹顾会将巫花容视为自己的亲孙女儿了。 一说到这个,气氛也就压抑了起来,童贯拍拍酸胀的大腿,站起来长长呼出一口浊气。 “时日不早,我要跟苏牧那小子单独聊聊,先把这事儿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曹顾也是回过神来,童贯这么表态,也算是同意让苏牧出使,招降郭药师了。 这其实也算是投桃报李,没有曹顾和苏牧,种师道即便肯让步,也不是现在,两人拉拉扯扯吵吵闹闹也不知要磨蹭多久。 可以说本该保持中立,缓和斡旋两人关系的曹顾,这一次是偏向了童贯这一边的。 当然了,在大局上考虑,这种偏颇并没有错,只是大佬们的争论,跟对错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小孩子才会天真地争论对错,大人争论的是利益。 无论是对是错,真理就在那里,讲道理纯粹浪费口舌,而利益,却能够通过自己的争取,得到更多。 童贯虽然不够高瞻远瞩,可一旦招降郭药师,便等同于收服了雄州易州涿州和莫州四州之地,北伐刚开始就送上这么大一份战功捷报,官家对他会如何看待?对种师道又是如何看待? 而官家的这种态度,或多或少会影响到他们二人今后在战局掌控权上,谁是主,谁是副的问题! 一想到这里,童贯便满心火热,回到营帐之后便让人去召苏牧,这才短短功夫,那亲卫已经回来了。 “宣帅,苏牧让人给抓走了!” “什么!谁这么大的胆子!” 第四百四十六章 绣衣指使军的老干部们 童贯是何许人也,虽然只是一个宦官,但纵观历朝历代,能够把持一国军权近二十年的宦官,怕也就独此一家了。 他先帮助蔡京复相,又得蔡京反哺,两人在朝堂上相互勾结,一文一武,“媪相”之名可不是平白得来的。 能够在大焱官场呼风唤雨二十余年,呼风唤雨屹立不倒,若说童贯等人只是倚仗官家对他们的宠信,这是不太中肯的。 官家虽然醉心于诗词书画,即便登上帝位之时没这个本事,但在龙椅上坐了那么多年,见过这么多天下大事,即便他再如何愚钝,耳濡目染之下,也该拥有帝王心术了。 况且本朝官家又不愚钝,相反,他是个极其内秀之人,懂隐忍,轻易不展现自己的心思。 所以,即便宠信一个人,新鲜感总会过去,这新鲜感一消退了,宠信自然也就减弱了。 可童贯等人的受宠程度并没有减弱,只能说明他们其实并非尸位素餐,只知道讨好官家,而确确实实为官家解决过很多问题。 虽然有时候解决问题的同时,也会殃及无辜,解决问题的方式可能并不是士大夫阶级想看到的,反而会让人觉着狠辣而不顾百姓死活,但对大局却是最好的选择。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无异于替官家背了黑锅,官家不想当昏君,那么他们只能被贴上奸臣的标签。 对于替自己背黑锅,仍旧想着给自己办事的这群人,官家于公于私自然都不会亏待他们。 反观那些个士大夫文官,天天喊着仁义道德,却将国家治理成人傻钱多速来的肥羊,文教礼制是上去了,但军事武功也跌落谷底,任人宰割。 这些文官或许有很多是真心地先天下之忧而忧,但绝不会后天下之乐而乐,他们一面向朝廷向官家抱怨,说民不聊生,指责官家穷兵黩武,任由童贯北伐,劳民伤财。 一面却又仍旧享受着自己的奢靡风雅生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们不懂做些实事,只知道整日骂这个骂那个。 两相比较之下,官家重视哪一方,鄙夷哪一方,也就很明显了。 文官们只知道骂官家昏庸无能,只知道骂朝廷腐败不堪,自己却又是导致这一切腐败的老鼠屎之一,屁事不做,只知道动嘴皮子,让官家脸面尽失。 而被他们骂来骂去的也包括童贯等一群权臣和宠臣,这些人虽然也是腐败的硕鼠,但他们却还能偶尔做些屁事,这些屁事里头大多符合官家的心意,即便做差了,也会替官家背黑锅,再者,里头确实也有些屁事是真正能够起到作用,对大焱帝国而言具有非凡价值的。 所以当文官们一致反对,甚至叩陛死谏,骂童贯北伐是让官家背上穷兵黩武的帽子,是破坏大焱和辽国的和平,使得生灵涂炭,是引火烧身之时,官家却力排众议,将北伐的事情给定了下来。 童贯连官家的心思都能够揣摩,眼力自然是不弱的,从苏牧展示那块血色蟠龙佩开始,童贯就知道,苏牧已非吴下阿蒙。 他能够成为绣衣暗察,能够在杭州和江宁搅风搅雨,能够帮助高慕侠掌控皇城司,能够组建天子的情报私军绣衣指使军,如今还用异兽冲撞种师道,身上戴着官家最喜欢的一块玉佩。 这些都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童贯已经不得不去重视苏牧这个人,别人或许不知道,可他却很清楚,面圣之后,苏牧俨然已经成为了最炙手可热的新贵! 在这个节骨眼上,在雄州的北伐大营里,竟然还有人敢抓苏牧,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莫看他童贯与种师道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可对招降郭药师还真没有太大的底气,因为招降这种东西,无非是个利字,你能给予辽国无法给予郭药师的更大利益,他才会从辽国跳槽到你大焱。 大焱确实是财大气粗,高官厚禄财色都能够满足郭药师的要求,可不要忘记了,郭药师并非寻常草寇,他是横扫辽东的枭雄。 郭药师很清楚自己手里头有兵马,才是最大的底气,那些兵马,也才是他最大的价值所在。 所以他若果真的想投降,那么必定会提出保留自己的人马,这也就是谈判的最后底线。 如何在这条底线之内做文章,将招降的利益推到最大化,极其考验招降使者的能力,虽然曹顾举荐苏牧,有着很明显的私心作祟,但就童贯而言,确实没有比苏牧跟适合的人选。 然而就在他要私下召见苏牧之时,竟然有人不开眼,将苏牧给抓了,这让他童贯如何能忍! 难道这些人的眼睛都瞎了么,就没人跟他童贯一般,看出苏牧已经拥有了未来大权臣的潜质和资格,甚至经过这次北伐之后,就会真正登上天子近臣的荣耀宝座么! “嘭!” 童贯听得亲卫回禀,愤然拍案而起:“哪个瞎了眼的狗才,竟把苏牧给抓了!” 那亲卫面露难色,本来吞吞吐吐,但见得童贯大发雷霆,慌忙回答道:“是…是皇城司的绣衣指使军!” “什么?!!!”童贯更是迷惑不解了,按说皇城司与苏牧有着极其深厚的情分,绣衣指使军更是在苏牧的筹划之下建立起来的,即便高慕侠已经带领密探进入涿州刺探军情,手底下的人也应该不至于认不得苏牧啊! “哪个狗才这么大胆,敢抓苏牧,就不怕高慕侠那小子扒了他的皮?”童贯冷笑着问道。 “那个狗才…哦不是狗才…抓人的,正是…正是指挥使高大人…”亲卫说这话连自己都觉着有些不可思议,可皇城司的人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地把苏牧给抓了过去,这却是他亲眼所见的! “高慕侠抓了苏牧?!”童贯如坠云雾,越发看不清这里头的事情,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会玩儿了么,前阵子还是生死兄弟,如今就要大打出手? “不愧是高俅的儿子,咱爷儿们倒是要看看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童贯冷哼一声,便走出大帐,在亲卫的引领下,往皇城司驻地而去。 而此时的皇城司营区里头热闹非凡,大帐之中,高慕侠与诸多皇城的头目,以及绣衣指使军的小统领们,欢聚一堂,正在吃酒饮宴,坐在他身边的,可不就是被抓来的苏牧么! 绣衣指使军是苏牧的点子,他将皇城司定位成了后世的锦衣卫,这些绣衣指使军便是缇骑,他要在大焱打造一支强大的特务情报军队! 他也深知锦衣卫对大明有多么巨大的危害,所以他一直在警惕这个问题,从体制到个人,他都做出了改进,除了高慕侠亲自掌控这支军队之外,他还将卢俊义和朱武,花荣以及柴进都吸纳了进来。 他们是梁山军仅存的硕果,前番出海将蒙古王子哈纳木带回来之后,并没有受到责罚,而且他们一路上承受了极大的危险,那些潜伏在大焱的辽国密探,组织了好几次极具针对性的刺杀。 也正是因为他们吸引了火力,曹顾才没有受到任何的怀疑,成功将哈纳木带回到京师来。 他们也因此得到了封赏,高慕侠按照苏牧的提点,趁机将他们都招募到了麾下。 人们常将英雄和好汉连在一起说,称为英雄好汉,但梁山上的人从来不敢自称梁山英雄,只敢说自己是梁山好汉。 因为好汉和英雄终究是有着极大的差距的,梁山上的好汉归根到底就是贼,各种各样的贼,每个贼的背后都有不尽相同的故事,不一而足,充斥着悲壮或沧桑。 经历了方腊平叛之后,梁山军死的死,归隐的归隐,能够走到现在的,也就剩下卢俊义柴进等人。 他们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他们是梁山好汉之中的英雄,他们是能够堪称梁山英雄的人。 他们的野心并不在梁山,也不像宋江那样,四处闹腾,就只为证明自己的实力,想要获得朝廷的招安。 宋江虽然在梁山做贼,但他的心,却永远属于朝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朝廷看到他宋三郎的价值,而后让他重回官场。 梁山之中很多人受到宋江的影响,也有很多人秉持着跟宋江一样的想法,被招安就已经是他们梦想的极致了。 然而柴进卢俊义等人不同,他们是有着大野心的人,招安之时他们的开端,他们想要成为不世英雄,他们想要建功立业,他们想要纵横沙场! 当童贯北伐之时,他们也知道,或许这就是自己最好的机会了! 许多人觉着卢俊义被梁山坑害,最终被逼上了梁山,但细细想来,单凭一首反诗,脑子稍微正常一点的,都不会觉着这就是卢俊义上梁山的原因。 也有人认为卢俊义是假意上梁山,实则是想与梁山人斗智斗勇,从内部将梁山彻底拿下,只不过最后失败了而已。 无论是哪一种,其实或多或少都说明了一个问题,卢俊义本非池中物,梁山泊这样的小池子,根本就困不住他这条蛟龙! 所以当苏牧打点好双方,让他们进入到绣衣指使军之后,他们便如鱼得水,高慕侠更是如虎添翼,两厢很快就默契十足地融合起来。 柴进朱武等人都曾经在方腊阵营里头卧底,常年主管梁山军的情报工作,对细作密探等勾当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宝贵经验。 对于此道,他们心得颇深,而且还有许多异想天开的想法,没有足够的条件去施展,而眼下进入绣衣指使军,便等同于苦读兵书,满腹韬略的军师,突然得了一支纪律严明,作战勇猛,令行禁止的铁血之师! 于是他们很快就将绣衣指使军给撑了起来,成为了绣衣指使军的骨架,当然了,绣衣指使军的头脑,仍旧还是高慕侠。 而高慕侠之所以将苏牧绑来,一来是他刚刚带着弟兄们从涿州回来,与诸多弟兄恶趣味发作,想戏弄一下苏牧,二来则是,他有极其重要的情报,要告诉苏牧! 第四百四十七章 一枚金币 早在童贯的北伐大军还未集结之前,高慕侠便带领着皇城司的暗察子,以及绣衣指使军的弟兄们,率先抵达,潜入郭药师占据的四州之地,进行刺探活动。 也正是因为他们大量的前期工作,才为岳飞等先锋游骑兵团提供了足够的情报,使得他们能够掌握辽人以及北地汉儿的诸多马场和散兵游勇聚居地。 为了刺探这些情报,绣衣指使军也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弟兄们的伤亡也很是惨烈。 然而不经历风雨,如何见得彩虹,未曾经历过沙场的死战厮杀,又如何能够成长为铁血之师? 在北伐军大营之中,流传着一个说法,能入禁军,就不要入游骑营,能跟着岳飞,就不要去招惹韩世忠,如果想不开,就申请调到绣衣指使军。 高慕侠确实是个天生的领袖,他甚至比苏牧还要更懂得如何凝聚麾下的弟兄,更懂得如何激励他们视死如归的血性。 苏牧只是为他的绣衣指使军构建起框架,而高慕侠却为绣衣指使军塑造了铮铮铁骨和喷薄的热血! 岳飞和韩世忠等人的游骑兵团,眼下已经是北伐大军之中的尖兵,因为他们掠劫了大量的北地马场,但凡碰到四条腿的,都一股脑抢回来。 若论战斗力,长期接受苏牧提供创意,进行新式练兵的游骑兵团,绝对能将绣衣指使军打得满地找牙。 可若论悍不畏死,岳飞和韩世忠的游骑兵团,却又不如绣衣指使军。 这是一次次在刀锋上跳舞,在敌人的刀剑间隙里头窃取情报,在每日都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日子里,磨砺出来的本能,可以说,绣衣指使军,早已脱胎换骨! 也正是因为看到了绣衣指使军的强大,高慕侠才对苏牧越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军事疲软的大焱军中,西军已经算是最后的顶梁柱,可经过苏牧的点拨,岳飞和韩世忠杨挺徐宁宗储等人的游骑兵团,却异军突起,声望甚至已经盖过了西军的精锐白甲军! 而比岳飞等人的游骑兵团更为强悍的绣衣指使军,同样是在苏牧的筹划之下,才得以成形。 或许兵蛋子们对苏牧没有太多的印象,或许也有早先参加过方腊平叛的将士们,听说过苏牧之名,无论如何,寻常士卒很难想象,大焱军队正在飞速的蜕变,而这种蜕变,回溯本源,皆赖苏牧之功! 大焱的蜕变并非表面上的蜕变,不学无术的暴发户即便穿上襕衫和儒服,看起来还是充满铜臭味,文弱迂腐的文人,即便穿上了百战金甲,看起来也没有悍勇的杀气。 这种蜕变是内在的改变,是精气神的改变,是大焱军人骨子里的热血被煮沸,脊梁被刀剑撑起来的硬朗和不屈! 而这种蜕变如今还停留在绣衣指使军里头,还停留在岳飞韩世忠等人的游骑兵团里头,可这种蜕变正在不断地往四面八方扩散,影响着越来越多的大焱军士! 前头的那个说法,既体现了绣衣指使军和游骑兵团的强悍,但也侧面反映出了大焱军士们仍旧贪生怕死。 怕死是人之常情,谁都会怕,即便是绣衣指使军和游骑兵团里头最精悍的勇士,也会怕死,然而即便怕死,事到临头仍旧能够冲上去拼命,这才是真正的勇敢! 高慕侠和岳飞等人已经领悟了苏牧的意图,也正是因此,他们才有针对性地去激发军士们心中的那股热气和血性,这才是军人真正的骨气! 游骑兵团每一次大获全胜而回,都在激励着大焱的军士们,都在告诉他们一件事,辽国人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不可战胜! 你们看,在面对这些辽国人之时,咱们的游骑兵团主动出击,打他们草谷,掠夺他们的牛羊马,使得他们不敢踏出草原半步,而游骑兵团只是我大焱君的一小部分,相对于数十万大军而言,这一两千人根本算不上九牛一毛。 如果数十万大军都能够像游骑兵团这般,漫说收复燕云,就是马踏辽国皇庭,将整个草原掀翻,又有何难! 一场场胜利,就是对军士们最好的激励,绣衣指使军和游骑兵团,一直都在做这个事情,用苏牧的话来说,经过慢慢的积累,量变终究会转化为质变,到了那个时候,大焱军队也就可堪一用了。 童贯、种师道、曹顾,甚至刘延庆、杨可世、王禀和辛兴宗等人,都将目光投在了收复燕云之上,无论是练兵还是出征,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在他们看来,能够达成这个目的,就是千古奇功,就是万世的荣勋! 可这也就是他们的局限性,因为他们无法看到未来的事情,而苏牧的目光,比他们更加的长远。 对于苏牧而言,北伐和收复燕云固然重要,可他只是将这场北伐,当成了磨刀石,因为他知道,大焱真正需要面对的敌人,已经渐渐从垂垂迟暮奄奄一息的辽国,变成了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黑水女真! 只有在这场北伐之中,激发大焱军士的血性和骨气,让他们蜕变成真正的军人,才能够面对即将到来的金人南侵,才能避免兵临汴京,才能避免靖康之耻,才能避免大焱的灭亡! 苏牧本来还以为这是一件难于登天之事,因为这世间最难容易改变的莫过于人心,特别是面对荣华富贵之时,而最难改变的,同样是人心,特别是在生死抉择的面前。 而大焱的军士们,颓败了数十年的大焱军队,这两样都占了,所以他才觉得这是一场没有太大胜算的博弈。 然而此时,当他来到雄州,看到岳飞等人,当今天他看到高慕侠等人,他终于觉得找到了自信! 这些人都是他微末之时刻意扶植起来的,没有让他们一步登天,但苏牧总在潜移默化之中,影响着他们对未来的审视,是苏牧不断提升着他们的视野和格局,才让他们走到了今时今日,看到更加广阔的天地! 高慕侠见得苏牧满脸欣慰,也不忍打扰,直到三杯酒下肚,才对苏牧说道。 “先生,此次我等从涿州回来,除了关于郭药师的一些情报之外,还有一个意外的发现…” 在场都是绣衣指使军的核心人物,也不需要遮遮掩掩,苏牧放下酒杯,没有说话,但目光却示意高慕侠继续说下去。 “先生的那一批马穆鲁克勇士,已经在游骑兵团担任教演团的职责,很快全军就会推广这种练兵法,只是北玄武亲王却不见回来,手底下的孩儿们最后一次发现他的踪迹,是在涿州,根据路线,他已经前往幽州…” 高慕侠顿了顿,从袖笼里头取出一个小盒子来,放在桌面上,推到了苏牧的面前来。 “亲王离开涿州之前,曾找到了咱们的据点,将这东西交给了我,希望我转交给先生,至于里头是什么,我也没有打开看过…” 高慕侠能够从涿州撤回来,一方面是因为密探们在涿州已经站稳了脚跟,而另一方面则是收到了苏牧即将抵达雄州的消息,他跟柴进等人都想跟苏牧见上一面,而且还想把这个紧要的东西,交给苏牧。 苏牧轻轻出了一口气,事实上从抵达雄州开始,他就已经知道亲王并没有回来。 龙象般若功大圆满境界的亲王或许还无法横行大草原,面对千军万马也只有被踩成肉泥的下场,可如果他避开辽国军队,只是行走于江湖草莽之间,也是轻松写意的事情。 辽国的江湖与中原草莽大为不同,这里的江湖没有豪门大派,没有太多的武林规矩,甚至连个像样的武林宗师都声名不显。 这里的江湖充满了原始的残酷与自由自在的壮阔,这里是策马扬鞭一日看尽天下的大气磅礴,这里没有太多的尔虞我诈,一言不合动辄杀人也是常有之事。 这里的儿女热情豪放,女儿们同样骑马驰骋,见到心仪的汉子也不会扭扭捏捏遮遮掩掩,甚至还有女子为了心仪的男人,大打出手的事情。 这里的江湖很纯净,也很原始,更是直接粗暴,对于安茹亲王而言,辽国的江湖,或许要比中原的江湖,更加的适合他。 他一直四海为家,总在寻找着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寻找什么。 可当他遇上苏牧之后,他隐约有了一些目标,直到他发现了那颗铜钱的秘密之后,他的兴趣就更加的浓烈起来! 苏牧很理解安茹亲王这份心思,所以才劝说他来找岳飞,因为他知道岳飞应该是大焱最具汉人气节的人之一,安茹亲王想要了解汉人,岳飞绝对是绕不过的。 所以当他看到这个盒子,想起安茹亲王的种种,他突然又有些不太愿意打开这个盒子了。 不过他一直是个好奇宝宝,放着这么个秘密在眼前,强迫症发作,终究还是期待满满地打开了。 普通的小木盒,里头趁着深绿色的绒布,绒布上头,静静地躺着一颗铜钱。 这也同样是一颗金色的铜钱,苏牧不由大为失望,因为铜钱的秘密他已经知晓,而且他已经进入到了演真宗的内部。 只是失望之余,他也有些奇怪,安茹亲王是知道自己在调查这颗铜钱的,为何只留下这么一颗铜钱,而没有半点其他的情报? “亲王没有其他的嘱咐?”苏牧难掩失望地朝高慕侠问道,后者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苏牧轻叹一声,但仍旧不死心,拈起那颗铜钱,正想看看绒布底下是否还有暗格,可他的手就这么举起在半空,如何都落不下来,因为拈起铜钱他才发现,这铜钱有古怪! 苏牧时常将邵字铜钱捏在手中把玩,对铜钱的分量已经很熟悉,可这颗铜钱很是沉重,质感也不同,应该是用纯金打造的! 而苏牧将那铜钱翻过来之后,才发现了这铜钱的关键所在。 那铜钱上不再是邵字,而是一个古篆体的“真”字! “邵字代表的是邵雍,所以那颗铜钱应该是隐宗的标识,而这枚金币,应该是显宗的信物了…可是这‘真’代表的又是何人?” 第四百四十八章 童贯的表态 这枚金币的出现,让苏牧感觉演真宗这个组织变得不再神秘,起码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虽然他已经从曹顾那里得知了演真宗的起源,但对于这个组织仍旧有着莫名的敬畏。 帝王只是掌控了整个帝国的疆域,以及疆域上的万民和文武百官,很多时候却无法真正地引导帝国的走向,这是天下大势,是自然规则的演变,不会因为帝王一人的喜好而发生偏转。 可如果按照曹顾的说法,演真宗汇聚历朝历代的顶尖人才,所做的事情,正是要改变整个天下局势的走向! 这是用人力来对抗天道的行为! 所以苏牧对这个组织,用敬畏二字,一点都不过分,而这个组织吸引苏牧的地方在于,除了这种强大的力量之外,苏牧还有着自己的期待。 那就是如果演真宗真的吸纳天下有才之士,连自己都被吸纳进来,是否也在透露一个信息,如果真的有其他穿越者,演真宗是否也会吸纳其中? 毕竟穿越者都是不甘平凡与寂寞之人,即便苏牧这般平庸,没有金手指的穿越者,如今都能够成为天子近臣,在默默影响着一些事情。 而如果其他穿越者拥有过人的天赋,比如说西医,比如说工程师,比如说化学天才,这些人会不会早已出人头地,这么想来,整个大焱又有多少隐藏在民间或者朝廷之中的穿越者? 如果能够真正进入演真宗的核心,苏牧能够找到这些穿越者,组建一个穿越者联盟? 当然了,这些并非苏牧白日做梦,因为当初苏清维背后的那个女人,也就是疑似隐宗人物的神秘女子马四娘,便留给了苏牧一件让他匪夷所思的礼物。 从那礼物来看,这个马四娘即便不是穿越者,应该也和穿越者脱不了干系! 或许是心里的期待在作祟,苏牧已经七八分肯定,演真宗这个组织里,应该是有穿越者存在的,而且穿越者都不希望别人发现自己的秘密,所以穿越者更有可能在隐宗那边! 如此一来,苏牧对这个马四娘的兴趣,也就越发的浓厚了,毕竟他这次北上的秘密任务,同样跟这个马四娘有关。 苏牧捏着这枚金币,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高慕侠等人也不敢打扰。 宴席上正诡异又尴尬地安静着,外头突然吵闹起来,而后一道高大的身影便闯了进来。 童贯童宣帅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 他本还抓破脑袋地在思考,高慕侠有何动机和理由,要抓苏牧,直到闯进大帐,发现一群人正在吃吃喝喝,他心里头才愤怒起来,感情自己也被耍了一把啊! 见得童贯上门来,苏牧也从沉思之中回过神,将金币收入怀中,才朝高慕侠投去一个隐晦的目光,仿佛在说,看吧,我就说这老太监一定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事实上高慕侠也有些奇怪,为何苏牧要让他派人去抓他,直到后来,神机军师朱武的提醒之下,他才明白苏牧要演这一出的真正用意。 童贯乃一军主帅,与种师道分掌军权,可以说整个北伐战争的筹码,都捏在他们二人的手中,直到曹顾到来,这个权柄才又被分走一部分。 毋庸置疑的是,童贯说话是绝对有分量的,即便高慕侠如今已经成为皇城司货真价实的一把手,但在远离京师的沙场上,他也不敢得罪童贯太狠。 他带领着绣衣指使军和暗察子们,在涿州刺探情报,是北伐军最主要的情报来源之一,另一个来源则是岳飞韩世忠等人的游骑斥候兵团。 也就是说,苏牧这边的人,其实已经将北伐军的情报系统,稳稳攥在了手中! 如此一来,童贯成功说服种师道,决定招降郭药师之后,在人选上的选项其实已经不多,而苏牧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大佬们在重大决策上的考量,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出入,他们所需要衡量的,只不过是决策后续所带来的影响与利弊,这是眼光和大局观所决定的,仅此而已。 苏牧之所以要演这一出,其实是在告诉童贯,想要让他当走狗不是不行,但要摆正姿态,不要将苏牧当成用完即弃的棋子,而是以合作者的身份。 这也并非苏牧摆架子,事实上他从杭州到现在,从未将官职和权望放在心上,因为他手里头的资源,已经足够他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这种资源就是他手里的人脉,无论是高慕侠还是燕青、柴进岳飞等在庙堂或是军界的人,无论是撒白魔的大光明教这样的武林龙头,亦或是石有信这样的江湖地头蛇。 他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人脉资源,是长期稳固,建立在深厚的个人情谊之上,不易被打破的关系,而非童贯种师道这等相互利用或者单方面被利用的不平等合作。 所以他一直不愿在官场上打拼,反而利用这个机会,把兄长苏瑜以及赵文裴刘质等人推了上去,再加上赵宗昊赵文瑄赵如靖等人,苏牧的资源可谓丰富深厚。 而且在加上苏牧在文坛上的成就和声望,他根本就不需要一个高品的官职来证明些什么。 可他必须要让童贯知道自己的能量,便如同宋江带着弟兄们找死一般不断折腾,就想让朝廷看到自己的价值,招安梁山一般。 但这其中却又有所不同,苏牧确实想要让童贯看到自己的能力,却不想被童贯招安,招安意味着要当走狗,他不会当任何人的走狗,不仅仅是童贯,甚至官家赵劼,甚至隐藏在背后的演真宗。 他苏牧不是任何人的走狗,他要做的都是自己真心想要去做的事情,这不是他自大自傲,狂妄无人,也不是优越感爆棚,自持穿越者的身份。 他想要的是一个不一样的大焱,只有保持自己的自由度,才有可能做到这一切,否则自己也只能随波逐流,温水煮青蛙,渐渐被这个奢靡的时代所同化。 高慕侠的配合是非常到位的,柴进朱武等人的演技也是毋庸置疑的,效果自然也就是非常明显的了。 童贯见得苏牧等人竟然在吃酒,心里也是火气,可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 早在他派亲兵去请苏牧之时,他就已经看到了苏牧的能量,看到了截然不同的苏牧,已经不再任由自己拿捏和过河拆桥的苏牧。 而苏牧如今联合高慕侠,展现出来的姿态,也足以说明这一点。 看似久别重逢的兄弟们的一场闹剧,其实也是在无伤大雅的前提下,隐晦地提醒童贯,苏牧可以为你所用,但他绝不是马前卒,更不是弃子! “宣帅莅临,蓬荜生辉,小子何其幸也,宣帅还请上座!”高慕侠连忙起身,柴进等人虽然心里窃笑,但面上却保持着惊诧惶恐,真真是配合得默契十足。 童贯有了台阶下,自然也不能把怒气给撒出来,呵呵一笑,朝高慕侠笑骂了一句。 “本帅还打算找兼之好生长聊,你小子倒好,把人给抓到这里来了,若不知你二人情比金坚,本帅还真以为那个不长眼的狗才,竟然敢动咱家的爱将呢!” 童贯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苏牧与高慕侠的深厚兄弟情谊,也顺带将苏牧搂到了自己的麾下。 总之聪明人也不需要太多言语,点到即止,童贯即便加进来,也在苏牧的预料之中,宴会仍旧其乐融融地进行着。 酒过三巡之后,童贯终究还是离开了,毕竟自己是一军主帅,能够坐下来吃杯酒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不过临走之时,他还是朝苏牧笑骂了一句:“可别喝醉了,本帅还有军机要事交给你去办,喝酒误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若差事办好了,回头本帅亲自给你摆庆功宴!” 苏牧呵呵一笑,朝童贯拱手道:“宣帅但有差遣,苏牧又岂敢不从…” 童贯满意地点了点头,心知这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心里的怒气也就消于无形了。 北伐军中其实不乏能人,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讨生活的谋士赞画幕僚也是数不胜数,按说想找一个能招降郭药师的人,其实并不难。 可综合各种因素,还真就苏牧最合适。 其他的谋士赞画幕僚固然有着出众的智慧和机变之才,可他们都是无根浮萍,攀附着东家过日子,底气上自然不足。 而苏牧不同,他对北伐军的情况知根知底,对童贯和种师道等人的战略也是深有领悟,甚至拥有着自己的见解。 若遇到突发状况,寻常谋士自然也有应对的法子,可若想要郭药师一锤定音,必须拥有起码一部分自己能够做主的权柄。 身上戴着官家最喜欢的蟠龙佩,与曹顾有大恩,高慕侠是他兄弟,绣衣指使军是他幕后组建的,岳飞等人全赖他的提拔和栽培,能够拿下雄州,甚至还要靠他的练兵之法。 甚至如今能够让郭药师忌惮,形成招降郭药师的时机,都间接得益于苏牧的点子。 这个男人在江宁和汴京城吟诗作赋,与虞白芍李师师等女子写尽风流之时,已经影响到了远在千里的战局! 这才是真正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啊! 在苏牧如此低调却又耀眼的光环之下,其他幕僚谋士自是黯然失色,若不用苏牧,他童贯还真不知道该用何人去担任招降使者了。 也正是因此,苏牧也就有了自恃身份的本钱,也足以让童贯对他子侄称呼,足以让童贯忍下他们稍显冒失的试探举动了。 在童贯的眼里,苏牧和高慕侠等人演的这一出抓人戏码,实在有些拙劣,甚至已经引起了他的不快,可在利益面前,童贯还是忍下这口气。 这也正是苏牧想要的效果,如果童贯能够忍下这口气,说明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条件,将自己当成合作者而非走狗。 童贯或许对这样的小把戏呲之以鼻,但对于苏牧而言,却是拥有着很深远的意义的。 既然答应了下来,那么接下来,苏牧就要面临挑选副使和随从,正式前往涿州,招降郭药师的行动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组团 杀伐果决应该说是每个大枭雄该有气度和素质,要么不做,要么做绝,绝不拖泥带水。 苏牧虽说从不自认为是什么枭雄巨擘,然则干脆果敢,雷厉风行,深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道理。 在接受了童贯的任命之后,苏牧便以正六品枢密承旨的官身,担任使者,又以柴进朱武为副使,岳飞徐宁各带五十精锐亲卫充当护军,翌日一早便往涿州方向去了。 切莫以为苏牧已经简在帝心,又是绣衣暗察,连童贯都不得不正视,就能够一步登天,小看他这个正六品的枢密承旨。 这枢密承旨的顶头上司是枢密都承旨,乃从五品的官职,掌管枢密院的内部事务,检查枢密院主事以下官职的功过及迁补诸事,当皇帝陛下接见外国使臣或者少数民族首领酋长之时,枢密都承旨则侍立于侧,随事陈奏,或取旨以授有关机构。 看起来只是个给皇帝跑腿,传传公文的小官儿,但实则也是天子近臣,身份很是敏感。 大焱冗官现象极其严重,吃空饷不干活的官员遍地都是,许多官职甚至连吏部的主事和选司官员自己都弄不清楚是干什么活的,但漫说实权官职,便是寻常官职,想要晋升都不是很容易。 当初宋知晋能够当上五品团练使,堪称一步登天,不过他手里头又数千人马,杭州又在战乱当中,朝廷又为了树立反抗方腊反贼的典型和模范,便将宋知晋给推上了如此高位,事实上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枢密都承旨的手下便是枢密承旨和七品的枢密副承旨,以童贯枢密使的身份,给苏牧一个正六品枢密承旨,看似小气,其实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虽然他是枢密院的老大,但枢密院到底还是皇帝陛下开的,官家才是老板,他童贯最多也就是个掌柜的。 而且素来沉稳狡猾的他,竟然做了一件让人大吃一惊的事情,在苏牧的使节团出发的当天,童贯当众发文回朝廷,给苏牧请一个云骑尉的勋官位! 在大焱,职事官也叫差事,就是你实际上干的事儿,寄禄官和散官则是顶着个官帽子吃空饷,排队等差事实缺的官,而勋则是授予对朝廷有功劳的人,可以是官员,也可以是有突出贡献的平民,当然,后者想要获取勋位并不容易,也不多见,最后就是爵位,诸如公侯伯子男等各级权贵。 木兰诗里头也有策勋十二转的说法,这里的策勋十二转指的就是勋官,童贯为苏牧请授的云骑尉,大概就是四转的勋官,算是非常不错的荣誉虚衔了。 对于立志收复燕云,异姓封王的童贯而言,最难以忍受的就是丢面子,而一向爱惜羽毛的他,竟然提前给苏牧请功,在寻常将士的眼中,这无异于让人难以置信的一件事情。 可对于深知内情的高层将领而言,却并没有太大的讶异,因为在他们看来,苏牧此次招降郭药师虽然有着不小的难度,可结合苏牧的个人能力,加上使节团里头那些人,招降的成功率也就攀升上去了。 而童贯在北伐的期间并没有做过太多激励士气的事情,若非岳飞等人不断打草谷,掠劫辽人和北地汉贼,又拿下雄州,北伐军的军心士气也不会如此的高涨。 所以童贯以主帅名义做出这样的激励人心之时,展现出一副今次北伐势在必得的姿态,实在是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事情。 然而于苏牧而言,这一次的招降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简单。 郭药师是个什么人? 人常说一句,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冒犯小人,郭药师不是伪君子,也不是真小人,他是个枭雄,杀了自己的结义弟兄,却还大方承认,在他看来,杀兄弟才能一统辽东势力,才能够使得怨军继续存活下去。 在他看来这是舍弃牺牲个人而保全怨军大局,是另一种形式的“大义灭亲”,所以他不断告诉自己,也不断向怨军的弟兄们灌输一种观念。 他杀这些弟兄们是别无选择,是形势所迫,因为他是天命所归,而那些弟兄们只不过命不好,仅此而已! 这样的人很容易对付,又很不容易对付,说容易对付是因为你只需用利益,就能够打动他,而无需讲太多的民族大义之类的废话。 而之所以不容易对付,是因为你需要足够大的利益,才能够打动他,最起码你的条件要比辽国人所给的更多更厚重。 虽然辽国人越发以来北地的汉人,特别是引进了农耕技术和诸多工艺之后,但他们也无时无刻不在防备着汉人。 古言有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显然辽国人对这句话也是万分赞同的,所以他们既要将北地汉人引为己用,也从未对北地汉儿放下过戒心。 似郭药师这等枭雄,辽国人更不可能让他偏安一隅,所以他们才在怨军爆发内乱之时,让郭药师杀死自己的结义兄弟,平叛之后却将整个怨军拆开,打乱,最后只留给郭药师几百人一个营团的杂鱼兵团,剩下甄五臣等人也各领数百兵士。 辽人甚至还将董小丑等怨军首领的儿孙后人,都塞入了郭药师的营团之中,而郭药师可是这些人的杀父仇人啊! 即便只留给郭药师几百人,辽人都还要给郭药师放钉子,扎肉刺,下眼药,辽人对郭药师的警戒可见一斑了。 可纵使如此,在短短的时间之内,郭药师却将甄五臣等人再次凝聚起来,暂时放下了恩怨,集结一两千的兵力,以涿州为根据地,四下里征战抢夺! 草原上以强者为尊,能抢到就是你的本事,辽国人连士兵的军饷都不发,让他们自己去抢,去打草谷,不仅仅抢大焱边境,也抢北地的汉人,甚至连辽国之中同宗不同脉的部族都要抢! 所以郭药师并没有这方面的忌惮,辽国人那边还顾着内斗,他已经迅速扩张,非但领地由涿州往外扩张,占据了雄、涿、易、莫州四地,军队人数更是爆炸性一般膨胀到了二万五千多人! 这些人虽然没有经过训练,但在北地和辽国境内生活的汉子,天生就是战士,从小抱着弓箭在马背上睡觉,上马就能厮杀,还需要什么训练? 辽国人对他千般警惕,万种防备,只给了他一州之地,这个小地方的南面还有一条拒马大河,防止他到南朝去,给了他可怜兮兮的几百人马。 可一两年的时间之内,一州之地变成了四周之地,彻底占据了燕云的南方,麾下更是二万多的精兵,这就是一世枭雄的本色,更是他的本事! 即便让岳飞杨挺等人突袭了雄州,童贯率领数十万北伐大军接踵而至,近乎蛮霸地拿下了在雄州站稳脚跟,可郭药师很快就收缩兵力,将涿州打造得如铁桶一般,更是在白沟河对岸设置了大量的防御工事,使得岳飞等人再难渡河,郭药师的兵力并非损失太多。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就这么一个人,虽然白沟河对岸就是童贯的数十万大军,似乎一人挖一块鼻屎都能将白沟河给填了,可如果这样你就认为郭药师眼巴巴等着你去招降,那就大错特错了。 童贯等人的心态是非常乐观的,因为他们连燕云十六州都觉得已经是囊中之物,更何况区区一个辽东马贼出身的郭药师? 可苏牧知道,事情并不会这么的简单,郭药师是个赌徒,是个敢于赌上身家性命的狠角色,所以他知道自己这一趟有多么的艰难。 当使节团开出雄州之后,他遥望着北方,突然觉着自己答应童贯实在有些草率了。 然而早在杭州之时,经过一次次的生死厮杀,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为这个时代,做出一些努力,使得这个朝代有所改变。 所以即便情势不容乐观,他还是将心中那一丝丝懊悔和后怕给彻底驱除出去,剩下的便只有坚定不移的信念! 寒风呼啸,大焱的旗帜和旌节迎风飘扬,苏牧朝身后的柴进等人点了点头,马蹄踩着有节奏的步点,开始缓缓小跑起来。 当使节团渐渐消失在送行人的视野之后,童贯等人也回到了雄州大本营。 曹顾也在送行的行列之中,可他刚刚回到半路,守卫府邸的亲兵队便骑着骏马轰隆隆迎了上来! “公爷,大事不好了!” 那亲卫是曹顾身边的老人了,这些年在曹顾身边耳濡目染,早应该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特别是曹顾身份特殊,归来途中还簇拥着许多军中将领,这么一喊,大家也都知道曹顾这头出了大事,人心必定有些惶恐起来了! 曹顾面色一冷,当即朝那亲卫怒视了一眼,后者才醒悟过来,当即滚鞍下马,在曹顾耳边低语了一番,后者眉头紧拧,但眨眼间却又舒展开来。 “就这么点小事儿?老夫还以为北边的蛮子打过来了呢,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值得这么闹腾么!” “这...那可是...”那亲卫还以为曹国公听错了,惶恐着要解释,却又听得曹国公骂道。 “平日里如何教你们的,这么焦焦躁躁成何体统,还不滚回去,以后休要拿这些小事来烦我,自己做主便是了!” 那亲卫心想,但凡再小的事体,他们也不敢拿什么鬼主意啊!再说了,那小县主自打出现之后,就深受国公爷的疼溺,漫说府邸的少主子们,便是曹国公自个儿跟她说话都不忍太重。 可如今小县主竟然失踪了,这还不是大事,什么才叫大事啊! 然而亲卫被曹国公瞪了一眼,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曹国公如此说话,分明是想将这件事掩盖过去。 作为贴身的亲卫,冷静下来之后,他也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若让有心之人知晓小县主失踪了,小县主便会成为曹国公爷的软肋,虽然国公爷乃是朝堂元老,但起复之后必定牵动不少人的利益纠葛,想要对国公爷做手脚的也不是没有。 这消息传出之后,小县主才真要陷入危险的境地了呢! 一想到此处,亲卫满头冷汗便唰唰落了下来,而曹顾却只是微微皱着眉头,回头看了看使节团离开的方向。 (ps:今天五章,补回昨天的,剩下一章明天补,尽力了。) 第四百五十章 博弈的底气 曹顾并不清楚巫花容离开的原因,但他深知这些亲卫的本事,所以不可能有人偷偷将巫花容给掳走,而他也很清楚巫花容的手段,更是坚信没有人能够冲破国公府的亲卫队,对巫花容造成威胁。 那么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巫花容是自行离开的,或者说,这小丫头根本就是自己偷溜出去的。 在通知自己之前,这些亲卫估计早已将整个雄州翻了个遍,至于有没有搅扰得人尽皆知,曹顾还是十分相信这些亲卫的能力和智商的。 在事情没有得到确认之前,他们又怎敢把这事儿到处宣扬?若真要宣扬,他们早就请命调动雄州的军队,哪怕一个苍蝇和老鼠都放不出雄州城去了。 所以曹顾下意识就想到了苏牧。 他之所以要带巫花容出来,口头上说是让她陪着自己,照料自己,其实也是怕将巫花容留在国公府,没有自己在家里头坐镇,其他子子孙孙会欺负巫花容。 毕竟巫花容的真实身份还不能公开,起码在官家没有对那桩案子平反之前,巫花容是没办法正大光明自称曹花容,即便能够改名曹花容,也只能以曹顾这一脉的身份。 而官家会不会为那桩案子平反,也就需要看曹顾在这场战事之中的表现和体现出来的价值了。 这其实也是曹顾选择复出,不再明哲保身的另一个原因。 他相信巫花容的本事,若说打架或者生死厮斗,国公府里头的人,甚至很多武艺高超的亲卫,都不一定是巫花容的对手。 可国公府实在太大,加上各宗各房延伸到外头的那些或明或暗的大小势力,整个国公府便像根系发达,树冠参天的一棵大树,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子孙们之间更是尔虞我诈,便像个小官场一般。 这样的环境对于从小就耳濡目染的国公家小孩而言,早已见惯不怪,并乐此不彼,经历了大家族这种熏陶和锻炼之后,后代子孙进入官场,便要比其他官员拥有更加得天独厚的优势,起码在阴谋争斗上,绝对不会吃亏,甚至还能游刃有余,这也是皇亲国戚们的生存手段之一。 然而巫花容出生在荒岛之上,那里的人野蛮粗暴,做事风格也是原始直接,全凭武力解决,没有任何心计争斗可讲。 在这样的环境下,自己将巫花容丢在家里头,曹顾又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他也知道巫花容野惯了,早想着要见识见识外头的天地世界,对于大草原和开阔的北地风光,这丫头早已心驰神往。 她对沙场厮杀的兴趣,绝对要比琴棋书画要来得凶猛百倍千倍,所以即便事先早已嘱咐告诫过很多次,但曹顾也有着预感,这丫头绝对不会甘于寂寞的。 没想到她终究还是偷溜出去了,他现在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既担心又安心。 安心的是,巫花容选择在这个时刻偷溜出去,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混进了苏牧的使节团里。 虽然这次涿州招降或许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顺利和安全,但有苏牧在,他迟早会发现巫花容就在队伍里头。 而苏牧是非常清楚巫花容的身份的,所以只要苏牧没事,巫花容自然也就会平平安安的了。 可让他担心的也同样是苏牧,因为曹顾也知道巫花容对苏牧充满了敌意! 虽然他不清楚苏牧和巫花容之间发生了些什么龃龉和过节,但他能够感受到巫花容是真的痛恨苏牧。 既然痛恨他,为何还要跟在他的队伍里头? 他相信苏牧不会伤害巫花容,可他并不敢肯定巫花容不会对苏牧动手! 若巫花容不识大体不顾大局,真动用了小手段来暗害苏牧,破坏了整个招降的计划,便是他曹顾,也保不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了! 其实事情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严重,巫花容确实就混在使者团的队伍里头,她也确实想要给苏牧使绊子。 但她绝不会暗害苏牧的性命,因为她觉得这样太便宜苏牧了。 再说了,她只是觉着好玩,跟着雅绾儿和扈三娘姐姐出来见见世面,暂时还没有对苏牧下手的意思。 用她的话来说,她既然能够把自己的一只眼睛换给雅绾儿,又怎么可能会杀死苏牧,让雅绾儿姐姐守寡? 但苏牧对她实在太可恶,而且这该死的浑人直到现在仍旧没有任何悔改之心,所以她迟早是要给苏牧一点教训! 苏牧也是无语得很,本来自己带着雅绾儿和扈三娘就已经足够提心吊胆的了。 莫看她们都是善于伪装之人,若数十万大军之中混进两三个女人,大家自顾不暇,鬼才会发现,可他们的使节团来来去去也就一百来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雅绾儿和扈三娘身段出众,虽然时值严冬,穿着紧实厚重,可时间长了也就能够看出来了。 这个时候偏偏又加进来一个巫花容,这小丫头可是个麻烦制造机啊! 虽然巫花容生得雌雄莫辩,这是她的优势,可同样也是她的劣势,相对于雅绾儿和扈三娘而言,最容易让人发现的,偏偏就是巫花容! 理由很简单,如果你在一堆男人里头,看到一个长相很中性的,下意识就会怀疑他是不是女的,就会留下这个念头,不断去观察和求证。 而雅绾儿和扈三娘姿色出众,为了掩盖身份,会做很多伪装,一时半会也不会被察觉,巫花容却觉着自己不似女子,根本就不需要伪装什么,也就更容易被发现了。 最先发现的自然是苏牧,不过如果眼光能杀人,巫花容那小丫头早就把苏牧碎尸万段了。 所以即便发现这惹事精在队伍里头,苏牧也只是给雅绾儿和扈三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看紧这丫头罢了。 柴进和朱武等人都算是老行伍,岳飞徐宁更是以治军严谨而声名鹊起,拿下雄州的战役更是他们的成名之作,在军中乃是许多军士们的向往崇拜对象。 今次的护军都是从包括韩世忠宗储杨挺等人的营团之中抽调出来的精兵亲卫,战力不可谓不强大。 而且这些骑兵都是一人两骑,外带一匹驮重的辅马,也就是说一百个人,却有三百匹马。 这也是他们展现给郭药师的一种姿态,在辽阔的北地上,骑兵绝对是兵王中的兵王,谁拥有出色的骑兵,谁就能够领先于敌。 岳飞等人所挑选的都是高大健壮的燕地马,这些马匹的屁股上还烙着一个印记,那是涿州东北方向风信子马场的标识! 而风信子马场,可不就是郭药师最肉疼的一处马场么! 岳飞等人决意乘骑风信子马场的战马,其实也是剑走偏锋,因为这是**裸地打脸,是对郭药师无情的嘲讽! 是我们抢了你的马场,现在我们就骑着你的战马,来跟你谈判,要你投降! 若郭药师没有一丝投诚的意思,那么不管岳飞等人单兵作战能力有多强,苏牧一个打十个,甚至打一百个,一旦郭药师发飙,他们都是没办法离开涿州的! 然而苏牧还是同意了岳飞等人的建议,虽然郭药师是个胆大包天的赌徒,但苏牧何尝不是一个博弈者! 博弈,可解释为局戏,博,就是赌博,关扑,打赌,而弈,则是下棋。 赌博纯粹是赌运气,有一些可以赌少许的技巧和概率,但人常说十赌九输,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弈却是有胜算可言的,胜利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去争取的,所以博弈并不是赌博,一字之差就是天地之别了。 然而苏牧眼中的博弈,还要更加的高层次一些。 在现代数学之中,便有博弈论一说,也叫做对策论,或者赛局理论,属于应用数学,在各个学科,包括政治学,经济学和国际关系学,军事战略等等方面都有着极其广泛的运用,这纯粹就是一门谋士的学问! 简单一点来说,博弈论想表达的就是,在多个决策主体之间的行为具有相互作用之时,各主体根据所掌握的信息及对自身能力的认知,做出有利于自己的决策的一种行为理论。 这么说或许有些拗口,我们换个说法,所谓博弈,就是优先预测胜利前做出的竞争! 是的,博弈是以预测胜利为前提,并为了胜利而根据自己掌握的信息和自身能力,来做出预判和主动竞争的一个行为。 或许方七佛并不知道什么博弈论,或许在苏牧遇到过的人当中,方七佛绝对是最懂得博弈的一个人。 而苏牧也一直在践行着这种理论,并享受着这种理论给他带来的好处。 或许以他本身的知识与能力,还无法完全理解博弈论,更没有那么多其他学科的方法来辅助,即便关于博弈论他只是粗浅的理解了皮毛,但这么次的实践之中,苏牧也渐渐领悟了一些极其珍贵的心得和经验,他也得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方法和技巧。 这也正是他敢于同郭药师谈判的底气,在他看来,谈判是建立在利益需求的基础之上的,双方都有谈判的需要,谈判才能得以开始。 而开始了之后,最需要考虑的事情只有四个,对方想要什么,我能给什么,我想要什么,对方能给什么。 在这个前提之下,才考虑对方想要的我给不了,能不能打个折,我想要的对方无法全部给,如何才能争取利益最大化。 这里头关系到政治,军事,经济,甚至文化,乃至于谈判者双方的心理活动等等,如果将谈判当成简单的脑子好口才好就能够取胜,那么也就想得太简单了。 谈判的最终底气,还是来自于,你手里头有什么,能够让对方心动。 这是干货,也有人手里头并没有那么多筹码,但如果你跟我合作,我得到你的帮助之后,在可预见的不远未来,也能够达成你想要的筹码,这种利用可期许的虚拟好处,长远利益来谋求合作,也就是谈判的技巧了。 正是因为了解到这些,苏牧既有童贯这样财大气粗的土豪当背后的干货,又有出色的谈判技巧,对天下大势的前瞻性,对郭药师未来命运的了解,对双方兵力和战局结果的预测,这些都是他的资本,足以让他充满信心! 第四百五十一章 临时起意 巍巍太行出雄关,太行山乃天造地设的阻隔,仿佛要将北方原野与中原大陆永远分隔开一般。 太行山雄奇傲岸,山中苍莽,又多峡谷,古时又有军都陉、薄阳陉、飞狐陉、井陉、太行陉等东西向的横谷,名曰太行八陉。 而太行山也造就了太多的诸如紫荆关这样的雄关,从古到今,太行山便一直是兵家必争的要塞险峻关隘之一。 在太行山的某处,正有一条小溪流缓缓地流淌,它就像向往着大海母亲的欢快孩童,一路奔腾,声势却越来越大。 这条溪流到了涿州境内之后,便已经形成了河宽数十丈的大河,上游称之为拒马河,中段则称白沟河,到了下游便是大清河。 这里便是大焱和辽国的天然界河了。 童贯的上一次北伐,便是栽在了白沟河,辽国派出了萧干和耶律大石,在涿州接连大败大焱军,大焱军最终只能退守瓦乔关,也就是雄州,然而最后连雄州都保不住,只能退到莫州。 到了莫州之后,辽人仍旧不肯松口,童贯的北伐大军只能拼死抵抗,这才结束了这场笑掉大牙的北伐。 大战过后,朝中文官对童贯也是口诛笔伐,若非今次平叛方腊有功,他想要再次北伐,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为了抵御辽人的骚扰,大焱甚至还动用了数以万计的民夫,借助天然地势,在雄州和莫州之间,改造了一片极其广阔的塘泊沼泽地,使得辽国骑兵无法行进和冲锋。 边军以为有了这一处屏障便万事大吉,加上大焱又给辽国增加了岁币,河溯军以为高枕无忧了,也就放松了戒心,结果让郭药师的人把雄州给打了下来,甚至连莫州也给摸了。 也直到童贯北伐大军抵达,岳飞等先锋兵团四处打草谷,才先出其不意把雄州给占了,彻底切断了郭药师的常胜军与南面的联系,莫州被孤立,童贯的大军根本不需要去理会,里头的常胜军也早就逃之夭夭了。 苏牧等人来到了白沟河畔,但见得虽然是严冬,但白沟河并未冻结,河水如万马奔腾,始信拒马河原来也有“巨马河”的说法,大抵就是因为河水咆哮如同巨马奔腾吧。 这白沟河地理位置极其重要,郭药师也没道理不严防死守,而且由于河水太过激荡,将沿岸地形切割得极其严重,岸边都是刀削一般的峡谷,适合搭桥过河的地段并不多。 而这些适合搭桥的地段,能够搭建渡口的平缓地方,早已被辽国守将死死扼住。 到了郭药师的手里头,更是在渡口的要塞之处,建造了许多军堡和箭楼等等,后头更是挖掘壕沟,陷马坑等等防御工事,想要冲破白沟河,拿下涿州,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太宗北伐之时,幽州才是首战战略目标,而太宗北伐也曾经拿下过幽州,那里就是二百多年来,汉人所能够抵达的燕云十六州之中,最远的一个目的地。 只要这次北伐能够拿下幽州,那么就能够超越前人,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童贯等人的理想显然不会在幽州止步,苏牧更加不可能只将一个幽州放在眼里,甚至根本没有将燕云十六州放在眼里,他的目标是阻止女真人的崛起! 他以为这个目标并不难实现,因为岳飞等人对大焱军士的成功改造,因为童贯和种师道对他的重视,都让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然而当他真真切切看到这条界河,在沉沉的暮色之中,遥望着对岸的那些壁垒和望楼,看着如发怒的白龙般奔腾的河水,苏牧突然感到很压抑。 即便他经历过战争的洗礼,见证过无数袍泽和敌人的死亡,可在这滔滔大河面前,他仍旧感受到了天地之力的不可战胜,便仿佛老天爷并不想让大焱收复大好河山一般。 可在石敬瑭没有将燕云献出去之前,这些地方都是汉人的江山,越过燕云之后,就是我们抵御外敌的长城,这些可都是我们曾经的家园啊! 辽人能够越过这条大河来追击大焱的军队,为何大焱的军队就不能扛着天地之威,将河对岸的敌人赶走! 苏牧长长呼出一口气来,遥遥望着对岸,仿佛那是一个伸手可触却又遥不可及的梦想。 岳飞等人很快就派出斥候,侦察周遭的形势,剩下的人则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并将使节旗帜立在显眼之处,相信对岸很快就会看到旗帜,翌日消息就会传到郭药师那边去,而郭药师那边做何表态,还需要等待。 若郭药师无意投降,白沟河守军没有得到郭药师的命令,苏牧岳飞他们强行渡河几乎就跟自杀没什么两样。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苏牧也只能释放善意,等待郭药师的回馈态度。 如此一来,苏牧不得不承认,确实变得极其被动,而眼下速战乃是北伐军的最佳选择,只要拿下涿州,就能够直面幽州,即便萧干和耶律大石领兵前来,也需要面对幽州的深沟坚墙。 再者,能够招降郭药师,北伐军便可以兵不血刃地渡过白沟河,这条河虽然凶猛险要,但也不是没办法强渡。 可问题是大焱的军队已经对这条河产生了心理阴影,这条河给他们带来的恐惧会让他们的脚步无法前进,即便能够强渡,也要损失大量的兵力,若郭药师半渡而击,说不得童贯又要再丢一次人,今后想要再度北伐收燕云,也就不太可能了。 如果说临出发前,苏牧对招降郭药师还有着疑虑,如今亲眼所见过后,心里头反而越发地热切起来,急着要过河去谈判了。 但是他也很清楚,这种心态会影响他的判断,是非常要不得的。 虽然看似被动,但实则是因为郭药师那边消息传度速度的关系,相信郭药师收到消息之后,便会第一时间召集幕僚和弟兄们商议此事了。 可郭药师这种人懂得权衡,又善于舍弃,若他不识时务,并没有投降的意思,而是依仗白沟河负隅顽抗,那么情势就会变得极其糟糕了。 而且苏牧自认为,这种可能性极大! 郭药师是个懂武功,知兵事的骁将勇将,更是有头有脑的智将,知晓了苏牧前来招降的消息,他肯定也能够察觉到大焱军并不想与他发生血战,导致两败俱伤。 这就等同于让他看到了大焱军的忌惮,而以他的智慧,不可能推测不出大焱军其实忌惮的不是他郭药师,而是忌惮即将奔赴战场的萧干和耶律大石! 若他坚决不投降,倚仗着白沟河死死据守涿州,那么等到辽国援军抵达之后,便是大焱北伐军大败之时! 以他涿州和易州战斗力没有受损的两万余人马,调集起来抵御大焱军,想要守住涿州,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结合这种种因素,苏牧才刚刚抵达白沟河,便遇到了极其不乐观的难题了。 若真要坐等下去,只怕等不来郭药师,却等来了耶律大石和萧干了。 他一直认为主动权在自己的手中,如今到了河边才发现,就因为过河这样一个问题,自己就变得极其被动了。 想到这里,他慌忙让人将刚刚立起来的旗帜给收了起来,刚刚升起的火堆也灭掉了! “鹏举,你和徐宁带七八十人马,往南岸游弋,务必要消除对岸的怀疑,给我打个掩护,一定要让他们相信,你们只是常规巡检!” 岳飞和徐宁一听,顿时有些慌了。 说实话,他们也知道这支护军其实并不是为了保护苏牧,因为一百多骑兵面对涿州的上万兵马,说保护根本就是个笑话。 他们来的目的是为了宣示北伐军的气势和态度,在精神上压制郭药师,这也是苏牧的心理战术之一。 当苏牧让他们收了旗帜,灭掉火头之后,这几位当即看出了苏牧的意图。 他们的游骑兵长期在这一片活动,里头也有些精熟地形的,按说目标减小了,找到熟悉水面的艄公,偷偷送几个人过去,并不成问题。 可这样一来,就变成了苏牧和柴进几个孤军深入,可以说跟单刀赴会没什么两样,早先准备的优势压制也就荡然无存。 而且他们冒险潜入涿州并不难,可想要见到郭药师并说服郭药师归降,难度也会随之增加。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苏牧等人过去之后,便彻底与这边切断了联络,而童贯那边已经在秣马厉兵,就等着渡河了。 万一苏牧劝降失败,童贯这边又不知底细,难不成要一直等下去,等到萧干和耶律大石进驻涿州,才来个硬碰硬? 这里头损失的可就不是苏牧几个人的问题了,而是错失了早先雷霆一般拿下雄州所争取来的宝贵时间! 虽说苏牧身为使者,拥有便宜行事的权力,但这个决定还是担负着极大的风险,又太过沉重,一旦整个计划失败,苏牧背负千古骂名不说,整个北伐军数十万人,可都要吃败仗的! 然而岳飞和徐宁几个早已习惯了,在最关键的时刻,他们会选择相信苏牧。 若没有苏牧的练兵之法,没有北玄武将那些奴隶兵带过来,他们或许连拿下雄州都要费一番苦功。 因为雄州乃是后周皇帝率先拿下的一个地方,同样是一处易守难攻的硬骨头要塞,岳飞等人能够拿下,也是因为守军太过大意,也没有想到大焱竟然还有如此精锐的骑军,夜间突袭之下,牺牲了很多兄弟才拿下来的。 再者,那时候也有北玄武这样的猛人率先潜入雄州做内应,否则能不能拿下雄州都还是个问题。 可以说大焱北伐军如今积累下来的优势,都与苏牧有着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 所以当苏牧做出这样的决定之时,岳飞和徐宁只是迟疑了片刻,为苏牧的个人安危感到担忧,最终还是按照苏牧的吩咐,只留下砍伐树木造船和带路的本地熟手。 而后他们带着剩余的人,大张旗鼓地沿着河岸,往南巡游去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攀岩 岳飞等人走了之后,苏牧让弟兄们吃了些干粮,稍作休整,自己则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毕竟这一次临时起意,彻底打乱了他的部署,也让他明白了什么才叫计划赶不上变化。 早先他也实在太过想当然,也低估了此行的难度,眼下郭药师能等,但他们却不能等,战局越是拖到最后,对北伐军就越是不利。 眼下最好的策略便是赶在萧干和耶律大石的前头,将郭药师彻底搞定,倚仗涿州和易州,对幽州形成合围之势,如此一来,拿下幽州便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只要幽州到手,军心士气可用,又有重城要塞可以据守,以此为桥头堡,数十万大军便能够展开攻击阵势,这才是将好的开端真正发展成优势的机会。 柴进和朱武两位副使对北地局势的认识其实比苏牧还要深刻一些,只是在大局上比不上苏牧的眼光,眼下苏牧也是想他们询问建议。 柴进在谈判上应该是不错的选择,而朱武则擅长于谋略,两人都曾经预演过这次行动,所以对苏牧做出的决定并没有感到太过吃惊。 事实上早在出发之前,他们就曾经设想过这样的情况,只是童贯此人好大喜功,诸多军士也需要激励,他们才没有向苏牧提出这些问题。 如今难得苏牧自己考虑到了这些难处,他们二位也就不再迟疑,将各自的看法都抖了出来,虽然也有分歧,但在大体方略上并没有太大的出入。 只是如今处于被动,在应对郭药师的法子上,三人都持有不同意见,苏牧一时间也不好太过独断。 直到夜色深沉,手底下的探马很快回来,说是有人找到了适合偷渡的路线,苏牧便让诸人收拾停当,往北面走了大概一刻钟,果是见得一条小径能够通往河滩,而河滩斜对面已经黑漆漆一片,只见得巍峨的峭壁,哪里有什么适合登陆的渡口! 苏牧将带路之人召唤过来,这人是个四十多的老汉子,身材矮小,皮肤黝黑,手脚粗大,不似军汉,反倒像个北地农夫。 “大人,那对岸确实是一片峭壁,敌人无法设防,但小人曾经在涿州那边讨生活,知道那里有个地方适合攀爬,咱们人不多,目标不大,趁着夜色,其实可以攀上峭壁...” 苏牧等人都是武艺超群之人,既然这峭壁连这带路的汉子都能够攀爬上去,他们自然也不成问题,可这样一来,马匹怕是又要丢下了。 苏牧与柴进朱武相视一眼,后者并没有反对的余地,诸人只好将马都放开,这些马匹也不需要杀掉,只是为了保密,只能将鞍具都丢掉。 好在眼下是冬季,河水比夏汛之时要平缓很多,此处河面开阔,水势也温顺许多,再加上那处峭壁在斜对面下方半里之地,苏牧等人并不需要垂直横渡,完全可以借助水流的力量,斜斜漂流而下,虽然不省时,但省力又安全许多。 打定了主意之后,带路的汉子便带着人手砍伐木头,苏牧早就预料到要渡河,早早让人准备好羊皮,做成了羊皮筏子的气囊,如今指导他们捣鼓出来,也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 无论是雅绾儿和扈三娘,还是巫花容,大家都是在海上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并不是怕水的旱鸭子。 柴进朱武都是水泊梁山出来的好汉子,又身怀武艺,渡河这种小事更是不在话下。 那带路汉子便当头下了水,苏牧等人轻装简行,将重要的东西都裹在防潮油纸和毡布里头,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了河。 到了河岸那边,他们才看清楚,那峭壁下方有着窄窄的河滩,滩上并无草木,全是圆滑的鹅卵石,原本也是河道,只是冬季水位下降,将这一部分河岸给露了出来。 因为水分充足,那峭壁上倒是长了不少的寄生树木和青藤,加上峭壁上也有坑洼之处,即便高达十丈有余,但对于苏牧几个而言,并没有太大的难度。 虽然是深夜,但众人也不敢举火,生怕影响到攀爬,借助着依稀清冷的星月之光,就这么如同壁虎般,攀上了那峭壁。 雅绾儿等人身姿轻灵,反倒走在了最前面,柴进朱武落在后面照看那些军汉,适当的时候提携一把,毕竟他们虽然是军人,可武功上并没有太大的造诣。 眼看着就要登顶,巫花容却停了下来,跟在他后头的苏牧也不好抬头看她的屁股,只是默默跟在后头,前面一停下,他差点就撞上巫花容,险些被弹落下去。 “你故意的!”巫花容虽然没有被撞到,但还是能够感受到苏牧差点与自己来个亲密接触,当即就要发火。 眼下时间紧迫,苏牧可没有时间斗嘴,眸子清冷,目光严肃地朝她低声呵斥道。 “事关重大,我可没时间跟你玩耍,你最好认清楚形势,否则我就把你丢下了。” 巫花容正来气,没想到苏牧还火上浇油,当即也是怒不可遏,朝雅绾儿和扈三娘说道。 “二位姐姐,让这该死的狗才先走!” 雅绾儿和扈三娘相视一眼,不由摇头轻笑,她们早已习惯了苏牧和巫花容的争斗,而且她们也知道巫花容的心思,只是都没有点破罢了。 这战场上瞬息万变,凶险之极,巫花容却跟过来,若说只是为了伺机报复苏牧,说出去谁信? 不过巫花容这妮子生气起来也是吓人,雅绾儿和扈三娘对她又疼惜,便听话地让到了两边。 苏牧也不想跟她罗嗦,朝柴进朱武两个嘱托了一番,便飞身而上,率先登上了崖顶。 他的内功了得,本来着重修炼的就是速度和短时爆发力,手脚功夫一经施展,噔噔噔便往上窜,身轻如燕,遇到无法借力之处,只需停顿片刻,草鬼唐刀和混元玄天剑都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在石壁上凿出凹坑来,就能够给自己和伙伴们借力所用。 眼看着就要登顶,苏牧缓缓仰头,但见得头顶上漫天的星辰,冷月高挂,真真有一种手可摘星辰的感觉,便如同脚底下是虚空,身边的悬崖峭壁也消失了,仿佛整个人就置身于夜空中一般! 见得如此美景,苏牧心怀大为舒畅,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喝一声,便登上了崖顶。 当峭壁消失在自己眼前之时,一股风沙夹着枯枝败叶便这么迎面而来,苏牧下意识就闭上了眼睛。 可刚刚闭上眼睛,他后颈的寒毛就倒立了起来,急忙睁眼一看,但见得一点枪芒如星,就这么在自己的眼眸之中炸开! “哼!” 苏牧心头一紧,慌忙往后一仰,右手用力过大,竟然将借力的那块凸石给掰碎了! 苏牧重心失稳,左手死死抓在石壁上,差一点就掉落下去,这一掉落可就像撸下木棍上的蚁群一般,将自己后头的伙伴们都给砸落下去了! 可他还未来得及庆幸,那枪芒再次逼了过来! “这该死的小丫头!” 苏牧此时才醒悟过来,难怪巫花容要停下来,她早就察觉到崖顶有人在埋伏了! 一想到适才的命悬一线,苏牧也是后怕加忿忿,这小丫头还真会玩儿,也真敢玩儿,要不是自己警醒一些,反应快一些,换成别个的话,说不得早就被捅落下去了! “死丫头!看我怎么收拾你!上面统共多少人呢!”苏牧右手也是空着,顺势抽出草鬼唐刀,往那枪头一劈,那杆枪便应声而断! 那枪头往下掉落,柴进等人也不需苏牧吩咐,早有防备,将那枪头给打落下去。 苏牧猛提一口气,便一跃而上,半空之中如冲上云霄的雪鹰,左手将混元玄天剑也给拔了出来! 崖顶上那皮甲汉子显然没想到苏牧竟然能一下子就劈断他的枪头,更没想到苏牧竟然能够如飞鸟一般,违背常理地“飞”上来! 他碰到的可都是寻常厮杀汉,哪里见过苏牧这样的武道宗师! 借着月色,苏牧瞬间就看清了这汉子的模样,虽然没有穿戴铁甲,但这汉子身上裹着坚韧的熟牛皮甲,背后还挂着一张骑弓,绝对是军人无疑! 出现在这里的军人,自然只能是郭药师的常胜军,那汉子见得苏牧飞上来,也是反应迅猛,将那半截枪杆子往苏牧这边一丢,已经将腰间的短刀给拔了出来! 冬季寒冷,弓弩在夜间其实并没有办法拉开,就算拉开了,强行用力也只能把弓弦给崩断,再者那军汉也来不及卸下骑弓,更没有时间给骑弓上弦! 苏牧双眸爆发寒芒,左手剑右手刀几乎是同时劈出,将那半截枪杆磕飞之后,右手唐刀落下,那个正欲动手的军汉,已经被切下了半个手掌! 他已经在这里蹲守了很久,虽然有皮手套保暖,但河风冷冽,又不能生火取暖,手早就冻得麻木,被苏牧一刀切下半个手掌,并未觉得疼痛,反而热血喷洒出来,让他感受到了温暖! 可当那手掌连带短刀掉落在地,那军汉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心里头的恐慌,其实比手掌的痛楚还要可怕! “啊!杀了他!快杀了他!” 随着一声大喊,军汉身后便冒出四五个穿着各色皮甲,披着厚重皮毛的北地大汉,这些军汉显然正在给大弓上弦,见得苏牧如此神勇,也来不及在料理长弓,纷纷抽出刀剑来,一拥而上! 苏牧双眸微眯,爆发出熠熠星辉,一脚便将那受伤的军汉踢飞出去,正中为首的汉子,二人滚到在地,苏牧左手剑右手刀,便若那饿虎扑羊般冲将上来! 由于情势不明,苏牧也不想痛下杀手,再者这些人也是了解涿州情况的最佳人选,苏牧也就留了手。 漫说只是普通军汉,这四五个人便是武林高手,也不见得是苏牧的对手,而在这个空当,雅绾儿等人已经爬了上来! 第四百五十三章 用蛊 雅绾儿等人攀上崖顶之后,发现苏牧已经收刀剑入鞘,地面上是五个紧咬牙关打滚的汉子。 他们并没有哀嚎,只是极力强忍着伤口带来的剧痛,其中两个还在摸索着,要捡回他们的兵刃。 当雅绾儿等人横空出世,他们仍旧没有断了这个念头,北地汉儿的彪悍,可见一斑。 虽然是敌人,但苏牧心里也不由感叹,若大焱的军士都能够像这些人这般坚韧不屈,何愁燕云无法收复,何愁辽国无法战胜? 念及此处,他反倒有些懊悔,不该出手这么重,并非他妇人之仁,而是对待可敬之人,就该给他们足够的敬意。 不过柴进和朱武以及身后那些大焱军士可不这么认为,他们在雄州战场血战厮杀,深知郭药师麾下这些常胜军是如何的穷凶极恶。 他们虽然是北地汉儿,但对待同胞似乎并没有什么同情心,并非只是针对大焱的军士,他们在雄州涿州,对待那些耕种和放牧的平民,同样是不吝抢占和蛮霸的。 这些人早已不是原先的怨军,而是郭药师到达涿州之后,收编了各地的散兵游勇,大多数都是纵横北地的马贼和匪盗,心狠手辣,根本就谈不上仁义道德。 若非苏牧制止,那带路汉子早就带着兄弟几个,将这几个人千刀万剐了! 五名常胜军士兵突然出现在这里,这其中自然有些蹊跷,但也不排除这些人只是偶然经过,毕竟雄州和莫州已经陷落,郭药师肯定要对白沟河严防死守,为了防止大焱军偷渡,时常巡检岸边渡口和可能被登陆的地点,也是情有可原。 若真有人出卖苏牧,来的也就不可能是这五个人了。 此处河崖下了坡之后,便是一处枯黄败落的树林子,枝桠参差,活像毛发稀疏的老头。 这些人都硬骨头,恶人自有恶人磨,那带路汉子便带着几个军士,将这几个常胜军给踩踏在地上,逼问是否还有常胜军在附近,他们是否已经发出警讯。 这些个常胜军只顾骂骂咧咧,又是想反抗,又是往人身上吐口水和血沫,困兽犹斗一般的凶狠。 几个护军也不是吃素的,能够加入岳飞和徐宁的先锋游骑,还能够被挑选出来担任护军,哪个不是精锐,二话没说,抽出刀子来就要用刑。 然而这个时候,巫花容却走了出来,朝那几个护军说道:“别动粗啊,这种事,我来就好了!” 为了这次出行,她还给自己准备了一套甲片都经过精心镶嵌和搭配的猩红色轻甲,极其显眼,上了战场就好像在额头上刻着:“你来打我啊,打我啊!” 也就这副行头,让几个老护军非常的呲之以鼻,一路上对巫花容也没有太多好脸色。 不过看在苏牧的份上,也就没有出言挤兑嘲讽罢了,再者,她一看就知道是个雌儿,指不定还是苏牧的欢喜冤家,大家也就睁眼闭眼了。 听说这小雌儿要出手,几个老护军也是冷哼几声,在一旁抱臂冷眼旁观。 苏牧几个是知道巫花容的手段的,想起她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虫子来,心里就直发毛。 冬日里天气太冷,巫花容正愁没东西喂养她的蛊虫,这也是她不愿跟在曹顾身边的原因。 若太久没有血食喂养体内的蛊虫,这些蛊虫非把她的阴血都给吸食干净,这段时间她连月例天葵都不曾来了,体内的蛊虫早已饥渴难耐。 但见得她露出一对小虎牙,阴森之极地走过去,在每个常胜军的额头上拍了一记,而后就退回到了原位。 几个老护军面面相觑,一时半会儿也没回过神来:“这就完事儿了?” 苏牧和雅绾儿扈三娘却是讪讪一笑,朝他们说道:“先找个避风之地歇息一下...” 柴进和朱武有些迟疑,也不知道巫花容葫芦里卖什么药,正打算留下来,却听苏牧说道:“我劝你们还是...还是跟我去避风歇息比较好...” 苏牧越是这般说,柴进和朱武就越是好奇,反正这几个常胜军也跑不了,他们倒是想看看,这巫花容到底如何收拾这几个常胜军的。 苏牧见得他们一脸好奇的样子,只是拍了拍他们的肩头,有些惋惜地叹道:“好自为之吧...” 柴进和朱武更是一头雾水,眼睁睁看着苏牧带着雅绾儿和扈三娘,到坡下的避风处生火去了。 巫花容本也觉着自己做得太过分,差点让苏牧给人捅死,加上蛊虫急需喂养,这才接下这差事,谁想苏牧竟然又开始拆台,那极度鄙夷的目光,让巫花容顿时又来气了。 她本想让柴进朱武和那些老护军离开,免得一会受到惊吓的,如今反倒不这么想了。 “你们看着吧,我也去烤火吃东西,哼!” 丢下这么一句话,她又跟着苏牧三人走了,只剩下柴进朱武几个面面相觑,将目光转向那几个常胜军,疑惑地想着:“这是闹哪样?” 苏牧和雅绾儿扈三娘都有极其老道的野外生存经验,坡下那片枯林子都是引火之物,生个火堆是很容易的事情。 巫花容也不知是放出了本命蛊虫的原因,还是因为实在懒得更苏牧斗嘴,一张脸煞白地紧,蔫蔫地挨着雅绾儿,等着雅绾儿将肉干烤热烤软。 几个人正在歇息,没多久那坡顶就传来了尖叫声,却不是那几个常胜军的声音! 柴进和朱武脸色有些难看,喉头耸动,嘴角还沾着一些没来得及抹掉的呕吐物,就这么狼狈地下来了。 “下来了?” 苏牧呵呵一笑,举起手里头的肉干闻了闻,柴进和朱武见得那烤得发黄的肉干,顿时捂住嘴跑开,须臾间就传来呕吐声。 这两位可都是梁山中的好汉,平素里经历过多少厮杀,见过多少血腥,而柴进更是堪比燕青的卧底细作,心理素质就如铁打铜铸一般,可纵使如此,他还是吐了出来,可见巫花容体内的蛊虫,也是真的给饿坏了。 柴进和朱武平息下来之后,那几个老护军也苍白着脸色走了下来,再看着巫花容的目光,仿佛见了鬼一般。 此时巫花容倒是蔫蔫地像个病公子,可谁还敢小觑她半分! “去问问那几个人,把该说的都说了,不然就继续受罪吧。”苏牧朝那带路的老护军吩咐了一声。 那老护军脸色有些为难,朝苏牧嚅嚅道:“大...大人...要不...还是让这位...这位小大人去吧...” 在他们看来,巫花容应该是见惯了这种场面的,也就只有巫花容去审问比较合适了。 苏牧看了巫花容一眼,后者脸色仍旧苍白,缩在雅绾儿怀里,朝苏牧狠狠道。 “没见本姑娘气色不对么,真把我累坏了,看你怎么跟我家爷爷交代!” 苏牧心说,你刚才可还生龙活虎,这些倒好,真要跑腿了又装病,显然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出,早早就准备要装病了,还不是嫌审问太过麻烦,懒得用脑子记东西么! 面对苏牧的鄙夷,这一次巫花容倒是老实没有反驳,大概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恶心恶心苏牧。 只要见得苏牧皱眉头,巫花容心里头别提多开心了。 柴进和朱武又回来了,见得老护军们都投来求助的目光,他们又将目光转向了苏牧,一个个老脸通红,想第一次相亲的老雏儿一般。 苏牧不由轻叹,苦笑了一声,眼珠子一转,便从火堆之中挑出一根火把来,也不看巫花容,朝柴进朱武几个说道。 “好吧,大家都不想问,那我也就没什么要问的,这几个人留着也是遭罪,干脆一把火烧了吧。” 虽然觉着有些不妥,毕竟这些常胜军能够提供不错的情报,可想起他们的惨状,柴进和朱武都觉着不忍心,倒不如给他们一个干脆,而后把那恶心到了极点的场面给烧掉算了。 “我去烧!我去烧!” 苏牧一说要烧掉,几个老护军都争先恐后要干这个差事,仿佛烧了之后,能将自己心理的阴影一同烧掉一般。 可就在这个时候,巫花容小脸一红,站起来指着苏牧的鼻子就骂:“你个挨千刀的狗才,你敢烧!” 别人不知道,苏牧可是最清楚不过,她那些蛊虫可就最怕火烧,而严冬持续了这么久,她没办法在外头招募新虫子,动用的可都是她体内的本命蛊虫。 这些本命蛊虫与她性命相关,若真要烧掉这些蛊虫,她可就受到极大的创伤和损失,而且这些蛊虫都是她精心喂养的,属于荒岛上的独有物种。 即便烧了对自己身子影响不大,可今后就再也找不着如此细小却又强大的虫子了! 再说了,她跟这些虫子息息相关,虫子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她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是她灵魂的一部分,她又怎么可能让苏牧烧掉这些虫子! 苏牧见得她腾地站起来,指着自己骂,也是不咸不淡地笑着问道:“身子舒坦了?舒坦了就过去问问,把该知道的都给抖出来,给人家一个痛快吧。” 苏牧晃了晃手里头的火把,毫不掩饰“威胁”之意,巫花容气得胸脯起伏不定,张口结舌面红耳赤:“你!你卑鄙!你无耻!你下流!” “有力气骂人,还不如赶紧去问,不然咱们可就要去烧了!”苏牧阴阳怪气地说着,将火把丢给了那老护军,后者嘿嘿一笑就要往坡顶上走。 夜风传来鬼哭一般的哀嚎,那些被苏牧断手乃至伤筋动骨都不曾哼一声的常胜军汉子,终于忍不住了... “算你狠!走着瞧!”巫花容死死地剜了苏牧一眼,气鼓鼓就往上边走,路过老护军身边,气不打一处来,劈手将火把夺过来,将火把踩灭之后,还狠狠地唾了一口,粗鄙地骂道。 “呸!烧你奶的烧!” 雅绾儿和扈三娘见着巫花容这等模样,不由白了苏牧一眼,却又掩饰不住笑意。 柴进和朱武以及几个老护军被二女的笑容一下就震住,彻底看痴了,过得许久才回过神,再看看苏牧,不由仰望星空,扪心自问:“这是哪门子的出使啊!大哥,咱们这可是打仗啊,你可长点心吧!” 第四百五十四章 生存之道 逃避现实是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当事情超出我们的预想或认知,人类总是将原因归结为天地之力的不可抗拒,以此来逃脱自己的过错,达到自我安慰或者消除恐惧的心理效果。 正是因此,才有了各种神灵鬼怪妖魔的传说,这些东西承载着人们希冀的美好,或者内心的恐惧,虽然玄之又玄,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真切切地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 谎言说过千遍就会变成真理,最后连人类自己,都无法分清是相信还是存疑了。 谁都无法相信,巫花容这么一个俊俏小哥子,只是拍了拍别人的额头,就能让人体内溃烂,如千万只毒虫在啃噬着五脏六腑,甚至有密密麻麻的黑头小虫,竟从皮肤不断的钻进钻出,偏偏这些虫子又避开了重要的脏器,使得受苦之人无法死去,活活忍受这种人间炼狱的折磨! 若是刀光剑影冲锋陷阵的厮杀,即便再如何惨烈,或许都无法让这几个常胜军退缩屈服,因为他们是狠辣的山贼出身,他们是天职就是在战场上厮杀,这是他们无可避免的宿命。 然而这些虫子,却激发了他们内心之中最大的恐惧,仿佛这是他们的报应,若是阎王爷索命的前兆,他们也就认了,可这根本就是十九层地狱的入场券! 这些厮杀汉子并没有将生死看淡,这时间也没人能将生死看淡,他们只是找到了比生死更值钱的东西。 比如陈公望,他找到了文人的道,将之视为比生死更值得珍视的东西,所以他愿意卫道而死。 比如这些常胜军,他们觉得活着享受金钱女人,享受掌控生杀大权的杀人快感,比籍籍无名地去死,更让他们快活,所以他们选择了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选择了刀头舔血的生活。 归根结底,他们都无法看淡生死,只是相对他们追求的东西而言,死就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仅此而已。 然而他们却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或许死才是最困难,却又是最简单的事情,许多时候眼睛一闭,心一横,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可这世间终究还有比死更可怕的经历,那就是半死不活,求生不得而求死不能! 古时之人最是迷信,死都不怕,就怕死了下地狱,来生投胎变成猪狗牛马,可还有比这个更可怕的,那就是活着的时候,亲身经历下地狱的惨烈和无尽痛苦! 密密麻麻的虫子从他们身体的内部咬破皮肉,钻到外头来,那毛茸茸的肥胖身子,一根根清晰可见的黑色毛刺,头顶上绿豆般的眼珠子,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爬满这样的虫子,虽然不知道十八层地狱是什么样子,但他们心里却很相信,这些虫子,应该来自于更底下的十九层地狱! 牛进达在苦苦支撑着,他紧闭着双眸,尽量不去看这些,他拼命地打滚,想要将这些虫子压死,因为他根本不敢拿手去抓,手掌碰到虫子的那种软软触觉,会让他的恐惧放大百倍千倍! 他听到弟兄们用头不断撞地的声音,而后听着那些声音渐渐消失,只剩下虫子钻进钻出的沙沙声。 他是甄五臣亲手提拔起来的,他记得还在辽东之时,也是这么个凛冬,他们被一群黑鹿山的马贼围杀,到了山穷水尽之时,牛进达就想着自行了断。 因为北地人口稀少,土地广袤,人力与牲口一样,都是宝贵的资源,若落入敌人的手中,他们从今往后便被当牛做马,受尽屈辱,这是自诩顶天立地的爷儿们无法忍受的事情。 然而甄五臣阻止了他,带着他牛进达和其余三个受伤的弟兄,干脆地跪地求饶了。 他只觉着甄五臣是那般的陌生,因为正是眼前给敌人下跪的这个汉子,教会自己男儿膝下有黄金,宁可站着死,不肯跪着活。 被掳上黑鹿山之后,甄五臣如同走狗一般伺候着那些敌人,活得毫无尊严,卑微地如同一条掉毛的癞皮狗。 牛进达求死不能,只有跟甄五臣割袍断义,开始了绝食自尽的计划。 然而半个月之后,当他被饿得奄奄一息之时,甄五臣却把他和其他三个弟兄从牢里提了出来。 牛进达朝甄五臣的脸上吐口水,骂他没骨头没脊梁,骂他是软蛋是窝囊废。 可甄五臣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拎着牛进达几个,来到了黑鹿山的大寨忠义堂上。 牛进达还以为这个恬不知耻的人,终于连兄弟也要卖给敌人了,可当他走进忠义堂,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黑鹿山上下一百三十六口人,无论男女老少,全部被剥光了,就绑在堂上,像一条条待宰杀的白羊。 甄五臣仍旧卑躬屈膝,仍旧像那个甘心做走狗来苟延残喘的懦弱男人。 他的双手收在袖笼里头,微微佝偻着身子,身上的旧皮袄早已脏污得认不出原本的样子。 他将牛进达等人丢到地上,面色平静地问他:“如果当初你死了,现在还能报仇吗?爷儿们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可早早认输才最没骨气,不到最后,谁敢说就赢定了?” “现在还想死吗?” 当牛进达听到甄五臣这句话之时,整个人趴伏在地,泣不成声。 甄五臣也曾经对他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流血不流泪,但这次还是任由他痛哭流涕,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学生,趴在先生的脚下忏悔一般。 就甄五臣这么个赳赳武夫,却像学宫里的夫子一般,教导和指引着这帮兄弟们的人生,让他们渐渐跟别的马贼区分开来,让他们做到马贼的极致,超越马贼,成为有资格争夺北地天下的真正男儿汉! 一个女人的成熟需要一个男人或者多个男人的成全,而一个男人的成熟,并非经历一个或者数个女人,因为如果是经历了女人给予的感悟才成长起来的男人,即便看得再通透,也只能是个小男人。 这座天下的北方,是属于男人的北方,一个男人想要成长为汉子,需要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一个引领你的男人,或者无数个敌视你的男人! 牛进达就这么在甄五臣的影响之下,完成了由男人到汉子的转变,虽然在此之前,他就觉着自己早已经是汉子,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他先前不是汉子,而是莽夫,如今领悟了这个道理,才成了真正的汉子! 甄五臣仍旧笼着手,面无表情地朝牛进达问道:“你觉着该如何措置这些人?” 牛进达想起甄五臣所经历的一切,想起自己和弟兄们经历的一切,心中的怒火轰然点爆,他血红着双眼,口水鼻涕一把流,咆哮着尖叫道:“杀!杀光他们!千刀万剐!” 身后那三个弟兄也如同嗜血的野狼一般,只要甄五臣点头,他们就能够扑上去,用牙齿和双手,将这些仇敌全部咬死撕碎,喝他们的热血,吃他们的肉! 然而甄五臣只是轻哼了一声,叹息道:“还是没能看透啊…” 甄五臣给黑鹿山的大当家套上木枷,将他养在羊圈里头,而后将这些人细细审视了一遍,将那些曾经虐待过他,骂过他,打过他,那些睡过他的女人,全都挑了出来。 甄五臣曾经说过,别人敬他一尺,他还人一丈,别人辱他半寸,他还人百丈! 这些人怎么对他,他就百倍千倍万倍的奉还,他仍旧将大当家当成牲口来养,不需他开口说话,直到有一天,再次取下大当家嘴里的破布,那大当家张口就跟猪猡一般叫唤,眼睛里再没有人类的光辉之时,甄五臣才带着这些人,离开了黑鹿山。 这就是甄五臣的第一支队伍。 他牛进达是甄五臣的兵,是亲兵,是甄五臣手把手教出来的,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栽在一次常例的巡视途中。 可即便是万虫啃噬,他仍旧记得黑鹿山上发生的一切,他要做佝偻着身子笼着双手的甄五臣,而不愿去做那个慷慨求死的牛进达,更不愿意做那个最终变成猪猡的大当家! 其余四个弟兄都死了,牛进达仍旧在打滚,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支离破碎,只剩下灵魂,像游离在人间与冥间的孤魂野鬼。 他看到那个不男不女的白脸小子走了上来,他看着她将手按在弟兄们的尸体上,当那些黑色虫子渐渐消失之后,他看到弟兄们皮肤上满是红点,但身子仍旧饱满,就好像那些虫子并未啃噬他们的身体一般。 而后他看到那白脸小子的脸变得极其红润,看到她缓缓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到来,那些虫子纷纷离开牛进达的身体,他不再感到痛楚,本该松懈的那一刻,他却暗**出了一柄骨刃,那是他用黑鹿山一名三当家的大腿骨,磨成的骨刃,一直贴身带着! “不想死就老实点吧,现在的你还没有报仇的机会。”巫花容如此说道,牛进达果然将骨刃收了起来,巫花容也并没有阻止他,更没有收缴那柄骨刃的意思。 若说这世间有人能够第一眼就看出牛进达的本性,那么这个人不是苏牧,也不是深谙人心的朱武和柴进,应该是巫花容。 因为巫花容所在的斑人部落,较之牛进达所经历的一切,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她蓄养蛊虫,更是深明这种弱肉强食,坚持到最后才是胜利王者的道理。 所以她能一眼就看出牛进达的心思,她也能够理解牛进达为何选择忍受无尽的痛苦,存活到了最后。 “北地的爷儿们果然不少,不似那软趴趴的江南,一个个像兔爷,没半点汉子模样。”巫花容似乎在感叹,却将目光投向了苏牧,或许苏牧也在她所说的不是爷儿们的行列之中吧。 不过苏牧并未接受她的挑衅,他走到牛进达的身边,取下酒囊递了过去。 “说说吧,你觉着我应该知道些什么,就说些什么,我信你。” 无论苏牧所言是真是假,牛进达也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实话实说,因为他知道,这些人并非寻常之辈。 他曾以为甄五臣已经是世间独一份,在难有这样的人物出现,可到了后来,他又遇到了将四五个结义兄弟全部杀死的郭药师,而甄五臣将自己的家底都交给了郭药师,没有任何抵抗,再次选择了活下来。 而现在,他又遇到了巫花容和苏牧,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他们跟甄五臣是同一类人。 所以自己如果想要活下去,想成为第二个甄五臣,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ps:今天四章,正好补完28号的了,吼吼~~) 第四百五十五章 新的变数,兵分两路 苏牧和巫花容等人从牛进达口中套取了情报,并在其带领下前往涿州的同时,岳飞和徐宁率领着一众精锐,才刚刚脱离了敌人的追击。 郭药师对战略位置拥有着极高的重视,他甚至已经驱赶诸多辅兵和民夫,在白沟河下游的平缓处,建造了一座座防御工事! 这些防御工事并非建造于涿州方向,而是过河,建造在了河对岸,可见为了抵御北伐军的攻打,郭药师下了多大的苦功夫! 岳飞等人的游骑斥候隔三差五就过来游弋刺探,但仍旧还是让郭药师无声无息就建造了这么一条防线。 若非苏牧临时改变主意,让岳飞和徐宁引开常胜军的主意,他们也不会发现这条防线。 这条防线的建立充分展现了郭药师在军事上的长远目光和大战略眼光。 许多常胜军的将领并不理解,为何要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建立一条防线,在北伐军即将要攻打涿州之时,驱赶这么多的民夫和辅兵出去,显然对守城是极其不利的。 再者,白沟河下游的那处渡口很是偏僻,连大焱的游骑斥候都很难发现,他们先前也没有派兵驻守警戒,按说根本就不可能成为大焱的进军路线! 然而郭药师还是一排众议,将这个战略给定了下来。 原因其实并不复杂,白沟河乃双方的界河,天然而成,虽然两岸多悬崖,能够过渡的地理位置并不是很多,但各点布防,还是会极大的分散郭药师的兵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郭药师建造防线,显然还要分兵,此举显然有悖兵法常理。 在郭药师看来,即便北伐军号称数十万,但也没有自大到分兵而击,同时攻打郭药师这边所有的登陆点,因为这样的话对北伐大军的兵力损耗太大,反倒不如集中一处来攻击。 无论他们选择分兵而击,亦或是集结兵力专攻一处,对于郭药师这边而言,战术上的意义差别并不是很大。 因为渡口就这么大,任你数千数万人同时强渡,也只能同时容纳几十上百人冲锋而已。 这就相当于一个门户,被大汉堵着,就算你有几百个人,每次也只能同时放行三两个,也就是说在外头站着的几百人并没有太直接的作用,归根结底,跟大汉对垒的,也就是门前的那三两个人了。 而郭药师并非没有信心守住白沟河,他只怕挡住了北伐军之后,这些北伐军发现此路不通,肯定会四处寻找渡口,岳飞等人的游骑兵也就千余人,可北伐大军却有数十万,一旦发动起来,很容易就能够找到那处渡口了! 所以为了谨慎起见,郭药师还是让人在这里建造了防线,并派遣了一千多的步卒,在此据守。 当这些步卒发现岳飞和徐宁等一众游骑斥候出现,他们当即就下令追击,因为岳飞等人的兵力实在少得可怜! 然而他们却低估了岳飞等人的战马和骑术,更低估了岳飞他们对地形的熟悉程度。 摆脱了追兵之后,岳飞和徐宁便商量起来。 毫无疑问,郭药师为人谨慎,建造这条防线也是合情合理,将防线建到对岸来,也能够给大焱军施加无形的压力,宣示自己的强势姿态。 但这也同时暴露了这个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大焱军本来还没发现这个好地方,如今郭药师此地无银三百两,倒是让岳飞徐宁捡了个便宜。 这个情报极其重要,因为现在郭药师的人在建筑防线,已经搭建好浮桥,只要北伐军派遣一支奇兵,就能够从此处突破白沟河,以此作为前哨战,只要能够在对岸站稳脚跟,根本就不需要跟郭药师谈什么招降了! 所以岳飞和徐宁脱离了追击之后,商议的便是尽快回去报信,然而岳飞却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觉得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提议。 他要脱离卫队,去追赶苏牧! 抛开苏牧与他的情分不论,岳飞是个一诺千金的人,对军令更是誓死服从和执行。 既然上面派他们充当护军,他没有任何理由丢下使者,自己带着护军卫队返回大营。 他们也有自己的信念,他们是被派来保护苏牧的,又岂能独自离开,让苏牧自己冒险? 徐宁同样是护军的指挥之一,他与苏牧的情谊更是坚若磐石,于公于私,留下来的都应该是他。 而且苏牧曾经私下告诉过徐宁和韩世忠等人,让他们不要迷恋于匹夫之勇,而是要有意识去培养大局观。 这是为将为帅的道理,轻易不要再涉险,不要再亲冒箭矢去厮杀,因为他们活着会更有用,一个活着的将帅,才能赢取更大的胜利,才能指挥军队获胜,而不是逞个人之勇武。 能够身先士卒,每每冲锋陷阵,与士卒同生共死的,只能是将才,只有安坐若素,掌控全局,不去亲冒箭矢,才能争取成为帅才。 然而当徐宁提起这些之时,岳飞却告诉他,虽然他并不知道苏牧为何这么肯定他们就能够当上将帅,但不经历过最底层的厮杀,又如何能够成为一个成功的将领,没有在低层身先士卒,又如何了解士卒的生存与取舍? 身为一个护军统领,连自己的保护对象,连使者都能够抛弃,还谈什么未来今后?连称职的军人都配不上,还谈什么将帅之才? 徐宁已经没有太多反驳的话,因为连他自己都很赞同岳飞的话,如今的问题又变成了岳飞和他徐宁,谁去追赶苏牧,谁又回去报信。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若追赶苏牧的无法保护苏牧,那么报信回去之后,若童贯等人舍弃苏牧,而选择从这处渡口过河,攻打涿州,那么苏牧可就沦为弃子,死在涿州了! 所以追赶之人必须及时赶上去,将苏牧拦下来,等待童贯这边的决定,若童贯决定改变主意,强攻涿州,那么苏牧这个使者也就没必要抛头露面了。 可如果童贯相信苏牧的能力,希望兵不血刃拿下涿州,那么苏牧就要按照老计划来行事。 他们都心挂着苏牧的安危,而且军机火急,转瞬即逝,返回大营报信也是刻不容缓。 此时岳飞身后的张宪走了出来,朝二人说道:“我等兄弟四人去追赶苏承旨,徐指挥回去报信,如此对苏承旨才是最佳选择。” 岳飞与张宪、徐庆以及王贵生死相依,配合默契,他们只有四个人,想要偷渡白沟河,并不是什么难事,而徐宁身边虽然也有亲卫,但论战斗力确实不如这四人。 徐宁只是沉思了片刻,便朝岳飞拱手道:“鹏举,先生就拜托你了!” 为了给岳飞等人打掩护,徐宁留下了岳飞四兄弟,自己带着护军,火速往大营方向疾驰而走。 岳飞朝张宪几个充满歉意地说道:“又让你们身陷险境了…总是跟着飞吃苦头,愚弟心中甚是不安…” 张宪欲言又止,徐庆是个口没遮拦的,当即大咧咧拍着岳飞的肩头道:“二哥说的甚么话,若没有你,咱们还是泥腿子,虽说吃军饷是卖命的活计,但谁不想建立一番功业,名垂千古谈不上,光宗耀祖博一份富贵,还是不错的。” 看着嘿嘿傻笑的徐庆,岳飞心头也是一暖,王贵这个大哥平素话并不多,这次也呵呵一笑,朝岳飞说道:“二弟无须顾虑,俺们兄弟四个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说这些话做甚,赶紧追赶苏承旨去也!” “哈哈哈,正该如此,正该如此!”岳飞爽朗大笑,四人拍马而出,偷渡白沟河去了。 此时的苏牧并不知道这次的出使又出现了变数,他们正在牛进达的带领下,来到了涿州城中。 涿州城内有高慕侠的人潜伏其中,安顿下来之后,苏牧便放出皇城司的印记,等待着众多孩儿们来与自己接头。 牛进达是甄五臣的人,而杀死自家弟兄的郭药师仿佛成为了孤家寡人,手底下的人对他又敬又畏,也就只有甄五臣仍旧喊他一声哥哥,是故甄五臣绝对是值得争取的一个人物。 也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苏牧再没让巫花容折磨可怜的牛进达,这壮如蛮牛的汉子,眼下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一吃东西就猛吐,仿佛肚子里头早已千疮百孔。 涿州城也是一座古城,当初刘关张就在这里发迹崛起,也算是龙起之地。 城不是很大,但城墙坚固,郭药师又征集民夫杂役不断修缮稳固,使得这座城池像一个钢铁铸就的老龟,看起来很不起眼,想咬下来却有着崩掉牙齿的风险。 见识了涿州城的防务之后,苏牧对郭药师又有了一番新的认知,虽然从牛进达口中已经得知不少的内幕情报,但自己亲眼所见,苏牧还是禁不住感叹起来。 涿州城中眼下还是相当繁华,南来北往的走私行商正大光明地进行着各种贸易,刀剑皮毛战马等违禁品也沿街兜售,时常有游侠儿与破落军户发生街头械斗,周围见惯不怪的看客纷纷叫好,就差没搬板凳嗑瓜子来看戏了。 北地彪悍的民风在涿州也是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让苏牧最直观地看到了常胜军的战斗力。 这样的一座城池,这样的一支军队,以及这样的一位首领,还真的不太确定他是否有投降的意愿。 但苏牧并不是寻常的使者,他早已看透了事情的本质,理清了这里头的利益牵扯,更看清了郭药师心中所想所要,所以他很肯定,郭药师是绝对有投降的意向的! 如今就等着皇城司的人前来接头,综合各种情报,做好十全准备,就能够将牛进达放回去,先与甄五臣接触一番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谁的下马更威 苏牧之所以确定郭药师有投降的意愿,是因为他来到涿州城之后,一番所见所闻,让他有了新的体悟。 这样的一支北地铁军,就是郭药师手里头最充足的底气,就是他郭药师立足立身于乱世的根基。 郭药师对辽国谈不上忠诚二字,但对大焱也没有太多的归属感,他是个赌徒,他看重利益,那么就应该从利益二字来进行分析。 迫于辽国的压力,郭药师若想死守涿州,等待萧干和耶律大石的援军到来,凭借着白沟河这样的天然屏障,他是完全能够做到的。 但死守涿州的后果极有可能将常胜军全部打光,没有了常胜军,他郭药师还是郭药师吗? 他还是郭药师,但已经不再是辽国人忌惮又倚重的郭药师,也不再是大焱人想要拉拢却又不放心的郭药师。 用自己的根基和本钱,去给辽人死守一座孤城,让自己沦落为手无一兵一卒的无名之辈,再度跌落成为辽东那个一文不名的马贼。 苏牧相信,能够杀死结义兄弟而成就今时今日地位和身价的郭药师,是不可能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的。 所以他笃定了郭药师有投降的意愿,但同样很清楚,郭药师对待大焱的态度其实也有着同样的考量,可大焱如今是主动追求涿州的一方,拥有着极大地争取利益的空间。 想通了这一点,苏牧的信心便增强了起来,剩下的便是考虑招降的条件了。 关于这个问题,童贯和种师道已经给了苏牧一个底限,虽然筹码已经很优渥,但苏牧也知道郭药师的胃口绝对不会小,其中还有很大的空间去操作。 在涿州停留了一日,到得晚间,绣衣指使军的孩儿们终于发现了苏牧留下来的暗号,循着暗号找到了涿州城西的这一处落脚点。 此处是个粗陋的酒店,供饮食,管马匹,还给住宿,这种地方与大焱的客栈和驿馆都差不多,但服务内容也是多种多样,打听一些商贩商路,走私贩子,以及消息来源,寄售一些小型货物等等。 这样的地方也是龙蛇混杂,所以绣衣指使军的弟兄们根本就不担心身份会泄露。 在涿州这样复杂的地方,谁没有些秘密,只要利益上能够合得来,谁管你是江洋大盗,还是各方势力的细作? 所以说涿州是最没有秘密可言的一个地方,却又是秘密最深沉的一个地方,是最为复杂的地方,却又是最简单粗暴的一个地方。 郭药师是个人雄,懂得如何去收放权柄,也正是因为他这种开放的政策,才使得涿州越发繁华,方圆之地的贩子行商马队都喜欢聚集到这里来交易。 进城缴纳人头税和货物税,以及各种门路的收入,就已经能够为常胜军提供极大的后备补给,根本就不需要低三下气向辽国人求这求那。 当然了,别人给不给是一回事,自己有没有也是另一回事,但明面上还是要求着辽国人的。 因为如果不求着辽国人,辽国人就会以为你已经自给自足,他就会不惜代价来削弱和分化你的力量,这是郭药师最不愿意看到的。 他的理想从来都不是做辽国或者大焱的臣子,他只是想在这片土地上称王称霸,想要拥有立足之地,开创属于自己的领地和霸业! 就如同前番所言,他是个枭雄,而枭雄是没办法给人低头做臣子的,即便放低姿态做臣子,也不过是一时权宜罢了。 绣衣指使军的弟兄们终于见到了苏绣衣,而且还是活的,于他们而言,这是意义非凡的,因为苏绣衣可是组建绣衣指使军的人,是他们的“老祖宗”! 在老祖宗面前,孩儿们自是踊跃表现,将老祖宗伺候得服服帖帖无微不至不说,一干内幕情报也汇编成册,交到了苏牧的手中。 经过了一夜的筹谋和准备,苏牧终于决定要进行下一步行动,那就是先接触一下郭药师的亲信,甄五臣。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联络郭药师,也是怕郭药师拿腔拿调,再者,苏牧也认为,甄五臣虽然同样狠辣,但对比于郭药师,甄五臣还是比较有人情味一些。 根据牛进达的供述,甄五臣之所以没有跟着其他弟兄反抗郭药师,而是带领着弟兄们第一个投靠郭药师,完全是因为他不想看到手足相残。 这一点跟郭药师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郭药师将结义兄弟们杀死之时,也曾经说过,杀这些兄弟,最痛苦的就是他郭药师,但为了诸营弟兄不再自相残杀,他要快刀斩麻,将带头大哥都除掉,底下的弟兄们也就平定下来了。 事实也如他所言那般,怨军的叛乱确实平定了下来,但仍旧掩盖不了他想要专权,想要谋求更大功业的野心。 甄五臣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但他仍旧很得人心,是因为他只想在乱世之中求存,保住这些弟兄,大家抱团,更容易生存下去,他始终活得苟延残喘,始终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而郭药师却有着大野心,敢于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豪赌,更敢于把弟兄们都搭上去。 有鉴于此,甄五臣的态度,其实就变得重要起来。 苏牧对牛进达说:“我知道你想报仇,但这事儿关系到整个常胜军的存亡,在你带人来报仇之前,最好将我的话,原原本本一句不漏地转达给甄五臣。” 牛进达没有说话,待得老护军给他松绑之后,便要走出酒店。 “等等。” 苏牧叫住了他,而后将他的刀甲丢到了他怀里:“欠你一匹马,若今后还有机会,再赔给你,若没了机会,自己有本事的话,但可从我身上拿。” 牛进达微微一愕,本想对苏牧点头以示感谢,毕竟刀甲就是他们的面子,北地汉儿连刀甲都丢了,可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然而想起自己遭的罪,再看看在一旁冷笑的巫花容,他只是冷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 牛进达刚刚离开,柴进便走上前来,朝苏牧皱眉道:“就这么放了?怕是甄五臣要给咱们来个下马威啊...” 苏牧朝朱武看了一眼,颇有考校之意,后者已经从包囊之中取出双刀,背负在了身上,呵呵一笑道。 “咱们也该出发了。” 苏牧哈哈大笑,将刀剑挂在身上,而后朝绣衣指使军的弟兄们说道:“让弟兄们行动起来,甄五臣住处周遭,不要放进一只老鼠!” 那些个绣衣指使军汉子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满脸激动兴奋地朝苏牧应道:“喏!” 他们早就听说,提点大公事的高慕侠大人,正是苏绣衣教导出来的,做事向来雷厉风行,杀伐果决,今日一见,果是不同凡响! 在大焱官场之中,皇城司算是极其特殊和敏感的一个衙门,除了监察百官,监控民情舆论,他们还有刺探敌情,防备敌国的任务。 但凡大焱出使辽国西夏或者接见其他番邦异族的首领或者酋长,都必须有皇城司的人从中监视。 苏牧得到这个使者的差事,也是情理之中,甚至没有人比他更适合。 然而作为一个使者,身边只有不到十人的队伍,在主动约见敌方人员之时,在敌人的地盘上,甚至是敌人的大本营里头,苏牧竟然还敢主动出手! 这只能说明,苏牧要么疯了,要么真的对这次出使,抱着极大的自信! 无论如何,对于潜伏在涿州受窝囊闷气的绣衣指使军来说,这次行动,真真是让他们解气又解恨了! 当然了,在苏牧看来,真正董筹谋之人,从来不会刻意去追求苏牧解气或者解恨,他们从来不会无的放矢。 就如同今夜的行动,他和朱武都已经猜到,甄五臣无论是否有和谈的意向,对他们来个下马威,先震慑谈判对手,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在确定郭药师同样拥有谈判意向的前提之下,这种可控范围内的争风,也就变得自由了许多。 所以他们其实很确定,即便闹出大动静来,也只能给自己增添威风,而不会让郭药师恼羞成怒。 在以强者为尊的北地,这样的举动算是有胆有识,非但不会让郭药师愤而杀人,反而会让郭药师对苏牧等人高看两眼。 想清楚这其中的关节之后,苏牧也就不再迟疑,让绣衣指使军的人暗中包围甄五臣的地头,他却是带着朱武柴进扈三娘等人,悄悄跟上了牛进达! 苏牧的推测并没有错,牛进达一向将甄五臣视为偶像,视为人生的导师,虽然他不是哭哭啼啼扭扭捏捏的小子,但仍旧如同受了委屈回去找家长的孩子一般,将苏牧等人的所作所为都说了一遍。 对于孤身入敌营的这支使节团,甄五臣也是有些惊诧。 他早就猜到大焱方面会派人来招降,这是大势所趋,但凡能够站在这样的高位,便拥有足够的眼光,能够看到寻常凡人无法看到的格局。 他跟郭药师都是怨军原来的首领,只是怨军叛乱之后,郭药师彻底压制,统一了纷乱分裂的怨军,如今更是整合了队伍,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常胜军押都管。 但为了凝聚人心,甄五臣的价值还是非常巨大的,以至于郭药师根本无法绕开甄五臣,让所有常胜军都对自己死心塌地,也正是因此,该知道的事情,甄五臣都是知道的。 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些,甄五臣才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苏牧胆敢孤军深入,是多么的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情。 可惜,再难能可贵眼下也是敌对的关系,既然如此,一些震慑手段就必须施展出来,否则根本就无法占领主动和上风优势。 能否成功坐在同一张谈判桌上还是两说之事,但在势头上绝对不能落了下乘,相信即便郭药师,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来。 牛进达深知甄五臣的脾性,在他看来,甄五臣或许又要搞隐忍,自己的委屈算是白受了。 然而甄五臣却冷笑几声,朝他下令道:“召集孩儿们,见一见这个苏牧!” 牛进达猛然抬头,满目都是凛凛战意:“得令!” 第四百五十七章 九个人 甄五臣并没有听说过苏牧的名号,他的下马威也并不是针对苏牧个人,而是针对大焱派过来的招降使节。※%,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在辽国境内,高层的权贵几乎都听说过苏牧的名头,甚至连苏牧的作品都能够熟背精通,辽国的汉官都听说过苏牧的名字。 可在北地,却没有太多人听说过苏牧这个名字,因为他们都是刀头舔血,马背上讨生活的彪悍健儿勇士,对舞文弄墨并不感兴趣。 甄五臣不认得苏牧也不足为奇,有鉴于大焱官场的惯例,为了维护大焱的面子,通常派来的可都是文官,毕竟谈判招降在他们看来都是耍嘴皮子的差事,若派个武将来,道理也就只能再拳头上讲了。 事实上这也是很多人的误解,即便派去的是文官,最终谈到真金白银,还是要讲拳头的。 彼时之人已经没有了古人的风骨,诸如苏秦张仪的事迹,已经绝迹,在今后的朝代之中,很难再被复制。 所以当牛进达说起苏牧这个使节竟然懂武,而且还能够以一敌五,拿下牛进达之时,甄五臣也觉着有些不可思议。 他很清楚大焱人的心计手腕,便想当然地认为,苏牧或许不是正使,最多是个护军指挥之类的人物,真正的使节,应该就藏在这些人当中。 牛进达没有放过任何一点点的细节,虽然雅绾儿扈三娘等人都没有出手,可他能够感受到极大的压迫,凭直觉而论,他认为这些人没有一个是不懂武功的。 即便是那几个带路的老护军,也同样是身经百战的老悍卒,身手和心性比常胜军里头的老卒都要果决和狠辣! 这就让甄五臣有些迷惑不解了,看来这大焱并非招降这么简单,否则又怎会派出这么一支奇葩的使节团? 难不成他们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面上是出使招降,实则却想要刺杀郭药师,使得涿州混乱,而后趁机夺下涿州?!!! 一想到这里,甄五臣越发觉着,自己下定决心要给苏牧一个下马威,是多么明智的决定了。 除了先前所考量的那些因素之外,还能够打探苏牧等人的虚实,应该来说,这是很符合甄五臣个性的。 作为怨军的元老人物,甄五臣手底下非但有牛进达这样的亲信,也有诸多死忠的拥趸,收到了甄五臣的命令之后,府邸里头豢养的好手都涌了出来。 甄五臣见得这些人剑拔弩张,粗略一扫也有四五十人,当即皱了眉头。 “只是去探探虚实,又不是打仗,更不是厮杀,要这么多人作甚...” 牛进达是知晓苏牧等人的身手的,当即朝甄五臣说道:“五哥,这...真的不算多...” 甄五臣好歹也是绿林好汉出身,一口朴刀使得神惊鬼愁,在北地绿林之中也算是响当当的名头。 不过牛进达是他的贴身亲信,而且牛进达身手也不弱,能够让牛进达如此忌惮,说明这苏牧或许真有两把刷子。 于是甄五臣也没再犹豫,带着四五十人就要出门,可这才刚刚要离开大院,便见得门子慌慌张张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脸上还带着鲜红的掌印! “五...五爷!有个自称大焱使者的,在外头叫门,说是一定要见五爷!” 甄五臣见得这门子脸上的五指印,心里也是惊诧不已,这苏牧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自家知晓自家事,这门子平素里也有些狗仗人势的意思,早先甄五臣也教训过两三次,今次怕是见得苏牧一副文弱书生的打扮,又自称使节,估摸着真将苏牧当成随意拿捏的弱鸡了。 甄五臣脸色平静,可身后那些汉子就坐不住了,他们常胜军横行涿州,谁人敢说半个不字,即便这门子再如何张扬,也不该被人蹬鼻子上脸,挫了甄五爷的颜面啊! 如果说常胜军乃涿州地界的一头猛虎,那么甄五臣手底下这些人就是一群群凶狠的饿狼,这些人可都是甄五臣一路带起来的亲信心腹,其中还有十几名来自于北地绿林的供奉和客卿,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又怎能坐视被人欺负上门的羞辱! 群情激愤之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一名高瘦的文士缓缓走了进来。 但见这文士二十余岁的光景,脸上刺着极其醒目的血红金印,一头黑发便随意地披散在后头,用拇指粗的麻绳松松垮垮地扎着。 他的腰间悬挂着一刀一剑,虽然包裹在银鲨皮鞘之中,但看剑柄上缀着的宝石,便知晓即使不是神兵利器,也是罕有的名贵宝物。 若从这刀剑和打扮来看,这人无论如何都只是个充大卵的草包,会些花拳绣腿就出来装大侠的公子哥,可若看他脸上货真价实的金印,却透出一股枭匪凶徒的淡然和果决来。 而这文士刚刚踏入门口,他的身后便出现了好几个随从,左边一名穿着锦袍,手里随意地拄着一柄剑,右边却是个背负双刀,三缕长须飘飘的儒士,再往后半步就是三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小郎君,后头还跟着三个脸上带疤,脖颈上有军中刺青的老悍卒。 不用猜也知道,这为首之人,便是今次使节团的那个苏牧了。 甄五臣实在有些意外,心说大焱何时出了这么个人物,若论气度,还真有几分面涅将军狄汉臣的风范了。 苏牧遥遥里看了一眼,便露出了微笑来,朝甄五臣抱拳道:“在下苏牧,今日不请自来,还望海涵,敢问阁下可是甄五爷当面?” 甄五臣紧了紧手中的大枪,回了个抱拳,朝苏牧中气十足地应道:“五爷可不敢当,甄某的门都让人给撞了,哪敢受这五爷六爷的叫唤。” 苏牧呵呵一笑,往前走了两步,甄五臣身后那些剑拔弩张的汉子们,一个个已经蠢蠢欲动起来。 “苏某也是久闻五爷大名,初到贵宝地,听说五爷广纳善交,乐善好施,便厚着脸皮来讨碗水酒,想必江湖游侠儿们对五爷的评判应该不会差吧?” 甄五臣呵呵一笑,将手中大枪一抖,红缨猎猎,朝苏牧朗声道:“不错,甄某确实求贤若渴,但甄某此处也有个规矩,想要喝酒可以,多少也要露两手真本事,这酒可不是随便能喝的!” 此言一出,甄五臣身若游龙,枪如闪电,疾行变狂奔,一枪便刺向了苏牧! 苏牧是见惯了使枪宗师的人,从杨挺到王寅,从徐宁到岳飞,甚至韩世忠,使枪的名家他见识太多太多。 这甄五臣气势非凡,起手虽然中规中矩,但根底扎实,确实是不错的沙场枪手,可对于武林豪强而言,单打独斗起来,这些沙场的厮杀汉子,可是相当不够看的。 他们的招式单一,简单粗暴,追求力量,因为有袍泽掩护,所以也不顾及破绽,漏洞百出,久而久之,这种沙场枪法越发的简化,根本就不是武林高手的对手。 苏牧正觉着拿下甄五臣不费吹灰之力时,大院里头突兀地轰然一震,甄五臣身后那四五十汉子,已经蜂拥而上! 北地汉儿岂会跟你将什么狗屁规矩,他们在甄五臣的影响下,唯一所求就是活得比别人长久,在这个乱世之中,什么都是虚的,只要你比别人活得久,你就是最后的赢家! 所以规矩脸面其实都不重要,甚至连胜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自己活得久,活得好,这就够了! 甄五臣本不该是这个样子,可经历了郭药师对辽东怨军的所作所为之后,他也看透了太多东西,所以麾下的弟兄们也就成了如今这般不讲规矩的模样。 苏牧这边加起来也就九个人,对面满打满算大概有五十人左右,单论人数实在太过悬殊和吃亏。 可苏牧知道,甄五臣不会对自己下杀手,而且自己早就做足了准备,绣衣指使军的弟兄们已经暗中将甄五臣的宅院隔离开来。 他唯一失算的是,没想到甄五臣竟然如此善待这些老兄弟,让这么多老兄弟挤在同一处宅院里过活! 不过这样的人数还在承受范围之内,苏牧抽出刀剑来,朝朱武等人扫视了一眼,而是呵呵一笑道。 “许久不曾动手,怕是武艺都生疏了。” 朱武和柴进也是相视一笑,各自抽出兵刃来,不退反进,双方好手顿时战做一团! 莫以为这等场面很是惊世骇俗,实则在涿州地界,一言不合动辄杀人的场面实在太过常见,因为一名半掩门姐儿而决斗却被抛尸街头的游侠儿也并不少见,喝酒吃饭为了座次问题惹了麻烦,将整座酒店给砸了的事情也是常有。 这就是北地极度彪悍的民风之下,最为常见的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了。 对于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苏牧没有任何的不适,相反,相对于耍嘴皮子,他更喜欢这种方式。 因为他在后世常听到一句话,能动手的时候就尽量不要瞎吵吵! 甄五臣枪出如龙,苏牧欺身而上,并没有退缩,眼看着枪尖就要搠中他的胸口,他的脚步却突然往侧面一滑,整个身影如同鬼魅一般飘忽起来! “呼!” 甄五臣的长枪扑了个空,正欲回枪防御,苏牧已经揉身上来,一掌轻轻按在了甄五臣的肩窝上! “走你!” 苏牧低喝一声,那轻飘飘的一掌印在甄五臣肩窝之后,后者顿感一股巨力传来,仿佛高达数丈的巨浪扑打在自己身上,感觉就像疾奔的狂怒犀牛撞在了自己身上一般! “嘭!” 苏牧只是稍稍加力,内劲催动,甄五臣只听得嘭一声闷响,整个人往后滑退五六步之远! 他的肩窝顿时发麻,心里的战意已经被浇灭了七八分,因为仅仅只是一个回合,苏牧就向他展示了二人之间的云泥之别! 甄五臣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人,或许他打不过苏牧,但他就不相信自己这边五十余人,就这么让他九个人来扫了颜面! 这也不仅仅关系到他个人的颜面,这更关系到接下来大焱北伐军与涿州常胜军的招降谈判,争的可就是这一口气啊! 第四百五十八章 四人阻击百人 苏牧与柴进等人还在涿州城内与甄五臣斗气之时,岳飞张宪等四人已经秘密渡过白沟河,循着苏牧等人的足迹,想要一路追赶上来。 可光凭两条泥腿子,想要后发先至,显然不太可能,岳飞几个也是惯熟的斥候,打草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便想着寻几个倒霉的常胜军斥候,抢几匹马充当脚力。 郭药师对白沟河极其重视,几乎将涿州的斥候都撒了出来,便如同苏牧等人攀岩渡河都被发现一般,岳飞四人很快就被常胜军的斥候侦察到了! 这是一队大约十人的斥候骑队,那标长骑着黑色的骏马,显得尤为冷峻肃杀,他那鹰隼般的眸子,很快就发现了来不及躲藏的岳飞四人! 眼下涿州情势危急,诸多行商和马队贩子等等要么绕道而行,要么早已入驻涿州,生怕在半道上会遭遇野战,殃及池鱼当了倒霉鬼。 所以这个时候还敢出现在白沟河沿岸的,必定是斥候,要么是常胜军的斥候,要么就只能是大焱的斥候,即便还有些后知后觉的北地汉子,见得常胜军斥候,也绝不会跑。 岳飞等人也是老兵了,绝不会想不到这样的道理,若他们故作镇定,说不定还能够瞒过去,然而他们还是故意逃了。 并非他们软弱,事实上这十个斥候,他们根本就没放在眼里,若故作镇定,让这些斥候靠近,在突然发难,说不得也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这十人。 不过这样并不保险,因为岳飞等人都使惯了长枪和弓刀,近身的话难免有些施展不开,倒不如将这些斥候引过来,再动用弓箭来射杀! 似徐庆这样的人,见着这十个人,便嚷嚷着要冲杀过去,好在有张宪,此人天性谨慎,即便是到嘴的肥肉也要先舔两口才敢放心吃。 这标斥候果然中计,见得岳飞四人往后退缩,便轰隆隆策马来追,张宪四人早已将弓拉满,张宪也不出声,只一松手,那雕翎箭便带着尖啸激射而出! 这一箭是发动攻击的号角,无论是岳飞还是徐庆,都能开强弓,膂力惊人,箭术超群,可若说四人之中,最为精通射击,堪称神射手的,却是大哥王贵! 张宪这一箭刚刚将一名斥候射落马下,王贵已经拉弓如满月,射箭似流星,但听得噗嗤一声入肉,王贵竟然将为首的那名斥候标长给射死了! 常胜军斥候的马匹优良,脚力也快,见得标长落马,慌忙用骑弓反击,不过他们的骑弓没办法与岳飞等人的硬弓相比,射到岳飞等人这边已经是强弩之末,这就是硬件上的差距了。 王贵张宪建功之后,徐庆和岳飞的箭也是接踵而至,而王贵和张宪却是能够连珠攒射的神射手,那边被射死的敌人还没落地,其余人还没来得及逃走,他们的第二箭就已经离弦了! 结果当然没有太多的悬念,在岳飞的嘱托下,他们刻意留了个活口,将涿州的动向和大体局势都拷问了一番,这才放了那斥候。 在是否要放走这名斥候的事情上,兄弟几个又发生了一些分歧,岳飞的意思是那斥候已经手无寸铁,杀之有失道义,然而张宪却反对,这些人是斥候,嘴里的情报才是他们真正的杀人利器,除非杀了他,否则必定会被他坏了大事。 然而岳飞却仍旧坚持己见,虽说大家是兄弟,但岳飞是指挥,张宪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那斥候拼命往涿州方向逃。 一直沉默不语的王贵借口解手,骑着马就出去了,绕过营地不远,又改变了方向,遥遥里仍旧能够看到那逃走斥候的背影,解下大弓来,射日般弯弓,那箭便射向了远方的天空,过得数息时间,那箭矢才猝然落下,将那名斥候给钉死在了地上! 当他面色如常地回到营地之时,本以为能够瞒过岳飞,然而岳飞只是往他的箭壶扫了一眼,便暗自叹息了一声,不过岳飞终究没有说些什么。 四人将战场打扫干净,常胜军斥候那处缴获的战利品都让辅马驮着,一人两骑,四人八马,再次出发了。 白沟河距离涿州已经不远,然而他们生怕再遇到大规模的常胜军斥候,便在背后插上了斥候的角旗,伪装成了常胜军的人。 虽说他们与常胜军斥候常常发生血拼冲突,然则每一支军队都拥有不同的联络暗号,甚至斥候团之间也存在着不小的差异,别人很难知晓,所以他们也不敢太过张扬,生怕露了馅。 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张宪却又让诸人停了下来,他纵马登上一处草甸,往西北方向眺望了一会儿,而后面色凝重地朝岳飞等人说道。 “有人来了...应该是辽国的人马!” 王贵仍旧沉默如初,徐庆一脸不以为然,岳飞则皱眉问道:“大概多少人?” 张宪回想了一下,才肯定地回答道:“百人左右...” 徐庆闻言,便骂了一句,虽然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勇武,但四个人面对辽人的一个百人营,太过悬殊,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想法,只能避开。 然而岳飞却沉思了许久,这才缓缓开口道:“俺们要拦住这拨辽人!” 徐庆为之愕然,张宪和王贵相视一眼,却早已明了岳飞的意思。 辽国那边如今也是局势紧张,据说天祚帝耶律延禧备受压力,内部官员与皇族勾结,又有萧德妃从中作梗,似乎每个人都觊觎着天祚帝的皇位。 也正是因为辽国局势太过晦暗,萧干和耶律大石也不敢轻易离开中京,这才迟来了一步,眼下都还没能率领援军救援涿州。 而如此敏感的时刻,突然出现一个辽人的百人团,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些人是萧干或者耶律大石的先锋,是生怕郭药师叛变,而率先前来安抚郭药师的!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这一百辽兵必定保护着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因为寻常辽人根本不足以安抚郭药师,他们要让郭药师安心给他们卖命,断然不可能随便派一个闲杂人来宣抚。 若让此人见到郭药师,势必会对苏牧的劝降产生极大的阻力和困难,所以岳飞的决策是非常正确的,只是想要凭借着四个人,阻拦百人的骑队,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百人的骑队已经成了规模,集体冲锋之下,漫说四个人,便是四十个人都要被碾压,他们又该如何抵挡这百人团? 张宪几个早就很清楚岳飞的脾气,他决定了的事情,那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 一直沉默着的王贵终于发话了:“把你们的箭壶都给俺,俺到前边寻个地方,将他们的阵型打散,只要他们能够散开,便有机可趁了。” “咱们也不需要跟他们硬来,拖着磨着,减缓他们的速度就成...”王贵说着,便已经开始动手,收集每匹战马背上的箭壶。 他的箭术是毋庸置疑的,说是百发百中都不为过,只要他占领一处高地,搅扰一下敌人的阵型也不是不可能。 张宪沉思了片刻,便点头道:“此计可行,他们的目的是来宣抚郭药师,若不是情势紧迫,也不会派先锋百人前来,一旦遭伏,必然恐慌,到时便会让队伍殿后,那使者却是要先行一步...” “所以咱们也应该分头行动,三人伏击拦截,剩下一人...要杀掉落单的那名使者!” 张宪的分析在情在理,无论这是打草惊蛇还是引蛇出洞,最终的效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蛇终究会冒头,只要蛇冒头了,事情就好办了。 那使者既然身份金贵,所谓落单也不可能真的落单,身边到底还是会带着一些亲卫死士,所以无论是到前面去阻击,还是留下来守株待兔,等着截杀那名使者,所面临的危险其实都差不多。 但人总是下意识地认为,敌人数目的多寡与危险性是成正比的,在他们看来,当然是前去阻击的比较危险一些。 所以张宪王贵他们都抢着要去阻击敌人,让岳飞留下来截杀使者,而岳飞这一次却反常地没有要求到前面去阻击,而是同意了张宪的提议,留下来截杀使者! 因为他很清楚这个使者拥有着改变局势,影响苏牧在涿州进程的能量,哪怕是拼了性命,也要拿下的人物,若拿不下使者,即便所有人都牺牲了,也是白费性命罢了。 张宪有勇有谋,若论战力,绝对是四人之首,可他需要统筹全局,他到前面去阻击更能发挥他的才能,掌控大局,随机应变。 徐庆就是个打手,勇武有余,正好供张宪驱使,但想要截杀使者,还差那么一点点,毕竟一味冲杀,说不定还没碰触到使者的马头,估计就要跟那些死士拼光力气了。 王贵是个闷油瓶子,但箭术了得,心狠手辣,远程火力根本就少不了他。 所以岳飞早早就考虑到诸多因素,自己才是截杀使者的最好人选,即便再心疼弟兄们,在大局面前,终究还是要认清楚局势的。 张宪对岳飞的表现很满意,因为这也说明,岳飞已经开始懂得以掌控大局者的目光来看待问题了。 岳飞能够看出王贵的箭壶少了一根箭,必定是追上去将那斥候给杀死了,他张宪又岂能看不出来。 而岳飞并没有出声,这是他跟以往不同的地方,但这也是一个成功将领蜕变的必经之路,岳飞正在经历这样的蜕变,这让张宪感到高兴又不安。 计策已经定下,王贵便与张宪徐庆,打马往前,跃上了半里处的那个草甸高坡,而岳飞则出奇冷静,左右观察了地形,往前头走了半里路的样子,并没有发现能够隐藏的地方,只好将马背上的东西都卸了下来,在马股上刺了一刀,让那马儿跑掉。 自己却是趴伏在一处并不高的小土坡上,等待着那落单的使者! 寒风冷冽,头顶上渐渐聚起了厚厚的乌云,岳飞往涿州城的方向遥望了一眼,口中喃喃道。 “岳飞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而在前方的草甸高地上,王贵等人已经做好了掩护,他将箭壶都摆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手臂上紧紧地勒着皮带,身后还放着几张备用的骑弓。 视野中的骑队渐渐变大,王贵屏住呼吸,慢慢拉开了手中的硬弓! 第四百五十九章 安抚的辽使 即便再没有脑子的莽夫,也不会自大到认为四个人能够主动阻击一队百人的骑军,更不会狂妄到认为自己最终能够成功。 然而岳飞四兄弟确确实实就这么去做了。 他们都不是傻子,相反的,徐庆是个大智若愚之人,王贵虽然是个闷葫芦,但城府心计都很深沉,岳飞虽然年纪小一些,但有勇有谋,经过了这么多次的战争洗礼,早已脱胎换骨,而张宪更是智囊型的儒将。 可就是这等样的四个人,却意见一致地在做一件愚蠢之极的事情。 因为他们很清楚,他们此行的差事就是护军,护的是苏牧这个枢密承旨,确保苏牧能够成功劝降郭药师。 他们这队护军对于坐拥二万精兵的郭药师而言,实在太过渺小,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很清楚,他们保护的重点是苏牧没错,但保护苏牧的意义却在于,确保他能够成功劝降。 归根结底,无论是岳飞等人的护军,还是苏牧,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成功劝降郭药师,所有的事情都将以此为前提来展开。 这是大的格局,只有看清楚了这一点,才是合格的使者,才是合格的护军。 这是苏牧的选择,同样也是童贯和种师道等人的选择,若换了别个来担当这个任务,或许就不会出现四人阻击百人这样的傻事了。 当王贵和张宪的弓箭落入百人骑队之时,后者不出意外地慌乱起来! 他们远离了耶律大石和萧干的援军大部,他们被迫当了先锋,来安抚这个野心勃勃的辽东马贼头子,他们心中有怨气,有不安。 他们还要长途跋涉,不敢在路上逗留太久,甚至连风餐露宿都不敢超过两个时辰。 这一路上他们已经疲惫不堪,他们的战马已经口吐白沫。 寻常战马最多日行百里,那些六百里八百里加急,无非是用跑死驿马的代价,不断换马才能达到目的。 这百人骑队深知任务急迫而艰巨,又自认所选路线位于燕云十六州的腹地,应该不会遭遇伏击,便放开了手脚来赶路。 到了这里,他们的战马早已没有了太多的脚力,所以遭遇到伏击之后,他们一下子就被打懵了,以致于丧失了该有的判断力。 这看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但细细分析起来,却又合情合理,所以看似找死一般的四人阻击百人,其实经过张宪和岳飞的推敲之后,也并非必死之局。 这也是他们胆敢这么做的底气之一。 在战场之上,形势转瞬即逝,就看你有没有这样的眼光,能够敏锐地捕捉到胜算和军机。 很庆幸的是,无论张宪还是岳飞,乃至于王贵徐庆,都看到了这一点。 这也得益于他们在先锋斥候团里头的不断打磨,也得益于苏牧不断在拓展他们的军事格局眼界。 然而百人团终究还是百人团,即便他们的战马已经没有太多脚力,人数优势实在太过巨大,前头被射落的骑士被战马拖着,四处乱突,阵型经过了短暂的慌乱之后,便有头目确认了偷袭的源头。 不远处的草甸高坡很快就成为了百人团的目标! 他们是先头部队,本来就想着偷偷前往涿州,若他们知晓那草甸高坡上只有区区三个人,说不定他们连看一眼都懒得看,牺牲几个人,留下几条尸体,其余人纵马而过,不加理会,张宪王贵徐庆三人是连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可设身处地从他们的角度来思考,在不知道对方伏兵有多少的前提下,他们必须要排除掉这个威胁。 从箭矢的密度来看,其实他们很容易就能够猜出对方的规模来,但面对这样的大事,在没有确认的情况下,谁敢武断地下令,对敌人的袭击不予理会? 所以很快就有十几骑分了出来,从不同的方向,往草甸高坡这边逼近。 他们解下背后的牛皮小盾,遮挡住胸口咽喉等要害,将身子贴在马背上,隐藏在马头的后面,尽力保护自己,拍马就要冲上高坡。 然而高坡上的箭矢神出鬼没却又精准无比,仿佛在戏耍这些骑士一般,在长时间的毫无动静之后,便会射出连珠箭,将十几名骑士一一射落马下! 辽人素来以骑射自傲,出身辽东的常胜军他们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大焱那些连拉开一石弓都有些吃力的软蛋? 可竟然有人胆敢用箭术狙击他们,辽人的骑兵也是激起了群愤! 他们纷纷举起骑弓来,一阵乱射,将高坡上的敌人压制得没有半点脾气,而后大举冲锋上来。 中军十几骑却护着一名骑士,仍旧沿着原路,往涿州方向驰骋,眼看着涿州就近在眼前,他们也不可能让林牙的使者留下来冒险。 是的,这一次宣抚的行动,正是出自于林牙大石的意思! 辽人骑兵心中的林牙,便是如今辽国崛起的两员悍将之一的耶律大石。 耶律大石乃耶律阿保机八世孙,精通汉文,曾考中殿试第一名,翰林应奉,是故人称林牙大石,他也是辽史中记载的唯一一位契丹进士。 在如今辽国内部纷争不断,萧德妃和其他皇族对天祚帝虎视眈眈,所有人都觊觎着辽国权柄之时,皇族血统又手握重兵的耶律大石,绝对是诸多势力极其争取的对象。 而耶律大石与萧干,也成为了辽国之中最受瞩目的两名青壮派将领。 这样的情势之下,涿州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大焱数十万大军集结雄州,在白沟河对岸虎视眈眈,他们不得不将两员大将给派出来,否则根本就没办法面对大焱倾尽举国兵力的进犯。 耶律大石深知郭药师的为人,当初郭药师的怨军被拆分,正是他和萧干的意思。 也正是因为清楚郭药师是个养不熟的狼,而不是摇尾巴的狗,他才迫不及待地派了使者前来安抚,因为他很明白时不我待的道理。 他也知道大焱人虽然军事不行,但嘴皮子了得,若让他们说动郭药师,他和萧干带着救援大军前来,迎接他们的可就不再是郭药师的常胜军。 而是大焱的数十万北伐大军,连同叛变之后,将矛头指向他们的郭药师! 对于使者的人选,他也是慎之又慎的考虑过,耶律大石精通汉文,汉文化底蕴极其深厚,但他学习这些却与辽国诸多贵族不同,并非因为他仰慕崇拜华夏汉族,而是因为他需要了解敌人,知己知彼! 所以他选择了南院宰相李处温的门生张昌林为使者,他认为派一个汉儿去安抚郭药师,绝对比一个契丹人要合适,更能让郭药师安心。 张昌林只不过是个南院的文官,平素里也没见过什么战场厮杀,但他身为使者,不能展现出丝毫的懦弱来。 于是他当机立断,让大部分骑兵都留下来殿后,自己则带着十二名亲卫,没了命地往涿州方向赶去。 在他看来,自己是辽国的使者,是耶律大石的心腹,郭药师是不可能让自己出现任何危险的,否则他这个辽东马贼头子,又如何面对即将带领大军而来的林牙大石? 所以涿州就是他的避风港,就是他的安身之所,只要能够抵达涿州,便万事皆安了。 他也没有理会那草甸高坡上有多少伏兵,带兵打仗从来不是他的勾当和差事,他的差事就是抵达涿州,向郭药师传达林牙大石的善意和安抚,仅此而已。 所以当草甸高坡渐渐落在身后之时,张昌林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他身边这些亲卫可都是耶律大石亲自挑选的,个个都是辽人之中的精锐勇士,眼下距离涿州不足二十里,又岂会再有伏兵? 若真有大规模伏兵在此处埋伏,只能说明两个问题,一个就是郭药师的防御实在差劲到了极点,大焱的斥候强悍,或者说大焱军队已经渡过了白沟河! 而另一个就只能说明,这些人能够在郭药师眼皮底下设伏,是因为郭药师已经被招降了! 虽然他不知道伏兵有多少,但自己才一百多人,若敌人的规模庞大,根本不需要遮遮掩掩,所以他能够像骑兵那些头目一样,做出正确的判断,伏击的敌人其实并不多,而郭药师也并没有被招降,起码暂时没有被招降! 虽然遭遇伏击让人很是丧气,但也并非没有任何的好处,起码他张昌林,就能够从遭伏击这件事中,看出郭药师并没有被招降,这可是个好消息啊。 从看似毫无相干的两件事之中,推敲出如此重要的情报,这就是智慧上的碾压,这就是文官们比那些莽夫更具优越感的地方! 想到这里,张昌林也是呵呵一笑,这些辽人常常看不起南院的文官和汉儿,但一方面又自惭形秽,需要借助汉儿的头脑和系统的官制来统治辽国人。 说征战,或许此时的汉儿不及辽国人凶悍勇武,可若论搞政治,南院的汉儿绝对能够将这些辽国蛮子甩开十八条大街外加两个包子铺。 刚刚从这件事上重新获得优越感的张昌林,放眼望了望涿州城的方向,心头澎湃不已。 他刚刚才从真正的战场厮杀中脱身而出,如今就像孤胆儒将一般,带着十数骑,入涿州安抚郭药师,这是何等让人荡气回肠的壮举! 一旦成功完成了使命,他便能够声名鹊起,在他看来,林牙大石和萧干都绝非池中之物,他们迟早有一天会风云际会,惊天动地,到时候自己可就扶龙有功了! 就在张昌林想入非非之时,一根箭矢带着尖啸,也不知从何处激射了过来! “小心!敌袭!” 为首的骑士偏头躲避,箭矢在他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那箭矢却余威不减,将他身后的一名骑士射飞了出去! “希律律~!!!” 本来就疲累不堪的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将张昌林这个不谙骑术的文官使者,甩飞了出去,重重落在了地上! 第四百六十章 栋梁和楔子 出身辽东的常胜军们,常常以虎狼自比,然而甄五臣却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狼虎之师,他活得如履薄冰,活得殚精竭虑,活得像一条掉毛的癞皮狗。 为了保全实力,他只能自污,为了隐藏自己的智谋,他只能常常在郭药师面前做些傻事。 他对郭药师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敬佩,在他看来,能够杀死自家弟兄的人,即便占据着什么存亡大义,都不是值得信任和依赖的人物。 自打大焱北伐军占据了雄州之后,郭药师就开始不断地召集诸多弟兄议事,议事的主题自然是为了应对眼下的困境。 虽然很多人都清楚,面对这样的困境,要么死战,要么投降,可谁都没敢在郭药师面前提半个字。 因为他们怕背黑锅,因为郭药师做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甄五臣也考虑过,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投降的好处比死战要明显太多。 可投降也有风险,因为投降的话,不可避免会成为大焱对抗辽人的先锋和炮灰,而辽人对待叛徒,应该没有太多的好脾气吧。 再来也要防备着大焱出尔反尔,将常胜军彻底分化瓦解,这么一来,他们最后的家底,可就真的没了。 不过大焱人与辽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大焱人其实还停留在战场上讲道理这种天真又幼稚的觉悟层次上。 在战场上讲道义讲礼义廉耻,这等同于寻死,可大焱人自诩圣人之后,满是教化,必然言而有信,否则又与辽人何异? 而且大焱还需要常胜军充当带路党和炮灰,所以将常胜军瓦解的可能性并不是很大。 至于如何最大化保存常胜军的实力,那就是谈判过程中应该极力去争取的了。 基于这样的考量,其实苏牧的判断并没有错,甄五臣是真心偏向于投降派的。 但他和甄五臣都明白,虽然他们都是聪明人,但下马威这种低劣戏码,还是要演的,而且还要卖力地去演。 甄五臣是想装疯卖傻,在郭药师面前藏拙,而苏牧则需要塑造大焱方面强势的姿态。 在甄五臣的大院里头,如今混战已经接近尾声,甄五臣那些护院和亲卫,根本就不是苏牧等人的对手。 神机军师朱武,小旋风柴进,一丈青扈三娘,苏牧和雅绾儿,外加一个拥有恐怖神秘蛊术的巫花容,还有三五个久经沙场的老悍卒。 这样的阵营放在战场上或许没有太大的用处,骑军冲锋而过,他们或许都要被踩成肉泥。 可在院落这样狭隘的环境之中,如同江湖人士那样去群斗,而且又基于不是生死搏杀,只是为了摆弄威风的前提下,呵呵,那就不好意思了。 当牛进达都被打倒在地之后,便只有甄五臣手持铁枪,仍旧傲然而立。 他不是苏牧的对手,但更让他忌惮的是,苏牧身边那些人,无一不是武林高手! 这还是软趴趴的大焱派出来的使节团么? 在他们这些辽东莽汉子眼中,大焱的使节难道不应该温文儒雅打着官腔,见到铁血刀兵的武人就簌簌发抖么? 这是一个极其不寻常的使节团,苏牧也是一个极其不简单的使者,那么是不是可以预示着,这一次的出使,这一次的招降,会截然不同? 更让他心生恐惧的是,牛进达并没有骗他,使节团里头最让人恐惧的并非左手剑右手刀的苏牧,也不是背负双刀的朱武,更不是雅绾儿和扈三娘这两个假扮男装的女侠。 而是那个雌雄莫辩的白脸小子! 他手底下那些人都躺着,身上或许多多少少带着伤势,可自从那假小子撒了一包绿色毒粉之后,这些弟兄们便开始呕吐。 而他们呕吐出来的,都是污黑的虫子! 这是大白日见鬼的事情,这些壮若蛮牛的汉子,竟然开始不断往外呕虫子,这是多么让人头皮发麻的一件事情! 甄五臣是个有见识的人,但他的见识也仅限于辽东和燕云北地,他没有去过南疆的十万大山,没有去过西蜀,蛊毒之术于他而言便如同凤毛麟角,只存在于传说之中。 虽然他能够猜出这就是传说之中的巫蛊之术,但他仍旧无法相信,这样的事情就这么真真切切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苏牧本身就是个奇人,他的身边还有巫花容这样的更加神秘的奇人,以致于甄五臣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使节了。 “甄五爷,不知现在我能否喝一喝您府上的酒水?”苏牧呵呵一笑,将刀剑收入鞘中。 甄五臣面色极其难看,倒不是因为他落败丢了面子,更不是因为被苏牧占据了主动。 这事儿已经闹起来,相信很快郭药师就会得到消息,大焱的使节已经开始接触他甄五臣。 这才是他最为忌惮的事情。 或许在弟兄们看来,甄五臣只是想要煞一煞大焱使节的威风,但甄五臣却不遗余力去做这件事情,而且想要大张旗鼓去做。 为什么? 因为他要让郭药师放心! 在涿州如今的形势之下,诸人都担心自己背黑锅而不敢吐半个字,他甄五臣却私自见了大焱的使节。 若传到郭药师的耳中,这位押都司又该如何看待自己? 莫不成你甄五臣早已跟大焱军暗通款曲,甚至想来个里应外合,将常胜军卖给大焱朝廷? 一直以来,郭药师都想真正掌控常胜军的人心,只是很大一部分人,仍旧信服甄五臣,而对杀友求荣的郭药师只有畏而没有敬。 可如果甄五臣也成为了这种卖友求荣之人,大家还会不会信服他?会不会因此转而唯郭药师马首是瞻? 所以甄五臣要对苏牧大打出手,以防止消息泄露出去之后,有心之人会利用这个事情来攻讦自己,离间自己和弟兄们的关系。 到了他们这样的身份地位,所做的每一件事情,甚至所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要透过表面看到本质,才能够真正了解他们的意图。 很多人认为甄五臣是常胜军最后的良心,是他殚精竭虑保全着常胜军的力量,他甄五臣更加看重兄弟,对反复的郭药师更是忠心耿耿,仁至义尽。 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蛇有蛇路,蚁有蚁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没有经历别人的经历,又怎能轻易对别人下定论? 苏牧看待甄五臣如是,而甄五臣也如是看待苏牧。 这个常胜军的大管家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而后朝苏牧低声道:“苏承旨里面请。” 苏牧哈哈一笑,大步走了过来,与甄五臣携手入了厅堂,临了他还朝巫花容示意了一眼,后者虽然有些腹诽,但还是瘪着嘴,取出一些黄纸符来,交给牛进达道。 “烧了灰,给他们兑水喝。” 牛进达是吃过大苦头的,那种中蛊之后的痛楚,他是永世刻骨铭心,哪里敢伸手去接纳纸符,等得巫花容将纸符丢在地上,他才小心翼翼地去捡了起来。 甄五臣仿佛没有将刚才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一般,与苏牧在厅堂里头吃酒闲聊。 二人也没有提及招降之事,甚至连涿州和常胜军都没有提及半个字。 这是苏牧在对甄五臣释放善意,表示理解他的处境,然而甄五臣却也因此看到了苏牧的可怕之处。 苏牧知道自己忌惮郭药师,也就说明苏牧对他甄五臣的了解,已经超越了寻常大焱官员的认知! 这个面涅使者,对他甄五臣,对常胜军,对涿州,对郭药师,都了若指掌! 苏牧这等洞若观火的姿态,确实让甄五臣感到吃惊,可苏牧自己却并没想太多。 因为他来见甄五臣,本来就是为了分化常胜军,也只有在他们的内部制造一些矛盾,制造一些不一样的声音,他的出使任务才更容易完成。 他知道甄五臣在常胜军之中的人脉和声望,所以他来见甄五臣,但并不是向甄五臣示威,而是向郭药师展现自己的实力和姿态! 他是要让郭药师看到,若你不接受招降,那么我大焱也并不是非你郭药师不可,我可以招降甄五臣,甚至比甄五臣更低一级的人物。 只要他们接受招降,同样能够使得你郭药师再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这才是苏牧真正想要的下马威,这个下马威从一开始就不是给甄五臣的,而是给他郭药师的! 无论这一战胜负如何,他只求把事情闹大,让郭药师知道他已经来见甄五臣了,所以他才让绣衣指使军的人隔离了甄五臣的院落。 若甄五臣乖乖配合,他还能给甄五臣打个掩护,以柔和一些的手段来争取招降的最大成果。 可如果甄五臣不乐意,那么他就第一时间将消息放出去,到时候甄五臣面对的可就不是苏牧,而是郭药师了! 在这个层面上来说,甄五臣即便在大院混战之中赢了苏牧,占了上风,大局上来讲,他也都是输的,从苏牧推开他家大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输了! 这不是苏牧的强势决定的,而是他与郭药师之间的微妙关系决定的,这是常胜军内部局势所决定的,而苏牧只是看透了这一点,并加以利用,仅此而已。 如果说常胜军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大厦,那么郭药师就是支撑这座大厦的大梁和柱子,可甄五臣却是栋梁之间的楔子! 栋梁固然重要,可楔子同样是必不可少的关键,没有了栋梁,大厦会倒,而拔掉楔子,大厦同样会倒! 只是拔掉楔子和推倒栋梁,很显然是前者更加省时省力。 只要你洞察了最关键又最薄弱的破绽之处,那么看似难于登天的事情,也就同样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去达到目的了。 甄五臣也没有闲坐着,事实上他已经放出警讯,过不了多久,援兵就会到来,之所以云淡风轻地闲谈,只不过是想要麻痹苏牧罢了。 可过得盏茶功夫,一名穿着普通的探子却走了进来,甄五臣心头大喜,然而很快又跌落谷底。 因为那探子并不是他的探子,而是苏牧的探子! “大人,方圆二里已经封锁,全凭大人的意思行事!”那探子如是说道。 这句话便像一根无形的绳索,被苏牧死死套在了甄五臣的脖颈上,郭药师对他甄五臣如何,如今成了苏牧一句话的事情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郭都管 大焱人人皆爱关扑,或许是因为五代十国(也可算作五代十一国)之时,运气好一些,胆子大一些,赌一把或许就能够当上皇帝,以致于人人爱赌,才留下了这么个毛病。 当然了,爱赌的根源无非就是不劳而获,说到底是惰性作祟,这也是人的劣根性之一,并没有太多道理可讲。 苏牧并不爱赌,便如同他不嗜饮一般,因为他不想将自己的命运交给运气,不想靠着时有时无的运气,来解决问题。 他是个主观能动性很强的人,他并不喜欢怨天尤人,坐以待毙的感觉。 所以他很少会赌,即便真要赌,也必须要在稳赢的情况之下,他才会下场关扑一把。 就比如这一次与甄五臣的会面,无论这一架是输是赢,主动权都掌握在苏牧的手里头。 只要他将自己与甄五臣会面的消息放出去,不需要他动手,郭药师便会对甄五臣产生猜忌,即便郭药师没有猜忌,甄五臣也会开始提防郭药师。 而想要苏牧封锁消息,当这次会面没有发生过,那么他甄五臣就必须帮着苏牧,去劝降郭药师。 无论哪一种,相信都是甄五臣极其不愿意去做的事情,所以说苏牧从踏进大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得益于他看到了常人无法看到的关键破绽,得益于他对大格局的敏锐洞察力,以及大胆的判断和果断的决策能力。 很多时候,成功便隐藏在某些转瞬即逝的时机之中,你抓住了,便与众不同,错过了也就泯然与众人了。 而这种机会是为时刻准备着的那些人而准备的,如果你连这样的觉悟都没有,即便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你也只有被砸死的份,而像苏牧这样的人,早已洗好澡等着了。 在甄五臣这件事上来说,牛进达显然就是那个转瞬即逝的时机,苏牧抓住了,所以才能够使得这次的出使终于步入了他想要的节奏。 这其中某一环出现差错,比如巫花容最终将牛进达也给杀了,亦或者苏牧并没有相信牛进达的供词,那么所有的一切也都将随之烟消云散。 面对这么一支使节团,面对苏牧这样的人物,甄五臣只能轻叹一声,开始考量如何做决定。 他并不想让郭药师对自己产生猜忌,也不想成为苏牧的说客,因为他不想将常胜军的弟兄交到大焱的手中,便如同他不想交给郭药师,不想交给辽国。 可如今陷入两难境地的他,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者了。 不过他甄五臣能够活到现在,一直可都活在这种非黑即白的抉择当中,其中利害自然是很快就能够思考清楚的。 但他不是一个轻易屈服的人,于是他在这两种选择当中,找到了第三种法子。 那就是带苏牧去见郭药师! 如此一来,既能向郭药师表明自己的忠诚立场,也能够应付苏牧的胁迫。 而想要达到这样的目的,唯一需要做的,就是说服苏牧,让他跟着自己去见郭药师! 可就在这个时候,宅院外头却突然传来骚乱打斗之中,刀兵相击不绝于耳,其中夹杂着人喊马嘶,院门不多时便再次被撞开了! “绣衣大人,咱们的包围圈被击破了!”撞入院门的是一名暗察子,苏牧还清楚地记得,这是一名在平叛方腊战争中的老相识了。 “外头是什么人?”苏牧面不改色,沉着冷静地问道,那暗察子扫了甄五臣一眼,只好压低声音答道:“是...是郭药师亲自带着人马杀过来了...” “郭药师么...”苏牧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涿州看似自由之地,郭药师并未做太多的限制,三教九流歪门邪道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绣衣指使军的弟兄们想要混进来也很容易,甚至想要在涿州城建立不小的地下势力和情报网络,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然而他们终究只是外来者,这涿州说到底还是姓郭,绣衣指使军再如何拼命渗透,又如何鞥能够比得上涿州的土皇帝,常胜军之主郭药师? 郭药师或许仍未知晓苏牧来私会甄五臣,但他一直防备着甄五臣,生怕这位拥有着极高人脉和名望的五弟,会背地里对他做些小动作。 所以当他的人发现甄五臣宅院周围出现大规模异动,且有人在包围和封锁宅院,自然能够察觉到不妙。 这些绣衣指使军和暗察子的弟兄们,可都是高慕侠的羽翼和爪牙,苏牧是不可能让他们去送死的,再说了,强挡郭药师没有任何意义和效果,只能白白牺牲人力罢了。 “让弟兄们各自撤了,这里有我殿后。” “可是,绣衣大人!” “没有可是,立刻撤退!” “喏!”那暗察子被苏牧的目光一镇,心头当即一凛,便飞快地闪了出去,过得片刻,外头的打斗声开始稀稀落落,而后渐渐恢复平静。 “吱呀...” 院门轻轻被推开,便如同苏牧第一次推门而入那般光景,不过这一次进来的,可就不是苏牧这样的白袍子儒生了。 郭药师四十出头的样子,身材高大,骨架粗壮,国字脸庞满是刀削斧刻的坚毅,肤色黝黑,颌下一部黑须,更显英勇果敢。 虽是寒冷的大冬天,可郭药师只穿着一件灰绿色的锦袍,外头罩着半身甲,负手在后,身边带着一个面容俊朗的小将,替他扛着那杆盘蛟亮银马槊。 人都说枪乃万兵之王,可在战场之上,槊其实比枪更加难练,威力也更加的巨大,在大焱之前的隋唐时期,槊便一直是衡量一个武将的硬性标准。 由此也可以看出,郭药师并非只懂玩弄心计之人,他也是真真切切从生死沙场里头无数次血战,才走出来的骁勇悍将! “五弟,今日你这里可是热闹得紧啊,大哥我没错过什么吧?”郭药师哈哈朗笑,人已经走到了院落里来,就站在苏牧不远处的台阶上,颇有一股睥睨众生的尊威。 甄五臣心头大喜,他可正愁着如何说服苏牧去见郭药师,没想到郭药师竟然如此机警,第一时间就赶到了这里来,也亏得自己还没有跟苏牧深入地谈条件以及交易条件,否则眼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大哥哪里话,这泼才乃是大焱方面的使者,半途抓了我手底下的黑牛等几个弟兄,黑牛便将他领到了我这里,正想要擒了他去大哥处见分晓呢!” 甄五臣手一指,郭药师便看到满院子里头都是甄五臣的人,躺倒在地不断打滚,嘴里头仍旧在狂呕着虫子。 一些所谓高手已经吐到没力气,脸上都是眼泪和鼻涕,狼狈到了极点,也有一些已经奄奄一息,就这么仰躺在地上,任由一些尾指粗大的黑色毛虫,在他们的口鼻之间钻进钻出。 这一幕落入眼中,郭药师不由心头大定,看来甄五臣终究还是胆小,做不来富贵险中求的事体,这光景来看,双方还确确实实经历了一场血腥的激战! 郭药师对甄五臣安心之后,便朝苏牧看了一眼,也只是这么一眼,他就双眸一亮,朝苏牧问道:“你就是苏牧?” 苏牧微微一愕,但想想郭药师的为人,以及他的出身,神色也是眨眼间平静了下来。 郭药师在没有投身怨军之时,也是个江湖武林的好手和老狐狸,打探江湖消息,早已成为了他求生存的本能反应,所以即便进入了怨军,以及后来掌控了常胜军,他都没有停止过这方面消息的搜索和关注。 苏牧的诗词佳作传播四海,连辽国的权贵都耳熟能详,就更不用说郭药师这么谨慎的人物了。 “苏某见过郭都管,本还想着让甄五哥代为引荐一番,如今看来是苏某多心了...” “适才与甄五哥交心了一番,才知晓郭都管心切我大焱百姓,为了不与同胞残杀,甘愿退守涿州,实乃我汉人之福,苏某今日正是来向郭都管道喜的!” 郭药师听着苏牧的话,心里也不由冷笑,但他并非鼠目寸光之辈,对于大焱那边的动向又了如指掌,眼下苏牧的出现,只不过是验证了他心里头的猜测,大焱果真派人来跟他谈投降的事情了! 这个苏牧说话滴水不漏,一开口就已经将整个基调给定下来,让自己不好去推翻,更不好去谈条件,而且可谓句句诛心,竟然还是把甄五臣给扯了进来。 “人都说苏先生只有三句,却没想到苏先生当了说客之后,嘴上功夫也是如此了得,不过我与五弟情同手足,苏先生就不必再挑拨我兄弟二人之间的情谊了。” “我郭药师虽然没什么本钱,但骨气和义气还是有几两的,苏先生这话实是诛心了,我还要倚仗这些老弟兄们出力卖命,但凡有人敢对涿州流口水,我这些老弟兄们手里的家伙什可就不答应了!” 苏牧见得郭药师不再遮掩,他也是开门见山,带着淡笑道:“都管的骨气确实让人佩服,可让弟兄们跟着你给辽人当走狗,无论如何都谈不上义气二字吧?” 苏牧这话说得可就毫不留情面了,但郭药师是何等人物,只是呵呵一笑道。 “弟兄们出来吃这碗饭,早就看开了,即便你南朝,还不是想让我与诸多弟兄当走狗?同样是当走狗,又有何差别,你苏先生文采飞扬,才名闻达天下,还不是给童贯当走狗说客?” 苏牧呵呵一笑:“当走狗自是不假,可咱们都是汉人,乃是血脉同胞,辽狗藩蛮欺压侵略我大汉江山一百余年,人人激愤,自当同仇敌忾,又岂能认贼作父为虎作伥!” “再说了,辽人从未将你常胜军当心腹,兔死狗烹那是迟早之事,郭都管若真有义气,便该早些为弟兄们寻条稳妥的后路才是,萧干和林牙大石即将来援不假,但我大焱陈兵数十万,投鞭断江,荡平涿州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就是不知尔等的辽人主子,能否及时赶到,拼着两败俱伤来救你们这群走狗了!” “你说什么!”苏牧此言一出,郭药师还未发作,他身边的那名小将已经暴喝一声,就要挺身而出,寻苏牧的晦气! 郭药师身后的士兵也是纷纷抽刀,眼看着就要将苏牧等人当场斩为齑粉! 第四百六十二章 狼旗与人头 郭药师身边可都是常胜军的悍卒,一路冲突而来,涿州城潜伏着的绣衣指使军都只能退避三舍。 如今绣衣指使军已经在苏牧的命令之下,蛰伏躲藏起来,苏牧身边也就柴进朱武等几个人,若真要爆发冲突,即便能逃脱,也是生死一线的事情。 不过便如同苏牧先前预料的那般,郭药师虽然嘴巴硬,但心里其实早有了投降的意向,只不过想打打嘴仗,争取更多的利益罢了。 他也知晓苏牧这边握着大焱朝廷招降的底限,许多时候使者也只是个传声筒罢了,但里头仍旧有着一些余地可以争取,使者或许没办法做决定,却能够将自己的条件带回去。 无论如何,向使者表明自己的立场和姿态,总归是没有错的。 被苏牧戳中了痛处之后,郭药师心里头确实很愤懑,但眼下并不是发泄怒火的时刻,相对于收拾苏牧,如何能够让苏牧软下来,让苏牧放低姿态来谈判,才是他考虑的事情。 包括先前的声势逼人,其实都是郭药师的伎俩,只是他没想到,那个文名远播的苏牧,并非纸上谈兵的赵括,而是洞察人心的老狐狸一条,又岂会让郭药师给镇住! “苏先生也不必左一个走狗,右一个走狗,涿州乃是郭某和弟兄们打下来的,这里就是俺们的根基,这里就是俺们的家园,但凡有人敢垂涎,无论是辽人亦或是大焱的汉人,我常胜军的弟兄都不答应!” 苏牧闻言,只是朝郭药师冷笑:“都管好大的口气!你涿州常胜军满打满算也就二万余人,漫说我大焱数十万北伐军,便是萧干和耶律大石那五万援军,就足以践踏你们!” “都管是明白人,就你们这样的发展速度,辽人能容得下你们?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坐大?” “可归降了我大焱可就不同了,我大焱能够给予兄弟们足够的庇护,若想继续征战厮杀,咱们给你高官厚禄,给你收复燕云的不世之功,若不想刀头舔血,弟兄们可以往南边去,做个闲官,斗鸡遛狗养虫享清福,无论哪一种,难道不比给辽人当过河卒要强?” 苏牧针针见血,郭药师心里头其实早就想过这些问题,可诸多弟兄却不好就这件事发表意见,如今听得苏牧如此宣扬归降的好处,一个个可都是心头暗自激动起来! 郭药师深知人心不可动摇,从弟兄们的眼光之中,他就能够看到苏牧这样的条件,对于这些常胜军汉子,拥有着多么巨大的诱惑力。 他生怕苏牧再度开口,会将弟兄们的归降情绪都给激发出来,便朝身后的士卒挥手下令道。 “此人妖言惑众,蛊惑人心,乱我士气,给我拘起来再说!” 这就是郭药师的主场优势,即便气势被苏牧占了上风,他仍旧能够行事东道主的霸道强权,先拿下你,敲打人心再说! 雅绾儿扈三娘等人见得对方又要动手,当即按住刀柄,苏牧却无动于衷,对郭药师这边的动静仿佛浑不在意。 “都管就别在自欺欺人了,别的苏某不敢说,只要你归降,一个节度使可少不了你的,你可知道大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擢授一方节度使了?” “节度使!”即便苏牧说的是假话,郭药师也不禁怦然心动了! 辽人虽然正值内乱,但对他郭药师也是吝啬到了极点,百般打压不算,还要常常来打秋风,他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一些家底,都让辽人贵族过来勒索了大半,若说他没有气,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节度使能够坐镇一方,是掌控实权的封疆大吏,若大焱能够将涿州甚至幽州之地赐给他,交由他来当这个节度使,那么他就能够如愿以偿,虽然戴着大焱的官帽,但同样能够保住自己的军队,还能够名正言顺地坐拥这数州之地啊! 然而他很清楚,现在已经失去了谈判的最佳时机,苏牧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谈判技巧可言,硬生生揭开了他郭药师最惨烈的伤疤,更是一脚就踩中了他最痛的地方,如何还能够继续愉快地聊天? 苏牧和大焱确实能够给他们常胜军最好的待遇,能够给予辽人无法给予他们的诸多好处,但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领了大焱的好处,可就要为大焱所用,掉转矛头来对付辽人了! 这两年他们受尽了辽人的压榨和欺辱,若非郭药师忍辱负重,夹缝求生,不惜动用大财力来讨好中京的权贵,说不得连涿州易州和那二万余的军队都保不住了。 所以转过矛头对付辽人对于常胜军而言,根本就不是问题,反而会让他们热血沸腾,充满复仇的快感。 可苏牧当众抛出这样的条件来,若他郭药师就这么答应了,今后又如何在弟兄们面前抬头,又如何能够得到大焱朝廷的重视? 其实这种事情就跟半掩门做生意的姐儿们一样,遮遮掩掩半推半就,身价反而越来越高,见人就张腿,也只能落了下贱,反倒要被人说便宜没好货。 所以即便苏牧说得天花乱坠,郭药师都必定要先拿下他再说,否则人心就要被苏牧动摇了! 因为苏牧与其他使者不同,他并没有用花假的语言来忽悠,更没有使用雄辩的技巧,而是直截了当将常胜军所面临的危境和窘境都给抖上了台面来。 若说郭药师是硬气,那么苏牧便是硬碰硬,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使什么怀柔策略,更没有恩威并施的说法,他就是要拿现状和形势来压你! 在苏牧看来,郭药师已经到了不得不降的地步,没有任何谈条件的资格! 从一开始没有任何底气,到如今笃定了郭药师必定要降,是因为苏牧在这一系列的事件之中,看到了郭药师和甄五臣等人,对这支常胜军是多么的依赖,常胜军就是他们的一切。 没有常胜军,他们就会失去涿州,就会成为丧家之犬,甚至连给辽人当走狗都没有资格! 当苏牧真切地体会到这一点之后,他立刻改变了策略,在这个强者为尊的地头,既然他的使节团全都是武林高手,是一个奇葩之极的使节团,那么他的手段也必须别具一格,与众不同,剑走偏锋,与郭药师来个硬碰硬! 这个弱肉强食,强者为尊的地方,若他还像其他文官使节那样,文绉绉地谈什么民族大义,谈什么利弊交易,非但无法得到郭药师的重视,反而会让他觉着软弱可欺。 再者,那样的使节才是真正的传声筒,没有任何一丝的底气,大焱乃是南方大帝国,而他常胜军只不过是一群马贼出身的乌合之众。 若在这样的悬殊身份地位之下,仍旧搞以前那种三寸不烂之舌的老一套,那才是真真的丢人现眼! 没有骨气的使节,又如何能够镇得住自认为有骨气的郭药师? 所以苏牧连珠炮一般,三句不离郭药师所即将面临的困境,更是将诸多常胜军将士们心底最大的担忧都给挖了出来,摊开在烈日之下暴晒! 相信自己的这一番话很快就会传遍常胜军,即便郭药师将自己抓起来,也只能于事无补,最终还是要等着苏牧给他一个台阶下,而后再半推半就降了大焱。 想通了这一节之后,苏牧便朝扈三娘等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任由郭药师的人来绑缚便是。 郭药师也由此看出,苏牧绝非善善之辈,便更加坚定了先拿下苏牧等人的决定。 可就在他身边的军士准备一拥而上,将苏牧等人拿下之时,却见得一名常胜军斥候飞快地狂奔了进来! “都管,大事不妙!” 郭药师面色一沉,目光只是一扫,那斥候便像被阎王爷瞪了一眼,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噗通就跪了下去! “都管,外头有个四个军汉,自称是大焱使节团的护军,要进来见都管...” “嘭!”那斥候还未说完,郭药师一脚就将他踢飞出去,后者重重砸在墙上,这才滚落在地,一张口就吐出大口的鲜血来! “没用的废物!就入娘的四个人,说进来就进来么,什么狗屁护军,本将军养你们又有何用!” 郭药师一发怒,众人的脸色也是羞臊起来,他们听着都觉得丢人啊。 这涿州乃是他们的大本营,就这么一个老巢,竟然让苏牧的四个护军冲将进来,竟然还没人拦得住! “都管...那里头有人举着林牙的帅旗...” “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得斥候颤抖着声音说出这话,郭药师也是脸色大变。 林牙大石和萧干增兵涿州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但鉴于辽国内部纷争一直没有一锤定音,所以迟迟不见援军抵达,如今终于听说林牙到了,可帅旗怎么就到了一名苏牧身边的护军手里头了? 见得那斥候拼命摇头,郭药师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朝那斥候骂道:“滚出去,把那些小崽子给我带进来,郭某倒要看看,你们大焱的官儿到底想干什么!” 郭药师还以为这是苏牧早早安排好的戏码,只是用满是敌意的目光盯着苏牧,后者也是一脸的无辜,可听说是四个人,他心里也隐约有了一些猜测,至于什么林牙帅旗之类的,他们确实没有想过。 在众人的期期艾艾之中,大院门外终于进来一队常胜军,他们剑拔弩张,侍立于两侧,虎视眈眈。 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有四个汉子,浑身浴血,就这么堂堂正正地走了进来。 为首一人生得粗狂,扛着一面狼旗,不过郭药师和甄五臣也立马辨认出来,这并非真正的帅旗,而是林牙的传令旗罢了。 不过让人可气的是,这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黑面小子,一脸的不屑,孤傲难当,甚至故意将那狼旗给掉转了个方向。 而中间一人同样年纪轻轻,拖着一条大枪,同样满身满脸都是血迹,恍若闲庭信步,走进院子之后,便解下腰间的布包,噗通摔到了地板上。 那布包被打开,一颗人头西瓜一般骨碌碌地滚着,停在了郭药师的脚尖前面一尺处。 而那人头的狰狞死状,那双死不瞑目的双眼,就这么仰望着郭药师! 第四百六十三章 英雄的宿命 郭药师只在脚前那人头上扫了一眼,整张脸便顿时阴沉铁青起来! 因为他认得这颗人头,虽然脸面狰狞,双眼凸出,上面满是血迹和泥土,但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因为他曾经在林牙大石的身边见过此人,因为他知道这人乃是林牙大石的心腹亲信张昌林! 张昌林出现在涿州,背后的意义不言而喻,耶律大石一直都不放心他郭药师,如今雄州和莫州失陷,张昌林出现在涿州,又带着耶律大石的传令旗,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来命令郭药师死守涿州的! 郭药师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虽然他早有了投降大焱的心理准备,可他还没有跟苏牧谈好条件,更没有在苏牧这里占到任何的便宜。 他不知道这名提着张昌林人头的小将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身后那三个大焱军汉子是何出身,他已经不再关心这些。 因为张昌林死了,无论是不是这四个大焱军汉杀死的,事情都已经成为了定局。 耶律大石的使者,前来命令郭药师死守涿州的张昌林,死在了涿州,无论是谁杀死的,消息传回到耶律大石那里,也就只有一种解读。 那就是郭药师确实要反了! 他原本还打算将苏牧抓起来,好好跟他磨一阵子,为自己挣足了面子,挣足了好处,再将涿州丢给大焱的北伐军。 一旦数十万大焱北伐军进驻涿州,那么即便耶律大石和萧干提兵前来,首当其冲的也是北伐军,再者,有数十万北伐军坐镇涿州,萧干和耶律大石再如何勇武,也不敢妄自发兵,这就是震慑力。 可如今一切都随着这颗人头的出现,成为了泡影! 因为张昌林死在了这里,在耶律大石那边,郭药师已经成为了叛徒,那么他便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接受苏牧的游说,投降大焱。 而另一种则是,同时面对大焱北伐军和耶律大石对涿州的进攻! 只要他的脑子没有坏掉,都不会选择第二条路,也就是说,如今他成为了最被动的那一方,成了必定要投降大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没有了余地,自然就没有谈条件的资格,如今他要反过来看苏牧的脸色了! 虽然可能性非常非常小,可如果苏牧转身离开涿州,不再提招降之事,甚至不再接受他的投降,那么涿州保不住,整个常胜军都将面对耶律大石和北伐军的怒火,根本就无法存活! 在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他已经想通了这一切,在前一刻,他还坚持让人将苏牧等人绑了再说,可现在,他是苏牧一根汗毛都不敢再动了! 他看着这四个军汉,眼中终于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来。 他很清楚耶律大吃的为人,这位与萧干齐名的军事天才,有勇有谋,从来不会冒失突进。 也就是说,为了稳妥起见,耶律大吃肯定会派卫队保护张昌林,而且卫队的规模绝对不会太小。 或许为了追求行军速度,卫队不太可能拥有上千人,但几百人还是要有的。 可这四个自称苏牧使节团护军的汉子,便只有四人,即便其他人都死光了,一个使节团的人数最多也不会超过二百人。 而这四个人能够活到现在,可见他们拥有着多么恐怖的战斗力了! 难怪他们胆敢扛着林牙的狼旗,就这么表明了身份,大摇大摆地走进涿州,并寻到甄五臣这边来。 这四个汉子的行事风格,带着浓烈的苏牧印记,若说不是苏牧的人,郭药师是打死了都不信的! 苏牧并没有看那颗人头,因为他已经从郭药师的脸上,读懂了一切,因为那些准备要绑自己的人,在郭药师一个眼神之后,便纷纷退到了后面,这也让苏牧笃定了心中所想。 他看着岳飞,看着他那破残的衣甲,看着他背后已经断掉却又舍不得扔的长弓,看着那空了的箭壶,再看看那枪杆上满是凝固血迹的长枪。 他看着满身是伤脸色苍白,却仍旧傲立的张宪等人,他仿佛看到了四座高山,岿然不动的险峻奇峰! 他完全没有想到岳飞等人会去而复返,更不会想到他们竟然半途截杀了如此重要的一个大人物,为自己的招降带来了关键性的转机! 虽然没有这颗人头,他最终一样能够让郭药师投降,因为这是大势所趋。 可如今出现了这颗人头,这个人是林牙大石的使者,他带着林牙大石的狼旗,却死在了涿州! 这个锅绝对要郭药师来背,这位常胜军都管眼下是百口莫辩,一颗人头,生米煮成熟饭,他郭药师是不降也得降,有面子也得降,没面子同样得降! 苏牧不敢说能够想象和体会岳飞等人所经历的一切,从他们身上的伤势来看,肯定是一场敌众我寡生死悬殊的血战恶战。 可他们最终活了下来,并带着帅旗和人头,凭着一腔热血和一颗孤胆,就这么堂堂正正走进了涿州! 苏牧的心中有感动,有热血在沸腾,他仿佛看到了不远的未来,岳飞爷爷几乎凭借着一己之力,苦苦支撑着一个濒临崩溃的庞大王朝。 他的身影是傲岸的,是孤单的,却又是无怨无悔的,便如同他的身上,永远散发着圣洁而伟大的光辉一般! 而这个人,他仍旧秉持着护军该有的责任,他们还是回来了,无论是为了他苏牧,还是为了整个出使的计划,他们都回来了。 为了这次归来,他们经历了什么,只有身上的伤口和敌人的鲜血来做见证,而苏牧所能做的,只是默默地看着,湿润着眼眶,就这么看着。 四个人留下八个血脚印,岳飞也不管郭药师和常胜军的目光,他只是带着一串血脚印,走到了苏牧的身前来。 “先生,俺们是来护送你回驿馆的。” 苏牧看着面无表情的岳飞,心里只想着郑重给他行一个大礼,可郭药师和甄五臣等常胜军的人都在,他只是点了点头,而后与雅绾儿等人,走出了院落。 与郭药师擦肩而过之时,他低声说道。 “歇息一夜之后,明日我等就渡河回营,都管若有事,应该知道去哪里找我。” 这已经是苏牧的态度,也是最后的通牒,他只在涿州留到明日,明日一过,郭药师即便想要投降,也没有机会了。 谁能够想到,形势急转直下,竟然会发生如此让人惊诧和难以置信的转折? 苏牧这样的决定并非武断,因为从张昌林的行踪来看,耶律大石和萧干的援军已经距离涿州不远了。 而整合常胜军需要时间,北伐大军赶到涿州需要时间,北伐军渡河需要时间,熟悉和加固涿州城防同样需要时间,商讨如何抵御萧干和耶律大石,也需要时间。 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时间,然而时间却不等人,所以苏牧已经没办法再给郭药师太多的时间了。 他的内心是兴奋的,因为他已经可以笃定,走投无路的郭药师,除了投降,再无其他选择,甚至不需要等到明日,今夜可能他就会找上门来。 一旦那些涿州,数十万北伐军入驻城池,萧干和耶律大石再如何勇武,凭借几万人的辽军,若童贯和种师道没有让士兵脱光了上战场去送死,这场仗就绝对输不了。 而涿州的战役输不了,接下来便是幽州,拿下幽州之后,就是百年来的奇功! 而这个奇功过后,便是收复燕云的传奇之战的开始! 可以说,是岳飞和苏牧等人,给了这场战争一个极好的开端,虽然不知道能否预示着未来的光明前景,但起码从现在的局面看来,形势对大焱那是一片大好特好的! 因为身份已经不需要再隐藏,他们也正大光明住进了涿州的驿馆。 苏牧柴进和朱武也是加紧时间给四人疗伤,有巫花容在,再恶劣的伤口也不是问题,只不过斑斓的虫子巴在伤口上治疗伤势,还是让人不禁头皮发麻的。 岳飞几个在甄五臣那厢之时,完全就凭借着最后一口骨气在支撑,回到驿馆之后便再也顶不住。 好在苏牧身上带着乔道清的圣药,又有巫花容辅助,他们很快也就缓过气来了。 苏牧和柴进朱武等人都以为岳飞几个领着全部护军过来,所有人都战死了,就剩下这四兄弟。 可当他们从岳飞等人的口中得知,特别是大嘴巴的徐庆,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他们以四人阻击百人之事,所有人都被震撼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这需要的不仅仅是武力和智谋,更需要勇气和信念! 这也是他们与大焱军人截然不同的地方,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素质,他们才能够在大焱军中脱颖而出。 他们是蒙尘的明珠,苏牧只不过将他们表面的灰尘给轻轻擦拭掉,他们是夜里的星辰,苏牧只不过将他们前面的乌云给驱散,让整个人间,都能够看到他们的光辉! 有人说,时势造英雄,苏牧起初很是认同,可见识了岳飞等人的壮举之后,他已经对这句话存疑了。 时势或许真的能够造英雄,但真正的英雄却不会被时势所趋,即便没有时势的影响和推动,他们仍旧能够按照自己独特而传奇的人生轨迹,成长为完事瞩目的大英雄! 这是他们的宿命,更是他们的个人魅力使然。 他看着王贵徐庆和张宪,突然有些后悔,当初不该跟徐庆和张宪密谈,更不应该向他们透露那种消息,更不应该嘱咐他们在必要之时行必要之事。 他甚至觉着,自己对岳飞徐宁等人的刻意培养,说不定会影响到他们的英雄本色,这反倒有些弄巧成拙了。 想到这些,苏牧心里就有些难受起来,难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都错了吗? 他守在岳飞的床边,看着岳飞渐渐苏醒过来,思绪也就被打断了,可每当看到这张脸,他就无法平静下来,仿佛自己的做法虽然真的改变了一些些历史轨迹,但说不定会让岳飞受到极大的影响,从个人脾性到行事风格。 若真是这样,岳飞还是历史上的那个岳飞吗? 正当他心如乱麻之时,岳飞却朝他投来一个满是敬意的目光。 “谢谢先生,教会了我,如何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想当英雄,先做男人,如此一想,或许也并没有错吧。 第四百六十四章 都管的表态 寒风呼啸,军旗猎猎,郭药师便坐在中军大帐里头,外面虽然夕阳斜照,仿佛人间正在极力压榨着冬日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温,然而郭药师的心却如何都暖和不起来。 眼看着就要开春,正是打仗的好季节,萧干和耶律大石算是危若累卵的辽国之中,硕果仅存的两名青壮骁将,一旦他们进入涿州境内,势必要引发一场大战。 辽国虽然便如这冬日残阳般日暮西山,可终究保持着辽人的尊威,在他们看来,南朝大焱早已腐朽不堪,国内民不聊生,内部环境比辽国好不了多少。 而大焱军事积弱已经不是一两天三五年的事情,而是从太宗朝之后,便再没能在辽人身上打过大胜仗。 即便大焱的北伐军号称数十万人又如何?他萧干和耶律大石还不是照样南下来顽抗么! 且不说辽国断然没道理眼睁睁看着大焱收复燕云,单说萧干和耶律大石的眼中,大焱所谓的数十万北伐军,只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 童贯第一次北伐之时不也一样号称几十万大军么,结果同样在白沟河,那时候郭药师还没有占据涿州,只不过是辽东的马贼头子,甚至根本就算不上大当家的。 那一次童贯的北伐军也是声势浩大,种师道先拿下了莫州,辛兴宗紧接着拿下了雄州,而童贯为了争功,就带着数万人来攻打涿州。 本以为涿州的守军会闻风丧胆,谁知童贯的大军在过河途中,遭遇辽军半渡而击,大焱士兵惊慌失措,落水者无数,大军一片混乱,被几千辽军杀得落花流水,几乎全军覆没! 这是童贯的耻辱,自然也是辽人值得骄傲的战绩。 距离上一次北伐并没有太长时间,期间大焱又接连遭遇内乱,平叛了各地的叛军之后,试问禁军的兵员还剩下多少?这其中可战之兵还剩下多少? 莫看童贯号称数十万大军,这里头除了种师道和刘延庆的西军之外,剩下的便只有三五万正规禁军,剩下的则是临时招募的厢军和辅兵。 这些人充充数,帮着搬运军需或许还有一把子力气,可真要上阵杀敌,也只能给辽人送菜罢了。 有了这一层推测,萧干和耶律大石是绝不可能半途而废,即便涿州郭药师归降了,这涿州一战终究还是避免不了的。 只是郭药师如今已然没有了选择的余地,要么他遣散常胜军,带着少数人马离开涿州,回到辽东,在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占地为王,做个压寨的土皇帝。 要么投降大焱,与童贯一道,真正与萧干和耶律大石进行殊死血战! 郭药师是个唯利是图之人,萧干和耶律大石三番五次盘剥他的家底,剥夺他的军权,打散他的队伍,他郭药师又怎么可能没有记恨在心? 所以投降大焱,很快就成为了他考虑的第一选择。 而正在此时,甄五臣走了进来,朝他沉声道:“都管,外头有六七十个契丹蛮子,说是张昌林的护军,要进咱们的大营,等待林牙和萧干大军的到来...” 早先他们结义之时,序齿排辈,按说甄五臣是拍在郭药师前头的,郭药师也该老老实实喊甄五臣一声五哥。 可他杀了弟兄们,当上了怨军共主,而后又拿下涿州方圆四州之地,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方枭雄之后,看似“与世无争”的甄五臣,便主动称呼郭药师为兄长,自己则以五弟自称。 在苏牧等人的面前,郭药师好歹要面子,于是才称呼甄五臣为五弟,眼下没有旁人,他才佯怒道。 “五哥这是折煞我也,外头人眼里,我郭药师到底要些面子,可你我兄弟几十年,恁的喊我都管,可是要折弟弟的寿啊!” 郭药师嘴里如此责怪着,已经抓起甄五臣的手,拉着后者来到帅座左侧,将甄五臣摁在了座位上。 甄五臣从座位上站起来,行礼正色道:“都管身为一军主帅,礼不可废,否则何以服众,在常胜军里没有五哥五弟,只有都管和厮杀汉,若非如此,我常胜军何以在这乱世之中自处...” 郭药师见得甄五臣面色坦诚,也不勉强,听得甄五臣的意思,似在说常胜军中已经没有兄弟,只有都管和士兵,想必心里仍旧有着怨气,便轻叹一声道。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我郭药师为了常胜军,背负了多少骂名,可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弟兄们能够有口饭吃?” 甄五臣顿时察觉郭药师是会错了意,心里暗骂自己说话不过脑,面上却是诚惶诚恐。 “都管多虑了,常胜军中的弟兄们,哪个对都管不是感恩戴德?都管为弟兄们所做的一切,大家伙儿自是看在眼中,都管切莫因此而耽误了目今的大事...” 郭药师闻言,也是呵呵一笑,颇为自嘲地对甄五臣道:“是郭某小儿姿态了,亏得五哥提醒,却是不知五哥对此事如何看待?” “这...”见郭药师如此发问,甄五臣也是迟疑了,毕竟事到如今,常胜军中还未有人就投降一事表态,甄五臣也一直明哲保身。 “五哥若觉着难开口,不说便是,我知道弟兄们都是有骨气的好汉子,大焱从未正眼瞧过咱们老怨军,眼下想要利用咱们了,又让咱们当卖命的走狗,我知道弟兄们都咽不下这口气...不过眼下正是要紧的时候,五哥若有定计,大方说出来,弟弟也是怕鲁莽行事,误了弟兄们的前程...” 郭药师虽然这般坦诚地说着,可甄五臣深知这位都管的为人,更清楚他两面三刀口是心非的本事,只是眼下大局已定,投降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除非郭药师脑子不清醒,否则再没太多的变数了。 沉思再三,甄五臣终于开口,不过他并没有对投降一事表态,而是有些生硬地扯开了话题。 “想必都管已经着人查过那苏牧的底细了吧,就我所知,此人城府极深,能谋善断,云龙九现方七佛都栽在了他手里,可以说童贯等人能够将方腊的叛乱平定下来,这苏牧是功不可没的。” “可奇怪的是,这苏牧并未得到过什么封赏,倒是那大焱皇帝因为赏识他的才情,赐了他几个字,使得他才名远播,但这一次他又掺和到了咱们这边来,可见此人并非表面如此简单...” 甄五臣说到此处,扫了郭药师一眼,见得对方表示赞同,便继续说道:“而且消息还说,截杀张昌林的那几个人,特别是领头的那个小校岳飞,更是他从杭州一手提拔起来的,他还跟皇城司的头脑,太尉高俅的假子来往甚密,说不得也得过他的栽培...” “派这么一个苏牧过来劝降,那老太监也是煞费苦心了,虽说大焱已经外强中干,表面保持着奢靡的繁花,实则已经烂到了根子里,但烂船还有三斤钉,瘦死骆驼比马大,童贯对外虚称陈兵三十万,实则也是掏空了大焱的家底...” “这么一来,他们对咱们涿州地界,怕是势在必得了...” 最后一句,甄五臣终于扯回到了主题上,虽然绕了一个大圈,但也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是的,大焱对这次北伐是势在必得的,又有苏牧这样的强人辅佐,北伐军中又有着不少苏牧培养起来的豪强人物,诸如岳飞这四人,竟然在上百辽人骑兵护军的眼皮底下,将张昌林这个主使给杀死,甚至还多了狼旗,这是何等样的英雄人物! 所以即便涿州的常胜军投降了,即便你郭药师投降了,大家也不会说你软骨头的。 甄五臣在常胜军中拥有着极其深厚的群众基础,他的意思,自然意义很大,而他有胆量这般分析,应该是早就将这些消息散布了出去,在士兵们当中做足了思想工作的了。 郭药师沉思了许久,才抬起头来朝甄五臣问道:“弟兄们既然已经知道迫在眉睫,想必大家伙儿的心思也都差不离,既然是军心所向,我郭药师也只好当这个常胜军的罪人了...只是敢问五哥,你觉着那六七十个辽人护军,该如何处置?” 郭药师虽然口头上如此说着,实际上问出这个问题来,又将麻烦丢给了甄五臣,实在是想由着甄五臣出头了。 甄五臣见推托不过,心里头也是暗骂了一句,只好硬着头皮,咬牙道:“既然都管已经做下了决议,开弓再无回头箭,如今的重心,也该放在苏牧身上,放在大焱朝廷那处了...” “说的是啊...”郭药师轻声应和道,捋了捋胡须,双眸陡然迸发凶光来。 “既然这些人没用了,就送给苏牧手底下那个岳飞吧,这小校勇武过人,他日必定是个不可忽视的豪杰人物,也算是提前跟他们结个善缘吧...” 见得郭药师亲口下了命令,甄五臣也是松了一口气,然而郭药师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让他心头发冷。 “这六七十个辽狗也要吃喝,浪费军粮,苏牧几个怕是暂时养不起,让他们带过白沟河对岸去,又麻烦之极,不如这样吧,将那六七十个辽狗给砍了,送一堆人头,总比送一批活人省时省力又方便...” 郭药师说起这番话之时,眼中凶光早已掩盖起来,面色淡然,声音平静,仿佛刚才处决的并非六七十条人命,而只不过是处理了一批老掉牙的牲口一般! 甄五臣的意思很清楚,如今已经做出了决定,那就赶紧向大焱那边示好吧。 郭药师也听懂了,所以他决定将这六七十个辽人护军,当成示好大焱的礼物。 只是他本就是少有的枭雄人物,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既然要投降,既然要示好,那么就做得彻底一些。 将这六七十个辽人杀了之后,便算是彻底与辽国决裂,若说先前张昌林的死还能向辽人解释清楚,那么杀死者六七十个辽人,便再没有回头的可能了! 这就是他向大焱展现的姿态,果决而彻底,绝不拖泥带水! 只是很难想象,但他们将这六七十颗人头送到驿馆,送给苏牧之时,后者该是怎么样的一种表情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蒙古部族的反抗 事实证明,甄五臣的效率也是极高的,在入夜时分,他就已经带着两车人头,来到了苏牧下榻的驿馆。 对于郭药师的示好,苏牧也觉着情理之中,可这六七十个辽人的首级,却又是意料之外。 虽然岳飞四人只是轻描淡写,但从他们身上的伤势,却能够看出那场截杀多么的惊心动魄和凶险。 甄五臣想要从苏牧的脸上看到惊愕,看到笑容,但很可惜,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战争是残酷的,无论对于大焱军士,还是辽人骑兵,亦或是常胜军的士卒,都能够一概而论。 但打草谷这等毫无人性的行为,却成了辽人军队维持补给的一种手段,也就是说,辽人的士兵,从来就没有无辜不无辜的说法,他们的双手,哪个不都沾满了鲜血? 所以苏牧对这些人头并没有太多的感想,这一路走来,他见过的血腥实在太多太多,以致于很难再让他掀起惊奇的心潮。 他深知郭药师的为人,所以对于他的表态已经早有预测,只是没想到郭药师竟然没有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杀了这些辽人之后,便等同于与辽人彻底决裂。 这似乎与郭药师的性子有些违和,但其实结果对于苏牧而言,都是一样的,只是效果上不太一样罢了。 收到了郭药师的“诚意”之后,苏牧便想回去复命,尽快让童贯带兵入驻涿州,毕竟时不我待,若让萧干和耶律大石抢占了先机,这涿州便是煮熟的鸭子也有飞走的可能。 然而岳飞等人有伤在身,动弹不得,加上郭药师也执意要留下苏牧,以防止大焱出尔反尔,借招降为幌子,彻底剿灭了常胜军。 这种可能性虽然很低,但郭药师信得过苏牧,却信不过童贯,他也不可能被一时的局势冲昏了头脑。 所以苏牧只能留了下来,让柴进和朱武,带着苏牧的亲笔信,以及那几个老护军,带上足够的优良战马,飞速赶回去复命。 而苏牧虽然不太安心,但终究还是在涿州住了下来。 郭药师一反常态,三日小宴,五日大宴地邀请苏牧,一边还加紧了城防,将斥候和哨探都撒了出去,防止萧干和耶律大石大军压境而涿州却全然无知。 然而随着日子的推移,眼看着就要开春了,可萧干和耶律大石的援军没见来,而童贯那边也没有动静,连柴进和朱武都没有回来! 苏牧虽然心里头有着疑虑,但也谈不上慌乱,因为从局势上来看,童贯完全没有理由放弃常胜军。 可郭药师却着急了,如今他与辽人彻底决裂,就等着大焱朝廷的册封,让他能够名正言顺地干一番大事,手底下的弟兄们也都听说过大焱皇帝的慷慨,都眼巴巴等着大焱朝廷的赏赐。 只是童贯的人迟迟不来,难免让郭药师生出了担忧。 他之所以坚持将苏牧留下来,就是因为对苏牧进行过自认为足够的调查,深知苏牧的紧要身份,相信童贯不可能丢下苏牧不管。 可转念想了一想,区区一个苏牧,又岂能跟整个战争局势相提并论,若童贯哪条筋搭错了,他郭药师可就亏大发了! 在这样的担忧之下,他召见苏牧的次数也越来也多,频率也是越来越紧密。 直到三月初的一天,距离柴进朱武离开涿州,已经过去了十三天,郭药师才收到了一份军报! 这份军报来自于辽国的北庭,乃是郭药师安插在北庭的线人加急传递回来的。 二月末的时候,蒙古部族集结了数万兵马,竟然要攻打辽国的中京! 此时辽国兵力空虚,因为仍旧保持着战力的骑兵,都让萧干和耶律大石带着,前往涿州了! 据说蒙古部族与大焱早已结盟,一南一北,想要双管齐下,使得辽国首尾不能相顾,蒙古大军直取中京,而大焱则攻取幽州,收复燕云地区。 从大战略上来说,这种结盟是双赢的局面,而且在战术上也没有太大的差池。 然而大焱和蒙古终究分据南北,中间隔了辽国,通讯并不容易,情报的传递和互通存在着极大的延时甚至阻碍,即便约定好进攻的日子,都不一定能够成功。 因为这其中存在着太多的不安因素,无法保证情报传递过程中不出纰漏。 比如双方约定日期,若情报被辽国截获,而辽人之中的谋士善加利用,将日期改动一番,再分别寄回去,那么事情可就大乌龙了。 所以说这种合作只能根据大局势的变化来自行判断,无法做到同步协作。 事实上岳飞等先锋军攻占莫州和雄州,看起来是一场闪电战,是突袭战,能够极大地加快征伐的进程。 然则在岳飞等人没有北上之时,童贯就已经领兵在北地巡边,并驻军在北地多时,所以说他们的进度其实并没有比蒙古大军领先太多。 而根据情报,萧干和耶律大石之所以没有抵达涿州,是因为他们收到了命令,半途便转道,往中京方向救援解围去了! 相对于中京,漫说小小一个涿州,便是幽州丢给大焱,都不算得一回事儿! 这么说难免有些托大,但对于辽人而言,确实如此。 在他们看来,他们的骑兵纵横天下,而大焱缺马,只能培养训练大量的重甲步兵,研究以步制骑的战术,这样既浪费人力,也浪费大量的财力来配置盾甲等军备。 加上大焱的军队出了名的腐朽,不堪一击,又有童贯上一次的大败,所以辽人认为,即便涿州和方圆几个州府丢了,很快就能够打回来,因为大焱人根本就不算对手。 可蒙古大军却不同,他们同样是草原上的部落,同样是人人上马皆能战的骁勇凶蛮部族,他们使用的同样是骑兵,而他们的骑射本事,甚至比契丹人还要强! 彼时蒙古高原上分布着好几个强大的游牧民族,诸如蒙古、塔塔尔、篾尔乞等等,他们与早先的契丹部族一样,都没有自己的文字。 他们仍旧过着极其原始的生活,各部族之间为了赖以生存的草原领地,长期相互强夺,无论是牲口还是人口,都是他们强夺的对象。 这也导致蒙古各部族混乱不断,草原上永无安宁之日,而在这样的形势之下,他们毫无疑问地臣服了辽国。 辽人对同样是游牧民族的蒙古人并没有丝毫的怜悯,因为他们太清楚自己民族崛起的轨迹,他们也生怕蒙古人会像他们一样疯狂崛起。 所以辽人开始无限制地压迫和剥削蒙古部落,不断地掠夺他们的人口和牛羊,让他们无法强大起来。 可即便是这样的逆境困境之中,蒙古部族仍旧出了个英雄人物,他就是乞颜部的首领耶速盖! 耶速该四处奔走,将诸多部族团结起来,趁着辽国内部纷乱不断之时,逐渐凝聚了力量,使得蒙古部族不断的壮大发展! 然而在一次部族大会之中,他却被世仇塔塔尔族人给毒害了! 耶速盖死了之后,蒙古部族又人心惶惶,开始呈现分裂的趋势,可这个时候,泰赤兀部的首领帖木勃哥站了出来,再次将诸多部族给团结在了一起。 而大焱从海上救回来的那位哈纳木,便是帖木勃哥的儿子! 帖木勃哥是个拥有雄才伟略的大豪杰,蒙古各族在他的带领下,越发的壮大起来,辽人已经无法在无视他们的强大。 可辽人自家后院起火,自顾不暇,又哪里还有余力去控制蒙古部族。 也就因为这样,蒙古各部族便像羽翼渐渐丰满的雄鹰,终于开始朝辽国这条迟暮的病狼,露出了狰狞的铁爪和锋利的尖喙! 只是帖木勃哥也没有想到,辽国虽然日暮西山,虽然接近分裂,但还有着不可忽视的兵力,更拥有萧干和耶律大石这样的骁勇智将。 他们这次举全族之力进攻中京,本以为能够一举取代契丹人,而成为草原上的王者,可最终还是被赶回来的萧干和耶律大石给击溃了! 消息传到涿州之后,郭药师也是懊恼不已,难怪林牙大石会派张昌林前来,命令自己死守涿州,原来他和萧干的大军,早已退回去解围中京了! 按说这消息对于童贯来说,应该是最大的好消息,萧干和耶律大石的援军没来,郭药师又表示了投降,他为何迟迟没有挥军过河,进驻涿州? 郭药师收到的消息来源于辽国北庭的内线,堪称绝密之极,在他看来,苏牧是如何都没有办法获取这样的情报的。 在苏牧仍旧不知情的情况下,若他郭药师斩杀了苏牧这个大焱使者,再度回到辽人的怀抱之中,辽人还会不会接受他? 如今萧干和耶律大石已经荡平了蒙古部族的反叛,下一步就该真正转移到燕云这边来了。 而在此之前,燕云的门户涿州,仍旧需要他郭药师来把守,从大局利益来考量,萧干和耶律大石应该不会为了一个区区的张昌林,而拒绝郭药师的回归。 可童贯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他郭药师又该如何做选择? 其实郭药师也是太过低估苏牧,凭什么他能够获取的情报,苏牧就无法获得? 作为皇城司的绣衣暗察,作为绣衣指使军的老祖宗,高慕侠早早就跟着童贯北上,整个北地都安插了皇城司的密探,这种级别的战争,又岂能瞒得住天下人? 童贯那边确实仍旧没有消息,然而苏牧确实收到了跟郭药师相差无几的情报,甚至于收到情报的时间点都相差无几! 据绣衣指使军的密探所言,这份情报同样来源于辽人的北庭,而且具体细节更加的详尽。 那名绣衣指使军的密探出于保护线人的原则,自然不可能轻易透露线人的身份。 可苏牧乃是绣衣暗察,是指使军的老祖宗,这位一问起,当然是要回答的。 而苏牧其实早就有了自己的推测,他只是想知道那人现在的身份罢了。 当密探将那名线人的名字说出来之后,苏牧也是哭笑不得。 “褚子周...这名字也是够了...” 苏牧猜得没错,这份情报正是来自于潜伏在萧神女身边的燕青,在抵达北庭之后,他便与皇城司的暗察子取得了联络,相信今后还会有更多的情报传出来。 只是苏牧眼下并没有心思考虑燕青的处境,以及他在北庭的趣事和他的那些女人,因为他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加急迫。 童贯到底在想些什么? 第四百六十六章 按兵不动的老种 当徐宁带着护军回到大营,将涿州方面正在白沟河下游建筑防御工事的消息带回来之后,童贯也是心头大喜。∮, 如此一来,即便苏牧的劝降不成功,那么他们也找到了一条突破界河的路线,拿下涿州也就不需要再强渡白沟河。 甚至连一向沉稳的种师道老相公,都表示出急切的求战意向。 他本来就不主张招降郭药师,以他西军的实力,只要童贯不阻挠,不在暗中下绊子,不贪功冒进,那么拿下涿州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在他看来,招降郭药师所带来的潜在风险和今后的隐患实在太大,倒不如真刀真枪大干一场。 老种相公素来以沉稳著称,可对待涿州常胜军和郭药师的态度却极其激进,其中原因也并不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说明的。 总之收到这个消息之后,他甚至有想过干脆放弃苏牧这个使者,抓住这个绝佳的军机,直取涿州便可。 然而童贯和曹顾却极力反对这个提议,种师道也只能草草作罢。 而当柴进和朱武带着苏牧成功劝降郭药师的消息传来之后,童贯总算是扬眉吐气,甚至还找来种师道,将柴进等人所报的细节,都吹了一遍。 在他看来,苏牧占据了绝对的主动,先发制人不说,更是另辟蹊径,从甄五臣入手,抓住了郭药师的痛处,使得郭药师进退维谷。 而后岳飞等人横空出世,斩杀了辽使,将郭药师逼入绝地,毫无选择,只能灰溜溜投诚大焱,这样的结果,比先期预想的要好上百倍,堪称一次完美的招降! 在这样的结果面前,种师道自然也无话可说,任由童贯红着脸膛欢喜了一场,这才决意翌日便派先锋兵团渡河,接收涿州的城防。 当然了,像他们这种层次的将帅,自然担忧在阴沟里翻船,所以也当心郭药师会诈降。 在这件事上,他们对苏牧也颇为抱怨。 若郭药师真有诚意,就该孤身过河,来到北伐军大营,献上自己的降书。 若他郭药师信不过大焱,也可将自己的儿子,甚至甄五臣这样的关键人物,派来北伐军大营走走,这样才是真的有诚意。 只听他口头答应下来,没有半点干货在手,苏牧便将柴进和朱武等人给派了回来,实在让人有些腹诽。 不过当朱武和柴进将苏牧嘱托的话说出来之后,无论是童贯还是种师道,都彻底无语了,反倒是曹顾笑得合不拢嘴。 苏牧说,有赖于曹家小县主的好手段,郭药师已经中了蛊毒,漫说控制郭药师,便是随时杀死他,都只不过是举手投足的小事罢了! 虽然他们不知道巫花容如何能够接近郭药师,更不知道苏牧每次应邀前去与郭药师喝酒,都会带着巫花容,但他们却很清楚,郭药师的性命都捏在了他们的手中,这个招降也就铁板钉钉了。 只是想一想,郭药师死在涿州,更来到北伐军大营,完全是两码事。 将郭药师杀死在涿州,常胜军只能四分五裂,甚至还会激起常胜军士兵们的恐慌和愤怒。 可如果将郭药师带到北伐军大营,加以控制,那么才能够顺利接受常胜军和涿州。 在这件事上,苏牧终究还是太过想当然,并没有童贯种师道和曹顾等人的老辣。 只是他们也没有想到,苏牧其实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 在童贯没有拿出诚意之前,郭药师不可能亲自到北伐军这边献降,即便苏牧下了最后通牒,想让郭药师这么轻易就孤身献降,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可如果继续跟他磨下去,说不定又会出现新的变数,便如同现在收到这样的情报一样,郭药师肯定又要生出异心来了。 而如果让郭药师的儿子前来北伐军大营献降,其实意义也不大,因为郭药师本身对常胜军的影响力,还没有甄五臣来得深沉,他的儿子就更加不顶事。 再说了,郭药师这种结义弟兄都能杀一堆而眉头都不皱一下,眼睛都不眨一下,为了大局牺牲一两个儿子,或许他还真干得出来。 至于让甄五臣前来献降,倒不是苏牧没想到,而是郭药师不可能会同意。 他宁肯自己前往北伐军大营,也绝不可能让甄五臣离开涿州,更别说让甄五臣直接与大焱的高层接触了。 他一直就忌惮着甄五臣在常胜军中的影响力,一旦甄五臣与大焱高层达成了什么秘密协议,他郭药师也就彻底完蛋了。 所以说并非苏牧没有考虑周全,而是如今的局面,便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童贯和种师道等人也不会想不到这些,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罢了,他们都已经是老人家,晚上其实并没能睡太多,闲着也是闲着,很快就能够想明白苏牧所面临的窘境。 所以到了第二日,童贯便升帐议事,主题自然是接收涿州和常胜军了。 然而这场军议却被一则军报给硬生生打断了! 那是一份急报,来自于辽国中京,便是泰赤兀部的帖木勃哥率领蒙古部族攻打中京,久攻不下,结果被突然赶回来的萧干和耶律大石部轻松击溃的消息! 按说这个消息与涿州这边的情势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码事,可童贯收到这个消息之后,却与种师道曹顾私下商议了大半天,直到午后,才再度走出来。 诸多将士就等着他的命令,在他们看来,无论是常胜军还是涿州,都是一块肥肉,是莫大的战功! 拿下涿州,他们就完成了大焱接近百年来无人能够做到的壮举,对于他们而言,这是一桩丰功伟绩! 而拿下涿州之后,便能够如同大战略那般,直面幽州,夺取幽州,建立不世功勋! 童贯和种师道曹顾还没有定论,诸军将士其实已经在争夺入驻涿州的先锋军名额了! 与雄州莫州不同,涿州的地理位置价值更高,虽然只是招降,但敌人闻风丧胆,纷纷来投,纳头便拜的戏码,可不正符合大焱那些文官们百夷臣服,蛮虏来朝的口味么! 然而众人期期艾艾,等来的却是童贯的优柔寡断,他竟然宣布,暂时搁置对涿州的接管事宜! 漫说柴进和朱武等人,便是寻常将士们,对于这样的决定,也是摸不着头脑,而又愤慨难当的! 眼看着涿州就在眼前,唾手可得的一块大肥肉,童贯竟然开始瞻前顾后了! 北伐军的人都知道苏牧就是今次的招降使者,虽然对于苏牧能否承担这样的重任,众说纷纭。 可消息传回来之后,绝大部分人还是衷心为苏牧感到高兴,毕竟他们现在的练兵之法,就是出自于苏牧之手,甚至于莫州雄州能够拿下,都少不了苏牧的一份功劳。 你童贯让人苏牧冒险渡河,去招降郭药师,人苏牧没二话就去了,如今也成功招降了郭药师了,你童贯却缩了,还将苏牧丢在了涿州,这是人干的事儿么! 可他们终究只是普通人,很难站在童贯的角度去看待问题和如今的局势。 当初童贯坚决北伐,是因为他们暗中给予了帖木勃哥的泰赤兀部大量的援助,给了蒙古部族很大的便利,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与蒙古部族结盟,协同作战。 也正是因为有蒙古部族这样的潜在震慑力,他们才敢肆无忌惮地在燕云地区作战。 因为蒙古部族就像一柄悬在辽国头顶上的尖刀利刃,随时可能落下来,即便无法夺取辽国的性命,也能够让他头破血流。 所以童贯和种师道都能够对涿州幽州指手画脚,因为他们知道,蒙古部族会帮助他们分摊足够的压力,让辽国人无法顾及这么多。 甚至于蒙古部族能够将辽国的大部分兵力都牵制住,使得他们能够成功收复燕云。 可谁都没有想到,童贯暗中扶植的蒙古部族,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才短短几天的时间,就被萧干和耶律大石击溃,逃回了草原深处的老家! 没有了蒙古部族这样的盟友,没有了他们对辽国的潜在震慑,童贯的北伐军便如同上一次一样,需要直面萧干和耶律大石。 而萧干和耶律大石刚刚才将数万蒙古部族的骑兵打得溃不成军,不得不说这也给童贯的心里留下了极大的阴影,甚至让童贯曾经在白沟河惨败的记忆,又再一次地涌上了心头。 他正是因为有蒙古部族这样的盟友,才能够与西军老统帅种师道分庭抗礼,如今盟友没有了,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与种师道之间的差距。 所以对于接收涿州这件事,他已经没办法自作主张了。 种师道本来就不赞成招降郭药师,如今主动权从童贯转移到了他的手里,他自然也需要斟酌这里头的利弊。 而种师道作为坐镇西陲数十年的沙场老将,自然有着自己的考量。 虽然杨挺徐宁甚至高慕侠等人每日都来征询,盼望着种师道能够出兵涿州,生怕郭药师变卦,会对苏牧不利。 然而种师道仍旧是无动于衷,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而童贯没有了蒙古部族这样的盟友,也不敢再跟种师道叫板,起码在短时间之内,他是不敢再这样叫板了。 而更让他惊诧的是,几日之后,他收到了一条更加惊人的密信,密信上声称,蒙古部族之所以会溃败,是因为帖木勃哥的儿子并没有被送回到蒙古部族,而是以辽人俘虏的身份,出现在了中京的战场之上! 正是因为哈纳木的出现,使得帖木勃哥心神大乱,而萧干和耶律大石及时赶到,才扭转了战局! 当初曹顾将哈纳木送抵汴京,是官家亲自下令,派人护送哈纳木前往蒙古部族的,倒是是谁这么大的胆子,中途对哈纳木下手? 亦或者说哈纳木仅仅只是中途被辽人截获,背后并没有更多更深沉的阴谋? 对于童贯这样的人而言,想让他相信这背后没有阴谋,实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无论如何,蒙古部族是别想指望了,眼下他只能与种师道精诚协作,否则这场北伐怕是重蹈覆辙也说不定了。 而种师道按兵不动的同时,涿州那边的郭药师也终于做出了自己的最终选择,苏牧到底将面临怎样的境地,他又该如何去应对? 第四百六十七章 林牙大石和萧干 三月里本该温暖怡人,可北地仍旧寒风肆虐,北风又干又烈,像一根根无形的魔爪,撕扯着脸庞和手脚的肌肤。 涿州以北居庸关以南的一片平原上,风沙漫天,一支望不到头的大军正在轰隆隆行军之中,那马蹄声与脚步声撼动着大地的脉搏,掀起的尘头在北风的吹袭之下不断壮大,仿佛一片巨大的魔影,笼罩着这支大军。 在风尘之中行进的大军便如同从黑暗世界之中释放出来的恶魔大军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这支军队以马军骑兵为主,骑兵们都带着驮马,驮马的背上除了他们的甲包和长枪硬弓之外,还有他们三天的军粮。 这就是被辽人奉若神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林牙大石的亲军! 耶律大石算是皇族的成员,他的这支亲军乃是辽国皇帝亲自交给他的翰鲁朵骑军! 所谓翰鲁朵,有点像大焱的皇城司,即皇帝陛下的亲军,用来保卫皇账,乃是皇帝陛下亲兵之中的亲兵。 辽国每一任皇帝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控制这支翰鲁朵军,并将自己的亲信部队融入到翰鲁朵军之中。 而翰鲁朵也成为老皇帝最大的一份遗产,随着皇位交给新任的皇帝,辽国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国祚,随着每一任皇帝的不断扩充,翰鲁朵已经成为了最恐怖的军队之一。 这样的军队体制,能够有效地捍卫皇族,当然了,辽国人并没有大焱的文官体系,无法有效地进行分权,以致于翰鲁朵不断坐大,这样的军队若失去了忠心,便是皇帝和皇位的最大威胁。 或许辽国皇帝也认识到了类似翰鲁朵这样的制度漏洞,所以让汉人来掌管南院,引进汉人的礼教制度和官僚制度,限制和削弱军队大佬的权柄,加强中央集权,用充满了汉人智慧的朝堂官职,层层削弱,使得皇帝陛下能够不受掣肘和威胁。 辽国是唐朝之后比较典型的草原民族,在没有引入汉人官僚制度之前,他们的部族军队拥有着极大的权力,那些军队的统领几乎拥有一地诸侯的地位和能量,许多时候都让皇帝感到非常的不安。 耶律大石能够得到翰鲁朵骑军,虽然只是一小部分,但已经足够说明天祚帝对他的信赖程度了。 从居庸关南下之后,耶律大石便带领着自己的军队,往涿州方向前进,途经幽州而不过,直奔涿州而去。 之所以没有入驻幽州,是因为萧干已经带着兵马进驻了幽州,虽然他们都是辽国眼下最炙手可热的骁将,但颇有一种王不见王的隐晦抵触。 说起萧干,林牙大石对其也是既敬佩又防备,萧干并非契丹族人,而是奚族人,本名,奚夔离不,又叫奚翰,因发音相近,是故契丹名取为萧干。 萧干文武双全,乃一代人杰,年轻时曾经给辽道宗担任过亲卫,而后出任契丹铁骑铁鹞子军的详稳。 契丹的铁鹞子军与西夏的铁鹞子军差不多,都是精锐骑兵,乃契丹王朝最主要的军种之一,在远栏子没有声名鹊起之时,铁鹞子军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斥候骑兵团。 铁鹞子军的骑兵们身披铁甲而驰突轻,行动迅速,可在平原上驰骋冲锋,战斗力极强,最适合用于奔袭冲击。 萧干屡立战功,早在天祚帝继位之前,就已经是奚六部的大王,而后又担任本部大王,兼任契丹行宫都部署,到了天祚帝继位之后,他又当上了东京统军,而后“诸藩入寇,悉破之”,打下了战无不胜的威名。 到了如今,萧干已经累迁至奚六部大王,又称为奚铁骊王,兼总知东北路兵马事,可谓手握军中大权,足以与耶律大石并称为一时瑜亮了。 萧干对本就是东北路兵马的统领,对幽州有着极大的掌控力,眼下入驻幽州,保证大后方无虞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即便耶律大石心中颇为不安,也无法与之竞争。 到了这一步,耶律大石也只能率领翰鲁朵大军,直奔涿州而来了。 当初怨军叛乱之时,耶律大石和萧干一同平叛,虽然郭药师斩杀了结义兄弟,带领着怨军投靠了辽人,可耶律大石觉着郭药师连兄弟都能杀,绝对不可信,便要杀掉郭药师,灭了怨军。 可萧干却留下了郭药师,并将怨军打散,只留下两千人,分为四个营,由郭药师、刘舜仁,甄五臣等四人统领。 只是萧干也没有想到,郭药师竟然能够占据四州之地,更是将兵马扩张到了二万余人! 不过腹诽归腹诽,耶律大石收到军报之后,便带领大军赶了过来,虽然大焱北伐军已经占领了莫州和雄州,但只要郭药师能够死守涿州,待得他耶律大石抵达涿州,便绝不会让南朝的人迈过白沟河半步! 然而他心里也有着担忧,郭药师短短时间内就招募了二万余人,显然并非要做小富即安之人,他是个野心勃勃的枭雄,能否死守涿州,还是两说之数。 大军在北风和龙尘之中缓缓行进,耶律大石却如同每一次出征一般,似乎看到不远的前方,有着一场又一场的血战,在等待着自己的马枪和弯刀! 涿州方面的斥候早已看到了远处黑压压的尘头与兵马,他们飞速地赶回了涿州,将这一消息禀告了都管大人。 “嘭!” 郭药师将军报狠狠地砸在案面之上,面色阴沉铁青,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不明白童贯为何没有派大军入驻涿州,他也不想知道原因,他只看结果。 如今结果就是,他果断斩杀了张昌林麾下的那些护军,与辽人彻底决裂,投靠到大焱这一边。 可童贯却眼睁睁将苏牧丢在了涿州,既没有派大军接管涿州城防,甚至连白沟河畔,都未曾见过半个大焱的军士! 童贯的大军不来,他郭药师只能独力面对耶律大石的大军,彻彻底底给大焱人当了一回孙子,被大焱耍得团团转! 若前来涿州的是萧干,或许郭药师还有可能朝秦暮楚,撕毁刚刚许下的盟约,再度投回辽人的怀抱,因为萧干跟他郭药师应该说是同一类人,从不讲究什么气节之类的无聊道理,只讲利益。 对于萧干或者辽国而言,现在的郭药师仍旧有着不小的利用价值,所以若是萧干这等利益至上的务实之辈前来,郭药师再次被辽国接纳的可能性还是极大的。 可这次来的是耶律大石,虽然他的皇族血统有些远,但辽国皇室人才凋零,这些年也就出了耶律大石这么个英雄人物,自然需要他来捍卫皇族的尊严。 所以耶律大石绝不可能接受郭药师这样的小人,而且他从未一败,即便大焱北伐军号称三十万,声势空前浩大,他也不会退缩一步,更不消说郭药师这样的反复小人。 没有了再度投靠辽国的可能性,郭药师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他甚至没办法对苏牧生气,因为他还需要苏牧联络大焱那边的消息。 苏牧此时也是有苦难言,他已经收到了蒙古部族大败的情报,如此一想,便很清楚童贯为何没有来涿州了。 因为如今童贯已经没有了最大的底气,不敢再乱作主张,该轮到种师道话事做主的时候了。 而种师道起先是反对招降郭药师的,至于反对的原因,无外乎信不过郭药师的为人,担心郭药师会给整个北伐大计埋下隐患,更担心无法掌控郭药师的常胜军,不能让常胜军为大焱所用。 如今轮到他话事,以苏牧的推断,种师道并不是不出兵,而是不会这么早出兵。 站在种师道的角度来考虑,眼下的局势对于种师道而言,绝对是最好的时机,也是他最愿意看到的一种局面! 郭药师已经没有了退路,只能死守涿州,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为了辽人而死守,而是为大焱死守涿州,将面对北面的辽人大军! 种师道只需要让郭药师死守涿州一段时间,不仅能够消耗辽人大军的兵力,同样能够让常胜军损失惨重! 在他看来,郭药师即便招降了,常胜军也不可能真正成为大焱的军队,无法真正招降,便以敌人的身份来论处。 所以他最想看到的就是郭药师与耶律大石的大军自相残杀,他坐山观虎斗,只等时机差不多了,就渡过白沟河,来个渔翁得利,将郭药师和耶律大石都一锅端掉,这才是老将军的谋略! 或许有人担心种师道的大军想要渡过白沟河会有些困难,或许还未渡河,耶律大石的军队就已经灭了常胜军,占据了涿州。 这一点其实种师道并不会担心,因为郭药师已经走投无路,巴不得早早就搭建好浮桥,一旦势头不对,他肯定会放弃涿州,带着有生力量,从白沟河退回到雄州来。 如今白沟河的南岸早已没有了常胜军在驻守,他们的重心都放在了北面,开始筹备抵御耶律大石的城防工作。 而先前为了修建防御工事而搭建的秘密浮桥,正好成为了他郭药师和常胜军的后路,也成为了种师道抓住时机,空降涿州的最好通道,也是现成的通道! 想通了这一点,苏牧也不由轻叹,姜果然还是老的辣,虽然童贯也老了,但他还不如种师道辣,或许因为种师道有卵蛋,而童贯没有,他终究还是没能狠辣果决到种师道这样的程度。 虽然已经洞彻了种师道的意图,也想明白了北伐军为何迟迟没有出现的原因,但苏牧身为使者,又怎么可能对郭药师据实以告? 难道他要跟郭药师说,喂喂喂,大焱的种老公相嫌弃你是反骨仔,想让你跟耶律大石打生打死,他再来收拾残局,你赶紧让弟兄们洗干净脖子上去送死吧? 所以苏牧只能向郭药师保证,北伐大军一定会来,并让郭药师命令涿州的民夫和辅兵,在白沟河搭建了数条可通车马的巨型浮桥,等待北伐军的到来。 郭药师确实在想着后路,实在不行,他也只能放弃涿州,往南边逃走,所以在搭建浮桥的计划上,并没有反对,而与此同时,耶律大石的大军,终究还是来了! 第四百六十八章 谋士与备战 耶律大石此次领兵三万八千余人,出了一万翰鲁朵精锐骑兵之外,还有来自南院的一万多步卒。 若在其他战场,翰鲁朵骑兵绝对是他取胜的不二之选,作为契丹皇族,带领骑兵冲锋陷阵,才足够展现他的霸王之气。 然而常胜的将领,往往拥有一个共同的特质,那就是善于学习,所谓一招鲜吃遍天,并不适用于瞬息万变的战场。 想要立于不败之地,就要不断地学习,而对手和敌人,就是最主要的学习对象。 在不断的征战之中,耶律大石自然也发现了骑军的缺陷和致命的弱点。 骑兵的犀利在平原冲杀和大战场上撕开阵型,非常的简单粗暴而有效,可面对深厚坚壁的城池,骑兵就没有了用武之地。 统兵之人都不是傻子,不可能明知道你的骑兵无可抵挡,还傻乎乎地在平原上跟你决战。 双方交战之时,能够主动选择战场的那一方,往往能够率先握住胜利女神的双手。 所以耶律大石也给自己配备了步卒以及攻城部队,为此他还向南院的那些武将学习攻城器械以及各种战术和战技。 而且他还顶住了朝堂上的压力,将很大一部分南院的汉人士兵,招募到了自己的队伍里头。 若郭药师面对的是大焱的北伐军,他还有一条白沟河可以据守,可面对从北面南下的耶律大石,郭药师却无险可依,只能凭借涿州城的城墙来抵挡耶律大石的大军! 当耶律大石的大军兵临城下之时,郭药师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慌乱。 他将常胜军的兵力都集中起来,虽然有一小半常胜军的士兵在易州据守,但此时涿州城中仍旧有着一万的常胜军精兵。 再加上涿州城里头的民夫和辅兵,以及临时招募的那些绿林汉子,林林总总也有三万余人。 这三万余人,就是他抵抗耶律大石的全部资本了。 虽然他也担心幽州的萧干会同时进攻易州,但眼下已经没办法顾及这许多了。 他早就做好了放弃易州的打算,没有他坐镇易州,那地方根本已经成为了萧干的囊中之物,只希望易州的常胜军不要被萧干收编才好,否则以萧干的为人,转过头就会将这些常胜军当成先锋,调过来辅助耶律大石,攻打涿州! 郭药师与甄五臣等人披甲执枪,傲立于城头,寒风烈烈,扬起他们背后猩红色的披风。 苏牧既然是使者,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郭药师死战,郭药师也不可能让他躲在后方看戏,所以苏牧也来到了城头。 没有了柴进朱武等人,他的身边便只有雅绾儿扈三娘和巫花容。 雅绾儿和扈三娘早已见惯了这种场面,表情泰然,淡定自若,而巫花容脸色却泛红,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激动! 离开烈火岛之后,她便不断见识着这世间这天下的新鲜事物,对于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她来说,能够亲身经历战场厮杀,绝对是一件最刺激也是最让人热血沸腾的事情! 她不像那些到边境来见世面的权贵子弟,那些权贵子弟往往开始的时候很兴奋激动,可见识过真正的血腥厮杀之后,便吓得裤裆都湿了,夹着尾巴就逃回京城去,再也不会回来。 巫花容虽然没有见识过这等样的大战场,可小规模的械斗厮杀她从来就不陌生,她并不是权贵子弟,她也不是那些怕死的胆小鬼。 她正是因为不甘于平淡无味的生活,才跟着曹顾北上的,这种战场不会让她怯懦,反而让她向往! 若她是个男儿身,那必定是天生的战将! 苏牧扫了这小妮子一眼,心里不由哭笑不得,他见识过方腊的圣公军,但从未见过草原上真正的骑军。 直到城下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条延绵不绝的黑线,这条黑线慢慢变粗变长,而后他终于看清楚,那是林立的旗帜! 当尘头和旗帜越来越清晰之后,便是黑压压的铁甲和马头,契丹人的骑军曾经纵横草原,独步天下,骑射更是他们建国的最根本倚仗。 所以当骑兵团出现之后,不仅仅是苏牧,连雅绾儿和扈三娘,都不由心生激荡难平! 郭药师看了苏牧一眼,见得后者气定神闲,并无半分惧色,心里也是佩服得紧,最起码也能够证明,苏牧是见惯了战场厮杀的人,绝对不是什么看热闹吓得尿裤子的门外汉。 而且这几天苏牧提出了许多建议,关于守城和防御的想法,这些都足以证明那些情报并没有错,苏牧或许真的打败过方七佛。 不过眼下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郭药师与诸多常胜军的统领就站在城头,他们看着耶律大石的兵马,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在他们的前方,安营扎寨了! 见得耶律大石如此轻敌,苏牧心里不由一动,若郭药师拥有足够的魄力,此时集结全部骑兵,趁着耶律大石安营扎寨的时候,主动出城突袭,该是如何的结局? 但这种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因为这计划并不具备可行性。 一来郭药师并无死志,没有替大焱朝廷赴死的决心,没有视死如归的大决心,想要突袭耶律大石的三万人马,简直就是找死。 再者,耶律大石也是久经沙场的勇将智将,如此明目张胆地结寨,难保没有其他阴谋诡计,郭药师也绝不敢用所有的家底去冒险一拼。 兵法者,诡道也,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其实耶律大石根本就没有后手准备,他是极其自大的一个人,但也极具军事头脑和智慧,他也考虑过这一点,而他也深知郭药师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决绝和勇气! 大营安扎下来之后,耶律大石便召来了南面官秦纵横,商谈攻城的事宜。 秦纵横的家族本是关中大族,可惜家道中落,被逼往北,成为了辽人的走狗,不过他凭借着深厚的家学,很快就在南院小朝廷里头崭露头角。 而后被耶律大石赏识,提拔入帅帐,成为了耶律大石最为倚重的一名谋士。 耶律大石深具契丹皇族的优越感和高傲,对南面官从来不屑一顾,可却对秦纵横以先生称呼,可见秦纵横的本事了。 秦纵横博学诸子百家,对兵法更是体悟颇深,而且他还是个学究的性子,对各种攻城器械深有研究,得了耶律大石的召见之后,便紧锣密鼓开始筹备攻城的器械。 涿州依靠着白沟河,按说河岸两边遍布密林,砍伐树木来建造器械并不难。 可耶律大石带着亲兵,与秦纵横来到涿州西北部,白沟河与上游拒马河交界处之时,才发现河岸上的密林,已经被砍伐了不少,而且还有被烧过的迹象! “林牙,这涿州里头也有知兵之人啊...”秦纵横毫不掩饰脸上的赞赏,仿佛透过这些树林的痕迹,就能够看到一位运筹帷幄的谋士一般。 耶律大石也不是蠢笨之人,又与秦纵横相识多年,很快就跟上了秦纵横的思路。 虽然白沟河畔有着不少的树林,但岸边同样有着深沟峭壁,能够取材的位置点并不多。 想要再靠前的话,距离涿州城太近,对方若派出游骑来骚扰,想要顺利伐木造器就有些难了。 而若往上游再走,需要再过数里才能跨过一座小山,路程太远,树木运输起来比较耗时耗力。 所以对方谋士对这个地理位置的拿捏极其到位,可惜时间紧迫,涿州方面终究还是没能将这一大片林地彻底毁去,也给耶律大石和秦纵横留下了机会。 眼看着夜色将临,秦纵横也不再迟疑,将所需树木的规格和标准一再强调了几遍,才让匠师们指挥军士,开始了大规模的伐木,又派人到那座小山去采石。 这些匠师跟着秦纵横很久了,都是老人,自然是懂做事的,耶律大石这边很快就如火如荼地开始战备工作。 而涿州城头这边,郭药师却是悔青了肠子。 早先他逼问苏牧,让他催促北伐军进驻涿州,苏牧却顾左右而言他,收到了耶律大石进犯的消息之后,他再次召见苏牧,而苏牧却只是沉默不语。 他没能推断出童贯和种师道两人之间的交锋,只能拿苏牧出气,让苏牧拿主意,而苏牧却给了他一份作战计划,气得他差点将苏牧给砍了。 不过随着耶律大石的南下,北伐军毫无动静,郭药师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他终究还是翻出苏牧的作战计划,结果只是粗粗扫了一眼,便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苏牧给他提了好些建议,其中就包裹将白沟河畔,这一处位置的树林子全部砍伐烧毁。 郭药师自然知晓苏牧的意图,砍伐烧毁树林是为了防止耶律大石建造攻城器械。 眼下又是干燥的冬季,许多树木早已落叶,砍伐之后也不需要太多麻烦,就能够得到极好的原木材料。 不过郭药师也素知耶律大石重骑兵而轻视步军,以为耶律大石不会带有太多步军,加上心烦气躁,甄五臣和刘舜仁等人也加紧备战,人手上不太充足,便草草收了场。 事实上也怪不得郭药师,他将人力都投入到涿州城防,也是很正确的决策,毕竟情报决定目光和格局,在他的情报里头,耶律大石对待步军的态度,让他放弃了烧毁林地的决定,而将有限的人力,投到了收效更明显的涿州城防上,这是无可厚非的。 而苏牧其实也并不知道耶律大石会带着大量的攻城步军,和秦纵横这样的军师。 他之所以建议郭药师这么做,只不过是习惯性地未雨绸缪,有备无患罢了。 当耶律大石的人不断往大营搬运原木之时,涿州这边的人才不由叹息,只是再看苏牧的眼神,就与往日截然不同了。 郭药师从城头下来之后,又翻出苏牧的作战计划来,并找来刀笔吏,抄写了好几份,下发给相关的营团,让他们好生去准备,不许拖延和偷工减料,这才稍稍安心下来。 涿州人心惶惶之际,雄州城却是群情激奋,种师道终于集结了大军,趁着夜色,开始往白沟河方向转移! 涿州之战,终究还是拉开帷幕了! 第四百六十九章 涿州之战(1) 三月十四,江南或许已经春回大地,万物生长,说不得要来一场烟雨朦胧的人间胜景,而北地却仍旧冰寒料峭,天色阴沉,寒风呼啸! 冬日的严寒就像一个喜怒无常的神灵,降临之时迅捷而凶猛,从北地一路侵扰到南方来,可却又极其留恋人间,到了北地之后,仿佛越发不想归去,久久地徘徊着,连脚步都慢了下来。 涿州城颇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悲凉,郭药师率领着常胜军的弟兄们,亲自登上了城头。 瓮城里头已经满是烧滚的大锅,各种檑木砲石堆满了城头,弓手们早已准备就绪,稍有膂力的士兵都被赶上了前线,他们就蹲在墙根底下,身边是一扎又一扎与人齐高的简单木矛。 这些木矛是根据作战计划赶制出来的,当初砍伐树木之时,甄五臣便按照苏牧的提醒,让每个士兵手不落空,将一些笔直细长结实的枝干都背了回来。 反正也没耗费太大劳力和功夫,甄五臣说话也顶用,只是这么一吩咐,士兵们便背回来了许多这样的枝干。 直到郭药师将苏牧的作战计划下发之后,甄五臣便让人将这些枝干都修整干净,而后削出尖刃来,权当木矛来使用。 当然了,这些木矛并非用作冲杀捅刺,而是用来投掷! 看着这些木矛,甄五臣也是没有半点信心,可苏牧却用行动告诉他,一根这样普普通通的木矛,到底有多么巨大的威力。 在攻城战之中,一般都采用人海战术,也就是根本不需要瞄准,只要你有一把子力气,将这些木矛投掷出去,借助下落的势能,就能够造成极大的冲击和伤害! 从一百米高空笔直落下的木矛和铁矛,虽然拥有差距,但其实差距并不是很大了,再者,这些木矛都是沉重的硬木,杀伤力还是非常可观的。 只是当涿州的常胜军见得敌人的阵势之后,再看看自己一扎扎可怜兮兮的木矛,心里也就开始打鼓了。 在天边压得低低的乌云之下,一座又一座高大的箭楼拔地而起,箭楼下的士兵正在用滚木和绳索,将箭楼拖拽着往涿州城的方向而来! 这些箭楼非但有梯子能够攀爬,上面还有抵挡弓箭的挡板,而挡板后面则是十几个射手! 而这些几乎与涿州城头齐高的箭楼,还配备了云梯,只要将梯子搭上城头,敌人就能够通过箭楼和云梯,不费吹灰之力登上涿州的城头! 密密麻麻的步军就在箭楼的后头,将箭楼当成最大的遮挡和掩护,而新造的床弩和抛石机也渐渐成型,被推上了战场! 见得如此声势,郭药师也是忧心忡忡,若非根据苏牧提供的作战计划,早早做了准备,说不得他早就带着常胜军的弟兄们,退到白沟河的南岸去了! 敌人越来越近,他们已经可以看到敌人箭楼上那些弓手,他甚至能够在万军丛中,看得一身黑甲骑着神骏大马的耶律大石,郭药师屏息凝神,手里拿着令旗,身后的将士们早已剑拔弩张! 他默默地数着敌人的步伐,眼看着敌人就要进入射程之内,他缓缓举起了令旗。 一旦将令旗挥舞下去,身后的弓手就会万箭齐发,也就意味着,他与辽人,再无回旋的可能性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郭药师的耳膜突然轻颤了一阵,只觉着空气之中满是嗡嗡声,他本以为自己这些天心神忧烦,出现了耳鸣的现象,直到他看到半空之中那密密麻麻的白羽,才陡然醒悟过来! “防御!防御!” 他举起另一面旗帜,疯狂挥舞起来,传令兵便将命令一一传递下去,而这个时候,天空中那雨线一般密集的羽箭,终于落在了涿州城头! “咻咻咻咻!” 羽箭那尖锐的破空声让人头皮发炸,城头的弓手们纷纷隐蔽起来,刀牌手顶在了前头,然而他们的盾牌很快就扎满了羽箭,许多人纷纷中箭,或仆地即死,或受伤惨叫! “铎铎铎!” 羽箭钉入木盾和城楼的声音不绝于耳,敌人的羽箭如同夏日的暴雨,根本不会停歇一般! “噗嗤嗤!” 箭矢入肉的声音不断传来,让人胆战心惊,也有人挥舞兵刃不断格挡拨打羽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来。 郭药师心急如焚,他是很清楚辽人弓箭是多么强悍的,但考虑到耶律大石麾下以马军精锐为主,骑弓的威力和射程根本无法与步弓相提并论,所以他还是安心了不少。 然而他到底还是失算了,耶律大石带来了步军,辽人的步弓和箭术,自然不是常胜军所能比拟的! 常胜军出身辽东,战斗力比之大焱的士兵,那是天上地下云泥之别,而且常胜军的弟兄们凶悍敢死,绝非杂鱼。 若是寻常辽人士兵,郭药师的常胜军也可以不放在眼里,可如今来的却是耶侓大石的翰鲁朵精兵,而他郭药师的常胜军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怨军,而是在涿州才疯狂招兵买马扩张起来的杂牌军! 一波箭雨过后,耶律大石的大军已经压了过来,郭药师抬起头来,终于将手里的旗帜挥舞起来! “放箭!” “放箭放箭放箭!”传令兵的声音夹杂在鼓声之中,城头上的弓手终于往半空之中撒泼箭雨! 寻常弓兵和射手都采用抛射,只需要将弓箭抬高,用尽全力射击出去,在有效射程之内,也不需要担心能不能击中敌人,因为城下的敌人几乎占满了每一处空当,根本不需要瞄准! 当然了,郭药师也安排了膂力奇大的神射手,虽然人数不多,但他们都是采用点射,瞄准了箭楼上那些敌人,弦响处,箭矢若惊雷,对面箭楼就有人应声坠落,堪称例无虚发! 只是可惜,这样的神射手数量并不多,而且他们的膂力也有限,如此长的距离,想要保持精准,能够射空箭壶就已经不错了。 涿州城头的反击效果算是非常不错,常胜军到底还是有着底子在,平日里也四处打草谷练兵,以战养战,而后遭遇到岳飞等人的游骑兵团,更是摩察不断,战斗力自然不可小觑。 “投矛手,全都顶上!” 郭药师一声令下,城下的矛手纷纷冲上来,将一扎扎木矛竖靠在城墙,开始了疯狂的投矛! 高高落下的木矛落入敌人阵中,虽然那些步军都穿了甲衣,但仍旧有不少被木矛洞穿,更有甚至竟然被钉在地上! 而木矛对箭楼上的弓手杀伤力也极大,那些弓手前头的挡板很快就被木矛砸烂,涿州方面的弓手终于能够对箭楼进行散射! 可就在此时,耶律大石那边的投石车已经开始攻击了! “轰轰轰!” 就地取材的大石块掀起呼呼风声,就这么轰然砸在城墙上,仿佛一只只大铁锤,不断撼动着整座城池! 而很多巨石砸落到城内,中者无不伤筋断骨,手脚血肉四处横飞,场面着实让人心寒腿软! 郭药师早知耶律大石作战勇猛,可谁也没想到,这个以骑兵锋锐闻名的大将,竟然在攻城战之中仍旧如此的凶悍无畏! “嘭!” 一座箭楼终于将云梯搭在了城墙之上,而借助箭楼和抛石机床弩等工程器械的掩护,城下的敌人也已经开始潮水一般涌上来! 不需郭药师下令,甄五臣等人已经命令民夫和辅兵上阵,滚烫的沸水和滚油不要钱地往城下倾倒,即便凶悍如耶律大石的人马,也要退避三舍! 然而在强大的弓箭和抛石机掩护之下,郭药师这边的人渐渐没办法抬头,民夫和辅兵死伤惨重,要命的是,砲石檑木等够防御城下的敌人,可箭楼上的敌人却通过云梯,登上了城楼! 郭药师抽出腰刀来,左手刀,右手擎着铁枪,终于开始了近身肉搏! 虽然他早已料到耶律大石势必荡平涿州的念头,但如何都想不到对方的决心居然如此的坚决,拼着惨重的伤亡,似乎想要第一天就要涿州破城败灭! 苏牧虽然就在城头上,但此时并没有亲自出手,他就在甄五臣的身边,见得时机差不多了,便让甄五臣调来一波辅兵。 这些辅兵也不啰嗦,操起城头堆累着的陶罐,便疯狂往箭楼上投掷,也有往城下投掷的,总之没有目标,不多时就将陶罐全都扔了出去。 拼着巨大的伤亡做完这些之后,甄五臣便调上来一波弓手,这些弓手将手里头早已饱蘸了桐油的火箭都点燃,而后朝城下和箭楼射了出去! “轰轰轰!” 随着这些火箭的发射,敌人的箭楼起火了,城下更变成了一片火海! 这也是苏牧的作战计划之一,那就是火攻,将涿州城里头的牛油桐油菜油全都集中了起来,如今天气干燥,又有风力可借,对面一起火,风助火势,火添风威,一时间是哀嚎遍地! 前番也说过,冬季少水干燥,那些箭楼所取木材都很干燥,而且有些还被常胜军的人防火烧过,早就烤干了,如今被泼上了燃油,轰然就被点燃了! 苏牧的火攻本还想着留到以后慢慢用,可谁想耶律大石也是拼命三郎,一上来就要以死相搏,完全没有考虑己方兵力的损失。 苏牧也只能将全部的油都用上,若今日无法打退耶律大石,让他上得城头来,那么还未等到种师道来捡便宜,涿州城便会落入耶律大石之手了! 从这些箭楼和抛石机之中,苏牧早就看出来,耶律大石身边绝对有兵法大家在参谋,所以必须出奇制胜,否则拖得越久,对涿州就越加不利。 而事实证明,苏牧的当机立断是非常正确的,在烈焰的攻击之下,秦纵横果然见不得惨重的伤亡,建议耶律大石先退兵了。 战场上需要考虑天时地利人和,耶律大石本来就不占地利,若说人和,他的士兵长途跋涉,抵达涿州境内之后又开始紧张的战备,砍伐树木,搬运石头,建造器械,根本就得不到足够的休息。 而眼下苏牧开始放火,风势又大,他们根本就占不到天时的便利,若不退兵,只能徒增伤亡罢了。 耶律大石终究还是退兵了,可郭药师如何都欢喜不起来,因为战后一清点,人员伤亡倒在其次,物资的损耗才是大问题! 其且不说苏牧为了逼退敌人,用光了那些燃油,单说檑木砲石这类物资,也已经快要见底了。 这才是攻城的第一天啊! 第四百七十章 涿州之战(2) 人类的发展史,其实就是追求真理的漫长过程,很多时候,我们总想为所做之事找一个理由。 但也有很多时候,即便拥有不去做某件事的理由,我们却仍旧不得不去做这件事。 这就是真理和个人情感之间的冲突。 真理是客观的,是死的,真理就是真理,亘古不变,而感情却是主观的,是变化多端的,也是最难以捉摸的。 岳飞和徐宁等人已经很清楚种师道的战略打算,也知道他想坐山观虎斗,想坐收渔翁之利。 在客观考量上,他们也很清楚这样其实对大焱的整个战局或许不是最有利的,但对北伐战争的过程以及战争过后,却是消除了不安的隐患,是最具长远战略目光的一个计划。 这些天以来,柴进和朱武,杨挺徐宁宗储岳飞等人,也不知聚会商议了多少次,以他们的智慧和眼光,其实很容易就能够看出种师道的打算。 他们都是青壮派的中坚将领,可以说他们承载着大焱军事的未来,他们也深知大局与个人之间该如何抉择,然而在个人感情上,他们终究还是无法释怀。 他们终究不是郭药师这样的枭雄,更不是种师道和童贯这样以数十万大军作为棋子去博弈的超级国手。 他们只知道这世间若还有公理,就不该将苏牧连同常胜军丢在涿州里头。 因为如果没有苏牧,根本就不可能出现眼下的大好局面,可为了追求更大的利益,大焱却要抛弃苏牧,狡兔未死就先烹走狗,飞鸟未落地就开始雪藏良弓,这是多么让人心寒的一件事情。 他们熟知苏牧的练兵计划,在不断的练兵之中,他们也领悟到了苏牧想要的效果和目的。 苏牧的练兵方案确实能够极大地提高大焱军士的战斗力,但他的真正目的在于,唤醒大焱军士心中沉睡已久的血性和骨气! 战局的暂时失利可以扳回来,只要军心士气还在,即便被敌人打败了,仍旧能够卷土重来。 苏牧想要做的,不是给大焱军队磨砺出一件锋利的杀器,而是给大焱军队铸就一个灵魂,一个永不言败的灵魂! 最强大的军队不是百战百胜的军队,而是屡战屡败却又能够屡败屡战的军队! 哪怕你一辈子都在打败仗,在最关键的时刻能够赢下一场,那么你就是最厉害的将军! 某场甚至数场战役的胜负,其实并没有办法决定整个战争的输赢,所以涿州对于整个北伐战争而言,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重要。 然而在失去了蒙古部族这样的盟友之后,童贯终究还是慌张了,而种师道是个极其稳重的人,招降汉贼为己所用,他又如何放心得下? 想通了这些之后,按说岳飞等人不该再有放弃涿州而救苏牧的想法,但事实上却是,虽然表面上毫无动静,但私底下他们都在做着自己的考虑。 苏牧对于涿州之战,对于整个北伐战争,根本就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个人在整个战争之中,毕竟是极其渺小的。 可整个大的战争,可不就是由无数个极其渺小的个体所组成的么! 若今日放弃一个苏牧,明日放弃一个李牧,后日放弃一个张牧,今后还有谁心甘情愿给大焱卖命?大焱的整个战争,可不就是需要无数个小人物支撑起来,夺取最后的胜利么? 苏牧的练兵方案,可不就是为了让这无数个渺小的个体,都找回属于自己的勇敢,使得整个军队都强大起来么? 苏牧看似微不足道,可如果没有苏牧,莫州和雄州就不可能这么快攻占下来,涿州的大好形势也不可能出现,白沟河也不会早早搭好浮桥,就等着北伐军入主涿州。 可事到如今,北伐军的高层却放着兵不血刃就能拿下涿州的功劳不要,只想着让常胜军和耶律大石的辽军两倍俱伤,好谋求更大的利益,为此不惜牺牲苏牧和涿州城中的北地百姓! 从战略上来看,种师道的选择确实无可厚非,可在民心军心这一类无形的利好因素的考虑上,却有些因小失大了。 即便辽军与常胜军拼了个两败俱伤,让种师道捡了个便宜,可占据涿州之后呢? 诸军将士好不容易被苏牧唤醒的那份勇气,会因为心灰意冷而再度隐藏起来,连苏牧这样的大功臣他们都能够放弃,这些高层又岂会真的爱惜士兵们的性命? 连他们的性命都不爱惜,又如何强求士兵们心甘情愿去赴死去厮杀? 当种师道指挥着大军来到白沟河南岸,当他们登上高坡,遥遥看着涿州城的烽烟,寒风之中隐隐约约传来厮杀之声,空气之中仿佛都漂浮着死亡的气息。 岳飞遥望着北岸,他突然紧紧握住了自己的铁枪! 他知道苏牧想要将他培养成不世的元帅,虽然他并不知道苏牧为何会对他拥有如此巨大的信心,可从目前看来,苏牧是成功的,他岳飞也能够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的成长和变化。 他从不敢懈怠,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他已经成为营团的指挥,而且还是大焱北伐军中为数不多,堪称最为精锐的游骑兵团的指挥,他仍旧还是身先士卒,悍不畏死。 他也同样为着这样的目标去努力,去拼杀,但他知道,他永远也无法成为郭药师那样的人,因为他看不起那样的人,甚至他打从心眼里,看不起种师道! 若让人知晓这层隐晦心思,一个小小的营团指挥,竟然敢瞧不起堂堂都统制,西军的老种公相,这简直就是个笑话。 可岳飞确实是这样想的。 对于种师道的军事才能和素养,他向来是敬佩的,但种师道在涿州的决策,岳飞却是不敢苟同。 种师道和童贯这种层次的大佬,看待这个世界就如同看待一个巨大的棋盘,任何人任何事都能够成为他们的棋子,他们的目光确实长远而广阔。 然而岳飞却并不想走他们的老路,在岳飞看来,想要改变整个大棋局,首先就要改变每一颗棋子,珍惜手头上的每一颗棋子! 简单来说,种师道和童贯这样的人,包括耶律大石和萧干,他们看待世界都是由大到小,而岳飞却希望走上不一样的道路,由小而见大! 所以即便他明白了所有的利弊考量,他终究还是无法放弃苏牧。 他和徐宁等人都是苏牧引导出来的,苏牧练兵方案的精髓就在于,服从死命令! 作为苏牧练兵方案的实际执行者,这些营团指挥,这些大焱军的未来,本该严格遵从苏牧的练兵宗旨,做好表率,服从种师道的死命令。 可他们却私自带着自己的游骑兵团,偷偷离开了大营,渡过了白沟河! 这在种师道看来,简直就是愚不可及的行为,这是在违抗军令,是要杀头的! 但他们还是这样做了,而且朱武和柴进张宪,都是聪慧过人之辈,他们手里拿的是种师道的令箭,他们的任务是哨探,是侦察涿州战场的情况,但决不可擅自动手! 哨探嘛,根据实际情况,放出去近一些远一些,自然也需要根据实际情况来调整。 至于不可擅自动手这一条,呵呵,俺们也没有擅自动手,是别人要打咱们,咱们只不过是反击罢了。 于是他们各自带着游骑兵团,就这么渡过了白沟河! 种师道看着岳飞等人率领着接近两千的游骑兵渡河,他的表情很坦然,但内心却在叹息。 他自然知道这些人要去干什么,这些天来,岳飞等人也不知纠缠了他多少次,甚至不惜当庭顶撞他这位都统制,说什么也要为苏牧谋求一线生机,为涿州和常胜军争取北伐军的出兵。 所以即便他们领的是刺探的军务,但这些人去涿州战场插上一脚,那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了。 老种之所以叹息,是因为他感到惋惜,在他看来,无论是岳飞张宪,还是徐宁杨挺,柴进朱武等人,其实都是可造之材。 只要在自己麾下耳濡目染,多加磨砺,必定能够撑起大焱的军队脊梁。 可这样沉不住气,只懂个人小恩小惠,无法纵观全局,甚至鼠目寸光的行为,又如何让种师道不气恼? 他并非因为这些人阳奉阴违而生气,是因为他们的举动,会让他们失去成为成功将领的机会而懊丧,苏牧确实开阔了他们的眼界和心胸,但也将他们引上了一条旁门左道,起码这是种师道心里头的真实想法。 再者,岳飞等人终究是关心则乱,种师道过河拆桥,将苏牧当成弃子不假,但他也深知郭药师的为人,更清楚能带着一头狮虎兽来参见自己的苏牧,是不会这么容易死去的人。 所以他万分确定,即便涿州被耶律大石打烂了,即便郭药师和常胜军的人都死光了,苏牧也绝不会轻易地死掉! 也正因此,他才觉着岳飞等人的冒失行为,实在是愚不可及! 只是他也是当局者迷,仅此而已。 他与童贯这些年来在军队的成就确实可圈可点,作为大焱第一军人,他们的地位也是名符其实,无可厚非。 但问题在于,他们终究还是老了,而岳飞等人却还年轻。 保守派总想着“利”,而岳飞他们这些青壮派,想到的却是“气”! “利”的考量或许真的能够让你稳妥地赢下某场战役,甚至赢下某场战争,但种师道和童贯自认为目光长远的“利”,其实只是一种“急功近利”罢了。 而岳飞等人的“气”,目前看来是可笑到愚蠢的冲动行为,可这股气,却能够让大焱的军队脱胎换骨,却能够铸造军魂,为这个帝国的千秋万载,撑起一根擎天柱! 老成的种师道和童贯等人自认为目光长远的利益,其实才是短浅的小利,而他们认为岳飞等人冲动到盲目愚蠢的短视行为,其实才是对这个帝国最长远的考量,这才是真正可笑的地方。 综其原因,无外乎一点,那就是种师道和童贯终究还是老了,而岳飞等人,则代表着未来,他们拥有的是活力,为大焱这个帝国,注入新鲜而充满能量和血性的军魂! 第四百七十一章 涿州之战(3) 帅帐之中愁云惨淡,甄五臣、刘舜仁等一干常胜军将领只是沉默不语,他们的内心都在承受着巨大的悲愤和忧虑。 悲的是耶律大石攻城才三天,常胜军已经损失过半;愤的是直到目前为止,北伐军仍旧连影子都没见着;而忧虑的是,他们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就在昨日,一股溃军从东北门的方向而来,却被耶律大石的骑兵一冲即溃,当场杀得尸横遍野,从旗帜来看,该是据守易州的常胜军将士。 这也意味着,萧干已经从幽州发兵,不出意料地拿下易州了。 若童贯的北伐军能够及时接管涿州,在将兵力延伸到易州,那么耶律大石和萧干又如何能够得逞? 在常胜军的眼中,大焱北伐军根本就是蠢到脑子长虫的废物,放着千秋功业不懂来取,还将常胜军坑害到几乎全军覆没的地步! 若非苏牧在守城战中功不可没,接下来的守城还需要用到他,刘舜仁等诸多将士,恨不得将苏牧给千刀万剐了。 当然了,郭药师和甄五臣等常胜军高层,其实是非常清楚的,苏牧还没蠢到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来,他也只不过是被北伐军高层抛弃罢了。 但关键时刻若需要斩杀苏牧来振奋军心,即便他们知晓苏牧的无辜,却仍旧还是会毫不犹豫杀掉苏牧的。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苏牧让他们看到了守城成功的希望。 虽然常胜军损失惨重,但攻城的一方,耶律大石的步卒大军也是死伤惊人,涿州城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润着鲜血。 昨日的攻城战中,耶律大石甚至还用地上的尸体,层层堆叠,搭建通往涿州城头的鱼梁道,试图踏着尸骨夺下城池,奈何终究还是功亏一篑了。 在打仗方面,苏牧或许并不如郭药师甄五臣等人,但在守城的诸多想法上,苏牧却是奇计百出,总能够在关键时刻,让常胜军再次看到希望。 当敌人甚至常胜军自己都认为弹尽粮绝之时,苏牧总能够变戏法一般找到可用之物,就仿佛整个涿州城里头,遍地都是能够拿来守城的东西! 这种谋略智慧就像仙人的金手指,一座被认为毫无用处的空城,到了他的手里都能够变成遍地黄金一般。 就比如说檑木没有了,他就命令军士们拆毁涿州城中的建筑,砲石没有了,他就让人收集城里所有的冰块。 这些冰块都是涿州城的富人藏在冰窖之中,等待着酷暑之时拿出来享用或者贩卖给辽国贵族的。 而北地此时白天虽然天气回暖,但夜间同样是寒冷之极,苏牧便让人取水,露天放置,冻成冰块,权当砲石来使用。 而且这些盛水的器皿各式各样,冻出来的冰块完全不规则,尖棱锋锐,比之砲石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亏得耶律大石没有选择在冰寒的夜间来偷袭,否则苏牧就用冷水来对付他了。 在冰寒的夜晚之中,用冷水来守城,效果堪比用沸水,被浸湿之后,士兵们的铠甲会被冻结,变得笨重,而弓弦也拉不开,无法使用,可惜耶律大石身边有秦纵横这样的谋士,夜袭这样的事情也做不出来。 非但如此,苏牧身边那个雌雄莫辩的假小子,竟然是个了不起的奇人,她竟然能够控制一群群的老鼠,让这些老鼠到耶律大石的大营里头去下毒! 这种非人的手段,也让常胜军的弟兄们看到了希望,更让他们对苏牧发自内心的敬重! 早在这些天之前,他们身为堂堂北地汉儿,又是马贼出身,崇尚武力,以强者为尊,对苏牧这种只在城头指手画脚的家伙,是非常的鄙夷的。 可见识过苏牧举手投足之间,就能够扭转战局之后,他们对那一身白衣的身影,也就多了一份敬畏了。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於人,无论在战场亦或是庙堂,甚至商场,这个法则都是通用的。 这一天,常胜军的弟兄们再一次觉着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 早先他们还觉着,郭药师肯定会给常胜军留了后路,绝不可能将最后的一点人马都打光。 可到了后来他们才知道,耶律大石从一开始封锁两座城门,集中攻打一门,放开一个城门,变成了将整个涿州城都封死,而且同时攻打四个城门! 这样一来,涿州城的常胜军也就再无退路了。 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局面,郭药师又是擅长煽动人心的家伙,常胜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果然迸发出了无尽的潜力,将耶律大石的人杀死杀伤无数,愣是让他们无法登上城头! 然而当这股怒气渐渐消退之后,源源不断仿佛无穷无尽的辽人,终于还是让常胜军的弟兄们看到了绝望,特别是他们再没有援军,弟兄们死一个就少一个,难免兔死狐悲,死亡的恐惧开始在涿州城蔓延开来。 这日天气晴朗,连寒风都停了,所有常胜军的弟兄们都知道,该是决战之日了。 这样的天气状况,对于攻城一方而言是极其有利的,他们尝到了冰块的苦头之后,甚至筑起河坝,将涿州的水源都给切断了。 苏牧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连他也不再拿得出守城的手段来,仿佛所有能用的东西,都用尽了,剩下的,也就只剩下一条条苟延残喘的老命了。 郭药师本想着有一天能够杀苏牧来祭旗,来振奋人心,缓解弟兄们的怒气,让他们同仇敌忾。 可当这一天到来之时,他才恍然发现,苏牧已经成为了他们不可分割的一份子,弟兄们早已认同了这个大焱的使节,甚至很多人都称呼他为先生,全然将他当成了军师来对待。 他的心里终究是有怨气的,他不惜背负骂名,也要保全常胜军,却仍旧无法得到这些军汉们的人心,直到如今,他们对甄五臣的信赖,仍旧多过于他郭药师。 他很清楚想要获得这些人的认同,是多么的困难。 可苏牧却在短短的数日守城之中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的彻底,连甄五臣刘舜仁等人,都没有了杀他的心思。 只是郭药师并没有想过,这些常胜军的汉子们之所以不信赖他,不是因为他为常胜军付出得太少,而是因为他曾经杀死过老怨军的诸多头领! 当耶律大石亲自上阵,连骑兵都抛掉战马,与步军混杂在一处,往涿州城门潮水涌来之时,郭药师抽出了刀刃。 涿州城的城墙早已面目全非,许多地方甚至坍塌出破口,只能用尸体堆积堵塞,后头也只有士兵来抵挡,虽然打扫战场不断回收箭枝,但终究还是入不敷出,弓手们早已折断了长弓,拿起了刀剑。 恶战至今,常胜军便只剩下二千余人,且许多人身上还带着伤势,而城门已经被耶律大石的人烧出一个大破口来,郭药师正是站在那个破口处! 看着郭药师的背影,这些常胜军的弟兄似乎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位都管,老兵们仿佛又回到了怨军的时代,再次看到了那个愿意与他们同生共死的郭药师! 贪生怕死是成就不了一位大枭雄的,只有敢于赌上自己的全部,包括自己的性命,才能成为真正的枭雄,而郭药师,早已清楚这一点。 苏牧和雅绾儿扈三娘,以及巫花容缓缓走了过来,甄五臣和刘舜仁等部将面色冷峻肃杀,却仍旧还是朝苏牧微微点头致意。 郭药师转过身来,朝苏牧看了一眼,而后轻叹一声道:“这段日子辛苦了,买卖不成仁义在,若有机会,就走吧,告诉他们,我郭药师是为大焱朝廷战死的...” 这句话难免说得太过悲凉,汉人其实很注重死后的名声和荣耀,否则也不会有生晋太傅,死谥文正的说法,死后能够极尽哀荣,何尝不是莫大的成就? 郭药师可以输给辽人,可以输给大焱,但必须正大光明地输在战场上,像这次被大焱戏耍,断送了常胜军和涿州,这样的结果他是如何都输不起的。 所以即便是死了,他也想着讨回些本钱,如果能够在全军覆没之后,得到个好名声,何尝不是赚一把? 然而苏牧却没有答话,他朝雅绾儿和扈三娘点了点头,三人便走到了郭药师的前面来,挡住了那个门洞。 他缓缓抽出混元玄天剑和草鬼唐刀,也不回头,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 “这事儿是我做的不够,我欠你们的,是很难还上了,但能还多少,就还多少吧...” 阳光的照耀之下,苏牧长身而立,纤瘦高挑的声影,左手剑右手刀,一袭白衣,就这么面对着耶律大石那潮水般的军士! 雅绾儿和扈三娘一左一右生死相随,虽然苏牧极力劝说她们离开,可这份情意早已深入骨髓,她们又岂可独自偷生? 巫花容却不同,她冷笑了一声,没头没脑朝苏牧骂了一句:“胆小鬼!” 苏牧微微一笑,笑容很是玩味,而后闪电出手,刀柄和剑柄同时打在雅绾儿和扈三娘的身上,巫花容趁着两女软倒之时,一手一个抄起两位姐儿,将她们给带走了。 “谢啦!” 苏牧的一声道谢虽然随意,但巫花容却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的诚意,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谢谢吧... 常胜军的弟兄们见得苏牧挺身而出,心头莫名激动起来,或许苏牧这段时间来指手画脚,以致于他们都将苏牧腰间的刀剑当成了装饰。 可如今见得苏牧拔出刀剑来,一股铁血冷酷的杀意四处弥散,连郭药师都不由心惊肉跳,才察觉这位武道宗师的气质竟能如此的霸道和凶厉! 甄五臣喉咙有些干涩,虽然他早已领教过苏牧的武功,但如今被苏牧的气势一震,才发现当初在他的宅院里头,苏牧所展现出来的,或许只是三成功力吧! 敌人越来越近,箭矢已经从门洞激射而来,苏牧轻飘飘转身拂袖,如痴醉的诗仙揽清风邀明月一般,将箭矢都揽回来,而后白蝴蝶一般旋转,催发内劲,那些箭矢倒飞而回,大片敌人应声倒地! 这就是武道宗师的实力! 郭药师等人紧握刀刃,就要上前去拼命,却听得苏牧沉声道:“郭都管,且退一步!” 郭药师忿忿不满,难道你苏牧英雄,我郭药师就是狗熊不成! 苏牧却只是嘿嘿一笑道:“有时候,退一步真的会海阔天空呢...” 第四百七十二章 涿州之战(4) 苏牧的一句退一步,让郭药师感到了忿忿,但同样也感到亲切。 他是老怨军里头厮杀出来的,是舍得卖命的辽东汉子,如今已经穷途末路,再没有利益的考量,也再没有勾心斗角,不需要再活得身心俱疲。 他仿佛放下了一切,又回到了当初那个豪迈直爽的马贼头子! 手中铁枪抖出一个枪花来,红缨嘶嘶,郭药师朝苏牧笑骂了一句道:“退他娘的退,来来来,跟着俺杀上去!” 郭药师的一句跟着俺杀上去,让常胜军的弟兄们热血沸腾,这才是他们心里头那个郭药师啊! 甄五臣和刘舜仁相视一笑,抽出刀刃来,涿州的守军,第一次越过城门,从破残的门洞,奔杀了出去! 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但都是精锐,而对面的步军在耶律大石看来,完全就是用命来消耗敌人体能的炮灰,他们的任务就是送死,用他们的死,换取敌人的体力或者以死换伤。 当苏牧与郭药师等人冲杀出来,这些辽国步军也是惊呆了! 这么多天了,涿州的常胜军就如同待宰的羔羊,除了被动地死死抵抗和防御,从未主动出击过。 人常说困兽犹斗,垂死挣扎的猎物的临死反扑才是最让人忌惮的,归师莫掩穷寇莫追,兔子急了也咬人,狗急跳墙,被逼急了自然要拼命。 苏牧和郭药师甄五臣等人如同烧红的利刃切开熟牛油一般,轻易就将敌人的步军给撕开了一道口子,紧随其后的常胜军大杀四方,凭借着心底那股拼命的死劲儿,竟然如入无人之境,呈现箭头阵型,插入了滚滚洪流一般的敌阵之中! 左手剑右手刀的苏牧再没有留力,无论敌人手里头是刀是枪,终究无法抵过他的一个回合,他的身前是千军万马,他的身后却是遍地尸骨! 苏牧从来都不是个鲁莽之人,他也从不会无的放矢,更不会逞匹夫之勇,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只懂拼命。 他之所以如此强势的杀出来,是为了吸引一个人的注意力,或者说,他是在用自己和郭药师当诱饵! 至于那条大鱼能否上钩,就要看那大鱼的魄力了。 而不巧的是,在他的预算之中,这尾大鱼即便什么都没有了,也不会缺少魄力! 耶律大石几次三番想要亲自登城作战,却被秦纵横以主帅关系重大,不可亲身涉险为由,强行按压了下来。 随着战局的不断胶着,萧干早已拿下了易州,他却连涿州的城头都登不上,耶律大石心中的骄躁可见一斑。 而涿州城的守城法子层出不穷,可以说是他攻城失利的最主要原因,他与秦纵横也一直在关注着,希望能够找到这个该死的谋士。 在苏牧某一处刻意登城之时,他们终于发现了苏牧这个隐藏在涿州幕后的谋士,耶律大石亲自挽起三石的硬弓,于三百步开外激射,奈何被苏牧轻描淡写地拨开了箭矢,当着他的面将那铁箭给折断了! 于是他将苏牧的身影深深印在了脑海之中,在他看来,这涿州城成千上万的常胜军不足为惧,郭药师一介武夫也不足为惧,真正让他忌惮的,就是苏牧这个谋士! 因为他见识过秦纵横的智慧与才能,他深知一名顶尖谋士,对战局的影响是多么的深刻而巨大。 所以当他看到苏牧竟然敢陪着郭药师杀出城外,他再也抵抗不住内心愤怒烈焰的灼烧! “驾!” 耶律大石一夹马腹,便擎着丈八马槊,从乱军之中朝苏牧冲锋而来! “林牙不可如此!小心中计!”秦纵横大声惊呼,然而耶律大石早已如飓风一般席卷而出! “唉!” 秦纵横重重地顿足叹息,而后朝身边的人狂吼道:“全部跟上去,势必要保护林牙周全!” “轰!” 斡鲁朵的精骑领命,轰然出击,沿途根本就不顾那些汉人步卒的死活,硬生生冲出一条血路来,朝耶律大石的方向追赶了过来。 耶律大石胯下战马神骏非凡,脚力极其了得,乱军丛中扑杀而来,谁人能挡! 苏牧和郭药师扎堆在一处,正是长生天要将这对该死的狗贼,送到他耶律大石的马槊锋刃之下也! 耶律大石虽然勇武,但终究只是武将,并非武林高手,他借助着战马的冲势,朝苏牧冲杀而来,却被郭药师一枪刺出,差点刺中了马头! 不过他的骑术恁地了得,人马合一,与郭药师擦身而过,马槊更是将郭药师的肩头给挑破! 苏牧身姿飘忽,如同旋风一般飞舞,根本无人能够接近他身周一丈,那些刀牌手长枪手,甚至偷偷放冷箭的人,都没能够在他们面前保住性命! 可见得郭药师被搠中,苏牧终于停了下来,快步而来,搀扶起了郭药师。 耶律大石见状,似乎抓住了苏牧的软肋,也不再挑衅苏牧,而是继续朝郭药师发动了冲锋! 被郭药师这么一阻拦,他身后的斡鲁朵精骑也跟了上来,常胜军的冲杀之势终于被止住,郭药师见得自己连累弟兄们,慌忙下令道:“快退!回城!” 苏牧朝耶律大石怒视了一眼,而后搀扶着郭药师,在常胜军的掩护之下,往门洞方向退走。 耶律大石几次三番想要冲杀,却被常胜军拼死抵挡,顿时让他火冒三丈! “冲上去!” 怒不可遏的耶律大石指挥着一百余斡鲁朵精骑,渐渐集结起来,这一百骑足以在乱军之中左右冲突,他们杀出一条血路,跟着苏牧和郭药师等人的尾巴,竟然追到了城内来! “终于杀入城了!看来还是要我亲自出马啊!”耶律大石心头大喜,而辽军方面也是欢呼雷动! 在他们看来,林牙就是他们战无不胜的战神,眼看着林牙挥舞马槊,冲杀进内城,所有人都激动兴奋到难以自抑! 拼着无数死伤,攻城数日,他们终于在林牙的带领下,冲入内城了! 虽然苏牧和郭药师就在眼前,但为了激励士气,林牙大石还是高高举起了马槊,朝身后的辽军咆哮道:“勇士们,杀光这些南人!” “杀!” “杀啊!” 辽人群情激奋,潮水般往门洞这边涌来,可就在此时,苏牧却是冷笑了一声,大袖一挥,一支火箭冲天而起! 城头的守军见得这支火箭,终于开始行动起来! 这支火箭来得太过突兀,耶律大石和辽军都很清楚,南人其实已经拥有火器,可郭药师乃是北地汉儿,按说没有火器这种东西,可苏牧这位谋士,却抬手就用了一件。 只是这火箭能顶什么用? 火箭冲至最高处,而后绽放开来,火树银花,即便在白日里,也仍旧绚烂如花。 耶律大石和冲锋的辽人都稍稍停顿了一下,目光发自本能地往上移动,可就在这个时候,刺目的白光陡然亮了起来! “轰轰轰轰!” 城门的中段城墙有几个地方爆开耀眼的白光,而后整个城门上头的门梁和城墙都塌陷了下来! 城门虽然乃是城池最为坚固却又是最为虚弱的一处地段,苏牧其实从备战之初就开始搜刮涿州城内的火药。 不过火药并不多,即便用在战场上,也只能是杯水车薪,于是本着好钢用在刀刃上的原则,他将火药用在了炸城门之上! 他对工程学不是很了解,但先前在方七佛的手下曾经与金枢等人研制过火药,对大焱的工匠技艺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以他目前火药的储量,想要炸毁城门这段城墙,其实有些困难,可要炸塌并不是不可能。 他想起在后世之时,看过的美剧,迈克尔为了越狱,将监狱的设计图都纹在了身上,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迈克尔用纹身图案的投影,放大了比例,在墙壁上找出关键的城中点,只打了几个孔,就将整扇墙壁给推倒了! 如先前所说,这就是栋梁和楔子的差别所在,这几个承重点,便是楔子,只要拔掉,大厦就会被推倒! 苏牧召来涿州城内的工匠,甚至将修缮城防的那些老匠师都召集了起来。 这些人虽然不懂什么承重点,可听完苏牧的要求之后,很快就为苏牧找出了这段城墙最为薄弱的几个点位。 苏牧让人将这些点位凿开,用炸石开山的法子,打上炮眼儿,将火药都填进去,虽然有几个炮眼儿哑了火,但最终还是将这段城墙给炸塌了! 城墙一塌,辽军顿时傻了眼,因为他们的大部队又被截断在外头了,而他们的主将,林牙大石和那一百斡鲁朵骑兵,却被困在内城,让人关门打狗了! 郭药师终于明白苏牧先前所说,退一步果真能够海阔天空! 这段时间他也放宽了苏牧的自由度,有赖于苏牧对城防的卓越贡献,他对苏牧的事情很少插手,没想到苏牧竟然还留有这么一手! 此时他也终于明白,像苏牧这种拥有大智慧的谋士,从战役伊始就从没上过战场的智者,为何会突然变得强势,与乱军之中死命冲杀,原来他是想要“引狼入室”! 斡鲁朵的骑兵与林牙大石大惊失色,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塌陷的城门其实并不算太高,若死命挣扎,还是有着一线生机的! 苏牧和郭药师就在不足三十步开外,战马一个冲锋就能够抵达,可林牙大石看了看内城之中黑压压的常胜军,再看看没有任何一名援军的后背,他终究还是愤愤地盯了苏牧一眼,咆哮道:“撤退!” 然而郭药师等人又岂会浪费苏牧的妙计,若今次让林牙大石逃脱了,涿州和常胜军就再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抓活的!” 郭药师甩开苏牧的手,不顾肩头的枪伤,挥舞着铁枪,带领着常胜军的弟兄们,朝林牙大石等人冲了上去,而城头处和四周的常胜军,已经动用所有能够动用的手段,务必要将一百斡鲁朵精骑,尽灭于此处! 当城墙塌陷,林牙大石被困的那一刻,秦纵横也是捶胸顿足,他早就料到,他早就料到了啊! “快!全军出击!不计一切代价,所有人死绝了,也给我救出林牙!” 秦纵横如此咆哮着,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后军方向却传来了轰隆隆的马蹄声,在那不远处,一支黑压压的骑军,在一名绿袍白甲的小将带领下,碾压而来! 或许只是阴差阳错歪打正着,但不可否认,岳飞的这一次冲动,即将成为逆转局势,为大焱帝国改写历史的转折和契机! 第四百七十三章 骁将与宗师的差距 正午的阳光很温暖,如同从仙境垂下人间的无数柔和金丝,喷洒在半空之中的热血在阳光的透射之下,如同红玉一般,唯美又惨烈。 耶律大石的贴身死士将专属于林牙的驮马牵到了林牙的马前,这匹老马是林牙的第一匹马,跟着林牙长大,身上满是疤痕,一路见证着林牙的成长。 林牙大石不同于别的皇族,用那些穷酸南面官私底下的话来说,林牙就像是三国时候刘备刘皇叔,虽然是一位不知隔了多远的皇族,但体内终究留着一丝皇族的血统,当皇族“万马齐喑”,他又展现出改天换地的大本事之时,那么他就能够代表皇族的正统。 此时的辽国已经日暮西山,甚至奄奄一息,在蒙古部族偷袭中京之前,东北白山黑水里的女真骑兵,早已将上京打了一次,如今的辽国就像个迟暮的老狼,谁都想踹上一脚,不敢踹的也唾上一口。 耶律大石精读汉文,成为辽国的翰林,要知道辽国的科举完全照搬大焱汉人,作为契丹异族,他能够通过科举,夺得翰林之名,可知他下了多大的苦功。 除此之外,他身上无数的伤疤就如同那匹老马一样,使得他年纪轻轻,就成为了辽国军队里头让人无法忽视的一员骁将,甚至已经成为了不可或缺的人物。 当城门塌陷的那一瞬间,林牙大石心中有惊愕,但惊愕过后,更多的是兴奋! 这是一种近乎变态的兴奋,大焱人,或者说辽东的这些马贼,终于有了男儿的模样! 他从不否认自己是个骄傲的人,因为他深知自己拥有足够骄傲的资本。 在辽人看来,一方面自然希望归附辽国的汉儿能够忠心耿耿为辽国尽忠做事,而另一方面他们却又在私底下讥讽鄙夷这些归顺的汉儿,觉得他们没有半分男儿气概。 耶律大石曾经非常看不起这些北地汉儿,直到他遇到了秦纵横,他也曾经向自己最亲信的军师问过这个问题。 他还记得秦纵横这样回答他:“世事无常,有少保难自保,有谋士难谋己,也有人主难做主,虽大臣尽忠,奈何皇帝无情,我等北地汉儿便如那无根浮萍,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乱世之中求存,哪有这般多的道理可讲?” 耶律大石是正儿八经的翰林,深知汉人那套纲常礼法,所以听得秦纵横如此回答,让他看到了南面官和北地汉儿的生存哲学一般。 而秦纵横接下来却玩笑着说,这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风水轮流转,说不得哪天辽国灭亡了,大焱又打到北面来,第一个起来反抗辽国的,说不定就是他们这些南面官和北地汉儿吧。 当时的耶律大石只是呵呵一笑,心里却是为秦纵横的坦率而高兴,待得秦纵横离开之后,他又在自己的袍角打了个结,提醒自己一定要切记,南人绝对不可尽信。 但接下来的不断征战之中,他却越来越依赖秦纵横,仿佛这些汉人天生就有种能力,让他们这些游牧民族生出尊敬一般。 他们或许软弱无力,很多时候都很懦弱,但他们总能够像温水煮青蛙一般,润物无声地改变着身边之人,却又那么的理所当然,让人无从察觉,待得察觉之后,心里早已没有了任何轻视之心,因为你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些汉人。 耶律大石回头望着坍塌的城门,他听到了马蹄慌乱,听到了军士们的厮杀和咆哮,他知道秦纵横正在聚集所有的力量,要解救他出去。 他身边的精骑都下了马,因为他们已经被包围,内城狭窄,骑在马上就是个靶子,倒不如下马步战。 耶律大石将马槊倒插在地上,而后抚摸着那匹老马,在它的耳边轻声呢喃了几句,这才从马背上解下左右两侧的毡布包。 毡布包很大,但耶律大石左右各提起一个,仿佛提了两个硕大的黑色棉花糖一般举重若轻。 见得郭药师和甄五臣等人围杀上来,耶律大石猛然暴喝一声,双臂一震,毡布包便嗤啦啦裂开,露出了两个硕大的铁蒺藜骨朵儿来! 这铁蒺藜骨朵儿少说也有几十斤,他左右手各提一个,如同一只坚硬无比的铁螃蟹,举起了比自己身躯还大的双螯! 见得这对铁蒺藜骨朵儿,那些个斡鲁朵精骑仿佛吃了仙丹神药一般,所有人精神大振,抽出马刀来,不退反进,跟着耶律大石的身后,主动朝郭药师等人杀了过来! 是的!他们主动冲杀了过来! 耶律大石不是蠢物,凭借着他们这一百人,想要冲出坍塌的城门,显然是不太可能的。 他们只能在里头坚持着,坚持着不死,坚持到外头的大军冲溃城门的废墟! 大军冲不进来,他们就是瓮中之鳖,只有等死的份,可如同大军能够冲进来,那么他们就不是落网之鱼,而是先锋,是大军攻占涿州城的先锋! 他们的宿命就是,战!战!战! 耶律大石疾行变狂奔,势若奔雷,如船头撞破巨浪一般冲入常胜军之中,那对铁蒺藜骨朵儿挥舞开来,所过之处无不披靡! 一名常胜军悍卒举盾来挡,却被耶律大石砸碎盾牌,击碎了胸膛,整个人如同一团杂碎般倒飞而出,鲜血喷洒当空! 刘舜仁使一双十几斤重的铁锏,随后而至,才两合就被耶律大石逼退,胸甲都被砸碎,若非贴身藏了个护心镜,小命可就丢在此处了! 郭药师见得耶律大石非但没有任何怯懦,反而更逞凶威,铁枪如黑龙离巢,直刺耶律大石的心口,后者冷笑一声,一力降十慧,骨朵儿砸在枪尖上,那铁枪弯出让人心惊的弧度,郭药师竟然也被打退了! 这就是耶律大石的勇武,这骨朵儿就是他的徽章,也正是他动用了骨朵儿,这一百斡鲁朵精骑才有恃无恐! 涿州城中已经没有了箭矢,可仍旧有投枪,实在不行直接将长枪扔出去,甚至扔几把菜刀出去,都能够杀光这些精骑,可郭药师又下了活擒令,诸多军士也就难免有些投鼠忌器了。 耶律大石作为辽国的北院大王,如今辽国的第一军人,若拿下此人,大焱朝廷还不求着常胜军? 即便大焱朝廷看不上常胜军,生擒了耶律大石,整个北地如此大,他们何处不能横行? 然而直到此刻他们才发现,耶律大石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羔羊,而是一头死斗的困兽! 眼看着耶律大石逞凶,苏牧面无表情,脸上金印变得更加清晰,若了解内功心法的高手在场,便应该看得出来,苏牧正在聚气,以致于脸色变淡,凸显得金印越发清晰而已。 他悄无声息地行走在乱军之中,左手剑右手刀只是随意挥出,便有斡鲁朵精骑被斩杀当场! 他修炼的是乔道清的阴阳经内功心法,又得了双刀流的神技,每日里苦练不辍,战斗智商也不低,更是经历无数次的生死厮杀,他或许不是练武的奇才,但绝对是最刻苦最舍得拼命的武者! 如果这样日复一日的坚持都无法让苏牧成为武道宗师,那天理何在? 身为武道宗师,苏牧虽然不敢说能够在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但面对这些擅长骑射和冲锋,眼下却只能被动步战的斡鲁朵勇士,如果他还不能做到闲庭信步,杀人如麻,这武道宗师也太浪得虚名了。 耶律大石虽然大开大合,霸道无双,可粗中有细,一直在审视着战局,这也是他长期担任主帅修炼出来的本事,即便情势再危急,也能够偷偷观察大局的变化。 当他发现苏牧朝他走过来,杀人如砍瓜切菜,丝毫不比他差劲之时,他内心的愤怒就越发炽烈起来。 若不是苏牧帮着守城,屡屡破坏秦纵横的攻城策略,他们早就将涿州城拿下了。 若不是苏牧设下诡计,他也不会中计,更不会被困在这瓮城之中,面对苏牧这个罪魁祸首,耶律大石又岂能忍气吞声! 他相信只要将苏牧杀死,就能够极大的震慑这些常胜军,就能够让所有人对他心生忌惮! 而苏牧被杀死之后,涿州城无疑就失去了灵魂,即便自己战死在这里,没有了苏牧,秦纵横也能够顺利拿下涿州! 再者,他也觉着自己不会死,如果郭药师想杀自己,就绝对不会下生擒活捉的命令,更不会在弟兄们接连被他耶律大石所伤之后,仍旧无动于衷,迟迟不下格杀令! 当一个人的名声大过于他的生命之后,他活着的价值也就比死去要大,耶律大石就是这样的人,所以郭药师绝对不会杀他! 而他耶律大石不死,只要秦纵横攻陷涿州,他还不是一样生龙活虎? 耶律大石一直在寻找着苏牧的身影,眼下见得苏牧终于出现,并主动朝他挑战,此刻心中只有满满的欢喜! 他想起苏牧在城门前的大杀四方,想起他无人能挡的英姿,所谓一山不容二虎,王不见王,他耶律大石已经是辽国第一猛人,又岂能容得下苏牧! 铁蒺藜骨朵儿的尖刺上还挂着人肉渣子,以及一些带着毛发的头皮之类的东西,耶律大石的身子早已被鲜血染红,此刻爆喝一声,便冲向了苏牧! 苏牧双眸微眯,并未去看耶律大石那对让人头皮发麻的大骨朵儿,他的目光集中在了耶律大石的双脚之上! 脚就是人的根,上半身的招式发动之前,双脚都必须做出调整来配合,所以看脚,就是看到本源。 直接看双手和骨朵儿,你自然能够躲开耶律大石的攻击,可看他的脚,却能够提前预判他的下一个招式! 这就是武道宗师与寻常武夫的差距! 苏牧的观察落到耶律大石眼中却成了鄙夷和挑衅,苏牧的刀和剑甚至没有任何的动作! 面对苏牧的无视,耶律大石反而压下了心中的暴怒,凝聚全部的精气神,发出了自己最强大的一击! 沉重而恐怖的骨朵儿夹带风雷之势,分别砸向了苏牧的头部和腹部! 而苏牧却仍旧没有任何动作,眼看着耶律大石的骨朵儿就要砸下,苏牧脚下突然嘭一声震起三寸尘头! “唰!” 一道白影从耶律大石的眼前闪过,骨朵儿双双落地,而他的手掌,还紧紧握着骨朵儿的铁柄! 一招! (ps:昨晚无法上传v章,所以今天晚了些。) 第四百七十四章 林牙的耻辱 辽军眼下已经群龙无首,作为耶律大石的首席谋士,秦纵横一直跟在耶律大石的身边,眼下擎起帅旗,暂时接过了指挥权。 不过如此剧变之下,辽军早已大乱,特别是南院那些汉儿步卒,他们本就没有为辽国卖命的忠心,耶律大石被困之后,他们便从城下退了回来。 辽人的监军队从后军往前移动,毫不留情地斩杀了一百人,却仍旧无法止住颓势。 也只有耶律大石的本部人马,那些斡鲁朵的精骑,才忠心耿耿地执行着秦纵横的命令,希望能够越过城门的废墟,冲入瓮城,救出他们的主帅。 战场一片混乱,骑军们本来在后方压阵,由汉儿步卒攻城,奈何数日不下,城池不破,许多骑兵都干起了步卒的勾当,舍身卖命,眼下却是夺了马匹,在秦纵横的指挥下,疯狂往城门废墟冲锋! 这些斡鲁朵骑兵可不管步卒们后退还是鸟兽散,但凡有挡路者,格杀勿论,顿时就冲出了一条血路来! 在他们的心中,有林牙在,就有胜仗打,没了林牙,他们便失去了主心骨,人数再多,也只能给人砍瓜切菜! 大焱的汉人就像一头披着羊皮的狼,带领着一群温温吞吞的肥羊,遇到事情就跟人讲道理,对方实在不讲道理了,才会跟人干仗。 可辽人却是一头头充满野性的狼,想要获得他们的忠心,你就必须是最为凶猛的那只头狼! 耶律大石只用了短短数年,就成为了那只头狼,而这一头头拥有着自己傲气和野性的狼,一旦被你降服,就会产生誓死追随的耿耿忠心。 所以在这些斡鲁朵精骑的眼中,一万多的汉儿步卒,根本就不可能跟林牙的安危相提并论,为了拯救林牙,杀再多的南院汉儿步卒,又如何? 秦纵横想要的是时间,如今他最迫切想要的就是时间,每拖延多一刻,林牙大石的安全就少一分保障,所以即便斡鲁朵骑兵的举动会使得战局更加混乱,但他也无法顾及太多了。 然而正当此时,后军突然传来整齐地撼动着大地的铁蹄声,大队骑兵如横空出世一般,竟然一口咬住了大军的尾巴! 混乱不堪的辽国大军虽然仍旧保存着不错的人数和战力,但他们已经失去了阵型的保护,乱成了一锅粥,根本就无法形成有效的阻挡! 前头是受困的主帅,后头是突然杀出的大股骑兵,秦纵横面临着巨大的挑战! 若以他稳重的性子,应该想到林牙即便被困,也会性命无忧,因为他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和敏感。 此时最正确的决策应该是重整军队,先抵御这些骑兵的突袭,待得局势稳定下来,才考虑攻城之事。 因为这股骑军有上千之数,阵型严整,训练有素,连马蹄声都整齐划一,战斗力简直能够与斡鲁朵精骑有的一拼! 虽然他并不知道大焱北伐军何时冒出这么一支骑军来,但他已经没有时间考虑这些。 耶律大石出色的个人号召力,成为他凝聚军心,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有力保障,但也成为了他的最大软肋。 士兵们对他太过崇拜,唯他马首是瞻,也导致林牙一旦出了问题,就再也没人能够将这些士兵如臂使指地指挥起来。 秦纵横虽然是个兵法大家,追随着林牙四处征战,也不是纸上谈兵之辈,可林牙就是他的依靠,没有了林牙,他根本无法在辽国立足,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他都无法不救林牙。 快速权衡一番之后,他仍旧保持着先前的策略,让斡鲁朵朝城门废墟发动最为凶猛疯狂的冲击! 至于后军那股骑兵,就由逃散的步卒们来抵挡吧,反正这些人于大局无益,反而使得战场越来越混乱,死了也就死了。 他是个纯粹的谋士,不懂武艺,但在辽国这么久,去哪里都要骑马,骑术还是非常不错的,眼下心急如焚,为了鼓舞士气,他极其不专业地提起一柄刀,跨上战马就跟上了斡鲁朵的骑兵们! 岳飞韩世忠杨挺等人都是不世出的悍将,眼下敌军混乱无比,他们的骑军又是有备而来,突袭之下,根本就是秋风扫落叶! 涿州城下早已被鲜血浸润,鲜血汇聚成无数小溪流,即便天气晴朗,空气干燥,如今连沙尘都扬不起来,因为泥土已经被鲜血浸润,人马践踏之下,变成了红黑色的泥泞! 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被长枪挑飞,残肢断足和人头不断飞起来,岳飞等人率领的骑军更是如同神山上滚落下来的巨大磐石,所过之处将敌军碾压成一地的肉糜! 涿州城外开阔,他们又积攒了足够的距离来加速,势如破竹,乱哄哄的敌军根本就无法抵挡! 而前头的秦纵横率领数百斡鲁朵骑军,终于冲破了城门的废墟,顶着两侧断墙上不断落下的各种杂物刀枪攻击,硬生生撞入了瓮城之中! 他能够感受得到,后头的援军越来越少,能跟上骑军的人越来越少,最后他们这几百人成了孤军。 但他一点都没有迟疑,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决策或许不是最正确的,但却是不得不去做的,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惨烈之极的哀嚎和厮杀声不断从身后传来,前面的斡鲁朵骑兵也不断有人落马,这些辽人悍勇之极,毫不畏死,用人马将废墟撞开之后,仅剩下二百人不到,但他们终究还是成功进入了瓮城! 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被困的林牙,而是双手被斩断,被俘的林牙! 苏牧就这么站在城门废墟的后头,他的前面,是一双手掌被斩断的耶律大石,而耶律大石,跪在了他的面前! 没有错,这位高傲的辽人皇族,跪在了苏牧的面前! 当冲入瓮城的斡鲁朵精骑看到这一幕,他们彻底惊呆了! 因为他们在他们的心中,耶律大石就是辽国的战神,战神又岂能向苏牧这样一个汉人下跪! 然而当他们看清楚之后,才流下了悲愤的泪水! 耶律大石的身后插着两杆长枪,就是这两杆长枪,刺透了他的小腿肚,将他硬生生以下跪的姿态,钉在了地上! 苏牧很清楚,耶律大石和萧干这两位,绝对是辽国最后的希望,在辽国灭亡之后,前者会带着辽国残部,往西迁徙,建立西辽,甚至还将国祚多延续了一百多年。 而萧干则带着自己的人马,建立了奚族人历史上第一个国家奚国! 当他决定对耶律大石动手之时,他也曾经考虑过,若将耶律大石杀死,今后就不会再有西辽,而没有了耶律大石,苟延残喘的辽国就会加速灭亡,萧干独木难支,未来的前景更不会太光明。 他不知道这一切会引发什么蝴蝶效应,但这样的结果,起码对于大焱来说,是再好不过的!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他会就这种历史进程,综合各方因素,好好考虑清楚,才决定要不要对耶律大石动手。 可眼下的局势根本就没留下时间给他考虑,他和秦纵横一样,都缺少足够的时间。 而时间对于战争,是最为关键的一种因素,很多时候战机转瞬即逝,就这么带走了胜利的果实。 但作为一个谋士,并不是每一次都有足够的时间让你去思考和准备,除了周全的谋划之外,最考验一个谋士的,便是临危不乱,快速做出反应的能力! 秦纵横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但这个决定只是基于他自己和耶律大石的层面去考虑,再多一些就是考虑到斡鲁朵精骑和眼下的战局。 可苏牧做出的决定,是关乎整个辽国的国祚,以及大焱帝国今后国运的层面! 当秦纵横率领着二百余斡鲁朵精骑撞入瓮城之后,苏牧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与耶律大石之间没有任何的私怨,他已经斩断耶律大石的手掌,其实可以不用将他钉在地上,耶律大石到底还是一条值得尊敬的勇猛汉子。 但他必须要这么做,因为他要彻底击溃辽国人的灵魂!只有屈辱,才能让这个民族正视汉人! 这些蛮夷部族其实就跟倭国人一个心态,你对他讲道理,他就在你面前上蹿下跳,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只有将他们打怕了,让他们尝到屈辱的滋味,他们才会真正体会到汉人的强大! 至于宽容和怀柔,那是在战胜敌人之后才有资格谈论的问题,在没有打败敌人之前就讲仁慈,简直就是可笑。 苏牧不得不这样做,耶律大石也不是什么无辜之人,战场上每个人都是无辜的,因为发动战争的不是他们,但每个人手上都沾满了他人的鲜血,所以他们又都不是无辜的。 总之,在战场上就不要讲什么仁义道德,更不要讲大是大非,否则死的只能是自己,这种无情到残酷的觉悟,从苏牧决定为改变大焱的历史轨迹而努力之时,其实就已经做好了。 他的策略没有错,耶律大石的屈辱,让这些斡鲁朵精骑彻底失去了理智,而郭药师的人则从两侧合围,二百精骑连同秦纵横,一个也没能再走出去,无论是死是活! 耶律大石被钉在地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力,感受到了恐惧,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军队被击溃,眼睁睁看着斡鲁朵的精兵被斩成齑粉! 更让人愤怒和羞辱的是,他甚至连苏牧的正脸都看不到,他甚至连怒视苏牧都做不到! 他紧紧闭上眼睛,这个流过无数血汗的骁勇猛将,终于流下了屈辱而悲愤的热泪! 厮杀声渐渐平息,那是瓮城里的战斗结束了,而厮杀声又再次狂躁起来,那是城外岳飞等人的骑军,还在大肆屠杀着辽人的军队! “林牙!” 一道声音极其突兀地传过来,耶律大石猛然睁开双眸,他看到秦纵横孤身再在废墟前头,他的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一个站着的斡鲁朵骑兵。 或许因为他手脚颤抖着,连刀都握不紧,又或许因为他是所有人之中穿得最怪异的,或许他是汉人,总之,常胜军的人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连朝他动手的心思都没有,只在一旁嗤笑着,等着这个老儒士提刀累了,自己服软当俘虏。 秦纵横吃力地提着那柄弯刀,他的裆部已经很不争气地湿了一片,当自己面对死亡之时,原来没有人会不怕死,这就是他最后的体会。 提着刀,他走到了耶律大石身前三丈开外,却被常胜军的人给拦下来了。 耶律大石看着丑态百出的秦纵横,他的心里在想,秦纵横曾经说过,若局势逆转,说不定第一个站出来反抗辽国,反抗他耶律大石的,就是秦纵横这样的南面官和北地汉儿。 那么现在,秦纵横会背叛他林牙大石吗? 第四百七十五章 不世之功,我走第一步 纵使你看惯了沙场生死,可真正亲身经历,才会发现,在战场之上,自己是多么的怕死。 作为将士兵的性命当成生硬的棋子,随意掌控生死的一名谋士,还是被主帅所倚重的谋士,秦纵横从未想到,自己会吓得双腿发软,裆下飚尿。 当他跨上战马,跟着斡鲁朵精骑往前冲之时,他还觉着有反败为胜的可能,所以他的心里是毫无畏惧的。 直到见得耶律大石被钉在地上,他才彻底死心,当一个人失去了所有的希望和信心,那么恐惧自然就会占据他的灵魂。 但还是死死支撑着,抵抗着心中的恐惧,丑态百出地走上来,甚至鼻涕口水眼泪一起流。 他的心里是真的怕啊! 可他还是坚持着走了上来,甚至想着,就是爬,也要爬过来! 因为他还有一个答案,没有给林牙大石,因为他想告诉这个高高在上的辽人,他不是孬种,汉人不是孬种,即便委身敌酋,也拥有汉人的尊严! 苏牧曾经在方腊的阵营之中待过,甚至还给方七佛研究过火药,当他看到秦纵横的目光之时,他其实很能理解这个谋士的心情。 于是他微微摆了摆手,那些阻拦的常胜军就这么退下了。 秦纵横颤巍巍地走到林牙大石的跟前来,他颤抖着双手,紧握着那柄沉重的弯刀,拼命地呼吸,仿佛要将心中的恐惧,随着那口气,排出体外去。 “耶律大石,我秦纵横,有话要跟你说!” 秦纵横几乎使劲了所有力气,才将这句话咆哮出口,而林牙大石已经知晓,秦纵横要回答很久以前那个问题了。 “啊!” 秦纵横大吼一声,双手紧握弯刀,高高举了起来! 郭药师等人以为他要杀林牙大石,慌忙按住兵刃,然而苏牧却双眸温热,并没有任何的动作。 秦纵横将刀头调转过来,猛然捅向了自己的腹部! “噗嗤!” 刀头刺破厚重的冬衣,却只是入肉半寸,然而秦纵横却已经没有力气,或者说他连自杀都没有勇气! 他想要用自己的死,来告诉耶律大石,即便他们是南面官,是大焱汉人眼中的汉奸,他们为辽国做事出力,但他们仍旧没有忘掉汉人的气节! 这种气节是骨子里的天赋,与国界无关,与他们所处的环境无关,与他们的主人无关,是纯粹在流淌在鲜血里面的东西! 但直到他真正动手,才知道,原来自杀需要这么大的勇气,他竟然软弱到下不去手! “原来这么疼啊...” 秦纵横心里头恨啊!他恨自己是个懦夫,他明明是要证明,自己不是懦夫,汉人从来都不是懦夫! 可他竟然没能一刀死掉! 他咬了咬牙,流着眼泪鼻涕,毫无形象地哀嚎哭叫着,拼命地将刀头往自己体内送,当他发现其实这种痛楚也没有那么难忍受之后,他猛然用力,一拧刀头,鲜血就噗一声喷涌了出来! 他咬碎了舌头和嘴唇,鲜血不断涌出来,他的双眼血红着,死死盯着耶律大石。 他是个汉奸,没错,但他有骨气,他言而有信,他要用自己的死,告诉耶律大石,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南面官和北地汉儿这样的汉人没有太多的选择,为了生存他们可以当汉奸,但绝对不能被侮辱! 可事实是残酷的,他当鲜血流淌出来之后,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流失,而恐惧则疯狂涌入体内,占据着灵魂的空缺!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干你娘!”一辈子没有说过如此粗鄙脏话的秦纵横,就这么咆哮了一句,而后将弯刀拖出来,连同肚肠都淌了一地。 而他,却将弯刀架在脖颈上,用尽最后的力气,猛然一拉,当鲜血喷射出来,他终于笑了。 他死了,死的过程很丑陋,真的一点都不豪迈壮阔,一点都不悲壮,但当他倒下的那一刻,苏牧和郭药师等人流泪了。 他是耶律大石攻城的幕后谋士,可以说常胜军弟兄们的死,都跟他有关系。 即便他最后是殉主而死,即便他到死都没有背叛耶律大石,即便他死的时候屎尿横流,肚肠遍地,死得极其难看。 但他还是获得了所有人的敬意,包括耶律大石! 或许他还是忠心于耶律大石,但他用自己的死,用这种对抗着恐惧也要去死的决心,告诉了郭药师等人。 无论你是大焱的军士,还是北地汉儿,亦或是委身事贼的南面官,无论你身处何方,都不能改变你是个汉人的事实。 而汉人,就要有汉人的气节! 像秦纵横这样一个汉奸,还谈什么气节,简直就是可笑之极,可正是因为他是个汉奸,才最有发言权,难道不是这样吗? 在最后的最后,他用死,告诉这个天下,数十万上百万的北地汉儿和南面官,难道就不是汉人吗? 既然他们都是汉人,为何要流落在外上百年,他们的皇帝爸爸为何要将他们遗忘在辽人的脚下? 你不要我们,我们要投靠别人你们又要骂,难道上百万人要全部以死殉节,才能让天下见识到汉人的气节? 不,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的勇气,就像秦纵横这样的人,即便到最后下定了决心,仍旧死得很难看才死成。 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但他最后,还是做到了。 苏牧缓缓走过去,半跪下来,将死不瞑目的秦纵横的眼睛抹上,而后站起来,朝那尚且流淌着热血的尸体,郑重行了一礼! 郭药师甄五臣等人,以及瓮城里头的常胜军,朝这个害死他们无数弟兄的敌人,郑重地抱拳行礼! 他们的敬意,不是给耶律大石的谋士秦纵横,而是给一个忍辱偷生却从不忘记自己流着汉人热血的北地汉儿。 他们都是北地汉儿,他们都忍辱偷生,他们也都曾经伺奉着辽国的主子。 没有秦纵横,或许他们真的要忘了自己的汉人身份。 曾经以为被大焱朝廷遗忘掉的他们,因为秦纵横的死,突然醒悟过来。 难道大焱朝廷不要他们,他们就不是汉人了吗? 难道就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忘掉一切,忘掉自己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是为了什么吗? 他们的心中,何尝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够落叶归根? 耶律大石终于知道,秦纵横的答案。 他就像很多人一样,以为秦纵横是在殉主,是至死效忠于他,但往深处一想,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 或许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但秦纵横这样一个人,终究是值得让人尊敬的。 苏牧走过城门的废墟,看着城外的乱战,看着大焱的骑军四处冲杀,看着耶律大石的军队遍地溃散,看着他们举械投降,也看着他们负隅顽抗。 郭药师和甄五臣等人率领常胜军,从苏牧身侧两边,鱼贯而出,冲杀出去,发泄他们仇恨的怒火。 涿州一战,终于走到了最后。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对于苏牧而言,这是他改变历史的开始,因为他抓了耶律大石,而且根本就没有要放他回去的意思。 他不知道耶律大石被抓之后,辽国之中是否还有人能够率领辽国的残部,往西迁徙,建立后来的西辽。 但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个开始,总能够改变一些东西,包括岳飞和韩世忠,包括北伐军,包括北伐的胜负,应该也能影响辽国灭亡的速度。 如果是这样,那么面对金人之时呢? 他感谢死去的秦纵横,让他知道,其实北地汉儿,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祖宗和血脉。 这很重要。 当种师道的北伐军耀武扬威渡过白沟河,打算收拾残局之时,他们被惨烈之极的战场震住了。 即便是在西陲见惯了大战的种师道老公相,也不由有些懊悔,或许自己真的不该放弃常胜军。 当他看到苏牧站在城门的废墟前,当他看到苏牧身后不远处,被钉着跪在地上的耶律大石,他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是常胜军和苏牧赢下的大胜,百年来未曾有过的大捷! 可这也同样是北伐军的大捷啊! 因为常胜军最终会归入大焱,而如果没有岳飞韩世忠等人从背后偷袭,这一战的结果如何,还是两说之事! 他种师道不是贪图战功名利之人,但这场胜利的意义实在太过巨大! 若捷报送回京师,整个天下都会轰动! 多少年了,大焱终于能够出现一份战报,能够正大光明扬眉吐气地向天下宣示! 他们的老脸不会红,因为苏牧是他们的人,即便他想过要放弃苏牧,但苏牧是大焱使者,常胜军归降,岳飞等人的突袭,所有这些都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这是涿州的大捷,是常胜军的大捷,是苏牧的力挽狂澜,更是岳飞韩世忠等人的及时赶到,更是整个大焱的荣耀! 种师道只披着大氅,并没有着甲,他已经很久没有亲自上阵了,倒是童贯将全副武装都穿戴整齐,鲜衣怒马,比种师道更像一军之主。 他们走到了苏牧的面前,苏牧朝他们微微抱拳:“苏某幸不辱命。” 童贯面带愧色,因为他始终觉着将苏牧当成弃子,终究是对苏牧的一种背叛。 而种师道却面无表情,因为他认为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决策,对于大局而言,他没有任何的愧疚。 “咱家到底没有看错人,兼之果是神仙手段,今番立下不世之功,咱家必定上报朝廷,兼之可就要青史留名了!呵呵...” 童贯北伐本就是为了异姓封王青史留名,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足为奇,起码可以反映出,他对苏牧倒也坦诚,而种师道却只是淡淡地朝苏牧说道。 “涿州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可就是幽州,蓟州,檀州,甚至...更北的地方...” 苏牧听得种师道最后一句,不由心头大震,他也知道大焱应该还有人看到未来的隐患,看到那白山黑水中崛起的那头猛虎,但他没想到种师道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 如此一来,他对种师道最后那一点点抱怨,也就消失无踪了。 不过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既然种师道有这样的忧虑,事情也就更好办了。 面对北伐军的两位首脑,苏牧没有谦虚,因为这场仗,确实是他赢下的,郭药师和涿州也确实是他拿下的。 对于朝廷赐予的那些虚名,他并不在乎,因为他的腰间,挂着当今天下的蟠龙血玉。 他沉默了片刻,微微抬起头来,平视着种师道和童贯,只说了一句话。 “奏章随便你们怎么写,我只要常胜军。” 第四百七十六章 用吾之战功,换一军之全 天气虽然已经回暖,然而一场战乱之后,涿州早已千疮百孔,这座北地重镇虽然比不得幽州蓟州,但仍旧是四方贩子和行商最为青睐的一处落脚点。 然而涿州终究没有杭州等地的强大恢复力,虽然北伐军的数万民夫已经开始加入重建的队伍,特别针对涿州的城防,如火如荼进行重建,甚至想要将涿州打造成雄州那样,既是后方大本营,同样能够担当先锋桥头堡的角色。 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水滴石穿非旦夕之功,涿州城也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重建完毕。 不过北伐军此次远征携带的物质充沛,修缮城墙和城内建筑又可以就地取材,军中匠人杂役民夫不计其数,对于工程的进度,北伐军的首脑们根本就不会有半分担心。 更重要的是,被誉为“大辽双壁”之一林牙大石,此刻就在涿州城里头当阶下囚,这也注定了让涿州一战名震天下! 当然了,凡事皆有两面,这一战确实打出了大焱的气势,可同样让辽人开始正视大焱,接下来的战争局势将会更加的凶险。 只不过俘虏了林牙大石,对大焱北伐军而言便是最好的激励,特别是岳飞韩世忠等人率领的先锋游骑兵团,他们直接参与了这场战役,甚至在战役的末尾,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这对他们的信心塑造是极其有效而强大的,对整个北伐军同样也是极其振奋人心的。 涿州一战之中,耶律大石近乎三万人全部被击溃,死伤八千余人,被俘一万二千余,其余逃散者不计,更给涿州和北伐军留下了近乎五万之数的牲口,可以说涿州之战乃是整个大焱在太宗朝之后,百年来最大的一场胜仗! 一万余常胜军死伤惨重,最终只剩下三千余人,这还是加上了易州方面被萧干击溃之后的逃兵,集结起来之后才是这个数目,郭药师可谓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这三千人能够活下来,无疑都是精悍的老卒,其中大部分都是老怨军的旧部,可以说这一战也是优胜劣汰,给常胜军进行了一次大筛选,将常胜军急速扩张之后,郭药师招募的杂牌军,彻底清洗了一遍,使得常胜军又回到了怨军时代的彪悍和勇武! 种师道关心的终究还是整个大的战局,对领功请赏之事并不热衷,所以写捷报奏章这种超级美差和肥差,便交给了童贯,以此换取童贯对他的进一步妥协,在战略决策上的妥协。 而种师道也接受了苏牧的条件,非但让苏牧全盘接收常胜军,而且还听从了苏牧的建议,给予岳飞韩世忠等青壮将领自行挑选精锐,组建骑兵军团的权力,这其实已经超出了他作为都统制的权限! 可童贯得了上奏朝廷的好处,在这件事情上只能睁眼闭眼,也不敢给种师道穿小鞋,反正是皆大欢喜的双赢局面。 岳飞的精锐骑兵只有几百人,涿州之战过后,北伐军之中的热血男儿们纷纷将岳飞韩世忠等人的这几个营团当成了榜样,纷纷报名要加入。 岳飞经过精挑细选之后,组建了自己的亲信骑兵团,编制以一千人为限,名唤破牙营,这个牙,既指林牙大石,也可指辽人的牙帐,可谓贴切之极。 苏牧还为岳飞特意准备了一份练兵方案,因为他知道,这个破牙营,或许就是岳家军的雏形,要知道,在不远的未来,岳飞的亲信骑兵团,古代最精锐的五支骑军之一的背嵬军,可是拥有以五百大破十万金军这等空前绝后战绩的恐怖骑军! 韩世忠等人也得到了同样的待遇,因为这一战之中,共获得一万二千余精壮的辽国战马,这比岳飞等人辛辛苦苦打草谷数月的总额还要高出数倍,而这也正是大焱北伐军组建骑兵团最大的资本和底气! 为此,童贯还特意在奏章的末尾,请求朝廷急速调拨大批马料和精良马鞍等装备。 若是以往,这样的要求简直就是笑话,大焱不产战马,以往战马都需要从西域进口,可与西夏断绝互市之后,战马的来源就彻底被切断了,没有战马,索要马料可不就是笑话么? 可如今,他终于能够扬眉吐气挺起胸膛来伸手要马粮,有了这份一万二千余战马的战利清单,谁人敢再笑话半句? 而且相信朝廷收到奏章之后,便是砸锅卖铁倾全国之力,也会第一时间筹措这批马粮,因为有了马,就有骑军,而辽人之所以能够纵横北地,可不就是因为他们拥有大量精锐的骑军么! 虽说辽人的强大是因为骑军,但大焱的积弱却原因颇多,不过骑军组建起来之后,硬性差距终究还是会缩小,剩下的也就容易克服了。 除了岳飞的破牙营和韩世忠徐宁杨挺等人的骑兵团之外,连刘延庆也插了一脚,事实上军中将领诸如辛兴宗,王禀,杨可世等人,也都非常垂涎这批战马。 可种师道答应过苏牧,而且本着好钢用在刀刃上的原则,还是优先配备给了岳飞等人。 岳飞等人的游骑兵团这几个月的表现堪称完美,种师道又是老城稳重之人,没道理节外生枝,抛弃这些现有的骑军种子不用,而被军中诸将拖入利益纷争里头。 北伐军正沉浸在欢庆和瓜分之中,而郭药师这边却是愁云惨淡万里凝。 因为他并不知道苏牧已经与童贯种师道达成了交易,并不知道常胜军已经落入苏牧的手中。 在种师道看来,常胜军放在苏牧的手里,是最让他安心的一种结局,毕竟常胜军是涿州之战的最大功臣,若没有常胜军的牺牲和死守,他们也无法取得这样的战果,而苏牧更是功臣之中的功臣。 可在郭药师看来,北伐军先前并未入驻涿州,眼睁睁看着他们与林牙大石死磕,分明就已经表明了要放弃常胜军的姿态。 所以他很确定,常胜军虽然最终还是收拢了三千余人,但这三千余精英旧部,应该也在北伐军诸将的瓜分名单之中,自己这个都管大人即将要名存实亡,得个朝廷封赏的安乐官,回到南朝养老,估计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作为一方枭雄巨擘,这样的结局,真是糟糕到了极点,没有了军队,他的野望将如何实现? 但他也很清楚,苏牧已经尽力了,从北伐军的战后处置,他便知道,放弃常胜军的并不是苏牧。 相反,苏牧已经该做的已经做了,不该做的也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 苏牧将林牙大石钉在地上的行为,若上报到朝廷,或许会招来文官们的口诛笔伐,认为他毫无人道和仁义宽容可言,可放在郭药师等人的眼中,这才是英雄所为! 所以无论是甄五臣还是刘舜仁,常胜军的所有守城悍卒,甚至郭药师本人,对苏牧都是佩服得无话可说的。 常胜军的汉子们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他们对历朝历代的英雄人物并不陌生。 涿州之战过后,他们当中甚至有人将苏牧与唐贞观盛世之时的王玄策相提并论! 王玄策或许在正史上名声寂寂,但他作为大唐的使臣,出使天竺之时,遭遇突变,却是孤身一人到吐蕃和泥婆罗,以天朝上国使者的身份,调集了几千精兵,将天竺数万的军队打烂,甚至将对方的象兵大军都给彻底击溃,完成了一人战一国的无上壮举! 在他们看来,苏牧或许还有些差距,但王玄策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苏牧却是活生生的,苏牧曾经与他们并肩作战,能够守下涿州,苏牧功不可没! 苏牧就是这么任性的一个使者!而这样的使者,已经足够获得常胜军上下全体汉子们的敬意了! 当郭药师在营帐里头唉声叹气之时,苏牧来到了他的面前。 虽然心情欠佳,但见得苏牧到来,郭药师还是一扫阴郁,热情地接待了苏牧,并让甄五臣刘舜仁等人过来作陪。 因为他们也很清楚,如今常胜军落入大焱朝廷手里任人拿捏的结局已经注定,苏牧若不是对他们有同生共死的情谊,根本就没有必要再来探望。 由此也可以看出,苏牧对他常胜军还是有感情的,起码比那些北伐军的将领要有人情味太多太多。 “先生,他们,哦,朝廷方面如何安置我常胜军?”郭药师虽然想掩饰心中愤懑,但在苏牧面前,终究还是觉着没这个必要。 苏牧见得郭药师这个样子,也不卖关子,呵呵一笑道:“常胜军是郭都管和甄五哥从辽东带出来的,自然谁都夺不走的...” “什么?!!!” 苏牧此言一出,镇定如甄五臣都激动地站了起来,在他们以为常胜军注定要四分五裂被朝廷瓦解的关键时刻,苏牧竟然送来了这样一个消息! “你们没听错,若不是苏某,你们也不会归降到朝廷这边来,苏某已经眼睁睁看着他们抛弃常胜军一次了,便再不会看着他们抛弃第二次。” 苏牧虽然说得云淡风轻,但郭药师等人又如何听不出来,这个结果,便是苏牧为他们争取来的了! 若不出所料,待得朝廷的封赏下来,苏牧绝对不会是首功! 郭药师等人虽然对朝堂争斗不太敏感,但对利益交换却异常的清楚,苏牧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用想都知道,这是用自己的功劳,换取常胜军的未来啊! 郭药师和甄五臣等人感铭肺腑,就要朝苏牧行大礼,后者只是轻轻虚扶了一把,转口说道。 “几位大哥应该知道,前番都统制和宣帅并没有入驻涿州,就是担心我常胜军的弟兄桀骜不驯,难以为朝廷所驾驭,更别说为朝廷所用...” “所以今次他们也是想打散常胜军,可苏某见过常胜军弟兄们的勇武,他们绝不比西军的任何一支精兵要差,再者,苏某也与弟兄们同生共死,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这般做法?” 郭药师等人猛然醒悟过来,是啦,苏牧用战功换取常胜军的延续,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给常胜军担保,难道常胜军就不该表明自己的姿态么! 郭药师与甄五臣相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意思,而后由郭药师开口道。 “常胜军是先生保下来的,我等自然不会让先生难做,我郭药师这一辈子未曾佩服过别人,此番却遇到了先生这样的英豪,今后我常胜军必定为先生马首是瞻!” 死气沉沉的营帐仿佛又充满了生机,郭药师甄五臣刘舜仁等,一齐起身,深深给苏牧行了一礼。 第四百七十七章 两个名字,一个皇帝 对于郭药师甄五臣等人的表态,苏牧似乎早有预料,若郭药师没有这样的魄力,也就不值得苏牧为此而奔走了。 放弃自己的战功根本就不算什么,毕竟苏牧要保守绣衣暗察的身份,军功太过显赫,终究害怕树大招风。 在保全常胜军的过程之中,苏牧最大的收获是与种师道童贯做了交易,最大的付出,同样是与种师道童贯做了交易。 虽然他得到官家的钦点,身上更是拥有官家的蟠龙佩,还有便宜行事的密旨,但他终究没有太过煊赫的军中身份,名不正则言不顺,再加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那个便宜行事的权限,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大。 统领三十万北伐大军的童贯和种师道,才是掌握着大局的主宰,而他为了常胜军,却公然给种师道和童贯谈条件,甚至不容拒绝,近乎蛮横地夺过常胜军,这就将他与童贯种师道放在了平等的位置上! 虽然童贯是深谙帝心之人,深知苏牧早已今非昔比,迟早会成为官家跟前的第一红人,而种师道也知晓苏牧的本事,对于苏牧放弃战功而提条件,他们也表示理解,但地位悬殊,他们作为主帅的权威多少受到了苏牧的挑衅,这才是问题的根本。 不过好在现状还不错,可算是皆大欢喜,再者,他们也需要苏牧继续为朝廷出谋划策,所以常胜军的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毕竟岳飞等人已经开始崛起,而这些人,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已经打上了苏牧的烙印。 在加上高慕侠的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都是苏牧能够影响的力量,这就由不得他们不去正视苏牧的能量。 而从曹顾的口中,他们也得知,苏牧的兄长已经开始在市舶司大放异彩,南方的地方官员之中有很多已经开始支持苏瑜,淮南东路的转运使郭正文根本就不是苏瑜的对手。 再加上据说苏牧乃是镇江和江州龙扬山的幕后当家人,整个江南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赵宗昊赵文瑄赵如靖等王子,越王吴王秦王等人都领苏牧的情。 可以说苏牧是朝野里里外外都打理了一遍,无论是文是武,总让人感觉苏牧的人情无处不在,他也无人不可用,这可就是隐性的软实力了! 所以才说,将常胜军交给苏牧,种师道起码是放心的,总比将常胜军瓦解拆分,或者交到童贯刘延庆这些人手中瞎折腾强。 他相信苏牧能够成功掌控好常胜军,如此一来,有常胜军这样的北地带路党的存在,漫说前头的幽州,便是整个燕云,乃至整个辽国,都将在北伐军的铁蹄下颤抖! 郭药师和甄五臣表态之后,苏牧也就将自己的初步计划详细说了一些,郭药师和甄五臣顿时心头狂喜! 因为苏牧决定将常胜军编入绣衣指使军,让常胜军的弟兄们获得正式的朝廷编制,而绣衣指使军的差事,他们都是知道的! 当初高慕侠将绣衣指使军的弟兄们安插在涿州,根本就瞒不过郭药师和甄五臣。 苏牧去见甄五臣之时,还让绣衣指使军的弟兄们暗中包围过甄五臣的宅院,甚至跟郭药师的亲兵斗过一场。 他们心里很清楚,绣衣指使军虽然没有在战场上正面冲锋陷阵,但这些密探渗透到北地的各个角落,可谓无孔不入,以常胜军弟兄们的本事,即便想要潜入辽国北庭,也根本不成问题! 常胜军虽然悍勇,但终究出身草莽,没有大焱禁军的军户正经出身,若进入到北伐军之中,肯定会受到排挤。 可若到了高慕侠麾下,就能够享受苏牧的全程保护,而且有了正式的编制,他们就不需要担心被瓦解。 再者,绣衣指使军以刺探情报为主要任务,这样的密探当然是多多益善,也就是说,常胜军非但保住了,而且还能够继续扩充人马! 想要彻底渗透和掌控北地,需要的密探数量,可就不是区区几千人的事情了! 他们本来就对北地熟悉无比,这样的任务对于常胜军而言,根本就是轻车熟路,少了战场上厮杀搏命的风险,又能够得到正式官身,还能够继续招兵买马,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好! 本以为常胜军即将要走到头的几个人,没想到苏牧给他们送了这么大一份礼,如今想想,当初在涿州之时,他们竟然还曾经动过要杀苏牧的念头,想想都老脸羞红啊! 苏牧将初步计划说完,就让人将高慕侠找来,让他与郭药师甄五臣详谈。 他很清楚郭药师的野心,若让常胜军无限制扩张下去,他对整个北地甚至燕云十六州确实能够做到了如指掌。 但同时也多了一份风险,这样一来,郭药师的权柄和势力就会极度膨胀起来,若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也不排除郭药师占地为王的可能。 不过苏牧拥有着极大的自信,在他看来,涿州之战,往后的幽州之战,收复燕云的大战,乃至于对抗辽国的终极之战,其实都并不是真正的终点。 他要做的大事在东北方,他的真正目的,不是契丹人,而是扎辫子的女真人! 在大目的没有达成之前,他又怎么可能让郭药师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搅风搅雨! 在童贯上奏捷报的同时,高慕侠也将皇城司的奏章递了上去,甚至要比童贯的奏报还要早些抵达京师。 他是官家的眼线耳目,自然据实以报,而且他还顺便将苏牧的奏章给递了上去,相信官家见到如此捷报,是不可能驳回扩张绣衣指使军的提议的。 虽然苏牧才是那个站在幕后的人,但明面上,他高慕侠才是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的一把手。 绣衣指使军扩充之后,直接受益最大的,还是他高慕侠,据说眼下京城之中已经流传开这样一个说法。 当初那些人说起高慕侠,总是一头雾水,而后故作恍然地说道,哦,原来是高俅高太尉的螟蛉之子。 可如今提起高慕侠,许多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再深聊,因为皇城司不仅仅刺探军情,还监察着百官和市井民情,更是天子近臣。 高慕侠走到今时今日,早已成为官家最为亲信的人物之一,连许多老宦官,都不如高慕侠受宠。 所以也有人将这种说法掉转过来,提到高太尉,有些人会说,这老头儿是皇城司大提举高慕侠的干爹! 这就是他高慕侠短短两三年间做出的大事和成就,堪称举世罕有的晋升速度,而且他还不到三十岁,有生之年位极人臣那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而这一切,如果没有苏牧,只凭着他高慕侠,根本就不可能做到,甚至于他连开始的机会都不会有。 高慕侠知道苏牧并不图名,也不贪利,虽然他不知道苏牧图谋些什么,但他们知道,苏牧这种人已经脱离了俗人庸人的追求,他在做一件真正的大事! 所以对于苏牧,他是怀着崇敬的心态,对于苏牧做出的决策,他完全没有反对的理由,对于苏牧交代下来的事情,他也没有不做的道理。 就像岳飞等人一样,在不知不觉之中,潜移默化之下,他们早已打上了苏牧的烙印,而且他们也隐约能够感受到苏牧想要做的大事,心里也坚定不移地相信,只要跟随着苏牧的脚步,总有一天,史书上绝对会有他们的大名! 高慕侠与郭药师等人在详谈具体操作的事宜,苏牧则自行离开,他在涿州城中走了一会儿,便出了城门,来到了北伐军大营之中。 与岳飞徐宁韩世忠等人见了一面,聊了一些关于骑兵团的事情之后,他便来到了关押战俘的囚区。 在最核心的大帐之中,关押着的正是辽国双壁之一,昔日辽人引以为傲的林牙大石! 他还记得秦纵横自尽之时,耶律大石流下的眼泪,如果不出意外,这位林牙大石,绝世无双的辽国骁将,不日就要被押解回东京,听候朝廷发落。 所以他觉得自己有必要来见一见林牙大石。 值得一提的是,苏牧来找林牙大石,但谈论的对象却并不是林牙大石,而是辽人的另一个员骁将,如今占据着幽州的奚人六部大王萧干! 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林牙大石已经有了大概的预想,但并不表示他就会从此屈服,任由苏牧摆布,虽然他跟萧干明争暗斗,都想争做辽国第一军人,可即便如此,他也不会轻易将萧干的事情,告诉苏牧,因为不是个人的恩怨,而关系到了这个辽国的安危! 像他这般赫赫有名的人物,大焱朝廷是不可能杀他的,但会将他永远钉在耻辱柱上,用他的被俘和被羞辱,来激励大焱的北伐军,来打击辽军的士气! 他耶律大石赢了半辈子,只输过一次,输在了苏牧的手中,便全盘皆输了,他不服啊! 可形势比人强,他又不服不行啊! 苏牧也没想过会很容易就让耶律大石开口,但他有的是让他开口的办法。 耶律大石是辽国的翰林,对汉文很是精通,苏牧便用剑鞘,在耶律大石面前的地上,写了两个名字。 耶律大石本来紧闭着嘴巴,甚至连睁眼看一看苏牧都不屑为之,可当他随意瞥了一眼,地上那两个名字便如同直接用利刃刻在他的心脏上一般,让他心头大骇! “李处温,萧德妃。” 这两个名字背后的意义,哪怕在辽国,都极少有人知晓,苏牧只是一个远隔千里的大焱文人,到了北地来也不过只是个参谋赞画之类不入流的低级军官,而后充当使者却又力挽狂澜,可谓高深莫测。 可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知晓如此隐秘之事啊! 这第一个名字,乃是一个汉人的名字,名字的主人也确确实实不是契丹人,可就是这个李处温,却是辽国之中最具权势的人之一,他是辽国的宰相! 而另一个名字,更不是苏牧所能知晓的。 萧德妃的本名叫萧神女,乃是魏王耶律淳最为宠爱的一名妃子! 这两个名字看起来毫无联系,但只有深知内情之人才知道,这两个人绝对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因为这两个人,将决定着,或者已经决定了辽国今后的国主人选! 因为这是耶律大石和萧干离开上京之时,才刚刚解决掉的一个危机,目前还未公诸于天下! 这苏牧是怎么知道的! 第四百七十八章 可怕的蝴蝶效应 如果说莫州雄州乃是燕云十六州的前哨站,即便拿下,也不能说明什么,而拿下涿州之后,北伐军终于能够在捷报上抬头挺胸地说,咱们赢下了燕云十六州的第一战! 而且这一次的北伐,童贯巡边之时倒是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可自从岳飞韩世忠等人来了之后,从他们开始执行苏牧的练兵之法后,捷报便接二连三地传回来,朝堂上那些反战派,甚至都开始心怀希望了。 毕竟从后晋开始,收复燕云便是所有汉人的梦想,没有北方这一块地方,汉人的国土便不算完整,谁能够收复,便足以名垂千古,相信没有人能够无视这一点。 当然了,涿州是至关重要的一战,但也只是一个不错的开端,幽州蓟州檀州武州等等,都要等着他们去收复。 而如果能够拿下幽州,那便是从太宗年以来,最大的军事胜利,即便最终整个北伐失败,官家都足以在史书上获得不错的评价和盖棺定论。 所以说,官家没有任何理由不支持如今的北伐军,如果说先前他还心存疑虑,那么接二连三的捷报,相当于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了。 苏牧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忧虑,因为从官家给他那块蟠龙佩开始,他就看到了官家的决心。 而更大的一个原因是,官家乃是演真宗显宗的宗主,即便他不愿北伐,显宗的长老团也不可能轻易罢休。 苏牧虽然加入了显宗,但对于宗内事务其实并没有直接的接触,不过有当今天子这么一个宗主在上头,他所作的一切,又何尝不是在为显宗做事? 既然决定要做,那么不求做到最好,也不求做到更好,但求尽力而为罢了。 所以他必须要攻下幽州,只要拿下幽州,那么整个北伐战争,就算是真的进入胜利的轨道了。 也正因此,他才来找耶律大石,详细了解萧干的为人,以及萧干麾下军队的情报。 虽然绣衣指使军的人已经渗透到幽州,但受限于地理距离和刺探情报的困难度,递送回来的情报终究没有太大的参考价值。 可耶律大石是辽人,是与萧干齐名,甚至比萧干还要赫赫有名的人物,更重要的是,苏牧知道,他跟萧干从来都不对付! 最了解你的人,或许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这句话是极其有道理的,为了打败你,你的敌人会将你研究得最为透彻。 而萧干与耶律大石虽然只能称之为对手,而不能算作敌人,但若说辽国甚至整个天底下,有人最了解萧干的弱点和破绽,那么这个人只能是耶律大石! 这也是苏牧为何一定要撬开耶律大石的嘴巴,因为他要拿下幽州,那么就要干掉萧干! 对于耶律大石的闭口不言,他也早有预料,好在关键时刻,化名褚子周,与萧神女,哦不,如今应该称之为萧德妃的女人有染的燕青,终于发回了最新的情报! 也正是燕青的这份情报,让苏牧知晓自己这位便宜师哥,做了一件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若说自己扶起了岳飞韩世忠等人,抓了耶律大石,拿下了涿州,终于开始改变大焱历史的轨迹,那么燕青,此时就已经改变了整个辽国的历史进程! 前番我们也说过,有那么一种说法,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而女人则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这个世界。 但也有这么一种男人,诸如燕青,则是通过征服女人,来征服这个世界! 燕青与萧神女搭上之后,让韩世忠配合他演了一出以假乱真的好戏,终于博得萧神女的信任,化名褚子周,成功进入了辽国的上京。 直到返回上京,他才知晓了萧神女的真实身份,这位有些凶蛮的女子,竟然是魏王耶律淳的女人! 若按照历史发展的轨迹,此时在位的天祚帝应该等到女真的金人打入上京,才回逃亡夹山。 而宰相李处温将联合族弟李处能和儿子李奭,将魏王耶律淳推上皇位,成为天锡皇帝。 而后天锡皇帝耶律淳病重,又命李处温为马步军都元帅,统领全国军权,结果耶律淳没来得及交代后事就死了,李处温便与萧干一起,立萧德妃为皇太后,把持军国大事。 这就是李处温,耶律淳和萧德妃的历史轨迹。 可燕青横插一脚之后,事情却变了样! 女真的金人还未打到上京,燕青与萧神女就已经找上了李处温,将天祚帝给暗中囚禁起来,想要他禅让皇位给耶律淳! 若没有苏牧,燕青根本就不能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他改变了辽国的历史轨迹,同样是苏牧的蝴蝶效应! 如今苏牧将耶律大石给抓了,萧干又在幽州据守,一旦金人攻打上京,没有了辽国双壁,耶律淳是否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了,亦或者燕青的出现,会改变战局,打退金人,让辽国继续苟延残喘! 这是苏牧永远无法预测的事情,他也没想到局势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但在燕青这边来看,他确实在做着对自己对苏牧对大焱都很好的选择。 耶律淳得位不正,他又是个体弱多病的人,根本就无法掌控辽国的军队,一旦他宣布登基,辽国便会陷入分崩离析的危机之中! 辽国加速灭亡,大焱自然就能够加快收复燕云的速度! 在这一点上来讲,燕青的所作所为绝对是非常有利的,而从耶律大石的反应来看,他和萧干应该都已经收到了情报,只可惜他已经回不去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如果苏牧是萧干,那么绝对不会继续死守幽州,而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上京! 若他萧干不赶回上京,那么一旦新皇上位,可就没他什么事了! 他不是契丹人,而是奚族人,奚族人依附辽国已经很长时间,他这个名义上奚族人的领袖,必须待在新皇帝的身边,做个扶龙之臣。 否则一旦新皇开始整顿势力,他这个奚王可就有些朝不保夕了! 其实苏牧想要向耶律大石确定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件事,萧干到底会不会放弃幽州,赶回辽国上京! 见得苏牧竟然知晓如此要紧的机密,耶律大石只能心中苦笑,他本以为自己在涿州的败仗,只是天时不济罢了。 可如今看来,自己输在苏牧的手中,其实一点都不冤,苏牧绝对是个被低估的超强对手! 他终于有些认命了,这说明苏牧的眼线已经延伸到了辽国内部,而且还潜伏在了最核心的那一小撮人里头。 而知晓此事的人屈指可数,有资格知晓这件事的,无一不是辽国位极人臣的那些家伙。 苏牧竟然将手伸到了辽国如此深层的核心,这场北伐大战,或许从苏牧的出现开始,胜利天平就已经开始倾斜了吧... 耶律大石终于垂下头来,重重地叹了口气。 当耶律大石与苏牧结束了交谈之后,苏牧从怀里取出了一块玉佩来,交到了耶律大石的手中。 “这是秦先生的东西,苏某已经将之厚葬,这块玉,就留给林牙吧,我想这也应该是秦先生的意思...” 耶律大石微微一愕,看了苏牧许久,才缓缓接过了那块玉佩。 苏牧回到大营之中,却没有立即去找种师道,让他发兵幽州,而是让高慕侠带领着常胜军的人,大规模潜入幽州,一定要确认,萧干是否真的要退回上京,或者说他已经退回上京! 而且苏牧还交给了他们一副画像,务必让他们多留意画像上的人物,若有消息,第一时间传递回来。 高慕侠很快就将任务发布下去,而郭药师和甄五臣等人都眼巴巴等着表现的机会,这一次自然欣然前往幽州。 忙完这一切,苏牧才闲了下来,去见了雅绾儿和扈三娘。 这两位还在气头上,因为苏牧与巫花容暗中串通,在大难临头之际,竟然将二人打昏,不许二人与之同生共死,这又让她们如何不生气? 而且他还要向巫花容确认一件事情,那就是郭药师体内的蛊毒,到底能够保持多久,如何才能利用这些蛊毒,来掌控郭药师。 当然了,这也只是一种预防手段,苏牧从来不做没有准备的事情,只是以防万一,不到万不得已苏牧是不可能会用的。 巫花容对苏牧没有太多好感,即便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仍旧对苏牧怀有敌意。 不过这种敌意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苏牧并没有对这个小丫头有太多的偏见。 而巫花容自己也没有察觉,这种敌意其实早已经变了味。 与三女待了一会儿之后,苏牧才静下心来,思考今后的战局走势,并未今后的战局做一些分析。 更重要的是,他要拼了命去回忆史料的记载,而后抽丝剥茧顺藤摸瓜,想要搞清楚自己的蝴蝶效应最终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 这是个极其庞大工程,需要顺着难以计数的人物,需要考虑他们的人生轨迹,他们所做过的关键事件,对此产生了何种改变。 这是一种呈现几何级数递增的连锁事件,拥有着无数种可能性,即便用计算机来计算,都无法计算得出来。 而苏牧并没有这样的高超脑力,他只能根据某些关键人物的关键事件,来推敲历史大局的发展,心里祈求着偏差不要太多,仅此而已。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追查马四娘的消息,那是隐宗的关键人物,而他隐约感觉到,燕青在上京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顺利。 辽国虽然已经日暮西山,但底蕴犹在,以耶律淳的能力和人脉,想要在天祚帝没有逃走的前提下,做到逼迫对方退位,真相绝对不会是表面上那么的简单。 而隐宗在辽国拥有着强大的势力,这个代理人会不是是李处温等人之中的一个? 一天不将隐宗追查清楚,苏牧便一日不得安宁! 就在苏牧考虑着这些事情之时,两天过后,绣衣指使军那边终于传来消息。 不过这消息并不是关于萧干的大军,而是有人找到了北玄武亲王的踪迹! 第四百七十九章 高丽,女真,大光明教 话说当初苏牧还在江宁之时,北玄武就已经带领着一百多名马穆鲁克奴隶兵,到北地来找高慕侠和岳飞等人。 可以说岳飞等人的骑兵团能够取得如此成就,北玄武堪称功不可没。 苏牧本以为他能够在岳飞韩世忠等人的身上,看到汉人的气节,可惜此时的岳飞等人还未真正崛起,羽翼未丰,甚至还没有形成绝世名将的个人魅力。 北玄武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但他们也从岳飞等人的身上,看到了他们的与众不同,就冲着他们能够让马穆鲁克奴隶兵成为教习团,就已经足以证明他们过人的气度和眼界。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北玄武一直追查着隐宗的事情,因为他怀疑大光明教,也就是前摩尼教那位神出鬼没的教主,极有可能就是隐宗的宗主! 在北地呆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终于发现了线索,于是便追踪到了幽州,这才与抵达北地的苏牧失之交臂。 当苏牧听绣衣指使军的暗察子回报,声称有幽州方面的消息,而且还是北玄武的消息之时,他连忙召见了那名弟兄。 这名暗察子也是北地的老人,在幽州和涿州等地潜伏多年,据说先前是另一名绣衣暗察的手下档头,可惜那名绣衣暗察已经失踪,待得高慕侠的人出现之后,他便投靠了高慕侠。 这暗察子也是有眼力价的,毕竟先前就在绣衣暗察的手底下当差,所以心里早已猜测到,苏牧极有可能也是一名绣衣暗察,否则高慕侠光凭往日的情谊,是不可能对苏牧言听计从的。 他带着一名衣衫褴褛的番人,来到苏牧的帐篷之中,先给苏牧行了一礼,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这才将那名番人让到了苏牧的面前来。 “大人,这位据说就是北玄武法王手底下的亲信,是他主动联系俺们的...” 那番人毛发卷曲,眼窝深陷,大鹰钩鼻子,苏牧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一名马穆鲁克士兵! “苏牧大人...亲王让吾给你带来了密信一封...”这名马穆鲁克奴隶兵的官话有些生硬,但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到用大焱官话来沟通,已经着实不易。 苏牧微微点头,朝他摊手道:“密信交给我吧。” 那奴隶兵握拳于胸前,而后却是抽出靴筒里头的剥皮小刀,嗤啦就划开了厚厚的皮裤,但见得他的大腿上有一道伤口,伤口已经缝合起来,如同一条血红身子黑脚的大蜈蚣。 苏牧眉头微微一皱,就见得那奴隶兵用剥皮小刀直接将伤口再次划开,任由鲜血汩汩流出,而后大咧咧扒开那伤口,取出了一小节尾指粗的小竹筒来。 整个过程,这奴隶兵面不改色,就好像那条腿根本不是他的那般,看着这一切的那名暗察子也不由心头骇然,脸色发白。 直到苏牧让他帮忙包扎一下伤口,那暗察子才突然回过神来,但对这名瘦小精干的奴隶兵,已然刮目相看。 苏牧接过那带血的小竹筒,拔掉一头的软塞,才从里头取出一封密信来。 看到这名马穆鲁克奴隶兵保守密信的血腥方式,苏牧也只是微微皱眉头而已,可看完密信之后,他却惊愕地坐着,面色发白,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知道,为何女真人没有攻打辽国的上京,而燕青和李处温、萧神女则将耶律淳推上了帝位! 根据北玄武的密信,他之所以北上是因为收到了大光明教的圣火令,而女真人未能攻打辽国,竟然是大光明教的功劳! 大光明教占据了东胜七星岛之后,扼住了海上商路的咽喉,圣教也飞速壮大起来。 而他们还积极吸收了一些投靠倭寇的汉人,海上的势力延伸得越来越远,扩张得极其厉害。 再者,海上漂泊者凶险无常,本都是些迷信之人,而大光明教又极其擅长笼络人心的手段,很快就聚集了大批追随着,俨然成为了东海的霸主! 他们甚至在倭国的一些岛屿上登陆作战,凭借着他们的力量,竟然将倭国人的一些岛屿稳稳占据,非但如此,他们的势力已经往倭国内部延伸,而且触角还伸到了高丽国内! 大光明教拥有着极其完善的传教系统,那种洗脑式的传教,极具说服力和诱惑性。 此时的高丽王国已经归附于辽国,向辽国称臣很多年,只是见得辽国已经步入迟暮,也想着要独立。 对于高丽人而言,想要独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们想与大焱结盟,这也是为何他们要将蒙古王子哈纳木交给大焱的原因。 可他们也没有想到,哈纳木是女真想要的人,当女真得知高丽如此做法之后,便威胁高丽,让高丽付出巨大的代价来补偿此事。 高丽已经有心独立,彼时女真人还未露出狰狞的爪牙,况且女真人同样是骑军无敌,而高丽却纵横海上。 所以高丽并不会惧怕女真的威胁,此时女真已经积蓄力量久矣,早早就准备着要偷袭辽国人的国都上京,是故对待高丽,也只不过是吓唬的成分居多。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眼看着双方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即将相安无事之时,却有人妄图刺杀完颜阿骨打! 而那个刺客,竟然是高丽人,而且还是高丽国内的一员猛将! 完颜阿骨打乃是女真人的领袖,大金国的开创者,是无上伟大的雄主,竟然差点被刺杀身亡,一心想要走出白山黑水的女真人又如何能够忍受高丽王国这样的挑衅! 于是他们改变了最初的战略,放弃了攻打辽国,转而征伐高丽去了! 让苏牧震惊的是,北玄武送来的密信里头有写,那名刺客,乃是大光明教的人,也就是说,女真和高丽的战争,完全就是大光明教挑起的! 当苏牧收到燕青的情报,得知辽国内部的剧变之后,就已经忧心忡忡,因为这些都是自己引发的蝴蝶效应。 而如今收到北玄武的消息,他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一下可不就全乱了套了么! 若当初自己没有资助大光明教,撒白魔等人想要将大光明教发展到如今的程度,不知需要多长的时间来恢复元气。 而如果没有自己与雅绾儿的交集,大光明教的人也不会到东胜七星岛,更不会成为海上霸主,也就谈不上眼下这番事情了。 这就是蝴蝶效应的可怕之处,即便燕青和萧神女李处温没有发动政变,将耶律淳这个无能之主推上台,也有大光明教从中作梗,女真人也不会打到辽国来。 这一饮一啄之间,竟然又互补了回来,最终虽然算是扯平了,可却又给了大焱未曾有过的良机! 可也正是这样不能算巧合的巧合,让苏牧更加的惊惮,因为他已经无法判断天下大势的走向! 如果说蝴蝶效应是指亚马逊的一只蝴蝶扇动翅膀,会引发大洋彼岸的一场大风暴,那么无论在朝廷在军方在民间在江湖都拥有着极大人脉资源的苏牧,便是天下无数个角落的无数只蝴蝶,同时扇动了翅膀,他根本就无法判断哪里会产生大风暴! 无法预判风暴的位置,也就谈不上规避风暴的可能性,这才是苏牧真正担忧的事情! 一直以来,除了比别人努力,比别人拼命之外,没有金手指的穿越者苏牧,最能依仗的也就只有对这个朝代历史大势的一点点前瞻性。 可如今,连这一点点优势都被自己给毁去了! 眼下正是大焱改变帝国命运最关键的时刻,也是汉人改变民族命运的紧要关头,苏牧在这其中起到了极其重要的作用,若自己连这一点点优势都没有了,又该如何为这个朝代的汉人,做出自己的贡献? 而且撒白魔并非平庸之辈,大光明教即便真的成了强大的海上霸主,可终究是个武林势力,如今插足高丽和女真之间的战事,实在有些诡异。 苏牧对此是越想越惊恐,再联想到一直隐藏在地下世界的隐宗,以及显宗那些并不显山露水的庞大势力,他只觉着自己如沧海一粟般渺小,仿佛一艘破残的小舟,即将面对怒海狂潮一般。 让人将马穆鲁克奴隶兵以及那名暗察子安顿下来之后,苏牧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可他才刚刚静下心来,便柴进和朱武就找上了门来。 这两位是来支会苏牧一声,朝廷方面已经发来快报,涿州大捷乃是朝廷难得一遇的喜事,命北伐军将耶律大石护送回京,以便官家能够告祭于太庙。 而童贯和种师道已经决定,派监军蔡攸押送耶律大石返京,所以柴进和朱武才过来跟苏牧说一声。 蔡攸这个监军也是个奇葩,不过见得官家将曹顾派了过来,他也急急忙忙从大名府出发,紧赶慢赶才抵达了雄州。 如今涿州大捷,官家势必会给童贯和种师道放权,给予他们在军事决策上最大的权限和自由。 所以监军也就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再加上蔡攸本来就是个尸位素餐之人,目今又有曹顾在此坐镇,蔡攸也就该收拾铺盖回京了。 再说了,押送堂堂辽国北院大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赫赫有名的耶律大石回京,那也是极大的荣耀,蔡攸还求之不得呢。 而柴进和朱武之所以来找苏牧,并非为了蔡攸这个毫无存在感的文官监军,他们是为了萧干! 绣衣指使军的密探已经大量渗透到幽州,虽然还没有详细的军报传回来,但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萧干并不在幽州城之中,因为幽州外围根本就没有辽军大营,而他的奚族亲军也不在幽州城内! (ps:大家新年快乐,离人是个无聊且有强迫症的人,所以仍旧三更,感谢大家的支持,祝大家万事如意!) 第四百八十章 监军,厢兵,松懈的归师 耶律大石被俘之后,辽国无异于被折了一臂,剩下的萧干也就成为极其关键而重要的角色。 萧干是否驻守幽州,对北伐军今后的战局有着直接的影响,而朱武和柴进已经成为岳飞韩世忠骑军营团的参军谋士,攻打幽州自然是步卒的重任,可岳飞韩世忠等人的骑军同样担负着沉重的外围游弋任务,他们不得不防备突然消失的萧干。 柴进和朱武的提醒,也使得本就不安的苏牧越发警惕起来。 历史的轨迹已经改变,可又似乎有着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默默修正着苏牧对历史的改变,这种修正总是无声无息却又情理之中的阴差阳错。 而且这种修正也都同样来自于苏牧,仿佛在用苏牧的手,抹平苏牧造成的影响,使得苏牧对这个时代的改变降到最低点。 按说苏牧已经知晓了辽国如今的形势,萧干最大的可能就是返回上京,否则一旦耶律淳登基,他这个奚部六大王就会变得极其被动了。 特别是在耶律大石已经被俘的情况下,萧干已经成为了辽国唯一能够依赖的骁将,这也同样使得他成为了众矢之的。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若他不及时返回上京,那些暗中嫉恨他的人可就要联合起来,将耶律大石的势力瓜分殆尽,萧干想要分一杯羹也就更加不可能了。 所以苏牧推测,以萧干的手腕城府,此时早已放弃幽州,赶回上京去了。 柴进和朱武并不知晓辽国的政变,对于苏牧如此笃定萧干的去向,他们也是一头迷雾,不过他们最终还是相信了苏牧的推测。 送走了柴进和朱武之后,苏牧终于能够静下心来,思考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他需要安静的环境,所以三天来一直待在营房之中,并非踏出过一步,中途还收到了绣衣指使军的确切情报,萧干果然已经带领数千亲兵,离开了幽州!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童贯和种师道便召集诸军将士升帐议事,决议对幽州展开攻势! 北伐军正在紧锣密鼓备战之际,蔡攸也率领着三千人马,浩浩荡荡地押送耶律大石返京。 耶律大石的双掌已经被苏牧斩下,带出来的精兵更是被杀伤俘逃殆尽,可谓孑然一身,再无任何价值可言。 而童贯和种师道正在攻打幽州的紧张准备当中,幽州沟深城高,易守难攻,即便北伐军号称三十万,童贯也嫌不够,自然不会派遣精兵给蔡攸。 蔡攸便这般带着三千辅兵和厢军组成的杂牌军,为了面子还特意给自己的队伍搞了一套华丽的依仗,颇有得胜班师的春风得意。 他们一路从涿州出发,往雄州方向返回,蔡攸一身绯红官服,乘骑着白色的大马,便如同当初中举之后在东华门唱名游街那般风光! 这些厢军和辅兵都是从大焱各地招募来的苦哈哈,其中也有许多没卵蛋的将门弟子和权贵二代,虽然北伐军如今气势如虹,他们继续混下去,应该能够捞到不少军功,镀金之后回去承袭父辈的恩荫,也足够在官场上打滚了。 可岳飞韩世忠等人在战场上的表现实在太过亮眼,一直以来的楷模作用,已经开始影响大焱军队的风气,这些将门弟子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好混。 比如他们想要混个营团指挥之类的,可因为岳飞韩世忠徐宁杨挺宗储等等有实力又有名望的青壮派中低层军官崛起之后,便填充了太多的军中职位,以致于这些将门弟子根本看不到出头之日。 没有实权,难道要他们像寻常厮杀军汉一般上阵去拼命? 所以这些人很快就打了退堂鼓,打算借着蔡攸班师的机会,跟着返回京师继续当他们的“二世祖”和纨绔子。 这些将门弟子与蔡攸的想法相类似,所以一个个都厚着脸皮,凭借着自己的关系,搞了许多极其耀眼好看却又不太重用的铠甲,给手底下那些双目无神吊儿郎当的杂牌军都装备上。 童贯和种师道也打定了主意,要大力扶持岳飞等青壮军官,所以还巴不得这些尸位素餐的将门弟子赶紧滚蛋,听说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来,也是哭笑不得,连忙从武库里头取出那些沉重而明晃晃的铠甲,打发了这群滥竽充数的货色。 如此一来,这三千人的队伍看起来也足够吓人,一个个鲜衣怒马耀武扬威,真真是将大焱帝国的颜面做到了极致。 看着这样的队伍,蔡攸和那些个将门弟子们,一个个春风满面,就等着回京师好好露露脸了。 蔡攸一马当先,身后就是他御赐监军的仪仗,许是那些充门面的铠甲太过沉重,如今天气回暖,才走了小半天,人马早已气喘吁吁,甚至大汗淋漓。 可蔡攸和那些个将门弟子又不许兵士脱下沉重的铠甲,生怕被人看到了有损大焱的国体颜面。 新鲜感一过之后,这些将门弟子都受不了了,只能将铠甲都收起来,由驮马背负着,蔫蔫地走在归途之上。 蔡攸倒是云淡风轻,这样的结果于他而言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了,曹顾已经就位,他继续留在军中也只是个没有任何存在感的木偶,可吃了败仗还要他背黑锅,他又何必留下来? 倒不如现在这般,风风光光押送着辽人的英雄,堂堂北院大王耶律大石回京,这是何等的扬眉吐气啊! 日上正午,阳光也变得炽烈起来,那些大头兵也忍受不住,终于不再忌惮命令,将身上那沉重又不实用的铠甲都脱了下来。 蔡攸和将门弟子们连忙喝骂制止,可那些军中的小首领也为自己的士兵打抱不平,说是暂时脱下,等到抵达人口密集之地,再穿戴起来也就罢了。 蔡攸等人一想,反正归途并无危险,即便有危险,也不是他们这三千杂牌军所能抵挡的,这队伍本就是用来撑门面的,又何必自欺欺人,倒不如直接干脆一点,有人的地方就穿戴起来,没人的时候管他脱得裤衩子都不剩呢。 既然上头都没话说了,底下的人也就没太多顾忌了。 他们本都是没什么军纪概念的民兵,没有了军令的约束,就越发放浪起来,兵器也不再雄赳赳地扛着,为了省力就一路拖着,队列混乱不堪,吵杂又难看到了极点。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些人会是北伐军的一部分? 如此走了半天,天色就阴沉起来了,此时军中开始有人抱怨饿坏了,走不动了。 经历了不用穿甲的反抗之后,他们都发现蔡攸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种监军的威严和肃杀,于是就放肆起来。 蔡攸自己就是个吃不得苦头的人,再加上那些将门弟子和权贵后代都是金枝玉叶,军营里头都偷偷带着女人伺候着,胆大包天,于是还未天黑,队伍就在距离雄州六十多里的地方驻扎下来。 这才下午就开始埋锅造饭,炊烟四起,遥遥里都清晰可见。 这些人甚至还将一部分俘获的牛羊都杀来烹煮,整个营地乌烟瘴气,甚至很多人都开始酗酒,行令划拳之声不绝于耳。 可在蔡攸这些人看来,这才是得胜之师该有的样子嘛! 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时间也过得极其快,不知不觉天色就黑了下来,可他们的狂欢却仍旧在继续。 蔡攸也没有忘记耶律大石,虽然他的手脚都被绑缚着,甚至为了防止他自尽,连他的嘴巴都堵了起来,可若他饿死了,这次班师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人童贯和种师道也没要求他上阵杀敌,为了押送耶律大石和其他一些辽军的渠帅和头目,拨了三千人和这么多军甲马匹器械给他,若让耶律大石给饿死了,他蔡攸也就不用混了。 于是在自己吃饱喝足之后,蔡攸便带上几个亲兵,给耶律大石送些吃食来了。 耶律大石狼狈不堪,就被困在囚车里头,他垂头丧气,如同丧家之犬,眼中早已失去了那绝世猛将的光彩。 因为他很清楚,属于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没有了双掌,他连武器都拿不起来,连骑马都做不到,戎马生涯算是彻底报废了。 他看着洋洋得意的蔡攸,涣散的目光似乎在寻找着任何能够让自己死去的机会。 可惜蔡攸已经做足了准备,挥了挥手,便有亲兵上前来,也不给耶律大石松绑,只取出他口中的破布,捏住他的下颌关节,就往他嘴里灌肉汤。 耶律大石也是练武之人,虽然下颌被捏住,但喉头一松,肉汤就改了道,拼命往他的肺里头灌! 身体本能咳嗽起来,然而他调动气息,那些肉汤就仿佛在肺里头炸开一般,短短时间,他的口鼻已经咳出血来! “蠢物!喂养一条丧家犬都不懂么!”蔡攸见得此情此景,也是气急败坏,连忙让军医过来。 那军医在耶律大石的后背上推拿了好长时间,才终于将耶律大石的情况安稳了下来。 如此一闹腾,天色也全黑了,营地里头开始架起篝火,吃饱喝足的士兵开始醉醺醺地大睡,打鼾声比下午喝酒划拳的声音还要大! 蔡京也是累了一天,又被耶律大石吓出一身冷汗来,钻入营帐闭眼就睡得跟死猪一样。 那些个执勤和巡视的士兵多有腹诽,又自认为此处乃是北伐军的后方,绝不可能出现敌袭,便懒散起来,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偷偷喝起酒来。 而正当此时,一彪人马皆披甲的骑军,就如同地底涌出来的陪葬鬼卒一般,突然出现在了营地不足三里之地! 第四百八十一章 萧干,林牙,浴血的重生 这支骑军,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营地的外围,为首一员骑将背后插着四五支角旗,手中拖着一柄马槊,蒙了毡布的马蹄踩在沙土里头,便如同踩在棉花云朵里头那般悄无声息。 而他的身后不远处,那骑士身材并不健壮,铠甲穿在身上总觉着有些宽大,然而他的目光却如同鹰隼一般锐利! 他的鼻子有些鹰钩,脸部轮廓很深,下巴微微翘起,双眉如剑目若朗星,一双薄薄的嘴唇紧抿着,越发衬托他的脸庞如刀削斧刻一般清矍而儒雅。 辽国的奚部六大王萧干,就这么率领着自己的本部精骑一千人,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地方! 按说他和耶律大石是竞争对手,眼下耶律大石早已没有了任何价值,完全就是废人一个,在别人看来,他萧干没有任何理由,来救耶律大石! 然而萧干和耶律大石不但是沙场骁将,同时还是经世之才,或许耶律大石对辽国确实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但他对大焱却拥有着极大的用处! 耶律大石如果被押回汴京,这将成为整个辽国的笑柄,辽人的气势军心会遭受沉重的打击,而北伐军的士气却受到极大的激励,此消彼长,一来一往之间,影响就会成倍地增长! 于私,他萧干确实没有拯救耶律大石的理由,但于公,这耶律大石却非救不可! 再者,虽然耶律大石双掌被斩,已经成为废人,可他的影响力仍旧还在,他在辽国仍旧拥有着巨大的人脉和资源,甚至他在北院还有一支隐秘之极的私军! 一名将军的价值,永远不是以他的武力值来衡量的,如果只看上阵杀敌,单打独斗的个人勇武,那么岂非每一个比耶律大石强大的武林高手,都能够胜任北院大王一职? 非也,很多成功而出名的将领,本身甚至根本就不懂武功,可在士卒的眼中,他们却是杀人如麻的大骁将,因为他们的身份,他们的智慧,他们对军士的掌控,对战局的认知,种种因素融合起来,才塑造了他们无比辉煌的形象。 所以耶律大石或许连骑马握刀都做不到,或许他的身子已经残了,但他的灵魂,仍旧还是一员猛将,他同样还能够继续让大焱和西夏吐蕃女真等国的军人闻风丧胆为之颤抖! 耶律大石只有一个,便如同他萧干也只有独一无二的一个,因为他们都是无可取代的,即便耶律大石的存在,会威胁到萧干的前途,但在如今的局势之下,耶律大石绝对不能被押送回大焱,更不能死去! 他萧干是个奚族人,而非契丹人,他这么做看似没有私心,其实还是为了自己。 他不是为了民族大义才这么做的,因为他不是契丹人,只是奚族人,而是因为他很清楚耶律大石的影响力和能力,没有耶律大石,他即便返回了上京,也无法解决辽国目前的困境。 原因也只有一个,也是同一个,那就是他是奚族人,而不是契丹人! 可耶律大石却是货真价实的契丹人,他还是正统的皇族,是天祚帝最为赏识的后辈,是能够被赐予斡鲁朵骑军的皇族!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萧干想要插手皇族事务,以他的身份根本就没有名目,所以他必须要带上耶律大石! 而且他也相信,耶律大石是个聪明人,即便他知道自己只剩下皇族这个名头还拥有些许价值,但他一定会答应帮助萧干! 因为萧干虽然没有名分,但他却拥有足够逆转局势的力量,他们只有相互配合,才能够解决辽国目前的危机,否则辽国将走上一条注定灭亡的黑暗之路! 夜风开始变得有些料峭,马匹喷出的热气清晰看见,萧干将皮帽取下来,而后从马背上抽出了巨大的马刀,高高举起,在黑色之中,如同撑起夜空的一座雕像! 当这一千骑军没有任何阻碍地来到那混乱不堪的营地之前,萧干只是冷笑一声,而后沉声吐出一个字,便似那坠落地面的冰锥一般寒冷而干脆! “杀!” 他将马刀往前方一指,整个骑军突然加速! 一千披甲骑军冲锋而来,蔡攸的营地如同被黑色的钢铁飓风席卷一般! “嗤!” 萧干撞入营地之中,一名起来夜尿的军士还未反应过来,人头已经高高飞起! 他那无头的尸体还在喷着血柱,只在眨眼间,便被紧随而至的铁骑接连撞击,落到地上之时已经是洒落四处的肉块! 萧干的铁骑便如同绞肉机一般从松垮垮的营地碾压而过,直到他们冲杀出营地的另一端,营地之中才响起铺天盖地的哭喊和哀嚎! 萧干调转马头,麾下铁骑根本不用下令,再次如同收割麦子一般冲杀起来! 彻夜未眠的耶律大石在囚车里头猛然睁开双眼,他嗅闻着空气之中的血腥味,看着那些披着铁甲的战骑,他的身子竟然颤抖起来,就如同自己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那般,紧张到不知所措,却又兴奋到无法自抑! 他看到了夜色与火光的交界之处,缓缓骑马而来的萧干,看到他手里提着的那颗人头,那是蔡攸的人头! 虽然所有人都难以想象,萧干竟然会来救耶律大石,但如果说有一个人相信的话,那个人必定是耶律大石。 而如果有人来救自己,那么耶律大石第一个能够想到的,便是萧干。 他们确实是竞争对手,甚至很多时候都擦枪走火,明争暗斗了好几年。 可他们是辽国绝无仅有的两员骁将,他们将对方视为自己唯一的威胁,但他们也都很清楚,辽国需要他们,缺一不可! 耶律大石没有觉着很意外,他只是在考虑一个问题,今后他不骑马了,也不握刀了,如何才能继续杀敌? 于是他看向了萧干,或许他没有手掌可以握刀,可萧干不正是他的刀吗?辽国的精锐骑兵可不就是他的刀吗? 只要他的脑子还能用,他的嘴还能用,那么他的刀,无处不是,无处不有! 萧干没有下马,这是他第一次居高临下地看着耶律大石,如同看着一条落水的丧家犬,要不要捞他上来,要看自己的心情,这样的感觉,让他很满足。 “林牙,咱们该回上京了。”萧干如是说道。 耶律大石仍旧被绑缚着,他的嘴里还被堵着,他无法回答,连苦笑一声都做不到。 他知道萧干这是在故意给他难堪,萧干知道耶律大石一定会跟自己回上京,也知道为了保住辽国内部的稳定,耶律大石一定会配合自己的行动。 但他就是希望能够看到耶律大石失魂落魄的死样子,这就是他的私心了。 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耶律大石双手双脚被绑,连开口求助的能力都没有。 而萧干却没有主动帮他脱困,只是跟他说要回家,这分明就是要在耶律大石面前展现自己已经掌控了主动权,或者说,耶律大石的生死,就掌控在他萧干的手上! 他想要耶律大石成为他的旗帜,让他能够正式插足皇族的内部事务,让他再往上走几步,甚至能够登上最高的位置! 然而耶律大石却想着让萧干成为自己杀人的刀! 耶律大石的双眸之中瞬间充满了生机,他仿佛又从濒临的死狗,变成了那头在风雪之中疾奔咆哮的狼王! “嘭!” 耶律大石的头,狠狠撞在了囚车那手臂粗的木头上,木头没断,耶律大石的额头已经裂开,鲜血喷涌出来,流了他满脸。 然而耶律大石却无声笑着,虽然被堵着嘴巴,但他的笑容却充满了欣喜,仿佛身体被禁锢,但他的灵魂已经获得了自由! 这种笑容让萧干心头发紧,此时他才醒悟过来,即便落入谷底,耶律大石仍旧是那头想着飞翔上青天的鹰隼,即便被摁在地上,他仍旧是那头咆哮嘶吼的野狼王! “嘭!” 耶律大石的额头再次撞击在了木头之上,然而他却没有任何知觉一般,他仿佛将那木头当成了自己第一次冲锋之时,遭遇到的敌人的盾墙! 仿佛撞击这根木头,让他回到了从军的最初始,仿佛撞破这根木头,他就能够开始自己的新生!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头颅就像鼓槌,不断敲击着那根木头,而随着撞击,鲜血便溅射到半空之中,他的额头早已模糊一片! “砰!” 随着最后一声脆响,那根木头终于被撞断,耶律大石调整一下姿势,用被绑着的双脚,撑住那木头,猛然用力,两截断木便被蹬飞出来,其中一根甚至砸向了萧干! 萧干仍旧无动于衷,任由那根断木,就这么砸在了他的马头之上。 不过这匹战马已经是他的老伙计,断然不会因为突然受袭而惊走人立。 可当满脸是血的耶律大石从囚车之中爬出来,如同在泥地里挣扎的豺狗,当耶律大石的目光扫向萧干之时,那战马却下意识后退了! 这战马与萧干心灵相通,战马的动作反映出来的,何尝不是萧干的心理反应! 他曾以为自己掌控了耶律大石的生死和未来,直到耶律大石从地上爬起来,他才猛然发现,耶律大石的身上,拥有着一股他如何都无法拥有的气度。 那就是皇族的骄傲! 那是流淌在骨子里的优越,是区别主人和奴隶的东西,萧干紧紧握着手中的马刀,心里闪过了一个不该有的念头。 或许他就不该来救耶律大石,或许他现在就该将耶律大石杀掉! 他本以为没有了双掌的耶律大石,会在他们面前变得卑微,然而直到此刻他才发现。 失去了双掌,耶律大石无法骑马和握刀,但却反而变得更加强大了! 这是一种很微妙又很奇怪的论调。 因为耶律大石骁勇作战之时,很多人记住的,便只有他的勇武,他那赫赫凶名的铁蒺藜骨朵儿,他的战无不胜。 可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若没有一颗聪慧过人的头脑,没有战场上的冷静和筹谋,耶律大石单凭勇武,是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就的! 直到他失去了双掌,失去了骑马握刀的能力,人们才开始见识到耶律大石的智慧,才真正开始去认识这位北院大王! 萧干看着满脸是血的耶律大石,终于缓缓下马来,不敢再骑在马背之上。 他走到耶律大石的面前,将马刀插在地上,而后犹豫了几次,终究还是抬起手来,将耶律大石口中的布团取了出来。 那布团早已被咬烂,拖出来很多黑色的血块,耶律大石张嘴一笑,满嘴都是些血。 他有些含糊不清地朝萧干说道:“辛苦了。” 萧干苦笑一声,打算挥刀将耶律大石身上的绳索都割断,然而耶律大石却摇了摇头,朝萧干笑道:“欠你一个人情就足够了,可不敢再欠。” 于是萧干就这么站着,看着满脸满嘴是血的耶律大石,先用嘴巴解开手上的绳索,而后解开双脚的绳索。 “呼...”耶律大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而后将口中的血沫吐在地上,抬头望了望,夜色漆黑,无星无月,他却莫名其妙地挡了挡眼睛。 “天快亮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临潢府 北方大地辽阔平坦,即便苏牧和高慕侠岳飞等人已经将情报网络撒将开来,可也仅限于那些城镇聚居地,萧干离开幽州之后便消失无踪,想要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然而消息很快就传了回来,押送耶律大石返京的队伍遭遇截杀,蔡攸等三十七名重要人物被杀,一千多名护军被俘,余者竟然全部被敌人格杀殆尽,而截杀队伍,救走耶律大石的,正是离开幽州之后便失去消息的辽国奚部六大王萧干! 北伐军震动了! 童贯和种师道、曹顾三人也是傻了眼,他们也是低估了耶律大石的身价,在他们看来,耶律大石早已成了废物,已经成为了聊过人的耻辱,辽人又怎么可能冒着巨大的风险,深入到大焱的后方来救人! 可在辽人看来,起码萧干的心里认为,耶律大石即便已经成为战败的耻辱,也应该交由辽国来措置,而不是成为大焱宣扬军功的祭品! 当收到这个消息之时,苏牧比童贯种师道三个老家伙还要震惊! 便如同先前他所推测的那般,萧干按说该火速赶回上京救急,平定国内形势才对,万万没想到,萧干竟然会放弃幽州这般要紧的地方,却绕到了大焱后方去,救了耶律大石这样的一个废物! 而且苏牧的心里更震惊的是,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命运之力,那股历史规则之力! 原本他以为自己俘获了耶律大石,也就彻底改变了历史的轨迹,耶律大石没了,待得辽国灭亡之后,也就不会再出现仍旧苟延残喘的西辽。 然而现在的情形却是,萧干竟然将耶律大石给救走了,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对历史做出的改变,再一次被无形的宿命之力给抹平了?!!! 如此一来,他便开始担心潜伏在辽国上京之中,就在萧神女身边的燕青了。 如果这股力量真的在修复和抹平苏牧对历史格局的影响,是否会将燕青和大光明教等做出的改变,也一同抹平? 为了抹平苏牧造成的影响,蔡攸的队伍被萧干全灭,而为了抹平燕青做出的影响,岂不意味着,燕青身处极大的危险之中?!!! 苏牧隐约记得,辽国的宰相李处温,就是将耶律淳推上帝位的那一位汉人大臣,最终的结局是被处死灭族了! 难道说为了抹平燕青对历史格局的影响,李处温和燕青,甚至于萧神女,都要面对这样的危险?!!! 苏牧终于有些明白,个体的力量,在历史大势面前,是多么的渺小。 历史的推进是各种客观原因的存在,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根本不可能因为个人意志的改变而改变。 即便是一国之主,甚至是天下的共主,也不可能随便改变历史的进程和时代的发展,该死就要死,不想死也要死,即便不死,大局势也会迫使这个皇帝做出改变,因为时势所趋,仅此而已! 苏牧也终于对演真宗这个神秘组织有了更加深刻的体会。 梁山好汉们提出替天行道这样的口号,但他们的替天行道终究是狭隘的,是为求公正,执行的只是人间的道义。 而演真宗才是真正想要替天行道,他们的替天行道却是广义的,是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改变历史的推进和发展,他们才是在对抗社会发展自然规律的那拨人! 演真宗这样神秘而强大的组织都不一定能够做到的事情,他苏牧又该如何做得到? 萧干救下耶律大石之后,势必会第一时间赶回辽国上京,到时候兴风作浪的李处温和燕青等人可就危险了! 然而对于童贯和种师道曹顾三人而言,耶律大石被就走不算,蔡攸和诸多将门子弟,以及三千军士的损失,更让涿州大捷大打折扣,此等情势之下,只有以风雷之势,拿下幽州,才足以弥补过来。 而且萧干不再驻守幽州,正是他们拿下幽州的最好时机,只要能够拿下幽州,便是太宗朝以来最大的战功,足以青史留名,官家自然不会再责怪他们。 岳飞等游骑兵团早已第一时间出发,在幽州涿州之间的地界上疯狂搜索,希望能够截住萧干的军队,可这种可能性其实并不大了。 所以童贯和种师道今次竟然少有地保持了一致的意见,那就是火速拿下幽州! 大军在翌日一早便集结起来,浩浩荡荡七八万人马,就这么从涿州出发了! 因为迫切想要拿下幽州,他们甚至连易州都懒得去理会,径直朝幽州加速行军! 苏牧没办法再安坐大后方,他在雄州和涿州已经滞留太久,幽州应该没有太大的变故,如果这样的情况之下,童贯和种师道都无法拿下幽州,那也就别谈什么收复燕云了。 所以苏牧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了涿州,他并没有忘记此行的真正目的,他要前往更北的地方,他要亲自去看一看,女真和高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他的任务目的地,也同样在幽州。 也就是说,他必须先童贯和种师道的大军一步,提前赶到幽州去! 在此之前,他早已与童贯和种师道达成了协议,岳飞的破牙营要借给苏牧一阵子。 所以他已经跟岳飞约好了日子,让岳飞的破牙营尽量挑选一百精兵,悄无声息潜行,绕过幽州,到幽州北部接应苏牧,而后一同继续往北。 苏牧前往幽州之时,有一个人,已经抵达了辽国的上京。 辽上京临潢府位于后世内蒙古巴林左旗,乃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于神册三年左右开始兴建,城墙均为夯土版筑,乃辽国五京之首,可算是漠北第一城,负山抱海,天险足以固守,水草便于畜牧。 然而对于见惯了大焱繁华的裴樨儿来说,这座辽国皇都简直连大焱朝内一处边镇的土城都不如。 是的,为了寻找燕青,裴樨儿跟着曹顾和巫花容来到了北地,在抵达雄州之后,他便在裴家以及国公府派来的一名老死士的保护下,一路北上,来到了上京。 这一路上她也是吃尽了苦头,让她对所谓的行走江湖,更多了一份了解,也多了一份敬而远之,若非有着国公府老死士的保护,她连临潢府都无法抵达。 这上京皇都分为两部分,呈现一个日字的大结构,南面称为汉城,北面才是皇城。 顾名思义,所谓汉城,自然是给汉人居住的,而事实上汉城区里头出了汉族的官员和工匠之外,还有渤海,回鹘等族人和掠夺来的百艺工匠等等。 汉城的北面才是真正的皇城,为皇族和辽国的贵族居住,汉城和皇城之间有城墙,将两个区域泾渭分明地分隔开来,虽然有城门相通,但辽人对汉人和其他异族的防备也可见一斑。 皇城再往北就是大片的毡帐区,这些游牧民将毡账包都立在皇城的周围,隐约形成了防御阵型,拱卫着皇城,辽国皇帝的斡鲁朵骑军正是驻扎在毡帐区里头。 对于游牧民而言,这绝对是一座雄城,是长生天赐给人类的奇迹之城,然而对于裴樨儿来说,这根本就是一座矮小的土城罢了。 好在她来临潢府不是为了观光和长住,而是为了寻找燕青。 不过这临潢府之中也是人山人海,想要找到燕青并不容易,裴樨儿只能四处留下印记,等待燕青来找她。 然而她足足等了十几天,却没有燕青任何消息,仿佛燕青根本就不在上京之中一般! 在出发之前,她已经向苏牧确认过,燕青确实在上京之中,那么他又为何不见自己? 在三月份的最后一天,裴樨儿终于得到了答案! 这天,奚部六大王和北院大王耶律大石回到了上京,天锡皇帝陛下与萧德妃,以及宰辅李处温等文武百官,竟然出城相迎,百姓更是箪食壶浆,夹道欢迎。 裴樨儿早听说过萧干和耶律大石的英雄事迹,她对天下大势其实并不感兴趣,对这些英雄却兴致勃勃,于是她就挤在了人群之中。 而后她终于见到了燕青,不过燕青穿着带刀禁卫的仪仗衣甲,竟然就站在萧德妃的身后! 裴樨儿看着病殃殃的天锡皇帝陛下,再看看容光焕发眉目含春的萧德妃,她顿时明白了燕青为何不见自己! 她看着萧德妃,这个女人并没有太多典雅雍容,姿色也并不如她,可身上透着一股成熟的野性,足以激发任何一个男人的征服欲! 她想起自己与燕青过往的一幕幕美好回忆,想起自己“千里寻夫”的坎坷和艰辛,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她从来不是个柔弱的江南女子,她向往着江湖,她苦练着武艺,特别是遇到燕青之后,她更加卖力地练武,就是为了配得上燕青,与他作那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侠客眷侣,行走江湖,看遍天下山水,采摘最美的花。 可当她看到燕青站在萧德妃身后,她突然觉得燕青变得如此的陌生。 她可以肯定,燕青绝对不是个贪图富贵权势的男人,他向往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 但她无法确定的是,燕青本来就是个多情的浪子,他不会为了权势富贵而成为辽国的走狗,可如果是为了女人呢? 或许他的本意只是想要留在这个女人的身边,或许他根本就没想过背叛大焱,但事实证明,他已经背叛了裴樨儿! 在这个朝代,男人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便燕青有其他女人,也谈不上背叛裴樨儿。 可裴樨儿不同,她渴望成为女侠,渴望成为燕青的女人,因为她的思想比其他女人要开阔,她渴望拥有这样的特权,拥有其他女人无法拥有的特权,那就是自己独享一个男人! 市井之间平庸的女人,不需要去争取,就能够拥有这样的待遇,但绝对不是特权,只是因为她们的男人没用,没用能力去拥有更多的女人罢了。 而她裴樨儿的男人必须是这天底下最英雄的男人,这样的男人肯定会让天底下大部分女人都动心,但却不会因此而背叛她! 或许这只是她的少女心,只是她的异想天开,但她确确实实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 可惜如今,这一切都将烟消云散了。 她深深埋着头,过得许久,直到仪仗都进入了皇城,她才咬牙朝那老死士说道:“老叔,我玩够了,咱们明儿就回南边去...” 老死士微微皱眉,看了看皇城的方向,只是摇头轻叹,而裴樨儿转身,低头猛走,泪眼掉落下来,砸在脚尖上,啪嗒,啪嗒... 第四百八十三章 败军之将,王者归来 上京的南城区是汉城,东南区域便是官署,官员的住宅区和生活区,绝大部分南面官,都居住在此地。 虽然很多南面官在辽国朝堂上已经极有权势,特别是李处温得势之后,南面官的权益和地位也都有所提高,但很多人仍旧无法摆脱辽人对汉人的这种蔑视。 而燕青则不同,作为天子近卫,确切地说,他是萧德妃的近卫,相当相当近的近卫。 辽人虽然引进了汉人的文化教育系统,但骨子里终究流淌着自由和洒脱,宫禁方面自然远远不如汉人严谨,再者这皇城也就那么大,燕青这样的侍卫又保护着萧德妃从南方安全归来,待遇自然是不同的。 萧干和耶律大石回来了,上京外围就是萧干的大军,而耶律大石于涿州大败的消息早早就传了回来,就在诸多领主准备瓜分他的势力之时,没想到他竟然回来了! 天锡皇帝耶律淳虽然亲自出城相迎,算是给足了面子,可耶律大石似乎并不买账,因为他没有下跪,没有口呼皇帝陛下,而称耶律淳为魏王! 也就是说,他根本就不承认耶律淳帝位的正统性! 辽人生性悍勇凶蛮,强者为尊,以往的皇帝,哪一个不是勇武过人,在帝国最开始之时,这些所谓大臣,其实都是皇帝一个个用武力镇压降服的! 然而在汉人的官制没有引进之前,这些大小部族的领主们拥有着极其强大的自主军事武装力量。 他们拥有着自己的封地,基本上就是私人领地,他们同样拥有着自己的私军。 在发动战争之时,他们才响应皇帝的召唤,带领自己的私军,集结成大军,一起出征。 所以很多时候,皇帝陛下想要乾钢独断其实并不容易,他需要说服那些部落领主,而领主们也有底气与皇帝陛下抗争。 可惜引入了汉人的官制之后,皇帝开始进行削藩割据,加强中央集权,虽然部落领主们仍旧有着极大的自主权,而且一个个蠢蠢欲动,但终究已经没有了当初那股底气了。 老皇帝天祚帝被幽禁于深宫之中,虽然萧德妃和李处温三番五次建议除之而后快,但软弱的天锡皇帝却如何都下不去手。 天祚帝对耶律大石有着栽培之恩,天锡皇帝又不得人心,再加上八面楚歌十面埋伏,辽国岌岌可危,辽人早已怨声载道,当耶律大石公开不给天锡皇帝面子之时,那些辽人领主的心,其实早已倾向于耶律大石那边了。 天锡皇帝虽然已经借助李处温,掌控了斡鲁朵,可天祚帝曾经将斡鲁朵交给耶律大石,后者在斡鲁朵之中有着极大的威望,难保不会出现一呼百应的情况。 所以耶律大石和萧干的归来,特别是耶律大石的公开表态,已经让天锡皇帝如坐针毡。 事实上他今日亲自出迎,就是为了安抚招揽耶律大石,可惜从结果来看,这样的招揽是失败了。 既然招揽失败,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除掉耶律大石,甚至连天祚帝也一并除去,才能够使得自己坐稳这个皇帝宝座。 相信只要有脑子的人,都能够想清楚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可天锡皇帝软弱惯了,面对耶律大石,他竟然怕了! 是的,他怕了! 他应该算是辽国历史上最为软弱的一个皇帝,涿州大败使得耶律大石饱受鄙夷,特别是双掌被斩,斡鲁朵被俘之后,他的声望更是一落千丈。 可凭借着横空出世一般的归来,凭借着对天锡皇帝的抗争,竟然让他有了王者归来的意思,一时间仿佛所有辽人都忘记了他在涿州的惨败,更甚者已经将他耶律大石当成了辽国的救星和希望! 此时的皇宫之中,耶律淳正焦躁不安地坐着,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时不时捂住嘴巴剧烈咳嗽,而李处温和燕青萧德妃则紧皱着眉头。 “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耶律大石与萧干回来,必定图谋不轨,以微臣之间,他们首先要做的,便是联络斡鲁朵和部族的首领,若吾等坐视不管,任其坐大,必后患无穷矣!”李处温如今已位极人臣,耶律淳将之视为股肱,对他更是言听计从。 听得李处温如此说道,耶律淳越发惊慌起来,萧德妃又从旁建言道。 “陛下,耶律大石当众违逆圣意,乃是大不敬之罪,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名正而言顺,还请陛下即刻下旨,调派斡鲁朵,捉拿耶律大石和萧干!” 萧德妃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她也算是望夫成龙,若没有这个女人,耶律淳怕是到现在都还只是个碌碌无为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罢了。 耶律淳并不是蠢人,他自然也能想到这些。 可耶律大石拥有着极高的人望,如今辽国四面楚歌,他刚刚登上帝位,人心不稳,若此时杀了耶律大石,必定会激起哗变,到时候面对的可就不仅仅只是耶律大石和萧干了! 燕青是看得清楚局势的,因为他并不是当局者迷,而是旁观者清,而且他对辽国的国祚延续并不感冒,他还巴不得辽国越乱越好,最好早点灭亡。 这也是他与李处温合作,将软弱的耶律淳推上宝座的原因之一,可他也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做得太明显,否则就有暴露的危险。 于是他朝耶律淳说道:“陛下,李相和贵妃说得在理,但微臣以为,耶律大石深得人心,若对他用强,怕是引发大乱...” 耶律淳双眸一亮,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惊喜道:“子周果是朕之子房,朕所虑者正是这一点,却不知子周有何教我?” 也难怪耶律淳会如此作态,自打李处温上位之后,这汉人老官儿把持军国朝政,耶律淳却不敢违逆,他也是有苦难言,见得燕青站在自己这边,耶律淳又岂有不喜之理! 李处温眉头微皱,也闹不清楚燕青到底在搞什么鬼,萧德妃虽然面无表情,但心里也是在抱怨燕青这个“奸夫”。 燕青对此却仿佛视若无睹,沉思片刻,朝耶律淳建言道:“陛下可曾听说过鸿门宴?眼下最需要防备就是耶律大石会联络帮手,陛下要先下手为强,不能让他联络其他人,不如下旨召见,他若来了,便拘拿起来!” 李处温等三人一听,才猛然醒悟过来,到底还是燕青的计策稳妥,若耶律大石应旨来觐见,当庭将之擒拿,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去联络其他人,自然就不会引发动乱,即便其他人蠢蠢欲动,没有耶律大石这个龙头,也是没办法召集起来的。 毕竟这些人跟萧干一样,师出无名,而耶律大石就是他们最需要的那个“名”,只要先下手将耶律大石干掉,那么危机自然就解除了! 但他们转念就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耶律大石在众目睽睽之下不承认耶律淳的帝位,他又怎么可能应召前来? 见得耶律淳的笑容凝固,燕青也是呵呵一笑,他自然也想到这一点,事实上他想要做的,只是要让耶律大石死罢了。 苏牧的回信之中已经告诉他,耶律大石会被押送返京,可如今耶律大石却回到了上京,虽然不清楚这中间发生了些什么,但杀死耶律大石,对于苏牧和北伐军而言,绝对是个利好消息! 虽然有耶律大石在,辽国将会变得更加混乱,内乱更加严重,但耶律大石是豪杰人雄,根本无法掌控,又岂能跟耶律淳这样的傀儡相比。 若让耶律大石联络到其他人,将辽国的军事力量都团结起来,耶律淳的帝位也就保不住了! 所以眼下最迫切要去做的,便是杀死耶律大石! “若他不奉诏,自然与谋反无异,又有大不敬在前,到时微臣愿效犬马之劳,带领禁卫前去传旨,他若抗旨不尊,微臣便格杀了他耶律大石!” 燕青这般一说,耶律淳的眉头更加舒展不开了:“这跟李相公的计策又有何区别?” 看着面露不悦的耶律淳,燕青只是淡然一笑,解释道:“当然有区别,便如同贵妃娘娘所言那般,凡事但讲个名正言顺,抗旨不尊便是死罪之名,漫说杀他,就是抄家灭族也够了!” 李处温点头一笑道:“是老夫操之过急了,多了这一道程序,整件事就说得通了,子周心思细腻,相信绝对不会令陛下失望,陛下还是赶紧下旨,让子周传旨去吧。” 萧德妃朝燕青瞥了一眼,毫不掩饰眸光之中的娇嗔,看得李处温是心惊肉跳,可耶律淳却视若无睹一般,他的身子早就被掏空,萧德妃又是如狼似虎的年纪,辽国贵妇豢养面首也是常事,大家都看得开,再者他又被架空了皇权,自己的皇位就捏在身边这三个人手里,他还能说些什么? 不多时,燕青便领着圣旨和印符来到了北面的斡鲁朵中军大帐,打算调动一些兵马,一同去给耶律大石传旨。 可当他来到耶律大石的毡帐,却发现耶律大石早已出城了! 耶律大石溜得这么快,说明他早就预料到了凶险,甚至连耶律淳想要对他动手都考虑清楚了。 如今他最有可能呆的地方,应该就是驻扎在城外的萧干的大营里头。 可如果调动斡鲁朵前去捉拿,那么萧干就有名头举事,整个上京就要兵变了! 而且让燕青忧虑的是,耶律大石明知危险也要进入皇城,必然是为了联络助力,虽然时间急促,但他肯定已经联络到了自己想要的人,否则他绝不可能如此干脆地出城。 那么问题就来了,耶律大石到底联络了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 “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啊...” 燕青由衷感叹了一句,说到底他还是考虑不够,若苏牧在此,这件事应该毫无破绽就解决了吧... 既然耶律大石已经露出司马昭之心,那么燕青也不能瞻前顾后,这一场乱战终究还是无法避免了... 第四百八十四章 上京之乱 燕青还在考虑如何应对耶律大石和萧干之时,萧德妃的女官策马而来,翻身下马之时竟然滚落了下来! “大人,大事不好了!” 燕青是认得这名女官的,她是萧德妃的贴身侍女,两小无猜,同样也是通房丫头,燕青又岂有不熟之理。 但这女官素来沉着稳重,如此急切,怕是真有大事发生了! “北院大王...耶律大石悄悄入了宫,将老皇帝给偷出去了!” “什么!”燕青心头大骇,也不顾那女官,当即上马,带领那几十名斡鲁朵精骑,快马往皇宫方向而去! “大人!等等!等等啊!”女官叫不住燕青,便上马拼命追赶,辽人女子的骑马本事可不是盖的,很快就追上了燕青。 “大人!德妃娘娘已经偷偷出宫了,你也不要回宫了!” 燕青更是心头大骇,连德妃都偷跑出来,事情竟然已经恶化到了这等地步么! “他们已经掌控了斡鲁朵,眼下正在捉拿李处温相公全家,皇帝陛下和德妃娘娘已经出宫,大人且跟我去寻德妃吧!” “这不可能!” 燕青猛然转头,手按刀柄,说时迟那时快,身边一员斡鲁朵精兵已经拔刀,从背后策马而来,只一刀就将那女官斩落马下! 燕青抽出狭长的倭刀来,与那精兵交手一合,便将那精兵给斩成了两截! “原来这些精兵一直在演戏!我早该想到的啊!”燕青心头懊悔不已! 斡鲁朵乃是捍卫皇权的最强大力量,耶律淳却一直无法掌控,耶律大石冒险入城,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老皇帝偷偷转移出去,而他最有可能联络的,也就只有斡鲁朵! 只是燕青也没有想到,他跟李处温耶律淳等人商讨决策之时,耶律大石就已经开始行动了! 如今耶律大石已经掌控了斡鲁朵,李处温便只有死路一条,连耶律淳和萧德妃都逃走了,他又该如何是好! 他身边的斡鲁朵精兵当即潮涌而来,燕青相扑了得,可骑术并不算太好,在马背上作战极其吃亏,好在他的短弩和袖箭以及各种暗器都带在身上。 燕青纵马逃亡,且战且走,短弩袖箭和暗器不断往精兵的身上招呼,三十几个人竟然拿燕青一点办法都没有! 而此时的皇城已经乱成一锅粥,汉城里头的人竟然也开始趁火打劫,这些人竟然开始冲击皇城了! 燕青也是迷惑不解,按说汉城里头的人根本就没理由冲击皇城,而且皇族对这些异族的监控极其严格,他们根本就没有足够的武器来作乱啊! “应该是李处温的人马吧...”燕青只能如此推测着,毕竟李处温这样的老狐狸,不可能不准备一些后手的。 只是面对斡鲁朵精兵,李处温的那些家将根本就不顶事,相信李处温之死不过是迟早之事罢了。 燕青继续策马逃亡,身后的追兵越发临近,他对皇城还算熟悉,却熟不过这些斡鲁朵精兵,只能往汉城的方向逃跑,希望汉城那边的混乱不会这么快平息,使他能够趁乱逃脱。 好在汉城与皇城之间的城门没有及时关闭,燕青有惊无险便进入了汉城,此时的汉城果然是一片混乱,而斡鲁朵骑兵和萧干的奚部精兵已经全城搜捕和猎杀了! 燕青也没想到,耶律大石一回来就是风雷之势,甚至还将他蒙了一把,自己在辽国经营了这么久,竟然一朝被破了,而且眼下还性命不保,这让燕青如何不懊悔! 苏牧也没想到,自己一事的失策,判断失误,竟然让耶律大石成功返回,以致于燕青的布局彻底被撕烂。 若当初柴进和朱武找上门来之时,他能够看出萧干的意图,萧干就无法杀死蔡攸,劫走耶律大石,那么就不会出现今日的事情了。 事情仿佛又回到了苏牧所担心的节奏,那股无形的力量,似乎又开始发挥作用了。 燕青对此自然一无所知,他眼下所能做的,只有逃脱升天,暂时保住性命再说了! 汉城之中到处是窝棚和低矮的土屋,街道狭窄肮脏,目下又是一片混乱,若不狠下心来冲撞行人,骑马的燕青根本就无法冲突出去。 而经过城门之时,那些个追兵已经招呼同伴,燕青身后的追兵规模瞬间变得极其庞大! 看着前方乱哄哄的人群,燕青一咬牙,当即从马背上跃了下来,身后一名骑兵飞速赶来,一枪就刺向了燕青的后心! 燕青就地一滚,单膝跪地,倭刀挥舞出去,敌人战马前蹄被双双斩断,那骑士被抛到半空之中,燕青再复一刀,两截身子落在了地上! 就这么一刻的阻滞,已经让身后的追兵都赶了上来,竟然将燕青团团围住! 这些骑兵都是斡鲁朵的精锐,耶律大石特意嘱咐过,无论付出如何的代价,务必要拿下燕青,他们也不计伤亡地汹涌而来。 燕青杀得浑身浴血,然而敌人却越来越多,他只能拼着肩头挨一刀的代价,冲开一个破口,撞入到汉城的贫民区之中! 这些骑兵可不是燕青,不会爱惜汉人和异族奴隶的性命,纵马四处冲突追赶,也不知践踏了多少无辜之人! 燕青心头滴血,明知道往人多的地方而去,逃跑的机会就大很多,可看着不断有无辜之人被自己连累而死,他也只能往偏僻之处逃走。 然而整个上京都城本来就不大,又分为两个城区,人口密度极大,特别是汉城区各种脏乱差,人口又多,哪里才是僻静之处? 无奈之下,燕青只有咬牙转身,主动杀向了这些精骑! 他的弩箭已经用光,短弩都抛弃了,袖箭更是早早就告罄,暗器也都没了存活,除了手中这柄倭刀,再无其他手段可用了! 好在进入贫民区之后,这些精骑终于无法再纵马,纷纷下马,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涌来,眼看着就要将燕青困在垓心之中! 正当此时,一队行商打扮的江湖人突然杀了出来,为首一名老者手段狠辣,一口鬼头大刀更是风雨不透,一路走来,那些个精兵竟然无法抵挡! 而老者的身边,便是裴樨儿了! 见得裴樨儿,燕青也是眼眶湿润,他其实早就看到了裴樨儿留下的印记。 但他不能去见裴樨儿,因为萧德妃和李处温一直在关注他,若裴樨儿被发现,以萧德妃的性子,势必会挖出裴樨儿的身份来! 裴樨儿的身份太过显赫,想要调查清楚并不难,到时候自己想要继续潜伏,也就不可能了。 虽然他也很想念裴樨儿,但为了大局,他也只能忍痛狠心,希望裴樨儿能够离开上京。 可他没想到的是,裴樨儿非但没有离开,竟然带着人来救他! 在这一刻,他对裴樨儿没有太多的愧疚,心里头有的,只是担忧罢了。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找女人有什么错,他浪子燕青就是这副德行,所以他不会因为与萧德妃苟且,而觉着愧对裴樨儿,他只是担心裴樨儿无法从这里逃离,会被他连累了! “谁让你来的,快走啊!” 听得燕青如此暴喝,裴樨儿也是气得快哭了。 她本已经决定要离开,可她最终还是想亲口问一问燕青,然而没想到却碰上了这么一层变故。 而让她下决心来寻找燕青的,是另一个男人,一个将燕青的所作所为告诉她的男人。 所以她根本就不可能会离开! “别废话,杀出去再说!”裴樨儿展现刁蛮本色,如此朝燕青吼道。 “杀个屁啦,敌人这么多,再不走就全死在这里了!”燕青一刀劈翻一名精兵,扭头朝裴樨儿咆哮道。 这些个精兵疯了一般地涌上来,裴樨儿身边的护卫开始被快速杀伤,可正当此时,后方的小巷突然杀出一彪高手来! 但见为首一人拖着一条红缨花枪,说是花枪,其实更像一杆马槊,那枪头的三角刃比寻常的马槊还要宽大。 而持枪之人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如同铁塔一般傲岸挺拔,美髯飘飞,可不正是玉麒麟卢俊义么! 当苏牧第一次收到燕青的密信之后,便早已与卢俊义商量过,让他带领着数十名绣衣指使军的精锐,过来上京保护燕青。 果不其然,事态的发展也渐渐验证了苏牧的担忧,而卢俊义跟裴樨儿那样,同样没办法接近燕青。 他本以为裴樨儿已经知晓燕青潜伏在此的目的,谁想到裴樨儿竟全然无知。 于是他便将燕青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裴樨儿,也正因此,他才会出现在这里。 当卢俊义和数十绣衣指使军精锐出现之后,局势终于开始逆转,卢俊义的武艺在梁山上可是首屈一指的! 一干人与燕青一道,在汉城之中四处冲突,在城门就要关闭的最后一刻,终于还是逃出了皇都! 当他们停下来歇气之时,才发现身边的弟兄死伤惨重,已经没剩下多少个人了! 布局被毁,耶律大石再度上位,老皇帝即将复出,耶律淳和萧德妃不知去向,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化为泡影,还有那么多弟兄为了自己而牺牲,燕青又如何不内疚! “苏先生说了,务必要把你们安全带回去...”卢俊义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如此说着,他显然看出了燕青的彷徨。 听得卢俊义这么一说,裴樨儿总算是安心了,因为他知道,燕青对卢俊义很是敬重,当初在大名府之时,两人之间似乎还有过一段生死之交。 然而燕青却猛然抬起头来,双眼血红,异常坚定地咆哮道:“我不会回去的!不把场子找回来,我就不叫燕小乙!” 卢俊义轻叹一声,只是苦笑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只是随口说说,这么认真做甚...” 燕青微微一愕,而后也是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夜色之中,遥遥里传来了马蹄声,他们相视一眼,而后再度起身,往前方无尽的黑暗走去。 而他们的身后,那座城,如同张开的虎口,就等着燕青回来找场子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是浪子,是英雄? 燕青与卢俊义几个逃出上京都城之后,便如那飞鱼入海,斡鲁朵的骑兵似那漫天的捕猎鹰隼一边放将出去,无奈终究还是丢了燕青几个的踪影。 他们虽然都是战场上的精兵,可燕青和卢俊义都是草莽中崛起的豪杰,躲藏隐匿的反追踪本事自是不弱。 到得夜间,燕青几个躲入一处丘陵的阴面,升起了火堆来,卢俊义带人出去打猎,寻找吃食,而燕青则与裴樨儿留在营地。 二人相视无言,终究没有太多交谈的热情,倒是裴樨儿主动劝道:“既然此番事了,咱们就回南边去吧,上京已是大局落定,你的身份已经暴露,徒留无益,反而凶险,倒不如及时回去罢...” 燕青闻言,深深埋着头,也看不清表情,火光之中,他的长发披散着,显得极其落寞,让人说不出的悲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燕青低声喃喃着,还没有从失落之中回过神来。 民间称他浪子燕青,绿林中人却唤他千面郎君,他燕小乙学贯古今,精通诸子百家,各种旁门左道百艺杂学更是浩瀚如海,出神入化的易容术与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心计,加上机敏急智,可以说没有人能够看出他的潜伏和卧底。 无论在战场情场亦或是各种不可想象的细作任务,他都未尝失败过。 如果说耶律大石是阳光之中从无败绩的狮子老虎,那么燕青就是月光之下的黑豹和毒蛇! 而就在最近一段时间,耶律大石收到了人生之中的失败,而且还是惨败,堪称一败涂地。 但是耶律大石却回到了上京,并且扭转乾坤,施展雷霆手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联络上了斡鲁朵的首领耶律余睹,掌控着斡鲁朵,极速地卷土重来,甚至还冲上了更高的成就! 若说先前老皇帝对耶律大石器重有加,甚至还将斡鲁朵的一支骑军都交给了他,那么现在,他将老皇帝从皇宫之中偷出来,老皇帝绝对将之视为基石栋梁,他耶律大石将成为拯救帝国的英雄,享受无人能及的尊荣! 然而耶律大石的胜利,是建立在他燕青的失败之上的,若说骄傲,燕青比他耶律大石还要骄傲! 即便苏牧如今已经成为了足够左右北伐军策略之人,人脉势力遍布黑白两道,民间绿林朝堂都有他苏牧能够调动为己所用的资源,可燕青仍旧不服气。 连苏牧他都不服,燕青更不可能服气耶律大石这么个契丹蛮子,他说要找回场子,绝不是一时愤慨,他便如同遇到了生死之敌,仿佛遭遇了人生之中最严峻的考验,耶律大石这一关,他必须要过去,否则即便置身事外,也只能如百年老龟一般,这样的日子又有甚么意思! 所以他要回去,他要找回场子,他要打败耶律大石,他要重新将辽国的局势,稳稳掌控在这里的手中! 燕青猛然抬起头来,双眸严肃而冷峻,声音有些嘶哑地朝裴樨儿问道:“丫头,你跟了我这么久,我燕小乙可曾求过你?” 裴樨儿听得此话,心头没来由一紧,便听得燕小乙继续说道:“我现在就求你一件事,这辈子就这么一次,你不答应的话,你我此生便成陌路,恩断义绝!” 裴樨儿听得燕青那霸道之极的请求,眼泪都气出来了,可听得他最后一句,却又隐约猜到了燕青的打算,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她曾是个无法无天的刁蛮丫头,正是因为燕青的霸道,让她变成了他的小女人,甚至不惜瞒着家里,跟着曹顾北上,更不惜冒险到上京去“寻夫”。 她更知道燕青的性格,燕青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失败,因为他像一阵风,吹过大海,吹过高远,吹过森林,吹过平原,自由不羁,他不能让这次的失败,牵绊他的脚步。 可他的能耐再大,又如何单枪匹马与耶律大石相斗? “我要跟着你!” “你会拖累我!”燕青的话很伤人,但一针见血,很有效果,裴樨儿很清楚燕青的本事,也清楚自己的斤两,这话虽然让她没有任何尊严,让她感觉自己的付出一文不值,但她却知道燕青说得没错。 “那让卢俊义指挥使跟你去!”她仍旧没有放弃。 燕青知道她让步了,温柔一笑,摸着她的头,满目柔情地说道:“他要护送你回去,耶律大石这样的蛮子,我燕小乙还没放在眼里呢!” 裴樨儿见得燕青脸上熟悉的玩世不恭,不由白了他一眼,戳着他的额头道:“就你能耐!” 她还想说些什么,燕青却已经扑了上来,或许连燕青自己也无法确定此行能否成功,若失败了,今次便是永诀,所以他很卖力很尽情地与裴樨儿亲近。 夜空如海,繁星便似那海上无数的灯,幕天席地的一双人儿,就这么带着热泪,将灵魂融化到了对方的身体之中。 当卢俊义等人归来之时,燕青已经离开,裴樨儿抱着双膝,坐在火堆边上,带着傻笑,鹿皮小靴子被烤着了都没察觉。 “裴姑娘,小乙呢?” 卢俊义察觉到异常,连忙问道,裴樨儿却眯着双眼笑着:“他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卢俊义对燕青的了解根本就不比裴樨儿少,即便裴樨儿还未回答,他便已经猜到了答案。 “你们护送裴姑娘南返,我去找他!”卢俊义丢下手里的猎物,当即就要跨上战马,然而裴樨儿却阻拦了他。 “别去,他说了,让咱们回南边去,这是他的场子,就该他自己找回来,倚靠别人帮忙不作数!”裴樨儿说话的模样,似乎有几分燕青的神态,卢俊义便知道燕青已经下定决心,也不再坚持,只是轻叹一声,便坐了下来。 猎物也变得无味了,裴樨儿突然说道:“卢指挥,我想回家了...” 卢俊义心里也是阴郁沉闷,下意识便点头道:“好,咱们回去!” 当他们的战马缓缓迈开步子之时,卢俊义见得裴樨儿望向上京的方向,喃喃着低声道:“放心吧,老娘不会给你丢脸,说生儿子就一定给你生个儿子!” 她的眼泪就这么滑落到脸颊之上,仿佛从脸上,直接流到了她的心里。 她并不崇拜英雄,因为英雄身系国计民生,其实过得并不轻松,必要的时候还会牺牲自己而保全大局,她崇拜的是游侠儿,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行走天下,纵横江湖,率性而为。 她本以为燕青就是这么一个游侠儿,是真正的浪子,可直到此时,直到燕青含着泪松开拥抱着她的双手,恋恋不舍却又毅然决然跟她吻别之时,她才明白,原来燕青从来就不是浪子,或许他装着浪子的模样,但他的心里,永远装着一个英雄的灵魂。 而今夜,他的离开,就是为了做一回英雄! 她终于明白一句话,在男人的心里,有很多事都比女人重要,女人是他们最终的归宿,但却不是他们唯一的追求。 真正的英雄,从来都是爱江山不爱美人,爱美人的都无法得到江山,因为英雄难过美人关,沉沦在温柔乡之中,会彻底磨掉英雄气。 燕青走了,他知道自己有些固执,他也知道此行将会多么的凶险,虽然他并不承认自己是英雄,虽然他直到此刻都坚持认为,自己只是为了报复耶律大石,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败。 但其实他很清楚,一旦让耶律大石扳回局势,苏牧和北伐军就不会再这么轻松,耶律大石会彻底挟持老皇帝,将辽国的军政大权握在手中! 这样的结果并不难想象,当一国的军政大权握在耶律大石这样的大豪强手中,凭借他再度积攒起来的井喷一般的人心名望,辽国即便不能成为铁板一块,在对待北伐军的态度上,也绝对会一致地坚决果断。 所以他要回上京,他要打败耶律大石,他要掌控这一切! 他的战马已经很累,马屁股上还插着两根羽箭,没奔跑出多远就口吐白沫了。 燕青停下来稍作歇息,取出随身携带的小木盒,用烈酒和清水轮番清洗了脸面之后,蒙上了一副极具契丹人特征的人皮面具。 做完这一切没多久,他便看到大片零散的火光,当他听到不远处响起马蹄声,便朝裴樨儿等人离去的方向,看了最后一眼。 他轻叹了一声,将目光转向南方,突然哈哈大笑:“苏牧,你师哥可不是孬种!” 这一声喊完,他便抽出腰间的倭刀来,寒光一闪,他的左手掌便掉落在了地上! 鲜血喷涌出来,燕青咬碎钢牙,双眸血红强忍着,而后用早已准备好的布条将左手缠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便跨上战马,朝那些火光疾驰而去! 在他的身后,那只断掌仍旧在微微抽搐着,掌上都是常年握刀所致的厚厚老茧,仿佛见证着燕青那浪子表面下,掩藏着的无数刻苦磨砺,那参差的掌纹,仿佛在诉说着燕青遭遇过的无数次生死凶险。 在他游戏人间的浪子之态背后,是常人无法得知的死命修炼,是一次又一次绝境逢生的惊心动魄,而这一切,他都选择了放下。 因为他需要心无旁骛,因为他需要再一次接受最为强大的挑战,他要打败的是耶律大石,他想要征服的是辽国,他更想证明自己,他燕小乙,不是不会失败,而是哪怕失败了,也不会失去追求胜利的信心! 夜色之中,那无数的火光渐渐形成一条发光的长龙,而燕青的左臂断口处还在不断涌出鲜血,染红包裹着伤口的布条,仿佛他的鲜血都在被不断抽取出来,使得他的脸色很快就褪白了。 但他咬着牙,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些斡鲁朵的骑兵,他已经将倭刀插回刀鞘,手中举着辽国的狼旗,用早已熟练的契丹话高声喊道。 “快来啊,人在这里!人在这里!” 不多时,那些斡鲁朵骑兵都聚拢起来,短暂的交谈之后,骑兵继续南下,往卢俊义和裴樨儿离开的方向追去,而燕青则成功骗过这些骑兵,独自一人,往上京的方向继续疾驰而去。 第四百八十六章 我叫燕小乙 在斡鲁朵禁卫倾巢而出的情况下,上京的混乱局势已经稳定下来,李处温被抄家灭族,耶律淳和萧德妃不知去向,老皇帝再度被推上了宝座。 而此役之中最大的功臣耶律大石则重新回到众人的视野,虽然他的双掌被斩,无法再骑马握刀,但他却握住了辽国军政大权这柄“刀”! 他之前握的马刀或许能够以一敌百,但握住了辽国军政大权,举手投足之间便能够掌控数百万人口的生死,正如他所言,放下了手中的刀,他才开始自己人生的新篇章! 作为斡鲁朵的统制,耶律余睹也成功上位,若非他听从耶律大石的劝诫,及时发动斡鲁朵,上京根本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老皇帝出面了,诸多部族领袖也安稳了下来,甚至很多人纷纷配合着,发动私军,追杀往西逃亡的耶律淳和萧德妃。 耶律大石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傲慢无人,他仍旧对老皇帝毕恭毕敬,完完全全一副臣子的模样,不会像李处温那样挟持天子以令诸侯。 而他甚至还拒绝了老皇帝赐给他的宅子,仍旧住在皇城边缘的王府之中。 只不过局势刚稳定下来,而耶律大石仍旧是最为关键的人物,于是耶律余睹便派了许多斡鲁朵精兵,将耶律大石的王府给保护了起来。 萧干的军队在此役之中也是居功至伟,老皇帝将之封为四军大王,注意,不是奚部的大王,而是整个辽国的四军大王! 萧干终于也得到了冒险救下耶律大石的好处,事实证明他的目光是非常狠辣的,他对大局的判断也是精准无比的。 此时耶律大石的王府前面,数十名斡鲁朵精兵如标枪一般傲立着,守卫着王府之中整个辽国的功臣。 眼看着天刚蒙蒙亮,街道远处的晨曦之中,便出现了一人一马的身影。 在中原王朝的历史上,都城之中不得纵马,这是许多朝代都通用的铁律。 可在马比人贵的辽国之中,这样的规矩其实并没有太大的约束力。 当那名汉子驰马近前,那些斡鲁朵精兵才看清楚,那汉子同样是斡鲁朵骑兵的装束,只是左臂之下,左手掌已经被斩断,包裹着早已被血迹浸透的肮脏绑布! “站住!王府重地,闲杂人等止步,否则格杀勿论!” 那汉子面色苍白如纸,双眼血红,用纯正地道的契丹语暴喝道:“滚开!我有重大军情上报,要马上面见大王!” 斡鲁朵卫兵眉头一皱,朝同伴看了一眼,那侍卫长便走下台阶来,朝那受伤的汉子问道:“你是哪一营的,在哪个帐,报上身份来!” 受伤的汉子猛然抬头,那眸光如同捕猎的鹰隼一般锐利,按住刀头便大骂:“吾拼死回来报信,时间紧迫,尔等还聒噪个没完,耽误了军情,大王要砍你们的头!” 侍卫长冷笑数声,率先抽出马刀来,指着受伤的汉子喝道:“我等护卫大王周全,但有冲撞着,死!” 受伤的汉子虽然没有了左掌,但右手却闪电般抽出刀刃来,但见得一道寒芒闪过,举起马刀的侍卫长眼前已经迸出一串火星子来! 刀刃相击的摩擦声格外刺耳,受伤的汉子显然是个鲁莽冲动的耿直莽夫,二人刀刃僵持之时,他的膝盖已经撞向对方的裆部,侍卫长猛然后撤,那人趁势而上,扑入他的怀中,将他硬生生顶在了门上! “嘭!” 王府的门户可不像中原朱门大户那样华美高大,撞击之下就被顶开了。 那汉子所用乃是纯正的草原摔跤,而他的刀法则是斡鲁朵的传统刀法,包括侍卫长在内,已经没有人怀疑他是纯正契丹人,更不会怀疑他是斡鲁朵禁卫兵的身份。 但连宰相李处温都可以是坏人,没有说清楚来意之前,他们又怎么可能让这人进去面见大王! 可那汉子想必是真的急了,虽然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从他的马匹状态来看,也确实经过了连夜的跋涉,可他仍旧不管不顾地往里冲突,口中还不断地吼着。 “大王!我要见大王!大王!我要进去!” 侍卫长也是火大,不过见得他左掌没有了,并没有立地格杀的狠心,只是与诸多侍卫包围着他,阻拦他往府里一步。 正僵持混战之时,府邸内陡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呵斥:“大清早地闹甚么!” 一身左衽的耶律大石笼着双手,便这么出现在了众人的身后,从脸色来看,这位大王实在是有些气恼了。 事实上耶律大石是真的心情欠佳,他已经习惯了早起练武,可今日起身才发现,自己双手空空,连割肉刀都拿不了了,这种失落远不是扶持老皇帝上位的泼天功劳所能弥补的。 侍卫长等人慌忙停下来,指着那受伤的汉子便报道:“他说有紧要军情要见大王,硬要闯进来...我等...” 侍卫长还未说完,耶律大石已经摆了摆手,这种事在这两天间已经发生了不止十几次。 上京的人都很清楚,眼下局势已定,但王庭最关心的,仍旧还是耶律淳和萧德妃的去向,所以很多人都跑到耶律大石的府邸来,声称有耶律淳和萧德妃的消息。 不过耶律大石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再加上今天早上心情欠佳,便朝侍卫长吩咐道:“给他点赏钱,轰出去吧。” 此话言毕,耶律大石就要往回走,可刚刚迈步,脑后便传来风声,久经沙场的他下意识就躲闪开来,抬手就想拔刀,可才醒悟过来,双掌已经被斩掉! 无奈之下,耶律大石只能双臂合击,包裹着层层纱布的“双手”终究还是夹住了那汉子丢过来的物件。 “大胆!” 侍卫长们纷纷涌上去,那汉子因为弃刀取物,没来得及再拔刀,就已经被侍卫长的马刀架住了脖颈! “等等!” 耶律大石双眸怒睁,死死地顶着“双手”夹着的一块绯红色宝石,再看了看那汉子,朝侍卫长下令道:“让他进来。” 他的心情难以抑制地激动着,因为他认得这绯红色的宝石,因为这宝石一直镶嵌在萧德妃的覆额之上! 这拇指大的绯红色宝石,乃辽国皇后的传代之物,这汉子能够拿到手,说明他是真的跟萧德妃有过遭遇,再看他的左掌被斩,耶律大石难免有种物伤其类同病相怜的心思,便带着那汉子进入了内厅。 那汉子想要捡起地上的长刀,可侍卫长却将那刀给缴了,汉子怒视了侍卫长一眼,用契丹话骂了一句,这才跟着耶律大石进入了内厅。 耶律大石将宝石放在了桌子上,他竟然连把玩一下这宝石都做不到,这种糟糕的心情,便自然而然转移到了对耶律淳和萧德妃的身上。 “说吧,你在哪里遭遇他们的?” 那汉子四下里扫了一眼,很是谨慎,耶律大石看得出他是斡鲁朵的勇士,能够拼着丢掉左掌,取下萧德妃这颗宝石来,也算是一条好汉子,他自然给予自己的敬意。 “放心,这里是本王的内账,只有我一人,但讲无妨。” 那汉子这才放心下来,往前走了两步,又伸手入怀,耶律大石下意识警惕起来,目光朝墙上悬挂的弯刀扫了一眼,可想到自己的双手,他又内心轻叹,放弃了这种可笑的想法。 汉子深埋着头,右手在怀里摸了一把,却摸出一条覆额来,可不正是萧德妃的覆额么! “在哪里遭遇的德妃娘娘?我说了大王会信吗?” 耶律大石见得那覆额,心头禁不住激动,又岂有不信之理,当即点头道:“把消息告诉我,我会让你当个百夫长。” 那汉子哈哈大笑起来,显然非常不屑这个百夫长的赏赐,耶律大石眉头一皱,并不想跟他罗嗦,当即改口道:“若是嫌小,那就赏个千夫长,斡鲁朵的千夫长。” 斡鲁朵乃辽国第一精锐,能够在里头当个千夫长,已经是极其了不得的官职,漫说一步登天,这已经是一步升天了! 可那汉子仍旧呵呵一笑,开口却是纯正的大焱官话! “林牙,难道堂堂萧德妃就只值一个千夫长?要说在哪里遭遇她嘛,我说在床上,你能信?” 耶律大石双眸陡然收缩如针,腾地起身,抬脚就将椅子勾起,甩向了自行暴露身份的燕青! 其实燕青根本就没必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完全可以悄无声息杀了耶律大石,可这样会完全失去报仇雪恨的快感! 椅子不是辽人的家具,甚至在大焱,也并不受欢迎,这些大焱人崇尚古风,更钟情于跪坐榻席,即便椅子再方便,也被斥为有辱斯文。 而南面官将椅子带到辽国之后,却非常受欢迎,这些椅子的木材珍贵,沉重无比,甩过来也是威力极大。 然而燕青却只是淡然一笑,他既然敢表露身份,就有制服耶律大石的自信,区区椅子又怎会放在心上! 但见得他右手一接,将那椅子的力道卸了,而后轻飘飘将椅子无声放在地上,也不急着对耶律大石动手,反而坐在了椅子上,右手把玩着一柄蓝白刃的小飞刀。 耶律大石见得对方这么一手,知晓对方是个武林高手,自己绝对不是对手,更跑不掉,若开口呼喊,怕是还未开口,对方的飞刀已经将自己射死了! 更重要的是,既然他敢表露身份,便是有备而来,而这汉子的准备,自然包括那只被斩掉手掌的左手! 一个能够狠心斩断左掌,也不惜混进来的狠辣人物,耶律大石又怎敢轻举妄动! “你想要什么。”耶律大石知道,跟这样的人不会有太多机会说废话,利益才是保住自己性命的最终法宝。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东西太多,你给不起的,不过有一样你可以给。” 耶律大石闻言,已经知道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自己如今可算是拥有了大半个辽国,这样都给不起,那么对方所求,也就还有他耶律大石的命了。 他看了看那覆额和宝石,又想起耶律余睹和萧干曾经对他说过的宫闱传闻,顿时想起一个人来。 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又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之后,耶律大石只有一句话想问。 “为什么?” 回答他的是眉心处扎着的一柄飞刀,他至死都不会忘记那人说的那句话。 “因为你们敢欺负我燕小乙的女人!” 耶律大石至死都无法理解,他很想问,难道就是为了一个女人,就自断左掌,也要进来寻仇? 但他知道自己错了,燕青并不仅仅是为了女人,他是为了整个大焱的女人,为了整个大焱的女人不再受到辽人的掠夺! 而且他还想错了一件事情,燕青不是只牺牲一只左掌,他要牺牲双掌! 第四百八十七章 断掌浪子 侍卫长终究还是担心大王的安危,便带着诸多侍卫,留在了内厅的外头。 过得大半个时辰,内厅突然传来打斗声,侍卫长也顾不得这许多,便带着侍卫们冲了进去! 但见得耶律大石正在用嘴,包扎着右手的伤口,显是刚刚打斗之时将纱布和伤口都给崩开了,非但右掌,连左掌都在渗透着鲜血。 当他们看到地上那个面目全非的尸体之时,才感受到耶律大石是多么的愤怒! 他们看到了耶律大石的霸气,即便没有了双掌,无法握刀,这位北院大王仍旧能够解决这等样的刺客! 侍卫长与那汉子交过手,深知那汉子功底扎实,是个难缠的对手,可在北院大王的面前,这样的人显然还是不够看的! “属下该死!” 侍卫长见得那尸体的惨状,再看看那尸体脖颈上被撕扯开的皮肉,便仿佛能够亲眼看到大王咬死这该死的刺客之时的恐怖情景,他的心里又如何不惊骇! 能够挽救帝国于将倾,即便无法骑马握刀仍旧能够呼风唤雨的男人,是如此的让人崇拜! “耶律大石”并没有责怪他们,只是将右掌包裹之后,朝那侍卫长下令道:“丢出去喂狗。” “诺!”那侍卫长使了个眼色,吓得脸色苍白的侍卫们连忙将那尸首给抬了出去。 “大王...要不要请医官来看看伤势...”侍卫长小心翼翼地询问着,而这位北院大王却只是缓缓坐了下来,朝他说道。 “不用,死不了人,你拿着这个覆额,到城北的听风帐,让萧女官来见我,这事若传出去半点风声,你也就不用回来了。” 虽然声音很平淡,仿佛适才的打斗耗尽了力气,但侍卫长仍旧感觉全身发凉,连忙将桌上那覆额小心塞入怀中,快步走了出去。 在他看来,大王虽然咬死了那名刺客,但若传出去,必定会贻笑大方,有损大王的形象。 想当初大王策马扬刀,是何等样的风姿,可如今只能像疯狗一般咬死敌人,虽然听着悲壮惨烈,可大王又怎么可能让人知晓! 虽然听风帐的萧女官与萧德妃有姐妹之谊,但医术却着实了得,因着老皇帝身子已经羸弱不堪,所以大王并没有清洗听风帐,留下了萧女官。 侍卫长对这一点是非常清楚的,虽然大王并不好女色,但那萧女官与萧德妃姿容酷似,乃是诸多辽国权贵子弟追求的不二人选,是女神一般的人物,大王请她来疗伤也是情有可原。 如此一想,侍卫长很快便出了王府,跨上战马,往听风帐的方向去了。 房间空了之后,燕青看了看墙壁,那上头挂着一幅耶律大石的画像。 他走到画像前面,嘴角露出顽皮的笑容来,朝画像唾了一口,小声骂道:“啊呸!跟小乙哥斗,嫩!” 那侍卫长的办事效率还是非常高的,一刻钟不到,便将萧女官给带了过来。 当萧女官走进房间之后,他也知情识趣地关上了门。 萧女官的姿容跟萧德妃极其酷似,只不过年纪比萧德妃更小,性子却温柔斯文许多,而且萧女官自小接受汉人教育,算是非常知书达理的。 也正是因此,她才对眼前这位“耶律大石”极其鄙夷,甚至连看他一眼都难以做到,正是这位北院大王,害得她的姐姐流落他方,去向不明,虽然是北院大王留下她的性命,但她是宁死也不愿与这北院大王有什么交集了! 她还以为北院大王是觊觎自己的美色,所以在内衣里头藏了一柄贴身小刀,只要他敢动手动脚,便是你死我活,绝无其他可能! 然而这位北院大王刚刚开口,便将她彻底震住了! “柔柔,过来帮我看看伤口,以后有些事要交给你做呢。” 是大焱的官话!是纯正的大焱官话!而且这声音,是“姐夫”褚子周的! 萧柔柔很熟悉化名为褚子周的燕青,因为她从骨子里看不起那位没用的魏王耶律淳,而燕青无处不展示着汉人男子的智慧,儒雅,和善。 在她看来,这位“姐夫”才是她心目之中,真正想要的男人! 虽然契丹开国已经很多朝代,但她们仍旧保持着草原部落那种开放的男女观念。 在大辽,男女之间会很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情投意合就及时行乐,这是古老的部落习俗,即便汉人的礼教法理传入辽国,也很难改变这样的观念。 盖因草原部落对人口极其重视,为了繁衍更多的人口,在男女伦理方面的约束就没有那么严格,这种事情仍旧保留着极其原始的开放。 所以萧柔柔对姐姐萧德妃养着燕青,并不反感排斥,反而很羡慕姐姐能够猎取这等样男子的心。 她本不想接受召见,可那侍卫长却拿着姐姐的覆额,她心里不安,才会过来,却没想到,燕青竟然成了耶律大石! 这覆额应该是姐姐萧神女送给燕青的定情信物,这么一来,也就说得通了。 发现萧柔柔惊呆了,燕青也是苦笑,朝她笑骂道:“再不过来,我可要流血死掉了!” 萧柔柔这才回过神来,走了两步,却又回过神来,返身将门给反锁了,才走到了燕青的身边来。 “摸摸我的脸。” “啊?” “摸摸我的脸。” “子周哥哥...奴奴...姐姐她还不知所踪...奴奴不能对不起姐姐...要不等两天吧...” 燕青脸皮抽搐,早知道这妹子对自己有意思的话,也就不用忍那么久了... 不过眼下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他干咳了两声,万分不愿地解释道。 “我是让你把我脸上的面具给揭下来...” “面具?”萧柔柔当即恍然,一张俏脸羞红得如初放的牡丹一般,不过她还是深埋着头,在燕青的耳后轻轻揉搓,果真掀起了人皮面具的一角,而后顺利将面具揭了下来。 当她看到燕青那苍白的脸色之后,才驱除了心中不该有的旖旎念头,想要解开燕青左手的纱布。 “先解右手。”燕青提醒了一句。 萧柔柔心里满是崇拜和疼惜,崇拜的自然是姐姐没有看错人,燕青为了她姐姐,竟然自断双掌,将耶律大石取而代之,这等绝世气概,又有哪个英雄能够做到! 而疼惜的是,燕青自断了双掌之后,虽然能够伪装成耶律大石,但也与耶律大石一般,成了废人!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多么的决绝,他对姐姐的爱有多么的深沉,才能做到这一步! 女人的心里想着的,或许永远是爱情,而不像男人,想到的终究是权势。 然而当她眼泪盈眶地解开右手之时,却惊愕了。 因为燕青的右掌竟然只是以常人无法想象的姿势蜷曲起来,用绑带强行捆绑而已! 当燕青舒展右掌之时,骨骼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便如同花骨朵儿瞬间绽放成一朵硕大的花儿一般让人震撼! “这...这难道就是汉人传说之中的缩骨功?!!!” 燕青微微一愕,早知道萧柔柔见识广博,是辽人女子之中少有的多学多艺的才女,没想到她竟然连缩骨功都知道。 燕青精通相扑和关节技,对潜行隐匿更是有着登峰造极的造诣,这等阴柔功夫苦练了十几年,关键时刻终究还是用上了。 “没想到我家柔柔这么有见识,不过先把左掌给解开,处理一下伤势,左掌是真的没了...” 萧柔柔听得燕青称自己为我家柔柔,心里不由荡漾起来,不过听说左掌真没了,心里又急了。 解开左掌之后,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因为左掌果真是没了。 她是个聪慧的女子,并不会傻乎乎地去问燕青,为何左掌不能像右掌那般伪装起来。 因为她很清楚,在没有见到耶律大石,没有杀掉耶律大石之前,伪装的左掌极有可能会被发现,而将燕青成为耶律大石之后,又有谁会怀疑他的右掌有问题? 事实上她的考虑是对的,而燕青同样考虑过留下左掌,但他也担心会被识破。 今日若非耶律大石恰巧撞见他闯入,侍卫长必定会检查他的左掌,同时会询问他出身于哪一营,虽然他早已编好了应对的说辞,但好在最终没有用上。 所以他自断左掌,绝对是无奈却又明智之举,可惜运气好遇到了 耶律大石早起练武。 若早知会撞见耶侓大石,他也就不会自断左掌了,要怪只能怪耶律大石的出现,让他心里留下了个疙瘩。 若耶律大石不出现,他顺理成章被侍卫长拿下,而后检查了左掌,他才觉着自己的牺牲还是有用的。 如今左掌没被检查到,他感觉自己白白浪费了一只左掌那般难受。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剩下的就是以后的筹谋,还有就是帮助萧柔柔,将耶律淳和萧德妃给找回来! 而在此期间,萧柔柔怕是要日夜陪伴在自己身边了,因为伪装之后,他双手是“废掉”的,日常生活需要人来照顾,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人来帮助他料理面具! 而这样也能够顺理成章地将萧柔柔摘出来,让她慢慢成为自己的亲信,去做一些自己无法亲自去做的事情,毕竟成了耶律大石之后,拥有了权势,但也同样受到很多的束缚,想办自己的事情会变得极其麻烦了。 萧柔柔一边给燕青处理左掌的伤口,一边听着燕青接下来的计划,他果真要找姐姐回来,他果真是为了姐姐才自断左掌,才冒险杀掉耶律大石! 而当她听说燕青要留她在身边,甚至将最机密的事情都交给她去做之事,她早已心旌荡漾,难以自持,下意识地加紧了双腿! 萧柔柔晕乎乎地朝燕青问了一个没有太多营养的问题。 “子周哥哥,你为何要留着右掌?”当她问出来之时,才觉着自己太过愚蠢。 然而燕青却只是温柔一笑,伸出右掌来,在她的脸庞之上虚摸了一把,虽然没有接触到她的脸颊,却让她全身的寒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如同触电一般! “看,这就是我留下右掌的原因啦。” 是啊,没有了双手,又拿什么抚摸心爱之人的脸庞...或者身体的其他部位... 萧柔柔突然觉着,自己也可以为燕青自断双掌,哦不,断一只就够了,剩下一只还要... 第四百八十八章 继续北上 燕青成功将耶律大石取而代之后,便让人给苏牧发了密信,除了显摆自己不比苏牧差劲,自己也能够做出牺牲之外,他还想让苏牧及时知晓他这边的最新进展,也好拿出具有针对性的对策来。 因为他实在是吃够了这样的苦头,他从不担心自己的生存问题,以至于他可以自信到自断一掌,但在大局上的考量,他终究还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 他是个率性随心之人,若真按着他的性子来,说不得要闹出多大的风波,而苏牧沉稳老成,在这方面确实比燕青要更加的让人安心。 再者,大的策略已经掌握在苏牧的手中,燕青在辽国的行动必须要配合苏牧,顺着苏牧的大方向去走,否则非但帮不到苏牧,还会给苏牧造成阻碍和麻烦。 苏牧收到密信之时,已经从涿州转移到了幽州境内,他也没想到燕青竟然会如此的果敢,牺牲一掌,杀死耶律大石,并假扮耶律大石,当上了辽国的北院大王! 他见过太多狠辣果决之人,燕青与他师出同门,继承着同样的生存哲学,换了苏牧,或许他也会这么做,但苏牧仍旧还是很难想象,燕青竟然会做到这等地步。 他觉着自己实在太过低估燕青,他本以为燕青不负浪子之名,为了好玩为了女人才去做这些差事,可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严重低估了燕青对这个大焱帝国的感情,就如同他也大大低估了这个时代对自己的反抗。 从这一波三折的反转之中,苏牧再一次看到了那股无形力量的推动作用。 若不是他与曹顾结交了情谊,他也不会将蒙古王子哈纳木交给曹顾,曹顾也就不会起复,蔡攸就不会黯然回朝,耶律大石自然也就不一定被救走,辽国便仍旧在燕青和萧德妃的掌控之中,燕青也就不需要自断一掌来挽回局势。 如今耶律大石死了,相当于燕青再度帮他苏牧,将他对这个时代的影响,又扳回了一局! 细细想来,一桩桩事情拆开或联系起来推敲,这看似纷乱的大局之中,无处不充斥着苏牧与这个朝代的历史发展规律的对抗,苏牧想要做出改变,就必须放开思维上的束缚,做出更磅礴,格局更大却又更加缜密的思考。 苏牧很清楚燕青给自己送密信的意图,所以他综合了种种考量之后,便直接在回信上,给燕青提出了自己的决策。 随着耶律大石的回归,辽国局势也趋于稳定,萧干和耶律大石这两位主战派更是如日中天,而大焱趁机拿下了涿州,眼下正在向幽州进兵,如此一来,辽人势必会再次对大焱动兵,否则根本保不住燕云十六州。 好在耶律大石已经成为过去,而燕青的所作所为,会直接干系到辽国的军政大方向,苏牧不得不设身处地为燕青考虑,在保护他的同时,谋求最大的利益。 于是在信中,他告诉燕青,可先用拖字诀,让老皇帝将辽国的重心,转移到搜寻耶律淳和萧德妃的身上。 耶律淳和萧德妃谋国篡位,老皇帝深受其害,对耶律淳自是恨之入骨,再者,耶律淳和萧德妃往西逃窜,那里是西夏的地盘,再往西就是回鹘,往西南就是吐蕃,甚至更加西南的大理。 这些国家虽然都对辽国称臣纳贡,可如今辽国垂垂老矣,这些人恨不得将辽国给瓜分掉,一旦耶律淳和萧德妃真的被这些国家接纳,自立为辽国皇室正统,或者在外头自称皇帝,建立另一套朝堂班子,局势可就更加焦头烂额了。 所以燕青可以大胆提出这一点,老皇帝也绝对会给予支持。 当然了,辽人已经习惯了对燕云十六州的依赖,眼看着大焱要收复燕云,辽人绝对会主动请战,所以说搜寻耶律淳和萧德妃,只能是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 时间久了,这些辽人必然会觉着他“耶律大石”没了双手,无法骑马握刀之后,连男儿汉的锐气都没有了,变成了胆小鬼,迟迟不敢对大焱用兵。 如此一来,他的威严和地位便会受到挑衅和威胁,一旦他在辽人心中的威信动摇之后,便会用人对他下暗手,到时候他暴露身份的危险性也会增加。 为了保住自己的长久地位,也使得自己不被怀疑,燕青支持出兵,那是必要的选择,毕竟即便成为了耶律大石,他燕青也无法随心所欲,即便他成为辽国的新皇帝,也不一定能够做到。 出兵虽然已经是铁板钉钉之事,但向谁出兵却还有考量的空间,因为除了大焱之外,辽国几乎四面八方都是敌人。 眼下看似大焱的威胁最大,收复燕云的大战已经迫在眉睫,以至于所有辽人,乃至大焱人,乃至整个天下,都认为辽国应该向大焱用兵。 但苏牧却知道,最终使得辽国灭亡的并非大焱,而是白山黑水间飞速崛起的女真! 而未来使得大焱受尽耻辱的,同样是女真! 辽国的疆域比大焱的两倍还要大,即便国内形势已经岌岌可危,但仍旧是这个时代的最大霸主,加上他们对大焱人一贯以来的蔑视,对北伐军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看得起。 在他们看来,南朝的大焱人早已被他们打得没了脾气,年年进贡岁币等,这群被诗词歌赋和女人浸软了骨头的南人,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失去了打仗的胆子和本事。 所以苏牧要让他们看到女真的强大和恐怖之处,要让燕青将出兵的对象,由大焱,转向女真! 他要让辽人看到女真的强大,让辽人继续信服燕青这个“耶律大石”,要让辽人坚信他们的北院大王并非变得胆小,而是更加的成熟,目光越来越高远,能够看到他们无法看到的大格局和未来的走势。 所以在搜寻耶律淳和萧德妃,拖延时间的同时,苏牧必须要让女真继续对辽人出兵,让辽人感受到女真的强大和恐怖,让辽人将刀锋,指向女真! 再者,燕青也可以暗中搜寻耶律淳和萧德妃,以他和萧德妃的关系,抢在老皇帝的前头将耶律淳这个傀儡保护起来,适当的时机还可以将他推上去。 当然了,他已经成为老皇帝最亲信之人,如果有必要,杀死老皇帝那是分分钟的事情,如果他愿意,甚至关键时刻,他这个冒牌货还能过一把当皇帝的瘾。 只是燕青自由洒脱惯了,真让他当这个一点都不自由的皇帝,而且还是辽人的皇帝,说不得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决策定下来之后,苏牧便可以安心潜入幽州,进行他的秘密任务,同时,他还要思考,如何才能够挑动女真,尽早对辽国发动攻击! 想要达成这样的目标,他必须联系到大光明教,甚至于在女真和高丽之间插上一脚。 无论如何,他这一次继续北上,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了。 眼前的幽州城有着一股古老而坚挺的恢弘大气,这本是富饶的河北平原的陆路交通枢纽,而后到了大隋朝,又开了永济渠,引沁水南通黄河,北达涿郡,使得涿郡成为了北方水陆交通的中心。 这也是为何涿州如此重要,能够成为幽州门户的原因了。 而幽州也成为了辽国的五京之一的南京,也称之为析津府,如今涿州已经被北伐军拿下,也算是扼住了幽州的交通脉络,可作为辽国的南京,即便萧干不在,幽州里头还是有大批辽军驻守,并非予取予求的空城。 再加上幽州城池坚固,深沟高墙,易守难攻,北伐军想要一鼓作气拿下幽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轻松。 不过这些事情还是留给童贯和种师道来头疼吧,毕竟涿州之战的功劳都让他们赚足了面子,而蔡攸被杀,耶律大石被劫走,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或许是萧干的离开,使得幽州局势越发紧张起来,这座人口密集交通便利的城池,也加强了戒备,平素里宽松的城防也骤然紧缩,寻常客商马队都要接受严格的盘查。 辽人原本就是草原部落,连文字都没有的民族,自然不会有什么户籍管理,户牒这种东西是听都没听说过,而他们逐水草而居,路引之类的身份证明更是不需要。 可是开国之后,这些东西就必须要有,而汉人对这一套拥有着极为深厚的经验,所以辽人也开始用南面官来管理这些东西。 不过这种系统终究还是不完善,特别是北地如此彪悍的民风和开放的社会环境之下,想要彻底严防死守,那是不太可能的。 苏牧带着雅绾儿扈三娘和巫花容,没有太大悬念就进入了幽州城,毕竟绣衣指使军在北地经营这么久,早已渗透到了幽州内部。 辽人的部族人口其实并不多,许多地方都用南面官来管理地方事务,再用辽人来管理南面官,所以根本就没办法避免各种势力的渗透。 作为辽国的南京,幽州城算得上北地的繁华大城,苏牧和雅绾儿等人却是见识过江南奢靡的,虽然幽州别具风味,但终究没能够引起他们的惊艳。 入城之后,苏牧带着雅绾儿等人游玩了一圈,待得住店之后,便有绣衣暗察前来接应了。 这汉子名唤宋乾,不似北地燕人,全无高大傲岸之态,短小而精干,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透着一股浓浓的市侩,据说在幽州城里还是比较有名气的一个牙人,因为名字谐音“送钱”,故而别人常常打趣他,唤他绰号“财主”。 这牙人也叫牙子、牙郎,是专门撮合生意以收取佣金的勾当,由于牙人多数狡猾,而牙行又侵鱼百姓、欺行霸市、欺诈哄骗、钻营渔利等等,是故风闻并不好,江湖上也有“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的说法。 宋乾一脸市井气地进来,那店家也没有阻拦,反正也知道他的勾当,怕是见得有新人住店,进来拉拢生意罢了。 这店家也是懂行情的,许多牛马经纪人(专做牛马生意的牙人)就喜欢到客栈旅店来拉生意,事成之后自然也少不了店家的好处。 苏牧见得宋乾这等模样,心里不由暗自佩服,这些暗察子的密探工作,也算是做得相当出色,这根本就是本色出演了。 宋乾见得苏牧脸上金印,双眸顿时熠熠生辉,再无半点市侩狡诈,凛然朝苏牧行礼道:“属下宋乾,拜见苏大人!” 苏牧点头回礼,而后将他扶起来,打量着宋乾,低声问道:“人找到了么?” 第四百八十九章 老君馆 为了今次幽州之行,苏牧已经暗中准备了很久,绣衣指使军的弟兄们也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调查。 苏牧本以为自己在涿州停留了这么久,幽州这边应该不太可能找到那人的踪迹,只是随口这么一问,本打算继续北上,没想到宋乾竟然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 “前番萧干驻守幽州,那人本来要走了,可萧干突然离开了,那人也就留了下来,怕是跟萧干脱不了干系…” “人在哪里?”苏牧即便再稳重,此时此刻也掩盖不住声音之中的兴奋。 宋乾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答道:“在…在城北的老君馆…” “老君馆?”苏牧听着这个有些不伦不类的名字,也不清楚宋乾为何如此忌惮。 “那地方有点邪乎,里头的人也是密探的个中好手,警觉性极高,咱们损失了七个弟兄,愣是没能打入内部,无论咱们伪装成什么样的人物,都会被发现,待得最久的一个弟兄也就待了三天,消息都没来得及递出来就被清洗了…” 宋乾眼中流露出一丝悲伤,想来他也有弟兄栽在里头了。 “具体说说吧。”苏牧给宋乾倒了一碗苦茶,后者也不敢托大,有些拘谨地坐下,喝了一小口茶意思一下,才缓缓开口。 这老君馆乃是幽州最出名的一个去处,既是幽州最大最有名的青楼,同时也是表演各种节目的瓦舍,里头汇聚天下各处的奇人异事,还养着许多异族美人,深得辽人权贵的青睐。 而且老君馆非但得到了辽人权贵的保护,连江湖人士也推崇至极,来往之人龙蛇混杂,三教九流,但门槛却又极高,寻常杂鱼小喽啰根本就没资格进去。 据说里头的小姐一个个都是稀罕的美人,既有倾国倾城勾人心魄的狐狸精,也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南朝大家闺秀和落难的官家小姐,甚至连擅长房中修炼之术的道姑女尼都不缺。 总之这地方就是整个北地男人们最向往的温柔乡,同时也是武林人士和官府权贵能够和谐相处的一个微妙之地。 待得将老君馆的情况都说了一遍之后,宋乾还不忘提醒了苏牧一句:“那位马四娘,就是老君馆的主子,而且老君馆不仅仅在幽州,在蓟州、檀州、妫州、顺州等地都有分号,可以说势力遍布整个燕云之地…” “这样么…”苏牧虽然已经猜到,这个女人极有可能就是隐宗行走于人间的代理人,但没想到她的势力竟然会如此的庞大。 这马四娘便是当初帮助王锦纶所在王家,以及苏清绥的苏家那位背后的女人。 从这一方面来推敲的话,她应该跟宰相王黼有着不小的牵连,也就是说,她应该是显宗的人才对。 可另一方面她又涉足武林势力,留下的也是邵字铜钱,而非真字的金币,这些又都说明他是隐宗的人。 也正是因此,官家赵劼让苏牧来找这个女人,意义就要往更深处挖掘了。 苏牧先前曾经想过,或许这马四娘是隐宗潜伏在显宗内部的细作,被官家发现了,才让苏牧过来除掉她。 可官家的旨意却又没有明说要杀,只是让苏牧相机行事,必要的时候可以采取雷霆手段,这也说明官家其实对马四娘的身份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坚定明确。 而官家作为显宗之主,又有整座帝国天下给他撑腰,只要他想查清楚一件事情,按说没有任何悬念才对,但他却仍旧无法确认这女子的身份和立场。 这也足以说明,这位马四娘绝非简单易与之辈,手中操控的势力,甚至让官家都为之忌惮了! 也难怪她能够举手投足间翻云覆雨,单从燕云大地上这闻名遐迩的老君馆,便能够看出她的势力有多庞大,更不消说老君馆或许还只是她明面上的实力,只是冰山一角,九牛一毛! 但这些并不妨碍苏牧对她的兴趣,反而使得这种兴趣越发地强烈,特别是上次她给苏牧留下那一份“特殊的礼物”之后,苏牧更是迫切想要撕开这女人的面具。 “咱们到老君馆去看看再说吧。”苏牧当即做出了决定,而宋乾却有些担忧,提议道:“老君馆晚上热闹些,人也多,不会显得太突兀,而且属下也需要时间部署人手,大人不如晚上再去吧...” 苏牧想了想,也觉得晚上去比较妥当,便全凭宋乾安排,这一路风尘仆仆,他们也需要歇息一番。 老君馆这种乌烟瘴气的烟花之地,雅绾儿和扈三娘等人终究不适合去,再者情况不明,苏牧也不敢带着她们去冒险,即便她们一再坚持,苏牧也将她们留在了客店里头。 雅绾儿和扈三娘本想着偷溜出去,跟在苏牧后头,可想了想,苏牧终究需要在外头有个接应,便潜伏在了老君馆的周围。 巫花容虽然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报复苏牧,其实就是为了出来见识大千世界,这一路上虽然苦了些,但总比萎靡不振软趴趴让人犯困的江南更适合她,所以她仍旧保持着亢奋和好奇。 若细细观赏把玩,其实她的姿色要比扈三娘更耐看,只不过年岁尚小,眼下还是雌雄莫辩的俊俏小哥模样,她不是雅绾儿和扈三娘,苏牧治不服这小妖精,只能任由她跟在了身边。 宋乾又恢复了那副阴险狡猾的牙人姿态,吊儿郎当掉了跟牙签子,就在前头领路,而苏牧则伪装成大主顾,看起来就像宋乾这地头蛇,带着一桩大生意的主顾来消遣一般。 苏牧脸上的金印实在太过明显,他也不得不在扈三娘的帮助下,用了淡淡的胭脂敷粉来掩盖。 一行三人来到老君馆的前头,那护院扫视了一眼,似乎认出了宋乾,当即抬手将人都给拦了下来。 “宋财主,你也不是外来的雏儿了,怎地不晓规矩,这地儿也是你该来的?赶紧走吧,别说哥儿几个不给你面子。” 其他护院也是抱着双臂,鄙夷地看着宋乾,后者却是厚着脸皮嘿嘿笑着,并不言语,苏牧便笑呵呵走上前来,微微抱拳道。 “几位哥哥见笑了,某初到贵宝地,素闻君子馆无奇不有,特地过来开开眼界,还请几位哥哥行个方便...”苏牧也不想闹得太高张,说话间已经不露声色塞过去一个小银袋。 那护院也是见过大场面的,苏牧出手就是一小袋银锞子,也算阔绰,奈何想进老君馆,可不是有钱就行的。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那护院又见得苏牧气度不凡,言行举止流露出一股处变不惊的淡然,知晓对方不是凡夫俗子,态度上也柔和尊敬了不少。 “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咱们馆主嘱咐过,若不是老主顾,咱也不敢随便放人进去,实是抱歉得紧...” 护院这般说着,突然又想起什么来,继续朝苏牧说道:“咱老君馆乃幽州一绝,自不必说,但这幽州城中花花绿绿的好去处还是不少的,若公子想消遣,可以移步到街尾,碎玉楼的姐儿还是不错的...” 苏牧只是笑了笑,这护院也是八面玲珑,算是不错的了,只是他来幽州可不是为了逛窑子,这老君馆是如何都要进去看看的。 然而他还未开口,巫花容就已经表示不服气了,装得在高大上,说到底还不是窑子?再高级的窑子,也只是窑子,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有钱竟然进不得窑子?!!! “这等破窑子,咱不进也就罢了!”她也是个无法无天的人,裴樨儿闹腾好歹也是个懂法的,这巫花容是打小在凶蛮斑人部族长大的,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王法,一切都靠拳头说话,她这般嘀咕,已经是很替苏牧着想,否则她早就打将进去了! 老君馆在幽州乃至整个燕云大地都是鼎鼎有名的,那些个护院本就自认高人一等,若非见得苏牧气度不凡,又舍得花钱,他们才不愿意低头说话。 但见得这公子哥还未发话,身边一个小仆人竟然敢口出狂言,对老君馆不敬,当即一个个便面色不善,目光阴冷了! 他们见得巫花容面色虽不算白皙,可身子纤细,胸脯平坦,明显就是给主子暖床泻火的俊俏小厮,当即冷笑着嘲讽道。 “还是回去洗干净屁股,等着你家主子走旱道吧,来咱这破窑子浪费银钱作甚!” 那护院如此一讥讽,周围的护院连同楼上一些早到的客人也都轰然大笑起来。 巫花容在江宁那等乌烟瘴气的烟花之地待过,自然知道大焱文人喜欢养娈童的邪恶癖好,她到底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小姑娘,虽说差点被苏牧给糟蹋过,但听到话语就会联想苏牧走她旱道的画面,当即羞愤难当! “满嘴喷粪,找死!”巫花容怒叱一声,就要动手,那些个护院同样不是吃素的,当即就按住了刀头,锋刃出鞘三寸有余! 苏牧无语到了极点,捂住额头不忍直视,这想要低调一回,到底是有多难啊,让这丫头出来,根本就是最大的错误,早知这样,当初在烈火岛就该把她给收了! 想到这里,过往那些由巫花容惹出来的麻烦,都一股脑涌入了苏牧的脑子里,他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巫花容拉住,啪一声脆响,打在了她的屁股上! “别闹!不听话就给我走!” 巫花容刚刚才遭到那些护院的言语讥讽,脑子里还残留着苏牧与她那没羞没臊的画面,没想到苏牧竟然敢打她屁股! 她身上带着蛊虫,苏牧是从来不敢碰她的,没想到今夜却是吃了雄心豹子胆,竟然敢毛手毛脚了! 一想到这里,巫花容就要发飙,可见得苏牧那凛冽肃杀的眸光,她当即又忍了下来。 她是知晓苏牧的计划的,事实上苏牧从来都没有隐瞒过她什么,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早已将她当成值得信赖的人。 她也不想破坏苏牧的计划,因为她知道苏牧所做的事情是千秋万载的好事,极有可能让数百万上千万大焱人免受战火和涂炭,可她就是见不得苏牧好! “好!你敢打我!等着瞧!” 她恶狠狠地瞪了苏牧一眼,而后气冲冲地将护院手里那一袋子银锞子给抢了过来,骂骂咧咧就离开了。 苏牧也是摇头轻叹,但他只是扫了一眼,便看到丝丝缕缕黑气从那护院的手掌面上,渗透到了肉里! 第四百九十章 卧虎藏龙 见得巫花容怒气冲冲地离开,这些护院也是面面相觑,本想着杀一杀这小子的气焰,没想到就这么跑了,非但如此,他竟然连银子也抢了回去,如此一来,他们对苏牧也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咱们这里还要做生意,公子烦请移步吧!” 他的刀头还没有归鞘,便这么般带着些许威胁的意味,朝苏牧下了逐客令。 宋乾也是脸上挂不住,他们在幽州潜伏了这么久,竟然连一座老君馆这样的高级窑子都进不去,而且还带着绣衣指使军的老祖宗,若传将出去,还不得让袍泽们笑掉大牙啊! 正当他目光一厉之时,却见得苏牧稍稍往前了一步,那些个护院都是老江湖,对危机极其敏感,当即后退了一步。 苏牧却仍旧带着淡淡的微笑,手掌一摊开,便露出掌心之中一枚铜钱来,朝那护院说道:“不知道某算不算是老主顾?” 那护院双眸微眯,视线如针一般注视着那枚铜钱,顿时脸色大变,慌忙收刀入鞘道:“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倒是唐突了公子…不知公子尊姓,小人这就带您去见掌柜的…” 宋乾站在后头,也看不清苏牧手里头的铜钱,苏牧将那铜钱露了一会儿也就收了,他直以为苏牧往前头一站,就把那护院给吓住了! 非但如此,那护院头目身后的弟兄们也是面面相觑,不知自家大哥为何突然就缩了。 苏牧仍旧波澜不惊,朝那护院说道:“某就是过来看看,至于见不见大掌柜,再说吧。” 护院见得苏牧刻意提起大掌柜三字,竟然连大掌柜都有些不屑一见的意思,顿时对苏牧的身份又往更高处猜,也是心里直打鼓。 不过这事儿也怨不得他,若非他是馆主身边的老人,也不清楚这铜钱的来历,再者,苏牧若第一时间拿出这铜钱来,双方也就相安无事了,又何必闹腾这一场。 只是他转念又一想,苏牧连大掌柜都不放在眼里,想死过来视察君子馆的情况的,若一开始就表明身份,又怎么能够见识到老君馆的最真实的一面? “是啦是啦!这公子哥可不是一般来头,说什么也要找个机会,给馆主通报一声!” 那护院一边将苏牧领进老君馆,一边心里寻思着。 虽说苏牧已经隐约暗示他,不希望他惊扰了馆主,可护院忠心耿耿,也是怕苏牧看出些什么来,到时候苏牧拍拍屁股就走了,馆主却是要将火气都撒在他这个下人的身上了! 苏牧带着宋乾,进得了老君馆,便来到二楼的一处雅间,宋乾自顾进去扫视了一圈,排查了一遍,这才朝苏牧点了点头,示意房间之中没有什么猫腻。 苏牧站在二楼的栏杆边上,看着稍显冷清的大堂,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而穿过大堂就是君子馆的庭院,苏牧走进二楼的雅间,来到后面的露台,才发现原来庭院里头才是最热闹的地方。 但见得那庭院中间是一座宽阔的高台,饰以各种花草,而高台的顶棚则是各式各样的花灯,高台四面坐着不少宾客,台上两名衣着暴露的西域奴婢,正如两条交媾的白蛇一般妖娆而舞,就连那些抚琴击板的乐伎,都是身材丰腴秀色可餐的北地美人儿。 这些宾客也是率性洒然,有面目坚毅的武夫,在桌边喝酒吃肉,也有文雅的儒士,跪坐于榻上,品茗赏花月,二楼雅间之内更是幽香丝丝缕缕,有老君馆的女才人,跟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儒生在手谈。 而一楼的墙板则传来有节奏的急促撞击声,碰碰碰碰,听着这声音,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 总之放眼一看,便知晓这老君馆果是花样百出,总有一款满足你,无论你是文人雅士还是鲁莽武夫,都能够找到适合自己的消遣,都能够在这里尽情地释放。 苏牧整日里修炼内功,耳聪目明,灵觉过人,只是审视了一圈,便发现这庭院之内竟然大多数都是练气的高手! 特别是那高台左侧的一群客人,当苏牧的目光扫视过去之时,那席间一名老者猛然抬起头来,陡然睁开眼睛,与苏牧对视了一眼,而后眯起眼睛来,那气度也让苏牧心里泛起不安。 因为他能够感觉得到,这老者的武道修为,绝对不在自己之下,起码在境界上,绝对要比苏牧高上一筹! 除此之外,苏牧还发现了好几处格外安静,只是低声交谈着的文人楚客,他们给苏牧的那种危险感觉,甚至远超那些看起来雄赳赳的鲁莽武夫! 这老君馆能够称雄北地绿林,成为明面上的大势力,果是卧虎藏龙,而根据宋乾的情报,这些人名为老君馆的顾客,实为老君馆的供奉和客卿。 老君馆便是用这种近乎明目张胆的方式,开门广纳整个北地的英雄豪杰,在座宾客之中,竟然还有髡头结发的契丹人! 而这些契丹人并不是独坐一隅,眼中虽然仍旧有着孤高的桀骜,但也与一些汉人好手有说有笑,大焱官话和北地契丹话,甚至各地的方言,都掺杂在一处,仿佛全天下的强者,都聚集到了这里一般! 若非苏牧要先进来探一探,真要任由着巫花容那小丫头冲撞进来,根本就讨不到任何便宜,更像是羊入虎口啊! 仅仅只是庭院这一处,便展现出如此庞大的底气来,更漫说二楼的雅间和三楼四楼高层,加上庭院后头那些精舍里头住着的大人物。 这些人林林总总加起来,几乎算是汇聚了幽州境内的江湖好手,而老君馆在燕云各州都有分号,也就是说,单凭老君馆的底力,就足以支撑起整个北地的江湖武林了! 苏牧已经能够想象得出来,身负大圆满龙象波若功的北玄武,来幽州的一番闯荡,该是激起多么恐怖的惊涛骇浪了! 而且他竟然还能在这么多高手之中游刃有余,将情报送回去给苏牧,可见北玄武的功力已经登峰造极! 可正是北玄武这等样的一个英雄人物,竟然还要被迫离开幽州,继续北上,这也反映出老君馆的恐怖实力了。 说实话,作为绣衣指使军的老祖宗,苏牧对宋乾等一干暗察子们的工作其实并没有不满,他心里更多的是迷惑。 因为他很清楚绣衣指使军的专业素养,所以当宋乾汇报说,竟然五次三番都没办法潜伏进来,他心里就有些不解,难不成这老君馆当真强大到了这等地步? 直到此刻他亲眼所见,才恍然大悟,这老君馆确实很强大,绣衣指使军没能潜伏进来,也是情有可原。 诚然,绣衣指使军之中也是卧虎藏龙,同样龙蛇混杂,同样招纳三教九流的奇人异士,同样都是广纳天下强者,但相对于老君馆而言,绣衣指使军的这些江湖人,便落了下乘,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之上。 这应该是苏牧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隐宗的实力,而且第一次就被这种底气给好生震慑了一把! 燕云十六州虽然是北方的一大片肥沃土地,但对于南边的大焱朝而言,终究也只是一隅之地。 而隐宗仅仅只是在燕云十六州就拥有老君馆这样可以放在台面上的大势力,无论官府还是民间,黑白通知,内陆地域里头的老君馆又是哪门哪派? 若摩尼教没有被方腊搅得乌烟瘴气,而大光明教还不至于瞒着自己与隐宗眉来眼去,那么苏牧第一个要怀疑的,或许就是这个门派了。 可惜无论是摩尼教还是大光明教,都不太可能成为隐宗在内陆的“老君馆”,也就是说,隐宗在内陆那个应该更加庞大,比燕云十六州的老君馆还要强大的地下组织,竟然还没有被苏牧发现! 当一个事物大到一定的程度,你反而看不清他的全貌了,比如天空,比如大地。 或许隐宗在大焱的势力便是如此,他们已经渗透到了大焱的每一处角落,或许就在你的身边,与你擦肩而过的一名老郎中,就是他们的人。 或许你随便出去买了碗馄饨,而那小摊的老板就是隐宗最低层的一名小喽啰,不过或许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正在为隐宗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在效力,也正是他们这些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将隐宗堆积成了一个连帝国都对他忌惮万分的民间怪物! 苏牧还在二楼的露台上思考和感慨,而庭院内的节目已经愈演愈烈。 那些吹吹打打唱唱跳跳的女人们都下了台,偌大的四面台很快就变成了一座擂台! 这些个高手们哪一个不是桀骜不驯之辈,哪个没有自己的优越感和自尊心? 想要在老君馆里头混吃等死,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因为老君馆隔三差五就会举行这样的擂台比武,而且签下生死状,不是简单的切磋比斗,而是生死拼杀! 也只有这样,才能够保持老君馆的活力,才能够将老君馆里头的蛀虫都清除出去,使得老君馆的实力越来越强,里面的强者也越来越强! 不得不说,这老君馆的馆主颇有心计和手腕,这种养蛊式的养士方法,确实能够极其有效地提高老君馆的实力,而且能够保证老君馆的客卿和供奉,得到一个公平的打拼环境! 在这里,没有任何的黑幕和后台,人人平等,简单而粗暴,凭自己的拳头说话,强者上位,弱者淘汰,将丛林法则发挥得淋漓尽致,偏偏这些江湖人最是信奉这一套,也深知强者为尊的道理。 那些契丹人能够与汉人的高手相安无事,可不就是被这些强大的汉人给折服了么? 苏牧挑了个舒服的位置,缓缓坐了下来,早有貌美侍女端上各色茶点美酒和时鲜瓜果,整个人软绵绵贴上苏牧,来了个自荐枕席。 苏牧本想着拒人千里,但想了想,这种逢场作戏是必要的,否则太过突兀,容易被看穿,于是便将这些女子都留了下来。 正打算着美美地看戏,好好看清楚老君馆这些高手的底细,没想到门外却是响起敲门声,而后有一名管事,捧着笔墨纸砚进来,这是让苏牧签一份生死状呢! 这打擂竟然人人有份,谁都逃不过! 第四百九十一章 打擂 苏牧也是没想到,但凡进入老君馆的人,都需要签下生死状子,上台去打擂。 值得庆幸的是,早先出门之前,他让扈三娘帮着化妆,遮盖金印之时,两人又是一番调笑,享受着闺房之乐,而苏牧也是童心大发,要教扈三娘利用简单的化妆,对面容做一些小小的改动,同样能够起到一定的易容效果。 扈三娘觉着新奇,就以苏牧为模特,画完妆之后,苏牧的面部特征果然被改变了不少,仅仅只是通过妆容的光影明暗来修饰轮廓就能够达到如此惊人的易容效果,连她都直呼苏牧是易容术的天才,而真相却是苏牧在后世之时,见过太多那种“见光死”的妹子罢了。 金印被遮盖,面容又做了简单的易容,苏牧便不至于被人认出来,起码不是对苏牧非常熟悉的人,是人不出来的。 又过了一阵,那些老君馆的管事终于纷纷回到了庭院,打擂也就正式开始了。 苏牧在二楼往下看,但见擂台上两个汉子果真是你来我往,拳脚刀兵一齐上阵,没有半分留手,这根本就不是切磋打擂,而是生死相搏! 宋乾也是脸色大变,他终于明白,为何派进来的绣衣指使军的弟兄们没有一个能够活着走出去的了。 老君馆对进入其中的人会进行调查,底细的审查是一方面原因,但绣衣指使军已经招募了本土人士,应该很容易通过审查,因为他们的身份都是真实的,只是被绣衣指使军收编了而已。 真正使得他们走不出去的,应该便是这种隔三差五的打擂淘汰制度了! 寻常绣衣指使军的暗察子虽然要比军士们更加的精锐干练,也深谙武林规矩,更熟悉武林人士的功夫套路,可他们终究跟这些莽夫不是一个层次的,根本就过不了这一关。 也就是说,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应该是在打擂之时,被活活淘汰出局,而淘汰的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当然了,老君馆里头的客卿和供奉都是按实力说话,不同层次的高手也有自己的小圈子,打擂的对手自然也是按实力来划分匹配,否则整个老君馆最终也只能剩下那个最强者罢了。 苏牧还是比较好奇,他从头到尾没有出手,那护院见了自己的铜钱之后,甚至连他的底细都没有盘查,老君馆会给自己匹配一个什么样的对手? 宋乾也是第一次见识这等场面,他可没有苏牧的耐性,捏了怀里女子一把,朝她问道:“似咱爷儿们这等第一次来的雏儿,该如何匹配对手?” 那丰腴美人娇嗔地捏了宋乾一把,媚笑道:“瞧爷摸奴家的地方,爷又怎么可能是雏儿,第一次来咱们馆里的是不分等级高下的,随机匹配,脱颖而出的便能正式入馆,长老供奉们也会根据打擂过程中的表现,来决定官人们的去留...” 宋乾也是个老江湖,虽然在市井底层,未曾享受过如此高级的馆子,但这些姐儿都是见惯世面,八面玲珑的人儿,什么类型的客人都能应付,两人就这般调笑着,倒也将打擂的规矩都弄清楚了。 也好在来的是宋乾,若是巫花容,估摸着没三两片刻,也就露怯了。 再者,也亏得巫花容耍起小性子,得以离开这个危险之地,虽然他的蛊术很是了得,但终究太过惹眼,而且在江宁也利用蛊术与转运使司的人斗过一场,目标太大,很容易就被认出来。 这老君馆里头卧虎藏龙,高手林立,说不得还未近身就让人给料理了,再说她的蛊术虽然厉害,但发作起来到底是需要时间的,在蛊毒发作的期间,或许对手早就将她傻死了。 巫花容还是适合准备妥当的潜伏暗杀,光明正大的硬撼估摸着要输得彻头彻尾,若是输了,小命估计也就丢了。 苏牧心里头正庆幸之时,便有管事上来,原来该轮到宋乾上台了。 虽然宋乾还大咧咧摸了那姐儿一把,在她嘴上香了一口,但从他的脸色,还是能够看出他的紧张和不安。 毕竟这么多绣衣指使军的弟兄都栽在了这里,作为幽州地界的头目,宋乾说愤怒自然是有愤怒,而且还愤怒到极点,可说害怕也是有害怕,毕竟他的武艺也不算太高深。 苏牧站起身来,轻轻捏了捏宋乾的肩头,严肃地说道:“别勉强,打不过认输便是。” 宋乾心头一暖,只是朝苏牧笑了笑,而后洒脱地走下楼去了。 房间里头都是些看似庸俗的女子,苏牧本以为自己的说辞会太没种,让这些姐儿们不屑,没想到这些女人的眼中并未鄙夷,反而多了一份赞赏。 这不得不让苏牧对老君馆的底蕴再度刮目相看了。 宋乾平素里都假扮市侩奸诈的牙人,是一名彻头彻尾的小人物,而苏牧知道,这是他的本色出演,在他没有进入绣衣指使军之前,宋乾确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牙人。 那股子底层苦哈哈的市井气,终究是脱不干净的,所以当他走到台上之时,他的对手只是高昂着头颅,给他微微抱拳示意了一下。 对面这人据说只有二十五六,但长得有些着急,为了更显勇武,还留了一部络腮胡,铁塔般的身子骨,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练外门功夫的硬汉。 宋乾往前头走了两步,脚下有些虚浮,活像经常与大龄半掩门姐儿厮混,把身子给掏空了的坊间捣子,所以在宋乾微微弯腰,朝他抱拳行礼之时,那高昂着头的络腮胡,并没有掩饰自己对宋乾这个对手的鄙夷和蔑视。 可就在宋乾弯腰的那一刻,他的眸光陡然变得凶戾,陡然向前窜出一个箭步,左手一扬,一个石灰包砰然炸开,络腮胡想要遮挡已经来不及! “啊!!!” 双眼被石灰粉迷住之后,那络腮胡陡然捂住双眼惨叫起来,而宋乾如灵敏的闪电貂一般,从那络腮胡的身前擦过,右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柄宽刃的牛角尖刀,轻而易举便划破了络腮胡的咽喉! “嘭!” 络腮胡猛然倒地,双手从眼睛移开,捂住被割开的咽喉,只顾着咯咯地咳血,双脚抽搐,那眼窝附近早已一片血肉模糊,没片刻时间就彻底断了气! “哥!” 台下一名书生样的年轻人风一般跳上台来,扑在尸体上就是一阵痛哭,他捂住那络腮胡的脖颈,却如何都止不住喷涌的鲜血,只能撕心裂肺地喊着:“快来人啊!来人!” 然而并没有人过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宋乾干脆利索,早已切断了络腮胡的颈动脉,便是神仙下凡也难救命了。 宋乾对此视若无睹,只是随意地在肘窝里抹干净刀刃上的血迹,而后微微直起身子来,朝四周抱拳行了一礼,那气度便想刚才只是随手杀了一只鸡! 诸多看客死寂了片刻,而后才传出一些些议论之声,他们在这个擂台上见过太多失败即死的场景,所以络腮胡的死,根本就没惊起他们心底太多波澜。 倒是宋乾让他们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说实话,在上台之前,连苏牧都有些担心宋乾,没想到他却如此出其不意,竟然是秒杀了对手! 当然了,这也暴露出了他的武艺并不高的缺点,因为他猝然发难,还用了石灰粉这种下三滥的招数,虽然老君馆里头什么人物都有,但为了博取馆主的青睐,很多人都不会如此自贱身份。 但宋乾从一上台就有这样的觉悟,他很清楚自己的底细,所以他只能用这些阴招,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而且这样的阴招只能用一次,再用的话别人就会有所防备,他很难再占到便宜,再者,这些人也不可能再像络腮胡这般轻敌托大,看不起眼前这样的小人物,因为轻敌的下场,要么惨败要么死。 好在每个人的比拼也就一场,所以宋乾毫不犹豫就用了出来,否则死的或许就是他了。 正当他要下台之时,那趴在络腮胡身上恸哭的书生倏然止住哭声,猛然抬头,暴起前冲,倏然拔出腰间长剑,刺向了宋乾的后心! 按照打擂的规则,并不禁用石灰包这样的卑劣手段,生死各凭本事,连暗器都不禁用,所以宋乾的所作所为,是在规则之内,并无犯规一说,要怪只能怪络腮胡太过自大。 而老君馆的规则也是这样,打擂结束之后,战斗也就结束,书生的寻仇,才叫犯规。 然而这个世界上除了规则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叫规矩。 很多时候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订立详细的规则,但千百年来,各行各业都有很多规矩,虽然没有明文,但却约束着人类的行为。 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你不讲规矩用卑劣手段来暗算,那就不要怪别人不讲规则来向你寻仇。 江湖人比其他领域的人都要重视规矩,因为行走江湖并没有太多的规则,规矩才是最大的,也是江湖人不得不遵从的。 所以老君馆的擂台主事并没有急于制止那名书生,老君馆的规则确实是用来选拔江湖豪杰的,但选拔这些豪杰之后,老君馆终究是要行走江湖的,所以老君馆必须也要将规矩。 甚至于在规矩和规则发生冲突之时,老君馆也只能让规矩先行,这不会损害老君馆的尊威和名声,反而会让老君馆更加被江湖人所认同。 这些江湖人不是不能用阴招,而是默契地都不去用这些阴招,因为他们需要提高自己在老君馆的身价和档次。 可宋乾却破坏了这种默契,所以这些外人,绝对不会站出来维护宋乾,反而有些幸灾乐祸。 至于宋乾不用阴招就会死这种事,他们才管不着,技不如人,就不要来老君馆,靠着阴招想上位,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也就怪不得别人来寻仇了。 宋乾其实一直在警惕着那书生,因为他也是江湖人,他也深知自己的举动实在破坏规矩,但如前番所言,不破坏规矩,他就会死,规矩是让江湖人更加文明,生命得到规矩的保护,规矩是要排在生命的后头的。 连生命都无法保障了,还讲什么规矩? 所以似乎大家都没有错,错就错在,宋乾的实力并不足以进入老君馆,而苏牧却把他带了进来! 第四百九十二章 上台 宋乾不能退缩,他也不想退缩。 在来之前,他就知道老君馆是个凶险之地,但他要陪着苏牧来,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荣幸。 他也很清楚,但他并不怪苏牧将他带进来,因为前番进入老君馆的弟兄们也都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即便他宋乾是幽州的负责人,也没有金贵到让弟兄们去送死,自己却安坐在后方。 没能渗透进老君馆,拿到该去争取的情报,他已经觉着对不起老祖宗了,现在更不能给老祖宗丢人! 他看起来像个贪生怕死的鼠辈,事实上他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鼠辈,但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无可厚非。 所以他并没有觉着很丢人,但你不能保证你的每个敌人都像络腮胡那般自高自大,自大到让你轻易杀死。 这些他都想得很通透,所以心里即便再怕死,他也必须要去面对,这就是他的路,也是他的宿命。 书生的一剑凝聚了滔天的仇恨,本该势若风雷,然而他的剑却如微风细雨,显示出了极其强大的剑道修为! 宋乾已经走到擂台的边缘,但他不能下台,就算死,他也要死在擂台之上,即便这些人都不讲规则,他也不能给二楼窗台上的老祖宗丢脸! “叮!” 牛角尖刀与剑锋相击,顿时便迸出一串火星子来,书生举轻若重,那轻飘飘的一剑,在击中目标之后,剑尖炸开如刀如枪的霸蛮力道,竟然将宋乾击飞出去! 宋乾身子凌空,提上一口气,有些狼狈地攀住擂台的边沿,而后猛然用力,跃上擂台的同时,撒出大片的铁蒺藜! 书生面无表情,眸光锐利,宝剑挥舞开来,如绽放的银花,风雨不透,他的身前叮叮铃铃,火星子四溅,竟然将那些铁蒺藜全都挡下了! 宋乾借着铁蒺藜的掩护,欺身而上,牛角尖刀如毒蛇出洞,捅向了书生的腹部,那书生来不及格挡,只能后退,宋乾的尖刀一拧,往上撩起,书生差点就被开膛破肚! 剑法本该走轻盈灵动的飘渺路子,书生深得此道精髓,身法施展开来,仿佛整个擂台都是他的身影,渐渐就与宋乾拉开了距离。 宋乾的兵刃很短,无法近身根本没有任何优势,甚至无法杀伤,而他接连施展暗器,已经引起书生的警惕,眼下便落了下风。 书生本就心怀死仇的暴怒,得了优势之后,便疯狂展开攻击,那长剑越发快速,如细雨化成了浓雾,无处不在,剑尖笼罩宋乾身上每一处死穴和破绽,宋乾根本无法躲避! “噗嗤!” 宋乾只是稍微松懈一丝,书生便挑破了他的肩头,而后一脚就踹在了他的心窝之上! 在宋乾倒飞而出的同时,书生的身影已经紧随而至,宋乾刚刚倒地,他的宝剑已经刺向了宋乾的脖颈! 宋乾滚到一侧,躲开那一剑,书生的剑却如跗骨之蛆,点向了宋乾的膝盖! 若宋乾再度躲避,确实能够躲开这一剑,但他也同样会跌落擂台,在这一刻,他毅然咬牙,想要顶着压力站起来! 然而书生的剑更快一些,宋乾还未站起,他的剑尖已经刺入了宋乾膝盖以上三寸的腿肉之中! 可就在此时,宋乾的嘴角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凝聚全力,左手死死抓住书生的剑刃,将右手的牛角尖刀投了出去! 这是孤注一掷了! 他的兵刃就只有这柄宽刃的牛角尖刀,这也是他唯一的倚仗,不到关键时刻,谁都想不到他会将手中的尖刀投掷出去! 书生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些,他一击得手,再度前踏一步,准备刺死宋乾,此刻两人的距离太近,他根本就没办法躲避! 而宋乾又抓住了他的宝剑,要么撒手松开宝剑,要么就要被牛角尖刀打中! 书生本没有那么大的决绝之心,然而兄长的死已经让怒火烧尽了他的理智! 他没有松开宝剑,而是猛力一拧,那锋利的剑刃就将宋乾的左手绞成了碎块! “噗嗤!” 宋乾的尖刀钉入书生的胸膛,而书生紧闭气息,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显出狰狞,挥舞宝剑就要将宋乾的脑袋给削下来! 可正当此时,一道白光闪过,正中书生的剑刃,叮铃铃地炸开漫天虽瓷片,那打中剑刃的,竟然只是一只酒杯! 无论是书生被打飞的剑刃,还是那早已碎成无数碎屑的酒杯,都足以证明,出手之人的武道修为极其强大! 苏牧有些懊悔,自己终究还是出手晚了些,让宋乾被绞烂了一只左手。 书生从暴起发难,到二人惨烈缠斗,过招数十,但仅仅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苏牧只有那么一丝迟疑,便错失了救援宋乾的良机。 宋乾明知力量不够,却仍旧能够死战不退,永不服输,并没有给绣衣指使军丢脸,不知为何,苏牧的脑子里,那个贪生怕死狡猾市侩的牙人形象,却越发的深刻。 宋乾是绣衣指使军的一名小头目,但他却代表着奋战在最危险的前线的绣衣指使军们,他们之中或许并非每一个都像宋乾这般奋不顾身,但他们每一个都跟宋乾这样,在市井里挣扎,只为掩藏好自己的真实身份。 绣衣指使军是苏牧照着锦衣卫的模子来打造的,为了预防锦衣卫干政祸国的灾难,他还制定了许多约束绣衣指使军权柄的军规,这些人是官家最亲信最得力的禁卫,但也是距离危险和生死最近的一群人。 他们对苏牧的崇拜,让苏牧感到羞愧,因为他除了提出这个创意和详细的方案,便当了甩手掌柜,将具体的执行都交给了高慕侠。 可这些人仍旧将他当成老祖宗来崇敬,因为想要组建一支新军,在军事羸弱,军队名声最臭的大焱朝,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 而苏牧做到了,或许绣衣指使军的任务是最危险的,但这些绣衣指使军却乐在其中,他们都是一些边缘人,他们享受着这种刺激的冒险。 即便如此,苏牧还是觉得内疚,人都说慈不掌兵,苏牧确实不适合当统帅,他只能当个谋士,颇有君子远庖厨的意思。 他从二楼一跃而下,似那沙洲上的惊鸿,而后脚尖一点,再次掠过,已经无声地落在了擂台之上。 周遭的高手面色开始凝重,先前与苏牧有过一眼对视的那名老者长眉颤动,将目光停留在了苏牧的身上。 书生的剑招虽然精妙,但终究不是苏牧这等武道宗师的层次,苏牧也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小兄弟,擂台上无论死伤,各安天命,早已签下了状子的,你与自家哥哥情深似海,大家也都有目共睹,按说你执意寻仇也无可厚非,但最起码也要离了擂台再动手吧...” 没有意料之中的强词夺理,也没有想象的那般以势压人,苏牧平淡如常,反而站在书生的立场上来考虑这个问题,一番话有情有理,竟然让人无以反驳。 那书生脸色苍白,心里还想怒吼咆哮,然而胸口的伤势牵扯,才开口就已经吐血了。 苏牧帮着宋乾把伤口包扎起来,而后将之扶起,宋乾面带着歉意,仿佛在担忧苏牧下场之后,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苏牧却朝他投去一个柔和的目光,示意他无需多虑,这才转头看了看那书生,而后探手入怀。 见得苏牧动手,不仅仅是那书生,周遭的高手也都警惕起来,一个个蠢蠢欲动。 而苏牧却只是摇头苦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来,轻轻放在了书生前方的地面上,朝他说道。 “此乃止血疗伤的百固散,效果还不错,你先养好伤,想要报仇就到城南的福隆客店。” 书生微微一愕,苏牧却已经转身,宋乾看了那书生一眼,眼神复杂,跟着苏牧便要离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声音极其突兀地响了起来。 “你自己的擂都没打,就想这么样的走了么,乳臭未干的臭小厮,装什么卵蛋的大侠!” 在裁判官没有宣布之前,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但苏牧打没打过擂,大家可都是有目共睹的。 说话之人显然对苏牧展现出来的手段极其不服,应该不是打擂的新人,而是老君馆的客卿或者供奉。 虽然书生破坏了规则,但也是宋乾不讲规矩在先,既然书生能够为了兄长破坏规则,那么苏牧为了救自己的部下而上擂台,也是无可厚非的。 只是继续往后一看,苏牧没打过擂就想走也不是不可以,可要带走宋乾就有些让人气愤了。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特别是恩怨情仇,一旦开了头,也就变得没完没了,到最后已经无法说清楚谁对的多一些,谁又错得多一些,大家也只是想着能够为自己,多争取一些赢面。 那人或许是出于公愤,或许根本就看不惯苏牧和宋乾这对主仆,总之他从席间暴起,见得苏牧腰间左刀右剑,却只用酒杯,他也没有动用兵刃,身影如黑鹰一般飞上了擂台! 虽然看不清此人模样,但他的身法极其轻盈,轻功显是不弱,内家功夫应该也是到了一定的火候的。 这等样的人物,在老君馆之中能够占据一席之地,也足以服众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争斗,老君馆的内部斗争其实也是激烈非常,大家都想看看别人的底细,所以还巴不得有人出手。 于是便有人开始喝彩叫好,那人似乎更加的志得意满,脚尖刚刚点地,便再次跃起,抬手便向苏牧轰出一掌来! 苏牧也不回头,只是皱了皱眉,手按在刀柄上,但想了想,还是将右手松开,阴阳经内功心法催动,急速运行,他那强大的爆发力催发惊人的速度,整个人化为一道白影,便迎上了那阻拦之人的手掌! “啪!” 二人手掌相击,苏牧纹丝不动,那人却如断线的纸鸢一般,后背砸在擂台的绳柱之上,将那大腿粗的柱子都给砸断,木屑四处横飞! 而那人摔落在地,滚开一丈有余才停下来,偏偏手掌安然无恙,身上也并无内伤,站起来之时,也就后背的衣衫开裂,只是被柱子刮出些许皮外伤,仅此而已! “嘶...”见得苏牧施展如此恐怖的内功,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第四百九十三章 直接简单粗暴 这老君馆势力遍布燕云十六州,馆中卧虎藏龙,可谓群英荟萃,一山还比一山高,强中自有强中手。 这些个江湖人士一个个心高气阔,桀骜不驯,又有谁能够服气谁? 然而苏牧先以掷杯退敌牛刀小试,崭露头角,如今又以深厚精妙的内功,云淡风轻地打退来人,所展现出来的已经不是一般高手所能拥有的功夫底子了! 寻常武夫练些外门拳脚功夫,便敢仗剑走天涯,快意恩与仇,而能够接触到内功心法的,无一不是武林世家或者有着莫大奇遇,从小练武的奇才。 外门功夫同样能够伤敌取胜,但内功心法修炼的却是武道的境界,只会外门功夫,或许也能杀人如麻,可但凡是武道宗师,没有一个不是拥有一身精妙而深奥的内功心法的。 所以,江湖武林就是这么个地方,门槛极低,只要你懂些拳脚,耍得刀枪剑戟,甚至会坑蒙拐骗,都可以入门。 然而想要成为人人敬仰的强者,一门内功心法便是强者与强者之间的分水岭。 苏牧并非想要刻意炫技,而是他腰间的兵器太过惹眼,混元玄天剑乃包道乙的成名神兵,但凡在江湖武林之中有些资历的,谁人不认得这柄道剑? 而草鬼唐刀造型古朴,沿袭唐风,拿出来也是惊世骇俗,苏牧已经遮掩了金印,又经过了简单的易容,不到关键时刻,苏牧并不想动用这些极有可能暴露身份的兵刃。 而同时挎着刀与剑行走江湖的人并不是很多,但也不是没有,只是苏牧还不至于自大到认为,挎着刀与剑会成为自己的专属形象。 那汉子站起来之后,发现自己并无大碍,才知晓自己与苏牧的差距实是天渊之别,想起先前自己还主动挑衅,大言不惭,羞愧难当,低头朝苏牧抱了一拳,灰溜溜掩面下去了。 苏牧的阴阳经功法可刚可柔,刚柔并济,不似北玄武的龙象波若功那么蛮霸炽烈,不显山不露水,却是伤敌于无声无息,让人防不胜防。 既然已经展露了精妙的功夫,他也没觉着自己就能够震慑群雄,而后大咧咧离开,若真是这样,老君馆的面子可就全扫地了。 果不其然,那汉子逃也似地走了之后,又有几个人要上来挑战,他们已经全然忘记了老君馆的规矩,虽然不是苏牧主动挑事,但他们的火气和傲气已经被勾起,断然不可能放苏牧安然离开! 但见得一名老道缓缓起身,鹤发童颜,道骨仙风,手中持了一柄拂尘,背后是一柄刀剑,剑鞘上还缠着红黑两色的细线。 “小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走江湖还是放低了架势,收敛一些的好,老道不忍看你前途尽丧,今日就厚着脸皮,给你点一点做人的道理!” 老道士嘴上说得好听,下手却极其狠辣,一点都不含糊,那拂尘根根立起如银针,竟是被内劲给撑了起来! 拂尘虽然是极其常见之物,但太过阴柔,想要驾驭需要极其深厚的内家功夫,所以敢拎根拂尘出来行走江湖的,要么真不知天高地厚,要么就真是武艺高强之辈。 本以为这老道出手,苏牧会变得更加凝重一些,然而他们终究还是失望了。 苏牧仍旧面无表情,甚至连脚步都没有移动半寸! 这两三年来,苏牧见过的老道士还少吗? 他的便宜师父就是老道之中的老道,人称幻魔君的乔道清,腰间混元玄天剑的前主人包道乙也正是死在他的手里。 或许这位老道士在别人眼中显得越发的高深莫测,可惜在苏牧的眼中,却是不值一提。 苏牧不想吃亏,也不能吃亏,在这老君馆之中,吃亏的下场非死即伤,他还要保存实力,以防备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既然不能妥协,那么也就只能震慑群雄,才足以安然离去了。 打定了主意之后,他也就不再掩藏实力,老道士的内功确实有些火候,堪称登堂入室的境界,而修炼内功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和领悟,做到心境平和,修炼的是气,但同时也是修炼心境的法门。 所以修炼内功的时间越长,年纪越大,内力也就越是浑厚老辣,那么内功运用起来也就越自如,内力爆发的力量也就越惊人。 苏牧虽然每日苦练不辍,但终究还是年纪轻了些,与这老道士比拼内力显然有些力有未逮。 但苏牧除了刀剑和内力,就没有其他的手段了么? 非也! 老道士的拂尘阴柔之极,可灌注内力之后却又尖锐无匹,可刚可柔,又无踪迹可寻,实是棘手。 可苏牧却眉头不皱,眼睛不眨,陡然加速,朝着老道士疾行而来! 那老道士自然看得出苏牧的怯意,但也没想到苏牧不退反进,拂尘陡然刺向苏牧的脸面,临近却又根根炸开! 苏牧冷笑一声,侧身避过拂尘,一拳轰向老道士的太阳穴! “这…这也太无赖了!”看客们本以为老道士胜券在握,谁知苏牧如此无赖,见得人家施展外门功夫,就用内力来对付,见得内力比自己强的,又用蛮力来对付老人家! 那老道士却没有太多的惊讶,毕竟行走江湖之人,能够走到今日这一步,哪个没多几个心眼,更何况他这等纵横江湖数十年的老古董! 他能够跻身老君馆供奉,并稳坐泰山,可不是靠穿上道袍坑蒙拐骗的! 但见得老道士脸色瞬间泛起赤红之色,偏头躲过苏牧的拳头,那拂尘软下来,便如无数银蛇一般缠住了苏牧的手臂! 他只是这么一拖,拂尘便如无数钢丝,死死箍住苏牧的手臂,苏牧的手袖都嗤嗤裂开了! 眼看着他就要将苏牧的手臂给勒断,后者却往前一步,撞入了老道士的怀中! 老道士知晓自己力气不济,很小心地防着苏牧,可没想到苏牧用一记重拳就诱骗他施展拂尘的绝技,那拂尘确实禁锢了苏牧的右手,可同时也拉近了苏牧与他的距离,更是将两人连在了一起! 他本以为凭借自己的拂尘,能够第一时间将苏牧的手臂绞断,谁知苏牧竟然拼着右臂不要,与他玉石俱焚! 人都说讲道理的怕耍无赖的,耍无赖的怕耍横的,耍横的怕不要命的,这苏牧不仅打法无赖,竟然还豁出性命一般疯狂,这让老道士如何不惊骇! 事实上苏牧也没有老道想象之中那么拼命,他早已用内力护住了手臂,便是老道士全力施为,都不能将他的手臂绞断。 而他那一拳也不过是幌子,他的拳脚功夫并非大开大合的霸道路数,他真正的杀手锏是相扑和关节技! 老道士想要拖扯拂尘,却被苏牧反手将拂尘扣住,而苏牧眼看着就要撞入他的怀中! “撒手!” 一直闭目养神的那名首席老者见得此状,连忙提点道。 从最初之时他与苏牧隔空对望那一眼开始,他便对苏牧产生了极其浓烈的警觉,这是武道宗师特有的敏锐感知,常人很难理解这种玄妙的直觉。 之所以让这些人胡闹,只是因为他想要看看苏牧的底细深浅罢了。 可他也没想到,苏牧的手段竟然层出不穷,直到如今,连这个老道士这样的供奉级高手都出招了,竟然还没能逼得苏牧动用兵刃! 从苏牧挥出那一拳开始,他就已经察觉到了苏牧的真正意图,他不得不佩服苏牧,小小年纪竟然就有这等样的战斗智商和战斗经验,若不是久经厮杀,是绝不可能积累这么深厚的对敌厮杀功底的! 所以他很清楚,一旦让苏牧近身,老道士也就算是彻底败了,情急之下,他下意识便出口提点。 可终究还是晚了,老道士能够感受到苏牧的杀机,但他还是迟疑了一下才松手。 因为拂尘是他身份的象征,是他的本命兵刃,若连拂尘都保不住,又如何对得起他先前的高人风范? 难道要他开口就要教苏牧做人,才短短两三招交手,就把自己的拂尘都给丢了? 可惜一念之间便是天堂地狱,在他看来松开拂尘事关面子,可在苏牧以及那名老者的眼中,松不松开拂尘,却决定着胜负与生死! 就因为他这一瞬间的迟疑,苏牧已经近身,左臂如猿,箍住老道的腰肢,双脚扎根,猛然一拧腰杆,便将老道高高举起,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直接!简单!粗暴! 全场寂静! 那兄长被宋乾杀死的书生,本对苏牧还怀恨在心,总想着伺机暗算,如今见得这一幕幕发生,心里头再是不甘,也不敢轻易下手了。 而宋乾第一次见得绣衣指使军老祖宗动手,没想到老祖宗果然如同传说之中那般,威武霸气,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这老道士长年练武,虽然年纪大了,但身子骨还算硬朗,再加上有内力护体,虽然被摔得惊天动地,事实上并没有受太大的伤。 苏牧也没有伤他的意思,否则早先也不会对那名挑衅的汉子手下留情。 他也知道,自己还没有将老君馆打通关的本事,若不留下一线善缘,是走不出这老君馆的。 事实也确实如同苏牧所料那般,若非他并不想主动挑事,只是想一走了之,那首席上的老者早就出手了。 眼下他的身份或许还没有暴露,仍旧还有回旋的余地,可如果他对这些挑衅之人赶尽杀绝,势必会激起更加强烈的公愤,想要离开可就难如登天了。 他就是要营造一种单枪匹马,任你们无理取闹,任你们如何欺压,我都能够游刃有余地化解,但并无伤人之意。 如此一来,道理就在他这一边了。 江湖人讲规矩,自然要讲道理,只不过他们讲道理的方式并不是口头说说,而是拳脚刀枪上见真章罢了。 苏牧就是在用自己的拳脚来讲道理,而且道理必须在他这一边! 于是他松开了手,地上那老道士羞得无地自容,只能讪讪退了下去。 远处首席之上那老者轻叹了一声,仿佛看透了苏牧的心思,他缓缓走出人群,笼着双手,佝偻着身子,细细地审视着苏牧。 “留下真名,你就可以离开了。”那老者如是说道。 第四百九十四章 大供奉 作为老君馆的首席大供奉,元泰坐镇幽州老君馆多年,可以说是老君馆的创始元老之一,在老君馆拥有着毋庸置疑的至高地位。 他为人谦和,并无太多架子,也喜欢跟老君馆这些个新人坐坐聊聊,很多时候他都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颇有“微服私访”的意思。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了解这些人对老君馆的真实看法,虽然他不是最终的决策者,但仍旧拥有着极大的权柄,与大掌柜不同,他是真的将老君馆当成了自己的家,他的半生都奉献给了老君馆。 他可以为老君馆礼贤下士,但绝不容许苏牧这样的高手,扫了老君馆的面子,无论道理在谁的手里,都不行! 以他老辣的江湖眼光,自然看得出苏牧藏头露尾,事实上他也没有太大的把握能够拿下苏牧,即便能够拿下,他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而老君馆还需要他坐镇,自己受伤倒是无所谓,可因为自己受伤而使得老君馆陷入危机,元泰是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所以他还是决定退一步,只要苏牧不是蠢人,就会接受他的提议了。 可惜他还是想错了,苏牧的武艺已经比所有新人都高,甚至比所有的供奉和客卿都高,与他这位大供奉都不分上下,他来老君馆又岂会是为了加入他们的队伍? 来老君馆的只有两种人,要么是为了加入老君馆,要么就是心怀不轨来者不善。 苏牧很显然是后者,这样的人,又怎会轻易吐露自己的真名? 元泰只是转念一想,便发现自己这句话很多余,许是自己心中羁绊和顾虑太多,竟然说了浑话。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他的心境被苏牧动摇了,因为苏牧的出现,已经威胁到了老君馆,他能够感受到苏牧的强大,所以开始畏首畏尾,这可不是好苗头。 还未动手他就比苏牧多了一层顾虑,这显然对他极其不利,所以他反倒存在最后一丝希望,期盼着苏牧能够说出一个假名,让双方都有台阶可下。 对于一个武道高手,坐镇老君馆多年的人来说,这种想法实在很丢人,可为了老君馆大局着想,这却又是最好的结局。 然而他到底还是想错了,对于苏牧而言,吐露真名跟直接动手并无太大的差别。 因为到了老君馆大供奉这等档次的人物,绝对能够接触隐宗的事务,自然也就知晓他苏牧的名头。 在他看来,元泰这句话已经表明了老君馆的态度,今夜他是很难全身而退了。 苏牧朝宋乾微微点头,后者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退到了一边。 元泰负手而立,看着苏牧转过身来,看着他交叉双手,右手握住左腰的刀柄,左手握住了右边的剑柄。 这种起手式有些怪异,并非中原的风格,却给了元泰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 他知道苏牧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于是他缓缓走到前边来,而他身边的侍从已经将他的武器呈了上来。 元泰已经六十余岁,身子骨虽然硬朗,但终究经不起岁月的侵蚀,苍老而佝偻,可当他拿起那柄金瓜大锤,却有一股威严的气势渗透弥散开来,仿佛尘封了许多年的老酒,突然被拍开了封泥。 那金瓜大锤成色保养得极其不错,看样式应该是后汉的宫廷之物,而元泰随意垂手,举重若轻地拎着几十斤重的金瓜,竟然没有半点绿林莽夫的气质,反倒有种捍卫宫廷的庄严气态! 单从元泰的架势,就能看出他的身份来历,以他的年岁,后汉灭亡之时,或许他还只是个孩童,但后汉余孽一直在四处躲藏,意图复辟,或许他就是保护皇室流亡的卫士之一了。 他能够为老君馆做事,有没有一丝可能,当初后汉的余孽,跟隐宗其实有着牵扯不清的关联? 不过这种陈年旧事,苏牧也不会去深思,眼下也不是推敲这个的时候,因为他对隐宗的实力已经有了大体的一个概念了。 他看着元泰,迟疑了一下,终究松开剑柄,抬起左手,用袖子在面颊上抹了一把。 “果然是你!”当苏牧露出真容之时,元泰双眸微眯起来,如同昏沉沉的迟暮虎王,突然感受到天敌一般! 他并没有老眼昏花,相反的,若说这老君馆之中有人怀疑苏牧的真实身份,那么这个人必定就是他元泰。 只是他终究太过求稳,保护着后汉皇室漂泊流亡这么多年,已经磨掉了他的霸气,只剩下谨小慎微的稳重,所以他想让苏牧离开。 若苏牧在老君馆大闹一场,无论结果如何,对老君馆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然而苏牧已经露出真容,老君馆之中有许多供奉和客卿都是老江湖,只看苏牧脸上那两道金印,便知晓了苏牧的身份来历。 他们或许没有资格接触隐宗的机密,但隐宗很多布局和行动其实都很有针对性,所以他们虽然知道的内情不多,但都知道苏牧是敌非友,这也就够了。 “苏某只是想见馆主一面,并无恶意。”苏牧一开口,老君馆的人顿时沙沙吵杂起来,他们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而复杂,因为即便他们这些绿林莽夫,都会念一两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更听说过苏牧与方七佛之间的恩怨纠葛! 以元泰的性子,能不动手自然最好,但可惜的是,苏牧的要求已经超出了他的底限。 虽然他是老君馆里头的元老之一,虽然新任馆主只是个黄毛丫头,但馆主就是馆主,下属就是下属,这是他数十年保护后汉皇室逃亡,浸透到骨子里的等级观念,根深蒂固,无法动摇。 他是下属,自然要为主子分忧,虽然对于新任馆主的很多决策,他并不赞成,甚至对馆主的就任感到非常不满,可馆主已经定下,他就必须服从,又怎能将苏牧踢给馆主来措置? “馆主见不见你,那是馆主的事情,但想要询问馆主的意思,先过了老夫这一关吧。”元泰的声音已经跟他的面容身材那般苍老,透着一股风中残烛的无奈,却又带着迟迟不肯熄灭的倔强。 苏牧心中也生出一股敬意来,便不再说话,朝元泰点了点头,而后按住刀柄,一步步走了过去。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由疾行便狂奔,却给人一种清风过堂的优雅感觉。 两人之间距离不过三丈,苏牧倏然而至,交叉着的双手同时拔出刀剑来,在元泰的身前斩出两道交叉在一处的“乂”字寒芒! 元泰深深吸入一口气,身子仿佛干瘪的羊皮囊一般鼓胀起来,手中金瓜竟然嗡嗡作响! 他后撤了一步,双手紧握金瓜,猛然旋转了数圈,而后如旋风一般朝苏牧发动了攻击! 苏牧早先推测这金瓜该有几十斤,那是建立在金瓜是空心的基础上,可如今看来,那硕大的金瓜竟然是实心的,少说也有百来斤! 那金瓜抡起来,不似元泰拖着金瓜,反而像是元泰被金瓜的惯性拖着,往苏牧这边方向飞旋! 直到苏牧的刀剑斩出,元泰才陡然停住,那金瓜仿佛狂怒奔跑的大象突然被拉住一般,仿佛奔腾的怒海狂潮突然被堤坝拦住,积蓄了无匹的巨力! 拳怕少壮棍怕老郎,按说老年人不该以力量见长,更重技巧和经验,可元泰却施展出来惊人的力量,仿佛那即将入土的干瘦身体之中,储存着这辈子所有的力量一般! “叮!” 苏牧的刀剑同时斩在金瓜之上,竟然只发出一声脆响,而元泰的金瓜火星四溅,却又分毫无损! 苏牧如穿花蝴蝶一般倒掠而出,双脚轻点地面,如反弹的箭簇一般,再度往前冲击! 元泰的金瓜虽然势大力沉,但却笨重迟缓,而苏牧的优势在于速度和爆发力,按说苏牧极其克制元泰,这场战斗根本就没有任何悬念。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垂垂老矣的元泰却仿佛拥有用之不竭的力气一般,举起金瓜便是一顿乱砸,根本没有章法踪迹可循! 苏牧往前急冲,再次被击退,而元泰仍旧保持着强势,在苏牧飞退的同时已经飞旋过来,在众人眼中,元泰与那金瓜就像拴在绳子两段的两颗铁球,被甩到空中一般,元泰借助金瓜之威,金瓜又倚仗元泰之力。 苏牧刚刚停在擂台的边缘,那金瓜紧跟着落下,苏牧前脚刚躲避,金瓜后脚毫无悬念就将擂台砸塌一大块,一老一少彻底掉转过来,元泰倒成了一力降十会的那个! 众人见得大供奉如此强势,与先前的垂垂迟暮形成及其鲜明而强烈的对比,心里也是惊骇不已,这就是大供奉的实力! 苏牧的心里头也在惊诧,这老者竟是以力量见长,可要知道,随着年纪的增长,身体会不断衰弱,而力量也就随之下降,这元泰仍旧能够力大无穷,怕是有着特殊的内功心法来支撑了。 若是如此,只要扰乱元泰的心境,他的内功运行就会紊乱,力量也就随之消失,金瓜之威便不攻也自破了! 苏牧早就看出元泰的实力比自己要强一分,却没想到老人家竟然强在力量之上,他本打算用力量来压制对方的战斗策略也就不管用了, 眼下被逼得节节败退,心思飞转,便想出了扰乱对方心神的法子来! 打定主意之后,苏牧飞退出十数步,而后倏然站定,却是将草龟唐刀咬在嘴里,将混元玄天剑插在了前面的地上。 而后他的双手捏起莲华道诀,口中默念起咒语来! 众所周知,苏牧手中的混元玄天剑乃是江湖武林之中成名已久的神器,乃是包道乙的道剑,据说包道乙曾经御剑杀人于百里之外,难不成苏牧竟然也练成了这等神鬼莫测的绝世武学?!!! 众人的惊呼声传入耳中,元泰虽然呲之以鼻,但人越来就越迷信,他也不敢说这世间没有御剑之术,因为武道宗师已经能够催发内劲,隔空伤敌,又有谁敢说,没有些许武道奇才,能够利用内劲外放来驾驭外物? 如此疑虑之时,苏牧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胜出 早在烈火岛之时,师父乔道清就已经跟苏牧分享过这个创意,事实上苏牧对于御剑术这等玄之又玄的东西,是如何都不相信的,武功跟仙法,还是拥有着无法逾越的天地鸿沟的。 但对于一名穿越者而言,他很明白在这个普遍迷信的时代,这种故作玄虚的东西,会引来多么巨大的轰动效果。 所以他一直都在钻研,如何才能够利用御剑术来装神弄鬼,哦不对,是用御剑术来震慑八方。 他所谓的御剑术也是借鉴甚至照搬了乔道清的创意原理,不得不说,幻魔君乔道清在装神弄鬼这方面,绝对拥有着常人无法置信的天赋以及天马行空异想天开的想象力。 这种御剑术严格来说应该称之为控剑术,其实就是绳镖的延伸版,利用极其细小的钢丝来牵引宝剑,以达到操控的目的。 当然了,首先以大焱的工业技术,想要获取如此细微而坚韧的钢丝,就需要花费极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好在苏牧在皇城司拥有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这倒没有成为太大的难题。 而后便是无数次的练习,熟能生巧,熟到连自己都忘记钢丝绳的存在,以达到操控“飞剑”如臂使指的境界。 虽然这种华而不实的技艺,只能用来震慑敌人,甚至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遇到耳聪目明感知敏锐的对手,很快就会察觉到钢丝绳的存在,但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就在那么短短的一瞬间。 这一瞬间的震撼和失神,便足以让苏牧反败为胜! 所以他很刻苦和拼命地练习这种被雅绾儿和扈三娘称之为胡闹玩耍的手艺,而且目前为止还没有在对敌之中正式使用过。 可面对元泰这种武道宗师级别的高手,面对这种足以碾压自己的对手,他绝不能够以常规的打法来战斗,因为对方无论是战斗经验还是战技战术都比自己要强大而深厚。 想要取胜只能剑走偏锋出其不意,而元泰这样的老古董,已经古井不波,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能够撼动他心神心境的事物,其实已经不多。 所以苏牧第一时间便想到了控剑术! 装模作样地念了一串自己都听不懂的咒语之后,苏牧捏着法诀便往前急冲,因为咬着草鬼唐刀的缘故,含糊不清地念着咒语之时,他的口水都流到了刀刃之上,看起来其实并没有那么的洒脱。 但他需要将唐刀放在身边,而且能够触手可及,否则一旦控剑术没有起到该有的效果,他就要品尝失败的苦果了。 元泰也担心苏牧真的懂得御剑术,因为从苏牧过往的履历来看,此子每每在关键时刻,总能出乎意料地逆转局势,而且手段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 既然防不胜防,那么就彻底放弃防守,对于元泰这样的老强者而言,进攻才是最佳的防守,这样的道理他还是非常清楚的。 所以他继续抡起金瓜,朝苏牧展开了最为凶猛的攻击,势必将苏牧的气势压下去,让他根本就无法施展御剑之术! 苏牧陡然停止脚步,啪一声合兵双掌,双手食中二指并为剑诀,高举过头顶,猛然隔空朝元泰斩落下去! 所有人都睁大了双眸,这可是武林之中未曾发生过的奇事,他们又岂能错过这等见证历史的时刻! 当苏牧身后一丈开外那柄混元玄天剑陡然升起,越过苏牧头顶,如同天将神器一般朝元泰飞落之时,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 “真的有御剑之术!” “人都说他是幻魔君乔道清的关门弟子,看来怕是真的了!” “这…这可是神鬼谪仙之术啊!”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心中一直不安的元泰终于寒毛竖起,心神终于大乱! 他不是痴迷武道之人,对于自己的技艺其实并没有刻意去修炼,而是数十年的流亡生涯,一次次绝地逢生的厮杀,磨砺出来的过硬本事,而修炼内功,更多是为了平复他心中的杀戮戾气。 甚至于他的金瓜在武林之中并不多见,也没有太多的套路可言,也正是因此,他手中这只金瓜才能够纵横北地草莽数十载。 可内功越修炼,心境越是开放通透,视野格局也就越是广阔,对人世间的领悟也就越是深刻和玄妙。 这就好比后世的诺贝尔奖得主大部分都是有神论者,因为越是去挖掘,越是去探究,就越懂得敬畏,对未来,对未知事物的敬畏。 所以他对御剑之术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反而比所有人都要相信,只是他用呲之以鼻来掩盖自己心中的不安,也算是掩耳盗铃罢了。 可当苏牧真正施展开来,那么他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便看出来破绽,当那飞剑斩落之时,他仍旧禁不住心神震撼动摇! “铛!” 飞剑斩落在金瓜之上,迸出火花来,而苏牧已经揉身而上,一把接住反弹回来的混元玄天剑,右手则取下口中的草鬼唐刀,整个人扑杀到了元泰的跟前! “嗤!” 当苏牧如风一般与元泰擦肩而过之时,顿时传出一声脆响! 因为所有人都鼻息凝神,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让人匪夷所思的一幕,故而这一声脆响格外的刺耳! “咚!” 金瓜砸落在地,竟然砸出一个凹坑来,而元泰的双手,只剩下半截厚重而切口平整的木柄,在他的左胸处,衣物早已被抹开,血迹一下就涌了出来,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嘶…” “大供奉…竟然败了!” “那可是飞剑啊,又岂有不败之理!” “这苏牧竟然强大如斯,俨然已踏入穷究天人的地步了么!” 元泰没有将这些议论声听入心里,虽然他的心境早已再度平复,虽然左胸的伤口并不能让他皱一皱眉头。 他终究还是叹息了一声,因为苏牧对他同样是手下留情,左胸的伤口看似恐怖,其实并没有伤及内里,而苏牧完全可以将他当场格杀的! 元泰并没有感激苏牧,并非因为战败之后的不甘和愤怒,而是他很清楚,苏牧若真杀了他,非但不能震慑群雄,反而再也走不出老君馆了。 再者,苏牧想要见馆主,若将他这个大供奉给杀了,漫说见不到馆主,即便见到了馆主,相信也没有什么好结果吧。 对于苏牧使用控剑术这种小伎俩,颇有胜之不武的感觉,可元泰不是寻常武者,他是深刻领悟到胜负与生死之间区别的,所以他能够体谅苏牧。 这也正是他叹息的原因之一,对于苏牧这个敌人,他竟然没能够生出太多的敌意来,这样会让他感觉很怪异,但深思一番,却又合情合理。 于是老君馆的大供奉元泰,也没有理会胸口上的伤势,更不去看地上那个被斩落的金瓜,他走到了苏牧的前面来。 “你且稍等,老夫通禀馆主一声。” 苏牧没有太多的意外,只是慢慢将刀剑收入鞘中,朝元泰微微抱拳:“那就麻烦老哥哥了。” 元泰刚要转身,苏牧原先所在的二楼房间里头,却是传出一个声音来。 “不用了,直接上来吧。” 元泰微微皱眉,而苏牧却大惊失色,那老君馆馆主马四娘,竟然一直呆在二楼的雅间,甚至就呆在自己的身边?!!! 苏牧虽然并未将那些陪侍的女子驱赶出去,甚至还同宋乾逢场作戏,以求遮掩身份,可他终究有些心不在焉,竟然没能察觉到马四娘的存在! 作为老君馆的馆主,更是隐宗在人间行走的代理人,马四娘与那灰衣老者都堪称神秘。 不用说,马四娘绝对只是个化名,而藏头露尾的她,对易容之术自然不会太过陌生,甚至于她的易容术,俨然已经达到了燕青的水准,否则苏牧又如何看不出来! 一想到打从一进门就已经在别人的监控之中,自己的所作所为被马四娘当成猴戏来看,苏牧心里没有愤怒,只有后怕! 因为事情从一开始就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他却全然无觉,若马四娘想要对自己动杀手,说不得早就动手了。 可笑的是苏牧竟然还在考量各种因素,想要全身而退,在马四娘的眼中,自己怕也只是个大笑话罢了! 念及此处,苏牧只能无奈苦笑,让宋乾先回去,自己则上了二楼雅间。 老君馆的人也怕宋乾回去报信求援,但元泰却果断将宋乾给放了出去。 因为苏牧是个聪明人,不会看不出馆主释放的善意,再者,苏牧就在老君馆里头,他们的援兵即便来了,投鼠忌器,也做不了什么。 苏牧心情复杂地走上二楼,他的脑海之中不断浮现先前那些个女子的面容来,想要找出马四娘的蛛丝马迹。 可让他感到诡异的是,他只记得一股浓浓的脂粉味,对那些女人竟然没有半分印象! “许是从一开始就放了迷香,用以分散注意力,好让她的伪装全无破绽吧…”苏牧如此思考着,便来到了二楼的雅间。 雅间已经收拾过,里头的宴席早已撤下,换上了散发着木头清香的茶几,一名女子正在素手煮茶,摇曳的灯火之下,那女子一袭红衣,显得格外的惹眼。 苏牧缓缓走过来,也不问话,径直坐到了那女子的对面,前倾着身子,没太多礼貌,直接打量起那女子的长相和身材。 这马四娘竟然也没有太多的反感,反而微微笑着,任由苏牧放肆地打量。 “怎么样,本姑娘长得还算过得去吧?” “嗯…脸蛋不错,就是要小心飞机…”苏牧不怀好意地扫了马四娘的胸脯一眼,故意加重了飞机二字,想要看看对方的反应,用的是飞机场的梗。 而马四娘却只是笑骂了一句:“你来这么久了,一直都这么贫么?” 苏牧见得她对自己的言语没有任何质疑,竟然还能如此顺畅的答话,顿时激动得直起了身子! “你…” 他嘴唇翕动着,久久说不出话来,虽然早已做足了心理准备,可当他真正面对这一刻之时,仍旧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我可以抱抱你吗?”苏牧眼中泛着泪光,如是问道。 第四百九十六章 馆主 这已经不是他乡遇故知的问题,苏牧与这个化名马四娘的女人,根本就未曾相识,可苏牧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一个人竟然能够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如此强烈的感觉,仅仅只是因为,她有可能与自己来自于同一个时空! 因为激动,他竟然变得语无伦次,更是暂时将马四娘的身份都彻底抛到了脑后。∑頂點小說, 然而马四娘却镇定十足,她只是笑了笑,朝苏牧说道:“你不会想抱我的。” 苏牧这才回过神来,重新坐回席上,接过马四娘递过来的香茗,喝了一口,稳了稳心神。 “你也不要太激动,我会觉着我家先生太高看了你的。” “你家先生?” “对,你也莫以为我是你们家乡的人,我家先生也喜欢说怪话,所以我才知道你家方言的意思。” “你家先生现在何处?” “我家先生想在何处,就在何处。” “那你家先生姓甚名谁?” “我家先生想姓什么就姓什么。” “那我明白了。” “那说明我家先生确实没有高看你。” 一段简单却又不简单的对话,就这么结束,马四娘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朝苏牧补充了半句:“也没有低估你…” 苏牧的激动终于彻底平复了下来,他有些失望,因为这马四娘并不是他想象之中的另一个穿越者。 但他的激动并没有错,因为马四娘背后那个先生,应该就是一个穿越者!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苏牧也一直相信,除了他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人穿越到这个时空来,可惜他苦苦追寻,终究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眼下倒是找到了一个,却又让他生出巨大的挫败感和不安。 他苏牧绝对不是一名合格的穿越者,甚至可以说混得很苦,很拼命。 如今虽然开始拥有了自己的势力,并被皇帝所重用,但相比之下,自己实在太弱了。 如果他猜测没错的话,马四娘口中那位先生,应该就是隐宗的高层,甚至宗主都极有可能! 而从马四娘说话的语气,以及她适才的话语,可以推断这个先生应该年纪不大,否则也不会跟马四娘调侃“飞机场”这一类的话语。 再者,从马四娘表情神色之中透露出来的甜蜜和倾慕,应该可以确定,这马四娘就是那位先生的后宫女子之一。 自打穿越重生以来,苏牧先在摩尼教睦州分舵的死亡训练营挣扎求生,回到杭州之后又经历了生死大战,不断被石宝等摩尼教高手追杀,而后又碰上了方腊和方七佛的起义,再来就是各种江湖武林和庙堂沙场的倾轧和厮杀。 他绞尽脑汁,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每都要豁出性命来拼搏,而且每日每夜都苦练武艺,生怕自己一着不慎就全盘皆输,落得个身首异处。 好不容易决定要替这个时代做些事情,才发现竟是如此的困难重重,终于有了绣衣指使军等等人脉势力,却发现别人早已逆天地成为了隐宗的宗主。 更甚者,他还在猜测,说不得这隐宗宗主跟他一样,一直在搜寻其他穿越者,他的身边极有可能汇聚了好几个甚至一群拥有不同技能的穿越者,否则又如何解释隐宗如此强大? 当然了,这些都只是他的推测,只是不幸的是,他竟然要跟如此强大的人做对手。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穿越者,他没有金手指,更没有主角光环,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用后世的话来说,他只不过是个勤奋一些,卖命一些的**丝罢了。 可这个时代,让他拥有了归属感,他的父兄,他的袍泽伙伴,他的女人们,都是他需要去守护的对象,他甚至想让这个奢靡却又绚烂的时代,得以延续下去,不再发生未来不久即将来临的耻辱历史! 对抗历史社会发展规则,已经让他顶着巨大的压力,如今他连对历史轨迹那点前瞻优势都没有了。 而就是这个时候,突然出现这么强大的对手,若说苏牧心里仍旧还有底气和信心,那是骗鬼都不信的。 然则不安归不安,在苏牧的字典里可以有认输二字,但绝对没有放弃二字! 认输和放弃,有时候可以是同一个意思,但有时候又有不同,暂时的认输,正是因为不想放弃更为远大的理想! 暂时的服软,是因为不想放弃自己生存下去的权力! 懂得妥协的人,才能握住时机,赢取最后的胜利,便如同勾践韩信一般。 看着马四娘,苏牧突然有种无奈的感觉,因为他想起了官家赵劼交给他的任务。 马四娘便是这次任务的目标,然而直到此时苏牧才终于知道,这位马四娘,只不过是那位先生身边的其中一个女人罢了。 谁知道这位先生身边有多少女人?谁又知道这位先生的麾下有多少奇人异士? 仅仅只是从一个老君馆的势力,便能猜测出,那位先生,极有可能是隐宗宗主的男人,会是多么的强大。 官家是显宗的宗主,可他下达的命令却也只是到了马四娘这个档次,是管家不想与苏牧交底,还是说官家另有打算,或者是说,这位显宗宗主,也只了解到了马四娘这个档次? 若是后者,那么苏牧可就真的要失望了。 而且他认为,最后一种的可能性极大,因为赵劼虽然是大焱帝国的天子,是显宗的宗主,但与隐宗的势力相比,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从哪里可以看出这一点? 首先,大焱皇朝都这么多年了,竟然来涿州和幽州都没有收复过,数十年如一日地忍受着辽国的欺压和西夏等国家的骚扰。 而隐宗的人则已经将势力的触角延伸到了燕云十六州来,并遍布燕云大地,就成果而言,这样的效果,绝对要比坐拥数十万军队的大焱朝,还要强大! 再者,如今也无法确定隐宗是否将势力延伸到了西夏吐蕃回鹘大理等等周边国家,若真是如此,那么大焱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苏牧不明白隐宗的人为何如此热衷于挑起战争,为何一定要推翻大焱,但他知道,隐宗已经强大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显宗能够收复燕云还好说,若在燕云的战争失利,那么隐宗趁火打劫,大焱可就难保了! 心思飞速流转,苏牧仿佛挖出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几乎要将他的思绪吞噬掉一般。 越是调查,越是接近隐宗,他对隐宗的那种恐怖实力的认识就更深刻,对隐宗的忌惮也就越发浓重,这也给苏牧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这么一想,面对马四娘,苏牧也就没有太多的压力了,因为纵使她是老君馆的馆主,纵使她在江南搅风搅雨,但她终究只是个女人,是那位隐宗宗主的女人。 或许她同样能够呼风唤雨,同样能够给苏牧造成极大的阻碍,但有了那位因宗宗主在后头,对比之下,苏牧对马四娘也就没有那么的高看了。 虽然明知道在她身上也问不出什么来,但苏牧还是不想放过这样的机会,因为在她拒绝回答或者用虚假的答案来欺骗你之时,同样能够透露出一些信息来,让你反面推敲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苏牧经过了短暂的失神之后,突然又问道:“你们想扶植女真?还是西夏?” 这个问题很大,很不着边际,也很突兀,但苏牧很清楚,马四娘肯定清楚那位宗主的布局,否则也不会将燕云的势力都交给她来打理。 从元泰等人的神色之中,苏牧已经看得出来,老君馆的这些供奉和客卿,显然对马四娘这位馆主并不是很买账,所以老君馆看似强大,或许在燕云区域的处境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好。 对于苏牧的突然发问,马四娘果然微微怔了一怔,但旋即恢复过来,朝苏牧笑道。 “苏先生,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我家先生说了,终究有跟你见面的一天的。” 苏牧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而后他又问道:“你家先生的姓名不能透露,你的总可以吧?” 马四娘闻言,并没有太多的意外,迟疑了一下,还是平淡地开口道:“我叫马娘姒...” “马粮食?” “马——娘——姒!” 看着马四娘被气得有些恼羞成怒的小女儿姿态,苏牧也是得逞一笑,只不过他心头是如何都笑不出来的。 因为临行之前,官家曾经交待过,若不杀而招纳,便给这位马四娘赐以国姓。 马四娘这个化名,应该是将名字马娘姒调转过来而已,但如果按照官家先前的想法,能够招纳这位马娘姒,赐以国姓,那她可就变成赵娘姒了。 赵娘姒这个名字听起来似乎很陌生,可赵良嗣却让人记忆深刻! 这位赵良嗣本名马植,地道的辽燕人,本是辽国的南面官,而后童贯伐辽,他与童贯暗通款曲,献策结好女真而伐辽取燕,跟着童贯班师回朝,遂改名为李良嗣,而后被大焱官家赐赵姓,便是赵良嗣! 若没有赵良嗣献策联合女真伐辽,也就不会出现金人南下,攻陷汴京城,掳掠二帝北上的靖康之耻! 苏牧收到这个任务之后便产生了怀疑,与燕青取得联系之后,便让他私下打听关于马植的消息,可燕青的调查结果却是,马植早已死在一场大火之中。 苏牧本来打算放弃这条线索,没想到马四娘的本名居然叫马娘姒,而且隐宗正跟女真眉来眼去,说不得这马娘姒就是将赵良嗣取而代之的那个人! 女真如今的局势不明,苏牧也并不担心马娘姒会横插一脚,他之所以惊诧担忧,是因为他察觉到了一个问题。 那就是除了自己扰乱了历史轨迹,产生了蝴蝶效应之外,那位神秘的隐宗宗主所引发的连锁反应,应该比自己的更加严重! 这就使得局势更加的错综复杂,越发不可预判!这会使得他的筹谋变得更加的困难,在劣势的情况之下,无疑是雪上加霜! 面对这个极有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大麻烦的女人,苏牧有些凝重地直视着她,问道。 “你打算如何措置我?” 第四百九十七章 马娘姒 “你该如何措置我?” 当苏牧对马娘姒说出这句话之时,其实已经将自己放在了一个任人摆布的极低姿态,这也恰恰说明,连他自己都认为无法走出老君馆,起码在马娘姒看来,基本情况确实如此。 但她也很清楚,在苏牧这件事上,她没办法自作主张,否则她早已将苏牧杀掉了。 即便像元泰这样的老人,对马娘姒的上位很是不认同,但在对待苏牧的事情上,却保持着惊人的一致。 因为他们都知道苏牧极具威胁,留下来只能是个祸害,奈何那位先生许是顾念同乡之谊,执意要保住苏牧的性命,他们也不敢违抗命令。 而苏牧询问马娘姒,其实本质上还是在试探那位极有可能是隐宗宗主的穿越客,对他苏牧的态度。 他应该很清楚一名穿越者是多么的可贵和罕有,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杀苏牧的,而且像他这样的人物,已经攀登到了足以左右这个时代走向的位置,拥有着毋庸置疑的尊威和高傲,即便苏牧同样有些资源和手段,在元泰马娘姒等人看来已经极具威胁,但对于这位宗主而言,显然苏牧还是不够看的。 马娘姒并没有让苏牧等太久,她家先生确实没有要杀苏牧的意思,但也嘱咐过她,让她对苏牧进行一番考验,以决定苏牧的去留和生死。 于是她用袖子掩着,极其端庄地喝了一口茶,而后朝苏牧说道。 “幽州老君馆大小供奉和客卿统共一百零四人,幽州城里头有辽军和汉儿军等等五万有余,能不能走出去,看你自己的本事。” 苏牧微微一愕,没想到马娘姒竟然如此简单粗暴,若她将自己的身份泄露出去,苏牧便是插翅也难飞啊! “你我相距不过三尺,若我绑着你,你觉着我能不能走出去?”苏牧别有深意地盯着马娘姒,后者却只是娇媚一笑:“主意倒是不错,绑着我能走出老君馆,但绝走不出幽州,再说了,你就一定能绑住我?” 马娘姒那纤细的中指柔软至极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那位置上还残留着她的唇印。 按说这一幕对男人们来说该是极具视觉冲击的,特别是在女人们普遍内敛的这个时代,然而苏牧却并没有太多的享受,因为他感受到了马娘姒毫不掩饰的杀意! “炉子里的息魂香,茶里的叩骨散,糕点里的落仙药,连这盆装点用的恶蛇兰,如果你觉着这样就能够对付我,也太小瞧我苏牧了。” 马娘姒机关算尽,房间之中的布局竟然全部让苏牧给点破,当下也是有些愤懑,以他们对苏牧的调查,不会不知道苏牧师从乔道清,对用毒一道有着极其深厚的功底,然而她没想到,苏牧竟然已经精深到了这等地步。 看着马娘姒咬牙切齿的表情,苏牧反倒笑了:“你可知道我身边有个懂下蛊的丫头?” 苏牧如此一说,马娘姒顿感全身发痒,柳眉倒竖,指着苏牧气道:“你,你卑鄙!” 她可是很清楚蛊毒有多么的恐怖,当初在江宁,巫花容对转运使司那些人手的所作所为,马娘姒可是亲眼见过的! 原本她并未察觉什么,可听得苏牧这么一说,全身肌肤顿时紧巴巴地,浑身都不舒服,特别是脸颊上**辣一片,慌忙让人取来铜镜,只扫了一眼,他便将铜镜丢向了苏牧的脸面! “你竟然敢给本姑娘下蛊!” 马娘姒本想着暗算苏牧,从苏牧进门开始,她就布下重重毒药,却没想到苏牧早已识破,将计就计,那些毒药非但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反而让他偷偷给自己下了蛊! 她飞速地回想着两人见面之时的情景,根本没放过任何一丝细节,却如何都想不起何时跟苏牧有过身体接触。 在她看来,蛊毒这种东西虽然玄之又玄,但苏牧没机会在饮食之中下蛊,更没有接触过她的身体,他又是如何下的蛊,难不成只是吓唬她而已? 可铜镜之中,她脸上已经开始出现米粒大小的红斑,这些红斑密密麻麻,一直延伸到脖颈之下,说不得胸前和腹部背部手脚,全身都已经开始长出这种红斑了! 苏牧轻描淡写一拂袖,便将那铜镜揽了回来,捏在手中把玩着,朝马娘姒笑道。 “姑娘若没其他话说,苏某可要告辞了。” 无论何朝何代,女人对自己的容颜终究是最为关心的,而马娘姒仅仅只是那位神秘宗主诸多女子之中的一个,若被毁了容,即便那宗主对他不离不弃,她也无法坦然自处! “等等!” 苏牧刚起身,马娘姒当即站起来喝止,满脸怒容地朝苏牧说道:“把解药交出来,给你们留个全尸!” “呵呵。” 苏牧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一般,极有风度地朝马娘姒微微拱手,而后继续往外走去。 “来人!” 马娘姒一声令下,元泰等老君馆的好手便聚集到了一楼大堂,将苏牧的去路彻底封锁。 而苏牧面不改色,视若无睹一般,双手按住剑柄,继续前行,元泰在人群的前头,虽然败给苏牧,但却无法放任苏牧离开。 马娘姒从二楼雅间之中追出来,才醒悟自己脸上的红斑实在见不得人,当即又缩了回去。 苏牧也不回头,只是朝元泰淡然道:“老哥哥,难道真要苏牧杀将出去?” 元泰的金瓜已经被斩断,除了金瓜,大枪便是他这种沙场老悍将的最趁手兵刃,可大堂里人潮拥挤,大枪施展不开,他也只是捉了一柄腰刀而已。 听得苏牧如此开口,元泰也是眉头紧皱,朝苏牧答道:“馆主有命,不敢让你离开,如今不是比斗,不能跟你讲规矩,抱歉了。” 元泰将腰刀抽出来,大堂内的高手们纷纷取出兵刃,顿时一片铿锵叮铛之声! 苏牧抽出刀剑来,整个人的气度都变得肃杀万分,眼看着一场血战在所难免,马娘姒终于气得一跺脚,朝楼下喊道:“放他走!” 元泰等人微微一愕,而后终究还是让出了一条道来。 苏牧朝二楼扫了一眼,也不打话,却没有迈脚,思虑了片刻,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便往前走了几步。 这才下了三五步的台阶,马娘姒的身影陡然从雅间之中杀出,她的手里握着一柄青锋宝剑,脸面已经蒙了起来,迅疾如风,便袭向了苏牧的后心! 诸多供奉高手都是聪明人,又岂会不知马娘姒的缓兵之计,她并非要放苏牧离开,只不过想借此来麻痹苏牧,让苏牧放松警惕罢了! 苏牧哈哈一笑,显然刚才正是想到了马娘姒的诡计,他的心里其实一直在防备着,刀剑挥舞开来,便往台阶下面扑杀而去! 无论是混元玄天剑还是草鬼唐刀,都是世所罕见的神兵利器,那些个供奉和可卿虽然并不是什么虾兵蟹将,但在苏牧面前显然是不够看的。 再者,马娘姒已经下令,那么断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苏牧离开! “唰!” 元泰没有任何言语,举手猛然挥出一刀,刀芒划破虚空,刀刃表面的空气都升腾起一阵阵涟漪,想来他已经灌注了内劲! 然而腰刀终究不是他擅长精通的本命兵刃,即便势大力沉,也无法将他武道宗师的领悟心得发挥出来,这套刀法更是军中常用,并无出奇之处。 苏牧自不可能被元泰吓退,他的刀剑挥舞开来,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从二楼台阶一路杀下来,将那元泰都逼得节节败退! 到了这等撕破脸皮的时刻,苏牧也就不再留手,身影如吹过弄堂的疾风,于人群之中穿梭而过,手中刀剑拼命收割着老君馆高手都性命,鲜血喷洒当空,竟然无人能挡! 当苏牧击败元泰之时,他们就已经被苏牧的御剑之术震慑了一番,傲气全无之下,被马娘姒强令堵截苏牧,心里早已没了一往无前的死志。 而苏牧却看清局势,知道马娘姒如何都不会让自己安然离开,自然不会再留手。 此消彼长,苏牧虽然只有一个人,但在气势上却将元泰等人压制得死死的! 苏牧最擅长的便是近身厮杀,又有左剑右刀在手,血路很快就从大堂延伸到了大门! 那大门的护院早已听得内里的响动,没想到苏牧竟然凭借一己之力杀将出来,护院们也是慌了手脚。 他们都是底层好手,那护院的头目更是认得苏牧向他展示的铜钱,知晓苏牧身份特殊,当即就要关门打狗。 可苏牧又岂会让他们得逞,内劲喷吐,激发出惊人的速度和爆发力,一下子就撞出大门外头来! 这老君馆乃幽州最为有名的消遣去处,除了这处核心的馆阁之外,周边还有许多明面上的秦楼楚馆勾栏瓦舍,见得这边发生暴乱,那些个顾客纷纷探头来望。 苏牧杀将出来,疾行于街道之上,马娘姒、元泰以及老君馆的高手们竟然没有丝毫忌惮,就这么在大街上展开了追杀! 然而正当此时,他们的身后却杀出来两道身影来,赫然便是不放心苏牧才悄悄跟过来接应的雅绾儿和扈三娘! “真是个惹事精!”其实并未走远的巫花容也加入了雅绾儿扈三娘的队伍,朝苏牧撇了撇嘴,低声嘀咕着。 若苏牧知晓自己竟然被巫花容说成惹事精,说不得要吐血,只不过眼下他并没有这样的心情。 雅绾儿和扈三娘巫花容的加入,顿时使得老君馆阵型大乱,这些个江湖人士本就没有太多的掌法阵型可言,雅绾儿和扈三娘都是女中豪杰,顶在了前头,而巫花容则在后头偷偷下黑手,可谓配合默契之极。 苏牧压力顿减,见得雅绾儿扈三娘等竟然偷偷跟过来,而且还从后路杀出,一时间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无语。 不过她们既然来了,也省得回去找她们,苏牧便停下脚步,反身杀回来,要与雅绾儿等人汇聚到一处。 马娘姒本只是想考研一下苏牧,可谁想到这无耻之徒竟然给自己下蛊,又大肆屠杀老君馆的人! 怒不可遏的马娘姒终于忍无可忍,真正对苏牧起了杀心! 第四百九十八章 点绛唇 隐宗在燕云十六州的渗透和布局早已超乎想象,他们在辽国朝廷里头都拥有着巨大的人脉。 萧干之所以放心离开幽州,去救耶律大石,就是因为将一部分城防委托给了隐宗的人手。 老君馆里头的契丹人与汉人能够共坐一席,相处甚欢,正是因为隐宗是他们共同的联盟者。 马娘姒是如何都不想见到苏牧逃脱,可老君馆的高手已经被杀得气势全无,苏牧又逃离了老君馆,来到了幽州的大街之上。 或许他们无法对抗百来号的武林高手,但他们若执意要逃,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毕竟幽州城还是非常大的。 马娘姒见得此状,不再犹豫,让人升起信号焰火来,幽州城内的官兵和守军顿时都行动起来,封锁了大大小小的出入要塞! 眼下正是夜间,幽州本是开放之地,宵禁并不会太严格,可北伐军大敌当前,萧干又不在幽州坐镇,守军也不敢大意,这段时间的宵禁又变得森严起来。 除了老君馆等一些夜间热闹的花月场所之外,街道上其实并没有太多闲杂人员在行走。 这又给苏牧几个的逃脱,增添了不小的难度。 苏牧起初还不太相信,没想到马娘姒果真能够调动幽州的官兵和守军,这也足以印证了他心里的猜测,那位隐宗宗主,果真到了手眼通天的地步,他的势力已经从大焱朝地下的黑暗世界,延伸到了辽国,女真,西夏等国家的阳光之下! 而他们能够将老君馆如此正大光明地展现在世人面前,也是在向天下人释放一个信号,隐宗要由暗转明了,他们经历了这么久的积蓄力量阶段,已经拥有足够的实力,可以出来搅风搅雨,扰乱天下大局,争夺天下的席位了! 苏牧的目的地本来就只是幽州,官家的任务也正是要针对马娘姒做出判断,而后自行解决马娘姒的问题。 可如今他非但没有解决马娘姒,反而让自己和雅绾儿等人身陷险境,更重要的是,他还要离开幽州,前往北方,越过长城,到女真部族去走一遭,看看大光明教到底在搞些什么名堂。 想来岳飞等人已经抵达了预定的地点,就等着接应苏牧几个了,可他能不能走出幽州,还是两说之事! 这一路走来,苏牧也不知被追杀过多少次,以至于都当成了家常便饭,在他看来,被当成丧家之犬一般撵来撵去并不可耻,可耻的是被撵之后一无所获! 幽州的官兵和守军都调动起来,在幽州城中四处搜索追捕苏牧,城内局势必定混乱不堪,而城防力度也会因此而减弱,苏牧的出现,会分散守军的注意力。 这些是什么? 这就是时机! 这就是北伐军拿下幽州城的最好时机! 苏牧虽然没能完成自己的任务,将马娘姒的事情彻底料理和解决,那也是因为他对隐宗宗主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想通过马娘姒来获得更多的情报。 而马娘姒出乎预料的强势,却让苏牧得到了机会,在幽州城中制造混乱,为北伐军拿下幽州,提供最佳的战机! 只要他们能够将这种混乱持续几天,北伐军就能够抵达幽州,只要将情报传递出去,拿下幽州的难度可就能够直线下降了! 脱离了老君馆等人的追杀之后,苏牧和雅绾儿等人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这等大规模混战,巫花容的蛊毒已经没有太大的价值和效用,拳脚刀剑功夫比较弱的她,反而成为了苏牧的软肋和累赘。 所以当苏牧提出自己的计划之时,这丫头果断主动请缨,先去寻了宋乾等人,务必要在绣衣指使军的协助下,尽快偷出城去,向北伐大军通风报信。 在苏牧无法离开的情况下,也就巫花容比较合适,因为她会说服曹顾,而曹顾能够说服童贯和种师道,如此一来就省了很大的麻烦,不必担心北伐军会畏首畏尾,像以往那般错失良机。 而苏牧和雅绾儿扈三娘,连同潜伏在幽州城内的绣衣指使军们,在这段时间里,一定要幽州这个池塘给搅浑,而且越混乱越好! 老君馆的高手倾巢而出,幽州方面起初只是动用官兵和少数的守军,可随着苏牧等人不断的分散,不断地袭杀这些守军,无论是幽州的地方官府还是军方,都已经被苏牧这群戏猫的老鼠给惹怒了! 马娘姒更是怒不可遏,苏牧等人竟然逃脱了老君馆的追杀,隐匿到了幽州城之中,虽然已经发动了大量的人手,可每日都有伤亡传来,却是连苏牧一根汗毛都没伤到! 而在她回到老君馆之后,她第一时间便召集了老君馆中的医官,对自己脸上的红斑进行了检查。 她本就没抱有太大的希望,毕竟巫蛊之术神秘飘渺,只在南疆蛮族之中流行,所谓术业有专攻,中原和北地的医者即便再高明,也很难解除蛊毒。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那老医官看过之后,却发现这些红斑并非由蛊毒引发,而是中了寻常的毒药! 这种毒药名唤“点绛唇”,乃极其恶毒的一种剧毒,中者三日之内全身溃烂,苦不堪言,却不会死去,待得毒斑脓疮爆裂之后,毒素也便随之减弱,人虽不死,却留下全身毒疤,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这等残忍的奇毒,却取了一个极有意境的名字,不得不说是一种极大的嘲讽。 距离中毒已经过去一夜和大半日,马娘姒身上的毒斑已经开始蔓延,她也是心急如焚,让老医官赶紧想办法解救。 老医官自然不敢怠慢,解毒的配方不是没有,配方里头的药材也齐备,难就难在药引和治疗的场地。 想要解“点绛唇”,必须要准备一种名为绣女的小鱼儿,将熬好的药剂喂养这些小鱼儿,再让中毒之人到地热之泉中浸泡,让绣女鱼儿啃噬身上的毒斑和脓疮,在啃噬的同时,绣女鱼会吐出药物的精华,注入中毒者的毒斑和脓疮之中,如此才能够成功解除毒素。 如今已是三月,天气回暖,万物生长,滦河与桑干河的大小支流,为幽州带来了充沛的水资源,大小河溪涓涓不息,想要找到绣女鱼,并不是难事。 难就难在没有可用的地热泉眼。 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即便幽州城里头有,也早已被大户人家给霸占了,在温泉眼周遭建起亭台楼阁,成为私人专享之物,紧急之时又如何能够找到? 不过这些终究只是老医官的顾虑罢了,在马娘姒看来,这些都不是问题。 她乃老君馆的馆主,整个幽州城里头,谁敢不给她半分薄面? 而且别的不说,便单说这地热泉眼,她就知晓幽州城中仅有的一处,而且那一处还是她的私产! 马娘姒最爱干净,北地冬日里缺水,天寒地冻,沐浴便成了大问题。 可马娘姒却通过老君馆的情报网络,找到了这么一处自然天成的绝佳之地。 那泉眼非但洁净,而且还带着地热,那泉水之中满是钟乳石精,最是驻容养颜,即便是夏季天热,爱美的马娘姒都恨不得去泡上一整天。 所以她很快就让医官准备好绣女鱼儿等药引子,在第二日下午,终于带着自己的贴身侍女,往城西北的僻静之处而去。 她心里是恨透了苏牧,一方面因为他给自己下了毒,差点要毁去她的美貌,二来则是苏牧竟然骗她说是蛊毒,让她差一点陷入绝望,更重要的是,这苏牧直到此时还活蹦乱跳,一半幽州城的人手都调动起来了,竟然还是没能抓住他! 殊不知绣衣指使军的弟兄们早就将幽州城摸了个通通透透,除了老君馆以外,其他地方熟门熟路,堪比地头蛇,苏牧又岂会找不到藏匿之地? 马娘姒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这些天已经开始针对绣衣指使军展开了清洗。 但这也导致幽州城内人心惶惶,乱成一锅粥,官兵和守军四处出动,但凡有可疑人物便抓起来拷问,闹得是怨声载道,幽州城内越发的混乱不堪。 不过马娘姒可不管这些,眼下最要紧的事情,自然是先把“点绛唇”的毒彻底清除了,而后再抓捕苏牧,即便自家先生再如何责罚自己,她也要将苏牧碎尸万段! 她的私人别院平常都有高手守卫着,不过已经提前撤离了,这是她的习惯,即便这些人没有胆子偷看她冒犯她,可她的洁癖已经延伸到了精神层面。 在自己泡澡的时候,一想到又大堆大堆的臭男人在外头守着,说不得这些满脑子腌臜的汉子还会想象自己泡澡时候的光景。 一想到这些,马娘姒就浑身不舒服,于是早早就让人把这些高手给支走了。 这些人也都清楚馆主的习惯和脾性,没有命令,自然躲得远远的,不敢踏足私人别院半步。 马娘姒与贴身侍女来到内院的一处暖阁,这才刚打开门,一股股水雾便弥散出来,整个房间如同仙境福地一般。 这房间是没有屋顶,开着大天窗,周遭种植花草,用干净的石块搭建了一个浴池,那浴池里头咕噜噜泡腾着乳白色的精华泉水,这便是马娘姒在幽州最心爱之地了。 侍女们好生检查过一遍,确认安全之后,才将喂养过的绣女鱼儿都放到了浴池之中,而后要帮马娘姒脱衣。 若换了平日里,马娘姒巴不得在这些侍女面前卖弄一下自己的好身材,可惜如今中了奇毒,全身都是红斑,实在不堪入目,她也不想这些侍女心里看轻自己,便将她们都打发了出去。 阳光从天井上空投射下来,照得浑身暖洋洋,说不出的舒畅,马娘姒缓缓将衣物都除掉,虽然中了毒,肌肤并不雅观,但仍旧难以掩盖她那婀娜的瘦长葫芦形身材底子,丰腴而紧实,实在让人血脉喷张。 她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子,轻叹了一声,而后又骂了一句:“该天杀的苏牧,等着五马分尸吧!” 骂完之后,马娘姒便款款走到浴池边,探了探水温,适应了之后,便坐了下去。 浴池不算小,中心处咕噜噜冒着泡,而在她左侧,浴池边缘处的水面上,小半截食指大小的新鲜白芦杆,似乎在随着水面的波动,慢慢朝她漂了过来! 第四百九十九章 捕获 三月的幽州已经开始回暖,虽然早晚还有些料峭,但白日里却是很暖和喜人了。¢£, 阳光从天井上空照射下来,映照着乳白色的泉水,泉水之中的少女双肩与脖颈微微泛红,脸上带着勾人心魄的红潮,那浅露的锁骨更添典雅之美。 若是没中毒之前,她的肌肤胜雪,浸泡在乳白色的泉水之中,便如同玉人仙子,配合这周遭的洞天福地美景,更是人间罕见。 可如今她身上的红斑已经被绣女鱼儿啃噬,表皮已经被吃掉,药液通过鱼儿,注入到她的疮口之中,使得皮肤泛起鲜红之色。 而这些小鱼儿的啃噬,使得她酥**痒的,一直痒到了心里,于是她便将双手放在了水面之下,随着水波越是激烈,她脸上的春潮就越是红润,双眸含春,喉间竟不禁发出舒畅之极的**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那半截芦杆已经游移到了她的身侧,就在她完全沉浸在自娱自乐的迷醉感觉之中,眼看着就要喷薄而出之时,那水面陡然哗啦啦地破开! “啊!!!” 任是她武艺如何高强,在这等关键时刻,遭遇如此突兀的情况,也要心头大骇! 水花扑腾,迷离了她的眼睛,待得她看清楚之后,却发现水面上冒出一颗人头来,那张脸让她永世难忘,特别是脸上那两道金印! 她的青锋宝剑就放在浴池边上,眼下也顾不得赤身**,飞速后退,一个转身就往浴池边上爬,整个背后的光景都让苏牧一览无余! 那让人心颤的凹凸曲线,消瘦的肩头,纤细而紧致的蜂腰,突兀圆润如成熟葫芦的下盘…总之,连突袭的苏牧都感到心神为之一滞,悸动不已! 谁能想到苏牧非但从一开始就识破了她的下毒意图,竟然还神不知鬼不觉给她反下毒,更推测到她一定会来这里解毒! 其实从苏牧走进老君馆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开始了他整个计划的表演,除了宋乾被伤纯属意外,其他的事情,几乎都照着苏牧的计划在走。 早在雄州和涿州之时,他就已经开始谋算这个计划,到了幽州之后,宋乾等绣衣指使军无法获取老君馆的具体情报,曾经一度打乱了苏牧的原计划,使得他不得不做出调整和修改。 他的目标从来都是马娘姒,扰乱幽州城,为北伐军制造,充当内应,只不过是意外之喜罢了! 眼下就只有他跟马娘姒,后者不仅仅手无寸铁,更是身无寸缕,这等绝佳的时机,苏牧又岂能放过! 眼看着马娘姒如同翻滚上岸的白鱼一般攀上浴池边的圆石,苏牧闪电出手,抓住马娘姒那纤细的足踝,轰隆就把她重新拖入了水中! 马娘姒羞愤难当,然而她毕竟不是名节重于性命的肤浅女子,她也是经历了厮杀的江湖人士,很多时候甚至比扈三娘雅绾儿等人还要狠辣,若真论起来,或许也就只有杨红莲能够与之比肩了。 所以她根本就不去理会春光乍泄的问题,抓起池底那白细的沙子! 马娘姒的狠辣并没有出乎苏牧的预料,到手的肥鱼,苏牧又岂能让她再度溜走! 马娘姒的沙子洒向苏牧的头脸,可苏牧却毫不在意,甚至没有遮挡,根本就不受这些虚招的影响,一击手刀砍将出去,待得马娘姒躲避之际,他已经闪身到了马娘姒的身后,手臂环住她的脖颈,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直接将马娘姒摁到了水底! 她也没想到苏牧如此的果决,练武之人即便不熟水性,气息也较常人要绵长一些,更何况马娘姒深谙水性,再加上马娘姒不断挣扎,苏牧只好如八爪鱼一般缠在她的身上,将她狠狠压在了池底! 马娘姒既羞又怒且恐惧,但她死死憋住一口气息,仍旧在想办法反制苏牧,奈何苏牧精通相扑和关节技,如铁铸一般粘在她的身上,她越是挣扎,气息消耗得越快。 终于,她陷入了绝望之中,气息不继,缺氧开始让她头晕目眩,意识也终究是沉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见得马娘姒不再动弹,苏牧才将她捞出水面来,将她翻转过来,扣在膝盖上,用控水法,将她喝进去的水都给控了出来,而后给她穿上衣物。 为了不让外头的侍女产生怀疑,苏牧时不时将手臂放入温泉之中搅动,发出声响,过得半柱香时间,天井上终于垂下一道绳索,苏牧利用绳索将马娘姒绑在了自己身上,而后被拉了上去。 可以想象,当那些侍女发现自家主子不见之后,该是多么的气急,更让苏牧欣喜的是,马娘姒乃老君馆的馆主,还是隐藏在背后那个宗主的女人。 以她这等样的身份地位,若是失踪了,元泰等老君馆的人,还不得把幽州翻个底朝天么! 而且马娘姒落入苏牧的手中之后,苏牧绝对能够找到一种方法让她开口,如此一来,他对隐宗的了解也就能够更深一层,那个神秘宗主的身份,也就该揭晓了。 老君馆的人肯定会发动所有人来搜寻马娘姒,到时候幽州的守军也必须要发动人手,如此一来,城防空虚,城内混乱不堪。 苏牧为北伐军铺路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若这样都拿不下幽州,那么童贯和种师道还是回去洗洗睡吧。 随着蔡攸的死,以及耶律大石被萧干救走,官家的心情糟糕到何种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而能够拿下幽州,绝对是千古奇功,童贯和种师道肯定急需这么一份功劳,回去报信的又是曹顾最疼爱的巫花容,想来北伐军对幽州用兵,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如果苏牧能够通过老君馆,将燕云其他各州各地的情况都摸查清楚,绣衣指使军的潜入就会更加的便利,由此可见,一个马娘姒的价值是多么的巨大。 苏牧将马娘姒劫走之后,便与雅绾儿等人躲藏了起来,扈三娘和雅绾儿都不是寻常女流,真想撬开马娘姒的嘴巴,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毕竟马娘姒就是因为太在乎自己的容颜,才中了苏牧的计策,被苏牧俘虏了过来,而女人为难女人,效果从来都是毋庸置疑的。 元泰等一干老君馆的高手获知马娘姒被劫走的消息之后,果然雷霆震动,老君馆的高手倾巢而出,甚至还连夜让人赶往蓟州传递消息,召集人手。 而幽州方面的官兵和守军也加大了搜查力度,若说前番为了搜索追杀苏牧,他们没有太大的热情,那么这一次可就完全不同了。 身为老君馆的馆主,马娘姒并非一个简单女子,她身后站着的那个男人,才是诸多势力忌惮万分的存在,而作为代理人,更作为那个男人身边最宠爱的女人之一,马娘姒在幽州被劫走,可就让人心焦至极了。 所以幽州的官兵和守军纷纷出动,全城戒备不说,几乎是一寸寸都不放过的地毯式搜索。 元泰也是心急如焚,他是幽州老君馆的元老,而整个燕云的老君馆分号,其实都是幽州总号延伸发散出去的势力,也就是说燕云大地上的势力,其实都是他元泰的“亲儿子”。 他对老君馆的个人感情,是无人可及的,即便是隐宗的宗主,在老君馆的决策方面,都要听取元泰的意见。 可也不知隐宗高层发生了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交易,元泰的老君馆眼看着就要易主,为了保下老君馆,宗主也只好亲自来主持老君馆的事务。 而随着各方战事和天下大局的变化,宗主也是忙碌,对老君馆也无暇顾问,只得让心腹马娘姒过来主持大局。 若说老君馆之中有人不服马娘姒这小姑娘,第一个就是他元泰。 他是前朝北汉的殿前将军,是久经沙场的赫赫战将,在被隐宗势力吸收之前,他就已经扬名北地武林,乃至在整个大焱的武林之中,他也都有着斐然的名望,历经数十年,他已经是那个纷乱年代延续至今,硕果仅存的老妖怪。 可如今,他一手创办起来的老君馆,竟然交到了马娘姒这么一个小丫头的手中,自己还必须要协助于她,而这个马娘姒并非没有能力,只是对老君馆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鄙夷和轻视,这就让元泰心里颇为不舒服了。 虽说宗主是为了保护老君馆,才将老君馆转移到了宗主的名下,亲自来掌控操持,避免宗内其他人染指,可这到底是元泰半辈子的心血。 若说元泰没有半点怨念,那是骗鬼的话,可即便如此,纵使他对马娘姒再如何腹诽,当马娘姒被劫走之后,他仍旧不顾一切地发动老君馆的人脉关系,甚至对幽州采取了强行施压的手段,让所有能动的都行动起来,便是将幽州掘地三尺,也要将马娘姒给救回来! 因为他很清楚,马娘姒在宗主心目中的地位和分量,若无法救回马娘姒,自己的老命不打紧,说不得老君馆就再不能跟他姓元了! 基于这等样的危急情势,元泰不得不将老君馆的老底子全部都拿了出来,而最精锐的莫过于当初与他一同保护着北汉皇族逃亡的“殿前十三死卫”。 这十三个人如今老的老,死的死,残的残,剩下的也就只有五个,还包括元泰自己。 他们终究是离不开彼此,虽然没有插手老君馆的事务,但仍旧隐居在幽州,所以元泰请他们出山,务必要将马娘姒救回来,将苏牧这该死的小子杀掉! 殿前十三死卫数十年如一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地守护着北汉皇族的遗脉,这数十年来东躲西藏,抵挡了无数次的袭杀,对追踪和反追踪技术拥有着无法撼动的权威地位。 有着四五个老古董出马,救回马娘姒,杀死苏牧,似乎已经是铁板钉钉,妥妥的成事了。 就在两天前,这些老弟兄果真找到了苏牧等人藏匿的地点,可谁能想到,这四五个实力与元泰相差无几的老人,竟然救援失败,若非苏牧手下留情,他们连小命都保不住! 当老弟兄们狼狈逃回来之时,元泰是如何都不相信的,其中一名老哥哥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朝元泰说道。 “元泰,你总觉着幽州已经是老君馆的囊中之物,甚至觉着整个燕云都该在老君馆的掌控之中,但我可以告诉你,幽州里的老鼠实在太多,多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步了...” “怎么可能?那苏牧亲身涉险,潜入我老君馆刺探消息,身边也就带了个名唤宋乾的人牙子,他那些绣衣指使军的密探,根本不可能渗透到我老君馆之中啊!” 那老哥哥看着元泰,只是摇头一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那些个密探只不过是掩饰,苏牧此子着实不简单...你可知我等是被谁所伤?” 元泰眸光变得肃杀,那老弟兄吐出一口浊气,继续解释道:“是辽东的怨军,也就是现在涿州那伙常胜军!” “什么?!!!这些人不是归降了南朝么,怎么会听苏牧使唤!” “非但听苏牧的差遣,我敢打赌,整个幽州城内,应该还有不下数百的常胜军,因为当日围攻我等老弟兄的,便有二百余人!” “幽州...”元泰嘴唇不断颤抖,一时间竟然脸色发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五百零零章 虎头谷 作为幽州留守,于仲文对幽州城内的局势可谓洞如观火,绣衣指使军和常胜军暗中刻意制造混乱,老君馆方面不惜一切代价在展开全城搜捕,所有的一切,都让于仲文感到山雨欲来。 辽人素来对南面官不甚放心,按说于仲文没道理掌控幽州的军政大体,奈何萧干离开了幽州,于仲文也就只能独撑大局。 虽然幽州城中还有二万余可用之兵马,但于仲文终究还是不太放心,他总觉着今次北伐军来势汹汹,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利用先锋游骑兵拿下了莫州,而后便是雄州,涿州,眼下又要来打幽州了。 而在打幽州之前,北伐军竟然懂得进行先期的密探渗透,在城内制造混乱,以为内应,这是出乎于仲文的意料之外的。 他是个知兵之人,不难看出,北伐军之中肯定有大谋士在背后操控这一切,所以他不得不做好万全准备。 早在他还未当上幽州留守,还只是辽国的一名进士之时,他就已经是隐宗的人,甚至于他能够在辽国考中进士,也多亏了隐宗的栽培。 所以当马娘姒被人劫走之后,即便没有元泰和老君馆施加压力,他也会动用人手去搜查追杀苏牧,因为他与元泰一样,都很清楚马娘姒的身份地位。 然而幽州城内如此的动荡,虽然他们已经极力控制幽州的城防,尽量做到只进不出,彻底封锁消息,但他还是不放心,便派人火速出城,到平州去搬救兵。 平州留守张钰与于仲文乃是同科进士,有着同年之谊,官至辽兴军副节度使,而且也是个识大体懂兵事的人物。 平州虽然比不上幽州,但却是北伐军继续北上的必经之路,幽州又是整个北面的门户大城要塞,若幽州没了,像平州这样的地方,根本就无法抵挡北伐军的脚步。 所以张钰并未有太多的迟疑,收到了于仲文的军情之后,很快就点了五千人马,从平州出发,驰援幽州。 然而眼看着幽州就在眼前,他却停了下来。 因为他在幽州北部的虎头谷,发现了大焱斥候的踪迹! 虎头谷乃是幽州与平州之间的一道山谷,这峡谷逼仄,两侧山林茂密,出了密林又是缓坡,非但能够居高临下防御,还能够驱使骑兵冲锋,极其适合设伏,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张钰与于仲文一般,也能够看出北伐军此次的不同之处,在虎头谷发现大焱的先锋,绝对是一件让人意外和值得警惕的事情。 所以他将大部队都按了下来,先派斥候入谷打探了一番,可他派出去的斥候,却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他麾下这些斥候都是平州的精锐,在燕地已经堪称精锐,达到了铁鹞子和远栏子的级别,可他接连派出两次,统计五十名斥候,竟然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来! 这就让他感到非常的不安,按说大焱今次势在必得,虽然拿下涿州是因为常胜军受迫于形势,但北伐军绝不会拥有如此强劲的战斗力。 然而从虎头谷的斥候遭遇伏杀来看,虎头谷的这支大焱伏兵,战斗力已经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 弄不清楚敌人有多少,张钰也不敢铤而走险,贸然行动,于是他便让二千骑兵暂作休整,剩余三千步卒先行入谷,以试探敌情,可谓步步为营。 这五千人就是平州的底子,乃是张钰麾下最为精锐的军队,二千骑兵在辽国鼎盛之时,或许不算得什么,可在如今的形势之下,二千人马的骑军,确实算得上无法忽视的力量了。 以张钰的推测,虎头谷即便有大焱北伐军的精锐,应该也不会有太多,因为有幽州这道门户,北伐军不可能潜入太多的人马,应该只是一些斥候精锐,了不起就是一二百号人马,这已经是极限了。 若让大焱北伐军轻轻松松绕过幽州,渗透上千人,那么这场仗也就不需要再打了。 所以他才敢大胆地让步卒入谷,因为敌人想要设伏,只能在峡谷的两侧,骑军想要反冲上去,受限于地形,战力必然大打折扣,还不如使用步卒,利用刀牌手来结阵防御。 事实上张钰的考量并没有错,虎头谷确实埋伏着大焱的精锐斥候,但他却大大低估了这支斥候团的实力,因为这支斥候团,是岳飞负责接应苏牧的破牙营! 虽然破牙营今次接应苏牧的不足二百人,但都是破牙营精锐之中的精锐,乃是岳飞麾下最得力的人马,其中一半就是北玄武带到北方来的马穆鲁克奴隶兵! 他们按照原计划,在虎头谷驻扎下来,等待苏牧从幽州出来,可苏牧却迟迟未至,眼看着三月将尽,他们孤悬在外,越发危险。 到了昨日,苏牧终于派人送来消息,将局势都告之岳飞,让他带领弟兄们撤回白沟河,暂时取消了接应的任务。 岳飞听说苏牧和常胜军正在幽州城内捣乱,只等待着北伐军大举攻打幽州,心里也是激荡不已。 可当他将情况与弟兄们分析过后,却留在了虎头谷,用张宪的话来说,虎头谷乃是幽州以北最重要的一处隘口,原本是萧干的人在守护。 随着萧干本部人马的离开,虎头谷竟然也被丢弃了,这种军事要塞之地,可遇而不可求,若他们放弃了,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情。 只要据守虎头谷,一来可以防止幽州的兵马往北逃亡和求援,二来则可以阻击前来支援幽州的援军,只要扼住虎头谷,必定能够为幽州局势提供极大的助力! 岳飞也很清楚,他们只有两百人不到,虽然虎头谷易守难攻,山上还有一些萧干的军队留下来的器械,但想要长久坚守是不太可能的。 若他们留下来,只能够暂时阻止敌人,怕是最终要拼光这二百人,等来的若是幽州方面的逃兵也就罢了,绝对是锦上添花的好事。 可如果北伐军的行军速度受滞,或者幽州出现变数,使得幽州城无法按时攻打下来,那么他们遭遇的,就只能是幽州方面的援军。 按照斥候团前期的侦察,援兵的来源也只能是平州,平州方面的兵力他们并不是很清楚,但他们总不可能派几百人来支援幽州,无论如何,人数绝对比岳飞麾下这二百不到的人手要番数倍。 这样一来,岳飞的破牙营可就不是锦上添花了,而是要阻击援军,说不得要拼光这二百人,甚至连他们的性命都要搭上去! 他知道张宪虽然无论骑战步战,都是他们四兄弟之中的最强者,但素来谨慎稳重,他能够做出这样的决策,足以说明虎头谷的重要性。 岳飞虽然是破牙营的指挥使,但很善于听取弟兄们的决策建议,在这方面,弟兄们也早已习惯。 所以在这个晚上,岳飞便将全营弟兄都召集起来,毕竟他们收到的命令是返回白沟河,留在这里非但是自作主张的违抗军命,而且还是极有可能全军覆没的苦仗,他也不想勉强弟兄们留下来拼命。 不过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弟兄们对他的至死相随,能够进入他的破牙营,谁不是早早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心理准备? 在不久的未来,岳家军纵横天下无敌手,人数多达数万都仍旧能够对他保持着惊人的忠诚度,可见岳飞治军的独到之处,而破牙营作为背嵬军的前身,这些人早已对岳飞死心塌地。 于是他们就这么留在了虎头谷,当然了,岳飞也不想让弟兄们死在这里,所以他还是派人到幽州给苏牧送信,希望能够得到常胜军的支援。 当于仲文的步卒保持着防御阵型,撑起盾阵入谷之时,岳飞和破牙营的弟兄们早已准备就绪。 因为人数有限,他们并没有据守两侧,而只是选择了拥有狭长缓坡的左侧山坡来死守。 他们将右侧山上的军械都搬到了左侧来,集中火力,眼看着敌人步卒入谷,岳飞却做了个临时决定。 “四弟,你留在山上,掌控全盘少不得你,大局为重,千万不要推辞。” 是的,他将指挥权交给了张宪! 而张宪只是神色冷峻地点了点头,并没有推辞,王贵和徐庆等人也都清楚张宪的智勇,对岳飞的决定不会有任何的异议。 峡谷很窄,张钰的人只能四人四盾排起长蛇阵,不过他们将重心都放在了两侧,因为他们知道敌人要打伏击,两侧必定是最为薄弱之处。 但即便再如何加强防御,侧面仍旧单薄到不行,根本就做不到有效的抵御,这虎头谷的存在,仿佛就是要告诉这些沙场厮杀的将士们,地利在战争之中是多么重要的一个因素。 当他们的长蛇阵行进到虎头谷一般路程之时,张宪终于转过头来,朝岳飞王贵徐庆等人说道。 “是时候了,让他们看看我大焱军士的热血和铁刀吧!” 岳飞点了点头,转过身去,朝身后的弟兄们沉声下令道:“死战!” 破牙营的弟兄们敲击着铁甲,热血沸腾,朝岳飞齐声应命道:“死战!” 这道声音如同战神敲响了龙鼓,张钰的步卒陡然抬头,迎接他们的是滚滚的落石! “敌袭!敌袭!” 虽然早有准备,但步卒们还是内心惊骇,事实上他们这一路走得战战兢兢,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折磨。 明知对方有伏兵,虽然主将已经说过,伏兵绝对不会太多,但他们总觉着自己的任务就是送死,就是引蛇出洞,这是如何都无法让人安心的。 当滚滚砲石从左侧山坡滚落下来,势若奔雷之时,这些步卒很快就举起了盾牌来防御。 为了便于行军,他们并没有携带大盾,手里头都是些小牌,眼下三人一组,后者顶住前者的后背,剩余一人则警惕着右侧山坡。 然而他们到底还是低估了山上落下的滚滚巨石,当石头砸落下来,不断弹跳着落入他们的队伍之中时,血肉便四处溅射开来! 这些小盾牌根本就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 坐镇后方的张钰见得前方军士很快就被消磨了一大块,长蛇阵被拦腰截断,他非但没有任何的惊诧和忧虑,反而欣喜起来! 第五百零一章 力量极度悬殊的伏击 张钰之所以感到欣喜,是因为对方一来就使用落石,说明伏兵的人数确实不多,而他拼着步卒的伤亡不管,执意防御,就是为了等待右侧山坡的伏击。 然而等了许久,都不曾见得右侧山坡发动攻势,于是他再次确认,右侧是没有伏兵的,因为北伐军这支伏兵的人数并不足以让他们两面设伏! 如此一来就可以确定,这支伏兵并非刻意把守虎头谷,说不得只是孤军深入的寻常斥候营团罢了! 所以张钰感到很欣喜,虽然急着驰援幽州,中途遭伏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但蚊子再小也是肉,灭杀这股斥候,一样能够磨砺军心士气,到了幽州之后,也省下了激励士气的功夫了。 “顶住!” 经历了初时的惊惶之后,步卒们终于稳定了心态,他们开始顶着落石,往左侧山坡上前进! 前头的步卒登上斜坡,便给后方的弟兄留下了位置,他们的盾阵也就越发稳固厚实,眼看着就要形成良性循环,足以抵御落石之时,山上一声炮响,一队骑兵居高临下,冲杀了下来! 但见为首一将红黑脸面,红缨飘飞,如同一团烈焰,身上黑甲仿似冒着森森鬼气,而让人惊讶的是,这名宋将,手里头并非马槊银枪,却是一杆百十斤重的铁蒺藜骨朵儿! “杀!” 徐庆一马当先,长长的缓坡正适合战马加速,而居高临下的地形优势,更是让他发挥得淋漓尽致,那些拼命往山上前行的步卒顶起盾墙来,却被徐庆如同戳破窗户纸一般轻松撕裂了阵型! “嘭!” 徐庆的战马披挂了铁甲,与身边亲卫四五人,形成了尖锐的三角阵型,撞入了盾墙之中,瞬间就将盾墙给破开了! 骨朵儿将敌人的盾牌连同身体砸烂,徐庆如入无人之境,这种地形也只能冲锋一次,战马无法掉头,甚至没办法在敌阵之中左右冲突,完全就是一锤子买卖,若不能杀退敌人,他们也就只能死在战阵之中。 作为先锋,他的身后是五十马穆鲁克奴隶兵,冲锋的余势让他们撞入了敌阵之中,战马还未停下来,徐庆已经借助战马的冲势,跳入了敌阵之中! 他的骨朵儿便如同碾压一切的绞肉机,力拔山兮的他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像一头在花海里头横冲直撞的大野猪,无论走到哪里,身周一丈必定血流成河! 相比之下,那五十马穆鲁克奴隶兵就显得稳重许多,他们从马背上取下特制的大盾和铁矛,三人背靠背结成小阵,如同十几朵长满了刺的铁花,阵型之外又结成首尾防御的阵型,十几朵铁花又组成了一朵大铁花。 地形确实对冲锋有利,让他们先声夺人,但进入步战之后,同样也限制了他们的阵型,不过马穆鲁克士兵三人一队,大大增强了防御力,而且也不失灵活机动型,相互照看,腹背相望,这种做到了细节极致的步战阵型,也让作风粗犷的平州步卒吃尽了苦头。 他们的铁矛与北伐军的截然不同,这是他们作为教习团的特殊待遇,这种铁矛细长却又趁手,矛头四棱,便于放血,铁盾虽然极其消耗体能,但防御能力极其出色。 而他们又有徐庆这个开路先锋大将在前头顶着,顿时展现出狰狞的爪牙来! 徐庆勇不可当,并无一合之将,但却远远比不上默默收割着敌人性命的马穆鲁克步兵! 他们的冲锋将平州步卒的阵型拦腰截断,而马穆鲁克三人一组的“小铁花”则不断将混乱的敌军分化绞杀! 站在山坡上的张宪俯瞰之下,能够看到马穆鲁克的步军小阵型,那三支铁矛就如同小铁花上的尖刺,同时刺出,就如同铁花瞬间绽放,而后又瞬间合拢,周遭的敌人却只有死路一条! 这些“小铁花”不断将敌人分解开来,化整为零,逐一刺杀,他们却不断融合在一起,三人小组变成三加三的六人组,就如同立体的大花,渐渐在峡谷之中绽放开来! 反观平州的步卒,先是被山坡顶的落石砸死了一大片,而后又遭遇敌人的冲锋,死伤不计,本以为这些骑兵是自杀式冲锋,没想到冲锋只是开端,在步阵之中厮杀,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当徐庆和马穆鲁克的步卒大开杀戒之时,岳飞和张宪等人也是看得心惊肉跳,纷纷佩服苏牧的先见之明。 这些马穆鲁克奴隶兵虽然担任教习团,但北伐军中的军士还有很多鄙夷他们的异族身份,更别说他们还是异族之中的奴隶。 所以当教习团完成任务,把他们的战技和战术都倾囊相授之后,北伐军就将马穆鲁克的奴隶兵弃之如敝屐。 但岳飞还是力排众议,没有顾忌其他人的目光,将这些马穆鲁克奴隶兵都收到了自己的麾下。 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这些奴隶兵,是苏牧举荐的,更重要的是,游骑兵当初的组建,离不开这些人的帮助,岳飞不会做兔死狗烹的事情。 而此刻他们看着奴隶兵大开杀戒,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些看起来瘦巴巴的卷毛奴隶兵! 张钰本还想着看看对方的底细,没想到对方才动用了五十人,就将自己数百的步卒打得溃不成军,后军想要救援也挤不上去,反而被退败的步卒挤出了峡谷! 败局已定,步卒更无恋战之心,纷纷丢盔弃甲往山谷外头逃窜,马穆鲁克的盾枪兵气候已成,他们结成了诡异却又严密的绞杀步阵,就这么守住了峡谷口! 徐庆拖着那硕大沉重的骨朵儿,站在步阵的前方,睥睨着前方的平州敌军,只是冷哼了一声,他们的身后,遍地都是破碎的尸体! 五十人! 平州张钰麾下有三千步卒,有二千骑军,加起来五千人,虽然受限于地形,虽然被他们设伏在先,但竟然被五十人阻挡了脚步,这不仅仅是贻笑大方的事情,而是要遗臭万年的! 他的脸色铁青阴沉,根本无法接受这一场的溃败,虽然看起来惨烈,但他麾下的步卒也只是损失了一百多人,相对于三千步卒而言,这一百多人或许不算什么。 可反观对方那健全万分,一个不少的五十人阵型,就会让人怒不可遏了。 对方竟然没有一个伤亡,就灭杀了己方一百多人,还将峡谷彻底占据,这是滔天的耻辱! 张钰是个久经沙场的人,事实上在辽国,无论是契丹人还是北地汉儿,哪一个没有经历过几次生死大战? 张钰虽然出身进士文官,但在战事兵法上也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和丰富的经验,否则也不会提兵驰援幽州,做出这种顾全大局的决策来。 他本可以再将步卒顶上去,缓缓推进,哪怕用人命来填,都要将对方这五十人推入峡谷之中,只要进入了峡谷,他们就能够打开缺口,占据右侧的山坡,将阵型展开来。 到了那时候,无论是与左侧的伏兵死战,亦或是顶住峡谷,从右侧的坡地绕过去,只要出了虎头谷,来到了开阔地,这支伏兵就变得毫无用处。 他们甚至可以弃之不顾,直奔幽州,留给这支伏兵来头疼,若他们留下,这支大焱伏兵在开阔地绝对没有半点生还的道理,若他们离开,这支伏兵只要不是脑子坏掉,也不可能以一二百人去追击五千人的队伍。 所以占据右侧山坡,绝对是张钰的首选,然而五千大军,面对不足二百的伏兵,竟然要用到这样的战术,即便赢了,一样会输掉士气军心,更重要的是,会输掉他张钰的信心,会在他心里留下永远无法抹除的阴影! 这样的状态之下,即便让他及时赶到幽州,即便他手里头的五千人马保存齐全,他还有多少自信能够赢下战斗? 上将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下者攻兵,上者攻心,非但要攻对方的心,还要“攻”自己的心。 深谙兵法军事的张钰,自然不可能让这二百人破坏了自己的心境,所以他并没有选择占领右侧的山坡,暂时偃旗息鼓,稍作休整,因为即将入夜,夜色降临之后,便只能鸣金收兵。 至于夜间突袭,那是想都不用想的,他连占领山坡的想法都没有,更不会用夜袭的策略。 而他也不担心对方会动用夜袭,因为从这些步卒的军事素养,他早就看出来,这支伏兵绝对是大焱军精锐之中的精锐,而且还有与他一样知兵的智将。 固守这个山谷,极大程度地拖延张钰的部队,将是这支队伍最佳的选择,也是最好的结果,他们自然不可能放弃固守而选择自杀式的夜袭。 这一夜倒是相安无事,步卒们经过了一夜的休整,也渐渐恢复了过来,而张钰甚至还做了一件极其振奋军心的事情。 他让人送了一顿断头饭到峡谷之中,而那手持骨朵儿的黑甲悍将,竟然来者不拒,将那断头饭收了下来! 张钰本只是想借此来振奋军心,打击对方的士气,没想到对方竟然全盘接招了! 这也让他感到有些不安,因为这说明一个问题,对方极有可能早有觉悟,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虽然自己弄巧成拙,但张钰断然不可能让军士们知晓,这一夜看似平静,其实他一直都在转辗反侧。 到得天蒙蒙亮,峡谷前的平州军马开始埋锅造饭,正在这紧要档口,对方却突然发动了袭击! 经过一夜的休整,再经过张钰送上断头饭,这些军士都以为敌人不会搞突袭,所以很安心地开始吃饭,放下了所有的防备。 而就是此时,岳飞带领着一百五十名骑兵,从左侧山坡冲杀而下,他们甚至在马蹄上包裹毡布,当第一缕晨曦照射在他们的铁甲上之时,他们已经冲入了平州大营! 第五百零二章 杨家后人 四月未央,日光静好,然而万丈金光的照射之下,平州大营却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整个营地仿佛被发怒的象群践踏了几十次一般。☆→, 张钰面色铁青地看着这一切,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 他是如何都不相信,对方只有一百五十多人,竟然就敢直接冲撞到大营里头来。 更要命的是,经过了一夜的辗转反侧,临近黎明之时,他才陷入浅睡,刚刚眯了一会而已,敌人就撞入了大营来。 士兵们经过昨日的惨败,才刚刚恢复了些许元气,骑兵们因为没有用武之地,将重甲都卸了下来,步卒也都只穿着单衣,并没有着甲,甚至连兵刃都丢在了帐篷里头。 刚刚经过了一夜睡眠,打算用一顿早餐驱散最后一点疲劳,全身心投入到战斗之中的士兵们,正准备尽情享用早饭,这支骑军就这么杀了进来。 他们几乎是兵不血刃,便冲入到大营来大肆屠杀,这种风格比辽人还要辽人,仿佛来去如风的打草谷是大焱的传统,而非辽人专属一般! 当平州的士兵们反应过来,营地已经成为了修罗场,这些骑兵从左侧山坡冲下来,气势如虹,没有兵甲的平州士兵根本就挡不住,甚至连峡谷入口的徐庆,都带着那五十名步卒杀了进来! 一顿屠杀之后,这些人又回到了峡谷之中,平州士兵们甚至没来得及留住他们! 战后一番清点,清单交到张钰手中之后,这位平州留守,辽兴军副节度使,气得双手颤抖,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让他们这么一冲杀,竟然又死了四百多人! 更要命的是,他们沿途放火,将辎重车马和粮草都给点燃了,而士兵们只顾着逃命,来不及扑救,粮草都没能保住! 虽然张钰是辽国的官员,但他的治军和打仗理念,都承袭了汉人的传统,不会像那些辽人将领,出兵之时只带三日粮草,最多也不过十几天的牛羊补给,他将平州的大半粮草都运了出来,因为他想要未雨绸缪,应对幽州被围的情况。 谁能想到,这支伏兵就如同一根尖利的钢针,正好刺在了他最关键的穴位之上! 若是平时拉队伍出来打草谷,还能够一路以战养战,到了最后还能够收获一大批的战利品。 可这次并非打草谷,而是驰援幽州,粮草被烧,军心士气接二连三被打击,若不能及时通过虎头谷,不等他赶到幽州,这支队伍的人心,可就要散了! 眼看这个时候,张钰却越发谨慎起来,他并不是轻易就让怒火攻陷理智的人,虽然怒不可遏,但他到底还是保持了最后一丝冷静。 然而底下的人却忍不住了,首先跳出来的便是他的心腹大将,杨再兴! 若是其他人跳出来,张钰或许第一时间就要撵出大帐了,可挺身而出的是杨再兴,他就不得不多加考虑了。 这位杨再兴乃杨家将的后人,梁山好汉青面兽杨志的亲侄儿,白马银枪,是个能在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人物,早先在南蛮作乱,而后辗转流亡,才到了北地来,在张钰之前,曾经投靠过郭药师,可惜郭药师忌惮于他的勇武,并不放心用他,才给了张钰这个机会。 如果苏牧在此的话,说不得要大吃一惊了。 因为这个杨再兴以后会有一个儿子杨铁心,而杨铁心的儿子就是杨康,杨康的儿子就是神雕大侠杨过! 杨再兴之所以请战,并非因为张钰部队面临的尴尬状况,五千人被二百人堵在这虎头谷,前进不得,因为张钰比郭药师好不了多少。 张钰在平州只是韬光养晦,杨再兴没有太多表现的机会,虽然张钰对他还不错,但终究如同郭药师一般,知晓杨再兴不是池中之物,并不敢放心交权给杨再兴。 而在张钰决定动用步卒进入虎头谷之前,杨再兴已经请战过一次。 当时他的想法是带领一千骑兵,快速通过虎头谷,不计伤亡,也不恋战,只要能够通过峡谷,就能够在前头充当接应,伏兵自然就不敢太放肆了。 可张钰是个求稳的人,一来他已经猜测到这支伏兵只是一支孤军,二来他并不放心,不知道峡谷的那一端是否还有伏兵。 再者,他也不放心杨再兴,一千骑兵已经是很强大的力量,若交到杨再兴手中,战斗力更是能够翻一倍。 而杨再兴乃杨家将的后人,平日里就很不愿意留在北地当南面军官,常喝酒消愁,许多人都知道他想要归附南朝的心思。 所以张钰果断拒绝了杨再兴的请战,将步卒给派了上去,结果就遭遇到了如此悲催的结果。 此刻杨再兴再度请战,张钰终于点了头,因为这是他扳回面子,挽回军心士气的唯一办法了。 大营竟然被一百多号骑兵给偷了,还损失了几百人,更要命的是,经过这次骚扰,军士们没办法吃上早饭,如今都还心有余悸,精神高度紧张,已经没办法投入战斗。 若他要强行驱赶士兵入谷战斗,效果只能适得其反,难得杨再兴主动请战,他又岂有不应允的道理。 只是他没想到,杨再兴并不是因为他张钰遭遇如此困境才站出来替他分忧,而是因为今早的突袭之中,他发现了自己的对手,而且一下就发现了两个! 杨再兴在军营之中从来就不卸甲,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仿佛他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 所以当骑兵撞入大营的那一刻,他甚至比那些执勤警戒的巡检兵士还要早发现敌袭。 而当为首那名白衣战将撞入大营之时,他只跟那小将交锋了一回合,便试探到了对方的底细! 岳飞虽然只与杨再兴擦肩而过,交手了一回合,但也被对方那股临危不乱的气度所吸引。 所有的平州军将士都在猝不及防措手不及惊恐逃散,只有杨再兴全身披甲,严阵以待,就仿佛所有人都等着岳飞的骑兵来杀自己,而杨再兴却等着要杀岳飞一般! 这种英雄的气度,即便在乱军之中,都无法被淹没! 与岳飞交手一合之后,杨再兴仿佛发现了宿命之中的天敌一般,他感到极度的兴奋与激动! 于是他跨上战马就要追上岳飞,可岳飞这一次突袭,就是要达到来去如风的杀伤效果,若停顿下来,会被敌人包围起来,根本就走不脱,又岂会跟杨再兴纠缠! 事实上岳飞提出早晨突袭的计策之时,所有人都热血沸腾,只有张宪是反对的。 只是最后张宪也被岳飞说服了,他也只有不断强调一点,在大营之中冲杀,绝对不能停下恋战,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做到最大化的杀伤效果,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必须全身而退,保全实力,否则这次突袭就会得不偿失。 这是一种极其冒险激进的作战计划,所以张宪并不是很赞成,可当他发现杨再兴想缠住岳飞之时,他还是果断将杨再兴截了下来,好让岳飞带领其他人,继续冲杀! 前番说过,若论单兵作战的武力,张宪绝对是第一号猛人,就算在未来的岳家军之中,张宪也绝对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所以当他将杨再兴拦截下来之后,杨再兴又发现了一个足以与自己匹敌的人! 张宪本只是为岳飞保驾护航,想着一二回合就要将杨再兴挑落马下,没想到对方竟然也是个勇猛的骁将,二人在混乱不堪的大营之中,竟然足足打了三十多回合不分胜负! 杨再兴自是越战越勇,正要酣畅淋漓地战一场,张宪却卖了个破绽,输给杨再兴一招,拼着被他搠中的危险,也要脱离战场。 因为张宪知晓轻重,眼下并不是英雄惜英雄的时候,若他甩不掉杨再兴,也就别想再冲出这座大营了。 虽然张宪卖了破绽,但杨再兴很清楚,这不是对方的真正实力,只是为了大的战局,张宪必须放弃个人的胜负罢了。 而且即便张宪卖了个破绽,他杨再兴竟然也没能讨到什么便宜,这更是激起了他心中的傲气和求胜之心! 所以他挺身而出,向张钰请战,与其说是为了张钰解决困境,不如说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求胜**罢了。 他还曾想着,若张钰不同意,他也要带着自己的亲卫,向岳飞和张宪挑战,只是没想到张钰却干脆地答应了。 这位平州留守,终于拨了三百骑兵给杨再兴,让他按照先前的策略,冲过峡谷,到另一端去接应大军,张钰要再度进行强攻! 因为他知道,再这么拖下去,对他只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他要让杨再兴当这个先锋,只要杨再兴能够冲破峡谷,这支伏兵就会有了忌惮,他们的胜机也就出现了。 只是张钰心里也很清楚,这个计策便是杨再兴先前提出来的,而且他还打了个大折扣,杨再兴所提出的一千骑兵,他只给了三百,至于效果会不会跟着打折,他也是心知肚明的。 这样做或许会增加士兵的伤亡,但起码能够防止杨再兴叛逃,士兵死了可以再招募,这乱世之中什么都不多,想要混口断头饭吃的人还是有的,可像杨再兴这样的天生战将,可就不是随便能够遇到的了。 杨再兴又岂会不知张钰的意图,只是他的全部念头都想着与岳飞和张宪再战一场,即便不给他兵马,让他孤身冲阵他都敢干,又何必在乎带着多少人? 虽说杨再兴是这样想,可那些拨付给他的骑兵们就不是这么想的了。 他们都是平州的老兵,知晓杨再兴拼命的风格,跟着这个指挥,绝对是九死一生的事情,更不用说冲出峡谷了。 今早他们才见识到敌人骑兵的恐怖屠杀,如今就要跟在杨再兴这个疯子的屁股后头,想要冲过峡谷,这不是拿人命开玩笑么! 杨再兴可不管这些骑兵做何想法,他整顿了一下队形,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那些个骑兵即便不想冲锋,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了上去,因为张钰在后头放了一支督军队! 军心士气的持续低迷,不得不让张钰祭出了督军队,这些骑兵也只能跟着杨再兴,尽量保持着阵型。 到了峡谷前头之后,只能够三匹马并行,对于骑兵而言,这种地形简直差到不能再差,更要命的是,杨再兴竟然放缓了速度! 他倒持着银枪,抬头往左侧山坡顶上望去,背后的角旗猎猎作响,缨盔飞扬,像一种无声的挑衅! 第五百零三章 幽州破 幽州与平州之间地势开阔,可谓一马平川,到了虎头谷方圆才出现沙丘和峡谷,盖因幽州的门户要塞地位,平州在北方腹地,很多人都忽略了虎头谷的地理价值。 若非岳飞等人到此接应苏牧,也不会发现这处关隘之地。 到了中午,烈日当空,仿佛一下子便到了烈日炎炎的盛夏,干燥的狂风吹起一阵阵沙尘,不断往峡谷之中席卷。 杨再兴一马当先,抬头看时,峡谷上空沙尘重重,遮天蔽日,将这峡谷渲染成通往幽冥炼狱的黄泉之路那般。 他的身后只有三百骑兵,但相对于岳飞等人不足二百的兵力,他觉着已经足够了。 岳飞和张宪等人领着一百五十骑就敢偷袭张钰的五千人大营,他杨再兴自问不服岳飞和张宪,三百人自然是绰绰有余的! 峡谷之中,一百马穆鲁克奴隶兵顶着铁盾,三人一组,组成品字形的盾墙阵,身后三人又是倒品字的阵型,也就是六人两组,形成棱形的怪异防御阵。 这峡谷最多也只能容纳四名刀牌手或者盾枪兵并排,然而马穆鲁克奴隶兵却是利用特殊的阵型,三人小阵一一组合起来,将空间全部都利用起来,这种蜂巢结构的阵型看似空出很多漏洞,但实则增加了缓冲和黏性,使得一百名盾枪兵,便占据了大半段的峡谷通道。 而盾枪兵阵型的最后,便只有张宪一人,立马拖枪,仿佛在等待着杨再兴的冲击。 这峡谷本就不适合骑兵冲锋,因为阵型实在铺展不开,三骑并排冲锋,效果微乎其微,一旦前面的骑兵受阻,后头的骑兵也就再难前进,若急停不得,说不好还要相互冲撞践踏,闹出大笑话来。 而且与岳飞等人从侧面冲击张钰部的步卒不同,从山坡上冲下来,冲击的是张钰步卒的侧面,足够岳飞等人展开冲锋的阵型和横面。 而杨再兴此番若不停下来,强行冲锋,面对的却是马穆鲁克盾枪兵的纵向,即便被他冲撞开来,也有二十五层,层层相叠,想要撞破这个阵型,实在是让人难以相信的事情。 张宪在盾枪兵阵的后头立马拖枪,便是给了杨再兴最大的尊敬,这便说明,在他心里,其实是相信杨再兴能够冲破阵型的! 当杨再兴看到张宪之时,他也是心潮澎湃,他已经将张宪和岳飞当成了最渴望挑战的对手,能够得到这样的对手的认可,杨再兴又岂能不欢喜! 只是他也看到,岳飞和徐庆王贵等人,已经率领剩余的一百骑兵,在左侧山坡上秣马厉兵严阵以待,只要杨再兴敢冲锋,他们就敢从左侧山坡冲杀下来! 眼下已经不再是岳飞等人设伏,而是这二百人,正大光明地硬抗张钰的四千余兵马大队! 虽然他们依仗着峡谷的地利,但张钰已经从昨日的窘境之中冷静下来,更是因为今早的被突袭,看清楚了岳飞这支奇兵的实力,若他不惜代价,用弓兵在后方压阵,那么岳飞的二百人是绝对不够看的。 好在杨再兴已经进入峡谷,张钰想要动用弓兵,就要考虑无差别攻击所带来的误伤了。 杨再兴朝马穆鲁克盾枪兵阵冲锋之时,另一位据说也是杨家后人的大焱猛将,正率领着自己的骑兵,穿越被烧毁撞破的幽州城门,铁蹄践踏到了幽州城内,他就是杨挺! 是的,北伐大军终于兵临城下,郭药师被留在了童贯的身边,而甄五臣和刘舜仁带着常胜军编入了绣衣指使军,在苏牧的指挥之下,他们开始了内应的作业,在幽州城内四处放火,并烧毁了幽州城的两处粮仓! 童贯和种师道率领着近乎五万大军,从攻城战一开始就发动了极其猛烈的攻击,加上城内早已乱成一团,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还要分出一部分人手救火,根本就顾及不了这许多方面的压力。 老君馆的高手们分散于幽州城之中,四处追杀常胜军的弟兄们,宋乾的绣衣指使军弟兄们也开始发力,潜伏在幽州城如此之久,他们早已掌控了幽州城防的薄弱之处,那两处粮仓就是他们领着常胜军弟兄去烧的! 杨挺和韩世忠宗储徐宁等人被赋予了极其自主的建营权限,他们的营团之中都是骑兵精锐,在后方压阵,待得弓手大阵压制得幽州守军无法抬头之时,步卒大军终于出动,对城门进行了疯狂的攻击! 在赵恒当皇帝的年间,西夏的李继迁占领了大焱灵州,使得大焱失去了最后一处能够养育战马的地方,从此以后,大焱再也无法自产战马。 而近十几年来与西夏关系越发恶劣,连互市都受到了影响,大焱彻底失去了战马的来源,以致于骑军根本就组建不起来。 这成为了大焱军事疲软的罪魁祸首之一,但另一方面也使得大焱被迫大力去发展步卒,研究以步克骑的战术,甚至于在未来,岳飞的岳家军,便创造了以步卒胜骑军的惊人战绩。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单说此时幽州之战,大焱在步军方面绝对是领先于其他国家,堪称独“步”天下! 如此强大的步军攻城,大军数量又是幽州城的数倍,再加上幽州城内早已被绣衣指使军和常胜军的细作四处放火,早已大乱。 这等情况之下,北伐大军能够撞破幽州城门,也就情理之中了。 当城门撞破的那一刻,幽州城内的守军再也无法继续坚持,内忧外患之下,守军便如同崩溃的堤坝一般,再难挽救败局! 幽州,这是当年太宗皇帝之后,再也没人能够创下的百世壮举,而他童贯和种师道,做到了! 幽州城门破碎的那一刻,北伐军无论将帅还是寻常士卒甚至是随行的民夫和辅兵厢兵,几乎所有人都热血沸腾,这不仅仅是童贯和种师道的荣耀,不仅仅是北伐军的荣耀,更不仅仅是大焱的荣耀,而是全天下所有汉人的荣耀! 这也使得诸军将士越发奋不顾身,如同潮水一般涌入了幽州城内! 于仲文见得北伐军势大,城门已破,便集结了所有兵力,往城门处堵起了人墙,打算用人命来阻止北伐军的脚步。 不得不说,幽州城的守军也是着实悍勇无畏,再加上老君馆的那些武林高手舍命守备,北伐军的步卒竟然渐渐被推出了城门的门洞! 眼看着即将到手的胜利就要飞走,眼看着百世之功就要功败垂成,童贯也是心急了,根本就来不及让步卒撤回来,便让杨挺韩世忠和徐宁宗储等骑兵团发动了冲锋! 曹顾和种师道虽然也觉着这样太过残忍,但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在百世圣功的面前,牺牲这区区一些步卒又算得了什么! 为将帅者,最紧要就是看透大局,若不及时发动马军来冲突,城门就会被幽州方面夺回去,北伐军先声夺人的气势就会被压下来。 更重要的是,这种挫败对于刚刚激励起可堪一用的军心士气,实在是巨大的打击,而如果城门被夺回,那么就会再次陷入僵局,想要攻破,又不知要牺牲多少步卒,这个数目可就不是现在这般的了。 横竖是牺牲步卒,还不如现在把握战机,做个自我牺牲,却是顾全大局,拿下整个幽州,只要幽州能够拿下来,非但蔡攸的死和耶律大石被救的耻辱被清洗,更是流芳百世的青史之功! 韩世忠即便无法理解这种杀死同袍以获取胜利的策略,但经历了这么久的练兵和战斗,服从命令早已渗透到了他们的骨子里头。 于是他们果断发起了冲锋! 那些大焱步卒纷纷往两侧躲避撤退,没来得及撤退的,就被后方那如同钢铁洪流一般的骑军彻底碾压而过,再无生还可能! 所有人都从此举看出了北伐军的决心,连城头守将于仲文都心头骇然,当骑军撞入城内之后,幽州之战的胜利果实,再度攥在了童贯和种师道的手中! 那些个已经死伤惨重,如今坚守在一线的不乏民夫和杂役,更有老君馆的绿林武夫。 然而面对数以千计的骑兵冲锋,他们根本就抵挡不,而通过了狭窄的门洞之后,骑兵就如同突破了闸口的怒海狂潮,开始往幽州城各处倾泻! 大局已定! 千古大功就差一步就能够到手了! 到了这个时候,童贯和种师道都不再保留实力,五万大军全部都压上去,城门相继失守,幽州城就如同溃堤一般,再也无法堵住了。 功劳就在眼前,哪怕将整个幽州屠掉,估计最重视天朝仁爱的赵劼,都不会对他们有什么怨言了。 然而他既然派了曹顾这等老成持重的古董级人物前来,自然是要在最关键的时刻坐镇,免得赢得了胜利却输了名声。 于是曹顾便以监军之名,下令军士不得屠城,不得杀俘,然而所有人都红了眼,特别是骑军乃是打草谷打出来的,早已习惯了杀戮,身上杀气冲天,又岂会放过这等机会! 童贯和种师道、麾下的刘延庆辛兴宗等人的军队也都不甘示弱,整个幽州瞬间就变成了遍地是人头,遍地就是军功的屠杀场! 而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幽州城中的常胜军,保护着几个人,高举北伐军的大旗,从城内逆流而出了。 幽州局势已定,苏牧并不需要军功,他眼下最渴望去做的一件事,就是反救岳飞的队伍! 岳飞的密信传递到幽州之后,他就打算带着人马出去救援,奈何北伐军兵临城下,幽州城彻底关闭,他们根本就出不去。 如今城破了,大家都在争抢军功,苏牧却要走了。 若没有绣衣指使军和常胜军,这场幽州大捷根本就不可能如此的快速,而在所有人争抢军功之时,真正的有功之臣,首功之臣,却反其道而行,再不掺和其中了。 韩世忠等人的骑军最先发现了保护着苏牧的常胜军,当他们发现苏牧再一次安然无恙出现在敌营之中时,他们的心中甚至没有太多的欣喜,因为他们知道,苏牧肯定能够做得到。 而当他们听说岳飞正在虎口谷堵截平州张钰的援军,他们当即就跟着苏牧从北城门离开了! 第五百零四章 驰援虎头谷 苏牧竟然带走了韩世忠和徐宁杨挺等最精锐的骑兵团! 当这个消息被传令兵及时传递回来之时,童贯和种师道又是一阵阵惊愕。 他们是大军统制,无论是苏牧私下调兵,亦或是韩世忠等人主动跟随,都属于违抗军命,这可是要砍头的大罪! 虽然苏牧每每出人意料,每一次不按常理出牌,都能够带来让人极其惊喜的结果,连这次幽州大捷,都与苏牧的不按常理出手脱不了干系,甚至最主要的功劳,还是在苏牧的不按常理之上。 可随着苏牧一次次这么搞法,他在军队之中的声望也就越来越高,如今非但骑兵团,便是步卒大营,也都在传播着苏牧的种种事迹。 许多人更是将他在方腊之乱中的光辉事迹也全都挖了出来,在这些大焱军士的心中,苏牧俨然超越了方七佛这样的智将,成为了大焱军之中独一无二的大谋士! 长此以往,童贯和种师道的威严必将受到损害,因为苏牧这个特例,他们已经网开一面很多次,再这般下去,他们又如何能够做到令行禁止? 然而苏牧也不是个鲁莽之人,甚至于他的每一次行动,都早早做好了准备。 比如这一次,看起来明明就只是临时起意,可当韩世忠等人跟着他离开之后,他却让雅绾儿和扈三娘押着马娘姒,回到了童贯的大后方来。 在苏牧看来,雅绾儿和扈三娘都是他的女人,让她们回到童贯这边,相当于充当了人质,也算是展现自己的诚意,给童贯种师道曹顾三人打个包票。 同时,他还能够借助童贯等人的力量,将马娘姒牢牢掌控在手中。 再来,雅绾儿和扈三娘也将苏牧的话转告给了童贯,用苏牧的话来说,他这次行动并非擅自调兵,韩世忠等人的骑兵团对追击逃兵最有利,他是带着骑兵去掩杀逃兵去了! 这样的理由勉强能够站得住脚,又一次将他的“恣意妄为”掩盖了过去,也算是给了童贯等人面子。 要知道这一次若没有巫花容回来报信,没有曹顾坚持己见一定要在幽州押上所有的赌注,他们还不太敢相信苏牧。 毕竟常胜军刚刚收编不久,高慕侠的绣衣指使军虽然在幽州潜伏渗透了很长时间,但终究人数太少,若与常胜军的配合不够默契,根本就兴不起太大的风浪。 而且幽州城中又有老君馆这样的势力,专门克制绣衣指使军和常胜军这些密探细作,想要引发内乱就更是艰难。 没想到的是,苏牧竟然将老君馆的馆主马娘姒给俘了过来,使得老君馆自己就乱了起来,根本就不需要绣衣指使军如何动手! 有了幽州的千古奇功,又见到了马娘姒这样的人物,再有雅绾儿和扈三娘解释其中缘由,童贯和种师道曹顾三位巨头,也就再无话可说。 他们甚至为了配合苏牧,果真让杨可世带着一小部分骑兵,往北去掩杀幽州逃卒,以掩盖苏牧私自带着韩世忠等人离城的事实。 苏牧可不管这些,出了幽州城之后,果真见得许多幽州逃兵四下逃散,但他们近乎两千的骑兵,并没有大肆掩杀,因为这样会拖慢他们的速度。 骑兵对自己的战马最是疼惜,一般行军之时,他们都不会骑马,而是牵马缓行,尽量减轻战马的负担,战甲和武器军粮铺盖等军资都让驮马来背负。 而到了临战之前,他们才会给战马披甲,给自己披甲,动用战马来冲锋陷阵。 战马的脚力和体能也有限,一般来说三十里以内马军的行军速度是遥遥领先的,可超过一百里之后,步军的行军速度就要比马军要优良。 许多人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其实搞清楚了战马真正的用途,这个问题也就很清楚了。 战马是用来冲锋打仗的,而不是用来行军的,平素里需要保养战马,使得他上战场之时能够拥有最充沛的体能。 虎头谷距离幽州并不远,否则苏牧当初也不会让岳飞等人留守在那里,等待接应自己。 这也是平州张钰为何如此气急败坏的原因,眼看着就要抵达幽州了,他们却被堵截在虎头谷,这不是恶心人么。 也正是因为虎头谷距离幽州并不算远,守将们才将重心放在了幽州,有了幽州这座坚城,又有平州遥相呼应,互为犄角,被夹在两地之间的虎头谷不尴不尬,除了萧干,谁能看出此处的战略价值? 然而此时说什么都晚了,萧干走了之后,虎头谷的守军也随着萧干离开,幽州的兵力更是捉襟见肘,又怎么会拨出人马来把守虎头谷。 那些个逃卒本来也想着往虎头谷方向逃散,通过谷地,到平州去求援,谁知却被苏牧带领的骑兵团吓得四处散开,再也不敢往虎头谷方向逃难。 而韩世忠等人听说岳飞只有不足二百人的兵力,而平州张钰带领了五千人,早已心急如焚,也顾不得吝惜战马的脚力,全程疾驰,赶往虎头谷! 眼看着暮色渐渐降临,他们的战马也开始浑身冒汗,口吐白沫,许多脚力差一些的战马,在半途就已经不得不停了下来。 战马是一种极其可敬又可悲的忠诚生物,他们的命运就是不断往前奔跑,那是他们的天性,主人不下令不勒马,它们就会一直跑下去,直到跑到生命的尽头。 这也是为何驿站的驿马会跑死的原因了。 苏牧的二千骑兵眼看着就要抵达虎头谷,如血的夕阳照耀着他们的铁甲,照耀着他们铁甲上渐渐凝固的敌人的鲜血,一时间竟然分不出哪里是鲜血,哪里是残阳之色。 在那如血的残阳之中,遥遥的地平线之上,扬起了滚滚尘头,一片遮天蔽日的旗帜,就这般突兀地冒出地平线来! “来晚了!” 苏牧等人心头顿时一沉,前方军队的规模来看,绝对就是张钰那支四千余人的兵马,为首的更是一千多的骑军,轰隆隆践踏着大地的脉搏,掀起的尘头足以铺天盖地! 一想到岳飞等人死守山谷,被这几千军马践踏而过,杨挺和韩世忠等人不由心头滴血。 他们面容狰狞,纷纷勒住战马,就这般等待着远方疾驰而来的敌人! 苏牧并不相信岳飞会死,因为他曾与张宪徐庆喝过一顿酒,他对这两位很有信心,张宪可以死,徐庆可以死,但岳飞绝对不会死! 逆着血色残阳,他磕了磕马腹,来到了队伍的最前方,举目远眺,终于看清楚了敌人的阵势。 敌人的骑军如同黑色的狂潮,平铺着席卷而来,可在这支骑军的前头,却有着数十个黑点! 这些黑点渐渐变大,渐渐变成骑兵的形象,他们疾驰在敌人骑军的前头,不断反身拨打身后的箭雨,也不断有人中箭落马。 而落在最后的一员战将,背后插着岳字角旗,左手不断用腰刀格挡拨打飞羽,右手大枪却是不断将追击上来的敌军搠落马下! “是岳飞!” “鹏举他们还活着!” “弟兄们,跟我冲!” 韩世忠等人都是斥候游骑出身,视力绝对比苏牧要好,苏牧能够看到岳飞等人,他们自然能够看得到! 他们丢下千古奇功的战功不要,冒着违抗军命的代价,跟着苏牧出来,可不就是为了救援岳飞等袍泽么! 他们不是不顾大局,在冲破幽州城门之后,他们的任务就已经完成,幽州大局已定,没有他们,那座雄城也会被步卒席卷横扫。 在这些骑军营团的指挥之中,徐宁和杨挺算是新崛起的校官,可韩世忠和宗储却已经是大焱的老兵了。 他们见识过大焱军队的所有丑态,他见识过童贯初次北伐是如何惨败,见识过大焱军士那不堪的战斗力和军心士气。 他们经历过大焱军队最**最让人不齿的时期,他们也最清楚,不知从何时开始,大焱的军队竟然开始了转变。 这种转变就发生在他们的身边,就发生在他们的身上,从某个人,逐渐将影响力散发出去,影响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而后如同池塘里的涟漪一般四面八方传递出去,渐渐就将大焱军队的脊梁,撑了起来! 当他们拿下莫州,拿下雄州,拿下涿州,当他们率领着骑军的弟兄,不顾生死的撞入幽州城之时,他们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当他们扭头看去,会看到与自己生死相依的弟兄,而不再是丢盔弃甲逃命的溃兵,他们不需要再回头,因为他们第一次敢如此放心地将后背,交给自己的兄弟! 这一切,都源自于如今在前头骑着白马的那个人,那个面带金印,腰挎一刀一剑的年轻人。 更来源于在敌人的骑军大阵前面驰骋,仍旧不忘杀敌的岳飞和张宪等人,更来源于那些或许已经战死在了虎头谷的弟兄们! 在此之前,无论是韩世忠还是宗储,他们都从未敢想象过这些,更不敢想象,有一天,他们会为了救援区区数十的弟兄,带着两千余的精骑,放弃一座城池的军功,而且还是千古奇功! 破牙营的弟兄们就在韩世忠的营团后头,当前方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们的副指挥便打马到前头,来到了苏牧的身边。 “先生,让我们去把岳指挥接回来吧!” 苏牧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军汉子,其貌不扬,脸膛很黑,即便穿起军装,也活像个伺候庄稼的泥腿子,但他握着马刀的手,却在微微颤抖着,却不是因为害怕。 这就足够了吧。 若说先前苏牧感受到了那位隐宗宗主的强大,有那么一刻曾经失去了自信,那么这一刻,当他看到没有任何犹豫就跟着自己过来的韩世忠等人,看到这个主动请战的骑兵,看到前面还在拼杀的岳飞等人。 他终于生出了难以想象的巨大自信! 是的,或许会产生很多的蝴蝶效应,或许会将这世道搅得一塌糊涂,但这些又算得什么? 眼睁睁看着汉人的江山被践踏,眼睁睁看着汉人的传承被断绝,眼睁睁看着千百万汉人遭受异族的奴役而畏首畏尾,无动于衷,才是最大最无耻的懦弱! 见得苏牧点了点头,那黑脸汉子也是欣喜万分,打了令旗,破牙营的弟兄们纷纷从后头集结到了阵前。 苏牧拔出草鬼唐刀,指着前方的敌人,沉声道:“走,把你们的岳指挥接回来!” 残阳如血,苏牧一夹马腹,身后骑兵同时发动了冲锋! 第五百零五章 信任 杨再兴胯下战马名为黑蛟,乃是一匹罕见的西夏龙种骏马,连张钰对他这匹马都有些眼热。 黑蛟极其高大健硕,脚力又强悍,食量都是寻常战马的两倍,是杨再兴最信得过的战友。 所谓宝马配英雄,黑蛟也只有到了杨再兴的手里,才能够发挥出它的潜能,而杨再兴得了黑蛟,更显英雄本色! 他仗着黑蛟的惊人脚力,本以为能够轻易撕裂对方的盾阵,没想到这些卷毛鬼一般的盾枪兵,竟然如铜墙铁壁一般,好不容易撞入阵中,那诡异的三人阵型又如同泥沼一般,骑兵陷入之后,便要遭受四面的枪刺。 也亏得他一马当先,杀出了一个破口来,本以为身后的骑军能够扩大缺口,谁知道那些骑军连突破盾阵都做不到,反而将他自己陷入了敌阵之中。 那三百骑兵全部堵在谷口处,竟然被盾枪兵死死挡住,后头果然还是发生了践踏,张钰连忙让步卒攒射,结果弓手方阵太过靠前,让岳飞的骑兵从左侧山坡冲杀下来,又折损了好大一批人。 杨再兴此时才深刻体会到,他以为岳飞和张宪最强,实在是致命的错误。 一支队伍的强大,拥有一名强大悍勇的将领,是合情合理的,但并不是必须的,整支队伍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 他没有高估岳飞和张宪,却低估了这支只有一百人的异族步军! 若非他仗着黑蛟的惊人脚力以及黑蛟身上披挂的铁甲,左右冲突,根本就等不到张钰的人碾压过来。 此时的张钰终于老羞成怒,不再顾及什么颜面,让大部队登上右侧山坡,从侧面碾压下来,终于将这支步卒彻底压垮,而岳飞和张宪等人只能带着骑军退出了峡谷。 杨再兴心头升涌起隐约的不安,在他看来,岳飞和张宪这样的勇者,既然选择了死守虎头谷,断然不可能贪生怕死,那么他们为何要退出虎头谷,难不成后头还有埋伏? 然而杨再兴信誓旦旦胸有成竹地主动请缨,最终被围困起来,差点被斩杀在阵中,身后那三百骑兵被岳飞的骑兵杀得片甲不留,早已让张钰不喜。 此时他提出疑问来,张钰却早已怒火中烧,哪里肯听他这个败军之将的建议。 于是张钰便带着大部队追出了峡谷,一千多的骑军就这么轰隆隆不断追击着岳飞的数十骑兵,而他们的步卒也只能加快行军,紧赶慢赶,生怕掉了队。 这些步卒在虎头谷已经吃尽了苦头,如今又要跟在马军的屁股后面吃灰,累得人不人鬼不鬼,心里倒是庆幸岳飞等人早晨的袭营了。 因为袭营将他们的粮草和辎重都烧光了,否则他们带着粮草辎重,又要全速追赶骑军,即便壮硕如牛也撑不下去。 至于粮草这些嘛,幽州就在眼前了,他们是跟着张钰来救援幽州的,难道幽州的人还敢饿着他们不成? 于是他们便放开了步子,全速行军,可惜仍旧被张钰的骑兵远远扔在了后头。 杨再兴心里也很不好受,因为虽然张宪在后头压阵,但他连卷毛异族的盾枪兵阵都冲不到尽头,竟然没能跟张宪交到手。 而后来张钰不顾形象毫无章法从右坡发动碾压,岳飞等人也领着骑军突围出去,他也没能拦得住岳飞。 倒是他从未见识过那些卷毛盾枪兵的阵法,便下了禁杀令,将那些盾枪兵给保了下来。 张钰此战损失不少,心头怒火滔滔熊熊,本想着杀光这些盾枪兵来泄愤的,但他也见识到了这些盾枪兵的诡异阵法,因为他带领着人马从右坡冲击下来,竟然差点没能冲破盾枪阵,若能够得到这种阵法,今后他的步卒可就要无往不利了! 所以在这一点上,他与杨再兴也算是不谋而合,只是让底下的步卒将生还下来的七八十个盾枪兵给绑了起来。 当他们追出峡谷之后,地势一下就变得开阔起来,被堵截在虎头谷这么久的骑兵们,终于豁然开朗,心情也为之开阔,仿佛被活埋了十天半月又被放出来了一般。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连杨再兴都忘记了当初心里那种不安和警惕,加速前进,不断追杀着岳飞等人。 还有什么比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掩杀败军还要更能让骑兵们欢喜? 他本以为张宪会留下来殿后,没想到留下来的竟然是岳飞,这一路上他与岳飞交手不下二十次,虽然岳飞稍显稚嫩,并没有张宪那般老辣,但他的韧性极其出众,身上已经背了五六支羽箭,腿上也被刺了一枪,肩头也被挑破,竟然仍旧能够保持最初的战力! 这不得不让杨再兴感到佩服,他本就是枪术大家,在骑战上更是鲜有敌手,早先惊艳于张宪的骑射本领,没想到岳飞这区区小将,竟然拥有着如此勇武和坚韧,反观张钰这厢,可就太让人丧气了。 先不说战马上的差距,单说骑术上的高低,这些北地汉儿,在骑术上竟然会输给已经很多年没有出产战马和骑军的大焱军,这是何等的耻辱啊! 眼看着岳飞等人马力不继,即将油尽灯枯之时,杨再兴的黑蛟却仍旧有着余力,于是他便加快了速度,打算将岳飞给截下来,如何都要扳回一些颜面。 然而正当他要动手之时,顿感一股极其恐怖的威胁,张目望去,但见前方一名骑士弯弓搭箭,射向了他的面门! 岳飞四兄弟之中,若说蛮力和步战,当属徐庆最厉害,而马战骑射,却是张宪最优,综合各项能力,最平衡最稳定的是岳飞,若单论箭术,却是王贵最了得! 从虎头谷被碾压那一刻开始,王贵就有意识地在计算和分配自己的箭枝,在其他人的箭壶早已经射空之后,他的箭壶之中仍旧留有好几枝箭,因为不让箭壶空掉,是一名神射手必须要铭记的第一要素! 他的箭精准而强劲,刚打算拦截岳飞的杨再兴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偏头躲过这一箭,那箭竟然射透后头那骑兵的心胸,连中两人! 杨再兴心头大惊,纵使黑蛟仍有余力,他也下意识放缓了速度,也正是这一刻的迟缓,让岳飞成功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 眼看着幽州城近在咫尺,那如血的残阳照耀之下,前方竟然突然掀起漫天的尘头,一支骑军竟不知何时突然从地平线上冒了出来! 杨再兴心头一咯噔,第一个想法便是,难怪岳飞他们要退出虎口谷,原来果真有援军埋伏! 但他转念一想,便浑身发冷了。 这里会出现大规模的骑军援兵,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幽州城已经丢了! 然而岳飞等人死守虎头谷,目的可不就是为了堵截平州张钰的兵马,让他们无法驰援幽州么? 这样的话,也就说明,岳飞等人在虎头谷堵截之时,幽州根本就还没有被大焱北伐军攻打下来,而眼下,如此快的时间之内,北伐军竟然就将幽州拿下了?!!! 这还是贻笑天下的大焱军队么! 更让杨再兴惊骇的是,岳飞等人一直死守虎头谷,也就是说,他并不知道友军拿下幽州的最新消息。 可他为何还要将他们引过来?难不成他心里就如此笃定,幽州一定能够拿下来? 非但如此,即便幽州能够拿下来,北伐军也应该第一时间巩固城防,接收幽州地盘,清洗城内敌对势力,追剿掩杀败兵,又怎么可能还有余力来埋伏他们这些平州军? 再者,岳飞又怎么肯定幽州方面一定会有人来接应自己? 若他判断失误,在幽州即将被拿下的关键时刻,将张钰的兵马引了过来,岂非弄巧成拙,成了千古罪人? 而且幽州方面,又有谁能够相信,就凭他们这二百人,能够堵截住平州的五千兵马? 其实岳飞早已做好了战死在虎头谷的想法,只是临战之前,张宪改变了注意,让他们退出虎头谷。 岳飞正是因为相信张宪的谋略,才将指挥权交给了张宪,既然指挥权在张宪的手中,他就不能带头违抗张宪的命令。 但对于张宪选择后撤,他是非常不赞成的,其实他心里的想法就跟杨再兴一样,若时机不对,他们既有可能将平州援军引过来,会破坏北伐军攻打幽州的大好局面。 然而张宪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便让岳飞等人选择了后撤。 他说:“要相信苏牧,有他在,幽州一定会拿下,而他,也不会丢下我们不管。” 这不是张宪对苏牧的盲目崇拜,事实上张宪对苏牧并没有崇拜,最多只是有一些敬佩,更多的是嫉妒。 他自认熟读兵书,在韬略方面不输任何人,而苏牧只不过是个半路出家的谋士,甚至算不上谋士,又怎能跟他张宪想比! 可这么多次的事情,已经足以证明苏牧的能力,张宪又答应过苏牧,必定要保住岳飞的性命。 所以反复推演了幽州的形势之后,他最终还是铤而走险地选择了撤退。 虽然他口头上这么说,但其实心里也没底,甚至连他自己都怀疑,苏牧是否真的会来救他们。 他明知岳飞会拒绝,可当他搬出苏牧之名后,岳飞等人竟然果真乖乖地就跟着他撤退了,看着岳飞等人脸上那股笃信的神态,他自己才终于有些感慨。 即便自己不相信苏牧回来救他们,就凭岳飞等人对苏牧的信任,自己也该相信他一回。 所以当苏牧带领着破牙营的骑军,以及韩世忠等近乎两千骑军冲锋而来之时,最为震惊的不是杨再兴,而是张宪! “他竟然真的来救吾等!” 是的,张宪能够推测出幽州的局势,自然很清楚幽州的军功是多么的可贵。 然而非但是苏牧,连韩世忠杨挺徐宁宗储,这帮当初大焱骑军的最主要创建者,一个不拉,竟然全都来了,这才是真正让他震撼的原因! 他是个悲观主义者,他并不看好大焱的军队,也不看好这次的北伐,可此刻他看着那钢铁洪流一般冲锋而来的大焱游骑军,他突然有了信心。 他的目光集中在大焱骑军的最前头,一名白马白衣的年轻人,拖着一柄狭长的唐刀,奔驰在最前头! 第五百零六章 杨 风尘漫天的平川之上,人马的嘶喊仿佛要将天空撕扯开来,让天上的仙人们,好好看一看人间的残酷和惨烈! 张钰看着前方不远处,陷入敌阵厮杀之中,麾下最得力的猛将杨再兴,又扫了一眼身边仅剩的一百多名骑兵,他咬了咬牙,终于下达了命令。 “撤退!” 听得张钰这个命令,身边的精骑也是如蒙大赦,慌忙护着张钰,在乱军之中杀了出去。 谁能想到,他们的一千多骑兵,与对方的人数相差无几,可冲撞起来却像以卵击石那般让人泄气。 无论是张钰还是杨再兴都从未想过,大焱竟然会拥有一支如此强悍的铁骑! 规模相等,装备相似,两支骑军的客观情况其实差不多,在气势上,主动追击的张钰部还要占优,如果说大焱这边还有些许优势,那就是他们的突兀出现,会让张钰的骑军有些措手不及。 可他的五千人马就这么被岳飞的二百人堵在虎头谷这么久,眼看着就要杀掉岳飞剩余的这一百多骑兵,他们又怎么可能放弃! 再者,他们面前的骑军是大焱的骑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只是听说大焱竟然还有骑军,他们估计都会笑出声来。 然而当双方如同两股钢铁洪流一般撞在一处之时,张钰才惊骇得发现,阵型被撕裂开来的,竟然是己方的骑军! 杨再兴一马当先,如同一柄尖刀般撞入敌阵之中,他身边的五十人亲卫团,就像狂风之中屹立不倒的蒲公英,纷纷被消磨掉,最后便只剩下杨再兴这么个光杆! 战马相互冲撞,骑兵相互刺击,或被当场洞穿,或被高高抛起,撞在一起的战马脖颈折断,马蹄如树枝一般喀嚓嚓断开,露出白森森的参差骨刺,也有羸弱一些的战马,竟然被连人带马撞飞出去,肚肠鲜血喷洒了一地! 战场的惨烈已经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双方冲杀的骑兵都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一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去! 然而张钰部的骑军到底还是落败了,骑军冲锋讲求一个字,那就是势,苏牧这边韩世忠等人气势如虹,破牙营等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从三十万人之中层层选拔出来的悍卒,又集合了整个大焱的财力人力,给他们配备的是最坚韧的战甲和武器。 他们将这些战马当成最珍贵的财富,当成比自己性命还要宝贵的战友,虽然他们长途奔袭,战马的脚力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但张钰部的骑军在虎头谷同样受到了极大的消耗。 杨再兴即便再如何勇猛,终究只是一个人,哪怕拥有万夫不当之勇,又如何挽回败局! 骑军就这么在第一回合的冲撞之中,折损了大半,还未来得及整顿阵型,早已被韩世忠等人的骑军,屠杀了绝大部分! 张钰只能退走,希望能够退回到步卒方阵,利用三千步卒的大阵,来抵挡对方的骑军,所以他终究还是退了,却留下了孤军奋战的杨再兴! 杨再兴对张钰本就没有太多的归属感,对于张钰的抛弃,他并没有太多的意外,他的长枪已经沾满了血迹,红缨被浸透,每次刺枪,都会带出大蓬的血雾。 张宪从乱军之中杀出来,与杨再兴交手了几个回合,杨再兴此时才发现,自己确实不是张宪的对手! 更要命的是,当他无奈准备撤退之时,又遭遇了岳飞的堵截,虽然岳飞负伤多处,但一身勇力施展开来,虽然无法击败杨再兴,却仍旧成功地将他拦了下来! 杨再兴自认骁勇,却接连受挫,他倚仗着黑蛟的强势,在乱军之中左右冲突,想要往左,被金枪手徐宁给挡住,想要往右,又被韩世忠堵死了去路。 他发现战场如此之大,虽然混乱,但他胯下有黑蛟,手中有长枪,竟然如何都无法突围! 更让他吃惊的是,除了岳飞和张宪之外,徐宁和韩世忠等人的骑战功夫,竟然都不比他差多少! 而当杨挺出现之时,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今日是如何都走不脱了。 杨挺师从御拳馆的大宗师周侗,枪术无人能敌,而且周侗还将杨挺的家传枪术加以改进,使得杨挺能够拥有自己的独特战技。 即便如此,当杨挺出枪之时,杨再兴还是能够辨认得出来,他们所用的枪术,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杨家枪! 杨家延续到如今,其实早已式微,无法再像杨业,杨延昭那个时代那般风光,青面兽杨志同样是杨家后人,却当街卖刀,杀人之后被逼上梁山,落草为寇。 杨挺虽然是师从周侗,但也只能在武林之中摸爬滚打,在杭州开馆授徒,杨再兴也辗转四处,最后竟然当了辽人的南面官,他的先祖先辈是将辽人视为仇寇,恨不得喝血吃肉,而且还死在了辽人的手里,他杨再兴却当了辽人的走狗! 对于杨氏一脉而言,这是何等的讽刺! 然而无论如何,杨氏自家人,都必须要将自家血脉延续下去,越是家族血脉式微,也就越需要相互帮衬。 杨挺经历了最先的惊诧之后,与杨再兴相识了一眼,又出招试探了一番,杨再兴仿佛也在验证对方的身份,两人交换了数招之后,终于是确认了一个事实。 即便对方不是杨氏后人,也应该与杨氏脱不了干系,因为真正的杨家枪,并不会外传! “为什么要给辽人当走狗!” 杨挺的内心变得愤怒起来,杨再兴身上那副轻甲,是多么的刺眼,他杨氏虽然在官场上已经没有太多势力,但在民间却享受着百姓的爱戴和传颂,即便式微,他们也是忠勇的象征,杨再兴身在敌营,便是对祖宗的背叛! 手中铁枪变得沉重无比,杨挺作为枪术宗师,可不是张宪岳飞可比的,杨家枪的招式施展出来,竟然将杨再兴压得喘不过气来! 杨再兴一听杨挺的喝骂,便如当头一棒,他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想着回归南朝,否则张钰也不会如此不放心,不肯重用他。 如今听得杨挺这么一骂,他的心里当即怯了,想要解释,但在这战阵之上,乱军之中,根本就不可能解释什么,心神只是稍微恍惚,就被杨挺一枪挑落了马下! 杨再兴便如同狼群之中的猛虎,自然大受瞩目,见得他被杨挺挑落马喜爱,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苏牧见得岳飞张宪等人都在,岳飞虽然身上还插着好几枝羽箭,但这些羽箭嵌入到甲衣之中,其实对皮肉伤害并不是很大,倒是大腿上那一处伤势比较严重一些。 “先生,教习团的弟兄们还在他们的手里头,前方三里就是他们的步卒大阵,应该有二千余的数目,刀牌手枪矛弓兵都还有,弓兵数量已经不多…” 岳飞快速地将张钰部的情报都说与苏牧知晓,其实他的意思很明确,就像苏牧不会丢下他们一样,他们也不会丢下那些马穆鲁克战士! 苏牧扫视了战场一圈,这一战堪称完美,同样是两千骑军,他们却将张钰的部队杀得落花流水片甲不留,更重要的是,如果因为没能参与幽州争夺军功,这些骑军心里有点小脾气的话,那么现在,这股脾气也早已烟消云散了! 阻挡了张钰部之后,幽州局势再无变数,拿下幽州的首功之外,苏牧在这一战之中,也彻底绝了张钰救援幽州的希望,稳住了幽州! 这何尝不是大功一件! 苏牧沉思了片刻,朝张宪问道:“张兄弟以为如何?” 张宪望向平州的方向,只是用满是鲜血的长枪,遥遥一指道:“那里,才是先生欲取之地!” 苏牧没有说什么,朝岳飞的腿伤看了一眼,后者一抖铁枪,震落枪缨上的鲜血,只是洒然一笑道:“先生莫不是看不起鹏举!” 苏牧不再说话,朝杨挺韩世忠等人环视一番,而后神色坚定地沉声道。 “既然如此,咱们就玩一铺大的,去平州耍耍!” 当这则命令接连传下去之后,所有士兵都兴奋了起来! 他们已经品尝到了完胜的美妙滋味,他们早已找回了属于汉儿的热血,他们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不是不再惧怕战斗,而是渴望战斗! 这个世上没有谁不怕死,他们都不是战争疯子,谁会渴望战斗,急着去死? 但在这一刻,他们却真的生出了这样的想法来,不是他们不怕死,而是他们生怕自己死得不够爷儿们! 当所有人都在争抢幽州的军功之时,苏牧为了救岳飞等人,脱离了幽州的战场。 虽然没有明说,但骑军之中很多人都窃以为,苏牧这次实在是亏大发了。 然而直到此时,他们才感受到一股冲天的豪气,充塞着他们的心房,使得他们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没有苏牧的话,幽州城不可能这么容易打下来,当所有人都争抢幽州的军功之时,苏牧退了出来。 所有人都替他感到不值,殊不知人苏牧根本就不屑于争夺幽州的军功,因为他们还在瓜分幽州之时,苏牧已经想到下一个目标,平州! 跟着苏牧,似乎永远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可能是徘徊生死危机,也可能是天降意外之喜。 可也正是这样的感觉,使得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保持着警惕,让自己的热血不要冷掉,将他们骨子里的男儿气概,都压榨出来,持续地熊熊燃烧! 因为前面就是张钰的步卒方阵,若张钰执意再战,他们就必须面临再一次的冲锋。 所以苏牧让骑军们简单地打扫战场,换上好马,战利品的分配也继承了打草谷的“光荣”传统,谁打下的就归谁,谁抢到就归谁。 于是骑军们的装备很快就焕然一新,而后原地待命,又开始吃吃喝喝,进行简单的补给,只等着苏牧的命令了。 在营地的一角,杨挺刚刚才跟杨再兴结束了交谈,见得苏牧到来,杨挺连忙站起身来。 杨再兴看着苏牧,一时间也不清楚这人是什么来头,但听得苏牧开口问道。 “你姓杨?” “是…” “那个杨?” “是…” “既然是那个杨,我就放心了,我要打平州,你跟着我当先锋吧。” 那个杨…在大焱,只有一个杨,能够让人听到名字,就彻底放心,而他杨再兴已经辜负了这个杨字第一次,决不能再辜负第二次! “是!” 从头到尾,他说了三个“是”字,但杨挺和苏牧都听得出来,最后一个“是”字,让杨再兴,配得上自己的姓了。 第五百零七章 杨可世的震撼 杨可世也是大焱军中成名的老将了,他是北伐军统制、前泾原路经略安抚使、华州观察使,统领着种师道麾下最精锐的白挺兵。 白挺兵乃是大焱唯一的一支重骑兵,耗费无数人力财力,可以说是倾全国家底,才打造出这么一支重骑。 按说统制着这么一支精锐骑军,杨可世已经成为北伐的主角,奈何早几次战役,岳飞等人的游骑兵很空出世,种师道的西军又敝帚自珍,舍不得让白挺兵出战。 是以杨可世的白挺兵在此次北伐之中,并没有能够声名鹊起,反而有些韬光养晦的意思。 这幽州之战乃是北伐的关键,说是收复燕云最关键的一处地方都不以为过,杨可世本以为能够上阵杀敌,没想到种师道竟然派他去掩杀敌人。 对于追击掩杀这样的差事,岳飞韩世忠等人的轻骑应该是最合适的,可苏牧却将这些人都给带走了。 种师道甚至还要为苏牧掩饰,将白挺兵给派了出来,也算是让这支军队露露脸,否则真要把杨可世给憋坏了。 幽州城破之后,于仲文誓与城池共存亡,至于有没有死成,还是最终投降了大焱,杨可世并不是很关心,在他看来,这些人能够委身辽国,本就是没太多骨气的人,说得是好听,说不定最后还是要投降的。 幽州的守军四处逃散,沿途有不少的民夫和百姓,拖家带口,惨不忍睹。 杨可世率领白挺兵前来追杀,见得此状,也是于心不忍,并没有骚扰这些逃难的百姓,只是追杀幽州逃兵罢了。 走了一段,他发现平州方向的难民都开始往回走,便抓了几个过来询问,没想到这一问,竟然问出了韩世忠等骑军的下落! 他本就有些疑惑,老种经略是懂兵法的老帅,绝不可能犯低级错误,虽然他的重骑在攻城战之中没有太大的作用,甚至进入城池之后也不太能够施展得开,可掩杀逃敌这种事,应该派更加迅捷的轻骑,而非白挺兵这等笨重的兵种。 而在幽州城中,最近风头最盛的那几支游骑兵团,竟然都集体没有了踪影,这就由不得杨可世不怀疑了。 所以听得那些逃难的民夫说起,竟然有一支大焱骑军往平州方向而去之时,杨可世便留了个心眼。 他带着骑军四处掩杀了一阵,这才掉转了方向,往虎头谷这边行进,这才走到了一半,就停了下来。 但见得眼前这处平川之上,鲜血早已染红了大地,尸横遍野,风尘席卷到此处,就会被鲜血吸附,远远看着,这死亡之地的周围风尘弥漫,就这一处显得格外清晰和森然! “是辽人的骑军,应该是平州张钰的精锐本部马军,遭遇的应该就是韩世忠杨挺等人的骑军!”麾下的斥候很快就将情报递了上来。 杨可世听完之后,很快就理出了头绪,仿佛亲眼看到了来龙去脉一般,原来他们私自出城,竟然是为了拦截平州方向的张钰援军! 幽州城已经被破,北伐军的将士们正在疯狂掠夺,争抢军功,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这时的北伐军应该是最松懈的时刻。 若真让张钰的骑军杀入幽州城,对于北伐军而言,这是何等让人惊骇的消息! 杨可世直以为老种经略早知了这一点,才派出韩世忠等人,心里对老种相公不由更添一份崇拜。 只是他很快就醒悟过来,老种相公是不知道这支张钰骑军的存在的! 因为他杨可世并非刘延庆这种背叛西军的求荣之人,他是老种相公的死忠,否则老种相公也不会将白挺兵交给他来统领。 所以如果老种相公事先知情的话,根本就不需要抽调正在幽州城内冲杀的韩世忠等部,而是直接将白挺兵派来拦截就行了。 此处的地形平坦辽阔,极其适合驰骋冲杀,张钰部留下的骑军尸首,大概在一千余具,而韩世忠等人营团加起来也就二千余的骑军。 也就是说,张钰部下的骑军绝对不会超过三千之数,因为天时地理双方都持平的状况下,即便韩世忠等营团的战力占优,以少胜多也不会太多,张钰的骑军超过三千的话,双方碰撞碾压,韩世忠等人基本上没有太大的胜算。 三千骑军或许很多,但面对白挺兵这样的重骑兵,这三千骑军还有些不够看,正好能够给白挺兵开开杀戒,对于许久未能表现实力的白挺兵而言,这绝对是个最好的战场。 可老种相公却派他杨可世四处掩杀逃敌,这就足以说明,老相公事先并不知道张钰骑军的存在! 念及此处,杨可世心里头剩下的那点优越感,也就消失无踪了。 岳飞韩世忠等人虽然一飞冲天,快速崛起,先是用打草谷的练兵之法,将骑兵营的雏形给打造了出来,而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莫州雄州。 但在杨可世的心里,岳飞等人终究是小打小闹,直到拿下涿州,获得了足够的战马之后,杨可世才感受到了这批后起之秀的威胁。 然而他的白挺兵乃是老西军里最精锐,也是大焱唯一的一支重骑兵,地位很难被撼动,他也就一直没有将岳飞等人的骑兵团放在眼里。 直到如今看到这惨不忍睹的战场,看到张钰的骑军尸横遍野,而韩世忠等人竟然将对方的骑甲战马等军资都收缴起来,继续往虎头谷进发,他才开始心生敬意! 若没有苏牧私自带领着韩世忠等人离开幽州,堵截张钰的骑军,对于幽州城内的北伐大军而言,这无疑就是一场灾难! 在北伐军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张钰的部队堵在城中,形势就会急转直下,幽州由原来的内忧外患,变成关门打狗,北伐军的死伤可就无法估量了! 杨可世也没有让麾下士卒打扫战场,打起了精神来,加速前进,当他们来到虎头谷外头的平原之时,又是一阵震撼惊骇! 但见得这次开阔的草甸之上,遍布着张钰部的步卒尸体,斥候团粗略估算了一番,竟然又是一千多条尸首! 而到了虎头谷的峡谷之中,他们才发现,张钰部的步卒,竟然又有一千多被围杀在了峡谷之中! 这条峡谷并不算太长,毕竟只是一处隘口,也不是很宽,一千多的尸体堆积在里头,差点就将整条峡谷给填了! 白挺兵虽然都是精锐,但何曾见过如此让人头皮发麻的场景,虽然他们在战场上也发现了一些大焱骑兵的尸体,但相对于敌人的死伤而言,大焱这边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韩世忠等人的部队显然没有止步的意思,因为战场上还有许多敌人的伤兵,他们竟然没有进行补刀! 在接连大破对方的骑兵和步兵之后,他们竟然,竟然还要前进! 杨可世并不需要太过多想,也能够很清楚地看出韩世忠等人的意图,他们是要攻打平州了! 早在战前,萧干离开幽州之时,北伐军这边就已经通过岳飞等人的斥候团,收集到了幽州平州等周边地域的详细情报,所以韩世忠等人对平州的守军实力,应该是有足够的了解的。 他们既然选择继续前进,攻打平州,那么只能说明,他们都拿下平州,是有着绝对的自信的! 望着漫山遍野的尸体,杨可世握着马缰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他终于承认,自己确实小看了这些年轻人。 在所有人都往幽州城内挤,想着多砍人头,多抢东西的时候,这群年轻人已经将目光放在了幽州城更北的地方! 这才是老种经略想要的将领和军队啊! 与之相比,他杨可世自诩老西军第一猛将,可在大局的眼光和格局审视之上,就相形见拙太多太多了! 杨可世面色阴沉,朝麾下的骑兵们下令道:“极速行军,前往平州!” “诺!” 麾下弟兄们可都是北伐军中最精锐的士兵,接二连三被韩世忠等人的轻骑打击,可谓知耻而后勇,收到命令之后,火速赶往平州方向去了。 而此时苏牧等人已经来到了平州城外。 想起不久前虎头谷一战,诸军将士们仍旧无法平复心中的激动,岳飞等人更是畅快至极。 他们非但击败了张钰的步卒,救回了教习团的那七八十名马穆鲁克士兵,更俘获了一千余的平州士兵,甚至还生擒了他们的主将张钰! 这也多亏了杨再兴,若没有杨再兴,他们根本就抓不住张钰。 当杨挺拿下杨再兴之时,很多人都不相信杨再兴真心归降,甚至很多人都表示要将他斩首示众。 因为杨再兴太过勇猛,在张钰率部退出战场,逃离之后,他仍旧单枪匹马,给骑兵团的弟兄们造成了极大的杀伤! 他们并不知道杨再兴之时想要向岳飞和张宪等人挑战,在他们的眼里,杨再兴如此奋勇的壮举,自然而然被看成了对辽人的死忠。 在主将逃离之后,仍旧留下来誓死血战之人,又怎么可能诚心归降? 然而苏牧却留下了他,而也正是得益于杨再兴对平州步阵的了解,由他领着张宪韩世忠等人突破了张钰的步阵,才轻而易举获得了大捷。 眼看着袍泽们对他的猜疑缓解一些之时,杨再兴又再一次做出了让人意外的举动。 作为一名降将,他竟然为张钰求情! 在大家决定杀了张钰之时,他竟然站出来替张钰求情! 若放在市井传说之中,这等举动可谓知恩图报,可敬他是一条好汉子,可在军中看来,这种事情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生活永远不是演义和小说,眼看着别人对你的猜忌才刚刚缓和一些,你又做出这等让人不信任的举动来,让人如何能够安心? 然而苏牧再一次答应了杨再兴! 在诸军将士的心目之中,苏牧俨然已经上升到了绝世大谋士的高度,若没有苏牧,不可能有他们这支骑军,更不可能有接二连三的大捷大胜。 可在杨再兴这件事情上,苏牧每次都近乎武断一般,不容其他人半分质疑! 而在这些人当中,张宪虽然也敬佩杨再兴的勇武,但主张弃用杨再兴的人当中,正是他的反应最为激烈! 杨挺本想替杨再兴出面,解释说杨再兴乃是他的宗亲,同样是杨家后人,但杨再兴却不同意。 因为在他看来,说出实情,只能让他在大家面前更加抬不起头来,他是杨家后人,然而却投靠辽人,这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他渴望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消除这些人的猜疑,他渴望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他们,自己并没有辜负杨家的名声! 第五百零八章 北上和南下 很多人都说耶律大石变了,变得懦弱,再没有以前的豪壮和胆色了。○ 自打被斩断双掌之后,耶律大石仿佛就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提起对南朝的征伐,反而将重心放在了讨好老皇帝上面。 为了讨好老皇帝,他让人带兵往西去搜寻耶律淳和萧德妃,老皇帝更是对西夏下了最后的通牒,让他们交出耶律淳和萧德妃,否则就兵戎相见! 要知道为了应对南朝的北伐,担心西夏和女真会趁火打劫,辽国将一个女儿下嫁到了西夏,并册封了西夏国主,用政治联姻来保持西北方的稳定。 这也是无能的耶律淳上台之后,做过唯一一件值得称道的有脑子的事情。 可老皇帝为了追索耶律淳,竟然要打破这种联盟,眼看着南朝的军队已经打到了幽州,听说女真与高丽之间也即将停战,即将要南下动粗,在这种节骨眼上,竟然要跟西夏翻脸,这是老皇帝昏庸,还是耶律大石无能? 女真部本来只是个小部族,虽然是辽国的附属,但辽人根本就看不上这么个小部落。 可短短几年间,他们就已经统一了诸多部族,占据了辽国东北大部的版图区域,更是大逆不道地建立了大金国,甚至传出“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神话来。 辽东大地的边民最是彪悍,可在女真骑兵的铁蹄之下,这些辽东百姓竟然还是被征服了,可见女真人确实有着不可忽视的实力。 而抛开了高丽的麻烦之后,女真人就能够腾出手来,参与到辽国与大焱的战争之中。 大焱一改往年的颓势,发展出了自己的骑军,一路往北,势如破竹,接连荡平莫州、雄州、涿州和易州,如今连幽州都要拿下,辽国北院大王耶律大石都被俘获过去。 反观辽国,耶律淳篡权夺位,萧德妃扰乱朝政,褚子周等佞臣当道,国内形势纷乱如麻,文武百官各怀鬼胎,辽国濒临分崩离析,如今耶律大石又挟天子以令诸侯,无疑让垂垂迟暮的辽国雪上加霜。 如此一对比,关于对辽国趁火打劫,还是与势头正劲的大焱作对,作为建立大金国的一代雄主,完颜阿骨打相信早有了自己的决定。 而只要辽人的脑子没坏掉,都不会看不出完颜阿骨打的决策,无论如何,眼下攻打辽国,比攻打大焱,要好上太多太多,完颜阿骨打不可能放弃辽国而去与大焱硬碰硬。 萧干自然也能够看到这一点,甚至于他曾经站在大焱和金国的角度和立场上,来看待这场战争,如果他萧干是金国的国主,眼下最好的策略就是与大焱结盟,攻打辽国,平分北方大地! 他已经是六军大王,因为有着勤王之功,老皇帝已经给了他极大的权柄,对他发展私军的事情也是睁眼闭眼,所以这是他萧干争霸天下的最好时机,所谓时势造英雄,说的可不就是他萧干这种人么。 当然了,以前还有耶律大石,与他并为一时瑜亮,可惜耶律大石看起来似乎真的消沉了许多。 萧干不是庸人,自然不会像其他人那般,以为耶律大石真的堕落到了挟持老皇帝,坐享天下富贵的地步。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耶律大石,特别是将耶律大石救回来之后,特别是耶律大石一回到辽国就力挽狂澜,将国内的纷乱一举平定之后,特别是耶律大石对他仍旧警惕,仍旧防备着。 耶律大石并没有丧失心中的雄心壮志,这一点萧干比所有人都清楚。 虽然老皇帝重新坐上了皇位,但在萧干的心中,今后北方大地的王者,只能是他萧干和耶律大石,其中的一个! 耶律大石并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警惕,说明耶律大石还是以前的那个耶律大石。 而耶律大石开始将战争的眼光投向女真,则说明耶律大石比以前要更加的野心勃勃,他的目光更加的长远了! 在此之前,他与耶律大石可谓各有千秋,耶律大石比他要勇猛,在战术上比他要更加的粗暴而有效,战绩也比他萧干要辉煌很多,可在战略层面上,他萧干一直保持着极其良好的优越感,窃以为耶律大石不过有勇无谋罢了。 可直至今日,他才发现,放下战刀的耶律大石,耍起心计城府和阴谋诡计来,丝毫不比他萧干差。 老皇帝确实昏招频出,但耶律大石并没有挟持老皇帝,而是站在了文武百官这一边,开始笼络大批人心,他有什么要求并不会直接向老皇帝提出来,因为这样会让老皇帝觉得他挟恩图报。 他会通过文武百官之口,让百官将他推上去,让老皇帝看到,这个辽国的朝廷,少了他耶律大石就无法运作下去。 他的朝堂争斗手腕也是极其老辣,而在天下大势的判断之上,他与萧干也是不谋而合,将重心都放在了女真的身上。 大焱虽然来势凶猛,展现出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风格,但双方已经是老对手,辽人自以为对南朝知根知底,到时候还不是议和作罢了? 再者,退一万步讲,南朝北伐,为的只是收复燕云十六州,虽然燕云富饶丰沃,但说到底本来就是人家南朝的,收复也就收复了,而女真攻打的却是辽国的心脏,他不是为了收复失地,而是为了覆灭整个辽国! 辽国在燕云十六州经营了这么多年,等打退了女真,再考虑收复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可如果放任女真与南朝结盟,一同攻打辽国,难道要等辽国覆灭了再重新建国? 如此一对比,很容易就能够得出决策,除非脑子坏掉,否则都不会放任女真南下与南朝结盟。 可笑的是,大部分辽国人都见不得耶律大石上位,在他们看来,耶律大石已经是个废物,忝居高位,尸位素餐,胆小怯懦,辽国一直将南朝当成随意揉捏的小弟,他却被南朝的人俘虏不说,眼下竟然还不敢对南朝动手! 更让人不齿的是,南朝势如破竹,已经打到了幽州,耶律大石竟然还在劝说老皇帝,出兵阻拦南下的女真人! 若说整个辽国之中,没有人能够想到女真的可怕之处,没有想到这背后的战略意义,这是不太可能的。 只是立场不同,考虑问题的角度不同,得出的利弊结论自然不同,于是辽国便分成了两个派系,一个是支持对女真用兵,另一边则支持对南朝动粗。 辽国似乎真的走到了日薄西山的地步,即便再一次将老皇帝立了起来,仍旧免不了两厢争斗的局面。 严格来说,萧干是辽人,但他不是契丹人,他是奚人,再一点,他的志向并不在辽国,而在于这个天下,在于建立奚人自己的王国。 所以他能够抽身出来,对局势看得更加的清楚。 他需要空间来发展自己的军队,所以他决不能呆在临潢府,他要离开上京,只有从老皇帝和耶律大石的眼皮底下逃离,他才能够发展自己的军队,拥有在乱世之中争霸的资格。 所以他带着自己的三万军队,离开了上京,但他并没有往北去拦截女真人,而是一路南下,要收复被南朝大焱人攻陷的失地! 虽然他已经看清楚局势,也知道耶律大石的布局,更知道拦截女真比南下讨伐大焱要更重要,但他还是决定南下。 因为辽人就是这样,当老皇帝被扯下皇位,他们急需耶律大石来拯救帝国,可当耶律大石将老皇帝重新推上去之后,他们又担心耶律大石会成为下一个耶律淳。 所以反对耶律大石的人,倒是占了大半,而老皇帝对耶律大石宠爱无边,又让耶律大石扳回一城,双方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萧干想要建立奚人自己的王国,需要发展自己的军事力量,就需要获得辽人的支持,但很显然,耶律大石一直在警惕着他,而且耶律大石自己就是皇族,他也确实拥有继承皇位的资格,又怎会支持萧干建立自己的奚人王国? 老皇帝对耶律大石言听计从,如今也是时刻警惕着,生怕别人再抢走他的皇位,所以也不可能放任他萧干。 如此一来,萧干想要获得支持,只能争取辽国之中,另一半人的青睐,而这一半人,就是站在耶律大石对立面的人。 如果他选择南下,那么这些支持南下的领主们,肯定会大力支持自己,因为支持他萧干,就是反对耶律大石,就是防止耶律大石坐大夺位,就是效忠老皇帝! 而且这些辽国官僚已经没有了开疆拓土的雄心,他们沉迷于南朝所带来的风花雪月,他们崇尚南朝风物,一直向往着南朝的繁华,燕云十六州能够满足他们的一切享受,他们必须要将燕云十六州保住,将南朝大焱人攻占的地盘,都收复回来! 所以他们一定要支持南下的萧干,他们为萧干提供兵马粮草,为他搭桥铺路,让他风风光光地南下,而耶律大石则统领辽国剩余的兵马,浩浩荡荡,往北对付女真人! 在老皇帝没有重新上台之前,辽国仅剩的能够拿得出手的,便只有耶律大石和萧干,如今老皇帝重新上台了,仍旧只剩下这两个人。 只是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这两个人都没能够保持一致的志向,即便萧干曾经为了大局,将耶律大石给救了回来,他们仍旧无法和谐相处。 因为他们拥有同样的才干,却存着不同的志向,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说的就是耶律大石和萧干了。 只可惜他们并不知道,耶律大石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耶律大石,而是浪子燕青李代桃僵,搅风搅雨。 就这样,耶律大石,或者说燕青,在贴身侍女萧柔柔的保护之下,带领着辽国的军队,北上拦截女真。 而萧干则带着诸多领主凝集起来的五万兵马,连同自己的三万精兵,南下收复失地去了。 他将兵马都沿途留下来镇守,眼看着就要抵达平州,身边仍旧有着二万多的兵马,这是他用来收复幽州的! 然而即将抵达平州之时,铁鹞子却传来了一则军报:“平州城外,发现小股南朝的斥候游骑!” 第五百零九章 反复无常 萧干率领亲军来到平州城外,早收到斥候回报,也没想到南朝的北伐军竟然如此快速就突进到了平州来,这也就意味着北伐军已经攻下幽州! 前番已经说过,由于幽州和平州之间特殊的地理位置,即便有人察觉到虎头谷的重要性,也认为没有据守的必要性,萧干驻守幽州之时,曾派精兵驻守,然而守军也随着萧干的离开而离开了。 如今北伐军出现在平州,只能说明幽州已经彻底丢掉了。 当斥候将军报传递回来之时,萧干的第一反应就是,将铁鹞子斥候团全都撤回来! 麾下诸多将领都是萧干的心腹,对萧干的战术也多有了解,并未觉着有太多的意外,反而已经磨拳搽掌,一个个下去做战前准备了。 若是以往,以北伐军的本事,他们的斥候断然比不上铁鹞子,但新近冒出了岳飞和韩世忠等人的斥候游骑团,却极有可能侦察到萧干的铁鹞子。 所以萧干主动将铁鹞子回撤,只能说明一件事,他不是想撤退,而是想要突袭平州城外的南朝大军! 至于什么时候才是突袭的最佳良机,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既然北伐军已经来到城外,那么强攻平州只是迟早的问题,在他们强攻平州的关键时刻,萧干带着人马突袭而来,效果可不要太好了。 也正是因为清楚萧干的战术,这些将校一个个激动兴奋,纷纷下去激励士气,整顿武备去了。 而事情也如同萧干预料的那般,北伐军这边的斥候,确实没能够侦察到铁鹞子。 他们的重心都放在了平州城,虽然苏牧三番五次强调斥候和情报的重要性,但为了节约力量,斥候也只是往北撒出去三五里地而已。 这些斥候并不是出去探查一番就回来,而是在平州与北面之间的地界上不断巡弋警戒,时刻保持着警惕,一旦发现敌情,即便不能够及时回报,苏牧这边也会留个心眼。 平州城虽然不如幽州城那般高大坚固,深沟固垒,然则苏牧麾下都是骑兵,虽然是北伐军中最为精锐的骑兵,但骑兵攻城的效果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好,甚至于极其吃亏。 所以在攻打平州之前,苏牧与韩世忠等人也进行了一次极其详细的研讨和推演。 “只能将守军引出来,一举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才能够进行攻城,否则咱们都是骑军,直接攻城对咱们没有半点好处...” 对于韩世忠和宗储这样的老悍将而言,关于行军打仗的事,他们还是比较有发言权的,他们的提议可以说也是目前最好的一种策略。 但问题是,如何才能将平州城的军力都引出来? 张钰率领的五千兵马已经全军覆没,平州城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收不到。 若我是平州守将,眼下城内人心惶惶,最好的对策就是固守不出,等待援军,或者干脆一点,直接献城投降,免遭涂炭。 当然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投降的条件,也没有投降的勇气,即便如同郭药师,也是涿州常胜军差点被打没了,才接受了苏牧的招降。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发话的杨再兴站了出来,他并没有看其他人,因为他知道其他人并不相信他,他只是盯着苏牧,朝他请战道。 “让我去吧,我能将平州的兵马都给引出来。” 杨再兴的表情有些复杂,但苏牧却心知肚明,在对待张钰这件事情上,已经体现出了杨再兴的为人处世之道。 他之所以投降,并不是因为他没有骨气,而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将平州当成他的家园,没有将自己当成辽人的走狗,也正是因为他的心不在焉,张钰才不敢放心用他。 张钰知道这一点,平州城的官员自然也知道这一点,那么一个投降了敌人的杨再兴,真的能够将平州城的有生兵力都引出来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他一直身在曹营心在汉,这一点是掩盖不了的,平州官员们不屑与之来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并不是很难想象。 但只凭着这一点,是没办法激怒平州的守军,因为他们本来就没希望杨再兴会忠诚到底,如今杨再兴反水,只是在他们的预料之中罢了。 苏牧还未来得及解释,张宪已经冷笑着说道:“现在可不是表忠心的好时候,虽然你能耐不小,但想要引蛇出洞,还是太高看自己了些。” 杨再兴一听这话,果然有些忿忿,他让杨挺帮他掩盖杨家后人的身份,就是不希望给祖宗丢人,就是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别人真正地接纳他,而并不是因为他是杨家后人才接纳他。 这一点他已经跟苏牧做过沟通,所以当张宪出来质疑他的能力之时,也激起了杨再兴的好胜之心。 事实上如果没有把握,他是不可能站出来主动请缨的,因为这会让他更加的被动,他也做不来哗众取宠的事情。 “单凭我一个人自然不行,所以我要向你们借兵五百,另外,我还需要一样东西...” 借兵? 虽说大家都不太信任杨再兴,借兵给他有点难,但眼下是苏牧做主,而杨再兴已经取得了苏牧的信任,所以借兵根本不成问题,大家也只是好奇他需要的那件东西是什么。 “我的破牙营可以借给你,你还需要什么?”岳飞是苏牧最坚定的追随着,但他也不会随便将自己弟兄的性命交到别人的手里头。 可眼下不一样,苏牧已经选择相信杨再兴,那么一定就有他的道理在,这不是盲目崇拜,而是相信苏牧的判断。 再者,岳飞身上伤势还是不轻的,杨再兴的勇武他是见过的,平州之战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数,将弟兄们交给杨再兴,比留在自己手里,可要安全多了。 杨再兴微微一愕,也没想到主动借兵给自己的竟然会是岳飞,因为早先在虎头谷,他可不就是为了寻求与岳飞张宪一战才身陷敌阵的么。 不过想起进入北伐军以来,岳飞的种种作为和那种隐约的大将气度,他也就释然了。 “我还需要一个人头。” 杨再兴的话语很是平淡,但从他的表情之中可以看出淡淡的悲伤来,张宪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来,将目光投向了苏牧。 苏牧只是轻叹了一声。 他早知道张宪是为了激怒杨再兴,因为张宪也看出了问题的所在,只是生怕杨再兴不够坚决,才让杨再兴主动提出来罢了。 一个杨再兴确实没有办法激怒平州守军,将守军都给引出来,但如果是一个杀死张钰的杨再兴呢? 平州方面都知道杨再兴会投降,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他们也知道杨再兴是个懂得感恩的人,杨再兴投降,他们可以忍受,但杨再兴卖主求荣,杀死张钰之后,还挑着张钰的人头在城下来叫阵,他们就绝对忍受不了! 张宪和苏牧都以为,杀死张钰,用张钰的人头来叫城,对于杨再兴而言,应该是一个艰难的抉择,为了坚定他留下来的决心,他们才逼着杨再兴自己提出这道计策。 但他们却并不知道,杨再兴也是个聪明人,他本就打算自己提出这个策略。 第一次力保张钰的性命,是为了报恩,是为了证明他不是一个卖主求荣,以怨报德的人。 但第二次却提出杀张钰,用张钰的人头来叫城,却是因为他已经投降,他已经不再是辽人的南面官,他是大焱北伐军的人,自然要为北伐军的大局着想。 无论如何,从他投降之后的那一刻开始,他与张钰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了,他用替张钰求情,偿还了张钰对他的收留之恩,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的牵扯,已经划清了界限。 而当他挑起张钰的人头,率领着岳飞的五百精兵到平州城下之时,则已经足够说明,他对北伐军的态度了。 一前一后两个举动,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反复无常,但细细想来却又合情合理。 张宪和岳飞本以为杨再兴是个有勇无谋之人,事实上他们并不是信不过杨再兴,而是生怕他坏了苏牧的大计罢了。 今次韩世忠等人虽然借口掩杀幽州逃兵,才跟着苏牧过来,实则是在打擦边球,平州能够拿下,那就是千古奇功,拿不下就是天大的笑话,童贯和种师道想要趁机收拾他们,也无话可说。 所以对韩世忠等人而言,平州一战,只许胜不许败,他们又怎么敢将战局的关键,交到杨再兴这么一个有勇无谋的降将身上? 可当他挺身而出,并主动献策,用张钰的人头来叫城,打算引蛇出洞之时,他们都看到了杨再兴的另一面,高情商的一面! 当杨再兴挑着张钰的人头,带着岳飞麾下破牙营,在平州城下叫阵之时,城内的守军纷纷警戒起来,而当他们看清楚了杨再兴,看清楚了杨再兴枪尖上那颗人头,他们终于愤怒起来了! 轰隆隆! 平州的城门缓缓开启,一员守将率领着数百骑兵,就这么冲锋而出了! 他明知道杨再兴可能会有诈,可能只是为了骗开他的城门,但即便他看清楚对方的计谋,却也无法坐得住。 因为他是张钰的儿子,因为他无法坐视不管,若敌人挑着他父亲的头颅,在城下叫阵,他却选择不出战,那么军心士气也就彻底被毁了,这平州城不守也罢,跟着这样的守将,又有什么前途可言? 所以明知道是阴谋诡计,他也必须要硬抗硬地顶上去,否则这平州城即便守下来,也不再是他的。 而另一点,他之所以选择出战,也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和仇恨,或许他的父亲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或许他的父亲从未信任过杨再兴,甚至不能算是个好父亲。 但父亲就是父亲,杀死父亲的仇人就在城下,他又岂能不出战! 这不是阴谋,因为阴谋是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设下陷阱诡计起来坑害你,可如今即便你知道了其中的诡计,也不得不自己跳进去,这就是阳谋了。 杨再兴看着城门大开,朝身后的骑兵们一挥手,便带头发动了冲锋! (ps:今日有事,只有一更) 第五百一十章 以身为饵,为父报仇 天上那黑压压的阴云已经积了好几天,可就像一个扭扭捏捏的娘儿们,迟迟不见落下半滴雨水,直至今日,人们才发现,这贼老天并不是一个扭捏的娘儿们,而是一头呜呜低吼着,最终扑向你的老狗。 “轰隆!” 一声炸雷响起,雨水便如同一颗颗沉重的银豆子一般落下,激起尘头无数,而后又将尘头彻底镇压下去,沙土瞬间被浸润,雨水汇聚成了无数溪流。 北地的春雷来得实在太晚,就像张楚剑的勇气。 韬光养晦也好,懦弱无为也罢,身为平州留守张钰的儿子,眼看着已经而立之年的张楚剑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虽然凭着父荫,也在平州当了个参军,甚至在张钰领兵出战之后,统领了平州守军,但张楚剑想要服众,实在有些困难。 他不想参加辽朝的科举,也没有像其他官家子弟一般纨绔混日子,整日里捧着几本兵书,却又少有跟人辩论兵法的举动,张钰麾下一些武将和谋士曾经抱着调笑的心态,拿一些战例去考他,他却只是呵呵一笑,并不与人交流。 一来二往,很多人都觉着他连纸上谈兵都不配,之所以没有变成纨绔,整日里捧着兵书,只不过想今后子承父业之时,堵别人的嘴罢了。 所以当张钰率领大部精兵出城之后,张楚剑想要加固城防,召集乡勇和民夫,操练守城之法时,很多人都认为他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没有半真才实学又要摆臭架子,反响自然可想而知。 张楚剑知道这些武将不服,按他这么个懦弱无为之人,也真不敢对这些武将太过强势,以免激怒这些武将,使得后者趁着父亲张钰不在城中,就势夺了平州。 在所有人都认为张楚剑毫无办法之时,张楚剑府邸摆下了家宴,将这些武将都邀请到了家里来。 这些武将都是张钰的部下,收到张楚剑的邀请,都以为这子要服软了,便欣然赴宴,结果张楚剑来了一出“掷杯为号”,家将纷纷冲出来,将那些武将都给擒+⌒+⌒+⌒+⌒,<div style="margin:p 0 p 0">拿了下来! 这些人还没来得及愤慨和威胁,张楚剑已经将他们拖到了平州城头,当着全城人的面,斩首示众! 于是,那些不听话的,终于听话了。 他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加固平州城防,将城中守军集中起来,加强训练,并派人四处搜罗马匹,充当军用,竟然在短短几天之内,让他整饬出一支七千余人的队伍来! 他将平州的斥候都放出去,四处巡弋,等待着父亲张钰的归来,而自打前三日开始,他的斥候就再没能回来,他知道该早作准备了。 强忍着心中的悲愤,他开始极具针对性地进行了战前的筹备,他想起了萧干离开幽州,途径平州之时的场景。 萧干到张钰府上吃宴之时,张楚剑在一旁作陪,当萧干要回上京之时,张楚剑却是窃笑了几声,没想到让萧干察觉了。 因为他知道萧干途经平州,只不过是做做样子,他的真正意图,其实是要南下去救被俘的耶律大石,因为没有耶律大石,他萧干即便回到上京,也没有太大的作用。 萧干早就听张钰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便有心调侃了几乎,张楚剑却能够沉得住气,并没有太多,只是赔笑几句,这就让萧干感到有些奇怪。 于是等到张楚剑离席之后,他才向张钰问起,而张钰则非常自豪地夸赞自家儿子,这让萧干越发不理解。 张钰便向萧干问道,大王你是不是并没有想要北归之意,南下援救北院大王才是真正的意图? 萧干心头大惊,随后面露杀机,因为途经平州之时,他才做出了南下的决定,还来不及与部下商议! 张钰却不以为意,只是笑着解释,其实早在萧干离开幽州之际,还未抵达平州之前,他的儿子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切,并这场家宴,乃是践行宴,但并不是为了恭送大王回京,而是恭送大王往南去搭救北院大王耶律大石。 萧干闻言,心头大惊,但表面上却平静如常,过得两天,离开平州,果真南下,临行前特地召见了张楚剑。 他还记得萧干当时问他:“你既然能够预知本大王的去留,可曾预见你父子的前程?” 他当时只是洒然一笑,朝萧干答道:“一死则已。” 萧干微微一愕,而后哈哈大笑,回头朝张钰道:“本王终于知道你为何如此疼惜这儿子了。” 张楚剑当时只以为自己看穿了萧干的意图,会被他嫉恨,所以才故作洒脱,然而并没有想到,父亲竟然要驰援幽州。 他曾经苦劝父亲放弃这样的想法,可幽州乃门户雄城,若幽州失陷,平州这种城,根本就无法据守,于是他便要跟着父亲出征,张钰却让他留了下来。 当日的一死则已,终究一语成谶,父亲死了,却不是死在萧干的嫉恨之下,而是死在了幽州的路上。 他曾建议父亲不要用杨再兴,但父亲张钰还是带着杨再兴出征了,虽然张钰临阵脱逃,将杨再兴丢在了敌阵之中,但谁能想到,杨再兴并没有死,还投降了南朝,用枪尖挑着他父亲的首级,在城下叫阵! 他知道杨再兴的为人,即便投降了,他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也是个果决坚定的人,所以,张楚剑并不意外。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愤怒。 这个世界上了解他的人本就不多,父亲张钰是最重要的一个,他熟读兵书,就是为了辅佐父亲,在这乱世之中立足。 他杀了父亲的部下,就是为了掌控平州,而掌控平州,最终还是等待父亲的归来。 父亲归来了,却只有一道不甘而悲愤的残魂,他的一切努力都失去了意义。 他不在乎平州的得失,就像他根本不在乎父亲那些部下的生死一般。 他明知道杨再兴是为了引蛇出洞,但他还是要自投罗网,因为只有出城,才有可能杀掉杨再兴,这是唯一的机会! 老天也像在替张钰哭泣,在这个少雨的北方大地上,三月末的天,终于下起了大雨。 张楚剑带着平州城所有的骑兵,就这么冲了出来,因为他要杀了杨再兴,要杀死前方所有能够杀敌的敌人! 大雨在泼洒,模糊了他的眼,却掩盖了他二十几年来从未流过的泪。 在别人眼中,他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却没有人知道,他从六岁开始,就在父亲的亲自指下,苦练刀术,无论寒暑风雨,从未间断过! 雨水打在铁甲上,他抽出锋刃来,终于与杨再兴正面相对,当双方错马而过之时,他的刀刃斩在了杨再兴的枪头之上! “叮!” 杨再兴的铁枪头被斩断,张楚剑撞入到了敌阵之中,他再次挥刀,将一名骑兵的头颅斩飞,而后战马终于撞在了对面一匹马上,巨大的冲击力使得胯下战马将对方的战马撞飞出去,在落地之前,一名骑兵将一根长箭射入了他的后背! 他收刀,反手一撩,将露在外头的箭杆削掉,而后微微下蹲,往前一抹,从他身边冲过的一匹战马,双腿齐刷刷被斩断! 身后的平州骑军已经与敌人的阵型撞在一处,到处都是人仰马翻的场景,两军交接之处仿佛有一台无形的绞肉机,但凡进入这个区域的人马必定骨肉纷飞,鲜血喷射,肉糜四溅! 杨再兴提着没有枪头的枪杆子,一路前冲,便凭着这柄残缺的枪,竟然杀透了敌人的冲锋阵型! 他身后的骑军只有十几名亲卫能够跟得上他,剩下的早已经与敌人混战成一片! 他在寻找张楚剑的身影,他并没有因为杀了张钰而后悔,这是他必须去做的事情,环境不同,立场也就不同,选择自然也就不同,所以他不会有半的愧疚感。 这是沙场大将所必须具备的素质,如果心神经常这般波动,这般犹豫迟疑,那么等待自己的就只有失败和死亡。 他相信张楚剑的本事,将之视为威胁,并不是因为对方斩了他的枪头,而是他能够感受得到,张楚剑与他一样,都是懂得隐忍的人! 所以他不能让张楚剑活着,因为他理解对方的这份坚毅,一旦放他离开,无论天涯海角,漫天长地久,张楚剑都会来向他寻仇,想要拿下平州,就要杀掉张楚剑! “嘶律律!!!” 他猛然拉扯马缰,黑蛟掉转头来,他再次杀入了乱阵之中! 远处,韩世忠和苏牧等人见得如此情景,便不再迟疑,全军出击,轰隆隆策马而来,若同割麦子一般收割着平州守军的头颅! 雨幕仿佛都要变成血色,平州城的守军不敢关闭城门,因为他们的主将还在外头拼命。 当雨幕之中冲出数骑,墙头上的守军顿时紧张起来,然而让他们失望的是,来者并非张楚剑,而是韩世忠为首的北伐军骑兵! “关门!关门!” 守城的将士们一边疯狂大喊,一边将城头的砲石檑木全部都丢了下去! 此时张楚剑的布防终于起了作用,韩世忠等人刚刚冲到城门处,就被砲石檑木和羽箭给挡了下来! 想要凭借骑兵来破城,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他们也只是想要浑水摸鱼,希望能够趁乱杀入城中罢了。 只可惜张楚剑提前做好了安排,他们终究还是被挡在了城门外。 张楚剑所率领的骑兵大概有千余人,这已经是平州最后的骑军家底,很多人都认为张楚剑为父报仇,可敬可悲。 但张楚剑心里很清楚,他确实是为了报仇,但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够亲手报仇。 人都他闭门造车,生怕出门不合辙,但他对天下大势却很清楚,他的斥候一直在平州城外,除了搜索关于父亲张钰的消息之外,还有一部分被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派往了北面。 这也是他敢于出城的主要原因之一,他或许无法杀死杨再兴,无法屠灭这股南朝北伐军,但有人可以,而且这个人,就在平州北面不远处,就像一头隐藏在黑夜之中的黑豹一般,眈视着平州城下的战局! (今日五更,补昨天的。) 第五百一十一章 六军大王的偷袭 天有不测风云,萧干也没想到会下起了大雨来,人有旦夕祸福,他也没想到非但幽州丢了,连平州也遭遇到了冲击,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意图,再一次被平州城里头那个子给看透了! 上一次他来平州城,平州留守张钰的儿子,让他见识到汉人的智慧,当时他确实有杀掉张楚剑的心思,不过最终还是作罢了。 如今他再次来到平州,本以为自己的行踪足够隐秘,没想到还是让平州的斥候侦察到了。 无奈之下,他只能将这些斥候给扣了下来,这一问之下,心里却颇不是滋味。 平州也是辽国的领土,平州留守也是辽国的官员,他没有任何要杀这些斥候的意思。 但这些斥候的话,却让他心里头感到异常的挫败。 “俺们大公子让俺们给六军萧大王捎句话...” “你们大公子是哪位?” “平州留守张钰将军的大公子,张楚剑...” “他想些什么?” “大公子...大公子让大王不要南下,要...要大王撤回上京...” 萧干本就是玩阴谋诡计的宗师,闻言当即冷笑,心里头对这个张楚剑既佩服又鄙夷。 佩服的是他再一次洞察了他萧干的意图,鄙夷的是这子竟然敢瞧不起他六军大王的胆色! 在他看来,张楚剑建议他北上,无疑是用了激将法,生怕他不敢来解平州之围,殊不知萧干此次带领大军前来,目标可不仅仅只是一个的平州! 虽然张楚剑有些眼光,但终究是比不上他萧干的,于是这位辽国的六军大王,便率领着五千先锋骑军,轰然离营,在大雨的掩护下,来到了平州城外。 果不其然,在他的面前,那两千余的南朝骑兵,正在绞杀张楚剑的一千多骑军! 他倒是有些佩服张楚剑,虽然用了激将法,但他明知道萧干会前来救援,却不愿意留守在城中,为了拖住南朝的骑兵,他竟然以★★★★,<div style="margin:p 0 p 0">身为饵,甚至不惜以平州唯一的骑军家底,这一千多骑来拖住南朝的骑兵! 萧干本来就是个成大事而不拘节的人,若先前因为激将法,而有些看不上张楚剑,那么现在,他终于是认可了张楚剑。 因为一个敢于牺牲自己性命的人,是值得尊敬的,但一个敢于牺牲成百上千性命来获取胜利的人,却是值得畏惧的! 受限于地理环境和产出,辽国的弓弦主要以羊肠、皮革、牛筋等物制成,而南朝的弓弦则以蚕丝、棉麻之类的东西制成,大雨浸泡之下,羊肠和皮革等会发泡发胀而失去弹性,对于擅长骑射的辽人骑兵而言,战斗力会因此而大打折扣。 但同样因为有大雨的掩护,又有张楚剑在拖延和转移注意力,他们根本不需要远程骑射,就能够突然杀到南朝军队的身后来! 他萧干今次南下连辽国朝廷的百官都大吃一惊,南朝之中又有谁会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在平州城外! “全军出击!” 萧干不再犹豫,因为他实在不想让张楚剑就这么死了,他分明能够感受到这看似无能纨绔的汉人身上,有着一股辽人才拥有的狠辣和果决,而这种人,是他萧干急需的人才! 五千骑兵纷纷抽出兵刃来,在雨幕的掩盖之下,杀向了混战之中的南朝骑兵! 他们的数量占据绝对优势,而且南朝骑军猝不及防,这场战斗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悬念! 南朝的斥候很快就发现了他们,正要示警,却被萧干投出的短戟射落马下,其他斥候也纷纷被投枪和长矛当场射杀! 没有任何的迟疑和停滞,他们就这么杀向了南朝的军队! 苏牧也万万没想到,萧干的骑军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他一直潜伏在幽州城中,老君馆的人将幽州彻底关闭,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燕青的密信了。 不过在他与燕青的计划里,难道不是让辽国把刀尖都对准大金国的女真人么,萧干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信息传递的延迟,终究让苏牧错失了判断,萧干的突然出现,却是将苏牧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韩世忠和宗储都是沙场老将,知晓何时该撒手,当即命令骑兵团的弟兄们撤出战局! 杨再兴这一次没敢再恋战,即便张楚剑就在他前方五丈开外,由十几名平州死士保护着。 他终究还是带着破牙营的弟兄们,追随着韩世忠的营团,撤出了平州城的战场。 他们的撤退,让平州城的守军山呼海啸,见得辽人的骑军现身突袭,平州城的守军也是松了一口气。 张楚剑死死摁住肩头,仍旧止不住汩汩流出来的鲜血,那是被杨再兴的无头枪杆子捅穿的! 当辽人骑军呼啸而过之时,他才缓缓站直了腰杆,抹了一把脸,便看到萧干在亲卫的簇拥下,来到了他的面前。 “听闻张留守已殉职,你们汉人都子承父业,这平州以后便是你的了。” 萧干没有下马,居高临下,有些睥睨地朝张楚剑道。 “大王还是另寻高人吧,人志不在此,只想手刃仇敌,为父亲报仇而已。” 面对张楚剑的回答,萧干并不意外,他冷笑一声道:“就凭你?你们汉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沙场厮杀或许连明日的太阳都不一定能够见到,谁敢保证十年不晚?谁又敢保证你的仇人明日不会死在别人的手里?” 见得张楚剑皱眉,萧干继续道:“你的仇人就在前头,今日我帮你把仇给报了,你帮我拿下幽州,如何?” 张楚剑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有些不屑地答道:“恕我直言,大王心系北方,要幽州何用?” 萧干脸色顿时一变,下意识按住了刀柄! 因为他从张楚剑的目光之中,感受到了一股洞若观火的深邃,仿佛自己心底那些秘密,就这般被眼前这个年轻人给看穿了! 是的,他的志向从来就不在幽州,也不在燕云,他要到遥远的北方去,建立奚族人自己的王国,他不想当辽国的守护者,他要当奚族王国的创始太祖! 他能够感受得到,张楚剑口中所言的北方,指的并非辽国的上京,也不是辽国的地界,而是他心中一直向往着的那片王国! 他忍耐了许久,才驱散了心中想要当场杀死张楚剑的念头,因为这个汉人的心机和城府实在太深,他的眼光实在太毒,若无法为他所用,流落到哪里,只怕都是个不的隐患! 这样的人物并非池中锦鲤,而是龙困浅滩,若不能为己所用,便要杀之以绝后患! 似乎感受到了萧干的杀机,张楚剑咬了咬牙,猛然跪在了萧干的马蹄前! “人斗胆,只要大王能将杨再兴生擒到人面前,人甘愿为大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萧干终于哈哈一笑,跳下马来,将张楚剑一把扶起,而后亲昵地拍了拍战马的头,将马缰塞到了张楚剑的手里。 “你们汉人总礼贤下士,不知本王这样算不算礼贤下士,楚剑且上马,与本王一同报仇去也!” 若换了别人,自不敢真要了萧干的战马,推脱一番,感恩戴德一番好话,也就作罢了。 可张楚剑却大方方跨上了战马,因为他知道,萧干并不需要阿谀奉承的人,他需要一个真正有用,能够为他展望未来的人,为了这样的人,不要一匹马和自己些许面子,又有何关系? 他要表现出有所求,萧干才敢真正去用他,否则一个毫无所求的人,谁敢放心大胆去用? 果不其然,见张楚剑如此干脆利索,萧干洒然大笑,接过亲卫递过来的马缰,上了马,便与张楚剑一同策马而出! 而另一方面,苏牧和韩世忠岳飞等人,已经撤离了战场。 当然了,他们之所以撤离,只是为了整顿阵型,并没有要逃走的意思。 不是苏牧对韩世忠等人的骑军盲目自信,虽然有大雨,双方弓矢无法使用,但苏牧还不至于自信到自认为二千余的骑军能够在混乱之中,应对五千多的辽人骑军,并取得最终的胜利。 他之所以没有逃跑,是因为根本就跑不了! 是的,萧干是个会打仗,也敢打仗的人,一旦让他抓住机会,就很难再逃脱。 且不苏牧这边战马的脚力和体能已经消耗太大,单他们在平州城下拼了一场,损伤已经不,若再四处逃散,怕是整个营团都要全军覆没。 所以眼下的策略只能是拉开距离,整顿好阵型,与萧干进行死战! 这是无法避免的一种结果,如果他们逃走,即便能逃出去大部分人,最终要逃到哪里? 答案是幽州。 而幽州此刻是什么状况? 是北伐军的弟兄们正在欢天喜地的争抢军功,在他们看来,于仲文已经彻底失败,幽州已经握在他们的手中。 连苏牧都没想到萧干会出现在这里,幽州城内的弟兄们,又怎会想到萧干会这么快就南下了? 一旦将萧干的五千骑兵引到幽州,损失的可就不是他们这些骑兵营团了,而是极有可能连幽州都要重新易主! 他们既然选择离开幽州,来攻占平州,即便平州无法拿下,但也不能退缩到后方,使得刚到手还没捂热的幽州,也丢在了他们的手中! 只能萧干选择的时机太过关键,而且他竟然主动躲避苏牧等人的斥候团,以此来掩藏大军的踪迹,达到突然袭击的效果,不得不承认,萧干确实是个会打仗的将才。 无论是破牙营还是韩世忠杨挺等人的骑兵团,都是从北伐伊始就精心操练,由经过了无数次打草谷的实战磨砺,战斗力与其他北伐军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在经历了短暂的慌乱之后,袍泽们也镇定了下来,很快就整顿好了阵型,苏牧和韩世忠等人立马于军前,紧握着兵刃,相互看了一眼,而后紧抿着嘴唇,迸出两个字来。 “死战!” 大雨浇在铁甲上,洗刷着铁甲的血迹,也浸润到铁甲之中,使得铁甲格外的沉重,也使得弟兄们浑身发冷。 但听到苏牧这一句,所有人的血液仿佛都在燃烧,他们高举着自己的兵刃,呼喊声震撼天地。 “死战!” 第五百一十二章 百二秦关终属楚 能够看清楚形势,并顺势而为的,算是不错的豪强,而明知形势急迫,事不可为,然则为了大局,却能够逆势而为,不惜做出牺牲,那才是真正的英雄。 在真正的牺牲面前,任何豪言壮语都显得苍白而乏力,他们都不怕死吗? 也是怕的。 但在岳飞韩世忠等人的训练和感染之下,他们已经领悟到了一种东西,有时候,对死亡的恐惧,于事无补,只能加速你的死亡,置之死地,不得还能获得后生之路。 当你看清楚了大局势,逼得自己无路可走之时,才能够激发出真真的潜能来。 这种潜能或许不能让你以一当十,甚至以一当百,让你逆转乾坤,绝地反击。 但这种潜能却能够让你死得更有尊严,更有价值! 横竖是一死,为何不能死得体面一些,一定要被人如同丧家犬一般追杀,还要将刚刚到手的幽州给葬送了,将大焱北伐的大好开头给葬送了,成为后世史书上的败笔而遗臭万年? 这个时代的人都很怕死,特别是大焱军队的士兵,否则大焱的军队也不会如此腐朽不堪。 但在整个大文化背景之下,比死亡更可怕的,却是死后还要被千夫所指,被万民唾弃! 岳飞和韩世忠等将领,在苏牧的理念影响之下,不断凝聚着士兵们的团结力量,更让他们生出集体荣誉感,让他们领会军人的天职和宿命。 在精神觉悟这个层次来讲,即便是种师道麾下的老西军,都未必有这些骑兵们的觉悟。 所以即便遭遇到萧干骑军的突袭,即便他们已经在平州城下苦战了一场,可平日里的训练,在关键时刻终于体现出了该有的作用和价值。 骑兵们很快就集结起来,组成了整齐的方阵,懂兵法军事的人只需要一眼就能够看出来。 这些骑兵并非防御阵型,而是攻击阵型! 眼下他们处处落了下风,若再被动防御,跟狼狈逃窜其实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出路就cc,<div style="margin:p 0 p 0">狗急跳墙,放弃所有防御,主动攻击,兵行险着,剑走偏锋,跟萧干对拼伤亡! 是的,只要跟萧干对拼伤亡,即便不能把他吓跑,也能够极大消耗他的军力,他再想偷袭幽州,也就不太可能了。 而且军事之中,一个营团但凡伤亡超过三分之一,就要换上另一个营团,以保存有生力量,断然不会一个营团打光了,再派另一个营团上去。 因为到了后期重建之后,一个营团只要还有个骨干架子在,就能够招募部分士兵,将这个营团补满,有营团里头的老兵带着新兵,战斗力很快就能够恢复过来。 可一个营团彻底被打光了,就需要招募大量的兵士来重组一个营团,先前那个营团的精神已经不再,一切又必须从头开始。 苏牧对大战略有着独到且长远的目光,但对规模战役的战术,却终究不如韩世忠和张宪等人。 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也只能充当敢于带头拼命的精神领袖,真正的战术指挥,还得交给韩世忠张宪岳飞,甚至是刚刚招降的杨再兴等人。 先前攻城之时,岳飞将破牙营的人交给了杨再兴,但此刻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他必须要跟自己的弟兄们同生共死,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接过了破牙营的指挥权。 只是扫视了一眼,岳飞便心生感激和震撼,因为在杨再兴的带领下,虽然陷入城下的混战,但破牙营竟然只损失了三十几名弟兄,这是多么让人吃惊的事实! 这是因为破牙营训练有素,又跟着岳飞东征西讨打草谷,早已脱胎换骨,而后又精挑细选,优胜劣汰,使得破牙营成为了整个北伐军中最强的骑兵团。 但即便如此,这个伤亡还是太过让人震撼,其中一个原因,自然跟杨再兴是分不开的。 有这个绝世猛将在阵前冲杀,身后的弟兄们压力自然会很多,打顺风仗和群殴的事情,在每支军队之中,其实都是通用的。 在气势上压制敌人之后,信心暴涨,士气如虹,伤亡自然也就会减到最。 岳飞朝杨再兴投去感激的目光,后者却朝岳飞拱了拱手,严肃地赞道:“这是杨某见过,最强的骑兵团,没有之一!能跟尔等同生死共存亡,是杨某的荣幸!” 兵法上,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意思就是,如果我军十倍于敌人,就实施围歼;五倍于敌人就进行进攻,两倍于敌就只能努力战胜敌人,势均力敌就设法分散敌人,逐个击破;而兵力弱于敌人,就想办法避免战斗。 但又水无常形,而兵无常势,历史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不胜枚举,除了兵力数量之外,士气天时地利人和种种因素都能够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 所以苏牧等人此战也并非必败无疑,后世历史上,岳飞的背嵬军就曾经以五百大破十万金军,而金军曾经被传“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历史上,扫**而得天下的秦军;卫青、霍去病、李广等人统领的汉军;大唐天可汗李世民的“玄甲军”;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近卫军“怯薛军”;明末之时由袁崇焕组建的“夷丁突骑”等等等等。 这些都是历史上鲜有败绩的真正强大的军队,他们往往能够力挽狂澜,再绝境之中击败对手,获得大胜,甚至能够逆转乾坤,改变历史的轨迹! 然而这些强大的军队,在一支军队的面前,却又显得黯然失色,因为他们仅仅只是鲜有败绩,也就是还是有失败的时候的。 但有一支军队,是真正的不败神话,这支军队开创了“步兵在平原上击溃精锐骑兵”的经典战例,以数千步兵,击败一万五千精骑,以八百骑军,击败敌人三万骑军,杀得人为血人,马为血马,惊天地而泣鬼神。 这支军队更是以五百大破十余万敌人,人都“辫子军不满万,满万则不可敌”,却“背嵬军不满万,不满万亦不可敌”! 是的,这支塑造了不败神话的军队,正是岳飞爷爷的背嵬军! 萧干固然是辽国之中仅剩不多的骁将,麾下骑军的质量也是不差,但苏牧这边,凝聚了岳飞韩世忠宗储徐宁杨挺杨再兴等诸多猛将,麾下骑军更是三十万北伐军万众挑一的精锐中的精锐。 而且岳飞和韩世忠等人也用苏牧的练兵理念,结合马穆鲁克的练兵之法,撷取古今中西的练兵精髓,这些骑兵又常出去游弋巡检,打草谷,积累了大量的实战经验。 虽然他们成军的时日并不算久远,但综合各方各面的因素来看,都已经是十分难得的强大骑兵团。 萧干麾下五千骑军确实占有数量上的优势,但这些骑兵都是各部族领主交给萧干的,在配合度上还需要磨合。 辽人骑兵的单兵作战能力或许极其出众,但要阵法上的配合使用,又岂能与汉人军队相提并论! 所以,苏牧等人虽然视死如归,但正是这种悍不畏死的精神,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让他们的气势,超越了萧干的部队! 他们已经到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地步,可萧干的部队却以为稳操胜券,大意轻敌,此消彼长,到底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耶律大石曾经以三千骑兵,大破童贯的五万精兵,如今岳飞等人的骑兵团已经成长起来,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战场之上,就不许他们两千胜五千?!!! 张宪等人很清楚局势的变化,在人数劣势的情况下,战术也就变得极其单一,无非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罢了。 他们没有分开左右侧翼,而是组成了一个尖锐的大阵,杨再兴张宪徐庆王贵徐宁杨挺岳飞等等,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勇将,更有苏牧这个精神领袖在前头,士卒们还有什么好担心? 于是当萧干的骑兵团追赶到平州往南的这片开阔地之时,他们欣喜万分地发现,这股“弱爆了”的南朝骑兵,终于不逃了。 在他们看来,这些南朝骑兵无疑是吓傻了,他们在六军大王的带领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平州城外,又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这些人已经连逃走的希望都没有了。 一旦他们逃走,只能被大肆掩杀,最终能生还下来十分之一,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然而让他们想象不到的是,这股骑兵竟然还在做垂死挣扎,他们竟然主动发起了冲锋! 萧干只是落后了一段路程,先锋的骑军已经迎上了南朝的骑兵们! 大雨仍旧在瓢泼着,风雨声中,人喊马嘶,咆哮和哀嚎不断响起,刀兵相击之声便如同幽冥使者在磨着收割灵魂的长刀。 雨水的溪流变成了红黑之色,两股钢铁洪流就这么原始而野蛮地冲撞在一处,如同两个飞速旋转的锯轮在相互绞杀和撕扯! 杨再兴已经换上了新的铁枪,岳飞将大腿的伤口死死绑住,苏牧对枪术不是很精通,仍旧左手持着混元玄天剑,右手拖着草鬼唐刀,杨挺徐宁等枪术大师早已杀入敌阵之中! 一时间首级和残肢断足纷纷飞起,也有敌人被大枪挑起,而后甩飞到身后的阵营之中! 单是岳飞杨再兴等近乎十几名勇不可当的猛将骁将,就已经形成了锋锐至极的刀尖,如同烧红的利刃划开软绵的熟牛油一般,将萧干骑军的阵型,撕开了一个口子! 身后的骑兵们如同用力夯进去的楔子,从这个破口,撞入了敌军的大阵之中! 萧干与张楚剑相携而来,却发现己方的军士在哀嚎,素来高傲的辽人骑军,竟然有人开始惊叫着后退了! 萧干勃然大怒,并未动用马槊,而是抽出腰刀来,朝身边的亲卫咆哮道:“后退半步者,斩!” 督军队领命上前,纷纷将屠刀朝向了退缩的士兵! 然而正当此时,迷迷蒙蒙的雨幕之中,突然响起一阵阵闷雷般的鼓声! 第五百一十三章 三千越甲可吞吴 杨可世率领着白梃兵,在雨幕之中蛰伏,如同守候着猎物的钢铁猛兽。 当他赶到平州城外之时,果见得苏牧等人在诱敌出城,想要消灭平州的有生军力,而后攻取平州! 这个场景虽然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可当斥候回报,他想象着杨再兴挑着张钰的人头,在城下叫阵之时,仍旧感到热血沸腾! 若苏牧等人能够坚持久一些,杨可世的白梃兵抵达平州城下,便能够一举拿下平州城,这份功劳可比在幽州争抢军功要厚重太多太多了! 然而当他命令白梃兵出动之时,斥候再度来报,称苏牧等人的骑兵团,竟然遇到了萧干五千骑军的突袭! 他的心头猛然一紧,若他是寻常的大焱将领,不得此时心头已经开始摇摆不定,迟疑着要不要去趟这趟浑水。 可他是杨可世! 在第一次北伐之时,童贯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地发动北伐,最后却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地收场,似乎诸军将士都成为了千古罪人。 但有一个人,却获得了一个极其荣耀的名号。 这个人就是他杨可世,“万人敌”杨可世! 在那场让所有人吐血笑掉大牙的战争之中,杨可世渡过了白沟河,面对的是辽国最强战将耶律大石,但他凭借着自己的骁勇,硬生生在耶律大石的身上,取得了“万人敌”的名号! 这位绝世猛将在今次的北伐之中,一直没能够大展身手,反而让岳飞等将抢光了风头,甚至连刘延庆这样的怂包,都被提升到了他的头上。 他正为苏牧等人孤军深入,挑战平州的壮举所折服,刚刚才将岳飞等好大一拨人,当成自己的同类,认同他们跟自己一样,都是血性不灭,热血未冷的真汉子。 如今竟然敢有辽狗搞偷袭这一套,他杨可世又如何能忍! 这是白梃兵在今次北伐之中,第一次出场,势必要震慑天下! “全军出击!” 杨可世一边咆哮着下命令,自▽▽▽▽,<div style="margin:p 0 p 0">己则已经夹了马腹,如风雨之中的黑色闪电一般,率领着大焱皇朝唯一一支重甲骑兵,从侧翼撞入了萧干的骑兵团之中! 萧干的骑军已经被岳飞等人打怕了,那雨幕之中的鼓声让他们心惊肉跳,肝胆俱裂,正惊骇之间,那铁浮屠一般的重甲骑兵已经碾压而来! 杨可世一马当先,仿佛一颗大铁球从高空之中砸落在层层堆叠的陶瓷碟子之上那般,他手里的长枪比寻常长枪要粗长很多,一下子就贯穿了两名敌人的胸膛,如同串葫芦一般将敌人穿起,而后借助战马的冲势,骤然发力,竟然将那两名敌人都掼了出去! 便是自认勇武不输于人的杨再兴张宪徐庆等人,都被这一幕吓了一大跳,杨再兴是认得白梃兵的,却认不得杨可世。 而岳飞等人可都认得这老将,童贯和种师道每次举行军议,这位老将都缩在角落里头,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了一般,刘延庆等诸多老将也很是吃味,对杨可世并没有太多的热情可言。 岳飞等人虽然都不会以貌取人,但看杨可世并不受重视,自然也不会太过高看,反倒是老兵痞子韩世忠,经历过上一次的北伐,知晓杨可世那万人敌的名头,心里倒也不会太过惊讶,反倒提醒岳飞几个,要心杨可世,对这位老将要多一分敬重。 没想到今日他们终于能够见到这位万人敌的真本事,而白梃兵一直在受闷气,作为大焱皇朝最精锐的骑兵,他们的风头竟然每每被岳飞等人抢走。 他们是高傲的白梃兵,又岂能在岳飞等人的面前丢人! 白梃兵的出现,让萧干感到头皮发麻,因为他骤然发现,自己从猎人,变成了猎物! 督军队的士卒双手开始颤抖,他们的刀已经染满了袍泽的鲜血,但仍旧止不住骑军们的退败。 白梃兵的碾压之势,将他们最后一信心和希望,彻底扑灭了! 更让人气愤却又无奈的是,白梃兵和岳飞等人的先锋骑兵团,显然斗上了,他们争相冲锋,扑杀敌人,竟然在暗中较劲,看谁更加勇猛,杀敌更多! 信心满满,胜券在握的六军大王萧干,麾下的部队竟然成了敌人比赛杀人的羔羊,这是他萧干戎马生涯之中的奇耻大辱! 然而审时度势,败局已定,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撤退! 撤退这两个字已经在辽人骑兵的心里盘旋太久太久,当萧干命人鸣金撤退之时,骑军顿时乱成一团。 他们的退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平州。 这也是萧干的骑军不敢视死如归的原因,因为他们还有退路,平州城就在他们的身后,即便打不赢,他们也能够缩回城内。 所以当萧干下令撤退之后,他们便再也顾不得什么阵型,疯狂地往平州城的方向逃散。 可他们却忘记了战斗之初,他们对岳飞先锋骑兵团的考量。 在强大的骑兵团面前,他们的撤退,会给敌人制造大肆掩杀的机会,而为了拉开距离和整顿阵型,岳飞韩世忠等人的先锋骑兵团已经疾驰出很长的一段距离。 这一段距离成为了辽人骑兵的黄泉之路,因为从侧翼杀出的白梃兵,已经将他们的退路给堵死了! 杨可世是个猛将不假,但他一直是个局外人,对这场战争的审视最是清楚,他又怎么可能让这些辽人逃回平州! 虽然重骑比轻骑更耐扛,但想要凭借重骑攻城,也是不太现实,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萧干的人全部消灭在城外,使得平州城彻底失去希望。 而这也是拿下平州的最佳时机,错过了就没了! 事实证明,杨可世这位老将的目光是毒辣而正确的,当白梃兵分开两翼,将萧干的骑军渐渐包裹起来之时,他们才陡然醒悟,这平州是回不去了! 张楚剑朝平州方向遥望了一眼,雨幕迷茫,根本看不清城池的轮廓,若平州城倾巢而出,诸多步卒和辅兵全都拉出来,或许还能够挽回一些局势,但可惜的是,为时已晚了。 “大王,情势危急,赶紧突围吧!” 萧干是个堪比耶律大石的军事天才,又岂会看不出败局已定,眼下他考虑的是,该往哪里突围。 南面自然不可能,自己的兵马都没有了,去幽州只能是死路一条。 自己的大本营设在了幽州西北的居庸关下,目今的形势之下,也只有往西北突围了。 于是他便带着张楚剑以及一干亲卫,往西北突围而走。 可正当此时,萧干的身子猛然一紧,全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他倏然转头,便在千军万马之中,在那迷茫茫的雨幕之中,看到了一双冷静到了极的目光! 那人就这么呆在马背上,没有冲锋,没有厮杀,他的身边也没有亲兵护卫,他从马背的毡包里头,取出了弓弦,不紧不慢地将弓弦套了上去! 当萧干的眸光投过去之时,那人似乎也感受到了萧干的目光,或者,他一直在注视着萧干! 若论枪术,杨挺杨再兴这种家学渊源极其深厚,自然可称为宗师,若论智勇,张宪苏牧又是技高一筹,若论经验阅历和应对,韩世忠和宗储也算首屈一指。 若论综合能力与平衡,岳飞又是最强,若单论勇猛,杨可世徐庆徐宁都算是个中尖。 可如果到射击箭术,王贵第二,没人敢第一! 当然了,李广花荣和玉麒麟卢俊义正护送着裴樨儿从上京归来,若李广花荣在此,或许能够跟王贵有得一拼吧,方七佛的死忠,养由基庞万春应该也算是一名不错的对手。 可惜他们都不在这里,王贵自然当仁不让,接过了这个射杀敌酋的艰巨任务! 他对自己的弓箭极其注重保养,这种大雨天气,他根本就没有上弦,而是将弓弦藏在了防水的毡包里头。 这也是他的习惯,便如同在没死之前,他的箭壶里头永不落空一般,这是他作为一名神箭手的生存手段,他又岂能让天气,影响到自己至关重要的一次射击! “嗡!” 萧干并没有看到他如何出手,他是摔落马背之后,才听到这声弓弦的响声。 在听到这一声闷响之前,他听到了“嘶嘶”的尖锐破空声,而后脸上便火辣辣地疼,想来是被箭羽刮到了,再后来,他听到喀嚓一声,应该是自己身后的狼旗被射断的声音,继而才听到了嗡嗡的弦响。 当狼旗倒下之后,麾下的骑兵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他们的逃散加剧了他们的死亡。 在被敌人冲杀的同时,他们也在乱军之中相互践踏,而大焱军却展开无差别攻击,一时间死伤无数! 萧干的反应很快,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他是被张楚剑推落马下的。 摸了摸脸颊,他的双手被脸上的伤口染红了,而张楚剑跳下马来,将萧干扶上了自己的马,朝他吼道:“走!” 他一剑刺在马股上,萧干的战马便嘶吼着,冲出了混乱的人群。 张楚剑夺了一匹战马,遥遥里扫了一眼,并没能够找到杨再兴的身影,只能长叹一声,追随萧干去了。 他们来到平州城头,却再没有进城的心思,如今兵马全灭,进城也只能面临被围困的局面,进去岂非等同于自寻死路。 萧干遭遇如此大败,心里也是悲愤羞耻,带着张楚剑,连同身后一百多骑,往西北方向的居庸关而去,只留下身后遍地的尸体,和哀嚎不断的兵马。 这一战打出了大焱汉人的骨气和血性,也使得平州城变得近在咫尺。 而在萧干与张楚剑逃往居庸关下的同时,有一队人马,也从幽州城内,逃了出来。 第五百一十四章 东北逆局 大雨还在下,一队队流民在幽州城往北的泥泞道路上举步维艰,元泰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与剩余的老君馆高手,往顺州方向而去。 顺州距离幽州并不算远,那里也是最近一处老君馆分号的所在地。 幽州失陷,馆主马娘姒更是被苏牧所俘,在他们的努力之下,非但没能将馆主救出来,为了守城还将老君馆的供奉和客卿都折损了大半,幽州老君馆算是名存实亡了。 这样的打击,对于元泰这样的老君馆元老而言,无疑是极其沉重的。 但他没有闲暇也没有心思顾及自己的情绪,因为还有许多善后的事情需要他去处理。 他要亲自面见宗主,他要负荆请罪,因为他很清楚,马娘姒对宗主来,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个老人,即便整个燕云地区的老君馆高手,都会毕恭毕敬称他一声老馆主,但宗主向来一是一二是二,一句话就将馆主之位传给了马娘姒这么一个丫头。 而他相信宗主的决策,因为没有人像他这般,见证了宗主在短短数年时间之内,让隐宗起死回生,再度崛起的过程。 也只有亲眼见证了这一切,才会感受到宗主的才能是多么的恐怖。 在元泰这等样的隐宗老人的眼中,这位年纪轻轻的宗主,无疑是老天爷派下来,拯救整个隐宗的。 苏牧也算是人中豪杰,甚至于也是个逆天的存在,但在宗主的面前,起码老人们觉着,苏牧给宗主提鞋,都是不配的。 可苏牧这样一个跳梁丑,就这么将幽州给拔了,让老君馆在燕云的总舵,就这么没了,元泰是难辞其咎的。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亲自去见一见宗主,至于如何对付苏牧,相信宗主一定会找到法子的,而且这世间,似乎没有人能够承受宗主的怒火。 便是连大焱皇朝的天子,或者辽国的老皇帝都不敢去掀宗主的逆鳞,其他诸如西夏吐蕃回鹘女真这样的国部落,就更加不敢违逆宗主的意思。 →→→→,<div style="margin:p 0 p 0"> 这么一,也就应该清楚,这位宗主将隐宗发展到如何恐怖的地步了。 即便隐宗里资格最老的前辈,也都甘愿为宗主四处奔波,在他们的眼中,宗主无疑是最强大的存在,甚至比演真宗历史上诸多宗主,都要更加的强大,而且神秘。 元泰混在流民潮之中,走出幽州范围之后,便脱离了队伍,带着老君馆生还下来的高手们,加快了速度,赶到了顺州。 到了顺州之后,他们才收到消息,一支大焱骑军,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着掩杀逃兵的空当,竟然将平州也给拿下了! 平州幽州顺州三地的距离都不远,幽州这样的门户要塞都已经被攻陷,顺州也就开始人心惶惶了。 元泰抵达了顺州分舵之后,只是短暂停留了半日,稍作休整,就在分舵高手的护卫下,继续北上,去见宗主。 当然了,马娘姒被擒的消息,早已让顺州的情报机构,先一步禀报到了宗主那里去。 而顺州分舵的消息,也让元泰心头忧愤,张钰的平州,竟然是苏牧带着人拿下的! 再加上辽国六军大王萧干竟然败在了大焱万人敌杨可世的白梃兵手上,这则消息足以轰动天下了。 大焱此次北伐,自伊始以来,便展现出极其激进的态势,先是一反常态,在周边地区打草谷,强夺战马,接连掠劫了好几个马场,而后由飞速抢占了莫州雄州。 然后便是将涿州的常胜军给收编了,按照官面上的法,郭药师已经被封为副节度使,而常胜军已经被编入北伐军之中,常胜军的其他首领也得到了分封和赏赐。 可在老君馆的情报系统之中,元泰却得到了常人无法知晓的内幕,这些常胜军,竟然编入了苏牧创建的绣衣指使军! 而绣衣指使军,可不就是使得幽州覆灭的元凶么! 念及此处,元泰的脑海之中再度浮现出那张血红金印的脸,那清冷而理智到让人心悸的眸子,深深地刻在了元泰的印象之中。 他们从顺州到檀州,即将穿越古北口,离开燕云十六州的领域,进入辽国本土之时,再一次收到了消息。 这一次的消息同样让他们震惊不已,继萧干被杨可世的白梃兵大败之后,往东北征伐女真的耶律大石,也品尝到了失败的苦果! 非但如此,大金国的女真人在金太祖完颜阿骨打,还有完颜宗望、完颜宗翰等诸多猛将的统领之下,已经开始进犯辽国的都城临潢府了! 而耶律大石之所以会大败,则是因为一个人的临阵反戈,也正是因为这个人,老君馆才会得到如此重要的消息。 这个人就是掌控斡鲁朵精兵的耶律余睹! 耶律余睹又名余都姑,与耶律大石一般,同样是为数不多的辽国皇室宗亲雄才。 辽国的斡鲁朵精骑捍卫着皇庭,向来由皇帝和皇后亲自掌控和指挥。 然而耶律大石也曾得过赏赐斡鲁朵的荣耀,老皇帝被耶律淳和李处温等人踢下台之前,便将大部分斡鲁朵精兵,交到了耶律余睹的手中。 因为那时候耶律大石和萧干都在外头征战,更是需要抵御蒙古部族的侵犯。 待得耶律大石被俘,萧干将其救回,归返上京之时,耶律大石见的人,正是掌控斡鲁朵的耶律余睹! 也正是因为耶律余睹,耶律大石和萧干才成功发动了政变,将耶律淳和萧德妃赶出了上京,将李处温灭族,推老皇帝上位。 老皇帝上位之后,便收回了斡鲁朵的兵权,但耶律余睹也因功受赏,位极人臣,只逊于耶律大石而已。 待得耶律大石与萧干分道扬镳,一个南下抵御大焱的北伐军,一个却是北上警惕大金国女真人的侵略。 耶律余睹便在此时,选择了耶律大石,因为萧干终究是外人异族,他没道理不帮耶律大石。 为此,老皇帝还特意拨了大批斡鲁朵精兵,让耶律大石和耶律余睹统领着,到边境去警告女真人。 可谁都没有想到,耶律余睹反了! 也正是因为耶律余睹的临阵反戈,使得辽国赫赫有名的林牙大石,再度品尝到了惨败的滋味! 谁都不明白,耶律余睹好端端为什么会反。 有人他在辽国受到了排挤和陷害,也有人耶律大石认为他威胁到了自己的地位,刻意打压耶律余睹,后者不得不被动反击,结果让耶律大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而元泰却很清楚,耶律余睹之所以会反,是因为这位堂堂辽国宗室雄才,只不过是隐宗宗主的一枚棋子罢了! 宗主需要凝聚北方的实力,将显宗所在大焱彻底覆灭,就必须要挑动北方部族的战争,以期能够统一北方。 原本他们将统一的希望放在了辽国的身上,毕竟辽国已经充当北方霸主近乎二百年,可谓底蕴深厚。 然而宗主横空出世之后,却对辽国极其不看好,甚至预言辽国已经是迟暮的病虎,爪牙全无,体衰垂死,只不过苟延残喘,真正的雄主,当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 果不其然,在宗主三番四次的扶植之下,女真人果真飞速崛起,而这一次耶律大石的惨败,只不过是宗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罢了。 这也正是元泰等人为何对隐宗宗主如此盲目崇拜的原因之一了,在隐宗的内部,甚至有人将宗主比喻为生而知之的圣人,天上地下,宗主无所不知,甚至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对于现今的天下大势更是洞若观火。 而宗主也没有让他们失望,每次做出的预判,总能够精准无比,也正是凭借着这种未卜先知,宗主做出许多关键性的决定,才使得隐宗在短短几年间,就拥有了与显宗掰腕子的实力。 虽然南方失陷,但宗主又在北方找补了回来,仿佛再一次预判到了天下的大局走向一般。 念及此处,元泰等人也生出了一股自信来,不再停留半刻,穿越古北口长城,往北方寻宗主去了。 而在南方,幽州正在举行巨大的庆功宴,这是大焱皇朝自太宗朝之后,从未有过的胜利。 北伐至今,他们已经拿下了莫州雄州涿州易州幽州,以及让人如何都意料不到的——平州! 当平州被杨可世和岳飞韩世忠等人攻陷的消息传来,幽州城的北伐军们彻底惊呆了! 他们还在头破血流地争抢着幽州的军功之时,苏牧和岳飞韩世忠等人,已经抢下了平州,甚至连种师道派出去替他们遮掩的杨可世,都拿到了攻陷平州的首功! 如此一对比,幽州的庆功宴也就让人有些难以下咽了。 自己拼死拼活争抢的军功,只不过是拾人牙慧,苏牧等人丢下不要的军功,他们却抢得头破血流,每每想起来,真让人有些无地自容。 而地盘的收复,也意味着朝廷方面巨大的封赏和源源不断的支持,燕云十六州的东北大片区域,如今也就只剩下顺州和檀州、蓟州。 在往北有妫州和武州等等,往西北就是另一片征途了。 到了这里,他们也算是拥有了真正的根据地和大本营,接下来战局和战略该如何走,需要慎之又慎的考量,同时也需要朝廷方面的首肯。 所以接下来应该是比较平缓的一段时间,当然了,也不能保证辽国方面不会出现激烈的反应。 起码在平州一役之中,杨可世竟然击败了辽国六军大王萧干的亲兵部队,这个仇萧干是不可能不报的。 远虑近忧都需要考量,童贯和种师道曹顾,不得不将苏牧从平州调了回来。 而且他们还收到了东北方面的情报,局势将变得更加的复杂。 然而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平州方面却传来了一个消息,苏牧,不见了! 第五百一十五章 遣使议和 虽然萧干的军队就驻扎在居庸关下,若童贯和种师道不及时支援平州,萧干极有可能很快就反攻平州,但苏牧还是毅然离开了平州。 因为他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耶律大石在女真部大败的消息,已经通过绣衣指使军,传递到了苏牧的手中,随之而来的则是,大光明教在这场战争之中损失惨重,杨红莲竟然让女真人给俘了! 北伐军的形势一片大好,岳飞韩世忠等人的骑兵团也强大起来,北伐军的军心士气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萧干遭遇大败,阴沟里翻船,耶律大石同样被金国打得灰头土脸,苏牧确实能够放心地北上。 再者,这几场战役的胜利都离不开他苏牧的功劳,若他留在北伐军中,会引起诸多嫉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最明智的做法莫过于急流勇退,暂避锋芒,让自己的影响力渐渐平缓下来,免得影响到种师道等人对北伐军的掌控。 而且他需要调查大光明教趟浑水的原因,他需要知道大光明教为何要参与到高丽和女真的战争之中,他更需要将杨红莲从女真人的手中救出来! 大光明教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蛰伏,卧薪尝胆,既然能够影响高丽和女真,按说势力已经发展壮大到让人难以相信的地步。 拥有如此庞大的势力,无论是交换,还是偷袭,想要从女真人手中救出杨红莲,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而苏牧即便立刻动身,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长路漫漫,等他抵达女真部,杨红莲该受多少苦头啊。 但他还是想要去看一看,一来杨红莲是大光明教的圣女,圣女都被俘了,说明大光明教真的走到了穷途末路,二者,苏牧很清楚耶律大石的真实身份就是燕青,将辽国的战争引向女真,提前消灭女真,避免出现大焱灭国的惨剧,也是苏牧的主意。 燕青的失败,极有可能,甚至已经百分百确定,绝对是隐宗在捣鬼,耶律余都便该是隐宗的棋子,而那位神秘的宗主,应该就在女真部里头! 自打在杭州第一次见到那枚铜钱开始,神秘到了极点的演真宗,似乎一直出现在苏牧的生活之中,如何都无法摆脱,仿佛苏牧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窥视之中,在别人的掌控之中,这让他感到非常的不安。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调查清楚,这个隐宗的宗主到底是什么人物,是否跟苏牧一样都是穿越者,他的真正意图又是什么。 总之他有太多太多北上的理由,为此他还让雅绾儿扈三娘几个,将马娘姒偷偷带到了平州来。 想要找到那位隐宗宗主,他就必须借用马娘姒,当然了,恶人还需恶人磨,为了降服马娘姒,让她乖乖听话,巫花容也需要一并带上。 有了马娘姒在手里头,苏牧也不需要宋乾这等北地向导,轻装简行,带着雅绾儿等人,就离开了平州。 临行之前,他也没有忘记给童贯和种师道留了一封信,简单地阐述了平州与幽州的地理特殊性和战略价值,童贯和种师道都是老帅,苏牧此举也算是多余,但也让童贯和种师道无话可说,毕竟他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为了防止在居庸关下虎视眈眈的萧干再度来袭,童贯和种师道没多久就在平州驻扎了大军,彻底将战果稳定了下来。 接下来除了加紧练兵和囤积物资之外,他们还需要等待朝廷的下一步指示。 而收到捷报的汴京城早已普天同庆,面对这个太宗朝以来再未出现过的大胜,很多人都将素来软弱的官家,推上了千古明君的位置上。 然而赵劼却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与表面的欢天喜地截然不同,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早已因为一件事情,闹得不可开交了。 一切的起因不是童贯和种师道的捷报,而是辽人遣使来议和了! 是的,内忧外患,连丢了数座要塞大城池的辽国人,终于遣使来议和了! 自打太祖太宗朝过后,从真宗朝开始,议和便一直是大焱对待辽国的最主要政策,没有之一。 雍熙北伐功亏一篑之后,到了真宗朝,便开始了与辽人议和的漫长旅途,这期间也有檀渊之盟这样的壮举,使得大焱获得了数十上百年的和平发展时间,当然了,副作用也显而易见,大焱在和平的年代,大力发展经济和文化,在军事上却再没有拿得出手的底气。 而童贯的北伐也一直被主和派所诟病,称之为朝廷和帝国的罪人也不以为过,朝堂上的嘴仗从来就没有间断过。 但这一次不一样,大焱的军队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竟然接连取得大捷,加上女真的推波助澜,竟然打得辽人节节退败,自身难保。 而辽人的议和条件也很是诱人,他们不再追究大焱打破盟约的责任,并将大焱攻陷的领土,都交还给大焱,也就是说,只要大焱现在停手,那么幽州等地,便彻底归还大焱,而且还能够进行谈判,将燕云十六州剩余的地方,挑选几个,归还给大焱! 按照朝堂衮衮诸公的意思,辽国人是真的走到了穷途末路,如果接受议和的提议,进行谈判,说不得根本不需要大动干戈,就能够以和平的方式,将燕云十六州给拿回来! 而他们所要付出的,只不过是停止对辽国的战争,保持中立,使得辽国能够集合力量,对付女真! 那位使者也传达了辽国皇帝的隐晦意思,归还燕云有着极大的商讨余地,如果大焱能够与辽国一同讨伐女真,那么待战事结束之后,辽人就会将燕云十六州全部归还给大焱! 上将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对于注重礼教的大焱文官们而言,能够通过和平的方式和手段,收复燕云,这绝对是政治上最大的胜利。 至于北伐,只能害得生灵涂炭,莫看北伐军节节胜利,接连大捷,可国内的财富也是如流水一般往北方输送,早已掏空了大焱的国库,如今为了支持北伐,文官们不得不压榨百姓,透支着这个帝国的生机。 立场不同,角度不同,考虑问题的重点自然也就不同,武将们的职责是保家卫国,开疆拓土,而文臣们却需要治国安民,使得国家繁华鼎盛,这二者看似没有冲突,其实是相互抵制的。 因为在这个资源不足的年代,只能二者选其一,世间并无两全法,总需要有一方的利益受到侵害。 而自从真宗朝开始,文官们的地位便扶摇直上,文官集团甚至已经强大到足以影响官家决策的地步,高高在上的清贵文臣们,又岂会苟同低贱武将的战争理念。 于是新一轮的争议就此展开,而官家也是左右为难,不得不慎之又慎地考量和权衡。 然而战机转瞬即逝,本来前线与后方就存在着距离上的不可控因素和信息传递的延迟性,如今京都的争论又陷入胶着,前行的军队就被吊在那里,给了辽人喘息的机会。 不得不说辽人此举并不像辽人,阴险狡诈,这件事办得比大焱人还要“大焱人”。 无论大焱最终的态度如何,这样的争论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得出结果,因为牵涉的问题太多,影响到诸多势力的利益,一旦这个问题抛出来,必将进入旷日持久的争辩。 而在这段时间之内,辽人却能够自如且极具针对性地做出应对的措施,无论是对女真部,还是对大焱的北伐军。 可以说仅仅只是遣使议和,即便没有实质性的成果,辽人从一开始就大赚了一笔。 他们赚的就是这一段极其可贵的时间,这是他们得到喘息的机会,如果童贯和种师道足够霸气,不予理会,继续北伐的脚步,辽国的压力就会更加巨大,那么战果就会继续扩张。 可惜他们已经拿下了幽州,他们等待着官家的赏赐,更等待着官家的下一步指示,若此时擅自发兵,出了什么问题,谁敢去承担这个千古骂名? 早期的大战略已经随着蒙古部族的覆灭而不复存在,幽州便是官家当初的既定目标。 事实上让官家感到为难的,也正是幽州的夺取。 在先期既定目标之中,官家就曾经有过推演,只要能够拿下幽州,相信辽国人就会遣使议和,那么就能够通过议和的方式,取回燕云十六州。 可以说辽人如今遣使来议和,是正中了官家下怀的,是在官家设想之中,最完美的一个结局。 然而现在又出现了新的变数,那就是官家突然发现,自家军队的本事,竟然不仅仅只是拿下幽州,甚至已经强大到了足以动用武力,将整个燕云地区收复回来,甚至足以威胁到辽国的生死存亡! 是见好就收,给双方一条活路,今后继续磨磨擦擦争争吵吵的过日子,还是孤注一掷,非但收复燕云,甚至还能够开疆拓土? 这是考验一个帝王雄才伟略的分界点,按说赵劼登基以来,毫无作为,沉迷于文娱,一直被人视为守成都不足的软弱文治帝王,在对待武事的态度上,向来保守到了极点。 而赵劼在议和这件事上的迟疑,也给朝臣们释放了一个极其不祥的预感,那就是官家确实动心了! 辽国无论在疆域还是武力上,都比大焱要强大,这是毋庸置疑的现实,即便如今辽国已经日暮西山,又遭遇内忧外患,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焱想要趁人之危,到时候弄巧成拙,又当如何是好? 赵劼确实犹豫了,他将蔡京、王黼等政事堂的公相们都召集起来,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密议,东西两府本该是官家的左膀右臂,可西府枢密院的童贯等人早已出征在外,而东府的相公们,对待这件事情,却要么保持沉默,要么模棱两可,让官家赵劼也是感到极其的郁闷。 这像极了大焱人根子里最喜欢的关扑和赌博,是要拿整个帝国去赌一个千秋万载的圣君,还是见好就收,做一个守成之主? 归根结底,又回到了这个问题的根本,面对辽国这头奄奄一息的迟暮病虎,大焱官家有没有这个胆量,拼着极有可能被老虎反咬一口的危险,在辽国的脑袋上,来上一棍子? 第五百一十六章 生女真 虽然在女真部的大战之中,耶律余睹的临阵反戈出乎了意料,使得燕青差一点就有去无回,但对于大败的结果,他还算是比较满意的。 他一直想着将耶律余睹除掉,彻底掌控斡鲁朵,奈何耶律余睹实在太过警觉,以至于一点机会都没有找到。 燕青本以为这是耶律余睹的性格使然,可惜等到耶律余睹叛变之后,他才陡然惊醒,原来这耶律余睹早就有了反意。 有他耶律大石这么个劳苦功高的扶龙之臣,耶律余睹根本就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即便老皇帝春秋之后,耶律大石要么扶植傀儡皇子,要么自己当皇帝,断然没有他耶律余睹什么事。 而且老皇帝已经有将斡鲁朵交给耶律大石的想法,他耶律余睹若不乘机将最后一点价值给用掉,在隐宗那边可就变得一文不值了。 值得庆幸的是,当燕青回到上京之时,老皇帝果然暴跳如雷,大骂耶律余睹忘祖背宗,一面追索耶律余睹的家眷,一面将斡鲁朵的掌控权,都交给了燕青。 此时辽国的文武百官才意识到,燕青这个“耶律大石”是多么的英明而富有远见。 辽国的最大劲敌果然是金国人,而南朝的北伐军眼下已经偃旗息鼓,占据幽州,与居庸关下的萧干部队对峙着。 所以当燕青提出议和之策时,这些官员便再没有了反对的声音,一来他们跟大焱朝廷打过这么多年的交道,早已熟悉大焱皇帝和官员们的尿性,一纸议和,拉拉扯扯磨磨蹭蹭,应该足够让辽国应对金国人的攻伐了。 二来老皇帝已经将斡鲁朵交给了“耶律大石”,他们又岂敢再与“耶律大石”对着干? 他们都很清楚,斡鲁朵乃皇帝的亲卫,向来又皇帝或者皇后亲自掌控和指挥,其他人根本就无法调动一兵一卒。 可老皇帝却将斡鲁朵交给了耶律大石,若非关乎帝国存亡的危急关头,那么便只能说明,老皇帝对耶律大石的信任,已经达到了极致,甚至于有可能抛开所有的继承人,将皇位传给耶律大石! 当耶律大石从涿州归来,双掌被斩,又被南朝人俘虏,灰头土脸狼狈不堪之际,谁能想到无法再骑马射箭的耶律大石,竟然能够纵横朝堂,比先前还要更受恩宠! 如果说耶律大石乃宗室雄才,辽国中兴的最后希望,那么萧干绝对是眼光最好的一个人,没有之一。 若不是他将耶律大石救了回来,辽国早就被耶律淳和萧德妃李处温等人搞垮了,虽说眼下耶律大石大败于女真,萧干在平州遭遇小挫,但老皇帝坐镇皇庭,即便军事失利,但人心还算是稳固的。 而萧干也得到了他应得的回报,先是受封六军大王,而后得到了大部分领主的支持,率军南下,阻截南朝的北伐军。 虽然在平州遭遇了杨可世的突袭,损失了五千骑军,但他的大部队还驻扎在居庸关下,北伐军想要前行一步都不太可能。 而北伐军之所以按兵不动,除了等待朝廷方面的消息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需要极其谨慎地选择下一站的目的地。 若他们往西北或者北方继续征讨,遭遇的便是居庸关下的萧干,他的大部队已经驻扎在那里严阵以待,可不是随意能够拿捏的。 而若往顺州和蓟州方向,则无异于对风头正劲的金国人宣战,童贯是如何都没有这个胆子的。 正是得益于北伐军的暂时性按兵不动,使得萧干能够大力发展他的军队势力,他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在如此紧张的局势之下,辽国,大焱,女真三方竟然出现了极其微妙的停滞不前,不得不让人觉得有些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当然了,女真部刚刚打败了耶律大石的大军,又得到了耶律余睹这样的大助力,按说应该乘胜而起,对辽国发动大规模的入侵,可让人不解的是,女真人竟然也没有动兵的意思。 燕青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坐下来给苏牧写密信,因为这一次在女真部的遭遇,实在让他太过意外,他不得不向苏牧详细汇报一番。 女真又分为生女真和熟女真,熟女真是指那些已入了辽籍的女真人,而生女真则是指完颜部等未曾归附辽国的女真部族。 生女真最是勇猛野蛮,据说三名生女真就能够赤手搏虎,而且女真人的骑射功夫比辽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堪称神勇。 这些也都是燕青亲眼所见,但绝对谈不上如何震惊,让他觉得诡异到无法理解的是,这些生女真除了骑射勇猛之外,战场上竟然还出现了谁都想不到的军械! 当日的大败,耶律余睹临阵反戈自然是主要原因之一,完颜部女真人骑射勇猛,不可抵挡也是其一,而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们竟然拥有强大的火器! 是的,想来被认为生蛮原始的生女真部落,竟然极其违和地拥有了火器! 而且他们的火器竟然比辽国的还要先进,并且看样子竟然是大规模推广开来了! 大焱对火器的研究应该说是当时最为先进的,可受限于种种因素,大焱并没有将火器推广到军队之中大规模使用。 辽人吃过火器的亏,所以也开始研发火器,但他们终究是草原部族,对骑射太过依赖,火器这种极其不便利而误伤性又极大的东西,辽人也不会太感兴趣。 而燕青所看到的女真,他们却已经将火器推广到了军中,虽然主要的攻击手段仍旧是他们强大的骑射战术,但冷不防出现的火器,还是让人猝不及防,被打得措手不及! 生女真的火器大概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铁制的火炮,杀伤力极其巨大,捆绑在战车之上,被称之为“震天雷”。 这种火炮与苏牧先前研制出来的十分接近,但更加的成熟和稳定,极少出现炸膛这样的误伤事件。 而另一种则是大焱和苏牧改进的突火枪的简化版,称之为飞火枪。 这飞火枪其实就是在长矛上捆绑厚纸筒或者竹筒,用来喷射火药和铁屑,射程只有数丈,但杀伤力和震慑力也不容小觑。 与辽人不同的是,女真人对打草谷这一套其实并没有那么依赖,他们自己的部族已经开始进行农耕,农具改造、丝绸纺织、烧制陶瓷器具、采煤、炼铁,甚至天文和医学都开始大力发展,听说还要引进辽国和大焱的文化,这哪里是什么生蛮的部落野人! 让燕青感到警惕的绝不仅仅是他们展现出来的火器,而是这一切背后的重大意义! 若只凭着生女真部族自行发展,又怎么可能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东西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像大焱有苏牧在暗中推动一般,生女真的部落里头,肯定也有一个位高人! 而从他们的火器技术来看,这个高人甚至比苏牧的水准还要高!这才是燕青震惊和警惕的真正地方! 他并没有深入调查过女真部族背后的这个高人,甚至是某股强大的势力。 但他成功入主了辽国的权力中枢之后,能够接触到的机密也不是寻常人所能触及的,再加上与苏牧进行情报互通和共享,很快就将这股势力与遍布燕云的老君馆联系在了一起。 当然了,这也只是他个人的推测,至于如何做出判断,自然是苏牧的事情,而他也需要苏牧的进一步指示,在此期间,他也需要好好考虑辽国的未来走向。 说实话,他并不愿意接盘千疮百孔的辽国,气走了裴樨儿,萧德妃又没有任何消息的情况下,他对这个辽国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他是个自由洒脱的汉子,从来就不想当皇帝,并非他志向太低,而是他的志向比当皇帝还要高。 因为他想当的不是皇帝,而是神仙! 这个神仙当然不是指真的神仙,而是活神仙,逍遥自在,纵横天地的活神仙,能够自由自在四处游历,过有意思的生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那才是活神仙。 而不是被禁锢在皇宫里,被捆绑在皇位之上,整日里听朝堂上那些老头子吵架斗嘴,更不是为了国家大事而殚精竭虑。 他的志向很大,但说起来也很小,他其实只是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对辽国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而且他也意识到,与苏牧接触的这些日子,他已经很清楚的看到苏牧对辽国的态度,在苏牧的未来布局之中,辽国注定了要破灭败亡,即便能够苟延残喘,也不可能再登上叱咤风云的天下大舞台。 所以对于他和苏牧而言,这样的局面是最让人乐于接受的,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削弱了辽国的力量,却又使得燕青不断坐大,渐渐掌控辽国的权柄。 这对于燕青来说,是极其有利的,因为他的身份虽然隐秘,但并不是说就完全没有暴露的危险,一旦暴露了,他的权柄越高,自然也就越安全。 退一万步讲,未来若真的碰到辽国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而他燕青已经掌控了辽国命脉,即便被人发现他并不是耶律大石,而是燕青,为了稳固辽国的根基,这些辽国人也只能睁眼闭眼,将他当成真正的耶律大石,否则他们只能拼着辽国基业不要,才能除掉燕青这个潜伏者。 因为他的双手不能用,起码在公众面前,偷偷藏起来的完好右手,也是不能用的,所以他也只能将自己关在房里,做完这一切之后,才将女官萧柔柔给召了进来。 虽然萧柔柔是萧德妃的妹妹,虽然她已经成为了燕青最亲密的伙伴和死忠,但关于苏牧的一切,燕青还是选择对萧柔柔保密。 他信得过萧柔柔,但他信不过萧柔柔身边和手底下的人,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强,保守秘密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它烂在肚子里。 萧柔柔一直在跟进西夏那边的消息,极力搜索着姐姐萧德妃的踪迹,眼下已经有了些眉目,便急着给燕青汇报了起来。 当她将燕青的密信投递出去的时候,苏牧已经带着一干小伙伴们,穿越了古北口长城,进入到了辽国境内。 第五百一十七章 他乡遇故人 苏牧想要到达女真,路途遥远,加上出了古北口之后,便是辽人的疆域,一路上艰难险阻自不必说,耗费的时间也是极其长久,所以他也不敢拖延,一面急速行进,一面通过绣衣指使军来联络大光明教方面的消息。 好在甄五臣等一干常胜军弟兄,都是辽东汉子出身,对女真区域也是熟门熟路。 出了古北口口之后,苏牧可以从辽国的南京析津府,走中京大定府,再从锦州到辽阳府,而后进入熟女真的地区,继续北上黄龙府,就能够抵达完颜部的领地。 当然了,他也可以从析津府直接往莱州方向,而后过锦州而抵达辽阳府。 无论如何,辽国南京析津府,都是绕不过的一个地方,不过有着常胜军弟兄们的护卫,苏牧倒也不会太过担忧。 幽州大捷之后,郭药师也在北伐军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而甄五臣刘舜仁则不太想在大焱的官场打拼,反而对隐姓埋名的暗察子生活感到很是满意,心甘情愿留在了绣衣指使军里头。 大多数常胜军的弟兄们也对这份工作很是满意,虽然密探细作同样需要出生入死,很多大战开始之前,死的往往都是双方的密探和斥候。 但这种紧张刺激的工作,绝对比军营之中木桩一般训练,而后一窝蜂涌上战场当炮灰要来得精彩,对于辽东汉子们而言,这是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了。 加上进入了绣衣指使军之后,他们才发现,原来苏牧这位“老祖宗”竟然具有如此神话般的个人传奇色彩,对于他的个人事迹,辽东汉子们也是发自肺腑地感到敬佩。 再加上巫花容三天两日折磨马娘姒,蛊毒的滋味也让这个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老君馆馆主彻底没了脾气。 有了这些辽东汉子的保驾护航,以及马娘姒的信息,苏牧等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析津府的城外。 眼看着就要进城,苏牧等人的马队却停了下来,因为前方尘头滚滚,竟然有一支马贼在光天化日之下剪径行抢! 这析津府好歹也是辽国五京之一的南京府,可就在这府城外头,竟然还有马贼敢强抢,这可就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了。 马娘姒见得苏牧等人的惊诧,只是冷笑一声,小声嘀咕道:“少见多怪,辽人整个帝国都是马蹄下抢来的,一天不打草谷浑身难受,抢几个人算什么!” 巫花容见得马娘姒又一脸傲娇,当即扬起粉拳,朝她恶狠狠地骂道:“皮痒了是不!” 马娘姒想起蛊毒发作时那钻心透骨的痛楚,脸色登时发白,再不敢多言。 扈三娘的眼力却是极好,往前方一看,被马贼围困起来的一群人之中,竟然有个熟悉的身影! “是燕小乙的裴家丫头,还有卢俊义哥哥!” 苏牧心头顿时一震,虽然他已经知道卢俊义和裴樨儿等人要从上京南返,但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上! 扈三娘当即拍马而上,苏牧抽出刀剑,雅绾儿紧随其后,三骑便突兀地杀入了马贼的包围圈之中! 苏牧是何等的勇武,雅绾儿和扈三娘可都不是吃素的,三人纵横绿林不说,更是久经沙场,早已练就黑铁一般的胆色,这一路走来更是遭遇无数阻拦,每一次都能够化险为夷,又岂会将这区区十几个马贼放在眼中! 这些个马贼可都是纯正的契丹人,咿呀怪叫着,正在围攻卢俊义和裴樨儿,他们身边的护卫已经死伤惨重,那名国公府的老死士也不知去向,说不得这一路南返,已经遭了毒手。 苏牧三人杀将进来,才发现卢俊义满身是伤,裴樨儿一脸狼狈,显然这一路上也是没安生过。 苏牧三人如同凶神恶煞,但凡出手,少有落空,干净利落,狠辣果决,没有丝毫的手软,既有绿林莽夫的豪迈不羁,也有沙场武将的霸气十足,不消一会儿,就将马贼斩落一地,剩余的惊骇着边四处逃散开了。 卢俊义和裴樨儿见得苏牧三人竟然出现在此处,可谓他乡遇故知,一时心酸得只想落泪,也真真见得这一路是多么的艰辛了。 几个人收拾了一番,也懒得理会那些马贼的尸首,将值钱的东西都丢到马车上,便与卢俊义等人在城外寻了一处地方,扎下了营地,暂时就不入城了。 裴樨儿和卢俊义见得苏牧的马车吃辙极深,心里也是疑惑,往马车里头一扫,但见得里面可都是皮毛等财物,皆以为苏牧伪装成商贩行路。 这一问才知晓,这些都是沿途遭遇那些不长眼的马贼,恶战之后所获得的战利品! 也好在苏牧没有入城,因为卢俊义和裴樨儿正是被人从城里赶出来的! 有鉴于辽国在女真和大焱双线战争之中接连受挫,辽国的城池也纷纷警戒起来,对来往城池的汉人和女真人都进行极其严格的盘查,身份不明者,一概就地斩杀! 卢俊义等人的路引和户牒都是绣衣指使军伪造的,一路上也能够蒙混过关,但彼时审查太过严格,他们的路引公文都没有问题,但在对答上却出了纰漏,便被一路追杀了出来。 那老死士为了保护裴樨儿,竟然被析津府的官兵乱刀砍死,其他护卫也都在半途之中死绝,好不容易脱离了官兵的追捕,又遭遇了马贼,好险碰到了苏牧几个,否则他们二人可就要栽在这里了。 架起火堆来吃喝歇息了一阵之后,诸人恢复了元气,才相互交换了一些情报,苏牧也将燕青的事情如实告诉了裴樨儿,后者早知道燕青的付出,并没有太多的表示。 待得苏牧与卢俊义交谈之时,她却偷偷拉着扈三娘进了帐篷。 两人窃窃私语了一番,扈三娘又给裴樨儿把了把脉,这才面露惊喜,喜不自禁又强行压抑着声线,凑在裴樨儿的耳边低声道:“妹子你果是有喜了!” 一听得此话,裴樨儿眼泪就簌簌落了下来,扈三娘只觉着这妹子是一路上吃了太多苦头,心里也是疼惜,便将她揽入怀中,好生宽慰了一番,岂不知裴樨儿落泪却是另有原因。 一直以来她都是个无法无天的刁蛮丫头,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为人母的一天,而现今,她终于怀上了燕青的骨肉,虽然两人还未成亲,但她与燕青曾经行走江湖游戏人间,过着神仙侠侣一般的日子,只求自在,又何必受这些俗世俗礼的束缚。 再说了,燕青此时正在辽国之中涉险,想要拜堂成亲也不太现实,她之所以激动得落泪,是因为胡闹了这么长的时间,她终于发现,自己该长大了。 听到动静的雅绾儿也走了进来,她与裴樨儿并没有太多交情,在此之前甚至还曾经有过节,可当她看到裴樨儿那梨花带雨的脸上,流出那满是风霜不再稚嫩的神色来,心里也只是由衷地感慨。 她和扈三娘这段时间都跟着苏牧,久别重逢,自然也少不了小别胜新婚的亲热,但每到关键时刻,苏牧总是不愿意将种子深埋,只推说兵荒马乱,不想要小孩。 可根据绣衣指使军传来的消息,苏牧之所以紧赶慢赶地来辽东,并非只是因为杨红莲受俘这么简单。 杨红莲乃是大光明教的圣女,武艺高强,想要抓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个中实情则是,杨红莲其实已经怀胎九月,即将临盆,算算时日,正是烈火岛离开苏牧的日子。 也就是说,苏牧极有可能要为人父,可杨红莲却因为身子不便,生怕伤到肚里的孩子,而被俘到了完颜部。 对于苏牧而言,这是他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地方,所以即便山高水远,即便大光明教已经积极展开营救,但他还是亲自来了,这是他的责任,与救国救亡无关,与争霸天下无关,他只是想要尽到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仅此而已。 她们深知苏牧的逆鳞所在,眼下大局暂时安定了下来,他到辽东女真走一趟,也是大势所趋,隐宗的势力也逐渐露出水面来,很难说杨红莲的被俘,与隐宗绝对脱不了干系。 这也是苏牧执意要将马娘姒这个大麻烦带上的原因之一,到时候若大光明教无法救出杨红莲,相信用马娘姒来交换,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再者,幽州老君馆被毁,马娘姒被俘,元泰不可能不回去通风报信,苏牧通过高慕侠,也已经得知,在幽州城的诸多俘虏之中,并没有发现元泰等人。 也就是说元泰等人已经逃离幽州,而他们的下一站目的地,应该就是投奔他们的宗主,禀报马娘姒被俘的事情。 马娘姒能够掌管燕云大区域的老君馆势力,对于那位神秘宗主而言,绝对是个至关重要的人物,相信分量也是足够的了。 看着帐篷外头与卢俊义窃窃交谈的苏牧,雅绾儿和扈三娘相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的心意。 或许哪一天,家国平定了,他们还能够在烟雨濛濛的江南,撑着油纸伞,漫步赏杨柳,煮茶听风雨,儿孙绕膝满堂跑吧... 当苏牧和卢俊义结束交谈之后,雅绾儿和扈三娘走了出去,将苏牧拉到一边来,对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们要护送裴樨儿回到南方大营,把她安全送到曹顾的身边。 苏牧还有些惊愕,但扈三娘将裴樨儿坏了燕青的骨肉的事情说出来之后,苏牧便沉默了。 他本就不愿让雅绾儿和扈三娘跟着自己吃苦受险,只是她们执意要跟着自己同生共死,他没办法拒绝罢了,既然她们主动开口,想必是已经知道杨红莲怀胎九月的事情了。 在这件事情上,苏牧一直选择沉默,因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开口的事情。 没想到雅绾儿和扈三娘一直都知道,只是为了顾及他的感受,并没有刻意提起。 想起自己对她们的冷落,苏牧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她们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除了保护裴樨儿之外,自然也是不想拖累苏牧,让苏牧能够心无旁骛地去救杨红莲,去与那位神秘的宗主对战。 念及此处,苏牧心里头也是温暖起来,不由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雅绾儿毕竟脸皮薄,朝扈三娘看了一眼,后者有些扭捏地答道:“奴家和妹妹商量过了,先...先在析津府呆几天,等樨儿妹子元气恢复一些了,再启程往南...” “嗯...”苏牧微微点头,这也确实比较稳妥,可他突然又感到有些疑惑,在析津府安歇就安歇,扈三娘为何会脸泛红潮?连雅绾儿都娇羞地低垂着头? “说吧,你们两个想在析津府待几天还有什么图谋?”苏牧没好气地笑骂了一句。 一向大咧咧的扈三娘都有些羞涩起来,声若微蚊地答道:“我...我和绾儿妹子...也想...也想要个孩子...” 苏牧微微一愕,看着两个双颊泛红的大美人,突然感到隐隐的肾疼...这可是一项大工程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命运如刀,我来领教 1 童贯身着黑甲,兜鍪上的红缨迎风轻舞,骑着高大的白马,从丹凤门进入了幽州城。.xshuotxt 这座雄城幅员三十六里,单是城墙就高达三丈,宽一丈五尺,若非苏牧等人,想要强攻拿下这座要塞,却是不知要耗费多少军士的性命。 很难想象,这座城内竟然有三十万人,除了辽国契丹人和北地汉儿,还有奚族人、渤海人和女真人等,混居一处,分布于城内二十六个坊之间。 过了丹凤门,童贯才发自内心地感激苏牧等人的功绩,这可是辽国五京之一的南京,是析津府啊! 是的,幽州就是辽国的南京,至于苏牧即将要去的南京析津府,只不过是幽州陷落之后,辽国人临时改的南京,也就是元泰等人曾经路过的顺州。 析津府又唤燕京,乃辽国陪都南京,下辖六州十一县,幽州就是治所雄城,初时名为幽都府,而后才改称之为燕京。 在辽国的五京之中,上京的地位最高,中京占地最大,其余陪都皆各有千秋,而南京析津府则以富庶著称。 燕京地理位置极其关键,乃战争之中的必争之地,幽燕之地自古以来就是经济发达的农耕区,商贾往来密集,人口众多,又是赋税重地,实在是一块膏腴之地。 与辽国的其他四京想比,南京析津府物产丰富,人丁昌盛,城池繁荣,南京之中更有壮丽的宫殿,辽国皇帝四时“捺钵”,南京城乃是皇帝们来得最多次,停驻时间最长的一座都城。 有鉴于析津府的特殊性,大焱每年缴纳给辽国的岁币,都在析津府进行交割,而辽国在涿州和新城等地设置“榷场”,大焱也在雄州等地设置同样的“榷场”,双方进行互市贸易,析津府就是管理这些榷场的主要地点,可以说析津府就是辽国的钱袋子,对辽国的重要性也就可见一斑了。 而且幽州城中还有宫城,辽国皇帝的捺钵行宫,以及各种皇亲国戚的府邸,都在这幽州城之中。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北伐军已经取得了最大的阶段性胜利果实,将辽国五座京城之中的南京攻克,不是百年难得的奇功,又是什么! 根据最新的线报,遭遇耶律余睹的背叛,耶律大石被大金国的军队打败之后,连辽国东京辽阳府都给丢了。 也就是说,辽国人接连丢了两座都城,也难怪他们会遣使议和,若继续让战局如此发展下去,大焱和大金国的军队两面夹击,辽国夹缝求生,只怕再难抵挡! 较之于幽州,顺州同样隶属于析津府,只不过无论是城池还是人口规模都比不得幽州。 卢俊义和裴樨儿先前就是在顺州城内被人揭穿了老底,所以心有余悸,对入城有着心理阴影。 好在绣衣指使军和常胜军的弟兄们早做好了接应,苏牧等人就在顺州城中休整了三天。 三天之后,雅绾儿和扈三娘护送着裴樨儿南返,卢俊义本想跟着苏牧一同北上辽阳府,但苏牧却让他返回上京,毕竟燕青孤身一人,总需要有个照应。 卢俊义想了想,也就同意了苏牧的建议,抛开他与燕青的私人情谊不说,眼下苏牧说话的分量已经举足轻重,夸张一点来说,苏牧的一言一行,都干系到这次北伐的胜负,是半点也马虎不得的,谁能想到浪子燕青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了大辽国的股肱栋梁耶律大石? 送走了雅绾儿等人之后,苏牧带着巫花容,押着马娘姒,仍旧由常胜军的密探开路,一路往辽阳府而去了。 虽然他们一路风餐露宿,马不停蹄,但仍旧还是到了四月上旬,才抵达辽阳府。 情报果然不假,女真人已经占领了辽阳府,正四处招兵买马,更是将辽东的熟女真都策反,壮大了队伍,准备对辽国的心脏,上京临潢府发动最后的进攻! 辽阳府乃是仅次于上京临潢府的最重要都城,在辽国皇帝心中的地位,比幽州都重要。 相传早先辽太祖灭了渤海国,在修建了上京临潢府之后,第二个修建的便是这座辽东雄城,因为辽太祖曾经在这里射杀过猛虎! 东京辽阳府模仿汉制,与幽州一般,城高三丈,幅员三十里,设有敌楼和角楼等,本该是易守难攻的要塞,奈何耶律余睹临阵反戈,将这座雄城拱手献给了完颜部的女真人。 苏牧等人从天佑门进入了辽阳城,暂时找了个地方住下来,常胜军的弟兄们早就将相关的情报都递交到了苏牧的手中。 这里是辽东的中心地带,当初常胜军的弟兄们正是在这里发迹,也曾经在这里反抗过辽人的统治,对这个地方,对这座城池,都有着极其复杂的感情,当然了,也对这座城市熟悉到了极点。 事实证明,苏牧让常胜军到辽东来开路,是万分正确而明智的决策,常胜军的弟兄们进入辽阳城之后,很快就打探到了关于大光明教的消息。 据说这段时间辽阳城内也是人心惶惶,先是女真人与耶律大石死战了一场,虽然有耶律余睹充当内应,开门献城,但双方仍旧杀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这才刚刚平定下来,又有大光明教的武林高手时常潜伏刺杀金国的文臣武将,辽阳城戒备重重,每到夜晚即便实行宵禁,街道上仍旧不断出现各种械斗和死伤。 虽然没有打听到杨红莲的消息,但确定了大光明教的人就在辽阳城内,苏牧也就放心了。 于是在当天夜里,他就将巫花容和马娘姒留了下来,让甄五臣带路,将整个辽阳城逛了一遍,在很多地方都留下了大光明教的接头印记。 回到客店之后,苏牧便让甄五臣等人离开,自己却是如何都睡不着了。 回想这一路的历程,自己做了很多事情,可也错过了很多事情,将杨红莲和陆青花丢在荒岛上,或许根本就是最大的错误。 若杨红莲有个三长两短,这辈子他又如何能够原谅自己? 横竖睡不着,他就披了衣服,想出来院子里走一走,不过想了想,这里毕竟是女真人的地盘,又是隐宗的地盘,还是小心为上,便把刀剑都带上。 正要出门,苏牧的心里终究无法安宁,又将包裹里的两支短铳给带上。 这短铳是他在军营里头造出来的,比突火枪威力更大,但由于材质的原因,并没办法反复使用太多次,加上携带火药不多,每支短铳发射二十来次已经是极限。 虽然他的武功已经登堂入室,踏入武道宗师的境界,但双拳难敌四手,他还是不敢太过大意。 做足了准备之后,苏牧才走到院子里头,这客店并不安静,院子四处传来客人喝酒戏耍的声音,其中更是充斥着女子的郎笑或尖叫,苏牧越发烦躁起来,便草草回到了房间。 巫花容和马娘姒就住在隔壁,苏牧先去敲门,确认一切无异,才回到自己房间,吃了些冷饭,草草躺下,和衣而睡,武器都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床边。 只是也该是他太过多虑,过得大半夜都不曾有什么动静,一路奔波劳累,加上心里对杨红莲的忧思,实在让苏牧消耗太大,打了一会儿盹之后,他也就渐渐睡了过去。 夜色更加的深沉,即将进入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段时刻,月光都被云朵遮蔽了起来,客店的人也全部都陷入了安静的沉眠,仿佛有人摁下了这世界的开关,进入了无声模式一般。 这诡异的死寂让苏牧陡然惊醒过来,一股夜风从窗外溜进来,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以及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和金铁相击之声! “果然有情况!”苏牧猛然从床上跳下来,将短铳插在腰间,刀剑执于手,闪身到了门后的阴影之中。 隔壁房间传来轻微的响动,显然巫花容也察觉到了异常之处,这小丫头乃是斑人部落出身,对危险的感知比野兽还要灵敏,而且她还有无数虫子帮她放哨,既然连她都确认了,说明是真的有危险在临近了! 院子里头冷冷清清,走廊上的灯笼早已经熄灭,黑漆漆也见不到人,只听得呼呼的衣袂之声,凭借着敏锐的听觉和老道的战斗经验,苏牧可以确定已经有很多人进入到院落之中,并在激烈的厮杀,至于都是些什么人,他暂时还无法确认。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如此漆黑的环境之中,不断有人中刀中剑,不断有人倒下,甚至能够听到鲜血嘶嘶喷薄的声音,但却没有人发出任何哀嚎或者闷哼的声音! 这说明了两个事实,其一是这些人都是狠辣之极的武林高手,都是心存死志的刺客,再来便是,这些人都不是庸手,电光石火之间高下立判,没有胜负,只有生死! 直觉告诉苏牧,这将是他有史以来最为艰难和凶险的一战! 苏牧将刀剑都抽出来,紧握于手中,想要潜到隔壁房间,与巫花容并作一处,可正当他开门之际,一道火箭冲天而起,啪一声炸开一朵朵火树银花,那闪光的照耀之下,院落和一二三楼的走廊之间,全部都是正在厮杀的高手! 这些人都穿着黑衣,很难想象他们是如何辨别敌我,但接着这闪光,苏牧却认得其中一人! 不是因为闪光太过明亮,也不是因为那人发出声音,更不是因为他的穿着,而是因为他的体型实在太过显眼! 是的,正在院落之中遭遇围攻的,正是失踪了许久的北玄武安茹亲王! 而安茹亲王的身边还有两名苦战的护卫,其中一名挥舞着劈风刀,抡着流星锤,正往三楼苏牧的房间杀上来,可不正是曾经方腊麾下第一猛将石宝么! 石宝身边一人抖落长枪上的鲜血,才刚要暴起,便被一支袖箭射入肩头,但他却不为所动,枪出如龙,眨眼间将一名敌人刺透,猛然用力,将敌人的尸首给甩飞出去,那白蜡亮银枪使得洒脱之极,可不正是石宝的生死弟兄王寅么! 安茹亲王,王寅和石宝,这三人都是大光明教之中纵横天下的大高手,可眼下却各有伤势,可见这些刺客是多么的强大! ... ... 第五百一十九章 命运如刀,我来领教 2 借着冲天而起的焰火,苏牧看清楚了局势,同样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安茹亲王等人的出现,说明大光明教方面已经看到了他所留的印记,而敌人随之而来,可见敌人同样极其了解大光明教的秘密传讯手段。 单只是院落之内,就出现了安茹亲王等三名绝世高手,仍旧有些捉襟见肘,可以推想敌人有多么的强大,而相信院落甚至客店的外头,大光明教的其他高手,应该也在承受着疯狂的厮杀! 苏牧在没有迟疑,适才的焰火让他看清楚了局势,同时也暴露了他的位置,刚要开门,便有一道黑影出现在了他的门前! 苏牧紧握草鬼唐刀,正要冲将出去,那黑影却甩手投进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咚咚咚掉落在了地板之上。 “是铁雷!” 黑漆漆的房间之中,那燃烧着的引线格外刺目,铁雷砸落木地板的声音,就像死神在敲响着丧钟! 若在可见的情况下,看着一根引线快速烧进铁雷之中,便已经足够让人恐惧,而漆黑之中,那引线不知还剩下多少,就这么快速烧着,你不知道它何时会爆炸,或许就是下一个呼吸,这种恐惧更加让人肝胆俱裂! 苏牧没有任何迟疑,在那道黑影往门边躲闪的那一刻,他终于冲出房门,身子往右边极速前踏,如风一般旋转,草鬼唐刀借助身子旋转的余威,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 那黑影也是极其敏锐,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苏牧的动作轨迹,手中娥眉刺一拧,叮一声就挡下了苏牧的草鬼唐刀! 按说敌人并不知道苏牧躲在门后,他将铁雷丢进来,就是要将苏牧炸死在突然惊醒的那一瞬间。 可苏牧猝然发难,他竟然能够挡下苏牧的攻击,可见此人的武功已经算是顶尖的了! 然而苏牧杀心已决,又岂会手下留情,草鬼唐刀被挡下之后,混元玄天剑如暗夜之中的黑色毒蛇,从肋下穿过,刺向了那人的腹部! 刺客的反应也是极其神速而敏捷,他们似乎早已研究透了苏牧的招数和套路,腰肢一拧,混元玄天剑只是擦破他的腰带,竟然没能够杀死对方! 然而苏牧的攻击并没有结束,在草鬼唐刀和混元玄天剑接连失利之后,旋转着身子的他猛然加速,贴着刺客就是一闪而过! “轰!” 房间之中的铁雷爆炸开来,爆炸的冲击波将门扇炸成无数碎屑,那房间门口就像巨大的炮口,粗大的白光从房内喷薄而出! 虽然刺客与苏牧都躲闪到了房门的右侧,但强大的冲击波还是将那刺客炸飞出去,往院落地面坠落下去。 他的脖颈上多出一道血痕,而后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撕扯他脖颈上的伤口,将他的脖颈撕扯开来,鲜血嘶嘶喷涌。 刺客的眼眸之中没有任何的惊恐和狰狞,有的只是让人心悸的平静,他往上头看了最后一眼,躲在廊柱后头的苏牧冷冷地看着他,口中还叼着一柄锋锐无比的短刃! 就是这柄短刃,在苏牧与他擦肩而过之时,割破了他的喉咙! 如果说先前的焰火已经让辽阳城苏醒过来,那么这次铁雷爆炸,就足以让整个辽阳城颤抖! 苏牧心里已经万分确定,能够搬动如此大量的顶尖高手,又有铁雷这等逆天物件的,只可能是隐宗的人! 马娘姒明明就在自己的手中,他们却悍然出动大规模的杀手,要将苏牧等人置之死地,这绝对出乎了苏牧的意料! 在他看来,马娘姒既然能够掌控老君馆,又是隐宗宗主的女人,那宗主必定投鼠忌器。 而那宗主极有可能是穿越客,也就是说他应该已经洞彻了苏牧是穿越者的秘密。 按说两个穿越者出现在同一个平行时空,应该是极其罕有的事情,而且两人都已经快要站在人生的巅峰,总该有些他乡遇故知,或者英雄相惜的情愫,没有见面之前,断然不会痛下杀手。 可惜苏牧还是以自己的善意来揣度别人,以为那位隐宗宗主有着跟他一样的心思。 他以为穿越客都会珍惜自己的人生,以为那位宗主会像他珍惜杨红莲等人一样,珍惜马娘姒的生命,以为那位宗主会像他一样想见对方一面。 却没想到,相对于想见他苏牧,那位宗主更想杀掉他苏牧! 如果他不是狠心丢弃马娘姒的性命,就是相信苏牧不会杀马娘姒,或者说,他有着绝对的自信,能够在苏牧杀死马娘姒之前,将苏牧杀掉! 事实证明,这位宗主却是太过强势,无论在天下大势和军事争霸,还是在武林高手的对抗之中,都完胜苏牧! 苏牧已经看得出来,大光明教为了拯救杨红莲,已经倾巢而出,连安茹亲王石宝和王寅都遭遇如此窘境,大光明教在这场战争之中的牺牲和损伤也就可想而知了。 那名刺客被苏牧杀死之后,更多的刺客涌上二楼三楼,往苏牧这边支援的石宝和王寅同样也是腹背受敌,吃力得紧。 苏牧紧紧握着手中刀剑,正要进房去保护巫花容,却见得巫花容房中响起巨响,而后便是嘭的一声,整扇房门都被砸碎,一具无头尸体从房间之中撞出来,直接往院子里头坠落下去! 苏牧双眸怒睁,而后便见得巫花容从房间之中走出来,她的身上全是血迹,手里头却提了一颗人头,马娘姒的人头! 苏牧曾经告诫过她,她只有看管马娘姒的职责,而没有杀死马娘姒的权力,可事到临头,她竟然如此果决就将马娘姒的头颅给提了出来! 非但如此,她的左手还在房中点了一把火,火光渐渐大起来,映衬着她的单薄的身影,以及正在滴血的人头,显得格外的阴森! 马娘姒的长发垂落到地面,鲜血将她的长发黏在一起,滴滴答答流着鲜血,巫花容却是将那人头微微提起,而后冷笑一声,将人头钉在了走廊的栏杆上! 这是**裸的示威,不是脑子坏掉,谁会做出这等事来,这是给苏牧招引千万吨的仇恨值啊! 乍看之下或许此举确实是无脑之举,然而细想之下,巫花容的作为却实是果然而及时,没有任何的拖泥带水! 既然这些人有信心在苏牧杀人之前救下马娘姒,并将苏牧等人一窝端,那么她巫花容就干脆利落将马娘姒给杀掉,反正双方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杀掉马娘姒,足以扰乱敌人的士气! 可苏牧担心的是,若大光明教没有将杨红莲从隐宗手中救出来,马娘姒的死,极有可能就是害死杨红莲和她肚子里头孩子的元凶! 虽然巫花容喜怒无常,但苏牧从未讨厌过这个小丫头,但现在,他真的愤怒了! 他从来不会将自己的亲人当做博弈胜局的筹码,不会为了赢得胜利而将亲人置之死地,巫花容的反应不可谓不果决快速,但也忽略了杨红莲的生死安危! 苏牧想要发怒,但情势并不允许,在巫花容将马娘姒的头颅钉在栏杆外头的那一刻,客店之中的刺客果然全部陷入了疯狂的状态! 就好像死寂的虚无世界之中,突然出现了潮水一般的叫嚣鬼一般,这些刺客终于爆发出狂怒的声响,仿佛混沌被打破,仿佛千军万马撞入了平静的世外桃源! 而苏牧和巫花容自然而然成为了众矢之的,苏牧正想放下心中愤怒,将巫花容保护到身后,岂知巫花容露出诡异一笑,整个身影退入了房中! 那房间已经燃起大火,苏牧很清楚,以身养蛊的巫花容最怕火,她为何要退入房中? 然而苏牧已经没有太多时间顾及这个胡作非为的小丫头,二楼的刺客全部涌上三楼的走廊,这些顶尖高手纷纷朝苏牧扑杀了过来! 阴阳经内功疯狂飞速得运转起来,混元玄天剑和草鬼唐刀在呼吸之间就与敌人的兵刃对撞了十几次,鲜血不断喷洒,苏牧甚至分不清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受伤,这些鲜血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他根本就无暇理会! 他的脑子已经来不及控制自己的身体,每一刀每一剑都出自于身体的条件反射,这种应该称之为肌肉记忆吧,是他在无数次厮杀之中积累出来的本能反应,就如同有东西快速碰触你的眼睛,你的眼睛会不由自主闭起来一般! 敌人不断倒下,苏牧却没有时间品尝身体的痛楚,他想努力跟上身体的反应,但自己仿佛进入到了厮杀的模式,脑子在这一刻竟然彻底放空了! 阴阳经的内功正在疯狂催发着内劲,左手剑右手刀不断递出,或劈砍或刺杀或削划,苏牧任由自己的躯体尽情发挥着厮杀的本能,而他的思维竟然没办法分离出来,便如同,如同走火入魔一般! 他不知道怎样的危境才能逼得一名武道宗师陷入走火入魔的状态,他只知道自己一旦追求平静和理智,就会死在敌人的刀下! 他相信安茹亲王和石宝王寅等人,同样经历着他所经历的走火入魔! 在接触隐宗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隐宗的宗主如果是一个拥有着强大金手指,比他苏牧还要强大万倍的穿越客,那么能够在短短几年内咸鱼翻身,令得整个显宗都极度警惕的隐宗,必定强大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事实证明,隐宗的强大,远远超出了苏牧的想象,甚至到达了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 在苏牧的印象之中,无论是石宝王寅,还是安茹亲王,都已经是站在人间巅峰的强大武者,甚至连他自己,也都勉强算是武道宗师。 可隐宗竟然同时派出了这么多的高手,竟然将他们都逼入了走火入魔的境地,隐宗的势力是何等的强大! 拥有着如此强大的势力,难怪他们会对苏牧不屑一顾,难怪他们有把握在苏牧杀掉马娘姒之前,杀掉苏牧! 如此一对比,巫花容杀死马娘姒,也就不再是轻率之举,而是最为正确的一个决策,这是她对危机的敏锐感知,同样是她的本能反应! ... ... 第五百二十章 命运如刀,我来领教 3 似乎还没有人见过暴走的苏牧,没人见过失去理智的苏牧是何等样的状况。.xshuotxt 而三楼走廊上不断堆积起来的尸体,以及苏牧身上不断增加的暗箭,都说明了一点,这场厮杀,已经堪称超越人类的极限! 安茹亲王身上的甲衣竟然硬生生被彻底砍碎削光,因为不断的搏杀,他手中的金刚杵都已经发烫,即便他强壮如犀牛,又有龙象般若功护体,可仍旧已经伤痕累累! 他一直堵在一楼的院落之中,为石宝和王寅打掩护,事实上他拦截下了绝大部分的杀手,从他身上已经血肉模糊的无数伤势,已经足见这一点。 王寅和石宝终于冲上三楼,与苏牧回合在一处,正当他们要杀下楼之时,远处的空中突然响起尖利的破空之声! “小心!” 他们不仅仅只是草莽绿林之中的莽夫,更是纵横沙场的老将,又岂会不熟悉这种声音! 无奈之下,他们只能退回到了巫花容的房间里头,任由大火炙烤着他们,而外头,漫天的箭雨几乎插满了房间的木墙! 当今天下,辽人的骑兵曾经最强,虽然他们的骑射堪称天下一流,可让人有些匪夷所思的是,单论弓箭的精良与箭术,却是大焱人最强。 为何? 因为没有战马的大焱,除了发展重甲步卒,研究以步卒战胜骑兵的可能性之外,压制对方骑兵的最大依仗,就只能是弓箭这种远程武器。 所以大焱的弓箭才是最强大的。 可女真人横空出世之后,大焱人引以为傲的弓箭,或许就要退出历史舞台了。 女真人同样擅长骑射,而常年在白山黑水之间捕猎求生存的他们,对弓箭的需求更大,他们的箭术也更加的高超,这可是一个三人就能搏虎的强悍民族! 从客店外围抛射进来的弓箭几乎在进行无差别的漫射攻击,唯一的区别是,隐宗的高手们早就知晓作战计划,能够提前躲避,而苏牧等人却猝不及防! 若非他们都是久经沙场之辈,对漫天箭雨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熟悉到生出本能的反应,说不得早就被乱箭射死! 苏牧退进房间之后,才反应过来,巫花容先前可不就是退到了房间里头来么。 可当他们冲进房间之时,却发现房间之中都是大火和烟雾,哪里见得巫花容的身影! “啪啪!” 大火噼里啪啦熊熊燃烧,空气之中弥散着木头的香气,以及一股有些诡异的焦香味。 这种焦香味就像油炸某种昆虫的气味! 苏牧心头生疑,借着火光只是看了一眼,心里不由暗骂起来。 但见得房间左侧的一个角落里,密密麻麻的白蚁已经将地板啃噬干净,露出一人宽的洞口来,那股焦香味,正是大火炙烤白蚁的香味! “这该死的丫头,竟然自己先溜了!难怪这么果决就杀了马娘姒!” 苏牧心头大骂,但事态危急,不可能追究巫花容的肆意妄为,当即带着石宝和王寅,从那洞口跳了下去! “噗!” “啪嗒!” 三人都是有轻身功夫的人,按说落入二楼下面房间之时,不该发出声音,再者,二楼这个房间也应该早就被敌人清洗干净了。 可他们的脚刚刚碰触到地板,便像踩到了鸡蛋一般,发出极其清脆的声响! 三人低头一看,但见得二楼这个房间遍地都是黑压压的毒虫,根本就没有立足之地! 他们踩踏了毒虫之后,那些毒虫便躁动起来,纷纷往他们的身上爬,石宝正要点火驱虫,却被苏牧拦了下来。 因为他已经看到,在房间的中心处,巫花容正在虫海之中载沉载浮,仿佛在虫海之中漂流的人,她脸上满是痛苦,整个身躯已经淹没在了虫潮之中,只露出苍白的脸。 而这些毒虫,正分成无数股黑色的溪流,从房间的各处,不断往外“流淌”! “难怪!”石宝和王寅猛然醒悟,难怪他们在与这些刺客厮杀之时,总觉着这些刺客在关键时刻,终于失神,原来这些刺客一直受到毒虫的暗中侵害! 苏牧原以为巫花容早已自己逃命,其实这小丫头一直潜伏在二楼这个房间里头,利用毒虫,在干扰外头那些刺客! 看她此时的惨状,过度操控毒虫,显然遭受到了极大的反噬,招引的毒虫太多,她的控制力就会达到极限,一旦超出极限,第一个被毒虫啃噬干净的,就是她这个蛊毒的主人啊! 似乎感受到苏牧的目光,那虫海之中仅剩下一张脸的巫花容微微张开双眸来,与苏牧对视了一眼,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因为她的嘴唇一翕动,精神分散,房间之中的毒虫就会骚动起来,她已经没有说话的余力了! 苏牧心头一暖,对巫花容的肆意妄为,已经没有任何的怨言和愤怒,与石宝王寅一道,冲出房门,再次杀入了敌阵之中! 而在客店的外头,一名完颜部的猛将,正带着数百名女真悍卒,要将客店包围起来! 这名猛将的身边是一名穿着黑衣的老者,花白头发,眼中满是复仇的快意,可不正是老君馆的老馆主元泰么! 元泰抵达顺州之后,便往辽阳府进发,当他来到辽阳府之时,辽阳府已经成为了女真人的地盘,甚至于完颜部大有将都城定在辽阳城的想法。 而他也顺利见到了宗主,并负荆请罪,报告了马娘姒被苏牧俘获的消息。 本以为宗主会暴跳如雷,对苏牧展开狂风骤雨一般的报复,可宗主却只是微微皱眉,并没有做出任何的决定,甚至没有责罚他,反而让他担起了老君馆的全部工作。 非但没有受到责罚,反而“官复原职”,对于元泰来说,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最让人意外的结果。 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对这位年轻到过分的宗主只有敬畏,而没有了解。 事实上在隐宗内部,除了少数几个大长老对宗主有足够的了解之外,其他人对这位神秘之极的年轻宗主,都只有深深的敬畏,根本不敢碰触宗主的秘密。 但几乎所有人都有着一个共识,那就是宗主的情绪极其不稳定,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来。 就如同这一次,在女真族的内部发起暴乱,将看起来最弱小的完颜部,推上了女真诸部大首领的位置上,就足以让隐宗内部猜测质疑。 然而当尘埃落定,完颜部展现出极其强大的力量,先平了高丽那跳梁小丑一般的挑衅,将从中作梗的鬼祟大光明教打败,而后大败辽国骁将耶律大石,占据辽东大部区域,甚至攻占辽国东京辽阳府,足以让隐宗的人惊骇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在他们的心中,此时的宗主已经上升到了圣人的地步,因为他们的宗主拥有着生而知之的能力,拥有着预见未来的能力! 而完颜部女真人所用的震天雷和飞火枪等等新型军械,甚至于隐宗高手们动用的铁手雷,都是出自于宗主之手,可以说宗主完全就是个神仙般的人物! 所以当宗主告诉他,让他元泰联合女真人,到客店来围杀苏牧之时,元泰虽然欣然前往,但心里却有着无数个问号。 因为他重新掌控了老君馆之后,便打通了老君馆的情报网络,而根据他所掌握的情报,没有任何关于苏牧的消息,他自然不会相信苏牧能够凭空出现在辽阳府。 当然了,他已经不是愣头青的雏儿,自然也知道双方情报网络有侦察和反侦察的对抗,但苏牧的绣衣指使军乃是南朝的汉人,即便到了北地,招募大量北地汉儿来填充规模,也不可能赢得下他的老君馆。 不过他终究还是忽略了一件事,苏牧底下的密探自然是绣衣指使军为主力,他们渗透到了涿州幽州等燕云地区,但对于辽阳府这样的辽国腹地,应该是没有太多的情报能力的。 可别忘了,苏牧手底下还有常胜军,这些汉子可都是常胜军前身,老怨军的成员,他们都是出身辽东的精勇汉子! 怨军何以得名,要追溯到早些年辽国与女真之间的龃龉争斗,当时辽国招募辽东人为兵勇,使这些兵勇抱怨于女真,才取名怨军。 也就是说,老怨军曾经是辽国对抗女真的主力,若非反叛辽人,遭到耶律大石和萧干的镇压,被迫解体,放逐到涿州,怨军极有可能成为辽东的主宰! 近乎两千之数的老怨军班底,全部化整为零,融入到绣衣指使军,给苏牧充当密探,给苏牧当开路先锋,为苏牧保驾护航,元泰的老君馆又岂能侦察到苏牧的动向! 但这位神秘的宗主就做到了! 也就是说,这位宗主,除了老君馆之外,还有着更加强大的势力,而今夜出现的这些顶尖高手,哪一个不比元泰的老君馆供奉和客卿强大? 念及此处,元泰不由想起那灰衣老者来,或许这股势力,应该就是灰衣老者手底下的人了吧... 如此关头,元泰竟然还有心思想这些,只能说明,客店的战局,已经掌控在了他们的手中。 事实也确实如此,女真的悍卒还未出动,客店之中便已经渐渐分出了胜负来。 而客店外头,陆擒虎和撒白魔等人,正带领着诸多大光明教的高手和圣教军,死死抵抗着隐宗高手的围攻,然而面对实力强大的隐宗,大光明教终究有些螳臂当车的感觉了。 元泰朝身边的女真猛将点了点头,而后说道:“猛安,开始吧。” 猛安和谋克乃是大金国的编制单位名称,与后世的千户和百户有些类似,只是实际数量上有些出入,猛安便相当于千户,其统领官称为猛安勃极烈,也简称猛安。 完颜部的人口其实并不多,能够混上相当于千户的猛安,已经算是相当高的官职,当然了,对于一名皇族而言,这个官职还是小了些,更不用说还要来围捕什么武林莽夫了。 虽然心有不屑,但这位猛安还是挥了挥手,朝身后的女真悍卒下令道。 “出击!” ... ... 第五百二十一章 命运如刀,我来领教 4 大金国的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子嗣众多,而且个个勇猛,像完颜宗望、宗翰、宗弼等人都已经独当一面,成为开国元勋之一。 完颜赤兔没有能够继承父亲之名,因为他只是个私生子,他的母亲甚至连庶妻都不算,只是完颜阿骨打身边的一个奴隶,为了生下完颜赤兔,还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完颜赤兔相信还有很多像他这样的私生子,虽然不会被称之为杂种,但如果不够勇猛,是如何都不会得到完颜阿骨打的重视。 女真的人口很少,所以对于这种事情很看得开,族人们不会在乎你是不是野种,在乎的只是你是不是孬种。 完颜赤兔是个倔强之人,生来高傲,从不服输,莫看他连胡须上都扎着辫子,其实他才刚满十六而已。 按说十六岁已经成为统领千户的猛安,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成就,但完颜赤兔却没有任何的满足,因为与完颜宗望等人相比,他差得实在太远太远了。 或许也正是因此,他才会被派来协助这个汉人老狗,虽说这些汉人武功高强,厮杀成一片,可在他看来,再厉害的武林高手,遇到女真铁骑,也只不过任人践踏的烂泥罢了! 这件事关乎他的前途,如果办好了,坐在大金国最巅峰的那个人自然会对他另眼相看,他也会进入大金**队的核心,从此之后又何忧壮志不酬? 女真的悍卒纷纷点起火把,那客店早已血流成河,四处都是熊熊的火焰,冲天的火光之中,仍旧有人在死命地厮杀,仍旧有人不断倒下,仍旧有人首级落地,手足残缺,却无一人哀嚎痛哭咆哮,因为这场战斗只有死,连伤都不会有! 完颜赤兔取下曾经猎取过熊瞎子的长弓,瞄准了死守客店的一个人。 那人披散着长发,浑身是血,衣衫早已破烂,腰间挂着的硕大酒葫芦却完好无损,虽然他只有一臂,但手持三尺青锋,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那是大光明教的青龙**王撒白魔,是除了苏牧之外,大金国和隐宗这边指名道姓一定要杀死的另一个人! 完颜赤兔没有太多的犹豫,因为哪怕只有一瞬间的犹豫,都会让你错失猎物,所以他弯弓如满月,飞箭似流星,那三石弓的箭矢破空而去,无声无息,却又如同判官在生死薄上点名! 撒白魔已经是武道宗师,虽然内力已经快要耗尽,对方的高手也死缠着他不放,但被人放冷箭射死这种阴沟翻船的事情,断然是不会发生在他身上的。 手中青锋一扫,那箭矢就被拨开,而大批女真悍卒已经嘎嘎拉开弓弦,竟是要将外围的人全部都逼入到客店之中! “砰砰砰!” “咻咻咻!” “噗噗噗!” “铎铎铎!” 弓弦的反弹声与箭矢破空只声不绝于耳,箭矢透体而过的声音让人心头惊骇,即便是箭矢钉入木头的声音,也是那么的清脆,他甚至看到一根短尾箭矢竟然将木墙都射透,那箭杆子不堪重负,竟然被强大的冲击力压成碎屑! 人都说女真三人能搏虎,这些女真人的生蛮勇武,果是不假! 三百女真悍卒四面八方将客店围拢起来,威力巨大的弓箭压制,终于让撒白魔等人都逼入了客店的院落之中。 虽然走投无路,但撒白魔等人的加入,也使得安茹亲王和石宝王寅等人压力顿减,联合苏牧几个,终于将隐宗的高手全部斩杀在客店之内! 撒白魔没有时间向苏牧解释他们在女真和高丽两国之间插足的事情,只是抖落长剑上的鲜血,朝苏牧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 “丫头和青花姑娘都没事,你且放宽心。” 虽然撒白魔的语气平淡,面部表情,但苏牧能够感受出来,他说出这句话之时,那种松了一口气的坦然。 拼着大光明教如此巨大的伤亡,也要将杨红莲救出去,并不是因为他们想要偿还苏牧的人情,更不是单纯为了兑现守护杨红莲的承诺。 而是因为杨红莲是大光明教的圣女,在这段时间里,杨红莲凭着自己近乎完美的表现,征服了大光明教的绝大部分人,成为了名符其实的圣女。 圣女被俘,是大光明教所有圣徒的耻辱,是他们无法抹杀的仇恨,为了拯救圣女,他们就算一死又如何? 看到杨红莲和陆青花不在现场,苏牧总算是安心下来,而后见得伤痕累累的陆擒虎走过来,朝他说道:“乔老鬼护着她们往临潢府去了,一会儿尽量突围吧。” 这说话间,外头的强弓劲弩已经换上了火箭,漫天的火箭如同一颗颗流星般坠落下来,完颜赤兔和元泰竟是想要将他们逼死在客店之中! 若他们要突围,必定会遭遇女真人的弓箭围杀,若不突围,就要被大火烧死在里头! 情势根本容不得他们迟疑片刻,苏牧朝在场所有人点了点头,而后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小丫头差点忘在了房间里,便快步上了二楼。 苏牧用刀剑不断拨打羽箭,才撞入了房间之中,房中的毒虫已经被烧死了大片,巫花容也已经虚脱倒地,然而苏牧却如同遇敌的刺猬一般,陡然散发出惊人的杀气来! 在巫花容的身边,一名老者正摸着下巴,对着巫花容啧啧称奇。 “这小丫头竟然是蛊灵体质,难怪了...” 这老人并没有回头,但从他的装束,苏牧却能够认得出来,这老者一直就待在客店里头,本以为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马夫,现在看来,应该不是了。 客店里头无论掌柜小厮厨娘小姐儿还是寻常客人,早已被隐宗高手杀光,这老马夫能够毫发无伤的活下来,还能气定神闲地“研究”巫花容,可见他不是一般的老人。 似乎感受到苏牧的出现,那老人终于转过身来,上上下下扫了苏牧几眼,眼皮子都不抬,只是莫名其妙地喃喃着自语道:“又一个...有意思...” 这句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然而苏牧却是心头一紧,瞬间握紧了刀柄,另一只手却按住了后腰的短铳之上! 从战斗开始至今,苏牧都未曾动用过短铳,可这个老人给他的感觉实在太过危险,若自己不倾力而为,说不得下一刻就要死在对方的手里! 这种心思才刚刚浮上心头,那老人的身影突然变得模糊起来,苏牧只觉得眼前一花,短铳已经到了对方的手里头! />“砰!” 铁弹丸就这么擦着苏牧的耳边飞过,打在二楼的廊柱上,炸得木屑横飞,苏牧的耳朵嗡嗡直响,鲜血便从耳洞之中流了出来。 虽然头昏目眩,但苏牧还是抽出了刀剑,安茹亲王和撒白魔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还不错...虽然比那小子差了一些,但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苏牧指关节发白,双眸一眯,阴阳经内功运转到极致,刀剑齐出! 那老人甚至没有动,他只是用鼻孔冷哼了一声,而后轻飘飘抬起左手来,五指激张,苏牧的剑刃便如同被焊在了铁山之中一般,被定格在了半空,而老人甚至没有碰触到他的剑刃! 他能够感受到老人的内劲如同粘稠而炽烈的熔岩,阻隔着他的剑刃,他的刀刃落在老人的左脖颈斜上方,便如同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他的刀刃,根本无法寸进半分! “搬山法!” 安茹亲王和撒白魔异口同声惊呼出声,那火光烧起来,渐渐驱散老人面容上的黑暗,露出老人的真容来。 “教主!” 安茹亲王和撒白魔相视一眼,眼中皆是难以置信,而后用大光明教最崇高的礼节,朝老人拜了下去! “大光明教的圣教主!”苏牧的心顿时跌落谷底,早听说这圣教主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当初摩尼教被方腊篡夺窃取,大光明教浴火重生,他都没有出现,没想到今次却是诡异地出现在了这么个小地方! 老人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仿佛这天底下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引起他的情绪波动一般。 他就像行走于人间的神,带着一丝悲悯,如同旁观者一般俯视着这世间的一切。 “嗡!” 当他撤去左手之时,苏牧的刀剑竟然发出嗡嗡的颤抖,如蒙大赦一般,压力顿去。 他将短铳插到自己的腰间,朝苏牧说道:“这小玩意儿有点意思,我留下了。” 也不管苏牧如何回应,他已经越过苏牧,来到了安茹亲王和撒白魔的身前,后两位还五体投地地趴伏在地上。 “都起来,老夫怎么教你们的,膝盖这么软,以后怎么统领圣教。” 听得这熟悉的口气,安茹亲王和撒白魔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这两位几乎要站在武道巅峰上的宗师级高手,竟然仍旧不敢抬起头来! 老人只是叹了一口气,望着外头的火光,朝他们说道。 “先出去再说吧。” 此言一出,根本就不等众人回应,他已经走出了房间。 密集的火箭仍旧不断激射进来,石宝王寅等人被困在院落之中,四周早已一片火海,连进入房间躲避羽箭都已经无法做到。 老人并没有走楼梯,他只是从二楼走了下来,那燃烧着的栏杆还未碰到他的衣服,就已经啪啦炸裂开来,他从二楼“走”了下来,仿佛踏在无形的阶梯上一般! 这不是修真之人的凌空虚渡,只能说明他的轻身功夫已经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可仍旧让人看得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热血激荡! 他的内劲仿佛无穷无尽,在他的身周形成无形的护盾,那些火箭根本近不得他的身,但凡射向他的火箭,无不是从旁边擦过,或者直接折断,仿佛撞在一堵无形的铁墙上那般! 苏牧抱着巫花容,随着安茹亲王和撒白魔,从二楼跃了下来,只是他听到老人没有回头地朝安茹和撒白魔说道。 “出去告诉他们,圣教现在由我做主了。” 安茹亲王和撒白魔心头激荡,眼泪便涌了出来,大光明教的人纷纷跪倒在地,这些流干了血都不曾流泪的人,张开双臂,唱着一曲古怪的歌,任由泪水冲刷着脸上的血迹。 在安茹亲王和撒白魔的带领下,这首歌越发地整齐和震撼人心,那半空中的火箭都停了下来,完颜赤兔和元泰隐约听到有歌声传来。 “吾王伴着烈焰而生,踏着花雨而来,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至真,摩尼广佛,无烟火,无闷气,无飓风,无污泥,无毒水,熊熊圣火,焚我残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 第五百二十二章 命运如刀,我来领教 5 “吾王伴着烈焰而生,踏着花雨而来,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至真,摩尼广佛,无烟火,无闷气,无飓风,无污泥,无毒水,熊熊圣火,焚我残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震荡灵魂的歌声不断壮大起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虔诚的泪水,纵使周遭烈焰呼呼,也无法让他们分心半点,他们只敢看着老人的脚尖,浑身颤抖着,那一刻,仿佛得到了无穷的勇气! 老人从怀里取出一顶紫色的布帽,缓慢却又庄严地戴在了头上,将外袍脱下,露出了白色的轻袍,而后走到了撒白魔和安茹亲王的身前。 他咬破了手指,将血抹在二人的眉心处,而后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便朝门口处走去。 大光明教的人充满了敬畏地看着这一切,而后他们站了起来,在那一刻,苏牧的心里头出现了一刹那的错觉,仿佛这些汉子,一个个比山岳还要高大! 完颜赤兔并不知道自己的士兵为何要停下射击,他们的部落之中有萨满,对神祗没有任何的不敬。 这世间虽然充满了各种神灵,每个种族的信仰也都不同,但在对待神祗这件事情上,都有着共同之处,即便他们对异族神祗没有信仰,但仍旧能够感受到歌谣里头的圣洁和神妙。 他们是原始的部族,他们的骨子里头充满了杀戮的冲动,但他们却又走向另一个极端,对神灵极度的虔诚,这就是最朴质的信仰。 杀戮是为了生存,信仰是为了进步,并不冲突。 完颜赤兔对命运的不公充满了愤怒,但他并没有放弃信仰,因为他相信如果没有神灵的眷顾,他早已随着那苦命的母亲而去,断然不会活到现在。 但随着年岁的增大,他更相信自己手中的骑弓和长刀! “射!” 经过短暂的停滞之后,完颜赤兔一声令下,羽箭再度泼洒而去,更有甚者,他身边的亲卫已经骑马发动了冲锋! 客店的地段比较偏僻,门前只是长街的尽头,地势并不开阔,无法让骑兵加速,但他们的战马高大神骏,拖着马刀,气势汹汹而来,仍旧呈现出碾压之势! 当紫帽白衣的老者出现在门前之时,元泰的双眸陡然收缩,身子禁不住颤抖起来! 他是老君馆的创世元老,他是隐宗的小长老,他是老江湖,他又岂能没听说过摩尼教教主的传说! 摩尼教的教众分为两种,核心教众称之为电那忽,也叫选民,普通信徒称之为听者,选民白衣白冠,首领紫帽白衣,妇人黑冠白衣,泾渭分明,一目了然。 即便撒白魔统领着大光明教的事务,但他都不敢穿白衣戴紫冠,如今突然出现这么一个老人,不想也知道,这位应该就是神游天下的大光明教圣教主了! 大光明教乃是摩尼教被方腊篡夺之后才重新崛起的,而这位老人可是货真价实的圣教主。 当初摩尼教的教众遍布天下,八荒四合无不听从号令,单是教众就已经上百万人,更不消说普通的信徒,能够成为圣教主,这位老人又便如同行走于人间的神祗一般啊! 元泰的恐惧写在脸上,但完颜赤兔却没有看到,他麾下的士兵更没有看到。 他们只看到箭雨避着那名老人,见得老人一步步走出来,见得他只是轻轻一掌拍在骑兵的马腹上,那马儿斜斜冲出去,才到半路就彻底炸开,血肉漫天溅射! 这,是神! 是不可亵渎的神灵! “轰!” 如同隐藏在人间的神祗展现了神迹一般,这些虔诚笃信的女真悍卒,杀人如麻的勇士,竟然同一时间,停手了! 他们在战场上骁勇之极,但功夫主要是骑射和马战,对汉人的内功之流并不熟悉,也不理解。 事实上如乔道清和撒白魔这等内功深厚着,甚至于安茹亲王这等高手,拥有炽烈的龙象般若功内力,将内力全数灌注到马儿的体内,引爆开来,最多也只是将马儿撞飞出去,这就是武道之中“打牛”的境界,断然做不到将马儿整个爆开。 可圣教主也不知活了多少年,内功深不可测,那战马冲势甚急,借力打力,再加上一些神秘的手段,能够做到这种近乎神人一般的效果,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对于只会骑马冲锋,弯弓射杀的女真蛮族而言,这就是真真切切的神迹! 不需要等完颜赤兔的命令,这些女真人都下了马,停了手,只是看着场中这个白袍老人,很多人甚至想要看看,他的身后是否有影子! 这就是彼时宗教对人的影响力,若完颜赤兔的人马全部涌上来,即便圣教主武功再高,说不得也要被耗死。 可他展现了这等手段之后,便在心理上彻底击溃了这些女真战士! 这听起来实在让人匪夷所思,甚至有些难以置信的荒谬,但设身处地去想一想,却又那么的合情合理! 苏牧看着这老人的背影,那背影仿佛脆弱得一掌就能够推倒,但又遥远得近乎缥缈,仿佛隔着一个人间,那么的遥不可及。 完颜赤兔被震住了,可只是短短的那么一瞬,对他而言,这个老人是陌生的,是虚幻的,他的老子才是真实的,他手里头的马刀才是真实的,他手里握着的权柄才是真实的! “噗嗤!” 他的马刀挥舞出去,停止攻击的一名亲卫就这么人头落地,他骑在马上,刀刃还在滴血,成功将所有士卒的注意力都拉了回来。 “攻击!攻击!” 他的马刀指着老人,而后冲锋而出,剩余的二百多士卒轰隆一声,硬着头皮围杀了上来! 元泰的马吃了一惊,希律律人立而起,他和老君馆的高手却不敢轻易动手,只是看着完颜赤兔的人马,朝场中那几十个人冲杀而去! 那些骑兵率先冲杀过来,羽箭不要钱地泼洒,一波羽箭过后,丢了弓弩,抽出刀刃长矛,就这么撞了过去。 老人挥舞长袖,将羽箭都拂开,就像掸了掸袖子上的蚊子和灰尘一般轻松写意。 四面八方的骑兵和步卒都涌上来,苏牧解下腰带,将巫花容绑在身上,左手剑横于胸前,右手刀拖在身后,王寅和石宝,韩擒虎,安茹和撒白魔,所有人都做好了再度死战的准备。 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有一丝的绝望,他们的眼中是对胜利的炽烈渴望,是滔 滔天的自信,仿佛那老者走在前面,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们的脚步! “铛!” “锵锵!” “叮叮!” 金铁相击之声不断撕裂夜空,仿佛在向上天控诉人类的野蛮厮杀,不断有人倒下,大光明教的弟兄们背对着背,相守相助,每个人都如有神佑,完颜赤兔的部下在他们的脚下堆起了尸山血海! 完颜赤兔的坐骑是一头神骏的大马,瞬间冲到了老人的身前,老人却没有太多的惊讶,也不见如何动作,已经与完颜赤兔的宝马侧身而过,抓住完颜赤兔刺过来的铁枪,一把就将完颜赤兔给掼了下来! 完颜赤兔撒手,放弃铁枪,马刀砍向老人,却被老人的双指死死夹住! 直到此时,完颜赤兔才发现,原来两个人的差距可以离谱到这等地步! 他很干脆地松开刀柄,而后飞快地退走,不敢再招惹老人,老人也没有追他,就好像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对不懂事的小孩子的不计较。 然而他麾下的士兵实在太多,虽然受限于地形,这次带来的骑兵并不多,大多都是步卒,可单单是步卒,也足以将苏牧等人碾压而过了。 可事情就是这般的诡异,这些圣教护法兵保持着简单却有效的阵型,如同人肉盾墙,根本就无法穿透过去! 元泰终于坐不住,咬了咬牙,朝身后挥了挥手,三五十老君馆的高手呼啸而出,同样杀入了阵中! 他们与那些女真步卒不同,他们都是武林高手,对武林人士的打斗套路很是熟悉,而且他们本身的武功也是相当不错。 他看着人群之中闲庭信步,不断将人或推开,或打飞,却没有夺取人命的老者,心里突然生出极大的恐惧。 一个懂杀人的高手不可怕,一个能杀人的高手也不可怕,一个不屑杀人的高手,才是真正的可怕! 如果说苏牧安茹亲王撒白魔等人都已经踏入了武道宗师的境界,那么这名老者,该是怎样的境界? 完颜赤兔脸色发白地退到了数丈开外,他仍旧惊魂甫定,颤抖着双手,他终于抽出腰间的短弩,朝天上发了一支镝箭! “唳!” 尖锐刺耳的镝鸣响彻夜空,而这一刻,东方的淡白色云朵终于被第一缕阳光撕碎,金光喷薄而出,洒落人间。 天,亮了。 老人抬头看了看东方,又扫了一眼身后陷入苦战的教众,突然觉着有些无聊。 是的,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圣教主,他追求的东西都很奇怪,他只对有趣的东西感兴趣,打打杀杀并不是他的爱好,更不想让这种生活,成为他的负担。 所以他一直在游历天下四海,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他可以当马夫,可以当行脚商人,不断尝试各色人等的生活,他自认不是王者,而是行者。 若非天命叫大光明教的人送到了这处客店,让他无法坐视不管,他还真想躲得远远的。 可惜,现在想躲是不太可能的了。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的身边从来不会有敌人,因为敌人还未靠近他,就已经被他打飞出去。 而他下手也越来越重,他的对手开始出现死亡,而且越来越多。 但随着元泰等人的加入,他身后的教众,也开始出现了不少伤亡,局势仿佛又回到了被困客店之中那般。 他没有怀疑自己的能力,他只是怀疑自己的决心。 难道这些教众在自己面前被杀死,也无法让自己产生一丝丝对圣教的责任感吗? 当初自己是怎么当上这个圣教主的? “啊...那是很远的事情了...”他突然想起了过往的一幕幕,想起了另一个老人,当他还是年轻人之时,遇到的那个老人。 于是,他握紧了拳头。 ... 第五百二十三章 命运如刀,我来领教 6 这里是辽阳府,是女真铁骑刚刚攻陷的辽国东京,是隐宗在北方势力的大本营。 大光明教是过江龙,而且在女真和高丽的战争之中损失了不少人手,已经是强弩之末。 完颜赤兔已经发出警讯,所谓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相信不需要太多时间,这里就会被金兵彻底堵死,他们想要出去,根本就不太可能了。 而且辽阳城虽然不小,但大光明教的人也不少,散入城中,只能够被逐一追杀殆尽,唯一的生机就是趁着天亮,冲出城门。 但他们能冲出去吗? 圣教主已经开始发力,苏牧等人压力顿减,完颜赤兔那二百多步卒并没有大焱士卒装备的步人甲,身上箭楼的皮甲皮袍,根本就无法防御刀剑的刺杀和砍伐。 元泰手下的武林高手? 武林人杀武林人,比武林人杀武将还要容易,因为对彼此的套路都很熟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很快就能见分晓。 二百多人说多不多,但说少也不少,但眼下还是以飞快的速度在锐减,圣教主一路往外走,苏牧等人紧随其后,不断往南城门而去。 到了半路,突然杀出很多人来,为首者乃是常胜军的甄五臣! 虽然苏牧千叮万嘱,不到关键时刻,决不能暴露身份,因为常胜军在辽阳城的布局,关系到整个北伐,并不是为他苏牧一个人服务。 可甄五臣等人却毫不犹豫的杀了出来,并不是因为他不顾大局,也不是他对苏牧有特殊的好感。 而是因为他很清楚,苏牧是他们整个计划的首脑,没有了苏牧,他们就会群龙无首,即便不会被金兵挖出来,但在辽阳城也毫无作为,发挥不出密探的作用来。 再者,苏牧有着无数个不能死的理由,但他们却只有一个去死的理由。 因为苏牧是绣衣指使军的老祖宗,是大焱整个情报系统的真正主人! 常胜军的加入,终于彻底灭杀了完颜赤兔的人马,元泰与完颜赤兔狼狈逃窜,保住了小命。 圣教主没有查问大光明教的损伤,他仍旧闲庭信步一般走着,虽然别人都在朝城门方向狂奔,他只是慢悠悠走着,但很奇怪的是,他总能走在大家的前头。 或许这就是高手的气度,即便大难临头,仍旧云淡风轻。 完颜赤兔和元泰就在身后远远跟着,他们再不敢上前来,东方的金光越来越壮丽,越来越刺目。 眼看着苏牧等人在常胜军的护卫之下,就要抵达南城门,一支骑军轰隆隆就追了上来! “是完颜宗弼!” 是的,来者正是完颜宗弼! 看着这位大哥,完颜赤兔的眼中充满了嫉恨。 完颜宗弼本名斡啜,又作兀术,乃是金国开国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第四子。 这位就是后世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金兀术了。 他是金朝的名将,开国功臣,射得一手好箭,善骑战,在不远的未来,他会跟着完颜阿骨打将辽国老皇帝天祚帝赶下台,赶到遥远的夹山,还要不断的追击。 他会随着金国大军侵略大焱,会过古北口,杀过雁门关,会围攻东京汴梁城,,会俘虏大焱的两位皇帝,给汉人留下靖康之耻。 他会率领军队攻打山东地区,会击败数万的大焱军队,会不断击败大焱的军队,会撕毁金国与大焱的合约,发动侵略大焱南朝的战争。 他会和以岳飞为主的大焱军作长期且艰巨的战斗,会利用大焱朝堂上那些目光短浅心胸狭窄的佞臣,将岳飞给害死。 他,就是金国的天之骄子,金兀术! 完颜赤兔有着一百个理由来嫉妒这个哥哥,元泰有一百个理由敬畏这个金国的猛将。 而常胜军的甄五臣,也有一百个忌惮金兀术的理由,但苏牧,只有一个,杀死他的理由! 苏牧已经决定要挽回这一切,要改变历史,他也想循序渐进,生怕引发严峻的蝴蝶效应,引来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但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就好像他不断让人保护着岳飞一样,他也要想方设法,将金兀术杀死,绝不放过任何这样的机会! 男人,总归要习惯残忍,即便天真会被时光撕碎,即便要灰飞烟灭,也要笑着去面对,再没有什么能够让我们下跪,人如鸿毛,命似野草,却卑贱又骄傲,如果命运似刀,那便让我来领教! 走到了这一步,苏牧再没有退路,他已经无法抛下大焱的战局,因为这场战争,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打上了他的烙印,从他做出第一次的改变开始,历史的轨迹就已经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的一举一动,注定了要改变这个朝代。 但在他的面前,已经出现了前所未有强大的敌人,是金国的崛起,更是隐宗的出现! 确切地说,从隐宗宗主,这个神秘的男人决定对杨红莲下手,决定对他苏牧下手,从客店的围杀开始,从巫花容将马娘姒的头颅砍下来开始,他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连圣教主这样的老神仙都已经被炸出来,隐宗宗主也要跳出来,所有的一切似乎逐渐明朗,即将要进入简单粗暴的直接对抗,留给他的选择已经不是很多了。 所以他不能有一丝丝的迟疑,否则这个机会就会从他的指缝之间溜走。 如果说客店遭遇到围杀,是命运对他的作弄,那么完颜宗弼的出现,绝对是老天爷对他的一种弥补! 能否在刀光血影之中穿行,能否火中取栗,如同飞蛾扑火一般将完颜宗弼杀死,才是他真正要考虑的事情! 苏牧停了下来,他将巫花容交给了甄五臣。 他对圣教主说:“我...不想走了。” “你不想活了?”那老头只是皱了皱眉。 苏牧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目光投向了身后的追兵,投向了为首的那名猛将。 “杀一人而活万人,也有可能杀一人而死万人,你可考虑清楚了。”圣教主仿佛看透了苏牧的心思。 是啊,杀了完颜宗弼,或许就能够避免不远的未来,大焱数百万百姓的生死存亡。 然而完颜宗弼出身于金国这片撒满热血的土地,谁能保证他金兀术死了,会不会再出现银兀术,铜兀术和铁兀术? />若完颜阿骨打迁怒开来,提前发动战争,那么牵连起来的连锁反应又该如何计算? 或许圣教主完全不知道苏牧的真实身份,或许他只是将苏牧当成大焱的高级密探,能够刺杀如此显赫的敌将,绝对是一桩大好事,大功劳,但引发的负面影响也不得不考量。 很多时候不是你没有刺杀敌将的本事,而是没有刺杀敌将的承受环境。 处理目标死后引发的影响,远比杀死目标要困难,在政治上来说,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但苏牧早就将这些事情想得通透,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金兀术乃金国栽培出来的猛虎,金国还能够栽培出第二个来,或者还有其他人顶替他,成为第二个猛虎,比如先前的完颜赤兔,这个道理确实没有错。 但无论是重新栽培还是让人顶替他,都需要一段不短甚至有些漫长的时间,这一段时间,对苏牧,对北伐军,对大焱,甚至对辽国,都是弥足珍贵的! 历史的轨迹是什么? 或许没人能够说得清楚,因为关系太多的元素,但历史轨迹有一点是很确定的,那就是时光的痕迹,是时间! 苏牧或许已经无法理清蝴蝶效应所带来的各种纠结的影响,但他很清楚一点,那就是时间的影响! 所以他必须要杀死完颜宗弼,这就是他领教命运之刀的方式! “我想活,但我要杀了那个人!”苏牧终于朝圣教主回了一句。 老人终究没有开口,甚至不再看苏牧一眼,朝安茹亲王和撒白魔等人下令道:“出城。” 教众们都随着老人往城门方向而去,常胜军的弟兄们都留了下来。 甄五臣将巫花容交到亲兵的手中,让他带着巫花容,跟上了圣教主的脚步,自己却带着常胜军的弟兄们,留在了苏牧的身边。 “给你打个掩护,找找机会。” “好。” 苏牧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短铳,想要出其不意地杀死完颜宗弼,只能这样了。 如果甄五臣的常胜军密探能够牵制完颜宗弼的骑兵,能够让他接近完颜宗弼,那么他就有机会杀死这个未来的金国名将! 这样的代价是很巨大的,这样的决定是很冲动鲁莽的,比如圣教主这样的老狐狸,就没有半分的赞同。 这跟热血没有任何关系,只是愚蠢。 但苏牧相信,自己的愚蠢,一定有着该有的价值,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甄五臣不再多说,只是带着常胜军的弟兄们,埋伏到了长街的两侧,他们的弓箭并不多,想要出奇制胜,只能打埋伏。 当然了,光天化日之下,这种埋伏的效果会很差。 但圣教主带着大光明教的人在前面逃路,敌人一定会认为他们也在逃路,留下来殿后或者埋伏,都是自寻死路的举动,谁会想到他们竟然敢留下来? 甄五臣从未想过自己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是常胜军的老人,他是老怨军的首领,他将自己的命看得很重,将弟兄们的命看得更重。 他只是降将,对大焱还没有忠诚到以死相殉的地步,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追随苏牧送死般的脚步。 他只是隐约能够感到苏牧想要做的大事,隐约感受到这件大事背后所代表着的意义。 但说实话,他认为这些都是狗屁! 有些可笑的是,他之所以选择留下来,只是为了,为了不再当叛徒。 是的,在郭药师杀死那些结义弟兄之时,他没有阻拦,反而跟着郭药师,投靠了辽人。 而当郭药师投降大焱之时,他又再一次跟着当了叛徒。 这一次如果他将苏牧留下来,岂非又要当一回叛徒? 事不过三,他不想一辈子背着叛徒的名声,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和批判,但他却不想在夜深人静辗转反侧之时,再看到那些弟兄们的冤魂。 在苏牧想要替大焱朝的历史做些改变之时,留下来自寻死路的甄五臣,其实想的只是,但求心安,仅此而已。 一个看起来很伟大,一个看起来很渺小,但命运之刀,终究将他们,凿刻成了同一个模样。 命运如刀,就让我来领教! ... 第五百二十四章 低调的傲慢(1) 辽阳府是座古老的北方大城,马蹄敲打在古老的青石板上,仿佛直接敲打在大地的心弦上一般,使得完颜宗弼的骑军,如同从古老的时光河流之中疾驰而出一般。 这是他的资本,同样也是他的骄傲,这支骑军给他带来了太多的东西。 他不像汉人的武将,讲什么忠君爱国,讲什么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也不似那些武林人,讲纵意逍遥,讲自由不羁。 他跟所有女真的勇士一样,他们之所以战斗,只是为了生存,为了更好的生存。 他们要获得最肥沃的土地,获得更多的土地,他们的欲望很原始,追求的目标也很现实,但动力和威力也最是巨大。 这种欲望催促着他们不断在沙场上拼杀征伐,让他们获得无尽的勇气,打败大辽国的军队,清除大光明教这样的作祟老鼠,震慑高丽这样的软弱小国。 沙场上无数的鲜血和人头,铸就了完颜宗弼的荣耀与骄傲,即便他很是看不起完颜赤兔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但他容不得苏牧这样的汉人,在辽阳城之中兴风作浪! 他的骑军没有铁甲,没有钢铁洪流喷涌而过的威武,马背上的骑士一个个紧抿着嘴唇,脸上的线条如刀削斧刻,只有一双眸子,如同他们驯养的海东青一般凶狠犀利。 圣教主已经带着大光明教的人来到了南城门前,准备从城门冲突出去。 而完颜宗弼的骑军也越发临近,可他的双眸陡然收缩,因为长街的尽头,站着一个人。 一个并不太起眼的汉人,身上的白袍子已经被血迹浸润,就像雪地上洒满了大多的牡丹,而后又被战马践踏数百次一般,斑驳惨烈。 这个汉人的左手是一柄宽刃的长剑,右手是一柄弧度极其流畅好看的古朴唐刀,他的口中甚至还叼着一柄匕首,显得有些可笑,又有些诡异。 完颜宗弼在战场之上,从来都是一马当先,可这个汉人敢孤身一人,阻挡他的去路,他便发自本能往左右两侧的民居扫视了一眼。 也只是一眼,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意外,大批伏兵从接到两侧的民居跳下来,撞入了他的骑队之中! 他看着弟兄被伏兵撞落马下,也看到很多弟兄中箭落马,看到挥舞着各式各样古怪兵刃的伏兵,冲乱了他们的阵型,使得骑队的速度被迫减缓,最终停滞了下来。 他看到长街尽头那个汉人开始拖刀疾行,而后变成狂奔,因为咬着匕首,那人甚至还挂着亮晶晶的口涎,在阳光的照耀之下,有种说不出的悍勇,仿佛这书生样的汉人,体内住着,一尊远古的战神! “驾!” 完颜宗弼平端铁枪,他没有动用长弓,因为他要正面击败敌人,虽然他们的种族还没有字典,甚至还没有文字,但他也知道有个词,叫胜之不武。 这是他在汉人身上,学到的为数不多的一个成语,却让他奉若箴言,也使得他有别于其他皇子,让皇帝更加的看重他。 那个汉人的速度并不快,完颜宗弼的马却很快,他身后的亲卫团也没有被冲散,保持着阵型,紧跟着主将冲锋,他相信即便自己没有一枪搠死这汉人,他也绝对会被自己的亲卫团踏成肉泥! 他的力气全部灌注到了右手之上,人马合一,将战马的冲势完全利用起来,这一枪漫说是搠到人的身上,便是搠到牛的身上,也要将那牛给刺死! 眼看着就要对撞在一处,那汉人却突然加速,他的速度俨然到了神鬼莫测的地步,完颜宗弼这等神射手,目力最是出众,竟然都无法将那汉人的身影看清楚! “希律律!” 战马吃痛,马失前蹄,一头栽了下来,在长街上拖出长长的血路,战马真正的失去了前蹄,因为那一对前蹄,被那名汉人齐刷刷斩断! 完颜宗弼被往前方抛起,他的铁枪在地板上一点,火星四溅,而后顺势滚落下去,缓冲了一段,这才刚刚站稳,立即拖着长枪,往回杀向那汉人。 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单凭亲卫团,或许真的无法将这汉人踩死! 果不其然,那汉人如缥缈的清风吹入密集的枪林,在战骑之间穿梭而过,他的身边,战马不断嘶鸣栽倒,亲卫团的骑兵相互撞在一处,战马与骑兵一同落地,有人死,有人伤,却再没有人马能够站着! 身后的骑队也陷入了混战之中,这长街虽然是辽阳城的主干道,已经很是宽阔,但终究不适合骑军冲锋,当这些伏兵如同渗入砂砾的水流一般插入骑队,骑兵反而变得笨拙,腾挪躲闪很是吃力,眨眼间已经被斩落了许多人马。 那汉人行走于亲卫团之中,身上的衣服早已被人血马血浸透,滴滴答答流着,像刚刚被人从血池之中捞出来一般。 他扭过头来,面无表情,一双眸子理智冷静到骇人的地步,完颜宗弼刚刚冲到半途,突然被他的眼神吓住了! 他想起十五岁那一年,与兄长一同到深山之中猎虎,那头雄虎已经迟暮,但还是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长长的撕痕,当那雄虎发起扑杀的那一刻,就是这种眼神。 亲卫团的人和身后的骑兵不断汹涌上来,因为他们已经察觉到苏牧的意图,他们要保护他们的主将! 他们没办法动用弓箭,因为形势太混乱,即便他们不怕误伤,也来不及弯弓搭箭。 那汉人仍旧如同清风一般不断穿梭在人群之中,他的刀和剑不断挥舞,没有声音,像两根锋利无比的银线,所过之处,只会留下鲜血和痛苦,甚至目前为止,没有人能够碰触到他的锋刃! 短短一瞬间,已经有二十余名弟兄死去,他们甚至来不及呼喊一声,他们的脑海之中突然冒出一个词来,一个一直让他们鄙夷不已的词,那就是汉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四个字,武道宗师! 完颜宗弼退缩了,因为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可笑,他的那一点点骄傲,在这个汉人面前,简直如尘土一般不值一提,这名汉人没有骄傲,因为他不需骄傲,他甚至不需要一点点外在的东西来标榜他的强大。 亲卫团和骑兵们纷纷聚拢过来,将完颜宗弼围拢在垓心之中,这支整整五百人的骑队,几乎要将长街占得满满当当,可如今,他们做了跟完颜赤兔一样丢人的事情。 他们也朝天空之中,发出了鸣镝,而且还是同时发射出三支! 他们认出了伏兵的来历,那些曾经被他们视为噩梦的怨军!那些要靠着耶律大石和萧干来平叛,才彻底镇压下来的辽东悍匪! 这些怨军同样在白山黑水之间讨生活,像野兽一般凶蛮地生活着,在厮杀与生死的觉悟上,绝对不会比女真人低,可他们却拥有汉人的智慧和文明技艺,这是他们比女真人强大的地方,是短时间之内很难补平的差距。 常胜军的弟兄们虽然只有二百余,但占着先手优势,杀入敌军之中,可谓惊世骇俗,猝不及防之下就让对方锐减了三分之一的人数。 牛进达从一名女真骑兵的体内,抽出染红了的刀刃,没有任何停歇,便跟上了甄五臣的脚步。 他是甄五臣的亲信,他曾经被苏牧手底下那个小丫头折磨得死去活来,即便到了现在,他都无法认同苏牧,在他心里,他永远只有一个值得效忠的人,那就是甄五臣。 可他不明白,他一点都不明白。 甄五臣是最不怕死的人,但也是最怕死的人,因为甄五臣说过,只有不怕死,才不容易死,所以看似不怕死的人,其实最怕死,因为他会为了生存下去,顶着对死亡的恐惧,义无反顾往前走。 在他看来,无论如何,甄五臣都不可能为苏牧做到这一步的牺牲,更不会让弟兄们身陷如此凶险的生死危机。 可甄五臣还是这样做了。 他感到非常的不理解,他不知道甄五臣的内心发生了什么转变,但他清楚的记得,当郭药师被留在童贯的身边,甚至有传言说郭药师即将代表常胜军入京受封之时,甄五臣露出了这么多年以来最坦然最释然最真诚的一个笑容。 他牛进达只是个粗人,从进入军伍以来,就只是个只懂操刀厮杀的莽夫,对首领们的心计没有一丝的体悟,他跟很多常胜军弟兄一样,只想问一个问题。 跟着谁有饭吃,跟着谁能够吃更久的饭。 但甄五臣现在却告诉他,我们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们了,我们要吃饭,但,要吃有尊严的饭。 我们不是叛徒,不是为了一碗饭,就能够随便出卖自己的人。 这简直就是笑话。 可即便只是个笑话,也并不妨碍牛进达跟着甄五臣拼命,因为他的脑子笨,想不通这些事情,但甄五哥能够想清楚,他们只要跟着甄五哥厮杀,也就够了。 常胜军之中不仅仅只有一个牛进达,整个常胜军之中,只有一个郭药师,却又很多刘舜仁们,有很多牛进达们,他们是常胜军的典型。 但牛进达们也很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常胜军之中,没有甄五臣们,只有一个甄五臣。 一个值得他们为之牺牲的甄五哥。 这就是郭药师为何如此忌惮甚至敬畏甄五臣的原因。 在这个乱世之中,郭药师这样的枭雄,以为抓住了刀和枪,就能掌控这个世界。 而甄五臣这样的人,看起来只是泥腿子,只是粗俗的莽夫,但他却有别于常人,因为他知道,刀剑只能使人远离自己,握住人心,才能拥有世界! 他之所以没有弃苏牧而去,是因为他在苏牧身上看到了自己未来的路,他要将常胜军的这些牛进达们,从只懂厮杀和生存的野兽,变成非但懂得厮杀和生存,还懂得思考自己命运的人! 甄五臣往前一滚,斩断敌人的双腿,而后一刀将人头砍飞,身后的牛进达第一时间跟了上来,捅死甄五臣身后突然出现的一名敌人,而后与甄五臣相视了一眼。 他看到牛进达的双眸之中,少了一些暴戾和凶残,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他知道,自己的选择,还是对了。 第五百二十五章 低调的傲慢(2) 活得越老,越明白一个道理,暴力和杀戮,绝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选择,圣教主已经活得足够老,所以他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觉得苏牧的决定和做法都很愚蠢。 但要知道,年轻人会不断向前看,而老人只能回首过往,况且苏牧还能够看到别人无法得知的未来走向。 虽然因为他的出现,未来的历史可能会变得更加不可预测,但他的心里有着固定的目标,他无法预判历史会变成什么样子,却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使得历史不要变成他所知晓的那个样子。 这就是苏牧和大光明教圣教主之间的差别,这个差别也让他们走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一个出城,一个杀人。 圣教主游历天下多年,当了甩手掌柜,即便方腊将摩尼教搅得一塌糊涂,他都没有出现。 可现在,大光明教好不容易成为了海上新霸主,却又陷入了高丽和女真的战争之中,甚至还被女真剿灭了大部分势力,仿佛命运将他这个圣教主推回到了圣教之中,他也就不能坐视不管。 人越来,越信命,这是有道理的。 所以他要带着这些人,安全离开辽阳府,至于今后他是去是留,也就另当别论,起码现在,他必须要保证这些人的安全离开。 这也是他在尽一个圣教主为数不多的职责。 眼看着就要冲击南城门,冲破这座城门,外头就是天高地阔,任他们行走。 可有人停了下来。 陆擒虎摸了摸手中的长枪,再也没有往前走。 “临走时我答应过乔老鬼,他帮我保护女儿,我帮他保护他的徒弟...” 撒白魔微微皱眉,没有阻拦陆擒虎,因为他知道,陆擒虎的女儿不仅仅是乔道清的亲生女儿,还是他陆擒虎养大的女儿,而乔道清的徒弟,不一样也算是他陆擒虎的未来女婿吗? 陆擒虎虽然一直跟着大光明教,但从来都不算是大光明教的人,他只是陆青花的爹,仅此而已。 陆擒虎的离开,使得很多人停下了脚步。 安茹亲王看了看圣教主,只是将金刚杵抗在肩头,而后说道:“教主,你不在这段时间,我也是个懒散的货色,我有些问题,还要问那小子,所以...” 圣教主仍旧面无表情,不置可否,但曾经最崇拜他,而他最欣赏的一个弟子,不惜传授龙象般若功给他的安茹亲王,就这么朝他一拜,而后跟上了陆擒虎的脚步。 石宝和王寅是生死兄弟,但石宝进入大光明教,更多是因为乔道清,虽然他直到现在都不服苏牧,但并不妨碍他去援助苏牧,因为他自认是乔道清的弟子,却从未得到过乔道清的承认,而苏牧却做到了。 他很多次都想要告诉苏牧,他是多么的嫉妒,所以当苏牧做出这样的选择,他又岂能认输? 他解下腰带,将劈风刀绑死在右手之上,甚至没有说什么,只是跟王寅默默地往回走了。 撒白魔一直以为自己这个代教主,即便无法得到所有长老的认同,但仍旧能够获得大部分的人心。 他虽然跟苏牧有交情,但他认为这份交情,早已两不相欠,可即便如此,他心里也不太愿意留下苏牧一个人。 虽然苏牧是自己坚持要杀死完颜宗弼,但客观上来说,苏牧何尝不是在替他们抵挡追兵,让他们安然离开? 但他不是安茹亲王,也不是石宝王寅,他是代教主,前面是名符其实的圣教主,他们要替教众考虑。 所以哪怕心里乐意,他也不会,更不能像安茹亲王等人一样,做到洒脱地离开。 只是他如何都想不到,撒白魔等人没有多说一句,却有小部分教众,跟着他们走了! 这是撒白魔如何都想不到的! 或许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当初方腊篡夺摩尼教,若非苏牧将圣物偷盗出去,若非苏牧动用全部家产来资助他们,协助他们逃到福建等地,他们绝对不可能保留下圣教的火种。 更不用说苏牧在方腊的阵营之中兴风作浪,为他们杀死方腊报仇雪恨,更是将方七佛的后路计划交给了他们,使得他们获得了东胜七星岛这样的大本营。 更是重挫了倭寇,剿灭了厉天闰和娄敏中郑魔王,为他们成为海上霸主,铺平了道路。 若非他们自己作死,听信了隐宗之人的挑唆,在高丽和女真之间火中取栗,也不会使得圣教面临如此危境。 可他们似乎忘了,如果没有苏牧,他们真的能够活到现在这个地步吗? 圣教主将头上的紫冠摘了下来,朝撒白魔扫了一眼,似乎不用多看,就已经洞察了撒白魔的想法。 他只是轻叹了一声:“圣教已经不一样了啊...” 他没有说圣教变得更好了,还是更坏了,但撒白魔却听得出来,这句话应该代表的是前者。 他朝留下来的教众们挥了挥手,转头望向南城门,喃喃自语着:“是不太一样了呢...” 圣教主第一次露出笑容来,而后将昏迷的巫花容接了过来,朝撒白魔等人说道。 “走吧。” 于是,如临大敌的南城门守军,突然发现,这一大波来历不明的高手,突然又折返了回去... 当他们抵达战场之时,安茹亲王等人的加入,早已让苏牧等人彻底占据了上风,完颜宗弼的五百多人,竟然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只是他仍旧带着身边的亲卫团,以及收拢起来的残兵,疯狂地厮杀和冲突,想要往后撤退。 而苏牧自然不可能让他离开,只是这辽阳城乃是完颜部的地盘,甚至是大本营,镝箭冲天而起,便有援兵四面八方而来,他们就如同深陷沼泽的人,逗留越久,生还的希望也就越是渺茫。 眼看着完颜宗弼就要退入人群之中,这一切牺牲就要付诸于流水,苏牧心头发狠,疯狂往前面冲突,他的刀剑没有任何迟滞,手中的匕首早已不知插在哪个敌人的身上。 完颜宗弼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一次又一次地以为自己低估了苏牧,却又一次次被苏牧刷新这种认知。 他一直认为,武功再高深的武道宗师,也不可能面对千军万马的冲击,而苏牧用实际行动让他看到,一个武道宗师发起疯来,是如何的恐怖! “掩护我!” 苏牧朝安茹亲王大吼一声,后者冷笑一声,抡起金刚杵便甩了出去! 寺庙之中撞钟用的金刚杵,重逾百斤,就这么旋转着,撞入了敌阵之中,前头的敌人当即被扫倒一大片,残肢断足四处横飞,而苏牧紧跟着金刚杵,如箭头一般插入了敌人的阵型之中! 混元玄天剑脱手而出,洞穿一名敌人的胸膛,苏牧如风一般掠过,在敌人还未倒地之前,拔出混元玄天剑,草鬼唐刀却早已横扫而出! 陆擒虎和石宝王寅从侧面杀出,将安茹亲王撞开的破口不断扩大,将苏牧护在中间,就像在泥沼之中艰难行进的船头,不断往完颜宗弼移动! 完颜宗弼已经见识到了苏牧的悍勇,更见识到了汉人高手是如何的恐怖。 但他并不明白,为何苏牧一定要杀他,哪怕拼尽所有人,也要杀他。 虽说他是完颜阿骨打的第四子,身份地位明摆在这里,可他从未见过一个汉人,能够为大焱,做到这等地步,否则大焱的军事也不可能衰败到如今这等地步。 在他的眼中,汉人从来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从来都是自私自利,没有人会为了空大缥缈的所谓国家梦想,而牺牲自己的性命。 但苏牧却固执地要杀他完颜宗弼,这不由让他想起了另一个汉人的忠告。 他记得那人神秘的隐宗宗主第一次见他之时的场景。 那宗主有些惊喜又有些失望:“你就是金兀术?” 要知道,那时候完颜阿骨打还没有将国号定为大金,所以完颜宗弼感到有些迷惑,不知道这位宗主为何要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一个金字。 到了后来,宗主并没有跟他再多说些什么,只是让完颜阿骨打多给点机会,让完颜宗弼多吃些苦头,并告诫他,如果有可能,要小心一个汉人。 完颜宗弼更是摸不着头脑,朝宗主问道:“这世上汉人无数,我怎么知道要小心哪一个?” 那宗主只是呵呵一笑,朝完颜宗弼说了倒数第二句话:“如果你见到那个汉人,就像此时见到我这般,那么他就是你要小心的那个人了。” 完颜宗弼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一段,直到他看到苏牧的眸光,直到他感受到苏牧给他的压迫。 直到他看到苏牧在乱军丛中疯狂屠杀,也要一步步往他这边靠近,直到他对苏牧终于从鄙夷到迷惑到忌惮到惧怕,他终于想起来。 就是这里,就是此时,就是这个人! 他还记得,当初他曾问过宗主,如果这个人跟你一样,我该如何打败他? 宗主回答说:“你无法打败他,只要保住自己的命就好。” 完颜宗弼有些愤怒,因为在他的部落,胜负生死向来是最重要的事情,无法击败对手,却保住自己的命,这是耻辱! 于是他愤愤地反问道:“如果我无法打败他,又该如何保住自己的命?” 这一刻,当他面对苏牧,才恍然醒悟过来,那时候的他多么年轻和幼稚啊。 于是,他想起了宗主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这事真的发生了,我会出现的。” 他想起了这句话,当他看着苏牧发疯了一般朝他冲过来,当他看到苏牧身边的高手们一个个如狼似虎,大肆斩杀着他的士兵之时,他想起了这句话。 他开始四处张望,他记得那个宗主年轻得过分,似乎也没什么武艺,看起来就是个夸夸其谈的狡诈汉人,这也是为何他会忘记这一段对话的原因之一。 但可惜的是,他找不到那个宗主,但他却看到了生的希望! 在他的身后不远处,轰隆隆出现一支军队,虽然人数不多,但他麾下的士兵们,眼中都浮现出生机! 第五百二十六章 低调的傲慢(3) 陆擒虎耍了一辈子的枪,他不像杨挺,没有家传的绝艺和天赋,也没有名师教导,他是自学成才,是无数次的厮杀搏斗,无师自通的散漫枪术。 但也正是这样的枪术,更加让人防不胜防,更让人无可抵挡。 他的力气已经消耗极大,毕竟上了年纪,虽然常年做包子,暗中也没断过修炼,但终究还是老了,力气不济了。 他就在苏牧的左翼,手中长枪不断递出,他的长枪不是军中制式,并没有红缨,秃头却更加尖锐,枪刃更加的宽大,血槽也宽一些。 挑飞一名敌人之后,他再度往前冲了三丈,横扫之下,空出了好大一片空间,安茹亲王趁机跟上,金刚杵还粘着一块带毛的头皮,就这么杀了上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敌人竟然如潮水一般退散,露出了他们后方的一个方阵! 这是一个步卒方阵,但这些步卒并不是刀牌手,他们手中没有刀剑,也没有盾牌,更没有长枪铁矛,连弓箭都不背。 他们的手中,举着木柄铁管的,火枪! 安茹亲王一路追查上来,很清楚隐宗的实力是多么的庞大,他对耶律大石的军队为何会大败给女真,也是一清二楚。 他知晓苏牧对火器极有研究,甚至将金枢等匠师都引入了北伐军的监作局,甚至想要成立一个神火营,专门来研制火器。 可他同样知道,即便耶律余睹临阵倒戈,耶律大石也不会如此快速的一败涂地。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是因为女真人除了天赋异禀的惊人骑射功夫之外,还有隐宗的帮助。 而隐宗为女真人提供的,是震天雷和飞火枪! 飞火枪只是突火枪的简易版本,射程并不远,甚至很短,可近距离击发,杀伤力也是极其恐怖,所以才会将发射筒装置在枪头之上,作为近距离搏杀的辅助杀招。 可眼前这支一百多人的火枪队,手里头所持的可是真正的火枪,比突火枪还要更加先进的火枪! 他的脑海之中不断闪过自己搜集得来的情报,而对面的火枪队,已经开始进行三段式射击! 所谓三段式射击,即是将队伍分成三段,第一段射击,第二段预备,第三段填弹,只要节奏掌控好,就能够源源不断进行射击,让敌人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砰砰砰!” “砰砰砰!” 白烟不断升腾起来,刺痛耳膜的尖锐枪声如同上仙给人类敲响的警钟! 安茹亲王的红甲早已在前几次的乱战之中不复存在,失去了甲衣的防御,他只能调动龙象般若功来护体。 然而他很清楚,气功在火器的面前,并不是固若金汤,他能够做到刀枪不入,但此枪非彼枪,他能够挡住红缨长枪,却挡不住火枪! “噗噗噗噗!” 铁弹和铁砂纷纷打碎他的护体罡气,几乎在瞬间就将他皮肉打成了莲蓬! 石宝和王寅等人同样受到了火枪的攻击,身边的大光明教弟兄更是纷纷中弹倒地! 火枪队的出现,让苏牧惊骇万分,他的心头在滴血,如果不是他执意要杀完颜宗弼,这些人就不会惨死! 但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些人会折返回来,跟着自己一起做这件送死的蠢事! “吼!”安茹亲王不退反进,这一刻,他如同龙象附体一般,硬生生挡住了火枪的冲击波,身子甚至没有丝毫的颤动! “别分神,快上!” 他朝稍稍呆滞的苏牧狂吼咆哮,苏牧终于回过神来,安茹亲王已经迎着枪火狂奔起来! 他的金刚杵不断的挥舞,前方的敌人不断被砸飞,而后方的火枪也在不断发射! 枪弹打在他的身上,打在他的脸上,打在他的眼睛上,仿佛一头头硕大的铁蚂蚁,不断将他的皮肉撕扯下来,他的身上已经没有完整的皮肉,他的眼睛也瞎了一只。 他想起了在北地的所有见闻,他曾经问过苏牧,你们汉人常说的气,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想知道的,不是气功的气,而是气节的气。 他听从苏牧的指点,跟着岳飞等人,他看到了那股勃勃的生气,却不是他想知道的的那种气。 直到现在,他都没能从岳飞或者韩世忠的身上,看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曾周游列国,他曾见识过无数的异族,但他却选择留在了汉人的中原大地。 因为在他的眼中,这个民族最懦弱无为,最懂得给自己找借口,最擅长内斗,但也最是坚韧,最是讲规矩,最是神秘,神秘到让人看不透。 所以他留了下来,他不断的追寻,直到自己慢慢耳濡目染,变成了这片大地的其中一员。 他一直在追寻的那股气,渐渐渗透到他的骨子里,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当他选择往前冲之时,他才豁然开朗,原来,这就是那股气! 在明知道事不可为,有可能会命丧黄泉之时,为了自己的目标,仍旧能够一往无前,这是勇气。 在明知道会死得很没有尊严,明知道活着更没有尊严之时,干脆利落,为了自己心中的道义,去死,这是骨气。 为了一句话,为了一碗酒,为了一次磕头结义,能够去死,这是义气。 吃糠咽菜却花钱听书,讨论着如何解决辽国和西夏的侵扰,这是志气。 骑最野的马,喝最烈的酒,睡最凶悍的女人,任侠仗义,行走天下,一笑泯恩仇,这是豪气。 他走过太多的路,见过太多的事,他知道汉人最是狡猾,狡猾到将所有的气,都集中到了一起。 他们什么都想要,但什么都不愿意去做到极致,因为他们想要十全十美。 他们活得很辛苦,却活得让人敬畏。 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气,炽烈而突出,但汉人的气,却糅杂在一起,只有面对不同的危机,才会展现出不同的气来。 到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他终于找到了这个气,因为自己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深入骨髓地了解到了这股气的真义! 他的脚步没有停止,直到他的另一只眼睛也被轰烂,他都没有停下脚步。 苏牧就跟在他的身后,就贴着他的身子,将他当成了肉盾和挡箭牌! 在他没有理解这股气之前,或许他会跟其他人一样,认为苏牧很卑鄙无耻,会看不起苏牧。 而现在,他感受着背后苏牧的杀气,他的心中只有敬佩,因为汉人从来都懂得,为了大的东西,必须要丢弃小的东西,为了大多数人,有时候必须放弃自己的坚持。 而有些时候,即便所有人都站在你的对立面,你也必须要坚持走下去。 面对这些,也只有坚韧不屈的汉人,才能够做得到极致,他们是最懦弱的人,却也是最坚强的人。 他一直在寻找的气,在他的身上,同样在他的身后,就在他身后苏牧的身上! 安茹亲王拼尽了最后一口气,撞入到火枪队之中,苏牧在模模糊糊的视野之中,漫无目的地厮杀着,他的眼中没有火枪队,只有一个个阴影,想要拼命地驱散! 他的视野最中心处,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一个人的身影,那就是仍旧骑在马上的完颜宗弼! 安茹亲王和苏牧的勇猛,为石宝王寅的等人赢得了胜机,随后赶来的圣教主,看到了这一幕。 他早知道圣教已经不一样,但当他看到安茹亲王和苏牧这两个人之时,他仍旧忍不住惊愕了。 当他们杀入火枪队之时,苏牧终于找到了机会,他将刀和剑都投掷了出去,在敌人倒下的那一瞬间,他掏出了腰间的短铳,根本不需要瞄准,抬手就朝马背上的完颜宗弼,扣动了扳机! “砰!” 他的短铳比火枪还要响,白烟滚滚,炽烈的火舌从枪口喷吐出来,而后轰击在完颜宗弼的脸面之上! “噗咚!” 完颜宗弼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就这么栽倒在地,那些四处逃散的火枪兵,那些被杀死遍地的女真骑兵,那些想要拖着完颜宗弼逃走的亲卫,所有人都惊住了! 然而苏牧等人却没有停手,他从尸体上拔出自己的刀和剑,在完颜宗弼的身上补了刀,将他那烂掉的头颅给割了下来,这才停住了脚步。 他的胸膛不断喘息着,他的世界在摇晃不停,他的视野仍旧模糊。 陆擒虎和石宝王寅等人,甄五臣和牛进达等人,随后赶来的大光明教圣教主等等,都在掩杀这些敌军。 但他们也知道,在辽阳城之中,这些敌人是永远都杀不光的,苏牧已经杀掉完颜宗弼,最好的选择就是趁机冲突城门,离开辽阳城。 所以他们并没有追上去,将敌人杀退之后,便再度集中了起来。 损失是不小,但敌人的死伤却是他们的十几倍,但他们却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 苏牧甚至不敢回头,在他的身后,那个巨人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他像一尊炼狱之中的罗汉,用金刚杵支撑着身子,身上的鲜血仍旧不断流淌,但胸膛却不再起伏。 大战过后,竟然是一片死寂,地上的血溪在轻轻流淌着,鲜血还在冒着热气,阳光洒下来,却让人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温暖。 他们都将呼吸放得很轻,极力压抑着自己的粗喘,生怕打扰到那个丰碑一般的巨人,生怕呼吸太重,会让他的灵魂找不到归路。 他是大光明教北玄武**王,他是圣教主的亲传弟子,他拥有刀枪不入的大圆满龙象般若功,他有巨人般的身躯,有着排山倒海般的气力,他有着不败的勇气。 但他却死了。 一个最不应该死的人,就这么死了。 但他的死,却让更多的人活下来,说不清这其中的价值,因为生命永远无法用具体的价值来衡量。 只能说,他的死,赢得了所有人的敬意,即便这种敬意一文不值,起码,他找到了自己的路。 大半生的游荡,他终于找到了能够让自己奋不顾身去死的理由,也不枉他在人间走一遭。 何其壮哉! 苏牧抹了抹脸,将刀剑插回腰间,而后以高瘦却变得有些佝偻的身子,背起安茹亲王那硕大沉重的身躯,朝南城门走去,他背着一个异族人的尸体,同样背着所有汉人的气! 第五百二十七章 低调的傲慢(4) 正午的阳光像一根根烧红的铁针,刺在地上的一滩滩血迹上,蒸腾起一股让人作呕的气味。 街道上的尸体已经被清理干净,因为大金国的皇帝陛下,正在巡视惨败过后的战场,正在哀悼他那死去的第四儿子。 他们从白山黑水之中走出来,带着无敌的传说,他们打败了无敌的辽人耶律大石,他们横扫整个辽东,他们攻陷了辽人的东京,他们甚至大摇大摆在这里建都。 但他们栽在了一伙大焱人的手中,为此还搭上了四皇子的性命。 完颜阿骨打已经老了,但他的雄心还在,起码没有打下辽国上京临潢府之前,他的雄心还是满满的。 可当他抱着那具没有头颅的尸体之时,所有人都看到他的疲态和瞬间的衰老,那一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只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可怜老人。 他的儿子很多,在别人看来,他的每一个儿子都是人中蛟龙,可在他的心里,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的肉终究比手背的肉要厚一些。 是的,完颜宗弼虽然不如完颜宗望和宗干强势,表面上受宠的程度甚至不如国相的儿子完颜宗翰和完颜希尹,但他确实是老皇帝最疼爱的一个儿子。 然而他就这么死了。 没有人敢打扰哀伤的老皇帝,所有人都发了疯一般追出南城门,去追杀那些元凶。 只有一个人,有些冷漠地站在完颜阿骨打的身后,穿着一身怪异的彩衣,腰间挂着神鼓和腰铃,似乎并不怎么将老皇帝放在眼里。 大焱人承袭古礼,束发戴冠,辽人髡发但并不结鞭,所谓髡发,就是将头发剪成秃顶,留着四周的头发,算是“人造地中海”的意思,女真人也髡发,但他们扎辫子,这也是为何金军被称之为辫子军了。 但完颜阿骨打身后的年轻人,没有留着大焱人的长发,也没有髡发扎辫,他将头发都剪短,又没有戴冠,连濮头和方巾都懒得扎,留着一个怪异的飒爽短发。 “啊旻,起来。”这短发年轻人的声音很冷漠,如同一个长者在教训后辈,完全没有将对方当成一个开国皇帝,更没有将他当成一个长辈老人,就如同对待一个孩子一般。 但完颜阿骨打就这么站了起来,他的腰杆虽然仍旧如铁枪一般挺拔,但背部已经有些佝偻。 他能够成为开国皇帝,堪称绝世大英雄,但他不敢对这位年轻人有丝毫不敬。 因为这年轻人乃是部落之中的大萨满! 当初他还只是一个羽翼未丰的部落酋长,即便他在父亲的帮助下,团结统一了女真的其他部族,也只有二千五百人,死气沉沉地接受着辽国人赐予的副节度使官职。 而这个年轻人出现了,女真人是笃信的,年轻人用无数的神迹来告诉他们,自己真的是先知萨满。 但他却只有一个事实,让所有女真人,包括完颜阿骨打,相信他是真正的神子。 因为在他的辅佐之下,阿骨打在宁江州战役之中取得了大胜,正式向辽国起兵,而他们的人数也增加到了三千七百人。 当辽国老皇帝率领十万辽人和汉儿军队来征讨他们的时候,这个年轻人告诉他们,不要恐惧,因为他就站在他们的身边,护佑着他们。 于是,他们只凭着三千七百人,在出河店战胜了十万辽人大军,创造了人类军事史上的奇迹! 出河店的大捷,使得其他部落的人争相来投,他们的人数也开始过万。 人都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于是他们开始了征讨,先将黄龙府被攻陷下来,一路横扫,直到将辽阳府给打了下来。 此时他们军队的人数,也只不过是区区两万人而已,相对于动不动就能够召集数十万大军的辽国和大焱来说,女真在人数上真的太弱势。 但无论是辽国还是大焱,都不敢轻视他们半分,所有的这一切,都来自于完颜阿骨打,以及他身后站着的这位短发年轻人! 完颜阿骨打不敢直视这个年轻人,他只是带着痛苦的表情,悲伤地叹道:“他可是我的儿子啊...” 年轻人走上前来,按住完颜阿骨打的肩头,直视着金国皇帝那苍鹰般的眼眸,朝他正色道:“啊旻,你要切记,但凡天神俯视之地,上面能行走的年轻人,都是你的儿子。” 完颜阿骨打猛然睁眼,那眼眸之中的最后一丝悲伤终于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的高傲和凶残! “萨满,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年轻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朝完颜阿骨打说道:“封完颜赤兔为四皇子,赐名完颜兀术,让他继承你儿子的荣耀和名望,集结军队,让他们感受天神的愤怒!” 这是天神的愤怒,也是完颜阿骨打的愤怒,更是他的愤怒,因为他最爱的女人,竟然被苏牧手底下的小丫头砍下了脑袋! 完颜阿骨打很不理解,为何他一定要让完颜赤兔继承完颜宗弼的名号,在他看来,只有这个名字随着儿子的尸体消失,才能让他的悲痛平息下来。 但大萨满的想法永远不是凡人所能揣测的,他只有按照大萨满指引的道路,才能找到让部落安息的土地。 到了下午,斥候们纷纷回来,报告称已经丢失了那群大焱人的踪迹。 完颜阿骨打大怒,又来询问大萨满,大萨满告诉他们,先安歇一晚,让夜色带走悲伤,让他们恢复勇气,第二天,他要带领神将和神兵,护佑女真人的大军,向世人展示天神的怒火! 第二日的早晨,但第一缕阳光喷薄而出之时,二万余的女真部队早已集合完毕,在大军的前面,筑起了九层高台,他们的大萨满,就站在高台之上。 他不再是短发短袍的模样,他的头上戴着神冠,神冠上是最高级的十五叉鹿角,神冠上一束束五色飘带轻轻垂下,飘带末尾吊着的小铃铛,随风叮铃。 大萨满身上的五彩神衣在风中飘荡,他的胸前和身上挂着很多小铜镜,衣服上绘着龟、蛇和蟾蜍,神裙的数十条彩带上同样挂着很多小铃铛。 他的腰带是宽大的兽皮带,上面挂着神鼓和腰铃,手里的鼓槌上也绘画着古朴的蛇龟蟾蜍形象。 高台上供奉着大萨满的神杖和神刀,大萨满开始敲响神鼓,二万大军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天地之间便只剩下这鼓声和铃声。 仿佛是天神对人间的低语,所有人都觉着自己的灵魂在接受洗涤,他们仿佛能够穿透乌云,看到更遥远的远方,他们能够清晰感受到热血的流淌,他们能够感受到力量在生长! 当大萨满取下神杖,祈问天神之意时,所有人仿佛都听到了,那种在灵魂深处响起的声音。 他们微微闭着眼睛,大阵仿佛拥挤了许多,他们的身边开始出现那无数死去的袍泽,那些他们曾经视为生命之中最珍爱的同袍,妻儿,部族的智者。 仿佛天神将部落的先祖,都召唤到了人间,就陪伴在他们的身边,就站在他们的人群之中。 这一刻,他们并不是二万人,而是女真部族从发源延续至今,整个种族的所有人! 那些逝去的英灵和武魂,就陪伴着他们,就在他们之间,紧随着他们征伐的脚步,让敌人的箭矢和刀枪不会伤害到他们。 他们的身体开始颤抖,他们开始下跪,开始跟着神鼓和铃声的节奏,疯狂舞动自己的身子。 大萨满终于放下了鼓槌,他将神杖和神刀拿起来,那一刻,他就像掌控着整个天下的命运! 神杖的杖头上,是一个古怪的铜偶,据说是将死魂送往阴间所用的。 他将神刀横举起来,神杖遥遥对着大辽国的心脏上京临潢府,朝女真大军咆哮而出。 “出征!” “轰隆!” 二万女真铁骑,带着数十万只存在于他们灵魂之中的英灵和武魂,开始向大辽国的上京迈进! 完颜阿骨打感到有些迷惑,他不明白大萨满为何要向辽国人复仇,因为杀死他们的族人,杀死他儿子的,分明就是一群大焱人。 可他没有因为心中的迷惑,而动摇对大萨满的坚定,在他看来,在所有人女真人看来,大萨满从来不会错,因为他是天神派下来,指引他们道路的人! 完颜阿骨打是开国帝王,他的见识自然要比所有族人都要高远,他对神鬼之说曾经也是敬而远之,于他而言,萨满的意义,更多的是对先祖和神灵的尊敬,而并不是用来行军打仗和管理国家的。 但这位大萨满帮助他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神迹,赢下了一场又一场数量悬殊到了极点的大战,即便他只是个神棍,也是个真正有本事的神棍,一个值得去信任和崇敬的神棍! 他们在辽阳府确实沉寂了太久,他们的热血会冷,会开始贪图享受,可这一次完颜宗弼的死,辽阳府之中的暴乱,在大萨满的渲染之下,彻底重燃了女真人的热血! 这是完颜阿骨打最乐于见到的一幕,事实上他一直为如何凝聚和唤醒族人们的战意和斗志而烦恼。 然而大萨满再一次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将一场危机,化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誓师! 在大萨满的手中,凡事总能化腐朽为神奇,所有人都觉得死亡只能用来缅怀和悲伤,但大萨满却能够让死亡,变成他们最缺稀的动力。 在他的手里,没有什么是不能利用的,没有什么是毫无价值的,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改变的! 二万女真大军,带着悲愤,燃烧着热血,从辽阳府出发,开始发起对大辽帝国最后的征伐之时,苏牧的队伍,也在前往临潢府的路途之上。 是的,那位化身为女真部族大萨满的神秘宗主并没有推测错误,苏牧确实没有返回大焱北伐军的大本营幽州,而是带着队伍,前往辽国的临潢府去了! 因为隐宗宗主很清楚苏牧的个性,他知道马娘姒和完颜宗弼的死,一定会让女真人发狂,而他不能将这个麻烦带回家里头,必定只能祸水东引,将女真人的矛头,引向大辽这边! 他甚至开始怀疑,完颜宗弼的死,是那位宗主故意放任的,目的就是为了用完颜宗弼的死,激起完颜阿骨打和女真军队的怒火! 第五百二十八章 低调的傲慢(5) 事实确实如隐宗宗主所推测的那样,在摆脱了女真追兵之后,苏牧并没有往锦州莱州方向退走,回到北伐军的地盘,而是折了方向,往大辽的心脏临潢府去了。 出河店之战,固然有辽人内乱的因素在其中,甚至于如果不是出河店之战,辽国天祚帝也不可能被耶律淳和李处温夺了位置。 但女真人以不满万人的军队,战胜了十万大辽军,这也绝对称得上军事史上的奇迹,而站在这一切的背后推手,隐宗宗主有多么的强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北伐军的军心士气刚刚得到提升,军魂刚刚凝聚成型,如果苏牧将女真大军引回来,无论胜负,对大北伐的士气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所以他必须要将女真大军引向辽国,事实上这也是苏牧最乐得见到的一个结果。 诸如圣教主之类,他们都很清楚,如此明显的意图,他们也不敢打赌隐宗宗主会上当。 可在苏牧看来,这是隐宗宗主最好的选择,他们在对抗辽人的战绩之上,占据着绝对的碾压优势,即便人数上吃亏,但在气势上,就足以震慑辽人。 再加上耶律余睹的叛变,耶律大石新近的大败,所有的一切,都让女真人在对抗辽人方面,获取了最大的优势。 如果那个隐宗宗主真的是个穿越客,就不会不知道,女真人是先灭了辽人,才开始对大焱动手的,这才是顺势而为。 在出发之前,苏牧先埋葬了安茹亲王,只留下了他的那根金刚杵,背着这沉重的金刚杵,让他显得更加的孤独和萧索。 他将赵劼的蟠龙佩交到了甄五臣的手中,让他将巫花容护送回幽州,而后将蟠龙佩交给张宪,并对他密密嘱托了一番,才带着剩余的人马,往临潢府的方向而去。 天大地大,圣教主和撒白魔以及大光明教的教众,自然有太多可以去的地方,但他们还是决定跟着苏牧北上。 在此之前,苏牧命石宝和王寅,先行一步,快马加鞭赶往临潢府,务必要将密信送到燕青的手中。 而他自己则在撒白魔等人的带领下,先去见一见被秘密保护起来的杨红莲和陆青花。 事实上她们并没有离开辽阳府太远,因为她们还需要大光明教的保护。 途经中京大定府之时,苏牧终于要见到日思夜想的杨红莲和陆青花,心里头不由激动起来。 他们需要在大定府稍作休整,于是便暂时停了下来,而后方不断传来的情报也显示,女真人,果然要对上京动手了! 圣教主其实并不想跟着苏牧北上,但他既然已经决定回归圣教,就必须保住圣教最后的火种。 他已经错过了一次,不想再错过第二次,所以即便只要他一声令下,这些教众就会随着他离开,但他还是尊重教众们的选择,跟着他们北上。 到了大定府之后,他指了指苏牧背着的金刚杵,朝他说道:“借我两天。” 苏牧微微一愕,也搞不懂这个老人想干什么,但想起安茹亲王乃是他最疼爱的弟子,甚至不惜打破教规,将只有教主能够修炼的龙象般若功都传授给了安茹亲王,他也就释然了。 当圣教主取走金刚杵之后,苏牧终于在陆擒虎的带领下,来到了大定府城东的一处小宅院。 大定府作为辽国中京,城中许多建筑都是模仿的汉制,与中原的一些二线城镇相差并不大,除了气候和物产风俗稍有不同之外,其他并无二致。 这处院落并不太显眼,但内部却是很舒适,很适合家居。 听得陆擒虎的暗号,隔了片刻,终于有人来开门,不出意外,开门正是乔道清。 回想起来,他与这个并没有正式名分的师父,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他相信大光明教挑起高丽和女真的战争,肯定是出自于乔道清之手。 因为这老道在斑人部落追查隐宗的秘密,顺藤摸瓜,一步步追查下来,应该早就弄清楚了演真宗的显隐二宗之争,或许挑动高丽对女真发动战争,就是为了消灭隐宗的力量,可惜功败垂成了。 按说乔老道这样的人物,应该对隐宗的好感多一些,苏牧也不明白这老道对隐宗为何这么大的仇怨。 师徒二人在门口对视了许久,旁边的陆擒虎都觉得气氛有些尴尬,这一老一少却仍旧这么对视着。 “咳咳...”陆擒虎不得不干咳了两声,提醒了一把,这干咳倒是让乔道清回过神来,眸光一厉,便在苏牧的脑门敲了一记。 “你个败家的东西,把老道的刀扔哪去了!” 时隔一年多,历经数次生死,见了面之后,竟然只关心苏牧丢了他那柄铁刀,这就是乔道清和苏牧。 嘿嘿一笑,苏牧将腰间的草鬼唐刀解了下来,双手奉上:“这是小子孝敬您的...” 乔道清冷哼了一声,白了苏牧一眼:“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这刀不也是老道故意留给你的么?人都借花献佛,你倒好,借老道的东西来献给老道,你觉得老头子我是傻了,还是瞎了?” 旁边的陆擒虎已经嘴角抽搐,已经无法直视这对师徒了。 “别骂了,也不知道是谁整日在叨念,担心某人死在涿州和幽州,见了面倒是骂上了...” 陆擒虎的揭短,使得苏牧心头一暖,但乔道清可就跳脚了:“你闭嘴!” “不闭嘴又怎地,敢丢老脸就不要怕被人说道啊!” “老匹夫!” “杂毛!” “嘭!” 乔老道一拳轰过来,竟然将半边门框给砸碎了,陆擒虎也不甘示弱,两人就在院子里头打将起来。 苏牧只是笑着,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杭州,他没有理会打打闹闹的两个老家伙,快步走到了后院的厢房前面。 想了想,他又将身上的刀剑都解了下来,放在门口,掸了掸身上的风尘,整理了一下衣物和头发,这才敲了门。 开门的是陆青花,当她看到一脸微笑的苏牧之时,一个巴掌就飞了过来,在苏牧的脸上留下了一个五指印! 苏牧微微一愕,眼眶一湿,就将陆青花满满地抱在了怀里,就这么抱着她,走进了房中。 院子里的俩老头见得苏牧进了房,这才停了手。 “是谁说这样能够缓解尴尬,骗鬼吧!”乔道清摸了摸额头上的大包,朝陆擒虎抱怨道。 “不然你让咱俩老头往怎地,要跟那小子说,咱们的女儿就在放里头等着你咧?” 说到这里,陆擒虎和乔道清突然同时陷入了沉默。 过得许久,乔道清才缓缓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自言自语道:“想喝酒了。” 陆擒虎也站起来,哼了一声,与乔道清一同走出了院子。 而此时的苏牧,终于舍得放下陆青花,当他跟着陆青花走到内室之时,便见得杨红莲头上帮着红布,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 那一刻,苏牧竟然颤抖起来,甚至无法迈开一步! 面对千军万马都敢杀上去的苏牧,见着床上的女人和孩子,竟然怕了。 这是个对他从无所求的女人,在最后的最后,烈火岛上,也只是求他给她一个孩子。 从摩尼教睦州分舵相识开始,杨红莲就一直为苏牧默默地付出着,为了苏牧的安全,她自愿带着圣器远走天涯,到福建等地召集大光明教的余党。 她成为了大光明教的圣女,仍旧对他无所求,即便聚少离多,无法享受足够的温存,她也只是默默地遥望着这个男人。 苏牧不想说自己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对于大焱,对于兄弟,对于女人,从开始到现在,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看起来他确实做了很多事情,可对于这个女人,他是亏欠的。 在她怀胎十月的这段时间里,他没有见过她任何一面,直到孩子出生,他都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更别提这个过程当中,她承受过何种的痛苦和折磨。 当隐宗的人将她抓走之后,她又是经历了何种的苦难。 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失去了最后的那一点点勇气,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从来没有这样的人,理所当然要对另一个人好而不求回报。 他确实害怕了,他敢于面对大焱的皇帝,敢于面对辽国,敢于面对女真,敢于面对隐宗,敢于涉险,敢于拼死厮杀,却不敢抬头看一看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杨红莲不是个柔弱的小女人,她从来都是大大咧咧,没有任何淑女的气质,开口就是粗鄙的荤话,即便她长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和拥有让所有男人心动的身段。 她有些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苏牧,而后大骂了一句:“还不给老娘滚过来!” 苏牧笑了,难道是跟陆青花一起久了,沾染了陆青花的脾气?感觉她应该也是乔道清的女儿才是呢。 他走到了杨红莲的床边,蹲了下来,其实却是半跪着,或许只有这样,他才稍微安心一些。 他看着杨红莲,却不敢将目光往下移,直到杨红莲湿润着眼眶,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目光,他才将目光集中在了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 他安静地沉睡着,仿佛这个世界再没有战争,再没有邪恶,只有最原始的纯净,仿佛他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所有的清纯。 在现世之中,苏牧并不是个很幸运的人,他想小强一样活着,坚强到让自己都感到可怕。 他从来不敢去想象,自己成家立业,拥有子女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直到他看着这个孩子,他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杨红莲将孩子交到了他的怀中,孩子咿呀了一声,睁了睁眼,而后又继续睡去。 苏牧感觉自己正捧着整个世界的心脏,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那是喜悦的眼泪! 杨红莲摸了摸苏牧的脸,两人相视着,笑着流泪,过得许久,她才朝苏牧说道。 “喂,你不在,我给儿子取了个名字,不过这是老娘的儿子,要跟老娘姓杨,你没意见吧?” 在古代,除非是入赘的过门女婿,否则孩子断然不会跟娘家的姓,因为这是男人的耻辱,但苏牧并不是古代人,思想也不会这么古板。 相反,儿子跟杨红莲姓,或许也是一种补偿,他心里自然是乐意的。 “你给咱儿子取了甚么名儿?” “我希望他能够像他爹爹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所以...咱们的儿子名字就叫做...杨顶天!” “杨顶天?阳顶天!”苏牧脑子一抽,整个人都不好了,因为他的怀里抱着的,不会就是以后被成昆戴了绿帽子的明教教主吧! 第五百二十九章 低调的傲慢(6) 细细想了一下,苏牧觉得自己的担忧其实是多余的,先不说有没有阳顶天这个人,单说年代上就对不上,但以杨红莲的圣女身份,自己儿子当上大光明教的教主,也不是不可能,无论如何,以后见到大和尚说不得要小心一些,遇到叫成昆的就要胖揍一顿再说了。 时间紧迫,苏牧即便想永远留下来,也不太可能,短暂的相聚之后,他又必须“抛妻弃子”,赶往临潢府了。 毕竟时间不等人,女真的大军更不可能为了他要跟儿子多相处,就停下进军的脚步。 不过有乔道清在这里保护着,他又执意让陆擒虎留了下来,相信杨红莲母子俩的安全,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而乔道清对这个徒孙的疼爱,也到了让人发指的地步,据杨红莲说,这鬼老道已经开始配置药水,每天给徒孙泡澡,似乎想要将徒孙打造成天下无敌的架势... 虽然有些无语,但这也让苏牧感到很安心,也算是能够放心继续北上了。 杨红莲也很贴心,让陆青花陪了苏牧一夜,陆青花也将一路上的经历,以及大光明教所做的事情都与苏牧聊了一夜,当然了,各种羡慕嫉妒恨的她,自然也想要个儿子,个中美妙,小别新婚,个中滋味也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直到第二日的正午,苏牧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了妻儿,到城西去找到了撒白魔等人。 诸多教众和撒白魔等人早已聚集起来,因为女真人的大军行进速度惊人,眼下已经过了沈州,往龙化州去了。 龙化州乃是临潢府的前哨和门户,所以苏牧想要在辽国布局,就必须加快行进速度,赶在女真大军之前,抵达临潢府。 只是一直等了小半个时辰,也不见圣教主到来,众人也不敢太过焦躁,倒是撒白魔有些不好意思,想要过去请一下。 正当他要出门之时,一身灰衣的老人家终于还是来了。 他的手里拎着一杆白布包裹着的长枪,慢悠悠走进了房间,扫了一眼,大光明教的护法和长老几乎都在房里头,纷纷站了起来。 圣教主也没有坐到主位上,而是走到了苏牧的面前来,看了苏牧许久,才开口道。 “我还是想不通,他们不能跟你北上了。” 撒白魔等人纷纷惊诧,苏牧也是微微一愕,但想了想,圣教主乃是大光明教的教主,为了圣教考虑,这样的决定也不会过分。 苏牧便点了点头:“我明白的,如果可以...我想让师父带着她们,跟着你们南返...” “有我在,不会让她们有事的。”有了圣教主这句承诺,苏牧也就放心了许多。 事实上大光明教的离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们即便到了临潢府,也没有太大的作用,面对两国大军的交战,他们这些人的作用实在太低微,而他们也会拖慢苏牧赶路的速度。 再者,到了临潢府,就有燕青和卢俊义接应,苏牧也不需要大光明教的保护。 退一步说,他们离开之时,能够将杨红莲等人带离危险的北方,这也是苏牧乐于见到的结果。 圣教主似乎也猜到了苏牧的回应,没有太过罗嗦,便将手里的长枪交给了苏牧。 “还给你,本想着把龙象般若功教给你,但你已经修炼了内功,我就不多此一举了。” 苏牧接过沉甸甸的长枪,才醒悟过来,这并不是长枪,而是圣教主打造过之后的金刚杵,安茹亲王的那根金刚杵! “唰!” 苏牧将白布扯开,露出了这根盘龙棍的真容来。 虽然缩小了许多,但分量上并没有减轻多少,想来是经过不断锤炼,也不知道圣教主下了多少功夫,那棍上布满了龙象刻纹,散发着古朴的黄铜色,倒是有几分如意金箍棒的气息。 这是安茹亲王的传承,就如同圣教主想要将龙象般若功教给苏牧一样,他是想有人将安茹亲王的东西,传承下去,而毫无疑问,苏牧将是最合适的第一人选。 这让苏牧隐约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因为他想事情比别人要长远。 圣教主绝对不是轻易放弃的人,自己没办法修炼,圣教主就不会传给他的儿子杨顶天么,再说了这一次自己拜托人家护送杨红莲母子南返,可不正中圣教主的下怀,让他有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将自己的儿子收为徒弟么... 一想到这里,苏牧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担忧。 圣教主似乎看出了苏牧的担忧,也不置可否,只是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来,交到了苏牧的手上。 “这是一部棍法,昨夜儿我刚写的,别埋没了这根龙象棍。” 虽然圣教主说得云淡风轻,但包括撒白魔在内,几乎所有大光明教的人都震惊了。 圣教的武功从来不外传,更不要说圣教主亲自手抄的秘术,不过想一想,苏牧虽然没有正式的名分,但认真追究起来,也算不上外传,大家的心里也就平衡了一些。 苏牧并没有拒绝的理由,因为他真的不能埋没这根龙象棍,因为那是安茹亲王留下来的。 中午一过,大家也就在大定府分道扬镳,苏牧带着常胜军剩余的弟兄,往临潢府赶去,而大光明教的人,则开始了南返。 此时燕青已经受到了苏牧的密信,他也同样陷入了沉思之中。 于他而言,苏牧的情报来得太过及时,经历了一场大败之后,辽国的君臣终于意识到燕青这个“耶律大石”的目光多么的深远。 女真确实比大焱更具威胁性,苏牧的密信之中根本就没有提及太多女真大军来犯的情报,因为这些情报辽人早已侦察得到。 他传递给燕青的,是应对之法,是燕青最急需的策略。 带着苏牧的策略,燕青终于走进了皇宫之中。 他也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走进皇宫了。 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老皇帝对他的依赖越发的严重,特别是耶律余睹的叛变,让老皇帝更加的疑神疑鬼,除了燕青,他再也很难相信其他任何一个人。 从他夺回皇位之后,质疑之声从来就没有断过,很多人都等待着他重新焕发雄心壮志,将辽国带上复兴之路。 可他沉浸在追捕耶律淳和萧德妃的怨念之中,昏招百出,耶律余睹的叛变以及那场大败,更是让他的声望跌落谷底。 他急需一个契机,一种手段,一个方法,来重振他在辽国的声望,否则这个皇位就要坐不稳了。 所以当他看到燕青走进来,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向燕青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燕青故作为难,沉吟了许久,才朝天祚帝禀告道。 “陛下,眼下金兵已经奔龙化州而来,沿途守军接连溃败,形势并不容乐观,一旦让他们冲突到临潢府辖境之内,咱们可就陷入被动了...” “你的意思是?”天祚帝也是戎马一生的人,虽然临老有些雄心不在,但对局势的审视能力还是有的,燕青提出这一点,自然有话要说。 果不其然,他眼中这位爱将和股肱之臣“耶律大石”往后退了一步,而后跪下,沉声道。 “臣斗胆,请陛下御驾亲征!” “御驾亲征?!!!”天祚帝也吃了一惊,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在以军事崛起的辽国而言,没有什么比御驾亲征更能让军民一心,最为快捷地将人心声望笼络回来。 可面对金兵,他的心里阴影实在太大,大到他根本不敢去想御驾亲征的事情。 眼下辽国虽然迟暮,又经历了接连的大败,大焱北伐军已经深入燕云腹地,占据了燕云十六州之中最为要紧的幽州等地,但我们常说辽国瘦死骆驼比马大也不是没有道理。 虽然经历了这么多挫败,又让耶律余睹带走了很大一波人马,但眼下如何集结起辽国的大军,应该还有七八十万的兵力,这其中还不包括萧干的奚族军队。 当然了,若想要召集七八十万兵力,这就已经是倾尽全国之力,用孤注一掷都不以为过了。 只是面对满万无敌的女真人,召集七八十万的兵力,还真的不过分,而且想要御驾亲征,他也必须保证自己的安全。 如果能够将女真人彻底打灭,那么剩下大焱也就不足为惧了,在这一点上,无论是辽国皇帝还是寻常辽人,态度几乎都是一致的,那就是大焱人根本就不足为惧。 女真人确实用两三千人马,打败了辽国十万的大军,可大辽国也曾经用几千人,击败了童贯的十几万大军。 对于大焱人来说,辽人就是辽人眼中的女真,完全不在一个档次,所以即便大焱已经占据了幽州,北伐之路几乎走到了一半,可辽人不得不承认,耶律大石的说法是对的,女真大军才是辽国的真正敌人! 燕青胆敢提出御驾亲征这种让皇帝左右为难的议题来,也是拼着极大的风险,可他很清楚,眼下留给天祚帝的选择已经不多,而御驾亲征,正是最快也是最好的一个。 天祚帝考虑了很久,而后才长长叹息了一声,朝燕青说道。 “召集文武百官,朕要进行朝议。” 燕青心头大喜,天祚帝的脾性他再了解不过,辽国走到今日,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藩镇割据的局面,天祚帝虽然比不得前几任皇帝,但仍旧有着极高的尊威,朝议这种事情,根本就只是个摆设。 他之所以提出朝议,只不过是想给文武百官知会一声罢了,也就是说,天祚帝,同意御驾亲征了! 消息很快就传了出来,辽国人果真群情激奋,纷纷加入了军伍的行列,在这个全民皆兵的民族,再加上无数的北地汉儿,以及渤海,回鹘等部族的奴隶兵。 在短短的几天之内,燕青便拿到了辽国大军的大体人数,这一战,面对二万余的女真人,他们一共召集了三十多万精兵! 为了达到震慑的效果,加上民夫辅兵之类的,天祚帝对外宣称召集了七十万大军。 用七十万人,面对女真的二万精骑,这种差距足以让所有辽人生出无尽的信心,如果这样都打不赢,这世界上还有天理么? 这才是大辽人低调的傲慢啊! 第五百三十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事实证明,无论是完颜阿骨打,还是隐宗宗主,他们的怒火都是让人恐惧的。 从完颜宗弼被斩于辽阳府之后,短短十几天的时间,二万女真骑军已经一路横扫,大辽国沿途守军没有半点有效的抵抗,反而被女真的金兵筑起一座又一座人头京观。 金国人并不擅长政务管理,对人力资源的利用也极其原始,可在他们背后撑腰的隐宗,却发挥了极致的作用。 每攻陷一处城池,总有隐宗的人出面,快速消化着该地域的人口资源,他们选拔本地耆老,任用原来的汉人官员,很快就能够将这些地区变成真正臣服的领地,作为他们的大后方,为前军提供源源不断的补给。 若没有隐宗的支持,即便女真人再勇猛,每攻陷一处地方就要留下一批守军和一批官员,他们这二万余人根本就不够用,更不用说起事之初只有区区的二千五百人了。 再说了,女真人占据了领地之后,也只懂得掠劫屠杀,男人当炮灰来用,女人当牲口来用,根本无法利用这些地区最宝贵的人力资源。 由此可以看出,隐宗宗主的目光是多么的狠辣,这些女真人悍勇无比,却对管理人才具有着极大的需求,以至于宗主能够随意安插隐宗的人,用于统治女真人的领地。 可以这么说,起事至今,大金国的军权大部分落在完颜阿骨打的手里头,可攻陷和占领的那些领地,却在隐宗的统治之下。 当完颜阿骨打即将对龙化州动兵之时,甄五臣早已将巫花容送回到了幽州,回到了曹顾的身边,虽然这丫头一直喊着要回去找苏牧。 甄五臣将血玉蟠龙佩交给了张宪,并将苏牧的嘱咐都告之了张宪,这倒是让张宪有些为难了。 他找来岳飞等人,毫不隐瞒苏牧的策略,诸人听了也是大皱眉头。 “萧干如今拥兵自重,背靠居庸关,他早有自立为王之心,即便知晓金国人攻打临潢府,应该也不太可能回防,耶律大石大败了一场之后,已经输给萧干太多,恨不得削弱萧干的力量,他回去只能是自讨苦吃…” 神机军师朱武沉吟了片刻,率先开口道,他所言也确是事实,萧干如今大力发展自己的势力,麾下已经聚集了近乎十万人的大军,他还凭借着自己的身份和威慑力,收服了辽国境内包括奚族人在内的诸多少数部族,颇有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意思。 在这样的当口,想让他回去与耶律大石一同抵挡女真大军,实是有些不太可能。 前番他之所以救下耶律大石,不愿看着辽国分崩离析,那是因为他的力量还不足以让他自立门户。 如今他已经拥有了足够的资本,又带兵在外,还巴不得女真大军搅乱局势,他已经拥有了枭雄的本钱,就等着女真人制造乱世,否则他也没有太好的借口从辽国分离出来。 苏牧的意思很明确,辽国人虽然日暮西山,但还是有着不小的底蕴,金国的女真人迅猛崛起,势头不可阻挡,双方大战一触即发,正是大焱黄雀在后,坐山观虎斗的最佳时机。 问题就在于,童贯等人收下幽州之后,朝廷方面迟迟不见决策,他们也不敢妄动,若率领大军北上掺和辽金之战,难免会被萧干袭了后路,若丢了幽州等地,所有的所谓千古奇功,也就将付之一炬,再无存在的可能。 再者,据朝堂那边的消息,今次官家封赏下来,童贯极有可能会受封郡王,距离他异姓封王只有一步之遥,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会冒险激进吗? 即便他们不出兵北上,辽国与金国大战一场之后,双方你死我活,必定元气大伤,收复燕云十六州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在许多人看来,这已经是上天对大焱皇朝的最好恩赐,还有必要去冒险在辽金两国大战之中插上一腿吗? 也难怪苏牧没有让甄五臣直接带着玉佩找童贯,而是将难题丢给了张宪。 岳飞和韩世忠等人听说苏牧在辽阳府大闹了一场,非但安全离开,还拼死杀了完颜宗弼,一个个也是震撼不已。 可听说安茹亲王战死之后,诸人也是心里发堵,若不是安茹亲王带着一百马穆鲁克奴隶兵充当教习团,又哪来他们今日的成就? 而苏牧为了保全幽州,再一次冒险往上京临潢府而去,将金国的祸水东引,也让诸人心潮激荡,甚至他们窃窃以为,即便官家要封王,也应该封苏牧,而不应该封童贯。 当然了,他们早已不是初入军营的愣头青雏儿,这些话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无论是为了北伐大业,还是为了苏牧,今次都必须说服童贯率领大军北上,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决定了。 张宪考虑了良久,这才带着蟠龙佩,到中军大营去求见曹顾。 他只是破牙营的虞侯,按说想要见到童贯并不容易,但有这块官家的玉佩在手,童贯也不敢不见,但为求稳妥,他还是决定先说服曹顾和种师道。 只要得到这两位的认同,即便童贯不答应,这两位联合起来给童贯施压,自己再进行游说,事情也就容易得多。 事实证明,史书上对张宪的评判并没有错,这位未来岳家军的顶梁柱,岳飞的死忠弟兄,果然没有让苏牧失望。 他就像蒙尘的明珠,他的智慧和勇武并不比其他名将要弱哪怕一丁点,他缺少的,只是一个能够看到他的优点,能够赏识他的人,而苏牧毫无疑问成为了将张宪的潜能挖掘出来的那个人。 曹顾早就听巫花容说过这一路的历程,心里也是久久无法平静,他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大焱的最好机会。 若这件事办成了,非但能够收复燕云,说不得还能够趁机灭了辽国! 如果说收复幽州是百世之功,那么收复燕云十六州便是千古奇功,而能让辽国灭亡,这该是万世不灭的无上功勋,漫说童贯封王,便是他们北伐军的首脑们一个个封王,又有何难! 人啊,不怕没能力,就怕没梦想,不怕不敢做,就怕不敢想。 当这种想法出现在曹顾的心里,就再难驱散,他已经老了,对官场名利权势其实并不太热衷了,反正曹家靠着吃老本,也能够承袭延续下去。 可这毕竟是异姓封王的千古大功劳,这是足以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壮举,即便他的心已经如同古井不波,仍旧要激起千层浪花来了。 于是他便将种师道找了过来,两人进行了一番密议。 相对于童贯,曹顾其实更欣赏老种,因为他是显宗的人,很清楚苏牧的底细,而种师道在对待北方战局的态度上,与苏牧有着极其相似的看法。 童贯和其他人都只是盯着燕云十六州,能够收复幽州,便开始有些洋洋得意,可种师道的目光,始终与苏牧保持着一致。 他们的目光越过燕云十六州,越过长城,看到了东北角白山黑水的那个迅猛崛起的游牧部族。 而事实不断证明,他们的眼光是多么的毒辣,金国的创建,女真大军的飞速崛起,一个个不败的神话传来,所有的这一切都在说明,金人确实比辽人,还要可怕! 当两位老人在秘密商议的当口,张宪带着苏牧的指示和那块蟠龙佩,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们惊喜于苏牧的未卜先知,惊喜于苏牧敢于深入虎穴,更佩服苏牧为大局着想的牺牲精神。 在北伐军为岳飞等人占领莫州雄州而弹冠之时,苏牧已经向童贯借兵,打算往幽州走一遭。 而他被迫劝降涿州常胜军,所有人都在庆祝之时,他已经率领着岳飞等人,来到了幽州。 当所有人为攻陷幽州而洋洋得意,拼命争抢军功之时,他已经率先将平州拿下,还大败萧干,送了杨可世一场大功劳。 本以为平州已经是极限,他又潜入到辽阳府,可谓千里奔袭,带着为数不多的常胜军和绣衣指使军,竟然虎口夺食,将完颜阿骨打的四子,女真大将完颜宗弼给杀了! 这个年轻人每一次都走在他们的前头,在他的面前,北伐军就像一头笨重的老牛,保守迂腐,不思进取,虽然不情不愿,但苏牧每一次都强行拉住了这老牛的缰绳,牵着畏首畏尾的老牛,与前面的虎狼对抗着。 种师道一开始并不太赞同苏牧的做法,虽然苏牧与他一样,都看到了不远未来最大的威胁在东北方,但苏牧的做法太过激进,而种师道素来以稳重著称。 他就像是大焱军队的定海神针,而苏牧却是跳来跳去,敢于大闹天宫的那只猴子,处世理念的差异,也让种师道对苏牧始终抱着审视的态度。 而现在,这位老西军的统领,终于长叹了一声,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苏牧,或许就是那个能够让大焱重新站起来的人吧。 他从未想到过,一个人凭借着一己之力,能够做到翻云覆雨的事情,他是一军统帅,但他也明白,自己能够下达命令,但最终成事的,还是要依靠麾下成千上万的士卒。 但苏牧每一次都身先士卒,已经将他们这些老家伙远远甩在了身后。 他已经沉稳了大半辈子,虽然这次极有可能晚节不保,但临了如果还不冒险一回,这辈子也算是白过了。 他和曹顾相视了一眼,朝张宪说道:“你先下去吧。” 张宪皱了皱眉,并没有转身离去,他分毫不让地盯着种师道和曹顾,大着胆子直接问道:“事关重大,下官斗胆,请二位相公给一个准话!” 是的,确实事关重大,如果浪费了这次机会,辜负了苏牧对他的赏识只是小事,更让人难受的是,苏牧所有的努力也都将白费了。 种师道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张宪,再想想岳飞韩世忠等人,这些都是苏牧挖掘出来的珍宝,若放在过往的纷争乱世之中,他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呼风唤雨的枭雄猛将? 可惜大焱的官场死死的遏制了武将们的权柄,使得他们根本无法发挥罢了。 不得不说,苏牧的眼光,实在太过毒辣,仿佛要将这个朝代,所有的能人志士,都挖掘出来一般,比如眼前的张宪,就是一块被极大低估和埋没的璞玉。 种师道微微一笑,朝张宪说道:“回去让岳小子他们准备好,就算是绑,我们两个老头子也会把童贯绑着北上!” 老夫聊发少年狂,西北望,射天狼! 种师道突然觉得热血沸腾,仿佛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他第一次捉刀,在战场上砍下第一颗人头的那个时候。 第五百三十一章 暌违已久 四月末的临潢府已经酷暑难当,炎炎夏日晒得街道上蒸汽腾腾,无论是南边的汉城还是北边的皇城,却人头攒动,不断有民夫奴隶和车马在搬运物资和器械。 金兵入侵的消息已经传开,人心惶惶之际,皇帝即将御驾亲征也足以振奋人心。 游牧民族的骨血里,始终是好战的,他们好不容易获得了大片沃土,足以让他们安居乐业,又岂能拱手让给另一个民族?更何况这个民族在他们的面前,简直比蝼蚁还要弱小。 虽然事实证明,这支蚂蚁是带着剧毒的铁蚂蚁,但辽国这样的庞然大物,皇朝延绵一百多年,早已积攒出了足够的优越感。 真宗时的檀渊之盟让大焱人获得了近乎百年的和平,使得大焱的经济文化发展到了人类古代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许多人都认为这就是大焱军事疲弱的罪魁祸首。 但这场和平也给辽人带来了无穷尽的后患,原始的游牧民族一旦安定下来,便会沉溺于享乐,奢靡起来比农耕地区的汉人还要堕落。 虽然他们的军队仍旧保持着打草谷的传统,仍旧有人不愿放弃狩猎和放牧,但军队的战斗力也在急剧衰退。 如果辽国和大焱在不久的未来走入灭亡的深渊,那么毫无疑问,檀渊之盟就是他们挖向深渊的洞口。 他们已经沉寂太久,又接连遭遇败仗,连素来孱弱的大焱,竟然都能够骑在他们的头上,甚至还俘获耶律大石,击败萧干,使得他们蒙羞。 在面对迅猛崛起的金国,他们更是颜面扫地,所以他们必须重振雄风,他们要挽回所失去的一切,让辽国回到真正的霸主地位! 这样的节骨眼上,一场御驾亲征是多么的必要,也就可想而知了。 在猛士如云的辽国之中,老皇帝并不算特别勇猛的人,要真计较起来,大概也只是比耶律淳好那么一丢丢。 但他曾经带兵征伐,展现过他勇武的一面,他是辽人的象征,他的御驾亲征,给了辽人最大的鼓舞。 命令下达之后,所有的文臣武将纷纷行动起来,南北两院的国家机器开始疯狂运转,各地开始集结军士。 真的如同燕青事先预想那般,即便少了萧干那一部分人马,辽国在短短时间之内,仍旧征募了三十多万的军队,加上辅兵民夫和奴隶林林总总加起来,虚称七十万大军,一点都不过分! 眼看着就要誓师出征,燕青却收到了消息,他那个便宜师弟苏牧,终于抵达临潢府了! 夜幕来临,苏牧孤身一人,换了身凉快的书生袍子,来到了南面汉城中的一处青楼。 或许在许多人眼中,辽国的青楼应该就是单纯卖肉之地,走进去便是香汗如雨,粗喘延绵的牲口画面。 但事实上,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浸染,辽国人在很多事情上,比大焱人还要奢靡,还要懂享受。 这座名为黄玉的青楼,装潢很是淡雅,在满是汉儿和奴隶的汉城之中,便仿佛污泥之中的一朵雨后青莲。 黄玉馆里头的倌人和姐儿来自天下各地,有汉人的大家闺秀,也有辽国的北地野马,更有回鹘等其他异族的奴婢,环肥燕瘦,任君挑选,有焚香煮茶抚琴手谈的清倌人,也有翻云覆雨任君采撷的肉姐儿。 也不知是大战在即,还是黄玉馆门槛高,里头的客人并不多,而且一个个藏头露尾,想来该是辽国朝廷里头的大人物,不想太过招摇。 苏牧来到预订好的雅间坐定,便有妈妈领着诸多姐儿让苏牧挑选,虽然苏牧没有太多闲情雅致,但做戏做全套,还是挑了几个身材风雨高挑的辽人姐儿,就算要假戏真做,起码也能曲线救国,替天行房嘛。 那姐儿竟然精通汉话,又兼具北地女子的火辣主动,坐在苏牧的怀中,后者想要不乱都有些难。 好在苏牧也不是急色之人,虽然这种场面见过不多,但应对也很是得体,只是背了两首诗词,便展现出南朝士子的儒雅淡雅气度,他本就是第一才子,这一手拿出来,当即让那姐儿惊为天人,再不敢浪荡轻佻。 坐了一会儿,吃了些茶,乔装改扮成辽人大爷的燕青,便走进了雅间来。 燕青人称千面郎君,一手易容之术可不是浪得虚名,虽然如今失去了左手,可在他的教导之下,萧柔柔的技艺已经登堂入室,想要蒙混过关也是绰绰有余。 当苏牧看到眼前这位皮帽虬髯的辽人大汉,若非燕青展现出那独有的玩世不恭,苏牧一时半会儿怕是辨认不出的。 燕青坐下之后,苏牧便给他斟茶,可突然想起燕青已经断了左掌,心里也有些难过起来。 倒是燕青颇为光棍,右手将那茶盅推到旁边,便用纯正的契丹语朝那姐儿吩咐道:“换大碗酒来!” 趁着姐儿出去的空当,燕青才和苏牧低声交谈起来,多时不见,两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燕青潜伏在辽人的最高处,伴君如伴虎,整日在老皇帝身边,随时有可能被揭穿身份,却也使得他脱胎换骨,在高压之下,使得自己的演技更上一层楼。 而苏牧四处奔走,亡命厮杀,新近又见证了安茹亲王的牺牲,看到了隐宗宗主的手段,感受到女真铁骑的强大,也变得更加的高深莫测,仿佛举手投足之间,便拥有改天换地的力量。 见得此时的苏牧,谁能够将之与三五年前那个杭州纨绔联系在一处? 两人并没有太多时间唏嘘人生,燕青早已将辽国大军的情报写在纸上,趁机塞到了苏牧的手里,苏牧又说起自己的想法打算,只是暂时没有收到情报,也不知张宪能否说服童贯,不过对张宪,他还是有着极大的信心,多少让燕青宽心了不少。 若此事真的能成,辽国即便不灭,也会被打残,而女真大军承受数十万大军的冲击,无论是完颜阿骨打还是隐宗,都必定遭受沉重的打击,一时半会儿绝对缓不过气来。 这样的状况,对大焱便是天大的好消息,当然了,即便辽国灭亡,女真又被削弱,大焱想要一统天下还是很困难的。 大焱能够拿出手的武将并不多,也就苏牧进入军界之后,才将岳飞韩世忠等人都给提拔了起来,否则也就只剩下种师道、杨可世、王禀、辛兴宗和刘延庆这些老家伙。 如果让这些老将出马,应该能够顺利瓜分辽国的地盘,非但燕云十六州,甚至更北的地方,都有能力去染指。 可按照大焱朝廷重文轻武的尿性,文官们又怎么可能让武将镇压节制一地,去做封疆裂土的勾当? 试想这些武将一个个都占据辽人原本的地盘,拥兵自重又领军在外,这必将成为武将横行的时代,而文官们哪个愿意远离皇都,到这山高水远的地方来节制武将?出了皇都,没有了舆论力量和皇帝的尊威,他们又如何能够节制这些武将?藩镇割据的局面会将大焱打得七零八落,这让官家如何能够安坐龙椅? 也就是说,就算辽金两败俱伤,大焱也没有气魄和能力,吞并战后的地盘,撑死了也就将燕云十六州和附近的一些疆域拿下罢了。 眼光和魄力决定一个人能够走多远,做多大的事,赵劼连守成之主都勉强,想要成为一统天下的雄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但如果能够尽可能消除辽国和女真的影响和压迫,大焱多占领一些土地,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当然了,如今谈论这些,难免有些遥远,毕竟辽金两国的大战还未开始,更漫说尘埃未定,一切都只是画饼充饥罢了。 如果历史大局仍旧按照史书上发展,那么这一役,辽人必定大败,临潢府失陷,老皇帝北逃,今后北方大地可就是金国的天下了。 这里有一个前提,如果大焱不出兵,辽人的地盘必将成为女真的天下,因为金兵擅长攻伐,背后却有隐宗在支持。 岂不见金国人一路征伐而来,军队扩张的规模和速度都不算惊人,但他们却能够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消化战果,就是因为背后有隐宗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在支撑。 借助金国这个明面上的强大打手,隐宗也渐渐从地下的黑暗世界走出来,走到了阳光之下,开始拥有与显宗叫板的资本。 如果金国大军击败辽国,赶走辽国皇帝,占据辽国的地盘,那么隐宗将凭借金国,彻底压制显宗! 赵劼即便再没有魄力,也应该看到这一点变化,为了压制隐宗的发展,出兵插足辽金大战,绝对是刻不容缓的事情。 这也是苏牧为何让张宪说服童贯和种师道的原因,因为形势所迫,官家赵劼已经没有太多的选择,所以即便北伐军在没有得到授权的情况下出兵,赵劼也只会感到庆幸,而非震怒。 当然了,如果大焱的北伐军在这种情况下仍旧讨不到便宜,甚至还让萧干的军队偷了幽州等地,那么也就怪不得赵劼震怒杀人了。 燕青与苏牧在黄玉馆待了大半夜,为了掩人耳目,少不得要装腔作势一场,情报已经送到,剩下的也就无关紧要,两个大老爷们儿,如果将姐儿都支开,实在太过引人怀疑。 如此到了下半夜,二人故作醉熏,便先后离开了黄玉馆,燕青刚回到半路,便见得萧柔柔寻了上来,问她有何要事,她也只推说回去便知分晓。 燕青与萧柔柔已经不是单纯的主仆关系,两人早已走到了实质性的亲密程度,对萧柔柔的卖关子,燕青也只是笑着打了她一屁股罢了。 回到府邸之后,萧柔柔便领着燕青往后院的西厢而去,燕青心里边警觉起来。 这正走进院子,却见得左右窜出两名卷毛大汉来,抬手就往燕青这厢扑杀而来! 燕青虽然左掌已断,但右掌还在,因为少了一只手掌,更是不敢将相扑功夫落下,揉身而上,右掌耍了个虚招,右脚已经踢在那人的下盘,将那人撂倒在地。 虽然遭遇突袭,但燕青分毫不乱,偏头避过一招,又将另一名刺客踩踏到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燕青冷着脸朝萧柔柔问道,后者只是笑而不语,但听得厢房的门啪嗒打开,一名妇人走了出来,朝燕青娇媚一笑道:“还能是怎么回事,亡命天涯的怨妇回来收拾负心郎了呗!” “萧神女!”燕青心头顿时一震,没想到萧德妃竟然私自潜回了上京! 第五百三十二章 崩坏前夕 燕青一直在搜寻耶律淳和萧德妃的踪迹,只是他并没有想到,萧德妃竟然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回归到辽国的临潢府! 他的内心还在震惊狂喜,萧德妃却顾不得这许多,快走数步,便扑到了燕青的身上,也顾不得妹子萧柔柔和地上哀嚎的那两名西夏卫士,当即将燕青拉入了房中。 直到月上中天,他们才满身淋漓,云消雨歇,在牙床上低低说着情话儿。 原来耶律淳和萧德妃果然在亲信卫队的保护下,往西北而去,得到了西夏的庇护。 西夏人一直被大焱镇压着,双方摩擦不断,大焱断了边市之后,西夏人的日子也就不太好过了,于是便接受了辽国的册封,对辽国俯首称臣。 而耶律淳登基之后,更是将一名公主下嫁到了西夏,与西夏结成了联盟。 当初李处温的策略,终于还是在关键时刻,救了耶律淳和萧德妃。 虽然老皇帝上台之后,强势地给西夏下达了最后通牒,若不交出耶律淳和萧德妃,就派大军碾压西夏。 耶律淳也是吓得魂不附体,关键时刻还是萧德妃出面,给西夏王分析了形势,更是笃定辽国必定会大败。 她本就是个女中强人,漫说耶律淳,便是西夏国主也让她的魄力给震慑住了,想来也就只有燕青能够将她降服在身下了。 借着萧德妃的强势,耶律淳也是在西夏苟且偷生,直到耶律大石被女真大军打败,萧干与之貌合神离,女真大军即将讨伐辽国的消息传来,西夏人终于看到了萧德妃预言之中的局面,哪里还敢亏待耶律淳。 萧德妃本只是为了活命,才跟西夏国主吹嘘,说她早已在辽国朝廷埋下了棋子,不日必定趁着战乱,驱逐老皇帝,让耶律淳重新上台。 今次她能够回来,就是将耶律淳留在了西夏国为质,没想到她胡乱吹下的牛皮,竟然让燕青给圆了回来! 当她与萧柔柔的人接头,成功进入临潢府,才通过萧柔柔,得知了燕青的所作所为。 她最是看不惯懦弱的男人,燕青非但没有离开临潢府,反而继续在此地呼风唤雨,甚至不惜自断一掌,这等大英雄大豪杰所为,早已将她彻底折服。 久别重逢,两人自是说不完的话,如胶似漆,**也不知欢喜几回,直到萧德妃再也爬不起来,这才呢喃着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燕青今夜才跟苏牧商量过,大焱断然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吃下辽国的地盘,而辽国如果彻底被灭,那么女真一家独大,大焱就要拒虎迎狼,独自面对女真人的铁蹄和弓刀。 女真人是不会满足于现状的,特别是他们背后站着隐宗,而隐宗与显宗之间,迟早要一战见分晓。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耶律淳回来,使得辽国能够苟延残喘,最好能够联合西夏和回鹘等小国,牵制金国的女真人。 有了这股牵制,金人也就不敢肆无忌惮地南下,大焱也能够有时间消化燕云十六州以及周边的地区。 燕青也没想到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本来他还在担忧,辽金两国的大战落幕之后,无人来接手辽国的残局。 如今萧德妃已经回归,他也就不需要担心无人接管辽国,而且萧德妃曾经把持朝政,特别对那些汉人南面官有着极大的约束力,因为亲汉政策,她在南面官们的心中,声望也是颇高。 这也是让人哭笑不得,那些南面官虽然委身事贼,但到底也是读书人,其中也不乏鸿儒巨擘,对礼法执受甚严,女子干政实在有违纲常,按说他们该鄙夷唾弃才对。 可萧德妃对待南面官和汉人的政策很是宽宥,甚至在燕青的影响下,做了不少改善辽国汉人生存状态的好事,以至于这些南面官非但对她恨不起来,反而将她当成了辽国汉儿的守护女神。 有了萧德妃,燕青终于能够安心跟随老皇帝御驾亲征了,休息厮混了两日之后,前线终于传来消息,辽国皇帝即将出征,先锋部队已经开拔前往龙化州。 老皇帝的圣旨已经发往居庸关,奈何萧干不出意料地杳无音讯,既没有抗旨不尊,也没有率部前来参战。 假扮耶律大石的燕青作为辽国硕果仅存的骁勇智将,却又无法骑马捉刀,只能伴随圣驾左右,甚至无法前往龙化州的先锋大军坐镇指挥。 临潢府与龙化州之间并不是太远,若龙化州失守,临潢府便要直面女真大军的锋芒,所以老皇帝召集诸多将领,很快就下达了命令,十万辽国大军轰隆隆便开往龙化州。 既然是御驾亲征,老皇帝也不可能坐在上京,接下来就率领着剩余的五六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出了临潢府,往龙化州方向支援。 数目如此庞大的一支大军,行动起来也是笨拙到不行,行军速度更是如蜗牛一般缓慢。 胆小的老皇帝也不敢分兵,生怕遭遇女真先锋的突击和刺杀,很快就将辽军的士气给打压了下来。 这些辽军因为皇帝御驾亲征而热血沸腾,可整日跟着大队伍死气沉沉地走着,跟辅兵民夫贱役奴隶混在一处,哪里还有半分打仗的气势。 而反观龙化州这边,州城本来就低矮腐朽,守军又不像汉人那般坚韧,更没有太多的守城器械和经验,其中辽人守军还恨不得出城与敌人冲锋厮杀,丢掉州城也就那么一眨眼间的事情。 即便他们懂得汉人的守城法子,也无法面对拥有震天雷的女真大军。 在隐宗宗主的大力支持下,女真大军的精骑便只需要负责他们最擅长的冲锋骑射厮杀,至于攻城拔坚,这些技术活儿,自然由大萨满麾下那些神仆兵来做。 每到一处,大萨满必定先挑选战利品,好在他对金银珠宝和女人并无太大的兴趣,但对汉人是一个都不放过,只要是汉人之中的工匠和艺人,他总会赦免和拉拢,以至于他的队伍虽然不是正规军,但人数也是极其庞大,就遥遥跟在后方,给女真大军提供源源不断的补给。 女真人对大萨满养那么多闲人,心里也是大为不满,但完颜阿骨打却极其强势地将抱怨声镇压了下去。 而不断的征战之中,他们渐渐接触到攻城略地的攻坚战,他们也见识到冲锋骑射永远无法达到的攻城效果,他们看到大萨满麾下那些不起眼的汉人工匠,竟然能够召唤天雷来炸毁敌人的城池! 他们将大萨满麾下的汉人匠师团,尊称为神仆兵,他们此时才意识到,大萨满的能力,已经不是他们所能胡乱揣测的了。 有着悍勇无畏的女真精骑冲锋陷阵,又有大萨满的神仆兵攻城略地,大战过后还有大萨满麾下的汉人文官帮助收拾残局,组织战后重建,彻底掌控占领区域,消化胜利的战果,将这些战后地区,变成女真人的后方补给区。 正是有着大萨满的支持,女真人才能够在短短的时间之内,由二千三百人起事,占据整个辽东,攻陷辽阳府,如今更是直逼辽国的心脏临潢府! 虽说辽国号称七十万大军,但有大萨满这等天神下凡一般的人物在撑腰,他们以三千击败十万,如今已经两万人,害怕他虚头巴脑的七十万杂牌军? 他们毫无悬念地攻陷了龙化州,两万守军被屠杀殆尽,首级被割下来,在通往临潢府的西北角,筑起了上百座人头京观,一到傍晚,那些京观上空便低低压着大片的黑云,伴随着让人心悸的鸦叫声,那些都是等着吃腐尸的鸦和鹫! 当辽人的十万援军赶到外围之时,便已经被这一幕吓得魂不附体,他们慌忙将龙化州失陷的消息传回中军,老皇帝也是吓出一身冷汗来。 不过他已经决意御驾亲征,都已经离开了皇城,又岂有退缩之理,他到底还是契丹人,骨血里的桀骜终究没有消逝,七十万人被二万女真人吓破胆子,这可不是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么! 这还是纵横天下的契丹铁骑么! 老皇帝一声令下,先锋的十万援军就朝龙化州发动了攻击,他们要将这座州城拿回来! 然而州城换了主人之后,仿佛换了一座城池一般,那城头竟然多出了许多火炮,这些短口铁炮威力惊人,守军更是用抛石机将震天雷抛射到辽军的大阵之中,攻城战才刚刚开始,就让震天雷打了个措手不及! 辽军就像先前的女真人一般,第一次见识震天雷的威力,便如同看到了天神砸下雷霆之怒一般,他们根本就无法理解这种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毁灭力量! 而辽军大乱之时,早早埋伏在两翼的女真骑军,突然左右杀出,一时间辽人十万大军土崩瓦解,被杀得落花流水是片甲不留! 屠杀持续了整整一日,待得辽军被掩杀出龙化州境外之时,足足留下了六万的尸首,以及无数的伤兵和俘虏,数之不尽的牛马和粮草辎重! 十万大军就这么惨败了! 金国的女真人再次缔造了不败的神话,而他们的大萨满更是被推上了神坛的巅峰顶点! 而这样的消息,对于辽国老皇帝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他手里头还有五六十万军队,但他却在迟疑,是否要继续往前,继续他的御驾亲征之路,不得不说,这是在让人心灰意冷,曾经称霸天下的契丹,真的堕落到了这等地步么? 在辽军踟蹰之时,幽州的北伐军,已经开始整顿人马,大部已经离开幽州,即将穿越古北口,进入辽国的腹地,他们的目标是,大定府! 大定府乃是辽国的中京,眼下女真大军正在冲击上京临潢府,如果北伐军能够趁火打劫,拿下中京大定府,那么就拥有坐收渔利的资格了! 然而也就在北伐军大部离开幽州不久,居庸关下的萧干本部兵马,终于也受到了各方情报。 这位六军大王,未来极有可能成为奚族人开国皇帝的萧干,终于也坐不住,要到这趟浑水里打几个滚儿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军魂 四月廿八,阴天,诸事不宜。 北地的阴天与江南大有不同,阴天,意味着闷热,头顶的乌云在疯狂吸取地面上的湿气和凉气,不断积攒着雨水,以致于整座幽州城像一个闷谷种的封斗。 一只绿油油的蚂蚱大抵是飞得累了,停在斑驳的城墙上,慢慢往前面一滩血迹爬过去。 “啪!” 带血的大手猛然罩下来,将那大蚂蚱抓了起来。 老牙熟练地将蚂蚱的脚和翅都撕了下来,而后将蚂蚱的头拧掉,将那鼓囊囊的肥肚子,丢进了嘴里,吧嗒吧嗒地嚼了起来。 老牙,秦凤本土人氏,老西军一个,家里上无老父母,下无儿孙绕膝,打了半辈子光棍,军饷都挥霍在了吃喝嫖赌上,总之是烂命一条,人唤诨名:“鬼剔牙”。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吃了这大蚂蚱,老牙的力气也恢复了些,呲牙咧嘴挪动身子,靠在了城墙上。 他从早已破烂的衣服上撕下布条子,开始包裹右手的伤口,才包到一半,突然又拆开,将刀柄与手掌一同死死包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汗水早已将他的身子湿透,滑落到眼睛里的汗水混合着血迹和盐分,刺得他的眼睛生疼。 他的嘴唇干裂得厉害,那只蚂蚱也没能缓解饥渴,他往旁边扫了一眼,一地尸体横陈,血腥味,死前失禁的便溺味,城垛被轰碎之后的腐朽尘土味,一切都让他感到悲愤又无奈。 作为一名老西军,虽然他每次出征都只是远远看一眼赫赫有名的老种相公,甚至无法认出他的容颜,但他对老种相公那是发自内心的崇敬。 人都说他跟很多老西军一样,打从老种相公入主西军,就已经在军营里头,他们跟老种是同一辈分,所以不会轻易离开西军。 早前童贯来挖墙脚,把刘延庆这些软骨头给挖走了,再后来他们这些老军头们,也受到了邀约,只要离开西军,再不济也能混个校官或者指挥。 可他们之中绝大部分人都留下来了。 很多人都觉得他们对老种死忠,有情有义,可只有老牙这样的人才清楚,加入西军之时,他们就像被关进了一座监狱,在这监狱里头度过了大半生,突然放你出去,又该如何适应和面对新的生活? 他们不是不想出去,而是不能出去,不是老种不给他们出去,而是他们已经无法走出内心的牢笼。 即便如此,他对老种相公第一次产生了不满和愤怒。 在明知道萧干的大军要过来攻打幽州的前提下,老种居然将西军的人马全数交给了童贯和曹顾来节制,只留下一万西军老卒来据守幽州。 据说他为此还立下了军令状,若守不住幽州,甘愿自尽谢罪,说实话,若幽州真守不住,不用军令状,那皇帝老儿也要把他老种的皮给扒了。 萧干在居庸关下不断招兵买马,据说如今已有五六万的精兵强将,那平州留守张钰的儿子张楚剑,甚至还利用自己的汉人身份,给萧干拉来了一万多的汉儿匪兵。 也就是说,老种想用一万西军老卒,加上从幽州城内招募而来的两万杂牌军,对抗萧干的六万精兵和一万匪兵。 虽然有些不敬,但老牙也忍不住大骂一声,老种老谋深算,稳重了大半辈子,临了脑袋被驴给踢了一脚,若非脑子流脓,又怎会立下如此离谱的军令状? 他们都是老军头,对天下大局的审视自然要比新兵蛋子们要大一些,清楚一些,也知晓童贯北上,若能够趁火打劫,将大定府给打下来,那么这次北伐,必将成为大焱朝最大的一桩军功,没有之一,官家也必将超越太宗,与开国的太祖相提并论! 但童贯率领着三十万精兵,又有岳飞韩世忠等新近崛起的骑兵营团,更有平州一役大放光芒的杨可世重骑军,可谓倾巢而出,明知道幽州这个大后方的重要性,怎么就只留一万老西军的步卒在镇守? 那张楚剑也是个懂军事的厉害人物,便如同耶律大石身边的秦纵横一般,辅佐着萧干,使得萧干更是如虎添翼。 他们有备而来,沿途不断制造攻城器械,这才攻城的第三天,幽州城的守军就已经不见了一半,民夫和辅兵更是被从天而降的大石砸死了不知多少。 幽州城内的汉儿倒是燃起热血,主动登上城头来帮忙死守,可城内同样有许多契丹人奚族人回鹘人等居心不良的异族人,非但对守城没有任何帮助,反而增添了不少隐患。 老兄弟们一个个死去,老牙却平静到了可悲的地步,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不告而别。 他从不与人深交,所以没什么过命交情的朋友兄弟,因为他一直觉着,还是孤家寡人好,别人死了你不会伤心,你死了别人也不会哭哭啼啼,来往无牵挂,挺好。 然而这几天来,他倒是有些后悔了,他总觉着如果有个知心老伙计,眼下又有一壶辛辣的浊酒,畅快淋漓喝得晕晕乎乎,厮杀起来也爽快,即便死了,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不管自己是不是低估了大定府的兵力,因为这是元帅们的事情,他只知道,老种这老王八夸下了海口,却让他这帮老弟兄面临着死绝的境地。 或许童贯那龟儿子即便带走了绝大部分的人,也不一定能够拿下辽国的中京大定府,老种将所有兵力交给他,也无可厚非。 对于大焱的未来,对于大焱的千秋伟业,老种的决定是万分正确的。 但他老牙只是一个老军头,他不懂这些,也不想懂这些,他只知道,老种这一次,确实让弟兄们心寒了。 虽然心里这样想着,但放眼四顾,无数与他一样的老军头,仍旧在幽州城头流血死拼,所谓的军心士气,并没有半分堕落。 他们已经不是初入军营的雏儿,不会因为主帅几句虚头巴脑的誓师漂亮话,就激得热血沸腾,也不会因为那些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的赏赐许诺而心动。 因为他们就是军心,他们就是士气,他们是老西军的脊梁,是老西军的魂! 他们见识过无数新兵,又送走无数新兵,有老弟兄身首异处,血肉模糊,没哼一声就离开,也有新兵不断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加入他们的行列,成为他们这样的老兵痞子。 他们都相互称呼为兄弟,但谁都没太过深交,甚至只记得绰号花名,不知道对方真名,从不提起彼此的家庭,甚至连喝酒都很少一起。 但在战场上,他们总能够放心地将后背交给身边的人,即便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需忽视一眼,便值得生死相托,这就是老西军的魂! 现在的人总嚷嚷着建功立业,喷着唾沫星子,似乎将萧干和耶律大石当成草原上的流民土匪,不堪一击,但只有他们才知道,即便再弱小的敌人,也能够让你丧命,更何况辽人是狼,不是狗。 就在这一刻,这群狼又再一次涌上来了! 幽州城就像四面漏洞透风的羊圈,已经破残到不能再破残,对面不仅仅有抛石机和箭楼,还有床弩等,大堆大堆的巨型攻城器械就这么不要本钱地倾泻,幽州城便如同风中残烛,巨浪面前的小沙堡,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 一波契丹兵挥舞着弯刀登上了城头,本该一地尸体的城头上,很多像老牙这样在地上“躺尸”的老军头,再一次爬了起来,咬碎大黄牙,就这么冲上了去。 老牙的刀已经缺口卷曲,他已经不知道劈翻了多少敌人,他的手掌就好像要跟刀柄长在一处了那般,分不清哪里是骨头,哪里是刀柄。 与敌人的每一次对砍,当敌人的刀刃砍在他的刀刃上,都像砍在他的骨头上一般,也只有这种痛楚,才证明他还活着,才激发他体内已经不多的力气,让他再一次活了下来。 他的身上又多了几处伤口,本来就萎缩干瘪的皮肉,已经没有太多血液能够流出来,一把老骨头了,哪里像那些年轻小伙儿那般气血方刚? 不过气血方刚的早就被砍死在地上,剩下的清一色都是老牙这样的老军头。 或许这也正老种的目光和信任,知道只有他们这些老兵,才是最具韧性,最能扛的人,也只有他们,才能够守住幽州。 当风暴来临之时,那些意气风发,生机勃勃想要长成参天大树的青壮小树,会第一时间被折断,那些落叶秃枝,树干斑驳,树根盘踞扭曲的老树,才能坚持到最后,无视风暴的强大碾压。 这一次再没有肥嘟嘟的蚂蚱给他吃,老牙看着身边一哥们儿喷出来的温热鲜血,好想冲上去猛吸一口。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他也没少干,只是吸的不是袍泽的血,而是敌人的血。 敌人留在城头上的尸体不少,但对于城头的老牙们而言,终究还是僧多粥少,已经有很多“老牙”将敌人的尸体拖到墙根下,眨眼间就将敌人身上能塞进嘴巴里的东西都吃掉。 一些人就这么趴在敌人的身上,吸血来解渴,虽然这种法子无异于饮鸩止渴,但没有烈酒,喝敌人的血,也堪称豪气了。 老牙突然感到有些厌倦了,他的身子太疼,以致于他懒得再挪动半步,而城下的敌人又再一次躁动,估摸着很快就会组织又一次的进攻了。 他在想着,是不是等到下一波人冲上来的时候,伸头出去挨上一刀,也就不会再遭这份罪了。 这个念头出乎意料地让他感到很舒服,仿佛在沙漠之中奄奄一息的旅人,身陷绝境,能够看着海市蜃楼,慢慢地安乐地死去,如同睡着那般,充满了诱惑。 不过很快,这种诱惑就让另一种诱惑,彻底打消了。 一个比他年岁还大的老头子,挪到了他的身边。 他的身上早已被鲜血浸润,手里倒是有一口好刀,满脸满身血迹,也看不出个人样来。 这老人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酒袋来,递给了老牙。 “来一口?” 第五百三十四章 军魂(中) 酒是好酒,老头却不是很地道。 正当老牙接过酒袋,准备往嘴里灌酒之时,那老头而往墙上一靠,漫不经心地朝老牙说道。 “小哥儿,你老哥哥我腰杆子不行了,一会儿打起来,你可要替我挡一挡。” 老牙硬生生将酒袋定在了嘴边,但只是那么短短一刻,他又继续动作,大喝了一口。 老酒,辛辣,够劲,仿佛喝上一口,全身的力气又涌上来了,伤口也不疼了,便是疼,也是值了。 老西军替弟兄袍泽挡刀并不少,不说也会替他挡,可开口要求,这就变味了,更别说用老酒来交换。 不过老牙并不在意这些,他已经活够了,孤身一人,死后连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这条贱命换一口好酒,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他没敢多喝,将酒袋递了回去,那老头却摆了摆手,让老牙将酒袋收下,老牙也老实不客气,将酒袋彻底灌完,脑子都有点晕晕乎乎的。 这一刻不是他吹,便辽人马上冲上来,他老牙自认也能一个打十个! 醉的是他,开始说胡话的却是靠着墙的那个老头子。 “小哥儿,你说这人都怎么了?实不相瞒,我身后还有好些弟兄,我舍不得他们,这才让你帮我挡一挡,我觉着要是死了,就没人记着这些老兄弟们了...” 这一句比身上的伤口还要让老牙感到疼,是啊,这就是有兄弟罩着的感觉了。 开口让人帮自己挡死,躲在别人后头,这比被敌人砍死还要难受,但为了弟兄,这老哥们倒也可以不要脸起来。 老牙不由对老头儿改观了,毕竟大家都要死了,谁还有心思说谎诓人? 见老牙不说话,那老头儿也不再多说什么,挣扎着爬起来,凑到周遭的尸体上,将尸体上挂着的军牌,一个个给摘了下来,很快就在墙根边上堆了一小堆。 老头儿解下腰间的布袋,一个个将军牌擦亮,看着上头的名字,嘴里嘀嘀咕咕,不断念叨着。 老牙喝了酒,倦意就涌上来,迷迷糊糊之中,听得那老头儿似乎每收拾干净一个军牌,就默念着那死者的身份履历,家里几口人,住哪里之类的。 人活久了,甚么怪事都见得到,老牙也不相信这神神叨叨的老头子,真能够记得这么多人,大概是在说胡话罢了。 老头儿收拾军牌才到一半,敌人又涌了上来,老牙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喝了人的酒,总该还人的债,反正临了还能醉一场,死了也不冤了。 那老酒果是够劲,老牙腾地站起来,仿佛浑身都是力气,但那老头儿仿佛也来了劲。 他站了起来,从背后抽出刀刃来,竟然是双刀! 但见得那双刀在他手里头抡了几圈,而后八字分开,拖在地上,他走到了老牙的身前,扭头朝老牙说道。 “老哥哥改主意了,你跟在后头,帮我看着那堆牌子,少一个就拿你的命来抵酒钱!” 老牙这样的性子,按说早该破口大骂,而后推开这老头儿,冲到前头去,随便骂他一句,你谁啊! 然而他却被镇住了,被这个拖着双刀的老爷儿们给镇住了。 他老老实实跟在了老头儿的后头,虽然从未搭档过,但却像亲兵一般,在他的身边打掩护,保护着他的后背。 萧干似乎也是急了,见得城头的人已经不多,攻城器械经过多次使用,即便砲石还有,机枢也早就歇了菜,便开始了人海战术。 茫茫多的敌人不断往城头涌上来,守军的砲石檑木和箭雨都不管用,敌人也像疯了一般,踩着同伴的尸山血海,就这么往城头涌。 老头儿不再孱弱,那双刀仿佛就是他的魂,他的每一刀都极其讲究,绝不多耗半丝力气,也不讲霸气,便好似经过了最精细的计算,务必花最少的力气,堪堪够杀死敌人即可。 倒是老牙仗着酒劲,几次三番想要冲到前头去,可老头儿的背影就像一座山,替他遮风挡雨,他也只能守住老人的左右两翼。 这是一种折磨,城头的老兵越来越少,但幽州城就像一棵风暴之中的老树,势大之时压低了头,眼看着都贴着地了,可风小了又会弹起来。 明明已经弹尽粮绝,明明就只剩下一些老不死的兵痞子,可就是如何都攻不下来! 这一波攻击再度被打退,老头儿将双刀擦拭干净,但却没有再背回去,因为他知道,萧干已经发狂,下一波敌人很快就会冲上来。 他看了看那些军牌,一个没少,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又像上一次那样,四处搜罗军牌,一个个擦拭干净,放入布袋里头。 这一次连一半都没清理到,敌人就冲了上来。 他轻叹一声,朝老牙说了一句:“看来是清理不完了。” 双刀在手,他们再一次冲了上去,老牙已经看出老头儿有些透支,终于强咬着牙,冲到了他的前面。 这一次上来的都是辽人精兵,一个个如狼似虎,老牙的刀已经缺口,划拉在敌人身上,摩擦的声音很是刺耳,也需要更大的力气,才能砍开敌人的皮甲。 老酒化为血汗,从体内被压榨出来,他的伤口又开始疼了。 “滚到后边去!” 老头儿不容置疑地喝道,双刀齐舞,将敌人的潮水斩开一个破口,死死守在城头之上! 一名敌军想要冲上来,被他一脚踢在门面上,尖叫着坠落下去,左右两边的敌人却冲了上来,老头儿左支右绌,渐渐陷入了包围之中。 老牙本该守着老人的左右两翼,如今却失守,这是他的失职,喝了人的酒却办不好事,他老牙孤家寡人,一辈子就没欠过别人的,临了怎么可能带着一笔糊涂债去死! 他没再破口大骂,连嘴里的血水都没有咽下肚,因为他要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杀敌之上! 他挥舞着铁刀,撞入了包围圈之中,与老头子背靠背,视野很快就被血色淹没,他分不清前头是敌人还是袍泽,他只能够贴着老头子的背,时不时能够感受到他的心还在倔强地跳动! 他的身上本来就很疼,也不知挨了多少刀,虱子多了不咬身,也不在乎那一刀两刀。 终于,他的眼前变得有些清晰起来,他似乎能够看得更远更清晰,能够听到老头子那急促的心跳声,和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他从未如此清楚地审视着自己的人生,此刻的他,终究是有些懊悔的。 他从未与人说过,其实在入伍之前,他跟一个半掩门的姐儿成了相好。 当初就是因为要跟这个姐儿长相厮守,才被家里扫地出门,后来他确实将那姐儿娶了回去。 他不是读书人,没太多花前月下,所谓疼爱,就是在床上卖力折腾,让姐儿看到他最男人的一面,所谓疼爱,就是自己在外头给人搬运当苦哈哈,却给姐儿买最好的胭脂和最贵的云糕。 后来姐儿还是得病死了,她是笑着离开了,他也没有太多的伤心,只是每年都会在她的坟头上,摆上一盒上好的胭脂。 此刻,他感觉自己从所未有的高大,就好像站在云端,俯瞰着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就要去见那个磨人的姐儿了,他没在怕的,就是有些可惜,不知道那老头儿是死是活,自己的债,到底还上了没有。 “轰隆!” 一声炸雷响起,撕开了积压数日的乌云,干燥的北地,少见地迎来了大雨。 敌人退去了。 听说阴魂之类的东西,最怕雷霆这种至阳至罡的天威,总之老牙是信的,因为他必须信,因为这么多年,那姐儿的魂一直在身边陪着他出生入死咧。 “啪嗒!” 冰凉的雨水打在了他的脸上,而后越来越多的雨水,大颗大颗打在他的身上,让他醒了过来,冲刷掉他眼里的血水,让他再度看到了这个人间。 他缓缓坐起来,身子就像被割得稀烂的布袋,再也兜不住任何东西,仅剩的一些温热的血,混着雨水,顺着他的身子,流淌下来,在城头上,混着其他老兵的血,往下不断流。 他大概知道为何有歃血为盟这一说了。 有些艰难地扭过头,他看到了那个老头,因为这老头正抱着他。 他的身上也有很多伤,但似乎并没有太过致命,雨水冲刷干净他的脸,老牙突然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遥远的地方,看过这张老脸。 模模糊糊,却又让人印象深刻。 “我...我不成了,你的酒钱,算...算还了吗?” 老头儿没有太多的表情,那面容就像刀削斧刻,任由雨水和血水流淌着,渐渐露出本来的苍白和衰老。 “老牙,你倒是一样的光棍,从不欠人东西...” 老牙没想到老头儿能够喊出他的诨名了,他突然想起,或许,这老头儿,真能记住一万老卒的名号和出身! 他惨然一笑,花光最后一丝力气,将身上的军牌扯了下来,他不想老头儿从他的尸体上拿走这块陪伴了他半生的牌子,将这牌子亲手交给老头儿,是他作为西军老卒,最后的尊严! 家人反对之时,他仍旧娶了那姐儿,他曾经以为,那是他做过最爷儿们的事。 在外头受尽屈辱,吃尽苦头,却让姐儿锦衣玉食,过得满足安乐,他曾以为这也是最爷儿们的事情。 直到姐儿死了,他入了伍,混到了西军里头,他也曾经以为这是最爷儿们的事情。 他从不欠人东西,他直来直往,他无牵无挂,他狂放不羁,无数的士卒死在他的前头,他却能够活到现在,他曾经以为这些,都是他最爷儿们的事情。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最爷儿们,是因为临了能够喝他的酒,能够扯下军牌亲手交给他。 老头儿接过带着体温的军牌,一如先前那般念叨。 “老牙,本名苟寒生,西北望族,秦凤苟氏子弟,书生门第,三代五进士,景翰五年入营,杀敌四百二十有三,本该累功至营团指挥使,与人斗殴,营中滋事,酗酒关扑,无视军纪,屡教不改,现任奉日营指挥...” 老头儿说不下去了,因为奉日营此刻,便只剩下老牙一人,或许下一刻,这个自己亲手建立起来的,曾经西军的第一营团,就要灭了... 即便姐儿死的那一刻,老牙都没有流眼泪,因为他知道,流眼泪不能改变什么,没有任何的意义。 但这一刻,他的眼眶湿润了,大颗大颗流下来的,不是雨水,因为雨水是冷的,眼泪却是热的。 第五百三十五章 军魂(下) 老牙终于明白老头儿先前说的那一句,若他死了,也就没人会记得这帮老弟兄了。 他以为不会有人记得自己,即便自己死在乱战之中,也只是弃尸一条,甚至他还偷偷想着,或许自己死了,这老头也会一样,将自己的牌子给收走,起码还有人能记得他老牙。 只是他没想到,入伍的档案册子,分分明明都记着他们的真实身份和出身。 这就是老西军,就是老西军里头无数个“老牙”。 他想摸一摸老头儿,因为这老头儿,曾经是西军的战神,曾经是他们崇拜的偶像。 直到现在,老牙还这么认为。 即便他对一万老卒死守幽州感到失望,他仍旧将他当成那位战神,老西军甚至整个大焱的定海神针。 他不懂朝堂争斗,他不懂文官们的弯曲肠子,他甚至于诸多老西军的想法一样,如果有一天,这位战神想要在西北自立为王,他们绝对会奋不顾身,誓死相随。 他们忠,死忠,但绝不忠于大焱,而只是忠于眼前这个老头,仅此而已。 老牙的视野越来越模糊,心里却 越来越清楚,他终于看清白。 其实说到底,他也没有忠于这个老头,他忠于心里的那个姐儿,就像西军里头的其他兄弟,拼死拼活,将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忠的也不是大焱,不是这老头,而是他们身后的妻子儿女和老父母和乡亲。 只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是这个老头,让他们看到的,是老头儿手把手地引导他们,所谓军士,不是忠君爱国,而是保家卫土,保家,被放在了第一位,这才是真正的军魂! 他的手终究没能触摸到老头儿,他已经看不清老头儿的脸。 于是他笑着骂了一句:“入你娘的种师道!” 他的手没有垂下,因为种师道抓住了他的手,而后将他轻轻放在地上,替他合上眼睛,将牌子贴身收入怀中。 他颓然坐在墙根上,在大雨里头,佝偻着身子,跪在老牙的身上,身子越来越低,最终伏在了老牙的身上,抽泣着,哭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大哭。 他是战神啊,他纵横西北数十年,与西夏拼杀了数十年,从未让西夏人踏入大焱国境半步。 他被誉为大焱的定海神针,坐镇西北的山岳,他从来都喜怒不形于色,谁曾见过他失态过半分,谁曾见过他哭过半滴眼泪? 他也不想让老弟兄都死绝,来换取幽州的安稳,但幽州不容有失,一旦幽州陷落,即便童贯能够攻陷中京大定府,也变得无家可归,还会被萧干抄了后路,所有的一切都将付之一炬。 除了自己,他信不过任何人来守幽州,除了他的老兄弟们,他信不过任何一支军队来守幽州。 辽国的上京临潢府虽然在承受着女真大军的猛攻,但大定府作为中京,被蒙古部族偷袭之后,一直驻守着十几万的重兵。 如果童贯不带走全部的兵力,他根本就没有任何信心来攻打大定府。 他从来都没相信过童贯,在他看来,童贯不是军人,他只是个宦官。 他种师道才是军人,大焱真正的军人,足以与潘美,杨业等人媲美的第一军人! 甚至于让一万老卒留守幽州,还是他一味坚持下来的决策。 是的,老牙骂得没错,他种师道就是个入娘的老王八,就是他害死了这么多老弟兄。 可他就跟老牙一样,不想与任何人称兄道弟,因为他是主帅,迟早有一天,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来,将弟兄们都推上绝路和死路,为的却是整个帝国的利益。 这就是军人的宿命,这就是老牙这样的士卒的宿命,也是他种师道作为主帅的宿命。 但他比老牙还要孤独,他默默记着每一个士卒的姓名出身,他能够叫出任何一名老西军的弟兄,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尽管弟兄们并不知道。 但他又害怕,因为这些弟兄,迟早要死在战场上,每到夜里,他都点着灯,不敢睡去,到了白天,却又要保持高深莫测的战神姿态。 他也累了,但他不能像老牙这样,说放手就放手。 他老了,已经记不清很多东西了,但唯独这些人的名字和容貌,如何都无法忘却。 活了大大几十年,当了大大几十年的战神,他终于觉得累了,他就在这大雨之中,哭得像个娘儿们。 他的哭声很突兀,因为老西军的传统,无论死伤,都不会有人发声大哭,这是他订立下来的第一条铁律。 作为他的亲信老卒,这些士兵一直恪守着他的每一条军纪,也就是老牙这样的兵痞子,才敢到处放肆,否则以他的军功,早就跟刘延庆等人那样出人头地了。 没想到,临了打破这条铁律的,竟然是他自己。 雨幕之中的残兵渐渐被哭声吸引了过来,他们聚拢在种师道和老牙的身边,围了一圈又一圈,城头上站满了人,城下的人仰望着,任由雨水打在脸上,也要看着那个痛哭的老人。 雨水将他身上的血迹冲刷干净,露出了他的战甲,那身黑色战甲,曾经是他战神的标识。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认出他来,但没有人出声,没有人行礼,整座幽州城的城头,除了大雨声,除了老人孤独和撕心裂肺的痛哭,再没有别的声音。 喊杀声再度从远处传来,萧干的人终究还是没有因为大雨而放弃。 在张楚剑看来,幽州守军已经到了极限,大雨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雨就是老天赐给他们的胜利时机。 萧干深以为然,于是他再度派出精兵,趁着大雨,务必要一鼓作气,将幽州城拿下! 他们虚张声势,不断咆哮喊杀,就是为了震慑敌人,彻底将幽州守军的心理防线击溃! 其实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他们的损失比幽州守军要严重太多太多。 即便有张楚剑这样的谋士相助,即便有攻城器械,但不善攻城的辽人,碰上防御西北边境数十年而不让西夏人踏足大焱一步的战神种师道,此消彼长,萧干的损失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这是他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如果在这样的情势之下,他们都无法拿下幽州,那么往后再如何攻打,军心士气也将荡然无存,胜利的机会也就不大了。 这些辽人擅长的是平原上的冲锋陷阵,是张弓骑射,面对幽州这样的深沟高墙,也是没有一点自信,同伴的不断惨死,更是让他们心惊胆战。 更重要的是,百折不挠的幽州西军老卒,让他们看到了大焱军人的骨气和血性,看到了大焱军那磐石般的毅力! 他们的心里是发虚的,正是因为心虚,才会喊得大声,越是心虚,喊得越是大声! 可奇怪的是,幽州城头却死寂一片,他们的嘶喊和咆哮湮没在雨中,没有激起一丝丝的反应和涟漪。 张楚剑不由抬手,让先锋步卒停在了城下。 因为事出无常必有妖,虽然他很想替父报仇,很想拿下幽州,彻底扭转乾坤,成为萧干的从龙元老,开国元勋,但他很清楚,自己面对的乃是大焱的西北军神! “锵!” 这是拔刀的声音,是无数柄刀,在同一时间一起拔出来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凝聚成一柄巨大的无形锋刃,穿透雨幕,而后化为无数刀刃,激射到张楚剑和每一个辽人的心里! “吱嘎嘎...吱嘎嘎...”绳索和滑轮摩擦的声音不断响起,绞盘的声音在雨中传出很远。 “轰隆隆...”低沉的声音不似雷声,反而像征伐之前,远处敌阵之中,龙鼓敲响的声音! 围城这么多日,这是幽州城的城门,第一次开启! 迷迷蒙蒙的雨幕之中,张楚剑看着幽州城的城门缓缓开启,一个老人,拖着双刀,背后是密密麻麻的老卒。 他们的身影在雨幕之中变得很模糊,只剩下一片片的黑影,但让人心里发凉的是,他们的眸子,却亮得刺目。 他们便像从秦始皇的陵墓之中爬出来千军万马,纵使衣甲破碎,纵使刀枪腐朽,纵使肉身破败,却仍旧有东西支撑着他们的形象。 那,是魂,是军魂! 张楚剑的眼中,不再是老弱的西军老卒,他看到了一支从幽冥地狱之中走出来的军队。 很多人都说大焱的军事早已彻底堕落,也只有老西军能够拿出来说事,但谁都没有真切地见识过老西军的风范。 而今天,他们有幸,见到了大焱唯一一支,真正的军队! 这是撑起大焱整个军队的魂魄,他们是老了,但他们的梦想,从来都不是安乐地躺在床上老死! 他们的前方,是刀光血影,他们的梦想,却是马革裹尸! 种师道左手横刀于胸,右手长刀倒拖在身后,脚步变得越来越快,而后变成了默默的疾奔! 他身后的老西军,没有一个人吭一声,仿佛他们的呼吸都在同一频率,他们的动作都一模一样,仿佛他们用破残的身躯,筑起一座军城,筑起老西军的军魂! 契丹人看着这一幕,看着无声朝他们狂奔而来的老卒,看着老卒前面的老军神,想起这些日子幽州守军宁死不屈的惨烈,他们的眼中,只有敬意! 他们抽出了马刀,同样朝着他们敬重的敌人,发动了冲锋! 他们是辽人,但他们能够感受到这支军队的可敬之处,对待可敬的敌人,只有打败他,将之狠狠践踏在地,将他杀死,才是对他最大的敬意! 种师道紧抿着嘴唇,他的兜鍪早已不见,凌乱的白发在雨中甩着,大雨打在他那满是刀剑之痕的黑色战甲之上,随着跑动,腰间的军牌咔哒作响。 那是他种师道的军牌,只是不知,谁人能来记得他? 当敌人冲到前头,即将对撞在一处之时,种师道终于挥舞出手中的双刀,近乎咆哮一般怒吼道。 “死战!” 身后老卒三千六百八十九人,同声咆哮着:“死战!” 第五百三十六章 老军神的奇兵 北地的大雨带来了清凉,也洗刷着战争的血腥,却冲不掉空气之中遍布的惨烈。 从军以来,萧干从未将大焱军队放在眼中,这个军事早已腐朽的帝国,即便再繁华,也无法获得这位六军大王的敬意,只能引起他的垂涎而已。 就像一头野狼看待一头肥羊,眼中除了**裸的贪婪,没有任何的尊敬可言。 然而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自己终究还是错了。 大焱绝非一头肥羊,而是一头吃得痴肥,正在沉睡的雄狮,而苏牧和种师道岳飞等人的热血,终究烫醒了这头雄狮! 幽州对大焱意义非凡,同样是至关重要,但童贯和种师道却只留一万余老卒来死守,萧干起初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在他看来,幽州便是大焱今次北伐的最主要目的,他们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和魄力,再往更北的地方攻伐,因为无论是他萧干还是辽国的其他人,都觉得大焱这场北伐,最终都会以议和来收尾,这是大焱的国情所决定的。 因为大焱的官场已经有些畸形,文官们的权力甚至有时候能够否决皇帝的决议,这是一种何等样的扭曲力量,后世之人说资本主义萌芽在这个时代,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萧干正是因为看到了大焱北伐军的底线在幽州,所以才不惜发动大军来攻打幽州,以绝北伐军的后路,虽然他如何都想不到,北伐军果是有如此大的魄力,对大定府动手。 但萧干也存在自己的软肋,他已经决定不再回去援救临潢府,甚至连大定府他都不去救,虽然没有打明旗号,但此刻的他不受王命,见国难危急而不救,已经等同于叛国自立了。 想要自立为王,就需要有自己的班底和军队,他在居庸关裹足不前,疯狂得招兵买马,就是在积蓄自己的力量。 而这几万人的兵力,就是他自立为王的资本,他又岂能眼睁睁看着这几万人都葬送在幽州? 他本以为幽州这一万老卒留守,是大焱北伐军自暴自弃,放弃幽州而转向大定府,可谁知道这些老卒是一颗颗砸不扁锤不烂烧不掉的铁豆子,谁咬就崩掉谁的一口牙。 无数次的攻城,虽然有着张楚剑的筹谋,建造了大量的攻城器械,然则幽州城没有攻陷,他的兵力却不断折损,这幽州就像一个无底洞,像一张吞噬生命的恶魔大嘴,将他的军队不断拖入深渊之中。 当他看到六十多岁的种师道亲自带着那些老卒开门迎敌之时,他彻底被震撼到了。 早听说种师道坐镇西北,已经成为西北军神,据说今次调集西军北伐,也是因为大焱的汉人皇帝信不过种师道,生怕他拥兵自重,成为另一个西北王,有意削弱他的兵权,才召集他的军队北伐的。 但谁能想到,他会将自己的军队如此果断地交出去,而且还是交给军事上一塌糊涂的大宦官童贯? 萧干大军虽然折损了大半,但仍旧有着一万精兵,二万余的辅兵和民壮,这些就是他最后的资本。 一旦金国女真人将耶律大石打败,将辽国彻底打残,而大焱北伐军又拿下大定府,那么即便他萧干只有三万人,也足以自立,而不需要忌惮辽人的报复。 当然了,前提是他能够保住这三万人,面对种师道的开城迎敌,萧干终究还是退缩了。 幽州从来就不是他想要的城池,他想要的只不过是城内的奚族人以及其他异族的人口,以及里面的财富,他的王国不可能在幽州这样的腹地要塞。 如果他能够硬朗起来,与种师道这几千残兵败将死磕,幽州城应该是能够拿下来的,但同时,他的军队也会遭受极大的损伤,而这种损伤,显然是无法依靠幽州的收益,短时间之内能够弥补回来的。 而且种师道胆敢开城决战,说明他已经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他身后那些老卒没有任何的退缩,他们是要与幽州共存亡! 种师道的军队从战争伊始就万众一心,即便到了最后关头,仍旧想要抱着一起死,与他萧干的军队玉石俱焚。 可他萧干有这样的胆色和决断吗? 事实证明,萧干确实不是没胆色之人,否则也不会果断地趁火打劫,来攻打幽州。 但这已经跟胆色没有任何必然的联系,他要为自己的胆色,搭上最后的三万人,搭上建立奚国的代价? 不,他不敢,也不能。 奚族人与契丹人紧密相连已经上百年,虽然奚族人只是辽国附属,并不能获得契丹人的最大信任,但两族世代通婚,男子为重臣,女子则为皇后贵妃,契丹人对奚族人不错的。 可萧干不这样认为,他始终想要建立属于奚族人的王国,虽然老皇帝也将他封为奚族大王,但奚族仍旧在契丹人的统治之下,他渴望一个自由的奚人王国! 所以他不能搭上这一切去拼命,于是面对种师道,仍旧想着退路的萧干,终究还是撤退了! 是的,萧干的大军撤退了! 萧干统领着六七万大军来攻打只有一万余老卒留守的幽州城,在被磕掉一地爪牙之后,竟然退兵了! 在此役之前,或许很多人都认为种师道已经老矣,不知尚能饭否,而此役过后,种师道的军神之名,必定再一次扬播四海八荒! 然而种师道并没有太多的喜悦,他遥望着西北,并没有去追杀萧干。 因为他的身边仅剩下几千老步卒,根本没有追击的能力,他考虑的不是追不追的问题,而是堵不堵的问题! 想要堵住萧干的败军,就必须有人在萧干的前路上设伏,大焱的北伐军已经被童贯领着攻打大定府去了,还有谁能够充当伏兵? 如今想来,种师道沉稳了大半辈子,这一次幽州之战可谓孤注一掷,便是最疯狂的赌徒,也不敢涉足这么凶险的赌局,可这位老元帅,却奋不顾身地跳了进来。 这其中是否还有其他隐情?或者说种师道是否还另有布置? 事实证明,种师道能够被誉为西北军神,大焱皇朝的定海神针,并非没有道理的。 北伐军的大后方确实没有可用之人,也没有赋闲之兵,岳飞和韩世忠等一干崛起的军界新星,也都被派往了大定府打先锋。 但不要忘了,涿州,还有一个郭药师! 种师道是最先否决招降郭药师的人,是最先想要杀死郭药师和剿灭常胜军的人,一切都源自于他对郭药师的不信任。 即便到了现在,他仍旧不信任郭药师,恨不得马上将其赶回汴梁,让他当一个闲散的混吃等死的官儿。 那都是因为他认为郭药师是个不甘寂寞的枭雄,迟早有一天会在北方大地兴风作浪。 但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他却用了郭药师! 因为北伐的进程完全超乎了种师道的想象,他没想到北伐军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之内,从莫州雄州涿州,一路打到幽州来,甚至已经开始攻打大定府,那可是辽国的中京啊!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北伐军的功勋已经超越了前代所有帝王和将帅,大焱的北伐军已经在北方大地拥有了立足之地,甚至拥有了稳固的大后方。 郭药师即便想要跳来跳去,也会受限于局势,这种可能性就会变得微乎其微,即便像先前苏牧提醒过他,要警惕郭药师与女真人眉来眼去,在这种情况下,也是不可能的了。 所以就算种师道现在仍旧不信任郭药师,却可以放心用他。 人都说时势造英雄,郭药师这样的枭雄,对乱世局势的依赖性太强,如今局势对他不利,甚至局势并没有让他看到自己能够独当一面的可能性,他也只能蛰伏起来,心甘情愿为种师道所用。 相比之下,在种师道手底下听用,他还能够继续留在北地,而如果他想要搞小动作,马上就会被送回汴京当闲散官儿,这样的选择,相信郭药师不会不清楚,更不会拒绝种师道。 他的常胜军已经被苏牧编入绣衣指使军,一向不甘居于人后的甄五臣,领着常胜军,在苏牧手底下混得风生水起,而他这个名义上常胜军的都管,却成了光杆司令,这样的感觉,让一心想要称雄的郭药师而言,无异于人生的最低谷。 在这个节骨眼上,能够得到种师道的起用,甚至将最为关键的人物交给他,郭药师又怎可能会拒绝! 所以他拿着种师道的令牌,在最短的时间之内,从莫州、雄州、涿州、易州等地,从守军之中挑选精锐,不惜抽空整个大后方所有的精英,组成了一支三千人的精锐骑兵! 他们的任务也只有一个,在萧干领兵攻打幽州的时候,长途奔袭,偷掉萧干的后方老巢,拿下居庸关! 萧干想要吃掉幽州,端掉北伐军的老巢,岂不知种师道早就做好了准备,出乎所有人意料,启用郭药师,反过来要端掉他萧干的老巢! 居庸关乃是天下闻名的雄关,乃是幽燕大地真正的门户要塞,只要能够拿下居庸关,幽燕和涿州等早已拿下的疆土,便将成为大焱真正的领土! 只要扼住居庸关,北伐军就能够真正稳住胜利果实,无论是面临灭亡的辽国,还是疯狂崛起的女真,想要夺回幽燕,都需要攻打易守难攻的天险要塞居庸关! 也正是因为居庸关的价值所在,萧干才会据守在居庸关,将居庸关当成他的老巢。 可他万万没想到,就像所有人都没想到那样,一向沉稳老辣的种师道,这一次看似疯狂,其实并没有激进,他仍旧是那个求稳的种师道。 他之所以疯狂地守着幽州,不惜将自己所有的老卒都打光,就是为了骗过所有人,也只有骗过所有自己人,才能够让萧干这个敌人上当! 萧干全军出击,往幽州而来之时,郭药师的三千人,已经长途奔袭,将守军不多的居庸关,彻底拿下! 这是他郭药师重登战争舞台的契机,也是萧干没落失败的开始,更是大焱在北方大地重振雄风的起点! 他郭药师,就是种师道埋下的棋子,那颗堵死萧干退路的棋子! (ps:今天有事,更新不能稳定,等不及的可以留到明天一起看哈,谢谢大家的支持,以上。) 第五百三十七章 取舍 大雨初歇,地上满是泥泞,在幽州吃了大败仗的士卒们,很是垂头丧气,士气跌落到了谷底,他们将被雨水浸透,沉重又湿嗒嗒的衣甲拖在地上,在泥泞之中举步维艰。 虽然心里已经认定了种师道没有追击的余力,但萧干还是派出斥候骑兵不断在外围游弋和警戒着。 民夫们光着泥腿子,用肩扛,身子贴着泥泞卖了死力在拉扯,这些军械和辎重才得以在泥泞之中缓缓行进。 萧干对此很是不满,因为他需要的是速度,他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居庸关,缩起来舔舐伤口。 所以他首先就想到,抛弃这些辎重物资,轻装简行地踏上归途,毕竟弟兄们也是归心似箭,谁都没见过逃跑之时还带着这么多累赘的。 虽然种师道不会追来,但拖着这么多辎重,使得疲劳到了极点,又被伤口痛苦不断折磨着的士兵们,变得怨声载道。 可张楚剑却坚持自己的意见,认为这些东西绝对不能丢,哪怕拖回去,留在居庸关据守,也是有用的。 对于张楚河的坚持,萧干并没有多说什么,幽州一役让他大受打击,他哪里还有心情理会这等婆婆妈妈的小事。 然而麾下的将领都是豪迈不羁的北地汉子,在他们看来,张楚剑就像个抠门小气的过日子婆娘,而且他将这些东西拖回去,无非就是为了时刻提醒他们,攻打幽州多亏了他的这些器械。 幽州之战也确实多亏了张楚剑的军械,若没有这些军械,萧干的军队会损失更加的惨重,但幽州之战终究还是大败,拉着这些东西回去,只能不断提醒着他们的失败,不断打击着越发低迷的军心士气罢了。 张楚剑是平州留守大将,辽国副节度使张钰的儿子,他韬光养晦,博览群书,素知兵法,是个被埋没了的蒙尘之珠,是个不可多得的谋士。 无论是萧干还是这些将领,其实也都见识到了他的谋略与布局能力,但在这件事上,很多人都认为,他忽略了军士们的切身感受。 随着行军越发吃力和艰难,军士们的抱怨也越来越严重,甚至为了搬运这些军械,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哗变。 萧干终于不耐烦了,他渴望人才,更渴望建立自己王国之时,能够有张楚剑这样的汉人,给他搭建朝廷的大体框架,竖立起新王国的礼教制度。 但他无法忍受张楚剑因为这样的小事,就将他的军心大乱,将他的士气给压下去。 他将一直留在后方,组织人手搬运军械的张楚剑召到了前头来。 张楚剑满身泥点,狼狈不堪,与寻常民夫没有太多的差别,萧干见得此状,便能够想象出来,这个书生样的军师,为了留住这些军械,应该是亲自动手,带头干活了。 想到这里,萧干也是心头软了,因为张楚剑绝非沽名钓誉之徒,他背负着父亲的血仇,绝不是麾下将领所想的那样,只是为了让萧干记住他在幽州一战的功劳。 萧干亲自解下水囊,倒水给张楚剑洗了一把脸,而后看着后者将剩余的水都灌入腹中。 “大王是不是也怪我太婆妈?”张楚剑在萧干面前从来不矫揉造作,因为他是个军师,如果无法在萧干面前坦诚,萧干又如何敢放心用他? 萧干没有说话,算是默认,毕竟这样的局面,结合他们的现状,确实并不是很有益。 张楚剑无声苦笑,坐在萧干的下首,从怀中掏出一张干硬的风干肉,不顾形象地撕扯着,而后缓缓开口道。 “张某只是个死读兵书的呆子,即便所有人都认为大焱军事糜烂腐朽,再无任何研究的价值,张某也没有间断过对大焱兵事和将领的钻研…” “人都说最了解自己的,反而是自己的敌人,这句话我是认同的,但这里有个特例,那就是身在辽国的汉人,真正了解大焱军事和将领的,不是辽人,也不是大王的奚族人,而是咱们这些北地汉人!” “不要脸的说,咱们兼具了同胞和敌人的角色,所以如果有人了解种师道,那么必定是咱们这些北地汉人。” 说到此处,张楚剑朝萧干扫了一眼,后者已经全然没有当初的不满,将自己的酒囊递给了张楚剑,朝张楚剑这边挪了挪。 张楚剑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张某不知种师道是否留了后手,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没有完全准备,这个求稳了一辈子的老家伙,绝对不可能在幽州孤注一掷!” “后手?你是担心…”萧干的表情凝重起来,他下意识往居庸关的方向遥望了一眼。 “唉…所有人都觉着,这些军械该丢掉,反正居庸关周遭有的是山石木林,到时候就地取材,再造出来便是了,可万一咱们连居庸关都回不去了呢?” 萧干心头大震,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不可能的,南朝大军全都涌到大定府去了,那是他们千古功业,没有人不想赢,也没有人不想抢,除了种师道,谁还会留下来?我就不信大焱还有另一个种师道!” 萧干说得并非全无道理,如果大焱再涌现出几个像种师道这样的人,也就不会数十年来一直被辽国打压欺辱,只能靠岁币来维持和平了。 张楚剑苦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直视着萧干,而后冷峻凝重地说了一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他无法看到战争的全貌,却能够通过种师道这样的将帅,看出事出无常必有妖,这就是谋士的天赋和嗅觉。 他不知道种师道布下了什么阴谋,却知道对方肯定有后手准备,而后手准备的最佳位置,自然就是居庸关。 也就是说,虽然他仍旧想不出种师道还有什么将领和军队可用,但他心里已经确定了七八分,种师道对居庸关,肯定已经开始有所动作了! 甚至于他心里隐约能够感受到,居庸关怕是保不住,他才会冒着这么大的怨气,也要将这些军械运送回来。 因为一旦失去了居庸关,那么这些器械,就是他们将居庸关夺回来的最重要资本,又如何能够丢弃? 想通了这一切之后,萧干终于沉默了。 在决意攻打幽州之前,其实萧干和张楚剑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他们甚至还考虑过,是否该留下一部分人来守住居庸关。 只不过审视全局之后,萧干认为此举并无必要,且不说童贯已经抽空了北伐军的兵力,单说北伐军在幽燕还未站稳脚跟,大军北上大定府之后,根本就没有成型的军队足以威胁居庸关。 不过他最终还是按照张楚剑的建议,留了部分人马在关上,只是留下来的,绝不可能是精锐部队,因为他们对攻城战有着天生的劣势,幽州又是出了名的坚城,如果不能调集全部精锐力量,想要打下幽州并不太可能。 他们之所以不分昼夜地强攻幽州,就是为了能够尽快赶回居庸关的老巢,之所以想要丢弃辎重来获取行军速度,也是在担心着居庸关。 如今想起来,张楚剑难不成在出征之前,就已经未虑胜而先虑败,考虑到了居庸关有可能出现的危机? 念及此处,连萧干都不由感叹,若论智慧,无论是辽人,奚族人,还是女真人,终究还是比不过汉人啊… 若果情况真如张楚剑预言这般,那么居庸关此时应该早已失陷敌手了吧,毕竟他们在幽州耽搁了这么多天。 一想到被幽州的老将种师道拖延了这么长时间,军队死伤过半却毫无所得,连老巢居庸关都要被偷掉,萧干心里既有愤怒,又有无奈。 曾几何时,大焱的军队已经强大到了这等地步? 北伐大军攻打大定府,或许还有人说是趁火打劫,如今辽国举全国之兵近乎七十万,要与女真人决一死战,大焱北伐军想要趁火打劫,分一杯羹,稍有点胆气,也就能够成事了,更何况童贯麾下还有三十万精兵。 如果想要自我安慰一番,这也算是个极好的借口,但萧干却无法找到理由来安慰自己。 因为种师道并没有趁火打劫,他凭着一座城,凭着一万西军老卒,让战无不胜的六军大王萧干,统兵七万有余的萧干,裹足不前,硬生生被阻在了幽州的城门之前! 他甚至连城门都没有攻破,最后还是视死如归的种师道,主动开城与之死战,而素来不畏死战的辽人军队,竟然在他萧干的带领下,退缩了! 萧干可以将之当成为谋求自立王国的隐忍权宜,也可以将之当成战略上的转移,但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他确实败在了种师道的手上! 手握七万重病的他,败在了只有一万老卒的种师道手里头! 这也是他一路上郁郁寡欢,对身边的事情提不起兴趣的最主要原因,难道辽国真的走到了穷途末路,而大焱真的要重新崛起了吗? 不,他可以不管辽国的存亡,但他不能放弃为奚族人建立属于自己王国的信念! 幽州可以不要,但居庸关,绝对不能丢! 萧干双眸陡然爆发出斗志,仿佛再度点燃了战斗的热血,他将右拳敲在胸上,朝张楚剑行礼道谢,而后亲自督促军队,加快了速度,往居庸关而去! 大雨虽然停歇了,但阴云密布的天空并没有因此而放晴,似乎仍旧在酝酿着雨意,似乎要将一整年的雨,都放在这几天来倾泻一般。 那阴云笼罩的远方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一些山岳的幻影,仿佛在召唤着萧干的大军,也仿佛在警告着,让他们不要靠近。 雨后的水汽充斥在空气之中,潮湿得很,遥遥里似乎传来了金戈铁马的声音,就像无数上古英灵在哭泣,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充满了悲悯地俯瞰着萧干的军队。 仿佛这阴云之下的泥泞之路,通往寒冷死亡,和无尽的黑暗,风吹起萧干大军的狼旗,像一杆杆,招魂的幡。 第五百三十八章 汉 居庸关,太行山余脉军都山地,极其险要,从春秋战国时代开始,就控扼着幽燕大地的出入口,汉时便已初具规模,到得南北朝更是筑起关城,与长城相连,古籍有云:天下九塞,居庸其一也。 郭药师自然很清楚居庸关的价值,事实上每一个在北伐大地上驰骋征伐的男儿,无论是汉人还是异族人,都很清楚居庸关有多么的重要。 这也是萧干占据居庸关的最主要原因,也正是因为有了居庸关,萧干的身价才扶摇直上,加上自立王国的图谋和远大野望,才能够招募如此多的兵勇。 当种师道将这个任务交给郭药师之时,他也是惊愕了许久,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他知道,这是自己留在北地的唯一机会,这是自己取得种师道信任的唯一机会,即便萧干仍旧留有重兵据守,他也要拿下居庸关! 他是常胜军的都管,从辽东出来之后,他在涿州安家落户,并在短短时间之内,让常胜军扩张到二万余人的规模,使得涿州成为幽州的门户,更是成为北地最繁华的一座交易往来之城。 这一切都说明,他郭药师绝非有勇无谋的莽夫,种师道或许也正是因为郭药师太过阴险,才不敢重用他。 但这确确实实是他郭药师的优点,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拿下居庸关! 他带着三千人马,早早离开了幽州,为了避免遭遇萧干南下的大军,他甚至还领兵绕了一大圈,派出斥候小心翼翼地侦察敌情。 当萧干的大军进入幽州地界之后,他才蛰伏起来,并没有心急火燎地抓紧时间功打关口。 因为他很清楚,欲速则不达,越是心急,就越要压抑冲动和鲁莽,无论在辽东还是在涿州,他都是厚积薄发的阴郁性子和风格,对待居庸关,同样如此。 他先派人堵截了萧干的传讯兵,他本就是辽人的降将,破解军文并不难,伪造军文也不难,更何况萧干传递回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根本不需要伪造。 他先让自己人顶替萧干的传讯驿卒,混入了关城之中,有时候一天会有四五通军报,他就能够混入四五个自己人。 当然了,这些混进去的人简直微不足道,他只是对军文做了极其隐秘的手脚,在保持措辞风格的前提之下,稍稍修改了军文的内容,将萧干的遭遇夸大了十几倍罢了。 而到了第四天,他终于带着五百弟兄,伪装成战败的萧干本部亲兵,偃旗息鼓狼狈不堪地来到了城下叫门。 这些天一直收到萧干不断失利军报的守军,终于不再怀疑,见得关城下的队伍打着萧干的狼旗,慌忙就开了关门。 郭药师对辽人的防御机制知根知底,这一手玩得滴水不漏,这里不得不佩服种师道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了。 在攻打居庸关的人选上,即便还有其他选择的余地,种师道或许仍旧会选用郭药师。 因为没有谁比郭药师更能胜任这个差事,作为辽人的降将,而且还是萧干的降将,郭药师想要蒙混过关,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莫州雄州涿州等地其实也留有不少可用的将领,但终究上不得台面,把守城池或许还勉强,可真要拿下居庸关这样的天下雄关,确实没人比郭药师更适合。 当郭药师带领着五百人进入关城之后,屠杀就此展开,在外头埋伏着的二千五骑兵突然发动了冲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入到居庸关之中! 关下那些守军营地很快就被冲散,守军四处逃窜,被郭药师的骑军大肆掩杀,溃不成军,居庸关就此陷落! 非但如此,他还劝降了很大一部分萧干军中的汉人民壮,这些人都是北地汉儿,早就听说过郭药师的名号。 失了居庸关,他们即便逃到萧干身边,也是死路一条,况且南面已经被大焱北伐军占据,北面正在打仗,天大地大却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安身之地。 郭药师能够在短短时间之内将常胜军由两千人发展到两万人,并不是空穴来风的事情,笼络人心的本事自然是有的,加上这些人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他又将萧干麾下那些辽人和奚族人甚至渤海人都吊死在城头,杀鸡儆猴,那些北地汉儿终究还是屈从了。 原本的三千人成为了督军队,清点一番之后,最终收拢的北地汉儿军,竟然有五千人之巨! 郭药师并不敢打开武库,将这些汉儿武装起来,因为武装起来,基本上等于自寻死路。 他将木铲簸箕等工具,丢给了这些北地汉儿,将他们当成民夫来使用,非但修缮了关城,加固了城防,还让三千督军队,驱使着这些民夫,到关下去挖战壕! 他并不知道萧干和张楚剑回带着攻城器械归来,他只知道萧干是辽国的六军大王,他的麾下最精锐仍旧是骑军。 虽然骑军在攻打城池方面没有任何的优势,但他也不想让萧干的骑军靠近关口。 而对付骑军的最好办法,就是挖开又深又宽的壕沟,使得战马无法通过,若敌人想要搭桥,他正好能够击敌于半渡! 郭药师几乎将人力资源用到了极致,本来信心有些不足的三千人,顿时生出了无尽的勇气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证郭药师的用兵本事,不得不承认,跟着这样的将领拼命,安全感会变得更加的厚重。 种师道在幽州拖延着萧干,这给了郭药师很大的施展时间,足以让这些民夫挖出纵横数里的深沟宽壑。 而他们又就地取材,在战壕的后头立起了拒马和鹿角,更设置了无数的陷坑,为了保住居庸关,他们也是施展浑身解数,倾尽了全力。 前方的斥候不断传来消息,郭药师知道,萧干的大军终于要回来,决战的时刻就在眼前了。 他终于打开了武库,因为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们已经成为了郭药师的“帮凶”,这些民壮难道还能奢望萧干会放过他们? 帮着郭药师做足了前期准备工作的这些民壮,无异于向郭药师递上了投名状,他们这一次是真的再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即便萧干在的时候,这些北地汉儿也未曾受到过如此的信赖,所以当郭药师将这些衣甲刀枪发到他们的手中之时,他们恍惚记得,原来自己的骨子里,终究流着汉人的血脉。 北地汉儿其实并不太在意谁来统治这片土地,他们对大焱的归属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强烈,很多人甚至不太愿意看到大焱来收复燕云。 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和平和安定,他们要的只是过日子,谁发动战争,谁就是他们的敌人。 可直到这一刻,直到郭药师这个曾经投靠辽人的汉人,将兵器发放到他们的手中。 他们才猛然醒悟过来,安安定定地当奴隶,安安定定被人当羊豢养起来,时不时来割你的毛,喝你的奶,虽然你能够活很久,却丧失了做人的尊严。 而他们终究不是异族,终究不是为了增加部族人口,就可以让路过的男人随便钻帐篷,不是为了活下去,就能够承受所有屈辱,不是为了繁衍后代,在兄长死后,将嫂子当成自己的妻子,将侄儿当成自己儿子的异族。 他们是汉人,即便他们再不愿意承认,他们的骨子里头,仍旧有两个字比生命还要重要,那就是尊严! 这或许就是汉人与北方游牧异族的最大不同之处,这些异族人在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之后,才会关心自己的尊严,并将尊严视为不可侵犯和亵渎的东西,那并不是尊严,而是权势作祟。 可汉人却能够在没有反抗之力时,仍旧将尊严当成最神圣而不可亵渎的东西,甚至为了尊严,可以义无反顾地去死! 这就是区别! 这些民壮只是挣扎在最底层的苦哈哈,很多时候他们都麻醉着自己,只要能够继续活下去,即便是苟延残喘,也是幸运的。 他们从不会天真的以为,大焱收复燕云十六州,是为了他们这些微不足道的汉儿。 大焱发动收复燕云的战争,或许是将帅们的功利心作祟,或许是帝王开疆拓土,想要千古留名的意图,根本就没有把他们这些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农奴放在眼中。 但他们骨子里的尊严,却让他们无法忘记,这里是他们的家园,这里曾经姓汉,而不姓辽,他们不奢望孱弱的大焱能够收复这里,但自己有机会为这个地方能够重新姓汉而努力,为何不努力去拼一把? 种族的观念,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比国家的观念要更加的深入人心,要更加的深得人心。 他们可以不关心大焱的意图和动机,他们也可以不关心战争的胜负,但他们骨子里其实很在乎,并下意识地认为,如果这片土地,能够重新成为汉人的领地,那该多好。 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奸。 当这些拿着武器的汉人,眸光之中闪烁出熠熠光辉,仿佛一个个行尸走肉被注入了灵魂一般之时,郭药师不由心中一荡。 他之所以深挖壕沟,设置拒马,建筑防御工事,恰恰暴露了他在与萧干对战的那种不自信。 他曾经是萧干麾下的降将,他很清楚萧干的实力,所以他忌惮萧干,害怕萧干,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修建防御工事。 但现在,当他看到这些汉人默默地抚摸着手里的武器之时,他终于生出莫大的信心来。 这些人或许从未握过兵器,也不知该如何施展,他们平日里做着最低贱的活计,给辽人当牛做马地使唤,卑贱地连辽人的鹰犬都比不上。 可当他们拿起武器,才知道他们的勇气,并没有被马粪埋没,才知道他们仍旧还有热血,仍旧还有为自己的民族血战的冲动! 他们虽然活得像蝼蚁,可谁曾忘记过想要当英雄的梦? (ps:三更完毕。) 第五百三十九章 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古代,人类最大的敌人是什么? 是寒冷?是疾病?是灾难? 不,是黑夜! 在科技不发达的古代,人类最大的敌人,永远是黑夜。 因为黑夜代表着未知,而未知,永远是人类文明延续的最大阻碍。 古代人在战争之时,当夜色降临之时,通常就会鸣金收兵,因为黑夜对待敌我,都一视同仁,对待任何一方都是劣势。 当萧干带领着大部队进入居庸关境内之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军士们早已疲累不堪,他们还要拖拽着辎重器械,巴不得早点休息。 在这样的状况之下,想要及时赶到关下,甚至夜袭居庸关,显然是不太现实的。 而郭药师即便有这个胆色,只留下那临时收编的五千汉儿据守居庸关,自己则带领三千骑兵来偷袭萧干的本部兵马,也是不可能的。 先不说那五千汉儿能不能信赖,也不说他们能不能守住居庸关,单说郭药师以三千马军,偷袭萧干近乎三万的本部兵马,就已经足够让他望而却步。 所以这注定了是一个枯燥安静的夜晚。 萧干的士兵终于能够停下来,歇一歇,喘口气。 表现出了强势的统御力,让诸多士卒再不敢抱怨张楚剑之后,萧干也察觉到了军中的怨气。 这对于一支军队,特别是大败过后的军队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的,但有鉴于局势急迫,时间紧促,他也没有时间来抚慰军心。 张楚剑倒是想要安抚一下狂躁不安的军士们,可条件并不允许。 他们在幽州久攻不下,早已消耗了大量的粮秣,前面又即将迎来居庸关的恶仗,居庸关绝对要比幽州险要,这也是毋庸置疑的。 白日里斥候们已经传回情报,证实了居庸关已经被人占领,而张楚剑和萧干都始料未及,偷袭居庸关的人,竟然是郭药师! 郭药师是谁? 那可是两面三刀脑后长反骨的家伙,沉稳了大半辈子的种师道,竟然会派郭药师来偷袭居庸关?!!! 若非郭药师率领的乃是正宗的大焱北伐骑军,张楚剑和萧干都要怀疑,这应该是郭药师叛逃了大焱,私自来占领居庸关的了。 这也是他强势否决萧干想要夜袭居庸关的原因之一。 因为郭药师的出现确实让人无法意料,但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如果能够说服郭药师,如同大焱人招降他一般,将郭药师给招降过来,居庸关根本就不需要打啊! 身边这些将领,包括给予萧干兵马支持的那些奚人贵族,谁不想从龙有功,他日萧干立国之后,能够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元老勋贵? 郭药师在大焱那边撑死了也只是个降将,大不了回去汴京做个闲散官儿,能有多大的出息? 可如果他临阵反戈,重新投到萧干的麾下,凭借着献关之功,他日立国,给他一个位极人臣的官职,又有何不可! 张楚剑虽然是个兵法上的呆子和天才,但对于政治,他确实没有太大的眼光。 且不说萧干最终能够成功建立属于奚人的王国,就算他真的能够建立了王国,这王国该立在哪里?这王国能有多大?能与大焱的国土相比? 如此一想,问题也就很清楚了。 张楚剑本想着像苏秦张仪那样,凭借着一人一舌,走进居庸关,劝说郭药师归降献关,不战而屈人之兵。 但萧干最终还是阻止了他。 因为就像郭药师了解萧干一样,萧干也很了解郭药师,他们都清楚彼此是什么样的人物,对天下大势更是具备着常人无法企及的认知。 所以他心里早已确定,郭药师是不可能被劝降的,张楚剑想要孤身入关,充当说客,只能是自寻死路,以郭药师的脾性,只能砍了他这个来使的首级来祭旗誓师,仅此而已。 张楚剑提出的建议确实有着极大的诱惑力,麾下的将领们都有些心动,可惜萧干知道是不能成事的。 如此一来,将领们的士气也就更加的低落。 要命的是,天不遂人愿,到了下半夜,老天竟然再次下起了大雨! 为了尽可能获取更多休息的时间,这些士卒都没有太过铺张,反正他们的铺盖和帐篷都是湿的,架起火堆来烤干的力气都没有,扎了简单的营寨,就枕戈待旦,毕竟居庸关下还有一场恶仗要打。 可谁能想到竟然下起了大雨,被大雨泡了一整天的军士们,再度要面对这样的折磨,许多人都快要发狂了! 不得已之下,有人开始架起帐篷来避雨,也有人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心思,只是抱着刀枪,在雨中瑟瑟发抖,军营里的叫骂声,甚至盖过了雨声。 时来天地皆同力,远去英雄不自在,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时运顺遂之时是一样的顺遂,而不顺之时却各种不顺一股脑全都堆在了一起。 萧干也是暗叫头疼,从军多年,他与耶律大石被誉为大辽双雄,可谓赫赫有名,鲜有困窘,何时遭遇过如此艰难的境地。 耶律大石被女真人败了一场,如今倾尽全国兵力抵抗女真,而如今又轮到了他萧干,难道老天爷真的不愿再看到辽国延续下去? 且不说老天爷是不是见不得辽国延续,单说很多人,包括他萧干在内,都已经恨不得辽国马上四分五裂,如今又要怪天公不作美,真真是可笑之极。 好不容易熬过了夜晚,白天降临之时,却又见不到日光,军士们一个个如同落汤鸡一般,要命的是北地早晚温差极大,军士们疲累不堪,又遭遇连夜大雨,许多人竟然染了风寒,军营里连叫骂声都没有了,军士一个个有气无力,连埋锅造饭都提不起兴趣来了,因为生火都成了大问题。 而那些被雨水跑过的干粮和风干肉,经过浸泡之后,腥臭难以入口,很多人只能喝雨水来饱肚,走起路来肚子哐当哐当直响。 一支新败之军,又遭遇如此严峻的考验,若非萧干平素里治军严谨,早就引发哗变了。 可就这样的一支军队,眼看着到了居庸关下,战力如此不堪,萧干又如何敢再度出兵强攻居庸关这样的天下雄关? 进退维谷的萧干,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居庸关城之中那些民壮的窘境,天下之大,他萧干领着三万人马,竟然没有一个能安身立命的去处! 萧干心疼这些军士,想要驻扎下来,等情况改观了,再出兵居庸关,可张楚剑却全力反对。 原因有很多,综合起来最严重的还是两个问题。 其一是驻扎之地距离居庸关不远,一旦关城里的郭药师侦察到他们的窘迫和萎靡,突袭大营,他们即便能够抵挡下来,也要损失惨重。 再来便是军心士气已经跌落谷底,即使停下来修整,他们缺少粮秣,这种状况也只能越来越糟糕,倒不如趁着现在还有些余力,利用兵力上的强大优势,发起一波有效的攻击,彻底碾压,将居庸关拿下来。 张楚剑熟读兵书,自然深信置之死地而后生那一套,在他看来,这些军士已经走投无路,怨气能够转化为愤怒,只要将愤怒转移到郭药师的身上,此战必定能够建功。 可惜他还是想错了。 这些军士真的走投无路了吗? 不,是萧干走投无路了,这些军士都是在北方大地出生和成长的,他们就像草原上的蚂蚱和爬虫,即使生存条件再恶劣,他们也能够生存下去,并非一定要拿起刀枪跟敌人拼命。 只是他们追求更好的生活,才跟着萧干打仗,当他们发现自己的牺牲不会换来任何结果和价值,他们还会舍命向前吗? 这也是前番说过的,异族与汉人的差别,就在这里,种族文化不同,价值取向也就不同,面对生死的态度,自然也就不同。 汉人的价值取向是经历了成千数百年的积累和沉淀,才渐渐形成的,已经很难再更改。 而异族人一直处于民智未开的蒙昧状态,用最原始的手段在求存,让最原始的**来衡量自身的行为准则,用最原始的生存法则来面对这个不断向前发展的时代。 想要让他们跟汉人一样大义凛然,显然是不现实的。 所以张楚剑有着自己的理想,他确实算是出色的军师和谋士,可惜他读的是汉人的兵书,指挥的确实一群异族人。 兵法上的技巧和谋略可以借鉴甚至通用,但兵法上的精神传承,却无法做得到。 谋士们常说天时地利人和,天时地利可以共通,但人和这一项,却不是谁都有,异族人的价值取向不同,想要利用汉人的那一套,让异族人做到人和,这根本就是生搬硬套罢了。 萧干并非不知兵法之人,他也相信张楚剑的智慧,但张楚剑有一点不如他,那就是对这群士兵的了解。 也正是因为了解自己的兵马,萧干终究还是决定,停下来修整一日。 张楚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内心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如果他是郭药师,怕是拼着居庸关不要,也会下关来突袭萧干的大营吧! 然而郭药师并没有这么做,军师和将领的区别在于,一个太过于理想化,另一个则更加贴近与现实的考量。 以萧干大军目今的状态,如果郭药师领兵突袭,确实能够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但现在看来,郭药师据守居庸关,关前又挖了壕沟,设置了诸多防御工事,主动权在萧干手里,优势却在他郭药师的掌中。 在明明占优的情况下,郭药师为何还要冒险带着三千人来突袭萧干的三万人? 看起来张楚剑的分析都是对的,但具体实施起来,怕是没有哪一样能够取得效果吧。 纸上得来终觉浅,张楚剑,这位平州留守大将张钰的儿子,终究还是闭门造车,太过想当然了,并不是每个书呆子,都能够成为诸葛孔明的。 对于萧干的士兵来说,这一天时间的休整,是极其珍贵的,但终究只是杯水车薪。 攻打居庸关的命令,终究还是下达了。 第五百四十章 别无选择 大雨终于停歇,日光照耀在身上,士卒们的衣甲冒起腾腾的蒸汽,沉重而潮湿的衣甲,被日光如此炙烤,使得士卒们浑身燥热,难受到了极点。 那些在大雨之中染病的士卒,渐渐落在了后方,队形也不再肃整,马军借助着战马的脚力,本该昂扬雄壮,然而因为缺少粮秣,他们连战马都舍不得骑,只是牵着马步行,并不比步卒好多少。 萧干明知道犹豫不决乃是兵家大忌,可进退两难的他,也只能选择强攻居庸关。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听取张楚剑的意见,一不做二不休,早早就发动这场攻袭。 只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后悔药,眼下的他也只能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带兵上阵了。 居庸关以及左右延绵的长城,很快就出现在了前方,萧干一声令下,骑军和步军停顿下来,开始披甲执锐。 民夫和老弱残兵留在了原地,他们到底是庆幸的,终于用不着他们上阵杀敌了。 萧干挑选了五千精锐骑兵,只一声令下,便朝五里开外的居庸关进发,而步卒方阵则由张楚剑和副将坐镇,缓缓向前开进。 骑军对攻城没有半点优势,萧干也只是激励一下士气,随便打探一下敌人的虚实而已。 他并非没有派出斥候,从昨天开始,他派出去的斥候没有一个能够回来,因为这里距离居庸关太近太近,守军绝不可能会放过他们的斥候。 所以他也只能带领着五千骑兵,先一步前来查探虚实。 然而他们刚刚冲到关下,许多马匹就已经陷入了陷坑之中,顿时人仰马翻,阵型大乱! 先前斥候探查,他已经知道前面不远就是郭药师挖设的壕沟,可没想到自己修整了一天,竟然同样给郭药师留了充足的时间,让他在壕沟前面,也挖了这么多的陷马坑! 让人吐血的是,经过大雨之后,陷马坑被雨水掩盖,肉眼看过去,只是草甸上一个个水洼,他们一路前来,路上全部都是这样的水洼,谁晓得到了这里,竟然变成了陷马坑! 这些陷马坑里头都是铁蒺藜和竹木箭矛,虽然他们的行军速度并不快,可仍旧还是有很多战马的马蹄被折断,惨不忍睹,而且很多战马和摔落的士卒被竹木箭矛所伤,瞬间就死伤了一大片! 萧干领军前来,本就是为了激励士气,如今前方都是陷马坑,他们也只能裹足不前。 更要命的是,这片陷马坑左右纵横延绵,虽然不是很宽,可与诸多水洼连在一起,真假难辨,谁都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水洼,哪一个是陷马坑! 而即便能够拼着伤亡穿越这片陷马坑,迎接他们的就是战马无法越过的战壕沟壑,如果他们召唤民夫来填坑,来战壕处搭桥,又怕守军出击,也不需要冲锋,用弓箭来攻击,就足够他们喝一壶的了。 居庸关的关城武库里头,储备着大量的刀枪箭矢,郭药师还愁没有足够的箭矢? 简直是笑话! 而就算他们填了这片陷马坑,搭桥或者填埋了战壕,战壕后头还是陷马坑,甚至还有很多针对步卒的陷阱,再来就是拒马鹿角和蒺藜阵等等防御设施! 当他们穿越这层层阻碍之后,还能剩下多少兵力去直面郭药师的守军?还能剩下多少生力军来死命攻打关城? 萧干已经懊恼不已,几乎要悔青了肠子,若不是他没有听取张楚剑的建议,让士卒们留下来整顿歇息,又何至于让郭药师获得如此宝贵的时间,打造出这么一条让人望而生畏的恐怖防线? 自打从军以来,萧干遭遇过很多战役,与耶律大石的赫赫有名不同,他更倾向于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方向,许多重大的战役,他都参与了决策。 对于他而言,决策能力比执行能力,要更加的出色。 可就在这短短的两天之内,他遇到了几次需要决策的时刻,而这几次决策,都是同一个问题,居庸关,到底是打,还是不打! 面对这条恐怖的防线,这个问题再度涌了上来,打,还是不打! 如果打的话,很明显,面对这样一条防线,想要安然穿越过去,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可如果不打,居庸关拱手送给郭药师不说,自己麾下的大军也要遭到极大的挫败,一旦撤退,军心士气彻底溃散,敌人若趁机追击掩杀,整支大军毫无战意和斗志,只能作鸟兽散去,他又拿什么去自立为王? 早知如此,他就该派出张楚剑去劝降郭药师,劝降成功的话,就该是种师道对着这条防线头疼了。 一名将领,最怕的就是出现“早知如此”的迟疑,因为当他出现这种念头,也就意味着,他已经开始没有了进攻的**,在心里偷偷给自己谋求退路了。 萧干指挥骑军停了下来,而郭药师已经率领着守军,在关下剑拔弩张,他亲眼看着先锋的一员亲卫,仅仅越过“雷池”半步,就被对面的郭药师用三石硬弓,射死在了马下! 当郭药师的铁箭,穿越三百步的惊人距离,精准地将那名稍稍冒头的骑兵射死之后,整个居庸关的守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喝彩和咆哮! 而萧干的五千骑军,面色大变,一个个纷纷后退,这支跟着萧干的奚族亲兵,在经历了幽州大败之后,竟然在居庸关下,再一次被吓退了! 虽然并没有造成骚乱,但很显然,这样的小插曲还是成功打击了萧干骑军的士气,使得郭药师的守军声威大振!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萧干再没有出击的可能,只好悻悻后撤,等待张楚剑的步卒大军。 而城头的郭药师俯瞰着这一幕,心头激荡,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辽东和涿州的意气风发。 他始终还是那个振臂一呼,万众响应的大枭雄啊! 也只有这样的位置,才最适合他郭药师! 能开三石硬弓,三百步外取人性命,这是何等的勇武,能够拉拢五千汉儿,安心地将打开武库,将武器发放给他们,这是何等的魄力,能够设下层层防线,使得六军大王萧干望而却步,这是何等的智谋! 这样的郭药师,在战场上的郭药师,抛开了所有的阴谋算计,抛开个人品德不说,才能够真正展现出一员超级战将的真正魅力! 也只有这样的魅力,才更能够凝聚军心士气,使得这些汉儿们,真正归附在他的麾下! 而此消彼长之下,萧干大军的士气,已经跌落到了冰点,许多人都蠢蠢欲动,却不是想着奋勇向前,而是暗自打起了退堂鼓。 张楚剑早已料到,半途整顿肯定会给郭药师留下充足的准备时间,只是没想到,这位常胜军的都管,竟然对防御如此的精熟! 他的脑海之中突然冒出一个人来,无论是郭药师此时的守城策略,还是种师道先前的守城方针,似乎都带着某个人的淡淡烙印。 而那个人,就是害得他父亲被杀的元凶,苏牧! 若不是苏牧,他的父亲就不会死,可无论是种师道还是郭药师,似乎都在践行那个人的守城策略。 种师道还好说,苏牧出自于大焱北伐军,种师道的守城策略与之类似,也说得过去。 可郭药师一个辽东降将,而后又归降了萧干,他又是如何得知这种地道的汉人守城法子的? 张楚剑陡然想起,郭药师归降大焱之初,北伐军迟迟不肯过白沟河,没有去接管涿州,正是耶律大石带着人马去攻打涿州,而帮助郭药师死守涿州,最终还将耶律大石成功俘获的,正是苏牧! 他是个足不出户却尽知天下大事的人,关于苏牧的种种事迹,他也是有所耳闻,而且他也是个读书人,苏牧的诗词,连辽国的贵族们都能够随口吟唱,张楚剑又如何不知? 在文学上有如此造诣之人,却仍旧能够在沙场上拼死厮杀,而且还屡立战功,在最不可能的时候突然出现,给敌人迎头一击,这样的人,纵观史书,能有几个? 张楚剑并不只是想着复仇,他还想要将张氏一脉,延续下去,还想要以父亲之名,站在北方大地的最巅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张钰的儿子。 而不是像现在的辽国那样,即便父亲张钰宁死不屈,至死都没有背叛辽国,可这些辽人却连一个像样的哀荣都不曾赐予。 他要让父亲的名字,因他张楚剑,而再度响彻北方大地! 所以他要打败苏牧,他要打败一切阻碍他的敌人,他要力谏萧干,拿下居庸关! 因为留给萧干的退路并不多,南方已经被大焱北伐军稳稳占据,北面是辽人和女真人的战场,连大焱的北伐军也插上了一足。 萧干如果想要抽身离开,只能往西北,也就是西夏或者回鹘的方向逃走。 只是如果他选择逃走,又寄人篱下,还有多少人会跟着他? 诸军将士就是看中了萧干有可能自立为王,建立奚族人自己的王国,才跟着萧干拼命,如果萧干败走,如何能理直气壮的建立奚王国? 无法建立王国,这些人还跟着他萧干打个囊球啊! 所以在地理上,萧干或许还有退路,但在形式上,萧干已经别无选择! 只要让他看清这一点,让萧干麾下的士卒都看清楚这一点,那么攻打居庸关,便是所有人唯一的选择! 人生之中最让人无奈又不甘的,便是没有选择的选择,只有一个选项的选择,也叫作别无选择。 张楚剑就是要让萧干这些人别无选择! 当他与萧干的骑军先锋回合之后,萧干很快就召见了他,因为萧干决定尊重张楚剑的建议,因为他吃够了不听建议的苦头。 而张楚剑的第一句话就是:“大王可曾听过破釜沉舟的典故?” 四月末的这天,大雨停歇,居庸关下,萧干杀尽所有战马,断了所有人的退路,而后举兵,强攻居庸关! 第五百四十一章 军神 在古代,马和船,是最为快捷的两种交通工具,很多时候也是极其有利的战争利器。 在水道纵横的南方,船是最有利的战争载具,而在河流不多的北方,战马便成为了主宰胜负的关键。 契丹人与所有游牧民族一般,在马背上生存,在马背上兴起,帝国就在他们的铁蹄之下颤抖。 每一名士兵,都将战马视为知己最忠诚的袍泽和同伴,故而也有人比马贵的说法。 大焱之所以被视为战争之中的侏儒,军事里头的矮子,就是因为缺少战马。 无论是契丹人,还是奚族人和女真人,战马就是他们的生命,就是他们最赖以生存的工具。 萧干的三万士卒,从幽州退败之后,不断遭遇打击,怨气和疾病不断在军营之中传染,抵达居庸关下之时,可战之兵已经不足半数。 而他,在军师张楚剑的建议之下,做了一个让人如何都意想不到的决策,那就是杀马! 他将杀死的战马大锅烹煮,让士卒们报餐了一顿,而后命所有人拼死向前,朝居庸关发动了最猛烈的攻击! 他们的步卒贴着木板和大盾,顶在前头,民夫和辅兵开始填埋陷阱,弓手甚至于骑兵纷纷举起弓箭,对守军进行反击。 他们就这样步步为营,往居庸关下不断移动,城头的箭雨比这两天的大雨还要密集。 郭药师的守军并不需要担心箭矢会耗尽,因为萧干守着居庸关之时,早已将武库堆满,他们有用之不尽的弓箭,唯一需要担心的是,他们没有足够的弓手,弓手没有足够的力气。 郭药师麾下三千精兵个个都是大焱北伐军大后方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而大焱最能够拿得出手的,就是射箭这一项,这是没有战马的他们,对抗骑军的最大依仗,所以这三千人的战力是毋庸置疑的。 可惜随后收编的五千人,并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他们都只是北方大地挣扎求生的最低层贱人,命若草芥,即便有开弓的力气,准头上也别指望太多。 好在城下的敌人很是密集,也不需要他们瞄准,只需要他们用尽力气,将箭矢沿着斜上方的天空进行无目标的抛射即可。 即便如此,也有很多人并不懂得射箭的技巧,拉开几次弓之后,就显得格外的吃力,很快就拉不开武库里头那些专供辽人专用的硬弓了。 如果萧干只动用先锋精兵,或许郭药师的压力还能够小一些,可萧干明显打定了破釜沉舟的注意,三万人马一齐上阵。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骑军,没有了战马,放低了身段,用骑弓给民夫打掩护。 那些步卒顶在前头,用木板和大盾替民夫格挡着,那些最低贱的民夫,成为了整个战场的主力,成为了萧干攻打居庸关的主力! 他们或许不懂弯弓射箭,或许不懂舞枪弄棒,或许不懂刀剑斧叉,但填埋陷阱之类的事情,却是他们一辈子都在做的,虽然他们最终的归属,就在某一个陷坑之中。 杀马之后,形势似乎调转了过来,萧干这边最主力最关键的就是这些民夫,而郭药师那边,民夫却成了鸡肋。 不过郭药师并没有放弃这些民夫的想法,因为他知道,一旦萧干冲击到关下,这些民夫也就能够派上用场了。 如果萧干那么差不多,弯弓射箭这种技术活,不是民夫所擅长的,但搬运砲石檑木,不断往关城下面丢东西,烧开水烫死敌人,这样的事情却是民夫最擅长的! 居庸关的生死攻守战正在血腥上演,而刚刚恢复平静不久的幽州城中,同样正在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因为这场战争,发生在种师道的脑子里。 幽州的防御战之中,一万老卒仅剩下三千人,虽然没有全军覆灭,已经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而且最终他们击败了萧干的七万人马,可以说算是大焱历史上无法抹杀的一场大胜,绝对能够成为经典的战例,供后世的兵家研究学习。 然而种师道却没有任何的喜悦,因为他的身边,又多了六千多的冤魂,陪伴在他的身边,让他无法入睡,让他甚至在白天,都不敢闭上眼睛。 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之中便会浮现出老牙最后的脸,那豪迈地骂了他最后一句的老牙,那无数个像老牙一样的西军老卒。 他的房间之中挂满了军牌,那些他恨不得一把火烧掉,那些不敢睁眼去看的军牌,那些最终越积越多的军牌。 他想让弟兄们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他希望给每一个老卒好的归宿,让他们都得到一份不错的抚恤,让他们远离战场,能够回到南方去养老,享受儿孙满堂含饴弄孙的小日子。 但现在,不行。 他的心里在挣扎,是因为他很清楚眼下的局势,幽州虽然保住了,但居庸关仍旧尘埃未落定。 他,想要继续出征,从后路包抄萧干! 这样一来,对于郭药师无疑是雪中送炭,对萧干绝对是致命的一击。 可这也意味着,他要带领这些老卒,继续出征,继续让他们踏上战场,自己要继续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在自己的眼前! 慈不掌兵,短短的四个字,很快就读完,可要深刻体会到这四个字的可怕,品尝这四个字带来的痛楚,却需要长长的一辈子。 他被成为大焱当朝的第一军人,坐镇西北的定海神针,西北军神,提起老种相公,即便朝堂上最难缠的文官,都只能闭嘴沉默,不敢擅自评判他种师道。 可谁又知道他每日每夜承受的这种痛苦,人们只记得他挥斥方遒,指点江山,谁能体会他时时刻刻承受着良心的折磨,谁知道不断默念着每一个老卒的姓名和出身,却又拼命想要忘掉的痛苦? 他的心,永远比他的容颜要苍老数百倍,之所以面无表情,是因为一旦突破了这道防线,他就忍不住要流露出悲伤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成就一个军神,需要多少枯骨? 自打从军以来,他就喜欢住在军营里头,他喜欢偷偷观察这些军士,像一个婆婆妈妈的八卦姑婆。 但他绝不敢跟军士们同吃同住,更不敢与其中任何一人谈天说地,连玩笑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他就像那个死去的老牙,生怕有了牵挂,看着这些弟兄离开,会更加的痛苦。 而事实上,他又单方面不断地与这些士卒发生关联,因为他不希望这些士卒,死得默默无闻,死得无人知晓,死得有价值却没意义。 他是主帅,他不做这样的事,谁又能替他去做? 他是主帅,这样近乎残酷的决定,他不做,谁又能代替他去做? 四月末的这一天,幽州的上空终于放晴,他的心却下起了大雨,从未停歇的大雨。 诸多老卒刚刚从惨烈的战争之中缓过一口气,他们的主帅再次传下了一道军令。 征集幽州城内所有可用的战马,驮马,骡子,毛驴,能够驮人行军的牲口,全部都征集起来。 他们要支援居庸关去了! 种师道换了便服,就走在军营里头,他希望能够听到怨声载道,希望能够听到这些老卒疯狂地骂他,甚至问候他祖宗十八代都可以。 他很期待能够听到这些骂声,不是自虐,而是看到这些老卒发泄怨气,会让他好受一些。 他甚至希望有人能够违抗军命,有人能够装病,有人能够装受伤,找各种理由不上战场,避免这一场战争。 但让他失望的是,这些老卒很平静,就像在幽州城头,他们守在种师道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抱着老牙的尸首痛哭。 就像他们挥舞着刀剑,支撑着伤残的身躯,跟着他杀出城门那般,口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心中一直响着两个字,死战! 走在军营里的他,看到有人绑着血迹斑斑的绑带,却开始收拾简单到极点的行囊,也看到有人用膝盖夹着长刀,用仅剩的一只手,擦拭着长刀的锋刃。 他看到老兵在帐篷外头美滋滋地晒着太阳,捉着虱子,突然听到标长的命令之后,没有太多的惊愕,只是长长吸了一口气,有些恋恋不舍地抬头,任由阳光照耀在身上,仿佛一尊古铜色的塑像。 他看到越来越多的士卒开始集结,看到士卒与他擦身而过,而后整个军营几乎都空了。 种师道有些失神,他不在乎军神之名,他甚至有些不太在乎胜负,他开始有些痛恨自己,如果说他这辈子有过胜利,那么最大的胜利,就是成为了这支老西军的首领,拥有这一支让人可敬的军队! 他闭上眼睛,黑暗之中,身边那成千上万,陪伴着他的英灵,不再哀怨地皱着眉头,不再哭喊,不再啸叫,而是朝他,点头微笑。 他曾经害怕闭上眼睛,而这一刻,他不再恐惧,他张开双臂,用力地去拥抱每一个黑暗之中的英灵,就像解甲归田,见到了从农田之中回来的老兄弟,拉拉家常,开开玩笑,相约着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坐在古旧的磨盘上,喝杯小酒,磕着茴香豆。 种师道睁开双眼,任由老泪纵横,他的双臂仍旧张开着,对着空荡荡的营区。 “老东西,呵呵。” 他自嘲一般的笑着,而后跟上了最后一个老卒,来到了军营的校场上。 走在最后的老卒腿脚不是很方便,拄着一柄刀,种师道想要过去扶一把,那老卒却甩开了他的手,转头大骂道:“入你娘的,看不起老子是不,谁要你搀,有本事上了战场,跟你爷爷比比谁杀的辽狗多!” 老卒这一骂,静悄悄的校场顿时热闹起来,很多人都轰然大笑,而后他们看到了老卒身边的种师道,笑声便戛然而止。 老卒见得如此状况,扭头扫了一眼,初时似乎并没有认出种师道来,而后微微一愕,显是认得了。 不过他的惊愕之时转瞬即逝,而后吐出口中的草茎,从胸前扯下了一个军牌了,塞到了种师道的手中。 “垄右李长石。” 种师道呆了一会儿,而后笑了,朝老卒点头道:“记得你,景翰五年,在定难入的伍。” 老卒终于满足地笑了笑,而后高昂起头来,拍了拍胸口,笑着道:“爷儿们,听好咯,天下顶有名的老种,也认得俺咧!” 所有人都笑了,笑着笑着,眼眶便湿了,随着种师道不断往前走,他手里和身上挂着的军牌,越来越多。 他不断与每一个军士打招呼,说出他们的入伍时间,甚至他们的小爱好和小毛病,就像,就像重新认识一群老弟兄... 军神,不是百战百胜,用兵如神,而是每个军士,都将你当成神,陪伴在他们身边,与他们同生共死的神。 种师道,有愧,却无憾矣。 第五百四十二章 坐镇中军 人类的认知能力终究是有限的,而且还受到范围的局限,有时还会出现偏差。 七八个人挤在狭小的房间之中,就会觉得人很多,其实是因为拥挤,可七八个人在足球场上奔跑,就会觉得人少得可怜,因为场地太过空旷。 在军营里头,一千多人的方阵,就会给人一种极其雄壮的感觉,可放到两军对冲的平原之上,一千多人似乎又不够塞牙缝。 但人的认知终究有个极限,你站在山顶上,可以饱览山下风光,可以眺望远方,仿佛在睥睨天下,可你终究无法看得更远,更无法看清整个大地的全貌,这就是极限。 同理,你能感受到一标小队的坚韧,你能感受百人方阵的整齐划一,你能感受千人甚至万人方阵的雄壮,可当你身处七十万大军之中是,这七十万大军到底是个什么概念,相信一时半会你就无法说得出来了。 人都喜欢说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实则在排兵布阵来说,能够调控的军队规模,直接反映出将领的统兵能力来。 一名能够统兵十万的绝世大将,综合能力绝对要比只能统领一万士兵的将领要强。 原因也很显而易见,古时士兵并不一定能够做到令行禁止,士兵个体差异也很大,传令手段比较单一,人数越多,变数也就越多,这支军队指挥起来也就越不能做到如臂使指,这就极其考验一名将领的统筹和率御能力了。 如果耶律大石还活着,活着萧干能够回来,或许还能够统领这七十万大军。 可如今的耶律大石,只不过是燕青假扮的,辽国想要将七十万大军的兵权都交给一名兵马大元帅的指挥调拨,显然不太可能。 纵观历朝历代,能够一人统领七十万大军的,极其罕见,甚至近乎没有,因为君主不会放权,二来古时战争人数上其实都会夸大其词,比如辽国号称七十万,其实也就三四十万可战之兵,加上诸多辅兵民壮奴隶零零总总,满打满算七十万也就是个虚数而已。 即便如此,漫山遍野浩浩荡荡,旗帜遮天蔽日,人马铺天盖地,一眼望不到头,这样的感觉终究还是让人心头热血沸腾,久久无法平静下来的。 当数十万人同时埋锅造饭,或者数十万人同时行军之时,烟尘升腾而起,那才是真正的遮天蔽日! 对于苏牧和大焱来说,辽金的终极之战,他最渴望看到的结果,自然是辽国分崩离析,而金国则被打残,这样大焱才能够取得最大的利益。 所以辽国输掉这场战争,就变成了苏牧最渴望去做的事情。 老皇帝将大部分的指挥权都交给了燕青,但燕青心里头却一直发虚。 他是浪子燕青,为了潜伏在辽国,为了冒充耶律大石,他可以自断一掌,将另一只手掌隐藏起来,伪装无法骑马射箭的废人,他可以变得狠辣无情。 但他只是出身草莽的浪子,说到统兵作战,实在不是他的强项和长处,否则征伐女真之时,即便耶律余睹临阵反戈,若换了耶律大石本尊在场,辽国也不至于大败而归。 这样的情况之下,苏牧紧随燕青左右,替他筹谋和指挥大军,就显得极其的必要了。 他要让辽国输得“情理之中”,让辽国输得“无话可说”,让辽国输得“非战之罪也”,让辽国输了,责任却不会落在燕青的头上。 可对于苏牧而言,这数十万的大军也已经超过他的极限,他无法得到具体而完整的情报,即便得到了,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来分析,可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根本就不会给他留下太多的时间。 谋士或者军师,终究还是辅佐的作用,真正到了决策的关键,还需要主帅来定夺,这也是为何历史上有名的军师始终没有名将和名帅多的原因。 无论是七十万,还是三十四万,对于苏牧来说难度终究还是太大,因为大军太过臃肿,每一道命令传递开来,都会产生很大的延迟,一个猴子想要躲闪腾挪跳跃都很轻松,但一头大象想要很快转身,就有些苦难。 金国的二万女真骑军,就像那只灵活而凶猛的猴子,数十万辽军就像笨重而迟滞的大象。 在苏牧的指点下,燕青开始分割大阵,将四十万可战之兵,分割再分割,将统辖权层层下放,分成前后左右中五军大阵,只需要传令给每个大阵的都部署,每座大阵的具体指挥权则交给统兵将领,这样就能够极大的缓解窘境。 老皇帝对耶律大石,或者说燕青的表现也是极其满意,在他看来,这便是汉人口中常说的大将之风了吧。 五军大阵的各个方阵又在统兵将领的调度下,分成步卒大阵和骑军先锋,后方有弓手方阵压阵。 前军为步卒,后军为弓手,左右两翼为突袭的骑军,而中军则是坐镇和策应的斡鲁朵精骑。 虽然名为御驾亲征,但皇帝老儿不可能在大阵之中,即便在中军坐镇也不太可能,为了保险和安全起见,辽国老皇帝此时才刚出了临潢府不久,远远吊在大军后头,由十万斡鲁朵精骑层层守卫着。 当前方不断传来燕青的各种排兵布阵,老皇帝又在禁卫的保护下,登上高岗,遥望着远方遮天蔽日的大军,便仿佛看到整个天下在辽军的铁蹄下颤抖! 这种君临天下的感觉,让他顿时热血沸腾,恨不得与燕青一道指挥大军,举手投足之间,樯橹灰飞烟灭,实在是一个帝王所能做到的极致了。 燕青与苏牧连同卢俊义,就坐镇中军之中,他们登上高高的帅台,这帅台是用楠木所制,其实就是一座巨大的可移动的战车,由十几头高大健硕的大牦牛拉着,六层高台之上,帅气迎风猎猎,足以俯瞰全军! 这是辽国老皇帝给燕青的特殊待遇,既然他失去了双掌,无法骑马射箭,那么就让他登上高台,让超越规制的车驾,带着他驰骋战场! 大军压境,根本就不需要斥候刺探敌情,因为他们的目标太大,而敌人的位置也很清楚,数十万大军,即便只是路过,也能够将龙化州践踏成一片泥沼! 但苏牧还是让大量的铁鹞子和远栏子四处游弋,这些斥候游骑放出二里便折回,精确计算着往返时间,一旦超过半柱香没有回来,便足以说明那个方向必定出现敌情。 此时大军所处乃是龙化州城外五里处的龙岩大平原,时维四月,五月又未央,夏草茵茵,繁茂肥美,人马践踏而过,散发出草叶的清香以及马粪的特殊气味。 广阔的草甸上,本该牛羊成群,眼下却早已人满为患,铁蹄践踏,掀起残草和泥点,更显铁血狰狞。 苏牧心里也有些紧张,毕竟这不是数千人的绣衣指使军,这可是数十万人的辽人大军,是苟延残喘的辽国,最后的家底! 而他就像一个披着羊皮的败家子,需要做的就是毫无破绽,不留下任何坏口碑,将这份最后的家底,卖力的挥霍! 当然了,他还需要给辽国保留下一些些火种,以此来牵制金国,否则辽国灭亡之后,金国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南面的大焱! 他要留给辽国人向金国报仇的火种和机会,让辽人像丧家的野狗一般,对金国骚扰撕扯,让金国无法全心全意向南侵略,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燕青望着前方似乎没有边际的大军,突然有些难受起来。 从他结识萧神女,随着萧神女来到辽国上京,化名褚子周,与李处温一道兴风作浪,使得辽国易主,让耶律淳搅风搅雨,而后又被萧干和耶律大石破坏,他不得自断一掌,刺杀耶律大石,李代桃僵,直到如今,眼看着就要尘埃落定,他心里反而失落起来。 他是个江湖浪子,他向往自由自在,当他从苏牧口中得知,裴樨儿已经怀了自己骨肉的消息,他恨不得马上丢开所有的一切,回到裴樨儿的身边。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段永生难忘的奇妙旅程,他甚至不在乎结果如何,这就是浪子燕青。 他在乎的永远是沿途的风景,他在乎的只是不断的行走人间,见识各种有趣奇妙好玩的风情和事物,他就是风中的青雀,天空和远方,才是他的归宿。 直到此时,看着眼前茫茫不计其数的大军,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只是一朵蒲公英,只是沙洲上的一叶芦花,飘扬在风中,却渴望着落地生根的一天。 或许裴樨儿和他的孩子,就是他渴望落地的根。 “此役过后,我打算南下了…”他朝苏牧如此说着,虽然苏牧还需要他把持辽国战败之后的残局,但看着燕青脸上热切的表情,苏牧终究只是笑了笑,朝他说道:“如此最好。” 因为他不能陪在杨红莲和陆青花的身边,如今雅绾儿和扈三娘也不知身在何处,或许已经跟着童贯的大军,跟着北伐军的脚步,等待着自己平安归来。 所以他又如何能向燕青开口,让他继续留在辽国当卧底? 燕青的付出已经足够多,此役过后,大局明朗,他能够陪在裴樨儿的身边,应该就是最好的结局。 两人又沉默了片刻,燕青突然朝苏牧笑道:“还没恭喜你,喜得贵子,我这个师伯说什么也要准备一份像样点的见面礼不是?” 这一刻,嘻皮笑脸的燕青,仿佛彻底脱下了耶律大石的外衣,又变成了苏牧熟悉的那个便宜师哥。 苏牧想起南下的杨红莲,和儿子杨顶天,突然希望眼前这些一触即发的大军,都只是一场幻影,都只是一场梦。 待得醒来,他和杨红莲就躺在儿子的左右,儿子那干净纯真的眼睛,正好奇地注视着他,而后朝他微笑,露出光化粉红的牙龈。 这便该是一个久经沙场的男人,最渴望的一种生活了吧。 苏牧正想感叹一番,却见得大军左侧传来惊天动地的闷响,遥望之下,数名斥候惊恐万状地策马而回,他们的身后,却是呼啸而来的女真骑军! 面对辽国的数十万大军,完颜阿骨打的女真骑军,竟然选择主动出击! 第五百四十三章 三千铁骑 面对数十万辽国大军,仅有二万人的金国骑军,竟然选择主动出击,而且还是冲击辽军的侧翼骑兵大阵,这就是悍勇无畏的女真铁骑的底气! 在别人眼中如同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的可笑行为,到了女真铁骑的身上,却又让人如何都笑不出来,只有满心的震撼,以及不可掩饰的恐惧! 辽人已经被金兵打怕了,他们已经败在对方手里太多次,而且每一次都是在人数差距极其悬殊的情况之下,可以说金兵满万不可敌的神话传说,就是辽人帮着塑造出来的! 左翼骑军大约有三万人,统兵将领见得敌军竟然只有区区三千人,经过了初时的慌乱之后,也是秣马厉兵,发出了冲锋的指令! 两军相隔三百步之时,女真铁骑率先在冲锋的途中,拉开了骑弓! 在居庸关上,郭药师三百步开外射杀敌人,重挫敌人锐气,使得己方士气大振,这一手远射堪称神射。 而众所周知,为了便于骑军行动,骑弓的张力往往比步弓要弱,金兵却在三百步开外拉弓抛射,这是将他们与敌人冲锋的时间都算在了里面! 箭矢在空中飞行的这段时间,冲锋的双方会将彼此的距离拉近到三百步以内,他们就可以率先击中敌人! 他们看似豪迈不羁,实则粗中有细,在战斗细节上的拿捏,已经做到了极致! 纵观彼此的诸国弓箭,以大焱的神臂弓最为精良,弓的张力也最为巨大,但神臂弓都装备在步卒的身上,无论是辽人还是金兵,骑军装备的都是硬弓或者强弩。 面对骑射功夫曾经冠绝天下的辽军,金兵率先发起了第一波箭雨的攻势! “咻咻咻!” 三千人的规模在数十万辽军,甚至左翼三万辽军骑兵的面前,显得很是寒碜,所谓有对比才有差距,大抵如是。 可三千人同时发箭抛射,天空之中顿时便是漫天的白羽,咻咻破空之声尖利刺耳,使人心头发紧,腿骨发酸。 而且女真铁骑的铁箭,还特意装上了鸣镝,一时间整个战场的左侧,都被死亡的恐怖气息笼罩,并潮水一般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这些箭矢的尖啸,便似在宣告,辽人命中的克星,女真的铁骑,又来收割辽军的脑袋了! 当辽军准备发动反击之时,前面数百名骑兵已经应声倒地,阵型就如同天狗吃月,瞬间被咬掉了前头的一块! 而此时他们才发现,女真人又放缓了速度,竟然还未进入到他们反击的射程,可女真人倚仗着弓箭的优势,又泼过来第二波箭雨! 这第二波箭雨又带走了一大片辽军的性命,女真人的三千骑却陡然加速,冒着辽军箭雨的反击,直接撞阵了! 辽人都是马背上讨生活的汉子,骑术能够做到人马合一并不在少数,女真人同样是游牧民族出身,而他们在人马合一的前提之下,真正做到了整个方阵令行禁止,战马整齐划一,偏差极小。 在适才突然放缓,躲过第一波反击,而后陡然加速的过程之中,已经将女真军队的军事素养,展现得淋漓尽致! 苏牧也是大吃了一惊,他本以为女真人桀骜不驯,个性鲜明,一个个都是不服管的莽汉,在战场上冲锋陷阵,逞个人威风,是典型的个人英雄主义民族。 可直到看见他们如此整齐的阵型,仿佛三千人合成了一个默契的整体,比人马合一不知要精妙多少个层次之时,他还是禁不住惊诧了! 他是大焱新式练兵之法的开创者和倡导者,深知想要让士兵服从死命令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对各种军令的执行力,会有多么巨大的提升。 所以在那一刻,所有人都看到了女真铁骑的默契配合和悍不畏死,但苏牧却从这表面上的整齐,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是的,能够将女真铁骑打造成如此规整肃杀的军队,也只有那个极有可能也是穿越客的隐宗宗主,才能办得到! 这才是苏牧真正吃惊的原因。 在童贯和种师道等人的眼中,苏牧步步当先,处处都走在前列,目光深远,高瞻远瞩,往往能够未卜先知,看到常人无法看到的未来格局。 可在苏牧看来,这位隐宗宗主,才是真正走在前列之人,他的每一步,都比苏牧要走得早,走得快! 骑军冲阵,讲究气势,只不过气势二字要分开来,首先是“气”要压过敌人,其次是势,这个势指的就是战马在加速之时带来的巨大冲势。 辽人已经是金兵的手下败将,即便人数占优,心里早已留有阴影,又被女真骑兵率先突袭,“气”上面就弱了半分。 而女真铁骑取得先手,率先发动攻势,奔袭的距离也足够,辽军被动迎敌,才刚刚启动阵型,后方甚至还有一些骑军混乱地挤在一处,没法冲锋出去,在冲势上,根本就无法与女真铁骑相比! “轰隆!” 两军对撞在一处,如同两股钢铁洪流剧烈碰撞,叮叮当当的刀兵相击之声响成一片,就像两条铁蜈蚣不断摩擦一般,让人牙根发痒! 女真铁骑终究还是撕开了辽军的阵型,不断深入,所过之处人仰马翻,鲜血遍地,竟然硬生生撞开了辽军的左翼大阵! 三千人对撞三万人,女真铁骑竟然仍旧能够势如破竹,而且余势未减,颇有一鼓作气,将整个左翼骑军方阵冲开的架势! 辽军好不容易将阵型整顿好,一下子又被女真铁骑打成了一盘散沙,左侧骑军完全陷入了混乱之中! 三万骑军不说,整个辽军数十万军队,竟然被三千女真铁骑迎头一击,陷入混乱,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后方的辽国老皇帝勃然大怒,命令禁卫往前,护卫圣驾来到了燕青和苏牧所在的中军后方,看样子老皇帝也是看不下去了! “废物!让步卒围了他们的后路,朕要让这些野狗有来无回!” 传令禁卫举着皇旗疾驰到了帅台,将老皇帝的命令传给了燕青,苏牧也是有些意外,与燕青交代几句,后者便飞身跃下帅台,稳稳落在马背上,竟然不需要拉扯缰绳,单凭着双脚夹马腹,便骑马来见圣驾,展现出极其高超的骑术来。 燕青翻身落马,单膝跪地,朝老皇帝谏言道:“陛下,女真骑军虽然来势凶猛,但三千人冲撞,根本就是个幌子,若调拨步卒封其去路,这些骑军自然被围杀殆尽,但我前军阵型必定散乱,若此时敌军来袭,中门大开,中军首当其冲,这才是敌人的真正目的啊!” 虽然他和苏牧都想着辽军赶紧大败而归,但该演的戏码却必须要做足,决策上漏洞百出,又岂是耶律大石的本事,他们必须要让这场失败合情合理,让燕青能够全身而退。 当然了,他们也考虑到了老皇帝的反应,才放心让燕青来谏言,因为老皇帝正在气头上,御驾亲征的他一直坐镇后方,眼下到了中军来,军威士气大振,又岂能让燕青扫了这股势头! “林牙不需太过谨慎,我大辽狼勇七十万,这些女真人不过是草原上无家的野狗,先围杀其先锋,挫了他们的锐气,一鼓作气,将他们踩死在龙化州!” “可是陛下!”燕青故作担忧,老皇帝却已经满脸不悦,别人都说耶律大石挟天子以令诸侯,作为皇帝,他心里又岂能舒服,这次御驾亲征,何尝不是为了将自己失去的威严都拿回来,趁机削弱耶律大石的影响力? “林牙无需多言,朕意已决,让步卒大阵封住他们的去路!” 燕青低头行礼,退后三步,而后转身离开,刚走了几步便重重叹息了一声,这一声落在圣驾周围的文武百官耳中,是多么的萧索,仿佛一个有志救国却又无可奈何的国之栋梁,发出的无奈和不甘。 这一声叹息,也成功激起了老皇帝的好胜,他堂堂大辽圣君,竟然被耶律大石这么一个没有双掌,无法骑射的废人当成亡国之君一般,在这一刻,老皇帝决定,将大军的掌控权,收回来! 本来他决定御驾亲征,只不过是为了做做样子,振奋一下军心,没想到耶律大石竟然自大高傲到了这等地步,竟然前脚刚走,就敢质疑他的决定,嘲笑他的策略! 不过好在耶律大石并没有一意孤行违抗圣意,当看到前军大阵的步卒往左翼骑军方阵靠拢之时,老皇帝竟然生出喜悦来,这支大军终究还是握在他这个皇帝的手里,而不是耶律大石说了算的。 然而形势也确实如耶律大石推测的那般,大量步卒往左侧封堵之后,前军的大阵很快就露出了缺口,原本致密无缝的盾墙大阵,很快就变得松散起来。 左侧骑军大阵早已乱成一团,步卒再过来支援,只能将己方的骑军一起围拢在后头,如此一来,竟然也只能将自己的骑军和女真骑军一起包了饺子。 可女真铁骑悍不畏死,竟然在包围圈之中继续掩杀着辽军的骑兵,若不是这骑军足足有三万人,老皇帝恨不得让后军的弓手都推到前面去,将三万人与三千女真铁骑给射杀了! 这不是老皇帝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在他看来,三万人对于拥有数十万大军的辽国或许微不足道,但三千人对只有二万余的女真铁骑,却绝对是一笔巨大的损失! 而且女真清一色都是骑军,但辽国却拥有各类兵种,吃下这三千骑军,花费些许代价又有何不可? 那支深入敌阵的女真铁骑左右冲突,杀伤大片大片的辽军,但他们的数量也在锐减,便如同冲入干涸的河床之中的一股水流,很快就会被吸收掉。 见到自己的策略起效,老皇帝也是心头狂喜,陪伴圣驾的文武百官也是奉承之声不绝于耳,老皇帝甚至还示威一般朝燕青的帅台处瞥了一眼。 女真铁骑也意识到了危机,主将一声咆哮,将旗猎猎挥舞,下达了撤退的军令。 他们开始朝外围冲锋,撞开重重步卒,可面对拥有大盾和长枪的步卒阵营,他们的冲锋显得那么的无力! 然而就在此时,左侧平原再度杀出一支五千人的女真铁骑,竟是来接应的援军! 而当老皇帝见得这支骑军的将旗,顿时雷霆震怒,因为来者竟然是耶律余睹这个叛徒!这个害得辽国在征伐女真之时功亏一篑的千古罪人! 第五百四十四章 神威大将军 当耶律余睹率领五千援军来接应前番那三千铁骑之时,老皇帝震怒了,辽军震怒了! 比起敌人,更让人痛恨的就是内奸叛徒,这在每个种族和国家,都是一种共识。 而耶律余睹能够得到女真人的重用,并非没有道理,这位早前替皇帝陛下管理着斡鲁朵王庭精骑的大将,绝非浪得虚名。 他率领着五千精骑,从左侧平原怒海狂潮一般冲击而来,从步卒大阵那毫无防备的后方,轻松撕裂了防线,与那仅剩一千多的先锋精骑汇聚到了一处! 这个小型的里应外合,在局部战场上打开了缺口,成功汇聚到了一处的两股铁骑,也不再恋战,转而往左侧快速撤退。 老皇帝本来对吃下那三千精骑势在必得,三千精骑就已经让他胃口大开,如今又来五千,加起来就是八千,几乎要接近仅有两万余人的女真骑兵的一半之数了! 若能够将这股骑兵掩杀殆尽,也就相当于斩杀了女真大军一般的兵力,剩下那一半兵力,即便数十万辽军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够淹死他们了! 见得此情此景,老皇帝再次下发了圣命,令左右两侧统共八万骑军,往前追击! 八万骑军是什么概念? 那是一眼望不到头,当军令传达到最后一个营团,前面的先锋骑军早就不知冲到天涯海角去了。 老皇帝的自作主张,彻底将苏牧和燕青先前的排兵布阵彻底打乱,前后左右中五军大阵瞬间就乱成了一团。 但老皇帝的眼中却只有那八千敌骑,诸多将领也是一个个双眼发红,不想放过这个机会,竟然驱使了右翼骑军,从早已乱哄哄的前军步卒大阵前头绕过去! 数十万大军就这么让八千敌骑搅乱得一塌糊涂,苏牧和燕青也是目瞪口呆。 他们本还想着如何才能够输得合情合理,岂知老皇帝却给了他们一个满分的助攻,这简直就是自寻死路,也只有高傲无人的辽国皇帝,才倚仗着数十万大军,将女真铁骑视为任意践踏的土鸡瓦狗吧。 然而他们却自大到忘记了一个事实,女真满万不可敌的神话,可是他们一次又一次以十万输给三四千的惨败,一点点堆垒出来的啊! 对于数万辽国骑军来说,这片平原还是太过狭窄,绕过了前军步卒大阵之后,他也没有往左侧追去,而是直接从正前方冲锋,想要倚仗鲜活的生力,将这股骑兵拦截下来! 于是右翼的四万骑军便从正面发动了冲锋,可他们才刚刚冲出半里,便出了状况。 “轰隆隆!轰隆隆!” 惊天动地的巨大爆炸声不断传来,大地在颤抖,前方不断升腾起一朵朵灰黑色的蘑菇云,右翼的这四万骑军,竟然被炸得人仰马翻,战马受到惊吓,后军撞前军,左右对撞,相互践踏,人马不知死伤几何! “是地雷!我的天!” 从重生大焱开始,苏牧一路走来,见过不知多少让他感到吃惊的奇人怪事,但当延绵不断的地雷阵连锁炸开之时,他受到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惊吓! 他早已经意识到那位隐宗宗主步步走在他的前头,他也已经知晓女真人之所以能够无敌天下,除了所向披靡的骑军之外,他们还拥有震天雷和飞火枪等火器。 可现在,当他看到这些地雷的出现,他才惊骇万分地认识到,这位隐宗宗主,绝对比自己想象之中,走得更远更远,他已经将苏牧遥遥甩在了后头,苏牧连他屁股后面的灰尘都吃不到! 步卒如果数量堆积起来,绝对是抵御骑兵的最佳防线,而辽人的步卒大阵多大十数万人,即便女真人的二万精骑全军出击,也未必能够冲破,甚至根本就冲不破。 这地雷阵显然就是给这些步卒大阵准备的,谁能想到老皇帝竟然将右翼的四万精骑送到了敌人的嘴边! 根本就不需要女真铁骑再度出击,这四万精骑被地雷狂轰乱炸,又相互践踏,整个阵型早已被打烂! 非但如此,受到惊吓的人马还疯狂后撤,殃及后方的步卒大阵,那原本就混乱不堪的步卒大阵,瞬间就被践踏成了一片片血肉泥沼! 这就是大军团作战的最致命隐患,一旦引发大乱,根本就不是一道军令能够平息和镇压下来的。 老皇帝见得着一幕,整个人都彻底懵了! 他早听说金国的女真人之中供奉着一个近乎天神一般的大萨满,能够召唤天地之神力,庇佑着女真人,使得女真人成为天下无敌的存在。 直至今日,他终于见到了天地之威! 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发展,辽人从南朝汉人的手中,学习到了许多新型的技术,其中就包括了火气这一项。 但对于习惯了骑马射箭的辽人而言,火器极其不稳定,而且操作极其麻烦,火绳枪和突火枪都没有扳机触发,只有引线触发,若遇到潮湿天气,根本就不能用。 即便天气晴朗,等你的引线烧完,敌人早就将你一箭射死了。 可女真人却将突火枪和火绳枪彻底简化,将之改造成飞火枪,绑在投矛或者长枪之上,虽然简化了,但威力和效果却更加的直接和明显! 在辽国无法发扬光大的火器,竟然将女真人推上了无敌的神坛,而促成这一切的隐宗宗主,更是将火器发展到了让人无法想象的地步! 地雷阵已经让辽军吓破了胆子,整个平原都是疯狂逃命而后又被同胞践踏而死的辽兵,老皇帝颤抖着身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仿佛看到了末世降临一般。 数十万人疯狂逃难的场面,多么的让人永生难忘! 然而噩运还远未结束,左翼的那三四万精骑,在追击那八千敌骑的同时,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这场地雷阵爆炸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右翼的骑军已经算是彻底完蛋了,中军步卒大阵十数万人,也乱成了一锅粥,清点下来也不知死伤多少,敌人的主力还未露头,他们就已经被自己人踩死了无数,这就是女真人的真正实力么! 而后方的弓手大阵虽然也有十数万人,中军还有斡鲁朵的精骑大阵,皇帝陛下的左右还有十数万禁卫亲军,可这些面对乱哄哄的己方军队,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 左翼的骑军如果还不能将那八千残敌掩杀殆尽,那么这些人就彻底白死,这一场争锋除了先前围杀的那一千多女真骑兵,可就真的算是颗粒无收了! 左翼的极为统兵将领不需要任何的沟通,心里头几乎在同一时间便达成了共识,一定要将这几千逃敌,掩杀殆尽!一定要将耶律余睹这个大叛徒的首级,献给皇帝陛下! 只要能够斩杀耶律余睹,只要能够消灭这几千敌骑,他们的损失也就不算得什么,只要重整旗鼓,他们又是当初那支战无不胜的辽军! 左翼的三四万精骑,就这么奋不顾身地开始加速,而前方耶律余睹的敌骑也是疯狂逃跑。 两三里路很快就到了尽头,耶律余睹的部队开始左右分开,露出了前方的一个步卒大阵! 这步卒大阵只有数千民夫和辅兵,他们很少人能够披甲,手里头也只是举着简易的木盾和木板,但他们的眼中没有任何的怯懦和恐慌。 因为他们的阵前,是一排排怪异的高大战车! 这些战车用大量的石头来承重,战车之上确实一门门粗短的铁炮! 这些显得粗劣而斑驳的短口铁炮,这些面无表情的落魄民夫和辅兵,却给了辽人骑军一股极其危险的感应! 他们还未拉住马缰,对面大阵上已经开始疯狂摇动令旗,而后那些短口巨炮,开始喷吐烈焰和烟雾! “轰轰轰轰!” 辽人骑军的统领们,看到许多铁炮在敌人阵营之中炸开,将那些民夫和辅兵炸得支离破碎,残肢断足和肉糜鲜血不断四处溅射,显然这些铁炮还只是半成品。 但对于这些在辽阳府和龙化州俘虏来的奴隶和民夫来说,充当炮灰,是他们唯一能够获取自由的方式,因为在他们的身后,是女真的督军队,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的退路! 而让辽人骑军统帅更加惊骇的是,他们的冲锋骑军的伤亡,比那些民夫和辅兵更加的惨重! 巨大沉重的铁炮弹不断砸过来,几乎如同飓风席卷一般,将他们的骑军犁开一道又一道宽大而骇人的血路! 而他们根本就收不住冲势,因为战马的受惊,因为突然收到炮击,陷入混乱的他们,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敌人短炮的杀伤与友军相互踩踏,让他们步了右翼骑军的后尘! 当巨炮的爆炸声传来,苏牧再度大惊失色,他爬上帅台的最高处,如同灵猴一般攀登到旗杆之上,而后取出了怀中的望远镜。 他早就想制作一支可用的望远镜,在航海那一段时间里更是渴望到了极点,所以来到北地战场之后,他便在北伐军的造作营之中,与匠师们一道,研制了一批望远镜,而他手里头这支伸缩筒望眼镜,更是倍数最高的一支。 当他看到那些粗短的铁炮之时,当他看到左翼骑军被铁炮成片成片轰烂之时,他仿佛从冷兵器时代的大焱,穿越回到了后世那硝烟弥漫的现代战场一般! “神威大将军!”苏牧一声惊呼,这种铁炮技术简单,虽然不太稳定,但威力极大,乃是明朝中后期最为强势的一种火炮,曾经威震天下,御赐名号,神威大将军! 他万万没想到隐宗宗主竟然连神威大将军都造了出来,更让他心惊胆战的是,明知道这些铁炮只是半成品,这位隐宗宗主竟然让这些民夫和辅兵送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辽人击溃! 相比之下,优柔寡断的苏牧,终于意识到自己与隐宗宗主之间的差距,他终究还有一些显得可笑的人性,但这位隐宗宗主,为了胜利,能够不择手段,这才是乱世之中的大枭雄本色! 也多亏了这位大宗主,他和燕青终于不需要担心如何才能够让辽国输得合情合理了,因为女真人太过不合情理,辽人的惨败,已经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这也让他更加的忧虑,这位大宗主的复仇烈焰如此凶猛,灭掉辽国之后,大焱又该如何在他的凶威之下求存? 不,绝对不能让辽国彻底灭亡,否则以大焱一国之力,根本就无法面对如此强大的女真! 这一刻,苏牧突然改变了主意,一定要帮辽国,尽可能保存国力,否则下一个灭亡的,仍旧还是大焱! 第五百四十五章 退 在几何学上,三角形是最稳固的结构,而在天下局势之中,两虎相争必定非死即伤,可如果是三足鼎立,回旋的余地会很大,分分和和,拉扯的空间也会变得更加的宽松。 苏牧将燕青安插到北地商队之中,本意只是想让他暗中调查隐宗的底细,也没想到燕青这位千面郎君,竟然左右逢源,非但与萧德妃扯上了瓜葛,竟然还翻云覆雨,将老皇帝拉下马,推了耶律淳上台,耶律大石和萧干将耶律淳赶跑之后,他又将耶律大石取而代之。 这实在是大大出乎苏牧的预料,也使得他对燕青的期望更高,若燕青能够从中作梗,削弱辽朝的国力,又驱虎吞狼,将迅猛崛起的金国给打压下去,那么留给大焱的空间就会更大。 可眼下金国的实力却远远出乎了苏牧的预测,他能够想到隐宗的势力已经非常强大,却完全没想到竟然强大到了这等地步。 面对一个垂垂迟暮苟延残喘的辽国,和一个如狼似虎、野心比天高地阔的金国,只要脑子不傻,应该都会选择前者吧。 毕竟大焱与辽国曾经是“兄弟之邦”,相安无事近百年,撇开政治格局,这一百年难得的和平,对于天下老百姓,无论是辽国还是大焱的百姓,都是一场流传千古的功德造化。 眼下辽国内乱暴动极其严重,萧干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干脆自立门户去了,而耶律大石又已经被燕青取而代之,收复燕云十六州根本就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这等情势之下,帮助辽国将威胁最大的金国给灭掉,才是大焱朝廷最应该优先考虑的事情。 可当苏牧见得辽国漫山遍野的军队,虽然只是号称七十万,但可战之兵也有三四十万,这也是足够惊人的,而能够招募近乎一倍的民夫和辅兵,无论是民心所向还是强行征召,都能够说明辽国对百姓的影响力还在。 此时他才知道原来辽国并非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头骆驼虽然老了,但还没有死,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瘦。 所以他才决定让金国的骑兵尽可能削弱辽**队的力量,可当他见到一门门粗短的神威大将军铁炮之时,他才猛然惊醒过来。 这不是削弱,而是要彻底打垮辽国! 再放任有隐宗撑腰的金国这么发展下去,辽国必定要灭亡,大焱只能独力面对疯狂崛起的女真! 辽国近乎十万之数的骑军,就这么莫名其妙被打残了,即便能够逃回一部分,收拢起来,也是损失惨重,更要命的是,这一战已经让他们心惊胆寒,今后再碰上女真人,他们又能剩下多少胆色和勇气? 步卒大阵虽然混乱不堪,但并没有直接承受地雷阵和火炮的攻击,死伤都来自于友军的践踏,看似惨烈,实则并未受到太大的损失,毕竟步卒方阵的基数极大,混乱引发的伤亡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可辽国以骑军建国,以骑军名震天下,骑军被打残之后,他们又如何面对女真的部队? 老皇帝也被眼前这一幕彻底惊呆了,过得许久才脸色苍白,喃喃自语着,仿佛看到了天降神罚,彻底失去了主张。 帅台上的苏牧第一时间让燕青发下将令,鸣金收兵,将唯一没有受到波及的弓手方阵留下来,中军策应的斡鲁朵挡在前头给弓手方阵当肉盾。 逃跑也是一门技术活,并不是每个人撒开脚丫子逃命就能够保住性命的,特别是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之上,逃跑或者说战略性撤退如果做不到位,死伤甚至会比正面遭遇突袭还要严重。 苏牧让弓兵和斡鲁朵出来救场殿后,可谓稳扎稳打,只要女真的骑军敢追上来大肆掩杀,十数万弓手万箭齐发,女真人便是天神下凡,也要被扎成刺猬。 而且他们抓住了辽军轻敌托大和阵型臃肿的破绽,利用定点的地雷和火炮埋伏,才吞下了辽国的骑军部队,甚至不惜以八千精骑和耶律余睹来充当诱饵,想要追击掩杀,他们即便有这个胆子,也没有这个能力。 他们不可能凭借仅剩的一万多精骑来掩杀,更不可能将地雷挖出来到处扔,更不可能扛着神威大将军去追杀敌人。 但如果没有苏牧和燕青的临危不乱,将弓手方阵和中军的斡鲁朵调动出来救场,那么他们或许吃不下数十万大军,可将惊恐到极点的骑军全部掩杀殆尽,却是完全能够做到的。 在苏牧和燕青中军的掩护之下,惊魂甫定的辽国骑军,终于开始纷纷后撤,也没办法按照编制,只能胡乱集结在了斡鲁朵精骑的左右两侧,而后慢慢往临潢府的方向撤退。 当然了,老皇帝虽然仍旧处于惊骇之中,但禁卫和文武百官早就起驾,护着老皇帝往临潢府撤退。 老皇帝骨子里好歹流着契丹族的血液,虽然心里惊骇到了极点,但关键时刻,他却将文武百官骂住,圣驾停了下来,他甚至走下御辇,亲身骑马,登上高地,遥望破败的战场,老泪纵横,文武百官皆大恸。 当老皇帝见得自己的心腹爱将“耶律大石”临危不乱,调度中军和后军来殿后,保住了骑军的火种之时,心头满是羞愧。 耶律大石如果真有反意,当初将耶律淳推倒之后,又何必将他这个老皇帝重新拉起来,自己当这个皇帝不就好了么。 若说耶律大石虽是皇族,分量却不够,他这个老皇帝还有命的时候,耶律大石自己上台与造反无异,这也说得过去。 可外头的人都说耶律大石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实老皇帝是瞎子吃饺子,耶律大石有没有挟持圣意,他心里有数得很。 耶律大石非但没有挟持圣意,甚至没有太多地插手政务,反而极其善解人意,知晓耶律淳和萧德妃一日没有抓到,他这个老皇帝就会寝食难安,便将重心都放在了追捕耶律淳的事情上,这天底下哪里还有这般熨帖圣意的臣子? 若燕青知晓老皇帝的心思,估计也会哭笑不得吧,他并非不想插手辽国的军政大事,实在是因为他只是个西贝货,装腔作势假扮耶律大石已经是极限,若插手军政,很快就会露馅,再者,他也是秉持少说少错,少做少错的原则罢了。 这些也就暂且不提了,单说老皇帝的御驾去而复返,辽军终于有了些底气,皇帝陛下终究还是没有丢下他们。 在这一点上来说,老皇帝是成功的,因为他御驾亲征就是为了笼络人心,虽然战败了,但他临了的去而复返,确实为他加分不少,虽然这个皇帝已经没有太大的勇武和智谋,但最起码他能够休戚与共,没有抛弃自己的臣民。 而燕青的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将败局的损失降到了最低点,本就拥有极高人望的他,此时更是一呼百应,加上金国人并没有乘胜追击的勇气和力量,辽军的混乱局面渐渐也就平息了下来。 但撤回上京临潢府,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 眼下军心士气彻底被击溃,连袍泽的尸首都捡不回来,即便他们现在的兵力仍旧是女真人的数倍乃至十数倍,也不敢贸然出击了。 老皇帝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几岁,本就佝偻着的身子,显得越发的萎靡不振。 他将燕青召到圣驾前,亲自走下御辇来迎接,更是将身上的紫貂外袍脱下来,盖在了耶律大石的身上。 “林牙果是朕的鹰犬,若非有你,此战休矣。”在游牧民族,鹰和犬都是用来狩猎的,用来形容得力的左膀右臂,是很高的荣耀和赞誉,只是南朝以及后世,这个词渐渐就变了味。 不过在此刻,燕青能够获得如此殊荣,那些个文武百官虽然心里吃味,但却再也没人敢站出来说闲话。 毕竟事实摆在眼前,老皇帝执意出兵之前,燕青那萧索的背影和那长长的叹息,仍旧还浮现在他们的眼前,若不是老皇帝一意孤行,这一战也不会惨败至此。 而若不是燕青发挥出了超级将帅的控场能力,非但骑军要死绝,便是步卒大阵都要受到冲击,到时候辽国可就真没有本钱来对抗金国了。 燕青眼眶湿润,故作受之有愧的模样,搀着老皇帝痛心疾首道:“让我契丹狼儿受此大难,耶律大石难辞其咎,恳请卸甲,还望陛下恩准!” 虽然老皇帝一意孤行在先,但燕青乃是一军主帅,如此惨烈的大败仗,他自然是脱不了干系的。 在某些人看来,燕青此举是在抱怨,若非老皇帝打乱他的战略,也不至于输得这么惨,他这是用辞职来恶心老皇帝,以此要挟老皇帝,让老皇帝彻底放权给他! 但也有某些人能够反过来思考,这一战的大败,老皇帝才是难辞其咎的那个人,燕青却主动担下罪责,这是在给老皇帝背黑锅啊! 这种事情向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横看成岭侧成峰,不同的人,不同的政治立场,自然也就有着不同的解读。 老皇帝也不是庸人,对燕青的举动,自然有着自己的理解,他的心里是什么想法,也不是常人所能揣测的,但他的表现,众人却实实在在看在眼里。 但见得他将燕青扶起来,双手按着燕青的肩头,沉痛地说道:“林牙这是要羞死朕么,此事休也再提,待我军班师回皇庭,重整旗鼓,将这些女真野狗的爪牙都给敲下来,剥下他们的皮来当大旆,抽了他们的筋当弓弦!” 老皇帝双眸爆发精芒,仿佛又恢复了满满的斗志,他抓着燕青的手,高高举起,而后振臂高呼道:“契丹的狼儿们,这是列祖和神灵赐予吾等的沃土,吾等必定奋力血战,誓死夺回来!” 老皇帝没有独自逃跑,已经赢得了一部分人心,眼下终于将燕青推上了辽军的神坛,正式表态,将军权彻底下放,诸军将领顿时响应,欢呼声经久不衰。 直到欢呼声平息下来,老皇帝才注意到,爱将“耶律大石”的身后,一名汉儿长身而立,脸上虽然刺着血色金印,但却气度不凡,尤其一双眸子,初看之时温润如玉,柔和亲切,可却时不时散发出睿智而深邃的光芒来。 他素知耶律大石偏好汉人谋士,先前的秦纵横便是很好的例子,既然已经将耶律大石彻底当成了顶梁柱,他也就特别问了一句。 “这位可是林牙的谋士?” 燕青早想着抽身离开,眼下正好将苏牧推到台前来,便朝老皇帝行礼道:“此战得脱,全赖苏墨先生之功,陛下慧眼如炬!” “苏墨?嗯,南朝还是有些人才的,今后就留在帐下听用吧,待得班师回上京,朕给他个正经官职便是。” “臣谢陛下圣恩!” 第五百四十六章 上京平乱 龙化州与临潢府之间的龙岩平原一战之前,金国共有铁骑两万三千多,完颜部的精锐铁骑仍旧只有一万,而此战之中统共损失一千余骑,大战过后,骑兵仍旧保持着两万之数。 但是他们却轰杀对方五万余的精锐骑兵,步卒死伤过三万,更有三万六千多的民夫和辅兵被俘获。 这些民夫和辅兵再度成为了金国大军的后备和炮灰,完颜阿骨打只对自家铁骑感兴趣,这些蝼蚁般的俘虏,还是交给大萨满,反正最后也是被驱使到前线去当炮灰。 对于大萨满为何要将金国人放回去,完颜宗望等一干青壮猛将表示非常的不解,也非常的不满。 也只有完颜阿骨打这样的老狐狸,和完颜希尹这样的小狐狸,才明白大萨满的意图。 其时辽国大败,若完颜阿骨打率领二万骑兵倾巢而出,却是能够将对方的骑兵彻底吃掉,但也会被中军的斡鲁朵精骑拖住,对方后军还有十数万弓手方阵,到时候他们想要逃脱并不容易。 再者,辽国人素来自视甚高,如今皇帝陛下御驾亲征,上京乃至整个辽国的百姓,说不得早就筹备好庆功宴了。 如果这个时候,让老皇帝灰头土脸回到上京,对辽国民心的打击有多么的巨大,也就可想而知了。 辽人本来就不满于老皇帝的昏庸和无为,此时再让他们将惨败传递回去,辽国境内必定怨声载道,国内形势越发水深火热,这样的效果绝对要比多杀他们一些骑兵更有价值。 浩浩荡荡宣称七十万大军,却败在了金国二万铁骑的手底下,这简直就是千百年来人类军事史上最大的耻辱! 素以勇猛无畏著称的辽国人,又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老皇帝班师回朝,迎接他的绝非箪食壶浆,本就摇摇欲坠的辽国势必要四分五裂。 而金**队同样可以乘胜追击,也不需要与之冲突,只需要远远吊在后头,让他们无法安心歇息,马不停蹄滚回上京之后,这支军队想要恢复元气,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了。 更重要的是,他们一路追击,兵临皇城之下,绝对能够轰动天下!这可是辽人的皇都上京啊! 随着东京辽阳府被女真人攻占,南京幽州被大焱占领,如今他们只能龟缩到上京,而根据最新的情报,大焱北伐军这一次是吃了一百多斤雄心豹子胆,竟然敢趁火打劫,据说眼下已经在攻打中京大定府了! 龙岩平原这一战,必定成为后世兵家如何都绕不开的一桩案例,除了双方极其悬殊的兵力对比之外,金国人的铁炮和地雷,也必将在震天雷和飞火枪之后,再次引发兵家们对火器的审视! 也不知道当大焱兵部和工部那些高官们,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是如何一种表情,因为当初苏牧曾经给赵劼上过一道密折,就是详细阐述了大力发展火器的前景,可惜被兵部和工部联名弹压了下来,只说这是歪门邪道,军事一道,重在养兵云云。 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一战,同时也是决定了辽国命运走向的一战,经过此战,辽国彻底元气大伤,再也无法南下抗衡大焱,甚至明知大焱在攻打大定府,也无力派出援兵。 而面对女真人,他们更是一点底气都没有,加上国内形势严峻,诸多领主和部落藩王纷纷想要脱离皇庭,像萧干那般自立门户自谋出路,单是这一个问题,就足够老皇帝脑壳疼的了。 大军回到上京之后,满城都是抱怨之声,那些战败的士兵得不到足够的安抚,袍泽的死让他们的情绪更加不稳定,便将怨气撒到了平民的身上,上京的治安状况急转直下。 老皇帝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奈何国家危若累卵,女真大军很快就要兵临城下,他已经没有时间采取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取得效果的怀柔政策,只是命令斡鲁朵精骑四出镇压,上京城中暴乱不断,曾经称霸天下的大辽,如今却开始在风雨之中飘摇了。 苏牧成功进入了辽国的体系,燕青的大力推崇,使得他很快就得到了老皇帝的重用。 与燕青的不谙政务不同,苏牧经历过杭州和江宁等地的内乱,对平叛和安抚百姓等等状况,有着切身的体会和独到的策略。 他开始重用南面官,发布一系列安民的政令,让擅长管理百姓和政务的南面官大放异彩,并借着镇压内乱的空当,将诸部领主的兵权都收回来,彻底断绝了他们效仿萧干的可能性。 老皇帝最担心的就是内乱,见得苏牧一上台就雷厉风行,将自己如此长时间都无法收回的兵权都收了回来,自是龙颜大悦,对苏牧更是看重。 而且他还打算将临潢府境内的奚族人全部降为贱人奴婢,无论男女,一律没籍,也算是对萧干反叛的一种惩罚。 他本以为苏牧会赞同他的做法,毕竟苏牧一上来就显得极其强势,而且他的强势和狂风骤雨一般的改革,就像一剂起死回生的猛药,使得辽国如同枯木逢春一般,再度焕发了勃勃生机。 可苏牧却果断投了否决票,因为他知道这不是起死回生,而是回光返照罢了,他只是在非常时期,用饮鸩止渴的法子,激发和压榨辽国最后的国力。 短期之内确实能够让辽国获得安稳,但这种安稳很快就会被打破,因为不仅仅只是民生和军事上的改革,他已经开始收缩粮食供给,进行粮食储备。 因为一旦女真大军压境,临潢府势必还要有一场决战要打,以辽国人现在的军心士气,想要主动出击,那是做梦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无法主动出击,只能被动防御,一旦隐宗大宗主征发那些民夫和辅兵,搬运神威大将军来围城,必定是一场苦战,城内没有粮食储备,便只有投降和饿死这一条路。 而辽国人的粮食储备产自于燕云十六州和辽东,如今燕云十六州被大焱占据,辽东早就成为了女真人的“禁脔”,他们的粮食储备已经是入不敷出的状况。 加上民心刚刚稳定下来,马上就收缩粮食供给,反弹效果也就变得更加的激烈。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如果老皇帝还要严惩奚族人,那么其他异族必定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刚刚取得的稳定,很快就会土崩瓦解,临潢府乃至整个帝国,都将再度陷入暴乱之中。 所以最好的做法并不是严惩,非但不能严惩,还要重用! 只要将临潢府境内的奚族人全部赦免,并授予这些领主更高的官职,那么他们就会如蒙大赦,感恩戴德地接受皇命。 接受了老皇帝的任命之后,就能够用这些奚族和其他异族的部落私军,填充到辽国大军之中,以补充龙岩平原一战的损失。 再者,这些部落私军从来都是自带干粮,不需要耗费皇庭更多的军饷粮秣,而且他们对打草谷情有独钟,将他们放出去非但能够及时侦察女真大军的动向,说不定还能够给女真大军制造一些麻烦。 让他们偷袭女真大军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借助他们对北方大地的熟悉,绕到后方去骚扰大宗主麾下那些民兵团,效果还是不错的,毕竟这些民兵需要运输神威大将军这样的铁炮,想要及时赶到临潢府,并不是旦夕即至的。 而辽国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喘息的时间,只要能够拖住女真大军一时半刻,对整个大局就是最好的裨益。 当苏牧将这种种利弊条理清晰地分析出来,老皇帝也是惊叹连连,难怪汉人能够建立千年的政权,他们对智谋的运用实在是超凡入圣了! 汉人们似乎总能够化弊为利,明明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却能够从中看出端倪来,转变观念和思维方向,只需要一些小手段,便能够将坏事变成大好事,这或许才是汉民族天赋吧。 汉人打仗或许不是最厉害的,但做官绝对是最厉害的,这在历朝历代早已得到了无数次的印证。 在中华历史上,有几个特殊的阶段,都是异族人当权,而越是这样的时期,便越是涌现出无数治世的名臣,或许这也是这些文人保护汉族血脉和汉人同胞的独特方式吧。 不管是不是病急乱投医,总之老皇帝对苏牧如今算是言听计从了,而燕青也可也腾出手来,与萧德妃一起,进行秘密布局,以防止女真人踏破临潢府之后,为辽国寻找到新的出路。 这一切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辽国人竟然真的获得了极其珍贵的一小段平静时期,而苏牧也加快了治理的速度,对军队的整顿更是大刀阔斧,尽最大的力量拉拢部族领主,疯狂地吸收兵力。 当然了,兵力只是小事,经历过了七十万大军败给二万女真人的耻辱之战,很多人都明白,有时候数量只不过是个数字,真的与战斗力扯不上半颗铜板关系。 不过这是在一个极其重要的前提之下,那就是女真人有火器和铁炮,在科技压制之下,人海战术能够取得的效果微乎其微。 所以苏牧想要给辽国保留一些实力,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甚至将疯狂崛起的女真彻底打灭,他必须要找到对抗这些火炮的对策! 想要打败这些神威大将军,最好的办法便是造出威力更大的火炮,可这个办法显然是不可能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仅仅只是利用古代的科技和人力,该如何抵御女真人的火炮? 同样是穿越者,苏牧并没有将自己当成高高在上的“外星人”,也没有用上帝视角来鄙夷这个时代的土著,他更多的是理解了这个时代,渐渐融入到这个时代,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可这位隐宗的大宗主却将穿越者的逆天效果发挥到了极致,在他的面前,苏牧也同样沦为了土著,苏牧曾经下定决心,要为这个时代挽留一些什么,却如何都想不到,有这么一天,他将自己当成真正的大焱人,却是要领着一帮土著,甚至领着敌国的辽人,一同对抗一名更强大的穿越者! “该死的火炮啊...”俯瞰着城外的远方,苏牧如此喃喃道。 第五百四十七章 大宗主 完颜阿骨打和诸多女真人,尊称他为大萨满,他神秘地出现,而后带领着女真人,从白山黑水间迅猛崛起,如同一股充满了烈焰和雷霆的飓风,横扫北方的天下。⊙頂點小說, 隐宗之人奉他为大宗主,他神秘地出现,得到了隐宗长老的认可,让隐宗迅速成长,连大焱的国主,显宗之主都将之视为最可怕的敌人,而隐宗的长老们,却知道他有一个名字,叫做始可汗。 用隐宗长老的话来说,很多人都将天可汗李世民当成了史上第一圣君,而他要比天可汗还要更加的厉害,所以要冠以始可汗的名号! 其实隐宗长老们还有一点没有提及,那就是李世民虽然以汉人圣主自居,甚至追根溯源,将老子李耳拜为李氏的老祖宗,其实他并非正统汉人血脉,而是“杂胡”血脉。 而这位始可汗也是如此,很少有人知晓,他并非正统的汉人血脉,反而对汉人有着一种既敬畏又痛恨的情愫。 也很少有人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只有大宗主身边的亲信长老,才能够从大宗主的行为决策之中,看出一些端倪来。 很多人认为大宗主之所以疯狂报复辽国,疯狂搜索关于苏牧的消息,疯狂打压显宗,不惜打破显宗和隐宗的百年休战盟约,是因为苏牧的人,处处破坏隐宗的好事,最后更是杀了他的女人马娘姒。 甚至很多人将最根本的原因,归咎到了马娘姒的死之上,其实大宗主的女人那么多,虽然马娘姒是最受宠的一个,但为了一个女人而打乱全局,显然不是这位大宗主的作风。 他对苏牧的仇恨,其实早在发现苏牧的存在之初就已经种下了,而让这颗种子茁壮成长起来,却是因为苏牧将倭寇给清剿了!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连大光明教都不放过,拉拢不成,便动用了隐宗大部分的势力,将好不容易重新崛起的大光明教,再度打入了深渊之中。 原因只有一个,也只可能是一个,这位号称始可汗的大宗主,极有可能是倭人血脉! 他孤傲自大,乖僻而喜怒无常,冷血无情,有些时候甚至毫无人性,但不可否认,他确实是一个生而知之的先知,近乎天人一般的存在。 眼下,这位先知的大宗主,就在做着一件毫无人性的事情。 隐宗的人都很清楚,他们的大宗主对女人有着病态一般的癖好,甚至还建立了一支贴身的女死士军团,这些女死士既是他的亲卫,也是他的女人,而且这些女死士,无一例外都是倭国人! 这些女死士的任务除了保护大宗主人身安全,伺候大宗主日常生活之外,更多的是保护着大宗主的“移动城堡”! 这座移动城堡其实就是一辆巨大的战车,这战车上面甚至搭载了一栋三层的楼房,需要动用数百人来搬运,但每一次出征,大宗主都会将这座城堡带着。 大宗主将之命名为“琼楼”,连完颜阿骨打这样的人,都没有资格踏足一步,隐宗的长老们能够上楼的,不足一手之数。 此时琼楼的四周早已建立了坚固的营寨,完颜部的精兵在外围一层层警戒着,而最核心的护卫,终究还是交给了大宗主的女死士军团。 琼楼的四周遍布宽大的帐篷,那些都是隐宗高手居住的地方,正是这些隐宗的精英,不断执行着大宗主的指令,替大宗主操控着数万的民夫。 至于研发铁炮和训练民夫当炮手这些事情,同样是这些隐宗高手的职责所在。 而他们的职责自然不仅限于此,他们还帮助大宗主搜罗美人,甚至根据大宗主的标准,挑选一些俊美的男人。 眼下他们就从诸多辽国俘虏之中,搜罗了一大批青年男女,有鉴于大宗主对汉人的厌恶,汉人女子从来就不是大宗主的口味,这些男女之中大部分都是异族人。 大宗主对汉人女子有着一种病态的迷恋,他似乎将汉人女子,特别是江南女子,当成了不可亵渎的仙子,只敢偷偷暗中窥视,却又不敢像**其他异族女子那般去欺压汉人女子,但最后又一定会将汉人女子杀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心中那股病态的仇恨。 大宗主对于他们而言,是如同天神一般高高在上的存在,隐宗之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善茬,里头哪个不是沾满了鲜血的屠夫,哪个不是行事乖张怪癖的邪恶之人? 大宗主已经将隐宗里头的汉人长老放逐诛杀殆尽,隐宗里头的异族人占据了主权,底下的汉人高手一个两个都是敢怒不敢言,可即便连这些邪恶的异族高手,很多时候都被大宗主的行为,吓出一身白毛汗来。 他们将这些青年男女俘虏集中起来,经过女死士们的精心挑选,最终将一男一女送上了琼楼。 那男俘虏乃是辽军之中的一名悍将,俘获之时,他的战马上披着一层皮甲,而那皮甲竟然是用人皮缝制的,上头缀满了人类的耳朵和鼻子,也不知这辽人杀敌多少,总之是一名百人难敌的杀人狂魔! 而那女俘虏只是个寻常的契丹妇人,二十来的岁数,骨架很高大,身子却是干瘪消瘦,胸前就像挂着两个干瘪的软皮水囊,应该是辽国部落之中最底层的一名女奴。 一个是雄壮难当凶残野蛮的杀人魔,一个是早已麻木不仁如同蝼蚁一般苟延残喘的女奴,这样的搭配也是在让人捉摸不透,不过大宗主素来古怪,大家也只好在外头耐心等待着。 浅苍南作为大宗主的首席贴身女死士,早已见惯不怪,她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入琼楼,而后跪在了一旁。 她们的大宗主虽然面容俊美,笑容可人,身材也不矮,但美中不足的是,宗主的身材比例有些失调,腿比较短,看起来有些搞笑,当然了,除非脑子进水,谁敢笑话大宗主。 不过好在宗主并没有像大多数倭国男人一样是罗圈腿,宗主的腿虽然短,但很笔直,可这也并没有显得好一点,反而让人觉着更加的可笑。 就好像一本正经说一个极其好笑的笑话的人,自己不笑,一脸严肃,可落在别人眼中,却比极力搞笑的人更加的好笑。 宗主让人将那女奴先带到面前去,而后与十几个白发白须的老头子商议了一番,便开始动手。 宗主先让那女奴喝了一碗散发着怪异清香的墨绿色茶汤,只是眨眼之间,那女奴便浑身发红,显得亢奋不已,想要挣脱束缚。 浅苍南以及几个女死士,连忙上前去制住女奴,而后那些老头子开始将一根根比手指还要长的针刀,刺入女奴全身各处的穴位之中! “啊!” 那女奴爆发出痛苦不堪的咆哮,然而宗主却只是露出激动的神色来,让人将女奴丢入了一只大铁笼里。 而那大铁笼里,是那个一同被押进来的男俘虏,那个被解开了束缚的杀人狂魔! 女奴痛苦的跪在地上,拼命抠着自己的喉咙,似乎想要将肚子里的茶汤都呕出来,可惜她将自己的嘴巴都抠烂了,也只是吐出几口鲜血来。 她的身子开始发红发烫,甚至于肉眼能够看到她的汗水被蒸成薄薄的雾气! 她的双眼变得血红,如同陷入暴走的猛兽,而后发出野兽一般咕噜噜的低吼,冲向了那名杀人狂! 杀人狂一脚就将女奴踢飞到笼子的另一边,显然不愿意对自己的同胞痛下杀手,可那女奴却不知死活,再度冲了上来! 茶汤似乎给了她无穷的力量,更使得她迷失了理智,针刀打通了她的经脉,让茶汤的药效渗透到她身躯的每一个细微角落,将她体内所有的潜能在瞬间激发出来! 这已经不是浅苍南等人第一次见到这种事情,她们心里没有半分怜悯,即便在此之前,已经有不下一千个不同的女人和俘虏,因为喝了那种茶汤,当药效过去之后,便七窍流血而死。 但她们也发现了一个规律,那就是每进行一次实验,茶汤持续的药效就会延长很多。 这也是宗主挑选奴隶那有些匪夷所思的标准的意义所在,因为每一次先死的,其实都是那些精壮勇猛的男人! 这一次也不例外,只是将那杀人狂魔撕咬成碎片之后,那女奴并没有七窍流血而死,她的双眼仍旧血红,但呼吸似乎已经开始渐渐平稳下来! 始可汗的脸上不断滑落大颗大颗的汗水,他不由自主地捏着拳头,双眸死死地盯在女奴的身上,他看到女奴的皮肤开始丰满,散发光泽,甚至她胸前的干瘪水袋,都渐渐圆润起来,连她的头发,都在生长! “恭喜宗主!” 浅苍南和房中所有人一同下跪,齐声恭贺,而始可汗嘴角抽搐,浑身轻颤,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般,恨不得将那女奴揉入自己的体内,过得许久,才爆发出狂放的大笑来。 “哈哈哈!成了!成了!快!快看看!” 他使劲摇晃着身边的一名老头子,那老头子细细审视了女奴一番,而后朝始可汗汇报道:“力量上应该勉强能够达到龙象般若功初境的地步了…” 始可汗哈哈大笑道:“足够了!足够了!”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支武林高手大军,仿佛看到了整个天下都在他的脚下颤抖,仿佛看到了自己成为人间之中,最接近神的那个人! 可就在这个时候,那女奴却笑了,她的笑容极其诡异,仿佛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一般,而后青筋爆出,就好像无数的蛇在她皮下游走一般,她的七窍开始大出血,血水混着粘稠的东西从她的下体倾泻而出,她的皮肤陡然裂开,最终还是倒下了! “嘭!” 大宗主一掌拍在案桌之上,那案桌瞬间四分五裂,瓶瓶罐罐炸裂一地,各种碎屑四处溅射! “混蛋!把那些虫豸全都给我杀了!” 初时温润儒雅的大宗主,仿佛瞬间变了一个人,而那些老头子一个个跪倒在地,颤抖不已,浅苍南则带领着诸多女死士,开始下楼去杀俘。 琼楼下方的校场上,开始了一场血腥的屠杀,而不远处的一座帐篷里,一名灰衣老者,面无表情,眼中却掩饰不住时不时闪现的怜悯和懊悔。 他终于还是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封着密信的青绿色芦管,将之连同一枚金色铜币,交给了身后突然出现的一名中年人,长叹一声,低声吩咐道:“去吧。” 而一天之后,身在临潢府皇城之中的苏牧,案桌上便静静躺着那一枚早已不陌生的铜币,以及打开了的芦管。 他捏着手里的密信,仍旧满心震撼,过得许久,他才喃喃自语道:“始可汗?屎壳郎吧…这名字取得还真…真贴切的说…” 第五百四十七章 长空寺 五月初,北方大地也变得繁郁起来,渐渐展现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辽阔,可惜如今草原上已经无法再见到牛羊成群的美景,因为牛羊是辽人赖以生存的资源,为了应对金国的进攻,牲口都要集中到上京里头去了。 出了临潢府城西门,策马半柱香的时间,追逐着水草,很快就能够看到一片纯净的瓦蓝色,那就是潢河支流冲刷出来的月神湖。 契丹作为典型的游牧民族,在精神信仰上很接近女真萨满的自然崇拜,最原始的崇拜是对昊天的崇拜,是对日月山河的崇拜。 据说每当盛夏的晴朗夜晚,浩瀚如海的星空倒映在月神湖之中,会使得月神湖成为整片草原最美丽的地方,这里也是契丹男女们私定终身的最佳地点。 可惜到了后来,契丹人渐渐强大起来,吸收了各个民族的生存智慧,信仰也渐渐从最原始的崇拜,变成了崇信佛教。 佛教在中原大地的历史源远流长,早在唐朝之时,便大建寺庙,时不时派和尚到天竺去取经,又或者东渡到倭国去进行佛教的传教活动,女皇武则天更是将自己塑造成弥勒转世,佛教的兴盛可谓空前。 可大唐覆灭之后,佛教也渐渐遭遇到了打压,特别是到了五代十国,更是遭遇了轰轰烈烈的灭佛运动,后周世宗柴荣便最是痛恨佛教中人,甚至连太祖和太宗对佛教都没有太多好感。 因为佛教有个说法,沙弥不拜王,也就是说,佛门中人除了如来和诸多佛祖,是不会给凡世间的王者下拜的。 而皇帝乃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宗教必须要为皇权服务,佛教的自我优越,显然是得不到帝王的欢心的。 到了真宗朝,真宗皇帝又大搞本土道教,自封为道君皇帝,甚至颇具创造性地让大家拜玉皇大帝,是的,被大圣动不动打上凌霄殿的那个玉帝老儿,就是真宗皇帝搞出来的。 如此一来,佛教在中原大地渐渐没有了立足之地,只能往北面发展,成为了诸多游牧民族的精神依托。 最初的恋爱圣地月神湖,也因为佛教的兴盛,变得庄严而神圣,因为月神湖的旁边,很多年以前建了一座供奉佛祖的长空寺。 虽然不是契丹人的第一座佛寺,但长空寺却是临潢府方圆最古老的一座佛寺。 也正是如此,这座很多年无人问津的古寺,今日迎来了最热闹的一天。 数万斡鲁朵精兵的护卫之下,辽国的皇帝陛下亲自来到古寺,为辽国百姓念经祈福! 风吹皱了水面,吹响寺庙檐角的铃铛,也吹起了大辽帝国的皇旗,吹得老皇帝都有些痴了。 说实话,经历了龙岩平原那一场惊心动魄又羞耻的大败,老皇帝实在是再不愿意出门,一副宁可老死在上京皇城里头的架势。 可他最终还是出来了。 因为他前一天将苏牧任命为大惕隐,第二天的朝堂上,新任大惕隐的三把火,第一把就烧到了他这个皇帝老儿的头上。 苏牧在经略治国方面的大才,比燕青这个冒牌耶律大石要好上太多太多,这不是老皇帝一个人的感受,而是获得了朝堂上绝大部分老东西认可的功绩。 比如为了应对金国大军即将压境的困窘,他建议将临潢府方圆所有的粮食和牲口都收缩回来,做了守城的准备。 可这些粮食和牲口都是契丹人赖以生存的东西,收了上来无疑会让乱局越发不可收拾。 苏牧此举虽然在情在理,顾全大局,但也被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所诟病,认为手段太过激进。 然而到了第二天,苏牧又建议发布了一道政令,想要回自己的牛羊马吗?想要保住妻儿老小吗? 来参军吧,来守卫自己的家园吧! 只要成年壮丁自愿入伍,家属就能获得朝廷统一分配的口粮供给,以后妈妈再也不用担心你们的伙食问题了。 又过了一天,一道政令再度让整个临潢府都为之轰动,为了支援上京守城,非但粮草和牲口,生皮毛等等物资全部都交上来,朝廷全都买了,如果你不愿意要银钱,也可以用相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而且是来者不拒,连牛马的粪便都收! 临潢府虽然已经成为了辽人的国都和最大的定居点,但里头住的都是皇亲贵族和诸部首领,以及文官武将,寻常契丹人有很多其实仍旧住在皇城外头。 而无论皇城里头还是外头,牛马的粪便对于契丹人这样的游牧民族来说,都是很常见的一种资源,可以用来糊草棚蜗居,可以用来当燃料。 所以这些天里头,临潢府方圆都是牛马粪便的气味也就不足为怪了。 按说苏牧如此折腾,辽国人民早就该造反了,但奇怪的是,这几天竟然就是如此的平静,平静得连老皇帝和朝臣们,都觉得难以置信。 事实证明他们太过低估自己的臣民和百姓,他们脱离游牧生活已经很多年,即便他们现在叛逃辽国,回归到大自然的放养生活,也很难在短时间之内适应,再者,辽国皇都陷落的话,整个辽国也就相当于破灭了。 国之将亡,他们又该如何在金国女真人的铁蹄之下求存? 如果是满口仁义道德的南朝人占领了辽国,那么一切好说,老百姓终究还是能够过日子,虽然日子苦一些也就是了。 可女真人受尽了辽国的压迫,说是世仇都算是轻的,女真人同样是游牧民族,都草原大地的需求不比辽国人要弱,而且他们都不讲仁义道德这些虚的,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种事女真人绝对是不干的。 也就是说,如果他们不卖力守城,一旦城破国亡,他们漫说定居点,就是大草原都要失去,城破,他们就不会再有活路。 正是看到了这一点,苏牧只需要将国之将亡的气氛营造出来,让这些老百姓真真切切感受到局势的严峻,剩下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这一套又一套让人看不透却又效果十足的组合拳打出来之后,无论是朝臣还是老皇帝,对苏牧的能力再无质疑,加上有燕青这个冒牌耶律大石用性命担保,苏牧的上位也就变得“事有从急,不拘小节”了。 大惕隐乃是辽国朝廷名符其实的高官,专门管理皇族教务,有点中原的宗人府的味道。 不过这都是老黄历了,辽国走到现在,已经是日暮西山,人才凋零,南面官里头倒是人才济济,可掌控力越来越弱的老皇帝又岂敢放心去用? 而皇族里头的英雄更是一个个远去,耶律余睹投了女真,萧干带着奚族大军,已经自立门户去了,耶律大石双掌被废,又接连遭遇大败,已经不再是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北院大王。 可就算耶律大石没落至此,老皇帝仍旧让他把持南北枢密院的大事,可谓政务军事一把抓,因为经历过耶律余睹和萧干的事情之后,除了耶律大石,老皇帝已经很难再相信其他人。 所以当耶律大石或者说燕青将苏牧推出来,老皇帝便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 苏牧拥有着南朝汉人的聪明才智,又是燕青用性命担保的人,能够放心去用他,一个大惕隐的官职又如何舍不得。 非但如此,老皇帝和燕青的表态,直接给予了苏牧超越官职的权柄,这在历朝历代都很难见到,这种从泥潭直接飞上云端的待遇,是真正意义上的临危受命,一步登天! 老皇帝很清楚,苏牧绝不会无的放矢,所以即便是逢场作戏,他也配合到底。 当圣驾离开长空寺,回到上京皇城之时,却有一队骑兵,留在了长空寺。 夜色降临,有些清冷,十几个战战兢兢的小和尚,就这么守在老主持的精舍之外,看着月神湖畔那连绵不绝的火堆和营帐。 长空寺的香火已经很稀,香客也是穷到不行的游牧民,他们只能自食其力,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人,何曾见过成千上万的士兵驻扎在这里? 所以当那个脸上刺着两行血字的英俊汉人前来拜会老主持之时,他们便紧握着手里的木棍,眼中满是警惕和惊恐。 老主持却显得平淡很多,他从精舍之中走了出来,让小和尚们都退下,而后双手合十与苏牧见了礼。 “扰了圣地清净,还望老和尚恕罪...”苏牧没有任何解释,因为他从这些和尚的眼中,看到一种超脱了俗世的干净,并不想将俗世间龌蹉的纷争,告诉这些和尚。 老和尚深深地看着苏牧,而后微微抬起白眉来,口呼佛号,而后低沉地说道:“圣地在心里,谁能扰得?” 苏牧肃然,朝老和尚再拜道:“苏某替天下苍生,谢过老和尚。” 老主持轻叹一声,摇头道:“施主又怎知这天下苍生会不会感谢老和尚?你又凭什么能够代替他们?你想要的,就是他们想要的?” 与老和尚打机锋其实比和街上的三姑六婆骂街吵架还要自讨没趣,苏牧也不太想理会,过来抱歉一声也是对佛门的尊重,他并没有跟老和尚探讨人性大道的想法。 “打扰了...”沉默了许久,嘴唇翕动了几番,苏牧终究还是选择闭嘴,只是告罪一声,就准备离开。 身后却突然想起衣袂之声,苏牧果断出刀,刀刃却被老和尚的双掌死死夹住,便如同嵌入了铁山之中一般,想要抽离,却纹丝不动! “你太不小心了。”老和尚冷哼一声,全然没有了得道高僧的气度,眼眸之中尽是杀气! 苏牧嘴角浮现出微微笑容来,轻轻抬起左手,衣袖之下露出短铳的枪口来,直视着老和尚道:“是谁不小心?” 第五百四十九章 无名英雄 驻兵长空寺其实是苏牧的一手后招,为了这手后招,他甚至以净化皇城为名,让人将上京城里堆积如山的牛羊马粪,运了一部分出来,说是掩人耳目也好,故意为之也罢,总之虚虚实实,就是要让人猜不透。 他也没想到此次长空寺之行,竟然还遇到了老和尚这么一个意外之喜。 出家人常年修行,心态淡然也是人之常情,这老和尚对辽军在月神湖的举动,没有太过吃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苏牧起初也没有起疑,可老皇帝起驾回京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并不算太过起眼的小事。 皇城禁卫素来高傲,老皇帝来祈福之时,曾经想将宝殿当成行宫,让老皇帝驻跸,可小和尚们脑子转不过弯来,认为这是亵渎圣地,双方发生了一些小冲突。 这个年代的和尚可不是个个都如鲁智深和邓元觉那般勇武,也还没开始出现和尚就一定懂武功的错觉,达摩祖师虽然在南朝梁武帝时期就已经进入中原,民间开始传说武僧的各种传奇故事,可在北方大地,并没有这种说法。 这些不问世事的小和尚自然不是禁卫军的对手,可掌控全局的苏牧,却看出了一些端倪来。 这些小和尚分明都并非汉人,但推推搡搡之间,却展露出不俗的相扑痕迹! 草原部落的男儿打小悍勇,摔角的功夫总该有些,但这些小和尚的技法却极其相似,也就是说他们是经过训练的! 这长空寺原本也是香火极盛的地方,青年男女也常来这里许愿,可自从上京繁华起来之后,这里就开始被冷落,门可罗雀都无法形容长空寺的冷清。 这些小和尚的相扑技艺又带着中原相扑技法的痕迹,由不得苏牧不警觉。 这也是他为何没有随着老皇帝一同回京的另一个原因,看似只是过来告罪一声,其实他何尝不是想要试探一下老和尚的虚实? 虽然只是简短的几句对话,老和尚却暴露了自己的出身,北地佛教与中原大地的禅宗不同,对佛道的理解不同,可老和尚对苏牧的一连串诘问,分明带着浓烈的中原意味! 而且作为一个老禅师,能够在上万骑军驻扎之时面不改色,却被苏牧寻常的一句话,激起了问辩的欲望,透露出对战争和对俗世的愤慨,这绝对不合常理! 用苏牧的话来说,这老和尚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便出卖了自己,说明他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直到老和尚出手,直到他看着苏牧的短铳,双眸之中露出忌惮之色,苏牧更加笃定自己心中的猜想。 若是避世的老和尚,又岂会知晓短铳是何物?又如何能够感受到短铳所带来的凶险和死亡的气息? 彼时火器才刚刚出现不久,无论是辽国还是大焱,都属于比较尖端,却又不被传统军工接受的新鲜玩意儿,这老和尚如果真在这里避世不出几十年,又如何认得这么新潮的东西? 更何况这短铳是苏牧特制的,也只有随身的两支,与传统突火枪不同,这短铳根本不需要火绳来引燃,而是通过扣动扳机,用撞针来激发,相信出了隐宗宗主始可汗这样的穿越者,很少有人能够看出短铳的真身。 而老和尚一眼就认出来,甚至主动松开了苏牧的刀刃,便足以说明,他是个有眼光,有阅历,有智慧的人,而且还是个汉人! 之所以确定他是一个汉人,并不是因为他长着典型汉人的脸面,而是他的双掌合十,轻松夹住苏牧刀刃之时,一股内劲透过刀刃,冲撞到了苏牧的经脉! 北地高手不炼气,他们只修炼强悍的体魄,炼气这种内家功夫,素来是中原大地的专属法门,这就足以说明这老和尚的古怪之处了! 自打来到北地之后,苏牧从未间断过情报系统的运作,高慕侠和宋乾等人将皇城司的暗察子和绣衣指使军,如同蒲公英的种子一般洒向北方大地,除了侦察敌情之外,高慕侠麾下的精英,还肩负着一个极其重要的秘密任务,同时也是苏牧的秘密任务。 那就是寻找另一个绣衣暗察! 其实前番已经说过,绣衣暗察作为皇城司最高级别的密探,身份鲜为人知,而且人数屈指可数,除了西夏之外,辽国这边也安插了一位。 苏牧曾经怀疑过将耶律淳推上帝位的汉人宰相李处温,不过燕青已经证实,那位老兄并不是绣衣暗察,他曾怀疑过萧干和耶律余睹,但事实证明可能性已经无限接近于零。 他一直将自己的视线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因为他自己也是绣衣暗察,他很明白大隐隐于市的道理,越是寻常的人,就越有可能是绣衣暗察,因为这样最能够保护身份,又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事。 他甚至让高慕侠和燕青对辽国的南面官做了一个大排查,可惜一无所获。 于是他便猜测,或许这个绣衣暗察已经死了,但官家要的不是或许,而是必须要去确认。 因为绣衣暗察知晓官家太多太多秘密,无论哪一个绣衣暗察,都必须活要见人是要见尸!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类就是这么奇怪的动物,相同的经历或者相同的使命,会让你产生足够的共鸣感和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本能。 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次交手,目光的几次转移,苏牧便知道,对面的老和尚,便是自己苦苦寻找,要么杀死,要么带回去的人。 而老和尚眼中有些被抓住的惊愕,有落寞,也有说不出的悲哀,这一刻竟然五味杂陈,从无悲无喜无欲无求的出世高僧,变成了满是沧桑人间气的老人。 他曾经是黑暗世界的王者,他掌控着整个北地的情报系统,他也曾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大焱与辽国数次的议和,近几十年来的和平,都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 甚至于辽国如今四分五裂的内部窘境,都有他的功劳在其中。 他已经不想再提起自己为何会在长空寺躲避,甚至不愿去想起自己到底在躲避一些什么,他只是想远远地逃离这一切。 他常在幽夜之中,点一盏孤灯,听一夜的风声,想要从风中,嗅闻到故土的气味,可惜,北地的风,都是往南吹,即便有南风来,到了这个极其僻静的地方,也没了南朝的土味。 他孤独的守着一个使命,渐渐忘记了自己的真身,他像一块泥,被捏成无数个模样,为了不同的任务,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渐渐已经找不到当初的自己。 也只有在佛像前面,守着这盏风中飘摇的孤灯,他才恍惚能够记起,那个下着细雨的早晨,一个少年,背对着汴梁城,一直往北走着,走着走着,就忘记了回家的路。 佛经里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他只是一知半解,但若只是从字面来理解,他应该是最接近佛祖的那个人。 为了谋求两国和平,他完成了很多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同时也杀了很多不愿也不该杀死的人,说起来,天下苍生真的该感谢他。 可苏牧凭什么替天下苍生感谢他? 苏牧跟他一样,可都是绣衣暗察啊! 他们注定了永远无法享受这份荣耀,他们只能默默地生活在阴影之中,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除了那个该死的官家,没有谁知道他们为天下苍生的平静安宁,做了多大的牺牲。 为了这份大义,他必须在自己还有良知的时候,杀死一些无辜的人,渐渐的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曾经有过,借着大义之名,发泄心中嗜杀的原罪。 他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即便回到汴京,官家也不会留他活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是帝王家的惯用手段,更何况他还掌握着随便一件都足以轰动天下的皇家秘密! 但他不甘,为了这个使命,他付出了自己的人生,付出了自己的灵魂,付出了自己的良知,付出了一个人所能拥有的全部一切。 这样的结果,他并不想要,所以他要躲起来,他要用余生,来寻找自我。 而苏牧分明跟他一样,正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可苏牧却全然无知,还可笑的要替天下苍生感谢他,还在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沾沾自喜,这让他很愤怒。 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他已经没有机会再重来,他不能让苏牧也踏上这条不归之路。 人世繁华,无论是战争还是和平,气象万千,他们游走其中,却只能隔断生死,寂寞天涯,官家的誓约,苍生千百家,无论是山水如画,还是遍地风沙,他都一一记下。 可惜啊,所有的一切,史书却无法写下,他只能剃了青丝白发,守着孤灯,听着羌笛和风声,却再也想不起曾经的年华。 他曾在无数个夜里,想着能够回归故土,看一看早已败落的庭院,祭扫青草飞长的祖坟,或许还能够撑着油纸伞,走一走江南的烟雨,即便老了,也附庸风雅一回。 可现在,他将一切都看得太透彻,他不会活着回去见赵劼,再任由赵劼将他的余生终结。 或许他已经失去了人生的前半段,但后半段,他希望能够自己做主。 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却能够选择自己的生与死。 他渴望回到南方,但不想活着回去,这是多么悲哀和无奈的一种感受,他却不能说给任何人听。 苏牧应该是最合适的倾听者,也是最有资格的倾听者,可话到嘴边,老和尚却又咽下,因为他生怕说出来之后,苏牧便不再杀死他。 “动手吧。” 他不再看那支短铳,也不再看苏牧,只是微微抬头,看着月神湖。 今夜没有星光,月神湖像天上仙人随手扔到人间的一块墨玉,这个唯一能够让他获得平静的地方,再也没办法平静,而他也注定了看不到明天的阳光。 就如同他的一生,永远活在黑暗和阴影之中,永远见不到天亮。 夜风吹拂,苏牧的眼角有些发涩,虽然没有任何的言语交流,但他看出了老和尚眼中的情绪。 那股情绪就像度数极高的烈酒,想要豪壮饮下,就要做好酒后失态,流露真情,丢人现眼掉泪的准备。 可惜,这杯酒,他终究无法喝下。 收了短铳,他微微转头,顺着老和尚的目光,凝望着月神湖,突然笑了。 “地方不错,不过终究比不过江南,有空会去看看吧。” 老和尚微微一愕,苏牧却将长刀担在肩上,双手脑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来由说了一句。 “总有人记得的。” “谁能知道?谁又会记得?”老和尚湿润着眼眶,忍不住问出声来。 苏牧转身,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无星无月的夜空。 老和尚泪流满面。 第五百五十章 女真的雄主 五月的风,很干燥,临潢府方圆的草场本该郁郁葱葱,可早已被马蹄践踏成大片的黄土。 风起,卷起一道道黄龙,张牙舞爪地往南,而后渐渐消散无影踪,与西北大漠的风沙不同,这里才是真正的满身风尘。 但凡辽阔无边的地方,都容易出现海市蜃楼,大草原上的汉子们,自然也见过各种各样的海市蜃楼。 可今日,前哨的斥候们,却看到了让人惊愕的一幕。 那滚滚风尘之中,远处的地平线上,蒸腾的视野之中,渐渐出现一座高楼的檐角。 那是一座在北地如何都看不到的木楼,典型的江南风格,清瘦而风雅,像寒竹一般,仿佛透过这座楼,就能够看到南朝文人的风骨。 楼渐渐升起,一共有三层,甚至连檐角上的装饰,以及画廊上的雕刻,都隐约可见。 斥候们开始聚集起来,就好像在看着天上的琼楼玉宇。 而这座楼,并非海市蜃楼,而是真正的琼楼,隐宗大宗主始可汗的琼楼,女真人的大军,终究还是来了! 就如前番所言,这座琼楼凝聚着始可汗的所有心血,每一次出征,他都会带着这座楼,以致于看到这座楼的斥候们,经历了最初的惊讶之后,终于想起了老斥候们的提醒。 “是女真人!” 消息很快就被传了回去,而后如同砸入平湖的一块巨石,将整个临潢府炸得沸腾起来! 女真人终究还是来了。 数百人拖着沉重的琼楼,就这么在黄土上缓缓行进,这些**的民夫用粗大的绳索,拉扯着琼楼底座那巨大的战车,绳索早已将他们的身体勒磨得皮开肉绽,可谁都不敢出声喊疼,也不敢少出半分力。 因为这位大萨满每到一处,总会俘虏无数的民夫充当苦力,他从来都不缺人力,只要你敢喊出声来,便有黑衣女子出现,只需要一刀就能让你摆脱这一切。 如果因此影响到琼楼的行进速度,她们会将所有民夫杀死,再换一批生力。 在大宗主的眼力,他们连牲口都不如,路上若碰到坑洼之地,他甚至会斩杀民夫和俘虏,用尸体来填铺道路! 这座琼楼就像落在人间的洞府,却需要无数白骨来支撑。 琼楼的左右两翼,是完颜部最精锐的骑军,统共万人之数,而后军也有一万女真铁骑,虽然不是完颜部的亲兵,但也是女真部族,有生女真,也有熟女真,共同驱使着身后无数的民夫和辅兵大军。 很多人会问,这些民夫和辅兵的人数,远远超越了督军队伍,他们为何没有反抗? 因为他们不能跟神仙作对,无论是心理,还是行为。 是的,始可汗一直在塑造自己的神仙形象,包括大萨满的身份,包括神威大将军等火器,包括其他超乎常人想象的一切手段。 他让人看到了常人无法做到,甚至无法理解的神迹,让这些人敬他,又通过凶残的女死士,随意虐杀,让人畏他。 在强者为尊的世道,拥有了敬畏,也就能够驾驭这些低贱的民夫和辅兵了。 这是始可汗第一次让完颜阿骨打走上琼楼,而且还是三楼,为了打消完颜阿骨打的疑虑,他甚至主动让完颜希尹陪着金国的开创者上楼。 他太了解苏牧的为人,或许在情报方面他并不如苏牧,因为他认为力量才是最重要的,他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力量,足以碾压一切的力量,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情报来辅助。 女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原始部落,发展壮大,连败辽国大军,以少胜多的战役数不胜数,缔造一个又一个军事神话,七十万大军在他的面前灰飞烟灭。 有这些功绩在前面作证,他还需要情报干什么? 他是个孤傲的王者,但隐宗的长老们却慎之又慎,因为他们很清楚大宗主的脾性,若出了任何纰漏,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长老们还是做足了功课,将关于苏牧的一切,按照惯例都递交给了始可汗。 当这位大宗主听说苏牧竟然当上了辽国的大惕隐,主掌此次的防御,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越来越下乘了!”面对完颜阿骨打和完颜希尹,他如是说道。 完颜阿骨打是金国的开创者,而完颜希尹是金国之中最具智慧的年青一代。 他精通汉学,对辽人的一切也都很熟悉,他是整个女真部族之中最博学的一个,也只有他能够稍微跟得上大萨满的步伐。 像契丹人创造契丹文字一样,完颜希尹也仿照汉字,创造了属于女真人自己的文字,他在金国之中的声望,并不比完颜宗望等人差多少。 也正是因此,他跟那些隐宗长老们一样,知道大宗主真正想要的东西。 所以他对苏牧的一切,都算是了如指掌,起码掌握的情报并不比那些长老们的少。 他不知道苏牧是如何获取辽国皇帝信任的,但得知苏牧已经成为大惕隐,他和长老们一样,竟然一点都不感到吃惊。 因为在调查过程当中,他们已经耗尽了对苏牧的惊奇,若没有大宗主珠玉在前,或许他们会将苏牧当成另一个生而知之的神人。 按照苏牧的作风,在如此劣势的情况下守城,又要重点防御他们的神威大将军,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用郭药师曾经偷师于他的那一套防御法子。 若苏牧驱赶临潢府的民壮提前出城,沿途挖掘壕沟,设置陷阱,沉重的炮车根本就无法畅行无阻,更不消说琼楼这样的庞然大物了。 而后设置拒马鹿角,甚至将抛石车和床弩等守城器械打造起来,将战场转移到皇城之外,这应该就是苏牧最有可能动用的策略了。 可惜苏牧让他们失望了。 在他们看来,苏牧无疑是自暴自弃破罐破摔,显然对这个濒临崩溃的辽国已经绝望,或许他成为大惕隐,只不过是尽量为大焱争取好处罢了。 因为他们一路走来,既没有战壕沟壑,也没有陷马坑,更没有箭楼岗哨,连斥候都稀稀拉拉,见着大军就跑。 他们一方面认为苏牧在故弄玄虚,想要大摆空城计,一方面又心中起疑,生怕苏牧给他们来一个大大的“惊喜”。 在这方面,他们认为苏牧比宗主还要让人意想不到,宗主虽然喜怒无常,但这是在个人品格上的问题,在战略上,大宗主素来是一力降十慧,有这么多近乎神迹的手段,他根本就不需要阴谋诡计。 可苏牧从南到北,一路走来征战无数,往往奇计百出,在最不可能的时刻,会给你最不可能看到的结果。 这也正是他们最大的忌惮,因为一路上实在太过平静,即便现在来到了临潢府境内,皇城就在眼前,辽国的军队竟然仍旧没有出城迎战的意思! 辽国虽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数十万军队还是能够拼凑出来的,难道就这么放弃了,竟然龟缩在皇城之中,选择被动守城? 无法阻止神威大将军等火炮,守城还有什么意义? 临潢府的上京皇城与南朝或者燕云的大城不一样,虽然皇城也仿照汉制,城高三丈,方圆几十里,可终究不如南边的城池坚固。 这茫茫多的火炮攻击之下,这样的夯土城墙,能够抵挡炮火倾泻多久? 完颜阿骨打并没有考虑太多,因为大萨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因为他与完颜希尹亲眼看到,大宗主将一个奄奄一息的民夫,变成了连完颜宗翰都无法战胜的高手! 而这一次出征,那种能够化腐朽为神奇,能够让将死之人变成悍不畏死的战争机器的药剂,大萨满让人熬制了整整上千桶! 他曾经以为,打仗就是骑马射箭,将敌人杀死,就赢,被敌人杀死,就败。 直到大萨满横空出世,他才知道自己将战争想得太过简单。 他从来不是个自卑的人,他的骨子里流淌着女真人高傲和坚韧的血统,他从来没有否定过自己,即便部族的人都认为他对大萨满太过服帖,即便所有人都觉得应该对大萨满服服帖帖却又责怪他这个宗长太过软弱。 因为他知道,就算没有大萨满,他也能够将完颜部扶持起来,因为辽国人已经穷途末路,因为他们被命运选中,注定要统治这片大地。 只是大萨满的出现,让这一过程,缩短了十数年甚至数十年! 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女真部族的崛起就是天道的选择,而让大宗主出现在这里,也是命运的安排。 既然是命中注定,他为何不能坦然接受? 答案是,在他心底的最深处,他确实不能坦然接受。 因为这一切很大程度上,都是大萨满的功绩,与他完颜阿骨打甚至女真铁骑没有太大的关联,他讨厌这样的感觉。 他可以接受命运的安排,他可以顺应天命,通过自己的努力和拼杀,让女真部族的铁蹄践踏这片热土,但他绝不接受命运的施舍! 在他看来,大萨满的出现,就是命运之神对女真部族的施舍,既然有了大萨满,为何还要将兴盛种族的使命,交到他的肩上? 所以他一直近乎冷漠地欣赏着大萨满的表演,尽量满足大萨满的各种要求,甚至冷眼看着大萨满那些不人道没人性的行径,但并不表示他就认同这种行为。 他可以战胜敌人,可以羞辱敌人,但他不会让敌人失去做人最后的一点点权力,那是选择死去的权力,除了神灵之外,别人都无法干涉的权力。 可大萨满做到了,而且还不止一次做到,他不想一个人死,那个人就如何都死不掉,他甚至知晓大萨满给死人喂下那种茶汤,而前一刻已经死去的人,竟然重新站了起来! 虽然那人最终还是再死了一次,但这种能力,已经不是人类所能拥有,这是神灵赋予大萨满的能力,那么大萨满就应该是神,而不是人。 可惜他很清楚的知道,大萨满是人,而且还是个心里极其病态的人,比最邪恶的人类还要邪恶的人类。 那么这就不是神灵赋予的能力,而是亵渎神灵的行径! 一个接受命运安排的人,如何能够看到一个亵渎神灵的人,来主宰部族的命运? 他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机会,将大萨满这个亵渎神灵的人类,从神坛之上拉下来! 或许,这个机会已经不远了,只要临潢府能够打下来,只要辽国破灭,女真人真正能够站稳脚跟,就是他行动的时刻! 而如今,临潢府已经近在眼前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 东方发白,露出血色 金国的军队在临潢府城外二十里驻扎了下来,夜色降临之际,他们不再如同白日那般大张旗鼓,骑兵分成千人小队,不断在大营周围游弋警戒。 西北信风呼呼吹袭,白昼的炎热很快就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如水的凉意,营地之中的火堆忽忽跳跃着,神威大将军一律炮口朝外,即便是夜晚,也有着炮兵小队在值守。 尺有所长则寸有所短,铁骑是女真部族崛起的最大底气,但他们也拥有着软肋,那就是步军战力严重不足。 若论冲锋陷阵的攻击力,女真人比巅峰时期的契丹人都要强悍一些,可若说到主要用于防御的步卒军队,漫说大焱的独“步”天下,便是连邯郸学“步”的辽人,都不是女真步卒能够比较的。 仗着夜色的掩护,敌人可以轻易撕开他们的步卒防御大阵,摧毁给他们带来一次次战争神话的铁炮,那些炮兵和民夫辅兵们,甚至没有像样的刀和甲,根本就挡不住敌人的偷袭。 为此,骑兵们就要“加班加点”,轮换着休整,晚上守卫大营,甚至已经成为他们最主要的任务之一。 在大萨满没有横空出世之前,他们也曾经纵横辽东,打过很多大胜仗,可如今他们却不再是主力,若他们只是没骨气的大焱士兵,或许该欢呼雀跃,终于不用上战场去卖命。 可他们是拥有着深深的种族骄傲的女真勇士,他们的铁刀需要热血来浇灌,他们的功勋需要用牺牲来堆砌,只是充当辅助,是对他们的侮辱。 可他们自己亲眼见识到神威大将军这等天地神力一般的威力,这是他们的战马和刀弓永远无法企及的力量,这让他们感到很丧气,想发怒却又不知该怪谁。 他们只能尽可能地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护卫大营的周全,替大萨满看管好这些低贱没用的民夫和俘虏。 这样的夜晚太适合偷袭,他们不得不全神以对,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一万铁骑分为十个千人小队,几乎覆盖了整个营地方圆五里,漫说敌人,便是连一只小兽都放不过。 而剩余的一万人,已经指挥着数万辅兵,将大营重重保护了起来。 大营的最核心之处,自然是那座如同人间洞府一般的琼楼,以至于国主完颜阿骨打的中军大帐,也不得不安扎在了大营的西南角。 此时的大帐之中燃着火盆,完颜阿骨打略显疲惫,趺坐于白虎皮宝座之上,完颜宗望、宗翰,完颜希尹以及不久前改名完颜宗弼的完颜赤兔,皇族的亲信都聚集了起来。 “无论是苏牧,还是耶律大石,都不是有勇无谋之人,这些天实在太过平静,事出无常必有妖,虽然大萨满胸有成竹,但咱们却不能不多加防备…”完颜希尹足智多谋,虽然他只是国相的儿子,但完颜阿骨打对他的青睐和重用,并不比亲儿子完颜宗望等人要少。 完颜希尹的话一点都没有错,即便完颜部都是万人难敌的猛将,但在战场上,他们从来都是粗中有细,他们就像暗夜之中的黑豹,小心翼翼地抬起自己的爪子,谨小慎微,可发动攻击却又如同夜风和雷霆一边迅捷。 但他们也都意识到这些话背后的隐藏意义,他们并不担心战局的发展和变化,他们只担心着同一个秘而不宣的难题。 这大金国,到底是完颜部的,还是大萨满的! 对于喜欢挑战强者来证明自己勇武的女真人来说,奄奄一息苟延残喘的辽国已经不是对手,而大焱素来软弱可欺,在大萨满没有出现之前,他们唯一害怕的,就是盛怒的自己。 可大萨满出现之后,或许大萨满才是他们心中最忌惮也最不能提及的那个强大威胁。 他们早就获取了各方的军报,甚至连辽国皇帝到长空寺祭奠祈福的消息,都没有瞒过他们的耳目。 对于老皇帝合情合理的举止,完颜希尹却提出了自己的质疑。 老皇帝其实早就已经被完颜部打怕了,这个时候他不龟缩在皇城之中,而是往西北方向的长空寺走了一趟,实在有些可疑。 “或许咱们可以派出斥候,往长空寺方向侦察一番,若他们那处埋了伏兵,咱们也能够有个应对。”完颜宗望用小刀切着烤羊肉,吃相并不是很难看,反而出奇的淡然和平静。 完颜宗翰冷哼一声,接过话头道:“明日就要发兵攻城了,眼下又伸手不见五指,即便派出斥候,也没有太大用处,明日咱们紧盯着西北方向便是了,我就不信面对神威大将军,这些辽狗敢出来撒野,要真想偷袭,今夜便是他们的最佳时机。” 宗翰如此一说,众人也就沉默了下来,完颜阿骨打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而后将明日的部署任务都跟这些猛将说了一遍,这才将他们打发了出去,只留下了完颜希尹。 此时的金国便如同当初建国的契丹一般,诸部落的领主拥有着私军的掌控权,他这位名义上的国主,对领主们的约束力,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大。 这也是大萨满为何能够得到绝大部分人拥戴的原因之一,毕竟金国不是他完颜阿骨打一个人的金国,所以在他看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单凭勇武想要马踏天下,显然是不太可能的。 许多人都觉得他老了,变得软弱了,开始畏首畏尾,不再像年轻时候那般悍勇无畏,完颜阿骨打却认为,这是一种成长。 不是年龄上的增长,而是对天下大势以及征战八荒的认知,甚至于对如何管理一个国家和种族的经验阅历。 拥有越多,忌惮也就越多,所以汉人们才会说“光脚不怕穿鞋的”,当初他一穷二白之时,也是敢打敢拼,因为除了一条命,他们再没有其他东西能够失去。 可现在他们拥有了辽国一半的领地,他们建立了属于自己种族的国家,这在女真的历史上,绝对是千古万世不灭的功勋,他又岂能让这一切都毁在自己手里? 当然了,也不可能将这一切,拱手让人,即便伸手的是大萨满,也不行! 年轻的时候,他以为完颜宗望等一干悍勇的骁将,颇具虎父之风,像极了自己。 可直到不久前,他才发现,完颜希尹,才是最能理解自己,最像自己的那个年轻人。 也正因此,对于熟读经典,对辽国和大焱形势以及国情甚至人文风情都一清二楚的完颜希尹,阿骨打是极其看重的,在某些事情上,这种信赖已经超过了宗望等人。 “今夜写份檄文,明日遣人送到临潢府去,若他们开城投降,那是最好不过,不宣而战有些不合规矩,咱们要名正言顺地击败辽人。” “诺。”完颜希尹行礼领命,见得外头脚步声渐渐远去,才从怀里取出一只散发着木头清香的盒子来,不动声色放在了自己的案上,这才悄然离去。 待得完颜希尹离开之后,完颜阿骨打缓缓站了起来,走下宝座,将那木盒拿起,轻轻打开,但见一枚拇指大的蜜丸,静静躺在木盒内的丝布之上。 他将蜜丸拈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塞进了嘴里,像品尝着一颗长生的果实,慢慢咀嚼着。 如果他像其他人一样,因为大萨满的种种“神迹”而俯首,他就不是一代女真雄主完颜阿骨打! 若非大萨满给他下了毒,操控着他的生死,他又怎么可能忍气吞声做这个傀儡! 事关帝王荣辱,他甚至没有让完颜宗望等人知晓,因为这几个骁将一旦得知,势必要跟大萨满决裂,眼下正是金国飞速崛起的上升期,决不能发生内乱,况且这种内乱,极有可能会覆灭金国,也极有可能以大萨满的胜利而结束。 再者,在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之前,贸然对大萨满动手,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大萨满的毒药确实了不起,但他们也没有想到,精通诸子百家的完颜希尹,早已偷偷配制出了解药了。 如果不是对完颜希尹信任到了骨子里,完颜阿骨打又怎么可能冒险吃下他的解药? 能够成为一代雄主,完颜阿骨打又岂是任人操控的傀儡,或许他没有神威大将军这样的火炮,但他却有一颗隐忍之心。 大萨满还在想着践踏辽国,想着踏破辽国之后下一个目标便是大焱,可在完颜阿骨打的心中,无论辽国还是大焱,都已经不是第一目标。 他的第一目标,是不久的将来极有可能将他取而代之,君临天下的大萨满始可汗! 在这一点上,他与苏牧有着诡异的共同之处,那就是他们不仅仅比同伴看得远,他们比敌人也要看得远! 我见识过神威大将军铁炮的威力,也见识过大萨满那种近乎鬼神的茶汤的药效,但他更见识过大萨满那没有任何人性的罪恶行径! 他完颜阿骨打为了帝国,也可以变得极其邪恶,在他看来,征伐天下的过程当中,没有谁是无辜的,没有谁是不能死的,心慈手软根本成不了大事。 所以归根结底,他痛恨的不是大萨满的邪恶,而是大萨满在他的地盘上做这样邪恶的事情! 重点已经不再是大萨满的邪恶,重点在于,这是他的地盘,而不是大萨满的地盘! 为了夺回自己的地盘,为了赢回主动权,不再甘当傀儡,如果有必要,他甚至可以比大萨满还要邪恶百倍万倍! 这就是他完颜阿骨打的野望,这就是他的忍辱负重,他只是希望,当一切降临之时,他能够留下始可汗一条命,让他也尝一尝俯首帖耳的滋味! 东方渐渐发白,而琼楼之上仍旧隐约传来杯盏交错以及女子的**声,而大营里头的士兵们已经纷纷钻出营帐,开始埋锅造饭。 云朵渐渐显出充满生机的白金之色,然而这片大地,却又即将被鲜血浇灌。 月神湖畔,燕青同样看着东方的云朵,想起自己的女人以及那个还未出生的小家伙,他转头望向南方,极其罕见地露出浅笑,低声自语道:“等着我哈…” 第五百五十二章 世道乱如雨,猛将如龙起 轰隆巨响震彻山河,那是神威大将军砸碎临潢府京城坚墙的声音,那是敲碎大辽帝国最后一层保护罩的声音,同时也是大焱北伐军的抛石车,粉碎辽国中京大定府防线的声音! 想要提升一支军队的军心士气,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带领他们取得一场胜利,而想要铸造军魂,最极端的办法却是经历了一场场大败之后,这些士兵仍旧想着还能胜利。 对于沉迷太平数十年的北伐军而言,让他们经历惨败,是无法铸造出军魂的,只能将他们彻底击溃。 所以想要积攒军心士气,只能不断地去获取胜利。 也多亏了岳飞韩世忠等一干新崛起的将星,今次北伐顺风顺水,从踏入北方战场一来,莫州雄州涿州易州幽州平州,哪一战都是大胜,而且还是出人意料的大胜! 这也塑造出了北伐军所向无敌的一种表象,而事实上,不断的胜利也使得军士们信心大增,士气已经稳固,特别是经历了幽州的争抢军功,大部分士卒都得到了足够参与感,而且还是在绝对安全的情况下。 这些战役就像一个大人看顾着蹒跚学步的孩童,那孩童不怕摔倒,因为身后有人扶着,有恃无恐使得他们快速成长起来,直到今日终于觉着自己能够健步如飞,无论事实上他们是否真的能够健步如飞,起码在心理上,他们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成长和强大。 大定府乃是大辽帝国的中京,虽然不是辽国的都城,但作为大辽的五京之一,中京甚至比临潢府上京还要大,还要繁华。 盖因中京建立于辽朝的中期,那时候正是辽国最为强盛的时期,财力雄厚,历时四年才将中京城建好,并设立了大定府。 而大定府又赶上了大焱和辽国议和休战的数十年和平,他的地理位置又相对靠近南方,以致于诸多商队和来往旅客络绎不绝,为这座中京带来了巨大的财富和资源。 辽国的皇帝很喜欢中京的繁花,甚至打算常驻大定府,也在大定府接见大焱和其他国家的使臣,使得大定府成为了辽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中京建在老哈河冲击平原之上,气候温和,水草丰美,无论农耕还是放牧,都极其适宜,也正是这等得天独厚之地,使得中京越发的繁华似锦。 中京城模仿了大焱都城汴梁城的布局,分外城、内城和皇城,大体上是个正方形,皇城里虽然没有老皇帝在住,但皇城区域内也住着许多辽国的王公贵族。 然而此时却是全城骚乱,王公贵族们拖家带口,在私兵的护卫之下,往北门而逃,却又被守军堵在北门的前面。 是的,大焱的军队已经在攻打大定府很多天,早在北伐军还未抵达大定府,这些狂妄自大的辽国军队还曾经出兵阻击,结果被岳飞韩世忠等人的骑兵杀得落花流水。 童贯终究不是纯粹的军人,他并没有打算要彻底征服大定府,所以他只围困了中京城的东西南三面,留着北门,以供辽国的贵族和军队逃走。 他的意思是将辽人赶出中京城,将他们吓跑就好,尽可能地避免血战,如果将四面城门都围死,那么辽人必定陷入绝地,只能够死战,到时候谁输谁赢还是两说之事。 北伐军倾巢而出,已经是孤注一掷,而且前提还是官家对此没有定议的情况之下进行的。 如果这一战失利了,他们会由千古功臣,变成千古罪人,即便是最疯狂的赌徒,也不一定敢押这一次宝。 所以童贯的谨小慎微,也得到了军中一些老将们的支持,至于岳飞韩世忠等青壮派,他们跟着苏牧一路往北打过来,势如破竹,早已知晓辽国内部水深火热,只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大定府虽然是辽中京,但只要奋力死战,必定能够大胜一场! 北伐军的军心士气早已今时不同往日,经历了这么多场胜利,虽说还不能说脱胎换骨,但战斗力早已比之前要强悍太多,眼下又是倾巢而出,三十万精兵围困大定府,万万没有失败的道理。 再说了,守城本来就是辽人的软肋,而以步军和攻城器械见长的大焱,完全就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此时童贯并步卒大阵上前,这些重甲步卒披着重达六十多斤的步人甲,全身上下除了一双眼睛,全部都覆盖在铁甲之下,披坚执锐,还有大盾顶在前头,不断往城墙方向前进。 无数的民夫和辅兵拖着沙袋,跟在步卒大阵的后头,而大后方的抛石车等攻城器械不断发射着,巨大的箭楼上,弓箭手们也在不断往城头泼洒箭雨,压得辽人守军根本抬不起头来。 以前因为没有战马,为了应对辽人的骑军,大焱不得不大力发展步卒,研究以步克骑的战法,而弓箭更是大焱人对付辽国骑兵的最得力手段。 而此时,弓箭和步军,这两样完全占优的东西,都让北伐军搬到了前线来,面对的却只是一心想要逃走的辽国贵族,战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是在用北伐军最大的长处,攻击辽人最软弱的时刻,真如童贯所想,若彻底封死北门,或许这将是一场死战,但现在的情形是,大焱人发疯了一般涌上来,辽人却是退缩了。 中京的守军数量堪比上京,可惜为了应对女真大军,很大一部分兵力早已被老皇帝抽调北上,不过让人扼腕的是,汇聚起来的七十万大军,最终还是败在了龙岩平原那一战之中。 眼下辽中京守军人数不多,北伐军又来势汹汹,他们将此战视为功盖千秋的一战,以致于诸多手段全部都施展出来。 面对大焱北伐军狂风骤雨一般的攻势,按说辽人应该一败涂地,可城中守将乃是辽国老皇帝的亲侄儿耶律戟,除了耶律大石和萧干,也就这位足以堪称血勇骁将。 中京是老皇帝亲自交到他的手里的,耶律戟不能将之拱手让给南朝的软蛋。 可此时他才体会到,手下没有可用之兵,是一件让人多么丧气的事情。 他也终于能够体会到,大焱那些有名的猛将,为何最终都背上懦弱怯战的骂名,人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其实是因为强兵才能造就强将,而强将反过来再训练出强兵来。 耶律戟自诩勇武过人,可此时站在墙头的他,仍旧被大焱的将士们惊骇得哑口无言。 但见得漫天箭雨的压制之下,中京城的守军根本就没办法抬头,城墙上早已插满了箭羽,大焱的步军早已在城下搭建了五条通天坦途一般的鱼梁道。 这鱼梁道是用沙土和辽人士兵的尸体搭建起来的,从城下斜斜延伸到城头之上,成为了大焱步卒进攻城头的桥梁。 耶律戟很快就命人死守鱼梁道的尽头处,甚至还在关键的地方放火,滚油不断倾倒,将进攻的大焱步军一同点燃。 可对面显然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员虎将抖着一条铁枪,身上已经插着十数支箭羽,却浑然无惧,悍不畏死,带领着十几名敢死的勇士,就这么冲了上来! 他对大焱的将领没有太多的情报了解,毕竟他一直就没有当大焱的将领为一回事,这些软蛋也没有什么可以研究的。 然而今日,他见过太多太多悍不畏死的猛将,这些人仿佛春雨过后的竹笋,一夜之间就全都冒了出来一般。 他带着亲卫迎了上来,那大焱的猛将抖擞精神,铁枪如龙,不断翻飞,一路上竟无人可挡! 耶律戟捉刀上前,就要与之血战,可刀刃还未劈下去,肩头已经被对方搠中! “噗!” 耶律戟被挑飞出去,整个左肩都被撕裂开来,亲卫们赶紧护着他退下城头,而那员猛将似乎照着惯例一般,朝耶律戟豪迈一笑:“记住了,你爷爷是大焱杨再兴!” “又一个姓杨的...”耶律戟忍着剧痛,被亲卫护着退下城头,途中竟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来。 是的,早在昨日,便有一个自称杨挺的,杀上城头来,凭借着一人一枪,将城头守军杀得七零八落,若非耶律戟果决地放火,真让那杨挺杀了个通透。 而在前两日,他曾见过一个叫徐宁,一个叫岳飞,这两个同样是让人头疼不已。 那时候大焱的鱼梁道还没有合龙,这两人从阵前疾跑几步,而后将手中铁枪给投掷了出去。 他们的目标不是城头的守军,而是将铁枪扎在了城墙之上,三丈高的城墙中间,便深深扎着二人的铁枪。 而后徐宁先高高跃起,攀上第一根铁枪,岳飞疾跑开来,跳将起来,让徐宁再度甩飞出去,借助第二根铁枪的反弹之力,竟然冲上了城墙来! 是的,他们没有借助云梯之类的攻城器械,就凭着两人的配合和两杆铁枪的辅佐,就这么跳上了三丈余高的城头! 这在大焱的武林高手之中,或许不算什么,可在只有蛮力,只懂得捉刀骑马射箭的辽人眼中,这无疑就是惊掉眼球的壮举了! 岳飞和徐宁之后,又有叫张宪和徐庆的杀上来,而后又是叫宗储和王贵的,堪称神射,将他耶律戟手底下的精锐,都射死得一干二净! 这场攻守战更像是大焱北伐军的表演,将以后决定着大焱军事未来的那些无双猛将,都展示在了辽人的面前,他们仿佛用自己的勇武和不惜命,告诉这个天下。 今后,大焱将在军事上将不再受到歧视,他们已经登上了大辽帝国中京大定府的城头,更登上了争霸这个天下的舞台! 耶律戟刚刚被救下城头,主将受伤,军心士气彻底崩溃,这也预示着中京开始了陷落与沉沦。 北门的辽国贵族们也陷入了疯狂之中,他们动用私军,冲破守军的阻碍,成功打开了北门,往上京方向逃亡去了! 这是大定府沉沦的开始,也是整个大辽帝国崩溃的丧钟。 而耶律戟刚刚安顿下来,已经有海东青送来最新的军报,萧干并没有能够攻占居庸关! 大焱老将种师道,带着步卒,利用驮马骡子甚至是骆驼,从幽州赶往居庸关,在背后给萧干来了致命的一击,萧干往西京逃亡去也! 东京辽阳府已经成为女真人的都城,南京幽燕成了大焱的后方,中京大定府眼看也成为了大焱人的地盘,上京正在承受女真人的怒火。 大辽帝国,已经走到了绝境! 第五百五十三章 狼烟 当苏牧决定在上京城的西面预留一支伏兵之时,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一记昏招。 因为女真人拥有神威大将军铁炮,又有二万铁骑充当护卫,夹裹风雷之势,无可抵挡,这支伏兵又有什么用? 苏牧在平乱和治政方面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在军事之上,却没有太多辽国人能够认同。 虽然他们已经知道,龙岩平原一战能够安然撤退,皆赖苏牧之功,但仅仅只是这样的话,并不足以让辽国人刮目相看。 帝国已经风雨飘摇,连老皇帝都已经在准备着逃跑的后路,他们已经没有太多的选择,也只能将一支斡鲁朵的精骑,交给了苏牧。 当然了,即便老皇帝已经封苏牧为大惕隐,又将诸多事务都交给了他,但在骨子里,老皇帝仍旧是信不过苏牧的。 更何况斡鲁朵已经是他最后的底牌,老皇帝就算再昏庸,再病急乱投医,也不可能放心大胆将兵马交给苏牧。 但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还是“耶律大石”挺身而出,他一如既往地选择信任苏牧这个谋士,甚至亲自率领了着这一万斡鲁朵精骑,驻守在月神湖畔。 老皇帝也曾经想过,耶律大石在这个时刻领兵外出,是否为了方便逃离上京战场。 一万兵马在手,如果耶律大石想要逃走,与萧干在西京回合,那么今后他们就拥有了延续大辽国本的资格。 可事实已经证明,耶律大石如果想反叛,早就不知叛了多少回,即便文武百官都反对,老皇帝还是力排众议,将耶律大石派了出去。 城下的火炮不断震撼着天地,向辽国人的心脏宣泄着自己的怒火,城头早已在炮火的肆虐之下,变得破残不堪,这才仅仅只是大半个上午,女真大军就已经做好了屠城的准备! 苏牧带着辽国人最后的兵马,死守着城池,他们没有浪费羽箭去压制敌人,因为羽箭的射程根本无法与火炮相比,他们只要一冒头,就会被轰成肉糜。 当然了,有时候即便不冒头,火炮轰碎城垛,也要带走许多性命,他们只能缩在女墙和瓮城里头,看着满天的炮火和碎屑,瑟瑟发抖。 辽国人终于被打怕了,在本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神威大将军的震慑之下,他们感受到的不是人间所能拥有的力量,他们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可惜他们的神并没有眷顾他们,而是将世界的掌控权,交给了女真人。 火炮并不是无穷无尽的,当一轮炮火宣泄完毕之后,天地间仿佛死寂一片,即使伤者的哀嚎和哭喊仍旧撕心裂肺,却给人一种诡异的平静。 经历了火炮的吵闹和刺耳震撼的巨响之后,人类的呼喊变得如此的渺小。 这种对比之下诡异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因为女真人开始攻城了! 他们竟然派没有披甲的民夫和辅兵来攻城! 这简直就是对辽人最大的侮辱! 辽人愤怒了,即便他们走到了穷途末路,即便他们刚才还在恐惧得瑟瑟发抖,在火炮停歇之后,他们也不能被一群没有披甲的民兵羞辱! “放箭!” 守军开始倾泻羽箭,漫天的羽箭破空而出,仿佛大雪一般,铺天盖地。 这些守军似乎在疯狂展示着自己的勇力,因为一旦火炮再响起来,他们担心自己没有任何表现的机会,就要丢弃中京,跟着老皇帝逃亡去。 “噗噗噗噗!” 他们看着这些民兵被箭雨扎成刺猬,他们看到民兵不断倒下,看到民兵不断**在身上的羽箭阻滞身形。 可下一刻,他们便如同白日见了鬼一般惊叫起来。 因为那些民夫竟然一个个爬了起来! 他们没有铁甲,甚至没有刀枪,每个人都死死抱着一个坛子,有人被射成了刺猬,连眼睛和脑门上都插着羽箭。 可他们竟然如同不知痛疼的行尸走肉一般,站了起来! 他们变得更加的疯狂,以惊人的速度跑到了城下,城头守军开始倾倒滚油和热水,砲石檑木不断砸下来。 他们看到那些民兵即便缺胳膊少腿,仍旧往城门的方向爬着! 苏牧也被震撼到了无以复加,他的洞察力和见识都要比辽人更加的深远。 他自然知道,这些民夫并不是发自内心地替女真人和始可汗拼命,虽然他还不知道始可汗对这些民兵做了些什么,但从情形来看,这些民夫已经被夺去了心智,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尸走肉。 他们确实不知疼痛,没有了理智,甚至忘记了死亡,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城门! 苏牧慌忙取出望远镜,细细观察着他们怀中的坛子,有民夫摔倒,坛子也被压碎,但他仍旧带着破残的坛子往前面冲,沿途留下了一道黑色的粉末。 “是火药!” 苏牧来不及收掉望远镜,近乎咆哮一般朝守军下令道:“别放火!” 然而已经晚了一步,守军先被火炮吓得半死,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又被敌人派了民兵上来羞辱。 当他们以为能够轻松射死这些民夫,一雪前耻之时,却发现这些民夫比火炮还要让人惊骇,他们竟然拥有“不死之身”! 滚油已经倾倒在这些民夫的身上,很多人被烫得皮开肉绽,但这些露着森森白骨的民夫,却仍旧在往前冲,一直冲到了城根和城门下面! 守军们从惊骇之中回过神来,第一反应自然是点火,他们相信,即便这些民兵是不死之身,一把大火烧掉他们的骨肉身子,难不成他们还能化成冤魂出来作祟不成? 即便真能够化成冤魂,这些民夫也只有灭亡一途,因为现在是白天,阴魂不能曝光在太阳之下! 他们无视了苏牧的咆哮,有人即便听到,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和鄙夷万分。 作为守军,他们已经足够窝囊,只要一把火,就能够将这些不死的民兵烧成灰烬,他们的军心士气就会恢复过来,他们实在没有道理不做,除非他们包藏祸心,真的想看着辽国灭亡。 “呼呼呼!” 火炬投到城下之后,滚烫的火油很快就被引燃,蓝白色的火种如同疯狂逃窜的无数小蛇,将火油纷纷点燃起来,城下陡然变成了一片火海! “蠢货!快隐蔽!快隐蔽!”苏牧懊恼不已,却又气愤难当,没想到根本就制止不了这些守军的点火行为。 这些个守军正为烧死这些民夫而欢呼,在他们看来,这是他们窝囊了这么久,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这样的时刻,谁又将苏牧的提醒放在耳中? 他们本来就不同意苏牧的战术和策略,埋伏在西面的那一万斡鲁朵,是老皇帝最精锐的骑兵,苏牧却让他们在那边蹲在喝西北风。 这简直就是昏招之中的昏招,将守城的指挥权交给苏牧更是老皇帝昏聩到了极点的证明。 而且耶律大石已经领兵在西面埋伏,谁将苏牧当一回事? 苏牧不断咆哮着,他的声音和命令却淹没在了士卒的欢呼声之中,他只能无力地长叹了一声。 城下的大火蔓延开来,点燃了民夫们的身体,或许是烈焰的炙烤和蒸发,使得他们体内的药效加速了消耗,药效退去之后,他们终于清醒了过来,但很快又带着无尽的愤怒和幽怨死去,能做的只是在心里,给始可汗发出了此生最强烈的怨念和诅咒。 他们怀里的坛子和罐子受热发红,而后终于炸裂开来! “轰轰轰轰轰轰!” 巨大的爆炸成片成片,延绵不绝,这些坛子里头的火药是特殊炼制的黑火药,但坛子的压力不够,即便爆炸开来,也只是徒有声势和巨响,除了产生大量的烟雾,威力并不足以炸塌城墙和城门。 但正是这样的声势,也将正在欢呼的辽国守军,彻底炸懵了! 滚滚浓烟不断升腾,将整个城头都笼罩淹没,他们根本就看不到城下的敌军,只剩下满心的震撼和惊恐! 见得此状,始可汗也下达了攻城的命令,借助着烟雾的掩护,这一次的爆破队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城下。 他们不是失去理智,耗尽药效就要惨死的民夫,他们是琼楼的精英,他们带着的不是故作幌子的坛子火药,而是具备真正大威力的震天雷! 这种铁皮震天雷不断被埋在城根之下,甚至堆放在了城门! 随着烟雾散去,守军终于重见天日,他们慌乱地射击,可城下却早已空无一人。 而后,他们便迎来了真正的大爆炸! “轰隆隆!” 就像沉睡在地底的巨龙在翻滚,整座城池都震动起来,大段大段的城墙终于轰塌,城头上的士卒坠落,被城池的巨石砸成肉酱,被巨大的爆炸波及,冲击波如同强有力的涟漪,四面八方传开,很多守军被撞飞出去,落入城中,活活被摔死。 也有人在坠落的过程之中,被炸飞的巨石击中,凌空就炸开一团团血肉,惨不忍睹! 上京城的烟雾冲天而起,在爆炸的冲击之下,四处蔓延,西北信风的吹袭之下,开始朝女真大军滚滚而来。 完颜阿骨打等也是心情激荡难耐,这一战大萨满可谓压箱底全出,打下上京,便是一战定江山,辽人家国破亡,今后便是女真人的天下! 他们本可以借着烟雾的掩护,从破烂的城门之中冲杀入城,可大萨满却迟迟没有让完颜阿骨打发布最后的攻城命令。 许多人都认为大萨满已经和他们一样,将辽国的心脏,当成了掌中之物,冲杀入城,生擒辽国皇帝,对辽人展开大屠杀,只是迟早的事情。 可也有少数人发现了异常,那就是烟雾之中除了火药的残余刺鼻气味之外,竟然还夹带着牛马粪的难闻气味。 牛马粪乃是游牧民族的常规燃料,可上京城乃是辽国都城,难不成里头的人也用牛马粪这种低劣的燃料? 要知道牛马粪燃烧起来烟雾极大,又呛人,往往让人眼泪鼻涕一起流,辽人贵族又怎么可能用这种东西?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烟雾并没有散去,反而越来越浓烈,仿佛整个天地,都被烟雾遮盖起来了一般! 而正当此时,女真大军的西北面,滚滚浓烟之中,突然杀出了一队骑军来,他们举着火把,冲向了火炮营! 第五百五十四章 最后的冲锋 铺天盖地的烟雾之中,燕青带领着一万斡鲁朵的精骑,用湿布蒙住了口鼻,举着火把,借着烟雾的掩盖,从西北侧面,冲破了女真铁骑的阻拦! 这些女真铁骑护卫着火炮大阵,护卫着琼楼,护卫着安防火药和炮弹的后军大营。 这是他们的最主要使命,但眼下上京城门已破,冲杀入城的任务自然要交到他们的手中,所以这些骑军正在撤防,不断往前线集结。 只是他们如何都想不到,一直闭城不出,沿途甚至没有布下任何陷阱,只等着任人屠杀的辽国人,竟然还埋伏了一支骑军! 作为这支突袭骑军的主帅,燕青很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因为他是最了解苏牧整个战术意图的人,没有之一。 走到今天,他这位师兄成为了最了解苏牧的人,比苏牧那几个女人,还要了解苏牧。 他见证了苏牧无数次的布局,他甚至察觉到了苏牧的野心,他也很清楚苏牧的敌人到底是谁,眼下在哪里。 他的目标是火炮营,是琼楼,更是始可汗! 虽然卢俊义就在他们的身边守护着,但他很清楚,这一战极有可能有去无回。 他并不心疼这些斡鲁朵骑兵,并不是因为他们是辽人,是大焱的百年死敌,他也没有在伪装成耶律大石之时,对这个帝国和帝国的臣民产生个人感情,因为他是理智而冷酷的。 他知道为这个奄奄一息的帝国去牺牲,是这些斡鲁朵骑兵最后的宿命,所以他没有任何迟疑,就让这些骑兵上去送死。 一旦他们点燃了火炮营,引燃后军大营之中的火药库,整个火炮阵营都要被炸毁,他们自然也逃不掉。 但如果只是炸掉火药库和火炮营,他也不会亲自涉险,他要替苏牧扫除障碍,除去最大的敌人,始可汗! 他与诸多骑兵一般,为了有利于在烟雾的掩护,披上了灰蒙蒙的披风,脸上蒙着湿布,进入队伍之中后,除了贴身保护他的卢俊义,应该没有太多人能够认出他来。 他偷偷咬开了右手的绑带,袖筒里仅剩的右手,不断活络着血脉,减缓着一整天捆绑带来的血气阻滞,虽然他每天夜里都释放这只右手,功夫也没有拉下,但终究还是有些麻木。 前面的骑兵与女真铁骑冲撞到一处,兵刃相撞的声音刺耳难当,他们终于撞开了对方的阵型,冲杀到了后方大营之中! 虽然他们举着火把,但眼下是青天白日,又有烟雾掩盖,直到他们突然杀出,女真大营才惊恐慌乱起来。 可惜为时已晚,当无数的火把飞起,四面八方飞入后方大营之时,大火瞬间就燃起,而后开始蔓延开来,有人点燃了火药库,于是引发了大爆炸! “轰轰轰轰!” 上京城中的辽国人正在绝望,正在懊恼为何不听苏牧调度和命令,做好了逃亡的准备之时,惊天动地的爆炸,却发生在了女真大营的方向! 他们呆住了,女真的前军也呆住了,所有人都望向了这边来,滚滚浓烟之中,不断闪现着火光,就像被压制在水底的太阳! 神威大将军的炮台战车被炸毁,甚至有铁炮被掀翻,落下来之后将民夫和炮兵压成一滩血肉。 爆炸波及之下,琼楼终于也遭了殃! 当那座如人间洞府一般的琼楼被炸塌,始可汗与一干老头子们,在黑衣女死士的护卫之下,从琼楼里头逃出来之时,辽国的奇兵们松了一口气,连完颜阿骨打都松了一口气。 辽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只差临死的一刀,这一刀自然由他完颜阿骨打来斩落,这才是最完美的结果。 或许没有人知道,一直掌握着情报的他,以及完颜希尹等人,早早便知晓了这一支伏兵的存在。 甚至在伏兵出现之后,他还故意将女真铁骑调集到了前军来,表面上是为了冲入上京城做准备,实则何尝不是故意放这些奇袭的敌人进来!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待太久,以致于他没有第一时间派出人手去救助始可汗。 琼楼倒塌了,但始可汗还在女死士的保护之中,但一万斡鲁朵奇袭军也不打算回去。 他们本来就是层层挑选的敢死军,是老皇帝力排众议,让耶律大石亲自挑选的精锐死士。 他们在爆炸和大火之中穿梭,不断被炸死烧死,也不断斩杀着敌人,不断疯狂地斩杀那些女死士。 始可汗惊魂甫定,而后怒不可遏! 这些都是他的心血! 无论是神威大将军,还是火药库,无论是女死士,还是那些技术性老头子,无论是即将踏破山河的辽国,还是即将冲入城中的女真大军。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一点点扶植起来的! 可现在,就因为这支突然出现的伏兵,这支因为自己大意轻敌而放过的伏兵,他就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血,一点点崩塌,一点点付之一炬。 他不是盲目的自大,因为他知道女真铁骑是真正拥有巨大战力的队伍,他相信即便敌人有伏兵,也无法冲破女真铁骑的防线! 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敌人,这个敌人不是辽人,也不是女真人,而是完颜阿骨打! 他没有想到完颜阿骨打会在这个时候脱离掌控,让这只伏兵进来烧杀! 在他的眼力,完颜阿骨打对他始可汗早已服服帖帖,因为没有谁能够抵挡火炮和神秘药剂的诱惑,也没有谁能够抵挡踏破辽国,成为天下圣主的诱惑! 但他错了。 完颜阿骨打要统治北方大地,甚至整个天下,他也很渴望得到神威大将军这样的神兵利器。 但他不会当别人的傀儡,只有真正能够掌控的力量,才是自己的力量。 借助别人的力量,给别人当傀儡,即便打下了天下,也不是自己的,他要的是天下,是自己的天下! 民夫和辅兵们早已乱成一团,爆炸和大火让他们死伤极其惨重,因为他们太过密集,而且又没有护甲,即便有护甲,在火药库爆炸的情况下,也等同于无。 敌人的偷袭奇兵几乎是自杀式的袭击,他们同样经受着爆炸和大火的吞噬,但他们义无反顾,因为整个辽国的存亡,就在他们的生死之间! 没有任何的犹豫,他们仍旧不断往大营里冲锋,不断投掷着火把,大爆炸和大火仍旧在持续。 他们看到了新的目标,因为目标是在太过显眼。 在乱军之中,那数百名黑衣女死士,甚至于很多盛装的妖艳女子,成为了最抢眼的存在。 斡鲁朵的军士们疯狂冲击着这数百人的小团队,虽然他们的外围还有很多充当肉盾的民夫和辅兵,但很显然他们根本就无法阻挡斡鲁朵的精锐! 始可汗的女死士团就像落入食人鱼池子里的一头小肥羊,敌军铁骑的每一次冲击,都撕扯下他们很大一块肉,他们的数量在急剧锐减。 当辅兵和民夫被冲杀殆尽之后,女死士们便成为了敌人屠杀的新目标。 就像刮开了腐朽软绵的外壳,露出鲜美的内核一般,当见得女死士护卫着那锦袍的男子,骑兵们双眸发亮,再度发动了冲锋! 燕青和卢俊义就混在了这些敢死骑军之中,该做的他们都已经做了,牺牲的也获得了该有的回报。 这不是燕青的使命,他甚至不欠苏牧什么,他也没有兴趣对大焱的未来负责。 他只是想要过刺激新鲜好玩的日子,这是他的本性,直到此刻,他都坚持认为,自己只是为了这种心跳加速的日子。 可他并没有意识到,虽然他是浪子,是千面郎君,但在他决定斩断左掌之时,他便不知不觉爱上了这样的日子。 这是凭借着个人的力量,企图想要改变整个天下大势的巨大挑战,直到现在为止,他的表现堪称完美。 就算他不承认,历史也会记住他为大焱所做的一切,虽然面对眼前的这一切,他想着的只是赶紧回到南方,希望自己的孩子出生之时,他能够陪在身边。 萧柔柔曾经问过他,为何留一只右掌,他说留着是为了能够摸女人,这固然是原因,不过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想留着,抱一抱自己的孩子。 但他很清楚,一万斡鲁朵精骑已经在大爆炸和大火之中没剩下多少了,否则早就将始可汗的女死士团彻底碾压和绞杀。 即使有卢俊义保护着,他又凭什么能比这些斡鲁朵死士更幸运,活得更久? 从他选择冲杀进来,他就已经做好了觉悟,或许自己再也回不去,但他还是冲杀了进来。 不为苏牧,不为大焱,不为整个汉族的血脉,只为了给自己一个完美的收官! 他喜欢这样的日子,享受这样的日子,但他终有一天会为人夫,很快就会为人父,他不能再沉沦在这种刺激却又生死未卜的日子里。 可这一切都是他一手促成的,他要给自己一个最后的交待,然后心无旁骛地做一个合格的丈夫,合格的父亲。 他也想过,自己这次或许没办法回去了,或许他也会后悔,但在跨上战马的那一刻,在他咬开绑布,重新握住战刀的那一刻,他没有一点点的迟疑。 他隐忍了太久太久,他渴望握住自己的刀,渴望用上自己的短弩,虽然他已经没办法再拉开弹弓,但短弩却一直带在身上。 他渴望挥舞自己的战刀,渴望见到鲜血喷洒,他的左掌已经断了,但他的体内,仍旧住着一尊战魂! 他的血滚烫发热,虽然他仍旧冷静,但却压抑不住这股冲动! 他一直用玩世不恭来掩饰自己,他否认一切可笑的民族大义,因为这个大焱,根本就不值得他去牺牲,要知道他曾经也是叛军的一员,他跟宋江方腊等人一样,觉得这个世道早已腐烂,根本不值得为了这个大焱去拼命。 但他的所作所为,根本就禁不住推敲,无论他承认与否,但无法否定他所作的一切,为大焱,为汉人,所作的一切牺牲! 他握着狭长微弯的战刀,那是他潜入水底,凿穿倭寇船底,缴获所得的倭刀,而现在,他面对着来自倭国的那些女死士,再一次举起了自己的战刀。 “最后一次了...等我回去!”他的心里默默念着。 让人又恨又爱的大焱啊,这是浪子燕青,最后的一次,为你冲锋! 第五百五十五章 小乙哥? 虽然上京城头仍旧浓烟滚滚,守军仍旧混乱不堪,但当女真大军的后方大营发生大爆炸之时,还是引起了辽军的注意,然而人人为求自保,守军竟然无动于衷! 苏牧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等待着这个爆炸声! 负责突袭的一万斡鲁朵是他安排的,燕青到底没有辜负他的信任,突袭的时间拿捏得刚刚好! 苏牧不是神,他无法预算到始可汗竟然会驱赶那些丧失了理智的民夫,对上京城进行自杀式爆炸,由此而引发的滚滚浓烟竟然成为了燕青突袭的最好掩护! 虽然浓烟滚滚,望远镜都不太管用,但从爆炸的规模来推测,苏牧便知晓燕青不负所托,肯定是引爆了对方的火药库! 他知道自己跟始可汗的差距,若非有了那封密信,他也不可能知晓女真大军后方的具体情况,可密信只是寥寥数语,根本就没办法详细解说,一切都要靠燕青自信判断,他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始可汗拥有着极大的优势,完全可以碾压苏牧,即便苏牧驱虎吞狼,获得了辽国老皇帝的信任,可科技上的差距,很难用人力来填补,再加上辽国已经被打怕了,若放过今日这次机会,辽国渐渐衰败,而女真却日益强大,想要打败始可汗就会变得更加困难! 燕青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带领着一万敢死斡鲁朵骑兵争取来的机会,他苏牧又怎么可能放过! 他从城头跳下来,落到一匹战马的背上,而后从怀中取出一面镶金狼旗用背上的盘龙棍挑着,而后往城门方向缓缓走着。 这面狼旗虽然并不大,但仿佛拥有着无穷的魔力,瞬间就将惊恐万状的辽军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前方的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来,而后汇聚到苏牧的身后,很多人开始骑上战马。 战马渐渐小跑起来,苏牧身后的队伍却越来越庞大,而后他们来到了南城门。 守城门的渠帅见得那面狼旗,慌忙抚胸行礼,此时苏牧身后已经汇聚了数千的骑兵! 苏牧微微点头,而后朝那渠帅下令道:“打开城门。” 那渠帅面露难色,虽然老皇帝将防务交给了苏牧,但事实上辽军并不信任苏牧,漫说他是个汉人,单说所有人皆以为他只是个文官或者谋士,就有些鄙夷起来。 更何况女真人就在城门外头,上京城刚刚被炸得稀烂,虽然苏牧召集了数千骑兵,但城内终究还是乱哄哄一片,若开了城门,被女真人趁机杀进来,丢了皇城,整个帝国可就完蛋了! “大惕隐恕罪,这城...小人不能开!” 苏牧眉头一皱,并不想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里,但如果不解释清楚,身后那群忠勇死士又会寒了心,对士气并不利。 “你可认得皇旗?” “小人认得...但大惕隐只负责防务,想出城迎敌,却并非职责范围,小人...不能开门!” 苏牧朝那渠帅行了一礼,而后朝他说道:“你获得了我的敬意,但这城门还是要开。” 话音未落,苏牧从腰间抽出一柄金刀来,将之交给了身边的一名骑兵。 “金刀!” 渠帅顿时面色煞白,这是皇帝的御刀,见之如面圣,虽然辽人的礼节不如汉人繁复,但信物和虎符御刀皇命旗牌之类的东西,在辽国却非常盛行,简单而有效,充分展现了皇权的不容侵犯。 苏牧身后的骑兵披甲在身,不能行礼,但渠帅和把守城门的卫队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跪了下来。 按说皇旗和金刀都出现了,任谁都应该将城门打开了。 可那渠帅却仍旧没有开门,他将皮帽脱了下来,跪在地上,朝苏牧高高昂起头来,斩钉截铁地拒绝道:“即便如此,这门,小人也不能开!” 苏牧面色肃然,朝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耶律敬天。” “好,记下他的名字,好生照顾他的家人,开城杀敌!”苏牧沉声下令道。 身边的骑兵跳下马背,不敢用金刀,便抽出自己的腰刀来,将那耶律敬天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城门轰隆隆被吊起,苏牧带领着数千骑兵,就这么出了城门。 能够在人人逃命的混乱之中,仍旧能够遵从皇旗的人,无一不是对大辽帝国最死忠的人,他们都是甘愿为这个帝国去死的忠勇儿郎,没有任何犹豫就跟着苏牧出城了。 这一刻,他们看到了苏牧所看到的胜机,他们有胆色有勇气有忠义,战斗力自然非比寻常。 骑兵的长龙飞速通过城门,把守城门的副将抱着那渠帅的无头尸体,没有太多的悲愤,一张朴实的老脸坚毅得如同刀削斧刻的石雕。 他缓缓站起身来,跨上战马,抽出弯刀来,朝附近的守军们下令道:“跟我来!” 守军人人悲愤,对苏牧的仇恨,化为一股不知该何处发泄的愤怒,他们纷纷跨上战马,追了上去。 因为他们知道,不能让渠帅白白死了! 烟雾还在弥漫,如同一条条翻滚的黑龙,不断冲天而起,女真后军大营的爆炸还在断断续续,女真铁骑的战马虽然习惯了炮声,但突如其来的巨大爆炸声,还是让这些训练有素的战马暴躁不安,嘶鸣着四处冲突的战马,将女真铁骑的阵型全部都打乱。 而就在这个时候,烟雾之中再度杀出一支骑军,为首一人腰间挎着一刀一剑,手里却举着一根金色的盘龙棍! 皇旗已经被苏牧收起来,金刀也插回了马背上,他挥舞着盘龙棍,突然想起了北玄武。 无论是在大焱,还是女真,还是辽国,都有着专属于他们的北玄武,忠义和坚持,无论在哪个民族,都是值得尊敬的。 辽国的优良战马脚力强悍非常,苏牧的靴子疯狂磕打着马腹,风驰电掣一般冲杀而来,沉重的盘龙棍挥舞出去,一名女真骑兵还未举起马刀,就已经被苏牧敲烂了脑袋! 辽国骑军冲撞入阵,如同两座满是刀剑组成的垃圾山凌空对撞在一处那般,金铁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鲜血当空喷洒,阵型凌乱的女真铁骑,第一次品尝到了兵败如山倒的滋味! 完颜阿骨打本就想趁着这次机会削弱大萨满的力量,当即收缩军士,往大营外退走! 苏牧的战马已经加速到最极致,战马喷着响鼻,不断吐着白沫,而苏牧借着战马的巨大冲势,将沿途的女真骑兵都打落在地,有些不明所以的民兵误入险地,同样被辽国骑军撞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这一场冲杀彻底将女真大军冲散,大爆炸之中死伤的人根本来不及转移,胜负在这一短短的片刻就分了出来。 苏牧审视战场,滚滚烟雾之中,终于发现了那些黑衣女死士,他也不打话,挥舞着盘龙棍,从乱哄哄的辅兵阵中打出一条血路来,径直冲向了那些女死士! 战马与一名女真骑士擦身而过,苏牧的盘龙棍毫不留情地横扫,那骑军的反应也不弱,一刀削向苏牧的腰际,苏牧来不及反手格挡,下盘发力,战马往旁边倒下,堪堪躲过那一刀。 苏牧被战马甩飞出来,借势往地上一滚,盘龙棍横扫而出,将迎头而来的一名骑军的马腿硬生生砸断,那骑兵还未落地,苏牧抽出草鬼唐刀,凌空一刀,鲜血喷了他一脸! 双脚着地之后,苏牧将盘龙棍插回背后,左手将混元玄天剑抽将出来,疾行变狂奔,便杀入了那些女死士的人群之中! 待得冲杀过来,苏牧才发现这些女死士竟然在围攻两个人,或者说一个半人,或者说一个人。 如果倒在地上那个还活着,那么便是两个人,如果不知死活,那就算一个半人,如果死了,那也就只剩下仍旧挥舞着长枪在死战的那一个人了。 站着的是卢俊义,躺着的是燕青。 苏牧的心头紧张起来,燕青擅长近身肉搏,赤手空拳的相扑和关节技,冲锋陷阵在乱军丛中厮杀并非他的长项,更别说他如今只剩下一只右手可以完全利用。 但见得燕青蜷曲着身子窝在地上,右手仍旧死死抓着那柄倭刀,身上满是血迹。 而卢俊义面无表情,一杆长枪早已被鲜血浸透,湿哒哒的红缨不断有血花挥洒出来,那十几名女死士不断将暗器激发出来,噗噗地打入卢俊义的身上! 内功心法疯狂运转,苏牧双眼血红地杀进来,在他们眼中,这些女死士没有身份,没有脸面,甚至不能算人类,她们只是一个个阴影,在苏牧的刀剑劈砍刺杀之中渐渐消散。 他也不知杀了多少个,只知道这些女死士最终全部倒下,但却没有见到始可汗和完颜阿骨打等人,只有卢俊义和躺着的燕青。 辽国的骑兵不需要苏牧吩咐,便乘胜追击,开始大肆掩杀女真的铁骑,至于那些民夫和辅兵,能够幸存下来的都已经吓破了胆子,一个个趴伏在地上,颤抖得如同严冬之中将死的瘦弱食草兽。 “呼...呼...呼...”苏牧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因为整个听觉都让自己的呼吸声给盖住了。 他甚至不敢去确认燕青是否还活着,他只能用愧疚万分的目光,向卢俊义求证。 卢俊义没有看苏牧一眼,他只是将长枪插在地上,而后缓缓蹲在了燕青的身边,将燕青抱在了怀里。 燕青的手仍旧死死地握着那柄刀,但他的脑袋却无力地耷拉着,苏牧的脑子嗡一声就空白了! 他喃喃自语着,麻木僵硬地走到前面来,想要伸手去碰触燕青,可刚伸手,卢俊义便猛然抬头,用目光将苏牧的手给定在了半空! 卢俊义从来没有小看过苏牧,特别是进入北伐军之后,他对苏牧的所作所为很是敬佩,但这一刻,他的强势,让苏牧陡然看到了这位梁山当家是多么恐怖的一位人物。 苏牧将刀剑丢在地上,颓然坐倒在地,过得许久才用力揉了揉脸,却揉了两手鲜血。 没有人知道卢俊义与燕青的交情有多么的深刻,或许只有曾经的梁山好汉们,才知晓内情。 卢俊义在燕青的耳边喃喃自语着,直到战场渐渐安静下来,他才将燕青手里的刀掰了下来,而后用绑布,将他的右手包裹隐藏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来,泪水将脸上的血迹冲刷出两条白色的痕迹,沙哑着嗓子,朝苏牧说道。 “小乙说...小乙他说,等孩子出生了,让你给取个好听点的名字...” 苏牧抬头,看着天,不敢再低头。 第五百五十六章 小乙哥! 把守南城门的守军们纷纷出城之后,南城门便空了,这使得城内的守军们非常地惊骇。 其他城门并没有遭受太多的压力,便纷纷汇聚了过来,打听到实情之后,便召集了城内的精锐,纷纷出城支援去了。 可当他们来到女真大营之时,除了遍地死伤,再难看到敌军的踪影! “咱们...赢了?” “咱们赢了!” 面对女真铁骑,他们从未有过胜利,可今天,他们非但守住了上京,竟然还将女真大军给打跑了! 非但如此,战场上竟然还留着被摧毁的火炮,还有成千上万的俘虏,那些民夫和辅兵早已吓得胆战心惊,跪倒在地上,放眼望去,甚至一眼看不到头! 不仅仅是胜利,还是绝地反击的大胜! 当他们得知率领这支奇兵反败为胜的,乃是一直被看成废人的耶律大石,他们沉默了。 心底有股热流堵得发慌,憋得老脸通红,直到他们听到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这股羞愧才变成了悲痛。 “耶律大石,战死!” 无论他们的心里如何评判耶律大石,这位皇族娇子在战死之前,仍旧把控着南北两院的权柄,仍旧是老皇帝最信任的栋梁股肱重臣。 他那反败为胜的奇袭,拯救了危在旦夕生死一线的大辽帝国,仿佛就是这位战神的绝唱,仿佛他在用自己的死,最后一次向这个世界证明,他耶律大石并不是废人! 胜利的欢呼声倏然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久久的默哀。 越来越多的守军冲出城门,将那些俘虏和物资搬运回城,接受上京城内百姓的欢呼。 而卢俊义始终没有让苏牧碰触燕青,他只是抱着燕青,一步步行走在辽军之中。 成千上万的辽国骑兵纷纷下马,摘下刀甲和皮盔,默默低下了头。 老皇帝的御驾出了城,当他看到“耶律大石”的尸体之时,老泪纵横,几乎要哭晕过去。 耶律大石死了,他的死也证明了他的忠诚,可直到他领兵埋伏在月神湖之前,老皇帝还在怀疑他会不会带着这些兵马跟着萧干造反,思考了很久才解除了这种疑虑。 是耶律大石将他救出来,让他继续当皇帝,所有人都觉着耶律大石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时,只有他能够感受到真相并非如此。 或许正是自己的疑神疑鬼,才让耶律大石死了,否则让耶律大石守城,苏牧率领奇兵突袭,耶律大石也就不会死了。 他的痛苦是献给耶律大石,是悔恨和愧疚,但何尝又不是在替自己哀叹?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值得他信任,那么必定是耶律大石,可直到他死之后,自己才发自肺腑真正去信任他,这就是他的悲哀。 老皇帝今后又该信任谁? 女真人此次确实被打退了,可下一次呢? 下一次已经不再有耶律大石了,他又该相信谁?又该让谁来掌管帝国,替他挡下女真人的铁蹄? 老皇帝将“耶律大石”的尸体放在御辇上,亲自扶灵入城。 无论如何,这是“耶律大石”所能得到的最大荣耀,也算是极尽哀荣了。 可如果有得选择,他倒宁愿耶律大石活着,站在自己的御辇旁边,便是将帝国交给他,又如何? 萧德妃和萧柔柔就夹杂在人群之中,萧柔柔忍不住哭了出来,萧德妃却笑了。 “傻丫头,这浑人比狐狸还狡猾,肯定是装死过一把坐御辇的皇帝瘾呢,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萧柔柔陡然抬起头来,双眸之中升涌出无尽的希望来,她每日陪着燕青,知晓燕青所有的秘密,她也知道燕青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她是完全相信了姐姐的话,因为姐姐跟燕青更加的亲密无间,可直到她看到姐姐脸上那控制不住的滚滚热泪,她眼中的希望才彻底熄灭了。 “无论用什么办法,我要看他最后一眼!”萧德妃如是对妹妹萧柔柔说道。 御辇进城之后,民众们并不敢再欢呼庆祝,胜利自然是巨大的,但悲痛更加的巨大。 老皇帝悲伤过度,很快就回到了皇宫,耶律大石的尸体运回了府邸,由大惕隐苏牧,以皇族的最高规格,给耶律大石治丧。 可苏牧一点心情都没有,他甚至不能多看耶律大石一眼,卢俊义便将他赶出了房间。 看着苏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卢俊义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颓然坐倒在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幽幽地叹了一句:“小乙,这可比打仗杀敌要累人咧...” “谁说不是呢...可没办法啊,谁让他老对我呼来喝去,咱好歹也是他师哥啊...” 燕青从灵床上爬起来,似乎扯动了伤口,呲牙咧嘴地嘶嘶皱眉,可一想到苏牧那副强忍悲伤的样子,他就想笑。 “可惜,没能杀了那白脸矬子...”卢俊义似乎觉着配合燕青欺瞒作弄苏牧实在太过分,很快就将话题揭了过去。 不过想一想,燕青想要抽身而退,这个方式是最好不过的了,可惜始可汗身边除了女死士,竟然还隐藏着一个强大到可怕的灰衣老者,否则卢俊义和燕青相互配合,拼死也要将这矬子给杀了! 燕青似乎不太想提这件事,可能觉着没杀死始可汗,有些愧对苏牧,让自己的捉弄更显过分,一点成就感都没有的样子。 卢俊义也不想多提,便问起燕青:“何时南返?” 燕青沉默了,想了想,才谨慎地答道:“先找具尸体来顶着,咱小乙哥先恢复真身,事情措置妥当了,咱们就回去...” 卢俊义也不多说,让燕青自个儿“躺尸”,出去支开苏牧,想办法弄尸体去了。 燕青躺在灵床上一会儿,自己都觉得瘆的慌,连忙又爬了起来,正打算下地活动活动,却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赶紧又躺了回去。 这才刚躺下,便嗅到了一股熟悉的体香:“遭了...就知道要来...” 燕青顿时头大,因为来的是萧德妃和萧柔柔,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对他可算是知根知底。 苏牧碍于卢俊义的激动情绪,以及自己对燕青的愧疚,从头到尾没有碰触燕青,也从未想过燕青会这般整治捉弄自己,这才被骗了过去。 可萧德妃俩姐妹对燕青情深似海,熟悉燕青身体的每一寸地方,又怎么可能骗得过。 萧德妃忍着悲痛,迟疑了许久才敢走进来,当他看到燕青静静躺在灵床上,终究忍不住落下泪来。 可她还是踟蹰着走到燕青的身边来,想要捏燕青一把,笑骂着一句浑人别玩儿了,可终究还是说不出口,趴在燕青的身上就痛哭起来。 只是这一趴就不对劲了,萧德妃胸前傲岸柔软之极,与燕青又没机会亲热,这一扑上去,燕青竟然可耻的,可耻地撑起了“小帐篷”! 站在一旁的萧柔柔彻底惊愕了! 她是懂医术的,知晓男人死了之后,下体会充血雄起,这与年龄无关,是身体的固有反应,气血下行才又凝滞在一处才引起的。 只是雄起归雄起,怎么姐姐萧德妃一碰他身子,他就这般的反应? 惊喜一下子就填满了她的心胸,她带着眼泪笑了。 可她不明白姐姐为何还趴在燕青的身上痛哭,仿佛没有发现这一幕,难道她没有感受到燕青的身子是热的吗! 然而萧德妃便趴在那里哭了一场,而后带着不明所以的妹妹,就这么离开了。 萧柔柔很不理解姐姐为何要这样,也只有姐姐萧德妃才心知肚明,在她趴着的时候,躺着的那浑人,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用手臂蹭了她的胸! 她能够与燕青携手走了一趟北地江湖,燕青联手李处温,将她的丈夫耶律淳推上帝位,如今又伪装成耶律大石,所有的一切都没有隐瞒她。 即便到了现在,他仍旧想着如何安顿她,是否该将大辽重新交到她的丈夫手中,在这一点上,她与燕青从来都是坦诚到了极点的。 毫不夸张的说,或许她在燕青的心里并不一定是第一位,但她绝对是最了解燕青的一个人,没有之一! 也正是因为了解燕青,她才跟卢俊义一样,知晓这样的脱身方式,对于燕青来说,才是最好的! 所以她不能揭穿燕青,因为苏牧还在外头看着,如果她跟燕青相认,如果她不大哭一场,苏牧便会看出端倪来。 她很清楚燕青的手段,想要骗过别人,就要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骗,当然了,她并不知道燕青只是故意恶心一下苏牧罢了。 但她可以确定,即便燕青想要脱身,也不可能不声不响地弃她而去,等他金蝉脱壳了,肯定会来找她,给她说个明白,所以她很果决地带着妹妹离开了。 可怜苏牧一直被蒙在鼓里,如今还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头,回想着与燕青所经历的一幕幕,想着该如何向裴樨儿等人开口。 而与此同时,女真大军惨败,“耶律大石”战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北方大地! 与之传播开来的,便是大焱北伐军攻占辽国中京大定府的消息! 蒙古部族做不到的事情,大焱北伐军凭借着自己的力量,终于做到了! 而远在西京的萧干,收到了耶律大石战死的消息之后,却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 他要回上京! 是的,耶律大石死了,再也没人能够与之比肩,老皇帝身边没有可用之人,而他经历了居庸关的大败之后,急需要恢复元气,这就是他的机会! 当然了,想让老皇帝不计前嫌,重新重用他,风风光光将他迎接回上京,将整个帝国亲自交给他萧干,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上京自然是要回去的,但绝不是为了向老皇帝低头,他也不是一个人回去。 他要带着军队,就像当初救下耶律大石一般,凯旋而归! 如今耶律大石死了,但他却有一个比耶律大石更加合适的人选,那就是躲藏在西夏的耶律淳! 只要他能够找到耶律淳,打着皇帝的旗号回去,打着复兴大辽的旗号回去,正大光明地向老皇帝宣战,趁火打劫,这才是他萧干的做事风格! 而如何才能找到耶律淳? 这个就不需要担心了,因为当初西夏向辽国俯首称臣,辽国甚至还下嫁了一位公主到西夏,那位公主,正是他萧干的老相识了! 第五百五十七章 党项羌骑 人都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这天注定的便是天赋,靠打拼也就是勤奋努力,但在这十分里头,似乎应该还有运气的成分。 也就是说,想要成事,其实三分天注定,四分靠努力,剩下三分靠运气。 耶律淳或许没什么天赋,若放在大焱,他或许还是能够做个闲散王爷,因为大焱的王爷连废物都能做好,无非就是虚度年华混吃等死,是个人都能做好。 可在辽国,软弱无能漫说做皇帝,便是做个皇族,都是不合格的,而耶律淳显然还不够努力,或者说没有任何的努力。 但是他为何还能够当了一阵子的皇帝? 因为他有运气,出生在皇族,成为皇族最正统的后嗣,拥有登上帝位的资格,这就是他的运气。 他是个无能的人,可为何能够逃出上京,为何能够被西夏王冒险收留? 因为他虽然无法产生价值,但他本身的存在,就是巨大的价值,即便他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即便他什么事情都不去做,只要他不死,就拥有着比其他人更加金贵的价值。 这就是他出生在帝王之家最大的运气。 萧德妃确实要比他更聪慧更狡猾,为人处事更加的霸气,也更加的有魄力。 但萧德妃终究是个女人,即便踏上巅峰,以目前的天下形势,以及辽国岌岌可危的大背景,她也不可能像萧太后萧燕燕萧观音等前辈那般垂堂干政,掌控一国,呼风唤雨。 耶律淳在西夏的小日子其实过得不错,辽国在一百多年间都是这片大地上最为强大的帝国,疆土比大焱要辽阔,人口也比大焱要多,军事上更无需多言。 所以与大焱纠纠缠缠了数十年的西夏,最终还是投入了辽国的怀抱,对大辽帝国俯首称臣。 耶律淳虽然只是辽国的“废帝”,但狡黠的西夏人却并不打算将他交出去,而是本着奇货可居的心态,将他藏了起来。 直到现在,萧干终于找上门来,他们越发庆幸于自己的英明决策,越发坚信当初藏起耶律淳是多么明智的做法。 当然了,既然本着奇货可居的心态,如今这枚“奇货”就要卖出去,自然要卖个好价钱。 而事实上西夏人如此精明,不会看不出,萧干严格意义上来讲并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买家。 他刚刚才反叛了大辽帝国,偷袭幽州又吃了大败仗,想要夺回居庸关,竟然连郭药师都打不过,还被种师道率领西军老卒烧了他的屁股,这才灰溜溜占据了辽国的西京大同府,与西夏人做了邻居。 但反过来一想,在他已经公开反叛的前提之下,在他大败特败,手底下缺兵少将的情况之下,萧干竟然还能够占据西京大同府,相信足以说明很多问题了。 一来辽人真的走到了穷途末路,被女真大军打上门不说,被辽人欺压了数十年的大焱,以军事糜烂臭名远扬的大焱人,竟然也将他们的中京大定府给打了下来,而萧干走投无路竟然还能够把西京大同府给夺下来,辽国的形势有多么恶劣严峻,也就可想而知了。 二来西夏人从来都不是偏安一隅的性子,他们也想在这天下纷乱之中分一杯羹,可惜他们的国土来之不易,当初李继迁与太宗真宗朝的大焱不知纠缠了多少年,才拿下了定难五州,为西夏打下了家底,他们不得不如履薄冰地守护着这份家业。 他们也不是没想过趁火打劫,将大同府给打下来,趁着辽国奄奄一息,将这头大老虎的屁股咬下一块肥肉来。 可他们最终还是没有行动,因为他们名义上还是大辽帝国的盟友,可以说西夏还是大辽的女婿,帮着外人掐死老丈人,老丈人没断气就开始瓜分家产,怎么说都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这也是他们将耶律淳藏起来的原因。 因为耶律淳也算是半个老丈人,只要把老皇帝赶下台,他们这个将耶律淳推上老丈人位置的女婿,可就是最大的功臣,名正言顺瓜分辽国,那才叫稳妥。 当萧干派人过来西夏交涉之时,他们自然是否认的,谁敢正大光明说自己藏着耶律淳,虽然是公开的秘密,但秘密没有公开,即便说有人都知晓,起码还有一层遮羞布的。 萧干已经孤注一掷,他再没有更多的底牌和筹码,他唯一的家底,就是西京大同府。 所以不管西夏人如何否认,他的人便将最后的底线抛了出来,因为萧干没有更多扯皮的时间,如果不能趁着耶律大石新死的机会,让辽国上京稳定下来,也就没他萧干什么事了。 他的底限和唯一的筹码,就是西京大同府,只要西夏人将耶律淳交给他萧干,西京大同府,就是西夏人的! 而且等到耶律淳重登帝位之后,萧干允诺,会让西夏王称帝,结成兄弟之盟! 称帝!即便只是萧干画饼充饥,但这个诱惑还是大得惊人,由不得西夏人不动心。 于是西夏人便让萧干的使者,与耶律淳见了一面,并与耶律淳做了交涉,让耶律淳做下许诺,甚至提前写下了“国书”,这才派人与萧干联络,商议如何交割的问题。 如果说大焱人是雄鹿,辽人是老虎,那么西夏人便是狐狸,萧干就是苍鹰,西夏人夹缝求生,能够存活这么多年,并非靠的运气。 他们也防备着萧干出尔反尔,所以动用了上万党项骑兵,挥师进入辽国境内,直奔西京大同府。 西夏人占据了富饶的河套以及河西走廊,经过数代的积累,国力渐渐雄厚起来,境内更是群山环抱,易守难攻,备有阴山和狼山,西有贺兰山,还与祁连山接壤,国内又有灵渠等水利,农业发达,祁连山乃天然牧场,水草丰美,西夏骏马驰名天下,得了凉州之后,更成为了大焱的喉中骨鲠。 党项羌骑的战斗力向来是为人忌惮的,这也与西夏的部落兵制密不可分。 在西夏,一个家庭如果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男丁,就必须让一个男丁来当兵,一个男丁在军中服杂役,保证了西夏的兵源,而且男子十五岁就要入伍,兵丁的筛选也有着严格的要求,最大程度保证战斗力。 这种部落兵制使得西夏保持着良好的战斗力,以部落为单位,碰到战争,全民动员,可谓举目皆兵。 西夏的国土很是富饶,又跟吐蕃和回鹘等国接壤,边贸往来频繁,可惜自从与大焱断了边贸互市之后,他们也尝到了苦头。 西夏有自己特产的青盐,质量上比大焱的盐产还要优良,大焱就是他们最大的顾客,他们会用青盐换取茶叶丝绸布帛等等紧缺物资,当然了,西夏也曾经一度成为大焱战马的唯一来源。 可惜双边关系恶化之后,这种交易也就彻底断掉了,所以他们也一直没有能够扩张自己的国土,守着这片土地,默默地休养生息。 如今辽国濒临崩溃,大焱又开始展露爪牙,如果他们再不出来争取,待得大焱坐大,必定会将他们的灵州凉州等收复回去,便如同他们收复燕云十六州一样! 西夏要趁着这个机会,为自己打下一些地盘和底气,使得坐大的大焱不敢轻启战端。 这一次上万羌骑入辽,强行交割辽西京大同府,便是西夏正式加入这场战争的号角! 除了这一万羌骑之外,西夏的大军还在后头缓缓而行,在辽国的边境上驻扎压阵,只要萧干敢耍花样,漫说耶律淳回不去,便是大同府都给他强行打下来! 墙倒众人推,目今的辽国,大抵就是这么一个形势了。 而这一次,西夏人显然把老底都拿了出来,给这一万羌骑充当开路先锋的,赫然是三千“铁鹞子”! 前番已经有所提及,西夏人的铁鹞子与辽国充当斥候的铁鹞子稍显不同。 西夏的铁鹞子乃是最为精锐的重甲骑兵,一共三千人,分为十队,每队三百人,队长皆是最为悍勇的武将。 这支铁鹞子乃是西夏王的禁卫力量,轻易不会拿出来挥霍,他们的装备极其精良,骑的是西夏最优良的大马,披挂重甲,刀枪不入,而且骑兵之间还用钩索绞联在一处,即便骑兵身死,也不会坠马! 这支铁鹞子应该是后世蒙古铁骑出现之前,彼时天下最为凶悍的一支骑军,代表着那个时代骑兵的最高水准,乃是所有党项敌人的梦魇! 眼下西夏王李乾顺又是个有大野望的人,这样的机会他自然是不可能会放过的。 李乾顺三岁之时便登基当了西夏王,而后大焱册封他为西夏王,到了后来,辽朝也派遣使臣册封李乾顺位西夏王。 由此也可以看出这位西夏王的智商,他能够摆脱母后梁氏和舅父梁乙甫的干政,彻底掌控王权,使得西夏能够在辽国和大焱的夹缝之中求生,甚至还能发展起来,而他夺回王权亲政之时,才十六岁,这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辽国女真大焱三国争霸,西夏隔岸观火,能否渔翁得利坐享其成,除了看天意,自然还需要西夏王的胆色和魄力。 辽国虽然守住了上京,但已经被女真大军打到了家门口,眼下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大焱一路向北,竟然所向披靡,不动声色就占据了大定府,已经对西夏造成了巨大的威胁。 此时再不出兵,待得尘埃落定,无论谁没落谁崛起,西夏仍旧只是偏安一隅,按说不需要臣民去打仗送死,应该是最好的局面。 但李乾顺很清楚,辽国的迎面不大,而完颜阿骨打是胸怀大野望之人,若女真得了天下,势必要对大焱动粗,而为了赢下大焱,女真势必会将沿途和周遭的地盘先打下来。 也就是说,无论女真和大焱谁能够赢,西夏都避免不了被征服的结局。 可如果西夏强势出击,将辽国取而代之,拥有自己的资本,那么无论是女真打大焱,还是大焱打女真,都必须权衡西夏的存在。 如果他们选择对女真动手,那么自己的力量也会因此而削弱,再无争霸的力量,可如果双方争抢拉拢西夏当盟友,西夏也就能够坐地还钱了。 在辽国和女真的战争末尾,西夏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趟入了这池浑水! 第五百五十八章 西夏入局 作为今次党项大军入西京的主帅,都统军李良辅的压力也不小。 他是成名已久的老将,在大焱边境与种师道抗争了数十年,打仗是他需要担心的第一个问题,但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无需再刻意去担心。 真正让他刻意担心的,是此次为了与萧干谈判,李乾顺随军派了一个重量级的人物,那就是太子李仁爱! 李仁爱乃是李乾顺后妃耶律南仙所生,听名字就已经知道,这位耶律南仙乃是契丹人,她也是辽和西夏政治联姻之时,辽国下嫁到西夏的成安公主。 李仁爱得以当成太子,其实更多的只是因为迫于辽国对西夏和李乾顺的压力,为了讨好辽国,才将之立为太子。 因为若论才干,二皇子李仁孝堪称文武双全,乃是太子的最佳人选。 可惜这些年李乾顺崇尚汉礼,甚至建立国学,专门学习汉人的知识和礼仪,将儒家道家等诸子百家文化都引入西夏,并大力推广,所谓长幼有序的礼法,他们不一定会遵守,但碍于辽国方面的压力,这一次终究还是将太子李仁爱派了过来。 如今西夏的兵权,大部分其实都掌控在晋王察哥的手中,这位晋王殿下乃是李乾顺的庶弟,素来勇武多谋,乃是西夏军中第一人。 李良辅已经是边陲老将,这一次不需劳动晋王,也就只有他这个老人出来主持大局了。 再者,种师道已经拿下居庸关,燕云十六州已经收复了一大半,也就只剩下西京大同府以南,雁门关以北的应州云州等地,若种师道往西面进兵,则需要李良辅坐镇大同府。 关于军事上的布置,李良辅心中早有定议,让他心忧的是,这位太子李仁爱。 耶律南仙并非辽国皇帝的亲生女儿,只不过是个宗室女,被辽国皇帝封为成安公主之前,据说与萧干就素有私交,暧昧不清,当初还是萧干押着送亲队伍,亲自送来的西夏。 而耶律南仙也是水土不服,常常表现出对故土的眷恋和思念,李仁爱受其母影响,耳濡目染之下,对辽国也充满了向往。 这些年辽国的情势日益恶化,又不断遭遇强敌打击,耶律南仙就曾多次请求李乾顺出兵相助,李仁爱更是数次主动请缨,但李乾顺却没有答应。 也正因为李乾顺没有表现出积极的姿态,以至于母子俩郁郁寡欢,太子李仁爱也只是隐忍不发,在西夏朝堂内没有太好的口碑。 然而李良辅很清楚,这位太子只不过是韬光养晦,他身上有契丹人的血统,从小又不太受到兄弟姐妹的认同,于是暗自努力,文武韬略上甚至比李仁孝要深厚,可惜无人得知罢了。 也正是因为李仁爱的这种情感考虑,才让李良辅感到头疼,他们来西京大同府是势在必得,可李仁爱这样的姿态,实在让人有些担忧。 若他与萧干暗通款曲,或者冒着大不敬的风险说一句,若耶律南仙与萧干有些什么私下的协议,将西夏大军拖进更深的战争泥沼,可就有些不太妙了。 不过眼下还没有见到萧干,李良辅也只是未雨绸缪而言,可自从踏入辽国境内之后,李仁爱整个人放开了许多,这些天主动与李良辅交流,说话甚至比以往在西夏数年加起来还要多。 李良辅自然是有问必答,有答必精,但言语之间也不断地用西夏来对比,希望借此来提醒一下李仁爱。 若是别人,自然不敢如此放肆,但李良辅乃是边军第一人,又是李乾顺极其倚重的老资格,皇子们甚至对其执子侄后辈之礼,他这般提点也不算太过分。 不过李仁爱显然对这些并不太感兴趣,虽然他已经多次听母后说过六军大王萧干的神奇事迹,但母后难掩溢美之词,而李良辅的叙述则要客观中肯很多,让他对萧干又多了一层更深的认识。 李仁爱彼时也才年方十六,正是热血激荡之时,可常年阴郁积压,造成了他性格有些极端,对李乾顺似乎颇有微词,李良辅也是苦口婆心。 好不容易才挨到了大同府境内,萧干为表示诚意,只是带着一千精骑出城迎接,不准党项铁骑入城,只许在城外三十里处安营扎寨。 李良辅作为武将,并不能直接与萧干商谈耶律淳和大同府的交割问题,李仁爱身份敏感,又正值年少,不堪重任,一切皆有李乾顺的特使来商议。 耶律淳就被保护在大军后方的步卒大营,眼下刚刚进入辽国境内,也为双方的商谈争取了不少的时间。 萧干急着返回上京争夺和侵吞辽国的势力,时间对他而言实在太过宝贵,所以西夏这边不紧不慢,也展现出了自己的姿态,是你萧干有求于我西夏,谈判未开始之前便已立判高下。 萧干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虽然他比耶律大石要更加的深沉,可现在不是玩阴谋诡计的时刻。 他的军队已经在幽州和居庸关吃了大败仗,手底下人手严重不足,除了需要耶律淳来高举正统大旗之外,他还需要兵马人手。 否则空有耶律淳这个“废帝”,没有可战之兵,即便名声再端正再响亮,也没军队拿出去跟人家争夺地盘,更不用说将老皇帝推下皇座。 所以除了耶律淳之外,他还需要党项发兵来助攻! 在他看来,辽国老皇帝其实早在之前就已经向西夏求援,但李乾顺爱惜羽毛,并不像掺和这场大战,这也使得耶律南仙郁郁寡欢,最近更是心病缠身,与李乾顺原本和谐美满的夫妻感情,也日渐冷淡。 今次允许太子李仁爱随行,便是李乾顺为了修复夫妻关系所做的努力。 而李乾顺之所以不发兵,其实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这个原因也只有李良辅和晋王察哥这样的高层才有资格知晓。 那就是金国的密使早早就已经进入西夏境内,并得到了西夏王李乾顺的秘密召见。 金国人可比辽国皇帝大方太多,他们曾经允诺,只要西夏出兵,攻击大辽后方,与金国首尾夹击,待得大局落定,辽国西北甚至西南的大片领土,都将归西夏所有,金国人公开承认,支持李乾顺称帝,与金国平起平坐,结成兄弟之国,一同瓜分南朝大焱的疆土! 这个提议实在让人心动万分,西夏与大焱的恩怨纠葛断断续续数十上百年。 别的暂且不说,早在大德三年,李乾顺出兵占领大焱定边军与德靖军之后,时隔七八年,又占领了大焱的西宁州。 同年,大焱的西安州知州任德敬投降了西夏,他甚至将十七岁的女儿献给了李乾顺为妃子,封任德敬为静州都统军,他的女儿任妃也成为了任皇后,地位比耶律南仙还要高。 而二皇子李仁孝的生母曹贤妃同样也是汉人。 这就足以证明了李乾顺对大焱是多么的向往和忌惮,能够得到金国人的许诺,今后真正拥有征伐大焱的资格,对于他来说,绝对是致命的诱惑。 李乾顺虽然比不上西夏老祖宗李继迁和李元昊,但同样也是西夏历史上有名的雄主,以及今后的李仁孝,都是能够在西夏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人物。 他的性格注定了他今后的成就,他之所以没有立刻答应金国人,自然不会是为了顾及耶律南仙的感受,而是因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是不成。 西夏乃是辽国的附属,耶律南仙下嫁之后,地位再次得到了提升,俨然有了兄弟之邦的态势。 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能悍然对辽国出兵,做那趁火打劫的事情,古人其实重视名声,但其实更重视名声能够带来的利益和不好的影响。 为西夏王国开创了基业的李继迁和李元昊,功绩自然无可置疑,可他们的行事却为人所不齿。 李继迁为了保护西夏党项人的火种,以及区区的领地,数次背弃与大焱的合约,在大焱和辽国之间蛇鼠两端,堪称卑劣,但他是为了西夏人的基业,西夏人没有资格评判他的所作所为,可在大焱和其他国家的眼中,这种评判却一直存在着。 至于党项人的开国皇帝李元昊的名声,也算是臭名远播,即便他李乾顺,也不敢太过恭维。 李乾顺想要将西夏打造成文明之国,想要国民脱离野蛮,开化而体面地生存下去,就必须顾及自己和西夏的名声,他要做一个不一样的皇帝,要让所有人改变自己对西夏的看法。 所以他并没有接下金国人跑过来的诱惑,可现在不同,萧干是打着耶律淳的正统帝号,师出有名,他将耶律淳藏在西夏国中,可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如今有萧干出面,效果比他带着耶律淳回去,要更加的强烈和美满。 萧干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觉着自己的希望其实比想象之中要大。 也就是说,他不仅仅用西京大同府来交换耶律淳,还要换走李良辅的党项铁骑,作为他前往上京争夺地盘的资本! 如果李乾顺不同意,那么他还有其他的筹码,如果他对西京大同府不满意,那么整个辽西的领土,都可以丢给他李乾顺! 反正他萧干并不是真心实意想要为耶律淳夺回皇帝的位置,他只是想借助耶律淳,为奚族人谋得一块能够建立奚王国的领土罢了。 大同府在雁门关以北,乃大焱、辽国和西夏三方接壤的要冲之地,漫说在这样的地方建立奚王国,便是让萧干统治这里,他也不想陷入这片泥沼之中,反正又不是他的领地,也不是他想要的土地,丢再多给李乾顺,他一点也不会心疼。 这位密使显然也得到了李乾顺的授意,在谈判的条件上已经早早设立了底限,萧干除了西京大同府之外,其他许诺其实都是画饼充饥,这饼子画得再大,也要能够吃到口才行。 当李良辅觉得这样的协议不可能达成之时,后方的步卒大军终于将耶律淳护送到了中军大营。 而密使那边也传来了让李良辅惊诧万分的命令,李乾顺承认了耶律淳的正统帝位,命党项骑兵护送耶律淳往北,回上京! 第五百五十九章 灰衣老者的眼光 龙化州,完颜阿骨打的骑军收拢了兵力,经过一番清点,竟然损失了三千多人,加上当初在龙岩平原上充当诱饵折损了一千多人,他们此次出征已经折损了四千人。 四千人对于动辄数十万大军的大焱和辽国而言,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可对于总数也只有二万余的女真铁骑而言,四千人便是五分之一的兵力,可谓损失惨重了。 不过完颜阿骨打的心情却异常欣喜,因为此役过后,大萨满始可汗的琼楼被毁,女死士死伤大半,连顶尖高手都死了好几个,若非那灰衣老者护着始可汗,完颜希尹的后手刺杀,绝对能够将始可汗除掉! 眼下的局面正是完颜阿骨打最希望看到的,与先前他跟完颜希尹预期的相差不大。 辽国人被打残打废了,金国打出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士气,把持着金国命脉的大萨满不知所踪,但势力被辽国突袭的奇兵铲除了绝大部分,再难构成威胁。 而完颜希尹等金国的智者,已经将火炮的技术完全掌握,战后甚至还特意将那些匠师和炮兵都召集了回来。 即便不动用火炮,女真铁骑也是威震天下,如果碰到攻城的血战,他们自然要动用火炮。 而那种刺激人体潜能,毫无人性的茶汤,虽然完颜希尹掌握了配方,但他们并不打算使用。 在完颜宗望和宗翰等一干青年勇壮的操持之下,他们很快就在龙化州,以及后方占据的通州、沈州,乃至黄龙府和辽阳府,以及回跋部,招募了大量的民壮和辅兵。 辽东经历了战乱,刚刚得到休养生息,眼下又要被抽调物资和人丁,一时间也有些捉襟见肘。 不过好在完颜希尹对汉人文化及其精通,擅长治理地方和复兴民生,一系列减免赋税的利好优惠政令发布下去,民众百姓也没有太多的怨言。 耶律大石战死的消息对于风雨飘摇的辽国,无疑是雪上加霜,可对于金国却是雪中送炭,他们整顿了大军,便聚集在了龙化州,打算再度攻打辽国上京。 而此时的隐宗大宗主始可汗,却在灰衣老者和女死士的保护之下,躲在仪坤州境内舔舐伤口。 “天杀的完颜阿骨打!这些蛮夷果然是养不熟的狼!竟然反咬本座一口!” 始可汗气急败坏地骂着,本想着摔摔打打,又或者折磨一下这些女死士来撒气,可见得灰衣老者在旁边,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当初他刚来到这个时空,也是受尽了苦难,这才渐渐适应过来,若非灰衣老者发现了他的秘密,将他带回隐宗,他也无法达到今时今日的地位。 可惜禀性难移,他在现世之时便是个乖张孤僻的御宅族,心里充满了对异世界的幻象,来到这个时空,无疑让他得到了发泄的渠道。 虽然他是宗主,但事实上对于隐宗秘密的了解,他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深刻,一切其实都有赖于这位灰衣老者的帮助。 可自从他扶持女真,渐渐开始得势之后,便将一干汉人长老全部放逐或者诛杀,也不再尊重这位灰衣老者的意见。 老人并没有太多责难,只是冷眼旁观,直到他面临生死危机,才出手将他救了下来。 他本想让人保护着,跟在完颜阿骨打的大军后头,回到龙化州,伺机将完颜阿骨打搞垮台,重新掌控金国。 然而老人的分析,彻底打消了他的冲动而愚蠢的念头,细细回想起来,他才后知后觉,原来完颜阿骨打早就想着要他死了! 在研究科技方面,他或许是个天才,即便是站在后世巨人的肩膀上,能够在这个朝代,利用有限的技术和人力物力,开发出能够大规模使用的火炮,甚至是超乎想象的战争药剂,就已经算是了不起的创举了。 但在为人处事和玩弄阴谋方面,他却只是小孩子的水平,他就像个任性乖僻古怪的易怒孩子,做事从来不会考虑后果,甚至没有太多分辨善恶的能力,只凭借着自己的喜好去行事,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他的玩具。 甚至连下毒来控制完颜阿骨打,也是身边这位灰衣老者在操持,他根本就一无所知。 在他向这个世界宣泄着自己的疯狂欲望之时,是这位灰衣老者,一直在后头默默地替他缝缝补补,替他遮风挡雨。 灰衣老者也不想这样,但悔不当初,他若早一些接触苏牧,将苏牧当成隐宗宗主来培养,也就没有始可汗什么事了。 眼下显宗和隐宗正式开战,若没有了始可汗的技术和创意,隐宗很难再与显宗抗衡。 特别是如今显宗已经发展壮大,大焱军队脱胎换骨,竟然攻陷了辽国中京大定府,这可是大焱朝,乃至于前朝五代十国时期都未曾有过的绝世功绩! 苏牧就像润物无声的春雨,不断浇灌着大焱,岳飞韩世忠徐宁等人就像一枚枚生机盎然的种子,撒播到大焱军中,慢慢浸润和影响着大焱的军队,虽然他们没有太多充满了王霸之气的碾压大胜。 但就这么无声无息之间,他们已经完成了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大半,还打下了南京幽州,中京大定府,单从地域战果来比较,大焱的胜利果实甚至比金国还要大一些! 而始可汗就像一把肆意燃烧的烈火,虽然能够惊天动地,能够破而后立,来势汹汹,有着开创新纪元的强大势头,每每出击,总是声势骇人,但他的性格就像一柄双刃剑,伤人伤己,充满了不可预知的不稳定性。 他就像一剂起死回生的猛药,但也有可能耗尽病人最后的一点点元气,而苏牧就像一枚温润滋养的蜜丸,每日一粒,注重养生,潜移默化,慢慢将身体强健起来,疾病自然也就消除了。 事已至此,懊悔也于事无补,没有了琼楼,没有了数以万计可供驱使的民夫辅兵和奴隶,甚至连女死士都所剩无几,隐宗的高手更是纷纷趁乱逃离,始可汗除了愤怒,心里也开始发慌了。 他是御宅族,而且还是御宅族之中是死宅,对于一些科技知识,还是拥有着不错的底蕴,可若说华夏民族的历史,他只知道个大概就已经很不错了。 对于历史走向,以及其中更细节的东西,他也是两眼一抹黑,所以只能向灰衣老者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因为正是灰衣老者的建议,他才会选择女真作为扶持对象,其实一开始也是因为他嫉妒苏牧,而且隐宗也想要趁机打掉大光明教,这才将女真列为扶植的对象。 只是他和灰衣老者都没有想到,歪打正着让他们捡到了宝,女真人的铁骑果然是威震天下! 然而现在为时已晚,女真人是被扶植起来了,但却也脱离了隐宗的掌控,而且以完颜阿骨打这样的性子,又有完颜希尹辅佐,他们很难再重夺金国的权柄了。 完颜阿骨打此时正满天下追杀始可汗以绝后患,又怎么可能再让他们回到金国的权力中心来? 灰衣老者微微闭着双目,仿佛在沉思,更像打起了瞌睡,让始可汗感到不悦,却又不得不耐心等待着。 老者想起了在杭州隐龙寺,第一次见到苏牧之时的场景,想起了苏牧这一路走来的种种历程,更想到了最终自己不得已将密信递给苏牧的无奈。 他的脑海之中又浮现出了始可汗的模样来,想起他的所作所为,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还该不该继续培养这个隐宗大宗主。 因为这个宗主,隐宗的长老团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损失,虽然隐宗的势力急剧膨胀起来,但也只是昙花一现,如同焰火一般,一闪而逝。 或许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是隐宗的守护者,眼下已经不可能再挽回苏牧,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只希望自己能够找到有效的策略和手段,在今后的发展之中,遏制始可汗,给这个疯狂奔涌的狂流,建筑一条河渠,不让他沿途肆虐,将之引导上正确的路途。 老者似乎打定了主意,终于睁开眼睛来,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双眸之中熠熠生辉,仿佛又充满了生机和气力。 “吾等北上,到蒙古部族去。” “蒙古?”始可汗心里不乐意了。 若非为了打击苏牧,为了打散大光明教,当初他也不太乐意到女真这样穷苦的蛮夷部族里头去。 眼下这老家伙竟然又选择了一个更加穷苦的少数部族,他到底是有多青睐这些异族人! 始可汗如何都放不下对完颜阿骨打的仇恨,他想要前往辽阳府,在金国大后方搅风搅雨,即使不能重新夺回金国的权柄,也不能让完颜阿骨打顺利壮大起来。 然而老人的目光却坚定不移,使得始可汗心里有些发紧,他拼命地搜索着记忆,搜索着有关蒙古部族的历史轨迹。 在后世那个时空里,女真人的金国崛起之后,先灭了辽国,而后又灭了大焱,将大焱的汉人彻底赶到了江南,缩在南方苟延残喘了数十年。 而这数十年里头,涌现出了岳飞韩世忠宗泽等救国名将,这也是始可汗嫉妒苏牧的原因之一,因为这些人,此刻都已经成为了苏牧的至交。 直到大焱的南朝灭亡,女真的金国才被突然崛起的蒙古部族所践踏,蒙古人才建立了一个举世无双的新朝代。 这就是他脑子里关于这一部分历史的记忆。 可在他的印象之中,蒙古人距离建国还有上百年的遥远距离,等到那个时候他早就化成黄土了,现在到蒙古部族去,又有什么用? 然而老者的目光,似乎激发了他内心之中的灵感,他陡然醒悟过来,苏牧能够改变历史,他也能够改变历史啊! 苏牧能够让岳飞韩世忠等人提前崛起,他始可汗为何就不能让蒙古部族加速提前崛起,利用蒙古部族,彻底毁灭女真人的大金国! 蒙古人天生注定了就是女真人的克星,便如同女真人是辽国契丹人的克星一般,他能够让女真人加速崛起,就一样能够让蒙古部族加速崛起! 再者,蒙古部族与回鹘等异族接壤,只要自己联合这些草原部落的力量,这又将是一支足以争霸天下的军事力量了! “好,吾等北上蒙古!” 始可汗露出阴鸷的笑容,仿佛又找到了新玩具一般。 第五百六十章 风一般的男子 没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清冷孤寂,也没有“会须一饮三百杯,与尔同消万古愁”的狂放不羁,更没有谁能够与君大醉三万六千场的荡气回肠,因为苏牧实在不喜欢饮酒。 燕青是他的师哥,虽然燕青也挂着皇城司暗察子的官职,但苏牧很清楚这位师哥的为人,他一直以为这位师哥只是为了游戏人间,他从来都是个玩世不恭的人。 可燕青的“死”,让苏牧突然醒悟过来,不仅仅是燕青,雅绾儿扈三娘等人,甚至连他苏牧自己,都没有必须要为大焱去牺牲的责任和理由。 后世有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他自认没有那么高尚,他不想看着老百姓生灵涂炭,也知道方腊等人成不了事,若是跟着朱元璋,他苏牧早就造了反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生来就是任人鱼肉和压榨的奴仆,也没有谁必须要为这个国家去牺牲,如果确实要牺牲,那么这个国家起码有值得他去牺牲的理由。 苏牧的伤心不在于燕青的“死”,他的伤心在于,这么多人的牺牲,包括北玄武在内,这些人的牺牲真的值得吗?这些人的牺牲有多少是他们一厢情愿,又有多少是因为他苏牧的影响?又有多少是被他苏牧指派任务而被逼入了绝境? 也就是说,这些牺牲的人当中,无论是大焱的军士,亦或是大光明教的教徒,甚至是辽人,有多少是他苏牧“害死”的? 他在房间里闷坐了整整一天,他似乎开始考虑一个问题,他苏牧虽然愿意为了改变大焱和汉人的命运而努力拼命,可其他人愿意吗? 就因为自己占据了民族大义,就能够让这些与自己亲近的人身涉险境,甚至牺牲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苏牧跟始可汗,跟萧干等人又有什么差别? 想到这些,苏牧便心烦意乱,就如同自认为看透世事的老人,突然发现自己做了错事,仿佛回到了孩童的年代,心里感到无比的忐忑不安一般。 他缓缓站起来,推开房门,朝一直守候在外头的侍女吩咐道:“拿酒来。” 他从来就不觉得酒有什么好喝不好喝的区别,也不明白喝酒怎么就能喝出那般豪迈的气概,他也不认同酒能解千愁的说法,他只是想喝点酒,好好睡一觉,仅此而已。 侍女将酒送进房间之时,卢俊义也驾着一辆黑色马车,刚刚停在了后院。 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卢俊义守在灵堂里头,而一名青衣小帽的年轻人,则从后门溜了出去。 时隔几个月,燕青终于脱下了耶律大石的人皮面具,让自己的肌肤呼吸着阳光下的空气,虽然左手掌的伤口已经断结愈合,但想想当初自断左掌,他还是倒抽凉气,也不知那时哪来的勇气。 “冲动就是魔鬼啊…”燕青喃喃自语着,这句话是师弟苏牧常挂在嘴边的,燕青说出这句话来,也不禁往苏牧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想着自己如此欺骗,对苏牧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 但他很快就摇了摇头,将这种想法驱逐出脑子,而后趁着天色没有彻底黑下来,七弯八拐来到了皇城西南的一处隐秘宅子里。 轻车熟路的燕青并没有敲门,而是矫捷地翻过了院墙,来到了后院的厢房前面,犹豫了片刻,还是敲了敲门。 房内一直亮着灯,里头的人也没有问话,仿佛早已料到燕青会到来,嘎吱一声打开门来,见得燕青,一头便扑入了燕青的怀中。 萧柔柔就站在房里头,看着相拥而泣的姐姐和燕青,心里充满了浓烈的欢喜,又有些酸楚。 当姐姐万分笃定燕青绝对不会死,她还只是以为姐姐因为悲伤过度,不愿承认和面对事实罢了。 看着姐姐备下一桌子燕青爱吃的酒菜,看着姐姐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等着燕青回来,萧柔柔的心都要碎了,她生怕姐姐再也等不来这个男人,也知道这个男人再也不会来到这个房间,可心里又极其渴望着。 当房门被敲响之时,她整个人都惊呆了,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都是,直到姐姐毫不犹豫的开门,直到这个男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才明白过来,最了解这个男人的,终究是姐姐,他们此刻能够相拥而泣,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她没有离开房间,一整夜都没有离开房间,她就静静守在旁边,听着姐姐与燕青商谈未来的计划。 他们在商量姐姐和姐夫耶律淳的未来,商量着如何重新夺回大辽帝国的权柄,在商议这些事情之时,他们又仿佛不再是情人,而是亲密无间的战友,脸上没有任何旖旎和暧昧。 或许也只有姐姐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燕青这样的豪杰,自己终究只是个女人,而姐姐不仅仅是女人,还是那个热衷于权势的萧德妃。 “你明天就去找苏牧,雪貂卫今后就交给他来指挥,他不会拒绝你的…” 面对燕青的决定,萧德妃只是慎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这一切她也曾经深思熟虑过了一般。 雪貂卫是她和燕青一手建立起来的,无论是建制还是管理,都仿照苏牧的绣衣指使军,萧德妃能够成功回到上京,一直隐匿在上京之中,及时掌握朝廷的动向,与耶律淳那边联络,所有地下活动,都得益于雪貂卫的努力。 而雪貂卫也是她萧德妃手里头最得力的一支黑暗力量,也是为数不多的仅剩力量。 凭靠着雪貂卫,她一直在与辽国朝廷的一些高级官员和将领暗通款曲,不断争取着这些人的归附。 老皇帝实在让他们太过失望,如今“耶律大石”都牺牲了,老皇帝可谓“老无所依”,在这样的情势之下,面对萧德妃的拉拢,文武百官的态度也就渐渐明朗起来了。 老皇帝之所以会被李处温和耶律淳推下皇座,并非偶然,若非他不得人心,也不可能如此轻易丢掉自己的皇位。 当他重新上台之后,文武百官们确实希望能够再一次相信他,可他除了卖力搜捕耶律淳,在军事上接连打败,连萧干都没办法笼络,更使得辽国面临崩溃的边缘。 老皇帝让这些官员和将领失望,甚至绝望的时刻,萧德妃的雪貂卫再度开始游说,那些摇摆不定的人,或许已经开始考虑选边站了。 而且这两天朝堂上的人都在谣传,说是失去了“耶律大石”之后,老皇帝早就灭了心里的野望和志向,而女真大军不日将再度兵临城下,到时候老皇帝怕是要放弃上京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辽国那么大,皇帝逃到哪里都是皇帝,可对于这些文武百官和部落首领而言,他们真的愿意跟着这么个窝囊的绝望皇帝,东躲西藏沦为丧家之犬吗? 不,他们一直在寻找一个人,一个能够挽狂澜于将倾,扶大厦于即倒的人,这个人可以是耶律大石,耶律大石死后,也可以是苏牧! 是的,苏牧是个连南面官都算不上的汉人,他只是耶律大石的谋士,能够当上大惕隐,也全凭耶律大石的卖力举荐和不顾一切的担保。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信任苏牧,认为他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可打退女真大军,甚至差一点让女真大军覆没于上京城下,这就足以证明了苏牧的能力! 即便这些官员看不到苏牧的潜在价值,但萧德妃看得到,即使她看不到,她也会选择相信燕青! 这些“后事”安排妥当之后,他们便陷入了沉默之中,一杯一杯地喝酒。 因为至始至终,她都没有提过燕青即将离开的事情,因为她没有办法跟着燕青离开。 她是有野心的女人,这一点她从来都不会漠视,她也知道燕青这样的男子,根本就不属于尔虞我诈的争斗,他是风一样的男子,他的世界在他的脚下,在他的眼里,在他的嬉笑怒骂,在他的烂醉如泥。 他可以纵马扬鞭,也可以诗酒剑箫,书画琴棋,他可以安之若素,也可以快意恩仇,他是自由自在的风信子,他是无拘无束的青鸟,他的女人并不是他的归宿,而是他旅途之中的伴侣。 这就是燕青,绝无仅有的燕青。 她不能成为燕青的羁绊,也无法成为燕青的伴侣,所以他们默契地没有选择讨论这个问题。 她看着妹妹萧柔柔,这个妹妹与她太过相肖,可惜性子却是天差地别,她知道妹妹喜欢燕青,像燕青这样的男人,哪个女人不喜欢? 她虽然心里有嫉妒,但更多的是欢喜,因为这足以证明,燕青值得她真心去爱。 萧柔柔没有争权夺利的心,也没有争强斗狠的强悍性子,她从小向往江南的烟雨红尘,她精通琴棋书画,甚至比江南女子还要婉约贤淑,她或许才是最适合陪伴燕青的人。 灯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而后开始轻轻摇曳,这房间里头,一夜都是柔情,一夜都是缱绻缠绵,灯火渐渐熄灭,但那充满了男女欢愉的气息和动静,却一夜都没有停歇下来。 萧柔柔是欢喜的,因为她终于能够跟着燕青往南,离开这个充满了刀剑血腥的战争之地。 她能够感受到姐姐有心将她当成代替品,想要她陪着燕青,以纪念姐姐跟燕青之间的情愫,但她也同样知道,燕青不是寻常男子,不会将女人当成物件,他也不会将她萧柔柔,当成萧德妃的代替品。 虽然眷恋着床榻,但三人还是早早就起身,准备好行囊,跨上了马匹,在晨光的照耀之下,渐渐离开上京。 而此时,城中响起了哀乐,老百姓都聚集起来,往皇城方向而去,那是“耶律大石”的丧礼正在举行,颇有万人空巷,举国哀悼的意思。 燕青缓缓扭头,最后看了一眼,仿佛看到了一个渐行渐远的“自己”,也仿佛迎来了一个新的自己。 “浑小子,好生卖力吧,师哥我可要享清福了…” 远在皇城之中的苏牧,仿佛感受到了燕青的目光,他举起酒杯来,没有敬天,没有敬地,甚至没有对着灵堂上那具冰冷的尸体。 他举起酒杯,朝着南方,嘴角挂着释然的笑容,喃喃自语着:“走好,师哥…” (ps:还有两章,放在晚上,可以等明天的一起看,仅此。) 第五百六十一章 二叔和嫂嫂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萧德妃心里头再有不舍,也不可能陪着燕青南返,出城十里,终究只能看着燕青与萧柔柔携手江湖,而她注定了要坐在高高的庙堂之上,俯瞰整个北方的大地,高处不胜寒。 身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燕青勒住了马缰,一骑绝尘而来,赫然是卢俊义。 卢俊义的出现,让燕青心头顿时发紧,因为按照计划,为了掩盖真相,卢俊义该守着灵堂才对。 可他却在最后的关头,出现在了这里。 燕青连忙下马,而卢俊义也跳下了马背,看着他背后被着的布囊,燕青的脸色有些难看。 卢俊义取下背后的长条布囊,交到了燕青的手上,入手沉重,扯开一看,赫然便是那根熟铜色的盘龙棍。 面对脸色难看的燕青,卢俊义也是有些赧然,连忙解释道:“哥哥可没曾透露半句,苏牧想是早就知情,咱们到时给他看了一场猴戏…” 燕青也是苦笑不已,本想着作弄这位师弟一番,初时见得苏牧闭门不出,心里头还有些愧疚,谁想对方早就察觉了自己的小把戏。 不过这条盘龙棍乃是北玄武所遗,如今交给燕青,其中意味也是深长万分,这是北玄武的荣耀,如今交给燕青,也就是说,在苏牧的心里,他燕青,跟北玄武一样,值得拥有这样的荣耀! “一只手掌换一条破铜烂铁,这苏牧也忒小气!”燕青撇了撇嘴,笑容却是格外的坦然和释然。 卢俊义咧嘴一笑,但笑容很快就凝固了,因为他选择了留下来。 他虽然跟燕青有着生死情谊,但他欣赏这样的燕青,却从来不羡慕这样的燕青。 他是根深蒂固的大焱人,他渴望为大焱建功立业,很多人都说他是被宋江所陷害,被逼上了梁山,殊不知他当初只是想混入梁山,彻底搞垮梁山罢了。 这也是他为何在梁山被招安之后,能够与宋江平起平坐,各领一半梁山兵马的原因之一。 童贯不是能容人之辈,而且只想着异姓封王,并非真正想要为大焱保家卫国开疆拓土,种师道为人沉稳,是个不可多得的帅才,但终究暮气太重。 只有苏牧高慕侠岳飞和韩世忠等人,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和朝气,这群人才是能够真正给大焱带来变革,使得大焱千秋万载,延续不断的人物。 他能够进入苏牧的核心之中,能够得到苏牧的允诺,开始组建自己的力量,与绣衣指使军,与脱胎换骨之后的常胜军一道,为大焱的功业而奔走冒险,也算是求仁得仁的事情。 燕青自然了解卢俊义,便像他了解苏牧一样,所以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与卢俊义郑重行礼,而后背着盘龙棍,带着萧柔柔,踏上了南返的路。 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卢俊义这才转向萧德妃,目不斜视地说道:“苏牧先生想见一见你。” 萧德妃微微一愕,她本以为苏牧对燕青的假死并不知情,直到苏牧用盘龙棍来送别,她本以为苏牧不清楚雪貂卫的存在,直到此刻,燕青刚走,他就要跟自己见面,她才肃然,原来苏牧一直掌握着上京的动静。 她本以为燕青走了,能够不顾旧情,与苏牧讨价还价,结果才发现,根本就没有太多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苏牧的率先表态,也让她心里稍安,因为苏牧对局势能够看得很清楚,那么就应该明白她萧德妃的价值所在。 虽然只是谣传,但以老皇帝的性子,往西逃走已经是不宣之秘,而且应该是势在必行的。 一旦老皇帝离开,整个大辽必将分崩离析,而那些官员和将领显然不愿意看到这一切发生,他们需要有人来接手。 但并非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资格,确切来说,只有皇族才有这样的资格,而最有资格的皇族耶律大石,已经死了。 这么一来,也就她萧德妃和耶律淳,乃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 或许很多人还抱着最后的幻想,可萧德妃的雪貂卫早已传来消息。 萧干带着党项铁骑,以及举世闻名的铁鹞子,从西京大同府出发,抵达了奉圣州,整个西京道都已经是萧干的地盘,逼回上京也只是时间问题。 或许在目前,老皇帝的“西狩”还只是个谣传,可当雪貂卫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整个上京必定震荡不安,有人庆幸,有人惶恐,而老皇帝的“西狩”,必定会谣言成真。 苏牧一直逆势而为,但他也是最能看清楚天下大势的人,能够顺势而为,谁又愿意逆势? 所以苏牧这个时候要见她萧德妃,应该是对大辽帝国的未来,有了布局和筹谋,甚至于他已经将耶律淳列为了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有了这一层共识,剩下的事情自然也就好商量了。 萧德妃经过短暂的思量之后,便安心下来,跟着卢俊义回到了上京城。 此时的上京城仍旧还在哀悼耶律大石的逝去,当然了,辽人从来不是自怨自艾的弱者,他们的骨子里充满了狼的野性和不屈,这种不屈不允许他们沉浸在悲伤之中太久。 他们寄希望于强者,可当强者逝去,他们要做的是给这个强者应有的荣耀,而后寻找另一个强者。 他们已经给了耶律大石足够的荣耀,接下来便是寻找另一个强者,能够支撑大辽残局的强者。 苏牧的出现太过突兀,掌权时间太短,想要成为辽人心中这个强者,显然是不够格的,即便够格,辽人也不会信任一个汉人。 但耐不住老皇帝对苏牧言听计从,苏牧是燕青以死举荐的,老皇帝已经没有太多能够信任的人。 可辽人连老皇帝都不相信了,又怎会相信老皇帝选择信任的苏牧? 耶律大石的葬礼隆重而荣耀,老皇帝虽然没有亲自去吊唁,却给了他王的仪仗,用王的规制来下葬,可谓极尽哀荣。 这也是老皇帝在释放一个信号,他没有忘记辽国的英雄,也不会忘记那些战场上死去的儿郎们。 这也是他为了笼络人心,做出的最后努力。 然而人们已经不会再去买账,葬礼结束之后,苏牧便在府邸的后院,见到了萧德妃。 他有些僭越地细细审视着萧德妃,甚至有些不太礼貌,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这个女人能够得到燕青的喜爱。 “苏牧,我好歹也是大辽国的皇后,你不行臣子之礼也便罢了,我可听说南朝人最是注重礼仪,你堂堂一个读书人,怎好如此无礼!” 萧德妃根本就不是个拘束于俗礼小节之人,但她也不想在苏牧面前落了下风。 虽然苏牧与燕青有过命交情,又有同门之谊,但自从燕青跟她透了底细,她知晓了苏牧的官方背景之后,萧德妃就没办法无视这一层关系。 燕青是大焱朝廷的人,这一点她可以原谅,因为她爱的是燕青,那么燕青是什么人,都不妨碍她对他的爱意,但她对苏牧没有任何好感,也就不需要顾及这些虚无的关系,该争取的利益还是要争取。 苏牧很显然早就看透了萧德妃的心思,他只是呵呵一笑,坐下来一边倒茶一边慢悠悠说道。 “按辈分你要喊我一声二叔啊,也没见你给我行礼,你堂堂大辽国皇后,这点礼节都不懂吗?” 虽然苏牧是调侃的意味,但萧德妃还是不由内心火起,但她终究不是寻常女子,由此早看出苏牧也是滚刀肉,并非易与之辈。 燕青的举荐当然也是一方面原因,这给了苏牧一个展示自己的舞台,可想要获取老皇帝的重用,苏牧也有着自己的本事。 从进入老皇帝视野开始,苏牧便提出了许多政令,使得乱哄哄的上京平定下来,避免了内乱,而在守城之战中,同样是苏牧坐镇,即便那些武将都不服管教,可苏牧还是埋下了伏兵,将女真大军打退。 这是如何都抹灭不去的功劳,也是苏牧实打实的能力证明。 能够在短短时间之内,实至名归坐稳大惕隐的官位,还能够在这般关键的危急时刻,得到老皇帝的信赖,足以证明苏牧的手段。 与这样的人物打交道,萧德妃也省去很多嘴皮子功夫,但在真正核心的利益牵扯上,也不得不小心应对。 同样在上京城之中安插密探,雪貂卫不可能没有发现绣衣指使军的存在,而苏牧也不可能不知道雪貂卫。 除了这两支隐秘力量,两人背后的筹码几乎都能够一眼见底,所以也没什么可隐瞒。 “既然苏牧先生自认是二叔,对我这个嫂嫂可有些优厚好处?”萧德妃冷笑一声,便坐了下来,全然没有江南女子的扭捏,更没有曾经为皇后的那股尊贵,仍旧是北地契丹女子的洒脱大气。 “你想要什么好处?”苏牧倒了一杯茶,轻轻退到了萧德妃的面前。 萧德妃伸出一根指头来,轻轻碰了碰茶碗的边沿儿,正想着挑逗一下苏牧,但想想那个刚刚南返的燕青,终究没有像对待其他男人那般对待苏牧。 “相信你也应该收到消息,萧干带着耶律淳,已经进入奉圣州了,一旦我把消息放出去,宫里那老头子肯定会被吓跑,耶律淳重登帝位是大势所趋…” 萧德妃扫了苏牧一眼,见得后者沉默不语,便确定了苏牧对此事果然是知情的,当即继续说道。 “只要老头子离开上京,燕云十六州可以割给你们,甚至连现在的大定府都可以给你们…但是…” 萧德妃的大方并没有让苏牧感到很惊讶,因为连上京都快保不住的大辽国,根本没有太多让她能够讨价还价的余地,再说大定府眼下都是北伐军,早已被吃进肚里,难道还想让大焱吐出来不成? “但是想让我们帮着防御女真人?”苏牧接过萧德妃的话头,有些似笑非笑,后者却是眼前一亮,跟聪明人讲话果真一点都不费力。 “非但是女真人,还有…西夏人!”萧德妃补充道,而后面露狠色接着开口:“如果你们想要大同府也不是不可能,只要…只要杀掉萧干,大同府也可以给你们!” 第五百六十二章 西狩的把戏 一场关于今后天下格局分布的对话,就在这么一对没有正式名分的二叔和嫂嫂之间进行着,显得那么的儿戏,就好像两个痴心妄想的傻子,对着一副地图随便说梦话。 但细细想来,两人确实已经拥有了这样的分量。 苏牧掌控着皇城司,绣衣指使军以及后来加入的常胜军,他控扼着大焱皇朝的耳目,而且还有能力影响大焱官家的判断,因为对于北地的形势乃至于整个天下局势的走向,没有谁比他更加清楚和深刻。 耶律淳从来都只是个傀儡,他也是个极其容易满足的人,只要让他继续当皇帝,继续坐享大辽帝国,他根本就不在乎萧德妃来打理这个帝国。 而雪貂卫已经是耶律淳这边仅剩的一支力量,偏偏这支力量就是当初燕青帮着萧德妃建立起来的心腹力量。 且不管辽国文武对苏牧的态度如何,如今苏牧都已经是老皇帝最值得信任和托付的一个人,经过了上京防御战之后,苏牧的本事也是有目共睹,上京城早已被高慕侠和甄五臣的人渗透到了骨子里。 非但如此,苏牧并没有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乃至随后而来的常胜军,已经将上京南边汉城里头的南面官们,游说得差不多了。 大辽帝国濒临崩溃,苟延残喘,大焱却是节节胜利,不断北上,如今已攻陷了大定府,即将要重振汉人的无上神威,身为南面官的汉儿们,谁不想着落叶归根? 即便那些扎根在北方大地的汉儿,与其让辽人统治自己的同胞,为何不让大焱的皇旗插在上京的城头? 当初他们忠诚于辽国,那是被迫无奈,如今有了能够选择的能力,谁不想选大焱? 只是他们仍旧心存顾虑,积弱数十年的大焱,真的要咸鱼翻身了吗? 他们也不敢确定,只是抱着观望态度的他们,渐渐看到了大焱的实力,最直观的便是绣衣指使军和皇城司的渗入。 这是上京临潢府,这是大辽帝国的心脏,可这些大焱密探竟然来去自如,竟然毫不避讳地劝降他们这些南面官,甚至已经开始兑现这些南面官的一些请求! 这是实力的证明,是给这些南面官喂下的定心丸,可何尝不是苏牧在向萧德妃展示自己的实力? 他相信雪貂卫的能力,绣衣指使军所做的一切,雪貂卫自然会报告到萧德妃这里来。 或许这也是萧德妃为何敢与苏牧摊牌谈判的原因,因为她知道,即使童贯和种师道曹顾三人在此,也没有苏牧说话管用! 因为从苏牧进入北方战局之后,这三位就一直在享受着苏牧所带来的种种便利和好处,若无苏牧,童贯等人此时说不定还在雄州徘徊,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对郭药师动手! 天下之大,想要三言两语就交割分配,确实有些儿戏,但将大体的协议方向定了下来,也是极其必要的。 苏牧也感受到了萧德妃的诚意,因为如果她不是信任苏牧,绝不会提前将刺杀萧干作为交易条件,而告诉苏牧。 耶律淳得以回归,确实要拜萧干所赐,但萧干也将西夏大将李良辅给引了进来,在濒临崩溃的情势之下,萧干引狼入室,不敢人后的西夏也是狼子野心,这么一来,耶律淳同样是傀儡,但不是她萧德妃的傀儡,而是萧干的傀儡! 所以对于萧德妃而言,除掉萧干,甚至比与大焱与苏牧结盟,还要紧急和迫切! 想要杀掉萧干,而且还是在上万党项铁骑的护卫之下,在三千铁鹞子的重重保护之下,确实有些困难。 可如果等到萧干进入上京,联合绣衣指使军和雪貂卫无孔不入的渗透,想要刺杀萧干并不是不可能。 重点就在于,在萧干带领着耶律淳回归上京之时,甚至于老皇帝撤退“西狩”的过程当中,如何尽力最大程度地保存两支密探力量在上京的渗透和影响,这就是他们首先需要通力协作的事情了。 眼看着夜色将近,萧德妃便站起来,竟然长长地舒展了一下身段,那丰腴健美便显露无遗,苏牧倒是目不斜视,面不改色,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幕。 “上京城不太平,就让卢俊义哥哥保护一下嫂嫂吧。”苏牧随口这般说着,但其中意思再明白不过。 萧德妃也没有拒绝,与苏牧告辞一声,便出了门,自行离开了。 苏牧送到后门,见得萧德妃的马车离开了,却留下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契丹老姐儿。 面对苏牧那满眼的疑惑,契丹大姐面色不悦地用蹩脚的大焱官话说道。 “德妃娘娘说了,猪先生身边没人刺猴,让奴婢留下来当个贴身的下人…” “苏先生…” “什么?” “是苏先生,不是猪先生,是伺候,不是刺猴…” “奴婢知道了,猪先生…” 苏牧:“… …” 他已经开始怀疑,萧德妃留下这个姐儿不是为了相互制约,而是为了故意恶心他… “希望这姐儿听不懂贴身这词儿的意思吧…”苏牧如是想到,不由苦笑了一番。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姐儿非但听得懂贴身的意思,而且还将贴身二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萧德妃一声令下,雪貂卫也展现出了惊人的办事效率,这才一夜之间,萧干领着党项铁骑占领奉圣州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上京城,老皇帝也是彻夜未眠,一大早便将苏牧先召进了宫里来。 虽然他早就打算“西狩”,但面对文武百官,他还是没有底气,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跟着自己离开祖宗的土地,或者说回到先祖的土地上。 所以他必须要与苏牧好生商议一番,如何才能够最大程度保留自己的实力。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面子已经不是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必须保留有足够的力量,足够他成功逃离,足够他能够在新土地上继续立足,继续当皇帝。 虽然早就做好了定计,但苏牧仍旧要故作惊愕,而后再缓缓平复下来,做出认真思量的姿态。 老皇帝仿佛一夜苍老了许多,若非形势所迫,火烧眉毛,谁会想着逃走? 作为一国之主,老皇帝没有与帝国共存亡的勇气,或许也正是因为一直没有这样的勇气,他才成为了大辽帝国最没出息的皇帝之一。 他仿佛将一切希望都放在了苏牧的身上,每次看到苏牧嘴唇翕动,他的心情就变得紧张,希望苏牧能够说出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事实上,“耶律大石”以性命人格举荐的人,并没有辜负他这个皇帝,在这一点上,老皇帝对耶律大石已经是感铭肺腑,甚至直到现在都还在悔恨自己不该怀疑耶律大石的忠心。 真不知道如果他知晓耶律大石早已死掉,一直是燕青在李代桃僵,该是如何的一种心情和反应。 苏牧沉默了许久,终于满面肃容,朝老皇帝谏言道:“陛下,萧干反叛大辽在先,引狼入室在后,逆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陛下应该倾尽全国勇士狼兵,往西,剿灭萧干逆臣,驱逐西夏贼寇!” “往西…剿灭萧干…驱逐西夏…”老皇帝先是一惊,而后顿时狂喜! 是啊!这不是逃走!西面虽然是逃亡的最终方向,但他们是去打萧干,是去打西夏! 也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让辽国仅剩的兵力,都跟着自己离开,当然了,在打萧干和西夏的途中,如果双方兵力太过悬殊,经历一两场失利,顺势转移到西面去,也是情有可原的… “汉人果然就是聪明!”这样一来,非但目的达到了,还能够保全皇帝最后的颜面,而且还能够利用辽人最后一点点血勇,让西夏和萧干忌惮自己,使得他们能够在新的国土上安身立命! “妙啊!”老皇帝一扫先前的阴郁,仿佛这一刻,有晨光喷薄而出,照耀在他阴冷的身子上一般! 他的眼眸之中又生出了无尽的生机与活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提升了起来。 然而过得许久,他又皱起了眉头。 “讨伐萧干逆贼,驱逐西夏狼子自是好事,只是倾尽全国之兵,终究有些…万一女真人再打过来…” 老皇帝是在担心骗得过那些头脑简单的士卒和百姓,终究是骗不过文武百官了… 这理由冠冕堂皇,热血激荡,可被女真人打败了这么多次,如今女真人蓄势待发,即将再度来袭,皇帝却带走所有兵马,这让人如何相信? 老皇帝即便再无能,坐在宝座上这么多年,也绝非三言两语就能够蒙骗过去的人物。 不过苏牧早就准备好了说辞:“陛下且无担忧,臣愿协部分文武与兵勇,留守京都,以拒女真!” 苏牧如今是老皇帝最信得过的一位重臣,有他留守,自然就打破了所有的猜忌,而他留下部分官员,也是这个原因,至于让老皇帝带着部分官员,自然是为了到新国土上建立新朝廷的班底。 如此一来,确实谁都不会怀疑老皇帝名为讨伐实为逃亡的举动了。 苏牧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留下来的那些官员,自然是以南面官为主,特别是那些早已通过气的南面官,而他留下来,自然也是为了主持大局,将上京接收下来。 有兵,有官,甚至有百姓,苏牧似乎将老皇帝所有的后路都准备好了,可谓周到细微。 可老皇帝还是不满意,因为苏牧没有跟着他离开! 作为老皇帝如今最信任和倚重之人,苏牧又岂能不跟着离开?万一真让萧干和西夏铁骑牵绊住了,他还依靠着苏牧想方设法退敌呢。 千金易得,谋士难求,苏牧也算是耶律大石留给自己的一份珍贵的遗产,老皇帝又怎么能将苏牧留在上京城中,将他丢给如狼似虎的女真人? “苏爱卿啊…那萧干为人阴险狡诈,素知兵法,西夏人又凶狠蛮狠,勇力难当,没有爱卿坐镇中军,怕是不行,再者,朕又岂能将爱卿留守上京,孤力面对女真这群野狗?” 苏牧演技爆发,湿润着眼眶道:“陛下厚爱,臣感铭肺腑,可正是因此,臣才不得不留守…” 老皇帝陡然醒悟过来,如今他最信任的便是苏牧,如果连苏牧都走了,谁还相信他是去打萧干而不是为了逃走? “爱卿…”老皇帝长叹一声,终究没有再坚持,可心里却是激动难当,终于可以丢开上京这个烂摊子了… 第五百六十三章 武将的宿命 六月的日光如流火,北地虽然风很大,但仍旧无法驱散难当的酷暑,大定府之中一片如火如荼,却是来来往往的军士和行商。 自打攻陷大定府之后,童贯和种师道严明军律,与民秋毫无犯,即便是西军的老兵痞子,也只敢到窑子里宣泄欢庆,而不敢祸害城中的女人。 虽然大焱人对辽人有着骨子里的仇恨,但北地的契丹女子彪悍之极,又有着辽人的高傲,稍微受到侵犯,便闹得满城风雨,渐渐的大焱的军士也就收敛了许多。 而且汉人充分发挥了擅长治理的优点,对南面官没有赶尽杀绝,反而树立了典型,让他们按部就班,继续管理大定府,战乱很快就得以平定了下来。 从童贯巡边之初,直到如今北伐军攻陷辽帝国的中京大定府,这一切就仿佛做梦一般让人难以置信。 来往于北地和汴梁的驿马也不知跑死了多少,只为了一个任务,就是不断传递,捷报! 这是大焱朝从所谓有的盛况和壮举,也是足以载入史册的时刻,相信当捷报传递到官家的御案之上,大焱早已举国欢庆! 童贯行走于大定府的街道上,这座比大辽都城上京的规模还要庞大,气象还要繁华的北方大城,如今已经见不到太多的混乱迹象。 他的心里没有太多的成就感,按说这是他的梦想,甚至已经超乎了他的幻想,仿佛渴望一块大饼充饥的人,却掉入了酒池肉林之中那般。 可他终究是高兴不起来的。 他们渴望得到的一切功绩,在苏牧的手里,往往变得那么的唾手可得,就像以往的情形那般,他们还在欢庆大定府的胜利,苏牧已经打入了辽国的心脏,在上京临潢府,在辽国皇帝的身边搅风搅雨。 他们也是男人,好吧,童贯只能算半个男人,但他们还是有着自己的自尊心,即便他们的脸皮再厚,一而再再而三这般对比着,他们也会看到自己的卑微。 官家从来不吝赏赐,无论是财富还是权势,亦或是名爵,但童贯第一次生出这样的疑问,这一切封赏,自己真的能够理直气壮去受领吗? 相信生出这种想法念头的,并不仅仅只有他童贯,种师道和曹顾等人,乃至于诸军将士,怕是都能够感同身受。 种师道用一万老卒,用幽州后方的确保无虞,用居庸关下萧干的大败,证明了他这位西北老军神是货真价实的。 可他童贯呢? 又用什么来证明? 从北伐伊始,他就没有太过激进和振奋军心的作为,只是在关键的时刻,给了苏牧一些便利,甚至还要苏牧用其他东西来交易。 在涿州之时,他和种师道甚至拒绝接收郭药师的常胜军,可到了最后,种师道还是接受了郭药师,甚至让他兵行险招,拿下了居庸关,打出了老名帅的风采。 而常胜军不管是在辽阳府还是在大定府战役之中,都表现出了让人无可置疑的巨大价值。 这仿佛是苏牧在告诉诸军将士,两军交战,情报部队的作用和功勋是多么的不可忽视。 而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没有苏牧,常胜军早就被他童贯和种师道给拆掉了。 高慕侠乃当朝太尉之子,被人视为下一个花花太岁,可他却掌控着皇城司,如今在权势之上,或许已经超越了他那个只靠着官家宠爱的义父。 岳飞和韩世忠等人,从籍籍无名的军中士卒,建立了大焱朝的轻骑部队,一路北上,一路建功,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缔造了大焱后时代的军事传奇,彻底扭转了大军军事疲弱的形象。 而所有的这些,细细追究起来,都有苏牧的影子,都有苏牧的努力。 直到如今,辽国中京大定府已经成为大焱的囊中之物,所有人都觉着应该松一口气,战事应该告一段落之时,苏牧仍旧身处狼群之中,仍旧在经历着最凶险的情势。 就连他童贯,都已经忘记了,这个苏牧,可是官家曾经欣赏备至的那个第一才子,曾经在杭州江宁孤芳自赏高傲不羁的风流名士! 面对突如其来就像天上掉馅饼一般的大捷,朝堂上该做何反响,官家又有怎样的想法? 不知不觉,童贯又走到了军营里头,功名但在马上取,人就是这样,越是缺少什么,就越是向往什么。 或许童贯缺了男人最重要也是最主要的东西,所以才可望用军功来证明自己的男儿气概,证明自己就算丢了胯下那三两重的玩意儿,仍旧没有丢掉男人的血性,甚至比所有男人还要男人。 即便攻陷大定府,他仍旧住在军营里头,就如同他北上巡边以来一直的做派。 他看到岳飞韩世忠徐宁杨挺等等骑兵团的首领们,不断在整顿着兵马,加紧训练,他还想要继续北上! 因为他们一直跟着苏牧的脚步,也希望有一天,能够走在苏牧的前头去! 种师道和苏牧那秘而不宣的担忧,在一路征战之中,已经成为了人人皆知的危机,那就是女真铁骑的威胁。 北上的途中,他们不断收到绣衣指使军的情报,女真铁骑以三千五大胜近乎十万辽军,以二万铁骑打败辽国七十万大军,一场场惊世骇俗的胜利,刷新了诸军将士对打仗的极限认知,对以少胜多的极限认知。 也让他们终于意识到种师道和苏牧的担忧,是多么的贴近,曾经以为他们只是杞人忧天,岂不知天似乎真的随时可能会塌下来。 若放在以前,面对这样的战绩,大焱的军士早就人心惶惶,将女真当成不败的神话,望而却步闻风丧胆。 可如今呢? 一路北上的胜利,势如破竹的大捷,让大焱军中的儿郎们,重新燃起了热血,他们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 面对如此强大,强大到足以堪称神话的女真铁骑,军中竟然听不到一句怨言,整个军营安静得诡异而离奇! 他们默默地刷洗着战马,默默地打磨自己的兵刃,保养着自己的战甲,在烈日之下拼命地训练。 所有的一切都在证明,他们并不惧怕女真铁骑,反而跃跃欲试,想要跟他们一决高下! 这是多少年未曾见过的景象了! 童贯不是大焱的元老,但也曾经听说过太祖太宗朝的大焱军队,特别是太祖朝的军队,在契丹人面前从来就没有过怯战。 他们南征北战,收服了南方的南唐,收服了北汉等五代十国的残余势力,甚至还多次平叛川蜀大地,即便到了真宗朝,大焱的军队仍旧还有骨气和血性。 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在真宗朝之后变得那么的不堪,真宗朝的檀渊之盟,赢来了近百年的和平,也使得大焱的军队在和平之中,变得愚钝而怯懦。 直到今日,他们终于将汉人的血勇找了回来,这一切不是苏牧凭借一己之力扭转过来的,是蕴含了岳飞韩世忠等无数将领的心血,是经历了一场又一场血战,才换回来的。 但如果没有苏牧,却又没有这一切,这一切,都将打上苏牧的烙印,如果将来要论功行赏,苏牧即便不是第一人,也应该是最避不开最至关重要的一个人。 童贯将自己当成军人,自然也能够感同身受,他也渴望大焱的北伐军能够继续北上。 但他又不是纯粹的军人,他是朝中重臣,而且还是天子近臣,越是这样,他就越清楚朝堂上的凶险阴暗和暗流汹涌。 以大焱朝廷的习性和风气,北伐军即便想要再度北上,得到的或许已经不再是官家和文武百官的支持,更多的或许是反对吧。 他们可以勇敢,可以孤注一掷,但他们终究是保守之人,他们的气量也就只能到这里为止了。 大焱人尤爱关扑,官家也不能免俗,有时候心血来潮,与蔡京童贯等人打赌,也会将心爱的书帖或者字画古玩都给押上去。 但再疯狂的赌徒,也有他的底线,也有他的极限,就如同俗人所说,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大碗的饭。 官家不是开国之君,甚至不能开疆拓土,守成都有些勉强,能够收复燕云,已经足以千古留名,他的碗就这么大,让他继续支持北伐,将辽国吞下,与女真人对抗,实在有些勉强。 即便辽国已经奄奄一息,就只差最后的一口气,即便女真人现在还未完全崛起,又刚刚被垂死挣扎的辽国咬了一口,正在舔舐伤口。 按说这一切都是北伐军最乐意见到的,即便西夏的党项大军也加入了战局,眼下无论地盘军队还是军心士气,大焱都占据了最上风,实力也是保存最为完整的,军心士气可用,经过一路的补充,攻城略地,补给也不成问题。 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证明,大焱其实拥有了一统天下的底气! 可即便如此,童贯仍旧很清楚,无论是官家还是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都觉得已经足够了,他们已经知足了,他们不会再支持北伐! 天下有天下的格局,前方也有致命的诱惑,一切仿佛唾手可得,但后方那些官员却有着自己的考量,无论于公于私,这场北伐都已经超乎了想象。 只要超乎了想象,那么想要再前进,也就举步维艰了。 文官们想要的是和平,是长治久安,本来对这场北伐就没有太大的寄望,即便他们渴望胜利,也是在他们能够掌控的范围内取得胜利。 如今北伐军已经超越了他们的掌控,这是很显然的事实。 从真宗朝开始,天子和文官们用了数十年的努力,才将文官推上了至高无上的地位,才削弱了武将们对皇朝的影响。 如今武将纷纷取得无上的军功,军队如同铁板一块,北伐军又领兵在外,官家文弱,又该如何掌控这些迅猛崛起的武将? 相对于遥不可及的女真大军,这些崛起的武将,才是官家和文官们最大的威胁吧! 想起这些,童贯也只能长长叹息一声,他终于成为了货真价实的军人,并不是因为他看透了这一切,因为他早已看透了这些。 之所以说他成为真正的军人,是因为以前他看透了,却只是一笑置之,而现在每每想起这些,他都会感到无边的愤怒! 第五百六十四章 违抗军命的两个人 西京大同府的动静并没有瞒得过种师道的目光,驻守居庸关的郭药师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虽然在战后他就被种师道派驻了一名监军,仍旧像以往那样监控着他。 老种相公的谨小慎微和老成持重已经深入骨髓,他认定了一个人之后,便很难再改变。 他之所以选择相信郭药师,并非完全因为无人可用,而是这种形势所迫的选择,仍旧处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别无选择,郭药师同样别无选择。 如今常胜军已经在甄五臣的掌控之中,编入到了苏牧和高慕侠的麾下,郭药师彻底失去了辽东那帮老兄弟,即便他想要搞小动作,也已经没有那个资本。 可即便如此,种师道仍旧没有放心,虽然这个监军并未见得能够做到什么实质性的工作,可对于郭药师而言,却是个时时刻刻悬在头顶上的警钟。 放这么一个监军在郭药师的身边,只是想时刻提醒他,我种师道虽然老了,但还没有死,我可一直在盯着你,你给我老实点办事。 虽然种师道发自骨子里不信任,但郭药师仍旧算是找到了施展抱负的机会,真正的枭雄为时势所造就,但在没有时势相助之下,仍旧能够崛起的,才是真正的枭雄。 郭药师自认是不甘寂寞的人,那么即便有种师道这样的阻碍,仍旧无法阻止他的步伐。 在收到关于萧干和西夏军的情报之后,他第一时间来到了幽州,与种师道进行了商议。 种师道虽然坐镇西陲,但并未能够远离朝堂争斗,作为大焱的第一军人,朝堂上文武集团的纷争,自然要扯上他,否则根本不够分量。 即使他再如何韬光养晦,第一军人的身份地位就摆在那里,是如何都逃不开的。 所以对于童贯的担忧,种师道也有着自己的解读,而且结果跟童贯一般无二,自然是不太乐观的。 他虽然不是天子近臣,但这么多年来,官家对武将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 大焱对军士是极其优待的,这一点无容置疑,否则也不会出现军队冗余大吃空饷的积病。 无论官家保存庞杂的军队建制是为了面子,还是为了震慑敌国,他对军士们的待遇并未克扣,这也是事实存在的。 但优待军队,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战争狂人,养兵千日也不一定就是为了用兵征伐,似官家这种文弱的性子,养兵或许就只是为了守成,不受敌国欺负,仅此而已。 若说雄心壮志,谁都想当开疆拓土的千古圣君,武功堪比李世民,可帝皇都有着自知之明,只要不是昏庸到“何不食肉糜”的地步,相信对国家对军队都应该有足够的了解。 也正是了解自家军队的水准,种师道才笃定了官家没有征讨辽国,在天下争霸之间分一杯羹的雄心。 能够打下大定府,在官家看来已经是意外之中的意外之喜,再往北掺和,官家的魄力已经用到了极致,是很难再支持北上的了。 所以郭药师赶到幽州来,建议警戒萧干和西夏军队,或许能够趁机攻占云州等燕云西北的地区,这是一个极佳的机会,确实无可厚非。 但种师道却迟疑了。 如果他是北伐军唯一的主帅,他会毫不犹豫接受这个建议,趁机将云州等地,甚至西京大同府都攻打下来。 如此一来,北伐军就能够彻底巩固战果,燕云十六州将彻底收入囊中,长城会再度回到汉人之手,而大焱的疆土会扩张到太祖太宗朝都无法企及的地步,官家必将一扫前耻,成为大焱历史上军功最显赫的帝王! 但可惜的是,官家的旨意还没有下达,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也不知要扯皮多久,前番攻打大定府已经超出了官家只收复燕云十六州的旨意范围,这一次对云州等地动手,确实在当初的旨意范围之内,可有大定府之战在前,种师道又如何敢再自作主张? 相信大定府的童贯和曹顾也是一样的想法,他们也不敢再陷入上京的战役乱局之中吧。 而且种师道比童贯更加的悲观,在他看来,攻陷大定府,在军人的眼中是不世之功,但在文官们的眼中,却会成为十足的大麻烦! 中京大定府的地理位置和军事价值不必置喙,必定会成为兵家的必争之地,女真铁骑以及垂死挣扎的辽国大军,甚至新入局的西夏党项军,都不会放过这个要冲。 无论今后的局势如何发展,大定府都是绕不开的一座要塞,那么当女真或者辽国甚至西夏要夺取之时,大焱是誓死守护,还是拱手相让? 如果拱手相让,那么北伐军的士卒该多么心灰意冷,大焱好不容易铸就的军魂也会因此而土崩瓦解,大焱难道又要走被人随意欺辱的道路? 可如果不让出来,便只能死守,那么大焱便会被拖入战争的泥沼之中,这个位置的关键,使得无论是谁占据,都无法轻易脱身。 所以大焱朝廷的官员们,肯定会将之视为烫手的山芋,而非造就了千古奇功的战利之地。 但放在种师道等将帅的眼中,大定府绝非辽国中京那么简单,他是通往北方大地的踏板,占据这里,就等同于拥有了争霸北方,一统南北天下的根据地! 也正是因为想通了这种种利害,种师道才变得迟疑起来,他是主帅,但他的使命绝非单纯的打胜仗这么简单,他还需要考虑政治方面的因素。 但郭药师不是主帅,他甚至只是个不入流的降将,他是种师道眼中脑后有反骨,今后必定不甘人下的枭雄人物! 他种师道无法去做的事情,郭药师却可以去做,而且可以光明正大去做! 那么问题只有一个,郭药师是否有勇气,有胆色去做这件事情? 答案很明显,如果他没有胆色,也就不需要来幽州城建言,如果他没有胆色,就不会明知道种师道会拒绝,还要来吃这个不讨好的冷脸色。 他来了,证明种师道没有看错他,他就是个贼头,就是个不甘寂寞的枭雄,但也让种师道看到了一点,他郭药师可以用,但你种师道敢用吗? 他郭药师有这个胆色和勇气,你种师道敢放手一搏吗? 就在这么短短的一瞬间,种师道和郭药师,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质疑和挑衅。 是的,这就是挑衅! 一个只是降将,生死前途就捏在对方手里的降将,一个是整个北伐军最具话语权的西北老军神,但郭药师毫不掩饰自己那嘲笑的目光。 这是多少军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却让童贯种师道和曹顾这样的人,因为忌惮朝廷文官的态度而白白错过! 难得辽人气数已尽,难得女真和西夏入局,难得大焱建立起前所未有的好局势,难得这百年一遇的大好局面就摆在眼前,需要的,仅仅只是军人仅有的胆色和勇气。 不问政治,只问军事。 这是军人的天职,是军人的宿命,但又有多少人敢于去打破? 种师道的沉默,让郭药师感到心寒,难怪大焱只有苏牧这样可以不管不顾的人,才能有所成就。 并非大焱的军人比其他国家的差,而是他们身后的掣肘实在太多太多,即便如西北军神种师道这样的人物,也无法忽视朝堂上的各种影响。 郭药师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长长叹息了一声,而后转身要离开中军大营。 可就在这个时候,种师道却缓缓站了起来。 他朝身边的亲卫吩咐道:“出去,不要让任何一个人进来。” 郭药师眼前一亮,顿时爆发出鹰隼般的目光,一瞬间,只在这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种师道的身上,散发着一圈圈的光晕! 这个垂垂迟暮的老人,在带领着一万老卒死守幽州,在战胜了萧干之后,仍旧敢带着三四千残卒,给萧干最后一击的老将,在这一刻,再一次向世界证明,他或许是个平庸的政客和军官,但他绝对是个货真价实的军人! 没有人知道郭药师和种师道说了些什么,他们只看到郭药师愤然离开了幽州,连亲兵都没来得及带回去。 五天之后,一条军报传遍了整个北伐军,郭药师违抗军命,带领着居庸关守军往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儒州,而后整合降将败军,共计一万三千人,往北连下新州、武州,飞狐口的大焱将领陈仁贵遥相呼应,悍然出兵,收复蔚州,两军汇合,兵力达到了五万人之众! 十天不到,郭药师与陈仁贵联合兵力,沿着桑干河往西,以碾压之势夺下云州! 代州以及雁门关的守军再度北上,三股兵力成功会师,攻陷了燕云十六州剩余的朔州和寰州! 至此,郭药师的兵力如同滚雪球一般,在短短二个月不到的时间之内,连下七州,总兵力达到了十万之众! 虽然郭药师违抗军命,但北伐军的终极目标,收复燕云十六州,在这一刻终于完满收官,燕云十六州历经近乎两百年,终于再度回到了汉人的手中! 而郭药师的大军显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幽州的种师道虽然不断发出军命,命令郭药师收兵,但所有的迹象都在表明,这位降将,正在积蓄力量,打算进入辽境,这一次的目标,不出意外,应该就是辽国西京,大同府! 震惊的并不只有大焱北伐军,还有女真人,辽人,和西夏人! 一旦郭药师打下大同府,那么李良辅和李仁爱的一万党项铁骑,便被彻底割断了后路! 西夏人想要支援李良辅和李仁爱,就必须重新夺取大同府,可大同府不再是萧干当家做主,以郭药师死守居庸关,将萧干败于关下的战绩,不善于攻城的西夏人,想要拿下大同府,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况且郭药师来势汹汹,集结了飞狐口陈仁贵,以及雁门关和陈家谷等关隘险要的兵力,这些可都是据守天下雄关的士卒,是天底下最为坚韧的守军! 就像种师道和郭药师的争锋一般,我有胆色违抗军命,你有胆子坐视不管吗? 郭药师同样将这个问题,丢给了后方的朝廷文官们。 我大焱的军士敢与天下为敌,你们,敢陪着吗! 第五百六十五章 政治与军事的分歧 打仗,非生即死,即便有排兵布阵,即便有运筹帷幄,即便有瞬息万变,相对于政治而言,都显得那么的简单直白。 在燕云十六州西面的变故,很显然大大地满足了大焱朝廷的期望,当然了,前提是北伐军没有擅自将大定府给打了下来。 如今北伐军驻守大定府,西面再启战端,即便是一路大胜,也远远超出了大焱朝廷的负荷能力。 一国之君最忌惮的事情是什么? 有人说是党争,有人说是谋反,有人说朝堂腐败,也有人说是军队失控。 但归根结底,皇帝最忌惮的事情只有一样,那就是失控,是国境之内任何一种事物的失控! 皇帝的本质就是掌控着整个帝国,当事情出现失控,无论是再小的事情,都足以引发皇帝的愤怒,更何况是方圆幅员数州的战争之地! 用一万老卒留守幽州,许多人都以为种师道“晚节不保”,不再沉稳,他却用事实证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仍旧是深思熟虑,仍旧是稳操胜券。 可在郭药师这件事上,无论是童贯还是曹顾,都给种师道投了反对票。 郭药师确实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为大焱为汉人打下了梦寐以求的广阔疆域,让官家的武功达到了先祖们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可就像郭药师和种师道预想的那样,他们将一个难题交给了官家,以及朝堂上的文武百官。 他们不仅仅在与辽国女真和西夏作对,他们已经将自己摆在了官家和文武百官的对立面上! 他们这是用一场场的胜利,逼迫官家和朝臣屈服,逼迫他们在北方战事上做出让步,逼迫他们将这场战争继续下去! 如果说仅仅只是郭药师的个人反叛,还能说得过去,但飞狐口的陈仁贵以及雁门关和陈家谷的大焱守军都参与其中,他们没有举旗反叛,只是违抗军命,这就比郭药师反叛,还要严重! 这才是种师道真正的“晚节不保”! 童贯,曹顾,王禀,杨可世,刘延庆,辛兴宗,所有能够接触北伐军核心权力的将领们,都能够推测出来,郭药师的行为,绝对是经过种师道首肯的。 他们在为种师道感到惋惜,因为无论胜利有多大,这件事情都已经触及到了天子的尊威,而且影响太大,根本无法掩饰过去。 哪怕郭药师宣称这是自己的主张,种师道也无法逃避责任,甚至于整个北伐军,都脱不了干系。 一旦战事稳定下来,朝廷那边拿定了主意,大焱的军方武将必定会遭受极大的打击,官家会将他们的权柄全部剥夺,让那些文官来插手军事,以防备武将的蠢蠢欲动。 而这样极有可能让北伐军如今取得的战果,付诸东流,这是罔顾大局的最典型反面案例! 这也是一名武将最激进的典型表现,无论用多少胜利,都无法挽回自己在官家和官员心中的想法的愚蠢行为! 可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无论童贯还是曹顾,亦或是王禀等人,当他们如同往日一般走在军营之中,一座座军营里头的士卒们,纷纷走出营帐来。 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用一种从所未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长官,而后默默地,给他们行了个最真诚最郑重的军礼! 他们只是一群在战场上拼命的大头兵,他们不懂政治,也没资格沾染政治,他们只知道大焱的军队,打出了军人的气势,短短两个月之内,攻取七座州城,彻底收复燕云十六州的西面,直逼辽人的西京大同府,敢与西夏铁骑叫板! 哪怕郭药师只是个降将,但他也得到了老种相公的重用,他用一场居庸关之战,证明了自己,却用七场大胜,证明了大焱的军队并非废物!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飞狐口的陈仁贵,有雁门关和陈家谷的守将们,有一呼百应的十万大焱军士! 这些人不是降将,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大焱军人! 而众所周知的是,郭药师麾下的常胜军,早已编入了高慕侠和苏牧麾下的情报军,如此一来,也只有郭药师一个人不是地道的大焱军人! 也就是说,这是北伐军攻下大定府之后,完全由大焱军队夺取的有一次巨大的胜利! 面对从天而降的大捷,或许朝堂上会争辩不断,但在普通士卒的心里,这是铸造军魂的最佳养料! 对于磨拳搽掌,打算北上攻打临潢府的岳飞等军中青壮派而言,这更是激励人心的胜利! 郭药师是个不甘寂寞的人,但这一系列战役过后,他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便是想寂寞都不行了! 当这一系列战报传回汴京之时,官家惊呆了。 是的,只能用惊呆这个词来形容。 赵劼是个守成之主,他寄情于诗词书画,在很多人的眼中,他庸碌无为,在艺术上的造诣,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民心和声望。 可从平叛方腊开始,他似乎觉醒了军事方面的智慧,力排众议为童贯的北伐拍板,蔡京王黼等人似乎也不再相互倾轧和争斗,全力支持北伐,一切都在为北伐铺路搭桥。 而一条条捷报传来,所有人都觉得付出开始收到回报,可这个回报太大,大到已经超出了大焱朝堂的承受能力! 檀渊之盟带来的百年和平,确实让大焱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确实让大焱的经济文化得到了空前的发展,但也使得大焱变得臃肿不堪,文化的激进,使得每一次大比都涌现出无数的人才,集聚扩张着文官的队伍。 这些人没有实际的工作,却占据着官员的名额,领着官员的俸禄,这些闲人要靠民脂民膏来供养,而军队战斗力低下,却不断吸榨老百姓的血汗。 国内赈灾,治理河流等等,再加上朝廷官员腐败,所有的一切都在对老百姓敲骨吸髓。 可以说大焱表面上的繁花昌盛,实在透支百姓的性命,而北伐之后,百姓的压力更加的巨大。 数十万军马每日的用度,那都是天文数字,他们在北方大地上多呆一天,大焱国内便不知有多少平民人家要破产。 军人有军人的梦想,国家有国家的难处,百姓有百姓的苦楚,但每个人都只需要考虑单方面的原因,而皇帝却要兼顾全局。 这就是官家赵劼的难处,这就是内政大臣们,以及那些缝补着这个国家经济民生的文官们的难处。 胜利谁都想要,开疆拓土谁都想要,但这些领土所能带来的财富,在短时间之内根本无法填补北伐带来的财富空缺。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北伐军以及他们占领的这些疆土,根本无法做到自给自足,北伐军仍旧需要吸食国内的民脂民膏,甚至每占领一个地方,就要多投入百倍的人力财力。 如此下去,天下倒是争霸下来了,但整个大焱也将被掏空,他们空有这些领地,又该如何让领地上的臣民活下去,如何能够支撑庞大的军队来守护这些地方? 这就是朝廷的现实,刨除了政治斗争,文官和武将集团之间的勾心斗角,刨除了所有政治因素之外,客观存在的事实。 就如同苏牧先前考虑的那样,大焱的肚子就这么大,即便官家再有魄力,也吃不下那么大的一碗饭。 所以他才需要赶走老皇帝,换上自己能够掌控的耶律淳,让大焱获得更长时间的休养,联合耶律淳甚至西夏人,来灭掉今后极有可能成为天下共主的女真! 这是最省时省力,也是最稳妥的方案,没有之一。 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被打乱,郭药师不去攻打大同府还好,一旦攻下大同府,大同府比大定府还要烫手! 十万大军看起来已经很强大,燕云十六州确实富饶,但也不可能支撑十万人的用度太久,一切都需要大焱国内运输上去。 而李良辅和李仁爱的军队被拦腰切断,西夏人绝对要打开这个通道,大同府便是他们死命都要攻克的要塞。 西夏人绝对不是好对付的,否则也不需要老军神种师道坐镇数十年来驻守。 一旦他们倾尽全国之兵来攻打大同府,那就等同于郭药师用燕云西面的胜利,逼迫西夏彻底加入了这个战局! 政治确实很可恶,但却又是维持帝国管理的必要手段,很多时候政治手段远比军事手段要更加的杀人不见血,但成效也是显而易见,而且伤亡会更小。 在这件事上,苏牧不得不站在种师道的反面,就像童贯等人一样,他也看到了这背后的种种危机。 这已经不仅仅是军事上的事情,一旦陷入泥潭之中,后方补给就会跟不上,即便官家倾力支持,老百姓也受不了这样的压榨,这就相当于用大焱百年积累下来的根基,换取了北方大地的疆土。 打下这些疆土固然很振奋人心,可当国内补给不济,眼睁睁看着军士饿到哗变,饿到没有力量去打仗,眼睁睁看着敌人一座座城池收回去,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要发展,必须先吃饱饭,这就是前提。 苏牧不知道赵劼会做出怎样的决策,但他将绣衣指使军的情报系统发动起来,以最快的速度,给种师道发了一封密信。 只是希望这封密信能够赶在郭药师发兵大同府之前,送达郭药师的手中。 只要没有攻打大同府,退守云州等地,以及雁门关等重要关口,依据着长城,就不会碰触到西夏人的底限,大焱也就不需要在西线全面开战。 这样的前提之下,郭药师的胜利,才是让人安心的胜利,才是真正意义上没有麻烦的胜利! 然而苏牧的密信没有发出去太久,他自己的麻烦也来了。 萧干和李良辅李仁爱的西夏大军,已经离开奉圣州,往上京临潢府方向进发,也就是说,老皇帝“御驾亲征”的戏码要开始了。 而留守上京的他,已经通过绣衣指使军和常胜军,收到了龙化州方面的军报。 完颜阿骨打的女真大军,也像约好了日期一般,开始往上京方向而来! 关系着整个天下大势的终极一战,似乎已经悄悄拉开了帷幕,而站在最中央的苏牧,却突然慌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高慕侠的雄心 苏牧确实开始慌了,因为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这个局面变得越来越大,越发不可收拾,他体会到了无力感,他发现凭借自己有限的智慧,已经无法在看清和左右整个局势的发展。 可自打进入这个时空以来,他遭遇过很多这样的突发状况,只是很多时候这种突发状况只关乎他的生死,眼下的局势却已经影响到了辽金西夏大焱四个国家整整上百万的军队和人民的性命! 这百万之数并非夸张的虚数,党项虽然只有一万三千多的骑兵,但萧干从西京带过来的民夫和辅兵就有七八万之众,大焱的三十万大军自不用说,一路北伐,除开禁军,还有大量的厢兵和辅兵民夫。 而辽国虽然接连失利大败,元气大伤,可为了西狩,老皇帝仍旧能够凭借仅剩的号召力,召集数十万的军队和民壮。 女真的铁骑没有太多水分,特别是始可汗被除掉之后,臃肿的民兵队伍也被完颜阿骨打缩减精炼,只留下可用的匠师营和炮兵营,他们的人数也是最少的。 只是四方势力综合起来,百万之数已经算是相当保守的了。 能否及时制止郭药师攻打西京大同府,取决于绣衣指使军能否及时将苏牧的密信送达。 老皇帝能否给萧干和李良辅李仁爱制造阻碍,给高慕侠和甄五臣的刺客制造机会,杀死萧干,同样出自于苏牧的筹谋。 能否带领上京城的残余兵力,最大化削弱女真铁骑的实力,甚至将他们的炮兵团给耗掉,这也需要坐镇上京的苏牧来努力争取。 而大焱方面的北伐军,都统制童贯能否按照苏牧的建议,挥师北上,压迫仪坤州,给女真大军足够的威慑力,将直接影响到女真在上京城下的战局走向。 所有的一切,到了最后都集中到了苏牧的身上,他的压力不可能不大,他的心里也不可能镇定自若。 说到底他并非心狠手辣的始可汗,他也不是隐宗那个仍旧半遮半掩的灰衣老者,更不是赵劼这种操控数千万人生死的帝王。 从进入这个时候开始,他就举步维艰,而后又不断维艰举步,总在不断挣扎,无数次厮杀,无数次徘徊于生死之间,在刀尖上跳舞,身上浇透了油,却在烈焰旁边狂歌。 因为能够重生到这个时空,他感觉自己已经赚到了,这条命就是用来尽情尽心地活着,任性放肆地去活,豁出去了活,不再隐藏自己的本性,不再受困于现世的框框条条。 所以即便每一次都在鬼门关的边缘游走,苏牧都有着一股拼命三郎的决绝。 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努力已经不再仅仅只是关系到他一个人的生死安危,而是渐渐与一个甚至几个民族的存亡挂上了钩。 越是看清这一点,他的每个决定就越需要深思熟虑,这也是他为何能够看清楚郭药师攻占燕云西面,背后所隐藏着的政治弊端的原因。 他比以前要考虑更多更多,如果是以前的他,豪气冲天血气上脑,见得郭药师如此,说不得早就带着军士们,一路打上上京了。 但现在的他知道,这些表象的底下,蕴含着更加深远的考量,容不得他的一时冲动。 听说女真大军已经离开龙化州,再度扑向上京,老皇帝听从了苏牧的建议,第一时间封锁消息,而后即刻起兵,往西南方向的奉圣州讨伐萧干和西夏人去了。 虽然准备还不够充分,但时间不等人,他如果再不出兵,女真人来袭的消息就会传开,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将他的行为看成逃亡。 即便事实上他真的在逃亡,老皇帝也不能如此明目张胆,为了最后的力量和契丹人最后的火种,他必须将这出戏演到连自己都相信。 如同苏牧早先预料那般,老皇帝带走了绝大多数的契丹骑兵和百姓,除了一些扎根临潢府的部落领主,其他皇族和贵族都跟着老皇帝离开了。 而除了这小部分契丹人,剩下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南面官以及北地汉儿的步卒。 从这个层面来说,老皇帝的离开,让苏牧真正成为了临潢府的主人。 他既然答应了萧德妃,无论如何都要寻找机会刺杀萧干,让耶律淳真正成为上京的傀儡皇帝,那么他就必须分派人手去措置这件事情。 临潢府中的那些南面官和部落领主,都是绣衣指使军和雪貂卫一同策反拉拢的,事到如今,即便靠不住也只能硬生生靠上去,一旦城破,女真大军可不管你是契丹人还是汉人,完颜阿骨打早已放话,城破之日,三日不挂刀地屠城! 如果乔道清石宝等人在身边,刺杀萧干的任务会轻松很多,但这些人都跟着大光明教的圣教主南返了,眼下也只能靠绣衣指使军和常胜军的弟兄们。 高慕侠将上京城的工作都交给了宋乾和甄五臣刘舜仁,自己则带领着皇城司的精锐,联合萧德妃的雪貂卫,率先一步前往奉圣州。 这个决定是高慕侠坚决要求的,苏牧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也只能冒险一试。 可他并不知道,为了这个任务,高慕侠已经准备好了十几个说服苏牧的借口。 他是皇城司的大提举,是皇城司名符其实的一把手,可如果有人说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是苏牧一手扶植起来的,他一定不会否认。 也正是因此,他才要选择这一次的刺杀任务。 他要证明,自己配得上大提举这个位子,他不否认靠着苏牧将皇城司发展起来,也不否认自己借了苏牧无数次的帮助,才达到了今时今日的成就。 但他仍旧要证明自己的实力,仍旧要建立自己的功勋,因为他的义父高俅在争取绣衣暗察这个罕有官职之前,就曾经告诫过他,大焱朝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绣衣暗察,能够善终! 他希望能够真正掌控这一支已经庞大到骇人的情报军队,因为只有这样,在不久的未来,当苏牧走到无法善终的那一步之时,他才有足够的力量,将苏牧给保下来! 为了这次刺杀任务,他与麾下的暗察子们不断搜集策略,设计方案,最终还是将整个刺杀计划定了下来。 得到了苏牧的首肯之后,他便与暗察子们换上斡鲁朵的军装,骑着只有斡鲁朵能够装备的甲字战马,赶在老皇帝的大军面前,进入了奉圣州的境内。 他的身边除了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们,还有雪貂卫的契丹人,以及暗中招降的一些奚族人,这些人在上京的汉城之中得到过诸多南面官的照顾,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家人此时仍旧在这些南面官的庇护之下生活。 他们是南面官挑选出来的奚人精锐,更是奚族人之中有着一定说话分量的小领主,高慕侠并不担心他们不配合,即便他们不感恩戴德,也要考虑一下那些被“庇护”的家人。 高慕侠之所以带上这些人,自然是为了获取萧干的信任,制造接近萧干的机会。 他知道萧干素来多疑,特别是经历了数次大败之后,更难相信任何人。 想要骗取萧干的信任,没有其他途径,只能据实以告,将老皇帝名为讨伐,实为逃亡的内幕都泄露给萧干! 萧干本来就想取而代之,让耶律淳当傀儡皇帝他,他则能够名正言顺接手大辽帝国。 如果他知道老皇帝已经做好了逃亡的准备,对他和党项人的讨伐只是虚晃一枪,那么他就能够无视老皇帝的虚张声势,直捣黄龙,将老皇帝仅存的力量彻底消灭! 高慕侠不相信萧干对这样的情报会不动心,因为这正是萧干最需要的东西,而且还是由他的族人冒着生命危险带来的! 只要能够获取萧干的信任,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乃至于雪貂卫的高手们,甚至于那些奚族人,都能够悍不畏死地刺杀萧干! 当然了,刺杀萧干只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他们非但要刺杀萧干,还必须将耶律淳安全地从李良辅和李仁爱的手里夺过来! 绣衣指使军久经锤炼,吸收的又都是经验老辣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战斗力自不消说,雪貂卫作为萧德妃最后的一支隐藏力量,实力也不可小觑。 双方联手可谓强强联合,这次的计划成功率也得到了大大的提升。 可虽然都是情报军种,双方在各方面都存在着不小的差距,行事风格上更是大相径庭,所以高慕侠和雪貂卫也做了分工。 绣衣指使军负责刺杀萧干,而雪貂卫则负责将耶律淳安全救出来。 说到底苏牧与萧德妃当初的协议内容就是这般,她只说杀死萧干,打救耶律淳的活计,自然要他们自己动手。 如此一来,绣衣指使军的压力也就小了很多,眼下需要考虑的便是如何从党项人的大军之中脱身了。 为此他们还与雪貂卫达成了一致意见,掌控着节奏和时间点,在萧干的斥候收到情报之前,将情报送到萧干的面前,否则这条情报也就失去价值,再也无法引起萧干的兴趣。 而他们想要脱身,也正是需要老皇帝的被动配合,摆在他们面前的逃脱时机只有一个,那就是老皇帝与党项人虚张声势,两军交战的混乱时刻,就是他们行刺和逃跑的最佳时机。 这对于时间点的把握必须极其的精准,也只有这世间最强大的两支情报兵种,才能够做到这一点。 即便已经筹谋妥当,可谁也不知会出现何等样的突发状况,故而高慕侠此行也是生死一线。 毕竟抛开所有的有利因素和前期准备,他们的任务就是在万军之中刺杀敌人的主帅,这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一般的儿戏! 若非他们都是渗透北地已久的情报部队,这种计划根本连做梦都不敢去想象。 无论如何,时间如流水,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萧干和李良辅的军队出了奉圣州不久,老皇帝的大部队也渐渐在靠近。 高慕侠与雪貂卫的人互道珍重,而后分道扬镳,开始了这一次近乎不可能的刺杀任务! 第五百六十七章 高慕侠的权衡 萧干虽然经历了接连的失败,但骨子里的傲气仍旧没有被磨灭掉,他能够用领土来当筹码,将西夏人推上赌桌,足以证明他的魄力和野望。 他与耶律大石曾经被誉为大辽双雄,一时之瑜亮,绝无仅有的栋梁和支柱。 如今耶律大石已经作古,他也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但心里头终究还是欢喜多过感慨唏嘘,因为耶律大石一死,辽国便再也无人能够与之争雄。 他仍旧像以往那般,并没有坐镇中军,而是在亲卫团的护卫之下,走在大军的最前头。 西夏人显然对他不太信任,一路上都与萧干的契丹骑兵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让契丹人在前方开路。 李良辅是西夏为数不多能够拿得出手的老将,素来沉着老辣,这样的举动也没有让萧干太过意外。 萧干也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与西夏人较劲,毕竟还需要靠着西夏人来翻盘。 当大军离开奉圣州,即将进入临潢府境内之时,前头的斥候却突然来报,声称前面有奚族人求见! 萧干第一反应便是这些人不可信,即便是自己的族人也不可信,并非他未卜先知,而是他与耶律大石一般,除了自己,很难相信别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般的谨小慎微,他才能比耶律大石更加的长命。 不过他此行并非真的要攻打上京,只是想在女真人攻打上京之时,逼迫老皇帝退位,仅此而已。 他本来的梦想只是继承先祖的遗志,建立属于奚族人自己的王国,可天下大势分和不定,瞬息万变,他的梦想和野心也越发壮大起来。 如今他看着奄奄一息苟延残喘的大辽帝国,在看看在西夏人屋檐之下丧尽颜面以求生存的耶律淳,他突然生出一个想法来,没有了耶律大石,他萧干或许真的能够争一争那个位子,老皇帝的位子! 他不再想着建立奚族人自己的王国,他要将辽国变成奚族人的王国,让被契丹人统治了这么多年的奚族人翻身做主,反过来统治契丹人! 也正是心里的这种优越感和剧烈膨胀的野心,让他决定接见这些奚族人。 当斥候将这十几个奚族人领到军阵前之时,萧干也是有些吃惊,因为他认得这些人中的几个! 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因为如果临潢府没有发生剧变,这几个人是如何都不可能离开临潢府的,因为他们都是奚族的部落小头目! “难道女真人已经攻陷了上京?”萧干的第一反应便这般涌上了心头,否则根本无法解释这些人为何要离开上京。 可那些小头目很快就为他揭开了谜底,他也没想到,在女真人兵临城下之时,老皇帝竟然懦弱到借口征讨他萧干,而选择了逃亡! 他可是皇帝!是大辽帝国的皇帝! “竟然选择了逃跑!”萧干也是惊愕不已,可随之而来的便是巨大的狂喜。 诚如高慕侠所预料的那般,萧干作为军事奇才,立刻发现了这则消息的价值所在。 如果老皇帝真心实意要来征伐他萧干,抵御西夏的党项铁骑,那么双方必定会发生一场恶战。 即便西夏铁骑再勇武再无敌,面对倾尽举国兵力的辽国兵团,想要胜利还是需要极大的伤亡,就算将老皇帝咬死,也要被磕掉满嘴牙。 可这则情报来得太及时,老皇帝竟然只是虚张声势,只是想要吓退萧干,趁机越过萧干和西夏大军的阻挠,往西逃亡! 如此一来萧干根本就不需要忌惮老皇帝的大军,只要跟他死战,那么逃走的必定会是老皇帝,他萧干在经历了接连的失败之后,便能够迎来久违的大胜! 这些奚族人没有欺骗他的必要,因为前来投递假消息,与送死无疑,他从不怀疑奚族人的悍勇无畏,但这种悍勇无畏绝不可能是为了老皇帝。 老皇帝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早已是山穷水尽,奚族人根本就不会再为他卖命到这种程度,更何况这些小头目还是他萧干的老相识,曾经想过要一起开创奚族王国的兄弟! 萧干将这些奚族人安顿在了大营里头,他们早已被缴械,萧干也没有为难他们,让人好吃好喝的招待着,推举两三人跟着自己,一道去后军见李良辅。 这是夺取胜利,一锤定音的绝佳机会,但凭借他那微末的兵力显然是不足以成事的,想要一举建功,就必须要让李良辅出兵,为了增强说服力,他自然要带上这些报信之人,让他们将老皇帝的一切计划,原原本本告之李良辅。 然而李良辅就像个抠门吝啬到了极点的守财奴,这一万三骑兵就是他全部的家底,还是西夏王李乾顺千叮万嘱要他好生统领的精兵,没有足够的说服力,李良辅又怎么可能出兵? 萧干来到后军大营,也不知李良辅故意不见他还是真的巡视军营去了,大营里头便剩下李仁爱。 李仁爱对大辽有着别样的故土情怀,本来对萧干这样的辽国大英雄充满了向往和崇拜。 可当他从李良辅的口中,得知了萧干真正的意图之后,他对萧干的好感也就渐渐降低了下来。 因为在他看来,他这么一个远离家乡的人,仍旧保持着对辽国的忠诚,萧干作为辽国的军事奇才,曾经战无不胜的无双骁将,在战场上万人莫敌,最终却敌不过权势的诱惑,这简直就是一件让人失望透顶的人。 所以他渐渐跟耶律淳走得很近,反而对萧干有着莫名的抗拒。 这一切也归咎于他对母亲的敬爱,一直以来,他在西夏过得其实并不如意,可母亲耶律南仙却处处维护着他,甚至于他这个太子之位,都是李乾顺为了讨母亲欢心才赐给他的。 可他已经不是小孩,又有太子的地位,许多事情根本就瞒不过他,如今他也已经知道,在没有下嫁西夏王李乾顺之前,萧干和母亲曾经有过一段不清不楚的关系。 这对于将母亲视为圣母的李仁爱而言,无疑是一种亵渎,所以他对萧干的好感自然也就跌落到了冰点。 得知萧干来见李良辅,李仁爱也没有太多的好脸色,与耶律淳继续聊着,萧干也不好打扰,只能在外头候着。 他萧干乃是无比骄傲之人,虽然如今要倚仗李良辅的兵力援助,可也是用西京大同府等领地进行的公平交换,根本就没有谁高谁低的区分,也没有必要受这种气。 正当他要忿忿离去之时,李良辅终于回了营,可李良辅却没有让李仁爱和耶律淳避嫌,在他看来,李仁爱是太子,是名义上李乾顺派来的监军,任何私下交易都无法避开李仁爱。 而耶律淳是西夏与萧干交易的重点,自然也不需要回避,再说了萧干来见李良辅,竟然还带了亲兵,这也让李良辅感到非常的不悦。 萧干急于筹借兵力,也不想在这种细节上计较太多,便让那三个通风报信之人将情报都详细复述了一遍。 李良辅是懂兵法知军事的百战老将,自然能够看出这条情报的价值,当然了,前提是保证这条情报的真实性。 他没有理会萧干的游说,而是让萧干将这三个人留下来,他要详细询问临潢府和老皇帝的具体情况,以便判断情报的真实性。 也就这样,他将萧干打发了回去。 萧干心里已经非常不满,可如今有求于人,他也只能暂时隐忍,冷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 李良辅细细打量着这三个通风报信之人,而后突然朝其中一名问道。 “你是汉人?” 他的大焱官话说得很纯正,事实上西夏和辽国大部分高级官员,都精通大焱的官话,这俨然已经成为了贵族们的一种风尚。 而西夏与大焱摩擦不断,为了研究大焱的军事和人文,李良辅也下了不少功夫。 高慕侠没想到萧干会带他们来见李良辅,更没想到李良辅会留下他,这就是他曾经担忧过的突发状况之一了。 但身为密探头子,他这几年可不是白混的,当即面不改色地用纯正的契丹话回道:“正是。” 他的契丹话让李良辅和耶律淳都惊愕不已,因为实在太过纯正,若非在上京临潢府生活多年,根本就无法说出这样的口音来。 于是他们先入为主地将高慕侠当成了上京汉城的南面官,于是他便让另外两个人先出去,对高慕侠进行了单独的审问。 高慕侠掌控着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在情报方面与苏牧共享,而且也是最早与燕青接触的人,对上京临潢府的情况了若指掌。 面对李良辅和耶律淳李仁爱的提问,他根本就没有一丝丝的惊慌失措,因为他在心里不知将这些问题预演了多少次,而且不久之前才刚刚应付了萧干的提问,记忆犹新,根本就不成问题。 李良辅听完高慕侠的回答,又让他出去,召见了另外两个人,而后才确定,这些人的情报没有太大的漏洞,综合辽国的形势,真实性应该没有太大的出入。 接下来便是真正的问题所在了,他到底要不要接受萧干的提议,对急于逃走的辽国老皇帝进行迎头痛击? 按说他是一军主帅,可以便宜行事,太子李仁爱这个监军,只不过是名存实亡罢了。 他本来在西夏国就有些不受待见,若非今次关乎辽国,李乾顺又拗不过耶律南仙,他李仁爱连出现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先前在萧干面前要摆明姿态,让李仁爱留下来旁听也是应有之谊,可面对出兵的大事,终究还是需要他做主的。 李良辅在沉思,而高慕侠却在浑身轻颤! 他的武艺并不弱于李良辅,李仁爱想来也不难对付,耶律淳根本就是个弱到不行的渣滓,联合三人之力,即便没有兵刃,他们也能够将这三人当场格杀! 这是多么诱人的时刻啊! 然而面对这样的诱惑,高慕侠却陷入了飞速的利弊分析和内心争斗之中。 李良辅作为西夏主帅,若杀了他,对整个西夏大军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可杀死耶律淳却会破坏苏牧的布局,不杀的话又无法带出去,因为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再出去,用自己和弟兄们的命,来换一个李良辅,真的值得吗? 第五百六十八章 高慕侠的惊愕 高慕侠虽然身为皇城司的大提举,又兼领着绣衣指使军的勾当,平素里也遇到过无数突发的危机,但在大势的考量上,终究不如苏牧,许多大计划其实都是苏牧在拿主意。 所以面对李良辅耶律淳这样的重量级人物,他的内心也是极度的挣扎。 李良辅沉思的空当,高慕侠身边那两名奚族人却相视了一眼,而后朝耶律淳跪了下来! 这一幕实在太过出乎意料,连高慕侠都被吓了一跳! “陛下,萧干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即便护驾回到上京,也不可能兑现诺言,李将军,萧干是什么人,难道你还不清楚吗,西夏真有胆子相信这贼子么!” 沉思中的李良辅陡然睁开双眸,唰一声就抽出了配刀来! 耶律淳被吓了一跳,瘫坐了下去,李仁爱连忙抽出宝刀,将耶律淳护在了身后! “陛下切勿惊惶,吾等乃是德妃娘娘的雪貂卫!” “雪貂卫!”吃惊的非但只有耶律淳,连高慕侠都惊愕而震怒! 他完全没有想到,雪貂卫竟然在他的身边安插了如此重要的两个人物! 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虽然极度扩充着兵力,但对兵员的筛选极其严格,这些雪貂卫的人竟然能够混进来,而且还隐藏在他的眼皮底下,浑然不将先前的计划放在眼里,这是让人何等愤怒的事情! 若他们将高慕侠的身份揭穿,他高慕侠今夜是如何都走不出这营帐了! 不过高慕侠并没有惊慌失措,想来这些雪貂卫并无恶意,否则以他们对高慕侠的了解,在表明身份之前,就该先将高慕侠制住,以免高慕侠狗急跳墙,将耶律淳给杀了。 李良辅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一幕,他确实信不过萧干,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萧干在给西夏人画了一张大饼,但西京大同府却是货真价实的领土,在这一点上,西夏人就赚到了。 辽国已经苟延残喘,只要能够保证西夏的利益,未来是耶律淳还是萧干当辽国皇帝,其实他们并不是那么的在乎。 当然了,懦弱无为的耶律淳自然比狼子野心的萧干更让人心安,可问题是,如果耶律淳上台,根本就挡不住女真人的再度攻伐,连辽国都保不住,哪里还有利益可言? 西夏倒是想跟女真人结盟,攀扯一些关系,瓜分辽国的领地,但双方没有进行过接触,想要结盟并不太现实,也只能在辽国的残局之中隔岸观火,坐收渔利。 可看如今的架势,耶律淳竟然还有雪貂卫,而这些人竟然能够瞒过萧干,混入到大营来,这可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 这也足以证明,耶律淳这边并非无计可施无人可用,最起码这些雪貂卫的胆色就足以让人敬佩! 那雪貂卫既然已经表明身份,也不再藏着掖着,将萧德妃的信物取出来,远远地放在了耶律淳的脚前,而后解释道。 “陛下,德妃娘娘已经在上京久侯多时,耶律延禧逃亡是不争事实,德妃娘娘如今已掌控了整个上京,而且大焱人的军队已经抄到女真大军的后路,上京保下来之后,陛下就能够风光回朝了!” 那雪貂卫说到此处,不禁热泪盈眶,一直在西夏漂泊的耶律淳也是眼眶湿润,竟然将那雪貂卫给扶了起来。 这个被视为最懦弱的契丹皇帝转过身来,表情变得极其坚毅,这一刻,让李仁爱看到了这个废物皇帝身上,那特有的契丹人气度! “李良辅,萧干能给你西夏的,我耶律淳难道就不能给?这大辽国,终究姓耶律,而不姓萧啊!” 耶律淳并没能说再多的话,不是他心虚,而是因为他知道,李良辅自己会考虑各方面的利弊,自己只需要表明态度即可,这是做皇帝的天赋,说出来之后气度四散,根本不需要太过刻意。 李良辅将配刀收了起来,而后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短短时间之内,转折实在太过突兀,他不得不重新考量未来的路途。 只是沉默了许久,他终于开口沉声道:“我西夏国主信守诺言,吾等与萧干立下了协议,又怎能撕毁盟约?杀掉萧干,会让我西夏声誉扫地的!” “声誉?哼!”或许这是耶律淳寄人篱下,在西夏的保护之下,说过最重的一句话,其中嘲讽不言而喻,完全与他平日里的表现截然不同,仿佛萧德妃这三个字,或者雪貂卫这三个字,为他寻回了男人的勇气!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大国之争中,声誉又算得了什么? 当初李继迁和李元昊为了西夏国的建立和延续,也不知做过多少背信弃义的事情,如今到了李乾顺,竟然就开始将仁义礼智信了? 面对耶律淳的嘲讽,李良辅也是面色不悦,紧皱着眉头,而旁边的李仁爱却突然插话道。 “咱们根本就不需要杀萧干,只要咱们继续北上,自然会有人杀萧干!” 耶律淳猛然抬头,李良辅则露出些许欣慰。 是啊,眼下辽国老皇帝的大军就在前方,而萧干不是一直叫嚷着要出兵吗? 只要李良辅答应萧干的出兵邀请,让萧干的骑兵当先锋,只要他陷入了耶律延禧的战局之中,李良辅只需要在后方按兵不动,萧干的那些兵马就会彻底被敌人吞没,根本就不需要他李良辅出手! 而且用萧干本部兵马的全军覆没来消耗辽国老皇帝的兵力,李良辅坐收渔利,这不正是西夏人最想要看到的局面么! 说不定萧干的冲击会让耶律延禧感到恐慌,这个一心想要逃走的辽国皇帝不战而逃,不敢再面对后方的西夏铁骑也犹未可知啊! 当李仁爱献上这条策略之后,高慕侠心头也是掀起惊涛骇浪,他没想到这些雪貂卫会潜伏到自己身边,更没想到雪貂卫竟然能够想出如此完美的计策来! 只要李良辅接受这条策略,那么杀萧干和迎回耶律淳就能够一举两得! 高慕侠在流着冷汗,虽然他不清楚这名雪貂卫的身份,但能够在如此短时间之内,做出这样的决断,并暗示耶律淳,将耶律淳的血性激发出来,也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了。 更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貌不惊人,看似文弱的李仁爱,竟然能够想出这等借刀杀人的妙计来,一下子便盘活了整个局势,使得无论是他还是雪貂卫的人,都不需要以身涉险去行刺! 这个意外之喜来得太过突然,以致于高慕侠根本没来得及去分析,李良辅却已经做出了决定。 “太子殿下是监军,国主临行前也曾叮嘱,但凡大小事宜,由太子殿下全权决策,李良辅断然没有不从之理...” 李良辅这一句毕恭毕敬,实则已经将一切责任都丢给了李仁爱,实在是老奸巨猾。 可李仁爱自认妙计无双争天下,这条妙计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佩服自己,李良辅没意见,他自然也就不会再迟疑! “李将军,待得班师,某必定向父王为李将军请功!” 李仁爱嘴上这般说,眼神却一直盯着耶律淳,仿佛在这个废柴皇帝的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光彩。 至始至终,高慕侠没有做出太重要太关键的举动,竟然就将事情给办成了一大半? 或许那名雪貂卫也没有想到会冒出个李仁爱,丢出这么一条妙计来吧。 可到了此时,李良辅和李仁爱下定了决心,所有人都大松了一口气,也就只等着两军交战,将萧干卖给耶律延禧,也就大功告成了。 翌日,李良辅一大早便让人将萧干极其麾下将领召来,而且连西夏的诸军将领也都召集到了后军大帐之中,开始升帐议事。 议题自然便是答应萧干的提议,出兵拦截耶律延禧! 萧干自诩聪明,早就想着李良辅只是故作姿态,西夏人万万不可能放过这等绝佳的机会,李良辅只不过是做戏给他看,为了争取更大的利益分配罢了。 果不其然,在军议过后,李良辅遣散了诸军将领,开始秣马厉兵地备战,他却与萧干私下提出了许多有利于西夏的过分条件。 这也使得萧干终于不再怀疑他出兵的真假,因为这才符合西夏人的风格,才是他李良辅的风格! 而这其中的一条,自然便是要求萧干的本部人马打先锋,西夏铁骑充当后援。 李良辅和萧干都是懂军事知兵法的人,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原因。 因为李良辅要动用铁鹞子,一举将耶律延禧的心理防线击溃! 铁鹞子乃是重骑,自然需要有轻骑来开路,如此才能够拥有足够的时间来积蓄冲势,形成践踏碾压的威势。 而李良辅连铁鹞子都出动了,此战必定稳操胜券,萧干自然乐意打这个头阵,将先前的颜面都找回来。 辽国人自然听说过铁鹞子,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当耶律延禧的大军见得铁鹞子发动冲锋时,该是何等的惊慌失措,该是何等的溃不成军! 他仿佛看到了耶律延禧仓皇往西北而逃,自己却收拾他的残余兵力,大摇大摆领着耶律淳入主上京临潢府的场景。 他仿佛看到了他萧干重新崛起,让整个天下为之颤抖的画面! 只是这种幻象很快就一闪而过,因为他是萧干,他可以骄傲,但绝不愚蠢!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很合理,可剔除外表的种种,只看本质,事情就简单太多太多,而漏洞也太多太多! 整个事情很简单,那就是李良辅领着铁鹞子在后头,而他萧干却要带着自己的本部人马上去拼命,谁能保证李良辅的铁鹞子一定会跟上? 前番已经说过,他萧干除了自己,根本就信不过任何人! 他冷笑连连,也没有当场发作,只是阴测测地朝李良辅说道:“李将军的策略确实不错,奈何萧某手底下骑兵稀缺,怕是打不开缺口,到时候耽搁下来,难免无法一蹴而就了...” 李良辅似乎早就猜到了萧干的反应,他呵呵一笑,只说了一句话,便让萧干彻底相信了。 “萧大王放心,太子殿下会率领三千精骑,给大王助阵!” 也正是这句话,彻底打消了萧干的疑虑,为他铺了一条黑暗无边的黄泉之路! 第五百六十九章 萧干之死(上) 七月未央,酷暑难当,马蹄扬起漫天黄尘,将士们的刀甲撞击声与马嘶声混在一处,没有半点云朵的遮挡,仿佛要让天上的战神听见,祈求战神的赐福,斑驳的旗帜透着无数次战斗的沧桑与惨烈。 骑军的前头是一幡血狼大旆,周遭旗帜林立,亲卫团的簇拥之下,一员骁将虎背猿臂蜂腰,皮帽挂在马背上,露出契丹人标志性的“地中海”髡发。 他的眼眸便如同乌云之中的鹰隼,仿佛能够透过重重阻隔,精准地俯视着地上的猎物。 这就是辽国曾经的六军大王萧干,以及他仅剩的八千奚族本部骑兵。 曾几何时,他是那个与耶律大石齐名的辽国名将,他也曾经在辽国朝廷之中呼风唤雨,每有征战,将帅们都将他的谋策当成制胜法宝。 可如今,耶律大石死后,他萧干仿佛也在急速沉沦湮没,败在西陲老军神种师道的手底下并不丢人,因为那个老人是大焱朝的第一军人,是整个南朝最拿得出手的一名老将。 然而败在郭药师的手中,就有些颜面扫地了。 郭药师是谁? 是辽东的一名贼匪头子罢了,当初在辽东兴风作浪,让他萧干去镇压了下去,而后如同摇尾乞怜的走狗一般在他萧干麾下苟延残喘,手底下也只有两千人,还要跟甄五臣刘舜仁等四五个人平分,这位常胜军都管是有多落魄。 可正是这个常胜军的都管,在涿州让耶律大石吃了败仗,而且还是此生最大的一场败仗,以致于耶律大石都被俘获了过去。 这仿佛就是他郭药师的转折点,更是耶律大石和他萧干的转折点,从此之后,萧干和耶律大石便再没能品尝到胜利的滋味。 而郭药师的常胜军并没有能够保存在自己的名下,据说他已经要被送回大焱朝廷当个混吃等死的闲散官儿了。 可谁都没有想到,种师道竟然启用了郭药师,还让他去偷袭关乎南北命脉的居庸关,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郭药师成功了,他打败了曾经的上司萧干! 这一桩桩一件件仿佛仍旧历历在目,如今萧干却又踏上了新的征程,他的对手不断变换,如今终于要跟耶律延禧决战了! 耶律延禧绝对不是个好皇帝,他一辈子做过最多的事情就是喝酒打猎,连睡女人都兴致缺缺,可惜他喜欢的是打猎,精通的是打猎,却不是打仗。 他面对的萧干不是猎物,而是猎人。 李仁爱带着三千党项铁骑,就在萧干本部骑兵的左侧游弋,这是李良辅给萧干吃的定心丸,而李良辅的大部骑军也在后头压阵。 根据高慕侠和雪貂卫等潜伏密探提供的情报,萧干得知耶律延禧的身边仍旧有着庞大的三十多万人,而斥候们随后送回来的情报,也证实了高慕侠等人的情报真实性。 这三十万人确切来说是耶律延禧逃亡路上的保障,是大辽帝国最后的火种。 除开贵族的家眷和卫队,除开大部分的辽朝官员家族,契丹平民以及各种手艺人,再加上民夫辅兵等等,耶律延禧能出战的也就只有三万余的斡鲁朵禁卫。 这三万人已经是他最后的家底,在经历了数次大败之后,斡鲁朵精骑的数量也在急剧锐减。 在龙岩平原一战之中,斡鲁朵的实力保存还算比较完整,毕竟坐镇中军,权当策应,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 可惜后来女真人攻打上京,斡鲁朵损失惨重,而后“耶律大石”又带了一部分进行突袭。 到了后来,这些斡鲁朵已经开始被部族领主分化,许多人都开始动摇,也有一部分选择了留守上京。 耶律延禧连自己的禁卫都无法主导和掌控,可见他对大辽帝国的统治已经微乎其微。 但这三万人终究还是斡鲁朵精锐之中的精锐,是经过层层筛选的悍卒。 在这三万人的面前,萧干的八千奚族本部骑兵,加上李仁爱的三千党项铁骑,实在有些不太够看。 只是萧干对辽人太过了解,如果单纯两军冲锋交战,他萧干自然不是对手。 可这三万人要护卫着他们的老皇帝,还要保护那二十几万的贵族和官员,以及平民。 这些人在战斗之中非但无法给三万斡鲁朵提供任何帮助,反而会拖累斡鲁朵的战斗力,而且会分散斡鲁朵的兵力。 这也是萧干胆敢悍然出兵的原因之一,起初他对高慕侠等人提供的情报还有些疑问,直到己方斥候确认之后,他才下定了决心。 这是属于他萧干的大翻盘,成败在此一举,是将大辽帝国变成奚族人的王国,还是再度一败涂地,失去所有重新崛起的可能,就在今日这一战! 他遥遥看了左翼的党项铁骑一眼,突然涌出无尽的信心来。 麾下的奚族本部马军都是他的心腹,是一路跟着他厮杀过来的老兄弟,一个个都是铁血百战的悍卒,战斗力不比斡鲁朵差多少。 看着英气勃发的李仁爱,他想起了自己遭受的冷遇,想起了李良辅的腹黑,想起了西夏人的狡诈。 在他看来,所有的这些都只不过是权宜之计,只要他将辽国夺过来,他会让辽国重新焕发生机,重新成为北方大地的霸主,到时候便是他一一清算的时刻! 他收回目光,往前方眺望,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抹绿色,而后半个天空都被染成绿色,小半个时辰之后,骑军们的脚下,全都是厚厚的绿草。 脚下的绿草仿佛时刻喷吐着湿润的芬芳,将战马和骑士身上的风尘都洗掉,连他们呼吸的空气,都充满着生机。 这片草原名为绿云泊,这是奉圣州与上京之间,最为肥沃丰美的一片牧场,也是耶律延禧曾经最喜欢的一处猎场。 之所以称之为绿云泊,是因为清风吹拂,绿色的波浪层层汹涌,这片草原便像一片绿色的海洋。 耶律延禧方面的斥候显然早就发现了萧干的骑军,在草原的另一头,黑压压的斡鲁朵骑军已经蓄势待发! 耶律延禧完全没想到,萧干竟然会率先发兵,拦截了他的去路,如果没有高慕侠和雪貂卫的通风报信,老皇帝就能够顺利通过这里,而后绕过奉圣州。 可惜萧干已经先发制人,堵住了去路,这一战已经无可避免,耶律延禧收到斥候团的军报之后,发现萧干的人数并不多,便当机立断,发出了迎战的命令。 反正他今次也是打着讨伐萧干和党项人的旗号,如果一仗都不打就逃走,那么即便他能够顺利离开,人心也就散了。 双方都有自己的考量,双方都有开战的理由,双方都有不能败北的理由,那么剩下的便只有真刀真枪的浴血厮杀了! 萧干很少动用贴身的长刀,这柄刀是奚族人的传家宝,是他的父辈传承下来的族宝。 而此时,他抽出了这柄长刀,他高高举起承载着奚族人荣耀的长刀,直指前方的敌人,一声低吼震彻天地! “进!” “喝!”身后的奚族骑兵齐声应和,早已披甲抽刀的骑兵们轰然疾驰而出! 马蹄践踏在厚厚的草甸之上,马蹄声似乎淹没在了绿色的海洋之中,显得唯美却又悲壮。 斡鲁朵的精骑也开始冲锋,双方骑兵流就像对撞的两颗重磅鱼雷,在绿色的海洋之中掀起黑色的狂潮,而后疯狂地碰撞在了一处! 刀刃与刀刃,刀刃与骨肉的撕磨声,战马的嘶叫,骑兵们的怒吼,猩红的鲜血,厚重的绿色大地,天上没有云朵而湛蓝到发青,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有些诡异。 热血浇灌着草原,就如同在描绘着草原部族千百年来的生存轨迹,骑兵的对抗,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瞬间进入你死我活的白热化。 萧干挥舞着长刀,如同嵌入厚牛皮的利刃,不断往对方的阵型之中撕扯,他的亲卫团将他重重掩护着,可他就像靠近烈焰的蜡刀,身边的亲卫不断被消耗,一个个不断倒下,他却仍旧往敌阵之中插入! 鲜血当空喷洒,他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年华。 在草原部落上,没有入伍一说,每个男丁出生之后,注定了就是一名战士,要么在马背上接受欢呼,或者接受敌人的投降,要么就在马背上抛洒热血,赢得最后的敬意。 马革裹尸不是对他们的褒奖,而是他们最终的宿命! 斡鲁朵的人数优势很快就展现出来,萧干必须要穿透敌阵,才能够打击精骑后方的大部队,甚至直插他们的心脏,逼迫耶律延禧,让斡鲁朵分兵去救。 当然了,按照约定,李仁爱在左翼发动冲锋,绕过敌人的大阵,一样能够取得同样的效果。 但想要李仁爱成功,萧干就必须吸引足够多的敌人,为李仁爱制造机会,否则他的三千骑兵根本就绕不过这个巨大的骑阵。 身边的族人不断被斩落马下,萧干只觉着身体和刀刃都被热血烧得滚烫,他四下环顾,亲卫团已经被斩杀得差不多,他的前方却仍旧是茫茫多的骑兵,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辽国的骑兵,竟然还有这么多。 他斩落一名敌人,而后扭头看去,希望能够看到李仁爱从左翼发动冲锋。 他确实看到了,李仁爱的三千人终于动了起来。 但方向却错了! 萧干变得惊骇,而后眼眸渐渐被愤怒的烈焰占据,可惜这股烈焰很快就被绝望所熄灭。 西夏人终究还是卖了他! 他早知道西夏人奸诈狡猾,早知道自己是在与虎谋皮,可他没想到李良辅竟然能够抵得住诱惑。 殊不知李良辅并并非抵得住诱惑,而是耶律淳带来的诱惑,比他萧干所带来的还要大得多! 李仁爱的三千党项铁骑就这么转身走了,将萧干丢给了斡鲁朵。 他们是耶律延禧最后的骑兵,他们痛恨叛徒,痛恨认贼作父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投靠女真人的耶律余睹,更痛恨萧干这样的反骨仔! 萧干默默地回过头来,视野之中,只有鲜血和死亡。 第五百七十章 萧干之死(下) 手中的刀,是萧干曾经最珍视的宝物,那是他的身份与血统的证明,那是他独有的孤高的源泉所在。 而现在,刀已经折断,便如同在昭示着他即将迎来的宿命一般。 冥冥之中,他似乎听到了一首歌,那是他小时候听过的歌,是族里的阿妈在晒着皮毛,用马粪煮着蘑菇时唱的歌。 是部族的勇士放牧纵马放牧之时,在马背上唱给远方的歌,是族里老人用石刀打磨手杖之时,低低唱给先祖的歌。 是他们用无数的鲜血和生命,换来荣耀的歌;是族人们临死前,看到祖灵在青天白云上行走,俯瞰着他们先祖牧场之时,听到的解脱之歌。 他的眼中不再有敌人,那只是一个个幻影,他曾经以为自己能够到达的巅峰,仍旧在不远的前方。 他曾经自以为傲的荣耀,还在他身后的光环之上,他曾经以为能够逆转局势,曾经以为能够反败为胜,曾经以为可以放手一搏。 这一切都想一个个泡影,随着他的手起刀落,随着他身体的力气一丝丝被榨干,而一个接一个的破灭。 在辽人眼中,他是个背叛者,但在萧干的眼中,自己却是奚族人最忠诚的守卫。 他想起了耶律大石,不知道耶律大石在临死前,是否看到自己看到的幻象,但他终于知道,自己和耶律大石终究是不同的人。 他并不后悔,只是有些惋惜。 身边的亲卫已经一个不剩,身后的族人也渐渐被斡鲁朵所淹没,他的眼中全部都是马头和刀枪。 他感觉到疼痛,知道有人在他背后放了冷箭,或者捅了他一枪,但他没有回头,他仍旧在往前,直到战马终于被斩断了双腿,他落到了草地上。 四面八方不断刺过来长枪,刀刃便如同雪片一般,不断在自己身边划过。 他感觉不到自己身躯的存在,仿佛是他的灵魂,在提着这柄刀,在不断挥舞着这柄刀。 他仍旧没有回头,只是不断往前面走,他的眼中没有敌人,只有一座牙帐,牙帐里是那尊宝座,以及那个一刀就能够砍死的老皇帝。 他甚至已经不再愤怒,也没有去痛恨西夏人,更没有恨自己。 他只是想,尽可能,再往前一些些,即便死去,他也要离自己的理想,更近一些。 他仿佛看到无尽的骑兵后头,那御驾之上,老皇帝正看着自己。 猛然抬头,萧干的长刀终于不动了。 他拄着刀,带着先祖的荣耀,就这么站着,鹰隼一般的双眼仍旧遥望着那远方的王座,他的鲜血,流干了。 或许多年以后,会有人给他盖棺定论,但在这一刻,在萧干的意识沉入无尽黑暗之前,他用最后的力量,选择站着死去。 只是,他终究没能死在马背上。 遥遥的大后方,李仁爱骑在高头大马上,在草原边缘的高岗上,看着成千上万的骑兵,围着一个站着敌人,当那些斡鲁朵骑兵举起长刀,向那个至死仍旧站着的人行军礼之时,李仁爱肃然起敬。 他的尊敬并不能改变什么,这份尊敬在利益面前,显得太过渺小,即便心里有些痛恨,但经过了短暂的那么一刻,他还是恢复了平静。 李良辅的后军已经抵达,在看着萧干死去之后,他对那三千铁鹞子,以及所有党项骑兵,发出了冲锋的命令! 萧干的死,奚族骑军的全军覆没,给斡鲁朵带来了很大的伤亡和混乱。 他们停留在对萧干的敬意之中,他们还在为李仁爱的临阵脱逃而耻笑不已。 他们还没有开始欢庆胜利,甚至还没有将具体的捷报递回去给皇帝陛下,新的敌人就已经开始冲锋了。 这是一场噩梦。 韬光养晦当孙子这么多年的西夏人,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向这个世界宣告了他们的入局。 耶律延禧终究还是逃了,虽然跟他计划之中一样,先经历一些失利,而后才名正言顺开始西逃,但很显然,失利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和承受能力。 西夏老将李良辅,带领着一万党项铁骑,以三千铁鹞子为刀尖和枪刃,对斡鲁朵展开了疯狂的冲杀! 他们冲破了阵型,冲击到了后方的队伍,甚至差一点就将老皇帝的御驾给掀翻! 辽人四处逃散,死在绿云泊的不计其数,整片草原不再清新芬芳,甜丝丝的血腥味,混在青草的气息之中,像致命的药,迷幻着人的心智。 青天白日之下,人人觉得后背发凉,仿佛有无数的英灵,在绿色的海洋上穿行,为人类的愚蠢而哀叹,没有丝毫悲壮可言。 李良辅最后还是胜利了。 可直到战斗结束,他才发现一个让人抓狂的问题。 乱战之中,耶律淳竟然失踪了! 而那些信誓旦旦的雪貂卫,以及从上京临潢府叛逃过来通风报信的斥候密探们,也一同淹没在了大军之中! 上万人的军队之中,混着十几只老鼠,想要找出来并不容易,而且当时一片乱战,胜利已经冲昏了他们的头脑。 漫说寻常士卒,便是李良辅千叮万嘱要看管好耶律淳的那些亲兵团,都加入了战斗之中,疯狂收割着辽人的生命,大肆抢夺着人头和军功。 多少年了,他们跟大焱人一样,终于品尝到了扭转命运的美好滋味。 他们同样给辽国当了许多年的仆人,相比之下,大焱与辽国起码还是名义上的“兄弟之邦”,当年真宗皇帝宾天驾崩,辽国皇帝除了遣使吊唁,甚至还在辽国,为这位“兄弟”默哀。 檀渊之盟后的辽国与大焱,虽然仍旧有摩擦,仍旧有利益纠纷,但兄弟之邦的立场,确实没有太多的动摇。 可西夏呢? 他们在大焱的虎口下夺食,一寸一寸地抠着大焱的西北领土,努力且顽强地生存,为党项人争取更多的幸福。 为此,他们不断在大焱和辽国这俩兄弟之间摇摆不定,甚至于西夏王今日还姓大焱皇帝的赵,明日就能够恢复李姓,哭着喊着要娶辽国的公主,给辽人当牛做马。 他们曾经活得如此的卑微,他们曾经如此的隐忍。 可如今,他们却大肆屠杀着辽人,而且还在追赶辽人的皇帝陛下! 这是李良辅的无上功勋,也是他们的无上荣耀,更是西夏人足以举国欢庆的胜利! 与此相比,一个软弱无力的废帝耶律淳,几个投靠过来的密探,又能扑腾出什么水花来?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这些密探并不需要扑腾出水花,他们习惯了行走于黑暗与阴影之中,他们无声无息,无影无形,他们是黑暗的行者,他们就像行走在人间的阴魂。 他们没有扑腾出水花,而是遁在水底,将那个该死的废帝,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了。 直到此时,李仁爱才陡然醒悟过来,他曾经视为耻辱的萧干,获得了他的敬意,而他曾经尊敬的耶律淳,却又成为了他的耻辱。 他在萧干的面前上演了出尔反尔的戏码,而耶律淳和雪貂卫的人,将这样的戏码,演到了他和李良辅的头上。 李良辅自然知晓耶律淳的价值,但一个是仍旧名正言顺的辽国皇帝,一个是即将要回归上京的废帝,到底哪一个才最重要? 他是去追杀耶律延禧,还是停顿下来,让大军紧缩,把耶律淳给揪出来? 这是一个问题,一个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多思考时间的迫切问题。 无论是追杀耶律延禧,还是搜捕耶律淳,都需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作出决定,否则两个都会成功逃脱。 人们最讨厌的就是二选一,但事实上能够二选一,才是最幸福的事情。 因为人生处处充满了选择,有的选,并且选项只有两个,总比没有选择或者多项选择要好。 因为多项选择会使人更加纠结,而纠结,向来是烦恼的来源。 李良辅再度与李仁爱发生了分歧,他是个务实的人,耶律延禧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比耶律淳更像辽国的皇帝,更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可,所以他选择去追杀耶律延禧。 而李仁爱却选择了耶律淳,这是他们之间最根本的区别。 老将李良辅看到的是耶律延禧和西夏的过往,而李仁爱看到的却是耶律淳与西夏的未来。 一个是深受器重的军中老帅,一个是监军的太子殿下。 虽然军队掌控在李良辅的手里,李仁爱的监军只不过是名存实亡,可他到底还是太子殿下,真要发起横来,也不是没有一丁点分量。 于是李良辅选择了妥协,或者说部分妥协。 他自己带着主力,往西追杀耶律延禧,而李仁爱则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召集人手,去搜捕耶律淳。 对于李仁爱来说,这是一种嘲讽,因为想要在乱军之中寻找耶律淳,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最好的办法就是约束军队,原地排查,可李良辅却要带走军队,能留下多少人,全凭他太子殿下的声望和手段,这是对李仁爱**裸的嘲笑。 按说李良辅如此沉着稳重的老人,不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这一路上他也从未漠视过李仁爱的太子身份。 可赢下了这一场大胜,如果能够生擒耶律延禧,那么他在西夏的身份地位,绝对要比这个不受待见的太子殿下,要来得更加的尊贵! 而这一切,仍旧需要他去争取,他可没有时间陪李仁爱扯皮瞎闹,在他看来,因为在他看来,耶律淳已经不足为惧。 李仁爱很失落。 因为他不断地呼吁,不断表明自己的太子身份,可绝大部分人都跟着李良辅走了。 他也有自知之明,他也知晓自己的斤两,可他从没想到,李良辅在军中的影响,竟然已经深厚到了这种地步。 其实他的想法并没错,只是没有想到背后的意义罢了。 李良辅的影响固然是一方面,但真正促使西夏士卒跟随李良辅的,是胜利者的荣耀,是军人所能得到的最大功勋,是生擒敌国皇帝的致命诱惑! 战场仍旧乱糟糟,李仁爱彻底失去了搜索耶律淳的机会,而高慕侠和雪貂卫的人,正带着耶律淳,趁乱离开了绿云泊! 第五百七十一章 蜕变 汉民族是个温和的民族,并没有太大的攻击性,也不想西方民族那样爱冒险,喜欢四处游荡和掠夺。 这也造就了汉民族极其出众的守卫家园的能力和智慧,使得他们在内部管理上,形成了近乎哲学一般的方式方法。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井水不犯河水,自扫门前雪等等等等,都在说明这个民族的一些特性。 而苏牧的到来,也仿佛在证明着同一件事。 守城,又是守城。 自打来到这个时空,这已经是苏牧不知多少次的防守了。 只不过这一次有些不太一样,这一次守的竟然是辽人的国都上京临潢府! 老皇帝耶律延禧已经往西而去,上京里头剩下的大部分都是汉儿南面官,以及一些不愿离开的契丹人。 汉城里头出了汉人,还有渤海人和回鹘人等等,可谓龙蛇混杂,耶律延禧走了之后,也有人蠢蠢欲动,想要接手上京城的掌控权。 但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以及常胜军,加上后来的雪貂卫,早已将整座都城彻底渗透,而苏牧,毫无疑问地力压萧德妃,成为了这座都城的黑暗王者。 想要从幕后走到台前并不是不可能,但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苏牧也没有当辽国皇帝的打算,所以在耶律延禧被李良辅大败的消息传来之后,苏牧便将萧德妃推到了台前来。 一个萧德妃的号召力自然是不够的,因为她同样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好在高慕侠等人不负众望,终于是将耶律淳给救了回来,而且果真杀了萧干。 只是情报能够送进来,人却一时半会儿无法送进来,因为女真人已经兵临城下,他们的营帐将上京城的通道彻底堵死,随时可能发动总攻。 完颜阿骨打是个雄主,这个完颜部的首领,之所以要率兵起事,据说是因为一场酒宴。 初时女真同样是辽国的附属,有一次老皇帝耶律延禧宴请女真各部族的首领,喝得大醉之时,就让这些首领们起身为自己跳舞。 几乎所有的首领都起来了,唯独只有一个没有起身,那就是完颜阿骨打。 这场酒宴过后,完颜阿骨打就回到部族,整合了完颜部的人手,开始了女真人的崛起之路。 他是高傲的,他的儿子和女真的青年勇士们,也同样继承着这种高傲和冷漠。 哪怕他看到了始可汗的强大,但也同样无法让人践踏自己的骄傲,所以他不惜让无敌的女真人,用一场失败,将始可汗踢出了局。 而现在,他又卷土重来,带着金国女真人的骄傲,带着无敌的神话,更带着由完颜希尹从始可汗手里“偷”来的炮兵营,再一次来到了上京城下。 他无法忘记完颜宗弼的死,即便始可汗让他将完颜赤兔改名,顶替完颜宗弼,但始可汗被打跑之后,他便让完颜赤兔将名字给改了回来。 虽然完颜赤兔也展现出了自己的能力,但在完颜阿骨打的心里,儿子完颜宗弼,终究是无人可以取代的。 苏牧应该感到庆幸,因为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完颜宗弼这个名字有多么的麻烦和可怕。 这是北玄武不惜牺牲的最主要原因,这也是苏牧心中永远的痛。 虽然高慕侠不在,但宋乾等一干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的弟兄们,仍旧在上京城中忙得焦头烂额。 他们要掌控整座城市,还要防备萧德妃的雪貂卫,更要发动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召集人手来守卫城池。 他们将辽人的残余兵力都吸收了进来,在苏牧的操持下,经过严格的筛选,再度组建了一支秘密部队,名唤青雀,由卢俊义亲自统领,据说这支队伍本该由燕青来统领,这才叫做青雀。 卢俊义对青雀军极其投入,在苏牧的授意之下,他开始从南面官之中挑选得力的助手,并从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常胜军之中抽掉了部分骨干,以此来撑起青雀军的框架。 也正是得益于此,青雀军很快就有了雏形,而皇城司等情报部队对上京城以及汉城的掌控,也极大地缩短了人员审查和筛选的过程。 因为早在他们渗入临潢府之初,就已经对这些北地汉儿进行过审查,而苏牧重新整合城内势力之时,他们又对这些人进行了一次梳理。 卢俊义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将这些早已通过了审核的人,聚集到一起,仅此而已。 青雀的定位仍旧是情报部队,与皇城司等部队一样,在守城战中,其实并不能充当第一防线。 他们的长处并不在这里,而是在调动城内的其他势力。 能够选择留下来的,都是对这座城市有着真情实意的古老家族,他们的底蕴自然不可小觑。 虽然苏牧是个外人,而且还是个汉人,但耶律延禧走了之后,他确实顶着“大监国”的名号,而萧德妃被推上前台之后,也仍旧承认苏牧的地位和身份。 加上大难临头,兵临城下,想要自保,就必须同心协力,又有绣衣指使军等情报部队不断在暗中做着工作,守城的前期准备工作终究还是得以顺利开展起来。 而雪貂卫本来就是契丹人,他们对上京城的渗透也更加的彻底,那些契丹贵族和部落领主们,大部分都由雪貂卫去动员。 这样一来,整座上京城也算是做到了同仇敌忾。 但这么一座特殊的城市,想要完全掌控终究还是不太可能的,情报部队们也在不断遭遇侵蚀,女真人的密探同样在城内潜伏,伺机制造混乱,甚至不排除在城内拥有内应势力的可能。 为此,情报部队在召集守卫力量的同时,还必须清洗城内的密探,女真人还未开始攻城,情报部队便首当其冲遭受到了不小的折损。 而且客观上存在的难题仍旧存在,这种差距根本就无法缩小,这并非人力上的差距,而是武备上的差距。 是的,女真人仍旧拥有着火炮,虽然数量上锐,但威力却丝毫没有减弱。 苏牧已经用过一次伏兵之计,这一次也不能够再故技重施,只能提早准备,老老实实在城外挖深沟,设陷阱,甚至还召集汉城之中的匠师们,抽空了城内的火药,赶制出一批地雷,埋在了城外。 曾经在方七佛手下研制火药的经历,使得苏牧驾轻就熟,汉城之中的人本来就是辽国从天下各处搜罗来的技术型人才,想要召集一些匠师,并不是很难。 虽然这一招被始可汗用过,完颜阿骨打绝对会有所防备,但苏牧也并没有放弃的意思。 这是一场至关重要的防守战,毫不夸张的说,这场战役将直接决定今后的天下格局,甚至会影响到整个历史的走向。 因为这关系到金国的命运轨迹,关系到辽国是否能够苟延残喘下去,关系到西夏人是否会继续深入,更关系到大焱今后的对外政策。 仿佛苏牧先前所有的努力,都凝聚到了这一战之中,若说这是终极一战,那是一点都不过分的。 可偏偏这一战还是处于极端的劣势,而且已经透露出了负多胜少的先兆迹象。 这是一场苦战,也是一场硬仗,所以苏牧必须要将所有一切能够动用的力量,一股脑都堆上去。 站在上京的城头,望着城下远方一望无边的女真兵营,苏牧出现了片刻的放空,仿佛那是一朵朵掉落人间的白云。 没有血腥,没有惨烈,没有战争,只有美好。 他想起了三年前,在那个烟雨朦胧的早上,他牵着那匹瘦马,走在杭州城的青石板街道上,碰到了一个起早卖包子的女子,充满了市井气,却是那般的真实。 他想起这些年来的经历,想着那些渐行渐远的人,想着那些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人,突然感到有些倦怠了。 或许此战过后,他就能够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如果能够重新开始,他或许并不介意多抄一些诗词,或者多走走路,找找灵感,写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字,不在乎名利,只想抒发一下情怀。 他想抱着儿子杨顶天,走在阳光下,带着他爬树掏鸟窝,等他长大了,随他的志向,无论平庸还是超凡,都争取做个合格的父亲,以及一个合格的丈夫。 但这样的幻想很快就被苏牧掐灭了。 因为他知道,即便打败了女真,稳定了北方局势,让大焱真正安稳下来,免遭灭国的耻辱,黑暗之中仍旧有着一双眼睛,在不断地注视着他,虎视眈眈,让他一刻都无法安心入眠。 无论是皇城司还是绣衣指使军,都失去了始可汗的踪迹,隐宗的人彻底发挥了隐宗的光荣传统,他们再一次隐匿了起来。 他知道始可汗还活着,那个不知是敌是友的灰衣老者仍旧还在潜伏着,隐宗仍旧贼心不死,国家军事的战争或许会随着这场防御战而暂告一段落。 但他与隐宗之间的战争,或许才刚刚开始,因为正是在北方大地上,他才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隐宗的存在,以及隐宗那强大的实力。 他绝不能够放松警惕,特别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处于极端劣势的情况之下,任何一次的分心,都会导致整个战局的失败。 用力揉了揉脸,苏牧走下了城头,来到了城中的军营里。 他将所有将领都召集了起来,无论是汉人,还是契丹人,亦或是奚族人回鹘人渤海人。 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太多巧妙的策略,因为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策略的作用终究还是有限的。 四两拨千斤,但如果超过了千斤,四两还能够拨得动整个大局吗? 他想要做的并不是巧妙的部署,而是告诉全城人,这是大家的城,这是每个人的城,他想将整座城,打造成一个人的城! 也只有这样,才能够万众一心,也只有众志成城,才能够真正的守下这座城! 遥遥里似乎又响起了号角声,苏牧环视大帐一周,面对着一张张充满期待的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了一句。 “我想烧粮。” “烧粮?城都出不去,怎么截女真人的粮道?” 苏牧:“不,我想烧城里的粮。” 举座皆惊,而苏牧却想起了那一年,他在杭州,死死守着粮。 现在局势似乎与当时很相似,但他却要烧粮,或许这就是他历经了这么多事情,最终得到的蜕变吧。 第五百七十二章 另类的誓师 自古民以食为天,兵事上也有说,大军未动而粮草先行,粮食乃是人类生存的最终依赖,苏牧想要烧粮,无异于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然而历史上的无数战例已经明证,这是兵行险着,非但要考虑自身的种种因素,还要根据敌人的具体情况来分析,否则弄巧成拙贻笑大方,下场就是全军覆没。 经历了上一战的失利,完颜阿骨打的金国大军想来绝对不可能轻敌托大,甚至于上一战也有着故意输掉,借以打击始可汗的意思。 在如此警惕的一支金国大军面前,用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招,真的会是明智之举吗? 在苏牧看来,正是因为女真人太过警惕,不可能有太多的漏洞可以钻,这是实打实的硬仗,邪门歪道小聪明根本就不管用。 他们在兵力上并不吃亏,而且还是防守的一方,但敌人有火炮,有擅长追击和掩杀的骑军,为了攻城,完颜希尹甚至照搬了始可汗的做法,还召集了不少的步军。 可以说在战力上,上京城这边是处于绝对劣势的状况,也正是因此,苏牧才决定烧粮。 他们的兵力不少,战力却吃亏,那么就必须将战力提升到极致,想要提升战力,最好的办法就是提高凝聚力和执行力。 为此他必须要将一盘散沙一般的上京守军,打造成万众一心的铁板,否则根本无法将都城守下来。 这一战的关键性毋庸置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有了米,但敌人的米更多,柴火更凶猛,铁锅更薄更容易受热,而且还有火炮这样的“大菜”,苏牧便只能真正地“破釜”,将锅打破,才能将米烧熟,甚至烧成爆米花。 可是历史发展到大焱,军事兵法早已成熟,兵家也见过无数的战例,践行兵法而获胜的历史案例不胜枚举,但置之死地而后生这一招,却很少有人真的有这个胆量,因为这极有可能是自寻死路。 城中的契丹领主们,以及汉城的汉人和其他异族人,之所以留下来,就是为了摆脱辽国的统治,就是为了获得新生。 耶律延禧离开之后,他们正在为迎接新生而欢欣雀跃,可下一刻苏牧就告诉他们,要烧粮,要自断后路,要与敌人决一死战,他们又怎么可能接受得了? 苏牧将他们召集起来,是在展示苏牧对他们的尊重,是在承认他们对上京势力的割据瓜分,是在认可他们的地位。 也正是因为这种尊重,让他们拥有了自己的话语权,苏牧虽然是名义上的“大监国”,但他毕竟是个后世的灵魂,做事免不了仍旧留有民主,这些人也开始利用这种“民主”,反对苏牧的烧粮。 在他们看来,苏牧此举是在怀疑他们的决心和能力,是在提前宣判他们败局已定。 他们能够在上京占据一席之地,手底下还能拥有自己不可忽视的势力,到底还是有着不容践踏的自信和尊威。 苏牧这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已经走投无路。 他们既然能够选择留下来,心里早就做好了应对女真人的准备,只是没有一个契机,将他们真正团结起来。 而苏牧提出烧粮,终于达到了这样的效果,如今他们终于拥有了共同点,那就是他们都反对烧粮! 而且通过反对烧粮,他们也看到了烧粮背后的意义,为了证明苏牧烧粮是多么的愚蠢,他们必须要团结起来,死守上京城,将女真人打退! 这里是上京,是辽国的都城,是整个帝国的心脏,虽然耶律延禧带走了大部分贵重之物,但他不可能将守城的辎重带走,也不可能将粮草全部带走,也不可能将人全部带走,更不可能将城池带走。 有人,有粮,有兵器,有防御器械,有辎重,还有人心。 如果拥有这么多的东西,还要靠烧粮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极端兵法来抵御女真人,那么他们留下来也就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跟着耶律延禧离开算了。 苏牧虽然有专断的权力,但他终究还是听从了劝阻,可这些领主和将领们,却将这一次军议的内容全部都散播了出去。 上京城内没有太大的骚动,反而出奇的安静,许多人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愤怒,而后又沉默得有些让人生畏。 关于民众反响的情报不断传送回来,宋乾不由丧气地朝卢俊义说道。 “看来先生这一次确实有些不够冷静,这些蛮子其实也没那么不堪,能战而血勇之徒还是不少的...” 他的言语之中掩盖不住失望,或许在他的心里,在大部分绣衣指使军密探的心里,苏牧已经成为了无所不知的代名词。 卢俊义自然也感受到了城内氛围的变化,诸多势力已经纷纷走上城头,私军也拉了出来,开始分区域驻扎防守,温温吞吞的上京城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干脆利索,没有太多的吵闹,但每个人都在默默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他莫名其妙地笑了笑,朝宋乾问道:“你觉得先生为何要烧粮?” 宋乾微微一愕,摸着下巴沉思了片刻,而后才试探着答道:“为了凝聚人心?” 卢俊义点了点头,显然认同了宋乾的答案,继而笑着反问道:“你觉着现在先生达到目的了么?” 宋乾心头顿时一紧,恍然大悟,猛拍大腿道:“你是说...你是说先生本就没有烧粮的意思,只是让那些老西货反对烧粮,以此来凝聚人心?!!!” 面对笑而不语的卢俊义,再想想素来坚持己见的苏牧今日却少有的放弃了初衷,宋乾仿佛看到了苏牧早早便已预料到这一幕的情形。 也就是说苏牧早已预料到这些领主们会反对烧粮,也知道这些人虽然没有选择最后的忠诚,没有选择跟随老皇帝离开,而是选择留了下来,但他们却有着比其他人要更加强烈的自信与尊严。 而苏牧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将这些提前逼出来罢了。 很显然,苏牧只是略施小技,便将这些人的军心士气都调动了起来,并使其紧紧凝聚在了一起! 虽然城内之人都隐约感觉到,与女真大军之间必定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硬仗,可他们心里终究还有着侥幸,奢望着其他人能够主动到城头去送死,他们就能够站在别人的尸体上,继续存活下来。 可烧粮的传闻,以及领主和官员将领们的态度,让他们意识到这是关乎到每个人的生死之战,没有谁能够幸免,没有人能够侥幸。 如果不是情势危急到了极点,又怎么会出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极端策略? 这个传闻仿佛提早将女真人的杀气,撒播到了上京城的每一处角落,撒播到了每个人的内心深处! 这样做是非常冒险的,一旦这些人不够坚决,就会被吓破胆子,非但无法凝聚人心,反而会引发混乱和逃亡。 然而苏牧没有低估这些人,他们选择了留下来,他们有着自己的尊严,他们有着自己的血性,一旦下定了决心,他们就如同今夜这般,主动拿起兵刃,走上城头! 这样的小伎俩在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们身上施展,虽然有些让人不齿,但苏牧却成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真的让上京城内的人,凝成一条心,拧成了一股绳! 念及此处,宋乾心里也是敬佩不已,对苏牧的崇拜越发的浓烈起来。 那些领主和官员将领,敢于留下来,便是有胆有识之人,他们之中肯定也有人会察觉到苏牧的动机。 但他们都没有说破,反而极其配合地帮苏牧把消息发散出去,说明他们已经领会到了苏牧的本意,这么一来,苏牧的伎俩能够成功,也就不足为怪了。 七月末本该是流火酷暑的日子,可夜间的上京城却开始有些清寒,这注定了是个不眠之夜。 人们在与妻儿老小做最后的告别,有人落泪,有人祈祷,有人不舍,有人悲壮。 无论如何,保住了上京城,就保住了他们的未来,只要将女真人打退,他们必定伤筋动骨,只能退回辽东,想要卷土重来,却是需要很长一段恢复的时期。 而这段时期,足以让上京城重新焕发生机,也足够萧德妃迎回耶律淳,足够大焱和西夏方面表态,他们必将迎来一个新时代! 苏牧站在城头,与卢俊义等人默默地看着城外的营房。 女真人的大营满是篝火,如同天上的星空落到人间一般,分不清哪里是星空,哪里是人间。 但苏牧知道,过了今夜,这一切的唯美,都会被鲜血浸染,散发着死亡的腐朽气味。 这个美丽绚烂的人间,会变成炮火与刀剑的炼狱,城中的许多人,将无法再看到明晚的星空。 而城外的营帐,到了明晚,或许就不会像今夜这般壮观了。 人是一种骄傲却又盲目的动物,越长大越迷茫,年轻之时总要浑浑噩噩,直到面对生死,在看到自己的本心。 也只有面对死亡威胁之时,人类才会变得勇敢,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鞭打自己的灵魂,让恐惧发酵,激发出勇气和潜能,拼死做最后一搏,为了生存而奋力向前。 城头的士卒们也如同苏牧一般,看着城外的营火,紧紧按住刀柄,微微闭上眼睛,最后一次,感受夜风的温柔。 第五百七十三章 火炮,火炮! 宋乾手掌的伤口已经痊愈,但老君馆的那次重伤,也让他的身子损耗极大,到了后半夜,自己竟然蹲靠在城头,就这么睡了过去。 许是只睡了一时半刻,也或许睡了小半夜,反正睡不踏实却又抵挡不住困意的侵蚀,半梦半醒之中,他眼中的黑暗被一丝金光撕裂。 当阳光喷薄而出,斜照大地之时,他才迷迷糊糊醒来,模糊的视野之中,他看到苏牧正用一支长筒,对着城外遥望。 宋乾抠了抠眼屎,正要起身找些吃食,一声爆炸却从城下的远处传来! “嘭!” “轰轰轰!” 爆炸声初时压抑沉闷,而后却又变得生脆,爆炸声如同堆累起来的碗碟接连破碎一般,连成一片,像密集的鞭炮烧到了最后,紧接着就传来人喊马嘶,宋乾知道,这是他们埋下的地雷被触发了! 虽然上京城中并不缺匠师,但火药的材料不是很多,谁也没有特意储备这些东西,如今所用的材料,都是斡鲁朵武库里头搜刮出来的。 而且时间紧迫,苏牧也没办法制造出自动触发的地雷,即便拥有足够的时间,没有个三五年,也别想造出这么先进的东西来,就算是始可汗,上回在龙岩平原一战之中的地雷,用的也是原始的牵绳引爆。 这种牵绳引爆类似于“拉炮”,将引信制成拉栓,插入填涂火石的雷眼之中,通过长绳拉动引信,与火石摩擦,生出火花,继而引爆地雷。 这样的方法哑火率很高,苏牧只能将地雷布置成片,而后用引信将几组邻近的地雷连接起来。 如此一来,第一个地雷被引爆之后,引信燃烧到其他地雷,就会出现延时性,地雷的杀伤多少会打些折扣。 可好处就在于,能够减少一些拉绳引爆的死士。 宋乾听到地雷的爆炸声,如同其他守军一般,腾然起身,而后看到了城下密密麻麻的敌人! 地雷是他们的第一道防线,是为了起到先声夺人的作用,而且隐藏起来的死士也等到对方火炮进入地雷区,才开始引爆了地雷。 成片成片的地雷爆炸开来,实在让女真人有些措手不及,许多炮车被炸裂,周遭步卒也受到了波及,甚至还引爆了几处炮手营携带的弹药,造成了大规模的连锁爆炸! 完颜阿骨打和完颜希尹等人虽然忌惮于大萨满始可汗,但对他的技艺也是万分的崇拜,他们认为始可汗是万中无一的人,地雷和火炮的技术,应该是他们的专属。 而上京城已经被老皇帝掏空了,技术型人才全部都被老皇帝带走了,更加不可能会有地雷这种东西。 他们已经足够小心警惕,大家也都看到了前方不远的各种陷阱和壕沟以及防御工事,可谁都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有地雷这种东西,而且还将地雷布置在了所有防线的前面! 完颜阿骨打等人对地雷实在太过熟悉,根本不需要下令,所有人便停了下来,斥候已经四处撒开,冒着不断的爆炸,往左右两边搜索那些潜伏起来拉扯引线的死士! 这些死士将自己埋在地里,只露出口鼻眼睛,不现身或许还能逃过一劫,若从土里起身,第一时间就会被女真人发现,想要生还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而他们也知道,女真人用过地雷,用的也是一样的地雷,那么埋伏的方式应该也差不多,女真人也就一定会发现藏匿着的他们。 所以当女真人的炮车阵进入到地雷区之后,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将所有能引爆的地雷,都引爆了! 这就是他们的使命,送死。 当女真的斥候冒着爆炸,在烟雾和冲击波之中冲杀而来,埋伏着的死士便像从地狱之中爬出来的杀神,从土里站起来,早已麻木到疼痛的双手锵然抽出长刀,不退反进,主动杀向了敌人! 爆炸将城头守军的注意力全部都吸引了过来,他们看着人仰马翻的女真人,看着四分五裂的战车,看着尸块遍地的战场,看到他们旗开得胜的大好开局,他们却如何都开心不起来。 因为除了这些,他们还看到了引爆地雷的那些兄弟,主动杀向了敌人,用自己最后的热血,焚尽敌人的灵魂! 如果说苏牧烧粮的把戏仍旧无法激发斗志,凝聚城中守军,那么这些埋伏着的死士,自杀一般冲向敌人的壮烈场景,足以让守军热泪盈眶,将他们内心之中最悍勇的那一部分灵魂给唤醒了过来! 整座城市都在爆炸声中苏醒过来,上京城的人们纷纷来到城门处,他们在城下烧煮沸水,而后输送到城头,他们帮着搬运砲石檑木,每个人都意识到,今日,便是与上京共存亡之日! 经历了地雷阵之后,女真大军的锐气被挫败了不少,毕竟出师不利,任谁都有些丧气。 再说了,兵力伤亡倒还是小事,那些地雷竟然将神威大将军铁炮炸毁了好几具,这就让人有些烦躁了。 上一次被“耶律大石”突袭大败,铁炮基本上全部被损毁,他们根本就没有保护铁炮的能力,以致于完颜希尹甚至还在怀疑,辽人是否将那些损伤的铁炮当成战利品运了回去,是否能够将铁炮修复,转而用来对付他们。 如果有铁炮守城,那么他们攻城的难度会直线上升。 让人惋惜的是,当时辽国沉浸在失去耶律大石的悲痛之中,那些铁炮也损毁太过严重,根本就没有修复的可能,即便苏牧有这个想法,也没有这个能力。 待得他开始研制地雷之时,想修复铁炮就更加不可能,不得不说这是极大的失策。 而女真大军后来的这些铁炮,都是完颜希尹命令炮兵团的匠师们赶制出来的,没有始可汗的团队支撑,技术并不娴熟的他们,铸造出来的铁炮并没有神威大将军那么凶猛。 当初在龙岩平原上,神威大将军也经常发生炸膛的自毁现象,那是始可汗不顾人命,只求杀伤的代价,神威大将军只是个雏形,稳定性和安全性根本就得不到保障。 这项技术流到完颜希尹的手中,加上没有始可汗团队的技术援助,制造出来的铁炮能不能发挥神威大将军的威力,还是未知之数。 在先前的实验之中,极高的炸膛率也曾让完颜阿骨打想要放弃铁炮,可完颜希尹终究还是坚持了下来,他选择了用辽人奴隶来当炮兵,走的是始可汗的路子。 铁炮拖慢了女真大军的行军速度,完颜阿骨打倒也还好,完颜宗翰和完颜宗望等人早就心有怨愤,只是完颜希尹是军师,是完颜阿骨打的智囊和第一国士,他们也就忍了下来。 直到这些铁炮成为了上京守军的第一目标,地雷爆炸波及到女真铁骑,他们的怨气就变得更加浓烈。 主将们的怨言对于出师不利带来的阴霾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让女真的士气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而地雷区只是第一道防线,再往前就是陷马坑和壕沟,以及拒马鹿角之类的防御工事,再往前就进入守军的弓箭射程范围。 想要将铁炮拖到城下,需要经过坑洼不平的陷马坑和大量的陷阱,且不说兵力会再度受到折损,单说这些沉重的铁炮想要运送上前线,根本就很难做到。 然而铁炮又是完颜希尹计划之中最主要的攻城手段,为此他们虽然也制造了抛石机等,但受限于财力物力人力,对铁炮的投入,也使得抛石机等攻城器械在数量上并没有制造太多。 斥候们往前散出去,将埋伏着的引爆死士都杀尽,地雷的隐患终于被排除,女真军士们也是情绪稍安。 可接下来又要让民夫们出动,以身试法,将那些陷马坑和陷阱全部都找出来,还需要填平这些陷阱和陷马坑,为铁炮战车铺路。 对于习惯了策马扬鞭来去如风的女真人而言,这种龟爬一般的速度,实在让人抓狂,骑兵们恨不得绕过这一切,直接冲击城门了。 他们曾经在辽国境内攻城掠地,不擅守城的辽人简直不堪一击,可如今换成了汉人来守城,他们才知道原来一座城真的能够做到固若金汤! 但看着这层层防线,他们攻城的**就减少了大半。 完颜希尹仍旧不愿放弃,也不能放弃铁炮,那些民夫也只能硬着头皮在前方开路。 他们还没有进入城头守军的射程范围,并没有太多的危险可言,然而这只是女真人的一厢情愿! 女真人认为,如果在城外工事后头布置弓手,他们的强攻之下,这些弓手绝对来不及撤回城内,而且守军如果开城门接应这些弓兵,那么就会给女真人趁机杀入城中的机会。 可事实证明,他们想错了。 郭药师在居庸关下完美地执行了苏牧的守城方略,在上京城的防御战之中,苏牧又怎么可能放弃这种“缩头龟”战略! 当女真的民兵们肆无忌惮在填坑铺路之时,壕沟和拒马等防御工事的后头,陡然冒出数个弓箭方阵来! “放!” 随着一声令下,空气之中陡然响起沉闷连绵的嗡嗡声! “是弓手!防御!” 女真人大骇失色,纷纷举起简易的皮盾来防御,而漫天的箭雨笼罩下来,前方的民兵如同割麦子一般被大片大片射倒! 更让人绝望的是,这些不是寻常的羽箭,而是火箭! 他们的目标,仍旧还是女真人的那些火炮! “掩护!掩护!” 完颜宗望拨打着羽箭,一声令下,便有女真射手反击,他们的弓箭更加有力,人数上也占据了优势,反击很快就见到了效果。 完颜宗望正欲发作,却见得完颜宗翰已经命令麾下将士下马,他竟然选择弃马步战,就这么带着骑兵,往敌阵狂奔而去! 无论是陷马坑还是陷阱,亦或者是拒马鹿角壕沟,都是为了针对女真铁骑和铁炮。 然而当他们选择步战,那么阻碍的效果自然也就减弱了。 城头守军见得完颜宗翰带领悍卒杀入弓手方阵,纷纷将目光投在了苏牧的身上。 他们的目光有些怪异,是在等待苏牧下达命令,开城让这些弟兄进城逃生,还是生怕苏牧开城,断送了大好局势? 苏牧仍旧面无表情,冷酷无情地看着城外的弓手被屠杀,双手重重按在刀柄上,而后又松开了... 第五百七十四章 飞天玉麒麟 上京城下的弓手方阵有拒马和鹿角以及壕沟的保护,除非弓箭用尽,否则等到完颜宗翰的步军杀来,他们就已经对敌人达到了最大的杀伤。『≤, 只是由于他们与敌军的距离有一百多步,只能用抛射的形势,在他们与敌军杀伤圈的中间,就形成了一条安全地带。 加上敌军强大的弓箭压制,他们也顶着巨大的伤亡,如果当完颜宗翰的步军杀入五十步,他们完全可以选择平射来阻击敌人,可这样一来就无法对后方的敌人形成有效射杀。 所以他们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弓箭射光,而后抽出刀刃来,与完颜宗翰的步军进行白刃战。 当然了,前提是完颜宗翰的步军杀到之时,他们还没有被敌军的弓箭射杀殆尽。 有着防御工事的掩护,他们的伤亡其实也没有女真人想象之中那么大,很多将弓箭射完的弓兵便拼命跑到了城下。 对于这些敢死的勇士,到底是救,还是不救,这是一个关乎全城存亡的问题。 慈不掌兵,苏牧早就体会过这样的感受,所以他会将战场的指挥权交出去,就像交给韩世忠等人一样。 可这次不一样,他是名义上的大监国,他需要镇压这些上京城的领主和官员将领们,他不能将指挥权交出去,否则萧德妃就会趁机分化他的权力。 他需要耶律淳回来继续当辽国的皇帝,他需要辽国来牵制女真和西夏,需要辽国给大焱赢取消化燕云十六州和大定府的时间。 这也是他的计划核心,这个指挥权如何都不能教到其他人的手中,可当他看到这些为了守城不惜牺牲的弓兵,他的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忍。 这是他性格之中的致命弱点,这也是造成了他无法像始可汗这般四处征伐,争霸天下的最根本原因。 他算是个合格的谋士,他可以对自己狠,可以对敌人狠,可以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但对待同伴,他却狠不起来,然而每一次却又被形势所逼,只能忍痛狠心。 比如北玄武,比如燕青,比如种师道,比如杭州之战时的那些人,比如大光明教的人。 最珍视伙伴的他,却每一次都要看着伙伴去冒险去牺牲,或许这也是他加入这场战争,最惨烈的代价。 与这种代价相比,自己经历生死危机,也就变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卢俊义是清楚苏牧个性的,他是青雀军的指挥,他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舞台,眼下就是他施展本事的时刻! “先生,卢某恳请下城一战!” 城头的将领们面色大变,虽然开城将这些敢死兵接应回城,会使得军心士气得到极大的振奋和激励,但风险也是泼天一般的大,若卢俊义敌不过完颜宗翰的步军,城门来不及关闭,后果也就不堪想象了! “万万不可!” 想到这里,那些心里比苏牧和卢俊义还要关心城下弓兵的领主们,却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城下的弓兵是他们的族人,是他们的精兵,他们自然最心疼,卢俊义想要下城救他们,领主和将领们本该开心,但事关城池存亡,他们又习惯了铁血决断,又岂能冒这个险! 然而苏牧却转头看了看卢俊义,而后面无表情地问道:“给你一炷香的时间,无论能否回来,城门都要关闭,哥哥还要下去吗?” 卢俊义豪气顿生,拍了拍手里的铁枪,睥睨城下的完颜宗翰,而后朝苏牧砸胸行礼:“卢俊义愿死战!” 诸多领主和将领们还想阻止,可苏牧的条件已经非常稳妥,无论卢俊义能否回来,都要关闭城门。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卢俊义仍旧坚持要下城,这让他们肃然起敬! “某愿与卢指挥一同下城!” “某愿死战!” 他们是骄傲的上京人,又岂能看着卢俊义这么一个汉人,为了救自己的族人而冒着生命危险,自己却在城头袖手旁观? 苏牧并没有答应他们的请战,只是朝卢俊义嘱托道:“实在不行就退回来。” 卢俊义哈哈一笑,朝苏牧抱拳,而后下城,临走前只留了一句话:“人都说完颜宗翰骁勇无敌,却不知大焱有我玉麒麟卢俊义!” 是啊,自从方腊平叛以来,卢俊义便彻底脱离了梁山军,与燕青柴进朱武等人一道,成为了大焱朝廷放心使唤的将校。 可这一路走来,燕青等人出生入死,都混得风生水起,而他卢俊义却没有用武之地,连花荣都成为了童贯身边的亲卫标长,他却只是四处奔波,碌碌无为。 如今成为了青雀军的大指挥,他又岂能不烧一烧这新官上任的烈火! 是英雄,是蛟龙,可以蛰伏蒙尘三百年,然则出世三刻,便要震撼四野八荒! 随着城门轰隆隆开启,卢俊义拖着铁枪,带着三百青雀军的精锐,疾行变狂奔,虽然没有骑马,可掀起尘龙,竟然也是威势不减! 弓手们见得城门开启,心头大喜,然而却没有急于入城,生怕打乱了卢俊义的阵型。 待得卢俊义的步军全部出城,他们才涌入了城内,城头的守军也是松了一口气。 卢俊义看着远处仍旧在坚守的弓兵,便继续拖枪疾行,身后三百青雀军装备了坚固的盾牌,步点整齐紧凑,腹背紧贴,相互保卫,竟然形成了盾墙一般的防御罩。 高高举起的盾牌在他们的头顶连接成一柄铁伞,组成一面巨大的铁盾,严丝合缝,竟然硬生生扛住了敌军的箭雨! “刀牌手竟然可以这样用!” 城头的守军将领们也是大吃一惊,他们精通骑战,对步战也有所了解,但这种刀盾防御的法子,却很是新鲜。 殊不知这是卢俊义偷师马穆鲁克奴隶兵的步战之法,可以说将团队配合发挥到了极致。 青雀军虽然成立仓促,但有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的严格筛查,又有他们提供的老卒作为骨干框架,都是精锐,无论是经验还是悟性都要比新兵强悍太多太多。 卢俊义本来就是梁山军的教头,稍微点拨一番,战阵也就初具雏形,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效果竟然如此的明显。 仍旧在死守的弓兵见得援兵开城来救,士气大振,很快就将剩余的箭枝给射光,纷纷退到了卢俊义的步军后头。 完颜宗翰的步军穿过陷马坑和陷阱,以及壕沟拒马等障碍,终于杀到前头来,却发现守军竟然敢开城救人! 他本来就是为了振奋军心士气,将因为地雷攻击和弓兵突袭所损失的士气都给找补回来。 他很懂女真族人的脾性,个人英雄主义会给士卒带来难以预计的激励效果,因为他们整个部族的崛起,就是让人振奋人心的英雄主义! 看到卢俊义的步军之后,完颜宗翰也是战意昂然,身后的弓手已经停止射击,避免误伤,完颜宗翰便率领女真步卒,朝卢俊义这厢杀奔而来! 他身后的步卒其实都是马军,虽然下了马背,但勇力仍旧不可小觑,他们都是悍不畏死之人,气势上自然也就傲视敌人。 按说接应了弓手之后,卢俊义和青雀军就该快速后撤,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城中。 城头上的守军也是暗自捏了一把汗,看着那越来越短的线香,心里不停催促着卢俊义,这种紧张的感觉就好像在战场上的是他们自己一样。 然而下一刻,他们却呆住了。 因为弓兵们借着步军方阵的掩护,纷纷涌入了城内,可步军方阵却没有后退,而是在前进! 卢俊义拖着铁枪,身先士卒,脚下尘土滚滚,竟然是要跟完颜宗翰大战一场! “大监国!鸣金收兵吧!” 从生怕卢俊义误事,到感激卢俊义仗义相救,到主动请战,配合卢俊义救人,再到为卢俊义担忧,让苏牧收兵。 这些人不知不觉之中,其实已经形成了一种生死同袍的战场情谊,只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罢了。 很多人都已经知道,苏牧提出烧粮只是为了凝聚军心,但他们却没有想到,苏牧的这种凝聚军心,一直都在默默进行着。 从地雷兵的冒死埋伏,到弓兵方阵的敢死阻击,到卢俊义的悍然出城,所有的这些,都在一点点凝聚着军心士气,潜移默化地将一座城,凝聚成一条心的城! 卢俊义,曾经的梁山二当家,总兵都头领,名震河北,棍棒天下无双,马步军中推第一,天罡数内为尊,丈二钢枪无敌手的玉麒麟,终于枪出如龙! 其实大家都没有忽视他的能力,只是时机未到,仅此而已,在诸多梁山好汉之中,平叛了方腊之后,卢俊义得到的封赏算是非常高的了。 此时他是武功大夫,卢州安抚使,虽然只是虚职,并无实权,甚至没有实际的差遣,但也足以证明朝廷对他的认可。 加入北伐军之中,他一直渴望建功立业,而今日,他终于能够施展他的真正本事! 城头上,面对领主、官员和将领们的请求,苏牧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既能够让凝聚人心,也能够让他们对大焱生出敬畏,为今后的计划铺路。 于是他指着城下的卢俊义和刀牌手方阵,朝这些人说道。 “大焱曾经没有战马,战场上就靠步卒,今日,就让你们看看,大焱的步军是何等样的步军!” 第五百七十五章 誓死不退 完颜宗翰,小名鸟家奴,本名粘没喝,汉人讹称为粘罕,有勇有谋,乃是女真部里头有数的骁将。 他的父亲完颜撒改是金国的国相,但并没有完颜宗翰这般的名气,因为父亲完颜撒改能够当上国相,完全得益于完颜宗翰。 不是因为完颜宗翰深受完颜阿骨打的信任与宠爱,而是因为完颜宗翰参与了拥立完颜阿骨打称帝,甚至没有他坚定不移地站在完颜阿骨打这边,金国或许并不能顺利开创和建立。 当初完颜阿骨打召集诸部,商议攻伐大辽帝国的时候,诸多部族首领和战将们纷纷反对,而年仅十七岁的完颜宗翰,则极其坚决地拥护完颜阿骨打,才促成了这一切,也才有了过后女真人的不败神话。 他也因此得到了完颜阿骨打的宠信,虽然他并非皇子,但在许多方面,都与完颜宗望等人平起平坐。 完颜阿骨打虽然是金国的开国皇帝,但金国朝廷仍旧保持着部族的原始作风,因为需要四处征战,完颜阿骨打没办法进行中央集权,许多领主仍旧掌控着军队,所以在许多决策上,都无法做到乾纲独断,必须尊重这些军队主宰的意见。 完颜宗望等人同样是不世出的战将,绝非平庸之辈,按说继承皇位也绝对够格,但完颜宗翰有时候太过强势,也引起了皇族的警惕。 虽然表面上情同手足,但实则心怀鬼胎,这是部落族群的生存智慧,也是形势使然。 完颜阿骨打看起来虽然硬朗,但这么多年来四处征战,疲累和受伤已经让身体留下了极大的隐患,可他仍旧坚持亲冒箭矢,万一宾天,刚刚崛起的金国必定要陷入内乱,似完颜宗翰和完颜希尹这样被完颜阿骨打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便不得不受到提防。 草原部落的人们就是这样,生活条件和生活环境的限制,使得他们的寿命远比南方的人们要短,他们的生命就像草原上的夏花,虽然只有一季,却足够绚烂。 而完颜宗翰并非无智之人,否则他也不会得到完颜阿骨打的垂青,特别是完颜阿骨打的儿子都不是孬种的情况下。 所以很多时候他在完颜阿骨打面前坚持己见,异常坚定,甚至不惜给人一种强势的感觉,给人一种有勇无谋,不足为惧的感觉,反而成为了他的保护衣。 为了将这层保护衣穿得更加的自然,必要的时候,他必须在战场上表现出这种一根筋的莽夫举止。 比如现在就是。 他本想着要冲击上京守军的弓兵阵,拿下这攻陷上京的首功,可谁想到这些守军竟然真有胆量开城救人。 而当他看到卢俊义挡在自己前面之时,便发自本能一般警惕起来,如同野兽遭遇了天敌一般。 这是一种在白山黑水之间不断狩猎和被追捕而生出的本能,他眼前的敌军仿佛都消失了,敌人的步军阵变得模糊,而卢俊义却越来越清晰。 可以说这是英雄惜英雄,也可以说一山不容二虎,这种直觉精准而让人不安。 他放弃了自己擅长的马刀,解下了背后更擅长的铁枪! 在东北丛林之中求存,与猛虎雪豹人熊野猪为敌,他们除了一手神射之外,猎杀巨型野兽之时,还需要投矛! 而这种投矛,到了战场上,也就变成了铁枪和铁矛,战技上也由投掷发展出了刺杀等各种简单直接却又万分有效的招式。 他们的枪术与中原不同,这些招式都是用来对付巨型野兽,能够将皮厚肉粗的野猪一枪扎死,也能将猛虎雪豹的腿脚扫断,更能够将人熊的爪牙给敲烂! 他们的枪可以比棍更加有力,能比矛更加快速,能够大开大合横扫四方,也能够精准一线,直取要害! 完颜宗翰与辽人战斗过许多次,每一次都是大杀四方,他本以为面对南朝的汉人,特别是被辽人一直打压,不得不花钱消灾的汉人,应该没有太大的压力。 可当他看到卢俊义,看到卢俊义背后的步卒方阵,他才发现汉人的战斗力似乎与传言有些不太相符。 不过刻不容缓,他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这些无聊的问题,长枪出手,便如同黑龙出海,完颜宗翰狂奔而来,枪尖化为一点银芒,猛然搠了过来! 卢俊义只是冷笑,手中长枪如灵蛇一般飞出,他在最后一刻抓住枪尾,单手横劈,打在了宗翰的枪杆上! “啪!” 声音并不大,与其说打在枪杆上,不如说卢俊义的枪压在了宗翰的枪杆上。 宗翰的枪杆被压弯出半月弧度,而后陡然弹开,发出嗡嗡嗡的颤鸣,而他的虎口开裂,剧痛难当,竟然差点拿捏不住枪杆! 他们的枪术融合了棒法,势大力沉,三人可搏虎的女真人,在力量的对抗上,竟然输给了卢俊义! 在力量上吃亏之后,宗翰便一步退则步步退,精妙却又霸道的枪法施展开来,卢俊义的手中便似同时挥舞着十几杆长枪一般,枪影如幻,宗翰竟然无法得到喘息之机! “怎么可能!”宗翰也算得上女真头号猛将,胆色和勇力都极其高超过人,却没想到甫一交手就落了下风,而且差距便如和尚头上的虱子那般显而易见! 他没有心情去猜想这个敌人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事迹,因为对于他来说,敌人就是敌人,敌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活着的敌人,一种是死了之后的敌人。 连退了数步之后,亲兵团终于赶上来,挥舞着马刀就朝卢俊义攻杀而来,想要替宗翰解围。 卢俊义不退反进,而且速度更是惊人,长枪接连刺出,宗翰只有退让躲避,身边的亲卫却被卢俊义搠死了三五个! 没有战马就无法借助战马的冲势和力量,在平地上施展枪术和马背上的枪术,在感觉和习惯上根本就不一样,一名优秀的骑将,在没有战马的情况下步战,战斗力肯定要大打折扣。 而卢俊义堪称马步战第一人,虽然他在梁山军之中排行第二,但排第一的宋江武力值并不高,也就是说,武力值的排名上,卢俊义应该占据榜首! 这样一个硕果仅存的梁山军高手,精通马战步战,枪术无双,又得到表现机会,又怎么可能在所有守军的面前丢人! 卢俊义身先士卒,身后的刀牌手也不甘示弱,他们的阵型严丝合缝,筑起龟壳一般的防御盾墙不说,长枪和腰刀不断从刺砍,便如同一台巨大的绞肉机,所过之处,沿途的女真先锋军纷纷化为齑粉! 宗翰一退再退,已经退到了壕沟处,眼看着就要退到射手们的保护范围之内,心里也是稍安。 可他们一场混战,已经杀得难解难分,如果说刀牌步阵是一把切割熟牛油的利刃,那么卢俊义就是那烧红的刀尖! 上京城的守军已经看呆了! 女真的射手投鼠忌器,不敢放箭,只能让完颜赤兔带领大量的步卒和辅兵,采用人海战术,想要将卢俊义这一支步卒彻底吃掉。 然而他们突然发现这步卒方阵就像一只只铁刺猬,他们组成了数个圆形盾阵,盾牌完美保护着圈内的步卒,而保护圈内的步卒却又能够通过盾阵的分拆组合,甚至通过盾阵的缝隙,将长枪和锋刃露出来,砍刺斩杀敌人! 卢俊义与身周的数个圆形刀盾阵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他就像连接和掌控这些阵型的核心。 通常而言,核心一般都是脆弱的,都是需要保护的,因为作用很关键,核心被毁,整个阵型都要被破解。 可卢俊义这个核心却是最强的,也正是因为他一直在前方开路,后面的刀盾阵才能一路收割! 本来指望着宗翰一战得胜,将遭遇地雷和埋伏的士气都给挣回来的女真人们,突然发现宗翰也败了,而且败得没有任何悬念! 宗翰不是轻易认输的人,他一直在寻找着打败卢俊义的办法,他们崇拜个人英雄主义,所以卢俊义在他的眼中,无异成为了人生之中必须要跨越的阻碍和高峰,是必须要打败的敌人! 可无论他如何努力,无论卢俊义身前有多少敌人,他都没有后退一步,他的铁枪已经沾满了鲜血,变得滚烫起来,红缨被鲜血彻底浸透,每一次出枪,都挥洒出漫天的血珠。 而宗翰却只有继续后退的份,他的肩头还被卢俊义挑破,肋下也被枪刃划破,皮肉连同软甲一同裂开,露出狰狞的伤口。 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应该会后撤,毕竟卢俊义的队伍人数太少,而他们前方,敌人正不断涌过来,他们不可能以一敌万,更不可能离开防线,必定只有后退这一条路。 可宗翰不想这样做,苏牧想告诉上京城的守军,这一战没有后路和余地,宗翰又何尝不是这样想? 或许很多女真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天下之大,他们不一定要攻取上京,他们已经占据了辽阳府以及整个辽东,他们可以南下攻打大定府,攻打幽州。 但可惜的是,大定府和幽州已经是南朝大焱人的地盘,他们成功回到了长城,想要攻打他们,并不容易。 而想要往西,虽然并不是只有上京这一条路,但打下上京,让这座辽人的都城陷落,意义实在太过重大,所以他们再没有别的选择! “进!” 宗翰身上仍旧冒着血,可他并没有下令撤退,反而斩杀了几个想要逃跑的人,而后再一次迎上了卢俊义! 即便将自己带来的队伍都牺牲掉,他也要拖住卢俊义,吃掉这支铁刺猬一般的步卒! 这是他们与敌人的第一次正面对抗,他们绝对不能失败,更不能退缩,因为他们是女真人,他们是不败的神话! 卢俊义或者苏牧有着太多太多死守上京城的理由,但女真人只有一个理由去夺取胜利,那就是他们从未失败过,他们也不想经历失败,哪怕一次都不行! 第五百七十六章 上京防御战(1) 很多人都以为苏牧开城救人只是于心不忍,或者为了让展示卢俊义和汉人步卒的强大,以此震慑上京城的异族人,又或者是为了激励士气。 事实上这些因素都有,但并非最主要的因素。 居高临下,睥睨天下,苏牧在城头将战局看得非常的清楚。 如果卢俊义没有带兵出城,女真大军会徐徐而进,他们会井然有序,步步为营,不断摧毁工事,填补陷坑和壕沟,会渐渐蚕食上京的防御。 可卢俊义表现出强势的姿态来,他们就会担忧士气下滑而悍然出兵迎敌,他们在拖卢俊义,而卢俊义何尝不是在牵着他们的先锋,让他们变得更加急躁和激进? 欲胜其兵,先乱其心;在这一点上,卢俊义已经达到了战略上的胜利。 而在完颜宗翰与卢俊义厮杀之时,女真大军并没有干瞪眼,他们的民夫在加速填补陷坑和壕沟,他们的战车仍旧在缓缓前行,他们的辅兵一直在铺路! 一旦让他们的器械进入射程范围,苏牧敢一万个确定,完颜阿骨打会坚决果断发动攻势,直接牺牲掉前线这些缓兵,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然而他们并没有想到,苏牧就是要让他们进入射程范围,只有这样守军才能够进行射杀,才能够化被动为主动! 城墙上的抛石机和床弩都已经准备就绪,在物资和守城器械方面,守军根本就不输女真,而且还远远超过对方的水准! 完颜赤兔的援兵还在源源不断地补充着,而卢俊义的步卒却悍然不动,根本就没有受到太大的损伤! 一炷香就要烧完,卢俊义开始缓缓后撤,而女真人的后军已经迎头赶上,完颜宗翰身边的亲兵已经死绝,他带来的队伍已经全灭,虽然他仍旧顶在最前头,在完颜赤兔的援助之下,抵御着卢俊义。 但无论是女真人还是城头的守军,在这一刻都产生了一个错觉。 他们是来攻打上京城的,守军是被动挨打的,这一点没有错,可在这么一瞬间,所有人都仿佛觉着,卢俊义和他的步卒才是主动进攻的那一方,而女真人则是被动挨打的防御方! 完颜宗翰铁血孤胆,誓死不退,按说足以激励士气,但事实却截然相反,他被打成了光杆司令,卢俊义这边却毫发无伤! 卢俊义就像隐藏在民间的高手,云淡风轻举手投足之间已经逆转局势,正是这种平淡和出奇的冷静,才让人更加的恐惧! 真正有本事的人,从来都不会轻易展现自己的力量,因为懂得低调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毫无疑问,卢俊义就是这样的人! 狩猎者在出击的前一刻,往往是最安静的。 卢俊义非但让上京守军见识了汉人步卒的强大,更让女真人见识到了汉人的坚韧不屈!他更让所有人都发现,这个汉人战将,拥有着万夫不敌之勇! 虽然在大战场上,个人勇武并不能直接决定整个战役的胜负,但却能够唤起军士们的信心,能够激励军心士气,而军心士气对胜负的影响作用,那是可想而知的。 卢俊义做到了完颜宗翰想做的事情,他成功救回了那些弓兵,使得苏牧和他赢得了守军的尊敬,使得守军变得更加万众一心,更将守军的军心士气推到了顶点! 而完颜宗翰却一败涂地,亲兵死绝,他是真正的弄巧成拙,非但没有能激励士气,反而让女真人见证了守军的团结和强大! 面对浑身浴血的完颜宗翰,卢俊义一枪搠死一名敌军,而后振臂一甩,将那敌军砸向完颜宗翰,而后哈哈一笑,高举长枪,身后的步卒方阵收拢阵型,以让人惊愕的速度,退入了城内! “放箭!” 女真方面几乎在卢俊义步阵与完颜宗翰分开的那一瞬间,就下达了放箭的命令。 然而卢俊义拨打着漫天箭雨,步卒方阵高举盾牌,便像顶着一只铁锅的狐狸,安然无恙进入了城内。 随着城门轰隆一声放下,这场小规模交战,以守军方面的完胜而完美收官! 完颜宗翰的胸膛在剧烈起伏,不是因为他的失败,也并非因为他已经疲累不堪,更不是因为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没有热血流出来,而是因为卢俊义临走之时那声哈哈大笑! 那笑声比卢俊义的枪尖还要锋利,比卢俊义的横扫千军还要沉重,将完颜宗翰的自信和尊严刺成了筛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本阵之中的,他强作镇定,向完颜阿骨打请罪,虽然阿骨打没有责备他,反而安抚他,可他能够感受到宗望等人眼中的情绪。 那不是鄙夷,不是嘲笑,甚至不是针对他完颜宗翰,而是担忧和久久无法散去的惊愕! 他们遇到了对手,在始可汗离开之后,他们在真正意义上,品尝到了失败的滋味,而他们的对手,不是辽人,竟然是传言之中比辽人还要孱弱百倍的南朝汉人! 本来苏牧这样一个汉人,竟然会成为辽国都城上京临潢府的实际掌控者,更成为了统领整座城池甚至整个帝国残余势力的大监国,这就足够让女真人匪夷所思。 如今他们又遇到卢俊义和这支步军方阵,更是刷新了他们对大焱的认知! 他们想灭辽国,他们也一直在前进,眼看距离最终目标只有一步之遥,却硬生生冒出一个强大的阻隔。 而出人意料的是,这个阻隔竟然来自于大焱这个与辽人有着百年世仇的地方! 双方的弓箭占据了大半个天空,遮天蔽日,守军方面倚仗着上京城内充足的武备,防御做得滴水不漏,而城下的女真大军幕天席地,他们的民夫和辅兵还在填坑铺路,还在推拉器械,还在为沉重的炮车能够抵达最前线而努力。 这些民兵曾经是那么的卑微低贱,可在攻城战之中,他们已经成为了女真大军最必不可少的人力。 可惜的是,女真人刚刚发现这些民兵的价值和作用不久,这些民兵就遭遇到了漫天箭雨的攻击。 他们不像女真的铁骑和正规兵,他们的身上没有铠甲,甚至连像样的厚衣服都没有,铺天盖地的箭雨如蝗群一般席卷,民兵们便割麦一般纷纷倒下! 城头的守军显然不在畏惧,他们已经在卢俊义的身上,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他们本以为绝对不能开城门,因为一旦开城门,根本就拦不住敌军的冲击。 可苏牧开了城门,卢俊义非但拦住了敌军,而且还斩杀了大量的敌军,使得冲击城门的完颜宗翰,成为了光杆将军! 这一切的一切,将不败神坛上的女真给拉扯下来,狠狠摔到了泥地里! 这是曾经以三千五大败十万辽军的女真人,是以两万余铁骑战胜七十万辽军,将御驾亲征的耶律延禧击败的女真大军。 但同一支女真大军,在耶律延禧逃离之后,在苏牧接掌上京城之后,却被苏牧身边的一个无名战将,硬生生阻拦在了城下! 没有任何的迟疑,敌人进入到射程之内后,苏牧一声令下,守军的弓箭反击掩护,盾墙架设起来,悍卒纷纷登上城头,冒着箭雨,将抛石机和床弩全部发动了起来! “砰砰砰砰!” 抛石机和床弩的机括不断发出清脆的响声,大石和巨箭嗡嗡撕裂长空,而后落入到了敌阵之中! 他们看到敌军的箭楼被拦腰砸断,塔楼上的弓手惨叫着坠落,才到半空又被射成刺猬。 他们看到巨石将敌人的抛石机砸成碎片,将敌人砸成一滩血肉,巨石滚动之下,又将敌人碾压成齑粉。 他们也看到敌人终于将铁炮推到了前面来,而后引燃了铁炮的引信! “轰轰轰轰!” 城墙开始承受炮火的冲击,墙体被轰开,碎土烂砖四处溅射,也有抛石机被炸毁,支离破碎的零部件将守军像大西瓜一般砸烂,也有炮火直接将守军轰成血雾。 更有炮弹落在了城内,实心的铁弹破坏力惊人,而也有石弹被炮火轰碎,出膛之后就变成撒开的漫天碎石,这些碎石速度和威力都极其恐怖,俨然成为了大规模射杀的神器! 经历了上一次炮轰之后,守军对这种充满了天威的东西,应该感到极度的恐慌。 然而这一次,他们并没有惊慌失措,而是暂时停歇,寻找坚固的掩体进行躲避。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苏牧已经用地雷告诉他们,让他们亲眼见识到,这些火炮根本就不是什么不该出现在人间的东西,因为苏牧也能够造出来,而且短时间之内就能够造出来! 人类最大的恐惧来源于未知,一旦他们认识到了事物的本质,也就变得坦然了。 苏牧的地雷作用在于炸毁敌军的火炮,更大的作用则在于,让所有守军,减缓甚至彻底消除心中对火炮的畏惧感! 火炮是女真大军攻城的最主要手段,也是最强有力的武器,更是他们必胜的把握。 只要守军人人都不再惧怕火炮,那么他们劣势将一点点被苏牧扳回来! 苏牧躲在城垛后面,默默计算着火炮攻击的频率和次数,统计着火炮击发的间隔,而后利用火炮的发射空当,命令和组织守军进行反击。 只是城下的女真大军,借助着火炮的掩护,已经将城下的防线彻底击溃,陷坑和战壕都被填平,所有的防御工事都被拆毁,拆不了的就烧。 女真大军终于真正兵临城下,每一座箭楼都在成百上千民兵的死命推动下,缓缓往城墙这边靠近,箭楼上的女真弓手不断撒泼箭雨,对城头的守军进行压制。 眼看着一座箭楼就要接近,他们的火炮却出现了误伤,将那箭楼拦腰轰断,箭楼便往前倾倒,砸在了城墙之上! 折断的箭楼成为了一座现成的桥梁,女真士兵开始攀爬折断的箭楼,而炮火仍旧在宣泄,更多的箭楼和云梯,纷纷搭上了城头! 火炮终于变成哑巴,它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虽然任务过程当中多次出现炸膛,误伤了许多民兵,但火炮还是物尽其用了。 接下来,女真军士便将火炮取而代之,成为了攻击方的真正主角,而对于苏牧的守军而言,真正的战斗,终于打响了! 第五百七十七章 上京防御战(2) 呼吸,不断的呼吸,为了更好的呼吸,将口中的鲜血咽下肚,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頂點小說, 这就是蒲野奴在城头上此刻最需要做的事情,没有之一。 他的手在颤抖,因为他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握刀了。 他是一个小部族的首领,他本没有要登上城头的意愿,他本打算着缩在家里,紧闭门窗,如果守军胜利,他就倾尽家产犒劳守军,如果撞开家门的是女真人,他就果断献出家产来投降。 他想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一家人平平安安,继续活下去。 他的部族很小,在他还是孩童之时,他的父亲就已经是族长,可母亲却经常被马贼劫走,而后马贼被剿灭,母亲再没能回来,父亲又给他找新的母亲。 这在草原上很常见,为了生存,他们承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苦楚,却又如同泥地里的虫子一般,艰难地继续生活下去。 他的身上有很多伤疤,因为他不止一次被强行掳走,成为马贼之中的一员,曾经被抢的他,又握起刀去抢别人。 这样的生活仿佛成为了他们的宿命,逃避不开,也无力去对抗。 直到后来,他终于杀了马贼的首领,降服了所有马贼,而后带着自己的部族,历经艰辛,来到了上京城。 大辽帝国的强盛,不是因为疆域辽阔,不是因为国力强大,不是因为铁骑无双,而是因为无数个跟蒲野奴这样的小部族的存在。 他们为辽国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兵员和物资,他们的女人成为生育的工具,没有**和**,所有的一切都原始而充满仪式感,只为了能够繁衍出更多的后代。 但来到了上京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大辽帝国除了地狱,还有天堂,上京就是这处天堂。 他带领着族人,开始做行商,跟西夏人做生意,跟大焱人做生意,除了榷场上的生意,他们还做各种走私的生意。 直到他走在上京的街上,终于有人给他让路,他才昂起自己的头颅来走路,毫不介意自己脸上和脖子上的奴隶印记。 他对大辽帝国没有任何感激,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打拼得来的,他也想忠于皇帝陛下,也想为了契丹人的荣耀而战,可惜契丹国并没有把他们这样不姓耶律的人当成真正的国民。 所以当老皇帝耶律延禧要西狩之时,他并没有离开上京城。 当你见惯了外面的残酷,当你习惯了上京的优渥生活,你就很难再回归原来那种地狱般的生活。 与蒲野奴有着相似经历和想法的大有人在,他们都选择了留在上京城,他们拥有自己的私军,虽然数量不多,但联合起来,也是很大的一支武装力量。 可登上城头的都是姓耶律的大族和贵族,他们这些小部族,自然不可能上去送死。 他们不上战场,却比战场上的所有人,都要关心着胜负的走向,他们的人不断来回,传递着最新的战况。 他还记得自己的私军派出去之后,不断回来报告,可第一个私军没回来之时,他派出了第二个。 第二个回禀说,第一个不幸死了,城还在守着,城头都是死人,分不出是守军还是敌军。 当第二个没有回来,他排出第三个,第三个回禀说,第二个没有死,但也没有回来,他选择留在城头战斗。 蒲野奴有些意外,但还能理解,毕竟这些私军被他招募之前,都曾是辽国的军人,只因为不守军规而被踢了出来。 第三个离开之后,也再没回来,他派出第四个第五个第几十个,有人死了,没能回来,有人没死,也没有回来,有人活着回来,却告诉他不愿再去了。 当他的私军越变越少之后,他有些不明白了。 大监国是个汉人,这让他很难理解,打头阵的是汉人的步卒方阵,这让他很不理解,汉人大监国却拥护萧德妃,这更让他不解。 而就是这么一个汉人,竟然能够让全城的人为他卖命,他更加不解。 只是在这一点上,他实在有些想岔了。 这些人不是为苏牧卖命,而是为自己的存亡在战斗。 更让他不明白的是,在他下达了命令,禁止所有人出去之后,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的,是他的儿子,而且还是长子。 他还记得儿子对他说,父亲你以前总跟儿子说,那些马贼和契丹人,抢走你的母亲和姐妹,总是说能够建立这份家业多么的不容易,总是说送死是多么的愚蠢,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可为了生意,你可以将女儿嫁给肮脏无耻的官员,你可以让你的儿子去给人当义子,你甚至可以将自己的侍妾送给别人。 这样的行为,比被人抢走还要不堪,你不喜欢当羊,任人宰割,却割下自己的肉,当了苟延残喘的狐狸。 儿子不想当羊,也不想当狐狸,儿子要当狼,即便被老虎咬死,也曾经勇敢。 儿子走了,随之而去的是他剩下的五个儿子,还有大部分的私军。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儿子们继承了他的所有,包括他一直遗弃在记忆深处,不愿再捡起的勇气和胆色。 先前所有的疑问,似乎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这个叫苏牧的汉人,或许跟老皇帝和耶律大石萧干等人不一样,又或者比他们还要不堪,可谁在乎这些,谁又在乎这个汉人? 城中的百姓,在乎的是这座城,而不是某个人。 因为在乎这座城,他们才没有跟着耶律延禧离开,因为在乎这座城,他们才选择听从苏牧的命令,因为他们需要这座城继续存在,希望自己能够继续生活在城里。 他们是游牧民族的后裔,他们对土地有着别样的理解和感情,直到他们安定下来,便很难摆脱安居乐业的诱惑和依赖。 正是因为先辈们不断地迁徙和求生,让他们更加深刻的明白,能够定居下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这是他们宿命的改变,如果没有这座城,他们就会像那些跟着老皇帝西狩的人一样,再度回到游牧的状态,回到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状态。 他们崇拜着先祖先辈,但并不想倒退回到先祖时代的生活状态,他们要保护无数先辈抗争宿命的成果,他们要守护这座城,因为这座城,是他们民族的新灵魂! 直到此刻,蒲野奴才明白,无论大小,无论公私,无论狭隘的个人考量,还是关乎民族的大义,他和所有留在上京城内的人一样,都没有选择的余地,都没有逃避的权力。 他们能做的,也必须去做的,就是拿起自己的刀,走上城头,捍卫这座属于自己的城池! 蒲野奴为家中的女眷留下了一把刀,告诉她们,如果进来的是女真人,就让她们自尽。 他本以为这些女眷会惊愕,会惧怕,会拒绝,会反抗,然而等来的却只有沉默。 临出门时,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些女儿和妻子们,对自己的敬意,就好像三十年前,他领着所有族人离开他们的领地,毅然来到上京城一样。 那时候的他,受到了所有族人的尊敬,而在上京城奋斗的这些日子,曾经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日子,他给了族人们安定优渥的生活,可却反而失去了这股敬意。 就像他的长子所言,在他为了谋求利益,将自己的女儿和侍妾送出去之时,无异于将自己的肉主动割给披着各种皮的野兽,失去的除了女儿和侍妾,还有他的勇气和血性,以及子女和族人们对他的敬意。 他们渴望在这座城中活下去,更渴望有尊严的活下去,而这一切,都值得用生命去争取和捍卫,这才是草原民族的男儿们,骨子里的血性。 蒲野奴登上城头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自己的儿子们,他想让儿子们看到自己的身影,他想让儿子们以其父为荣,他想告诉儿子们,你老爹年轻的时候,也是部族的英雄! 然而他根本就找不到自己的儿子们,城头上除了血还是血,除了死人,就是活死人。 守军就像一团团游走的阴魂,像一具具暴走的行尸走肉,只有双眼之中偶尔闪现的杀气,像暗夜之中的一朵朵萤火,点燃着这个城池最后的希望。 他没有再找自己的儿子,因为这个城头上,都是别人的儿子,其中一些老人,跟他一样,只是另一个蒲野奴。 只是无数个别人的儿子,和无数个蒲野奴,这是契丹人最后的勇气,不是献给这个帝国,也不是出卖给那个叫苏牧的汉人,而是献给这座城。 这是他们最后的家园,如果必须要用鲜血和生命来守护,为了先祖的荣耀,为了找回自己的勇气,从享乐的美梦之中醒来,回到残酷的马贼时代,那么他们愿意,愿意再次握刀,仰天长啸。 蒲野奴看到了那个叫苏牧的汉人,虽然大家都不是为他卖命,但能够让大家意识到这一点的,正是这个男人,从大家的目光之中,蒲野奴就能够感受得出来。 他想跟这个男人说些什么,关于先祖,关于儿子,关于城池,关于自己。 可当他来到男人身边之时,男人正在拼死斩杀登上城头的敌军。 他的刀剑很锋锐,他的武艺超凡入圣,他的姿态风流无人能及,而针对他的敌军也越来越多。 他就像黑夜之中的火堆,吸引着一群又一群扑火的飞虫和野兽。 当一名敌军如同毒蛇一般向那男人的背后袭杀之时,蒲野奴没有任何迟疑就替他挡了下来。 三十年没动刀,但底子还在,虽然负了伤,但他还是斩杀了那名敌军。 从头到尾,那个男人甚至没有回过头来看他一眼,甚至根本不知道他蒲野奴默默无闻地救了他一场。 然而蒲野奴却仿佛突然之间领悟了,他是英雄,是自己的英雄,并不需要别人的感激和赞颂,他救那个男人,并不是为了那个男人,而是为了这座城,为何要厚着脸皮让那男人表示感谢? 或许上京能够万众一心,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城,是自己的,所以必须自己上去守,城,是大家的,那么大家就要一起守。 而这座城一直都是老皇帝的,老皇帝走了,就轮到这个大监国和萧德妃了。 只是这个男人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他们,这座城可以是你们的,只要你们敢死守,我愿意跟你们一起死守! 看着这个男人奋力厮杀的背影,蒲野奴终于将呼吸缓了过来,他颤巍巍站起来,想要继续在男人的背后替他掩护,却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 那人满脸满身都是血,只有一双眼珠子格外明亮,他朝蒲野奴笑了笑,露出白牙,蒲野奴认得,那是他的长子。 他分明在说,我的父亲一直是英雄,虽然他已经苍老。 第五百七十九章 上京防御战(3)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毁伤,这是汉人们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看似寻常的头发,也被礼教塑造得极其庄严,束发结冠都有着郑重的礼仪。 以至于后世的满清入关,还有“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事情发生。 因为满清已经意识到,头发已经成为了汉民族的一种标志,是他们捍卫民族信仰的最后防线。 这已经不再是头发的问题,而是头发背后所代表的关于民族性的一些问题。 宋乾是地道的汉人,他们也坚信这一点。 他的一只手掌毁了,单手握刀死在城头,并不是他想要展现勇武的方式。 他是密探,就该用密探的方式去拼命,用密探的方式去牺牲。 宋乾将麾下的暗察子们都召集了起来,而后自愿组成了敢死军。 自愿加入敢死军,并不会让人感到欣喜,他们都知道生命的重量,而不敢加入的,也不会招来嘲笑和鄙夷唾弃,因为这是人之常情。 五十多人的敢死军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髡发结辫,而后换上城头那些女真尸体的衣服,最后就是动刀在身上留下真实的伤势。 做好这一切准备之后,他们趁着夜色,被守军用竹篮吊下了城头,像苟延残喘垂死挣扎的爬虫一般,隐藏在死人堆里。 他们所要做的,就是等着女真人来救他们。 两军交战,夜色降临一般都会鸣金收兵,而后各自收尸,这是给战士们最后的体面,死者为大,这是对逝者的敬意。 可作为被动防守的一方,上京城的守军并没有这样的待遇,况且他们的战死者一般都在城头,少部分坠落到城下,夜间也会被偷偷吊上来。 而女真人却能够冒着城头守军零零星星的箭矢,到城下来搜寻幸存者和收尸。 他们真的将宋乾等人当成伤兵救了回去,也有一部分弟兄因为伤势过重,而被女真的“自己人”给补刀,结束了他们的痛苦。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并不是因为他们动手没有轻重,而是他们无法判断轻重。 为了骗过狡猾的女真人,他们将敢死军封在一间斗室之中,而后蒙上他们的眼睛,让他们搏杀了一场。 有人当场被斩杀,也有人伤势过重,吊下城头之后便死了,也有人就是之前出现的那些,被女真人“慈悲”地杀死,结束了他们的痛苦。 五十多敢死军,能够混入女真的,也就只有十来个,他们肩负着刺杀女真将领的终极任务,刺杀,也是他们作为密探的天赋职责之一。 他们先被送到了后方的伤兵营,接受了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折磨的军医疗伤,有人就在疗伤的过程之中死去。 而后随着战事的惨烈胶着,他们这些稳定下来的伤兵,终于重新提起了刀,加入了战局之中。 女真是个极其团结的民族,否则他们也不可能一次次以少胜多,不可能一次次缔造不败的神话。 他们敢于也愿意将后背留给兄弟,但这样也给宋乾的密探刺客们,创造了最好的机会。 他们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在军营里头刺杀女真的将领,也会在战场上突然发难,与作战的将领同归于尽。 本来就士气低迷的女真士卒,在失去了火炮和攻城器械之后,军心越发涣散,宋乾等人这一波刺杀,无疑是雪上加霜,让女真大营更加的人心惶惶。 但这也有些打草惊蛇,金兵人数少的优势此时也就显现出来,加上他们精悍的猛安谋克兵制,让他们很容易就将潜伏着的刺客,以及还未能够成功行刺的刺客们,都揪了出来,吊死在上京城下。 宋乾等敢死军虽然取得了不错的刺杀效果,但像完颜宗望、宗翰和完颜希尹等人,却没办法接触得到,更无法近身刺杀,就更别提完颜阿骨打了。 当敢死军被吊死的时候,城头守军没有太多的悲愤,他们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因为他们要将怒火,都积压在心里,化为无尽的动力,用刀枪,在女真敌人的身上宣泄! 完颜希尹让人将这些刺客的脸面都清洗干净,身子却早已砍得稀巴烂,因为他觉得让守军清楚看到这些刺客的脸面,能够搅乱守军的军心,打击士气。 但从第二日守军们发狂一般的反击之中,他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只不过是弄巧成拙,终归适得其反了。 经过了这一次的刺杀,女真人也变得谨慎起来,他们即便救助战场上的伤兵,都要小心翼翼检查和盘问,对答不上来或者无法对答的,都会给他们一个痛快的结束。 而后方大营也加强了戒备,这使得他们的军士更加的紧张,军营里的氛围更加的压抑。 完颜阿骨打也没有想到战局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他本以为不需要始可汗,他也能够带领勇士们,夺下上京城,彻底结束苟延残喘的辽国。 他们已经占领了辽人很大一部分的领土,只要能够攻陷上京,他们就会是整个天下新的霸主,而以大焱人懦弱的性子,两个帝国最终也不过是分南北而治罢了。 等待他们彻底消化了辽国的疆土和百姓,便是南下讨伐大焱,统一整座天下的时刻! 这些天的亲自上阵,即便有亲卫团的掩护,也是险象环生惊心动魄,完颜阿骨打本来就精神不济,时刻提防着隐宗高手对自己的控制,而后慢慢也就失去了大部分的睡眠时间,日复一日也就养成了习惯。 到了第九天的早晨,完颜希尹和宗望等人,仍旧早早来到中军大营,请示今日的战令。 可他们却发现,平素里一直早起的完颜阿骨打,竟然仍旧在床榻上酣睡。 他们知晓完颜阿骨打的身子大不如前,也不敢打扰,可战机延误不得,最终还是一起走进了完颜阿骨打的营帐。 完颜阿骨打静静躺在床上,睡得很安详,但脸色早已经发白,透着死气。 让所有人心头巨震的是,他的双眼之上,放着两个金色的铜钱,就像刺目的空洞,灼烧着众人的眼睛和灵魂! 这种铜钱的来历他们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他们以为始可汗已经逃走,再也无法威胁到他们,直到他们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才明白隐宗和始可汗到底有多么的强大! 完颜阿骨打身上没有可疑的伤口,也没有中毒的迹象,仿佛安详地睡去,只可惜已经是永远的睡去,再也无法醒过来! 突如其来的打击实在太让人无法接受,完颜吴乞买第一时间将营帐周围的亲兵团全部拿了下来! 完颜阿骨打的长子完颜宗干,还有完颜宗望宗翰,以及完颜希尹等人,全数都聚集到了营帐之中。 他们攻打上京已经到了第九天,眼看着上京城就要撑不住,那些刺客没有成功,反而激起了他们的警惕,本以为万无一失,隐宗的人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夺走了完颜阿骨打的性命,他们甚至连完颜阿骨打是如何被杀死的,都没有办法知晓! 悲痛是毋庸置疑的,但他们在第一时间做了最正确的决定,那就是秘不发丧,保守消息! 眼下军心士气低迷不振已经到了极其严峻的程度,如果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宣布完颜阿骨打的死讯,这上京城也就不用再打下去了。 但完颜阿骨打每日都必定亲身上阵,今日若没有出现,会不会引起怀疑? 完颜吴乞买是阿骨打的四弟,当初就是他联合了完颜希尹和宗翰等人,上演了类似“黄袍加身”的戏码,将阿骨打推上了帝位,他是完颜阿骨打最为倚重的一个人,没有之一。 女真部族刚刚崛起不久,金国建立之后,一直都在四处征战,对文化推广和教育的投入几乎是零,所以他们并没有汉人所谓长幼有序,一定要传位给嫡长子的观念。 而宗干相比宗望等人,也过于低调,实在难堪大任,所以很多人都已经将完颜吴乞买默认为帝位的最佳候选人。 在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后,完颜吴乞买也当仁不让,担负起了善后的工作。 他第一时间将亲卫们都抓了起来,而后秘密进行拷问,完颜希尹亲自上阵,却发现这些亲卫全不知情,都是清白无辜的! 然而完颜吴乞买最终没有放过这些亲卫,因为他不希望完颜阿骨打驾崩的消息走漏出去。 虽然不能发布完颜阿骨打的死讯,但国不可一日无主,完颜吴乞买更不希望看到哥哥的帝国分崩离析,他近乎强势地接过了帝国和军队的指挥权! 而后任命弟弟完颜杲为谙班勃极烈,完颜阿骨打的庶长子完颜宗干为知国政,完颜宗望和宗翰则总理军事,在异常平静的情况下,完成了权力的接管。 他本就已经是首席重臣,又早早定下了储嗣的身份地位,即便完颜宗望等人有心夺位,也无法做到。 因为他们一旦发动内乱,眼前的大好局面就会彻底丧失,他们想要攻陷上京城就会变成泡影。 无论如何,他们终究还是要顾全大局的,再者完颜吴乞买也颇得人心,这一次也算是临危不乱,第一时间将主动权和掌控权都捏在了手里。 发生在营帐里的一切是那么始料未及,如同深海底部的大爆炸,被极速镇压下去,那爆炸的余波,需要穿越重重阻隔,很长时间才会传播到水面上来重见天日。 这一天,女真人休战了。 女真的士卒们经历了八天的生死攻伐,终于能够停下来喘口气,军营里的氛围顿时轻松欢快起来,如释重负的军营里头,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国主,已经莫名暴毙,他们的皇帝陛下也已经换成了完颜吴乞买。 苏牧对此一无所知,但对于女真人的休战,他却感到迷惑而警觉,他想推测休战的原因,但终究是没有什么头绪。 他站在城头,俯瞰着城下远处依稀传来笑声的女真军营,心里有种极度不安的情绪在云绕。 守军们渐渐陷入浅睡,而苏牧却一直站在城头,仿佛故意将自己暴露在别人的视野之中一般。 他在等待,因为那些吊死在城下的刺客里头,还少了一个人,宋乾! 第五百七十八章 上京防御战(4) 在多数人的印象当中,南朝的女子便如同雅轩兰台之中的花儿,柔弱娇媚,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而北地女子则像原上的野草,坚韧不屈,即便被石头压着,也要努力吸取阳光,向往更高的天空。 南朝的女子会因为男人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花前月下,而感激涕零以身相许,遇到负心郎也只认为自己命苦,幽幽怨怨听天由命。 而北地女子却自由奔放,能够幕天席地与有情郎私定终身,被贼人强抢也会当牛做马,可一旦有机会,她们并不介意将那个男人的命根子给咬下来! 上京城已经遍地烟火和尸体,城头的激战还在继续,敌人已经数次三番攻上城头,而后又被顽强的守军杀退。 守军的兵力锐减,也使得很多女人开始来到城下,为城头的守军输送军资武械,那些往城头泼洒的沸水金汤,都是她们烧煮出来的,甚至很多女子与男子一般**着上身,搬运着檑木砲石。 她们胸前仿佛挂着两颗饱满的稻谷,随时能够孕育生命,在战乱之中并没有遭遇到任何亵渎的目光,她们的身上散发着让人尊敬的圣洁,她们与这些男人们一样,只是为了活下去,而苟且地卖命。 原来北地的说法是真的,在部族里,女人能当牲口来用,而男人死光之后,女人就会当男人来用。 城头的男人越死越多,加入战团的女人也就越来越多,以至于到了第三天之后,女真那边都快出现错觉,只以为守军竟然没有出现太大的伤亡,殊不知城下的尸体已经堆积如山。 战争是残酷的,可对于北地女子而言,生活何尝不是这样?在她们的生活当中,何处不是像城头一样,要么投降,苟且地活着,要么反抗,英烈的死去? 她们是原上草,她们足够坚韧,男人们倒下之后,她们就要肩负起男人们所留下来的职责,仿佛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如同她们一直在反抗着的宿命,并没有因为她们是女子,就在城内当待宰的羔羊,将自己的命运交给那些倒下的男人,和已经破败不堪的城墙。 有男人们守卫着家园之时,她们的刀就用来屠宰牲口和剥皮制衣,男人们倒下了,她们的刀就用来杀人。 第四天一早,女真人虽然气势已经有些萎靡,夜间他们的营区也发生过一些哗变,但遮天蔽日的炊烟散去之后,他们再一次发动了攻势。 苏牧与卢俊义等人一直守在城头,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他们的衣甲已经被凝固的鲜血层层包裹,仿佛被包在红蜡里头的虫子。 他们没有生火做饭,饮食都是城内百姓自发送上来的,当苏牧看到城头出现越来越多女人的身影,他变得更加的沉默。 他似乎已经有些明白,契丹人为何能够建立如此庞大的一个帝国,因为辽国男人的身后,有着这么一群女人。 而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辽国会衰败到今日的地步,因为成功之后的辽国男人,开始喜欢南朝那样的女子,他们仍旧将北地女子当成牲口来用,却将南朝而其他异族的美女,都搜罗到身边,跟着他们一起享福。 苏牧的语言天赋也不算太出众,但他是个善于观察和善于学习的人,在北地这么长时间,他也能够用契丹话来做一些基本的交流和沟通。 但这些天,他只用同一句契丹话,每当他遇到契丹女子之时,他总会充满敬意地说一句,辛苦了。 他没有说谢谢你,因为这些女人跟城里的男人一样,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为了这座城,为了守卫他们的家园。 她们并非全部人都知道苏牧就是那个大监国,她们只是觉得这个黥面的汉人有些做作,可是见到他对每个女人都这么真诚,渐渐地大家也就习惯了。 当男人们一个个死在城头,或者坠亡城下,而那个男人仍旧如磐石铁塔一般伫立在城头之上,仿佛永远打不垮的丰碑一般之时,她们终于明白,这个男人不是做作,而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因为他根本就不需要做作。 第五日的早晨,女真人又扑了上来,一直呆在城内的女人们,不得不顶着木板和盾牌,登上了城头,却被那个黥面的男人赶了下去。 他咆哮着:“想要上来送死,也要等男人全部死光再上来,都滚下去!” 即便在时刻弥散着死亡气息的城头战场上,这个男人都保持着该有的汉人礼貌,从未大骂驱赶过士卒,甚至很多次都冒死救下素不相识的低贱民兵。 可当女人们要登上城头作战之时,他却发怒了。 渐渐的,女人们便开始特别关注这个男人,想看看他什么时候会倒下,也不希望真的看到他倒下。 她们终究没能登上城头的战场,但有一个女人却是例外。 她身上穿着贴身合体的黑色皮甲,衬得她的身材很是饱满和健美,充满了力量和柔韧。 她的身边起初还跟着一堆亲卫,可惜后来这些亲卫都死了。 许是这个女人太过突兀,比那个黥面汉人还要惹眼,女人们很快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她是北地女子之中的天之骄子,她是曾经坐在最高皇座旁边的女人,她是耶律淳的妻子萧德妃。 而那个黥面男人,正是上京城此时的管理者,大监国苏牧。 对于萧德妃亲自作战,苏牧也是极其意外,也很是抵触。 虽然萧德妃跟燕青无名无分,但实质上她已经是苏牧的嫂嫂,她与苏牧之间没有任何男女之间的旖旎,反而是利益上的纠葛多一些。 既然她能够放下身段,将自己当成一个平民和能够拼死杀敌的士卒,那么苏牧就该一视同仁。 可事实上苏牧并没有办法做到,即便燕青已经离开,但苏牧仍旧认为他要保护好萧德妃这个嫂嫂。 可惜的是萧德妃并不领情,她经历过的生死危机也不少,其中几次还是跟燕青一道经历的,她并不比城头那些男人弱多少。 而且她想要服众,想要获得上京城那些官员和将领的拥戴,就必须做出自己的牺牲。 无论如何,她终究还是做到了,而且在亲卫团死绝之后,她仍旧没有退下城头。 她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尊重,包括苏牧的尊重。 她不仅仅能够玩弄阴谋诡计,还能够豁出性命,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样的女人是可怕的,但也是可敬的。 而他们的敌人,同样也是可怕又可敬的。 女真人方面,民兵早已死绝,各种攻城器械也已经因为使用过度而损毁,但他们却仍旧没有放弃。 他们一遍又一遍冲上城头,又一遍一遍被打退,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们曾经比辽国的女人还要卑微,他们的领主跟那些辽国女人一样,在辽国皇帝的宴席上跳舞。 也正是因为他们能够理解这种卑微,他们也有资格获得那种坚韧和不屈。 他们会用尸体当肉盾,在夜幕降临之时,回到战场上来收集剪枝,他们在战场上搜刮一切能够搜刮到的战利品,补充他们的消耗和用度。 他们甚至用尸体来填平护城河,堆垒通往城头的鱼梁道,他们用自己的悍不畏死和坚韧到了极点的斗志,来告诉这个世界,即便没有隐宗大宗主始可汗的相助,他们女真一族,仍旧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 便如同苏牧事先预想的那样,这是一场没有任何水分的硬仗,双方都仍旧有路可退,却将之视为无路可退,放弃了选择的机会。 日光正炽烈,万里无云,太阳能够尽情宣泄他的酷热,晒得黄土翻飞,尘土四起,而后又被热血浇洒。 炎热的天气使得尸体很快就发臭,士兵身上的伤口感染腐烂,甚至长出白花花的蛆虫。 军医用简单而粗暴的方式,将烧红的烙铁印在伤口上,除了烧结伤口之外,还能够起到杀菌消毒的作用。 但在此之前,他们必须要将腐肉生生剜掉,这一点无论是女真还是上京都一样。 每日徘徊于生死之间,已经让他们变得麻木不仁,伤痛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算一种折磨,明知道这是一场死战,却仍旧保留着胜利的希望,才是真正的折磨。 或许也只有同样是游牧民族的契丹和女真,才能打到这样的地步,这是绝大多数人的想法,若是大焱人和狡诈的西夏人,或许早就逃跑了。 然而也有很多人渐渐意识到,上京城的守军之中,很大一部分,就是汉人,他们有大焱方面的密探军,也有辽国的汉儿,还有流落到各处的汉人奴隶,更有许多草莽绿林的游侠儿。 他们在战场上表现出来的勇气,与那些死去的士卒一般,都足以赢得敌我双方的至高敬意! 这是契丹和女真的战役,但无论是皇城司、绣衣指使军、亦或是常胜军和新建的青雀军,经过此次战火的洗礼,他们都获得了脱胎换骨的新生。 他们就像被战争硬生生撕下了软弱和胆怯的外壳,将他们骨子最深处的坚韧和血性,**裸呈现在生死考验的面前。 无论结局如何,此战过后,苏牧的这些情报军团,毕竟成为大焱军中最不容忽视的一支军队! 他们或许不是最强的,但他们绝对是最敢死,最坚韧的一支队伍,而无论敢死还是坚韧,都是作为密探,最必不可少的两种要素。 完颜阿骨打也没想到守军会如此的坚韧,竟然能够坚守这么多天,直到斥候们将关于苏牧的所有情报都递交上来,他才皱起了眉头。 特别是完颜希尹经过分析,确认苏牧就是埋下伏兵,打败始可汗的人,完颜希尹甚至推测,这个苏牧极有可能是显宗的新任宗主候选人,他更是愁容惨淡了。 完颜阿骨打似乎失去了信心,这让完颜宗望等人有些丧气,而更让他们丧气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第五百八十章 上京防御战(5) 宋乾不是个经常被上天眷顾的人,否则他也不会加入皇城司,干起这种脑袋挂裤腰带上的凶险日子。@, 但他却是走运了一次,也就这一次,让他成功活了下来。 当弟兄们被吊死在城下之时,他就站在女真军中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发誓要为弟兄们报仇之类的,因为这个目标太远,而他不一定能够活到第二天。 女真人开始了内部清查,许多民夫和伤兵都被杀死,为了保证安稳,女真人宁杀错不放过,对待汉人以及其他异族民夫辅兵们残忍而果决。 在弹药耗尽之后,火炮失去了作用,战车都被拆下来当柴火烧掉了,这些民夫和辅兵留下来也是浪费口粮,他们每日催促着这些民兵攻城送死,用这些民兵的性命来消磨守军的数量。 始可汗逃走之后,完颜阿骨打曾与文官武将们说起,他很是痛恨始可汗那些毫无人性的邪恶行径,可如今,他们正在走始可汗的老路。 他们跟始可汗一样,为了胜利,什么都可以舍弃,这也是他们能够迅速崛起的原因,因为他们并没有更多的东西来牺牲了。 他们受尽了压迫,如今终于掌控了力量,仿佛在急于向这个世界控诉和宣泄自己的不平和不满。 民兵们确实在不断用性命消磨着上京城的城墙和守军的性命,同时也为他们清洗了刺客。 因为女真族本部兵已经进行内部清洗,而民夫和辅兵人数太多,根本无法一一排查,将他们全都送上战场,远离重要的核心文官武将,显然是极其正确的选择。 而宋乾就隐藏在了这些民兵之中,因为他的经验比其他敢死军老辣,因为他的运气比其他兄弟们好一些,他躲过了被吊在城外的厄运,但仍旧需要面对上阵送死的命运。 好在他的一只手掌没有了,他又是市井牙人,伶牙俐齿,常与契丹人打交道,察言观色的本事恁是了得,竟然讨了一名女真队长的欢心,被他纳为随从了。 虽然准备了充足的物资,但七八天下来,每日用度消耗也是极其严重,军中不得不紧缩粮根,每日的配给也少了很多,再加上士兵们已经怨声载道,军营里头的生活便更加压抑枯燥。 宋乾成为随从之后,便开始发挥自己的老本行手段,在军营里头搞些小动作,凭借一张利嘴,以物易物,低买高出,一来二往,如滚雪球一般,竟然让他获得了不少意外的收获。 那队长是个好酒之人,又是无肉不欢,宋乾凭借着资深经纪人的手腕,总能够给队长搞来好货,也就越发得那队长的欢喜。 这天夜里,队长又在享用宋乾从军营别处搜刮诈骗来的好货,正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营帐却突然被拉开了。 完颜宗干在军事上不如宗望等人强势,虽然他是长子,却终究是庶出,武功上的疲软,让他无法像宗望等人那般耀眼夺目。 可在内政治理方面,他却有着不错的天赋,于是完颜阿骨打便将军营的管理权,交给了这个庶长子。 完颜宗干一直想要表现自己的才能,所以对军营的管制极其严谨,当他收到线报,竟然有人在军营里头喝酒吃肉,他顿时怒了! 女真部族军之所以能够如此强大,就在于他们的悍不畏死,在于他们的团结一心。 他们并没有特意禁酒,毕竟酒是稀罕东西,谁都想喝,他气愤的是,在所有人都短缺吃喝,连主将们都不敢肆意享受之时,一个小小的队长,竟然能够搜罗到这么多好东西,还藏起来独享! 简单一点说,喝酒吃肉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别人都没有得吃喝,偏你有,还藏起来吃独食,这才是大事! 完颜宗干没有杀掉那名队长,却剥夺了他的权力,让他退回到普通士卒的位置。 而女真人素来赏罚分明,因为他们很清楚,恩威并施,言出必行,才能够做到令行禁止。 他赏了那个报信的人,虽然那个人没有了一只手掌,但为人精明强干,像极了汉人,于是他就让那个报信者,成为了自己的随从。 宋乾已经是个江湖里打滚的老油子,又髡发结辫,伪装成女真人,甚至连最细微的一些长相细节,说话的神色形态,走路姿势等等,都不断揣摩,他曾经收集过的无数关于女真人的情报,也给他提供了极大的帮助,让他不至于露馅穿帮。 就这样,他非但幸运地活了下来,还略施小计,让自己成为了完颜宗干的众多亲随之一。 虽说有些一步登天的感觉,但当日完颜宗干进入完颜阿骨打的营帐,他的亲随团也只是留在了外面,连大帐的防御圈都无法进去。 直到完颜吴乞买走出来,带着亲兵团进去,完颜宗干才出来,命宋乾等一干亲随也一同抓捕了那些看守大帐的禁卫兵。 虽然不知道营帐之中发生了些什么,但这日的休战实在来得有些诡异。 到了夜间,完颜宗干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自己的大帐,宋乾充分发挥了自己的特长,给完颜宗干准备了一些简单的吃食,虽然有些粗陋,但却与营帐外那些士卒们的伙食一般无二。 完颜宗干并没有吃饭的心情,他一向与军士吃同样的伙食,所以当看到那一壶劣酒,便想起今夜休战,军中士卒是在欢庆和歇息,他的心情就变得更加糟糕。 他的父亲莫名其妙死了,却不能昭告天下,用最高的待遇来风光大葬,甚至还要遮掩消息,而父亲手下的士卒却全然无知地在欢庆,这是多么让人心寒的讽刺! 他抓起那个酒壶,咕噜噜就将劣酒灌了一干二净,酒气上涌,却是将他的眼泪给逼了出来。 宋乾小心翼翼地陪在旁边,看着完颜宗干一饮而尽,如同饮马一般,也是安心了不少,因为完颜宗干喝了酒之后,即便不可能酒后吐真言,但总会放松警惕,用自己的小命来换金国皇长子的命,也值了。 行刺行动最终没能够刺杀金国的高级将领,弟兄们还因此惨死,他这个苟活下来的都管,如果能够杀死完颜宗干,也算是替弟兄们挽回面子和报仇雪恨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素来与严于律人,更严于律己著称的完颜宗干,却让他取酒来! 宋乾心头大喜,他巴不得完颜宗干酩酊大醉,他才有下手的机会,可他又故作为难,朝完颜宗干谏言道:“都统...你还是别喝了...” 完颜宗干又岂是甘心吃苦的人,他的武力和功勋都不如宗望等人,也只能用个人品质来打动父亲完颜阿骨打,如今父亲死了,叔叔完颜吴乞买已经暗中接掌了皇权,他还装给谁看? “别废物,拿酒来!” “诺...”宋乾这才小跑着出去,不多时便抱了好大一坛老酒进来。 完颜宗干也不多时,拍开酒坛的封泥,也不需用碗,大口大口灌着烈酒,酒水洒了一身,他却将酒坛重重放下,抹了把脸,将脸上的酒水和泪水一同给抹去了。 “坐下,陪我一块喝。” “小人不敢...”宋乾故作惶恐,可最后又似乎咬了咬牙,这才坐下来,接过完颜宗干的酒坛,有样学样灌了一口,却被酒水呛得眼泪鼻涕口水一起流,狼狈到了极点,真真是狗肉上不得席面的感觉。 完颜宗干一直不受兄弟们待见,宗望等人甚至连宗翰这样的人,都觉得他不够男人,如今见得宋乾这缩头缩脑的小人物模样,顿时觉着男儿气冲天而起。 红花还须绿叶扶,有了宋乾这般对比,他完颜宗干便是十足的男人霸气了。 “哈哈哈!”完颜宗干指着宋乾哈哈大笑,宋乾也被自己弄笑了,只是勉强挤出讪笑来作陪。 完颜宗干见得他这副丑态,心情更是激荡,又抢过酒坛来,咕噜噜灌了一通,而后将酒坛塞到宋乾的怀中,哈哈大笑着,笑着笑着却呜呜哭了出来。 宗望等人并没有看错说错,与他们相比,宗干确实没什么男儿气概,宋乾见得他痛哭,知晓完颜阿骨打帐中肯定有大事发生,便僭越地拍了拍宗干的肩头。 “都统...” “都统?呵呵...我算个什么狗屁都统!”宗干双眼血红,而后怒火中烧,眼中怒火却又突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悲哀。 他并不怪完颜阿骨打不重用他,虽然只是庶出,但完颜阿骨打还是很喜欢他,而他也是真心爱着这个父亲,而不像宗望等人那样,总想着要替父亲打天下,总想着金国争霸天下,总想着他们能够从龙有功,成为开国元勋,甚至在有生之年染指皇座。 可他完颜宗干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只是想陪着父亲,他的愤怒不是对父亲,而是对叔叔完颜吴乞买和完颜宗望等人! 所有人都在顾全大局,可除了他完颜宗干,谁会顾及完颜阿骨打这个开国者! 对于完颜阿骨打而言,对于每个女真勇士而言,要么马革裹尸,要么安详睡去,这都是可以接受的。 可在战场上安详睡去,而且还是不明不白的睡去,这是对英雄和圣主的一种亵渎,是命运的不公! 他可以接受父亲战死,可以接受功成名就之后,父亲在皇宫大内溘然长辞,但绝不接受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去! 父亲甚至没有留下任何一句话,连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而这些人当着父亲还未寒冻的尸体,就已经开始分割权力和军队,就已经将皇位私定给了叔叔完颜吴乞买,他们对完颜阿骨打的尊敬和忠诚,在哪里! 这才是真正让完颜宗干心寒和愤怒的原因,宗望恨不得自己是长子,宗翰和谷神(希尹的女真名字)恨不得自己就是完颜阿骨打的儿子,总说将完颜阿骨打当成父亲来侍奉。 可他们现在又有谁多看完颜阿骨打的尸体一眼? 只有他完颜宗干,才是真的在乎完颜阿骨打,没有将他当成皇帝,甚至没有将他当成英雄,只是将他当成一个普通的父亲,自己的父亲,只有他完颜宗干,才配称为完颜阿骨打的儿子啊! 他本不该多说,但悲愤之余,又喝得酩酊大醉,他终于朝宋乾说道。 “那一年,辽国皇帝召集女真各部的首领吃宴,这狗皇帝让所有女真领主给他跳舞,父亲却没有跳,最终扫了辽国狗皇帝的面子,他回来之后曾经跟我说...” “男儿舞蹈是为了敬奉鬼神,而不是像女子一般被人戏耍娱乐,更不能用来摇尾乞怜...” 完颜宗干说了很多,听得宋乾心潮澎湃难以自抑,他终于确认了一件事实! 他的猜测终究还是对了! 本想着以命换命杀死完颜宗干的他,如今却改变了主意,因为他要留下自己的性命,或许能够让女真内部先乱起来! 第五百八十一章 上京防御战(6) 夜间的大营处处充满了轻快的欢声笑语,本就狂放不羁的女真士卒们,正在利用难得的休战,享受最后的狂欢。 而大营之中,完颜宗干早已烂醉,他的双眼变得空洞迷离,心神松懈下来之后,父亲去世的悲痛便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他是个懂隐忍的人,一直忍受着宗望等人的小视,只为了能够让父亲多看自己一眼。 如今他终于不再需要戴着面具生活,卸下了所有伪装和防备,在酒劲的催发下,他终于与宋乾吐露心声。 宋乾虽然其貌不扬,但最善于察言观色,一个牙经纪能够在彪悍之极的北地混得风生水起,言语沟通上自然有着独到之处,三言两语就得了完颜宗干的信任与欢心。 “汉人有句话,说人生不如意事常**,都统起码还能够喝酒,能够缅怀父亲,小人却是连自己父亲都没见过...” 宋乾的女真话带着熟女真的口音,说到此处,便是长吁短叹,竟然也将早就编造好的出身履历以及悲苦人生故事都倾倒了出来。 事实上他的确实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自打他懂事之后,便跟着师父流落市井。 师父是个贪杯的瘸子,整日醉生梦死,却是个有真本事的人,三教九流坑蒙拐骗偷无一不精,是个十足的老江湖老捣子。 要不是需要宋乾出门给自己跑腿,他早就将宋乾的腿打断,而后将他丢到街上去乞讨了。 宋乾起初也是惊怕到了极点,丝毫不敢违逆师父的意思,在街头骗来偷来的东西,都如实如数交给师父去挥霍。 老瘸子慢慢发现宋乾的天赋,这个从街头捡来的孩子,仿佛是专为街头市井而生的,坑蒙拐骗偷各种邪门歪道一学就会,而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看到了宋乾这方面的天赋之后,老瘸子仿佛看到了一条财路,便将一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了宋乾。 宋乾也没有让他失望,十三岁之前,一直苦练各种功夫,老瘸子整日烂醉如泥,但清醒的时候其实很阴鸷和狠辣,他的传授方法就是不断欺骗宋乾,让他在一次次失败之中领悟到这门手艺的精髓。 为此宋乾身上的伤疤也越来越多,直到十四岁年末,他才开始没再受伤,而后便很少再受伤了。 在他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出师了,因为老瘸子再没能教他什么东西,他已经比老瘸子强大了。 老瘸子并没有恐慌,因为他已经活够了,他就像在泥地里打滚等死的老狗,他也知道自己的徒弟并非寻常之辈,只要他出师,绝对会杀死他,以报复这十几年来他对徒弟的虐待。 可让他惊诧的是,宋乾并没有杀他,不是宋乾感念他的暴虐让自己活到了十五岁,而是如果杀了老瘸子,他宋乾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这世间便再没有一个跟他有关联的人了。 这是非常悲哀的事情,也是宋乾的少时记忆,充满了痛苦和阴暗。 他默默地离开了老瘸子,临走之时还给了他一笔钱,他开始周游江湖,开始调查自己的身世。 因为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孤苦伶仃地承受这一切,他的根在哪里。 他越走越北,最终来到了幽州,便再也没有离开。 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已经到达了极限,用一个人有限的能力,去寻找这些东西,无异于大海捞针,他需要发展自己的势力,需要更多的人手和资源,否则在有生之年,很难再寻根成功。 虽然他为了生存下去,用过很极端的手段,但从他没有杀老瘸子就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泯灭本性。 这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情,拥有着这么阴暗的童年,他竟然还能认清大善大恶大是大非,已经实属不易。 他的本事让他很快就扎根立足,并发展出了自己的小队伍,但想要调查身世,还是很困难,因为他的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唯一的信息还是临走时老瘸子告诉他的。 即便有了这一条关键的线索,他的寻根之路仍旧困难重重,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执着,是为了被抛弃的那种怨恨,还是真心为了寻找归宿,这是本能,无法停止。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找到了他,许诺只要他替自己卖命,就帮助宋乾找到身世。 宋乾答应了,于是就成了皇城司的暗察子,并且还成了一名小勾当。 皇城司的情报机构遍布整个帝国,但也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将情报送了回来。 “原来...原来他们还在!” 是的,宋乾的父母仍旧健在,而且在汴梁城过着富贵的日子! 宋乾沉默了许久,而后才向高慕侠请求,要到汴梁走一趟。 虽然北地的形势已经非常严峻,但高慕侠还是选择相信宋乾,并给了他一件信物,让皇城司的势力沿途放行并提供帮助。 他很快就如愿来到了汴京城,在这座寸土寸金的皇城之中,他的父母拥有着一座极其广阔的豪宅。 宋乾就这么站在府门前,直到门子过来驱赶他,他仍旧犹豫着到底是直接冲进去杀光所有人,还是可怜兮兮泪流满面地去质问自己的父母。 他已经从皇城司的情报上看过一切真相,知道父母并非存心抛弃他,当初也是形势所迫,父母也曾经寻找过自己,可惜他已经落入了老瘸子的手里头。 但一想起这些年所受到的苦难,他还是不禁愤怒起来。 他就在这座宅子外头,整整守了三天,每天都能够见到一对老人,相互搀扶着,到城外的一座小坟头哭泣。 他曾经无数次想冲上去跟父母相认,可又觉得一切是那么的陌生,只剩下血脉之中那微弱的感应。 第四天的早晨,他朝宅子磕了三个头,最终没有进去,而后果决地北上了。 他无法将这些告诉完颜宗干,但仍旧使用了其中一部分情节和桥段,不同的故事,却是一样的苦难。 说到情深之处,这个看起来有些獐头鼠目贼眉鼠眼的汉子,湿润着眼眶,便再也说不下去。 完颜宗干能够从他的眼中感受到同样的痛苦,那是无法得到父母之爱的孤独和怨愤,那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思念。 酒继续喝着,直到外面的世界彻底安静,也不知谁先倒下,总之完颜宗干终于睡了一个踏实觉。 当他醒来之时,像所有士卒一样惊愕,因为统帅发下了军令,今日竟然也休战! 他慌忙从地毡上爬起来,却发现宋乾仍旧沉睡着,他摇头苦笑,而后自己走了出去,可走到帐门却又转了回来,踢了踢宋乾,对着睡眼惺忪的宋乾说道:“跟上。” 宋乾抠了抠眼屎,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走了两步才醒悟过来,又将完颜宗干的行头都给带上。 见得此状,完颜宗干也是露出了微笑,只是迷迷糊糊跟在他身后的宋乾,此时嘴角却弯了个诡异的弧度。 完颜宗干快步来到中军大帐,父亲的尸体已经被遮盖起来,叔父完颜吴乞买正在完颜希尹的陪同下,看着本该由父亲来“指点江山”的兽皮舆图。 宋乾终于得到了完颜宗干的信任,他留在了大帐的外头,只听到里头传来一阵阵争吵,没过多久便见得完颜宗干怒气冲冲快步走了出来。 “回去!”完颜宗干的脸色阴沉铁青,宋乾也不敢触霉头,很快就回到了营帐,让人送来了吃喝,完颜宗干却挥手将饭食全部都打落在地! “都该死!” “都统...” “我的父亲尸骨未寒,他们却变成了缩头龟!”完颜宗干气急败坏,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这个秘密,宋乾也终于听到完颜宗干亲口证实了这个足以让北方大地天翻地覆的内幕消息! 他选择留在完颜宗干的身边,是正确而明智的! 作为一名合格的密探,除了收集情报和刺杀敌人之外,引导舆论方向,散布有利于己方的假消息,同样是一门基本功。 其实昨夜他就有机会杀死宗干,可如此一来,他自己也逃不了,再者宗干被刺杀的消息会引发大震动,会彻底掩盖关于完颜阿骨打的所有猜想。 而如今,他证实了这个秘密,自然就大有可为了。 将情报递送给苏牧是不太现实的,但他却可以将消息散布出去,让女真人内部陷入混乱! 他当然不能直接传谣说完颜阿骨打已经死了,若真是这样做了,相信情报还未传播开来,便已经被扼杀,自己也会第一时间被杀死。 但他却可以在无意之间,散布一些闲散话语,只要说之所以接连休战,是因为完颜阿骨打旧伤复发,已经卧床不起,那么剩下的事情也就不需要他去推波助澜了。 那些急于表忠心的将领肯定会求见完颜阿骨打,可完颜阿骨打已经死了,自然是见不到的。 一旦见不到,便会生出诸多怀疑来,若完颜阿骨打死了也就罢了,这种卧床不起,将死不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这才是最让人不安的。 那些将领肯定要选边站,到底是选择完颜阿骨打先前定下的储嗣完颜吴乞买,还是支持崛起的青壮完颜宗望,甚至是宗翰等人,这是个不得不去提前考虑的问题。 如此一来就会人心不稳,那些刚刚因为休战而得到喘息的女真军队,就会再度陷入不安之中。 而且这样会变得合情合理,氛围酝酿已经足够,更加的顺理成章和自然而然,所有的一切都是女真人自己推测出来的,宋乾只不过种下了一颗种子罢了。 这样的效果会更好,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他就能够继续得到完颜宗干的信任! 至于得到完颜宗干之后该做些什么,宋乾已经有了具体的计划,一切只需要等待时机,在此之前,他只需要更加深入完颜宗干的内心,得到他最彻底的信任。 直到这份信任足够让他影响完颜宗干的决策,那就是女真人的末日!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做到这个地步,但想起夕阳下跪在小坟头前哭泣的那对老人,他更加坚定了内心的抉择! 第五百八十二章 上京防御战(7) 完颜宗干根本没想到会休战,他以为父亲的死会让叔父和兄弟们怒火滔天,因为攻陷了上京之后,才能给父亲发丧送葬。 他们不断休战,难道要等父亲的尸体发臭腐烂么! 他在宋乾的面前丝毫没有掩饰这些,因为他的身边已经没有太多可以信任的人。 完颜吴乞买等人能够做到这个地步,今日自己又与他们撕破脸皮大吵一架,即便自己没有争夺皇位的心,也会被他们误解。 他的身边那些亲卫根本就信不过,思来想去能够嘱托大事的并没有太多,而昨夜与自己大醉,又相互吐露心声的宋乾,无疑是唯一一个能够动用的,因为只有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和内幕! “都统,小人也知道不该多嘴,但这样做未免让人太过心寒...咱们女真何时有过畏惧,召集勇士们,攻陷上京,这才是给皇帝陛下最好的送别践行啊!” 完颜宗干心头顿时一暖,因为宋乾没有将他的父亲称呼为先帝,而仍旧称为皇帝陛下,这只是个小细节,但习惯了观察别人眼光过日子的完颜宗干,却没有放过。 这种无心之举,最能表现出一个人的真实想法,他也就越觉着宋乾是真的在替他着想,是能够信任的身边人,殊不知早在十三四岁之时,宋乾就已经将这一手玩得出神入化了。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今早就因为这个,才跟他们撕破脸皮...”完颜宗干轻叹了一声,他的麾下只有一支千人队能够真正调动起来。 想要用一千人将上京攻打下来,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除非老天爷也为父亲的逝去而哀恸,降下神雷将城池打破,否则他根本无法凭借自己的军事力量,去攻打上京。 面对唉声叹气的完颜宗干,宋乾沉默了许久,而后朝完颜宗干献策道。 “都统...无论他们有什么念想,休战已经成了事实,让他们主动出兵是不太可能,但...如果咱们出兵为陛下报仇,你说会有多少忠勇兄弟跟着咱们?” 宋乾的话让完颜宗干眼前一亮,但很快就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能够调动的亲兵却是只有一千之数,他一直以为无法调动其他人,那是因为其他人根本就不知道父亲已经死了。 如果将父亲的死推到上京刺客的身上,又该会有多少人跟着自己去报仇! 女真终究是父亲完颜阿骨打的女真,经过这些年的征伐,即便大萨满近乎神人一般的表现,女真部的核心骨干,仍旧只认完颜阿骨打,这就是他们对完颜阿骨打的忠心,也是完颜吴乞买几个休战的原因。 他是听从了完颜希尹的建议,打算通过休战来收买人心,在休战期间彻底打散弟兄们,而后将这支军队彻底易主! 宋乾说的没错,只要自己亲口证实父亲的死讯,并将凶手指向上京城的刺客,肯定会有很多勇士被怒火燃烧起来,跟着自己去拼命。 但这样的话,整个女真大军也就彻底分裂了,这真的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面吗? 金国是完颜阿骨打开创建立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父亲的心血,他分裂了军队,攻下上京,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给父亲送别,却又要使得父亲的帝国分崩离析,这样真的值得吗?这样是真的在爱着父亲吗? 完颜宗干陷入了矛盾挣扎之中,宋乾点到即止,这样的效果已经足够,说更多的话只能引发完颜宗干的反感和怀疑,他对宋乾的信任,也只能换回这两句话的建议,仅此而已了。 宋乾再度出去,准备了另一份吃食,这一次完颜宗干吃得一干二净。 休战使得军士们得到了快速恢复,军营之中一扫往日阴霾,但流言也是四起,最主要的还是关于皇帝旧伤复发卧床不起的谣言。 在他们看来,完颜阿骨打是金国最勇猛的勇士,至少曾经是这样,直到现在,他仍旧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拥戴。 可到了第三日,仍旧是休战,而且卧床的皇帝陛下竟然任命完颜宗望和宗翰为全军都统制,由完颜吴乞买节制全局。 此消息一出,勇士们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但谁都不敢瞎说什么不敬的话语。 而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完颜宗望和宗翰也开始了他们的工作,利用休战,整合军队,而且还是重新编制! 这是都统制的职权范围,即便谋克和猛安们多有抱怨,但也不得不去执行。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意去执行,沉默了两日的完颜宗干,就没有执行,而且他再也无法忍受下去! 他记得父亲曾经跟他说过,他之所以要建立女真人的国度,就是为了让女真的勇士永远像男人一样活着,顶天立地,不再忍辱负重! 这才是父亲真正的遗愿,攻打上京,建立金国,都只不过是完成这个遗愿所必须的过程罢了。 想通了这一点的完颜宗干,终于下定了决心! 宋乾一直在外头守候着,当完颜宗干召见他,将计划吩咐下来之时,他甚至还劝阻了一下,但心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休战的第四日,也是整编队伍的日子,完颜宗干早早来到了大营,他麾下的一千人全副武装,就跟在他们的身后。 当看到完颜宗干出现,完颜吴乞买等人心头巨震,他们早就察觉到完颜宗干的心思,但却没想到他真的敢干这个事情! “该死!” 完颜宗望和宗翰相视一眼,而后跳上马背,根本来不及披甲,举起令旗,就开始召集麾下的将士。 可他们的将士已经开始整编,许多人不知道是听从新上级还是老上级的命令,一下子就陷入了混乱。 好在宗望和宗翰能够统制全军,在他们的令旗镇压之下,骑兵们纷纷集结起来,将完颜宗干拦在了中军大帐外头。 完颜宗干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笃定了宗望等人不敢动手,因为这样做确实能够镇住完颜宗干,也能够借此剥夺完颜宗干所有的权势和力量,但二万弟兄全都看在眼里,他们无论如何解释,都不可能再掩盖真相! 完颜宗干高高举起长刀,而后朝中军大帐方向一指,近乎咆哮一般吼道。 “我的父皇就睡在大帐之中,他再也不会醒来,他会成为神祗,守护着部族的千秋万代,可我们都做了什么!” “我们不敢公布消息,不敢杀入上京,只知道休战,却眼睁睁放着刺客在上京城中享福,这是臣子和儿子该做的事情么!” 整个大营彻底死寂,他们的心里早有了揣测,可由皇长子亲口证实,仍旧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许多人留下了悲愤的泪水,有真心,有虚假,但毫无疑问的是,整个军营都让完颜宗干点燃了复仇的怒火! “只要你还是女真的儿郎,那么就跟着我,杀入上京,为父皇报仇,完成父皇的遗愿,让女真成为天下的共主!” 完颜宗干高举着长刀,话音一落,整个大营仍旧死寂,完颜吴乞买等人面色铁青,阴沉地盯着完颜宗干,他们如何都想不到,平素里最懦弱最无能的完颜宗干,一直逆来顺受的完颜宗干,竟然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早在牙帐之中,他们就已经定下了一切,虽然还未公开,此时完颜吴乞买就是新皇帝,宗干如此表态,跟谋反已经没有任何差别! 所以他们才笃定了完颜宗干不会也不敢,却没想到完颜宗干在父亲死之后,终于男人了一会,或许他的父亲,会在天上,看到这一切,只是不知完颜阿骨打是该欣慰还是该悲哀。 气氛变得很诡异,也不知是一时反应不过来,还是仍旧处于震惊之中,竟然一时间无人反应! 宋乾抽出长刀来,用尽所有力气,撕破嗓子咆哮着:“杀入上京!杀入上京!杀入上京!” 他的声音很尖细,没太多男儿气概,听起来有些滑稽,也很突兀,在军营之中传出很远很远,就像个笑话。 然而他仍旧目光坚定地高喊着,他遥望着远方,有些猥琐的面容,在这一刻似乎蒙上了一层光芒,变得让人动容,让人呼吸急促,热血沸腾! “杀入上京!” 完颜宗干身后一千人齐声咆哮着,而后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呼喊起来,完颜宗望等人脸色大变,知晓已经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 他们最担心的最坏的状况还是发生了,无论是宗望宗翰,还是完颜吴乞买,都陷入了惊怒之中。 然而还有一个人保持着冷静,那就是完颜希尹! 他扯了扯完颜吴乞买,快速地在他耳边说了几乎,后者的手掌高高抬起,身后的皇旗疯狂挥舞起来! 见得皇旗挥舞,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战马的嘶鸣和踏地声。 “女真的勇士们,先帝的英灵需要三日安歇,才能飞升神国,所以才休战三日,如今你们也恢复了,那么,就让我们,杀入上京!” 他们不可能将完颜宗干连同那一千人就地围杀,甚至连将他们抓起来都做不到,因为他握着皇权,但完颜宗干却握着人心,这人心是女真军士们都完颜阿骨打的忠心! 不能挽回,便只能顺势而为,说不定借着这股士气,真的能够将上京城攻陷! 完颜希尹的补救无疑是迅捷而完美的,女真的军士们果然群情激奋,脸上布满了杀气。 这些天的休战,让他们得到了足够的休息,积攒下了足够的力气,而皇帝陛下被上京刺客杀死,成功将他们的力气彻底点燃,化为了滔天的杀气! “杀入上京!” 在震彻天地的咆哮声之中,虽然已经不足二万之数,即便加上辅兵,也不足五万的女真大军,朝上京发动了总攻! 宋乾慌了! 这可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无论是完颜吴乞买等人拿下完颜宗干,或者完颜宗干带着大部分军队冲击上京,这才是他想要的局面。 可如今女真如此声势,竟然万众一心,上京可就真要危险了! 第五百八十三章 上京防御战(8) 宋乾拥有着市井街头地下王者的潜质,他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成长强大起来的,但这也限制了他的眼光,让他无法看清大的格局。n∈, 他能够在女真大营之中幸存下来,并获取完颜宗干的信任,影响着整个事态的发展,已经算是奇迹。 可在筹谋大局的能力上,他无法与苏牧等人相比,更没办法与完颜希尹这样的人物相提并论。 出现眼下这一局面,他也是懊悔不已,这才是弄巧成拙,说不得要给上京城带来灭顶之灾! 大军在前行,在加速前行,他紧紧跟随在完颜宗干的身边,走在了大军的最前锋。 完颜宗干是发起者,他点燃了这把火,由他带领着,大军的士气就能够一直熊熊燃烧着,完颜希尹等人也没有理由将这团火浇灭。 眼看着上京城已经戒备,他甚至能够看清楚城头上傲立着的苏牧,宋乾终于轻叹了一声,望着南方,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东西,而后喃喃自语道。 “儿子没办法回去了...” 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但从小到大,他从未能够叫一声父亲母亲,他本以为自己会遗憾终生,甚至想着此战过后,或许就有勇气回去认祖归宗。 他没有这个勇气,然而从汴京回来之后,他却脱胎换骨了一般,甚至在老君馆拼命到被人打烂手掌。 他想要为那对老人做些什么,不想看到更多的孩子,经历他所经历过的一切。 直到现在,当他内心做了这个决定,他才终于愿意直面自己的灵魂,他虽然算不上好人,但终究不是个坏人。 他本以为自己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恨,可当他看到那对跪在坟头哭泣的老人,他突然又没有了遗憾。 或许他们并不知道宋乾仍旧健在,但在他们的心里,这个儿子却从未丢失过,这就足够了。 他遥望着城头,城头的人也在看着他。 女真人接连休战,让上京城的人也得到了足够的休息,但也让苏牧等人如何都看不透猜不透。 苏牧唯一能够想到的,应该是女真军中出现了大变故,至于是什么变故,他却没办法确切的想清楚。 他也曾经怀疑过,是不是敢死军的弟兄刺杀了重要的人物,女真大军才会如此愤怒,将他们全部吊死在城外。 可惜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他唯一的突破点,就是没有被吊死在城外,又没有想方设法回城的宋乾。 他了解宋乾的为人,他知道宋乾就像一只铁蚂蚁,坚韧到极点,更笃定他绝对没有死。 当女真人再度来袭,他就站在城头,用长筒望远镜审视着战场。 完颜宗干一马当先,旗帜鲜明,衣甲刀枪闪耀寒芒,想不被关注都难。 也多亏了完颜宗干的惹眼,让苏牧甚至卢俊义和眼里出众的守军,都被吸引了目光。 他们知道,女真人应该是疯了,今日应该就是决战的时刻了,否则他们不会连战马都骑上来。 萧德妃带着很多懂武艺的北地女人,纷纷登上了城头,上京城也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今日也该是分胜负的最终日子了。 他们看着完颜宗干缓缓骑行,他们的阵型整齐划一,仿佛连马蹄的步点敲击都在一个节奏上,他们肃杀而凶狠,视死如归,毫无畏惧。 在那一刻,上京城的守军有些怕了,他们坚守到现在,已经虽败犹荣,他们累了,打完这一仗,即便女真人不屠城,上京城里或许也没剩下多少人了。 他们第一次在军心士气上被女真人彻底压制,他们又看到了三千五胜十万,二万胜七十万的女真铁骑! 然而就在那么一刻,在全体守军的注视之下,他们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在完颜宗干的身边,有一名契丹骑军,用长枪默默挑起了一面旗帜! 在旗帜如林的先锋军中,这面染满了鲜血的旗帜并不是很显眼,但守军们却还是看到了。 虽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也听不到那人的咆哮,但守军们知道,这个人在怒吼,在咆哮。 而后,他们看着这个骑兵,一刀将完颜宗干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轰!” 女真人的先锋军彻底大乱,连同他们的军心士气一同被打散,而那名刺客,眨眼之间就被淹没在刀枪之中,死无全尸,只有那面旗帜,被践踏在地上。 敢死军的最后一名刺客,敢死军的军长宋乾,殉职! 他们没能刺杀完颜阿骨打,没能刺杀更多的敌将,但在最后的关键时刻,他们在战场上,硬生生斩了完颜阿骨打的庶长子完颜宗干,仿佛在用这个皇子的人头,祭奠上京城数十万的英灵! 仿佛在用这颗人头,向世人证明敢死军并没有输,上京城,也不该输! 守军们愕然地看着阵形大乱的女真大军,而后默默流下了眼泪。 他们终于明白大监国不眠不休,一直守在城头,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终于明白大监国为何一直在凝望,一直在等待,他们也终于明白,为何大监国坚持要将那些被吊死的敢死军收回来,却不愿宣布任务失败,更不愿意解除敢死军的编制。 因为敢死军还没有死绝,因为敢死军还有一个人! 而这个人今天终于也死了,但敢死军的编制不会再被解除,永远都不会被解除! 苏牧转过身来,朝守军们说道:“他就是敢死军标长,他叫徐长生...” 他还想说些什么,但眼泪已经无声落下,他紧抿着嘴唇,睁大着双眸,而后抽出混元玄天剑和草鬼唐刀,一步步走到下了城头。 他来到了城门处,而后朝守将下令道:“开城!” 这是他第二次开城。 第一次,为了开城,他斩了把守城门的渠帅,而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敢阻拦,城门被轰隆隆吊开了。 他们都知道这是极其冲动鲁莽的举动,无异于自寻死路,但死守了这么多天,他们已经不想再守了。 积压了这么久的怒气,终于在这一刻,如同开闸泄洪一般冲涌而出,他们的胸腔仿佛前所未有的空旷,如释重负,放下了心中所有的羁绊,他们只想轰轰烈烈,死战一场! 为自己,为死去的英灵,为上京城,为那个名叫徐长生的人。 苏牧并非意气用事,而是不能浪费这个机会! 宋乾用性命换来女真大军的混乱,用一柄长刀硬生生斩碎女真大军的军心士气,用自己的性命来激励守军,彻底逆转了双方在军心士气上的差距。 如果被动守城,女真大军就会停下来整治混乱,死了一个完颜宗干,会让他们更加的愤怒,到时候更不可能守下上京。 只有趁着他们短暂的混乱和不知所措,只有在这种突如其来的死亡阴影之下,果断出城,让女真人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上京守军的布局,才能够让他们在气势上彻底压制女真人! 双方战争持续到现在,已经不再是人数的较量,也不是武器装备的较量,而是气的较量! 他们就像两头同样凶狠的野狼,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在相互撕咬,皮肉都已经被咬掉,同样只剩下一口气,拼的就是谁能够站到最后! 这是苏牧一直以来的想法,也是他坚守城池的基本理念。 可宋乾就像天神送来的一口气,让他们非但站了起来,还拥有了反咬敌人的机会! 上京城虽然粮草储备还算充足,但被围困多日,已经有些不济,可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杀过马。 不是因为苏牧预料到会有今日这一战,也不是想着要借助这些战马逃走,而是上京的守军认为,如果他们全部战死了,这些战马,就是他们曾经英雄地活过的证明! 而如今,他们终于跨上了这些战马,他们要用这些战马,证明他们不是曾经的英雄,而是现在的英雄,是未来的英雄! 当久攻不下的城门打开之时,女真人没有任何的欣喜,当了这么久缩头乌龟的敌人,终于要正面迎敌,像男人一样战斗,他们却如何都无法激动起来。 因为就在刚才的一刻,上京的刺客,将他们皇子的头颅给砍了下来,当着他们的面,在千军万马面前,砍下了他们皇子的脑袋! 就像他们夺走老皇帝完颜阿骨打性命一般,他们就这么突兀和轻易地夺走了完颜宗干的性命! 他们分明清楚地看到那个亲兵,就是第一个响应完颜宗干的人,他们分明看到,这一切都是守军计划好的! 他们无处不在,他们无孔不入,他们刺杀了皇帝还不够,还将皇子给杀了,他们到底还有多少人,潜伏在女真军队之中? 连皇子完颜宗干都没有发现,连完颜宗干都已经被渗透,其他人呢? 如今他们又要来正面迎敌了,这些狡诈到了极点的敌人,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诡计,他们会不会也有震天雷和飞火枪,他们会不会一直在故意示弱,他们的城中还有没有生力军? 无数的疑问,成为了女真军士们心里挥之不去的阴霾,他们眼睁睁看着完颜宗干被斩,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制止。 他们甚至看到那面奇怪的旗帜,就这么被高高挑起,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们感到不安! 他们是纵横天下的女真铁骑,他们缔造了一个又一个不败的神话,他们是这个天下目今最强的一支军队。 可在攻城之初,他们就遭遇到了地雷的袭击,而后又被弓手埋伏,久攻不下又被刺客不断刺杀,而后连皇帝都给刺杀了,更过分的是,刺客在他们要总攻之时,当众刺杀了他们的先锋皇子! 所以这一切,还是无敌的女真铁骑该出现的吗? 他们竟然从头到尾被压着,而压着他们的却是城门都不敢开的守军,这到底是怎么了? 完颜宗望和宗翰等人也是彻底惊呆了,即便智慧超凡的完颜希尹,也是目瞪口呆! 他们看着前方,滚滚黄龙之中,血色狼旗之下,有人冲锋而来,一身血袍,左剑右刀。 第五百八十四章 长城以北,南风吹袭 战马的嘶鸣,刀甲的碰撞,马蹄震撼着大地的脉搏,尸体坠地的闷响,战马被撞飞而后滚落在地,甚至连骨折的清脆声都涌入耳中! 然而纵使有这么多吵杂的声音,战场上的每个人却都觉得安静到诡异。 因为这种种声响扰乱着天地的平静,间中却没有人声! 是的,整个战场竟然没有人发出声音! 能够幸存至今的,无论女真亦或是守军,无一不是百战的精锐悍卒骁将,他们憋着一口气,仿佛这就是延续生命的最后一口气,不愿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喊杀和咆哮之中。 不幸被击中的人根本就来不及哀嚎,最多只是闷哼一声,死不了就继续杀敌,否则就是一击必杀,连苟延残喘的伤者都没有,因为两军冲锋,坠马即意味着死亡,铁流冲撞碾压,无论伤者还是死尸,都会被践踏成一摊血肉! 冷兵器时代的残忍杀戮被展现得淋漓尽致,热血当空抛洒,黯淡的红黑之色,落在深沉的黄土之上,头顶却是晴空万里天青色,整个战场便如同吞噬生命与灵魂的古朴色盘。 完颜宗翰的战马接连穿插而过,与之擦肩的守军骑士无一幸免,纷纷被斩落马下! 他是女真最为赫赫有名的猛将,可女真一路受阻,自己又在城下被一个汉人打成了光杆将军,对于战无不胜的完颜宗翰而言,这已经是泼天大的耻辱! 不断地斩落敌人没有让完颜宗翰看到胜利之神的光环,因为他如同尖刀一般插入敌阵,可身边的弟兄却越来越少,就像一条蜈蚣钻入比自己身体要小的刀圈,左右的手足都被刀刃撸了下来一般。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完颜宗望等人的身上,这是冲锋,是正面对撞,在这一方面,堪称天下无敌的女真铁骑,在今日之前,从未输过! 然而今天,面对他们认为早已破残到不堪一击的上京守军,他们却再也看不到胜利之神降临到他们头顶的光羽。 大浪淘沙,能够留到最后的,无一不是沉重的玉石或者真金,大辽帝国经过这么多次的动荡震颤,能够留下来捍卫皇城的,其实才是真正的精锐! 他们的“精”不在人数,不在武力值,而在于他们的“忠”! 他们或许不是辽人之中最能打的,但他们绝对是最忠心的。 许多人都觉着那些跟着耶律延禧逃亡的,才是真正的忠勇之士,其实并非如此。 这些留守上京的,才是真正的忠贞之人,因为他们至始至终,都忠于契丹民族! 上京是上天赐给契丹的礼物,是契丹的心脏,是契丹的象征,更是契丹的家园! 他们没有忠于皇帝,因为那个皇帝已经背弃了契丹人的家园,无论是地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家园,都已经让老皇帝给遗弃了。 所以忠于契丹而誓死保卫最后家园的这些人,才是最忠勇的人,他们的战力或许并不是最强,其中甚至还有很多老弱妇孺,可当他们骑上战马,挥舞刀枪与弯弓搭箭,他们仿佛在向这个世界宣告,他们是最有种的契丹人,无论是第一次还是最后一次! 个体的人心看不见也摸不着,是那么的虚无缥缈,是那么的弱小而静谧,可当这些个体纷纷集结起来,形成一个整体,而且人心所向,万众一心,那么这股人心的力量,就会变得可敬又可怕。 灾难能够让一个民族最快地团结起来,无论是哪个民族,都是通用的,也只有灭顶之灾,才能让所有人摒弃一己之私,同心协力,生死相依,将民族延续下去。 这就是现在守军们的状况,只是有些让人诧异的是,守军之中并非只有辽人,还有奚人,回鹘人,渤海人以及汉人。 但他们都凝聚在了一起,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因为他们都将上京当成了自己的家园,因为上京城中还有他们最珍爱的家人,他们都选择了誓死捍卫这座家园! 反观作为侵略者的女真人,他们何尝没有视死如归的决心? 他们曾经快乐地生活在部族之中,贫穷困苦却又快乐地生活,物质的匮乏并不能剥夺他们标准极低的快乐需求,他们会因为追到猎物而欢呼雀跃,他们会因为山中的蘑菇和野菜而知足常乐。 一开始他们并没有农耕,甚至不能放牧,他们只能依赖狩猎来过活,但他们是原始而快乐的。 可辽人的铁蹄践踏了他们的部族,让他们的家园,成为了大辽帝国敲骨吸髓的后厨。 他们要将牲口和女人,甚至青壮男人和皮毛,乃至赖以生存的口粮都贡献出去,以求部族的安稳。 辽国的皇族似乎对这个地方情有独钟,皇庭享用着白山黑水间产出的人参,身上穿着纯净到没有一丝杂毛的貂皮,高大健硕的女真女人,也成为辽人眼中难以征服驾驭的野马。 女真人同样也是为了守卫自己的家园,这样是他们能够在辽东缔造不败神话的原因之一。 可渐渐的,他们变得不容易满足了,持续的不败,让他们看到了自己的恐怖力量,他们渴望更好的生活,渴望更多的人口,渴望更大的家园。 这就是野心。 有了野心,就不断向外扩张,但他们却也渐渐沉迷于这种胜利的快感之中,而忘记了守卫家园的初心,那种守卫的力量,也就渐渐变弱了。 他们不再是为了守卫家园而战,而是为了创造更大的家园而战,到了最后甚至是为了征服而战,为了战争而战争! 他们不再一往无前,无所畏惧,因为除开他们原本的家园,那些征伐下来,比他们家园还要广阔数十倍的土地疆域,都是意外之喜,都是他们夺来的。 如果失败了,他们仍旧能够回到自己的家园。 这就是退路,是女真人的退路。 他们曾经被辽人逼得没有任何退路,才开始了征讨辽人的战争,可现在打下了大半个辽国之后,他们却有了退路,心里也就不再像以前那样能够豁出一切。 两相对比之下,优劣高下也就显而易见了。 完颜宗翰还在拼命向前,希望能够杀透敌阵,可他就像泥沼里的鱼,发觉阻力在不断变大,速度不断慢下来,前进也越来越吃力。 他与一名敌军错身而过,成功斩敌落马,却迎头撞上了突然杀出来的一匹战马! “希律律!” 战马惊叫着,而后戛然而止,因为战马的脖子折断了,连马腿都被森森腿骨穿刺出来,人血马血早已浸透了他的衣甲。 他已经是个沙场上的老将,又是勇猛无比,在战马上用力一跃,便滚落到一旁,还未起身,便有一群战马从他身上践踏而过! 他心头大骇,咬紧牙关,半跪在地上,用尽了全力挥出锋刃,不断砍着马腿,不时被战马撞飞出去,如同破烂的沙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没有战马再冲上来,虽然没有骑马,但最终他还是杀透了敌人的骑阵! 胸膛便像破烂的风箱一般起伏着,他甚至能够感受到鲜血从胸口的伤口,呛入他的肺部,他开始咳血,四处扫视,身边已经没有袍泽,身后的守军骑兵已经淹没他们的女真骑军,而他的前方,则是上京守军的步卒! 他看到一名女子挥舞着一把菜刀,沉默地朝他冲了过来。 那女子**着上身,从饱满的胸前来看,应该是个成熟的妇人,她的脸上全是凝固了的血污,下身的绔子也无法完全遮羞,但她就像一个返祖的野人,就像这个部族赋予她生命之时,保持着那种没有人欲的纯净! 她的动作并不迅捷,身上已经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伤口,但她的眸光就像一头守护幼兽的母兽! 完颜宗翰的内心被震撼了,他曾经很敬畏辽人,但一路所向无敌,已经让他忘记了这个曾经的天下霸主。 直到此时他才记起,曾几何时,辽人也跟女真一样,现在的女真,只不过在走着辽人的老路罢了。 他缓缓站起来,朝那个冲过来的女人行了一礼,而后手起刀落,将那女人一刀斩杀! 女人的死并没有让他得到喘息的机会,一个端着草叉的老头子又冲了上来,完颜宗翰已经没有余力和机会去行礼,但他的心里充满着敬意,手里也没有任何犹豫地斩杀着这些敌人。 挥舞着木棍的少年人,投掷石块的青涩少女,用锈迹斑斑的钝刀不断劈砍的肥胖男人,咬破嘴唇,默默将亲人尸体往后拖的老妪… 完颜宗翰仿佛看不到尽头,他的刀还在麻木而机械的不断砍出,鲜血浸润了脚下的尘土,变得泥泞不堪,踩起来发出粘糊糊的声响。 他的心开始迷茫,他的刀曾经是让人心惊胆战的凶器,他的名,曾经让人闻风丧胆,而且这些人无一不是辽国的大将。 可现在,阻拦他的只是一些平民,他们却无所畏惧,他们连真正的死神都不怕,又怎么会怕你完颜宗翰! 完颜宗翰很不明白,他终究还是后退了,而且转过身去,飞快而疯狂地退了! 他是第一个冲破敌人骑阵的女真人,也是唯一一个,正是因为他冲破了骑兵,才发现原来骑兵后头的这些平民,更让人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这些平民仿佛用自己的死,在告诉女真人,即便他们赢下这场,得到的也只能是一座遍地尸体,满城英灵的空城! 完颜宗翰抢了一匹战马,忍着想要一死了之的伤痛,再度回头,然而他却看到,经过对撞之后的两军人马,已经开始近身肉搏,陷入了大混战之中! 不断有羽箭射来,各种长矛和标枪也在飞舞,地上满是尸体和武器铠甲以及死去的战马,已经没有太多能够立足的地方。 他的耳中只有嗡嗡的鸣叫,听不到这天地间的声音,在他的视野之中,那名曾经冲锋在前的守将,那个带着标志性刀剑的汉人,漫步于战场之上,一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真的只能这样了么…”完颜宗翰终于被这道背影击溃,如果说那些平民是不断积压在完颜宗翰身上的稻草,那么苏牧便是压垮完颜宗翰的最后一根。 在长城以北的战场上,有风起,从南方而来,温润得像治愈万物的神母。 第五百八十五章 血染战袍风萧萧 一株太阳花正在努力绽放着,清风徐徐,花叶儿轻轻颤动着,阳光的照耀之下,鲜黄的颜色是那样的喜人。 然而下一刻,一捧热血便喷涌下来,淹没了这株小花,残留在花瓣上的血珠,压得小花儿头都太不起来。 “噗咚!” 一颗人头砸落下来,将太阳花彻底压垮,人头滚开之后,太阳花已经弯了腰,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而那人头沾着鲜血、泥土和草叶,皮开肉绽的脖颈切口翻着白色的筋膜和血管,仍旧有鲜血不断流出来。 这是一名女真的年轻人,被鲜血黏在一处的头发,以及缠绕的发辫遮盖了小半容貌,但仍旧能够看得出他生前的阳光与俊俏。 “哥奴!” 另一名年轻人同样满身是血,他的眼中充满了惊恐,捧着这颗人头,拼命想要往那无头尸体上安,可双手却颤抖到不听使唤。 这已经是他最后一名亲卫,哥奴死后,完颜赤兔的身边再也没有人替他去死。 此时此刻的完颜赤兔懊悔到了极点,自己的草率鲁莽不仅仅让陪伴着自己一起长大的卫队彻底死绝,连他自己的小命都要保不住了。 他本该率领着后军压阵,可前军冲锋却没有能杀透敌阵,成千上万骑军挤在一处,人仰马翻,而后便陷入了混乱的肉搏厮杀。 这些守军发了疯一般,甚至于双臂被斩,都要扑上来用牙齿死死咬着女真勇士的脖颈! 而在乱军之中,那个血袍汉人却行走自如,左手的宝剑与右手的长刀相互配合,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挡得住他! 他明明看到有人的弯刀砍在那汉人的后背上,可那人的身影只是停滞了半个呼吸,就像被柳枝儿划了一下那般,而后反身就将偷袭他的人给枭了首! 这人高瘦单薄,却爆发出让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速度,他行走在乱军之中,平静时如闲庭信步,发动刺杀却又快若迅雷,一触即发,一沾即走,如同黄蜂蛰人一般无法防范! 他看到完颜宗望拍马而至,还未与那人交手,就让守军涌上来,将战马砍成了一团血肉,完颜宗望左支右绌,左冲右突,这才在亲兵团的护卫之下,退了回来。 他看到那高瘦的汉人,脑海之中竟然不禁浮现出一个高大如山岳的身影,他想起了那个挥舞着金刚杵,冒着刀光剑影和漫天飞羽,也要将完颜宗弼杀死的巨人! 他的视野变得有些模糊飘渺,在某一刻,他仿佛看到这个高瘦的汉人,身周出现了那个巨人的影子,那巨人的影子就仿佛神灵的庇护,笼罩在血袍汉人的身上。 完颜宗弼死后,大萨满始可汗曾让完颜阿骨打把完颜赤兔的名字,改成宗弼,以继承宗弼的名号。 本以为始可汗被杀跑之后,完颜阿骨打会让自己恢复本名,但完颜赤兔终究还是失望了。 他没能够恢复本名,却也没有继承宗弼的军队和领地,他所继承的,只不过是个虚无的名,仅此而已。 就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他的唯一用处就是改了宗弼的名,好让女真的勇士们能够缅怀宗弼,他感觉自己就像供桌上的一样祭品,他也能够感受到族人们对他的那种轻蔑笑意。 当他看到那个血袍汉人不紧不慢地行走在乱军之中,杀出一条长长的血路,不断向完颜宗望的方向逼近之时,完颜赤兔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的亲兵虽然不多,但都是打小的伴当,是一起成长的死党,他们没有跟着骑军冲锋,留在后军压阵只不过是借口罢了。 事实上辽阳府外的大败,早已让他声名狼藉,他甚至一度成为了女真人的笑话,因为女真的第一次失败,正是以他完颜赤兔为开端,也正是因为他向完颜宗弼求援,宗弼才会被杀死。 完颜吴乞买率领着禁卫,那才是真正的压阵,他只不过是被人无视的小家伙罢了。 完颜赤兔越想越愤怒,怒不可遏之时,终于带领着自己的五十亲卫,朝那汉人发起了冲锋! 他们沿途犁开一条血路,那些在地上滚打的守军步卒根本就无法阻挡他们的冲锋,甚至还误伤了己方很多坠马步战的弟兄。 但完颜赤兔却视而不见,因为他知道这个血袍汉人已经成为了女真人的噩梦,在冲锋结束之后,这个拥有万人不当之勇的汉人,成为了必须要尽快除去的障碍,否则女真人的士气,会让这一个孤身向前的血袍人给击碎! 他看到了弟兄们赞许的目光,他甚至还看到完颜宗望朝他看了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很显然对他的冲锋很是满意,他知道自己这一次冲动是对的! 他挥舞着马刀,终于冲撞向了那名仍旧泰然自若,长身而立的血袍人。 血袍人面无表情,或者说根本就看不出他的表情,因为杀到现在,他的脸面已经被血迹遮盖,他也没有刻意去抹一把脸,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擦去眼眶的血迹,以免血迹遮挡住他的视线。 眼看着就要将这人撞飞出去,完颜赤兔的眼前却是突然一花,他只看到血袍人微微蹲下,那血袍人便在他的眼前消失了! 在那短短的一刻,仿佛时间变得粘稠凝固,所有的景象都慢了下来一般。 他看见血袍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左侧,仍旧微微蹲着,双脚紧抓地面,腰身猛然一拧,仿佛从大地之中汲取了无尽的力量,从膝腿传至腰肢,在灌入手臂,反手挥出一剑和一刀来! 那左手剑造型古朴,像是南朝道士常用的法剑,化为一道银芒,斩向了战马的前腿。 那刀锋利无比,纵使杀人无数,仍旧没有沾染半点血迹,他的瞳孔收缩如针,看到那刀刃一点一点缓缓地挥向马脖子。 就在刀刃要斩到马脖子之时,仿佛时间的束缚不见了,那粘稠凝固的感觉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时间的加速! 刀刃如天神砸下来的神雷那般迅捷,像一道耀眼却又极其细微的银线,就这么从马脖颈处消失了! “嗤!” 他听到自己胸甲的开裂,而后是身下一空,被斩断了一双前腿的战马终于栽倒,马头已经断裂,喷涌的马血仿佛喷出一道血幕,完颜赤兔就像撞上一道血瀑布一般,而后滚落在地! 那汉人的刀实在太过锋利,他的力量实在太过巨大,斩断马头之后,竟然还有余力抹开他的胸甲,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不浅的伤痕! 而要知道,这人在刀斩马头的同时,宝剑也同样划断了战马的双腿! 契丹勇士加上身上的刀甲,以及背负的装备,再怎么说也有二百多斤,这些优良的高大战马能够驮着勇士冲锋陷阵,其脚力可想而知,其腿骨有多么的坚韧厚实更是不消去说。 在加上马腿上的肌肉和筋膜跟腱最是柔韧有力,寻常屠夫想要一刀砍断马腿也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也只有军中的勇猛之士,倾尽全力,还要倚仗刀剑之锋锐,才有可能做得到。 而这个汉人竟然能够上下齐发,看他那游刃有余的姿态,竟然是举重若轻一般! 完颜赤兔滚落在地,滑出一丈有余,这才反弹起来,扭头看时,亲卫的战马已经冲杀到汉人的身后,那汉人仿佛脑后长眼,身子一偏,躲过亲卫的铁枪,另一名亲卫的羽箭便噗嗤射入了他的后肩! 然而那汉人仿佛没有将那羽箭放在心上,长刀反手一抹,将那羽箭齐根削掉,右脚顺势踹在了战马的后臀之上! 与其说踹,不如说他的脚轻轻点在了马股之上,而后稍稍离开,陡然用力,只是一震,那亲卫连人带马被顶飞了出去! 战马惨叫着,将那亲卫压倒在地下,完颜赤兔分明能够听到那亲卫的手脚被战马压断的声音! 那汉人就如同水面上的一只长脚蜘蛛,不断穿越河面上遍布的荆棘,见缝插针,面对五十人的冲锋,他的身影如风中柳絮一般飘忽,左躲右闪,间中不断发出攻击,完颜赤兔的五十人亲卫团,竟然像巨浪撞在铁船头上一般从两面分开,而后一个个连人带马摔滚出去! 当那汉人将最后一名亲卫奴哥的头颅斩落,完颜赤兔早已面无血色。 虽然这个汉人的身材高瘦,但此时在完颜赤兔的眼中,这汉人就像辽阳府外那个巨人一般,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杀死一个人的脚步! 完颜赤兔想要举起手中的铁刀,但他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因为他的双手在颤抖,双脚在发软,全身力气好像跟着呼吸狂泻出去一般。 他看着那个满身是血的汉人渐渐走过来,当汉人抹去眼眶血迹之时,顺带着抹掉了脸上的血水,完颜赤兔终于看到了汉人脸上那两行血字。 他想起了女真斥候们口中的一个传奇故事,关于一个南朝汉人的事迹。 这个传说有些太过飘渺虚幻,甚至夸大其词,根本就如同神话一般不靠谱。 他们平日里也只是一笑置之,权当听了个笑话,只是觉着汉人比辽人还要奸诈狡猾。 但他们都记住了一个细节,那就是那个南朝人是个面涅汉,而且还是被南朝叛军的首领亲自刺的面。 他们已经并没有刻意去记忆那南朝人脸上刺些什么,对于他们而言,黥面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凡被辽人奴役过的勇士,哪个身上没有些刺字? 有些勇士辗转了好几个主人,身上的刺字和烙印都快重叠,连一块完整的皮肤都没剩下。 但他们还是津津乐道着那个南朝人曾经被叛军封为国师,并刺在脸上的事情。 而现在,完颜赤兔看着这个汉人,仿佛斥候们开玩笑一般瞎说的东西,都成了真相一般。 他无力拿起手中的刀,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太过高估自己的勇气,他根本就不是个英雄。 他颤抖着嘴唇,用尽了自己的勇气,却是问了一句话。 “你…就是那个南朝人苏牧?” 苏牧微微一愕,似乎没想到完颜赤兔会问起这个,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嗓子有些干涩地回答:“是,我就是那个苏牧。” “哦…原来是真的…” 完颜赤兔只是轻叹了一声,后腰的那把小弩也没有力气再拿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曾经斩断无数马腿的长刀,在自己的视界内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 许多人都不明白苏牧为何一定要杀完颜宗弼,苏牧也不想解释太多,哪怕换了一个人,顶着完颜宗弼的名字,也不行! 北玄武豁出性命也要杀死的人,谁敢再顶替,也就只能见一个,杀一个! 第五百八十六章 无冕的战神 战场上情势混乱不堪,容不得半点分神,他们的目标都集中在了敌人的身上,精力都用来警惕四周的情形,以免被人突然杀出,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他们并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后背,因为后背有可以倚靠的生死袍泽。 他们的目光放在前方,放在哪个带领自己不断前进的大监国身上! 那就是他们的旗帜,是他们不败的象征! 苏牧的拼死和勇武,非但让女真士卒心惊胆战,更是让守军们热血喷涌! 决定开城迎敌之后,所有人都立下了死志,他们英勇无畏,再没有什么能够摧毁他们的勇气和信心。 而苏牧便像一把尖刀,一把所向无敌的尖刀! 他们看着苏牧将冲锋而来的亲卫团杀光,看着苏牧斩落完颜赤兔的头颅,看着苏牧拔起一杆女真的旗枪,猛力投向了仍旧往后退的完颜宗望! 那旗枪如同一道贯穿长天的惊虹,完颜宗望心头大骇,狼狈不堪地往侧面滚落,旗枪洞穿他身后亲卫的胸膛,将那亲卫带飞出去,撞在他们的战车上,将战车砸得四分五裂! 女真人的战车并不是很多,他们的铁骑很少会动用战车,战车最主要的目的变成了搬运旗台! 而苏牧这一枪,将那旗台砸了个粉碎,旗台后方数十步外,就是完颜吴乞买的御驾了! 当女真人的皇旗被砸落之时,完颜宗望慌了,女真人慌了! 从踏上战场那一刻就没有发出任何命令,没有半点声响的苏牧,在投掷出旗枪的那一瞬间,咆哮着:“进!” 这短短的一个字,仿佛丢入沸油锅之中的一把火炬,瞬间将守军们的热血燃烧了起来! 一直死寂的守军们,同时振臂高呼,将内心的血勇,悲愤,壮烈,豪迈,全部都融入到一个字里头,而后齐声怒吼道:“进!”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个声音,刀剑撞击之声,鲜血喷射的声音,人头落地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被压制了下来,仿佛这方天地,便由守军来掌控了一般! 女真人终于害怕了。 因为他们的皇子完颜宗干在刚刚开战之时就被当场刺杀,守军竟然敢主动开城迎敌,而且要跟天下无敌的女真铁骑决战,然而他们竟然没有落下风,而女真的统军完颜宗翰退败了,他们的另一个统兵元帅完颜宗望也退败了,他们的所有骁将,都已经开始退败了! 这是让人无法接受的事实,他们自认同样视死如归,他们的战马依旧健壮,他们的刀枪仍旧锋利,他们的箭矢仍旧精准而有力。 可事实上他们也感受得出来,从辽阳府遭遇这伙汉人开始,他们的不败神话就被阻滞和终止,他们便开始了接二连三的失利。 这种失利让他们征服北方大地的铁蹄慢了下来,让他们得到了足够的休养,也让他们享受到以往从未享受过的美好生活。 以前他们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现在他们有鞋穿了,而且还是上好的鞋,却又轮到他们的敌人光脚了。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虽然表面上很多核心高层都支持完颜吴乞买,但谁愿意削弱自己的力量,谁不想尽可能保存自己的军事实力? 征战还在继续,谁也不敢保证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他们本以为有天神护卫的完颜阿骨打会长命百岁,却没想到他就这么一觉睡了过去,再也无法醒过来,甚至连隐宗的人怎么杀死他的都不知道,更别提找到确切的凶手。 完颜阿骨打都会猝然暴毙,完颜吴乞买就一定能够长久统领下去? 即便他们不敢反抗完颜吴乞买,保存自己的实力,才能够坐拥一席之地,享受王侯一般的权势和生活! 如今大金国的领地已经非常广阔,广阔到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相信,若非为了继续征战,他们的精锐开枝散叶,各自招兵买马,大金国很快就能够招募数十万人的大军! 就如同他们休战一样,完颜阿骨打的死,何尝不是他们退缩的原因? 因为完颜阿骨打的死,让他们变得不再团结,各自麾下的士卒自然无法做到万众一心,与众志成城的守军一对比,女真人自然要落了下风。 战场上就是这样,形势瞬息万变,而且是连锁反应最容易起效的一个地方。 有一个人带头冲锋,那么就会有第二第三个,有更多的人跟着冲锋陷阵。 而相反的,有一个人后退,便会有第二第三个千千万万个跟着后退。 而且后退的效果绝对要比冲锋的效果要来得更加迅捷,因为冲锋是去送死,而后退却能够逃生。 他们攻城之时,只觉得上京是个坚不可摧的铁罐子,直到如今选择了退散,才发现守军便如同铁罐子里头塞得满满当当积压到了极点的棉花,潮水一般涌出来,竟然漫山遍野! 在你英勇无畏之时,敌人在你眼中是那么的弱小,可当他心生怯懦了,敌人的形象就会变得高大强壮起来。 完颜吴乞买还没有正式登上帝位,他可不想将兄长的家底全部都打光了,上京城经此一战,即便不死也是残废了,而他们退回去之后,很快就能够拉起大军。 他们占据的疆土已经足够庞大,这一次完颜吴乞买要大肆招兵买马,将军队极速扩充起来,让金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膨胀,真正掌控和消化攻伐下来的领地,使得金国变成辽国那样的大帝国! 而反观守军,上京已经成为死亡之城,辽国皇帝已经西逃,就剩下一个萧德妃还名不正言不顺,经此大战,还有谁敢来上京? 女真铁骑一向来去如风,完颜吴乞买一声令下,女真的残兵败将便秋风扫落叶一般迅速撤离了战场。 他们的后军带着足够的备用马匹,对于女真铁骑而言,战马就是生命,他们保持着军队人数上的精简和压缩,便是最大化打造精兵,铁骑已经超越辽人骑军的精锐,达到了一骑三马的恐怖地步。 这三匹马除了冲锋陷阵的优良甲字战马,还有驮马和辅马,冲锋之时他们用最优良的战马,行军就用辅马,驮马专门用来背负行装和刀甲武备。 此时他们纷纷骑上辅马,撤退便如同他们冲锋一般迅捷,苏牧率领的步卒根本就无法进行有效的掩杀。 看着轰隆隆退潮一般的女真铁骑,苏牧这才缓缓停了下来,守军们一个个静默着,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们被女真人压着攻打了半个多月,他们本以为全城要死绝,他们连女人都上了战场,他们已经达到了自己的极限。 可谁都没想到,在最后的决战之中,他们竟然赢了! 他们战胜了天下无敌的女真铁骑!不是依靠城池的坚不可摧,而是主动出击! 而且还是用骑军对骑军,他们正面将女真铁骑,堂堂正正地击败了! 这是一场可歌可泣的决战,这是一场货真价实的胜利,他们打破了女真铁骑天下无敌的不败神话,他们也向这个天下证明,上京城,不欢迎女真人! 他们的目光都转向了队伍最前头的那个人。 在耶律延禧出逃之后,很多人都曾经质疑过这位大监国,很多人都认为他不懂军事,甚至很多人并不知道他懂武,更不会觉得他有多么的神勇。 可现在,他们看着那人萧索单薄的背影,就仿佛看到了一尊降临人间的神祗,而且还是,一尊战神! 他就这么站在高高的草甸上,双手微微分开,左手的宝剑和右手的长刀,轻轻点在地面上,像一个支撑着天地的雕塑。 苏牧看着退走的女真人,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很多人都以为他要用烧粮来逼入绝境,让守军置之死地而后生,其实并非如此。 他根本就不需要用烧粮的手段,因为女真大军会起到同样的效果,他只需要死守城池,尽量消磨女真人的兵力和补给,积压守军的士气。 而今日,他们是真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便如同苏牧预想的那样,只是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需要一个希望,如果连胜利的曙光都无法看到,那么置之死地,并不会后生,而是真的陷入死地之中,再无幸存的希望。 这个希望,本该是他准备好的一步暗棋,可惜却变成了宋乾对完颜宗干的刺杀! 他又想起了那个长得猥琐的牙人汉子,人都说大焱军队腐朽不堪,其实热血汉子大有人在,苏牧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大焱,才不至于无药可救,才值得他和那些死去的弟兄们去拼搏,去牺牲! 放松了心情之后,疲乏和伤痛才潮水一般涌过来,将苏牧彻底淹没,他的内功心法已经使用到了极致,内力早已枯竭,松懈下来之后,肌肉便松弛了下来,再也咬不住身上那密密麻麻的箭伤,当即就有大股大股的鲜血喷涌而出。 每一次中箭,他都第一时间削断外面的箭杆,让箭头留在肉里,而后动用内力,让肌肉紧缩,咬死这些箭头,鲜血才不至于流出来。 可现在大局已定,他精神彻底松懈下来,再也无力维持,整个身子就如同莲蓬头一般四处喷涌鲜血! 他实在太累了,看着远方越来越模糊的敌军,他的视野终于黯淡了下来。 那些仰望着战神的守军们,看着他们的战神突然涌出鲜血来,而后闷头倒地! 他们涌上去,将苏牧抱了起来,却感受到他的后背有些膈应,定睛一看,却是看到了微微凸出来的箭杆。 他们将苏牧的衣服撕开,他的背上,手上,腿上,竟然都是这样的箭伤,留在他身上的箭头,再怎么也该有三五斤!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之中大部分是辽人,上京就是他们最后的家园,他们死守是理所当然的。 苏牧是个汉人,无论他到底有些什么图谋,能够做到这个份上,都足以说明,他也将上京,当成了家园。 只凭这个,和身上这些箭头,苏牧,就足以赢得整座上京的尊崇! 第五百八十七章 战争的孩子 这年的八月,天气开始变得凉爽,牧民们已经开始积攒过冬的牧草,而高慕侠和雪貂卫的人,终于护卫着耶律淳,回到了上京城。 成功抵御了女真大军,上京城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他们击败了天下无敌的女真人,但却也惨烈到了极点。 大监国苏牧重伤未愈,无法迎接,萧德妃协同城中一干勋贵,将耶律淳迎回了上京,随后改上京为天圣城,改年号继圣,史称后辽。 虽然中箭颇多,身上又全都是刀枪之伤,但苏牧常年习武,未有一天间断,又有神奇内功护体,带着乔道清的疗伤圣药,伤势早已没了大碍。 他只是不想见耶律淳罢了。 即便耶律淳被推上帝位,真正当家做主的仍旧是萧德妃,她在上京防御战之中获得了极高的人望,坐镇上京城已经没有太大的风险,又与苏牧达成了协议,不日将让耶律淳颁下国书,与大焱延续兄弟之邦的情谊。 至于燕云十六州和大定府,即便他们有这个胆子,也没有能力向大焱讨要。 女真虽然被击败,但他们在辽东有着极其深厚的底蕴,一旦卷土重来,非但上京,连同大定府都是他们的首要目标,所以萧德妃非但不敢讨要大定府,反而要跟大焱结成攻守同盟,否则很难再抵御女真的下一次攻伐。 种师道和童贯终究没有让事态失控,郭药师也只是据守西面,放弃了攻打西京大同府,西夏党项人正式入局,收缩到大同府内,重兵防御。 对于他们而言,能够拿下大同府以及辽国西北的疆域,又没经历什么大战,根本就是捡了个大便宜,无论李乾顺还是李良辅,睡觉都要笑出声来了。 在这样的局势之下,四方人马陷入了诡异的平静,北方大地竟然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 无论是蠢蠢欲动的党项人,还是抓紧时间舔舐伤口的女真,亦或是加速恢复国力,四处寻求支援的后辽,都默契十足地选择了蛰伏壮大。 而大定府的童贯,终于收到了汴京城的命令,结果并没有太过出乎意料。 大军仍旧留守各地,朝廷会派遣文官接管,开始对这些地方展开巩固和治理。 也就是说,大焱终究还是忍不住诱惑,接下了大定府这个烫手山芋,而北伐军的诸多将帅,不日将班师回朝,接受封赏。 由此,北方战事暂告一个段落,后辽仍旧苟延残喘,极速崛起的女真遭遇到了遏制,党项人却趁机冒头,而大焱则收获满满,却因此消耗了巨大的国力,表面风光之下,后方却已是弹尽粮绝。 看似风雨飘摇,随时可能再度爆发战争的北方大地,却因为各方势力不可名言的内部忧患,保持着诡异的和平状态,只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下一波战争,决定天下共主的大战,应该在不久的某天,就会再度爆发。 苏牧没有留在天圣城继续当大监国的意思,经历此战,整个天圣城早已被大焱的情报军队渗透到每一个角落,萧德妃即便狡猾如狐,也搅不起多大的风浪,只能唯大焱马首是瞻。 看似四方争霸,实则仍旧是三国鼎立,只是后辽成为了大焱的“附庸”,再难出头。 耶律淳亲自到苏牧的府邸探望,无论是他个人的意思,还是萧德妃的建议,都使得天圣城的百姓感到温暖,并没有寒了人心。 只是很快他们就收到了消息,大监国苏牧将所有权柄都交了出来,毕竟他终究是个汉人。 许多人都感到惊诧,但细想一番,却又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其实这天底下的秘密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都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但很多秘密仍旧是常人无法得知的,除非秘密的主人想让大众知晓。 大监国卸任之后,很多人就知晓了苏牧的秘密,因为在南朝,第一才子苏牧之名,一直都被辽国那些附庸风雅的贵族们所知晓,只是他们并不确定那个苏牧与大监国是同一个人。 直到耶律淳颁布国书,要与大焱结定同盟,他们才突然醒悟过来,大监国应该就是那个苏牧了。 一时间关于苏牧的种种小道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感到惊愕,也有人感到愤怒,但也有人感到庆幸。 无论如何,苏牧终究无法再继续保持低调,也不可能再安生地呆在天圣城中。 将工作交接了一番,甄五臣等人彻底接管了天圣城的地下势力,隐约控制着整座天圣城的要害之处,苏牧这才安心地离开了天圣城。 临走之时他还与萧德妃见了一面,后者将一个盒子交给苏牧,让他转赠给燕青,而后两人又密议了一番,这才放苏牧离开。 虽然有高慕侠作陪,又有绣衣指使军的弟兄们护卫着,但离开天圣城的苏牧,终究感到有些失落,便如同激情过后的内心空虚一般。 大战过后,天圣城混乱不堪,甄五臣和高慕侠的麾下勾当们,也疯狂伸展触须,大量发展密探军的势力,这个由皇城司为核心的密探军队,已经达到了惊人的规模。 而让苏牧感到惊喜又忧虑的是,这支庞大的密探军队极有可能会引起大焱官家的忌惮,此番回京,说不得要做些表态,否则自己性命难保。 他转头望了天圣城最后一眼,不得不承认心中有些失望。 因为自己为了守卫这座城市,几乎连老命都豁了出去,一想到宋乾的死,他的心就堵得慌。 可现在自己要离开,却一个送别的都没有,任谁心里都不可能太舒坦。 在城门口停了一会,高慕侠也不敢打扰,听得苏牧长叹一声,而后才郁郁地轻声道:“走吧。” 把守城门的军士对苏牧并不陌生,见得苏牧的马队到来,这些守军肃然起敬,慌忙放行,每个人的眼中都没有掩饰那种既惋惜又敬佩的目光。 苏牧朝他们友好地笑了笑,而后穿越了城门,遥望着南方的天空,终于一扫内心的阴霾。 雅绾儿和扈三娘等人,在大定府应该苦等很久了吧,如今大局已定,也该回去看看杨红莲和儿子杨顶天了,只是不知道大光明教如今又是怎样的状况。 城门外有着不少的流民,他们正在修筑城池。 这是苏牧留给萧德妃的最后提议,以工代赈,将四面八方涌来的流民们都收入天圣城,以扩充人力,但不能平白给他们饭吃,而是将他们招募为杂役和工匠,让他们修缮城墙,其中体壮者还可以充入军伍之中。 得益于此,估摸着不久之后,天圣城就会焕发勃勃生机,展现出不一样的风貌了。 看着这些,苏牧终于笑了笑,一夹马腹,缓行起来。 前头有不少光屁股的幼童在玩耍,辽人天生凶蛮,这些熊孩子也不像南朝小孩那般安静,读书的年纪没有学堂,只能四处打闹。 一群熊孩子用木棍追追打打,差点就撞上了苏牧的马匹,苏牧猛勒马缰,才收住了马蹄。 那孩子并没有被吓倒,反而兴奋地爬起来,眼露金光,就要去摸苏牧的大马。 “小心踢你!” 苏牧用契丹话笑骂了一句,那小孩却嘿嘿一笑,露出缺门牙的“狗洞”,挺起胸脯来,用木棍指着那大马,漏风地喊道:“等我长大了,也要骑这样的大马!” 他显然是这群孩子的孩子王,身后一群孩子都将一些破布破皮毛披挂在身上,手里的“兵器”也不大一样,显然在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似乎受到他的感染,其他小孩也大胆地上前来,想要摸一摸苏牧的栗色大马。 这匹骏马是从女真人手里缴获的,本是一匹暴烈的野马,却被苏牧给驯服了,虽然有些焦躁不安,但有苏牧按住马头,只是不耐烦地踏着蹄子喷响鼻,并没有要踢人的意思。 见得这些小孩如此胆大,苏牧也有些莞尔,正打算赶走这些小孩继续上路,却发现有一个小孩怯生生地躲在后头,并没有上前来掺和。 那小孩虽然衣衫破烂,长发遮面,但身子娇小,一看便知是个女孩子,寻常男孩子会像其他孩子一样不穿衣服,只有她穿着破烂的上衣。 苏牧看着这个被冷落的小女孩,又看到她胳膊和小腿上有瘀伤,便知她应该是被这群孩子欺负了,顿时心里有些不忍,便走到了小女孩的前面来。 那孩子王见得苏牧主动找小女孩,果然脸色不悦,其他小孩也是有些气愤。 那小女孩见得苏牧过来,下意识就要躲开,可当她抬头看到苏牧的脸之时,却惊愕地睁大了清澈如泉的大眼睛,张大了嘴巴,再也没有后退。 天气已经有些凉爽,她还流着鼻涕,当她抬头的那一瞬间,苏牧的心里也是突然发紧。 因为她的头发向两边分开,露出那张怯生生的小脸,脸上用野花那红色的汁液,涂了两道纹路。 她显然是在扮演苏牧的角色,难怪见到苏牧本尊,会如此的惊奇。 孩子王此时似乎也醒悟过来,与其他孩子下意识就散开了,若非他们心里对苏牧有敌意,或许也不会欺负那个装扮苏牧的小女孩吧。 又或者小女孩根本就不是自愿装扮苏牧,只是因为孩子王们需要一个被欺负的角色,才强迫她扮演苏牧的。 不过苏牧从这小女孩的眼神之中,却看到了一种东西,那是仰望自己心中大英雄之时,才会有的敬意,仿佛看到了梦想之中的偶像一般。 苏牧取出一块绢帕,蹲下来替小女孩将脸擦干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朝她问道:“你爹娘呢?” 小女孩低下了头,眼泪簌簌便落了下来。 这场大战之中,很多人都失去了家庭,这小女孩显然已经成为了孤儿,否则又怎么会被这些孩子欺负。 而且苏牧早就注意到,这个小女孩手腕和脚踝、脖子上并没有男孩子们身上的项圈。 北地的孩子都是“放养”,给孩子套上一个项圈或者手环脚环,就不会走丢,这个小女孩没有,只能说明她是个流落的孤儿。 苏牧心里发酸,想了想,便将手里的绢帕缠在了小女孩的手腕上,那小女孩眼泪越发大颗,只是先前是悲伤的眼泪,此时却是欢喜的眼泪。 “想不想骑马?”苏牧温柔一笑,朝小女孩问道。 那小女孩猛然一惊,但很快就惊喜地拼命点头,苏牧笑了笑,将小女孩抱起来,而后绝尘而去。 第五百八十八章 久别不胜新婚 或许天圣城的人习惯了遗忘,又或许他们并不善于表达,无论如何,苏牧终究是悄然离开了这座曾经死守的城池。『, 那个名叫观音奴的小女孩,是战争的孩子,是无数个失去了父母家庭的孤苦孩子之中的一个。 在北地,人力是极其珍贵的,或许很快就会有人收留她,给她吃一样的食物,等她长大了,当牲口来使唤。 又或许她会遇上一户好人家,将她当成真正的女儿来抚养,又或许她会碰上歹毒的人牙子,就这么成为了随意贩卖的货物。 这就是北地的生存状况,苏牧能够守住天圣城,能够与萧德妃达成协议,但想要短时间之内改变这种现状,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些人是极其容易适应困境的,他们的心脏与他们的身体一样强壮,他们会百折不挠,对抗困苦的生活,那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他们或许没有记住苏牧,或许将苏牧当成了无数过客之中的一个,如果要表示尊敬,或许他们在心里将苏牧当成耶律大石那样的人物吧。 但他们终究没有来给苏牧送行,因为他们并不需要这样的情怀,他们不是矫揉造作的南人,该离开的他们就绝不会挽留,而想加入的他们却万分的欢迎。 这就是他们的观念,是他们生存的智慧,是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积累下来的文化传承。 苏牧很同情观音奴这样的孩子,但他做不了什么改变,能够遇上她,也算是缘分天意。 他本不想再有牵绊,因为他害怕失去的感觉,比如北玄武,比如宋乾等人,他生怕收留她会变成害了她。 但最终他还是这么做了。 她是战争的孩子,苏牧何尝不是? 他曾经问过这个观音奴,他要带她去南方,问她会不会害怕。 观音奴反问他,南方有草原吗?有牛马吗?天是蓝色的吗? 苏牧说没有草原和牛马,但天空也是蓝色的,于是小女孩又问,你会离开我吗? 苏牧沉默了片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笑着答道:“我不会离开你,但你会有很多弟弟妹妹。” 观音奴想了想,扭头朝苏牧笑了:“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苏牧看着她的笑容,便仿佛看到草原上新发的草芽,仿佛看到战后那勃勃复发的生机,看到了治愈一切的力量。 虽然很不理解苏牧为何要收留这个女孩子,但高慕侠还是替苏牧感到高兴。 因为这让苏牧变得更有人情味,此时在他看来,苏牧就是个普通人,跟先前见识过的苏牧,截然不同。 他在苏牧的笑容之中,看到了一种倦怠,也看到了一种安详,这种笑容让人很安心。 经过了两日的骑行,他们终于赶到了大定府。 不得不说童贯还是有些本事的,起码大定府并没有动乱,军营驻扎在城外,城内则行人如织,南来北往的行商络绎不绝,跟先前那个辽国中京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仿佛战争的影响早已消弭不见,又恢复了繁华一般。 只是城门的大焱守军,成为了这道风景的破绽,让这个世界知道,大定府再也不是辽国的中京,主人已经换成了南面的大焱。 高慕侠与苏牧来到城门,很快就被守军拦了下来,即便高慕侠表明了身份,那些守军也不敢擅作主张,慌忙派人进城去通报。 毕竟像高慕侠这样的皇城司大佬,可不是一般人能够认得的,他们虽然带了不少卫队,又特意换上了大焱的军装,但战争时期,这些守军也不得不谨慎对待。 面对剑拔弩张的守军,苏牧和高慕侠没有半点被冒犯的不悦,这些守军彰显出来的气度,才是大焱军队真正需要的。 没过多久,岳飞和韩世忠等一干收到消息的将领们,纷纷策马来到了城门,将苏牧和高慕侠迎了进去。 他们没有讨论天下大势,也没有讨论战争军事,只是单纯给苏牧接风洗尘。 当雅绾儿和扈三娘见到苏牧平安无事,她们也没有太激动地表示,但那湿润润的眼眶,早已泄露了她们内心的惊喜。 久别重逢,乃是人生快事,岳飞等人都是豪爽的汉子,也没有顾及到苏牧需要跟两位嫂嫂独处的问题,一干人热热闹闹,竟然将一顿接风酒,从午后迟到了午夜,这才尽兴地散去。 张宪倒是个明白人,但他却看笑话一般瞥了苏牧一眼,反倒有些幸灾乐祸,还特地给苏牧敬了好几杯,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 苏牧心情舒畅,也不介怀,扈三娘和雅绾儿似乎心事重重,并没有饮酒,只是见得观音奴,便欢喜地领着小女孩出去,说是要替她清洗一番。 待得苏牧离了酒席,才有侍从将他领到了府宅。 童贯等人都住在军营里头,这一点倒是让人佩服,不过他却让人在城内给苏牧留了一处宅子。 这宅子幽静淡雅,处处都是南人的风雅,倒也是个安居的好去处。 人都说久别胜新婚,历经了生死大战的苏牧,与雅绾儿扈三娘久别重逢,心里自然是欢喜到了极点的。 可他回到府邸之后,却发现雅绾儿和扈三娘并没有出来迎接,只是一干渤海女奴在伺候着,说是要给苏牧沐浴更衣。 苏牧闻了闻酸臭的衣服和身子,也是哭笑不得,便美美地泡了个澡,那些个女奴替他搓背清洗,足足搓下三斤老泥,又换了两次水,这才罢休。 换上洁净干爽又宽松的燕居常服,苏牧又坐下来喝了一会茶,浑身舒畅,伸了伸懒腰,整个人轻飘飘想上天了都。 喝完茶之后,便有女奴将梳洗完毕的观音奴领了进来。 这小女孩儿虽然肤色被晒黑了,脸蛋上有两坨红,但轮廓深邃,颇具英气,也是让人喜欢得紧。 她继承了北地孩子的坚韧和早熟,又早已将苏牧当成父亲一般的人物,所以很快就适应了角色。 “啊大,姨娘说啊大累了,让啊大不用去找她们了...” 苏牧微微一愕,也是无奈苦笑,他本以为雅绾儿和扈三娘都已经不再是小气的姑娘了,没想到自己与弟兄们畅饮,终究还是冷落了她们,这是在发小脾气了。 苏牧正心猿意马想入非非呢,顿时被泼了一盆冷水,心里也是有些失望,便让观音奴先去睡觉。 小丫头晚间品尝了美食,吃得肚子圆鼓鼓的,睡着柔软温暖的床榻,仿佛在做梦一般,但睡了会儿又爬起来,跑到了苏牧的书房来。 见得苏牧那嗔怪的目光,观音奴也是变得羞怯起来,直到苏牧朝他笑着招手,她才嘻嘻一笑,跑到了苏牧身边。 “为何不睡?” “啊大...我怕...我怕醒了之后,又变回上京城外那个丑丫头...” 听得观音奴如此说话,苏牧内心最柔软的一处也被触动,他抚摸着观音奴的小脑袋,朝她说道:“不会的...不会的...” 他将观音奴带回房中,帮着小丫头把那块清洗过的绢帕绑在她的手腕上,她才美美地睡去。 苏牧轻轻关上房门,想了想,便来到了雅绾儿的房外。 房里果然亮着灯,虽然生气,但果然还是在期盼着苏牧的到来的。 苏牧试着推了推门,果然连门都没锁,但见得雅绾儿坐在梳妆台前,见得苏牧进来,却故作气恼。 “还生气啊?”苏牧嬉皮笑脸,雅绾儿却只是背过身子,苏牧转身就要走:“既然生气,我可就去找三姐儿了。” “你敢!”雅绾儿顿时急了,一把将苏牧拉住,苏牧却是早有所料,一把抱了个美人在怀,没羞没躁地亲热起来。 眼看着就要攻破城门,雅绾儿却把苏牧一把推开,满脸粉桃般潮红,声若微蚊地呢喃道:“我...我有了...” “有了?你说什么!”苏牧难言惊喜之色,正要哈哈大笑,却被雅绾儿压住了嘴唇,后者强行压抑心头惊喜,搂着雅绾儿又是一阵乱亲,却没有了男人的冲动,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疼惜。 两人又说了半夜的话,雅绾儿有孕在身,困得不行,终究还是相拥着睡了过去。 到了后半夜,她又习惯性地醒了,干呕了一阵,苏牧连忙让人弄来温水,喝了才好些。 雅绾儿生怕打扰苏牧歇息,便让他回自己房间睡,苏牧一想,许是这丫头心疼扈三娘,不愿独占自己,才找这样的由头,便坚持要留下。 可雅绾儿是何等说一不二的性子,若不是有孕在身,早就将苏牧踹出去了。 苏牧知她心意,也没有多说,只能离了她的房间,来到了扈三娘这厢。 扈三娘房中没有留灯,苏牧在门外站了一会,本想离开,但想了想,扈三娘又怎能睡得着? 运动内功,细心一听,果然听得扈三娘呼吸有些急促,显然是等着自己到来,说不定事先就跟雅绾儿商量好了的呢。 想到这里,苏牧也变得心急火燎起来,毕竟在雅绾儿那边可没讨到什么甜头。 于是苏牧便推门而入,又轻轻关上了房门,径直就往床里钻,从背后温柔地将扈三娘紧紧抱住,两人紧贴着,没有一丝空隙。 扈三娘轻轻握住苏牧的手,贴在自己的脸蛋上,早已热泪洒落。 两人温存了一阵,身子变得滚烫起来,苏牧正要发动攻势,却听得扈三娘满是歉意地呢喃道。 “官人...奴奴也有身孕了...” 苏牧探手一摸,扈三娘的肚皮果然跟雅绾儿那般,有些鼓鼓的,心里又是一番惊喜。 难怪白日里这两个女人大热天却穿得这般宽松,原来是为了遮掩肚子! 苏牧心里也有些愧疚,连她们有了身孕都没有发现,自己也真的是冷落她们了。 细想一番,距离上次辽阳府分别,也有三四个月的时间了,她们的肚子并不算太过明显,自己亲热之时竟然都没有察觉,只想着一亲芳泽,却忘记了这个事情,真是让人羞愧。 感受到苏牧心里难受,扈三娘也有些后悔联合雅绾儿来捉弄苏牧,便好生安抚,两人窃窃着说了一夜的话,临近天亮才沉沉地睡去。 而在宅子的另一处厢房,躺在床上辗转难眠的巫花容却拿着一个草偶,一边用针扎着草偶两腿间,一边小声骂着:“该死的臭男人!” 第五百八十九章 一条大虫和一把枣 九月未央,正是青枣成熟时,观音奴早早便起了床,摸到厨房想要趁着厨娘们没起来,先找点冷饭吃,可惜还未到厨房就已经看到了炊烟,一边懊恼着自己睡过了头,一边往院子里的枣树走去。 她到底还是有些自卑,没办法将自己当成小主人,而是觉着自己是苏牧捡回来的,就该是苏牧的奴仆。 其实辽人经历了这么多年,汉化程度已经非常的高,特别是辽圣宗耶律隆绪当政期间,更是废除了奴隶制度,辽汉平等,汉人能够在辽朝廷做官,辽人的部曲奴隶也被释放,只要你够努力,都能够通过科考等渠道,获得与辽人同样的做官机会。 对于买卖儿女当奴隶的,每天要给奴隶发佣金十文,直到佣金足够抵偿购买奴隶的卖身钱价,奴隶就能够获得自由。 辽圣宗死后获得庙号圣宗,也算是名符其实,何谓圣,扬善赋简曰圣,敬宾厚礼曰圣,神话难明曰圣。 虽然少数民族经常乱用庙号谥号来彪炳君王的身后之功,但圣宗这个庙号即使在少数民族政权之中都极其少见,在后世,也就大清朝的康熙大帝才配享了圣字的庙号—圣祖。 辽圣宗耶律隆绪在文治武功上颇有建树,确实给辽人带来了和平和繁华,达官贵人和上流社会的人,都以学习汉学为风尚,精通汉文的辽圣宗本人更是能用契丹文来翻译白居易的讽谏集等作品,一生作曲高达百余首。 汉文明也给了这个游牧民族最为丰厚的回报,契丹的辽国远比之前的匈奴和突厥要强盛和长寿,这是辽圣宗耶律隆绪个人的崇高之处,也可以说是汉文化熏陶的结果。 然而在辽国的底层,老百姓仍旧还有很多无法享受这种好处,许多人仍旧被陈旧的部族观念所束缚,即便有制度约束,但奴隶制度想要彻底消除,是根本不可能的。 即便制度被消除了,但人们心里的奴性却无法消除,观音奴就是这样,虽然苏牧将她带了回来,虽然她见识到了很多美如梦幻的东西,但在骨子里,寄人篱下又倔强自尊的她,仍旧觉着自己不过是苏牧的奴仆罢了。 她生怕不能也不敢与苏牧同桌吃饭,甚至连丫鬟厨娘等人都不如,所以早早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早起,偷偷到厨房吃些东西。 谁想到厨娘们早早就在厨房里头忙活起来,她也只能将目光放到了院子里头的大枣树上。 那枝头的一颗颗大枣在阳光照耀之下,如同绿玉一般诱人,初秋的风轻轻吹拂,大枣摇摆身姿,让人垂涎欲滴。 观音奴在北地顽强地活着,连草根都吃过,摘个枣子根本就不成问题,她也懒得找竹竿来打枣,而是如同灵猴一般直接爬到树上,摘下饱满成熟的大枣子,在新衣服上擦了擦就要往嘴里塞,可想了想,她又犹豫了。 因为她觉着第一颗枣子应该留给苏牧,于是她便将那颗枣子塞入了怀里,又摘了第二颗枣,正要大饱口福,却发现第二颗要比怀里那颗大一些,她又将第二颗擦干净藏好,才拿出第一颗来吃,这一口咬下去,清脆多汁又清甜,真真是甜到了心里。 观音奴渐渐就沉浸其中,一边将大的枣子都留着给苏牧,一边大饱口福,直到口舌变得涩涩的,这才心满意足地停下来,怀里已经鼓囊囊都是枣子。 正要从树上下来,她却听到一声沉闷的低吼,风从龙而云从虎,这一声呼啸仿佛要刮起腥风,震得观音奴毛发倒立,往树下一看,顿时倒抽凉气,小脸都发白了! 一只灰白的大虫正趴在树干上,那宝石一般的眼瞳,死死地盯着观音奴垂在树枝下的小腿! 观音奴慌忙将小腿收了上来,死死捂住嘴巴,生怕自己的尖叫会让这只大虫暴走。 北地并不常见大虫,观音奴甚至不晓得这凶物是何等凶兽,可从大虫那惊人的体型和神态,她感受到了滔天的危险。 大定府乃辽国中京,但其中汉人居多,因为接近南朝,生活习惯和风气都比较接近汉人,她也听说过南朝物华天宝,鸡犬相闻阡陌间,人人闻鸡而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云云。 可谁想到竟然是一只如此恐怖的花大虫咆哮着叫人起床! 厨房里头忙活着的厨娘们听得这一声咆哮,慌忙将门户都死死关了起来,她们也没有发现枣树上还藏着个小丫头! 观音奴已经懊悔到了极点,开始有些痛恨自己为何隐藏得这么好,但自尊心又不容许她开口呼救。 小孩子骨头酥脆,肉嫩皮薄,那大虫显然对观音奴很感兴趣,开始摇晃着枣树,竟然想要将观音奴给摇落下来! 观音奴慌了,情急之下,她慌乱四顾,却发现除了枣子,已经没有其他能够御敌的东西! “滚开!快滚开!丑东西!”她来不及摘树上的枣子,因为她身边的枣子几乎都让她给采摘光了,于是她就只能抓出怀里留给苏牧的那些枣子,用枣子砸那大虫的脑袋瓜。 “啪啪啪啪!”枣子打在大虫的脑门上,就如同毛毛雨一般无关痛痒,可却把大虫给惹恼了! “吼!” 那大虫一声咆哮,吓得观音奴差点从树上掉下来,一颗枣子捏在小手里,却再也不敢丢出去。 值此关键时刻,一道白影从院子的西面走廊窜出来,竟然与那大虫撞在了一处! “啊大!” 观音奴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声宽松白袍的苏牧,心里头是有惊喜又担忧,这大虫竟然比苏牧还要庞大,而苏牧已经被大虫扑倒在地,两人滚将在了一处! 眼看着苏牧为救自己就要被大虫咬死,观音奴的眼泪便滚落了下来,若不是因为自己那可笑的自尊心,又怎么会让苏牧啊大陷入如此绝境! 啊大肯收留自己,肯让姨娘们为自己洗澡,给自己穿上漂亮的新衣服,给自己准备好吃的,还哄自己入睡,这所有的一切,都说明啊大已经将自己当成女儿了,自己为何还要自卑,为何还要坚持着可笑的自尊! 一想到这里,观音奴心里就难受得紧,她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但颠沛流离,见过这世间最丑恶的事情,比寻常孩子要早熟太多太多。 看着苏牧还在地上与那大虫“搏斗”,观音奴再也看不下去,哧溜一声从树上滑下去,树枝将新衣刮破了都没有理会,赤着脚就往厨房那边跑。 厨娘们早已关门闭户,观音奴却用力拍打着门,用契丹话大声哭喊着:“开门!快开门!” 她没有喊救命,因为她并不害怕,起码现在已经不再害怕。 那些厨娘们打开门缝,见得小主子,也是惊愕连连,还未来得及解释什么,就见得小主子冲入厨房,双手抓起沉重的菜刀,就撞撞跌跌冲到了那花大虫的面前。 “放开啊大!” 观音奴的身子在打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力气太小,那菜刀太过沉重! 那头压住啊大的凶手扭过头来,一双眼瞳如同通灵一般极富人性地扫了一眼观音奴手里的菜刀,竟然咧了咧嘴,仿佛在嘲讽观音奴一般。 “吼!” 大虫口中的腥风扑面而来,又热又臭,将观音奴的头发吹起,露出那张有些黝黑却又坚毅的小脸! 眼看着观音奴就要将菜刀砍过去,却见得苏牧从地上爬起来,将大虫推到一边,一巴掌就拍到了花大虫的脑袋上! “白玉儿!这可是我的女儿!你吓她作甚!” 习惯了晨练的苏牧其实早就起来了,正打算练功,却发现躲在树上吃枣子的观音奴,起初还以为小孩子嘴馋贪吃,可当他发现观音奴每吃一个枣子,都要比了再比,将大个头的都藏在怀里,心里也破不是滋味。 想着许是这孩子饿惯了,不想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所以要留些存粮。 他就这么看着观音奴吃枣子,没想到白玉儿却窜了出来。 这么长时间不见,白玉儿的体型已经高到苏牧的胸口,没个四五百斤也有三百多斤,庞大得苏牧都吓了一跳。 他也不确定白玉儿还认得自己,但想着雅绾儿和扈三娘既然能够在宅院里头放养这头猛兽,白玉儿应该是驯服的。 见得观音奴吓得够呛,他才冲上去,没想到白玉儿早就发现了苏牧的气味,一下子跟苏牧扑在一处,在地上滚了起来,吓得苏牧都出了一身汗。 好在他感受到了白玉儿的亲昵,见得树上观音奴吓白了脸,也就跟白玉儿故意滚来滚去。 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到厨房去提了菜刀出来拼命,苏牧也是哭笑不得。 既然白玉儿敢放养,这些厨娘应该是不怕白玉儿咬人的,关门最主要怕还是因为担心白玉儿抢吃厨房里头的肉食吧。 被苏牧拍了一巴掌的白玉儿咧开大嘴,竟然十分拟人化地在贱笑! “观音奴别怕!” 苏牧也懒得理会白玉儿,朝早已僵立着的观音奴张开了双臂,后者哇一声便哭了起来,将菜刀一丢,就扑入了苏牧的怀中。 抱着娇小瘦弱的观音奴,苏牧心里头也是莫名酸楚,倒是有些后悔这般作弄这小女孩了。 “不哭,有啊大在呢,这是啊大养的大狗,不会咬啊大,也不会咬观音奴的...” 苏牧抚摸着观音奴的小脑袋,疼溺地解释着,可越是解释,观音奴就越是哭得厉害。 苏牧也慌了手脚,待得好一会儿,观音奴才停止了落泪,抽泣着抬起头来,朝苏牧哽咽道。 “啊大...枣...枣子...没了...” 苏牧一时间也是哭笑不得,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想着她的枣子,一想到她用枣子打大虫之时那肉疼的样子,苏牧心里不由笑骂,这也是个小吝啬鬼。 可他话还没说出口,观音奴已经从怀里掏出仅剩的一颗枣子,递到苏牧的面前来。 “这些...都是...留给啊大的...可惜没了...” 看着观音奴摊开手掌,里头一颗饱满的枣,苏牧眼睛顿时有点发涩。 (ps:今天加更一章,补昨天的。) 第五百九十章 试探 大焱的太祖太宗朝,涌现出了许多军中大将,潘美和杨业、杨延昭等人,都足以堪称大焱第一军人,而曹顾的先辈曹彬,也曾经被冠以这个名号。 但相对于其他军功卓著的大将而言,曹彬担起这个第一军人的名头显然有些心虚,因为他的最主要功勋并不在战场之上,相对于领兵作战,曹彬更善于管理军队。 他是个老好人,并不符合慈不掌兵的潜规则,总喜欢和稀泥当和事老,八面玲珑而左右逢源。 到了曹玮这一代,才算是真正的第一军人,战功煊赫,足以与潘美等先辈媲美。 而到了曹顾,曹家已经延续了好几代,他们远离战场,已经更偏向于政客。 而曹家的家训,也从匡扶社稷,变成了忠于皇帝,对皇帝的死忠,也成为了曹家延续先辈荣耀的不二法门。 曹顾此番北上,便是在童贯和种师道二者间担当缓冲,给北伐军指引方向,更重要的是,他要充当天子的监军,毕竟大将领军在外,君命又所不授,总需要一个监督来把关,以免出现脱离天子掌控的情况。 曹顾在这一点上一直很小心很谨慎,但终究还是出现了郭药师领兵西征的脱轨事件,眼下他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不知该如何向赵劼解释。 不过还好,官家的谕旨已经下来,给他的密旨也已经发到手上,对于郭药师的事情绝口不提,却赞赏他在北方的作为,也算是成功过了这一关。 更重要的是,官家接连提到了三个名字,那就是从北伐之初便一直跟着北伐军,却碌碌无为,甚至连名字都鲜有提及的三位王子。 赵宗昊、赵文瑄和赵如靖。 他们三人是与曹顾一道来到北方的,但出于安全考虑,曹顾一直将他们留在了雄州,但凡有需要通报朝廷的情况,都经过他们三人,也算是让他们沾一沾军功。 在这一点上,童贯和种师道出乎意料保持了一致的意见,认为多了这一道程序,会拖延很多不必要的时间,延误军情和战机,但曹顾还是坚持己见,把这个事情给定了下来。 事实证明曹顾的做法是非常明智的,这不,官家的圣旨刚刚下来,赵宗昊三人就带着圣旨来到幽州宣旨,而后又辗转来到了大定府前线。 一直留守后方的三人抵达前线,意图在明显不过,而且除了宣旨之外,三位王子还肩负着一项重任。 那就是在大定府接见辽国的使者,大焱正式与辽国和谈,达成联盟,商讨战后的事宜,这一切竟然都交给了从未上过战场的三位王子! 且不说这三人一直留在后方,对前线并没有太多了解,单说三个人加起来都没有一百岁,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官家却让这三个毛头小子主持和谈这样的大事,这就让人有些吃惊了! 很显然郭药师失控的事情,让官家产生了极大的忌惮,而曹顾和童贯已经嗅到了危机,这一次种师道怕是要倒霉了! 原来官家将这三个毛头小子安插在前线,并非所有人想象的那样,要历练这三个年轻人,并从中挑选国储的候选者,而是当大军出现不可控情况之下,让这三人代表皇家出面! 而现在他们的任务又变了,因为官家赵劼也没想到,北伐军竟然能够顺风顺水一路收复燕云十六州,更是打下了大定府! 所以赵宗昊和赵文瑄等人的任务,就变成了代表皇家,接受胜利的果实! 无论是谁的战功,最终都是皇帝的战功,如果官家再从汴京派人,脸上显然有些不好看。 可事实证明赵劼的目光和布局能力已经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直以为没有太大用处的三个毛头小子,如今就派上了用场。 虽然他们没有在第一线领兵作战,但一直在后方支援,也算是在北伐军中做过实事的,让他们接手局面,又有曹顾从中筹谋,官家既得了地盘又倍儿有面子,这样的事情才是最乐意见到的。 这和谈的底限已经被官家划下了道道,又有曹顾这样的老狐狸坐镇,三位王子充当门面,一切似乎都已经臻于完美。 但为了更好的与辽人和谈,在三位王子抵达大定府之后,曹顾便向他们不断介绍各个战役的具体情况,详尽到了极点,一切都是为了让三位王子做到真的如同自己亲临战场一般。 待得任务完成,回到汴京,这些就都是让官家让皇家涨脸的东西了。 也正因为这样,听说苏牧已经抵达大定府,曹顾第一时间便领着三位王子来到了苏牧的宅院。 且不说三位王子对苏牧早就崇拜备至,单说这一路北伐,苏牧的事迹一件件一桩桩传回来,这三位小主可都恨不得带兵上阵的,尤其是跟着三位王子前来的赵宗堃,更是整日在军营里头厮混。 听说要见苏牧,三人也是兴致勃勃,早早就起来,将老国公从被窝里拉了出来。 曹顾也是哭笑不得,这苏牧的宅子他是不方便经常走动,毕竟有雅绾儿和扈三娘这样的女眷在,但他那宝贝孙女儿却已经住在这里头了。 虽然名义上是照顾雅绾儿和扈三娘,但这小丫头的心思,曹顾又岂能看不出来? 不过他心里早有了定计,曹家的女儿和孙女儿都是跟赵姓皇族联姻,以保持两家的亲近,所以他一直认为,巫花容的亲事,应该着落在这三位王子的身上。 并不是他看不上苏牧,似苏牧这样的年轻人,百年难得一见,便是男子遇着了都要心生嫉恨,更何况女儿之流? 虽然巫花容口口声声跟苏牧不共戴天,老是阴差阳错坏了苏牧的大事,但心里头或许早已走不出苏牧的影子了。 曹顾是阅人无数的老妖精了,又岂能看不出这一点来? 只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巫花容跟苏牧牵扯上,且不说苏牧身份敏感特殊,单说他现在的身份就不尴不尬,而且身边女人众多,巫花容好歹是皇家承认的县主,是他曹家的孙女儿,金枝玉叶,难不成还要嫁给苏牧当妾室? 一路上胡思乱想着这些,曹顾等人的马车也就进了苏牧的宅子,这才刚走到院落之中,便听得一声骇人的虎啸! “吼!” 白玉儿从院落之中窜出来,曹顾四人如木偶一般不敢再乱动,但见得白玉儿背上竟然驮着一个肤色黝黑的契丹女孩子! 白玉儿的性子他们是清楚的,这可是万兽之王,更是王中之王,高贵傲慢,除了苏牧一家子,这头牲口何曾正眼看过别个一眼。 如今却是将一个黑瘦的契丹女孩儿驮在背上,这实在是太过诡异,再说了,谁能告诉我,为何苏牧的院子里头会有一个契丹女孩子! 老国公和三位王子被白玉儿一声吼,喷得满脸都是黏糊糊的唾沫星子,背上那小女孩却是哈哈大笑,指着三人用契丹话说这些什么。 直到苏牧出现,白玉儿才驮着观音奴又跑开了。 苏牧刚刚练完功,见得曹顾三人的狼狈样子,慌忙告罪,让人取来温水和手巾,亲自给老国公端水递手绢。 他其实早就知晓曹顾要来,之所以没有阻拦白玉儿和观音奴,也是想探查一下这几个人对自己的态度。 如今大焱的高层核心那一小撮人,谁都知道他苏牧捏着辽国的权柄,与萧德妃达成默契的,正是他苏牧,和谈到底能够到达何种程度,今后两国之间该如何进退,苏牧都拥有着无可置疑的话语权。 所以苏牧也很明白自己的处境,官家今次的圣旨,连徐宁等人都提及,却唯独没有提到他苏牧,这不得不让人玩味。 即便他是绣衣暗察,但他立下的功劳却是实打实的,有目共睹的,在圣旨上没有只言片语,实在让人有些忿忿,再者,官家表面上不说,私底下竟然也没有额外的密旨,这就让苏牧有些疑惑了。 他甚至还在怀疑,自己的触手是不是伸得太长,引起了赵劼的猜忌,今次回京怕是凶多吉少,所以他必须要探一探曹顾等人的底细。 这也由不得他不谨慎,经过这一场北伐,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融合了多股军事力量,还创建了青雀军,这支情报军队的规模已经庞大到让人惊恐的地步。 而苏牧又掌控着整个北方战场的核心,手底下又有这么一支军队,若说赵劼没有猜忌,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以赵劼的为人和性子,再如何猜忌,在表面上也应该麻痹苏牧,将苏牧骗回汴京,回到他这个皇帝老儿的主场,才开始动手。 可他却如此正大光明不给苏牧脸色看,颇有敲山震虎的意思在里头,反而让苏牧安心了许多。 这应该也是赵劼用另类的方式来告诉苏牧,我这个皇帝虽然对你不满,甚至对你掌控的力量已经产生了忌惮,但我还不至于怕你,说不给脸就不给脸,你要是识趣,就乖乖将手里头的权柄都交出来,交给曹顾和三个王子,否则后果就只能自己想象了。 当然了,不同的人对同样的事物有着不同的解读,这些都是一般高层对于官家心思的解读,可在苏牧的心里,还有着更加深层的含义。 隐宗宗主始可汗以及那不明敌我的灰衣老者已经失去了踪迹,即便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掌控了北地情势,也没能搜索到他们的蛛丝马迹,这就已经足够让苏牧警惕。 而官家又是显宗的现任宗主,这一层层的政治考量背后,还需要兼顾到显隐二宗的争斗问题。 击败了始可汗,摧毁了始可汗在女真布局的苏牧,显然成为了这场地下世界争斗的最关键人物,加上大光明教等势力的纵横交错,官家不可能不去考虑这些。 所以苏牧对官家明面上的举动,还需要更加深层次的解读,而试探曹顾和三位王子的态度,显然是他的第一步。 不过这次的试探到底还是让苏牧比较满意的,且不说曹顾仍旧和煦,充满了坦诚,单说三位王子眼中对自己的崇敬之色,就足够苏牧受用了。 经历了这样的小插曲,双方也就分宾主落座,寒暄了一番家常之后,终于还是进入了重头戏。 第五百九十一章 入营 皇族固然有皇族的尊严和自信,但在苏牧面前,赵宗昊等人确实没有什么自傲的资本。 早在市舶司之时,他们就已经领略到了苏牧的手段,今次苏牧在北方战场翻云覆雨,他们就是见证,又怎敢在苏牧的面前托大。 虽然他们明白官家的意思,又有曹顾这个老国公坐镇,但这一切利好局面,可不都拜苏牧所赐吗? 甚至于他们能够到北地来,也同样都是托福于苏牧,而曹顾重回官场核心,也是因为苏牧将蒙古王子交给他带回京师。 所以他们也没敢在苏牧面前卖关子耍心思,因为这无异于关公面前耍大刀。 更深层的东西他们也无法获知,更不敢轻易揣测,但官家吩咐下来的事情,他们是无论如何都要去完成的,这一切同样需要苏牧的大力支持,他们又岂敢表现出一点点不敬? 好在苏牧并没有想象之中那般居功自傲,他仍旧像当初在江宁之时那般低调谦和,只是身上那股高深莫测的气度,更加的深沉,即便是见惯了权贵的三位王子,有时候都不敢直视苏牧的眼睛,这种感觉只有在他们跟父王和官家对答之时,才出现过。 而曹顾自然也感受到了苏牧的变化,经历了大战洗礼,一将功成万骨枯,用成千上万战士的性命洗刷出来的气度,那是实打实的杀气和尊威,连他这个老国公都不曾有,这一切却都出现在了苏牧的身上。 不过他也能够真切地感受到,苏牧一直在刻意压制这种气魄,尽量展现的温和,这就是苏牧释放的顺从和善意,表明他的坦荡和忠诚。 只是像曹顾这样的老狐狸可不太好糊弄,你苏牧刻意摆出这样的姿态来,是否反面说明你其实也揣测到了官家的意思,为了缓和官家对你的警惕,才故作姿态?这是不是一种欲盖弥彰? 当然了,曹顾是清楚苏牧的为人的,只是在这一方面,苏牧终究还是比曹顾弱了一些,城府是够深了,但在表现上还有些差强人意。 都是聪明人,说话也省时省力,曹顾三言两语,苏牧也意识到自己差点就走岔了,连忙收敛了这种刻意的坦诚,被曹顾这么一引导,话题自然而然牵扯开来,也就吐露出对官家的些许不满。 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圣旨上连便宜捡军功的阿猫阿狗都上榜了,你堂堂苏牧却没有半个字被提到,却连一点脾气都没有,难道你苏牧是圣人?还是另有图谋? 苏牧不是圣人,也没有其他图谋,所以发点小脾气才是人之常情,就算他心里没脾气,知晓赵劼如此也是帝王心术,经过曹顾的提点,也应该表现出一些来,否则就真要引发赵劼的怀疑了。 赵宗昊等人都是皇室的后辈,苏牧对官家发牢骚,是因为苏牧确实有这个资本,但他们却没有妄加评论的资格,也不敢这么做,所以一下子也就有些冷场。 这时候就体现出曹顾这样的人物在场的价值了,他也就三言两语,便将苏牧“安抚”了下来,而后进入了到与辽国和谈的事情。 苏牧也知道效果足够了,便顺着曹顾的话题说下去,三位王子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自然要侧耳聆听,生怕漏过一星半点。 而后苏牧又将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的密探叫了进来,让他们负责通报高慕侠和甄五臣还有卢俊义,务必要配合三位王子做好和谈的事情。 当然了,虽然有些事情不能明面上说,但终究还是可以旁敲侧击一番的。 比如他跟萧德妃的秘密协议,双方和谈的底限等等,这些都可以告知曹顾和三位王子。 其实大的格局已经被他和萧德妃定下,而且绝对是大焱这边占据泼天大的便宜,曹顾和三位王子前去和谈,也不过是表面走一走形势罢了。 这件事官家赵劼知晓,曹顾也知晓,童贯和种师道等人也知晓,但三位王子并不知晓,北伐军的大部分人不知晓,大焱朝的百姓不知晓,普通辽人也不知晓。 所以只要把这件事办好,三位王子就拥有自己的功劳,那些和谈的成果,就是他们最大的资本。 以后官家若果真的生不出儿子来,想要从三位王子之中过继一个当国储,那么这就是他们最重要的资本,所以这也是他们最佳的表现机会了。 曹顾四人一直在苏牧的书房待到了中午,吃过了宴席,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苏牧与雅绾儿和扈三娘享受了一段午后的慵懒时光,这在战后是十分难得的恬静,苏牧也很是珍惜。 当然了,如果没有眼神能够分分钟杀死人的巫花容在场的话,效果已经会更好一些。 到了下午,苏牧便出了城,这一次是去找童贯。 对于童贯,苏牧始终有着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毕竟这个大宦官是名义上北伐军的都统制,与种师道一同掌管大军。 且不论他的北伐动机是否纯洁,若没有他力主北伐,根本就不会出现眼下的所有胜果,所以从结果上来看,苏牧是如何都要去见一见童贯的。 他也不指望童贯会主动上门找自己,毕竟他直到现在仍旧挂着枢密承旨的头衔,身份上就是天差地别。 再者,曹顾与三位王子联袂而来就足够惹眼,若童贯再来拜访,那就真的要将苏牧架在火上烤了。 所以苏牧还是识趣的来到了城外的军营。 无论是虚伪还是真心,能够从入伍以来,数十年如一日住在军营之中,将自己当成一个寻常的军士,在这一点上,童贯都是令人敬佩的。 王禀刘延庆等人都不是蠢物,却能够脱离种师道这样的西北军神,投入到童贯的门墙之下,足见童贯不是个简单人物。 而且他以宦官的身份,成为枢密使,成为北伐军的领袖,单从这一点来说,童贯算是历史上最成功的宦官之一了。 这一次北伐虽然他有些怯懦,但受限于目光的考量,做出这样的决策也无可厚非,不是他们太过鼠目寸光,而是苏牧拥有着超越常人的前瞻性,仅此而已。 但这一次北伐的战果,对于所有汉人来说,绝对是值得举国欢庆的千古奇功,无论是童贯还是种师道,都应该得到足够的尊重。 对于苏牧的到来,童贯还是非常满意的。 他是个虚荣心很强的人,极其好面子,曹顾和三位王子都主动找上门去见苏牧,苏牧却来见他童贯,这让他心里感到非常的舒服。 遥想当年,自己统领十五万大军,连同梁山军南下去平叛方腊,苏牧还只是方七佛的一个俘虏,虽然有死守杭州的功劳,但终究是入不得童贯的法眼。 最后在平叛的关键阶段,苏牧屡建奇功,童贯却没有将他的功劳给报上去,这也让童贯有些懊恼。 而到了这一场北伐,苏牧俨然已经有些天子近臣的气度,手里握着官家的蟠龙佩,就足以说明苏牧的重要性。 然而到了现在,北伐暂告一段落,苏牧已经足以跟他和种师道平起平坐,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若没有苏牧一次次走在他们的前头,这次的北伐根本就不可能取得这样的千古奇功。 没有苏牧就没有岳飞韩世忠等人的游骑,也就没有涿州的常胜军,自然不会有接下来的一次次胜利。 所以虽然表面上很受用,但童贯不得不佩服苏牧,两人的见面也就异常的和谐了。 既然到了军营,苏牧自然要见一见岳飞韩世忠杨挺等一干兄弟,童贯这一次也是给足了苏牧面子,竟然为他们摆下了宴席。 岳飞等人谨守军纪,轻易不会入城,所以也没来得及去见苏牧,见得苏牧主动找过来,一干人也是激动非常。 苏牧与他们分别见礼,但见得这些人无论从气度上还是魄力,无论是眼色神态,还是言行举止,都充满了一方大将的风范和姿态,苏牧也是感慨万千,战争,果然是让将领成长的最佳灵药。 岳飞、韩世忠、杨挺、徐宁、宗储、柴进、朱武,张宪、杨再兴甚至连徐庆和王贵等人,都一一到场,苏牧看着这些人,心里也是激荡不已。 这些人随便放一个出去,都是足以以一敌百的猛将,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有勇有谋的智将,这些,就是大焱皇朝今后军队的班底! 切莫看如今战局暂定,女真却仍旧有着辽东,他们还会招兵买马,下一次卷土重来会更加的凶猛,而西夏的党项人已经占据辽国的西面和西北。 消失的隐宗也不知在筹划着什么阴谋,苏牧见识过始可汗和那灰衣老者的实力,以他们的个性,以及对显宗的仇恨,宿命一般的对决。 所有的一切,都在预示着一个事实,这场北伐绝对不是终点,甚至只能算是个起点! 而今后的大焱想要稳住战果,想要争霸天下,需要的不是垂垂迟暮的老军神种师道,也不是即将功成名就的童贯,而是他们,是这些中坚的将领们! 而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是苏牧提拔起来的,即便不是苏牧直接提拔起来,也都因为苏牧的契机,才能聚集在一处。 他们对苏牧有着别样的知遇之恩,虽然不至于让他们对苏牧死心塌地,但如果终极大战到来,官家赵劼如果对苏牧动手,或许苏牧并不会站在大焱这边,但绝对会站在汉人这一边。 那么到时候,这些将领们的力量,他们与苏牧的联系,也就能够派上用场。 一场酒宴吃得异常欢畅,岳飞和韩世忠等人还在抱怨,说是上京之战没能帮苏牧解围云云,但苏牧也很清楚,彼时的大焱已经无法再出兵,这些将领们心里多少会有些失落。 也有人提到西北面的郭药师,这个枭雄人物,显然也引起了大家的警惕,不过郭药师此时有种师道镇着,一时半会儿是不太可能做什么出格之事的。 酒宴结束之后,苏牧也就回了府邸,不日便接到童贯的军令,让他一同班师回朝了。 第五百九十二章 河患 人的眼光总是有限的,即便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先贤,都不一定能够预判到自己何日死亡。》頂點小說, 种师道的眼光确实比童贯之流要深远很多,甚至于通过对彼时大军的推测预演,就能够看到苏牧这个穿越客才能看到的天下大势。 但他终究是这个时空的土著,他有他的出身,有他的经历,有他的生存环境,所有的这些,造就了他的目光,也限制了他的目光。 他能够看到女真人的威胁,能够看到党项人的威胁,能够看到郭药师的反复,即便现在战局告一段落,他仍旧能够看到战争远远没有结束。 但他看不到隐宗即将掀起的风暴,他也无法看到苏牧已经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如何去应对。 他只能隐约感觉到暴风雨即将来临,而此时的停战,大焱和辽人的和谈,女真的休养生息,党项人的谨慎,都只不过是暴风雨前夕的宁静罢了。 他没有前往大定府,而是一直守在幽州,把向前线转运粮秣的任务都交给了手下去做,他则枯坐在自己的房间之中,看着挂满了房间的军牌。 没有人知道这位老军神都在想些什么,仿佛他的脑袋里装着整个大焱的未来。 直到童贯班师回朝的队伍,回到幽州,他才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曹顾已经全权接手北地的大局,他和童贯一样,都需要回朝复命,对于一名老将而言,这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恩赐。 但种师道却实在不想回去,因为他的老弟兄们,可都守在幽州呢。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长情之人,因为长情之人根本就不可能成就军神之名。 或许是自己老了,疲倦了,才会冒出这些无聊的想法来。 他见了童贯,两人本来就是老对头,没什么共同语言,只是这一次,童贯的眼神之中,却多了一份惋惜。 在他看来,种师道终究是要为郭药师的事情,背负起责任来,官家是如何都不会放过种师道的。 这件事童贯也有些愧疚,因为他和种师道一样,都肩负着掌控全军的责任,虽然他当时在大定府,但郭药师的事情,他也要分担责任。 可从圣旨上的意思来看,官家都童贯并没有太多的苛责,反而透露出对种师道的不满。 所以很多人都认为,种师道此次班师,很难再回到北伐军,甚至很难再回到军队的核心。 而童贯算是功德圆满,即便官家有心让他再度掌控大局北上,这个大宦官或许都有力无心了。 这就涉及到一个极其关键的问题,这一次班师之后,今后的北伐军,该交到谁的手里? 是王禀杨可世刘延庆辛兴宗等军中老将,还是新晋崛起的岳飞韩世忠等青壮派,亦或是圣旨上只字未提的苏牧? 君心难测,一切都要看官家的意思,没人能揣测,也没人敢正大光明的揣测,即便有人洞察,也不会傻到与人谈论。 种师道并不需要童贯的惋惜和同情,两人沉默了一阵,也就草草结束了见面,种师道也开始整装,一同班师。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苏牧来到了种师道的营房,两人在营房里头待了一个下午。 许多人会认为这些一场关乎天下大势或者朝堂格局的密谋,事实上苏牧只是陪着这个老人喝了点小酒,听老人说起守幽州的一些事情。 苏牧也守过上京城,两人也算是有共同语言,只不过老人说着说着,便老眼浑浊,或许是年纪大了,受不了酒太辣,仅此而已。 很难想象,一向不喜欢苏牧的种师道,在针对郭药师的政策上与苏牧格格不入,在接收涿州之时给苏牧造成巨大阻碍的种师道,竟然与苏牧长聊了一番。 无关朝堂,无关权势,就仅仅只是聊一些战场上的事情,你说你的,我说我的,你不评论我的,我也不评论你的,就像两个相互发泄抱怨的任性孩童。 只是外人根本就无法得知,这一场酒后的谈话,会影响到大焱今后军事上最大的变故,不过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在幽州耽搁了两天,种师道安排好防务,又让人送信到雁门关和云州,约定了一些事务,这才放心跟着童贯苏牧班师了。 许是归心似箭,又或许是大捷而归,时间过得很快,路途也变得很顺畅,沿途的地方官员都会出来迎接王师,热热闹闹,大焱的军人,也终于感受到了百姓的拥戴。 直到他们回到河间府,才明白官家为何不准他们继续北上,才明白官家为何急于议和。 因为黄河又泛滥成灾了! 河间府附近的黄河北流,以及真定府,乃至于更南方的大名府,整个河北东西两路,早在夏天雨季就多处决堤,一直拖到了秋天都没能够治理,因为举国财力,都用在了北伐之上! 为了北伐,赵劼竟然封锁消息,没有让黄河决堤的消息往更北的地方传播,更没有通报北伐军内部! 北伐军或许在军事上一路高歌猛进,但国内的百姓遭遇河患洪灾的清洗,早已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这一切是让人极其心痛的,特别是亲眼见到饿得走不动的大片大片流民。 当鲜衣怒马耀武扬威的得胜王师,行走在官道之上,而官道两旁全是奄奄一息,骨瘦如柴的流民难民,强大的对比,巨大的视觉冲击,让人的心头不由震撼。 北伐军的弟兄们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这些老百姓何尝不是默默地等死,只是因为国家一直在支撑着北伐,支撑着汉人收复失地的百年大计! 这份千古奇功,有着北伐军的功劳,有着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的功劳,有着种师道的功劳,有着岳飞韩世忠等人的功劳,有着苏牧的功劳。 但最大的功劳,应该是这些饿死的难民,应该是那个眼睁睁看着无数子民饿死,却不得不毅然决然承受着痛苦的赵劼! 苏牧并不是第一次见到难民,他也曾经在难民堆里爬出来,他在杭州在江宁都见过难民潮。 但这是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震撼和心痛。 他不得不去考虑这次北伐的真正得失,考虑北伐背后的意义。 他们在战场上确实胜利了,但在老百姓这里,却惨败得一塌糊涂! 收复失地的最终目的真的只是为了给赵劼这个帝王增添武功,让他死后得个好的历史评价,成为截然不同的明君吗? 还是为了复兴汉室江山,为了让汉人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如果是这样,为了收复失地,却又让无数汉人饿死在路边,这样做的意义又在哪里? 因为要给你们过好日子,所以北伐军要去打仗,所以要饿死你们,让北伐军去打仗? 这是什么逻辑? 一路上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昂首挺胸接受百姓夹道欢迎的王师,深深埋下了头,那些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默默下了马,只敢牵着快步走,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也有人开始将身上和马背上的军粮,故意落在路上,而没有去捡拾。 苏牧随意扫了一眼,发现无论是种师道,还是童贯,都目色如常,面无表情,他们是早就知道内情的! 是的,赵劼即便不会让北伐军知晓,但作为军中主帅,童贯和种师道掌控着整个北伐军的战争进程,他们必须要知道这个情况,才能够在适当的时候,停止这场战争,让国内的老百姓少死一点。 “他们是知道的!” 苏牧突然感到浑身发寒,这一切让他太过震惊,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比童贯和种师道强大多少。 北地战局胶着僵持之时,国内每一天都有老百姓因为饥荒而饿死,可他们在军事上仍旧能够按部就班,不缓不急,这是需要多么坚硬如铁的心肠,这需要多大的魄力! 苏牧突然觉得有些厌恶了。 他还是在杭州储粮,以备饥荒来临的那个苏牧,他还是坚持着认为,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所有的一切,都应该为老百姓服务,这是他从后世带来的理念,不会受到这个时代的影响。 他也曾经暗自为自己的作为而沾沾自喜,虽然没有明说,也没有表现出来,但曾经他也会为自己的力挽狂澜,为自己的翻云覆雨而洋洋得意。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沾着这些灾民的鲜血! 在战场上厮杀,无论是杀死辽人,还是女真人,他都不会眨眼睛,不会皱眉头,更不会有罪恶感。 但沿途看到越来越多的灾民,看到被水和沙浸泡着的万顷良田,看着那些**上草标,站在路边,用一碗米甚至几个馒头就能换走的瘦弱孩子,他便赶紧自己的双手,沾满了这些人的鲜血。 所有的胜利,原来都需要付出代价,有时候这个代价不一定由你来付出,但你的心里同样会有罪恶感。 因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本以为童贯坚持北伐,是这场北伐的功臣,他曾以为赵劼是这场北伐的幕后功臣,他曾以为种师道是功臣,他也曾以为自己是功臣。 但现在,苏牧突然觉得,他们都是罪人。 这是个无法说清楚的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在苏牧看来,如果要饿死这么多老百姓才能获取这样的胜利,那他宁愿不曾参加北伐,宁愿北伐不曾发动过,宁愿不要燕云十六州,宁愿不要大定府。 然而这一切都晚了,他所能够做的,不是补偿,而是主动去做些事情,为这些灾民,为这些还没有饿死,但即将饿死的灾民,做些事情,尽量少饿死一些人。 这是他的救赎。 他相信以大焱的国力,即便支撑北伐军,也不可能会饿死这么多人,这其中肯定还有其他原因! “加快速度!” 班师回朝的途中,种师道和童贯都保持着不错的行进速度,难怪所有人都觉得时间快了,旅途短了,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苏牧遥望着南方,或许他一直不愿陷入的一些争斗,说什么也要去争一争了,否则他又怎么对得起这些饿死的人? 第五百九十三章 王少宰 黄河乃是孕育华夏文明的母亲河之一,可她就像一条无法驯服的苍龙,屡次决堤改道,给沿岸百姓带来灭顶之灾。. d t. c o m</br></br>黄河的流速极快,流量极大,夹杂大量的泥沙,在短时间之内就会淤积原来的河道,堤坝封锁不住,变回决堤,而后脱离原来的河道,改道肆虐,形成新的河道。</br></br>自大焱开国以来,黄河决堤改道已经超过百次,由于生存环境仍旧恶劣,水利技术无法成功治理黄河,以至于河患成为了大焱朝最为严重的天地之灾。</br></br>大焱朝廷无法不重视对黄河的治理,士大夫们也积极建言献策,在仁宗神宗和哲宗朝,对治理河患的问题更是展开了数十年的争辩,然而终究是收效甚微。</br></br>庆历八年,黄河在澶州决口,向北改道,行成了“北流”,最终在泥沽入海,嘉佑五年,又在魏县决口,向东分出一个支流,成为“东流”,亦称之为“二股河”。</br></br>此后,大焱朝廷内部就黄河北流还是东流的问题进行了长达数十年的争议。</br></br>就环境方面而言,北流顺应河流走势,但从军事战略方面来带来极其不利的影响。</br></br>当时大焱在莫州和雄州等地筑了泥沼塘泊来防御辽人的铁骑,一旦黄河北流,便要流入辽国境内和淤塞大焱边境的塘泊,这就是所谓的“失中国之险而为契丹之利”。</br></br>于是大焱朝廷终究还是选择了东流的方案,在熙宁二年,为了实现全河东流,便发动人力堵塞了北流,使得河水尽归二股河而入海,可是持续了十一年之后,北流又被淤积堵塞,再度决口。</br></br>为了挽河东流,元佑八年又发动极大的人力财力,可也持续不了几年,到了元符二年又决堤了,黄河的主流仍旧走了北流故道。</br></br>历数大焱的朝代,从太祖朝开始,便是与黄河争抢人命的奋斗史,但人力有时穷,终究无法胜过天地,这一次黄河决堤,河水甚至已经冲刷到了大名府境内。</br></br>即便在后世,治理黄河仍旧是一项极为艰巨的民生大工程,苏牧对此自然是有所了解。</br></br>但在水利方面他终究只是一知半解,又不是专家,再者,以大焱如今的工业水平和国力,想要治理黄河实在是难于登天。</br></br>可这么多年来,无论效果如何,大焱朝廷总能找到治标不治本却又能够解一时之危困的法子,所以说治河的人才总该是有的。</br></br>苏牧虽然不懂治河,却懂得“治人”,在他大焱在治理河患方面已经做到了那个时代的极致,受限于科技水平,能够达到这些的效果也算是不错。</br></br>而这一次虽说有北伐军抽空国力的原因,但也不至于数百万老百姓流离失所,这里头除了天灾,肯定还有人祸!</br></br>北伐军已经停顿下来,如果赵劼还信得过他苏牧,还敢用他苏牧,那么苏牧也乐于在这场灾难之中出一把力,尽可能提拔一些水利人才,让那些昏庸无能之辈滚下台去,使得治河赈灾变得更加的迅速而有力。</br></br>无论是为了自己心里好受一些,亦或是要补偿这些因为战争而错失了赈济的老百姓,苏牧都应该去做一些努力。</br></br>当然了,直到目前为止,这些都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赵劼对他的态度如何,还有待揭晓,眼下考虑这些似乎还为时尚早。</br></br>但苏牧从来都是谋而后动,筹划一下这件事,心里头考虑一些能用的人选,也是随手而为,反正赶路的途中也没其他事情可以做。</br></br>这些班师回朝的将士们也很难受,即便见惯了战场上的生死,可些平民饿死路边,仍旧让他们心里发堵,特别是隐约察觉到,赈灾的无力极有可能是因为国力需要供给给北伐军而造成的。</br></br>他们偷偷地将军粮丢在路边,很快就被哄抢干净,只是后来发现为了哄抢这些粮食,反而加速了这些灾民的死亡,没有这些粮,他们会慢慢饿死,但有了这些粮,他们会在争夺口粮的过程中被踩死,打死甚至咬死。</br></br>这分明就是好心办坏事,于是他们就再也不敢滥用善心了。</br></br>种师道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多人曾经建议他用军粮来沿途赈济,漫说他们携带的军粮对沿途灾民只是杯水车薪,即便他真的有足够的军粮,也不敢乱动军粮来赈济灾民。</br></br>早在太宗朝只是,曹顾的先辈,当时还不是大焱第一军人的曹彬,便在平叛蜀川之时,私自动用粮饷来犒赏军士,结果可想而知,这是在用国家用军队的财物来为自己谋得名声人亡,往大了扯的话,你这是想拉拢人心要造反吗?</br></br>军粮从来都是极其重要又敏感的东西,并不仅仅只是满足口腹的粮食,其背后的政治意义已经超越军粮本身的价值。</br></br>许是大家都不忍心些灾民受苦受难,班师的队伍偃旗息鼓,加速行军,很快就来到了大名府。</br></br>大名府自古以来都是黄河北面的重镇,作为大焱的陪都北京,大名府在鼎盛时期,人口数百万,繁华程度甚至超越汴京城。</br></br>此地乃属黄河冲积平原,地势平坦,土地肥沃,物产极其丰富,但也因此而经常受到河患之灾。</br></br>此时的大名府建于仁宗朝的庆历年间,雄伟壮观,又是历朝路州郡县的治地所在,堪称河北地带的一颗明珠。</br></br>作为大焱的北京,大名府既有外城,也有宫城,可赞之为“城高地险,堑阔濠深,鼓楼雄壮,人物繁华,千百处舞榭歌台,数万座琳宫梵宇,千员猛将统层城,百万黎民居上国。”</br></br>当然了,这些都是大名府过往的芳华,梁山好汉们起事之初,就经常在大名府里头搞事情,玉麒麟卢俊义就是大名府人氏,燕青也曾在大名府流连忘返过很长一段时间。</br></br>只是如今的大名府已经成为赈灾治河的前线,雄城早已被流民潮层层包围,虽然每日里都有施粥赈灾,但仍旧解决不了问题。</br></br>鉴于北伐军在前线的功绩,无论老百姓是因为他们为汉人立下千古奇功而对他们崇敬备至,亦或是因为他们掏空国力以至于百姓流离失所而鄙夷痛恨,在这支王师抵达大名府城门前之时,流民们终究还是让开了道路。</br></br>河北东路转运司以及大名府的地方官员早早就守候在了城外,迎接着这支得胜班师的铁血雄师。</br></br>无论民间议论如何,在大焱朝堂之上,北伐军的功绩是足以载入史册的,是足以让官家以及文武百官与有荣焉,让所有人都鸡犬升天的绝世功勋。</br></br>而让人想不到的是,出城迎接的人员之中,为首者就足够让童贯等人吃惊不小,因为亲自出来恭迎的,竟然是少宰王黼!</br></br>这位“六贼”之一的王相公前番已经说过,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东西,童贯的北伐提议之所以能够被官家通过,也多得益于王黼的建言。</br></br>他和童贯之间可谓“分分和和”,早先方腊起义之时,王黼就曾经将责任都推给童贯,说方腊起义就是因为童贯献策的茶盐法,结果官家大怒,就要办了童贯。</br></br>也多亏了蔡京,保住了童贯,让童贯平叛方腊,将功赎罪,童贯自然没有让蔡京和官家失望,平叛方腊干得还算漂亮,于是童贯也就保了下来,但王黼屁事不干,却在平叛方腊之后,因功晋为少傅,而后又升为少师,位列三公,可谓一时无两。</br></br>虽说如此,但童贯不是轻易能惹的人,被王黼坑了一把也就算了,功劳还让他抢去了一半,这口气又怎能咽下,很快就联合蔡京来排挤王黼,后者见之情不妙,就用支持童贯北伐来缓和二人之间的矛盾。</br></br>上次带兵平叛方腊的是他童贯,但王黼坐在家里就收获了功劳和赏赐,而这一次北伐又有王黼谏言在先,如今立下千古奇功,这王黼真不知又会得到天大的赏赐。</br></br>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又主动跑来大名府赈灾治河,完全摆出一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姿态来,也难怪官家会如此宠信于他了。</br></br>一个是权势滔天的宠臣,一个是新晋建立了奇功的北伐军统制,两人又积怨颇深,王黼却出城来迎,一时间也是让人有些心里发寒。</br></br>种师道虽然一直在西陲边军坐镇,并不太掺和政治斗争,但像他这样的大人物,身居高位,绝不可能独善其身,一番牵牵扯扯,即便不去选边战,也要做些和稀泥的勾当,当然了,种师道一向中立,文臣与武将泾渭分明,文官们也不敢与武将交涉过甚,避免引起官家的怒火。</br></br>一路过来见着饿殍遍地的种师道,心里早就郁郁,也没太多心情个老东西笑里藏刀尔虞我诈,他本来就对童贯没好感,对王黼更是敬而远之。</br></br>只是简单一番寒暄之后,便带着人马进城安顿,苏牧对王黼也没有太大的好感,正打算跟着种师道入城,没想到王黼却主动跟他打了个招呼。</br></br>许是苏牧脸上的金印太过显眼,王黼又是八面玲珑之人,高层早已知晓苏牧的功绩,此番结交也实属正常。</br></br>苏牧不是不再是官场雏儿,即便心里厌恶,表面上还是要言笑晏晏的应付。</br></br>一番寒暄之后,苏牧才发现这王黼对自己的兴趣,似乎比对童贯的还要大,自己明明已经表明了姿态,可这王黼却颇有折节下交的态势。</br></br>惺惺作态之后,王黼也终于揭晓了答案:“兼之啊,老夫已经摆下接风宴,若不嫌弃,就与童枢密一道入席吧,令兄可是在府里守候多时了呢。”</br></br>听得令兄二字,苏牧也是心头一震,兄长苏瑜竟然也在大名府?!他不是在江宁市舶司主持海关的事宜么!</br></br>王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苏亮之乃是我朝廷的翘楚,不到两年时间已经将市舶司打理得井井有条,不瞒兼之,你这位兄长可是有大才的人,市舶司很快就要撑起我大焱财赋的一片天了。”</br></br>“今次黄河肆虐,老夫也就厚着脸皮,向官家把令兄这个大才给借调了过来,不过兼之你大可放心,老夫从来不会亏待自家人,令兄眼下已经是河北东路转运副使,赈灾治河等公事,可都要倚仗他献策献力呢!”</br></br>王黼说得哈哈大笑,苏牧的脸色却阴沉了下来!</br></br>本书来自/book/html 第五百九十四章 真正的敌人 王黼的话让苏牧又惊又怒,若是不知内情,或许他还会欣喜,毕竟转运副使已经相当于副省长了。 </br></br>苏牧虽然远在北方征战,但对朝堂上那些小把戏,还是有些熟络的。</br></br>兄长苏瑜接手市舶司,有赵文裴和刘质等人辅佐,又加上石有信的地下势力,想要将市舶司办起来也就只是时间问题。</br></br>而事实证明,虽然时间不长,但市舶司已经给朝廷带来了惊人的财富,这个新兴衙门已经成为了官员们眼中最诱人的肥肉,而苏瑜这样的官场新人,想要死死咬着这块肥肉,是不太可能的。</br></br>也有人提议在广西东路和福建等地重开市舶司,沿用苏瑜的原班人马,让他们按部就班,再“造”一个能够赚钱的市舶司。</br></br>这就无异于将苏瑜当成了开荒者,他们则在背后坐享其成。</br></br>但这样的提议很快就被苏瑜的一封奏折给纷纷打消了,因为江宁市舶司的成功有赖于各种条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且还有赖于皇城司将龙扬山余党给收编为己用,为市舶司保驾护航,又有苏牧对世家豪族的敲山震虎和杀鸡儆猴。</br></br>只是这些官员们在如何争抢,又怎么抢得过官家身边的红人,王黼王相公?</br></br>王黼将苏瑜调走,就是想侵占市舶司,这将是他向官家献媚的又一得力武器,甚至不惜将苏瑜拉入治理河患和赈灾的泥潭里头来,名为提拔苏瑜这个有功之臣,许以高位,实则让苏瑜陷入了极大的困境之中。</br></br>这治理河患可是个烫手的山芋,无论如何都是里外不讨好,因为黄河改道,会涉及到沿岸的土地问题,而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就是最大的地主,沿岸的这些大地主们,或多或少都有朝堂上的力量。</br></br>黄河的冲击所带来的可不仅仅只有泥沙,否则她也不会成为母亲河。</br></br>想要治理河道,为百姓谋福利,无异于跟这些地主作对,因为无论河道如何修改,动用到沿岸的老百姓,甚至建筑堤坝,都要涉及到土地的问题。</br></br>王黼倒是当了好人,主动来治河,私底下却不知与这些土地主,以及土地主背后的势力,做了多少肮脏的交易,让苏瑜等人来这里,说不得只是为了给他背黑锅。</br></br>到时候他又能够接掌市舶司,又能够在治理河患之中结党营私,牟取暴利,却让苏瑜等人来背锅,好处占尽,名利双收,又给了苏牧一份提拔兄长的人情,何乐而不为?</br></br>当然了,前提是苏牧并没有其中的关节,并没有体会到治河所带来的政治隐患。</br></br>可惜苏牧早就从史书上获得了教训,大焱历史上,但凡掺和到治河这件事情来的,又有多少能够收获好名声,又有多少讨到好处,无论治理多么成功,过得几年再度泛滥起来,一世英名也将随之付诸东流。</br></br>苏牧一路上就在想,黄河泛滥固然是起因,但这么多灾民流离失所,若说没有“人祸”在里头,那是不太可能的,他正想着要挖几个倒霉蛋出来,没想到就有人跳了出来,而且还是个轻易招惹不得的王黼,这老王甚至还拉上他大哥苏瑜,随时当垫背替死鬼!</br></br>而且为了让苏瑜当这个替死鬼当得更称职,即便苏瑜有好的治理方案,估计也很难实施起来,王黼必定会让人暗中下绊子。</br></br>作为河北东路的转运副使,苏瑜若在实地考察也就罢了,眼下就在大名府之中,却只能憋屈在里头,而无法与王黼等人出来迎接归师,可见苏瑜处境堪忧,受到了极其严重的制约,这个转运副使的名头,根本就只是个空架子罢了。</br></br>一想起兄长被王黼这般整治,这位相公竟然还将自己是个傻子,以为苏瑜和苏牧兄弟俩都来,苏牧也不知该可笑还是可气。</br></br>若换了别人,兄长被提拔为转运副使,又接手关乎民生的重要共事,想着赈济灾民治理河患而后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便该对王黼感恩戴德。</br></br>可惜他遇到的是苏牧,而苏牧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越是气愤反而越是平静。</br></br>先前他对王黼只是表现平淡,如今听说了这事儿,也就笑了笑,朝王黼谢道:“尊者赐,不敢辞,苏牧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br></br>那王黼见得苏牧前倨后恭,还以为苏牧果真因为苏瑜得到自己提拔而对自己转变了态度,面上又是一番欢喜,心中实则冷笑连连。</br></br>童贯眉头微微一皱,但显然并不太愿意理会这个事情,一来他回朝之后必定会得到巨大的封赏,北伐军这等千古奇功,他童贯想要异姓封王都极有可能,他连北伐军都可以放下,连一辈子当军人都可以放下,又何必再掺和朝廷的争斗?</br></br>再者,他之所以皱眉,并非在担忧苏瑜或者苏牧,而是在同情王黼罢了。</br></br>王黼虽然在朝堂上呼风唤雨,风头一时无两,很多时候甚至盖过了蔡京和高俅等人,但可惜这一次他热错了人。</br></br>童贯可以说是见证着苏牧崛起的人,从杭州平叛开始,他就牧一步步成长起来,起初他对苏牧也是不屑一顾,可一场北伐,他才体会到苏牧的城府和心计是多么的让人恐惧。</br></br>而且苏牧眼下掌控着情报军队,若说皇城司还是高慕侠当家作主,高慕侠不一定对苏牧惟命是从,那么绣衣指使军和常胜军,以及后来的青雀军,可就全是苏牧的嫡系了。</br></br>国内形势如此严峻,又开始与后辽和谈,官家绝对不可能放任大军孤悬在外,将诸军将领召回国内,或者派遣文官监军去监督,回收兵权,已经势在必行。</br></br>一旦苏牧的情报军队回到内地来,要么遭到官家的削弱,要么将指挥权交出来,无论如何,苏牧的影响力总归还在,而高慕侠必定要被推上巅峰,朝堂上的武将,甚至包括种师道这样的老人,都要卖苏牧人情,没有苏牧就没有这场千古大功,这已经是北伐军的共识。</br></br>在这样的情况下,王黼却挑选了苏瑜来当软柿子捏,为了市舶司那点蝇头小利,不惜得罪苏牧,实在让童贯感到有些鄙夷。</br></br>但苏牧却也些许端倪来,王黼能够窃据高位,并非愚钝之人,他身为核心高层,不可能不知道苏牧在北方战场的所作所为。</br></br>在知情的情况之下,他竟然还敢挑苏牧下手,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之所以敢,是因为他有底气。</br></br>而这个底气从哪里来?</br></br>是官家赵劼!</br></br>市舶司是赵劼要收回去的,因为市舶司能带来的财富实在太过惊人,即便苏瑜清如水,但仍旧无法避免放开市舶司的命运。</br></br>因为赵劼需要的不是一个清如水的衙门,并不想让市舶司变成清水衙门,而是让市舶司变成聚宝盆!</br></br>海上贸易带来了无数的财富,带来了诸多外海的物产和新奇的货物,使得江南再度成为繁华的关口,但苏瑜主政的市舶司,太过严谨和清廉,使得民间势力无法渗透,使得世家豪族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这就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市舶司的发展。</br></br>官家不希望家豪族坐大,但也不希望浪费世家豪族的庞大资源。</br></br>苏牧和苏瑜一直以为官家将世家豪族视为养不熟的白眼狼,对这样的狼子,应该敬而远之,应该断绝他们的后路,让他们渐渐式微,再难兴风作浪。</br></br>但其实作为帝王,官家赵劼却不是这样想,他并没有将世家豪族当成狼,而是把他们当成羊,要让他们服服帖帖,要养着他们,时不时剪他们的毛,挤他们的奶,甚至关键时刻还放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br></br>所以苏瑜离开市舶司,已经成为必然,王黼并不愚蠢,他只不过是赵劼的心思,只是顺从君心罢了。</br></br>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份底气,在所有人都觉得他不明智不理智之时,他才敢对苏瑜动手,这是官家给他的机会,只要能够将市舶司收回,用苏瑜来敲打苏牧,那么他王黼想要捞好处就随意,权当是奖赏了。</br></br>苏牧对赵劼一直有种莫名的忧虑,此时自己的这种忧虑已经得到了证实,赵劼果然对他产生猜忌了。</br></br>人都说功高盖主,苏牧在北伐之战中的表现实在太过惊人,他已经赢得了包括老军神种师道,大宦官童贯在内,几乎绝大部分武将的认可,也得到了大部分士卒的人心,更把持着最为重要的情报军队。</br></br>而且他还击败了始可汗,让疯狂崛起的隐宗再度被打压了下去,他非但赢得了大焱军队的人心,更博得了显宗大部分长老们的欢心!</br></br>在这样的情况下,苏牧拥有着极其惊人的能量,赵劼如果对他没有半点猜忌,那才是不正常的。</br></br>对于苏牧而言,想要将王黼当成敌人,绝对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因为这就意味着要跟赵劼站在对立面。</br></br>而赵劼为而治,其实躲在家里头,把局势都清楚,起码他仍旧能够将苏牧当成最得力的人来使唤,他宠信奸佞,但终究还是有着帝王心术,将用人之道发挥到了极致,否则他也无法坐上显宗宗主的位置。</br></br>就苏牧目前了解的情况,演真宗才是这个时空真正的掌控者,能够让演真宗眼,赵劼绝非表面这样昏庸无能,这个帝国是他的帝国,军队是他的军队,如果他自己没有下定决心,即便有一百个王黼,即便对王黼当成嫔妃来宠信,也不可能因为王黼几句话就通过了童贯北伐的决议。</br></br>苏牧也并不想与赵劼为敌,他只是想将苏瑜从这摊烂事里头给摘出去,当然了,如果能够借此机会好好治理河患,造福一方百姓,这样的事情自然也是要做的。</br></br>心里头这般想着,苏牧自然没有办法对王黼产生太大的敌意,明白了真正的敌人所在,事情也就变得清晰很多了。</br></br>在诸多官员的簇拥之下,童贯和苏牧等主要将领,便进入了大名府城,接受王黼的接风洗尘。</br></br>而苏牧也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兄长,苏瑜。</br></br>本书来自/book/html 第五百九十五章 夜谈 打从江宁分别之后,苏牧便再没见过兄长,此番在宴席间得见苏瑜,两人也是掩饰不住惊喜,只是一番眼神交流,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彼此眼中的猜想。 ..</br></br>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人生经历,这种经历或让你欣喜,或让你忧虑,喜怒哀乐渐渐在面容和神色气质上积攒下风霜与沧桑,足以改变一个人的气质。</br></br>所以高明的相士,只需要通过察言观色,识人相面,便能够揣测出此人的履历起伏,做出大概的判断来。</br></br>苏瑜本就是明珠蒙尘,得到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之后,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在江宁市舶司之时,就已经崭露头角,让一帮朝堂大佬们不得不服气。</br></br>然而商户人家的出身,也成为了苏瑜受人诟病和攻讦的主要软肋,即便他后来正大光明通过科举,获得了官身,这段经商的经历,仍旧像一个抹不去的“污点”。</br></br>事实上大焱的士大夫们一方面商人,一方面又眼红商人的疯狂牟利,许多人披上襕衫就是文人,脱了就私底下让亲朋好友利用自己的关系,暗中操持商业,这也已经不在是什么秘密。</br></br>士大夫阶级最好面子,但可惜他们的面子也就只有那么薄薄的一层,撕开这块遮羞布,没有多少个人是纯粹的文人,更别谈什么气节。</br></br>苏瑜虽然经商出身,但从杭州开始变历经剧变,早已养出一身为国为民的浩然正气,否则也不会让赵劼担忧他将市舶司整肃成清水衙门。</br></br>朝堂上的文官个个标榜清高,可真的出现苏瑜这种孤高不群的典范文人之后,却又一个个谈虎色变,不愿与苏瑜走得太近。</br></br>经历了官场的倾轧之后,苏瑜变得更加的孤高冷清,他的眸子便如同清啸于云端的白鹤,带着悲天悯人却又洞若观火的睿智,隐着自己的锋芒,却有让人心生敬畏,而后敬而远之,颇有骨鲠之臣的气度。</br></br>苏牧并没有与自家兄长坐在一处,这场接风宴自然以王黼和童贯为主,种师道最终还是拉不下面子,让王黼给请了过来。</br></br>老种相公在边疆在沙场都是说一不二,但在朝堂上也只能韬光养晦,这种场合还是要赏脸,毕竟他也很清楚,王黼代表的可是官家。</br></br>不过他执意没有坐首席,而是坐在苏牧的上首,这么一仿佛一个官场老人带着一个门生,将自家门生守护在羽翼之下那般姿态,让人不得不去审视这一举动背后的意义。</br></br>君子党而不群,朝堂党争所带来的弊端是数不胜数的,但作为以平衡为帝王之术的天子而言,在可控范围内出现党争,却是有利于把控朝臣,使得朝臣相互制衡,更有利于皇权的集中。</br></br>而且苏牧也算是武将之流,种师道表现出回护苏牧的姿态,也就没有太大的顾忌了。</br></br>再说了,种种迹象已经表明,官家对郭药师擅自攻打燕云西面仍旧有着不满,这一摊子责任最终都要落在种师道的身上。</br></br>相对于童贯的意气风发,老种相公可就低调太多,估摸着也是意识到了这件事会为自己带来何种影响。</br></br>但老种在死守幽州,以及整个北伐战争之中的作用和功劳是不可磨灭的,他能够在这种节骨眼上,将苏牧当成后辈来保护,已经足够让苏牧心生温暖了。</br></br>老种与苏牧一般,都不喜饮酒,即便逢场作戏,迎来送往,也只是浅尝辄止,加上两人都是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眉宇间蕴含着淡淡的杀气和威严,实在让人难以接近。</br></br>无论是大名府地方亦或者转运使司的官员,还是陪同王黼空降地方主持大局的朝廷重臣们,清一色都是文官,与种师道和苏牧这样的风格,实在有些格格不入。</br></br>老种无论在民间还是在朝堂都有着不错的名声,虽然是武夫,但也是熟读经史的儒帅,若要主动接近,也未尝不可,只是如今官家对这位老相公的态度并不明朗,更趋向于不满,又有谁主动去攀结?</br></br>如此一来,倒也给了苏牧和老种一种热闹之中诡异的平淡,他们一边小酌,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低声交谈,倒也谈不上如何扫兴。</br></br>总之这场形式多于内涵的接风宴,也就这么走了个过场,苏牧向童贯请示了一声,也就没有住在驿馆,而是跟着兄长,回到了苏瑜的府邸。</br></br>王黼最是爱财,生活奢靡,从不掩饰,官家对此也并没有太多的责备,王黼私底下甚至自比于真宗朝的寇准寇莱公。</br></br>寇准是个狠人,曾经压着皇帝上战场御驾亲征,促成了后来的檀渊之盟,但生活作风颇具文人的放浪形骸,奢靡到了极点。</br></br>而王黼自认力排众议,促成了这一次北伐,在生活作风上比寇准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谓穷奢极欲。</br></br>可在大名府,他却寡淡得让人有些去,王黼并没有占据大名府宫城里头的豪宅,只是在外城找了一处僻静的宅子,却给苏瑜置办了一处表面平平无奇里头却别有洞天的豪宅。</br></br>这分明就是在为以后推卸责任做准备,苏瑜自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条件,便住在了转运使司的公衙里头。</br></br>雅绾儿等人一路风尘,又有身孕在身,虽然长年习武,身子素质出众,但仍旧有些吃不消,接风宴之时不便抛头露面,此时见自家哥哥,自是没有那么多的拘束。</br></br>前番已经说过,大焱朝对官员及其优待,似苏瑜这样的转运副使,会配备厨娘马夫使唤丫头等等一干走使仆役,所以早有人将雅绾儿和扈三娘等人接入内宅,好生伺候起来。</br></br>苏瑜让人伺候苏牧洗漱一番,又换上干爽的常服,这才在小厅里头小酌畅聊。</br></br>兄弟二人的情谊都放在心里头,表面上也不会太过造作扭捏,简单一句问候,一杯水酒,一切尽在不言中,而后相互分享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难免唏嘘不已。</br></br>苏瑜的情商智商都不比苏牧差,虽然没有苏牧那种穿越古今的长远目光,但早早就察觉到了王黼等人的阴谋。</br></br>但些流民,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杭州,即便阻碍重重,他也想真正办些事实,将赈济和治理做得更好一些。</br></br>大焱至此已经历经数朝,先皇先帝和留名青史的那些朝臣,已经给治河留下了许多宝贵的经验,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总不可能生搬硬套。</br></br>所以苏瑜此番接手河北东路转运副使的工作,更多的其实是实地考察,做出准确的测量,以便朝廷方面做出合理的方案来。</br></br>而那位河北东路转运使据说是蔡京的女婿,眼下还慢吞吞往大名府这边走着,赈济灾民也就成为了苏瑜近期的最主要任务了。</br></br>在赈济灾民方面,无论是苏牧还是苏瑜,都有着极其深厚的个人经历和经验,但实施起来也是阻力重重。</br></br>首先,河水泛滥之后,房屋倒塌,黄沙淤积遍地,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来清淤以及抢救农田。</br></br>苏瑜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曾经与苏牧讨论过的以工代赈的方案,将这些流民难民都组织起来,让他们有工可做,自然不会掀起暴乱,而将赈济口粮作为工钱发放给他们,也算是一举两得的事情。</br></br>这样非但能够赈济灾民,还能够将人力资源发挥到极致,还能够尽快完成灾后重建的工作,不得不说这个方案是相当不错的选择。</br></br>可这样一来,对赈济粮的管理和使用就会更加的严格,不似单纯的赈济那般,可以让那些贪官污吏轻易地贪墨赈灾物资,阻力自然很快就四面八方涌了过来。</br></br>除此之外,苏瑜也借鉴了杭州等地的经验,走动游说大名府的富户出面赈灾,或捐赠或购买或交换,只要让这些地主们吐出口粮,朝廷的压力会得到极大的缓解。</br></br>但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大名府这样的繁华之地,早已被朝中官员的势力彻底渗透,想要从他们的嘴里抠出粮食来,简直比杀了他们还要难。</br></br>其实这些地主们有何尝不明白,这些受灾的田地是他们的田地,受灾的流民都是他们的佃户,饿死了这些佃户,便再没人耕种他们的土地,甚至连将他们的田地从淤泥之中清理出来,都没人去做,难道要这些大老爷们一个个卷起裤腿下地干活?</br></br>每遇天灾人祸,便是这些农民倾家荡产卖儿鬻女的时候,他们平素的农田产出,除了缴纳赋税之外,也就勉强足够一家人的口粮所需,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收入。</br></br>风调雨顺也还好,若遇到战乱,朝廷加重赋税和摊派,又或者遇到天灾,颗粒无收,他们就只能将土地给卖掉,以求活命。</br></br>失去了土地的这些农户,只能被地主雇佣着,替地主们耕作,绝大部分的收成都要缴纳给地主,耕着曾经属于自己的土地,却仍旧养不活自己,只能给这些地主充当牛马和劳力。</br></br>所以地主们心里都很清楚这些农户的价值所在,对于赈济流民,他们也乐于发发善心,可这一次不同,他们即是买再多的土地,耕再多的粮食,也不过是为了财富,可这一次,王黼许诺的可是权势啊!</br></br>他们这些土大户再有钱也没有底蕴,民不如富,富却不如官,他们欺压农户,官员却常常欺压他们这些地主,如果有机会,谁不想弄个官来当?即便当不上官,能找个官员当后台靠山,谁会不乐意?</br></br>所以渐渐地这些土地主也就全部都打上了某些官员的烙印,甚至被当成势力范围,给朝中那些大佬们划分成一个个区域。</br></br>这些都已经是不宣之秘了,也正因此,在背后的官员指示之下,他们又岂敢开仓放粮来赈灾?</br></br>苏瑜也是费尽口舌,一字一句都戳中这些大户的软肋,可这些大户却默契十足地选择拒绝,这就让苏瑜察觉到不妙了。</br></br>当苏瑜将形势都告诉苏牧之后,兄弟两人也是沉默了许久,想着如何都要拿出一个反制的方案来,否则这河北大地的老百姓,可就真要受苦受难了。</br></br>本书来自/book/html 第五百九十五章 骨鲠 人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除了状元之外,还有榜眼和探花,各行各业都分个三六九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不外如是。 苏瑜来到大名府也考察了多日,对控扼大名府方圆囤粮的大户也有了基本的了解。 大名府高家算是最大的地主,即便在河北东路,都是闷声发大财的执牛耳者,范氏家族紧随其后,虽然无法平分秋色,但范氏还算公道仁慈,无论对待同行还是佃农,都极其宽容,口碑比高家要好很多。 当然了,口碑不是衡量评定的唯一标准,但无论如何,即使他范家只是为了做表面功夫,也实实在在付出过,比如今次水患,范家就是第一个站出来配合官府赈灾的,可惜王黼到来之后,范家也偃旗息鼓了。 苏瑜和苏牧兄弟俩夜谈了一番,皆认为打压第一,不如提拔第二,也就是说,与其拿高家来杀鸡儆猴,倒不如把范氏立为典型。 一来王黼势大,打压高家,强迫高家低头,无疑是直接冲撞王黼以及高家背后,甚至那些不愿放粮赈灾的地主背后的官员,这样会立马得罪一大片人,估摸着苏牧还未回到汴京,就要遭受各种诬陷坑害,而苏瑜即便能够压榨出大户们的囤粮来,估计也很难在河北东路安身立命。 而范氏早就表现出悲天悯人的乡里之谊,敢于与高家抗衡,范氏也绝非寻常家族。 首先范氏自古以来就是望族之一,早早就在大名府扎根,底蕴深厚,正是因此,他们对老百姓的感情也就更深。 而高家以及其他大户,很多都是外来户,而且还是关系户,来了就是为了给背后的官员侵吞土地的,在利益上与范氏有着根本上的冲突。 简单一点来说,高家等大户就是一群外来的狼,而范氏则是守护地方的一条老狗。 扶植范氏非但避免了与高家等势力正面冲突,而且还能够得到本土势力的支持,响应民意,也算是民心所向,相信很容易获取人心,无论苏瑜继续留任还是升迁,都能够获得老百姓的口碑和支持。 当然了,最主要的一点还是能够在最短时间之内,尽可能多的赈济这些灾民,将灾后重建工作尽快地开展起来。 苏瑜也详细了解过,甚至还与范氏的家主进行过秘密的接触,范家之所以如此强势,能够以“老狗”的姿态,抵御高家这样的强劲外来户,除了范氏乃名门望族之外,还有着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 范氏也是朝中有人,而且还是很特别的一个人。 此人在王黼权倾朝野一手遮天之时,仍旧能够以御史台言官的身份,不卑不亢历数王黼的种种龌蹉,连官家都不得不赞他是大焱言官的脊梁。 而将童贯蔡京王黼等人骂为“六贼”的太学生陈东,就是此人的门生之一。 范氏家主能够恭恭敬敬地接待苏瑜,除了苏瑜是河北东路转运副使的身份之外,更重要的是苏瑜也是此人的门生,身上还带着此人的家书。 这个人就是曾经在杭州担任提学、以刚正不阿而扬名朝堂、被誉为当世包龙图的范文阳! 初时在杭州,范文阳也参加了一些文会,对苏瑜也是格外欣赏,甚至还暗中提点了苏瑜,说苏瑜是他的“门生”,一点都不过分。 待得苏瑜进入官场,当初能够补缺,还是多得范文阳的暗中提拔栽培,直到苏瑜接掌市舶司,范文阳又暗中替他挡下了许多麻烦。 苏瑜回京之后,第一个拜访的就是范文阳,而素来不太接见同僚的范文阳,破天荒顶着敏感接见了苏瑜,不吝对他面授机宜,也正是这个时候,苏瑜才知晓范文阳竟然暗中替自己付出了这么多。 他也曾经问过范文阳,为何要如此栽培他,范文阳只是轻叹一声,颇有曲高和寡的孤寂,似他这等骨鲠言官,很难登上相位,因为得罪的人太多,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官家的赏识和重用。 可范文阳这些年来数次三番忤逆官家的意思,若非有范氏宗族的影响力,他也不可能如同孤傲的雪梅一般,仍旧坚挺在朝堂之上。 他渴望同类,渴望战友,也生怕自己被驱离了朝堂之后,再没有后人来接替他的位置,成为大焱朝堂上的一根刺,时不时刺激一下这浑浑噩噩的朝堂,让文武百官时刻保持着清醒。 从他在杭州见到苏瑜,加上这一路来对苏瑜的种种考察,他终于认同了苏瑜,并将苏瑜当成接班人来培养。 许多深知内部的高层官员认为,苏瑜今次被推上河北东路转运副使的位置,无疑被王黼架在火上烤,这个黑锅不背也得背。 可范文阳却认为,这一次的机会,甚至比市舶司还要考验苏瑜的能力。 市舶司是从无到有,是考验创造能力,而河北东路以及大名府这边,考验的却是改造能力! 大焱延续至今,已经无法承受更多的创造,因为官员和百姓都早已沉沦,过激的创造,无疑是一副狂暴的猛药,这个被酒色安逸掏空了家底的帝国,已经没办法承受更多这样的开创性举措。 而改造却不同,大焱积病太多也太深,社会构架之内问题百出,否则也不会出现方腊田虎王庆以及梁山泊等等的乱事,老百姓也已经被压榨到了极致。 那些士大夫们正在用老百姓最后一点点存活的希望,歌颂着这个浮华的太平盛世,而商人和官搜刮了人间大部分的财富,用以支撑大焱经济最强这样的错觉。 大焱已经太过保守,不可能破而后立,只能进行局部的改造,这是范文阳等有识之士的共识,他们的思维走在其他人的前头,但在做法上却并不比其他人要激进,因为他们懂得结合实际情况来考量。 所以范文阳认为,对大名府对河北东路甚至东西两路的治理,正是锻炼苏瑜改造能力的最佳时机。 苏瑜想要在朝堂上走得更远,必须更加熟悉这个朝廷的运作,从低到高,所有的政务都要精通,还能够保持清醒冷静的头脑,看到别人无法看到的东西,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这才是他范文阳真正逞心如意的接班人! 因为如果你没有这些真才实学,根本就无法与这些贪官污吏以及权奸宠臣明争暗斗,只有了解所有的龌蹉,才能够做出针对性的反击。 用后世的一句话来说,破案高手都必须是作案高手,甚至要比作案者更会作案,才能够成为真正的破案高手! 对于范文阳不遗余力的栽培,苏瑜也是感激肺腑,自打踏入官场以来,他就想能够为老百姓做些实事,能够为这个朝廷带来一股清新的风尚,既然苏牧“以武兴国”,那么他就“文以载道”。 既然苏牧为大焱扫清了外面的障碍和敌人,那么他苏瑜就要替大焱清楚内部的肮脏和龌蹉! 苏牧的到来,两人的夜谈,让苏瑜也下定了决心,虽然苏牧不能逗留太久,但两人已经根据目前的情势,做出了初步的计划来。 基层的事情自然要交给苏瑜来办,而苏牧的任务则是,搞定王黼这样的高层,替苏瑜当一回开路先锋! 关于这一点,苏牧心里也没底,毕竟他已经察觉到了赵劼对自己的猜忌,这个关键的时刻,想要对王黼动手,显然是引火烧身。 但为了兄长苏瑜,为了河北大地的这些灾民,苏牧无论如何也要尝试一下的。 由于父亲苏常宗还在江宁和杭州等地,主持着苏家的地下势力,甚至于石有信的龙扬山等江南黑道势力,也都在苏常宗的掌控之中,所以苏牧并未能够在大名府见到父亲。 在苏瑜这处逗留了两日,苏牧又跟着苏瑜暗中拜访了范氏,为了给苏瑜撑腰,当范氏邀请苏牧赴家宴之时,苏牧欣然答应,甚至还说动了种师道,让这位老将军,陪着自己走了一趟! 如果说范文阳是文官们最后的良心,那么种师道就是武将们最后的脊梁,范氏宗族的人,自然是喜出望外,消息很快就传播了出去。 对于种师道而言,这已经是极限了,因为他跟苏牧一样,都没办法得到官家的真正表态,此次班师也是前途未卜,能够做到这样的程度,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若论朝堂官员心中的影响力,种师道或许比不上得宠的童贯和王黼蔡京等人,但若说在民间老百姓心中的威望,种师道却是比这几位“六贼”奸臣,要好太多太多。 所以当种师道与苏牧到范氏赴约的消息传开之后,大名府的那些大户们,不得不去思量这其中的关节。 而王黼也是大为惊愕,人都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狗急跳墙临死反扑的能量可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若种师道和苏牧这样的军中巨擘真要破罐破摔,他一个王黼又怎可能承受得了,再说他王黼享受着荣华富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是穿鞋的怕光脚的,自然不敢跟种师道和苏牧死缠烂打。 不过情势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这也只是最初级的争斗,就是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势而言,吓唬一下大名府这些土鳖大户还成,想让他王黼王少师望而却步,还差十万八千里呢,人王黼的背后大佬是谁,是当今官家啊! 仿佛在回应范氏的高张一般,第二日王黼就带领着高家等一干大户,出城巡视灾情去了。 他这一手也算漂亮,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们在家里头喝酒吃宴,我堂堂大宰相却带着这些地主们到乡下去探望慰问灾民,无论如何都要比你们正派高大一些呢。 经过了出城迎接王师的惺惺作态之后,这些人还是隐约走上了撕破脸皮的路子,当然了,这还仅仅只是个开始罢了。 第五百九十七章 爷儿们 没有了塞外寒冷的夜风,没有了飞扬的黄沙尘土,也没有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 大名府的夜晚繁华如同汴梁和杭州江宁扬州等地,而城外的城根之下,就是大片大片走不动路,求着别人买自家孩子的饥民。 童贯自认是个冷血之人,他的生活其实很单调,因为他没有了男人的根儿,最大的享受也就去了大半,对其他俗物,他其实要求并没有那么的强烈。 民间之人皆认为他是个贪婪之人,其实他只是想证明自己仍旧是个男人,仅此而已。 他在民间搜刮,其实很大一部分都是在为官家搜寻珍宝,虽然并非出自于官家的意思,只是他为了讨好官家的个人行为,但在杭州设立造作局,以及四处搜罗花石纲,这些可都是得到官家允许的。 他对这些事物分得很清楚,甚至对自身的认识也很清楚,似陈东这样的太学生,都骂他是“民贼国贼”,骂他是祸国殃民的奸佞,若说他从未介怀,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他比任何一个男人都要看重颜面。 这也是他为何坚持要北伐,因为他需要军功,他需要登上除了皇帝之外,一个男人能够登上的最巅峰,以此来证明他并不比那些完整的爷儿们差。 他羡慕甚至嫉妒苏牧,虽然他的脸毁了,但他有宗师的武功,有超凡的头脑,有过命的兄弟,有相伴的女人,还有值得付出一切的家庭。 在他看来,苏牧几乎做到了一个男人所能做到的极致,可苏牧仍旧没有止步,他仍旧在努力。 童贯并不明白,为何苏牧还要掺和这些烂事,他完全可以选择放下,只要他在官家的面前卸下所有,将情报部队交出去,至少能够获得一个国公的头衔。 这对于只是商户出身的苏家而言,漫说光宗耀祖,绝对是祖坟上的冒出冲天的滚滚浓烟,才积累的功德,足以夸耀后世,也足以让他安享余生,从此往后与红颜相伴,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岂不快哉? 可苏牧却还在挣扎,他明明可以过得很轻松,却为何要活得这么累? 他通关不是一个没有追求的人,他比绝大部分的男人都要有追求,但他仍旧无法理解苏牧到底在追求些什么。 若说他追求军功,收复燕云,攻陷大定府,已经是千古奇功,若说追求文名,他已经成为了连官家都承认的第一才子,若说女人,他身边每一个女人都有着独特的魅力,甚至连大光明教都不敢小看他,无论黑白,苏牧都已经可以大吃四方了。 那他到底还在追求什么?为何还要为了这些灾民,不惜赌上自己的前程,与王黼这样的红人作对,甚至不惜拉上种师道给他助阵? 同样让他想不通的是,种师道竟然真的为苏牧呐喊助威,这让童贯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 种师道在边陲坐镇数十年,也在官场屹立了数十年,他沉默寡言,从不轻易表明自己的立场和姿态,很多时候都只是打哈哈的老好人。 如今他的处境虽然比苏牧好一些,但仍旧没有排除“晚节不保”的风险,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却跟苏牧走到了一起,这又是为了什么? 童贯不明白,但心里又隐约看到了些什么,不愿意去深思,却又被挠得心里难受。 他甚至有些迷惑,苏牧为何总是看这个朝廷不顺眼,一定要搞些事情出来,才能称心如意? 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仅此而已。 想了一夜,童贯从房间之中走了出来,呼吸着早晨那新鲜又带着些许清凉的空气,整个脑子似乎都清醒了过来。 他打了一套拳,又耍了一趟刀,身子骨渐渐热了起来,额头上开始冒出细密的汗水来。 小厮递上干爽的毛巾,擦了一把脸之后,那早已知晓童贯习惯的小厮又从武器架上取下了一把长弓来。 童贯的身子骨已经活络开来,尝试着拉了一下弓,感觉还不错,正打算搭上箭,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过头去,便见得种师道站在他身后的院门处,脸上仍旧带着如常的冷漠。 早在西北边陲之时,他们就是对手,虽然明争不多,暗斗也不少,较劲了十几二十年,终究没能成为朋友,即便经历了北伐这桩事,他们也还是没能说到一块儿去。 在苏牧没有出现之前,种师道就是童贯心中最爷儿们的一个男人,镇守西陲,被誉为军神,这等荣耀,可不是随口吹吹牛就能够得到别人承认的。 见得种师道来了,童贯也没有开口,默默转头,屏息凝神,弯弓如满月,箭出如流星,咻一声如奔雷疾电,那箭矢“铎”一声脆响,正中二十步开外的靶心! 童贯有些得意地转过头来,微微扬起下巴,朝种师道冷冷一笑,后者却没有接招,让童贯颇有一拳打在空处的吐血感。 “二十多年了,我种师道可曾向你开口求过甚么?” 童贯没有接话,因为他隐约感觉到种师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他已经是官家身边的宠臣,甚至能够与蔡京高俅等人所受宠爱相比了。 可他却非常清楚,官家对王黼有多么的宠信,官家将王黼的府邸称为“得贤治定”,王黼家中的堂柱长出玉芝,官家甚至亲自到王黼家里看热闹,官家在王黼家里头御笔题写了九处亭台厅堂的牌额,对王黼的赏赐更是无人能及。 种师道想让他站队,但他童贯已经达到了人生的追求,只要回到汴京,他就能够得到梦寐以求的名声,他还需要站队吗?他还有必要掺和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吗? 答案是不需要。 但他努力了这么多年,可不就是为了打败种师道这样的男人吗?可不就是让种师道这样的人,真正将自己当成一个爷儿们吗? 现在种师道开口说软话了,他童贯能拒绝吗? 答案是不能。 在这一刻,他似乎全都明白了,真正的男人,不是在战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是被誉为不败的军神,而是在迫不得已的时候,能够放下所有的尊严,守护自己心中的道义和信念。 苏牧请求种师道一同赴宴是这样,种师道开口请他童贯帮忙也是这样,这就是苏牧和种师道的共同点,也是他童贯一直与无法进入他们圈子的东西。 他一直想要证明自己是彪悍的,是充满男儿气的,他从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也不接受失败,即便失败了,也要赢回来。 但苏牧和种师道,他们从不在意得失和成败,证明你是个爷儿们,并非看你能够赢得多少,而是看你能够付出多少。 这就是区别。 童贯其实一直很佩服种师道,虽然他从未承认,也从未正视过,他的心里对种师道充满了怨恨。 因为种师道并没有尊重他童贯,从未将他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那种孤高的目光,让童贯感到自己很卑微,也正是因为这种目光,为了获得种师道的一个肯定的目光,让他用平等的目光来看待自己,他才争斗了这么久。 现在,种师道仍旧没有用平等的目光来看他,他在牺牲自己的尊严,换取童贯的支持,说到底还是看不起他童贯,并没有将他童贯当成他和苏牧那一类人,也就是说,在童贯心里,他还没有成为种师道眼中的爷儿们。 轻叹了一声,童贯苦笑摇头,想了想,却将长弓平举,朝种师道说道:“射一箭。” 是啊,他们在西北共事那么多年,争斗了那么多年,可从来都没有正面比拼过,哪怕在战场上,也是各自领兵,他没有见过种师道身先士卒拼死厮杀,种师道也没见过他童贯亲身上阵。 种师道何尝不知道童贯的想法,他走到了童贯的身边来,嘴唇翕动了许久,终究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旧旧的军牌来。 那木质的军牌已经被磨得极其平滑,上头的名字都已经无法看清,边角都已经圆润,显然一直被他随身带着。 种师道从来都不是个多话的人,他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讲了一个故事,对象却是曾经最不屑于与之讲话的童贯。 “这是我的第一个兵,很内敛的一个人,在凤翔府读书,家里头的人都死光了,才跟了我,自打入了营,从未说过一句话。” “他不懂武,日夜练着,也没比别人更强,身子骨不行,读书时候多病,家里有钱的时候又总到窑子里耍,身子早就掏空了。” “不过他打架很拼命,跟自家人打如此,跟西夏人打也如此,身上的伤疤多到数不过来。” “再后来,也就跟其他人一般,在战场上死了,没闭眼,最后一口气一直不肯咽下,就想问我一句,将军,我算个爷儿们了吗?” 说到此处,种师道有些哽咽,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战场上,捏着军牌的手已经开始颤抖。 童贯皱着眉头,似乎听懂了,但还不是完全懂。 种师道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当时对他说,文忠,从你脱下襴衫,提起铁刀的那一刻起,你就是个爷儿们了。” 种师道微微昂头,仿佛又看到那个肤色黑了,但一双桃花眸子仍旧带着书卷气的小子,仿佛又想起了他临死前那句谢谢。 有勇气提起刀,你就是个男人,对宋文忠如此,对提着铁刀长枪二十余载的童贯,何尝不是如此? 种师道用一个故事,回答了童贯那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沉默。 过得许久,童贯似乎全懂了,他哼哼冷笑了两声,而后将长弓塞到种师道的手中,故作洒脱地说道。 “别入娘的罗嗦,射一箭,其他事再说!” 种师道难得得笑了笑,而后将军牌交给童贯,掂了掂那张弓,仿佛第一次在西北战场射杀第一个敌人一般,屏息凝神,有些紧张,有些惊恐,却又拼尽了所有,全力以赴。 沉腰,立马,气沉丹田。 “咯扎!”二百石的硬弓被满满拉开,而种师道显然还有余力,闷喝了一声,继续用力。 “啪!” 长弓从中被拉断! 童贯惊愕地看着那张弓,看着脸色微微涨红又快速消退的种师道,此时才发现,种师道何尝不是跟自己一样,一样不服输? “就当你答应了。”种师道拍了拍手,径直往院门外走,童贯陡然醒悟过来:“军牌...” 种师道头也不回,往后摆了摆手:“你留着吧。” 捏着手里那温润的军牌,童贯笑了,而后极其不爷儿们的湿了眼眶。 种师道刚转过院门的拐角,便用手撑着腰,扶着墙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老了...”他如是说道,而后僵直着身子,扶着腰,一步步慢慢往回走,晨光撒在他的身上,仿佛一个时代的消息,又仿佛消失之前的绝唱。 第五百九十八章 一身白衣 童贯和种师道的军队在这天的上午,离开了大名府,继续往汴京城前行。√∟頂點小說, 距离汴京城越近,流民便越少,官兵却越多,他们知道这是王黼在作怪。 王黼喜欢粉饰太平,当初方腊叛乱爆发之时,便已经有杭州通判将余海和郑则慎的折子给递了上来,而将这封折子压着,并向官家谏言无需担忧的,便是王黼。 这已经有了欺君之嫌,然而让人目瞪口呆的是,童贯平叛方腊之后,获得最大封赏的不是童贯,而是王黼,这就是王黼的手段。 也正因此,无论是种师道童贯,还是苏牧,不需要去调查就已经知道,这是王黼故意利用官兵驱赶流民,使得这些灾民无法出现在汴京城方圆百里之内。 到了开封府境内之后,仿佛河北的河灾和饥荒都只是天边的云朵,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让人惊骇和可怕,仿佛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仿佛北方大地那尸山血海的战场,只是一场儿戏,只是文人们笔墨间的调笑。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得那么的自然,取而代之的是萎靡繁盛物华天宝的大焱心脏,整个帝国的精粹。 城郊秋风飒飒,士子佳人结伴而行,欢声笑语,货郎和行商游走于阡陌之间,田间地头都是劳作的百姓,风吹麦浪,沉甸甸的都是金黄。 时不时有马车在官道上缓行,帘子掀开来,都是戴着幂篱的出游女子,仿佛这片天地,是上仙钦定的许诺之地,充满了所有的美好。 童贯的归师停在了城外的驿馆,早有礼部和太常馆等机构的诸多官员在守候,据说官家要亲自迎接王师,所以礼仪上不得含糊半分。 诸军将士们一扫灾区之时的沉默,一想到能够获得官家与皇都全城百姓的欢迎,他们的心里就充满了与有荣焉的骄傲。 童贯和种师道以及各级军官的官服都早已备好,这些接待官员们开始忙忙碌碌,非但要为这些人准备官服和崭新的甲衣仪仗,甚至连马匹都要好生装饰一番。 当然了,童贯和种师道运回来的大批战利品,包括各种用来彪炳战功,献给官家的辽国珍品,以及大定府宫城里头的辽国皇族之物,甚至一些重要的俘虏,都一样样接受官员们的清点。 驿馆这么一停下来就停了三天,这才准备得差不多。 苏牧一直在照顾雅绾儿和扈三娘,观音奴对这两位姨娘很是依赖,也没有了初时的羞涩,一路上更是见识了大焱的风物,不过眼眸之中那股契丹人的凶狠气息,仍旧没有消除,便如同混在羊群里的一只可爱小狼,时不时会闪现出凶狠的目光来。 对于驿馆的事情,苏牧也并不上心,但这一路上他却从未省心,不断有皇城司的暗察子进进出出他的营帐,至于做些什么,或许也只有种师道和童贯知晓内幕。 到了第二日的夜晚,太常局的博士终于给苏牧送来了苏牧的官服。 苏牧虽然是绣衣暗察,但这个身份是一辈子都见不得光的,他在皇城司也没有挂职,眼下仍旧是劝降郭药师之时的官职,枢密承旨。 按说这样的官职,也该有自己的官服,虽然一路上他并没有与种师道童贯一同走在前面,而是落在后头,照看着马车里的雅绾儿和扈三娘等人,但整支队伍里头,谁不知道苏牧的存在?谁不知道他是何等样的人物? 听说朝廷将官服都发了下来,一些好奇的将领和士兵都跟着太常局的博士,来到了苏牧的院子外头。 经过这两日的相处,他们对这些筹备的官员已经非常熟悉,那官员显然也没有介意这些大头兵的举动,任凭他们跟了过来,毕竟这些可都是有功的将士,如何都不好得罪了。 不过作为清贵的礼部和太常局官员,这些人还是在武人的面前保持着一向的清高姿态的。 大兵们可不管这些,他们只对苏牧的官服感兴趣。 为了这次迎接,朝廷也是下足了血本,那些个将领们一个个都穿着沉重却光鲜的银色明光甲,兜鍪上的红缨如燃烧的烈焰,胸前的护心镜能晃瞎狗眼。 童贯和种师道虽然穿的是官袍,但礼制重重,从头到脚都有讲究,繁复之极,让这些大兵们看得两眼发直。 他们已经将苏牧当成了童贯和种师道这样的大人物,自然对苏牧的官服产生了极大的期望。 可惜那太常局的博士却让他们失望了。 那博士照例取出黄绢来,传下官家的口谕,这些都是御赐之物,自然要讲究礼数。 而后他才让随从端上一个漆盘,交给了苏牧,士兵们还等着博士讲解诸多服色的搭配等等,却没想到那博士转身就走了! 苏牧面部表情,但眼中却出现了一丝忧色,一旁的观音奴好奇地扯着扈三娘的衣袖,后者从雅绾儿捧着的漆盘里,将那官服提了起来。 一身白衣。 这是一身普通的士子服,襴衫样式,素雅淡然,看起来风流潇洒,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便是用了紫边,一条紫色束带,仅此而已。 全场愕然! 大兵们轰然炸开了锅,朝廷这是几个意思! 北伐军的军士们都知道,若没有苏牧,便没有这场胜利,甚至于北伐军的军魂,都是苏牧锻造出来的,可班师回朝,人人受封获赏,苏牧却一身白衣,这说明了什么? 他们只是寻常的士兵,并不懂得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在他们的心里,只能想到认得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词,其中的一个叫,功高盖主! 寻常士兵都能想到这一点,朝堂上衮衮诸公不会想不到,童贯和种师道不会想不到,苏牧更不会想不到,但所有人都想不到,官家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即便对苏牧有再多的猜忌,也完全可以学习太祖的杯酒释兵权,可以让苏牧交出一切,给苏牧足够的体面。 可素来无为的官家,竟然选择了这么极端激进的手段,赐了一身白衣! 白衣古时有白丁白身之意,是没有官职的文人所穿,苏牧在从军之前,便是个没有功名却才名远播天下的文人,可今时不同往日,苏牧如此泼天大的功绩,竟然只换回一身白衣? 再说了,自己穿白衣是风流倜傥,皇帝赐白衣可就跟赐毒酒差不多了,岂不见皇帝赐死经常送人白毛巾,让人上吊了玩儿吗? 虽说大焱的官家都有着仁厚的传统,极少斩杀官员,大不了就流放发配到荒芜之地,给你个老死的下场,可赏赐臣下,也不该用白色啊! 面对士兵们的愤愤不平,苏牧也没有多说什么,此时说什么都是错,引起骚乱来可就不好了。 “给我穿上。” 苏牧朝扈三娘和雅绾儿说道,后者面色冷漠,最终还是给苏牧穿上了这一生白衣。 苏牧的身段高挑,穿起士子服来有种说不出的洒脱,说实话这套衣服完全就像量身定做一般,穿上之后苏牧的杀气顿时消失,仿佛又变成了当初那个风流才子。 或许官家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就是要让苏牧放下所有,回归到原先那个没有任何武功的风流才子吧。 “还不错,呵呵。” 苏牧转了两圈,可惜手里没有折扇,不然打个书生的派头,也是极其俊朗倜傥的了。 见得苏牧如此,大头兵们自然不敢再说些什么,但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堵得慌,渐渐也就散了,想必这件事很快就会传遍开来了吧。 苏牧早已将此事看的通透,自然不会有太多怨言,心里反而对赵劼有了另一种猜测。 如果说赵劼给他送来一套绯红或者紫色的官服,他才该心里不安呢。 雅绾儿和扈三娘相视了一眼,默默地将衣服收好,院子里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这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礼部的官员早早就来到驿馆,所有人准备停当,就要往东华门而去。 苏牧却在房间里头扭扭捏捏,穿着那白衣,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因为雅绾儿和扈三娘竟然趁夜将那衣服改造了一番,苏牧虽然觉着有些不妥,但见得雅绾儿和扈三娘眼圈发黑,熬了一夜,也就将那衣服给穿上了。 当他走出去之后,连童贯和种师道都不由刮目相看,礼部的官员却是急了! 但见得苏牧仍旧是一身白衣,但这白衣却与昨日的有所不同,那白衣似乎被渲染过,显得有些灰白老旧,左胸上用淡蓝的银丝线,绣了大团的梅花,那淡蓝的颜色本来就浅,又用银线来勾勒,其实并不算太起眼。 但蓝色与那灰白色搭配在一起,却给人一种极其清新脱俗的感觉,此刻要是给苏牧配一头白鸟,说不得他就要乘鹤而去的感觉了! 在加上这身本来是士子服,可苏牧却挂了一柄长刀,强烈的对比之下,英气勃发,竟然给人一种无法转移注意力的感觉! 可当苏牧走到队伍之中之时,在阳光照耀之下,却又起了新的变化,那衣服变得越是灰白,渐渐竟然真的变成了灰色! 这支军队已经被“打造”成铁血雄师,若苏牧一身白衣,想不惹人侧目都做不到! 此时他们才想到,莫非官家赐下白衣,就是想让苏牧当众出丑不成? 然而经过了雅绾儿和扈三娘连夜的改造之后,这白衣近看仍旧是白衣,可远观却带着朦胧的灰色,使得苏牧并不会太过突兀,便如同行走在行伍之中一名风尘仆仆的谋士,仅此而已。 礼部的官员想要发难,但走近白衣仍旧是白衣,走远却又变成灰衣,真不知道这天底下还有这等巧手,莫不成是织女下凡尘么,否则又怎会出现这等诡异的手艺来! 雅绾儿和扈三娘可都是奇女子,雅绾儿当初更是方腊阵营最为顶尖的刺杀者,最是擅长隐匿行迹,很多时候必须在服饰上做手脚,以掩盖身形,只是没想到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将这样的手艺用在自己男人身上,为的只是让他不要太过突兀。 想到此处,雅绾儿心里也满是委屈,经过了这么久,她早就没再去想义父等人造反的事情,可不得不说,今天,她再度想起了,当初他们为何要造反。 她不明白,苏牧为这个帝国做了这么多,为何还要卑微到这等地步,被赐一身白衣也就算了,竟然还要自己改成灰色,所有的这一切,真的让人心灰意冷和愤怒! 无论如何,她们还是返回了驿馆,并没有跟着苏牧进城,毕竟她们是女人,出现在军伍之中并不合适,童贯和种师道以及军士们知晓她们的身份,赵劼和那些朝廷官员可不管这些的,她们不想再给苏牧添麻烦了。 苏牧朝她们投来感激的温暖目光,而后跨上战马,低眉顺眼地跟在了种师道和童贯的身后,终于往汴京城的东华门去了。 第五百九十九章 回眸,没有笑 文武之争古来有之,便如一阴一阳,相生相克却又相辅相成,只有圆谐调和,才能使得这天下欣欣向荣,纵观古今,文武相争所带来的混乱与损伤,是极其让人痛惜的。 近代某位伟人曾说过,枪杆子里出政权,文人或许可以开创一段时代,但开创一个国家,最终还是要依靠武人,然而不公平的是,历史是文人武人一同创造的,但历史书却只由文人来书写,这是很无赖的一件事情,岂不见《将相和》最终还是以廉颇负荆请罪而结束么? 大焱是古时文化发展的巅峰,堪比盛唐,承前启后,可谓开创了一个时代,但文人的地位提升到极致的另一面,也是武人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制,虽然军队的待遇仍旧不错,但武将们在朝堂上却没有太多的话语权,东府的政事堂就比西府的枢密院要高半级。 虽然这一次大焱的武人们争气长脸,收复燕云,攻陷大定府,成就大焱朝前所未有的奇功,然则文人们对武将的态度却没有改变太多。 这些风花雪月的文人看不到沙场上的尸山血海,他们看到的是应该支持北伐,以致于国内物资紧缺,殃及百姓,怨声载道,盗贼四起。 在文人们看来,这些穷兵黩武的将帅们,是在压榨老百姓的膏脂,来成就他们的不世之功,来提升武将们的社会地位。 这些自诩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文人们,从来都不觉得燕云十六州有什么好,燕云十六州再好,能好得过烟雨朦胧的江南? 他们之所以出现在汴京城外的迎接队伍之中,不是为了武将们欢庆,而是想要看一看,这些使得国家内部满目疮痍的武将们如何耀武扬威。 他们想要在官家的面前,表明自己的姿态,即便是老百姓,也不认为北伐胜利对他们的生活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和帮助。 北伐胜利之后,占领的偌大领地,在短时间之内仍旧需要国家支出庞大的财力物力去经营和维持,苦的还是他们这些老百姓,至于所谓的千古奇功,受益的也就只有那些武将,还有即将步入千古圣君行列的当今官家。 不得不说,文人们虽然同样对老百姓敲骨吸髓,同样在用老百姓的膏脂,建造自己的琼楼玉宇和酒池肉林,但他们的嘴皮子功夫了得,社会舆论也由他们来主导,所以他们比武将更加的贴近百姓,更容易影响百姓的看法。 所以无论是文人还是老百姓,出现在这城外队伍之中的,大半其实都是逢场作戏,让里长们强推出来的。 沿途见识到了遍地灾情的诸军将士们,也没想过要得到这些百姓和文人的好脸色,只是当他们看到汴京城的文人们竟然搭了高棚,如同看猴戏一般冷眼旁观他们入城,心里还是极度不爽快的。 当他们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之时,这些文人们还在温柔乡里窃玉偷香,可当他们将领土打下来之后,却又只能交到文人的手里,让这些只会动嘴皮子的人,将那片地方变成软趴趴只懂讲道理而不敢动拳头的“礼仪之地”。 可你要知道,敌人从来都不会用嘴跟你讲道理,辽人不会,西夏人不会,女真人也不会。 在这些围观的看客之中,东华门御道左侧的一处高台显得极其惹眼,因为那里汇聚了汴京城中几乎所有叫得出名号的文人才子们。 他们自然不是来沾光,也不是来歌功颂德,他们只是想看一看,这群将国家祸害成目今这等惨状的军士们,接受欢呼之时会不会脸红。 当然了,其中很多人也有着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来围观曾经的第一才子,人称苏三句的苏牧苏大家! 当初苏牧高调入伍,颇有“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豪迈之气,一向不屑与文人为伍的苏牧,彼时的举动也堪称轰动文坛。 春华秋实,如今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童贯和种师道以及诸军将士们都载誉而归,周甫彦等人自然要好好睁大了双眼,看看传说中的苏大家,是否真的能够成为其中一员,是否真的能够站上武人的高地。 苏牧在北方战场呼风唤雨,智勇双全,可以说力挽狂澜,然而他的身份又极度敏感,很多关于他的事迹都无法传回到大焱来,更别说市井街坊了。 每次有北地行商或者说书人游历到汴京,能够带回来的都是些添油加醋的演义,严重脱离事实,甚至将辽人和女真人描述成妖魔鬼怪,只说草原上那些狄戎出动巫师,施展妖邪之术,呼唤恶鬼邪灵来作战,老百姓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所以对于汴京文坛而言,苏牧可算是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以致于这些文人们根本无法得知他的近况。 虽然北伐军也发回捷报,但捷报上哪里可能特意提及苏牧?即便提了,到了朝廷这厢,官家授意之下,关于苏牧的一切仍旧会抹去,邸报上更是难以寻其名。 有些文人与朝廷之中的官员多有往来,也曾打听过关于苏牧的消息,可官员们一个个讳莫如深,哪里敢擅自议论,更别提透露消息了。 如此一来,也怪不得周甫彦等人要搭起高台,恨不得长八只眼睛,二十几只耳朵,就为了在人群之中及时发现苏牧的身影了。 他们确实很快就在人群之中发现了苏牧,虽然苏牧的白衣经过了雅绾儿和扈三娘的巧手改造,但架不住这些文人们的特别关注,而且消息很快就传递到了其他的高台。 苏牧并没有与高层将领并驾齐驱,更别说与童贯和种师道同行,他只是默默地混杂在队伍中间,没有刻意落在后面,仿佛想要泯然于众人一般。 队伍很壮观,占据了御街,周甫彦等人虽然居高临下,但并未能够看清楚苏牧的表情。 甚至于他们并不能够确切地看清楚那个灰衣人的脸面,可由于他的装束实在太过另类,文人才子们唯一想到的,也就只有苏牧了。 虽然他们对苏牧各种羡慕嫉妒恨,心里也在暗暗揣测,以苏牧这样的文人身份,到了战场上也就是个死,但他们其实并不希望苏牧死在战场上。 因为如果苏牧真的死在了战场上,那么这场战争的胜利可就真的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只能够干巴巴的口诛笔伐,效果自然要差很多。 不能说这些文人们的思想太狭隘太恶毒,只能说苏牧的身份放在军队里头,实在太过突兀,由不得他们不去利用。 当他们看到苏牧这般落魄潦倒的样子,即便班师回朝,却连一件像样的甲衣都没有,仍旧穿着士子服,漫说百夫长,估摸着苏牧连标长都没混上。 这个时候,他们的心里充满了惋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明明可以考才华吃饭,为何要跟一群低贱肮脏的莽夫混在一处? 有时候就是这样,看着天赋异禀的人平白浪费了人生,自己想要努力却又没有别人的天赋,这便是让人最可气的事情了。 文人才子们见得苏牧这般姿态,一时间也沉默了起来,许多人颇有“看到你过得不好,我就安心多了”的神色,而也有人只是扼腕叹息。 至于周甫彦,他是第一个认出苏牧的人,或许他也看不清那人的脸面,但从那人骑在马背上的气度,他只需要一眼就能确认,那就是苏牧。 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周甫彦在文事上被苏牧击败过很多次,毫不夸张的说,即便苏牧化成灰,他周甫彦都认得。 但他只是扫了一眼,轻叹了一声,便将目光从苏牧的身上移开了,因为他需要顾及身边女子的感受。 是的,李师师也来了。 非但李师师,汴京城之中有名还号的红牌和花魁,乃至于权贵人家的千金们,富户望族的大家闺秀,也都纷纷出现在了现场。 说苏牧曾经是大众情人,一点都不过分,即便他脸上被刺了字,仍旧魅力不减,所以这些女子们出现在这里,也就并不奇怪了。 她们可没有那些才子们那么多心思,她们能够见到苏牧活着回来,就已经很欢喜了。 并不是说她们要追求苏牧或者怎样,有时候内心朦胧的倾慕,发乎于情而止乎于礼,仅此而已。 李师师看着队伍中的苏牧,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她比其他女子,甚至周甫彦等人,都要更加了解苏牧。 她一直相信苏牧肯定会活着回来,她也曾经幻想过苏牧身骑白马万人中,猩红披风亮银枪,实现从第一才子到第一战将的华丽转身。 可惜她看到了苏牧,却承袭着一如既往的低调,便仿佛他什么都没做过,只是跟着队伍往北方走了一遭,在营帐里头等着别人打了一场仗,仗打完了就跟着别人回来,唯一的收获便是那一身的风尘。 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许多人都知道她对苏牧有着一丝情愫,本以为苏牧从了军,他们的机会就来了。 可李师师却仍旧孤芳自赏,并没有玉成好事的意思,她心里其实想着,无论苏牧是死了,还是活着回来了,这一次只要能够见到他,自己就安下心来去嫁人。 她看到了,他就在军队里头,即便白衣已经被风尘染成灰色,却仍旧无法掩盖他那独特的吸引力。 她的心有些乱,开始懊恼自己不该乱发心愿,她的双眸若即若离地在军队之中那道身影周围游弋,生怕别人看出她在盯着苏牧,又渴望着苏牧能够发现高台上的她。 眼看着军队就要穿过城门,李师师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虽然其他人也都跟她一样站了起来,可周甫彦的眼力,终究还是升腾起了怨恨的怒火。 他已经很努力,在没有苏牧的汴京文坛上,他再度焕发光彩,无人可及,而在官场之中,借助蔡京的提拔,他也已经成为了清贵的言官,前途一片光明。 然而李师师却仍旧没有接受他,为了接近李师师,他不得不向蔡京打听苏牧的消息,而后故作随意地在宴席间透露出来,如此才能博得李师师的另眼相看,这是一件多么卑微,多么可叹的事情。 可他就是这么做了。 他做了这么多,换来的却是李师师此时的起身。 李师师并没有察觉到周甫彦的变化,或者说即便察觉到了,也无动于衷,因为就在那道背影即将消失在城门的门洞内之时。 他转身了。 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感应,他朝李师师这厢方向看了一眼,看似无意,但李师师知道,他,知道她在看他。 第六百零零零章 刺杀 王师凯旋,按说皇帝该当率领文武百官出城至郊外迎接,以示慰劳,当然了,有时候也会派遣大臣出城迎接,也称之为“郊劳”,之后便要在太庙、太社等告祭天地祖先,并献捷献俘。 然而官家却没有出城迎接,只是派了蔡京率领文武百官,将童贯的凯旋之师迎回皇城,自己则在宫城之内迎接主要的将领,这大抵也是顾及到眼下国情以及老百姓的怨气。 凯旋和告祭贡献等繁文缛节,苏牧自然是没有太多心情去理会和思考的。 他本该在想赵劼会不会召见他,见了面又会是何等样的一种情况,但此时他却没有想这些,他只是在回想刚刚转头的那个回眸。 是的,他一直是个善于观察的人,这也是一个密探的基本素养,作为密探头子的苏牧,在这一方面从来都不弱于人,他早早就发现了高台上的李师师。 或许今日的他并不算出众,但李师师这朵汴京之花,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那么的引人侧目,所以想要发现她的存在,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难。 他心里想着的不是李师师那仍旧惊艳出尘的风姿,而是纠结着自己不该回头,不该给她这个目光。 好在苏牧历经了北方的战争,心性早已修炼得如同冰冻的磐石,很快就将这种念头驱逐出脑海了。 曾几何时,他确实对李师师有着别样的好奇,但也仅仅只是对历史上这位第一名妓敬而远之,两人之间剩下的,或许也仅有这些了吧。 他将心思收回来,往前头望去,依稀见得童贯与种师道并驾齐驱,不远处就是宫城的御道,御道的尽头,便是当今官家的御驾所在了。 御道两侧早已排列着皇城司的千牛禁卫,稍远些就是天子仪仗,所有人早早下了马,除了高级将领,其他人都留在了外城。 童贯和种师道早就特意嘱咐过,苏牧必须要跟他们一同入内,以便应对官家的召见,苏牧对此也并没有太多的异议,毕竟该面对的终归还是要面对的。 进入了宫城之后,文武百官和禁卫反而比凯旋的将领们人数多上一大截,而且御道早已被装饰,显得有些逼仄,虽然平坦笔直,但给人感觉很压抑,就像通往山峰的一条险道,一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种师道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如此一来,童贯就能够领先他半个身位,第一个接受官家的慰劳。 童贯对此自然心存感激,他的脸膛变得红润,仿佛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和狂喜一般,虽然他只是目视前方,但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到他的意气风发,就好像他终于一雪前耻,将北伐之功牢牢掌控。 经历了这一场北伐,童贯不再张扬跋扈,反而变得低调谦逊,这反而让文武百官感到非常的不安。 不安的并不仅仅只有这些官员们,苏牧的心底也涌起一股烦躁的感觉来。 长年累月的内功修炼,已经让他的定力修炼到了极致,更让他的五官六识异于常人,苏牧的不安绝对不仅仅来自于这个庄重严肃的排场,更多的却是一种对危险的感知! 苏牧微眯着双眸,细细扫视着四周的环境,按说这里是宫城,是整个汴京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换个说法的话,官家在哪里,哪里就是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这里又怎么会出现危险的感觉? 每个禁卫的脸色都如同刀削斧刻,他们就如同一座座雕像,纹丝不动,从他们的身姿和表情,根本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那些个官员肃然而立,所有人的焦点并非在童贯的身上,而是在御道尽头的皇驾那厢。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然而苏牧的耳中,那欢庆的音乐开始渐渐消息,他仿佛入定了一般,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 微闭着眼睛三两个呼吸之后,苏牧陡然睁眼,快速地扫视着四周的环境,却如何都找不到危险的来源。 可就在这个时候,走在前头的童贯突然停了下来,他猛然转头,往御道左侧的一处角楼上望去! “咻!” 一箭破空,突兀得让人措手不及,那致命的白羽快若迅雷,目标竟然是,种师道! 竟然真有人混入宫城来,就在距离天子圣驾五百步开外的地方,刺杀凯旋归来的种师道! 所有人都惊呆了,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何刺客会选择在这里行刺,然而细想一番也就释然了。 从北方出发以来,一路上种师道和童贯都是军队的核心,他们都有亲卫重重保护,也就只有这里,才能够让他们脱离亲卫! 可问题是,刺客到底什么来头,竟然能够混入到宫城内部,那处角楼安插的可是皇城司的人啊! 所有的这些自然来不及细想,在那一刻,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但率先察觉到危机的童贯,却一把将种师道推开了! “噗嗤!” 那恐怖的一箭正中童贯的肩窝,半截箭杆子瞬间从他的后肩胛刺透了出去! “有刺客!刺客!” “护驾!护驾!” 虽然圣驾还在五百步开外,超过了几乎所有弓箭的射程,但出现这样的事情,自然是护驾为第一要务,整个宫城顿时一片大乱! 那些个禁卫纷纷行动起来,早有人将那角楼包围起来,剩下的人却是将种师道等一干高级将领近乎百余人全部都包围了! 为了彰显军功,朝廷允许这些武将带刀入宫城,接受官家召见之前再解刀,此时正打算解刀,却仍未来得及! 这些带刀的将领们,同样被禁卫们视为威胁,虽然有些让人感到羞辱,但为了官家的安危,这样做却是无可厚非的。 将领们也没有在意这些细节,毕竟他们很多人都出身于禁卫,心里还是能够理解的,他们纷纷涌上来,但见得童贯侧倒于地,双指夹住箭杆,眉头紧皱,虽然痛楚,却并未昏厥。 而御道的尽头,禁卫们已经保护着圣驾入了皇宫,文武百官则将整个御道封锁起来,虽然被吓得脸色发白,全身筛糠,但这等关键时刻,正是表现的好时机! 再说了,还有禁卫重重保护着,他们也安心了不少。 蔡京虽然老迈,但腿脚还算利索,胆子也大,气度镇定,作为宰辅,此时自然由他出面,一边吩咐禁卫追索刺客,一边来到了种师道等人这边来。 “事关重大,各位还是先解刀吧。” 他的语气很平淡,似乎真的在措置这件问题,但武将们却并不这样认为。 他们的主帅刚刚受袭,若非童贯,种师道后心中箭,估摸着早就一命呜呼了,而童贯也是他们的主帅,眼下主帅中箭,他们却被当成了嫌犯来处理,谁能忍下这口气! 或许蔡京只是出于安全考虑,但如果真的信得过他们,就该让他们配合禁卫去追捕刺客,而不是让禁卫将他们围困起来,甚至还让他们解刀! 他们在北方战场死命厮杀,今天是他们凯旋而归的日子,是他们接受天子召见和慰劳,是他们一生之中可以说最为荣耀的日子,可这一切全都毁了。 非但如此,他们还被蔡京连同那些朝臣忌惮怀疑,即便突发行刺,事有从急,也不该这样对待他们这些有功之臣啊! “难道相公不是该先追索刺客么!” “吾等就成了嫌犯了?” “这老狗在借机羞辱咱们!入他娘的!” 将领们经历了北方大战,早已被激发了血性,又有千古奇功在身,受到此等不公待遇,自然发起了牢骚,无论大声小声,总之这种抱怨声却是越来越响亮了。 蔡京面色一沉,猛然睁开双眸,大声震喝道:“莫不成尔等要造反么!还不解刀!” 诸人听得造反二字,心头猛然巨震,他们的主帅还躺在地上流着血,他们怎么就跟造反扯上干系了! 从受袭到现在,种师道早已恢复了常态,他第一时间将童贯扶着坐了起来,而后在童贯背后推拿按摩,刺激穴位,使得童贯的肌肉收缩,强行夹紧了箭伤,止住了鲜血。 此时见得蔡京出面,种师道的心里也是飞速思考着,而后朝麾下的将领们喝道:“都闭嘴!解刀!” 种师道的军中威望是毋庸置疑的,此时留守北方的都是岳飞韩世忠等一干青壮,由杨可世和辛兴宗统领着,至于王禀刘延庆等老将都跟了回来,听得种师道如此吩咐,他们便带头将配刀丢到了御道两侧的龙渠里头。 蔡京见得此状,面色才稍霁,朝种师道拱手道:“彝叔,事发突然,权宜从急,还望谅解。” 种师道微微抱拳,并没有接话,入内皇城使已经命令禁卫们将那角楼重重包围,便是苍蝇都飞不出去一只,这些禁卫更是将所有人都保护了起来,那刺客想要再度出手,估计也很难得逞了。 但见得禁卫纷纷涌上那角楼,可不多时就纷纷被斩杀坠落,竟然无人能够靠近那角楼! “射死再说!” 那些个朝臣之中有人大声叫着,入内皇城使却面色凝重,蔡京朝那些朝臣扫了一眼,后者便噤若寒蝉。 “此事背后必有阴谋,必须留活口!” 蔡京这么一发话,入内皇城使将手一挥,又有大量的禁卫冲击那角楼,可仍旧一个个被杀落下来。 正当此时,童贯噗一声就吐出一口鲜血来,箭矢已经贯穿了他的脏腑,若不及时找来御医救治,估摸着便是常年练武,也不一定能够支撑下来! “先派人去找御医。” 种师道并没有看蔡京,但在场之人,也就他蔡京在坐镇拿主意,可这位老公相却果断拒绝了:“不行,事关官家安危,没有将刺客拿下,没有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前,决不能放一个人出去!” 蔡京此言一出,将领们顿时炸开了锅,他们可都是举手投足之间就能够决定生杀大权的人物,战场上带回来的戾气顿时就被点燃了! 第六百零一章 快枪乱麻 蔡京拒绝派人找御医,虽然无可厚非,但分明是要眼睁睁看着童贯受伤去死。←頂點小說, 这就让人有些不解了。 因为蔡京与童贯从来都是穿一条裤子的,难道说童贯往北方走了一趟,蔡京就将那半边裤子给王黼或者其他人穿了? 这事情绝非表面这般简单,只是苏牧还未能够想清楚,或许蔡京对官家确实是死忠,为了表忠心,不惜搭上童贯的性命。 再说了,在宫城里头,又是圣驾五百步的地方行刺,这是极其历朝历代都极少出现的事情,若措置不当,漫说他蔡京,便是在场之人,都无法向官家交待。 不过还是有人抓住了蔡京话中的要点,想要救童贯,那就必须尽快将那刺客拿下! 能够与种师道和童贯进入宫城接受官家接见的,无一不是军中大佬,他们在战场上指挥作战,但很少会亲身上阵,也就只有种师道这样的铁血军神,仍旧在如此高龄还亲自上阵死守幽州,这只是特例罢了。 让这些将领冒死登上角楼去围剿刺客,显然有些勉强,毕竟刺客多半走的江湖路子,这些将领们即便有些真本事,也都是战场冲杀的战技,对付武林高手实在力有未逮。 到了这个时候,苏牧也没办法低调,当即从队伍的中后方走出来,朝种师道说道:“我上去。” 种师道点了点头,苏牧便大踏步往角楼方向走去,蔡京嘴唇翕动,许是想要制止,但想了想还是忍下来了。 皇城司的禁卫们自然是认得苏牧的,虽然他们之中很多并不晓得苏牧那绣衣暗察的身份,但关于苏牧的情报,可都是通过他们皇城司,传递给官家的,对于苏牧的所作所为,在场之人能够比入内皇城使还了解的,已经不多了。 苏牧的刀就丢在龙渠的边上,但看着满脸警惕的朝臣和那些禁卫,他却没有去捡,一路过去,禁卫纷纷让开一条道来。 他踏上角楼的阶梯,三五步便窜到了门口,只留下一个白色的背影。 角楼下的伤员已经被拖下去,那道半掩着的门也缺了大半,露出角楼里头暗青色的石砖。 苏牧轻轻将那门推开,便见得远端的墙壁下,半蹲着一个人,手里的弓早已拉满,那箭头化为一个银色的小点,正对着苏牧。 那人没有蒙面,这让苏牧感到有些为难。 如果刺客蒙面,说明他还想掩盖,他没有蒙面,说明他啊不需要掩盖,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必死之人,也打定了主意根本不会泄露半句。 偏偏不巧的是,苏牧认识这个人,而且还不算陌生。 方七佛身边堪比小李广花荣的神射手,人称小养由基的庞万春。 见得苏牧到来,庞万春显然并不吃惊,不过他的眼色不再锐利,变得缓和了许多。 “没想到是你...”苏牧停住脚步,没再前进,因为他也没有把握躲得过庞万春的箭,更不敢笃定庞万春有跟自己交谈的兴趣。 庞万春显然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只要他愿意,下一刻就能够松开弓弦,但他的手却如同磐石一般纹丝不动,若不是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整个就真的跟雕像一般无二了。 “绾儿...还好吗...” 苏牧没想到庞万春会出现在这里,更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问的竟然是雅绾儿。 无论他有些什么心思,苏牧都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没有太多原因,只是他单纯的不乐意,不乐意回答别的男人关于自己女人的提问。 “给我一个名字,我让你走。” 面对苏牧这句话,庞万春突然笑了:“让我走?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觉得我想走?别人都说你智近乎妖,在我看来你就是个蠢物!” 庞万春面容扭曲,变得激动起来,但控弦的手却仍旧纹丝不动,或许他还因为方七佛的事情而责怪苏牧吧。 如果说方七佛的生命之中也曾有过死忠,那么庞万春应该算是最死忠的一个,没有之一。 可在他的印象之中,庞万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如果庞万春能够出现在这里,是否可以说明方七佛也能出现在某个地方? 不,方七佛已经不可能出现,更不可能与朝廷再扯上任何关系,至于庞万春的出现,或许只是不幸罢了。 庞万春没有回答,但这种态度也证实了苏牧的一些猜想,有时候没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对待问题的态度,就是对问题的不经意回答。 苏牧在这方面很是擅长,能够进入内宫城,能够混入禁卫,而且他还曾经是方腊叛军的人,宁死也不透露半句,这几点加起来,就已经将幕后主使的范围圈子画小了太多太多。 而角楼距离童贯或者说种师道的位置也就百步之内,距离圣驾五百步,这个距离也能够说明很多问题。 再者,苏牧已经可以确定,庞万春并非主动接下这个死士的刺杀任务,他是被人挑中的。 因为花荣还在北方,在箭术上能够比庞万春强悍的,整个大焱找不出几个来。 之所以挑庞万春,那是为了一击必杀,也就是说,幕后主使想让种师道必死无疑! 只是没想到童贯竟然如此的警觉,倒是救了种师道一命,当庞万春想要再度射杀之时,早已失去了机会,毕竟种师道也是死守幽州的人,而身后的将领以及周围的禁卫,反应都足够快速。 庞万春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任务完成或者任务失败,其实他都已经是死路一条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但苏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给他抛出一个条件,这让他感受到羞辱,所以他反而不想死那么快了。 “我蠢?还是你蠢?你没有杀死种师道,你觉得那人会履行诺言吗?信不信你一闭眼,那人就会将知情者全部杀光!” 苏牧轻轻将手垂下来,搭在腰侧,庞万春的箭头却仍旧没有半分移动。 “诺言?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么!为何我就不能自愿来杀种师道!”庞万春冷笑着反驳,苏牧却轻轻摇了头。 “给我一个名字,你死也就死了,那人曾经承诺的事情,我会替你去完成,你若逃了,说不得才是苦难的开始...” 苏牧并没有跟他辩驳的心思和时间,童贯乃是贯穿伤,看样子已经伤及肺部,若非用武功强撑着,又有种师道帮着封了穴位,早就一命呜呼了。 庞万春知道从苏牧口中,不可能得到答案,便冷笑道:“我知道你的武功已经踏入宗师,但这么近的距离,你觉得能躲过我的箭么!” 当说到最后一个字之时,庞万春的呼吸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苏牧知晓他要松开弓弦! 苏牧确实躲不过他的箭,但却可以避开要害,他也没奢望过完全躲开这一箭! 但见得苏牧撩开袍角,已经将一直暗藏在腰间的短铳取出,果断扣动了扳机! “砰!” 三寸火舌从短铳的枪口喷吐出来,白烟弥散,苏牧却往后滑退,一直退到阶梯边沿才停了下来。 烟雾散去,庞万春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只是咽喉处多了一个血洞,后颈却已经炸开了一个皮肉大洞,露出森森的颈骨! 他的箭,竟然没有射出来,他仍旧保持着弯弓搭箭的姿势,他竟然没有要射苏牧的意思! 这一次轮到苏牧彻底迷惑了,直到庞万春轻轻松开弓弦,放下箭杆,他才走到了庞万春的身前。 他的咽喉已经被铁弹击碎,嘴里不断咯血,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苏牧,之所以松开弓弦,只是为了拉扯苏牧的衣袖。 他似乎在等着苏牧的答案,任由鲜血从脖颈处汩汩喷涌,却如何都不肯咽气闭眼。 苏牧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冷冷地看着庞万春的眼睛,后者终于支撑不住,往后靠在了墙壁之上。 他已经知道苏牧真的可以这般冷血,但他却没有任何的怨恨,因为死在苏牧的手里,总比死在其他人手里要强,总比被活擒了要强。 唯一遗憾的是,苏牧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即便他并没有射杀苏牧的意思,苏牧都没有回答他。 他又怎么可能射死苏牧,真把苏牧给射死了,绾儿可就成了寡妇了呢...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是那么的渴望,渴望着苏牧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这场关于那个问题的意气之争,终于以庞万春的失败而告终,他沾了沾脖颈上的血,在地板上写了半个字,而后戛然而止,瞳孔彻底散开了。 苏牧看着地板上那半个字,听见禁卫上来的脚步声,便抓起庞万春的手,将那半个字也抹掉了。 “她很好,我们很快就会有孩子了。” 他终于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他不知道庞万春对雅绾儿有些什么心思,他也不去想这些,更不知道庞万春如何被挑中,并拉进了这个局。 但从那半个字,他也看出了很多东西,最起码他已经知道,庞万春有着不能拒绝的理由,有着不可抗拒的去死的理由。 可他仍旧想不通,为什么是种师道。 而现在,他的麻烦来了。 蔡京坚持要活口,他却把庞万春给射杀了,蔡京让他们解刀,他却随身带着短铳,并没有交出来。 他有些愚蠢地给了蔡京很多足以诬陷自己的由头,如果不是庞万春最后写了半个字,他可就亏大发了。 当然了,看到了那半个字之后,苏牧反而释然了,因为如果真的是庞万春所写的那样,那么就算他带着短铳,也不会成为棘手的问题。 除了使用过的这支短铳之外,他的腰间还有另一只短铳,这对短铳陪伴着他走过北方大地的战场,即便进宫面圣,除非官家召见,否则他都不想解下来。 那些禁卫因为一声枪响而冲上来,结果却看到了苏牧两手空空,而那个刺客已经死绝,脖颈断了半边,鲜血流了一地,空气之中充斥着一股浓烈的火药味。 于是他们将苏牧围了起来。 第六百零二章 决裂 提起太监,绝大部分人第一时间就会想到残缺之人,混乱内宫,把持朝政,贪得无厌,玩权误国。 然而大焱的太监却显得有些异类,他们对朝政的干扰极少,对皇家很是忠诚,除了在内宫伺奉帝后以及诸多皇子公主之外,还能够得到外派的差使。 他们能够在外地担任他职,兼领外事,诸如治理黄河,新建宫殿,筑城修路,甚至于出使藩国,勾修国史等等,参政已经极为普遍,甚至能够进入军队,成为监军,乃至于一军统帅。 比如童贯就是阉人,却成为了北伐军的都统制,比如窦神宝,初时只是跟随着太宗征战的小太监,却在太原一战之中崛起,而后针对党项,不断取胜,与西夏战斗了一生,为大焱的西陲安宁立下不可逾越的功勋。 大焱的阉人用战场上的胜利告诉世人,他们可以比男人还要男人,而童贯再度证明了这一点。 大焱的宦官机构大概有两个,一个是入内内侍省,也称为后省,主要官职有都知、副都知和押班等,都知和副都知一般兼领皇城使,乃是皇帝最为信任的贴身人之一。 另一个机构则是内侍省,也称为内班院或者黄门院,简称前省,官职有左右班都知、副都知和押班等。 除了这两个机构之外,大焱的宦官们还有许多散落到各个衙门,替官家把控着朝堂的风吹草动,若官家有事需要亲自关注,这些宦官便是最好的差遣人选。 而相比之下,入内内侍省比内侍省要更加贴近官家,里头的宦官们也都“高人一等”。 比如说王守恩,他就是入内内侍省的押班,因为都知领了皇城使的虚衔,官家但有差遣,实则都是王守恩在操心。 大焱的宦官选拔较为严格,入宫之后还有专门的教堂培养这些宦官,让他们读书明理,一改宦官不学无术的形象,而王守恩更是熟读经典,成为内宫之中少有的儒士。 这也使得痴迷文艺的官家对他格外的看重,许多要紧的事情都放心地交给他去办。 上一次苏牧进宫面圣,便是王守恩领着进的御书房,而这一次行刺事件发生之后,官家回到后宫的第一件事,便是派出了王守恩,让他出面来措置这件事情。 皇宫大内从来都是天底下最为安全的地方,王守恩想了想,大焱的历史上,这种程度的行刺,还是第一次发生,此事的严重性也就可想而知了。 对此他也是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而作为真正的天子近侍,他对官家的许多心思都一清二楚,但这次对官家的决策也有些迷惑。 他早知官家要弃用苏牧,这其中的内幕他也是一清二楚,苏牧终究威胁到了官家在显宗的影响力和号召力,无论如何,官家都不可能让苏牧继续这样搞下去。 可这一次的刺杀事件发生之后,官家没有太多的慌张,却做出了让王守恩感到有些迷惑的决定。 他一边思考着这其中的关键,一边走出了皇宫,这才走到御道,便看到了禁卫们将苏牧重重包围起来,俨然要将苏牧绑走的架势。 眉头稍微一皱,王守恩便在小太监和皇城司禁卫的簇拥之下,走上前来,人群连忙分开一条道来,嘈杂的人声也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看了看地上躺着的童贯,又看了看蔡京,心里也是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在这件事上,蔡京到底是相岔了些。 “官家有口谕。”听得王守恩开口,蔡京等所有人皆伏首聆听圣谕,连童贯都挣扎着要起来。 王守恩有皇命在身,也不便搀扶,便在宣旨前做了个主张:“官家已经着我全权跟踪此事,童枢密受伤甚重,且先安置下来,寻了御医好生医治再说。” 诸多将领听得王守恩如此表态,当即有人使唤了禁卫,找了块木板,七手八脚便将童贯往御医院抬。 王守恩见得蔡京欲言又止,便问了一句:“蔡相公可是有话要说?” 蔡京一直想开口,可听了王守恩这一句,心里也是一紧,顿时收了口,连称没有,王守恩这才宣了官家的口谕。 “官家说了,贼人冲突宫禁,意图行刺,罪大恶极,但有所获,生死不问,皇城司与诸禁卫班直以及内侍防御不严,一律彻查清楚,事有从急,枢密承旨苏牧严谨不失,有功在前,权知殿前侍卫司都虞侯,协同入内内侍省押班王守恩调查行刺,再着东府正式拟票发吏部任命,钦谕。” 王守恩一口气宣读了圣谕,蔡京才倒抽凉气,心里不由后怕起来 他本想说苏牧杀了那刺客,说不得与刺客有些许牵扯,没想到官家的口谕里却来了个“生死不问”,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再者,北伐军凯旋前后,官家对苏牧只字未提,朝堂高层也都众说纷纭,眼下行刺事发,竟然将殿前侍卫司都虞侯这等要紧位置都交给了苏牧,可见官家并没有冷落苏牧! 大焱的殿前侍卫司乃真正的天子亲卫,太祖在后周之时,正是以殿前都点检的官职被黄袍加身,是故大焱朝已经不设殿前都点检一职,取而代之的是殿前都指挥使。 殿前都指挥使后头就是副都指挥使,再下来就是都虞侯的职务,而殿前都指挥使是马步军都指挥使的上级,乃统领大焱八十万禁军的第一人。 而殿前都指挥使通常由节度使来虚领,副都指挥使则由刺史以上兼领,苏牧没有太多的资历,得了都虞侯的官职,也算是一步登天。 重要的不是这个从四品的官职,而是官家授予苏牧这个官职背后的意义,这就意味着苏牧正式入主大内禁军,成为了官家最为信任的武将之一! 所有人都猜测连连之时,官家有这样的方式,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虽然苏牧杀人在前,而刺客早已视死如归,即便苏牧不杀,刺客也肯定早已做好了自尽的准备,说不得要反杀苏牧,官家或许也早就想到,才下了个生死不问的命令,也是在维护禁军的颜面罢了。 不过这刺客能够进入宫城,若说禁卫之中没有关系牵扯,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再加上刺客在圣驾前行凶,竟然差点射杀了童贯,这事情就已经是泼天的大事,与其说让苏牧来调查,倒不如说是让苏牧清洗殿前三衙! 大焱的皇帝也不能一手遮天,许多人事任命要经过一道又一道的程序,过手一个又一个衙门,最后才生效,太祖太宗朝还好,皇帝有着毋庸置疑的尊威,任命罢黜常常一言决之。 可到了真宗和仁宗朝,宰相和文官的权力达到了巅峰,许多时候官家想要任命一个人,还要受到政事堂和诸多文官的监督,甚至于政事堂的宰相们有权驳回官家的人事任命! 当然了,这也只是老黄历了,到了当今官家这里,大焱的朝堂规矩虽然越来越明确,越来越细化繁复,但官家的威望也暴增,特别是蔡京童贯王黼等人,无一不是宠臣,又怎么会驳回官家的任命。 而官家在口谕的末尾还特意提到了这一点,分明是在宣告,他对苏牧的任命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容不得任何人来反对。 这道口谕经王守恩的口中宣读出来,那些个禁卫们一个个顿时傻眼了。 就在前一刻,他们还围困着苏牧,要将苏牧与这刺客联系起来,而下一刻,苏牧就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 非但如此,殿前侍卫司的大部分禁卫如今都要归苏牧来指挥和管理,看官家这态势,天知道苏牧要搅起多大的血雨腥风来! 蔡京以及大部分官员都是极其震惊的,而苏牧又何尝不是?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猜到了赵劼的用意,直到他干脆利落杀死庞万春的那一刻,他都觉得自己的推测并没有错。 而赵劼竟然将大半禁卫交到他的手里们,表现出信任的姿态,这反而让苏牧不得不重新思索这里头的含义来。 他知道行刺一事绝对不能查,因为赵劼极有可能就是幕后主使! 而赵劼将他任命为都虞侯,想让他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清洗侍卫司! 侍卫司为何需要清洗?清洗侍卫司的主要对象又是谁?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苏牧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敢在侍卫司安插人手的,除了显宗和隐宗,还有其他势力敢这样做?还有其他人能够做到这一步? 隐宗的势力已经式微,想要潜入到侍卫司这种禁地,显然有些困难,而侍卫司里头更多的,则是显宗的人。 赵劼想让苏牧清洗侍卫司里头的老鼠,也就意味着他要拔除显宗安插在他身边的所有暗棋! 赵劼想要脱离显宗! 如此一来,苏牧就更加确定,这件刺杀确实不能再查,有能力将庞万春挖出来并胁迫为己所用的,也只有显隐二宗,作为显宗宗主,赵劼完全有这个能力。 而据苏牧所知,镇守西陲数十年的种师道,同样是显宗的大长老,若赵劼真的想要脱离显宗,完完全全掌握皇权,而不是充当显宗的傀儡,那么杀死种师道,也就有了动机。 当然了,种师道的分量终究还是轻了些,可杀死种师道只是个开端,若赵劼想要借助这场行刺,掀起清洗显宗隐藏势力风暴,那么也就说得通了。 而之前他对苏牧没有任何表示,应该是还未确定苏牧是否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可他又为何临时决定相信苏牧,他与显宗之间到底为了什么而决裂,这其中又发生了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分歧,这才是问题的所在。 苏牧对这些还没有丝毫头绪,但问题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而且还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选择题。 要么接受赵劼的邀请,成为他的打手,帮助赵劼脱离显宗的控制,要么拒绝赵劼的任命,保持中立。 赵劼连种师道都舍得杀,连当众行刺这样的拙劣戏码都做得出来,若苏牧拒绝,他该如何措置苏牧?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 第六百零三章 御书房里的老僧 人都说君子有所为,也有所不为,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在面对赵劼抛出的这个问题之时,苏牧沉默了。 他可以在杭州和江宁忍辱负重,可以在北方战场带兵厮杀,可以纵横武林江湖,但这一切绝不是出于对赵劼的忠诚。 作为一个拥有着现代思想的穿越客而言,苏牧对赵劼这个皇帝有着下意识的抗拒,在很多事情上,赵劼的做法显然是不厚道的。 特别是在苏牧为这个帝国付出了这么多之后,赵劼仍旧高高在上,将这样的选择抛给苏牧,实在是让人心寒。 苏牧惊诧于演真宗的恐怖实力,也敬畏皇权的力量,但他所作的一切都不是为了某个政权某个组织或者某个人,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时代,为了这个时代的百姓。 他拥有着独立的思想,他被这个朝代的风物所震撼,但也仍旧保持着自己的可贵。 为了心中的理想,他可以忍辱负重,可以出生入死,他可以接受敌人的羞辱,但绝不接受队友的胁迫! 他曾经将赵劼当成队友一般的存在,因为他看得出赵劼是个不坏的帝王,虽然沉迷于文艺,虽然宠信奸佞,虽然使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但在大焱目今的国情之下,赵劼的一些决策也在表明,他并非一个昏庸无能的君王。 可从行刺的这件事上,苏牧却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赵劼,一个更真实的赵劼! 这位官家在对待显宗,对待种师道,对待他苏牧的态度上,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硬和独断,这些都让苏牧感到非常的不喜。 他无意掺和朝堂的争斗,更不想成为显宗和赵劼的棋子,如今显宗和赵劼不管发生了什么内斗,苏牧都不想掺和其中。 他只是想替这个时代,替这些百姓,努力做出自己的贡献,仅此而已。 他之所以对付方腊,是因为方腊不可能为百姓带来更好的生活,反而会加速这个时代的毁灭,他对付倭寇,是因为倭寇会使得沿海的百姓生灵涂炭。 他对付辽国和女真,是因为这两个帝国会将整个天下带入一个混乱而惨烈的时代,会让更多的人战死,会将战争的硝烟燃烧到更加南方的地界。 他对付隐宗和始可汗,是因为隐宗和始可汗就是战争的发起者,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敌人。 苏牧的出发点从来都那么的简单而直接,为了这个目标,他也从未吝惜过自己的付出和牺牲。 他可以为这些百姓抛头颅洒热血,但他绝不会沦落为赵劼的鹰犬打手! 王守恩并不晓得苏牧已经在短短的时间内,洞悉了这些内情,见得苏牧沉默着,他便小声提醒了一句。 “苏牧,赶紧谢恩吧...” 苏牧这才回过神来,却朝王守恩说道:“适才那刺客死之前,曾经透露过极其重要的信息,苏某想见一见官家,不知大太监能否通传一声...” 王守恩乃是赵劼的亲信,他是知道许多内幕的,而且他也不是蠢人,这刺客能够混入宫城,胆敢当着圣驾的面行刺,肯定早已立下了死志,又怎么可能透露什么消息。 所以他第一时间就已经确定,消息之类不过是借口,想见官家,才是苏牧的真正意图。 可苏牧为何要见官家?难道让他掌控禁卫,还不够吗? 事实上苏牧也不敢预判自己见赵劼之后会是什么结果,但他不想接受这个任命,不想与显宗为敌。 虽然他对显宗的了解也并不是太多,但他见过隐宗的所作所为,显宗能够将隐宗视为敌人,又掌控着日光下的权势,应该比隐宗要更加光明和正派一些的。 他也不想跟赵劼成为敌人,毕竟自己所有的努力都建立在大焱军队的基础上,若赵劼彻底放弃他,让他保持中立还好,他还能够通过大光明教做些事情。 可如果赵劼翻脸不认人,那么非但他自己,连雅绾儿等人都有危险。 赵劼已经警惕大光明教很久了,眼下大光明教又被隐宗的始可汗搞残了,如果赵劼趁机剿杀,大光明教能不能继续延续下去,还是个大问题。 所以他要见一见赵劼,表明自己的态度,即便不能改变赵劼的想法,起码也要弄清楚,赵劼和显宗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分歧和冲突。 再者,他还要替苏瑜考虑,还要为河北大地遭遇水患的灾民们考虑,若自己没有了朝堂上的影响力,只凭着大光明教那点残余力量,能做的实在是有限。 他可不希望从北伐的大英雄,变成被赵劼钉在耻辱柱上的逃犯,更不想辛苦开创的历史局面,就这么给毁了。 只是苏牧到底还是太过想当然,想要借助朝廷的力量,就要成为朝廷的人,朝廷的人也就是赵劼的人,赵劼的人就意味着要与显宗为敌,这是因果,是无法避免的。 不过在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前,苏牧也不好太过武断,所以见一见赵劼,已经是势在必行的了。 王守恩虽然心头有疑惑,但当着蔡京等这么多人的面,他实在不好驳回苏牧。 再者,官家的圣谕上也分明说了,让苏牧协助他清查此案,如今苏牧公然宣称有重要的情报要启禀官家,他又怎么能阻拦下来? 王守恩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而后往内宫走去,蔡京等人也纷纷散去。 王守恩并不认为赵劼会召见苏牧,因为他知道赵劼在任用苏牧之前,是有着极大的顾忌的,即便临时改变了主意,但苏牧未免也太过高估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事情越来越让王守恩看不懂,赵劼竟然召见了苏牧! 这是苏牧第二次见赵劼,地点仍旧是御书房,只不过这一次赵劼并没有孤身一人,而是让王守恩守在了门外,房里却坐着一个黄衣僧人。 他从苏牧进入御书房的那一刻,从苏牧那眸光之中,就感受到了苏牧的变化。 当他第一次见到苏牧之时,苏牧还是卑微的臣子,可如今苏牧击败了始可汗,在北方战场上大放异彩,回来之后却开始露出了锋芒,甚至于目光神色上已经隐约有种与自己这个皇帝平起平坐的姿态了。 这让赵劼非常的不悦,也非常的不安。 他的猜忌是非常有道理的,哪怕苏牧已经刻意压制,却仍旧掩盖不住这股锋芒,他又如何能够坐看苏牧势大起来? 本来临时选择信任苏牧,他就冒着极大的风险,还是听从了那黄衣僧人的建议,才做出的决定,如今见得苏牧果真是这种架势,他已经有些后悔要任用苏牧了。 “你想知道些什么?”赵劼一边与那黄衣僧人对弈,一边朝苏牧问道。 看着赵劼气定神闲下棋的姿态,全然没有遇刺之后那种慌乱和愤怒,苏牧知道自己所有的猜测都是正确的了。 于是他平视着赵劼,也没有走上前来,沉声答道:“该知道的我都想知道。” “这样跟官家说话可不好...”那黄衣僧人睁开微微眯着的眼眸,白眉有些轻颤,沙哑着声音说道。 苏牧闻言,顿时警觉起来,因为那老僧的语气厚实沉重,显然是炼气的内家高手! 阴阳经的内心功法刚刚将内力调动起来,苏牧已经看到那黄衣老僧出手了! 他非但坐在赵劼的御书房之中,非但与赵劼坐而手谈,竟然还敢在赵劼的面前动手,而且一动手就是宗师级的风范! 但见那老僧的左手捏起一枚黑子,扣指一弹,那内劲催发的黑子便如同子弹一般朝苏牧激射而来! 苏牧可以躲过这枚棋子,但他并没有躲,因为他要看看这个老僧的真实力量,更要试探赵劼的底限! 内功催发,苏牧的手往腰带一抹,那枚赵劼亲赐的蟠龙佩已经被夹在他的手中,而后被内劲催发出去,精准地打中了那枚棋子! “钉!” 一声脆响,宛如仙宫之中的童子敲响了玉罄和金缶一般! 那黑子瞬间粉碎,而蟠龙佩却完好无损,显然那老僧并未下杀手,只是想警示一下苏牧。 蟠龙佩啪嗒一声掉落在棋盘上,将纵横十九道的黑白子打乱了一片,便如同苏牧的出现,将整个大焱的天下局势都搅乱了一般。 赵劼眉头紧皱,显然在压抑怒火,先前有些不满的老僧见得苏牧如此,反而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乔老鬼的弟子果然都是特立独行的怪物,过来坐吧。” 刚才还口口声声谴责苏牧冒犯当今官家的老僧,此时却自作主张,让苏牧过去坐下,而让人惊诧的是,赵劼竟然没有任何的表示! 苏牧面色凝重,迟疑了片刻,便走了过去,但并没有按照老僧的指示坐下,距离他们一丈有余之时,停下了脚步。 “你问吧。” 老僧也不以为意,朝苏牧笑着说道。 苏牧的问题太多,临了反而不知道该问哪一个,想了想便开口问道:“为何要杀种师道?” 老僧并未作答,赵劼却是冷哼了一声:“谁说朕要杀种师道,老种坐镇边关数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岂是冷血之人...” 苏牧并不是不想相信赵劼,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他相信赵劼也没有骗他的道理。 既然不是想杀种师道,难道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童贯?难道庞万春是故意让种师道察觉的?可他又如何笃定童贯一定会推开种师道?毕竟童贯与种师道素来不合乃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说到底一开始想射杀的还是种师道,难不成这真的只是庞万春的私怨?亦或是失手? “那是显宗的人...”赵劼扫了苏牧一眼,道出了答案来。 如果庞万春是显宗的人找来的,为何要刺杀种师道?种师道可是显宗的长老之一啊... 赵劼显然对苏牧的迟钝反应有些不耐烦,将头转过去,竟然不打算再做解释。 老僧轻笑一声,接过话头来答道:“老种从很久开始就已经是我们的人了...” “我们的人...难道他们计划脱离显宗掌控已经很久了么...否则为何连种师道这样的显宗长老都能够策反...”苏牧如是想道。 “跟我说说显宗吧。”迟疑了一会儿,渐渐有些明朗起来的苏牧也就问出了核心问题。 第六百零四章 黑白子 对于刺杀的动机和幕后主使,苏牧曾经有过好几个猜测,他甚至认为刺杀的目标其实也可以是童贯,连幕后主使也都可以是童贯。↑頂點小說, 因为童贯是个宦官,虽然功绩以及官家赵劼对他的宠信,已经足以让他异姓封王,但他毕竟是个残缺之人。 眼下他凯旋班师,种师道又有心成人之美,他童贯的声望也得到了提升,但想要达到封王的程度,还是欠缺了火候。 而如果此时他遭遇到刺杀,那么无论是老百姓还是朝堂的臣子,都会给他投些同情分,官家也能够借着这个由头,给童贯封个郡王耍耍,如此一来,阻力自然要小很多很多。 这也可以解释为何童贯能够及时发现角楼里的庞万春,当然了,童贯一直在北方,这才刚刚回到汴京不久,想要挖来庞万春这样的神射手并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提前布局。 毕竟北伐军停留在大定府已经很长一段时间,童贯也已经提前知晓了自己封王的可能性。 也只有庞万春这样的神射手,才能够百步穿杨,射出看似惨重却并不致命的一箭来。 当然了,思来想去,苏牧还是将嫌疑重点放在了赵劼的身上,而庞万春临死前写下的那半个字,也证实了苏牧心里头的猜想。 可现在赵劼却吐露实情,将责任推卸到显宗的身上,这就让苏牧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幕后主使是显宗也是极有可能,毕竟庞万春无法得知显宗这样的庞然大物,显宗也极有可能利用赵劼之名,胁迫庞万春,以致于庞万春临死前写下了错误的提示。 御书房里的老僧来历神秘,连赵劼都毕恭毕敬的人,显然不是一般的老保镖之类的角色。 而苏牧第一个能想到的,自然只有显宗大长老的身份。 这老僧在显宗之中的地位,因为跟隐宗那边的灰衣老者差不多,都是培养和辅佐宗主的老人,否则赵劼也不可能对他这般恭敬。 可如果他是显宗的大长老,那么显宗与赵劼之间的分歧,是不是可以定性为不是赵劼想要脱离显宗,而是显宗有人叛变了? 否则又如何解释这老僧这样的大长老,仍旧选择辅佐赵劼? 老僧饶有兴趣地看着苏牧,仿佛从苏牧那熠熠生辉的眸光之中,看出了苏牧的心思。 “或许你已经猜到了,我显宗里头,有人当了叛徒,而且是很多...很多人...” “今日的刺杀只不过是明面上的震慑,这三个月来,显宗的叛徒已经杀了很多人,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让北伐军班师回朝,单单只是水患,朝廷还是能够应付得来的,又怎会让灾情蔓延到这等程度...” “果然是叛徒...”苏牧心头反倒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赵劼想要清洗侍卫司,也就不足为奇了。 照这样下去,非但是侍卫司,连朝廷里头那些跟叛徒有关的官员,都必须要利用这次行刺,彻底清除出去! 而先前赵劼对苏牧只字未提,或许也在怀疑苏牧是叛徒之一,大抵因为黄衣老僧,才对苏牧安心了下来。 “叛徒都有哪些?现在在哪里?有何图谋?”苏牧继续问道。 老僧指了指御案旁边的锦墩,朝苏牧笑道:“真的不坐?那可是宰相才能落座的位子,多少人想要坐一坐的...” 见得老僧如此,苏牧也就走了过来,坐在了锦墩之上,前者大方方给苏牧倒了一杯清茶,轻轻推到了苏牧的前面来。 “那个叛徒你是见过的...”老僧指了指棋盘,但见得被苏牧打乱的棋盘黑白子相间混杂,苏牧心中陡然一震,黑白之间可不就是灰么! 扶植女真崛起,搅乱北方天下的,可不就是始可汗这个隐宗大宗主么,而始可汗的身边,正是那个灰衣老者啊! “难怪他要给我传递密信,让我打败始可汗,原来他曾经也是显宗的人!”一想起那个灰衣老者,苏牧便心头惊骇。 然而他猛然想起来,便似乎拨开了迷雾,仿佛一切都能够洞悉得一清二楚。 难怪赵劼会怀疑他,因为灰衣老者从杭州之时就开始关注苏牧,在北地战场上,甚至不惜给苏牧通风报信,让苏牧打败了始可汗,这才是他猜忌苏牧的真正原因! 无论苏牧在军队之中的声望如何,赵劼其实都不需要担心,因为他有种师道这样的人,有显宗这样的势力帮他稳固军队和江山,根本不担心苏牧会割据军权。 他忌惮的是苏牧会被那个灰衣老者策反,成为显宗的有一个叛徒! 灰衣老者叛出显宗,给显宗带来的打击绝对是致命性的,这也是隐宗为何能够死灰复燃东山再起,并能够迅猛崛起的原因之一。 除了他们得到了始可汗这个怪物之外,自然还有灰衣老者叛出显宗的原因。 灰衣老者在显宗的身份应该与这黄衣老僧相差无几,他一个人叛出,也就会同时策反显宗的大部分力量,使得显宗落入下风! 而从他们能够找到庞万春也可以看出,虽然始可汗不知所踪,但很显然隐宗已经开始在南方布局,若他们像方腊一样起事,如今外头光鲜,里头千疮百孔的大焱,可真就承受不了了! 河北地区的灾情就是他们发展反叛势力的最好机会,而朝堂上因为北伐军引发的文武之争,也是他们争取内应力量最好的机会。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赵劼才急于借助这个机会,推苏牧上台,让他发挥情报头子的手段,彻底清洗整个大焱朝廷! 苏牧本以为赵劼只是对侍卫司感到忌惮,只是担忧自己的个人安危,直到此时才发现,原来整个大焱,在庆祝着凯旋和不世之功的大焱,已经进入了岌岌可危的状态! 如此看来并非赵劼强迫他苏牧上位,而是苏牧自己想岔了路,这个侍卫司都虞侯,他是不当也得当了。 如果他放弃这个职位,且不说赵劼会不会将他当成灰衣老者的同伙,只说苏瑜那边已经成为遏制隐宗势力发展的主阵地,如果得不到苏牧的支持,得不到赵劼的支持,情势就会更加的糟糕! 想到这里,苏牧不由朝赵劼问道:“为何还留着王黼?” 在他看来,赵劼非但不是愚蠢之人,反而非常的聪明,又有黄衣老僧辅佐,绝不可能连王黼这样的奸佞都看不出来,他又为何还要留着王黼这样的奸臣? 这一次赵劼倒是主动开口了:“哼,王黼虽然贪了一点,但与蔡京李彦几个一样,办事能力还是不错,更重要的是,他们绝对听话。” 赵劼这句显然是故意说给苏牧听的,言外之意无外乎在说,你苏牧倒是比他们强很多,但最大的问题就是你不够听话。 这话其实也没有错,苏牧并不是他赵劼的走狗,更不是显宗的某个喽啰,苏牧永远有着自己的主见,有着自己的理想,无论是显宗还是赵劼,只要他们能够带来正面影响,苏牧都不会吝啬帮助他们。 但苏牧所能够贡献的忠诚也仅限于此,他忠诚于自己,忠诚于百姓,忠诚于汉室。 这么一说,赵劼对王黼等人的所作所为是心知肚明,只是还要靠这些人替他办事,无法将这些人全部铲除掉罢了。 念及此处,苏牧倒是对赵劼产生了同情,任用这些奸佞,无论北伐的功绩多么耀眼,赵劼在史书上必定要留下极不光彩的污点,对于注重身后荣耀的古人,对于一位帝王而言,赵劼所作出的牺牲也算是蛮大的了。 “他是什么来历?” 苏牧所问显然是那个灰衣老者,赵劼并没有因为苏牧避开话题而恼怒,若苏牧真的跟他辩论起来,赵劼才该头疼呢。 “江湖人只知你师伯罗真人的凶名,然则百姓的口碑里头,却是虚靖先生张天师最为神圣,张天师座下弟子无数,最出色的却只有一位,喜穿灰衣,痴迷十九道,人称黑白子...” “黑白子...你是说那灰衣老者乃张天师的弟子?”苏牧不由吃了一惊,按照后世的说法,张天师一般指的是张道陵,不过历朝历代都有张姓之人继承天师之名。 乔道清的师兄罗真人道法无双,可惜并不姓张,所以也只能称之为真人,而不能成为天师。 了解了灰衣老者黑白子的出身来历之后,苏牧倒是对黄衣老僧更感兴趣,毕竟他可是能够与黑白子平分秋色的人物。 而这老僧并没有邓元觉鲁智深等僧人的凶恶,慈眉善目悲天悯人,无论卖相还是气质,都极其符合得道高僧的形象。 赵劼崇尚道教,自称道君皇帝,却能够让一个秃头大和尚在自己的御书房里头放肆,这黄衣僧人的来头也就略见一斑了。 黄衣老僧显然从苏牧的目光之中察觉到了苏牧的好奇,不过他并不打算自揭身份,只是朝苏牧劝道。 “老衲素知你的心思,既然想要为大焱百姓做些事情,那就接下都虞侯的差事吧,无权无势可做不了太多事情,难道你就真的想让王黼蔡京这样的人来给老百姓做事?” 黄衣老僧可谓一语中的,一下子就戳中了苏牧心底的关键,了解了这一切之后,苏牧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既然黄衣老僧能够这样说,想必自己如果真要清洗朝堂,顺便将王黼和蔡京等人都清理掉,估计赵劼也没有太多话好说。 当然了,前提是他苏牧将这些人清除之后,能够找到更好的接替者,否则赵劼仍旧会照着以前的性子,重用这些贪婪却又有治国能力的人。 看着黄衣老僧和赵劼,苏牧轻叹了一声,而后将那块蟠龙佩默默捡了起来,微微闭目了片刻,便开始摆弄棋盘上的黑白子。 过得半柱香时间,苏牧将蟠龙佩塞入腰带之中,朝二人告罪道:“打扰了,侍卫司的差事不轻松,苏某这就告退了...” 赵劼并没有因为苏牧的托大而气愤,事实上苏牧已经得到了黄衣老僧的认可,也就拥有了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的资格了。 黄衣老僧只是笑了笑,低头看时,被苏牧打乱的棋盘,又恢复了先前的棋局,黑白落子,分毫不差! 第六百零五章 改制与封王 大焱号称拥有禁军八十万,许多人或许以为这只是个虚数,但到了赵劼这一朝,禁军的在册人数确实已经接近了这个数目,不过大焱冗军现象严重,刨除老弱病残吃空饷甚至已经死了还挂着个姓名继续领军饷的人之外,禁军的实际人数则需要大打折扣。 大焱的禁军分为殿前军和侍卫亲军,有些类似于辽国的斡鲁朵,都是主要的精锐部队,后来侍卫亲军又分成了侍卫亲军马军和步军二司。 殿前司和侍卫马军、步军三司便构成了大焱禁军的三衙,三司的长官乃都指挥使,下设副都指挥使和都虞侯各一人。 三司的长官又称为三帅,殿前司都指挥使称为“殿帅”,侍卫马军司都指挥使别称“马帅”,步军则称为“步帅”。 而苏牧获授权侍卫司都虞侯的官职,实则已经将除了殿前司之外的三衙另外二司都涵盖在了其中,无论马军还是步军,实际都要接受他的管制! 侍卫亲军司的都指挥使和副都指挥使如今都只是遥领虚衔,苏牧这个都虞侯便是实际差事的第一把手! 既然已经弄清楚了显宗的内部变故,也谅解了赵劼的苦衷,更见到了赵劼背后站着的那个黄衣老僧,苏牧说什么也要大刀阔斧地进行整治和清洗,将隐宗和显宗叛徒的势力彻底扫清。 他已经让北伐军脱胎换骨,今日便开始扫荡禁军内部,说什么也要让侍卫亲军也来个改头换面! 众所周知,这些侍卫亲军乃是捍卫皇城的精锐部队,但论起战斗力以及实战经验来,却是不如西陲边军,然而他们在大焱军界之中的傲慢和高人一等的优越感,那可是出了名的,毕竟他们可是天子亲军啊。 而禁军内部诸军其实也按每月的军饷廪禄分为上中下三等,月薪一贯为上军,五百文以上是中军,五百文以下就是下军。 大焱对军士也很是优待,殿前军下辖的捧日、天武、龙卫和神卫左右厢四军的兵士,每月能领得的禄料钱就有一千文,待遇最好,亦被称之为“上四军”。 比如北伐军之中刘延庆王禀等人所率领的马军捧日军等就属于殿前司的禁军编制。 这里要说一下,大焱的禁军编制有:厢、军、指挥和都;诸军皆分左右厢,一百人为一都,步军设都头和副都头,马军的都营则设立军使和副军使。 五个都营就组成一指挥,设指挥使和副指挥使;而五个指挥又组成一个军,每个军团设都指挥使和都虞侯;十个军团便是一厢,最高长官为都指挥使。 当然了,都一级的长官都头和副都头以下,还设有军头、十将,将虞侯、承局和押官等低阶士官。 似岳飞韩世忠等人,麾下所领为五百人的营团,便是指挥一级,他们就是指挥使或者副指挥使的官职。 苏牧的任务是整顿清洗侍卫亲军,虽然他在扫荡龙扬山之时,曾经有过清理江州和镇江的经验,但显然是不能用在侍卫亲军司上面。 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渗透潜伏,无论隐宗还是显宗,都在禁卫乃至于侍卫亲军之中安插了大量的密探和卧底。 而且侍卫亲军们没有机会实战,在皇城当保安和门卫,工作内容也只是巡逻和检查锁门了没有,所以军中**滋生,情势并不比其他禁军好多少。 有了利益的纠葛,这些侍卫亲军里头的“害虫”就隐藏得太过深沉,想要将他们都剔除出来,苏牧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将侍卫亲军司的保护壳给敲开,将他们的编制全部打乱! 是的,苏牧的新官第一把火,就是改革军制,实行简单有效的将兵之法,使得军权更加的集中,命令的执行度更高,效率也就更高。 所谓将兵法其实很简单,五十人为一队,设立队长,三百人为一营,设部将,五千人为一军,设立正将和副将各一人,侍卫亲军司共设一百多军,正将和副将只需要对都虞侯苏牧负责。 而后苏牧再将责任制执行下去,下级犯错上级株连,并放宽了每军正将的权限,让他们能够自行决定队长甚至部将的人选任用,当然了,如果正将想要通过这个渠道来以权谋私,那么出了问题自己也跟着遭殃,选人之时自然要谨小慎微。 苏牧的条例很清晰,目标也很明确,但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 虽然官家赵劼的中央集权工作已经做得非常到位,可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更何况是整个帝国最为敏感的军队,想要官家一句话就做到令行禁止,那么大焱军队的名声也就不会这么烂了。 苏牧如此整顿侍卫司亲军,确实算是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可他的举措还是太过具有颠覆性,这是从根本上改变大焱的军制,已经不同于岳飞韩世忠等人那潜移默化的温水煮青蛙,而是破而后立的狂风骤雨式大改革! 且不说侍卫司亲军这么搞,会引起殿前司的不满,单说朝堂上关于这一决议的争辩,就已经是烈火烹油,弹劾苏牧的奏章从第一天开始就雪花一般飞起,政事堂也不想压制,可惜官家赵劼一律留中不发,苏牧才得以强行进行改革。 而改革的进展也是颇为不顺,早已混成兵痞的这些侍卫亲军被打散之后,整个侍卫司就陷入了混乱之中,并不知将,将不识兵,所有人都需要脱离多年来建立的军中关系,开始在新的圈子里头结交新朋友,建立新的人脉,或者与旧友和往日同僚相互勾搭,做些见不得人的交易。 眼下北伐军虽然建立不世之功,凯旋而归,然而河北灾情仍旧严峻,治河方案还在争执不下,流民也已经开始出现暴动,更不为人知和要命的是,隐宗以及脱离显宗的那些叛徒已经开始暗中发力,推波助澜。 苏牧想要釜底抽薪,反而给了这些害虫最有利的生长环境和作乱的机会,以致于侍卫司已经开始乱成一团,连武将们都看不上苏牧,纷纷通过枢密院,上书要求苏牧停止改革。 不得不说,这是大焱数十年来最为轰动的军制改革,若是风头正盛的童贯或者素来稳重的种师道来主持,或许阻力会小一些,但仍旧无法成功,更何况是苏牧。 边军和北伐军对苏牧在北方大地的所作所为是心知肚明,这也让苏牧在北伐军之中拥有着超人的声威。 然则这些留守京师的侍卫亲军素来自视甚高,虽然军中也流传着关于苏牧在北面的种种事迹,但他们对苏牧的印象仍旧停留在第一才子的层面上。 这个第一才子到北方走一遭,据说还是靠着曹国公爷和几位王子的关系,怎么走了一圈回来,就成了侍卫司的一把手,还愚蠢到要进行军制改革,这又如何能够服众? 谁都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能够让大焱的文武官两大集团,一向明争暗斗的双方在同一件事上达成了共识,无论文官还是武将,竟然携手抵制苏牧的改革! 不过让人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头,官家对此竟然充耳不闻,所有议论此事的奏章一律留中,朝议之时更是一概往日含糊其辞的风格,明确表示不得再议论此事! 赵劼对苏牧的举措其实也有着不小的担忧,但身为显宗宗主,他掌握着关于苏牧的一切情报,又有黄衣老僧在打包票,他自然没有反对苏牧的理由。 这些个朝臣们只看到表面的乱象,却无法看到侍卫亲军这些乱象之下的惨烈斗争! 苏牧确实将侍卫司搅成一锅乱粥,搅成了一趟浑水,但这却是苏牧的一石二鸟之计! 如果此举坚持下去,非但能够让军队变得更加简练,提高效率,浓缩战力,更是能够利用乱象,将潜伏在军中的那些密探和害虫都引诱出来! 利用此时的乱象引蛇出洞,苏牧便不需要一个个去挖那些隐宗和显宗的密探,他只需要居高临下,关注乱象之中那些作乱之人,或者那些故作镇定的人,就能够列出嫌疑人的名单来! 苏牧整治侍卫司的事情,一度成为了大焱朝堂上最为火热的话题,然而大半个月之后,朝臣们终于不得不转移炮口和火力了。 因为童贯的伤情已经稳定,捡回了一条小命,官家已经发话,让朝臣们商议关于童贯封王的事情! 纵观大焱乃至历朝历代,异姓封王通常发生在一国开创之后,那些从龙有功者,才有资格和威望被册封为王。 大焱延续至今已经接近一百六十年,又有檀渊之盟近乎一百年的和平,除了对西夏的强硬摩擦之外,极少有能够大肆获取军功的机会,更别说足以封王的功勋了。 再者,童贯虽然战功卓著,但终究是个宦官,是个残缺之人,若真册封为王,后无来者不知道,但绝对是前无古人的! 早在平叛方腊之后,童贯就因功受封为楚国公,打下了幽州之后,又改封为徐国公,授太师,加为太尉,可谓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如果童贯再被册封为王,那么他必将创造历史,成为历史上掌控军权最大的宦官,成为获得爵位最高的宦官,第一个被册封为王的宦官! 而且这个未来的第一太监曾经被封为检校太尉,出使契丹,也就是说,他还是第一个代表国家出使的宦官! 即便是与童贯沆瀣一气的蔡京,都不得不出面率领群臣抗议,将如此崇高的荣耀赐予一名太监,这是对朝臣的羞辱,更是对所有文官武将的羞辱! 然而童贯在西夏和北伐辽国过程之中的功勋都是有目共睹的,而且在班师之时竟然还遇刺,险些丧命,虽然为他刷了不少同情分,但朝臣们显然与赵劼干上了。 关键时刻,赵劼终于向班师之后便如同半隐退一般的种师道问计,在所有人以为种师道会反对童贯之时,种师道却说出了让他们无法辩驳的理由! 种师道翻出老黄历,根据先帝的遗训,能收复全燕之地者,赏以封地、给以王爵! 在庞万春的致命之箭射来之时,童贯将种师道推开了,而此时,当所有朝臣的抗议之箭对童贯万箭齐发之时,种师道也推了童贯一把,而且还成功将他推上了王位! 朝臣们沉默了,这可是先帝的遗训,更是先帝的承诺! 那天,童贯忍着箭伤,来到了朝堂之上,因为官家下诏,封他为广阳郡王! 第六百零六章 老鸟 后世的演义之中,杨家将的名声远远比种家军要大,但在史实之中,种家军无论名气还是作用,都要比杨家将要大。 在大焱的这一百多年历史之中,种家与曹彬的曹有得一拼,不过曹家靠的是与皇家走得近,而种家靠的却是与敌人杀得狠。 这一百多年来,种家五代弟子从军,数十人战死沙场,可谓忠烈将门,且英雄辈出:种世衡、种诂、种谔、种诊、种谊、种朴和种师道,乃至于种师道的弟弟种师中等,都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人都尊称种师道为老种,其弟种师中为小种相公。 然则让人可悲的是,种师道将童贯推上了广阳郡王的宝座,可他自己却卸下所有兵权,仅仅以少保的虚衔,在朝堂上若即若离,进入了半隐退的状态。 很多人都知道原因,绝非仅仅因为种师道放任郭药师攻打燕云西面那么简单,只是这其中内情,谁又敢胡乱议论? 知兵善谋的大焱西北军神,就这么走下了政治舞台,他已经六十多岁高龄,可连个养老送终的儿孙都没能留下来。 他有两个儿子,种浩为迪功郎,种溪为阁门祗侯,都死在了他的前头,而孙子种彦崧早夭,剩下的唯一孙儿种彦崇也死在了战场上,他算是绝后了。 为大焱把守西北门户大半辈子的老军神,竟然落得如此境地,许多人甚至认为,他之所以帮助自己的宿敌童贯封王,就是对这个朝堂的讽刺,和另类又无奈的抗议! 他战功赫赫,他赢得了大焱百姓和军士们的一致爱戴和拥护,最终却解甲归田,惨淡落魄,而童贯这个阉人,却成功封王,这不是最大的讽刺,又是什么? 这是一件让人极度心寒的事情,苏牧也想过要帮种师道一把,毕竟这个老人获得了他最大的尊敬。 然而赵劼在种师道这件事上却异常坚决地坚持着自己的决定,虽然没有明说,但苏牧也能够想到,或许种师道跟那个灰衣老者黑白子,有着不可告人的过往吧,否则赵劼也不可能顶着这样的舆论压力,也要将种师道雪藏起来。 帮童贯这一把之后,种师道就再没在朝堂上出现过,即便一月一次的上朝,也都眯着眼睛打瞌睡,仿佛一个垂垂等死的老人,仅此而已。 十月的汴京已经有些清冷,显得有些寒碜的小院里头,种师道正在晒太阳,脚边是一只跟他一起打瞌睡的土狗。 这土狗很普通,跟种师道一样已经很老,掉了毛,身上秃了好几块,瘦不拉几,没有一点精气神。 府里的仆人已经习惯了,并不敢去打扰这位大焱朝堪称真正的军人。 眼看着到了中午,厨娘就端着简单的素菜,来到了院子里头,轻轻搁在了种师道的旁边,后者微微睁开双眼,一如既往地对厨娘点了点头以示感谢。 看着碟子里的小菜,以及那小半碗温热的小米粥,种师道又轻轻闭上眼睛,手里摩挲着一个军牌,嘴唇微微翕动着,仿佛他的身前坐着一个常人无法见到的英灵,两人正在低声交谈着一般。 又过了一阵,缺牙的门子领进来了一个人,那人脸膛黝黑,骨架子很高大,穿着普通的袍子,就像串门的老头子,只是见惯了世面的门子,早就从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这就是新受封的广阳郡王,童贯。 这是童贯第二次出门,第一次出门是为了上朝,为了接受官家的册封。 他没有打扰种师道,当门子想要通禀之时,他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老门子安静地离开,而后自己则放轻了脚步,走到了种师道的身后。 见得种师道昏昏欲睡的模样,童贯也是轻叹了一声,他自己也不年轻了。 他童贯也有着自知之明,在西北,他野心勃勃,总想着从党项人的身上捞军功,但打仗的事情从来都是种师道顶在前面。 北伐也是如此,种师道以六十几岁高龄死守幽州之时,他童贯只是坐镇中军,并没有亲身上阵。 平方腊是借助了梁山军死绝的功劳以及苏牧等人在敌营之中的内应,北伐也是借助了苏牧和岳飞韩世忠等青壮一派的先锋作用。 他对自己知根知底,当他穿上郡王的蟒袍之时,心里也替自己感到害臊。 曾几何时,他的野心越来越大,可当夜深人静之时,他才会剥开心里一层又一层的防备,直面自己的内心,他只是想向这个世界证明,他童贯仍旧是个男人。 被册封之后,他并没有感到狂喜,反而有些失落,他没有捧着册书睡觉,反而在床上辗转反侧。 别人都觉得他名副其实,觉得他受之有愧,但从踏入军伍的第一天起,他童贯就跟寻常军士同吃同住,他渴望并享受成为最为阳刚的军人。 似乎很多人都忘记了,童贯踏入大焱官场之时,已经四十五岁,他算是真正的大器晚成,为了这个目标,他同样经历过别人无法想象的各种屈辱和磨难。 当一切达成之后,他没有任何享受的感觉,心里只有一种要命的空虚,让他再也看不到目标和希望,在心里,他与种师道的状况又有什么差别? 种师道得了个安慰奖一般的少保头衔,他童贯何尝不是一个安慰奖,只不过这个安慰奖比较大一些罢了。 从此之后,他跟种师道一样,都只剩下混吃等死,他再也无法回到战场上去了。 他还记得那一夜辗转反侧,他想到的不是历史上那么多个唯一,想到的不是自己已经做到了一个太监能做到的巅峰和极限。 他唯一想着的,只是未净身之前,自己在最便宜的半掩门窑子里,与那身材已经臃肿的半老徐娘翻云覆雨的画面。 如果可以,他甚至舍得用郡王的头衔,换回到那段落魄的时光,如果可以,他宁愿舍弃着一切,从新回到街头,过着浑浑噩噩却完整的男人生活。 这就是新受封的广阳郡王,心里头最真实的想法,他跟种师道的下场,其实并没有相差很多。 即便眼下他享受着这一切,可百年之后,甚至数百年之后,那些史书又该如何描写这一段故事? 种师道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他的身子已经老朽,但却对气味越发的敏感,或许是手脚变得迟钝了,鼻子却越来越灵。 他甚至不需要回头,就能够闻到童贯身上那股香料的气味。 宦官没有命根子,下身总是禁不住渗出尿液,所以宦官总会带着一股子尿骚味。 但有身份地位的宦官,却总喜欢掩盖这股气味,于是便在身上佩戴香囊,香囊里头装着的都是名贵的香料,只是这样做未免有些欲盖弥彰之嫌。 虽然先前已经跟童贯有过和解,而后又帮着童贯祭出了先帝遗训的杀招,让童贯成功封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种师道就能够与童贯成为谈天说地的好友。 种师道端起小米粥,慢悠悠地吃起午饭来,并没有理会童贯的意思,后者也没介怀,驱散了脑中的回忆,便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种师道旁边的地上。 他没有因为种师道的伙食而惊诧,因为他平时吃的也差不多。 很多宦官因为失去了人道的能力,便将**发泄到其他方面,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住着豪宅,无所不用其极地去享受,甚至用一些让人不齿的手段来羞辱女子 ,以满足内心空缺的那部分**。 但童贯并不是这样的人,他有条件奢侈挥霍,但他却保持着军人的克制和清简,在这一点上,他又找到了自己与种师道的共同点。 当他看到种师道的伙食之时,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若自己还留着那话儿,或许自己也能够纵横沙场,成为现在的种师道吧。 许多人将他与种师道对比,将他当成了朝堂对种师道的嘲讽,或是种师道对朝堂的嘲讽。 但在他看来,他宁可与种师道互换一下人生。 阳光静好,大焱朝堂上两极分化开来的两个人,就这么坐在院子里头,没有太多的言语。 一个是奸佞的极致,一个是忠臣的极致,两个人的下场看似天差地别,细细想来又没想象之中差那么多。 他们的背影显得那么的佝偻和苍老,仿佛卸下了所有光环,他们只是一对渐渐老去甚至慢慢死去的老哥儿们。 “先前...说过的话还作数么?”童贯没来由问了一句,种师道自然知晓他所说的事情。 苏牧在侍卫司的事情已经愈演愈烈,他们也知道苏牧正在疯狂地铲除一些让人错愕的军中精锐,而河北方面,王黼越发的放肆,许多地方已经出现了暴乱,传闻说苏牧主政侍卫司,改革军制之后,会北上平乱,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对于苏牧,无论是童贯还是种师道,都怀着特别的情感,他们既然决定要用最后一把之力气来扶苏牧,自然是作数的。 虽然他们即将或者已经远离了权力的核心,但他们仍旧有着自己的人脉,想要给苏牧提供帮助其实并不难。 但问题是这个帮助的底限在哪里,这个底限不是他们的底限,而是赵劼的底限。 他们到底要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够在赵劼狠心杀死他们的情况下,最大程度地帮助苏牧。 种师道的动作虽然慢,但食物的分量并不多,而且他在军中养出了好胃口,很快就将午饭给吃光,还将碗里最后一粒米粥给舔进了嘴里,这才放下了碗筷,用浓茶漱了口。 他没有直接回答童贯的问题,而是微微转过头来,有些突兀地问了一句:“当王爷的感觉如何?” 童贯微微一愕,而后便笑了,因为种师道竟然在跟他说玩笑话,这是不是说明种师道已经将他当成可以开玩笑的朋友了? “你又没能当王爷,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懂。” “哼,我没当王爷,但我至少还有鸟...” “鸟也是老鸟,最终还不得跟我一样,靠手...” “好想再逛一次窑子啊...” “可不是么...” 或许这就是男人吧,哪怕即将走到尽头,也渴望着活得像个真男人,不仅仅只是身体上。 第六百零七章 三老一少 苏牧感到有些头疼。『, 侍卫司的事情虽然大体决策已经定了下来,但具体实施起来却极具难度,虽然赵劼默许了他调动皇城司的人手,但高慕侠不在,苏牧对皇城司的实际掌控程度,并不足以让他安心地去使用这些人。 因为皇城司同样遭遇到敌人势力的渗透,没有高慕侠来把关,苏牧也不敢动用这些人,用脏水来洗脏东西,只能越洗越脏。 而为了筛选可用的正将人选,他除了要阅览大部头一般的侍卫司官员名册档案,还要利用极其有限的人力,对这些人做最细致的排查。 这些正将人选就是骨架,丝毫马虎不得,虽然赵劼给他提供了一个绝对可靠的名单,但人数上仍旧有着巨大的差距,而且苏牧也留了一手,并不想全部都用赵劼的人。 侍卫司的改革并没有达到预定的效果,苏牧甚至连回家洗个澡,与雅绾儿扈三娘相处几天都无法做到。 河北那边也不断传来苏瑜的密信,那些暴动起事的流民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眼看着就要出现另一个方腊,许多武林势力也趁着大光明教蛰伏的空当,在河北地界疯狂发展势力。 虽然童贯封王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可朝堂上就改革和赈灾治河的事情,再度掀起了各种争论,也是一天都不得安生,大部分人的矛头也都指向了苏牧。 他可没敢指望赵劼给自己当保护伞,虽然那黄衣老僧接着见了他几次,他也说服了老僧关于改革的种种利弊,但赵劼对苏牧仍旧保持着警惕和猜忌,苏牧也不可能次次都让赵劼帮他打掩护。 可就在忙得焦头烂额之时,童贯和种师道却找上门来了。 这两位都是北伐军曾经的领军人物,与苏牧算是老交情,特别是种师道,那可是实打实地获得了苏牧最高敬意的一位老人。 本以为这两位退隐的大佬是过来给自己支招的,结果却是两个老不正经,竟然想让苏牧带着两位去逛窑子! 苏牧也是彻底无语,这人老如小孩,说得真没错,这两位一个封王却连那话儿都没有,一个已经正派了数十年,守着老妻,连个小妾都没纳过,否则也不会孤独终老。 可临了两个人竟然双双“晚节不保”,还说苏牧曾经也算是风月班头,那是个顶个的风流人物,对秦楼楚馆熟门熟路,由苏牧领着,他们放心! 苏牧也是哭笑不得,本以为这两位是为了避嫌,但想了想,两个最不可能上青楼的老头子,来找你去青楼,这算哪门子的避嫌,谁相信你们是真的为了嫖? 不过转念一想,这两位已经不需要遮遮掩掩,说不得还真是为了提点自己一番,可最后苏牧更加惊愕,因为这两位并没有提点什么,而是真的去嫖了! 苏牧感激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他已经很久没上青楼,而且每次上青楼其实都不是为了上青楼,也并未真的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连逢场作戏都少。 眼下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将雅绾儿和扈三娘丢在家里头已经足足半个月,丢着怀孕的女人不看,竟然陪两个老不修上青楼,这说出去还是个男人么? 结果种师道和童贯就像看傻子一般盯了苏牧很久,而后才鄙夷地提起,你不知道有头有脸的人逛窑子都需要乔装改扮吗?难道你觉得要打着童郡王的旗号,让天下人都知道童郡王其实还能上青楼? 苏牧也是忙得脑子满是浆糊,竟然把这茬也给忘记了,被这番嘲讽也很是尴尬,最后用了生根面皮,三人改扮了之后,便来到了汴京最大的梦神楼。 李师师便在这梦神楼之中,这处青楼也是汴京才子们最热衷的一个好去处,种师道和童贯虽然老了,但眼光还是有的。 本来听得二人说要来梦神楼,苏牧还迟疑了一下,但想着反正已经易容了,心里也就没了顾忌。 这不出门也是不知道,出了门才吓一跳,这市井坊间早已将他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童贯封王的事情曾经占据了好长时间的头条,而后热度也随着童贯卸下实权而快速冷却了下来。 接下来又是王黼在河北的所作所为,河北的贼乱以及流民和赈灾治河的问题。 这些热门话题之外,人们讨论最多的也就是苏牧的事情,而在梦神楼,关于苏牧的一切一直都是抹不开的热门话题,甚至童贯封王那段时间,这些才子佳人们讨论最多的仍旧还是他苏牧。 然而让苏牧感到委屈的是,所有的话题,似乎都不是那么的美好,这些才子们,甚至给他取了个新外号:“第七贼”。 是的,他们将苏牧与蔡京王黼童贯等“六贼”同列,成为了新鲜出炉的第七贼! 这些士子和文人们,在青楼界不断地宣扬,列数苏牧的十大罪状,宣称苏牧在北地并无寸功,却靠着奉承童贯等人,班师之后忝居高位,祸乱禁军。 而兄长苏瑜能够在短短两三年间平步青云,甚至一步登天,以新晋进士之身,入主市舶司,而后更是连跨十几级,以微末的官身,担任河北东路副转运使,同样是攀结了王黼的原因。 而王黼就是大焱朝连升级数最高的记录保持着,苏瑜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苏瑜上任之后,与王黼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河北百姓水深火热,都得益于王黼和苏瑜两人的毫无作为,那些暴乱起事的乱民,也都因为苏瑜无才无德,才造就了今时今日的局面。 甚至还有人说,种师道之所以如此落魄地收场,就是因为童贯和苏牧从中作梗。 而苏牧仿佛也在走蔡京和童贯的路线,凭着三两首诗词,就入了官家的法眼,成为了最强的关系户,兄弟俩几乎将“六贼”的路数全部都玩了一遍,大焱迟早要毁在苏牧兄弟二人的手中云云。 打从苏牧之名出现在大焱文坛之后,这样的污蔑和诽谤就从未间断过,有了杭州与江宁的中伤事件之后,也有很多人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站出来为苏牧说话。 于是汴京城的文坛便分成了“挺苏派”和“倒苏派”,这两派的主力阵容也是不可小觑。 许多人都以为曾与苏牧有着宿怨的才子周甫彦会成为倒苏派的第一主力,可谁都没想到,周甫彦竟然处处维护苏牧,替苏牧说了不少好话。 只是也有人认为这才是周甫彦的高明之处,反正言论激烈,周甫彦倒向苏牧,非但能够彰显自己的度量,还能够博取李师师的欢心。 而他每一次抛出来的论据,很快就会被对手推翻,也让人不得不质疑他是故意为之,看似挺苏,实则他才是最大的倒苏派。 玩笑归玩笑,苏牧还以为两位老大哥找自己出来逛青楼,就是为了让他听到民间的声音,让他感受到这股不可小觑的威胁。 然而苏牧却再一次失望了。 因为事实一次又一次的证明,这俩老货确实是单纯出来逛窑子,非但如此,他们还带了另一个老家伙。 这老家伙自称梁溪先生,也不妄议朝政,反倒要跟苏牧谈论诗词女人,直到苏牧疯狂搜索记忆,才想起这个梁溪先生到底是何人。 也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梁溪先生的来历,苏牧才终于知道,这俩老头子其实还真不是单纯来逛窑子的。 梁溪先生其实就是李纲。 历史已经证明,叫李纲的都是大牛,从隋朝开始,但凡叫李纲的,都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而大焱的这位李纲,若按照历史发展下去,没有苏牧从中作梗的话,在未来金兵围攻汴京城之时,就是他李纲死守汴梁,成为汉人的民族英雄。 当然了,如今苏牧已经影响了历史的走向,怕是很难再出现汴梁城被金军围困的惨剧,而这也间接影响了李纲的崛起。 不过李纲确实是一位能臣,而但凡能臣,诸如寇准等人,无一不是大起大落,在仕途上坎坷艰辛,极富传奇性。 这位李纲也不例外,他在政和二年以进士及第入仕,而后混了三年,当上了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都是极其得罪人的工作,没多久就因为议论朝政得失而被罢去了言官的官职,改任部员外郎,迁起居郎。 按说能够当上起居郎,便算是天子近臣,也算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可李纲却又因为黄河决口,京师发大水,大胆上疏陈言,再度被贬到南剑州那种鬼地方去了。 这李纲也是个郁郁不得志的老官了,连陈东都赞他:“在廷之臣,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者,李纲是也,所谓社稷之臣也。” 没错了,这位陈东,就是传说中那位牛逼哄哄的太学生,给蔡京童贯王黼等人扣上“六贼”帽子的那一位。 这位仁兄骂人骂出了技术,骂出了名声,能够得到他的赞美,或多或少都能够看出李纲在民间的声望了。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童贯和种师道能够将李纲引荐给苏牧,便足以说明一些问题了。 眼下朝堂之中对河北之事争论不休,而没有得到重用的李纲曾经因为水患的问题大胆上疏而被贬斥,那么童贯和种师道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如果能够将王黼给拉下马,让李纲上位,对河北局势绝对能够起到缓解的效果。 而且苏牧也很清楚,李纲有着宰辅之大才,如果能够让蔡京也下台,或许大焱朝廷能够迎来强硬而清新的新风尚吧。 不过看梁溪先生这位风流老才子与种师道童贯在席间的放浪形骸,苏牧实在很难将这人与那位死守汴京城的民族英雄联系在一处。 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死守幽州的种师道,将死守汴京城的李纲引荐给死守上京的苏牧,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安排? 无论如何,苏牧眼下需要集中精神应付侍卫司的事情,正愁无法分身帮助兄长结局河北的难题,种师道和童贯的眼力绝对是老辣独到的,如果能够得到李纲的帮助,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那么接下来也就只剩下一个问题,那就是将王黼拉下马,让李纲上位! 第六百零八章 苏瑜的赈灾 纵观历朝历代,干得不好的皇帝其实并不少,但史官们用昏庸无能,宠信奸佞,被蒙蔽视听等等来描述昏君的一生,可曾见过史官们骂皇帝是聋子瞎子? 作为一国之君,皇帝站在帝国的最高点,他能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大格局的东西,或许他并不了解百姓们具体吃些什么,一天吃几顿,不了解田间地头长的是什么草,老百姓死了是用席子裹着还是用一口薄棺。 但他肯定会知道帝国正在经历着怎样的阵痛和变化,而作为皇帝,最了解的也就莫过于他身边朝夕相处的这些大臣们。 所以说皇帝不可能不知道那些奸臣贪官都是些什么货色,之所以没有法办这些人,是因为他需要依赖这些人。 他不能帮农户种田,不能帮商户做买卖,不能帮士兵打仗,他是整个帝国的最终决策者,而这些朝臣就是他的智囊和手脚,如果他发现了但却没有法办,说明那些个奸臣贪官,仍旧用得着。 王黼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极度爱财,但也只有真正爱财的人,才懂得如何敛财,为大焱敛财! 诸如后世的大贪官和珅,他可谓史上第一贪,但在治理国家方面,他却算是个能臣,在伺候皇帝方面,更是不世出的天才,这样的人用得顺手又舒心,即便他贪墨一些,那又如何? 真正的大奸臣,总是有大本事的人,否则绝对不可能在忝居高位而尸位素餐,之所以留着他们,是因为他们对皇帝还有用处,而皇帝也深知这一点。 这也是为何治贪所抓的都是不大的官员,他们不叫奸臣,而叫蛀虫,因为他们的才能和作用,根本就算不上重臣的行列。 王黼擅于敛财,不仅仅是替自己敛财,还有为大焱敛财,这也是官家一直留用他的原因。 大焱的经济状况已经刻不容缓,财政收入连年赤字,寅吃卯粮,甚至已经到了老百姓要提前交纳几年十几年以后的赋税,这是在压榨百姓,何尝不是在透支帝国的寿命? 繁冗的官场和军队,各种边境上的支出,国内的基础建设,无数的地方都紧着要钱,相比之下,皇帝后宫的用度支出与那些贪官污吏偷偷伸手贪掉的财富,也就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由此可见,官家是多么的需要钱,这个帝国是多么的需要钱,而王黼又是个能替帝国弄到钱,仿佛无中生有一般挖东墙补西墙的人,官家又岂能不用他? 面对河北两路相继出现的贼乱,王黼安坐若素,即便前头已经有方腊之事,但他仍旧无法引以为鉴。 方腊叛乱之初,苏牧便透露给了郑则慎,杭州通判早早就将情况报了上来,可王黼却压了下来,而后粉饰太平,以至于朝廷错过了最佳的平叛时机,无法将叛乱扼杀在萌芽之中。 不是王黼的胆子有多大,而是他骨子里的优越感在作祟,在他看来,这些泥腿子根本就不可能成事。 因为这个国家已经被掏空,朝廷都没办法从这些老百姓身上再压榨出一两滴油水来,即便敲开骨头,也没有更多的骨髓给你吸取,这些叛乱的低贱贼寇,又怎么可能办到? 凝聚了整个帝国最强智慧的朝臣们都无法办到的事情,这些暴民和贱民又怎么可能做到! 然而王黼却没有想到,方腊最后还是成功了。 他没有王黼们的手段,无法从老百姓身上压榨出财富来,但他却偷了这些老百姓的道义,在凝聚这些道义,去偷窃更多百姓的道义,而这些道义,让已经没有任何膏脂可压榨的老百姓,用自己身体仅剩的骨架和灵魂,用他们的尸体,为方腊铺了一条反抗的道路。 王黼们生财有道,他们窃取的是财富,再用财富来谋求权势,又用权势来谋求财富,而叛贼们窃取的则是人心,是老百姓对朝廷的愤怒和对不公不平的不屈反抗。 他们都是贼,只是他们偷的东西不一样,偷的手段也不一样,仅此而已。 也正因此,当河北两路眼看着要重演方腊之乱时,王黼一点都没有慌乱。 因为他深知河北的情势,也清楚整个大焱帝国的实际情况,眼下的国情比方腊起义之时要更加糟糕,这些暴民的生存环境也就更加的恶劣,他们绝对是成不了事的。 远的不说,单说河北两路这些个老百姓,早已饿得只有躺着等死的份,眼看着冬天就要来,到时候数十万人成片成片饿死冻死,连树皮草根都没有得吃,谁还有力气造反? 赈灾可是一门大学问,并不是说简单的架起粥棚,让那些个饥民吃饱就可以了的。 他要最大程度保住这些老百姓的命,却又要替帝国最大程度地节省资源,无法从灾荒之中赚取财富,那么就尽量让朝廷的财富不要外流太多,这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收入”? 他也不得不承认,苏瑜确实有着自己的本事,他利用以工代赈的方式,不仅让这些灾民安定了下来,缓解了他们的怨气,更将他们困在工地上,让他们无法参与暴乱。 王黼当了甩手掌柜,但灾区的情势却并没有恶化,这一切皆赖苏瑜之功,这些也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但以工代赈也是有限度的,当灾区的清理工作即将结束,而治河方案却又迟迟没有下来之时,又该给这些灾民指派什么工作? 没了工作,这些灾民又将丧失生活的热情,只能被动消极地等待救济粮,无所事事就会被乱军蛊惑人心,从而加入到乱军的行列之中。 而眼看着就要入冬,但这些灾民的家园却没有重建起来,不是因为他们工作不够努力,而是他们的家园已经被彻底淹没,水仍旧没有褪去,或者以后也不会褪去,他们是彻底丧失了家园的人。 对于这些人,如果没有妥善的安置,他们必定只能四处乱窜,每到一个地方,便如同蝗虫过境一般,让地方官府和百姓避之犹恐不及。 然而苏瑜的以工代赈,却完美的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些灾民成为了难得的劳动力,而且只需要极低的成本,给付最低标准的口粮,这些灾民就能带领全家人给你当牛做马。 大焱的户籍制度还算完善,这些流民想要异地安置却需要经过朝廷的批准,然而王黼却将苏瑜的异地安置计划,给拦了下来。 虽然他并不认为那些乱军能够成事,但这些流民进入到大名府的寻常百姓家,带来大量劳动力的同时,也会带来极其严重的隐患。 眼下大名府之中到处有乱军的密探,若这些密探策反入城的流民,充当内应,真让大名府搞起事情来,他王黼可就不能像方腊那会这般容易脱身了。 不可否认,苏牧的赈灾方案确实无可挑剔,但王黼也有无法忽视的安全考量,再者,他还需要苏瑜替自己背锅,如今苏瑜的表现却出彩又抢眼,连他自己都不得不衷心佩服苏瑜,转运使司和地方上对苏瑜的评价也是高到离谱,真让苏瑜办成了这事情,他王黼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而且王黼还发现,苏瑜似乎又要故技重施,像在市舶司那般,已经开始培植自己的亲信,诸如赵文裴和刘质等人都已经得到了官场的洗练,政务精熟,对赈灾治民更是有着独到的一套法子。 大名府的官员和百姓都有着一股骨子里的优越感,自诩老土著,向来不太理会外来户,可对苏瑜等人却诚心结交,这也足以说明,苏瑜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和真才实学,真正在河北路站稳了脚根! 这是王黼极其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所以他才会以安全问题为由,否决了苏瑜的流民就地安置问题。 这涉及到了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和迁徙,确实需要慎之又慎,可灾情紧急,特事特办,苏瑜素来都是雷厉风行争分夺秒,以期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最大程度救助这些灾民。 首先在赈灾理念上就与有了王黼天上地下的差距,而王黼乃是赈灾的最高负责人,苏瑜即便是河北东路副转运使,也不可能骑在王黼的头上。 也就是他苏瑜,若是别个,对这位圣眷正隆的王黼少宰,哪个不是眼巴巴凑上去奉承巴结,需知搭上王黼这条大船,就等于铺平了仕途,岂不见那个杭州巨贾王家,正是因为与王黼搭上了亲戚,才迅速崛起的么。 苏瑜一直在积极促成这件事情,为此还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不得不说,在范氏的支持下,赈灾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果。 而这些流民转化为劳动力,给范氏也带来了极其可观的收益,这些大家族从来就不缺财富,缺的只是可用的人力资源。 在这件事上,因为他们支持苏瑜,使得范氏也隐约盖过了其他家族,眼看着就要成为大名府首屈一指的望族。 人们常常将豪门望族连在一起说,但细究起来,豪门与望族还是有着很大区别的。 豪门有很多,但望族却很少,其根本就在这个“望”字上。 望是人望的望,是威望的望,是民心所向,是这些大族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豪门拥有着权势财富,他们是高高在上,是朱门酒肉臭,但望族却扎根于民间,高于民间,却能够得到百姓的认可和支持,成为百姓的引领着。 豪门站在百姓的对立面,压榨剥削百姓,望族却成为民间的代言人,这份信赖与爱戴,才能够使得望族千百年延续下去,细水长流,汇聚成海。 而豪门只能杀鸡取卵竭泽而渔,路子越走越窄,最终如同那绚烂的花火,暴烈却又短暂,只能是昙花一现。 范氏的成功也使得苏瑜的名声水涨船高,不仅仅只是在平民百姓之间得到广泛的尊崇,更是使得其他大族趋之若鹜,若非王黼以及朝堂上那些势力牵绊着,说不得这些大族早就加入了轰轰烈烈的赈灾行列了。 王黼还在为阻拦了苏牧的流民安置计划而沾沾自喜,他或许杜绝不了灾民变暴民,反而加速了这个过程,但他却给予了大名府一份安全。 然而事实很快证明,流民如水,堵不如疏,越是压制,爆发起来便越是恐怖。 “得益”于王黼对苏瑜的阻挠,流民无法得到安置,纷纷倒向了乱军,河北大地上的暴乱,终于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 第六百零九章 星星之火终燎原 纵观大焱这一百六十年来的历史,虽然发展至今也曾闪耀过繁荣昌盛的光彩,然内忧外患始终未曾断绝过。 外患自然是曾经的大辽帝国,以及西北的党项人,辽人虽然凶蛮,但檀渊之盟后却信守盟约,与大焱结成兄弟之邦,使得大焱的北方获得了长达百年的和平。 可党项人却如猴子一般上蹿下跳,从来就没安生过,大焱这边虽然有种师道坐镇,但仍旧是不胜其烦。 而无论是北面成平的时代,亦或是太宗真宗朝军事仍未疲软之时,大焱的内患却时常发生。 所谓内患无外乎天灾**,天灾无常,也无法控制,诸如地震洪水之属,而内患则来自于几个不同的方面。 比如真宗驾崩之后,太后刘娥把持朝政,差点就走上了武则天的老路,以至于仁宗皇帝从七八岁开始登基,一直到二十五六岁才亲政。 又比如朝堂上那些个贪官污吏为非作歹欺霸奢靡,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民乱。 北面的长期和平,加上西北被种师道镇着,大焱帝国内得到了极其珍贵的成平时代,使得大焱能够大力发展经济,商业繁华,文化鼎盛,但安逸使人堕落,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催生了一股靡靡的风气。 几家欢喜几家愁,贫富分化越发严峻,上层的朱紫富贵名门望族越发穷奢极欲,他们享受的都是从老百姓身上压榨出来的民脂民膏,而百姓苦不堪言,只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最终怨声载道,走上了起义的道路。 可悲的是,即便是起义,这些深受君权神授思想荼毒的穷苦百姓,大部分仍旧没有想过要改朝换代当皇帝,他们那卑微到极点的渴求,只不过是一顿饱饭则已。 这也使得大焱的叛乱看起来有些儿戏,许多人甚至将造反当成了一种谋生的手段,尽量将声势都造大,而后等待着朝廷的招安,这样他们就能够成为朝廷的一员,再不用忍饥挨饿,不是到了穷途末路,谁愿意去打仗? 在太宗真宗朝及往后的几十年,蜀川和西南,以及广东西路,都是叛乱的重灾区,蜀川的王小波起义等,也曾经轰动一时。 而到了檀渊之盟最后这十几年时间里,大焱的腐朽和弊病已经呈现井喷式的爆发,以至于老百姓求生不得,只能纷纷走上了叛乱的道路。 宋江、王庆、田虎乃至后来的方腊,无一不是震撼江山,轰动朝野,使得人心惶惶,方腊甚至还占据半壁江山建立了国家,弄出了自己的小朝堂,无论声势还是战果,都达到了惊人的地步,使得朝廷不得不调拨十数万大军去平定。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背景和前提,当河北爆发民乱之时,不仅是王黼,连大名府的官员和百姓,都显得极其淡定。 然而王黼很快就淡定不起来了,因为这一次民乱的规模越来越大,范围也越来越广,声势浩大,根本就没等王黼故技重施去粉饰太平,消息就已经被苏瑜通过转运使司的渠道,上奏到了朝廷,并上达天听了! 而且苏瑜为了赈济和抗灾,一直在河北东西两路实地考察,所奏之事并非空穴来风,早在前几封奏折之中,他就已经提出过要谨防民乱的疏策,只是王黼坐镇河北,无人敢议论此事,渐渐也就被忽略了。 此次他的奏章非但详细阐述了叛变的具体情况,还顺带将了王黼一军,此时朝臣们才意识到苏瑜多么有先见之明,更意识到苏家两兄弟,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王黼不久前才将市舶司给夺了过去,许多人都以为苏瑜会忍气吞声,毕竟他真要跟王黼作对,简直就是蚍蜉撼树,而且副转运使的官帽子,也足够让苏瑜闭嘴了。 然而这毕竟只是大家的一厢情愿罢了,苏瑜非但顶住了王黼的压力,更是将河北的赈济搞得有声有色,若非王黼不能容人,目光短浅,又岂会让民乱变得如此不可收拾? 苏瑜在奏章之中陈数王黼的罪责,众人才知道苏瑜这是要捅破天了! 因为他阐述了今次民乱的原因,直言民乱隐患由来已久,黄河决堤只不过是提前将这些隐患引爆出来罢了。 北伐军在幽燕大地节节胜利,可谓扬眉吐气,但数十万大军总要吃喝,需要不断从国内调拨粮草。 而为了不至于延误战机,这些补给自然要摊派到大雅北方各路地方的头上。 富庶的河北、山东、河东等地首当其冲,成为了摊派的第一对象。 所谓摊派是额外的,也就是说这几个地方的老百姓除了缴纳正常的赋税之外,还要承担大军的用度,非但如此,他们还要被征用为民夫,自己将军粮押送到北面去! 许多人并不愿意背井离乡,毕竟北面正在打仗,若自己去送粮,反倒死在了那里,可就让人哭不出来了。 于是便有人开始组建队伍,干起了代为运粮交粮的行当,而且开始牟取暴利,为了运送一石粮食,沿途的盘费甚至高达十几石到二十几石,对于河北的百姓而言,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而前番已经说过,王黼之所以能够窃据高位,正是因为他生财有道,很懂得给自己赚钱,更懂得如何替朝廷省钱,替朝廷赚钱。 他也看到了运粮这个行当的前景,于是便开始打起了主意来,你不想运粮,又不想让运粮队赚这个钱,那么好办,把这份钱交给朝廷,朝廷不需要你运粮,比那些运粮队要便宜,而且更安全! 而到了最后,王黼又出了新招,非但是河北山洞等地,他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征收免夫钱! 此时朝臣们才恍然醒悟,原来河北山东等地的敛财都是小打小闹,真正的大头是在整个帝国的百姓! 大焱发展至今,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地方上更是千方百计地设立各种赋税名目,可这些都是地方上的政策,若波及到全国,那就可怕了。 免夫钱一出,当年就征收了六千二百万贯! 这就是为何赵劼明知道王黼为人贪婪,还要重用宠信他的原因了! 大焱人才济济,贪官污吏更是数不胜数,但人人都有底限,当了**又想立牌坊,特别是在文化最鼎盛的大焱,官员都不想在史书上遗臭万年,所以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人敢,更没有愿意去做。 可王黼却做了,而且还将之当成了生财之道,当成了自己晋升和获宠的手段工具! 免夫钱的政策一下来,州县官吏开始对百姓进行压榨,在这样的基础上,地方上还要借助这个名目,给自己捞上一把,完全不将老百姓的生死当一回事儿。 这样无异于杀鸡取卵竭泽而渔,而且扣上支援北伐的大帽子,站在道德的最高点,更是让人无法反驳反抗,又说什么担忧延误战机,拖延不得,征收工作急如星火,再加上连年灾荒,河北又河水泛滥,饿殍遍野,老百姓终于不干了。 这就是苏瑜的奏章,有理有据,将此次暴乱的前因后果阐述得一针见血,若说先前朝臣们看不起苏瑜,暗自替他惋惜,觉着他蚍蜉撼树螳臂当车,那么现在就该佩服他的勇气了。 而那些先前就佩服他勇气的人,此时就该佩服苏瑜的才能了,他非但敢于拉王黼下马,而且还做足了准备,从上任之初就埋下了伏笔,接连上疏表示对局势的担忧以及预测,如今结果一出来,谁还能反驳? 有了苏瑜的奏章在前面打先锋,各地方一直忍气吞声的正义官员也终于纷纷站出来,各地的暴乱情报雪片一般飞往汴京。 河北、京东等路的农户相继起义,烧者数百几千人,多则发展到己为人,甚至几十万人! 河北路洺州的张迪已经围攻浚州数日,聚众达到数十万,甚至还打下了好几个县地! 而河北人民有了出头羊,也就开始不甘寂寞,继张迪之后,高托山揭竿而起,在望仙山聚义,号称三十万人,一路披靡,因为张迪占据了河北地区,他便转战青州、徐、密、沂州等地! 高托山到了青州之后,才发现原来青州本地也爆发了起义,张万仙号称“敢炽”,聚众十万,也踏上了反叛之路,两人意气相投,竟然合并一处,声势更是浩大非常! 非但如此,河北和京东的百姓也给南面的百姓做了榜样,带了个好头,济南府的孙列也率领着当地百姓,号称十万大军,开始兴风作浪! 临沂的武胡、郓州的李太子、水鼓山的刘大郎、密州的徐进,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暴乱的行列,连大名府都有个杨天王开始聚义起事! 这些起义的队伍浩浩荡荡,所过之处百姓无不欢呼响应,攻打州县,杀地主,杀官僚,抢富户,或在山谷之间聚义,或占据崇山峻岭引为据点,反叛的风潮竟有吹遍整个帝国的趋势! 而地方上早已腐朽不堪,根本就无法抵挡和据守,起义军每过一处,当地县镇官员不战而走,更是使得朝廷颜面尽丧! 这一则则情报飞奏到朝廷,朝臣们始知情势竟已如此失控,起先认同王黼,认为苏瑜不过是危言耸听,哗众取宠的那些人,此刻都被深深震慑,再不敢妄议此事! 直到此时他们才隐约感到不安,苏瑜这不是蚍蜉撼树,而是借力打力,或者说借刀杀人,他借的可是这起义的上百万老百姓的刀! 若官家真的认同苏瑜的奏章,将起义的原因归结到王黼的生财之道免夫钱之上,那么王黼今次是必死无疑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民乱暴动,而是已经波及大部地区,若控制不好,无法快速平定下来,南方再乱,大焱可就要焦头烂额了! 谁能够想到,这才短短两三年,苏瑜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进士,一路平步,竟然已经强大到了足以扳倒王黼这种第一宠臣的地步! 如果说苏牧的崛起已经足以让人震撼,那么无声无息厚积薄发,突然冒出来的兄长苏瑜,才真真叫人忌惮! 苏牧再如何折腾,也是个武将,根据大焱的官职,武将始终要受制于文官,便如同他此时进行军制改革,正好可以分化武将内部,让武将北伐的不世之功压制下来,使得文官不必担心武将集团尾大不掉,这也是文官们已经开始支持苏牧改制的原因。 可苏瑜却不同,按着他这么发展下去,文官集团也将被他占据一席之地,甚至不久的将来,他极有可能获得入阁为相的资格! 若这两兄弟分别把持文武,可就让人头大了… 第六百一十章 六贼之首 河北诸地爆发的民乱已经盖过了朝堂上所有的话题,成为了朝臣们最为关心也最急迫要解决的问题。∈↗頂點小說, 而苏瑜的一封奏折,也使得他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那些曾经背地里嘲笑着,等着看苏瑜变成王黼替罪羊的那些人,顿时脸红起来。 只能说苏家兄弟总是那般出人意料,谁能想到苏瑜非但在河北站稳了脚根,还隐约有扳倒王黼之势? 然而一些个心机深沉的老臣,终究还是看出了问题的关键,比如蔡京。 兔死狐悲而物伤其类,王黼虽然还没有被干倒,但蔡京已经开始慌了。 因为他知道这并非苏瑜的本事,而是时势使然,苏瑜只不过是那根导火索罢了,与其说苏瑜要干倒王黼,倒不如说帝国已经无法再承受这些贪官污吏的压榨了。 而让蔡京心神不宁的原因只有一个,苏瑜能否干倒王黼,最终还要着落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自然就是当今官家。 别人或许不清楚,或许还在认为官家一定会维护王黼,毕竟王黼是官家最为宠信的重臣,即便瞒下了方腊叛乱,王黼仍旧能够不受责罚反而高升,河北京东这次叛乱又岂能撼动王黼的地位? 可蔡京却很清楚地看出来,王黼这一次做得太过分,虽然替官家敛财千万之数,但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了。 难道官家要承认自己压榨百姓,从百姓身上搜刮了千万贯的钱财,使得民暴四起,差点祸害了整个帝国? 不,王黼可以代表官家去做很多事情,但最终的结果也只能有一个,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让官家来承认,倒霉的只能是他王黼! 他本以为苏瑜以及整个河北两路的转运使司能够替他背下这个黑锅,但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黑锅已经变得这么大这么沉,已经不是转运使司和苏瑜能够背得起来的了,除了他王黼,没人能够背这个锅! 这一次如果官家真的让王黼来背这个锅,那么下一次会不会轮到他蔡京? 蔡京的书法是当世一绝,乃至于到了后世仍旧很难有人超越,但在治理政务的能力上,显然是不足以与王黼比肩,但他也为朝廷举荐了不少能人。 别看文人们又开始叫嚣,将苏牧骂成第七贼,但官家却让苏牧掌控侍卫司,这本身就是在释放一种信号,朝堂的格局必将被打破,而且已经不远了。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由苏牧的兄长苏瑜来斩出第一刀,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甚至蔡京心里已经笃定,王黼这一次算是玩完了。 王黼的没落既是他个人作死,也是文官集团的悲哀,在武将们收复燕云的千古奇功让文官集团汗颜之后,王黼又成为了文官们的耻辱。 而王黼也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这个开头只要启动,就会掀起狂风巨浪,想要短时间之内平息下来,那是不太可能的,那么王黼之后,下一个又会是谁?是他蔡京?还是梁师成?亦或是朱缅或者李彦? 童贯已经封王,但也未必就是安全靠岸,想到这里,蔡京也是有种说不出的憋闷。 他微微眯起双眸,思绪仿佛回到了自己踏入官场那一天,他何尝不是壮志凌云,志气满满,想要为这个帝国带来繁华与昌明? 他是神宗朝的进士出身,当时王安石还在变法,他先到钱塘做了县尉,也算是不错的开头,而后又到舒州当推官,不久就当上了起居郎,更是得到了出使辽国的机会。 从辽国回来之后,他就被授中书舍人,无论是神宗皇帝还是王安石,都非常的看重他。 而且在他当中书舍人之前,他的弟弟蔡卞就已经是舍人,兄弟两人同掌书命,可谓一时佳话。 然而王安石变法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以至于功亏一篑,到了司马光上台,作为王安石得力干将的蔡京也遭遇到了打击,然而他蔡京办事雷厉风行,最后还是得到了司马光的认可和称赞。 高太后临朝听政,对变法者更是不吝打击,终究还是将他踢出了朝堂,直到哲宗亲政,又开始重用变法者,蔡京才回到京城,终于得到平反,并当上了户部尚书。 当时名臣章淳是宰相,想要继续变法,蔡京就主动配合,与章淳相得益彰,即便到王安石去死,蔡京仍旧在宣传着王安石的新法,他也曾经有过这般赤烈的忠诚! 而到了当今官家上台,蔡京终于当上了宰相,并且能够名正言顺,有着足够的权力来推动新法。 他经历了三朝,四次任相,长达十七年,改盐茶之法,铸当十大钱,宦海沉浮,四起四落,堪称古今第一人,可如今回想起来,他竟然对仕途上的起落没有太大的感觉,反而记得那个寻常的下午。 他还记得那天下午,他跟米芾聊天,他问米芾说,当今书法谁是最好,米芾说从晚唐的柳公权之后,最好的应该就数你和你弟弟蔡卞了,蔡京心里很得意,就继续问说,其次呢,米芾说,当然是我米芾了。 要知道彼时乃至于后世评定大焱的书法宗师,苏黄米蔡四大家,他也是榜上有名,只要谈到他蔡京,所用词可都是无人出其右者,冠绝一时之类的,而四大家之中,米芾最为狂傲,可他都自认不如蔡京。 蔡京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想起这一段旧时光,相对于他在官场上的传奇经历,那次的闲聊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可每一次他面临仕途上的凶险,总会不经意想起那个下午,想起那个狂傲的米芾。 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始终将自己当成一个纯粹的文人,官场实在不适合他。 又或许每当遭遇危险,他总会下意识地想到这个,是因为他将文人当成了他的退路,或许他并不是一个成功的官员,不是合格的宰相,但他却是一名出色的文人。 他希望能够将之当成最后的归宿,即便有一天在官场上混不下去了,还能够继续当他的文人。 或许他最担心的也同样是这个,担心一旦自己在官场落马,就再也爬不起来,连最后的归宿都会失去,连文人都做不了。 许是年纪大了,胆子也就小了,历经三朝的他,经历大风大浪都未曾胆怯,作为王安石得利干净的他,思想也并不保守,可现在,王黼之事还未最终定夺,他就已经开始害怕了。 “难道这些年都错了吗…”蔡京不由如此想着,他自诩跟大焱朝历史上那些文采风流的名臣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都拥有着文人的浪漫不羁,十钱财如粪土,却又需要钱财来支撑挥霍无度的风流生活。 他知道百姓们都在骂他,就如同骂王黼,骂童贯,骂六贼,但他扪心自问,自己或许在钱财方面让人诟病,可举贤不避亲并没有错,他也为朝廷搜罗了不少的人才,也扶植帮助过许多真正有才能的人。 而整个大焱朝的经济文化能够绚烂璀璨到这等地步,难道他蔡京就一点功劳都没有吗? 当初王安石曾经将蔡京列为天下仅有的三个宰相之才之一,他蔡京的才能和天赋可见一斑。 大焱的财赋比之唐朝都要增倍,熙丰年之后更是再度翻倍,他蔡京改茶盐、改钞法,又使得大焱的财赋比熙丰年再翻一倍,这些都不是功劳? 可这些都已经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愿意去提起,百姓只是将他与王黼之流相提并论,甚至认为他的才能在文而不在治政,在官场上的能力根本就比不上王黼。 他并不想跟王黼争这些东西,经历了沉沉浮浮,他早就看得很透彻,他只是想着,官家真的会办王黼,而办了王黼之后,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他,会不会给他留下最后的体面,让他继续当个文人,以此终老… 不知不觉,蔡京竟然已经将这个事情看得这么的远,或许他真的老了,老到胆小如鼠,但他并没有留恋权势,他想要的或许只是,以文人的身份,走完自己剩下的路程。 蔡京能够看到的东西,大部分朝臣或许没办法看到那么远,但仍旧还是能够看出一些端倪来。 有人并不认为王黼会倒,毕竟那是官家最为宠信和依赖之人,即便暴乱再严重,能严重得过占据了南方半壁江山的方腊? 也有人担心王黼会倒,因此会引发朝堂的崩塌,掀起新一轮的血雨腥风,一旦王黼倒了,王黼扶植起来的那些人,必定会遭殃,到时候可就是风波一般的牵连了。 无论如何,他们都在评估着这件事情的走向,而最为直接的就是,苏瑜的奏章,到底该不该响应。 风暴来袭,要么顺应风向,随波逐流,要么逆风而上,力挽狂澜,墙头草左右摇摆要不得已,但迟早连墙都被一同吹倒,墙头草自然没有安身立命的机会。 所以到底是支持王黼,还是响应苏瑜,这绝对是朝臣们最为纠结的一个问题。 然而有人并没有太多的纠结,苏瑜的奏章递上去没几天,官家召开了朝会,询问关于此事的措置,以及平叛的相关事宜。 就在大家都沉默之时,有个人站了出来,而且还是公开支持苏瑜,愿意到河北路支持苏瑜的人。 太常少卿李纲! 太常少卿是正四品的官,距离高层核心并不算远,李纲先前都是干言官的活儿,得罪的人两只手加上脚丫子都数不过来,是故大家对他并不算陌生。 加上他那张老脸,写满了成熟稳重,活像一个老头儿,但实际上这位仁兄才不过四十多岁。 李纲站出来力挺苏瑜,让人感到有些吃惊,但想一想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因为李纲担任侍御史之时就得罪过王黼蔡京等人,也因此而一度被贬黜,如今李纲站出来声援苏瑜,甚至毛遂自荐主动请缨,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面对李纲的挺身而出,赵劼只有一声轻叹,虽然朝臣们都不明所以,但在偌大的宝殿上,实在有些突兀,又有些让人唏嘘的落寞。 第六百一十一章 隐相 李纲的奏请得到了官家积极的响应,这样就意味着官家终于表态,在河北局势上,即将采取果断坚决的政策。 朝议结束之后,诸多旨令发了下去,李纲加正四品太常正卿,授兵部侍郎,权领宣抚河北公事,北伐凯旋的大将刘光世与辛兴宗领兵平叛! 旨意一经公布,朝堂震动! 李纲的崛起也就意味着王黼的没落,而河北京东等地的叛乱,正是北伐燕云所引发的,如今国内忧患未除,竟然还要动用军队平叛,这无异于雪上加霜,是要耗尽大焱最后一点骨血么! 大焱延续至今,文臣沉沦,武将懦弱,骨鲠之臣已经不多见了,若非北伐激励了人心,给大焱带来了一场奇功,整个朝堂的脊梁早就塌了。 虽然他们都清楚平叛需要多大的人力财力,但已经没有人叩陛死谏,他们能做的就是纷纷上奏,可惜却被留中不发,赵劼也再没有跟他们罗嗦,甚至在李纲和刘光世等人出发前,根本就不上朝,干脆躲在了宫里,这些官员想要反驳都走投无门。 赵劼的绝决,终于让这些官员放弃了努力,好在刘光世和辛兴宗并没有大肆索求,据说官家将北伐军带回来的战利品全部都交给他们用于平叛。 而这些战利品可是官家打算用来封禅的! 自古以来,不是千古明君,没有惊天动地的功勋,诸如李世民这样的天可汗,哪个皇帝敢厚着脸皮封禅! 真宗赵恒倒是厚着脸皮封禅了,而且彻底陷入其中,更是将年号改为大中祥符,自封道君皇帝,搞了好些年的封建迷信。 而北伐军收复燕云以及攻陷大定府的功勋,确实足够赵劼进行封禅,奈何如今国内水深火热,这一切都因为北伐引起,赵劼也不好逆势而为,连自己封禅的老本都拿出来平叛,也算是堵住了那些官员的嘴巴。 蔡京可没有心情思考这些,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自己果然猜对了,王黼这一次是要彻底完蛋,而他蔡京估计也跑不了,因为官家做出这么大的决定,竟然没有跟他这个宰相提前打一打招呼! 而这一系列决策定下以及颁布出去,整个过程从头到尾,赵劼都没有问过他蔡京的意见!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体面地离开这个朝堂,可以在退隐之后成为他想要的那种文人,可以用文坛的名声,掩盖政治上的污点,使得自己死后不至于被史官写入奸臣传。 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确实想错了,而且错得太离谱! 他们为赵劼做了很多事,眼下出了篓子,他能够让王黼来背黑锅,也就漫说他蔡京了! 该怎么办?该怎么自救?还是说该向谁求救?都这般恶劣的形势了,连赵劼都翻脸不认人了,还有谁能够救王黼,能够救他蔡京? 手脚冰凉的蔡京浑身颤抖着,他的眼眸渐渐晦暗,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岁。 可他的眼中很快就爆发出极度的渴望和热切! “只能找他了,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作为大焱的宰相,权倾朝野的六贼之首,连王黼都快要落马了,他蔡京都没本事自救,还有谁能够力挽狂澜? 答案是,有! 大焱的朝臣和文人士子们,常偷偷称蔡京为“公相”,称童贯为“媪相”,但除了这一公一母之外,还有一位“隐相”! 这位人称“隐相”的正是六贼之一的梁师成! 在六贼里头,童贯是宦官,结怨于西北的李彦是宦官,而梁师成,同样是宦官! 即便童贯已经受封为广阳郡王,堪称功成身退,但若说大焱的第一宦官,识货的都会第一时间脱口而出,不是童贯,而是梁师成! 这位梁师成到底强大到什么地步,为何能够力压童贯而成为第一宦官? 这么说吧,蔡京虽然被骂为六贼之首,但最近几年最为受宠的应该算是王黼。 而王黼对梁师成如子敬父,为了奉承梁师成,王黼强占了门下侍郎许将的豪宅,光天化日之下,将许家从内眷到仆隶一起扫地出门,与梁师成做了邻居之后只有一墙之隔,遂打通了那道墙,开了个小门,早晚到梁师成这边来问候,称梁师成为“恩府先生”。 前番说过六贼之一的李彦同样是有名的大太监,此人残暴冷酷,搜刮民田为公田,但有上诉者,必定严刑拷打,比六贼里头的朱缅还要让人谈虎色变。 可就是这么一个李彦,将地方官视为走狗,所到之处连监司和都守都不敢得罪的人,却同样对梁师成不敢冒犯半分! 到得后来,李彦结怨于西北,使得党项人大举入侵,西陲战事爆发,被人告发到官家这厢来,却被梁师成一句话就帮他挡了下来! 即便是蔡京最为得势之时,炙手可热气焰熏天,却同样不敢对梁师成有丝毫的怠慢! 与梁师成相比,负责调查童贯被刺案的入内内侍省押班王守恩连个屁都不是! 而朝野间更是流传着让人讳莫如深的传言,据说梁师成原本只是宫中书艺局的仆役,耳濡目染之下也能够作文写诗,官家最喜欢教人读书,否则也不会亲手抄书赐给童贯,嘱托童贯多念书。 毕竟官宦在大焱极其受用,官家也希望身边这些人多读书,别被人笑话不学无术之类的。 这样的情势之家,自学能力极强的梁师成,也就入了官家的法眼,书艺局的贾祥死后,官家便让梁师成掌管睿思殿文字外库。 这可是个极其重要的肥缺,主要工作是将官家的圣旨传出去,也就是说所有的御书和旨意都必须经由梁师成之手传出去,而后颁布天下。 这时候让人惊叹的事情来了,胆大包天的梁师成竟然找了几个死忠来模仿官家的字迹,将自己的意愿夹在圣旨里头往下传,短短几年间就成为了权倾朝野的大宦官! 当然了,这也只是传闻,大焱的官职还是非常严谨的,想要假传圣旨或者在圣旨里头夹杂水分,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但有一点可以看得出来,梁师成绝对是个胆大心细,野心勃勃却又心狠手辣的人! 这位大太监长相忠厚,性子愚讷谦卑,不像能说会道之人,反而像默默读书却又天赋不佳,只好寄望于勤能补拙天道酬勤的老实人,而这样渴望读书的人,正是赵劼最喜欢的! 然而实际上梁师成表里不一,内藏奸诈,而且处事极为老道,最是擅长察言观色。 他在内宫之中一直保持着低调,似乎从来不掺和政务,但官家遇到棘手问题之时,他却又每每挺身而出,利用自己暗中扩张的势力,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即便无法办得漂亮,也会粉饰掩盖,给官家做足了面子。 据说官家还破例将他写入进士的名籍之中,以奖励他的勤学苦读,给了他进士的出身,而他在官场上也一路疯狂晋升,最火热之时一个人就身兼百十个官职,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而有了进士官身之后,梁师成开始呼风唤雨一步登天,先是迁为晋州观察使、兴德军留守,而后又担任都监,监督建造了明堂,因此拜为节度使,真真是一步登天。 此时官家对他的宠信已经到达了极点,无论是哪一方面,似乎都想让他插一脚,神宵宫使都让他担任,而后更是历任护国、镇东、河东节度使,官至检校太傅,拜为太尉、开府仪同三司,可谓真正的权倾朝野! 许多人都觉着童贯之所以能够举兵北伐,是得益于王黼的促成,可实际上王黼是走了梁师成的路子,如今北伐凯旋,童贯确实被封了郡王,但一直待在汴京的梁师成,屁事不干,就因为给王黼和童贯说了两句好话,就因北伐之功晋升少保! 少保是什么官职? 少保是太保的副职,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乃人臣之极,而少师少傅少保则称为三孤,仅次于三公。 种师道拼死拼活,最终也不过混了个少保,而未来的岳飞,也得了少保的头衔。 少保保的可是太子,是皇帝的后人,也就是说,官家甚至有意将未来的储君都交给梁师成来照顾! 对赵劼越发了解的苏牧,或许觉着赵劼并不昏庸,甚至算是扮猪吃老虎的英主,一开始他并不能够理解,为何像赵劼这样的人,会宠信六贼,甚至会培养出梁师成这样的怪胎来。 但当他见到了那位黄衣老僧之后,他算是有些明白赵劼的用意了。 不过苏牧所了解的这些,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触得到,乃至于连蔡京这样的核心高层,都不一定能够知晓显宗内部很多大秘密。 无论如何,事到如今,蔡京能够想到的人,也就只有梁师成。 平复了心情之后,蔡京便来到了梁师成的府邸,这位大太监正在临摹一副书圣的字帖,蔡京并没有打扰,而是在书房外头足足站了一炷香的时间,梁师成才哈哈笑着将他迎了进去。 朝堂上所发生的一切根本就瞒不过梁师成,蔡京的来意自然也就不言而喻。 梁师成虽然身居高位,已经做到了太监的极致,对于童贯的封王,他并没有太多的羡慕嫉妒,因为童贯封王的代价就是从此以后远离朝堂,交出一切权势。 而他梁师成虽然只是少保,但仍旧能够将权势牢牢掌控着,甚至能够延续到下一朝,他从来都是个务实之人。 比如说王黼蔡京之流,在他的眼中实在谈不上重视,可当李彦差点被朝臣围攻干掉之时,他还是拉了李彦一把,因为物伤其类,他们都是同一挂出身,如果他不救李彦童贯甚至王黼蔡京,那么他自己也会不安。 也正是因此,他早就做好了打算,所差的只是一个将他推到台前的人罢了,而现在蔡京不出所料的来了,说明蔡京还不傻,也就值得他去打救一番了。 他毕竟是个宦官,长期陪伴着赵劼,没人开口,以他的身份地位,总不能主动请缨去趟这浑水。 可如果蔡京这位首辅出面,将他这尊大神给搬出来,赵劼也就能够名正言顺去用他梁师成了。 第六百一十二章 陈少阳 从梁师成的府邸回来之后,蔡京便于翌日到了政事堂,向当今官家递了条子,推举梁少保总督河北平叛之事,朝野上下一时间也是惊愕不已。 本以为李纲被重用,刘光世和辛兴宗领兵平叛河北,便该是王黼的末日,臭名昭著的六贼就要走下坡路,谁能想到蔡京竟然将梁师成给搬了出来! 而事实证明,蔡京能够历经三朝,四起四落堪称古今第一人,绝非偶然或者天命所归,而是因为他的危机意识以及超人的大局观。 闭门不出连朝议都不开的官家赵劼,不出所料地同意了宰相蔡京的建议,让梁师成总督河北事,李纲治政务,刘光世掌军事,三日后便离京平叛。 梁师成的复出,让那些以为王黼必败的人又生出了希望来,剧情可谓一波三折,加上李纲和刘光世辛兴宗等人,无一不是惹人瞩目之辈,此事便成为了朝野上下最为炽热的话题。 在此背景之下,被汴京文人们污蔑为第七贼的侍卫司都虞侯苏牧的加入,也就变得有些可有可无了。 在侍卫司改革军制的苏牧,终于得到了难能可贵的假期,回到了自家府邸,与雅绾儿和扈三娘等人团聚。 观音奴已经跟白玉儿混熟,整日里上蹿下跳,将整个府邸搞得乌烟瘴气鸡飞狗跳,但也给雅绾儿扈三娘带来了不少欢乐。 诸人见得苏牧归来,也是满心欢喜,当即摆下了宴席,一家人其乐融融吃了一顿饭。 苏牧自然也是享受着难得的欢乐和温存,但终究有些心不在焉,毕竟今次到河北,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虽然苏瑜在河北受到极大的掣肘,但苏牧对自家哥哥极有信心,只要王黼被压下去,即便不需要刘光世和辛兴宗的平叛大军,苏瑜也能够通过怀柔和施压,恩威并施,将叛乱平息下去。 所以苏牧始终觉得赵劼今次有些小题大做,不过这样也给了李纲一个机会,让李纲终于能够有了出头之日,而哥哥苏瑜,也能够得到李纲的帮助,顺利地理清河北的局面。 他没想到的是,赵劼竟然会将他也拉了进去,非但如此,他还让苏牧将侍卫司的人马都拉出去,权当练兵! 侍卫司拱卫京师,捍卫宫禁,保护天子,轻易离京实在有些不合时宜,然而刘光世和辛兴宗夹裹北伐军余威,大有横扫河北乱军之势。 而赵劼不惜放弃封禅,也要派出侍卫司,除了展现皇家尊威,震慑草寇之外,其中意味也是极其深沉。 在军改之中遭遇无数挫折的苏牧,比谁都要清楚,赵劼的侍卫司甚至于殿前司,都早已经龙蛇混杂,隐宗和显宗那些叛徒势力,已经将天子近卫渗透得极其彻底,这对赵劼而言实在是天大的威胁。 所以他才让苏牧将队伍拉出去,远离京师,除了评判之外,当然还有别的目的,甚至于这个目的比平叛更加重要。 那就是在平叛的过程之中,趁机清洗侍卫司,这也是将侍卫司里头那些害虫彻底拔除的最佳时机,而且还能够名正言顺! 苏牧进行军改,就是为了大乱敌对势力在侍卫司里头的棋子布局,趁机找出这些密探,如今名单已经掌握了七七八八。 可如何将这些人清除出去,却不得不慎重考虑。 如果将这些人全部擒拿斩杀,那么整个京师都将陷入混乱,若这些密探狗急跳墙,赵劼估计都有危险。 所以他才让苏牧领兵平叛,无论是李纲,还是刘光世和辛兴宗,其实都不过是个幌子,苏牧和梁师成才是真正的主角! 赵劼之所以派出梁师成,就是担心苏牧会心慈手软,将这些密探给放走,徒留无穷的后患。 而梁师成是他的忠犬,有梁师成压着苏牧,赵劼才能够放心实行这个计划。 对于赵劼而言,河北的暴乱确实已经刻不容缓,但将侍卫司搅进去,便能够将坏事变成好事,将暴乱的价值利用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心计和大手笔! 每每想到此处,苏牧心里就有着一丝惊悸,这样的赵劼,实在让人感到可怕,在苏牧看来,赵劼这样的性子,反倒有些像隐宗的宗主,全无显宗的宗主风范。 或者说,其实显宗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光明磊落,内部也没有想象之中那样铁板一块,甚至于那个慈眉善目的黄衣老僧,或许都不是什么善类。 这让苏牧感觉自己又掉入了一个满是迷雾的山谷,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今次前往河北平叛,也不知何时能够回来,指不定回来之时,又该错过雅绾儿和扈三娘的生产日子,第一次错过杨红莲的,就已经让苏牧心生愧疚,眼下又要重演,加上心里的担忧,苏牧脸上的轻松也就渐渐消散了。 雅绾儿和扈三娘可都是江湖女侠,而且还是女侠之中的女侠,本就因为无法帮助苏牧,无法贴身跟随苏牧而感到内疚,又怎会让苏牧担心家里。 一番宽言抚慰,再加上观音奴在旁天真地发问,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不断丢出来,终于是将气氛融化在天伦之乐中。 苏牧在自家府邸与雅绾儿扈三娘温存之时,汴京城内的文人们却在举行着一场特别的文会。 寻常时节,大儒和文人们隔三差五就会举行文会雅集,而且一个比一个办得盛大漂亮,不传出三两个佳话来,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经常是文会雅集还未举行,就经过预热,弄得满城皆知。 可今夜的文会却在梦神楼里头偷偷地进行着,但规模同样不可小觑,因为除了周甫彦等知名大才子之外,他们还请来了一位享誉文坛的人物! 大焱经过了轰轰烈烈的古文运动之后,后期开始主张学以致用,拒绝华丽浮夸的文体,文坛为之清新,文人开始主动往政治靠拢,无论文章还是诗词,都成为了暮登天子堂的工具和敲门砖。 然而文人的风流气还在,周甫彦等人其实多以诗词著称,很少人能够写出经世治国的大策论来。 渐渐的,所谓文坛巨擘,也多以诗词见长,才子文豪大多偏向于诗词小道,像范仲淹这样能写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并付诸于心动,在政坛上取得灿烂光辉成就的,其实并不多了。 而周甫彦等人今夜请的这位大人物,在诗词一道上并没有太大的名声,他本人也只是一名贡士,如今只是一名太学生。 但周甫彦等拥有进士出身,甚至已经在朝堂上谋得不错官位的文人们,却对此人恭敬不已,乃至于要将他推上首席。 之所以能够受到如此礼遇,是因为此人名唤陈少阳! 如果你不认得陈少阳,那么不妨换个名字,少阳只是他的表字,此人本名陈东。 是的,就是那个将蔡京等人骂得狗血喷头的太学生,陈东! 既然周甫彦等人手段用尽,也要将苏牧污蔑为第七贼,与蔡京王黼等六贼并列,那么拉陈东入伙,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了。 他们其实早就想着要对苏牧口诛笔伐,甚至到苏府门前去集结叫骂,奈何苏牧接掌侍卫司之后便一直没有回过家。 当他们来到苏牧的府邸之时,出面的是雅绾儿和扈三娘,且不说这两位都有孕在身,还是持家妇人,单说这两位女侠的手段,就足够这些读书人头疼不已,没能坚持两天就彻底地散了。 直到今日下午,周甫彦等人终于收到消息,知晓苏牧已经回了府邸,并在三日之后与刘光世李纲等人北上平叛,他们便第一时间聚集在了一处。 他们对刘光世等人继续北伐本就持反对意见,在他们看来,这些灾民就是因为朝廷的不作为,就是因为王黼奸贼的压榨,才落到如此地步。 如今朝廷非但没有反思,更没有加大赈济力度,反而调拨军队来镇压平定,不知又要死多少汉人同胞,而他们已经将苏牧打成了第七贼,眼看着苏牧又要助纣为虐,他们又其能够坐视不管! 他们的目的很清楚,只要大家集结起来,到苏府去闹一通,而后到皇城去敲登闻鼓,向官家联名请愿,那么苏牧就无法参加平叛,甚至于他们还想阻止刘光世和李纲等人北上! 当然了,许多人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们知道阻止苏牧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只是李纲是读书人的良心,刘光世和辛兴宗等又都是武夫,思来想去也只有苏牧这个满是污点的伪君子,最适合作为突破口。 至于梁师成,怕是连陈东都撬不动,他们这些小虾米也就不用去打梁师成的主意了。 陈东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在他大骂六贼之前,就已经以洒脱不羁而小有名声,是出了名的硬气,不肯居于人下,更不忧惧自己贫寒低贱的出身。 在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之时,他却将蔡京王黼等人骂得狗血喷头,每次他参加诗会雅集,那些个文人墨客都不敢与之同席,纷纷避让,以免自己受到连累。 可越是如此,陈东的名声也就越是响亮。 只不过陈东的运气并不好,连考不中,最终还是以贡士的身份进入了太学,成为一名太学生。 而举荐他进入太学的,正是被誉为大焱文坛脊梁,在提学方面有着毋庸置疑地位,为大焱输送了无数人才的范文阳! 陈东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这些人生怕自己会连累他们,但又想要借助自己的名声和口才,替他们出头。 但陈东并没有因此而拒绝,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哪里有不平,他陈东就要替百姓发声,这是我辈读书人的义务和使命,即便被人利用,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目的是正确的,他陈东并不介意被人利用,这些人的品德虽然有问题,在对待他的方式上也是前倨后恭,但并不妨碍陈东为他们发声。 因为陈东并不需要跟他们做朋友,他想要做的,只是维护世道的公平公正,想要为这个时代,为百姓,发出属于底层的声音。 官途的升迁,并不是陈东的追求,他追求的,只有道义。 第六百一十三章 人不投机,话很奇妙 陈东并不介意被人利用,但他要确保这些人的目的是正确的,目标是有罪的。△頂點小說, 所以当周甫彦等人在席间义正辞严地历数和“讨伐”苏牧的罪行之时,他便只是沉默地听着。 关于苏牧其人,陈东自然是听说过的,也知晓苏牧未从军之前的所作所为,毕竟他是范文阳看中的人,范文阳对苏牧可是知根知底,有一次甚至还告诫陈东,能够以苏牧为榜样。 而陈东素来不肯居于人下,对苏牧自然不可能三言两语就佩服起来。 但他不会去质疑范文阳,所以他相信苏牧在杭州江宁等地的事迹都是真的,但在这诸多事情之中,苏牧的许多做法却亦正亦邪,为人所不齿,也不足取。 这就是陈东自认为与苏牧的不同之处。 他不是很清楚苏牧在北伐过程当中的所作所为,毕竟他只是一个太学生,范文阳已经是朝廷大员,一些机密的事情也不可能与他说起,更不可能有事没事找他过来说些机密。 所以他与汴京城中的文人差不多,在苏牧北伐这件事上,也是云里雾里看得不甚清晰。 但苏牧回到汴梁之后,很多事情也都渐渐泄露了出来,比如苏牧对待童贯这样的大奸贼,竟然没有太多的排斥,若说他甘愿充当童贯的打手是为了民族大义,这还说得过去。 可听说苏牧与童贯有着不错的私交,这就让陈东感到非常的不齿了。 他不是个狭隘之人,他的眼光始终放在国民的层次,与普通文人们想必,他更加的忧国忧民,所以他有热血,有眼光,有胆色,这才是他能够声名斐然的原因。 所以他并不嫉妒苏牧,甚至出身贫寒的他,很能理解苏牧能够做到今时今日的地步,需要付出多么巨大的牺牲。 但这并不表示他对苏牧就有着好感,事实上他对苏牧的所作所为,内心之中充满了说不出来的排斥。 或许在对待事物的态度和解决方法上,他与苏牧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在陈东看来,这世道从来都是非黑即白,不存在黯淡的灰色地带,做事也该当如此,大丈夫顶天立地,便该快意恩仇,心有块垒便一吐为快,直截了当,不花哨不婉转。 而苏牧却是为达目的有些“不择手段”,经常刷些小心思小聪明小花招,不走正道,与魔教人士走得比较近,行事风格也是亦正亦邪,没有半点原则。 苏牧或许可以没有原则,但他陈东却必须坚持自己的原则,否则他岂非跟苏牧一个样了? 所以无论周甫彦等人说得滔滔若河天花乱坠,陈东都只是默默地听着,直到所有人都看向了他,陈东才站出来表态。 他可以带这个头,但请大家给他一天时间,让他了解清楚情况,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罪人,但也不愿诬陷任何一个好人。 周甫彦等人本就觉着陈东是个直肠子,知道此人倨傲不群,极其难讲话,所以心里也忐忑,没想到陈东竟然答应了下来,反正苏牧还有两天才出发,给他陈东一天也不打紧。 或许陈东还能调查出苏牧的真正底细,将苏牧的伪君子面皮给揭下来,毕竟陈东并非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徒,他可是真正的骨鲠耿直之人! 陈东也没有罗嗦,便离开了坐席。 从头到尾,他也就说了最后的决定,除此之外,竟然没有喝一口酒,吃一口菜!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并不介意被周甫彦等人利用,但也绝不会与这些庸俗狭隘之人成为朋友。 他之所以答应下来,完全就是为了河北和京东的百姓,这些百姓包括受灾的农户,也包括那些被生活所迫,无奈拿起木棍石头落草为寇的流民。 在他看来,无论是灾民还是暴徒,都是无辜的,真正有罪的是朝廷上那些肠肥脑满的贪官污吏,是这个制度,让这些无辜的人变成了流民,变成了暴徒。 所以阻止这场平叛,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目的,就像他骂蔡京王黼等人并不是目的,搞到这六贼,才是他陈东的真正目的,只可惜以他目今的力量,也只能做到骂一通,仅此而已。 同样的,他认同周甫彦等人的动机,认为阻止平叛是非常正确的,他或许真的阻止这场平叛,因为他的恩人范文阳必定也会想过,如果连范文阳都做不到,他陈东区区一介太学生,又拿什么来实现? 他能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却也能够看到自己的能量,起码在对付苏牧这件事上,他还是有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以做的。 但前提是,他必须确保没有冤枉苏牧,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到了苏府。 苏牧的府邸是童贯帮着置办的,在寸土寸金的汴梁城之中,也算是可遇不可求的豪宅,也正是因为这座宅子,周甫彦等人才得出了一个结论,苏牧与童贯的私交不错,因为童贯堂堂枢密使,广阳郡王,又何须巴结你苏牧? 对于陈东的到来,苏牧也有些诧异,不过想想此人在后世史书上的记载,也就客气地接见了他。 史书就是一块橡皮泥,胜利者想要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所以苏牧对史书上的记载,也没有抱太大的信心,反而对一些野史故事比较感兴趣。 这些野史在权威性上或许不如正史,但在某些事件上的记载,以及作者的看法,却能够原汁原味地反映出当时的形势。 陈东得到了史书的立传,他在大焱历史上也算是有名有号的人物,而让苏牧印象深刻的是,这个人不仅仅是第一个站出来骂蔡京王黼的人,最后他还真的成功将蔡京等六贼彻底拉下马,还杀了其中几个! 在苏牧看来,陈东是个理想主义者,充满了读书人的天真幻想,但这颗赤子之心,最终却梦想成真,是极其励志和激励人心的,所以苏牧对陈东,有着一股难以察觉的敬佩。 反观陈东,他本以为自己对苏牧会不屑一顾,可当他真正看清楚苏牧脸上的金印,内心却小小震撼了一把。 他虽然出身贫寒微末,为了读书也吃过很多苦头,但很难想象苏牧无数次的出生入死,当他看到苏牧那沧桑的神色,那坚若磐石的气度以及深不可测的魅力之时,仍旧还是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的气质是由他的经历,不断积累起来,而后渐渐渗漏出来才形成的,也可以说,一个人表现出来的气质,其实就足够说明他所经历的一切。 陈东不是很懂察言观色,他的长处是对大局的把握,是站在道德的至高点,是直来直往,对拐弯抹角的事情并不擅长,也不想浪费心思去察言观色。 如果心里有疑问,那便问,如果答案是假的,那便去查证,如果觉得对方有罪,就去声讨,去检举,千方百计让他付出代价,这就是他的道义。 所以当两人坐定之后,陈东就没有太多客气,直截了当地问起苏牧,这一路北伐,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苏牧感到很奇怪,因为他跟陈东素无来往,请他进来喝茶也只是基于对陈东的尊敬,可陈东显然没有掩饰他对苏牧的敌意,这也让苏牧感到非常的疑惑。 按说苏牧是个谨慎的性子,北伐之中有太多不能公开的秘密,这些秘密里头有很多直到如今,仍旧会影响局势的走向,若泄露出去,会造成极大的影响甚至损失。 可面对陈东,他仿佛看到了临死前的陈公望,想起那个老人,苏牧也就没有太多的犹豫,整理了一下思绪,组织了一下语言,好整以暇,便将北伐的过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甚至连燕青和长空寺那位老和尚的事情,都没有放过。 他知道陈东有着自己的道义,这种人是高傲的,是执拗的,是钻牛角尖能钻到棺材里去的人,他并不担心陈东会泄露这些秘密。 对于苏牧而言,陈东实在是最好的倾泻对象,能够将苏牧无法与人分享的那些苦涩和委屈,都娓娓道来,就像一个密封的垃圾桶,将负面的东西都倒进去,而后密封起来,深埋在地底。 苏牧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将秘密都说出来,除了自己穿越客的身份之外,就如同河北的黄河泛滥一般,将积压了这么久的心事,全都朝陈东倾泻了出来。 他甚至没有嘱托过陈东,让他一定要保密,他只是不紧不慢地说着自己的故事,说着北伐军的故事,说着北玄武的死,说着种师道死守幽州,说着杨再兴等人,甚至还说起耶律大石和萧干,说起那个秦纵横,说起张楚剑,说起耶律余睹和女真那些勇士。 他的叙述很客观,仿佛他不是参与者,而是旁观者,他甚至没有参杂自己的想法看法,仿佛将这些都摆出来,让陈东自己去判断。 他们就这样从早上一直坐到晚上,中途还吃了一顿饭。 这是陈东第一次吃别人的东西,即便到了范文阳家,他也没有吃过别人的东西。 他有自己的尊严,表面桀骜不驯和孤芳自赏,其实隐藏着内心最为隐晦的自卑。 但今日,他吃了苏牧的饭,而且心里没有一丝丝的障碍,因为他饿了,饿了就要吃饭,很简单的理由。 因为他在苏牧面前,感受到的是平等。 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特别是在这个封建礼教极其森严的时代,他虽然有时受人尊重,但他知道那些人只是想要利用他,在他们的心里,没有了太学生陈东这个名号,没有将蔡京王黼等人骂为六贼的功绩,他仍旧只是那个贫寒士子,仍旧只是那个科考不第,只能入太学的失败者。 但在苏牧的面前,他感受不到这些,即便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即便见面之前,他仍旧对苏牧感到非常的不爽。 这是一种让人极其不解却又舒爽之极的感受。 他就这么听着苏牧的述说,而后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拳头,强烈压制着心脏狂暴的跳动。 因为在这一刻,他竟然有种想要握刀打仗的冲动! 那可是他最初的梦想啊... 第六百一十四章 别对我耍流氓 书房里的灯火噼噼啪啪地燃着,像独舞的红衣佳人般轻轻摇曳,外头已经清冷的夜风,就这么溜了进来,像女鬼苍白的手,撩拨着陈东的脖颈。 感受着这稍显阴森的夜风,陈东微微抬头,苏牧已经结束了他的故事,正用手揉着脸,或者将脸埋在了双手之间,似乎想将自己的思绪从过往的回忆之中抽离出来。 他仿佛看到这些夜风在苏牧的身边缭绕,渐渐化为一个又一个英灵,始终陪伴在苏牧的身边。 有依依不舍的,有满面疼惜的,有高高在上悲悯地看着苏牧的,也有面目狰狞,仿佛随时要夺走苏牧的灵魂,更有幽幽怨怨欲语还休,至死都未曾吐露真情,只是含情脉脉地凝视,仿佛要看透苏牧的内心,寻找苏牧内心深处是否有她的影子。 虽然语言平实简洁,绝无第一才子的华丽修饰,虽然嗓音轻柔平和,仿佛在着别人的故事,但这故事仍旧如此的具有传奇性,如此的吸引人。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个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仿佛历尽了人间沧桑,见惯了世态炎凉,饱尝了红尘冷暖,他不是在跟陈东自己的故事,而是在跟三年前的那个自己,诉着自己的怀念。 他与当初的自己告别,这短短的两三年,仿佛过了十几年那般漫长,艰险困苦却又精彩绝伦惊心动魄的经历,彻底填满了他这些年的日日夜夜,以至于他都有些忘记,当初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苏牧是个极其能隐忍的人,即便与兄长苏瑜以及雅绾儿等人,他都没有这般详尽地道过自己的全部经历。 可面对素不相识的陈东,他却道出了大部分的真相。 或许苏牧还未察觉,他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那些文人们,将他污蔑为第七贼!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不会让这些不相干的人,不会让这些人的无聊中伤,来阻碍自己人生的轨迹。 但事实证明他已经融入到了这个朝代,他还是很在乎这些人的看≤←≤←≤←≤←,法,特别是他为这些人做了这么多事情,却得不到一个好名声,苏牧也感到委屈了。 从杭州开始,长久以来,他承受过无数次的中伤和诽谤污蔑,但他总能够安坐若素,丝毫不理会外面的声音。 可这一次不行,或者面对陈东,他做不到,他不是希望改变外头那些愚蠢狭隘之人,而是不希望陈东也对自己产生误解。 陈东虽然名噪一时,但终究只是个太学生,并不算什么要紧的大人物。 可苏牧知道,这个陈东不一样,如果陈东进入官场,绝对会碰得头破血流,以他耿直得如同人间的标尺一般的性子,想要做个好官都不太容易。 但他对事物的评判却比任何人都要公允,他的梦想不是做官,而是维护道义。 苏牧可以不被普通人理解,也可也放弃他们的尊敬和爱戴,但他的内心还是在愤怒。 能不能别再污蔑,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个人为他挺身而出?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能够站出来为自己句公道话,那么苏牧最希望托付的,应该就是陈东。 这样的想法在苏牧之前的人生当中,是从所未有的,他何尝不是在炽烈的渴望着,能够得到别人的认同? 他已经厌烦了不断有人找自己麻烦的戏码,厌烦了那些光打嘴炮却毫无作为的文人,厌烦了那些没有主见人云亦云甚至添油加醋煽风火的无聊人士。 他做了他所能做到的极致,却没有得到该有的尊敬,而且还只是最基本的敬意,他不是圣母,自然也会有自己的怨愤。 而这股怨愤,终于在陈东的身上,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陈东是一杆枪,直来直往,无所顾忌,认准了目标,便一往无前,悍不畏死,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将他压弯,除非将他彻底折断,否则他便一直朝自己的目标前进。 这样鲜明的个性,既有魏晋名士的狷狂疏傲,也有盛唐诤臣的笔直风骨,也使得他获得了与身份极不相称的名声。 但他仍旧保持着自知之明,也不会妄自菲薄,所以他相信苏牧的话,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看到了一个别人无法看到的苏牧,平心而论,此刻他的心里,只有满满的敬意,先前对苏牧的那一芥蒂,早以烟消云散,能够让他陈东佩服的人并不多,但现在,苏牧排在了第一位。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苏牧是值得可敬的,他身为人臣,忠君之事,接受朝廷的任命,往河北平叛,也无可厚非,甚至天经地义。 但平叛会带来生灵涂炭,使得河北的局势更加恶劣,使得河北京东的老百姓更加的困苦,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陈东认可了苏牧,但绝不会因为对苏牧有了改观,而改变对平叛这件事的看法和立场! 桌上酒已冷,仿似将这些无知之人对苏牧的误解和冷漠,都融入到了这一杯酒之中。 而陈东缓缓端起酒杯,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自肺腑,用尽所有敬意,给苏牧敬了这杯酒。 “范公曾教某以君为楷模,陈某窃窃哂之,今始知范公识人,陈某不如兼之甚矣,借花献佛,酒虽冷,心却热,陈某敬你!” 苏牧见得陈东站起来,仰脖干杯,而后又郑重躬身,给苏牧行了个结结实实的大礼,心头的怨气也就消了大半。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岂能做到人人满意,更不可能让所有人都佩服你,能够得到陈东这样的人物敬你,或许也该知足了。 然而陈东接下来的话,却又让苏牧哭笑不得。 但见陈少阳将酒杯轻轻放回桌面,谢过苏牧的款待,而后拱手告辞,临走还留了一句话给苏牧。 “明日兼之启程,我汴京文人将偕同城中有志之士,围堵苏府,兼之你还是做好准备吧…” 苏牧微微一愕,但很快就浮现笑容,朝陈东拱手回礼道:“恭候大驾便是。” 原来这就是陈东,这就是是非分明的陈少阳,也该是如此,陈东才没有名副其实! 两人在日出之时相识,一个,一个听,间中吃了一顿家常便饭,最后敬了一杯酒,在夜色阑珊之时相别,一天的时间,却仿佛跟着苏牧从杭州走到江宁,跟着苏牧出海远航,跟着苏牧北上燕云,平淡的言语之中是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是热血沸腾又壮怀悲烈。 人都君子之交淡如水,有些人擦身而过的相视一笑,便心有灵犀,或者英雄惜英雄,也有人一杯劣酒下肚,满腔义气上头,人生际遇之微妙,大抵如是。 陈东走了之后,倾诉之后的苏牧仿佛卸下了万斤重担,整个人都轻飘飘,浑身舒坦,走到院子里头,夜风一吹,便仿佛从清冷的夜风之中,嗅闻到了明年早春的细雨。 舒舒服服洗了个澡之后,苏牧便与雅绾儿扈三娘还有观音奴一同吃了个晚饭,席间欢乐也自不必提了。 大抵明日就要启程,相见不知几月,雅绾儿便主动来到了扈三娘的房中,三人窃窃了一夜的话。 这一夜也是似箭一般飞快,眼看着天色发白,苏牧便早早起来,照常修炼之后,雅绾儿和扈三娘已经替他准备好行囊。 苏牧吃着早之时,门子面带忧色,惊慌失措地急忙进来禀报,大门已经让人给堵了! 雅绾儿和扈三娘都不是好惹的性子,若换了以前,早就杀将出去,将这些个愚蠢无知的刁民给暴打一顿,可昨夜与苏牧一番交谈,早已打开了心结,见得苏牧面带笑容,反而觉得莞尔。 苏牧朝二人笑着问道:“二位娘子可有妙计教我?” 扈三娘娇嗔地剜了苏牧一眼,手指头就要戳在苏牧脑门上,十足的御姐范儿,雅绾儿却是轻轻一笑道。 “让老马夫先走便是,反正这些人脑子里都是草…” 苏牧:“… …” 扈三娘扑哧一笑,也是被平素里淡漠的雅绾儿给逗笑了:“要我,将白玉儿放将出去,谁敢拦你大驾?” 本就觉着雅绾儿的话语够劲道的苏牧,当即又被扈三娘的主意给弄得哭笑不得:“低调…低调些好…” 于是老马夫便带着一个与苏牧身材相似的厮,登上了马车,将车帘子稍稍拉开一些,打开了大门。 但见得苏府大门外早已人满为患,见得马车出门,这些人顿时群情激愤,为首之人白衣胜雪,风姿绰约,对着马车高声道。 “我等汴京士子与诸多同道兄弟,有几个法,想向苏先生请教一番,烦请苏先生下车一见!” 此人乃是出了名的尖牙利嘴,身边便是周甫彦等一干文人,那些个青楼楚馆的头牌和花魁们,一个两个都乔装改扮,躲在了人群之中,就为了见一见跌落文坛,被骂成第七贼的苏牧苏大家。 而周甫彦的身边,则是应邀而来助阵的陈东,半身青衫,一脸正气,面色冷峻,气场十足。 众人翘首以待,那老马夫却是憋得老脸通红,啪嗒吐出一口老痰,而后挥舞鞭子就是一记响鞭,那马儿希律律一声,撒开蹄子就带着马车骨碌碌狂奔起来! “竟是如此没脸没皮,果是问心有愧,不敢与我等对质!” “是啊,没想到真的是做贼心虚,咱们什么也要将这奸贼拦下来!” “河北百姓的旦夕祸福,可就捏在诸位的手中了!” 以那问话者为首的文人纷纷挺身而出,拦在了马车前头,因为他们深信,此乃天子脚下,煌煌京师,他们又裹挟民意而来,苏牧断然是不敢当街行凶,冲撞他们! 然而老马夫得了苏牧的嘱托,见得众人果然以身拦马,老马夫便用早已准备好的黑布,将马儿的眼睛给蒙上,又伸手将额上的方巾给扯了下来,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想耍无赖?真真是祖师爷面前卖丑!”熟知苏牧为人的老马夫如是想道。 马车轰隆而过,前一刻还义愤填膺,颇有不将苏牧拦下誓不罢休的那些文人,见得老马和老马夫都蒙上了眼睛,当即脸色发白,不消片刻就散开了。 马车隆隆在人流之中穿梭,便如分开水草的船头,这些文人的脸色羞愧得似猪肝之色,周甫彦也是脸上无光,甚至不好意思朝陈东的方向扫视。 他确实请了陈东来声讨苏牧,可连苏牧的马车都拦不下,陈少阳是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啊! 但见得众人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周甫彦到底是急智,左手一挥,身后的豪仆便将早已准备好的臭鸡蛋烂瓜果全部都丢了出去! “打!” 这一声仿佛让丧尽颜面的文人们抓住了救命稻草,诸人纷纷往马车上投掷杂物,而更有人开始往前追赶马车! 这也给文人们下台阶的机会,周甫彦等人甚至连向陈东告辞的勇气都没有,夹杂在人群之中,追着马车去了。 陈东朝周甫彦等人的背影冷笑一声,往苏府的大门看了一眼,心里不由莞尔,讲道理,他行,耍流氓,还是苏牧厉害啊! 陈东离开不久之后,苏牧背着行囊,插着刀剑,终于从大门走了出来。 苏牧微微抬头,阳光金黄,却不刺目,门前街道上全是杂物,苏牧却洒然一笑,仿佛满地开遍了鲜花。 而街道左侧一家店的二楼窗户边上,李师师看着缓缓前行的苏牧,下意识将双手放在胸前,默默为他今次的行程而祈祷。 第六百一十五章 临行 北方草原是个充满了原始之美的地方,孩童们崇尚自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使得他们的心灵比南朝孩子要更加的开阔和狂野,就如同他们生活着的土地一般。 观音奴虽然从失怙,但这也使得她比所有孩子都更加的容易幻想,幻想着能够出现拥有强大能力的英雄或者神灵,保护她不受命运的作弄和邪恶的侵犯。 在她的梦里,常常有看不清脸面的金色勇士,能够召唤天地间的一切,使得最凶猛的野兽都匍匐于他的脚下,不会伤害草原上的羊群和弱的同胞。 而现在,她感觉自己的梦想已经成为了现实。 她很舍不得苏牧,更因为府门外头那些吵吵嚷嚷的人,感到异常的愤怒。 她愤怒于这些人对苏牧的侮辱,在她看来,苏牧就是她的神,容不得半亵渎。 她骑在白玉儿的背上,远远跟着苏牧,她的娇与白玉儿的雄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致于所过之处,行人纷纷躲避。 前头的苏牧还感到诧异,以为自己背负刀剑和行囊的凶蛮形象,将这些行人都给吓住了。 直到来到了侍卫司衙门,才嗅闻到白玉儿那熟悉的气味。 因为苏牧过,不想让观音奴送别,可她还是偷偷跟了过来,当她被发现之后,下意识就缩在了白玉儿的背上,直到看见苏牧笑着朝她招手,才笑逐颜开,心有灵犀的白玉儿便欢快地来到了苏牧的身边,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苏牧。 白玉儿从就被陆青花等人驯养,早已通了人性,虽然一直不喜欢苏牧,但自打苏牧北伐归来之后,这种不喜欢就变成了厌烦。 因为它能够感受到苏牧身上的杀气,便如同苏牧每杀死一个敌人,那敌人的怨魂和仇恨之气,就会吸收到苏牧体内,不断积攒起来,渗透到苏牧的骨子里,久而久之,苏牧便散发出让人下意识退避的死亡气息。 或许他能够将这种气息掩盖得很好,但白玉儿作为野兽之中的野兽,对危险的感知最是敏感,即便苏牧是∷∷∷∷,它的主人,也让它感受到极度的不安。 或许这也正是它喜欢观音奴的原因,因为这个女孩的威胁,是苏牧和雅绾儿等人之中最弱的。 而雅绾儿和扈三娘怀孕之后,处处散发出母爱的气息,白玉儿也不会疏远她们,也就只有苏牧让它感到不适。 对于苏牧和雅绾儿等养父养母,白玉儿已经开始思念记忆之中那股熟悉的气味,那是第一个抚养它的陆青花的气味。 苏牧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毕竟连人他都渐渐有些看不懂,更何况白玉儿? 他将观音奴从虎背上抱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亲昵地责备着:“不是让你留在家里照顾姨娘们吗...功夫可一天都不能落下,更不能讨厌读书...” “啊大...我知道的...我想让匈奴跟着你...姨娘也答应了...”匈奴是观音奴为白玉儿取的名字,她一直认为白玉儿是神兽,白玉儿这名字听起来太软弱,所以私底下一直将白玉儿叫成匈奴,而白玉儿显然对新名字很满意。 白玉儿如今早已超过三百斤,体型极其庞大,漫是观音奴,便是苏牧骑在它的背上都显得娇可人。 苏牧深知没有足够的力量之前,高调就是找死,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活得很低调,甚至低调到卑微,因为他深刻地体会到,很多时候强大的武功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甚至于军队的力量都不一定能够彻底解决问题。 就如同今日这些打算围堵他的文人士子和普通百姓,他总不能将侍卫司的禁军都拖过来,将这些文人士子全部赶走。 但面对观音奴的请求,苏牧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答应了下来。 观音奴显得很高兴,因为在她的心里,像苏牧啊大这样的英雄,就应该配着匈奴这样的神兽,这才是英雄该有的姿态! 她见过苏牧身骑白马万人中的英姿,但她更喜欢苏牧孤身一人踽踽而行,如果有匈奴陪着,或许啊大就不会显得这么的孤单,那些人也就不敢再到府门前来闹事,更不敢苏牧啊大的坏话了。 感受到观音奴的关怀,苏牧也是心头暖烘烘的,放下这丫头之后,他便从靴筒之中抽出一柄短刃来,轻轻插在了观音奴的腰带上。 那是他战斗之时经常咬在嘴里的锋刃,同样出自于乔道清留给他的那口神秘棺材,虽然不知名号,但绝对是锋锐无比的凶器。 “保护好姨娘,你是大姑娘了...” 苏牧蹲下来,摸了摸观音奴脸上的酡红,后者露出笑容,严肃而坚毅,仿佛因为苏牧这一句话,她终于不再是受保护的弱者,而是获得了守护他人的力量,这就是她独一无二的成长。 看着观音奴快步往回跑,生怕回头就舍不得啊大的样子,苏牧也是轻叹了一声,而后转身走进了侍卫司的衙门,白玉儿却一脸不情愿,朝苏牧低吼了一声,扭头往回追观音奴去了,显然并不乐意跟苏牧在一起。 苏牧也是无奈苦笑,没有喝止白玉儿,独自一人往签押房走去。 侍卫司的禁军另有驻地,衙门是都虞侯等人办公的所在之地,距离政事堂和枢密院并不算很远。 苏牧的签押房并不大,显得很逼仄,但一如苏牧的风格,里面摆满了各种文卷和图纸,估摸着除了他自己,最聪明机灵的侍从,也没办法帮他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在许多人看来,苏牧这等沉稳冷静之人,平素里有都是运筹帷幄的风格,该当一丝不苟,起码书房签押房都应该是窗明几净,整洁简约,谁能想到他的房间就如同顽童的狗窝。 很难想象,震撼整个大焱朝堂的禁卫军改,就在这个房间之中,只经由苏牧一人之手,就这么捣腾了出来。 为了保密,苏牧甚至不用侍从,守护这间签押房的,是皇城司一直跟着他的死士,自打苏牧进入汴京之后,这名死士就出现在苏牧的身边,两人甚至还交过手,对方的武艺竟然不比苏牧低。 与其是暗中保护苏牧,倒不如是赵劼对苏牧并不放心,而这名死士也没有过分侵犯苏牧的私生活,隐约保持着距离,既不冒犯,也不放松,张弛有度,绝对是皇城司精锐之中的精锐。 有了这名死士看着,苏牧也不必担心秘密外泄,眼看着就要到河北平叛,一些该处理掉的文案还是要整理一下的。 正收拾着东西,签押房外头却传来沉稳有力却杂乱的脚步声,原来是一干侍卫司的正将们,过来邀请苏牧到驻军大营去主持大局。 今番跟随苏牧北上平叛的统共只有两个军团,也就是一万人出头,毕竟平叛的主力是刘光世和辛兴宗,苏牧总不可能喧宾夺主。 再者,经过他打乱了原先建制,重组了军团之后,那些重怀疑对象并没有集中起来,都分散到了各个军团之中,但最为紧要的一些人,还是被苏牧集中到了这两个军团之中。 龙武军和破武军都是侍卫司的老营团,竟然暗中较劲,双方都是颇具傲气,相互不服,明争暗斗也没断过,苏牧将这两个军团挑出来,看似要调和两个军团的矛盾,又让他们保持着良性竞争,有利于在战场上争锋,这样的安排根本挑不出毛病,也不会引起那些密探的怀疑。 龙武军和破武军各有正将副将两名,加起来也就是四个人,统管着今次的一万侍卫禁军。 虽然苏牧并没有关心过练兵,入主侍卫司之后,就主持改制,闹得鸡飞狗跳,军中自是怨声载道,好几次还差闹出哗变,可惜很快就被皇城司的人给镇压了下来。 按侍卫司自己的问题应该内部解决,但整个侍卫司已经被渗透得极其严重,这些哗变正是里头的密探们策划引导的,苏牧自然不可能用侍卫司的人,用脏水洗东西又怎么可能洗得干净。 既然不能用自己人,那就应该由殿前司的人出马,但苏牧的改制已经引发了军中震动,殿前司的人恨不得将苏牧扒皮抽筋,自然不可能尽心尽力。 到了最后还是与苏牧渊源颇深的皇城司出面,将哗变给镇压了下来,并趁机收拾了不少密探。 不过借助这种由头来处置这些密探毕竟只是打闹,一切可就看这一次平叛了。 只要苏牧筹谋得当,龙武和破武两军里头集中起来的那些密探头子,就能够被一网打尽,到时候侍卫司其他军团里头的密探群龙无首,加上改制早就打乱了他们的组织,想要再清洗也就好办很多了。 这些个禁卫从来都是眼高于,满是天子近卫的傲气,虽然苏牧是都虞侯,但一来就展现雷霆手段,而且还拖泥带水,将政策丢下来之后就搞得侍卫司一塌糊涂,甚至还引起哗变,最后竟然不得不让皇城司来收拾残局。 更让人鄙夷的是,殿前司与侍卫司虽然一直相互较劲,但在大事上从来都是一致对外,特别是对待取得不世之功的北伐边军的态度上。 可苏牧这么一闹,殿前司都不愿意帮助侍卫司收拾残局,这也让侍卫司的中高层将领感到非常的憋屈,对苏牧早已怨声载道。 他们不是皇城司的人,一直在守护宫禁,在情报上比较吃亏,对苏牧在军事上的作为也没有太多的了解,对苏牧的印象仍旧停留在第一才子的层面。 在这些高傲的武将们眼中,苏牧只不过是另一个蔡京,靠着文学上的一伎俩,博取了官家的青睐,就开始对他们这些劳苦功高的禁卫指手画脚,而且一上位就是外行到极地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真真让人无法心生佩服。 苏牧对他们进行放养,只不过是给那些密探冒头的机会,以此来掌控这些密探的踪迹罢了。 可到了侍卫司诸多武将的眼中,这就变成了苏牧无能的证明,他们自然不可能对苏牧有太多的敬意。 事实上他们之所以亲自来邀请苏牧,除了明面上的礼貌之外,还有这他们不可告人的心思。 因为大营那边除了集结的侍卫司军队之外,还有一位大来头的人物在等着看苏牧出丑呢! 第六百一十六章 下马威 对于龙武和破武两军的正副将来邀请自己,苏牧也感到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不太对劲。 直到他走出衙门,心里才冷笑了一声。 原来除了这四名正副将之外,其余军团的正副将也都来了,一个个带着亲兵,骑着高头大马,浩浩荡荡三百多人! 侍卫司的正副将并没有全部到场,有一些是因为有值守在身,而有一些则是不愿掺和。 “看来这是迟来的下马威了...”苏牧一直不愿去大营,而是缩在签押房里遥制侍卫司,就是为了避免与这些武将正面冲突,并非因为怕事,而是不想将局势搞得更乱。 如今看来,这些武将到底还是不服自己,虽然出现这样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苏牧心里也早有了准备,毕竟想要将这两个军团顺利带到河北京东,并实施自己的清理门户计划,降服这些正副将,是迟早要做的事情,只是他没想到这些人竟然主动送上门来,而且还在这样的时机。 这些武将里头自然不可能每一个都不服苏牧,有些人或许看不起苏牧,但忠于侍卫司,并不敢闹事。 可人就是这样,法不责众,看热闹不嫌事大,人多起来,胆子也就肥了。 龙武破武四位正副将率先走出衙门,而后跨上了自己的战马,其他人纷纷在马背上朝苏牧拱手道:“我等特来为都虞侯践行!” 他们的心思自然是清楚不过的,马背上不能全礼,他们这是不想向苏牧低头,用拒绝行礼来表明自己的姿态了。 而他们更得意的是,大家都骑着马,但却没有人为苏牧准备马匹! 这也仿佛在嘲讽苏牧只是个文人,根本就不配骑马,虽然北伐军在燕云建立了庞大而强壮的骑军,但内陆的战马仍旧紧缺,即便是侍卫司,战马也是极其紧俏吃香,也就这些正副将以及底下部分军官才能够拥有。 而拥有一匹高大神骏的战马,从来都是他们炫耀的资本,一想到他们这些来践行的,骑在高高的马背上,而作为都虞v☆v☆v☆v☆,侯却将侍卫司弄得一团糟的苏牧,却只能跟在后头走路,他们心里就别提多畅快了! 如此对待上官,已经是极其不敬,但侍卫司的将领们本来就反对苏牧接掌,又有隐宗的人从中挑唆,苏牧在侍卫司里头的名声和威望早已碎了一地。 也就因为苏牧表现出来的软弱,让这些武将更加的肆无忌惮,放在往常这种情况根本就不可能出现。 而且就算深究起来,他们也没有做错什么,只能是一些过失罢了。 毕竟是苏牧自己不要侍从的,既然他自己不要扈从,那么自然也就没有马匹,即便到官家面前去,武将们也不会理亏。 再了,武将们还巴不得将这事儿闹到官家那里去,这样官家就能够看到苏牧是多么的无能,或许还能够因此而夺了苏牧的印呢。 苏牧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却没有发作,更没有暴跳如雷,甚至懒得开口话。 如此软弱的表现,更是让这些武将鄙夷万分,这是连男人最基本的骨气都没有了! 他们看着苏牧腰间的刀剑以及背后的行囊,突然觉得苏牧也只是装模作样,卖相倒是不错,里头却是个草包,连绣花枕头都算不上! 一想到这里,他们就压抑不住心里的窃喜,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调笑,嘲笑声甚至越来越大,根本就没有任何顾忌。 “看来皇城司那边的传闻都是假的...果真是个软蛋!” “呸!只会纸上谈兵,祸害俺们侍卫司,还不如回去写字作诗睡女人好了,来瞎掺和什么劲!” “看他这样子也怪可怜的,咱们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若闹将起来,需是不好收场...” “呸!他真有脸闹起来才好,也让所有弟兄们都看看,堂堂侍卫司都虞侯,连一匹马都搞不定,还怎么带领俺们打仗!” “得好像你真的打过仗一样,人都虞侯是真的上过战场杀过辽狗的,咱们穿了也就是给官家看门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我也觉着这次咱们有些僭越了...人毕竟是都虞侯啊...” 苏牧的耳朵是极灵敏的,这些并没有刻意掩盖的声音,他都听在耳中,见得这些人都等着看自己的笑话,苏牧也只是摇头轻笑了一声。 他这等表情,被看在眼里,又变成了无可奈何,然而正当所有人等着苏牧迈开腿子往前走之时,苏牧却将手放在了嘴里,一声唿哨刺痛耳膜,仿佛北方草原上的鹰隼在苍穹之上尖啸! 如果先前他们都认为苏牧在北方大地只不过是打酱油,那么这一声充满了北地粗狂风味的口哨,已经让他们心里的想法有些动摇了。 而这一声唿哨传出极远,仿佛穿越了京城的建筑,在呼唤北方战场上死去的英灵一般! 街道的尽头,观音奴还在苦劝着白玉儿,抚摸着白玉儿硕大的脑袋,希望它能够回到苏牧啊大的身边,为啊大保驾护航。 而此时的唿哨,让观音奴的脸陡然发白,因为她在草原上听到这种唿哨,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驱赶羊群牛马,另外就是狼群和马贼来袭! 这里没有羊群牛马,便只能是狼群或者马贼来袭! 白玉儿虽然并不喜欢苏牧,但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它还是接受了苏牧的角色定位,陆青花是它的母亲,那么苏牧就是它的父亲。 它也是被苏牧收养的,就如同观音奴一般,它用自己有限的智力,谨记着这层关系,压制着自己骨血里的野性,才不至于对这些养育自己的人类下杀手。 随着它越来越大,它的野性回归也就越来越快速,白玉儿也就变得越发的暴戾,可虽然陆青花不在,但雅绾儿和扈三娘等人却给了它足够的亲近和温情,让它牢牢记住这层关系,并没有被野性所湮没。 它终于离开了观音奴,利爪在青石板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朝苏牧的方向狂奔而去! 它的体型太大,速度上很吃亏,身躯的沉重都灌注到了肥厚的肉垫上,它的步伐踏在地上,便仿佛敲着一面震彻天地的闷鼓! 长街宽阔,白玉儿很快就见到了那群人马,并感受到了这些战马和骑士对苏牧的敌意和嘲讽! 它是猛兽中的猛兽,是猛兽王者之中的王者,变异的血脉让它拥有着超乎其他野兽的灵智,从在人类的世界之中长大,让它对人类的情绪感应更加的敏锐。 它可以厌烦苏牧,但绝不容许其他人类威胁到苏牧的安全,就如同陆青花和苏牧等人一次次保护它,守护着它成长起来一样! 那些战马在它的眼中就是弱到了极的存在,当它从后面冲撞上来之时,那些战马纷纷爆发出惊恐的嘶鸣,武将们拼命拉着马缰,紧紧夹着马腹,将骑术施展发挥到极致,可仍旧无法控制住惊恐万分的战马! “希律律!!!” 战马终于将这些武将们都掀翻在地,而后四处逃窜,武将们看着仍旧泰然自若的苏牧,再看看战马逃窜的方向,扭转头来,但见得一头大半个人高的庞大凶兽夹裹风雷之势,正朝他们冲撞而来! “老天!这是甚么鸟东西!” “怎么可能会有这般高大的大虫!” 为了给苏牧脸色看,他们早早就全副武装,一个个鲜衣怒马,见得白玉儿冲击过来,纷纷抽出刀剑,锵然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白玉儿下一刻,他们就纷纷退开了,因为他们看到一匹惊恐的战马迷失了方向,被白玉儿赶上,一声刺痛耳膜的虎啸过后,那战马的一条后退,竟然被白玉儿咬住! 白玉儿庞大之极的体型给了它无穷尽的力量,锋锐的虎牙如弯曲的钢刀一般刺入壮实的马腿之中,当鲜血涌入它的口中,它的野性被彻底激发开来! “嘭!” 那战马被白玉儿硬生生拖住,撕下那条马腿的同时,战马被甩飞出去,如同一只被丢出家门的猫! 白玉儿丢下那条马腿,踏在哀鸣的战马身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头喷血的战马,仿佛天穹上的神皇,俯瞰着渺的蝼蚁! “吼!” 它的咆哮将战马的鬃毛吹起,而后凶蛮地撕开了战马的脖颈! 战马的热血将白玉儿那银色的皮毛染红,它却如同得胜的兽王,高昂着头颅,一步步走向了苏牧。 武将们纷纷退避,有些人已经仗着轻身功夫,跳跃到街道两侧的民居和墙壁之上。 他们难以掩饰心中的恐惧,人都金国的女真勇士三人可搏虎,而女真人有多么凶蛮勇猛那是毋庸置疑的,再加上白玉儿可比虎王要威风太多太多,也就是,像他们这样没上过战场的武将,至少得十几个人合力,才能够与白玉儿一搏! 见得苏牧无动于衷,这些武将们心里都怕了,虽然他们已经意识到这头神兽一般的庞然大物,或许就是苏牧那一声唿哨召唤过来的,但如果不是,苏牧可就要被这凶兽给咬死了! 不给苏牧备马,给苏牧下马威,这些都无伤大雅,可如果苏牧死在这里,他们就麻烦了! 然而让他们吃惊的是,那凶残狂暴的巨兽,就如同大将军一般走到苏牧的面前来,而后低头,俯身,温顺地让苏牧抚摸着它的头颅和毛发! 而后他们见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苏牧在白玉儿的耳边轻语了些什么,仿佛在安抚白玉儿,做完这一切之后,苏牧才缓缓继续往前走,而满身热血的白玉儿,就跟在苏牧的身边。 一人一兽,就这么从仍旧惊恐万分的武将们身边走过,高瘦的苏牧和庞大的白玉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极具视觉冲击,便仿佛苏牧是那远古神话之中走出来的人物! 他完全可以骑在白玉儿的背上,这样会更加威风,更具威慑力,但他没有,因为他把白玉儿当成“女儿”,观音奴可以跟白玉儿玩耍,但他绝不会将白玉儿当成野兽和坐骑。 往前走了一段,苏牧似乎才想起那些武将来,他一停步,白玉儿也停步,他转身,白玉儿也转身。 他和白玉儿转身,那些武将便下意识往后退缩,白玉儿的目光便如同尖刀利箭,让他们无法直视! 而苏牧的眸光虽然平和,但在他们看来,却比尖刀利箭还要锋锐难当! 苏牧想些什么,刺激一下这些武将,可看到他们眼中的惊恐,已经知道自己根本不需要些什么了。 看着继续往前走的苏牧和白玉儿,这些武将们才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纷纷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羞愧,本来想给苏牧一个下马威,没想到苏牧却给了他们一个永世难忘的下马威。 他们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在大营里头等待着给苏牧下马威的梁师成,能否成功? 第六百一十七章 帝国总管 沙场秋兵本该是让人热血沸腾的一件事,于检阅者而言,更是如此。 然则梁师成却没有半分喜悦和激荡,因为他实在不愿意离开京师。 一种米养百种人,同样是宦官,梁师成不会像童贯那样渴望在沙场上证明自己,也不会像李彦那样以残暴来取乐。 早先梁山泊的草寇在山东搅风搅雨,彼时的梁师成还曾以太尉之身坐镇大名府。 控弦百万这样的权势掌控感,并不会让梁师成感到高高在上,反而让他感到厌恶。 这在大焱那些权势滔天的大宦官里头,并不是很多见,许多渴望晋升的大太监,都巴不得能够得到监军或者镇军之职,这些充满了阳刚之气的官职,最能够弥补他们缺失的那部分男性的认同感。 可梁师成却并不尚武,反而崇文,他在书艺局打下了不错的文学基础,即便谈不上什么才华绝伦,但他却喜欢附庸风雅,以推广文事为己任。 他的幕府之中汇聚了不少有名的文人墨客,常常对门下的俊秀名士指评判,而且他还经常举行诗会雅集,在府邸外院建立馆阁,放置各种诗词字画卷轴等等,邀请宾客赏评题词,若遇有才者,便不吝引荐。 这也使得痴迷诗词书画和文事的赵劼对他另眼相看,与之相比,童贯就有些让官家感到失望,赵劼不止一次将御笔手抄的诗文书籍赐与童贯,可后者还是“执迷不悟”地往战场上跑。 梁师成就好像太监界的苏牧,毕竟他也听过,苏牧明明可以靠才华,却选择了靠拳脚。 在这一上,他对苏牧是非常嫉妒又惋惜的。 他嫉妒于苏牧的文才,如果苏牧能够将精力都投放在文学上,或许早就超越蔡京等人,成为官家最为宠信的文官了。 他惋惜的也同样如此,苏牧拥有着他无法拥有的文学天赋,拥有着他无法拥有的文学修养和造诣,却偏偏要到军队里,干一些连太监都能去干的事情。 这也真叫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拥有的≮≮≮≮,则有恃无恐,这么一对比,梁师成对苏牧也是可恨可气又可惜。 大焱发展至今,文化昌盛,文官们从太宗朝开始就被泡在蜜水里,幸福到不行,彼时堪称文人的天堂。 娇惯的文人们也早早地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中,分出两种类型,一种是浊流,一种是清流。 所谓浊流,并非指这些文官都是贪官污吏,而是他们热衷于官场的权势,精通政务,擅于利用官场规则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而清流则保持着士大夫最为原始纯朴的家国礼法理念,保持着清高孤傲,宁死不折,比如那些直言不讳自诩骨鲠的言官们,便自诩清流,那些在馆阁里著书立的大儒,便自诩清流。 而王黼蔡京为首的这些人,自然也就是浊流的代表,虽然他们为自己搜刮了不少的权财,但也做出了不少有利于国家百姓的实事,即便手段和方法为人所不齿,但功绩却不容抹杀。 而清流之中也可以分出两种来,一种是独善其身,最求个人的情调和高雅,醉心于文事,渴望踏上个人的巅峰,比如周甫彦之流,便是如此。 另一种他们非但要追求个人的品德修养和思想境界,更希望能够将这些品德和思想都推广出去,使得百姓们都能够变成高雅或者高尚之人,他们不仅仅自己的思想开阔,更希望开启民智,让百姓都能够拥有这样的思想觉悟。 后一种的代表则是在杭州死节的陈公望,以及现在的大儒范文阳。 梁师成对这些或明或暗的规则和分类都看得很透彻,但其实他并不太在意自己是清流还是浊流,甚至于他连自己是不是文人都无法理直气壮地挺胸承认。 他的进士之身来路不正,他的许多诗词其实都有剽窃冒用的嫌疑,他更不在乎自己的文章或者诗词能够给百姓带来什么思想上的影响和改变。 他在意的只是能够通过这种方式,继续得到官家的重用,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担任皇家的大总管。 没有人能够洞察他内心的想法,在许多人看来,宦官都是自私自利的,但梁师成却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有时候为了权势可以胆大包天,有时候却又畏首畏尾胆如鼠。 他可以“无私”地拉扯李彦和童贯等人,也可以帮着王黼蔡京话,更能够为朝廷举荐贤能,许多新晋后辈,都得到过他的提拔,甚至在苏瑜接掌市舶司之时,所有人都反对的情况下,他私底下还在官家面前,为苏瑜过好话。 非但朝臣们有些迷惑不解,其实连赵劼自己,都有些犯迷糊。 直到有一天,赵劼与梁师成闲聊,忍不住好奇,终于将积压多年的问题给问了出来。 梁师成沉默了片刻,而后朝赵劼拜道,人人都想着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咱只是想替先帝守着这王土江山,替官家当好这家国的仆人,替官家好生看顾着这大好河山。 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僭越,这江山是官家的,自然该官家来看守,你一个没鸟儿的太监,什么看顾江山,这可是大逆不道。 但想了想之后,赵劼却感动了。 梁师成虽然努力读书,但有时候难免词不达意,但赵劼却能够听出他话里头的意思。 从太宗朝开始,大焱的皇帝便只是守成之主,很难再开疆拓土,而安乐了这数十年,大焱的官场早已腐朽糜烂,赵劼甚至想当个守成之君都有些困难。 他想要守护祖宗的基业,何尝不是要靠这些官员? 可这些个官员们一个个自私自利,只顾着堆垒自己的名望和权财势力,真正能够为皇家考虑的,又有几个? 而从梁师成的人生轨迹来看,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做到了这一。 无论是文事武功还是神职,梁师成都曾经做过,或许干得不算漂亮,但确实是尽心尽力,有时候或许会好心办坏事,但动机上绝对是正确的。 他没有文官武将的才能,却有着为皇家着想的真心,就像一个能力有限技艺拙劣的修补匠,整日里在大焱这个外表光鲜内里腐朽的老房子里巡视查看,修修补补,有时候修补不好,反而将漏洞捅得更大,但赵劼却不会怀疑他的忠心耿耿。 梁师成是聪明的,所以他一直得到赵劼的信任和重用,就是因为这份难得的真心。 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人人都想着做到文官武将的极致,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按梁师成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但在他心里的最深处,却有着极其隐晦的想法,和别人无法洞察的优越感。 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终究是在一人之下,但他却是皇家的守护者,他在照顾着官家和皇族,一个是在官家之下,一个是照顾官家,这就是区别了。 也正是因为这一,他并不会再去追求什么虚名功利,因为他的内心深处,将自己当成了官家的长辈! 这是极其大不敬的罪名,但也只能深埋在他的心底,而赵劼也将他封为太傅,封他为护国和镇军节度使,所有的这一切,似乎也都在肯定了梁师成的身份定位和功劳。 这就是梁师成优越感的来源,这就是最能满足他**的东西,他不渴求女人,金钱和权势,他只想留在宫里,看着这座老房子。 也正是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不足,知道自己的能力无法与身份定位匹配,他才更加嫉妒无论文事还是武功都出类拔萃的苏牧。 如果他拥有苏牧这样的才能,那么他就不至于只是个少保,他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干得漂漂亮亮,让官家向朝臣向天下宣告,他梁师成是官家的长辈,是让当今天子尊为长辈的人物,比所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些权臣宠臣,都要高级! 看似无欲无求之人,心里的追求其实才是最贪婪的,因为他们并非无欲无求,而是他们追求的东西,已经超越了其他人的标准! 他很清楚侍卫司里头的事情,他是官家真正的亲信,也正是因此,他才与赵劼一般,既想要利用苏牧,也要不断提防和敲打苏牧,以免苏牧功高盖主,给赵劼带来麻烦。 那些正副将的心思自然是逃不过梁师成的耳目的,作为坐镇皇城数十载的人,他的势力早已遍布汴京城的每个角落,甚至于皇城司里头都布满了他的眼线。 他要在今日,在检阅侍卫司,启程北上的仪式上,告诉苏牧,谁才是侍卫司真正的主人! 然而等了许久,苏牧却迟迟没有出现,直到日头偏上,大校场外头才传来响动。 辕门外的骚动很快就传了进来,许多军士纷纷往左右避开,将台上的梁师成放目望去,便见得一人,一虎,缓行而来。 但凡所过之处,侍卫司的军士无不如临大敌,纷纷抽出刀剑枪矛警戒,而苏牧的身后,正是那狼狈羞愧到了极的上百正副将们。 他们脸上的惊恐仍旧没有消退,军士们见得此状,再看看骑马出去却步行而归的将军们,看着那染满了鲜血的庞大凶兽,他们已经大致推测到事情的经过了。 苏牧并不想这么高调,但经历了这一场冲突,白玉儿如何都不肯离去,他也无可奈何。 至于如何面对梁师成,相信自己表明了姿态之后,需要考虑的也就剩下如何应对,主动出招的是梁师成,他只能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则已。 梁师成是知道正副将们的下马威计划的,他的后续计划也是针对于苏牧步行,而将军们却骑马这样的情况而设置的。 可惜苏牧却是步行而来,但将军们的马却没有了。 他是个极其奸诈阴险的老狐狸,即便正副将们没能完成第一步,他仍旧有很多法子来针对苏牧,当众羞辱苏牧。 而苏牧轻而易举震慑侍卫司所有正副将的手段,也仿佛在验证了他对苏牧的警惕是万分正确的! 然而当他看着苏牧和那头凶兽,梁师成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第六百一十八章 首次交锋 王师出征,天子本该亲自检阅,以激励王师而期勉凯旋,然则今次禁军乃是对内平叛,所谓敌人,不过是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加上一群饿疯了的流民,再加上朝野内外都将今次饥荒推到北伐的头上,再大张旗鼓动用兵事,官家难免落得个穷兵黩武的形象。 诸多考量之下,官家也只好派出梁师成这样的亲信,代天子检阅大军,既不会让大军心寒,也能够顾及朝野的抵触。 按说梁师成代官家检阅,便该由苏牧这个都虞侯来发号施令,但梁师成除了检阅之外,他还是监军,官家更是将大军的掌控权都交给了梁师成,苏牧在他面前自然要矮三分的。 但梁师成很清楚,苏牧就如那雨中燕,唱着云中歌,绝不可能甘居人下,所以他还先声夺人,在检阅当天,就替官家好生敲打一下苏牧。 可谁能想到,那些个正副将军们,竟然被苏牧弄得面无血色,即便回到了大营,仍旧惊魂甫定,看着那满身染血的凶兽,想起那匹被撕碎和高高抛起的战马,瞬间就软了手脚。 他们并非身经百战的边军,而是大内的禁军和侍卫,平素里连小毛贼都很少见到,此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高估了自己的勇气。 梁师成也没有太多的责备,毕竟这些侍卫司的禁军向来眼高于顶,已经到了夜郎自大的地步,又何尝见过苏牧这般的铁血人物,更漫说苏牧身边那头凶兽了。 这凶兽似虎却非虎,神骏狰狞,真真如同志怪话本里头走出来的一般,连见多识广的梁师成都忌惮不已,也就不消说这些个禁卫了。 苏牧与白玉儿就在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来到了梁师成的点将台之下。 “苏牧见过太尉。” 面对苏牧平淡如常的行礼,梁师成的脸色也有些阴沉,他固知苏牧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见得苏牧对自己完全没有太多的敬畏,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纵观朝野上下,又几人敢这般稀松平常与他梁师成见礼? “按着官家旨意,大军该在午时开拔出征,都虞侯身为军长,何以姗姗来迟?”梁师成劈头盖脸责问道。 苏牧早有准备,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脚下的影子,推算了一下时辰,便坦然答曰:“时辰还未到,下官也不敢来迟。” 梁师成眉头一皱,身边的亲信便小跑下台,转到大营里头,看了看日晷,愤愤冷哼,这才回报梁师成,时辰果然未到。 梁师成不置可否地轻呵一声,而后朝苏牧说道:“既是如此,那么就请都虞侯操持大局,检阅了军仗,抓紧开拔吧。” 苏牧自打入住侍卫司,便一直在忙碌改制之事,诸多法令流水价一般发布下来,却未曾到大营看过,更别说操练军事了。 虽说暗地里已经组织了皇城司的人手,对于侍卫司里头的情况,苏牧也是知根知底,但若让他操练大军,以供梁师成检阅,还真是赶鸭子上架。 一想到苏牧拿着令旗却一筹莫展,徒添笑柄的场景,梁师成以及诸多灰头土脸的正副将军们,便一个个心头激动起来。 再者,虽然他是官家亲自委派来坐镇,但苏牧仍旧是名义上的统制,若苏牧顺水推舟,坦言不懂操演,他梁师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过军中权柄! 然而苏牧却好整以暇,双手一摊,有些无赖地朝梁师成说道:“我军中将士血勇威猛,堪称铁血雄师,太尉觉得还需要检阅吗?” “放肆!” 梁师成还未发话,那名亲信太监已经暴怒起来,他何曾见过有人敢如此轻慢地与梁师成说话! 这梁师成大太监乃是替天子巡阅诸军将士,你个都虞侯做好分内之事便了,检不检阅,又岂是你该说道的! 然则梁师成看着苏牧那云淡风轻的表情,在放目四望,但见得一万大军噤若寒蝉,一个个脸色发白,目光都集中在苏牧身边那头猛兽的身上,哪里有半点军心士气可言! 这空当若真让苏牧上场操演大军,丢人的可就不是苏牧,而是这些侍卫司的禁军了! 日光正好,微风轻扫,尘土渐起,在梁师成与苏牧之间的空地上卷起小小的龙卷风,两人隔空相视,虽然梁师成高居点将台,苏牧甚至连军甲都未着,但任凭众人如何去看,都未觉着一高一低,反而有种平起平坐的错觉,这大抵就是气势上的抗衡了。 梁师成总给人一种不可冒犯的威严,他是重若山岳的磐石,任凭狂风骤雨,我自岿然不动。 然而苏牧却像那远山边上的一缕云霞,若隐若现,飘然出世,有人仰望高山,但更多人会仰望高山之上的云霞,若没有了云霞缭绕,这高山终究多了孤寂而少了仙气。 云霞相对于山岳,实在无足轻重,甚至显得渺小,但正是因为他的渺小,当他漂浮在山顶乃至于更高的天穹之上时,才更让人心怀向往。 梁师成最终放弃了让苏牧操演大军的想法,转而将矛头指向了白玉儿。 “军中乃严厉肃整之地,这凶物冲撞营房,扰乱军阵,如何能够带入大营之中,若伤了人,都虞侯可是要担责的!” 梁师成自己都对白玉儿忌惮万分,若真让这头猛兽留在军营之中,漫说军心士气消散一空不说,便是夜里头也睡不踏实,这头染血的猛兽就像一团鲜红灼目的烈焰,时刻在提醒着那些将军们的耻辱! 所以即便苏牧如何轻慢,他都忍了,但这头野兽,万万不能随军而行! 苏牧并不想带着白玉儿,并不是怕麻烦,而是生怕白玉儿会像北玄武和燕青那样,终有一天会因为自己而付出牺牲。 雅绾儿和扈三娘因为有了身孕而不能跟随自己,对于苏牧而言终于能够松了一口气,也同样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苏牧,他可以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历尽生死,但绝不愿意看到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为了完成他的理想而以身犯险。 可白玉儿并不愿意离开,苏牧也没办法将它赶走,而且他也担心那些将领会派人围杀了白玉儿,终究还是带在自己身边比较安全一些。 “太尉,恕下官不敢从命,军中并无不准携带宠物的明文铁律,若它冲撞营房扰乱军纪或者暴起伤人,苏牧自甘受罚。” “你!” 这一次连梁师成都坐不住了,他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可苏牧油盐不进水火不侵软硬不吃,三番两次这般对撞,竟然毫无破绽可言,真真让人怒不可遏却又全无办法! 怒气被激发出来之后,梁师成却见得苏牧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般,便似当头泼下一桶冰水,瞬间让梁师成冷静了下来! 是啊,自己已经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了,怎么就这般沉不住气,想是先入为主,对苏牧产生了警觉,这才让他掌控了主动,自己的发怒,便是在承认落了下风,于玩弄心计一道,这苏牧果是不同凡响!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梁师成已经全无怨恨,反而激起了斗志,这都多少年了,他一直睥睨朝野,袖手旁观,高高在上,眼下苏牧这小子终于堪称对手,他该高兴才对啊! 梁师成冷静下来之后,苏牧的笑容反而没有了,这就更加验证了梁师成心里头的想法,终于不再与苏牧在这种旁枝末节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争风相对。 “既然都虞侯都已经立下军令状,那边留着吧,时辰也差不多了,这就开始吧。” 冷静下来的梁师成是可怕的,因为情绪不外露,想抓住他的想法也就不太容易了。 梁师成一声令下,随行的礼部官员早就准备好了出征仪式,一番祭祀之后,大军终于拔营,踏上了北上平叛的征途。 这可是数十年来,大焱侍卫司的第一次出征,虽然面对的只是一些流民武装,但仍旧让这些军士们既紧张又兴奋! 见得此状,梁师成越发笃定,没有让苏牧主持操演,实在是明智之举,这些人真要上了战场,真不知道该是何等的丑态百出。 也多亏今次并非真的剿匪,而是借助剿匪之名,铲除军中的祸害,否则真要贻笑大方了。 或许也正是因为侍卫司这等样的军容,才使得那些密探能够轻而易举地蛰伏在军中作乱。 他与苏牧一样,心里很清楚此行的真正目的,当然不会轻易表现出来,以防泄露,让密探们看出什么端倪来,打草惊了蛇。 侍卫司的一万都是步军,行军速度也并不会很快,这才走了半天,军士们已经受不了,腿脚酸胀,肩头破皮,哪里还能够保持军容的规整。 这也使得军士们大受打击,原来打仗并非想象之中那么简单,这行军一事,就已经够他们喝一壶,更何况上阵杀敌? 没有亲身实践,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当初是有多么的自大,说的就是这个理了。 当然了,侍卫司里头还是有着不少真正的勇士,很多人都是从边军里头选拔出来的精锐,行军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小菜一碟,只是这些人都是老兵油子,生怕表现得太过抢眼,上阵之时会被遣为先锋,眼下也是装模作样,一副蔫不拉几的姿态。 苏牧在北方战场这么久,对边军的做派早已见惯不怪,虽然也有暗中记下这些人的表现,但也只是心里留个底罢了。 梁师成既然已经决定不与苏牧在小事上计较,自然不会再为难苏牧,此时苏牧便骑着战马,落后梁师成的马车半个马身。 梁师成的年纪已经不小,骑马这种事充充门面还可以,长途行军终究还是要做舒适一些的大马车的。 他虽然没有太多的欲望渴求,但也只是相对而言,生活上从来就不会亏待自己。 这辆大马车造得宽敞舒适,里头用品一应俱全,皮毛柔软堪比细皮嫩肉的少女。 如此行进了大半日,才离了京都几十里,眼看着即将日落,他们才看到了天边那林立的旗帜和营帐。 那就是等着与他们会合的刘光世与辛兴宗的平叛大军了。 第六百一十九章 对比 辛兴宗算是大焱军中的老将了,在杭州平叛方腊之时,便是童贯的部下,而后得授忠州防御使,在大焱军里也算是有名号的骁将。 到了北伐之时,他同样在童贯麾下,作战勇猛,可圈可点,当然了,早先童贯的第一次北伐,辛兴宗就已经跟着北上,不过那一次却是惨败收场。 当初为了平叛方腊,宋江几乎将梁山军都葬在了平叛的征途,然而战后统制为宋江及梁山军上表叙功,辛兴宗却站出来反对。 “宋江等原系大盗,虽破城有功,不过抵赎前罪。”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兄弟离心的宋江终于在不甘之中黯然落幕。 对于此事,苏牧也不好说些什么,他只知道辛兴宗在战场上还算是个好汉,今次能够领兵平叛,也足见朝廷对他的重视。 至于刘光世,这个名字或许有些陌生,但如果历史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行的话,那么刘光世这个名字就全然不同了,因为未来的他会是与岳飞韩世忠被人一同提起的名将。 当然了,就事论事,他的军事武功绝对比不上韩世忠和岳飞,不过若果历史真照着原来的轨迹前行,在那个天柱崩塌的后南朝,刘光世也就算是矬子里的高个了。 而现在,诸军将士认得他刘光世,完全是因为他的父亲,刘延庆! 刘延庆在军中的表现也就不多提了,虽然是个老西军,但最终还是背叛了老种相公,加入了童贯的麾下,结果在童贯麾下也是混得不甚如意。 作为将门世家子弟,刘光世的起点算是非常的高,以荫补入官就成为了三班奉职,后来又累迁至防御使,担任郎延路的兵马都监。 平叛方腊之时,刘延庆自己的表现都不能让人满意,战后评点,他也没敢觍颜领赏,但他的儿子刘光世却不声不响升领耀州观察使,兵马都监也变成了兵马钤辖。 当初童贯第一次北伐,刘光世就跟随父亲刘延庆,成为了童贯麾下的先锋军,眼看着形势大好,却因为刘延庆没有按照约定率军支援,以至于大局尽丧,成为了童贯兵败的罪魁祸首。 许是知耻而后勇,到了今次北伐,刘光世表现得也异常活跃,虽然没有进入苏牧的视线之内,但跟在岳飞和韩世忠等人的屁股后头,也积攒了不少军功。 如今岳飞韩世忠等人还在北方镇守,刘光世却跟着父亲刘延庆班师回朝,借着北伐功臣的风头,便被任命为马步军的副总管,与辛兴宗一道剿匪来了。 他们对苏牧的事迹可是有过亲身体会的,从北方战场回来的将领,哪个提起苏牧不是满口的佩服和崇拜? 与侍卫司禁军会合之后,刘光世与辛兴宗便主动过来迎接梁师成,虽然他们对梁师成和苏牧都表现出足够的敬畏,但所有将军们都看得出来,他们对梁师成是“畏”,而对苏牧却是发自肺腑的“敬”! 这既让将领们感到不满,却又感到迷惑,难不成苏牧在北方战场真的做出什么大事来,否则又如何让这些边军将领如此崇敬? 要知道刘光世这种将门子弟最是高傲,便是禁卫都不放在眼里,却对苏牧毕恭毕敬,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经历了大半日的行军之后,这些禁卫将士们也是锐气大挫,不得不放下身段,重新审视自己与苏牧的差距。 若说先前他们认为苏牧能够担任都虞侯是因为文才文名而受到官家垂青和重用,只是名副其实,那么现在,他们便要开始考虑,这苏牧是否真的有那么些可取之处,而并非靠着改革军制来哗众取宠? 这一次贼匪声势浩大,河北京东等地林林总总近乎数十万大军,辛兴宗和刘光世第一次主持大局,难免有些没底气,加上他们手里头也只有数万军队,不得不想着倚仗侍卫司的力量。 在加上梁师成的名声就这么摆在眼前,便是他们的父辈都不敢对梁师成有半分怠慢,他们自然也不会作死,轻慢了这位太尉。 于是辛兴宗和刘光世便派人帮着侍卫司安顿好人马,不得不说,这些参加过北伐的老军头一个个都是熟门熟路,虽然与禁卫有些芥蒂,但眼下正是教禁卫做人的好时机,有心卖弄,而禁卫也不服输,两相较劲,营寨很快就顺利安扎了下来。 诸多将领们带着军士埋锅造饭,又在梁师成的主持下,与刘光世和辛兴宗麾下的将领见了个面,聚了一宴,算是打个照面,今后也好相互照应。 北伐军在北方战场见了大世面,虽然领军的是刘光世和辛兴宗两个新崛起的将领,但大家都有底气,而禁卫们则有些忐忑,毕竟是第一次上战场。 当禁卫们放下身段之后,这见面宴会的气氛也就活络起来了。 北伐军们一向希望能够得到别人的认同,傲气的禁卫都放下了姿态,他们也就心下满足了。 苏牧在宴会上的话并不多,坐了一会也就告罪离开了,辛兴宗和刘光世不敢强留,梁师成眼不见为净,诸多正副将巴不得苏牧早走,竟然也没人觉着有什么违和。 要知道苏牧可是名义上的侍卫司都虞侯,今次平叛的统制,而梁师成虽然位高权重,但终究只是监军。 也就是说,龙武和破武两军一共万人的兵马,可都是受到苏牧节制的,但主帅离席,这些人竟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刘光世与辛兴宗都是军中老人了,并非这些眼高于顶的禁卫将军,自然能够察觉到其中的蹊跷,心里一想也就明白了。 梁师成那是人人敬畏的太尉,苏牧在北方战场英名赫赫,但想怕朝中官员对他多有不服,再加上今次王黼受制,苏牧的兄长苏瑜却隐约有崛起之势,梁师成怕是受了王黼等人的请托,要敲打苏牧了。 刘光世和辛兴宗深受父辈的耳濡目染,见识自然不凡,但能够看出问题,也让他们有些烦恼。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要周旋于梁师成与苏牧之间,稍有不慎就会得罪其中一人,这统制平叛军就足够他们劳心劳力了,如今还要小心谨慎尽量不要得罪人,这才叫人郁闷呢。 不过好在梁师成并没有让他们表态的意思,想了想,梁师成这样的大能,收拾一个小小的苏牧自然是手到擒来,根本就不需要他刘光世和辛兴宗,又何必太将自己当回事儿? 想通了这一点,夜里睡得也就踏实许多了。 但禁卫这边的将军们可就没那么好睡了,他们也不是没在军营里头睡过,但在野营里头睡还是让人极其不安稳,生怕熟睡之际就会有暴民冲撞之类的。 再加上他们对苏牧已经开始有些改观,不得不思考苏牧这些日子以来的所作所为,自然也就无心睡眠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苏牧改革军制之后,少了许多分支和弯绕,将军们的权柄更大也更重,掌控和执行力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一层层树状分流下来,若长期如此,确实能够凝聚军心,做出快速的反应。 若没有苏牧这样的军制,白日里的行军,就已经让侍卫司的禁卫军阵型大乱,看起来更加丢人现眼了。 虽然苏牧没有亲自到军营走过,只是将自己关在签押房里,可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那般,只凭着一道道政令,便能够取得如此的效果,纵使侍卫司仍旧如同以往那般散漫,却没有出现阵型的混乱,不得不让人啧啧称奇。 这一夜他们并未休息好,但第二日再看苏牧,眼光也就有所不同了。 此时在他们的眼中,莫名觉着苏牧便是那种运筹帷幄的大谋士,终于能够隐约感受到苏牧那股高深莫测的气度,仿佛心窍被打开,被嫉妒蒙蔽的视界,也终于不再遮掩。 这也让他们感到沮丧,因为发现了这一点,让他们知道原来先前小看苏牧,觉着苏牧一无是处,竟然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资格见识苏牧的高深,如今放下了成见,才隐约感受到苏牧的睿智和强大。 早晨的日光还未喷薄而出,东方才刚刚发白,军士们便收拾营帐,准备埋锅造饭。 可侍卫司的人虽然不至于手忙脚乱,但一对比之下也就相形见绌了。 但见得他们的锅灶凌乱,如同孩童随意在白纸上点墨,而刘光世和辛兴宗的北伐军却规整划一,即便明知此处乃京畿腹地,北伐军那边却仍旧在埋锅造饭之时放出斥候,时刻在大营周边警戒,一个个全神以待,仿佛提前进入了战备的状态。 这种风雨欲来的危机感和压迫感,让禁卫们终于看到了自己和北伐军的差距,知耻而后勇,经过了一夜的思考,这些侍卫司的将军们终于厚着脸皮,有样学样,照着北伐军那边的安排,将警戒士兵都放了出去。 见得自家营区乱哄哄如同菜市场,而北伐军那边却全无声响,只剩下一道道炊烟袅袅而起,整座大营都充满着一种肃杀,这些个禁卫也是臊得老脸通红,自发地调整起来。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货比货该扔,人比人气死人,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对比,就让侍卫司的禁卫们开始改变自己,这是为了侍卫司的颜面,更是为了自己的尊严! 或许这才是苏牧的练兵,不是拿河北京东的叛军来练兵,而是用刘光世和辛兴宗的北伐军来练兵,通过这样的对比,让侍卫司快速进入战争状态,让他们尽快地成长起来! 早早起来练了功,苏牧又四处走动了一番,在营栅边上发现了白玉儿的足迹,知晓它出去觅食了,也就放心了下来,便到营区里头去巡视。 见得这些将士有样学样地埋锅造饭,放出斥候到营区方圆警戒,苏牧知道变化已经开始了。 他默默行走在营区之中,一如前日,没有太多人敢上前来和他搭话,只是纷纷低头避让。 正当此时,迎头一名正将却没有躲避,而是抱拳低头,朝苏牧行了一礼。 “末将见过都虞侯!” 苏牧记得这位正将,那是昨日到他府上给他下马威的其中一位。 “好。”苏牧朝他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个比苏牧年纪大许多的正将,待得苏牧走远了,才看着苏牧那有些萧索落寞的背影,摸着后脑勺,嘿嘿笑了。 第六百二十章 探马 人都说十月是金秋,本该是收获的季节,而大名府也一直是大焱最为富饶的地区之一,然而开封府与大名府之间并不遥远的距离,却早已不见丰收的场景。 这本该秋风扫落叶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秋风扫过光秃秃的树枝,却无法垂落半片树叶,因为树叶都被灾民摘下捣烂,做成了树叶粑粑来果腹。 本该一片金黄的田间地头早已被污秽浑浊的河水浸泡,稻麦混杂着各种动物和人的尸体,就这般漂浮着,却已经没人敢下水去打捞。 北伐军方面也还好,班师回朝途中已经见识过这样的惨况,而从皇都走出来的侍卫司禁军们,却仿佛从天堂走进了地狱,强大的反差让他们的心灵震撼不已,一路上再也见不到出征的激动与兴奋,取而代之的是内心的沉重和阴郁。 他们仍旧在向北伐军学习着行军打仗的经验,这一路上也已经像模像样,不再乱糟糟的胡闹。 这一幕幕的惨况,也让他们感受颇深,终于彻底收起了心底的优越感,开始重视肩头的责任,接受冥冥之中军人的使命感。 十几万人的大军想要快速抵达大名府,显然有些不太可能,而大名府方向的求援已经三番五次加急而来,张迪的叛军眼看着就要攻陷浚州! 可臃肿的大军,以及举步维艰的路况,极大地拖慢了大军的行进速度,为此,刘光世和辛兴宗不得不召集将领,打算派出先锋军,加速行军,先行赶赴战场,务必要拖住张迪的叛军。 一旦让张迪的叛军攻陷浚州,城池被洗劫,生灵涂炭不说,贼势必定越发浩大,越发激励周边诸多贼军的加入,再倚仗着浚州的城池,剿灭的难度也就会更大。 经历了北伐的锻炼之后,辛兴宗和刘光世都没有拖沓敷衍的官僚主义,当场决定将大军的所有马军都抽调出来,以最快的速度驰援浚州。 那些只有木棍菜刀和石头的暴民,又岂能对抗北伐凯旋的马军,此举也得到了诸多将领的认同。 作为马步军总管,辛兴宗自然要留下来坐镇大军,率领先锋援军的任务,也就交给了刘光世这位副总管。 梁师成和苏牧作为侍卫司禁军的首脑,自然不甘于人后,作为都虞侯,苏牧也挑选了侍卫司之中的一千人,组成精锐马军,跟随刘光世一同作战。 侍卫司作为天子近卫,装备和补给上都是最优良的,虽然一万侍卫司禁军里头大部分都是步军,但挤出一千马军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问题是,梁师成并不愿意留下来的接管侍卫司,他要跟着苏牧的马军一同北上,驰援浚州! 用他的话来说,他梁师成代表着天子,就应该身先士卒,激励军心士气,让军士们感受到官家的英明神武。 但事实上,漫说苏牧,便是连刘光世和辛兴宗都能够看出来,梁师成是怕苏牧借机逃脱了他的监控,想要整治苏牧就有些鞭长莫及了。 苏牧是个极其灵动的人,在北地战场上就是如此,一旦脱离掌控便如蛟龙入海,更似飞龙在天,做出什么大事来都是有可能的。 梁师成可不想一时心软就将苏牧放出去,过得十天半个月,苏牧已经夺下泼天大的功劳,他想要找茬可就难了。 当然了,梁师成只是借机敲打苏牧,他的任务还是要保住王黼,只有快速将叛乱平定下来,王黼才有机会重回核心。 这支先锋军驰援浚州,如果王黼识趣,就该全力提供后备支援,到时候功劳少不了他一份,这样的话官家也就有名目保他下来了。 所以他必须在最前线,否则让苏牧上去,王黼可就没什么机会了,毕竟王黼的对头乃是苏瑜,那可是苏牧的亲大哥! 梁师成虽然年纪大了,但身子骨还算硬朗,可他这一路上都坐在马车里头,今次之所以选择马军去支援,就是倚仗马军在短途距离上的行军速度,梁师成的马车难免会成为累赘。 梁师成是何等样的人物,他也不想用强权来压迫辛兴宗等人,眼下是关键时刻,他也能忍则忍,早就想到这些人的顾虑,便主动提出丢弃马车,骑马随军而上。 辛兴宗等人自然要劝几句,言称太尉金枝玉叶,要保养将息好身子,还要倚仗太尉顾看全局云云。 不过梁师成的心意已决,这些话也就可有可无,面子上意思意思也就作罢了。 于是刘光世的一万马军加上苏牧与梁师成的一千侍卫司禁军,就这么脱离了大队伍,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浚州解围。 刘光世的马军是驰骋过北方战场的,对战马脚力有着足够的了解,行军速度控制得很好,不日便来到了浚州西北方向的铜棺岭。 此地乃是通往浚州的要塞之地,铜棺岭后乃是福寿县,民风彪悍,想来早就该举旗反叛了。 刘光世有着足够的实战经验,便向梁师成打了声招呼,要派一千人先到前头去探一下虚实,否则贸然进军,怕是要中叛军的埋伏。 梁师成对军事并不是很精通,也没有童贯那般痴迷于打仗,自然对刘光世的决定没有太多意义。 但让他不省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为了看住苏牧,他这一路颠簸,老骨头都要散架了,而苏牧竟然在这个时候提议,要抽调侍卫司的三百人,与刘光世的先锋军一道往前作为探马。 梁师成还未表示反对,刘光世就已经答应了下来。 并非他故意跟梁师成作对,而是刘光世深知苏牧的本事,岳飞韩世忠等人的斥候先锋军游骑团在北方战场翻云覆雨,正是得益于苏牧的**和幕后引导。 而苏牧本人更是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常胜军、乃至于后来的青雀军的首脑人物,对刺探军情和打先锋,有着无人可及的宝贵经验。 刘光世对苏牧又有着别样的敬意,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拒绝苏牧,当他将这种种理由列举到一半,梁师成已经妥协了。 因为苏牧的底细他是清楚的,刘光世这样做无可厚非,要怪只能怪自己操之过急,早知如此就不跟着苏牧过来了。 见梁师成没有异议,苏牧也就到侍卫司马军之中挑选人马,这一次他也是拿出了十足的精神来,挑选的可都是侍卫司精锐之中的精锐。 只是这些被挑中的人并没有太多的兴奋与激动,大抵因为即将进入实战,心里也是没底,一个个面色阴郁。 虽然只有三百人,但都是马军,着实太过抢眼,漫说三百骑士,便是十几个骑士,在饿殍遍地的灾区,都已经并不多见了。 所以苏牧又建议刘光世,让马军做了改扮,伪装成乱军,反正河北地界山头林立,一些个乱军拥有马军也不奇怪,扮成马贼,足以迷惑贼军。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北伐军方面对此已经见惯不怪,纷纷脱下军甲,换上寻常衣物,又在身上涂抹泥浆,三下五除二就改头换面,展现出惊人的效率。 反观侍卫司这边就有些让人皱眉头了,这些人可都是侍卫司抽调出来的精英,可他们竟然有不少人将灰衣罩在铠甲外头,或者只脱一半,留着内甲或者锁子甲,顿时让北伐军的弟兄们看低了一个头。 梁师成本已经放弃了跟着苏牧打头阵的想法,可见得苏牧勒令这些精锐脱去甲衣,他的心头猛然一震,便决定跟着苏牧等人前行刺探。 这下不仅是刘光世,连苏牧都吃了一惊,心想就算放心不下我,这都一大把年纪了,不需要这么拼命吧?前头可是货真价实的叛军地盘啊! 梁师成对此行的危险性自然是清楚的,他也没有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他还是想证实一下自己心里的猜测,如果真的如同他猜测的那样,那他如何都不能错过,否则就无法跟官家交差了! 刘光世虽然是刘延庆的儿子,将门勋贵,但梁师成是什么来头,他可是心知肚明的,若梁师成死在这铜棺岭,非但是他,连他老子刘延庆都吃不了兜着走啊! 然而事实也证明,梁师成做下的决定,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否则他就不叫梁师成了。 苏牧见得如此,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让刘光世找来一套软甲,给梁师成细密地穿上,这还不放心,特意嘱咐梁师成,决不可离开自己五步。 梁师成虽然对此很是不满,但想想苏牧的武艺,再想想此行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也就忍了下来。 刘光世没想到梁师成竟然会老老实实听苏牧的话,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啊! 无论如何,苏牧的侍卫司出动了三百人,刘光世这边预备了一千先锋,并将节制权交给了苏牧,这才目送苏牧率队进入了铜棺岭的地界。 刘光世的一千先锋都是北伐老兵,自然不会在苏牧面前示弱丢丑,仿佛要在苏牧面前好生表现一般,一直走在队伍的前头,如此一来,侍卫司的那三百人才稍稍安心了下来。 这铜棺岭之所以得名,并非因为山头像铜棺,而是因为四条山道如同抬棺一般。 到了山道之前,苏牧便将刘光世先锋军的营团指挥都召集了过来,密密嘱托了一番,这才让他们兵分三路,小心往左边三条山道刺探,他则率领侍卫司的三百人,进入了最右边的那条山道。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自然而然,可当苏牧做出这样的决策之后,梁师成终于压抑不住心里头的惊骇,因为不需要进入铜棺岭,他就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果是如此...真...真是泼天大的胆子!”梁师成喃喃自语着,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扭头返回,奈何他已经没有选择,如果他转头离开,就会破坏苏牧所有的布局,会打草惊蛇,会功亏一篑,漫说保住王黼,就是连他自己都要在官家心里减分了。 既然无路可退,前面又凶险未知,梁师成也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来,但他已经没敢再对苏牧的部署指手画脚,虽然故作镇定,但还是悄悄打马,若即若离地跟着苏牧,不敢再离开苏牧五步的范围! 日头正午,天气也不错,但那四条山道密林葱郁,幽深清冷,便仿佛吞噬灵魂的恶鬼的大口... 第六百二十一章 少女,诗经,双刀 铜棺岭北面就是福寿县,因为靠着铜棺岭,泄洪效果大打折扣,受灾极其严重。 此时福寿县的田地也早已被浸泡,但却并没有见得太多的灾民流民,县城周遭行人往来,都是从铜棺岭上打猎归来的壮丁,以及从北面下来的一些行商。 说来让人有些难以置信,这地界仿佛墨水里的一颗蜡滴,努力排斥着周围的墨水,保持着自己的清净形态,仿佛根本就不受灾荒的影响。 北面县郊的水田里头,并没有见到动物或者人类的尸体,一群群光屁股的孩童正在水田里头摸鱼,也有开小差的,在打着泥巴仗。 其中有个十二三的小子,身段虽然消瘦,但双眸极其有神,透出非比寻常的早慧。 他从水田里探出头来,而后高举双手,竟然紧紧抓着一条半尺来长的大鲢鱼! 那鲢鱼拼命扑腾着,却被那小子死死抓住,后头的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仿佛在庆祝大将军打了胜仗一般。 瘦小子将鲢鱼往岸上一丢,就有个流鼻涕的小女孩跑过来,举起手里头的石块,毫不犹豫就给鱼头来了一下,而后张开枯瘦的双臂,将大鱼抱进了鱼篓,熟练地背起鱼篓,往县城北面的一处村落里跑去。 这村落很是干净,甚至还有一条老狗,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打盹儿,就像最警戒的哨兵一般,见得小女孩过来,便睁大了浑浊的眼睛,呲牙咧嘴。 小女孩见得这老狗,顿时停下了脚步,脸上满是惊恐,但想起了瘦小子平日里的嘱咐,便解下鱼篓来,挑了一条二指大小的鲫鱼,丢到了老狗的面前。 趁着老狗嗅闻小鲫鱼的空当,小女孩抱起鱼篓就风一般跑了过去。 如果瘦小子在场的话,真不知要笑破肚皮了。 这老狗乃是首领从小养大的,又怎么可能会伤害村里人,再说了,狗又不吃鱼,他只是想捉弄一下小女孩罢了。 小女孩却将他的话当成了金科玉律一般,见得老狗没有追自己,对瘦小子的话更是深信不疑,越是崇拜不已。 躲过老狗之后,小女孩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不多时便来到了村头的第一户人家门前。 她不像一般乡野孩子那般无礼,而是轻轻搬开柴扉,放缓了脚步,往屋里细声地问了一句。 “张伯伯在家吗?” 虽然瘦小子经常敲她脑袋,让她不许叫张伯伯,而应该叫首领,但她还是觉得叫张伯伯亲切一些,再说了,这是张伯伯特许她这般叫的,还说这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别人的。 屋里的脚步声很轻,一名四十左右的中年儒士缓缓走了出来,他穿着粗布麻衣,挽了个道髻,随意用杨枝插着,三缕长须,道骨仙风,颇有飘然出世的风范。 他亲昵的摸了摸小丫头枯黄湿腻的头发,而后替她解下了鱼篓,有些责备地说道:“不是说让你哥别送鱼过来了么,我这个首领的话越来越不值钱了啊...” 小丫头嘻嘻一笑,知道这就是首领最大的赞赏,便要往外走,哥哥还等着她的鱼篓呢。 虽然她不明白哥哥为何每天都要将抓到的第一条鱼送给张伯伯,但她知道村里头的人都遵守这条规矩,而且每个人都很乐意这样做,只要大家都开心的事情,就是好事情,她是这样认为的。 “别急着走,陪陪伯伯。” 中年儒士提着鱼篓来到院子里,在一块吸水性极好的青石边上坐了下来,小女孩便乖巧地在旁边守着。 他从石缸里舀了水,而后将鲢鱼整治干净,一柄生铁小刀锋利无比,将鲢鱼的骨刺都剔除,而后将鲜嫩地鱼肉切成薄薄一片,细细排在鲜荷叶上。 又返回厨房里头取来一碟酱料,这才叫小丫头招呼过来。 小丫头一直在旁边看着,早已被儒士那温柔的动作给看痴了,在她看来,切鱼之时的儒士,就像她那素未谋面的母亲,那一刻,在她看来,母亲就该跟切鱼的张伯伯差不多吧。 儒士的竹筷仿佛还散发着清香,轻轻夹起鲜嫩的鱼片,饱蘸酱料,左手搁在鱼片底下,防止酱料滴落,这才眯着眼睛笑着:“张嘴。” 小丫头恍然回过神来,正要张嘴,却又想起哥哥的嘱托,首领没吃,自己先吃,这是不敬! 于是她又紧逼嘴巴,嘟着嘴,像极了一条憋气的小金鱼。 儒士莞尔一笑,佯怒道:“不吃以后就不准叫张伯伯咯!” 小丫头面露难色,仿佛在做着挣扎,最终还是抵不过美食的诱惑,轻轻张开了小嘴。 当那鲜嫩的鱼片,加上陈年酱料的滋味在她的唇齿间发酵起来,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原来腥臊难吃的鱼,竟然可以这么好吃,而且还是生的! “伯伯,这鱼真好吃,谁教你做的?” 吃着鱼,小丫头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儒士轻轻尝了一片,满意地闭上眼睛,像个虽然穷苦却极为有品位的美食家。 他指了指厅堂上挂着的一幅画像,朝小丫头解释道:“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不过祖师爷曾经说过,这是伯伯的小师兄最喜欢的吃法...” “伯伯的小师兄?”小丫头挠了挠头,似乎在思考该怎么称呼那位伯伯的小师兄,她往厅堂上的画像看去,便被深深吸引住了。 那是一幅泼墨画,在村里头并不多见,大团的墨迹洒脱大气,那是祖师爷的道袍,虽然看不清祖师爷的脸,但祖师爷就像脚踏祥云的仙人。 张伯伯又夹了一块鱼,小丫头却没有再吃,而是取来一张荷叶,将鱼片包了起来,那是留给哥哥的。 看着张伯伯满意和赞许的笑容,小丫头嘻嘻一笑,背起鱼篓就要回去找哥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在水田里摸鱼的那一大波光屁股小孩全都撒着泥腿子跑了回来! 他们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惊恐,却布满了担忧! “首领!那群狗子打过来了!” 中年儒士猛然站起来,扫了一眼,突然问道:“小顺子呢!” 那群孩子顿时难过起来,后头有些已经开始掉眼泪! 中年儒士快步走进房内,抓起长条布包就往外走,小丫头背着鱼篓快步跟了上去,眼泪已经开始打转。 她走得不快,又担心哥哥,没走几步就滑倒了,中年儒士扭头喝道:“别跟着!” 见得张伯伯发怒,小丫头吓住了,那群孩子连忙拉住小丫头,可小丫头却倔强地抬起头来,一改往日的温顺和乖巧:“我要去!” 中年儒士轻轻吸了一口气,抱起小丫头就往村口快步走着,没走一段,就发现赤条条的小顺子,他的身边还跟了一条狂吠的老狗。 那个抓鱼的瘦小子,那个第一条鱼总会孝敬首领的小顺子,此时走得有些艰难,手里提着一柄鱼叉,终于走不动了,用鱼叉拄着,拼命地喘着气。 “首领,那群入娘的真打过来了,不过老子捅了一个,哈哈哈!” 面对邀功的小顺子,中年儒士眉头一皱,轻声喝道:“不准在妹妹面前说荤话!” 小顺子自知口误,只是嘿嘿一笑,身子却摇晃了起来,中年儒士这才发现,他的脚下竟然全是血迹! 慌忙放下小丫头之后,中年儒士一把捞住倒下的小顺子,但见得他的后背好长的一条刀口! 中年儒士的面色铁青,将麻衣撕开,绑住小顺子的刀口,而后将切鱼的生铁小刀交给小丫头。 “别哭。” 小丫头仍旧抽泣,但不敢再哭。 “伯伯能放心将哥哥交给你吗?” 小丫头紧紧握住小刀,仿佛捧着她和哥哥的整个命运,而后抹掉眼泪,坚毅地点了点头,点头的那一刻,她仿佛瞬间长大了。 中年儒士抓起长条布包,朝那群光屁股小孩吩咐道:“都去喊人,去敲钟。” 小孩们顿时散开,中年儒士回头看了一眼,小顺子呲牙咧嘴,艰难地开口问道:“小顺子没有给首领丢脸,是也不是?” 中年儒士冷哼一声:“死了才丢脸,能挺过这一关,你就是我儿子!” “嘿...”小顺子呲牙笑了,这一笑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顿时就昏了过去。 而此时,那条老狗猛然回身,不再狂吠,如同察觉到危险的老狼,默默地往村口疾奔,可还没回到歪脖子树的岗位上,就被一支狼牙箭给钉在了地上! 来的大概有四五十人,猎户装扮,刚才射死老狗的,便是为首一人,极其高大,黑面卷须,直鼻阔口,他身边的喽啰还搀扶着一个伤者,腿上还在冒血,显然是小顺子鱼叉下的受害者。 那为首黑脸汉子往前一步,见得中年儒士只有一个人,便将硬弓往后一丢,自有喽啰接着,他抽出腰间的长刀来,朝中年儒士喝道。 “天道不公,朝廷不仁,自当奋起,我等乃张万仙大将军麾下勇士,特来福寿征粮,让乡亲们都麻利些吧!” 中年儒士面无表情,但瞳孔收缩,他并没有理会那黑面大汉,而是扯去了长条包的布套,露出一对双刀来。 本以为中年儒士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没想到竟然带着一对双刀,看那刀刃便知是削铁如泥的凶器! 黑脸汉子以及身后的数十人并没有畏惧,然而露出贪婪的目光来,中年儒士只不过孤身一人,身后俩小屁孩,他们却有四五十人,差距自不在话下。 见得中年儒士亮刀,这些人轰然大笑,而中年儒士却只是默默蹲了下来,朝小丫头柔声道:“丫头,记得伯伯教你读书吗?” 小丫头点了点头,后者继续说道:“闭上眼睛,背一遍给伯伯听好吗?” 小丫头仿佛知晓会发生什么一样,她点了点头,而后闭上眼睛,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这是诗经的第一首,看样子小丫头应该会背很多了。 而中年儒士则缓缓站起身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整个人已经化为一道虚影,那黑脸汉子才刚刚举起刀,中年儒士的双刀已经呈现“乂”字,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咕噜...”黑脸汉子脸色苍白,艰难地将口水咽下,而后结结巴巴地问道。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中年儒士微微抬头,嘴角露出残忍的笑容来:“抱歉了,我就是张万仙!” 第六百二十二章 敢炽军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维女荆楚...居国南乡。±頂點小說,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这已经是诗经的最后一篇,小丫头背得磕磕盼盼,但仍旧还是闭着眼睛在背着。 在她看不见的外面世界之中,鲜血已经染红了大地,就在她背完第一篇《周南·雎鸠》的时候,那个黑脸汉子早已人头落地。 而他背后的那些贼人,在惊慌失措之后,便开始愤怒,而后纷纷涌上来,要围杀这个自称张万仙的中年儒士。 然而下一刻,村落里头的钟声响起,穿透村里简朴的民居,传开很远很远,直接砸在了他们的心头。 他们看到村里不断走出一个个人影来,仿佛整个天地都变得黑暗,这些人的目光,便如同暗夜的坟场里头,那一朵又一朵密密麻麻的鬼火! “敢...敢炽...敢炽军竟然躲在这里!” “他真的是张万仙!” 有见识有眼力的人已经认出来,而一颗心也沉入了冰海的深处! 此刻他们不再想着要围杀张万仙,心里头只有一个念想,那就是,逃! 张万仙的敢炽军虽然人数不多,但神出鬼没,漫说朝廷的大军,便是张迪高托山杨天王等人的义军,都不清楚他安扎在何处! 为了壮大义军,张迪等人都不惜从民间抓壮丁抢粮饷,唯独张万仙与民为善,秋毫无犯,这等坏规矩的做派,让其他义军首领颇为不满,所以很多时候他们下乡抓人征粮,都会故意报张万仙的名号。 谁能想到今日是假李鬼撞着了真李逵! 当小丫头睁开眼睛之时,村民们已经将几十个贼人全数拿下,问清楚来历之后,便尽数斩杀,连尸体都处置妥当,甚至于连地上的血迹都用沙土掩盖了起来。 小顺子悠悠转醒之后,只见得妹妹陪在身边,往院子外头一看,首领张万仙正在给他熬煮疗伤的药膏。 见得哥哥醒来,小丫头才想起什么来,从鱼篓里取出荷叶包,献宝一般摊开,捻起那鱼片卷,递到了小顺子的嘴边:“这是伯伯的鱼,可好吃了,哥哥快吃!” 小顺子见得那皱巴巴的荷叶,见得那鱼片,心里顿时堵得慌,他明知道受了伤不能吃腥臊的东西,但还是塞进嘴里,大口嚼了起来。 “好吃!” 听得哥哥满足的夸赞,小丫头也嘻嘻笑了起来,直到张万仙进了屋,她才乖巧地给张万仙搬来一块木桩。 张万仙将翠绿的熬膏敷在小顺子的背上,后者疼得呲牙咧嘴,嘴唇都咬出血来,愣是不吭一声,直到张万仙敷药完毕,他才松懈下来,早已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得吓人。 张万仙又端来肉汤,让小丫头喂小顺子吃,自己则在一旁,摩挲着膝盖上的双刀。 “首领...” “叫爹。” “爹...”小顺子猛然抬头,忍着想哭的冲动,小心翼翼喊着,生怕喊太大生了,张万仙就会反悔,不过张万仙却只是笑了笑。 “爹...那些人什么来头,还会不会再来?”小顺子一边将汤碗接过来,把肉块捞出来给妹妹吃,一边朝张万仙问道。 “怎么,怕了?”***没有回答小顺子,反而笑问了一句,小顺子却生怕被小看了,挺起胸脯来大声道:“我李顺,哦不,我张顺甚么时候怕过!首领...爹你不知道,那人被我一叉就撩翻了,若不是要回来报信,老子早把那囊球干掉了!” “啪!” 张万仙没好气地拍了张顺的后脑,笑骂道:“说了不要再妹妹面前说荤话!” 见得哥哥被揍,小丫头也是心疼,在一旁小声地帮腔道:“伯伯,别怪哥哥,反正丫头也听不懂...” “叫爹。” “叫爹!” 张万仙和张顺异口同声地提醒着,倒是把小丫头给吓了一跳,而后怯生生地答应道:“知道了伯伯...” 张万仙和张顺:“... ...” 这天下午,张万仙就将张顺兄妹俩的家当都搬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半生无妻无子的他,就这样成为了一名父亲。 小顺子才刚刚睡下,便有一名村民走了进来,张万仙给儿子轻轻盖上毯子,才走到了院子里来。 “首领,那些人都是张迪的人手,确定无疑,他们的人已经到了山口,兵分四路,都是马军,怕是有上千人!” “山口?”张万仙摸了摸胡子,心里却细细思量起来。 按说这些暴徒从北面来,张迪和高托山的人马也都在福寿县的北面,援兵又怎么可能从南面的山口进来? “不是张迪的人,也不是杨天王的人...”张万仙喃喃自语着,过得许久才下了决心。 “将弟兄们都召集起来吧。” 虽然他们在朝廷方面的名声很臭,但几乎所有义军都知道,敢炽军从来不会冒犯平民,他们的目标除了官府之外,还有那些伤及无辜的暴民。 甚至于连张迪和杨天王的人,都被敢炽军收拾过,他们不想争霸天下,也不想从朝廷那里得到什么好处,他们只不过是乱世之中求自保的一群人,外头宣扬得轰轰烈烈,更多的是“同行”在泼脏水罢了。 队伍很快就在村口集结,人数并不是很多,不过总有千把人,并未像外界所传的数万人。 不过让人感到吃惊的是,他们的手中都有兵刃,而且还都是真正的利器,不像那些暴民,只装备了鱼叉菜刀甚至木棍竹枪石斧之类的粗劣武器。 他们的脸上没有村民的淳朴木讷,反而透出一股股精悍机警的气度,一个个都像极了老江湖的做派。 张万仙扫视着诸多弟兄们,而后沉声道:“大家伙儿都听说了吧,山口的马军来历不明,不过应该是朝廷方面的援军...” “朝廷的援军!” “不能吧,他们并未着甲啊,也未见旗号,阵型也不规整,不该是朝廷军...” “排兵布阵也不对头,四路军马虽然人数相差不多,但其中一支明显有些散乱,应该不是其他三路的营团...” 从他们的议论之中就已经看得出来,这群人绝非寻常平民,更不可能是一般的义军暴民。 张万仙耐心地听取着弟兄们的意见,而后才说出了自己判断的依据:“张迪高托山杨天王之流虽然也有马军,但他们的战马都是民间掳掠的驽马,但那些进山的都是清一色的乙等良驹,如果我没猜错,这些人非但是朝廷的马军,而且还是禁军...” “禁军!” 张万仙可谓一语惊人,那些弟兄们显然也有些恐慌,虽然他们都是好手,但没有战马,即便有了战马,对上朝廷精锐的禁卫马军,还是相当吃亏的。 好在他们有山口可以依托,但想要像军队那样死守福寿县,人手上或许没问题,但物资上却无能为力。 若只是抵抗这千把马军或许还成,可如果对方真的是朝廷的先锋军,后援的部队就会源源不断涌入福寿县。 他们的物资都是从别的暴民里头抢来的,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当初夺取福寿县只是的库藏。 而且为了分散目标,他们早就将物资都搬到了村子里,福寿县城只不过是个空壳。 想要死守福寿县城,倒不如死守铜棺岭山口,福寿县只是个小县城,城墙都是土墙,而且并不完整,只有零散的几段,根本就无法形成有效的防御体系。 决定了死守山口之后,张万仙也就做出了部署。 “眼下就要入夜,这些人怕也不敢漏夜行军,必定会在山口前边安营扎寨,你们先将器械都搬到山上,分头出去探查清楚他们的底细...” 诸多弟兄们纷纷领命离去,而张万仙想了想,便带着双刀,与其中几个弟兄,往最东边那条山道潜行而去。 在他看来,东边山道的这三百马军,与其他三路有些格格不入,显然有着区别,若能够从这里打开缺口,先灭掉这一支,其他三路必定惊惮,想要进山也该好生思量一番了。 他们都是草莽英雄,到了山口之时已经入夜,这些人果然已经扎下营寨,但放出了斥候来警戒,若非对铜棺岭的地形太熟悉,张万仙还真没法子靠近他们的营地。 进了营地之后,张万仙便与弟兄们分散开来,他小心翼翼地在营地边缘游走,没走多久就已经确定,这些人绝对是禁军,而且让他惊奇的是,这些人虽然散漫,但绝不是表面上那么不堪一击! 这些人有别于朝廷的其他军队,他们散漫不是朝廷军一贯的风格,而是因为这些人里头,竟然有小部分都是武林高手! 身为江湖中人,张万仙太过熟悉这种气息,这些人虽然都有军伍气质,但举手投足,歇息进食和警惕四下的小习惯,无一不在透露着一股浓烈的江湖气! 他张万仙的弟兄们就全都是河北武林的好手,自然不可能看错这些人! 他甚至还从营地里头的几个人身上,感受到了极其危险的气息,若非这些人受限于军营的规矩,说不得很容易就会发现张万仙几个的踪迹! “这就怪了...难道是朝廷收编的叛军?怎会有如此多的江湖人士...” 张万仙越发看不懂这支先锋军,在营地周边游走了一遭之后,他正想深入调查,脖颈后的寒毛却陡然竖起,也不消回头,反手就是双刀齐发! 偷袭之人显然也是高明之极,竟然没有接张万仙的双刀,而是躲开了身形,张万仙猛然回头,却又不见那人踪影! “高手!” 张万仙心头顿时一凉,紧握着双刀,眸子爆发出鹰隼夜枭一般的寒光! 而在他的注视之下,一人从阴影之中缓缓走了出来,他与张万仙一样,双手都握着兵刃,不过左手是一柄剑,右手是一柄刀! 剑是宝剑,还是张万仙认得的一柄剑。 刀也是好刀,虽然叫不出名堂,但却给了张万仙极其凶险的危机感! 可惜这股危机感,在张万仙见到这人的面目之时,便烟消云散了。 当他看清了那人脸上的血红金印,张万仙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与兴奋! 他只在传说之中听说过,也只在画像上见过,但今天,他就活生生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刚刚两人只是一招交手,但张万仙就已经心生狐疑,因为他们的招数太过相似! 是的,这人,应该就是师父让他等的,小师兄! 第六百二十三章 乔道清的布局 能够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是幸运而喜悦的;能够喜欢自己的工作,是成熟却又无奈的。 很多时候我们做一份工作,并非因为自己喜欢,亦非野心勃勃,想要达成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子承父业,不想断了传承,仅此而已。 所谓传承,听起来很高大上,但其实也会让人浑浑噩噩,已经不明白传承的意义,而只是机械地在履行某种使命。 文人们常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或许这就是文人们眼中的传承。 那么武夫的传承精神又该是什么?是侠义?还是勇者无畏?亦或是豪迈的兄弟义气? 这是让苏牧有时候感到非常不解的问题。 就像大光明教,一直以来都处于“武林盟主”的地位之上,但他们又不像方腊等人那般,想着翻身做主,想着改天换地,他们又不能像文人集团那般名扬四海。 非但如此,他们还会引起朝廷的“关照”,被引为匪类,始终无法得到合法的地位以及官方的承认,对于这些“侠以武犯禁”的武夫,朝廷始终保持着警惕和取缔的态度。 可纵使如此,他们仍旧还在不断发展着圣教,不断吸纳教徒,不断扩大势力范围,难道他们之所求,就仅仅只是让这些教徒过得更好? 苏牧表示不理解,但他知道,但凡发生灾荒,流民遍地的灾区,便是武林宗派发展自身的最佳时机。 大光明教被隐宗的始可汗在高丽之战中打得元气大伤,如今却又开始卷土重来,而且圣教主分明就是个与世无争的避世老人,为何还要让大光明教的人,在河北灾区吸纳教众? 是的,班师回朝的途中,苏牧就已经发现了大光明教的踪迹,他们活跃于灾区之中,不断奔走宣扬,仿佛秽土之中重生的圣莲,给绝望的人们带去生的希望。 苏牧对大光明教实在太过了解,从他进入这个时空以来,便与大光明教有着无法分割的恩怨纠葛,即便到了今天,他的女人还是大光明教的圣女,儿子也跟着在大光明教里头成长。 也正是因为这份了解,让他第一时间发现了大光明教用于暗中联络的印记,知晓大光明教的势力已经开始渗透到灾区的每一处角落。 抛开大光明教那一套理论有悖儒家传承精髓不谈,也抛开他们对拼命百姓的思想“荼毒”,单说他们将散乱的灾民组织起来,对于灾民自救自助而言,是极为正面的影响效果。 而且如今王黼已经收敛起来,苏瑜真正能够大展拳脚进行灾后的重建和复兴,大光明教在灾区的运作,从某些方面来讲,其实还是有利于这些百姓的。 苏牧之所以选择进入铜棺岭山道,之所以敢提前执行自己的谋划,也是因为同一个理由。 早在进入浚州境内之时,他就已经发现了大光明教的印记,随着大军不断深入,他发现越来越多的印记,甚至还收到了乔道清留给自己的隐秘信息! 这也是他决意提前发动自己的计划,将隐宗以及显宗那些叛徒都抽调出来,组成先锋军,进入山道的原因。 苏牧是个沉稳之人,但很多时候也敢剑走偏锋,若照着他以往的性子,进入山道之后,应该会漏夜穿过山谷,避免遭遇叛军的伏击。 可他还是求稳地驻扎了下来,一来是麻痹侍卫司的那些先锋军,二来则是等着乔道清的人来与自己接头。 但他如何都没想到,潜入营区的竟然会是乔道清从未提起过的弟子! 早在平叛大军出发之前,他们就已经通过苏瑜不断传回来的情报,对河北以及京东地区的贼军有了长足的了解。 张万仙虽然号称数万人,但苏瑜掌控的情报却差距甚大,而且对于民间谣传的,关于敢炽军的种种恶行,实情也并非传言那般不堪。 两人的交手一触即分,短短的一招刀法,却分明有着乔道清的窠臼印迹,苏牧对刀法一道已经深有体会,并不需要再次交手就能够确认,此人的刀法确实传承自乔道清! 张万仙的一声惊呼,让苏牧停了下来,不得不考虑张万仙出现的时机和图谋。 自打进入大焱这个时空以来,无论是乔道清还是石宝王寅北玄武等等,乃至于岳飞韩世忠杨挺徐宁,没有一个是见着苏牧纳头便拜的那种。 从这方面来说,苏牧确实一顶点主角光环都没有,每一名兄弟与他的生死情谊,都是他用自己的付出和牺牲,努力争取而来的。 张万仙张口就叫他小师兄,这也是苏牧第一次见到纳头便拜的顺遂情况。 而这一声小师兄也透出两个极其关键的信息来。 首先,张万仙是乔道清后来收的徒弟,他比苏牧要晚入门,而苏牧入门之后便经历一系列的凶险,乔道清更是分身乏术,也就是说,张万仙是他在大光明教渗入河北灾区之后才收下的。 再者,张万仙能够认出苏牧,显然是得了乔道清的嘱托,也就是说乔道清已经料到苏牧会出现在这里,说不定张万仙就是他布下的一枚棋子! 而铜棺岭已经被贼军所占领,前来夜探的,十有**便是贼军,也就是说,乔道清甚至大光明教,终究还是跟这些贼军牵扯在了一起,至于他们会不会走上方腊的老路,这就当两说了。 “你是谁,来干什么?”苏牧没有太多的啰嗦,他知道张万仙能够喊出他的名字,用的是乔道清的刀法,能够叫他小师兄,自然不会骗他。 即便他不相信张万仙,他也信得过乔道清。 “师弟我就是张万仙,前头福寿县就是敢炽军的地界,今日俺们受了张迪的人马抢掠,还以为师兄的队伍是张迪的人手,所以才来确认一二…” “张万仙,敢炽军…”苏牧的脑海里飞速闪过各种情报,而后推测着乔道清为何要特别对待张万仙的敢炽军。 “乔老儿到底想要干什么?”苏牧并没有将武器收起来,他隐约已经察觉到乔道清意图,但他需要张万仙的明确回答。 “师父他说…敢炽军迟早要散…除非…除非小师兄你能够帮咱们一把…” 张万仙也没有隐瞒,他们本来在青州密州徐州等地闯荡,可张迪和高托山等人联合在一处之后,贼势浩大,敢炽军又不想同流合污与他们狼狈为奸,便一直保持着独善其身,甚至在他们掠夺百姓的时候,敢炽军还会主动出击,与他们早已水火不容。 而张迪和高托山等人除了抹黑敢炽军之外,还不断对敢炽军的势力展开剿杀,眼看着陷入危机,张万仙却收到了师父乔道清的密信,让他带领着核心弟兄,占据福寿县,把守铜棺岭,等待苏牧的到来。 苏牧还有些惊诧,不知乔道清为何会预测到平叛军的路线,或者说乔道清一直在朝廷里头有眼线耳目。 但张万仙却没有任何的疑惑,因为在他的眼中,师父乔道清就是谪仙一般的存在,师父说小师兄会来,那么小师兄便一定会来,师父说小师兄一定会帮助敢炽军,那么他就一定会帮助敢炽军! “将敢炽军交给我?”时间并不允许苏牧有太多的迟疑,他很快就明白了乔道清的意图。 但他并没有忽视自己心中的震惊,他想要对付侍卫司这些害虫,本该是显宗内部最为隐秘的事情,可从张万仙这件事来看,乔道清显然是一清二楚,而且还为苏牧提前做好了准备! 也就是说,乔道清对显宗内部的事情,是拥有着极高的洞察力的!苏牧从未想到过乔道清竟然也会跟显隐二宗的纠葛牵扯到一处,不过想想他在七星岛对隐宗的调查,或许乔道清与隐宗显宗有什么前世今生的恩怨也说不准。 苏牧本来就是察觉到了乔道清的存在,才会将侍卫司的害虫都挑出来,带入到山道之中,如今得了张万仙的敢炽军,自然不会有太多的犹豫。 “你刚才说张迪的人过来抢掠?有多少人?”苏牧一提起这个,张万仙顿时露出惊喜的目光来。 “根据敢炽军的情报,张迪的一支队伍就在福寿县北面三十里处,对俺们福寿早已垂涎三尺,怕是明日午后就该打过来了…” “嗯…”苏牧收了刀剑,沉思了片刻,才朝张万仙问道:“你可信得过我?” 张万仙当即抱拳道:“师父说要将敢炽军托付给小师兄,张某自是言听计从!” 苏牧心头大喜,来了这么久,终于能够遇到一个对自己纳头便拜的了,这可是主角生涯的美好开端了! “那好,营外的有接近四百匹优良战马,到了后半夜,我会亲自值守,你让敢炽军来抢马,得了马之后便退出铜棺岭,福寿县也不要守…” 苏牧对张万仙没有太多的隐瞒,他的预测很天真,看起来很是儿戏,就像孩童在沙盘上指点江山一般想当然,可细细想来,每一步却都那么的自然而然,没道理不照着这样发展下去一般。 张万仙还是第一次见得有人能够把局势发展想得这么的简单,更是第一次见得有人能够如此坚定地坚持自己的预判,仿佛自己就是天地主宰,事情的发展不可能会脱离他的预测一般。 但这计划的每一步几乎都蕴含着无数种可能性,只要其中一环出现突发状况,整个计划都不可能会成功,却又偏偏每一步都那么的无懈可击。 张万仙就这么回去了。 而苏牧也真如他计划的那样,在后半夜便带着几个人,开始亲自值守营地。 张万仙的效率是非常惊人的,敢炽军乃是照着乔道清的设想组建的,招募的并非一般的流民和草寇,而是一些老江湖,他们仗着对地形的熟悉,果真胆大包天就来偷营了! 第六百二十四章 失马 夜色如墨,无星无月,营地的火堆也渐渐熄灭,只剩下黯淡的火头,眼看着黎明将至,正是一夜当中最让人困倦的时刻,那些个值守的禁卫军也都昏昏欲睡,懒得再添柴禾。 即便他们从进山的那一刻开始就保持着警惕,可一整个下午都相安无事,甚至于大半个晚上都没什么突发状况,他们的防御和警觉也就松懈了下来。 而且都虞侯苏牧亲自执勤,也让他们感到非常的安宁。 可惜梁师成并没有睡着,他的精神头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但人老了,睡得也就少了,到了后半夜便醒了过来,喝了一顿凉水之后,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他的营帐与苏牧的营帐挨着,这也是他在表明自己的姿态,绝不会坏苏牧的好事。 到了下半夜,营地外突然响起战马的嘶鸣,苏牧身边的亲卫发出了刺耳的警示,将整个营地的人都惊醒了过来! “敌袭!敌袭!” “贼局来偷营了!” 慌乱的叫喊声撕破静默的夜色,空气之中弥散着一股浓烈的危机,梁师成一直和衣而睡,此刻刚刚抓起长刀,营帐外的亲卫便已经冲进来,护着他往外头走。 有人将火堆点旺,仍旧有些昏暗的火光之中,战马已经四处乱窜,散入到山道的密林之中,而隐约传来的厮杀声,也让所有人心头一紧。 当他们纷纷往马圈的方向汇聚之时,营地里头好几处营帐却突然被点着了!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敌人又神出鬼没迟迟不见现身,这些禁卫们只能弯弓搭箭,往四下里乱射! 这些弓箭的压制效果,让他们感到稍稍心安,毕竟四周漆黑,根本就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也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冲出来。 他们的营地在山道的入口处,虽然距离山口不远,没有被首尾包夹的危险,但这些暴民对山地太过了解,他们受到了地利的牵制,根本就无法做出正面的反击。 在他们全神警戒之下,那些个乱民果然不敢冲击营地,但也伺机放了几波暗箭,伤了十几个弟兄,不过也因为过度的警戒,使得他们无暇兼顾马圈,以至于战马走失了大半。 当骚乱渐渐平息下来,营地的火堆越发亮堂,照得四下里都清清楚楚,贼军已经没有藏身之处,也终于退走。 而这个时候,亲兵们却搀扶着苏牧回来了! 是的,他们的都虞侯受了伤,而且还是重伤! 见得苏牧身上刀口鲜血汩汩白骨森森,诸多禁卫军便再无睡意,一直守着到了天亮。 苏牧被送回营帐之后,梁师成便匆匆赶来,见得苏牧面色有异,便让亲兵们全都在营帐外头守着。 “你这么搞什么名堂!”面对脸色发白嘴唇无血的苏牧,梁师成不由沉声责备。 然而苏牧却嘿嘿一笑,朝梁师成低声说道:“不要把这些人想得太简单,能够潜伏到侍卫司里头这么久,这里头哪个不是沾上毛就比猴儿还精的人物...” “想要骗过他们,必须将他们的警觉从我身上移走,转移到贼军的身上,最起码放松对我的警惕,否则一旦让他们察觉到我对他们起了杀心,这事也就没办法成功了...” 苏牧如此说着,顿时呲牙咧嘴,手臂上的伤口又开始淌血,他连忙取出药散和绑布,有条不紊地措置伤口,显得娴熟而镇定。 见得苏牧尽然耍起苦肉计,梁师成心里也是一阵阵的惊诧和佩服,他早知道苏牧是个果决能忍之人,没想到这苦肉计说干就干,看着他身上的伤口,梁师成都不忍直视,究竟是有多大的毅力,才能对自己这么狠! 只是他并不知道,苏牧虽然拼命,但还不至于到自虐的地步,作为燕青的师弟,跟着燕青学过一段时间易容术的苏牧,想要制造一些假伤口来骗人,根本就不成问题。 他相信只要自己重伤,应该能够将这些侍卫司害虫的注意力都转走,让他们察觉不到自己的杀意。 而事实证明确实如此,这些侍卫司的害虫被聚集在一处,气氛自然有些诡异。 他们之中并非相互认识,当然了,里头也有很多相互认识的,作为密探,作为潜伏着,身份自然是越隐秘越好,知道的人越多,自己便越危险。 虽然他们都能够感受到这支队伍并不简单,可谁也不敢妄自去推测,这里头肯定有隐宗的密探,也肯定有显宗的密探,更有真正的侍卫司高手。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为了将他们这些害虫都集中起来,早在出发之时苏牧就已经不断做着阵营的调整,将他们一点一点,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合情合理又顺其自然地进行了调度。 直到眼下这三百人,看似随机挑选出来的,显得那么的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事实上这里头几乎全都是潜伏在侍卫司里头的害虫和密探! 一旦他们察觉到苏牧的意图,知晓了对方的身份,又或者联合起来,那么凭借苏牧和梁师成,自然不可能镇压得住这三百人。 可谁敢主动试探别人的身份?谁敢主动表明自己的身份?谁又敢提前对苏牧动手? 别的暂且不说,单说他们在侍卫司里头隐藏潜伏了这么久,能够保持身份不败露,便需要整日里提心吊胆,日子长了连他们自己都自认是侍卫司的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显然已经成为了他们近乎本能一般的反应,断然不可能大肆去拉拢和探听别人的消息。 而苏牧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又顺理成章地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调拨,才终于将这些人聚拢在了一起。 天亮之后,原本的四百匹战马,整个平叛的一万侍卫司大军里头倾尽全力支持的马匹,竟然走丢了二百多匹! 还未与叛军正面冲突,他们已经损失了二百多匹优良战马,伤了十几个弟兄,连亲自值守的都虞侯都负了重伤! 粗粗清点了一番之后,他们便收拾行囊,派出斥候到山谷之中探查清楚周边的环境,重点刺探了山谷两侧的高坡,并未发现贼军的伏兵,这才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了铜棺岭的山道。 过得山道之后,仿佛天地瞬间变得开阔迷人,他们甚至能够透过薄薄的晨雾,见到远处官道尽头那座不算雄伟的福寿县城! 见得这县城的轮廓,诸多军士是既安心又担忧,安心的是他们终于有了安歇驻扎之地,忧心的是贼军或许早已占领县城,他们想要攻陷,势必要血战一场。 虽然他们都是潜伏的密探,但真正厮杀的大战场,他们是没机会见识过的,江湖武夫或是密探谍子,其实在正面战场上很吃亏,也很心虚,那种场面根本就不是他们能够应付的。 所以他们对于这场明知要来却又不知何时会来的战争,也是充满了担忧,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上,不知何时会落下,时时刻刻折磨着小心肝... 苏牧重伤在身,眼下也只有让梁师成来拿主意,这位大太监看了看周遭的环境,又召集了斥候来听取军报,而后才谨小慎微地派了几个人,乔装改扮,进入福寿县进行一番刺探。 这些斥候很快就去而复返,满脸惊喜地回报说,城内的地方军虽然已经被贼军击败,但贼军显然知晓平叛大军要过来,已经提前撤离,城里乱哄哄一片! 听得这消息,无论是梁师成还是这些将士们,都精神一振,整装抖擞,便冲入了县城之中。 但见得这县城里头分不清是民是匪,一个个都在哄抢和逃窜,本着心虚的就是贼的原则,侍卫司的人一进城就开始耀武扬威,奈何他们没有军甲,为了掩盖行踪,连朝廷的旗帜都没有立起来,反倒像一群虎啸山林的马贼! 这些侍卫司的人马一进来,县城里头的人更是慌乱,纷纷往西南方向逃走,偌大的县城竟然很快就走空了大半,剩下的也只是安土重迁的老人和妇孺。 侍卫司的人一扫昨夜受袭的惨淡和担忧,先到县衙走了一遭,暂时安顿了下来,梁师成当即让人张贴朝廷的告示,声称平叛大军以至,以安抚民心。 可惜想象之中万民欢呼的场面并没有发生,甚至衙门口连个人影都没有,侍卫司的人不得不到县城里头走动,做一下清点和统计。 梁师成也是无可奈何,此时苏牧却是召见了侍卫司的几位部将,让他们派人到北面的城门巡视,以防贼军来犯。 此时他们才想起来,慌忙派人往城北而去,心里不由佩服苏牧的缜密。 然而他们才刚刚来到城北,便恍然大悟,终于知道为何县城的百姓要往西南角逃窜,不是因为朝廷大军的抵达,而是因为北面正有一支贼军在虎视眈眈! 这支贼军浩浩荡荡,打着各色旗号,分明就是纠集起来的乱军,其中马步军夹杂,有骑着骡子的,有骑着驽马的,有穿着不伦不类甲衣的,也有精赤着上身的,有些甚至不过十四五的小毛头,就提着棍棒跟在大军的后头! 这些情况是不一而足,但让斥候们吃惊的是,这一股乱军竟然有足足数千人,而他们满打满算也就三百人,昨夜还被伤了十几个! 要命的是,这福寿县根本就有城无险,连城墙都是低矮的土墙,还是一段接一段,漏洞百出,根本就不足以充当御敌之用! 或许抵挡战马冲锋还有些用处,但这些乱军根本就没有像样的马军,抵挡不住敌人也就罢了,反而会阻挡己方的骑军,要知道侍卫司这三百人可都是马军! 当斥候们将消息传回府衙之时,梁师成第一时间便将人马都召集到了府衙前头。 对于他们而言,这是平叛大军的第一战,他们挑选的山道还算是最近的一条,也就是说其他三路马军很快就会抵达,那就是他们的援军,而是还是经历过北伐之战的生力军! 虽然他们只有三百人,但只需要抵挡片刻,待得其他三路人马齐聚,这就是平叛的第一功! 第六百二十五章 撞令郎 北伐之前,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大焱军贪图享乐,骄横又懦弱,既有着禁军的傲气,却又没有边军的实力。●⌒頂點小說, 今次侍卫司的禁军被拉出来遛了一圈,终于深刻体会到了他们与北伐军的差距。 在北方战场经历了战争洗礼之后的北伐军,与他们这些看守皇城的禁卫们相比,果真是天差地别。 侍卫司的人自是羞愧不如,然而这三百人并非“纯种”的侍卫司军士,他们都是隐宗的密探或者显宗的叛徒,他们有着不可告人的身份和目的。 在乱军攻城的这一刻,他们的心里充满了挣扎,如今苏牧重伤,梁师成只是个老太监,领军的部将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要他们联起手来,便能够脱离出去,从此天高海阔任君驰骋。 但问题是他们也将回不到侍卫司,虽然保住了自己,但隐宗在侍卫司,在皇帝的眼皮底下的势力,将无人接管,他们这些首脑人物的离开,必定会使得他们的潜伏者彻底被打散或者策反,又或者干脆继续潜伏,却无人接管,最终只能变成真正的侍卫司禁军。 而且他们并不知道这三百人之中有多少是同伴,有多少是真正的侍卫司军士,一旦反叛,是生是死,结局尤未可知。 更要命的是,如今大敌当前,如果他们先引发内乱,那么三百人都将被乱军踏平,谁都逃不了! 所以他们要么集体撤退,要么同仇敌忾,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梁师成的话激起了很多人的血勇,他们虽然只是密探,但都是身怀绝技的人,而且还在侍卫司里头潜伏了这么久,只是把守一座县城,而且又不是死守,其他三路北伐军很快就会赶到,他们难道连这样都做不到? 只要他们守得一时三刻,待得援军到来,胜利就是他们的,到时候他们就是今次平叛的首功之臣,他们就能够继续潜伏在侍卫司之中! 两种选择有利有弊,机会也算是五五开,但问题是,他们并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梁师成之所以这么说,并非征询他们的意见,只是为了激励他们的士气。 也就是说梁师成早已做了决议,留下来与乱军死战! 这些乱军虽然贼势浩大,但其中很多人手无寸铁,更是毫无队形可言,没有经过任何系统的训练,难道堂堂禁军,竟然连这些流民都挡不住? 正当这些侍卫司禁军的士气被点燃之时,苏牧却咬紧牙关,忍着伤痛谏言道。 “河北京东等地的贼军已经肆虐无忌,我尝听闻张迪之流,奸诈至极,甚至效仿西夏党项人,设置撞令郎为前军,太尉万万不可莽撞,这福寿县城虽然紧要,但此一时彼一时,切不可贪功冒进!” 对于撞令郎这等军中,禁卫们也是听说过的,此军种与铁鹞子等军种一样,创自于西夏李元昊这个最为卑劣无耻的狂人。 初时西夏还未建国,仁宗皇帝更没有承认西夏的地位,李元昊公然反抗大焱天朝上国,为抵御大焱的讨伐,便积攒军力,更是创立了撞令郎这种无耻至极的军种。 北方的女真有生熟女真之分,西夏这边的党项人也有生熟户之分,熟户已经归附大焱很多年代,汉化程度比较高,不愿意跟着李元昊造反打仗,而生户则是党项民族的死忠。 李元昊便是掳掠了这些熟户和忠于大焱的那些羌人,驱使手无寸铁的他们顶在军阵前头,却将精锐的马步军藏在这些可怜蛋的身后,这群可怜蛋,便是李元昊所谓的撞令郎。 大焱乃汉室江山,身为礼仪之邦,自然不会滥杀无辜,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顶在前头,大焱军必定裹足不前,而李元昊的军队却步步进逼,而后绕过这些撞令郎,借助撞令郎的掩护来冲杀大焱的军队! 事实上这种毫无人道可言的战术,在后世的一些近代乃至于现代战争之中,都会被用到,简直就是人类兽性的直接体现! 苏牧如此一提醒,本该让梁师成以及一干部将警惕起来,可他末尾那句贪功冒进,却戳中了梁师成等人最心虚的地方! 未等梁师成发话,其中一名部将就已经开口反驳:“都虞侯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我等堂堂天子近侍,莫不成还抵不过一群匪类!” “是啊!恳请太尉做主,让我等杀散贼军,以震军威!” “杀散贼军,以震军威!” 见得这些侍卫司禁军士气高涨,梁师成满意欣慰地摸着光溜溜的下巴,频频点头,而后朝苏牧冷哼道。 “你是都虞侯,该做何等样的决策,自是你说了算,然则军心可用却畏首不前,实在有丧国威,苏虞侯且自量吧…” 此话一出,苏牧不得不皱起了眉头,梁师成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你是都虞侯,命令自然由你来下达,但如果是撤退的命令,未免丧师辱军,我这个监军可就有权驳回了。 无论如何,就算你苏牧贪生怕死,这场战也一样会打起来,若是识趣的话,就干脆利落,别再婆婆妈妈,虽然受了重伤,但大获全胜之后肯定会有你一份功劳。 苏牧虽然面露难色,但心里也是窃笑不已,这梁师成虽然对自己一直看不惯,但配合起来也是演技满满,如此一来,这些禁卫自然不会再有所怀疑了。 梁师成也是无可奈何,他本来想着一路压制苏牧,敲打苏牧,可从踏上行军的那一天起,就处处陷入被动,主动权都掌控在苏牧的手中。 便如眼下的情势一般,这些侍卫司先锋都是苏牧挑选出来的,一个两个要么是隐宗的密探,要么是显宗的叛徒,这些人可都是密探之中的首脑人物,只要让他们葬身在这里,侍卫司里头的隐患也就得以消除。 剩下那些小鱼小虾,根本不需要刻意去清洗,也不足为惧,只要做到这一步,近万的侍卫司大军还能够在平叛战争之中发力,除了消弭隐患之外,还给官家送回去一个平叛的大功劳,那么想要保住王黼,想要让官家看到他们这些老臣的价值和作用,也就容易多了。 所以明知道这件事是苏牧主导的,他也不得不在苏牧的筹谋指挥下,该扮缩头龟就扮缩头龟,该挺身而出就挺身而出,甚至不惜腆着老脸配合苏牧演戏。 因为苏牧抓住了他最想要看到的结果,与其说他输给了苏牧,倒不如说输给了眼下的形势。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眼下的形势,又都是苏牧一手塑造出来的,归根结底其实还是输给了苏牧,所谓形势一说,不过是自我安慰和掩耳盗铃罢了。 无论如何,当这些侍卫司的禁卫被点燃了斗志之后,苏牧也就不需要再权衡,故作愤愤地瞥了梁师成一眼,而后不情不愿地下令道。 “既是如此,那么就据守县城吧…” 苏牧此言一出,算是妥协了,但这些侍卫们却仍旧不满意,他们也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苏牧和梁师成红脸白脸的配合牵着鼻子在走了。 “既然我等决意死战,又何来据守一说,当领兵出城,主动出击,才能彰显我大焱禁军的声威!” “对对!这些个囊球连件像样的兵刃都没有,我等马军冲击而过,必定一击必溃,若被动据守,他们源源涌来,无孔不入,我等将士的战马发挥不得,就落了下乘了!” 不得不说,这部将所言极其符合兵法,这县城之总逼仄狭窄,并不适合马军冲锋,却适合流民藏匿,若他们隐入县中,利用民居作为掩护,不断暗算,马军可就苦不堪言了。 梁师成见得非但军心可用,甚至还能够提出如此有见地的兵法理论来,当即大喜道。 “既是如此,我等正该主动出击!” 口头上虽然如此说着,但他的目光却转向了苏牧,那些侍卫们也纷纷将目光投在了苏牧的身上。 见得此状,苏牧只能故作叹息,忍痛站起来,沉声决断道:“既然大家都这般说,那便这样定下吧,弟兄们且随我冲杀去了也!” 苏牧的伤口都是易容术的结果,但他的演技了得,也可以说久病成医,这受伤太多了,装起伤来也是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众人见得他艰难支撑,纷纷要他留下来,然而苏牧却大手一挥,坚决道:“我乃都虞侯,若不随军出战,今后还如何统制侍卫司,我意已决,诸位切勿多言!” 听得苏牧如此一说,众人也是面露佩服之色,只是心里不由嘀咕,这苏牧其实也笃定了此战必胜,是在担忧战后分不到军功,这才拼命咬牙上阵了。 如此一想,众人纷纷上马,梁师成自然不甘人后,不过他也谨记苏牧的交代,不敢太过冒前,若即若离地跟着苏牧,不敢离开五步的范围。 三百马军轰隆隆践踏着狭窄的主干道,不多时便来到了北门,但见得北门外已经聚集了大批的流民! 果然不出苏牧所料,这些人都是寻常难民,手无寸铁,衣衫褴褛,垂头丧气,横扫之下,也看不出个端倪来,只像来逃难,想要入城的姿态。 可当他们来到城下,突然一声鼓响,便如那天边的闷雷一般,而后流民群中陡然竖起十数面大旗,那旗帜上分明写着“高”“杨”“张”等贼军首领的姓氏! “果然是张迪、高托山和杨天王的叛军!” 诸多禁军也是心头叫苦不迭,而那些流民已经如同饿疯了的野狗一边,浑不惜命地冲了上来! 更让人惊骇的是,果然让苏牧这张乌鸦嘴不幸言中,左右两翼突然冲出马步军混杂的两股先锋军来! 这些人可就不是寻常流民可比的了,他们身上装备的都是从地方官府的武库之中掠夺而来的装备,有腰刀有弓箭甚至还有一些从前线淘汰下来的长枪铁矛和铠甲! 相对于那些流民而言,这可就是精锐之中的精锐,是叛军之中的“正规军”了! 这乱军足足有数千人,潮水一般黑压压就涌上来,三百侍卫司的马军顿时就惊呆了,先前那股豪壮之气荡然无存,连胯下的战马都不安地踏着蹄子,显是被这阵容场面给吓退了! 怎么办,总不能像李元昊和始可汗那等卑劣无耻的野蛮人一般,将这些平民都给冲杀干净吧! 手足无措的侍卫司禁军们,此时便将目光都集中在了苏牧的身上,这位都虞侯审时度势,终于掉转了马头:“退回去!” 第六百二十六章 太尉的金刀 史学家们常喜欢将纸上谈兵当成一个笑话来看,也有人想要为赵括平反,但很多人都只将重点放在了赵括这个人身上,而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理论和现实的差距和冲突。 史书上会为很多人列传,看似写的都是人,但我们不应该看人,而是通过看人来探讨事件的意义,从事件当中了解历史发展的规律,得到借鉴。 苏牧曾经很多次体会到这种感受,想象和筹谋再如何完美,总会被现实一锤击碎,破烂不堪。 当眼下再度出现混乱之时,或许很多人都认为他失算了,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一次他并没有失算,他的当机立断也无可厚非。 他们北上就是为了平叛,平叛最终的目的是维护赵氏的皇权?还是为了将老百姓尽快从火坑里拖出来? 起码在苏牧看来,目的应该是后者。 既然平叛归根结底是为了老百姓,那就没道理为了平叛而杀害平民,所以他选择撤退,这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侍卫司的人却并不这样想,在他们看来,这些流民已经不是百姓,而是叛军,是敌人! 但他们最终还是退回了县城之中,彻底陷入了被动。 他们曾经都是武林之中的好手老手,如今又有宝马在座下,本该如虎添翼,但事实并非如此。 战马在大焱是稀罕物,漫说江湖武林,便是军队之中都是极其珍贵的,所以武林人士能纵横却不能驰骋。 战马给他们带来了速度,但县城地形逼仄狭窄,受限极大,糟糕的骑术也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正如先前那位部将所预想的那般,退入县城之后,战马彻底施展不开,无法发挥长途奔袭的效果,反而不利于躲闪腾挪,许多人恨不得弃马而战。 不过还未等他们弃马,叛军的箭雨已经铺天盖地而来,对于没有冲锋陷阵实战经验的这些侍卫禁军而言,这等密集的箭雨攻势,实在让他们焦头烂额心惊胆颤! 张迪等人的联军已经不是普通的叛军,他们拥有的都是从官府武库里头夺来的武器装备,即便朝廷对厢军和官兵不太重视,这些装备无法与边军的相提并论,但也绝对不是什么木棍石头菜刀能够企及的。 一轮箭雨泼洒下来,当场就有十数人坠马,其他人纷纷慌乱后撤,那些坠马的伤者则被一拥而上的叛军踩成了烂泥! 事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让几乎所有人都感到惊恐,但却有人处变不惊,那就是苏牧。 因为这个结果,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将这支侍卫司人马带过来,就是要借助叛军的力量,将他们彻底杀灭! 如果能够招降策反这些侍卫司里头的害虫,自然是最好的,但赵劼是个多疑的人,绝不可能会同意这种方案,这些人又都是隐宗的干将,或者是显宗的叛徒,也只能除之而后快。 没有人是铁血心肠,死去的无论是隐宗的人还是显宗的人,无论是官兵还是叛军,无论是辽人女真人还是西夏人,苏牧都会感到不忍。 但也仅仅只是不忍,因为这就是战争,这是时代的规律,或许可以暂时避免,但绝不可能永远杜绝。 因为这是自然发展的规律,受到那个时代的人口、土地、资源和文明程度等等因素的影响,在古时,战争就是淘汰人口和集中资源的最原始也是最残忍的方式。 就如同草叶会枯萎,地震旱灾水灾一样,是大自然进行自我调控的一种手段。 看透了这一点,并不会让苏牧更好受一些,但却可以让他保持着清醒,不会在战争之中迷失自我,变成麻木不仁的战争机器。 一边是想要除去的侍卫司害虫,一边是祸害百姓,危及朝廷的叛军,而苏牧是侍卫司都虞侯,平叛军的统制,还有什么比看着他们自相残杀玉石俱焚更让人省心? 若非有乔道清的暗中布局,若非有张万仙的加入,这件事根本就无法促成。 无论侍卫司的先锋军和叛军谁坚持到最后,张万仙都会带着偷走的那几百匹战马,将幸存下来的那一部分人收拾干净,而此时连梁师成都绝对想不到,其他三路先锋根本就不可能会来支援! 因为他们已经穿过山道,并在山口处扎下营寨,保持警戒,接应辛兴宗的大军过关! 梁师成能够想到苏牧会有很多事情隐瞒自己,但他绝对想不到,辛兴宗和刘光世竟然会听从苏牧的安排,并且没有将计划事先告诉他这个太尉! 他从没有逼着辛兴宗和刘光世选择站位,没有让他们在他这个太尉和苏牧之间做出立场的选择,因为他认为自己有着无可争议的优势,而辛兴宗和刘光世都是将门之后,审时度势,绝不可能傻到选择苏牧而不选自己。 再者,作为权倾朝野的太尉,官家身边最宠信的内臣,即便是刘光世的老子刘延庆,他都不太看在眼里,又怎么可能将刘光世当成一回事? 然而辛兴宗和刘光世在北伐之时,早已在心里种下了对苏牧的崇拜之情,太尉梁师成只不过是监军,而苏牧才是侍卫司那一万人马名义上的统制! 狭小的县城仅有的一条十字街并不宽敞,侍卫司的人慌乱躲避,早有人落马,无论部将如何嘶吼咆哮,都阻止不了颓败之势,流民果真如同前番预想,无孔不入,翻过低矮的土墙,从土墙那数不清的缺口之间涌入,瞬间就壮大起来! 梁师成心头大骇,虽然明知道苏牧想要借助这些叛军来清剿侍卫司的这些害虫,但稍有不慎就会将自己都折进去的! 苏牧的马是冲锋陷阵的马,是单于夜遁逃,风雪满弓刀的马,而梁师成的马却是声色犬马的马,虽然将苏牧的话当成了保命的金科玉律,紧跟着苏牧,却无法在惊恐的状态下控住战马,他的骑术在平地上耀武扬威还行,乱军之中冲突就弱爆了。 此时他才深刻地体会到苏牧为何一直强调,让他不要离开苏牧五步的距离,因为苏牧的刀剑所能兼顾的范围,就是他的五步之内! 慌乱之中,梁师成并没有受到叛军的冲击,而是被侍卫司的一名骑士冲撞到马腹,战马吃惊,竟然将他摔落在地! 他已经老了,而且已经安逸了几十年,早已忘记了握刀的感觉,当他抽出那柄金线缠绕刀把的错金刀,才体会到宝刀未老人先老的无奈。 “突突突...”那是他心跳的声音,这种声音只有赵劼面色不预,阴晴不定,沉默不语之时,小心伺候在一旁的梁师成才会听到,因为这种心跳意味着关乎生死的危险,这就是伴君如伴虎。 而现在,他是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威胁,直到如今他才明白,这些被他视为蝼蚁一般的贱民,在某些时候,竟然能够产生当今官家才能够给予他的压迫感。 原来离开了朝堂,离开了内宫,离开了官家,他的小命竟然如此这般的脆弱! 他眼睁睁看着一名叛军挥舞着一条铜棍,就这么朝他冲了过来。 那铜棍刚刚才敲碎了一名侍卫禁军的脑袋,参差的棍头上还带着一块连着毛发的头皮,**血迹让人作呕。 梁师成的头发已经披散开来,像寒风之中垂死的老乞丐,他双手紧握着直刀,突然生出了一股热乎乎的勇气来! “喝!” 未等那名叛军的铜棍落下,他的直刀已经劈砍出去,这一刀有点偏,有点犹豫,但还是击中了铜棍! “铛!” 金铁相击之声很是刺耳,宝刀将铜棍砍出一个豁口,但梁师成双臂发麻,错金刀差点就脱手而出,他被击退了四五步! 那名叛军举起铜棍来,看了看棍头上的缺口,非但没有任何恐惧,反而露出贪婪的笑容,那笑容不是针对梁师成,而是梁师成手中的宝刀! “还是条大鱼,哈哈哈!” 那叛军大笑一声,正要冲上来,身边已经有十几名叛军一同涌上来,他却挥舞着铜棍,朝那些人示威:“这老儿是我的!都滚开!” 或许他在叛军之中也是个人物,否则也不会冲在前头,如此一吼,那些个垂涎宝刀的人也都识趣地分散,各自寻找目标。 世道纷乱,人命不如刀,大抵如是了。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竭,三而衰,梁师成拼尽勇气和力气挥出的一刀,竟然没有打退敌人,反被击退,站定了脚步之后便环顾四周,想要寻找苏牧的身影。 此刻的他仿佛迷失在狼群之中的老狗,在寻找着那个救命的牧羊人一般。 侍卫司的人早已大乱,马腿被砍断,人仰马翻,整个十字街变成了屠戮的杀场。 梁师成拼命往后退,那叛军步步紧逼,他的速度很快,铜棍很快就往梁师成的后脑砸下来! 一直偷偷关注着身后动静的梁师成冷笑一声,偏身躲过铜棍,猛然回头,错金刀抹向了叛军的胸腹! “好一条老狗,听书听傻了,还施拖刀计,入你娘的憨货!”那叛军轻松如意地躲过梁师成的一刀,竟然还有心情嘲笑梁师成。 这位老宦官,权倾朝野人人巴结的大太监,竟然成了被一介贱民愚弄的对象,而且还是在乱军厮杀的混战之中! 愤怒! 梁师成彻底愤怒了! 他的尊威不用侵犯和亵渎,他对这名叛军的脸没有任何印象,也不想去注意,他的眼中只有对方的死穴和要害,错金刀不断劈砍出去,然而对方总是轻飘飘躲过,而后终于玩腻了猫捉耗子的把戏,铜棍夹裹风雷之势,就这么蛮横地砸了过来! “铛!” 长刀被砸飞,落在旁边的地面,倒插入地半尺! “好刀!” 那叛军舔了舔嘴唇,也不管被震倒在地的梁师成,快步疾行,将那柄错金刀捞在手中,而后猛然转身,快走三两步,双手拖刀,错金刀就这么砍向了梁师成的脑袋! 这柄错金刀还是当初宋江等人在山东起事,他坐镇大名府,官家赏赐给他的御刀。 可当自己的刀砍向自己之时,梁师成的心里没有惊恐,只有无奈和愤怒。 他无奈的是英雄已老,即将要被贱民斩杀却无能为力,愤怒的是,他突然意识到,苏牧不仅仅要将侍卫司的这些害虫葬送在这里,极有可能要将他这个太尉,也葬送在这里! 这些隐宗的密探和显宗的叛徒,对于官家而言是害虫,但他梁师成对于苏牧而言,同样是,害虫! “终日打鹰,却被家雀儿啄瞎了眼!”梁师成如是想道。 第六百二十七章 意外的发现 苏牧同样在步战,不是被打落马下,而是主动弃马,因为骑马实在太过显眼,不想成为众矢之的,还是弃马步战比较妥当。 其实他并没有想过要将梁师成坑杀在乱军之中,虽然这样能够一劳永逸,他对梁师成也没有半分好感。 这位大太监虽然没有童贯的穷兵黩武,也没有蔡京的昏聩误国,没有李彦的愚蠢残暴,更没有王黼的敲骨吸髓,但他产生的反作用却丝毫不比这些人少。 只是纵使如此,苏牧仍旧在乱军之中奋力厮杀,一直在寻找着梁师成的身影。 他想除掉梁师成,这一次也绝对是个好机会,但绝非好的时机,如果梁师成死在这里,自然大快人心,但赵劼会一眼看出来,这一切都是他苏牧的责任。 想要除掉一个人,并不是杀掉他这么简单,有时候杀掉一个人,非但不能除去他的名声所带来的影响,反而会让这种影响扩散开来,波及到更大范围,往往得不偿失。 如果将这个人所带来的影响都消除了,杀不杀他反倒是其次了,如果梁师成对于官家而言已经成为一个废人,官家不再重用他,他也无法在祸乱朝廷百姓,那么他最多也只是个阴毒的老人,杀不杀他都已经不重要。 所以现在还不到杀梁师成的时候。 苏牧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漫说这些都只是流民暴民,便是辽狗和女真人,他都丝毫不怯,毕竟刀剑在手,他又在武道宗师的路上走得更远了一些,心里还是有着极大的底气的。 苏牧便如同行走在一人高的草丛之中,不断拨开杂草,这些叛军对于他而言,只不过土鸡瓦狗罢了。 这些人没有敢炽军的节操,对待灾民没有任何的同情心,举着大义的旗号,做着强盗的事情,苏牧对他们自然不会有太多的怜悯。 相对于侵略的外敌,他更痛恨残害同胞的渣滓! 因为每一个民族都有求生存的权力,外族的侵略是他们求生存的手段,但残害同胞却丧失了最基本的人性! 混元玄天剑和草鬼唐刀都是削铁如泥的神器,苏牧的刀法又经历了日日夜夜的砥砺和磨练,干脆利落,不会出现一点多余的花哨招式,更不会浪费半丝多余的力气。 他很快就在人群之中发现了狼狈不堪的梁师成,说实话,见到高高在上,一直想要坑害自己的梁师成,看到这位太尉被人追杀,苏牧心里其实很想笑。 但他最终也只是想笑而已,当他看到那名叛军高高举起错金刀,斩向梁师成的脑袋之时,他还是果断出手了! 刀是好刀,汉子也是有一把子力气和功夫的好手老手,奈何与苏牧的差距太大,根本就不是勇气所能弥补回来的。 那人发现苏牧猛然杀出,果断放弃了梁师成的脑袋,刀锋一偏,便想要挡下苏牧的劈砍,然而终究是徒劳一场。 内劲的灌注之下,本就坚韧锋锐的草鬼唐刀,清脆利索地削断了错金刀的刀头,随便将那叛军汉子的脖颈切开了大半边。 那汉子的脑袋一耷拉,脖颈咔嚓裂开一道平整的口子,鲜血如喷泉一般喷薄而出,洒了梁师成一脸一身,而后整个人都倒在了梁师成的身上! 早已心如死灰的梁师成劫后余生,整个人都被血汗浸透,推开那尸首,便看到了面无表情的苏牧。 他感到庆幸万分,从未像现在这般,对苏牧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却又愤怒于苏牧的姗姗来迟。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对苏牧是又爱又恨,却又不得不继续依赖苏牧的超强战力和贴身保护。 “莫以为老夫不晓得,你这是故意捉弄老夫,老夫素来恩怨分明,老夫会记下你的救命之恩,自然也会记得你今日的故意羞辱!” 他将那金刀从叛军的手里头抠出来,想了想又捡起那半截刀头,这是御赐之物,丢失不得,也损毁不得,但被削去了刀头的御刀,却是他最好的军功证明,他日班师,也不消罗嗦,只将这被削断的金刀呈上去,官家难道还看不到他的死忠吗? 他本以为自己的话会替自己找回面子,会敲打苏牧,让苏牧认清双方的身份,然而苏牧却无动于衷,只是看着梁师成的身后。 梁师成扭头一看,又有一波叛军朝他冲了过来,这位被苏牧砍死的叛军,显然是某个头头脑脑,这帮子手下正要给他们的首领报仇呢! “太尉大人,你果真恩怨分明的话,苏某可就要跟你好好算算账了,话说苏某的恩,你还要不要?” 看着越来越近,越来越汹涌的暴徒,再看看云淡风轻的苏牧,梁师成恨不得当场砍死苏牧,当然了,如果他有这个能力的话。 然而最终他只能铁青着脸,忍辱负重一般答应着苏牧:“要!”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能够在朝堂上屹立不倒,也不是一步登天,在书艺局他也尝尽了人间耻辱和苦楚,吃不了苦头,忍不了羞辱,又如何能够出人头地! 梁师成已经表态,苏牧这才站在了梁师成的身前来,那些叛军就如同洪水撞在了钢铁锻造的天柱上一般,苏牧岿然不动,他们的尸体却不断在左右两边堆累起来! 苏牧的刀法干脆利索,就像在凭空书写着字帖,而且不是太白醉后的洒脱,而像一个笔耕不辍的刀笔吏,一笔一划都严谨果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不想抒发心中豪情壮志,更像谨小慎微在完成自己的文书功课。 梁师成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够在乱军之中如此淡定,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对生命的逝去看得如此清冷,那些叛军在苏牧的眼中仿佛只是一丛杂草! 纷乱世道,枭雄如刀,人命似草,头上青云鱼龙,脚下枯骨白冢,梁师成见过草莽英雄,却没见过苏牧这样,不在草莽,也不是英雄,却处处透出一股难以抵挡的魅力的男人! 当然了,如果苏牧在杀人之时能够闭嘴就好了。 “太尉大人,你可睁大眼睛记好在下的大恩,一刀就是一条人命,是这些叛军的贱民,也是你梁太尉的命,当然了,如果你觉得自己的命比他们贵,在下倒是可以打个折扣...” 嘴上虽然这般说着,但苏牧的刀却没有半丝含糊,渐渐的叛军就不敢再冲上来,因为苏牧左右两侧已经躺满了尸体! 间中也有人想要暗箭伤人,但无一不被苏牧的宝剑拨打开来,即便有无法拨打开的,那箭矢射在苏牧的身上,仿佛射在了一层无形的气场之上,不是威势顿减,被苏牧的长袖拂去,就是往旁边偏离,苏牧就仿佛滑溜溜的泥鳅一般。 当他们发现在苏牧身上无法逃到好处之时,便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杀伤其他官兵的身上。 侍卫司这些人虽然都是江湖老手,但终究比不得苏牧,叛军一涌而上,竹枪长矛轮番上阵,四面八方捅过来,他们很快就被扎成筛子,四处流血。 然而叛军终究还是人多势众,苏牧并没想过自己能够万人无敌,抵住这轮冲击之后,便将梁师成拎起来,往后方退走。 虽然叛军越来越多,但想要保住梁师成和侍卫司里头那些底子干净的部将和弟兄,苏牧还是有着足够的把握。 所谓擒贼先擒王,苏牧想要掌控局面,自然要锁定对方的首领,只是从冲突开始至今,他都未发现对方的真正首脑,这不得不让他留了个心眼。 叛军的首领就隐藏在后面,任由这数千人乱哄哄上来砍杀,若说正常,连苏牧自己都不信。 侍卫司的那些人毕竟都是好手,想要反败为胜不太可能,但想要逃走却不成问题。 可问题很快就来了,因为他们连逃走都做不到! 第一波叛军冲击过后,很快就被侍卫司抵御了下来,侍卫司的禁卫们很快就退到了街尾,很多人还有余力在破口大骂,只说那三路援兵迟迟不来云云。 可很快他们就闭嘴了,因为叛军之中突然多了不少武林高手,他们就隐藏在这些叛军之中,就如同黄鳝堆里的毒蛇,猝不及防就会暴起,闪电出手,将侍卫司的人一举袭杀! 这也让苏牧警惕起来,他的视野开始放得更大,不断审视着战场上的异常,当这些隐藏着的强者出击之时,他会第一时间观察他们的攻击形态。 也正是捕捉到了这些异常,苏牧的表情开始凝重,再没办法轻松地调侃戏弄身边的梁师成。 这些人出手果决狠辣,没有南朝武林高手的繁复招式和匠气,直来直往讲求一击必杀,这分明是北地绿林高手的做派! 一想到北地绿林,苏牧的脑海之中不得不冒出三个字来,老君馆! 老君馆乃是隐宗的势力,始可汗失去踪迹之后,老君馆在北地也逐渐收缩势力,没想到竟然化整为零,渗透到了南朝来! 而叛军之中终于出现了一名关键人物,彻底证实了苏牧的猜想! 当那名老者从乱军之中杀将出来,如同迟暮的老将一般,挥舞着一对熟铜锏,侍卫司无人能挡之时,苏牧暗暗吃惊了。 老君馆的老供奉,元泰! 他本以为这老头儿已经死在了北地,没想到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元泰的出现,意味着河北和京东地区的叛乱绝对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也难怪赵劼今次会如此果决地拍板平叛,更是派出了梁师成这样的老人坐镇。 原来赵劼早已知道,这场叛乱是隐宗的人在幕后操纵! 苏牧感到担忧,但更多的是不满,他知道赵劼已经对他产生猜忌,对苏牧掌控的力量感到不安,但有那位黄衣老僧,苏牧总觉得赵劼不可能昏庸到对自己不利。 直到元泰的出现,直到他自己发现是隐宗在操纵这一切,苏牧才知道,原来赵劼隐瞒着自己这么多的事情! 经过了这么多事,在北方战场造就如此巨大的功劳,赵劼竟然还只是将他苏牧当成随意玩弄的棋子,没有半分信任可言! 是佛还有三分火,苏牧确实想要为这个时代做些事情,但也绝不容许赵劼将他苏牧的努力随意挥霍和践踏! 第六百二十八章 苏牧的道路 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江湖也有江湖的不同,相对于南朝的江湖,北地更加的直接粗暴,他们并不是不讲规矩,而是规矩更加的简单,仅此而已。 若说辽国和幽燕还有江湖,那么始可汗将隐宗的人都带到更加北面,去培植曾经大败于辽国的蒙古部族,那就让元泰等人有些郁闷了。 因为此时的蒙古部族还在为生存而奔忙,他们没有时间在江湖里闹腾,或者说他们整个民族都是江湖。 这样的江湖显然不适合元泰等人,所以选择了南下,虽然始可汗反对,但灰衣老者黑白子给了元泰最大的支持,也使得元泰得以带领老君馆成功南下。 到了南朝来,元泰便如鱼得水,因为相对于混江湖,他更适合当反贼! 他曾保护着北汉的皇族“余孽”苦苦逃亡了数十年,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如何去当一个反贼! 他是领军型的武夫,更擅长筹划全局,调兵遣将,河北和京东的局势仿佛就是老太爷专门为他元泰所设的一般。 民不聊生,枭雄并起,人人各为其主,每一个阵营都有自己的需求,每一名叛军将领都有着自己的理想,想要结盟可以,但想要彻底打造成铁板一块却是不可能的。 盟军内部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利益分歧,所以张迪和高托山杨天王等人看似和谐又自然的结盟,其实根本就不是两厢情愿,而是因为有元泰这个强有力的领袖在撮合! 也只有老君馆这样的实力,只有元泰这样的天生领袖,只有他这样曾经管理过老君馆的经验,才有能力和足够的声望,将张迪等人的力量都凝聚起来! 他知晓张万仙是个难得的人才,因为能够在乱世之中坚守自己的道义,这样的人更加值得去争取。 张迪高托山杨天王等人或许更加听话,但想要长远的忠诚,必须是张万仙这样的人,因为他有底限,有坚持,这样的人才值得信任。 可当元泰三番四次来招纳张万仙却又屡次遭到拒绝之后,他便开始产生了怀疑,直到他发现原来是大光明教从中作梗,他才狠下心来,决定彻底除掉张万仙。 当然了,如果不是万般无奈,他也舍不得让张万仙去死,所以这一次,他不惜亲自前来,就是要给张万仙最后一个机会。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会因此遭遇了朝廷平叛军的先锋,没想到还是先锋军之中的精锐,侍卫司的禁军,更没想到的是,带领这支禁军的竟然还是熟人,一个他朝思暮想,日日夜夜想着要杀死的人。 苏牧! 苏牧的出现对于元泰而言,绝对是惊喜,比张万仙还要惊喜百倍万倍的大惊喜! 始可汗虽然残暴不仁,但在隐宗之中还是有着足够的声望,许多人对他畏惧大过尊敬,但不可否认,是他始可汗将隐宗带上了飞速崛起的复兴之路。 所以当始可汗被苏牧打败,不仅仅只是对始可汗的羞辱,更是隐宗所有人巨大的打击,苏牧也就因此成为了隐宗之人最想要除去的人,没有之一! 元泰自然清楚苏牧的底细,更知晓苏牧的武功是多么的恐怖,武道宗师的修为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更不是呆在武馆里日夜苦练就能够成就宗师之名。 纵观历代江湖之中的武道宗师,哪个不是行走于刀锋与侠义之间,历经生死磨难,最终才成就了宗师的造诣。 但宗师并非不死之身,莫看这些叛军手无寸铁,身上也没有武艺傍身,但数千人压上来,就算苏牧金刚不坏也要被刮下三层皮来。 苏牧或许无法做到千人无敌,但想要逃走还是非常容易做到的,可既然已经让他元泰撞见,又怎么可能让他苏牧轻易离开! 他本不想出动老君馆的力量,因为经历了北地大战之后,老君馆也是损失惨重,这些都是他们复兴的火种,是他们在南朝江湖打开局面的资本。 甚至于眼下河北和京东的诸多叛军,都需要老君馆的高手在暗中操持和推动,这些都是骨干,是隐宗在南朝的底气。 但如果有选择,元泰宁愿押上这一切,就为了换取苏牧一人之死! 并非他不顾大局,正是因为顾及大局,他才会生出这等壮烈的想法来。 苏牧的价值已经超乎了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极限,他在皇城司,绣衣指使军,青雀军,常胜军,以及现在的侍卫司的影响力,已经极其膨胀,而这还不包括他在北伐军之中的声望。 种师道和童贯等一干老将全部班师回朝,眼下燕云十六州和大定府都在一帮子青壮派的实际掌控之中。 可青壮派都是些什么人?这些青壮派都是如何崛起的? 他们是苏牧一手提拔栽培出来的! 岳飞、韩世忠、徐宁、杨挺、宗储、杨再兴、张宪、还有柴进、朱武、卢俊义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干净清白的底子,或多或少都与苏牧有着无法分割的牵扯。 而坐镇北方的老国公曹顾,更是因为苏牧才得以起复,眼下种师道和童贯都已经离开,整个北地都在他一手把持之下,他已经成为了武将权臣之中的第一人,这一切可都有赖于苏牧在北地建立的不世功勋! 而负责议和的又是什么人? 是代表着皇家的赵宗昊、赵文瑄和赵如靖三位王子,这三位王子在江宁市舶司的功劳,可都得益于苏牧和兄长苏瑜,他们离开之后,还是苏瑜留下来帮他们擦屁股,并将市舶司打造成了炙手可热的肥缺衙门! 他们议和的对象又是谁? 是辽国,是以耶律淳和萧德妃做主的后辽! 这个后辽之所以能够存活下来,更是苏牧死守上京,用命换回来的,别人或许不知事情,但隐宗却是一清二楚,萧德妃可是燕青的情妇,是与苏牧达成了私下协议的人,是实际掌控后辽的人。 说白了辽国与大焱结成同盟,实际上就是萧德妃与苏牧的结盟,而这种结盟完全在苏牧的掌控之中,是苏牧一手促成的,主动权更是握在苏牧的手中,三位王子和曹顾与其说是和谈,倒不如说是接手苏牧的胜利果实! 而说到更加眼前的,大光明教就是因为得益于苏牧的援助,才没有在方腊之乱中灭亡,如今在河北京东与隐宗争夺地下势力,何尝不是在扩张苏牧的影响力! 在民间,苏牧简直就是神话一般的存在,他的事迹早已成为激励年轻一辈的楷模故事,虽然文人们将他骂成第七贼,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人不过是羡慕嫉妒恨罢了。 真正有实力有眼光的朝臣,无论是武将还是文官,谁会看不出苏牧的潜力和实力? 连骨鲠之臣范文阳都对苏牧赞不绝口,苏牧的兄长苏瑜更是一声不吭就当上了河北东路的转运副使,这些个朝臣们难道都是睁眼瞎吗? 不,他们比谁都要透彻,即便不知道背后显隐二宗之争,即便不清楚苏牧的内幕,但从兄长苏瑜的崛起,他们就应该能够看到背后的意义! 除此之外,杭州、江宁、镇江、江州等地,只要是苏牧和苏瑜呆过的地方,哪一个不是将苏牧当成谪仙人一般的存在! 更何况整个扬子江和秦淮河流域,石有信接管的龙扬山堂口,早就已经是苏瑜的后院,而裴氏等名门望族,从对苏牧仇恨打压,到对苏牧敬佩忌惮,如今缩在江南道,屁都不敢乱放一个,所有的这一切,难道都说明不了问题? 纵观这一切,从内而外,无论朝野还是江湖,苏牧的势力已经无处不在! 当你察觉到这一点,就不会觉得赵劼的猜忌是不能容人,就不会认为元泰拼光整个老君馆最后的底力,也要杀死苏牧,是愚蠢之极的举动了。 人都说蔡京是公相,童贯是媪相,梁师成是隐相,如果让元泰来说,苏牧应该是隐王,不仅仅是大焱朝的隐王,还是贯穿南北内外的超级隐王! 了解苏牧发家史的人都应该清楚,在三四年前,这个苏牧还只是杭州城一家商户的纨绔二世祖,为了一个二流甚至三流的青楼姐儿,与宋家少爷打得头破血流,最后还不得不以负笈游学的由头外出避风头。 可现在呢? 三四年,从不成器,更上不得台面的纨绔,变成大半个天下的超级隐王,如果再给他三四年的时间,他又该会成长到何种地步! 了解完所有这一切之后,如果你是元泰,你会不想杀他?如果你是赵劼,你会安心地认为这样的人会甘居人下,为你所用? 梁师成自然能够看到这一点,他不忌惮苏牧吗?如果他很的是蠢货,他能够在赵劼身边享受无上权势和富贵这么多年? 他很清楚,但他仍旧要打压苏牧,替赵劼时刻敲打着苏牧,因为在赵劼没把握除掉苏牧之前,他必须时刻保持着警惕,替赵劼看守着苏牧! 连梁师成都有这样的觉悟,你会认为隐宗老君馆的老馆主元泰没有这样的决绝吗? 不! 当元泰在福寿县城里头发现苏牧的身影,他便下定了决心! 这数千叛军可以不要,这些侍卫司的先锋可以不杀,老君馆最后的底子可以不要,甚至于他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但,苏牧一定要被杀死! 当苏牧看到元泰,与元泰目光接触之时,他就感受到了元泰那一往无前的杀意。 元泰能够知道这些,能够明白杀死苏牧的意义所在,苏牧又岂会不知? 他就像守财奴一样经营着自己的家底,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他都计算权衡过,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命值钱,也知道自己的生死意味着什么,牵扯多么的巨大。 但他一次次置身于凶险之中,难道都是因为他苏牧不珍视自己的性命,不顾全大局吗? 不是,正因为知晓了这一切,经过权衡之后,苏牧才不断地往前线钻,因为他要消除赵劼对他的猜忌,更消除所有人对他的评估。 如果他不再涉险,而是真的躲藏起来,引入幕后,相信第一个要杀他的不是隐宗的人,而是赵劼! 不断冲锋陷阵,不断将自己置身于生死危机之中,才是苏牧最安全的保命之道。 想要完成自己的理想,想要为这个朝代,为百姓做实事,不仅仅要防备敌人,还要防备同伴,这就是苏牧自己选择的道路! 第六百二十九章 元泰的决断 无论是后世史书,还是彼此之人,皆说大焱军队腐朽,贪图享乐,骄横懦弱而战力不济,但谁也不能否认,在如此懦弱的军队之中,却常常会涌现出一些可歌可泣的绝世勇将。 仁宗朝之时,西夏李元昊侵略西陲,王珪率领两三千人就敢冲撞李元昊的十五万人,并与十五万大军缠斗三天而不败,杀敌无数,明明可以逃生,却选择了战死殉国。 无论是披头散发,带着青铜鬼面的面涅将军狄青狄汉臣,还是如今已经展露狰狞的岳飞韩世忠等人,大焱从来就不缺勇将智将。 勇者之技,可斩杀百十人,似杨再兴张宪等人,皆可在敌阵之中左右冲突如入无人之境,但若说千人敌万人敌,还需策谋之技,也就是兵法。 苏牧其实并不太懂得兵法,他只是对大局势有着别人无法比拟的审视罢了,而作为武道宗师,他确实能够做到百人敌。 可如今的形势却是侍卫司的人已经被围杀得差不多了,元泰除了那数千暴民叛军之外,麾下还有上百老君馆高手,苏牧便全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子,更何况还要护着梁师成这样的累赘? 如果面对这等情况的是杨再兴,只需要给他一匹战马,一杆铁枪,即便敌人之中拥有老君馆的上百高手,怕也未必能够留下杨再兴。 可惜苏牧终究不擅于马战,他是武道宗师,而不是骁勇无双的绝世战将,二者在战斗模式和战斗经验上就存在巨大的差距。 侍卫司的人可都是好手,弃马之后也终于展现出惊人的战斗力来,特别是当他们发现敌阵之中同样有绿林高手,发现他们终于再难逃脱之时,骨子里的血勇也被激发了出来。 这已经不是讨伐叛军,而是死里求生,他们再不戮力,就只能变成敌人的刀下亡魂!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剩下的便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量活久一些,并能够继续活下去,活着走出福寿县,对于到底为何会沦落到此情此境,谁还有心思去考虑?这一刻,谁还记得他们的身份和使命? 元泰一声令下,老君馆的高手倾巢而出,他们行走于乱军之中,却用这些叛军来当掩护,不断朝苏牧发动袭杀。 他们的招式路数都异常的果敢坚决,毫不拖泥带水,一个个便如同撞向火堆的青鸟,势必要用自己的尸体,来扑灭这堆烈焰! 苏牧左手剑右手刀,攻防兼备,起初还游刃有余,不断斩杀来犯的刺客,但很快他就左支右绌捉襟见肘,因为他需要兼顾梁师成! 侍卫司的部将加上那些底子清白的禁卫也就聊聊十数人,他们簇拥在苏牧的身边,组成了防御阵型,替苏牧充当掩护,苏牧也尽可能替他们抵挡敌人,而后且战且退。 可这数千乱军毫无章法可言,只知道一味往前堆垒扑杀,很快就将他们堵在了垓心之中! 侍卫司的那些人终究比不得苏牧,出发之前又被勒令不准着甲,单说乱军之中时不时射来的冷箭,就足以让他们有来无回。 周遭的抵抗之声渐渐平息了下来,苏牧与十数人被围死在十字街的街尾,便如同无边的黑夜之中那倔强的最后一点火种,不断承受着夜风的吹袭,遥遥欲灭,如同破残的沙堡承受着巨浪的冲刷,时刻有着覆没的危险! “终于干净了...”梁师成早已狼狈不堪,身上都是血迹,也分不出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虽然只握着半截错金刀,那刀头也不知失落到何处,但他连自己是否受伤都没有心思去理会,脑子里想着的,竟然是苏牧终于借助叛军的力量,将侍卫司里头最要紧的一批害虫给清除了。 他到底没有辜负官家的信任,终究还是完成了任务,如果这次能够侥幸得脱,剩下的侍卫司人马虽然不满万,但也绝对能够安心差遣,在平叛之中建功立业。 当然了,所有这些都必须倚仗一个前提,那就是他能够从这里活下来,而这一切又不得不仰仗苏牧。 他呼呼喘着气,数十年安逸的生活已经掏空他的身子,即便他没有太多次的出手,但只是跟着苏牧逃窜都已经榨干了他的力气,更何况一直顶在前头的苏牧? 他比苏牧年老三十几岁,可这一刻,他看着苏牧的背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跟着父亲行走在寒风飘雪之中,父亲的背影虽然有些佝偻,却如同山岳一般,遮风避雪,似崇山峻岭,屹立不倒! “如果能够活下来,我梁师成欠你几百条人命,这辈子怕是都还不完了吧...” 无论苏牧是有心还是无意,自打苏牧说要跟梁师成好好记着账的那时候开始,梁师成就默默地记下苏牧替他挡下的致命攻击,算着自己到底欠了苏牧几条命。 而现在,数字越来越大,他的脑子也越发跟不上,目不暇接的攻击和刺杀让他无暇记忆这个数字,他便开始计算苏牧身上的伤口和箭枝。 元泰这边也是损失惨重,虽然他已经做好了豁出一切也务必杀死苏牧的思想觉悟,但见得诸多老君馆高手纷纷死在苏牧的刀剑之下,他也是肉疼不已。 到了最后,人海之中仍旧坚挺傲立着的这一小撮人,已经成为了诸多暴民乱军的噩梦,他们终究停下了攻击,不敢再往前送命。 战斗变成了苏牧和老君馆高手之间的死斗,这些暴民和乱军从未见过如此神勇之人。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跟着张迪高托山样天王等人,一路攻城略地,地方官府那些个官兵跑得比兔子还快,在他们的眼中,这些朝廷的官兵,已经成为了贪生怕死的代名词。 可今日,他们看着这个脸上有金印的年轻汉子,不得不涌起无尽的震惊和崇拜。 如果大焱的将士人人都像苏牧一样,如果官员们都想苏牧这样,他们又怎会沦落为流民,又怎会加入反叛的队伍? 鲜血顺着早已湿透的手袖,滴滴答答地落下,更多的鲜血则滑落到刀剑的柄上,苏牧仿佛整个人都隐入一团血水之中,便只剩下两只眼眸,仍旧闪耀着清澈而冰寒的眸光! 元泰举起手中的铜锏,指向了梁师成,朝老君馆的高手们下令道:“先杀了那狗官!” 他一直在观察,也只有不断的观察,才能够找出苏牧的破绽,否则这般厮杀下去,苏牧杀不成,他的弟兄可就要死光了。 那些暴民和叛军不再上前围杀,就已经足以说明问题,苏牧在气势上已经稳稳占据了上风,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虽然一样可以耗死苏牧,但却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 苏牧已经是武道宗师,他有内功护体,有内功调息运作,能够最大程度地调节气力的分配,使得他能够源源不断地进行斩杀,单说这一点,想要耗死苏牧就不是短时间能够达成的事情。 他也想过将暴民叛军都驱赶上去,用他们的性命来消磨苏牧的气力,他也确实这样做了,可苏牧脚边越堆越高的尸体,终究让他们望而却步。 苏牧并非金刚不坏之身,起初还能用内功护体,但渐渐的消耗太大,他只能用内功催发内劲来杀伤,而放弃了防御,因为他知道即便是乌龟壳都会被打破,被动防御只能死在这里,他要做的是不断杀伤,震慑这些人,杀破他们的胆子! 箭枝射入他的身子,入肉不深的会被他逼出体外,狼牙箭和雕翎箭入骨三分,他便只能削去箭杆,收缩肌肉,死死咬着箭头,避免血液流失。 敌人的刀刃有缺口,抹在身上如同拉锯,伤口也特别的骇人,这些已经无法让伤口收缩止血,苏牧也无可奈何。 他毕竟不是无敌的不死之身,若没有北地战场的历练,没有方腊等无数次战争的洗礼,他早就被这些人千刀万剐,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他的身躯已经承受不了更多的伤害,但他的灵魂却仍旧屹立不倒,便像一尊活着的英灵,让所有人见识到大汉儿郎的坚韧不屈! 他并非有勇无谋,即便走到了穷途末路,他始终相信,张万仙的敢炽军一定会赶来,哪怕吃了一些,但终究是会赶来的! 早在太宗真宗朝开始,甚至追溯到太祖和后周皇帝柴荣的时代,汉人战将给敌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便是他们的长枪。 大焱军备,弓弩为首,长枪次之,然而诸多战将们都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在左手腕上绑皮带,皮带下面随手挂着一根铁鞭或者铁锏,对战厮杀之时,猝不及防甩将出去,就能将敌人的脑袋砸成漫天豆腐花。 元泰乃是北汉的侍卫长,他的这对铜锏,便是脱胎于无数次的战场征伐,当他举起铜锏之时,那些老君馆的高手们,仿佛又看到了那名翻云覆雨的北汉大将军! 他的指示非常的明确,老君馆的高手们也都是目光如鹰如隼,心机如狐如狼之辈,瞬间就领悟到了元泰的命令内涵。 梁师成绝对是个大人物,否则苏牧不会拼死护着他,竟然他们无法直接袭杀苏牧,那就将目标转向梁师成,让苏牧分心,这样才能够将苏牧杀死在福寿县城之中! 他们的计划是明智而正确的,当越来越多的高手将目标转向梁师成之后,苏牧顿觉亚历山大。 而最直观感受到这一切的,自然是首当其冲的梁师成! 这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他每一次都以为苏牧再难坚持,以为苏牧下一刻就会放弃他,而选择自行逃生。 然而苏牧却没有。 在生死紧要关头,苏牧没有丝毫放弃他的意思,这让梁师成感到不解,也很感动。 伴君如伴虎,虽然他取得了今时今日的地位,但在他那卑微的内心之中,自己一直是个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慎就会被官家抛弃的孤儿。 但苏牧没有放弃他,无论苏牧出于何种动机,都让梁师成感受到自己的重要,他也是被人不离不弃的人了,不仅仅只靠着依赖官家而存活,起码在这一刻,在他身边保护他的,是苏牧,而不是官家赵劼。 这样的想法仅仅只是一闪而过,因为老君馆的高手们已经彻底暴走了! 第六百三十章 穷途末路 元泰早就领教过苏牧的坚韧不屈,在北方大地之上,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谈论起苏牧,便不得不衷心竖起大拇哥,并非惊叹于他对整个大局势的掌控,而是敬他是条好汉子! 苏牧非但护着元泰,甚至于连那位部将和剩余的十几个禁卫精锐,都一并保护着。 在战场上,在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所有的龌龊龃龉都会被抛下,剩下的只是并肩血战挽残袍,这才是见证真正人格的时刻。 苏牧做到了,但他即将再也无法坚持下去,他的伤势已经非常严重,脚下的尸体已经堆积成数尺高的小山,苏牧等人甚至能够凭借这些尸体来抵挡袭杀,战斗的惨烈可见一斑。 很多人不明白苏牧为何每次都要将自己逼入绝境之中,也不明白他分明可以躲在后方运筹帷幄,却每次都要身先士卒,做无脑莽夫才会做的事情。 但真正了解苏牧,并甘愿为苏牧赴汤蹈火之人,诸如徐宁岳飞等人,才能深刻体会到,正是因为苏牧每次都能够与他们一样出生入死,他们才会对苏牧深信不疑,否则谁会为了他那些甚至不切实际的想法去送死? 苏牧想要让弟兄们知道,他的计划是有效的,他自己可以为了这个计划而生死相搏,那么这些弟兄就会跟着他去拼命,连自己都不敢上阵,那才真是纸上谈兵,即便你是主帅,弟兄们被驱赶上战场,执行力必定会大打折扣,只有他们发自内心认为你的方法可行,这个方法执行起来,成功率才足够高。 再者,苏牧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赛张良似诸葛的谋士,他只不过是比别人更勤奋更拼命,如果连这两样都没有了,那他又跟其他人有何区别? 老君馆的高手们可不是那些暴民可比,他们武艺高强,而且战斗智商和实战经验都极其丰富,没有了这些暴民的干扰,反而让他们拥有更大的施展空间。 他们在相互配合之下,五花八门的兵刃和武功越发凌厉,这才眨眼功夫,又有两名侍卫司禁军永远倒在了地上,却如何都没有闭上眼睛。 苏牧也已经接近了极限,元泰的策略极其有效地限制了苏牧的力量,若果所有攻击都正面针对苏牧,苏牧便能够全心全力来对付,可他们将矛头转向梁师成,效果可就完全不同了。 这就像一个人游泳和带着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游泳一样,不会游泳的人会拼命挣扎,会拖慢你的速度,会死死抓住你,会将你往水底拉,让你身心俱疲,却又无法脱身。 梁师成也是贪生怕死的人,但他早已经麻木不仁,今日的受袭,仿佛将他一辈子的厄运都用光了一般,不知有多少此,他都觉着自己距离死亡只有一线之差,但又被苏牧硬生生拉扯了回来。 他早已将苏牧当成自己的保护神,他的金刀早就不知被打飞到何处,只能抓着苏牧的衣服,躲在苏牧的身后,到了后来他甚至连眼睛都死死闭了起来。 不是因为他害怕这些不断冲上来的高手,而是他再也不想看到苏牧鲜血喷飞的画面,这让他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和没用,会让他觉得自己这个太尉和少保只是个无用的废物,连对面那些低贱的暴民都不如! 更重要的是,他是官家派来监督和敲打苏牧的,他也一直将苏牧视为敌人,可现在他的小命却完全依赖苏牧来维持,这是他如何都不想去面对和接受的。 苏牧对此也没有太多的抱怨,毕竟梁师成闭着眼睛也好,就像他救了个溺水之人,这溺水者安安静静不挣扎不吵闹,对于施救者而言绝对是一件好事情。 但他已经很清楚,自己的内力急剧消耗,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老君馆的高手一顿乱刀砍死。 他的手脚开始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体能到达了极限,仿佛下一刻就再也抬不起手来,连刀剑都无法握紧。 元泰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他与苏牧一般,绝不是躲在后头享受胜利果实的人,他之所以一直不出手,就是在等待苏牧的破绽! 他紧握一双铜锏,左右分开,拖着疾行,铜锏与青石地面擦出一串串火星子,疾奔到苏牧的身前一丈便高高跃起,旋风般横扫而来! 这就是苏牧最为薄弱之时,就是他取胜的唯一机会! 他看着老君馆的弟兄们上前来送死,他强忍着心中的悲愤,就是为了能够在这一刻,一举击杀苏牧! “铛铛铛铛!” 他的攻势如同狂风骤雨,他的双锏如同雷光尊者的雷锤,呼吸之间已经与苏牧交手十数招,动作快得周遭的人都无法看清,但见得他与苏牧的身影混着缠斗在一处,仿佛他们的身影已经模糊,剩下的仅仅只有那突然爆发的四溅火星,见证着他们那激烈的争斗! “叮!叮!噗!” 随着两声清脆的金铁之声,便仿佛造物主敲碎了一枚玉胎,混元玄天剑和草鬼唐刀相继被击飞出来,而后斜斜飞出,入地半尺! 最后那一声闷响,是元泰的铜锏打在苏牧胸膛之上的声音,苏牧从混影之中踉跄跌了出来,后退数步才站稳,大口的鲜血烧着苏牧的喉管,而后喷薄而出,又被苏牧强行咽下。 并非他死要面子,之所以咽下鲜血,是不想在元泰面前露怯,因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又无兵刃在手,再也无法抵挡元泰的下一次攻击! 若在苏牧全盛的巅峰状态,元泰是如何都无法与苏牧抗衡的,即便有着上百老君馆高手,元泰仍旧选择了蛰伏,直到最后一刻,自认有着绝对把握,他才现身。 他没有跟苏牧废话太多,因为他们知道夜长梦多,更知道苏牧身负强大的内功,只要给了他喘息之机,将内功和气息运转过来,便能够生出足够的气力。 真正厮杀的双方,命悬一线,根本就不会将力气浪费在口舌之争上面,元泰想破口大骂,想要高高在上,将苏牧贬斥得如同低贱的蝼蚁一般。 但他不会这样去做,他要将所有的力量再度集中起来,而后一举杀死苏牧,也只有这样,那些老君馆弟兄们的牺牲,才有了价值! 他仍旧如同第一次进攻一般,势若奔雷,疾行变狂奔,双锏如迅猛有力的钢铁蛟龙摆尾,气势万钧地砸向苏牧的左右太阳穴! “他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梁师成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生死,因为他的生死早已捏在苏牧的手上,如果苏牧死了,他梁师成自然必死无疑。 他一直躲在苏牧的身后,他身居皇宫大内,更清楚显宗的底气,暗中保护着赵劼的那些死士和影子比苏牧更加的强大,但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够比苏牧更坚韧。 他或许不是最强大的,但却给人一种错觉,到了最后仍旧能够屹立不倒的,绝对是苏牧! 在这一刻,他宁愿相信苏牧是战神转世,他宁愿相信苏牧还有着不为人知的压箱底绝技,他宁愿相信苏牧能够反败为胜! 部将和侍卫司的禁军们同样死死地盯着这一幕,不知不觉之中苏牧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核心,成为了他们求存的支柱,苏牧的命运,直接关乎他们的生死! 老君馆的高手们不敢松懈半分,他们强忍着内心想要大声呼喊的激动与兴奋,只为等待苏牧身死的那一刻! 拼了这么多弟兄,用刀剑都无法将暴民驱赶上去送死,所有的一切,就为了这一刻,只要再过半个呼吸,元泰那沉重的铜锏,就能够将苏牧的脑袋砸碎! 铜锏在视野之中变得越发的巨大,苏牧甚至能够看到铜锏上残留的血迹和肉末,他有些荒诞地想着,这铜锏上哪一块血迹,是他苏牧的? 但这种无聊的想法很快就被苏牧驱散,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伸到腰间,握住了短铳的枪柄! 他确实还有压箱底的家伙,而且还是短铳这等威力骇人的大家伙! 这对短铳一直藏在他的身上,即便是入宫面圣,他都想要带着,并非因为他想要对赵劼行刺,如果真要行刺赵劼,也根本不需要短铳,他是在防备着暗中保护赵劼的那些死士和影子。 这一刻,元泰终于要大逞凶威,苏牧再无还手之力,他终于祭出了短铳这样的大杀器! “砰!” 火舌从铳口喷涂而出,如同升天的火龙,因为锯短了铳口,后座力委实有些惊人,若是平日里,苏牧的手绝对不会颤抖或者偏移半分。 可现在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只能任由短铳震得他手臂发麻,不过元泰与他的距离太近,为了精准的命中和最大化杀伤,他不惜冒着被元泰的铜锏砸死的危险,也要等到最后一刻! 要知道虽然火铳是他精心研制出来的,但技术并未成熟,哑火率也是极好,他将自己的命赌在这一枪上,若果短铳哑火,根本就等不及后悔,他就会被元泰的铜锏砸碎脑袋! 苏牧的短铳有两把,一把填充的是实心铁弹,讲求精准的射杀,一把填充的是铁砂和空心弹,追求大范围的散射。 如果他动用铁弹铳,或许会将元泰当场射杀,但不一定能够将他击退,元泰铜锏的余力或许仍旧能够砸碎他的脑瓜子。 但他用的是铁砂铳,如此近距离的轰击,强大的冲击波,却是将元泰轰得倒飞出去! “嘭!” 元泰重重跌落在地,全场顿时一片死寂! 老君馆的高手之中有人曾经见识过火铳的威力,此时才想起,便又仿佛唤醒了他们的噩梦一般。 而那些个暴民却都是些没见识的平民,当场就有人被吓傻,更有人跪倒在地,如见上仙降临一般! 那滚滚的烟雾,惊天动地的炸响,惊世骇俗的威力,无一不让这些暴民心惊胆颤! 老君馆的人也是懊恼不已,他们皆以为苏牧到了穷途末路,为何就没有想到他还有火铳这样的杀器!即便他们想不到,难道元泰也想不到吗! 作为隐宗的核心人物,元泰已经能够接触到宗内的一些辛秘,始可汗的最大倚仗就是火器,对于火铳,元泰应该不陌生才对,他怎么能在苏牧的火铳底下栽倒两次! 事实证明,元泰并未忽略这一点,他只是闷哼了一声,而后从地上缓缓站了起来! 第六百三十一章 真正的后手 梁师成一直在念叨着,希望能够看到苏牧施展压箱底的绝技,可当他真正见识了苏牧的压箱底,却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突火枪在大焱已经不是新鲜的发明,早些年就已经出现在军方的视野之中,并有人成功研制出了突火枪。 但原始的突火枪需要火绳来引爆,填充火药又极其耗时和麻烦,火药不仅容易受潮失效,更容易引发安全事故,火绳击发的突火枪有着并不规律的延时性,有时候会提前引爆,有时候又会延后,而且精准度也很差,甚至经常出现炸膛误伤的事故。 正是因为这种种的劣势,以至于突火枪在大焱军方根本得不到足够的重视,更别提推广使用了。 梁师成是有着大权势的人,是官家的心腹亲信,能够接触到这些军方的机密,但他如何都想不到,苏牧竟然能够将突火枪改造成如此凶猛的短铳,而且还不需要火绳来引爆,而是通过火石来瞬间击发! 当元泰倒地,敌人噤若寒蝉的那一刻,他与侍卫司幸存的部将和禁卫们一般,多想向天空狂吼,来发泄自己内心之中的激动与震撼! 然而他们还未来得及欢呼,中枪的元泰已经缓缓站了起来! 他的半边脸被轰得血肉模糊,又被烈焰熏得焦黑,半边身子的衣服都已经破烂,却露出了衣服底下的软甲! “吃一堑长一智,在你眼里,我元泰就是这等不长记性的蠢物么!” 是的,那些老君馆高手能够想到的,元泰也会想到,那些高手们忽略的,元泰也能够记得。 他并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到苏牧,但保护着北汉皇族逃亡的这大半生里,谨小慎微已经成为了他存活下来的本能。 自打见识了火铳的威力之后,他就默默给自己加了一件软甲,特别是带领老君馆的人渗透到南朝搅风搅雨之后,他更是连睡觉都没有卸甲,因为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会遇到苏牧,或者说苏牧不会坐视隐宗在南朝发展,最终一定会找他元泰的麻烦。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的早,而且还让他得到了能够击杀苏牧的绝佳机会! 虽然伤口看起来狰狞可怖,但都是些皮外伤,对于元泰这种练外家功夫的老将而言,并不算得什么,倒是强大的冲击波,伤到了他的肺腑脏器。 他缓缓站起来,仿佛嘲讽一般撕裂衣服,露出那件银丝软甲,而后抓起双锏,朝苏牧走了过来。 “人都说你从来都是谋而后动,看来你也并非事事洞察,能够杀死你,是我元泰的福分。” 他确实无比的想杀苏牧,但并不代表他不尊敬苏牧,事实上他很敬佩苏牧,从苏牧孤身闯入老君馆,他就发自内心的产生了敬意。 他不是满嘴喷唾,等待敌人回复过来的蠢物,但对苏牧的敬意,值得让他对苏牧说出这最后一句话,这是苏牧应得的,更是他曾经身为北汉侍卫长的风度,对待自己尊敬的人,应该给予最大的礼遇。 砸碎苏牧的脑袋,让他没有痛苦,干脆利索地死去,就是他对苏牧最大的敬意! 然而苏牧却笑了,他的笑永远那么的轻微,没有丝毫的豪迈不羁,也没有狂放自大,只是这么笑着,让人很不舒服,也让人很是不安。 “你觉得我这一枪只是为了射杀你?” 苏牧此话一出,元泰顿时脸色大变,他的内心充满了狂躁,陡然加速,就要冲到苏牧的跟前来! 可就在此时,他颈后的寒毛却竖起一大片,双锏还未砸落,整个人就往侧面滑退三分,这才刚刚躲开,一杆旗枪便从天而降,插入到他刚刚站立的地方! 这杆铁头的旗枪势大力沉,精准无比,若非元泰天性警觉,必定要被旗枪钉死在地上! 那猩红的旗帜迎风猎猎,上头是个镶黑边的“张”字,张万仙的张! “敢炽军!是敢炽军!” 直到此刻,无论是老君馆的高手还是暴民们,都想起自己最初的目标并非苏牧,而是窃据了福寿县和铜棺岭的敢炽军! 直到此刻,元泰才想起苏牧刚才那句话的真正意义,才听懂苏牧没有说出口的那后半句! 苏牧这一枪确实不是为了射杀他元泰,而是为了围杀他们所有人! 这一枪不是攻击,而是让敢炽军发动攻击的信号! “不可能的!”元泰是如何都不肯相信,他与老君馆的高手只是为了捉拿敢炽军的张万仙,他们一直隐藏在暴民和叛军之中,苏牧绝不可能知晓他们的存在,甚至于他们也是到了此处,才发现苏牧的存在。 苏牧是他们的意外之喜,而他们何尝不是苏牧的意外之喜? 苏牧本想借助敢炽军,将这些叛军和侍卫司之间的胜者收拾干净,元泰和老君馆高手的出现,自然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 这枪声确实是他与张万仙之间的约定,在暴民和叛军在城中混战之时,张万仙已经如约带领着敢炽军暗中包围了小小的县城。 但他如何都不明白,苏牧为何迟迟没有发出攻击的信号,直到老君馆高手纷纷露头,张万仙才知道,苏牧与元泰一般,同样是在等待! 他带领着敢炽军的精锐,就蛰伏在县城的周边,只要苏牧一声枪响,他们就能够四面八方涌出来,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但老君馆高手的现身,却让他没有了十足的把握,直到苏牧用满身的伤痕,用命悬一线也苦苦的坚持,换来老君馆诸多高手的损伤和陨落,他才有了信心,也更加明白师父乔道清为何如此器重这位小师兄! 他张万仙也算是一方豪杰,自有着一股超人的傲气和风骨,他可以崇拜乔道清,对乔道清言听计从,但想要将他辛苦拉扯起来的敢炽军交给苏牧,若说他心里没有一点怨气都没有,那也未免太假。 可当他看到苏牧死死抗争,不惜将自己推到生死一线的绝境,就是为了给他的敢炽军制造最佳的出击时刻,为了给敢炽军增加围杀的成功率,他终于对苏牧心服口服! 作为男人,敢对别人耍狠的,只是内心怯懦,外强中干的懦夫,敢对自己耍狠,不断逼迫自己,不断给自己施压,让自己时刻保持着前进动力的,才是真正让人佩服的真汉子! 他们拥有侍卫司最优良的战马,这是他们能够迅速从外围赶过来,趁着县城内一片混战之时,快速包围战场的有力保证。 非但如此,他们在夜袭侍卫司,抢夺战马,火烧营帐之时,还得到了苏牧的暗中指点,将侍卫司的一些重器都一并掠走,其中就包括大焱军最强的弓,神臂弓! 正是因为有了这批神臂弓,他们才有绝对的信心,将元泰的这批人彻底留下来,才有信心将这些暴民和叛军彻底镇压! 神臂弓的张力极大,非膂力惊人的神射手不能拉开,但张万仙麾下弟兄可都是精挑细选百里无一的武林高手,实力与老君馆的人相差并不大。 得了神臂弓,又包围了整个战场,如果还让敌人逆转局势,那他们也就不配让元泰亲自前来围剿了! 看着从天而降,或者从地底冒出来一般的敢炽军,元泰等人彻底惊呆了。 他如何都想不出原因,为何苏牧这样的平叛军统制,竟然会跟声名已经被他们污化的敢炽军有联系,但从敢炽军手里头的神臂弓,他便已经笃定,这些敢炽军,确实是苏牧的人手! 想不出原因,并不代表接受不了现实。 元泰在初时的惊骇过后,便果敢地做出了最明智的决断,撤退! 他不得不撤,在数百张神臂弓的瞄准之下,他能够活着逃离就已经不错了,还谈什么杀苏牧? 他本以为苏牧这一次失算了,但阴差阳错,到了最后他还是落入了苏牧的算计之中,这场偶遇,充满了惊喜和震撼,又以无尽的挫败和无力、悲愤收场,仿佛连老天都在帮助苏牧一样! 但细细一想,老天爷真的偏爱苏牧吗? 不,那是他用过人的胆识,选择相信乔道清,相信张万仙,用不惜让侍卫司遭遇夜袭,用深入福寿县的陷阱,用面对老君馆高手和元泰之时的拼死厮杀,用满身伤痕和命悬一线换来的! 自打进入这个时空以来,他就没有享受过主角光环的照耀,他就是一个小人物,如你如我,都只不过是一介寻常普通的人物,他比普通人更优秀,是因为他更勤奋更卖命,用别人睡觉的时间来思考,来练功,来处理浩繁如烟海的各种情报数据。 他懂得放手让底下的人尽情发展,给予每个人崛起的机会,他能够拥有今时今日的力量,绝非靠着上天的眷顾! 当敢炽军的人出现之时,梁师成彻底惊骇了,他本以为火铳就是苏牧最后的压箱底,却没有想到,苏牧的最后压箱底,竟然是张万仙的敢炽军,那可是叛军,货真价实的叛军! 他早就听说过苏牧与大光明教的恩怨纠葛,这也是官家猜忌苏牧的原因之一,而现在,苏牧虽然救了他的命,但也让他梁师成看到了苏牧不该去做的事情! 他终于明白为何张万仙敢夜袭侍卫司的先锋军,虽然明知道苏牧的本意是想借助敢炽军来消灭侍卫司的害虫,但他却没想到敢炽军与苏牧之间的纠葛竟然会这么的深,甚至于他都看得出来,这些敢炽军,已经是苏牧的人了! 在苏牧无数次将他从鬼门关不断拉回来之时,他曾经暗暗下定决心,虽然不会再打压苏牧,但也不能放松警惕,一定要将他引导到正途之上,确保苏牧对官家忠心耿耿,这是他报恩的最好方式,能够报官家的恩,也能报苏牧的恩,他不介意冒着生命危险,在官家和苏牧之间,充当缓冲和桥梁。 但现在,敢炽军的出现,却让梁师成心里堵得慌,他不明白苏牧为何一定要跟这些暴乱的贱民扯上关系,难道官家的圣隆恩宠,就这般不值钱吗? 可他却没有看到苏牧为赵劼,为整个大焱所做的一切贡献,忘记了苏牧一手造就的大好局面,忽视了苏牧对大焱百姓和朝廷的恩惠,更忘记了官家赵劼对苏牧的各种猜忌和欺骗,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将苏牧当成心腹,更别说同伴,他只是想将苏牧当成可以随时兔死狗烹的棋子! 敢炽军的马军已经从街道的另一头冲锋而来,四面八方的神臂弓已经开始“绷绷绷”地激射雕翎箭,周围的世界仿佛被哀嚎和哭喊所淹没,但梁师成却全然听不见。 他只是在想,想要跟苏牧做朋友,真的这么难吗? 第六百三十二章 青囊 人常言,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真正有本事的人大部分都有着低调的性子,因为他们认为仍旧没有自傲的资本,并不会满足于现状,也正是这种不满足,使得他们不会止步不前,使得他们更加的成功。 而稍微有些成就就趾高气扬的人,往往无法笑到最后。 在河北和京东地域的这些叛军之中,敢炽军很显然是后者。 他们并不想造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他们只是一群渴望在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的小民,所以他们才蛰伏在小村落里头,他们可以任由这些叛军抹黑自己,但绝不会看着他们借着敢炽军的名头去抢,去骗!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就是敢炽军对待敌人的信条。 相对于只有区区上千人的敢炽军,那些动不动就号称数十万大军的叛贼,其实就是前者。 且不说这样的数字充满了水分,单说这些叛军的素质和作战能力,就让人很是怀疑。 当敢炽军的人马包围了福寿县之后,那些暴民先被苏牧的悍不畏死震住,而后又见识了苏牧的火铳,早已被吓傻了一大片,当敢炽军出现之后,他们便彻底崩溃了。 他们下意识地往四处逃散,也有人干脆匍匐在地,有人躲入民居之中,彻底放弃了抵抗,有一些想要奋起反击,却被神臂弓射杀当场! 真正渴望逃离战局的,其实还是元泰麾下这些老君馆的高手们。 他们都是河北乱军的幕后操控者,是隐宗在南朝布下的暗棋,如果让苏牧在这里一网打尽,隐宗必将元气大伤。 元泰不是不识时务之人,苏牧已经没有余力追杀他,只要他能够带着弟兄们冲破敢炽军的封锁线,自然能够化险为夷。 虽然他们损失惨重,但作为隐宗的精英,作为老君馆的高手,他们也是见惯了大风大浪,并没有被敢炽军的威势所吓退。 在元泰的带领下,他们开始尝试寻找敢炽军的薄弱点,以求突破重围。 然而敢炽军显然有备而来,他们将装备了神臂弓的神射手都安插在了十字街头尾的要冲之地,死死扼住这些人的去路! 元泰带着剩余的数十弟兄左右冲突,浴血而战,却终究抵挡不住神臂弓的泼天威力。 而敢炽军的人骑着侍卫司的乙等良驹,从十字街的街尾冲锋而来,那铁蹄践踏大地的威势,早已将这些没见过大战场的暴民叛军彻底震住。 元泰心头一横,发下了命令,诸多老君馆高手竟然驱赶这些暴民充当肉盾,进行强行突围! 小小的福寿县城喊杀震天,鲜血浸透古朴的青石板老街,周遭低矮的民居几乎被彻底撞烂,就好像破烂狭小的羊圈之中围了数百头发狂的犀牛一般! 元泰绝对是个逃跑专家,毕竟带着北汉皇族的后裔逃亡了数十年,这种绝处逢生的场景,他已经见识了不少。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将暴民和叛军驱赶到前头去,正是他最惯用的壮士断腕壁虎弃尾的伎俩。 这些个暴民早就被吓破了胆子,许多已经战战兢兢浑浑噩噩,只顾着趴在地上发抖求饶,而一部分还在拼命想着求出路,也有一些凶狠的想要反抗,却会第一时间引来神臂弓的“特别关照”。 元泰从未想过趁乱逃脱会如此的艰难,在他看来数千暴民加上敢炽军,已经足以造成乱粥一般的局面,这种局面最适合浑水摸鱼。 可他如何都想不到这些暴民彻底被震慑,竟然连四处鸟兽散的勇气都没有,这样一来局势也就乱不起来了。 只是他并没有心思去考虑,敢炽军对于这些暴民而言,同样是叛军,只要是叛军,就需要大量的人手,所以敢炽军只会像其他叛军一般,战后招募他们,而不是在战场上斩杀他们,这样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冒死逃跑,岂不见那些逃跑的都当场被射死了么? 基于这样的心理,局面很快就被镇压了下来,而元泰和老君馆的诸多高手强行驱赶一部分暴民,终于杀出了重围,却又被敢炽军的马军追击掩杀了一番,逃到浚州城附近之时才缓过气来,收拢了弟兄才发现,竟然只剩下三十多人! “天杀的苏牧!”一个林间水塘边上,刚刚缓过气来的元泰见得弟兄们都带着伤势,素来沉稳的他都暴跳如雷,举起仅剩下的那根铜锏,将水塘边上一块无名石碑击了个粉碎! 简单地整顿了一番,元泰才压抑了怒气,也不敢多留,带着弟兄们就投浚州去了。 张迪和高托山杨天王等人的叛军一直在攻打县镇,张迪的本部人马已经围困了浚州多日,想必如今该是拿下浚州了,只要到了浚州,他们也就能够安心休养一番了。 剩余的高手们纵使都是刀头舔血的亡命徒,但一路奔波逃亡,也是够呛,一言不发就跟着元泰往浚州这边来。 然而还未到浚州,他们就看到了老君馆弟兄留下来的标记,疑惑之下,元泰等人便顺着标记找到了一处农庄,竟然发现老君馆的弟兄们,连同数百叛军,早已将农庄给占领了下来。 而更让元泰吃惊的是,叛军首领张迪,竟然也在农庄之中! “怎么回事!你不是在围攻浚州么!”见得农庄里头那些垂头丧气的叛军,元泰已经感觉到事情不妙。 而一直高高在上的叛军首领张迪,只是轻叹了一声,并没有说话,倒是他身边的黑衣中年人却发话了。 “大供奉,俺们的义军眼看着就要攻下浚州,却没想到...朝廷的走狗还是从后头杀了过来...一千多人,皆是精锐马军,杀了个措手不及,我义军当场就乱了...” 这狗头军师模样的,也是老君馆的老人了,虽然武功不高,但却能够成为老君馆的参谋人物,足见其头脑。 江湖是个用拳头讲道理的地方,一个拳头不够硬的人,竟然能够在这样的环境里头混得风生水起,而且还让老君馆的高手心服口服,这就足以说明很多问题,而元泰之所以敢将这个军师放在张迪的身边,也足见此人的本事。 当然了,这也只是其中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这位军师名唤沈青囊,乃是隐宗大长老黑白子的半个弟子,年少时一直伺候黑白子,替黑白子背剑和棋盒。 一直到沈青囊十六岁那年,黑白子却将他丢到了江湖里头,并与之许诺,只要沈青囊能够拉起一个上千人的山头,就正式收沈青囊为徒。 三年过去了,沈青囊并没有拉起山头,甚至连一个人都没有笼络到,他只是花了三年,走遍了大焱的每个角落。 当他回到黑白子身边之时,只带回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后来的隐宗宗主始可汗。 黑白子最终还是履行了诺言,将沈青囊收为徒弟,并真的倾囊相授。 按说沈青囊得到黑白子的重视和传授,在隐宗该是前途一片大好,但他却做了一件事,让黑白子决定将他逐出门墙。 他竟然设计刺杀始可汗! 谁都没有想到,将始可汗带给隐宗,让隐宗飞速崛起的沈青囊,竟然会是刺杀始可汗的幕后黑手! 虽然很多人都能够想到沈青囊的意图和动机,也深知始可汗个性乖张,甚至有时候丧失人性,极其容易成为脱缰的野马,但谁都没有沈青囊这般的决断,不惜打碎隐宗积攒起来的家底,也要杀掉始可汗。 黑白子对此事保持了很久的沉默,但最终还是迫于压力,将沈青囊逐出了门墙,而始可汗却觉着沈青囊是个人物,不计前嫌,让他到老君馆来辅助元泰和马娘姒。 马娘姒一介女流能够快速地掌控老君馆,除了元泰的默许之外,更多的便是仰仗了沈青囊的能力。 以致于很多人感到非常的迷惑不解,即便始可汗不计前嫌,但沈青囊绝非轻易妥协之人,为何他会诚心辅佐始可汗的女人? 甚至有人暗中猜测,沈青囊与马娘姒之间,说不得有见不得光的龌蹉干系。 只可惜随着马娘姒被杀,这件事也就成了无头的谜案,终究还是深埋时光的尘埃之中,再难追索原本的真相。 无论如何,沈青囊绝对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莫看其貌不扬,连元泰都很尊重他的意见,今次围攻浚州,便是全权交给了沈青囊。 便是将张迪高托山杨天王等叛军力量整合起来,也都是沈青囊四处游说劝服的结果。 也正是沈青囊提出了铜棺岭对浚州局势的重要性,才让元泰领人前去讨伐,务必要将张万仙的敢炽军彻底拿下,扼住铜棺岭要塞,以免张迪的人马被人从后面捅刀子。 谁能想到元泰的人在半路遭遇到官府力量的阻拦,只能派了先锋去打探消息,却被张万仙的人彻底斩杀,等到元泰等人赶到福寿县,便是如今这样的局面。 只是元泰仍旧无法相信,苏牧的侍卫司只有几百人,都已经葬身在福寿县城一战之中,所剩的也只有梁师成和那名部将,以及十几个亲卫。 那么给张迪背后捅刀子的又是谁?他们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面对元泰的疑问,沈青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早在叛乱之处,他就对朝廷方面做过详细的调查,以隐宗的势力,想要知道今次平叛军的情报,其实并不难。 “是朝廷军的副总管刘光世,刘延庆的儿子。” “刘光世?”元泰作为老君馆的大供奉,当初北地战场上的情报,大部分都是老君馆来提供,他自然记得刘光世岳飞等人,只是他如何都没想到,刘光世竟然有胆子这么做! 孤军深入,冒险激进,这该是岳飞韩世忠等人所干的事情,什么时候他刘光世也有这般的胆色了? 于是他又想起了导致他们失败的那个罪魁祸首,苏牧! 他本以为火铳是苏牧压箱底的后手,谁知晓敢炽军才是苏牧真正的后手。 他本以为敢炽军已经是苏牧真正的后手,谁知道刘光世才是苏牧真正的后手! 而且让他们犯疑的还有一个问题,沈青囊曾经派了一支上百人的斥候小队,提前给元泰发了警报,但元泰并没有见到这支小队。 “难道被敢炽军的人截杀了?”元泰也只能想到这个结果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太尉的伺奉 敢炽军与民秋毫无犯,这条铁律可不是说说而已,即便他们俘虏了二千余的暴民,仍旧没有大肆骚扰福寿县的百姓,毕竟福寿县是他们的根基。 经历了惨烈大战之后,福寿县的老百姓也是壶浆箪食,犒赏敢炽军的弟兄们,而那些暴民则被驱使为苦役,肩负起了重建福寿县的任务。 苏牧的伤看起来很重,事实上也确实很重,最主要是脱力太严重,这三天来一直在昏睡,间中刘光世的人已经将解围浚州的消息传了回来,梁师成却没有将苏牧受伤的消息散布出去。 他是当今太尉,是官家最为亲信之人,他是官家派来制约苏牧的,可他带着数百侍卫司精锐入城,如今就只剩下一个部将和十几名亲兵,放眼望去,却是满城的叛军,这算个什么事? 虽然张迪的叛军已经被剿灭,但他却仍旧身处叛军的包围之中,哪怕苏牧已经昏迷不醒,他仍旧选择住在苏牧的隔壁,仿佛只有待在苏牧的身边,才是安全的,即便苏牧已经是昏迷的状态。 他一直记不住这名侍卫司部将的名字,在他看来这些都是无足轻重之人。 可经此一役,他知道这名活到最后的部将名叫李彦昭,连那十几名亲兵的名字,他也都深深记了下来,或许这就是生死之交了吧。 虽然李彦昭等人同样受了伤,虽然张万仙表示了善意,敢炽军也秋毫无犯,但李彦昭等人还是寸步不离地带伤守护在苏牧的房间之外。 梁师成很理解,因为他亲眼见到苏牧在乱战之中,是如何保护着这些底子清白的侍卫司禁卫,连他这个自诩苏牧敌人的太尉,对苏牧都再也怨恨不起来,又何况李彦昭等禁卫? 更让他有些感慨的是,在苏牧苦战死战之时,他便一直在猜测和期盼着苏牧的压箱底。 他也曾经以为苏牧那头骇人的凶兽,便是苏牧最后的底牌。 可直到张万仙的人打扫战场之时,他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他曾经以为那头凶兽便只是没脑子的畜生,虽然期盼它来拯救苏牧,但它最终都没来。 然而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这头凶兽之所以没有出现,是生怕入了城会惊吓张万仙的马军,如果它出现,张万仙的马军就会受到惊扰而无法对元泰的队伍发动冲锋。 而敢炽军的人在外围清扫战场之时,才发现这头凶兽蛰伏在了城北二里处的小树林里。 当他们发现这头猛兽之时,还发现了近乎一百条叛军斥候的尸体! 若果沈青囊和元泰知晓这件事,怕是要气得吐血,难怪他们的斥候小队无法到达,竟然是让白玉儿给截杀了! 张万仙的人发现这头猛兽之后也是心头大骇,一个两个都不敢靠近,毕竟一头大半人高的庞大巨兽,蹲守在大片尸山血海之中,这等恐怖的场景,他们没有当场吓跑就不错了。 直到张万仙拿着苏牧的血衣,小心地靠近这头凶兽,它才循着气味,狂奔入城,守在了苏牧的身边。 连畜生都如此通人性,如此爱护苏牧,他梁师成不知被苏牧救了数十上百回,难道还要连畜生都不如? 这也让梁师成感到非常的为难,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受人如此大恩,而且还是他需要去打压和制约的人。 无论怎么说,张万仙都是叛军,在没有明确接受朝廷诏安的情况下,梁师成都不敢信任他们,也不能跟他们产生任何瓜葛。 当然了,就事论事,敢炽军其实已经算是被苏牧招安了,可这样的招安没有朝廷的介入,完全是苏牧的个人行为,这才是官家一直警惕着苏牧的主要原因。 而他梁师成跟着苏牧来,正是要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绝不能再看到苏牧以朝廷的名义,发展个人势力,如同张万仙的敢炽军这般,他们可以接受朝廷的招安,却不能对苏牧产生个人崇拜,这也是梁师成需要警惕和避免的事情。 然而他一直跟着苏牧,参与了苏牧所有的事情,甚至包括清剿侍卫司害虫这样的绝密事件,但苏牧仍旧还是让人防不胜防,不声不响就将张万仙的敢炽军给拿下了。 在梁师成看来,这绝对是一件让人无法想象的事情。 因为他几乎寸步不离苏牧,难不成苏牧还能元神出窍,神游万里,在他梁师成的眼皮底下,将张万仙给招募了? 或者说苏牧在班师回朝的途中,其实就已经提前与这些人勾搭上了? 如果是后者,那么他梁师成就应该更加警惕才对了。 可现在的他却如何都警惕不起来,反倒担心起苏牧的伤势,不惜让张万仙派出人手,遍寻疗伤圣手,并亲自监督苏牧的饮食,生怕有人给苏牧下毒。 张万仙对朝廷的狗官没有任何好感,更不会对这些该死的阉宦产生敬意,可就因为梁师成亲自照料苏牧,他竟然称呼梁师成为梁大人,这非但没有让梁师成感到荣幸和惊奇,反而让他更加的纠结矛盾,苏牧莫不成真的有蛊惑人心的本能吗,为何所有人对他都如此的忠诚? 这一切对于梁师成而言,是个谜,也不是个谜。 之所以不是谜,因为他亲眼见识,亲身经历过,苏牧是如何拯救他,是如何拯救李彦昭等人,是如何奋不顾身地保护他们,是如何让李彦昭从一个要给苏牧下马威,到身上还流着血,仍旧要死守在苏牧房间之外。 而说是个谜,则是因为他实在搞不懂,苏牧这么拼命,到底为了什么? 梁师成永远不会懂,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真诚地对待过陌生人,直到他打算亲自料理苏牧的饮食和伤势,他才渐渐明白了一些,但仍旧有些搞不懂。 昏迷了三日之后,苏牧也终于醒了过来,而当他醒来之后,张万仙的敢炽军已经化整为零,再次隐藏起来,融入到了福寿县城方圆之地,化身为形形**的平民,就如同他们当初蛰伏在村落里头一样。 这也是梁师成的意思,在苏牧没有醒来之前,张万仙也不敢与辛兴宗的平叛大军面对面接触,便只有接受了梁师成的权宜之计。 梁师成也曾经提过,他可以代替苏牧全权做主,招安张万仙的敢炽军,并用人格保证他们会得到朝廷的正式承认。 但可惜的是,张万仙可以看在苏牧的面子上给他梁师成一些敬意,但并不会在大事上信任梁师成的人格。 于是梁师成只能忿忿不满地看着一千多的敢炽军,就这么春风化雨一般消失在县城之中。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也让人很是不安。 因为敢炽军就这么消失了,但你却又能够真切感受到他们的存在,当你看着县城里头的人,总觉着他们的目光有异于常人,粗看之下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贱民,可他们的某一个眼神又让你担心他们突然杀向自己。 他们不在了,却又无处不在,每个人都是人畜无害的平民,却又仿佛下一刻每个人都能瞬间变回敢炽军一般,但你却永远无法用目光来判断,哪个是平民,哪一个是敢炽军! 刘光世解围浚州的捷报让随后赶来的平叛大军感到万分振奋,军心士气顿时被激励起来。 而对于苏牧的侍卫司几乎全军覆没,他们感到难过之余,也升涌出了无尽的佩服。 在他们看来,正是因为苏牧这一支人马拦截了数千叛军,才给刘光世的三路援军制造了机会,让他们得以绕过福寿县,从后方突袭张迪的叛军,成功解围浚州。 在他们看来,是苏牧用全军覆没和几近战死,换取了刘光世取胜的机会! 但侍卫司剩余的九千余人马,其中很多人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那些个隐宗的密探和显宗的叛徒,一个个胆战心惊,若被抽调出来的是他们,那么全军覆没的名单之中,就有他们一个! 这样的震慑力是极其强大的,但排除这些密探和害虫,其余禁卫对苏牧则是彻底的心服口服。 他们曾经对苏牧这个都虞侯不屑一顾,可当他们看到带头给苏牧下马威,要苏牧难看的李彦昭,此时身上还穿着血衣,却一直不眠不休地守在苏牧的房间外头。 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对苏牧改观了。 辛兴宗是了解苏牧为人的,也是亲眼见识过苏牧这种个人魅力的,在北地战场之时,他就已经被苏牧不止一次震撼过,这一次也就没有太多的意外了。 三天的时间,苏牧终于缓了过来,得知了梁师成对敢炽军的处置之后,心里也是稍安,毕竟梁师成还没有以怨报德,这也让他感到很欣慰。 当他听说了梁师成这样的老人,权倾朝野的太尉大人,竟然亲自照料他,苏牧自己也感到很是意外。 但他知道梁师成是个爱面子的人,对这件事也是闭口不谈,倒是对李彦昭等人刮目相看了。 虽是如此,但他和梁师成都主动选择忽视掉一个问题。 虽然梁师成堪称位极人臣,但他还是需要伺候别人的,毕竟他终究是个宦官。 而这世间唯一能够让他亲自伺候照料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当今的官家赵劼,而现在则变成了两个。 对于这一点,苏牧不说,梁师成也不认,毕竟两个都是聪明人,很多事情还是当没发生过比较好,但事实上又不可能真的没发生过,这也正是梁师成苦恼矛盾的地方。 梁师成是个残缺之人,对谈情说爱也没什么兴趣,若非他一大把年纪了,还真觉着对苏牧的这种纠结心绪,真他娘的像在谈恋爱! 侍卫司最紧要的密探和害虫都被清洗,张迪的叛军被剿灭,元泰的老君馆损失惨重,刘光世的先锋军大展神威首战告捷,平叛军扼住铜棺岭要塞。 一切似乎都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可谓振奋人心,使得平叛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和大好的前景。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刘光世方面再度发来了急报! 第六百三十四章 一老一少,扛起一座城 大名府控遏南北要塞,又是大焱陪都,无论地理还是政治上的地位和价值都异常重要。 这座名都曾经出现过无数治世之能臣,从唐时开始便延续至今,狄仁杰、罗弘信、寇准、王钦若、吕夷简、韩琦、欧阳修,这些在史书上熠熠生辉璀璨耀眼的名字,这些人都曾经在大名府供职,也为这座名城增光添彩。 得知李纲要来,王黼并没有太多的惊惮,虽然朝堂上许多人都以为他要落马,但王黼对自己还是有着足够的自信。 他在朝堂上经营了这么多年,又深知梁师成绝对不会袖手旁观,所以他自认为自己绝不可能就此没落。 所以他没有亲自出去迎接李纲,与童贯等人的凯旋大军不同,李纲虽然有着骨鲠名声,但还当不起他王黼亲自去迎。 而苏瑜自踏入官场以来,就不善于钻营苟且,竟然也没有亲自迎接李纲的意思,只是派了刘质,带着大名府和转运使司的代表,出城迎接李纲的队伍。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李纲并没有太大的排场,诸多随从倒是来了,却告之刘质等人,李纲早早就脱离了队伍,到大名府周边微服私访去了。 刘质等人自然是钦佩不已,而得知了消息的王黼却是嗤之以鼻,自觉李纲醒悟太迟,此时才懂得官场作秀之道,可惜太过明显,拙劣不堪,根本没有一点技术可言,对李纲越发看不起。 苏瑜一直在大名府周边州县游走,主持救灾事宜,可谓走入基层,深入民间,深得人心。 大名府下辖一州十县,分别是开州,大名县、元城县、南乐县、清丰县、东明县、滑县以及魏县等等。 苏瑜到任之后,几乎用双脚丈量过大名府每一寸土地,虽然在官府的高层,他受到王黼集团的打压,但在民间和官场底层,却建立了极其坚固的声望和基础,甚至于很多人都以父母官来赞颂他的功德了。 在这一点上,他跟苏牧有着如出一辙的倔强,这种拼命的工作态度,也使得他无论在杭州还是江宁市舶司,都不声不响积攒了大批的支持者。 除了赵文裴和刘质等起于微末的死党之外,还有范文阳等一干朝中骨鲠正直的文臣,极其看好苏瑜,隐约将苏瑜当成了接班人来培养。 而苏瑜在河北赈灾的表现,也使得这些人心服口服,甚至于一些平素里常常以资质浅薄来攻讦苏瑜的人,今次也都衷心地为苏瑜说好话。 李纲也是个臭石头一般的诤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否则他也不会掺和这档子事,弄不好可是要惹一身骚的。 可一旦决定参与,他就很快投入了角色,赴任的仪仗才进入大名府境内,他就已经带着亲随,脱离了队伍,深入到灾区,进行实地调研。 因为他坚信,只有体察民情,才能够做出最正确的决策,而正确决策的标准,就是与民于惠,急百姓之需,这才是正确的决策。 这段时间他也是见识了灾区的混乱不堪,除了饥荒之外,最大的困难就是贼患,而赈济的最主要阻碍,也是贼患。 虽然北伐使得国内财政吃紧,但有鉴于河北灾荒已经刻不容缓,朝廷还是勒紧裤腰带,拨付了大批的赈济粮。 不过这些赈济粮只能从江南湖广等地调拨,虽然借助漕运十分便利,但终究还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最后还是苏瑜提出了利用市舶司的渠道,将江西安徽等地的粮食,通过海运,既能够省时省力,又安全无忧。 粮食的运输问题确实得到了解决,但这些赈济粮投入灾区之后,却是连水花都扑腾不出一星半点。 除了官员的层层盘剥扣留,以及地方官府的贪墨之外,更大的阻碍便是四起的盗贼乱军。 这些暴民和叛军几乎把持着流民潮的地下世界,只要有赈济粮到手,他们必定会第一时间从流民的口中给抠出来。 如今贼患越发势大,他们甚至不放过任何一个抢劫粮道和运粮队伍的机会,想要赈灾,先要平叛扫寇,已经成为了赈灾官员的共识。 对于平叛,朝廷已经给出了具体的方案,大军也已经抵达大名府境内,这些都是苏牧可以关心,却又无法左右的事情,有苏牧坐镇,他也不需要太多的担心。 他的重心都放在了自己的本职工作上,这么久的民间行走,也使得他见识了比杭州之时更加惨淡的场景,他越发感受到自己背负着的使命。 而且他还遭遇过数次的暴民冲撞,若非石有信的龙扬山高手以及皇城司的暗察子保护着,苏瑜也是脱不了身。 不过让他感到有些奇怪的是,这些个叛军在最近一段时间,却是诡异地安静了不少,也不知是否在筹谋着更大的计划。 他知道今天按说是李纲上任的日子,但他却仍旧在元城县主持救灾,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回去。 朝廷对李纲的赴任也算是极其重视,迁李纲为从四品龙图阁待制,权知河北宣抚公事,主管赈灾和剿匪诸多事宜,可算是彻底放权给李纲,就等着他力挽狂澜了。 苏牧虽然没有跟兄长提过李纲的事情,但在这等关键时刻的人员变动,来的又是与范文阳齐名的骨鲠诤臣,苏瑜不用想也知道,这该是苏牧给自己找的帮手了。 虽然明知道跟李纲通通气是极有必要的事情,但他确实脱不开身,他明知道自己在元城逗留太久,但却无法脱身,因为元城已经爆发疫病,如果不及时控制,一旦疫情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元城县并不算小,在苏瑜的支持下,地方官员也组织了人手,利用以工代赈的方式,将城内的淤泥和人畜尸体等杂物全数清理干净。 照着苏瑜先前下发的赈灾公文,这些动物的尸体和污水里面的食物,绝对不可捡拾和食用,必须焚烧或者深埋。 可饥饿难耐的饥民哪里管得这许多,以致于疫病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当苏瑜火速赶到之时,疫病的情况已经极其严峻,苏瑜也是采取了紧急的隔离措施,召集全县的医士,务必要控制住疫情。 而这几天他也是让人往周边县扩散消息,再度下发严防疫病的公文,将预防疫病的一些措施都发了下去。 与此同时,他还派人到开州去调拨一批石灰,用于消毒,可眼看着约定的日子到了,石灰却没有回来,好不容易听说石灰回来了,却卡在了城门进不来! 石灰的民间用途自不用说,连《周礼》里头都记载了石灰的烧制方法,不过里头所载的是用牡蛎壳来烧制石灰,而自汉以后,民间已经懂得了用石灰岩来烧制石灰的方法。 而且从汉朝开始,石灰的民间应用也渐渐推广开来,但凡居家日用、军事战争、治病救灾乃至于丧葬习俗和道士炼丹等等,都需要用到石灰。 苏瑜调拨石灰就是为了在元城县消灭疫病的传播,将县城的卫生死角全都清理干净。 听说石灰被卡在城门处,苏瑜也是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因为他早就料到石灰会被卡,非但石灰,即便是赈济粮都会被卡,只要是官府的车队,都会被卡,甚至于连他出行都极其不便。 按说他在民间已经拥有了不错的声望,老百姓都将他视为真正难得的父母官,出行不说夹道欢迎,也不至于举步维艰。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状况,也是因为他最近的一个举措引起的。 疫情已经扩散,得了疫病的灾民已经有很多死亡的病例,为了防止疫病的扩散,苏瑜下了强令,对这些患病死去的灾民,一律进行火葬! 这是他在杭州之时积攒下来的经验,因为土葬会污染水源,如果尸体被土狗等野兽刨出来,或者被洪水冲开,同样会污染水源,所以必须要尽快烧掉。 可古时之人,乃至于到了后世,都讲求入土为安,大汉子民又不是那些游牧民族或者离经叛道的蛮夷狄戎,自然不能用火葬。 也正是因为这个举措,让老百姓对苏瑜产生了极大的怨气,人口密集之处,情绪的传染是极其迅猛的,这些灾民很快就联合起来抵制苏瑜。 而抵制苏瑜本人,对苏瑜的抗疫病诸多举措,自然也就一同抵制,连同正常的赈济工作,也受到了极大的阻碍。 所以苏瑜才笃定石灰一定会被卡,可当他来到现场之时,仍旧吃了一惊。 因为堵在城门的百姓实在太多,他们甚至已经开始要对车队动手了! 苏瑜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现身,他站在车上,用自己的身子保护这些石灰,并对老百姓进行喊话。 不得不说,他在民间的声望还是有的,这些百姓见得苏瑜出现,也就没再动手,却如何都不准苏瑜入城。 苏瑜知道百姓都是守旧的,无法像他这般开明,如果他不是接受了弟弟苏牧的影响,或许也会跟这些老百姓一样,对火葬产生心理抵触。 可在杭州之时他是真切见过这种控制疫病的方法取得了多么巨大的成效的。 这些百姓没有动手拆掉车子,已经是对他苏瑜最大的容忍了。 他们不敢对苏瑜动手,却不会对车队的那些官兵留情,这些官兵在民间的风评本就不佳,自有百姓借题发挥,冲击这些保护车队的官兵。 眼看着一直僵持着,苏瑜咬了咬牙,既然这些百姓不敢对自己动手,那么也只剩下一个法子了。 他默默地跳下车子,而后掀开防潮的麻席和葛布,将极其沉重的草袋,扛在了肩上! 是的,他要自己将石灰扛进城! 这是怎样一种场景? 老百姓彻底呆住了,他们如何都想不到,堂堂父母官,竟然自己背着草袋,他可是读书人,他可是文官,他本可以高坐明堂,动动笔杆子和嘴皮子就好了,可他却深入民间,为赈灾奔走,整个大名府都流传着关于苏瑜的事迹和传说。 而现在,这个瘦弱斯文儒雅的苏瑜,堂堂河北东路副转运使,竟然亲自做起了贱役! 官兵们沉默了,老百姓沉默了。 他们看着苏瑜艰难地扛着那一草袋的石灰,看着石灰撒满他那洗得发白的便服,这些可是生石灰,汗水将生石灰发开,苏瑜的脖颈和脸庞很快就烧得通红一片! 苏瑜默默地走着,直到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他的眉头紧皱,难道自己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仍旧无法得到这些人的认同吗? 他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满身风尘与泥泞,脚下的草鞋早已破烂,身上的衣服也是赃物不堪,但却掩盖不住他眼中的睿智和尊威。 那老者看了苏瑜一会儿,便拄着自己的手杖,走到了苏瑜的身边,将草袋分过去了一般。 “谢谢。” 苏瑜心头温暖,那一刻眼眶都差点湿润了,在他的印象之中,老人都应该比较古板守旧,应该是最反对他的一批人,但又能够起到表率作用,能够得到这位耆老的认可和帮助,他是真心感动。 两人走了几步,心情好转的苏瑜也是随口问道:“敢问老丈名讳?” 那老人带着几分敬意,朝他低声答道:“老夫姓李,李纲,李伯纪。” 沉默的人流分开一条道,一老一少,就这么背着生石灰走过,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仿佛史书竹简上的铁划银钩。 第六百三十五章 大名府的快马 在来大名府之前,李纲就已经无数次听说过苏瑜这个年轻人,无论是从最初杭州之乱时,在长生观前刻下红名长生碑,还是后来横空出世入主市舶司,甚至眼下的河北京东等地的灾荒。 人都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又说盛名之下无虚士,李纲来到了大名府并微服私访之后,便听到越来越多关于苏瑜的种种事迹。 从赈济方案到流民安置,从灾区清理到灾后重建,从大局调控到深入民间,整个河北东路几乎都遍布了苏牧的足迹,他在用自己的智慧,向老百姓展现美好的未来,他在用自己的双脚,踩踏出老百姓的生存之路,他在用自己的双手,筑起老百姓安身立命的家园,他在用自己的双肩,扛起河北倾塌下来的天! 直到今日,在元城县的城门口,走过一州十县的李纲,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苏瑜。 苏瑜只是中等的身材,并不算高挑,但稍显瘦弱,儒雅蹁跹的风度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要高许多,如果说苏牧是那风雨中不倒的苍松,那么苏瑜便是那顽石间不屈的寒竹。 他想看看传说中智谋过人,老成持重的苏瑜,会用这样巧妙的法子,或者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让这些老百姓俯首帖耳,纳头便拜,而后让老百姓心甘情愿让开道路,甚至主动帮他搬运石灰。 但所有的这些他都没有看到,他看到了一个最笨的苏瑜,用了一个最笨的方法。 说实话,这种法子确实让李纲感到有些失望,有辱斯文倒是其次,他李纲虽然与范文阳齐名,都是少有的骨鲠诤臣,但他与范文阳又有所不同。 范文阳遵循祖制和礼法,甚至近乎古板守旧,顽固不化,而李纲是个务实之人,只要能够达到目的,他并不介意“离经叛道”一些,也正是因为他这样的性子,他才会得罪这么多的文官。 如果是他李纲来处置这件事,无论杀鸡儆猴强行镇压,还是引经据典晓之以理,亦或是挑拨内斗分化暴民,手段花样都不带重样,即便是寻常县官,遭遇这等事情,最平庸的应对也该是缩在县衙里头,让师爷或者衙役皂隶宣读公文,但有阻挠者,一律以犯罪论处,又岂会自贱身份,亲自来扛石灰? 要知道苏瑜已经不再是刚中进士,即便刚中进士,也是身份荣耀,这已经不是个人身份面子的问题,作为大焱的进士,代表的是文人的面子,代表的是文官集团的尊贵,代表的更是官家的威严,又岂能这般自轻自贱? 更何况苏瑜并不是寻常的芝麻绿豆小官,他如今可是显贵一时,堂堂河北东路转运副使,代表的乃是朝堂中枢的尊严! 在这官场之中,有才无德极其容易走入奸邪佞臣之道,而有德无才充其量也不过是庸碌之辈,只有才德兼备之人,才能够成为国家的栋梁和官家的股肱。 在李纲看来,此时采用这等笨法子的苏瑜,只能算是有德无才,但他却一点都不平庸,就像当初的自己,一厢情愿地扎入官场,以为就能够改变这个朝堂的面貌,就能够掀起风暴,使得朝野气息焕然一新。 不可否认,在文风鼎盛,人人喊着继往开来的大焱官场,品行和名声是当官的最重要资质之一,但这也只能使你获得一个好的声誉,试问大焱历史上,只是品德好的人,又几个能够登顶人臣之极? 所以在官场上蹉跎了半生,与范文阳这样只落了个好名声的李纲都开了窍,今次能够来河北,除了毛遂自荐之外,其实李纲借助的还是种师道和童贯的极力推荐。 苏瑜的所作所为却是让官场老人感到唏嘘,充满了年轻人的自以为是和热血沸腾,虽然有些蠢,这份心却着实让人感动。 只是当你在官场摸爬滚打久了,你才能够体会到,这种感动屁用都没有,甚至不会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利益。 但你又不得不去承认,在官场打拼了大半辈子,仍旧能够见到这样的感动,是多么珍贵的一件事情。 当苏瑜默默背起石灰包之时,李纲的内心在承受着极大的冲击,他本就将河北之行当成自己官途的新生,想着借此机会,让自己走上权臣的道理,不再为了那可笑的名声而再死板的守着节操道义,要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走上高位,只有这样才能够真正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为朝堂为百姓多做事。 然而苏牧的举动,再度打灭了李纲的想法,让他看到,即便才能弱了些,只要坚持着品德上的干净,总比王黼这种有才无德的人要好。 念及此处,他突然涌出一股满满的冲动,就在那一刻,他想再年轻一回,再蠢一回,让自己找回当初踏上官途的初心,只有不忘初心,才能看到原本的理想。 于是隐藏着身份这么多天的李纲,走到了苏瑜的身边,帮他搬运石灰,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苏瑜显得很镇定,但从他的目光之中,李纲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一种东西,吾道不孤! 一个是本该高高在上的河北东路副转运使,在民间苦苦忙活了这么久,几乎与百姓们承受着同样灾荒,与百姓站在一起的年轻高官,身体力行为民谋福利。 一个须发花白气力苍苍,却坚定不移地协助苏瑜,最后才发现那老者竟然是比苏瑜来头还要大的龙图阁待制,新任宣抚使! 当随从们将这消息放出去之后,一老一少的背影,就变得如同山岳天柱一般高大,仿佛他们扛着的不是石灰,而是修补河北天穹的五彩神石! 人们沉默了,他们的内心在思考,也在纠结挣扎,他们想起了苏瑜与灾民同吃同住,一同重建家园,想起苏瑜为了确保水源的洁净,甚至亲自品尝灾民的饮水。 所有关于苏瑜的事迹一件件浮现出来,他们才发现,除了火葬这件事,苏瑜在救灾赈济的工作上,堪称完美。 他是个文官,是个传承着汉人礼制的读书人,不会不清楚礼法的规制,但他却坚定不移地将那些逝去的人,都烧掉了。 他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吗?他是故意而为之吗?他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邪恶心理吗?这些人火葬对他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的事情谁会干? 针对最后一个问题,几乎很多人都知道,苏瑜一直在干没有好处的事情,对他自己没有好处,却惠及整个灾区的百姓! 在人群分开一条路之后,官府的衙役们开始试探着往前推车,他们扫视着人群的目光,却发现百姓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苏瑜和李纲的背影上。 于是,车子终于再次缓缓而行,他们想跑到前头去,将苏瑜的石灰包给接下来,但他们最终都没有这样做。 因为前面的苏瑜和李纲,就像一座丰碑,老百姓眼里的丰碑,他们可不想去拆毁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丰碑。 石灰的事情得以顺利的解决,李纲到来之后便开始了大刀阔斧的抗病救灾,诸多举措实施开来,比苏瑜的更加雷厉风行,但作为官场老人的李纲,在方法方式上却更加的老辣,疫情也终于得到了控制。 而且李纲也没有忘记替苏瑜澄清一个事实,在抗病的过程当中,他与那些医士不断奔走宣扬,让所有人都知道火葬的必要性,也算是替苏瑜抹掉了这个“污点”。 眼看着元城县的疫情被控制了下来,李纲和苏瑜正想转移阵地之时,大名府方面却派来了快马。 马在大焱是稀罕的东西,而在大焱之中马的最重要用途,便是用来传递情报和公文的驿马,这是最基础的东西,比战马的用途还要重要。 这匹快马传来了最重要的情报,不是灾情,而是军情! 在福寿县受到打击的张迪,纠结了残部的人马,联络高托山和杨天王,甚至密州和青州方面的叛军,开始攻打大名府了! 大名府乃是帝国北方的一颗明珠,是大焱朝野军民最为倚重的一座城池之一,如果让叛军攻陷大名府,局势毕竟大乱! 而且大名府与汴梁之间没有任何的险要之地,只要拿下大名府这样的重地,叛军就能够直指京师汴梁! 受到军报的苏瑜和李纲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到了大名府,开始组织官兵和招募厢军,并积极联络即将奔赴战场的平叛军,务必要将这次的叛军冲击抵挡下来。 然而让他们感到绝望的是,这一次叛军算是倾巢而出,人数竟然达到了可怕的二十万! 这二十万不是虚数,而是凝聚了所有叛军势力的家底,是货真价实的二十万人! 反叛之初,为了壮大声势,诸多叛军势力都不断叫嚣着,只有几百人的就敢声称人数上万,有数千人就敢对外宣称军队数万,而真正人数上万的就已经公然叫嚣大军数十万。 这是因为他们除了能够作战的兵力之外,将那些追随他们的流民都计算在内了。 可这一次张迪等人竟然将河北和京东地域,几乎所有能够团结的叛军都联络起来,这二十万人不是流民滥竽充数,而是真正可战的二十万人! 苏瑜和李纲也能够想到,叛军山头林立,各有立场和利益,他们就是一个个山大王,桀骜不驯,谁都不服谁,又怎么可能摒弃各自的利益,组成一个大联盟? 那么出现这种情况,只有可能有两个原因。 诸多叛军之中终于出现了势力最强大的一个,将所有叛军都收服在一处,像养蛊一般,那只蛊王终于被养了出来。 而另一个原因则是,或许有某些强大的势力从中作梗,操纵着局势的走向,将这些叛军联合了起来。 而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足以说明一个问题,叛军终于看到了关键所在,看到了大名府的价值和意义。 他们不再是乌合之众,而是真正想要颠覆这个帝国的统治,想要翻身做主,他们从小打小闹,真正走上了方腊的道路! 这才是苏瑜和李纲,所面临的真正考验! 第六百三十六章 分兵 当刘光世将军情传递回来之时,苏牧并没有像兄长苏瑜那般吃惊,因为他已经见过元泰,与老君馆的高手们有过死拼。 他已经知道了隐宗在今次叛乱之中的角色定位,他也知道诸多叛军能够联合起来,皆赖隐宗暗中筹划之功,这场叛乱已经变了味道。 如今侍卫司已经基本肃清,剩下的手尾也在不断暗中清除,侍卫司这九千多人马,已经可堪大用,而辛兴宗的北伐军气势正盛,正当士气的高点。 刘光世的先锋军刚刚拿下一场大胜,在浚州将张迪打得满地找牙,军威大涨。 所有的这一切都在表明一个不错的局面,讨伐平叛的大军人心士气均可用! 收到军报之后,辛兴宗就亲自来到了苏牧的养伤之处问计,并未单纯顾及苏牧在北方战场的威信,以及侍卫司统制的官位,而是因为梁师成也在这里,即便不尊重苏牧,也要给这位大宦官面子。 贼军虽然声势浩大,直指大名府,但平叛大军也是士气高涨,这一仗正是要向天下人宣告,北伐军不仅仅能够在外头收复失地,同样能够在内陆耀武扬威,不仅仅能够保家卫国,还能够平定天下! 对于这件事,苏牧也做过仔细的考量。 平叛军虽然有差不多十万人,军心士气又可用,但如果此时驰援大名府,便只能被动守城,面对二十万叛军的打压。 如果要主动出城击贼,那势必要分兵,分兵就会变得弱势,而如果龟缩在大名府之中,就要被叛军包围,这就是人数差距带来的必然结果。 在这样的情况下,倒不如让叛军先把大名府给围了,平叛大军再从叛军的屁股后面发动攻击,一举击溃叛军! 可这样做也有着极大的风险,必须要考虑到大名府的具体情况。 如果大名府无法承受二十万叛军的围攻,在短时间之内就陷落,二十万叛军占据了大名府,平叛军面对的就不再是叛军的屁股,而是将身子屁股都缩进大名府,却将矛头露出来的叛军! 这样一来平叛大军就从偷袭后军变成了强行攻城,十万大军不去正面攻击叛军,却又要在人数差距上的劣势,主动攻城,这就是昏招了。 再者,平叛大军士气高涨,正是寻求决战的最佳时刻,却要硬生生将这股士气压制下来,对军士们的信心是极大的打击。 在这一点上,辛兴宗和刘光世其实都主战,而苏牧则认为大名府有苏瑜和李纲,还有王黼,不至于太快陷落,与其主动接战,不如抄其后路。 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策,是因为苏牧很清楚李纲的守城能力,虽然只是文官,但李纲可是后来历史上东京保卫战的最主要功臣之一,死守汴京城,无人能及! 而王黼则是个拥有着真正才能的内政人才,苏牧并不相信大难临头了,王黼还想着搞小动作,只要他真心出力,大名府内部的供给和稳定根本就不是问题。 再者,王黼虽然是典型有才无德型官员,但他在大名府境内有着极大的威望,苏瑜的赈灾和治河所受到的阻力,大部分都来自于当地的大地主。 这些大地主便是以王黼马首是瞻,眼下大名府即将要受到叛军的围攻,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些大地主自然不可能坐视家园被践踏,只要他们肯出力,大名府绝对是安枕无忧的。 这种种考量下来,大名府能够守住的几率也就直线飙升了。 只要大名府不会一下就陷落,那么平叛大军随后赶来,从后方攻打叛军,事情就会像苏牧预计的那样去发展了。 即便如此,辛兴宗和刘光世仍旧认为,十万平叛军士气高涨,军心稳定,装备精良,又养精蓄锐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憋着一口恶气,完全拥有与二十万叛军决一死战的条件,没必要遮遮掩掩,采用这种丢人的迂回战术。 而苏牧也将这种战略的种种好处和考量都说了出来,双方一时间也产生了分歧。 这并非辛兴宗和刘光世不尊重苏牧,他们自然清楚苏牧在北地战场的功勋,也知晓这是苏牧的长处。 但灾情如水火,军情更是拖延不得,明明可以正面碾压,为何不打出气势来,却要如此小心谨慎? 事实上苏牧是在担心,担忧局势并不像明面上这么清朗,隐宗既然能够控制张迪杨天王等人,自然也会控制其他的叛军首领,若围攻大名府只是幌子,给平叛大军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么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辛兴宗和刘光世并不清楚隐宗的底细,所以才会单纯地认为这二十万大军就是叛军最后的家底。 但苏牧很清楚隐宗的实力,此次围攻大名府实在来得太突然,若说隐宗没有在背后搞鬼,那是打死了都不信的。 既然隐宗已经入局,自然不会只有攻打大名府这么一招,最大的可能就是利用这二十万叛军来当诱饵,利用正面战场来消磨平叛大军的兵力,真正的决胜力量却隐藏在幕后! 河北京东地域的叛军四处蜂起,除了张迪高托山杨天王等人,还有徐进、李太子和刘大郎等诸多叛军,势力同样不可小觑。 既然隐宗能够笼络张迪高托山杨天王,那么李太子等人,自然也极有可能早早就被隐宗收服。 无论河北灾情如何严重,突然冒出这么多叛军势力,早就不是正常状况,说不得这些人敢站出来造反,就是隐宗给了他们底气,甚至于从一开始就是隐宗的人在筹划,也就是说,说有的叛乱,说不定都是隐宗挑起的! 再者,李太子等人的叛军在大名府的外围,一直没有太大的响动,能够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当平叛军与张迪等部正面交战之时,就要轮到李太子等人的叛军,来攻打辛兴宗平叛军的后方了! 这才是苏牧真正担心的问题所在。 或许辛兴宗和刘光世能够看到李太子等人的威胁,但李太子等人从反叛之初就不动声色,也没闹腾出太大的麻烦来,所以他们有没有正视这种威胁,或者说有没有将李太子等人当成一种威胁,就是辛兴宗和刘光世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而目前的情况是,辛兴宗和刘光世显然没有将李太子等人当成一回事儿。 在他们看来,平叛军的班底都是凯旋而归的北伐军,无论是战力还是士气,都处于巅峰状态,这样的军队如果不能主动寻求决战,那这场平叛根本就是个笑话。 他们不止要打,还要延续北伐大军不败的神话,让所有人都看到他们在北方战场的功绩! 而苏牧不仅仅要考虑张迪高托山杨天王等人背后站着的隐宗,还要考虑隐宗操控的其他势力,诸如李太子等诸多叛军势力。 而且北伐军的军功太盛,已经引起了文官集团的抵触,这是违背太祖的治国纲要的。 太祖是黄袍加身开的国,为了避免黄袍再加到别人的身上,所以建国之后就拼命遏制武将的权力,这才有了杯酒释兵权的经典。 长久以来,太祖的这一铁律从未被打破,而太宗从太祖的手中夺过帝国的掌控权,对武将更加的忌惮,便不断提高文官的地位,可以说大焱文人的春天,正是从太宗的手上发扬光大,到了真宗仁宗达到顶点。 这数个朝代延续下来,到了赵劼这一辈,文官集团早已彻底碾压武将集团,让武将们彻底抬不起头来。 可文官们认为早已习惯了打压的武将们,却因为一场北伐重新抬起了头来,这不仅仅是文官集团的忌惮,也是官家最为忌惮的一件事情。 如果辛兴宗和刘光世真的一举击败了叛军,或许真的能够收获赫赫军功,但也给武将集团带来致命的威胁,不是来自于叛军,而是来自于文官集团和当今官家! 所以无论从军事还是从政治方面考量,苏牧的决策都算是稳妥的,只是辛兴宗和刘光世无法看到苏牧能够看到的东西罢了。 虽然有分歧,但辛兴宗和刘光世作为平叛军的正副总管,而苏牧在平叛之中只是配角,他只是侍卫司的统制,在大战略上只能是建议,而无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辛兴宗与刘光世对他的个人崇拜,自然不能影响到大的战局,如果因为他们对苏牧的个人崇拜,而将决定权交给苏牧,那才是真正的儿戏。 而且梁师成也站在辛兴宗和刘光世这边,他是官家的亲信,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让苏牧来掌控着一切,虽然他明知道苏牧来掌舵会更加的安稳。 试想一下,如果让苏牧来引领整个平叛军,再让他拿下一场大功,那么他将赢得更高的威望,整个平叛军都会对苏牧俯首帖耳,到时候苏牧必将成为对官家最具威胁的一个武将,加上苏牧先前建立下来的势力,他梁师成又如何再压制苏牧? 所以无论从明面还是从暗里,他都不能再让苏牧插手平叛军的事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苏牧已经知道,自己的策略是不可能被采用的了。 辛兴宗和刘光世果然下了决策,平叛大军即日起拔营继续北上,与张迪高托山部的贼军进行决战! 按说苏牧统制的一万侍卫司也该当接受辛兴宗和刘光世的节制,但为了保险起见,苏牧坚持要求留下这一万侍卫司充当后援,防止叛军还有别的阴谋。 毕竟不能将所有鸡蛋都装在一个篮子里面,辛兴宗和刘光世虽然对苏牧的小心谨慎多有不满,但想了想还是决定同意苏牧的请求。 一万侍卫司禁军的战力自然不可小觑,但他们还有十万大军,如果苏牧的禁军不加入,这场大战的所有战果,都将是他和刘光世的。 对平叛大军有着绝对自信的他们,也就没有了异议,梁师成虽然能够感受到苏牧的不满,但见得苏牧做出了让步,也就不再强求。 于是,辛兴宗和刘光世的平叛军北上,而苏牧的侍卫司人马则留了下来,辛兴宗和刘光世,终究还是要跟苏牧分道扬镳了。 第六百三十七章 坚壁清野与正面决战 对于心高气傲的侍卫司禁军而言,今次评判之旅是相当让人憋屈的。 先是北伐军出身的辛兴宗部,给他们上了一课,教他们什么才是行军打仗,让他们颜面大失。 再来就是福寿县一役,侍卫司先锋竟然全军覆没,只活下了李彦昭等人,也使得他们感到非常的沮丧。 眼看着平叛军要倾巢而出,与叛军做正面决战,苏牧这个统制却又让他们留了下来,为平叛军看顾屁股后面的危机,这简直就是将侍卫司禁军当成了小配角,又如何让人不丧气? 虽然苏牧赢得了李彦昭等人的信服,但在这件事上,做得确实无法服众。 而辛兴宗和刘光世趾高气扬领兵北上之后,苏牧便让侍卫司整顿了一日,到了第二日,竟然发下命令来,侍卫司禁军竟然全军出动了! 非但是侍卫司的部将们,便是梁师成也感到惊愕不已。 他们本以为苏牧留下来,是为了给辛兴宗和刘光世充当后援,避免突发状况,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始行动了! 而让人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苏牧征召了上千的福寿县民夫,让这些民夫来充当向导! 寻常禁军或许不知道内情,但梁师成的脸却是阴沉了下来。 因为苏牧招募的根本就不是普通民夫,而是张万仙的敢炽军! 张万仙的敢炽军正大光明地充当向导,让苏牧领着侍卫司的人,接连出击,在三天之内就将福寿县周遭大大小小的暴民组织和一些小山寨彻底荡平扫清。 虽然这样也能够增强侍卫司的实战能力,而且由简而难,先用这些小势力来练练手,慢慢提升侍卫司的作战能力,也算是不错的练兵策略。 但眼下辛兴宗和刘光世即将进行轰轰烈烈的大决战,他却带着侍卫司的精锐四处游走,打扫这些小鱼小虾,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甚至有些小气吧啦。 虽说心里有些怨气,但侍卫司的禁卫们慢慢也就体验到了这种练兵所带来的乐趣和苦恼。 这些个小山寨虽然兵力不多,但情况及其复杂,结合他们占据的领地,利用地形的优势,一个个如同难以入嘴的铁刺猬一般,也是不容易吃下的。 而苏牧显然像顽童找到了新鲜的玩具一般,每到一处都没有任何的松懈,反而严肃对待,每一次都制定极具针对性的策略,与其说实在锻炼侍卫司,倒不如说在锻炼他排兵布阵的能力。 侍卫司的人在吃了几次苦头之后,也尝到了阴沟里翻船的滋味,于是也不敢再大意,更不敢心生怨言,反而开始正视这些小打小闹了。 可在梁师成看来,还有另一层的担忧,因为无论如何来看,都不像练兵,更像苏牧在利用侍卫司的兵力,替张万仙的敢炽军扫清敌人! 这些叛军的地点都是由敢炽军来确定引领,也就是说敢炽军指哪打哪,这才几天不到,整个福寿地界就彻底被肃清了。 可梁师成认为,最该肃清的,可不就是敢炽军么! 非但如此,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敢炽军越发的大胆,竟然将视线转向了大名府的境内。 虽然没有接触张迪等人的叛军正面,更没有去干扰辛兴宗和刘光世的平叛大军,但苏牧的侍卫司却在敢炽军的带领下,将大名府的周边全部都扫荡了一遍! 梁师成或许看不出来,但辛兴宗和刘光世却是有眼力的。 苏牧这样做是在真正践行“坚壁清野”的战略意图,为平叛军扫除了一切不安的隐患,虽然只是边边角角,但这些天下来,侍卫司历经大大小小数十战,也是吃够了苦头。 这也让侍卫司的禁军们体验到了战斗的滋味,他们终于不再羡慕能够与叛军做正面决战的平叛军,反而开始认同苏牧的想法。 没有亲身体会过,谁都没有想到,那些暗中潜伏着的叛军,竟然比明面上那些还要多! 这些小势力虽然都没有高举义旗,但他们暗中联络,组成攻守联盟,侍卫司的禁军常常腹背受敌,就好像一头老虎遭遇狼群的撕咬一般。 他们不再因为侍卫司要为平叛军保驾护航而感到丢脸,因为他们经历的战斗同样惨烈,而且难度越来越高,他们的损伤也越来越严重! 苏牧就想带领着他们打开了黑暗世界的大门,让他们真正见识到了叛军的真正势力! 较之明面上的那些叛军,这些地下叛军才是更加恐怖的威胁! 张迪等人的叛军如同烈火烹油,轰轰烈烈,但后续能力不足,就好像在半空中燃烧的一团火油,而地下叛军们却如同干枯的森林之中,一堆黯淡的炭火! 他们或许没有太惊世骇俗的声势,但延绵不断,而且他们并没有高喊口号,他们只是默默影响着周遭的百姓,却比张迪等人更加容易将寻常百姓转化成叛军! 张迪等人就是无根的大树,可这些地下叛军却像洒落四处的种子! 梁师成和李彦昭等人此时才体会到,苏牧最初的担心是绝对有道理的。 漫说李太子刘大郎和徐进等有名有号的叛军,便是周边这些地下叛军联合起来,都足以给辛兴宗和刘光世的后军造成极大的威胁! 若说进军之前,辛兴宗和刘光世对苏牧还有怨言,认为苏牧将侍卫司留下来,是不认同他们的作战计划,那么当苏牧为他们扫清周边隐患之时,他们应该能够感觉得到,苏牧是在背后默默支持他们。 而且更让人惊骇和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平叛大军还未与张迪等人的二十万大军打照面,苏牧的侍卫司已经默默无闻拿下了让人目瞪口呆的军功! 在敢炽军的带领下,侍卫司虽然并不能顺风顺水,但积少成多,一路统计下来,竟然已经扫荡了贼军数千,斩首虽然不多,但俘获贼军却不少,各种物资更是数不胜数! 前番已经说过,苏瑜赈济的最大阻碍就是这些叛军,只要赈济口粮和物资发放下去,大半要落入这群大老鼠的口中,被他们囤积起来。 而这些叛军也正是利用这些物资和粮食,来策反越来越多的平民,谁有粮,谁就是大王! 从这点上来说,苏牧这是替兄长苏瑜,替河北和京东的老百姓,将这些口粮都给一点点抠出来! 辛兴宗和刘光世的大军赢得了平叛大军的尊敬,但苏牧还利于民,却在民间积累了极好的口碑。 侍卫司每到一处,扫荡了贼寇之后,便将山寨里获取的物资都交还给地方,再通过苏瑜建立的良好赈济系统,重新发放下去,真正做到了缓解百姓之急苦。 这也使得百姓们都知道有这么一支军队,没有跟张迪等人生死相拼,带来更大的伤亡,而是不断细化,将那些真正侵吞了赈济粮的大老鼠都彻底清扫。 侍卫司的禁军们虽然没有进入大战场,但他们每到一处都享受着老百姓的夹道欢迎,对于心高气傲,一直享受着皇城禁卫光环的侍卫司禁军而言,这样的待遇也让他们感到极为荣耀。 当然了,这种荣耀也来之不易,虽然有敢炽军带头,但这些山寨就如同一个个暗礁,稍有不慎就要触礁沉没,侍卫司的损失也是在不断增加。 但从另一方面来讲,这也使得侍卫司越来越强壮,而且他们的抗压能力也不断增强,习惯了各种小战场的磨练之后,整个侍卫司的战斗力也在默默地提升着。 而辛兴宗和刘光世的大军在经历了跋涉之后,终于在大名府外围的大名县,遭遇到了杨天王部的大军! 杨天王是大名府本地的叛军,在百姓之中拥有着很高的声望,他们的群众基础也比张迪和高托山要更稳固。 辛兴宗和刘光世的部队一直在寻求正面决战,眼看着就要进入大名府,却一直没有发现贼军的迹象,看着侍卫司不断打扫军功,心里也是技痒难耐,眼红不已。 见得杨天王的一万叛军占据山头,辛兴宗和刘光世精神大振,第一时间发动了攻势。 而平叛大军也没有让人失望,他们将心中早已憋着的闷气都发泄出来,刘光世带领二万余先锋军,一举荡平了杨天王的山寨! 非但如此,他们还率军追击,大肆掩杀,这一战打得是酣畅淋漓,将军士们的憋闷都发泄了出来! 可就在所有人欢呼雀跃,痛打落水狗之时,刘光世却发现不对劲了。 杨天王乃是张迪高托山密不可分的盟友,军报上分明写着,张迪等人打算大举围攻大名府,为何杨天王会出现在了半路上? 刘光世意识到不对劲,正要收兵,不再追击之时,左右两翼却突然涌出漫山遍野的贼军来! “糟糕!中计了!” 刘光世猛然醒悟过来,张迪等人真要攻打大名府的话,杨天王作为主力之一,便不可能出现在半路!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们攻打大名府只是幌子,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伏击平叛军! 这种念头刚涌上来,刘光世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来,这些叛军并非头脑简单之辈,甚至果决狠辣到用杨天王的一万人马来当诱饵! 源源不断的叛军从左右两翼冲出来,刘光世的两万人马很快就陷入了包围之中! 穷寇莫追,归师勿掩,此乃兵家大忌,然而刘光世的先锋军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非但如此,在后头压阵的辛兴宗也遭遇到了突如其来的袭击,张迪等人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攻打大名府,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幌子,想要让平叛大军脱离铜棺岭要塞,轻率出击! 此时的辛兴宗和刘光世终于赶到懊悔不已,若是听从苏牧的建议,让贼军先围攻大名府,再抄其后路,他们就能够发现,攻打大名府根本就只是虚晃一枪! 如果叛军发现辛兴宗和刘光世不上当,就算他们真的转而攻打大名府,他们也能够有备无患,从后方解围,这才是最稳妥的战略! 而如今他们不得不陷入贼军的包围和突袭之中,虽然终于面对叛军的主力,但并不是想象之中的正面决战,而是落入敌人的陷阱之中! 第六百三十八章 泥塘遭伏 大名府下辖有大名县,县外十五里处乃一缓坡,上植桃梨杏枣,坡下有一处活水,名唤青枣儿塘,每到花开的节气,总有文人墨客到此处来踏青游吟。 刘光世的先锋军将张迪残部的叛军追掩至此,人马俱疲,只要就地休整。 这青枣儿塘并不大,呈现枣儿的椭圆,长二里,宽一里,塘边水草丰美,坡上草甸茵茵,若是往日,便是放牛饮马的好去处。 然而大水过境,泥沙俱下,早已将池塘给填平了,眼下也就剩下一处处洼地,沙土松软,坑人陷马,无人敢过,便是小巧迅捷的兔儿跑过,也要被这池塘给吞了。 刘光世本不愿在此处逗留,虽说这池塘边上也有些低浅水洼,足以供给人马的饮水,但他也怕水源已经被污染,喝了会坏事,便勒令军士不得靠近这泥塘,还派出斥候四处游弋,谨防张迪残部的人杀个回马枪。 到底是经过北伐战场洗礼的人,无论排兵布阵还是停顿休整,都步步为营,也算是老成之举,无懈可击。 军士们刚刚得胜,虽然心中欢喜,但大多是北伐的老兵,不敢托大,只是默默啃着硬邦邦的干粮,有些老兵便扯过一把嫩草儿,包着私藏的肉干一块嚼着,血迹未干的直刀就插在触手可及的身旁。 见得军士们这等老练沉稳,刘光世是又欣慰又心疼,若军士们不长进,他也不待见,真个儿生性了,他也就有些心疼了,不过战时不比往常,捱过了这几日,说什么也要给弟兄们好好犒赏一番。 也就半顿饭的功夫,刘光世便下令再度出发,往前头再杀一杀贼军的威风,毕竟那一万多贼军一路下来也就剩下二三千,那贼头还没拿下,终究有些舍不得。 再者前头就是大名县了,这地方可是大名府的重镇,往常也是治地,怎么说也有些官兵厢军,见得动静不可能不出来堵截一番的。 可就在这当口儿,一名斥候浑身是血,骑着一匹残马就逃了回来,那马屁股上还插着两根羽箭! “大总管!有埋伏!有埋伏!” 斥候的示警撕裂青枣儿塘的宁静,如同滚油锅丢进一把火炬,营地瞬间就炸开了锅,那斥候话音未落,一根没羽箭破空而来,半截箭杆子从他的咽喉穿透出来,粘稠的鲜血滴滴答答! “噗通!” 斥候从马背上栽倒下来,那马儿吃了一惊,收不住脚步,一脚踏入泥塘之中,三两个呼吸就让泥塘给吞了! “集结!” “集结!” 刘光世也是心头大骇,但他终究见识过大阵仗,临危不乱,当即想要收束人手。 然而二万军士不是小数目,整顿之时铺张开来,都绕着那泥塘子驻扎,想要瞬间收拢人马是不太可能的。 这厢一乱,缓坡左右两侧便响起轰隆隆的马蹄声和杂乱却沉重的脚步声! “杀!” 随着震天价的喊杀声,无数旗帜林立而起,高托山和杨天王的伏兵早已按捺不住,漫山遍野的叛军就如同几个月前决堤的河水一般汹涌包裹下来! 青枣儿塘地势低洼,背靠缓坡,两侧的叛军可谓居高临下势如破竹,而且他们的前军都顶着木板和滕盾,又有竹枪阵不断挤压,竟是想要将刘光世的部队全部推入青枣儿塘! 见过那马匹被泥塘吞没的刘光世部将和军士们,一个个脸色都发白了! 被这泥塘子吞掉,可比被敌人杀死要更加骇人,一想起泥水涌入口鼻,窒息而死的痛苦,军士们也燃起了奋起反击的求生之火! 与叛军拼杀,起码还能死得痛痛快快,一刀两断,可比被推入泥塘子要好太多了! 然则也有些新入伍的新兵蛋子,当即就给吓尿了,早先乘胜追击那股子英武气早就烟消云散了。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刘光世见得此情此景,便高举铁枪,朝部下们大喊:“想活命就跟俺冲啊!” 这等情势想要抵御是不太可能,只能集中人马突围,这也是他为何第一时间想到要集结人马的原因了。 可营地里头乱哄哄的,又要警惕伏兵,又要小心脚下的泥塘水洼,再加上叛军也是声势震天,谁听得到刘光世的呼喊? 叛军那边显然是有备而来,结结实实将刘光世部包了饺子之后,竟然开始泼洒箭雨! 他们本来就居高临下,虽然都是些威力不大的木弓竹箭,但胜在数量,又有力士投掷木矛竹枪,这些个利器从天而降,刘光世部纵有甲衣护体,也是当场被扫倒了一大片! 刘光世放眼望去,叛军茫茫多,根本就看不到头,军士们隔着一二里的泥塘子,无法集结在一处,防线极其薄弱,根本就无法形成有效的防御,更漫提反击了! 刘光世作为主将,身边倒是人数不少,若不果敢决断,便是所有人都要葬身此处了! 他知道辛兴宗的本部大军就在后头十里,只要能够冲突出去,只要能够冲突出去,自是万事大吉,说不得还能杀回来,一举剿灭这支火中取栗的叛军! 战场之上由不得半分迟疑,长枪磕飞一根落下来的竹枪,刘光世猛夹马腹,在亲兵团的掩护之下,逆着地形往缓坡山杀了过去! 虽然逆势而为,需要面对居高临下的敌人,但只要占据了这高地,或许还有转机,如果越往低处走,怕是很难再翻身了! 叛军之中的马军并不多,而且都是些劣马驽马,加上马步军夹杂,这些马军大多是叛军的渠帅,骑马不过是为了彰显身份罢了,并不需太多忌惮。 刘光世带领着数百马军,仗着优良战马的脚力,艰难地在叛军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山坡上的贼军也不敢投掷礌石和滚木,毕竟缓坡上都是叛军,根本就无从下手。 刘光世的骑队便如同逆着瀑布往上撩的尖刀,真让他们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他这支马军便如同一只蜈蚣,被强行塞进满是锯齿的铁圈,那蜈蚣的百足纷纷被削掉,待得冲突出来,也就剩下刘光世和为数不多的精锐悍将了。 眼看着坡下泥塘边上的上万军士被围,也有悍将带着步卒杀出血路来,可大部分人已经被推入泥塘子,越是挣扎就越是沉沦,以至于人马尸体都将近岸的泥塘水洼给填结实了! 刘光世杀透了出来,见得如此惨状,也是心如刀绞,连忙让亲兵往辛兴宗大部求援,自己却咬了咬牙,率领着仅剩的数百马军,再度杀了回来! 虽然这一次轮到他们居高临下,但他们都应该清楚,这一次冲杀下去,想要上来就没太大的可能了。 一来战马的脚力有限,长途掩杀张迪残部之后,本就因为人困马乏才停下来整顿,能够冲杀到缓坡之上,已经将战马的脚力耗得七七八八了。 而军心士气也是很大一个问题,他们逃出来也是万幸,想要再回去送死,便是他刘光世也需要考虑挣扎,更别说那些个马军了。 虽说如此,但刘光世终究还是硬朗了一回,他倒是想逃之夭夭,可这次不听苏牧劝阻,执意与辛兴宗寻求正面决战,若将这二万人葬送在此处,他又有何颜面回去! 那些垂死挣扎的步卒见得刘光世突围而走,心里早已冷淡,只凭着求生之心,苦苦支撑着,眼下见得刘光世杀将回来,终于士气大振! 他们的兵刀甲仗都堪称优良,又经历过北伐大战,非一般厢军官兵可比,这些叛军就比流民强一点,一旦渡过了遭袭的惊慌期,禁军冷静下来之后,也都纷纷集结起来,小规模抱团,奋起而反击! 泥塘子的滩涂被尸体填平之后,禁军们对泥塘的恐惧也就平息了下来,而泥塘子里那些弟兄们的尸体,却让他们怒火滔天,瞬间就让他们的斗志和热血都燃烧了起来! “大总管没丢下俺们!” “都杀上去!” “杀啊!” 奋起的禁军终于爆发出血勇,跟着反杀回来的刘光世,再度冲击缓坡! 这缓坡上早已尸体遍地,经受了刘光世马军的冲击之后,叛军早已心惊胆寒,见得禁军们发了疯一般冲将上来,又是刘光世带的头,当即怯了三分。 刘光世的战马早已体力不支,被贼军一轮乱劈乱砍乱捅,早已倒下,而他的长枪也早已折断,紧握着直刀,大踏步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的战甲比寻常步卒都要坚韧,寻常竹枪竹矛根本就刺不透,也有一些叛军渠帅要过来单打独斗,却被刘光世的亲兵团围住,刀剑齐下,眨眼砍成了肉糜! 刘光世也不清楚自己身后有多少兄弟集结起来,缓坡这处变成了突破口,其他方位的一股股禁军也不断汇聚过来,终于是杀透了出去! 脱离了青枣儿塘之后,刘光世终于站稳了脚跟,正打算再度杀回去,务必尽量保全弟兄们,可心思刚起,前方又响起了闷雷一般的鼓声! 刘光世心头大骇,极目而望,但见得又是一大股贼军扑杀过来,迎头的赫然是一支规模不小的马军,虽然并未披甲,但粗扫之下大概也有上百人! 这百十人的马军若丢在北方战场,那是塞牙缝都不够,可此时刘光世与诸多弟兄仓惶逃窜,狼狈之极,战马早已累死,这百人马军的后头还有潮水一般的叛军步卒,马军便是那钢刀的剑刃一般! 缓坡之上地势平坦,足够叛军展开冲锋阵型,若是让这百人骑军冲杀一番,弟兄们根本就无法抵挡,刚刚集结起来的阵型就会被冲散,那些叛军步卒一旦黏上来,他们又岂能再度走脱! 刚刚燃起斗志的弟兄们,瞬间又被这股贼军当头泼下一桶冰水,将所有希望都给浇灭了! 无奈之下,刘光世当断则断,只好丢弃泥塘里仍旧在垂死挣扎的弟兄们,咬碎钢牙,血贯瞳仁,朝身边的弟兄下了命令。 “撤!” 第六百三十九章 收尸 刘光世带领着残部疯狂败走,慌乱间也未来得及清点人马,他自己的战马早已累死在了青枣儿塘一战之中,若非亲兵团死命护着,非得被自己人践踏一番不可。 这逃走也有逃走的章法,若只是一味鸟兽散,势必要被敌人掩杀殆尽,经历了初时的慌乱之后,刘光世便让人立起旗帜,将残余的部将都招呼起来,渐渐稳住了局势。 此时他非但懊悔不该忽视苏牧的劝诫,更想起苏牧对侍卫司的军制改革了。 眼下这等局势,若是苏牧的新军制,正将副将部将和军使军头等直线形指挥结构,执行力会得到巨大的提升,简洁有力而不臃肿,便是逃走也快人一步。 贼军都是以逸待劳的生力军,刘光世率领的却是大战过后又遭伏,死里逃生的残部,双方比拼脚力,高下优劣当下立判。 刘光世只能且战且走,与其说是殿后抵御,不如说是壮士断腕壁虎弃尾,一路奔逃到日暮,不得不四下散开了。 而求援的部将终于见到了辛兴宗的大军,然则几万大军想要火速来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辛兴宗只能拨付了一千多的马军,快马过来接应。 待得遇着刘光世的残部,已经剩下不足三千人,其余散落着渐渐聚集起来,清点损失,二万人的先锋军,竟然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七千伤残,被杀被俘以及逃跑者竟然超过了半数还多! 虽然叛军也用了一万人充当诱饵,几乎被刘光世的先锋军斩杀俘获殆尽,然则叛军的一万人与刘光世的一万人,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如此计较下来,刘光世此战是一败涂地了! 辛兴宗领兵赶到之后,暮色深沉,已然入夜,北伐军不得不安营扎寨,加强警戒,将士们枕戈待旦,蓄势以待,将斥候放出五里而返,一旦有个风吹草动,也好即刻反应。 刘光世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闷坐在中军大帐之中,竟是眼眶通红,羞愤难当,悔不当初,若听了苏牧的劝,也不至于落了这等田地。 一万多人的损失,便是北伐之时也未曾有过此等大败,讨伐区区叛军贼匪,竟然将北伐凯旋的禁军都葬送在小小的青枣儿塘,漫说对不住这些将士的英灵,便是自己脸上也挂不住,想必今日过后,自己成了朝堂笑柄不打紧,难得为自己正名的北伐军也要因此而蒙羞了! 辛兴宗也不好说些什么,所谓知耻而后勇,大不了明日天亮,再加倍奉还便是了。 为将者最忌优柔寡断畏首畏尾,既然已经选择了正面决战,又岂能因为大意遭伏而退缩? 刘光世毕竟是将门之后,将门阀荣耀看得太重,又亲眼见得诸多弟兄被推进泥塘,本人也是历经生死,又岂能平复心绪,这一夜只是默默坐着,水米不进,熬得两眼通红,脸凹眼黑,到得天亮,漫说胡子,便是白头发都钻出来了。 辛兴宗早已让人将军报发回后方,他也不怕苏牧嘲讽,因为他知道苏牧不是幸灾乐祸的小人,眼下最该做的就是亡羊补牢,将功赎罪。 不过人非圣贤,都有小心思,苏牧所领的侍卫司这段时间捷报频传,送过来的都是接连大胜的好消息,辛兴宗和刘光世第一次回复军报,竟然是惨烈之极的大败,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落差的。 军士们早早便埋锅造饭,这一夜风声鹤唳,也未曾歇息太好,天色一亮,辛兴宗便带着人马来到了青枣儿泥塘。 诸军将士放眼一扫,当即倒抽凉气,便是北伐战场上见惯了生死,也是不忍直视。 泥塘子的滩涂几乎被大焱军的人马尸体填实,凝固的血迹与污浊的水洼混在一处,方圆之地都嗅闻得到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更让人怒火滔天的是,这些叛军非但连己方战死者的尸首都没有收拾,还无论友军敌军,一律将衣甲扒了个干净! 这简直就是丧失了人性的罪恶行径! 辛兴宗很不理解,即便到了辽国和女真这样的异族战场上,死者为大,到得天黑也会相约休战,各自收尸,给双方死者最后的体面,可叛军也是大汉同胞,究竟是怎样的仇恨,让这些叛军做出有伤人伦天和的恶事来! 他也知晓如今河北泛滥,民不聊生,怨声载道,难道百姓对朝廷的仇恨已经到了这等地步了吗? 轻叹了一声,辛兴宗便发下命令,让将士们替死者收尸,不仅仅只是死去的兄弟,连同那些叛军的尸体也一并收敛埋葬。 他本就劝阻刘光世,免得这位副总管触景伤情,影响了心境,今后在战场上留下心理阴影。 可刘光世还是来了。 承受了一夜的痛苦折磨,刘光世显得冷静了许多,可当他看到这等惨状,仍旧紧抿着嘴唇,大抵因为强忍悲愤,将嘴唇咬破,嘴角渗出血迹来亦不自知。 他默默地下了马,脱下沉重的战甲,只穿着单薄的内袍,赤着脚就与诸多军士和民夫一道,从泥塘子里一具具挖掘和背着袍泽的尸体。 眼下已近十一月,天气寒冷,但没人抱怨一句,整个泥塘子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践踏着泥泞之时发出的别扭声响,像那些死去的英灵不散,在半空之中抽泣和哀叫。 友军的尸首死状可怖,无不彰显着突围一战的惨烈,许多人仍旧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尸体已经僵硬,便是用尽全力都不能将手中的刀柄抠出来。 想要清理这些尸体,其实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为了避免陷入泥塘,民夫和军士要走到二里外的小树林,将树林子都砍伐掉,做成支架,铺设在泥塘上头,虽然费时费力,但也是无可奈何。 好在军士们也是悲愤难当,不需要强令驱策,人人卖力,可终究还是需要消耗不少的时间。 正当此时,后方一行数骑飞马而来,赫然是苏牧和侍卫司的几个亲兵以及敢炽军的首领张万仙。 梁师成本不愿让苏牧离开自己的视野,但苏牧向其陈述了接下来的利害,再加上苏牧这段时间的赫赫战绩,他才同意放了苏牧过来。 苏牧知晓梁师成不放心敢炽军,便将张万仙也带了过来。 之所以没有带着大部队,一方面考虑到自己最近屡屡得胜,带着大部队过来难免有耀武扬威之嫌,会引发军士们的不满。 再者自己接到了军报之后便连夜赶来,马不停蹄,若带着大军,也不可能现在抵达。 按说苏牧已经想得足够周全,也兼顾了军士们的情绪,但人心百样,如何做都有人不满意。 见得苏牧只带区区数骑,无处发泄的军士们便对苏牧报以冷眼,难道你苏大统制不知道我们就要去报仇雪恨吗?难道你那百战百胜的侍卫司禁军,不该带过来跟我等一道追杀叛军吗? 若不是你苏牧的禁军留了下来,自己到四周捞军功,我们的弟兄又怎会惨死这么多? 而且这些死不瞑目的弟兄,就是被叛军给杀死的,连尸体都不得体面,衣甲都被扒了个干净,死了都不得安宁,你苏大统制去还将张万仙当成亲信一般带着,难道你不知道张万仙是什么出身? 他可是敢炽军的首领!他张万仙就是叛军的头子啊!如果没有张万仙这样的人发起叛乱,咱们的弟兄们又怎么会死! 你苏大统制擅长捉摸人心,所到之处无有不降,还能借助张万仙这样的地头蛇,带领着侍卫司那一万娇滴滴的禁军四处捞军功,可咱们这些弟兄呢? 就该死在泥塘子里,死了都衣不蔽体么! 情绪这东西是具有传染性的,即便辛兴宗麾下大部分人对苏牧有着足够的敬意,更是清楚苏牧曾经劝诫过辛兴宗和刘光世,但死去的弟兄就这么躺在这里,你让人如何庆幸苏牧的到来? 难道你现在终于想起咱们这些北伐的老弟兄,终于知道要来带领咱们报仇雪恨了吗?这些弟兄被围杀之时,你苏牧又在哪里?是不是在张万仙的引领下,带着侍卫司去捡一些鸡毛蒜皮的军功? 他们全然忘记了苏牧连夜不歇地赶来,全然忘了辛兴宗和刘光世决意正面决战之时,他们是多么的雀跃激动,仿佛那些叛军就该跪在地上,伸长了脖子等着他们来砍头。 辛兴宗毕竟不是这些寻常军士,他能够感受到苏牧的良苦用心,没有将大军带过来,除了需要抓紧时间之外,也是顾及到他们的面子问题,无论哪一点,辛兴宗对苏牧还是有些感激的。 苏牧也没有太多废话,他来这里之前就已经预料到军士们会有怨气,这是人之常情,也无法避免,更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改变。 再者,让他们压制这份怨气,对今后的决战也有百利而无一害,只有将他们的怨气都引导到叛军的身上,怒气转化为士气,胜利也就可期了。 辛兴宗将损失的详细都与苏牧说了一遍,苏牧又重点问了几个问题,而后道出了自己的意见。 不过这个意见却是让辛兴宗感到非常的不满,乃至于愤怒! “辛兄,当务之急并非收敛,万不可停顿,可命弟兄们加速行军,否则大名府危矣!” 也亏是辛兴宗,若换了刘光世,早就一拳招呼过来了! 当初我等要正面决战,你说大名府还能守,要坐看贼军虚实,就算让你不幸言中,如今我等替英烈的弟兄们收尸,你说连收尸的时间都没了,非要去救大名府,难道如今大名府就守不了了? 虽然先锋军惨败,但也杀了不少贼军,按说贼军也是损失惨重,如今再去攻打大名府,反而更加危险? 正反都是你苏牧有理,你这么牛,你咋不上天? 苏牧早料到辛兴宗会有此反应,也不啰嗦,更没有卖关子,当即反问了一句。 “你适才说我军被俘了多少弟兄?” “三五千之数,总是有的...”辛兴宗也察觉到气氛不对,扫视了泥塘边上一排排尸体,沉声答道。 “若叛军押着这些弟兄到大名府城下,作为守将,你是打,还是不打?你该怎么打?” 苏牧此言一出,辛兴宗如遭雷击,难怪苏牧会说大名府危急,若果真是如此,叛军又怎么可能放过攻打大名府的机会! “可是...他们怎么敢!如此伤天害理...” 辛兴宗还想说什么,却发现苏牧冷哼了一声,将目光投降了泥塘,辛兴宗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来。 是啊,他们连泥塘子里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自家弟兄的尸体都不收,还要连衣甲烂布都扒拉下来,他们还有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不敢做! 若真是这样,大名府还真如苏牧所言,那是守不了的了! 第六百四十章 无言的误解 辛兴宗被苏牧的推测吓出了一身冷汗来,他看着泥塘里满脸悲愤的弟兄们,看着愁云惨淡的悲壮画面,看着满身泥泞和血迹,仍旧在背着尸体的刘光世,突然沉默了。 是大名府里头的活人重要,还是眼前这些为国殉命的弟兄们重要? 若真如苏牧所料,叛军必定披星戴月,连夜兼程地赶往大名府,眼下距离大名县并不远,若大军不能及时出发,怕是真要赶不及,到时候叛军占领了大名府,整个大名府的百姓,可都如同这些弟兄们一般的下场了! 辛兴宗看着苏牧,后者目光坚定,仿佛已经穿越时空的阻隔,看到了大名府的危在旦夕! 辛兴宗咬紧牙关,脖颈爆着青筋,用尽全力,近乎咆哮一般下令道:“都上岸!即刻行军!” 静默肃穆的泥塘被这道军令彻底撕裂,军士们难以置信地往岸上看过来,只在辛兴宗的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便如同一柄柄利刃,集中在了苏牧的身上! 一切都好好的,这苏牧一来,总管大人就下令丢下弟兄们的尸首,继续行军,难道你苏牧的心肠都是铁石打的不成! 现在倒是想起要做好人,要追杀贼军了,怎么不让你侍卫司的人来追杀,却将我等替弟兄们收尸的时间都给剥夺了! 作为大军统帅,辛兴宗不可能向每个人解释作战意图,这样会泄露军机,也没有这个必要。 可这样一来,苏牧遭千夫所指,也只能在往后的战斗之中,才能够洗刷干净了。 刘光世听得这消息,惊愕万分,他可不是寻常士兵,其实他早就注意到苏牧的到来,只是一来心中有愧,二来悲愤过度,并不想与苏牧打照面。 可他完全没想到,苏牧竟然苛刻到了这等地步,这分明是在他刘光世那破残的心肝上割刀子啊! 怒火淹没了理智,刘光世愤而冲到苏牧的面前,一拳就砸向了苏牧的面门! 苏牧没有躲避,他的身子纹丝不动,但刘光世的拳头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只有腥臭的泥点子洒了他一脸。 因为辛兴宗没有让刘光世打到苏牧,而是率先将刘光世撂倒在了地上! “即刻出发,不得延误,但有违抗者,斩!” 刘光世从未见过辛兴宗如此暴怒,被辛兴宗打倒之后,他也冷静了下来,但对苏牧的怨气却并未消除。 他一直被人嘲笑讥讽,说他跟父亲刘延庆一般,犬父犬子,一样没出息,都是贪生怕死的软骨头。 也正是因此,他才在北地战场上奋勇直起,不惜跟岳飞韩世忠等出身微末的青壮派一起,就为了能够真刀真枪干一仗,用军功来证明自己。 要知道当时他可比岳飞和韩世忠等人高了好多级,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人。 可也正是因为他的敢打敢拼,终于替自己和父亲赢回了一些名声,若说北伐之前,他的官位都是承蒙父荫,那么北伐过后的封赏,他确实拿得理直气壮! 这也是他能够与辛兴宗一道,被任命为副总管,领兵来平叛的原因。 难得激起的血性,让他体会到了为将者的使命与艰辛,他真正融入到了军队之中,与这些粗鄙低贱的军士们打成了一片。 他刚刚才转变观念,从高高在上的将台走下来,与诸多军士心脉相连,不想再如此冷血,因为他见过苏牧与麾下士兵是如何的融洽,他见过苏牧为了保护自己的军士,受过多么严重的伤势,他见过苏牧爱自己的军士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苏牧一直是他军事路途上的导师,他从岳飞韩世忠等人的口中,得知苏牧的一切事迹,他正在让自己努力变得跟苏牧一样。 可现在,苏牧却又如此的冷血,如此的不近人情,这让他心中的某处彻底地坍塌下来,让他再也没办法坚信自己的信仰,那个曾经让他仰望的背影,在这一瞬间,彻底崩溃破碎了。 辛兴宗伸出手来,想要将刘光世拉起,毕竟两人是军队的主副帅,当着军士们的面殴打副帅,会带来多么大的负面情绪,不消说也该清楚。 然而刘光世却并未领情,砸开辛兴宗的手,愤愤地往后走开了。 这也使得辛兴宗没办法将苏牧的推测详细地告知刘光世,眼下刘光世情绪激动,怕是只能等到大名府城下,这个误会才能够消除了。 诸军将士也并未见过辛兴宗如此果决暴怒,即便群情激愤,也只能草草掩盖了弟兄们的尸体,而后满怀怨气,开始了急行军。 他们本就有着一肚子的火气,在泥塘子里头摸爬滚打,也消耗了不少力气,可辛兴宗却并未让他们歇息,一路上不断加速,直到大名府在望了,才让他们停下来稍作休整。 毕竟大战在即,若真让他们以这样的状态投入战斗,非但无益,反而有害,无法从后方袭杀叛军不说,怕是要折在大名府城下。 平叛大军本以为苏牧和辛兴宗会带着他们追杀到叛军的老巢,替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所以一路上虽然怨气冲天,但也是卖力行军。 可渐渐的他们发现不对劲了,因为他们正在赶往大名府! 大名府是什么地方? 那是帝国北面的重镇大城,漫说数万叛军,便是数万辽人和女真人的大军,都不一定能够打下来! 既然不是去报仇雪恨,反而到了安全无虞的大名府,军士们就更加暴躁了! 愤怒会让人失去理智,但也有人一直保持着冷静,最起码他们的斥候是一直保持着清醒的。 这一路走来,斥候们早就发现了贼军的踪迹,十数万贼军带着暴民以及俘虏,各种牛马和物资,在路上留下的印记不是一般的明显。 若这些士兵能够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大概也早已发现这一点。 可一个人烦躁之时,便会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而且先入为主,带着情绪看待问题,只能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 苏牧这一路都在沉默,饱受冷眼甚至唾骂,但他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因为他理解这些军士们的心情,做出这样的决定来,他也不好受。 然而辛兴宗是知晓内情的,趁着休整的空当,便想向刘光世等主要指挥们传达一下内幕。 可苏牧却及时制止了他,因为苏牧很清楚,这股怨气已经积攒到了极其恐怖的程度,便如同满溢的水库,只要堤坝打开,给了他们宣泄的出口,必定是怒海狂潮一般的威势! 他要留着这股怨气,在面对叛军之时再爆发出来,如果现在解释清楚,这股怨气消除了,面对叛军之时的坚决,反而会大打折扣。 当刘光世在内心深处打破对苏牧的崇拜之时,一向对苏牧只有敬佩而没有崇拜的辛兴宗,却渐渐建立起了对苏牧的崇拜。 这种感觉,只有在他面对老种相公之时,才会拥有,即便他的主帅童贯,在辛兴宗的心里仍旧还不够格。 他看着为了大局而隐忍的苏牧,仿佛看着一具年轻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沧桑的灵魂,苏牧这一路走来,饱受误会,便是领兵平叛出征的当日,还要受汴京城中那些文人士子的当街羞辱。 然而他却仍旧保持着一个军人该有的铁血与大度,仍旧保持着冷静和理智,回想起来,这种坚韧和容忍,才是为将者最该拥有的品德和才能吧。 经过了短暂的休整之后,辛兴宗下令再度出发,只是这一次却改变了行军的级别,进入了临战戒备状态! 而当他们临近大名府之时,大名府的城头,早已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在另一个时空,李纲应该会成为东京保卫战之中的民族英雄,他会带领着全城百姓,英勇无畏地死守京师。 在这个时空,苏牧改变了许多,撬动了历史的杠杆,使得历史轨迹发生了变化,女真大军再也无法南下,起码目前不会,所以也不会有东京保卫战。 但李纲却又阴差阳错来到了大名府,在大名府的城头,完成了他享誉朝野的壮举! 城下是被扒了个精光的四千多名大焱军士,或许叛军不断叫嚣着这些人都是大焱的禁军,也有人怀疑这些人根本就是叛军随便抓过来冒充的。 但苏瑜和李纲还是一眼就看出了真相,这些俘虏真的是大焱的禁军! 经历过北伐大战洗礼的禁军,与路边随便抓过来充数的流民都无法分清的话,他们也就不用再混下去了。 即便这些人只是被抓来冒充的流民和饥民,苏瑜和李纲也不可能铁下心来枉顾他们的生死,而将他们连同攻城的叛军一同杀死。 不得不说叛军完全脱胎换骨了,他们非但会耍弄阴谋,还会玩弄人心,甚至还抓住了坐镇大名府的是苏瑜和李纲这样的文臣,而文臣通常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将仁义道德挂在嘴边,爱惜自己的声名更甚于生命。 这也就决定了无论苏瑜还是李纲,都不可能狠下心来清扫这些俘虏。 也就是说,他们根本就没办法出城反击,甚至连主动防御都做不到,只能被动挨打! 只要将这些俘虏驱赶到城下,城头上甚至连礌石滚木都不敢丢下来,漫天的箭雨更不可能随意泼洒。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叛军将云梯和钩索搭上城头,只能用守军在城头筑起人墙和防线,将攻上去的叛军击落! 当然了,如果他们够胆,完全可以打开城门,让守军主动出击,绕过这些俘虏,攻击叛军的中军和后军。 可他们敢吗? 只要打开城门,这些俘虏就会潮水一般涌进去,到时候漫说守军能不能出来,便是这城门能不能再度关上还是两说,到时候叛军涌进去,大名府也就不用再守了。 李纲和苏瑜从元城县匆匆赶回来,才发现原来叛军攻打大名府只是一个幌子,但他们并未因此而放松警惕,却没想到十几天过后,叛军果真还是来了。 此时的叛军之中,中军大旗之下,张迪高托山和杨天王等一干首领并辔而行,但他们都不敢冒头,因为在他们的身前,是一个有些苍老却又高大的身影,那是元泰。 而元泰的身边,则是一身朴素老旧灰色袍子的大军师,沈青囊。 一想起青枣儿泥塘里头那数千具尸首,这些人看向沈青囊的目光,就变得越发充满了敬畏。 “继续给我往上堆!只要大名府打下来,准你们掳掠三日!”元泰如是下令道。 第六百四十一章 即便颤抖,也要挥刀 天气渐冷,连大名府城内的富贵人家都升起了地龙火或者炉子,而朱门外的穷苦流民却仍旧衣不蔽体,在寒风之中哆嗦。 可在这一天,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流民仍旧还在街头巷尾风餐露宿,朱门大户却开始开仓放粮。 因为大名府如果被攻陷,流民仍旧还是流民,而这些富贵大户,也要变成流民。 叛军们最痛恨的除了官府,就是这些大户,一旦攻陷城池,城内的大户必将无一幸免。 所以这些平素里对苏瑜的赈济工作并不支持,反而暗中阻挠的大户们,终于纷纷行动起来。 而范氏因为一直与苏瑜站在同一战线,得到了官府的支持,在民间的声誉又空前高涨,如今早已成为了大名府实至名归的第一家族,这些大户想要得到苏瑜的额外照顾,也就只能排在范氏的屁股后面了。 莫看苏瑜从未上过战场,也不通武艺,但身为转运副使,掌管一路钱粮兵马民政,堪称一把抓,对于守城自然不会含糊。 大焱是个极其特殊的时代,武将被极力压制,真正统领军队的其实都是文官,甚至于是宦官,固有“状元及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凯歌而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能及矣”的说法。 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而后实行将兵分离的制度,以至于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兵无常帅,帅无常师的局面,大大加强了中央集权,也消除了造成盛唐灭亡的藩镇割据这样的军制,更使得文官领兵成为了常态。 但大焱就是这么奇葩的一个朝代,虽然军队被誉为史上最腐朽的一个时代,但这个时代也涌现出无数的名将,其中就包括很多文官出身的将帅。 诸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虽然他领兵对抗党项李元昊的侵略之时,并无大捷,但却在边境开创了建筑堡砦的壮举。 通过不断修建防御力极强的砦堡,将防线不断往西夏境内推进,挤压党项人的生存空间,步步为营,或许一时半会儿看不到太大成效,可长此下去,却能够起到蚕食的效果。 而与范仲淹同时期的名臣韩琦,更是文官之中最为硬气的主战派,虽然也有大败,但不得不说极其激励人心和鼓舞士气。 苏瑜和李纲也是如此,虽然他们从未上过战场,但管理内政却是他们的强项。 张迪等人的叛军驱使了朝廷禁军俘虏在前头当挡箭牌,大名府守军也就丧失了主动出击的机会,甚至于连防御都要受到诸多掣肘。 这也必将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而消耗战对城内补给的需求是可想而知的。 如何调配城内的物资,如何调动城内的人力,这些可都是苏瑜和李纲的强项。 再者,二人都早已将大名府周遭踩了个遍,对大名府的情势知根知底,在民间又拥有极高的威望,如此一来,让他们来守城,却是比空降大名府的其他将帅,要更加的合适。 当生俘被驱赶到城根之下后,李纲和苏瑜便下令城中守军进行抛射,万箭齐发,再加上抛石机和床子弩等远程利器,对叛军也起到了极其强大的杀伤和震慑作用。 这些叛军人数虽多,但毕竟只是乌合之众,整个河北和京东都在闹灾荒,他们即便有人数上的优势,动辄数万十数万,但却没有足够的军械刀甲来装备队伍。 而为了防止叛乱,特别是经历了方腊起事之后,诸多州府县镇都加强了戒备和驻军,大名府又是帝国的北京,可谓重中之重,前番又经历了宋江的起义,城中军资储备也很是充沛,虽说常平仓等储粮或许迫不得已要开仓赈灾,但抛石机床子弩神臂弓这样的东西又吃不了,自然还留在武库之中。 有了这些大杀伤的远程器械,李纲和苏瑜也是压力大减,虽然叛军已经开始蚁附登城,虽然城头守军不能动用滚油金汤,更不能用滚木礌石,但倚仗着大型的器械,对叛军的军心打击也是极其巨大的。 李纲并没有慌乱,或者他的内心慌乱,总之表面上泰然处之,让人看不出分毫惊惶。 他已经穿上了沉重的甲衣,在亲兵的护卫下,冷冷地站在城头,苏瑜只是个文弱书生,铠甲于他而言很沉重,但相较之下,大名府满城百姓的生死存亡,更加沉重。 他有些生疏僵硬地握着那柄三四斤重的直刀,就这么站在寒风之中,紧抿着嘴唇。 李纲朝旁边扫了一眼,他能够很明显地看出苏瑜在颤抖,这让他有些意外。 他本以为苏瑜应该安之若素,视死如归,没想到苏瑜还是跟平常人一样贪生怕死,忍不住浑身轻颤。 似乎感受到李纲的目光,苏瑜苍白着脸,有些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来。 他也是人,他也会怕,他怕自己一上去就死了,无法将自己的作用发挥得更大。 他不是苏牧,无法在乱军丛中杀人如麻,更不能在千军万马之中自保性命。 可观地讲,他留在城内,比登上城头的作用和价值要高太多太多,但城内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连李纲这样的老人都登上了城头,为了激励士气,领导城内百姓抗争,他不得不一起登上城头。 他本以为李纲会看出自己的担忧,而后朝他说一句,你下去歇着吧,结果李纲确实看出来了,但他却没有叫他下去。 当新一波敌人如狼似虎地冲上城头,疯狂地如同暴怒的饿狼,苏瑜甚至没法挪动脚步! 李纲在亲兵团的掩护之下,冲到第一线,手中直刀拼命地挥舞出去,就像在砍伐新竹,没有任何的美感,也没有任何的招式可言。 但身边的亲兵和守军却大受鼓舞,非但将叛军击退,甚至还俘获了一名渠帅! 李纲将那渠帅拖到苏瑜的身前,指着那渠帅,朝苏瑜沉声道:“杀了他。” 苏瑜的手颤抖得更厉害,身子都不禁轻颤起来,颤得周遭的守军都觉着有些可笑,又觉着转运使大人有些可爱。 毕竟他们早已对苏瑜了解透彻,苏瑜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文官,手无缚鸡之力,登上城头已经着实不易,让他动手杀人,简直是李纲在强人所难了。 虽然明知道李纲是在刺激苏瑜,想让他真正进入生死搏斗的角色和状态之中,但此刻他们又有些心疼苏瑜了。 并非每个人都能够手刃敌人,特别是对那些整日叫着君子远庖厨的文官们。 但李纲的想法却不一样,城内的这些百姓,有一些比苏瑜还要羸弱,比苏瑜还要斯文,比苏瑜还要宽仁,但为了保卫家园,他们还不一样登上了城头,拿起大刀来一通乱劈乱砍吗? 苏瑜作为一方牧守,凭什么就能够洁身自好,远离血腥? “此贼将杀我守军十数人,甚至连妇孺都不放过,罪大恶极,如果你担忧心生罪恶,那么还是省一省吧。” 李纲面沉如水,亲兵和守军见得他如此悍勇,皆以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也不是第一次杀人,但事实却恰恰如此,今日是他第一次开杀戒,这大半辈子,他连鸡鸭都没杀过一只。 然而他却能够瞬间投入角色,并表现出了超级无畏的镇定,这不是天赋,而是他这么多年来积累下来的睿智,事已至此,别无选择,又何必再畏畏缩缩? 这是他的处世之道,从不畏惧,只要认定了便会义无反顾,没有捷径,也没有回头路,这才造就了他与范文阳相齐的骨鲠之名。 他想让苏瑜继承他的衣钵,成为朝堂上的一根刺,不断刺痛早已麻木不仁的官场,以此来保持大焱朝堂的活力,这根刺也同样是保护自己的武器。 他要教会苏瑜,如何在别无选择之时,面对唯一仅剩的选择,摆出最坚定的姿态,果敢决绝地去做唯一能做的事情。 苏瑜这等聪慧之人,又何尝不知李纲的意图? 只是他需要一些时间,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但这个入娘的世道,即便穷时,往往也无法独善其身,他曾经做过许多违背本心之事,来追求更大的理想。 他在考虑,为了这个理想,是不是可以没有底限,或者说自己的底限在哪里。 李纲的举动没有激起他的杀心,却让他看到了自己的底限。 他确实在胆怯,他的妻子曾经在杭州之乱中流产,失去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如今妻子已经身怀六甲,他却整日踏访民间,对妻子没有任何一点点关爱和疼惜。 虽然妻子深明大义,没有怨言,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愧疚,只看这一点,他也应该去怕死。 但李纲却在用行动告诉他,当事情降临之时,即便怕死,也不能改变什么,想要改变,就将手里的刀,握紧一些,再紧一些! 他终于明白,为何苏牧一直劝他练武,终于明白苏牧为何一直在说,终有一天会用得上。 正迟疑间,又有一波叛军爬了上来,李纲有些恨铁不成钢,一脚将那渠帅踏倒,而后一刀斩落,鲜血溅了苏瑜一身! 亲卫团和守军们再度涌上前线,只剩下一身血腥的苏瑜,他仍旧在颤抖,但深埋着头,看不清表情。 当李纲和亲兵们在浴血奋战之时,身后突然冲过来一道身影,有些单薄,有些迟疑。 苏瑜举起直刀,埋着头就冲了上来,冲着一名刚刚跳上城头的贼军,就是一顿乱砍! 他的刀很简单,很直接,举起,劈下,举起,劈下,像个笨拙的小孩,在劈柴,没有任何的技巧可言,但他的坚决,让他的刀变得很快。 那叛军也慌了,只能举刀格挡,但很快他的刀就满是缺口,他想要抹开苏瑜的肚皮,可苏瑜却没有给任何时间空隙,一旦他放弃格挡,苏瑜的刀就会将他的脑袋劈开! 那叛军也是被苏瑜发疯的举动吓住了,下意识就一脚踹在了苏瑜的腹部,当苏瑜往后倒退,他终于找到了机会! 钝刀猛然劈砍出来,叛军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然而笑容很快就凝固,而后恐惧在他的脸上开了花。 苏瑜那机械的劈砍,让叛军产生了思维定势,所以当苏瑜躲过他的一刀,叛军才会惊愕,而这短短的一瞬间,苏瑜的刀就劈在了他的肩膀上! 刀很深,卡在他的锁骨上,苏瑜再度抽刀,那叛军甚至能够听见苏瑜长刀的缺口与骨头摩擦的声音! 抽刀,再度劈砍,再抽刀,再劈砍,苏瑜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个机械的状态,直到那叛军血肉模糊。 李纲等人惊愕地看着这一幕,而后看着苏瑜猛然抬头,仰天长啸,满脸满身鲜血,再度冲了上来! 李纲笑了。 这就是成长,无关年龄,无论你多么年迈,仍旧需要不断的成长。 而今天,他们都成长了起来,无论是苏瑜,还是他李纲。 当成长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完成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这就是苏瑜的蜕变。 第六百四十二章 突如其来的决战 沈青囊是经历过北方战场洗礼的,不过他所属的是大金国的阵营,一路攻城掠地,无往不利。 然而在上京之战中,他也感受到了攻城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更慢说如今攻打大名府的,只是没有经过系统训练,甚至如同散沙一般,只有个人血勇而无团队配合的叛军。 想要在短时间之内训练出一支战力强悍的可战之兵,那是非常不现实的一件事,起码在他看来,事实就是如此。 即便如始可汗这般生而知之的异人,也只是靠着火器的逆天威力,再借助女真铁骑的悍勇,才使得大金国在短短时间内得以崛起。 他虽然有火器的技术,但叛军却没有这样的条件和资源供他挥霍,即便真能够制造出火器,对于叛军而言也有害无益,因为这个军队并不能做到女真铁骑那般令行禁止,无论张迪还是高托山杨天王,都没有完颜阿骨打那样的魄力,更没有完颜宗望等人的智勇。 他们都是狡猾奸诈的贼匪头子,而不是沙场上天生的猛将,这种东西是没办法用武器装备来弥补的。 也正是因为综合了这种种因素,对诸多叛军有了足够的了解,沈青囊才不得不承认,想要短时间内攻下大名府,其实并不容易。 但如果能够攻下大名府,对大焱朝廷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必定能够如旱地惊雷一般,震撼朝野。 所以他不得不兵行险着,甚至连用生俘来当人肉盾墙的战术都搬了出来。 他很早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想要让大焱,让这个天下翻天覆地,人类就要接受必然的痛苦,这种痛苦不是个体,也不是某个国家,而是整个人类来承受,其中就包括对人性底限的突破,这是必要的牺牲之一。 作为黑白子的徒弟,他对隐宗和显宗的情况都很了解,对苏牧也很了解,甚至还特意研究过苏牧的行事风格。 所以他很清楚,青枣儿泥塘遭遇伏击之后,辛兴宗和刘光世会很快进行反击,而苏牧会很快发现他攻打大名府的意图,这就迫使他需要在短时间之内攻陷大名府,否则后军就要承受辛兴宗部的冲杀。 这几千生俘毕竟有限,如果分成两股,兼顾首尾,便会太过薄弱,无法遮掩全部的叛军,所以如果无法短时间内攻陷大名府,他必须另外寻找策略和力量,抵御苏牧接下来的冲击,否则攻打大名府就是自寻死路。 因为他已经将张迪高托山杨天王等等叛军势力都集结在了一起,这无疑给了朝廷军一次极佳的剿灭机会。 叛军的优势就在于隐匿在民间,占据各处山头草寨,潜伏于诸多城镇之中,蓄势而发,与朝廷军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正面决战从来就不是叛军的首选。 这也是为何说沈青囊今次是兵行险着的原因。 如果他无法抵御苏牧接下来的冲击,又或者无法短时间内攻陷大名府,就无疑帮着朝廷将叛军聚在一处,等着朝廷禁军来平剿。 可作为黑白子都器重的弟子,沈青囊真的再没有别的准备了吗?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会剑走偏锋? 城头的抵抗还在继续,叛军就如同大水之下的蚁群,不断被守军从城头刷下来,沈青囊却没有半分鸣金收兵的意思。 他骑在马背上,没来由往身后远眺了一眼,仿佛在等待着些什么。 他的目光无法穿越时空的阻隔,看到此时正在赶往大名府城的苏牧和辛兴宗本部人马。 军士们仍旧怨气冲天,并将这股怨气都发泄在了行军之上,披甲急行军是相当要命的一件事情,可他们就仿佛在故意消耗体能,算是一种无声的抗议。 苏牧对此视而不见,他与辛兴宗并辔而行,不断接收着前方斥候传回来的情报。 眼看着天色过午,阴沉得很压抑,乌云坠得很低,却又没有半点下雨的意思。 大名府的城池率先出现在地平线上,模模糊糊的楼阁就像撑着那压得低低的黑色天空一般。 而后隐约出来了人喊马嘶,甚至于他们仿佛能够感受到大地在颤抖,仿佛因为人类的自相残杀而感到悲愤一般。 军士们的目光陡然亮起,当他们见到大名府城前头平原上那一眼望不到头的叛军之时,天空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有光投射到了苏牧的身上一般。 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变得明朗,所有的误会终于得到了澄清,他们的目光变得愧疚,却又很快就被愤怒所取代。 苏牧预料得没错,这股怨气终于还是转化成了滔天的愤怒! 他们一直认为苏牧没有顾及他们的感受,一直以为苏牧只想着安安稳稳取得胜利,一直以为苏牧没有想过要替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直到此时他们才知道,原来苏牧让他们丢下兄弟们的尸体,就是为了给弟兄们报仇雪恨,原来叛军就在围攻大名府! 辛兴宗往后扫视了一圈,便仿佛看到了无尽黑暗之中,无数的凶魂,他们的身影变得模糊,唯独剩下一双眼眸,爆发出无尽的杀气,像一团团惨绿的鬼火,连成一片,这苍白的烈焰,仿佛要燃烧整个人间! 手中的铁枪高高举起,辛兴宗往前一指,迸出两个字来:“出击!” 他知道根本不需要太多的激励,也不需要什么安排,当简洁有力的两个字迸发出来之后,一道身影越过他的战马,率先冲杀了出去! 刘光世领着马军先锋,如同一柄尖刀一般插向敌军的后方! 这些敌军只顾着围攻大名府,后方却都是一些民夫和壮丁,哪里能够承受得住马军的冲击! 刘光世的马军先锋便如同割麦子一般,钢铁洪流如奔腾万里的怒海狂潮,彻底将叛军的后军给撕裂了! 万人大战并不是很常见,因为人数太多,太难掌控和指挥,虽然传令系统已经很完善,但中间变数太多,时空间隔和通讯手段的限制,也使得命令传递起来会有延迟。 而十数万叛军早已将大名府城池前的平原占满,再加上辛兴宗的数万禁军,就像一锅满溢出来的热粥一般。 然而禁军们的怨气早已爆棚,根本就不需要太多的命令,发了疯一般冲入了敌阵之中! 苏牧虽然在中军,但一路过来,竟然没能碰到一个半个活着的叛军,甚至连苟延残喘的都没有!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些叛军太过松散,也太过差劲,几乎清一色的流民,这实在太过出奇了。 按说叛军能够联合起来,必定有隐宗的高人在背后搞鬼,既然他们能够想到突袭大名府,就应该想到辛兴宗会随后杀来。 也正是因此,苏牧还特地让辛兴宗留了小半的马军在后方压阵,以防不测。 可苏牧如何都想不到,竟然如此的顺遂,虽然刘光世等人的怨气值得鼓励,但冲动是魔鬼,在战场上更是死神! 冲杀了一阵之后,叛军的整个大后方也是混乱一片,可苏牧怎么都见不到有效的防御和反击,仿佛叛军彻底放弃了后方一般! “不对劲!” 苏牧的直觉汹涌而出,然而此时军士们早已发了疯,辛兴宗接连发了几道军令都得不到足够的回响! 人潮如海,苏牧虽然骑着马,却无法看到全局,混乱之中只听得后军传来骚动,左右两翼的步军在不断往中军挤压! “中伏了!”苏牧心头一紧,陡然站上了马背,便有数支暗箭激射而来,挥刀格开箭矢之后,他才放目远眺。 但见得左右两翼冲出数千人的马军,那如林的旗帜,赫然便是李太子和徐进等人苦心经营,积攒下来的马军! 这些人可不比张迪高托山之流,他们一直藏身草莽,在青州一带蛰伏,平时干的就是马贼的行当。 青州骑在历史上也是有名气的,民风彪悍的青州叛军爬上马背之后,战斗力提升可不只是一星半点! 事情果然如同苏牧所料一般,不止张迪高托山杨天王押着生俘来攻城,李太子徐进等人也果然登场了! 他能够想到隐宗在背后捣鬼,但如何都想不到决战来得如此的突然! 如果不是隐宗的人脑子抽了,那就是他们有着必胜的信心,否则又岂会将所有叛军的势力都集中起来,跟十万禁军做大决战! 而事实证明,这些人果然是有底气的,当苏牧以为能够凭借军士们的怨气,彻底解除大名府之围的时候,他们果断选择了连环计,再度伏击了辛兴宗的本部禁军! 好在苏牧留了后手,辛兴宗还有数千马军在后方压阵,而张迪部尾大不掉,虽然彻底放弃了后军,但想要掉头来围攻辛兴宗,还是有些吃力。 造成这样的局面也多亏了苏瑜和李纲,如果没有他们带领守军誓死顽抗,沈青囊和元泰便能够轻易指挥张迪等人的叛军,调转枪头与李太子等人,将辛兴宗的本部彻底围杀! 辛兴宗和刘光世也是久经沙场,见得此状,心知不妙,当即约束部将,收拢了攻势,后方的马军果断出击,将左翼的伏军拦腰截断! 然而右翼的伏军只能由中军来承受,苏牧与辛兴宗也不含糊,带领人马拼死顶了上去! 到了这等局面,也只能期盼军士们的怨气和怒火不要太快熄灭,一旦泄了这口气,整个平叛大军怕是都要葬送在这里了! 叛军之中的沈青囊终于等来了自己最想看到的一幕,他朝元泰看了一眼,后者高举令旗,而后朝杨天王部的叛军下令道。 “出击!” 杨天王欣然领命,叛军的中军步卒终于掉转过来,朝后军扑杀而来! 此时刘光世的先锋军正与叛军的后军混战,而杨天王的军队却没有任何的留情,他要进行无差别屠杀,将那些早已是弃子的流民,连同刘光世的先锋军,一同践踏屠杀掉! 第六百四十三章 生俘之死 大名府的城墙已经非常古老,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城根下的生俘只能龟缩着,尽量贴着城墙,避免城头坠落的尸体和武器伤到自己。 他们并非没有血性,眼下他们漫说手无寸铁,身上连破布都没有半片,拿什么跟敌人拼命? 他们也知道自己的作用,如果大名府陷落了,最大的罪人应该是叛军,他们虽然无可奈何,但心里必将背负一生的罪恶感。 可战场残酷,谁不想活下去? 紧跟苏牧脚步的人,其实都过得不错,岳飞韩世忠等人已经成长起来,成为了如今支撑北方战场的主力干将,便是徐宁等人,也都今时不同往日。 然而有一个人却不然,他跟苏牧也算是老相识,在杭州之时便有过交集,先前还有过不小的仇怨,甚至闹到不死不休,但最终还是与苏牧一笑泯恩仇。 他就是与李演武关少平等人一同防守杭州的孟璜! 在方腊之乱平定之后,李演武进入了殿前司,而他则放弃了进入殿前司的机会,选择加入了北伐军之中。 虽然他跟苏牧之间的恩怨纠葛也算是一笔勾销,如果他开口,苏牧必定不计前嫌,将他与岳飞等人一同栽培起来。 但孟璜到底是个硬汉子,他有着自己的骨气,于是他便默默在北伐军之中打拼,直到凯旋之时,他已经是实至名归的副都指挥使。 辛兴宗与刘光世领兵平叛,他就在刘光世的麾下,领着上千人的步军,也算是终于进入了高级军官的行列。 然而此时,他却与诸多生俘一同,龟缩在大名府的墙根边上。 他跟寻常士兵不同,他曾是一名高层,他能够看清战局的走势,他能够清楚地意识到,生俘对这场战役的决定性作用。 他能够感受到老城池的颤抖,仿佛下一刻随时都会坍塌,大名府时刻有着陷落的危险。 他能够看出叛军的动向,虽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具体的变化,但从叛军的调度就可以看出,叛军的后方肯定发生了动乱。 他了解苏牧,知晓辛兴宗和刘光世的行事风格,所以他几乎可以确定,苏牧等人已经带着人马,突袭了叛军的大后方。 但他也看得出叛军早有准备,苏牧等人未必能够讨得了好处,而且事态的发展,也正一步步验证着他的猜想。 他的手里没有刀,身上没有甲,大名府前头的土地早已被鲜血浸润,被无数的赤脚踩成了泥泞,连半块转头和稍大一点的石头都找不到。 他们可以捡取战场上遗落的兵刃,但这也意味着,他们要离开足够安全的墙根。 叛军正发了疯一般冲击城墙,他们只要挺身而出,便只有送死。 对于这一切,孟璜早已看得清楚,他们所能做的,其实也就只有送死,这就是他们守卫大名府的唯一手段,是他们改变战局的唯一手段。 但所有人都没有动作,他们只是一味龟缩在墙根边上,这是人类求生的本能。 孟璜自认从来就不是什么英雄,虽然他也曾经受到苏牧的感染,一度英勇无私过。 他想起了与苏牧等人在杭州死战的回忆,一别经年,仿佛遗落了好久,甚至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苏牧在北地战场上的一举一动,他都默默看在眼里,但同僚们谈起苏牧之时,他从来不会插嘴。 他曾经想过要超越苏牧,可当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之后,便绝了这种念头。 这种放弃曾经让他颓废了许久,也浑浑噩噩至今,仿佛心中有了目标,却永远都无法达成。 但现在,他觉得自己超越苏牧的机会来了。 这需要太大的勇气,足够面对死亡的勇气。 他就像隐姓埋名一般,不去沾苏牧一点点光,就冲这一点,他就是个足以让人敬佩的汉子。 但他能够走到今时今日,何尝不是因为一直以来都将苏牧当成自己的奋斗目标? 此时的他,再回想苏牧与宋知晋的恩恩怨怨,就有些可笑,也有些犯傻,甚至觉着这场恩怨其实完全可以避免。 如果当时不是宋知晋,他就不会跟苏牧交恶,也就不会有接下来的这一切,或许他就能够跟李演武一般,与苏牧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无论进入北伐军还是留在殿前司,都有个不错的前途。 这种想法很无聊,因为世间的如果,其实都没太多太大的意义。 他不知道自己挺身而出之后,这数千生俘会有多少人跟随自己,可只有这些人都跟自己一样,奋起反抗,才能够让大名府的守军没有投鼠忌器的掣肘,甚至主动开城迎敌! 他对大名府城内守军的实力并没有太清晰的概念,但从守军的应对来看,他们还是保存着不差的实力,如果生俘能够主动反击,加上苏牧等人偷袭了后军,守将如果不是蠢货,相信一定会选择主动开城出击。 但又有多少人能够跟着他离开墙根? 他并不确定,人,特别是男人,一辈子总需要当一回英雄,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可如果你知道自己的努力和英勇极有可能不会收到任何的回报,你还会果决地去牺牲吗? 自我牺牲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牺牲了之后收不到该有的回报,这才是孟璜真正在犹豫的问题。 他已经死过很多回,虽然仍旧恐惧死亡,也无法看淡生死,但这些年的征战,已经将他彻底变成了一名真正的军人,他已经明白,有的时候,死,才是一名军人真正的宿命。 他仍旧怕死,但已经明白了有时候不得不去死的觉悟,所以他在想,如果自己冲出去,能不能激起这些生俘的死志。 不过事情就是这样,不去做的话永远不知道结果如何,再这样拖延下去,非但大名府会被攻陷,苏牧和辛兴宗的人也极有可能惨败收场。 他不想受苏牧的恩惠,更不想成为拖累整个战局的罪魁祸首,他要清清白白地去死,也不要背负着整座大名府和那些惨死的禁军弟兄的英魂苟延残喘! 孟璜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对这个世间最后的留恋,都吸入灵魂之中。 他猛然抬起头来,从生俘群中狂奔而出,接连躲过城头坠落的叛军之后,他终于捡起一柄刀来! 当他握住刀柄之时,他才明白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因为握住了刀柄之后,他心中仍旧恐惧,但已经不再颤抖,那柄粗劣的刀,仿佛上天的宣谕,让他看清自己的宿命,他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但经历了这么多,他终于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军人! 他没有狂吼,没有咆哮,只是默默的咬着牙,被饿了一天一夜的他,要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在挥刀之上! 他没有再回头,也不知道有没有跟上来,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跟上来。 手中的刀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堪称他这一生最巅峰的一刀,也是最满意的一刀。 当敌人的鲜血喷射到他的脸上,他的心胸陡然开阔,仿佛撕碎了这世间苦苦遮掩着他灵智的迷雾,让他看到了苦苦追索的答案。 他渴望滚热的鲜血,他热爱手中的刀,刀就是他的第三只手臂,就是他的第二条命! 他的出现很突兀,因为一直往城头上汹涌的叛军们,早已习惯了这些生俘死死缩在墙根底下,他们如何都想不到,竟然会有人冲出来,并逆流而上! 孟璜一刀复一刀,竟然勇不可当,当他前行了十六步之时,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一个,两个,三个... 生俘的异动让叛军感到吃惊,比守军誓死抵抗,比后军突然杀出的禁军,比李太子等人马军的出现,还要让他们吃惊! 生俘们的身上不着寸缕,他们就像在泥地里打滚的猪猡,但他们纷纷捡起地上的武器,而后不管不顾地冲向了这些冲击城头的叛军! 叛军们被吓住了,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却仿佛整个天地突然安静了下来。 生俘们就像一条肉色的河流,就像焚烧了身躯,只剩下炽烈的灵魂,在冲锋,在战死,在用自己仅剩的东西,为这个不值得他们牺牲的帝国,做出最后的牺牲! 至少在叛军的眼里,这种牺牲是非常不值得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举起了反叛的旗帜。 但这些生俘,用自己生命最后的一段炽烈如火的旅程,告诉这些叛军,这个帝国,还有希望和未来! 苏瑜和李纲就站在城头,他们能够看到叛军的阻滞和停顿,他们能够看到那些满身烂泥的生俘,不断从墙根冲出去,又不断倒下。 他们能够看到苏牧和辛兴宗的援军,也能够看到李太子等人的伏军。 他们居高临下,比所有人都能够看清楚形势,也很清楚,这样的状况之下,即便主动出城迎战,胜率也是微乎其微的。 但苏瑜和李纲相视了一眼,同时朝身后看去。 守军们沉默着,他们也看到了生俘们的壮举,他们默默地举起刀,敲击在盾牌和铠甲之上,就像唱着一首挽歌,为这些生俘壮行! 苏瑜感觉自己因为不断去杀人而变得冰冷的心,又瞬间滚热起来,这股滚热从心底不断汹涌出来,而后全部挤压到他的双眼之中。 他朝李纲点了点头,后者高举手中的钢刀,而后朝身后的守军咆哮起来。 这是李纲第一次在战场上咆哮:“开城!” 守军们高举手中的兵器,呼喊之声震彻天地! “开城!” 当城门被打开只是,墙根处的生俘已经所剩不多,他们满脸惊恐,流着眼泪,仿佛在承受着内心的煎熬。 他们并不后悔没有跟着其他人冲出去,因为他们在军人的身份之前,起码是个人,而人,就会怕死,无可厚非,也不能苛责。 可当守军打开城门,从城内汹涌而出之时,他们还是不敢抬起头来。 他们有些不明白,命,明明是自己的,为何要为不去送死而感到羞耻? 或许孟璜们也并不明白,但并不妨碍他们去送死。 人世间的事情,可不就是这样吗,很多时候我们并不明白,也不想追究答案,我们想要的,不过是心安,仅此而已。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不败的隐宗 生俘的悲壮牺牲,大名府守军的主动出击,这些都让沈青囊感到不安,因为这些都不在他的预测之内。 他如何都想不到这些生俘竟然会做出自我牺牲,更不会想到大名府的守军会冒着城破被屠的风险,主动出城击敌! 虽然形势超出了他的预想,但有着李太子徐进和刘大郎的伏军,辛兴宗和刘光世想要从后面吃掉自己,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只要元泰能够顶住出城的大名府守军,他带领着张迪部的人马,就能够与李太子等人,将辛兴宗的平叛大军彻底葬在这里! 辛兴宗的平叛大军全军覆没,大名府陷落,整个大焱帝国必将承受地震一般的动荡,叛军的声势会达到至高点,无论北方和南方,隐宗的暗中势力只需要推波助澜,早已蠢蠢欲动的各地叛军便会响应,到时候烽烟四起,隐宗就能够跟赵劼谈条件,甚至直接推翻赵家皇朝! 守军源源不断地从大名府城汹涌而出,此时元泰才发现,守军的规模竟然也不小! 他们一直无法主动出击,甚至连防守都要投鼠忌器,城中守军备受打压,一直憋着股怒气,如今终于得到发泄,声势也是极其骇人。 大名府乃北京重镇,要塞之地,里头的军备自不必说,守军的质量虽然比不得北伐归来的辛兴宗部,但却远远高于这些叛军。 元泰眉头紧皱,与沈青囊相视一眼,便与高托山一道,带着高托山的叛军迎上了大名府的守军。 杨天王部已经在后军充当诱饵,沈青囊与张迪亲率中军,杀入了站团之中,与李太子等人的马军首尾相应,围剿辛兴宗! 乱,乱,乱! 战场之上根本就分不清敌我,仿佛到处都是人,耳中全是嘶喊哀嚎和斩杀之声,人喊马嘶之中更加夹杂着惊恐的哭喊。 战争激发了人类最原始的野蛮和残忍,也逼得人类露出了对死亡的恐惧,有人趴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放下武器就能够得到安全,却被不知敌军还是友军的人,一头斩下了头颅。 也有人杀红了眼,迷了心窍,根本就不分敌我,只要身边出现人影,就是一顿疯狂的砍杀。 苏牧见过北方战场是如何的惨烈,也死守过上京城,对于战争的血腥场面,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不怪了。 然而此处战场却不同,叛军里头大部分都不是职业军人,他们曾经都只是一些流民,没有接受过系统的训练,无论是心理素质还是战斗能力都与正规军有着极大的差距。 也正是因为这种差距,使得他们更加容易迷失在战斗之中,他们之中也不乏拥有强大武技的人,但被淹没在茫茫多的人潮之中,很快就只剩下求生的欲望火种和麻木的斩杀。 这是一场内战,无论谁死,都是大焱皇朝,都是汉民族的巨大损失,但没有人再考虑这些无聊的东西,他们想要做的,只是活下去,只要威胁到自己生命的东西,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用手中的刀剑,将之斩碎! 对于大战场的掌控,永远都是考验一名将帅统御能力的终极标准,人都说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但并非所有人都能掌控庞大的军队去作战,也只有韩信和白起这样的人,才敢说多多益善。 大焱对武将最是忌惮,当初辽国与党项人骚扰边境,守军能够统领五六千兵马出去作战,就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 纵使坐镇边疆的统兵重臣,虽然掌控着军权,但出战之时仍旧被层层分化,绝无可能率领着十数万军队出战。 而太宗北伐之时,面对辽国人,曾经摆下了一个延绵数十里,总数超过十五万的超级大阵,但结果却是大军臃肿不堪,辽人使用跑打战术,根本就不跟你正面决战。 你要分兵去追,势必要破坏大阵,而辽人倚仗骑兵的速度,不断从大阵的边角开始撕咬,十几万人的大阵,彻底被废掉。 这也说明了统领大规模军队作战,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 这样的事情苏牧做不到,辛兴宗做不到,沈青囊做不到,那些李太子之流的叛军首领更是做不到。 所以大战场上只能混乱不堪,双方都进入了失控的状态,统领们所能指挥的,也就只有身边的数十人,再由这数十人不断发出命令,将军令扩散出去,至于能够有多少人听从指挥,一半看人,一半看天。 无论是辛兴宗还是沈青囊,都知道人数的优势就是胜利的保证,但他们都没有统御大军队的能力,而形势所迫,他们又不得不提前决战,便造就了眼前这场天昏地暗的厮杀! 这场混乱到了极点的厮杀仿佛是天地降下的惩罚,只为了带走人类的怨气和贱如草芥的生命。 从午后一直厮杀到近暮,血腥之气蒸腾起来,与黑压压的天空凝固在一处,仿佛整个人间都是血红一片。 有人疲乏了,而后被杀死了,有人喊破了喉咙,最终受不了时时刻刻的死亡威胁,彻底放弃了警戒,就这么心理崩溃疯掉,而后被杀掉。 虽然士兵大片大片死去,战局也渐渐变得明朗,也只有人数减少到了一定的程度,双方的主将终于找回了军队的掌控。 此时就到了关键的时刻,谁先到达这个临界点,谁能够指挥操控的人数多一些,谁就能够掌握主动。 辛兴宗经历过北伐之战,又是统兵之将,在这一点上是完胜沈青囊的,再加上禁军怨气冲天,杀心四起,虽然承受了伏击,但经历过北伐的禁军们,在心理素质和战场对抗之上,绝对要比叛军更加的优秀,是故禁军们的战力反而保存得较为完整。 但沈青囊的优势却在于李太子等人的突袭,在于他们里应外合,首尾夹击,马军的强大碾压也展现出应有的效果来。 如果辛兴宗无法组织起有力有效的反击,那么这一仗必将完败! 寻常士兵进入战斗之后会越发不稳定,会惊慌,会愤怒,会失控,但将领却不同,渐渐熟悉了局势之后,将领反而会冷静下来,变得理智。 刘光世早已冷静了下来,他不断聚拢兵力,渐渐扩大了自己领兵的范围,他没有让士兵疯狂出击,而是让他们渐渐收拢在一处,这才是在乱战之中保存战力和求存的最好手段。 辛兴宗和苏牧也是如此,他们尽可能地收拢军士,渐渐凝聚在了一处,他们对军队的指挥也越发流畅和顺遂。 眼看着暮色降临,无论禁军还是叛军,却都没有鸣金收兵的意思,因为他们都知道,今日的决战就是最后一战,一旦草草收场,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所有的牺牲都会失去价值。 苏牧也是人,他大伤未愈,能够在战场上坚持下来已经是极限,对于这种乱哄哄的混战,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对于整个大局势,他还留有最后的底牌,这一切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罢了。 如今,这个机会终于来了,但他的底牌却并没有如约赶到。 或许是自己心急了一些,在乱战之中混淆了心智,对时间的预估也变得有些迟钝。 可他心里很清楚,时机稍纵即逝,无论是张迪,还是李太子,亦或是沈青囊和杨天王,他们毕竟占据着突袭的主动,只要他们集结了兵力,辛兴宗的这几万人马,迟早要葬送在包围圈之中! 战场上早已尸横遍地血流成河,那些战死者被人马践踏,血肉糜烂,白骨累累,即便世间最凶残的暴徒,见得着一幕,数不得都不忍直视。 但军士们必须继续坚持,因为他们都很清楚,一旦松懈下来,就是死路一条。 这就到了考验军士心理素质的最关键时刻了,从大战开始到现在,屠杀已经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时辰。 这两个多时辰里,不知有千万条性命就此消散,这一战已经不能用单纯的惨烈二字所能够形容。 经历了突袭之时的畅快之后,李太子等人的战马早已累死或者被射死,撞死,砍死。 他们与张迪部的叛军一般,都只能步战,虽然仍旧掌控着优势,但他们很清楚,必须要加快围杀的进度了! 李太子和徐进、刘大郎再度合兵一处,虽然没有仔细清点,但扫视之下,也该有数千人之多。 而沈青囊和张迪、杨天王这厢也纠结了人马,虽然被禁军冲击斩杀,但仍旧有着万人之多。 地上满是尸体,早已无处插足,他们就踩着这些不知道是战友还是敌人的尸体,压榨着仅剩的勇气,开始了最后一次的冲锋! 他们的身后,高托山部的喊杀声已经渐渐减弱,趋于平息,虽然没有去看,但沈青囊知道,高托山根本就无法抵挡守军的冲击。 首先守军主动出城,就已经在气势上胜了一筹,加上守军的装备碾压,守军一直憋着一股怨气和怒气,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沈青囊直到此时都没有动摇过,并没有因为这次正面大决战而懊悔,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如果任由高托山等人四处散落草莽,终究只能小打小闹,最终会被朝廷的平叛军逐个击破,很难搅动大气候。 既然隐宗将他们全都联合了起来,就要将全副身家都赌上,如雷霆一般迅捷,给大焱朝廷最致命的打击! 所以这一战虽然超出了他的掌控,但结果对隐宗来说,却是极好的。 无论胜利还是失败,隐宗都达到了他们的目的。 因为无论是叛军,还是禁军,都是大焱的子民百姓,无论谁胜谁负,消耗的都是大焱的国力,动摇的都是赵家天下的根基。 从叛乱被掀起的那一刻开始,胜利者就注定了是隐宗,而不是朝廷或者叛军的某一方! 苏牧仍旧能赢,但即便能赢,他也只能赢下这场战役,归根结底,还是输给了隐宗,输给了他沈青囊! 从这一点上来讲,沈青囊根本就不在乎谁胜谁负,他只在乎这场战争够不够大,死的人够不够多,这才是他要发起这一场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战役的根本原因! 也正因此,他根本就不需要理会辛兴宗等能否反败为胜,也不在乎苏牧是否还有后手。 所以当他看到李彦昭和梁师成带着一万侍卫司援军,以及数千敢炽军扑杀而来之时,他已经没有太多的惊骇,虽然他不得不佩服苏牧的智谋,虽然他不得不痛恨苏牧总能绝处逢生,虽然他不得不惋惜这场失败。 但这一切对他和隐宗而言,已然是胜利了。 第六百四十五章 必杀令 老人们常说,吃亏是福。 眼前的一些小的失去,其实应该用“舍得”的目光去看待,看得更高一些,更远一些。 所谓舍得,就有舍有得,舍了眼前的一些蝇头小利,却能够让你心胸开阔,修养心性,得小便宜的人会越来越贪婪,而你则会越来越大度。 前面舍的是小利,得到的却是能让你今后越走越顺遂的好品质,前面得的是小利,会被这些小利蒙蔽眼光,往后只能越走越狭窄。 对于侍卫司的突然杀出,沈青囊没有太多的惊愕,因为他很明白,隐宗在大局上是胜利的。 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张万仙的敢炽军! 他始终不明白,为何苏牧总能够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得到最关键的人物,做出最不可理喻的改变。 张万仙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否则他也不会让元泰特地带着老君馆的人去围杀。 可谁能想到,张万仙最终还是归顺了苏牧,而他沈青囊发现张万仙的关键之时,苏牧应该还未抵达河北境内,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张万仙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的特殊,他与张迪等人截然不同,他明明拥有反叛的资本,却没有反叛之心。 沈青囊提前进行大决战看似愚蠢,却又是不得已而为之,眼下正是叛军势力最强之时,等真正的寒冬降临,慢说造反,这些缺衣少食的叛军冷死的冷死,饿死的饿死,还拿什么跟朝廷的禁军决战? 而沈青囊之所以要争取张万仙,得不到就杀掉,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在这里。 如果不提前决战,叛军只能继续龟缩蛰伏在河北和京东各处,张万仙是最后一个拥有足够人口和战力以及影响力的势力首领。 一旦张万仙被诏安,敢炽军就会成为朝廷禁军的向导,将张迪高托山杨天王等一干叛军全都揪出来! 他能够看出这一切,苏牧自然也就能够看到,而在他们决定围攻大名府之后,苏牧也开始了行动,由敢炽军作为向导,开始了大名府乃至于整个河北路的清洗!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验证沈青囊对大局的推导,只是他仍旧搞不懂,为何苏牧能够如此快速就降服了张万仙。 只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当侍卫司和敢炽军的人冲杀而来之时,沈青囊就知道,虽然大局上隐宗不败,但他到底还是输了这场局部战役。 侍卫司和敢炽军的人也学乖了,或者说他们仿佛事先就已经做足了准备。 他们并没有像李太子等人的军队那般冲杀到战场之中,而只是在战场边缘游弋,一层层抹掉外围的敌人,不断周旋,飞快消磨着敌人的大阵! 无论李太子等人的军队如何骚扰,他们都保持着这样的战术,仿佛早已知晓进入大战场就会陷入混乱,丧失置身世外的优势一般。 侍卫司和敢炽军的小心谨慎,让张迪和李太子等人,终于再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叛军不似朝廷禁军,更不会像那些自我牺牲的生俘,他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顺风之时一拥而上,比谁都勇猛,可一旦呈现颓败的苗头,他们就比谁都跑得快,这就是他们与正规军的差别。 经历过北伐洗礼之后,大焱的这支军队已经铸造了属于自己的军魂,军人们终于看到了自己的天职使命,这也才有了孟璜等人的牺牲,若换了以往的大焱军,这种事情是不太可能发生的。 这些叛军说到底只不过是暴民,即便背后有隐宗,隐宗也只是操控张迪等诸多首领,即便元泰等一众高手要将叛军训练成正规军,也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达成。 先前在乱战之中,他们就算想逃都无法做到,如今双方各自收拢集结了队伍,他们终于开始溃散而逃,这种势头便如同决堤的黄河潮头,一旦开始就再难遏制。 沈青囊的张迪部终于支撑不住,身边的张迪等首领早已迷失在战阵之中,此时怕是早已脱离了战场。 这就是叛军的本性,他们终究不是完颜阿骨打,终究不是萧干这样的人物。 沈青囊遥望战场的西面,却如何都无法找到苏牧的身影,他仍旧不服输,仍旧相要拼一把。 虽然驱使和促成这一战,使得河北大乱,他已经算是超额完成了隐宗的任务,但对于他自己而言,仍旧还有机会,只要他能够杀死苏牧,相信这样的胜果比掀起这场大战更值得庆幸! 他无法确定苏牧的具体位置,也知道想要杀死苏牧是件很难的事情,更清楚这么久以来,想要杀死苏牧的人,一般只有两个下场,要么被反杀,要么被降服。 连始可汗都输在了苏牧的手里,沈青囊并不认为自己能够在乱军之中杀掉苏牧。 他虽然放弃了这个想法,但却将矛头转向了后军,那里,有苏牧的兄长,苏瑜! 他知道苏牧对这位兄长最是敬爱,甚至一直在为兄长苏瑜搭桥铺路,为苏瑜在朝堂上保驾护航。 他虽然无法杀死苏牧,却能够杀死苏瑜! 只要杀死苏瑜,甚至是李纲,那么战后的烂摊子,短时间内就没人有足够的能力来收拾,等到朝廷再派能吏过来,河北大地早已进入严冬。 灾后破败的家园,再承受战火的洗礼,又要面对寒冬的侵袭,没有苏瑜和李纲这样精熟政务的人来主持大局和管理百姓,河北和京东地域必将遍地鸡毛满目疮痍! 苏牧确实不容易找,但苏瑜和李纲却很容易找,他们背靠大名府城,只要沈青囊往大名府方向冲击,迟早能够找到苏瑜和李纲! 这是退而求次,但却仍旧拥有着让人心动的巨大价值! 张迪等人充分发挥了叛军的本性,早已四处逃散,但元泰等人率领的高托山部,却仍旧在与守军进行拉锯战! 沈青囊也不再理会败局已定的中军战场,带着老君馆的亲兵团,来到了元泰这边。 元泰乃是老战将,对军队的掌控能力甚至比辛兴宗等人,比战场上所有的将领,都要出色! 若非大名府守军有苏瑜和李纲领着,又是背城而战,士气可用,他们或许早已撞入大名府城了! 见得沈青囊调头,元泰已经知道,前面的战局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不由轻叹一声,也难怪隐宗在南朝兴风作浪这么多年,始终无法搅起太大的风波。 若换了几年前,北伐军还未崛起,成功率或许还要高一些,但那时的隐宗也是苟延残喘的状态。 要怪也只能怪始可汗出现得太晚,隐宗崛起之后又没有从内部攻击显宗,而是在大战略上选择了外部势力,到东北去培植女真部族。 本以为能够通过外部势力来击溃显宗在大焱的势力布局,却没想到苏牧带领着北伐军顽强反击,反而击败了始可汗。 让他想不通的是,经历了女真部族的失败之后,始可汗仍旧没有醒悟,再度北上,竟然又开始扶植蒙古部族! 最坚固的堡垒,总是先从内部攻破,且看看沈青囊和元泰等人从内部搅起的这一场叛乱,足见成效是多么的惊人,如果隐宗将所有力量投入进来,今次怕是能够彻底颠覆整个大焱皇朝了! 或许因为始可汗也是异族,并非汉民族的血脉,才对异族部落如此的感兴趣,才如此渴望从外部将大焱彻底击溃吧。 念及此处,沈青囊也是一阵阵的惋惜,虽说大局上已经将大焱的河北打烂,让灾后的河北雪上加霜,让大焱朝廷焦头烂额,忙于内政和安稳,但仍旧掩盖不住今次的功亏一篑。 这种怨恨使得沈青囊变得更加愤怒,他朝元泰狠声说道:“我要苏瑜和李纲的人头!” 元泰乃是老君馆的元老,更是隐宗的老人,当初隐宗就是想要借助北汉后裔的名号,妄图发动叛乱,结果还是让大焱朝廷给镇压了下来。 在元泰的面前,沈青囊还没有足以自傲和发号施令的资本。 但元泰很清楚自己的长短,也清楚沈青囊在战略上的眼光,只需提点一下,他也就能够看到,杀死苏瑜和李纲的意义。 虽然大军已经溃败,但高托山麾下的人手还是足够一搏的,但元泰是惯于逃跑的人,若换了以往,他早就带着弟兄们撤退了。 可自打与到苏牧之后,每一次他都跟弟兄们拼到了最后,竟然没有一次退缩! 朋友或许能够给你支持,但真正让你变得更加强大的,其实是你的敌人! 因为如果你不够强大,就会被敌人所打败! 因为苏牧,他元泰终于不再逃命,仿佛拜托了一世的逃亡,找回了当初的荣耀。 他并不是甘居人下,对沈青囊俯首帖耳言听计从,而是真正认识到自己的潜力所在。 高托山本来就是隐宗的人,当初高托山带领着山寨的弟兄们在河北大地不断游走,就是为了张迪杨天王等人都联络起来,看似没有稳定的地盘,被迫与张迪等人结盟,其实今日的局面,都是高托山出面凑合起来的。 也正是因此,他并没有像张迪和杨天生等人那般,打不过就跑。 联盟彻底破碎,剩下的也就只有隐宗的人了,而既然是隐宗的人,当然要听从元泰和沈青囊的调度。 当元泰和沈青囊发出再度出击的命令之时,高托山带领着仅剩的一千多人,再度向苏瑜和李纲的大名府守军冲杀而去!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杀掉苏瑜和李纲! 苏瑜已经习惯了战场上的血腥,他是个适应能力非常强大的人,学习能力更是不弱,否则他也无法从杭州走出来,更无法护着赵文瑄等人北上,更不可能在世家豪阀和江湖势力鱼龙混杂的江宁,将市舶司衙门给搞起来。 战场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但同时也是新鲜的,他就如同一块干涸的海绵,在疯狂地吸收着战场上的经验。 然而,对于即将降临的危机,他却没有半分感应,因为从踏上城头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处于危机之中,他哪里能够分得出眼前的危机,是来自于沈青囊和元泰,是来自于对他们的必杀令? “轰隆隆!” 炸雷响起,沉闷了一整天的老天爷,终于开始下雨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 书生的死志 整个河北大地这一两个月都被浸泡在水里沙里,但这场雨却如何都无法使人厌恶,因为天上的雨水是干净的,地上虽然全都是水,却无法饮用。 雨水冲刷着将士们的衣甲和刀枪,洗去厚重的血迹,渐渐露出他们的面容,原来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惊恐与苍白。 被雨水湿透之后,穿着明显不合身的铠甲的苏瑜,显得越发单薄,但他的目光已经见不到儒雅,只剩下鹰隼般的犀利与警觉。 这种蜕变能力仿佛潜藏在老苏家的血脉之中,与灵魂无关,在关键时刻,就会被激发出来,让他们完成快速而有力的转变。 他和李纲已经不再冲杀在前线,因为他们的力气有限,上去也是送死,他们坐镇中军,虽然没有身先士卒,却仍旧是守军们的定海神针。 他们对排兵布阵没有太多经验,甚至于上阵厮杀,都必须在亲兵团的保护之下,于他们而言,更多的作用是激励士气。 眼看着就要反败为胜,就要完成这数十年来文官们都没有机会,也无法做到的壮举之时,他们发现,敌军变得更加疯狂了! 李太子等叛军的大规模撤退,只要在战场上,都应该能够知晓,他们本以为高托山部也会很快退散。 但事实却截然相反,叛军的攻势越发凌厉,仿佛受到了刺激,迷失了心智一般! 高托山部的人不多不少,但经过一整个下午的厮杀,伤亡也是极其惨重,他们选择强攻,也就意味着这支叛军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心理准备。 一旦辛兴宗部的人马缓过劲头,就是高托山这支孤军的死期! 相信高托山等人早有了明悟,他们能够联合诸多叛军,又围攻大名府,足见他们背后肯定有高人指点。 即便高托山等人看不清楚形势,那位高人也应该心知肚明,但即便如此,他们仍旧选择不断的冲锋,便只能说明一点,他们死志已决! 苏瑜和李纲此时还没有察觉,这支孤军的目标是他们,直以为叛军不断冲击中军,是为了一举定胜负。 但早在战场之中洗练过无数次的苏牧,却一眼就看出了元泰等人的意图! 他早知道隐宗在背后捣鬼,那么就要做最坏的打算,这一场虽然侥幸赢了,但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两败俱伤的惨胜,解下来还要不断追剿张迪等人,加上继续赈灾,修缮重建,治理河水,又要面对寒冬,即便有禁军坐镇河北,也同样无法安生。 这也就意味着,隐宗的人仍有大把的机会从中作梗,但他没想到的是,元泰等人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他们可以用一万叛军来当诱饵,将刘光世的先锋军引入青枣儿泥塘进行伏杀,他们能够驱使数千生俘当肉盾,强攻大名府。 而现在,他们又要用高托山这数千残兵败卒当先锋,不惜一切代价,冲杀守军之中的苏瑜和李纲! 苏牧已经非常确定他们的意图,不是苏牧太过高估自己,而是因为他太了解隐宗的行事风格。 既然知晓了苏牧在次,知晓了苏瑜在守军之中,更知晓苏瑜和李纲对河北烂摊子的重要性,为了隐宗今后的计划,他们绝不可能放过苏瑜和李纲! 眼下大局已定,高托山等人已经失去了攻陷大名府的最佳时机,即便让他们攻下大名府,辛兴宗和梁师成的平叛军,张万仙的敢炽军就在后头,他们没能将城门关起来,怕是就让禁军给反拿了回来。 所以高托山的孤军想要冲击的根本就不是大名府,那么也就只剩下一个可能,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冲杀苏瑜和李纲! 自打进入这个时空开始,苏瑜这位兄长就从未让苏牧失望过,在苏牧的心中,苏瑜更像一个主角,在所有人都认为苏瑜是凭着他苏牧的帮助才疯狂崛起之时,只有苏牧自己知道,苏瑜这一路走来,靠的都是自己的真本事。 他不否认自己将一些资源交给了苏瑜,比如龙扬山的石有信,也不否认苏瑜是因为自己的连累,才不断被卷入到朝堂的争斗之中,比如这次来到河北,就是因为王黼在作祟。 但如果苏瑜自己没本事,就算苏牧提供再多的机遇和资源,苏瑜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成为大焱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甚至于连赵劼都曾经透露过这样的心思,相对于苏牧,他更喜欢苏瑜。 苏瑜与显宗隐宗都没有牵扯,更不会跟大光明教这样的势力挂钩,他是正统的进士出身,深受儒家礼法教化,是大焱文官的典型好胚子,学习能力和独立能力超强,同时又拥有年轻人的不屈和活力,不拘泥于形式,不流于古板,奋发向上,又忠君爱国。 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苏瑜不会沾染军事,不像苏牧那般难以驾驭。 苏牧是一柄双刃剑,锋锐无匹,却又不得不让人忌惮,可苏瑜却是开信刀,根本不需要悉心栽培,只要给他一个机会和足够的空间,他就能够成长为治世之能臣! 诸如沈青囊这样的人,看到苏瑜的价值,只是因为他是苏牧的兄长,只有苏牧才知道,兄长比自己要厉害多了。 也正是因此,他不能让兄长苏瑜,替自己扛下再多的攻击! 经次一战,刘光世等人对苏牧再无半分怨言,若没有苏牧提醒,辛兴宗不会强令他们赶来支援大名府,大名府陷落之后,他们就会变成攻城的一方,如果叛军将生俘都挂在城头,他们便是连攻城都没可能了。 而大战的关键时刻,如果没有苏牧事先安排好的侍卫司和敢炽军,他们必定会被叛军围杀殆尽! 误会彻底消除,他们剩下的便只有对苏牧满满的崇敬,以及心底的羞愧。 辛兴宗并没有让他们掩杀叛军,因为他们的体力消耗也是极其严重,掩杀叛军的事情交给了侍卫司的生力军。 可这个时候,高托山的孤军仍旧在冲击着城下的守军,他们见到苏牧领着敢炽军冲锋陷阵,心里顿时感到无地自容。 苏牧完全可以命令他们一道攻击高托山部,但苏牧没有,而是顾及到他们的伤亡情况,只带着敢炽军去救援大名府。 敢炽军虽然已经归顺了苏牧,但归顺一个人和归顺朝廷是两码事,归顺苏牧,就等于将苏牧推向造反的境地,因为这个国度里,官家最大,所有的一切都是官家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权力让叛军归顺于自己! 按说苏牧应该与敢炽军保持距离,即便领兵出击,也应该在梁师成和辛兴宗等人的共同协助之下进行。 但苏牧此时如此不管不顾,今后怕是要惹来非议,朝堂上那些大佬只要借题发挥,苏牧怕是要吃大亏的! 经过一场厮杀,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刘光世的亲兵团几乎死伤殆尽,他的身上也是布满了伤口。 只是当他看着苏牧带领敢炽军往前冲之时,却沉默了片刻,而后将手臂和大腿上的箭杆削断,将身上满是刀剑之痕,破残不堪的铠甲扯了下来,朝地上唾了一口。 他没有招呼任何人,因为他知道弟兄们都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他们没有跟上,也没人会苛责。 他有些瘸着腿,脚步却越来越快,拖着那柄早已缺口卷刃的残刀,跟上了苏牧和敢炽军。 因为他很清楚,敢炽军跟侍卫司一同出战是没有半点问题的,但敢炽军独自出战,而去还是由苏牧率领,难免会给有心之人留下口实话柄。 如今侍卫司已经扛下了掩杀叛军的重任,他们没道理不帮助苏牧一把。 默默地走着,他发现身边的弟兄越来越多,这些人跟他一样,没有太多的声响,他们都在节省自己的力气。 他们对苏牧的那股怨气,成功转化成了怒气,让他们比别人更容易在战场上幸存下来。 而现在,这股怨气早已转化为崇敬,而这股崇敬,又激发起他们的勇气,驱使着他们的脚步,让他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追随苏牧! 看着这些人的背影,身在后军的梁师成,更加明白为何官家要猜忌和忌惮苏牧。 但他也从北上至今,第一次生出这样的念头,其实官家根本就不该猜忌苏牧,也不该这么对待苏牧。 这个自认只忠于官家的大太监,终于改变了自己对苏牧的看法和态度。 同样没有纳头便拜,从一开始的敲敲打打到如今梁师成的心悦诚服,苏牧用自己的行动,不断拯救和保护着梁师成,让梁师成看到脱胎换骨的侍卫司,也让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大焱禁军! 苏牧的支援早就在沈青囊的意料之中,他并不比苏牧惜命,为了自己的理想,他同样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他也同样明白师父黑白子为何会对苏牧推崇备至,某些方面甚至超过始可汗。 但这并不是他退缩的理由,他不是始可汗,无法生而知之,也不是苏牧,不能总是绝处逢生,为了成为师父的弟子,他游历人间,见惯苦楚,他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付出,完成了蜕变。 或许苏瑜和李纲的价值远远无法与苏牧相提并论,但如果需要,他会毫不犹豫为此而付出生命。 对于他来说,理想没有大小之分,即便在别人的眼中再没有价值的理想,只要他认定了,便会付出生命去完成,这是他与苏牧始可汗截然不同的地方。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不同,让师父看到了他的亮点,正是因为这一点近乎执拗的顽强,让他走到了现在。 他的武功并不算高,他更擅长的是脑子的活计,即便有着元泰和高托山的保护,他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够活下来。 但当他看到苏牧领着敢炽军杀上来之时,他毅然决然地朝大名府守军的中军核心,冲杀了过去! 因为他知道,无论是他,还是高托山元泰,都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 虽然他一直在战场之上,但这是他第一次冲杀,第一次将敌人砍翻在地,第一次品尝热血的滋味,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刀剑之伤所带来的痛楚。 但眼看着苏瑜和李纲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恍惚生出一种感觉,比拼智谋他或许不是苏牧的对手,但在战场上拼杀的勇气,他却不肯认输,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形容,沈青囊似乎想到了一句。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他倒是有些羡慕元泰了。 第六百四十七章 最后的选择 风花雪月,雨露云雾,这些都是文人墨客们最喜欢的东西,在一支丹青朱笔之下,能够焕发出常人无法发现的美丽。 江南的一场烟雨,或许会带来长短诗词三五句,又或许能够成就一幅流芳百世的丹青巨作,亦或者能够引来高朋满座,饮酒听雨,激扬文字,甚至有才子佳人在烟雨下打着油纸伞,渐行渐远,成就一段让人艳羡的佳话。 但五六月的河北,一场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的雨,却引来了黄河的愤怒,引来了这条黄色巨龙的咆哮,使得整个河北地区变成一片水与黄沙的汪洋。 同样的东西,在不同的地方,会引发不一样的作用和效果,同样是书生,在同样的战场上,同样握着刀,最终却即将走向不同的尽头。 当元泰领兵杀入守军的中军大阵之后,混战再度被掀起,元泰和老君馆高手的冲击,也使得守军中门大开,沈青囊终于能够直面苏瑜和李纲! 他的武功虽然不算高,甚至只能算入门,宴席间演舞一番,助助酒兴还成,强身健体则已,但那也只是相较于元泰这样的高手而言,对于苏瑜和李纲这种文官,沈青囊还是有着必杀之把握的! 身边的亲卫都是老君馆的高手,当即便朝苏瑜和李纲身边的护卫队冲杀而来,瞬间变撕裂了对方最后的防线! 苏瑜和李纲紧握直刀,不再有惊恐,虽然这是他们第一次上战场,但他们以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飞快成长,并适应了这种环境。 因为商场亦战场,官场亦战场,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却更加血腥和阴暗,杀人不见血,他们早已是自己战场上的百战老卒,只不过这一次换了一个战场而已,他们的战斗之心,并没有太大的改变。 他们的战场与眼前的战场之间的差距,不过是一把刀的距离,在他们的战场,他们驱使别人拿刀,而在这个战场,他们非但要驱使别人拿刀,自己也要拿刀,而且是真的刀! 世道乖张,两个书生样的人,却拿起了刀,即将在战场上拼死厮杀,没有任何悲壮可言,只有说不出的无可奈何。 将城头上那名敌人砍成一团模糊血肉之后,苏瑜便强迫自己进入了战场的角色。 当沈青囊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知道那只操控叛军的幕后黑手,终于现身了! 他没有一丁点的把握,即使他和李纲两个人,而沈青囊只有一个人,他却没有任何的胜算。 在战场上,人数优势很重要,但绝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否则也不会有数千辽人击溃数万大焱军,数千女真铁骑大败十几万辽军的故事了。 沈青囊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拖刀而来,沿途劈翻三五个亲兵,高高跃起,便朝苏瑜一刀斩下! 苏瑜不是苏牧,他没有武艺傍身,只能躲闪,而李纲却趁机朝沈青囊拦腰砍将过去! 虽然苏瑜是苏牧的兄长,杀死苏瑜对于苏牧而言,绝对是巨大且沉重的打击,但李纲在河北的价值与苏瑜相当,甚至比苏瑜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沈青囊的名单之中,李纲同样是必杀的对象! 他的刀猛然一沉,便斩在了李纲的刀背上,火星四溅,李纲的直刀猛砍在地上,沈青囊的刀却往他的脖颈横削而来! 苏瑜前进两步,挥刀替李纲挡下攻击,李纲抽起刀头,直往沈青囊的肚腹捅了过去! 沈青囊似花蝶一般旋转一圈,躲过李纲的刺杀,反手挥出一刀,李纲不得不后撤,却被沈青囊一脚踢飞了出去! 苏瑜和李纲虽然默契,但终究只是凭着本能,二人武艺不济,虽然一路配合杀敌,但终究力有未逮。 他们的战术只有一样,那就是接连攻击,不给沈青囊任何喘息之机,但这种配合太过生硬,又没有高超的武技来支撑,效果也就显而易见。 李纲毕竟年老,心窝被踢中,一口气提不上来,只能倒地不起,沈青囊却没有任何迟疑就攻向了苏瑜! 他的刀并不算有力,也不算很快,但对于苏瑜这等不会武功又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而言,杀伤力已经足够巨大! “嗤啦!” 甫一交锋,苏瑜的大腿上就被抹开一道长长的血口,鲜血还未来得及喷涌出来,沈青囊已经再度挥刀,这次目标却是苏瑜的脖颈! 他没有虐杀苏牧的意思,他只想杀死苏瑜,在最短的时间之内,以免出现任何变数。 苏瑜忍住剧痛,举刀来挡,沈青囊却扭转刀锋,下移了半尺,一刀抹开了苏瑜的肚腹! 也亏得苏瑜大腿受伤,身体支撑不住,便往后踉跄了半步,与沈青囊拉开了些许距离,否则这一刀就足以将他开膛破肚,肚肠都要流淌一地。 纵使侥幸躲过,但腹部的刀口还是不浅,若苏瑜用力过度,怕是要将肚皮给撕扯开来。 沈青囊却不依不饶,没有任何迟疑停顿,完全压制着苏瑜,一击得手再度上前,长刀当头劈下,苏瑜再度横刀格挡,沈青囊又是变招,苏瑜是个学习能力超强的人,连忙后撤,并将刀护住了下盘。 然而沈青囊便如同猫耍老鼠,虚虚实实,这一刀却正中苏瑜的肩头! 那锋利的刀锋砍在苏瑜的肩头,入骨三分,苏瑜反手刀往上一撩,将沈青囊的刀磕开,肩头筋骨被砍断,左手已经无法再抬起来。 大腿的血还在往外喷涌,肩头再度被伤,疲累了大半天的苏瑜,终于到了极限,面临着崩溃的边缘,用直刀支撑了两次,终究还是站不起来了。 但他并没有倒下,他仍旧坐在地上,憋着一口气,不敢粗喘,因为生怕喘气会分散自己的精气神,下一刀就会被夺走了性命。 不得不说,对于一个不懂武艺的人而言,苏瑜的表现已经极其难得,但沈青囊不会有半分迟疑,他的目的就是要杀死苏瑜,不会因为心中那一点点可怜的敬意,而对苏瑜产生半分的怜悯。 面对沈青囊最后一刀,苏瑜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从沈青囊出现的那一刻,他就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只是有些留恋,无法见到自己那还未出生的孩子。 他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打在他的伤口上,不再疼痛,只感觉到很清晰的酥麻,就像他与妻子初次拥抱之时,她的发丝掠过他的脸庞。 沈青囊的刀疯狂斩落,鲜血当空喷洒,他看到的不是苏瑜的脸,而是李纲的脸! 这一刀很沉,李纲虽然横刀格挡,却仍旧被沈青囊的刀砍入了肩头! 他死死咬着牙,鲜血从嘴角不断涌出来,他的左手顶住刀头,需要用全身的力气扛着,才能阻止沈青囊的刀继续深入。 沈青囊变得很厌烦,虽然李纲也是他要杀死的目标,但斩杀苏瑜被阻挡,而且还是被同样要死的李纲挡下,他仍旧感到非常的不爽快。 以他的武功,杀死李纲和苏瑜应该很容易,然而这两人却顽强地抵抗着,拖延了这么长的时间,这已经让沈青囊感到非常的不耐烦。 毕竟元泰麾下的高手已经越来越少,即便元泰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 而后军显然已经被冲散,怕是苏牧带着援兵杀了过来,虽然没有回头去看,但沈青囊却能够笃定是苏牧,而不可能会是别人。 沈青囊将长刀抽将出来,刀刃与李纲的刀刃相互摩擦,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让人骨头发软,后者再也支撑不住,倒在了苏瑜的身前。 苏瑜也没想到李纲会突然挡在他的前头,他感到非常的悲愤,如果自己早听苏牧的劝说,勤练武艺,又怎会落到今日的下场? 只是沈青囊根本就不给他懊悔的时机,他的手臂一抖,将刀刃上的血迹抖掉,前踏一步,朝李纲劈出一刀! 然而他的刀刃还未落下,却突生警兆,猛然回身,反手一刀,竟然精准地将后方飞来的一支投矛给磕飞了出去! 雨中的混乱战场,他看到苏牧穿梭于乱军之中,他的宝剑和长刀疯狂挥舞,左右开弓,身影旋转如幻影一般,仿佛雨水都无法在他的身上停留片刻,仿佛他见缝插针,连雨线都躲避了过去! 苏牧的内功心法不断运行,将内力全都压榨出来,如破堤的洪潮一般宣泄,早已是强弩之末的叛军根本就无法阻挡他的脚步! 他以速度和爆发力见长,此时火力全开,眼看着仍旧无法及时赶到,便捡起一支投矛,精准无比地替李纲解了围。 投矛掷出去之后,他便不再理会,投矛在半空之中飞翔的空当,他已经前行了数十步,当沈青囊格开投矛之后,他已经没有了再度对李纲或者苏瑜出刀的机会! 如果他再度出刀,便只能杀死其中一人,而后会被赶到的苏牧杀死。 因为苏牧已经是武道宗师,连元泰都不是苏牧的对手,他沈青囊自信绝不可能在苏牧的手底下活得过一招半式! 人世间不如意事常**,终究无法两全其美,李纲和苏瑜,还有他自己,终究只能选择一个。 或者说只有李纲和他自己,二选一,因为李纲挡在苏瑜的身前,想要避开李纲去杀苏瑜,苏牧早就将他的头颅给砍了下来。 难道自己就只值一个李纲? 他并不后悔这一次的袭杀,他也不是一定要用牺牲来证明自己的勇武,或者用自己的死来向黑白子和隐宗证明什么。 在决定杀李纲和苏瑜之前,他和元泰虽然视死如归,但他们都认为时间上是足够的,足够他们杀出重围,全身而退。 但他们都没想到守军会如此的顽强,也没想到苏瑜和李纲竟然能够支撑这么久,更没想到苏牧的增援会来得如此地迅速。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沈青囊终于意识到,这一次怕是回不去了。 如果他果断放弃苏瑜和李纲,马上跑路,能继续活下去吗? 答案是,不能。 因为苏牧既然来了,就绝不会让他活着离开! 第六百四十八章 刀剑折断,我还有爪牙 乱战还在持续,但无论是厮杀声,雨水,亦或是沿途的阻击,都无法让苏牧分心,他的双眸之中,只有十数步开外的那个身影。 他没有计算太多,因为计算会让他分心,一旦分心,兄长和李纲就极有可能被沈青囊斩杀! 他知道叛乱的背后黑手是隐宗,也早已跟元泰打过照面,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沈青囊。 对于他来说,沈青囊的面容不重要,他的武功也不重要,甚至他在河北的所作所为都不重要,因为无论沈青囊和元泰,都只是隐宗的棋子。 这是隐宗和显宗之争,平心而论,他跟沈青囊素未谋面,根本就没有任何的私怨。 但如果沈青囊想要杀苏瑜,那就另当别论了。 如今沈青囊已经是他的敌人,因为这个男人,伤害了他的兄长,并仍旧想着要杀死他的兄长! 他不去计算,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及时救下兄长,他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当投矛丢出去之后,他狂奔了数十步,而后将混元玄天剑也投掷了出去! 刀剑与投矛不同,刀剑更短,在半空会有翻转,重心掌控不好,精准度也不如投矛,所以他只能拉近距离再投掷出去。 他甚至没有去看沈青囊有没有格挡混元玄天剑,又跑出几步,而后将草鬼唐刀也投掷了出去! 他一掌拍飞一名突然冲出来的敌人,而后蛮横地从两名敌人的间隙之中穿梭而过。 他看到自己的混元玄天剑被沈青囊格挡下来,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起码能够说明,沈青囊还不至于要跟苏瑜和李纲换命,他仍旧想着活下去。 只要一个人还想活下去,便仍旧有着生的留恋,那么就不会到玉石俱焚这一步 ,也就意味着仍旧还有机会。 然而让他的心才刚刚落地,又瞬间提了起来,因为沈青囊没有格挡草鬼唐刀。 那柄唐刀被突然冲出来的元泰给挡下了! 有了元泰的掩护,漫说李纲,便是苏瑜也要被沈青囊一同杀死! 苏牧没有了刀剑,元泰却仍旧紧握着自己的双锏! 十几步的距离对于苏牧而言只是眨眼间的事情,他没有任何犹豫,任由元泰的铜锏砸在自己的肩头,一拳就捣在了元泰的胸口! 元泰是横练肉身的外家子,虽然苏牧这一拳凝聚了全力,又灌注了内力,但元泰却硬生生挡了下来,一口老血喷出来,也只是后退了一步! 然而沈青囊却已经再度朝李纲举起了屠刀! “该死!” 苏牧心头大骂,也不管左肩窝早已被元泰砸到脱臼,整个人撞在了元泰的身上! 他身上还有一把短铳是填充了弹药的,但大雨之下,火铳早已受潮,他只能期盼元泰无法挡下自己的冲撞,最好能够将身后的沈青囊一同撞开! 然而事实却是残酷的,元泰已经被伤及根本,但这等千钧一发的时刻,却扎根地面,傲立于前,在苏牧撞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双脚猛然一拧,腰身发力,抱着苏牧斜斜飞了出去! 他确实被撞飞了,但他却没有撞向沈青囊,而是拼尽全力,抱着苏牧避开了沈青囊! 沈青囊见得元泰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自己还是有机会,而且机会已经无穷大! 他不能浪费元泰的机会,长刀兜头砍下,就要将李纲的脑袋劈开!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脚踝便如同被钢铁凶兽咬住一般,整个人都被拖倒在地! 这一下子太过突然,他的身边遍地尸体,谁能想到还有人会将自己拖倒! 他的刀头从李纲的身侧划过,终究是落空了。 而他还未转身,背上就多了一个全身**,满是泥泞的“尸体”! 这尸体趴在他的背上,死死压着沈青囊,他比沈青囊更加的坚决,拖倒,压制,而后一口咬在了沈青囊的左侧后颈之上! 人的皮肉远比想象之中要坚韧,那“尸体”猛然用力,终究还是将沈青囊的皮肉给撕开! “啊!!!” 沈青囊猛然尖啸,抓住背后之人那水草一般的长发,将那人整个丢了出去! 他陡然弹起来,脖颈上已经血流如注,而那人则摔在了李纲和苏瑜的身上,三人滚做了一团。 李纲还趁机将他的长刀给拖了过去,他已经无法够得着长刀的刀柄,竟然抓住长刀的刀头,忍着被刀尖割破手掌,硬生生将沈青囊的长刀给拖了过去。 突袭之人应该是先前的一名生俘,因为他的身上没有任何的衣物,伤口被烂泥糊住,脸面都没法看得清楚,吐出口中的皮肉之后,一口黄牙浸泡在猩红的血水之中,如恶鬼一般狰狞! 他知道即便苏牧没有刀剑,元泰也支撑不了多久,但有了元泰的纠缠,如果他想丢下元泰,自己逃走,应该还是能够做到的。 但他不是这样的人,虽然李纲夺了自己的刀,但他仍旧还有余力,能够杀死李纲苏瑜,还有那该死的突袭者! 他没有理会脖颈上的伤口,虽然他一松手,鲜血就兹兹地喷射出来,他还是一掌拍向了李纲的脑门! 李纲下意识调转刀头,往沈青囊的胸腹刺了过来,并非他想要跟沈青囊同归于尽,而是他相信,沈青囊的手,绝对不会比钢刀更长! 沈青囊是有武艺的人,对于李纲这种垂死挣扎刺出来的一刀,根本就没放在眼里,收回手掌,一脚就将李纲的长刀踢飞了出去! 可就在此时,那突袭者却爆喝一声:“起!” 苏瑜咬碎钢牙,用尽最后的力气,便将那人推了一把! 那突袭者借着苏瑜的支撑,一头撞向沈青囊,死死抱住之后,用尽全力,给了沈青囊一个头锤! “嗡!” 当额头的鲜血流入双眼,模糊了沈青囊视界的同时,他的脑子也承受着剧烈的动荡,耳中一片嗡鸣,头昏目眩,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碎裂,或许那个突袭者的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不得不承认,他已经失去了杀死苏瑜和李纲的最后机会。 “可惜了...” 沈青囊如是想到,而后视野变得黑暗,在只剩下一线光明的视野之中,他看到满脸血迹与泥水混作一团的那个突袭者,朝他笑,露着让人作呕的黄牙。 不远处的元泰本以为自己拼死制造机会,能够让沈青囊成功杀掉苏瑜和李纲,只是如何都想不到,关键时刻竟然会出现这么一个突袭者! 只不过他也没有空当再考虑这些,因为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或许苏牧一样是油尽灯枯,但黑白子早就下过定论,若真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么最后活下来的,只能是苏牧。 无论是睦州分舵的死亡训练营,还是杭州的决战,以致于往后的每一次死战,苏牧都无一例外活了下来。 或许在别人看来,苏牧以谋略见长,甚至在武功上也颇有造诣,但黑白子却早就洞悉,坚韧,才是苏牧真正的天赋! 元泰与苏牧滚落一旁,便想要先发制人,但苏牧是何人? 他是能够与燕青比拼相扑和关节技的人! 如今他与元泰贴身肉搏,元泰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机会! “喀嚓!喀嚓!喀嚓!” 这一刻或许很短,比闪雷还要短暂,又或许很长,比五六月的雨季还要长。 元泰只听到喀嚓喀嚓的骨折声,过得许久才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却无法确定自己身体的哪一部分被折断,被卸下来。 他只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动弹了。 他看到苏牧站起来,缓缓走到了苏瑜和李纲那边,他看到苏牧拉起沈青囊的手臂,而后将他的关节给卸了下来,又如法炮制,将沈青囊的髋关节也卸了下来。 髋关节是大关节,想要将关节卸下来,需要极大的力量,但苏牧还是轻而易举地利用反扭,做到了这一点。 雨水溅起很多泥点,刺激着元泰的眼睛,但他仍旧强忍着流泪的冲动,死死盯着苏牧所做的一切。 当他见到苏牧走向那个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的突袭者之时,他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的痛苦。 他也想知道,这个破坏了他们最后胜局的突袭者,到底是什么人,他想知道他到底死了没有。 他看着苏牧将那人扶起来,看着苏牧脱下衣服将他包起来,而后看着那个人缓缓苏醒过来。 雨水不断冲刷,却如何都无法洗净那人脸上的脏污和血迹,因为他的额头还在流血,直到苏牧用腰间的束带帮他缠了起来。 那人睁开双眼,见到苏牧,而后冷哼了一声,显得有些桀骜不驯,稍稍高昂起头来。 他的声音不是很大,但一字一句还是落在了元泰的耳中。 “大总管辛兴宗麾下天圣军副都指挥使孟璜,见过后军统制大人...” 元泰掌握着老君馆,相当于掌握着隐宗一半的情报系统,对于岳飞韩世忠杨挺等人,他可以说出每个人的点点滴滴。 按说副都指挥使已经是非常高的一个职位,但他对孟璜并没有太多的印象。 这只能说明,这个孟璜要么是个尸位素餐混日子的孬种,要么就是这次平叛才提拔起来的将门子弟。 但他却看到苏牧半跪在那个孟璜的身前,抬起手来却不知该落在孟璜的肩上还是身上,最后只是尴尬地在半空之中握了握拳。 而后才听到苏牧说了一句。 “都快死的人了,嘴巴还这么损...” 孟璜不怒反笑了,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苏牧早已将他当成了朋友,也只有朋友,才会相互用言语来损对方吧。 “我老孟又怎么可能死,孟婆就是我老姑奶奶,怎么也不可能收下我的贱命的...” 元泰终于确定,这个孟璜,确实是苏牧的旧识,但他不明白孟璜为何没有与岳飞等人那般,进入隐宗的视野之内。 更不明白像孟璜这样的人物,为何会成为生俘,更不会明白孟璜为何要拼死救下苏瑜和李纲。 他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他始终无法理解,为何老天爷总要站在苏牧这一边? 难道他苏牧真的就是天命所归? 他元泰不服啊... 第六百四十九章 求死 房间很小,摆设简单,还算干净。☆→, 沈青囊醒来的时候,元泰还在昏迷之中。 他尝试了一下,手脚都无法动弹,因为他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他稍稍抬起头来,发现手脚还在,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哀。 转头扫视了一圈,他知道自己应该在大名府之中,他终于进入到这座无法攻破的城池,却是以俘虏的身份。 他看了看隔壁床仍旧在昏迷的元泰,已经不去思考逃走的可能和法子。 他隐约能够听到门外有些浑浊的呼吸声,以及不时的咳嗽,想必外头应该是个旧病迁延不愈的老婆子。 他很渴,但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响动,虽然他明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外头的老婆子就会进来伺候他。 他又开始仔细地观察这个房间,细微到不放过每一处摆设,不是为了寻找逃走的可能,而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帮助自己自行了断。 他自认不如苏牧,他也承认这次败得很彻底,他更清楚苏牧笼络人心的本事,他怕只要苏牧开口,他迟早会动摇。 他是黑白子的弟子,是隐宗的核心,包括元泰也是,即便他自觉不会动摇,他也要将想办法将元泰杀死,因为他不确定元泰会不会像他一样。 但很可惜,他的关节都被卸了下来,全身上下也就一张嘴能动。 他的体力消耗实在太严重,也不知昏迷了多久,才抬头一会儿,便觉着头昏目眩,有些支撑不住,便仰望着房顶。 他能够听出元泰的呼吸声变化,他知道元泰也复苏了,只是元泰并没有睁开眼睛,怕是不太敢面对这样的局面。 逃跑了大半辈子的元泰,终于开始正视和面对眼前的危难,最终却还是落到了这样的下场。 隐宗需要元泰来主持老君馆,按说元泰的价值比他沈青囊要大很多,他也不该将元泰牵扯进来,甚至不应该临时起意要杀死苏瑜和李纲。 这或许是他的野心,也是他的失策,无论如何,他应该为这次的失败负责。 如果他和元泰全身而退,即便张迪高托山等人一败涂地,这一战也极大消耗了大焱的军队和民间力量,对于隐宗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 但现在,他和元泰落入苏牧的手中,便为这一次得利蒙上了阴影。 他们很清楚苏牧对待俘虏的手段,因为苏牧就没对倭寇留过情,这些情报隐宗记录得非常的详细。 不知不觉之中,他们对苏牧的追查越来越细致,关于苏牧的情报档案也愈来愈厚实,但他们却越来越看不透苏牧这个人。 他就像一团迷雾,越想要深入,就越陷越深,越深入就越迷惑,身处其中,更加无法看清这团迷雾有多么的大,多么的深。 他理解元泰的心情,便是他刚开始苏醒之时,也犹豫了很久才睁开眼睛来。 但他跟元泰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不会逃避,他会选择勇敢的面对,会想方设法来解决问题。 很显然,元泰的状况并不比他好多少,否则元泰会第一时间醒来,将他沈青囊杀死,因为这是隐宗的规矩,宁死也不要泄露隐宗的秘密,因为泄露隐宗的秘密,会比死更让人难受。 “可惜了...”元泰终究打破了沉默。 沈青囊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轻叹了一声:“是啊...”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直到门外的声音响起,房间之中的死寂才被打破。 苏牧本来就大伤未愈,在乱战之中又拼命了一场,此时的状况也并不好。 他简单地向老婆子问了些话,而后才将老婆子打发下去,临走时还嘱托老婆子注意身体。 当他打开房门之时,湿润的水汽和雨丝随着冷风飘了进来,使得房内空气为之清新。 沈青囊有些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借助水汽来解渴一般。 苏牧本想随手关上门,但似乎看到了这一幕,便松了手,只是走进来,给沈青囊倒了一杯水。 “喝水?” 苏牧只是随口一问,因为他知道沈青囊根本就不会喝,要喝的话早就招呼那个老婆子了。 可沈青囊却出乎意料地点了点头,这一次连元泰都感觉有些意外,因为他很清楚沈青囊对苏牧有多么的怨恨。 苏牧将沈青囊的头抬起来,给他垫了个枕头,这才将茶盏贴在了他的下唇。 沈青囊喝水很慢,仿佛在品尝白水的味道。 他并不是在品尝,而是希望自己能够记住,最后一次喝水的感觉! 其实他并不想喝水,但他需要喝水来麻痹苏牧,需要这一点水来恢复一些力气。 当他喝下半杯水之后,力气恢复了一些,于是他猛然将茶杯咬了一个缺口,而后就要将咬下的瓷片吞入腹中! 这是他的机会! 锋利的瓷片割破他的舌头,割破他的咽喉,却卡住在嗓子眼上,因为苏牧死死扼住了他的脖颈! 就仿佛从一个破烂的布偶里头寻找掉落其中的纽扣,苏牧掰开沈青囊的嘴巴,修长的食中二指肆无忌惮地搜索那块瓷片,而后稳稳地将之夹了出来。 “别急,还没到时候呢...” 苏牧将瓷片轻轻放在缺了口的茶盏之中,又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满是鲜血和口涎的手指便在沈青囊的衣服上擦了擦。 他缓缓站起来,目光并不凶厉,甚至没有半点强势,仿佛跟探望老友一般,而后朝沈青囊和元泰说道。 “你们知道我想要什么,谁能满足我的要求,我就给他一个痛快。” 苏牧只留下这一句,而后便离开了。 他们自然知道苏牧想要什么,无非就是想知道始可汗和黑白子的计划,甚至于是他们的藏身之处。 这也是沈青囊一定要选择自尽的原因,因为他和元泰都很清楚,苏牧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苏牧跟他们有着无法弥合的对立,苏牧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特别是沈青囊对苏瑜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又暗中唆使培植张迪等人,发动起义,还得十数万叛军和禁军死在这惨烈的一战之中。 无论是苏瑜的受伤,还是十数万人的死伤,都是苏牧最为珍视的东西,也是苏牧无法触碰的逆鳞。 所以对苏牧有着足够了解的沈青囊和元泰,都很清楚自己的下场。 如果有得选择,他们宁愿死在战场上,也不愿成为苏牧的俘虏,但可惜的是,他们已经错过了这样的机会。 他们唯一能够做的,只能是等待,希望隐宗的人能够尽快发现这一点,派人来杀掉他和元泰。 想要从苏牧的手底下将他们援救回去,难度实在太大,但想要杀死他们,却并非没有可能,或许这也是隐宗对他们最后的慈悲和恩惠。 但又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苏牧不会这么快对他们下手,否则隐宗的人根本就来不及动手,他们就不得不吐露苏牧想要的情报了。 只是大战刚刚落幕,各方都还在统计清算,侍卫司的人马还在追剿张迪等人,隐宗的势力或许还在尽可能保护这些叛军。 毕竟河北的局势好不容易搅乱,就这么让侍卫司的人收拾了残局,实在有些可惜,张迪等人虽然贪生怕死,但义军之名仍旧可以利用。 也只有继续在南朝内部搅风搅雨,才能够给北方的始可汗和黑白子争取足够的时间,让他们筹谋接下来的终极大计划。 隐宗的重点本来就转移到了北方,在南方的力量已经严重不足,又需要在关键时刻保护张迪等人,即便有人及时发现他和元泰落入苏牧之手,想要凑足了人手来解决问题,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 沈青囊是这次计划的主要筹划者,所以对这些情况他再了解不过,也正是因为了解到隐宗的难处,他才迫不及待想要结束自己的性命。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苏牧是绝不会让他轻易得逞的。 他从来没有受过严刑拷打,虽然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反倒是元泰显得淡定许多,想必当年他保护北汉皇族逃亡之时,并没少受这样的罪。 房间之中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死寂得吓人。 沈青囊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便朝元泰问道:“我记得早先的请报上说,先前苏牧给杨云帆等人动用了水刑...这法子真的很...很厉害吗...” 元泰终于睁开眼睛,他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过得许久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他曾经照着请报上所描述的那样,亲身体验过水刑的可怕之处,别看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条毛巾和一桶水不断浇下来,但那种压迫感比被人将头按在水里,还要恐怖。 即便以他的坚韧不屈,也熬不过水刑,更别提像沈青囊这般没受过刑的人了。 但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沉思了片刻,才迟疑地说了一句:“你适才所为,是对的...” 他知道这句话只能让沈青囊更加的不安,但也只有让他不安,才能够让他更加坚决地求死,只有这样,当他面对苏牧的刑讯逼供之时,才会更加的坚定死志。 他们并不怕死,经历了大战之后,他们似乎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但身为隐宗的高手与核心,他们比谁都清楚地意识到,有时候死去反而是一件最容易最轻松的事情,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实在太多太多,便是隐宗掌握的,就不下百种。 只是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他们的一心求死,早已暴露了他们的怯懦。 看似最大无畏的求死,才是最大的怯懦,听起来有些拗口和矛盾,但综上所述,却是不争的事实。 苏牧并没有走远,本不想变成残酷之人,但为了大局,有些事情必须要去做,而且还要抓紧时间去做。 因为他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隐宗在南朝兴风作浪,怕是为了给北方拖延时间和转移视线。 也就是说,南方这边忙着救灾,水深火热焦头烂额,如果隐宗想要在北方有所动作,只怕这段时间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他的视线穿越细雨和乌云,遥望着北方,仿佛要穿越时空的阻碍,看一看始可汗和黑白子到底在做些什么一样。 第六百五十章 敢炽军的去留 虽然苏瑜和李纲双双受伤,大名府又是一片狼藉,但因为叛军大败,侍卫司又在不断追捕,是故整个河北路也算是“河清海晏”,没有了叛军从中作梗,朝廷的赈济物资终于能够切实落入灾民手中。 再加上朝廷平叛军大获全胜,朝廷的声威也是达到了顶点,苏瑜和李纲守卫大名府的事迹传遍整个河北和京东,百姓信心大增。 而王黼也知晓苏瑜和李纲已经成了气候,自己已经没有了太多机会,又得了梁师成暗中指点,便提前调运了大批过冬的物资,使得河北和京东的灾区终于暂时安定了下来。 这样的结果毕竟还是让人感到欣喜的,只是梁师成却如何都兴奋不起来。 苏牧从沈青囊那处走出来之后,便来到了他梁师成这头来,两人没有太激烈的争论,但已经僵持了一个时辰。 在今次平叛之中,苏牧简直变身梁师成的守护神,也不知将他从鬼门关前拉回来多少次。 但一直公私不分的梁师成,今次却要公私分明一回,而且态度很坚决。 因为他们眼下讨论的重点只有一个,敢炽军! 无论张迪高托山杨天王,还是后来出现的李太子徐进和刘大郎,经历了大名府一场大败之后,这些人早已不成气候。 辛兴宗和刘光世的部队经过休整之后,也加入了侍卫司的追剿围杀行列之中,整个河北和京东士气大增,各地都掀起了清剿贼匪的剿匪运动,这些叛军的残部根本就无处可藏。 如果说现在还有大规模的叛军,仍旧拥有足够的实力,那么便是敢炽军! 如今敢炽军就驻扎在大名府城外,协防大名府,此事也让梁师成头疼了许久。 敢炽军毕竟还未正式接受朝廷的招安,让他们来协防大名府,又生怕他们监守自盗,可如果放他们出去追剿叛军,梁师成又怕放虎归山,最终只能让他们在大名府城外驻扎了下来。 敢炽军的存在太过敏感,在别人看来,敢炽军在此战之中作用极大,已经足以向朝廷表明忠心,而且老百姓们已经知晓敢炽军先前不过是遭其他叛军抹黑而已,从未伤害过无辜百姓,他们的民间声誉口碑都不错。 无论从哪一点来看,招安敢炽军都是最和适宜,也是最妥当的决定。 但梁师成却心知肚明,敢炽军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苏牧。 如果没有苏牧,敢炽军能否如此驯服还是两说,而在他们进入福寿县之前,苏牧就已经跟敢炽军搭上了线。 更深层更隐秘的意义在于,敢炽军参与了清洗侍卫司这样的绝密任务,对于官家而言,真的能放心招安敢炽军? 凭梁师成多年以来伴君如伴虎的经历,以他对官家赵劼的认知,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官家会招安敢炽军。 敢炽军只是外围叛军,苏牧却如此莽撞,利用敢炽军来完成了清洗侍卫司这等秘密任务,这又让官家如何安心? 所以对于敢炽军,到底是招安还是镇压,连梁师成都没有十足的把握,当奏表递上去之后,他就一直在忐忑不安。 敢炽军的力量不可小觑,如果镇压敢炽军,刚刚安定下来的局势必将再度动荡,而敢炽军已经获得了苏牧的认可,镇压敢炽军,苏牧又怎会袖手旁观? 如果是以往的梁师成,他一定极力促成镇压敢炽军,就等着苏牧与官家反目,将苏牧从官家身边彻底踢开。 但现在他却看到了苏牧的忠贞,甚至在密奏之中极其罕见地替苏牧说话,于公于私,他都没有理由再针对苏牧。 可梁师成对大焱皇帝太过了解,不仅仅是对赵劼的了解,而是对大焱皇帝这个职业太过了解,很多时候事态的走向根本就不是皇帝所能够左右的。 仁宗朝被认为是大焱整整三百年间最引人注目的一段时期,在这期间,朝廷涌现出了大焱三百年第一人的范仲淹,以及欧阳修、韩琦、富弼、司马光、包拯、文彦博等等等等,无数在历史长河之中闪耀璀璨到极点的名字。 仁宗皇帝在承受着外敌侵扰的情况下,还要遭受朝臣的各种约束,但这位公认最为仁厚容忍的皇帝,却匪夷所思地将民生和文化等各种成就推上了巅峰,堪称大焱史上最为巅峰的一段时期之一,真正向世人阐释了无为而治的真正哲学智慧。 按说仁宗皇帝算是个好皇帝,馆阁和东西两府的宰执们走马观花一般出出进进,不断轮换,无论大臣如何得罪他,处罚都轻得令人发指。 可就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同样被誉为大焱军界第一人的狄青,出身卑微下贱,却成为平民英雄,无论在人品还是战功亦或是忠诚度都无可挑剔,成为大焱历史上以武人的身份登顶官场,担任宰相(枢密使)的第一人,即便到了如今,西夏人仍旧流传着鬼面将军的传说。 就是这么一个人,在担任枢密使的任期之间,没有任何过错,仁宗皇帝赵祯也清楚狄青忠心耿耿的情况之下,他竟然都没能保住狄青。 在文官们的眼中,狄青就是一根眼中刺,即便狄青已经明确表明姿态,根本就不会威胁到文官们的地位,但他最终还是被踢下了枢密使的交椅。 原因竟然仅仅只是因为文官集团看他不爽,而素来仁爱无双的仁宗皇帝,堂堂大焱皇帝,竟然最终都没能保住狄青,下台半年之后,这位无双大将就这么抑郁而终! 这样无奈的事情,梁师成在皇宫之中见过无数次,所以即便官家相信了他的密奏,不再猜忌和怀疑苏牧的忠心,梁师成也不敢保证苏牧一定能够在朝堂上呼风唤雨。 因为如今的苏牧,比当初的狄青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同样是武将,而且还是在任武将之中军功最高的一位! 许是文官集团对狄青的所作所为,为了遮羞或是其他隐秘原因,这位在民间和官方都拥有着毋庸置疑声名的鬼面将军,在史书上竟然只留下寥寥数语。 关于他的战功,只提及了震慑西夏,以及使他成名的平叛侬智高的昆仑关一战。 无论他的战功是否被淹没隐去,相信他的战功都不可能超越苏牧,因为在苏牧的筹谋下,大焱取得了仅次于太祖皇帝的武功成就! 在梁师成的眼中,苏牧获得了比狄青还要显赫的成就,那么他的下场势必要比狄青还要惨淡! 听起来有些让人难以置信,也有些荒唐,有些让人气愤,但事实确实如此,即便皇帝赵劼有心维护,苏牧都将步狄青的后尘。 虽然大焱发展至今,文官集团早已没了节操,更不会出现三百年间第一人的范仲淹,也不会出现超级吵架王欧阳修这样的顶级文臣,更不会有韩琦富弼文彦博等传奇文官,甚至于如今的朝堂就是被文官们硬生生弄得腐朽不堪的。 但永远不要低估文官集团的力量,因为他们就是大焱延续的根本,大焱将文人的地位提升到了历史上无法企及的高度,也造就了这个奇葩到不行的时代。 所以即便文官集团看起来已经垂垂老矣,白发苍苍,齿牙动摇,但千万不要小觑他的底气和底力,否则就只能被他崩掉满地牙。 在梁师成看来,苏牧功成名就便该急流勇退,这才是智慧,既然他已经将苏牧当成朋友,就不能眼睁睁看着苏牧在狄青这条不归路上渐行渐远。 他知道苏牧的意图,他想将敢炽军留在大名府,协助苏瑜和李纲,只要拥有了敢炽军,苏瑜和李纲就能够彻底稳定局势,这种策略便如同在市舶司之时,苏牧将石有信的龙扬山交给苏瑜一般无二。 但梁师成却认为,即便官家相信苏牧的忠诚,苏牧也应该将敢炽军打散,将敢炽军的主要首脑都送回汴京当闲散官员,只有这样,才能让官家彻底安心,让文官集团彻底安心。 否则一旦文官集团以敢炽军做文章,弹劾苏牧图谋不轨,便是官家想回护,事情也会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因为太祖皇帝是黄袍加身,从后周世宗柴荣手里头夺了位,即便文官集团如何粉饰,都逃不过“得国不正”四个字。 也正是因此,太祖和太宗皇帝才确立了文武官孰轻孰重的问题,将武将们直接打入深渊,甚至不惜牺牲帝国边疆的安定,放弃在军事上的强硬,也要将文官们的地位推上巅峰,以保证自己的帝国不会被下一个“太祖皇帝”用黄袍加身窃取过去。 所以图谋不轨,在大焱就是最为严重的指控,大焱历史上,只要跟谋反沾边,无论清白与否,一律严惩,宁枉勿纵,从无例外。 只要文官们利用敢炽军的问题,指控苏牧图谋不轨,根本就不需要动用其他阴谋诡计,苏牧就要灰溜溜离开朝堂,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但他们僵持的重点和关键也就在这里。 梁师成已经接受了苏牧,甚至真心替苏牧着想,所以才提议要将敢炽军彻底打散,让张万仙等主要将领都回京复命,接受封赏,从此远离河北和京东。 可苏牧反而坚持己见,一定要争取将敢炽军留下来! 敢炽军作为地头蛇,又忠心耿耿,如果能够留在大名府,对整个灾区的稳定作用绝对是毋庸置疑的。 这支队伍的作用和价值,甚至超过辛兴宗刘光世的平叛军和苏牧的侍卫司,这是梁师成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可敢炽军留下来,只能给苏牧带来无尽的麻烦和隐患,难道苏牧就一点都看不到吗? 不,梁师成相信苏牧早已考虑过这些问题,但他仍旧与自己僵持着,这让梁师成感到可怜可敬又可气。 他可怜苏牧即将要走上狄青的路子,可敬苏牧对灾区百姓做出的个人牺牲,却又可气苏牧不识时务。 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无法改变苏牧的想法,剩下能做的,或许也就只有尽量推他一把,将那数不清的救命之恩给偿还一部分罢了。 早在北上之前,他就已经足够警惕,不断告诉自己,苏牧就是这样的人,要么将敌人杀死,要么将敌人变成自己的朋友。 他明知道这一点,但最终,他没有被苏牧杀死,也不出意外成为了苏牧的朋友。 更要命的是,他非但没有感到悲愤或者羞耻,反而感到...很荣幸... 第六百五十一章 官子未落将落 紫宸殿的御书房内,赵劼并没有在把玩玉器古珍,也没有欣赏字画诗词的闲情雅致,他只是干坐着,手指胡乱叩着桌面,手指不远处,便是梁师成的密奏。 御案旁边的棋盘上,黄衣老僧已经开始收官,见得赵劼无心奕局,便收回了即将落下的官子。 “大和尚有何教我?”赵劼终于从失神之中缓过来,只是紧锁的眉头仍旧无法舒展开来。 黄衣老僧别有深意地看着赵劼,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道。 “有只雁要往南迁徙,蝎子就说,你带上我可好?那雁就说,可以是可以,但你不能咬我,蝎子很快答应了,只是到了半途,蝎子还是忍不住咬了那只雁,二者便一同摔死了。” 黄衣老僧的故事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虽然他的表情很平淡,但这个故事却很突兀,而且,很不敬! 很难想象,纵观大焱前期,都在崇尚道教和儒教,压制佛教,而这个黄衣老僧却能够坐在深宫之中,与赵劼日夜相处不说,竟然还敢用这样的故事来讽刺赵劼! 赵劼显然听懂了这个故事,所以他那紧锁的眉头,从担忧变成了愤怒! 虽然这种愤怒很快就被他压制了下来,但他那涨红的脸色,却出卖了他的内心。 见得赵劼沉默,黄衣老僧只是一声轻叹,而后朝赵劼低声道:“显宗的长老大会很快就会召开了...” 赵劼猛然一惊,难怪黄衣老僧敢这般跟他说话! “如果不出意外,苏牧那小子,应该也会参加,隐宗那边的情况已经明朗,你要是咬了他,隐宗南下,莫不成你要请童贯和种师道复出吗?还是说靠着你那几个没长毛的侄儿和曹顾那老小子?” 黄衣老僧素来沉默寡言,即便对赵劼有些提点,都是通过棋局,隐晦而深沉。 可这一次,他却开门见山,没有任何的故弄玄虚,如果赵劼还听不出其中意味,他也就不可能在帝位和显宗大宗主的位置上坐得那么久那么稳了。 只是他如何都没想到,北伐军才刚刚凯旋不久,也就是说隐宗才刚刚失败不久,进入北方草原腹地更没多长时间,竟然就如此快速地恢复了实力,要再度南下了? 蒙古部族的地域虽然比女真部族大,底蕴也比女真人要深厚,但当初与大焱暗中结盟,长途偷袭辽国中京的战役却以惨败收场,按说应该损失惨重。 那隐宗到底用了什么神仙手段,竟然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就使得蒙古部族起死回生,再度崛起,竟拥有了再度南下的实力? 而在震惊之余,他也明白黄衣老僧为何这么直接地警告自己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大焱内忧正急,北伐刚刚结束,家底几乎要被掏空,还要不断压榨最后的骨血,维持北伐军的补给,隐宗扶植的蒙古部族却突然南下,无论对大焱还是对显宗,都是巨大的危机。 这个危机甚至极有可能让大焱和显宗就此灭亡! 虽然还没有具体的情报传来,对蒙古部族的实力到底如何,此时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概念,但隐宗胆敢南下,那便说明,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一旦隐宗再度掀起战端,眼下暂时保持着微妙平衡的天下局势又要再度被打破,西夏人和女真人,乃至于辽人,都要加入最后的大战之中。 即便蒙古部族仍旧不够强大,只要他们出现,就能够打破这个平衡安稳的局势,掀起新一轮的大战! 至于西夏人,女真人和辽人,到底谁会站在大焱的身边,谁又会站在大焱的对面,这就需要极其长远的考虑和暗中筹谋了。 无论如何,这种局面一旦出现,赵劼依靠不了童贯这样的人物,种师道已经被他踢出局,再将他召回来,这个老人家也未必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至于北方前线的曹顾和赵宗昊等人,赵劼很清楚他们只是在走形式,只是在整理苏牧的胜果。 说一千道一万,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如果隐宗发力,他赵劼最需要的,就是苏牧! 既然已经看清楚了这些,还有必要对着那封密奏愁眉苦脸吗?还在纠结是否该相信苏牧? 赵劼已经没有任何选择! 因为即便他不想重用苏牧,黄衣老僧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一切,他要么保护苏牧,要么就由显宗来保护苏牧! 一旦由显宗来维护苏牧,那么显宗大宗主的位置,可就真要好生商榷一番了。 如果大宗主的位置落在了苏牧的身上,也就意味着苏牧真正拥有与他赵劼叫板的实力! 这真的是他赵劼想要看到的局面吗? 他的心中纵有万般不甘,在这样的情势之下,难道不该忍着吗?在这一点上,他实在应该向仁宗皇帝好好学习了。 然而他转念一想,隐宗的底蕴绝不仅仅如此,显宗能够看到的东西,隐宗又怎么可能忽略! 显宗能够看到苏牧的重要性,也就意味着苏牧必将成为隐宗的首要目标! “难怪...难怪啊...” 赵劼终于想起早些时段受到过的一封密奏,御拳馆的大宗师周侗,已经抵达河北! 对于这个痴心妄想,想要在大焱建立一支武林军队的老头子,赵劼实在说不上什么好感。 虽然周侗是武林盟主一般的宗师人物,虽然他同样是显宗的大长老之一,但对于周侗提出的要求,赵劼当初可是果断拒绝了的。 虽说周侗曾经保证过,一定会牢牢掌控这支武林高手组成的军队的控制权,但赵劼与大焱历代皇帝一般,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武人的兴起。 所以他果断拒绝了周侗,可这老头子却仍旧“贼心不死”,竟然开起了御拳馆,并培养出了不少名震天下的弟子,其中就包括林冲和杨挺等人。 周侗已经是显宗里头最能拿得出手的巅峰高手,连他都去了河北,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显宗已经开始保护苏牧,而反过来一看,也只能证明,隐宗已经开始要对苏牧下手了! 隐宗的实力不可小觑,底蕴还是有的,否则这么多年来,显宗早就将隐宗彻底铲除,又何必留着隐宗苟延残喘? 虽然隐宗出现了始可汗这种生而知之的怪胎,但真正支撑着隐宗的栋梁,应该是黑白子这样的老人。 就好比显宗并非他赵劼这个大宗主乾纲独断,还需要黄衣老僧和周侗这样的老人在坐镇一样。 如果说黄衣老僧就是他赵劼的黑白子,那么隐宗的周侗又会是何人? 想到这里,赵劼不由打了个冷颤,他隐约想起了一个传说,关于当年显宗围剿隐宗长老的那一战... 如果是那个人到河北去,即便周侗亲自出马,苏牧怕是也不敢说毫发无伤... 若真是如此,形势可就比想象之中要更加的严峻了! 赵劼也没想到,自己才意识到苏牧的重要性,就要反过来担心苏牧的安危,这种天地之别的反差,实在让人有些气愤又有些无奈。 前一刻还想着要不要相信苏牧,还在忌惮着苏牧坐大,考虑着是否要借着文官集团的名头,将苏牧给除掉,下一刻就要向老天爷和诸天神佛求爷爷告奶奶,保佑苏牧不要被隐宗杀死。 这种感觉,真糟糕! 更糟糕的是,黄衣老僧那越发冰冷的目光,已经在对他宣读结果,证实了他的猜测并没有错! 思来想去,如果隐宗真要对付苏牧,那么出动那个人,必然是最佳的选择,没有之一! 念及此处,赵劼终于不再迟疑,提笔给梁师成下了密旨,又让政事堂的相公们入宫商议,显然他也迫不得已要开窍了。 当官家和相公们的决定传至大名府之时,梁师成也是被吓了一大跳,即便他自认为看透了大焱官场和当今天子,收到这样的旨意仍旧让他迷惑不解,仿佛有人假传圣旨一般让他难以置信。 官家竟然将敢炽军留了下来,并让敢炽军正式便如天圣军,由苏牧节制,协同辛兴宗刘光世的军队,协防河北和京东地域! 他竟然彻底放权了! 一向最忌惮武将的大焱皇帝,竟然对苏牧这么一个军界庞然大物彻底放权了! 梁师成惊愕之余,自是迷惑不解,但苏牧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虽然知道敢炽军一定会保下来,但没想到赵劼竟然会将敢炽军交到他的手里,这让他感到非常不解。 而每次当他不解之时,总会伴随着强烈的不安,这一次也不例外。 没有了高慕侠的皇城司在身边,苏牧对情报的收集实在有些吃力,单凭张万仙的敢炽军,想要掌控整个河北和京东地域的情报系统,实在有些困难。 毕竟敢炽军在人数和经验上吃了亏,而且如今敢炽军被架在了火上,想要由明转暗反倒有些困难。 苏牧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皇城司、绣衣指使军、常胜军和青雀军,他一手建立起来的这些情报军队都不在身边,他仿佛身处于迷雾之中一般,无法得到及时的情报,更无法通过这些情报来分析局势。 这让他感到有些无所适从,更让他感受到极其强烈的不安,仿佛黑暗之中隐藏着一头巨兽,对他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跳出来,将他一口撕碎一般。 既然没有皇城司,敢炽军也无法发挥作用,苏牧最后能够想到的,也就只有大光明教了。 赵劼对他放权绝非简单之事,这背后隐藏着些什么,他需要及时弄清楚,而赵劼既然选择了对他放权,即便他仍旧不相信苏牧,也应该不至于在意苏牧和大光明教之间的往来。 再说了,形势变得有些诡异微妙,苏牧能够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他必须借助大光明教的势力来弄清楚这一切。 毕竟张万仙的敢炽军就是乔道清留给他的,也就是说,乔道清和大光明教,即便总舵不在这里,也应该在这里安扎着不小的势力! 念及此处,苏牧又浮现出了杨红莲和陆青花的影子来,这么久不见,也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在河北路一带呢... 第六百五十二章 罗真人 局势安定下来之后,大名府很快也就恢复了生机,虽然天气已经寒冷起来,但往来的商客也渐渐变得多了些。£∝頂點小說, 苏瑜和李纲仍旧在养伤,但文官比武将更加优势的地方也就展现出来了。 武将若受伤,漫说带兵打仗,便是日常训练都成问题,但文官受了伤,只要他没死,只要他还能说话,诸多内政管理的命令就会传达下来,躺在病床上仍旧能够将大名府治理得井井有条生机勃勃。 这日苏牧与苏瑜李纲见了一面,将敢炽军协防的事情商议了一番,出得府衙来,便在大名府的街上随意走走。 苏牧不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人,但他不得不出来走动,除了体察民情之外,他还希望大光明教的人主动来联系他。 只是这几日他在大名府之中闲逛,那种发自本能的危机感越来越强,却并非等来大光明教的密探。 苏牧还在街上闲逛之时,元泰和沈青囊仍旧躺在病房里头,整日里盯着房顶发呆。 他们的伤势已经开始复原,但苏牧并没有将他们的关节给接上,也并非对他们动用可怕的水刑,仿佛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仇怨,还让老妈子精心伺候着。 苏牧越是这般,沈青囊和元泰就越是躺得不安宁,他们明知道这是苏牧的攻心之计,却仍旧惶惶不可终日。 人都知道自己必有一死,却不知哪一天才是死期,这才是最让人恐惧的事情。 苏牧的水刑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元泰和沈青囊的头顶,不知何时就会掉落下来,斩去他们半个脑袋。 这种心理攻势很有效,沈青囊和元泰虽然好吃好喝,但整个人却急速消瘦了下来。 他们白天晚上都睡不着,甚至大喊大叫,让苏牧给他们一个痛快,但换来的只是沉默,苏牧对此没有任何回应。 这种心理的折磨比**上的折磨还要让人抓狂和崩溃,但他们却只能不断忍受着。 直到这一天,他们终于迎来了转机。 大概正午时分,有人走进了苏府。 他轻轻敲开了后门,那老门子透过门洞,看了看那人的脸,却怎么都记不住那人的脸面,甚至没有询问那人的身份来历和意图,就开门放行了。 直到放行了之后,那老门子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对一个陌生人放行,甚至于对放行这件事情没有一丁点的印象,仿佛是风吹开了门,他过来关一下门而已! 那人就这么穿门过户,来到了后院。 闲庭信步,那人就像在欣赏苏牧的庭院,而后找到了关押沈青囊和元泰的房间。 当他想要走向门口之时,却停下了脚步。 虽然已经进入了冬季,但正午的阳光还是不错的,虽然天上有些乌云,时不时掩盖一下太阳,但仍旧能够照耀那人的玄色道袍。 他的长发已经银白,虽然有些稀疏,但整齐地往后笼着,并没有盘上道髻,只是随意披散在背后。 他的双手笼在宽袖之中,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院落之中。 就在这个时刻,一柄道剑从天而降! 道人微微抬起头来,并没有任何的动作,那柄道剑眼看着就要刺入他的天灵盖,却突然改变了轨迹,往道人身后的院门飞去,而后稳稳落入了一只干枯苍白的手里头。 “师弟,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呢...” 那道人的声音很轻柔,似乎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就像夜间梦魇之时,那些看不见的阴影,在你的耳边低语一般。 道人缓缓转身,看清楚了院门之人的脸面,多年不见,他的师弟乔道清已经苍老得像一只苟延残喘的老鬼。 乔道清的脸色很难看,他的眼中分明充满了震撼和愤怒! “三十年了...师哥,所有人都说你死了,我却是不信,苦苦追索了三十年,你终究还是没死!” 乔道清的眼眸之中仿佛燃起了苍白的烈焰,虽然道人就这么站在他的面前,但他仍旧觉得这一切都是幻觉! 道人的脸很瘦,显得儒雅而清矍,岁月仿佛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的沧桑。 没错,他就是乔道清的师兄,只因为不姓张,才无法冠以天师之名的罗真人罗澄! 乔道清没想到师兄真的没死,早在他发现隐宗的存在之时,就发现了师兄的痕迹,只是他仍旧难以置信。 这路追查下来,他几乎将隐宗和显宗所有的秘密都弄了个一清二楚,然而师兄却像躲着他一般,成为了他最后无法碰触到的秘密。 直到最近,他收到了消息,隐宗终于要对苏牧动手了,他才隐藏在苏牧的身边。 为了麻痹隐宗的高手,他甚至连苏牧都骗了过去,迟迟不肯现身与苏牧相见。 却没想到隐宗最后派来的,竟然是他那早该死去的师哥罗澄! 罗真人的传奇事迹在幽燕和蓟州等处早已家喻户晓,当初也是受到了武林同道的排挤,罗澄才前往北方,没想到在那里闯出一片天来。 而罗澄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大名府,没想到乔道清最终还是在大名府见到了师哥。 也直到此刻他才醒悟过来,以师哥的性子,怕是这三十年来一直都躲在大名府,即便他满天下寻找师哥的踪迹! 他记得师哥曾经对他说:“乔冽,你攻于外道,不悟玄微,何时能遇德魔降?” 他确实攻于外道,但在他乔道清的心里,他已经将这些邪门歪道研究到了极致,无论什么事情,一旦到了极致,都是极其可怕的。 所以他对师哥罗真人的言论,一直都不赞同,他一直都在不断地努力,就是为了证明,师哥对他的定论,是错的! 他要找到师哥,告诉师哥,他仍旧还是以前那个钻研外道的假道士,但他却已经通悟了师兄当初的告诫。 如果说师兄罗真人是以正心入道,那他乔道清便是以魔入道,但最后他发现,无论以何入道,终究不过是殊途同归则已。 所以他很想告诉师哥,他虽然没有追随师哥的道,却找到了自己的道! 只是他没想到,三十年恍如隔世,师兄再度出现,却早已物是人非,以魔入道的他,成为了苏牧最大的帮手,不断给苏牧支持和帮助,无论他的动机是否纯洁,他都实实在在为天下百姓造下了福业与功德。 而他的师兄,那个以正心入道,自诩正派的罗真人,却沦为了隐宗的走狗和打手,真是嘲讽到了极点! 罗澄并没有想跟乔道清论道的意思,他或许已经不再是以前的罗真人,乔道清也不再是以前的乔冽,但在他的眼里,乔道清仍旧只是那个痴心沉醉于外道的小子。 乔道清无法认识到这个世间的本质,无法看到他罗澄所能看到的未来,这一切都因为始可汗的出现,而让罗澄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为了这个新世界,为了建立新世界的秩序,他并不介意当隐宗的打手,事实上在始可汗还未登上大宗主之位时,他就已经是隐宗的大长老,因为他无法得到天师之名。 而现在,乔道清仍旧无法看到他眼中的一切,所以他并不打算跟乔道清解释太多。 因为他知道,即便过了三十年,即便再过三十年,即便乔道清下一刻就会死去,他也不会改变自己心里的想法,这就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乔道清。 事实也确实如此,乔道清或许看不到罗澄在始可汗身上看到的东西,但他却在苏牧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命运再一次嘲讽了这一对师兄弟,让自诩正派的罗澄,信奉了行事邪恶极端的始可汗,而以魔入道的乔道清,却成为了苏牧的守护者! 罗澄并不想解释太多,他朝乔道清轻声说道:“乔冽,你走吧,你还不是我的对手。” 乔道清握住道剑,想起他初入师门之时,满是崇拜地看着师兄的背影,发誓总有一天要像师兄一样。 而后他松开了道剑,因为他知道,自己真的打不过罗澄。 明知道打不过还要找死,就不是他乔道清,就不是江湖上谈虎色变的幻魔君。 他真的走了,对他来说,能够确定罗澄的存在,就已经成功,也没有枉费他这么久以来对隐宗的调查。 如今最后一个谜团都已经解开,他需要重新考虑一些今后的计划。 所以他果断地走了。 因为他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师兄笑着对他说,打不过就跑,勤学苦练,终有打得过的那一天的。 乔道清很快就没了影子,罗澄的目光有些失落,其实他还想跟这个师弟好好聊一聊这些年的事情。 但话要开口,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罗澄了,所以他走进了房间。 元泰和沈青囊将头转了过来,当他们看到罗澄之时,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罗真人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不仅仅存在于老百姓的传说之中,对于隐宗内部的高手们而言,这位罗真人,仍旧是不可仰望的神人! 见得罗真人现身,元泰和沈青囊都笑了! 是的,以罗真人的强大,他们终于要结束这种被苦苦折磨的日子,他们终于能够见到苏牧的死日,因为罗真人从来不轻易出手,唯有隐宗必杀又无法杀死之人,才会让罗真人出手。 沈青囊的年纪小,资历不如元泰,在元泰的印象之中,他加入隐宗这么多年,早已对罗真人的传说心驰神往,这也是他在成为了核心高层之后,才有资格接触的秘密。 这些年来,他却从未见过罗真人出手,哪怕一次。 而今天,他们终于有幸,在他们看来,苏牧更有幸,因为即将死在罗真人的手中,对于苏牧而言,绝对是值得荣幸的事情! 罗澄来到床边,朝二人轻轻微笑,而后很快就将他们的关节给接了回去。 “真人...今次下山...是...是要杀那苏牧么...”沈青囊比较着急一些,便脱口而出,鉴于内心激动,竟然变得有些磕巴,旁边的元泰也是激动得难以抑制。 罗澄并没有隐瞒,只是点了点头,但他很快就开口了。 “不过呢,宗主说,你们也不用回去了,落入过苏牧手里的人,一个都不准回去,免得玷污了隐宗的声誉。” 第六百五十三章 老不老又有什么关系 天色阴沉,渐渐多起来的行人仿似在昭示着大名府的复兴,乔道清在街道上疾行,脚步越来越快,最后便开始在路人惊愕的目光之中,开始狂奔。 他很少在阳光下抛头露面,也不太乐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行事,此时却不管不顾地狂奔着。 他的面容和身姿看起来都很苍老,可动作迅捷,速度惊人,仿佛那老朽的皮囊之下,是充满爆炸性力量的骨肉,是一尊热血的灵魂! 他是个不愿认输的人,即便对上自己的师兄,那个自打进入师门便视为无法超越的崇拜目标的罗真人罗澄,他也不愿认输,这也是他为何哭哭追查隐宗的原因之一。 但罗真人只说了一句,说他乔道清没有任何胜算,他便没有任何迟疑,选择后退,而后开始狂奔。 因为他很清楚师兄的力量有多么的恐怖,既然师兄选择了苏牧当目标,苏牧就会陷入此生最大的生死危机! 若是以前,他毫不介意跟师兄死战一场,即便落得个重伤乃至当场战死,为了自己的尊严,他也必须撑住这口气。 但现在,他却果断选择了退避,因为相对于自己那可笑的尊严,苏牧的小命更重要,为了苏牧,他甘愿放弃自己半生的骄傲! 他很清楚苏牧的行踪,因为他一直在暗中盯着苏牧,看到苏牧拼命想找自己,他却如何都不现身接头,只是看着有些焦躁的苏牧,觉着有趣得紧。 如若早知晓师兄已经出山,他说什么也不会跟苏牧捉迷藏,而是早早凑合在一处,好生商议对策。 他跑过长街,拐进了一处小巷,又穿过巷尾,如黑色的老鸦一般越过一道坊墙,稳稳落在墙外的草地上,又奔出半里地,才在河边见到了那袭熟悉的身影。 他很清楚苏牧的脾性,这小子肯定不会知难而退,更不会逃离大名府,所以他的脚步变快了,却又变得很轻,仿佛雪花落在河面上一般,无声无息。 疯狂加速之下,他很快就如魅影一般冲至苏牧身后三尺处,而后往袖笼里摸了一把,那是“落叶归根散”,只要吸入一星半点,便是苏牧这样的武道宗师,也要手脚绵软无力,只能瘫倒在地。 然而他还未出手,苏牧却陡然转身,大袖一挥,竟然先他一步洒出了药粉! “浑小子!竟然连老夫都暗算!” 乔道清大骂一声,发现那只是寻常石粉,并非石灰粉和毒包,才知晓苏牧已然察觉到他的出现,只不过想要捉弄戏耍自己罢了。 若非他临了将黑色大袖遮挡住颜面口鼻,说不得真让苏牧弄得个灰头土脸。 只是这么一闹,苏牧早已察觉,他也只能将那落叶归根散的粉包,悄悄松开了。 “跟我去青州一趟。” 苏牧从未见过乔道清如此严峻的表情,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危急之事,能够让天不怕地不怕的乔道清这般如临大敌。 “青州么…去做什么?” “去救你的媳妇和儿子,那老头子整日里自诩圣教主,今番怕也抵挡不住…” 乔道清很清楚,想要完全骗过苏牧是不太可能的,高明的谎言从来都是半真半假,如此才能够取信于人。 苏牧果然面色大变,因为乔道清知道,家人永远是苏牧的逆鳞和软肋,他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苏牧的脚步有些松动,眉头紧蹙,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来的是谁?” “我师兄罗澄…” “罗真人?他不是早年就已经…隐宗?” 面对乔道清的沉默,苏牧顿时心中有数了,他很清楚罗真人这样的老古董有多么的可怕,若果真是罗真人,圣教主与之谁胜谁负,还真要两说了。 他一直在调查隐宗的底蕴和实力,罗真人这等“死而复生”的超级武道宗师,如果说跟隐宗没半分干系,那才是怪事了。 看着陷入沉思的苏牧,乔道清也急了,他知道苏牧的性子,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这谎言也就被戳破了,这种情况只能用激将法。 无论一开口的谎言,还是现在的激将法,乔道清对付苏牧都只有一个对策,那就是扰乱他的心神,因为他自认为没有能力骗过清醒冷静的苏牧。 “别婆妈,赶紧上路吧!”乔道清面色阴沉地催促着,苏牧却并没有挪步的意思。 旁边的歪脖子树已经很老,寒风轻轻吹拂,一片片枯叶纷纷落下,苏牧只是伸出手去,顺着落叶的轨迹,让落叶停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 “落叶归根啊…”苏牧如此感慨了一句,然而乔道清却心头一紧,若说释毒的本事,那还是他教给苏牧的,他自认只要自己不乐意,苏牧绝不可能发现自己袖笼里的落叶归根散! 苏牧看似随意感叹,却一语双关,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终究没能骗过苏牧! “你怎么知道?”乔道清这般反问了一句,但话刚脱口,他就已经后悔了。 苏牧没有半点得意,他的面色变得更加的担忧,却仍旧挤出笑容来:“刚才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了…” 果然是试探! 乔道清有些懊悔,他一直想要扰乱苏牧的心神和理智,但却忘记了,从他放弃与师兄决战,转而想要带着苏牧逃跑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智就早乱掉了。 心智凌乱的他,又怎能骗过一直冷静的苏牧? “罗真人就在城里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罗真人的祖籍可就在大名府呢,这才叫落叶归根吧…” 苏牧摩挲着掌心里的落叶,虽然面无表情,但乔道清却知道,每当这个时刻,便是苏牧心思飞转之时,怕是这一时半刻,苏牧已经将事情推测出七八分了。 乔道清只是轻轻一声叹息,苏牧已然证实了自己内心的猜测,既然罗真人是隐宗的老古董,那么出现在大名府,绝不可能是来与自己把酒言欢的。 所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能够让乔道清如此惊慌失措,甚至不惜要以谎言来骗走他苏牧,也只能说明罗真人这次是冲着自己的小命来的了。 他与乔道清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早先在杭州便暗算过乔道清,若非得了陆擒虎的帮忙,让乔道清发现自己的女儿陆青花还在人世,怕是苏牧早就死在乔道清手里,也就不会与他结下这段“孽缘”。 乔道清是个古怪之人,离经叛道,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透,但却非常合胃口,合苏牧的胃口。 因为在某一段时期,苏牧便像年轻时候的乔道清一般无二,为了求存,可以丢掉所有的节操,为了胜利,可以忍受常人无法理解的羞辱。 但现在,他却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苏牧。 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无论是显宗还是隐宗,无论是文斗还是死战,他都不打算再迂回,更不会虚以委蛇,因为很多人事,根本就无法躲避。 他甚至想着回到汴京,将周甫彦等一干文人才子好生羞辱一番,再坐下来静静听李师师舞一曲。 他甚至想过若能够回到江宁,便与虞白芍巧兮等人见上一面,无关情爱,只是想要正视当初那个走得有些狼狈的自己。 即便是一笑泯恩仇的赵鸾儿,他也都想见一面,或许能够寒暄一番,就很好。 所有的这一切都因为他已经走到了一个无法后退的位置,他的身上背负太多,无论天下局势还是庙堂江湖,都与他息息相关,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既然逃不了,又何必要逃? 一旦后退了,就会泻了胸中那求胜的自信和勇气,反倒适得其反,所以即便知道是曾经天下第一的武道第一人,江湖传说中神仙一般的人物,他也不打算逃。 这不是自知不敌还要自寻死路的愚蠢,而是苏牧死而后生破而后立的决绝。 罗真人既然是隐宗的人,那么迟早有一天会对自己动手,即便能够一直逃下去,难道要逃到罗真人老死或者累死吗? 如果一直逃下去,他还能继续自己的努力,还能去完成未竟的事业吗? 该来的终归要来,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去面对! “师父,你老了…” 苏牧将手掌松开,那枯叶无声落在地上,乔道清微微一愕,而后又是一声轻叹。 是啊,他真的老了,老了就想着含饴弄孙,陆青花和苏牧的孩子就要出世了,他一直期盼着抱外孙,早已不见了当年的锐气,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时间才是最无敌的存在啊… 他已经记不清了,好像这是苏牧第一次如此严肃地当面称呼自己为师父吧,既然叫了师父,竟然还敢嘲笑自家师父老了,真是不敬的逆子呢… 想到这里,乔道清不由嘿嘿一笑,笑容仍旧诡异阴鸷,但眼眸之中却多了一股并不多见的英雄豪气。 “咱爷儿俩好像还没认认真真联手过,不如就这次?” 苏牧见得乔道清的笑容,也是笑了,而后拍了拍腰间的刀柄,朝乔道清赞道:“师父人是老了,但心不老,宝刀也不老…” 这补救可就有些拍马屁的意思了,不过乔道清却颇为享受,同样拍了拍自己腰间的刀柄,稍稍昂起头来,冷哼了一声。 苏牧终于迈开脚步:“师父,这些粉包能用?” “有个卵用,你师父洒毒的本事就是你师伯教的…师兄神仙般的本事,早已百毒不侵了…” “那双刀呢?不会也是师伯教的吧?” “那年冬天…你师祖死早了…教导咱们这些小师弟的活计,全都交给了师兄…” “那御剑之术呢?这可是师父独创的秘技,总该有点用处吧?” “那个…师父我老人家已经试过,吓唬其他人还行,对你师伯没用…” “干,那咱们跟送死有什么两样!” “当然有,他是一个人,咱们是两个,双拳难敌四手不是?再说了,他老了,你我都还年轻不是?” “是你们都老了,我还年轻…” “死到临头了都,还计较这个干个卵蛋啊!” 师徒二人就这么走着聊着,身后的歪脖子树在寒风中发抖,抖落一地枯叶和岁月,枝头上有一张半黄的枯叶,在寒风中死死硬撑着,希望能够等来明年的春日… 第六百五十四章 龟,蛇,鹰 他并不是什么天纵之才,只不过一直笃信勤能补拙,天道酬勤罢了。 记得刚入门那会儿,师父说他根骨不行,便让他白天干活,晚上打坐。 他打坐了三年,也不明白呼吸吐纳是怎么一回事,师父似乎早已忘记了他这个弟子,就如同观里多了一名手脚勤快的小厮,仅此而已。 但他从未想过要放弃,他见过很多天赋异禀的同门师兄弟来来往往,看到很多人浪费了他所无法拥有的天赋,但他却没有自暴自弃。 他并不享受这样的生活,甚至有时候会很痛恨,但他一直没有放弃,因为他就像一颗漂泊的种子,扎了根之后就再无法挪窝,倔强到固执。 他打坐了十二年,将观里所有的书都倒背如流,但师父从未让他练武,直到现在,他的腰身腿脚也很是僵硬,因为没有从小筑基,他的外家功夫实在是丑得可怜。 只是他当时还不明白,他荒废了十二年,错过了练武的最佳时期,没能打下扎实的基础,但这十二年打坐,却为他建造了另一座基石,炼气的基石! 他确实没有练武的天赋,在所有人,连同他自己都以为师父已经放弃了他的时候,师父却用十二年的打坐,给他硬生生铸造了炼气的天赋! 炼气是一辈子的事情,当你登堂入室之后,便是日常呼吸,都是再炼气,这需要极其强大的韧性和坚持。 他用十二年的坚持,来证明自己拥有炼气最关键,也是最需要的两样东西,那就是恒心和毅力。 十二年前他连呼吸吐纳都没搞懂,十二年后他仍旧一知半解,虽然说不清楚,但他每天夜里都会照着打坐的法门,默默坚持着,而坚持了三年之后,他已经开始不再需要睡觉了。 每当夜幕降临,他就会习惯性地打坐,渐渐进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身子变得很虚无,感受不到外在,只剩下呼吸心跳和脑子里的观想。 师父说这叫入定,他只是觉得有点像睡觉,又不像睡觉,有点像…像在做着白日梦。 到了十二年后的一天,他能够在房内打坐,如同沉睡一般,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微弱,却仿佛灵魂出窍,看着房外的星光月色,从师兄弟们细微的响动,就能够“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仿佛自己的灵魂正在俯瞰他们一般。 师父说这叫阴神夜游,而他只是觉得自己终于有进步了,因为入定只有两个字,而阴神夜游有四个字… 他总是比别人迟钝,也比别人慢半拍,很多时候都后知后觉,他需要比别人更长的时间,才能想清楚一件事情。 别人做过了很快就会后悔,而他却很少有后悔的时候,因为他思考的时间太长,等到他打算做决定之时,事情已经变了,变得让他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就如同到了后来,别人都以为他死在了那一战之中,但事实上他却只是长长睡了一觉。 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而决定要答应隐宗的要求,过来杀苏牧这样一个小辈,他足足思考了半年的时间。 他从不轻易给人下定论,也永远不会凭着第一印象就将一个人给钉死,就好像他认为乔道清专注于外道,而忽略内修,直到今日他再见乔道清,事实仍旧证明他是对的。 他也不会轻易给苏牧下定论,但目前为止,他还是想见一见苏牧,至于要不要杀他,还要再看看,毕竟他并不太喜欢杀人。 不过房间中如同熟睡过去的那两个确实除外,元泰和沈青囊让大名府外十数万人死伤,无论是隐宗的意思,还是他们自己的计策,都应该去死。 他的想法比较简单一些,无外乎欠债还钱,就是这么直来直往,因果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他又不是大和尚,并不想钻这样的牛角尖。 他之所以过来见苏牧,也是想确定一下,苏牧到底在这几次战争之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如果他发现苏牧有哪怕这么一次是出于私心,害得成千上百人陪葬,那么他就不需要再等待下去了。 他虽然在最为关键的时刻,得到了黑白子的出手相救,但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隐宗的人,虽然挂着一个大长老的头衔,但他却坚定万分地认为,始可汗是个该死之人。 事实上他也一直在想法子,如何才能够杀死始可汗,可惜黑白子一心护着始可汗,而黑白子比他还要慢,所以罗澄一直在迟疑着。 在他看来,始可汗远比沈青囊和元泰更该死万倍,他唯一无法确定的是黑白子,因为他还打不过黑白子,仅此而已。 但他认为自己打得过苏牧,所以他就过来看一看,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没有太多的阴谋论。 他已经习惯了,于是便在院子里头席地而坐,开始打坐,见苏牧只是一时的,打坐却是一生的。 他也不敢肯定苏牧是否会回来,他也不去看隐宗那堆积如山,关于苏牧的种种情报,甚至于苏牧在青楼上到底有没有假戏真做都记录得细致入微的卷宗。 并非他不相信情报能够认清一个人,浩繁如烟似海的文档,确实能够知微见著,从各方面综合,给一个人下定论。 但他这些情报来源于隐宗,而苏牧是隐宗最渴望除去之人,去相信隐宗提供的关于苏牧的情报,难免有失偏颇,对苏牧并不公平。 所以他并不看那些情报,他选择自己来看一看苏牧这个人。 时间的概念对于他来说实在很模糊,特别是入定的时候,虽然避着眼睛,但他还是听到了院子外头九步开外的老槐树上,躲藏着的那对师徒,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 “他在打坐?” “你觉得他闲着没事干,千里迢迢从蓟州跑下来,就为了在你家院子打打瞌睡?” “偷袭真不管用?” “你好歹也是武道宗师,偷袭就不觉着丢人?” “可我是你乔道清的徒弟啊,乔道清的徒弟,偷袭能多丢人?这不是咱老乔家的传统么…” “笃!” “你用什么打我的头!你别打我的头!” “笃笃!” “… …” 罗澄虽然闭着眼睛,但却真真切切“看”着这对师徒,他的嗅觉听觉以及灵感,组成了一张无形的网,能够将方圆之内发生的细微之事“看”得一清二楚。 这种感觉很微妙,无法说清道明,那些画面就这般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如同亲眼所见,更如同身临其境,仿佛他就在这对师徒的头顶上。 “他好歹是我师兄,我一身本事都是他教的,你给老道说偷袭,不打你还打谁!” “不然怎么办,就这么走进去,跟他笑着打招呼?师伯您好啊,最近胃口还行吧?尚能饭否?” 乔道清扬起手来作势要打,但还是忍住了,从槐树上跳下来,按住刀柄,朝苏牧说道。 “你打头阵,我给你压阵,先过去探探底。” “你为什么不先去…”苏牧不情不愿地跳下树来,轻声抱怨道。 “我硬功夫底子不如你啊,你像疯狗一样,谁见了都怕,再说了,他是我师哥,我先动手难免有些不敬啊…” “你才像疯狗!你全家都疯狗!他还是我师伯呢,我就这么合适大逆不道的角色?” 这或许是苏牧和乔道清相识以来,废话最多的一次,但他们却很享受这样的对话,就好像临死之前,在弥补他们已经错过的那些师徒该有的温馨瞬间。 然而在下一刻,他们同时闭上了嘴巴,苏牧右手握住左腰的刀柄,左手按住右腰的剑柄! 乔道清并没有太多的动作,却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只要伸手,就能够将苏牧护在身后。 院落外的小花园里头,老槐树轻轻摇摆着枝叶,像一个幸灾乐祸等着看热闹的老痞子。 罗澄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看着苏牧,乔道清看着他,三个人保持着诡异的寂静,唯有寒风在轻轻呜咽。 三人都没有太多的杀气,平平淡淡,与其说要以死搏杀,不如说更像一场阔别已久的相聚。 “师兄…” “师伯…” 乔道清和苏牧压抑着内心的不安,尽量保持着呼吸的平缓和声调如常。 他们都是同门,身上同样有着各自的气质,让人无法忽视的气质,高深莫测,很神秘,也很吸引人。 乔道清就像一条冬眠的王蛇,冰冷却又致命,不知何时就会窜出地穴,发动攻击。 仿佛他身边的草地都变成了腐烂之地,散发着致命的毒气,而他却是微光之中一条阴魂。 而苏牧则充满了阳光的味道,像展翅翱翔的鹰隼,脸上的金印非但不会让他变得阴沉,反而静中取动,越发衬托出他的坦然,显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仿佛寒气都让他驱散,他的头顶是青蓝的天穹,身边是蔚蓝的大海。 至于罗澄,他更像一只千年的老龟,呼吸若有若无,眼睛似睁未睁,龟背上长满了斑驳的苔藓,甚至有鸟雀落在上面,啄食着苔藓,露出龟壳上古朴而神秘的刻痕。 面对乔道清和苏牧的问候,罗澄轻轻吐出一口气,张嘴答了一句:“好…” 只是他的嘴唇刚刚张开,苏牧的刀剑已经出手,乔道清手捏法诀,往前用力一指,背后道剑冲天而起,他却已经抽出腰间的双刀,与苏牧交错着,扑杀向罗澄! 罗澄的外家功夫并不出色,如果不动用内力和气力,便是寻常壮丁都能够轻易撂倒他。 但如果他运气使用内家功法,以他打坐大半辈子的浑厚内力,怕是站在那里被壮汉猛击,都不会伤及半根汗毛! 乔道清和苏牧的问候,固然是发自肺腑真心,但也不妨碍他们趁着罗澄回答之时,一口旧气吐出,新气未济之时,发动突袭! 罗澄也是哭笑不得,早听得他们在树上讨论了大半天,不是说不搞偷袭这一套吗? 你们这是在欺负老实人啊! 虽然有些莞尔,但罗澄也不敢大意,因为他也能够感受到乔道清和苏牧全力攻击之时,那恐怖的威慑力! 第六百五十五章 折翼 第六百五十五章 折翼 鹰隼张开了铁爪,那尖锐的喙如坚硬的铁钩,毒蛇也出了地穴,如黑色的闪电。±頂點小說, 虽然两人讨论之时,都在说这样没用,那样徒劳,又在顾念同门情谊,但发动攻势之后,什么粉包灰瓶毒针暗镖袖箭,竟然一样都没拉下! 然而那只老龟却仍旧岿然,不动如山,他的壳就是他一辈子的精华所在,是他最为倚仗的屏障和壁垒。 无论是刀剑的攻击,还是粉包灰瓶,只要触及罗澄的身体,都会自动弹开,仿佛他的体外有着一层无形的护盾,那就是他的内力外放,在体外形成的炁场! 这可是内家宗师才能拥有的东西,便如同横练外家功夫的顶尖高手会刀枪不入一般! 外家高手修炼的是皮肉筋骨,所以他们会将身上某一部位或者多个部位修炼得刀枪不入,而内家宗师则终生炼气。 只是气这种东西虚无缥缈,最是考验恒心毅力和定力,似苏牧这般内外兼修,还能够仗着阴阳经的内功心法,能够灌注内劲来增强爆发力和速度就已经着实不易。 他还无法像北玄武和圣教主那般,做到内劲外放,伤敌于无形,便是乔道清,内劲外放也只是爆发式的宣泄。 而罗澄非但能够将内劲外放,还能够保持外放的内劲强度,形成炁场,源源不断保护着自己的身体,甚至能够改变炁场的形态,伤敌于无形,三人间便高下立判了。 也难怪乔道清如此小心谨慎,怀着必死之心来对待这场决战。 只是他和苏牧都没有想过,或许在罗澄的眼中,他们并非必死之人,或许他们之间还有着回旋的余地。 当然了,这也只是罗澄自己的想法,但无论如何,与苏牧对战,何尝不是了解苏牧的一个极好途径? 人在战斗之中会暴露本性,无论他的花样有多刁钻,无论他的心思有多狡诈,总会暴露出他的本性,所以罗澄也是正好借此机会,看看苏牧的成色。 苏牧的基本功很扎实,这让他想起了自己那十二年的打坐,苏牧的一刀一剑简单直接,没有多余的招式,直来直往,直奔目的,这让罗澄感到很亲切。 虽然乔道清不断在一旁暗算,但罗澄对这个师弟知根知底,或许多年不见,乔道清的实力也变强了很多,但内家功夫是个依赖积累的水磨功夫,罗澄厚积薄发,早已不是乔道清所能抗衡的了。 苏牧的混元玄天剑以刁钻之极的角度,在苏牧转身的那一瞬间,从肋下穿出,却被罗澄二指夹住! 罗澄扫了一眼,似乎想起一些什么来,并未开口,却有声音传入苏牧的耳中来。 “这柄剑配不上你。” 他就像掌控着这个世界的规则一般,道家都说金科玉律,云篆瑶章,先万法以垂文,在罗澄这里,开口便是金科玉律,他说这柄剑配不上苏牧,这柄剑便真的配不上苏牧一般。 罗澄二指稍稍用力,便似把掰断了一根细长冰晶一般,竟将混元玄天剑硬生生拗下半截来! 非但如此,那宝剑的反弹之力传入手臂,苏牧便觉着左手酥麻无力,又被罗澄一指点在手腕上,但听得罗澄再度开口:“这等剑,不要也罢。” 苏牧手腕一麻,半截混元玄天剑便掉落在了地上! 乔道清从后方赶将上来,双刀齐落,罗澄的肩头轻轻一抖,苏牧便被震开,罗澄快走两步,迎上了乔道清。 他便仿佛没有见到乔道清那犀利无比的双刀,竟从乔道清的刀光之中穿梭而过,如同身体已然虚幻一般,举起右掌便按在了乔道清的额头上! 乔道清感受到师兄手掌的热度,心头大骇,慌忙后撤,双刀却硬生生停在罗澄脖颈边上一寸处,似被无形的铁手夹住,如何都无法再前进半寸! “师弟,你的长进倒是快,然则外道终究是外道啊...” 罗澄就如同指点乔道清一般,随意说着,就将乔道清一把推了出去,后者头颅后仰,后背却是凉飕飕一片,早已被冷汗湿透! 苏牧趁着这个空当从后方袭来,草鬼唐刀朝罗澄后颈劈落,后者并未回头,稍稍转身就躲过了苏牧的刀,身影一闪而过,已经捏住了苏牧的右手,左手却是拈住了草鬼唐刀的刀头。 “这唐刀不错,但蛮夷之气过重,是把利器却不是正器,不要也罢。” 苏牧听得罗澄如此说道,陡然忆起适才混元玄天剑已经被其折断,这草鬼唐刀再被折断,可就手无寸铁了! 他慌忙将草鬼唐刀抽出来,然而罗澄却如何都不松手,只是呵呵一笑道:“刀只不过是外器,又何必心疼。” 这般说着,罗澄脸色稍稍变红,苏牧只觉着右手把持不足,唐刀已经被罗澄夺了过去! 苏牧无计可施,便将腰间火铳给取了出来,当机立断就要朝罗澄击发! 然而罗澄将那长刀夺入手之后,那刀便在他手中旋转半圈,他已经握住了刀柄。 他握刀很随意,握住刀柄的末端,就仿佛提着一根桃枝,显得极其轻松写意,而后也不见他如何起势,草鬼唐刀已经斩落下来! 他的动作很慢,但奇怪的是,苏牧竟然无法躲过他的刀! 在他出刀的那一刻,苏牧分明能够看着刀刃的走向,但那刀刃却在以肉眼无法看清的频率在疯狂振动! 就好像他的内力已经将刀刃充满,那刀无法承受狂暴的内力而不断颤抖着,随时有可能断裂一般! 因为那高频的振动,使得刀刃的边缘闪耀银光,只一眼,便觉着罗澄手中并非冰冷的长刀,而是一柄由银光凝聚而成的光刀一般! 苏牧心头大骇,那光刀已经落下,火铳没有太大悬念就被从中切断,而唐刀也就此变成了两截! 罗澄就如同玩弄孩童的壮汉,将苏牧所有赖以生存的手段全都破去,将苏牧所有的神兵利器都毁去,将苏牧所有的底牌都逼出来。 他在了解苏牧,就像一层一层剥开苏牧的保护衣和伪装,寻找苏牧最真实最原本的那一面那般! 乔道清的脑门上还有个红掌印,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竟被罗澄的内力震荡得站立不得! 苏牧刀剑俱断,火铳也被斩断,后腰剩下一把火铳也被罗澄顺手牵羊一般,不知何时就卸了去,眼下他可真是走到了穷途末路! 然而罗澄却没有就此罢手,他快步上前来,朝着苏牧的面门轻飘飘推出一掌。 苏牧知晓他浑身上下都是致命之处,不敢与罗澄对掌,只是疯狂后退。 罗澄不断往前逼迫,看似不缓不急,但速度竟然比苏牧还要快上三分,眼看着手掌就要印在脑门上,苏牧只能朝罗澄的左侧太阳穴轰出一记勾拳! 罗澄想要不断剥开苏牧的伪装,他既然说要看到苏牧的原始状态,就必须是原始状态! 当苏牧的拳头轰过来之时,罗澄的手掌便粘了上来,一把扣住苏牧的手腕,只是轻轻用力,一股热流从苏牧的手腕传入,他的整条手臂瞬间感到滚烫炽烈,“喀嚓”一声,罗澄竟然将苏牧的手腕给折断了! “嗯!” 苏牧闷哼一声,右膝猛然撞向罗澄的下身,后者却抬脚硬碰硬,苏牧的右脚喀嚓一声,又断了! 罗澄的力度和位置拿捏得妙至毫巅,这两处一断,苏牧的经脉一同被阻塞,内力顿时运转不得!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苏牧无法修复这两处的经脉,一身内功便等同于被废去大半了! 罗澄终于发狠,苏牧却没有退缩,他的一手一脚被断,脸色苍白如纸,却仍旧站了起来! 罗澄似乎有点看到苏牧的本我了,但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废去内功还不够,他要将苏牧的武功也夺去,让苏牧变成废人,变回原来那个废柴的样子! 虽然他已经看到了苏牧的一些本质,但还远远不够! 他要将苏牧这只鹰隼的翅膀和双脚都折断,再将他丢入泥沼之中,看他是否还能保持着眼眸之中那股犀利与睥睨,看他是否还有继续翱翔天际的梦想! 乔道清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他想要起身,却如何都做不到,罗澄那当头的一掌,对他的头脑伤害极大,他的内心充满了悲愤,但手脚身子却如何都不听使唤! “你要杀我?”虽然心里早已确定了这一点,但苏牧见得罗澄竟然虐待自己,可一点都不像一个师伯该做的事情呢。 乔道清曾经说过,他的一切都是罗澄传授教导的,难道说乔道清的阴毒狠辣也是从罗澄身上继承而来的? 否则这罗澄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 面对苏牧的问话,罗澄并没有太大的意外,他只是摇了摇头:“现在还不会,还没到时候...” 苏牧陡然一惊,因为罗澄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了他那仅剩的一手一脚,看来他是要将苏牧全部的手脚都要折断了! 苏牧的双眼满是血红,额头和脖颈的青筋一根根暴起,虽然他曾经受伤过很多次,但这一次,罗澄是要将他彻底变成废人啊! 自己全盛的状态下,联手乔道清,都不是罗澄的对手,如今乔道清倒地不起,他只剩下一手一足,更不可能抵抗罗澄! “还不到时候?你觉着折断了我的四肢,我就会跪地求死?”苏牧强忍剧痛,冷笑着嘲讽道。 他确实不会求饶,更不会求死,即便罗澄将他的四肢全部折断,废去他的武功和内力,将他彻底变成一个废人,他也不会求罗澄些什么。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罗澄一定要如此虐待他,难道这只是为了玩弄自己? 罗澄显然看出了苏牧的迷惑,他走到苏牧的面前来,朝苏牧说道:“我知道你不会求死,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自尽而已,现在看来,结果并不算太意外...” 他轻轻抬起手来,似乎想按在苏牧的脑门上,然而那手却突然停在了半空之中。 罗澄侧耳倾听,而后轻声叹息道:“快是蛮快,但还不够啊...” 他缓缓站起身来,而后转身,苏牧透过他的身侧,看到院门外出现了一个老者。 这老者须发皆白,身材高瘦,穿着朴素,满身风尘,像是个过路的苦旅,适逢其会,在外头看看热闹而已。 但苏牧很快就有些惊奇了。 因为他能够看到这老者的身材和穿着,甚至于他的发色和胡须,但却如同他第一次见到罗澄那般,对这老者的五官和轮廓,全无半点印象! “这又是一个传说级的人物!” 第六百五十六章 矛盾之战 对于周侗的到来,罗澄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因为他知道周侗虽然跟他一样老了,但周侗却很快。 如果说乔道清是蛇,苏牧是鹰,罗澄是龟,那么周侗则是一条猎狗。 与罗澄的超脱不同,周侗积极入世,素来都认为光阴如金似玉般珍贵,人生在世,最怕蹉跎,便是每时每刻,都要绷紧了来过日子。 说他是一条狗,并非侮辱这位武道大宗师,他一直想做一条忠犬,不过并非朝廷的忠犬,而是百姓的忠犬,是大汉后裔的忠犬。 他在这方面从来都不缺乏野心,所以才想要组建一支由武林高手构成的大军,妄图借此来收复燕云。 武将在大焱没有半点地位,这已经是众所周知之事,而草莽绿林中的武夫更是低贱下作,被视为暴乱的根源,为朝廷所不容。 在这样的背景下,周侗竟然想要组建武林大军去收复燕云,不得不说他实在太过天真了一些。 即便朝廷呲之以鼻,但他还是没有放弃,他的御拳馆享誉天下,培养出了许多豪强,虽然这些豪强称不上英雄,但绝对是一个个的好汉子。 这也使得他成为了大焱武林精神领袖一般的人物,在江湖中享有极其崇高的地位和声誉。 他和罗澄可谓一明一暗,一快一慢,周侗是阳光下的武林盟主,而罗澄却是黑暗之中的领袖,周侗积极入世,想要为百姓做事实,想要践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罗澄却飘然出世,高高在上,虽然同样享受着百姓们的崇信,却与百姓有着一道天地一般的鸿沟。 周侗生怕时间不够用,恨不得将睡觉的时间都用在自己的理想和事业之上,而罗澄却看淡红尘,无为而治,顺应天道,冷眼旁观。 他们是不同方向的两个人,却都跑在了自己方向的最前端,这两个极端的巅峰强者,终于在今天相遇了。 苏牧的手脚已经被折断,经脉阻塞,气血不通,但六识清醒明朗,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周侗那烈日一般的光大,反观之下,罗澄更像夜里的冷月和星辰。 周侗的脸上写满了忧国忧民,那沧桑仿佛承载着大焱百姓的痛楚,仿佛他将所有百姓的苦难都背负在自己的身上,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卸下来一般。 他与罗澄都已经是见识过沧海桑田的老人,并不需要太多言语的交锋,因为他们很清楚,语言能够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周侗开始往前走,每走一步,他的气势就攀升一分,仿佛他的身体爆发出烈焰,照亮整个昏暗的天空! 而罗澄也变得谨慎和警觉,他微微睁开双眸,却变得更加的平静,仿佛整个身影都变得虚幻,脱离了躯壳的束缚一般! “啪!” 周侗一掌推出,罗澄不躲不避,两人对了一掌,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就仿佛两个老友默契地击掌打了个招呼一般。 然而下一刻,两人脚下却掀起一股罡风,如水波涟漪一般四面八方扩散开来,一热一寒,吹起苏牧那凌乱的长发,使得他越发口干舌燥。 他们就仿佛要将两个极端分化到极致,周侗的掌法竟然没有半点内力,据说他十八般武艺无所不精,拳脚功夫更是无人能及,铁臂膀周侗真是外家功夫的第一人! 那罡风之中的炽烈热气,不是他的内劲外放,而是他体内那至罡至烈的血气外散! 至于那令人心悸的寒气,自然是罗澄的内力,他们仿佛老天安排的宿敌,一阴一阳,各位王者,本该王不见王,却因为苏牧,不得不开始了这场宿命的对决! 周侗快,所以他永远占据主动,他永远是进攻的那一方,而罗澄慢,注定了要后手防御,但又不见半点被动。 一掌过后,周侗又猛然轰出一拳,这一拳掀起炽烈的罡气,便是苏牧都能够用肉眼看到他拳头上蒸腾起来的热气! 而罗澄却越发冰寒,仿佛他身边的水汽都凝结成了无数小水滴一般! 慢半拍的罗澄没能躲开周侗这雷霆一般轰出的一拳,或者说他本来就没打算躲避。 拳头打在他的胸膛之上,罗澄的后背如煮熟的大虾一般弓起,背后的道袍嗤啦啦裂开,将道袍上的阴阳鱼绣图撕成两半! 这一拳力道之大,将罗澄轰飞出去,双脚离地的罗澄却如同那风中柳絮一般轻飘飘往后倒飞,乘风好借力,落在院门前三尺处。 他的双脚刚刚落地,便拧入地面之中,背后三尺的院门却啪啦一声碎裂开来,木屑四处溅射! 这内家移花接木的功夫,在罗澄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与周侗一刚一柔,堪称人间巅峰! 两人早已知根知底,周侗的优势在于快,在于强悍霸道的蛮力,如果和风细雨,便是打到老死都不能将罗澄击败。 一拳轰出之后,他已经紧随而至,一把扣住罗澄的手腕,如同甩一条湿毛巾一般,将罗澄反掷出去,狠狠掼在了地上! “嘭!” 地面四分五裂,蛛网般的裂隙如一条条小黑蛇,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然而罗澄却如同水泡里的小鱼,在地面上弹跳出三丈,竟然再度稳稳站住! 周侗和罗澄无疑就是矛与盾的终极争锋,一个攻击至强,无坚不摧,一个防御最稳,坚不可摧! 虽然罗澄毫发无伤,但周侗却没有一丝气馁,他之所以发动如此猛烈而迅捷的攻势,是因为他根本就耗不起。 他是横练外家的武道宗师,能够以外门功夫进入超级大宗师行列,怕是整个天下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但外家功夫有外家功夫的局限,也就是因为这样的局限,才导致能够进入宗师境界的外家强者稀罕得如凤毛麟角。 因为外家功夫没有内力支撑,需要消耗骨血力气,棍怕老郎拳怕少壮,周侗毕竟已经老了,即便这些年勤练不辍,却仍旧无法抵抗衰老。 他的气血开始不足,肌肉开始萎靡,骨骼变得疏松干脆,筋膜僵硬老化,而罗澄这样的内家宗师,却是越老越强,一辈子的呼吸吐纳非但使得他积攒了磅礴如海的内力,更使得他的吐纳功夫登峰造极,能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将内力补充回来。 如果周侗无法在短时间内爆发所有力量,用以击败罗澄,一旦耗下去,最终败北的只能是他周侗! 他疯狂燃烧着气血,化为拳罡,不断轰击着罗澄的炁场,后者却仍旧随波逐流,任君施为,以不变应万变。 乔道清的额头上全是白毛汗,他的身体滚烫得厉害,双瞳贯血,师兄罗澄印在脑门上的那一掌,将他的经脉全部冲开,气血不断往他的脑袋上涌,若换了寻常武夫,早已身亡,他却拼命压制着气血上行,努力修复着受损的经脉。 过得这许久,他终于稳定了情势,许是罗澄并没有对他这个师弟真的下杀手,只是不想他掺和苏牧的事情罢了。 见得罗澄和周侗这等神仙打架,乔道清连忙来到苏牧的身边,将苏牧被折断的骨头都正了回来,又找来断剑和断刀,绑在苏牧的手脚之上,固定住苏牧断掉的骨头,这才盘膝坐下,继续压制经脉内不断冲突的气血。 苏牧的灵智是清醒的,手脚被折断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楚,内功被废也使得他心神受到极大的打击,也亏得他早已心如磐石,否则早就崩溃了。 为了不至于昏迷过去,他的双眸一直强睁着,将周侗和罗澄厮杀的每一个细节都收入眼底。 能够见到这等样的两大宗师死斗,对于练武之人来说,绝对是梦寐以求的契机,但苏牧手脚被断,经脉被毁,内功被废,即便境界上得到启发和顿悟,又能如何? 他之所以没有错过任何细节,并非因为想要从这两位身上学些什么,他只是在寻找罗澄的破绽,只是在等待机会! 混元玄天剑和草鬼唐刀都断了,连手脚都断了,他如今就是个废人,毫无威胁的废人,连乔道清也成了半残,甚至于周侗都不一定能够战胜罗澄,他苏牧还能有什么办法? 然而他却仍旧死死盯着罗澄,观看着从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的战斗,而后拖着仍旧流血的残躯,慢慢往院墙处爬了过去。 罗澄微微抬起眼皮,见得苏牧如同死狗一般爬着,不免心生警惕,直到他看到苏牧靠在院墙上喘气,才转移了目光,不再理会苏牧。 终极强者的终极战斗,最忌讳就是分神,更何况还是极度依赖内功心法的罗澄! 当他关注苏牧的这短短时间,周侗的铁拳已经势若奔雷,一拳拳如龙象狂奔,如雷霆从天而降,竟然将罗澄的炁场震开,第一次结结实实砸在了罗澄的胸膛之上! “噗!” 罗澄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倒飞出去,今次却是吐出一口鲜血来! 周侗的气血急剧燃烧,已经消耗得差不多,而罗澄也终于展开了反击! 当周侗再度轰出拳头,罗澄偏身躲避,而后轻飘飘拍出一掌,看似缓慢,却将周侗的来路全部封死! 周侗霸道光明如烈日,拳脚快若迅雷,排山倒海,如怒海狂潮一般源源不绝,而且他的气势便是一往无前,从无后退! 当罗澄的手掌退过来之时,周侗选择了硬拼,因为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最渴望的场面! “噗!” 罗澄的手掌印在了周侗的胸膛,而周侗的左拳,却砸在了罗澄左侧的太阳穴上! 拳头处传来的阻力便仿佛一道极具弹性的无形的墙,使得周侗的拳头始终无法碰到罗澄的皮肉。 被罗澄一掌印在胸膛上之时,周侗暴喝一声,仿佛将所有的底力都压榨了出来! 磅礴如黄河决堤的蛮力灌入拳头,周侗终于打破了罗澄的炁场,一拳轰在了罗澄的太阳穴之上! 周侗胸前的衣物完好无损,后背却突兀地出现一个掌印,这个掌印就如同从周侗体内撑出来,随时有可能撑破周侗的后背! 而罗澄脑袋一歪,竟然被周侗一拳轰飞出去,砸在了那棵老槐树上! 树叶簌簌下落,很快就铺满了罗澄的身子,周侗被一掌击飞,滚到在地,犁出一丈有余的沟壑才停下来,却已经是生死不知。 而此时的苏牧,双眸陡然爆发出凌厉的寒芒! 第六百五十七章 我有半截刀,足以斩龙头 罗澄以为将苏牧从天堂打入地狱,就能看到他的本心,但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因为苏牧根本就不是这个时空的人,他的灵魂来自于另一个时空,即便卸下所有的一切,他都保守着一个最大的秘密,使得罗澄永远无法看透! 他可以没有刀剑,可以没有火铳,甚至可以被硬生生拗断手脚,因为他与乔道清早已预料到会是惨败,甚至是惨死。 他和乔道清是同一类人,可以说也算是罗澄这一类人,在明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胜算的情况下,苏牧仍旧选择来面对罗澄,难道他就真的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了吗? 不! 这不是苏牧的作风,无论他与乔道清装得如何豪迈,或许他们不是外家功夫天下第一,也不是内家功夫最强,但这对师徒凑在一起,绝对可以做到世间第一“卑鄙无耻”! 苏牧一直盯着战局的走向,当他看到周侗和罗澄终于进入了死斗,眼看着要决胜负之时,他的手伸到了背后,不动声色地将一块早已松动的砖头给抽了出来! 他与乔道清之间从来都是心照不宣,但他们却在老槐树上插科打诨一般啰嗦了小半天,而且从河边相遇便已经开始了这种叨叨絮絮。 如果罗澄早已了解过苏牧,如果他阅览了隐宗那些关于苏牧的所有情报,或许他就不会放松警惕。 可惜他选择自己来了解苏牧,这也是他唯一的破绽! 当他被周侗一拳砸飞,撞在老槐树上,而后滑落下来,嘴角挂血之时,苏牧抽出了那块砖头,而后取出腰间的火折子,轻轻吹燃了火苗! 虽然元泰和沈青囊都被卸了关节,没有了逃跑能力,但苏牧也不至于大意地外出,难道他就不会防备隐宗的高手来拯救元泰和沈青囊? 明知道隐宗的高手有着极大可能前来救元泰和沈青囊,苏牧还能够安心地出去转悠,只留元泰和沈青囊在房间里头? 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苏牧早已做好了准备! 他并不知道来者会是内家第一宗师的罗澄罗真人,因为来者是谁都无所谓,因为他早就在院落里里外外十几处地方,都做了准备! 他一直在等,就是要等罗澄靠近那棵老槐树,就像他与乔道清先前会躲在老槐树上一般。 隐宗的高手想要来救元泰和沈青囊,必定不会错过老槐树这等隐身之处,如此关键紧要的地方,苏牧又怎么可能不做些小动作! 此时罗澄就在老槐树底下,而苏牧已经点燃了暗藏在墙根的引信! 为了防潮和隐秘性,他不得不将引信藏在了墙壁的暗格之中,而地下的引线则有长长的竹筒防潮保护,引信不断往前面燃烧,无论是火花还是烟雾,都被深埋在了地下,罗澄根本就无法察觉! 而当他察觉之时,已经彻底晚了! “轰轰轰!” 老槐树的周围毫无征兆地爆炸开来! 从北伐战场上归来的苏牧,曾用来伏击始可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地雷,苏牧又怎会放着不用! 有了埋伏在院落各处的这些地雷,他根本就不需要担心元泰和沈青囊,只需要找一个敢炽军高手在此处守着,便是隐宗高手铺天盖地,也要被炸成半身不遂! 如果对一个将自己的手脚都折断的人还要手下留情,那么他就不是苏牧! 无论罗澄有没有杀死苏牧的心,如果他真的还顾念一点点同门之情,就不该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来探究苏牧的人性! 到了最后,当爆炸发生之时,当他被炸得往半空飞起之时,或许他会透过爆炸的烟雾和四处横飞的泥尘,最终看清苏牧的本心。 他会发现苏牧不是睥睨天下的鹰隼,他会发现苏牧这个师侄儿,其实已经继承了师门的精髓。 他应该是罗澄与乔道清的综合体,完美地继承了师门的传承,既有毒蛇的阴狠和果决,也有老龟的隐忍和伺机而动! 龟和蛇的结合,在彼时还有一个传说之中的形象,那就是镇守北方的神兽,玄武! 可惜,他终究没有杀死苏牧,而是用折磨苏牧的方式,想要来看清苏牧的灵魂。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打定了杀心,那么或许他很早就能够看出苏牧的本心。 只是世间之事从来就没有如果一说,虽然他有炁场护体,但却被周侗的最后一拳彻底击碎,爆炸又发动得太过突兀,猝不及防之下,罗澄几乎完全承受了爆炸的冲击! 虽然有薄薄的一层土壤掩盖,充当着缓冲,但罗澄如此近距离地承受爆炸,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 再者,他本来就是内家宗师,凭借着炁场来防御而已,躯体根本就算不上强硬坚韧,若没有炁场,连寻常壮汉都能够撂倒他,更何况是老槐树下埋着的五六枚连环地雷! 乔道清并没有睁开眼睛,因为他早就知道苏牧的计划,在路上就知道,也正是因为知道了苏牧的后手,他才会故意跟苏牧躲在槐树下。 他和苏牧都是玩弄人心的好手,对心理暗示的效果很是清楚,他们先藏在老槐树上,就给罗澄造成了一个印象,老槐树是个安全的藏身之处。 当自己被周侗击飞之时,他会不由自主地往老槐树的方向偏移,这就是因为乔道清和苏牧给他造成了既定印象,在他的内心之中种下了一颗种子。 当然了,乔道清和苏牧都想不到周侗会出现,照着他们本来的计划,是要牺牲乔道清,将罗澄引到老槐树下的。 对于这一点,乔道清和苏牧早已达成了共识,生死攸关,他们都早已看开。 并非苏牧无情,而是他们认为,乔道清的一身艺业都是罗澄教导的,罗澄应该不会将乔道清狠心杀死,抛开同门师兄弟的情谊不说,单说乔道清是他罗澄造就出来的,他又怎会狠心毁去? 事实证明他们的推测是正确的,罗澄确实没有杀死乔道清的想法,只是想要限制他的行动,让他无法掺和自己对苏牧的人性探究。 对于苏牧而言,罗澄是正是邪,或是亦正亦邪,都并不重要,因为他就只是个想要杀死苏牧的陌生人而已,而且还是一个传说级的人物,拥有着轻易杀死苏牧的能力。 对于这样的人,苏牧根本就没有余力来与之周旋,只能够果断地进行生死反击。 而罗澄对苏牧的残忍,也坚定了苏牧心中的想法,无论罗澄的目的是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点燃引信! 因为连周侗都被他击败,此时就躺在不远处,生死不知,如果他不引爆地雷,那么接下来死的是谁? 是周侗?还是他苏牧? 他并不知道罗澄与隐宗之间有什么龌蹉纠葛,他只知道罗澄是隐宗派来除掉他的高手,仅此而已。 当爆炸平息之后,苏牧终于撑着站了起来,他往后扫了一眼,乔道清仍旧在打坐,但颤抖的眼皮和抽搐的嘴角,已经足以说明,乔道清并不是真正在打坐。 苏牧先走到了周侗这边来。 这位大宗师并没有被罗澄一掌震死,他是横练外家的宗师,虽然没有内力,但筋骨比寻常人硬朗太多,又有罡气护体,虽然五脏六腑受到冲击,早已乱成一团,气血紊乱,便是能够活下来,想要恢复巅峰功力已经不太可能了。 他是显宗的护法大长老,应该说除了黄衣老僧,显宗之内绝无敌手,他能够接触显宗的绝大部分秘密,自然知道苏牧的一切。 “没想到啊...” 周侗的这一句没想到,其中意味太多太深,苏牧也没有太多心力去深思,他只是以晚辈的身份,给周侗抱拳行礼。 他曾经得到过杨挺的帮助,而无论是早在杭州就合作的杨挺,还是后来的岳飞,都出自周侗门下,苏牧对周侗不敢不敬。 周侗目光复杂,突然问了一句:“如果我不现身,你们...有把握杀掉罗澄吗?” 苏牧也没想到周侗会问这样的问题,而且还问得如此的直接,他想了想,这才谨慎地问答道:“一半一半吧...” 周侗有些说不出的苦涩,这一战早已耗尽了他的底气,而且使得他的内腑受了极大的伤害,怕是很难再恢复过来,早知道苏牧有一半的机会,他还会不会如此拼命? 苏牧仿佛看透了周侗的无奈,他充满敬意地真诚道:“便是我有十足的把握,相信前辈也一样会现身,一样会尽全力拼杀的吧?” 周侗微微一愕,没想到苏牧竟然会说出如此洞察人心的话语来,他忍下一口老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心里却在默默地说着:“难怪那老和尚会看中这小子...真是个人精啊...” 苏牧并没有去搀扶周侗,因为对方是大宗师,这么做难免让周侗难堪,他也已经察觉到周侗暗暗咽下老血,人嘛,总是要面子的,越老越是如此罢。 再者,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置。 苏牧有些艰难地走到罗澄的前头来,终于看清了承受爆炸之后的罗真人。 不过让人惊愕的是,罗澄的身躯竟然完好无缺,只是浑身焦黑,也不知用了什么秘法来护体。 可以肯定的是,这位神仙般的人物为了自保,怕是耗尽了内力,甚至拼着损伤内里为代价,否则眼下早就跳起来杀掉苏牧了。 罗澄就这么躺着,眼色仍旧很平静,没有惋惜,没有忿恨,反而有种恍然大悟的开释,就好像他终于看清了苏牧的本心一般。 苏牧知道从罗澄的嘴里根本就问不出什么来,他也没有太多说话的**,只是环视了一圈,而后走出去,将半截草鬼唐刀的刀头给捡了回来。 他握着半截刀头,顶住了罗澄的左心口。 周侗皱了皱眉头,但并没有阻止,眼看着苏牧的刀就要一寸寸刺入罗澄的皮肉,一只手却扼住了苏牧的手腕。 “他...他到底是我师兄...”一直闭目不言的乔道清,终究还是忍不住走了过来,在关键时刻阻拦了苏牧。 苏牧只是笑了笑,罗澄却开口说话了:“师弟,你收了个好徒弟...” 乔道清有些迷惑,但他很快就听到罗澄继续说道:“他只是想激你开口,如此一来你我都要欠他一个人情...如果他真想杀我,绝不会只是一刀,他会将我的手脚都砍断,却不会杀我,让我慢慢烂死在这里...” 周侗听到这里,不由心里一惊,适才苏牧说杀死罗澄的机会是一半一半,他已经开始有些怀疑,怕是罗澄必死无疑才对! 第六百五十八章 生变 巨大的爆炸声终于将敢炽军留守在苏府的高手给引了过来,并非他们后知后觉,而是他们早就得了苏牧的指示。 这等宗师级别的战斗,即便他们一拥而上,也无法为苏牧建立优势,只能逼迫罗澄早点下杀心,反而帮了倒忙。 乔道清自顾抱起罗澄,带着这位师兄疗伤去了,而苏牧则让人先将周侗给安顿下来,这才下去疗伤。 经过大名府一战,苏瑜和李纲都受了重伤,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就靠着苏牧来支撑,如今苏牧和乔道清也都相继受伤,苏牧也是叫苦不迭。 苏府的动乱并没有半点消息外传,苏牧也只是让人通知了苏瑜,到得下午,苏瑜就过来探望了。 梁师成和张万仙剿匪归来之时,已经是十二月初,侍卫司和敢炽军,以及辛兴宗刘光世的平叛军,并没有让人失望,张迪等人被俘的被俘,被杀的被杀,整个河北和京东,也算是被肃清了。 梁师成等人想要与苏牧分享剿匪战果之时才得知苏牧受了重伤,便一同来到苏牧探视。 梁师成是赵劼身边的老人,见得周侗竟然与苏牧一同在院子里头晒太阳,心里也是吓了一大跳。 而辛兴宗刘光世等人都在汴京城混迹过,这些个官二代都想进御拳馆修炼,自然是认得周侗的。 只是他们如何都想不到,享誉天下的第一宗师,为何会出现在河北,又为何会与苏牧一道,看样子二人虽然沉默,却并不显得生疏,显然是有些交情了。 他们本以为剿匪成功,该有些资本在苏牧面前骄傲一番了,可谁曾想到,他们在外头打打杀杀,人苏牧已经跟大宗师到了闲话家常的地步了! 辛兴宗刘光世这一次算是彻底长脸了,整个河北和京东的平叛,都是他们的功劳。 而大名府守卫战之中,苏瑜和李纲也是声名大噪,张万仙的敢炽军编入禁军,由苏牧节制,也算是皆大欢喜,捷报也已经献上,就等着朝廷下令班师了。 如果时间来得及,他们还能够回汴京去过年,对于在外平叛出生入死过后的弟兄们而言,颇有衣锦还乡的意思,也算是扬眉吐气了。 然而眼看就到十二月中旬了,官家的旨意都没有下来,这不禁让所有人蒙上了一层阴郁。 苏牧倒是很看得开,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没人在身边伺候着,虽然乔道清说杨红莲和陆青花在青州,但已经被苏牧戳破,根本就只是个善意的谎言。 养伤的这些天,他倒是跟周侗聊了不少,这位大宗师话并不多,甚至有些木讷,但时不时会点拨一下苏牧,更多的则是与苏牧讨论伤势。 武林人常年在刀尖上跳舞,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所以武夫们都是半个赤脚郎中,似周侗这样的大宗师,对于苏牧的伤势自然还是有着发言权的。 苏瑜和李纲甚至梁师成请来的诸多名医,对苏牧的外伤倒是能够处置妥当,可苏牧经脉方面的伤势,却不是这些寻常医士能够治疗的。 苏牧走的是内外兼修,周侗对他的伤势也有个人的见解,但想要复原,最能够帮助苏牧的,其实还是罗澄。 但罗澄一直由乔道清照看着,苏牧也没有打算去叨扰,也就这样拖了下来,只是照着周侗的法子,做些康复的修炼。 直到这一天,罗澄终于在乔道清的带领下,来到了苏牧的院子里来。 周侗和苏牧正在院子里头晒太阳,见得罗澄来,无论是周侗还是苏牧,都没有表现太多的敌意。 周侗反而踢了踢旁边的软榻,罗澄朝他点了点头,并不介意,就这么盘腿坐下来。 他们能够成为巅峰宗师,无论武艺还是境界,自然都已经是超脱世外的存在。 这一点即便是苏牧都能够理解。 他们的身份注定了他们的对立,罗澄是隐宗的长老,而周侗则是显宗的护法大长老,为了苏牧,两人生死相斗一场也是使命所在。 而如今胜负已分,苏牧已经活了下来,罗澄不得不承认了失败,似他这等高人,既然已经落败,就不可能再度对苏牧下手,苏牧没有了危险,周侗自然也就不会与罗澄拼命。 抛开这所有的一切,他们就算没有私交,也有决战之时积累下来的惺惺相惜,他们非但恩怨分明,还能是非分明,想要坐在一起聊聊天,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你的境界提升到了他们这样的程度,洞察事实,看淡了恩怨,剩下的也就是使命而已,他们公私分明,自然不会将使命这样的公事,与个人的恩怨喜好联系在一处。 不过周侗和苏牧都没有主动开口,苏牧确实有些胜之不武,便是周侗也不否认这一点,所以他们从来不敢以胜者自居,更不会主动问起疗伤的事情。 三人再加上乔道清,就这么默默坐了一上午,直到罗澄提议想下棋,周侗才有些尴尬地承认自己不会下棋。 乔道清倒是厉害,但他的棋艺都是罗澄教的,而且也知道罗澄真正想要对弈的人是谁,也就不会添乱了。 找来了棋盘之后,苏牧与罗澄便开始在十九道上手谈。 苏牧的围棋水平也是烂,许多人都觉着善于谋算之人,应该都是围棋高手,但苏牧在另一个时空,对围棋的涉猎并不多,棋艺也就算不上有多高明。 不过他也很清楚,这是罗澄在换一个方式来探究他的性格,相对而言,下棋总比砍手砍脚要舒服,苏牧也就只能苦笑着接受了。 周侗对下棋并不感兴趣,没看一会儿就趣味索然,也不再打搅,兀自回房歇息去了。 乔道清见得周侗离开,看了看罗澄和苏牧,也就没说什么,默默地走开了。 苏牧下了一阵无理手,棋子散落各处,罗澄也是随意应对,两人看似有些漫不经心,但棋面却越发明朗起来。 苏牧长考,久久无法落子,罗澄便说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左右为难更是难以避免,男儿最忌优柔,若周老头子没走,应该会劝你快意恩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罗澄看似随口一句,苏牧却心中了然,既然是罗澄先开口,那就说明他已经放下一些东西了。 “可惜周大侠不在此处,若是师伯,该如何教我?” 听得苏牧反问,罗澄也是一笑,指着苏牧道:“你心中已有成局,有何必问我,我欠你一个恩情,现在就可以还给你,就不知道你这子该落何处了...” 苏牧心里很清楚,若用掉这个恩情,罗澄肯定会传授自己疗伤的内功心法,修复经脉,今后也就能够恢复,告别废人的行列。 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考量,将这个恩情用在这个地方,却并非苏牧的首选。 先前他并没有打算真的要刺死罗澄,但有一点却是早已确定的,那就是他始终坚信,如果罗澄不想开口,他是如何都无法从他口中得知任何一点关于隐宗的情报的。 像罗澄这样的高手,肯定对隐宗知根知底,如果将这个机会用在隐宗的身上,甚至探听关于黑白子的情报上,是否会比换取疗伤心法更有价值? 这就是苏牧久久无法落子的原因,他的心里一直在考虑着这个问题,以致于他的心思根本就没放在下棋本身。 相信罗澄也是早早看出了苏牧的心不在焉,才主动提出要偿还恩情的提议。 虽然苏牧无心对弈,但从这一点上,罗澄还是能够看到很多关于苏牧的东西。 而想要真正了解苏牧,他已经亲身体验过,如今提出偿还恩情,不过是再度佐证自己心中的猜想罢了。 苏牧终于将白子放在了棋盘的左上角,面对罗澄的屠龙之势,他选择了火中取栗。 “我想听听关于隐宗的一些东西...” 罗澄面色如常,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他按下一枚黑子,终究还是无情且果断地屠掉了左上角的一大片白子。 “你知道赵劼那小子为何迟迟不下旨意么?”罗澄放下棋盒,双手笼入袖中,饶有兴趣地看着苏牧问道。 “他一直不信任我,但今次平叛过后,应该再无猜忌才对,就算仍旧不信任我,也不会因为我一个人而延迟班师,毕竟大军在河北吃吃喝喝,文官方面的压力也够呛...” 罗澄静静听着苏牧分析,并没有打断的意思,直到苏牧一层层抽丝剥茧,又一次次顺藤摸瓜,终于得出那个结论来。 “难道...北方有变?”苏牧惊愕地得出这样的结论来,而从罗澄的眼神,他已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朝廷之所以迟迟没有下令班师,竟然是因为北方生变,若是这样,不让他们班师,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让他们继续北上,增援曹顾! 可是北方能够发生什么变动? 北伐军凯旋至今不过半年,他与萧德妃已经暗中结盟,后辽绝不可能兴风作浪,那么只可能是女真、党项...和蒙古! 山西大同府有郭药师坐镇,这位辽东常胜军的都管可是个枭雄人物,没有种师道在他头上镇压,此时怕是将西北方面的队伍都给壮大起来了,如此一来,西夏的党项大军应该不至于轻举妄动。 而女真人已经缩回辽东,大定府的大焱军与辽国大军正在结盟的蜜月期,双方互为攻守联盟,女真人只过得半年,应该还没有恢复元气,即便恢复了些许元气,应该也不会大举进攻辽国与大焱的盟军。 这么一来,也就只有可能是始可汗和黑白子暗中扶持的蒙古部族了! 苏牧比所有人都清楚蒙古部族的崛起有多么可怕,他们比女真人还要让人惊恐! 虽然蒙古部族曾经在辽国中京一败涂地,但他们的恢复期已经比女真人长很多,再加上始可汗和黑白子带领着隐宗的势力在背后援助,真不知道蒙古部族成长到了何种地步。 万一始可汗就像在女真人那边建造神威大将军一般,又捣鼓出什么新奇玩意儿来,短时间之内增强蒙古部族的战斗力,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啊! 罗澄见得苏牧面露忧色,知晓他已经推敲出来,便朝苏牧露出赞许的目光,继而说道。 “好了,你想问什么就一次问个够吧...” 第六百五十九章 世道似河,谁人先知 苏牧曾经掌控着皇城司、绣衣指使军、常胜军和青雀军,龙扬山和大光明教等武林势力也能够为他提供助力,如今敢炽军也归他节制,按说他根本就不缺情报来源,他也一直在搜集关于隐宗的消息。 然而事实一次又一次证明,无论是显宗还是隐宗,只要他们有心隐藏起来,就很难被人找到。 直到如今,苏牧终于遇到了罗澄,而他放弃了罗澄替他疗伤的机会,终于换来了一次尽情提问,对象还是对隐宗乃至整个演真宗都知根知底的罗澄罗真人! 罗澄本来就是极其神秘的超级强者,他是一代传奇,如果有人对演真宗了若指掌,那他必然算得其中之一。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苏牧自然不会放过,但千头万绪也不知从何问起,沉吟了片刻,便干脆将提问都丢给了罗澄。 “还是从头开始说起吧。” 罗澄也是哭笑不得,苏牧这句从头开始说起倒是轻巧,实则是要听所有的秘密,也真是太不客气了。 作为大焱武林的传奇,后来又成为隐宗的大长老,对于隐宗的前世今生,罗澄确实拥有着分量极重的发言权。 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之后,罗澄好整以暇地娓娓道来。 “演真宗据说开创于武周后期,致力于帮助大唐李氏恢复李氏皇朝,演真宗的真,其实指的是两个人,一个名唤徐真,另一个叫做陈硕真...” “陈硕真?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莫不成是唐高宗时期在睦州起义的那位女侠?” 见得苏牧知晓陈硕真,罗澄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陈硕真可谓奇女子,因着朝廷压迫,便领着睦州百姓起事,一时间也是声名鹊起,如火如荼,奈何终究还是烈火烹油,昙花一现罢了。” “其实演真宗的真正主使是那位徐真,此人只存在于民间野史,口耳相传,代代传承,已然是神仙般的人物,不过正史上并无只言片语的记载,只能从其他名臣的列传之中,偶尔提及,也是讳莫如深,许多人甚至认为此人并不存在...” “无论如何,这位徐真就是演真宗的开创者,成功将唐中宗李显再度推上帝位之后,演真宗声势大涨,疯狂吸纳了当时明暗黑白的势力,可谓帝国的实际掌权人...” “如此了得之人,又怎会没有任何官方记录...”苏牧心中虽然存疑,但也不好打断,罗澄便继续说道。 “人人皆以为徐真会夺了帝国,只是将李显推上帝位之后,徐真就销声匿迹了,事实上,从头到尾徐真都没有出现过,所有的事情都以演真宗的名义来执行,只是民间却不断流传着徐真的各种传闻罢了。” “徐真消失之后,演真宗也就没再出来搅风搅雨,倒是李勣的孙儿徐敬业越发势大,被认为是演真宗的第一位显宗宗主,只是后来徐敬业的下场并不好,想来也与演真宗的内部分裂有关。” “到了安禄山之乱之后,按说徐真早已不在人世,但演真宗却一代代流传了下来,再度出现,又掀起了血雨腥风,可谓力挽狂澜,于是大家都知道,演真宗似乎在维护汉人江山的正统传承,每当世道崩坏,演真宗便会出来替天行道。” “而为了避免人间陷入乱世纷争,显宗正式走上了舞台,只有在显宗无法维持人间正道,使得世道崩坏,隐宗才会出来收拾残局,按说隐宗才是演真宗的正统,只是后来隐宗也出了问题,终究与显宗彻底决裂...” “从后唐,到五代十一国,直至大焱数朝历代,每逢世道崩坏时代更迭,演真宗在幕后推波助澜,据说当朝太祖黄袍加身,便是隐宗的手段,而当时后周皇帝柴荣,便是显宗的大宗主...” 罗澄将这些辛秘缓缓道出,苏牧也是惊奇万分,而最让他惊诧的是,罗澄接下来的一段话。 他说演真宗不断吸纳着人间强者,但演真宗却不像摩尼教那般宣扬宗教信仰,只是他们却又一直在致力于寻找先知! 传闻演真宗在后唐之时还打起过祆教,也就是拜火教的旗帜,后来又渐渐废除了,而无论是显宗还是隐宗,都在发动情报网络,不断寻找生而知之之人。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如果是寻常人或者一些其他的隐秘组织来做这件事,难免要贻笑大方,可演真宗却不同,据说他们真的寻找到很多这样的先知。 所谓先知,便是生而知之,能够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比如隐宗此时的大宗主始可汗! 但罗澄认为,演真宗的第一位大宗主,传闻之中不知存在与否的徐真,才是第一位先知,而且已经得到了演真宗的证实! 始可汗在北方战场上动用威力巨大的铁雷和飞火枪,乃至于神威大将军这样的火炮,在突火枪刚刚出现不久的大焱朝而言,这等壮举无异于先知先觉。 然则罗澄翻阅浩如烟海的史料,旁敲侧击,结合隐宗留下来的一些传说,竟然发现早在唐太宗远征高句丽之时,那位徐真就已经动用过火炮,甚至于火炮的名称,都同样叫作神威大将军! 这才是真正让苏牧感到惊骇的事情,因为罗澄口中的先知,应该就是穿越者! 然而唐朝与大焱间隔了几百年,如果唐朝就出现穿越者,按照时间来推算,应该是明清时代穿越过来的才对。 可罗澄接下来的叙述却让苏牧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因为那位徐真的种种事迹都在表明,他绝对不是个明清时代穿越到唐朝的穿越客,而是现代人! 如果同样是现代人,为何徐真能够穿越到唐朝,而他苏牧却穿越到了几百年之后的大焱?难道这中间还出现了时空折叠?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罗澄自己的推断,毕竟他本身就是个极其高深,渴望穷究天人的神秘主义者,他甚至还认为写下《推背图》的李淳风和袁天罡,其实应该是那位徐真的帮助下,才写下了这等推算未来的神书! 而想要确认这些推测,罗澄认为只有两个人能够做到,一个是北方的黑白子,另一个则是汴京城内的黄衣老僧。 无论是显宗还是隐宗,都在争夺演真宗正统之位,但有一个事实却无法否认,那位黑白子,乃是第一代宗主徐真的后裔! 也就是说,他肯定知道演真宗和徐真的所有内幕! 而显宗和隐宗搜索先知的行动从来就没有间断过,就如同黑白子找到了始可汗,而黄衣老僧却看出了苏牧的不同凡响。 说到此处,罗澄便意味深长地看着苏牧,因为他已经有很大的把握,确定苏牧与那始可汗一样,也是一个生而知之的“天外飞仙”! 别人或许只会认为苏牧天赋异禀,智慧过人,但罗澄追索答案大半辈子,又从始可汗和黑白子的身上得到过太多的证据,再看苏牧的所有事迹,想不把他跟先知挂钩都有点难。 对于罗澄那求证的目光,苏牧并没有给出确切的回应,即便罗澄已经看透了他的身份,他也绝不可能亲口承认,因为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并不确定身份暴露之后,会引发何等样的连锁后果。 而让他真正担忧的是,罗澄都能够猜出他的秘密来历,那么黑白子肯定早已清楚,而且他在杭州之时,与黑白子第一次相遇,就曾经做过试探,如果黑白子是徐真的后人,那么他肯定很早就已经确定了苏牧的秘密来历。 如果罗澄和黑白子都知晓自己的身份,那么赵劼身边的那位黄衣老僧,应该也会知晓自己的身份。 如此想起来,赵劼对自己一直猜忌怀疑,可自从黄衣老僧出现之后,这位老和尚便一直支持自己,这个问题也就不难理解了。 听完了演真宗的前世今生以及徐真等人的传奇事迹之后,苏牧仿佛驱散了心中的迷雾,终于对隐宗和显宗都有着极其清晰的了解。 而让他惊愕的是,显宗和隐宗几乎涵盖了武周后期到赵劼这段时期,黑白两道,无论朝野,绝大部分的名人名臣和武林传奇! 就如同罗澄先前说过的那样,隐宗和显宗,也就是演真宗,一直在主导和推动着这个时代的前行! 得出这样的结论,让苏牧感到惊奇的同时,也让他感到极度的不安。 若是如此,始可汗怕是已经找到了全新的力量,能够让蒙古部族提前崛起,如果他再联络西夏和女真,三股力量结盟,辽国和大焱被三面包夹,又该如何抵御? 难怪赵劼没有下令班师回朝,若果真是如此,那今次便是大焱朝最为危急的时刻了! 苏牧一直想要延续大焱的国运和命脉,事实上他已经做到了一大半,女真刚刚崛起就被打压了下去,辽国被灭,萧德妃实际掌控着的后辽,已经是苏牧的“禁脔”。 然而在这个过程之中,苏牧却又将时局退到了另一个节点之上,如果始可汗的隐宗最终取得胜利,那么大焱就不是承受丧权辱国,而是直接灭亡! 与始可汗和隐宗的这一战,便是最后一战,如果失败,大焱将不复存在,苏牧也必将被演真宗抹掉,他在这个朝代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一炬,荡然无存!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苏牧的内心之中默默地念着,他从未有过如此迫切的心情,希望能够尽快得到朝廷那边的消息,甚至恨不得马上飞到北方去! 罗澄显然是看出了苏牧的情绪的,他轻轻伸出手来,将棋局抹乱,便仿佛此时北方的局势一般,只是在他原本收官的位置上,一黑一白两子仍旧散发着杀气,就像这两个子,决定着整个乱局。 他将一本薄薄的典籍从怀中取出来,推到了苏牧的面前来。 “想要到北方去,起码先将伤势给养好,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苏牧微微一愕,显然对于罗澄的额外馈赠感到相当的意外,不过北方战争再度爆发,他又需要直面隐宗的怒火,确实急需自保之力,也就没有推辞。 “大恩不言谢,我会好好修炼的...”苏牧朝罗澄拱手道,而后毫不忌讳地翻开了那本典籍。 “咦?” 当看到典籍的第一页之时,苏牧就迷惑了。 第六百六十章 寒风新雪,中官传旨 当苏牧翻开罗澄赠予的秘典之时,先是小吃了一惊,越是翻看,他的心里就越是迷惑,可当他翻完之后,整个人却豁然开朗,仿佛身体飘飞到云层的上端,终于看清楚了人间的全貌一般! 这是一种另类的醍醐灌顶,并非罗澄的秘典有多么的珍贵和神奇,而是因为苏牧先前就看过这部秘典,或者说看过这部秘典的绝大部分! 是的,罗澄是乔道清的师兄,也是师门的传承者,他赠予苏牧的秘典,就是乔道清曾经传授给苏牧的《阴阳经》内功心法。 然则直到此时,苏牧才知道,乔道清传授给自己的,竟然是一部残本,虽然全本比残本只多了一百多字,但相信乔道清自己修炼的,也同样只是残本,真正的全本,怕是只有罗澄一个人练过。 也就是这短短的一百多字,却使得罗澄成为了半仙一般的罗真人,成为了内家第一大宗师,而乔道清却无法踏入宗师的行列,苏牧也仅仅是因为内外兼修,剑走偏锋,才侥幸进入了宗师的队伍。 短短一百多字,却是天差地别,也真可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了。 而苏牧看完全本之后,马上就察觉出了问题的所在。 乔道清的阴阳经就像一片混沌,阴经和阳经是紧密结合,混成一团的杂合,修炼起来耗神又费力,进展迟缓。 然而全本的阴阳经却是分开来修炼,目标明确,难度又比阴阳双修要更小,等到阴经和阳经都修炼大圆满,等到施展内功之时,才将阴经和阳经糅合起来! 单论阴经或者阳经的威力,自然不如阴阳经的混合版,但使用之时将阴经和阳经结合起来,便如同将水滴洒入燃烧着的油锅里,瞬间爆炸出狂暴的力量来! 这种力量自然要比阴阳经的混合版要强大数十上百倍! 而让真正让苏牧吃惊的是,阴阳经分开之后根本就不是阴经和阳经,他们都拥有各自的名字,那是九阴真经和九阳真经! 苏牧得到阴阳经之后,日夜修炼,从未间断,单独修炼阴经和阳经也没有任何的障碍,有着前面修炼大圆满境界的经验,相信很快他就能够将阴经和阳经都分别修炼到大圆满。 而且分开来修炼的难度很小,对经脉的冲击力和压迫也小很多,在修炼的过程中,阴经和阳经就像涓涓细流,足以将受损的经脉修复完善。 真正让苏牧得益的,便是那全本多出来的一百多字,那一百多字记载的,正是将大圆满的阴经和阳经糅合起来的心法,这也才是罗澄真正要赠予苏牧的东西! 难怪罗澄舍不得,也难怪苏牧说大恩不言谢,因为这就相当于硬生生将苏牧再度推上宗师的境界,而是还是与罗澄相差无几的超级大宗师的境界! 虽然内力浑厚程度上,苏牧绝对不可能与罗澄相提并论,更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修炼出炁场。 可境界上的提升,足以让苏牧睥睨天下内家高手,再辅以相扑和关节技,以及二刀流乃至三刀流的刀法,待得苏牧的伤势痊愈,修炼大成,怕是真的能够与罗澄或者周侗抗衡,即便不胜,也不至于惨败! 罗澄见得苏牧看的痴迷,也不再逗留,免得让他分心,只是在棋盘上写了四个字,便缓缓离开了。 苏牧将秘典合起,看了罗澄留下的那四个字,也是浮现出笑容来,而后不紧不慢地将凌乱的棋盘摆好,终于恢复了原来的棋局。 他轻轻捻起收官的黑子,收入了怀中,这才回房修炼去了。 清风吹拂,棋盘边上四个字入木三分,那是一个成语:“急流勇退。” 苏牧得了修复经脉的法子,又感受到北方战争即将爆发,便开始静心养伤疗伤,梁师成等人也没再过来打扰,倒是周侗每日仍旧过来,与苏牧聊上一阵,而后又匆匆离开,仿佛特意过来点拨一下苏牧那般。 周侗的伤势同样很严重,但除了每日晨练之时与苏牧闲聊片刻之外,他每日都会外出,直到入夜才又满脸倦容地回来。 即便是受了重伤,他仍旧在践行着自己的武道,将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都充分利用起来。 而苏瑜和李纲也将大名府的重建工作搞得有声有色,灾民们终于在入冬之间得到了保障,二人更是名声大噪。 相比之下,被梁师成敲打过的王黼,却终日里销声匿迹,不再出来搅风搅雨。 就如同他来的时候那般,在赠予了苏牧秘典之后,罗澄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只是临走之时托乔道清带了一句话给苏牧,让他别给师门丢脸。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罗澄离开之后,乔道清也开始忙碌起来,许是罗澄已经替他治好了内伤,乔道清与周侗一般,也开始了整日不着家的节奏。 直到十二月的下旬,朝廷方面的旨意终于姗姗来迟! 这一日,小雪纷纷,朝廷的宣旨中官带着低调的仪仗,出现在了大名府的城门口。 苏瑜李纲和梁师成王黼,连同辛兴宗刘光世等一干政要,都出城来迎接圣旨,而苏牧作为侍卫司都虞侯,敢炽军的节制,平叛军的统制,自然也要出面。 一行人在寒风新雪之中等待,直到午后,才遥遥里见得传旨的仪仗队伍,中途返回歇息的梁师成也连忙赶了出来。 不出意外,今次传旨的正是官家赵劼的心腹大太监,王守恩。 见得传旨的是王守恩,王黼一颗心终于落了实地,别人或许不清楚,王守恩可是他王黼安插在宫中的棋子,赵劼既然派了王守恩过来,那就说明今次他王黼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了! 大焱朝入宫的宦官一般都会改名字,似王守恩、王沐恩、王继恩、王念恩这样的重名数不胜数,太祖太宗朝的大太监王继恩便堪称十全大太监,无论内政还是军功都堪称巅峰,甚至于太宗能够登上帝位,都多得这位大太监在幕后推波助澜,几乎比童贯还要更加将太监这个职业做到了极致。 王守恩的本名已经不可考,但他入宫之后之所以改名王守恩,却并非因为宫中常例,他名为守恩,守的却不是赵劼的恩,而是王黼的恩,姓王也不是因为赵劼,而是王黼的王! 所以见得王守恩北上传旨,王黼直以为这是官家赵劼给他吃下的一颗定心丸,整个人都精神大振,脑袋也都高高昂了起来,不动声色就从后排往前挪,站到了梁师成的后头。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王守恩并没有给他隐秘的眼色之类的暗示,只是“铁面无私”地走完程序,而后进入大名府安顿,洗去风尘,沐浴斋戒,这才择日宣旨。 许是情势紧急,王守恩也不敢摆架子,意思意思走了一下形势,第二日就开始宣旨。 王黼是彻夜难眠,激动地一宿没睡,满以为第二日就能够咸鱼翻身,再度逢凶化吉。 然而事实就是这么的残酷。 圣旨的第一件,就是削夺王黼一切官职和差事,押解回京,交由有司审理! 圣旨才刚念了个开头,王黼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浑浑噩噩之中,便听得王守恩继续宣旨。 苏瑜与李纲赈灾有功,守卫帝国北京,振奋人心,实乃文臣之楷模,特擢苏瑜为太中大夫、河北东路转运使;李纲迁天章阁直学士,直接就拥有了储相的资本! 辛兴宗和刘光世平叛有功,加为忠武将军和壮武将军,权知平叛军的总管部署,留守大名府,等待下一步差遣。 梁师成督促有功,即日返京,而最后的关键人物苏牧,也终于出现在了名单之中。 可惜关于苏牧,竟然没有任何封赏,也没有只言片语的抚慰,只让他带领敢炽军,护送梁师成和押解王黼,一同回京! 待得圣旨宣读完毕,连梁师成都为之愕然,对于苏瑜和李纲等人的封赏,他其实早就能够猜到,但关于苏牧,他却有些难以置信。 因为自己在密奏之中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他对赵劼也了解得极其透彻,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再猜忌苏牧,也不可能不用苏牧,难不成京中出现了什么变故? 将辛兴宗和刘光世的军队留在大名府,显然已经证实,北方即将爆发战事,在这样的情况下,却让苏牧回京,这该是弃用苏牧的前兆,梁师成实在有些看不透赵劼的决定。 而王黼却是哈哈大笑起来,他本想用整治一下苏瑜,没想到踢到了苏牧这块铁板,而如今他确实虎落平阳,但苏牧何尝不是龙游浅水! 见得苏牧如此不受待见,他王黼也是解气十足,似他这般的心性,即便剥削了所有官职又如何,若果官家真要放弃他,便不会让他回京,而是直接将他发配到别处。 只要让他王黼回到汴京,以他那庞大的人脉关系,以及与官家之间的香火情谊,过不得许久,又能够重新振作起来。 纵观大焱历史上的名臣名相,哪个没有个大起大落之时,许多人甚至还数度拜相,似寇准范仲淹欧阳修等人,哪一个不是起起伏伏? 一想到这里,王黼便又升起了信心来,如果苏牧得到封赏,那么他便没有一丝机会了,可现在官家的态度明显是暧昧的,这就是他王黼的转机了! 一旦北方爆发战事,国内必将再次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想要捞钱打仗,又想稳住后方,有这等本事的,除了他王黼,还能有谁! 只是王黼此刻都没有意识到,苏瑜已经升为河北东路的转运使,李纲也正式上位,过不得多久便能够成为参知政事,那是名符其实的副宰相了! 赵劼将这两个人放在大名府,有没有可能一旦爆发战事,他们才是后方运营的最主要人选? 要知道每一次北方战事,可都是大名府与河间府真定府等北方富庶之地来提供粮秣供给! 可惜王黼就像掩耳盗铃之人,竟全然忘了童贯北伐之时,就是他自己在大名府主持后方补给之事,还在河北大地种下了叛乱的种子。 他便带着这样的希望,随着苏牧和梁师成等人,开始踏上了返京的旅途。 第六百六十一章 文人们的愤怒 河北道的灾害对汴京城也有着极大的影响,但作为曾经是那个时代整个世界最繁华、人口最多的超级大都市,汴京城能够通过运河,从南方获得足够他们挥霍和奢靡的物资。 所以即便文人才子与达官贵人们整日里惺惺作态,装出一副忧国忧民感同身受的悲痛来,仍旧没能够阻止他们寻欢作乐的热情。 为了声援河北的赈灾,为了振奋百姓民心,为了给国家献策献力,他们必须团结在一起,所以他们要在最豪华的梦神楼不断举办各种宴会,讨论国事家事天下事。 当河北道平叛成功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们便开始了通宵达旦的狂欢和庆祝,仿佛赈灾和平叛都是因为他们的夜夜与花魁红粉们“讨论”才感天动地,得来了这一切的胜果。 而圣旨离开汴京之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了朝廷对今次有功之臣的封赏。 事实证明官家是多么的英明,第七贼苏牧本就是欺世盗名的斯文败类,就算到了河北也是毫无作为,没有尺寸之功,连沾沾光都做不到,如今果是要灰溜溜地回京了! 这一消息一传出去,文人们再度兴奋了起来,这就证明了他们的口舌功夫是多么的厉害。 他们不断讨论着平叛和赈灾,也通过有关渠道递交了联名状,甚至还有人到皇城门口去敲登闻鼓,这一切都是他们这些文人集团的努力,如今取得的胜利,与他们的努力是如何都分不开的,他们的功劳比欺世盗名的苏牧要大太多太多了! 而官家的决定也再次证明,当初他们到苏牧的府门前谩骂围攻苏牧,是多么明智的举动,在结果还未出来之前,他们就已经看到了苏牧不成气候,他们早就知道苏牧绝不可能在这件事里头起到任何一点作用! 这是他们与苏牧之间的竞争,最终在官家的英明和洞察之下,他们取得了完胜! 只是他们都忘了,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曾经偷偷议论过官家如何昏庸无能,朝臣多么的**,可惜现在都听不到这样的声音了。 而官家也确实对他们不薄,许多人在这件事之中声名远播,更有人在官场上平步青云,这一切都在证明,苏牧这个第七贼,只要回京,便是死路! 汴京城已经不再是他苏牧的天下,整个大焱文坛也不再是苏牧的后院,他们虽然没能够在文才上赢过苏牧,却在政治和军事上,将苏牧打成了一条掉毛的落水狗! 在文人士子们通宵达旦的欢庆之中,眼看着年关将至,苏牧和梁师成的队伍,也终于在腊月的最后一天,进城了。 文人士子们忍着宿醉,忍着腰肌劳损,忍着肾虚耳鸣,早早就聚集了上千人的队伍,纷纷走上街头,就为了看一看苏牧如何狼狈地滚回来,他们要高昂起头颅,向苏牧炫耀他们的胜利! 他们本以为这是众望所归,这是民心所向,然而到了现场他们才知道,老百姓的热情并未有想象之中那么高涨。 盖因河北的流民不断往南迁徙,不断带回真实的消息,民间的声音已经不容忽视,苏牧在河北的所作所为,自然还是有人能够见证的。 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文人才子们,一心都是庙堂之事,百姓福祉,国家安稳,一心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要跟花魁红粉们讨论军国大事,哪有时间去探听一下民间的声音? 所以当民众们的眼中竟然露出崇拜和翘首以待,他们愤怒了! 难怪先贤们都是百姓愚不可及,即便大焱的文教已经昌盛到了这等地步,连杀猪的都晓文识字,却仍旧有人抱着可笑的英雄主义,竟然仍旧对苏牧存着崇拜之心,真真是无可救药了! 不过这些文人才子也就上千人,而出城迎接苏牧队伍的老百姓,却有上万人之众,即便是那些整日迎合附和他们的红粉佳人们,眼中也都没有太多的鄙夷,反而与那些百姓一般,充满了期待。 文人才子们更加不明白了,这些红粉佳人都跟他们睡一床,怎么就站在了苏牧那一边? 只是他们都忽视了一个问题,青楼从来都是消息来源最灵通的地方,老百姓都能够听到的真相,她们又怎会不知? 而青楼的烟花女子从来都是最懂得逢迎人心,又怎么可能在这些高傲的文人才子面前,说出关于苏牧的这些真相? 这种事情无伤大雅,谁又会为了苏牧而扫了恩客的兴致?老百姓们可以随意谩骂,但她们却不行,因为她们的生计都要靠这些文人才子的赏银和吹捧! 期期艾艾之中,苏牧的队伍终于入城,老百姓自是欢呼雀跃,山呼海啸,俨然在迎接凯旋之师。 可这些愚蠢的刁民,竟然没有发现一个极其严重,甚至会影响到大焱立国根本的问题! 宰执大臣与开封府尹等一众高官,代表着当今官家,出城来迎接梁师成和苏牧,他们代表的是官家,是不可冒犯和亵渎的天威,即便如梁师成这样的大奸臣,都要恭恭敬敬地向皇宫方向行礼。 但却有一个人无动于衷,他就是苏牧! 此人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竟然一直坐在车上,没有下车来行礼! 难道文教昌盛天下第一的大焱,已经到了礼乐崩坏的地步了么! 在彼此乃至于历朝历代,最尊贵的出行方式是什么? 是鲜衣怒马? 不,那只是虚荣心膨胀的暴发户才会做的事情,真正尊贵而有涵养之人,从来都是坐车,只有低贱的武夫,才会骑马! 不过当他们愤怒地说出这些之时,却忘了他们高中进士,东华门唱名之时,春风得意马蹄疾,身骑白马身披红花,招摇过市。 无论如何,苏牧竟然傲慢到了这等地步,连梁师成都弃车骑马,他却仍旧倨坐于车上,全然没有了人臣人子的礼义廉耻! 文人才子们早已准备好了对苏牧的羞辱,他们纷纷鼓噪起来,然而却没有太多人响应他们,这让他们更加的愤怒! 周甫彦等人已经是馆阁之中的清贵文官,此时并没有再跟文人士子们混在一处,而是列班于迎接的文武百官之中。 按说他们那里才是主战场,只要他们对文武百官们议论起来,群情激奋,苏牧即便不被唾沫淹死,也够言官们弹劾他一万遍! 然而这一次,周甫彦等人却沉默了。 事实上他们很早开始就已经不再去梦神楼,因为随着他们在官场仕途上不断晋升,他们已经拥有足够的资格,去了解一些老百姓和寻常文人士子们无法得知的真相。 在得知了这些真相之后,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苏牧之间的差距,想起当初自己对苏牧的所作所为,那些诽谤,那些污蔑,那些泼脏水,他们根本就没有颜面站在迎接的队列之中,就更别提煽风点火了。 他们完全可以给这些文人才子们宣讲一番,给苏牧辟谣,还苏牧一个清白。 但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他们不敢再泼苏牧脏水,并不代表他们就不乐意见到别人对苏牧泼脏水。 而官家在封赏苏牧的这件事上,秉承了一贯的作风,对苏牧的态度更是甚不明朗,这也使得他们有些矜持。 官场上便是这样,决不能听风就是雨,许多事情在上头的意思没有明确之时,千万别站队表态,否则会死的很惨。 所以对于文人才子们这等反应,周甫彦等人也是乐见其成,反正无论如何,遭殃的都不可能是他们。 他的目光越过迎接的大臣们,越过那些叫嚣着叫骂着的文人才子,越过那些激动亢奋的百姓,停留在了街道旁的一座高楼之上。 那里是梦神楼,是汴京城最大的馆楼,也是李师师所在之处。 梦神楼堪称大焱的奇迹,它不是单纯的一栋楼,而是一个建筑群,比皇宫还要高的建筑群!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在商业极其发达的大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一座商业建筑,还是青楼,竟然比皇宫还要高,这简直就是史上绝无仅有的。 但事实却是如此,梦神楼历史久远,仁宗朝之时达到了巅峰,最鼎盛之时一共有四栋高楼相连,每栋高楼都有五层,真的比皇宫还要高! 而仁宗之所以得名仁,自然是因为他是大焱乃至于整个历史上对待百姓和臣子最为仁慈宽容的帝王。 也正是在仁宗朝,梦神楼高过了皇宫,仁宗皇帝非但没有觉得僭越,反而认为这是民生昌繁,国力鼎盛的最佳证明,甚至想要亲自到梦神楼去走一走看一看。 当然了,周甫彦自然不可能去关心一栋早已被削低的梦神楼,他的目光从来都只跟随着一个人,一个女人,李师师。 他知道当初苏牧出征之时,当他带着文人才子集团去围攻苏府之时,李师师也在暗中看着这一切。 她仍旧那么的淡雅清冷,目光却仍旧那么的心不在焉,起码对他周甫彦,从来都没有改变过,相敬如宾,保持着距离。 而在她看着苏牧之时,目光之中总会涌现出一股少女的媚态和倾慕,虽然微弱,周甫彦却能够清晰地察觉到。 就像此刻,堂堂梦神楼的头牌花魁,汴京之花,甚至整个大焱最具艳名的李师师,彻底放下了身段,与那些艳俗的烟花女子一般,站在窗外,目光凝望着队伍之中突兀之极的那辆马车。 她没有像其他女子那般招摇着红袖,大声调笑,她只是偏安一隅,眉目含笑,静静地凝望着马车上那道身影,就像...就像等待夫君凯旋的怨妇... 这是周甫彦心中永远的痛,如果神女有意,襄王有情也就罢了,可李师师完全就是一厢情愿,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这更让周甫彦感到怨恨! 他对李师师情根深种,天地为证,日月可鉴,可自己如山如海的情意,却还比不过苏牧的一个眼神,自己可以为李师师守身如玉,可以不惜休妻,再娶李师师为正妻,然而李师师却冰冷拒绝,只是为了默默地凝视一个并不爱她的苏牧! 更让他气愤的是,苏牧明明就不爱李师师,可坐在车上的他,竟然破天荒,朝梦神楼看了一眼,众目睽睽之下,他朝李师师的方向,笑着挥了挥手... 第六百六十二章 乘辇入宫 在茫茫人海中偶遇彼此,是一件充满诗意的低概率事件,但如果是苏牧这等样的武道宗师,想要刻意寻找一袭倩影,还是很容易做到的,更让人会心一笑的是,你在找那人,而那人也正巧在找你。 早在大名府之时,苏牧就已经想清楚,若有机会回到汴京,他绝对不会再这般狼狈,他会狠抽那些只会打嘴仗的文人的脸,会向每个人关心他的人,报以微笑。 而他此时正在做着这件事情,虽然只是过去不到一个月,但有着周侗整日里点拨,有着整个大名府的医官围着他打转,有着梁师成掘地三尺找来的疗伤圣药,有着罗澄传授的正统内功,他的伤势虽然没有痊愈,但想要骑马或者勉强下地走路,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但他却坐在梁师成的马车里,而梁师成则在马车前头骑着马。 他并不敢肯定李师师会在人群之中,并非他反应迟钝,他早已看出李师师对自己的心意,甚至还知道出征之前,目送自己的除了陈东,还有躲在一旁的李师师。 当他在梦神楼上找到李师师那清瘦的身影,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欣喜和庆幸,我在人间走了一圈,归来之时你仍旧等在原点,这岂非人生乐事之一么? 他的左手还没能够大幅度动弹,便用右手朝李师师挥手致意,然而梦神楼以及道旁的百姓却以为苏牧在向他们致意,人群的欢呼顿时越发地躁动。 自打苏牧离开之后就变得沉默敏感的李师师,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笑颜如花,仿佛将头上的阴沉和风雪都瞬间驱散了。 队伍回到宣德门,老百姓们仍旧在跟随,那些个文人才子更是激动难平,他们想要看看,面对皇家仪仗,苏牧是否仍旧安坐若素。 在他们看来,在河北路并无尺寸之功,也未得半点封赏的苏牧,还敢如此托大轻慢,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官家今次将王黼都撤职查办,就慢说区区一个欺世盗名的苏牧了,事实已经证明,官家已经如蛰龙觉醒,朝野上下也在传播着一些小道消息,说是王黼倒台之后,蔡京怕是也站不稳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苏牧竟然还敢无视皇家尊为,这不是头脑发热,更不是自己作死,而是苏牧已经知晓自己的下场,这是在破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 他明知道自己得名不正,知道自己名副其实,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被官家打上奸佞的标签,要步入奸臣王黼的后尘! 任他如何嚣张,只要进了这宣德门,便会被打落原形,变成瓦肆里卖丑的优伶,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进了宫城,连梁师成都要下马,他苏牧又岂能继续坐车! 所有人都在翘首等待,以致于那些欢呼之人,那些诽谤谩骂之人,那些迎接的文武百官,都变得极其安静。 有中官从宫城内快步而出,身后果然跟着皇家的仪仗,昭文馆大学士、太师蔡京,迈着老寒腿,护着一架辇,严肃而郑重,充满了皇家的尊威! 大焱文官们的地位,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即便在朝会之上,都不需要跪拜当今天子,但在这种正式场合,文武百官还是要肃穆行礼。 而宣德门外的那些百姓,早已跪成一片,便是那些文人才子们,也不敢正视,只敢偷偷扫视,眼中充满了敬畏,更充满了对权力的渴望,全然不见平时的阔达淡雅,巴不得往前靠近一些,好让这些催动和维持帝国运转的核心人物,一眼就相中自己,从此一步登天! “臣等恭迎圣驾!” 文武百官齐声高呼,这番气势一出来,更让人心神激荡,生出满满的中华上国骄傲和自豪,内心震颤之时,很多人也替苏牧扼腕叹息。 这等尊威之下,苏牧临死而不知,尚且孤高自傲,真真是鬼迷了心窍了。 不得不承认,苏牧在诗词上绝对堪称宗师,可惜他却不屑于文人为伍,偏要去做武将的贱事,白白浪费了足以流芳百世的文才,如今终于自作自受,要自尝苦果了! 这些个文武百官所迎着,并非皇帝本人,而是皇帝用以迎接归师的仪仗,仪仗便代表着皇帝,就好像圣旨和御赐之物一样。 蔡京宣了口谕,免了百官之礼,才站在百官之首,押班宣告曰:“陛下圣谕,诸卿临危受命,剿匪平乱,身涉箭矢刀枪,忠于君而利于民,今河北京东河海复晏,朕心甚慰,特许梁师成等一干有功之臣入宫觐见!” 梁师成领着班师的队伍,高声唱道:“躬谢圣恩!” 待得他们抬起头来,却见得蔡京眉头紧皱,脸色有些发白,继续宣谕道。 “侍卫司都虞侯,权后军统制苏牧,文能维稳,武堪平定,于河北舍身忘己,功勋卓著,然身先士卒,陷于敌中,身背重创,朕实痛惜,特赐乘辇入宫,以示彰显,敕此!” 蔡京宣读之后,脸色越发难看,而文武百官虽然早有预料,但没想到官家竟然做到了这一步! “乘辇入宫!” 这是何等的荣耀! 纵观大焱历朝历代,能够获此殊荣者,又有几何! 而那些能够乘辇入宫的,无一不是元老功勋,或者流芳百世的名臣名相,即便权倾朝野的这六贼,都未曾有过如此的待遇! 蔡京话音一落,那些等着看苏牧笑话的官员和文人才子们顿时像吞了十几只苍蝇一般,脸色憋得铁青,却再不敢吐露半句,一时间竟然满场死寂,鸦雀无声! 苏牧终于在亲卫的搀扶之下,慢悠悠下了车,此时所有人才看清他的全貌。 但见苏牧仍旧一袭简洁长袍,腰间的束带扎得很紧,披着保暖的斗篷,左手却被木板和绑带捆扎着,右脚也同样被重重捆绑着,虽然面色平淡,可眼眸之中却散发着残余的血腥杀气,顾盼之间,慢说那些文官,便是臣班之中董立武这样的老将,也都心头一紧! 素来以谦谦温润的儒雅面目示人的苏牧,又有苏三句的美誉在前,此时突然爆发出如此犀利的绝世战将气度,足以震慑全场! 苏牧摆了摆手,那亲卫便退了下去,苏牧如常地走了几步,脚步平稳,根本就不像受伤! 此时所有人都从震惊变成了愤怒! “这个无耻之徒竟然装伤扮可怜,骗乘辇入宫的恩赏!”周甫彦等人再也站不住,这可是欺君大罪! 只要当场揭发,闹将开来,将这仪式搅黄,官家定然颜面丧尽,到时候苏牧便是在战场上有功,也要在官家心里留下芥蒂了! 如此明显的举动,自然是骗不过所有人的,那些羞愧难当的文人才子以及官员们,终于开始找到了反击的机会,纷纷躁动议论甚至谩骂起来! 然而周甫彦等人刚要出班闹腾,却被为首的蔡京一个眼神便震住了! 但听得苏牧高声道:“躬谢圣恩,劳烦蔡太师了。” 前一句是谢陛下之恩,后半句是对蔡京的问候,苏牧举止得体,谈吐有度,风范仍旧如初。 蔡京暗自咬了咬牙,呵呵一笑,走到苏牧的身边来,主动搀扶起苏牧。 “兼之辛苦了,既有伤在身,又何必逞强,赶紧上辇入宫觐见吧,官家怕是等急了…” 蔡京竟然扶他上辇! 在大焱朝呼风唤雨的三朝元老,四起四落的第一权臣,论资历论辈分论官职都无人能及的第一宰执,竟然亲手扶苏牧上辇! 所有人都沸腾了,很多人都涌了上来,恨不得将苏牧围住痛殴! 然而当苏牧迈出一步之时,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也再度回归到了死寂! 但见得苏牧的双脚挪开之后,那右脚站立之地,竟然留下了一个血脚印! 他不是装伤,而是忍着巨大的伤痛,下车步行,就是为了以臣子之礼,接受官家的恩赐!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步距离,虽然有着蔡京搀扶,但苏牧的身后,仍旧留下了一行血脚印! 这串血脚印就好像苏牧曾经无数次受到过的诽谤和污蔑一样,他默默地付出,却始终得不到应有的尊敬,但他却不为流言蜚语所困,仍旧践行着自己心中的道义,这才是最纯粹的人,无论文臣还是武将的身份,能够做到这一点,蔡京搀扶苏牧上辇,那又如何! 似李师师等那些早已倾慕苏牧的女子们,此时心疼得要滴血,人苏牧都已经做到了这等地步,这些个只会动嘴皮子的文人才子们,竟然还想着让苏牧丢丑! 如此一对比,谁善美,谁丑恶,也就一目了然了! 与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相比,苏牧才是真正的男儿英雄啊! 在这等样的人物面前,谁人不是自愧不如,羞愧难当?谁人还敢说他半句坏话和流言? 两名宦官轻轻抬起了辇,抬着苏牧慢慢走进了宫城,只留下一脸错愕仍旧震撼难平的诸人,过得许久,苏牧身后宣德门外,才爆发出如雷的掌声和如潮的欢呼! 说是御辇,其实就是两根竹竿加一个杌子的滑竿,两名宦官就能够抬起苏牧,但对于臣子而言,这已经是极大的荣耀了。 苏牧并不习惯,也没有太享受,他只是微微闭目,任由宦官将自己抬入宫城,嘴角却是挂着诡异而狡黠的笑容。 在他旁边的梁师成也是哭笑不得,若是他不知晓内情,怕是也要跟这些人一样震撼到无以复加,甚至像街上那些妇人一般,被苏牧感动得痛哭流涕。 甚至还有人打算将苏牧的血脚印保留下来,刻印在御道之上,以纪念今日之事,让后人永远记住苏牧今日的壮举! 然而与苏牧一同在大名府,亲手照料过苏牧的梁师成,却知道苏牧不过是在演戏罢了。 深谙易容之道的苏牧,慢说弄一点血迹,便是改头换面都不成问题! 问题也不在于苏牧骗这些人,更不在于苏牧敢欺骗文武百官,而在于苏牧这件事情本身! 一直不在乎他人看法的苏牧,突然用这等精妙的骗术来获取人心,这才是问题! 眼看着北方的终极大战就要来临,苏牧怕也觉着生死未卜,不想死了都要遭受别人的误解和污蔑吧。 而由此也能够看得出来,苏牧已然确定了赵劼的意思,这场北方大战,苏牧已经是无可取代的最后人选! 第六百六十三章 我在街头见过帝国兴衰 苏牧今次入京可谓高调至极,真正展现了何谓厚积薄发,将先前数次受到了冷遇,都弥补了回来,便如同数条怒河汇聚起来,终于将堤坝冲垮,而后疯狂宣泄一般! 有鉴于绣衣暗察的隐秘身份,又因为童贯等人的刻意压制,又或许因为赵劼的全盘考虑,苏牧在前几次就该大肆封赏的情况下,都被按压了下来,若认真盘点他的功绩,眼下即便没有登顶权力巅峰,也该是人前显贵。 可直到平叛之前,他才被授予了侍卫司都虞侯的官职,还是因为赵劼需要他清洗侍卫司。 无论是梁师成的表现,还是赵劼的种种,都早已让苏牧感受得到这位皇帝对自己的猜忌和疑虑。 但这一次,苏牧并没有再低调下去,因为他知道,赵劼必须要用自己,也只能用自己。 先不说童贯和种师道已经退隐,大焱能打仗的良将已经不少,但能够掌控全局的帅才却没有,单说苏牧若没有入局,萧德妃和耶律淳能否如约履行两国之间的攻守联盟,还是未知之数,单凭这一点,他就不敢弃用苏牧。 更何况北方的良将都是苏牧提拔起来的,情报系统也都是苏牧搭建的,整个北伐军里里外外都对苏牧俯首帖耳惟命是从,又有谁比苏牧更合适? 事实上赵劼对苏牧的猜忌和疑虑,绝大部分原因都在这里,因为苏牧已经动摇了大焱根基的稳定! 以文治武乃是太祖太宗皇帝流传下来的立国根本,彻底杜绝了武将封疆裂土的割据隐患,纵观大焱历朝历代,叛乱发生了许多次,却没有一次是武将发起的,这就是以文治武带来的安稳。 而苏牧对军队的掌控比历朝历代的所有臣子都要细微和牢固,若苏牧在北方振臂一呼,在联合贼心不死的辽国,赵劼的帝位还能否坐得稳? 就像这一次,让苏牧乘辇入宫,已经表明了赵劼的姿态,他终究还是要用苏牧。 虽然苏牧是乘辇入宫,但赵劼首先召见的还是梁师成,将苏牧丢在了福宁宫的偏殿之中等候。 其实照着苏牧的意思,今次倒不如不见,毕竟赵劼对自己的猜忌已经近乎直白,再见面难免尴尬,即便接管侍卫司,也是得益于黄衣老僧的劝诫,而非赵劼自己的意思。 赵劼显然也是这样的心思,他乃一国之君,国难当头,人才难得,按说不该意气用事,但他就像个嫉妒的孩子一般,没有召见苏牧,而是让黄衣老僧来到了偏殿。 或许赵劼并没有自己想象之中那么的腹黑,或许他的隐忍只是真的毫无作为,因为有黄衣老僧这样的高人指点,赵劼怕是一直都在当甩手掌柜,能有多大的成长也就可想而知了。 想通了这一点,苏牧反而有些庆幸,反正赵劼即便召见他,谈话也没多少营养,从上一次见面就能够推想得到,倒不如直接跟这位黄衣老僧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毕竟这位老人才是显宗的大长老,赵劼这位名义上的大宗主,只不过遵循惯例罢了,连一个苏牧都容不下的人,还能指望他对显隐二宗之间的争斗了解多少? 从这个方面来说,苏牧是有些失望的。 他本以为赵劼是个表面昏庸,实则隐忍的皇帝,可惜到头来才发现,赵劼根本就是个傀儡,吃着祖宗家底的败家子罢了。 不过苏牧打从决定做事开始,目标就很明确,他为的是这个朝代,为的是大焱的百姓,为的是汉人的传承,并不是为了赵劼这个皇帝,甚至于连显隐二宗之间的争斗,他其实都并不是太在乎。 所以失望归失望,也正好认清了赵劼的为人,只要他听从显宗的意思,乖乖放权,让苏牧到北方战场上放手一搏,也就足够了,毕竟这一战可是关乎整个帝国和所有汉人血脉延续的终极大战。 黄衣老僧早已洞察世事,人情练达,见得苏牧眼中有释然,也有坦然,心里也是颇感欣慰。 他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能够躲在深宫之中,将赵劼当孩子来看的人,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和累累白骨上走出来的,双手又岂会干净。 但在苏牧的身上,他看到了未来,看到了一股极力压制的热情,这种为国为民的情怀很可笑,通常会出现在那些天真烂漫的骨鲠文臣的身上,但他却在苏牧的身上看到了这种可笑又可贵的特质。 他阅人无数,平心而论,自己也为显宗感到庆幸,没有让隐宗将苏牧给拉扯过去,而有了这种特质,苏牧怕是也不太可能加入隐宗,这个年轻人确实比赵劼,甚至比绝大部分的大焱青年才俊都要优秀。 他的目光扫过苏牧的手脚,而后也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朝苏牧说道。 “感觉如何?这等排场够给面子了吧?” 苏牧知道是老僧选择的自己,也就得寸进尺,打了个哈哈,带着些许抱怨地回道:“要是官家能够出城相迎就更好了...” 他本以为这句调侃会将二人之间的气氛搞得更轻松,却没想到老僧竟然沉默了,过得许久,他才幽幽地叹了一句:“是啊...确实有些可惜了...” 原本对赵劼还有些失望的苏牧,见得老僧如此坦诚,心中最后那一点点芥蒂也就消失了。 老僧看了苏牧一眼,见得他面色坦然,也就放了心,朝苏牧说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苏牧正需要从老僧这里得到显宗的帮助,见得他主动提议,自然乐意,正要站起来,却发现老僧含笑看着自己,连忙又坐了回去。 老僧看着有些讪然的苏牧,仿佛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一些事情,眼中竟然涌出一股慈祥的柔和。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外头守候的宦官便走了进来,又用那乘辇将苏牧给抬了起来,跟着老僧离开了福宁宫。 宫城外头的民众早已散去,这一次连说书先生都没再谈论关于苏牧的事情,整个汴京城安静的可怕。 许是苏牧占据话题太久,老百姓已经乏味了,又许是苏牧给人的惊奇太多,大家已经麻木了。 只是到了夜间,突然有一则消息如一颗颗炸弹投入到整个汴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将苏牧过往所做的一切付出和委屈,都一一解释清楚。 这么大的舆论宣传工作,必然是显宗的手笔,为了让苏牧名正言顺地主掌北方军事,显宗也终于开始为苏牧搭桥铺路,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当老僧带着苏牧离开宫城之后,那辇也就不能用了,宦官被老僧打发回去,两人就这么慢慢地行走在汴京的街道上。 让苏牧感到奇怪的是,他并没有乔装改扮,脸上的金印也没有遮掩,可沿途却没有人来骚扰,甚至连多看他一眼都没有! 老僧就如同白日里的游魂一般,他没有散发出任何一丝活人的气息,就仿佛超脱了俗世红尘,这股气息连带着遮掩了苏牧,使得街上的人对他们视若无睹! 不得不说,光凭这种气度,老僧就能与罗澄相比肩了。 而苏牧手脚的骨头虽然已经愈合生长,但时日终究还是短暂了些,眼下也是小心翼翼地走着,尽量调整气息,使右脚受到的震荡轻一些。 为此,苏牧也是开始进行绵长的呼吸吐纳,以此来平衡身姿,保护刚刚修复起来的经脉。 自打遇着罗澄之后,苏牧越发明白呼吸吐纳的重要性,早在之前,他就日夜吐纳,没有间断过,这也为他的内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而经过了周侗的点拨,又得了罗澄的秘典之后,苏牧才庆幸自己一直没有间断过吐纳呼吸,是多么明智的决定。 因为罗澄能够将九阴真经和九阳真经结合起来,就是因为他拿特殊的呼吸吐纳法门。 法门也有高低之分,效果自然也分三六九等,罗澄的呼吸吐纳法门传承正宗,绝非乔道清的残本所能相比,那短短一百余字里头,一半都在讲这个呼吸吐纳的法门。 若苏牧早先就得到这个法门,怕是在老槐树下那一战,再面对罗澄,可就不会这么狼狈了。 老僧似乎感受到了苏牧呼吸的节奏,推算出苏牧的吐纳法子,这吐纳之法讲求顺序和长短,纳多吐少都有着不同的比例,老僧也是内功宗师,想要推算苏牧的呼吸吐纳,其实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但他出身佛门,一般而言佛门弟子讲究肉身成圣,练的都是外家功夫,只有得道高僧才会坐禅参悟,久而久之也就衍生出了拥有佛门特色的龟息胎息之法,与道家吐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也算是殊途同归。 老僧隐藏于深宫之中,除了幕后操控大局之外,最大的兴趣也就是打坐参禅,一身龟息功夫可不比罗澄弱多少,这一路走来也不吝赐教,虽然只是旁敲侧击,但刚刚接触罗澄心法的苏牧,却同样受益无穷。 苏牧渐入佳境之后,便感觉浑身舒泰,气血通畅,伤势之处已经开始发热,竟有种能够感觉到伤势在不断愈合生长的错觉! 街道上仍旧人来人往,繁华喧闹,老僧突然感慨道:“这红尘俗世终究还是有滋有味的...” 对于一名超凡脱俗的人来说,能够发出这样的感慨,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明白入世才是出世的至理。 而在苏牧看来,这可不正是他一直为之奋斗的理想吗? 无论后市史家和学者如何批判大焱的军事和外交,大焱都是历史上最为富饶的一个时代,无论文教还是经济都达到了巅峰,即便强汉和盛唐都无法媲美。 他正是要将这些美好延续下去,正是要将这个帝国修枝剪叶,再缝缝补补,使得这个时代更加的美好,使得汉民族更加的昌盛,为后世留下一段弥足珍贵的经验! 两人就这么闲庭信步一般于闹市之中缓行,仿佛从太祖太宗朝一路走来,不断游览着大焱朝的盛衰起伏,不断感受着这个时代的脉搏,也不断坚定着为此而奋斗的决心! 第六百六十四章 同门不同命 周侗本想留在大名府,但想了想还是跟着苏牧回到了汴京城,只是他并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与苏牧再度见面,还见到了那名黄衣老僧。↖, 人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武无第二,老僧与周侗都是大宗师,自然有些王不见王的意味。 苏牧也没想到老僧会带他来御拳馆,虽然对御拳馆早已心生向往,奈何苏牧一直没有机会来参观一番。 在民间和草莽,许多人都是先知道周侗,才知道了御拳馆,即便是苏牧,也以为御拳馆乃是周侗宗师创立,其实这是一种误解罢了。 何谓御?皇家是也。 这御拳馆其实并非周侗创建,而是有着朝廷背景的演武堂,设有天地人三席大教师,其中天字教师地位最为尊贵,便是周侗,御拳馆也因为周侗的名声,而为世人所熟知。 铁臂膀周侗乃是少林弟子,师从少林武僧谭正芳,尽得少林武学真传,起初想要一酬抱负,便加入了禁军,奈何郁郁不得志,提出要建立武林大军,非但没有得到支持,反而成为了笑柄。 周侗却不愿放弃这个理想,便留在了御拳馆当教练,他有两个师弟,其中一个便是后来成为南朝名将的宗泽,只是不知为何,苏牧并未见到有叫宗泽的人在禁军之中担任要职。 至于另一个师弟,周侗有些讳莫如深,旁人也不敢随便打听。 而周侗之所以能够获得绝大部分武林人士的认可,公推为武林的精神领袖,便要说说他的弟子们了。 除了扬挺和岳飞这两位,周侗名气最响的弟子,怕是要数豹子头林冲了。 当初豹子头林冲担任八十万禁军教头,就是得益于周侗的推荐,也算是接了周侗的班。 而后便是常人并不太知晓内幕的玉麒麟卢俊义,他也是周侗的弟子,只是因为林冲和卢俊义落草为寇,加入了水泊梁山,也就很少有人提及了。 在此期间,周侗还收了一个记名弟子,只点拨了两个月,这个记名弟子就是行者武松。 在未得到周侗指点之前,武松的拳脚功夫也不算了得,斗杀西门庆,拳打蒋门神之时还曾吃过不小的亏。 周侗将鸳鸯腿传授于武松,便成为了武松的杀手锏,无往不利。 至于后世相传鹰爪拳乃发自于岳飞,则是因为周侗将少林的翻子拳传给了岳飞,岳飞将翻子拳发扬光大,才有了后来的鹰爪拳。 闲话也休提,只说苏牧与老僧一路往城北而来,过得景龙门外,到了城北厢的护城河左近,就见得大片庄园坐落于斜阳之中,虽然不算壮丽宏伟,倒也有几分平铺的大气,像个锦衣夜行的低调富豪。 这御拳馆原本坐落于内城丽泽门外,只是与皇城太过靠近,整日里舞枪弄棒,怕是要惊扰圣驾,讲究礼法斯文的文官们纷纷表示不能忍,而御拳馆也表示内城地方太窄,不适合演武较劲,最终由开封府出面,将拳馆搬迁到了城北厢。 虽然大焱鄙夷武将,重文轻武,但平民消遣极其有限,所谓莺歌燕舞,也只是士大夫阶级的特权罢了。 汴京城的那些寻常百姓,为了发泄多余的精力,也为了强身健体,习武便成为了中低层百姓的一种风尚。 许多将门弟子也尚武,那些纨绔子弟,大概是为了更好的亲手欺负别人,纷纷招募一些好手在家中练武,而许多官宦子弟对御拳馆更加青睐,巴不得能够成为周侗的弟子。 后来便是官家也设立了武学堂,就在太学的旁边,颇有与文人们分庭抗礼的势头。 周侗的名气已经足够响亮,加上不断有高手宗师来拜访,或者来挑斗,御拳馆的名声也就越发躁动,后来又将自己的师父谭正芳都延请过来,坐馆了一段时间,御拳馆更是声名鹊起。 苏牧走得近了,才更加真切感受到御拳馆的底蕴,此处占地怕有百多亩,高墙大院,三进九出,那气势非凡的大门上头悬挂漆黑匾额,上书“御拳馆”,从落款来看,竟是神宗皇帝的御笔亲书! 且不说周侗为大焱军队培养出无数得力战将,为大焱武林增添了多少活力,单说这皇家的承认,便是最好的证明了。 只是苏牧也明白,皇家的器重并不等同于朝廷的需要,周侗想要组建武林大军的想法是天真烂漫了一些,但终究基于一片为国为民的拳拳赤子之心。 老僧走到了门口便停了下来,显得有些迟疑,苏牧也察觉到他的气息不稳,想必勾起了不太愉快的回忆。 周侗既然是显宗的长老,而这位老僧也是显宗的超级老古董,那么两人之间该是不错的关系才对,可为何老僧会显露出迟疑的神色? 似乎看出了苏牧的疑惑,老僧也是回过神来,并未解释太多,只是朝苏牧说道:“这是老衲第二次登门御拳馆,可都是为了给你小子笼络些好手,若是周侗发飙,你可要替老衲分担着些啊…” 苏牧也是哭笑不得,按说这老僧的功夫应该与罗澄周侗不分伯仲,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竟对周侗产生忌惮,也实在让人有些费解,怕是两人之间少不了些许龃龉往事。 那御拳馆的门子也算是个中好手,起码的眼力还是有的,可直到苏牧和老僧来到了门口,放开了吐纳不断的气息,那门子才惊觉过来。 “二位贵客来我御拳馆有何勾当?” 那门子察言观色,虽然从苏牧身上嗅闻到淡淡的血腥气息和药膏的清香,但也不敢托大,特别是旁边的老僧,古井不波,隐世不出的高手可都是这般做派,他哪里敢有半分不客气! 苏牧也不开口,本以为这老僧带着自己来见周侗,万事自当由老僧做主拿主意才对,可老僧却给苏牧使了个眼色,后者也只是无奈,给那门子塞了一粒银裸子,笑着说道。 “劳烦小哥通传一声,就说河北故人苏牧,来拜访周宗师。” 门子连忙将那银裸子塞了回来,朝苏牧逊道:“贵客莫得如此,周师有过严令,咱御拳馆不搞这一套的…” 老僧只在一旁笑而不语,似乎要看苏牧的笑话,不过苏牧却面色如常,继续将那银裸子塞过去,拍了拍那门子的手道:“江湖儿郎不拘小节,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小哥白日里也苦闷,夜里头去喝杯暖心酒,权当结交一番,可不要推却了。” 苏牧这般一说,那门子才露出笑容来,将那银裸子收下,很快就反身回去通传,不消片刻就回来开门迎客了。 老僧对苏牧满是市井气息的举动也是饶有兴致,人都知道苏牧是个世所罕见的才子,那些个诗词可都是清丽脱俗,给人感觉就该视钱财如粪土,不该被铜臭沾染了淡雅风流。 可苏牧却像个到衙门走后门求告的市井小民,老僧心中也不免感慨。 世事洞察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也正是因为苏牧来自于民间市井,才能够体会到人生百态与红尘的滋味,才越是想要保留这个时代的美好吧。 “你不是要我担着你么,恁地我做了还要遭你窃笑,若不给那银裸子,信不信门子跑回去就说,师父,门外有个快入土的秃驴和一个涅面的小贼要来踢馆?” 苏牧如此说着,老僧越是觉着好笑,怕是那门子真干得出来,这涅面小贼还好,若让周侗听说有个秃驴上门,怕是真要直接打出来了。 得了苏牧的好处之后,这门子果是尽心尽力,带着苏牧和老僧很快就来到了待客堂,周侗许是刚刚放下手头的工作,虽然是寒冷天气,但额上的汗迹却仍旧还在,怕是内伤并未得到复原。 “周老哥,咱们可就又见面了。”苏牧此言一出,那门子才暗叫庆幸,好在没有冲撞了这两位,本以为那老僧才是贵客,涅面小贼只不过是随从小厮,谁想这小贼才是正主。 周侗见得苏牧,也是有些惊喜,可见得老僧,面色当即就冷了下来。 老僧猜得没错,周侗好歹也是宗师,果是连苏牧都遭了连累,但见得周侗对苏牧点了点头,马上翻脸朝老僧冷哼道。 “你来作甚!我这御拳馆市井小地方,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师弟…” “谁是你师弟!你堂堂显宗护法大长老,便是官家也要称你一声大师傅,周侗何德何能,敢做你师弟!” 苏牧也是心头大惊,早想到二人之间有过往,却没想到二人竟然是同门师兄弟! “这…师弟你又何必执着不下…”老僧还要开口辩解,周侗已经取下了墙上挂着的雕纹红木棍! 苏牧见得此状,连忙走过来,拦在了周侗的面前:“周老哥,今日是他带我来的…” 周侗听得苏牧如此一说,便将木棍按下,冷声道:“即是如此,那就是公事,你孙金台敢说一句私事,就给我滚出去!” 周侗画下了道道来,也算是给了苏牧面子,孙金台怕是老僧的俗家名字,听得周侗让步,也就腆着老脸点头称是。 那孙金台在赵劼面前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帝师风范,谁曾想会在周侗面前灰头土脸。 这其中缘由,他们不说,苏牧也不敢问,待得周侗放下棍子,消了怒气,三人才坐了下来。 二人毕竟都是显宗长老,既然是公事,自然就要公办,孙金台知晓周侗脾气,便率先开口道。 “今次过来,是想告诉你,宗里已经商议过,同意你的方案,御拳馆可以出一支队伍,人数大概在百人左右,编入绣衣指使军,专事敢死刺杀,由苏牧节制,当然了,如果你还有这个想法的话...” 孙金台此言一出,苏牧和周侗都惊愕了。 苏牧惊愕,是因为没想到他孙金台此番前来是为了给他招兵买马,拉拢的还是御拳馆的高手! 而周侗的惊愕,则是因为内心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静,他有大抱负,这曾经就是他的理想,可却最终沦为笑柄,成为这位大宗师唯一的“污点”。 可是现在,虽然来吃了些,但朝廷终于还是看到了他的价值,过了这么多年,他的理想终于可以更进一步! 还有什么比苦苦坚持之后终于得到回响,更让人心潮澎湃? 第六百六十五章 宗主之刃 想起一个电影的情节,星爷由武状元沦为了乞丐,整日消沉,一日碰到老乞丐,老乞丐就劝说他奋发上进,说他适合吃乞丐这碗饭,如果能够长点心,迟早会成为乞丐中的霸主。 星爷也是心头发热,便问老乞丐,乞丐中的霸主是什么,老乞丐回答说,乞丐中的霸主,还是乞丐,星爷一头就摔了。 虽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虽然每个人都能够争取成为本身领域内的最极致最巅峰,但每个人也都受到身份定位的局限。 这就是周侗的无奈和痛苦之处,武道大宗师终究还是武人,而且还是无名无分的江湖武夫,连那些低贱的大头兵都不算。 大焱以武立国,却以文治国,崇文抑武,延续发展了这么多年,文人们的地位已经达到了史上最高,而彼长此消,武人们就越发低贱。 虽然在仁宗朝也曾经开过武举,跟文人们的科举相对应的考试制度,想要为帝国输送一些军事人才,使得武将们有个正经出身,使得武将们也有学院派,而非单纯靠父荫或者其他途径来成为军官。 但武举制度没多久就偃旗息鼓,如同一个笑话一般昙花一现,武举人乃至武状元们,仍旧没能够为武人的未来做出什么积极的改变。 似周侗这般,虽然在江湖武林有着极其尊崇的声望,但终究只能隐于幕后,颇有投报无门的郁郁不得志。 即便如此,他仍旧想着通过自己的努力,利用自己的方式,来为这个帝国的军事做些什么,所以那些禁军教头和班直,很大一部分都出自于御拳馆,周侗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为大焱帝国输送着军事人才,或者确切地说,这些人并不能算是军事人才,只能说武者。 毕竟打仗跟打架是两码事,周侗教导出来的都是打架的好手,但会打架跟会打仗是天差地别的两件事情。 无论如何,周侗是值得让人尊敬的,这数十年间他都没有放弃过,他并没有胡乱收徒,却仍旧桃李满天下,只要他振臂高呼,漫说一百人,便是三百人都能够召集起来。 刺杀,在大战场上从来都是笑话一般的策略,然而孙金台和显宗的人却给了周侗这个机会,并非他们发现了周侗的这颗赤子之心,他们早就知道周侗是怎样的一个人。 之所以决定这样做,是因为他们已经探查清楚,这一战是隐宗显宗乃至于整个天下大势的终极一战,他们必须要动用一切能够动用的手段,调动一切能够调动的资源。 而派出这些武林高手充当刺客,无论在别人看来多么的不切实际,都是一种尝试,起码表明了朝廷的态度,国难当头,只要有志的匹夫,都可以加入进来,保家卫国。 对于周侗而言,这是他苦苦争取和苦苦等待,一次次失望却从未绝望的理想,如今终于实现,他却需要受到苏牧的节制,任谁都有些难以接受。 但周侗不是赵劼,他的一辈子都在等待这个机会,他更清楚苏牧的为人,所以名义上归苏牧节制,不过是为了让赵劼和文官集团们放心罢了。 即便孙金台没有明说,周侗也相信,既然给了他这样的机会,那么他便能够拥有绝对的自主权。 虽然孙金台抛出了这么翠绿的橄榄枝,但终究是公事,周侗素来公私分明,不可能会因为这个事情而对孙金台有所缓和,更不会因此就给好脸色,否则他就不是周侗。 见得师弟这般,孙金台也是无奈苦笑,三人又聊了一些细节,这才离开御拳馆,周侗送走了孙金台和苏牧之后,只是在厅堂坐了很久很久,而后突然站起来,紧紧握了握拳。 从御拳馆出来之后,孙金台便将苏牧带到了大相国寺这边来。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这些佛门的大和尚们总能够高枕无忧,实在让人有些费解。 即便历史上曾经出现过很多次的灭佛运动,便是后周世宗柴荣都曾经将全国各处的佛像和铜钟都融掉,化为千万铜钱,用以征战天下。 如果说仅仅只是因为佛门的信仰,那是不太可信的,毕竟本土出生的道教,更加符合古代汉人的哲学需求。 那么这些佛门大和尚到底靠什么得以延续下来? 这么说吧,在大焱,有三种人不用纳税,不用服役,不用缴纳杂七杂八的摊派。 一种是文人,一种是官员,而另一种就是僧人。 僧人非但不需要缴纳赋税,还拥有自己的田产,能够雇佣佃户来耕种土地,能够出租寺庙附近的商铺,以供商人们牟利,而寺庙的人流量很大,对于商人而言,绝对是极好的地段。 这也是为何大相国寺能够成为汴京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段之一的原因所在了。 孙金台将苏牧带到大相国寺之后,也没有太多停留,显然对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并不感兴趣。 他将苏牧带进了大相国寺宝殿后面的塔林,而后继续前行,来到了后山。 后山下有一座稍显破败的精舍,看样子已经废弃了,与繁华热闹的大相国寺一对比,显得很是突兀。 苏牧能够明显感觉到暗中隐藏着的高手气息,但这些高手的气息却又很快隐匿了起来,想是确认了孙金台的身份。 走进了精舍之后,孙金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扫视着方丈之间的蒙尘摆设,估摸着是勾起了往事。 他走到当中的佛像前头,轻轻抚摸着那铜制佛像。 这佛像是一尊菩萨像,不辨男女,古朴原始,不似本土制造,更像西域的舶来品。 孙金台口呼佛号,而后稍稍用力,竟然将固定在神龛上的佛像给拧了半圈。 “有机关!” 苏牧也没想到,显宗竟然会在大相国寺这等热闹之地,藏着这样的秘密。 联想起大相国寺每年的产出,再加上孙金台的僧人身份,这大相国寺拥有显宗背景也就不太难以理解了。 轰隆隆的砖石摩擦声不断传出来,整个神龛缓缓往下沉,一只半尺宽的木盒却缓缓升了起来! 这木盒长六尺,几乎要跟苏牧的身高差不多,直到木盒完**露出来,孙金台才微微睁开眼睛,有些不舍地朝苏牧说道。 “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见面礼?” 这木盒隐藏得如此深邃,又有大相国寺的高手暗中看守,不用想都知道是极其要紧的事物,孙金台竟说是见面礼? 抱着这样的好奇和疑问,苏牧轻轻触摸着那木盒,但见得木盒上刻满了各种纹理,都是些佛教故事和祥云狮虎。 苏牧尝试着将木盒取下来,却发现木盒极其沉重,他的经脉刚刚接续,也不好动用内力,只好用双手吃力地将木盒抱下来,横放在了神龛前的供桌上。 木盒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木香味,却不见有锁,更不见有缝隙,却不知该如何开启。 孙金台微微抬起手来,苏牧只觉一股微风扑面,房间中已经出现了两名僧人。 这两名僧人都是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人都说菩萨低眉,金刚怒目,这两位毫无慈眉善目可言,无论面容还是身材,都像极了刀削斧刻的铜像。 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两名僧人竟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孪生兄弟,无论面容身材还是气度都如出一辙,任是苏牧这等心思细腻,洞察力出众的人,都很难一下子辨认出来。 虽说如此,但苏牧还是从他们的气息上感受得到,这两位僧人绝对是武道宗师的修为,给他的感觉就如同两柄藏鞘的利刃。 苏牧一直以为武道宗师是遥不可及的存在,当自己踏入武道宗师的境界之后,越发体会到踏入武道宗师的境界有多么艰难。 可北方战事即将开启,一个个武道宗师却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他才真正看到了大焱武林的庞大底蕴。 也正是因为他踏入了武道宗师的境界,才有了资格,进入武道宗师的世界和圈子,见识自然也就不是寻常武夫所能够比拟的了。 这两位僧人面无表情,两人来到神龛的供桌前,分别握住木盒的两端,但见得他们的身体冒出无形的蒸汽来,显然在动用内力! “喀喀喀!” 随着他们的大力拉扯,整个木盒仿佛被触动了机关,那木盒如同钢铁锻造的花朵一般绽放开来,露出了木盒里头的珍藏之物! “竟然是一柄刀!” 这柄玄黑色的刀造型简洁,长五尺余,宽半尺,就如同一只条凳,刀柄的长度与刀刃的长度相当,而刀刃笔直,刀头处被斜斜斩断,竟然是一柄断刃! 只是断刃就已经有五尺余,这柄刀尚未残缺之前,该是怎样霸气的一柄巨刃! 更让苏牧惊奇地说,看着这柄刀,他竟然觉着有些眼熟,飞快回想了一下才回忆起来。 大光明教那柄圣器断刃,可不就是这柄刀的缩微版么! 孙金台显然是看出了苏牧的惊奇,他扣起手指,弹在瓦蓝的刀刃上,发出叮铃的清脆声,就好像银铃敲击在冰晶上一般悦耳。 “许多人都说大光明教的前身摩尼教,是发源于祆教,也就是拜火教,这种说法已经不可考证,但太宗立国之时的摩尼教,确实传承于唐末的祆教,这柄刀,就是祆教的圣物...” “那一支祆教曾经是我显宗对抗隐宗的主力,后来不行被隐宗彻底打灭了,这柄刀,便成为了显宗的圣物,很多人都称之为宗主之刃...” “宗主之刃...”苏牧啧啧称奇之余,不由思量这四个字的分量。 是的,显宗如今的宗主是赵劼,这刀既然称为宗主之刃,自然只有宗主才有资格占有和使用。 而孙金台,却将这柄刀,当成见面礼,送给了他苏牧! 孙金台显然看出了苏牧的激动,他又摆了摆手,那两名僧人便将木盒喀喀喀关闭了起来。 “别高兴太早,这柄刀只是借给你用,使用权归你,所有权还是宗里的。” 苏牧听得如此,不由大大扫兴,抱怨道:“既是如此,我要用的时候怎么办...总不能随身带着这两位...这两位大师吧...” 孙金台呵呵一笑,指着那两名僧人,朝苏牧说道:“不闻和不问乃这一代的显宗圣侍,他们从不离开这柄刀半步,以后他们会贴身跟着你。” 第六百六十六章 拜访 跟着一个大和尚出去,带着两个大和尚回来,苏牧也是有些哭笑不得。 法号不闻不问的两名大和尚,果然是名符其实,无论苏牧如何主动撩话,两人就跟木头人一般不言不语,不闻不问。 而苏牧对那柄宗主之刃实在是很感兴趣,可惜几番尝试之后只得来一个结果。 宗主之刃乃不祥之物,不是拿来把玩的,而是用来杀人的,非紧要关头,碰都别想碰。 更让人无语的是,这两名大和尚是真正践行了什么才叫贴身,便是苏牧睡觉之时,他们都会站在床边! 好在苏牧习惯了打坐,对睡眠要求并不高,这两位许是被苏牧的生活习惯搞得有些惊诧,渐渐也就放过了苏牧,并不会出现在苏牧的视线之中,却能够让苏牧感觉到,他们就在附近隐藏着。 对于这份功力,苏牧也是佩服得紧,他知道这一次与以往不同,当日前往河北平叛,赵劼也派了梁师成在他身边,但更多的任务是监视和监督,而这两位背刀的圣侍,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保护苏牧的人身安全。 眼下大战在即,显宗既然能够动用周侗的刺杀敢死高手,那么隐宗那边也极有可能会对苏牧下手,有了不闻不问潜伏在周围,苏牧的安全也得到了保障。 接下来的几天孙金台又不断找上门来,不断带着苏牧四处闲逛,除了周侗之外,他们还拜访了许多世家豪族和将门豪阀,就好像将整个帝国的力量,都交割给苏牧一般。 有孙金台主动出面,这些人自然不敢给苏牧坏脸色,因为能够接触到孙金台这等显宗大长老的,无一不是显宗的核心人物,对苏牧早已知根知底,完全没有寻常官员和民众对苏牧的那种误解。 几天下来,苏牧也是累得够呛,毕竟他的伤势还没有痊愈,再加上所有的一切都营造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迫感,由不得他放松一丝半点。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总会想起一些人来。 眼看着就要北上,这一战生死不知,关系到整个天下的局势,关系着显隐二宗的未来,更关系到大焱的存亡,他身上的担子实在太重。 而在北上之前,苏牧很希望能够见一见杨红莲陆青花和儿子杨顶天。 雅绾儿和扈三娘即将临盆,他也想着等孩子出世了再北上,过得几天就是年关,年后他就会北上,只是孩子不是说生就生,苏牧也只能尽可能陪着雅绾儿和扈三娘。 大家都能够感受到这一次的严峻性,连巫花容都不跟他顶嘴了,小丫头观音奴都晓得缠着苏牧,因为她们都很清楚,这一战有多么的重要,有多么的惨烈。 苏牧虽然故作轻松,但夜里已经连打坐的时间都没有,孙金台交给他的那些显宗势力,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掌控,整个书房遍地都是资料,他已经进入了不眠不休的状态。 而苏府也成为了闹市一般,整日里人来人往,都是显宗势力的领头人,来与苏牧商讨细节问题。 苏牧对此是来者不拒,毕竟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控这些,是如何都离不开这些人的。 这日眼看着已经是腊月二十几,过得三两天就是年关,汴京城中到处张灯结彩,节日的氛围已经相当浓烈。 而一个书生样的人,却走进了苏府的门房。 对于苏牧,周甫彦有着各种羡慕嫉妒恨,打从杭州开始,这段恩怨就已经有些不清不楚了。 虽然苏牧并没有将文人们的争风吃醋放在心上,对周甫彦也没有太多的恶感,但也不会主动示好,毕竟这些高高在上,眼高手低的人,并不算太讨喜,很多时候甚至还会做出一些让人愤怒的事情来。 不过苏牧最终还是让门子将周甫彦放了进来,因为与周甫彦同来的,还有太学生陈东。 那个在所有人都辱骂苏牧,围攻苏府之时,默默用理解的目光,送别苏牧的文人。 对于陈东和周甫彦的到来,苏牧并没有什么惊讶,因为他的精力全都放在了战前准备之上,府里那些关于过年的布置,全都是雅绾儿和扈三娘在操持。 他已经无暇再理会这些文人们有些可笑的言行举止,这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当周甫彦再度看到苏牧之时,当他决定主动上门拜访之时,他心里也是充满了挣扎的。 虽然他并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摆在眼前,苏牧可以说是文人之中的完人,也可以说是武人之中的英雄,无论文武,他都做到了极致,这一点已经由不得他去否认。 自打他进入了朝堂中枢之后,才知道内幕,原来那些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有多少都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因为他们需要靠踩苏牧来达成某些政治目的和诉求,所以即便在知晓内幕的情况下,仍旧不得不选择诋毁苏牧。 这让周甫彦感到很是悲哀。 他并不否认自己热衷于官场,可做人终究要有些底限,如今国难当头,生死存亡之际,这些文官们竟然还在勾心斗角,这就让他感到非常的心寒了。 特别是当他和陈东被请进书房,看到铺满了地板,贴满了墙壁的各种资料,看到趴在地上奋笔疾书的苏牧,他们才更加真切地感受到,这个黥面的男人,默默地为这个帝国做了多少的付出和牺牲。 苏牧正计算到紧要关头,陈东和周甫彦也不敢打扰,直到苏牧丢下干了墨迹的秃笔之时,他们才起身来寒暄。 苏牧并没有太多的计较,他就像接待老熟人一般,不仅仅对陈东,连同周甫彦也都和颜悦色。 当这两位问起北方局势之时,他也没有丝毫的避讳,除了一些隐秘的军机,其他能说的消息,他也都不会隐瞒。 “蒙古部族的实力不容小觑,他们占据了北方大部,又收拢了回鹘的残部,如果与西北的党项人联手,再加上东北的女真铁骑,便会形成三面合围之势...” “如此一来,首当其冲的便是后辽了...然则后辽元气大伤,刚刚才开始恢复,怕是很难坚守...” 听得苏牧如此分析,陈东和周甫彦心里也是压抑不住惊骇,早先童贯和种师道对后辽的战略饱受诟病,许多人一方面谴责童贯穷兵黩武,一方面又嘲讽他胆小怕事,连大定府都攻陷了,为何不直接拿下上京,为何要给辽人最后的喘息机会,让他们成为后辽,甚至还要让曹顾和三位王子北上去议和? 大焱分明就是战无不胜的那一方,为何要留下后辽这个祸患? 直到现在苏牧分析出来,陈东和周甫彦才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当初对待后辽的战略,是多么的高明。 如果当初将后辽彻底灭了,那么大焱就必须肩负起大辽国的重建工作,这对于国内已经水深火热的大焱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情。 在加上河北的河患和暴乱,怕是大辽都没消化完,就会被女真和党项人给瓜分了。 而萧德妃和耶律淳在大辽仍旧有着正统的名分,他们拥有着不少群众基础,还有着号召力,对大辽国情也熟悉,由他们来重建后辽,才是最佳的选择。 再者,如果当初将后辽也灭了,那么现在敌人三面夹击,首当其冲的就是大焱,以大焱对后辽的掌控和恢复能力,根本就无法抵挡。 如今却是后辽人顶在前头,大焱只需要不断给后辽提供补给,让这些辽人为大焱拼命,虽然有些残忍,但不得不说,这是大焱人最希望看到的一个局面了吧。 曾经高高在上的辽人,竟然给大焱遮风挡雨,竟然为大焱打头阵,当炮灰,便只是说道说道,都足以让人解气了。 当然了,在后辽人的眼中,这是他们必然要去做的事情。 因为他们已经跟大焱结盟,攻守一体,唇亡齿寒,后辽是他们最后的祖宗基业,他们不可能拱手让给蒙古、党项或者女真的任何一支。 因为无论是蒙古还是党项,亦或是女真,都曾经是大辽帝国的附庸,都是大辽帝国的仆人! 让这些仆人将整个后辽撕碎,毁掉契丹人仅剩的这块土地和祖宗的国度,高傲的契丹人又怎会忍心看到这等场面发生。 所以即便他们跟大焱没有盟约,他们也不可能屈尊于这三个仆人国家。 陈东和周甫彦已经知道,甚至经过了显宗的舆论宣传之后,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苏牧从杭州走出来,这一路造下了多少的功勋。 他们知道北方的局面,其实是苏牧暗中操持,几经生死考验,才造就出来的。 从大战略的角度来看,苏牧已经做到了最好,而现在,他们所要做的就是,跟辽人一起,阻挡蒙古党项和女真的铁蹄! 说来也奇怪,虽然大家都知道了苏牧这些年来所受的误解和委屈,但却没有人敢再到苏府来。 而周甫彦竟然是第一个来探望苏牧的文人,而且还是一直将苏牧当成对手和敌人的文人。 虽然苏牧言笑晏晏,显然并没有挂怀,也让周甫彦没有了开口道歉,一笑泯恩仇的机会,但这样的姿态也已经足够说明很多东西。 国难当头,些许睚眦龃龉,又算得了什么? 三人在书房聊了一阵,喝了几盏茶,苏牧便要留他们下来用饭,陈东和周甫彦自是与有荣焉,然则见得苏牧废寝忘食的样子,也不忍麻烦他,便推脱了过去。 苏牧亲自送他们出府,陈东又与苏牧聊了几句,多是一些勉励感激之语,苏牧也是心中温暖,毕竟还是有人记得自己,这种感觉还是足以暖人心窝的。 眼看着就要分别,周甫彦终于鼓起了勇气,却不是向苏牧道歉,也不是化解恩怨,而是朝苏牧说道。 “有时间去梦神楼一趟吧...有些事情,也该了结一下的...” 苏牧微微一愕,但很快就明白周甫彦的意思,他朝周甫彦拱了拱手,坦诚地说了一句:“谢谢提醒了...” 第六百六十七章 受封和请战 对于寻常老百姓而言,特别是承受着灾害和寒冬的灾民来说,真可谓处处家处处家,年年难过年年过。 汴京城仍旧繁华热闹,仿佛并没有受到河北和京东地区的影响,文人才子仍旧雅骚非常,歌舞升平,官员们仍旧在腐朽奢靡的享受着节日。 帝国的浙湖广三路漕运如帝国的动脉一般,不断将南方的产出,大量输送到京畿之地,维持着这繁华的假象。 周甫彦的提醒,让苏牧又想起了那个女子。 她是百花丛中最引人侧目的一朵,但在苏牧面前,她却常常收敛自己的芳香,只是默默地关注着苏牧。 曾经的苏牧并不想与她有太多的牵扯,他也自觉早已放下,但班师回朝那匆匆一瞥,还是让他有些心猿意马。 于是他还是百忙之中拨冗来到了梦神楼。 那日小雪纷飞,两人撑着油纸伞在河岸上走了一段,时间并不是很长,话也不是很多,但故事却很远。 苏牧是不太擅长东拉西扯的人,他素来很讲究效率,但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他终于体会到,为何人们经常会说些废话或者蠢话。 倒是李师师蕙质兰心,早就看透了苏牧的心意。 若是寻常时节,李师师一定会让苏牧作一首词,而自己也用词作来应和,显得浪漫而唯美。 但在这一刻,她却再没有这样的心思,她只是想静静地陪在苏牧的身边,走过这一段风雪之路。 虽然没有言语,没有肢体接触,甚至于两人没有太多的目光交流,但李师师却感觉甜蜜而美好。 直到苏牧率先开口道:“周美成其实不错的...” 李师师微微一愕,而后轻轻叹息了一声,垂着头,小声地应道:“我一直知道...” 虽然明知道苏牧一定会说,但亲耳听到这里,李师师仍旧感到有些心痛。 她与苏牧之间并没有一见钟情的怦然心动,也没有太多的恩怨纠葛,两人就像飞翔于云端的两只青鸟,几次擦肩而过,都只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天空。 这份感情说不清道不明,李师师对苏牧更多的是好奇,是好奇过后的惊奇,是惊奇过后的心疼。 而苏牧对李师师则仅仅是惊艳,惊艳过后便是不忍,所有才有了这一次的见面。 不可否认,优秀之人相互有着潜意识的竞争和敌对,但优秀之人也更容易吸引优秀之人,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抵如是。 苏牧和李师师之间是有着好感的,而且这种好感已经超越了普通的程度。 但杨红莲雅绾儿等人,哪一个不是跟着苏牧出生入死,结下来的生死情谊? 即便是巫花容这样的惹事精,也曾经与苏牧并肩作战过,也曾经相互伤害过,都是轰轰烈烈,千回百转。 相对于雅绾儿她们,李师师更像一个梦,没有战争,没有厮杀,没有争斗,只有美酒的芬芳和脂粉的旖旎,像所有男人都向往的一个梦。 苏牧自然也渴望这样的生活,但现实早已告诉他,他并不属于风花雪月,从他第一次捉刀开始,他就已经不再属于这个圈子,李师师便只能是他梦中的幻影而已。 如今他跟自己梦中的幻影走在一起,却没有半分旖旎之心,虽然他能够看得出来,李师师对自己是真心的,她那含情的眉目之中充满了渴望,只要他愿意,这朵汴京之花必定愿意让他采撷,予取予求,满心欢喜。 可他却再没有那种心思,他那醉生梦死的风花雪月之梦,早已被刀枪剑戟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壮阔的梦。 那个梦或许充满了黑暗和血腥,充满了尖叫和恐惧,但他仍旧让苏牧感到着迷。 直到他掌控了显宗的势力,他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热衷于权势,如果有人淡泊名利,那只能说明名利还不够大,达不到他的期望,仅此而已。 苏牧此时就像握着一个原子弹,丢不出去,就会将大焱炸个灰飞烟灭,丢出去的话就会使得敌人闻风丧胆。 这种将天下最大的权势掌控在手中的感觉,是没办法用言语来形容,也不是与李师师雪中漫步就能够比较的。 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赵劼一直如此的忌惮自己,因为显宗的底蕴实在太过强大,越是了解,就越是敬畏! 也正是因为越发了解显宗的实力,苏牧肩头的压力也就越来越大,他甚至有些自信不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统筹好这一切。 虽然他一直以大局观占据优势,但很显然如今天下的局势已经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个划分,他也无法预测接下来的走势。 可他却紧握着影响走势的关键,无论哪一方,都有他苏牧的影子和牵扯。 这种感觉就仿佛自己成了地球毁灭的钥匙,是毁灭自己保全地球,还是成就自己,完成使命。 两人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将李师师送回梦神楼之后,苏牧没有再回头,他觉得李师师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说不定待他出征之后,她就会接受周甫彦了。 只是也因为他没有回头,所以他才没有看到窗边的李师师,仍旧如以往那样望着他的背影,而后喃喃自语着:“我会等你回来...” 从梦神楼回来,苏牧便继续投入到显宗的工作当中,对于战前的准备,虽然有孙金台和周侗的帮助,但仍旧还是忙得焦头烂额。 除此之外,苏牧还需要与朝堂上那些官员走动走动,可赵劼对他的任命还没有下来,他也不能这么急躁,免得给人一种急功近利的印象。 这个年关对于苏牧而言,就是极其寻常的一顿饭,而后陪着雅绾儿等人上街去游玩了一夜,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那些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参加了大朝会以及官家设宴之后,也都意识到,这个年实在有些珍贵。 如果北方崩盘,大焱彻底被打烂,他们就会成为草原部落的奴仆,想要再这般过年,那就是痴心妄想了。 到了这等关头,即便连赵劼都放下了对苏牧的成见,这些个官员们想来也该群策群力了。 但人心从来就不是容易揣摩的。 在这样的关头之下,也有人不断反战,有人仍旧想着谋求私利,甚至有人私心里想着,流水的天子铁打的臣子,即便改天换日,他们仍旧能够继续当官,继续鱼肉百姓。 人生百种,你永远无法想象得到是有多么的丑恶。 不过大环境和大氛围基本上还是暗流涌动的,所有人的期期艾艾之中,年关过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也正式召开了。 大家都知道,年关过后就要行动起来,许多人也都在纷纷猜测,官家会给苏牧怎样的一个官职身份。 毕竟苏牧做了这么多事情,建立了无数不世功勋,眼下又要统领大军作战,那么苏牧的任命也就极度吸引眼球了。 在大焱历史上,出征之前加官进爵,以示恩赏和激励,早已成为了惯例,这能够让将士们看到,只要有功,就不会少你们的赏赐,虽然实际了一些,但效果确实不错。 许多人都能够想到苏牧必定能够一步登天,但谁都没想到他登上了这么高的天! 授勋上柱国,封英国公,同知枢密院事,马步军总都部署,统领北军大总管事! 从古至今,官场上都有着类似的划分,除了官职之外,还有爵位,或还有勋位,加上一些文武散官的区别。 所谓官职,也就是你实际上在做的事情,官位只能封妻荫子,但爵位却能够世袭罔替,即便不能世袭罔替,在三代之内还是有着极高的荣耀和价值的! 而勋位已经很少出现在大焱官场之上,所谓勋,就是指功勋,立了功之后获得的封赏,以彰显你的功劳。 上柱国乃正二品的勋位,而英国公更是从一品的爵位,距离正一品的顶峰便只有这么一步之遥! 童贯数十年混迹沙场,终于混了个郡王的爵位,那已经是位极人臣。 而苏牧眼下也不满三十,竟然就已经封了英国公,也就是说,他今次从北方战场回来,封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 这种惊心动魄的反差,实在羡煞旁人,从每一次立功受奖都被压制,到有朝一日受封国公,一步登天,仿佛官家赵劼在故意作弄苏牧一般。 但换作是你,谁不愿意被这样捉弄? 虽然前期被压制得很惨淡,但一朝厚积薄发,这才更加的大快人心! 而对于正二品的权知枢密院事,那可是给予了苏牧最大的自由度和掌控权,可以说官家是将这一次大战的指挥棒,真正交给苏牧了! 有人为苏牧感到由衷的高兴和欣慰,诸如范文阳之流,也自觉苏牧实至名归,也有人心中吃味,就好像苏牧的荣耀是从他们的身上抠下来的一样,也有人阴暗地想着,苏牧根本就不配得到这样的封赏,甚至根本没有能力统领整个大军。 一种米养百种人,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所以朝堂上的种种纷乱,苏牧都觉得是正常的。 赵劼心里虽然不舒服,但背后显宗的庞大势力都已经割给了苏牧,区区几个荣誉头衔只是不痛不痒罢了。 所以他表面上也是抚慰激励,说了不少软话,好处已经丢出去了,总不能连面子都赚不够本吧。 朝堂上议论纷纷之时,朝堂外的监察御史却大喝一声,竟然有人走进了大殿! 虽然他们已经看清楚来人的面目,以及那华丽丽的朝服,但官家并没有允许他们上朝,作为监察御史,他们就有权将他们拦在殿外! 然而这两个人根本就不理会监察御史的阻拦,默默地走进了大殿。 当赵劼和所有人都看清楚他们的面目之时,大家都沉默了下来。 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们已经没有必要再出现,也没有必要搭上一辈子的英名,来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但他们还是来了。 童贯和种师道! 一个受封郡王,荣耀无以复加,一个黯然离场,本该心灰意冷,解甲归田。 但他们在即将开启大战的前夕,毅然来到了大殿之上,朝官家赵劼沉声道。 “臣童贯请战!” “臣种师道请战!” 第六百六十八章 替天下苍生敬一碗酒 童贯和种师道的出现,将朝堂的气氛又推向了另一个**,许多人当即就忘了苏牧受封上柱国、英国公和总督北军。 在文教最为鼎盛的大焱,文人们最注重的是什么? 是官职?是财富?是权势?是荣誉? 不,是名声! 甚至于相比生前的种种,文人们更看重死后的谥号! 这就是将文事推到顶峰之后出现的必然结果,很多时候文官们明知道一些变革对百姓对国家是有利的,但就应该改革破坏了祖宗的法度,为了维护礼法,文官们就不惜动用一切手段来反对。 其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神宗朝之时,王安石的变法,以及当时文人的典型代表司马光的反对! 历朝历代对王安石的变法毁誉参半,司马光作为当时文人的道德典范,却对新法百般阻挠和破坏,带领一众保守派,与新法派不断斗争。 他们为的是什么? 是维护文人赖以生存的先贤圣法,那是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为人准则,上至帝王公卿,下至黎民百姓,都需要遵照这样的行为准则来生活,这样才能够使得社会安定。 而他们作为卫道士,也就能够留名千古,这是他们的道义所在。 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童贯早已功成身退,种师道落寞收场,他们都已经没有再出头的必要。 因为先前的北伐已经是百世之功,童贯以宦官之身,得一时无人能及的功勋,而种师道虽然只以使相的头衔退隐,但百年过后,史书上必定会为他的功绩正名。 北方局势动荡,诸方蠢蠢欲动,想要一举灭掉后辽,下一个必定轮到大焱,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此战也是凶多吉少。 若是惨败收场,必定会沦为千古罪人,即便惨胜,早已水深火热的国内,也支撑不了北方战场,那早已空虚的帝国,必定会被榨干最后一丝骨血,到时民不聊生,内乱也没完没了,更不可能留下好名声。 于个人而言,无论如何都不是好事,童贯和种师道在个人方面已经达到了无所求的地步,他们能够主动请战,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是真心想要为帝国燃烧最后一滴热血! 赵劼本就不希望苏牧独掌大权,童贯对他忠心耿耿,种师道一心为国,皆是可信之人,有这两人来分苏牧之权,可不正中赵劼下怀么! 虽然心里早已窃喜不已,想着果是没有白疼童贯一场,关键时刻还是这位大太监最了解自己,但赵劼还是先嘉勉了一番,只说两位年事已高,心意已经收到了,领兵的事情还是再议云云。 大家都知道这是表面功夫,蔡京等人早已深谙赵劼心意,便领着文武百官纷纷声援,赵劼也就顺水推舟给答应了下来。 对于这种小伎俩,苏牧自然不会看不出来,他心里虽然有些反感,但对于童贯和种师道实在是发自肺腑的佩服,再加上三人已经有过合作的先例,他也不担心这两位会给自己使绊子,自然也不需要担心什么。 下了朝会之后,中书和六部三司以及东西两府这样的国家机器便开始飞快运转,一道道命令不断下发,便是种师道的弟弟种师中也收到了命令,即日率领秦风临汾的西军,北上幽州。 各地军镇驻军也发动起来,数十万禁军以及不可计数的民夫都被征召入伍,可谓集合整个帝国的兵力! 而事情也没有太多的意外,升任河北道转运使的苏瑜,以及留守大名府的李纲,成为了这一次大战的总后备,由他们全权负责大军的补给问题。 许是担心苏瑜和李纲无法服众,又或许是担心苏瑜与苏牧的权柄太重,赵劼又认命梁师成为苏瑜的顶头上司,协同三司使,负责全国物资的征集和调配。 为了今次大战,整个朝廷都脚不点地的忙碌起来。 而苏牧则“载誉而归”,顶着上柱国和国公爷的头衔,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英国公这爵位也就罢了,纵观大焱的历史,上柱国这样的荣誉头衔,已经很久没有颁发过,因为这需要实打实的无上军功才能换回来,而大焱承平百年,苏牧得此荣耀,才真叫人羡慕眼热。 这个上柱国的含金量,可比那些个什么高俅之流都能够随便得到的太尉,要高太多太多了。 苏牧对这些如果说无动于衷,实在有些自欺欺人,他毕竟也是个人,虚荣心自然还是有的。 但更让他欣喜的,其实是总督北军的权力,拥有了总督北军的权柄,他才能够在这一战之中自由发挥,不受掣肘。 不再像以前那样,需要经过童贯和种师道、曹顾的节制,如此才能够集中力量,粉碎始可汗的阴谋! 全国各地都在调集大军,赶往幽州集结,而周侗也将麾下的高手集结完毕,准备提前一步进入战场! 人人皆知,两军对垒,先死斥候,但周侗的敢死刺杀队伍,应该比斥候还要先死,他们的工作不为人知,没有头衔,没有荣耀,只有生与死的考验! 他们在走着苏牧曾经走过的路,在苏牧还是绣衣暗察之时,无论他付出再多,牺牲再多,也不能摆上台面来接受应得的奖赏,他甚至没有正经的名分。 周侗的队伍也是这样,虽然编入了绣衣指使军,但他们的个人档案只抓在苏牧的手里,连赵劼都不一定知晓他们的存在,或许只有显宗,能够记住他们的功勋。 但为了国家,为了百姓,这些热血的江湖汉子们,却纷纷响应周侗的号召,短短时间之内,就集结了三百多人! 这三百多人无一不是江湖武林之中成名已久的好手老手,他们的刺杀经验老道十足,许多人更是闯荡天下,对北地的环境和局势一点都不陌生。 这样的一支力量,简直比隐宗的老君馆还要强大! 许多人都羡慕武林人士的豪情万丈,但在老百姓的眼中,这些武林人与草莽贼寇没什么两样,他们行事乖张,亦正亦邪,一言不合动辄杀人。 经过文人们的大肆渲染之后,这些草莽武夫在老百姓的心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好名声。 大焱的武林高手,可不像后世那些武林高手这么风流不羁,他们更像宋江手底下的梁山好汉,更像方腊麾下的圣公军,欺男霸女,剪径杀人,无恶不作,甚至连扯旗造反都敢试一试。 但周侗却在用他的方式,在寻常百姓乃至于官员都看不到的世界里,号召着这些被视为邪恶的武林人,默默地为那些曲解和谩骂他们的老百姓,做着最后的牺牲! 这是极其壮烈的,也是极其无奈的,但周侗等人却甘之如饴,这是他们心中的侠义所在。 曾几何时,游侠儿并不是一个褒义词,武林人士更是得不到正确的认知。 他们不在乎这些吗? 他们在乎! 也正是因为在乎,他们需要为自己正名,即便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他们只是作乱人间,他们也要用自己的热血,去浇灌最后的荣耀,属于武人的荣耀! 苏牧与孙金台再度来到御拳馆,毫无疑问,周侗虽然大伤未愈,但最为行动发起者,他还是选择亲自带领这支人马。 因为他是大宗师,这些人很大一部分都是受到他的启发,才拥有了这样的觉悟。 他传授他们武艺,更开启了他们身为武者的精神觉悟,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让他们知道武者并不是一群毫无作用,只会扰乱人间的恶人。 人都说侠以武犯禁,但他们却要用自己的武道,为这场大战建立一个全新的秩序! 而让苏牧感到吃惊的是,他竟然在人群之中,看到了石宝和王寅! 这两个人从来就不服他苏牧,无论被苏牧击败多少次,都不会对苏牧纳头便拜,即便到了后来,终于还是认可了苏牧,但也绝不会想乔道清那样,心甘情愿为苏牧提供帮助。 事实上若不是乔道清遇到了女儿陆青花,他也不会与苏牧有太多的交集,更不会为苏牧出谋划策。 想要收服一个人,谈何容易,更别说对方还是拥有着武者傲气和豪气的武林高手。 无论如何,见得石宝和王寅,也让苏牧察觉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大光明教的入局! 既然石宝和王寅能够出现在周侗的队伍里头,那么大光明教的其他人,或许也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为这场大战出力! 即便已经离开的乔道清和罗澄,苏牧也相信他们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相对于朝堂上那些只会夸夸其谈,此时仍旧想着功名利禄的衮衮诸公,这些武林之中摸爬滚打的汉子,才真正地让人佩服! 苏牧在武林之中的名头并不弱,再加上最近打败了罗澄,踏入大宗师的境界,所有的这一切都不得不让人佩服。 便是周侗与罗澄也不过是两败俱伤,而苏牧却击败了罗澄,并得到了罗澄的传授,无论过程如何,单凭着周侗亲口证实的这一点,就足以让苏牧获得这些人的敬意。 不要小看了这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敬意,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苏牧得到了这些人的尊敬,这些人的卖命才更有价值。 因为他们的性命,从踏入御拳馆的这一刻起,就交给了周侗和苏牧! 苏牧和孙金台走在御拳馆的校场上,身后是背着刀盒的不闻和不问,苏牧也见到不少熟悉的面孔,不仅仅有大光明教的高手,甚至还有曾经在方腊麾下卖命的人物! 这三百多人一旦投放到北方战场上,对敌人能够产生多大的杀伤,目前还没办法估算。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一壮举本身就是一场胜利! 苏牧终究还是走到了石宝和王寅的面前,面对这两位方腊麾下曾经的第一高手,苏牧也是露出了笑意。 他本想打趣一句,你们哥俩最终还是要为我苏牧卖命啊,但他知道,这两位跟周侗和其他人一样,并不是为了某个人而卖命,而是为了整个帝国和百姓,为了武者的荣耀和侠义! 苏牧并没有跟他们说什么,很快就走了过去,而后来到周侗的前面,端起早已准备好的酒,与大家歃血为盟,而后举起酒碗,朝这三百壮士抱拳行礼。 “苏某替天下苍生,敬诸位一碗酒!” 第六百六十九章 六丁六甲神符营 送别了周侗的敢死刺客军之后,苏牧也终于开始做最后的准备,与雅绾儿扈三娘吃了一顿晚餐。 可惜他没办法见到自己的孩子们出世,不得不说是人生最大的憾事。 眼看着明日就要挂帅出征,今夜正有一肚子的话儿要跟雅绾儿扈三娘说道,没想到孙金台又着人来请。 大局为重,些许儿女情长也没办法兼顾,苏牧只好连夜跟着那人出了府邸,却是来到了殿前司衙门。 为了防止武将拥兵自重,除了边境和一些军镇的驻军之外,大焱的禁军几乎都堆在京畿之地,御敌或者平叛才会发配到各地,想当初平叛方腊,也正是因为需要从京畿之地调遣禁军,而错失了平叛的最佳时机。 今次大焱倾其所有,决意在北方战场保家卫国,大部分的禁军都会被派出去,苏牧先前也来过殿前司的衙门,想必该是关于出征的细节。 到了衙门之后,孙金台已经守候多时,他的身边乃是殿前司都指挥使王宗楚,苏牧先前也是见过的,只是王宗楚旁边二人就有些面生了。 “这位是郭京先生,以及他的高徒刘无忌,是官家亲口吩咐,让他们随侍国公爷左右,以效犬马…” 能够让赵劼如此看重,安插在苏牧身边,连殿前司都指挥使王宗楚都尊称先生的人,苏牧自然要多加留意。 奈何这位郭京四十出头的模样,肤色黝黑,留着三缕羊须,活脱脱就是个套上道袍的泥腿子,并无半分出彩,只是那双眸子却深邃阴暗,让人有些心寒。 再看他的徒弟刘无忌,面无二两肉,就像随意在城外流民营里拉个饥民出来,套上一身好衣服,仅此而已。 赵劼绝非无的放矢之辈,这两个看似普通之人,想必一定有着过人之处,苏牧也觉着二人的名字有些耳熟,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来。 郭京朝苏牧拱了拱手,打了声招呼:“素闻国公爷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实是庆幸,久仰了。” 他的官话有些生硬,带着闽浙一带的口音,寒暄招呼也是寻常套路,就像平素里看的话本太多,套用话本里的对话台词一般。 苏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自然应付得熨帖:“郭先生乃卧龙伏虎的高才,若不嫌弃,你我表字相称即可,国公爷的称呼,实在折煞了苏某。” 这也并非苏牧自谦或者造作,能够让孙金台和王宗楚深更半夜亲自相陪,到了出征前夜才带来见苏牧的人,又怎么可能是简单之辈,只怕是赵劼的压箱底了! 王宗楚见得苏牧并未托大,心里也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可是非常清楚这两位的功底,赵劼能够成为显宗之主,虽说是继承了皇位,显宗绕不过,却也并未似想象之中那般,只是个傀儡。 这些年来赵劼也是积攒了不少秘密力量,以免显宗将他给换掉,如今苏牧已经有了接掌显宗之实,横竖也就差个名分罢了,赵劼又岂能坐得住。 不过还好,苏牧到底是个有眼力价的,当即就看出了郭京和刘无忌的不凡。 其实也并非苏牧的眼力有多么洞若观火,只要脑子正常,稍微思考一番就很容易得出结论了。 郭京和刘无忌实在太过普通,这般普通之人,却放在如此不普通的环境和场景之下,若仍旧觉着他们是普通之辈,苏牧的坟头草怕是早就长到二米多高了。 王宗楚知晓郭京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否则开场白也不会这般蹩脚,当即呵呵一笑道。 “二位还是别寒暄了,先办正事吧,官家还等着俺回去复命咧。”堂堂殿前司都指挥使,京畿防务第一人,竟然也会打哈哈,苏牧越发笃定这郭京和刘无忌的不凡了。 “正当如此...”苏牧朝王宗楚抱了抱拳,便跟着王宗楚等人,来到了衙门后头的大院。 这才刚刚到了大院门口,苏牧抬头看去,那大院门旁是两个猎猎燃烧的火盆,将那门洞渲染得如同巨兽的血盆大口。 那大开的院门便似那通往黑暗世界的入口,让人不禁心头发紧。 苏牧下意识往孙金台那厢扫了一眼,这老僧却并未理会苏牧的眼光。 王宗楚也不敢太靠前,到了这院门,便由郭京先行,刘无忌在前头开道,率先走进了大院。 苏牧跨过大院的门槛,便止住了脚步。 但见得偌大的院子里头,四个角落里烧着八处火盆,火光由远及近,中间却反倒暗了下来,那院子里头肃立着的三百人影影绰绰,身影模糊,仿佛将四周的火光都吞噬了,就如那毫无人气的阴兵一般让人发寒! 苏牧细看之下,这些人都穿着道袍,道袍下面是红黑色的符甲,铠甲上纹刻着各种符文,便似用道法拘禁着的活死人! 而这些人面容苍白,仿佛许久未见阳光,一直被豢养在地下一般,这三百人男女各半,暗合阴阳相济的玄理,而且高矮胖瘦并无太大的区别,初略一扫,便像同一个炉子烧出来的陶俑。 郭京对苏牧脸上展现出来的震惊表示十分的满意,他笑起来很是僵硬,不知道还以为他也是这三百人中的一员。 “这是官家亲自掌控的六丁六甲神符营,特赐给国公爷,权当国公爷的贴身亲卫团,以保国公爷在北地战场的安危...” “六丁六甲神符营!” 一听得这名字,苏牧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猛然望向郭京和刘无忌,他终于想起这两人的来历了! 但他仍旧有些难以置信,朝孙金台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你俗名是不是叫孙傅!” 孙金台终于抬起眼皮,满眼都是惊诧,因为孙傅是他的俗名不假,但经过了与周侗反目的那一件事之后,他便弃之不用,知晓他俗名孙傅的,便只有赵劼和周侗! 赵劼是不可能跟苏牧说起这些的,而他与周侗之间的丑事,周侗自然也不可能对苏牧谈起,这也验证了他对苏牧的猜想,这苏牧果然跟始可汗一般,是个生而知之的人! 见得孙金台的神色,苏牧已经确定了心中的猜想,却仍旧压抑不住心潮澎湃! 这六丁六甲神符兵在历史上可是大大有名,不过却是闹剧笑柄一般的臭名。 若照着大焱原先的历史轨迹,女真灭了北辽,就会一路南下,直逼大焱心脏,围困东京,也涌现出种师道和李纲这样的守卫东京的民族英雄。 而在守卫东京一战之中,更让人有些哭笑不得的,便是这六丁六甲神符兵! 当时孙傅乃是兵部尚书,而殿前司指挥使王宗楚为了守卫东京城,向孙傅推荐了奇人异士郭京和刘无忌。 人都说郭京擅长六甲法,可以撒豆成兵,且能隐形,只需用六甲正兵七千七百七十人,就可以生擒完颜,扫荡敌军! 而且临敌之时,正兵不动,神兵为用,所向无前! 也就是说这七千七百七十人只不过是神兵的宿主,打架的时候这七千多人根本就不需要动,附在他们身上的神兵会隐身出击,杀死敌人! 据说郭京和刘无忌还曾经在大焱皇帝面前演示过,得到过皇帝本人的承认,才将这六丁六甲神符兵给派上了战场,可惜最终变成了令得国家蒙羞的历史笑话。 孙傅,王宗楚,郭京和刘无忌,当时的那些主事都在这里,也就是说,这院子里头的三百人,便该是历史上记载的那些六丁六甲神符兵了! 想到这里,苏牧不由心头大惊,迈步到院落之中,开始仔细打量这些神符兵。 时代更迭,历史的记载也会变得面目全非,虽说许多历史事件都拥有公认的定论,但真相到底如何,也实在不敢妄下定论。 便说这三百六丁六甲神符兵,苏牧没有从他们身上感受到太多的人气,仿佛一个个都是从坟墓之中爬出来的一般。 他们的气息很微弱,却并非修炼内功所致,更像始可汗曾经用过的药剂,用药力来改变他们的身体和心智! 赵劼将这六丁六甲神符营派给苏牧当亲兵团,意思再明显不过,这些人能够贴身保护苏牧,但只要苏牧有何图谋不轨,这些人也能够马上围杀苏牧! 这是赵劼给苏牧的脖颈套上最后一圈枷锁,而孙金台竟然也同意了。 从战略的角度来考量,这些神符兵只是亲兵团,不会阻挠苏牧在军事上的决定,只是单纯的因为赵劼忌惮苏牧,仅此而已,如果苏牧有反意,这自然是坏事一件,但如果苏牧忠君,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好事了。 苏牧行走在这六丁六甲神符兵之中,感受到的是一股无法匹敌的力量,若这三百人真能够死命保全自己,怕是自己就算深陷敌群之中,逃脱出去也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历史上昏庸可笑的帝王着实不少,当初每每看到史书上的记载,苏牧也都会如一般人那样痛骂,只觉着彼时之人实在愚蠢透顶。 可身处于历史长河之中,感受着一个又一个颠覆自己的事件,更推翻了历史上许多有些可笑又可气的历史事件,认识到许多与历史记载完全不符的人物之后,苏牧早不敢用如此浅薄的目光去看待这些人和事。 所以当他看到六丁六甲神符营之时,他也同样觉得,或许历史记载的那段故事,并没有史书上那么的愚蠢和可笑,只是因为历史的书写者为了丑化当时丧国的帝王,才添油加醋,甚至无中生有罢了。 无论如何,即便是赵劼对自己仍旧有猜忌,但六丁六甲神符兵说什么都是赵劼的家底,他能够将这样的家底都丢出来,起码也说明一个问题。 在赵劼的心里,他还是非常迫切地渴望着胜利,虽然对苏牧并无法完全放心,但在对待北方战事的立场上,他们是保持一致的。 而对于苏牧而言,能够获得这样的共同点,就已经足够了。 他回头看了看郭京和刘无忌,真诚地朝皇城的方向拱手拜了拜。 “臣躬谢圣恩!” 第六百七十章 雪花的味道 年后的初九日,大焱皇帝带领文武百官拜祭太庙,又举行郊祀大典,为即将出征的禁军祈福,祈盼凯旋,而后又亲自送大军出征。 大焱帝国承平百年,在取得了北伐大捷之后,顶着国内巨大的压力,冒着将整个帝国最后一丝骨血榨干的代价,毅然踏上了北上之旅。 雅绾儿和扈三娘顶着十月怀胎的大肚皮,正在人群之中凝望着那个越发模糊的身影。 她们终究无法再陪伴苏牧的身边,就如同杨红莲等人也不能,燕青和乔道清也不能,似乎所有跟苏牧曾经同生共死的,此时都没法陪在苏牧的身边。 这一战就好像苏牧宿命之中的终极一战,需要他独立去面对一切那般。 苏牧离开过杭州,离开过江宁,离开过汴京,每一次他离开一个地方,有人不舍,有人欢呼,也有人唾骂。 然而这一次,他带着皇帝御赐的节仗,以一军主帅的身份出征,以一个涅面书生的身份,扛起一个帝国抵御外敌最危难的时刻,他得到的不再是哄闹和唾弃。 百姓们默默地排列在官道两旁,没有熙熙嚷嚷的拥挤,他们甚至不太敢抬起头来,仿佛只要接触到苏牧的目光,仿佛看到他脸上那两道金印,就会被灼伤灵魂,就会让愧疚将自己彻底吞没。 大焱朝许多官员都需要为自己正名,唯独一人,那就是苏牧。 无论对大焱,还是对百姓,他早已问心无愧,他并不需要做出更多的牺牲来替自己正名,需要改变自己想法的,是这些百姓和文人以及官员。 他充满了悲情的委屈,不被人所理解的种种,并没有让他丧失热情,他仍旧在为这个帝国和这个时代,做着自己的努力和付出。 他并不需要太多的荣耀,也不需要万民敬仰,他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不再冷冰冰的眼神。 当他走在队伍的前头,接受着万人恭送之时,他心里还在庆幸,这一次终于没有人骂我了。 这是多么让人悲哀的一件事,但苏牧却并没有太多的感伤,因为他知道无论何朝何代,百姓永远是最后知晓真相的人,永远是被嘲弄的那一群人。 他们有着自己的诉求,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去获取,他们只能依靠着舆论的力量,希望能够让更多人听到他们的声音。 史书上会记载帝王将相的言行举止,会为忠臣甚至奸臣立传,但说到百姓,便只是一个群体,没有具体的姓名,他们的身份是卑微的,他们的声音是弱小的,他们也是最无辜的一群人。 所以无论这些老百姓如何对待自己,苏牧都秉持着一种开明的大度,因为他知道,这些百姓只是受人操纵,即便是今次,得以还原了真相,也是因为显宗的力量在背后推波助澜,不断传播他的事迹。 他带着大军离开了汴京,当他遥遥回望,仿佛仍旧看得到雅绾儿和扈三娘那梨花带雨的脸庞。 仿佛隐约之中,他听到城头有人在唱着歌,声音软糯又清雅。 “金风瑟瑟吹得黑天一线开,佛光染红了百万黄金铠,打猎的儿郎从哪里来,为何掀起漫天的尘埃,何不归家种上两畦菜,你家男人牧羊放马不消受灾,奴家也好煮了碗新茶,等着郎君再归来…” 没平仄没格调,只如那平日里低低的梦呓,实在入不得耳,但这首歌却是出自第一名花李师师。 混迹文坛久一些的文人墨客都应该知道,如此不拘一格的调调,乃是苏牧首创,李师师后来的许多小调,都借鉴了这种清丽脱俗的风格。 她知道苏牧一定听不到,她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然而这半生都被困在梦神楼里的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跟那个渐行渐远的男人告别。 赵劼早早便回到了宫中,梁师成走了,孙金台也走了,郭京和刘无忌也都走了。 他身边的影子已经全都释放了出去,他将王守恩打发出去之后,便将身上的衮服全都脱了下来,一丝一缕都没剩下。 这才是他久违了数十年的自由,他就仿佛回到了初生之时那般,没有任何的约束,黑暗之中也不再有或善意或邪恶的目光盯着他。 无论是显宗的高手,还是自己手底下的影子护卫,都已经不在,仿佛整个世界彻底清净了下来。 他就这么在寝宫里头走来走去,仿佛能够穿越宫殿的穹顶,飞上云端,俯瞰着这个偌大的,让他又爱又恨的帝国,仿佛能够一脚踏碎那只让他迷恋又让他唾弃的皇座! 赵劼的赤脚换成了穿着柔软鹿皮靴的一只大脚,踩在有些肮脏的冰渣子上。 那是种师道的脚。 种师道真的老了,但他仍旧坚持着要骑马,只是刚刚离开了汴京城,就在苏牧的坚持下,钻进了暖和的马车里头。 他已经无法像在幽州城里头那样血战,他仍旧已经提不起刀,但他还是选择了跟随苏牧北上。 因为他知道,即便朝廷对他不公,但弟弟种师中以及那数十万计的西军,仍旧将他视为精神领袖,只要他不死,就拥有着毋庸置疑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他维一能够帮苏牧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拖着苟延残喘的身体,保住最后一口气。 无论苏牧在北地的声望如何,无论苏牧的军功有多么的煊赫,无论朝廷给他的封赏有多么的光耀,苏牧想要降服桀骜不驯的西军,仍旧需要很大的努力。 即便有弟弟种师中坐镇,种师道也不会放心,因为他知道,想要让人心悦诚服,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情。 苏牧在走着他以前走过的路,他希望苏牧能够得到帮助,而不是像他一样,直到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都死去,落得个孤家寡人,才获得大部分人的认可。 这是一条白骨累累的不归路,他已经走过一次,并不希望苏牧再走一次。 如果可以,他希望用自己已经老朽的身子骨,给苏牧填平一点点障碍。 他老了,本该颐养天年,但他知道,他的根在故土,他的魂却留在了沙场之上。 对于一名骑兵来说,死在马背上,才是真正的归宿,马革裹尸,就是军人最好的下场。 与其老死在乡野,在满是便溺的床上等死,什么都需要人伺候,倒不如再看一看旗帜如林的战场,再闻一闻那满是血腥的风沙。 他走在雪地上,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运,起码还能够在死之前,再努力一把,带着军人的荣耀去死。 苏牧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旁,几次想要搀扶一下这位老军神,但都没有伸出手去。 他知道种师道其实是在乎的,原本还能够在幽州城头死战的他,回到汴京之后便迅速地衰老,这说明对于朝廷的不公,种师道其实是在乎的。 就好像他苏牧其实也在乎那些百姓对自己的误解,也会因为自己所受的那些委屈而感到愤怒一样。 这个死守幽州的老军神,在回到汴京之后,便以惊人的速度走向了死亡的边缘。 直到今次再度上了战场,他仿佛又找回了当初的活力,但可惜的是,他的身体已经被那股愤怒,榨干了底力。 非但种师道,即便是已经封王的童贯,也都已经满脸的风霜。 他们可以在战场上与寻常军士一同啃着生硬的干粮和肉干,可以喝着雪水,可以啃着草叶来解渴,甚至可以将皮靴泡软了来吃。 可回归平静的生活之后,他们夜不能寐,总能听到那些死去的兄弟们,在对他们抱怨和叫嚣。 即便是精美清淡的小米粥和淡素的小菜,也无法让他们咽得下肚,他们喝怎样的酒,都没有味道,吃怎样精致的菜肴,都品不出好坏。 童贯本以为自己毕生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异姓封王,如今他算是得偿所愿,却仍旧如同种师道那般,夜不能寐,日不能食。 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军伍之中,仿佛搁浅的鱼儿再度回到了江湖河海之中,虽然他们已经不再拥有以前的活力,但他们比任何一名将士,都要渴望战斗! 大军在夜里驻扎下来,种师道和童贯都走出营帐,与苏牧等人一道,围着火堆,看着小雪纷纷扬扬落下,而后又无声无息地消融在烈焰的舌头上。 就好像即将要上战场,即将要在战场上无声无息付出自己性命的千万军士一般。 种师道仰起头来,张大嘴巴,伸长了舌头,任由冰凉的雪花落在自己的舌头上,化为一线冰凉,沁人心脾。 他笑了,仿佛当初刚入伍之时,带他的那位老兵,在枕戈待旦的夜里,第一次教他这个无聊的把戏一样。 他的笑没有一丝老态,甚至有些调皮,就好像回到了最年轻的时候。 “什么味?”苏牧不忍打断老人,直到老人闭上眼睛,默默品尝完新雪的味道之后,才朝眯着眼睛笑的老人问起。 “你不会自己尝尝啊!”老人没好气地笑骂了一句,而后在亲兵的搀扶下,回营房歇息去了。 苏牧学着仰起头来,像好奇的小狗,伸长了舌头,当冰凉的雪花落在舌头上,落在脸上,落在眼睫毛上,感受着嘴里的冰凉,他才发现,原来味道并不在舌头上,也不在雪花上。 而是在那夜空之上,在那看不见星月的漆黑夜里,盯着这些雪花,看着雪花在视界之中变得越来越大,在火光的折射下,散发出绚烂的光彩,便仿佛看到了漫天的星辰,那是一种希望的味道。 苏牧扭头,看着种师道那蹒跚的背影,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即便经历了无数的生死,这位老军神仍旧没有忘记他的初心。 童贯见得苏牧那会心一笑,只是冷冷地讥笑了一句:“多大岁数了,还玩儿这种小孩的把戏,可笑!” 于是他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营帐,而后又从营帐的旁门探出半个头来,伸长了脖子,大张着嘴。 “嘿嘿...” 无论是童贯,还是种师道,亦或是苏牧,只要不是出于私欲或者压迫,心甘情愿接受这场战争的,谁没有自己最初的梦想? 为了捍卫这个或许早已被生活磨灭的梦想,就算战死沙场,那又如何? 第六百七十一章 河北的现状 尝闻古语有说,匈奴草黄马正肥,也就是说,秋天草叶枯黄,正是战马最肥壮之时。 听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传说,秋后的干草带有草籽,战马吃了之后比较容易长膘,是故肥壮有力,秋冬季节的北方,天气晴朗雨水又少,河流不断流却又即将结冰,便于战马行动。 也就是说,秋冬季节该是游牧民族战力最强之时,而在中原的农耕民族,秋后庄稼成熟,秋收之后的中原大地是最富足的时候,所以北方的游牧民族很喜欢在秋冬季节南下打草谷,以致于古时又将防备游牧民族入侵称之为防秋。 北方游牧民族和中原农耕民族的战争由来已久,北方寒冷,生活环境极其恶劣,资源短缺,而中原土地肥沃,气候温暖,土地肥沃,为了生存,北方的游牧民族自然要不断地往南侵略。 游牧民族的优势在于战马的机动性,而中原人擅长修建城池,动不动修好几米高的城墙,漫说战马,就是人都怕不上去,守军就在城头不断放冷箭,拿棍子刀子往下捅,石头屎尿往城下泼,游牧民族的入侵者就要叫苦不迭,而擅长建筑的中原民族,还修建了长城这种让人望而却步的史上第一工程。 但如果是中原民族反攻游牧民族,优劣同样显而易见,游牧民族的机动性极强,想打又追不上,你退了他就追上来打你。 而在骑兵方面,中原大地是要输给游牧民族的,中原人不是不懂养马,也不是不懂骑马,而是不敢骑马。 古时的中原人都穿裙子袍子,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裤子,或者说开裆的裤子,装束就是用一块布将下身围起来。 因为南方炎热,裙子容易散热,容易蹲下解决生理问题,容易在床上解决生理问题,没有裤子,骑在马背上不消半柱香时间,大腿就会被磨破,命根子都要被马背磨烂。 而且古时并没有马镫这种东西,马镫堪称骑兵装备最伟大的发明之一,有了马镫,才能够稳稳骑在马背上,解放双手出来拿长枪捅人。 没有马镫,就只能趴在马背上,双手抱住马脖子或者抓住马鬃,而且马鞍这种东西也很晚才出现,没有内裤没有外裤,只有裙子,光屁股在马背上磨,或者马背上垫个毯子,谁能吃得消? 所以中原人就发明了战车,在战场上大量使用战车,站在战车上,不仅能够使用战马的脚力,也能够解放双手来捅人。 不过战车的灵活性自然比不过单兵骑士,劣势也是显而易见。 到了赵武灵王时期,这位大哥终于忍不住了,就开始“胡服骑射”,学习游牧民族,开始穿裤子,有了裤子的保护,中原人也终于能够放心骑马打仗了。 一向崇尚宽袖广袍的中原人或许对茹毛饮血的北方蛮人十分看不起,但在骑马这件事上,学习蛮族穿窄裤,却为他们在军事上做出了改革。 而游牧民族建立了自己的国度之后,同样向中原人学习,开始穿宽袖广袍,开始吟诗作赋,开始饮茶抚琴。 汉礼之中的跪坐,正是因为当时的人都穿裙子,所以才用跪坐在后脚跟上的方式,遮住前方让人羞涩的春光。 而据说竹林七贤的嵇康就是因为坐姿太狂放,在与钟会见面的时候,大咧咧张开腿来坐,两腿间的“武器”在钟会面前晃来晃去,才丢了自己的性命... 闲话也休提,之所以想起这些无聊的东西,是因为苏牧已经很清楚游牧民族的尿性。 这世间便是这样,越是贫穷就越是蛮横,战斗力反而越是强悍,这是一个让人有些无语的悖论。 穷横的民族往往会被更加穷横的民族打败,比如后世史书上记载,穷横的辽人打败了宋,但更穷横的女真却灭了辽,而比女真更穷横的蒙古人,又反过来灭了女真。 要知道女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游牧民族,他们更趋向于渔猎民族,更加的原始。 这条理论在后世的某些小国身上也同样适用,国家已经贫穷不堪,老百姓都要饿死,但军事发展却骇人听闻,整日喊打喊杀... 如今虽然大焱的战士都开始穿裤子了,但又没了战马,文人们又开始过上了古时穿裙子的生活,整日里想着先贤圣人的那一套治国理论,只想着跟人讲道理,花钱买平安,不想动拳头动刀子。 结果就是人根本就不跟你讲道理,因为这些人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还讲个屁的道理。 苏牧早已领教过这些草原民族的野蛮凶悍,所以对于这一战,他早已下定了决心,既然赵劼敢放权给他,那么便是砸锅卖铁,也要将这些野蛮人打疼,否则今后就真没好日子过了。 眼看着进入了一月份,冬季就要结束,按说这些个骑马的人要打过来,估摸着早就打过来了,因为冬季储存的粮草应该消耗得差不多了。 可前方仍旧没有传来开战的消息,苏牧也有种不安的预感,并非觉得他们只是虚张声势,而是担心始可汗和隐宗有其他更加阴险的策略。 一群没有自己文字的野蛮人,被隐宗这样的地下王者引领着,就好像一个精于洗脑的人,领着一群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壮汉,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的。 有鉴于此,苏牧不敢放慢行军速度,离开汴京之后,便冒雪北上,一路上不断有禁军加入,队伍也越发壮大起来。 到了大名府之时,苏牧手头已经有八万人马,浩浩荡荡,可谓声势浩大。 也多得苏瑜和李纲这样的治世能臣,在平叛之后迅速地将大名府的局势稳定下来,发布了一系列安抚百姓的政策,免除赋税,开仓赈济,又以工代赈,招募大量的流民来进行基础建设。 他们甚至还在范氏这样的大地主的支持下,开垦荒地,再将这些开垦出来的荒地卖给大地主,这样一来就能够创造大量的就业岗位,而大地主也能获得利益,加上王黼的倒台,这些人漫说反对苏瑜,眼下恨不得给苏瑜建立生祠,将苏瑜当活菩萨一般供起来。 其实苏瑜此举也是无奈,他与李纲受到提拔,除了奖赏他们在河北的功劳之外,更多的是让他们担任前线补给的工作。 眼下河北虽然平稳下来,但十室九空,流民刚刚才有了工作,不会再跟着造反,勉强能够吃上一顿稀的,哪里还有余力支持北方的战事? 所以苏瑜和李纲早早就将目标定了下来,这些百姓是被榨干了,但大地主们仍旧肥的流油啊! 先给他们一点甜头,将开荒出来的大片土地都卖给他们,首先就能够在短时间内回收大笔的军费。 而流民的数量太多,这种人力资源也不能浪费,开荒的进度也会很快,开荒的过程中,这些流民都需要地主来供养,官府最多在卖地的时候给予折扣,弥补这一部分的开支,地主们也是乐意接受,反正开荒出来的土地都是卖给他们的,他们比官府都还要上心,相对于大片的土地,喂饱这些流民工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一旦他们接受了苏瑜和李纲的买卖,就彻底跟官府挂钩,到时候战争开启,流民都是烂命一条,他们想不出钱出粮都难。 而且苏瑜和李纲深谙官场规则,万一这些大地主不配合,他们就搬出王安石王相公的新法来,由不得他们不服气。 许多人都以为王安石的青苗法等诸多新法,是为了改革国家,消除积弱,“劫富济贫”,又有人说他实在败坏国家根基。 总之神宗朝的变法毁誉参半,褒贬不一,众说纷纭,也不好讨论。 但其中有一个论点是非常值得让人深思的,那就是王安石变法其实根本目的是为了在短时间之内筹集到足够的军费,以支持朝廷收复吐蕃的河潢地区,以此来压制西夏! 无论这种论点是否成立,但有一点是无法否认的,那就是王安石的新法,用来短时间内筹集大笔军费,是完全可行的! 因为王安石变法的本质就是在为国家捞钱,在最短的时间内,回笼最大的资金! 这也是赵劼为何一直没有踢开王黼的原因之一,因为王黼最擅长的就是捞钱! 而现在因为苏牧的原因,他不得不将王黼给踢开,但他还留了一手,那就是蔡京! 他没有将蔡京踢开,不是因为蔡京老了,或者说蔡京根基太深,无法拔除。 而是因为蔡京是王安石变法之时最得力的干将之一,若说到新法,蔡京是仅存的最了解新法精髓的一个人,没有之一! 如果北方战事拖延下去,那么他就需要用到蔡京来筹集军费和物资了。 这是一个饮鸩止渴,竭泽而渔,对国家根本造成极大伤害的法子,但总比被草原部落的铁蹄践踏山河要好,国家破了还可以缝缝补补,让这些蛮子占了可就很难拿回来了。 苏瑜和李纲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觉悟,提前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才开始在大名府乃至于整个河北京东大刀阔斧地干起来。 虽然是冬季,但大军过处,整个河北京东地界竟然呈现出一片热火朝天的场景来。 有着苏牧和种师道坐镇中军,又有北伐军充当骨干,这些禁军自然不敢冒犯百姓秋毫。 到了大名府之后,大军驻扎在外,苏瑜和李纲带领着官员和百姓出来犒师,也为苏牧践行。 他们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声望已经在河北无人能及,为了讨好他们,大地主们纷纷拿出大批物资,送到苏牧的大军之中。 虽然这些礼物和物资对于整个大军的吃喝来说只是毛毛雨,但已经表明了这些大地主的姿态。 苏牧见得此状,也终于安心下来,有苏瑜和李纲在此,又有梁师成坐镇,加上未来或许也会加入的蔡京,保证后方补给,应该不成问题,那么接下来就要看北方大军的了! 与苏瑜告别之后,苏牧便领着军马,加快速度,往幽州方向而去了。 (ps:今日两更,从清明拜山就感冒,一直低烧,实在撑不住...接下来的一章写得有点难受了,希望大家不会反感...) 第六百七十二章 背老种,看幽州 辛兴宗和刘光世终于加入了苏牧的大军,张万仙的敢炽军也成为了苏牧的斥候军团,对河北熟门熟路的他们,成为了大军的开路先锋。 军士们都已经有了觉悟,他们之所以顶着寒风和大雪北上,是为了什么。 北伐军的成功,让他们看到了不一样的世界,而侍卫司在河北的功绩,也起到了楷模的作用,让他们知道,即便是窝在内地作威作福的子弟兵,也同样能够做出一番事业来! 本着这样的觉悟,这支数万人的大军,终于从莫州雄州等地,经历了不过短短十天的时间,就集结在了幽州城下! 然而抵达了幽州之后,大军终于暂停了下来,因为有人走不动了。 种师道走不动了。 这个坚持随军北上的老军神,他累了,虽然他的心仍旧能够征战沙场,但他的身体已经无法跟上灵魂的脚步。 他是西北军神,是西军的军魂,是当朝最像军人的一个军人,是大焱末期最称职,最堪称名将的名将。 在他与童贯上殿之前,他的名字就足以青史留名,然而他还是选择了北上,只是为了给苏牧提供最后一点点帮助,只是为了以军人的身份,死在战场上! 他种家五代从军,三代英烈,名将无数,他是将门虎子,终究没有辱没门风,但他真的已经走不动了。 这一天是一月十九日,老种真的老了,他躺在距离幽州城十里外的大营里,脸显灰白死色,一双眸子已经浑浊,手里紧握着一个早已摩挲得光滑温润的军牌,一如他多年的习惯,而口中则不断喃喃念叨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收到消息之后,苏牧第一时间赶了过来,童贯等人都留在了营外,因为老种并不想让别人见到自己的死状,他是个硬汉子,无法死在马背上就已经够憋屈,又如何能够让一大群人围着自己落泪? 苏牧走进了营帐,虽然火盆在熊熊燃烧,营帐内温暖如春,但种师道的身子却越来越冰冷。 对于这位老人,苏牧是发自内心的崇敬,甚至崇拜。 在这个军人早已沦丧的帝国,这位老人始终践行着一个军人的天职和使命,他是最称职的军人,却也是最孤独的英雄。 听得苏牧的动静,种师道的眼中恢复了一些生气,却变得尖锐起来,嘶声吼道:“滚出去!” 他倔强地仰起头来,直到认出是苏牧,才重新倒在了床上。 苏牧走上前来,半跪在胡床边上,想要握住老人的手,种师道却如孩子一般将手缩回胸口,死死地捂着那块军牌。 即便隔着这么远,苏牧仍旧能够听到他肺部里头的杂音,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极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呼吸。 他实在太衰弱了,衰弱到苏牧甚至不敢大声讲话,怕口风重一些,就会将他的命吹断。 “我...尽力了...” 当老种吃力地说出这几个字,苏牧的眼眶湿润了,但他拼命强忍着泪水夺眶而出的冲动,只因为他知道老人并不喜欢在别人的眼泪中离开。 他是一世英雄,就该有英雄的体面,就该有英雄的死法! “我知道...我知道...”对于这样的老人,你还能再要求些什么? 种师道微微睁开双眸,直视着苏牧的脸庞,而后伸出左手来,苏牧连忙将脸凑过去,让他抚摸着自己脸上的金印。 种师道一辈子都在跟黥面汉子打交道,很多时候他眼前的人影和人脸都会变得模糊,便只剩下一个个青黑色的刺字,而后这些刺字就会变成冰冷的悬挂在房间之中的军牌。 虽然他认识苏牧不算短了,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这两行血色的刺字。 那血红之色就像两条火龙,红得刺眼,仿佛在灼烧他的热血,让他回到最初的战场,那时候他的兄弟们都还没死,跟他一样在战场上瑟瑟发抖,因为见到敌人的尸体而肠胃冰寒,回到大营才偷偷呕吐,不敢吃肉干。 慢慢的,兄弟们一个个死去,他的功勋越来越高,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心也越来越麻木,便是坐在死人堆里,也能安枕入眠,大口吃喝。 但他却已经感受不到那股热血沸腾的紧张刺激,只是麻木不仁地审视战局,将活生生的军士,当成随时牺牲的陶俑,当成取胜的棋子,乃至于弃子。 只有夜深人静之时,那一块块军牌里头的英灵,才会一个个冒出来,在他的营帐里站得满满当当。 苏牧的金印渐渐模糊,他又看到了营帐里头,站满了他的兄弟,成千上万,有名有姓,却无头无脸。 温热的老泪从他的眼眶之中溢出来,多少年了,他终于再度品尝到眼泪的滋味,苦涩而悲凉。 他的老兄弟们已经不再叫嚣,也不再抱怨,只是用无尽的期待,召唤着他的加入。 他甚至忘记了幽州城里那位老兄,喝了他的酒,还要骂他一句的那个老痞子。 他的脑子已经模糊,但他突然清醒了过来,苏牧的脸再度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有些模糊,但他却死死抓住不放。 “我...我想...看看幽州...” 他还是不甘心,他还是想记起那个喝他酒的老西,否则他死了之后,该怎么跟他打招呼? 他老种从来都没忘记过这些老兄弟,也从未忘记过他们的姓名啊! “好...” 苏牧偷偷抹了抹眼泪,而后用被子将老种裹起来,背在背后,又用毯子绑在自己的身上,而后走出了营帐。 “我陪老将军到幽州看看...” 守候在外的人听得苏牧这一句,纷纷低下头,亲兵团的人早已泣不成声,却又不敢放肆发声,怕打扰了老种相公。 早有人往幽州方面通报,而苏牧一步步走出大营,数万军士在大雪之中围得水泄不通,随着苏牧一步步前行,在人潮之中不断分出一条路来。 幽州方面的人也倾巢而出,大雪十里,十里都是人。 老种已经看不到这些,他只是拼命想着那个老西的名字,他的手里,死死捏着那块军牌,仿佛那块军牌,就是他苟延残喘的命。 大雪纷飞,为了给老种保暖,苏牧不断释放九阳真经的内力,驱散风雪,保着老种最后一丝生机。 这数万大军的心,都系在了老种的身上,如今又系在了老种和苏牧的身上。 苏牧的动作很轻柔,很平稳,看似很缓慢,实际上却很快,因为他生怕老种会撑不住。 他的脚踩在积雪上,甚至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他的耳中没有风雪之声,只有隔着后背,老种越发微弱的心跳,和他那若有若无的气息。 他已经到了最后的极限,也只有心里的执念,支撑着他最后一口气。 幽州是他最后一战的地方,即便他要死去,也要死在幽州,那必将是他最后的荣光! 十里说长不长,说远不远,若是骑兵冲锋,也就是一口气的事情,苏牧的速度虽然快,但种师道的生机流逝更快。 种师道已经没办法感觉到苏牧的温热,他想要向这个后辈交代些什么,毕竟寻常人死之前都应该是这样的吧。 但他已经说不出口,他要留着最后一口气,去看幽州。 雪花落在铁甲上,沿途的军士终于不再低头,他们昂起头来,仿佛在接受一场洗礼,仿佛在继承老种留给他们的英雄之气。 他们充满了悲愤地见证着一代传奇的陨落,以一种传奇的方式。 “嘭!” 童贯敲响了自己的刀鞘,就仿佛胎儿的第一次心动,就仿佛天地初开之时的第一声雷响。 沿途数万大军以及幽州守军们,同时敲响了军甲或者盾牌。 声音并不尖锐,低沉得像大地母亲的脉动,仿佛将种师道带回了初时的战场,仿佛这些敲响,在带动着他微弱的心跳和脉搏,仿佛所有人的意志,都能够通过这样的方式,传递给种师道,支持着他,去看幽州。 种师道微微睁开双眸,这是战鼓,这是一次次让他变得麻木不仁,又一次次将他从麻木之中震醒的战鼓,这是他唤醒弟兄们的战鼓之声! 他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着沿途的军士,不甚清晰,却能够感受到,他们就像黑夜里的一团团烈焰,是那么的炽烈。 这就是大焱的希望! 他终于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和付出,是多么的值得,他伏在苏牧的背上,用微弱的声音说道。 “值了...值了...” 当声音微弱下去之时,苏牧疯狂加速起来,他任由寒风吹袭着眼泪,不断冲刷着脸上的金印,疯狂地往前方狂奔。 天地间的战鼓声越发急促,越发激烈,就像在与死神对抗,像远古那些无知的人们,用声音和舞蹈,来驱赶凶兽和异鬼。 苏牧仍旧能够感受到种师道的心跳,幽州城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甚至能够看到城门前的官道,他已经踏上了这条官道的石砖! 然而这个时候,种师道却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动用了最后的力气,探出手来,将那块军牌,挂在了苏牧的脖颈上! “咔哒...” 军牌从头顶落下,敲击在苏牧的胸甲上,悬挂军牌的麻绳仍旧散发着种师道的余温和老朽的气味。 然而战鼓却戛然而止,不是军士们的战鼓,而是种师道的战鼓。 他的心跳停止了,他的呼吸断了,他的一只手捂住心口,另一只手却推着苏牧的后背,仿佛要不断督促苏牧前行一般。 苏牧停了下来,周围的战鼓也停了下来,大雪之下,天地寂灭,军士们都知道,他走了。 苏牧拼命地呼吸着,事实上从开始跑动到现在,他都很少换气,生怕放缓了速度,生怕挤压影响到种师道的呼吸。 而现在,他可以呼吸了,他只能不断的喘着,因为这样,呼出来的白汽,才能掩盖他脸上那两道泪痕,那两道被寒风冻结成冰霜的泪痕... 他抬起头来,幽州城的城门,就在他的头顶,他的脚,站在幽州城外,只有三五步的距离。 种师道,终究没能死在幽州。 而苏牧只记得,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我老了...再也走不动了...” 第六百七十三章 死去犹欲杀阎官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按说老种的死,对北伐大军的军心士气是沉重的打击。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的死非但没有挫败这些军士的士气,反而激起他们的决心,点燃了他们的死志! 老种已经老了,这是大家都看得见的事情,你不能再要求一个连骑马都困难的老军神,仍旧在战场上挥斥方遒,仍旧身先士卒地冲锋陷阵。 他已经成为了大焱军的传奇,成为了一种精神信仰,成为了一个传奇的符号,即便死了,这种精神也永不磨灭。 他老种都宁愿死在前线,陪着这些军士,难道这些个黥面汉子,还不如一个垂垂等死的可敬老头儿? 不! 老种未完成的征途,就由他们这些黥面汉子走完,用铁蹄,用刀剑,用硬弓和长枪,扫荡所有敌人,走完老种剩下的征途! 落叶归根,幽州方面需要将老种送回汴京,他是大焱的军神,生前无法得到的荣耀,死后必须一样不少,这是全体北伐军的唯一要求,相信朝廷不是傻到根子里,就不可能不答应这样的要求。 眼看着大军就要继续北上,苏牧却没有出现在中军大帐里,他连孙金台、郭京和刘无忌等人都没有带,一个人拎了一坛子酒,往幽州城内东南角的一处墓地走去。 虽说落叶归根,但大焱军中许多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也有人即便死了也无家可归,于是便彻底留在了幽州。 这片坟地并不是很大,但很规整,一排排的坟头被大雪堆着,像一颗颗白发的脑袋。 苏牧走到一座坟前来,先是蹲下,而后又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拍开酒坛子的封泥,朝那墓主说着。 “老哥哥,打扰了...” 他将劣酒撒在地上,浑浊的黄酒淡如清水,半分劲道也没有,真不是军爷该喝的酒,但苏牧能找到的也就这些了。 并不喜欢喝酒的苏牧,将酒坛子凑到了嘴边,但想了想,终究还是轻轻放了下来。 “酒我就不陪你喝了,一会儿还要领军北上...” “我知道那老头儿想看的不是幽州,而是你们,虽然素不相识,但我苏牧敬大家伙儿一坛酒...” 苏牧想了想,再说不出什么来,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他对老种的认知竟然是这么的少,即便想说些什么,竟然都说不出口。 可哪怕他跟种师道相处并不久,但自打进入北方战场的那一天起,种师道就成了最接近苏牧的那个人。 早在雄州之时,种师道是第一个与苏牧一般,能够丢开大辽,看到女真的真正威胁之人,他以大焱土著的身份,却拥有与苏牧这个穿越者相差无几的未来格局眼光,他才是真正的智者! 虽然在对待涿州郭药师的态度上,他与苏牧有过分歧,但最后也算是殊途同归,他最终还是看到了郭药师的价值,并让他往西北方向进攻,给了郭药师一次机会。 再后来,在战略上,他与苏牧就再无分歧,即便没有得到应有的荣耀,承受了不公和委屈,但他仍旧为苏牧找来了李纲,就算到了最后,眼看着战端再启,他还是随军北上,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丝余热,照亮了苏牧的征途。 面对这样的一个老人,苏牧竟然连一句像样的悼词都说不出口,有时候他真的痛恨自己这样的性子。 他只是朝这一排排坟头,低声说了一句。 “当他的兵,不亏...” 他下意识地将身边那座坟头的木质墓碑上的积雪抹掉,想看一看种师道的兵,长什么样子。 但见得墓碑上刻着:“奉日营指挥苟寒生。” 他并不知道这个苟寒生,就是种师道一直念念不忘的老牙,那个在幽州城头喝了他的酒的老西。 他只是觉得这名字一点都不像一个大老粗,更不像一个老西军,反而像一个读书世家的孩子。 “读书人...哼...”苏牧想起汴京城里那些所谓读书人,再看看这苟寒生,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他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而后轻轻拍了拍酒坛子,朝那墓碑说道。 “咱走了,老哥哥们好生歇着,待得凯旋,再来陪你们大醉一场!” 苏牧说完,就要迈开脚步,可他转头一看,那酒坛子就这么打开着,他仿佛听到苟寒生们的嘲笑声。 他转头看了看城外的军营,突然又转了回来,低低骂了一声:“入他娘的!” 而后抄起酒坛子,咕噜噜一顿猛灌! 他一直想着保持理智,一直想着清醒地审视局势,即便身处危机,仍旧想着如何改变现状。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任性了。 他的酒量不算太差,酿酒的度数也不高,但他咕噜噜一顿快酒,也是有些浑身发热。 当最后一滴酒入喉之后,他便将酒坛子砸向了墓地前方的一块石碑上。 那石碑该是幽州地方为这些战死英灵而立的。 酒坛子四分五裂,苏牧却借着酒劲,高举右手,大喊一声道:“刀来!” 自从得了宗主之刃后,无论苏牧如何软磨硬泡,不闻和不问都冰冷得如铁如石,从不与苏牧说话,更不会将宗主之刃交给苏牧赏玩。 而现在,苏牧一声大喝,肩头早已落满白雪的不闻不问却出现在了苏牧的身边。 那木盒喀喀喀被拉开,那柄宗主之刃便飞向了苏牧! 苏牧大袖一挥,将巨刃捞在手中,内力催吐,刀尖便在石碑背面刻画起来,铁画银钩伴随着火星四溅,苏牧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堪称一气呵成! 苏牧的身影便如风雪之中的白色蝴蝶,一阵乱舞之后又戛然而止,给人一种意犹未尽的憋屈,但他却像借了邻家的工具,用完了赶紧归还,怕弄坏或者磨损了别人东西一样。 宗主之刃很快就倒飞回来,当不闻不问将刀收回木盒之时,苏牧已经走出了墓园。 两位天聋地哑一般的高僧就这么看着苏牧的背影,而后扛着刀匣,来到了石碑处。 但见石碑的背面,刻着一首诗,字迹有些潦草,结构松散,笔锋却入石三分! “早岁哪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老刀夜雪幽州路,铁马寒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欲杀阎官!” 不闻和不问相视一眼,没有太多的表情,但他们跟随苏牧的脚步却更加的坚实。 宗主之刃除了杀人,从不干别的,刀刃上沾染了历朝历代无数名士的鲜血,无论是位极人臣的王公贵族,还是纵横天下的江湖高手,唯独没有做过刻碑这种事情。 不闻不问是清楚这一点的,可当苏牧豪饮之后,喊出刀来二字,数十年古井不波的他们,竟然被苏牧的气场所震慑,内心虽然仍旧迟疑,手脚却把持不住,终究还是将宗主之刃交给了苏牧。 他们对诗词并不太感兴趣,他们早知道苏牧是文坛大宗师,但实在看不出这首诗的好歹。 他们只觉得这首诗大气磅礴,波澜壮阔,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悲凉,直到他们看到最后一句,才觉得将刀交给苏牧,是正确了。 大雪仍旧在纷纷扬扬,渐渐将苟寒生的墓碑盖了起来,或许这首刻在石碑背后的诗不被人所知,但却是苏牧写过最喜欢的一首。 他大步走出幽州城,回到大营之中,与童贯等人见了一面,开始商议继续北上的事情。 这一次,只要大军能够顺利抵达大定府,将大定府作为前线大本营,就能够以不变应万变,无论是东北方的女真,还是西北方的党项,或者是北方的蒙古部族发动突袭,大焱都能够及时作出应对和支援。 许是种师道的死,让童贯也受到了影响,诸多将领一直商议到入夜,在军营里用了饭,这才纷纷退散,打算明日一早就发兵北上。 苏牧喝了一坛子酒,肚子还在发涨,脑子也有些模糊,草草吃了些,也就回营歇息去了。 他没有再研究这次的军事,只是呆呆地望着火盆,手里摩挲着胸前悬着的军牌。 摇曳的火光之下,苏牧的指肚抚过军牌上的刻痕,依稀能够感受到“种师道”三个字的轮廓。 那是种师道自己的军牌。 他将军牌交给了苏牧,就好像临死前仍旧推着苏牧的后背那般,是希望苏牧能够继承他的遗志,让大焱不再受到军事上的压迫,要让大焱帝国真正的强硬起来,即便无法恢复汉唐雄风,也不能再丧权辱国! 就在苏牧发着呆的时候,营房外陡然寒风吹袭,隐藏在暗处的不闻不问率先惊觉,苏牧腾地站起来,待得走出营房,才发现郭京和刘无忌不知何时也已经出现在了外面,与不闻不问一道,四个人竟然包围着一个有些瘦弱的黑衣人! 这黑衣人虽然身形单瘦,又没兵刃在手,但她的气息极其危险,否则根本就不会一下子招来不闻不问和郭京刘无忌! 然而苏牧却只是看了一眼,就让这四位都散去了。 无论是不闻不问还是郭京刘无忌,对苏牧都有着足够的了解,既然苏牧让他们退去,想必已经清楚了来者的身份,而且也排除了危险性。 当他们退去之后,苏牧才轻叹了一声,扭头走入营房,一边走一边朝那黑衣人招呼道。 “外头冷,先进来吧。” 那人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跟着苏牧,走进了营房。 苏牧取下火盆上方挂着的陶罐,给那人倒了一碗热水,又取出一张大饼和一块肉干来,慢悠悠地烤了起来。 那黑衣人便接过热水,小口小口喝着,等待苏牧烤饼和烤肉。 两人都沉默着,过了许久,那黑衣人才一边摘下面纱,一边朝苏牧问了一句。 “老种死了...我...我想去看看祖父...” 本来想着责备自己的,可当听到这一句,苏牧才想起,是啊,曹顾也老了... 他看着偷偷跟着他溜出来的巫花容,看着这个第一次好好跟自己说话的斑人蛊师,也没再给她斗嘴。 而是将烤得差不多的大饼掰开,递给了巫花容。 “那就跟着吧。” 巫花容接过大饼,似乎有些烫了,将手放在耳垂凉了一下,才朝苏牧笑了笑:“嗯!” 第六百七十四章 遇刺 越是往北,便越是寒冷,雪大如拳,放肆地落下,压得营帐都弯了腰。 营帐内的火盆熊熊燃烧着,烟雾便要往营帐的天窗冲,却又被大雪压下来,彼此在天窗附近相互推搡,仿佛一片云,停在了天窗周遭。 巫花容一路跟着上来,想要隐藏踪迹,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容易。 且不说大焱禁军今时不同往日,军律严厉整肃,单说苏牧身边除了孙金台,还有不闻不问和郭京刘无忌,巫花容想要接近并不容易。 以她的脾性,也不想跟苏牧服软,主动揭露身份又怕给苏牧带来麻烦,毕竟如今苏牧已经是主帅,她一个小女子,跟在身边多少会让人说闲话。 如果不是种师道死在幽州城门前,若非苏牧背着种师道十里看幽州,她的内心被深深震撼,说不得她也只是默默跟着,直接跟到大定府去见爷爷曹顾。 当然了,如果她全然是为了看曹顾,也没必要跟在苏牧的身边,只是苏牧完全沉浸在雅绾儿和扈三娘怀孕的喜悦当中,根本就对她巫花容爱理不理,甚至对观音奴都比自己上心。 这让巫花容感到非常的怨恨,虽然她一直在坏苏牧的好事,但这一路的见闻,也使得她对苏牧多有改观,在加上先前二人在荒岛上那段旖旎经历。 苏牧和雅绾儿扈三娘等人的亲昵场景,都会让巫花容想起那一段亲密的秘密场景,在她的心里,苏牧的形象也在发生着巨大的转变。 她仍旧讨厌苏牧,但这种讨厌,已经不再是以前那种,虽然她自己并没有发觉,但确实已经变了味。 在她的内心深处,跟着苏牧北上,其实更主要的原因,竟然是因为这是苏牧第一次...没有女人陪在身边! 或许这也是她接近苏牧的最主要原因,虽然她并不知道接近苏牧能做些什么,或者说苏牧需不需奥她跟在身边,但她还是觉得,苏牧的身边跟着一个女人,总是好的... 这一路风雪,也是够她受,在苏牧的营帐里吃了些热食之后,苏牧便让她缩进被窝先歇息,巫花容初时有些抗拒,但想了想,自己在这军营里头也没个落脚处,见得苏牧的铺盖都是厚实温暖又绵软的皮毛,顿时倦意袭来,也就妥协了。 她本以为有苏牧在场,自己会睡得不踏实,甚至无法轻易入睡,可躺下去才知道,这一闭上眼睛,她就甜美之极地睡着了。 巫花容虽然有时候会太过任性,甚至险些坏了大事,但对于这个小丫头,苏牧心里实在恨不起来,一想起烈火岛上那一幕幕,再想想巫花容的成长环境以及遭遇,他的心也就软了下来。 如今的苏牧并没有什么儿女私情的旖旎念头,他只是想好好珍惜这次机会,打赢这场仗! 收拾了情绪之后,苏牧终于开始投入战略的考量,开始结合党项、蒙古和女真的情报,在根据白日里的军议,尝试着做些推演。 由于多方面参战,变数也相当的大,变化也多,在加上隐宗有着太多的未知数,苏牧也没有太确切的结论,一直到了下半夜,才定下一个雏形来。 他是个极其容易投入的人,一旦进入到数据的处理和推演,就会进入忘我的状态。 可这也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危机! 孙金台毕竟年老了,精神不济,早早就歇息去了,不闻不问两位就像铁人,不止不闻不问,还不眠不休,不过外头大雪封天,他们也住进了苏牧隔壁的帐篷里头。 倒是郭京和刘无忌这两位,竟然比不闻不问还要阴沉,还要神出鬼没! 眼看着即将天亮,这是夜里最黑暗的一段时期,即便有大雪映照,营区的火盆已经小了下来,周遭影影绰绰,在大雪里头很难分辨人影。 此时十数道身影从外营的辕门走了进来,借着道旁的火盆,以及营区中间的火堆,能够看到他们穿着甲衣,应该是夜里巡视的监督队。 然而当他们接近中军大营之时,这十几人却突然往苏牧的营房走了过来! 这十几个甲士见得苏牧营房内外竟然没有亲兵团护卫,也是有些惊讶,便留了两个人下来,在苏牧的营房外头警戒。 又过了小半柱香,这些甲士似乎还不放心,便又折了回来,与留守的两人目光交流了一番,便散落到苏牧营房的四处。 苏牧对营外的一切并没有太多察觉,虽然没有亲兵团护卫,但他知道不闻不问和郭京刘无忌一直在暗中关注着,自己也安心了下来。 这些甲士的动静没有惊扰苏牧,却把警觉如鼠的不闻不问给惊醒了! 不闻和不问和尚悄无声息地掀开帐篷的一角,手掌轻轻压在刀匣之上,直到一炷香时间过去,大雪将这些甲士遮掩得如同雪人一般,他们才安心下来。 然而正当他们放松警惕的这一瞬间,数道黑影却四面八方杀向他们的帐篷! “嗤啦!” 并不算很大的帐篷被瞬间撕成碎片,不闻和不问顿时暴露在大雪之中! 但见得六名黑衣刺客将不闻和不问的去路全部封锁,竟然无一不是高手! “糟糕!”不闻和不问猛然睁大双眸,但见得苏牧营房外头那十几名甲士在同一时间启动,纷纷抽出兵刃,合围着杀入了苏牧的营房! “刺客!” 苏牧营房距离外栅还有十几步的距离,便是亲兵都无法进入外栅,只能留在外头警戒。 这十几名甲士直接撞破外栅的木条,包饺子一般朝苏牧营房疾奔而来! 这边的不闻和不问已经开始与刺客交手,这六名刺客便丢入一些大型宗派,都足以堪称高手,一上来就是六人联手,然而赤手空拳的不闻和不问却没有太多的震动。 他们背起刀匣,开始突围! 自打孙金台从大相国寺将他们带出来之后,不闻和不问便没有展露过身手,此时面对六名顶尖刺客的围攻,他们却全无惧色,不闻将刀匣背负身上,不问已经开始出拳! 这些刺客无疑是贴身刺杀的高手,所用兵刃都是峨嵋刺与短小锋锐的双刃,也有人动用指虎之类的奇异兵刃,如何看都是短兵相接的架势! 不问面无表情,一拳轰出去,迎头一名刺客不怒反喜,不退反进,紧握铁拳,那淬了剧毒的指虎便砸向了不问的门面,竟然彻底放弃防御,都是些不求保命,只求刺杀的亡命徒,所用都是玉石俱焚的死士套路! 然而让刺客惊愕不已的是,受袭的不问竟然也放弃防御,一拳轰向那刺客肚腹,却只是将头一偏,肩头硬生生迎向了刺客的指虎! “喀嚓!” “嘭!” 不问的拳头轰在刺客肚腹的同时,刺客的指虎也成功砸在了他的肩窝上! 肩窝上乃是锁骨,这是所有武者都需要防备的破绽和软肋,毕竟锁骨很脆弱,这个部位又不容易锻炼,即便是金钟罩这类的强硬外家功夫,也很难练到锁骨这个部位! 然而让人惊骇的是,那精铁所铸的指虎重击之下,刺客的右手竟然当中折断,如同打在了钢铁墙壁之上那般! 锋锐的指虎将不问的衣物刺破,火光之中,大雪映照之下,不问的皮肉竟然隐约折射出金属的光泽! 那并非贴身内甲的光泽,而是不问的肉身散发出来的古铜接近暗金之色! 反观不问的这一拳,一拳将刺客的肚肠内脏全数震烂,直接捣碎了对方的脊柱! 当刺客如同烂沙包一般被打飞出去之时,前头背负刀匣的不闻也已经雷霆出手! 这两名死士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不闻和不问这两个大和尚竟然如此强硬! 而苏牧营房外头那十几名死士也露出狰狞的爪牙,他们步调统一,甚至于气息都在同一频率! 眼看着他们就要接近苏牧的营房,那四面火盆突然轰一声炸开,木炭和火星四处溅射,那些个死士也是纷纷遮挡! 然而当他们再度睁开眼睛之时,却发现他们的前面出现了十数名身披道袍,内衬符甲的怪人! 是六丁六甲神符兵! 这些六丁六甲神符兵乃是郭京和刘无忌最为倚仗的卫队,是真正保卫当今天子的影子卫队! 这些死士显然也是做过功课,当即挥舞着兵刃就涌了上来! 双方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他们都是哑巴,他们的宿命只是杀人,或者被别人杀死! 火盆被踢翻的动静终于惊醒了工作中的苏牧,以及熟睡中的巫花容! 巫花容拥有着野兽一般的天生直觉,若非这些天太过困倦,而且天寒地冻,她没办法将蛊虫放出来警戒,说不得她比不闻不问还要更早发现危险。 此时她从被窝里弹起,暗暗咬破舌尖,就要放出蛊虫,然而苏牧却抬手,朝她轻轻压了一压。 外头的厮杀声很是轻微,无论是对方的死士刺客,还是六丁六甲神符兵,都是一击毙命的手段,绝无纠纠缠缠的僵持厮杀! 苏牧仔细倾听着外头的动静,之所以没有急着出手,是因为他知道刺客们绝非表面这么简单,若他贸然出动,势必会中计。 或许是苏牧想太多,又或许是他天生谨慎,无论如何,这一刻的迟缓,终究还是救了他一命。 他刚要拉开营帘,遥遥里便传来破空之声! 早有准备的苏牧如鹞子翻身一般闪过,一根笛子粗的箭矢便射入帐篷,厚重的帐篷竟然无法阻挡那箭矢一星半点! “神臂弓!” 神臂弓乃是大焱,甚至是整个华夏历史上军械的奇迹,神臂弓的力量极大,需要用脚踏和双手拖拉的方式来上弦,说到上弦,是的,神臂弓并非弓,而是弩,一种单兵使用的劲弩! 虽然后世的一些朝代也出现了很多天才,虽然也得到过神臂弓的图纸,但明明有图纸,后世却再也无人能够复制出神臂弓来,便如同诸葛连弩一般神奇又神秘。 这也使得有些后世之人认为,神臂弓只不过是以讹传讹,并非真实存在。 据史料记载,神臂弓的有效射程达到惊人的三百二十步,也就相当于五百多米! 要知道,后世天朝常规装备的54手枪,其有效杀伤射程也不过五十米而已! 若非苏牧谨慎一些,迟滞了一时半刻,此时他早已被神臂弓钉在地上了! 第六百七十五章 遇刺(中) 神臂弓可不是烂大街的西贝货,那是大焱真正的技术垄断,整个大焱军也就只有几千张而已。 这差不多十万大军之中,能够拥有资格装备神臂弓的,都是膂力惊人的天生力士,需要经过层层筛选和审核,也就是说,敌人的刺客已经渗透到大军的中高层! 早在孙金台带他到御拳馆,启动周侗的敢死刺杀任务之时,苏牧就曾经有考虑过。 既然他们能够想到刺杀对方高层的计划,以始可汗和黑白子的智慧,以及隐宗的实力,同样可以派人来刺杀苏牧! 若非如此,孙金台又何必找来不闻不问、郭京刘无忌乃至于整个六丁六甲神符营!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这神臂弓的出现,仍旧让苏牧心有余悸! 稳了稳心神之后,苏牧便从营房之内闪身而出,抄起营房门口旁的火炬,催动内功,便投掷了出去! 他要将隐藏在暗处的弓弩手给挖出来! 虽然神臂弓的射程很远,但这些刺客都是精心策划过的,对苏牧又知根知底,为了增加成功率,弓弩手绝对不太可能距离得太远。 因为苏牧的营帐虽然处于大营核心,但并非孤零零的一座,周围还有童贯孙金台等人的营帐,距离太远会遮蔽视野,加上又是深夜,弓弩手想要精准命中又保持杀伤力,绝对就潜伏在近处! 苏牧的火炬在半空之中飞行,火光照耀着地面,但见得六丁六甲神符兵如同一个个道教神话里头的神将仙兵,之所以能够看见这些,是因为大部分的神符兵都已经倒下,而刺客们则只有脸盆大小的一团阴影,因为他们还仍旧站立着! 竟然是神符兵落败! 虽然早有准备,周侗作为超级大宗师,号召起来的三百死士,绝对都是高手,那么敌人的刺客也一样是高手,毕竟隐宗乃是地下王者,实力绝对不可小觑。 然而六丁六甲神符兵乃是保护大焱皇帝的影子卫队,神秘而强大,竟然仍旧无法抵得住这些刺客! 虽然近乎十万大军驻扎,漏洞自然不少,想要渗透进来并非难事,可苏牧作为主帅,中军大帐守卫森严,这些刺客一样能够潜伏进来,可见他们的布局比周侗还要早! 他们是早早就隐藏在军中,甚至许多人根本就是军中的精英,否则又怎可能拿到神臂弓! 要知道神臂弓这等重器,平日里可不是弓手们保管,而是临战之前才下发,都会造册备案的! 火炬还在半空之中飞行,划过完美的弧线,那依稀的火光之中,三十步开外的瞭望楼若隐若现! 这样的瞭望楼在整个营区有上百个,除了警戒整个营地之外,还负责将主帅的命令传达开来。 若苏牧示警,必定会引发骚乱,种师道之死好不容易才激励出来的士气,苏牧可不想就这么被挫败。 大战未启,老军神先老死不说,连主帅都受到刺杀,必定军心动荡! 所以苏牧绝不会发出示警,这一点无论是苏牧还是孙金台等人,想必都能够想到。 当火炬飞向那瞭望楼之时,已经冲了出来,不问和不闻同样陷入了胶着的死战,虽然他们并非负伤,但身上的衣物已经被切割成碎布条,此战惨烈可想而知! 衣服被斩碎之后,他们手腕手臂上的护甲也露了出来,此时他们与那些刺客周旋鏖战,见得苏牧出现,二人便将刀匣拉开,那宗主之刃猛然投掷而出! 少说也有**十斤的巨大断刃就这么脱手飞出,那些个刺客都是短小的贴身兵刃,哪里敢阻挡这柄巨刃的飞行! 苏牧飞身而上,与巨刃擦身而过,却是精准抓住巨刃的刀柄,硬生生拖住巨刃,内力彻底爆发出来,猛然将巨刃往后挥出! 这一前一后的拉扯,使得巨刃产生了极大的反弹之力,竟然拖着苏牧往前飞舞! 苏牧就这般杀入刺客群中,不像人控制着刀,更像刀控制着人! 那巨刃像失控了一般疯狂猛斩,虽然没有伤到敌人,却将刺客们的阵型全部打乱,谁敢撄其锋芒! 不闻不问压力顿减,没有了宗主之刃的负累,他们也终于能够全身心投入战斗之中! 也正在此时,苏牧投掷出去的火炬终于打在了瞭望塔上,爆出一团火星,而后掉落下来。 爆开光芒的那一瞬,苏牧猛然抬头,只见得一点寒芒如同漆黑夜里唯一的星辰那般亮眼! “唳!” 尖利的破空之声再度传来,巫花容心头大骇:“小心!” 然而苏牧却不为所动,他的身子就如同刀柄后端的红缨一般,顺着巨刃的惯性不断漂移不定,一名刺客少有迟疑,便被巨刃一刀斩成两段! 苏牧脚尖落地,而后深深插入雪地之中,如同老树一般扎根大地,汲取着磅礴的大地之力,他的腰身猛然一拧,肩臂发力,巨刃再度狂舞起来! 他完全没有理会瞭望楼上射下来的箭! 刺客们皆以为苏牧陷入了癫狂状态,听得破空之声,心头大喜,然而就在下一刻,那黑暗之中激射而来的神臂巨箭,噗嗤就将一名刺客洞穿,巨大的余力更是带着那刺客的身体往前飞去,撞向另一名刺客! 那刺客也是大惊失色,刚刚推开被射透的同伴,却见得苏牧旋风一般斩来,还未来得及躲闪,已经人头落地,无头的身子喷出三尺来高的血柱! 一名刺客见得巫花容躲在苏牧营帐口,便冲杀而来! 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苏牧,但不闻不问的功力太高,他们才动用了六个人来拖住不闻不问。 他们本不想对巫花容动手,因为巫花容的出现,惊动了不闻不问等人,差点就相当于间接地使他们打草惊蛇。 但他们却知道,苏牧能够留纳巫花容在营帐内过夜,关系自然非同凡响,只要攻击巫花容,便一定能够让苏牧分心! 苏牧的巨刃虽然威力巨大,声势骇人,但劣势也相当明显,只要他的节奏被打乱,根本不需要刺客们攻击,他就会被巨刃所拖累! 而且在情报之中,苏牧最擅长的乃是左手剑和右手刀,这柄笨重的巨刃,根本就不是苏牧的本命兵刃,武林之中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修炼巨刃的刀法,只能说是苏牧靠着蛮力胡乱施展罢了! 不得不说,这些刺客都是顶尖高手,无论刺杀技巧还是经验,都极其老辣,即便瞭望楼被占据,仍旧能够在电光石火之间,发现巫花容的价值来! 这名刺客正为自己的发现而惊喜,手中双刃如银花绽放,在双手间旋转翻飞,整个人已经冲到了巫花容的面前来! 他的双刃虽然短小,却快若闪电,如毒蛇出洞一般防不胜防! 释放蛊虫需要很长的时间,而巫花容本身武艺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高深,刚刚睡醒的她反应也有些迟钝,又如何能够抵挡这名刺客! “退回去!” 发现了危险的苏牧猛然大喝,可这一声大喝却泄了他的气息,果然让巨刃带乱了节奏! 他的优势在于巨刃的沉重,利用巨刃的惯性,顺势而为,一旦乱了节奏,就需要极大的力量来“拨乱反正”,一切都被刺客们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不能不提醒巫花容,因为他比刺客们要更加了解巫花容的短板和软肋! 他的双脚落地,再度挥斩出巨刃,这一次却如同旋转的花蝶一般,内力催发,将积雪都掀起,形成了一股小龙卷,朝巫花容的方向席卷而来! 那名刺客又岂能放过这样的机会,眼看着巫花容退回营帐,刺客便紧随而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营帐左侧的黑暗处,陡然杀出一条身影来! 这人身形瘦小,如同一只猴子,像极了赌馆门口蹲着,刚刚将全副身家性命老婆小孩都输光了的红眼赌徒! 此人手中并无兵刃,但速度却快得骇人,如一阵夜风般袭来,那刺客却并没有丢下巫花容! 他们早已将性命丢给,只要能够刺杀目标,便是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他们是真正的死士! 然而他终究还是低估了那来人的速度,但见得那人一闪而过,一把就扣住了刺客的肩头! “喀嚓!” 他的五爪如钢铁所铸,竟然硬生生抠入刺客的皮肉,二指如铁钩,钩住了刺客的锁骨! “翻子拳!” 那刺客也是武林高手,早知来者速度惊人,却没想到此人竟然深谙翻子拳! 这可是大宗师周侗的秘术,传承自少林的神功,若他知道翻子拳乃是后世鹰爪功的前身,这刺客也就不会这般大意了。 然而为时已晚,锁骨被扣,他终究无法再靠近巫花容半步! 那人扣住锁骨,制住刺客之后,一个膝撞被砸在了刺客的后腰上,那刺客的整条脊柱从中折断! 来人本来就矮小,一把抓住刺客脚踝,竟然将刺客横举起来,奋力摔飞了出去! 挥舞着巨刃紧随而至的苏牧没能够收住巨刃,旋风般斩过,刺客被劈开两半,鲜血内脏流淌了一地! “刘无忌!” 当苏牧看清楚来人面目之时,心里也是吃惊不小。 起初他对郭京和刘无忌并没有太大的忌惮,此时见得刘无忌的手段,才发现自己将注意力都放在了不闻不问这两个奇人身上,确实忽略了郭京和刘无忌的实力! 脑中刚刚浮现出这一节,瞭望楼上的神臂弓再度射出暗箭,又一名刺客无法躲避,被射飞出去,撞飞火盆,才被斜斜钉死在地上! 这神臂弓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张开,即便是天生膂力惊人的力士,经过长时间的训练,也不敢连续开弓,除了力气消耗极大之外,若稍有不慎,整个手臂都会被弓弦扯开,肌肉和筋骨的负荷也是极大。 然而望楼上那一位,已经连续开弓四五次有余了,可见其力量多么的恐怖! 苏牧下意识往望楼上扫了一眼,心里大概也有了个人选。 既然刘无忌出现了,那么望楼上那一位,应该就是郭京了! 第六百七十六章 遇刺(下) 两军对垒,用刺客来暗杀敌方将领,虽然是下策,但如果成功,那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策,虽然看起来有些儿戏,难度也可想而知,但大宗师周侗和孙金台都青睐于这一策略。◇↓, 这不仅仅只是因为周侗手下只有武林高手,这也是他为国效力的最佳方式,更因为当武林高手的数量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刺杀的成功率也会成倍增长! 当然了,这需要周详的计划,需要必死的决心,需要有人主动牺牲,需要有人用性命来创造刺杀条件,更需要牺牲长时间潜伏在敌方的棋子! 很显然,隐宗的刺客早已准备好这一切,若非孙金台为苏牧准备了这么多强力的护卫,若没有不闻不问和郭京刘无忌,苏牧今夜必然死在刺客的手中! 当初孙金台四处为苏牧找保镖之时,苏牧心里头还觉着孙金台有些小题大做,但现在看来,这一切是多么的庆幸和必要! 十数名刺客就这么被掩杀殆尽,当战场上动静全无,只剩下热血融化积雪的细微声音之时,苏牧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的伤势才刚刚恢复,这样的消耗实在让他有些吃不消,而当他看到望楼方向一步步走来的郭京,看到他扛着那巨大的神臂弓之时,仍旧掩饰不住眼中的惊讶。 不闻和不问精赤着上身,只是他们的脸色太过红润,便似全身鲜血上涌,隐约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先歇息。”苏牧善意地提醒了一句,但不闻却将那刀匣给伸了过来。 苏牧一脸无语,本想将那宗主之刃擦拭干净再交还,却没想到宗主之刃竟然滴血不沾! 宝刀入匣,不闻和不问才席地而坐,开始打坐静心。 郭京看了刘无忌一眼,便将神臂弓丢给了刘无忌,然而刘无忌的眸光突然变得如鹰隼一般锐利,朝郭京问道:“射死几个!” 郭京陡然变色:“六!” 不闻:“六!” 苏牧:“五!” 诸人几乎同一时间开口答着,心绪却飞快流转,而后几乎同时睁大双眸! 这前后也就一两个呼吸的时间,战场边缘的尸体堆里头,已经亮起一点寒芒! “小心!” 那寒芒渐渐化为锋锐的箭头,竟然有刺客假死,就为了等待所有人都松懈的这一刻! 因为距离不远不近,想要反击和躲闪都不太可能,距离最外面的郭京第一反应就是挡住在了苏牧的面前! 那寒芒在夜里显得那么的刺眼,在他的瞳孔之中越变越大,就像一颗坠落的星辰! 他下意识抬起双臂,交叉于胸前,想要牺牲手臂来挡下这一箭! 然而那箭头却停在了他的手臂前三寸之处! 郭京倏然睁开双眼,放下双臂,便见得一只干枯的手,死死抓住箭头,而箭头刺破了那只手的掌心,从手背刺了出来! “大师!” 木讷的郭京脸色大变,谁都没想到一直没有出现的孙金台,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他显然也没把握抓住这支箭,即便是宗师,想要抓住飞行之中的羽箭,又是如此近距离,实在太难,他本想将箭矢打飞,但这种可能性更低! 孙金台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郭京的身后是不闻不问,而不闻不问的身后,还有刘无忌,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都想到了挡在苏牧的前面! 或许他们跟苏牧没有任何的私交,甚至私底下并不看好苏牧,但苏牧眼下是北伐军的主帅,而他们的任务是保住苏牧的命,那么他们就会用自己的命,来捍卫苏牧的生存! 孙金台满意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在意手掌的伤势,他扫了那暗色的箭头一眼,显然是淬了剧毒的。 而那假死放箭的刺客已经在射出箭矢的同时,将弓弦缠在脖颈上,只是用力一绞,就将自己的脑袋给绞了下来! 这就是敌人的死士,无论他们的目的如何,无论他们的战力如何,无论他们的计划如何卑鄙,他们都在完美地执行着他们的使命。 抛开阵营不谈,这是一群值得尊重的刺客,他们是真正纯粹而强大的刺客。 可惜他们遇到了更加强大的敌人,遇到了拥有着强大护卫团的苏牧! 虽然刺客们并没有成功,但也足见隐宗已经开始了刺杀,他们对大焱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们知晓苏牧已经成为主帅,他们甚至清楚大军的布局,掌握着苏牧的一举一动! 当初苏牧想要清洗侍卫司就如此的艰难,如今他统领着近乎十万大军和十几万的民夫辅兵,想要从这二三十万人之中找出敌人的密探,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想必孙金台早已考虑到这个问题,才动用六丁六甲神符营,否则苏牧便全身是铁也不够打几斤钉。 “以后还是用阵法,平白死了十几个神符兵,太冤...”孙金台将箭杆折断,捏住箭头,将手掌中的箭杆被拔了出来,一边朝郭京如此建议。 “是我大意了...”郭京低头抱拳,满脸愧色。 巫花容此时才从营帐里探出头来,她已经见惯了大场面,自然不会有太多的惊诧,只是刚从被窝里出来,一头长发衬托下,女儿姿态展露无遗。 见得孙金台等人都朝自己投来目光,连不闻不问都有些鄙夷地盯着自己,苏牧也有些不好意思。 “这位是曹国公的孙女...” 苏牧也是下意识的举止,脱口而出之后又有些后悔了,这种事情越描越黑,而且只能暴露自己的心虚,再说了,自己为何会心虚? 这才是问题的所在了。 而孙金台等人可都是玩弄人心的老狐狸,又岂能看不出这种心虚? 不过孙金台这样的大宗师,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是暗自嗅闻了一下,而后朝苏牧笑道。 “老僧倒是有福气了,听说花容姑娘是蛊师,想必老僧手上这毒,应该不成问题了吧?” 苏牧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由暗骂自作多情,倒是巫花容直接,朝孙金台撇了撇嘴:“我是蛊师不假,但为何要帮你解毒?” 苏牧也是捂住了额头...这丫头的脾气还是老样子啊... 郭京和刘无忌能够成为天子影卫,掌控六丁六甲神符营,都是因为孙金台,而他们还是孙金台不为人知的弟子,见得巫花容不敬,心里哪里能忍! 他们的师父那可是当今官家都要称呼一声老师的人物,那是神仙样的尊者! “若我不救你,现在还有命耍嘴皮子么?”刘无忌是个极其狠辣之人,他的眸光盯着巫花容,便是目光都足以杀人。 只可惜他遇到的是同样杀人不眨眼,从斑人部落出来的巫花容!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善良伟大,没有这死书生,你会这么好心救我?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他,干我屁事!” 孙金台听得巫花容如此一说,非但没有恼怒,反而笑了出来,能够看出这一点,足以证明巫花容的头脑了。 苏牧多得这些人保护,又岂能让巫花容在这里捣乱,再说了,他也想收一收这丫头的脾气,便板着脸斥道。 “别说了,帮大师解毒,不然就别留在我这里了!” 巫花容见得苏牧因为种师道的死而郁郁不乐,见得他一个人枯坐在营帐里头发呆,当时整个人都要化了。 可与苏牧一说话,就忍不住斗嘴耍狠的冲动,见得苏牧竟然当众命令她做事,她哪里能忍! 便是她祖父曹顾都不敢勉强她什么,当初说要将她和曹嫤儿等孙女辈中挑选一人嫁给赵室王子,巫花容只一个表情就让曹顾乖乖将她剔除出了候选名单,更何况非亲非故的苏牧! 只是她根本就没想过,既然是非亲非故,自己为何要跟着雅绾儿和扈三娘,为何连雅绾儿扈三娘都待在南方,她却仍旧选择偷偷跟在苏牧的身边,像做贼一样心慌... 但她就是受不了苏牧对她颐指气使的样子! “不留就不留!稀罕你我就是狗子!”巫花容愤愤地留下一句话,就故意从苏牧的身边走过,还撞了苏牧一下,想着还不解气,又跑到孙金台这边来,一巴掌打在了他的手掌上! “痛死你!毒死你!” 发泄完怒气,这丫头才没头没脑地往营区里头走,一边走还一边骂道:“都该死!挨千刀杀的猪猡!” 苏牧看着那任性的背影,脸上实在有些挂不住... 不过孙金台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便让人收拾残局,自己回营帐去了。 刘无忌和郭京放心不下,收拾了局面之后便一同来到了孙金台的营帐。 “师父...需要什么配制解药,我等即刻去准备...” 孙金台见得两人面色紧张,也不想瞒着他们,便伸出手掌来,说道:“不消张罗,为师无碍了...” 郭京和刘无忌放眼看去,火光之中,一条胖乎乎的雪白软虫子就这么巴在师父手掌的伤口上! “那丫头竟然敢下蛊!”刘无忌面露凶光,郭京却是识货,按住师弟摇了摇头,刘无忌这才醒悟过来。 孙金台呵呵一笑,自言自语道:“这小姑娘很有意思,可惜苏牧这小子太不灵光了,不然可有趣得紧呢...” 正在营帐里坐着的苏牧突然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喃喃道:“臭丫头,不解毒就不解毒,跑出去做什么,现在又咒我,回来不把你屁股打成四瓣!” 这话音刚落,营帐外突然冲进来一个人影,大声骂道:“谁咒你了!你打我屁股试试啊!我让爷爷...嗯!” 话还未说完,巫花容已经被苏牧一把拖了过来,按在膝盖上,果真扬起手来,一巴掌就打了下去! “啪!” “你...你...你还真打...”巫花容脸色通红,声音陡然提高,却又渐渐小了下去,头都羞得埋进了苏牧的腿间... 她突然发现这个部位实在有些不对劲,正要抬头,苏牧却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狗子...” 她终于没再抵抗... 而郭京正要过来向苏牧说明一下情况,告之苏牧,巫花容其实在打孙金台那一下之时就种下解毒蛊,此时他就站在营帐外头。 透过营帐的缝隙,看到巫花容趴在苏牧的身前,头正埋在他的腰胯...苏牧一手按着她的头,一手落在那饱满的翘臀上... “师哥,今晚还摆阵法吗?”刘无忌突然出现在郭京的身后,虽然话音平稳,却咕噜地咽了咽口水... “先撤吧...”郭京如是低声道... “那可是曹国公的孙女啊...作孽啊...” “师哥...那两个大和尚的情况似乎更糟了...” “切...还以为他们真的不闻不问呢...” “师哥...” “嗯?” “说别人之前...先把自己的鼻血擦干净吧...” 郭京:“... ...” 第六百七十七章 雁门关告急 难得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夜雪在天亮后也渐渐停歇下来,八百连营的炊烟与低空中的清淡云朵连成一片,仿佛蓝色画布上的一抹飞白。 苏牧如常早起,左手横着半截混元玄天剑,右手提着半截草鬼唐刀,如雕塑一般站着,微闭着双眸,感受着晨风打在刀剑之刃上。 他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苦练招式,也不再寻求爆炸性的力量,他更加地入微,即便是微小的晨风打在刀刃上,他也能够感受得到。 当武道境界到了一定的高度,招式已经随心而发,刀剑随意而行,无论大开大合或是缩地成寸,都能够随心所欲,如臂使指。 这段时间里,不闻不问很少主动出现在苏牧的面前,只有苏牧需要用刀,或者苏牧遇到危险,他们才会主动现身。 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每天清晨苏牧练功之时,这两位必定在场。 虽然他们没有与苏牧切磋过招的意思,但他们却仍旧掩饰不住饶有兴趣的神色。 在他们看来,苏牧的招式无门无派,其中夹杂着一些乔道清和罗澄师门的双刀技法,但又不完全相同,让人觉得双刀并非他的极限,举重若轻,仿佛再给他一把刀,他也能够轻松驾驭。 而到了苏牧不再考量招式,只是闭着双眸枯站着之时,不闻和不问终于收回了饶有兴趣的神色,而变得有些惊奇与凝重。 苏牧年不过三十,能够踏入武道宗师的行列,已经足够让人惊诧万分,眼下竟然因为刀剑折断而生出明悟,竟然隐约有了再度提升武道境界的潜质! 孙金台不是周侗,他久伴君侧,他比周侗深沉阴郁太多,如果说周侗是那照耀万里的灯塔,孙金台便是吞噬微光的夜色,让人看不透,时刻保持着一种敬畏。 所以明知道苏牧在练功,他并不会像周侗那样指点苏牧,因为周侗乐于将自己的武道经验,传授给他称心的后辈,而孙金台却没有这样的大气度。 再者,孙金台也能够看得出来,苏牧的经脉受损之后,按说需要很长的恢复期,可让人惊愕的是,苏牧的内功每日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提升着,那种气质上的改变,便是寻常军士都能够感受得出来,更何况他孙金台! 天下的武道宗师说少不少,毕竟江湖是个卧虎藏龙之地,但说多也不多,作为宗师之中的宗师,又是老对头,孙金台对罗澄的功法自然是清楚的。 他也能够看得出苏牧修炼的内功渊源,可即便苏牧修炼的是罗澄的内功,如此神速的进展,仍旧让他感到难以置信。 按照昨夜军议的决定,今日就该是北伐军前往大定府的日子,待得军士们埋锅造饭完毕,大军就要拔营启程。 孙金台早起之时最惊讶的不是苏牧的内功进展,而是他手掌上的伤势! 那条胖乎乎的肥虫子竟然在他的手掌上结了一个茧,当第一缕晨光喷薄而出之时,那茧便裂开,一只雪白的鬼蝶竟然破茧而出,一直往苏牧的营帐里头飞! 那鬼蝶轻盈而硕大的翅膀上,有着淡淡的灰色花纹,看似一双能够吞噬别人视线的鬼眼,让人不由啧啧称奇。 更让孙金台感到匪夷所思的是,非但手掌中的箭毒被祛除清净,竟然连手掌上的伤口也都已经恢复如初了! 这是何等神奇的功效! 当他小心翼翼将手掌上那一层又一层的蛛网撕开,露出手掌上新长的粉红肉芽之时,便是活了大半辈子的武道宗师,孙金台也不由对巫花容刮目相看。 他早知蛊师神秘而强大,却没想到巫花容这么个十几岁的黄毛小丫头,竟然已经掌握如此高深的蛊术,竟然豢养出了这么强大的蛊虫! 孙金台乃是隐宗护法大长老,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一点都不过分,否则他也无法成为“帝师”。 据他所知,巫花容这种肥虫子,应该是蛊虫之中的王者,金蚕蛊! 传闻金蚕蛊必须要以身养蛊,蛊虫就寄养在蛊师的体内,吸食蛊师的元**气以壮大自己的能力,而金蚕蛊这种蛊王,堪称神奇,成熟之后的金蚕蛊竟然能够拥有孩童般的智商! 而且金蚕蛊不断成熟,能够生出飞行能力,甚至还能够借助翅膀上的花纹以及释放出来的特殊气味,迷惑人类! 以适才那鬼蝶翅膀的鬼瞳花纹来推测,只怕巫花容这只金蚕蛊,已经是成熟体了! 想到这里,孙金台也是有些尴尬,昨夜苏牧营帐发生了些什么,他也是有所耳闻的,毕竟郭京和刘无忌是瞒不住什么事情的。 但现在看来,这些人倒是有些误会苏牧了。 因为蛊术传女不传男,而以身养蛊是其中最为危险最为极端的一种养蛊方式,也是最高深的养蛊之法,必须要蛊师保持处子之身,一旦阴元外泄,浊阳侵入蛊师体内,蛊虫就会变得狂暴,失去控制,其后果只能是将蛊师反噬,将蛊师体内的五脏六腑全部吃掉! 所以说,苏牧和巫花容绝对是清白的,无论郭京刘无忌等人如何谈论,也只能是无伤大雅罢了。 只是让孙金台有些不解的是,当巫花容恢复了男兵打扮,从苏牧的营帐出来之后,却不再刁蛮泼辣,双眸含春,脸颊红润,容光焕发,而且对苏牧服服帖帖,实在让人有些不解。 不过即将继续北上,这些小插曲也不过一笑置之罢了,可就在大军准备集结之时,辕门外却发生了骚乱! 瞭望兵层层传令,中军大帐旁边的望楼上,那传令兵飞快滑了下来,快步跑到中军大帐之中朝苏牧禀报道。 “宣帅,青雀军指挥使卢俊义带着百余斥候,说要求见宣帅!” “卢俊义!”苏牧心头顿时一紧,他其实一直都有这种不安的预感,总觉着有人在阻拦自己,并不想让他们顺利在大定府集结,眼下卢俊义的青雀军出现,怕是局势有变化了。 “快传!”苏牧开口之后,却又将转身出去的传令兵喊住:“我亲自出去看看!” 出了大帐之后,苏牧便骑上骏马,不多时就来到了左军大营,看位置卢俊义的青雀军竟然是从西北方向过来的! 见得苏牧亲自来迎接,卢俊义以及麾下将士们也是受宠若惊,且不说苏牧在北伐军之中的声望,更不提苏牧如今是大军统帅,单说青雀军就是苏牧创建的,就足以让这些人心生敬意了。 卢俊义也不敢寒暄,领着将士们朝苏牧行礼,却被苏牧扶住:“哥哥莫得如此,折煞苏某!” 然而卢俊义还是拜了下去,朝苏牧说道:“于公于私,卢俊义都应该拜见宣帅,宣帅需要军中立威,又岂能因着些许私情而罔顾礼节...” 这卢俊义果是堂堂正正的人物,此话一出,方面俱到,既真心诚意为苏牧着想,也顺水推舟行了裨将的军礼。 苏牧也只好坦然受之,连忙将卢俊义迎入左军大营,待得孙金台辛兴宗等人随后赶来,简单吃喝一番的卢俊义已经从日夜兼程的长途跋涉之中缓过气来了。 事情紧急,见得众将已经聚集,卢俊义也不敢耽搁,当即将对苏牧汇报的军情又叙述了一遍。 “自打与后辽结盟之后,临潢府成为了我军北面的防线和壁垒,大定府压力顿减,诸军也开始分赴各处协防,皇城司、绣衣指使军、常胜军与青雀军也分开侦察,我青雀军往西北,协助郭药师的云州等部刺探军情...如今已确定...西夏党项人的大军已经从奉圣州回撤,怕是...怕是要放弃上京,转攻郭药师部,夺取雁门关!” 虽然早有预料,但卢俊义送来这样的军情,也使得诸军将领心里为之一紧,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了! 也难怪卢俊义亲自前来送信,这么重要的军情,怕是换了别人拿着青雀军的印钤,万一无法取信于北伐军,耽搁了军机,可就不妙了。 卢俊义见得诸人没有太多骚乱,心里也是暗暗吃了一惊,想着这次军心士气竟如此稳固,未曾想苏牧的军中声望竟然如此高涨了。 只是他并不知道,禁军之中很大一部分虽然没有参加先前的北伐,但苏牧背着种师道十里看幽州,大家俨然已经将他当成了种师道的继承者,自然对苏牧言听计从,不敢轻慢半分。 “以我青雀军的侦察,今次党项狗贼集结了全部兵力,李良辅亲自领兵,铁鹞子已经深入云州境,郭药师已经调集应州等地的兵马,以防党项人攻打雁门关,只是...只是兵力悬殊,怕是守不住...” 郭药师的战斗力,在场的诸位是非常清楚的,虽然种师道先前放弃了郭药师,但后来的战绩已经证明,这位常胜军押都管绝对是位有勇有谋的骁将! 只是李良辅乃是党项人的第一军人,统领整个党项军队,还有西夏境内的羌人骑军,声势浩大,若真如卢俊义所言,当务之急可就要分兵去支援了。 雁门关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一旦让李良辅突破了这道雄关,漫说代州等地,党项大军前面再无险要,无论太原府、真定府还是河间府,都可以成为党项铁骑冲击的首要目标,党项人一旦分散开来,想要再度收束可就难于登天! 雁门关就如同狭窄的闸口,让党项人冲突出来,如潮一般的党项铁骑四处烧杀掠夺,将给北伐军的大后方造成极大的隐患,所以雁门关,绝对要守,郭药师绝对要救,而且还要以最快的速度去救! 然而照着卢俊义的叙述,从幽州派兵,大军分兵乃大忌不说,集结大定府的计划就要大打折扣,而且还不一定能够及时赶到... 所以诸多将领纷纷将目光投到了苏牧的身上,毕竟苏牧才是主帅,眼下正是考验苏牧的时候,苏牧是否称职,就看他这一次的决策了! 第六百七十八章 全面战争的开端 面对这样的难题,苏牧心里其实清楚得很,作为主帅,他日夜不休地研究着军报,除了关于敌人的信息,更多的则是了解大焱军队的构架和兵种配置等等综合资料。 不能分兵,即便分兵也不一定能够及时赶到,看似苏牧该一筹莫展,但事实并非如此。 虽然如今大军已经集结了十万之数,但这些并非整个大焱的实力,各地的驻军还在陆续集结当中,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支,仍旧没有集合。 那就是凤翔府种师中的老西军! 早在圣旨发布,苏牧成为宣帅之后,种师中的老西军便第一时间响应,只是苏牧并没有让他们河间府来,而是从凤翔府出发,过延州,往太原府集结! 若李良辅攻破雁门关,最佳的冲击对象,便该是太原府,一来太原府的地理位置实在太过重要,素来是要冲之地,而且政治地位也是首屈一指,又是古都,繁华昌盛不比江南大城差半点,价值自不用说。 再者雁门关与太原府之间一马平川,以铁鹞子和羌骑为主力的党项骑兵,很难放弃这样的诱惑! 其实在种师道去世之后,种师中就一直想到幽州来见兄长最后一面,但他坐镇西军,身为统制,又怎可能轻易离开。 苏牧更是第一时间发信吊唁安抚,虽说如此,老西军们怕是也对苏牧多有怨言的。 只是谁都没想到,局势竟然如此快速就发生了剧变,苏牧看似歪打正着,但为何从一开始就让种师中的军队驻扎太原府? 若只是巧合,那也太说不过去了,是否可以大胆一点下断论,其实苏牧早就预料到党项人会南下攻打雁门关?毕竟雁门关太过重要,想要预判到这一点,其实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的难。 无论如何,当苏牧做出决策,向种师中发出军令,命凤翔府的西军从太原府出发,协防雁门关之时,在座的诸多将领,终于松了一口气。 苏牧到底还是没有让他们失望的,如此一来,他们就不需要改变原计划,只需要派少量军队充当防备即可。 毕竟种师中的打仗能力并不弱,而且他在军中的威望与种师道相差不多,种师道人称“老种”,种师中则称为“小种”,虽然只是名号,但也足以见微知著了。 再者,种师中麾下骑兵步卒的数量几乎达到了三万,装备精良,太原府又不缺补给,这些老西军可都是常年守边的老悍卒,与西夏党项人也是知根知底的老对手,相互恶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有种师中坐镇雁门关,即便无法主动出击,但想要固守,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然而在发布这道命令之后,苏牧紧接着又发布了另一项命令,命刘光世带着一千人马,绕过雁门关,据守陈家谷! 苏牧最终还是选择了分兵,虽然只是一千人马,但却全都是骑兵! 虽说北伐军收复了燕云十六州,又打下了大定府,更是与后辽结成了联盟,但并不能在短时间之内弥补战马的数量,如今军中的战马可都是大焱所有的家底,以及当初北伐军缴获的战利品。 用种师中的三万老西军驻守雁门关,加上郭药师的兵马,已经固若金汤,为何还要额外派出一千精骑,去陈家谷这么个小关隘? 而且刘光世的老子刘延庆就在军中,与王禀杨可世等一干老将,都是沉稳老持之辈,留着老子不用,却用儿子,难免有些说不过去。 但苏牧的目光异常坚定,不容置喙,刘光世早领教过苏牧的智谋和本事,也因为不听苏牧的计策而吃过大亏。 此时刘光世挺身而出,欣然领命,也不再耽搁,拿着苏牧的军令便出去整顿兵马,没过多久就带着队伍出营了。 本以为苏牧的分兵计划就此结束,毕竟这一千骑兵实力不弱,对本部大军的战斗力有着不小的影响。 然而苏牧再度拿出军令状来,他竟然还要分兵! 如今的局势是大焱三面临敌,西北与正西有西夏的党项大军,北面有蒙古部族,而东北及正东则是金国的女真铁骑,在兵力上已经捉襟见肘,唯一的优势就是有后辽在正北面顶着。 在大战略层次来说,大焱应该将主力都集结在大定府,撑在辽人的背后,与辽人相互依靠,这才是正确的策略。 这也是苏牧最早在朝堂上提出的战略,是枢密院和兵部诸多朝廷官员经过无数次讨论,才做出的决定。 虽然苏牧是一军主帅,但也必须坚决执行,虽然监军梁师成已经是苏牧的人,但朝令夕改,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事情,能避免还是要尽量避免的吧。 然而苏牧就是这么做了! 西夏李良辅的举动,仿佛推倒了苏牧心中的多米诺骨牌,使得他不断做出一项项决策,刘光世分走了一千精骑之后,苏牧决定将杨可世也派出去! 这一次的目标是出古北口,过析津府,绕过莱州,驻守锦州! 战前分兵乃是兵家大忌,苏牧已经犯了大忌,而无论是刘光世带走的精骑,还是杨可世手里整个大焱唯一一支重骑,都是以冲锋陷阵见长,防守并非他们的强项,为何要让他们去协防?这又是另一个大忌了! 前番也分析过,骑兵的作用是冲锋,并非赶路行军,若用平均速度和时间来计算,当路程超过一百里之后,其实步卒的平均行军速度和抵达目的地的总用时,其实已经跟骑兵相差不多。 因为骑兵需要爱惜战马的脚力,即便是缓行,驮着骑兵的战马也需要隔三差五停下来歇息,否则就会损耗战马的脚力,得不偿失。 而战马还需要长时间补充体能和脚力,步卒的速度或许不如战马,但他们更加耐久,补充体能也比战马要迅速太多,这就造成了一个看似矛盾其实合理的情况,长途行军,步军其实比马军要更快,或者说步军比马军使用的总时间,要更短! 从幽州到锦州,杨可世又是重骑,这显然有些太勉强,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不像运筹帷幄,更像纸上谈兵的书生来实际操作! 苏牧此策一出,除了孙金台仍旧高坐不惊之外,其余人等纷纷议论开来,刘延庆王禀等老将更是出列反对。 然而杨可世却如同刘光世一般,没有半句反驳,欣然领命而去! 苏牧的策略已经非常让人不理解,刘光世宁愿放着老子刘延庆的眼光暗示不去管,也要坚决服从命令,这就已经让人有些看不透了。 可像杨可世这样的老将,先前在大焱军里出了名的倔牛,竟然同样对苏牧言听计从,这就让人感到极其迷惑了。 杨可世是韩世忠岳飞等青壮派没有崛起之前,童贯和种师道麾下最硬气最锋锐的“前青壮派”。 也正是因为他的锐意进取和强悍的作风,朝廷才将唯一的一支重骑兵白梃军交给了他杨可世,而杨可世也没有让所有人失望,甚至一度成为大焱军士心目中的“万人敌杨可世”! 即便是后世的史书,提及宋末名将,都会提起杨可世,只说靖康前第一是杨可世,靖康后的第一是杨再兴,岳飞和韩世忠这一类自然不能算在里面,他们不是名将,而是帅才。 虽说苏牧已经将岳飞韩世忠等人都提拔起来,破牙营等也都极速扩张,岳飞等人利用苏牧提供的练兵之法,整个大焱北军的战斗力已经今非昔比,但白梃兵作为唯一一支重骑,仍旧有着主宰战场的决定性作用,就这么轻易派出去守城?而且还是到女真铁骑的前线锦州去? 最让人不解的是,杨可世对苏牧那言听计从的态度,作为一名老将,作为一大群老将,竟然坐在下面,看着苏牧这么个小子坐在帅帐至高处,如同过家家一般调兵遣将,谁能没点怨气? 然而杨可世就是这么干脆地答应下来了。 虽说杨可世在攻破幽州之后,曾经领着白梃兵出击掩杀,正好碰到苏牧奇兵智取平州,在那一战之中终于重新夺回了白梃兵的荣耀,非但大杀特杀,还拿下了平州,为白梃兵正了名。 但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平州之战,就对苏牧言听计从,他杨可世的傲骨和老将的尊严都丢到哪里去了? 刘延庆想不明白,王禀也想不明白,所以他们不是万人敌,所以他们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将。 杨可世明白,所以他可以成为名将,即便在岳飞张宪杨再兴等人冒头之后,以及未来很长的一段时期,他杨可世都堪称第一名将。 那是因为他明白苏牧的作战意图,并选择了果断执行,因为他明白了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而不是质疑主帅的命令! 并非苏牧故弄玄虚故作高深,而是因为他需要竖立绝对的权威,否则执行力不够,便是再精准的判断,再适宜的策略,也得不到最好的执行,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别人或许看不明白,但他却了若指掌。 或许对己军,对敌军,对战术,他并不是最了解的,但对隐宗,苏牧却是最了解的! 虽然大焱和后辽三面受敌,但最关键的绝不是党项,女真或者蒙古,而是那个能够将这三方势力都联合在一起的节点,隐宗,或者说隐宗大宗主始可汗和大护法黑白子! 只需要明白黑白子和始可汗的意图,就能够预判三方军事力量的动向,这就是苏牧的底气! 以黑白子和始可汗的行事风格,没有绝对把握,无法做到一击必杀,他们是绝对不会轻易出手。 这也是为何眼看着严冬就要过去,但三方军队却仍旧按兵不动的原因。 而党项人的异动,也是苏牧做出一系列应对的最主要原因。 因为他很清楚,这绝非党项人单方面的行动,一旦党项人开始行动,说明蒙古和女真也会紧随而至,源源不断地发动军事行动! 这也就意味着,全面战争,其实在党项人对雁门关展现出敌意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在这样的时刻,还想着按照原计划到大定府去集结,那才是等死! 第六百七十九章 风暴的起始 山西大同府原为大辽帝国的陪都西京,早在盛唐时期,便已经是长安通往北方外族的必经之路,而后更是成为西北防御的重镇。 经过历代修葺和完善之后,大同府更显得宏伟坚固,南北行商往来不惜,热闹非凡,墙高河深,坚如铁壁,固若金汤不说,城内更是一片繁华。 大同府领二州七县,辖境内大部分都处在桑干河的滋润,孕育出极其肥沃的土地和物产,唐末只是沙陀人内徙,被安置于此处,朝廷期愿天下大同,便得名大同,一直沿用至今。 大同府如此富饶繁华,一直都是中原帝国在西北方向的一颗明珠,然而最终还是让辽人占领了。 大同府城其实就在云州,一直是云州的治所,那么问题就来了,郭药师所占领的云州,又是怎么一回事? 盖因大焱淳化年间,朝廷进行政治区域整顿,改道为路,虽然大同府已经在辽人的掌控之中,但大焱朝廷还是要将大同等地纳入版图之中,便设置了云中府,将大同方圆的地界全部纳入云中府的管制。 奈何云中府路形同虚设,根本就没有实际控制,如今郭药师重新夺回的云州,就是设置之时的云州,实际不过是位于云中地区武州神池县附近的一座军镇罢了。 这种种前因后果也难以赘述,闲话也休提,单说此时的大同府城仍旧繁华如初。 李良辅占领了大同府之后,开始将西夏盛产的青盐等物往北方输出,这些草原部落稀缺的东西,很快就位西夏赚取了大量的财富。 李良辅和李仁爱一度想要将大同府打造成西夏境内的最大榷场,大同府城易守难攻,又有奉圣州作为壁垒,实在是西夏大军后方大本营的最佳选择。 当然了,如果能够拿下雁门关,不需要担心长城以南的大焱人,那么就更妙了。 此时大同府城内的一座酒楼内,周侗仍旧一身南朝人的汉服打扮,却又没有太过惹眼,因为大同府里头同样有着很多做买卖的汉儿。 大同府的汉化程度也相当之高,大焱官话在大同府是最通用的语言,比契丹话还要盛行,一切买卖规矩之类也都依照汉制。 周侗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扫了一眼,而后慢悠悠地喝着老酒,时不时用小刀切下一片羊肉,沾着盐巴,慢条斯理地细细嚼着。 过得不多时,街道上突然出现一支骑队,为首一骑身穿汉服,丰神俊逸,却又留着西夏人的发式,想必该是西夏贵族,毕竟西夏与辽一般无二,贵族都以模仿汉风为荣。 虽然眼下是战争时期,但只要一天风平浪静,自然也就一天奢靡享受不停。 大同府已经成为了西夏人的后院,除了驻扎越来越多的军队,更有越来越多的西夏商人和贵族到大同府来居住,享受大同府城的繁花风月。 大同的女人别具一格,风味绝佳,也是这座城池扬名四海的原因之一,想要到大同来的男儿自然不少。 只是这位骑士的气度却泰然淡雅,拥有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贵气,不消行走多年的老江湖,便是街边的贩夫走卒,都能够感受得到,而且还是直接感受到! 因为这贵人身边的骑队是货真价实的铁鹞子! 这支铁鹞子骑队大概有近百人,撼动着大地的脉搏,几乎将整个街道都震得抖动不已! 若非西夏权贵,或是军中大将,谁能够调动西夏最为精锐的铁鹞子! 这支骑队一出现,便有小厮搭了条毛巾,端着一壶奶酒,走到了周侗的桌边,而后压低声音禀报道。 “宗师,此人就是西夏太子李仁爱,你看...若能刺杀此人,必是泼天大的效用!” 那小厮虽然已经极力压制,但终究掩饰不住眼中的贪婪杀意极内心的激动兴奋! 周侗看着街道上那骑队,又看了看意气风发的李仁爱,只是冷哼了一声,轻轻摇头道:“让弟兄们都收敛起来,此人杀不得。” “可是宗师...那可是西夏太子啊!”那小厮也是周侗亲自点拨过的高手,若是平日里,绝不敢对宗师的决定有任何质疑,然而西夏太子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不仅仅是他,便是所有潜伏在大同府城内的高手,怕都是同一个念头,杀! 只是周侗很清楚,如今实际掌控西夏军队,实际掌控大同府的并非太子李仁爱,而是大将李良辅。 他们刺杀的首要目标便是李良辅这样的军中实权人物,不仅仅能够打击西夏军心士气,还能够破坏他们的军队掌控力,引起巨大的骚乱,使得他们短时间之内无法发动攻势,为北伐大军争取时间和制造机会。 李仁爱虽然明为太子,实则并不太受李乾顺待见,国内声望也并不是很高,但毋庸置疑,杀掉李仁爱,对于西夏而言,绝对是巨大的羞辱。 然而今次的刺杀,要的不是面子上的羞辱,而是实质性的真切伤害和破坏! 就算李仁爱再不受待见,也是太子,杀了李仁爱,对军队没有太大影响,却侮辱了西夏人,反倒要逼西夏人提前发动战争,这样也就得不偿失了。 可惜像小厮这样的刺客们,并不能像周侗这般思考大格局,他们已经做好打算,将命丢在北方战场,不管怎样都是杀,目标自然越大越好。 而且对于江湖莽夫而言,杀太子,是多么让人舒爽的一件事情啊!若真要做成了,他们必定要名扬四海啊! 周侗并不想解释太多,因为小厮也不可能将他的解释带给每一个人,他要的是及时传令下去,以免底下的弟兄按捺不住,先动起手来可就麻烦了。 且不说那一百多铁鹞子,在街道上无法冲锋,虽然只是凭着铠甲坚固,想要保住李仁爱并非难事,单说大同府已经是核心地带,这城里头同样潜伏着大量隐宗刺客,这几日双方便进行过数次的拼杀,死伤都很惨重,可谓两败俱伤。 相信隐宗的人不可能放着李仁爱不管,暗中也不知隐藏着多少隐宗高手,一旦发动刺杀,弟兄们怕是都要交代在这里。 念及此处,周侗的脸色变得极其严厉,朝那小厮沉声喝道:“传令下去,没有老夫的命令,谁都不准动手!” “宗师...是!”小厮虽然多有抱怨,但最终还是应声而去,可他刚要下楼,街道上却突然轰然乱了起来! 周侗陡然睁开双眸,放眼望去,李仁爱已经衰落马下,肩头上正插着一支无尾短箭,血流如注,身边的亲卫一阵慌乱,不远处是一具被砍得稀烂的尸体! “坏事!” 周侗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名刺客终究坐不住,朝李仁爱放了一支冷箭,谁知李仁爱身边的亲卫乃是隐宗高手假扮,虽然阻挡不及,但最终还是推了李仁爱一把,否则那支箭绝对要将李仁爱的脑门射透! 那支箭就像一个信号,街道两侧隐藏着的刺客们纷纷倾巢而出,杀向了重重保护之中的李仁爱! 周侗猛然站起身来,却又猛然回头,但见二楼的食客纷纷跑到窗前来看热闹,然而一股危险的气息却扑面而来! “咻咻咻!” 破空之声不断响起,一泼泼暗器如雨般朝周侗撒了过来,更有人连捕网都丢了过来! 这大同府龙蛇混杂,周侗早知这酒楼也是卧虎藏龙,其中多少会有隐宗的高手,只是他没想到这些人早已认出他来,而且其中大部分竟然都是隐宗的高手! 虽然身为大宗师,但周侗与罗澄一战已经伤了根本,如今又遭遇到突袭,更是一人面对几乎整个楼层近乎三十余名的隐宗高手! 他们自然不可能杀掉周侗,但想要缠住周侗,绝非什么难事,如果周侗无法现身,任由底下的弟兄们冲出去,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 周侗大袖一挥,将暗器云淡风轻地捞下来,而后反手挥袖,被袖子兜住的暗器纷纷反射回去,冲上来的隐宗高手当场被毙了三四个! 然而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那小厮也是周侗教导过的高手,身手自是不同凡响,可刚要过来与周侗结成一处,却被一楼冲上来的隐宗高手砍成了一滩肉泥! 一楼也是隐宗的人! 周侗几乎可以确定,这是有预谋有针对的圈套!甚至于李仁爱的出现,便是诱饵! 眼看着街道上的弟兄们仍旧在冲杀,自己又深陷围攻,周侗也是再难沉住气。 三百名高手被他分别派遣到女真蒙古和西夏三方,他有伤势在身,怕拖累大家的速度,便带着最少的人手,来到了最近的大同府,他的目标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死李良辅! 西夏虽然保持着强悍的战斗力,但李乾顺性子并不强硬,为了稳住帝位,李乾顺并不敢放权,只是一味压制武将,而李良辅是他最为倚重的唯一一名掌兵元帅,良将已经青黄不接,只要杀死李良辅,即便李乾顺还有胆子发动战争,都将面临无人可用的尴尬境地。 可周侗也没有想到,隐宗的情报网竟然已经提前张开,早早等着他自投罗网! 而让周侗更加惊骇的是,李仁爱出现的时机! 他们潜伏在大同府城这么久,李仁爱是第一次出行,他们既然连李仁爱都动用充当诱饵,目的绝非周侗等刺客这么简单! 周侗的心绪飞快流转,素来安如泰山的他也不由心头一紧! 西夏这是要出兵了! 他们要用李仁爱受刺作为出兵的借口! 也就是说,隐宗的人终于做好了准备,正式发动战争了! 眼看着弟兄们一个个倒下,自己也面临被围杀的危机,周侗再没有留手,他将腰间的铜棍取下来,大踏步往楼下而走,但有阻拦者,铜棍一出,无一不是脑袋迸裂! 然而隐宗的高手也是死志已决,越来越多的人从一楼涌上来,周侗便是大宗师,如今也是寸步难行! 如此危急之时,那二楼窗外却“倏”一声飞来一只钩索,稳稳扣住栏杆,周侗扫了一眼,但见得一人从那绳索上疾行而来,猛然撞入二楼! 那人身材高挑,有些清瘦,背着一根黄铜色的盘龙棍,右手提着一柄精钢直刀,左手却是一只精铁所铸的锋锐鹰爪! “宗师,许久不见了...”燕青嘿嘿笑道,虽然留了一字胡,但眼中的狡黠少了,却多了一分成熟和坚毅! 第六百八十章 狂奔 燕青与卢俊义相交莫逆,而大名府玉麒麟卢俊义乃是周侗的弟子,燕青与周侗相识,也就没什么好意外的了。 让人意外的是,燕青为何会出现在大同府! 在上京一战过后,他以假死退隐,往后与裴樨儿逍遥江湖,游戏人间,岂不快活自在? 再者,裴樨儿如今怕是早已诞下麟子,按说燕青应该有了牵绊,不该再以身犯险,来到西北,掺和这摊浑水。 然而他却终究还是出现在了这里。 活着,永远是每个人最本分的一件事,而让身边的人更好地活着,更是一个男人本分之外的本分。 但作为一个男人,除了本分之外,还有其他更值得珍视的东西,比如尊严,比如奉献。 这是本分之外的东西,这叫品质。 品质并非人人有,好的品质更是难得,而忧国忧民这样的品质,怕是更少,这样的人,我们称之为英雄。 统御千军,开疆拓土的是英雄,冲锋陷阵,保家卫国的是英雄,纵横庙堂,为百姓发声争利的是英雄,广开粥棚,赈济灾民的也是英雄,从乱贼手中救下别人的是英雄,将忠良之后藏在自己家中也是英雄。 无论事情大小,只要你做了本分之外的付出,为与你无亲无故的陌生人做出牺牲的,就可以称之为英雄。 燕青一直否认自己是英雄,因为他怕英雄会死得早,死得惨,但在辽国的一切作为,都已经证明,他就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无论是苏牧还是周侗,只要知道燕青曾经事迹的人,都应该觉得燕青已经付出得足够多,他的左手,就是最好的明证。 他对这个帝国,对南方的百姓,早已仁至义尽,但他为何还要“抛妻弃子”地再度来到西北战场? 或许有人不理解,但周侗却深有体会,因为周侗一样抛弃了自己的所有,甚至包括他的生命! 这种觉悟在整个大焱,乃至于历朝历代,甚至于后世,都那么的难能可贵。 汉人们已经斯文了数千年,很多时候这种斯文都被当成懦弱,虽然汉人们自诩这是智慧,君子动口不动手。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每一次大灾大难,或者国家面临危难困厄之时,总有无数曾经懦弱的人,挺身而出,为了汉民族的延续,而牺牲自己所能牺牲的一切! 这个世界是丑恶的,但仍旧有着许多可歌可泣的东西,让我们为之痴狂,而且深爱。 周侗素来是个严肃的人,可眼下生死攸关,燕青竟然还如此嬉皮笑脸,他也是不禁笑骂道:“来了就卖力,不然就滚你的球!” 燕青嘿嘿一笑:“得令!” 话音未落,他陡然杀入战团之中,右手的精钢直刀挥洒开来,与周侗并肩而战! 一名刺客欺他只有单手单刀,便专攻他左侧的死门,步步紧逼,燕青也有些窘迫。 周侗正要回护一番,却见得燕青左手的鹰爪陡然朝那刺客挥击而去! 那刺客只是冷笑连连,这等鹰爪也只是中看不中用罢了,只要不跟你贴身,你又能奈我何? 脚步一滑,刺客便后撤三五步,远离了燕青,然而燕青的眸光却突然一冷,嘴角挂起残酷而阴险的笑容! “喀!” 他的左手腕响起轻微的机括触发之声,那鹰爪突然激射而出,燕青左手一甩,将那鹰爪当成鞭子和绳镖来用,猝不及防的刺客顿时被抓下半边脸来! “啊!” 那刺客捂着脸面哀嚎起来,而燕青一个箭步上前,手起刀落,刺客人头落地! 燕青触动机括,机簧收缩,绳索哧溜溜地将鹰爪收回来,那些刺客却发了疯一般,将目标都转向了燕青。 他们是没办法杀死周侗,却让燕青展现的凶悍激起了众怒! 这些刺客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便如同周侗手下那些弟兄们一般,当他们都涌向燕青之时,周侗终于有机会突围了! 但他真的能够丢下燕青吗? 如果他再不从酒楼冲出去,街上那些弟兄可就全都死光了,而如果他离开,燕青又该如何活下来? “走!”燕青一边抵挡着刺客的围杀,一边朝周侗咆哮着。 内心的迟疑只是短短一瞬,因为他是周侗,他历经无数战斗,他比谁都要清楚,临敌之时优柔寡断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周侗手中的铜棍已经热得发烫,他猛然一声暴喝,便将铜棍猛掷出去,当铜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前方的人群轰开之时,周侗已经顺手抽出了燕青背后的盘龙棍! 这根盘龙棍足足有六尺,沉重趁手,又是大光明教的圣教主亲手打造,可比那根粗劣的铜棍要威武和好用! 周侗出身少林,拳脚无敌,棍法更是一绝,虽然人人皆知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座下弟子更是一个个枪法无匹,世人皆以为枪法才是周宗师的压箱底绝技。 可熟知周侗的人都知道,他传授给弟子们的枪法,其实只不过是他从棍法之中脱胎出来的罢了! 盘龙棍在手,周侗如虎添翼,大宗师气势如潮水般倾泻而出,滚扫一大片,根本不需要任何的棍法技巧,那沉重趁手的盘龙棍无人能挡! “跟上来!” 他并没有忘记燕青,因为从燕青出现的那一刻开始,燕青就跟街上那些弟兄没什么区别,凭什么他的命就比街上冲动地刺杀李仁爱那帮人轻贱! 燕青挥舞直刀,与周侗并做一处,帮着周侗护住后心,二人从二楼一路打将下来,整个酒楼尸横遍地! 隐宗的高手刺客虽然死志已决,但实力的差距就明摆在台面上,即便视死如归,周侗燕青等人又何尝不是早已将性命都撇开来厮杀? 街上的铁鹞子无法展开阵型来冲杀,武艺又都只是沙场上惯用的伎俩,除了铠甲坚固,根本就没有太多的优势,真正能够对弟兄们产生死亡威胁的,反倒是潜伏在街边的隐宗高手! 这些人不断朝李仁爱冲击,仍旧想要趁乱杀死李仁爱,但这已经不再是刺杀,而是以命搏命的强攻! 周侗从酒楼杀将出来,便杀入战团之中,大声下令:“扯呼!” 有着周侗的掩护,一干人等才且战且退,飞快地撤离,然而事实证明,隐宗早已做好了周全准备,这确实就是个陷阱! 越来越多的马步军从城市各处涌来,周侗审时度势,若此时不出城,怕是要被围死在大同府城内! 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他们的死是要用来刺杀李良辅,而非白白送死的,人固有一死,但死也要死得有价值,在任务没有达成之前,又怎能轻言放弃,他们要的是玉石俱焚,而不是飞蛾扑火! “出城!” 周侗果断带领着一干弟兄撤入狭窄逼仄的坊间小巷,如此这般,敌人的战马就无法发挥作用。 燕青可是逃亡的老行家,这一路不断放火,将大同府城闹了个鸡飞狗跳,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城门前,却发现城门眼看着就要落下! 大同府南来北往的商客极多,加上其中有很多是西夏的商人和贵族,一时间城门也是闹哄哄的,许多人都在往城内或城外搬运货物,总不能人走了,货物却留在城门的另一侧吧。 也正是这稍微的阻滞,为周侗等人创造了机会,趁着西夏军队还未集结到城门,他们二三十人便杀出了城门! 出得城门,众人就照着事先的计划,四面八方做了鸟兽散,只待他日有机会,再卷土重来。 然而城内的骑兵纷纷出动,城外天高地阔,没有建筑物遮挡,官道一览无余,周遭又没有太多的山河草木可以遮掩,西夏的斥候游骑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周侗与燕青带着贴身的几个高手,在城门处抢夺了几匹战马,就疯狂往雁门关方向而走。 周侗必须把情报送到雁门关,西夏人就要发兵的消息,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然而敌人的战马可比他们的要快,若没人留下来殿后,所有人都走不脱! 关键时刻,周侗将报信的任务交给了燕青,后者自然不会像其他人那么罗嗦,在大宗师面前充英雄完全没有半点意义! 燕青拍马便走,周侗却持棍立马,固守原地,后方的敌人已经开始激射狼牙箭! 周侗挥舞盘龙棍,拨开箭雨,返身迎向了追兵,身边的几个贴身弟子也掩护在周侗四围,与敌人的斥候团混战在一处! 燕青扭头看时,周侗等人已经被敌人的马军重重包围了! 咬了咬牙,燕青再无留恋,没间歇地拍马驰骋,可就在这个时候,左后方再度出现一支十几人的斥候小队,怕是在周遭游弋的巡检斥候! 他们很容易就发现了逃亡的燕青,而后轰隆隆拍马追赶! 燕青曾经以耶律大石的身份,主政辽国,掌控着辽国的军机大事,自然清楚周侗这份情报的分量。 如果无法及时通知郭药师,让雁门关做好防御,一旦雁门关失陷,党项人便能够顺利穿越长城,没了长城天险,整个大焱的北方,都将被党项马军的铁蹄所践踏! “驾!” “驾!” “驾!” 燕青拼命拍打着马腹,然而城门口夺来的这匹并非战马,只是拉货的驽马,奔驰了这么长远,早已口吐白沫! “希律律!”那战马终究支撑不住,马失前蹄,王前头栽到,惯性之下,整匹马都滚出三丈有余,马腿穿刺出森森的参差白骨,马脖子都断了! 燕青滚落在地,滑出一丈有余,也亏得身手敏捷,才没有擦破脸皮,满身泥土和鲜血混迹,根本就来不及擦拭,如落地的皮球一般弹起,而后发力往南边狂奔! 他想找个隐秘藏身之地,然而这处草甸四下平坦,一望到底,根本就无处藏身,燕青也只能拼命地跑,疯狂地跑,不停地跑! 身后羽箭嗖嗖而来,不断落在燕青身旁,其中一些更是擦着他的耳边而过,甚至将他的脸庞都刮掉一块皮肉! 然而他只是拼命往前狂奔,为了节省路程,他甚至没有蛇形跑动来躲箭,因为短时间内或许他比战马要快,但时间长了,绝对跑不过敌人的马! 眼看着背后的骑兵越发临近,燕青也是心急如焚,难不成今次复出,就要这般惨淡收场了么! 不! 绝不该是这样!无论是苏牧还是种师道,有太多太多人为大焱付出和牺牲,大焱帝国绝不该是这样的下场! 第六百八十一章 重出江湖 刘延庆和王禀等一干老将终究还是怀着不满和担忧,离开了中军大帐。 虽然腹诽不已,但回去之后还是督促诸军将士,积极备战,因为按照计划,他们仍旧要到大定府集结。 偌大的中军大帐之中,也就只剩下苏牧,孙金台以及卢俊义和他身边的一名副将。 直到此时,苏牧才走下帅座,来到了卢俊义的身边,直视着这位青雀军的指挥使,满脸严肃地低声问道。 “现在可以告诉我,消息是从何而来的了。” 卢俊义脸色顿时一紧,他也没想到苏牧竟然会察觉这一点,毕竟他们青雀军同样是斥候营,是与绣衣指使军一样,潜伏在各处的密探军,为何苏牧就如此笃定,消息的第一来源不是青雀军?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仿佛回到了那天的午后,当他带着弟兄们巡视大同府边缘地带之时,所见到的那一幕。 他还记得当他将满身伤痕和箭支的燕青,从敌人追杀的骑兵铁蹄之下救下来的场面。 若非他带着强弓,将那名敌人射死,燕青怕是要被一枪搠个透心凉了! 看着有些出神的卢俊义,苏牧又将目光转移到了卢俊义身边那名亲兵的身上。 卢俊义虽然出自梁山军,但本身就是大名府的名士,并非粗浅鲁莽之人,又怎会不懂礼节,将亲兵也带进中军大帐来? 再者,这亲兵虽然高昂着头颅,目不斜视,双手背在身后,但总给苏牧一股熟悉的感觉。 见得苏牧将目光转移到自己身后,卢俊义才回过神来,正要开口说话,营帐之中竟然倏地出现两个大和尚,其中一个还背着巨大的刀匣! 不闻不问刚出现,还未来得及出手,那名亲兵已经一掌推向苏牧的下巴! 苏牧微微偏头,那人手掌贴着苏牧脸颊而过,却是扣住了苏牧的肩关节,而苏牧握拳,凸出食中二指的指节,闪电短打,目标却是亲兵的腋窝! 亲兵却是能够制住苏牧肩锁关节,但被苏牧这一拳打下去,整个肩关节同样要脱臼! 关键时刻,亲兵仍旧不肯放开苏牧肩关节,旋转半圈,躲过苏牧一击,却顺势闪到苏牧的背后,想要用手臂环住苏牧的脖颈! 苏牧似乎早已知晓他的意图趁势前踏半步,扭转腰肢,低头从亲兵手臂下绕了过去,仍旧与亲兵面对面,膝盖却撞向亲兵的裆部! 亲兵的右手仍旧扣住苏牧肩头,面对苏牧的膝撞,眼看着子孙根不保,他却做出了让所有人为之愕然的举动! 但见得他并未理会苏牧的膝撞,而是尖起嘴,一泡口水如水箭般啐向苏牧的面门! 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苏牧竟收回膝盖,躲过那一泡口水,顺势反扣亲兵手腕! 苏牧扣住亲兵手腕,用力一扭,那亲兵却是受制,顺势反转,背对苏牧,后脚跟却不动声色就勾向了苏牧裆部! 虽然那亲兵从头到尾只用了单手,却与苏牧一般,展现出了精妙又阴毒狠辣无比的相扑和贴身技击本事! 苏牧的风格与那亲兵如出一辙,同样没有松开对方的手腕,右腿一抬,卡在亲兵的膝盖后腘窝里,亲兵的后脚跟距离他的裆部只有一寸,这才停了下来,苏牧终于动用左手,但只是将左手抬了起来,而后两人同时停了下来,就好像两人突然打起来那般让人摸不着头脑。 “还要不要脸!竟然要靠左手来赢我!” 那亲兵忿忿地骂了一句,苏牧终于笑了,而后松开了他的手腕。 他早就确认对方的身份,只是心中忍不住要试探一番,却没想到对方让他好生震慑了一把。 这亲兵深谙关节技,自然是燕青无疑,而让苏牧感到震撼的是,失去了左掌的燕青,按说相扑和关节技会变弱,可燕青只凭着单手,却能够丝毫不落下风! 要知道如今的苏牧已然不同往日,他修炼了罗澄的完整内功,武道境界得到了巨大的提升,实力比以往更加的强悍! 不过震撼之余,他也感到非常的欣慰,因为燕青并没有因为失去左掌而意志消沉,反而更加努力修炼,功力竟然比先前还要强大。 “说得你好像很要脸的样子,谁先攻击我下盘?谁耍无赖连吐口水的下三滥都用上了?” 无论孙金台还是不闻不问,亦或是郭京刘无忌,他们可都是见多识广之辈,对苏牧更是知根知底,又岂能看不出燕青,否则他们早已动手了,但这大概正是他们内心震撼的另一个原因了。 因为按照情报的记载,燕青应该死于上京之战,以耶律大石的身份死了才对,为何还会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活见鬼了?疑惑着说他们还有别的同门? 毕竟燕青的死,是苏牧等人亲口验证,无论是显宗还是隐宗,都已经确认无疑了的! 见得这两位近身肉搏的精妙,他们心头禁不住的震撼难平,没想到画风一转,两人竟然像街头捣子一般争吵,又实在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以这等惫懒的姿态来看,虽然不知原因,但此人该是燕青本尊无疑了。 燕青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情报的来源也就不需要更多的推敲了,苏牧也不会像周侗他们那样,疑惑于燕青为何会重出江湖。 因为他对燕青实在太了解,他是浪子,是千面人,是不甘寂寞的不羁性子,闲云野鹤的生活并不适合他,虽然他一直吵着要自由自在,但他渴望的自由自在,绝不是隐匿山水间的恬静清淡,他的自由是驰骋天地间,他渴望的是生活之中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和刺激! 两人争吵着之时,燕青似乎醒悟了些什么,突然指着苏牧骂道:“不对啊!你何以一点惊愕都未曾有,原来你早知我假死!” 燕青说到此处,卢俊义不由羞愧得老脸通红,这也是他为何不敢面对苏牧的原因。 因为当初燕青假死,他可是帮着燕青骗过苏牧的,只是现在看来,他们根本就没能骗过苏牧… 面对燕青的诘问,苏牧也是怒了,你连师弟都骗,竟然还要反过来骂我没让你骗! 不过从燕青的身手,苏牧也同样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有伤,如此也就越发震撼,身上带伤都能打成这样,若状态全盛,单论贴身肉搏的话,岂非要赢过他苏牧! “周宗师那边情况如何了?” 见苏牧转移话题,燕青也知情识趣,毕竟孙金台等人还在大帐之中,哥俩叙旧也不能这般肆无忌惮。 听得问起周侗,孙金台等人也都来了兴致,燕青也不忙回答,只是大咧咧跳上帅座上,朝苏牧喊道:“先别东问西问,爷儿渴死了,先上点酒水,待客之道懂不懂?” 孙金台等人都满心焦急等着听周侗宗师的消息,没想到燕青竟然还卖关子,当即恨得咬牙切齿。 刘无忌是个火爆性子,当即骂道:“那也是你该坐的地方!” 燕青瞥了他一眼,反口驳斥道:“这是不是张榻子?是榻子可不就为了让人坐的么?” “就算是榻子,那也是宣帅的榻子!” “你的宣帅是我师弟,师弟坐得,我这师哥就坐不得?你是宣帅的兵,宣帅没说话,要你多嘴多舌!识趣点赶紧上点酒!” “师弟坐得,师哥也坐得?师弟的媳妇儿你怎么不去玩儿!” 刘无忌也是口无遮拦,结果这句说得太过分,郭京当即骂道:“嚼什么烂舌头!” 苏牧对刘无忌的性子也是清楚的,并没有因为一句火气上头的话就有什么想法,反倒是对燕青说道:“那可不是我的榻子,那是官家御赐的帅座,听说只有宣帅能做,不如这宣帅换你这个师哥来当当?” 见得苏牧站在自己这边,刘无忌也是心里舒畅,想起适才确实言语冒犯,咬了咬牙,便走到火堆边上,装了一斛热的马奶酒。 燕青听得苏牧没好气地骂道,又见得孙金台已经嘴角抽搐,便见好就收地鄙夷道:“老子又不是没做过,想当年整个大辽国还不跟娘儿们一样被老子玩弄于鼓掌之间么!”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却趁着接过刘无忌马奶酒的机会,顺水推舟地从帅座上走了下来。 “能淡出个鸟!”喝了一口马奶酒,燕青不由骂了一句,气得刘无忌又是一阵怒目。 不过燕青也不好再插科打诨,一边喝着马奶酒,一边说道。 “当日我缩在大同府城,本想趁机干掉李良辅这狗贼,没想到却发现隐宗的高手已经聚集起来,本来爷爷我已经找准了时机,却被几个憨货给打草惊蛇了,周宗师一世英名,武功盖世,那是没的说,但他手下那些都是猪猡脑袋…” 燕青本还想骂,但看着苏牧等人的目光越发不善,也就将牢骚都收了起来,将大同府城里头的事情都说道了出来。 当他们听到周侗为了给燕青殿后,眼下也是生死不明之时,心里也是有些压抑。 不过转念一想,周侗是何等人也,那可是整个大焱武林的第一人,如今李良辅还未被刺杀成功,周宗师又怎会轻易放弃! 说起周侗,燕青也不敢再吊儿郎当,脸上露出崇敬之色,越是详细地说起大同府的情报,他是亲身经历,又得周侗亲口嘱咐,自然比卢俊义要清楚具体的细节,越是这般,苏牧就越加笃定,李良辅的西夏大军,肯定与隐宗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怕是真如自己所料,三方军队要一同发起攻势了! 李良辅和李仁爱显然是筹谋已久,此时发动的时机值得深思,这一点也得到了燕青的证实,或者说得到了周侗的证实! 正与燕青说话间,又有传令兵从外头进来,面带忧色地急报道:“启禀宣帅,大定府急报,曹国公与诸多王子已经返回大定府,因为…因为他们怀疑…后辽极有可能打破盟约,接受蒙古部的条件,国公爷请宣帅即刻发兵北上!” “后辽要与蒙古部结盟?!!!”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第六百八十二章 萧德妃的变节 “后辽要与蒙古部结盟!” 这样的消息对于苏牧,对于大焱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若后辽能够保持攻守同盟,那么大焱就能够拥有顶在前面的盾墙。 然而很显然,耶律淳和萧德妃主政的后辽,也不是愚蠢到给人当大焱当炮灰。 这世间只有永远的利益,而没有永远的朋友,更慢说辽国与大焱还是恩怨纠缠了一百多年的老对手! 耶律淳和萧德妃显然不像成为苏牧的傀儡,他们也一直不承认这一点,虽然得益于苏牧拼死守住上京,他们的国祚才得以延续,但很显然,他们认为苏牧统领的大焱军队,根本就无法战胜女真蒙古和西夏的三方联盟! 如今的蒙古部与当初的女真,可以说是换汤不换药,仍旧是隐宗在幕后操纵指使,而始可汗仿佛对这种弱小的异族最是感兴趣,仿佛最大的癖好就是将孱弱的部族兴盛强大起来一般。 对于蒙古部的战力,还需要做进一步的侦察和研究,起码在幽州,在没有与高慕侠等密探军首领见面之前,苏牧是无法做出确切定论的。 如此一来,前往大定府,也就成为了当务之急。 此时看来,苏牧将杨可世的白梃兵发往锦州,是多么明智之举,因为事态怕是真如苏牧推测那般,女真也要开始发动攻势了! 如果曹顾的情报属实,那么无论是蒙古还是西夏女真,他们必定会绕过后辽,直取大焱的腹地! 这一点,从西夏放弃上京,甚至将奉圣州的兵马都收缩回来,往大同府集结,欲取雁门关,就能够看出他们的意图。 而相信西夏国内也会集结全部兵力,到时连秦凤路和永兴军都要受到西夏军队强烈的冲击! 一旦吐蕃也趁火打劫,利州路和茂州等也要烽烟四起,到时候大焱可就真的四面楚歌八面埋伏,怕是要被诸多列强给瓜分掉了! 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大定府,以大定府及燕云十六州为最前方的堡垒,将战场放在国境线以外,重兵控遏诸多长城雄关,一旦战事失利,只能倚仗长城和雄关的防御,退守大焱腹地了。 对于后辽的临阵倒戈,苏牧心里也是愤恨,但愤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要么将后辽争取回来,要么只能将后辽当成敌人。 一旦后辽铁了心要加入隐宗的势力,对大焱威胁最大的可就不是女真和蒙古,而是与大焱接壤的后辽了! 原本苏牧还打算等几天,看看西夏的攻击力度,验证一下自己的推想,如今也不消再等,形势已经渐渐明朗,若无法守住大定府和燕云十六州,这场仗也就不需要再打了。 “传令全军,拔营启程,前往大定府集结!给朝廷发报,让诸路地方集结兵勇,控遏西北边境!” 孙金台等人虽然武艺高强,又都是隐宗的高层核心,但对于战局也不敢指手画脚,见得苏牧如此冷峻,孙金台也命人通过显宗的渠道,以最快的速度给赵劼传递密信。 他怕的不是赵劼不够果决,而是怕朝堂上那些文官感受不到战事的严峻,认识不到事态的严重,以这些文官们的做派,又要在朝堂上争争吵吵,满口仁义道德,什么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云云。 又或者再扯那些国内水深火热的屁话,延误了战机,真让西夏人从秦凤路和永兴军打进来,后院起火,便是守住大定府和燕云十六州也没有太大用处了! 隐宗沉寂了大半个冬天,怕是一直在联络各方军队,以及游说后辽! 如今时机成熟,隐宗是不动则已,一动就要翻天覆地啊! 燕青听说萧德妃竟然反了,心里也颇不是滋味,要知道那可是他曾经降服过的女人,然而权势终究让人迷恋,萧德妃到底还是迷失了本心。 或者说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只是将男女情爱与权势争霸分得很清楚罢了。 “要不要跟我北上?”苏牧也能感受到燕青的不悦,毕竟连他自己对萧德妃的反叛都感到愤慨,更不消说燕青了。 燕青在大辽的付出,绝对不比苏牧少,只看看他自断左掌就应该知道他对大辽是个什么态度了。 但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燕青也成熟了起来,特别是自断左掌之后又假死过一次之后,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快意恩仇的风中少年了。 “不,宗师为了让我回来,深陷敌阵,我要回大同,若宗师有个三长两短...无论如何,我要赶在西夏人发兵之前,除掉李良辅!” 前番其实已经分析过,大军对阵,主帅又是重中之重,守卫森严,层层保守,想要刺杀敌将,简直难于登天,可这些草莽江湖的游侠儿们,却对这样的方式乐此不彼,并心存侥幸。 因为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从来就不是他们的长处,隐藏在黑暗之中,如毒蛇出洞一般刺杀敌人,才是他们真正的用武之地,才是他们征战的最理想方式! 苏牧其实已经接受了这样的方式,与其将这些人丢到战场上送死,还不如让他们在另一个战场上开辟出新的天地来。 “好。” 对于燕青的决定,苏牧也并无异议,但他想了想,却转过头来吩咐道:“刘无忌,你跟着去吧,我这里有孙大师,还有不闻不问,已经足够了。” “跟他?”刘无忌显然有些无法理解,自己跟燕青的初次见面可是相当不愉快啊! 然而孙金台却看得很明白,也正是因为刘无忌与燕青不对付,在作出决定之前肯定要争争吵吵,也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看到自己计策的不足,这样才能使得他们三思而后行,因为没有谁比你的对手更了解你的破绽,他们二人在一起行动,反倒能够让他们活得更久! 想到这里,孙金台不觉意地扫了苏牧一眼,不得不承认,苏牧在这种细节上,已经做到了极致了。 “无忌,跟着去吧。”孙金台朝不情不愿的刘无忌下令道,就算他刘无忌对苏牧有异议,但也绝不敢违逆孙金台这个师父的意思,只能拱手应了下来。 一旁的郭京却是有些郁卒,毕竟他是看着刘无忌成长起来的,刘无忌与他郭京的同门情谊,那是过命的,如今刘无忌要去卖命刺杀,他郭京却仍旧待在苏牧的身边,实在让他高兴不起来。 苏牧虽然也承受着隐宗高手的刺杀,但相对而言就如同飓风的眼,周围疯狂席卷,核心处却少有的平静。 而苏牧身边有孙金台,有不闻不问,有六丁六甲神符营,还有一个让人极其忌惮的女蛊师,可以说已经高枕无忧了。 郭京迟疑了一下,正打算向苏牧请缨,但孙金台却不动声色地给他使了个眼色,郭京也就没再开口。 解决了这问题之后,苏牧却没能松一口气,且不说能否刺杀成功,西北的局势也都不容乐观。 而后辽方面有高慕侠的皇城司密探,又有绣衣指使军,早些时间他也向甄五臣发了密令,让他带领常胜军的密探,时刻关注辽东方面的情况。 毕竟甄五臣的常胜军出身辽东,都是经验老辣的老怨军班底,只要金国人有所异动,他们肯定能够第一时间察觉到。 在幽州停顿多日的北伐军,终于再度开拔北上,多亏了韩世忠等青壮派彻底掌控了这片区域,行军速度并不慢。 大军一路行进,一直到了滦河沿岸,才停下来做了一次大休整,因为渡河对于大军而言,绝对是需要谨慎再谨慎的事情。 苏牧将斥候全部散出去,戒备方圆十五里之地,而大定府方面也已经派出接应的前军,开始在滦河对岸帮助苏牧搭建浮桥。 虽然滦河已经冻结,但眼下已经是一月末,近十万大军从冰面上踏过还是相当冒险,所以苏牧干脆选择薄弱的河段,凿开冰层,搭建浮桥,以供大军过河,避免发生不必要的麻烦。 到了傍晚,对岸的将领终于渡过河岸来见苏牧。 童贯和种师道带领诸多老将班师回朝之后,便由曹顾主持大局,但曹顾已经垂垂老矣,自然不可能亲自前来。 过河来见苏牧的是越王之子赵文瑄,相信这也是曹顾有意安排,毕竟他们在后辽的事情,必须要有亲信之人来通报,而且必须要有说服力,身份也要够分量,避免出现不必要的猜忌。 如此综合起来,赵文瑄应该是不错的人选了。 而让苏牧感到高兴的是,陪同赵文瑄过河的,竟然是岳飞的结义兄弟,张宪! 张宪的能力,以及后世的名气,那是不消多说的,而且张宪还是为数不多至死忠于岳飞的人,虽然最终与岳云一道被朝廷斩杀,但他的忠义和英勇是得到一致公认的! 而苏牧眼下正缺少一个得力的参谋,孙金台等人虽然是隐宗的老人,但在军事谋划方面并没有太过特殊的才能。 但是张宪无论智勇,可都是在南朝名将之中首屈一指的,当初在平州一战,张宪的策谋能力已经初露锋芒,眼下正是让他崛起的最佳时机! 人力有穷时,更别说一个人的智力,苏牧再如何周密,也只是一个人,虽然大军之中还有许多参谋,也有经验老道的老将,但在作战理念上,他们对苏牧颇有微词,许多时候又太过谨慎。 眼下已经是三面受敌,连后辽都成为了敌人,若再想着稳扎稳打,难免有些痴人说梦,最终落得个被分食干净的下场。 而岳飞韩世忠杨挺等青壮派,有实力有胆色有冲劲又敢打敢拼敢冒险,正是苏牧需要的人才,张宪精于谋略,又敢于剑走偏锋兵行险着,无论哪一点,都正中苏牧的心意! 赵文瑄见得苏牧,也不敢托大,以子侄辈见礼,毕竟苏牧与他父亲越王赵汉青可是真的差点成为结义兄弟的,若没有苏牧和苏瑜,他又怎么可能有今时今日的圣宠。 苏牧虽然已经受封上柱国和英国公,又是大军主帅,但他的脾性就是这般随和,自然不会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 苏牧连忙升帐议事,让赵文瑄传达曹顾的意思,可军议才进行到一半,郭京就溜了进来,在苏牧耳边低声道:“常胜军那边发来辽东急报!” 第六百八十三章 大定府的价值 苏牧一直等待着辽东方面的消息,因为甄五臣的常胜军所带来的情报,能够证实他对隐宗的猜测。 当亲兵小声提醒之时,他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因此而中断军议,因为赵文瑄和张宪带来的消息也同样重要。 后辽的毁约,对大焱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整个战局的走向会更加不利,使得胜利的天平再度倾斜,大焱想要取得胜利的机会也越来越渺茫。 即便在太祖太宗时期,大焱军事最为强盛的状态之下,同时面对三四个国家的侵略,也足以让人焦头烂额,更何况大焱刚刚结束北伐,国内物资空虚贫乏不说,还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天灾。 张宪非但熟读兵书,对大格局也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而且对北地战况也了然于胸,赵文瑄毕竟不满二十,虽然有着王子的身份,但还是知情识趣地将汇报工作交给了专业人士。 张宪早已准备妥当,便将所有的情况都说了一遍,诸军将领一听,也是心头忧虑重重。 他们早先还对这次北伐有些信心,但现在却是震惊之余,还感到淡淡的绝望。 想要凭借大焱一国之力,抵抗西夏蒙古女真和大辽,疯子才会觉得有可能成功。 综合各**力,虽然后辽最弱,但由于与大辽结盟,又是百多年来的老对手,后辽对大焱的情况知根知底。 而西夏人战斗力保存得相当完整,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大战争的失利。 女真虽然在上京一战之中大败而归,甚至伤筋动骨,但金国女真人从来不以人数多寡来衡量胜负,他们的铁骑保存下来的数量也相当可观。 至于蒙古,这个部族彼时很弱小,前番曾经跟大焱结盟,攻打辽国,虽然以失败告终,但也足见他们的强悍,如今他们得到了能够摆脱后辽掌控的机会,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而更重要的是,蒙古人实力不知,却又有着隐宗的主力在替他们运筹帷幄。 根据张宪的情报,绣衣指使军在大定府已经开始往蒙古部族的方向渗透。 最新传递回来的军报称,蒙古部族已经收服了回鹘残部,以及西北方向曾经河湟吐蕃的部分部族军队,想必这就是蒙古部族补充兵力的最主要源头了。 无论回鹘还是吐蕃,他们都是历史悠久的游牧部族,他们全民皆兵,而且战马不仅仅是他们的交通工具,还是他们的作战工具,更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 这些人就如同党项人和羌族人一样,乃至于跟女真人也一样,都是马背上成长起来,并以死在马背上为最终荣耀的部族。 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也难怪这些将领们会沉默不语,久久无法提出自己的意见和建议来。 因为到了这个程度,很多人心里已经涌现出了失败的预感,人都说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大焱要面对四个敌人! “这等样的情况,局势已经相当不利,分兵无异于找死,以我之见,还是集中兵力,退守长城各处隘口吧...” 刘延庆的战略得到了王禀等人的一致同意,汉民族自打有长城以来,长城就是最为固若金汤的壁垒,是防御异族入侵最坚不可摧的防线。 如今他们在兵力上捉襟见肘,如果还要四处分兵,非但无法逐个击破,还要被斩手去脚,无异于将自己的力量主动送到敌人嘴里。 虽然刘延庆等人一直没有太大的建树,在上次北伐也是借了青壮派的春风,但不得不说,此时他们提出的战略,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而且要退守长城,也就意味着要从大定府撤退,要放弃燕云的一些地方,这也同样需要极大的魄力。 然而苏牧心里却认为,刘延庆等人的想法并没有错,但面对四个人,还要选择防守,能不能守住另说,单说防守是极其长期和需要极大补给的事情,国内能否支撑得住长期防御战争的补给消耗才是重点。 隐宗能够提出这样的策略,能够将这些军队联合起来,分明就是要将大焱彻底分掉,他们会止步于长城? 无论是女真、蒙古还是党项,对大辽都有着不可遗忘的国仇,然而隐宗却能够他们不计前嫌,接纳大辽加入联盟,这就已经足够说明,隐宗此次是志在必得。 因为就算他们不招纳辽国加入,他们凭借地理和兵力上的优势,也同样能够打垮大焱和辽国,只不过时间要长一些罢了。 这也足见他们想要毁去大焱的迫切心情,在这样的情势下,再坚守的话便真的没有一点机会了。 苏牧作为主帅,确实有着影响决策的能力,但并不能乾纲独断,仍旧要尊重其他将领以及监军们的意思。 太祖将这一套压制武将的官制发明出来,并延续了百余年,可不是没有道理的。 眼下苏牧掌控着绝大部分的大焱军兵力,如果他临阵倒戈,大焱不需要别人来攻伐,就会落入苏牧的手里了。 所以诸如刘光世和杨可世等人的几千兵马,他能够坚持己见,我行我素,但在大战略上,他根本无法做到随意指挥,他必须说服其他人才能够达到自己的军事意图目的。 但苏牧并没有说服其他人,而是接受了他们的建议! 既然大家要守,那么就守吧,但有一点,不能守长城,长城雄关是最后的壁垒,在此之前,大定府就是他们的阵地,就算要守,也要先守大定府! 大定府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平稳和经营,应该说已经具备了一定的防御能力,将大定府当成第一防守线,无法守住了在退守长城口,这才是防守的正确路线。 刘延庆等人却仍旧反对,毕竟大定府孤悬在外,很容易被敌人切断粮道,一旦被断了粮道,固守大定府的那些人,就只能死在外头了。 然而苏牧却坚持,要么不守,要守就守大定府。 刘延庆等人也是无可奈何,知道这已经是苏牧的底限,便不再质疑,而是开始争论,大定府既然要守,那么派谁去守? 如果种师道尚在人世,如果他仍旧如同强壮如初,那么让种师道去守大定府,该是最稳妥的人选。 可惜种师道已经离开了,剩下的也就只有童贯刘延庆王禀,便是辛兴宗这样的老将,也不太信得过。 防守需要的是多方面的综合,需要极大的抗压性,需要沉稳而百折不屈的心理素质,在守城这一点上,老将绝对要比年轻将领更加合适。 “还是我去守吧。”苏牧见得诸人议论纷纷,沉吟了片刻,便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来。 “万万不可!宣帅乃一军之主,又岂能亲涉险境!” 若说守城的经验,苏牧绝对是这些人之中最为丰富的一个,没有之一,因为他不仅仅防守过杭州等地,还防守过上京一战! 但苏牧作为主帅,却守一个明知道守不住的大定府,去守一个迟早要退回来的大定府,怎么说都是难以服众的,在大局考量上就被否决了,谁会将主帅丢到一个必定会失陷的大定府里头? 然而苏牧却认为,大定府不一定会丢,只要能够守住大定府,至少在心理和气势上,会给敌人造成极大的压迫。 而且大军本来就要到大定府集结,如今虽然多了后辽这样的大变数,苏牧不得不将大部分兵力留守幽州,但他还是会带着不少的兵力北上大定府。 毕竟曹顾等人也都还在大定府,而后辽很清楚这一点,苏牧也很清楚萧德妃的为人,若去得晚了,萧德妃将曹顾等人都围在大定府,那可就麻烦了。 再者,说不定此时后辽已经开始集结兵力,要对大定府动手了,所谓兵贵神速,既然已经决定下来,就必须第一时间赶往大定府! 苏牧最终还是力排众议,决定自己亲自守大定府,这并非他在蛮干,而是因为大定府在上一战之中并没有伤及元气,只要自己坐镇大定府,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后方的大部队一定不会轻易放弃大定府! 而苏牧之所以一定要保护大定府,也有着不为人知的计划,而且这个计划早就已经开始实施了! 童贯选择支持苏牧之后,刘延庆和王禀等人也就再无异议,虽然心里仍旧坚持己见,但苏牧既然已经决定,他们也只好回去调兵遣将了。 待得这些人走了之后,苏牧才让亲兵将辽东常胜军的探子给放了进来。 刘舜臣见得是苏牧亲自接见,心里越是微微一暖,毕竟若是没有苏牧,他们常胜军早就毁了,如今他们占据辽东的地下网络,可谓土皇帝一般的存在,自然要感谢苏牧。 而作为回报,他也按照甄五臣的要求,亲自给苏牧带来了辽东方面最新的急报。 “宣帅...大光明教的人已经越过辽东府,怕是要进入大金国的腹地,根据线报,今番是他们的圣教主亲自带队...” 苏牧闻言,顿时为之一震,想起周侗,想起罗澄和乔道清,再想想大光明教那位隐世不出的圣教主,他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大光明教不像其他武林势力,总是想着占山为王,总想着靠造反来等着朝廷诏安,从此走上官场,获得一只铁饭碗。 大光明教没有占据山头,他们起于民间,也散落于民间,深入民间,他们就是百姓的一部分。 他们用自己的教义,使百姓们心存希望,使百姓们能够在丑恶的乱世之中,保持着为人的真善,让他们拥有坚定的信念和更大的信心,来面对生活。 虽然他们违背了君权神授的统治阶级的思想统治,从来都不被正道所接纳,但他们拥有着极其强大的群众基础。 而如今,世道崩坏,他们并没有趁机起事,而是想要为百姓们,做出自己最后的努力,圣教主与周侗,御拳馆与大光明教,他们虽然分别是黑白武林的龙头,但在对待这件事的态度上,却出奇的一致。 连国家都保不住了,又谈什么武林江湖? 第六百八十四章 张宪的加入 刘舜臣关于大光明教的情报,对于苏牧,对于整个大局,应该说是一个好消息,虽然周侗等人已经证明,刺杀敌人主将的计划,并不容易达成,但无论如何,圣教主和大光明教的出动,总是好事一桩。△↗頂頂點小說, 暂且不论他们能否刺杀成功,单说他们在大金国里头闹腾一通,就能够引起不小的骚乱,而没有了他们,大焱内部也清净起来,官府不需要在动用力量来防备这些武林势力,能够将精力转投到支持北伐的工作当中。 而刘舜臣也不含糊,见得苏牧点头之后,便继续禀报道:“另有一事,属下...” 刘舜臣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了张宪,然而后者却并无不自在,苏牧也朝刘舜臣摆手道:“无碍的,正需要张大哥帮着参谋参谋,但说无妨。” 刘舜臣这才放心下来,朝苏牧低声报道:“根据弟兄们的侦察,那杨可世的白梃兵...可不像去锦州...宣帅不得不防...” 苏牧微微一愕,但很快就舒展了表情,这起码也让他见到了常胜军的能力与忠诚。 刘舜臣的警惕让张宪变得有些迷惑,杨可世绝没有叛变的可能,他算是老将之中最称职的一名军人,在种师道离开之后,统帅方面就只剩下种师中,而勇将方面,当属杨可世了。 再者,杨可世麾下拥有着整个大焱唯一的一支重骑军,绝对是最为关键的战力之一。 苏牧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苏牧却让杨可世到辽东去守锦州,似乎显得有些不合情理。 但张宪很快就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如果这种可能性成立的话,那么苏牧一定要死守大定府,也就说得通了。 张宪熟读兵法,也很赞同苏牧在大战略上的方向,敌人的数量已经碾压大焱太多,想要稳扎稳打,无异于求死,为今之计只能剑走偏锋,才能够争取一线生机。 所以在大战略上,张宪与苏牧一样,坚持主动出击,寻求胜利的机会,而不是死守着被动挨打。 张宪曾经无数次考虑过大焱的优势在哪里,敌人的劣势和破绽又在哪里,但无论如何计算,在客观的兵力上,大焱是处于绝对落后,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张宪却没有放弃,他不断推敲着,终于让他找到了一个弱点! 如今的形势是,蒙古女真党项和后辽都如出一辙地要对大焱动手,如果说他们之间没有形成联盟,那是谁都不相信的。 而这种联盟不可能是四个国家同时想到,只能说明其中有一方,必定是联盟的发起者,并说服了其他三方的加入。 张宪虽然并不清楚隐宗的存在,但他的推测已经非常接近事实了。 疯狂崛起的大金国女真人,他们拥有着与生俱来的高傲,他们又取得了许多胜利,创造了许多以少胜多的神迹般的战绩,而他们与辽人是死敌,女真人发起这个联盟倡议的可能性非常的小。 党项人偏安一隅,也就因为女真人攻打大辽,他们才出来浑水摸鱼趁火打劫,虽然他们与大焱世代为敌一样很久,但他们却没有这个魄力。 而后辽是因为大焱,因为苏牧死守上京才得以苟延残喘,他们还要依靠大焱来共同防御女真和党项,更不可能引狼入室,主动提出联盟的倡议。 如此一来,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蒙古想要崛起,想要获得南方的领地,他们就必须得到其他草原部落的支持,起初他们与大焱结盟,想要首尾夹击,干掉大辽,但大焱人却并没有能够及时出现,甚至近乎抛弃一般,让他们成为了大辽的唯一目标,使得他们惨败而归。 在这一点上,他们对大焱的仇恨,比对大辽的仇恨,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后辽也不想成为大焱抵御其他异族的桥头堡,更不想让苟延残喘的后辽再经受第一打击。 所以让路给蒙古,应该是他们的最佳选择。 也就是说,蒙古才是这次联盟的关键点,只要击破蒙古,这个联盟体系就会崩溃! 再者,即便他们联盟成功,可战局转瞬即变,他们中间隔着大焱,想要做到及时沟通,并不容易,情报的传播收到地理和时间上的延迟,也给他们的联盟带来最大的阻碍。 如此一想,张宪就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杨可世方面的异动,绝非偶然,更多的原因,便要着落在一个人身上了。 当他将目光转移到苏牧这边时,苏牧反而露出欣慰的笑容来,这也说明,张宪的推断,是正确的! 如此一说,非但杨可世并非去的锦州是假,刘光世去太原,应该也是假的! 如果张宪知道这两位对苏牧的计策没有任何异议,顶着巨大的压力领兵而出的话,那么他就更能确定,这根本就是苏牧的先手准备! 这就是苏牧为何器重张宪的原因之一了。 并非因为张宪是后岳飞时代最强的智将,如果本着这个名头来寻找可用之人,那绝不是苏牧的风格,苏牧想要做的是,将这些人打造成那个时代的最强者! 不是因为他们是最强者而用他们,而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成为最强者之前,就用他们,将他们打造成最强者! 张宪虽然并不知道隐宗的内情,却能够抽丝剥茧,层层追溯,而后得出最接近真相的结论,不得不说单凭这样的智慧和头脑,就没有枉费苏牧对他的期望! 当然了,在苏牧看来,也着实可惜了一些,如果周侗和圣教主都前往蒙古部族,合力将黑白子和始可汗杀掉的话,那么万事也就都妥了。 但这样并不现实,只说刺杀一个李良辅就足够周侗头疼脑热,更何况始可汗身边还有黑白子这样的绝世高手,当初他在女真部族之时,可是动用了大量的卫队,永远都包围在军队的最核心之中。 蒙古部族比彼时的女真还要落后贫乏,对于始可汗的保护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们能够想到周侗的刺杀计划,反而对苏牧展开刺杀,又岂能想不到对始可汗的保护。 如此一来,想要直接刺杀始可汗也就不太可能了,再者,蒙古部族更加靠北,眼下又是严冬,想要在茫茫草原之中寻找始可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确认了张宪明白自己的意图之后,苏牧也不再掩饰,而是朝刘舜臣说道。 “回去告诉甄五哥,常胜军接下来以杨可世的行动为首要任务,与绣衣指使军那边通气,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也要确保杨可世的白梃兵所过之处,绝不出现任何一个斥候,无论是女真后辽还是蒙古的,都不准出现!” 刘舜臣没想到苏牧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因为在他看来,苏牧对杨可世的行动应该是不知情的,所以当苏牧下达这样的命令,他也有些迟疑。 郭药师被排除出常胜军之后,他与甄五臣就成为了常胜军弟兄们真正意义上的当家人。 杨可世的白梃兵在过了莱州之后便开始往北而去,这一路上都是后辽和女真的势力范围。 虽然常胜军和绣衣指使军能够为杨可世保驾护航,但白梃兵足足几千人,想要隐藏踪迹,也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而且苏牧的命令是不准出现敌人的斥候,这就需要常胜军和绣衣指使军打先锋,为杨可世开路,这也将他们潜伏在北方大地的势力全部都暴露出来! 用常胜军和绣衣指使军的弟兄们做代价,换取杨可世的白梃兵不知目的何在的行动,真的值得吗? 但刘舜臣与常胜军的弟兄们一样,已经习惯了不质疑命令,而是执行命令! “诺!”刘舜臣领命而去,并没有在大营之中耽搁太久,只是稍微做了些补给,就与常胜军的弟兄们上路往辽东而去了。 刘舜臣走了之后,苏牧便将张宪带到了自己的营帐。 张宪也是个武艺高强的人,他能够感受到不闻不问和郭京的气息,虽然他们都隐藏在暗处,但张宪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得到那种压迫感。 这是苏牧的个人营帐,便是亲兵团的人都无法靠近,里头随处洒落着苏牧的各种图纸,以及关于敌我双方的各种情报。 苏牧能够将张宪带进这个营帐,就足以说明苏牧对他的信任,张宪自然是清楚这一点的。 “要不要先歇息一番?”苏牧朝张宪问了句,后者却笑了笑:“早就歇够了,给我一个晚上,明日给你个答复。”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答复?”苏牧只以为张宪洞悉了他的作战意图,但没想到张宪竟然清楚到了这个地步! 听得苏牧如此一问,张宪只是哈哈一笑,朝大定府的方向指了指,便不再说话。 苏牧了然,满意点了点头,便走出了营帐,而后朝暗中的郭京吩咐道:“莫让人打扰,但有所求,无论是吃喝用度还是军机情报,一律送过来。” 郭京虽然知道岳飞等人是出自于苏牧的栽培,但对张宪了解并不多,也没想到苏牧会如此重视张宪,竟然将所有的军情都交给张宪! “所有军机?” “嗯,所有军机!”面对郭京的质疑,苏牧给出了最直接的回答,郭京便不再多嘴了。 就如同苏牧先前所预想的那样,他了解的只是隐宗,他所有的战策战略都是针对隐宗来展开的。 但他仍旧需要一个充满锐气的参谋,来筹划军事行动,这个人必须从刘延庆等人的暮气和沉稳之中跳脱出来。 必须跳脱被动防御的窠臼,像苏牧一样,坚决寻求主动的一战,而这样的人,张宪算是一个,而且绝对是最合适的一个! 在苏牧准备即将北上大定府的时候,卢俊义也收到了青雀军的情报,刘光世的一千骑兵,与杨可世一般无二,已经绕过山西大同府,往北去了! 第六百八十五章 三万禁军北上 当张宪从苏牧的营帐之中走出来之时,一脸倦容,却掩盖不住双眸之间的激动眼色。 在情报方面,苏牧有着绝无仅有的优势,如今皇城司仍旧潜伏在上京临潢府,虽然后辽方面已经开始清洗城内的密探,但皇城司在上京已经根深蒂固,隐藏得极好。 在加上绣衣指使军,常胜军,青雀军,以及后来加入的敢炽军,这些都是苏牧的耳目眼线。 将这些密探军全部撒满整个北方大地,就会形成一张巨大的情报网络,每日都不断有情报雪片一般飞到苏牧的手中来,而苏牧的各种指令,也能够通过这些隐秘的情报网络,不断地发散出去。 也正是得益于此,苏牧能够掌控到其他人无法得知的情报,能够率先对战局做出预判,更能够极具针对性的做出应对。 对于隐宗的应对,苏牧已经坚定了想法,那么剩下的就是战略上的问题。 张宪虽然有着极强的军事理论知识,却缺少实践的机会,好在童贯和种师道带领诸多老将班师回朝之后,无论是岳飞韩世忠等人,还是杨再兴等一干将领,对张宪都言听计从,他能够得到足够的机会来实践自己的理论。 当然了,这种程度的小打小闹,根本就无法与现在的状况相提并论,因为苏牧如今手底下有近十万的大军! 而这十万是只禁军,还有各地的厢兵以及招募过来的乡勇和辅兵,服役的民夫劳役等等,所有的这些加起来之后,便是足以让人震撼的一个庞大数字了。 苏牧的意思很清楚,大战略主旨已经定下,接下来的具体筹谋,就由张宪来做! 这对于张宪而言,绝对是梦寐以求的机会,也是前所未有的挑战,所以他必须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气神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个机会白白溜走! 这一夜他将苏牧营帐之中的情报全都整理清楚,对于整个北地战场便如同居高俯瞰一般清晰。 而更重要的是,苏牧将隐宗和显宗的一些秘密档案,也交给了张宪,这是绝对的信任了! 也正是因为有了隐宗和显宗的这些情报,张宪在激动之余,更多的是震撼!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的命运由上天来安排,官家就是整个帝国的主人,然而现在张宪就仿佛跳脱了三界,看到了另一个更高更远的世界一般。 隐宗和显宗的秘密对于张宪这样的土著而言,实在太过匪夷所思,而那些生而知之的“天外飞仙”,历朝历代出现过疑似隐宗和显宗成员的各种秘闻,都让张宪感到再难相信这个世界。 这完全颠覆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更让他产生了一种怀疑,让他对自己的人生和其他人的人生,都产生了巨大的冲击。 但得益于苏牧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见识到这些常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秘密,更让他变得激动兴奋起来! 这是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一个契机,或许他会跟苏牧一样,感到责任重大,感到肩上的责任太过沉重,会产生极大的压力。 但同时,他也与苏牧一样,很清楚这一战的关键性,如果无法取胜,那么整个大焱以及显宗都将被打败,隐宗的统治之下,世道会变成一种什么模样,或许并不知道,但毫无置疑的是,一旦隐宗胜利,蒙古女真西夏后辽将彻底瓜分大焱。 汉民族的最后圣地会被异族践踏,汉民族的百姓同胞会成为异族人的奴隶,所有璀璨的果实,都要被这些异族人摘去! 苏牧已经整顿完毕,他要带领三万侍卫司和殿前司的禁军,前往大定府,他仍旧要死守大定府。 而刘延庆和王禀作为苏牧走后的最高指挥官,负责数万大军留守幽州,警戒莱州和锦州方面的女真人动向,也要警惕武州和云州方面的党项人。 在目前看来,长城以南的幽州,作为北伐军的前线大本营,确实比大定府要更加的适合。 但大定府不能丢,这已经成为了共识,有苏牧坐镇大定府,相信大定府的局势应该能够稳定下来,如果在此期间,苏牧能够说服后辽,那么就更加的稳妥了。 事实上无论是王禀还是刘延庆,心里也都保持着这么一个期望,在他们看来,苏牧北上大定府,亲自坐镇,更多的是希望能够与后辽重修旧好。 只要能够将后辽争取过来,大焱的胜率就能够得到巨大的提升,这一战的机会也就越大。 而苏牧很清楚,后辽是没办法再争取的,因为萧德妃和耶律淳并不是依赖个人感情来做事的人,特别是萧德妃,这个女人绝对不简单。 在辽国历史上,姓萧的国母,都是厉害角色,一个比一个厉害的角色,无论是萧燕燕萧观音等等,都足以与真宗朝的太后刘娥等争雄。 这个时代非但让男人们解放了思想,同时也让女人们放开了束缚,非但辽国和大焱,西夏那边的王后也是一个个厉害角色。 当然了,这些女人最终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只有刘娥差那么一丢丢,就成为了第二个武则天。 闲话也休提了,只说张宪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终于抓住了苏牧的军事要点,在这样的大前提下,前往大定府势在必行,但也必须要将刘延庆等人的军队安排妥当。 否则苏牧一走,这些人不听号令,或者又开始搞资历和争斗那一套,整个后方可就乱了。 苏牧前往大定府,甚至坐镇大定府,都不需要担心,真正让人担心的反倒是刘延庆和王禀等一干留在幽州的老将们。 他们掌控着剩下的七八万人马,如果利用这些人马,如何去分配,而不是集结在一处,白白浪费掉大好战机,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军队已经集结完毕,先头的斥候已经开始往前面探路,大军出发在即,苏牧却找到了童贯。 作为郡王,作为掌管了大焱军队二十余年的大太监,童贯在军队之中拥有着极大的权威。 无论是刘延庆还是王禀等人,都是童贯从西军里头带出来的,或许老西军对他们这样的“叛徒”很鄙夷,但他们对童贯的话,却不敢不听。 且不说童贯与种师道是仅次于苏牧的军中统帅,与苏牧一般有着绝对的发言权,单说童贯对刘延庆王禀等人的掌控力,就足以让苏牧托付重任了。 或许刘延庆王禀等人对苏牧的种种做法存在着质疑,但童贯却不会。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跟种师道一样,对苏牧实在太过了解,苏牧从来不做无的放矢的无用功,所以苏牧想要死守大定府,肯定有着极其重要的战略意义,只是以他们现在的目光,无法看到罢了。 所以当苏牧将后方托付给童贯之时,这位大太监果断地答应了下来。 因为他和种师道一样,并不仅仅只是想要做一个精神领袖,他仍旧想要利用自己的权威,切切实实地做一些事情。 苏牧将张宪叫了过来,朝童贯说道:“我离开之后,希望王爷能够统御全军,具体的事情我已经交代给张宪,无论如何,请王爷支持他的每一条军令,因为这是我留下来的军令...” “我没办法给张宪更高的身份,但王爷的身份却足够,所以...一切军令,我希望以王爷的名义下发,如此一来阻力也就小很多,眼下千钧一发,某便将张宪托付给王爷了...” 对于苏牧如此坦诚,甚至坦诚到有些不敬的话语,童贯却没有半点不悦。 他确实封了郡王,成为了历史上空前绝后,仅此一位以宦官封王的人物,但他知道,如果没有苏牧,这一切根本就不可能达成。 种师道的荣耀,继承在苏牧的身上,更承载于他童贯的头上,对于种师道所受的不公,曾一度让他童贯感到非常的羞愧。 甚至于直到了现在,他仍旧认为,自己的郡王头衔,有一半是偷了种师道的。 所以对苏牧这样直接的拜托,他并没有反感,而是越发觉得责任重大。 他看着张宪,仿佛从张宪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不同风格的苏牧,如果张宪能够完美地继承苏牧的大战略意图,他童贯又何必介意当一回苏牧和张宪的傀儡? 他和种师道一样,已经老了,老人总会求稳,这在刘延庆王禀等人的身上,就得到了验证。 在帝国四面临敌的状态之下,他们这些老人能做的,便是给年轻人让路,就像种师道那样,最后的付出,是推一把这些年轻人。 “放心吧,大定府那边就交给你了,如果可能...还是让曹顾回来吧,他的身子骨...怕是...有些撑不住...” 亲眼见到种师道的离开,也让童贯有些物伤其类,想当初他与种师道曹顾三人,掌控着北地战场的大权,如今种师道已经离开,曹顾仍旧在大定府上面,他自然想要曹顾南返。 再者,大定府有苏牧坐镇,又有梁师成跟着,曹顾在那里难免有些多余,而且赵宗昊赵如靖等王子还在大定府,万一出个意外,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将难以想象。 见得童贯如此,苏牧也就彻底放心了下来,朝张宪和童贯点了点头,而后带着孙金台郭京,以及巫花容,在六丁六甲神符营的护卫下,骑着高头大马,便出了辕门。 三万禁军,即便在辽阔的北方大地,三万禁军仍旧声势浩大,大焱经历了这么多的战争和苦难,才取得了百年的承平。 虽然间中也与西夏摩察不断,西北面的战争从未停歇过,但都是一些小规模的擦枪走火。 然而今天,整整三万禁军的性命,就捏在他苏牧的手里头,这是一种何等样的沉重和激动! 权力是让人迷失,让人膨胀,特别是男人。 苏牧也是男人,他也有自己的虚荣心和权力**,但这种满怀乱撞的激动,很快就被他压制了下去。 因为他知道,前路上等待着他的,只有杀戮和死亡! 第六百八十六章 皇城司的实力 上京城已经今时不同往日,汉人官已经不再是南面官,而是与契丹人一样,成为了后辽官场上举足轻重的角色。 西京道被西夏人占领,中京道被大焱收入囊中,东京道乃至于室韦、远至于东海女真部,全都成为了大金国的领地。 而西夏方面的黄头回鹘,西州回鹘,都已经在吐蕃和西夏人的包围之中,不再承认后辽的宗主国地位。 大西北沙漠之中的辖戛斯和斡朗该等回鹘部族,都已经成为了蒙古的“禁脔”。 如今的后辽只剩下整个上京道,西北路招讨司以及乌古敌烈统军司,虽然辽阳府和黄龙府之间还有回跋部等少数人仍旧忠于后辽,但很显然,后辽无论领土还是人口,都已经到了历史的最低点,说是苟延残喘,一点都不过分。 虽然在幅员上比较,仍旧比西夏和大金国,仍旧比还未建国的蒙古要大,但已经无法与大焱相提并论了。 在决定背弃与大焱的盟约之后,上京乃至整个后辽都纷纷行动起来,对大焱的南朝人发动了清洗行动。 大焱的军队甚至于行商都不敢再进入辽国边境线,虽然一些走私的榷场仍旧没有关闭,但为了保证人身安全,大焱的汉人已经不敢再北上。 而后辽国内的汉人也是整日里提心吊胆,虽然他们已经成为了后辽朝廷的中流砥柱,但到底还是汉人的血脉,万一萧德妃连他们都要清除干净,谁敢拍胸脯说自己一定就能够存活下来? 不过萧德妃还算将情义,或者说她比较现实,无论汉人还是契丹人,只要能够帮助她管理这个国家,她就不会在意血统的问题。 毕竟汉人南面官在内政管理上出类拔萃,而且汉人们的技术简直堪称登峰造极,有这些汉人帮助后辽重建家园,比那些只会骑马打猎的契丹人,要好太多太多。 萧德妃的政策也让不少汉人安心下来,对于他们而言,在后辽和在大焱也都相差不大,只要有一口饭吃,只要能够继续保持他们的荣华富贵,给谁卖命不是卖命? 再说了,他们本来就是北地汉儿,这近乎百年的背井离乡,已经让他们记不住自己的根在哪里,他们在同化着游牧民族,又何尝不是在承受着游牧民族的影响和改变? 在文教和礼法以及百艺上,他们仍旧保持着汉人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及严谨的学习文化态度,但在行事作风上,他们却又耳濡目染,将游牧民族弱肉强食那一套给学了过来。 或许也正是因此,北地汉儿的战斗力才比纯正的南朝汉人要更加的彪悍。 因为他们保留了南朝汉人的血脉和智慧,却学会了契丹人的狠辣与果敢。 高慕侠仍旧没有离开上京城,因为他的弟兄们仍旧潜伏在城中,仍旧每日躲避着辽人斡鲁朵官兵的搜查和追捕。 如今的斡鲁朵已经不再像以前那般让人敬畏和忌惮,如今后辽战斗力最强的就是斡鲁朵,但斡鲁朵几乎肩负起了整个大辽跟军事有关的所有任务。 需要动手的活计,几乎全部交给了斡鲁朵,对于军事,萧德妃显然没在得到可堪大用的人才。 自从耶律大石和萧干等人死去之后,后辽的军事便一落千丈,萧德妃终究是个女人,她可以躲在耶律淳的背后发号施令,但你总不能对一个女人期望太高,特别是在军事上的建树。 这不是对女性的歧视,而是后辽的形势所迫,本来就已经捉襟见肘的后辽,想要重振军事,单单靠一个萧德妃,或者像废物一样的耶律淳,很显然是不现实的。 这也是萧德妃为何需要与大焱结盟的原因之一,因为军事上他们已经被打垮,如今的斡鲁朵还在疯狂招兵买马,但战斗力可就别指望太高,能够凑够人数就已经不错了。 也正是因此,高慕侠才仍旧高枕无忧地留在上京城内,皇城司的弟兄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超级密探,来到北地那么久,汉人们善于学习的天赋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密探们适应生存环境的能力又超级强悍,不夸张地说,除了不髡发和眼瞳颜色之外,弟兄们简直比契丹人还契丹人。 而且他们对上京城实在太过熟悉,许多人仍旧潜伏在后辽官场和军队之中,想要挖出他们来,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当然了,萧德妃的心性也是狠辣之极,高慕侠也担忧她会宁枉勿纵,若真是如此,弟兄们可就要考虑撤退的问题了。 不过目前看来,萧德妃对打破盟约也感到有些后悔,否则以她做事做绝的性子,早就将所有汉人都赶尽杀绝了。 真正让高慕侠感受到威胁的,是上京城中越来越多的隐宗高手,这些隐宗高手的出现,让高慕侠和皇城司的弟兄们感受到了极大的威胁。 皇城司的优势在于,斡鲁朵在明,他们在暗,这也是密探们最为依仗的优势。 但在隐宗的高手们面前,皇城司的这一优势彻底被弥补填平,甚至于这些隐宗高手比皇城司的密探们还要藏得深,在某些方面,皇城司的密探们更像在明处,而这些隐宗高手则变成了潜伏在暗处的杀手! 隐宗的强大底蕴不断展现出来,他们一直与显宗分庭抗礼,显宗掌控着庙堂和军队,而他们掌控着民间和江湖。 这些高手都是隐宗这么多年来的经营,也是隐宗的情报来源和刺杀队伍,他们就像隐宗的“皇城司”,虽然都是些江湖人士,并没有像皇城司那样系统地训练。 但他们在江湖上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拥有着自己的一套生存哲学,而且他们的单兵作战能力也极其强悍,若论单打独斗,皇城司的暗察子们,还真不一定能够赢得了这些武林杀手。 自打元泰和沈青囊被杀之后,老君馆也遭遇到了重挫,但很多南方武林的高手,也已经纷纷响应隐宗的号召,来到了北方,加入到了隐宗的刺杀行列来。 他们不仅仅要刺杀苏牧这样的大人物,连曹顾以及三位王子也遭遇到了数次刺杀。 而高慕侠这样的人物,已经成为了地下王者,漫说刺杀高慕侠,便是想要找到高慕侠,都难于登天。 高慕侠之所以没有离开上京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要继续监视萧德妃和耶律淳的动向,而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清除这些隐宗的刺客! 当然了,他还在等一个命令,在没有收到苏牧的密令之前,他是不会带领弟兄们离开上京城的。 因为他们要等待苏牧的决定,更是等待着萧德妃的决定! 或许这一点连苏牧都感到难以置信,但高慕侠却万分笃定,以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在上京城的底蕴,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萧德妃和耶律淳,他们是可以办到的! 这也正是他在等待苏牧命令的最主要原因! 萧德妃无异于过河拆桥,虽然他们能够保留下苟延残喘的后辽,也是苏牧在大战略上考虑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但在他们最艰难的存亡时刻,是苏牧给了他们这个种族延续下去的希望,如今隐宗幕后指使,要联合各方势力瓜分大焱,萧德妃却做出这等背弃之事,如果苏牧愿意,高慕侠将带领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的弟兄们,让他们尝尝背叛大焱的滋味和后果! 曾几何时,大焱的军队能够如此的霸气! 但他高慕侠偏偏就做到了! 如果没有苏牧对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的构想,如果没有高慕侠带领弟兄们一次次出生入死,如果没有苏牧不断扩充他们的实力,不断给他们制造最适合成长的环境,他们如何都不可能成长到今日的地步。 而作为回报,他们将自己的性命都交给苏牧,交给高慕侠,交给整个大焱帝国! 只要苏牧一声令下,哪怕拼尽所有弟兄的性命,他们也要发动所有潜伏者,非但将萧德妃和耶律淳刺杀,还足以让整个后辽官场来个翻天覆地的大毁灭! 外头还算晴朗,虽然已经是一月末,大雪已经不多见,但春雨还没有来,这在干燥多风的北地,是很常见的天气。 高慕侠穿着北地人的皮毛大衣,大衣上满是脏污和油腻,他在皮毛小店里头,将已经用粗盐鞣制过的羊皮,用松枝来熏。 松枝的香味弥散在整个房间之中,让人有些迷醉,高慕侠的手法已经非常的纯熟。 在北地的游牧民族里头,处理这些皮毛,从来都是女人们该干的事情,但在皮毛店里头,高慕侠却自己做起了这样的勾当。 他的皮毛店并不惹眼,在上京城里头也不是很有名气,主要以收购皮货,售往南方为主要业务,许多有牛皮的私货商人也喜欢来找他,甚至于一些后辽贵族也是他的主顾。 牛皮在南朝是受到管制的物资,因为牛皮可以用来制作弓箭,在军方的用途很广,而随意宰杀耕牛在南朝是重罪,这也导致牛皮成为南北方走私活动之中最紧俏的货物。 高慕侠的小店表面上看平平无奇,但许多后辽贵族都是他的货源,也因此让他得到了很多消息渠道。 但这也增加了他暴露身份的风险,所以他对新接触的客户,从来都是谨小慎微。 正熏制着羊皮,店门悬挂的马铃铛响了起来,高慕侠扭头看去,但见得一名戴着皮帽的高大男人走了进来。 “今日关张,不接待外客,抱歉了。”高慕侠操着纯正的契丹话如此说道,随手将自己的酒皮囊丢了过去。 这是他做生意的惯例,及时买卖不成,也不要吝啬这些小东西,能够留下好口碑,对于豪爽的辽人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那人接过酒皮囊,拔开木塞,嗅闻了一番,而后才灌了一口酒,却是将酒皮囊给丢了回来。 “酒不错,就是店子窄了些...” 高慕侠接过酒囊,右手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因为那人说这句之时,用的是大焱的官话! 第六百八十七章 高慕侠受制 面对这个不速之客,高慕侠很快就将敌意压制到内心深处,因为对方肯定会感受到他的杀气。 但他仍旧没有松开刀柄,因为这是北地人的惯性,他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环境,如果他松开刀柄,没有丝毫防范,那才叫人起疑。 缭绕的烟雾,浓烈的松香之中,高慕侠彻底看清了这人的脸面。 此人也就三十出头的年岁,脸皮干净,脸颊显得格外红润,显然并不太适应北地的气候,嘴唇有些皲裂。 他的脸部轮廓和线条都很分明,给人一种坚毅的质感,但双眼皮很明显,又多了一份女子的阴柔,虽然他的双手插在手袖里头,但从他那窄而单薄的肩膀,并不像是个练武之人。 “现在世道可不太平,兄台来上京是做生意还是寻亲访友?”虽然对方一来就用大焱官话,显然已经知晓了高慕侠的身份,但高慕侠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并非自欺欺人,而是想要从对方的回答之中,得到更重要的线索,因为对方不像练武之人,这才是最危险的。 他既然敢走进这家店,既然一来就吐露大焱官话,说明早已有备而来,那么只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他的武功比高慕侠要高太多,以致于高慕侠无法看出他的深浅,二另一种可能只能是他确实不懂武,但他的身边绝对隐藏着高手,否则他绝不可能如此有恃无恐。 面对高慕侠的搭讪,来人却并没有回答,而是随意走动,就像一个挑挑拣拣的客人,还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店里的桌椅上抹了抹,搓着指肚上的烟尘。 “既然进了你的店子,当然是要做生意了...” 那人将一条杌子轻轻放下来,又在墙上取了块干净的抹布,抹了抹杌子,这才坐了下来,随意得就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做生意的话还请兄台改日再来,今日小店休整,实在不便开门做生意...” 高慕侠仍旧没有松开刀柄,他只是稍稍侧了侧身子,方便出刀,也方便从后门出去。 “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开门做生意,广交四海朋友总没错的,你这是要赶我走?怎么不问问我姓甚名谁,大家交个朋友总是好的,这不是你一贯的作风么?” 那人这般开口,高慕侠便确认了来者不善,事实上从那人进门开始,高慕侠就涌出一股极其浓烈的不安来。 而在上京城,能够给自己这般巨大威胁感的,可能是,也只能是隐宗的人! 到了这个份上,高慕侠又岂能坐以待毙! 作为皇城司的提举大勾当,真正意义上皇城司的掌控着,若回到大焱朝廷,他已经是贵不可言的高官,在他的身边,永远会跟着皇城司的精锐暗察子。 但眼下此人极具威胁,高慕侠身边的死士却没有出现,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锵!” 高慕侠果断出刀,锋刃闪耀着冰晶般的蓝光,果是一柄千金难买的宝刀! 抽刀的同时,高慕侠已经将熏制羊皮的火盆踢向了那人,然而后者却仍旧端坐,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 眼看着火盆飞过来,那店门突然炸开,一道身影从将进来,硬生生用身子将那火盆挡了下来! 火盆上的炭火落在那人的身上,将他的皮毛衣服灼出一个个破洞,有些地方已经引起明火,但冲进来的那人却没有动手灭火,只是冷冷地盯着高慕侠。 这人并不高大,黑瘦脸皮,干瘪冷峻,半截通红的松枝火炭掉落在他的脖颈里头,兹兹冒着烟,他却没有跳脚,仿佛那火炭烧的根本就不是他的身体,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那双眼皮男人站起来,挥舞袖子,将烟气驱散了一下,这才伸手到那男人的脖颈里头,将熄灭的火炭给拈了出来。 “啧啧...堂堂皇城司掌柜,竟然这般粗鲁,你们大焱人,何时变得这般没教养了?” 双眼皮男人冷哼一声,如此调侃着,高慕侠的心中却升涌起惊涛骇浪,漫说那不知深浅的双眼皮男人,便是那不惧疼痛的干瘦男人,就不是他高慕侠所能够对抗的! 心中想法一涌出来,高慕侠便没有任何留恋,直接往后门方向冲去! “嘭!” 正当他要冲出后门之时,那门板突然炸开,又是一道身影冲将进来,高慕侠果断出刀,这一刀势若奔雷,然而却如同嵌在了钢铁之中,被钢铁死死焊住一般! 封死高慕侠后路的,同样是个黑瘦的男人,只不过他比那干瘦男人要更加的高瘦一些,身上还披着半截怕是隋唐年间的古董明光铠! 那铠甲男人就这么双手夹住高慕侠的刀刃,高慕侠一脚踢在他的肚腹上,竟然无法将刀刃抽出来! 那不惧疼痛的干瘦男子前踏一步,伸手扣向高慕侠的肩头,高慕侠没办法拔出刀刃来,只能用左手抽出腰间短刀,那铠甲男人却是一拳轰来,高慕侠只能松开了长刀的刀柄,短刀抹向身后男人的脖颈! 那干瘦男人偏头一躲,闪电出手,扣住高慕侠手腕,右手猛然一拍,短刀往上激射,钉在了房梁上,刀柄兀自嗡嗡颤抖着。 而铠甲男人已经将高慕侠的长刀捏在手中,架在了高慕侠的脖颈上,倏然出脚,踢在高慕侠的后膝腘窝上,高慕侠噗通就跪了下来! 这两个男人都比高慕侠要强力,若说单打独斗,高慕侠都不一定能够全身而退,更何况两人同时出手! “现在你该问一问我的姓名了吧?” 那双眼皮男人居高临下,有些调笑意味地朝高慕侠问道。 然而高慕侠却只是冷笑一声,并不是他心高气傲,而是当那行尸走肉一般的男人出现之时,他就已经确认了双眼皮男人的身份,根本就不需要低声下气地问。 他或许没有亲眼见过这个男人,但在皇城司的请报上,这个男人的名字已经出现过无数次。 自打元泰和沈青囊死后,这个男人的名字,就仅次于黑白子和始可汗,成为了皇城司暗察子们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隐宗大人物之一。 无论苏牧还是皇城司的暗察子们,最先知晓隐宗的存在,都是因为一个铜钱,上面刻着邵字的铜钱。 如今大家也已经早就确认,这个邵字,指的是一代奇人邵雍,这位在仁宗和神宗朝创立了先天学的玄学宗师。 他在朝廷上当官做事,著书立说,成为仁宗和神宗朝最负盛名的人之一,连富弼、司马光、程颐等人都是他的好友,他也是显宗当时最为倚重的人物之一。 而他却脱离了显宗,转而加入隐宗,使得显宗元气大伤,据说他是显宗历朝历代叛徒之中,级别最高的一个,也正是因为他将显宗的很多关键东西都带了出来,使得隐宗终于有了与显宗抗衡的资本。 如果史料记载没错的话,那么邵雍应该在神宗熙宁十年的时候死了,当然,也不排除隐宗故意散布他的死讯。 无论如何,神宗朝到如今已经时代久远,就算当初假死,如今也早已成为一抔黄土。 而邵氏也因此成为了隐宗之内的勋贵家族,邵氏的后人承袭了先辈在隐宗的地位,以及先辈在隐宗之内的道统传承。 眼前这位双眼皮男人,正是邵氏这一代的隐宗行走,邵祥符! 邵祥符虽然继承了邵氏家族的道统,但本身并不习武,他们真正厉害的是符篆和占卜等先天推导演算之术! 始可汗能够研制出激发人体潜能的药剂,当初借助的就是邵氏上一代家主的祖传秘术,而因为上京一战,始可汗的琼楼被毁,邵氏的家主也被烧死在了琼楼之内。 如今当家做主的,便是邵祥符! 而邵祥符似乎将父亲的死,都怪在了苏牧的头上,怪在了皇城司的头上,这段时间以来,皇城司最大的伤亡,便是因为邵祥符,而他身边的死士堪称不死之身,比始可汗那些丧失理智的行尸走肉,更加的高级,也更加强大,高慕侠又岂能认不出来! 见得高慕侠不言不语,邵祥符显然有些不满意,因为他分明能够从高慕侠的眼中,感受到极度的鄙夷和蔑视! “怎么?我邵氏一族虽然诗书传家,但也不至于心慈手软,难道你觉得我会可怜你,留你一命?” 邵祥符不阴不阳地嘲讽着,然而高慕侠却镇定自若,他微微抬起头来,朝邵祥符冷笑道。 “如果你真要杀我,又怎会在这里废话,你邵祥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难道我会不清楚?” 听得高慕侠揭破了他的身份,邵祥符非但没有恼怒和惊讶,反而有股沾沾自喜。 “皇城司的大提举果然名不虚传,想必对我邵氏的老底也是知根知底了,既然这样,那你就应该知道我为何不杀你,只要你知情识趣,今日让你活着走出店子是不太可能,但绝对让你死个痛痛快快!” 高慕侠挣扎着站了起来,那明光铠男人还想钳制高慕侠,却被邵祥符的眼神逼退了回去。 高慕侠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着邵祥符说道:“横竖都是死,你觉得我高慕侠会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么?” 邵祥符的目的自然很简单,即便他杀了高慕侠,也无法清除上京城内的密探,唯一能够让密探离开,消除隐患的,就只有高慕侠的命令。 如果得不到高慕侠的下令,又杀死高慕侠,那么他们只能承受皇城司的怒火,到时候上京城内鸡飞狗跳血流成河不说,便是萧德妃和耶律淳都有危险! 所以虽然口头上强硬,但他确实不敢杀高慕侠,今日来擒拿高慕侠,只不过想要带他回去好生折磨,将他彻底驯服罢了。 如今高慕侠在他的手里,以他连尸体都敢炮制成铜甲尸的手段,还怕高慕侠不顺服? “你是皇城司大提举,就应该清楚,这世间比死更难受的事情,可就多了去了,不如跟本公子回去,咱们相互研究切磋一番?” 邵祥符的面色陡然阴狠起来,然而高慕侠却浑然不惧,只是朝他笑了笑道。 “既然你知我是皇城司大提举,就应该知道我高慕侠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不知为何,听得高慕侠如此一说,邵祥符的心中顿时涌起极其浓烈的危机感! 第六百八十八章 杀意已决 面对镇定得有些骇人的高慕侠,邵祥符突然生出极度浓烈的危机感! 元泰和沈青囊失踪了,罗澄再没有回来,苏牧也没有死,剩下的也就很容易能够推测出来。 在此之后,邵祥符正是走上前台,接掌了老君馆,更是大肆发展着老君馆的势力。 或许是丧父之仇在作怪,又或许是邵氏从来都没出过孬种,邵祥符很快就将老君馆搞得有声有色。 而邵雍之名,加上神秘的占卜和先天推导之术,也让他在武林江湖得到了巨大的推崇。 正是借着先辈的名声,以及他掌握的神秘道术,邵祥符的身边很快就聚集了大量的高手。 再加上他身边这些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死士,想要对他邵祥符造成致命威胁,那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然而高慕侠能够纵横庙堂,能够逍遥江湖,能够在战场上行动自如,能够在上京城有恃无恐,甚至拥有威胁萧德妃和耶律淳性命的底气,所有这一切都说明,高慕侠绝非简单之辈! 虽然邵祥符已经早早将店铺外头的暗察子都清理干净,高慕侠便是插翅也难飞,但他忽略了一个问题。 这是高慕侠的店铺!这是高慕侠的地盘! 当高慕侠话音一落,邵祥符便猛然醒悟了过来! “快抓住他!” 那干瘦男人与明光铠男人顿时反应过来,然而还是迟了一步,高慕侠并没有往后门逃窜,也没有往前门而走,他只是往旁边一滚,而后将炉子上的一块砖给踢了进去! “喀嚓嚓!” 机括触发的声音倏然响起,邵祥符心头大骇,忙改口咆哮道:“保护我!” 那两个死士放弃了高慕侠,便将邵祥符给包了起来,房间之中无尾箭四处激射,目标虽然不是邵祥符,但仍旧有许多机关箭激射而出,射中了那两个男人! 然而事实证明,寻常箭矢对这两个古怪男人根本就没有太大的杀伤力,也不知邵祥符和始可汗对这些人动了什么手脚,仿佛改造了他们的身体一般,虽然没有刀枪不入,却让他们无法感受到疼痛,更不会让寻常外伤夺取性命! 机关不断被触发,无尾铁箭不断激射而出,那两名死士便这般护着邵祥符。 不过机关不可能无穷无尽,这些机关箭便如同狂风骤雨一般,来得快,停得也快! 只是这短短的时间,已经足够高慕侠逃生,更何况他还有其他手段! 当他借着乱箭的掩护逃出店铺之前,他果断地将炉子上的另一块凸起的砖头给踢了进去! “轰轰轰!” 高慕侠还未跑出几步,后背已经遭遇到重击,爆炸的冲击波撞在他的后背之上,将他撞飞出十数步,他背后的衣物被火舌燎着,爆炸溅射的一截木头更是刺穿了他的后肩! 他死死地趴在地上,身后的店铺已经全部塌陷,大火很快就烧了起来! 他的店铺虽然不在闹市,更不算得很热闹的地段,但上京城繁华异常,人来人往,很快就会聚集大量的围观看客,而斡鲁朵的人也会很快赶过来。 在爆炸过后,高慕侠就忍着剧痛,从店铺旁的小巷逃离了现场。 高慕侠刚走没多久,上京城的斡鲁朵就轰隆隆赶来,临潢府的官兵也来到这里,组织人手灭火和施救。 只是谁都没想到,当大火被水龙扑灭之后,一个男人竟然从瓦砾堆里头伸出了一只手来! “还有活口!” 施救的人连忙扒开瓦砾,终于将灰头土脸的邵祥符给救了出来。 虽然看似很狼狈,但邵祥符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因为那两名死士将他包了起来,爆炸之时将他的耳朵震出血,大火使得他有些窒息,不过由于临潢府方面担心火势蔓延,周遭商铺也担心殃及池鱼,主动帮忙灭火,邵祥符这才没有被烧死。 他深知狡兔三窟的道理,早在进店之前,就已经让人将方圆地形全部摸排清楚,更是将暗中保护高慕侠的那些死士都清理干净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高慕侠竟然会在店里安装这么多的机关,深知还埋了地雷! 谁会将如此危险的东西埋在自己家里,而且还是每日用火熏烤牛羊皮的伙房! 他虽然家学渊源,但终究比不得高慕侠这样的密探头子,他身边的死士虽然厉害,但高慕侠历经生死,早已做了周全的准备,否则这一次真要落在邵祥符的手里了! 从巷子里头绕出来之后,高慕侠很快就往暗察子的下一个据点走去,可走到一半之后他又改变了路线。 因为邵祥符能够将他店铺外头的暗察子和死士全都清理干净,那么方圆之地的据点,怕是都不安全了。 如此一想,高慕侠便放弃了这样的想法,不再去据点寻求帮助,而是来到了城西的一处酒垆。 这酒垆并无特别之处,老板娘是个契丹女人,徐娘半老,也曾经做过皮肉生意,只是上京城的男人都喜欢年轻姑娘,对这人老色衰的老板娘,已经没有太多的兴趣,来这里的也就单纯的酒客,只为喝酒,不做他想。 高慕侠平时喜欢来这里喝酒,老板娘时常撩拨他,但更多的时候只是陪他喝喝酒,聊聊天。 那些暗察子都不明白大提举为何喜欢这个酒垆,更不明白大提举为何对人老珠黄的老板娘这般上心,要知道以大提举的皮相和钱财,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直到后来他们才渐渐明白,酒后吐真言,老板娘可是每日都听着不少酒后真言的! 他们不知道高慕侠用了什么手段,也不知道那老板娘是否真的成了皇城司的人,总之他们渐渐开始知道,很多很重要的消息,都来源于这家酒垆。 而由于酒垆是本地的老店,老板娘又是人人熟识的本地人,所以反而更加的隐秘,值得高慕侠冒险前来投靠。 只是在来城西的路上,高慕侠还是看到了让他心碎的一幕。 当他路过南城门附近之时,他看到城门口上挂着几具尸体,虽然血肉模糊,但他仍旧能够辨认出其中几个人,因为他们是皇城司的人! 而让他感到万分悲愤的是,其中一个人双手都没有手指,那光秃秃的手掌并没有新鲜的伤口,而是很早以前就没有了手指。 那是...那是他高慕侠贴身的伴当鲁值! 早在杭州踢圆之时,他们就是兄弟,高慕侠进入皇城司之后,便将鲁值招纳了进来,这些年一直跟在高慕侠的身边,甚至于他的双手十指,就是为了守口如瓶,才被敌人一根根斩断的! 鲁值也越发得心应手,已经成为了高慕侠不可多得的左膀右臂,虽然他失去了手指,但跟着高慕侠闯荡了这么久之后,做事更加的老辣,如今大半个皇城司的事务,都要靠他撑着。 可他就这么被人吊死在了城头上! 邵祥符的举动,也让高慕侠醒悟过来,对方已经察觉到了皇城司的底气所在,对于萧德妃和耶律淳,他们肯定会加强防范! 然而纵使他们再如何加强防范也没有用,因为皇城司的棋子,那个足以杀死萧德妃和耶律淳的棋子,一直都呆在萧德妃和耶律淳的身边! 高慕侠很愤怒,他甚至想过,不需要再等苏牧的命令,直接下令,杀死萧德妃和耶律淳! 然而当他来到酒垆,在老板娘的帮助下清理完伤口之后,才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伏在老板娘的怀里,为死去的弟兄们感到伤心,为鲁值的死而落泪。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感到无助和愤怒,当他的弟兄被人吊死在城头上之时,他又在哪里? 他明知道暗察子的下场会很惨,并不只是鲁值,这样死去的弟兄已经不在少数,或许总有一天,他也会接受这样的命运。 但他仍旧无法平静下来,他多么想一气之下杀死耶律淳和萧德妃啊! 然而他很清楚,一旦杀死萧德妃和耶律淳,就会引发新的变数,后辽会彻底大乱,如果能够让皇城司的人掌控局势也就罢了。 可皇城司的人都是汉人,想要争取帝位,那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上京城还是契丹贵族在当家做主。 而如果杀死了萧德妃和耶律淳,也就彻底断了苏牧将两国盟约争取回来的机会和可能性。 他一直在等待苏牧的命令,就是认为苏牧有可能会挽回两国之间的盟约,甚至他还在想,萧德妃的叛变,会不会是苏牧故意蒙蔽隐宗的计策。 如果真的是苏牧和萧德妃密谋的计策,杀掉萧德妃无异于破坏了苏牧的布局,对于整个大局而言,绝对是好心办坏事,自己就会成为千古罪人。 可他实在无法看到弟兄们一个个被清除,邵祥符连他的藏身之处都能够挖出来,其他弟兄的处境也就可想而知。 如果不及时行动,怕是时间长了,连隐藏在皇宫里头那枚棋子都要被揪出来,到时候就彻底丧失了刺杀萧德妃和耶律淳的机会了! 休息到了后半夜之后,高慕侠才从浅睡之中醒来,老板娘已经遵照他的吩咐,将他的命令发布了出去,皇城司的暗察子也已经过来接应。 但高慕侠的内心,仍旧无法驱散那个念头,那个刺杀萧德妃和耶律淳的念头! 他的迟疑是很有道理,但时间紧迫也是事实,这让他第一次感到非常的矛盾,即便他是皇城司的头子,竟然也没能够弄清楚这其中的勾当。 他已经开始有些厌倦,甚至有些痛恨苏牧,如果苏牧与萧德妃之间真的存在着某些不可告人的协议,如果这是他们一同演戏给隐宗的人看,最起码也该跟他高慕侠通气一声啊! 既然苏牧没有告诉他,那么就说明苏牧并没有跟萧德妃密谋,即便真的有密谋,你没有告诉我,就不要怪我杀萧德妃! 高慕侠面色一冷,当即就做出了决定,他与老板娘说了些什么,而后便带着弟兄们走出了酒垆。 夜风寒冷,高慕侠望着皇城的方向,眼眸之中露出果决的杀意! 第六百八十九章 一个女人的底限 上京临璜府的宫城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富丽堂皇,连干净都算不上。 南面汉城虽然与宫城之间隔着城门,但与牛马为伍已经成为了深入契丹人骨子里的生活习性。 宫城里头也随处可见牛马的粪便,加上一场大雪过后,积雪消融,雪水四处横流,宫城的排水系统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的发达,导致宫城内总是飘散着一股干草和牛马粪便混杂的气味。 对于契丹贵族而言,这才是生活的滋味,虽然他们将汉人们那一套享乐主义都照搬了过来,但许多东西终究还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一些。 耶律淳是个名存实亡的傀儡皇帝,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否认,他的身边有汉人渤海人女真人蒙古人党项人昆仑奴高丽奴,天底下各色女人他都不缺。 他喝着南朝的美酒,穿着南朝的绫罗绸缎各种华服,享受着各种族的音律和美人,把玩珍宝,搜罗字画,欣赏诗词,如果他认识蜀后主,或许他也会说,此地乐,不思蜀也,如果他认识南唐后主,说不得也能做出问君能有几多愁的华文来。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这已经比帝王的享受还要更享受,不需担忧国事,也不用理会军政,更不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忧烦伤神,反正他这个皇帝的椅子就像捡来的一样,拥有的时候就拼命挥霍,失去了也不可惜。 他和萧德妃早就已经是各取所需的状态,只要你能保证我这样奢靡的帝王生活,便是让汉人来当宰相,让汉人来当北院大王,只要不是将老祖宗的坟给挖了,都随便你折腾。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女人的野心,也不要高估一个男人面对诱惑的堕落速度。 外头又开始下起小雪,但寝宫的暖阁里却依旧如春,萧德妃刚刚与耶律淳退朝归来,耶律淳早已心不在焉,回到后宫便钻入了温柔乡之中,很快就传出丝竹觥筹与女子的娇笑,靡靡又旖旎,充满着人类最原始的气味。 萧德妃抱着红泥小暖炉,在暖阁之中发着呆。 耶律淳那边传过来的声音,撩动着她的心弦,让她不禁想起了那个男人,想起了他的百般好处,想起了他那自由如风,灵魂如鹰隼一边的风流自在。 她的年纪不小了,正是女人欲望最旺盛的时候,但她却对男人感到厌恶,她不断告诉自己,她只对权势感兴趣,只对领土,天下的归属感兴趣。 但每当夜幕降临,或者忙完了手头的事情,整个人放空下来,空的并不仅仅是心理,身体的空,也那么的渴望男人来填满。 只是那个男人终究无人能取代,她倒是有些羡慕妹妹萧柔柔了,因为妹妹能够常伴那个男人身边,也不知现在,他们是否在鱼水承欢,可会像跟她在一起那般,用各种羞人的花样? 一想到这些,双腿上的暖炉变得更加的温热,那热流从她的双腿渗透进来,让她感到全身无力,下意识将那暖炉夹紧了一些。 她的下腹热了起来,于是她便将手放在了胯间,然而当她的手透过薄薄的燕居服,触摸到自己平坦又光滑的小腹肌肤之时,却如同触电一般,脸颊倏然浮现羞愧的红润,仿佛那暖炉烧痛了自己那般,快速将暖炉给丢了下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为自己刚才的心神失守感到非常的愤怒,为了驱散心中那旖旎无边的回忆,她不由转移了注意力。 站在后辽的立场,撕毁与大焱的盟约,是萧德妃做出的正确选择,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隐宗的势力已经渗透进来,已经开始和皇城司分庭抗礼,甚至于耶律淳的身边,都布满了隐宗和皇城司的棋子,在莺莺燕燕的奢靡表面下,充满了双方血腥到极点的厮杀,这些便是连耶律淳这等昏庸之人,也都感受得到了。 在萧德妃看来,她并不认为大焱能够在这场大战之中幸存,相反,她更看好女真和蒙古。 所以她没有太多的迟疑就撕毁了盟约,为了报答苏牧对后辽曾经的恩情,她将曹顾和赵宗昊放了回去,这已经是她所能做出的最大也是最后的报恩之举了。 汉人讲道理,讲仁义,讲人性,即便后辽依附大焱,或者最后成为大焱的傀儡,契丹人在汉人的操控下,仍旧能够过上好日子,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证实。 而无论女真人还是蒙古人党项人,都曾经受过大辽惨无人道的压迫,一旦大辽落入他们的手中,慢说那些契丹贵族和皇族,便是寻常老百姓也没有好日子过。 如果大焱哪怕还存留着一丝胜算,她萧德妃都会坚定不移坚守这份盟约,哪怕为大焱充当先锋和炮灰都在所不惜。 但一个女真就足够让人头疼,更何况再加上党项,还有已经占据了上京道西北大部,联合了诸多回鹘残部,以及各处蒙古部族的蒙古大军? 选择这些游牧民族,或许老百姓的日子苦一些,但终究能够延续下去,若选择大焱,后辽就真的连苟延残喘的机会都没有了。 立场决定眼光,眼光决定判断,判断又决定立场,一个人的才能与他所处的位置,就会产生如此微妙的反应。 萧德妃有着寻常女人无法拥有的政治眼光,但目光格局终究还是小了些,她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游牧民族这边的强大,却无视了汉民族千年来的坚韧不屈。 如今战局未定,也不能武断地说她的选择就是错的,在这种状况之下,她能够果断作出这样的决定,已经着实不易了。 正如此想着,贴身的宫女们已经准备好了花瓣香汤,萧德妃便在宫女的伺候下,准备沐浴。 虽然年近而立,但由于常年习武,年轻时候又四处闯荡,她的身上没有一丝的赘肉,健美而玲珑,曲线惊人。 宫女们一个个不敢抬头,正要服侍萧德妃入浴,寝宫外却陡然传来骚动! “邵天师不可如此!” 随着宫女们一阵阵尖叫,一名男子竟然闯了进来! 萧德妃只来得及将贴身的丝绸袍子披上,邵祥符已经闯到了寝宫深处来,就站在帷帐外头。 他看着朦胧之中的萧德妃,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想象,女人越是有权势,越是狂野,越是自强自立,就越能极其男人征服的欲望,像萧德妃这等掌控一国气运的美人,对邵祥符这种不缺女人的男人而言,无疑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邵祥符拜见皇后娘娘。” 邵祥符并没有低头,目光反而有些肆无忌惮,他之所以能够硬闯寝宫,并非狂妄自大,而是萧德妃根本就不敢对他不敬,因为他是隐宗与后辽结盟的全权负责人,萧德妃想要后辽延续,想继续当她的实权皇后,就必须忍气吞声!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萧德妃并没有大怒,只是蕴怒地说道:“国师擅闯寝宫,难免有些浮浪,来人,请国师到偏殿稍事歇息,孤片刻再接见国师。” 见得萧德妃如此,邵祥符越发得寸进尺,他嘴角挂着贪婪的笑容,眼中满是渴望,声音都有些颤抖。 “娘娘不必多此一举,反正也是三两句话的事情,劳驾娘娘出面一见,本国师说完就走了。” 嘴上这般说着,邵祥符的目光却仿佛已经透过那薄如蝉翼的帷帐,尽情肆意地侵犯着萧德妃身上每一寸神圣的领土! “即使如此,国师但说无妨。” 邵祥符见得萧德妃让步,心里更是欢喜,连忙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一名宫女打扮的女官便走上前来。 “我隐宗已经探查清楚,皇城司近日会对娘娘不利,为了保证娘娘的安全,祥符特意请来了宗内的高手,贴身保护娘娘周全...” 帷帐后头的萧德妃眉头紧皱,眼下她未着寸缕,只披了薄可见肉的丝绸袍子,邵祥符硬闯禁宫不说,竟然还赖着不走,这简直就是羞辱之中的羞辱! 而此人更是得寸进尺,竟然让那女官穿过帷帐,想要趁机掀开帷帐,让邵祥符一饱眼福! 这已经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问题,而是后辽国本受到羞辱的问题! 她早已料到后辽投靠隐宗,肯定会受到百般的屈辱,但没想到大战还未开启,邵祥符就已经开始了这等无礼的作威作福! 那女官算不得什么隐宗高手,只不过是邵祥符想要安插在萧德妃身边的棋子罢了。 这深宫大院重重守卫,极其森严,深宫之中便只有女人,连宦官都不多,至于侍卫们,都把守在外头,避免乱了宫闱。 所以说这后宫是外紧内松,并不需要什么贴身死士的保护。 邵祥符乃隐宗的核心,自然也清楚萧德妃与燕青的陈年往事,也知晓萧德妃深谙拳脚,并非柔弱女流。 但他想着萧德妃乃一国之母,眼下又是沐浴的当空,自然不可能大打出手,再说了,形势比人强,调戏一下又如何? 当那女官穿过帷帐之时,邵祥符果然见得帷帐后头人影走动,显然是那些宫女挡在了萧德妃的身前! 虽说如此,但邵祥符还是能够透过这些宫女的遮挡,看到萧德妃那惊艳绝伦的容颜,以及雪白如脂的香肩! 他的目光变得炽烈无比,放眼整个天下,除了那该死的燕青,谁能做到他邵祥符这等程度! 再说了,根据隐宗的情报,燕青早已死在了上京一战,死之时还是用耶律大石的名头来死的,如今整个天下,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对待萧德妃,便仅他邵祥符一人,再无别人! 内心膨胀的满足感,将邵祥符的欲望点燃,他下意识就踏出了一步! 然而仅仅只是一步! 他看到萧德妃扯下一名宫女的衣服,包裹在自己的身上,而后抄起那鎏金水瓢,便越过宫女,如风一般来到了那名女官的身前! 女官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萧德妃的动作如此迅捷,她好歹也是隐宗的高手,本想陪萧德妃玩一玩,让萧德妃认清楚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现状。 然而她和邵祥符都想错了! 萧德妃伸出那雪白笔直的长腿,一脚将女官踢翻在地,而后骑在她的身上,举起了鎏金水瓢,猛然砸在了她的脑袋上! “笃!” “笃!” “笃!” 鎏金水瓢发出有些嗡嗡的回响,随着每一次水瓢落下,总有一蓬蓬鲜血洒在萧德妃的脸上,和身上。 这就是萧德妃的底限,一个女人的底限。 她从来不是政治家,她只是渴望自己当家作主,如果为了这个目的,而不得不委身事贼,要去做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要受尽屈辱,她又为何要多此一举? 她所做的这一切,可就不是为了避免受到男人的屈辱,甚至反过来羞辱男人吗? 第六百九十章 剥皮的刀,年少的笑 邵祥符惊呆了。 萧德妃的举止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实在太过出人意料,直到此时他才醒悟过来,无论是男人女人,契丹人都是狼种! 萧德妃流着契丹人的血脉,而且还是契丹人之中最为纯正的一支血脉之一。 他们在弱小的时候可以忍辱负重,但终究有着底限,他们终究保持着契丹种族的高傲和坚韧,始终保持着契丹种族的凶狠和果敢! 鲜血浸润萧德妃身上薄薄的内居春衣,那衣物贴在她那丰腴的身上,将那身材凸显地越发淋漓尽致,但邵祥符再不敢往她身上扫视哪怕一眼。 他只是直视着她的眸光,仿佛从那眸光之中,看到了她灵魂深处隐藏着的凶残。 萧德妃的脸色还是很平静,但高耸的胸脯却压抑不住起伏不停,她将那沾满了鲜血和脑浆的鎏金水瓢丢了出来,就在邵祥符前面的地上,滴溜溜打着转,血迹在地上画出一个个圆形,有点像阴阳鱼。 “这等没用的废物,还不配给我当贴身侍卫,劳烦国师关心,孤就不远送了。” 在这一刻,邵祥符感受到萧德妃散发出来的气势,称孤道寡之时的霸气,睥睨天下的目光,举手投足之间仍旧蕴含着掌控生死的尊威。 所以的一切,都让邵祥符看到了一个事实,他们可以在大战略上联合后辽,甚至可以通过西夏和女真等国,对后辽施压,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 也可以像对待大焱一样,等收拾了大焱,就如法炮制,将后辽也这般瓜分蚕食。 但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他们想要羞辱萧德妃,想要将后辽当成低贱的奴仆来随意污辱和践踏,都是无法做到的。 如果他一意孤行,萧德妃即便不会再度投入大焱的怀抱,怕也不会再坚守他们之间的同盟,若她决意玉石俱焚,对整个局势可就大为不妙了。 因为后辽与大焱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后辽在这场战争之中的战略价值和意义,后辽是联盟之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环,如果没有后辽借道,蒙古部族想要进入中京道,想要进入燕云十六州,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既是如此,就不打扰娘娘歇息了…”邵祥符终究还是离开了,带着宫外那些高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些个宫女虽然都是契丹女子,但何尝见过这等血腥的场面,当即就有人想要出去找帮手,然而萧德妃却摆了摆手。 “先放着吧。” 宫女们噤若寒蝉,萧德妃却已经除去衣物,泡到了浴桶里。 冬日里想要搜寻一些香花并不容易,后宫佳丽们沐浴所用的,都是夏天储存下来的干花,泡开之后一朵朵栩栩如初,萧德妃入浴之后,浴桶里加了鲜奶的香汤,弥散着丝丝血红,不知是花的颜色,还是鲜血的颜色。 萧德妃就这么泡着,突然朝那些宫女吩咐道:“所有人把衣服都脱了。” 虽然邵祥符很是无礼,但他也提醒了萧德妃,若真有人潜伏在身边,想要对萧德妃不利,还真的不得不防。 这些人里头很多都是老姑娘了,都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丫头,从嫁给耶律淳开始,一直流亡到西夏,再回到上京,早已知根知底,但萧德妃却不得不防备。 大辽的后宫虽然没有南朝那么多的禁忌和规矩,显得随意一些,并没有太多繁复的礼仪,但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妃子的宫女,都不得穿太多的衣物,以免她们暗藏凶器。 这些宫女都承受着岁月和寂寞的摧残,那压抑的欲望却又滋养着她们的身体,当她们全部除去衣物之时,整个暖阁顿时活色生香,便是萧德妃,也不由被这一幕勾起内心深处的欲念来。 宫女们将衣物一件件分门别类地摆放在地上,便是简单的头饰,手脚上的银环,都一目了然地安放着。 萧德妃惬意地靠在浴桶边上,凝脂一般的玉臂却轻轻搁在那散发着木头清香的浴桶边沿,头上刚刚解下来的凤簪,触手可及。 宫女们都低着头,许是紧张,许是羞涩,她们的肌肤上竖起纤细的白色容貌,便是女人看了都要动心。 萧德妃的目光如冰冻的利刃,扫视着暖阁内这七八名贴身宫女,她熟悉每个人的出身和经历,熟悉她们每一个人的性格,甚至她们的癖好,她甚至知道其中有两个是“对食”,夜里常会做些羞人的事情。 她也知道其中有三个懂得一些粗浅武功,但绝不是她萧德妃的对手。 她对这些人太了解,也正是因此,她才要更加的小心谨慎。 她并没有让她们马上穿好衣服,而是让她们就这么赤身裸体在暖阁内忙活,该添水就添水,该准备衣物就准备衣物。 她的目光仍旧停留在她们的身上,直到确认她们活动自如,没有在身体内暗藏什么能够充当凶器的细小物件,这才安心下来,让她们都穿好衣物。 萧德妃穿戴整齐之后,指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朝宫女们吩咐道:“搜一搜,值钱的东西你们自己留着,剩下的丢出去。” 契丹人打草谷的时候从来走不落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只要用得着的东西,都不会给敌人留下。 宫女们很快就将那尸体剥了个干净,无论衣物还是其他,都一件件码在地上。 可惜这隐宗的女高手除了一枚刻字的铜钱,也就一对短刀,再没有其他值钱的东西。 虽然萧德妃发话了,但宫女们没有谁敢拿走任何一件东西,她们连人都归属于萧德妃,根本就没有资格伸手拿这些东西。 这是她们的生存规矩,即便主人开口,她们也不能破坏。 当宫女们纷纷离开之后,萧德妃才捻起那对短刀,仿佛在自言自语:“天婆,我该不该信任她们?我知道她们其中肯定有一个人要背叛我,但我不确定是哪一个…” 一个苍老的身影出现在了萧德妃的身后,萧德妃的母亲,是喝着这位天婆的奶水长大的,萧德妃小的时候,也喝过天婆的奶水。 据说契丹人的先祖,跟突厥人一样,有着狼的一半血统,是喝着狼的奶水长大的。 而那些流离失所的契丹孩子,哪一个不曾喝过别人母亲的奶水? 他们真正践行着“有奶便是娘”这句俗语的字面含义,乳娘在他们的生命之中,是很值得尊敬的一个角色。 她喝过天婆的奶水,自然要信任天婆。 而且每个人都需要有一个值得信任,一直信任的人,守护在身边,特别是像她这样的特殊身份,即便是耶律淳,身后看不到的阴影里,仍旧潜藏着一个影子,在最危险的时候,总能够出现,给他们最后的保护。 这在历朝历代,在每个国家,几乎都有这样的影子护卫者,契丹也不例外。 天婆是过来人,虽然她的眼睛早已看不到东西,但她的心却明亮无比。 她走到萧德妃的身后,满是白翳的双眸微微睁开,嗅闻着空气之中残留的气息,而后朝萧德妃建议道。 “既然找不出来,那么只有信任她们的全部,或者…全都杀死。” 天婆从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很多时候萧德妃都会将自己的心声向她倾诉,但她从来都只是默默地听着,很少会发表自己的意见。 但这一次不同,这些宫女已经威胁到萧德妃的安全,作为萧德妃的守护者,天婆不得不作出自己的建议。 “她们跟了我好多年了…为什么会背叛我…” 天婆看着泫然欲泣的萧德妃,有些欲言又止,她最终没有说出口,而是轻轻取过了萧德妃手中的短刀,佝偻着身子,有些蹒跚地走向了宫女们歇息的偏殿。 萧德妃猛然抬头,从后头追了上来,夺过天婆的短刀,冲入了偏殿之中! 没有惊叫,没有太多的动静,就仿佛一颗颗熟透了的果实,在秋风的轻抚之中,顺其自然地落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仅此而已。 天婆走到偏殿里,萧德妃跪坐在地上,她的双手沾满了鲜血,身边是一个又一个陪伴了她多年的姐妹们。 她的身子在轻轻颤抖,她的泪水在无声滚落,但她知道,自己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后辽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最紧要关头,她承载着这个民族的延续,她相信没有人能比她更适合来带领这个民族继续走下去。 因为她叫萧神女,在没有成为皇后之前,她一直是契丹族的神女,没有人比她更懂得这个民族的根性,没有人比她更渴望继续守护着族人。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她放弃了很多,她放弃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嫁给了耶律淳,她选择放弃那个如风的男子,继续待在深宫里,就如同她此刻选择将所有姐妹杀死一样,为了契丹民族,她仍旧在以自己的痛苦方式,做着自己的付出和牺牲。 天婆走过来,抚摸着萧德妃的头发,就如同她出生的那一天,她接引她来到这个残酷的人间,并为她取名神女一样。 萧德妃已经不再是那个纯净的神女,天婆的眼睛也再看不到她那如晴朗天空一般的眼眸,但她却能够感受得到。 “你是个善良的好姑娘…”天婆如是说着,而后她听到萧德妃抹了抹脸上的热泪,站了起来。 天婆有些颤巍巍地抽出鞋筒里的剥皮刀,抚摸着那剥皮小刀,她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数十年如一日在部落里剥离牛羊的生皮,措置各种内脏,为部族男人准备丰盛烤肉,在皮毛上打孔,缝制简易的衣物。 她默默地走出偏殿,而后走进了耶律淳那满是美女的寝宫。 萧德妃就跟在天婆的身后,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她也这样跟着天婆,偶尔能够从天婆的肩头,看到漏出来的阳光,看到天婆那如夏花一般美丽的容颜,就像看到长大之后的自己。 她倒是有些感激邵祥符的提醒,让她知道皇城司的人竟然已经潜伏到了深宫内院里头来。 但她也有些感到惋惜,如果刚才邵祥符再往前走半步,天婆就会将他的皮子给剥下来,就像剥一头畜生一般。 第六百九十一章 一纸密令,都是情与义 上京皇宫内的异动,并没有能够逃过高慕侠的掌控,他是天生的密谈头子,他在这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 许是在杭州当球头的经历,许是从小就喜爱蹴鞠,他对团队协作有着天然而淳朴的理解,对于结交真心兄弟,有着发自骨子里的魅力,他拥有着天生的领袖气质。 他是个努力而勤奋且好胜的人,这使得他极其适合蹴鞠,更适合担任皇城司暗察子们的大当家。 他总能够与弟兄们打成一片,总能够获取弟兄们的信任,也能够让弟兄们心甘情愿为他卖命,因为他总能唤起团队的集体荣誉感,而这正是大焱军队最缺失的一部分。 萧德妃单方面撕毁两国盟约,并不是他高慕侠的错,但他无法提前掌握到这个情报,无法及时传递回去,让苏牧早些做出针对性的应对策略,作为情报系统的大当家,他自认难辞其咎。 所以他仍旧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弥补这一切,因为他知道萧德妃和后辽的战略意义,他更清楚萧德妃和耶律淳的重要性。 许多人都觉得萧德妃和耶律淳即便死了,后辽仍旧还是那个后辽,仍旧会有萧淑妃,有耶律某某来继承这个位置。 但很可惜,这些人都看不到萧德妃和耶律淳无可取代的价值。 上京被苏牧死守下来之后,城内集中着整个大辽帝国仅剩不多的契丹贵族,他们没有皇族的血脉,名不正言不顺,但耶律淳却是正统,而萧德妃和耶律淳能够代表他们的利益,能够保持着他们的阶级特权。 萧德妃和耶律淳,就是这些贵族们最好的代言人,至少目前为止,在这样的敏感状况下,是如何都取代不了的,他们需要的,是稳定。 也只有稳定,才能够让这些特权阶级的贵族们,支持后辽的军事,使得后辽能够在这一场天下争霸的风暴之中,继续残存下来。 萧德妃和耶律淳的存在意义已经有了,反过来看,如果将他们抹去,那么对整个后辽,必定是沉重的打击。 有了邵祥符的提醒,萧德妃确实警惕起来,并对后宫进行了血腥的清洗,但高慕侠的棋子,却并没有被清理掉。 这难免让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因为耶律淳和萧德妃几乎将整个后宫都翻了过来,所有有嫌疑的人,无论在身边伺候了他们多少年,他们都忍心除去,本着宁枉勿纵的原则,即便最微小的隐患,都无法逃过他们地毯式的清洗。 高慕侠的手中,就捏着密令,只要这道密令发布出去,萧德妃和耶律淳,就将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但他却犹豫了。 “冲动之时绝不要做决定。” 这是苏牧离开之前,给他的最后告诫,或许也正是因为这句告诫,让高慕侠变得有些迟疑。 他确实很冲动,因为他很愤怒,邵祥符将弟兄们都吊死在城头,还差点要了他高慕侠的命。 更提醒了萧德妃和耶律淳,将那些暗棋都清除掉,除了最为关键的一步棋之外,其他的可都是皇城司苦心经营起来的棋子。 这其中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暂且不说,单说高慕侠对待每一个密探都像对待家人一般,这等噩耗一个个传来,就足以让他心如刀绞。 他并不缺乏政治悟性,否则他也不会看出耶律淳和萧德妃的价值,也正因此,他才越发深刻地体会到,如果能够将萧德妃和耶律淳的后辽争取回来,对于整个战局是多么的重要。 但萧德妃和耶律淳已经警觉起来,如果时机错过了,宫内的棋子被搜刮出来,那么便彻底失去了刺杀耶律淳和萧德妃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以后便很难再有了! 人类面对最困难的问题,就是选择。 高慕侠不是萧德妃,他无法将弟兄们的性命当成草芥,他需要让弟兄们的死,都拥有该有的价值。 他们是密探,他们的任务就是刺探情报和刺杀敌人,政治方面从来就不是他们考量的问题。 但高慕侠却不同,他已经是皇城司的掌控者,回到南朝,他足以与朝廷上的衮衮诸公平起平坐,他必须要考虑耶律淳和萧德妃死之后,会带来何等样的影响。 可纵使如此,他仍旧感到异常的愤怒,难道这些事情,不是你苏牧来考虑的吗? 当皇城司的弟兄们被吊死在城头,当我高慕侠需要你来做决定的时候,你苏牧又在哪里? 这就是主帅的悲哀,就好像西北方向的种师中和郭药师,同样会问,面对西夏的党项大军,我们真的只是被动防守吗?就不能主动出击,占据主动吗?我该如何做决定?为何作为主帅,苏牧连只言片语的命令,都不曾传递过来? 杨可世带领着数千白梃兵,已经绕过龙化州,往乌古烈和西北招讨司的方向,深入到草原和大漠,我等孤军深入千里,就只为了你苏牧的一句话? 同样的疑问,相信孤军深入到奉圣州,想要绕过西北,扑向第一前线的刘光世,也想问问苏牧。 他们的补给并不足以让他们千里跋涉,半途中打草谷凶险难测不说,还容易暴露踪迹。 然而苏牧就只是轻飘飘下了这么一道命令,剩下的事情只能由他们自己来解决。 他们会像高慕侠一样,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面临各种各样自己无法做决定的选择,但主帅只有一个,苏牧不可能无时无刻陪伴在身边,更不会给他们列出具体的解决方案。 指出一个方向,这就是主帅的最主要任务,看似简单,却又是最难的事情。 这世间看起来越是简单的事情,其实就越难办到,比如吃饭,很多人都觉得吃饭是最简单的事情。 但很多人都会面临一个选择,或许穷极一生都无法得到答案。 吃饭,是为了活着;活着,就是为了吃饭,这两者,你会选择哪一个? 比如呼吸,人人都需要呼吸,却很少有人懂得呼吸的奥义,只有罗澄这样的神仙人物,才会花费一辈子来研究如何呼吸。 反倒是一些看似遥不可及的难题,总会在不知不觉之中得到解决,比如决定文人命运的科考,即便从小考到老,或许也会熬到“范进中举”这样的事情,也有人年仅十几岁就金榜题名。 比如做官,就算你不去选边站,三年一次的磨勘,只要你活得够久,单凭熬资历,有生之年都能够熬出一个宰相来。 高慕侠已经深刻体会到这一点,他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走到了仕途的巅峰,但却因为手中这一道密令,到底要不要发下去,而纠结迟疑,甚至在内心深处不断痛恨着苏牧。 大道至简,大抵如是。 他看着南方,在心里默数着,只要数数停下来,苏牧的命令仍旧没有到,他就会将手中的密令发出去。 这也是一种另类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只是很可惜,他的数数停止之时,并没有暗察子送来苏牧的命令,于是他将密令交给了一名弟兄,送入了上京的皇宫之中。 下半夜,他苦苦等待的时刻终于到了,这一次不是苏牧的密令,而是苏牧本人,亲自来到了上京,站在了他高慕侠的面前! 他从来不是个惺惺作态之人,从认识苏牧开始,他就知道苏牧并非池中之物,他终究有一天会一飞冲天。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苏牧确实已经飞龙在天,但高慕侠却再也找不到当初对苏牧的那股敬意。 因为当初对苏牧产生敬意,苏牧还是个他能够仰望的人物,而现在,他连仰望苏牧,都做不到了。 苏牧就像在云端之中藏头露尾的神龙,即便高慕侠成为了密探头子,都无法看清楚他的动向和意图。 就像他现在很不理解,为何苏牧要在这样危急的关头,出现在上京城中一样。 他已经是一军主帅,根本不需要亲身涉险,为何要来上京走一遭? 难道他不知道隐宗的刺客死士一直在寻找着他的踪迹,一直想要将他除掉吗? 人都说千金之躯坐不垂堂,作为一军主帅,苏牧没有坐镇幽州,更没有出现在大定府,反而马不停蹄出现在上京城,这样的敌人核心之中,为的是哪般? 高慕侠有些不理解,虽然迟了些,但他无法否认,在他最需要的时刻,苏牧终究还是想着来见他的。 他仍旧很悲愤,仍旧很恼怒,既然已经决定要来,为何就不能来早一点! 只是他并不知道,为了赶到上京,苏牧抛开了孙金台,抛开了郭京,只有不闻不问,跟着他一路北上,过大定府而不入,沿途跑死了十二匹马,才抵达了上京城。 他本想第一时间来见高慕侠,但他看到了城头弟兄们的尸体,他看到高慕侠那个店铺已经成为一片焦土和残垣。 “你来迟了…”高慕侠如是说道,他并不看苏牧,因为他担心自己看到他满身的风尘,会软下心来原谅他。 一切都晚了,密令发布出去,耶律淳和萧德妃绝对过不了今天晚上,到了明天,整个上京乃至后辽,就会是另一番残局,会动乱,会崩溃,会走向另一个未知的局面。 整个北方大战的走向,都会因此而改变,大焱会越发风雨飘摇,或许能够从中渔利,或许所面临的状况会更加恶化,一切都重未知。 但高慕侠并不后悔。 他从来不是个冲动之人,从接管皇城司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密探的宿命,他能够看不透生死,却能够像弟兄们一样,为了理想而将生死置之度外。 但他绝不原谅,弟兄们的死会变得一文不值,这一点是他永远无法接受的。 因为这些人是隐藏在黑暗之中的英雄,他们应该得到足够的敬意,和回报! 苏牧的嘴唇翕动了许久,几次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没有说些什么,他只是伸出手来,将一样东西,塞到了高慕侠的手里。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吧。” 高慕侠感受着掌心之物的质感,心头陡然发紧,眼眶便热了起来,他面对这房中的火炉,默默地将那密令丢进了炉子里,就像烧给天上的弟兄们一般。 烈焰如同恶魔的长舌,将那密令包裹起来,上面并无字迹,这才是他高慕侠,真正痛恨自己的地方! 即便他承受着弟兄们死去的痛苦,他仍旧无法冲动任性,哪怕一回! 或许也正因此,他才能成为皇城司的大当家,才能成为苏牧最称职的左膀右臂! 第六百九十二章 以退为进 对于苏牧的上京之行,高慕侠是如何都找不到头绪,唯一能够想到的可能便是,苏牧要亲自前来,说服萧德妃,将大焱和后辽的盟约延续下去。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反而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因为苏牧此次来上京,竟然只是为了让皇城司撤退! 也就是说,苏牧要彻底放弃萧德妃,放弃后辽! 后辽对于大焱的战略意义自不必说,如果能够争取回来,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但苏牧却没有任何争取,反而要将皇城司的人全都撤走。 自打上次北伐,皇城司便开始在上京这个辽国的心脏不断地潜伏和经营,好不容易掌控了地下格局,渐渐产生了足够的影响力,甚至能够在必要的时刻,刺杀萧德妃和耶律淳。 能够达到这样的程度,付出了皇城司弟兄们多少鲜血和牺牲,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苏牧却要将这一切都放弃,这是最让人无法接受的! 既然要放弃后辽,为何不破罐破摔,将萧德妃和耶律淳刺杀掉,一个混乱的后辽,对大焱的危害,总归比现在的后辽要小很多。 苏牧既然不想刺杀萧德妃和耶律淳,应该是想继续和谈,延续盟约的,为何现在突然又要彻底放弃后辽? 既然放弃了,为何不杀掉萧德妃和耶律淳? 这根本就说不通! 就像当初苏牧坚决分兵,一定要将刘光世和杨可世的精锐骑兵派出去一样,让人看不懂! 而根据绣衣指使军的情报,韩世忠已经带领着大焱的精锐骑兵,从大定府出发,眼下已经陈兵仪坤州边境,看架势是要对后辽动真格了! 虽然有些看不懂,但高慕侠还是命令弟兄们开始撤出上京,这样的决定,连他自己都感到憋屈。 弟兄们早已做好准备,为刺杀萧德妃铺平了道路,为此不知付出多少牺牲,结果高慕侠最终只是发下了一纸空文,这已经让弟兄们非常的不平,如今又要下令撤退! 或许有人会想,没有谁乐意在最危险的前线冒险,没有人愿意在两国撕破盟约之后,甘愿留在帝国的都城。 但皇城司的弟兄们就像一颗颗种子,撒落在上京的每一处角落,而后用鲜血灌溉,开出只存活在夜里的花,这些都是他们的付出,都是他们为之努力卖命的基业。 虽然时局危急,但事实上,谁都不愿意离开自己拼死经营出来的局面,特别是在一无所获的情况下。 只是皇城司的人就如同岳飞韩世忠以及后来的大焱军队,在苏牧的主导之下,早已铸就了崭新的军魂,早已将服从命令刻入了骨子里。 即便有再多的不满,不甘,不舍,他们都选择了遵从高慕侠的命令,不到两日的时间之内,就纷纷偃旗息鼓,停止了所有的任务。 因为大规模集结会引起后辽方面的警惕,所以这些人仍旧散落在上京城内各处,而苏牧则开始一个个据点流转跑。 他要见一见这些弟兄,整个上京城内潜伏着的六百多密探,他都要一一见面,并向他们解释自己的意图。 他不想再让弟兄们心灰意冷,如果不是保持机密对杨可世和刘光世的军事行动太过重要,出于保护这两支骑军的原则,他也会向刘延庆等人详细解释自己的策略。 但大军之内不比皇城司,他不能向刘延庆等人解释太多,因为就算解释了,他们也会认为苏牧的策略太过异想天开,完全就是让杨可世和刘光世去送死。 而事实上,杨可世和刘光世的任务跟送死已经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送死的时候,他们能不能拉上敌人当垫背,仅此而已。 所以对于杨可世和刘光世的行动,苏牧有着太多不能向刘延庆等人解释的原因。 但皇城司的弟兄们却不同,他们有着六百人,这其中仍旧有可能会有部分敌人的密探和细作,但相对于十万禁军和近乎二十万的各种辅兵民夫杂役之流的三十万大军队,六百人实在太微小。 况且高慕侠在皇城司暗察子的管理上下足了功夫,使用了苏牧交给他的分层直属连坐管理制度,层层把关,细作想要潜伏进来的可能性已经非常的小。 所以苏牧可以放心地将自己的打算告之他们,让这些在最前线拼命的弟兄们不会感到心寒。 当然了,这是最笨的办法,六百人相对于三十万大军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六百人相对于苏牧一个人而言,就是六百倍,他们在上京城的据点多达上百个,苏牧想要一一见到这些人,就要将整座上京城跑一遍。 但苏牧还是这么去做了。 而苏牧只走了几个据点,就不得不由衷感到惊讶,因为高慕侠对皇城司暗察子的掌控,实在是细致入微。 不同的据点,不同的分支,不同的营班,他们不得互通情报,情报只能层层上递,他们所需要做的只有执行,百分之二百的执行,没有便宜行事,没有自作主张,虽然死板,也增加了任务的阻力和难度,但却能够最大程度保证情报不被泄露! 起码苏牧将自己的计划意图解释之后,随后走访的几个据点,都没有得知,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预先从其他同僚的口中,得知这一情报。 高慕侠真正将皇城司打造成了最精锐的情报机构,他们非但窃取敌人的机密,而且还善于保护自己的机密,甚至连同僚,都是保密的对象! 在苏牧走访的过程当中,整个皇城司都停摆了,上京城从所未有的干净,连那些追捕密探的斡鲁朵,都感到非常的吃惊,仿佛大焱的这些密探,一夜之间就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让他们感到不解,也感到极度的恐慌! 当情报送到萧德妃手里之时,这位后辽的实际掌控者,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 虽然她不断清除上京城的“老鼠”,但这些“老鼠”也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心,因为有这些“老鼠”存在,说明大焱方面对后辽还存在着希望,还指望着依赖后辽,还指望着能与后辽重修旧好。 当这些“老鼠”突然之间全部消失之后,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大焱彻底放弃了后辽! 萧德妃很懂苏牧的套路,也很佩服苏牧的手腕,没有大焱的牵制,一旦蒙古女真党项将大焱瓜分干净,接下来的目标就是苟延残喘的后辽。 所以她不能给大焱当炮灰,当先锋,但也不想大焱彻底被打烂,她需要让角色逆转,需要看到苟延残喘的大焱,以及夹缝求生的后辽! 只要大焱能够一直拖住女真蒙古党项这三头饿狼,后辽就有生存和发展的空间,乱世对于后辽而言,是最有利的局面。 因为只有乱了,他们才无法分出精力来对付后辽,她的后辽才有时间和空间壮大。 而契丹人就是在乱世之中崛起的,在这方面,他们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和经验,根本就不需要担心乱世所带来的损耗。 然而现在的情报却表明,大焱不陪他们玩了,大焱已经开始破釜沉舟,打算要孤注一掷,决一死战了! 上京城的大焱密探开始大规模停止刺探或者转移,这让萧德妃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因为她很清楚苏牧的为人,一旦他不再将后辽当成争取的目标,一旦真的将后辽排除在外,那么他第一个要消灭的,就是后辽! 这样的推论看起来根本就是疯了,在面对女真蒙古党项三家合围的情况下,大焱竟然还要跟后辽鱼死网破,稍微有些脑子的人,都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但萧德妃对苏牧太过了解,若换了老成的大焱老将,面对这样激进的作战计划,或许只有疯狂二字,但如今主帅是苏牧,那么就拥有了无限的可能性! 苏牧太了解后辽,太了解上京,对整个后辽的情况知根知底,一鼓作气将后辽打烂,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大焱有大定府做前站,又有幽州作为后方补给,更有长城可以退守,他们是有恃无恐,而上京只是一座孤城,根本就无险可依! 皇城司的密探曾经是苏牧手里最恐怖也是最有力的尖刀,如今皇城司撤出,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苏牧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对付后辽了! 这就是萧德妃对这则情报的推论,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再综合苏牧的个性和行事风格,得出这样的结论并非疯狂,而是合情合理! 在收到这则情报不久,萧德妃忧心忡忡之际,前方再度送来军报,大定府方面的大焱军,已经陈兵仪坤州,兵力足足有五万之多! 情报再度证实了萧德妃的推测,苏牧果然是个疯子! 以后辽现在的国力兵力,想要阻挡苏牧,根本就不可能,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通过邵祥符,让隐宗发力,让蒙古的兵力介入后辽。 但这样同样是引狼入室,当初她只是想着给蒙古借道,让蒙古人去践踏大焱,她不想当大焱的炮灰,自然也不会当蒙古人的炮灰,如果非要选择,她还不如当大焱的炮灰。 但现在苏牧分明是在逼她,要么给大焱当炮灰,要么就引狼入室,让蒙古人彻底进入后辽腹地,给蒙古人当先锋,正面承受大焱的怒火! 而且现在的情况是,对于蒙古何时出兵,萧德妃并不确定,蒙古从大草原甚至跟北的荒漠南下,想要抵达后辽需要长途行军,而眼下他们并没有出现在后辽的北方,连影子都没有。 但大焱已经陈兵仪坤州,大焱的军队就驻扎在了后辽的家门口! 也就是说,即便她向隐宗求救,即便她真的能够狠下心来引狼入室,蒙古这头狼也无法及时进得后辽的家! 蒙古狼还没有南下之前,大焱这头猛虎,怕是早已将后辽啃个一干二净了! 苏牧才走访了一半的密探据点,上京城的斡鲁朵已经停止了一切追捕密探的行动,并传出了后辽将向大焱遣使的消息。 萧德妃在释放她的善意了,苏牧只是一个简单的举动,就让她感受到了大焱无比坚定的决心,这是大焱人在展现百多年来从所未有的强悍一面,只是简单的一个举动,却给萧德妃和整个后辽,带来了极大的逼迫和压力。 高慕侠这些天一直跟着苏牧,他已经足够了解苏牧的意图,本以为这一切不可能实现的他,在收到情报的那一刻,心里五味陈杂。 这或许就是兵法上所说的以退为进,也是话本上常说的,举手投足之间,不战而屈人之兵! (ps:先发一章,剩下的晚上发,最近事情比较多,更新不太稳定,但更新量不会少,离人的人品相信大家有目共睹,望请见谅,以上。) 第六百九十三章 双线爆发 皇城司暗察子在上京停止了所有活动,这样的异象让萧德妃感到非常的不安,她能够看出此举背后的意义,能够感受到苏牧的坚决和果断。 于是她撤回了城内搜捕密探的斡鲁朵,向苏牧释放了自己的善意,并开始寻求与大焱方面的重新对话。 但苏牧对此却没有任何回应,因为苏牧深知上京有多么的危险,孙金台年老,无法伴随前来,郭京以及六丁六甲神符营无法进入上京,他的身边只有不闻不问二人,虽然有皇城司的暗察子保护,但仍旧无法杜绝隐宗高手发现他的踪迹。 皇城司的暗察子们能够如此隐秘地潜伏在上京城之中,如今能够保存下来的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反侦察反追捕能力都是极其强悍的。 但并不能绝对保证苏牧的安全,毕竟邵祥符也在上京之中,隐宗的高手绝大部分都在上京,这里是后辽的心脏,更是隐宗最为重点投入的一个地方。 所以苏牧想要跟萧德妃见面,几乎已经没有任何可能性,唯一的对话途径,也只有双方遣使和谈。 再者,苏牧利用皇城司的表态,终于让大焱占回主动,让萧德妃主动来找大焱,这就是胜利,胜利就该有胜利者的姿态,否则一切又将破功,将要回到原点,所有这一切也就失去了意义。 再此事之后,苏牧又下了命令,皇城司暗察子们继续开展在皇城司的任务,暗察子们再度活跃起来。 但一如所料,这一次暗察子们的行动,再没有激起后辽的警戒,后辽方面无论是斡鲁朵还是上京城的禁卫,都不再对暗察子展开追捕行动,如今对暗察子们产生威胁的,也便只有隐宗的高手。 如此一退一进,暗察子们的境遇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他们只需要集中精力对付隐宗的人,在上京的阻力和危险大幅降低,而改变这一切的,只是苏牧的两道命令。 但让暗察子们感动的并非此事,真正让暗察子们感动的是,苏牧竟然亲自出现在上京城,潜入到敌人的心脏,亲**问他们! 两军交战,先死斥候,他们比斥候还要更靠前,他们才是最先牺牲的那一批人,甚至没有人能够知晓他们所做的一切奉献。 然而苏牧知道,也一直铭记,皇城司正是在他的手里头得到了发扬壮大,大焱的情报密探军都带着苏牧的印记,他是最大的密探头子,直到如今,他仍旧是最强大的密探。 他潜入上京,展现出自己的强大,给暗察子们带来信心,带来安慰,带来足以改变现状和局势的手段,所有这一切,并不是为了大焱的战局,更主要的原因,是为了他们这些暗察子! 高慕侠确实能够让弟兄们死心塌地为他为皇城司卖命,而苏牧的到来,让他们意识到,或许高慕侠的这些特质,同样是受到了苏牧的熏陶。 因为苏牧在这件事上保持着一样的态度,为了弟兄们,他能够跑死十二匹马,能够亲身涉险进入上京,更能够反掌之间改变弟兄们的窘状,所有的这一切都在说明,他比朝堂上任何人,都清楚弟兄们的功绩,都铭记弟兄们的付出,都心疼弟兄们的牺牲,都爱惜弟兄们的性命! 这是暗察子们的宿命,但苏牧却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士为知己者死,这一点就足够让他们感到欣慰。 虽然后辽做出了反应,但苏牧最终还是将所有据点的弟兄们都探望了一遍,而后又与高慕侠做了上京城的部署,这才在不闻不问的保护下,出了上京,往大定府方向而去。 或许很多人认为苏牧这一趟有些莫名其妙,对于一名主帅而言,实在太过草率,但对于苏牧而言,对于那些暗察子们而言,却是意义重大,弥足珍贵的! 当苏牧往大定府方向赶路之时,雁门关的将士们,却迎来了最大的冲击! 李良辅率领的党项铁骑,终究还是开始了他们的攻击!与此同时,锦州方面也发回急报,大金国的女真铁骑,在时隔一年之后,终于卷土重来! 刘延庆和王禀等人也终于惊愕地发现,无论是西北方面的刘光世,还是锦州方面的杨可世,都没有出现在战报之中! 这两支最精锐的骑兵,竟然就这么消失了! 雁门关素来是中华民族的铁血雄关,是抵御狄戎的要塞,郭药师对雁门关有着超乎寻常的个人感情。 若不是雁门关,若不是种师道,此时他应该在汴京城中,挂着闲置,吃着空饷,做个闲散富家翁,混吃等死而已。 然而现在,他却手握重兵,极其擅长经营的他,已经将守军发展到了二万余人! 在短短的大半年时间之内,没有种师道的限制,没有朝廷监军的掣肘,他彻底压制了代州地方,招募了大量的关内勇士! 关内民风彪悍,素来多勇壮豪杰之士,而且他们世代守望雁门关,有着寻常百姓没有的汉民族荣耀感,他们是真正的勇士,有着捍卫汉民族的觉悟。 雁门关世代出名将,在历史长河中闪耀着姓名的名将数不胜数,这些人都是关内勇士们的偶像,也正是这些人,这座雄关,不断激励着关内的勇士们。 郭药师是个极其擅长洞悉人心的枭雄,在他的号召之下,无数仁人志士加入到了守关部队之中,这些人的战斗力可不是寻常民兵可以相提并论的。 郭药师曾经见识过岳飞等人的练兵之法,借鉴了马穆鲁克战士团的训练方法,将这些单兵能力极强的人,操练成了一个个配合默契固若金汤的营团,使得整个雁门关守军的战斗力提高了好几个档次。 他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领军人物,他的才能不在于带兵冲锋陷阵,而在于发展壮大军队,在于人员和物资的管理,相比征战,他更精于发展和经营! 雁门关凭借天险,易守难攻,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摧,党项人贸然来袭,便是咬下雁门关,也要被崩掉一嘴牙。 而郭药师深知雁门关根本就不需要几万人来守,他将军士都发散出去,在雄关前后都筑起了层层的防御工事,几乎将雁门关的防御线往前后推进了十里! 有了这样一条防线,太原的种师中即便无法及时驰援,郭药师也能够保得雁门关不失。 西夏可不是女真这样的后进民族所能比拟的,他们与大焱争斗数十年,夹缝求生,又善于学习汉人的先进技术,对攻城战已经有着足够的经验。 大焱在西北边境建造遍地都是的堡寨,攻防一体,如同一个个愤怒的铁刺猬一般,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西夏人仍旧能够将大焱边境的土地打下来,对于攻坚,他们已经有着自己独特的一套经验。 而女真刚刚崛起不久,最大的优势还是骑军的冲杀,所以雁门关面临的压力也是空前巨大。 加上时维初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晴朗之时能见度极高,西夏人能够将雁门关看得清清楚楚。 郭药师也感受到事态严峻,这些天来都没有放松警惕,斥候们侦察到西夏军队的大举靠近之后,便收缩了防线,然而足足十万的西夏大军,一路上攻城拔寨,竟然将郭药师苦心建筑的层层防线打破,直逼雁门关下! 对于西夏人的志在必得,郭药师早有预料,却没想到西夏人如此的坚决,竟然动用十万马步军,而且大型攻城器械等各种辎重都备齐,这一路上杀气冲冲,势如破竹,实是骇人! 然而雁门关的关城高大坚固,背靠长城,也不是轻易能够攻破的,李良辅想要攻陷雁门关,许是早已做足了付出大代价的准备。 相对于西夏,更让人担心的却是没有太多攻城辎重的女真铁骑! 没有杨可世的白梃兵阻截,女真铁骑长驱直入,锦州和莱州守军闻风丧胆,弃城而逃,如今一万女真铁骑已经直逼幽州! 没有了隐宗的背后操控,女真人彻底恢复了本色,他们摒弃了民夫和辅兵,来去如风,大焱守军根本就措手不及! 而他们一路以来以战养战,到了幽州城,已经集结了数万的降将败军,拥有了攻打幽州的资本! 坐镇幽州的刘延庆和王禀一直坚持着绝不分兵的作战理念,若他们能够提前出兵,阻截女真铁骑,即便无法打退敌人,也不可能让女真部族长驱直入。 然而因为他们龟缩幽州城,这样会导致女真铁骑没有丝毫悬念就兵临城下! 幽州已经是大焱在燕云十六州的最大后方,一旦幽州被攻陷,大定府就会被孤立,整个燕云和大定府就会被分割开来,从而失去战略上的攻守效果。 韩世忠岳飞等人对苏牧战略的理解,比刘延庆等人要更加深刻,关键时刻,这些青壮派纷纷主动请缨,出兵据守长城古北口。 此处乃幽州前线最稳固的一处关隘,若能够扼住这处要塞,女真人就无法越过长城,自然无法危及到幽州。 只是刘延庆和王禀仍旧坚持绝不分兵的理念,如何都不赞同岳飞等人的请战。 关键时刻,童贯不负苏牧所托,在听取了张宪的提议之后,果断让岳飞和杨再兴率领精兵,火速赶往古北口。 有童贯出面,刘延庆和王禀虽然仍旧想坚持,但最终只好妥协,但他们终究是不看好岳飞和杨再兴的。 战局便如苏牧先前预想推演的一般,隐宗在背后操控大局,一旦战争发动,必定是各国军队一同行动! 女真和党项在东西两面死死咬住大焱,女真更是放弃了攻打大定府,而是直接南下来攻打幽州,大焱双线作战,首尾不能相顾,战争局势已经极其严峻! 大战的帷幕终于拉开,一开始便四面开花,仿佛要一鼓作气,将大焱的壁垒彻底打碎! 第六百九十四章 出关! 永远不要相信一个有野心的女人,也不要相信契丹人,更不能相信一个有野心的契丹女人。 这是苏牧在北上临潢府之前就早已明白的道理,所以即便萧德妃撤回了斡鲁朵,他仍旧不会相信萧德妃真的要跟大焱重修旧好。 契丹人不是反复无常、脸皮厚到今天对大焱叫爹,明天就能够给大辽磕头的党项人,他们有着自己的高傲和自尊,既然能够单方面撕毁盟约,就很难有重修旧好的可能。 萧德妃之所以摆出这样的姿态来,只不过是缓兵之计,她在等蒙古人南下,仅此而已。 而苏牧想要的也不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后辽是这几个国家之中与大焱最密切相关的一个,但同时也是威胁最小的一个。 因为后辽的家底早已败光,无法再支撑萧德妃任性地去拼搏,他们需要更加小心翼翼地经营这仅剩的家当,非到国破家亡,他们是不会拼死命的。 这也是苏牧想要看到的结果,至于遣使议和这种表面功夫,苏牧根本就懒得去做。 多得童贯的坐镇和支持,韩世忠得以率领数千精兵,更是调集了大定府上万辅兵,陈兵仪坤州,死死震慑住后辽。 苏牧回到大定府之后,第一件事并非撤兵,回笼兵力从来就不是他的策略,他要的是主动出击! 苏牧一方面将曹顾和赵宗昊等人护送回幽州,一方面让杨挺与徐宁率领二千精骑,驰援古北口! 虽然他还没有收到锦州方面的火急军报,但对于大金国的女真人,苏牧实在太过了解。 杨可世并不会出现在锦州,这也是他早已布局的事情,如果女真人要发动攻势,那么唯一能守的地方,就只有幽州北面的古北口,这一点并不难做出定夺。 只是谁都没想到,杨挺和徐宁刚刚领兵离开,雁门关和锦州的急报便接踵而至,果然如苏牧所料,锦州根本就无法形成有效的防御,此时已然失陷! 杨挺和徐宁带领着二千骑兵,开始了争分夺秒的救援之旅,而岳飞和杨再兴的死守,才刚刚开始。 古北口历史悠久,沿用多年,早已破败不堪,虽然幽州方面早就意识到此地的战略意义,但由于种种限制,加上战局暂时平缓,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修缮。 古北口长城乃是山海关和居庸关之间的一段,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到了金元以及明朝,都得到增建,形成了卧虎山、蟠龙山、金山岭和司马台四个城段。 不过彼时的古北口并没有那么的雄壮,彼时的古北口是北齐只是修建的一段,年久失修,防御能力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强。 而且城关上守军已经逃离,只剩下一些老军士在破败的关城里等死而已。 岳飞和杨再兴抵达古北口之后,第一时间派出人手,想要加固这段长城,修缮一下关城。 古北口附近人烟稀少,但原材料并不缺,有了人手,修缮和加固工作很容易展开。 可惜的是,时间上并没有太过充裕,在他们抵达后的第三天,前方的斥候便遭遇了女真的探马,大焱斥候不敢交战,慌忙回报到了古北口。 岳飞和杨再兴深知此战至关重要,古北口乃是辽东平原以及大辽人侵入中原腹地的喉舌之地,一旦被打破,幽州将直接暴露在女真的铁蹄之下! 眼下雁门关同样在承受着西夏十万大军的攻击,他们能够在童贯的支持下,领兵前来据守,已经着实不易,虽然只有区区一千人,但已经弥足珍贵。 老守军们纷纷将关城武库打开,然而里面的弓箭已经腐朽发脆,连箭头都锈蚀掉,兵刃铠甲之类早已被倒卖干净。 岳飞早有预料,也并不责难老军,只是命人多备石块,堆累在城头,以便守城所用,至于守城辎重是半点没有,床弩石机早已腐坏,木头都让老军拆了烧火了。 这日斥候回报,女真铁骑怕是近万,有三五百先锋,看那旗号该是完颜宗翰的队伍,已经逼近关口。 杨再兴是个有勇有谋之人,从平州投靠了大焱之后,虽无大战,但为人处世也是豪迈不羁,军中弟兄并没有因此看轻了他。 眼下听说完颜宗翰亲率三五百先锋,心里也是跃跃欲试,逼近他与岳飞带来的都是骑兵,那些战马如今安置在关内,守城根本就用不上这些战马。 若能够将这三五百先锋全部吃掉,让完颜宗翰吃个大亏,足以激荡士气,莫让这些女真狗贼小觑了大焱男儿汉。 但古北口意义重大,干系着整个中原大地的安危,是故杨再兴也不敢意气用事,这当下心里也是忍着憋着,并不爽利。 岳飞虽然年岁不高,但老成持重,这段时日在军中打磨,早已崭露头角,锋芒狰狞。 他素知杨再兴好战,又是难得的猛将,自然看得出他的战意。 岳飞乃青壮派的领袖人物,最是理解苏牧的作战意图,他知苏牧不愿死守,不愿等着别人来瓜分,一直寻求着主动出击的时机。 以大焱马军如今的水准,以及军心士气等各方面的考量,再加上女真铁骑的不败神话早已在苏牧手里头接二连三地破灭,种种考虑,想要吃下这三五百先锋骑军,并不是难事。 但岳飞是个谨慎的性子,难免多了个心眼,若完颜宗翰只不过是个诱饵,他们贸然出击,又与送死献关无异了。 只是如今关内也是人心惶惶,毕竟他们只有一千人,而对面可是一万女真铁骑,再加上女真人从不落空,攻城掠地,寸草不生,掳掠和征服的男丁都充入军中,辅兵民夫怕是有三两万之数。 这等人数的差距,根本就不需要女真铁骑亲自上阵,单是让这些短命鬼扑上来,用尸体都能填平古北口了。 见得这等状况,平素激进的杨再兴都保持了缄默,反而素来沉静的岳飞,突然开口道。 “飞将欲出战,贤兄可领五百马军伏于左翼,权当护卫,这一战需打出些士气来,否则被动守城,怕是禁不住磨损...” 杨再兴闻之愕然,早知岳飞也是这等想法,他早就该先开口了。 自打投靠了大焱之后,杨再兴便一直想要寻找机会,表一表忠心,更想展现实力,收一收麾下弟兄们的人心。 如今听得岳飞主动提出,连忙朝岳飞说道:“鹏举乃今次守城的主将,轻易不好涉险,还是让愚兄出战,若有不支,鹏举再出兵掩护不迟!” 岳飞从来都是身先士卒的性子,虽然知晓杨再兴勇猛无敌,但还是坚持己见,杨再兴也是个执拗的脾气,岳飞越是不依,他就越是坚持。 眼看着完颜宗翰的五百人已经抵达关下,杨再兴也不啰嗦,跳下关城,点了三百精锐骑兵,便轰隆出关! 城头的守军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些人果是苏宣帅带出来的兵,区区一千人守关,竟然还敢主动出击! 非但如此,杨再兴只领了三百马军,而对方可是五百女真铁骑,领兵的还是名扬北地的女真悍将完颜宗翰! 殊不知在杨再兴的心里,完颜宗翰不过败军之将,何足言勇! 麾下的马军骑士也是内心忐忑,毕竟对面可是五百女真铁骑,没有任何水分,出得关下,外头便是一马平川,这般对撞,想赢完颜宗翰,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骑士们还在迟疑,杨再兴却已经一马当先,倒拖着铁枪,绝尘而出,背后那统御角旗猎猎迎风,便是望一眼,都让人热血沸腾! 完颜宗翰与宗望相比,勇武有余,智略稍欠,今次打先锋也有刺探虚实的意思。 若是往常,没有苏牧这个怪胎出现,大焱便是发现古北口的重要性,怕是也不敢派兵来守,但有了苏牧,他们就不得不谨慎,毕竟打破女真不败神话的,就是苏牧! 所以完颜宗翰率领五百精骑,身后虽然有大军压阵,但伏兵其实是没有的,区区古北口,他们一万精骑加三万民兵,还怕碾压不得? 这一路走来,女真大军势如破竹,完颜宗翰也渐渐找回了当初天下无敌的那种感觉,心里正激荡,领着五百人扬眉吐气。 然而刚到关下,却发现守军竟然主动出关了! 完颜宗翰不惊反喜,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场富贵了! 这守军也是吃了豹子胆,竟然还敢出关来战,他完颜宗翰冲杀过去,顺势夺了古北口,就是泼天大的一场功劳! 心里正窃喜,那滚滚黄尘之中,一将已经提枪杀奔过来,兜鍪上的红缨似烧着的烈焰一般醒目,背后角旗猎猎飞扬,倒是好大的一番气派。 完颜宗翰也是不服输之人,将手中长枪一举,便朝身后骑兵下令道:“出击!” “轰隆!” 一声撼地的闷响,五百铁骑似那铁流一般冲将出去! 女真骑射着实了得,而且战法已经惯熟,刚刚冲锋,便先在马背上抛射一波箭雨,而后才收了弓箭,提起刀枪来硬撼! 杨再兴骑术高超,战马又着实神骏,脚力出彩,这一番冲突便与后方骑军拉开了十数步的距离。 女真的狼牙箭似那雨点般落下,杨再兴却如有神灵护体,嫌弃长枪臃肿,抽出腰间直刀来,纷纷将那羽箭拨开,竟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身后马军见得杨再兴如此神勇,士气大振,纷纷紧随而至,搭箭弯弓就回敬了一波箭雨,而后抽出直刀铁枪,轰隆隆就撞了上去! 杨再兴便是那刀尖一般撞入敌阵当中,与完颜宗翰错身而过,交手一回,两者皆无伤,杨再兴却趁着马势,将一名女真铁骑串在了铁枪之上,暴喝一声就掷了出去! “跟俺杀透个狗贼!” 身后马军见得杨再兴如撞入怒海狂潮的铁船头,杀出一条血路来,心内热血嘭一声就爆燃起来,嘶叫着就撞上去,两股钢铁洪流碰撞在一处,便只有那热血当空喷洒! 真真是大好男儿光争日月,精忠魂魄气壮河山! 第六百九十五章 书生之死 不是所有人都是岳飞,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杨再兴,起码他杜玦不是这样的人。 曾经他也是文人士子之中的一个,风花雪月,好不风流,虽然仕途并不顺遂,但也有几首小诗词流传于世,算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他也有着自己的骄傲,他是杭州本土人氏,见证了苏牧的崛起,甚至在苏牧与宋知晋争锋之时,他还声援过宋知晋。 杭州崩坏之时,他加入了李演武的营团,也是为数不多的“自甘堕落”的文人之一。 他本只是想在焱勇军里头当个书吏,初时也在苏瑜等人的领导下,帮着管理杭州的内政。 只是后来杭州终究还是破了城,他也只能在乱军之中逃窜流亡,没想到却与这些军士走到了一处,练就出一身的铁胆和拼杀的武艺。 这在文人士子之中并不多见,能够活下来的更少,而当他再次回到杭州,那些文人们却将他“弃之如敝履”,他本以为会像英雄一般衣锦还乡,接受文人们的膜拜。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他顿时感到心灰意冷,文人们口中的忠君爱国,终究只能停留在口齿之上,又有几人能够像陈公望那般? 于是杜玦果断北上,加入了北伐军,虽然与苏牧算是有旧,最初的桃园诗会和白玉楼的文会,以及画舫上的聚会,他都有幸参加,也是为数不多当场亲耳听到苏牧诗词问世的人,但他并不认为苏牧能记住自己。 其实早在杭州之时,他就是白玉楼的常客,与巧兮等人关系融洽,算不上入幕之宾,但也算是座上宾。 这一路走来,他仍旧能够活到现在,或许已经没有太多人记得他,很多人早已为他死在了战场上,但他还是衷心地佩服着自己,并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 他也曾想过,若有那么一天,他会站在苏牧的面前,亲口告诉苏牧,杭州城并非只有你苏家两兄弟,我杜玦也算是一个“异类”! 杜玦一改往日的文弱,变得精壮,肤色黝黑,他也早已习惯了大兵们的污言秽语,虽然弟兄们都戏称他为书生,用他曾经的身份来调侃他,但营中弟兄,哪个不是衷心佩服他杜玦? 他曾经在战场上九死一生,也曾经蘸着敌人的鲜血,为弟兄们写绝笔的家书,他的内心,或许仍旧住着过去的那个书生,但他的命,已经丢给了北伐军! 他并不惯用长枪,虽然长枪在冲锋之中很占便宜,但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他更喜欢灵巧一些的直刀,这或许也与他的性子有关。 虽然用直刀而非长枪,但他能够进入岳飞的营团,也足见其勇武,再者,从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变成如今岳飞麾下的精锐,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又有多少? 他看着杨再兴的背影,紧紧跟着杨再兴的后面,替杨再兴掩杀后方的敌人。 作为护卫亲兵,往往是最危险的,但如果你能够碰到一名足够骁勇的主将,那么你就是最幸运的。 很显然,碰上杨再兴,他们这些亲卫是幸运的,因为杨再兴长枪所到之处,无人能敌! 他见过岳飞的本事,见过杨挺徐宁宗储韩世忠甚至张宪等人的本事,这些人无一不是勇猛过人,但要说万夫莫敌之勇,杜玦认为只有杨再兴能够担起这个头衔! 他看到完颜宗翰被杨再兴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看着杨再兴杀入敌阵如饿虎扑羊,看着他用铁枪砸烂女真人的脑袋,甚至用枪尾捅死一名女真骑士! 他看着杨再兴落马步战,仍旧所向披靡,看着他斩掉马腿,夹住敌人的长枪,将敌人狠狠掼死在地上! 鲜血不断喷涌在他的脸上,他的铜盔早已不知遗落到何处,长发披散开来,遮挡他的视线。 往常总念叨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毁之类的杜玦,果断将头发切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长发遮挡视线,在乱战之中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他可不愿意为一撮头发而命丧沙场。 为了能够活下来,他抛弃了读书人所有的“礼义廉耻”,为了活下来,他可以不要什么狗屁文人的气节。 他看到杨再兴挑落一名骑士,当即冲上去,一刀将那落马的骑士斩首。 身边的亲卫气势如虹,跟着杨再兴杀入战阵之中,那熟悉的气味涌入鼻腔,是鲜血的甜腻,是战马的腥臊,是战死者便溺失禁的恶臭,他们需要拼死,需要在肮脏的地面上摸爬滚打,有时候一脚踩在死者的头脸上,能将面皮踩开半边。 这种种回忆早已被他选择性地遗忘,他的眼中只有那染血的背影,只有那猎猎的角旗! 杜玦的刀没有太多的招式,直来直往,都是军中常用的套路,讲求杀伤,不拘一格,他的左手还有一面小盾,这些都是落马步战才用到的东西,那小小的盾牌,便是维系他性命的最后壁垒。 杨再兴的勇猛毋庸置疑,双方骑军对冲之后,杨再兴是第一个杀透敌阵的,而后又领着杜玦等人,扭头杀了回去,对敌人形成了包抄的姿态。 这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三百人对付五百人,竟然还能够形成包围,实在有些违背常理。 然而骑兵对冲讲求的就是个势字,一番冲杀,能够留在马背上的,便是胜者,这一番冲杀下来,敌人的数量顿时锐减,杨再兴兜头再返杀,自然让敌军首尾不能相顾。 眼看着完颜宗翰也无法挽回颓势,眼看着杨再兴就要大胜而归,敌人的后方却传来一声鼓响,竟然又有一股骑军冲杀而来! 女真人的凶悍已经不容赘述,他们分毫不顾同伴仍旧在乱军之中混战,大股骑兵一上来就是骑射! 万箭齐发之下,无论是杨再兴部,还是完颜宗翰的队伍,都被蝗群一般的箭雨笼罩! 女真人果决狠辣,敢于拼命,绝无退缩,这也是他们不败的秘诀,他们比谁都懂,在战场上,气势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岳飞和杨再兴也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才决定先声夺人,在气势上赢过女真人! 事实证明岳飞的谨小慎微并非没有道理,完颜宗翰或许并不准备充当诱饵,但他们后军的速度也不容小觑。 当杨再兴与完颜宗翰的马军陷入混战之后,女真人的后军支援也随之赶来。 这一支骑兵粗扫之下或许只有一百多二百人,但对于乱战尾声的完颜宗翰而言,绝对是生力军。 杨再兴的部下已经精疲力竭,他们虽然经受了无数的训练,又在岳飞等人的带领下,经历了无数次的实战,但三百人对付五百女真铁骑,终究还是有些吃力。 见得此状,岳飞没有任何迟疑就从左翼冲杀出来,他虽然没有像杨再兴那边,将身后的马军拉开十数步的距离,但他与马军保持着一致的步调,如果说杨再兴是刀尖,那么岳飞的骑军便是一记重锤! 没有任何悬念,岳飞的加入,彻底将这二百生力军给缠住,连带那五百马军的残余,也彻底灭杀! 本来志得意满的完颜宗翰,见得杨再兴如此凶猛,连自己都无法敌得过,心头既是惊骇又是不甘,但他终究还是在十数骑的护卫下,想要冲突逃亡。 正当此时,杨再兴再度追杀而来,岳飞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他担心杨再兴会孤军深入,被敌人留下,然而杨再兴却不想功亏一篑! 此时杨再兴的身边并没有太多的亲卫,杜玦便是五个人之中的一个,他本该留在后头,由岳飞的人来接应,但他的眼中只有杨再兴背后的角旗,见得杨再兴冲锋,便抢了一匹战马,追了上来。 他的耳朵已经听不到太多的东西,除了嗡嗡嘶叫,脑里全都是敌人临死前的哀嚎,以及战马的嘶吼,刀兵相击的尖锐撕磨声。 他的身上已经伤痕累累,但见得完颜宗翰反身与杨再兴缠斗之时,他仍旧还是咬牙扑了上来。 杨再兴同样满身人血马血,也不知道负伤几许,与完颜宗翰拼斗一处,渐渐忘乎所以。 一名女真骑士趁机取下骑弓,斜斜里朝杨再兴射了一根冷箭! 杜玦身为杨再兴的亲兵,杨再兴放心将后背交给他们,他自然不会让杨再兴失望,而事实上他们这些亲兵也从未让杨再兴失望! “钉!” 杜玦一刀劈出,将那冷箭斩飞,心里正得意,右侧的弟兄却被一名骑士挑落马下,两人战马撞在一处,弟兄的战马便将杜玦压在了马身之下! 那战马沉重之极,落地之后拼命挣扎,在杜玦的身上不知践踏了多少次! “杜玦!给我起来!”杨再兴双瞳贯血,铁枪如龙,一枪就搠在了完颜宗翰的肩头,完颜宗翰握住杨再兴的枪头,猛然一拧,两人同时从马背上落地。 杨再兴抽出枪头,完颜宗翰那边毕竟人多了一些,骑弓纷纷攒射,将杨再兴逼退,又将完颜宗翰推上马背,便要回走。 杨再兴勃然大怒,撒腿便疾奔追了上去,那骑弓射将过来,都被他的长弓拨开,眼看着追不上,杨再兴猛提一口气,便将铁枪投掷了出去! “呼!” 铁枪呼啸而去,眼看着就要将完颜宗翰的后心捅透,旁边的骑兵却飞身扑了过来,用身体将长枪给挡了下来! 杨再兴望着完颜宗翰的背影,恨恨地抽回自己的铁枪,一脚将那女真人的脑袋踏开了花! 杜玦感觉不到手脚的存在,只觉得疼,却不知具体什么地方疼,仿佛除了脑袋,整个身子已经不存在了,只剩下灵魂,缩在脑袋里头。 他看着杨再兴回来,想要抱起他,他想要开口说话,但没忍住,一口鲜血就喷在了杨再兴的脸上。 “别...” 他能够从杨再兴的表情上,看出自己已经没救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够活那么久,多活一天都是赚,心里并没有太多的不舍,他只是有一件小事,一直想做,却没做成。 于是他吞下一口血,朝杨再兴说道:“指挥...送...送给宣帅...就...就说...” 他终究没能说出来。 第六百九十六章 半城烟沙 杜玦终究没能说出想对苏牧所说的话。 他从未与人说过,他曾经与苏牧有旧,许多人都为远远见过苏牧,曾经与苏牧一同战斗为荣,许多人都期盼着能与苏牧说上几句话。 他确实与苏牧说过话,也见证着苏牧一路走来的历程,但他从未将这些挂在嘴边,因为他担心苏牧心中对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印象。 他并没有任何愧疚可言,即便他当初曾经帮过宋知晋,他也不会对苏牧产生任何的愧疚。 这是一件小事,在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这就是一件小事。 但这也是最让他感到遗憾的小事,至死都念念不忘的一件小事。 杨再兴将杜玦的眼睛合上,而后在他的身上,搜出了一封贴身收藏的书信。 他并不知道杜玦有什么要送给苏牧,当他展开这封书信,他终于知道要送些什么了。 他默默地将书信贴身收起来,而后与岳飞一道,帮着弟兄们打扫战场,趁着敌人没有反攻,将一切能够收集的战利品,都收入了关城之中。 这一战几乎全歼敌人八百骑兵,绝对是一场大胜,激动人心的大胜,更何况大焱这边只死伤了一百多人,虽然只是小规模的战斗,但这等逆天战绩,放在哪里都是耀眼到了极点的,敌人可是纵横天下的女真铁骑啊! 然而无论是如何大胜,终究还是有人要死去,他们的命,也是命,杨再兴和岳飞并没有草率,而是郑重肃穆地将他们暂时安置在了关所之内。 杨再兴将传令官招了过来,取出杜玦的书信,用了自己的火漆封起来,而后递给传令官。 “急报,加急递交给宣帅。” 一旁的岳飞看了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虽然他知道那是杜玦要交给苏牧的私人信件,素来铁面无私,治军严谨,甚至到了严酷程度的岳飞,这次并没有指责杨再兴滥用军方的资源和渠道。 要知道传令官和驿马都很珍贵,特别是在古北口孤军无援的状况之下,传令官和送信的驿马更是干系重大。 然而杨再兴自作主张,岳飞也视若无睹,但传令官却不这样认为。 他是传令官,他明知道这是私人信件,杨再兴甚至没有避讳,就在他的面前动用了关防火漆,这是严重的渎职和失察! “这并非急报,恕末将难以从命...” 杨再兴作为一名降将,在军中的威望自然比不得岳飞等人,但他纵横沙场,杀气积重,双眸爆发精光,便如同狂暴的猛兽一般,谁人敢直视。 然而他却没有发怒,他敬重传令官能够尽忠职守,但他不能辜负杜玦最后的遗愿。 “这就是急报,我杨再兴用身家性命担保,这就是送给宣帅的急报!”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可怕,传令官本等着他雷霆大怒,却没想到杨再兴并没有发作,反而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来作保。 但事实就是事实,大家都看到他从杜玦的身上取得的信件,他甚至当面印下的火漆! 传令官还想争辩,毕竟他们这些驿卒的身上,维系着这支孤军与外界的唯一联系,这一来一往要耽误多少时间,耽误多少重要的事情,其中轻重是难以想象的。 “末将还是难以从命,传令驿卒干系重大,岂能浪费在一封家书上头,还望指挥大人权衡轻重...这可干系到俺们所有弟兄的性命...” 杨再兴本还在压抑,听得传令官如此反驳,他的双眸陡然一冷,沉声道:“谁的性命不是性命,杜玦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么!” 那传令官碰触到杨再兴的眸光,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如遭雷击一般,那一刻连心跳都停了半刻。 一旁的岳飞终于发声了。 “送,该知道的,相信幽州那边都知道了,我等固守此地,还能有其他变数?若胜了,全天下都会知道,若败了,即便不知道,又如何?” 听得岳飞之言,杨再兴沉默了,那传令官也沉默了。 岳飞轻叹一声,朝那传令官笑道:“弟兄们其实都不知道,但俺岳鹏举却清楚,当初俺就在杭州,杜玦确实与宣帅有旧,而且还是一段旧怨,别个我不管,也管不着,但如果可以,我还是想让宣帅知晓,我等弟兄,在此地死守,若成了,回去也好跟宣帅讨一场酒喝的...” 传令官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接过杨再兴的信封,装入黄皮封里头,而后退下了关城。 传令的驿卒配备了三匹马,一路风尘,换马不换人,待得到了大定府,已然是第三天的早上。 或许他会因为送了这封信,而逃过了死守古北口的惨烈战斗,或许他会庆幸,或许会懊悔,但无论如何,他终究还是完成了使命。 将信封亲手交给苏牧之后,他也顾不上吃喝,靠在宣帅帐外就呼呼大睡起来。 苏牧没有打扰这名驿卒,他是知道岳飞一定会去守古北口的,因为早在先前他就跟张宪分析过女真人那边的动向。 而对于张宪而言,没有谁能够比岳飞更让他放心,更适合这个任务。 所以当听说是古北口方面来的急报,苏牧心里其实是有疑惑的,因为就算是急报,也应该发到最近的幽州,而不是越过幽州,直接发到他的手里。 想了想,苏牧掂着那黄皮封,终究还是打开来。 黄皮封里头,竟然是一封普通的书信,却又加盖了岳飞营团的火漆,这就让苏牧更是不解了。 拆开信封之后,苏牧取出了里头的信纸。 信纸已经泛黄,边角磨得严重起毛,全然没有了墨香之气,反而有种淡淡的血腥味,显示收藏很长一段时间了。 摊开信笺,苏牧细细地扫了眼,而后微微闭上了双目,仿佛沉浸在了有些久远的记忆之中。 那时候他还在杭州,方腊的人还没有打进城来,他记得那时他正打算让苏牧将其他人都送出城去。 在分别之前,他见了虞白芍等人,也就是那时候,他参加了一个小型的私人聚会。 苏牧参加这种宴会的次数很少,所以印象也很深刻,在记忆方面,苏牧与种师道有些相似。 种师道总能记住自己手下的兵,而苏牧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会记住每一个出现在他生命之中的人,无论轻重,也不论贵贱贫富。 他似乎记得,那天的宴会,确实很眼熟的书生,就坐在巧兮丫头的身边。 那时候的书生已经不再是风花雪月的风流人物,他们进入了苏瑜和刘质等人的衙署,开始为杭州城管理各种文书。 所以宴席之间谈论的并非文雅之事,更多的还是杭州现状的一些探讨。 苏牧那天话并不多,但临行前拗不过巧兮丫头的请托,趁着酒劲,唱了一首小曲。 用虞白芍和巧兮等人的话来说,确实是小曲,但对于苏牧而言,那些都是他在后世比较喜欢的一些歌。 他还记得那天他唱的,就是这封信里头这首,没想到当日在席间的书生,竟然能够活到现在,还出现在了岳飞的营团里,出现在了古北口的守军里头。 他也没想到,为了送这封书信,沉着老成的岳飞,竟然都擅用了传令驿卒。 这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位书生终究没能再幸运下去。 或许他从来都不是幸运,单凭幸运能够躲过一次两次的生死危机,但能够从杭州走出来,一路历经北伐,成为岳飞麾下的精锐,还能够死守古北口,就远不是幸运两个字能够概况的了。 虽然苏牧再没见过这位书生,甚至如今想起来,已经很模糊,再记不起他的脸,只记得一个名字。 但即便他不看这封信,也应该知道信的主人会是个何等样的人物,不看信本身,而是看岳飞替他送信这件事,就知道这书生,获得了该有的敬意。 苏牧将书信收到手袖里头,而后扫了中军大帐一眼,便走到了帅帐前。 驿卒还是走了,就像所有任务一样,送信之后,还要将宣帅的回信给送回来。 也有很多驿卒在中途就逃跑,一走了之,若换了往常,明知道古北口的现状,相信很多人都会生出逃跑的念头来。 毕竟好不容易逃出来,想要再回去,无异于送死。 然而这名驿卒又带回了三匹马,中途换马不换人,在第五天的早晨,便回到了古北口附近。 他已经非常的疲累,耳朵里只有马蹄声和风声,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已经听不到。 当他看到古北口的关城之时,他终于振作起来,稍稍拉了一下马缰,减缓了速度,而后将苏牧交给他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面旗,一直放在宣帅的中军大帐里头的旗,那是大焱主帅的帅旗! 他将帅旗套在长枪的枪杆上,而后单手高高举起,一个苏字,迎风猎猎! 城头的岳飞杨再兴等人已经不知多少次打退女真人的进攻,这些女真人用器械轰击过来的石块,以及民夫们的尸体,早已将高高的长城填成了一道斑驳的斜坡。 那条用石块和尸体刀剑混成的鱼梁道,就是女真人想要翻越古北口长城的阶梯,更是岳飞和杨再兴等人每日每夜死守着的死亡之桥。 女真人刚刚退了下去,下一波进攻估计很快就会到来,将士们都在城墙上抓紧时间疗伤。 就在此时,他们看到后方传来马蹄声,在那扬起的风沙之中,他们看到一面旗,大焱主帅的帅旗! 所有人的目光都亮了起来,那名传令官看了看杨再兴,又看了看那名举旗的驿卒,默默地扭过头去,抹了一把脸,许是脸上的血迹,许是其他的东西。 而在大定府的中军大帐之中,苏牧遥望着古北口的方向,手里捏着那封信,口中轻声唱着那首一直被书生熟记,最后当成书信寄过来给他的歌。 “半城烟沙,兵临池下,金戈铁马,替谁争天下,一将功成万骨枯,多少白发送黑发。 半城烟沙,随风而下,手中还有一缕牵挂,只盼归田卸甲,还能捧回你沏的茶。 半城烟沙,血泪落下,残骑裂甲,铺红天涯,转世燕还故榻,为你衔来二月的花。” 第六百九十七章 雄鹿的愤怒 杜玦或许有着自己非凡的经历,但能够活到现在,能够成为岳飞麾下的精锐,古北口的这些弟兄们,哪一个不是如此这般? 他的死,只是无数个默默死去的弟兄们其中之一,并不会很特殊,虽然杨再兴坚持用传令驿卒替他给苏牧送了一封信,但对于其他弟兄们而言,他会获得大家的敬意和缅怀,但很快就会过去。 因为相对于缅怀死去的弟兄,他们更需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走出悲伤,凝聚全部的心力,来面对即将到来的攻击。 敌人不会留时间让你伤春悲秋,若果一直沉浸于悲伤之中,那么弟兄们下一个缅怀的,就是你。 想要当岳飞的兵,想要成为精锐之中的精锐,就必须时刻警惕着,时刻紧绷着,如此才能活得长久,才能杀死更多的敌人,才能取得最终的胜利。 他们已经是百战老卒,不是新入伍的新丁,在这一点上,没有人会被责怪麻木不仁,对兄弟的死无动于衷,他们只是继承着弟兄们的遗志,好好活下去,而后取得胜利,杀死更多的敌人,来替弟兄们报仇雪恨! 岳飞和杨再兴与传令官之间的事情,虽然知道的人并不多,但古北口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多,很快大家就都会知道,主将用珍贵的驿道,替一个普通亲兵,给宣帅送了一封信。 这样的事情对于士兵们而言,或许会有片刻的新鲜感,也有人因此私下议论,或好奇信件的内容,或好奇主将的决定,或好奇宣帅会作何反应。 但无论是何种猜想,都随着女真大军的进攻,而变得那么的可有可无。 敌人的攻势很强大,铺天盖地,那些民夫和辅兵被女真人从锦州莱州虏掠过来,压迫着在军中效力,即便内心惊恐万分,也要拼命向前,一旦后退,迎接他们的就是女真人的利箭和长刀! 冬季寒风如刀,将树木的枝叶全都撸了个干净,他们将干裂的木头砍伐下来,制造简易的抛石机等攻城器械。 民夫和辅兵并非无师自通,这些工具的效率极其低下,质量粗劣,能用得上的并不多,虽然有女真的匠师从旁指导,但时间紧促,根本就顾不得这许多旁枝末节。 再者,女真人对待这些民夫根本就不会怜悯和吝惜,有没有攻城器械,对于他们而言,意义其实都一样,他们只是想用这些民夫,来耗尽古北口守军的力量罢了。 横竖也是死,很多民夫纷纷跑到了古北口长城那古老斑驳的城墙之下,哭喊哀求着,想让守军开关,给他们一条生路。 岳飞和杨再兴也是看得肝肠寸断,但他们却很清楚,女真人就躲在民夫的背后,一旦打开关口,迎进来的并不仅仅是这些民夫,更多的还是披坚执锐的女真战士! 前路被长城天堑斩断,后方又是如狼似虎的女真人,无路可走的民夫只能奋力拼搏,他们不需要权衡,就果断选择了攻城。 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忠君爱国之心,他们只是卑微地想要幸存下来。 相对于上万的女真精兵,只有区区一千人的古北口,对于这些民夫而言,更容易攻破,于是他们便开始了疯狂的攻城。 粗劣的器械不断往城墙这边堆,石块轰击在老朽的城墙上,而后落到墙根,不断堆高。 石块落下来会将民夫给砸死砸烂,他们的尸体又变成了石堆里的填充物和咬合胶,渐渐将石块和尸体,堆累成了通往城头的一条鱼梁道斜坡。 那是用石山和尸山建筑起来的一条路,能够让女真铁蹄越过长城,进入汉人中原腹地的血腥之路! 完颜宗翰仍旧请战,但完颜吴乞买却认为他刚刚败在了杨再兴的手下,如今出战,对军心士气不利,便让完颜宗望带领着女真勇士,从那斜坡,不断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他们的长弓强劲有力,他们的利箭精准无比,他们的长刀犀利锋锐,他们的精神比长刀和利箭还要坚韧和锋利! 这就是女真的战士,他们从白山黑水间走出来,就令得天地变色,使得整个天下局势动荡起来,他们是天生的战士,因为他们渴望生存的权力,任何阻拦他们脚步的人,都将死在他们的弓刀之下! 他们承载着完颜阿骨打的意志,从后方扑杀而来,踩着民夫和辅兵的骨血,冲上了古北口的城墙! 城墙上迎接他们的不是后头富饶繁华的中原大陆,而是誓死捍卫着汉民族最后壁垒的岳飞和杨再兴! 岳飞右手紧握铁枪,左手端着直刀,他的枪法干脆利落,虽然没有杨再兴那种横扫天下霸气至极的大开大合,但却灵巧中厚而平和稳重,每一次出击都不会无功而返,长刀出鞘即需见血,将每一滴力气都运用到极致,每一滴力气都用在斩杀敌人之上,而不会浪费半分! 杨再兴却不需要顾忌这许多,这位燕颌虎头的杨家后人,仿佛有用之不竭的力气,他的铁枪承载着杨家的忠烈,就像他的先辈死守雁门关一般,杨再兴在古北口,寸步不退! 他的铁枪充满了阳刚炽烈,如天穹上高悬的烈日,照耀着敌人,使得他们无法睁开眼睛,无法看到古北口后面的沃土。 他是守护神,是战神的化身! 古北口长城已经非常老旧,在敌人的强大攻势之下,城垛会被粉碎,甚至城墙会倾塌,但杨再兴和岳飞的身影,却屹立不倒,永远顶在最前头! 他们以及麾下的弟兄们,才是真正的长城,才是守护汉民族的真正壁垒! 他们在用自己的血肉,用自己的忠魂,筑起守卫家园的长城! 完颜宗望早已见识过岳飞和韩世忠等部的悍勇无畏,这些青壮派与老朽的大焱军队截然不同,他们就仿佛朽木之中勃发出来的绿叶,总有一天会长成参天大树,笼罩着大焱的江山,为大焱百姓遮风挡雨。 女真的战士不断射出锋锐的狼牙箭和雁翎箭,他们的手臂腿脚如狼如猿,他们的速度如风,他们的力量如雷,他们仿佛有永远发泄不完的怒气,即便是同伴的鲜血,也无法熄灭他们的斗志,敌人的鲜血,让他们的灵魂烈焰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们的动作异常迅捷,在攀爬鱼梁道斜坡的同时,不断弯弓搭箭,攒射出一道道利箭,他们弯弓射箭的手臂稳如泰山,没有丝毫颤抖,箭道笔直,精准无比,城头守军很快就被射落一片! 女真战士的战斗力名不虚传,他们仿佛能够将天上翱翔的鹰隼都射落,在如此强劲的弓箭压制之下,便是杨再兴和岳飞的身上,都插上了许多箭杆! 一开始他们还会挥刀扫断箭杆子,到了后来连挥刀的空余都没有,挥舞长枪不断将涌上来的女真人搠死,用长刀将他们劈翻。 这是一场血肉的厮杀,更是精魂的对抗,已经没有人在意有多少人死去,他们的心中,便只有不断的前进! 一枝利箭噗嗤射在杨再兴的肩头,嵌入他的锁甲之中,如一条毒蛇,不断往他的骨肉里头钻,他仿佛能够听到箭簇钻入骨头的声音! 他的身子陡然僵了一下,但仅仅只是那么片刻的停顿,他猛然扭头,仿佛被这支冷箭点燃了愤怒的油海! 他没有咆哮,反而变得更加的冷漠,手中长枪一抖,红缨上的鲜血绽放如盛开的血牡丹,杨再兴从城墙上疾行数步,而后跃下了城头! 他居高临下,踩踏着敌人赖以进攻的鱼梁道,逆流而下,如同一柄尖刀,撞入敌阵之中! 他的长枪闪电刺出,那些挥舞长刀的女真战士根本就无法抵挡! 在世人的眼中,中原汉人便如同高贵文雅的雄鹿,而北方的异族则是豺狼虎豹。 但此时在女真人的眼里,杨再兴不是那高昂着头颅的雄鹿,他是凶兽之中的凶兽,是凶兽之中的王者,便是豺狼都要在他的面前低头! 他的刀早已卷刃,长枪的红缨早已被热血喂饱,粘稠的鲜血顺着枪杆往下流,很是滑腻,但杨再兴已然狂暴,他的长枪刺入敌人的心腹,用尽全力将敌人往后面推,往上汹涌的敌人终于被止住! 人常形容天下雄关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重点是雄关的险要和易守难攻,并非形容那“一夫”有着万人不敌之勇。 古北口已经老朽破败,虽然仍旧险要,但被女真人的民夫堆累出鱼梁道斜坡,很难再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易守难攻。 但庆幸的是,古北口还有人堪称万人不敌,而且还不止一个! 杨再兴以一己之力,将这些女真人逼得纷纷后退,当他抽出长枪之时,一名女真勇士一刀劈落,杨再兴无法还击,只能举枪格挡,那人手中却是一柄宝刀,竟然将杨再兴的枪杆劈成了两半! 杨再兴并未惊骇,眸光绽放出血色,左右手各持半截枪杆,将那枪杆当成短戟,左右开弓,那人躲闪不及,被杨再兴一棍就砸烂了脑袋! 岳飞见得杨再兴越发深入敌阵,担心他失落于敌阵之中,同样跃下城头,从鱼梁道上冲杀而下! 本该进攻的女真人,竟然在小规模对战之中,被守军打了个反攻,而且他们的主将完颜宗望,根本就不是杨再兴的对手! 他们非但见识到了大焱军士死守边关的炽烈之心,更见识到了大焱第一勇将那绝世无双的风范! 杨再兴和岳飞身被十余箭,肉体受伤,灵魂不死,反而斗志昂扬,一路冲杀下来,守军更是士气大振! 完颜宗望看着女真战士一个个被杀死,看着如恶魔杀神一般的杨再兴,再看看赶下来支援的岳飞,他终究还是退兵了。 杨再兴遥遥看着完颜宗望,一直没有发声的他,终于将手中的断枪投掷出去,而后放声咆哮! 断枪激飞而来,若非有亲兵挡死,完颜宗望非得让断枪扎个通透不可。 心头大骇的他扭头望去,但见得杨再兴举着剩下的半截枪杆,浑身粘稠的血迹滴滴答答,他张开双臂,朝女真这边咆哮,声音震撼天地! “谁敢踏过古北口半步!” (ps:今日四更,补昨天的。) 第六百九十八章 苏帅的回应 夜色降临,寒风更是冷冽,吹袭在伤口上,便只剩下冰冷的刺痛,古北口城墙上一片沉默,军士们极其痛苦地压抑着,并没有因为伤痛而大声哀嚎。 反而越是这般,就越是让人窒息般憋闷。 事实已经证明,他们胜利的几率已经比气温还要低,一千人面对上万女真勇士,还有二三万的民夫辅兵,即便有古北口能倚靠,终究还是无法抵挡女真人的刀弓和铁蹄。 有没有人会想过后退? 有,而且还很多。 但有没有任何一个人临阵脱逃? 没有,一个都没有! 他们是岳飞手底下的兵,他们跟着岳飞从易州雄州便开始了征战,能够活到现在的,都是真正敢于直面鲜血和死亡的勇士。 他们的战斗技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明白军人的终极使命,他们明白保家卫国的真正含义,他们或许没有太好的文采,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他们比任何一个书生,都更加懂得舍生取义的道理。 杨再兴的勇猛无敌,得到了所有军士的认同,他们并不明白这名降将为何会如此拼命,直到他们听说,杨再兴是杨家的后裔,他们才有些明白。 这就是血脉延续下来的魂,是杨业杨延昭以及杨氏无数忠烈的英魂,在让他杨再兴为捍卫大汉而奋勇,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杨氏,乃至于历朝历代其他忠于汉民族的英雄们的缩影。 就如同他们每个人身上所肩负的一样,长久的征伐,并非给予他们什么,而是用鲜血和死亡,唤醒了他们血脉中的某种特质。 这是汉民族数千年来积累下来的特质,承平年代或许见不到,但每逢灾难降临,每当汉民族受到灭亡威胁之时,就会不断有越来越多的人,被唤醒这种特质,而后站起来为汉民族的延续而拼死战斗! 你之所以软弱,不是因为身体上的无能,而是因为灵魂上的孱弱。 你的灵魂之所以孱弱,是因为你没有任何信仰,而汉民族的最终信仰是什么? 是家。 家的力量是延续汉民族的最主要推动力,所以汉民族比任何一个民族都要重视家族的规矩,比任何一个民族都要重视亲情和血缘,他们能够将族谱从春秋战国开始,一直记载到后世,上千年的传承不断,每一个家,每一个姓氏,都有着一段传奇,都是一个奇迹。 这就是汉民族的信仰。 当他们在不断的牺牲之中,体会到这一点,被唤醒心中的信仰,他们就会明白,在外敌入侵之时,必须站在最前线,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性命,替身后的家人,抵挡敌人和灾难! 弟兄们都懂了,所以即便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即便他们的肉体在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痛楚,但他们都没有后退,因为他们的灵魂,已经足够强大! 不是每个人都是杨再兴,不是每个人都是岳飞,但古北口上的每个人,灵魂都似岳飞杨再兴这般强大! 弟兄们不敢卸甲,只是将内衬的布衣撕扯下来,包裹身上的伤势,这才五六天的时间,一千人便已经伤亡大半,只剩下可怜的二三百人。 没有了内衬的布衣,冰冷的铠甲就这么贴在身上,他们只能靠着微弱的火堆,抱着兵刃,稍微眯一下眼,不少人闭上眼睛之后便再没睁开,到得第二日整个身子都已经冰冷僵硬。 悲伤是必然的,但弟兄们的心里已经坦然,这是没有退路的绝境,他们早已意识到这一点,他们要将自己的骨血,融入到这段长城之中,为身后的家人,筑起血肉的防线! 杨再兴脱下铠甲,在亲兵的帮助下,将身上的箭头都剜出来,整个过程他没有皱一下眉头,只是朝旁边替弟兄们处置伤口的岳飞说道:“要是有一口酒就好了…” 岳飞同样是遍体鳞伤,但他保持着一贯的作风,从来都是先给弟兄们处置了伤口,空闲下来之后才自己包扎伤势。 作为一名主将,他是极其合格的,这与他平素里严厉甚至到了严酷的治军态度有着极大的反差,也正是这种反差,更让弟兄们心生佩服。 禁酒从来都是岳飞在军中的第一铁律,但此时,他听得杨再兴有些调侃的话语,却也只是呵呵一笑:“是啊,要是有酒就好了…” 听得岳飞如此回应,杨再兴却沉默了,他沉默了许久,才呼出一口浊气来,朝岳飞说道:“能当你的兵,不冤。” 岳飞心想,世道崩坏,当谁的兵不冤? 只是面对杨再兴的目光,他并没有说出口,而是提醒道:“后头的战斗还长着呢,歇一歇吧。” 杨再兴没再说什么,谁又知道后头还有没有战斗? 如此眯着眼睛,仿佛只有一时半刻,又仿佛度过了极其漫长的严冬,当第一缕晨光喷薄而出之时,古北口以南,传来了沉闷的马蹄声! 杨再兴和岳飞第一时间警觉起来,军士们的双眸也都亮了起来,他们纷纷站起来,走到城墙边上。 晨光之中,一骑掀起滚滚风尘,他高举着一柄长枪,枪杆上套着一帆大旗,随着猎猎展开,一个苏字赫然入目! 那是大焱宣帅的帅旗! 当杨再兴和岳飞决定用驿马替杜玦送信之时,很多人都曾经想过,宣帅会做出何等的回应。 但随着这几日的死战,那些好奇的人已经死了大半,剩下的人,也已经没有心思再好奇。 可就是这个时候,驿卒回来了,还带回来了苏牧的帅旗,或许,这就是宣帅的回应了吧! 这帅旗代表着苏牧,也就意味着,如果可能,宣帅是愿意跟他们死守古北口的,可惜他是一军主帅,他还在坐镇大定府,而大定府的凶险程度,或许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比古北口还要恶劣。 汉人们常说礼轻情意重,心意到了,也就足够了,对于这些在古北口上卖命的弟兄们而言,苏牧的心意,确实到了,而可悲的是,他只能做到这一点。 弟兄们也会抱怨,为何刘延庆王禀等人就是不愿多发兵马来古北口?他们为何就没有宣帅和岳飞等人的远见? 明知道古北口是辽东通往中原的要塞之地,为何就不能派遣大军前来驻守,非要让他们这一千人来面对数万敌人,要这一千人全部死在这里? 战略需要考虑全局,或许远远不是他们这些小兵能够理解的,他们的声音,也无法被那些大人物听见,即便听到了,大人物们或许也根本不会在乎。 但现在他们知道,更是亲眼见证,杜玦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小人物,他的声音,被苏帅听到了,而苏帅也在意,更用最直接的方式,做出了最有力的回应! 他们可以卖命,他们可以大义凛然地去死,但他们不想被遗忘,而苏帅,仍旧记得他们。 当这面旗出现在古北口将士们的视野之中时,很多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晨光的明亮,是那面旗带来的,而非天上的朝阳。 他们在颤抖,目光随着那面旗帜移动,当那面旗帜插上古北口城头之时,他们身上暖洋洋的,仿佛又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这面旗是死物,不能疗伤,不能吃喝,或许关键时刻能当武器来用,它不能带来生的希望,却带来了死去的意义! 驿卒将旗帜交给岳飞之后,终于还是倒下了。 接连五六日马不停蹄的来往,早已榨干了他的每一滴力气,他喝了水,恢复了一些元气,而后在众人的瞩目之下,带来了宣帅的回话。 “苏帅...苏帅有令...” 众人听得此言,纷纷侧耳,然而岳飞却心头一紧,将那驿卒压了下来,朝杨再兴递了个眼色,后者点了点头,便将周围的士卒都驱散了。 那驿卒有些莫名其妙,但主帅的命令属于机密,岳飞如此做法也无可厚非,待得士卒散开,他才朝岳飞禀报道。 “苏帅...已经下令,幽州方面会第一时间派来援军,古北口的守军...三日之后,也就是...二月初七,就可以撤离古北口...” 岳飞并没有释然,面色反而更加凝重,这也是他刚才紧张的原因。 从苏牧赐下帅旗,他就隐约感觉到,苏牧是在给弟兄们一个希望,一个生的希望。 这是好意,毋庸置疑的好意。 但对于现在的守军而言,却是坏事。 人最怕的是没有希望,但在绝境之中,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有希望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未必见得,否则又怎会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有时候,人就应该绝望,绝望所带来的力量,会比希望更加疯狂,而这种疯狂的力量,或许才能够让更多的弟兄存活下来。 苏牧的用意是好的,但刘延庆和王禀等人并非不知道古北口的重要性,他们是在防备,他们需要大军坐镇幽州,因为幽州是整个北方战场真正的大后方。 大定府的地理位置已经太过靠前,后辽姿态暧昧,不知何时就会发动攻击,大定府孤悬在外,根本就没有依托。 而雁门关和太原府虽然有种师中的秦凤军,但谁敢保证就一定能够抵挡得住党项人的铁骑? 更漫说蒙古人还没有出场,这场战争还有太多的未知之数,需要幽州这个大本营做出调遣和中转。 即便苏牧下令,幽州方面想要驰援古北口,也绝不可能会如此迅速,执行的力度能有多大,也未必如想象之中那么的美好。 岳飞沉默了片刻,而后走到城头来,嘴唇翕动了许久,面对期期艾艾地弟兄们宣布道。 “宣帅说了,他替整个大焱的百姓,谢谢诸位!” 岳飞郑重地朝弟兄们行了个军礼,他能够看到弟兄们眼中的骄傲,仿佛他们的牺牲,终于得到了认可,许多人甚至湿润了眼眶。 然而驿卒却很是愤怒,这是在瞒报! 他很清楚这个情报对于弟兄们而言,是多么振奋人心的事情!他实在不明白岳飞为何要将这么振奋的情报给瞒下来! 他本想揭破,但他抬头的瞬间,却看到了杨再兴。 这位在战场上万人无敌的第一猛将,正看着岳飞的背影,眼角有泪。 第六百九十九章 疑兵之计 杨再兴是个不太容易佩服别人的人,因为他本身文韬武略,自认不输于人,但回归南朝之后,他才发现,无论是苏牧还是张宪,都足以让他感到警醒。 在他看来,岳飞出身微末,行事中规中矩,韬略比不过张宪,骁勇又不如自己,却能够在军中拥有如此巨大厚重的威望,他实在有些想不通。 直到此刻,他看到岳飞将苏牧的军令瞒下来,虽然断绝了弟兄们生的希望,却又让弟兄们涌现出一股莫可名状的活力,他才明白岳飞为何能够获得军士们的爱戴。 因为他从没有将自己当成将领,他在用军队的铁律来约束弟兄们的同时,也在用更加严格的标准来约束自己,他与弟兄们一同成长,但因为他的标准更加严格,所以他成长得比别人更快。 做出这样的决定,对于连在军中喝酒都不会去做的岳飞而言,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去违背自己的原则,那可是一军主帅的军令,是他一直以来最敬重之人的命令!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比远在大定府的苏牧,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些军士,他知道相较于生的希望,弟兄们更需要死的决绝,他们需要的只是主帅对他们的肯定,他们只是想要有人能够看到知道他们的牺牲和付出。 这是最底层军士们的心声,也是他们最渴望得到的,至于那虚无缥缈的生存希望,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有害无益罢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弟兄们真正需要什么,也甘愿为了这群弟兄,瞒下主帅的军令! 一个忠于自己的人,宁愿违背原则,做出对自己最大的背叛,这才是最大的付出,而这种付出,除了这个不太理解的驿卒,除了他杨再兴,没人能够知道。 驿卒有些迷惑,却又隐约感受到岳飞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悲伤,他再也愤怒不起来,特别是见到杨再兴那湿润的眼角之后。 他知道杨再兴是个多么高傲的人,他也知道这个万人无敌的将军,是有多么的强硬。 他有些难以置信,杨再兴竟然会为了岳飞一个举动,而出现这样近乎诡异的状况。 他不明白,但他能够感受得到,所以他再没办法愤怒,也不再想着揭破岳飞。 当他听到军士们的欢呼,听到那振奋人心的笑声,仿佛要将笼罩在古北口上空的沉闷一扫而空,他终于有一些明白岳飞的用意了。 军士们的重新振奋,也引起了女真方面的注意,三万人被一千人阻拦在古北口这么多天,如今更是只剩下三百余的残兵败卒,对于南征北战所向无敌的女真人而言,简直就是耻辱! 他们曾经缔造了无数不败的神话,甚至堪称神迹,他们用三千多人就大破十万辽军,用两万人打败七十万辽国大军,结果却被岳飞和杨再兴堵在了古北口这个鬼地方!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如果没有苏牧出现,如果历史的轨迹没有发生改变,若干年之后,岳飞会用几百背嵬军,打败金国十万铁骑! 人的名,树的影;在绝对的人数优势下,之所以会出现如此巨大的胜负差距,让人难以置信的同时,也揭示着一个事实。 在那时候的战场上,除了武力上的比拼,更多的还是在心理上的比拼,在军心士气上的比拼,这些甚至已经超乎了军队本身的战斗力。 数十万大军慢说一人丢一柄刀出去,便是每人吐一口唾,就真能够将几百人彻底淹死,一点都不夸张。 但为何还会败? 因为他们认为自己面对的是无敌的对手,他们没有任何胜算,他们心中摇摆不定,他们不够坚决,他们时刻准备着,但不是准备着拼命,而是准备着逃跑。 在这种情况下,慢说将手中的刀刃丢出去,便是吐一口痰的时间,他们都不愿意浪费。 岳飞的名气已经渐渐积累上来,在北地战场上,他和韩世忠等人不断反打辽国草谷,在边境上虏掠战马,彪悍的作风早已给辽人和女真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苏牧的帅旗出现在古北口,更是让女真人又惊又骇! 他们是神话的缔造者,但苏牧却是他们的神话终结者! 完颜宗弼死在了苏牧的手里,皇子完颜宗干也被苏牧的密探杀死在军阵之前,便是鹰主完颜阿骨打的私生子完颜赤兔,也死在了苏牧的手里。 苏牧就仿佛是上天派来专门整饬完颜家族的天敌和克星,他所过之处,女真人就得不到该有的胜利,他就是女真人的噩梦! 因为有苏牧,他们才开始不断地失败,上京也因为有苏牧,才无法攻陷,致使他们争霸天下的脚步不得不缩回辽东。 连被他们敬若神明的大萨满都差点死在苏牧的手里,只能选择抛弃女真部族,去扶持蒙古部族。 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是天意在昭示着,苏牧就是他们永远无法越过的那道长城! 他们不断告诉自己,苏牧绝不可能出现在古北口,但一方面又疑神疑鬼,毕竟苏牧素来狡诈多端,谁敢保证他真的不会出现在古北口? 会不会他们刚刚攻陷古北口,面对的就将是苏牧埋伏在后方的大军? 这样的想法,在女真军中不断蔓延,无论是寻常军士,还是吃过大亏的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乃至于女真部族之中最具智慧的完颜希尹,都不敢粗心大意。 古北口军士们的欢声雷动,突然展现出来的活力,让他们一度怀疑,或许苏牧,真的领着大军,埋伏在古北口的后头,就等着他们跳进去自取灭亡! 否则明知必死无疑的三百残兵败卒,为何会突然爆发出如此振奋的情绪? 越是这般想着,他们就越发肯定,苏牧的伏兵,肯定就在古北口的后头! 他们都是天之骄子,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们用一场场兵力悬殊的胜利,将他们的名字,远播整个北方大陆。 然而苏牧却将骄傲的他们,一个个践踏在泥地里,让他们灰头土脸,让他们引以为傲的荣耀,变成了三番五次的羞辱! 人的名,树的影。 对于北方大地上的异族而言,对于大辽和西夏人,乃至于大焱人而言,女真人都是不可战胜的。 但对于女真人而言,苏牧才是真正不可战胜的那个人! 当他们的心中出现这种迟疑之后,攻击古北口的力度就不自觉降低了下来。 虽然他们很希望能够一举消灭这三百多的残兵,很想将他们突然高涨的士气再度打落。 但他们本身的士气已经被一面帅旗践踏,他们的注意力甚至已经不在古北口,而是不断猜测,古北口后方,是否真的有苏牧的伏兵! 他们甚至想要漏夜派人潜过古北口,查探一下古北口的虚实,但事实证明,岳飞和杨再兴死守的古北口,慢说女真探子和斥候,便是女真部族飞出来的鸟,都无法飞过古北口去拉一坡屎! 岳飞和杨再兴越是守卫森严,完颜希尹就越发觉得苏牧埋伏重兵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汉人们精通兵法,完颜希尹也熟读汉人的兵书,自然知晓疑兵之计,但正是因为他读过兵书,才比寻常将领要考虑得更多,也更加的多疑。 所谓虚虚实实,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如果没办法对大局势产生明朗的判断,那么很容易就会陷入摇摆不定,无法分辨虚实的窘境之中。 完颜希尹在出兵之前,已经收到了始可汗的情报,也是按照始可汗事先约定的日子来出兵,所以对大局势,他有着足够的了解。 但他仍旧不放心,因为苏牧肯定也会了解这些,苏牧难道就不会做出针对性的防御? 苏牧已经是一军主帅,能够随意操控军队,在明知道古北口如此重要的情况下,只派一千人来据守,这是苏牧的行事风格吗? 很显然不是! 只是他并不知道,大焱的军制和官制,对主帅拥有着极大的制约,苏牧即便是一军主帅,也不能够随心所欲,更多的时候,他能够掌控调度军队,完全是因为他个人对其他将领和监军的影响力。 但对于这些,完颜希尹全然无知,他虽然精通汉学,但纸上得来终觉浅,没有亲身体会过大焱官场那没有硝烟没有刀剑却危机四伏的明争暗斗,根本就无法体会军队之中的种种制约效果。 他只能一厢情愿地以为,这是苏牧的计策! 完颜家的英雄们因为一面帅旗,攻击的力度变得起伏不定,一方面他们渴望攻破古北口,延续自己不败的神话,另一方面却又担心会遭遇苏牧大军的伏击。 在这样的状况之下,岳飞手下的弟兄们又士气高昂,他们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越发感到骄傲,他们是苏帅的兵,而苏帅,只需要一面帅旗,就足以让女真人裹足不前! 然而岳飞和杨再兴心里都很清楚,这种迟疑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完颜希尹就会打消疑虑,古北口长城除了关口之外,其他都是崇山峻岭,大军不易翻越,但一两个探子斥候想要翻越过去,绝非难事。 而以古北口的兵力,他和杨再兴即便分身有术,也不可能将所有斥候都拦截下来,他们可以保证古北口这一段密不透风,却无法阻挡女真人从更加遥远和偏僻的长城越境。 他们迟早会发现苏牧并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而到时候,岳飞和杨再兴,以及诸多弟兄们所要面对的,将是愤怒滔天的女真大军,以及无穷无尽,怒海狂潮一般的进攻! 事实很快证明,岳飞的判断是极其正确的,在两天之后,女真人终于确认了这个消息。 他们终于开始将怒火,发泄到了古北口守军的身上! “轰!” 巨石被抛射到城垛上,将腐朽的城垛砸得石屑四处溅射,女真狼兵带着诸多辅兵,朝古北口发动了最猛烈的攻势。 而此时,是晚上! 从进攻古北口以来,女真人第一次夜间发动袭击,这说明,女真人已经决定赌上一切,也要踏破古北口! 第七百零零章 天亮了 夜色下的古北口长城更显斑驳,城墙早已被鲜血浸透,城墙上粘着各种血肉碎屑,就如同屠夫的砧板,永远都洗不净。 那名驿卒心里一直在默数着,从他回来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两夜,只要过了今晚,明天日出之时,就是苏帅许诺撤退的日子了。 他不知道岳飞会做出何种选择,是带领着弟兄们撤离古北口,还是仍旧坚守在这个该死的城墙上。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记得这件事情,因为所有的弟兄都不知道这个消息,但他们仍旧在岳飞的带领下,不断地承受着敌人的疯狂冲击。 三百人并不多,而且还在以飞快的速度在锐减,弟兄们足以聚集在一处,显得更加的紧密,但谁都知道,那是因为弟兄们已经所剩无几了。 夜色的掩护之下,双方的弓箭手都没办法看得太清楚,但这对于双方而言,都不是问题。 城头的守军根本就不需要瞄准,只要奋力拉开弓弦,射出利箭,总有敌人中箭而亡。 而女真方面也不需要瞄准,他们的物资充沛,便是十箭能够中以箭,他们都算成功,毕竟城头的守军死一个少一个。 对于出身渔猎部落,百发百中,素来珍视弓箭的女真人而言,这样的命中率,甚至不求命中率的乱射,简直就是他们的耻辱。 但为了打破苏牧对女真的魔咒,为了攻陷古北口,他们彻底放低了姿态,动用了这种近乎无耻的攻击手段。 三百人在女真大军的面前是那么的脆弱无力,他们就像一颗颗铁豆子,不断承受着砂石流的冲刷和磨砺,终有那么一刻,他们也会消散。 但这三百人的顽强,已经让女真人感到敬佩和恐惧,这已经超脱了寻常军士的极限,甚至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在夜色的渲染之下,他们仿佛灭掉了所有人类的气息,他们就是黑夜之中,守卫着大焱帝国的一尊尊英魂! 他们的弓箭已经用完,越来越多的敌军涌上城头,他们用弓弦绞断敌人的首级,用弓头打烂敌人的脑袋,他们将敌人扑倒在地,刚刚咬开敌人的脖颈,背后已经被敌人的长枪捅烂! 杨再兴仍旧顶在最前头,他与苏牧就守在鱼梁道的口子上,没有人能够从他们的身前通过,但鱼梁道太宽,随着这几日尸体的堆累,口子也被拓宽太多,他们两个人的覆盖范围终究有限。 于是很多敌人趁乱从他们身边杀过去,杀上城头,而后与城头的守军死战,又想从背后偷袭这两名绝世无双的骁将! 然而岳飞和杨再兴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弟兄们,弟兄们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失望! 夜色吞没了一切,吞没了岳飞和弟兄们的英勇,仿佛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夜里的一个影子,太阳出来,就会灰飞烟灭。 但没有人在意,他们的眼里只有保卫自己的主将,保卫古北口,保卫古北口南方的家人! 夜色确实吞没了一切,吞没了他们的姓名,吞没了他们的人性,但城头上那杆帅旗,却在无声地照耀着,照耀着他们赴死之路,照耀着他们走上人生最为荣耀的巅峰! 谁愿意去死? 没有谁愿意去死,即便是最坚强的男人,最豪迈的好汉,也不能说死就死。 但为了心中渐渐觉醒的汉人根性,为了背后的家园,他们甘愿用默默无闻的死,照亮这天下的黑暗! 一次又一次的失利,一次又一次的退败,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这对女真军中的悍将,已经有些面带愧色,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登上城头。 他们在苏牧的手里吃大亏,在伪装成耶律大石的燕青手底下栽跟头,连飞天玉麒麟卢俊义,都能够打退他们,如今他们又遇到了岳飞,遇到了杨再兴! 他们已经确定,大焱的汉人民族,就是个温软懦弱的性子,他们更加确定大焱的军队仍旧腐朽,不堪一击。 但大焱的军中涌现出一个又一个耀眼至极的战将,他们撑起了大焱军队的脊梁,他们构建了大焱军队强健的骨架,他们从根本上唤醒了大焱军人的血性,更铸造了大焱的军魂! 一个又一个军中的人物,老军神种师道,率领老卒死守幽州的种师道,十里看幽州的种师道,老怨军的首领郭药师,差点将西北云中府打穿的郭药师,以及岳飞和杨再兴等人。 所有的这些人,都在呼唤着大汉民族的觉醒,他们在世道崩坏,天柱倾塌的这一刻,用军人的血肉,撑起大焱的苍穹! 弓箭用完了,刀剑折断了,铠甲开裂了,手足都断了,他们仍旧用牙齿咬,用手指抠敌人的眼珠,即便死了,他们仍旧死死抱住敌人的腿脚,需要用刀剑将他们的手砍断,才能够挣脱! 驿卒不是战斗人员,就像岳飞先前所言的那样,他们最后的任务,或许只是将战败的消息,全军覆没的消息,带回到后方。 他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战斗,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这简直就不是人类的战斗,这方人间,仿佛在夜色的掩护下,变成了炼狱,就好像阎王爷趁着夜色,偷偷打开了幽冥之门! 他只是在默数着,还有多少时辰,才能够迎来东方的发白。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岳飞的苦衷,才终于明白岳飞为何要将苏牧的命令隐瞒下来。 因为如果守军都知道这个消息,那么守军都会像他这个驿卒这般,在惨烈到没有人性的战斗之中,看一看东方,默默数着时辰。 若果真是这样,古北口早就被攻陷,弟兄们也早已死光了。 他只是个卑微的驿卒,或许连岳飞都不知道他的姓名,他也从未上阵拼杀过,虽然驿道并不平稳,许多时候也会遇到剪径的盗贼,但他们为了输送情报,往往都会尽量避免冲突,那些盗贼无非为了求财,他们也就破财免灾。 如今想起来,他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懦弱,大焱的驿道已经荒废许多,不再像强汉盛唐之时那般,四通八达,驿卒都挑选精锐之中的精锐来担任,避免情报外流。 由于百年承平,关外的驿道甚至人迹罕至,许多驿道本来不许寻常平民使用,发现就要杀头,可后来驿道却渐渐成为了商路。 他作为最为堕落的一代驿卒,他并不会因为自己握不紧刀而感到羞愧,真正让他感受到羞愧的是,他连握刀的勇气都没有! 弟兄们一个个死去,城头上的敌人也越来越多,岳飞和杨再兴已经无法抵挡人潮,只能退回到城头上,死守着那个口子。 他们的身后也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敌人,弟兄们终究没办法再完好地掩护他们的后背。 本来就伤痕累累的两员主将,身上早已满是刀剑之痕,他们的刀刃因为劈砍,不断被热血浇灌,不断与敌人的骨头摩擦,眼下正在微微发热。 他们的长枪已经折断,有时候连刀剑都刺入敌人的心腹而无法拔出来,他们只能用腿脚,用头,用膝盖,用身上一切拥有攻击性的部位,去杀死敌人! 他们会捡起地上的武器,甚至有时候摸到一个折断的箭头,都会精准地刺入敌人的脑袋和咽喉! 他们就像狼群之中苦苦挣扎的兽王,遍体鳞伤,却永不屈服! 驿卒的身体在颤抖,剧烈地颤抖,他甚至双腿发软,只躲在帅旗的下面瑟瑟发抖,肚腹翻江倒海,好几次想要呕吐出来,他甚至想着,干脆躲到关所里头,等待天亮的那一刻,即便被敌人杀死,也要背对着敌人,或许这样会好受一些。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也分不清是敌人还是弟兄,就这么扑倒在他的脚边,他的手臂已经被砍断,脸上一道骇人的口子,张口想要说话,嘴皮子却翻开来,露出白白整齐的牙槽骨头。 “保…保护…保!” 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完,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驿卒,即便死了,也没有闭上。 驿卒吓得要大叫,他缩在帅旗下面,仿佛周围都是妖魔鬼怪,而这帅旗则是上天灵官的法宝,万邪辟易的仙器,是这如同炼狱一般的战场上最后的净土和避难所! 然而他看到了那人的目光,他认得这双眼睛,即便这眼睛失去了生机,他也认得这眼睛。 因为这眼睛的主人,是传令官,是将他带入军队的长官,是一直保护着弱小的他的长官。 驿卒的眼泪滚落下来,他伸出手来,颤抖得很厉害,最终将传令官手里的长刀抓了过来。 长刀上都是血,很是滑腻,但那股鲜血的温热,却像灼烧着驿卒的灵魂一般。 他想起传令官,想起岳飞和杨再兴,想起所有死去的弟兄,想起自己举着帅旗,回到古北口的那荣耀的瞬间。 他转过头,看了帅旗之后一眼。 “保护…保护…保护!” 他不知道传令官让他保护什么,是保护弟兄们,还是保护帅旗,亦或是保护主将,还是保护整座古北口,亦或是保护整个大焱家园! 他只知道,想要保护这一切,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不要死,那就是杀人! 他的脚还是发软,双手握着刀,眼泪鼻涕仍旧不争气地往外滚着,为了给自己壮胆,他拼命的嘶吼,口水糊了自己一脸,他撞撞跌跌冲出去,一刀砍在一名敌人的后背上。 那敌人是个高壮的女真人,这一刀下去并不深,许是他的心里还有迟疑,又许是他的刀法确实糟糕,他的力气确实太小,总之那女真人扭过头来,一刀就将他的长刀磕飞了出去,而后一脚将他踢飞,狠狠撞在了城垛之上! 驿卒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裂开了,他的后脑遭到撞击,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反而看开了许多,变得勇敢起来,他甚至在内心之中自嘲,或许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能一刀劈死这入娘的女真狗贼! 然而女真狗贼终究还是朝他挥起了屠刀! 刚才还想着缩在关所里,即便是死,也要背对着敌人的驿卒,突然笑了,他睁大了眼睛,哈哈大笑,死死地盯着那女真人的刀! “噗嗤!” 女真人的手臂被后方赶来的守军劈断,长刀连带手臂,就落在了驿卒的旁边,驿卒如同脱胎换骨一边,咆哮着,连手臂带刀抓起来,一刀将女真人的肚子,捅了个通透! 当女真人的热血喷射到他的脸上之时,就仿佛晨光照耀在脸上一样温暖,驿卒嘿嘿一笑:“天要亮了…” 第七百零一章 神荼和郁垒 有一种人,可以当俘虏,可以忍受一切的羞辱,只要能够活下来,便有机会翻盘和报仇,就像苏牧曾经被方腊和方七佛俘虏一样。 也有人不接受这样的忍辱负重,在他们的心里,从没有屈服这个概念,要么战死,要么胜利,如同北玄武。 也有人因此而认清自己真正的追求和归宿,在落败之中发生人生最重要的转变,比如杨再兴。 人各有命,且都不同,并非每个人的轨迹都一样,也并不能随意判定哪个更高洁,哪个就是低劣。 岳飞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他只是在每一次面临生死危机之时,不断告诉自己,还能多撑一会儿,于是他便真的能够多撑一会儿。 但三百人与三万人的差距,绝不是铁血精魂之类的东西所能填平的,这些振奋人心的东西确实能够让他们支撑更久,但终究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 岳飞并不知道援军有没有到来,因为他并不知道天亮了没有,因为他处于黑暗之中。 他的灵魂浮游在冰冷的黑暗世界之中,只守着一点点随时可能消散的光明。 没有声音,没有任何感觉,他甚至听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的意识在不断寻找出口,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仓惶地搜寻,如同被困的斗兽。 他终于知道这片黑暗没有尽头,于是他停了下来,守护着前面那一点点光明,想要洞悉这光明的另一头。 光点仿佛感应到了岳飞的渴求,渐渐变得明亮,而后化为一帆染满了鲜血的帅旗,随风猎猎,不断洒下滚热的鲜血。 这面帅旗让岳飞找回了自己,他终于想起来,自己还在战场上,他是这次行动的主将,既然还在战场上,就应该战斗! 要战斗,就必须有枪,有刀,要握紧刀枪,就必须要有手脚身体,他的灵魂往下一看,黑暗被一点点驱散,他的手臂一点点被塑造出来,而后撑开黑暗,变成完整的手臂,生出满是刀剑之痕的臂甲,以及那卷刃的直刀! 周围的黑暗终于被驱散,遍地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他需要感知这个世界,他渴望声音。 于是轰地一声,所有的声音都涌入他的耳中,可惜已经没有弟兄们的咆哮,也没有女真人的嘶吼,只有孤独的风,像一只只野鬼在哭。 他还在古北口之上,天亮了,援军果然没有来,弟兄们都死光了,但女真人却没有再冲上来。 长城的破口被无数的尸体堆累在两边,填成了一个凹坑,仅能容纳三五个人通过。 杨再兴的身上还插着十几枝箭,但他全然不顾,因为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处理这些。 他不断搬着附近的尸体,用肩扛,用手拖,而后艰难地将尸体堆上与自己差不多高的尸山之上。 这里面有敌人的尸体,也有兄弟们的尸体,但对于杨再兴而言,他们都是筑造壁垒的“砖石”。 他察觉到身后的岳飞已经醒来,便扭过头来,朝岳飞看了一眼,而后继续拖动尸体,因为他不能将力气浪费在说话上。 整个古北口,就剩下他和杨再兴,以及一座用尸体堆累起来的山口,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壁垒。 岳飞挣扎着站起来,肋下一支箭嵌入胸甲的缝隙,刺入皮肉,他能明显感受到箭簇在卡着他的肋骨。 他捡了一柄刀,将那箭杆削下来,而后像杨再兴那样,开始搬运尸体,堆高堆厚那座尸山。 他在破口稍后一点的地方,发现了一具尸体,让他迟疑了片刻。 那是一名老人的尸体,这老人在古北口渡过了数十年漫长而孤寂的年岁。 是他将关所里头的物资都卖了出去,换成御寒的劣酒和饱腹的粮食。 没有人会责怪这名老军,就算他不卖,这些物资到了现在也早已腐朽,大家反而敬佩他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坚守在古北口。 他是古北口守军之中,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坚守到现在的人。 他已经老得握不住刀,但他还是从关所里冲了出来,死在了关口上,也不知道死之前,他有没有杀死一两个女真人,有没有赚够本。 岳飞的目光在老军的尸体上停顿了片刻,而后抱起老军的尸体,将他的尸体放在了尸山的最高处。 从醒来到现在,他没有跟杨再兴说过任何一句话,因为现状就摆在眼前,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太阳渐渐引入乌云之中,在这二月的日子里,北地的春雨迟迟未来,而今日,阴霾万里,那云朵如同饱浸墨汁的大棉被,低低压在头顶上,天地间响着沉闷的,若有若无的雷声。 人不都说春雷是一声炸响惊天地,唤醒在严冬里沉睡的大地和人类吗,为何今日的雷声却如此的不爽利,就像一个打不出来却又不断撩拨着鼻腔的喷嚏。 关下渐渐出现一些阴影,那些女真人又如同一只只恶鬼,开始集结,打算再度冲上来。 原来岳飞和杨再兴听到的并非雷声,只不过是敌人沉闷的脚步声而已。 他们开始将周围的兵刃都收集起来,插在尸山之上,方便他们随时取用。 而后两人便一左一右,站在了尸山之间的缝隙处,因为长枪已经不便施展,他们都拖着双刀,左右分开,刀尖点地,眯着眼睛,看着关下那茫茫多的敌人。 山海经中有说,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善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 于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 这就是汉民族古时信奉门神的由来,秦叔宝和尉迟敬德两位门神虽然典故出自于唐朝,但到了大焱,乃至于后世很长一段时间,其实古时百姓在门上贴的仍旧是神荼和郁垒。 神荼一般位于左边门扇,身穿斑斓战甲,面容威严,姿态神武,手里是金色的战戟。 而郁垒则在右边的门上,黑色战袍,手里也没什么神兵利器,倒是探出一掌,抚摸着坐立在他身旁的一只巨大金睛白虎。 千百年来,就是这两位并不存在的哥们,给了汉人们一种消灾免祸,趋吉避凶的安全感,即便到了后世,这种习俗仍旧没有改变。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或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遥远的北方,在古北口长城上,在这个防御异族入侵的最后关口,有真正的神荼和郁垒,守卫着整个汉民族的家园! 顺便提一句,在后世的抗战之中,同样是在古北口,同样有一群像岳飞和杨再兴这样的人,面对倭国人,进行了最惨烈的一战。 他们用自己最后的民族忠魂,捍卫着身后的家园,就像神荼和郁垒,面对关下那万鬼一般的女真人,岳飞和杨再兴如同永世不倒的天柱,用伤痕累累的残躯,堵着这个冥界通往人间的入口。 完颜吴乞买本来对古北口久攻不下感到非常的愤怒,甚至对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都产生了怨气,便是完颜希尹,也没能在他面前得到什么好脸色。 区区一千人,竟然将一万女真铁骑,连同两三万辅兵,死死挡在了关外,这是多么令人可笑的事情! 整整十天了! 他本以为昨夜的突袭,终于能够将这段该死的长城冲破,一扫往日的失利阴霾。 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等到天亮,前线的军士都被杀退,无论女真督军队如何杀鸡儆猴,也再没有民夫和辅兵敢冲上城头。 他们仿佛看到了让他们灵魂颤栗的恶鬼,如同看到了生命之中比死亡更让人恐惧的东西,再没有勇气踏上古北口一步。 只是这些都是女真人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这些民夫和辅兵都是被女真人从锦州莱州等地俘虏征召过来的,他们之中除了熟女真和回跋部的人,还有很多是汉人。 同样是汉人,当他们看到古北口被杀得只剩下两个人,岳飞昏迷不醒之时,便只有杨再兴一人死死顶着之时,只要他们的心不是铁石,只要他们还没有变成行尸走肉,任谁都会生出敬意和羞愧。 这样的战斗已经超越了战斗本身的意义,这样的战士也早已超越了一个人的极限,超越了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意义。 他们不再是战士,也不是战神,他们就如同那些死去的兄弟们一般,彻底融入到了古北口,成为了古北口的一部分。 他们,就是汉人天下的长城! 面对着关下渐渐清晰明朗的女真军队,岳飞突然将刀轻轻靠在了旁边的尸山上,而后转身离开,过得片刻,提着一个大葫芦回来了。 那是关所里老军剩下的酒。 岳飞将酒葫芦递给了杨再兴,一直没有说话的杨再兴笑了,他咕噜噜灌着酒,随着喉头的耸动,粗劣的浊酒不断涌入他的肚腹,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直到酒葫芦喝到一半,杨再兴才停下来,打了个酒嗝,将酒葫芦递给了岳飞。 岳飞在军中滴酒不沾,此时他口干舌燥,嘴唇都皲裂了,看着酒葫芦,嗅闻着散发出来的酒香,他抬起手来,但想了想,还是将酒葫芦推回给了杨再兴。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战,即便是最后一战,他也不愿再破例,这是他一直坚守着的东西,就如同他坚守着古北口一样。 杨再兴很明白岳飞的想法,他只是觉得岳飞这样活着太累,仅此而已。 他举起葫芦,朝岳飞敬酒,而后咕噜噜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将酒葫芦轻轻放在身后,与岳飞一同,提起刀来。 他们将刀尖指向遥遥的南方,指向汴梁城的方向,而后异口同声地沉声道。 “岳飞,死战!” “杨再兴,死战!” “霹雳!” 一道惊雷撕裂乌云,砸落人间,就如同上天的启示,要震醒沉睡着的大焱一般。 春雨滚滚落下,打落在刀刃上,将刀刃上的血迹冲刷干净,仿佛要为岳飞和杨再兴,呐喊助威! 长城以南,有人夜长醉,长城以北,有尸山两堆。 第七百零二章 京观上的丰碑 杨挺和徐宁率领着二万步卒,此时才刚刚抵达檀州。 是的,两名都是新晋崛起的骑将,带领的却是步军! 大焱的马军虽然发展迅速,但由于落后的百年,即便得到了燕云十六州和辽国的中京道,但占领的时日尚短,虽然已经加紧步伐组建马军,但由于北方大地不断征战,战马损耗也是极其严重,能够搜刮到的战马并不是很多。 虽然大焱军中仍旧有着规模不小的马军,但刘延庆和王禀等人却不愿再冒险。 在他们看来,幽州乃是此次大战的总部,需要谨守,更需要马军的机动性来运转整个战局。 对于古北口的岳飞等人,虽然没有明说,但他们早已抱着放弃的态度,因为他们认为,女真人迟早会越过长城,他们要做的,是依靠檀州顺州等城池来阻挡女真人的进攻步伐。 因为汉人对城池的依赖性是由来已久的,而在守城方面,汉人的优势是无法企及的,而女真这样的渔猎民族,攻城能力连游牧民族都不如。 所以相对于檀州顺州等大城池,古北口根本就是个鸡肋,若非岳飞和杨再兴一再坚持,又有苏牧的指示和童贯的支持,他们是万万不会同意这次死守古北口的计划的。 在他们看来,一千骑军紧赶慢赶,只不过是给女真人送开胃菜罢了。 虽然有些残忍,但在他们的眼中,事实就是如此。 杨挺和徐宁确实是军中崛起的骁将,是与岳飞韩世忠等人一样,从马军崛起的悍将。 但就算他们率领数千骑兵驰援古北口,只能将这些马军都填进去,古北口根本就是个无底洞。 面对这样的三面受敌,就应该收缩防线,稳扎稳打,依靠城池来拖延,将这些携带干粮而没有辎重的部落军,彻底拖垮,这也是汉人们一直以来最稳妥的战略。 所以无论杨挺和徐宁如何争取,幽州方面都没有再做出让步,童贯为了内部的安定,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乾纲独断,而依托檀州来防御女真人,确实不算是昏招。 至于岳飞和杨再兴,以及古北口那一千守军,怕是有去无回了,战争永远是残酷的,既然他们选择了死守古北口,那么他们的牺牲,也就理所当然了。 只是刘延庆等人始终认为,他们的牺牲,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必要,这是战略上的分歧,无关民族大义或者个人血勇。 杨挺和徐宁同样是苏牧扶持起来的青壮派,他们的理念与岳飞杨再兴等人是一致的,而张宪也是一样的想法,只是张宪终究没有底蕴,更没有实权,童贯不支持,他也没有办法改变。 苏牧的军令确实已经下达,而幽州方面也确实没有违抗军令,在第一时间就派出了援兵,可惜援兵并非马军,而是步军。 二万步军并非小数目,而且其中还有大量的重甲步兵,装备了大焱最为坚固沉重的步人甲,足以抵挡女真人的铁蹄。 从这一方面来说,刘延庆等人对苏牧的军令执行得非常的到位,简直无懈可击。 但他们都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这绝不是苏牧想要的,他们虽然可耻地钻了一个军令的空子,但本意却是好的,站在他们的角度来考量问题,这样的决策对于大局也是最好的方案。 无论如何,杨挺坐镇步军大队,徐宁则领着三百先锋马军,率先一步赶往古北口刺探军情。 可惜他们并没有能够抵达古北口,而是停留在了檀州以北,古北口以南的地方。 他们再也无法前进,因为女真人已经越过古北口长城,直往檀州扑杀而来。 当徐宁见得女真人的斥候,并将这些女真斥候冲杀干净之后,他的心中充满了悲愤。 他们终究还是来晚了。 以岳飞和杨再兴的性子,女真人踏过古北口,意味着女真人的铁蹄,是踏着他们的尸体过来的! 这是如何都无法让人接受的事情。 自打北上之后,岳飞和韩世忠就是他们这些青壮派的领袖,就是苏牧的军事理念最坚定的执行者,是他们在改变着整个大焱军队的气质和魂魄,是他们在整个北伐之战中力挽狂澜。 可现在,女真人踏过古北口南下,岳飞和杨再兴却没有回来,这代表着什么,已经无需多言了。 徐宁知道岳飞智勇双全,知道杨再兴万人无敌,他的心里也期盼着这两个人能够幸存下来,即便看到女真的先锋斥候,知晓女真大军已经到来,他仍旧不愿意去相信岳飞和杨再兴会死。 他相信在不久的一天,岳飞和杨再兴还会带着满身的伤痕,回到他们的面前,与他们一同并肩作战! 虽然他的理智不断告诉他,这样的几率已经微乎其微,但他仍旧在坚信着这一点。 人都说女真人不断缔造着不败的神话,其实他们都被大焱积弱的军事所蒙蔽,看不到一个事实,真正在缔造着不败神话的,其实是岳飞等人领导下的大焱青壮派! 从北上燕云开始,他们就未尝一败! 岳飞能够缔造这么多近乎神迹的战绩,再将这些神迹延续下去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不,他们是不会死的! 徐宁的内心越发坚定,即便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他也要坚信到底! 三百马军已经四处散开,此时徐宁的身边就只有五六员骑兵,但他仍旧挥舞着长枪,朝十数名女真斥候冲杀而来。 女真斥候最是精锐,他们先动用了威力巨大的骑弓,将徐宁身边的骑兵射杀了三个,而徐宁这边也回敬了一波射击,随后便是近身冲杀! 他曾是苏府里头洒扫的小厮徐三斤,是苏牧给了他所有的一切,让他成为周侗的徒孙,成为如今大焱禁军之中的金枪手。 他真正实现了从最底层爬上来的励志故事,他跟着苏牧南征北战,如今已经成为了大焱军中最中坚的将领,与岳飞等人成为军士们心中的偶像。 面对女真人,他与岳飞杨再兴一样,没有任何的惧怕,仿佛他们生来是宿命,就是杀死这些入侵者! 长枪在他的手里,如同一条苏醒的蛟龙,女真人的马刀和铁矛确实锋锐难当,却无法阻挡徐宁心中那狂暴的愤怒! 当他将这十几名女真斥候杀光之后,徐宁便让仅剩的两名斥候中的一名回去报信,自己却领着另一名继续前行。 他要亲眼看到女真人的到来,要亲眼看到女真大军的规模,他要告诉刘延庆等人,岳飞和杨再兴的死,是有价值的!死守古北口,是有价值的!他要证明,无论是岳飞杨再兴,还是苏牧,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一路上他又遭遇了两拨女真斥候,没有任何的废话,便是最直接的冲杀,他的身上插上了敌人的箭杆,他的身上添了许多伤痕,但他却看清了女真大军的真容。 女真人确确实实踏过了古北口,在上一次北伐大战之后,再一次踏入了汉人的疆域! 他让最后一名斥候也离开自己,回檀州报信,他仍旧没有回去的意思。 他换上了女真斥候的衣甲,而后从女真大军之中穿了过去。 近乎三万人的女真大军,显得很是混乱,徐宁只有一个人,想要蒙混过关,其实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困难。 而他穿的是斥候的衣甲,能够在军队四周游弋巡视,更没有太大的暴露危险。 他穿越了女真大军,而后一路往北,来到了古北口。 这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场面,整个古北口已经被破开一道口子,城墙被推倒,到处都是尸体。 这些尸体被大军践踏而过,又被雨水冲刷浸泡,已经严重腐烂,加上雨后的热辣沉闷天气,整个古北口都弥散着一股尸体腐朽的恶臭,蚊蝇四处乱飞,地上全都是白花花的肥胖蛆虫。 徐宁没有皱一下眉头,他骑在马背上,速度很慢很慢,放眼望去,感觉自己行走在幽冥之地一般。 但他的目光之中,却充满了希望! 他登上了破残的长城,却始终感受不到一丝生机。 他开始疯狂地扒拉着臭气熏天的尸体,他开始疯狂寻找着自己梦中的奇迹。 一千守军加上女真人葬身此处的数千人,徐宁想要找到岳飞和杨再兴的尸体,怕是要累死在这里。 但他仍旧没有放弃,他发现了一些苟延残喘的女真人,也发现了一些被抛弃在后方的汉人辅兵,他没有向他们询问,只是拔出刀刃,像以往在战场上一样,对他们进行了补刀。 他知道岳飞和杨再兴一定会坚守到最后,即便是死去,他们也必然是最后一个死去的。 所以他的目标很明确,因为他知道,就算岳飞和杨再兴要死,也必定会死在最前线! 这样能够为他省去很多时间和精力。 他开始在破口处翻开重重叠叠的尸体,开始搬运那些城墙的碎石和砖块。 他发现了一个酒葫芦,发现了折断的长枪和刀剑,却已经无法辨认到底是友军还是敌军的。 他变得更加疯狂,他的十指早已鲜血淋漓,甚至露出了白骨,但他仍旧浑然无觉地搜索着,翻找着。 他渐渐发现了很多无头的尸体,而后发现了两座人头筑起的京观,在小山一般的人头京观顶上,分别立着一根木头,而木头上,钉着两个人! 徐宁疯狂地跑过去,几次差点被脚下的尸体绊倒,当他靠近之时,才看到一面帅旗,就插在人头京观的木柱顶上,那是女真人对苏牧对大焱军队的嘲讽。 他无法辨认木柱上那两个人,到底哪一个是岳飞,哪一个是杨再兴,他只知道,这两个人,就是岳飞和杨再兴! 他们的铠甲已经被剥光,短戟和断刃穿过他们的肩头和大腿,将他们钉在了木柱之上。 热泪从徐宁的泪水之中滚滚落下,这就是他们对英雄的尊敬么! “噗通!” 他跪倒在人头京观下面,仰望着木柱上的两人,内心的世界彻底崩坏了。 “岳哥哥,杨哥哥,徐宁...来迟了!” 他深深地埋头在地上,拼命流着眼泪,却一句哭声都发不出来,过得许久许久,才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叫。 他的嘶叫冲破云霄,仿佛在向上天控诉,仿佛在向天下叫屈,仿佛在对命运叫骂! 而木柱上的两人,垂着头的两人,那凌乱的长发之间,紧闭着的双眸,陡然睁开了! 第七百零三章 不死战神,一双无双 我们不禁要问,人类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地震的废墟之中,为了拯救肚子里的孩子,伟大的母亲可以用破瓦片割开肚腹,将自己的孩子取出来。 有人在废墟,在矿井之中存活七八天,创造一个又一个不死的奇迹。 也有人在车祸之中丧失双腿,甚至整个下肢,却仍旧能够幸存下来,更有人整个头颅被落下的钢钎洞穿,却仍旧生活如常,有人脑袋里藏着弹头,却仍旧能够谈笑风生。 啖睛再战的夏侯惇,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赵云,乱军之中护卫曹阿瞒,身背数十创仍旧死战的典韦,虽然有着演义粉饰夸张的成分,但古时堪称不死之身的人物和事例实在太多太多。 而作为古时酷刑之首的凌迟之刑,更是能够将人身上的皮肉都割下来,却让犯人仍旧不死。 从古到今,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太多,徐宁见识过的英雄人物更是数不胜数。 所以当他感受到京观上那四道目光,他只感觉天穹打开了一道裂隙,有彩瑞千条,有霞光万丈,有梵音传唱,有飞花漫天。 他,真的见到了神迹! 徐宁疯狂地爬上京观,将一个个人头踩落下来,而后将岳飞和杨再兴从木柱之上解救下来。 当他解救二人之时,岳飞和杨再兴的眼睛是紧闭着的,他曾经以为刚才感受到的目光,只是自己的幻觉,但当他触及二人微弱到极点的心跳之时,他才热血沸腾,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他们真的还活着! 或许他们的鲜血已经流干,或许他们的身子已经枯竭,但他们的灵魂不死,他们仍旧留着一口气,仿佛仍旧在守着古北口! 徐宁不敢将他们身上的断刃和短戟箭杆之类的东西拔出来,生怕会让他们的伤口流血不止。 他小心翼翼将二人搬运到了废弃的关所之中,而后给二人喂入冰凉的清水。 他不知道岳飞和杨再兴能否再活过来,甚至有时候连他们的心跳都感受不到,他们的身体已经不再温热,但他知道,他们的灵魂,还没有离开! 他用关所里的瓦罐,烧了热水,将他们的身体擦拭干净,而后小心翼翼地将他们身上的兵刃拔出来,将疗伤的金创药散敷住伤口。 他用随身携带的肉干,煮了肉汤,小心喂入他们的口中,将大饼泡成稀糊糊,当成他们的食物。 他深入古北口长城附近的崇山密林,从山涧里捕鱼,煮成鲜美的鱼汤,他猎捕各种猎物,采摘各种草药,他仿佛忘记了后方的战争。 古北口的尸体在发臭,天上盘旋着各种鸟类,豺狼土狗纷纷跑出来啃食尸体。 外面是充满了罪恶的幽冥之地,他却在破残的关所里,守卫着两尊陨落人间的战神。 这是他徐宁的希望,也是整个大焱的希望,如果大焱连岳飞和杨再兴都能够放弃,还有什么不能放弃的? 如果徐宁抛下他们,又何必穿越女真大军,来古北口扒拉那些尸体? 不知道是火堆的作用,还是热汤的作用,徐宁感觉二人的身体渐渐温热起来,他们的没有脉搏,但胸腔之中的心跳却时有时无。 他知道自己此时的做法,跟逃兵没有任何区别,连那个最后回去报信的斥候,都不知道徐宁去了哪里,去干什么,何时回来。 该发生的战斗仍旧会发生,该固守的城池仍旧在固守,该忘记的人也终会忘记,该铭记的却没有铭记。 他能够容忍战略上的分歧,能够容忍战争中的失败,甚至能够容忍士兵的懦弱和主将的无能,但他绝不能容忍对英雄的遗忘! 一个不懂铭记和尊重英雄的民族,即便再强盛,也会有衰落的一天,即便再努力,也强盛不起来。 他是个小人物,他在苏牧的光环下成长起来,他比别人更理解对英雄的敬意,到底能够产生多大的作用。 或许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理解,或许也有人很现实,但请想一想,如果岳飞和杨再兴能够活着回去,对于所有大焱人而言,他们就是活生生的神迹! 他们对军心士气的振奋作用,比十万兵马的作用,更大! 因为大焱其实并不缺数量,他们缺的仍旧是质量,而岳飞和杨再兴成为不死战神之后,十万无能怯懦的大焱军士,就会变成十万铁血雄师! 当整个民族都变得软弱之时,并非他们缺少英雄,而是他们不再相信英雄能够改变这个世界。 徐宁要让他们亲眼看一看,英雄可以逆转生死,可以对抗命运,可以驱赶阎王,更可以改变眼下的困境! 岳飞和杨再兴在古北口守卫着大汉百姓的家园,而如今,徐宁同样在古北口,守卫着所有汉人的英雄! 而此时的杨挺,并不知道徐宁所做的一切,虽然斥候将消息带回来,也带回来了徐宁最后出现的地方,但除此之外,他们彻底失去了徐宁的消息。 杨挺也再没有精力思考徐宁的事情,因为女真大军兵临城下,已经开始对檀州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他们仿佛要将在古北口受到的委屈,都发泄在檀州一般,他们一群吃树皮草根的难民,能吃上窝头粗面都算是人间美味。 有了古北口的艰难,攻打檀州变得那么的轻松起来。 他们没有制造太多的攻城器械,因为穿越古北口之后,他们便马不停蹄地往南侵略,一路烧杀掠夺,渐渐将物资粮秣都补充足够。 女真大军就是一群蝗虫,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他们将百姓当成牲口一般掳掠,无论男女老少,几乎将所有人都掳掠干净。 男人当士兵来用,女人当牲口来用,即便是老人和小孩,都要在军中为奴为役,他们要将大焱人最后一丝用处,都压榨出来! 而且他们不会给这些人口粮,饿死了也就饿死了,沿途留下大片大片的尸体,他们也不会去焚烧掩埋。 他们已经进入了癫狂的状态,完颜吴乞买终究不是完颜阿骨打,完颜阿骨打是帝国的建立者,他知道帝国需要百姓,需要人口,需要生存发展。 但完颜吴乞买和完颜宗望等人,已经被仇恨和欲望冲昏了头脑,他们需要打败大焱,需要打败苏牧,来证明他们的不败地位,他们需要征服这座天下! 他们要的不是帝国,不是百姓,不是人口,他们只是需要胜利,不断的胜利! 反正他们的最终目标是繁华富饶的大焱帝国,是那天下无双的汴梁城,是江南那千万里的富庶之地,是大焱那流着蜜和油的沃土! 那里才是他们的终点,至于过程当中是否会造成赤地千里,了无人烟,他们根本就已经不在乎了。 在他们的眼中,那一面帅旗,那两个已经化身为战魂的男人,已经成为了他们的阴影。 他们需要将这些阴影驱散出去,需要不断的胜利,来平复他们心中的惊恐和震撼。 而且他们相信,大焱只有一个岳飞和一个杨再兴,绝不可能出现第二个第三个,更不可能所有人都是岳飞和杨再兴。 大焱的汉人懦弱无能,比辽人更加不堪一击,如今党项后辽蒙古都已经开始发兵,他们就是任人鱼肉的肥羊,他们是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富家翁,是阴柔无力弱不禁风的书生,是沉溺于声色犬马的浪荡纨绔,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能的人,却享受着这个天下最美好的一切。 即便出现岳飞和杨再兴,也无法改变女真人对大焱的这些看法,再者,岳飞和杨再兴再如何神勇又如何,还不是被昏庸的大焱官员丢在古北口,以区区一千人抵御数万女真人吗? 他们再神勇又如何,最终还不是全军覆灭,连他们都被钉死在人头京观上么? 檀州虽然而是自古以来的大城,但落在辽人手里很长时间,而辽人与大焱又苟且百年,城池失修,军事不举,即便有杨挺的二万步卒驻守,又如何能够抵抗女真铁骑? 再者,想要凭借步卒来抵挡骑兵,而且还是女真骑兵的冲锋,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如果是后世岳飞统领下的骑兵,那支制造了以步克骑,独“步”天下的步军,或许还能够抵挡女真人的马蹄。 可惜现在的大焱,步军虽然举世无双,但仍旧无法阻挡女真人的骑军,他们只能守在檀州城内,等着女真人来攻城。 相比之下,岳飞和杨再兴只有一千人的情况下,面对三万的女真大军,在古北口,仍旧敢率军主动出击,如此一对比,差距也就可想而知了。 而事实上,并非杨挺不够果敢,实在是因为女真人来得太过迅速,如果他们不进城,女真人就会先一步将城池攻陷下来。 因为徐宁的探马侦察到女真大军的动静之后,杨挺还在率领步卒大军往檀州方向赶路行军。 待得他们抵达檀州,女真人的大军也几乎前后脚就到了,根本就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杨挺组织主动的攻击。 再者,他们刚刚进驻檀州城,还没能够调动城内守军和百姓,女真人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涌上来。 他们没有太多的攻城器械,却将那些民夫和辅兵,甚至百姓都驱赶到前线来攻城! 为了胜利,他们已经不再顾惜这些人性,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如此无耻。 就在攻城的第一天,在这些民壮和百姓的掩护下,女真人就攻破了北城门,大量女真人涌入城中,杨挺率领部下拼死抵抗,将女真人赶了出去,彻底封死了北城门! 女真人展现出他们犀利无比的作战风格,杨挺也迎来了艰苦卓绝的檀州保卫战。 而在大焱帝国的另一面,郭药师死守的雁门关,已经遭受西夏大军接连半个月的强攻了! 大焱两面受敌的情况下,苏牧坐镇大定府,一直在等待着那条至关重要的军情。 就在这一天,有一只海东青,从遥远的北方,开始南飞。 第七百零四章 雁门关的现状 种师中,字端孺,奉宁军承宣使,如今的河北制置使,种师道的胞弟,人称小种相公。 此时的小种已经不再年轻,他出身名将之族,种世衡是他祖父,种谔是他伯父,种师道是他大哥,在这无数的光环之下,他仍旧能够获得属于自己的名声,实是难能可贵。 由于祖父种世衡乃是种家军的创建者,是捍卫西北的军神,所以他与哥哥种师道一样,打小在军中长大,而后理所当然地从军,一直守卫着西北边境。 西陲之地对于他这样的种家子弟而言,意义非同凡响,西军更是如此。 从军之后他并没有像汴京城中那些纨绔二代那般,承蒙父辈的恩荫,四处浪荡,为非作歹,而是知勇而勇,承袭了家族的荣耀和骄傲。 小种历任环州知州、秦州知州、邠州知州、而后迁庆阳府知府、侍卫马步军副都指挥使、房州观察使,最终统御秦凤军。 他没有种师道的老城稳重,脾气有时候很暴躁,即便老了,这种锐气也没有减少分毫,种师道是将帅,而他则更像一名老卒,种师道虽然也能知兵,但却没能和士卒们很好地融合到一处,士卒们大部分时候都将种师道当成大帅,充满了敬畏。 而种师中却不一样,他在军中长大,他的大半生都在军中混迹,他的脾性跟那些西北老兵一个样,暴躁而耿直,不拘小节却又尽忠职守。 对于兄长的死,种师中并没有太多的悲伤,他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对兄长的身体状况也非常了解,更清楚兄长的性子。 在别人看来,种师道虽然因为放任郭药师攻大同府的事情,而受到朝廷的不公待遇,没有得到应有的封赏甚至是认同,但在种师中看来,兄长并不是在乎这些身外之物的人。 他们对西北的感情已经根深蒂固,对大焱领土的这种守护意识,仿佛是血脉之中与生俱来的,是先辈传承下来的。 非但是西北之地,到了他们这一代,这种概念已经延伸到了守护整个大焱帝国的疆土。 所以种师道才能够有别与童贯等人,在别人都在为大焱和辽国的战事担忧,在童贯们还在为收复燕云十六州而牵肠挂肚之时,种师道早已将目光伸向了更遥远的东北女真,提前察觉到了女真部族的野心。 这是一种“守山犬”那般的警惕。 所以种师道才会逆着自己的本性,即便再猜忌,也在关键时刻,动用了郭药师这种并不一定能够完全掌控的枭雄人物。 对于种师道而言,这种结果已经算是最好的,这种局面也算是让人欣慰的,至于朝廷能不能接受和认可,种师道或许真的并不在乎。 许多人甚至以为种师道终究还是在意的,否则那个死守幽州的百战老将,又怎会在致仕之后的短短几个月里,瞬间苍老了这么多,以致于死在幽州的城门前? 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的郁郁不得志么?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是受了不公平待遇才郁郁而终的么? 不。 在种师中的眼里,种师道确实郁郁,却不是因为朝廷的不公,而是因为幽州弟兄们的死,而是自己终究要远离军营。 他们在军营里出生和成长,他们的一辈子都活在军营里,如果他们是大鲲和蛟龙,那么军营就是北冥大海。 无论鱼龙,离了水,终究是没办法活太久,一辈子打着军人烙印的种师道,离开了军营,便如同被丢上旱地的鱼。 所以种师中感到很欣慰,因为兄长并没有死在安乐的汴京城,而是死在了征途上,死在了幽州的城门前。 他甚至认为,能够死在幽州城头,比死在幽州城里,更让种师道感到心安。 虽然他无法到幽州去见兄长最后一面,虽然心里还是有着遗憾,但他知道兄长最想要的是什么。 当苏牧下达命令,让他驻军太原,充当郭药师的后援之时,他更加的欣慰,因为他知道兄长并没有看错苏牧。 郭药师是个如假包换的枭雄,这一点从种师中来到太原之后,便有了深刻的了解。 当初种师道离开代州,离开雁门关之时,郭药师手底下只有两三千的守关队伍,如今却在短短一年的时间之内,发展到了几乎三万人的大军。 郭药师或许不是百战百胜的绝世战将,但他绝对是让人惊恐的军队管理人才。 他的号召充满了煽动性,他能够以辽东汉儿的身份现身说法,招募更多的忠义之士。 很多人进入军队只是为了吃粮,只是为了在乱世之中求存,所以无论是大焱还是辽国和西夏,招兵买马之时很容易会招募到这种只求一顿饱饭的民壮。 他们虽然同样是人力,但没有思想觉悟,更谈不上军心士气。 然而郭药师招募的人,都不是为了吃粮,而是为了打仗,为了跟着他建功立业,都是有理想有志向的人物。 这也使得他的军士颇具战力,这样的两三万人,可不是两三万只会推车和洗马,伐木打造攻城器械,或者挖掘壕沟搬运土石的民夫和辅兵所能相比的。 种师道能够看得出郭药师的野心和才能,苏牧也看得出来,种师中也没有错过这一点。 但种师道认为这种人应该拒之门外,永不叙用,这样才能够保管安全,因为郭药师这样的人从来都不甘寂寞,只要给他机会,就能够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做出让人措手不及的成长。 而苏牧则认为,每个人都有着致命的缺陷和软肋漏洞,只要御人有术,即便是郭药师,也能够驱使,只要抓住他的命门,就能够充分利用他的才能。 种师道和苏牧的这种分歧,也使得当初涿州出现了并不和谐的壮烈死战。 对于种师中而言,他更倾向于苏牧的意见,但并不屑于苏牧那一套御人之术,在他看来,只要自己比郭药师强,就能稳稳压住郭药师,根本不需要费心去寻找他的漏洞和软肋。 这种枭雄有大野心,但也更懂得时局,更懂得审时度势,也能够识时务知进退,正是这样的枭雄,才更遵从强者为尊的法则。 他不是朝堂上那些艰险狡诈的弄权者,他是捍卫家园国土的守护者,他不会利用各种权术,不会用帝国的安危来耍弄手段。 更不会想着先利用西夏人来消磨郭药师的势力,等到时机到了,在出兵援助,如此既能够保住雁门关,又能够压制郭药师。 他不屑于这样做,也不敢这样做,因为他知道一旦雁门关陷落,对代州和太原等地的百姓,会是怎样的灾难。 进驻太原之后,他便派出精锐的西军先锋,支援雁门关,自己随后便率领秦凤军,直奔雁门关。 他做事雷厉风行,就如他那直来直往的性子,因为郭药师的兵,也是兵,只要他郭药师一天不反,郭药师和郭药师手底下的兵,都必须接受朝廷的节制! 对于种师中的到来,郭药师心里自然有些想法。 他确实不是甘居人下的人物,他确实有着自己的野心,但目前的他还谈不上要封疆裂土,自立为王,毕竟还是太遥远,现在的他也只是穷惯了,总想手里权,兜里有钱,仅此而已。 他感激种师道最后关头对他的信任,没有种师道,如今他怕是只能在汴京城中逛窑子,而他并不是吟诗作赋附庸风雅逛窑子的那种人。 他喜欢掌控军队,喜欢看着自己的势力不断壮大和崛起,他享受这样的过程,他渴望这样的成就感,他认为这才是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他不喜欢那些慵懒地躺在牙床上,只要你丢几贯钱或者作几首无病**的诗词,就会对你岔开大腿的女人,他更喜欢那些奋起反击,不甘就俘,甚至至死贞烈的敌国女人。 他不喜欢唾手可得的富贵,他渴望征服! 雁门关同样是控遏异族入侵的汉人雄关,在这里涌现过太多太多名将,在历史长河之中闪耀着最璀璨的光芒。 他何尝不想在雁门关,留下自己的名字! 一年前的那一战,是种师道给了他机会,让他能够驻守雁门关,而如今,他成为了雁门关真正的主人,便是拼尽全力,也不能让李良辅的党项大军,踏过雁门关半步! 最起码,在敌人进攻之前,他是这样想的,最起码,在敌人进攻之前,他还能拥有这样的志气和决心。 只是所有的一切,在党项人展开攻击之后,就开始变得有些动摇起来。 因为李良辅的十万大军,攻势实在太过强大,太过出人意料之外了! 党项人在西北长期与大焱作战,摩擦不断,而得益于范仲淹这样的名相,西北边境遍布各种砦堡和军镇,环环相扣,首尾相连,如同抱团的一只只铁刺猬,形成了庞大的防御体系。 这种砦堡体系,给以马军为主要战力的党项人,带来了噩梦一般的心理阴影。 然而在不断的摩擦和冲突之中,党项人也在不断摸索,不断寻求对策,不断尝试和实践着破除这种防御体系的方法。 他们开始建立自己的步军,他们是最善于学习和壮大自己的民族之一,对于汉人们的各种攻城器械和军工技术,他们都不断在学习和改进。 他们甚至派遣了大量的密探,进入大焱,窃取神臂弓,想要复制大焱这件驰名天下的神兵利器。 可惜他们召集了大量的能人异士,却终究无法复制出神臂弓,但对于其他军工技术,经过了这些年的钻研和尝试,他们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套技术和经验。 他们不是与大焱承平百年的大辽,他们在这一百年间,仍旧不断在扩张,除了不时骚扰大焱,他们还对吐蕃和回鹘用兵,他们时刻保持着高昂的军心士气和足够的战斗力。 所以当他们决定要对雁门关用兵,那些攻城器械便开始粉墨登场,一上来就将郭药师给震住了! 第七百零五章 西夏老将李良辅 作为西夏国的第四位皇帝,李乾顺是个称职的守成之主,但先辈们奸诈反复的性格,也在血脉的延续之中,遗传给了李乾顺。 无论是李继迁,还是恶名远扬的李元昊,亦或是李谅祚,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他们都是反复的狡诈小人。 虽然站在党项人的立场上,这些人都是为了本民族的生存与延续,许多事情在方式上让人不齿,但动机却是无可厚非。 李乾顺也同样如此,在对待辽国的态度上,在辽国遭遇女真覆灭的事情上,他的做法都与先辈们如出一辙。 虽然他温文儒雅,推行汉学,但家族的生性多疑也继承了下来,李良辅是他最信任的老将,但他还是让李良辅领兵出征,宗室晋王察哥则留守国内。 李良辅已经不再年轻,但作战经验极其老辣,是个足以坐镇三军的人物。 常年在西北边境对付大焱那遍地开花的砦堡,使得李良辅对于如何攻坚,有着深厚的经验和独到的见解。 他召集了西夏国内的匠师,利用大同府的资源,打造了大量的攻城器械,他摒弃了党项铁骑和羌骑,动用大量的步军,并征召和调遣了数万民夫和辅兵。 所有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轰开中原的大门,为了攻下雁门关这个固若金汤的天险雄关! 除了抛石机等常规器械之外,西夏大军还制造了高耸入云的巨大箭楼,箭楼能够放下宽厚的云梯,搭在雁门关长城的城墙上,他们还准备了大量的菜油,打算将这些油罐抛射到关城之内,对大焱守军动用火攻! 无论哪一方面,仿佛都在炫耀西夏的武力,都在展现李良辅大军那强大的攻击力量。 当他们兵临城下之时,李良辅亲自坐镇,一上来就发动了最为猛烈的攻击! 他很清楚大焱人有着不输于党项人的韧性,雁门关并非孤立的雄关,他的背后有代州有太原,有着整个大焱源源不断的补给,无论是粮秣器械还是兵员,都能够快速得到补充。 而他们虽然拥有着十万之众,但毕竟远途征伐,大同府又有武林刺客在为非作乱,并不稳定,长时间拖下去,对他们有害无益。 所以速战速决,一鼓作气,一举拿下雁门关,才是最正确的战略。 只要将雁门关轰开,中原的千里沃土就如同**的处子,向他们敞开怀抱,任由西夏大军予取予求,任由西夏铁蹄践踏和虏掠羞辱。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对于雁门关守将郭药师,李良辅也有着足够的了解,他甚至还派遣了密使,私下接触郭药师,奈何郭药师展现出了出人意料的忠诚,竟然将西夏密使斩首,悬挂在了城楼之上,暴尸示众! 李良辅深知郭药师是个阴险的枭雄,他并非唯利是图,也并不渴望权势,他想要的永远要比其他人想象的更高更远。 一个有野心的人,绝不会甘心一直充当看门家犬,之所以要斩密使,只能说郭药师很聪明,已经看到了此战的艰难。 李良辅并没有因此而气馁,他又派出了第二批密使,郭药师仍旧将密使斩首示众,也因此获得了雁门关守军的军心人气,郭药师的声望甚至因此而推到了顶点。 看起来是李良辅弄巧成拙,反倒给了郭药师一个获取人心的机会,更是振奋了雁门关守军的军心士气。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这只不过是李良辅给郭药师的一份见面礼罢了。 他不顾西夏军中诸多将领的反对,力排众议,第三次派出了密使,而这一次,郭药师并没有将密使斩首,也没有放密使回来,更没有任何的回应。 不过他这样的态度已经足够了,因为这跟李良辅事先推测的结果,是一模一样的! 郭药师这种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轻易冒险,他如今坐拥雁门关,把守着汉人的大门,只要能够坚守雁门关,他就会成为历史上那些璀璨夺目的名字之一,足以名垂青史。 而如果雁门关受不住,在最后关头,他则可以用得上这些密使,给李良辅投诚献关,当神州陆沉之时,他郭药师却仍旧能够在西夏拥有立足之地,甚至于能够替西夏人统治一部分大焱疆域! 这就是郭药师这类人的特质,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他们总会留有自己的手段,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能够找到对自己有利的道路。 李良辅用三次遣使,就摸清楚了郭药师的底限,价值和回报是极其巨大的,即便是前两次帮助郭药师振奋了人心,也是物有所值。 这样一来,一旦双方陷入僵持,郭药师就能够拥有左右胜负的权柄,只要李良辅拿出足够的决心,让郭药师看到胜利的天平最终会向西夏这边倾倒,他相信以郭药师的为人,不可能不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只要郭药师临阵倒戈,开城献关,李良辅仍旧能够达到预期的战果,所以他根本就已经有恃无恐了。 而且从郭药师暗藏密使,就能够看得出来,虽然守军士气大振,但连郭药师自己都不相信大焱能够死守雁门关,否则他就不会藏起使者,而是果决地进行第三次斩首示众! 他非但考虑到了郭药师的为人,更深谙种师中的性子,这位小种相公也是他的老对手之一。 这么多年在西北兴风作浪,双方摩擦不断,各有胜负,大焱西北经历了童贯、种师道和种师中等等诸多将领,但他们的对手只有李良辅一个,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样。 如今童贯只能坐镇幽州,种师道已经作古,种师中从太原率领大军支援雁门关,对于李良辅而言,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战场,以他对种师中的了解,胜负也不过是对半开。 做了这么多的前期准备,他才借口西夏太子李仁爱被刺,对雁门关用兵,可谓名正言顺,又有恃无恐,还做了两三个后手准备,如果这样都无法轰开中原神州的大门,他李良辅也白活了这么多年,这些年的南征北战也就彻底白费了。 漫天风沙之中,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在风沙里头若隐若现,美得如同缥缈的海市蜃楼,就好像天上的仙宫降临人间一般。 雁门关上的守军们曾经多次见识过这样的美景,老卒们都已经兴趣缺缺,只是抱着刀枪,靠在城墙上打盹儿,倒是那些新丁,一个个像伸长了脖子的鸭子,甚至忍不住发出阵阵的惊叹。 然而老卒们很快就纷纷从地上弹了起来,他们眯着眼睛放眼望去,那风沙之中的高楼觑得越发亲切,脚下的城墙开始轻轻颤动起来! 闷雷一般的轰隆声不断从远处传来,而老卒们最是清楚不过,海市蜃楼是没有声音的! 那隆隆的闷雷声,只有一种可能,那是西夏的民夫在拉动塔楼的滚轴声,那是西夏战车的声音,是运送抛石车等辎重的声音! 而从这声音之中,有经验的老卒已经可以想象得到,今次进犯的西夏大军,是何等样的一个规模! “戒备!戒备!” “快示警!” “传令!” 城头的新丁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们已经开始感受到城墙的颤抖,他们的脚也在跟着颤抖! 十几道狼烟从雁门关处冲天而起,在风沙之中如同一道道顽强的黑龙,想要挣脱风沙的束缚,冲上云霄! 守军开始迅速集结,各种防御器械早已搬上城头,关内的民夫开始如同暴雨前夕的蚂蚁一般,不断将各种物资堆放在城上,他们急促而忙碌,摩肩擦踵,却没有太多的混乱,相互交织穿插,却没有发生太多的碰撞。 整座雁门关的防御体系疯狂运转,每个人都条理清晰地执行着自己的任何,履行着自己的使命。 步卒们已经开始奋力踩踏机括,一张张床子弩在城头上怒张,而抛石机等器械也轰隆隆拉开来。 城下的民夫将沸水金汤滚木砲石全都搬运到城头来,郭药师亲自登上了城头,命令守军将防御所用的挡板都靠在了箭垛旁边,女墙上更是站满了守军,各种器械也都准备就绪。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一般,风沙也变得安静,而后被高达的塔楼冲破,如同池塘里的一群群小鱼,被投水的巨石惊吓一般,瞬间被驱散开来,露出了西夏大军的真容! 如潮如海的西夏步卒大军像粘稠的河流,朝雁门关涌来,一座又一座高耸入云的塔楼,如同一尊尊天宫降临的神将,缓缓朝雁门关移动着。 塔楼的底部,是成千上万的民夫,他们**着身子,如同卖力的老牛,赤着脚,齐声喊着号子,通过成百上千条粗大的绳索,拉动着沉重的塔楼,而每一座塔楼上,几乎都蚂蚁般附着数百的弓箭手! 即便是常年镇守西北的老西军,也未曾见过如此壮观的场面,他们的心中充满了震撼,以致于忘记了害怕! 这是战场上的艺术品,宏大雄伟,让人惊叹,带着惊心动魄的美丽,又藏着排山倒海的力量! 李良辅坐镇中军,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这就是他笃定自己能够速战速决的底气,这就是他长久以来最用心最卖力的一次出征。 这一次,他要彻底摧毁雁门关,踏破汉人的门户,他要让西夏数十年来所受到了欺压和委屈,一朝清算! 他要让西夏的旗帜,插在神州大陆之上,让中原腹地,燃起西夏的狼烟,他要让整个天下颤抖起来! 他遥望着那越发临近的天下雄关,甚至能够看到巍峨的太行山脉,更看到了如同沉睡的巨龙一般的长城! 李良辅高高举起帅旗,而后下令道:“出击!” “轰轰轰轰!” 就好像无数的地龙在黑暗的地底翻腾,就如同驮着大地的巨灵神开始觉醒,天地间响起嗡嗡之声,使得所有人的心脏不自觉地乱跳乱撞。 漫天的巨石遮天蔽日,朝雁门关倾泻下来,就好像任性的巨神,在天穹之上,打翻了玉帝的珠瓶! 第七百零六章 颤抖的雄关 “轰!” 一颗巨石从天而降,砸掉半边城垛,城垛后头的守军躲闪不及,当场被砸烂了三四人,石屑与血肉四处溅射,那巨石如顽皮的孩童一般四处弹跳,待得这巨石停靠在城墙的另一头之时,上面早已沾满了肉沫和鲜血! 那蝗群一般嗡嗡叫着的漫天箭雨,就夹杂在砲石和巨箭之中,填满了剩余的空间,密集地往雁门关城头泼洒! 在这近乎天威一般的攻势之下,人命便如同洪水之中的蚁群和草芥那边微不足道! “防御!防御!” 郭药师在城头四处奔走,亲冒箭矢,不断鞭笞和指挥着守军,不断用流矢从他的头上,从他的身边飞过,甚至还有余威未减的箭矢激射在他的身上,在铠甲上流下印子。 他行走在城墙上,就如同行走在人间与冥界的边缘,随时有可能命陨当场,与他擦肩而过的仿佛不是一个个惊骇的守军,而是一个个路过的阴差,随时等待着将他的魂魄勾索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他确实做好了两手打算,也确实将李良辅的密使给偷偷藏了起来,甚至于他没有跳脱李良辅的推测,一旦陷入僵持,雁门关把守不住,他确实极有可能会临阵倒戈。 但他是真正的枭雄,他不会坐在关城里头,等待着最终的结果,他比女真人还要更加渴望胜利,甚至不惜为此放弃许多值得珍视和坚守的东西。 只是他与女真人终究还是有差别,他非但渴望胜利,他更渴望胜利的过程,他享受征服的过程之中那种未知的刺激,他渴望手中拥有能够逆转局势的力量,那才足以证明他的强大! 就像他在怨军里头一样,他仍旧会亲身涉险,身先士卒,比任何人都要拼命,他要用自己的实力,获取这些人的敬仰! 从怨军,到涿州之主,再到败军之将,再到投诚大焱,到种师道启用他来镇守雁门关,这一路的历程,使得郭药师的心态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他跟这些新丁一样,都在接受着这种命运的磨砺,只是他的起点要比新丁们高一些,仅此而已。 他刚刚路过一座抛石机,守军们正要发射出去,却被敌军的巨石彻底砸碎了! 这种血肉横飞的场面令得他热血沸腾,并非他冷血无情,毫无人性,而是他郭药师根本就是为了战争而生! 敌人的油罐纷纷投射到城墙上来,噼里啪啦炸碎开来,那黄澄澄的菜油泼洒在城墙上,泼洒在守城器械上,泼洒在防御工事上,泼洒在盾牌上,泼洒在士卒的身上,而后在地上不断流淌! 也有一些很多倒霉的新丁没有掩护好自己,被瓦罐砸碎了脑袋,更有人被擦破了头破,与死神擦肩而过。 只是他们还未来得及暗道庆幸,敌人的火箭已经铺天盖地倾泻了下来! “轰轰轰!” 城头到处都是烈焰,顿时变成了火海,许多士卒都在烈焰之中挣扎,瞬间被火海吞没! 惨叫声,弓箭和巨石的呼啸声,城下那如海浪一般的敌人咆哮,守军们的嘶喊,血腥味,菜油味,便溺味,烟雾的气味,血浆的猩红,**的苍白,瞳仁失去光彩之后的灰色,斑驳的城墙。 各种颜色,各种声音,各种气味,就像阎王心情烦闷,用各种死灵,在装扮着人间的门户! 西夏人还将他们特产的桐油和碳油等物,一桶一桶地抛射到城头之上,当这些木桶在火海之中炸裂,会瞬间爆发伟力巨大的爆炸! 郭药师见得李良辅私下派遣密使,本以为李良辅对这次攻城信心不足,没想到李良辅竟然拥有如此恐怖的力量! 面对着炼狱一般的雁门关,面对着以飞快速度消亡的守军,面对着渐渐随烈焰的烟雾消散一空的军心士气,郭药师竟然开始有些庆幸。 他庆幸自己没有第三次将密使斩首示众! 这些守军都是他辛辛苦苦招募拉拢起来的,都是他苦心经营的本部人马,对他惟命是从,甚至能够打上郭家军的烙印。 如果没有李良辅,不需要太久,他郭药师就能够像种师中那样,拥有自己的郭家军,即便不能封疆裂土,起码在朝堂上也无人敢小觑,他会成为杨业杨延昭那样的英雄人物,他会像潘美等人那样,在大焱的历史上,留下自己最璀璨最辉煌的名号!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在李良辅发动进攻之后,变得那么的不切实际,此时他才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三两万人,是多么的不堪一击,是多么的脆弱! 当守军充满了整座雁门关之时,郭药师还觉得这是一支可堪一战的雄师,他认为自己招募的都是悍勇忠义之士,与那些民夫辅兵截然不同。 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在李良辅这般毁天灭地的力量前,自己拉起来的队伍,其实跟那些羸弱的辅兵民壮,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在铺天盖地的攻势之下,敌人的塔楼开始贴近雁门关的城头,一架架云梯搭上了城墙,西夏人开始登城作战了! 天上的巨石终于停歇下来,怕是西夏人的抛石机都已经到达了使用极限,他们也怕误伤了攻城的军士,再者,城墙上的守军已经溃不成军,此时正是登城的良机! 而对于郭药师而言,这短暂的喘息之机,才是反击的最佳时刻! 没有了抛石机和床子弩的压制,守军们终于开始展开了反击,他们举起弓箭,朝塔楼疯狂射击,不断射落云梯上的敌人,而敌军的地面部队,也已经开始了蚁附登城! 云梯和钩索不断搭在城头,西夏的步军在塔楼和弓手阵营的掩护下,贴近了城根,在攻城的第一天,他们就开始了最后的步骤,登城作战! 雁门关上的空间有限,不可能设置太多大型的防御器械,不像关外一马平川,足够让李良辅的大军肆意施为,所以郭药师的重点还是放在了防止登城之上。 这也是他的守城策略,从一开始就制定了计划,从一开始就定下了拖延的战术,对付敌人登城,才是郭药师布防的重点! 刀牌手和枪盾兵涌上城头,民夫和辅兵将沸水金汁滚木砲石全部往城下倾倒,弓手在后方压阵,此时雁门关的防御开始看到了效果。 西夏大军可以在关外远程攻击,但雁门关就这么小的一块地方,他们总不能十万大军一拥而上,最终登城的数目受到了城关的极大限制,这也正是人们常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作用了。 而这也是郭药师和雁门关守军消耗战的开始,只要能够将西夏人拖住,终有一天能够将这十万大军消磨殆尽! 李良辅自然知晓雁门关的防御作用,他可以大量杀伤关城上的守军,可以动用各种手段和方法来消灭守军,消耗守军的数量和战力,打击守军的军心士气。 但他不是神,他无法将雁门关彻底摧毁推倒和踏平,更不可能将太行山脉搬走。 所有威力巨大的远程攻击,只能是辅助,最终他们想要通过雁门关,若没有守军投降开城,那么最终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方法,只能是登城攻坚。 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也是他为何要统御十万大军来攻打雁门关的原因。 无论是抛石机床弩还是塔楼,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压制守军,消磨守军,撕开守军的防守,让步军登城作战! 他们要趁着守军崩溃的短暂时间,冲上城头,杀入城中,而后打开城门! 许多守军都被吓傻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攻势,他们之中很多人是老卒,但更多的是未经过实战的新丁,这等层次的攻势,早已让他们肝胆俱裂魂飞魄散。 城头上到处都是尸体,还未与敌人正面接触,他们就死伤遍地,如今终于要与敌人短兵相接,却只有老卒率先反应了过来。 这些老卒就是守军的骨干,他们很快就压抑住心中的恐惧,而后发起了猛烈的防守反击! 枪盾兵和刀牌手攻防兼备,他们不断将涌上城头的敌人刺杀,甚至直接将他们推下城头,坠落下去,沿途就像刮下树枝上密密麻麻依附着的蚂蚁,将云梯上的友军都撞落到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不想死就全都跟我上去杀敌!”郭药师朝那些缩着瑟瑟发抖的新丁们咆哮着。 他的眸光如同猛虎,新丁们顿时浑身发凉,想起郭药师的种种惩罚手段,想起平日里的训练,他们终于咬紧了牙关,硬着头皮再度冲上了城头! 当他们进入到了生死搏杀的状态,平日里训练的东西已经彻底抛到了九霄云外,但训练的过程当中,那些积累下来的东西,无论是坚毅,还是视死如归,亦或是求胜求存的经验,却开始渐渐发挥了作用。 郭药师也终于体会到,用马穆鲁克教演团的练兵之法的效果,是多么的直观和有用! 当军士们开始配合起来,组成一个又一个攻防兼备的小联盟之时,他们开始品尝到反击的快感! 当他们看到敌军纷纷坠落,看到敌军一个个被杀死,在想想适才所经历的九死一生,看着身后那些惨死的兄弟们,守军的士气也在渐渐回暖。 没有什么比胜利更加振奋人心,没有什么比杀死敌人,更能够激励士气! 雄关的效果得到了完美的发挥,练兵之法也可行有效,敌人的大威力压制也不敢再动用,一切都在往对守军有利的方向发展着。 这也意味着,郭药师终于盼来了他想要看到的局面,只要能够承受住李良辅那恐怖的火力,进入到登城阶段,就是守军们的表演时刻! 然而正当守军们渐渐找回信心,渐渐进入节奏,新丁们也开始适应战场的关键时刻,老辣的李良辅却鸣金收兵了! 这种戛然而止的攻击,让守军们心中郁闷到了极点,他们才刚刚找回了报仇雪恨的快感,敌人却不攻自退了。 好不容易有机会反击,敌人却又撤退了,守军又不能主动出击,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撤离,只能被动挨打,这种情况实在太让人憋闷。 如果种师中在场的话,或许他一点都不会感到意外,因为这种风格,正是西夏党项人数十年来最大的特点,也是他们最无耻的地方。 只要过得明日,他们又会卷土重来,再重演今日的开场,郭药师的雁门关,又有多少守军能够承受,这两三万人,又能够承受多少次这样的大攻势? 即便是攻城,也要发挥党项人无耻到极点的优良传统,这才是李良辅真正的底气啊! 第七百零七章 反常的出兵 当刘延庆等人一致认为应该放弃大定府之时,苏牧力排众议,并亲自领兵,坐镇大定府,甚至还冒险到上京走了一趟。 事实证明,大定府确实已经如同鸡肋那般,这座曾经辽国的中京,无论在政治还是军事上的价值,都是显而易见的,但对于大焱来说,并没有起到该有的作用。 虽然它能够成为抵御后辽的第一道防线,但后辽如今并没有要攻打大焱的意思,而大定府曾经是后辽的核心之一,反倒会激起后辽的战斗欲望。 大焱占领大定府已经将近一年的时间,对大定府的控制也已经取得了不错的进步,但大军补给仍旧需要后方的支援,从大定府获得的收益,在短时间内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庞大。 而大定府的地理位置,也决定了需要大军驻守此地,否则很容易就丢掉这座雄城。 虽然大定府极具吸引力,但不得不承认,这座大城游离在外,根本就无法融入到大焱的攻防体系,与燕云十六州的其他领域格格不入。 苏牧在大定府的决策,是让人充满质疑的,很多人都无法明白他的战略意图,之所以能够成行,完全是因为苏牧的个人声望,以及童贯等人的鼎力支持。 如今四方战报不断传回来,女真人已经打破了杨挺坚守的檀州,杨挺不得不退守顺州,幽州方面也不得不继续往北面派遣更多的援军。 而先锋军的另一个指挥却失去了踪迹,直到目今为之,没有人知晓徐宁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雁门关传送回来的情报也让人堪忧,郭药师部的守军损失惨重,种师中的援军虽然即将抵达雁门关,但西夏人志在必得,怕也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惨烈鏖战。 刘光世和杨可世的队伍并没有按照原先的计划,出现在抵御女真和西夏人的前线,这已经得到了无数军报的证实,也成为了老将们攻讦苏牧这位主帅的最主要依据。 可就在这个时候,苏牧却再度做出了让人匪夷所思的决定。 他调集了大定府大部分的军队,竟然往北进发了! 是的,在所有人都期盼着他放弃大定府,南返来主持大局之时,他确实要放弃大定府了,但却不是南返,而是继续北上! 后辽已经撕毁了盟约,随时有可能对大焱用兵,许多人都在求爷爷告奶奶,祈祷后辽千万不要对大焱用兵之时,苏牧却主动要与后辽寻求一战! 苏牧虽然有着毋庸置疑的大胜仗,虽然他缔造了一个又一个传奇,但今次的战争,他所有的决定似乎都是莫名其妙的,无论是新丁还是老人,没有谁能够看透他的行为。 他就像个任性的孩童,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根本就没有深入的思考,就仿佛一朝得势,在肆意挥霍自己的权威一般! 对于大家来说,苏牧实在是昏招百出,根本就看不出任何的可取之处,反而像是在自取灭亡! 这一次连梁师成也无法站在苏牧这一边,他是名义上的督军,是制约苏牧的人,在幽州之时,他选择了支持苏牧,但这一次大军继续北上,他却没办法再坐得住了。 苏牧是一军主帅,没能留在幽州,而是在大定府坐镇,或许还能被理解为他一如既往想要身先士卒,待在最前线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以此来激励军心士气。 可如今后辽好不容易按兵不动,审时度势,苏牧就不该再撩拨后辽! 照着梁师成的意思,如今大定府已经不再重要,雁门关和顺州才是最重要的。 作为主帅,苏牧要么回到幽州调兵遣将,要么继续坐镇大定府也罢了,为何还要主动对后辽动手,在雁门关和顺州岌岌可危,大焱双线受制的情况下,再点燃北面的战火,根本就是寿星公吃砒霜嫌命长嘛! 但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大定府的诸军将士,竟然没有怨声载道,更没有军心不稳,这些军士都用自己的行动,来支持苏牧! 他们都是上一次北伐的老军士,是苏牧改变了他们,让他们脱胎换骨,成为了真正的军人。 苏牧在这一批老军士的心里,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他们对苏牧的这种崇敬,并没有因为苏牧的昏招而消耗殆尽。 至于苏牧带上来的那三万人马,本来就是以侍卫司和敢炽军为框架组建起来的。 也就是说,苏牧对这一支大军,仍旧有着绝对的掌控权! 在得到了苏牧的命令之后,整个大定府飞速运转起来,大军集结的速度,让梁师成感到大吃一惊。 因为许多人都认为苏牧这个主帅并没有办法能够掌控数十万的军队,想要做到知根知底或许并不难,但想要如臂使指却难如登天。 然而苏牧对大定府近乎六万的大军,竟然做到了令行禁止,让梁师成不得不怀疑,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他早有预谋的! 事实上自打童贯和种师道将刘延庆等人带回汴京城领功受奖之后,整个北地的军队都在青壮派的实际掌控之中,如今大军对苏牧言听计从,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是否可以说明,或许在童贯和种师道班师回朝的时候,苏牧就已经开始准备这一场大战了? 如果这样的猜想最终成立的话…岂不是说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苏牧其实早早便已经有所预料并暗中做足了准备? 越是这样想着,梁师成只觉着整个人都有些发紧,若果真是如此,那么自己对苏牧的阻挠和劝诫,也就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可笑了! 苏牧显然对梁师成的阻拦并没有太大的反感,梁师成是监军,行使自己的权力也是无可厚非的。 但这并不能阻止苏牧的作战计划,他终究还是领着六万马步军,往上京城进发了! 对于这个他曾经严防死守的大辽都城,苏牧是有着很深的个人感情的。 在绝大部分人是,甚至所有人都无法猜透苏牧的情况下,他的大军在仪坤州,与韩世忠的先锋军会师了! 这条情报飞速传递,不仅仅在震撼着大焱官员们的神经,也使得女真的完颜吴乞买,西夏的李良辅等敌人一头雾水。 但他们绝不是大焱的那些官僚,他们正在攻打大辽,所有一切不合常理的情况,都是他们需要时刻警惕。 李良辅和完颜吴乞买也在攻城掠地之余,召集了军队里头所有的谋士,对苏牧的举动进行分析。 而后辽的上京城中,萧德妃和耶律淳,以及邵祥符等隐宗的人,已经彻底坐不住了! 后辽得以苟延残喘,完全是苏牧为了平衡势力而做出的努力,可以说如果不是为了让大焱能够更好的消化战果,苏牧根本就没有必要让后辽苟延残喘下去。 萧德妃也很清楚这一点,她和苏牧只不过是相互利用,后辽也只不过是大焱在军事上的需要,才得以存留下来。 所以她启用南面官,就是为了快速恢复后辽的实力,她甚至不惜犯下大忌讳,疯狂扩张斡鲁朵的力量,虽然这样会为后辽埋下巨大的隐患,但确实能够让后辽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自保的能力。 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后辽能够脱离大焱的掌控,能够重新振作强大,她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野心。 即便后来她接受了隐宗的建议,也只是同意让蒙古部族借道后辽,对大焱展开攻伐,避免成为大焱在北方的挡箭牌,也不想被大焱当成先锋小卒来驱使。 虽然她也知道,隐宗背后操控的蒙古部族,或许只是假道伐虢,到时候趁机侵吞后辽的可能性也极大,甚至于后辽根本就不该冒这个险,因为相对于蒙古部族而言,大焱还算是温和的。 只是她更加清楚,相对于游牧民族而言,看似温吞吞的汉民族,才是最棘手最难对付,这已经在辽国与大焱的百年恩恩怨怨之中,得到了无数次的证实。 游牧民族之间的战争,就如同他们的行事风格一般,来去如风,如同狂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即便被攻陷,被占领,说不得三五年之后,积攒了力气,又能够再夺回来。 可如果接受汉人的这种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亲近,就会慢慢被同化,长久下去,后辽仍旧能够半死不活的苟延残喘,却将永远失去翻身做主的能力。 游牧民族粗鲁野蛮,直截了当,他们会摧毁敌人的有生力量,会粗暴残酷地掠夺,但他们掠夺和摧毁的,都是看得到的东西。 而汉人们的手段极其温和,他们不会摧毁什么东西,甚至还会帮敌人建立许多新的东西,但也正是这些新的东西,会彻底改变一个民族的根性。 因为汉人们会将这些新的东西,建立在敌人的精神和灵魂之中,那是汉文化上千年的传承,他们会摧毁敌人心中的价值观,在将他们的那一套,种植到敌人的民族观念之中。 他们没有摧毁那些看得见的东西,他们却在塑造很多看不见的东西,而这些看不见的东西,不会减弱勇士们的力量,却能够让勇士们再也下不了手。 他们的礼教文化,人伦纲常,就如同无形的镣铐,会束缚这些游牧民族,使得他们变成大焱人的精神奴隶! 他们的野心比那些游牧民族更大,游牧民族想要的只是他们的财富,甚至于他们本身,但汉民族想要的,却是他们的灵魂,他们不想摧毁,他们只是想要改造他们整个民族! 萧德妃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对苏牧和大焱的怀柔政策,已经十分的警惕,她也在疯狂壮大后辽的实力,希望能够尽快摆脱,甚至不惜撕毁盟约,投向隐宗。 然而她并没有想到,苏牧或许确实有同化后辽的想法,但如今已经到了大焱生死存亡的时刻,他不是雄鹿,他是鹰隼,在必要的时候,便是十个八个后辽,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抛弃! 第七百零八章 借道 萧德妃如何都想不到,苏牧竟然会领兵北上,如今大焱三面受敌,若发动大战,对于大焱无疑雪上加霜。 她不是刘延庆或者王禀,她对苏牧有着足够的了解,她知道苏牧绝不可能无的放矢,更不可能自寻死路,但她又不能对苏牧放松警惕。 收到军报之后,萧德妃第一时间召集了将领,将整个后辽所有的兵力都集中起来,虽然后辽经过了一年的喘息,加上极大扩张了斡鲁朵的规模,想要对抗苏牧的六万精兵,仍旧有些勉强。 想要主动出击是不太可能,但如果想要拒收上京,以如今后辽差不多二十万的兵力,还是能够做到的。 后辽二十万的兵力,面对苏牧的六万大军,竟然只能选择被动防守,若放在往常,这简直就是个笑话,而且还是在大焱四面受敌的情况下,更是让人笑掉大牙。 可如今后辽不再是那个天下雄主,不再是疆域最大,人口最多,威望最高的那个大辽帝国,他们只能龟缩在上京城内,便是乌古烈敌等部族,都在蠢蠢欲动。 而且这二十万人已经是后辽最后的家底,还是东拼西凑出来的,苏牧的北伐军却缔造了不败的神话,甚至在对抗女真人的战争之中都没有失利,他们的风头正劲,此时的大焱军队无论是军心士气还是战斗力,都是最巅峰的时刻。 综合种种考量,相信不管是萧德妃,还是后辽朝廷之中的任何一人,只要不是昏了头,怕是都不会选择对苏牧的大军选择主动出击。 非但如此,他们还主动将防线一再收缩,便是斥候也不敢放出去太远。 或许很多人会嘲笑萧德妃是妇人之仁,讥讽她终究是个女流,在苏牧没有发怒之前,愚蠢地撕毁盟约,如今招惹了苏牧,使得苏牧挥师报复了,又吓得魂不附体,只能采取龟缩战术。 但事实却是,萧德妃所有的决定,都基于保存后辽实力的出发点上,如今做出这样的决策,也同样是基于这点考虑。 从这一层面来说,她比耶律淳以及朝堂上那些契丹领主,都要关心辽国的存亡和延续,她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军事决策,也就不足为怪了。 或许也有人会这样认为,萧德妃作为一个女人,即便耶律淳再如何昏庸,也不至于让她一个女流来掌权,甚至还是指挥军队作战。 有这种想法的人实在是太不了解契丹这个种族,更不了解契丹女人有多么的强大,在契丹短短的一百多年历史上,萧德妃绝不是第一个领兵作战的契丹女人。 甚至于只有短短几十年立国历史的西夏,也同样有女人领兵出站的先例,而且这些女人无一不是国母这等层次的人物。 在这一点上,契丹和党项的女人,确实要比大焱要强。 当然了,后世也有关于大焱杨门女将穆桂英挂帅这样的演义出现,但这些也都仅仅只是演义,杨门女将之中的佘太君之流,在大焱历史上,确实能够找到原型的出处,那应该是真宗朝的折家军。 总而言之,对于萧德妃的领兵,契丹领主们或许心有不甘,但谁乐意当这个出头鸟? 在这场让人意外的战争之中,只要契丹这边稍有不慎,就会面临国破族亡的下场,谁愿意主动去承担这个历史的骂名? 虽然耶律淳昏庸无能,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花架子,许多领主甚至重臣都想过要取而代之,但萧德妃绝对不是无能之人,也正是因为有萧德妃支撑着,后辽才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一直稳定到了现在。 在短暂的和平时期,他们都没有对萧德妃采取行动,都没有篡夺帝位,如今兵临城下,他们就更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动政变,这样无异于给苏牧制造机会,让苏牧的大军轻松将后辽击破。 苏牧带领着六万大军,直接来到了上京的城下,却再度做出了让人惊讶的事情。 这日天色阴沉,闷热地让人发狂,上京城内早已准备就绪,他们沿用了苏牧当初防御上京的战术,将防线向城外扩张了五里。 这五里之地就像上京的防御带,大量的民夫和上京城的杂役全部出城,建造了大量的防御工事,甚至还有从大焱西北借鉴的砦堡等等,甚至连苏牧曾经对女真人用过的地雷,都照搬了过来。 这等程度的防御力量,也不难让人联想出来,萧德妃并非只想着防守,她这是在做着后续准备,只要苏牧的攻击失利,她极有可能进行反攻! 守将们已经做好了死守的准备,然而大焱的军队却并没有发动,林立的旗帜,雄壮的大军,让人压抑到极点的气氛,便如同汉人的文士常说的,黑云压城城欲摧那种感觉。 可就在双方秣马厉兵,一触即发的形势之下,大焱那边却遣送过来一个使者! 那是一员猛将,由于大焱方面早先曾经有使节团过来,双方还曾经发生过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冲突,正是凭借着大焱护军的强硬,后辽才没有在气势上占得便宜,所以守将们都认得这员战将。 韩世忠并没有打白旗,他穿着自己的战甲,背后是迎风猎猎的角旗,在风沙之中穿越了辽人的重重防线,来到了上京城下。 没有人试图阻拦他,因为韩世忠代表的是大焱的主帅苏牧,而他此行的目的,是要见萧德妃! 由此可以看出,大焱方面仍旧没有将双方的路彻底堵死,或许他们还想着要劝服后辽,还想着要将两国的盟约给续上,最起码他们没有不宣而战,这就意味着双方之间还是留有余地的。 所以他们没有任何理由阻拦苏牧的使者,但他们还是派人警惕着,跟在韩世忠的左右两侧,虽说他虽然悍勇,却终究只是单枪匹马,根本就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但好好回想一下,他们便会发现一个惊世骇俗的事实,想一想大金国的皇太子,完颜宗干是怎么死的,他们就不得不警惕韩世忠了。 对于契丹人而言,大焱使者并不是什么稀罕的物种,这几十年来,两国之间的使者不断来往,大焱使节团在上京和中京出出入入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再者,大焱的王子使节团才刚刚离开不久,对于大焱的使节团,契丹人并没有太多的意外。 历史上,大焱的使者在契丹也留下了很多事迹,比如富弼、童贯甚至写出《梦溪笔谈》的沈括,他们都曾经当过使者。 只是他们从未见过,只有一个人的使节团。 他们不得不警惕,相比之下,他们宁愿相信韩世忠来当使者是为了趁机刺杀萧德妃,而不是为了双方的和谈。 因为长久以来,他们从未见过大焱这样做过,军队都已经抵达上京城下了,还派使者来和谈,这根本就是个笑话。 所以他们要求韩世忠解除所有武备,甚至连打开城门的意思都没有,想要通过吊篮,将韩世忠送入城内。 但他们并没有看错韩世忠,这位大焱猛将拒绝以这样的方式进城,他是大焱的使者,而不是逃兵,不是细作,更不是俘虏,他的出使是正式的,是光明正大的,即便只有一个人,他也是大焱军方的使者,又岂能通过这样的方式进城? 韩世忠的坚持很快就送到了萧德妃这边,萧德妃的决定也有些出人意料,她命人打开城门,甚至让韩世忠带刀入城。 在这一方面,守将们可就没有萧德妃考虑得全面了。 既然双方交战在即,那么就不该在敌人面前示弱,韩世忠即便是战神下凡,单枪匹马也做不成任何事情,契丹方面如此警惕,只能暴露自己的胆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积极的效果。 反观萧德妃就比这些契丹男人还要男人,如果只是从这件事来看,萧德妃确实比契丹所有人,都适合统领军队,来应对这一场战争。 她接见了韩世忠,虽然契丹方面动用了最强的警戒,天婆也藏在暗处,但这些并不是萧德妃安全感的来源。 因为她知道如果苏牧想要刺杀她,会有更加合适的人选,也有更加合适的时机,甚至于直到现在,她都没能挖出皇城司潜伏在宫中的刺客,如果苏牧想要刺杀她,绝不会是现在,也绝不会是韩世忠这样的方式。 所以她并没有对韩世忠产生太大的忌惮,她甚至有些迫切,想知道苏牧为何会在这样的时机,派来韩世忠充当使者。 韩世忠见到了萧德妃,并将苏牧的书信呈了上去,耶律淳甚至没有打开信封,就有些不耐烦地将书信交给了萧德妃。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傀儡身份,更不屑于在群臣的面前掩饰,相对于可笑的颜面,他更在意后宫那些乐趣,如果不是场面需要,他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萧德妃显然对耶律淳的表现已经习以为常,她将书信打开,先粗粗扫了一遍,而后又细细看了几遍,面色却越发凝重起来。 朝臣和领主们也是屏息凝神,没有人能够猜得透,苏牧为何会在这等关键时刻,送来这样的一封信。 他们从萧德妃那凝重的表情来推测,想着是否要将韩世忠斩首,而后将人头丢还给大焱人,而后拉开这场攻防战的序幕。 然而萧德妃却静静坐在大殿上,仿佛那封信,是这世间最无解的一道题。 这确实是一道难题,因为苏牧的书信,只有一个核心主题。 他并非要攻打契丹,也不想占领上京,他只是想借道! 是的!又是借道! 既然隐宗和蒙古部族以借道为由,让萧德妃撕毁了盟约,萧德妃也正是不想成为双方的炮灰和先锋小卒,才答应了隐宗和蒙古部族的要求。 那么现在,苏牧提出了同样的要求,她萧德妃又该做出何等选择? 第七百零九章 国主 萧德妃是个合格的契丹人,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契丹贵族女子,在契丹贵族以学习汉人文化为高贵风尚的大环境下,她对汉人的书画诗词和音律等并不感兴趣。 对于汉人的文化,萧德妃更不算了解,她反倒对大焱的江湖武林极其感兴趣。 即便如此,她仍旧听说过汉人的三十六计,虽然记得不算真切,但她隐约听说过,三十六计里有假道伐虢这一计。 所谓假道伐虢,典故出自于春秋战国,彼时晋国意取虢国,大臣荀息想晋献公建议,要用屈地出产的骏马和垂棘出产的璧玉,向虞国借路。 晋献公说这些骏马和璧玉可都是我的宝贝,怎么能送给虞国的人呢? 然而荀息却说,虞国和虢国攻防联盟,想要攻占虢国,就必须先分化他们,让他们无法相互依靠和支持,虞公拿了晋国的好处,自然要借路,等灭了虞国之后,咱们再回头灭掉虞国,这些宝贝不就都回到咱们手里了么?现在送给他们,只不过将咱们的东西,暂时放在虞国罢了,就像放在外头的库房一样安全。 晋献公放心下来,就将这些东西都送给了虞公,虞公很是欢喜,于是晋国就在虞国和虢国之间制造冲突,继续分化和离间他们,而后对虞公说,我们晋国跟虢国有仇,现在要借你们的路,让大军过去,灭掉虢国。 虞公得了晋国的好处,也只能答应,但虞国的官员却反对,生怕晋国灭了虢国之后,会掉过头来对付虞国。 虞公却说,虢国太弱小了,我们又怎么能交一个弱小的朋友,而去得罪晋国这样强大的朋友? 于是晋国的大军就通过了虞国,将虢国灭掉之后,甚至还将战利品分给了虞公,虞公越是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 当晋国班师回朝之时,晋国大将里克却装病,对虞公说自己没有办法领兵回国,想要暂时将大军驻扎在虞国的京城附近。 虞公得了战利品,以为自己与晋国已经是盟友,便没有太多的怀疑,而且晋献公过了几天就带领大军前来,虞公甚至还亲自出城迎接,他还带着晋献公一起去打猎,而里克已经趁机将虞国的京城给攻占了。 也就这样,晋国又轻而易举地将虞国给灭了。 萧德妃或许对汉人的历史典故不是很清楚,但她却将蒙古和大焱都看得很清楚。 隐宗和蒙古部族所谓的借道,最终也会将她的后辽当成虞国,她虽然并不像虞公那样短视和愚蠢,但她还是接受了隐宗和蒙古的提议。 因为隐宗和蒙古没有给骏马和璧玉来诱惑他,而是用强大的形势来压迫她,如果她不同意借道,那么西夏和女真联合,即便有大焱的帮助,他们也能够很快灭掉后辽。 而她答应了之后,西夏和女真果然放弃了地理位置上更接近的后辽上京,转而对大焱展开了东西两面的夹击。 从这一点上来说,萧德妃的决定是非常明智而正确的,因为如今的后辽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强大的辽国,他们已经不再是战场上的主角,大焱才是。 然而现在,苏牧却给了她同样的选择,让她借道给大焱的六万大军,让他们去攻打蒙古! 这确实是个天大的难题。 如果苏牧确实是为了攻打蒙古,那么将蒙古和隐宗都消灭之后,大焱和后辽最大的隐患将被去除,无论是后辽还是大焱,都将拥有胜利的机会。 毕竟隐宗和蒙古才是联合西夏和女真的牵头人,只要将隐宗这个核心给消灭了,那么三方联盟将不攻自破,大焱和后辽如果能够重新结盟,那么这场危机就极有可能成功解除。 可如果苏牧并非真的要攻打蒙古,而是利用借道的掩盖,通过后辽的防线,六万大军就能够从内部,一举将后辽彻底打烂! 诚然,打烂了后辽,对于苏牧,对于大焱来说,并没有一丁点的好处,反而会将他们的国境线拓宽数倍,让他们漏洞百出,更会极速消耗他们的国力,根本就是昏招之中的大昏招。 但谁敢冒这个险? 是相信苏牧?还是相信大焱? 不,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是个人,还是一个国家,都不该轻易去相信。 毕竟这关系着整个后辽的生死存亡,即便心里有着再肯定的判断,想要做出决定,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这就是苏牧给萧德妃出的难题,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即便是萧德妃,也不敢轻易做出决定。 如果苏牧在上一次来上京之时,向萧德妃提出这样的建议,或许萧德妃还会淡定一些。 可现在却不一样,现在苏牧的六万大军就在上京城下,双方已经剑拔弩张,情势根本就容不得萧德妃做出任何一点点错误的判断。 人就是这样,虽然明明知道很多的道理,可真正要履行,却又很困难。 很多事情即便自己已经看得很清楚,又经过了成熟的权衡,可想要做出决定,又是另外一回事。 一切都因为这个决定所带来的后果实在太过严重,如果这个决定做错了,只会让你损失钱财或着别的一些东西,或许你也不会这般纠结。 可如果判断错误,会害得整个帝国都要灭亡,那你还会果断地做出决定吗? 这个时候,萧德妃作为一个女人的劣势终究还是暴露出来了。 如果是郭药师这样的人,或许根本就不需要太多的考虑,因为他是能够帝国来当筹码进行豪赌的枭雄。 虽然萧德妃在很多事情上都展现出了比男人还要更男人的风范,但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女人。 这里并没有贬低女人的意思,而是说女人在很多大事上的考量和权衡,与男人有着很大的差别。 萧德妃掌控了后辽之后,很多的举措和政策,其实都是想要将后辽迅速壮大起来,她还是如同一个有些笨拙但确实想要持家有道的新媳妇。 朝臣和领主们都知道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否则以萧德妃那雷厉风行的性子,根本就不会沉思这么久,甚至没有要将密信宣读出来的意思。 朝堂上的气氛很快就变得极其的压抑,前列的惕隐和南北院枢密使,都想开口,然而见得萧德妃那越发凝重的表情,终究还是闭了嘴。 萧德妃知道事关重大,已经不是她一个人能够做出决策,于是她轻叹了一声,将苏牧的信,交由舍人,递了下去。 当密信被宣读出来之后,整个朝堂陷入了死寂,甚至于连小声的议论都没有。 他们或许会在心里暗骂,相对于大焱的六万大军强行攻城,这封使信,更让人抓狂! 如果他干干脆脆地攻打过来,契丹人会毫不犹豫奋起,死守自己的都城。 但苏牧却抛给了他们这样一个难题! 如果答应苏牧的要求,或许能够避免一场大战,而且就算苏牧不能消灭蒙古和隐宗,最起码也能够消耗蒙古人的力量。 蒙古是个孱弱的种族,部落分散,又相互征战,并不团结,难得联合了蒙古各部,想要偷袭辽国的中京,却被打得灰头土脸,差点把所有的家底败光。 如今他们卷土重来,即便有隐宗在背后支持,相信也不会太过强大,只要苏牧的六万大军北上,跟蒙古人打一仗,那么他们想要继续南下,对后辽也没有太大的威胁。 可以说,这样对后辽的好处是非常巨大的,当然了,前提是,苏牧是真的借道。 如果不是,那么这个决定,就会直接导致后辽的灭亡,苏牧会从内部击破,将后辽彻底击溃! 他们与萧德妃一样,对这些局势分析都看得很透,又跟萧德妃一样,不敢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来。 此时苏牧的想法其实已经不重要,因为形势所迫,根本就不是以苏牧一人的好恶来决定,更不是苏牧能够肆意妄为的。 他们并不缺判断,他们缺的,只是做决定的勇气。 就在所有人默不作声之时,金殿上却传来了一个极其不屑的冷哼声。 耶律淳并没有看萧德妃,而是向朝臣和领主们扫了一眼,充满了挑衅。 直到此刻,这些金殿上的人才发现,他们从头到尾,都忽略了一个人,一个最不该忽略的人! 虽然萧德妃是实际掌权者,但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耶律淳才是名义上的国主! 按照血脉正统论,整个后辽仍旧不姓萧,而姓耶律,萧德妃和这些朝臣们不敢做出决定,虽然不愿承认,但事实上都是因为他们不是名正言顺的帝国之主! 所有人都不觉得耶律淳能够管理好这个国家,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能够带领契丹人走向复兴,跟不会认为他有能力和魄力做出这样的决定来。 因为这么久以来,耶律淳已经成为了辽人的笑柄,他就是昏庸无能的代名词! 可讽刺的是,能够做出这个决定的,无论他们承认与否,最终都要交到耶律淳的手中! 这就更让他们感到不安,因为耶律淳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不足以判断出时局的好坏,他甚至连后辽此时有多少兵力,赋税能够收上来多少,他都不清不楚,甚至一无所知。 让这样一个人,来做一个决定帝国命运的决定,谁能想象是怎样的一个后果? 然而耶律淳站了起来,他扫了一眼堂下的衮衮诸公,冷哼了一声,并没有看萧德妃,而是丢下了一句话。 “将兵线缩回上京,让大焱军队绕道北上,反正乌古八部和敌烈部整日吵着要造反,他们如果要阻拦大焱的军队,就让他们去打,一个个默不作声,像什么男人!” 耶律淳此言一出,朝堂上的人都惊呆了,他们本以为会有人挺身而出,反对耶律淳,甚至以为萧德妃会开口否决。 但没有人开口,就像他们第一次听到密信一般,没有人说话! 耶律淳朝韩世忠挥了挥手,居高临下地说道:“回去告诉苏牧,只要我耶律淳没死,就不会有人能够从背后伤到他,我契丹一族虽然没落了,但骨气还没丢!” 韩世忠嘴角浮现笑意,第一次在大殿上行礼,用的是郑重而肃穆的使节礼,这样的礼节,他没有对萧德妃以及其他人任何一个人用过,因为他们都不配。 他朝耶律淳说道:“来之前俺们宣帅说过,这个礼,是献给耶律陛下的!” 耶律淳看着这个从入城到现在,甚至上一次陪着曹顾等人来使都不曾低头的大焱猛将,那纵欲过度而发黑的眼眸,突然变得锐利,仿佛那草原上的雄鹰,俯瞰着曾经的大地。 只可惜,这种神色只是一闪而过,就像错觉,仅此而已。 第七百一十章 圣人的后裔 隐宗是地下世界的统治者,他们最是擅长渗透和潜伏,萧德妃与大焱撕毁盟约之后,隐宗的势力便开始在上京城中渗透,他们就如同大树的根系,不断延伸,妄图掌控上京城的每一处角落。 而对于后辽的核心,邵祥符甚至还渗透到了皇宫大内,此时的他终于觉得自己的作为,能够赶上先辈的一半了。 神宗朝之时,王安石作为显宗的代表人物,开始进行了翻天覆地的改革,新法虽然短时间内让国力飞速增长,但也损害了士大夫和商人阶级的利益。 而邵雍当时早已经叛出显宗,于是这位活神仙便开始了各种预言,史料上记载,早在王安石变法的三年前,邵雍便已经预言到了王安石的变法。 他在洛阳隐居之时,时常有权贵拜访,一日见得杜鹃血啼,便大惊失色。 客人不明所以,追问之下,邵雍就说,天下将大变,南方人会到北方来当宰相,并会带来大量的南方人入朝为官,南方人将掌控朝堂,国家将陷入混乱之中。 客人很不理解,为什么通过一只鸟,就能够预判国家大事,而且这么准确地指向南方人? 邵雍就解释说,国家兴亡,这地气从北往南,而当秩序崩坏之时,地气就会由南逆北,杜鹃不是北方的鸟,不应该出现在洛阳,所以预示着南方人将要到北方来祸乱朝政了。 当时的客人也是大为惊奇,而到了三年之后,王安石的新法开始实行,神宗皇帝对王安石也是言听计从,无论人事任免还是国家大事,一切都要为新法让路,新法派和保守派的争斗,也真的在朝堂上掀起一轮又一轮的血腥。 且不说邵雍的预言是否真实存在,亦或是事后诸葛亮们的胡编乱造,单说邵雍的理论就站不住脚。 这位玄学大师,彼时甚至有人称他为“邵子”。 在华夏历史上,但凡称“大”者,都是千古名君,比如治水的大禹,还有大尧,大舜等等,但凡能够称“子”的,都是圣人,比如孔子、老子、孟子等等。 邵雍能够称为“邵子”,说明很多人都将他与圣人等高来看待来崇敬了。 可照着他的理论,地气从北往南,南方人就应该安心在南方,不应该入朝为相,更不应该到北方来捣乱,若真是这样,皇帝和宰相就注定由北方人来当,没有南方人什么事。 照这样说,真应该让以南统北的朱元璋来教这个邵圣人如何做人了。 邵雍死了之后,他的儿子邵伯温继承了他的本事,也是隐宗里的强悍人物,还写了一本《邵氏见闻录》,虽然只是私人笔记,但堪称鸿篇巨制,里头将王安石贬低得一无是处,但凡是显宗之人,都在书里被塑造成误国害民的奸佞。 这部笔记一直没能写完,邵伯温死了之后,由他的儿子邵少傅接着写,邵氏与显宗的仇怨也是可想而知了。 到了邵祥符这一代,已经没有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本事”,但他在隐宗里头的地位却仍旧无人能够撼动。 他也死命读书,四处留下佳话,想要成为先辈们那样的人物,在民间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为隐宗摇旗呐喊。 他甚至修炼武艺,想要统御武林江湖,他将隐宗的事业,当成了先辈们未竟的事业,也当成了自己一生的理想! 所以他才会在上京城里头这么卖力,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而他也确实对上京了如指掌,以致于韩世忠一出现,就进入了他的视野。 他在朝堂上有自己的沿线耳目,耶律淳同意了苏牧借道的提议之后,他便在第一时间得知了详情。 他再也坐不住了! 因为这意味着,隐宗与后辽的协议已经失去了效用,以萧德妃的性子,绝对会一不做二不休,将上京城内的隐宗密探,全部铲除干净! 他匆匆便从皇城里头逃了出来,对隐宗的密探们下达了隐匿和撤退的命令! 遇到危险第一时间选择退避,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一般人的反应,但他邵祥符是一般人吗? 不! 他是邵雍邵圣人的后辈,他是立志要重现先辈荣耀的人,他是立志复兴隐宗的人,他绝不是普通的阿猫阿狗! 邵祥符很快就冷静了下来,甚至连撤退的命令都收了回来! 事情真的已经成为了定局,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吗? 不! 韩世忠带着苏牧的提议来,只是第一步,还有第二步,他必须要带着后辽的答复回去,或者后辽另外派遣使者,将答复送到苏牧那边,这件事才算完成。 也就是说,现在仍旧没到尘埃落定之时,他得到消息就匆匆撤离,如此急躁,哪里有半分先辈们的泰然,他给圣人家门丢脸了啊! “务必要阻止他们!”这是邵祥符冷静下来之后做出的第一个决策。 是的,只要能够阻止后辽的答复送到苏牧手中,这件事就不能完成,大焱和后辽的新协议就不会达成! 而第二步,他必须要让苏牧知道,后辽没有兴趣接受他的提议,他要破坏二者的结盟,就必须要将苏牧引上歧途,如何才能够做到这一点? “将韩世忠杀掉!”这是邵祥符的第二个决策,果决而英明! 只要将韩世忠杀死,苏牧方面必定会认为后辽拒绝了他的提议,如此一来,他就能够造成既定事实,苏牧会挥师北上,进攻上京,即便后辽想要结盟,也结不成! 而耶律淳的表态,也出人意料,那些朝臣和萧德妃又帮了邵祥符一个忙。 因为他们决定,派遣使者,跟着韩世忠,前往大焱军中,答复苏牧,这就给了邵祥符最佳的机会,他能够将韩世忠和使者一并杀死,非但阻断了答复,也给了苏牧最坚定的拒绝! 一想到自己反掌之间就能够摧毁苏牧的意图,就能够破坏两国的联盟,邵祥符终于忘记了适才的惊慌失措,事实证明,他果然是圣人的后代,并没有给他的先辈丢人现眼! 他非但将新的命令传递下去,还亲自带着密探,守在了宫城的外头,就只等着韩世忠和使节团出现,便是拼尽隐宗在上京的潜伏力量,也务必要做成这桩大事! 在他的心里,这件事比与后辽结盟,还要让他更加激动兴奋,还要更让他拥有成就感。 因为破坏大焱与后辽的盟约,使得后辽转向隐宗这边,并不是他邵祥符主导的结果,而是始可汗做出来的事情,但刺杀韩世忠和使节团,从头到尾可都是他邵祥符的主意! 邵祥符召集隐宗高手,埋伏在宫城外头之时,萧德妃也已经发现了异常。 虽然邵祥符的离开,潜伏宫中那些隐宗力量的消失,都在情理之中,虽然她也确实想过要清洗隐宗的势力,但邵祥符的果决,还是让她感到有些惋惜。 她终究不是苏牧,无法那么快就预想到邵祥符的下一步动向,但她却拥有着契丹人的特质,她深知斩草不除根的危害,于是她派出了斡鲁朵,开始清剿隐宗在上京城中的势力! 斡鲁朵在次出动,只是这一次,他们的目标不再是皇城司的人,而是隐宗的高手! 上京城再度热闹起来,得益于大焱军队的兵临城下,上京城已经防御得如同铁桶一般,慢说隐宗高手,便是苍蝇老鼠都出不了城! 而且因为邵祥符的上一道命令,隐宗的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想着撤离,如此一来,使得他们更加容易暴露! 大战在即,敌军临城,上京城内本就守卫森严,隐宗的密探如此大规模转移,很快就引来了杀身之祸! 虽然情报不断送到邵祥符的手里头,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杀掉韩世忠和后辽的使节团! 为了减少目标,降低暴露的几率,他也将大部分刺客都分散开来,自己只带着十几个刺客,隐藏在了宫城外头。 时间一分一刻地过去,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送上情报,报告他们的损失,许多人也都开始坐不住,纷纷提议,让邵祥符带着弟兄们进行撤离。 但邵祥符吃了秤砣是铁了心,一定要将韩世忠杀死,一定要阻止这场结盟,一定要重现先辈的荣耀!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隐宗内部的人都很清楚,黑白子虽然姓徐,是演真宗第一任宗主的嫡系后人,但从神宗朝之后,隐宗的宗主就一直是邵氏的后代。 如果不是黑白子,如果不是沈青囊将始可汗带了回来,那么宗主之位,应该是他邵祥符的! 宗内的长老们,没人认可他的能力,只是将他当成邵氏后人在养着,没人能够看到,他付出了多少辛酸和努力,更没有人相信他一定会有所作为!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愤怒! 他可是圣人的后裔啊!他是一定会与先辈们一样,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的人物啊! 这就是他邵祥符的宿命,从他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因为他姓邵,就必然会做出一番大事来,谁能够阻挡宿命的力量! 他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便是连这一次韩世忠出使,也都是命运对他的考验。 上天安排了韩世忠过来,就是为了让他邵祥符刺杀,彻底扭转整个局势,这就是他邵祥符的转折点! 而他也刚好抵住了内心的惶恐,他没有继续逃走,而是冷静地分析出这些来,而后制定了刺杀的计划。 这一切的一切,就是上天为了让他重现先辈荣耀,为了让他再度登上宗主宝座,所降下来的考验! 邵祥符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他的手按在刀柄上,有些微微颤抖,而就在这个时刻,使节团的队伍,终于从宫城内,缓缓走了出来! 人数有点多,可以看得出后辽对这次出使是多么的看重,人苏牧只是派了一个韩世忠,单枪匹马就过来了,但他们却派了一个卫队! 这就让邵祥符更加的鄙夷,只要他能够刺杀韩世忠,断了辽国的后路,势必要狠狠羞辱萧德妃一番! 念及此处,他不禁又想起了萧德妃寝宫之中,那薄如蝉翼的帷帐后面,那拥有惊人曲线的一幕... 第七百一十一章 使节团遇刺 韩世忠仍旧骑着他的马,走在队伍的前头,即便那可笑的契丹使者不断想要与他并辔而行,不愿落了辽国的面子,即便那些卫队的精兵,鲜衣怒马,对他形成一种挟持的阵型,却无法掩盖韩世忠身上那股气。 他是身经百战的老西军,他参加了无数次与西夏党项人的小规模冲突,他率领着标下的人马,从西夏人的手里头,夺取过十二个砦堡,他参加了第一次北伐,他与岳飞等人,成为了大焱军青壮派的代表,成为如今大焱军队的骨干将领,更是今次大战的主力! 没有谁比他更加切身地体会到大焱军队那脱胎换骨的改变,没有谁能够比他更能体会收复燕云十六州,占领大定府,将辽人和女真人打成落水狗的那种荣耀! 即便这些卫队和使者再如何鲜衣怒马,即便他韩世忠再其貌不扬,他们又怎么可能掩盖得住这股骄傲! 韩世忠脸上满是胡渣子,常年在军中喝酒关扑,与士卒们打成一片,出口成“脏”,仪表上确实不太符合使者的形象。 因为无论是和平年代,还是两军交战,大焱都会派文官出使,在他们看来,只有文官才能够代表文教最为昌盛的大焱,文官们的言谈举止,关系到国体,即便无法让文官出使的情况下,他们也会让宦官出使,断然不会让武将出使。 武将的鲁莽低贱形象已经深入大焱人心,再者,武将也没有文官的才思敏捷,在口条和智慧上,更比不上文官。 但在苏牧的手里,没有什么不可能,他要刘光世和杨可世率领精骑,率领整个大焱唯一一支重骑兵出击,如今两支军队都失去了消息,却无人敢质疑。 他要坐镇大定府,便丢下整个大军,率领着三万人来到了大定府。 他要挥师继续北上,他就连大定府的驻军都带上,整合了六万人,兵临上京城下。 他要让韩世忠出使,韩世忠这样的老兵油子,就能够换一副嘴脸,成为大焱的使者,不卑不亢,直到耶律淳做出答复,才向耶律淳行了使节礼。 人都说将熊熊一窝,但苏牧这里,从来都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苏牧说他行,韩世忠就来了! 辽人说要用吊篮,他只想说,啊呸! 辽人说要卸甲解刀,他韩世忠又在心里默默吐了一口浓痰。 辽人说他不懂礼数,竟然连使者礼都不行,要砍他的头,他只是冷笑几声。 作为苏牧的兵,他还怕砍头?再说了,苏牧说过,辽人绝对不会砍他的头,那么辽人就绝不会砍他的头,苏牧说要等到耶律淳表态,才能行礼,他就只给耶律淳行礼。 所有的一切,都在苏牧的预测之中,与苏牧先前嘱托过的一模一样,他韩世忠还有什么好怕? 所有的这一切,都在苏牧的掌控和预演之中,他韩世忠为何不能趾高气扬地走在使节团的前头? 可笑的是,那些契丹使者,竟然还动用了五十人的卫队,五十人够塞牙缝?五十人就能够充场面?曾经的大辽帝国,能够拿出七十万大军对女真人动粗的大辽帝国,终究落到了只能用五十人充场面的地步。 眼看着出了宫城,韩世忠不由摸了摸刀柄,小声嘀咕了一句:“看来宣帅也并非无所不知啊…” 那契丹使者是个精通大焱官话的,作为使者,这也是必要的修养,再者,他也是契丹贵族,自然以学习汉文化为荣。 听得韩世忠的低语,不由问了一句:“使者在说什么?” 韩世忠没想到这使者耳朵这么灵,扫了他一眼,这髡头契丹人穿着圆领左壬罩衫,腰间一柄长刀,刀柄上和刀鞘上都缀满了各色的宝石,不由心里发笑。 “不知厮杀之时,这些宝石能掉下几颗来…啧啧啧…” 虽然心里这般想着,但韩世忠还是朝那使者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羡慕贵国的阔气,若每次出使都能挎这等宝刀,韩某都想到你辽国来当使者了…” 那使者闻言,脸上倍儿有光,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若苏牧在次,听得韩世忠这等言语,说不得要笑着调侃几句,谁说韩泼五不适合当使者来着! 然而那使者的笑声还未落地,御道旁的三司衙署后头,却突然杀出十几名刺客来! 使者骇然失色,韩世忠也是脸色大变,但他并非因为危险而惊骇,乃是因为刺客的出现,同样在苏牧的预料之中! 他刚才低声嘀咕,正是因为没有刺客出现,以为苏牧预判失误! “宣帅真乃神人也!”惊奇之下,连韩世忠都不由吐出这么一句文绉绉,只该出现在戏文里的词儿来! “刺客!”契丹使者大叫一声,那些个卫队便纷纷抽出兵刃来,两厢里已经混战成一片! 这些个刺客不断往韩世忠这边冲击,但由于这些卫兵先前一直对韩世忠形成挟持的态势,眼下很快就将韩世忠和契丹使者给保护了起来。 韩世忠按住刀柄,恨不得下马厮杀一番,但又想起了苏牧的嘱托,便只能端坐在马背上,那战马跟随韩世忠久矣,即便出现骚乱,也没有受到惊吓。 那契丹使者也是个镇定之人,心理素质过硬,否则也无法担任使者的差事,眼下便抽出那宝刀来,竟然策马来到了韩世忠的面前,将韩世忠挡在了身后! 见得此状,韩世忠不由对这契丹使者刮目相看,此人看似附庸风雅的暴发户,但抽刀之后,整个人的气质为之一变,竟然泄出几分沙场洗练出来的杀气! 人都说契丹贵族早已堕落,不再悍勇,更多的是迷失在了奢靡的享乐之中,但经历了几乎灭国的灾难,能够捍卫上京,留守到现在的,又岂是无能之辈! 这五十人的卫队虽然人多势众,但他们都没有太多的实战经验,最多就是在宫城里头站站岗,运气好的话能陪皇帝陛下出去打打猎,莫看铁甲金刀,战斗力也是有限的紧,充门面的到底是充门面的。 而行刺的都是隐宗的高手,一经杀入,便似那饿虎扑羊,杀得血洒当空! 邵祥符便在这个空当,提刀杀进了重围! 那些卫兵对两位使者形成的防御圈被一层层撕开,虽然他们都是长枪金刀,但根本就不是隐宗高手的对手。 邵祥符从一开始就认准了韩世忠,他的目标始终是韩世忠! 他潜伏在宫城之中,也很清楚宫城的防卫,他知道不需要多久,宫城的卫兵就会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如果无法及时杀掉韩世忠,连他们都无法撤离! 而且虽然出了宫城,但宫城外头还有一道城门,皇城与汉城之间同样还有一道城门,他们想要撤退,必须要经过两道城门。 这两道城门在收到示警之后,会第一时间关闭,到时候他们就彻底失去逃跑的机会! 从使节团出现在宫城门前,他就已经做好了部署,由他来对韩世忠进行最后一击,无疑是最让人热血沸腾的事情! 所以当刺客们不惜利用自己的性命,与卫兵们死斗,杀出一条血路来,他没有半分犹豫就杀入了重围! 在面对高慕侠之时,他没有展露任何的武艺,甚至连他的手下,都没有太多人知道他懂得刺杀之道,这从来都是他最大的秘密。 他始终相信,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才是让人最为震撼的! 这些刺客都是隐宗里面的好手,甚至还有当初与他一同刺杀高慕侠的那些神秘高手! 他们不畏生死,不知疼痛,乃是宗主始可汗培养出来的真正死士! 有了这些死士,五十名卫兵根本就不是敌手,很快就被刺杀了大半! 邵祥符看着韩世忠端坐于马背之上,更处于契丹使者的保护之中,不由心神激荡! 这可是他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武艺! 早在刺杀高慕侠之时,他就已经想要出手,但他又不得不故弄玄虚,甚至要装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来,当他发现自己连高慕侠这样的大密探头子都骗了过去,心里的成就感也是可想而知了。 如今他又要出手,只要能够将韩世忠杀死,非但能够完成他的大事,更能够让手下们对他心服口服,便是传回隐宗,他也会得到黑白子等一众大长老一个“智勇双全”的考评吧! 他并没有用刀,用的是一柄青蓝刀刃的三尺长剑,对于惯用了长枪和铁刀的军士而言,这种剑根本就上不得台面。 然而卫兵们冲上来,却被邵祥符一剑破甲,如同砍瓜切菜一般! 人都说曹阿瞒身边有个背剑的剑侍,背着曹阿瞒的两柄宝剑,一柄名唤倚天剑,另一柄叫做青釭剑,虽然没人见过,但韩世忠和契丹使者见识了邵祥符的宝剑之后,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或许传说中的宝剑,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而邵祥符的表现绝非那柄宝剑这么表面,他的招式凌厉至极,快若闪电,整个人的身影如那乱花之中的马蜂一般! 按着苏牧的嘱托,这邵祥符应该不懂武功才对啊! 这也正是情报上的失误,不过带来的影响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大,因为邵祥符虽然刺杀功夫了得,但韩世忠也不是等着被捅的木桩子! 只能说邵祥符的隐忍,确实如同他料想的那般,在关键时刻,能够取得惊人的效果! 契丹使者挥舞着宝刀,当头劈向邵祥符,可刀锋还未落下,整个人却已经疯狂后退! 使者大惊失色,猛然回头,却见得两名高大的刺客正抓住马的后腿,将整个马屁都往后头拖拽,想要将整个战马都摔飞出去! “这是什么怪物!” 惊骇之中,契丹使者用契丹话惊叫一声,而那两名刺客没有任何声响,下盘扎稳,在契丹使者踢着马腹往上跃起之时,将那匹可怜的战马摔在了宫城上! “轰!” 战马重重砸在墙上,粉屑和鲜血四处溅射,声势极其骇人! 落地的契丹使者猛然站起来,扭头环顾,五十名卫兵已经所剩无几! 而那两名怪物一般的刺客,已经双双朝他夹击过来! 第七百一十二章 合格的使者 他知道韩世忠记不住自己的名字,他也知道韩世忠那句并非夸赞,而是在调侃他那花哨的宝刀,但他是使节,肩负着出使的重任。 皇帝陛下将使者的重任交给了他,他就必须出色地完成所有事情,对于他来说,韩世忠的一两句调侃,并不会伤及他的自尊。 而他也明知道这些卫队只不过为了充门面,他也知道韩世忠对这些卫队并没有看得上眼。 但他仍旧会让卫队高昂着头颅,就如同他执意要与韩世忠并辔而行一般,这是使节该有的表现。 他也知道韩世忠并不需要他的保护,与之相比,需要保护的那个,反倒是他自己。 可当刺客出现的那一刻,他仍旧毅然站了出来,策马来到了韩世忠的前面。 他或许不是合格的武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文官,他确实如同韩世忠所想,只是一个附庸风雅的契丹贵族,但他绝对是个合格的使者! 当那两名如同怪物一般的刺客左右攻向他之时,使者挥舞宝刀,劈出了整个人生之中最巅峰的一刀! 因为他知道,这一刀如果没有效果,自己就会死! 这柄刀出鞘之后,寒芒迸发,此时韩世忠才发现,这柄刀就如同穿着戏服卖丑的绝世高手,在那花哨的装饰之下,那瓦蓝的刀刃,完美的流线弧度,无一不展示着,这是一柄绝世宝刀! 用惯了长枪马槊和粗劣直刀铁刀的韩世忠,没想到一天之内还能见到一柄宝剑,和一柄出人意外的宝刀。 但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不是宝剑宝刀,而是宝剑和宝刀的主人! 在苏牧的情报之中,邵祥符是不懂武艺的,这也是苏牧叮嘱韩世忠如果遇刺,不得出手的原因。 因为在苏牧看来,宫城的防御外紧内松,所以邵祥符最有可能行刺的地点,就是宫城和外城之间的御道,而辽国方面不可能不作防备,韩世忠代表着使节,是要受到辽国方面保护的,根本就没必要出手。 然而让韩世忠感到意外的是,邵祥符竟然动武,而且武艺还不低,手里还握着一柄绝世宝剑! 至于刀的主人,韩世忠本就因为那柄刀而先入为主,只是当契丹使者挡在他的前头,将他护在身后,他才由衷地佩服这个契丹人。 而当这柄宝刀出鞘之后,他才更加的惊讶,这名契丹使者,绝非表面上那么的庸俗而无能! 韩世忠并没有继续坐在马背上,或许他能够躲过邵祥符的攻击,但他并不想自己的爱驹被刀剑伤到,一想到那两名怪物刺客将战马活活摔死在宫墙上,韩世忠心里极其不舒服。 于是他从马背上跃下,而后用刀鞘轻轻磕了磕马股,心有灵犀的老马便撒腿跑开了。 邵祥符的宝剑已经刺了过来,韩世忠却没有躲避,而是陡然出鞘,一刀劈向了邵祥符的肩头! 这是刀法的精髓所在,一往无前,绝无回转的余地,这也是韩世忠纵横沙场,领悟出来的刀意,和积攒的刀势! 这刀就如同他在战场上的冲锋,不会躲避,没有回头,要么冲破敌阵的封锁,要么折戟沉沙! 邵祥符是刺客,而刺客跟死士又有区别,刺客是以刺杀敌人为目的,而死士虽然同样是为了刺杀敌人或者保护重要的人物,却要以牺牲自己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之所以讨论这个区别,只是想说,他邵祥符是刺客,而不是死士! 既然他不是死士,那么在面对韩世忠玉石俱焚的这一刀时,他根本就无法做到同归于尽,他只能选择了退避! 在韩世忠面前退避一次,也就意味着只能一退再退,因为韩世忠的刀法一样,刀意一样,刀势也一样,在刀刃没有尝到鲜血之前,他的刀,绝不会回鞘! 邵祥符本以为自己的武艺已经很高明,本以为自己凭借着宝剑之威,一定能够将韩世忠这个沙场莽夫给刺死。 然而事态的发展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韩世忠非但没有被刺死,反而要将他逼入绝境! 邵祥符的宝剑确实削铁如泥,但他却不敢与韩世忠的锋刃对撞,或许他的宝剑能够将韩世忠的铁刀削断,但如果不能,韩世忠那势大力沉的刀,就会将他的宝剑给击飞出去!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只能一退再退,一退再退! 如果继续拖延下去,宫城的守卫很快就会赶到,无法刺杀韩世忠,倒不如逃跑作数。 这个念头只是在脑海中闪现了一下,邵祥符便咬紧了牙关,因为他将这一切都预算得很完美,绝不可能出现变数,他要用这两名使节的死,成就自己在隐宗的威名! 没有谁能够阻挡他的脚步! 滕腾腾退了数步,邵祥符有些乱了阵脚,但他很快就稳住了下盘,猛力挥刀,与韩世忠硬拼了一记! 他选择相信自己,更相信自己的剑! “叮!” 一声脆响如同落地的冰晶碎裂,韩世忠的长刀果然被削成了两截! 而夹击契丹使者的那两名怪物刺客,已经感受到了邵祥符的危机,已经丢下契丹使者,往韩世忠这边疾行! 邵祥符不是死士,但他们是! 保护邵祥符周全,不惜性命,已经是他们灵魂里的唯一记忆,即便邵祥符先前已经下达过命令,让他们合力围杀契丹使者,即便他们还差一点点就能够杀死契丹使者,他们也放弃了,转而过来支援邵祥符。 邵祥符斩断韩世忠的长刀,心头大喜,扭头看时,契丹使者已经躺倒在地,两名死士更往这边赶来,只要三人合力,就能够将韩世忠杀死,他的心里再也压抑不住这股热切的欢喜和兴奋!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那两名死士还差最后一击,最终没能将契丹使者杀死! 韩世忠不由心里骂娘,照着宣帅的预测,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啊,怎地到了最后,要你韩五哥落入四面楚歌的绝境! 早先苏牧要韩世忠来当使者,许多人都笑了,也有许多人主动请缨,但苏牧最终选择了韩世忠。 记得来之前,苏牧还当着诸多将领的面,大夸他韩五哥如何成熟稳重,如何相貌堂堂,根本就是大焱的形象大使,是最爷们的大焱爷儿们云云。 当时韩世忠也是飘飘然,但过后一想就警惕了起来,他是个老兵油子,试问整个大焱军里头,谁能骗过他韩泼五? 他韩世忠也是个油盐不进水火不侵的老狐狸了,否则又岂能得了韩泼五这等江湖诨名。 若说有人能骗得过他韩老五,也就只有苏牧这个小狐狸了。 难怪死活不让别人来当使者,论相貌论气质论口条论脑子,比他韩世忠强的人并不少啊! 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明白,原来当使者非但是技术活,还是体力活,更是要命的活儿! 苏牧看中他韩世忠,不是因为他英俊潇洒相貌堂堂,不是因为他能舌战群儒力挽狂澜,而是因为他是军中最滑不留手的老油子,是最不容易死的老狐狸! 虽说已经看得清楚想得明白,但韩世忠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在心里骂娘了。 邵祥符的武功不算太高,但刺杀之道尤为精湛,加上又有宝剑助威,更让韩世忠叫苦不迭的是,那两名怪物刺客! 那可是能够将战马甩出去,摔死在宫墙上的怪物啊! 他韩世忠虽然身经百战,至今仍旧活蹦乱跳,但身上的伤疤能当被子盖,这些都是血的教训,谁有事没事乐意遭人围杀啊! 如今长刀被断,三面遭围,韩世忠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与那怪物刺客交手一招,就被人一拳轰飞,即便双臂挡在胸前,也无济于事,反倒双臂隐隐作痛,如遭重锤! 韩世忠飞退了数步,这才站定,手中便只剩下半截刀刃,眸光不由变得冰冷。 他正要上前交手,靴子却被敲了一下,低头看时,那契丹使者满脸是血,正费力地仰着头,敲韩世忠靴子的,是他那柄宝刀的刀背。 韩世忠也老实不客气,抓起那柄宝刀,就冲了出去,只留下一句有些生硬的契丹话,清晰地传入到契丹使者的耳中。 “谢了,耶律宝藏!” 地上的契丹使者微微一愕,而后在心里骂了一句:“入娘的大焱人,老子叫耶律拨藏!” 虽然如此想着,但耶律拨藏还是露出了笑容,看来合格的使者,并不只有他耶律拨藏啊。 韩世忠得了这绝世宝刀,哪里还记得验证他曾经的想法,这一刀劈下去,到底会掉几颗宝石。 他的眼里没有那两名怪物刺客,而只有邵祥符! 因为他已经知道,邵祥符才是重点,根本就不需要管那两名怪物,只要邵祥符受到攻击,这两个怪物就会自动送上门来! 而且相比于这柄宝刀会不会掉宝石,他更关心,那柄宝剑和这柄宝刀,哪一个更锋利,哪一个更坚硬! 如果苏牧在场,怕是要调侃韩世忠一句,这宝刀一边砍一边掉宝,简直就是屌爆! 说不定他还会教韩世忠说一句,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这才是屌爆了! 韩世忠可没有心思再想苏牧,如果能够活着回去,非得收拾苏牧一顿,虽然他是如今的宣帅,可出了中军大帐,还是要叫他一声韩五哥不是! 再者,韩世忠是一名合格的使者,既然是合格的使者,他就应该清楚,自己拥有着绝不能死的理由! 一旦他韩世忠死了,这场出使就毫无意义,如果他们将老韩的脑袋踢回去给苏牧,怕是结盟无望也就罢了,那小子疯起来,真能将上京给打下来! 他倒是不介意将上京给打下来,但这一路走来,上京城外的防线他是一览无余,若苏牧真的将兵力耗在这里,想要借道北上就彻底泡汤。 无法借道北上,那么苏牧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一切布局,都将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韩世忠很清楚,自己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他历经无数死战,支撑着他活到现在的,可不就是这一句话么? 念及此处,韩世忠双眸爆发杀机,疾行变狂奔,而后紧握刀柄,用尽全力挥出一刀! “干你娘的,吃你韩五爷爷一刀!” 第七百一十二章 神射 五十名卫兵对于十七名隐宗高手而言,实在不太够看,再加上这些高手之中还有着不畏生死,不知疼痛,力大无穷的怪物高手,就更是有些捉襟见肘。 当韩世忠与邵祥符以及那两头怪物厮斗之时,卫兵早已死得一干二净,虽然隐宗高手损失也不小,但仍旧有着五六人开始往韩世忠这厢围过来! 若论单打独斗,武林高手自然要占上风,军中武艺招式单一,讲求杀伤,后来军阵不断在战场上使用,也就开始推广一些能够配合军阵来使用的招数。 也就是说,同等水准下,若是围攻群殴,一群军士肯定能将同等数目的武林高手杀得片甲不留,可要是单打独斗,军士却不是武林高手的对手。 韩世忠修炼的同样是军中武艺,招式狠辣而直接粗暴,仅仅应付邵祥符和那两头怪物,就已经足够吃力,如今又涌上来五六名刺客,真可谓雪上又加霜! 若非耶律拨藏将自己的宝刀交给了韩世忠,后者凭借宝刀之利,加上大开大合的招式,一往无前的拼死劲头,说不得韩世忠早就被刺客当场格杀了。 即便如此,韩世忠以一敌八,全身是铁也不够打几根钉,这些刺客都是刀刀见血的凶悍高手,刀剑齐下,韩世忠身上的铁甲很快就被破开一道道的伤痕。 虽然有铁甲护体,但内腑同样会被震伤,这些内伤可比皮外伤要更加麻烦! 再者,这些个刺客都是见缝插针的狠辣角色,战甲也无法护住韩世忠整个身子,这才眨眼功夫,韩世忠已经伤痕累累,怕是很难再坚持下去! 眼见着从刺杀发动至今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宫城内的禁卫虽然行动迅速,可就怕赶到之时,韩世忠早已命丧敌手! 面对如此凶悍的围杀,韩世忠已经无暇思考禁卫何时能到,他不敢有任何一丝的松懈,只要一点点分神,都足以让他瞬息丧命! 手中的宝刀果是锋锐无边,韩世忠也尽量用铁甲来承受敌人的杀伤,但面对八人围杀,韩世忠的腿脚上很快就出现伤口,鲜血喷涌,使得他无法再行动自如。 虽说如此,但邵祥符心里也越发急躁起来,他完全没想到韩世忠能够坚持这么久,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等到禁卫赶过来,他们也是插翅难飞! “快杀死他!杀死他!” 此时他已经顾不得亲手杀死韩世忠这份执念,急促地下达格杀令,那两头怪物率先发难,虽然其中一头的手臂已经被韩世忠斩断,血流不止,但这怪物仍旧没有退缩,发了疯一般朝韩世忠展开狂风暴雨的攻势! 所有的刺客都很清楚,越快杀死韩世忠,他们逃生的机会就越大,所以他们都拼尽了全力! 韩世忠腹背受敌,早已不支,眼下四面八方都是拳脚刀剑,身上的铠甲又被怪物扑上来,插入到裂缝之中,嗤啦一声就将铠甲徒手撕裂开来! 没有了铠甲的保护,韩世忠便只剩下内里的锁甲,也好在他为了保存体面,穿戴了几十斤的一整套铠甲,否则根本就无法支撑到现在。 以一人之力独抗八名刺客,即便有宝刀和铠甲,也已经是韩世忠的极限。 眼看着那怪物又再度扑杀上来,韩世忠一刀劈落,那怪物不躲不避,刀锋几乎要将他整个肩膀带手臂都砍下来,然而他却死死抱住了韩世忠! 韩世忠拼命旋转,要将这怪物甩开,因为其他刺客的攻击已经同一时间袭来! “噗嗤!” 韩世忠只觉得全身都疼,却不知具体伤到了哪里,暴喝一声,挥刀将怪物的头颅斩飞出去,后背却中了一脚,整个人飞扑到了地上,口鼻磕破,流了满脸的血! 韩世忠想要站起来,可浑身上下疼痛难忍,已经再难站立,只好扭过身子,靠着宫墙坐着。 如此一来也还好,起码背后是安全的,只需要面对前方和左右的敌人,只是他连站立都无法做到,也只能横刀在胸前,满是血迹的脸上,一双眸子仍旧燃烧着求生的烈焰。 战斗到了这一刻,韩世忠已经是虽败犹荣,即便死去,也足以获得这些刺客们的敬意。 但他并不想死,他韩世忠绝不能死在这里,他还要回去臭骂苏牧一顿,又怎么能死在这里! 他扯下裙甲低下的袍角,将手掌连同刀柄死死缠在了一起,鲜血不断顺着手臂,汩汩落下来,滴滴答答地在他身下攒了一汪小血池。 邵祥符没有再啰嗦,虽然他很想赞一声,韩世忠确实是一条堂堂的好汉子,但他却连一句话的时间也不想浪费! “杀了他!” 邵祥符一边往皇城外城门走去,一边朝刺客们下令,因为在他看来,韩世忠必死无疑,他们要抓紧时间逃走了。 其他刺客也纷纷跟着邵祥符离开,其中两名刺客举起利刃,朝韩世忠刺了过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阵低低的风嘶声若有若无地传来,那刺客也是后背发凉,下意识想要躲避,然而为时已晚! 一根羽箭破空而来,射入刺客的后心,将他整个人都带着滑出一丈有余,而后钉死在了韩世忠旁边的宫墙上! “噗通!” 这一声闷响却是因为另一名刺客也中了冷箭,他的身体被冷箭拖着往前滑,而后闷头栽倒于地,只剩下手指无意识地颤抖,已然是不活了。 落在最后的一名刺客心头大骇,四处搜寻了一番,四周却空空如也,除了满地的尸体,禁卫并没有出现! “有高人暗中保护!” 他一边警戒着,一边寻找机会接近韩世忠,而邵祥符也发现了异常,他又让两名刺客过来接应,充当掩护,那名刺客才敢接近韩世忠。 然而就在他走到距离韩世忠四五步开外之时,一根羽箭再度激射而来,又将这名刺客给射死了! 那刺客肩头中箭,箭杆却透过肩头,斜斜将他整个胸腔给洞穿了! “好大的力气!” 此时邵祥符身边就只剩下那断臂的怪物,最后一名刺客也随着杀向了韩世忠。 然而那不知从何处射过来的箭矢刁钻至极,又快若迅雷,便是刺客中箭,他们也无法通过箭矢的方向,来判断那名暗藏的神射手的位置! 邵祥符作为隐宗的核心,见多识广,寻常弓箭根本就没有这么大的威力,能够百步穿杨,还能够将目标拖出好几步,如此巨大的威力,也只有传说中大焱的远程神器,神臂弓才能做到了! 前番已经说过,神臂弓乃是大焱的专利,并非单木弓,而是技术最为先进的复合弓,弓的本身甚至还夹着铁胎,需要用脚踏才能拉满上弦。 而神臂弓制作技艺极其复杂,根本就无法复制,到了后世,清朝有名的大学者纪晓岚,就得到过神臂弓的完整图纸,并召集了诸多工匠宗师,却终究无法将神臂弓复制出来。 要知道清朝的科技技术比大焱要发达和进步太多,原材料上更没有任何的阻碍,可即便如此,他都无法复制出神臂弓来。 由此可见,神臂弓这等神器,在大焱是多么重要而强大的秘密武器。 可正是这样的神器,却出现在了辽国的宫城之内! 而且虽然他们无法确定神射手的方位,但通过刺客倒地的方向,他们也能够大致判断出神射手的藏身范围。 这一推敲之后,邵祥符心里就有些坐不住了。 因为那名神射手,极有可能就藏在内宫之中,就如同他邵祥符曾经也在内宫来去自如一般! 一名有资格拥有神臂弓,非但能够在内宫之中行走自如,甚至还能够将神臂弓这样的东西夹带入宫,在刺客四起,禁卫汇聚的情况下,仍旧能够隐匿身形,趁机射击伤人的人物,这等隐藏身份的功夫,隐宗之中可都不多见了! 邵祥符不禁想起萧德妃清洗内宫侍从的事情,怕是这一位暗中伤人的,就是萧德妃想要揪出来的那名密探了! 韩世忠仍旧靠着宫墙坐着,手中的宝刀仍旧横在胸前,身上的鲜血仍旧在流淌,而他的眼眸,仍旧充满血色和警惕! 他还没有死! 可因为这个神秘射手的存在,一直实力保存还算完好的刺客们,却在短短的眨眼间,就彻底死绝了! 他邵祥符的身边就剩下一个独臂的死士,这等情况之下,对于韩世忠,是杀,还是不杀? 若他继续向前,怕是要重蹈覆辙,紧随这些刺客们的脚步,下去见阎王,可难道就要这样放弃了吗? 不! 杀死韩世忠和契丹使者,这是他邵祥符的计划,是他的荣耀,他已经失去太多太多,都依赖着这个计划翻盘,他绝不容许自己临阵脱逃! “上!” 邵祥符只是迟疑了片刻,便朝死士下达了命令,他躲在死士的身侧,高大的死士将他的身体全都遮掩了起来! 是的,他要利用死士作为挡箭牌,如论如何都要杀死韩世忠! 一旦韩世忠死了,即便禁卫赶来又如何?生米煮成熟饭,萧德妃难道还要继续杀他邵祥符不成! 韩世忠一死,萧德妃与大焱的结盟就彻底失败,这样的节骨眼上,再杀他邵祥符来得罪隐宗,除非萧德妃脑子坏掉,否则绝不可能做出这种蠢事来。 但一想起萧德妃用鎏金水瓢将那名女高手生生砸死的场面,邵祥符心里也就没有那么坚定了。 这也是他计划着刺杀韩世忠之后,先行撤出宫城的主要原因,如果他坚定自己心中的想法,即便不撤出去,也不是大问题。 问题是经过了耶律淳答应苏牧的协议之后,他就已经无法再确认萧德妃的态度。 也就是说,即便他借着死士当挡箭牌,成功将韩世忠杀死,他也逃不出去,甚至有可能会被那名神射手射死,但这就是他邵祥符的选择,这就是他作为圣人后裔,最后的骄傲! 第七百一十三章 是柄好刀 邵祥符很清楚死士的力量,这些死士被隐宗用大量的药剂来浸泡,几乎到了泯灭人性的地步,身体的强悍程度堪比外家宗师,可惜少了灵气,无法将身体的强悍发挥到极致。 即便如此,凭借着不畏生死,不惧疼痛的逆天特质,也足以让这些死士比一般高手要强大太多。 邵祥符借着死士的掩护,飞快往韩世忠这边靠近,那暗中隐藏着的神射手似乎也发现了他的意图,不出意料射出了一箭! 这一箭精准得要命,竟然洞穿了死士的头颅,那箭簇擦着邵祥符的脸颊而过,在他的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然而邵祥符不惊反喜,他将已经死绝的死士推到一边,挥舞宝剑便朝韩世忠攻杀而来! 没有了死士的掩护,邵祥符此时完全暴露在神射手的视野之中,但他却浑然无惧! 不是他已经视死如归,要与韩世忠同归于尽,而是他早就在默数着神射手的击发次数! 神臂弓是大焱的神器,威力巨大,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对弓手的要求也是极高,即便暗中那人是百发百中的神射手,需要不断拉开**巨大的神臂弓,也需要消耗极大的力气。 邵祥符这边统共有六名刺客,加上死士和他,正要是八个人,而寻常神臂弓携带十枝弩箭已经是极限,这名神射手想要隐藏神臂弓已经着实不易,想要在内宫之中继续隐藏自己,所带的弩箭断然不可能太多。 如今已经消耗了七箭,便是天生的力士,也会双臂双脚发酸发胀,即便仍旧还剩有弩箭,想要保持先前的精准度也是不可能的! 而且先前他射击看似精准,其实主要以杀伤为主,射击的部位都是刺客们的身体,也就是说,神射手的距离应该不近,为了保持命中率,才瞄准目标的身体,而非头颅咽喉心口等要害。 从前番的战况就可以推算得出来,他射击的都是刺客的肩头等部位,总之给人一种倚仗神臂弓的巨大威力,不求精准,只要命中,就能杀死的感觉。 而当邵祥符在死士的掩护下再度杀向韩世忠之时,他却射中了死士的头颅! 这实在太过反常,这名射手很清楚死士的能力,担忧射击死士的身躯根本就无法杀掉死士,所以只能费尽心思,瞄准死士的头颅。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先前他不敢瞄准头颅,也是担心自己会失准,一旦失准,非但无法阻杀刺客们,更会浪费他的弩箭,也就是说,他的弩箭刚刚够,或者根本就不够用! 最后射杀死士,他用了最精准的箭法,务必要将死士射死,只能说明他的弩箭,已经用尽,即便没有用尽,他也没有余力再出手! 若是换了平常,邵祥符即使在相信自己的判断,也不会在没有死士保护的情况下,做出如此莽撞而危险的决定。 但现在刺客和死士都已经死绝,就剩下他一个人,而韩世忠是他必杀的目标,是他所有努力的最终目的,如果无法杀死韩世忠,那些刺客和死士的牺牲就彻底白费! 让他下了如此大决心的另一个原因则是,经过神射手的阻杀,时间拖延下来,他已经没有机会逃出外城。 如果杀死韩世忠,萧德妃或许还会留他一命,如果他逃走,非但逃不出去,反而会被萧德妃的禁卫擒拿,萧德妃绝对不可能留下他的性命! 所以眼下已经到了当断则断的时刻,他和韩世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神射手已经无能为力,邵祥符的刺客和死士也已经死光,就剩下他邵祥符和韩世忠。 而韩世忠需要背靠着宫墙才能坐稳,手中虽然仍旧握着宝刀,却如何能跟生龙活虎的邵祥符对抗! 如果这样的情况下,他都无法做出决断,他就不配称为邵圣人的后裔! 这场刺杀从发动至今,也不过短短半柱香时间,而其中惨烈和曲折早已超乎想象,如今终于走到了尽头,邵祥符有着绝对的自信,最终活下来的,绝不是韩世忠,而是他邵祥符! 越是这样想着,他的速度就越快,疾行了数步,挥舞宝剑,便朝韩世忠的心口刺了过去! 那藏头露尾的神射手果然没再射击,所有的一切都说明,他邵祥符猜对了,更赌对了! 他无法压抑内心的喜悦,甚至于握剑的手都不禁颤抖起来! 韩世忠已经是强弩之末,如同那风中残烛一般,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只剩下一双血眸,在昭示着他那铁血悍将的坚毅! 面对邵祥符的刺杀,韩世忠也知道,这一次只能靠自己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撑在了地上,在宝剑刺过来的那一瞬间,猛然站了起来! “噗嗤!” 宝剑从他的左肩洞穿,若非他刻意偏移了半尺,这剑就要洞穿他的心脏了! 邵祥符手中不愧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即便韩世忠穿着锁子内甲,也无法阻挡剑锋穿透韩世忠的肩头。 见得韩世忠主动站起来送死,邵祥符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场刺杀,这场争锋,仿佛只有短暂的一瞬,又仿佛过去了漫长的一天,但终究还是以他邵祥符的胜利而结束了! 韩世忠的鲜血顺着宝剑流淌,而后滴落下来,但他的双眸却没有失去生机! 鲜血大口大口从他的嘴里流出来,但他的眸子却仍旧保持着钢铁一般的战意! 躺倒在地上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耶律拨藏,一直在关注着场上的局势发展,当他看到邵祥符的宝剑刺入韩世忠肩头之时,也是肝胆俱裂! 他是契丹使者,他深知韩世忠的死会带来多么严重的后果,他的心里悲愤到了极点,却在绝望之中,不断向四方神灵祈求,韩世忠千万不能死! 而当他看到韩世忠那血色的眸子,他终于明白,自己的祈求是没有用的,因为神灵不会庇佑韩世忠,因为韩世忠本身,就是铁骨铮铮的一尊战神! 即便口吐鲜血,但韩世忠的眸子仍旧清澈万分,他的嘴角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来! “不可能!” 邵祥符发现韩世忠并没有要死去的迹象,心里也是慌了,连忙拧动剑柄,将韩世忠的血肉绞个稀烂! 可就在这个时候,韩世忠的左手,却死死抓住了他的剑刃! 宝剑轻而易举切割着韩世忠的手掌,几乎要将他的手掌都割断,但韩世忠的手却如同钢铁铸就一般,死死抓住了邵祥符的宝剑! “不好!” 邵祥符第一时间就撒手,松开了剑柄,飞快后退,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韩世忠右手的宝刀猛然挥出,划着完美的弧线,斩向了邵祥符的脖颈! 邵祥符来不及退出刀刃的笼罩,无奈之下,只能用左臂来格挡,想要壮士断腕,而韩世忠的宝刀并没有让他失望,轻而易举就将邵祥符的半截左手给斩了下来! “噗咚!” 十几斤重的半截手臂就这么掉落在地,邵祥符根本就来不及惊叫,整个人便继续疯狂后退。 然而韩世忠仿佛所有的隐忍,都在等待着这反击的一刻! 需要靠着宫墙才能坐稳的韩世忠,在站起来主动受了邵祥符一剑之后,又用肉掌定住邵祥符的宝剑,一刀斩落了他的左臂,此时更是前踏一步,再度挥出了宝刀! 他的刀法是战场上的百战刀法,不见鲜血绝不回鞘,勇往直前,没有半分累赘和花哨! 邵祥符的反应和速度都不慢,但他低估了失去左臂对他的影响,他不是韩世忠,无法忍受千百刀剑加身,背负数十创仍旧能够死战,他说到底只是个眼高手低的圣人后裔,他终究忍不住左臂被斩的痛楚! 这种痛楚以及心理上的恐慌,使得他的脚步变得迟疑,使得他无法再躲避韩世忠这所向无敌的一刀! “嗤啦!” 宝刀闪过,邵祥符的左胸从锁骨处一直被拉开到下腹,甚至连肋骨胸骨都被斩断,脏腑和鲜血哗啦啦泼洒了一地! 韩世忠没有任何迟疑,也从不会给敌人留下任何的机会,他站稳脚步,猛然一刀,终究将邵祥符的头颅给斩落! 耶律拨藏被这一幕彻底震撼了! 他本以为韩世忠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然而他如何都没想到韩世忠竟然还留了一口气,作为绝地反击的资本,而且他还反击成功了! 就在他以为尘埃落定,韩世忠也该停止自己的行动之时,韩世忠却没有停下来。 他的身体在流血,他的肩上还插着邵祥符的宝剑,他的手掌在流血,然而他却没有停下来。 他吹了个唿哨,而后丢掉宝刀,开始将刺客和死士身上的弩箭,一根根拔出来,捆在了一起,那弩箭上沾满了鲜血,有敌人的鲜血,也有他韩世忠的鲜血。 当他收集弩箭的时候,那匹老马听到了他的唿哨,也终于从远处跑了过来。 韩世忠将捆好的弩箭,塞到了马腹下方的毯子里头,结结实实藏了起来。 神臂弓作为大焱的重器,每一张都需要严格登记造册,使用者的档案都需要记录,甚至每一根弩箭都受到管制,弩箭上刻有使用者的名字,这也是军中常用来记录军功的方法之一。 就好像围猎的时候一样,猎物身上的箭刻着谁的名字,这猎物就是谁的,就是这么简单。 大焱朝廷也担心技术外泄,或军中有人以权谋私,倒卖军械,对这方面的管制更是不遗余力。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大焱军方腐朽糜烂,军士和将领什么都敢倒卖,就差没将官印都一并卖了。 韩世忠拼着最后的力气,也要将这些弩箭收集,而后藏在自己的马腹底下,就是为了保护那个暗中帮助他的密探! 然而当他做好了这一切,正要歇息之时,他陡然想起了什么来。 是啊,旁边还有个契丹使者,这个人还没有死,而且还将他所做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韩世忠转过头来,看着耶律拨藏,而后一步步走了过来。 耶律拨藏并没有太过惊恐,因为他见识过太多生死,能够看到韩世忠的拼死一战,他佩服韩世忠是条汉子,死在韩世忠的手里,不冤。 韩世忠举起宝刀,看着耶律拨藏,他的鲜血就滴落在耶律拨藏的脸上。 他看到这个契丹人的眼中没有祈求,甚至没有任何的惊惶,于是他将刀头掉转过来,将刀柄递到了耶律拨藏的面前。 “是柄好刀,谢了。” 第七百一十四章 幸不辱命 韩世忠还是在上京城内耽搁了两天,这两天对于大焱的军队而言,是极其难熬的两天。 他们的兵线已经开始往前推进了二里,若非辽人主动选择了避战,甚至还撤去了地雷,说不得大焱这边已经发动进攻了。 到了第三天,使节团出城了。 上京城的城门大开,守军分列左右,韩世忠仍旧穿着那身已经破残的战甲,而将后辽皇帝耶律淳御赐的金甲,收进了甲包,背负在马背上头。 后辽的大惕隐和南北枢密使以及绝大部分的重臣,都纷纷出城相送,这是韩世忠应得的尊敬。 他在宫城外头的一战,足以赢得辽人的敬意。 大焱的军士们隔空相望,一个个面色惊诧,但又突然感到与有荣焉。 而且大军遥望之下,竟然能够看到辽国皇帝陛下的圣驾,就停在城头之上,竟然是皇帝陛下亲自目送着韩世忠离开! 从真宗朝开始,在面对辽国人之时,大焱的使者们,何曾受过这等样的待遇! 先前苏牧让韩世忠出使之时,很多人都站出来质疑,认为韩世忠虽然作战英勇,又得人心,但确实不适合担任使者的角色。 然而苏牧还是一如既往地力排众议,并亲自给韩世忠挂上了使者的头衔,为此还提请朝廷,给韩世忠升了个官,如今韩世忠已经是副都指挥使,堪称真正的军中首领了。 当韩世忠在这等样的排场之下荣耀归来之时,所有人都再次震惊,不得不佩服苏牧的先见之明。 而相比之下,很多人更感兴趣的,其实还是韩世忠的出使故事,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竟然能够让辽国皇帝亲自目送韩世忠出城? 两军对垒,相隔并不远,使节团的仪仗也已经不再是区区五十人,只是耶律拨藏已经没有再与韩世忠并辔而行。 邵祥符的宝剑就挂在了耶律拨藏的腰间,而韩世忠仍旧将那半截断刀放进了刀鞘,至于耶律拨藏后来正式赠予他的那柄宝刀,这放在了马背后头,但仍旧没能掩盖住那满是宝石的璀璨刀柄和刀鞘。 苏牧亲自出了辕门,迎接韩世忠和辽国的使节。 靠近了他才看到,韩世忠的铠甲已经破裂,虽然缝缝补补,寒碜得很,但仍旧有着一股血战之后的惨烈气,让人看到这身铁甲,就不难想象他经历过些什么。 而从这身铁甲来看,众人也已经有些明白,苏牧为何一定坚持要韩世忠出使。 他们数着铁甲上的刀剑之痕,再看着韩世忠因为内里层层包裹了绷带而显得臃肿的身影,暗自在推想,若换了自己去,如今是否还能完整地回来。 耶律拨藏是个合格的使者,到了大焱这边的营区之后,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再没有暴发户那种附庸风雅的俗气,反而展现出不卑不亢的精气神,甚至还隐约带着辽国老贵族的那种骨子里的高傲。 他下了马之后,并没有开口,因为他代表着辽国皇帝陛下,苏牧只不过是军队的统帅,需要主动向使者行礼,这已经是大焱和辽国近百年来的惯例。 然而他却忘了,如今的辽国,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辽国,而是得益于苏牧拼死守卫上京,才得以苟延残喘的后辽。 他们的国主也不再是强国富民的英主,而是整日沉溺于享乐的耶律淳,他们的朝政乃至军国大事,都把持在萧德妃这样一个妇人的手里头,在苏牧和大焱的面前,他们已经失去了那份优越感。 耶律拨藏等不来苏牧的行礼,便皱着眉头,用纯正的契丹话说道:“宣帅作为全军首领,岂不懂礼仪耶?” 苏牧是精通契丹话的,对两国互使的礼仪和流程也很清楚,但在这件事上,他必须占据主动,必须要强势,这是他的姿态,也是大焱的姿态,只有这样,才能让辽国人知道,他们借道的时候,如果想要抄大焱军队的后路,将是最愚蠢的事情。 他并没有说话,而是带着微笑,盯着耶律拨藏,直到耶律拨藏浑身不自在。 韩世忠本对苏牧一肚子火气,今遭出使,差点就要了他的老命,若非那神秘射手,自己怕是回不来了。 如果邵祥符行刺并没有脱离苏牧的预料,那么那名神秘的射手,应该也在苏牧的预测之中,否则苏牧也不会如此放心让他韩世忠去送死。 虽说如此,但怕是苏牧也不能确定那个神秘射手一定会出现,即便知道上京皇宫之中隐藏着密探刺客,他又怎么肯定对方就是神射手? 所以别看苏牧成竹在胸的样子,其实只不过是外强中干,如今也是心虚得很,不正是因为无法确定那密探刺客会不会出手,才派出了自保能力最强的韩世忠么? 不过这一次也算是错有错着,他韩世忠也品尝了一把扬眉吐气高高在上的滋味,能够让辽人对他如此恭敬,连皇帝陛下都亲自登上城头目送他,他韩世忠也算是大焱历朝历代的第一人了。 虽说如今的辽国今非昔比,这个第一人的含金量有点低,但第一人就是第一人,足以载入史册,对于一个武将来说,这样的荣耀,怕是很难得到的。 看在这些荣耀的份上,又得了一套金甲和一柄宝刀,韩世忠也就先将苏牧这份人情债给暂时记下。 见得耶律拨藏与苏牧之间气氛有些凝重,韩世忠也是心里不舒坦,他从来就是个大咧咧的人物,军营里头就是他活得最自在的地方。 耶律拨藏虽然是使者,但韩世忠知道他的性子,两人经历了一场生死之后,互赠了礼物,韩世忠饶了耶律拨藏一命,耶律拨藏也没有将韩世忠藏起弩箭的事情给抖出来,两人都有秘密,自然也就不需要见外了。 韩世忠见得中军大帐四周并没有太多人,便拍了拍耶律拨藏的肩头,朝他白了一眼:“说人话!” 韩世忠显然不满耶律拨藏说契丹话,因为他听过耶律拨藏的汉话,这耶律贵族的大焱官话说得比他韩世忠这个老西军还要地道。 耶律拨藏也是哭笑不得,用大焱官话朝韩世忠抱怨道:“我现在是使者,礼节上可不能吃亏...” 这句话自然也是说给苏牧听得,而且他改用大焱官话,虽然方式有些隐秘,但已经算是低头让步了。 苏牧见得韩世忠出使非但能够让辽国皇帝登城目送,竟然还将契丹使者给搞定了,连自己都惊讶了一番。 不过有韩世忠这么一插话,双方也都有了台阶,苏牧便朝耶律拨藏抱拳道。 “本帅如今也是职责在身,甲仗俱在,不能全礼,还望使者见谅些个了。” 耶律拨藏本就只是走个形式,毕竟大方针上已经做了妥协,六万大军连同近乎十万的民夫和辅兵,浩浩荡荡十六万人,要借道辽国的境内腹地北上,这等大事都妥协了,使者的尊严也不过是个面子问题罢了。 他也没有在这个方面纠结太久,便与韩世忠一道,在苏牧的带领下,进入了中军大帐,将萧德妃和耶律淳的意思都答复给苏牧,还特意将耶律淳的那句原话,传给了苏牧知晓。 虽然苏牧早就料到,最终拍板的只能是耶律淳,但他也没想到耶律淳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或许耶律淳的话算不得是个保证,也不能轻信,但最起码,这是耶律淳的一个态度,有了这样一个态度,心里也有了底。 耶律拨藏与苏牧会面结束之后,并没有立即离开,因为他还要等待苏牧的回复,于是便暂时在营区里安顿了下来。 他是个辽国老贵族,也曾经带领着本部兵马,跟着辽国皇帝陛下,参与了先前跟大焱的一些小打小闹。 对于大焱的军队状况,耶律拨藏仍旧停留在以往的印象里头,直到这一次,韩世忠带着他到军营里安顿下来,沿途他见识了大焱军队的风貌,才被深深震撼了一把。 按说两军互使,苏牧该带着耶律拨藏,检阅一下大焱军队,用以震慑来使,然而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必要。 而韩世忠也有心显摆,一路上尽是将耶律拨藏往他的本部人马,以及青壮派宗储等人的营团里头带,让这位辽国使者,充分见识到了大焱军队那翻天覆地的战斗力。 也只有在大焱营区里走了这么一遭,耶律拨藏才更加的忌惮,若大焱并非真心借道,这十几万人,足以将辽国彻底打烂! 不过苏牧如此做法,可不是为了让他警惕大焱,他知道耶律拨藏回去之后,肯定会将所见所闻告之耶律淳和萧德妃。 他是想要耶律淳和萧德妃知晓,他苏牧到底有没有北上对抗蒙古部族的底气和实力! 他更想让耶律淳和萧德妃清楚地知道,如果他们不借道,辽国会是怎样的下场! 韩世忠将耶律拨藏好生安顿下来,这才到中军大帐来见苏牧,诸军将士也都没有离开,就等着韩世忠这个主角回来。 见得大家都在等,韩世忠也开始撒泼,将那铁刀丢到地上,半截断刀就摔了出来。 “这就是宣帅的好差事,可苦死你韩五了!” 诸人早就清楚韩世忠的脾性,这分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在辽国那边得了好处,回来还想要向宣帅伸手讨赏呢! 不过谁都无法否认,这一次是出生入死,若非韩世忠,换别人去,绝对是有去无回不说,还要坏了借道北上的大事。 无论怎么说,韩世忠还是圆满完成了任务,自然有骄傲的资本,再者,苏牧是他们见过最没脾气的主帅,跟大家又称兄道弟,虽然有着将帅之间的天差地别,但平素里只要苏牧敢不摆架子,他们就敢蹬鼻子上脸。 苏牧也是哭笑不得,站起来,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朝韩世忠揶揄道。 “韩五哥如此辛苦,不如来坐一坐?” 见得苏牧比韩世忠还要无赖,营帐之中的弟兄们都笑了出来,韩世忠也不好意思地讪笑起来。 不过他很快就停住了笑容,而是将那捆神臂弓的弩箭,双手呈给苏牧,低头复命道。 “韩世忠幸不辱命!” 苏牧接过那弩箭,而后拍了拍韩世忠的肩头。 “韩五哥辛苦了。” 这一次,没有人笑,只有肃然起敬。 第七百一十五章 基辅罗斯人 三月的江南应该是烟雨飞花的人间盛景,而在遥远的北方,长途跋涉,将绿色海洋一般的大草原甩掉之后,杨可世的军队却进入了干旱炎热的大漠。 军中并没有舆图,因为大焱的军队从来就没有到过辽国腹地,更慢说这么一个越过大半个辽国境内的鬼地方。 他们靠着主帅苏牧交给他们的一张舆图,就走到了现在。 杨可世并不清楚苏牧为何能够画出这样的舆图,因为即便是最坚韧的斥候和密探,也未曾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这里已经是辽人后方的边境,虽然已经进入到了蒙古部的区域,途中也遭遇了许多散落在草原上的蒙古部族,但他们仍旧没有碰到蒙古人的主力。 虽然是孤军深入,但在草原上行军并没有太大的风险,因为春夏季节水草已经开始疯长,草原上也不缺水源。 可他们再度深入,却离开了草原,进入了漫天风沙的大漠,如果再无法找到蒙古人,他们就要渴死在大漠之中了。 他们是承平年代的大焱军士,虽然白梃兵是精锐之中的精锐,在西北边境也曾经在沙漠地带作战,但对于大漠,他们仍旧充满着未知的恐惧。 这里就像被上天遗弃的荒芜之地,地面滚烫,沙土松软,只有最坚韧的骆驼刺和仙人掌能够存活下来。 许多军士见得绿油油的仙人掌,起初还偷偷采摘来进食,结果很快就出现幻觉,陷入癫狂之中,迷失于大漠,再没能走出去。 他们已经开始杀辅马,只剩下驮马和战马,他们的战甲和兵刃都由驮马背负,即便杀马,也不敢喝太多的马血。 因为马血之中的盐分很高,喝完只能让他们更渴。 对于一名骑兵而言,战马就是他们的袍泽,就是他们的伙伴,就是他们的战友,就是他们活下去最大的倚靠,可他们却沦落到了杀马求生的地步。 此时已经谈不上什么军心士气,他们的敌人也不再是杳无踪迹的蒙古人,而是这片大漠,是善于弄人的老天爷。 他们没再抱怨苏牧,也不再抵触这次任务,因为他们早已抱怨和抵触了千百遍,反而变得平静了下来。 杨可世对这支军队拥有着绝对的权威,即便军士们已经濒临崩溃,仍旧无法撼动他的掌控。 他也曾经无数次怀疑过,怀疑苏牧的这次作战策略,无论如何,他也会坚持下去,因为他相信苏牧绝对不会仅仅让他们这支最精锐也是唯一一支的重骑兵,到大漠里头来送死。 他相信苏牧预测的一定会出现,他们的千里奔袭也一定会奏效! 过了草原之后,斥候也曾经探察过,似乎在西北方向,刘光世的骑兵也进入了大漠,与他们应该相隔不远,他曾经尝试着主动联络。 两军确实也接了头,保持着联络,甚至共享着补给,但越是深入大漠,为了节省体力,斥候都没有撒出去,虽然明知道友军就在相隔不远的地方,却只是偶尔联络,传递一下情报,仅此而已。 他们也曾经怀疑过苏牧,但苏牧最远也就到过上京,可他却画出了这样一张舆图,而沿途他们也证实了,苏牧的舆图是真的,舆图中的山川草原他们都能够找到,甚至跟苏牧描述的一模一样! 他们不知道苏牧何时曾经到过这里,甚至于追查苏牧的履历,他一路从江南崛起,根本就不可能到过这么北方的地方,更不可能见过这些。 但苏牧就是画了出来,而且还对了。 他们终究受到时代的局限,也曾迷信过许多怪力乱神,但他们并不相信苏牧是什么生而知之的人,因为苏牧活生生地在他们的身边,他们见证了苏牧的一切。 他们知道苏牧所获得了成就,都是靠苏牧拼死拼活努力得来的,并非上天眷顾。 所以他们只能解释为,苏牧为了这次作战,已经提前做足了准备,这些舆图,怕是他派了最精锐的密探和斥候,提前侦察勘探,才画出来的。 毕竟苏牧掌控着皇城司绣衣指使军常胜军青雀军以及后来的敢炽军,所有这些苏牧的亲军,都拥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是情报密探军! 这也就足以解释苏牧为何能够画出舆图,甚至于能够解读为,苏牧组建这些军队,怕是早早就预料到这一切,正是为了这最后一刻的决战! 然而现实终究是残酷的,他们一路在大漠之中行进,已经三天没有遇到过绿洲和水源,军士们全无士气,彻底陷入了绝望之中。 可就在这个时候,杨可世突然大声下令:“披甲!” 他从沙丘上策马而下,将苏牧赠给他的长筒望远镜收入怀中,而后开始在亲兵的帮助下,将一整套重甲层层穿上! 在如此炎热的天气之下,身披整套重甲,就如同被关在烧红的铁棺之中,但所有人都行动起来,很快就披上了铁甲。 当他们策马踏过这片沙丘之后,所有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 在他们的眼前,一片绿洲便如同黑暗之中的火炬,他们甚至能够看到绿洲之中的沙堡和大片的营帐! 所有人都疯狂起来,杨可世高举马槊,而后率领着白梃兵,如同飓风一般杀入绿洲小城,几乎要将整个绿洲彻底荡平! 这样寸草不生的掠夺已经成为他们最近一段时间最主要的作战方针,因为他们需要补给,而用苏牧的话来说,但凡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都可视为敌人! 绿洲小城里的驼兵还想要反抗,然而根本敌不过杨可世的数千重骑,很快就风卷残云,结束了战斗! 绿洲之中有充沛的水源,甚至还栽种着各种不知名的瓜果,军士们却严格约束着自己,等到杨可世发出命令,他们才开始收拾战场,补充物资。 这里的男人很是高大,带着牛角铁盔,身上也都是厚重的板甲,他们除了骆驼兵和骑兵之外,还有步卒,而他们的步卒与马穆鲁克兵有些类似,举着巨大的铁盾,能够将身子全部遮挡住,主要的兵刃却是战斧和铁矛。 杨可世并没有参与军士们的掠夺,他走到一名敌将的尸体边上,仔细地研究着这具尸体。 这个蓝眼睛,红头发和红胡子的异族人,就像传说之中的鬼怪,但苏牧早先已经向他描述过,所以杨可世感到惊奇,并非因为这些异族人的外貌,而是惊讶于苏牧的未卜先知! 他在这名异族将领的胸甲上,看到了一个徽记。 那是一个圆形徽记,最外围是一圈扭曲的异族文字,中心是个“山”字型的图案,山字的山顶上,是一只两头尖中间鼓起,似米粒的眼瞳。 “终于找到了…” 杨可世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扯下这枚徽记,交给了斥候,让斥候送到刘光世那边去。 这就是苏牧让他们寻找的基辅罗斯人,这枚徽记,也证实了苏牧的猜测,他们是留里克王朝的人! 而此时的基辅罗斯人,正是后世的古俄罗斯人,彼时统治基辅罗斯的,乃是留里克王朝,其中也有很多野蛮的维京人。 这也正是苏牧要杨可世和刘光世孤军深入千里的最主要原因,同样也是隐宗掌控之下的蒙古,迟迟没有对男方用兵的原因之一! 蒙古部族分散而弱小,根本就无法形成足够的战斗力,初时又蚍蜉撼树,想要偷袭辽国中京,被辽国大败了一场,早已元气大伤。 始可汗和隐宗的势力再强大,也无法将散沙一般的蒙古部族在短时间之内集结起来。 苏牧也曾经考虑过,始可汗到底看中了蒙古部族哪一点。 思来想去,他终于看清楚了始可汗的意图,蒙古部族绝不是她真正的目标! 始可汗不是汉人,他是异族人,他对异族人有着天生的亲近,对汉人有着骨子里的嫉恨和仇视,所以他需要联合异族人的力量。 而蒙古人只不过是他的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正是要引领此时正值黄金时代的基辅罗斯人南下! 大焱时期的西方国度,拜占庭帝国正是最强盛的黄金年代,他们的踪迹也遍布整个西方乃至于西亚、中亚和东亚。 基辅罗斯人信奉西方教派,甚至在国内建造了大量拜占庭风格的教堂等建筑,他们模仿着强大的拜占庭帝国,甚至于连军事风格,都往拜占庭的方向靠拢。 若非苏牧提前描述过,杨可世见得这些异族人,怕也是要跟寻常军士那般,以为自己穿越了人间的界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军士们搜检尸体,收集战利品的同时,他们果然在这些异族人之中,发现了不少的蒙古人! 相对于那些蓝眼睛红头发大胡子的异族人,蒙古人的外形还是比较容易辨认得出来的。 有了这些蒙古人,杨可世更加笃定,他们就要接近最终的目标了! 他将军中精通蒙古语的向导找了过来,审讯了那些俘虏,终于得到了最终的军情。 原来这些基辅罗斯人并非真正的留里克王朝大军,他们只不过是留里克王朝中的雇佣军以及一些大领主的军团。 他们被人联合起来,在基辅罗斯和蒙古的边境上,建立了一个以蒙古人为主导的国家,名为钦察汗国! 如果苏牧得知这个消息,怕是要大吃一惊。 因为钦察汗国又叫金帐汗国,乃是大蒙古国的四大汗国之一,由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的第二个儿子拔都建立。 而钦察汗国乃是十三世纪才建立的,那时候基辅罗斯人的留里克王朝已经崩坏,分裂成了十几个公国,蒙古人才趁机入侵,建立了金帐汗国。 可此时的蒙古弱小不堪,成吉思汗的父亲都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隐宗竟然就利用蒙古部族,招募了基辅罗斯人的大领主军团,提前建立了金帐汗国! 始可汗与苏牧一样,是个外来人,是穿越到这个时空的“天外飞仙”,或许他也与苏牧一样,对这个时代的具体历史轨迹并没有太深入的研究,但大时代中那些在历史长河闪耀着璀璨光芒的名字,他还是能够记住的。 或许正是听说了金帐汗国的强大,又知晓蒙古部族再往北,还有个古俄罗斯,始可汗才有了建立汗国的想法。 他自然想要借助这些强大的拜占庭式的基辅罗斯军队,联合蒙古军队,横扫大焱乃至女真和党项人。 但很可惜,苏牧跟他来自同一个时空,他们在思维方式上,有着同样的方向! 第七百一十六章 远征军 刘光世收到了杨可世的军报,他便带着军士们到绿洲去进行补给,但很快他们再次分兵了。 因为他这一次的任务是给杨可世护卫侧翼,担任突袭,虽然合兵一处能够最大程度保存战力,也能够避免很多无法预料的危险,但他终究还是带着队伍离开,始终与杨可世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和杨可世都很清楚,过了这里,很快就会遇到金帐汗国的主力,他们此行的目标也就能够达成了。 刘光世从未想过自己会接受这样的任务,因为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个性,他是个怕死的人,就像他的父亲刘延庆一样。 苏牧改造了大焱的军队,给军队铸造了军魂,甚至于担任主帅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进行军制改革,将他的将兵制推广到全军。 在大焱军队上下得到了改造的同时,许多像刘光世这样的青壮派将领,也得到了改造,事实上苏牧想要改造的,正是这一批人,因为这些青壮派,才是大焱军队的未来。 刘光世很荣幸,也很不幸,成为了其中的一员。 他很荣幸,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改造对于大焱军队而言,意味着什么,看着大焱军队那脱胎换骨一般的精神面貌和战斗力,又有谁不庆幸自己是这场改革之中的中坚? 他也很不幸,因为苏牧的改造,让他幡然醒悟,唤醒了他心中沉睡的猛虎,让他终于像个爷儿们一样,没有太多迟疑就接受了这个秘密任务,为了保密,甚至没能够跟父亲好好话别。 他和杨可世的队伍作为大焱军中最为精锐的轻骑和重骑,唯一的任务,是送死。 这样说或许有些残忍,或许会让人觉得苏牧没有一点点人性,跟那些乱世枭雄没有任何的区别。 但无论是刘光世,还是杨可世,都接受了这个任务,因为他们知道这场千里奔袭,对整个大战局意味着什么。 无论西夏还是女真,亦或是后辽,他们的联接点都是隐宗,都是蒙古,只要将这个联接点打破,他们就不是联盟在一起的整体,他们的攻防体系会被彻底打破。 而各自为战的西夏和女真,绝对要比联合在一起,更容易被大焱击破。 他们的千里奔袭,他们的牺牲,是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的,这一点从他们越过草原之后,无论是主将还是寻常士卒,都已经意识到。 很多人想过中途逃跑,也确实有人逃了出去,但很快他们就再度返回到军中,而主将也没有惩处他们。 他们之所以想要逃,是因为他们想活,他们之所以回来,是因为他们发现逃走之后,一个人在茫茫草原和大漠之中,根本就无法幸存下去,主将没有处罚他们,是因为需要他们的力量,更因为他们迟早都会死去。 与其在逃亡的路上死去,倒不如死在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 绿洲的出现让他们看到了生机,但也让他们看到了死亡的降临,虽然他们摧枯拉朽,势如破竹,但他们也看到了这些基辅罗斯人的强大战斗力。 他们的步卒与大焱的步卒不同,他们并不需要披覆沉重的全身甲,减少了数十斤的负重,使得他们获得了极其重要的灵活性。 而他们将全部的防御都集中在了那面巨大的铁盾上,铁盾虽然将他们遮掩地很好,但也将阻滞他们的快速移动,但即便如此,躲在盾牌后面的他们,仍旧能够获得不错的腾挪空间,仍旧要比全身覆甲要好很多很多。 面对这样的敌人,如果他们的步卒组成盾阵,将变成骑兵的噩梦,铁盾层层堆累,人人腹背相靠,便能够形成足以抵挡骑兵的钢铁壁垒。 而他们的主要武器是铁矛,而不是长枪,铁矛能够用来刺杀,也能用来投掷,比长枪更加的多变。 他们用的是马穆鲁克教演团的战阵,组成战阵之后,大盾就如同他们坚硬的外壳,而参差的铁矛,则是他们最锋锐的利刺,他们就如同一个个发怒的钢铁刺猬,让对手没有任何一点点进攻的**。 杨可世也终于明白,为何苏牧一定要让他们孤军深入,来阻击这支金帐汗国的异族军队。 因为想要破掉这样的军队,只能依靠重骑兵,寻常轻骑若正面冲锋,很难破掉铁盾阵的防御能力,只有重骑兵才能做到这一点! 如果这支大军南下,除了西夏的铁鹞子重骑兵,无论是大焱后辽还是女真,都将没有任何应对的好法子! 到时候横扫整个天下的,就会是这些红胡子的异族人! 杨可世丝毫不怀疑,这些不毛之地的异族人,见识到南方的繁华之后,会是何等的兴奋和欢喜,他们对南方天下,就造成多么恐怖的毁灭。 在绿洲休整之后,杨可世继续带领着军队往北进发,他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 因为并没有走太远,他们就走出了大漠,进入到了另一方世界。 这段旅程充满了新奇,他们的所见所闻,都是从所未有的,异域风光甚至让他们忘记了此行的凶险,他们更像是闯入了新世界的入侵者。 命运并没有让他们等待太久,他们穿越草原,穿越大漠,就是为了这终极的一战,上天也很快将战争降临到了他们的身上。 始可汗率领着三万金帐汗国的异族军队,从极其遥远的留里克王朝出发,如今终于走到了半途。 他们本该早就抵达南方战场,对于他们而言,在大焱北方的辽国,都是南方。 此时虽然已经是三月中,但他们仍旧在忍受着严寒的天气,或许也正是这般极端的天气,使得他对留里克大公们的劝说和游说,变得那么的容易,因为他们向往更温暖的天气,更富饶的土地! 想要组建这样一支大军,始可汗也遭遇到了留里克王朝的阻挠,并在国内爆发了内战,这才顺利成行,这也是减缓他征讨南方脚步的主要原因。 眼看着他们就要进入大漠,始可汗却没有半点担忧,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因为隐宗的老君馆早已遍布北方,为他勘测出最为精确和安全的路线,他来时就是走的隐宗路线,不会像杨可世和刘光世那般,需要在草原和大漠之中冒险。 他们的路线极其明确,一路上哪里有绿洲,哪里有水源,哪里有补给的地方,他们都早已探测清楚。 只要他们进入大漠,能够干扰和阻挠他们的人就会望而却步,他们的速度反而会更快,行军也会更加的顺畅。 为了能够更顺利地通过大漠,即便天色还当午,是个行军的好时机,他们仍旧选择驻扎下来,做进入大漠前的最后一次休息。 始可汗也没有想到,大漠里会存在一支足以将他们打穿的敌军,他并没有往大漠里派出斥候,因为他跟所有人一样,都认为大漠里不可能有敌人。 而且他们在大漠里有很多据点,占领了沿途的绿洲和水源,为他们探路打前哨,做好准备接应大军。 即便有敌人,这些前哨站也会及时发来示警,只是他们没有想到,那些前哨站之中的一个,已经全军覆没,根本就没来得及示警! 这是他们渴望已久的大战,杨可世和刘光世带领着军士们,如同找死一般深入千里,吃尽了苦头,可不就是为了这一战么? 然而杨可世却让他们撤退了! 因为这里还是金帐汗国的领地,还是留里克王朝的边境,一旦在这里爆发战争,就算他们拥有突袭的优势,也无法取得最大的杀伤效果。 这些人还没有离开故土,他们仍旧有着依赖,他们的军心士气仍旧高涨,他们秣马厉兵跃跃欲试,此刻正是他们战意斗志最为旺盛的时刻。 所以杨可世要避开他们,他要后撤,绝不能引起敌人的警惕,他要等待最佳的时机! 刘光世很快就得到了杨可世的情报,并如同杨可世那般,退入了大漠之中。 数千重骑在加上刘光世的数千轻骑,虽然路上损兵折将,水土不服病死了不少弟兄,但他们的战力仍旧还在。 如此庞大的军队,想要隐藏起来,并不容易,而且大漠上一望无际,没有太多的遮挡,更加不可能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杨可世与刘光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都将伏击的地点,放在了他们洗劫过的那个绿洲据点。 想要抵达那个据点,杨可世和刘光世的军队只需要一天的时间,而始可汗的队伍却需要两天三天甚至更久,这将给杨可世和刘光世足够的准备时间。 而他们已经将绿洲据点的资源全部掠夺,在保持他们自身补给的同时,也夺去了金帐汗国补充物资的第一个据点。 这些大军的负重并不多,不足以让他们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长途行军,这也是他们为何要沿途寻找补给点的原因。 从边境离开之后,他们会进入茫茫大漠,即便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们仍旧会失去故土的那种归属感。 与汉人不同,这些异族人血脉里充满了探险的因子,便如同后世的荷兰和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家,他们在海边,在航海技术上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于是他们就驾船出海,四处探险掠夺。 这些基辅罗斯人也充满了探索其他领域的激动,他们不是安土重迁的汉族人,他们没有千百年来的思想教育,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束缚。 所以当他们进入大漠之后,远离故土,而又没有抵达目的地,沿途又早已准备好补给,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担心太多,从而放松警惕。 而这个时候,才是杨可世和刘光世发动突袭的最佳时机! 在第一个据点之前,他们会将身上的口粮和饮水消耗殆尽,而据点的物资早已被杨可世等人夺取,杨可世做出决定之后,便会将据点里剩余的物资,全数毁掉! 如此一来,就算杨可世的突袭无法将他们杀光,没有了第一个据点的补给,他们想要抵达第二个据点,将面临着巨大的损失,要么退兵,放弃这次远征,要么继续前进,在经受了杨可世和刘光世突袭的惨重损失后,继续饿死渴死一大批人! 第七百一十七章 万人敌 这是杨可世和刘光世出兵远征之后的第一次见面,也是他们第一次在战略上发生争执。 发现金帐汗国的大军,对于杨可世和刘光世而言,都是激动人心的,虽然他们是来送死的,但却证实了苏牧先前的所有预测。 如果能够阻拦这支大军,那么他们的远征,他们一路上所受的苦难,都是值得的。 他们苦苦追寻和等待的,就是这一战。 可在这一战即将来临的时刻,刘光世和杨可世却发生了分歧。 刘光世认为,从种种迹象来看,都足以证明,这支大军就是蒙古部族的主力,一旦他们南下,所带来的灾难是无可估量的。 而他们也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大军的补给问题。 现在他们领先于这支异族大军,而且以他们的行军速度,拥有马匹的先天优势,只要他们愿意,今后一样能够领先于这支大军。 如果他们选择放弃突袭阻击,而是化整为零,将大军四处散开,将他们的补给点全部端掉,那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即便金帐汗国的大军能够强撑着穿过大漠,也势必死伤惨重! 然而杨可世却认为,他们都是重骑,想要找到敌人的补给据点,又能够快速集结兵力来消灭据点,就必须丢弃重铠,而追求速度。 这样就失去了阻击大军的能力,再者,他们虽然在路程和速度上领先,却需要漫无目的四处搜索,而敌人目标和路线都极其明确,很快就会将差距拉近弥补回来。 即便他们能够摧毁一两个据点,也不可能将沿途所有据点都毁掉,而且他们也不知道敌人拥有多少个据点。 另一方面,他们的目标太大,很容易被敌人发现,到时候没有成规模的重骑兵,根本就无法抗衡敌军,如此一来,只能得不偿失。 刘光世和杨可世的分析都很有道理,因为这个过程充满了变数,这种不确定性,会带来难以预测的变化,也会导致不同的结果出现。 站在军士的立场,刘光世的策略显然更得人心,因为散开寻找敌人的据点,消灭据点,都要比自寻死路一般冲撞三万步军要好。 他们可以拖延,可以让敌人不战而走,还能够通过这些据点,获得补给,全身而退,而敌人只会被拖垮,要么撤军,要么死在大漠里头,即便能走出大漠,军力也会被损耗绝大部分。 而杨可世却认为,第一个据点被破坏之后,敌军就会警觉起来,会加快速度派人保护第二个第三个,甚至后面的那些据点。 他们不像无头苍蝇一般的友军,他们的目的地非常明确,而且极有可能在第一时间就派出大量斥候,一旦发现他们的踪迹,想要再对据点下手,就会变得很困难了。 杨可世和刘光世确实占据了速度上的优势,在路程上也领先了一天,但他们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人力去搜索据点,还要来回传递情报,集结军队去摧毁据点。 所以在第一个据点伏击敌军,才能对敌军造成最大的杀伤,而且还能够重挫他们的士气,即便他们接下来能够顺利抵达第二个据点,得到补给,那股士气已经被挫败。 争论最终陷入了僵局,因为无论是杨可世还是刘光世,都有着不可辨驳的理由。 杨可世是老将,他知道这种分歧会给军队带来何等样的内部变化,再者,刘光世的选择显然更加符合军士们的需求,一旦决策上的分歧传到军士耳中,很容易会引发哗变。 如果他们跟先前那样,知晓求生无望,或许会视死如归,团结一致,可如今他们知道自己还有活路,而活路就在战略的选择上,他们又该是何等的反应? 基于这样的考量,杨可世最终选择了妥协。 重骑兵是突袭的主力,也只有重骑兵能够对这些敌人造成大伤亡,而刘光世的轻骑,并没有必要去赴死。 既然有了分歧,那么就各走各路,让刘光世率领他的轻骑去搜索和捣毁据点,而他的重骑,仍旧在第一据点伏击敌军。 这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如此一来,杨可世能够按照原先的战略,阻击敌人,也能够拖延敌人的速度,为刘光世争取时间,或许刘光世还能够多捣毁几个据点。 在这茫茫大漠之中,每一个补给据点都关系到金帐汗国大军的存亡,能够为刘光世的军士争取生机,能够为他们争取战胜敌人的机会,又能够完成自己的使命,杨可世又何乐而不为? 杨可世或许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因为早在接受这个秘密任务之时,他就已经想得足够透彻,但麾下的军士并不是每个人都视死如归。 刘光世的人能够活下去,为何白梃兵就不能? 所以在杨可世和刘光世商议停当之后,刘光世便带着轻骑离开了据点,名义仍旧是到侧翼去设伏,协助杨可世突袭敌军,但事实上,他们已经连夜将一个个小队发散出去,开始寻找敌人的第二个补给据点! 而杨可世则领兵留在了据点,好好歇息了一夜,赶走了疲累,吃饱喝足之后,将白梃兵分成两队,埋伏在了绿洲左右的沙丘后面,静待敌军的到来。 大漠很残忍,就像被上天遗弃的废园,这里荒芜贫瘠,毫无生机,但如果你见过大漠的日出日落,你就会惊叹于造化的奇妙。 这里确实充满了死亡的气息,可日出和日落之时,却又充满了令人窒息的辽阔和美丽。 世事难以圆满,阴阳相济,有乐极生悲,也有否极泰来,凡事到了极致,便会转向另一番风景。 就如同杨可世即将发动的突袭,充满了压抑而悲壮,却又有种求仁得仁的豁然开朗。 他已经将甲包里头的重甲都披上,战马也全身披甲,人肃杀而马衔枚,五千余重骑甚至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也多亏了这绿洲四处并非软绵的沙地,而是结实的泥地,若是沙地,全副武装的重甲骑兵,怕是寸步难行,也就别提什么冲锋杀敌了。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场没有胜利的战斗。 他们最终都会死在这里,这一路是磨难,是对身体的磨难,更是对灵魂的拷打。 这段旅途,足以改变这些白梃兵的意志和觉悟,杨可世能够感觉得到。 他们充满留恋地看着大漠上的日出,也有人下意识往南方的方向遥望,仿佛在那金光万丈的天穹上,看到了自己的故土和妻儿。 他们所经历的这一切苦难,他们即将要面对的强大敌人和惨烈的死战,所有的这一切,可不都是为了那远在千里的故土和妻儿吗? 杨可世能够感受得到,这些白梃兵都是他的亲兵,他能够感受到这些军士的变化。 这或许就是行走的力量,一段旅途,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也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性,能使人敬畏生死,更让人看透生死。 敌人的出现并没有太多的意外,这些基辅罗斯人进入了大漠之后,果然放松了警惕,他们将大盾和铁矛交给了负重的驽马驮马或者骆驼,甚至交给了自己的扈从。 他们承袭了拜占庭的风格,虽然他们不是骑士,却同样带着扈从,这些扈从没有作战的技能,以伺候主人为生,帮主人穿戴甲衣,保养刀甲和盾牌,管理主人的生活,甚至帮主人打理战利品,他们就像战士的随身管家。 在他们看来,战斗是卖命活,更是技术活,很多人甚至将战斗当成了生意,这就是雇佣军的觉悟,他们是职业军人,拥有着更加专业的素质。 与这些职业军人相比,即便是杨可世身边这些视死如归的战士,在思想境界上,也比不上这些军人。 因为他们战斗是为了工作,而杨可世的战士们战斗,是为了家园故土! 当他们发现绿洲,发现绿洲之中据点的建筑,他们确定了一个事实,始可汗和他身边的老头子,果然没有骗他们! 他们不是天生的战士,但却在常年的杀戮之中,积累了足够丰富的经验,也足够警觉。 但在大漠之中行走了两日,眼看着粮水断绝,碰到那天堂一般的绿洲,试问谁又能够冷静下来? 于是他们纷纷冲向了绿洲,三万人外加诸多扈从和杂役辅兵,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仿佛迁徙的野牛群。 始可汗对拥有着开阔而超前的远见,但对于管理军队,确实不在行,在他看来,这一次行军准备充分,没有任何的意外。 黑白子见得阵型大乱,这些职业军人表现得一点都不职业,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但想了想,这茫茫大漠,断然不可能出现敌人,也就放松了约束,任由这些军士撒野。 据点之中的湖泊很快就围拢了大量的人群,在大漠之中行走这么久,没有什么能够比水源,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杨可世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机会,在他们争先恐后喝水之时,正是发动突袭的最佳时机! 绿洲里头有建筑,无法让重骑兵展开冲锋的阵型,但他们的后军,却仍旧没有进入据点! 而后军之中,是一军主帅,是隐宗的大宗主,是那些不愿亲自动手,而让扈从去取水和领取物资的真正基辅罗斯战士! 那些蜂拥到据点之中争夺饮水和食物的,绝大部分都是辅兵和扈从,虽然杨可世没办法预料到这一点,但无论如何,这将是上天给他的最大恩赐! 他将面甲放下,只露出一双贯血的眸子,而后举起了自己的马槊,身后的重骑将铁枪平端,屏住了呼吸! “轰!” 仿佛混沌初开那一声闷响,大地在颤抖,黄龙一般的沙尘从据点左右的沙丘后头席卷而起! 马蹄撼动着大地的脉搏,仿佛穿越了历史长河,从远古传来的战鼓之声! 这是大焱唯一一支重骑兵,也是大焱军中最为精锐的大军,他们却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大漠! 杨可世,这个曾经被大焱人称为万人敌的悍将,身先士卒,发动了或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的冲锋! 什么是万人敌? 这就是大焱的万人敌! 第七百一十九章 屠戮 在大漠之中行军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情,特别是对于养尊处优的留里克王朝金鸢尾大公而言。 伊凡大公坐拥留里克王朝南方广袤富饶的领地,他也是这一次参加远征的几位大公之中,声望最高实力最强的一位,三万基辅罗斯军团里头,有大半都是他的私军。 在别人看来,已经富可敌国又封疆裂土的伊凡大公,根本就没必要参加这一次远征。 但伊凡大公却是第一个响应始可汗游说的大人物,也正是因为伊凡大公的表态,其他权贵才渐渐加入了远征的行列。 之所以会这样,始可汗和黑白子那充满了诱惑性的游说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伊凡大公年轻的时候,曾经到过大焱进行传教。 他对始可汗的话没有半分怀疑,因为他亲眼见过那个繁华的国家,那是一个土地上流着蜜和油的地方,那是上帝许诺的迦南美地。 伊凡大公已经不再年轻,他的头发已经变得稀疏,他的鹰钩鼻头也越来越大,越来越红。 基辅罗斯人和维京人一个德性,他们极其好酒,长期酗酒会让他们的鼻子发胀发红,久而久之,变得越来越难看的鼻子,反而成为了男人们的另一种“荣耀”。 因为你的鼻子越大越红,你喝过的酒就越多,而喜欢喝酒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 即便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得到补给,对于三万大军的总指挥伊凡大公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他坐在需要上百人才能拉动的战车上,就像居住在一座移动的城堡,这是始可汗为他亲自设计和打造的礼物。 伊凡大公就在这座城堡里头享受行军的旅程,他一直用银器喝酒,即便是上好的葡萄酒,也是如此。 但始可汗却送了他一只拳头大的夜光杯,晶莹剔透,用这样的杯子来喝葡萄酒,更能品尝到葡萄美酒最醇正的风味。 他的桌上是最鲜嫩的牛肋排,是最甜美的水果,是各种精致的糕点,以及各种各样的琼浆玉液。 这座城堡就像上帝开辟出来的乐园,行走在上帝的废弃之地上,给人一种极其强烈的反差。 始可汗就坐在他的对面,这个男人并没有太过放纵,虽然他的眼眸之中始终带着不可一世的孤傲,但伊凡大公并没有因此而感到不悦。 因为如果不是始可汗的帮助,他也不可能将其他大公拉上这条“贼船”。 这些公爵们只要参加这次远征,就将与他的利益捆绑在一起,远征结束之后,他们就能够图谋更大的目标,甚至控制整个王朝! 伊凡大公是个信徒,即便是表面上的信徒,他内心深处也有着自己的信仰。 他相信人类是可以被改造的,这个世界是可以被改造的。 然而始可汗却认为,这个世界无论如何改造,都不可能更美好,想要达到最终的目的,只有破坏,将旧世界毁掉,而后建立新的秩序,这才是真正的彻底的改革! 所有伊凡大公很明白,这一次远征,对于基辅罗斯人而言,是入侵和掠夺,而对于始可汗来说,却是毁灭和占据! 他们不可能会留下来,最终留在那里的,只能是始可汗,所以对于始可汗,伊凡大公始终保持着距离,也始终保持着敬畏。 这个男人的野心实在太大,并非一国一地,而是放眼整个世界,如此的高高在上! 他们舒适地在移动城堡里头躺着,身边是风情万种的基辅罗斯美人,高挑迷人,作风开放,充满了野性和魅惑。 当他们听到城堡外的欢呼,他们知道大军已经抵达第一个补给据点了,于是他们举杯庆祝了一番。 然而这种欢呼却渐渐变了味,欢呼越来越巨大,变成了恐慌的惊叫,城堡外彻底乱了,整个城堡都颤抖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 伊凡大公极其不悦地抱怨道,身边的管家慌忙走出城堡,当他看到眼前这一幕之时,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那东升的旭日照耀之下,撼动着大地脉搏的,是占据了地平线的骑军! 他们的铠甲是黑色的,但在阳光的照耀下,却闪耀着诡异的金光,因为连他们的战马,也都披挂了全副战甲! “是重骑兵!是重骑兵!” 管家喃喃自语着,仿佛看到了上帝在发怒,降下了神罚,那一线潮头一般冲锋而来的重骑兵,实在太过让人震撼! 他看着重骑兵冲入毫无防备的基辅罗斯大军之中,轻易撕开人海,所过之处血染黄沙,那种彻底碾压的画面充满了残酷到了极点的畅快感,就好像用强有力的水龙,冲掉了玻璃上一层又一层的淤泥! “嘭!” 他惊慌失措地跑回城堡之中,却撞在了餐桌上,将桌上的金杯银盏以及山珍海味全部都撞落到了地上! “重骑兵?这漫漫大漠之中,哪来的重骑兵!”伊凡大公仿佛看到一个白痴一般看着那管家。 而始可汗和黑白子却脸色大变,以最快地速度冲出了城堡! 他们看到了重骑兵军团,而且第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大焱皇朝唯一一支重骑军,白梃兵! 但他们与伊凡大公一般,在短短的那一瞬间,都以为这是海市蜃楼一般的幻觉,因为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白梃兵,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这里! 除非是天上的神仙动用了搬运仙术,否则他们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始可汗和黑白子之所以选择蒙古部族,之所以迟迟没有发兵南下,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蒙蔽苏牧和大焱,甚至于连党项人和女真人,都成为了他们的烟雾弹。 可他们如何都想不到,苏牧终究还是看穿了他们的意图,竟然舍得让大焱唯一的一支重骑,奔袭数千里,跨越草原和大漠,来到这里阻击他们的大军! 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杨可世的白梃兵竟然还能够沉住气,在大漠之中给他们打了个伏击! 从重骑军的冲锋力度和军队的士气来看,他们绝对是蓄谋已久的突袭,也就是说,他们早就应该抵达了这里,一直在等候这个机会! 始可汗仿佛在一直在强调自己的与众不同,无论是在女真部族,还是现在的基辅罗斯人,他都在毫不掩饰地彰显自己的独特。 就像在女真人部族之中,他成为了大萨满,建造了琼楼一般,在基辅罗斯人这里,他也建造了这座移动城堡,这多少有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意思。 杨可世的白梃兵冲锋之时,就已经将这座城堡视为最终的目标,当他们犁开一条条血肉之路,杀入基辅罗斯人的大军之时,他们早已经抱着死志! 基辅罗斯人彻底傻了,谁都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一支如此恐怖的大军从天而降,他们手无寸铁,没有任何防御,就这么承受着武装到牙齿的白梃兵重骑的屠戮! 三万人确实是个很大的数目,而杨可世的白梃兵在经历了艰苦卓绝的行军之后,人员减损也很严重,如今只剩下五千出头。 五千对三万,确实有些差距,但杨可世的白梃兵像坚韧锋利的刀刃,而三万没有任何防御的基辅罗斯人,只不过是一团砧板上的牛肉,仅此而已! 这是一场噩梦,对于刚刚出征不久,跃跃欲试的基辅罗斯人而言,这绝对是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 他们是职业军人,他们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但三万人实在太多,他们的视野被前面的人遮挡,根本就看不到太多的东西,直到重骑兵冲开人群,将他们践踏成肉泥,很多人都没能看清楚敌人的眼睛!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打乱了,杨可世的重骑兵来回冲突,这是他们最畅快的一场屠杀! 始可汗和伊凡大公经历了短暂的震惊之后,终于醒悟过来,让传令兵吹响了防御和反击的号角! 他们拥有着人数优势,他们是职业军人,他们有着铁血悍勇,他们很快就涌入到了据点之中,也只有据点才能够阻挡杨可世的骑兵团。 这座巨大的移动城堡行动非常的缓慢,在杨可世的骑兵团没能冲锋过来之时,始可汗和伊凡大公就已经在护卫团的保护下,进入了据点之中。 据点中的民夫和扈从们乱糟糟一团,他们在寻找着各自的主人,想要将武器和盾牌送回到主人的身边,然而在混乱之中,显然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于是他们只能放弃寻找自家主人的想法,他们将武器送上前线,只要迎面而来的是战士,便是他们的主人! 这种大公无私的觉悟,让基辅罗斯战士很快就拿到了武器和盾牌,虽然据点里的人早已发生践踏,敌人还未冲锋进来,他们就已经踩死了不知多少同伴。 但这些职业军人很快就抱团,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攻防兼备的小团体,他们就像荷叶上的一粒粒水珠,不断融合,不断变大,最终形成小军团,而后吸纳着周围的战士,不断扩大军团和防御圈子。 他们的军人素质,也成为了拯救他们的稻草,事实证明,即便杨可世占据先机,也取得了极大的杀伤效果,但三万职业军人并非浪得虚名。 他们不是被三千女真人击破的十几万辽人,更不是被两万女真人击破的七十万辽人,也不是被万余辽人击破的十数万大焱军队。 他们是战斗民族,他们是职业军人萌芽和成型早起,最具代表性的一支支雇佣军团,战斗就是他们的天职,他们比汉人和女真人等等,都更加明白战斗的真谛和奥义! 杨可世和白梃兵的弟兄们早已视死如归,即便他们组建了防御,那又如何? 冲锋仍旧在继续,屠戮仍旧在继续,杨可世并没有想过要来去如风,他要坚决执行苏牧的作战意图,用最大的牺牲,换取敌人最大的伤亡! 大漠的烈日渐渐升上天穹,就像上天睁开了眼睛,充满了冷漠和残酷,没有一丝怜悯。 而大地之上,屠戮仍旧在无情地继续,这是杨可世的白梃兵有史以来,最畅快的一战,也是最胜利的一战,同样是最后的一战! 第七百二十章 不是懦夫 没有哪个男人愿意主动承认自己的懦弱,刘光世也是如此。 虽然他最终还是走向了父亲的道路,无论出于战略的考虑,还是对弟兄们的怜悯和爱护,他都违背了苏牧的作战计划,他的临时改变,虽然得到了杨可世的最大帮助,但心里却背负了罪恶感。 或许他并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却证明,他,以及麾下的一千多轻骑,都是逃兵。 这是谁都不愿去承认的事情。 他们从据点离开之后,就分散开来,不断寻找着敌人的下一个据点,他们就像一张网,但很可惜,这张网并没有能够像想象之中那么的巨大,因为大漠才是真的大。 刘光世拼命地往前搜索,他不愿意停下来,因为只要一停下来,他就会想到,杨可世和白梃兵的弟兄们,正在进行自杀式的冲锋。 或许确实如他所想,如果能够找到敌人的据点,对整个战局确实更加的有利。 但他渐渐发现,这样的想法,如此的冠冕堂皇,最终都无法减轻他心中的负罪感。 他们跑出去了很远,弟兄们分成十几人一个小队,正在努力搜索着敌人的补给据点。 刘光世却渐渐停了下来。 他记得朝堂上的那些目光,他记得那些人是如何议论他的父亲刘延庆。 他记得很多人都将第一次北伐的失利,归咎在了他父亲的身上,虽然他努力作战,与岳飞等人一道,成为北伐军的青壮派,努力为父亲和自己洗白。 但即便他获得了功勋和荣耀,这种质疑从未在他们的身上消除。 也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或许这个朝堂充满了尔虞我诈,但有一点他们说对了,那就是老刘家真的很懦弱。 想要承认这一点,真的很不容易。 刘光世没办法去否认,因为杨可世和那五千白梃兵,正在用生命,向世人阐述和展示着大焱军人的风骨和英魂! 随行的亲卫见得他们的将军停了下来,不由有些惊讶,因为他们是刘光世的亲信,很清楚这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他们认同刘光世的战略,即便出发之前,他们接受苏牧的秘密任务,是为杨可世的白梃兵充当侧翼的掩护和突袭。 大军在外,自然需要便宜行事,因为苏牧根本就无法知晓他们遭遇到的实际情况。 可他们不得不承认,在大局上的判断,苏牧的所有推测,都是对的,从他们发现基辅罗斯人的大军那一刻开始,就足以证明苏牧的决定是那么的正确。 他们有些担心,但又觉得自己有些疑神疑鬼,因为他们跟着刘光世很久了,他们知道刘光世的行事风格。 他们看着刘光世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陌生,这让他们感到心情很复杂。 刘光世即便没有回头,都能够察觉到这些弟兄们的目光。 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总要勇敢一回,每个男人在生命之中,都应该当一回英雄,即便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 刘光世调转马头,朝弟兄们沉声道:“我要回去。” 他没有说我们,而是用了一个我。 亲兵们都惊愕了,仿佛第一次认识到真正的刘光世,这种感觉也曾经有过一次,那就是刘光世从大同府地界绕过去,进入到大草原,将真正的作战计划告诉他们的时候。 可当刘光世离开杨可世的那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原来的刘光世。 而现在,他又成为了另一个刘光世。 亲兵们沉默了,刘光世有些无奈,他苦笑了一声,而后拍马往回赶。 他知道这些亲卫都是老兵油子了,他们又怎么可能跟着他回去送命? 他还记得自己提出这个作战计划之时,身边的亲信们是多么的欢喜,因为这样他们就能够活着回到故土。 刘光世并不认为这些亲卫会跟随自己的脚步,这可是自寻死路啊! 然而他并没有走太远,就发现了渐渐跟上来的亲卫们。 懦弱的并非只有他刘光世,每个人都有懦弱的时候,而想要当一回真正男人的,也并非只有他刘光世一个,每个人都曾想英勇一回。 或许他战略是正确的,或许搜索打击敌人的据点,确实能够更大程度消耗敌人,对整个战果而言也是最大的利好。 但刘光世过不了心里这一关,他不是懦夫,他从来都不是! 谁都不是先知,谁都无法确定他们一定能够找到据点,但苏牧能够看到基辅罗斯人的南下,能够提前让他们穿越草原和大漠来阻击。 当他想通这一点之后,他才明白杨可世为何选择留下来,因为改变就意味着太多的不确定。 但苏牧从一开始就确定了一点,而且也得到了证实。 那你为何不去执行早已确定的事情,而要去追索那些并不能确定的事情? 这只能说明,是懦弱在作祟,是贪生怕死在作怪! 所以他刘光世不再自欺欺人,即便能够侥幸找到据点又如何?或许他们找不到,起码能够原路返回,有了跋涉的经验,他们回到大焱的几率会很高。 但回去了之后呢? 他要如何面对自己,如何面对大焱的军民,难道他要子承父业,再次带上懦夫的帽子? 不。 他不能在这样了。 这是他在北伐军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东西。 不是练兵之法,不是骑战,不是斥候战,也不是获得弟兄们的认可,而是真正直面自己的灵魂,看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是岳飞和韩世忠等人在此,他们会做出何等样的选择? 他们或许会跟自己一样,感到害怕,也会懦弱,也会找各种借口,甚至跟他一样,认为搜索摧毁据点,对敌人的损害更大。 但刘光世想了想,他认为如果是岳飞韩世忠等人在此,他们根本就不会带兵离开。 因为杨可世并没有离开,因为苏牧进入大焱军界之后,无论是练兵之法,还是治军理念,最重要的一条都是,绝对服从命令! 他渐渐明白了这一条规矩最核心的东西,就如同他明白了军人的宿命一般。 他朝身后的亲卫们点了点头,露出了笑容。 他是这支轻骑的主将,他需要对弟兄们负责,他还是这支轻骑的统帅,既然要彻底执行军令,他就必须执行到底。 所以刘光世发出了命令,命令所有人集结,完成他们最初的任务,成为杨可世的侧翼! 如今弟兄们都分散开来,他们完全可以不听军命,他们也可以继续搜索据点,甚至可以趁机寻找出路,返回大焱,彻底当逃兵。 但让刘光世感到意外,又感到不意外的是,弟兄们在接到军令之后,纷纷向他靠拢集结,一个都没少! 就像杨可世的白梃兵一样,他们走过同样的旅程,他们的心灵受到过同样的洗涤,他们发生着同样的改变。 或许他们并不想去面对这些,可当刘光世做出选择之后,他们终究还是顺从了自己的本心。 一千多的轻骑,飞速地往回赶,就如同他们趁夜离开杨可世的队伍一般。 他们的补给很充足,他们的战马得到了足够的休息,他们的精力很充沛。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快速行军了大半天,直到落日隐入大地一半,才赶回到了那个据点绿洲的边缘地带。 风沙席卷而来,即便如此遥远,他们仿佛都能够嗅闻到血腥的气味。 他们能够感受到大地的震颤,能够听到战马的嘶鸣,能够听到战甲和刀剑的撞击。 他们甚至看到天空越发阴暗,就好像那些逝去的灵魂,被那漫天的风沙压制着,无法逃脱这个死亡和遗弃之地,在半空之中幽怨地徘徊着一般。 可惜他们很清楚,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他们的想象,前方安安静静,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刘光世抽出长枪来,朝身后的一千精骑举起长枪,而后沉声吼道:“大风!” 骑兵们纷纷抽出兵刃,齐声咆哮:“大风!大风!大风!” 而在他们的前面,是正在休整的基辅罗斯人。 经历了杨可世的重骑冲锋之后,他们损失了一万多人,这是极其惨重的死伤。 虽然最终成功扑杀了这支重骑,但他们的心里留下了永难磨灭的阴影。 他们将斥候都派出去,将方圆十里的地形和情况都侦察清楚,确认没有危险,才安心歇息整顿。 也得益于风沙吹袭,很快就能够将马蹄印子掩盖住,否则他们会发现刘光世的骑队在夜间离开时,留下的马蹄。 只是经过了一夜,马蹄早已被风沙掩盖,他们并没有发现刘光世骑队的踪迹。 于是他们终于放心下来,开始在据点之中舔舐伤口,而始可汗也已经派出军队,前往第二个据点进行守卫,以防止意外再次发生,虽然他心里并不相信,除了白梃兵之外,还有其他大焱的军队出现在这里。 在他看来,这种突袭是可一不可二的,这只能是苏牧的运气,因为想要穿过草原和大漠,成功阻截到他们,根本就是运气的成分居多。 即便如此,他也没敢粗心大意,他们在据点周围都设置了哨点,这才安心地进行歇息。 然而眼看着要入夜,前方的哨点却传来示警! 据点里的战士们已经被杨可世的重骑兵吓怕了,他们纷纷穿戴战甲,顶着大盾和铁矛,迅速集结起来。 可他们的速度根本就无法与来气如风的轻骑兵相比,他们在舔舐伤口,他们认为这五千多重骑,就是唯一的敌人,而随后传来的各种情报也都证实了这一点。 所以虽然他们心里都很恐慌,但他们还是在抓紧时间歇息。 可惜他们到底还是想错了。 敌人真的还有,而且还是快若迅雷的轻骑兵! 刘光世率领着一千多的轻骑兵,撞入了据点的大营之中,在进入据点的那一刻,他和骑兵们,看到一座山。 战马已经被基辅罗斯人全部拖入据点,当成了晚餐,而杨可世的白梃兵们,却被堆成了一座山。 杨可世或许就在这座山里,跟五千多白梃兵一样,成为了无法落叶归根的野鬼。 刘光世和弟兄们,接下来或许也会这样死去。 但他们已经找到了回家的路,这或许是最长的一条路,却是最快的一条路。 第七百二十一章 觉醒 这世间从来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无论多么的艰难,又或者多么的轰轰烈烈,总有平静下来的一刻。 据点经历了两次冲击,最终还是安静了下来,虽然又被这股轻骑,带走了五千人余人的性命。 伊凡大公的心情很糟糕,他对这次远征抱着满满的信心,可如今大军还未抵达,这才开了个头,就损失了整整一半的人,还是精英的战士,是充满了专业精神的职业雇佣军。 这样的打击,不是谁都能够承受得了的。 虽然始可汗最终还是说服了他,选择了继续前进,但伊凡大公的心情还是非常地糟糕。 他将随行的女奴狠狠挞伐了一场,而后借着酒劲,沉沉地陷入梦中,巨大的鼾声,不禁让人想起白日里那些马蹄声。 这个夜,不知有多少人难眠,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陷入漫长的梦魇之中。 始可汗很愤怒,因为他再一次遭遇到了苏牧的算计。 而更让他愤怒的,是杨可世和刘光世,以及这些骑兵们的赴死。 他一直将大焱人视为懦弱又自大的种族,这样的种族却能够成为当今世界最为繁华的民族,实在让他感到非常的不解和忿恨。 在他看来,大焱早已腐朽,成为了这个世界进步的最大阻碍,所以他要除掉大焱,建立新的秩序。 可他一次又一次看到大焱的汉人所展现出来的血性,这一切都仿佛在向他挑衅,向他证明,这个民族仍旧保持着他们的风骨,并没有彻底地沉沦,他始可汗的偏见是极其错误的。 始可汗比任何人都要自大和高傲,他明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根本就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既然无法接受事实,那么就要去改变事实,因为他知道改变自己有多难,他也不想改变自己。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走下去,证明自己是对的。 他躺在床上,却如何都睡不着了,因为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当初的自信,他需要考虑,如何才能够找回这份自信。 大漠的夜出奇的冷,战士们围着火堆,正在喝着御寒的烈酒。 他们不是大焱的军队,他们并不禁酒,在他们看来,酒才是他们勇气的来源。 在这一点上,这些职业军人,确实不如大焱的军人。 因为他们需要外物的帮助,才能找到自己的勇气,而汉人的自律,是举世闻名的。 这种自律仿佛变成了民族的根性,在社会和国家的各个层面,都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士大夫们用各种教条来约束自己的行为,他们制定各种标准,来让自己更加高尚,他们用各种条理和礼仪,规范这个社会的种种,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也必须受到这样的约束。 相比之下,异族显得更加的散漫和放肆,这也是汉人们为何谴责异族人毫无礼法道德,如生蛮野人一般不通教化的原因了。 他们不懂约束自己的天性,又跟野兽有何区别? 对于这一点,黑白子并没有太多的反感,因为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士大夫,他对于士大夫那一套并不感兴趣。 作为演真宗开创者的直系传人,他拥有着穿越者的血脉,他比所有人都清楚这一套封建思想,会给这个时代带来何等样的影响。 但他同时也深刻地看到这个时代的局限性,在这个时代框架之下,或许这一套也才是真正能够让汉民族延续下去的法则。 只是他看到了这种法则的弊端,他的先祖就曾经预言过这一切,所以他希望自己能够做出一些改变。 从这一点上,他和始可汗的理念就有着截然的不同,他想要的是改造,而始可汗则是彻底的颠覆。 他掌控着大局,即便始可汗有时候展现出癫狂的一面,但仍旧没有失控。 只是这一路的变迁,让他看到了很多无法置信的事实。 他跟隐宗的大部分长老一样,都认为大焱已经彻底烂透,需要进行翻天覆地的改革,需要新的主人来操持这片土地,否则只能走向灭亡。 这一点并没有太多人质疑,直至如今,他仍旧坚信着。 可从女真人崛起开始,从苏牧的出现开始,他就渐渐看到了大焱人的改变。 无论是大焱军人,还是大焱官员,甚至是大焱的百姓,都在不断地改变。 他们展现出了以往不曾有过的民族血性,在灾难降临的时刻,他们是这样的让人敬佩。 他行走在黑夜之中,在火光的照耀之下,站在那小山一般的尸体堆前。 他想起了战至最后一刻的杨可世,想起了姗姗来迟,明显曾经想过要逃亡的刘光世。 他对这两个人都很熟悉,因为他是隐宗的实际掌控着,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些人的出身来历和人生的一些经历。 也正是因为了解,才感到惊讶,才感到不可思议,才感到难以置信。 这还是印象中的大焱军人吗? 拥有这样的大焱军人和军队,大焱是否拥有了复兴的希望,那么隐宗的改造计划,还需要进行下去吗?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产生质疑,但却是最让他感到纠结和矛盾的一次。 他亲眼见到了这五千多重骑和一千多轻骑的为国赴死,如此的壮烈,如此的让人震撼。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和苏牧是殊途同归的,而且苏牧甚至还走在了他的前面。 他想要改造大焱,苏牧同样也在做这件事情。 他利用隐宗,企图推翻大焱,为汉人更换一个更好的主人,为大焱带来新的改变,为此他不惜扶植始可汗,引入异族,使得大焱生灵涂炭。 因为他的先祖曾经告诫过他们这些后辈,没有不流血就能够成功的变革,从来没有。 他一直坚信这一点,只有灾难,才能让大焱的汉人放下高傲,只有灾难才能让他们停止内斗,放下私怨,摒弃私欲,让他们真正团结起来。 也只有面临灭亡,才能激发出他们的民族气节,让他们认识到自身的不足,真正做出改变来。 他让这个民族流血,终究是想让这个民族警醒起来,让他感受到危机,才能够从太平的迷梦之中醒过来,才能让这个民族重新强大起来。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没有这些阵痛,大焱民族就不可能从奢靡的太平盛世之中觉醒。 他一直没有否认过自己的做法,对民族对百姓的伤害,他只是觉得这样的牺牲,是必要的。 如果能够用这样的牺牲,换取整个民族的变革,让汉人重新强大起来,他认为这是值得的,而这也是隐宗一直的宗旨。 显宗的人入世太深,已经没有了隐宗的警惕,他们反而成为了助长民族沉沦的罪人。 所以隐宗才需要扮演坏人的角色,需要肩负整个民族的复兴,为此不惜与显宗决裂,让这个民族品尝到战争和灾难的苦味。 随着隐宗的计划不断成功,随着战争不断的延续,他确实让汉人们醒了过来,确实让他们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他也确实看到了汉人们的改变,只是这种改变,却让黑白子有种说不出的郁郁。 因为他现在已经明白,无论战争还是灾难,都只不过是引子,真正让大焱人发生改变的,并不是因为自己施加的这些痛苦,而是因为苏牧这样的人,因为苏牧这样的人给了大焱人希望! 为了让大焱人发生变革,他发动了战争,而苏牧通过抵御战争和灾难,促成了大焱人的改变。 这就是演真宗刚开始分出隐宗和显宗之时的完美配合,只是这种配合最终变了味而已。 虽然他和苏牧并没有协商过,这种配合也只是无心,都是局势所造就的,但不能否认的是,苏牧做到了他接下来的一步。 真正促成大焱人改变的,是苏牧,而不是他黑白子。 这一点让他感到非常的不快,他不是恶人,从来都不是,他的用意是至高无上的,是为了整个民族的未来。 他继承了先祖的遗志,捍卫的是这个民族的延续,不惜背负着骂名,去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或许他的行事有悖先祖的教诲,甚至对大焱人带过残忍,但不能否认的是,他的出发点,仍旧是为了民族,仍旧是大义。 但无论如何,发动战争,借着灾难来打击显宗,害得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这些都是隐宗的罪孽,也都是他黑白子的罪孽,这是如何都无法辩驳的。 他想要的也并不是辩驳,从来都不是,他知道自己双手的鲜血永远都洗不干净。 他想要的只不过是这个民族的觉醒,为此甚至不惜放出一头老虎,让这个民族颤抖,激发这个民族的斗志,仅此而已。 如今他终于看到,这个民族正在觉醒,即便不是他促成的,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隐宗和他黑白子,因为如果没有他们发动战争,苏牧就没有机会来改变这一切。 念及此处,黑白子终究还是长叹了一声。 他站在高高的尸山前面,想起今日所见的一切,想起杨可世,想起刘光世,想起这些骑兵,也想到始可汗的反应。 他仍旧掌控着这一切吗? 或许他仍旧掌控着这一切,但他能够掌控到最后吗?如果始可汗和伊凡大公失去控制,真的将整个民族给打烂了。 如果苏牧无法力挽狂澜,如果大焱人无法从中觉醒,那么他岂非要成为民族的罪人? 他又该如何去面对地下的先祖? 不。 绝不会失控的,基辅罗斯人,女真人,蒙古人,党项人,以及辽人,他们都不可能会成功! 这是多么搞笑的一个矛盾,他发动了这一切,却又希望这一切失败。 就像苏牧是他的对手,但他却希望苏牧最终能够胜出一样,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却又在情理之中。 黑白子想着这些,突然悲从中来,他面对着那累累的尸山,深深鞠了一躬。 是苏牧让这些人觉醒了过来,而这些人,会用他们的牺牲,让更多的大焱汉人,继续觉醒起来,会让整个汉民族,觉醒起来! 第七百二十二章 大雨 数万人在大漠之中行军,又失去了补给,对于大军而言实在是一种巨大的考验,此时士气低迷,跌落谷底,许多人都已经开始动摇了。 杨可世和刘光世的突袭虽然带来了过半的惨重伤亡,但也带来了数千匹战马,若非有这些战马,基辅罗斯人根本就无法撑到第二个据点。 然而越是深入大漠,运输物资就变得越发困难,想要保存物资更是不太容易,况且还是足以供应数万大军的物资,就更是难上加难。 第二个据点并非绿洲,只有一个几近干涸的盐水泊,以及几个涓涓的泉眼,周围全是张牙舞爪的胡杨林,据点之中的物资更是有些匮乏。 本以为到了第二个据点就能够走出困境的基辅罗斯人,终于变得更加的躁动。 他们认为始可汗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连伊凡大公都开始有些坐立不安。 因为如今他的大军已经进入大漠腹地,想要原路返回,必须要承受同样的损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如果始可汗接下来的几个补给点仍旧是这样的光景,怕是连他都压不住这些雇佣军了。 始可汗也是无可奈何,第一个据点是个绿洲,可以积攒大量的物资,而且水源充沛,也是补给的重点,只可惜第一个据点就被杨可世给毁掉了。 眼下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任他说得天花乱坠,没有实打实的物资,这些雇佣兵也不再听信他的忽悠。 只是大家都明白,眼下他们深入大漠,能依靠的也只有始可汗的人,也只能寄望于接下来的补给点能够满足他们的需求。 然而接连走了几天,物资即将告罄,期盼中的补给点却消失了! 这大漠之中常起风暴,一场大风暴过后,据点极有可能被黄沙覆没,找不到也是情理之中,这本来就有巨大的风险。 可对于嗷嗷待哺的数万大军而言,这无疑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伊凡大公再也坐不住,这段时间对始可汗也再无敬意,因为军队之中已经开始有大量的奴仆开始热死渴死。 基辅罗斯人生活在极端的严寒之地,他们对寒冷天气的耐受能力极强,这等酷热天气于他们而言,根本就是致命的打击,许多人因此而中暑生病,即便最强壮的战士,也受不住这等天气的炙烤。 他们已经忘记了曾经想象过的征服之地,忘记了南下的雄心壮志,他们只能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经历一场生死和意志的考验。 而重点是,他们根本就没有了退路,很多人都在这种绝望之中陷入癫狂,迷失在大漠之中,再没能够走出来。 与杨可世和刘光世的突袭相比,在大漠中行军,让他们损失了大部分的奴役和仆从。 而这些民夫数量巨大,开始疯狂减员之后,整支大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急速消亡,让人不忍直视。 然而事到如今,他们只能继续前行,一直撑到了大漠的边缘,眼看着要进入大草原,他们的状况才有所改观。 因为接近大草原的这一面,已经能够获得蒙古部族的物资支援,水源也越来越充沛,他们终于恢复了一些生气。 眼看着终于能够走出大漠,始可汗和伊凡大公的心情都好转起来,那些战士们的怨气也得到了缓解。 而为了弥补伊凡大公的损失,始可汗开始让金帐汗国的蒙古人加入大军之中,给这些异族战士为奴为仆。 这些异族人精力极其旺盛,神秘的东亚女人对他们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而部族上的女人们对于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 他们的男人为了保护部族,有时候不得不外出征战,人口成为了他们最重要的生存资源,为了获取人口,增强部族的繁衍,许多部族的女人对路过的男人都会来者不拒。 而他们的男人们对此非但不会气恼,反而将不知生父是谁的孩子,当成亲生儿子来养育。 这是草原上的生存法则,与男女间的腌臜没有半点关系,他们只是单纯为了繁衍而繁衍,将这种事当成吃饭喝水那么理所当然,这也是许多草原部族长久以来的观念。 高大精壮的基辅罗斯人无疑是很好的借种对象,这种事情也谈不上谁比较吃亏,只是在当时的大环境下,为了生存而做出的最适宜抉择。 这里并非将草原民族的女人污蔑为人尽可夫的**,她们充满了原始和古朴的繁衍观念,因为原始,她们更接近于天然法则的优胜略汰,对于她们而言,是值得尊敬的,只是到了士大夫阶级的眼中,这种行径无异于未开化的野兽。 无论如何,有了蒙古部族的支援,基辅罗斯人终于恢复了一些元气。 广袤的大草原让他们耳目一新,让他们发现了这个世界极端广阔的美,他们对大焱的那种向往,再一次涌现了出来。 虽然他们只剩下一万人,但得到了数万蒙古部族人的加入,队伍也很快壮大起来。 始可汗和伊凡大公的关系也开始升温回暖,他们已经开始将军团长们聚集起来,商议接下来的战略。 金帐汗国的蒙古骑兵也不容小觑,他们是所有蒙古部族凝聚起来的力量,他们的骑射功夫并不比辽人差多少,蒙古部族的勇士们性格直爽豪迈,而且坚韧不屈,很快就获得了基辅罗斯人的尊敬。 看到这两种不同文化不同种族的力量开始融合起来,始可汗心里也感到非常的欣慰,他的自信心再度回来了! 大草原是蒙古人的家园,有金帐汗国的这些蒙古人保驾护航,他们的行军速度会提升起来,而且行军过程中也能够恢复他们的战斗力,因为蒙古部族的牛羊群也跟着他们行军,这也是他们军粮的最主要来源。 有了这些,无论是蒙古人还是基辅罗斯人,他们的信心就更加的坚定,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好景不长,他们的斥候开始渐渐有去无回了。 他们在大草原里出生,在大草原成长,大草原就是他们的家园,对于大草原的地形,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 但这些金帐汗国的蒙古斥候,却开始渐渐失去消息,就像他们手中射出去的箭,很难再回头。 始可汗和伊凡大公也变得忧心匆匆起来,因为他们曾经在最不可能的地点和时间,遭遇到最不可能出现的敌人的突袭,所以斥候们的失踪,也引起了他们高度的警惕。 此时的草原正值雨季,草原上很多地方看似一片绿色海洋,但却充满了危机。 那些一览无余的平坦草甸上,极有可能隐藏着深不可测的泥沼,一旦陷落,无论是人是马,都将深陷其中,无助地死去。 但有着金帐汗国的向导,他们根本不需要担心这些,这日大雨,他们也只能停下来,安营扎寨,暂停了行军。 伊凡大公召集军团长,让他们发布命令,在营地四周加强了警戒,并派出斥候四处游弋,这才安心歇息。 雨水使得弓弦受潮发软,弓箭变得那么可有可无,所以游骑兵也得到了歇息,警戒营地的换成了基辅罗斯人的步卒。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本该视野开阔,不需要太多的警戒,只要有敌人出现,自是一目了然。 可大雨之中,雨幕如浓雾,目力所及不过三五里,再远的地方就被雨幕遮蔽,很难看个清楚了。 虽然一路上他们也遭遇过几场大雨,可这一次,始可汗却显得焦躁不安起来。 他亲自带领着隐宗的死士卫队,走出营房,披挂着斗笠蓑衣,出营来巡视。 他们选择的地点位于一处高地之上,视野开阔,同时也能够不受雨水的浸泡,眼前一马平川,雨幕之中的大草原仿佛一个无边的朦胧世界,并没有太多值得警戒的东西。 然而始可汗终究还是不放心,他总觉得这场雨太过漫长,而且这里已经很接近辽国的边境,这让他更加感到不安。 不过事实证明,始可汗或许真的只是过度担忧了,辽人根本就没有胆量来挑衅他们,更不用说像杨可世和刘光世那样,对他们进行突袭。 或许是即将要进入辽国境内,开始真正进入这场计划中的征服大战,这才让始可汗感到焦躁吧。 他一直带着亲兵团巡视了一圈,这才安心下来,钻入湿漉漉的营帐之中歇息。 早有基辅罗斯的美人替他准备好了一切,只是他并没有心情享用这些异族美人。 他草草吃了些东西,就枕在美人白皙的长腿上,陷入了短暂的浅睡。 夜幕降临,大雨仍旧在持续,无法生火,战士们只能吃着生冷的口粮,被雨水浸泡过后的食物,已经开始变质变味,但为了补充体能,战士们仍旧只能捏着鼻子,只为果腹。 黑夜外加大雨,外头根本就无法生活照明,也就谈不上什么警戒,外头的士兵也都纷纷缩回帐篷里头,瑟瑟发抖,啃着被泡得稀烂的口粮。 “霹雳!”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那粗大的雷霆如同天穹上游走的电蛇雷蛟,天地之威让人心神忌惮。 那雷霆仿佛下一刻就要降临头顶,仿佛每一道都砸落到地面,让这些战士们惊恐万分。 他们缩在帐篷里头,甚至不敢拉开帘子来看一看天顶的雷霆,那些有些身份地位的战士和军团长,早已搂着女人,在营帐里头胡天胡地的乱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黑白子并没有安睡,自从杨可世和刘光世出现之后,他就再没有睡过。 他不像始可汗和伊凡大公,他始终保持着警惕,因为他知道,杨可世和刘光世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他坚持要战士们在外头警戒,但伊凡大公的命令下达之后,并没有太多人愿意听从这个老头子的提醒和警告,即便连惴惴不安的始可汗,在夜色降临之后,也认为黑白子有些小题大做,心里甚至嘲笑黑白子被吓破了胆子。 只是他嘲笑黑白子的同时,也忘记了自己白日里是多么的心神不宁。 黑白子也很是无奈,虽然他明知道这种大雨天,大焱方面并不太可能出兵突袭,但越是不可能,他就越是不安。 因为苏牧最喜欢的,可不就是在最不可能的时候,做出最让人出乎意料的事情来吗? 这种猜测涌上心头,就再难挥散,黑白子没有披上蓑衣,就匆匆跑到了高坡之上。 他放眼望去,四周漆黑一片,纯粹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地平线的方向,有着天地间隔处散发出来的微光。 “霹雳!” 一道巨大的雷霆砸落下来,整个大地都被照亮,而黑白子的瞳孔陡然收缩如针孔! 那一闪而过的光亮之中,他看到大地在移动,远方一片黑色的森林,正在向他们靠近! “敌袭!” 第七百二十三章 四人之战 草原的黑夜,大雨滂沱,雨幕之中不视外物,雷光闪现间,黑白子双瞳骤缩,但见得骑兵如黑色的潮头,从远方的地平线上涌来! 雨水浸泡着草地,虽然极大阻滞了骑兵的速度,却又掩盖了骑兵的马蹄声,再加上风雨大作,若非黑白子目力惊人,又发现得及时,怕是刀兵加身,这些基辅罗斯人都未能察觉! 连日来的不安终于坐实了猜想,黑白子却没有半分的欣喜,自打杨可世和刘光世的突袭截杀出现之后,他就一直在等待苏牧的下一步动作。 而这些骑兵的出现,也证实了他对苏牧的猜测。 苏牧这是已经发现了隐宗的意图,要将这些强悍的异族军团,阻截在国境线之外,而且还是辽人的国境线之外,他根本就不会放任何一个基辅罗斯人,进入到南方世界! 他大惊失色,却并非因为骑兵们的出现,而是因为苏牧早早便预见了他们的计划! 苏牧与始可汗一般,与他黑白子的先祖一般,都是从异世界穿越而来的“天外飞仙”,他们对时局有着未卜先知的前瞻性,对彼时的世界格局也有着超人的了解。 虽然从这一点上来说,苏牧能够预见始可汗的计划,并不算太过意外,但苏牧能够坚决果敢地采取行动,将后背卖给辽人,也不惜穿越辽人的国境来阻杀他们,甚至不惜让杨可世和刘光世千里赴死,单凭这一点,苏牧就赢过始可汗太多太多! 黑白子的心里慌了。 从他长大成人,接掌了先祖的基业,管理隐宗开始,他就很少产生如此慌乱的感觉。 他永远是那么的泰然自若,处变而不惊,但直到此刻,他却终于慌了。 基辅罗斯人的大军,是他们扭转局势的最后底手,被杨可世和刘光世接连突袭,已经损失了大半的人马,本来就已经捉襟见肘,如今苏牧再度发兵,怕是今次很难再支撑下去了! 如此一来,莫非要他和始可汗再度寻找机会,可天地之大,他们又要去哪里寻找助力,难不成又要漂泊四海,从零开始? 不,他已经老了,也累了,更是厌倦了。 这一次次将某个势力扶植起来,纳为己用,为隐宗打急先锋,看似指点江山,反掌之间便是翻云覆雨的手段,可谁又能体会个中艰辛? 人常说年纪大了,便越发坚韧,老而弥坚,越是能够承受这等挫败,他也算是百折不挠,但在这一次次的得意,又一次次的失败之中,黑白子终究还是厌倦了。 他洞察世事,很清楚厌倦代表着什么,之所以会厌倦,是因为心头已经笃定,再难成功了。 这种厌倦带着重重的无力感,使得黑白子竟然提不起兴致来了。 他的血已经冷,他的心已经跟身子一同苍老下去,他已经无法再承受失败,更不想再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事情。 虽然他保持着警觉,但连始可汗都认为他小题大做,战士们都钻入帐篷,连斥候和巡检都缩回了大营之中。 那风雨与黑夜包裹着他,这个满身沧桑的老人,就这么站在高岗上,独自面对着怒海狂潮一般的骑军。 雷光忽闪,照耀着他的身影,衣袍猎猎,他就像暴露在光明之下的一只老鬼。 他终于想起要示警,但高岗距离大营有着不短的距离,他想要爬上箭楼,因为箭楼上有示警所用的铜锣和镝箭。 大雨倾盆,镝箭或许已经无法拉开,但铜锣却可以发出警报。 凌乱而花白的长发粘在他的头脸上,再无道骨仙风,再无超凡脱俗,他像个绝望的老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箭楼的方向奔走。 然而刚到箭楼之下,他却停了下来。 箭楼前站着三个人,穿着蒙古部族战士的皮衣,带着皮帽,雷光闪耀,他看清了这三人的身影和脸庞。 雷光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也不知下一次间隔多久,毫无规律可循,甚至不知下一次雷光还会不会闪现。 但已经足够了。 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这三个人会并肩而战,更不会想到,阻挡他黑白子去路的,会是这三个人。 确切来说,其中一个他早已想到,真正让他惊讶的,是另外两个。 那个稍稍落后半步,背后背着巨大的刀匣的,并没有出乎黑白子的预料,正是苏牧本人。 而站在苏牧前头的两人,才是黑白子如何都想不通,也如何都想不到的。 这两个人与他一般苍老,本就不该再行走于世,但又与他这般,为了天下大计,仍旧在四处奔走。 左首一人脸庞坚毅,正气凛然,仿佛他就是这世间的公义,因为他是正道第一人,御拳馆天字号教头,整个天下武林公认的大宗师,周侗! 自打大同府行刺失败之后,隐宗方面得到的情报,与大焱方面并没有太大的出入,都认为周侗会继续潜伏在西北,伺机刺杀李良辅,为雁门关以及大焱的西北解除最大的危机。 然而周侗却骗过了所有人,或者说他与苏牧怕是早早就做了这样的计划,如今出现在这里,确实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而更让黑白子吃惊的是,站在周侗右手边的那个人。 如果说周侗代表着阳光底下的正义,那么右边这人,便是罗澄隐世之后,黑暗世界的王者! 他是大光明教的圣教主! 罗澄虽然同样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很多人都知道罗真人的传说,也有很多人知晓罗澄的真实姓名。 但对于圣教主,他仅仅只是圣教主,没有人知晓他的底细,没有人知晓他的武功,关于他的一切,便只有圣教主三个字。 若非黑白子乃隐宗的大长老,掌控着整个天下几乎一大半的情报,他还真的跟其他人一样,对圣教主一无所知。 很不凑巧,他是为数不多知晓圣教主底细的人之一,也很不幸,因为知晓圣教主的底细,他更明白自己已经走到了绝路。 周侗与罗澄一战,或许真的伤及根本,今生想要重归全盛巅峰的状态,已经变得不太可能,与周侗对战,黑白子的胜算能够超过六成。 可如果再加上圣教主,再加上后头虎视眈眈的苏牧,那么慢说胜算,便是能否幸存,黑白子也不敢妄下断论。 “轰隆!” 雷光闪现,瓢泼大雨之中,黑白子将目光转向了苏牧。 他认得苏牧背后那刀匣,也知晓那是显宗的宗主之刃,事实上,确实是宗主之刃,却不完全是显宗的宗主之刃,而是演真宗的宗主之刃! 当初显隐二宗内乱,生死大战之后,宗主之刃断成了两截,隐宗抢得了刀头,而显宗则得到了刀柄的那半截,也就是苏牧身后这半截。 如今苏牧背着宗主之刃,只能说明他已经得到了显宗的全部支持,若非显宗全力支持,他也很难出现在这里,杨可世等人也不会出现在千里之外,苏牧的大军不可能借道辽国,周侗和圣教主更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黑白子突然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这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一步错便步步错。 早在杭州隐龙寺之时,当他发现苏牧的秘密之时,当苏牧主动用这个秘密当成诱饵,祈盼他的回复之时,他就应该将苏牧留下来,而不是避而不见。 这才是他最大的错误,以致于他选择了始可汗,而非苏牧,最终才让隐宗和他自己,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始可汗虽然拥有着先天的优势,但他只会滥用隐宗的势力,一意孤行,挥霍无度,虽然行事风格更接近于隐宗,但不得不说,黑白子真正佩服的,还是苏牧。 始可汗是获得了隐宗的支持,才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成就,而苏牧是取得了一个又一个成就,办成一桩又一桩大事,才最终获得了显宗的认可。 相比之下,谁高谁低,也就一目了然。 周侗是显宗之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而圣教主本该加入隐宗,圣教主也一直是他黑白子不断争取的一个目标人物。 可苏牧对大光明教一次次的救助,不惜引起大焱官家的猜忌,始终让大光明教不断得到延续,他用自己的行动,赢得了圣教主的青睐和扶持,这也是他应得的,就好像他一步步走上来,最终将显宗的宗主之刃背在身上一般。 所有的一切,都是苏牧自己争来的! 没有人见过黑白子出手,也没有人见识过他的兵刃,而今夜,这个黑暗世界的王者,注定了要曝光于人前。 骑兵还在逼近,大营里的战士们却仍旧毫无所知,黑白子想要示警却又做不到,他甚至无法前进或者后退,留给他的唯一选择,只有迎战。 周侗和圣教主并没有主动出手,他们是宗师,他们有着自己的档次。 他们看着黑白子长长叹息,他们看着黑白子将背后的皮囊卸下来,取出了他的刀刃。 没有太多的意外,他的兵刃果然是半截刀头,只是这半截刀头四四方方,比寻常屠夫所用的斩骨刀还要巨大。 刀头自然没有刀柄,能抓握的地方便只有刀背,只凭着这一点,他们就足以断定,黑白子的武功,相比之下,只高不低。 这也是为何周侗和圣教主没有顾及宗师的身份,联手对抗黑白子的原因。 这不是比武切磋,而是决定汉人未来宿命的一战,他们可以讲些风度,让黑白子取出自己的刀刃,但绝不可能保持着可笑的宗师风范,跟黑白子来个一对一的战斗。 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想过让孙金台和不闻不问都出现在这里,但苏牧不在,他们需要带领大军冲锋,他们需要跟随大军杀入大营之中,猎杀始可汗,避免这个隐宗宗主成为漏网之鱼。 成败,在此一举,无论是对于黑白子以及隐宗,还是对于苏牧和整个大焱的命运。 黑白子单手抓住刀头,微微抬起,朝周侗三人说道:“终于还是见着了…” 周侗和圣教主相视一眼,前者朝黑白子抱了抱拳道:“得罪了。” “霹雳!” 一道落地雷砸在了箭楼顶上的旗枪上,箭楼顿时轰塌了大半! 而周侗和圣教主已经猝然出手!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一口气有多长 周侗接到苏牧的密信之时也感到非常的意外,他本不能离开西北,但燕青却坚持让他北上,西北的刺杀大事便交给了燕青。 虽然燕青失去了一只左掌,但他既然已经开口,周侗还是选择相信燕青,毕竟燕青几乎以一己之力,将整个辽国搅得天翻地覆,周侗对他还是很信任的。 只是在内心深处,他仍旧对苏牧有着一些顾虑,即便苏牧手里头握有这么多的情报密探军,但连苏牧自己也不敢百分之百确定黑白子会出现在这里。 可当他收到情报,说刘光世的骑军已经越过大同府,往更北的深处而去,他终于坚定了下来,选择了北上寻找苏牧。 他已经是大宗师,他的心性比任何人都要坚韧,一旦认定了的事情,很难做出改变,让燕青接手西北行刺之事,已经让他感到非常的无奈,今次援助苏牧,自然不能再失手。 幸好他们的努力守候并没有白费,黑白子和基辅罗斯人的大军,终究还是来了。 他不是武痴,也不是战争疯子,若非必要,他却不会出手伤人,但真到了必要之时,他必定会倾尽全力,甚至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 这就是宗师与普通人的最大区别,而这个最大的区别,也仅仅如此,不过是多了一份坚持到底的决心罢了。 坚持到底,这四字何其艰难,即便周侗这样的人物,也并没有十足的信心,就如同西北刺杀一事,他就没能坚持到底。 但换个角度来看,刺杀是一样的刺杀,只是换了个更大更难的目标而已,也算是西北刺杀的延续,应该说坚持的仍旧是同一件事,这件事就是通过刺杀某个人,达到改变大焱命运的目的。 他仍旧是在坚持,即便自己已经重伤难愈,他仍旧想把这件事做成,如今黑白子就在他的面前,能不能坚持到最后,就看这一铺了。 他的铜棍已经失落在西北,盘龙棍交还给了燕青,到最后陪伴他的,是一双肉掌和铁拳,没兵刃没铠甲没暗器,就如同他刚刚踏入武道之境那般纯粹,颇有返璞归真之意。 仿佛境界到了,觉悟便如出一辙,圣教主同样没有任何的兵刃,黑白子与他们境界相同,怕也一般的想法,只是他已经用惯了那刀头,再者,那是他本命兵刃,从他十几岁接掌隐宗开始,便一直刀头不离身。 苏牧慢慢解开胸前的皮带,将刀匣卸了下来,一脚踏住刀匣的一头拉环,猛然斜斜一拉,那宗主之刃便从刀匣之中弹跳而出! 手中紧握刀柄,苏牧整个人的气质为之一变,而此时惊雷砸落,箭楼轰然倒塌,他与周侗圣教主三人,同时出手! 箭楼的木柱以及塔楼的木板等物纷纷砸落下来,在这风雨之中,许多便落在了三人的身周,甚至还与他们擦身而过。 但这些死物仿佛又避着这三四人,他们便穿插在这纷纷砸落的杂物之中,或短兵相接,或拳脚相向,闪电般短打,又猝然分开,风雨声淹没了他们的脚步和拳脚之声,只剩下四条身影在雨幕之中不断交错,而身后高岗之下,那一线潮头般的骑兵,越发临近了! 他们都拥有内劲护体,炽烈的罡气在体外形成了一个个防御罩,他们就像水底之中,被包裹在气泡里的小蛟龙,相互缠斗着,那防御罩风雨不透,却又被他们相互间的攻击震得随时可能破灭! 一块木板掉落在半空,周侗一拳轰碎,所向无前,这就是他的拳,也是他武道的真髓,这一拳没有半分凝滞,轰向了黑白子的心口! 木屑四溅,风雨泼洒,黑白子挥出半刀,周侗拳变铁勾,铛一声敲在刀面上,二者各退数步,圣教主已经从旁推出一掌! 箭楼的半截柱子掉落下来,断口参差,如同天神砸落人间的断矛,苏牧偏头躲过,那柱子擦着他的肩头,轰入地面,像打了个桩子! 疾行之中的苏牧搞搞跃起,双脚站在柱子上,趁着宗主之刃的惯性,双腿一弹,柱子入地半尺,苏牧却挥舞着巨刃,旋风一般斩向黑白子! 黑白子刚刚与圣教主对了一掌,苏牧的巨刃已经削向他的脖颈,若是不躲不避不挡,只有人头落地! 周侗和圣教主以及苏牧,虽然三人都是武道宗师,风格迥异,然则配合起来却天衣无缝,衔接地滴水不漏,根本就没留给黑白子任何喘息的机会! 黑白子就如同憋着一口气在十几米的水底前行,无法换气,还要硬扛着那巨大的水压,三人携手猛攻,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太大。 他累了,倦了,也曾想过就此放弃,高手过招,稍有失神,便是兵败身死,容不得半分的懈怠。 只是这样的念头在他的一生之中已经出现过太多次,他拥有着足够坚韧的心性,将这一丝惰性压制下去。 “铛!” 黑白子纹丝不动,夹裹风雨之势,飓风一般袭来的苏牧却如同巨浪打在堤坝上,反而倒飞了出去! 他在地面上滑行了一丈有余,双脚犁出深深的沟壑,待得站定,只离木柱半尺,背后衣物嗤啦裂开,似有无形劲气喷薄而出,那木柱却咔嚓一声裂开一道骇人的缝隙! 卸掉了黑白子对他的冲击之后,苏牧反脚踢在木柱上,那木柱终于不堪重负,喀拉爆裂,苏牧如撞在铁墙上的钢珠一般反弹出去,再度朝黑白子挥出一刀! 周侗和圣教主一左一右,死死逼着黑白子,后者仍旧无法换气,胸腹之中如烈火灼烧,双头贯血,却依旧不敢松了这口气! 人常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其实文武都在争一口气,文人的气,往大了说,是气节的气,往小了说,是意气的气,而武人之争,同样是为了一口气,那是气势的气! 黑白子很明白,一旦这口气松掉,他就再无反败为胜的机会,但如果无法换气,这三人终究要将他围杀,这就是他的绝境! 他曾历经无数窘迫的困境,他将奄奄一息的隐宗再度扶持起来,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一生之中未逢敌手。 这个未逢敌手,一层意思是他为遇到过足以匹敌的人,另一层意思却只是字面意思,他真的没有遇到过跟他实力相当的对手。 而现在,论实力,重伤之后的周侗要低他半格,圣教主虽然实力全盛,但需要防备黑白子突起杀手,斩掉苏牧这最弱一环。 从这个层次来说,苏牧反而成为了累赘,但有他在场,对于黑白子而言,反而又是诱饵。 正因为苏牧实力稍弱,而苏牧又是今次行动,乃至今后整个大焱局势的掌控者,才会让黑白子将心神都集中在苏牧的身上。 只要他敢对苏牧下手,必定要露出破绽,周侗和圣教主就能够联手将他轰杀当场! 看似累赘的苏牧,反而成为了制胜的关键,当然了,他也陷入最大的凶险当中,只能将性命都托付在圣教主和周侗的身上。 这也是他们为何没有让孙金台等人加入的另一个原因,因为人越多,变数越多,黑白子所能利用的因素也就越多。 他之所以称之为黑白子,就是擅长布局,擅长利用棋子来盘活整个局面,如今他的棋子已然不多,苏牧更不可能将棋子送到他的手中。 从出手到现在,箭楼仍旧在倒塌,杂物仍旧纷纷砸落下来,他们已经交手数十合,互换身位十余次,看似漫长,实则只在转瞬之间,却已经历经了数次的生死一线。 黑白子再也隐忍不住,他的唯一胜机与生机,都牵系于苏牧身上,也只有斩杀苏牧,才能够彻底逆转。 然而圣教主对苏牧的保护越来越贴身,而周侗的进攻越来越犀利,他的气息却渐渐耗尽。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极难取胜的恶战,他身为隐宗的大长老,本该有其他长老来助阵,然而那些长老却都在保护始可汗,因为他是隐宗的第一高手,因为他黑白子是最不需要保护的那个人! 而苏牧同样是显宗至关重要的人物,他并非第一高手,却同样没有显宗的长老来保护他。 一来显宗的长老未必都懂武,许多长老都是庙堂或者世家的老权谋,更擅长于攻心之策,二来苏牧即便已经拿到宗主之刃,仍旧还是想要依靠着自己的力量。 即便圣教主保护他,圣教主也不是显宗的长老,更与显宗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几乎一度要接受隐宗的吸纳和招拢。 这种差距让黑白子感到非常的失望,这绝不是他第一次对始可汗感到失望,更是对自己感到失望。 他本就不该将始可汗培植起来,如果将始可汗丢入江湖之中,与苏牧这般在乱世之中成长,或许他还能够与苏牧抗衡。 他最大的错就是选择了始可汗,而贴身栽培始可汗,对始可汗有求必应,更是错上加错。 始可汗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而苏牧则是自强不息,依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到了现在。 即便到了这最后一战,苏牧仍旧想着付出自己的一份力,哪怕是充当诱饵! 黑白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再拖得一时半刻,落败的只能是自己,他必须趁现在一口气未尽之时,斩杀苏牧! “轰!” 周侗一拳砸过来,那拳势推开风雨,罡风扑面而来,黑白子却没有用刀头来阻挡,而是侧过身子,硬生生受了周侗这一拳! “喀拉拉!” 黑白子整个左臂的骨头也不知碎裂成多少块,然而他却眉头不皱,借着周侗的拳势,飞向了圣教主的方向! 圣教主和周侗都知道,黑白子开始拼命了! “呼!” 半截刀头离手飞出,整整六十年了,从这截刀头传到黑白子手中至今,从未离开过他身边的刀头,终于脱手飞了出去,飞向了圣教主! 圣教主有把握躲开这刀头,却没把握挡下刀头,可苏牧就在他的身后,即便他挡下了刀头,也已经无法挡住黑白子杀向苏牧的脚步! 黑白子要有一只手的代价,换取这场战斗的转机,而圣教主又该牺牲什么,来保护苏牧? 第七百二十五章 老朽枯骨,踏脚之石 黑白子不惜牺牲一臂,以求逆转之机,那宗主之刃的刀头数十年来第一次脱手而出,蕴含着无匹之势,圣教主也万万不敢大意。 他的玄功虽然以臻化境,然对方也是武道大宗师,都是屈指可数的无敌之人,孰强孰弱,确实不好分辨,更不能自大高张,若真这般,怕是要落得个轻敌身死的下场。 然而圣教主周游天下,早已看破红尘,于他而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自有强中手,面对黑白子的攻杀,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做一件有十足把握之事,与明知道没有把握也要去做,这等心态境界高下立判。 他已经老了,就似周侗这般,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他们这些老头子,终究还是要让路于年轻人,更不可阻挡年轻人的前路。 他与周侗今次前来,说是保护苏牧,实则不然,他们其实是在给苏牧铺路,是在给苏牧当踏脚石,将苏牧推上更高更远的路途,因为他们知道,苏牧能够引领这个时代,走向更加光明的未来! 他们只身北上,跋涉千里,可不就是为了让自己仅剩的这一点用处,用自己已经老朽的身躯与灵魂,为苏牧当一回踏脚石么! 念及此处,他扭头朝苏牧投去一个笑容,沉声道:“小子,看你的了!” 这话音未落,圣教主已经踏步向前,主动迎向了那宗主刀头,双掌合十,似万佛朝宗,就要夹住那刀头! 他并不知道自己能否阻下这刀头,但从他踏足向前开始,苏牧就已经安全了。 但苏牧千里而来,难道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安全吗? 不! 若是如此,他又何必来自寻死路,他要的永远不是安全,只有将黑白子和始可汗除去,才能安全! 双手紧握手中刀柄,苏牧便在这大风大雨雷霆闪耀的黑夜之中,倒拖着宗主之刃,从圣教主的身后狂奔而来! 他猛然一声咆哮,九阳九阴内功尽数爆发,将体内的气劲全数灌注于双臂之中,挥出了足以力劈华山的一刀! 刀刃本来就沉重,加上苏牧如此全力施为,那宗主之刃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般,带着苏牧在狂风暴雨之中旋转飞舞,如同一片毫无轨迹可循的飞叶! 那旋转的刀刃与苏牧的身影相互交换,越过圣教主的头顶,苏牧的脚尖点在圣教主的肩头,而后陡然变向,斩向了黑白子! 黑白子已经碎了一臂,见得苏牧全力一斩,已然不再去兼顾圣教主能否接下他的刀头,因为身后的周侗同样朝他的后腰轰来了一拳! “霹雳!” 又是一道惊雷砸落,光耀大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风雨仍旧大作,但整个世界却突然安静下来了一般。 巨大的宗主之刃就架在了黑白子的脖颈上,因为他的右手扭曲,竟然抓住了刀背! 而他的身后,周侗的拳头就轻轻贴在了他的后腰之上。 越过苏牧的肩头,他能够看到,那刀头已经斩入圣教主的左肩,他的大半个身子全是鲜血,双手却仍旧夹住刀刃。 “呼...” 黑白子终于吐出了最后的浊气,却并没有吸气,那大雨冲刷之下,他的脸色并无苍白,反而带着回光返照的红润。 他的双眸看着眼前的苏牧,看着苏牧那坚毅的双眸,看着苏牧脸上的金印,看着这个长发被风雨打乱的孩子。 他想说些什么,但体内气机已绝,再没有能说出口,他只是松开捏住刀背的手,轻轻覆在了苏牧的脸上,就好像家中的长者在抚慰后辈,那眸光仿佛在说,孩子,辛苦了。 周侗的拳头猛然一震,黑白子的脊背喀嚓嚓作响,整条脊柱从龙尾开始,一直碎到了颈喉,黑白子一头撞在宗主之刃上,身首异处! 苏牧仍旧平举这宗主之刃,他的左手需要托举着刀刃,才不至于让刀刃抖动半分。 黑白子的无头尸体没有倒下,因为周侗的拳头还贴着他的身体。 苏牧稍稍转头,脖颈上顿时出现一条血痕,因为黑白子的食指上,带着一枚血色的龙爪指套,若他将指套往下移三分,苏牧的脖颈就会被切断。 但他却用最后的机会,抚摸了苏牧的脸。 他是隐宗的实际掌权人,他将始可汗扶植起来,他将整个北方大地闹腾得尸横遍野 血流成河,即便在死之前的那一刻,他仍旧主导着基辅罗斯人的下一步计划。 可无论如何,他都是演真宗的人,即便他做了很多不为世人接受的事情,但他是演真宗的人,而演真宗的宗旨,从来都是为了维护汉民族的延续。 或许他让先祖失望了,或许他的行事方式真的错了,但隐宗已经误入歧途很多代,直到他这一代,也只不过是继承先辈们的遗志,即便这种遗志早已渐渐与演真宗的宗旨背道而驰。 黑白子早已发现了这一点,但直到临死那一刻,他才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已经无法拨乱反正,无法去弥补这一切,他能做的,只是与圣教主和周侗一样,给苏牧当一回踏脚石,希望苏牧能将他犯下的一切罪过,弥补回来。 即便已经无法弥补,他也希望停止这一切,圣教主和周侗用自己的肩头,给苏牧当了踏脚石,而他黑白子,只能用自己的尸骨,为苏牧铺路。 这是他为自己,为隐宗,为整个演真宗,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苏牧轻轻放下宗主之刃,任由黑白子那平整的脖颈伤口,不断喷涌鲜血,与雨水一起,撒在他的脸上。 他取下黑白子的龙爪指套,戴在了自己的手上,周侗撤拳,却是扶着黑白子的尸体,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这是一个可敬的对手。 他只用了一口气,即便在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吸入第二口气,他始终没能够换气。 或许他是隐宗的大长老,他扶持始可汗,但在他的心里,自己确实是最纯正最地道的汉人后裔。 他的这一口气,就如同历朝历代的汉人先烈一样,就如同整个汉民族一样,无论文武,都是一口气的事。 圣教主没有从后面走过来,他只是慢慢盘膝坐了下去。 箭楼那残骸之上,招引天雷的那杆旗枪,终于掉落下来,插在地面上,旗帜凌乱地贴在旗杆上,也没办法看清楚旗面的标识。 圣教主将刀头拔出来,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周侗连忙过来,在他背后点穴推拿,暂时止住了伤口的血。 他将染满了鲜血的刀头交给苏牧,又看了看苏牧食指上的龙爪指套,终究还是满意了。 虽然始可汗还没有死,虽然隐宗的长老们还保护着始可汗,虽然隐宗的势力仍旧遍布各地的黑暗世界。 但黑白子死了,隐宗的信物,刀头以及龙爪指套,都在苏牧的手上,是否意味着,从今以后,再无显宗隐宗,演真宗将掌握在苏牧一个人的手中? 从表面上来看,事情应该是这样一个发展的趋势。 但能够凭借信物,就能够让隐宗的人承认苏牧的宗主之位,无论是苏牧还是圣教主乃至周侗,都无法保持乐观。 这个世界已经无信,信物又能起到多少作用? 不过他们很清楚,以苏牧的性子和本事,想要统一演真宗,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演真宗的未来只能算是远虑,而大营里头那一万基辅罗斯人以及有大量隐宗长老保护的始可汗,才是近忧。 圣教主重伤,周侗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也需要留下来照看圣教主,否则圣教主一死,今后大光明教怕是要群龙无首了。 苏牧虽然受到极大冲击,但由于圣教主和周侗的刻意保护,他的实力保存最是完整。 事实上这也是他们事先就预演过的,幸好结果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圣教主和周侗看着苏牧,后者朝两位老人抱了抱拳,提起宗主之刃,拇指却是下意识摩挲了一下那龙爪指套的纹理。 他看了看黑白子的尸身,而后朝周侗道:“宗师,就拜托你了。” 周侗知道,苏牧是要他照看好圣教主和黑白子。 他朝苏牧点了点头,而后便见得苏牧拖着宗主之刃,趁着夜色,冲入了敌人的大营之中。 他们给苏牧当踏脚石,本是让苏牧能够手刃黑白子和始可汗,如今黑白子自己放弃,甘愿用尸骸推苏牧一把,保存了实力的苏牧,便要独自完成接下来的任务了。 他们的骑军就在身后不远,狂风暴雨之中,如借道的阴兵一边冲杀而过,这些毫无防备的基辅罗斯人,万万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但他们需要防备始可汗再次逃脱,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所在! 黑白子倒下了,周侗和圣教主再无战力,剩下的始可汗以及那些长老,只能交给苏牧。 这也是他的宿命。 想要继承黑白子的一切,他已经拥有了名义上的认可,他还需要用实力,让这些长老们低头! 这黑灯瞎火风雨急骤的夜间,大焱的骑军自然是无法看清楚敌人的面貌,也分不清大营之中的苏牧。 苏牧想要趁着骑军撞入大营之前,杀掉始可汗,降服那些长老们,并非易事,如果他无法及时做到,骑军呼啸而过,便是连他也要被践踏成烂泥! 苏牧没有太多的犹豫,事到如今,所有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他进入这个时空开始,便独力求存,虽然过程当中得到过很多很多的帮助,但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最关键的时候,还是需要他自己去面对,他早已习惯了。 大营之中漆黑一片,安安静静,只有那座移动城堡,放射着火光,这座移动城堡是整个基辅罗斯大军的核心,也是大焱骑军的目标,更是苏牧的目的地。 他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即便宗主之刃很沉重,他的脚步却越发轻快,因为他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最后的成功! 第七百二十六章 守护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作为隐宗的长老,他们都是武艺高强之人,更不缺智谋。 但在始可汗的面前,他们只能是鞍前马后的劳力者。 因为始可汗虽然没有太高强的武艺,却拥有着一刻超越时代的脑袋。 这也是黑白子给他们的任务,无论如何,都必须要保住始可汗,从遇到这个孩子开始,无论他变得如何丑恶,他终究也是隐宗的未来。 然而黑白子在最后的那一刻,还是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他知道隐宗的未来确实握在始可汗的手中,但这也仅仅只是隐宗的未来,而不是大汉民族的未来。 隐宗的未来并非汉民族的未来,因为隐宗已经误入歧途,背离了演真宗的宗旨。 只是黑白子没能将这些告诉长老们,即便苏牧手上戴着黑白子的龙爪指套,即便他的刀匣之中还存有那截刀头。 这座移动城堡比始可汗的琼楼还要奢华,里头的最高层住着伊凡大公和始可汗。 长老们只能在底层,甚至连伺奉伊凡大公和始可汗的那些女奴,住得比他们都要高,但他们并不介意,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始可汗的乖张和高傲。 外头连绵大雨,站岗的基辅罗斯人都回去歇息了,这些长老们却没有入睡。 他们一如既往地聚在一起,只是在移动城堡的最低层,打坐小憩。 无论外面的状况如何,他们都坚守着自己的使命,这是他们唯一擅长的事情,也是最擅长的事情。 自打黑白子接掌隐宗之后,他们就不需要做太多的考虑,他们只需要执行黑白子的命令,因为事实一次又一次证明,黑白子的命令或许并非都是对的,但绝对是对隐宗最为有利的。 究根结底,他们都是武人,而武人的作用,最终还是守护,并非破坏。 他们懂得这一点,所以势必要将始可汗守护到底。 城堡的门被轻轻推开,风雨飘零,吹起他们苍白的头发,露出他们满是皱纹的脸。 一双双仍旧清澈的眸子纷纷亮了起来,在火盆的照耀之下,如同一个个苏醒的鬼。 苏牧单手拖着宗主之刃,那刀刃在木地板上落下深深的刻痕。 长老们一个个站了起来,九个人,加起来六百多岁,人生七十古来稀,更何况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几岁的大焱。 他们已经活得够长了,长到他们能够一眼就看到苏牧手指上的龙爪指套,长到他们认得宗主之刃。 他们或许已经不再耳聪目明,但他们能够从流着鲜血的刀匣里头,听到哐哐当当的声音,推测出那刀匣里头,应该是黑白子六十年未曾离身的刀头。 苏牧扶着宗主之刃,伸出左手,将食指伸出来,那龙爪指套在火光之中闪耀着绚烂的光彩。 指套是金镶玉的底子,末端尖利弯曲如龙爪,比苏牧的食指还要长一些。 苏牧看着这些长老,而后沉声问了一句:“这东西可还管用?” 长老们默不作声,但他们的眼眸之中都流露出悲伤之色,苏牧轻叹一声,扣指弹在宗主之刃上,再问:“这东西呢?可还管用?” 长老们仍旧死寂,苏牧看到左首处一人有些异动,但很快又被掩盖了过去,显然并不想出头。 苏牧没再说什么,他只是将刀匣解了下来,就竖在门边上,而后将湿漉漉的长发拢起来,咬在了口中。 火光之中,被自己的长发遮蔽了脸面的苏牧,便想戴上了一副黑色的面具,遮挡着他的金印,就仿佛当初他还未有金印之时那般。 他紧握这刀柄,而后朝那些长老做了个请的手势,开始往二楼的阶梯口走去。 有人走了出来,步履不快,出手也缓慢,兵刃是一柄长剑,有些秀气,却决不可小视。 然而苏牧并没有停顿,长剑递过来之时,宗主之刃如盾牌一般挡在苏牧的身前,而后平端,转半圈,出脚,出刀三尺半。 宗主之刃这样的巨刃,最好的施展方式便是大开大合,人刀合一,然而受限于地形,逼仄的底层没办法施展开来。 可苏牧却将相扑和关节技等技法,融合于刀术之中,仿佛这柄与之齐高的刀,就是他的一个分身,是他最默契的伙伴和战友。 他时而平端刀刃,时而小幅度出刀,时而将刀刃当盾牌来防御,便是刀柄都能够从后方击打敌人。 长老们并没有跟他将什么风度,也没有一对一,就像苏牧周侗和圣教主并没有对黑白子一对一那般。 九个人之中虽然并没有周侗罗澄圣教主这样的武道大宗师,但一个个都是行走江湖一辈子的老辣之人,论起厮斗经验,已经涵盖了半座江湖。 苏牧的身上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伤口,但他早已习惯了这些,自打进入这个时空,他受的伤还少吗? 受伤所带来的痛楚并不会减弱半分,更不可能消失,苏牧习惯的是受伤这件事,并非习惯受伤所带来的痛楚。 该痛的,还是会痛,半分不减,能习惯的,只是受伤之后仍旧要拼命的坚决和果毅。 他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出刀越来越频繁,防御越来越少,攻击越来越多,受伤越来越多,敌人却越来越少。 鲜血顺着手臂滑落下来,温热甚至滚烫,有刀刃刺入他的后腰,滚烫而麻木。 他不明白冰冷的刀刃刺入体内,为何是灼热炽烈的感觉,但他已经习惯了。 有刀刃撕开他的手臂和胸膛下腹,他的刀已经架在那人的脖颈上,但最终却没有斩下去。 他的刀眼看着就要斩落那人的手臂,但他同样收了刀,他的刀完全可以将那人腰斩,但他还是收了回来。 一次次出刀,又一次次收刀。 苏牧身上的伤口却越来越多。 外头风雷大作,底层只有混乱的脚步声,以及时不时发出的金铁相击之声,唯独没有人声。 长老们没有说话,没有喊叫,没有闷哼,要么杀死苏牧,要么被苏牧杀死。 他们完全可以呼喊,将外头那些基辅罗斯人都叫进来,苏牧必定会被分尸。 但他们没有这样做。 因为这是演真宗的事情,是汉人的事情,是他们的分内之事,他们虽然甘当鹰犬走狗,却仍旧拥有自己的尊严,他们不能借基辅罗斯人的手,来对抗苏牧。 这是黑白子交给他们的唯一任务,如果连这个都无法完成,如果连这个都要依靠成千上万的基辅罗斯人来保护,他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地下的黑白子? 况且,苏牧的身上已经满是伤口,如遭受了凌迟一般,但他们的身上却没有流血,没有任何一人流血。 苏牧是武道宗师,他得到过罗澄的指点,他的手里头是演真宗的宗主之刃,他手指上是隐宗之主的龙爪指套。 他已经将自己当成了黑白子的传承人,他已经不再区分显宗和隐宗。 他们已经不再是隐宗的长老,而是演真宗的长老,所以苏牧每一次都没有下杀手,甚至没有伤害他们。 他只是想知道,龙爪指套和宗主之刃,对于这些老朽的长老们,到底还管不管用。 如果真的不管用了,那么隐宗或者整个演真宗,也真的沉沦了。 有刀抹开了他的后背,伤口如同前面的一次又一次,看似骇人,却并不致命。 苏牧仿佛有了答案,所以他干脆停了手。 九个人,四面八方围着他,刀剑都按在了他的身上,如同一朵绽放的铁花,而他就是那血红的花蕊。 苏牧没有笑,他只是开始往前走。 他的咽喉处就顶着剑尖,当他往前之时,刀尖入肉,鲜血很快就涌了出来,但他仍旧选择了向前。 而那剑尖,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持剑的长老收了剑,其他人也收了兵刃。 他们让开了一条道,看着苏牧走到二楼的阶梯口,看着苏牧一步一个血脚印。 苏牧临上楼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扭过头来,九个长老没有抬头,仿佛有些羞愧,有仿佛在对苏牧表示臣服。 苏牧看着这些人,虽然记不得这些人的脸,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却知道,黑白子在看人的眼光上,并没有错,唯一的错,只有楼上那一位。 也正因为这一生中唯一的错误,黑白子用自己的命,用整个隐宗,来补偿。 不过他补偿的不是苏牧,而是整个大焱。 苏牧朝这九个人抱了抱拳,而后像先前进门之时那样,抬起早已沾满粘稠鲜血的左手,将龙爪指套伸出来。 “看来还是管用的。”他如此说道,而后扭头,一步步踏上了二楼的阶梯。 在他的身后,九个长老的脸上满是雨水,这是他们坚守了一辈子的事业,但如今,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一般,他们的信仰,他们的坚持,都成了嘲讽。 有人默默坐了下来,继续打坐,有人走出门外,将刀剑丢入黑暗之中,而后头也不回地没入黑夜之中,也有人走到角落里,盘腿坐下,却将刀刃刺入了自己的腹中。 大门虽然早已被苏牧打开,虽然风雨会飘进来,但他们脸上的雨水,却是温热甚至滚烫的,就像苏牧流的血。 苏牧没有伤他们,因为他在保护黑白子留下来的人和事,从戴上龙爪指套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继承了黑白子的一切。 长老们看到了这一点,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他们更加的痛苦。 他们用了一辈子,跟随了黑白子一辈子,都没能明白,他们守护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而苏牧却知道。 他们保护过各种隐宗的棋子,保护过一些武林首脑,保护过辽国人和女真人,保护着始可汗这样的隐宗之主,在始可汗没有出现之前,他们一直保护着黑白子,虽然黑白子是最不需要保护的那个人。 他们甚至暗中保护过苏牧,在黑白子没有从始可汗和苏牧之中做出选择之时。 他们的使命就是守护,但直到苏牧走进来,直到苏牧被他们三刀六洞地伤害着,却没有伤及他们分毫之时,他们才如醍醐灌顶。 守护,是演真宗的宗旨,无论隐宗还是显宗,无论黑白子,还是他们这些长老,而守护的到底是些什么,很多人都不明白。 直到此刻,看到苏牧,他们终于明白,那目标可以很大,大到整个汉民族,也可以很小,小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寻常百姓。 他们终于明白,他们守护的东西。 家园。 而将女真人,辽人,党项人,基辅罗斯人,甚至始可汗,引入隐宗,是对家园最大的威胁。 这才是隐宗最大的错。 家里头的争斗,从来不容外人插手! 第七百二十七章 草上的风雨和未盛开的花 始可汗是个极度自大高傲,却又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自打女真部族被打败之后,更是如此。 人常说,越缺什么,就越是炫耀什么,越是张狂之人,其实内心越是软弱,始可汗正是因为这样,才不断召集成千上万的大军,需要用推翻显宗,推翻大焱来证明他的强大。 而真正内心强大的人,只不过是在孤独寂寞的时候,仍旧能够静下心来,喝杯茶。 他听到了楼下的动静,因为他一整夜都在不安之中渡过,因为他一直在思考着基辅罗斯人的前路。 他的床上躺着好几个异族女奴,玉体横陈,香艳无比,但他却一个都没有享用。 当他听到楼下的脚步声,他很快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上衣服,走出了房间。 走道里,他看到了尽头的苏牧。 他的心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认为苏牧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满身是血的苏牧,就如同他的噩梦。 但在内心的最深处,他却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因为他一直都在担忧,他一直都知道,苏牧才是那个将不可能变成可能的男人。 这个男人就是他宿命之中的克星,颇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意味。 他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直到黑白子告诉他,苏牧同样是从另一个时空降临之人。 这让他感到恐惧,所以他不断寻求力量,甚至不惜将隐宗带上一条黑暗之路。 他想喊,因为长老们应该就在楼下。 但他没有喊,因为他看到苏牧满身是血,而且苏牧能够出现在这里,足以说明楼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他如何都想不到,楼下的长老们一个个毫发无伤罢了。 他下意识往楼上跑,因为楼上是伊凡大公,多一个人,总是多一分安全感。 苏牧并没有阻拦他,任由他跑上楼,自己不紧不慢跟着上了楼。 这才走到一半,楼上便已经传来惊叫和骚乱,一些**着的女人冲出来,看到苏牧之后又躲在角落之中,瑟瑟发抖,连尖叫都不敢。 苏牧走到城堡的顶楼,伊凡大公正提着一柄十字长剑,剑盘上的宝石璀璨夺目,但伊凡大公那高大而肥胖的身子,却有些丑陋。 他不是始可汗,也不是黑白子,他并不认得苏牧,却被苏牧那巨大的宗主之刃和满身鲜血,吓了一跳。 “刺客!刺客!快来人!” 伊凡大公撕破嗓子拼命地叫喊着,然而他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城堡之中,根本就传不出去。 此时他最后悔的不是出兵南下,而是后悔听从了始可汗的建议,造了这么一个移动城堡。 如果他住在军营里头,他的声音就不至于被空旷的城堡淹没,他的卫兵会第一时间听到他的呼救。 苏牧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窗户,而后提着刀,退到了一边,朝伊凡大公做了个请的姿势。 伊凡大公满脸的惊恐,但他还是颤抖着紧握十字剑,警惕万分地挪到了窗户边上。 风雨吹袭进来,他感到浑身发冷,而让他心里发冷的,却是随着风雨一同吹进来的低低轰鸣声。 他是基辅罗斯的大公爵,他也曾是马背上征伐四方的人物,他很熟悉骑兵的马蹄声,而且还是大规模骑军的马蹄声。 那雷光之中,他看到成片成片的营区,更看到了营区边缘,突然出现的黑潮一般的骑军! 他对大焱有着一定的了解,却没有足够的了解,他没有见过大焱的骑军,这是他第一次见。 如果他在发兵前,能够见识到这一幕,那么便是始可汗说破嘴皮,他也不可能会发兵。 他的震撼,让他的双手发软,而后垂下了手中的宝剑,始可汗没有走到窗前,因为骑军撞入营区的声音,太大,他不想听,也听得到。 “不!” 他疯狂地咆哮着,想要说些什么,但苏牧却没有给他机会。 因为在苏牧的眼中,他只是个卑劣的小人,他是个祸害生灵的毒瘤,他没有资格留下任何遗言! 然而始可汗还是在苏牧动手之前,做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突然暴起,夺过伊凡大公的宝剑,一剑刺入了伊凡大公的腹部! 即便是死,他也要拉个垫背陪葬的,无论这个人是他的盟友,还是敌人。 他的敌人太强大,他不敢向苏牧动手,他只能选择了相对弱小的伊凡大公。 直到他死之前,仍旧还是这般欺软怕硬,直到他死之前,他仍旧在暴露着他最卑劣的灵魂! 苏牧没有给他留下全尸,他踢倒房中的烛火,引燃了大火,因为这样能够给骑军们立下一个目标,指引骑军们的冲锋方向。 当他走到楼下之时,整个城堡已经熊熊燃烧起来,那疯狂的大火,在狂风暴雨之中,显得那么的突兀。 底层的九个老人,走的走,死的死,留下来的仿佛雕像一般,显然没有要跟苏牧离开的意思。 苏牧也并不勉强,对于这些人,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当他走出城堡之时,整个营地都陷入了混乱,黑夜之中,火把纷纷点起来,却又很快被风雨扑灭,很多人都开始逃亡,也有人开始披甲,风雨之声很快就被暴乱的声音压了过去。 苏牧行走于混乱之中,有人朝他冲过来,也有人避着他走,更多的人在逃跑之前,还不忘争抢物资,因为他们离开之后,仍旧需要幸存下去。 苏牧已经身处大营的核心地带,想要在骑军撞入之前离开,就必须抓紧时间。 他开始跑起来,宗主之刃不断挥舞,前方的阻碍无论是人是马,都无法阻挡他的脚步。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 一辆马车被陷在了泥地里头,泥泞死死咬着车轮,马夫胸膛插着刀,显然已经死了。 一名妇女**着上身,在风雨中拖着马夫的尸体,想要将尸体填在车轮前面,好将马车拉出泥坑。 车上一对孩童,仿佛已经麻木,眼中没有太多的惊恐,只是用毯子盖住身子,怀里抱着一盏基辅罗斯人的马灯。 这种马灯用琉璃四面罩着,比灯笼要更加透亮,罩着那一对孩童的脸,像整个黑夜之中的月亮,掉落在地上,被孩童捡了起来。 见得苏牧走近,那女人连忙拔出了马夫胸口的刀,苏牧比她高大太多,在苏牧的面前,她就像个未成熟的女孩子。 苏牧平静地看着女人的眼,仿佛透过她的眼,能够看到她所经历的一切。 他伸出手来,女人挥刀,划在苏牧的手掌上,鲜血很快流了出来,她的脸色却没有变,苏牧的脸色也没有变。 他继续伸手,她继续挥刀,直到苏牧的手,放在了她的额头上,顺着她的额头,摸到她的脸,将她脸上的污泥,轻轻擦拭掉。 即便身后便是残酷到了极点的战争,他仍旧希望战争中的女人,得到应有的保护,她们是美丽的花朵,不该被玷污。 女人的刀放了下来,她看着苏牧,虽然他们的言语不通,也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或许苏牧想要用自己善意的目光,来告诉她自己并无恶意。 但她却最终用不断挥刀,来验证了苏牧对她们没有恶意。 苏牧将衣服脱下来,虽然他的衣服已经很烂,但还是罩在了女人的身上,而后将女人抱上了车,与那对孩童坐在一处。 他单手抬起马车,将马车推出了泥坑,他护着这辆马车,一直走到风雨停歇,直到听不见战场的厮杀声。 东方渐渐亮了起来,女人下车,从车厢里搬出干燥的草料,点燃了一堆火,而后将车篷拆下来,丢到了火堆里,烧了一锅热汤。 她取出瓦罐,盛了一罐子肉汤,双手捧到了苏牧的面前,即便她和孩子都饥肠辘辘,在草原上,男人先吃饱,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 苏牧接过瓦罐,喝了一口,而后递给了那两个孩童,孩童识趣地背过身子,两人分着喝汤。 那女人没有任何的羞涩,抓起苏牧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前,她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苏牧没有缩手,他感受着那温热和饱满,突然流下了眼泪。 他一直不敢想念,想念南方的女人孩子,直到现在,黑白子死了,始可汗死了,基辅罗斯人败了,他终于可以放肆的想念,想念杨红莲等人,想念他那未曾见过的孩子们。 这也是他护着女人和孩子远离战场的原因之一,如果可以,他想要做更多,但他只能做到这里。 相见即是缘分,他无法保护所有的女人和孩子,就只能保护着这一家。 女人感受着苏牧手掌的温暖,以为自己的猜想对了,便伸手去解苏牧的腰带,将手伸进苏牧的下腹。 然而苏牧却笑着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抽了出来。 他并不会觉得这个女人如何肮脏,他只是觉得,在这个世道崩坏,人命如草的年代,女人想要保护自己,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是多么的无力。 他给女人盛了汤,就在旁边看着她喝,而后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布袋。 这大草原上,即便送金送银,对女人小孩来说,也没有太大用处,反而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这布袋本来是苏牧要送给雅绾儿的礼物,不过眼下身上没别的东西,也就只好将这个当成礼物,送给了这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当这苏牧的面打开布袋,只是将布袋贴身收了起来。 苏牧笑了笑,朝她点了点头,而后摸了摸那对孩童的头,将一柄短刀,交到了年龄稍长一些的男孩手里,而后才背着刀匣离开。 女人望着苏牧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背影,微微张着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她突然醒悟,取出那个布袋,打开一看,里面全都是种子,这些种子她都认得,因为她是草原的女儿,因为这些都是草原上那些野花的种子。 她紧紧握着布袋,微微闭上眼睛,仿佛这些种子开出了一草原的花朵。 “保重。” 她用蒙古语大声喊道,远处那个男人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来,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 第七百二十八章 急转直下 檀州破了,顺州也破了,虽然明知道杨挺已经尽力,女真大军太过强势,非战之罪,但让女真人兵临城下,幽州城内的刘延庆等人同样感到焦头烂额。 女真人挟裹破竹之势,展现出了强大的战斗力,他们在野战之中几近无敌,特别是平原上的冲锋陷阵,更是无人心悸,虽然迟了些,但女真人还是恢复到了他们的最强状态。 而事实证明,刘延庆和王禀确实有些懦弱,但这种懦弱更多是因为保守的战略,他们从一开始就选择将幽州当成要塞,陈兵数万,严防死守,充分利用了大焱军善于守城的优势,在这一点上,他们的考量是无懈可击的,这也是苏牧并没有与他们为难的原因之一。 杨挺已经从顺州退回幽州,他与岳飞等人自打来到北方战场之后,逐渐得到了成长和壮大,也未尝败绩,可如今,他终究还是正面被女真人击破。 这对于他,对于大焱军队,都是很大的一次打击。 但事到临头,他们只能硬着头皮死守幽州,因为幽州一旦被击破,河北道没有任何险要可守,开封府门洞大开,女真人将直捣汴京城! 他们也曾寄望于西北,但雁门关已经失守,种师中和郭药师退守太原,根本就无法分心来援助幽州。 作为一军主帅,苏牧当了甩手掌柜,甚至玩起了失踪,还带走了三万人马,战事不利,苏牧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于主要的责任、全部的责任,都应该由苏牧来背。 但童贯等人也很清楚,苏牧不可能放弃整个大军,他的行动绝不可能无的放矢,只是限于形势所迫,苏牧无法提前告知他们罢了。 不过理解归理解,事实就是事实,苏牧没有坐镇中军,更没有在前线上身先士卒,冲锋陷阵,这对于军心士气,绝对是沉重的打击。 在苏牧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军营里也是人心惶惶,谣言四起,几度要发生士兵逃走和哗变的事情,好在童贯封王,在军中的号召力还算不错,对军士们更是极大的激励,连太监都能够在马背上夺取军功,异姓封王,他们又岂能没有放手一搏的机会? 兵线最终还是紧缩到了幽州城内,大焱可以说是一退再退,节节败退的背后,是两面受敌的岌岌可危。 太原也是古都,城高池深,城内存粮充足,又有种师中的秦凤军把守,短时间内没有陷落之虞,幽州便成为了女真人突破南朝防线的口子。 燕云十六州物产丰富,只要给大焱三五年的时间,老百姓从战争之中恢复过来,幽州必然能够成为抵御北方异族的要塞。 奈何上天并没有再眷顾大焱,也没有给大焱这段恢复元气的时间,是以此时幽州即便有刘延庆等人的十万大军外加二十余万的民夫厢兵,但形势并不容乐观。 想要击退女真人,幽州方面必须寻求主动一战,可刘延庆等人无一不是保守一派,绝不可能走主动出击的极端路线。 女真人为了今次大战,调动了整个辽东的底蕴,补给线又不是很长,粮草供应充足,而太原府自顾不暇,无法对幽州进行围点打援,更不可能从后方攻击女真人以解幽州之围。 如此一来,幽州迟早要弹尽粮绝,被女真大军活活围死,而太原也同样落入这等窘境。 虽然大焱国内仍旧还有不少兵力,但这等时刻,只要幽州或者太原有一方陷落,异族大军就会长驱直入,京师之地需要重兵保护,谁人敢带兵北上支援? 刘延庆虽然屡战屡败,但到底还是有些底子,否则绝不可能成为眼下的副都统制。 心里虽然对苏牧感到非常的愤怒,但他还是调动幽州城内的大军,死死守着城池。 这里是种师道曾经坚守之地,而种师道临死前,苏牧背着他十里看幽州,已经成为军士们最津津乐道的传奇,所以幽州对军士们而言,也是一种极大的激励,对于振奋士气,有着不小的好处。 此时幽州城头,刘延庆和王禀童贯等人放目远眺,但见得女真人的民夫大军连营遮天,不见边际,心里也是阴霾笼罩。 曹顾等一行人从大定府回来幽州,便被截在了此处,遭了围困,无法再南下,若幽州被破,怕是要被女真人一锅端掉,城内还有赵宗昊赵文瑄等一干王子,后果实难想象。 他们只能依靠游离于战场外围的情报密探军来传递信息,也多亏了这几支密探军,否则无论是太原还是幽州,都已经成为孤城。 无论是皇城司、绣衣指使军、青雀军,敢炽军,还是常胜军,他们都有数千人的规模,但这些密探军擅长潜伏刺探,正面冲击则力有未逮。 而且他们游离在战场之外,对敌人也是一种震慑,还能够往来传递情报,加入战团反倒不如仍旧保持现状。 如果苏牧能够及时回归,带领大定府的援兵,由北向南,或许还能够扭转局势,可如今苏牧借道大辽北上,消息已经隐瞒不住,朝中的衮衮诸公甚至在弹劾苏牧拥兵自重,想要封疆裂土,带着兵马与辽人苟且,想要自立为王。 这也是大焱人心惶惶的主要原因。 苏牧用行动一次又一次证明了自己,可是事关重大,很多人还是没办法信任他。 或许这也是根子上的问题,苏牧本来就不是大焱土著,他是穿越客,从根本上上就与这些大焱土著有着格格不入的差异。 又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让大焱人感受到苏牧的特立独行,更重要的是,他在短短的几年时间内,已经从一介平民,一跃成为一军主帅,其中更是充满了各种传奇故事,文武黑白他都沾染,而且都缔造了一个又一个佳话和传奇。 这样的人,又如何让人不忌惮?这样的人又如何让人安心? 单看一个郭药师,发迹于辽东,崛起于涿州,窃据三州之地,手握三五万人,就足以让种师道不惜毁掉常胜军,也不想诏安郭药师,就能够看出来,大焱朝廷对这一类枭雄人物,是多么的警惕了。 这是个文人治国的帝国与时代,苏牧等人已经严重威胁到文官们的根基,他们让武将再度登上历史舞台,让武将们再度成为左右天下大势的主角。 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文官集团感到坐立难安,而赵劼连显宗之主的位置都已经快要保不住了,他又岂能对苏牧安心? 人都说谣言止于智者,但最怕的是,智者明明看得出这是谣言,却不愿站出来辟谣,眼睁睁任由谣言不断流传。 对于大焱的军士们而言,童贯这个异姓封王的大太监,是他们奋斗的楷模吗? 不。 苏牧才是! 童贯是借着蔡京王黼梁师成等人,成为了天子近侍,而后又变成了宠宦,借着官家的宠信,才掌控了西北军界,把持大焱军士二十余载。 可苏牧却起于微末,最开始甚至从文人的身份开始发迹和闻名,相对于童贯,苏牧更具代表性,苏牧才是从他们最草根最底层之中崛起的人物。 而大焱能够在军事武功上重现荣光,处处都充满了苏牧的影子,苏牧绝对是最功不可没的那个人,没有之一。 所以虽然谣言四起,也只能被朝堂上那些仍旧执迷不悟,明明看到国难当头,仍旧想着文官集团那些可笑利益的短视之人来利用,利用这些谣言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目的。 而对于幽州等地的军士们而言,苏牧仍旧是他们苦苦守候着的救星。 他们只是底层军士,并不清楚大的战略,更不知道苏牧带领着大军,借道后辽,北上草原是为了什么。 但他们知道,苏牧绝不会丢下他们不管! 而且岳飞和杨再兴的事迹已经传开,更让军士们大受振奋,颇有同仇敌忾众志成城的意思。 有趣的是,岳飞和杨再兴的事迹,竟然是女真人那边传播开来的,他们在攻打幽州之前,派人来表示了对岳飞和杨再兴的敬意! 连敌人都尊崇的两位英雄,大焱人又岂能无视,他们又岂能遗忘! 所以在军心士气方面,大焱还是可堪一用,但两军作战,军心士气确实重要,却绝不是决定胜负的唯一因素,幽州城能够靠军心士气将守军力量拧成一股,却无法弥补守军与敌人之间的实力差距。 童贯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意气风发,他确实因为军功而受封异姓王,无论这其中有无水分,无论百年之后史家如何给他盖棺定论,他都是史上绝无仅有的一人,没有之一。 看着城下狼虎眈眈,他的脸在发烫,一则因为自觉有愧郡王之名,二来也是烧起了胸中热血。 他知道如果苏牧无法及时赶回,幽州必定会被拖死,倒不如出城一战。 可岳飞和杨再兴已经不在,徐宁又消息全无,韩世忠与宗储跟着苏牧北上,便剩下杨挺等一干青壮,骑兵又在檀州和顺州阻截女真之时挫败了大半,想要出城谋求一战,同样胜算不高,即便能够突围,又该去哪里搬来援兵? 童贯等人在城头眺望了一阵,日暮落下,终究还是郁郁下了城,随行将领无不气馁。 杨挺全无心思,到得夜间军议,他便挺身而出,朝童贯和曹顾等人请命道。 “某请出战!” 与之同行的诸多青壮派纷纷出列,朝帅帐上拜道:“某请出战!” 这段日子来,幽州城已经击退了敌人无数次的进攻,但北方却仍旧没有苏牧的消息。 杨挺等人一个个整日里请求出战,是怕大军会被不断消磨殆尽,但幽州的战略意义毋庸赘言,谁敢冒此大险? 只是如今女真人已经封锁了来路,河北道的粮道被断,幽州成了孤城,再不出战,只有等死。 至于刘延庆等人期盼着能够与女真人耗下去,皆以为女真人所带补给不多,无法长久围攻,但事实已经证明,这也只是妄想罢了。 刘延庆面色不预,猛拍案面,真得令箭乱跳,落了一地。 “都滚出去!” 第七百二十九章 发疯的大焱人 杨挺等人忿忿地退出了中军大帐,童贯等人却没有太多言语。 刘延庆确实有些怯懦无能,但为人脾性圆滑,极少出现这样的失态,今夜的发怒,有些让人惊讶,又有些让人理解。 他是守城一派的主导,王禀等人是坚决拥护者,童贯和曹顾等人也都认为守城比出战更稳妥。 毕竟幽州作为最后的门户,一旦失落,汴京城就要袒露在敌人的金戈铁马面前。 可事实又一次次残忍地打灭了他们最后的希望,幽州城再守下去,终究逃不过城破人亡的下场,如今还有余力一拼,又何至于在城内等着被敌人耗死? 营帐的灯火亮了一夜,无人知晓这些军方首脑,进行了如何的议论,只是翌日天色未明,城内骑军就已经开始整装待发。 杨挺等人收到军令之时,不由为之振奋,因为他们知道,守军终于要出城一战了!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今次出战的主将,会是刘延庆!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刘光世还能否回来,但他已经从苏牧的行动之中,隐约察觉到苏牧的作战意图。 儿子都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来,他刘延庆又岂能再畏缩于营帐之中指手画脚? 鄜延路的西军曾经是西北国境上最悍勇的一支,也是最强于野战的一支,曾经让西夏人闻风散胆。 名将种谔死后,鄜延军渐渐失去了威名,而童贯主政西北军之时,却将鄜延军交给了刘延庆,硬生生将刘延庆从种师道的手里拉了过来。 为此,刘延庆也曾被老西军们视为叛徒,直至今日,仍旧背负着这个骂名,以致于种师道死后,他是唯一一个不敢去吊唁的军中将领。 而今日,刘延庆却要帅军出战,这不是躲在后军指点江山,也不是在军帐之中打嘴仗,而是亲帅大军出城,与敌人厮杀! 刘延庆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平素里骑马久一些都有些气喘,这一次出战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 或许这是刘延庆在为自己正名,或许是他终于意识到守城的最终结果,无论如何,童贯等人既然没有反对他出战,而且是经过了一夜的深思熟虑,最终得出的结果,对于诸军将士而言,也是极其振奋人心的。 刘延庆并未看淡生死,事实上他心里也怕,但这并不是他害怕的根源,他是怕出战一旦败了,守军必将更加衰弱,他身后河北道和开封府以及汴京城该如何自保? 做出这样的决定,无论对于童贯还是他刘延庆,都已经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这等大事,总不能让一干青壮小子们来扛,总需要有个老家伙出面,童贯和曹顾已经无法上阵,王禀的守城能力比他刘延庆要强,来去也就只有他刘延庆是个人选。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没敢在往下想,当旭日东升,照耀在身上的铁甲上之时,刘延庆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西北战场。 他朝幽州以南深深望了一眼,而后摸了摸腰间的刀柄,口中喃喃道:“老种...” 话已出口,他却再没能说出什么,只是紧抿嘴唇,在亲兵团的护卫下,来到了北城门。 “轰隆隆!” 城门被吊起,刘延庆望了望身边的杨挺等人,想要喊些什么,可看到他们的目光,却又什么都喊不出来。 他抽出许多年未曾沾染血迹的长刀,横举于胸前,望着北面的敌军,猛踢马腹,喷着唾沫星子。 “驾!” 一马当先而出! 杨挺将金枪高举,而后朝身后的骑军大声下令:“出击!” “轰!” 战马的啼声如同唤醒大地的雷声,城头上,童贯亲自擂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支骑军的身上,仿佛这些人,就是大焱最后的希望! 女真人日夜关切着幽州的动向,又岂能没有察觉,守军连夜袭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天亮来战,女真人正求之不得! 完颜宗翰亲帅女真铁骑出战,两军对垒,相隔不过五里,骑兵的先锋很快就对撞在一处,没有任何战术可言,便是女真人也只能射出一轮的箭雨。 战马不断栽倒,后军的战马也有越过同袍的尸体,也有被尸体和战马拦住马脚,当场摔成一片的。 但几乎所有人都淡然地看待这种事,毕竟冲锋陷阵,这种事情实在太过常见,他们已经不是以往的大焱军,他们已经脱胎换骨,他们心中仍旧有所畏惧,但在战场上,已经没有人再退缩! 他们就像逆流而上的黑潮,插入到女真人的阵型之中,嘶喊咆哮和金铁相击像是死神的低语,黑红之色成为了天地间最单调的色彩,带着悲壮的苍白。 城门已经关闭,他们没有了后路,只能奋力厮杀,而直到夜色再次降临,城门都没再开启过。 刘延庆的军队没有回来,女真人又没有退去,胜负并不需要多作说明。 城内的守军出奇地没有低落,反而更加的振作。 童贯等人见得城内这一番景象,知晓他们的决定是对的,即便明知道必败无疑,也要消耗女真人的兵力。 他们不是为了求胜,而是在用幽州的兵马,与女真人对换! 被动守城的情况下,女真方面损失也是极其惨重,但伤亡的都是掠劫所得的民夫和步卒,而主动出城,却能够将女真人的骑兵换掉。 只要女真人的骑军被消耗掉大半,就算他们攻破幽州,也再无底气长驱直入,直抵汴京城下,即便他们仍旧不死心,主力也再不是骑军,而是步卒。 以铁骑闻名天下的女真人,要用步卒南下攻打独“步”天下,又有十余万禁军驻守的大焱京畿重地,总比女真骑兵奔袭京师要好。 这是童贯等人最后的决策,用幽州的骑军,换掉女真人的骑军,甚至用幽州城内所有的守军,换取女真人最大的伤亡! 即便他们攻破幽州,也只能得到一座空城,即便他们攻破幽州,也要崩掉牙齿,折断爪子,没了翅膀,想要再度南下攻打汴京城,威胁也就不会那么大了。 当天夜里,王禀再度帅军出城,女真人经历白天一场死战,虽然全灭刘延庆的骑军,但也是惨胜,即便还无法找到刘延庆和杨挺等主将的尸首,但军营之中仍旧充满了欢声笑语。 女真人正在欢庆之际,王禀带着一万步骑军发动了夜袭! 骑军在前方开路,势如破竹,随后赶来的步军开始四处放火,女真人被火烧连营,马步军都遭遇到了惨痛的打击! 然而城门仍旧一夜未开,待得天亮,王禀也没能再回来。 幽州城内的人全都发动起来,他们登上城头,可谓全民皆兵,因为他们需要抵御女真人发疯了一般的反扑和报复。 城头城下到处都是尸体,女真人不退,幽州守军视死如归,大战惨烈至极,血腥味似乎凝成了血舞,低低压在头顶之上,闷热的天气让尸体很快就腐烂,幽州城内外如同幽冥之地一般死气沉沉。 到得夜间,又有幽州守军出城,这一次却全都是步军,他们之中甚至没有太多的禁军。 女真人也没想到大焱人都疯了,他们白天的战斗也并不轻松,虽然好几次登上的城头,但都被大焱人打退。 他们的士气已经开始低落,大量的民夫和步卒开始逃走,甚至连很多熟女真都开始率领自己的队伍逃离女真人的大营。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大焱人,他们一直以为大焱是任人宰割的雄鹿,此时才亲眼见到,原来鹿角也是致命的。 一直挨到了天亮,女真人的大营早已千疮百孔,但他们都很清楚,大焱人已经没有更多的兵马,因为他们连寻常步卒都派来突袭了。 “就在今日!”完颜吴乞买如是想着,天未亮他就下达了军令,女真人埋锅造饭,饱食之后便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城。 然而待他们夺取了幽州之后,才发现张宪已经护着童贯曹顾以及一干王子们,漏夜往南而去了。 他们也想与幽州共存亡,但他们必须要将情报送达大名府,因为大名府便是女真人接下来的目标! 放弃幽州,并没有太多的耻辱,如果可能,他们也愿意留在幽州,但他们不能。 刘延庆可以死,王禀可以死,杨挺等人都可以死,但童贯是郡王,曹顾是国公,是当今国戚,赵宗昊等人更是皇室血脉。 他们对战局没有太大的帮助,即便亲自作战,也不会起到太大的作用,因为幽州众志成城,已经不再需要他们的牺牲,来激励士气和人心。 一旦他们落入女真人的手中,那才是间接帮了女真人一个大忙,连王子和郡王都落入女真人的手中,这场仗还如何打? 徐庆和王贵辅佐着张宪,护卫着童贯等人,打开南城门,仅仅带走了几百人。 他们不知道女真人会不会在幽州屠城,即便屠城,能够留给他们屠杀的人,也已经不多了。 他们一路向南,要到大名府去,警告苏瑜和李纲,女真人这一次,真的要将南方的天柱推翻,真的要将南方的大地给踏破了! 完颜吴乞买和诸多亲信终于踏入了久攻不破的幽州城,他没有下令屠城,因为他需要幽州的人来补充他的兵力。 他也没想到幽州会变成这个样子,更没想到大焱人会疯狂得如同女真人一般。 接连这几场死战,就发生在短短的几日里头,但伤亡却比攻城数十日还要巨大。 如果可以,他也乐意将怒火都发泄在城内百姓的身上,但他需要这座城,需要这座城里已经为数不多的人口,他需要继续南下! 完颜吴乞买带着完颜希尹,来到了幽州城内的一处坟场。 这处坟场堆满了新坟,许多都来不及立碑,只是简单的掩埋,甚至有一些墓穴还露着死者的军靴。 完颜希尹看到了坟场前面那座碑,看到了背后头那首诗,他是女真部族里头少有的文臣,精通汉学,对大焱文坛也是心生向往,对苏牧等一干风流才子,更是耳熟能详。 他很快就看出来,这是苏牧的手笔。 只是相对于在这首雄奇的诗作,他更好奇的是,大焱军的主帅苏牧,到底在哪里,蒙古部族的援军,为何迟迟没有南下? 第七百三十章 一路崩溃 苏瑜和李纲主掌河北道的钱粮补给,他们将河北和京东地区重建得生机勃勃,实属难得。 然而好景不长,女真人和党项人的入侵,让他们的灾后重建陷入了困顿。 而为了给大军足够的补给,他们又不得不将辛辛苦苦还给百姓的利惠,又夺了回来,这也是无奈之举,虽然他们已经从湖广等路紧急调拨,即便能够倚仗漕运的便利,但终究山高水远,解不得近刻。 而粮道被断之后,他们已经无法往北供给,幽州被围,女真人随时南下,他们也只能未雨绸缪。 苏瑜和李纲审时度势,出于无奈,只能将粮秣往京师回运,一旦幽州被破,京师还能拥有足够的储备。 而另一方面,他们不得不忍痛做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决策,那就是坚壁清野。 女真人与其他草原游牧民族一样,最惯掠夺,沿途烧杀抢夺,寸草不生,他们这种以战养战的方式,也是保持源源不断补给的主要途径。 为了不让女真人在河北获得补给,他们必须坚壁清野,转移百姓,运走物资,让这些女真人无法掠夺到足够的支援。 对于刚刚好转起来,刚刚获得一线生机的河北京东百姓而言,坚壁清野的战略将直接剥夺他们生存的一点点希望。 但如果不这样做,他们会沦为女真人的俘虏,民间的物资将成为女真人攻打汴京的军资,百姓会成为女真人的民夫和炮灰。 只是整个河北道何其大,想要将这些东西在短时间之内转移,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范氏等大族巨室已经开始往京师方向撤离,他们是大地主,民间的物资主要集中在他们的手里,当幽州被破的消息传来,苏瑜和李纲甚至要求他们就地烧毁粮仓! 这些粮仓是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最主要倚仗,是他们地位和势力的保障,大族们又怎么可能烧毁! 然而不烧掉这些粮仓,就会让女真人掠夺过去,到时候女真人获得了足够的资源,围困京师就如同围困幽州那般,迟早会将汴京打下来! 太原已经成为孤城,种师中死死据守,西夏人随时有可能破开西北大门,进入中原。 而女真人的铁蹄已经踏入了门槛,该何去何从,不仅仅是苏瑜和李纲等人的问题,也是这些世家巨室们的难题! 女真人南下,也不知要持续多久,这些百姓没有了物资,会变成流民,得不到妥善安置的话,同样是极大的隐患。 可如今东西北三面都是敌人,苏瑜和李纲无法将这些百姓安置到适合的地方,只能不断往南边涌去。 大名府如今只有姚平仲率领的三万熙河军,想要守住大名府并不太可能,因为幽州占据居庸关之险,仍旧无法阻挡女真人的脚步,大名府就更加不可能。 在苏瑜和李纲的劝说之下,姚平仲早早就已经率领着熙河军,回到了京师,与诸多禁军一起,镇守京畿重地,此时的大名府,根本就是个空壳子。 姚平仲的家族乃是西北将门,虽然比不得种师道的种家军,但在西北也是赫赫有名。 他从小就成了孤儿,宗亲叔伯姚古收他为义子,将他养大成人,早在十八岁之时,他就已经在对抗西夏的战争之中,获得了煊赫的战功。 只可惜他素有傲气,当时童贯知晓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便有心招纳,只是他和刘延庆不同,他并没有接受童贯的招拢。 也正因此,他受到了童贯的打压,一直没能够在军界出头,直到平叛方腊之时,他也是禁军的主力,功不可没。 然而童贯战后论功,宁愿将刘延庆和刘光世父子推上受赏台,也不愿提拔姚平仲。 心灰意冷之下,姚平仲只担任了闲差,留在京师里头修身养性。 然而官家是知晓他的功名的,在诸方大战开启之时,武将极其短缺,有才能的武将更是难求,官家便起用了姚平仲,并让他率领战力不俗的熙河军。 他的熙河军作为北伐军的后备,不久前才来到了大名府,正要支援幽州,却没想到幽州已经内外交困,女真人极有可能长驱直入。 姚平仲是个拥有大格局的人,他能够看清楚局势,对于苏瑜和李纲坚壁清野的策略,也很是支持,甚至在苏瑜和李纲劝说他带兵返回京都之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就上了奏表。 当时幽州还未被破,女真人虽然来势凶猛,但仍旧有着一战的机会,他带着大批军队涌入京师,对京畿重地的局势来说,无疑是知名度隐患。 若非生死存亡的关头,哪个武将敢带兵入京! 然而官家准了他的奏章,此时他却已经早已提前离开大名府,奏章只送到半路,就遇到了姚平仲的军队。 这简直跟谋反没有什么差别! 朝堂上对此也是心惊胆战,许多人都认为姚平仲心怀不满,若是趁机祸乱京师,谁能挡得住? 然而很快,幽州被破的消息就传了回来,那些朝堂上的人也纷纷闭了嘴。 幽州没有了,大名府名存实亡,女真人这一次是真的要兵临城下了! 他们骂着苏牧,却又期盼着苏牧的军队能够早日从北方回来。 他们不是官家,并不知晓苏牧的计划,但赵劼对苏牧此行的目的,却是一清二楚的。 甚至于他连苏牧已经击败了基辅罗斯人,南返只不过是在跟时间赛跑,他都心知肚明。 面对朝臣对苏牧每日数十次的弹劾,赵劼选择了沉默。 他完全可以为苏牧辩驳,甚至将苏牧的功绩都摆出来,绝对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但他却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也在担忧,万一苏牧真的不回来,万一他真的跟后辽勾结一处,看着女真攻打京师,在最后关头坐收渔利,整个大焱天下,都将归入到他苏牧的手中! 眼下苏牧已经杀死黑白子和始可汗,隐宗就握在他的手中,而赵劼在显宗里头的影响力,早就已经被苏牧盖过。 这样的情势之下,大焱帝国对于苏牧而言,简直就是唾手可得之物,试问谁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这不是百万巨富或者万亩良田亦或是王侯将相的封赏,而是整个泱泱帝国! 他相信苏牧有这个能力,能够让大焱帝国变得更加的繁荣昌盛,而无论隐宗和显宗,显然都是这个意思,既然苏牧能够让帝国变得更好,他凭什么还要让赵劼安坐在龙椅之上? 事情变得那么的理所当然,以致于赵劼都开始惴惴不安,他害怕女真人,但他更害怕苏牧! 所以他无法为苏牧辩驳,甚至还为此,布下了最后的暗手,以防止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从未信任过苏牧,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甚至于往后,他都不可能相信苏牧。 因为苏牧的才能就摆在那里,他的声望就摆在那里,无论是军界还是朝堂,亦或是民间乃至于江湖武林,仿佛这世间之人,都在支持苏牧,都想看着苏牧登上帝位。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赵劼只要不是脑袋被门夹过,又如何能够信任苏牧? 大焱皇朝传到他赵劼的手里,国祚延续已过百余年,人都说他昏庸无道,只知道寄情文事,将大焱文教推到巅峰的同时,也坐下不少劳民伤财好大喜功之事,在繁华昌盛的表皮下,大焱已经是病入膏肓。 可谁曾记得他坚决支持童贯北伐,在他的治理下,西北边境非但没被党项人侵入,反倒收复了数十年来的故地,就连重开海禁,让市舶司衙门重新热闹起来,这种事情他都去干,谁敢说他没有魄力? 他是个被低估的皇帝,也是一个被低估的能人,在他隐忍的表面之下,是一颗永不言败的心脏! 显宗低估了他,就如同世人一般低估了他,朝臣们私底下那些小动作,有哪样能够瞒得过他的眼睛? 被骂为六贼的这些奸佞之臣,难道赵劼就是个睁眼瞎? 不,他知道这些人贪婪成性,知道他们都有着私欲,都有着让人不齿的缺点,但正是这些人,成为他最得力的鹰犬走狗,正是因为有这些人,他才能够在保持自己名声的同时,还能够抵住文官们的阻挠,做成这一桩又一桩大事。 这些事情或许无法直接看到成效,却对后世影响深远,是真正利国惠民的大好事! 那些个文官得了朝廷的提拔,将他们的地位提升到了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高度,却又固步自封,沾沾自喜,只沉迷于党阀之争,对真正的大事却又百般阻挠。 若这些文官没有爱惜羽毛,齐心戮力,可堪大用,他赵劼又何需宠信权佞? 事到如今,这些文官们再也坐不住了,可笑的是,女真人即将打到家门口,他们仍旧想着要议和,想着用钱来解决问题,甚至想过要割地求和,这是何等样无耻的嘴脸!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赵劼心里很清楚,即便他对苏牧有一万个不放心,有一万个不情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都不得不寄希望于这个对自己威胁最大的男人。 而即便在自己最需要苏牧的时候,他仍旧不会站出来为苏牧说句公道话。 因为他是君,苏牧是臣。 想要永远保持这样的身份区别,他就不能对苏牧有再多的偏袒,否则苏牧真的会黄袍加身,被推上那个位置。 他知道大名府根本就没有防御能力,他知道女真人很快就会踏破北方门户,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汴京是最后的壁垒,是京师所在之地,如果他接受朝臣们的上奏,出逃汴京,便等于丢下祖宗的基业,更是要将这大好江山,拱手让给苏牧! 无论苏牧是否有这个心,一旦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所有人都会这样觉得,到时候即便苏牧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苏牧,不屑于舞文弄墨的杭州纨绔,竟然会引起当今官家如此深刻的忌惮! 谁又能想到,苏牧果真有了坐上这个龙椅的资格? 谁又敢说,苏牧真的就没有半点觊觎之心? 赵劼不能确定,但他也不会冒险,所以他做了最后的布局,只要苏牧敢有不臣之心,即便汴京被女真人占了,他也不会让苏牧安然回到南边来! 第七百三十一章 民间的反击 当山火肆虐,水土无法扑灭之时,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在山火的前头,砍伐树木,截断山火的势头,山火便无法继续蔓延。 这就是苏瑜和李纲的坚壁清野想要达到的效果,他们要将河北和开封的百姓以及物资尽可能转移到别处,让女真人无法掠夺到资源,从而让女真人失去长期攻打汴京城的可能。 然而那些都是活生生的百姓,刚从水患之中复苏,又经历张迪等贼乱的河北大地,已经很难再承受这等折腾,可若不这样做,河北挡不住女真人的铁蹄,反而会助长他们的势头。 苏瑜和李纲在河北道有着极高的人望,但很多人都无法理解他们这样的做法,一时间民怨沸腾,似乎又要开始动乱起来。 可直到女真人的先锋从幽州出发,攻入河北道腹地之后,他们才知道事态已经严峻到了何等程度,这已经危及到了大焱国本,若不及时作出决断,整个大焱都将被女真所灭! 若果苏瑜与弟弟苏牧那般,拥有着来自后世的视角,或许他也会惊叹,苏牧耗费如此大力,不惜改变历史轨迹,可到了最后,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无形的大手推动,最终还是要回到原来的位置。 虽然迟了一些,但东京保卫战,终究还是来了。 可惜他们的时间并不充裕,想要转移河北道的上百万的人口,以及赈灾和重建所用的各种物资,没有数月时间,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他们只能将这些物资就地毁掉,这是在毁掉大焱的根基,也毁掉了百姓们生存的希望,但却有无可奈何。 河北道和大名府根本就没有守下来的半点希望,留着这些东西,只能给女真人提供帮助,权衡利弊得失,即便再残忍,也必须有人去做这件事情。 只是女真人比他们想象之中要更快南下,他们在幽州没能够得到太多的物资和人口,因为幽州防守战之中,早已将城中的人口和物资都消耗得七七八八。 女真人想要继续在南方大地征战,只能继续他们以战养战的策略,果断南下,希望在南方能够得到补给。 苏瑜和李纲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他们能够狠下心来烧掉这些物资,甚至不惜让安稳下来的百姓再度成为数百万的流民,自然不会对大名府再有任何的留恋。 完颜吴乞买的女真铁骑长驱直入,沿途果真没有碰到太多抵抗,只是他们却发现,敢炽军和大光明教以及御拳馆等一众民间势力,却将流民纷纷组织起来! 这一次,这些流民被聚集起来,并非为了反抗大焱朝廷,因为大焱朝廷的核心已经压缩到了东京城内,物资和军队都进驻东京,民间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够搜刮。 如果他们想要反抗朝廷,那么只能像女真人那样,去攻打开封府,可有女真人在前,他们万万是争抢不过女真人的,而且他们的背后有大光明教和御拳馆这样的势力在做引导,断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每当灾难降临之时,人心会变得脆弱,当他们发现脆弱只能等死,才会产生转折,变得更加的坚韧。 而当他们脆弱的时候,便最是需要信仰的时候,所以人常说,灾难能够唤醒人的信仰,并非没有道理。 而大光明教在中原传教上百年,每当出现这种状况,就是他们广收门徒,扩张势力的最佳时机。 如果你信不过大光明教,认为大光明教乃是旁门左道,那也没关系,这一次还有御拳馆这般光明正大的武林龙首。 大光明教和御拳馆联合起来,那些流民又岂有不归附的道理,短短时间内,他们就已经在民间遍地开花。 而他们最主要的目的,同样是组建武装力量,只是这一次,对象换成了女真人! 女真人想要掠夺中原大地,朝廷自顾不暇,甚至放弃了河北和京东的百姓,那么这些百姓就组织起来,利用民间的力量,对女真人发起反击! 他们不是禁军,他们的武备很是落后,但他们出于民间,起于民间,对河北地区最是熟悉不过。 他们不会跟女真人正面对抗,却利用各种手段阻截女真人的脚步,他们会从后方骚扰女真人,打劫他们的补给,就像老虎头上的马蜂,虽然不会造成致命一击,却不断刺痛你的神经,更让你不堪其扰,不耐其烦! 人人皆知整个大焱,整个汉民族已经到了生死攸关之际,他们并没有放下对朝廷的仇恨,但更痛恨这些入侵家园的异族人! 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势力几乎以疯狂的速度在扩张,这些流民仿佛见到了救命的稻草,纷纷来投靠。 人是群居动物,更懂得群体的力量是多么的庞大,一个人,一个家庭,在乱世之中很难求存,即便流民潮充满了各种争夺和毫无人性的罪恶行径,但他们仍旧还是不敢脱离流民潮,这就是人的本性。 而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出现非常的微妙和及时,他们将自己的人手散入到各股流民潮之中,让他们开枝散叶,成为流民潮的骨干和脉络,而后掌控这些流民潮,将这些流民全部阻止起来。 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段,大光明教的人已经轻车熟路,而御拳馆在民间有着无可撼动的地位,二者联手出击,河北的百姓自然死心归附。 女真的先锋铁骑他们是阻挡不住,但女真人的步卒想要顺利南下,就会变得困难重重。 而且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精英们,还会利用各种游击战术来对付女真人,即便遇到他们的小股骑兵,他们也毫不畏惧! 女真人就像一头受伤的狼,掉入了池塘里,被一些温顺却又饿疯了的小鱼,一点一点啃噬着它的伤口,一丝丝抽取他的鲜血,越是挣扎,流血越快,小鱼儿就越是疯狂,血腥味就会引来更多的的小鱼儿! 大家都已经开始发现,跟着大光明教和御拳馆,非但能够阻击女真人,包住自己仅存的生存希望,更能够从女真人的手里掠夺他们赖以生存的资源! 那些不愿意撤离河北的富贵大户们,也成为了大光明教和御拳馆联军的主要目标。 他们之所以留下来,心里未尝没有坏心思,对于这些世家豪门而言,流水的皇帝铁打的门阀,即便是女真人来了,他们坐拥土地,又有粮食,就算换了女真人当家作主,他们也能够继续兴旺下去。 只是他们很快就后悔当初没有跟着范氏等大族一同离开,因为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人很快就将他们当成了打击目标,掠夺他们的粮仓,开仓放粮,用以招募更多的流民! 这些流民本已经生存无望,却遇到了大光明教和御拳馆这样强强联合的向导,他们又有了方向和希望,更重要的是,跟着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竟然能吃饱饭,而且不仅仅是打劫大户,竟然还敢打劫女真人! 女真人从东北而下,沿途招募民壮,那些熟女真和辽国诸部的异族人还好说,那些汉儿进入了南方之后,心思就多了起来,夜间逃营的不计其数。 而那些新招募和俘虏的汉儿,其中不少都是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骨干弟子,他们渗透到女真人的内部,不断煽动那些民夫叛逃。 女真人冲锋打仗无往不利,可要说玩弄人心手段,却如何比得过大光明教! 后路不断遭遇到骚扰,女真人也是有些烦不胜烦,却又拿这些散兵游勇无可奈何。 他们只能不断驱使大军往南,希望能够早日抵达开封,攻陷汴京,一举定鼎天下! 敢炽军和青雀军,甚至于常胜军,这些密探都深入民间,对民情极其了解,有他们明里暗里支持,女真人的行动根本就瞒不过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眼睛。 每次当他们要出兵掠夺,那些地方的百姓就会早早做好准备,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人设下埋伏,到头来女真人非但虏掠不到资源和人口,反而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苏瑜和李纲的坚壁清野或许没能取得太大的效果,但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加入,却让河北不再是散沙一片,这些民间武装甚至比朝廷的守军更加得力,对女真人的打击力度更加强悍而沉重! 然而女真人从遥远的东北而下,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这些小动作,虽然阻滞了他们的速度,但无法对他们造成致命性的打击。 女真人的先锋,终究还是踏过大名府,进入了河北西路的地域,大焱人的国都,开封府的汴京,终于就在前方了! 苏瑜和李纲在大名府的功绩是毋庸置疑的,可当他们回到汴京,仍旧有人叫嚣着弹劾他们,认为他们没能坚守大名府,是逃兵,是大焱的耻辱! 而朝堂上也开始出现各种议和的声音,认为女真人势大,已经无法抵抗,苏牧迟迟未归,怕是再也不会回来,太原成为孤城,种师中无法入京勤王,汴京城四面楚歌八面埋伏,已经到了危如累卵的地步。 眼下女真人根基未稳,又遭遇到民间武装的阻挠,只要许以好处,晓之以利,定能够顺利议和,让他们打道回府。 这样的论调简直可笑到了极点,可让人不解和惊讶的是,这样的言论竟然还有大批的支持者! 对于主张议和的文官们,赵劼也是看得一清二楚,这些文官无论是否看好大焱,其实都会主张议和。 如果他们认为女真人必定能赢,为了保住汴京,便是割地赔款,他们也会主张议和。 而如果他们认为女真人未必能赢,大焱的军队仍旧能够保下汴京,他们仍旧会主张议和,因为一旦武将们保下了汴京,将再无文官的地位! 所以议和的论调几乎得到了绝大多数文官的支持,当然了,这其中并不包括苏瑜和李纲。 他们与姚平仲,成为了最坚决的主战派,他们接受了童贯等人一同推荐的张宪,甚至接受了张宪主动出击的提议。 在文官们看来,这些人简直就是疯子,但谁也没有敢再骂,因为赵劼稍后便接见了姚平仲李纲苏瑜以及张宪! 第七百三十二章 黑莲护法军 耶律余睹叛出辽国之后,在女真部族之中颇受重用,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受到轻视。 此次金国南下,耶律余睹作为有数的名将,并没有率领马军打先锋,而是负责了更为重要的护粮任务。 虽然名为护粮,但女真战士只带三五日随身口粮,辎重粮草都在后方,护粮军更多的任务是负责沿途掠夺。 眼下完颜宗翰已经率领数千铁骑在前方开路,完颜宗望负责侧翼掩护,完颜吴乞买坐镇中军,耶律余睹的护粮军,便成为了保护后方的主力。 从幽州出来之后,女真人并未能够获得预想中的补给,曹顾等人离开之时,还在张宪的建议下,烧掉了幽州城的粮仓,待得他们攻入城池,想要救火已经来不及了。 是以这一路上,耶律余睹也是压力极大,不但需要看顾这些不断逃亡的民夫和俘虏,还要带兵四处掠夺。 然而这数万人的俘虏和民兵,只凭借他手底下这五千人来看守和管理,实在有些捉襟见肘,若非这些人手无寸铁,一旦发生暴动,他这五千人也是无可奈何的。 进入了河北道之后,他也开始感受到极度的不安,甚至减少了出去掠夺的次数和频率。 因为民夫叛逃的事情不断发生,后营的骚乱也是从未间断,他也知晓这是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人从中作梗,但已经没有更多的余力来平稳局势。 他曾经向完颜吴乞买谏言,只道今次南下实在太过仓促,而最大的隐患也在于蒙古部族的大军迟迟不见踪影。 然而完颜希尹却认为如今女真声势正盛,接连攻城掠地,势不可挡,正要一鼓作气,将南方天空捅一个窟窿,蒙古人不来也罢,他们反而能够占据更多的利益。 耶律余睹是个不错的战将,在对抗辽国的战争之中也献策献力,已经得到了完颜家族的彻底信任,但在大战略上,完颜希尹拥有着极大的话语权,他也只能按下不表。 不过如今他与女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只好尽忠职守,看顾好女真大军的后方,不敢有半分大意。 他是个铁血之人,对这些闹事的民夫和俘虏从不会心慈手软,是故这些民夫和俘虏虽然对他恨之入骨,但也只能被他残酷镇压了下来。 到得这日,他们已经离开大名府五十余里,正打算稍作休整,却没想到后军再度发生了骚乱! 由于人数太多,他们的营区太大,这些民夫虽然都有镣铐,不便行走,但因为要被驱役做事,双手却是自由的,暴乱发生在大军的后方,虽然有军士镇压,但却有些不同以往,竟然渐渐开始往前军蔓延! 耶律余睹将亲卫队召唤了过来,给他们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命令,这些亲卫早已熟门熟路,对这些俘虏也不会有半分的怜悯,一百多人当即就往后军赶去。 到得后军之时,他们才发现镇守俘虏的数百军士已经被愤怒的人群践踏而死,刀甲均被夺走,不可计数的俘虏已经解脱了身上的枷锁和桎梏! “今次不妙了!” 那亲卫团的偏将也是心头大骇,一面让人给耶律余睹报信,一面带着亲卫顶在了前头,并开始召唤四方的军士来助阵。 这些俘虏和民夫全然无惧,抢夺了兵刃,或者干脆操持了木棍石块就冲了上来。 他们人多势众,又突然从任人宰割的软弱羔羊,变成了受困的饿狼一般,亲卫团很快就被淹没在了人海之中! 耶律余睹收到消息之后也是心头大惊,他知道这是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人开始发动了! 他们的五千护军已经分了两千人出去掠夺军粮,便剩下三千人,却要管制近乎三万人的俘虏和民夫,这样的人数差距由不得他不惊惮。 命人击鼓之后,他便开始召集军士,可军中大乱,民夫和俘虏在大光明教的人手组织下,变得极具攻击性,而且十数人组成一个小团体,小团体又组成大团体,如此一来,脉络很快就构架起来。 其中一些颇有勇力之人都被推举为队长,这些俘虏和民夫很快就从一盘散沙,变成了让人恐惧的力量! 这些人最怕就是没人出头,有人挺身而出,带领他们,他们也就有了勇气,相互壮胆,人多势众,他们终于能够发泄自己的愤怒! 三千护军被分散开来,看守着不同地段的俘虏,想要短时间召集起来并不容易。 耶律余睹四处奔走,不断杀伤以求震慑这些人,但很快他就发现根本就没起任何的作用! 人群后方反倒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他策马上得高坡,但见得人潮人海的簇拥之中,一头巨大的猛兽,驮着一个白衣圣女,周围乃是上百白衣黑帽的护法军,可不正是大光明教的派头么! 他对这头巨兽并不陌生,因为那似虎非虎的猛兽,曾经一度成为苏牧的标识之一! 而那猛兽背上的圣女,不用多说也知道,那是苏牧的女人,大光明教的圣女杨红莲! 人类对驾驭野兽这种近乎神力的本事,从来都保持着惊人的敬畏,杨红莲冷冷地坐在白玉儿背上,慢说圣女,便将她说成仙女,都是有人信的,更何况这些人都是早已绝望的人,见得如此场景,早已死心塌地! 耶律余睹见得这等场景,顿时肝胆俱裂,知晓大光明教已经掌控了这些人,想要重新夺取掌控权已经不可能。 这些俘虏和民夫去掉了镣铐之后,便是一个个要命的壮丁和勇士,他们对护军充满了仇恨,即便他真能够将三千人召集起来,也成不了任何事情! 可这些都是女真人的后方奴役,若失了这三万人,女真部族的军队却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些民夫将护军吞没,不消半刻就将护军们踩踏成烂泥,而护法军不断宣唱大光明教的圣歌,民夫们眼中那种绝望,被炽烈狂热的崇拜所取代,一个个脱胎换骨,虽然仍旧骨瘦如柴面带菜色,但早已不再是奴隶! 耶律余睹知晓丢失了这些人,对女真大军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自己回去之后会是何等的下场,但他也是无能为力,纠集了**百人,只能望风而逃,不敢撄其锋芒。 可正当他准备率领亲卫突围之时,乱军之中却渐渐分开一条道来,一支雄壮的黑甲军顿时出现在他们的前方! “这是大光明教的黑莲军!” 耶律余睹进入河北之后,就已经对大光明教和御拳馆有所耳闻,黑莲军名义上是大光明教的护法军,但事实上却得到了御拳馆的资助,那些黑色的铠甲和刀剑,便是御拳馆通过他们的势力筹措起来的。 队伍拉起来之后,黑莲军俨然成为了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标识,甚至有许多江浙地区的勇士,都自带干粮,慕名而来,就是要为家国存亡出自己的一份力! 这黑莲军虽然只有五百人,又都是步卒,但凝聚了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绝大部分精英高手。 周侗的计划虽然姗姗来迟,但终于还是展现出了让人惊恐的力量。 御拳馆为大焱军方培养了不少有为有名的军将,那些落草为寇的草莽英雄,许多也出自于御拳馆,想要将这些高手训练成军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他们要教这些高手的,并非杀人的本事,也不是打仗的本事,而是教给他们军队的规矩,让他们用军队的方式来杀人! 若论单兵作战能力,这些黑莲军完全以一当十,其中许多高手更是少有的百人敌,而这些人联合起来,这支步军的战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区区的五百人,已经是御拳馆和大光明教倾其所有打造出来的招牌,又岂会在耶律余睹这**百人的面前退缩! 御拳馆和大光明教作为黑白两道的巨擘龙头,强强联合,又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地组建了这支军队,就是要将整个河北地区的民间力量,都拧成一股绳! 耶律余睹见得黑莲军冰冷得如钢铁巨兽,就这么蛰伏在狂热呼喊着的乱军之中,脸色顿时苍白了起来。 他身边的亲卫并非辽人,以熟女真为主,见得这等情形,早已心惊胆颤。 他们不是耶律余睹,不足千人的队伍,被如海如潮的乱军围困,前方又有黑莲军挡路,任谁都要心里发虚了! 耶律余睹也是久经沙场之人,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杀出去!” 他挥动长枪,骑着战马就冲锋而出,身边的骑兵亲卫也跟着一拥而上,但他身后还有许多步卒,只能跟在后头拼命狂奔,因为如果他们掉队,无法冲突出去,下场也只能是惨死! 陆擒虎和陆青花,以及撒白魔等一众大光明教的高手,看着穷途末路的耶律余睹,纷纷举起了刀枪! 陆青花朝北方凝望了一眼,而后喃喃道:“孩儿他爹,可记得回来啊…” 他们自然不会忘记那个还在北方征战的苏牧,他们的圣教主都已经千里跋涉,赶往北方支援苏牧,他们又岂能坐视不管! 他们是江湖势力,他们却没有像梁山和方腊等一般,要发动叛乱,他们比那些武林势力要更加的纯粹,这也是他们比其他武林门派要更加强大的原因。 正因为他们没有太大的野心,只是一帮想要生活得更好,给老百姓一个美好的生活愿望,他们才拥有了如此巨大的群众基础。 或许换了女真人或者党项人来统治江山,他们也能够存活下来,也仍旧能够继续传教,但在他们看来,还是汉人的江山,更加有意思。 虽然他们是外来教派,但他们之中绝大部分人都是汉人,虽然他们也兼容并包,但绝不代表着他们就能眼睁睁看着大焱被异族的铁蹄践踏! 人都说侠以武乱禁,那都是承平年代才会发生的事情,到了乱世,谁敢忽视这些草莽中人的力量! 陆擒虎深吸一口气,倒拖长枪,往耶律余睹的方向,狂奔起来! 江山社稷,离他太远,家国天下,他不感兴趣,他只是一个父亲,一个岳父,一个外公。 他只是一个想要保护女儿女婿和外孙的孔武老人罢了,但如果大焱之人都作这般想法,女真人又如何能立足? 第七百三十三章 张宪夜袭 耶律余睹的护粮军覆灭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中军来,完颜吴乞买将完颜希尹等一干武将谋臣都唤入牙帐之中,商议对策。 他们在白山黑水这种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生长,一直渴望着更加广阔的天地,他们对富庶到满地流油的南方天下,早已虎视眈眈。 他们是天上的雄鹰,绝不甘于山林荒野,他们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拥有更富足的帝国! 女真人疯狂崛起,一路杀伐,就是为了今时今日,辽国已经奄奄一息,国内已经被昏庸的历代辽国皇帝压榨干净,而大焱虽然同样是外强中干,但他们起码有丰沃的土地,有庞大的人口,有温暖的气候。 他们能够走到今天,同样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没有谁是上天偏爱的,上天偏爱的人,也不会永远保持好运气。 他们的成就,都是他们的刀枪和马蹄实打实赢取的,眼看着胜利就在眼前,那个庞大帝国的铠甲已经被撕开,跳动的心脏就在他们手里捏着,噗通乱跳,他们又岂会放弃! 后军失陷,也就意味着他们将粮草不济,只能凭借中军和前军掠夺开封地区。 而开封地区作为大焱的京畿重地,绝对不虞没有粮食,加上各地方也不断往汴京城运输物资,更是给了女真人最佳的补给来源。 所以完颜吴乞买并没有因为后军的失败,而产生任何一丝的退缩! 完颜希尹是个充满了智慧的谋士,他熟读经典和兵法,便向完颜吴乞买提议,将后军覆灭的消息隐瞒下来,生怕前军会因此而失去信心,变得畏首畏尾,影响了军心士气,完颜吴乞买对此自然是百般认同。 非但如此,他还将完颜宗望的侧翼军也派了出去,中军主力全部放出去,四处掠夺,支援完颜宗翰的前军,务必要将汴京城,一举拿下! 只要能够拿下汴京城,所有的这一切都将结束,整个天下,都将改姓完颜! 开封府不比别处,这里的望族巨室,公卿权贵遍地皆是,地方上的库房粮仓和乡绅大户的庄园,并没有因为河北水患而减少半分,许多人甚至大发国难财,囤积居奇,操控物价。 这些人都是国家的蠹虫,只是没想到,国难当头,他们没能投机获利,反倒成为了女真人的粮草补给。 完颜宗翰的前军并不知晓后军已失,见得补给仍旧源源不断,也是信心倍增,连战连胜,攻城掠地,将京畿之地的十数万禁军打了个头破血流! 并非每个朝代都如同后世明朝那般,天子守国门,将国都建立在幽燕之地。 大焱的国都曾经也考虑过长安洛阳等地,毕竟那里龙气旺盛,又是中原腹地,来往方便,乃一国中心。 只是最终还是定都汴梁,没有太多的改变,汴京虽然不是天子守国门,但幽州居庸关被破之后,便再无天险可守。 眼下的京畿之地,便如同敞开了胸怀的柔弱处子,只有等待践踏摧残的命运。 女真人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南方各路勤王的大军无法及时赶到,京畿之地的禁军不如边军悍勇,许多人都未曾真正上过战场,只是耀武扬威守卫国都,都是些外强中干的花架子,又岂能挡得住血里火里出生成长的女真蛮族! 十数万禁军一败涂地,残兵败将纷纷缩回京城,其中又有一部分不敢回去,干脆拉了些人,落草为寇去了。 完颜宗翰更是信心爆棚,这才六七日,已经冲破了最后防线,兵临城下,并且还正大光明遣使入城,给赵劼投递的国书,让大焱趁早投降! 整个汴京城都乱成了一片,整个大焱都震荡不安,偌大帝国竟然沦落到了这等地步! 许多人都会反思,这便是太祖太宗立国的根本,推崇文人,压制武将,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 但更多的人根本就没有反思,也没有时间反思,他们陷入了恐惧与绝望之中,甚至许多文人已经开始四处痛哭,更有甚者还以死殉国,只是再没有人谈论这些所谓的千古佳话。 人们在寻找生路,在寻找补救之法,兵法家,战略家,阴阳家,纵横家,各种各样的家,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仿佛派他们上战场,就能够扭转乾坤一般。 只是如果你要让他们北上京师,进入已经要被女真人死死围困的汴京,与国都天子共存亡,怕是很多人都要噤若寒蝉了。 赵劼并没有太多的慌乱,起码在朝堂上,他仍旧保持着镇定,也体现出了一国之君的泰然和魄力。 他将朝臣都召集起来,便是退隐养老的,也都从烟雨山水之间挖了出来。 只是偌大的朝堂,竟然无人敢对金国来使之时,发表自己的意见,直到赵劼面色阴沉下来,文官们也没敢说些什么。 见得文官们不再出声,姚平仲和张宪才出班启奏,却是谏言斩了来使,挂在墙头以激励士气,使得汴京城的守军能够众志成城,誓死捍卫国都。 然而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文官们却再度跳出来,荒唐地指谪姚张二人与女真野人无异,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连女真党项都知道,为何大焱要做出这样的野蛮举动。 只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斩掉来使,便等同于断绝了议和的希望,哪怕已经兵临城下,这些主和派仍旧保存着那可耻的希望! 立场不同,考虑问题的方向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也不同,但国难当头,这些文官还想着大战过后的利益,实在让人不齿到了极点。 若女真人攻陷汴京,国将不国,还哪来的利益?想要利益,也只能当汉奸,向女真人下跪,乞求女真人的赏赐。 打从太祖建立大焱以来,敌人打到家门口,甚至打到家里,就要睡在主人床上的事情,还是头一回,这是整个大焱的耻辱,也是汉人的耻辱。 但事到如今,仍旧想着议和的,才是真正的耻辱! 赵劼最终还是没有将来使斩首,他的态度变得很暧昧很犹疑,让人看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金国使者被大骂了一顿,而后灰溜溜出了汴京城。 然而当他们回到大军之中时,却接受了迎接英雄凯旋一般的欢呼,因为他们走进了大焱的心脏,走上了大焱的朝堂,面对大焱的皇帝陛下,而后全身而退,成功返回了! 这是女真人的胜利,这让女真人感觉到,大焱皇帝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那个缥缈人物,他们的使者见过皇帝,还跟皇帝挑衅,还让皇帝投降! 汉人们自古以来积攒的天朝上国尊威,在这一刻,被这个离开汴京城的金国使者,彻底击了个粉碎! 当城下的女真大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山呼海啸,城头的官员们才懊悔不已。 即便不斩来使,他们也不该将使者放回去,将使者扣下来,起码能够迷惑敌人,让敌人心中忐忑。 可如今放了使者回去,反倒助长了敌人的气焰,使得汴京城的士气更加的低落! 女真人甚至就在他们的城下,分享从地方官府掠夺来的食物,享用着大焱的美酒,将大焱的丝绸披在身上,放浪地舞蹈歌唱。 这才是真正的耻辱! 而或许更大更多的耻辱,还在后头,一旦汴京失陷,这将是千百年来汉人最大的耻辱! 此时女真大军还未扎稳营寨,夜色却已经降临,这些女真人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幕天席地,竟然在城下架起无数的篝火,开始他们的狂欢! 赵劼注定了彻夜难眠,他本想召唤相公朝臣们,商议对策,起码心里安乐一些。 但那些文官们却认为,不该混乱宫禁,皇宫大内,该开门就开门,该关门就关门,岂能因为城下的女真人,就乱了祖宗家法。 张宪见得女真人安营未稳,正要上言官家,请缨领军出城,趁着敌人根脚不定之时发动突袭,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姚平仲是个深谙军事韬略之人,对于张宪的建议也是双手赞成,但眼下宫禁落下,根本就见不到官家,而东西两府的相公们哪个敢做这个主? 张宪和姚平仲郁郁回到军营之中,却不愿意放过这样的机会。 火光照着姚平仲那坚毅的脸面,他的双眸有种说不出的悲愤和落寞。 他是防守东京的总部署,城内数万守军都归他统辖,但一如既往,主帅的权柄终究会被分化,他的所有决定,必须要经过东西两府相公以及官家的同意。 但此时,他双眸折射着火光,朝张宪说道:“贼虏临门,燃眉样的急迫,这等时候又岂能瞻前顾后!” 他就是这样铮铮铁骨的性子,不愿巴结附和童贯,而被压制了十数年,宁愿隐于山水乡野,也不愿在朝堂上受气。 其实赵劼能够启用他姚平仲,就已经足以说明赵劼主战的态度,只是这段时间赵劼又突然变得沉默安静,实是君心难测。 姚平仲此言一出,张宪双眸陡然一亮,抱拳点头道:“某愿出城死战,若不胜,求斩张宪以安民心!” 姚平仲只是一声苦笑,若不胜,哪里还需要斩你,汴京都将不复存在,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到时候谁不是同样的下场? 只是这些话,他都没有说出口,举起手中茶杯,朝张宪敬道:“待得胜归来,再畅饮美酒!” 张宪端起茶盅,一饮而尽,而后快速回到军营,点了徐庆王贵等一干悍将,调用的却是苏牧那侍卫司的马军! 侍卫司有苏牧的亲军作为骨干,论起战力来,绝对是殿前司和其他禁军无法匹及的。 由此也足以看出,张宪虽然深知此行胜率极高,但仍旧有着顾虑,毕竟女真人气势正盛,状态又是巅峰,偷袭不成的话,弄巧成拙,他便是历史的罪人! 但这些也不过是未虑胜先虑败罢了,他真要害怕,就不会主动提出这个策略。 是夜,漫天星斗,朗月高照,但敌军就在城下,咫尺之间也不怕敌人发现,即便发现了也来不及防御。 张宪率领着侍卫司的马军,朝皇宫的方向拜了拜,而后平端铁枪,直指城外,开城夜袭! 第七百三十四章 让人激愤的大捷 夜色阑珊,军营内篝火遍地,连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星空,哪里是大地,女真勇士正在狂欢,庆祝今日使者的归来。 大营的外围,很多人都没能参加狂欢,因为他们仍旧在挖着壕沟,营栅才刚刚立起来不到一半。 女真人是个极其注重进攻的民族,他们在防守方面并不在行,他们的营房随意撒落在大营区里头,并不在乎整齐与否,也不会像汉人一样,扎个营都讲求攻防兼备,营区里头的布局都搞什么阵法之类的玄虚。 他们并不会像大焱人那样步步为营,即便安下营寨,也只是做做样子,巴不得敌人来攻打,这就是他们特有的气势,一往无前,只求胜利。 这些女真步卒没有骑军们的风光,但他们的作用仍旧不可小觑,毕竟围攻汴京城,他们可是绝对的主力。 然而骑军勇士在女真拥有着绝对的尊崇,而他们这些步卒,就只能坐下低三下四的事情。 此时骑军在大营里头狂欢,他们却要在外头挖沟立砦,由不得他们心里不抱怨。 他们的壕沟挖得还不够宽,也不够深,拒马和鹿砦等防御工事都没来得及竖起来,毕竟今日下午他们才抵达此处,而营寨更是只立起了半边,许多人都看着大营里头的篝火,嗅闻着烤肉美酒的香味,听着骑军们的欢声笑语,放浪大笑,自己却只能啃着豆饼和干粮,就着凉水来果腹。 他们怨气冲天,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军令就是军令,完颜家族对胆敢违抗军令之人,从来就不会心慈手软。 如此一来,他们也只能私下发泄,这一日急行军,早已疲乏不堪,许多人就放缓了手头的工作,连督军队也都懒得挥舞鞭子,许多人都偷偷跑回大营里头喝酒吃肉去了。 今日他们的使者在汴京城里头耀武扬威,在大焱皇帝面前让他们投降,那使者本也抱着死志,谁想大焱人竟然把他放了回来,毫发无伤,这就让女真人看到了大焱的懦弱无能。 试问这样的人,这样的军队,还有什么可能,还有什么胆子敢来夜袭大营? 就在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的时候,张宪率领着侍卫司的马军,黑龙出巢一般冲出了外城门! 他们在马蹄上裹了毡布,直到他们冲锋到了营区边缘,这些筑砦的女真步卒才倏然警醒过来,然而为时已晚! 张宪勇武堪比杨再兴,沉稳不弱岳鹏举,智谋不亚苏牧,只是他在军中资历太浅,一直无法得到宣扬罢了。 在审时度势,体察军机方面,他拥有着极其敏锐而全面的大局观,是以连姚平仲都对张宪刮目相看,更是力挺今次的夜袭。 张宪一马当先,平端着铁枪,座下枣红汗血马似那割开黑夜的血刃,冲至壕沟边上之时,女真步卒已经纷纷拿起兵刃,想要将他们阻挡在营外。 他们的装备并不如骑军齐全和精良,像样一点的铁盾都没有,许多人都只有短刀木枪,铁枪马槊更轮不到他们沾染。 虽然他们很快就筑起了三层的人墙,誓死坚守在壕沟边上,但见得大焱马军似那发怒的钢铁兽潮一般涌来,当下也是头皮发麻。 张宪的战马雄壮高大,浑身肌肉似铁,轰隆便撞开人墙,他的铁枪横扫劈砸,前头的敌人几乎在瞬间就泼洒出血雾,被张宪撞开一道口子,数人被杀,余者尽数跌落身后的壕沟之中! 也好在他们挖的寨沟并不是很深,然而张宪余威未减,跃马过沟,似那云端的梦马一般,夜色遮掩,女真步卒虽然看的不是很真切,但仍旧被张宪吓得魂不附体。 徐庆和王贵张俊等人都是与岳飞张宪一道从军的死忠,又是武力超群的猛将,此时不甘人后,纷纷奋力向前,当即击溃了女真步卒的防线,女真步卒的尸体倒是将他们挖的壕沟给填平了。 侍卫司数千马军都是经过了苏牧改革军制之后训练出来的,又有曾经到河北京东平叛的侍卫司精英作为骨干,今番跟着张宪出城夜袭,那是未得圣旨的逾越行动,早已视死如归,眼下士气如虹,便撞入了女真大营之中! 张宪撞破还未立稳的栅木,早有收到警报的女真战士涌上来接战,张宪却浑然不惧,一枪砸烂来敌的脑袋,战马轰地将前头三五人撞飞出去! 暗中有女真人弯弓搭箭,箭簇却嵌入了张宪的甲叶之中,并非伤及根本,张宪权当无知,再度纵马向前,杀入敌阵之中! 有步卒谋克伸出勾镰金枪,阻断了张宪的马腿,战马失了前蹄,却又收不住势头,往前头摔出去,滑出一丈有余,却是将篝火堆撞散,如那天女散花一般四处溅射,引燃了营区的帐篷! 徐庆等人接踵而至,一阵疯狂屠杀和冲撞,篝火点燃连营,女真人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完颜宗翰等人还在商议着明日攻城之时,听闻大焱马军竟然有胆来偷营,是既惊又喜。 他们就怕大焱人龟缩于城内,墙高壑深,没有几个月断然攻打不下来,到时候女真就要被硬生生拖败,最终难免落个议和退兵的下场。 如今大焱人竟然不知好歹来偷营,正好趁机打杀消磨他们的有生力量,对于女真人而言,绝对是好事一桩! 完颜宗翰赶忙披甲,上了战马就率领亲卫团冲出中军大帐,然而见得大营里头的乱象,他才知晓大焱人发了疯,马军竟然已经撞入中军地带,沿途更是一片火海! 本来志得意满不可一世的完颜宗翰,此时也终于惊骇起来,张宪等人的勇猛迅速,已经超乎他的意料,这先锋三万人,除了八千女真铁骑,其他都是步卒,夜里遭遇突变,马军想要及时整顿装备起来,也是耗时耗力,想要组织反攻,更是困难重重,因为骑军从下午开始便一直在喝酒狂欢,战力大打折扣,上阵怕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完颜宗翰虽然勇武,但智谋不比完颜希尹,沉稳又不如完颜宗望,可对于行军打仗,他还是有着极其深厚的经验。 没有遇到苏牧之前,他堪称女真的不败战神,遇到了苏牧之后,他又屡战屡败,大起大落之间,他也是积累了长足的经验。 飞速思考着其中的利弊,完颜宗翰很快就下达命令,却反倒让步卒收缩回大营,而让骑军仓皇出战! 这命令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显然是昏招,这不是让女真骑军上去送死么! 女真铁骑打下赫赫威名,成为天底下目前最强的一支骑军,缔造过满万不可敌的神话,就这么送到敌人面前受死? 然而目光放长远一些便很容易理解完颜宗翰的决策,也就更加佩服他的决断了。 因为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攻打汴京城,而攻城需要用到大量的步卒,骑军却是只能当后方弓阵来使用,孰轻孰重,很快就能够权衡出来了。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在张宪这边看来,无论是步卒还是骑军,他们都照杀不误,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达到最大的杀伤! 侍卫司乃是天子近卫,又因为苏牧掌权而声名鹊起,装备上绝对不会吃亏,那些女真人的步弓射在他们的铠甲上,连破甲都做不到,也只有长枪和铁矛能够阻挡侍卫司的马军。 在这样的情况下,士气如虹的大焱马军,一路屠杀,专往人多的地方冲撞,而后四处放火,杀得女真大营鬼哭神嚎,死伤不可计数! 张宪深知侍卫司的精兵对整个战局有着不可或缺的关键作用,断然不可能让侍卫司最精锐的马军葬送在这场夜袭之中,即便人人视死如归,但张宪仍旧有着他的下一步打算。 气势上彻底压倒女真人之后,张宪等人领兵四处大肆屠杀,半个时辰之后,城头的姚平仲鸣金收兵了。 张宪等人领兵归来,城头守军爆发出如雷的欢呼,城头火光亮如白昼,声震汴京城,连皇宫里彻夜难眠的赵劼都吓了一跳,赤脚走出深宫,连夜登上高楼,但见得城门处火光烧天,还以为女真人连夜攻了进来,也顾不得禁制,让人打开了宫禁,召见了相公们。 而宫中梁师成等一干大太监,已经收拢皇后皇子等,打算事有不预就仓皇出逃! 蔡京等一干公相们也是惊骇到了极点,以为张宪虎口拔牙,被女真人反攻入城,一个个吓得面无血色,直到姚平仲发来捷报,他们仍旧一脸的难以置信! 按说这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胜,只要趁着这股势头,天亮之前再度出兵,说不得还能将完颜宗翰彻底击退,毕竟完颜吴乞买的中军还有一段时日才能够抵达汴京城下。 然而让人激愤的是,以蔡京为首的文官们,一个个摆出了死谏的姿态,竟然弹劾姚平仲和张宪没有圣旨的前提下,私调兵马,与谋逆无异,当斩首以正王法! 许多人都认为这帮文官发疯了,这可是大胜啊,姚平仲和张宪说是民族英雄都不以为过,竟然要斩他们二人! 然而梁师成童贯等一干老狐狸,却暗自为张宪等人担忧起来,因为帝王心术,最忌讳不尊号令,只要跟谋逆二字挂上钩的,从来都是宁枉勿纵! 而且赵劼仓皇夜起,梁师成等人筹谋出逃,宫中一片大乱,消息早已传了出来,文官们更加笃定,赵劼支持主战派之时表面文章,他的内心深处,对这场战场没有半点自信,也就是说,赵劼其实是主和的! 摸到了赵劼的态度之后,蔡京等人又如何不兴奋,即便是早先被打落的王黼,此时都摆出死忠的姿态来,要以死谏言,支持议和! 在他们看来,赵劼无意间展露出了议和的态度,而女真人经此打击,该知道想要攻陷汴京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以女真的人口根本就不足以统治偌大的南方天下,只要给他们足够的好处,他们绝对会接受议和! 不得不说,有些人愚蠢又天真,误国误民却仍旧我行我素,甚至还以此为荣。 只是这些都不是大家关心的重点,重点是赵劼会如何处置张宪和姚平仲! 第七百三十五章 安静的朝议 张宪是苏牧栽培出来的人,与岳飞韩世忠等一干中坚一般,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赵劼是个极其懂得隐忍,表面昏庸,内里阴险却又有着大野心的人,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旧要防备着苏牧,甚至在他的内心深处,苏牧比女真人还要值得让他忌惮! 女真人虽然来势汹汹,但在南方没有任何根基,他们的一切都要靠掠夺,虽然悍勇无比,但终究是烈火烹油,昙花一现,无法长久。 而苏牧却已经掌控了大焱的全部情报军,如今手里还捏着大焱的军权,便是种师中这样的老公相,对于苏牧仍旧留着三分香火情。 朝中文武对苏牧虽然毁誉参半,但都走向两个极端,推崇他的,推崇备至,贬低他的又视他如奸佞,但无法否认的是,苏牧已经拥有了极大的声望,连文官之中,都不乏范文阳这样的高层拥趸,而武将里头,连童贯等人都已经支持苏牧,皇亲国戚之中的曹顾,甚至赵宗昊等一干王子,对苏牧也都是亲热到不行。 如今整个河北大乱,流民四起,掌控这些流民的却又是御拳馆和大光明教,这黑白两龙头,可都是苏牧的手足鹰犬啊! 这样的情势之下,叫他赵劼如何能够安心! 汴京城已经是他赵劼最后的根基壁垒和净土,但此时张宪又挤了进来! 他本以为姚平仲忠心耿耿,是个可堪大用之人,然而姚平仲却隐约有着以张宪马首是瞻的态势,对张宪的谋略处断言听计从,甚至不惜在没有皇命的情况下,私调兵马出城夜袭! 他本以为李纲是个值得信任的老臣,他与姚平仲一样,都是脖子比刀口还硬的诤臣,然而李纲又对苏瑜爱护有加,甚至对苏瑜也是百般依顺,而苏瑜可是苏牧的亲兄长啊! 这两人在河北京东大放异彩,回京之后更是接管了汴京城的内政防务,连开封府都要听从他们的调度! 他本以为范文阳这样的骨鲠忠臣是值得依靠的,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的范文阳,为了支持苏瑜和李纲,却让范氏一族在河北道打破潜规则,主动出头,让河北巨室大户元气大伤。 纵观之下,无论内外文武,无论庙堂江湖,竟然没有一处不存在苏牧的影子! 他赵劼彻夜难眠虽然也是因为女真人兵临城下,但更多的则是因为苏牧未归,而整个大焱帝国的人,都仍旧还等待着苏牧的归来,跳出来反对苏牧的,竟然只有那些文臣,只有蔡京等人,以及李彦等宦官! 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别人都说他赵劼宠信奸佞,他并不否认,但此时你再看,站出来支持他赵劼的,始终还是这些所谓的奸佞之臣,在赵劼心里,这才是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贞啊! 张宪和姚平仲的大捷确实振奋人心,但他们击败的只是完颜宗翰,完颜吴乞买的中军,数万马步军还在赶来,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决战! 他们能够突袭完颜宗翰一次,还能突袭第二次? 他们确实将个人的声望提升到了极致巅峰,但事实就是事实,他们没有得到圣旨,没有经过东西两府相公们的允许,就擅自出兵,这是足以杀头一百回的大罪! 姚平仲和张宪是主战派之中最为坚决的两个主力,只要将这两人除掉,接下来就是议和派的舞台了! 蔡京等人一直被苏牧压制着,直到如今,终于又得到了崛起的机会,根本就不可能放过张宪。 姚平仲确实是官家提拔和信任的,但如今官家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他如果再执迷不悟,选择主战的话,那么也只好与张宪陪葬了! 张宪是个有勇有谋之人,姚平仲也不是愚钝之辈,难道他们两人就没想过这样的后果? 不。 他们也能够预想得到,文官们想要试探官家,官家想要试探武将,张宪等人,何尝不想着试探一下官家! 从这一点上,他们确实有着违逆之心,因为君心难测,揣摩圣意谁都可以,但用种种手段来试探官家,这就是杀头的大不敬! 然而张宪很清楚,他不是为了自己而试探官家,他是为了苏牧来试探一下官家! 赵劼不是蠢人,苏牧经过了这么多事情,要造反早就造反了,要自立为王,燕云十六州和后辽都是他唾手可得之地,他又何必率领孤军北上,截杀蒙古部族的主力军? 赵劼并非信不过苏牧,他是信不过所有支持苏牧的人! 或许苏牧没有篡位称帝之心,但那些苏牧的追随者们,却已经将苏牧的声望推到了顶点,便是打嘴仗百战百胜的文官集团,整日里不断诋毁弹劾,仍旧无法动摇苏牧的民心所向! 民心,这才是赵劼真正担忧的事情,或许苏牧不会当皇帝,但被人推上皇位,也就由不得他了! 一旦女真人将汴京攻陷,整个大焱都被打烂,此时苏牧归来,再收拾残局,或者打败女真人,将女真人驱逐出去,那么谁不想让他苏牧当皇帝? 所以这场仗绝对不能败,但也绝对不能打! 赵劼先前主战,为的就是要试探这些人到底有多少是站在苏牧那一边,有多少又是看好他赵劼,但结果显而易见,他只能选择议和! 他知道如果议和,自己必定会被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但不议和的话,江山就极有可能被他人送到苏牧的面前,孰轻孰重,何去何从,他根本就不需要太多的考量权衡! 朝堂之上,张宪和姚平仲已经脱下了官服,大焱官场言官横行,文官集团的权柄达到了史上最巅峰,无论罪名是否属实,一旦遭遇检举或弹劾,即便是极为相公,也必须脱下官服,接受朝臣们的质问。 只是张宪和姚平仲却面色如常,早在出兵之前,他们就已经预料到这样的下场,又岂会惧怕。 赵劼看着朝堂上的二人,但见他们平视前方,面无愧色,坦荡光明,一时间也是心软了下来。 “诸位爱卿可就事言奏了。” 原本在朝堂上,一般由宦官来主持流程,但最近事态紧急,虽然文官们老喊着礼不可废,但赵劼还是将流程给省了下来,直接开口,让文武百官主动议事。 至于议事的主题也很明显,自然是站在场中的张宪和姚平仲了,只是事到如今,却没人敢出班奏报,连蔡京也都闭目养神,沉默不语。 赵劼的脸色不禁难看起来,这些文官倒是叫嚣得厉害,只是事到临头,谁都不愿意背负历史骂名,竟然将事情丢给了他赵劼! 人常说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又岂有让皇帝陛下亲自背黑锅的道理! 赵劼养着这一帮奸佞宠臣,可不就是为了关键时刻给自己背黑锅的么,到了这个时候,竟然都变哑巴了! 赵劼养气功夫是极好的,平日里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然则今次却不同,他为了如何处置张宪和姚平仲,已经整整一夜未睡,眼下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他又岂能不怒! “诸位爱卿无事可奏么!” 赵劼表情僵硬,语气之中带着极度压抑的愠怒,那些官员们便将目光都投向了蔡京高俅等一干大佬。 作为宰辅,蔡京等人本该押班启奏,但偏偏蔡京毫无动作,倒是起复的王黼出列,朝赵劼拜道。 “臣王黼有本要奏!” 赵劼见得王黼挺身而出,心里也是唏嘘不已,他让王黼归隐,被救只是为了平息河北民愤,正想着找机会让他再回来,今次将一干老人都召集回来,他唯一私自召见的,也就只有王黼一人。 还是老走狗靠得住啊...赵劼如此感慨着,王黼却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张宪和姚平仲,那眼神仿佛在看死人一般。 他王黼早已臭名远扬,也不在乎多那么一笔,眼下正是他重归朝堂的最佳时机,蔡京之所以不说话,可不就是要将这个机会留给他王黼么! 念及此处,王黼再无迟疑,朝文武百官环视一眼,而后指着张宪和姚平仲道。 “姚张二人统领京畿防务,却知法犯法,私自调动禁军出城夜袭,全然不顾京师安危,罔顾天子尊威,与谋逆无异,臣斗胆请奏,斩此二人,以正王法,以平人心!” 王黼义正言辞,仿佛张宪和姚平仲就是谋反的逆贼一般,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用民心二字,而是用了人心二字。 因为他自己都知道,张宪和姚平仲深得民心,突袭大捷更是振奋全城,用民心二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用了人心二字,至于要平那个人的人心,也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王黼此话一出,朝堂上仍旧噤若寒蝉,赵劼的表情仍旧阴沉,见得无人响应,便又问道。 “诸卿以为如何?” 然而却仍旧无人敢应声,直到赵劼将目光转向蔡京,后者才出班奏道:“臣附议。” 见得蔡京表态,其他文官重臣也都纷纷站出来应道:“臣附议。” 范文阳并没有在附议之列,见得此状,他也是义愤难当,虽然明知道大敌当前,不可再掀内乱,但张宪和姚平仲乃是守城的最佳人选,若他不出面,斩了这二人,寒了人心,坠了士气,这场防御战也就不需要再打了。 然而赵劼根本就不给范文阳反驳的机会,见得文臣们纷纷附议之后,他的心情反倒越发难受,便转向了张宪和姚平仲。 “姚平仲,张宪,你们可有辩驳?” 姚平仲和张宪抬头,并没有相互对视,心里却想着,赵劼终究没有剥夺他们说话的权力,他们这次,怕是赌对了。 姚平仲当即拜道:“臣主掌防务,调兵击敌,理所当然,彼时事态紧急,曾请示两府相公,自问并无谋逆之心,望陛下明察。” 姚平仲表情平淡,语气冷静,并未透出怨气和愤怒,只是在诉说事实,淡定泰然,这份气度不由让人折服。 赵劼不置可否,又转向张宪:“张宪,你可有话说?” 张宪出列道:“臣无话可说。” 虽然他跟姚平仲一般的表现,但此话一出,顿时让人觉着满是赌气般的怨愤,不由纷纷侧目。 赵劼也是眉头一皱,然而张宪却继续说道:“然臣有一物,需转交给陛下。” “递上来。” 张宪往前两步,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了宦官的金盘之上,那是一枚血玉蟠龙佩。 赵劼沉默了,他的手,在轻轻颤抖。 第七百三十六章 归师勿掩 朝堂上衮衮诸公皆翘首以盼,赵劼却迟疑不决,皆因张宪最后一刻递上来的这枚蟠龙佩。 这是第一次北伐燕云十六州之时他亲手赐予苏牧的信物,御赐之际苏牧还是那个踏入军伍的苏三句,如今却率领大军在外,权柄高重,甚至于决定着如今大焱帝国的命运。 为了钳制苏牧,赵劼可谓煞费苦心,将刘延庆王禀之流的老臣派遣随行,根本就不是为了打仗,因为赵劼深知他们打仗的斤两。 之所以将这些人派出去,其目的在于制约苏牧的权势,让苏牧无法控制整个军队,这样的分权策略也确实奏效非常。 正因为有了刘延庆等人的阻挠,苏牧才没有更加放肆和跳脱,消息不断传来,赵劼也颇感安稳。 这等状况之下,苏牧只能动用自己的亲信部队,如此便能削弱苏牧的力量。 为了制约苏牧,赵劼也算是处心积虑,甚至不惜代价,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苏牧将自己能调动的所有力量,都扑在了截杀基辅罗斯人。 而消除了基辅罗斯和隐宗这个最大威胁之后,苏牧拥有的兵力多寡,实力强弱,都没再发回来,后辽该何去何从,也在苏牧的掌控之中。 如果苏牧能够说服后辽加入战局,没有了基辅罗斯这样的助力,女真和党项想要成事,并非易事,这也使得苏牧掌控了这场战争的关键。 从北上至今,苏牧的目的都非常的明确,目标精准,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和牺牲,而他能动用的,都甘愿赴死,没有一丝侥幸。 赵劼看着蟠龙佩,表面淡漠,眉头紧皱,心里却是又惊骇又愤怒! 苏牧是在提醒他,自己已经拥有足够的实力,不再需要他的御赐了吗? 还是用蟠龙佩来警告他赵劼,不能动张宪和姚平仲等一干苏牧系的文官武将吗? 他苏牧果真没有当他是一国之君了,如今真要与他赵劼平起平坐,如此直白地来警告么! 如果他放过张宪,非但寒了文官集团的心,帝王尊威也将荡然无存,也表示他在向苏牧低头,这是在动摇他的根基! 但直到如今他才明白,文官集团治国安邦确实有些难以代替的作用,可兵临城下,国将不国,文官集团还治个什么国,真正能够力挽狂澜的,到头来还得是武将和军队! 他还不能确定苏牧是否要反,但真要杀了张宪和姚平仲,城内的守军怕是现在就倒向苏牧了! 张宪和姚平仲在用这场突袭大捷来逼迫他主战,彻底绝了议和的念头,在突袭之前他们早就料到有此争议,难题丢给他赵劼,又何尝不是在逼他赵劼表态! 但形势所迫,根本就由不得他赵劼选择,这是形势逼他低头,而他又不得不低头,这才是让他这个皇帝陛下感到恐慌的原因! 赵劼还在为这个问题发愁之时,苏牧也在为一个问题发愁。 大草原夜袭之战,黑白子和始可汗双双被杀,基辅罗斯人死伤惨重,被追杀到天明,几乎全军覆没,大焱大获全胜。 苏牧没有继续追击,反而率领大军全速南返,因为南方形势严峻,根本不容他在北地逗留。 然而大军却在半途受到了阻挠,如今能够阻挠苏牧的,也就只有后辽了。 耶律淳信誓旦旦,许诺必不会让人偷袭苏牧大军的后背,他也确实做到了,但南返的大焱军队不再是背后,他们是正大光明在前头阻截! 对于后辽的出尔反尔,苏牧并没有太过意外,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背叛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耶律淳和萧德妃或许认为苏牧阻截基辅罗斯人之后必定损失惨重,所以才拦下苏牧,想要威迫苏牧做出让步,毕竟南方局势辽人也一清二楚,苏牧想要赶回去,不付出一些代价是不行的,辽人又岂能错过趁火打劫的良机? 当他们的斥候发现苏牧前军只有区区数千人,辽人也是心头狂喜,要知道苏牧借道之时可是足足三万人! 而他们为了阻截苏牧,出动了五万斡鲁朵! 他们并不想将苏牧的军队彻底留下,他们只是想趁火打劫漫天要价,说不定能将大定府给拿回来。 可当他们看到苏牧只有区区数千人之后,他们突然信心暴涨,自认大定府已然手到擒来,说不得连燕云十六州都能到手! 党项和女真如今打入了大焱腹地,无论他们能否将大焱击破,只要拿回这些失地,辽国就有自保之力和自立之地,这也是他们阻截苏牧的最终目的! 自打登上帝位之后就从未领兵打过仗的耶律淳,今番却御驾亲征,率领着精挑细选的五万人马,如同剪径的山贼一般,打算阻截苏牧的归师。 兵法上有说,穷寇莫追,归师勿掩,挡住凯旋之师的前路,实在并非明智之举。 但耶律淳等人并不知道苏牧已经将基辅罗斯人打败,他们见得苏牧只领着数千人,直以为苏牧已经败北,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便是萧德妃也没有反对这个提议。 夏日炎炎,耶律淳铺张御驾,千百仪仗拱卫着,便挡在了苏牧南归的必经之路上。 为了展现辽国骑兵的雄壮,震慑苏牧的败军,还特意选在了一马平川的乌拉尔草场之上。 这草场本是辽国人的一处马场,后来被女真人彻底践踏受损,便再没有重建,如今斡鲁朵的一万余精骑,就充当了先锋,率先出战,打算给苏牧来一个先声夺人。 这一万余精骑领命而出,耶律淳甚至亲自登台,为精骑擂鼓壮行,整个后辽仿佛又找回了辽国人全盛之时的气势! 只是他们却忘了今次征战的对象是苏牧,是那个死守上京城,使得他们整个帝国得以苟延残喘的男人,他们忘了今次出战,是要截杀在北地战场上未尝一败的苏牧! 斡鲁朵在北地战场上曾经拥有着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威名,可一切已经如草原上的风一般,往南吹过,就再不会吹回来。 可如今,无论对象是不是苏牧,也无论苏牧麾下是几千人,他们终于有机会再展雄风了! 一万斡鲁朵铁骑就这么呼啸北上,出得五里,果真在乌拉尔草场的另一头,遭遇到了苏牧的数千骑兵。 但见得这些骑兵风尘仆仆,旗帜凌乱,阵型不整,萎靡不振,全然一副败兵的态势,斡鲁朵顿时大喜,只以为凭着一万人便足以碾压而过,当下发动了冲锋! 乌拉尔草场的另一头,韩世忠叼着一根草茎,极其不屑地盯着前方滚滚而来的钢铁洪流,只是冷哼了一声,而后充满霸气地将草茎吐出来,朝身后那三千骑兵高声道:“孩儿们!鱼儿来也!” 身后骑兵呼啦一声亮出兵刃,将那累赘的旗帜全数扔掉,轰隆一声,整个队伍气质为之一变,哪里见得一丝丝颓废! 这三千人杀气冲天,仿佛要凝聚成一道冲天的血柱,在韩世忠的带领下,竟然比斡鲁朵的冲锋速度还要快,势头也比斡鲁朵更加的凶悍! 那一头的斡鲁朵骑兵并未察觉这一些,但见得敌人竟然迎敌,直以为这些人在大草原上迷昏了头,已经自暴自弃,自寻死路了。 他们哪能知晓,这些骑兵乃是当夜突袭基辅罗斯人的主力,一场大胜让他们的斗志和自信堪比天高,军魂凝聚,战力达到了至高点,军心士气更是霸道无敌! 这就是兵法上说穷寇莫追归师勿掩的原因了! 但见得两军对撞之下,韩世忠的三千人如烧红的利刃割开熟牛油一般,将斡鲁朵的一万人分开一条血路来! 此时的辽国斡鲁朵已经衰败到谷底,不再是前朝的皇庭精锐,他们都是上京城中招募得来的,为了扩充斡鲁朵,只重数量而不看质量,招募之后未曾上过战场,又岂能与韩世忠的百战悍卒相比! 一万人就这么被三千人冲乱了阵势,杀得如决堤河水一般四处逃散,韩世忠的骑兵四处掩杀,乌拉尔草场上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而韩世忠的三千人几乎完好无损! 在后方压阵的辽国大将见得此状,心头掀起惊涛骇浪,而身边的将士们也是心惊胆颤! 这哪里是什么大焱的残兵败卒,分明是全盛时期的女真铁骑啊! 消息报到耶律淳的牙帐处,耶律淳也是吃惊不小,但他毕竟没有率兵打过仗,听得一万人败给了三千人,不由勃然大怒,下令只留一万人保护圣驾,其他三万人全数上阵! 三万人打三千人,他就不相信打不赢! 将士们一听这命令,当即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打仗又岂能单看数量,若数量能取胜,就不会出现二万女真人大破七十万辽军的丑剧了! 然而这是耶律淳第一次御驾亲征,又要从苏牧手中夺回大定府和燕云十六州,不容有败,更不准后退! 诸军将士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摆开阵势来,三万骑兵浩浩荡荡,旗帜遮天蔽日,刀甲映照四野,无论战力如何,这阵势上也是足以骇人。 此时韩世忠的三千人才刚刚结束了掩杀,阵型还未集结起来,辽国的将领们一看,晓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当即挥师冲锋而来! 韩世忠那三千人见得如此阵势,慌忙往后撤退,辽国将领见了,只以为对方终究还是怕了,当即就追杀了上去。 耶律淳登上高处,见得如此,用马鞭遥指着战场,哈哈大笑,朝身边的大臣们轻蔑道:“南人懦弱,果不出朕之所料!” 这三万人平日里训练不多,如今茫茫多的人马就散落在草场之上,阵型疏松,只顾着追杀逃窜的敌军,一时间人人奋勇,便似追上去就是一场大胜那般! 韩世忠领着这些骑兵,一边后撤一边调整阵型,到了乌拉尔草场边缘地带,已经整顿好队形,却齐齐勒住马缰,调转了马头! 辽国的骑军渐渐追近,前方斥候和先锋却早已吓破了胆子! 但见得韩世忠那三千人的左右两翼,早已布好了马步军大阵,铺天盖地,一望无际,竟然是苏牧借道之时的人马! 也就是说,他们北上截杀基辅罗斯人,并未出现太大的伤亡,实力竟然保存极其完整! 而且苏牧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耶律淳和萧德妃的意图,竟然用三千人当诱饵,竟是要将后辽骑兵全数诱杀殆尽!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三万灭三万 苏牧也知晓与辽国人借道,完全是与虎谋皮,但如果一点后手都没有,将这三万精兵带着北上,葬送在草原大漠之中,他也是做不出来的。 毕竟杨可世和刘光世那数千人已经是迫不得已,作为战略的牺牲品,杨可世和刘光世值得历史铭记,他们的牺牲虽然无可奈何,但足以改变整个时代,这就是战争艺术残酷而壮烈之处。 人活一世,若只想着自己,那么整个民族都无法进步,无论在何朝何代,军人都是可敬而可悲的。 当初他与杨可世刘光世二人密谋之时,曾经也想过如何开口,杨可世也就罢了,能够当上万人敌这个名头,绝非贪生怕死之人,若无大觉悟,若无民族大爱,自不可能如此的奋不顾身。 让苏牧惊讶的是刘光世,作为刘延庆的儿子,出身将门的他让人羡慕,有让人有些鄙夷,但无论刘延庆的名声如何,能够得到父辈的恩荫也是他的本事。 而他的前半部分履历其实并不是很光彩,可自从苏牧北上之后,与岳飞韩世忠等一干青壮派,重铸大焱军魂,刘延庆也接受了洗礼,成为了青壮派的坚决支持者,他自己也得到了身心上的脱胎换骨。 当他决定充当杨可世侧翼之时,苏牧还保持着怀疑的态度,但从基辅罗斯人的伤亡来看,无论是刘光世还是杨可世,都圆满地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对于杨可世和刘光世,他充满了敬意,便是他自己也无法做到这一点,许多时候他认为自己还有大作用,还不能死,但这世间谁的命不是命?谁的命就贵一些,谁的命就贱一些?凭什么我杨可世刘光世能送死,你苏牧就不能?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借口罢了,苏牧并不是留恋自己的性命,他留恋的是这个时代,他苦苦挣扎,历经无数生死凶险,为的就是要将这个时代的美好延续下去。 为了这个目的,他付出了太多,不仅仅是个人的无数次死里逃生,还包括对他人的牺牲,杨可世和刘光世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他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他并非想象之中那么的问心无愧,他也不会虚伪的说自己没有当皇帝的心,如果自己当皇帝能够让这个帝国更好,他会毫不犹豫将赵劼推下龙台。 但他知道,这个时代终究需要这个时代的人来统治和管理,甚至于大潮流大方向也不能由他来引领,他只能为这个时代保驾护航,修修剪剪,使得这个时代不再承受历史上那些屈辱。 以前的他,力量很小,但现在,他拥有了这个能力,就决不能让这份力量溜走,也不能提前结束自己的使命。 他其实并不愿意看到辽人的苟延残喘,他也想尽早结束这个曾经最大的帝国,但为了牵制西夏和女真,他必须留下大辽。 可他也知道大辽是虎狼之心,绝不可能变得温顺和吃素,他必须保持该有的戒心和警惕。 耶律淳的表态,让苏牧看到了他那迷醉沉沦的表象之下,仍旧有着一代雄主的野心,或许他认为自己这样的表态,会让苏牧彻底放心。 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他这样的表态反而让苏牧知晓他耶律淳只不过是个隐忍之人,而这种人如同不叫的狗,咬起人来分肉见骨,才是真正的可怕! 借道之时苏牧就小心翼翼地防备着,因为他们的目的是阻截基辅罗斯人,如果在此之前与辽人大战一场,那么北上就彻底失去了意义。 可击败了基辅罗斯人之后,他不得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如今的后辽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呼风唤雨的大帝国,乌谷部、敌烈部、茶札喇部、萌古部、梅里急部、粘八古部,这些大大小小的部族,从西到东,从南到北,都已经开始脱离后辽的掌控。 后辽的领主们几乎掌控了朝堂,耶律淳昏庸无能,只知道享乐,萧德妃虽然有野心,但苦无底气实力,整个后辽即便想要扩充斡鲁朵,也只能从临潢府之中招募抽调素质低劣的各族奴隶。 今次能够凑够五万人,已经是相当的不容易,谁能想到这就是曾经的那个大辽帝国? 即便到了天祚帝这一朝,契丹族已经不再强盛,已经腐朽了两三代人,但面对女真人的崛起,他们仍旧能够召集七十万的大军。 相比之下,如今耶律淳御驾亲征,也就只能东拼西凑出五万人,让人何等的唏嘘。 也正是因为后辽不再拥有这样的威胁力量,苏牧才敢放心与虎谋皮,因为他知道这头老虎已经奄奄一息。 他早就料到耶律淳和萧德妃会出尔反尔,只是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将基辅罗斯人彻底截杀,毕竟他对基辅罗斯人并没有足够的了解。 好在杨可世和刘光世将他们的任务完成得极其出色,在基辅罗斯人走出大漠之后,他们的规模已经减半,而且士气低迷,战力萎缩极其严重。 苏牧有人数优势,又得偷袭的先手,黑白子被杀,始可汗又被苏牧斩杀,伊凡大公身死,基辅罗斯人群龙无首,雇佣军没有了雇主之后,军人的职业精神也就成了一场笑话。 此消彼长,苏牧的突袭骑军众志成城,又视死如归,若非风雨大作加上长夜漆黑,当夜就已经将基辅罗斯人给全军覆没了。 从大草原一战抽身出来之后,苏牧便带着大军急速南返,到了后辽境内,他也终于有底气有实力防范耶律淳和萧德妃的阻截。 虽然青雀军和常胜军等密探军已经不在后辽,但高慕侠的皇城司却仍旧留在上京城之中。 得到耶律淳将御驾亲征的消息之后,皇城司的人几乎全部出动,散入到草原之中,拉网式一般去寻找苏牧的大军。 苏牧那近乎三万人的队伍目标不小,并不难找到,既然已经知晓了耶律淳和萧德妃的打算,苏牧自然不会退缩。 漫说对方只有五万人,便是来个十万人,苏牧也敢拍胸脯说丝毫不惧。 因为这支三万人的军队战胜了基辅罗斯人之后,信心暴涨,军心士气几乎达到了顶点。 那些基辅罗斯人是真正的职业军人,而且他们的相貌特异,如同冥间恶鬼一般,虽然大焱乃天朝上国,四方八荒皆来朝圣,但海外异族在南方沿海居多,这些禁军并没有见过基辅罗斯这样的人种。 见得基辅罗斯人红发鹰鼻,身躯高大,健硕如牛,纷纷以为是异鬼现世。 连这样的厄修罗一般的军队都能够被他们打个全军覆没,他们还会怕苟延残喘的后辽?还会怕他们东拼西凑出来的五万杂牌斡鲁朵? 苏牧当即做出部署,由韩世忠带领三千人伪装成败兵逃卒,将后辽人引入大军的包围之中。 韩世忠果然不负所托,也多亏了耶律淳这个半桶水的统帅,五万斡鲁朵先被韩世忠杀伤冲散,一万人就这么蒸发掉了,耶律淳又自傲高大,除了一万人镇守御驾中军之外,其余三万人尽皆落入苏牧的包围圈之中! 当苏牧见得这三万人入彀,心里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以三万围杀三万,按着兵法上所说,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但士气高涨,军心可用,状态全盛,自然毫无担忧。 麾下骑兵见得这三万人进入了包围圈,韩世忠率领三千骑兵调转马头就是信号! 韩世忠返身回杀,左右两翼骑兵步卒倾巢而出,怒海狂潮一般汹涌而来,辽人顿时丢盔弃甲! 兵法有云,归师勿掩穷寇莫追,苏牧的三万归师打了个措手不及,后辽人顿时成了穷寇。 对于这样的穷寇,苏牧又岂有不追之理,三万人杀得日月无光,砍人都将直刀砍出缺口卷刃,缴获战马无数! 待得三万人被掩杀得七七八八,苏牧停下来稍作休整,原先战马不足的问题又得到了解决,士气更是充塞云霄! 耶律淳正信心满满地等着大军凯旋,遥遥里听着喊杀震天,看着远处尘头滚滚,血腥味随着草原上的风吹过来,甜丝丝地充满了胜利的味道。 这是他第一次御驾亲征,对象又是大焱唯一堪称百战百胜的苏牧,女真人将契丹人差点打得灭了国,而女真人又败在苏牧的手下,如今他将苏牧打败,正是天道有轮回,让他辽国挣回来。 他在外头高处目送大军出去之后,便受不了烈日炙烤,钻回牙帐,在嫔妃美姬的侍奉下,享受着冰镇的美酒,牙帐之中放满了冰桶,清凉无比。 当大营外发生骚乱之时,他直以为三万大军凯旋而归了,这才短短一个多时辰,想来也该将苏牧的残兵败将杀个寸草不留了。 于是他便命禁卫军将牙帐中的冰桶都搬着,打算将这些冰桶赐予得胜凯旋的大军,以示恩赏。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御驾亲征,能够取得如此惊人的胜利,实在是个好的开端。 那禀报的偏将三番几次想要开口,耶律淳却兴致高昂,根本就容不得他开口说话。 待得耶律淳出了牙帐之后,却发现整个大营人心惶惶,许多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纷纷收拾东西,他还以为这些人是在为迎接凯旋大军做准备呢! 可惜他并不是蠢物,走了一段之后,终于从惶恐而惊慌的士卒们身上,察觉到了异常! 他在禁卫军的保护下,跨上战马,登上高坡,但见得远处尘头如龙,喊杀震天,契丹的斡鲁朵确实回来了,但却是逃着回来,就仿佛屁股后头有无数追杀吃人的凶神和恶煞! 他终于明白,确实是凯旋而归,但凯旋的不是他的斡鲁朵,而是苏牧的大焱精兵! 他是亲自目送三万斡鲁朵精兵出征的,他很清楚三万人在平原上延展开来,是何等雄壮的场面。 而此时,他看到了苏牧的三万人,前后一对比,苏牧的三万人便如同数十万人一般,让人心惊胆颤! 他或许没有见过当初辽人七十万大军是何等壮阔的画面,但看到苏牧这三万大军,他只觉着上京城根本就挡不住! 耶律淳连鸣金收兵,撤退的命令都没有发出去,就已经被乱军夹裹着往上京方向逃去。 那高坡上,数十个冰桶,在烈日的照耀下,散发着钻石一般璀璨的光芒。 (ps:前两天更新不太稳定,抱歉,今天五更。) 第七百三十八章 一场雨,三万死士 苏牧站在耶律淳曾经立马的高坡之上,抓起一把冰晶,任由冰凉沁骨的冰水从脏污的手套,流入手掌之中,混合着鲜血,滴落到草地上。 他的前方,是三万铁血骑军,他们跟随着苏牧孤军北上,冒着危险从后辽人的屠刀下借道而过,他们穿越大草原,来到大漠边境,他们斩杀过基辅罗斯人,斩杀过隐宗的高手,又灭掉了后辽的三万斡鲁朵。 他们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次洗礼和蜕变,他们成为了苏牧最信得过的亲军,他们披着甲衣,武备充足,骑着辽人节衣缩食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数万战马,战利品堆积如山,牛羊更是不计其数。 若是以往,他们会山呼海啸地欢呼,会争抢分配那些战利品,但现在,他们沉默如冰似铁,基辅罗斯人的牛角铁面严严实实遮盖着他们的面容,只露出脖颈处的刺青。 那些辽人的牛羊在草场上随意放行,金银等物与尸体鲜血一道洒落在地上,艳阳高照,散发着各色光芒,但没有人看一眼,或者偷偷将那些金银塞入自己的甲衣之中。 他们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高坡上的苏牧,没有了崇拜,只有生死相依过后的平淡。 崇拜可以使人疯狂,但苏牧需要的不是疯狂的军队,他需要冷静如铁,如无底黑暗深渊一般的军队! 经历了这所有的一切,他终于拥有了这样的一支军队,眼前就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即便有人身上伤口鲜血横流,却仍旧站立着,没有发出一丝丝的声音。 苏牧环视着三万人的大阵,战马已经披挂了辽人的铁甲,马眼仍旧遮盖着,马耳朵上的布塞都还没有取下来,马嘴还勒着嚼子,漫说是人,便是战马都没有发出太多的声音。 苏牧深深吸了一口气,吸进去的是辽国的空气,充满的却是大焱的骄傲和荣耀! 他朝韩世忠点了点头,后者领命而去,过不得多时就带着上百人,轰隆隆推上来几十门铁炮,这些铁炮都是基辅罗斯人的步军的,应该是始可汗改良过的,可惜并没有派上用场。 这些铁炮经过改良之后,变得更加的轻便,都是一些短口的铜炮,装上了铁轴的炮车,三五个人就能够推动,若真要跟基辅罗斯人正面对抗,这些短炮上阵的话,苏牧想要打败基辅罗斯人就变得困难很多了。 鉴于这些改良过的短炮运输方便,又不是很沉重,苏牧今次南返也就带了回来。 推上高坡之后,又有上百士卒推上十几辆大车,车子都需要八头丑陋高大的牦牛才能够拉动,上面都是一个个用棉布遮盖严实的大木桶。 苏牧运起内力,中气十足地朝三万大军高声道。 “话不多说,这是,弟兄们应得的!” 诸人也没想到等来苏牧如此稀松平常又简短至极的话语,便是韩世忠也微微一愕。 这等时刻,如果苏牧能够说出一番热血激昂的话语来,这三万人对他更是死心塌地,对军心士气更是有利。 不过想一想接下来的一幕,他也就释然了,苏牧不愧是文人,到底还是比武人更加浪漫。 文人的浪漫从来就不在文字上,而是在心里,是一种情怀,文字只不过是其中一种表达方式,就好像音律和丹青一般。 苏牧是文人,也有浪漫,对青楼上的美人,或许一句诗词就能够赢得美人归,对于官场上的文坛大家,或许一篇经世治国的好文章,就能够博得青睐,可对武人呢? 对武人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浪漫? 韩世忠只是想一想便激动得难以自已。 那些冰桶纷纷被打开,还有数十车金银和钱财,加上基辅罗斯人那里缴获来的几大车金币,全部都塞入了炮管之中,短炮的药膛只装了一半的火药量。 当苏牧说完那短短的一句话之后,早已准备就绪的韩世忠挥舞着帅旗,数十门短炮轰轰轰开炮,震得整个高坡都在颤抖。 然而三万军士哗啦一声,齐齐抬头,但见得头顶上飞来一团团冰云,那冰云之中满是金银之光,在艳阳的照耀之下,如同梦境一般! 早已被烈日炙烤了大半天的三万军士,铁甲早已滚烫,此时细碎的冰雨不断洒落,那些金币和银裸子、金银豆子,各种细碎的金银器,纷纷夹裹在冰雨之中,从天而降,打落在他们的战甲上,洗去他们战甲上的鲜血,叮当作响! 他们不懂吟诗作赋,出口就是骂娘,他们不懂文人那一套浪漫情怀,但他们分得清美丑。 这一幕,注定了要成为他们这辈子,做过最美的一场梦! 这就是武人的浪漫,有鲜血,有袍泽,有金银,有分享,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直接,天上掉着金银,地上是敌人的尸体,他们穿着敌人的甲衣,骑着敌人的战马,接下来还要踏过敌人的国土,回归家乡! 苏牧抬起头来,微微闭着眼睛,那清凉的冰雨,打在他的脸上,洗净上面的血水,露出两行金印来。 高坡之下,三万人齐齐抬头,脸上除了冰凉的水迹,还有滚烫的热泪。 他们从来没有太大的梦想,在军中也只是吃喝关扑蒙骗等死,他们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征伐四方,能够载誉而归,能够遭遇这世间军人最幸福的一刻。 是苏牧,非但给了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一次又一次锻造着他们的灵魂,更是苏牧,给了他们一场梦。 这场唯美的梦,也可以说是梦想,从来没有如此巨大的梦想,无法企及却又身处其中。 在文人们看来,漫天泼洒金银黄白之物,简直就是俗到姥姥家了,但铁炮和金银,鲜血和刀兵,践踏着敌人的尸体,享受着战利品化为的漫天金雨,用辽国皇帝才能享受的冰水来洗净他们的铁甲,这是何等豪迈雄奇之事! 这样都不叫浪漫,还有什么才叫浪漫! 他们很遗憾,没能够陪着苏牧,看苏牧留下那首“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老狗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 但他们也不遗憾,因为他们坚持到了今天,与苏牧一同见证着这美若幻境的场面! 有了这样的场面,苏牧还需要说些什么吗? 不。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韩世忠是个老兵油子,但他从未见过苏牧这等样的人物,他自问也是个豪气之人,但他的想象之中,豪气是大手大脚打赏银子吗?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吗? 苏牧给了他一种从所未见,想象力突破天际的豪壮! 这场特别的雨,将他们的视野无限开拓,让他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全新的世界,让他们变得更加的开阔,更加的敢想,也更加的敢做! “轰轰轰!” “轰轰轰!” 铁炮仍旧不断在发射着,三万铁血雄师,终于感受到,什么才叫胜利,什么才叫荣耀。 这就是属于他们的荣耀,相对于苏牧的手笔,皇帝陛下的恩赏或许是个小官,吃着军饷,当着闲差,继续混吃喝赌钱嫖女人等死。 如果真的能够选择,他们宁愿选择为这场雨,轰轰烈烈去死一回! 便是最粗野的军中汉子,此时心里也不由文绉绉地唱一句戏文: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当最后一声炮响停下来,苏牧遥指着南方,朝这三万人下令道:“弟兄们,跟我回家!” 冰雨不再落下,但很多人的脸上,却因为这句话,变得湿润润的,滚滚热泪流淌下来,止都止不住。 还是苏牧了解他们,即便在外头打再多的胜仗,不能回家又有什么用? 汉人们不都讲究个衣锦还乡么?便是没有衣锦还乡,起码还有个落叶归根的说法,汉人们最是安土重迁,这场雨,再加上苏牧这句话 ,终于让这些流血不流泪的男儿汉们,流下了眼泪。 当他们往南方出发之时,乌拉尔草场上空空如也,敌人的尸体都得到了妥善的埋葬,至于那些金银,自然是落入了弟兄们的腰包。 他们是苏牧的兵,秉持着苏牧的理念,所过之处自然是寸草不留的。 他们不再争抢,并不代表他们不要,他们只是更讲纪律,对苏牧的命令,无条件至死服从! 想想苏牧第一次北伐之时,便是童贯和种师道都要阻挠他,那些大焱军士更是不堪一用。 可如今再看看,这三万人就是三万个叫他去死他都不眨一下眉头的死士! 对着这三万人,苏牧同样想说,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而相比之下,狼狈逃回上京的耶律淳得到的却是国内的怨声载道。 为了阻截苏牧南返,他们已经动用了斡鲁朵的全部精锐,结果却不堪一击,几乎被苏牧全歼,只有保护耶律淳的那一万人得以生还。 当耶律淳回到上京之后,朝野上下动荡不安,他的统治岌岌可危,甚至很多领主都纷纷带着私军出走,再不会支持他和萧德妃。 当初上京城被围,老皇帝仓皇西狩,他们都没有离开,甚至不惜任用苏牧这样一个汉儿来掌权,帮助他们死守上京城,即便是这样,他们都没有离开临潢府。 可这一次,他们真的打定了主意要离开了。 因为苏牧南返,必然经过上京城,如果苏牧来攻打上京城,他们又如何能够守得住? 曾经为他们死守上京的那个人,被自家皇帝陛下背后捅枪,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说,那个守城的人,变换了角色,成为了要攻城的那个人,那么,还有谁来守? 他们怀念耶律大石,怀念萧干,即便他们有死忠,有不忠,但他们都拥有军事才华,都能够守卫家园。 而耶律淳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即便要不容易让辽国得以苟延残喘,他都不会有半分珍惜和振作,唯一振作一次,却要对付曾经死守上京城,让他们得以苟延残喘的恩人苏牧。 或许这才是他最昏聩之所在了。 第七百三十九章 小乙哥的手段 见识过七十万辽国大军的老人们,见识过斡鲁朵铁血风采的老人们,总觉着耶律淳的失败并不应该,总将失败的原因归咎于耶律淳的无能。 然而当他们登上城头,看到苏牧带领的三万人兵临城下之时,他们终于明白,打败仗并不是耶律淳太无能,而是苏牧太强大。 看着三万人,却比七十万人还要有气势,还要让人更加的忌惮和恐慌,之所以会这样,谁都明白,却又谁都无法确切说不出来。 苏牧没有兴趣对后辽动手,现在的后辽已经无法阻截他的南归,也无法再对大焱构成任何威胁。 他之所以到上京来,只是因为这是他们回家的必经之路,既然已经来了,那么就打个招呼。 耶律淳显然是怕了,根本就没敢出城,而萧德妃则与大隐惕率领着文武百官,来到城头,遣使来见苏牧,呈上了萧德妃的书信。 之所以是萧德妃的书信,而不是耶律淳的书信,因为耶律淳已经逊位禅让于萧德妃,如今的萧德妃已经不再是萧皇后,而是萧女皇! 或许这才是萧德妃撺掇耶律淳阻截苏牧的真正原因,如果不是耶律淳葬送最后一点点人心,她萧德妃又如何能够得到女皇的桂冠? 她命人送来了书册,册封苏牧为辽国大隐惕,并送上了极其厚重的物资,以供苏牧的大军使用,并允许大焱的军队在临潢府驻扎。 当然了,这一切也就只有那些物资最实在。 因为苏牧不会攻打他们,也没有时间攻打他们,更不会将兵力浪费在攻打上京城之上,更不会在临潢府驻扎。 苏牧之所以停下来,就是等着辽国表态,而辽国也表了态,萧德妃上台,对于苏牧和大焱,都是一件好事。 因为萧德妃是个聪明人,知晓什么才是对他们有利的,不会做出耶律淳这样的蠢事来。 苏牧没有接受萧女皇的册封,但接受了她的厚礼,大军并没有驻扎,而是直奔大定府去了。 苏牧的行动无疑让萧德妃松了一口气,她总算是又赌对了一次,虽然辽国更加弱小了,但她却当上了女皇! 对于萧德妃这样的举动,苏牧已经没有太大的兴趣,如今他想要做的就是尽快赶回南面,好在进入了大定府之后,他的情报密探军就能够发挥作用,将情报源源不断传递过来,他就能够随时掌控南方的情势走向了。 在离开临潢府之时,他曾经有过迟疑,因为雁门关已破,太原被围,种师中和郭药师苦苦支撑,太原这座孤城只能日夜遭受党项人的冲击。 如果将李良辅击破,那么女真人就会成为孤军,只要完颜吴乞买不傻,收到李良辅退兵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撤兵,此乃围魏救赵之计。 但苏牧很怀疑完颜吴乞买会不会真的撤军,女真人太过固执,怕是即便李良辅兵败太原,女真人或许也不会从开封地区离开。 再者,燕青带领着御拳馆的刺客们,仍旧潜伏在党项人的军队之中,苏牧相信燕青既然出手,断然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所以他还是果断选择从大定府经过居庸关和幽州的路线,这条路线或许会遭遇到女真人的抵抗,但他手头有三万死士骑军,还怕女真人的抵挡? 燕青或许感受到了苏牧对他的想法,突然打了个喷嚏。 “哥哥这是怎地了?莫不是冰桶太多,身子受凉了?” 偌大的营帐之中,周围全是冰桶,气温实在有些低,而且燕青又是赤身**,身子确实有些受凉了。 他将长发撩到身后,扭头朝说话之人回道:“不碍事,大抵昨夜用力猛了些...” 他的嘴角浮起邪恶的笑容,那问话之人也是羞红了脸,只是长发遮面,没办法看得太亲切。 “哥哥莫要如此说,我可不是磨你...实在是这军中太过枯燥,太原久攻不下,李良辅那老儿又不听使唤,孤也是无可奈何...心里头烦闷,也只有让哥哥慰藉一二了...” 说话之人也撩起长发,面若敷粉,桃花眸子,唇红齿白,阴柔绵软,竟然是西夏太子李仁爱! 人都说小乙哥男女通吃,可谁能想到,他竟然将李仁爱也收到了胯下! 说来这李仁爱并不好龙阳断袖之好,只是他并不受李乾顺重用,太子之位形同虚设,如今连李良辅这老匹夫都开始孤高自大,不再听从他的建议,他在军中就如同一个废人一般被视而不见。 加上他长年以来郁郁寡欢,不近女色,心思又敏感细腻,燕青潜伏一段时间之后,牺牲了三十几名御拳馆高手,制造了一场英雄救美,哦不是,英雄救英雄的戏码。 李仁爱不虞有诈,果真对燕青感恩戴德,燕青又将左掌的伤口做地新鲜如初,让李仁爱以为自己为了救他而断了左掌,李仁爱便将燕青收为贴身亲卫。 燕青的才气是自不用说的,既得近身,根本就不会让李仁爱脱身,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两人同榻而眠,最后变成了捅他而眠... 听得李仁爱主动抱怨李良辅,燕青也并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反而帮李良辅说了不少好话。 李仁爱见得燕青如此,更是觉着燕青心地善良,遇到燕青实在是一生幸事。 两人又亲亲热热聊了一阵,李仁爱越是欢喜,便将手探到了燕青下腹,燕青也就将李仁爱压在了身下。 曲径通幽处,那狭窄弯曲的旱水河道,哪里经得住龙头大船的冲击,李仁爱却越发享受,两人翻滚了小半个时辰,终于风雨停歇,个中滋味也不足为外人道也。 但说李仁爱见得燕青一头一身都是汗,便用了干净毛巾来擦拭,却发现燕青后背上竟然隐约有好几处鞭痕! 这军中尽是男人,彼时男风虽然不算风雅,但也不是丑事,军中汉子相互吃个对食也无可厚非,随处可见,燕青这位贴身亲卫,与太子殿下有染之事,并没能瞒住太多人。 既然已经知晓燕青受宠,谁人敢打燕青鞭子,这哪里是打燕青,分明打在他李仁爱的身上啊! 见得郎君受苦,李仁爱也是心头悲愤,当即逼问,但燕青却只是沉默不语,咬紧牙关如何都没有吐露真相。 李仁爱知晓燕青心地善良,怕是不愿连累了他人,生怕他这位太子殿下会将那人杀了,便也不再追问燕青,只是找来各种药散,给他敷了鞭伤。 其实这鞭伤已经快要愈合,并不需要药散,但李仁爱心切燕青,便给他敷药。 送走了燕青之后,李仁爱怒火中烧,便召来背后死士,这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李良辅打的鞭子! “将军说...说燕公子并非良人,耽误了太子,使得太子误入歧途,羞辱了咱大夏国的体统...” 那死士也是知根知底的人,不敢说得太过分,但李仁爱对李良辅早有成见,自然想着李良辅如何辱骂自己的场面。 “羞辱了体统?我才是那个羞辱吧!”李仁爱心头大怒,他乃堂堂大夏国太子,称孤道寡,虽然名存实亡,但终究还有个太子之名。 而他李良辅虽然手握重兵,但终究只是个臣子,莫不成他还想要反了当皇帝不成!若不是想当皇帝,何以如此羞辱他堂堂太子殿下! 李良辅先前用李仁爱当诱饵,当街被御拳馆的高手行刺,虽然最终性命无虞,但李仁爱早已怀恨在心。 到了后来,李良辅面对准备充足的郭药师,竟然攻破了雁门关长城,大夏国主李乾顺便将所有的军机大事,都交给了李良辅,而李仁爱遭遇行刺之时却没有任何抚慰。 如此一来,仿佛所有的功劳都是李良辅一人独享,他李仁爱根本就是个无人爱! 长久的积怨,在加上燕青被李良辅虐待,硬生生打在他李仁爱的脸上,他又如何能够忍受! 眼下党项人对太原城久攻不下,李乾顺对李良辅却没有一点的责备,反而不断从国内派来步卒,用大夏军士的性命在填太原城的护城河,用这些士兵的命,来给他李良辅堆军功! 李乾顺的厚此薄彼是毋庸置疑的,如果厚此薄彼的对象是另外一个皇子,李仁爱或许不会有这么多的怨气,但却是李良辅这样一个外姓的老奴! 如此岂非实在说,在父皇李乾顺的心中,他李仁爱连李良辅这样的老奴都不如了么! 若太原真被攻打下来,李良辅再度高升,非但没有他李仁爱的位置,便是其他皇子都要被打压下来,他李良辅居心何在! 虽然他还没有昏庸愚蠢到真要将李良辅杀死,帮助太原城解除围困,但他认为应该敲打一下李良辅,让李良辅重新审视他的太子身份。 于是这日,燕青离开之后,李仁爱便派人给李良辅送了帖子,邀请李良辅来参加他的宴会。 李良辅也并不会觉着这是鸿门宴,毕竟李仁爱生性懦弱无能,自己这一路确实做得过分了一些,但也是为了大夏国的武功大事,为了开疆拓土,为了大夏的千秋伟业。 所以他认为李仁爱示好,只不过是想要修复关系,想让自己分一些军功给他罢了。 李良辅其实并不是一个贪恋权势和军功之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夏,但他是老将了,知晓权柄必须要捏在自己手里头,否则根本就做不到令行禁止。 如果分权给李仁爱,那么许多战略策略根本就无法执行,有时候乾纲独断对于一名统帅而言,是非常必要的。 但如今太原已经被围困这么久,国内新一轮的援军也即将要抵达,相信很快就能够攻下太原城。 或许也正是察觉到了这个苗头,李仁爱才主动示好,就是为了让他上战场,多参与决策,以分些军功。 本着这样的想法,李良辅也感觉自己对李仁爱确实有所亏欠,便带着几个亲兵,大方方来李仁爱的营帐内赴宴。 不过他却如何都想不到,这场宴会,会彻底改变他和大夏的命运! 第七百四十章 坐山观虎斗 李良辅带着亲兵来到了李仁爱的营帐外头,便将那些亲兵留在了外头,毕竟李仁爱武功不济,他也觉着李仁爱不可能敢对他动手。 可当他进入营帐之后,脸色便阴沉了下来。 宴席准备得极其丰盛,眼下西夏军队补给充足,如此这般也无可厚非。 让李良辅心中不悦的是,偌大的营帐之中,虽然也有军士在服侍,但贴身坐在李仁爱身边的,却是那名燕姓的小白脸亲卫! 李良辅并不唾弃龙阳断袖之癖,但李仁爱是堂堂太子殿下,这等事情自然不能轻易沾染。 在他看来,无论李仁爱和燕青之间谁先勾引的谁,都不会是太子殿下的错,只能是燕青的错。 所以他对燕青确实有过私底下的惩戒,他甚至威胁过燕青,只要他敢再靠近太子殿下,必定让他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这燕青却也是个有骨气的男子汉,竟然浑然不惧,仍旧保留在李仁爱的身边,而李仁爱面色不善,看来是知晓其中的内幕了。 见得如此,李良辅也就不入席了,而是用马鞭指着燕青,朝李仁爱不满地斥道。 “太子殿下,此人乃腌臜祸根,老臣不屑与之同席,还请陛下杖杀此人!” 他也是西夏朝堂的老人了,平素里言行得体,举止有度,断然不会如此直截了当斥责太子,更不会当着太子的面辱骂太子的人。 但这一路屡战屡胜,说到底还是撼动了李良辅的心防,让他越发迷恋权势,不自觉就勾动了他灵魂深处那种掌控权势的优越感。 他自认为是对太子李仁爱好,但却不知此时的言行早已僭越了臣子的本分。 李仁爱并没有要摆鸿门宴的想法,他之所以请李良辅前来,就是为了说明一番,让李良辅不再仇视燕青,说不得要将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可李良辅一进来就侮辱燕青,更侮辱了他李仁爱,堂堂太子殿竟然被一个老匹夫用马鞭指着斥责,这才是真正的侮辱! “老将军缘何如此无礼!岂非人臣之道!” 李仁爱生性懦弱,不是为了维护燕青和自己,根本就不会拍案而起,可他到底是老李家的种,又混杂了一半契丹人的血脉,那股隐藏在骨子里的阴险凶狠,是如何都褪不掉的! 李良辅见得李仁爱站起来顶撞,也是怒火攻心,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当即反驳道。 “殿下行为不端,言语不当,又岂是国储之道!” 身为臣子,竟然当面指责太子不配担当国储,这已经与谋反无异了! “好你个老贼,这是要将孤置于何处!古往今来,只有皇家指谪臣子,岂有臣子侮辱君主之事!莫不成你要造反么!” 李仁爱面色狰狞,指着李良辅破口大骂,李良辅此时才心头惊骇,知晓自己被燕青撩动了怒火,失了理智,单是这一条就足够他杀头了的! 正当他要向李仁爱解释辩驳之时,李仁爱却又补了一句:“这等不肖老贼,倒不如打杀了作罢!” 李良辅本要谢罪,没想到李仁爱却出口威胁要杀了他,心里再度怒火中烧。 他李良辅乃栋梁股肱之重臣,戎马一生,为大夏帝国立下汗马功劳,远的且不说,若没有他李良辅,大夏又如何能够围攻太原,进入中原腹地! 听得李仁爱如此,他也是暴怒,当即昂头挺胸,将那马鞭投掷于地,一副引颈就戮的姿态,朝李仁爱挑衅道:“太子殿下好大的威风,便请太子殿下打杀了老臣,且看如何!” 李仁爱也是个知晓大局的,根本就没想过要杀李良辅,可这老贼就像吃了火药,见得燕青在就发疯,根本就没有给他一点点面子,可恨自己先前还一直想着要修复关系,要跟他解释燕青与自己的事情。 这老贼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太子体面,只是想要在他这个太子殿下前面耀武扬威罢了! 他们二人没有想到,从他们见面开始,情绪便被一言不发的燕青所左右和引导,燕青在李仁爱这边是那么的委屈又清白善良,而在李良辅的面前却又如此的面目可憎。 这一来一往的挑拨离间,只凭着他那深入灵魂骨髓的面容表情神色的变化,就胜过千言万语,让李良辅和李仁爱根本就无法冷静下来! 李仁爱见得李良辅这老贼如此肆无忌惮,笃定了自己不敢杀他,心里也是怒不可遏! 其实也算李良辅英明一世愚蠢一时,一个老成持重见惯了沧桑的老人,竟然跟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顶撞,而且对方还是一国太子,自家的君主,这可不就是自寻死路么! 他太过高估了李仁爱的克制,便如同他看不到自己的失控一般,李仁爱听得这老贼竟然开口求死,一时间也是冲昏了头脑,猛然起身,抽出宝剑来,就冲向了李良辅! “既你求死,孤就成全了你!” 他这一剑刺过来,李良辅也是心头大骇,他本以为李仁爱不会对自己下手,如今却发现根本就不是这回事! 好在他乃军中主帅,腰间还挂着配刀,见得李仁爱攻杀过来,当即抽出宝刀来,却不敢反击,只是不断抵御。 席间的燕青故作惊骇,一脸的惊恐,李仁爱背对着看不见,可当李良辅面对他之时,燕青却又朝李良辅做出了嘲讽的笑容来。 李良辅的武艺比李仁爱高太多,即便不断抵挡李仁爱,仍旧有余力观望局势,希望李仁爱能够冷静下来。 可当他看到燕青那笑容,心头便再也忍不住,他本就怀疑懦弱的太子为何会对他猝然动手,原来一切都是燕青这小贼在挑唆! “都是你!都是你!我要杀了你!” 念及此处,李良辅暴喝一声,一刀格开李仁爱的宝剑,就要杀向燕青。 然而他用力过猛,那一刀非但将李仁爱的宝剑给打飞,甚至还划破了李仁爱的肩头! “好你个老贼,果然是要造反,你要杀了孤么!来人!快来人!”外头的亲卫听得李仁爱呼喊,纷纷冲了进来。 而李良辅的亲兵也同时闯入,诸多军士见得李良辅大发神威,而李仁爱已经负伤流血,也是流下一头的白毛汗。 这老将军今日是怎么了,竟然发了疯,真要杀太子造反不成! 那些个亲卫见得此状,也不敢上前,这可是杀太子,是造反,他们可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这完完全全就是一条不归路啊! 而太子这边的亲卫见得太子殿下被伤,早已冲过来,将李良辅重重围住! 李良辅沉稳了一辈子,没想到却坏在了燕青的一个表情上,如今不做也做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全都杀个一干二净,反正李乾顺不待见李仁爱,到时候找个借口将他丢上战场,寻个由头发丧便了! “还不上来,都杀了!”他心头一狠,便朝身后的亲卫发出了命令来。 他的声音很愤怒,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身后亲卫知晓自己也跑不脱,当即就冲上来,与李仁爱的亲卫杀做一处! 李良辅踏翻宴席,就要将燕青的人头斩落,然而燕青虽然左掌被斩,但右手却灵健,抽出腰刀来就与李良辅战做一团,竟然难分胜负! 这是燕青刺杀李良辅的最佳时机,如果他真想要动手,李良辅早就死了。 但他需要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如此非但能够全身而退,说不得还能辅佐李仁爱,操控大夏的军队,如此一来,说不定还能够帮助太原解围! 于是他便设计挑拨李良辅和李仁爱,为的就是让李良辅死得名正言顺,让李仁爱能够暂时接替李良辅,掌控围攻太原的军队! 所以即便他有能力杀死李良辅,也决不能自己动手,必须要让李仁爱动手! 为此他演技全开,单手执刀,渐渐左支右绌,一个不慎就被李良辅砍开了肩头! 李仁爱本来只是为了给燕青讨公道,顺便与李良辅修复关系,没想到这老贼竟然做好了准备要造反,见得燕青被砍伤,心头大怒,捡起宝剑来,从后头突然杀出,一剑就捅入了李良辅的后心! 李良辅眼看着只差一刀就能够砍下燕青的头颅,却没想到刚刚举起腰刀,半截剑刃便从自己的前胸透出,粘稠的鲜血在剑刃上滴滴答答落下! “殿...殿下...老臣...老臣...”直到此时,痛楚才让李良辅彻底冷静下来,他看着燕青,当李仁爱看不到燕青表情之时,这小人竟然在对他冷笑! 只是李良辅再没有办法愤怒,因为他知道自己中了计,他想要给自己洗清冤屈,但李仁爱显然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当李良辅还要开口之时,李仁爱从后头抽出剑刃,再复一剑,将李良辅的人头给斩落在地! 那无头尸体兹兹喷着血柱,落在李仁爱的脸上身上,他却被这温热的鲜血刺激得浑身颤抖! 他也曾想象过要杀死李良辅,很多次都想象着杀死李良辅会是何等的光景。 如今没想到美梦成真,心底深处更是有一股莫名的欢喜涌上来,将他的心胸占得满满当当,以致于他连肩头的伤痛都没再感受得到! 一个人压抑得越久,爆发起来就越是可怕。 李仁爱显然就是这样一个典型,当他杀死了李良辅之后,积压在他心头的所有道德仁义,所有的国家大局,全都被抛诸脑后,取而代之的是权势在作祟,占领着他头脑深处对权势的渴望! 他将李良辅的头颅提起来,朝已经停手的那些亲卫暴喝道:“这老贼想要杀孤造反,如今已被孤手刃在此,尔等皆为见证,明日传首三军,全军将士听孤号令,敢有违逆,罪同谋反,下场与此老贼一般无二!” 此话一出,李仁爱的脸上早已满是血腥狰狞,透出一股极度邪恶的气度来,心中的恶魔,就这般被放了出来! 身后的燕青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看着李仁爱的背影,心里却想着,今番太原是有救了... 第七百四十一章 归来 燕青在党项人内部搅风搅雨之时,苏牧已经攻下居庸关,抵达幽州,而他也看到了刘延庆和王禀等一干老将的墓碑。 他一直知道刘延庆和王禀等一干老人,都是赵劼用来制约自己的工具而已。 对于这些老将,苏牧并没有太多的怨恨,毕竟冤有头债有主,便是要怪,也只能怪赵劼的气量太小。 只是他如何都没有想到,刘延庆等人竟然会做到这一步,本来他还因为刘光世的牺牲,对刘延庆有所改观,但现在,他衷心地认为,刘光世之所以能够做出这样的牺牲,是因为虎父无犬子。 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英雄,之所以一直以懦夫的形象示人,那是因为这个世界对你的逼迫还不够,仅此而已。 无论是刘延庆还是童贯,他们都卑微又丑陋地活在赵劼的目光之中,但当这个帝国承受着即将覆灭的危机,他们才会看清楚自己心里真正的担当。 一个男人,一辈子总需要当一回英雄,即便到了临死之前,也不会太晚,即便只有三分钟,也不会太短。 女真人的数量毕竟太少,他们后方无虞之时,这个缺陷还不会被放大,可当后方突然出现敌人,这种劣势就会展露无遗。 当苏牧的大军不断南下之时,女真人曾经占领的地方,便一个接一个被收复。 而在幽州,苏牧不仅仅看到了死去的英雄,还看到了活着的英雄,更看到了浴火重生的英雄! 当他攻打幽州之时,有人发动了内应,主动打开了城门来迎接他的大军,而组织城内军民献城的,是徐宁,是岳飞,是杨再兴! 自打进入大定府之后,他便源源不断收到情报密探军的消息,当他收到岳飞和杨再兴战死的消息之时,也恍如遭受了晴天霹雳一般。 那是谁? 那可是武神岳飞爷爷! 岳飞爷爷岂能死在古北口那样的地方! 若岳飞真的死了,大半原因要归咎到他苏牧的身上,他必然一辈子受到良心的谴责! 他让人反复查证,皇城司,绣衣指使军,青雀军,常胜军,敢炽军,只要有余力的密探,全数到古北口周边去搜索证据,甚至还抓来女真的俘虏,不断拷打询问。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是坏消息。 苏牧为此大受打击,虽然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但那段时间他也是失魂落魄,只有孙金台和郭京才能够体会到他的那种绝望。 然而他的悲伤很快就化为愤怒,从大定府到幽州,他只用了短短几天时间,居庸关更是用了半天就彻底攻陷! 抵达幽州之后,他又想起了那个至死都想着要看一看幽州的种师道,想着那十里看幽州之时的回忆。 这些人,无论是种师道还是杨可世刘光世,亦或者是刘延庆王禀,或者岳飞杨再兴,他们一个个前赴后继,用他们的牺牲,唤醒了整个大焱的汉人。 他们的死不值得鼓励,却值得崇敬和铭记,历史或许不是他们书写的,但历史正是因为他们,才变得精彩,变得波澜壮阔! 他还记得攻打幽州的那一天,他充满了愤怒。 那是种师道的城,那是无数烈士的陵园,那是一座历经百年都沉浸在鲜血和杀伐之中的城池。 但此刻却被女真人占据着,他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像不能容忍女真和党项的铁蹄在大焱腹地四处践踏肆虐一般! 他们从居庸关而来,没有太多的休整,就发动了攻城作战! 自打离开上京之后,他们这一路便全速行军,直到抵达大定府,才开始沿途招募汉人民夫和各种民间武装,给他们足够的编制,让他们成为正规军。 当然了,苏牧即便是一军主帅,也并没有这个权力,但他就是给了,而那些人也都接受了。 这是赵劼忌惮苏牧的地方,但也是苏牧厌恶赵劼的地方。 如果不是赵劼不相信他苏牧,如果不是赵劼仍旧不肯放权,杨可世刘光世这些人根本就不会死! 事到如今,女真人已经踏过河北道,进入开封府,说不定已经开始围攻汴京城了,赵劼仍旧还想着可笑的尊严,也就不怪他苏牧搞小动作了。 如果没有这些民间武装,单靠苏牧的三万骑军,或许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开封府,并从后方打女真人一个措手不及。 但如果自己来晚了呢? 如果汴京城已经被女真人攻陷了呢? 所以他必须做后手准备,这些民间武装,就是他的后手准备,防备着女真人真的攻破了汴梁。 而苏牧的军队每到一处,便不断有民间力量来投靠,以致于他的队伍也越来越壮大,每到一处,总有民间力量涌现出来,替他去攻打城池,城内的军民也不断有人站出来,给他当内应。 他知道整个大焱帝国已经觉醒,这些人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而所有的这一切,经过了这么多努力,他终于觉得是该收获的时候了。 当日攻打幽州,城内的守军也是展开了极度疯狂的抵抗,只是女真人终究不善于守城。 他们只是化身为督军队,将城中的汉人推上城头,让汉人们守城,他们则在后头监督,但有退者,格杀勿论! 女真人的策略在刚开始的时候还些效果,因为这些民夫之中很多是熟女真和渤海国等等遭女真奴役的人。 然而很快他们的城头就乱了起来,苏牧见到了机会,便身先士卒,带领着弟兄们登城作战! 他挥舞着宗主之刃,根本就无人能敌,当他杀到幽州城下之时,幽州大门轰隆隆被吊了起来! 那些女真人想要退回城内,想要从另外的城门逃走,苏牧跃下城头,带着弟兄们掩杀而去。 结果那些女真人很快就被杀回了头,因为吊开城门的内应们,从城内杀了上来,堵死了女真人的去路! 他亲眼看到女真人的谋克和猛安被斩落马下,而杀死这些女真将领的,是三员虎将,真正的虎将! 他看到岳飞和杨再兴带领着幽州城的百姓杀了出来,他能够从幽州百姓的眼中,看到他们对杨再兴和岳飞的炽热崇拜。 那种崇拜,他曾经在女真人的眼中看到过,不过那时候的女真人,将这种天神一般的崇拜,献给了大萨满始可汗。 而幽州百姓的这种崇拜,献给了他们的战神,岳飞和杨再兴! 这两位是真正死而复生的战神,当这样的事迹传开之后,老百姓如何看到他们,那是完全能够预料得到的了。 而他们也没有辜负战神的尊号,他们的面前有无数敌人,但当他们走过之后,背后只有尸体! 幽州的百姓们紧随着两位战神的脚步,他们打开了城池,将另一位不败战神给迎进了幽州城,那是大焱军的统帅,孤身北上截杀蒙古人和基辅罗斯人,并震慑后辽,以一己之力将后辽搞残废的苏牧! 苏牧惊讶于岳飞和杨再兴徐宁的出现,但岳飞三人却并不惊讶于苏牧的出现,因为他们知道苏牧一定会回来,而且一定会再度力挽狂澜,因为如果没有苏牧,大焱的军队不会复兴,百姓不会苏醒。 即便现在汴京被围,整个大焱被打烂了半边天空,但苏牧已经回来,所有的一切都将过去,苏牧是大焱最后的希望,是女真人唯一的噩梦! 幽州城内的女真人没能留下一个活口,在苏牧和杨再兴岳飞等人的里应外合之下,幽州城再度回到了大焱的手中! 当天夜里,据说有人看到幽州上空星光大作,有红光兴起于南方,如那烈火烧天一般壮阔。 苏牧和岳飞等人共聚一堂,徐宁将自己在古北口的一切见闻娓娓道来,虽然语言平实,语气淡寡,可从他的叙述以及岳飞和杨再兴的沉默之中,在场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到,那是何等的神迹! 便是苏牧都为之惊叹,不得不怀疑是上天注定了岳飞和杨再兴张宪等人的崛起。 历史的轨迹虽然改变了,但兜了个圈子,最终还是绕了回来,汴京城终究还是被女真人围住了。 若历史轨迹真要拨乱反正,是否预示着赵劼要连同自家儿子,被女真人掳掠到北边去? 不。 所有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苏牧的所有努力都见到了效果,绝不会让这样的耻辱再发生在汉民族的身上! 他与岳飞等人商议了一夜,第二日便率领着大军进入了河北道,直取大名府! 在那里,他也终于见到了前来投靠的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联军,也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家人! 杨红莲仍旧是圣女,陆青花已经成为了大光明教的长老,雅绾儿和扈三娘也都顺利产下一儿一女,巫花容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那么的美满。 除了... 除了大焱的国都汴京正被女真人围困着,随时有陷落的可能,而他的兄长苏瑜,正与李纲张宪姚平仲等人一起,死守着大焱的心脏! 一切的美好都建立在了一个随时可能坠落的泡影之上,自己这些年来所有的努力,都在汴京之战中,那是他最后的目的地,也是最后一战之地! 苏牧以主帅的身份,发下了召集令,将河北道所有的力量都凝聚起来,而皇城司,绣衣指使军,青雀军,敢炽军,常胜军,所有的密探军都在疯狂的四处游走,时刻掌控着整个天下的局势! 他从一开始就打造的情报密探系统,在这一刻,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使得他能够随时掌控着汴京城的形势变化,以及西夏人的动向。 当然了,当燕青成功利用李仁爱,除掉李良辅的消息传来之后,苏牧终于能够彻底放心,从而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解围汴京的计划之中! 当他收复大定府之时,已经是六月中,大名府比幽州更容易收复,即便苏牧没有赶到,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联军也能够将大名府攻占下来。 而如今,他只需要将所有的力量凝聚起来,从后面发起攻击,将女真人彻底埋葬在大焱的国土之中! 第七百四十二章 何谓死士 大营终于平息了下来,李仁爱也是惊魂甫定,若非燕青提醒,他早早做足了准备,因为李良辅被杀而引发的营啸说不定要将西夏大军给掀个天翻地覆。 虽然这次暴动也死了不少人,但最终还是平定了下来,李仁爱身为太子,即便如何不受李乾顺和其他皇子待见,也只是私底下的事情,面上到底还是有着不小的号召力。 回到营帐之后,李仁爱过得许久才平复了心绪,这一冷静下来,他渐渐也变得踌躇满志了。 李良辅虽然对他不敬,但却实实在在是能征善战的智将,戎马一生积累下来的经验也是丰富老辣,有他主持大局,围困太原的战争进展得相当顺利。 如今太原早已是一座孤城,据说城内已经缺粮,虽然还未到易子而食的地步,但李良辅切断了太原的水源之后,太原城内越是雪上加霜。 只要李仁爱能够守住李良辅积累下来的战果,一举拿下太原城,就能够顺利接过胜利的果实。 那么剩下的问题也就只有一个,李乾顺对于李良辅的死,会是怎样的一种态度。 李良辅大逆不道,对李仁爱动了杀手,有李仁爱身上伤势作证,有着正反双方的亲卫在场见证,却是做不得假,只是帝王之家从不问真假,只问利弊。 李仁爱接手战局,自然比不得李良辅这样的老将,而且李良辅劳苦功高,在国内的声望仅次于晋王,今番凯旋,必定要受封异姓王,这等节骨眼上被李仁爱斩杀在前线,国内势必也要掀起不小的波澜。 李仁爱心里也担忧着这个问题,但终究还是需要去面对,便在燕青的辅佐下,组织好措辞,给父皇李乾顺写了一道奏章,命人快马加鞭送了回去。 做完这一切之后,李仁爱又带伤巡视军营,安抚李良辅一系的将士,并发下重赏,希望能够拉拢这一批李良辅的旧人。 对于这些,李仁爱到底还是有些手段的,毕竟是太子,其他事情不会,打赏这样的事情却最是拿手。 燕青也没再与李仁爱出双入对,毕竟需要一段时间来消除嫌疑,也需要顾忌对李仁爱声誉的影响,而且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尽快去措置。 但见得燕青从李仁爱的营帐之中出来,便往营区深处而去,来到了民夫辅兵聚集的下三营。 这里营帐混乱不堪,如同难民窟一般,燕青却轻车熟路,很快就钻入了一处毫不起眼的低矮窝棚里头。 窝棚里满是便溺和伤口腐烂发出的臭味,内里之人见得燕青进来,这才收了藏在身后的利刃。 而窝棚里头的十字桩上,正吊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俘虏,眼下也是奄奄一息,性命如那风中残烛,随时有可能熄灭。 “小乙哥!” 燕青朝窝棚内的三五个人点了点头,而后径直来到了十字桩前头,用刀把子将那俘虏的脑袋给撩了起来。 外头烈日当空,阳光从顶头的天窗投射下来,打在俘虏的身上,可以看到他身上的伤口已经化脓生蛆,而那被血水粘成一缕缕的凌乱长发下,赫然是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 刘无忌! 谁都没想到,这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年青俘虏,竟然就是与燕青一道潜伏到党项人内部的刘无忌! 燕青的眼中没有任何的怜悯,他用凉水将刘无忌泼醒过来,而后朝他说道。 “我不是什么善人,却重情重义,最见不得有人在我那便宜师弟后头弄鬼做怪,我不是他那等惺惺作态之人,若有人冒犯上门,我可不会轻易留手…” 听得燕青之言,刘无忌只是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他与郭京从来都是孟不离焦,两人配合相得益彰,却被苏牧硬生生分开,让他跟从了燕青。 他明知道这是苏牧对他们起了疑心,但为了让苏牧安心,他终究还是跟着燕青来到了太原。 没想到的是,燕青早已洞察了他们的意图。 无论是孙金台,还是他郭京和刘无忌,乃至于不闻不问和那三百神符兵,名义上是保护苏牧,但真实目的却有些不可告人。 他们是赵劼的影卫,即便整个帝国都背叛赵劼,他们也会誓死尽忠,他们留在苏牧的目的是保护,但也是防患于未然,一旦苏牧有反志,他们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掉苏牧! 这也是赵劼对付苏牧的最后保险和最终的手段。 他相信苏牧不是傻子,很容易就会看出这一点来,但这已经是不得不接招的阳谋,只要苏牧拒绝,便是心中有鬼,那么赵劼根本就不需要等到他造反,早早就会将苏牧围杀掉。 好在苏牧并非蠢人,欣然接受了孙金台等人,但苏牧在很多大决策和大事件上,都尽量以各种名目避开了孙金台,比如与周侗和圣教主围杀黑白子,就没有孙金台,甚至连不闻不问都没有带上。 燕青与苏牧师出同门,比苏牧更早入门,游历江湖比苏牧更广阔,经验也更老道,目光更是出奇的毒辣。 他知道事情绝非表面上这么简单,刘无忌已经是这些人之中的核心,他肯定知道内情。 所以他便趁机将刘无忌拿下,试图拷问出他们真正隐藏着的后手。 只是这刘无忌也不出意外的不配合,若巫花容在此,怕是他早就招供,奈何巫花容并不在,燕青也只能动用寻常手段了。 刘无忌是个硬汉子,事实已经一次又一次得到了证明,但燕青并不会因此而放弃。 刘无忌这样的人,手上不知沾染多少鲜血,绝非无辜之人,燕青自诩也不是什么好人,根本就不会有半点心理负担。 前些日子青雀军已经送来消息,苏牧已经收复大名府,大军不日将抵达开封府境地。 眼看着与女真人的终极大战就在眼前,燕青必须要弄清楚孙金台等人的意图,否则汴京城解围之日,怕就是苏牧遭赵劼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之日了! 苏牧或许有着他自己的解决之道,但燕青却放心不过,他无法容忍刘无忌这样心怀不轨的人,就藏在自己的身边! 无论燕青还是刘无忌,他们都很清楚对方是何等样的人物,所以一个死缠烂打,一个抵死不从,但刘无忌便全身是铁,也经不住燕青日夜的拷打,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折磨着刘无忌的身躯,更折磨着他的灵魂。 但作为赵劼的死士影卫,如果这样就屈服,刘无忌也就不配与郭京一道成为赵劼最倚重的心腹。 而燕青很显然并不会中途放弃,论起折磨人的手段,燕青也是熟门熟路,后来又借鉴了苏牧的一些法子,但没想到刘无忌竟然全部都撑了下来! 他知道刘无忌这样的人终究无法用暴力来威逼,如果杀了他,也于事无补,今日来倒不是为了杀他,而是放了他! 只要将刘无忌放回去,说不得他要去找郭京和孙金台,即便他将燕青对他的所作所为隐瞒下来,怕是也逃不过孙金台等人的眼睛。 无论如何,将他放回去,就会破坏孙金台和郭京的心绪,说不定能够让苏牧看出些许端倪来,总比杀了他要好一些。 刘无忌也不是好糊弄的货色,他自然不会天真的以为燕青放了他是出于善心。 只是燕青实在太过低估他刘无忌,或许赵劼昏庸无能,或许他表面无为实则励精图治,或许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明君,又或许他只是更懂隐忍。 无论如何,刘无忌是死士而不是臣子,臣子或许还能质疑君主的一些做法,甚至会反对一些决策,但死士就该有死士的本分,死士永远不会质疑主人,他们所拥有的,只有忠诚二字。 做出决策,是赵劼和孙金台乃至于郭京应该考虑的问题,他刘无忌是死士,能做的便只有在该死的时候,坚决地去死。 无论赵劼是怎样的人,甚至于赵劼到底是不是人,他刘无忌其实并不在乎,即便赵劼是一条狗,他也会毫不犹豫为他去死,因为他生来就被当成死士来培养。 直到他临死前,他才会发现,自己尽忠的并非赵劼,而是忠于自己的命运,死士的命运就是去死,再无其他。 能够将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人,都是值得让人敬佩的人,而刘无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当燕青让人将他身上的禁锢解除,放他离开之时,他只是冷笑了一声,而后突然暴起,一掌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 他虽然武功不俗,若爆发起来,说不得也能够将这些折磨他的人杀个三两个来陪葬。 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燕青即便不杀他,也不可能再放了他,他也就失去了自尽的机会。 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与其活活受罪,倒不如一死了之,他并非不想杀那些人,而是知道如果动手,自己便死不了了。 这样说起来似乎有些矛盾,但他很清楚燕青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物,若自己真的对这些人动手,燕青只会让他继续沉沦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中。 如此一来,他也就再无法完成自己作为死士的最终宿命了。 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但这一掌却凝聚了他所有的力气,再加上心中死志已决,一掌之下,他的口鼻眼睛耳朵都留出鲜血来,终究还是倒了下去。 面对如此忠贞的死士,周围几个人也是心生敬佩,燕青却只是冷冷一笑。 若是情况需要,或许他也会为苏牧去死,或许会为裴樨儿去死,但他绝不是什么死士,他认为死士这种东西,是对生命的亵渎,最是卑微和可怜。 但他明知道刘无忌是赵劼死士的情况下,仍旧要选择放了刘无忌,那是因为他早已料到刘无忌会自寻死路。 对他来说,只要刘无忌能够回到孙金台和郭京身边,无论如何都会引起或大或小的波动,只要有变化,即便再微小的反应,苏牧都能够从中洞察到一些端倪。 他需要的是刘无忌回到孙金台和郭京的身边,不管刘无忌是死的,还是活的。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死去的刘无忌,说不定比活着的刘无忌,效果会更好! 虽然这么说有些残忍,但情势已经不容燕青有半点惺惺作态的怜悯,毕竟各为其主,这些事情早晚是要面对的。 “将他的尸体运出去,交给卢俊义哥哥,让青雀军用石灰腌着,快马送回去给孙金台或者郭京!”燕青如是下令道。 第七百四十三章 故布疑阵 被张宪的夜袭搞得灰头土脸之后,完颜宗翰也变得冰冷沉默,早先那志得意满也随之消失无踪。 这些天他不断组织强攻,倾尽全力将怒火发泄到汴京城头上,双方皆死伤惨重,奈何大焱人众志成城,这汴京城如同一只取之不尽的仙葫,不断有人涌上城头,填补空缺。 张宪和姚平仲终究没有被斩,不过张宪已经不再是守城的主要将领,姚平仲被留了下来,仿佛在弥补苏牧,赵劼又将李纲调了上来,与姚平仲一同死守东京。 李纲和姚平仲二人皆是大焱名臣,皆属刚硬骨鲠之辈,作风强硬,决不妥协,禁军被调派到城头之上,死战不退,女真人一时间也毫无办法。 完颜宗翰束手无策,却又不愿停止攻城,手底下的步军也是拼了个七七八八。 此时姚平仲再度启用张宪,命其领兵出城,势必要将女真人一举击退! 此举果然再度招来朝臣的非议和阻挠,赵劼也知晓这是退敌的良机,但殿前司还有其他将领,并非离了张宪就要亡国,于是否决了姚平仲的提议,改派殿前司都虞侯领兵出战。 姚平仲不由一声长叹,苏牧未回来之前,张宪等人便是军中的中坚骨干,颇得人望声威,上次黜了张宪已经大失人心,今次正好借机让张宪再度上来,振奋士气。 完颜宗翰虽然兵马凋零,但凶悍依旧,也并非谁都可以拿捏的软柿子,如果那些殿前司都虞侯之类的能够成事,又何必让他姚平仲和李纲来守城? 殿前司那些将军们以为大事已成,今番打退敌人,必定能够青史留名,便领兵出城,大张旗鼓耀武扬威,一改守城之时的贪生怕死,轰然出得城去,便杀向了女真人的大营。 撞入大营之后,见得营寨疏松,女真军士凋零,四处逃窜,直以为敌人要退走,当即大肆掩杀过去。 正当这些将军们胜利在望之时,左右两翼突然各自杀出伏兵,茫茫多不可计数,旗帜如林,赫然是完颜宗望的援军到了! 完颜宗望其实昨天白日里就已经进入了汴京方圆,却使了个计谋,迟迟没有入营,待得夜间才悄无声息加入了完颜宗翰的队列之中。 到了早晨又分散到左右两翼,让完颜宗翰做出退兵的假象,引了大焱殿前司这些禁军入彀,今番奸计得逞,又岂能放过,完颜宗望领兵杀出,将殿前司的禁军杀了个片甲不留,走脱的那些人疯狂往城门处撤退,在城下哭喊哀求! 为了一睹退兵的荣耀时刻,文武百官都登上了城头,一个个与有荣焉,岂知竟然是敌人奸计,此时城下都是将门之后和一些想要沾染军功的关系户,城头上的文武官员便纷纷要求开城门,放这些人进来。 然而姚平仲和李纲却冷酷似铁,坚决不开城门,以免敌人趁机杀将进来,那些个官员见得自家子侄活生生被砍死在城下,心头都在滴血,却又无能为力,对李纲和姚平仲是恨之入骨! 完颜宗望一鼓作气,乘胜追击,磨盘大的砲石如雨似坠星一般轰击城头,吓得文武百官面无血色,四处逃窜,李纲和姚平仲支撑不住,关键时刻还是让张宪等人登城,振奋了士气,这才稳下了这次进攻。 到得夜间,这些文武百官见得战事落幕,便纷纷到东西两府上书,要求严惩李纲和姚平仲见死不救,又擅自启用张宪等人。 然而事实已经证明,便是没有开城门,女真人都想打进来,若果真开了城门,汴京怕是早已陷落,若张宪等人临危受命,这城池也守不下来。 这些官员的请奏实在让人义愤填膺却又哭笑不得,也正是因为这等国家危难的时节,才看清楚了这些官员是多么的愚蠢可笑和懦弱无能。 正日礼义廉耻打嘴仗,关键时刻还要玩这些权谋小心思,实在让人不齿。 赵劼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今次却再没有表态,只是遣散了这些官员,兀自回宫写字去了。 这又是让人心惊胆颤的一件事了。 大敌当前,赵劼平素里都亲自过问,甚至于还参与了守城的一些决策,可如今官员们如此胡闹,却逼得官家躲入宫中,不再表态了! 与此同时,姚平仲和李纲、连同苏瑜和姚平仲等人,登上城头,遥望敌营,却见得火光大盛,篝火连天,女真人又在大肆庆祝了! 张宪凝望着夜色之中的敌营,朝姚平仲和李纲说道:“某愿领一军,夜袭敌营!” 今番却是连姚平仲都不以为然,上一次完颜宗翰已经遭了张宪一回突袭,今次又怎么可能再度露出破绽,必然是故布疑阵,就等着鱼儿上钩! 然而张宪却只是抚须沉吟道:“完颜宗望智谋远胜宗翰,今夜火光大盛,确实在故布疑阵,然某观其声势略显不足,并非为了引鱼上钩,怕是将兵力调拨到了他处,另有勾当!” 姚平仲和李纲皆是沉稳老臣,即便相信张宪的推测,但也认为不敢贸然出兵,如今城内守军急剧缩减,已经再也经不起更多的伤亡了。 可苏瑜却站出来力挺张宪,认为宗望狡诈非常,绝是图谋不轨,若出兵夜袭,必定能够收到奇效,再防火烧了他的营房根脚,说不得还能够趁机将防线往外推一推。 然而姚平仲和李纲一则顾虑战事,一则顾虑皇宫里头那位的态度,也就支吾了过去。 毕竟张宪刚刚被启用,赵劼没有出声反对,而是选择了默认,这已经算是最大的让步,如果再让张宪出城夜袭,事情不成,让人笑掉大牙不说,张宪想要再度启用,就变得不太可能了。 张宪和苏瑜知晓二人心意已决,也不由叹息,郁郁下了城头,却是一夜难眠。 到得第二日,女真人只是让人摇旗呐喊,在城下叫骂,甚至还让军士卸甲,在城下洗马,极尽嘲讽之能事! 文武百官和诸多守军皆觉脸面无光,屈辱无比,却都认为这是敌人的奸计,绝不可让人出城作战,张宪数次请战也是未果。 他与苏瑜私下商议道:“贼军狡黠,如今使出反常,必有大图谋,此时放弃出城,平白浪费了战机...” 苏瑜见得张宪忿忿郁郁,也是无可奈何,寻思片刻,便推测道:“我观其营,人马稀疏,今晨虽然故作炊烟,望之如雾,却又极不规整,时断时续,怕也是故布疑阵,宗望主力,怕是离开了...” 张宪一直就有次顾虑,听得苏瑜竟然不谋而合,也越发笃定心中猜测,便与苏瑜说道:“张某昨夜也是寻思一夜,终于是想出一些端倪来,哥哥竟也有次想法,便是不知与张某所想是否吻合...” 苏瑜提笔在掌心之中写了个字,又将毛笔交给张宪,二人同时摊开掌心,但见二人皆书了个“民”字! 二人猜想虽不中亦不远,奈何人轻言微,又阻挠重重,大志不得舒展,越是郁闷。 待得第三日第四日,女真人故技重施,夜间便大肆庆祝,白日则在城头放浪形骸,挑拨谩骂,守军却越发迟疑,想要出城又不敢,也不知女真人葫芦里卖什么药,一时间也是愁云惨淡。 汴京守军惶惶不可终日,也是被女真人虚虚实实搅扰得筋疲力尽,到得第五日夜间,见得女真人又在大肆庆祝,守军便渐渐陷入了平静,许多人干脆在城头上睡了过去。 待得第二日,却是少有的大雾天气,女真人照旧在城下放肆表演,张宪仍旧坚持要带兵出战,然而姚平仲却担忧已然失去了先机,犹豫不决起来。 夜间女真人越发肆无忌惮,篝火连天,欢声笑语,大焱守军越发士气低落,连城楼的哨兵都提不起精神来,被女真人没日没夜的骚扰弄得疲惫不堪。 第二日早晨仍旧大雾,姚平仲和李纲早早登城,待得大雾稍散,却目瞪口呆! 那城下不知何时出现了茫茫多的民夫,竟然在汴京城外各大要隘通道上筑起了砂土城墙来! “他们...他们这是要将吾等彻底困死在城中了!” 这样的战术并非先例,早先大焱名将平叛蜀地和南方,乃至于征战西北,都曾用过,不断往城内堆砌城墙,步步为营,最终筑起与城墙齐高的土城,再通过土城为桥,便能够轻而易举登城作战! 而且这样一来,等于彻底困死了城中之人,见得土城一日日壮大,一日日往前移动,城内之人心神崩溃,军心散漫,士气低迷,将尽失斗志! “真让张宪和苏瑜说中了也!”姚平仲和李纲等人也是懊恼不已,没想到完颜宗望果真带着主力离开了大营,整日里虚张声势掩人耳目,实则已经将开封府方圆数十里的百姓,无论老**女,全数驱赶了来筑城! 这番心里还在惊骇,四面八方的城门皆有快马穿城而过,来报姚平仲和李纲,皆言敌军驱使了茫茫多的民夫,正在筑城! 姚平仲和李纲一面将情报投递到宫中,一面又将张宪和苏瑜请了过来,也没有太多的抱歉,盖因抱歉实在没什么卵用,询问对策才是正经,否则土墙真的筑起来,汴京城怕是很快就要陷落了! 张宪和苏瑜沉默许久,终究还是摇头叹息:“战机已逝,怕是没奈何了...” 姚平仲和李纲也是颓然,喃喃问着:“如是奈何?” 张宪深深吸了一口气,遥望着北方,又看了看城下越发雄壮起来的土城,面露决然之色道。 “无他,唯死战耳!” 人常说一着失手,满盘皆输,可谓一步慢则步步慢,一步错则步步错,悔不该没有听从张宪之策,终究被完颜宗望玩弄于鼓掌之中了。 姚平仲和李纲见得张宪都已经没了主张,也是心灰意冷,四人齐齐往北面望着,如今能够扶大厦于将倾,挽狂澜于即倒的,怕也只好苏牧一人了... 第七百四十四章 有一袭黑衣登城头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这已经不知是金兵围城之后的第几次朝议,这也不知是第几次一片死寂的朝议。 完颜宗望驱使了开封府方圆数十里的百姓,土城已经进入守军的射程之中,两军相互用弓箭压制对方,民夫冒着箭雨筑城,死伤无数,可死的这些都是大焱的百姓,整个开封眼下几乎十室九空了! 主动开城出战的机会已经丧失,姚平仲和李纲除了死守,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文官们终于闭了嘴,赵劼仍旧微闭着双目,后宫之中,梁师成等大太监也一直打好了包裹,以防城破。 文武百官们也都各自在寻找着退路,然而京城已经被围死,想要私逃都不可能做到,议和派也已经偃旗息鼓,在他们看来,女真人已经占据上风,想要议和都不可能了。 过得许久,赵劼才打破了沉默,声音异常地平静,朝童贯问道:“苏牧那边有消息了么?” 童贯心头一紧,文武百官也是心头一震,金兵围城这么久,这是赵劼第一次主动问起苏牧的行踪! 他不敢抬头,默默出班道:“金贼围城,皇城司等一干密探军的情报很难递上来,只知苏宣帅的队伍早早就离开了大名府,想来也快接近开封了...” “哼!既早早离开大名府,想来的话早就该来了...”李彦的言外之意不说自明,许多人也是大气都不敢喘,若非蔡京暗中拉扯他一把,这大太监还不知说出何等难听的话来。 赵劼仍旧面沉如水,只有伺候在一旁的梁师成,才看得到他扶着龙椅的手上,指关节已经发白,显然在努力抓握扶手以压抑心中的怒气。 他一直不去提苏牧,就是不想让人觉着他将帝国的希望都寄托在苏牧的身上。 可如今的形势已经急迫如燃眉,刀剑将临身,唯一的办法,也只能等待苏牧的援军。 无论苏牧是中途遇到什么阻碍,还是说故意拿捏架势,便是明摆着逼迫他赵劼低头,此时赵劼也是不得不低头了。 赵劼强忍着内心的烦躁,仍旧保持平淡的语气,下令道:“命皇城司给他下金牌,火速赶来解围。” 这就是整个朝议唯一得出的结果,最终还是落在了苏牧的身上,他也不管皇城司能不能将消息传递出去,虽然不愿承认,但大家都知道,这是汴京城,是整个大焱帝国,最后的希望了。 谁能想到,几年前还只是杭州一介纨绔的苏牧,今日会成为整个帝国存亡最终的关键人物? 苏牧这一路走来的事迹,已经得到了平反,他在北方的战功,在民间的声望,所有的一切都那么让人忌惮。 他是文人出身,却做着武将的事情,而且还成为了最让人忌惮的武将,即便到了最后关头,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他为国为民,但仍旧还是有人对他不满和嫉恨,还是有人怀疑他意图不轨。 不可否认,苏牧是一个传奇,但这个传奇已经盖过了官家的威望,这是最为致命的一点。 姚平仲和李纲并没有参加朝会,因为他们一直待在城头之上,自打金兵围城之后,他们就从未下过城头,如今他们身上满是血腥和脏污,长发凌乱,胡须掩面,哪里还有半分风采。 完颜宗望和完颜宗翰的兵马不断从土城上泼洒箭雨,茫茫多的金兵从架设的云梯上冲将上来,守军数次被杀退,却又数次涌上来,将城头占据回来,双方进入了白热化的拉锯之中。 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很多天,以致于土墙和汴京城墙之间的缝隙,都已经被尸体填满! 到了后来,金兵根本就不需要再架设云梯,拆了汴京城外的民房,又砍伐树木,将那沟壑给填上,径直就杀上城头来! 城内也在拆,不断拆,各种王公贵族的奢华府邸都被拆下来,送上城头,不断堆高城头,不断架设各种障碍,想尽办法阻挡金兵的进攻。 然而让人绝望的事情再度发生,完颜吴乞买的援军,终于还是顺利抵达了汴京城外! 金兵声威大震,可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完颜吴乞买的中军并没有能够带来足够的粮草! 早在河北道之时,他们遭遇到了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等义军的阻截,李纲和苏瑜又早早进行坚壁清野的战略转移,耶律余睹的护粮军彻底覆灭,他们根本就无法筹措到足够的粮草。 若非完颜希尹和完颜吴乞买选择了隐瞒实情,金兵根本就无法保持如此高涨的军心士气。 直到此时,中军抵达,完颜吴乞买宣布了实情,非但没有打消金兵的斗志,反而使得他们更加的疯狂! 因为此时他们已经胜利在望,大焱京城虽然死死坚守,但他们每日都在承受着极大的伤亡,军心士气跌落谷底。 金兵没有了多余的粮草,再无退路,只能向前,而汴京乃是整个天底下最为富庶繁华的地方,只要打下汴京,整个天下都是他们的! 在这样的激励之下,粮草严重不足的问题,反而不再是金兵的致命弱点,反而成为了最能鼓舞士气的事情! 完颜宗望和宗翰的队伍早已损失大半,得到了完颜吴乞买的加入,进攻更加的凶猛,金兵无路可退,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是在夜间,也没有停下攻城作战! 守军早已疲累不堪,整日整日都有大量的尸体从城头搬运下来,就停放在城门左近,百姓们纷纷出粮出力,因为帝国存亡已经在此一举,若是战败,一切也休提。 周甫彦等一干文人士子也是四处奔走,号召百姓登上城头,守卫家国天下。 不过他们却再没能受到以往那尊贵的待遇,许多人朝他们大骂,你们怎么不登上城头去守卫家国天下,却凭着你们三言两语,就要我等小民上去送死? 金兵攻进来,谁都逃不了,若是需要,他们确实愿意登城作战,事实上他们在城内充当辅兵,正日烧着滚水,搬运到城头去给守军倾倒了烧伤敌人。 但他们无法忍受的是,即便到了这个时候,这些文人仍旧高高在上,他们的命,终究要比百姓更加的高贵么! 彼时之人没有人人平等的观念,因为这是他们如何都不敢想的,毕竟社会等级森严,早已深入人心,根深蒂固。 人都说,在灾难和病痛面前,才有可能人人平等,生老病死谁都躲不过,这也只最基本的平等,因为受到命运的控制。 但这些文人厚颜无耻地四处奔走,自己却没有任何实际行动,只知道借口他们奔走相告更能够出力,这是什么道理! 苏牧不正是文人出身吗,为何人家就能够冲锋陷阵,为何人家就能够成为一军主帅? 李纲和苏瑜不也是文臣吗,为何人家同样能够死守城头,抛弃妻子,一直没有下过城头第一线? 周甫彦等人在街头受了冷遇和谩骂之后,便再也不敢现身,整日里在青楼里头买醉,写些诗词也尽是国将不国的惨淡气色,却终究没有一人敢登上城头。 直到这一天,一则消息传开来,他们才突然意识到,他们这等醉生梦死的日子,终于到头了。 因为金兵全数压上来,守军再也支撑不住,怕是再也经受不住第二日的冲击了。 殿前司最后的家底正在集结,皇宫大内一直在忙忙碌碌,做好了出逃的准备。 老百姓缩在家里头,一家人抱在一处,眼中满是绝望。 文人们捶胸顿足,跑到街上去大哭,军士们只是抱着残刀,冷冷地看着这些小丑。 梦神楼之中,李师师从艺多年来,第一次没有画上妆容,她传了一身黑裙,蒙着黑纱,趁着早晨的薄雾,登上了城头。 很多人都认得这位京师名花,整个大焱最有名气的女人,但此时军士们的眼中,没有任何的异色,有的只是钦佩。 人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那些正日叫嚣着文章道德的文人们一个个装疯卖傻,到头来,却是这位京师名妓,第一个登上了城头。 姐妹们都躲在楼里,妈妈也极力劝阻,但她还是来到了城头处,见得苏瑜,便过来福了一礼:“苏家哥哥辛苦了...” 苏瑜知晓她对苏牧曾经有意,但这拱手回礼却绝不是因为她与苏牧有旧,而是因为她登上了城头。 “他...还会回来吗?”李师师遥望着北方,汴京的城头虽然已经堆积得很高,但金兵的土墙也不矮,透过血迹斑驳的土墙,也只能看到北方的天空,而看不到路途。 便如同玻璃樽里头的一只苍蝇,看得到外面美好光明的世界就在眼前,却如何都爬不出去。 苏瑜沉默,没有能说出什么,倒是李师师自嘲一笑,而后展露出笑容来,轻轻握拳,坚决地凝望道:“他...一定会回来的,我知道!” 苏瑜展颜一笑:“是,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越过那土墙,在看一看李师师,突然觉得,苏牧那小子,一定会及时赶回来的! 张宪等人已经奋战了无数个日夜,他们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这场战争让他们再度蜕变,对于他们而言,厮杀已经变得麻木,唯一能够让他们兴奋的,不再是热血沸腾的战场,而是一杯干净的清水,和一个能睡觉的枕头。 他们同样遥望着北方,那些陆陆续续登上城头的官员和百姓,范文阳等一干文官,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除了那些躲在家里头发抖,或者进入了赵劼的名单,等着突围出城的,其他人都纷纷走上了城头来。 战争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太多东西能够唤醒他们的生存希望,唯一剩下的,只有北方天空之中,是否还会出现那绣着苏字的大旗! 姚平仲仿佛苍老了十几岁,他用粗钝的刀刃,认认真真地修着自己的长须,甚至还将身上的甲衣擦拭干净,这是一种体面,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有条件,都应该保持下来。 他并未见过苏牧本人,但他听过无数次关于苏牧的种种,他并没有太多的期待,他只是想,好好地准备,守好下一波进攻,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进攻。笔趣阁手机端http:// 第七百四十五章 两杆战神旗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在古时,人们会更加团结,因为只有团结,才能够战胜恶劣的生存环境,也正是因为生活的艰难,才使得家园的概念更加的深入人心。 对于大焱的百姓而言,他们的家园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入侵,极有可能成为覆灭的灾难。 而对于金国人而言,他们真在寻找追求自己的新土地,建立自己更大的家园,使得他们的族人能够更好的生存下去。 这是资源的竞争,刨除战争等等因素,仍旧还是优胜略汰的天道在推波助澜。 他们从遥远的辽东南下,一路征伐,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缔造了一个又一个传奇,如今终于兵临城下,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够将肥沃富庶到遍地流油的南方天下,彻底占据! 他们没有任何放弃的理由,而大焱人也失去了所有的退路。 完颜吴乞买亲自率领着金国大军,与汴京城头的大焱人遥遥相望,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沟壑没有天堑没有城池的阻隔,土墙与城墙一般高大,中间的缝隙也已经被尸体砂石填平。 大焱守军全部出动,筑起了人墙,妄图用自己的血肉和生命,筑起最后一道防线,为大焱帝国贡献最后一份力。 汴京城中那些愿意与帝国共存亡的百姓们,都已经登上了城头,宁死不屈的汉人们,他们宁愿敌人的铁蹄从他们的身上踏过去,也不愿懦弱地看着敌人入侵自己的家园,侵占自己的妻儿和家产。 而金兵也倾巢而出,他们就在一箭之地开外,秣马厉兵,眼中闪烁着贪婪的目光。 在他们的大阵前方,是一个极其雄壮的鼓阵。 一面三丈见方的龙皮大鼓被上百民夫扛着,龙皮大鼓上又有九个战鼓,战鼓围成的圆圈中心,而是龙皮大鼓的中点,此时有一名身披彩羽衣,手持神杖的大萨满,正在跳着狂野而质朴原始的舞蹈,充满了蛮荒的气息,仿佛将时代倒退了数千年,回到那充满了好奇和敬畏的上古时代。 萨满以脚步为鼓槌,他的步点就是鼓点,周围九个战鼓也跟着齐声应和,鼓声隆隆,如同一尊从历史长河之中缓缓入侵现世的远古巨神的脚步声! 这鼓声敲击在每一个大焱人的心头,直接震撼着他们的灵魂,因为他们知道,鼓声就是命令,只待得鼓声停止,金兵就会发动总攻,而他们已经没有半点守住城池的机会。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着那个人的归来,也只有那个人,才能够改变这战争的走向,扭转乾坤,将汉人的江山延续下去。 然而鼓声停了,北方却仍旧没有任何一点点的动静! 天空阴沉,黑云压城,金兵的刀甲映照苍穹,折射着残酷无情的寒光,他们将刀兵高高举起,而后在完颜宗望和宗翰的带领下,发动了最后的冲锋! 汴京城头,大焱的士兵没再后退,因为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他们的背后就是陪他们一同死战的百姓,那是他们的兄弟,是他们的父亲儿子,是他们的邻居乡里,追溯到根源,他们曾流淌着一样的血脉! 张宪将长枪折断,提着枪头,另一只手却拎了一柄直刀,他的嘴唇紧抿着,线条分明,如刀削斧刻一般的坚毅。 在他的身边,连李纲和苏瑜这样的文臣们,都已经穿上战甲,紧握战刀。 他们看着汹涌而来的金兵,反而变得平静而豁达,人生一世,终究一死,国难当头,又何惜此身! 当金兵猛攻北城门之时,梁师成和蔡京等人,连同殿前司的五万精锐,已经突破了南城门,赵劼的圣驾已经来到了城门前! “陛下,南巡吧...”梁师成如是催促着,因为北面城门传来的厮杀声就近在耳旁,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赵劼坐在车上,突然走了下来,他已经不惑过半,虽然长久没有狩猎,但春秋正盛,身子硬朗,力气也足够,便登上了车顶。 他遥望着这片城,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再等一等。 如果他就这么走了,苏牧最终领兵来解围,又该如何措置这样的场面? 可如果苏牧最终没能及时赶到,他就会落入金兵的手里,那才是真正的耻辱! “伏请陛下南巡!” “伏请陛下南巡!” “伏请陛下南巡!” 以蔡京为首的文官们,已经上百年没有在朝堂上跪过皇帝陛下的这些文官,齐刷刷轰隆隆跪倒一片,痛心疾首地泣血恳求着,许多人甚至将额头都磕破,鲜血汩汩流着。 赵劼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蟠龙佩,他突然朝梁师成和殿前司都指挥使下令道:“回宫!” “什么!!!” 蔡京等人彻底惊呆了,千钧一发之时,最忌优柔寡断,当决不决,赵劼素来阴柔,但内心实则果敢狠辣,今次却为何要在最紧要的关头做出这么愚蠢的决定来! “万万不可啊陛下!” 这些官员用膝盖爬向圣驾,纷纷阻挡在回宫的御道之上,若非忌讳帝皇尊威,他们恨不得要将赵劼绑着南下了! 然而赵劼却脸色一冷,朝蔡京等文武百官斥道:“尔等欲反耶!” 这句话比北面的喊杀声还要让官员们惊骇,他们纷纷埋下了头,而赵劼则朝皇城司都指挥使和梁师成下令道:“朕要回宫,尔等若想离去,但且离去!” 他知道,只要自己踏出南城门一步,无论今后如何,也无论苏牧是否会来解围,他都已经输给了苏牧。 他宁愿输给金兵,却绝不会输给苏牧! 皇帝陛下的决定,没有谁能够阻拦,圣驾又悄悄回到了宫中,就如同悄悄来到南城门一般。 按说殿前司五万精锐集结于南城门,断然做不到悄无声息,皇帝出宫,也瞒不过百姓,但此时东京城的百姓几乎全部汇聚到了北城门方圆,即便有贪生怕死之徒和老弱妇孺,也已经被殿前司的人马隔离了起来。 赵劼回到了皇宫,第一时间便给梁师成下达了一道命令,让梁师成亲自到北城门,时刻关注战局的走势。 梁师成已经老了,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赵家的仆人,更是赵家天下的守护者,他没有宦官的自卑和自贱,他与其他英雄男儿不差分毫,除了裆下那三两肉之外。 他跨上了赵劼御赐的战马,在皇城司禁卫的保护下,便来到了北城门的城墙边上。 从城墙到城内街道的十里路上,站满了东京城的百姓,他们手里拿着菜刀等兵器,没有发出太多的声音。 当梁师成高举皇家大旗前来,所有人都分开一条道来,任由他们登上城头。 这也是金兵围攻东京这么久以来,百姓们第一次看到皇族的旗帜飘扬在城墙方圆五里之内。 梁师成没有停顿,他一直策马来到了北城门,在禁卫们的帮助下,登上了城楼,放眼俯瞰,双方的军士正在浴血奋战,那是他见过最残忍又最壮烈的场景! 但他此次前来,并不是为了看这些东西,他的目光透过低低的乌云,投往更加遥远的北方地平线。 一刻钟,两刻钟,以致于他自己都忘了这漫长又难熬的时光,任由时光每一分每一秒带着无数生命,无情地消散。 张宪等人固然凶猛,但终究顶不住女真人的冲锋,他们终于踏入了城墙的范围,开始大肆屠杀起来! “撑不住了,快回去禀告陛下!”梁师成见得如此场景,最终还是心如刀绞地给皇城司的亲兵下达了命令。 然而那个亲兵却一动不动,他就像被抽空了灵魂一般,目光死死地停留在面向北方的某个方向! “隆隆隆...” 那是闷雷声吗? 许多人都这样认为,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闷雷声实在太过绵长,而且大地已经开始颤抖! 于是他们终于知道,那不是天上的闷雷,而是地上的援军,援军终于到了! 城头的大焱守军就像被这闷响刺激到发了疯,他们不断涌上去,竟然将金兵再度击退到了防线之外! 张宪浑身浴血,斩杀数名敌人之后,终于听见了这隆隆的沉闷声响,只是他并没有抬头,他与所有守军一样,没有再去看北方一眼,因为他们知道,援军到了,也就意味着他们的胜利近了! 因为他们的援军只有一支,那是战神一般的苏牧率领着的铁骑大军! 是那个一次又一次将金兵击败的苏牧,他要回来了! 消息如潮水一般传播开来,比金兵的攻势还要迅猛,城中之人纷纷落下了热泪! 而城楼之上,梁师成仍旧在眺望着北方,他从怀中取出一只苏牧送给他的长筒望远镜,死死地盯着北方越发明显的尘头! 那滚滚的尘头几乎要与天上的乌云连接在一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渐渐看到了尘头之中若隐若现的旗帜之林。 他的双眸收缩如针孔,死死盯着那些旗帜,过得片刻,他才长长松了一口气,就仿佛适才的眺望,将他的精气神消耗得一干二净一般。 他跌坐下去,却又很快爬起来,朝那皇城司的禁卫下令道:“取丙字旗和丁字旗,速速回报陛下知晓!” 那些个禁卫闻言,原本苍白的脸上现出兴奋的酡红,慌忙从随身带过来的三五十个盒子里头,将丙字盒与丁字盒取了出来。 按照都指挥使大人原先的想法,这两个盒子根本就没必要带上,但不知为何,梁师成却坚持要带着,然而让人想象不到的是,最后用上的,果然还是这两个旗盒! 亲卫们将硕大的旗盒打开,取出了里头的方面大旗,而后套上长枪当旗杆,下了城楼之后,开始举着大旗,往皇宫方向驰骋! 所有人都知道苏牧的大军回来了,他们一直都在等着城头方面的确认消息,因为苏牧在他们的心中,已然是战神一般的存在! 他们终于等来了城头方面的消息,回来援救他们的确实是苏牧的大军,而战神也回来了,只不过回来的是另外两名战神! 十里长街,百姓都在等死,皇城司的两名禁卫策马而过,大旗猎猎展开,一面是“岳”字旗,另一面是“杨”字旗! 那是死守古北口的战神岳飞,和杨再兴! 那两个被金国人谣传早已战死的人,非但死而复生,还带着苏牧的大军,回来援救他们了!笔趣阁手机端http:// 第七百四十六章 逍遥无双,醉卧江山(大结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完颜吴乞买的后军斥候比大焱人更快发现了这支援军,他们也看到了援军的旗帜,他们也如同大焱人一样,认为这肯定会是苏牧的大军。 而事实证明这确实是苏牧的大军,但让人意外的是,领军的不是苏牧,而是死而复生的岳飞和杨再兴! 他们明明将岳飞和杨再兴钉死在了古北口,莫不成上天真的眷顾汉人,让这两个可怕的男人再度活过来了么! 是收缩兵力,回头抵抗岳飞和杨再兴的援军,还是一鼓作气,攻入汴京城? 这是个问题。 对于老谋深算的完颜吴乞买,对于足智多谋的完颜希尹,都是一个泼天大的难题。 但北面的援军很快就会撞入他们的大阵,他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做出决策来! 汴京城虽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但众志成城,视死如归,他们能够在援军杀到的短暂时间内攻陷城头吗? 即便攻陷了城墙,他们能够立即利用城墙来阻挡岳飞二人的援军吗? 很显然不能。 可如果返身抵御,那么他们就失去了攻陷汴京城的机会! 完颜吴乞买没有太多的考虑,他沉默了片刻,再没有听取完颜希尹的意见,直接选择,攻城! 即便他们想反打岳飞的援军,胜率也不高,倒不如杀入城中,踏平皇宫,只要俘虏了南人的皇帝老儿,害怕什么岳飞和杨再兴! “继续进攻!” “进攻!” 敌人再度扑杀了上来,而岳飞和杨再兴以及韩世忠等人,率领着苏牧的三万骑军,果断杀入了金兵的后军大阵! 与城头的惨烈不同,皇宫之内反而安安静静,既然决定留下来,赵劼反而变得冷静了。 他甚至驱散了官员,将自己关在了御书房内,正在写着一副字。 当禁卫将那两面旗送到他的面前之时,他知道他终于做对了一件事,他终于知道,自己勇敢了一回,却赢来了这辈子最大的胜利! 他赌对了! 如果是苏牧领兵回来,成功解除汴京之围,苏牧的声望将达到无人能及的高度,掌控着军队的他,即便不想争抢这座皇宫,麾下那些将士们,也一定会将苏牧推上皇位。 但苏牧并没有回来,而是将权柄交给了岳飞和杨再兴。 所有人都以为岳飞和杨再兴为国捐躯,成为大焱军事史上最可歌可泣的战神之时,他们却浴火重生一般回来,而且还成为了大焱的救世主! 所有的这一切,都在展现着苏牧的态度,他确实无意这把交椅。 赵劼抚摸着那两面旗帜,默默地将头伏在旗帜上,泣不成声。 他在御书房内待了整整一天,直到一道又一道即时军情送进来,他都没再去看,甚至没有让任何人打扰他。 有军情传来,说明战斗还在继续,进来的是禁卫而不是敌人,说明他们还没有输,所以他根本就不需要看这些东西。 直到夜间,禁卫许久都没有再来,外头也安安静静,再没有任何的声音。 他走出御书房,摆驾出宫,来到了政事堂,所有人官员,都挤在了这里。 当他们见到赵劼到来,纷纷起身,因为他们也在等待。 不过他们并没有等太久,不多时梁师成便从外头快步走了进来。 这位大太监噗咚跪倒在赵劼的面前,抬起头来却早已泪流满面:“胜了!胜了...胜了!” “轰隆!” 积压了一天的乌云终于承受不住雨水的重量,瓢泼大雨终于倾斜了下来,如同天上的仙官,在为大焱庆祝! 汴京城中所有人心头死死压抑着的情绪,就如同这天上的暴雨一般倾泻出来,整座都城都沉浸在狂欢之中! 这些官员们轰隆跪下,只顾着痛哭流涕,而赵劼却面无表情,朝梁师成说道:“让岳飞和杨再兴即刻进宫面圣。” 蔡京等人心头一紧,顿时压下了狂喜,因为他们知道,最后的决断,终于还是来了! 梁师成派人出去大半个时辰之后,岳飞和杨再兴终于进来了。 岳飞将一只木盒呈献了上去,梁师成打开一看,正是那完颜吴乞买的大好头颅! 而岳飞接着又将军中的印符和金券都交还给赵劼,但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一个问题。 从他们进来到现在,无论是岳飞还是杨再兴,都没有跪拜当今天子! 他们虽然拥有足够的声望来统领苏牧的援军,但他们的官位并不高,而且又是武人,于情于理,都应该跪拜官家,如今新胜,不跪便是恃功自傲,便是大不敬! 然而赵劼却很清楚,他们接替苏牧的位置,统领苏牧的大军,在赵劼没有解除苏牧的官职和差事之前,他们都代表着苏牧,不是岳飞和杨再兴不愿意跪,而是苏牧不愿意跪! 苏牧没有回来,就说明他没有要夺取江山的意思,他就是拯救世界的英雄,即便不跪,赵劼也没有任何的怨气。 而他让岳飞和杨再兴领兵,分明就是想让赵劼重用此二人,就像他将韩世忠和张宪等人都安置在军中最要紧的位置上一样,他是在为赵劼的军队组建可堪一用,足以保家卫国的中坚班底! 但赵劼也很明白,苏牧让岳飞和杨再兴第一时间上交印符和金券,这是在表明自己的姿态,然而让赵劼心中不快的是,孙金台和郭京并没有回来。 孙金台和郭京以及三百神符兵,那是他安插在苏牧身边,钳制苏牧的最后手段,如果苏牧敢领兵回来,即便胜利了,孙金台和郭京也会第一时间以延误战机的借口,将苏牧斩杀! 然而苏牧没有回来,孙金台和郭京乃至神符兵都没有回来,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孙金台和郭京,已经是苏牧的人了。 孙金台是显宗最大的长老,他不再回宫,而是跟从苏牧,只能说明,他和显宗选择了苏牧,而不再是他赵劼。 苏牧没有夺取赵劼的江山,却将赵劼的显宗之主的位置给剥夺了。 这也就意味着,苏牧如今掌控着显隐二宗,终于统一了演真宗,成为了真正的黑暗世界的王者! 从表面来看,赵劼仍旧是皇帝,但他却心知肚明,在他这个皇帝的背后,还站着苏牧这样的夜天子! 一想到这里,他就再没能开心起来,反而兴趣寥寥,好生抚慰和嘉奖了岳飞和杨再兴之后,便回到了宫中。 他来到御书房中,将印符和金券狠狠摔出去,砸碎了一人高的瓷瓶,而后双手重重地砸在了御案之上! 他的双眼充满了怨恨,可当他看到御案上的字轴之后,冷汗就如外面的大雨一般冒了出来。 那副字已经不再是他白日里写的那一副! 他死死盯着那副字,但见得上面写了一首诗。 “扭转乾坤潜龙荡,天地逍遥世无双,醉卧江山醒轻狂,又何妨?” 三句半。 这是苏牧还给他赵劼的,就像赵劼赐给他的蟠龙佩,以及印符和金券等一切东西。 无论好的坏的,他都还给了赵劼,因为现在的苏牧,已经什么都不缺了。 东京保卫战过后一个多月,一条福船抵达杭州。 这条福船有三层,顶层雕梁画栋,隐约有女子在浅唱,一身蓝白若 幽兰淡竹,仙女儿一般的人物,正是汴京之花李师师,而她的身边,则是陆青花杨红莲雅绾儿扈三娘巫花容等一干女子。 她们听着曲儿,怀里的孩子们也渐渐陷入安眠,她们走出甲板,但见得苏牧一身白衣,临江而望,衣袂飘飘,彷如出世。 苏牧的身后,观音奴正与那头大虎白玉儿在甲板上翻滚角力,底层操持大舟的则是那三百神符兵。 眼看着就要进入杭州内河,停顿数日即将出海,但内河的河道狭窄,前方一艘官船正要出来,却是挡住了苏牧的楼船! 苏牧的楼船虽然壮阔雄奇,但到底不是官船,那官船上的仆役便举起官牌来,朝苏牧这边大喝道。 “前头是甚么人的船,还不赶快滚开,耽误了我家老爷上京赴任,也是你们吃罪得起的么!” 诸女沿途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不由暗自摇头,替这可怜的官船感到惋惜。 但听得苏牧中气十足地问道:“却不知是哪位大老爷要上京赴任?” 那仆役昂起头来,指着苏牧道:“哼!好教你知道,此乃陈继儒老爷的船只,今番除了孝服,正好到京城当相公!” 他们的船只并不算大,陈继儒听得争吵,便带着幕僚出来查看,然而当他看清楚对面船头那白衣之人时,脸色顿时苍白无血,朝那船老大猛使眼色,想要避让开。 那船老大却以为大老爷要他逼退苏牧的楼船,一声令下,两只船便几乎要靠在了一起! 陈继儒汗如雨下,苏牧却是淡笑着拱手打了个招呼:“陈世兄倒是许久不见了...” “是啊...许久不见...”陈继儒讪讪着答道,两船离得近了,那船舱之中忧心忡忡的妹子陈妙音和老母亲却是听出了苏牧的声音来! “可是牧儿么!”陈公望的遗孀陈氏带着女儿陈妙音从船舱之中快步而出,见得正是苏牧,眼泪便滚落下来。 苏牧一看是义母,便纵身一跃,如水上白凫一般落在了陈继儒船上,后者接连退了三步,却是退到了母亲的身后。 苏牧之名,如今放眼天下,谁人不知,何人不识,他陈继儒孝满起复,却是仍旧靠着蔡京一脉的干系,若苏牧认真计较起来,他的麻烦可就大了。 而苏牧一向敬老太太如生母,有陈老太太出面,他也就安心了许多。 “母亲...”苏牧喊了一声,便要给陈氏跪下来,老太太慌忙扶起,抱着苏牧就是一场大哭,连累了旁边的女儿陈妙音,也是泪如雨下。 她们母女这三年算是看清了陈继儒的嘴脸,见得陈继儒要投靠蔡京一系,甚至不惜诅咒谩骂,可陈继儒权迷心窍,却是如何都不听,甚至还挟持着老太太和妹子上京,实在让人不齿。 待得老太太停了哭声,苏牧这才朝她禀道:“这三年不见,是牧儿不孝,那船上有牧儿的妻儿,母亲和妹妹不如跟我上去坐坐吧。” 陈氏和陈妙音自是欣喜,便跟着苏牧到了楼船之上,但见得雅绾儿和杨红莲等人个个似那画里的天仙一般,便是陆青花产子之后也生出妖媚丰腴的气度来,真真如那梦境一般让人难以置信。 陈妙音早早就倾心于苏牧,也早知苏牧这等风流人物,惯会招蜂引蝶拈花惹草,心里也并无芥蒂,反倒觉着苏牧如今妻妾成群,自己怕是很难着落了。 扈三娘等都是见惯世面之人,上来就一口一个婆婆妹子的叫唤,老太太看着她们怀里头的小人儿,眼泪簌簌就是忍不住往下落。 巫花容有些警惕地看着陈妙音,毕竟陈妙音经过三年的素守,出落得国色天香,于是她便偷偷与雅绾儿处打听了苏牧与陈家的往事来。 听完之后,巫花容却是狡黠一笑,见得苏牧与老太太等人都在舱里欢聚,那陈继儒还在巴巴等着,他便朝一层的船老大喊了一句。 “撞过去了也!莫让这些阿猫阿狗妨碍我等出海寻仙!” 底层的三百神符兵闻言,也不啰嗦,见得对面官船早已乱成一团,只是齐声吆喝,一并用力,楼船轰隆碾压而过,官船就成了江面上一块块浮板! 陈继儒从水底冒头,趴在木板上连连吐水,那楼船却肆无忌惮地继续航行,他的母亲和妹子,终究没有下船。 (全书完)笔趣阁手机端http:// 关于完本和新书的一些话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现在是凌晨的一点十四分,我像这九个多月来的每一个晚上一样,坐在电脑前面,面对着屏幕,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醉卧江山完本了,连载281天,251万余字,当写下全书完这三个字,我敲击了二百多万字的手指,却不知该如何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我是个医务人员,白天上班其实很累,晚上回家要照顾女儿,基本上都是凌晨过后才能静下心来码字,每天三章一万字,快的话四点能睡,卡文的话六点睡,而后七点多起来,接着上班。 这样的生活坚持了九个多月,281天之中,我只有一天没有更新正文章节,剩下的280天,即便没能做到三更,翌日也会补上。 说这么多并不是想吹嘘或者炫耀,也不是为了博同情,我只是认为,一个懂得坚持的人,即便无法得到别人的喜欢,也应该得到该有的尊敬。 你可以不喜欢我的书,可以选择不看,但不要鄙夷我的努力,不要践踏我的梦想,也别说什么写不好就别出来丢人,好好找份工作之类的话,实在很伤人。 算了,说多了,我也算是老写手,早在09年就开始混迹网文圈子,各大网站不同马甲也写了不少,刚开始也成绩很不好,现在成绩也没有多好,但我一直都没想过要放弃。 我知道自己的缺点,但也不会无视自己的优点,我只是想努力做到,不卑不亢,安安静静地追求自己的文字梦想,就这么简单。 我不是个很会说话的人,开书至今,除了更新公告之类的,便没有与大家说过心里话,这个不是感言的感言,也是写得一塌糊涂,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 完本了,心里有些不舒服,今天是这二百多天来,第一次喝着酒码字,所以说多了一些,实在抱歉,不喜欢的话也别见怪。 关于新书,正在筹备当中,最新进展和发布情况,会第一时间在老书的公告和作品相关里头更新,希望大家继续支持离人望左岸,希望大家能够多多关注我的新书。 另外,其实我一直有个读者群,但也没几个人加进去,如果想了解新书的相关消息,也可以加一下,群号是338476594 最后,感谢大家对离人一直以来的支持,谢谢你们,期待新书再见,以上。 笔趣阁手机端http:// 新书已发,希望大家继续支持离人 看更多诱惑小说请关注微信 npxswz各种乡村 都市 诱惑 新书已发布,丢个地址:http://.17k/book/1905890.html 笔趣阁手机端ht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