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穿]误人终生》 第1章 古代厂督篇(一) 萧熠是精锐特种部队历届以来最年轻最英俊的队长。 他修长矫健的身材和犹如毒/药一般的俊美不知道吸引着多少男女对他趋之若鹫,然而这么多年,却始终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防。 “走上特警这条路,我已做好了随时迎接死亡的准备。” 这是萧熠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而且他也是这样做的,他是孤儿,没有亲人,没有爱人,甚至连个固定的情人也没有,已经三十二岁的他对这个的世界的羁绊少的可怜……就如同随时准备着孑然一身离开这个世界一样。 也许该说他有先见之明? 在独自潜入敌国追捕叛国者时,萧熠被负隅顽抗的叛徒一枪贯穿了右肺,虽然最后成功狙杀了目标,自己也因肺部呛血而窒息。 死得有些痛苦,但是任务达成,对于他们这种誓死忠于国家的人来说,也只不过是死得其所而已。 临死前,萧熠以为那就是自己生命的终结,然后他就会和他死去的战友们一样,安静得永眠地下,像他们这种背负着国家秘密而活的士兵,身份都是最高机密,立了功无人知,救了人无人晓,牺牲了自然也没有荣誉葬礼,只会留下一份机密文件存在军情处的绝密档案馆里,记录他的一生…… 伴随着最后的想法,萧熠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缓缓阖上双目。 死亡的感觉对于萧熠来说只是眼前一片漆黑,意识却没有消散,仿佛是陷在一个黑色的长梦中,不知道过了多久——在纯粹的黑暗中时间没有任何概念,然后他似乎有了微弱的感知,有人在远处模模糊糊的大喊:“……夫人……用力啊……用力……” 一阵一阵挤压的力道中,萧熠感觉身体的感知渐渐开始回笼,原本已经枯竭生命力如奇迹般的再次充盈他体内,奇怪的是原本贯穿胸口的枪伤此刻居然一点也感觉不到,外面嘈杂的声响和女子尖利的叫声不绝于耳,最后一股大力猛的袭来,他被推出了那个狭小的空间—— 有什么东西把他抬了起来,他花了几秒钟来适应重新掌控身体的感觉,然后蓦地睁开眼,屋里昏黄的光线和忙碌的仆妇,就这么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耳边,传来一声惊喜的大喊,“夫人,是个小少爷——” 几天后,萧熠终于不得不接受自己变成了一个刚出生的小孩的事实,不仅如此,他还离开了自己原本的时代……回到古代。 虽然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本着记着总比忘掉好的观念,萧熠最后还是颇为愉快地接受了自己的新生。 这一世,他出生在大明天顺年间。他的父亲是宋国公萧清源,母亲是萧清源的正妻何明珠,这出身在这个朝代可说是极为显赫。且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对夫妻给他取名字的时候,居然还是取了单名一个熠字。 重新长大一次的体会怎么说呢……不论是父亲的严厉还是母亲的溺爱,这一切都让萧熠感到新奇和温暖,上一辈子的他关于童年的记忆少得可怜,能想起的只有在国家秘密基地中无止境的训练和演习,而这辈子他身份高贵,从小便是锦衣玉食,小厮玩伴前呼后应,国公府内莫敢不从,真是突然理解了作为一个纨绔子弟的感觉。 日子一天天过去,萧熠对这个时代有了大致的了解,这个时期世家公卿子弟重武轻文,以弓马骑射为考核标准。除了承爵的子嗣外,其他的公卿子弟都会参加皇家秋猎,以此求取锦衣卫、金吾卫卫士之职作进身之阶;而寒门子弟大多苦读四书五经,只为一朝科举金榜题名,鱼跃龙门入朝为官。 既如此,萧熠也要好好准备了。每个男人活在世界上,骨子里都是不甘居人下的,既然这一世有机会驰骋沙场,封王拜相,又何不博他个万户侯? 三岁的时候,萧熠就和他这一世的父亲,也就是宋国公萧清源表达了他想开始学习武艺的愿望。 萧清源十分欣慰,觉得小儿子不止天资聪慧,乖巧懂事,又特别知道上进,立刻为他找来两个师傅,一教内功武艺,一教弓马骑射。 刚开始学习“武功”,教习师傅露了两手还让萧熠还有些震惊,他一直以为“内力”、“轻功”这些都是虚构夸张出来的,没想到在大明居然真的存在。不过震惊过后,也就释然。佛说无尽时空,有三千大世界,万千小世界,这里都不是他原来存在的世界了,有些许不同也属正常的! 于是萧熠开始跟着教习师傅学习武艺和骑射,大概是因为有前世的底子在,他在武艺和骑射上,都表现除了卓越的天赋。 春去秋来,几年时光匆匆而过,当萧熠十二岁那年,宋国公府萧熠武艺高强和弓马骑射佼佼之名已经传遍了整个京都。 适逢这一年,正月庚午日,英宗驾崩,正月乙亥日,太子朱见深继位,次年改年号为成化。 新皇登基,百业待兴,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帝座闻萧熠之名,招其觐见。 成化初年,二月乙卯日,萧熠觐见当今皇上。 十二岁的萧熠,已经出落的风姿俊秀,剑眉星目,哪怕是最挑剔的人见了他也不得不称赞一声“少年俊杰”。 庭上,萧熠面对当今圣上表现得不卑不亢,应对得宜,进退有度,所言所行尽现一片忠君报国之心,皇上对他嘉许不断,给他赐字子靖,还点名要他参加今年秋围。 萧熠知道,这便是自己的机会了。本朝每年都会在秋季举行狩猎,趁机考核勋贵之家子弟的骑箭,以此来提拔人才,一般只有十五岁以上的公卿子弟才可随行。而自己今年只有十二,皇上要他随行,就是暗示会给他破格录取的机会。 萧熠当然不会浪费这种机遇,回去后更加抓紧苦练骑射。 那一年的秋围上,萧熠骑着青骢马,随队而行。他年纪虽是全队最年幼,但是因为学武内外皆修的关系,身姿挺拔修长,风姿卓越,气势上一点也不弱于旁人。 一路上萧熠共发了十三箭,例无虚发,每一箭都是从猎物左眼没入,丝毫无损皮毛,随行众人皆叹其箭术之准,有纪昌遗风。就连皇上也被萧熠的表现勾得兴致大起,指天边雁群问,“子靖可为朕射乎?若中,有赏!” 萧熠下马,单膝跪地,答道,“皇上有命,莫敢不从。” 语毕,回手自背上箭壶抽出一支白羽箭,挽弓搭射,一气呵成。 箭出,逝如流星,中雁群头雁之眼,箭尖透雁脑而出,犹有余劲,再穿次雁之颈,遂箭力竭始停,一箭双雕,艺惊四座。 皇上抚掌大笑,“宋国公府不愧弓马传家之名。子靖此等良才,岂能埋没!入锦衣卫,为朕效忠罢。”遂赏萧熠贯日长弓,绣春刀,飞鱼服,黄金百两,白银千两,封锦衣卫千户,正五品。 第2章 古代厂督篇(二) 宋国公府的萧熠,十二岁便自己挣来了锦衣卫千户之职,此事在京都贵勋之间,一时流为美谈。 萧熠自己也挺喜欢这个封赏的,锦衣卫是天子近臣,替天子办案,见官大三级,没有男人骨子里会不喜欢权利。而且萧熠上辈子干的是特工,这辈子做了锦衣卫,这对他来说,还能算得上是另一种形势的专业对口! 因为家世显贵又武艺高强,萧熠初入锦衣卫所便得到一众同僚的热情相待。而他不负盛名,破案的能力也让人刮目相看,总能从细微的蛛丝马迹中找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关键线索,许多陈年旧案都因为他的参与而有新的进展,得以告破。 就这样,萧熠一踏入京都名利场,便混得如鱼得水,顺利非常。 而同是这一年,大明的边境罗旁却非常不太平。罗旁,位于广东境内,东界新兴,南连阳春,西抵玉林,北尽长江,万山联络,皆瑶人盘踞其中。 成化初年四月,罗旁瑶人不满朝廷赋税沉重,聚众起义。江东十府被残破者六,官兵不能御,其猛烈程度震骇朝野,两广守臣尽皆待罪。 不过再猛烈毕竟也只是小范围的叛乱,一个月后,韩雍将军率军前去围剿,朝廷大军压入,瑶人立刻便溃不成军。而朝廷被这次的事件激怒,准备狠狠地给瑶人一个教训,大军一路挺进罗旁,灭瑶人寨子五百六十,俘斩招降四万二千八百余人,邻境瑶僮皆惧。 成化二年六月盛夏,韩雍将军令军队分批押送战虏,凯旋而归。而京都的萧熠也在这一年领着锦衣卫校尉奔赴江州,彻查江州盐帮贩卖私盐一案。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相遇,就此拉开序幕。 烈日炎炎,炙烤的土地都仿佛快要龟裂。 这样的天气,万山之间,却有一队衣裳褴褛的人带着锁链缓缓跋涉其中,骄阳让他们嘴唇干裂,尖锐的灌木不时划伤他们的手足,他们一个个脸上的表情都疲惫到了极点,但是谁也不敢停下,因为一停下,看管官差的鞭子就会狠狠抽在他们身上。 没有人敢抱怨,也没有资格抱怨。 胜者为王败者寇,起义失败,连寨子都烧了,他们沦为战虏被押送进京,连生命和尊严都不在自己掌握中的俘虏,能抱怨什么? 雨伽尔齐格只有六岁,是个精致漂亮的小男孩,他也在队伍里,跟他的族人一起,脚上挂着镣铐,由几个官差在后面抽着鞭子如畜生一般赶着,向着京城去…… 对于灭族,雨伽尔齐格并没有什么悲痛。并不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而是对那个称为家乡的地方和那些所谓的族人实在没有什么感情。 自他有记忆以来,听到最多的话便是“要不是因为你……”以及“都是你害的……”,说这话的还是他亲生母亲,说这些的时候,那女人眼角眉梢都带着恨意,甚至扬起手疯狂的打他。 村寨里也从来没有小孩子愿意和他玩的,因为他的眉眼随了他的母亲,比女人还要艳丽。村里的人常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他多半也继承了他母亲那些不好的德行,被说得多了,连他自己也相信自己长相诡异,天生就不是好东西。 再大一点,到了五、六岁,雨伽尔齐格从村里人的闲聊中懂了些事。却开始觉得,一切不是他的错。 是他的母亲,是那个贱女人,在父亲跟族人一起去南边开荒的期间,耐不住寂寞,四处勾人,还珠胎暗结有了他。 结果,夜路走多了,总会出问题,一个不对的时间怀上的孩子暴露了那个女人没有守贞的事实…… 东窗事发,母亲成了村里人人唾弃的贱人,连带连累了他。被丈夫遣送回家后,母亲不思悔过却开始日日拿他出气,饭也不给他吃,动辄打骂不休。 不过现在那一切都结束了。寨子破了,寨子里的成年男子全都战死,他一直没弄懂他爹到底是哪一个,现在也无所谓了,反正都是个死人了。 破寨那天许多官兵到处放火,整个寨子都乱成一团,他害怕的躲进马棚里。 他在马鹏里,他看见一队官兵闯进了屋子,他们围住了母亲,把她拖到了前院,撕裂了她的衣服,然后一个接着一个,如狗一样压着那个女人。 他看见母亲洁白的双腿被那些官兵用力打开,而那女人胡乱踢打着,从奋力挣扎到渐渐无力,惨叫却一声接着一声,就像陷在一个无比恐怖的噩梦里一样……从下午一直到夜里,后来那群官兵终于走了,留下那个女人浑身赤/裸地躺在地上,身上肮脏不堪,腿间更是一片狼藉,好像也死了。 他从马鹏里钻出来,躲在站在门口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去碰那个女人,独自一人跑出了屋子……再然后他就被路上的官兵抓住关了起来,听说是要被送到一个叫京城的地方做官奴。 京城?京城是哪,他没听过。 官奴?听说做了官奴后只要干活就能管饭,似乎也没什么不好,总之不会比待在那个女人身边更糟…… 但是,还要走多久呢?他已经走了很多天了,脚上起过水泡,又磨破了,留下伤口还没结痂,每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上一口水是什么时候喝的?昨天还是前天,嗓子干得快冒烟了……好渴…… 好累…… 好想休息……休息…… “啪——” 一鞭子突然抽在雨伽尔齐格的背上,疼痛令他已经开始发昏的神智瞬间清醒了几分,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摔倒在了地上。 咬了咬牙,他努力想爬起来回到队伍里,但是腿却僵硬的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啪——” 又是一鞭子,这回他连疼痛的感觉都有些模糊,只是头晕的更厉害了,似乎最后一点力气也在慢慢消散。 他听见几个官差在议论:“……这么小,这么远的路,肯定是挨不到的。” “这么一大票人,本就免不了折损些的。再抽他几鞭子,要是实在起不来,就丢这算了。” “等等,李哥,你看——长得倒是很清秀……”其中一个官差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向上扬起头,露出整张脸。“比城南红楼的小倌也差不到哪去,我还没有玩过这么嫩的,也只剩一口气,不如让我尝个鲜再丢怎么样。” “这……” “李哥,你知道的,兄弟我就好这一口,就当帮帮兄弟了。” “你这小子,就是事多,去吧去吧,动作利索点,别耽误了行程。”为首的人向着其他人打了个就地休整的手势。 那名官差面上一喜,做了个揖,“多谢李哥了。”说完,蹲下身,想要将地上的孩子抱起来。 雨伽尔齐格好像明白自己身上要发生的是什么了,就像寨子被攻破的那一日,他看见看见那几个官兵趴在母亲身上做的一样。 恶心的记忆从脑海深处被翻了出来。 那群人狰狞丑陋的下/体……一个接一个压着那个女人……那些腥臭肮脏的白/浊…… 嗓子干的冒烟,雨伽尔齐格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眼珠子看着那个官差朝他蹲下来,伸手扯他的裤子,脸上带着令人作呕的笑容。 一种灭顶的恐惧让他心里发颤,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突然如回光返照一般,一把推开那个官差的手,爬起来,朝着背后的官道,酿酿跄跄地跑去。 “啧,小兔崽子。”那官差啐了一口,不急不忙地起身去追。 他确实不用匆忙,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还带着镣铐,连路都快走不稳了,又能跑出几步去。 雨伽尔齐格慌不折路地跑上了官道,饥饿和疲惫已经让他的神志开始恍惚,但他还是挣扎着向前跑去,似乎这样微不足道的努力,就可以让他离那个正越走越近的人,离那越走越近的命运远一点,再远一点…… 远处突然想起了马蹄声。 一开始还是极轻,然后很快的近了,如暴雨般急促的节奏在逼近——分明是有一小队骑军正在飞速策马而来。 追着雨伽尔齐格上了官道的那名衙役面色一变,急忙避到了路边。 而那个雨伽尔齐格却还茫然地在路面上跑着,不闪不避,仍旧顺着官道向上坡处一路跑去,他也听见马蹄声,却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辨,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跑的远一点,再一远点…… “不好!唉,可惜了那样好看的一副皮囊……” 这个念头刚闪过那年轻官差的脑海,奔马带起的烟尘已经出现的上方的坡道上,那里,闪现出十余骑轻骑的身影。 小小的孩子站在路中间—— 毫无疑问!接下去,奔跑中无法停下的马蹄就将踏破孩子小小的身躯。 骏马的嘶鸣响起。 “怎么回事?” “路中间有个小孩。” “快闪开,小心马蹄——” 有人拉了缰绳,但马儿嘶鸣过后还是向前冲去,这是一条起伏的坡道,上坡时看不见前面有人,等到看见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坡,这种陡坡——奔马是绝对停不下来的。 ——血溅当场几乎已经无可避免。 第3章 古代厂督篇(三)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轻骑中领队的那名青衣少年却丝毫不乱,只见他不减速反而扬手抽了座下的马儿一鞭。他座下那匹“胭脂雪”本来就是世上难得一见的良驹,被主人这么一催,猛地又借着地势快上几步,立时一马当先地超出了队伍,第一个冲向那孩子。 交错而过的瞬间,那少年改为侧身单手拉着的马缰,身子往一侧低下,展臂一捞,就稳稳将那孩子从地上拉起,横放到自己坐前,整个动作干净利落,如行云流水一般的从容。然后才一扯马缰,马儿极通人性,高声嘶鸣一声,依着惯性继续往前冲出一小段,便一抬马蹄,打了个鼻息,硬生生刹住了步子。 而此时,后续的十余骑,也才堪堪并排刹在了那萧熠身后,而原先雨伽尔齐格站的位置,只留下一大片散乱的马蹄印和漫天飞扬的尘土。 青衣少年带着小孩翻身下了马。 正午的太阳高悬着,那少年抬起头,刺眼的阳光便照在他的脸庞上,看得出他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剑眉飞扬入鬓,目若寒星,长得十分俊朗。身材矫健修长,一袭天青碧的青衫更衬得他整个人挺拔如松,自有一股冷峻的气息。 这个少年,正是赶往江州查案的萧熠。 将手里的小孩放到路边,萧熠摸了摸孩子的头,和颜悦色地道,“小弟弟,官道是官家跑车马的,可不能随意上来,你得当心点。” 说完,放开了手,便欲要上马。 突如其来发生的一起,让混乱虚弱的雨伽尔齐格来不及说话。 但那只手离开他头顶的一瞬间,他却忽然反应了过来。雨伽尔齐格深深吸了口气,用牙齿狠狠一咬舌头,借着那舌尖的剧痛让自己的神志清醒了一些,他撑着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抱住了那个少年的腿, “救救我。” 他大声的喊,却因为嗓子干渴嘶哑而只发出了模糊的音节。 萧熠讶然地低下头,“怎么回事?” “救救我……”雨伽尔齐格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把它扶了起来,他立刻死死抱住那只手,如溺水的人在汹涌的波涛中抱住最后一块浮木,开始语无伦次地哀求,“求你,救我,不要让他们碰我……不然我会被他们弄死的……就和母亲一样……被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压着……弄死了……” 萧熠听着那孩子的话语,面色从一开始的讶然到渐渐凝重,他抬起头,眼神凌厉地四下一扫,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官差。 那官差本也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被萧熠目光一扫,一瞬间竟然有一种被鹰盯住地感觉,他犹豫着,上前抱拳到: “这位公子,我等是奉朝廷之命押送官奴的官差,你手上的这孩子便是在册的官奴之一,我一时看管不牢,被他跑了。现下,还望公子把他交还,我也好给朝廷交差。”他重重读了朝廷两个音。 那官差的话音落下,雨伽尔齐格立刻恐惧地颤抖了起来,是了,他怎么忘记了,寨子破了,他被抓了,他是朝廷的官奴,必须得跟着那些官差去京城。 不会有人救他了,因为谁也救不了他。 然而那一刻,他死死抱着那个萧熠的手,明知一切挣扎都是徒劳,却还是苦苦哀求着,“别,别把我给他,你救我,救救我……” 那萧熠身后一个文士打扮的人靠了过来,压低了声音,“萧大人,这几年压送官奴都是这样,管也管不过来,我们正事要紧,还是别节外生枝……” 萧熠看了看手边颤抖的孩子,却拍了拍那孩子的后背,温声安抚道,“别怕,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 说完,他才抬起头,看向说话的文士,“宋先生,我知道你的意思。然两军交战,百姓何辜?这孩子虽是官奴,但也一样是大明的子民,大明若是连自己的百姓都不能保护,国何为国?我既然身负皇命,便不能容宵小之辈肆意欺凌百姓,污了朝廷的威名……” 说着,他沉下脸,盯着那名官差,“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位大人手下当差。” 那官差听到问话,心中一凛,真真是叫苦不迭,他搬出朝廷,原本是想让对方知难而退,可是看对方这架势,是执意要管上一管了,又说什么身负皇命,分明是哪家的公卿子弟出行,还有官职在身,自己这是遇上了惹不起的人了。 但已是骑虎难下,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我是张志明张守备大人麾下的,今日冲撞了公子,还请恕罪。敢问这位公子是哪家府上的,待我交了差事,回头定当亲自登门谢罪。” “登门谢罪倒是不必。”那萧熠冷冷说道,“你欲私下凌/辱官奴,已是犯了军纪;你的领队知法犯法纵你行事,罪同从犯;张守备治下不严,也有过错,交差时各自按军法自领责罚吧。” 那官差听至此处,面露惶恐,不由拿着衣袖擦了擦额角,“公子,我自知今日冲撞了你当受责罚,可是军法处置张大人却不是随意说笑的事……” “我自然不是说笑。”萧熠上前一步,不着痕迹的亮出了亮出手心,“你自带我的口信回去交差吧。” 萧熠手心中有一物什,在正午明亮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一块两寸见方的金牌,绕的是双蛟吐珠的云纹,刻着字,上方二竖行,刻的是:锦衣卫千户,下方是一个名字:萧熠。 那官差看了一眼,顿时面色大片,锦衣卫令牌——这少年竟然是锦衣卫! 难怪这样大的口气。 他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嘴角微翕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雨伽尔齐格不敢置信的睁大了双眼。 ——那个官差居然下跪了,这是表示放过他了吗? 他忐忑地抬头看那个少年。 感觉到了身边孩子的不安,萧熠低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已经没事了,别害怕。” 说着看见那孩子已经干裂的嘴唇,又道,“小弟弟,口渴了吧?要喝些水吗。”说完,不等回答便吩咐身后的随从,“把水囊拿过来。” 雨伽尔齐格看着那个少年。少年的笑容温和,莫名的就有一种让人信任的力量,似乎只要是他身边似乎就什么也不用担心。让人感觉如此的……安全……安心。 他是连亲娘都不想要的孩子,从能记事起就一直觉得没有安全感,害怕母亲或者父亲会毒打他,担心下一顿他们会不会让自己吃饭,恐惧会被赶出去……这样安心和安全的感觉,对他来说实在太少太少了。 雨伽尔齐格看着那个少年,突然好像失去了所有的语言,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 第4章 古代厂督篇(四) 雨伽尔齐格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干渴虽然缓解,但是头却疼得更厉害了,刚才的一场逃跑几乎耗掉了他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他毕竟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这样的体力透支,又几番心情大起大落,让他一松懈下来就几乎要承受不住晕过去了,但是他还是强自支撑着。 他看见那个救了他的少年在远处和几个官差说话。那个哥哥大概是位了不得的人物,那些不可一世的官差在他面前都战战兢兢的。 一会,他终于看见那个哥哥回身朝他走过来,温热的手覆上了他的额头,少年温润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怎么样,感觉好些了么?” 其实感觉一点也不好,头疼得像要裂开一般,但雨伽尔齐格还是努力睁大眼睛去看那个救了他的哥哥。他一直强自撑着,就是为了这一刻——他要记住这个哥哥的脸。 那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哥哥,一身青色长袍,头上簪着乌木的簪子,他只是随意的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很挺拔和可以依靠的感觉,就像……就像……原谅他贫瘠的语言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也许是一棵古树吧,雨伽尔齐格心里想着:长在哪里,便可以为哪里挡住一方风雨,而且枝繁叶茂,生机盈然,让人觉得安全和信赖。 那棵树也就被种在雨伽尔齐格的心脏上,只是一眼,便扎根很深,深到他在日后的岁月里,许多次午夜梦回,都能清晰的回忆其那一天那一幕,纤毫毕现…… 雨伽尔齐格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少年,直到确定自己已经将他的样子牢牢刻在脑海里,才低下头,低声说:“谢谢哥哥……救了我。” 萧熠俯下身摸了摸这个小瑶童的脑袋,因为前世是孤儿的缘故,他对身世可怜的孩子总是更多几分维护。 这种动作里不自觉散发出来的维护和怜惜,让自幼生活在父母厌恶,寨子里人鄙夷目光中的雨伽尔齐格感觉有些异样。他听见那个少年对他说,“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惜,出身不是自己能选的,你别怕,他们以后不敢再欺负你了。” 随后那只温暖的手离开了……雨伽尔齐格心里觉得有些失落。 萧熠站了起来,对站在他身后几个战战兢兢的官差说,“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这孩子还年幼,你们需多照顾他些。” 几个官差立刻唯唯诺诺地称是,还有几个胆大些的立刻大拍马屁,说些什么大人心慈,怜惜贱民之类的话。 萧熠不为所动,只是抬手招呼了自己的人马。伶俐的小厮立刻牵了他的胭脂马过来。 萧熠上前一步,却突然感觉到有东西什么扯住了他的衣袍。 他低头,看见那个小瑶童拉着他的衣角,精致的眉眼仰头看他,像小动物般黑亮的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眷恋。 “哥哥,你是要走了吗?” “是啊,”萧熠并没有不耐,轻声回答,“我要走了,我有很重要事情要去做。” 雨伽尔齐格听到这话,立刻乖乖地松开了手,虽然只有六岁,但环境让他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更懂事许多,他知道不能耽误哥哥的事,否则会被认为得寸进尺的孩子,会被人讨厌的…… 但还是忍不住地喃喃自语,“那我……还能再看见哥哥么?” 萧熠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天上的云给他看,“小弟弟,你看!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白云苍狗,沧海化田,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若是有缘,一定会再见面的。” 雨伽尔齐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萧熠跨上了马,回头扬了扬手,“我走了,后会有期,小弟弟——” 话音落下,他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马儿嘶鸣一声,迈步向前跑去,随行的人员全部策马跟上,奔马带起烟尘,十余轻骑,转瞬即出了视线,再无迹可寻。 雨伽尔齐格追出几步,默默注视着烟尘消散的方向,直到扬起尘埃全部落定,只余下铺天盖地的灿烂阳光…… 到了很多年后,他依然记得那一日的阳光,那么的明亮,那么的璀璨。只是,到了很多年后,他依然想不清楚,是那一日的阳光原本便是如此的绚烂,还是因为那个少年的出现,撕裂了原本空洞死寂的日光,重新赋予它破晓的生机和期待?! 不管是为了什么,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已经转动了第一步。 五个月后,这队押送官奴的队伍终于抵达了京城。 雨伽尔齐格因为被“萧大人”关照过,官差从不敢苛待于他,也照顾他年纪小,不时就有休整。所以这一路行来,他疲惫时有,却没再吃苦头,甚至于从伙食上来说,虽然简陋,却仍比他在家时要好上了不少。五个月的辛苦旅程,别的瑶人都被折腾面黄肌瘦,他却不仅长高了,还奇迹般的还长了点肉。 在瓦里交接时,精神焕发的雨伽尔齐格站在一群病怏怏的官奴中间,颇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故而,内侍省内侍一眼就看中了长相清秀的雨伽尔齐格,点名要将他送入宫中服侍贵人。 待到登记进宫名册时,掌管名册的老太监问雨伽尔齐格可有汉人的名字,若是没有,便帮他现取一个,以便登记。 雨伽尔齐格想了想,回答那个老太监,“有的,我的汉名叫雨化田,沧海化田的化田。” “名字是个好名字,”那个老太监点了点头,“‘沧海化桑田,日新且月异’,帮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大概也是想告诉你世事无常,变化极大,要保持本心,宠辱不惊吧。但是这样的名字在宫里却不太合适,不够讨喜,你看要不要改一个,贵人们叫着高兴,你也落得松快点。” 雨伽尔齐格,不,应该叫雨化田了。 雨化田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接话。他不在乎是不是讨喜,他只是想永远记住那一天——那一天阳光明媚,有个哥哥对他说——“小弟弟,你看!白云苍狗,沧海化田,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若是有缘,一定会再见面的。” 所以,他相信,他们一定会再见。 是年,为成化三年,雨化田心理抱着再遇那个少年的希望净身入宫。因为无钱打点各房管事,最后伺候贵人的位置被走了后门的小太监顶了,他则是被分到御马监为杂役。 初入皇宫的那一天,看见宫墙深锁,隔离喧嚣,让雨化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年后,懵懂的孩子终于证实了自己的不安——皇宫其实就是一个巨大的笼子,进了笼子的人一辈子也不能再出去,外面的人永远也进不来。 连续几天夜里,雨化田都蒙在被子里流泪。他心里明白,这一生,他大概永远也没有机会再见到那个救了他性命的那个哥哥了。 然而他不所知道的是,他想见的人,就在这皇宫西苑——锦衣卫所,和他共看着皇城之上同一片天空。 第5章 古代厂督篇(五) 话说那一日,萧熠途经罗旁,顺手救下一个孩童,他只当这是路上的一个插曲,并未放在心上,过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广东查私盐案。 私盐一事,已经困扰本朝多年。盐帮勾结官府,垄断盐业,哄抬盐价,牟取私利,实为江淮两地一大害,朝廷有心除去,但盐帮经营多年根基已深,每次朝廷下令打击都只能斩断其枝叶而无法伤其根骨,风头一过,盐帮就立刻卷土重来。 萧熠在彻查盐帮这件事上也一度陷入困局。他带领人马逗留广东一月有余,抓了不少囤积食盐,哄抬盐价的商贩,但这些人只是盐帮最外围的成员,对盐帮核心事务一概不知。若是只处理他们,根本动摇不了盐帮根本。可是依着现有的线索也就只能查到这里,再往里,盐帮就如铁桶般的严丝合缝,让人抓不到丁点的下手机会。 最后,萧熠无奈只能让其他人马先行返京。而他自己假造了身份,化妆成一个家道中落,无奈出来独自谋生的小盐贩子,混迹在集市上。 一个月后,萧熠卖盐都赚了不少银子,却仍是没找到盐帮的线索。不过近日来,他很敏锐的发现有些人似乎在暗中观察自己,也许这就是案子突破口?对在暗处观察的人假作不知,萧熠继续扮演小贩,早出晚归地做着小本生意。 又过一个多月,暗处监视的视线终于离去。当夜,就有疑似盐帮帮众的人来找萧熠,邀请他入“盐会”,入了“盐会”,会里将会提供食盐最低的进购价格,比市面上公认的价格还要少三成,不过要求是这些食盐出售价格也不能低于“盐会”制定的标准。 萧熠欣然同意,自此入了“盐会”,成为盐帮最外围的成员。他年纪小,家庭简单,又聪明机灵,心思活络,还有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让他很快入了他上峰的眼,几个月后便亲自推荐萧熠加入盐帮。 盐帮对其成员的审核历来极严,但是萧熠的年纪小——十四岁在大明只算未成童的“舞勺之年”,盐帮对他的戒备心就相对宽松得多,毕竟试想一个还未成童的孩子要独自出来谋生已是不幸,又怎么可能会是官府的探子。 这一年,萧熠在盐帮卧底,为怕露出马脚,除了锦衣卫的特殊信道外他从不往京中递任何只言片语,就连过年也不曾归家。就这样,辗转一年半后,萧熠终于取得盐帮的信任,摸清了盐帮押运私盐的渠道和路线,还依着线索,顺藤摸瓜,列出了牵涉其中的官员名单。然后萧熠一边暗中留下暗记,一边通知两广总督领兵来拿,最终一举破了广东私盐的案子,擒拿贼首十余人,追缴食盐数十吨,白银百万之数。 消息传回京都,龙颜大悦。论功行赏时,圣上便将萧熠的官职往上提了一阶,升任锦衣卫镇抚,于明年开春赴北镇抚司上任。 北镇抚司是锦衣卫所的下设机构,成化年间锦衣卫下设了南北两个镇抚司,专司侦缉刑事。其中南镇抚司掌锦衣卫军纪法纪,北镇抚司专理诏狱——即天子钦定的之案,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刑部,甚至可以越过东厂。所以虽然北镇抚司镇抚论品级和千户一样只是正五品的官职,却是京中最有实权的几个要职之一,哪怕是当朝阁老见了北镇抚司镇抚,也得恭敬称一声“钦差大人”。 成化四年的年关,宋国公府热闹非凡,大多是来恭贺萧熠高升的,还有许多公侯女眷携着未定亲的女儿上门拜会宋国公夫人,想将女儿许配给萧熠。 宋国公夫人挑来拣去,最后定了永乐侯杜安泽的幼女杜婉容,传闻这位杜小姐七岁便能熟读《女诫》,且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女红双面绣更是京中一绝。宋国公夫人觉得他的儿子如此优秀,十五稚龄便居京中要职,也必定是要这样才德俱佳的女子才能配得上。 永乐侯府对高攀了这门亲事也满意的不行,双方一拍即合,很快就走完纳亲、问名、纳吉的流程,交换了信物,就这么为两个小辈定了亲,并约定等两年后——杜小姐及笄之时成亲。 萧熠被母亲告知这一事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这就是古人的包办婚姻么?他连那女子的脸都还没见过,就要取对方为妻了。 不过萧熠也没有反对父母的安排,他既然是宋国公府的一份子,享受这个身份带来的一切,也就该肩负起这个身份的责任。况且他本身对感情上的事比较淡漠,那些所谓的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他都不执着,在萧熠心里,只要将来要嫁他的那女子安分守己,他也自然会给对方一个妻子的尊重和体面,两人混个相敬如宾还是做得到的。 定亲一事,萧熠没放在心上。不过京中消息向来最是流通,很快萧熠和永乐侯府杜婉容定亲的消息就传开了,同僚好友们纷纷恭喜他定下了京中第一才女,还闹着要他请客喝酒。 萧熠推托不过,便干脆让小厮去包了醉仙楼的二层,打算将所有相熟好友一次全请了。 这日,萧熠写了帖子便让锦衣卫小旗送往禁军各营,而他自己手中还留下一张——御马监腾骧卫指挥使庞宁那,他决定还是自己亲自去比较好。 主要是庞宁此人,自家境落魄后性格就变得十分古怪,极爱以小人之心度别人之腹,用现代话语来说就是有被害妄想症。别家小厮面对他时,言语稍有不当他就会大发雷霆,认为自己受到了轻慢,进而迁怒主人,腾骧卫掌着军马,若是被他记恨上也是麻烦。所以萧熠绝顶趁着当值的日子亲自走一趟御马监——好显示对这位的“尊重”,也省得无端树敌。 萧熠如今在皇宫也算的上是半个“红人”了,一到御马监,守门太监安顺看见他便立刻点头哈腰的放行了。 萧熠随手赏了安顺几个银裸子,他为人虽然冷情,却从不倨傲,对小人物也随和客气,皇宫里收过他好处的人不少,所以这几年他的消息也比别人灵通得多。 进了前院,出了后殿,入目俱是一排排的马厩,御马监太监的日常工作便是替腾骧四卫营照料这些马匹。萧熠顺着大路往腾骧四卫营去,才行出十几步,就听见—— “啪——”一道清脆的耳光声,在他前方响起。 不远处,一个年幼的太监被一个年长的太监一巴掌扇到了地上。那个年长的太监方子靖见过几面,是御马监的提督太监李安。 只见李安居高临下站在那孩子面前,冷笑道:“占着有几分姿色入了掌印的眼,就想着偷懒了不成?今天就叫你知道,你在这御马监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说完,抬腿,黑色的缎面靴子直接踩在那小太监白皙的脸上,并狠狠地碾了碾。 宫里向来是非多,萧熠也没空管闲事,他目不斜视地就欲往另一侧绕过,而接下来又是“啊——”的一声惊呼,还是对着他所处的方向,让萧熠不由地看向声音的来源——是之前倒在地上被他忽视的小太监,对方也正抬眸看着他,那双精致漂亮的凤眸,让萧熠一时觉得十分眼熟…… 脑海中突然浮出一个画面,曾经有个小孩子跟在身后,拉着他的衣角,漂亮的眼睛蒙着一层水雾,小心翼翼地问他:“那我……还能再看见哥哥么?” 萧熠停下了脚步。 对了,这不就是两年前自己在罗旁救下的那个小男孩,居然进宫做了内侍! 萧熠知道那小太监也认出了自己,因为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对方眼睛里闪现出的惊喜是那么的明亮…… 然而,下一秒那小太监却抿着唇,垂眸忍着李安脚下的动作也不敢再看他一眼。 居然不向他求救,也不敢看他…… 众所周知,李安为人十分刻薄,又爱迁怒。 那孩子,是怕会连累他吗? 一瞬间,萧熠罕见的感觉有些心软。 好吧,萧熠不得不承认:他对这种没有生存能力的小可怜向来有些同情心泛滥。因为自己也是孤儿,如果当初没有社会孤儿院的收养和庇护,他不可能活下来。萧熠从不欠人情,欠了就一定会还,所以在他内心深处总有点要回报社会的责任感,觉得自己是有义务去帮助那些还没有能力自保的孩子…… 哪怕是已经重生了,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扎根在他脑海里。 心中叹了口气,萧熠从怀里掏出两个小金锭,抬步向李安走去。 第6章 古代厂督篇(六) 萧熠如今风头正盛,皇宫里的人又天生一双势利眼,鲜有人会不卖他面子,是以他只随意寻了个由头,又塞了两块金锭,李安便将小太监丢给萧熠,暂时揭过了这一茬。 萧熠俯下/身,将小太监从地上扶起来,当那孩子抬起整张脸时,绕是萧熠这种见惯了大刑的人也感觉心中有些不适,那李安一个太监,下手比起锦衣卫来竟也只重不轻,一个巴掌便将这孩子的脸都扇破了,对着这样一个受伤的小孩他居然还踩得下脚……现下这小太监半边脸是白嫩的小脸,另外半边却是青紫红肿中泛着血丝,看起来十分的可怖。 大明皇宫有明令:宫嫔以下有疾,医者不得入,以证取药。 在这皇宫里,太监宫女无论是生病还是受伤都不允许看大夫,只能凭管事给的条子取些药,然后依靠自己的意志熬过去。 看李安今天那架势,想也知道他必定不给会这孩子取药的条子。萧熠心下恻隐,便让那小太监在这等他办完事再来带他去上药。 小太监眼神恍惚地点头应了。 萧熠自往腾骧四卫营而去。 腾骧卫指挥使庞宁对萧熠亲自来请他喝酒一事表现得很是高兴,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他虽然顶着正三品的指挥使的头衔,理论上是萧熠的上峰,但锦衣卫乃是天子近侍,又岂是能以品级判高低的……是以萧熠能亲自来给他送帖子,实在是让他大大的长脸。 庞宁满面笑容地接了萧熠的帖子,答应一定赴约,又热情万分的一定要留萧熠喝口热茶,不然就是不给面子,萧熠推迟不过,小坐了一会。 耽搁了半响,回程时萧熠还在想,不知道那小太监能不能等得住? 不过,很快他就知道自己多虑了。 大老远的,萧熠就看见那个小太监还站在原来的地方,背靠着马厩,正眼巴巴地望着来路。看到他的走近,那双原本有些茫然的凤眼瞬间亮起欣喜的光,轻轻弯了弯,就像两弯小月牙儿。 这孩子有双会说话的眼睛……萧熠这么想着,加快脚步走到小太监面前,他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和小孩齐平,问:“等很久了吧?” 那孩子黑亮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摇了摇头。 “走吧。”萧熠摸了摸小孩的头,“我带你去上药。” 小孩立刻乖乖地走到他的身后。 御马监在皇宫东上北门附近,锦衣卫所则在皇城西苑。从御马监到锦衣卫,需得绕过整个紫禁城。 萧熠从前并不觉得这段路程长,他自幼习武,内力已成,平常走起路来都是步履如飞,可是如今领着个小孩,就显出问题来了——他迈一步,那小太监得小跑上两三步才能勉强跟上。 一开始萧熠还并未察觉,后来听见身后喘气渐重,回头一看,这才发现那小太监跟在后面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即使如此,那孩子也是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只是努力地跟上他的脚步。 萧熠只得慢下步伐,好让小太监跟得轻松一些。不过这样一来,平日里半个时辰就能走到的路程,被硬生生走了一个半时辰。 路上闲来无事,萧熠便问了那小太监的名字。 长长的沉默过后,那孩子把另外半张没受伤的脸也涨得通红,才用小如蚊蚋的声音轻轻回答,“我叫……雨化田。” 萧熠颔首,他对自己当初随口安慰那孩子的话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心里只把雨化田的羞怯当成天性腼腆。 雨化田仰头,看着萧熠波澜不兴的侧脸,露出了一丝明显失望的表情,只不过目视前方的萧熠并没有注意到。 到了锦衣卫所,萧熠取了些云南白药,便领着雨化田去他值夜时用的值房。 萧熠洗净双手,用纱布沾了药粉,对坐在床沿的雨化田道,“有点疼,你且忍着。” 大内秘制的的云南白药和坊间的寻常货色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此药初敷时会有火烧火燎的辣痛,不过过后便会迅速止血,止痛消肿,化瘀生肌,甚至在续骨上也有一定功效,实属锦衣卫外出任务的必备良药。 萧熠将薄薄一层药粉敷在雨化田脸上,而在这个过程中,这叫雨化田的孩子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只是目不转睛的盯着他,又是那种小动物般湿润的眼神,柔软剔透,带着怯生生的眷慕和依恋,却不敢说话。 这让萧熠有些感慨。 说句实话,萧熠本质上是一个对小孩非常没有耐心的人,他尤其嫌弃那些不懂事和无理取闹的小孩,即使他内心深处觉得自己有义务去保护孩子,但这并不妨碍他厌烦小孩子的任性和愚蠢——听起来似乎有些矛盾,其实并不。 因为在萧熠的童年中,他虽然得到了社会帮助,但也只是最最基本的温饱和教育资源,身为孤儿,他从小就没有任性和不懂事的资格,就算他那样做了,也不会有包容他的对象,只会让自己难堪。孤儿院和训练营残酷的环境促成了萧熠懂事,早熟,冷静、坚毅以及知恩图报等等品质,但也造成了他感情上的寡情和淡漠,缺乏热情和爱心。 所以,这些年萧熠虽然已经把宋国公府当成了自己的家,但是却对宋国公萧清源的几位小妾给他添的弟妹们一个都不亲近,倒不是他端着嫡子的架子,而是他本能的对那些什么事也不懂的小孩不耐烦。也许过个几年,等那些弟妹长大懂事了,他才会愿意和他们更亲近一些。 不过这个小太监对萧熠来说,却有些例外,他太过隐忍懂事,简直不像一个孩子。秘制云南白药上药的痛楚,锦衣卫中耐受力稍微差些的用了也是呲牙咧嘴地呻/吟不止,而他一个孩子,居然就能这么生生忍着一声不吭。 萧熠看着小孩忍痛的表情,不禁想起了一些久远的记忆——前世自己也是这么大岁数的时候,有次擦孤儿院外墙玻璃的时候从梯子上掉下来,摔破了头,在医院缝了8针,那时缝针的时候,自己也是这般咬着牙,一身都没吭。 在雨化田身上,萧熠似乎看见了曾经那个自己的一丝影子,这让他生出了几分感慨,难得的有些心软,手上的动作也更轻了几分……为着他和这小太监之间隐秘的相似,萧熠有些物伤其类的决定拂照这小太监几分。 上完了药,萧熠欲送雨化田回御马监。 雨化田一愣,连忙摇头说“不敢劳烦萧大人。”今日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简直犹如身处梦中,他到现在还不敢置信,总觉得眼前的一切可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是不真实的。 不过即使是身在梦中,他也尤记得不能得寸进尺的道理,他一个地位卑微小太监,是没资格让这个人送的。但是即使嘴上这么说,他心里还是舍不得这一场美梦……舍不得……那个人…… 雨化田垂下睫毛,目光自以为隐蔽的偷偷流连在长身玉立的少年身上。 萧熠对小太监这种太过明显口不对心的表情感觉有些好笑,他低下头,对雨化田道,“小弟弟,倘若你真的不想劳烦我的话,至少该让自己的表情诚恳一点,否则即使你说了这样的话,别人也只会觉得矫情!” 话音刚落下,雨化田抬眼看着他,眼圈蓦地就红了。 萧熠一愣,随即无奈地摇头,“上药那么疼你都能忍着,现在不会想要哭鼻子吧?这有什么好难过的,难道你听不出来我是在教你,而不是在骂你……” 说着他上前一步,牵起雨化田的手,领着他向御马监的路走去,边走边说,“我只是给你提个醒,我虽不介意你如此,但别人却未必会不介意。你进宫也有些时日了,该知道皇宫里的人并不好相与。小弟弟,记住了!在这皇宫里想要不得罪人,最起码的就是要学会喜怒不形于色,尤其当你越是口是心非的时候,就越要让自己的表情诚恳可信……” 回程的路上,又是近一个多时辰的路程。不过这一次萧熠不是让雨化田走在他身后,而是让他跟在自己身侧,他路上随意指教了雨化田皇宫里要注意的一些人情世故,那雨化田虽然安静,却十分聪明,事情说过一遍他立刻就领会,随后还能举一反三,两人略有互动,时间过得倒也快。 到了御马监的时候,雨化田已经不再那么羞怯了,对萧熠的称呼又从萧大人变成了哥哥,不过萧熠还是叮嘱他,私下这么叫可以,但人前必定要称呼他萧大人或者萧镇抚,雨化田听话地点头,黑若点漆的凤眸望着他,里面如藏了碎星般的流光溢彩。 萧熠看了真觉得可惜,都说三岁看老,这雨化田如此聪慧,倘若不是太监,培养个几年必成大气……哎,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守门的太监安顺看见萧熠和雨化田一道而来,有些震惊。萧熠却没有对安顺解释的意思,只是嘱咐安顺日后帮他照看雨化田照些,安顺应了,只是目光中疑惑又多了几分——看起来是对雨化田居然能搭上萧熠的路子,还得了对方的青眼感觉十分不解。 此时,天已渐黑了,萧熠和雨化田道了别,正欲回卫所,天却不巧的下起雨。 萧熠并不把这点小雨放在心上,他运轻功回卫所,只需盏茶时间,习武之人身体强健,等闲也不会受寒。 雨化田却不肯,执意跑进屋子帮他找了把伞,又跟在他身后送他到了御马监的门口,还想再送,被萧熠拦了下来了。 萧熠撑开伞,独自走入雨幕,走出很远,心有所感地回头看去…… 果然,宫殿前,雨化田还站在原地,看着他的方向,一动不动,就像只流浪的小猫小狗,但凡收到一丁点温情,就会眷恋着不肯离开。 萧熠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他知道若是他不走出视线,那孩子是绝对不会回去的。 雨幕漫天,渐渐模糊一切…… 第7章 古代厂督篇(七)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有时建立的很微妙。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镇抚大人和御马监一个杂役太监,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但是因着两年前初遇的缘分,又因着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隐相似,萧熠便将雨化田这个名字记上了心。 自那日后,萧熠在人情世故和待人接物上,对雨化田多有提点。雨化田本质聪慧,一点就通,他之前所欠缺的只是一个引导他的老师,而现在有萧熠的拂照和指点,短短几个月,便如脱胎换骨一般,开始在御马监游刃有余,渐渐站稳了脚跟。 让萧熠感慨之余也有些见材心喜——此子天资如此聪颖,虽身有残缺,但若教养得当,将来在宦臣中也必能崭露头角。 萧熠不愿见良材美玉埋没,遂对雨化田的指点更加上心,不久之后,他开始教雨化田习武。 雨化田在武学一道上同样表现得极有天赋,不过练了一年,内劲已成,基础招式间已然可见凌厉之势。再往下,便需学挑选一门武功钻研,萧熠自己学的是少林一脉拳法、掌法和剑法,但少林武功极为阳刚,并不适合雨化田,萧熠便将之前在外查案时,偶得的一本《辟邪剑谱》的抄本赠与了雨化田。 此剑谱内记载的招式极为精妙,照理来说就算只是抄本也不该被学武的人随意放置。但怪就怪在这本秘籍要求极为严苛,仅男子可练,却又要求体内阴劲盛而阳劲衰,首页便写着“欲练神功、挥刀自宫”八个大字,如此猎奇的练功方式,自然不被广大群众接受,故而只被当成低劣的武籍随意收在库房里,萧熠查抄盐帮的时候被他顺手翻了出来。 萧熠翻出秘籍后略微翻阅,立刻被里面的精妙招式所吸引,就顺手将其收在怀里。可惜的是他将秘籍带回去以后研习许久,只觉得体内燥热却不得进展,看来除了首页上写的“挥刀自宫”外是没有办法可散去体内燥热的阳劲练此绝学的,萧熠大好男儿,自然做不出那等自残之事,于是便将秘籍收起,不了了之。 不过如今给雨化田研习,倒也算是为了这精妙武学寻了个传人。 得了合适功法的雨化田在武道上如虎添翼,进步神速自不必说。 一年多后,当雨化田再次在萧熠面前演练剑法时,连萧熠也不禁感叹:“我五岁起习武,自觉自己在武道天分奇高,有信心在二十五岁之前迈入一流高手之境,常常以此自得。不过见了你才知自己当初未免自视过高——你习武虽比我晚上几年,然进步神速却是我所不及的,相信在二十五岁前你也能突破一流高手的境界,三十年后,若是和你对上,我也不敢说自己还有必胜的把握……” 已经十岁的雨化田闻言收剑,垂首而立,语调坚定地说道,“雨化田一生都不会对萧熠出剑,如违此誓,人神共弃,不得好死。” 萧熠看着雨化田认真的表情,心情有些复杂——想当初,不过是看这孩子可怜,想拉一把,没想到,最后却是培养出个衷心耿耿的弟子!!不过是个懂记恩的总比是头白眼狼要强…… 萧熠心里转着念头,喉间低低一笑,“我只是随口打个比较,你不必当真。”顿了一顿,他又道,“化田,你过了年便十一了,再和童子时一般喊我哥哥已不太合适,我表字子靖,你如果愿意,不如随着我家中小辈,喊我一声子靖哥如何?” 雨化田抬头震惊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复又低下头去,长长的睫毛颤抖不已,显得他心绪似乎十分波动。半饷,雨化田才从善入流地小小声喊了句:“子靖哥。”短短三个字,被他念的如柳絮般轻柔,话音落下,耳朵尖便开始泛红。 萧熠见状笑着点头应了,并未多想,只觉得这孩子还是一如当初的羞怯腼腆。 正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雨化田武道上已经入门,两人修得不同武功,萧熠也没什么再指点他的了。加之这一年,京中多事,萧熠也分外忙碌,九月份时,他依照婚约迎娶了永乐侯府的杜婉容。 因萧熠前些日子已经请封了宋国公府世子,故而他的婚礼格外隆重。 大婚那一日,宋国公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宫里的来恭贺的宾客不少,就连皇上也派了贴身的总管太监来给萧熠赐下厚礼,特意告了假出宫的雨化田也坐在宾客中间,他漫不经心的喝着茶,听着身边人的闲谈,心思却一直注意着堂外的动静,渐渐快到了拜堂的吉时…… “到了!到了!”终于有人喊,“新娘子进门了!” 瞬间,厅堂里闹哄哄的人地少了一大半,全都涌到门口去看新娘下轿。 雨化田没有动,但是目光却也看向门口……翘首以盼了半响却不见人,就他也忍不住想要跟出去的时候……许久未见的萧熠终于身着大红色吉服缓步迈入了厅堂,他用一根红绸牵着大红色凤冠霞帔的新娘子,眼角眉梢带着些许和煦的笑意。 萧熠平日从未穿过正红,这是雨化田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萧熠着红衣。鲜艳夺目的红色,映衬着萧熠俊美无俦的侧脸,那双总是如寒星般深邃的眼睛中似乎也因此染上了明媚的艳光,他扬眉一笑,映得整个厅堂都在他身后黯然失色。 雨化田有一瞬间的呆愣。 心中不由地想着,今天萧熠……真是好看。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萧熠这样惊艳的一面。而这样的萧熠是属于杜婉容,那女子很快就会是萧熠的妻子,成为萧熠最亲近的人。 这是雨化田一早就知道的事,他也想过萧熠大婚后,他会如尊敬长嫂般地尊敬这个女子,唯有如此,才不负萧熠这些年对他的恩情。但真到了这一刻,这种认知却忽然令他的心脏如浸在盐水里一般,不可抑制的涩痛了起来。 在他眼前,萧熠用红绸牵着新娘,遵循司仪的唱喝,一鞠躬,拜天地:二鞠躬,拜父母;三鞠躬,夫妻对拜…… 原本雨化田以为自己定会因为能亲眼见证萧熠的大婚而开心……而事实上,萧熠和杜婉容低头交拜下去的一幕,他只觉得刺目无比,看着盖着盖头的杜婉容盈盈下拜的身姿,他攥紧拳头任指甲掐入柔软的掌心,在手心传来的刺痛中心中忽然对眼前的女子腾起一种带着妒忌的强烈恨意。 “礼成——”司仪高唱。 一对新人由傧相扶着送入新房。按照习俗,一会萧熠挑了盖头,喝完交杯酒后还会再回到前厅里来敬酒,但是雨化田已经不想再坐下去了。 平生第一次,他开始明了自己对萧熠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思。 心绪震荡的雨化田浑浑噩噩地回到御马监后房。关上房门,他坐在床沿,探身从枕下摸出一只小巧玉件——青碧色河磨玉,琇莹剔透,椭圆形状,上面用小篆刻了萧熠的姓氏和英国公府暗记。 这是萧熠给的玉佩,他尤记得收到玉佩的那一日,萧熠说若遇急事可差人凭此玉佩来北镇抚司通报,或者带着玉佩去英国公府报信,自有人帮忙。他听后当着萧熠的面,郑重地把玉佩带在脖子上。萧熠见状却哑然失笑,言这并非玉饰,而是英国公府内制的信物,只须找个保密的位置收好就成,不必贴身携带。 他怕被萧熠嘲笑没见过市面,面红耳赤地又把玉佩解下,藏于怀中。不过回去之后,他宝贝似的捧玉佩左瞧右看,却怎么也舍不得将其藏起,最后鬼使神差地干脆将玉佩放在了自己枕下,每夜伴着入眠。 大概从那时起,他对萧熠就不再是单纯的感恩了吧! 萧熠……萧熠…… 雨化田握着玉佩,摩挲着上面的萧字,脑中想着的也是那个名字。 在这世界上,萧熠是唯一一个对他伸出手的人。是萧子靖造就了雨化田,若是没有萧熠,他不能想象今天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是每天忍受管事打骂,做着最脏最累苦役的小太监,还是早就和母亲一般受尽侮辱暴尸荒野。 或许就是因为萧熠对他太好了,从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所以,他一面从萧熠身上汲取着温情,一面,孺慕、尊敬、仰慕、依恋……也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了萧熠的身上。 然后,随着时日渐长,不知什么时候渐渐也开始变得不知足起来,一开始是总想萧熠能多留一会……后来便想萧熠能多看看自己……再后来又想着和萧熠的关系能再近一些…… 他以前从不敢思考自己为什么变会这样,他感激仰慕萧熠,几乎把对方放到了心目中的神明一般的地位……人怎么可以肖想神明呢? 但是现在,他骗不了自己了。看见萧熠和杜婉容交拜,那一刻,一条名为嫉妒的毒蛇,在撕开他的心脏往外爬,带给他撕裂般心痛,让他恨不得从杜婉容身上也咬下这么一块。然后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雨化田早已经将一颗心毫无保留的捧给萧熠,不止是尊敬,也不止是孺慕……他爱萧熠,并且期望萧熠也拿这样的感情对他…… 但是,怎么可能? 萧熠已经娶妻,就算没有娶妻,他也不会看上一个……太监。 纵使他再怎么渴望,也终究只能是奢望。 雨化田心烦意乱地攥着玉佩,越想心中越是如入冰窖的寒彻心扉,但即使这样的冰冷和绝望,他心中竟也升不起一丝要放弃的念头。大概因为那些感情早已经入骨入血,如果要他放弃,那还不如要了他性命来得简单。 恍惚中,雨化田忽然忆起初遇的那一日,彼时,那个少年骑在马上,众人跟随,于奴仆一般的自己而言就如同在云端一般遥远,但是当他问那个少年他们还能否再见时,少年却对他说—— “小弟弟,你看!白云苍狗,沧海化田,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于是果然,他们再遇了。 而今,这句话再次回荡在雨化田的耳边,他紧紧握着手中的玉佩,就如同要在其中汲取温度和力量一般。 子靖哥,是你告诉我的,白云苍狗,沧海化田,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那么纵使明知是奢望,我也想试一试。 第8章 古代厂督篇(八) 时光匆匆,转眼又是三载寒暑。 成化十年,帝上任用李贤为相,阁臣之中还有彭时、商辂等人,可谓人才济济,虽贵妃万氏结党干政,朝政亦还算清明,百姓拥戴。 这一年,雨化田十四,已从清秀可爱的孩童出落成姿容妍丽的少年。 十四岁的雨化田,不再是当初那个受人欺凌的小可怜,如今的他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升任御马监监督太监后,在御马监也算得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新进御马监的小太监,见了他的面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雨公”或者是“雨公公”。 他表现得这样好,萧熠已再没什么要教他的了。不过雨化田还是和以前一样,得了空就去锦衣卫所见萧熠,品茶论剑,探讨武学招式,又或是交流些宫中风向。 萧熠为人虽然冷情,但是多年相处,已然把雨化田当成弟弟一般看待,对雨化田时常登门并不反感。加之雨化田虽然年纪虽小,但在武学和宫廷之事上,都很有一些独到的见解,萧熠和他谈天,时常也有偶有所得,便干脆放任了。 于是那段日子,皇城西苑锦衣卫所的后园,便时常可以看见两个身影,身着玄色飞鱼服眉目冷峻的青年,和穿着青色宦官服纤细艳丽的少年,茶水煮沸泡出淡淡的清香,两人持杯品茗,随意交谈,表情放松,间或有笑容。 前两年,雨化田年纪善小,两人如此相处,旁人见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但随着年纪渐长,雨化田的五官也渐渐长开,他容貌中遗传自他母亲的艳丽妩媚也日益明显,尤其是那一双丹凤眼,且美且媚,顾盼流转间都透着动人心魄的风情……两人相处虽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旁人看着却总觉得有些别的意思…… 这样的情形多了,一来二去,便渐渐起了些流言。 萧熠这三年连着破了几起大案,捉拿归案多名在逃的钦犯……功勋累加,已经升到了锦衣卫佥事。照他这如日中天的势头,两三年内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必定要落在他头上了。锦衣卫里人人都看得出这茬,所以对他也是格外恭敬,那些流言私下或有人传,但是敢当着萧熠面谈论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于是,直到流言传开,萧熠这当事人倒还是丁点不知。雨化田倒是听了不少,但他对萧熠本就藏了那样的心思,又怎会当着萧熠的面提起。 不过纸包不住火,世上也没有永远不透风的墙,那流言虽没有传到萧熠耳朵里,却顺着嘴碎的宫女和命妇,直接传到杜婉容的耳边。 是以那一日,萧熠轮休,回到宋国公府,便看见了在坐在厢房里哭哭啼啼的杜婉容,似乎有话要对他说。 说实话,萧熠特别厌烦杜婉容这一套,成亲已经三年,这女人有事还是从来不肯直说,非得先在厢房里哭个半饷,等着你去好言好语的劝慰,然后才肯抽抽噎噎地说个大概……还每次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念在毕竟是自己结发妻子,又是十五稚龄便嫁过来,年纪小有些娇惯也属正常,萧熠还是坐到了她身边。 忍着心中的不耐安抚了一阵,杜婉容才顶着一双哭肿的桃子眼抽泣着说,“……妾身嫁给世子已经三年,三年无所出,是妾身的罪过……” 萧熠和杜婉容成亲三年还没有子嗣,萧熠并不喜欢小孩,对此也不在意,但杜婉容却时常为这忧心。萧熠看着杜婉容哭花的妆容,通红的双目,以为她又为这事而气苦,拍了拍她的手,道,“怎么好端端地又提起这个,若是你实在喜欢孩子,便让二弟过一个给你好了。” 萧熠口中的二弟是他庶出的弟弟,此子和萧熠年岁相仿,却已经娶了七八房美妾,膝下儿女已有九个,他自己都认不全,时常把几个儿女搞混,若是萧熠真的要把他的孩子过继一个到正房名下,想来他是乐意之极的。 杜婉容却一把拍开了萧熠的手,盯着他怒道,“妾身的肚子虽然不争气,但妾身却不是那些寒门小户不能容人的女子!纳妾一事,妾身已经提过多次,是世子爷不允……” 萧熠收回手,按下心中升起的一丝不悦,耐着性子道,“对,是我不允。若是父母将来有微词,我自会和他们分说一二。” 这三年,哄一个杜婉容已经让萧熠感觉耐心几乎要被耗尽了,对婚姻也后悔透顶,而杜婉容居然还想着再给他后院添几个女人,他除非脑子坏了才会答应——一个就这么麻烦,再来几个,那以后他在府里别想有片刻清静了! 杜婉容绞着帕子哭道:“世子爷不肯纳妾,妾身原以为是世子爷秉正志高,归洁其身而已矣,若是如此,妾身纵是顶着‘不贤’和‘善妒’的恶名也是要支持世子爷的……但如今,世子爷后院空虚,却去招惹宫中侍人……世子爷你如此行事,岂非坐实了妾身的恶名,陷妾身于不义,让妾身有何面目再见人!妾身今日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说着竟跳下床,一头对着柜子冲了过去。 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阵仗,萧熠三年来见得多了,连忙伸手一把拦住,那杜婉容也不是真的要死,只是显示下她坚决的态度,看见萧熠伸手,便被拦回了床上,继续有一声没一声的抽泣。 软绵哭声在萧熠耳边嘤嘤嘤嘤,他没有感受到一丝美人垂泪的心软,只觉得像有只飞虫振翅飞来飞去般烦不胜烦。揉了揉太阳穴,萧熠撑着耐心道,“你这又是听了谁乱嚼舌根就给我扣帽子,我招惹谁了?” 杜婉容抬头,含嗔带怒的瞪了他一眼,“一个姓雨的美貌太监,全名叫雨化田……宫里连名带姓传得清清楚楚,若不是今日母亲来看我时提醒我要防着那小太监些许,妾身还不知道要被世子爷瞒到什么时候?” 萧熠被杜婉容母女气得要笑了,“岳母大人竟说出这种话……枉你也相信!别说你相公我并无龙阳之好,即便是有,那雨化田今年才刚满十四,比五妹还要小上两载,我能和他怎么着?” 杜婉容嘤嘤嘤地又哭上了,边哭边道:“十四岁怎么了!世子爷是想欺妾身妇道人家没见过市面么……虽说说出来都嫌污了耳朵,但京城稍有些见识的人家谁不知晓,楚馆的倌儿十岁便开始接客,十四正是最好的年纪……” 这话听得萧熠额角青筋直跳。 杜婉容竟然把他和那些狎弄娈童之流混做一谈!真是不可理喻至极!! 他一甩衣袖,冷声道,“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我萧熠行正坐端,何畏人言,话便至此,信不信随你。” 杜婉容似乎是被萧熠话里的冷气吓了一跳,抬头飞快的睇了他一眼,但还是不吭声,一副仍旧不大相信的架势。萧熠也懒着再与她分说那子虚乌有的事情,自去屏风后面更衣…… 看见萧熠沉下脸,杜婉容也不敢再闹。她本来也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蠢笨女子,嫁给萧熠后却渐渐失了做姑娘时的小心翼翼,变得泼闹起来了——其实她会变这样萧熠是有间接责任的。 在萧熠和杜婉容的相处中,萧熠用的是二十一世纪男女平等,谦让女士的习惯,从没有把杜婉容当成他的附庸,而是把对方当成社会地位平等的女性来对待,即使杜婉容有让他看不惯的地方,他也不去计较,尽量顺着杜婉容去了。这样绅士行为在现代无可厚非,在明朝却是对内室的纵容过度…… 而杜婉容也没有珍惜这段姻缘中可贵的尊重,反倒对此形成了一种萧熠十分迷恋宠爱她的错觉,渐渐恃宠而骄起来……不过再怎么“娇”,她自幼熟读《女诫》,还是懂得夫为妻纲的道理,不敢轻易去挑战萧熠底线。 杜婉容不再哭泣,室内一时静默无语。 萧熠换了衣服出来,看见坐在床头的杜婉容,感觉依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与其呆在这屋里两看生厌,不如去书房看北镇抚司新呈上来一个叫素文的给事中的案宗。临走前萧熠对杜婉容道,这次的案宗繁重,晚上便宿在书房了。杜婉容红着眼睛起身说,事物再繁重,世子爷也要注意身体才是。萧熠点点头,走出门,自去南园的书房看卷宗。 南园,书房一盏清灯。 萧熠在灯下审阅案宗,浓冽的长眉随着宣纸一张张翻开而渐渐紧蹙…… 这次的案宗里说的是素文给事中结党乱政一事。萧熠对素文这个小吏印象不错,此人官职虽小,却颇有风骨,前几日还纠集了一般书生上万言书,直言东厂之弊,可惜折子没呈到圣上面前,便被东厂的人截下来了。 现在东厂却反将一军,东厂厂督万喻楼亲自上书,弹劾素文结党营私,企图乱政,证据罗列了十几条,看起来似乎挺确凿,但都经不起推敲……可是偏偏圣上就是信了,下了朱批——责令北镇抚司严办不殆,以儆效尤。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看来这位素文给事中这一次是凶多吉少了。 萧熠轻轻叹了口气,合上卷宗…… 他虽然也看不惯东厂这般行事,但皇上朱批已下,他亦爱莫能助。 第9章 古代厂督篇(九) 两日后,萧熠轮值。 锦衣卫所。 当值的锦衣侍卫们下朝回来,三五成群的聚在大院里议论这次下诏狱的素文,说他一介书生,却极是硬气,熬过了数种大刑还是不肯认罪;有人言他家里还有一个美貌小娘子,携着十岁的独女,正四处为丈夫投状喊冤;有人嗤笑,啧,妇道人家就是没见识,也不想想皇上下了朱批的案子怎么可能翻案,就算有人敢接她的诉状想来也只是贪图她的颜色哄她进房呢;前面说话那人立马笑道,还别说,那小娘子可真是生得好,那模样,那身段……哎,我说这事与其便宜了别人不如咱们兄弟也去哄哄她好了……说到这,声音低了下去,锦衣华服的侍卫间发出一阵男人心照不宣的低沉笑声。 萧熠坐在廊下拭刀,听着他们的议论微微拧眉。 十六年,时光抹掉了他身上许多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东西,但是身为一个军人最基本的是非观和正义感却是一直留在他骨子里,于妇孺的不幸,他无法和其他锦衣卫一样当成笑料来议论。 绣春刀的刀身已经拭得光亮如镜,“铛”的一声,萧熠把刀收了鞘。响动让站在院子里的几名侍卫转过头来,正看见萧熠坐在廊下,面色冷然地看着他们。 萧熠在锦衣卫中素来威信极高,而且他眉目本来就冷峻,不说话的时候,愈显严肃,被他这么冷冷地瞧上一眼,又想到自己之前的言行,几个锦衣侍卫立刻心虚地低下头,噤声不语。 萧熠把刀收起,平静地道,“午膳时刻都到了,还聚着呢。” “去了。” “就去。” “……” 几个侍卫哼哼唧唧地答了,顷刻便作鸟兽散了。 偌大的前院里转眼便只剩下萧熠一个,他轻轻摇了摇头,放松身体向后靠在廊柱上,抬头仰望,锦衣卫所建筑的飞檐翘角,将大院上方灰蓝色的天空裁成规规矩矩的四方…… 八尺男儿,谁投身锦衣卫时不是想着报效朝廷,青史留名。可惜身在京城,身在皇城,能看见的也就只有这四方的一片天空,也怪不得那些校尉渐渐忘了初衷,就这么斗鸡走犬过一生了…… 这样的日子,别人受得,他萧熠却终是有些……意难平。 突然,停栖在高檐处一只飞鸟猛地振翅而起,划破这个死寂的四方,蓝天之上,自在翱翔。 萧熠的目光追逐着那只飞鸟,唇角轻轻勾起。 午后。 萧熠在内堂整理人事升迁的名单。 未时才刚一刻,就有小卫进禀报,“佥事,御马监的雨公公来了。” 萧熠手中握着笔,有一瞬的迟疑,那日杜婉容的话,他虽然觉得荒谬至极,但是水过留痕,到底让他有些在意。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放下笔,道,“同往日一样,请去后院,我随后就到。” 小卫领命下去。 萧熠一到后院,便看见雨化田安安静静地坐在是石桌边,低眉垂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心中有事,不免多打量雨化田几眼,这一瞧,还真让他瞧出些许不同来了。 盛夏未时时分,日光本是一日中最为曝晒,而雨化田穿着一身青色宫服,却显得清爽异常,扣子一丝不苟的扣至领口,露出来的一张雪白脸庞上没有丝毫杂色,沐浴在午间的日光里,光洁剔透犹如上好的白瓷,更衬得他鬓如刀裁,眉如远山,唇如花瓣的艳色。一双黑眸半垂,眼睑弧度狭长微带上挑,睫毛纤长如蝶翅铺开,落下一片阴影,一缕欲说还休的惊艳,就这么融入了少年雌雄莫辨的清丽中。 萧熠是知道雨化田生得好的。不过哪怕是国色如牡丹,六年相看,也只剩得平常……所以他对雨化田从来无作多想。 但此刻他才发觉,即使他再怎么把雨化田当弟弟看,也掩盖不了雨化田是个美貌太监的事实,在皇宫中,与这样个美丽的内侍过从甚密,委实不妥,也无怪乎会生出那般流言。那日杜婉容的言语虽是有失分寸,不过也算提醒了他——的确是该避嫌。 就在萧熠心思转动的间,雨化田已经听见动静,抬头看见来人是他,抿唇一笑,眉目如画。少年笑容纯粹,萧熠也不由得暂先放下心中思量,抬步向雨化田走去,在石桌对面的位置落座。 雨化田嗓音清悦地招呼,“子靖哥。” 萧熠点点头,算是应了,看着雨化田问,“今日怎么过来,又是得闲?” “嗯。”雨化田鼻端轻轻哼出个音节。 萧熠不由莞尔,“别的太监得空都知道去走走贵人的路子,再不济的也会去讨总管的欢心,你倒好,得空就来我这厮混,我是能管你升迁呢还是能带你发财?” 雨化田不置可否地一笑,看着萧熠,眼神柔软如同三月的湖水,“何必升官发财,若是日日能见到子靖哥,哪怕降我来这做个扫地侍人心里也是高兴的。” 萧熠心中略感不适,往日雨化田也曾说过这般天真的话语,萧熠只道这孩子幼年丧亲,对他有些依赖,并不以为忤。 可在这谣言已起,风口浪尖的时节。再听这样的言论,他没有了最开始时欣慰的心思,反倒生出些淡淡的难言怪异。沉默一会,萧熠不动声色地错开了雨化田的视线,淡淡道,“真是孩子话。” 看见萧熠移开视线,雨化田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眸,但说出口的语气却仍是固执的认真,“才不是,化田已经十四,不是小孩子,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萧熠转过头来,微微蹙眉,有如实质的目光落在雨化田的脸上。 迎着萧熠不悦的目光,雨化田抿了抿唇,但却第一次没有退缩,大胆地抬起头来回视,目光里带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地一丝期盼恳求。 气氛一时僵住。 萧熠眉心的痕迹渐深,雨化田的不肯退缩让他觉得有些事情正在偏离轨道,少年的目光欲说还休,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慕孺。但细看之下就能发现那不仅仅是慕孺——以往被忽略某些的东西开始呼之欲出…… 他想起这个少年这些年的行为,总爱不经意的肢体接触和那永远徘徊在他身上的目光,他曾以为只是少年失怙缺乏安全感的体现,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心思。 萧熠的眸色渐渐变深,怒气在他眼底汇集。之前他还当是杜婉容妇人愚昧,却没想到事实居然真是如此——这孩子小小年纪放着正道不走,就预行那佞幸之事。一种被冒犯或者说是善意被辜负的感觉骤然发作,让他几乎忍不住想一掌扇在眼前的人头上,好让他醒醒脑子。 但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萧熠的手指握拳紧了又松,在怒气发作前硬生生忍了下来,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再开口时,已经把情绪压了下去,紧绷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冷淡地道,“也是,你十四了,确实长大了……明日开始,如无要事,就别过来了,多待在御马监为你掌印分忧才是。” 雨化田眼睫猛抬,满目的不敢置信。 萧熠只作不见,冷静而强硬地将早先酝酿好的话,一字一顿道出,“前几年你还小,我原想着多教你几年,谁想却因此起了些流言,如今流言四起,还是避嫌些的好。” 雨化田袖中的手,微微握了握拳,他上前一步,“子靖哥,若是你不喜这些流言,我来想办法,定让他们无话可说……” 萧熠抬了抬手,做了一个“够了”的手势,打断了雨化田的话。他微微垂眸,看着眼前已经快长到自己下巴的少年,神情冷肃道,“不止是因为流言。化田,你既喊我一声子靖哥,我就拿你当自家弟弟看,在你行为失当的时候当指正你些许。” 雨化田脸色一白,像是忽然间褪去了血色一般,但他还是强自镇定地道,“是化田哪里做得不好么,子靖哥你说,我会改。” 萧熠脸色眸色沉沉,他看着雨化田道,“这宫里,处处有捷径,只是有的捷径走得,有的捷径却是走不得的。天道伦常,男为阳女为阴,男儿雄飞,女子雌伏,阴阳相合,才是正道。化田,你身体虽有残缺,但在我眼中,你和其他男儿其实并无区别,甚至比他们优秀许多,日后必也能如雏鹰展翅,翱翔于这宫中顶峰。但如果你因为自己身有残缺,而选了旁门左道的路子来走,便莫怪日后……我不再认你这个弟弟。” 他这话虽然说得极是隐晦,但雨化田何等聪慧,又怎么会不明白。一时间,雨化田的脸上雪白的吓人,身子微微一晃,简直如下一刻就会晕倒在地一般。 萧熠看着雨化田这幅心神俱散的样子,毕竟是七年的情分,心下亦有些不忍,但他也明白此时此刻,自己绝对不能表现出丝毫的不忍——当断不断,必然反受其乱。于是干脆硬起心肠,转身就走。 跨出前院的一瞬,身后传来雨化田虚弱的声音:“子靖哥,我并不喜欢女子……” 声音极轻,像一缕烟般飘散在空气里。 萧熠听见了。只是他硬起的心肠并没有因为雨化田憔悴的声调而软上一分,脚步没停……身影轻轻一晃,便消失在院门之后。 雨化田坐在原地,看着院门的方向。 许久,他低下头,视线落在之前萧熠坐过的位置上,自言自语将前面萧熠不肯听他说完的话对着空气轻声道出:“……也不喜欢男子,我心慕的,唯有萧子靖一个而已……” “子靖哥,你别生气……若是你实在不喜,以后……我……改了就是……”最后那几个字,雨化田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抖,但他竭力忍住了。 说完他站了起来,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背脊却仍是倔强的挺得笔直,转过身,雨化田缓步朝反方向的后院角门走去。院外,是铺天盖地的刺目阳光,他抬起头,任阳光如刀戟般地戳入眼眸,眼睛被刺痛得几欲落泪,可是,这又怎及他心中那如被利斧凿入疼痛的万分之一…… 第10章 古代厂督篇(十) 自那日后,萧熠没再见过雨化田。不过关于他的事却在别人的谈论中偶有听说,听闻他搭上了万贵妃的路子,帮贵妃办成了几件事,现下风头正盛,隐隐有要取御马监掌印而代之的架势。 萧熠觉得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想必那日的话雨化田是听进去了。这样才对,之前也不知道那孩子发了什么疯,放着好端端的大好正途不走,竟去想那些疯魔的事,幸而他醒悟得早,悬崖勒马,未为晚也…… 雨化田的事就这么告一段落,北镇抚司的日子依旧。 诏狱中的素文,让东厂连着陪审了三天,日日都是大刑加身,如今身上没一块好肉了,神智也已不清,若再这么折腾下去,怕是要见阎王了。但又能审出什么?素文贪墨一事,本就是子虚乌有。若一定要追寻源头,大概也只能是因为几日前素给事在大殿议事之时讽刺了东厂几句……况且东厂也没真想审出什么,只是想用酷刑把人逼死在牢里,好让案子直接不了了之罢了。 只是那素文的家人委实可怜,听闻,他的妻子携着十岁的独女,已经在北镇抚司的诏狱外跪了一日一夜。 萧熠去北镇抚司取案宗时见到了她们,一对母女并排跪在北镇抚司外的青石地板上,因在寒冷的秋风中过了半日,母女俩俱是嘴唇开裂,脸色苍白,只是仍然倔强得跪得挺直不弯,看得出应该是有些武功底子,但即使学过武,照这个跪法,也是会出人命的,尤其是那小女孩,单薄的身体在凌冽的寒风中已经摇摇欲坠…… 这画面令萧熠忍不住皱眉,毕竟也是忠良家眷,不该受此对待,他握了握拳,到底没有忍住,终还是转身去了诏狱的方向。在诏狱里萧熠见了那素文一面,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 当日再开审时,素给事中一反常态,对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居然供认不讳,还说得煞有其事的架势,一旁有人将事先备好的罪状呈上,素文立刻签字画押,倒搞得东厂来听审的厂卫面面相觑……但人犯既已画押,他们也不好再对其上刑具,只得先结案回去复命。 这日夜里,萧熠连夜在北镇抚司开庭,判了素文一个撤去官职,流放山东的处罚。等到东厂再派人来北镇抚司暗示继续监/禁严刑拷打素文的时候,却发现那素文已随押送官衙上路了,东厂虽略有不甘,却也没兴趣派出厂卫对一个已经流放小吏千里追杀,于是这事便不了了之。 素文流放山东,侥幸从东厂手里捡回一条命,其妻女也随着追去山东寻他。在山东,素文在妻子的精心照料下一身伤病渐渐痊愈,养好身子后开了间私塾坐馆,夫妻琴瑟和谐,女儿乖巧听话,虽不再为官日子却也过得美满……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是夜,城外。 萧熠下了马车,让小厮将一个包袱递给早间见到的那对母女,包袱里是些干粮和碎银。 女人接过包袱,眼里闪着泪光,拉着女儿对着萧熠盈盈下拜,“萧大人救我夫婿如同救我一家,大恩大德,感激不尽。” 萧熠示意小厮扶起那个女子,对那女子道,“夫人请起,素给事刚正不阿,敢直言东厂之弊,如此风骨,不该枉死狱中。在下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夫人不必挂怀。” 素文之妻被小厮扶起后,拭了拭眼角的泪道,“那是萧大人高义……不过贱妾虽只是一介民女,却也知道‘恩必还,仇必报’的道理——” 说到这,她顿了顿,看向萧熠,“不知萧大人可曾听过十年前出没京都大盗‘蛛丝女’秦红的名号……” 萧熠没说话,联想到这女子的武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素文的妻子微微垂头,“不瞒大人,民女正是秦红,蛛丝绝技传自东洋。十年前我被仇家暗害,后又被夫婿所救,但伤势过重,一身武艺毁了十之七八,已经退隐。如今我这微末能力,帮不了萧大人什么,但小女素慧容,天资聪颖,自小跟我学武,如今已有小成。待五年后,慧容及笄之时,妾身将亲自送她来京都,为萧大人差遣,以报今日大恩。” 说完,她拍了拍女儿的头,“慧容,给萧大人见个礼,将来这大恩,便由你来报了。” 那叫素慧容小女孩外表看着十分秀美娇弱,但眼神却很坚定。她走到萧熠面前,双膝一弯,便要磕头,被萧熠一把拉住。 萧熠拉起那女孩便松开了手,淡淡道,“不必如此大礼。”却也没有一口回绝秦红的话。江湖人心中自有江湖的道义,秦红已经亮了身份,若是他一再推拒,倒显得看她不起。 秦红见此,终于露出今晚第一丝笑容。 月已当空,萧熠将一对母女送上马车,拱了拱手,“此去山东,山高水远,夫人珍重。” 秦红怀抱着女儿含泪点头。 车夫一抽鞭子,马车辘辘,驶入夜色之中。女人掀开窗帘,小女孩也探出头来,车窗上一大一小两张极为相似的脸一同注视着萧熠挺拔的身影,挥手告别,他站在原地朝她们点了点头,马车在路的尽头拐了个弯,消失不见。 小厮从后面递了披风上来,“世子爷,起风了,上马车避避吧。” 萧熠披上披风,看了一眼高悬的明月,一语双关,“这一场大风,怕是避不过。” 次日,东厂派人来北镇抚司,示意素文一案仍有疑点,应监/禁继续拷问审查。却发现因人犯认罪,证据确凿,锦衣卫佥事萧熠已经做主让北镇抚司结案,现在素文早在去往山东的路上了。消息传回,东厂不欲再为一个小吏多费心思,遂决定放那素文一马。只是东厂提督太监万喻楼却心有不甘,觉得自己受到了锦衣卫的愚弄,上折子参了负责此案的萧熠一个收受贿赂,包庇人犯的罪名。 不过萧熠在京都也经营了数年人脉,岂是任人宰割之辈。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怀恩是宦官中少见的清廉人物,与萧熠忘年相交,他早得了萧熠的消息留意东厂,看见东厂弹劾萧熠的折子,太监怀恩便以先朝圣上不查,错失爱将的典故向皇上进谏,又提到那日大殿上素文与东厂争执之事,暗示东厂针对素文之案乃是私仇,萧熠无关受了牵连。 宪宗朱见深对自己在秋猎上选中的萧熠还是有几分喜爱,也觉得这事是东厂小题大做,遂压下折子留中不发。 一场风波,因萧熠的准备充分、应对得宜,就这么压制于无形。不过,事情虽暂时得到解决,但萧熠和东厂的梁子还是结下了。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这次的事情不是结束,而只是一个开始…… 众同僚都对萧熠开罪东厂表现得忧心忡忡,连雨化田也特意差人来问了情况,萧熠自己倒是不太介意。道不同自不相为谋,他和东厂本不是一路人,也没有互相礼让的必要。 转眼,又是一年春来到。 成化十一年,柏贤妃因当年的丧子之痛,欲谋害万贵妃,被御马监提督太监雨化田发现端倪揭露。证据确凿,无可争辩,柏贤妃被罢了妃位,打入冷宫。原御马监掌印太监李德被指是罪妃柏氏同党,被皇上斥逐到凤阳孝陵司香,而御马监掌印之位则由立了功的雨化田接管…… 经此事后,雨化田彻底成了万贵妃眼前的第一红人,荣升御马监掌印,掌管内宫御厩兵符等项,在天家近侍之中,地位仅次于司礼监秉笔太监怀恩,晋升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次年立夏,萧熠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掌锦衣卫,护京都安全。不同于雨化田的横空出世,萧熠这些年的功勋朝中有目共睹,晋升亦是众望所归。锦衣卫包了京都最大的酒楼醉仙楼为萧熠摆宴庆功,开宴时,雨化田不请自来,也到场恭贺,如今他背后站着万贵妃,自然没有人敢怠慢,大家纷纷站起来相迎,称一声雨公公。 众人的恭维雨化田都不在意,从上楼起,他的目光便只看着萧熠一个。但萧熠对他只是神色淡淡,并无特别热络,落座时身侧的位置也是留给了内侍怀恩和腾骧卫指挥使庞宁,却把雨化田排在怀恩的下首。 席间,雨化田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和萧熠搭了几句话,得到的也只有疏离而客气的回复,曾经一起品茶论剑的默契亲密随着那个午后的不欢而散似乎全都消失殆尽。 满桌玉盘珍馐,觥筹交错,雨化田却只觉得苦涩难言,子靖哥对他的冷淡已经两年了,这样的惩罚还不够么?若早知道挑开来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当年他必不会露半丝倪端让萧熠察觉。也许有些人天生就没有犯错的资格,十六年,十六年来他就只奢求过这么一次,失去的却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第11章 古代厂督篇(十一) 成化十二年,京都怪事频发。 最开始是京城富商赵灵安外出,碰到了一个妙龄少女,模样美不胜收,赵灵安甚为爱慕,遂带回府中。可就在这名女子被赵灵安带进赵府后第二日,赵府上下,尽皆毙命。所有死去的人身上都找不到明显伤痕,而那个美貌女子却不见踪影。 接着,京城不断有人在夜晚目睹一个身着白纱的蒙面女子四处游荡,陆续又有民众身亡,尸体上依旧不见任何伤痕,城里人心惶惶,开始流传是妖狐夜出作祟。 到最后,就连皇宫里也有宫女描述说见到一只奇兽——“金睛修尾,状如狐狸,负黑气入窗,直抵密室,至则人昏迷”,皇上听说后十分惊恐,下令锦衣卫严查皇宫,无果。 不久后,以“左道”驰名一时的道士李子龙出现在京城,四处捉妖,百姓对其十分推崇,皇上得到消息大喜,请其入宫。谁知那道士竟是前朝余孽,之前种种也都是其一手导演,李子龙入宫后藏身于万岁山上窥视圣驾,入夜时行刺皇上,幸被锦衣卫校尉及时发现,将其就地正法。 皇上得知此事后不能释怀,彻夜不能寐,日间郁郁寡欢,忧心忡忡,觉得目之所及,处处危机四伏。 万贵妃见皇上连日来愁眉不展,十分担忧,向其心腹御马监掌印雨化田问计。雨化田敏捷多智,尤其善揣帝王心意,知道皇上因这几次的事对东厂和锦衣卫查案不力感到不满,又觉得手中的侦刺情报不足,害怕民间还有人对其图谋不轨,是以整日疑神疑鬼。 ——可这,不正是他的机会? 于是雨化田派手下机灵的小太监,青衣小帽易装成平民,乘驴或骡,往来京城内外,处处留心收集信息,将大政小事,方言巷语,悉探以闻,以报圣上。 果然,皇上看了这些情报后,感到些许安慰,觉得这些情报很有价值,对雨化田的表现也很满意,要他继续做下去,遂又从锦衣卫的官员、小校中,选出善于刺探情报的人员共计一百多名,在灵济宫前,以旧灰厂为厂署总部,设置“西厂”。 成化十三年正月,西厂正式成立,皇上任雨化田为西厂提督太监,负责侦察刺探朝廷及地方事物,并赐雨化田敕曰遇事可便宜行事。后《大明史记》中有载“……往者妖狐夜出,人心惊惶,感劳圣虑,添设西厂,用戒不虞,所以权一时之宜,慰安人心也。” 有圣上手谕,外加万贵妃做后台,短短几个月,西厂人员极度扩充,势力直逼东厂。朝廷之上,东厂、西厂、锦衣卫渐成三足鼎立之势。 成化十四年,有刺客越皇城入西内,被锦衣卫校尉缉捕逮获,太监怀恩上报,帝上甚慰,对锦衣卫厚加赐赉。东厂厂督万喻楼知晓后极为嫉妒,又因和锦衣卫指挥使萧熠有隙,便写密折向皇上状告萧熠勾结内侍,浸淫擅功,密折曰: “锦衣卫指挥使萧熠,为人狡诈,与内侍怀恩早结为腹心,自相表里,肆罗织之文,振威福之势。使天下百姓但知有锦衣卫而不知有朝廷,但知畏萧熠而不知畏陛下。现下渐成羽翼,可为寒心。乞陛下明正典刑,以为奸臣结党怙势之戒。” 皇上看完密折后将信将疑,询万贵妃意见。万贵妃善承意旨,宠冠后宫多年,却因出身微寒,内心常忧娘家实力不济,值此机会,万贵妃有心抬举其弟万通和心腹雨化田独揽锦衣卫大权,便亦称萧熠浸淫官道数年,有渐之本心之嫌。皇上待万贵妃至宠至信,不疑有他,于是对萧熠与怀恩渐渐不复之前亲近。 成化十五年,建州女真首领伏当加声言要犯边,朝野震惊,帝王扰心。贵妃又进言,宋国公府世子萧熠武技精湛,无人可出其右,不如让其领兵,前去平叛。皇上深以为然,遂拟旨,令宋国公府世子萧熠为总兵官,前去征讨建州三卫,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则由锦衣卫同知万通暂代。 消息传出,朝中之人大多为萧熠报不平,明明没有过失,却因为万贵妃要抬举万通而被罢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职务,外放去做个什么劳子的将军?需知萧熠已是宋国公府世子,再过几年就可以稳稳当当的承袭宋国公的封号,平叛之功虽好,于萧熠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再者战场刀剑无眼,有去无回的例子比比皆是,此去建州,吉凶难料…… 宋国公萧清源更是气得抖胡子,接完圣旨就准备进宫面圣,扬言就算舍了这张老脸不要跪着求圣上,也不能把他支应门楣的儿子送到战场上去,却被萧熠拦下。 萧熠亲手将圣旨供起,摘下墙上的贯日弓,轻抚弓身道:“父亲大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儿子便是到建州走这一趟,又有何惧?” 看着萧熠镇定的神色,宋国公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他这个小儿子从小就表现出超脱一般孩子的理智和决断,但凡是萧熠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从来就没有失败过——想到这,国公爷终于放下心来,不再多言。 圣旨颁下的第二天,雨化田递了英国公府的信物求见萧熠。 时隔多年,再次握着自己当初送出的玉佩,萧熠心里也有些感慨,让小厮将人请到南园书房相见。 不多时,人就被带到了书房内。 许久不见,雨化田看起来成熟不少。他如今虚岁已经十九,再不是当初少年人的模样,穿着一件青色的长衫,外罩着黛色绒面斗篷,长发用一支碧色的簪子挽起,只余下两缕顺着耳际垂下,露出来的一张皎洁的脸却是清艳不减,更甚从前。只是曾经那双总是笑得如月牙儿一般弯弯的凤眸,如今却是眼睫低垂,只能看见长睫之下黑沉沉的一抹暗影——不过,也不能算是坏事,这宫里本就不是乐土,敛了情绪的人,才能活得长久。 萧熠目光在雨化田他身上转了一圈便收回,端了茶,温声道:“你我倒是有些日子未见了,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这五年,雨化田没有再越过雷池半步,当年的介怀,随着时间流逝已渐渐在萧熠心里淡去,况且他不日即将离京,两人再相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毕竟多年的情分尤在,萧熠的脸色不复之前的冷淡。 听到萧熠温言问他,雨化田心神有些恍惚,有多久没听到萧熠这样缓和的对他说话了?好像又时光突然回到了那一年,锦衣卫所后园,那时候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官,没有权势,没有地位,却是他一生中最开心的岁月,因为只有在那时,他抬起头就能看见萧熠的眼里映出他的脸——仿若只看着他一个…… “怎不说话?” 萧熠又问了一句,雨化田才意识到自己的走神,忙敛了情绪,不敢再动妄念。那年他不过在萧熠面前露了半分心思,两人便是五年的相逢陌路,如今萧熠好不容易重新对他有些颜色,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对萧熠表露什么了。定了定神,雨化田缓缓道:“我听说了今日的圣旨……外放建州一事,子靖哥不必烦忧,三日之内,我必想办法说动贵妃让皇上收回旨意。” 萧熠没有接话,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雨化田,半响,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似是想要微笑,不过这表情的变化也只有那么短到连目光都无法捕捉一瞬,一瞬过后,刚才昙花一现的温和已经如同潮水般地从萧熠脸上褪去,他沉着脸色将茶盏缓缓放下,冷声道:“雨化田,你如今倒真是长本事了,就连左右圣意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张口就来。” 雨化田呼吸一窒,抬头看了萧熠一眼,只见那张刀削斧凿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漠如覆在上面的一层面具,心中便是蓦然一痛,面上再也绷不住,露出了些许惨白,纵使他如今已是西厂督主的尊位,眼前的这个人依旧有一句话就将他打回地狱的能力。雨化田低下头,这一次目光落在地上,空落落的,宛若失了魂一般。 一时室内气氛僵硬无言,眼看着两人就又是不欢而散的局面…… 第12章 古代厂督篇(十二) 一时室内气氛僵硬无言,眼看着就又是不欢而散的局面,萧熠却忽然展眉一笑,语气戏谑地道,“这就吓到了,嗯?” 雨化田闻言一怔,复又抬头去看萧熠,只见萧熠面色虽然依旧冷峻,眼睛里却是堆了笑,他喉头一松,这才觉得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喃喃地道,“子靖哥,你……到底……是何意。” “无他,只是你居然大意如斯,岂非忘记了祸从口出的道理。以后这种话切莫再言,省得平白落人口实……”顿了顿,萧熠转过头,这一次眼里是显而易见的暖意:“不过,自古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今日萧熠即将外放,再不复之前炙手可热的权势地位,你却仍愿意走这一趟,冒触怒贵妃的风险为我周旋,这份心意,我心领了。” 仅仅是一句心领了,就让雨化田喉头一哽,他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好几次,却终究想不出有什么合适的话可以说。 “但却是不必如此。此去建州,并非仅仅是皇命难为,亦是我心之所向。”萧熠说着,目光看向远处,嘴角向上勾了勾,流出一丝罕见的笑意。 雨化田刚刚平复下来的呼吸又有些乱,他抬头怔怔地看着萧熠,“……为何?” 萧熠不以为意地道:“大概是倦了吧。在京城呆了二十年,看尽了这里的官场侵轧,权争利斗,虽然对这些并不畏惧,但有时仍会觉得十分厌烦,难道就真要这么跟东厂勾心斗角地过一生?‘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接到出征旨意的时候,其实心里不仅没有任何不满,反而生出些久违的热血豪情,觉得去沙场驰骋也好,这样才不枉我萧熠练就一生武艺,来到这世上走了这一遭。” 雨化田袖中的手狠狠的攥紧,“所以……你要走?” 萧熠笑容坦然,“是,我意已决,不日即将离京。今日一别,你我不知何日才可再见,不如化田今日暂且留下,你我共饮一场,为我践行,如何?” 雨化田的面色越发苍白,凝视萧熠半瞬,最终轻轻答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伶俐的丫鬟小厮手脚麻利地在南园的院子里摆了桌案,温了一壶上等的梨花白。萧熠执起酒壶,刚要斟酒,便被雨化田双手接过,为他满上。 萧熠看着他,轻轻扬眉:“让西厂厂督大人斟酒,这礼可重。” 雨化田抿唇:“只是斟酒而已,化田的命都是子靖哥救的,孰轻孰重?” 萧熠失笑:“于我而言,当年不过是顺手而为。” 雨化田地放下酒壶,垂眸道:“可于我而言,却是再生之恩,没有萧子靖,就没有今日的雨化田……” 萧熠看着他,忽得一叹:“化田,其实你天资聪慧,本就是璞玉之才,不管有没有遇上萧子靖,假以时日,都定然得成大器,今时今日你所拥有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不必妄自菲薄。” 对面的少年只是垂眸不语,看那样子就知道是没听进去。 萧熠摇了摇头:“不管你信与不信,好自珍重。朝堂险恶,你又年纪善小,难免有不够稳重之处,切记要戒骄戒躁,步步为营。” “嗯。”雨化田轻轻应到,表情温顺像个乖巧的孩子,只是垂下眼眸掩饰自己心中翻滚的情绪。 两人对饮几杯,萧熠又说了几句,都是提点了雨化田这些年有疏漏的一些地方。原来哪怕是两人相逢陌路的日子里,对这个一手教大的孩子,他也仍是不自觉的关注。 清风徐来,气氛安宁,这一刻时光好像也停了下来。两人持杯对饮,又一杯琼酿入喉,雨化田看着眼前眉目冷峻的青年,只觉得心中满是难过和不舍,五年了,他等萧熠回头看他一眼,等了整整五年,终于是等到了两人冰释前嫌的今天,却转眼又有一场不知归期是何日的离别。 可人生又有多少个五年可以这样挥霍?萧熠,萧熠,教他如何放得下,教他如何能舍得…… 离别的酒,最是苦涩,但想到今日一别,便是千里相隔,就根本停不下来,一杯复一杯,酒过愁肠,都作相思泪,因为太过不舍,一个大胆的念头就这么不自觉滋生在雨化田的脑海——若是能跟着萧熠去建州就好…… 这个念头一起,便占据了雨化田整个脑海,怎么也赶不出去。但他心中还是忐忑,怕真这么做了会惹萧熠不悦,五年前那一次闹僵,让他在两人的关系上已不敢再冒任何风险。但另一面,他又确实万分想要跟着萧熠去…… 一壶梨花白渐渐见了底,雨化田还陷在自我纠结里拿不定主意。可萧熠没有继续留客的意思,他纵使再想也不敢赖在宋国公府不走,只好起身告辞。 临到出门,手心却突然被放入了一块微凉的物事,是当初萧熠那块玉佩。抬头,只听见萧熠对他说:“这玉佩你还是收着罢,我在京里留着些暗手,我会吩咐下去,待我离京以后那些就留给你,若有一日你遇到了麻烦,再带着它来宋国公府。” 其实萧熠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把自己经营多年的暗子交给雨化田,但雨化田今日担着莫大风险走这一趟让他觉得有些动容,不过既然决定给那便给了,他还不至于后悔——君既以真心待我,我便以至交酬之又何妨。 知道此刻这块玉的分量,雨化田指尖都有些颤抖。想要推拒,心下却又不舍,不是不舍这一条后路,而是不舍萧熠的半丝关怀,而且那玉佩是萧熠第一次送他的东西,对他而言意义不同其他……一瞬挣扎,最终还是敌不过心中的渴望,雨化田的五指轻轻在玉佩上合拢,只是心中的那个大胆念头也越发坚定。 萧熠对他虽无丝毫情爱之意,但对他也到底不同于旁人,想来即便他真的跟着去了建州,萧熠也未必就会生气。 主意既定,雨化田连夜进宫求见贵妃,自请为贵妃耳目,总督三军,贵妃有意染兵部久矣,且对雨化田素来爱重,闻言,欣然允之。 翌日,帝上纳贵妃谏,任西厂督主雨化田为监军,随军出征,提督军务,共讨建州三卫。 第13章 古代厂督篇(十三) 成化十五年,二月初二,萧熠领兵出征。 京城到建州二千里地,萧熠命替身着将军盔甲与随行官员一起乘坐工部安排的车马,吸引视线,自己却带着二十亲兵骑快马,准备绕小路而行,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监军雨化田拒绝了萧熠让其乘坐马车的提议,换了好马,亦随萧熠而行…… 一行人策马出发,仰仗轻装快马,每日疾驰,萧熠为了抢占先机,皆是号令天不亮就整装出发,入夜无法视物才打尖入宿,每人皆备两匹快马换乘,一到驿站必换,如此日夜兼程,本来约是三十余天的路程,硬是是被在萧熠生生压到了七日! 二月初九,萧熠一行抵达建州。到的时候,正是傍晚,夕阳染了遍地,举目尽是一派如血肃杀。萧熠翻身下马,看着暮色中渡了层金红的城门,黑色的大氅坠在身后,被初春的冷风吹的上下翻飞。 建州城外有三关防御关卡,头关地势山高路险,易守难攻。二道关乃三关中枢,亦极险要,可以拒敌。三道关为建州三关防御前哨,出关向北直入女真地界,为建州女真前沿扼守要冲。 萧熠本欲在入城之前先到城外三关察看地形,忽然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自他身后传来,听见动静,萧熠转过头,看见背后马上的雨化田以手掩唇正自低咳,脸色苍白,两颊却病态的潮红。 萧熠蹙了蹙眉,走到雨化田马前问,“可还撑得住?” 雨化田忍着咳嗽,在马上点了点头:“只是风寒而已,无碍。”可往日清丽的声线已经嘶哑至极,怎么看也不像无碍的样子。 萧熠听着长眉微蹙,末了,对着亲兵打了个手势,“先进城休整罢。” 建州守备张宁收到的消息是总兵月底将至,这天正搂着两个新买的粉头亲热,突然接到萧熠的令牌,真真是吓的魂飞魄散,衣裳不整地就跑来接驾,犹带着一身脂粉香气。萧熠冷厉的眼神轻轻从张宁面上扫过,虽未发作,但那冰冷的眼神却让张宁出了一身冷汗。 很快,萧熠带来的人马都被安排进了官邸。 简单用了晚膳,萧熠连夜召集城中将领查看军中的粮草辎重,又询问城内的兵马布防,了解大概情况后,虽还没有到过实地,但萧熠心中已有了大致御敌的计策,便下令众将领兵加紧修筑关道,以及大量制作绊马索等器械。 等到萧熠布置完这一切,月已当空。 回到内院,过门时便听到隔壁院落低低的咳嗽,在静谧的夜色下格外突兀。顿了顿脚步,萧熠举着烛台转向雨化田的屋子,站在门口屋檐下问道,“还没睡?” 咳嗽停了,里间传来一声嘶哑的疑问,“咳……子靖哥?” “是我,可方便进门?” 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似是有人在起身披衣,里面的人毫不犹豫地回答,“方便。” 萧熠举着烛台推门而入,温暖的光泽,便一点点浸透了整间屋子。雨化田已从床上坐了起来,披着一件月白的披风,他病了三日,脸上早已褪去了往日的鲜活生动,唇无血色,削尖的下巴下,脖颈精巧线条没入衣领之中,纵是苍白憔悴,也无减一分绝色精致。 随手将烛火搁在案台上,萧熠问道:“医官怎么说?” 医官言他的风寒再拖一天便会转成肺病顽疾,永难根治,纵使这次侥幸赶上,也需得好生休养,再也马虎不得。可雨化田却只是笑笑,“寻常风寒而已,没有大碍,服了药已经好多了。” 萧熠看着他褪尽血色的脸,摇了摇头,“我说你这是何苦?跟着马车来就是了,又不指着你打战。” 当日雨化田执意不肯乘马车,萧熠考虑他习了十年武艺,不是那等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宦臣,就答应让他跟着。谁知却是考虑不周,那雨化田虽说只是一个太监,算不得娇生贵养,可到底在宫里安逸了十五年,从未受过行军赶路的辛苦,在马背上颠簸了几日便体力不支,随后风寒入体就病倒了。初时他还忍着不说,但后来病情日益严重,便再瞒不住。 过苏州时,萧熠本想将雨化田留下养病,但雨化田不同意。萧熠也不是大夫,不懂雨化田身体到底是什么情况,看他尚能跑马,便觉得也严重不到哪去,遂不再坚持,带着雨化田又出发了。可接着两日,雨化田的病情不仅没好转,倒似又严重了不少,待到萧熠发现他高烧不退的时候,他们已经进了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无奈之下只好咬咬牙继续快马加鞭地往建州赶来了。 雨化田听见萧熠问话,长睫低垂,如蝶翅般的轻颤,却是不答。 萧熠见雨化田不答,也不在追问,其实他心里隐隐有些明白。这世界上有三件事是最不能够掩饰的——咳嗽、贫穷和爱慕。 在萧熠两辈子的人生里,他从来不谈爱情——最初是因为工作性质不允许,后来见到了一个同事因为恋人被残忍杀害而彻底疯狂的样子,更是对这种奋不顾身的感情有些抗拒。但不管再怎么避讳,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心意,他还是能够明白一些的。雨化田为什么千里迢迢跟到建州来,他虽然不愿往那方面去想,但心里却是知道答案的。 除却心理上的不适,萧熠并非一点都没被感动——十九岁的少年,西厂督主,外面都传言雨化田如何善算人心,狡诈如狐,可是在他面前,那孩子却从来没有丝毫改变,仍旧是十年前的模样,干净透明的像一张白纸。五年来一直安静地从不越界打扰他的生活,却在他面临外放的时候宁冒大不韪也要为他周旋,最后又放着京都荣华不享,跋山涉水地跟着他来了建州。 岁寒知松柏,患难显真情。 萧熠活得够久,看多了人与人的互相算计,又怎会不明白这份纯粹真心的可贵? 若雨化田是女子,就为着这一片冰心,哪怕她只是个迎来送往的青楼女妓,萧熠也必然会娶他。 但雨化田不是女子。 ——他是个太监,是贵妃的宠臣,西厂的厂督…… 他们可是是师徒,至交,兄弟,知己,却永远也不可能是雨化田希望的那种关系。 想到此处,萧熠心底叹了口气,面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站起身,道:“罢了,你自己心里有分寸便好,我便不多言了。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子靖哥,我送你。”雨化田趿了鞋子,便要下床。 “不必。”萧熠伸手按在雨化田肩上,阻了他的动作,“夜深露重,你病还没痊愈,别再受寒了。”说完,自转身端起案上的烛台,向门口走去。 烛火摇曳,房间里的光随着萧熠离开的脚步一寸一寸的暗,伴随着“吱呀——”一声关门的响动,那些随着萧熠而来的橘色暖光终于全部散尽,又回到了最初的一片漆黑。 屋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渐不可闻…… 屋内,雨化田抬手,覆上了自己的肩头——那里尤残留着那人掌心的半丝残温,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缓缓闭上眼,脸上露出了似怀念,又似迷醉般的神情。 第14章 古代厂督篇(十四) 休养了几日,雨化田的风寒已是好了大半。 这一日,萧熠外出巡视兵营,建州官邸突然来了一位年轻女子。 雨化田听着手下兵士的禀报,眉头蹙起,“你说,她要见萧总兵的?” “是。”来报信的兵士面色奇妙,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种小事也值得通传?我倒不知萧总兵何时成了一介流民想见就见的人物。”雨化田语气冰冷,整个人明明白白的透露出一种不悦的气息,“建州大营乃是战事重地,岂容女子私闯,把人带走。” 看着监军大人似有怒气,兵士的语气越发恭敬小心:“小的也是这般劝那女子的。可是她……” “有话直说!何必吞吞吐吐!” “是,监军大人。”小兵被雨化田阴冷的视线一扫,登时心中一凛,不敢再犹豫,便照实说了,“可那姑娘不肯离去,她武艺不弱,弟兄们都奈何不了她……又恐……又恐她万一真的与萧总兵有旧,得罪了人就不好了,况且她也不曾出手伤人,只是想在此地等总兵回来,见上一面。” 雨化田闻言面色一冷,拂袖站了起来,“好个不知所谓的女人!拿官邸当自家院子般撒野,咱家就去会会她!” 说着,起身朝外走去,来报信的兵士的见状,也急忙跟了上去。 官邸外的石狮旁,立着一个白衣长裙的少女,长发顺滑的披散在背后,只在发尾用一根银色的发带松松扎成一束,看不见脸,但背影窈窕,娇柔美好。 守卫的官兵不知何时都凑到了一起,眼睛黏在那姑娘身上,小声地交谈着,表情混着欣羡和一些男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见此场景,雨化田眼神一暗,冷哼了一声。 那女子听到声音,慢慢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如明月般光洁的小脸,春山眉黛,秋水剪瞳,她看向走出大门着官服的雨化田,矮身福了一福,红唇轻启:“小女子素慧容,见过这位大人。”语调婉转,如乳燕初啼,身姿纤细,似弱柳扶风,在场男子无不心中一凛,真是我见犹怜。 唯有雨化田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位名叫素慧容少女,一双黑眸中半丝情绪也无。半响,竟是言不发的抬手,劈空向素慧容胸口拍去凌厉的一掌。 掌风扑面,素慧容瞳孔骤然紧缩,身子急急往右一侧,堪堪避开了这一掌。 一击不中,雨化田漆黑的瞳孔中骤然聚起冰一样的色泽,寒意浸肤,他冷冷一笑,电光火石间,人已逼至素慧容面前,手指一张,修剪得十分整齐的指甲,便向着素慧容的咽喉猛地扣去。 咽喉是人身最要害的部位之一,哪能真被他扣实,那少女直登时脸色大变,双手急忙在胸前合掌又迅速分开,不知道她袖中藏了什么奇物,一开一合间竟抽出了一条极细的金丝,头往后仰,双手一拉便带着丝线绕住雨化田袭到她面前的手腕。 那金丝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极其锋利,衣袖一被缠绕,顿时便是裂帛声起。不过那女子的反应虽快,雨化田的变招却比她更快,只是猛地以一个刁钻的角度向左猛偏手腕,便以毫厘之差在金丝交绕闭合前撤回了左手。 看着被割裂的衣袖,雨化田凤眸一眯,冷哼:“雕虫小技!”说着中指与拇指轻轻一捏,状如兰花,看似优雅实则快如闪电地弹在素慧容来不及收起的金丝上,这一弹蕴含了七分真力,只听噼得一声,金丝被内力一震应声而断,回弹的力道在素慧容右颊上划出一条细长的血痕。 哪个女子不爱惜容貌,素慧容脸上一疼,心中又惊又怒,这少年好不讲理,她一开始见对方容貌殊丽,还颇有好感,谁知道这人桃花颜色,竟是毒蛇心肠,上来便下如此重手。 雨化田伤了素慧容一招,这才冷冷地俯视发话,“这官邸也是你撒野的地方?还不快滚!” 素慧容一双美目狠狠瞪着他:“今日见不到萧大人,我绝不离开。” 雨化田目光阴冷地望了过来,须臾,只听他冷冷一笑,“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语毕,广袖一扬,一道暗劲便拂了出去。 素慧容咬牙接下,被震得连退三步,嘴角溢出一丝血丝,心下对这个少年已是恨极,这次二话不说便抽出腰间短剑攻了上去,两人很快缠斗在一起。雨化田武功在素慧容之上,可素慧容占着兵器之利和袖中金丝奇巧短时间内尤可支撑。 几十招后,雨化田耐心告罄,反手从身旁的侍卫的刀鞘中抽出佩刀,素慧容被刀身出鞘的反光照得眼睛一花,再能视物时迎头便是一片雪亮刀光,连忙举剑急挡,内劲相撞,手中的短剑被震得脱手而飞。 雨化田却是身法一闪,身形已从原地消失,素慧容只看见眼前人影飞过,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脖颈处便传来冰凉地触感,雨化田手中的刀此刻已架在她的脖子上…… 眼看着此刻雨化田手下一用力,美人便要香消玉损,远处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化田,住手。” 伴随着的还有铮铮马啼,雨化田闻言,手下一滞…… 几个呼吸间,来人已经到了近前,一拉马缰,停在官邸石阶前,不是萧熠,却又是谁。几个守卫的官兵纷纷行礼:“萧大人。” 那被雨化田制在手中的素慧容一见萧熠,登时如见到了亲人,目光盈泪,楚楚可怜地道:“萧大人救我,我是……”话音难续,却是被雨化田用暗劲点了穴道。 雨化田松开手,先告了一状:“子靖哥,这女子打伤了守卫,想闯官邸,恐怕是细作。” 素慧容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瞪着那个少年官差,这人不仅出手狠辣,居然还颠倒黑白——明明是他先出手伤人。 萧熠下马,将马缰递给马童,对雨化田道,“化田,她似一位故人之女,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 雨化田听闻只是故人之女,心中稍霁,敌意也消了不少,便将长刀一收。 素慧容一得自由,立刻向萧熠身边退去,一副对雨化田深感忌惮的样子。 “你可是素文之女素慧容?”萧熠转头问她。素文便是萧熠和东厂交恶的开始,雨化田当然知晓,这么一说,他瞬间明白了眼前这名女子的来历。 “谢萧大人还记得民女……”素慧容对萧熠福了福身,“正是民女,大人,五年期满,家母派我前来听候大人差遣,以谢大人当年救我全家的大恩。” 萧熠点头,“素姑娘,我已知你来意,但现下正在打战,时机未免不妥,不若你先离去,来日若有所需,萧熠再行传书。” 素慧容摇了摇头,“江湖儿女,岂可言而无信,大人若是需要,慧容亦可为大人上阵杀敌。” 萧熠蹙眉,“哪有女子上战场的。” 素慧容又道:“那慧容就留在官邸之中,当大人的丫鬟,扫洒洗衣,端茶送水,我都做得。” 萧熠并不阻她履行承诺,却也不想在战事之时带个小姑娘,下意识地又想拒绝,却不知怎么地忽然想到雨化田总不见大好的病情,雨化田素有洁癖,而军营里都是些大老粗,这几日倒真是难为他了,而且雨化田又是个太监,倒是没什么好避嫌的。 思及此处,到了嘴边拒绝的话就改成:“你若执意留下,就留下来照顾雨监军吧,他因我受累,你照顾他,听他差遣段时日,便算是全了恩情。” 素慧容点头,“全凭大人吩咐。只是不知雨监军是哪位……” 雨化田万万没想到萧熠会留下素慧容居然是为了他,心中的最后一丝阴霾终也如冰雪消融般散去,此刻听闻素慧容的问话,努力压了压上翘的嘴角,站出来道:“既然如此,素姑娘就暂时跟着我好了。”私心里想的是——跟着他自然比让这女子缠着子靖哥来得好。 萧熠吩咐雨化田:“素姑娘是忠良之后,需得以礼相待。” 雨化田展颜一笑,“这是自然,我亦会照顾好素姑娘的,子靖哥放心。”说完,也对素慧容抱拳行了半礼,“素姑娘,刚刚多有得罪,看在我也是担心军情外泄的份上,还请姑娘海涵……不过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姑娘你说呢?” 素慧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展露出和初见时的阴狠完全不同的纯良笑意,这……这人莫非有两张脸不成?她倒是有心揭穿这少年的伪装,但看他和萧大人关系匪浅,萧大人会信这少年还是信仅有一面之缘的自己简直一目了然。 又想到自己刚刚已经答应,以后就要跟随这个会变脸可怕的少年,心中顿觉欲哭无泪…… 第15章 古代厂督篇(十五) 素慧容不情不愿地跟了雨化田,自此建州官邸中多了一个娇柔的身影。 雨化田如他所言,对素慧容相当照顾,他的院子自己住东厢房,把西厢房给了素慧容,起居饮食全部比照自己,也特意嘱咐其他人对素姑娘乃是贵客,不得怠慢。 起初几日,素慧容和雨化田相处时小心翼翼,对方动动手指都能惊她一跳,不过雨化田对她却一直温和有加,除了偶尔端茶奉药外极少使唤她,甚至偶尔还指点她武艺,素慧容的性子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也就渐渐真把雨化田当成半个主子来伺候。 但初见时雨化田透出的那股阴冷狠辣,一直像一层阴影一样蒙在素慧容心上,即使雨化田对她再关照,她心中对这个西厂厂督也生不起半点亲近的心思,态度始终是恭敬中带点忌惮。 而萧熠则在建州日夜练兵,和素慧容那日一别后再没见过。 二月十五,建州下了开春以来第一场雪。 “啊,”素慧容为雨化田点好香炉,推开窗,轻轻地惊呼了一声。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北地的雪一下便是白蒙蒙的一片,银絮乱飘,雪花朵朵扑在窗棂之上,煞是好看。 雨化田也走到窗前,笑道:“好大的雪!这样的日子,煮酒观雪也是一件乐事,只是不如能否有幸邀素姑娘与咱家一道。” 江湖儿女,本不拘着姑娘饮酒的小节,素慧容无可无不可的应了,温了一壶酒,两人将圆桌移到窗边,支起窗棂,在屋中赏雪。北地苦寒,酒却香洌醇厚,素慧容量浅,一杯下肚,双颊已是生晕,便放了酒杯,专心看雪,雨化田亦不勉强,自斟自饮。 素慧容偷眼看雨化田,觉得生平所见之人中,论容止之美竟没有一个可以与他匹敌的。而此刻,这位督主大人目光透过飘扬的雪花,悠悠地落在半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心里明白雨化田其实并不是真的想邀她看雪,或许,他只是在这样的日子里,不想自己一个人独饮罢了…… 不知不觉,壶已半空,就在素慧容想着是不是再去端一壶时,门外传来一声朗笑。 “你们两个倒是清闲——” 随着声音,黑色的皂靴踏过被湿润的青石地砖,萧熠持着一把青竹伞从院外走了进来。 “萧大人。”素慧容眼睛一亮,便欲起身相迎。 而比她动作更快的是雨化田,只听衣裾风动,素慧容发现原本坐在她身侧的人不知何时已站到了院中,正仰着头和她的恩人说话,黑亮的眼睛里闪现的是实实在在的惊喜。 “子靖哥,你怎么来了?” “难得下雪,我也偷得浮生半日闲,结果刚进院子便嗅到你这儿的酒香。” 雨化田狡黠一笑,“守备张宁进贡的‘醉梦’,号称北地第一美酒,我尝着确实不错,子靖哥可愿观雪共赏。” “求之不得。” 两人共遮一伞进了屋子,萧熠身上沾了不少落雪,被屋子里火盆的热气一烤,都化成了雪水,浸透了玄色的披风。雨化田皱眉看了一眼,立刻进屋拿了自己狐裘给萧熠换下披风。 素慧容瞪大了眼睛,觉得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位督主洁癖有多重,她伺候了几日最是明白,等闲那些兵士若是无意碰了他的东西转眼就丢了,哪怕是她伺候的时候再三净手也还是没被允许碰他的衣物,更别说那件火狐狐裘还是他最常用的心爱之物,居然就这么给萧大人用了? 换下披风,三人一起在圆桌前坐了,素慧容又拿出一个杯子,重新暖了一壶酒,为两人斟满。 对饮一杯,雨化田笑着问:“子靖哥,怎样,这酒如何?” “好酒,酒香醇厚,回味绵长,不过……”萧熠握着酒杯,顿了一顿。 “不过如何?”雨化田追问。 萧熠勾唇,“不过酒杯太小,不够痛快。” 雨化田闻言笑了起来,“好!难得子靖哥今日好兴致,素姑娘,烦请你再去拿几坛酒,今日我和子靖哥,不醉不归!” 素慧容应声而去,两人则移到了外面凉亭中继续赏雪。 直到酒坛取来,封口拍开,酒香溢出,整个院子都飘满陈酿的芬芳,萧熠直接拿着酒坛和雨化田对饮一口,雨化田再敬,一来二去,都喝了不少,萧熠面色不改,雨化田眼角却染上了一抹艳到极致的红痕。这酒名曰‘醉梦’,乃是北地最烈的陈酒,也因两人都是内力深厚的高手,才敢如这般痛快豪饮。 等到一坛酒见了底,萧熠站起来问:“有酒岂可无刀?” 雨化田轻笑,“有刀岂可无剑?” 语罢,萧熠反手抽出腰间绣春,雨化田接过素慧容掷来的长剑,长剑出鞘,两人刀剑相交,转眼便过了一招,雪中的刀和剑反射出一模一样的冰寒雪光,将他们的面孔映得仿若透明。接着萧熠长刀如练,快若闪电,奔走惊雷,雨化田长剑蜂鸣,缓作白龙,悠闲游走。 两人一快一慢,此消彼长,刀剑相撞,过处尽是一片连绵的银光闪烁不断,转眼就合了百来招,雪屑漫天飞扬,战到酣畅淋漓之处,萧熠直呼痛快,而雨化田整个人似乎在放出惊艳到极致的光彩。 最后一招,萧熠单刀反手斜劈雨化田脖颈,而雨化田长剑对准他的心脏,分毫之争,比的就是谁的刀更快,谁的剑更狠,交汇之时,雨化田手腕一震,却是弃了长剑,长剑夺的斜钉入雪地,兀自清啸不已,而萧熠的刀锋堪堪停在他的颈侧。 雨化田抬头,扬唇一笑,丽色夺人:“我输了。” 萧熠摇了摇头,拾起酒坛,又喝了一口。 两人扬起的雪屑还在漫天飞舞,素慧容站在屋檐下,她看着雪中的两个人,第一次觉得雨化田也并非那么可怕,看,此刻,他笑得那样温和无害,就如同是一个最最普通的邻家少年郎,那一日阴冷孤狠恍惚都是错觉。 二月廿一,大雪封山,女真族又开始蠢蠢欲动。在建州的第一场战役,来得比所有人预想的都快。 二月廿四,女真军队在建州边沿小镇乡村烧杀抢掠一番之后,又退回驻地。建州女真驻地在万山之中,山林高峻,道路险狭,不宜击破,萧熠几次追击,女真都闭守城门不出,实难以克。 是夜,萧熠紧急召开军机议会,拟用计破之,先示弱损威,命建州守备张宁假意做出和谈的姿态,与女真谈判,实则借着山间地势掩盖,暗设伏兵,就要趁着诱开女真城门的一刻,出其不意,夺取女真驻地。 对此做法,兵部老将马文升颇有微词,觉得萧熠阴谋诡计,有违道义。马文升认为女真早年已臣服大明,此次犯边也只是女真首领一时糊涂,两方只要坐下来谈判,许些金银财帛便能招抚女真族,这样才是最最合理的做法。 萧熠正要反驳,雨化田却是先他一步发作了。 “马将军此言差矣。”雨化田端起茶盏,语气低柔,声调却十分冰冷:“建州三卫,法当殄灭,若今日纵还,明日复为边患。况且,‘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这本就是历代名将的用兵之道、取胜之法,马将军却嫌这些是阴谋诡计?莫非马将军,您老在带兵时,从不用计的么?” 这话说得十分诛心,句句直指马文升不懂用计,不配为将。把马文升的一张老脸涨的通红,但是雨化田身为监军,权利超然,他心中固然气极,面上也不敢表露半分。 “再说……”雨化田停顿了一下,足下用力,轻易便踏裂了一块青石地砖,发出一声脆响。在座的将领都是内行,立时便被这一手功夫震住。雨化田这才风目微眯,轻扫全场,冷声道,“是女真先弃盟不顾,犯我大明边境,他不仁,我便不义,又有何不可!我觉得萧将军的提议甚好,就是不知在座各位,还有什么异议?” 全场噤若寒蝉,就连最开始提出意见的马文升这会也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多言。 萧熠瞧着雨化田这副以势压人的样子,心下觉得好笑,不过效果倒是出人意料的好,省下了他本要费的一番口角。 现下,既然雨化田已经帮他唱了白脸,他倒是不介意接着唱/红脸……萧熠一笑,从善如流地起身道,“承蒙各位信任,那么这一计就此订下,若是成功,能为大明除却此患,便是在座各位的功劳了。” 这话说得含蓄,却也点明了萧熠不会独揽功绩的意思,果然在座将领脸色微霁,有几个心直口快地立刻就跟着应和: “其实大家都是为皇上分忧,若能除女真叛乱,又何必拘泥于礼法!” “正是如此啊,先前是马将军太过局限了……” “何大人所言有理……” 总将领你一言我一语,纷纷附和,气氛一时非常融洽。 萧熠趁势接道:“那好,兵贵神速,一日后我便会派鸿胪典礼官约见女真首领,劳各位将军尽快便布置好一切。切记,今夜之谋不能走漏丝毫风声,否则便是功亏一篑,到时候——” “到时候……”雨化田打断了萧熠的话,拿脚尖轻轻点了点地板上那块裂石,然后足尖猛地发力,踢起一块小碎片,只听“笃——”地一声破空之响,那枚碎片便如锐箭一般射向最远的一根梁柱,如利刃劈砍般在梁柱上撕下一个口子,后深深没入其中,不见其影,只留满屋木屑飞扬,和一个两指宽的黑洞…… 一众将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霎时大厅安静得落针可闻。 雨化田却只是混不在意地拿手指绕了绕自己发尾,阴柔一笑道,“到时候、便别怪咱家翻脸不认人。” 众将领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祖咒发誓地称绝对不敢走漏风声,求雨公明鉴。然后战战兢兢、老老实实地各自领命,下去布置了。 萧熠无奈地对雨化田摇了摇头,雨化田却是低头一笑,带着仿若被夸奖般的小得意。 第16章 古代厂督篇(十六) 二月廿七,建州明军外松内紧,已经做足了交战的准备。 决战之日转眼就到,三月初三,朝阳如血,寒风凛冽。大明鸿胪典礼官张彦带着四十随从至女真城门,女真人不疑有他,开门迎接。就在城门全开的那一刻,忽然四周杀声四起,旌旗蔽日,早已埋伏在周边山谷中的大明军队纷纷暴起杀出,密密麻麻,成包围之势。 女真人不意大军突至,惊恐非常,欲要关闭城门。那士兵假扮的四十随从却是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舍命搏杀,为大军争取时间。 激昂的战鼓号角声中,萧熠身穿濯银铠甲,背后飘着红色的大氅,手持贯日长弓,腰配弯刀,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从城墙上往下看,他简直就像一朵飞速逼近的银红云朵,夺目、鲜艳、却刺眼。 城门口,四十勇士竭尽全力拼杀,但源源不断的女真族士兵从城里冲出,有几个女真士兵的手,已经推上了大门……萧熠在急速的奔马中,反手抽箭,张弓搭射,三箭齐发,带起三道整齐的尖锐箭啸声,三个刚把手放上大门的女真士兵咽喉中箭,向后倒了下去。 城墙上,女真的军官挥舞着剑大喊,“银甲红氅的,是他们主帅,杀了他!弓箭手,齐射!齐射!” 萧熠扬眉,英俊得面容完美得无可挑剔,他对着那名发号施令的军官骄傲而冰冷的一勾唇,突然调转了马头,急速后撤,女真的弓箭手发出第一轮齐射的时候,萧熠已经跑出了射程范围,一排的羽箭整齐钉在他身后的土地上。 而在后撤中,萧熠又一次反手抽箭——他内力强劲,射程可比女真的弓箭手要远得多。这次依然是三箭齐射,城墙上三名弓箭手捂着中箭的咽喉,摔下城墙,明军发出一阵响亮欢呼,向着萧熠汇聚而来。萧熠抬手,又是抽箭张弓,这一次是六支箭,瞄准着对面城墙上的弓箭手,自信的神态犹如死神亲临…… 六连射!怎么可能有人能做的到!! 但那个大明的将领的姿势又是那么从容自信,城墙上的女真弓箭手在萧熠做出搭箭动作时,就因为恐惧而本能地弯腰躲避,六连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人吧…… 几瞬过后,女真弓箭手却发现他们预想中的箭,根本没有射来,抬头,只见萧熠领着军队正在策马狂奔,嘴角尤带着笑意——六箭齐发,确实,他也做不到!刚刚不过是一个唬人的假动作而已。 但女真的弓箭手已经被萧熠打乱,错过了第一轮齐射的机会,一大波明军冲入射程。女真的施令官气得满目通红,他举着剑高喊,“齐射!把红氅主帅射下来,谁再敢躲,军法处置。” 萧熠已经冲到了射程范围内,自然也听清了施令官的话,他纵声长笑,却是躲也不躲的继续冲锋。 城墙上至少有一百弓箭手,若是一百人的齐射,就算是武艺高强如萧熠也只能暂避锋芒,但前提必须是齐射。可第一波攻击的节奏既然已经破坏,女真弓箭手就只能各自为战,零零散散射过来一些箭矢,都被萧熠轻易就避过了。 在冲锋之中,萧熠犹有余力的弯弓搭箭,三连射,刚刚举起弓的三个女真弓箭手被萧熠射下城墙。他却是看也不看那场面,因为对自己的箭术有着绝对的自信,反手再次取箭,弯弓,又是三连射,瞬间收割三个举起弓的女真弓箭手的生命。 三连射,三连射,又是三连射,转眼间萧熠已经射下了城墙上的十五个人……银甲红氅的身影越来越近,无人能敌,所有举起弓的女真弓箭手,便会如死神盯住一般被对方主将瞬间射杀,而其他没来得及举起弓的弓箭手却是安然无恙。 人心都有有弱点的,在面对绝对的实力面前就会显得更加脆弱,女真弓箭手握着弓的手开始颤抖,不自觉的放慢了动作,不敢再轻易举弓。 “射啊!我叫你们射!孬/种,怕什么!”施令官大喊,回手凶狠地挥出一剑,砍翻一名不敢举弓的军士。 萧熠勾唇,狭长锐利眼睛微眯,如捕食的猎鹰一样盯着施令官,笑容又骄傲又轻蔑,回手抽箭,还是三支。他张开弓,所有人都看得出萧熠要射哪个方向了,被他盯着的施令官自己更加明白。 死亡的压力悬在头上,施令官惊恐地往后退,可是对面主帅唇边的冷笑却让他觉得浑身发寒,仿佛自己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开这一箭一样。所有的尊严、冷静都在这极度的恐惧下崩塌,他状如疯狗般的发起狂来,想要躲到别的士兵中间。 但恐惧是会蔓延的,这一刻在萧熠瞄准的动作下,已经滋生到了每个弓箭手的心里。一共三支箭,谁也不想做施令官的两个陪葬品,弓箭手们躲避着试图藏在他们背后的施令官,就像躲避瘟疫和病毒一样,施令官周围空出一大片,他仍不死心的四处狂奔,奔向哪里,哪里的士兵就纷纷散去,整个城墙上乱作一团,女真的远攻防线瞬间崩溃。 萧熠轻蔑一笑,手指松开了弓弦,箭尖啸着离弦,他不多看一眼,便收起长弓,城门已经近在眼前了,他将弓背在身后,抽出腰刀,弯刀划出完美的半圆型弧线,带起的刀光明亮如一弯冷月,劈在迎面而来的一骑女真骑兵脖颈上,温热的血液泼出,溅在萧熠眉眼间,别人的鲜血从他的眼角淌下,宛如一道血泪,肃杀的面容如来自地狱的修罗般冷酷。 身后军中的雨化田目眩神迷地看着这一幕,脑海中如泼墨般的涌现出许多画面:那年骑着白马救他于水火的少年,雨幕下挺拔如松让人觉得安心身影……青竹长剑,喜堂红衣,还有那时午后刺目的阳光……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激动,在这血与火的战场上心脏竟不可抑制的狂跳起来—— 萧熠……萧熠……他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爱这个人。 与此同时,施令官的尸体木木地倒在城墙上,像一个败亡的信号,那支箭精准地洞穿了他的咽喉,半尺长的箭杆从后颈里探出来。城墙上的弓箭手被萧熠恐怖的箭法骇得斗志全无,纷纷弃城奔逃。 战场弥散的血腥味染红了每一个大明士兵的眼。 “杀!”不知道哪位军士在大喊。 “杀——”此起彼伏的嘶吼,在应和。 主帅的红色大氅飘在前方,如一面旗帜。士气大振的明军大吼着,追随着那道身影冲锋,无所畏惧。这一刻,就连雨化田也受到了感染,抽出随身的长剑,给战马加上一鞭,也突进了。 明军跟随主帅的步伐,嘶吼着杀开一条血路,逼近了城门。一架架云梯沿着城墙迅速升起,数不清的大明军士奋不顾身地争先向上,转眼之间就攀上了城头,与城上的女真士兵短兵相接。一时之间,城上城下血流成河,杀成一片。 惨烈的厮杀从清晨直到下午,女真死伤者无数,而明军则是无损元气。女真首领伏当加自知不敌,在阵前大声哭号要求投降,萧熠装作听不见,拖延了一个时辰,让女真一族元气大损,这才鸣金收兵,准许和谈。 战后清点,明军焚毁女真驻地,斩杀逆贼数千人,获俘四百八十六人,破四百五十余寨,获牛马千余,盔甲军器无算。经此一役,女真族彻底吓破了胆,提及银甲红氅的那名将军就像见了鬼,此后多年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北地,再也没有犯过大明边境。 这一战,也让萧熠一战成神,得了个“银红修罗”的封号。许多年后在北地还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宁到阎罗十殿转,莫见银红修罗颜”,报出“银红修罗”的名号,甚至能止小儿夜啼,足见萧熠战后余威之烈。 大战过后,自然是犒赏三军!雨化田亲自拟了给皇上的捷报,句句不离萧熠功绩,其他大将也各有请封请赏,唯独马文升,雨化田还记恨他当众反驳萧熠一事,故意在报功时把此人的名字给漏了。纵然如此,雨化田尤嫌不够解恨,寻思着回了西厂就给马文升这庸才罗织个什么罪名,下诏狱得了。 是夜,建州大营摆下庆功宴,笙歌丽舞,全军共贺,好不热闹。 萧熠今日战得恣意酣畅,又大破敌军,心中倍觉痛快,轻易便融入了这种氛围内,和士兵打成一片。但凡有人敬酒,不论官职高低,他皆是来者不拒,就这样一直喝到午夜,饶是萧熠千杯不醉的海量,也开始微醺。 雨化田坐在一边,倒是清闲。他自来到建州后,大部分时间都在屋子里养病,就算偶尔出来,也是一副高岭之花般的清冷神情,很不好相与的样子,军士都是大老粗,最怕和这种人接触了,远远看见他都是绕路走的。哪怕是今日这种庆功宴席,也没几个军士有胆子来给他灌酒,闹到庆功宴散场,人人都是醉意蒙蒙,唯独雨化田清醒得很。 酒尽人散,萧熠正要回房,守备张宁一把拦住他,喊了两个舞姬过,命她们好好伺候萧将军。萧熠摆手拒绝,脚下却因为酒意上涌而微微打了个趔趄。 张宁手疾眼快,一把扶住萧熠,这下说什么也不肯让萧熠自己回房了,吆喝着那两个舞姬过来搀扶萧熠,就在这时,背后突然传来雨化田微有怒意的声音:“张守备,没听见萧将军说不用吗,你这样强行色贿,有何用意!” 张宁身形一僵,急忙回过头来作揖,“冤枉啊,监军大人。下官是看萧将军有些醉了,想找人伺候将军回房而已,万万不敢有其他心思啊,还请监军大人明鉴。” “够了,”雨化田拉过萧熠的胳膊,看着张宁的目光阴冷至极,仿佛欲要噬人的毒蛇,“带着你的人滚。萧将军的帐子和我的一个方向,我自会送他回去。” “是是,下官这就让她们回去,还请监军大人息怒……”张宁忙不迭地作揖。 雨化田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扶着萧熠径直走了。 直到他们走出老远,身影都已经看不见了,张宁才支起腰杆,恨恨地对着地板“呸”了一声,低声骂道:“我呸,小阉/狗!自己没了根,就看不惯别人抱女人,什么玩意儿!” 第17章 古代厂督篇(十七) 雨化田小心地扶着萧熠进了帐子,让他坐在床上。 萧熠虽然醉了,酒品却是十分的好,安安静静发着呆,只是不说话。雨化田唤了他好几声都没有回应,这才知道萧熠是真的醉了。 看萧熠坐在床沿却不想动,雨化田怕他合衣而睡会不舒服,便单膝跪在床边的脚榻上帮他宽衣,外袍脱下,里面精壮结实的身体隔着蚕丝亵衣依稀可见。萧熠穿着衣服的时候尚不明显,但一脱下外袍就会发现他有一身非常漂亮的肌肉,紧致的肌肉贴着肌肤分布均匀,如绸缎下包裹的钢铁,是优雅与力量最完美的结合,每一寸都充满了爆发力和美感。 雨化田看得入神,萧熠尚没什么反应,他自己却觉得面红耳赤,心跳得仿如擂鼓一般。 远处的营帐外传来模糊的对话,似乎是在换勤。 极远极其轻微的声响,却仿若挑弦般地震动了雨化田的内心,苦苦压抑的感情,也只有在这夜深人静无人知晓的时候才能放纵它肆意流淌。他跪在床前,凝视着萧熠的脸,看着他英挺如雕刻般的五官,平日他也是想好好看看萧熠,却不敢直直地盯着他看,现在萧熠喝醉了,于是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个够了。 萧熠的眼睛很深邃,只是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眸就会产生一种仿佛沦陷其中的错觉,鼻梁挺直,想往下,是如刀锋般的薄唇,恰到好处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带着令人屏息的冷酷美感。 而此时,醉后的萧熠敛尽了身上的锋芒,就安安静静地就坐在他面前,看起来是如此的触手可及…… 雨化田忍不住将手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虚虚划过对方眉毛,侧脸,鼻子,嘴唇,最后落在对方的手上。 “子靖哥……”他握着萧熠的手,又轻轻地喊了一声。 萧熠没有回应。 于是他大着胆子轻轻捧起萧熠的手,将自己的脸颊贴上,跟想象中的一样,萧熠的掌心干燥而温暖,还有常年使刀留下的薄茧,这种肌肤相贴的柔软触觉,让雨化田内心满足的简直忍不住要喟叹出声。 就在他沉迷与这一刻难得温情的时候,萧熠突然转过头,冰冷的视线落上他身上,雨化田身子蓦地一僵,也抬眸回视,两双眼睛的视线就这样措不及防的撞在了一起。 一双冷酷。 一双惊慌。 对视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酒精让萧熠的脑子不太清醒,他完全是凭着本能在警戒周围的一切,但雨化田身上没有丝毫敌意和威胁,他盯着雨化田看了一会,确定没有任何潜在的危险信号,便又扭过头去,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眼中的冷锐的气息渐渐散去,重新变得有些茫然。 雨化田松了一口气,这才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脊背往上透着一阵凉意,却依旧舍不得放开萧熠的手,甚至于,因为萧熠这种一反常态的茫然状态而有了一些更得寸进尺的念头: 假如他没有跟来建州,又或者今夜他没有拦住张宁,那现在陪在萧熠身边的就是那两个舞姬,萧熠大概也会因为醉酒而这般纵容她们的亲近——既然连那些的陌生的女人都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 他已经不敢奢望萧熠会爱他,但这一生能不能让萧熠属于他一次,一次就好…… 内心剧烈挣扎了半响,最终,雨化田深深吸了口气,松开萧熠的手,下定决心似得握了握拳,转身出了屋子,去了药房。 三更天,药房早已无人,雨化田偷偷潜入,借着月光,寻了曼陀罗花、海马、淫羊藿等几味药……不久后,他端着一碗汤药重新又回到了萧熠的屋里。 听到开门的声音,坐在床沿萧熠猛地抬眼,警觉地盯着来人,但很快便放松了警惕。他记得这个人的气息,是被他划拨到可信任的一类。 察觉到萧熠目光的放柔,雨化田看了一眼手里的药,又有些犹豫,萧熠对他虽然没有情爱的心思,却终究是不同于别人的,但如果他把现在正在做的事继续下去,天明之后,也许一切便真的无可挽回了。 犹豫只是一刹,很快便又被他心中更深的渴望压过,他对自己说:就这一晚,他只求一晚。天明之后,哪怕萧熠恼他厌他甚至一刀杀了他,他都认了…… 雨化田端着药坐在床边,柔声道,“子靖哥,把醒酒汤喝了,会舒服点。”,说着,把药碗凑到了萧熠的唇边。 萧熠听话地抿了一小口,含在口中,却不下咽。雨化田也不催促,他知道这是萧熠试毒的习惯,他也知道萧熠不会试出什么来,他怎么会舍得伤害萧熠的身体…… 果然,很快萧熠便将药咽了下去,然后一口气将剩下的汤药全喝了。雨化田端着空碗走到窗口,向外一掷,复又拍出一掌,白瓷小碗被掌力一击,落地即碎成齑粉,被夜风一吹,了无痕迹。 雨化田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身走到床前,跪在脚榻上,解开萧熠的亵衣,随着衣裳半敞,暴露出来的身体有着世界上最完美的肌肉线条,勾引着人想看更多。 雨化田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渐次往下解开盘扣,刚触及肌肤,就被萧熠一把按住。雨化田抬头,看见萧熠低头在看他,目光迟疑而疑惑,并无□□参杂其中。 药效未到,雨化田心下了然,便顺从的收了手,转而解开自己的衣袍来,动作比他脱萧熠衣物来,不知要镇定几分。 除下外袍,又回手一把拔下头上的簪子,满头青丝如瀑布般落下,散在肩头…… 烛火晃动,灯下美人玉面微晕,眉黛含情,就这么柔若无骨地偎依过来,贴上了萧熠的胸膛。萧熠皱了皱眉,觉得不太对劲,但是熟悉信任的气息,以及人体对同类温暖体温的本能亲近,让他不愿抗拒。 雨化田控制着安全的尺度,只是贴着萧熠,并不越雷池半步。 药性渐渐开始发作,萧熠忽然觉得周身有些燥热,漆黑的眼瞳变得更加幽深,这一切被一直观察着他的雨化田尽收眼底。 雨化田翘了翘嘴角。 …… …… 第18章 古代督主篇(十八) 外面滴滴答答的开始下雨,连绵的雨声渐渐响成一片。 屋内残灯如豆,床铺凌乱…… 听着外面的哗哗雨声,雨化田抬起手,摸上了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容颜,心中只觉得一片安宁欢喜…… ——十四年,整整十四年,他一直渴望的、想要的、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这一刻,终于是全都得到了。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微熹。 到底是习武之人,虽然折腾了半宿,如同小死了一回,可是只不过小睡一会,雨化田便又恢复过来了。背后传来温热的体温,他侧了侧头,入目便是萧熠平和的睡颜,而自己正浑身赤/裸的被对方拥在怀里——他真是爱极了这一刻的温情,但却不能贪恋。 雨化田小心翼翼地将萧熠放在他腰上的手拿下,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只是腿部微一移动,便是一道温热汩汩流出,也没时间给他尴尬,先前躺着还未有感觉,这会脚尖一触底,顿觉身后那隐秘之处一阵辣疼,差点跌倒。好不容易稳住脚步,一缕混着血丝的液体便顺着大腿蜿蜒而下,那种不由自己控制的失/禁感令雨化田脸色一阵青白,但也顾不上擦拭,匆匆披了外衫,拾起散落的衣物,便要离开。 他之前睁眼见萧熠还未醒,心下已经拿定了主意,趁着萧熠没发现,干脆将昨夜的事推到那两个舞姬身上,把自己摘个干净。然后再去乐妓那里利诱敲打一番,伺候将军这样天大的功劳,谅那两个贱婢也不敢否认。 雨化田已经走到了门口,身上的不适姑且不论,这一刻他心中非常欢喜、满足。能和萧熠有这样一夜,足够他回忆一生了,日后就算永远求而不得,只能相望,亦是无憾。而现下又能在不惊动萧熠的情况下全身而退,真是连天都帮他…… 一只脚已经迈出帐子,他实在是太过开心,以至于竟连房间里有轻微的响动都没有注意到……正当雨化田要离开萧熠营帐的时候,里间突然传来一道有些犹疑的男声: “……化田?” 萧熠却是卡在这个节骨眼上堪堪转醒了。 这一声“化田”让雨化田的身形完全僵在原地。昨夜做出那个决定时他不是没想过被萧熠发现后会如何,也做过了心里准备,可是真到了这一刻,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他醒了…… 雨化田被萧熠出声吓的脑子一片空白,身躯动作俱是猛的僵硬,可是他之前已经抬起腿,整个身体仍带着向前迈步的惯性,当即便是一个踉跄绊在帐子上,然后因为神思不属而半点缓冲也无的“啪”一声直接摔在地上,四肢和身体先着地,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大马趴。 萧熠刚刚摆脱药效转醒,尚未忆起昨夜之事,模糊间看见有个人影在自己帐子内掀了帘子似要走,背影又像极了雨化田,便出声招呼,谁知他开口,雨化田的身子便在他面前直直栽了下去…… 萧熠心头一惊,还道雨化田是旧疾复发,连忙披衣起身查看,一时倒也忘了探究自己为何会不着片缕全身赤/裸了。 而这边,雨化田本也就只披着一件外袍,自己的昨夜褪下其余的衣物还抱在手上,这一摔,下摆处情况可就再遮挡不住。是以萧熠一到近前,入目便是这样的景象:雨化田背对着他一手撑地正要爬起,白皙修长的双腿上密布着被抓握后的青紫,而一缕带血的白液正顺着大腿下流,已经沾染了长袍下摆…… 萧熠瞳孔猛地紧缩,随即头疼欲裂,昨夜的记忆至此才断断续续地涌入脑海……如女子般白皙光洁的腰肢……肌肤细腻柔滑的触感…… 记忆中荒唐的一幕一幕,使得萧熠脸色一连数变,再次看向雨化田那一身欢/好后的痕迹时,眼神晦涩难测。 雨化田已经起来了,只是萧熠不说话他便连头也不敢抬,抱着衣服瑟缩着,连颤抖都显得小心翼翼。 最后还是远处士兵的脚步声惊醒了萧熠,两个人这样站着门口,若是被人看见成何体统,萧熠让开门的位置,对雨化田道,“跟我进来。” 说完即刻转身,似乎连一眼也不想再多看。 雨化田看着萧熠的背影,一时脸色苍白得吓人,他垂下眼,咬唇将涌入眼眶的涩意逼了回去,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第19章 古代督主篇(十九) 屋子里的麝香味还没散…… 荒唐透顶!萧熠心下只剩下这一个想法。进了屋子,反手便要关门,回头见雨化田磨蹭着才走到门口。他蹙眉看了雨化田一眼,正要说话,随即后知后觉地发现雨化田走路的姿势不太对劲,两腿……外开,走得极慢,仿佛合不拢似得…… 催促的话已经到了舌尖,又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自作孽!萧熠在心里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但当下情形过于尴尬,反而伸不出手去相扶。只能就这么站着,看雨化田一步一步的挪,终于进了屋子。 门关上。萧熠转过身,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雨化田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解释,但最后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低下头看着地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萧熠则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很确定自己不喜欢男人,根本不明白昨夜自己和雨化田究竟是怎么滚到一张床上去的。但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是用一句“酒后/乱/性、毫不知情”就可以推托干净的。 ——因为,昨夜,他并非真的那般一无所知。 梳理了下昨夜的记忆,前半段是怎么开始的他毫无印象,但到了后半夜,酒劲散去,他模模糊糊是有意识的。他还记得当时自己从背后搂着一个人律动,半醉半醒间还以为是一场春/梦。梦中的“女子”体内紧致火热,性子又柔顺异常,由着他折腾也没有怨言,反而尽皆配合,让他渐渐起了兴致…… 要知道,成亲七载有余,他和杜婉容在周公之礼这件事上可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对杜婉容来说,大家闺秀的教育已经深入骨髓,哪怕是在床上也不忘记自己的矜持和高贵,半点放不开身段,通常都是红着脸和具温暖的尸体一样平躺到结束,让萧熠感觉索然无味,近年来,对这事越发寡淡,都快养成禁欲的性子了。 可男人的*是头野兽,越是压抑,反扑的时候就越是凶猛。他就是压抑得很了,结果昨夜干柴遇烈火,根本就遏制不住,察觉到那梦境真实的不对劲的时候也停不下手,心想还道无非就是城里的歌姬舞姬一流,于是大半个晚上都食髓知味地大肆挞伐,直到怀中“女子”被累得很了,晕了过去,才歇了心思…… 可笑他当时竟还有些不舍,甚至于起了要带那“女子”回京的念头,也算遂了杜婉容要他纳妾留嗣的意。 只是那个“女子”怎么会是雨化田! 想到这,萧熠不禁又是脸色一黑,周身的寒气都重了不少。但事已至此,多猜无益,逃避也不是萧熠的风格,他看着雨化田,干脆直接问了:“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雨化田闻言一顿,脸色白的吓人,接着双膝一弯,却是面对着他直直跪了下去。 萧熠目光沉了下去,“你这是何意!” 雨化田没有答话,只是用力的磕了一个头。前额叩在地板,发出一声沉重闷响。再抬起头来时,可以清楚的看见他额头上的青白的痕迹 。 萧熠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雨化田,蹙眉道,“站起来,好好说话。” 雨化田摇了摇头,又磕了下去。 萧熠眉心的褶皱更深,他看着雨化田这样,隐隐约约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不够明白,只能目沉如水的继续看下去,等雨化田把这一切说个清楚明白。 一连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雨化田才抬起脸,此时他脸色的连一滴血色也没有,嘴唇轻轻动了动,他说:“子靖哥,对不起……我答应过你要改的,可我改不了……昨夜……是我……” 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法再隐瞒什么,不过求仁得仁,今日纵使是一死给萧熠谢罪他也毫无怨言。 抱着这样的念头,雨化田在萧熠沉沉的目光中低头,从庆功宴开始讲诉,他说了萧熠的酒醉,说了张宁送来的舞姬,又说了自己因嫉妒而遣走的张宁,独自跟着萧熠回房,然后伺候萧熠宽衣时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勾引酒醉的萧熠行了龙/阳之事…… 他从未曾欺瞒过萧熠任何一件事,但在此刻的叙述中,他却对关于他们如何开始的这一段含糊其辞,不敢提那一碗药的事。彼时,雨化田也并非存心隐瞒,他只是害怕,怕萧熠知道他下药的事,那两个人之间真的就半点情分也剩不下了——他不想被萧熠厌恶的,那是他最接受不了的事。 一开始,雨化田讲述的语调还算平稳,但是说着说着,他又觉得今日过后萧熠一定不会再理自己,也不会再听他说任何话。有些话,现在不说,也许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说了。 雨化田抬头,大胆直视着萧熠的眼睛,眼里是的深情不再做任何掩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没有什么可失去的,那些一直以来的顾虑也不存在了,他反倒有勇气痛痛快快地在这个人面前说一次真心话。 “子靖哥,也许今天我再说什么,你都只会觉得我是在狡辩而已,但我仍是想说……最初的时候,我从没想过让你知道我这样不堪的心思,我知道自己不配,即使是说出来也不会有结果的,不过徒惹人厌烦而已,还不如就维持原状,至少能呆在你身边,只要看着你高兴,我也就满足了。结果……却是我高估自己了,你知道么,在你成亲的那一天,这里……”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就像被人挖走了一样的痛。” “……挨了你训斥,被你视为不见的那几年,我也曾想过要好好听你的话,按你说的那样都改了。只要我改了,过个十年八年,也许你就不恼我了,我们还是能回到从前,我还能跟你再好好说几句话……我努力过了,真的……我想了很多办法,我甚至去青楼找过女子,但是没用,全都没用……” 说到这,雨化田的声音开始哽咽。黑眸升腾出一片氤氲,他低下头,想把眼泪逼回去,但是不行,透明的水迹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湿润出一小块墨色的痕迹。 “……哪怕逼着自己不想,不念,找很多事情做,连回忆都不留空隙也不行,子靖哥,你永远不会明白的,你就像是烙印一样,已经烙在我心口上了。”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是不顾一切的执拗,“子靖哥,我改不了,也没有办法改的。从六岁起,你的名字就在刻在我的心口,十三年,它已经顺着我的血脉长到了一起,如果一定要我改,还不如直接对着我心口来一刀更干脆,这样也许等到心血流干的时候,我就能改了——” 萧熠看着他,没有回答。 得不到萧熠的回应,雨化田面色有些惨然,他自嘲一笑,又继续说道,“是我贪心,明明这段日子你待我已经够好了,我却还想要更多。想着与其日日夜夜都是求而不得的痛,为什么我不能为自己争取一次呢?子靖哥,‘白云苍狗,沧海化田,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这句是还是你告诉我的,我用它取了自己的名字。不过,你大概已经忘了吧……可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个,我都不会忘……所以纵使明知前路镜花水月,终是奢望,我却仍然想要留下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夜晚也好。” 萧熠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讶色,他确实不记得自己曾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此刻听闻,再联想到雨化田的名讳,却不难品出一丝别的味道——他竟不知,当年还是孩子的雨化田于他之间,还有这样一段缘分,思及此处,饶是冷情如萧熠,也不禁有些动容。 他低头看着雨化田,少年被泪水浸透的脸颊沐浴在在稀薄的晨光下,透着静陌的苍白,惹人心痛,那孩子真是有一张比女子更好看的脸,清艳若锦、绝色如丹。 罢了……他在心底叹息了一声,虽已记不得昨夜种种,但若非自己把持不住,雨化田一个太监又怎么能弄出这一晌贪欢? ——而如不是自己动了心,又怎么会把持不住。 屋子里在雨化田话音落下后便陷入了沉默,雨化田依然倔强地跪着,带着萧熠不给出决断便绝不起身的决绝,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他眼睛里透出越来越浓的悲苦绝望,渐渐犹如一具了无生气的精致石像。 直到萧熠伸手拉他起来的时候,他犹自反应不过来,只是呆滞地转头去望着身侧的萧熠,四目相对,萧熠却是一把将他横抱了起来…… 第20章 古代督主篇(二十) 雨化田在萧熠怀中僵硬着身体不敢乱动,任由萧熠抱着他向着床榻走去,直到被被萧熠横放在床上,伤处的牵动,鸦羽般睫毛才轻轻颤抖了一下。 察觉到怀中人的瑟缩,萧熠看了看雨化田沾血的下摆和身上那些痕迹,皱眉:“昨夜……伤得可重?”, 雨化田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答话。 萧熠只好自己做了决定:“我喊人送浴桶和热水进来,你先清理,我去拿药。” 直到此刻,雨化田才找回了一点神智,萧熠这算是……原谅他了?他忍不住在萧熠起身时轻轻抓住萧熠的衣袖想要询问,复又怕惊动了什么似的突然松开。 他害怕,怕一切只是自己妄想,这样的体贴不过是萧熠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给他留点脸面,若是他再冒然开口,便连这最后的半刻温柔也留不住了。 萧熠看着雨化田纠结不安的样子,想了想,伸手覆上他刚刚抽回的那只的手,将雨化田的冰凉的手指在手心里轻轻握住,对雨化田道:“化田,你以为萧子靖是什么样的人,做了却不敢承认么——” “不是!”雨化田飞快地打断了他,摇了摇头:“子靖哥你有什么可承认的,昨夜你醉得厉害,都是我……是我强求的。” 萧熠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没有计较谁是谁非的必要。你待我如何,我都看在眼里,人非木石,孰能无情,如今你我之间又已是……已是玉成之实,那我便更不能负你的一片真心,日后哪怕三千骂名,萧子靖与你同担,又有何妨?” 雨化田怔怔地看着萧熠,他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冷峻,面上没有丝毫勉强之色,就像只是做了一个决定。雨化田自嘲地笑了笑,他竟然出现了幻听!或者说他是在白日做梦吧,做了一场不可能实现,却美妙无比的梦。 帘帐放下,萧熠说完就出去了,不多时又有心腹的亲兵送热水进来,放下即走,没往床帐中多看一眼。雨化田对浴桶视而不见,眯着眼躺在榻上不愿动,只怕一动,梦就醒了——这梦太好,且让他多沉沦一刻是一刻。 隔了一会,萧熠拿着药包进来,伸手试了试雨化田额头的温度,雨化田仍旧觉得不真实,直到被萧熠抱起,放入加了药材的热水中,热水激得伤口一阵刺痛,而在这种疼痛中他才终于有了一丝丝的真实感。 他猛地转过头,对上萧熠近在咫尺的容颜。 “我刚放了血碣,可是疼得狠了?”萧熠疑惑地看着雨化田问道。 雨化田定定地看着萧熠,忽然伸手狠狠地掐进自己的掌心,疼痛袭来,而梦却未醒——是真的。他伸手抓住萧熠的衣袖,这一次声音里有明显颤抖:“子靖哥,你刚刚说的可是真的?” “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萧熠说,手下微微用力,将自己的衣袖抽了出来,叮嘱雨化田:“别乱动,好好泡。” 雨化田仍不满足,他一手扒着浴桶的边缘,抬头固执地看着萧熠说:“京中皆道,‘得黄金百两,不如萧子靖一诺’,因萧子靖答应别人的事情从未食言!” 萧熠回视雨化田,点了点头,“是,从未食言。” “可否与我击掌!”雨化田竖起手掌 萧熠看着雨化田伸到自己面前还在往下滴水的手,苍白、削瘦,皮下血管的青色脉络依稀可见,掌心还有一道明显的新增血痕。他摇了摇头,带着点无奈和包容的心态伸出手掌,击了上去,一声清脆的击掌声,两人手心相合。 ——击掌为誓。 既已立誓,是个男人便不会再反悔,何况萧熠又是最重承诺的人。直到此时,巨大的狂喜终是笼罩了雨化田。他想要微笑,嘴角却颤抖的厉害,心脏在他的胸前有力的跳动,震耳欲聋,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温热的眼泪便夺眶而出落在浴桶中的水里,漾开一个个浅浅涟漪。 “你怎么了?”萧熠惊讶地看着他。 “高兴的……”雨化田哽咽着说。 “你……”萧熠叹息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雨化田突然就着两人掌心相叠的姿势拉了萧熠一把,萧熠低头看他,雨化田却是哗啦一下从浴桶里站了起来,抬手勾住他的脖子,用嘴唇贴上了萧熠的嘴唇,萧熠有一瞬的震惊,但看见少年眼角尤自闪烁晶亮了泪光,心中一软,便放任了。 四片唇瓣一触即分,雨化田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似乎忘了自己的伤势,差点在浴桶里滑到,还好萧熠反应及时,稳住了他的身体。此刻,雨化田扶着萧熠胳膊,泪水洗过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欢喜满足,他仰视着萧熠,轻声说:“子靖哥,多谢你……” ——多谢你的出现。 ——多谢你的教导。 ——多谢你的成全…… “你说过的,白云苍狗,沧海化田,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你没骗我……” ——十年了,我终是将这份不可能也化成了可能。 萧熠抬手,摸了摸雨化田顺滑的长发,唇边溢出半声叹息,轻不可闻。 成化十五年四月,萧熠一行回朝。 北患既除,帝上录平建州之功,萧熠封为忠义伯,雨化田乃是太监,无秩可升,则加食米三十六石,后总督十二团营,开了本朝内臣专掌禁军的先河,朝中风头之劲,一时无二。 天色转明,明亮的晨光透过窗纸,落在屋子床前的帷幔上,帐中薄被之下,两人交颈而眠。其中姿容迤逦的少年渐渐苏醒,一睁眼便下意识便转头,看到身侧的人还在,一双漂亮的凤眼便弯了弯,眸中光华流转,嘴角也不自觉地轻轻勾起。 这少年自然是雨化田,此刻他心中有情,本来便十分艳丽的眉眼间又多了一份魅惑,更显得风华绝艳。 他侧过身子,一只手支起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萧熠英挺冷峻的睡颜,觉得心中的欢喜满得简直要溢出来了,抬起手指忍不住顺着萧熠在睡梦中显得柔和了不少的五官轻轻描绘。两人在一起已有一年了,这样的生活在一年以前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想象的,而现在,一切成真,而且还会长长久久的继续下去,想到这,他便觉得心中一片安宁喜悦。 “别闹。”闭着眼的萧熠忽然抬手,准确地握住雨化田悬空的手腕。 雨化田闻言便停了手,只是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萧熠的手背。 看着这权倾朝野的西厂厂督像只养熟的猫儿一般毫无顾忌地表达着乖顺和依恋,纵使是萧熠这样冷情的人也不由地感觉心下柔软,他抬手温柔地摸了摸雨化田的脸,问:“什么时辰了。” “还早吧。”雨化田道,语气中有微不可查的心虚。 萧熠拉开帷幔,刺目的光线照进眼中,他迎着光线轻轻眯了眯眼,“这叫还早? ” 雨化田两颊飞红,没有答话。 “真是芙蓉暖帐度*,君王从此不早朝。”萧熠挑眉看着他,“现下京中都在传我私养外室的事,府上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如今我又彻夜不归,倒是要坐实那传言了。” 原来在萧熠出征的这段时间,万贵妃大肆活动,终于将其弟万通送上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这次大胜归来,萧熠也没有和贵妃一别苗头的意思,干脆交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令牌。圣上大概是有些过意不去,又赐下五城兵马司的大印,升他为五城兵马司掌印,全权负责京都治安。 萧熠卸任锦衣卫指挥使后无要事不得进宫,而雨化田本是西厂督主,后又统领了禁军十二团营,需常驻内宫,故而两人相见不易,若是要见,便约在萧熠外置的宅院中。雨化田身份特殊,每次前来都要乔装易容一番,为了掩人耳目甚至要扮作女子,但他却丝毫也不嫌麻烦,每三日必要出宫一聚,久而久之,京中便有萧熠养了外室的传闻。 “你可是在意那些流言?”雨化田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萧熠。 “他人所言,与我何干?况且我与你确有私情,只是这样……”他的目光落在雨化田身上,“你心里可会觉得不平?” “怎会。”雨化田扬唇而笑,笑容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满足,“只要我们能长长久久的在一块,我什么都不介意。” 大概是那时雨化田的眼睛太勾魂了,眼角的红痕斜挑,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被这样一个少年全心全意的爱慕,萧熠觉得自己很难不被感动,他忍不住抬手扣住雨化田的头,低头吻他嫣红的嘴唇。一开始是萧熠的吻,不过很快雨化田就开始回应,细腻温润的小舌头,又热情又缠绵地纠缠上来。 一吻结束,雨化田的眼睛妩媚的像要滴出水来一般,手指轻轻挠着萧熠的手心,真像一只撒娇的猫儿,萧熠心里想笑,又有点柔软。最开始的时候他接受雨化田,也许是心有不忍,还夹杂着些许愧疚,不过相处下来,却觉得雨化田真是最适合自己的那一个,男儿当世,自然是建功立业为重,他对自己的女人没什么幻想,安分守己便好,若能做到温柔贤惠则是更佳。 而雨化田却比他最好设想还要好上许多,他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能理解他更多的政治理念,还有那些从未宣之于口的布置安排,甚至在朝堂上也能助他一臂之力,闲暇时可以陪他煮酒论剑,抚琴吹箫,笑谈百家,不会胡搅蛮缠,也不会无理取闹,对他背后的宋国公府没有任何索取。这大概便是这个时代男子与女子之间的差别吧,雨化田不是依附他而活的柔弱菟丝,所以才能在更广阔的天空中陪他翱翔。 两人虽相见不易,也没有许下山盟海誓,但这一年的相处却真实地让萧熠感觉心中偎贴,茫茫人海,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得到一颗毫无保留的真心,是他的幸运。 天色已经大明,日光照在萧熠的半张脸上,他的眼神格外柔和。雨化田看着萧熠,大概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可纵使萧熠对他也终于有了情意,又怎及他对萧熠深爱的万分之一? 不过他也并不贪心,只要在萧熠心中他是最特别的那个——对等与否,他并不在意。 想到此处,雨化田唇角微勾,他伸手取过外袍,披在萧熠肩上,萧熠抬手,握住了雨化田的手。这一刻,两相偎依,一室温情。 第21章 古代督主篇(二十一) 时光易逝,转眼两载。 成化十六年,鞑靼派军入河套剽掠,圣上再次下令忠义伯萧熠为总兵前去御虏,雨化田自请为监军随行,帝允之。 其年冬至,忠义伯萧熠用声东击西之法,调集大军从南路出发,自己与监军雨化田率十余骑沿边境往榆林,探知蒙古王庭在威宁海,于是尽调大同宣府两镇精兵两万,昼伏夜行二十七日至猫儿庄。 时天降大风雪,二人直率精骑连夜奔袭至威宁海,敌寇犹未发觉,明军纵兵掩杀,获大胜。鞑靼仅小王子巴图蒙克以身逃脱,达延汗的妻子满都海战死。 此役后,帝上论功,封忠义伯萧熠为定疆侯,成为本朝仅有的以战功封侯爵的武将,雨化田加食米四十八石。三月,虏退,定疆侯萧熠请辞靖国公府世子之位,愿镇守边关,帝上甚慰,赐其平胡将军印,镇守大同。同月,监军雨化田亦上书,请为大同镇守太监,贵妃不允。 成化十七年四月,大军班师还朝,雨化田随行,定疆侯萧熠策马送至安陆州,陌上花开,两人惜别。 白马嘶鸣,雨化田驱使着马儿掉了个头,“子靖哥,那杜婉容可是又在和你闹了。” “唔,”萧熠一勒马缰,与他对立相望,“怎么说起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从我请辞世子之位起她就在闹了,一直到现在也消停不了,我已写信催了她好几次,还是不肯来大同。” 雨化田闻言轻蔑地撇了撇嘴,“国公爷本来就只属意于你来承位,你上折子请辞世子之位后国公爷每日抚门长叹,也不肯为你大哥请封世子,这样的情形下,那女人还做着国公夫人的美梦也是难免的。” 萧熠摇了摇头:“化田,不要这么说她。她一个妇道人家,就算是对我请辞世子心有不甘也不至于闹到如斯地步,我已派人查过,背后是永乐侯夫妇怂恿的。” 雨化田眼中厉色一闪:“那就要好好问问那贱/人,三从四德,到底是教她出嫁从父还是从夫。” “化田!”萧熠皱了皱眉。 雨化田看萧熠不悦只得收敛了一些。 萧熠叹了口气说:“边塞苦寒,她不愿来这也属正常。等她闹过这段时日,知道我心意已决,不会更改,就没事了,京城我已经置办侯府,届时她是爱留在京城还是来边塞都随她,你此次回京,也替我看护着她些许,终究是我对不起她。” 雨化田扭过头,“子靖哥,这话我不爱听,你哪里对不住她?是给她弄了个庶长子呢,还是纳了两房小妾宠妾灭妻?无非就是跟我在一起罢了,我们的事瞒得天衣无缝,就算被她发现难道还拿捏不住一个女人,为何要心心念念觉得对不起她?” 萧熠摇了摇头,没有答话。他心中的道德标尺和这个时代不同,所以和雨化田也解释不清。 离别在即,雨化田也不想再扯不相干的人,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越过这段不再提,化田又道,“那子靖哥,你是真的不回京城了么?” “不回了。”萧熠看向远方起伏的山丘,“京都勾心斗角,远不如这边疆自在。” 雨化田静默不语。 萧熠扬眉一笑,“怎么,放不下你那西厂督主之位?” 雨化田犹豫了一下,说“子靖哥,化田不会骗你,我确实舍不得皇权特许,权倾朝野的滋味,你亦知晓,化田自小受尽人下之苦,是以发过誓要享无尽荣华,做那人上之人,手握权柄才让我觉得往事已逝,如今再没有任何人可欺辱于我。可若是拿权势与你相比,那些就又都不算什么了,这一生若是不能伴你左右,那么哪怕富可敌国,权倾朝野,于我又有什么意义!” 萧熠闻言,眼底温柔绵延,一字一句真心道,“你放心,只要我还在一天,也自然不会让人欺辱于你。” 雨化田侧目看他,唇边勾起一抹弧度,略弯的凤眸里流光闪烁,“子靖哥,你忘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能被人欺负的孩子了。不过,听你这样说,还是很高兴……只是,我虽也想早日来这和你相聚,但如今贵妃势大,若她一意不允,我恐怕短时间内都无法再次离京了。” 萧熠笑着看他,调侃,“那不是正好,再让你享几年权倾朝野的滋味。” 雨化田本来也笑着望着他,听闻此言确是脸色一时变白。 萧熠一看,知道这猫儿最受不了被质疑心意,自己这是不小心踩到猫尾巴了,连忙改口道,“我说笑的。外放一事,本需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你且回京帮贵妃处理事务,我自在此处相侯,来日方长,总有我们长久相聚,共赏这边塞风光那一天……不管如何,我等着你。” 也许感情,真的会改变一个人的心境。萧熠本不是甜言蜜语的人,但此刻情话自然而然的就说了出来。 雨化田耳尖微微冒红,脸色好看了些许,他转过头,看着远方的风情,表情又忍不住露出些微惆怅:“话虽如此,可今日一别,却不知你我何日才能再见。” 看着这已经二十有三的厂督大人露出小孩子一样的毫不掩饰地失落表情,萧熠难得起了些逗弄的心思,他挑眉,故作轻佻地看雨化田:“就这么想见本将军。” 哪知雨化田却丝毫也没有被调侃的羞涩,他抬眼斜睨他,凤目微眯,其中流露出来的风流无限,就这么直白而大胆地说:“是!想见,恨不能日日都见,从前在宫里,听宫女们念那些酸诗,心中只觉得她们分外可笑,而如今,我却真恨不得子靖哥和我都是泥做的人!一起打破,拿水调和,这样骨血不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同一衾,死同一椁,永无相离之日,才算得上是好。我这么说,子靖哥,你可会觉得化田不知羞耻呢?” 这话说得太过大胆,萧熠不得已转头微微假咳了一声,“你这孩子……”想了想,他又轻声说:“这样,中秋前夕,若边境太平,十五之日,我便回京看你。” 雨化田眸色一亮,“此话当真?” “自然。”萧熠点头。 雨化田展颜而笑,凤眸绝魅,“那好,中秋之日,淮水河畔,不见不散。” 萧熠颔首,两人互道珍重,素慧容也上前来道别,这位姑娘去年就被萧熠告知一年期满,恩情已了,可自行离去。可谁知她得知西厂在朝中和东厂互别苗头后,竟决定加入西厂,为雨化田效力,说到底还是对父亲当年被东厂构陷的案子耿耿于怀,这是个人选择,萧熠也无权干涉,只能叮嘱她万事小心。 马声长嘶,终是到了分别这一刻。车马辚辚,向前驶去。雨化田在马上不绝回首,而那个人的身影却仍是渐拉渐远,逐渐模糊,到最后只剩一道虚影……终不可见。 别绪渐深,雨化田心头有些涩然,但好歹存着念想,只盼赶快回京,早日倾覆与萧熠素有旧仇的东厂,然后再说服贵妃将他外放,从此便可与那人缱倦不离,共看塞外风光。这样想着,他心中终于轻快了一些,扬手给座下白马加上一鞭,白马嘶鸣着跑了起来,马蹄渐快,耳畔风声不绝,犹如呜咽。 第22章 古代督主篇(二十二) 成化十七年,八月十五。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戏班子和杂耍沿着街引出阵阵喧哗,京都城隍庙的庙会每月都有,但只有中秋这一天的最热闹。 夜幕下的秦淮河岸比白日更加喧嚣,到处人声鼎沸,张灯结彩,沿街摆出的摊子各式各样,冰糖葫芦,煎饼果子,捏面人的,面具脸谱还有泥娃娃。 河畔杨柳处,阴影下站着一个男子身影,昏暗的光线看他的不清面容,但是只一个身长玉立的背影已是风姿绰约,路过的行人都不自觉地偷眼打量他,这样的时节独自风露立中宵,是在等人吧? 天空忽然炸开一朵烟花,散落的光羽将周围映得明明灭灭,也点亮了那张脸,有幸惊鸿一瞥的路人无不在心下惊叹,倾城迤逦不能形容其姿容万分之一,也有些人也在心下偷偷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值得这样一个人在佳节时刻如此苦後。 月以当空,雨化田仍旧是那个姿势,不言不动,仿佛一具雕塑。直到远处杨柳堤岸响起马蹄,他才心有所感的抬头去看—— 星光满眸,却又一寸一寸暗,转瞬恢复成那不勾言笑的冰冷模样。 “报——”铁骑上的人身着飞鱼服,奔马过闹市,也只有厂卫才这样霸道。街上行人避之惟恐不急,四下躲避,一时纷纷作鸟兽散,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骏马在雨化田身前止步,马上的锦衣卫干净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督主,北边战事急报,五日前,鞑靼小王子集结旧部来犯,萧将军领兵御敌,被困于延绥关,目前……生死不知……” “你说什么!”雨化田朝前一步,目光包含着无尽的森冷威压。 内卫在他的目光下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但还是硬着头皮把话重复了一遍,“回督主,鞑靼小王子来犯,萧将军领兵御敌,陷于延绥关,目前——” 话未说完,耳畔衣裾声动,内卫回头,只看见厂督大人已是一跃上马,扬鞭狠抽,向着皇宫的方向急驰而去。 皇宫内廷,永宁宫前。 娇俏的女官轻轻掩着檀口,虽然是在笑,不过笑意却未达眼底,反是显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得意来,“雨公公,不是奴婢不帮你通传,只是娘娘说她要歇息了,还请雨公明日再来。” 雨化田轩冷冷瞥了那女官一眼,没有理会,径直走入宫殿之中,一撩下摆,跪在了庭院中央:“西厂雨化田,求见贵妃娘娘!” “雨化田,你这是何意!想擅闯娘娘的内寝不成?”女官急急跟了进来,指着雨化田喝道。 “怎敢,”雨化田回答,人依旧稳稳的跪在地上,腰背笔直,不卑不亢,“我只是想见娘娘一面,娘娘若是不想见我,我就在这等到娘娘愿意见我为止。” “好、好、好……”那女官咬牙切齿一连说了三个好,心下已是气急,“占着得娘娘几分看重,居然敢要挟娘娘,你爱跪便跪,看你能跪到几时。”说完一甩袖子走了。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暮色渐深,更鼓身起,雨化田仍旧跪的笔直,终于那位女官不甘不愿地从内室中走出,冷笑:“倒是奴婢看走了眼,雨公可真是好本事,娘娘请您入内。” 雨化田这才从地上似缓实疾的起身,冷冰冰地看了那女官一眼,就好像在看一只随时可以捏死的蝼蚁,径直往贵妃的寝室去了。 内室中,贵妃万贞儿正散了乌发靠在塌上,她虽韶华已逝,可是雍容依旧,柔软丝绸睡袍下,保养得宜的身体曲线还是玲珑有致的。此刻她毫不避讳地敞着领口,酥胸半露,对雨化田遥遥伸出玉手,娇声轻笑,“心肝宝贝开心果,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一夜也等不得。” 雨化田却没有同以往一样,上前握住贵妃的柔夷。而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磕了一个头,“娘娘,北地战事吃紧,化田想去北地助战,请娘娘恩准。” “哦?”万贞儿收回手,抚了抚鬓角,懒懒地笑了起来,“半年前你越过我,跟圣上请旨想要到大同外放,如今又要去助战,我竟不知,你何时对那边塞苦寒之地这般神往了。” 雨化田垂下眼帘,道:“前线吃紧,若是微臣前去,能为娘娘和陛下解了这前线之患,岂不正是娘娘立威的好时段,”说着,他抬起头,续道,“如此,往后那些老臣们再在朝上对娘娘独宠后宫大放厥词之时,也要掂量掂量。” 万贞儿妃闻言,正自凝眉思索,那跟在雨化田身后进来的女官却是突兀一笑,声音讽刺,“雨公公话儿说的倒是冠冕堂皇,不过可别是另有打算吧!” 雨化田眯着眼睛扫了她一眼,“我一心只为贵妃,能有什么打算?” “那是雨公的打算,我一个奴婢怎会知晓。”女官的语气轻快,但其间的恶意却是满满,“不过雨公总想着到大同外放,又对北地情势如此关注,该不会,是雨公在督军之时,在那地儿有了相好的吧!” 此话一出,万贵妃的神色顿时变了,“化田,芷儿说的可是真的。” 雨化田收去了一切表情,沉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化田残败之身,只蒙娘娘不弃,又怎么可能去找什么相好,娘娘这是不信我?”话虽如此,但握在袖内双拳却攥得死紧,关节已然泛白。 万贞儿看着雨化田那面无表情的样子,无端的就又有些心软。 她当初遇见这个叫雨化田的少年,第一眼便觉得喜欢。她以前用的太监男宠,其中也不乏相貌清秀雅致或妩媚风流之辈,但自从她看见那个叫雨化田的孩子,便忽然觉得其他人都变得丑陋粗蠢起来,跟雨化田一比,就是地上污泥和天上白云的区别。 她是真喜欢这个孩子,无论是他乖巧听话的样子,还是他露出隐藏的利爪的样子,都让她觉得喜欢,更别提他还那般聪慧,短短几年便帮她笼住了朝中大权。即使这孩子一年年长大,心眼也越来越多,身边心腹再三提醒,说雨化田绝非池中物,将来恐不好控制,她也听不进去。 此刻,万贵妃悠悠的叹了口气,“唉,化田,我自是信你的,罢了,芷儿你先退下吧。”说着,扬了扬手,遣走了女官。 殷芷儿出门前狠瞪雨化田一眼,雨化田只做不见。 等女官退下,万贵妃抬手招了招,“化田,你过来,坐到我身边来。”声音中有一丝媚意。 她看着雨化田目光宠溺又夹杂着奇异的温柔,不仅仅是像看情人,或者男宠,也像是隔着时空,看见了她早逝的那个孩子,如果她的孩子还活着,也是和他这般年纪,会不会也如这般白玉为骨,冰雪肌肤,有着另百花都失色的笑容。 雨化田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他已经远着贵妃有些时日了。 当年萧熠要他“改”,他便按他说的“改”,为此他不仅去过青楼,甚至为权势富贵不折手段地上了绣床,他在锦被里拥过这个女人赤/裸的身体,也曾被她娇笑着喂过羹汤……但即使那般,他也没改成,就像他说的,萧熠融于他血肉,刻在他心口,要他相忘还不如给他一刀来得干脆。且自两年前从建州回来后,他便再没进过贵妃的绣帐,甚至有意无意的遗忘了他和贵妃的曾有过那种病态的关系。 不过一步错,步步错,该是他的罪,还真是一点也逃不掉。 此刻,便容不得他选择。 雨化田强忍着心头的焦急和不适坐到了万贵妃的塌上,贵妃眼神暧昧地将小腿轻轻架在他腿上,他便自然而然地抓住,脱掉了贵妃的鞋子,顺手从手边的花瓶里折下一支丁香顺着贵妃赤/裸的小腿和脚丫轻扫,花瓣摩擦中带着轻微抚弄的痒意,逗得万贵妃咯咯的轻笑了起来,最后她忍不住了,一边笑一边收回小腿扑在雨化田身上,捶打着他的肩膀,“你这孩子,真是长大了,又从哪学的新本事来哄我开心。” 雨化田表情含笑,任她软绵绵地捶打。 万贵妃的动作却忽地停下,她抬手捧住雨化田的脸,声音飘忽:“化田,你最近都少来看我,我总担心,你是不是长大了,就想从我身边飞走?” 雨化田脸色微变,刚要说什么。万贵妃抬手封住了他的唇,“不过就算你想飞走,我也不让,你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开心果,没了你,我怎么能开心的起来。” 雨化田一瞬间心如擂鼓,不确定贵妃这话是什么意思,但面上却是不显分毫,他抬手握住万贵妃放在他唇上的手。 万贵妃的脸因粉黛的装点还不显老,手就不行了,因是宫女出身,年轻时辛勤劳作和岁月的剥蚀,都在上面留下无法抹去的纹路,像是粗糙的柚皮。但雨化田却丝毫不以为意,妖艳的红唇,顺着那指尖一点一点吻到手心, “怎么会。”他垂着眼帘,轻声道:“雨化田飞得再高,也是娘娘一个人的鹰。” 薄唇轻阖,恍若情深。 万贵妃点了点头,似乎终于满意,她以手掩唇打了个慵懒地哈欠,“哎,天色晚了,我也乏了。北地……你想去就去吧,不过记得快点回来陪我啊……” 从皇宫中出来,曙色熹微,雨化田拿着丝帕狠狠地擦自己的嘴唇,擦破皮了也尤未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脏透了,这个皇宫也脏透了。 也许当初就该放下一切,随萧熠留在大同,那样,至少此刻,他在那人身边,而不是如此无用的心焦……或者这是他贪恋权势富贵的惩罚?不过坏事做尽的是他,为何却不报在他身上。 随手一扬,沾了血迹的丝帕悄无声息地落在草丛中,雨化田没有多看一眼,马缰一抖,他策马朝北而去。黎明已经到来,而这正是整个夜晚中最寒冷的时候…… 第23章 古代督主篇(完) 雨化田一路北上,越往北传来的消息越是不秒,消息回报鞑靼这次侵全族之力,来势汹汹,萧将军以两万驻兵将鞑靼十万铁骑拦在延绥关之下,且在榆阳与蒙古族陷入连日苦战,军情万分险急。 西厂能用的上的探子已经全部派了出去,过太原时,雨化田手上终于有了更加详细的情报: 蒙古女英雄满都海在去年明军夜袭威宁海时战死,而这个女人对小王子巴图蒙克而言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鞑靼烈性,这一次达延汗倾全族之力来袭,名为侵略,实是为了报杀妻之仇而来。 满都海是蒙古有名的女战神,自小武艺高强,才能出众,初嫁蒙古大汗满都鲁,七年后满都鲁汗去世,没有留下子嗣,死后手上的直系兵权全都由女战神满都海继承。那时所有人都急着向满都海求亲,谁能与满都海结亲,谁就能得到旧大汗的部众当上新大汗。 可满都海却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她要嫁给比她小十五岁,只有六岁的孤儿巴图蒙克,因为巴图蒙克是成吉思汗嫡系的血脉。就这样,向天后起了誓的满都海正式扶立六岁的巴图蒙克为大汗,号达延汗,而明人因其年幼,称其为“小王子”。 满都海亲自教导巴图蒙克,带着他征战收复蒙古各部,那时巴图蒙克年纪幼小,满都海就把他装在箭囊里挎在身上贴身保护,闲暇时教他读书,以及如何做一个合格的蒙古之主。十二年相伴情谊,终于帮巴图蒙克统一了蒙古各部,成为蒙古的中兴之主,满都海于达延汗,不止是他的妻子,他的贤臣猛将,他没有父母,满都海的存在贯穿他的整个生命,是扶他上王位的父,亦是在给了他怀抱温暖的母。 而在定疆侯萧熠组织的夜袭威宁海一战中,满都海为保护巴图蒙克而死,巴图蒙克立下血誓,与定疆侯萧熠不死不休。果然,入秋草黄马肥之时,便纠结大军来犯。 雨化田得知这个消息,悔得几欲吐血。他忆起夜袭蒙古王庭那夜,萧熠差一点就抓到了达延汗巴图蒙克,却被一个额上有刺青的女人所阻,虽然事后制服那女子绑为俘虏,但眼看萧熠到手的大功折了一半,当时他便气不过,一剑将那女人捅了个对穿,谁知那达延汗居然把血仇都算到了萧熠身上。 朝廷派出的增援还在路上,雨化田过榆林、横山、靖边时,用西厂督主令牌,以诏狱做威胁,强行尽抽了这三处的守军前去救援,至于这三地会不会因为守备空虚而被鞑靼趁虚而入,他可不管,大明如何,关他何事,这天下,他在乎的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雨化田昼夜无歇,一路疾驰,在距萧熠所率领的驻军被围半个月后,终于赶到了延绥,此时他一身白袍沾满尘土,发间全是风沙,平素他这人最是爱洁,衣服微染尘埃便弃之不用,何曾这般狼狈过,但此刻却是半点也关注不到自己。 王子川河被血染成红色浑浊的水,延绥关下飘荡着腥臭的风,新兴堡的城墙满目疮痍,城墙之上,插满染血萧字旗帜,破碎飘零,还毅然在风中飘扬。 四野环顾,城墙下伤兵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军医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为士兵包扎伤口,远处城壕上银色铠甲的身影岿然不倒,迎风飘扬的红色披风像一面安定人心的旗帜,感谢诸天神佛,只要那个人没有事就好,雨化田几乎是含着笑策马冲进前方兵营的。 站在点将台土堆上的副总兵候勋,看到雨化田和他带来的援军,神色且惊且喜,迎了上来,“雨督公,你怎么来了,末将没有接到消息。来人!快给雨督准备营帐!” 雨化田翻身下马,道:“此事不急,速速带我去见萧将军!” 候勋闻言一怔,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身影,缓缓垂下头,默然不语,表情中有一种无言的伤痛。 一刻静默,然后仿佛有一种哀切在蔓延,雨化田这才注意到,不单候勋神色悲切,这个兵营里的所有人,眉间都有一种哀色,虽然没有看到白幡,此刻也没有听到哭声,但营帐却满是悲凄之意,所有人似乎都在无声无息的流泪。 不祥在雨化田心头浮现,他猛地回头,再看一眼城墙上的银甲身影,这次他看清了,虽然那个的身影很像萧熠,但并不是他。一瞬间凉意从心脏抵达指尖,雨化田转头对候勋厉声喝到:“萧将军呢,是不是受伤了!” 候勋垂着头,微微哽咽,“督公……你来晚了一步,将军昨夜已经……” 他说不下去最后两个字。雨化田之前为监军时他就跟随萧熠,同雨化田有过接触,知道这位督公大人性子狠戾,武功高强,喜怒无常,却与萧将军情谊深厚,两人战场上并肩杀敌,后背交托,乃是过命的交情,这次雨督公带着援军赶来,不用说也知道是为了谁。可萧将军已去……雨督公来晚了……他思及此处,又是悲从中来,眼圈蓦地红了。 候勋的话虽没说完,雨化田一颗七窍玲珑心,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心脏如坠深渊,但感情上却一个字都不愿相信,他爱的人,定疆候萧熠,银红修罗威名震慑天下,世人皆知,那人,当然不会死!! 雨化田一把推开候勋,冲进了营中主帐,帐内弥漫着未散血腥味,那人就躺着那儿,胸前缠绕着厚厚的纱布,鼻若胆悬,唇薄如锋,眉眼一如往昔,仿佛只是睡着了而已。雨化田只觉心脏宛若被人生生挖出一样的痛,他耗费十年光阴,一步步走到萧熠的身边,他如此珍惜,如此小心翼翼地保护,为何结局会是这个样子? 雨化田走过去,伸出手,握住萧熠的手,在他记忆中,这只手掌永远是宽厚而温暖的,而此刻却冷得像冰,他再也克制不住,大声嘶吼起来,“医官呢!医官何在!将军昏迷不醒,为何不来救治!” 医官掀开布帘走进来,扑通一声跪在雨化田跟前请罪:“是小的无能,鞑靼人在箭上淬了剧毒,毒性霸道无比,小的……小的解不了。” 雨化田闻言,二话不说,便俯身去解萧熠胸前缠绕的纱布,军医初时还不明所以,待看到他想要以唇想就,才知道这个美丽的男子想为将军吮毒,连忙阻止:“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啊!” “为何!”雨化田抬头,双目赤红地看着他! “萧将军已经——”军医被雨化田那双眼睛瞪着,“去了”两字明明已经到唇边,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好改口道:“这法子有人试过了……将军平日待人宽厚,毒箭也是为了救被困的弟兄们才中的,当时便有兵士自告奋勇为中毒昏迷的将军吮毒,可这毒实在太霸道了,遇血便融,根本放不出来,吮了毒血的两名弟兄,当夜就去了,将军能撑到昨夜,已是内力深厚的缘故。” “是吗——”雨化田喃喃地说,手缓缓放下,“那就再想别的办法,一定有办法的。”他语速不清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十分茫然惶恐,就像一瞬间变回了那年六岁,那个走投无路的孩子,可惜这世上却再没有第二个萧熠能来牵他的手了。 军医年长,看他这样于心不忍,劝道:“萧将军是昏迷中走的,很安静,一点痛苦也没用,人死不能复生,大人您也节哀……” 雨化田却一掌将他打了出去,表情凶狠,“谁说他死了!将军死了全军缟素,你们没着丧服,为何咒他死了!子靖哥没死,谁再敢说一个死字,我就要他的命!” 军医捂着内伤的胸口站起身,求助地看向营帐外的副总兵,候勋叹了口气,秘不发丧是因为没有援军,只能靠定疆候银红修罗的名头震慑敌寇,若被鞑靼人发现主帅已逝,怕不日就要全军覆没了,没想到雨督公居然自欺欺人地钻了这个牛角尖。 候勋摇了摇头,示意军医和他一起先出去,将空间留给雨督公静一静。 两人退出帐子,布帘放下,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二人,雨化田再也支撑不住,缓缓跪在萧熠旁边,“子靖哥,化田回来了……” “你不是说在这等我共看边塞风光么?为何我来了,你却不理我,你是不是气我来得太晚……” “……” 空荡荡的帐篷里只有他一个声音,没有人回答,那个会回答他的人已经不在了,只是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化田终于停下自言自语,他低头凄然一笑,缓缓地将脸贴在萧熠冰冷的胸口上,任心脏像破了一个大洞般空荡荡的疼痛。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这一生,幸福于他永远像是指尖的流沙,握不牢,抓不住,每次在他以为得到的时候,便在他手指尖悄然流逝,摊开手掌,除掉回忆,手心依然是空空如也。 “我在此处相侯……来日方长,总有我们长久相聚,共赏这边塞风光那一天……不管如何,我等着你。” 前尘往事还历历在目,萧熠的情话言犹在耳,转瞬却已是生死相隔,万事成空。 如果那一日他没走就好了,如果那一日他放下一切,诈死以遁留在萧熠就好了……雨化田痴痴地想着,忍不住贴着萧熠的身体更紧了一些,似乎想从他身上汲取温度,可是那人回应给他的,只余冰凉。 候勋等在帐外,许久,终于听见里面爆发出压抑的痛苦悲泣,呜咽嘶哑,就像受伤的野兽。想到将军的音容相貌,他的眼圈也慢慢红了。 候勋解下腰间佩剑,在营帐前慢慢跪了下去,在他身后,越来越多的士兵如受到感召一般汇集在主帐前,然后所有人都一一跪了下来,黑压压的人影跪满了整个营地,泪流满面——那里面躺着的是他们的将军,带领他们血战沙场,威慑四方,他是他们的战神,亦他们的军魂,让他们敬重、钦佩、甘心情愿的性命交托,跟随效力。 来自京城的参将唱起了旧唐时的葬歌,声如裂羽: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河山。 身既殁矣,归葬大川。 生即渺渺,死亦茫茫。 何所乐兮何所伤。 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身既没矣,归葬南瞻。 风何肃肃,水何宕宕。 天为庐兮地为床。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身既灭矣,归葬四方。 春亦青青,秋也黄黄。 息干戈兮刀剑藏。 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苍凉的歌声在营地上空回荡,哭声渐起,整个营地悲意浸染。 许久之后,雨化田一掀布帘,走了出来,他的脸上犹有泪痕未干,脸色却很平静,只是这种平静下却隐隐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他对跪在帐前的士兵高声说:“鞑靼破我城墙,杀我百姓,今我带援军前来,愿同诸位一起冲杀破贼,尽屠鞑靼,为萧将军报仇,有谁可愿与我一起!!” 话音刚落,数万士兵齐声大喊:“杀!尽屠鞑靼。” 声震天地。 第24章 番外龙门飞甲(上) 【历史】 成化十七年秋,鞑靼小王子纠结大军来犯,定疆侯萧熠领兵御敌,以两万驻兵阻鞑靼十万铁骑于延绥。鞑靼诡诈,以毒淬箭,混战中,定疆侯萧熠为救麾下士兵,误中毒箭。 史书载,定疆侯知毒难解,下令替身着其盔甲,托虎符兵权于副总兵,后陷昏迷不醒。三日后,定疆侯逝,而西厂督公雨化田领援兵至,是夜,雨化田披甲领兵,全军缟素迎敌,血战鞑靼于延绥关,歼敌八万,雨化田亲斩达延汗于剑下,断其四肢,令其生生哀嚎而死,此战屠尽鞑靼精锐,后百余年,鞑靼退守草原,再无力南下。 此役后,西厂督公雨化田功盖朝野,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官私下称其为九千九百岁,名副其实。 >>>>>> 成化十八年,这一年对老百姓来说,还是相对平静的一年。定疆侯逝去的沉痛在记忆渐渐埋葬,鞑靼人锐气已挫,不复从前,没了兵荒马乱马乱威胁,剩下的只有恼人的厂卫缇骑、水旱虫灾,但这些毕竟是不是生死安危的大事,慷慨之士也打不精神来悲歌。于是正好让这些主子们安乐于上,小人们承顺于下,为朝廷虚饰出一片西厂治理下国泰民安的盛景。 于是,茫茫江湖,天堑南北,一时之间更多了些趋利竞名之徒,区区小命,人人争相打理自己的有限生涯,不在像定疆侯在世的那几年,老有少年人忍不住想些投身报国的大事了。 但偏偏就是有人不满这种粉饰太平。成化十八年秋,东厂督主万喻楼,至江南造船厂检阅水师时,被侠士赵怀安毙于剑下。消息传回,朝野哗然——东厂立刻对赵怀安祭出格杀令,西厂也同时派出探子,一时朝廷之上,风起云涌。 素慧容从灵济宫的大门一路分花拂柳的走进来,行至内院,看见一身水蓝色官服,铜兽覆面的男人在院中央立着像根标杆,冰白色的鬼瞳让他的脸显得凶神恶煞,面目可憎,但素慧容却是毫不介意的上前招呼,“马大哥。” 马进良回头,看见一身青衣的少女,眼中闪过些许暖色,这让他可怕的脸也显得稍微柔和了些许。 “督主呢?”素慧容问,示意了一下手中的竹筒,“飞鸽急报!” 马进良指了指厂督的院子的方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督主他,在喝酒。” 素慧容轻轻动了动鼻子,果然隔着老远都闻到空气中飘荡的酒香,“醉梦”不愧是北地第一酿,其香浓烈,其芳馥郁,她轻轻叹了口气,不知该对马进良说些什么好,最终什么也没说,径直向那酒香的方向去了。 果然,一进后院,就看见坐在桌前的雨化田,桌子下的空坛不少,督主大人不知已喝了多少,眼角的红痕鲜红欲滴,可眼神却又清明的很。 素慧容摇了摇头,已经一年了,日日都是这般。是,她知道萧大人去了,督主心里不好过,可话又说回来了,萧大人的死谁不难过?棺木入京的那一日,百姓沿街披麻恸哭,哭他们平定边疆的战神,哭他们保家卫国的将军,茶楼书馆全都编了萧将军的故事:十二岁一箭双雕,惊艳帝座,十三查私盐,十四破奇案,不畏东厂保忠良,明正典刑定朝纲,破女真,拒鞑靼,攻无不克,威震边疆,战无不胜,封侯拜将。 哪怕是她的父母,也从山东赶来送萧大人最后一程,都几十岁的人了,在棺木经过时依旧两相搀扶,哭得涕泪纵横,直喊苍天无眼,不许名将白头。 但人死不能复生,除了节哀顺变又能怎样?再怎么难过,逝去的人带来的伤痛也总会渐渐被淡忘,你看,那茶楼不是又编了新的话本,她父母回山东继续过日子。宋国公府已请封新世子,定疆侯府也过继了同宗的子侄。 所有人在悲痛过后,都回到原本的轨道上。 唯有督主不是这样,他走不出来了。素慧容有些不忍的想,虽然督主看起来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但素慧容就是能感觉到,萧大人的过世似乎将督主的生机也抽干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迅速地黯淡空洞下去,散发出一种暮气沉沉的死寂味道,她心里有些难过,督主他才二十五……就已经这个样子,以后可怎么办…… 雨化田听见动静转过头,看见站在角落的是素慧容,他抬了抬手,示意素慧容过来,他近来对素慧容有着少有的和气和耐心,毕竟这世上能供他怀念萧熠的东西实在太少,而素慧容又勉强算是一个。 素慧容忙敛了脸上的神情,正色道,“督主,有传书!”有些事,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哦,可是有了赵怀安的消息?”雨化田眯了眯眼。 “督主明鉴,探子在红石谷发现了赵怀安的踪迹。” “红石谷……”雨化田手指轻轻敲着石桌,凝眉思索半响,他转过头问,“慧容,你说赵怀安接下来会走哪个方向?” 素慧容犹豫了一下,答:“红石谷往东是京城,是回头路,向北就是边关,只消两天就能出关!” 雨化田不知想到了什么,勾了勾唇:“你以为他会逃去关外!不,那是鞑靼人的地盘,他绝不会去的。” “那……就只剩下了西北了,那是水路,会慢一些……他要走嘉峪关?” “嗯。”雨化田点了点头,沾了酒的手指在石台上划了一条线,“洛水西出到龙门……也好,慧容,我们就一起去龙门会一会这位故人。” “是,督主。”素慧容恭敬应道。 再说那赵怀安。手刃东厂万喻楼后,赵怀安一路横渡洛水北上,途中遇到追着他踪迹寻来的凌雁秋,这女人见了面也不说话,就这么远远地坠在他身后,两人之间的关系真可谓剪不断,理还乱,但归根到底是他辜负了雁秋一番心意,便只得放任着她这么一路跟着了。 两人一路向北,没想到风沙却是越来越大,行至龙门,骆驼已经被风沙刮得步履摇晃,显是寸步难前,只好先行投宿,避过这场沙尘暴。整个龙门只有一家客栈,还是在当年龙门客栈的遗址上重建的,故地重游,人面全非,两人心下皆是滋味难辨。 客栈本来就小,风沙却不停,就这么着有三五日,每天都有几个人一边咒骂天气一边住进店里来,抖衣吃饭,倒头闷睡,等着风沙过去。偏那风沙硬是不停,赵怀安等先来的人还有房住,后来的客人只好打地铺了。 这天,风沙依旧在刮,赵怀安出门,登上了离店数十步的石碑,极目远眺。只见黄沙茫茫,黑风呼啸,想起这些年的经历,挚爱的恋人,效忠的旧主,皆已离世,只留下他一个负着满身血仇,不由得升起些天地寂寥的感慨唏嘘。忽听得一阵马铃儿响,赵怀安向南边的来路望去,只见一批马队正在道上艰难地走着。他不由眯了眯眼,马队拉成了长长的一排,打头的几个都是高手,在风沙之中骑马亦是稳如泰山,领头的人白衣乌冠,化成灰他都认得。 赵怀安从石碑上一跃而下,闪身进了客栈,找到凌雁秋,这还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找凌雁秋主动说话,开口便是:“缇骑追来了,你进地道避一避!” 凌雁秋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呢?” 赵怀安道:“我?万喻楼已死,我也算报答了旧主恩义,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吧。” 凌雁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对定疆侯倒是情义深重,既如此,定疆侯遗命让你听从雨化田差遣,你又为何不从?” “我赵怀安心甘情愿跟随效力的从来只有侯爷一个人,那雨化田,我见他当年力破鞑靼为侯爷报仇,才跟着他,原以为他下一步定会对付奸贼万喻楼和贵妃万贞儿,想不到一年过去,他没有丝毫动作,倒是高高在上的坐起了九千岁,每日在朝中争权夺势,万喻楼是害死侯爷罪魁祸首,他能忍得这口气,我却是忍不得……”正说到愤慨之处,突听客栈大门方向一阵喧哗。 两人二人对视一眼,知道厂卫到了。赵怀安抽出长剑,推了凌雁秋一把,“雨化田的到了,快躲起来。” “雨化田!来得是西厂不是东厂?那不是正好,把话说开了两不相干,你这舞刀动剑的是要做什么?” 赵怀安冷笑道:“你当那雨化田是好相与的么,西厂厂督的手段狠辣,天下皆知。这一路行来,你我行踪何等机密,照样被他知晓,寻到了这间小客栈,他做厂督做上瘾了,恐怕今日已存心除我立威,你道还能善了?” 凌雁秋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一声笑:“我竟不知赵侍卫对我成见这般深,只是我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想和赵侍卫说几句话。” 话音落下,房间门已经被推开,门外站在的人外罩着雪色披风,姿容绝世,一双凤眼夺魄摄魂,目光如冰雪般地落在赵怀安身上。 赵怀安上前一步,将凌雁秋挡在身后,道:“赵怀安在此,九千岁处心积虑要找的不过是赵怀安一人而已,不要牵连别人。” 凌雁秋却是也上前一步,和他并肩而立,同生共死的意味不言而喻。 雨化田看了凌雁秋一眼,这个女人眼里那些执着的东西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他看见她,就像看见那时候站在萧熠身边的自己,想到萧熠,心口又是一阵一阵痛。再开口时,雨化田声音微微有些涩然:“赵侍卫,既有红颜知己相伴,何必如此剑拔弓张?你是子靖哥亲选的暗卫统领,今日前来,我只想请赵侍卫继续做下去。” 赵怀安冷哼一声,“若九千岁需要我这暗卫统领帮忙刺杀东厂狗贼,赵怀安万死不辞,但若是帮你擅权弄政就免了,九千岁有衮冕之志,赵怀安却只有布衣之心,道不同,不相为谋。” 雨化田幽然道:“赵侍卫怎么就不明白,杀人不过一时之快,死了一个万喻楼,东厂很快就会再有别的厂督,且东厂西厂同是朝廷,你如此滥杀朝廷命官,削了东厂的面子,却连带着西厂也抬不起头来?” “那就不必多言,你想拿我归案,先过两招再说。”赵怀安当心雨化田牵连凌雁秋,抬手一剑毫无保留,对着雨化田当胸刺来。 雨化田未料他这就动手,身形一晃,倏然疾退,凌雁秋却是涌身而上,白驹过隙之间,长剑出鞘,剑光万千,划向他的颈侧,雨化田知道这招厉害,不敢怠慢,侧身避过,双指在凌雁秋的剑刃上一夹,剑刃应指而断,断刃被雨化田抄在手中。赵怀安生怕凌雁秋有险,抢到雨化田身侧,抬手又是一剑,不愧是当年萧熠座下第一人,一剑看似平平无奇,扑面却有千斤之威,雨化田看得明白,赵怀安这一剑空有威势却无攻势,是强逼着自己闪避,好带着凌雁秋便全身而退, 不过怎么能让他逃?子靖哥留给他的东西,样样都得是原样,一样都不能少! 手中夹着半截断刃,雨化田由下至上硬接一记。随即一掌拍出,将赵怀安的身躯推得飞入屋去,雨化田跟进房中,半截断刃一抬,堪堪抵在他的喉头,随手一拂,将从身后的袭来的凌雁秋震得横飞出去,这才低声道:“赵侍卫,可心服口服?” 赵怀安胸口气血翻涌,他知道雨化田武功不弱,却不知竟然高到了这个地步,他捂着胸口,道:“赵怀安不听号令,死在雨督公剑下也没什么!只求督公放了雁秋,她与这些事全无关联。” “好一对同命鸳鸯,今日东厂已经对你发出了格杀令,不过我有心给你指一条生路,只再问你一次,可愿意回我麾下?” 赵怀安沉默不答。 雨化田厉声喝道:“子靖哥当年亲手将信物交与我,便是要你等听我号令。你武功不如我,智计也不如我,我样样都比你强,究竟是什么令你始终不能膺服?这次竟然还不经我同意,铤而走险刺杀万喻楼。” 赵怀安盯着那半截剑刃冷笑:“既然九千岁话已至此,在下也就斗胆问一句,九千岁心里,究竟将侯爷置于何地——” 雨化田一怔。 赵怀安又道:“九千岁与侯爷过往种种,别人不知,可我跟在侯爷身边一十五年,却是知道的清清楚楚。九千岁,侯爷幼时救过你性命,之后又教你武艺,护你半生,可九千岁你呢?你除了勾引侯爷和你纠缠不清,毁了侯爷一世清誉外,又为侯爷做过些什么?我赵怀安不过一介侍卫,本没有资格置啄这些,但这些话真是让我日日夜夜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今天便索性痛痛快快地都说了……当年若不是贵妃和东厂所迫,侯爷怎会远走边疆,最终战死沙场……如今九千岁已权倾朝野,为何还甘愿做那贱人的奴才,不替侯爷报仇!” 雨化田听到“毁了侯爷一世清誉”的时候,手指轻颤,一时似乎连半截断刃都拿不稳,一直听到最后,他才抬头对赵怀安冷冷一笑,“赵侍卫,没想到你疑心的竟是我对子靖哥心不诚?若是杀了万喻楼和万贞儿,能把子靖哥换回来,有一千个我也早动手了,还轮得到你!” 雨化田笑容渐深,眼神带着隐隐的疯狂:“可是子靖哥已经回不来了,那我怎么能那么便宜这两个人呢……” 第25章 番外龙门飞甲(下) 雨化田笑容渐深,眼神带着隐隐的疯狂:“可是子靖哥已经回不来了,那我怎么能那么便宜这两个人。不错,我在宫中,要取他们性命简直易如反掌,可我不想这么做,我要留着他们的命,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最害怕的事情一件一件的发生,我辅佐万贵妃是为何?我要取得她的信任再亲手将她从高处推落泥地,受尽宫人欺辱,我要她眼看皇上新欢娇颜,子息繁盛,而她则年老色衰,百病缠身,最后在冷宫无人问津,凄惨而死……我在朝堂上争权夺势是为何?我要打压得东厂如过街老鼠,再无立足之地,我要万喻楼身败名裂,党羽丧尽,义子反目,父子相残,最后让他亲眼看着东厂被罢,含恨而终……可即便是如此,也消不去我心头之恨!” 他说得语调森冷,赵怀安却是眼神震惊,颤声道,“九千岁说的这些,可是真的?” 雨化田道:“何必诓你!若非你个莽夫一剑杀了万喻楼,他的下场只会比必死更痛苦千倍万倍。” “好!好!好……”赵怀安一连说了三个好字,闭上眼睛,引颈待戮:“我赵怀安今日也算死得明白,只是九千岁这些话为何不早说,否则我也不至于鲁莽坏了九千岁的大计。” 雨化田手臂一翻撤回抵在赵怀安喉咙的那半截断刃来,退后一步,讽刺地看了他一眼,“你去刺杀万喻楼何曾问过我的意见!” 赵怀安看雨化田的动作,知道对方无意杀他,手掌在地上轻轻一撑,也翻身站了起来,面带愧色,“是怀安糊涂,不听号令,铸成大错,愿领责罚。” 雨化田拍了拍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反问:“愿领责罚?你这么说就是还认我这个主子。” “是。”赵怀安点头道,“从前是怀安目光短浅,九千岁不嫌弃的话,怀安愿追随九千岁,一起为侯爷的报仇。从今往后,我见九千岁自当如同见侯爷一般,再无二心!” 雨化田将半截断刃随手一抛,道:“不嫌弃,我等的就是赵侍卫这句话。” 凌雁秋一直贴在门外悄悄窥探,此刻,赵怀安扭头对她道:“雁秋,别藏了,你当九千岁不知道么!都是自己人,出来给九千岁见个礼。” 凌雁秋被叫破了行藏,也不忸怩,潇洒大方地进门和雨化田见了礼,转头却对赵怀安讽道:“我先前就说,把话说开就好,还不是你拔刀动剑。” 雨化田淡淡一笑,不做评议。赵怀安无言以对,只得假咳一声揭过这一茬。 晚饭就在这间客栈用了,一行人将店内的六张桌子拼成一张大桌,围桌而坐,凌雁秋对这间黑店的道道门儿清,点菜时拿出自己的筷子,说这的规矩,用自己的筷子叫做一招仙,用他们的筷子叫做食通天,不过说完又笑了,道这家店小,想来就是用了他们的筷子也不敢把督主当成食通天。 在客栈的另一头,坐着一伙鞑靼人,为首的女子目光一直在雨化田脸上游离。雨化田和赵怀安皆是眉头微皱,对鞑靼人的不喜之色溢于言表,不过却没有因为对方是鞑靼人就动手,“两军交战,百姓何辜。”这是萧熠说过的话,两人皆是萧熠亲近之人,自然知道。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伙计前去开门,走进来的是一位头带帷帽的女侠,后面跟着一位背着书篓脸缠布斤防风沙的书生,两人进门,女子取下帷帽抖沙,书生也解下脸上的布巾,店堂内所有人皆是目光微凝,无他,只因那书生解下布巾后露出来的那张脸,骤眼一看竟与雨化田有九分相似,那少年抬头看了一眼坐在上首一身贵气的雨化田,一时也是愣住。 室内一时静默无语,直到掌柜的跑过来亲自作揖:“对不住啊两位客官,你们看,今日这儿已经客满,摆个椅子都没位,两位不如移步去驿站,那里地方大,房子也结实,再多人也坐的下。” 那女侠脾气火爆,闻言一把将掌柜的推了个趔趄:“放屁,外面都是沙,没地方房梁上也能坐人!” 鞑靼人领头的女子,从那书生进门起就一直看着他,这时突然笑着说了几句叽里咕噜的鞑靼话。她身边的高大护卫翻译:“不用去,我家女主人说了,让后面那位公子来这边坐。” 那书生抬头看了一眼鞑靼女子,见对方妖娆美艳,有一种不同于中原女子的野性风情,正俏皮地对他抛着媚眼儿,他也回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把他身边的女侠气了个大黑脸,不过确实是满座,最后还是跟着书生到那边凑成了一桌。 凌雁秋端起碗,装作喝酒的样子,压低声音说道:“装模作样,他们本就是一伙的,鞑靼人,这两个新来,还有掌柜,都是。”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素慧容感兴趣地提问。 凌雁秋道:“表情,即使装得再像还是有破绽,那鞑靼女子分明与书生早就熟识且芳心暗许,掩饰不住的。还有他们刚刚敲门时敲四下,停一下,再敲五下,停两下,那掌柜的才让伙计过去开门,分明就是在对号子,这些江湖上的路子,我比你们熟。” 素慧容露出一脸佩服佩服的表情,马进良却是眉头微皱:“这几人在这荒郊野岭鬼鬼祟祟的聚首,恐怕不安好心,许是冲着督主来的。” 就在他们说话的这当口,对面那桌不知怎的又闹翻了,听着缘由好像是那鞑靼女人对书生投怀送抱动手动脚,把女侠气得拂袖离开,然后书生追了出去。 “多猜无意。”雨化田摆了摆手,吩咐西厂的二档头谭鲁子,“你带几个人去盯着他们,若有情况,及时回报。” “是。”谭鲁子点头,领命而去。 结果这一探,真探出些秘闻来了。 晚上谭鲁子回报,果然和凌雁秋说的一样,这些人彼此相熟,且都是江湖上有些名号的角色,分别是龙门客栈新掌柜朔阳怪梁材,鹰帮帮主顾少棠,风里刀卜仓舟,夺命无常常小文(布嘟嘟)和她的手下以及平顶山来的三位帮手。 他们来这是为了寻找西夏国的宝藏。从那伙人口中得知,龙门这一带,在三百年前是西夏国黑水城的定都之地,当时蒙古人发兵将黑水城包围了一年,整座孤城只剩下一百零八名战士,战士们临死前,将孩子女人和黄金封死在皇宫里,集体殉国。然后整座黑水城一夜之间被风沙淹没,出现了“龙门飞甲”两块神秘的石碑,上面模糊的字应该倒过来念——“来甲飞旋龙,沙海献神门。” 来甲就是每六十年一甲子,飞旋龙就是黑沙暴,神门是西夏皇宫的大门,意思是每六十年黑沙暴就会将大漠吹开,埋在地下的皇宫就会破沙而出,那时候就能找到皇宫里的宝藏。 那伙人还提到以前龙门客栈那帮人挖地道就是候着这宝藏出世,可惜中途生变,他们当家的女主人居然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经营多年的客栈烧了,从此生死不明…… 听到这,赵怀安立刻看向凌雁秋,后者转过脸不看他,却轻轻点了点头,确认这消息属实。 “这么说,这伙人是为财而来。”雨化田沉吟。 “应是无误。”凌雁秋道,“这宝藏知道的人极少,编是编不出来的。” “宝藏无主,本是有缘者得之,可这伙人里有鞑靼人,宝藏不能落在他们手里。”赵怀安蹙眉道。 “那正好,”凌雁秋一笑,“我候了这宝藏许多年,也不想平白便宜他们。” 两人等着雨化田下令,雨化田点点头,“既然碰上,取走便是。” 一日后,龙门果然风沙大作,寻宝的人马在梁材的带领下躲进客栈地窖,而西厂众人则在凌雁秋的带领下躲进了龙门客栈的地道,当年凌雁秋将龙门客栈的地道修建的万分复杂,机关重重,一把火烧掉客栈后,地道的机密再无人得知,就连重建客栈的梁材也只找到了地窖,而不知还有地道。 两方人马就隔着地道里的一堵石墙,各自等候。等到外面风平浪静后,顾少棠一伙率先出发了,雨化田等也打开地道机关,尾随其后,不久后就看见了风沙中现出全貌的西夏古城,气势恢宏,在皇宫入口处两方人马再次会面,为了宝藏互不相让,气氛一触即发。 顾少棠出来打了个哈哈,道:“即是求财,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岂不正好。要知道一个时辰之后又会有另一场黑沙暴,将这座古城重新埋葬,我们在这相持只会浪费时间。” 素慧容冷笑:“好像很有道理,只可惜你们这帮人看着就是三脚猫功夫,都不是我们对手,轻而易举就能把你们解决掉,废不了多少时间。” “你!”顾少棠大怒,甩手对着素慧容丢出两枚飞镖,想挫一挫对方的锐气,只是飞镖还没到素慧容眼前,就被凌雁秋的用转手剑的方式打了回去。 这下等于彻底谈崩,马进良飞身而出,对上向素慧容出手的顾少棠,素慧容也上前帮忙,两人一使双剑,一持匕首暗藏金丝配合的天衣无缝,顾少棠很快就落于下风,常小文想上前为顾少棠分担压力,却被赵怀安长剑拦住,接着三两招被赵怀安制服在地。 风里刀眼看两位红颜知己都陷入危难,哪里还忍得住,手中机关一扣向赵怀安冲去,凌雁秋持剑严阵以待,因为他和雨化田相似的容貌,以为必然是个劲敌,出手便是狠招,结果对方武功差得可以,连她一招都没接住,差点被她一剑捅个透心凉,幸好收剑及时==! 接着西厂其他高手如二档头谭鲁子、三档头继学勇等也纷纷出手,很快就制服所有人,果然是没废多少时间。雨化田从众人之后缓缓迈步而出,风里刀看着他震惊大喊:“是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雨化田却是看也不看他,只看着那伙人领头的顾少棠道:“顾帮主,宝藏本无主,又只现世一个时辰,你们搬也搬不走多少,我无意与你们为难,让你们一起进去也无妨,不过你们可以去,鞑靼人却是不能进。” 说话间,他拿下手腕上的一串檀珠,内力一激,珠子颗颗射出,每一颗都打在在场几个鞑靼人的身上,将他们各大穴道封住,只这一手功夫,就比在场所有人都高明无数倍,看得顾少棠目瞪口呆。 只有风里刀还在不怕死的呛声:“为什么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风里刀还想说话,雨化田凤眸一眯,冷冷地横了他一眼:“獐头鼠目,不伦不类,说的就是你,再多废话,我就划烂你这张脸。” 风里刀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 顾少棠根本没犹豫就答应了雨化田的条件,他们这帮人,本来就只是为了钱凑在一块,不谈感情,只谈买卖。这地宫六十年才开一次,她可不会为了鞑靼人断了自己的财路。 既如此,大家就一起进了地宫,里面的宝藏也如他们所料,黄金遍地,宝石铺路,只有一个时辰,大家都卯足了劲一趟一趟往外搬,就连素慧容和凌雁秋也下场了,对着那些珠宝首饰乐不可支,唯有雨化田,不过随便走走看看,只带走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对什么都不大感兴趣的样子。 地宫顶上的沙子一直往下掉,提醒着大家时间紧张,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短,眼看时间快到,雨化田命令马进良用内力传音,下令里面的人火速撤出,接着另一场风沙如期而至,这座六十年一现的皇宫又缓缓埋入地底,再无迹可寻。 雨化田心细,出地宫后拦住顾少棠和风里刀一行,派人检查了一遍他们带走的东西,确定除了金银外没有其他特别东西,才放他们离开,鞑靼人也放走了,至于这伙人他们会不会因为空手而归再找上顾少棠就不关他们的事了。 带出来的宝藏,凌雁秋的那部分雨化田让她私留了,因为没有她当年留下的地道可躲不过龙门的风沙。其他人的所得大部分都收归西厂私库,雨化田允许他们各自挑选几件小物留下,地宫里每一件东西都价值连城,这足以让所有人都发笔横财。 龙门的旅程,到此告一段落。西厂不可无人主持,雨化田等人便也起身回京,凌雁秋骑马跟在大队人马后面,这一次,赵怀安没有阻止。 这趟龙门之行雨化田可算是最大的获利者。但他看着满车的黄金也不见真的开心,或者说那人走后,他已永不会再有真正的开怀了。 是夜,雨化田摩挲这那把在地宫中偶得的匕首,不愧是西夏名器,历经岁月,匕首身依旧光亮如新,冷冷地映出他的眉,他的眼,他定定地看了许久,又不感兴趣的收起匕首,放在一边,喜欢兵器的从来不是他,而今就算集齐三千名器,又能交予何人? 拍开“醉梦”的泥封,雨化田心头只觉得倦,很深很深的倦。以往那些年,哪怕受尽欺凌最累最痛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这样心倦过,但这一年,浮世翻转,挚爱永失,隔着生死划下的巨大鸿沟,只能死死抓着萧熠留下的人和事来追忆,凭着心中的恨意来支撑,他开始总是觉得倦…… “醉梦”浓烈的芬芳散开,不知喝了多少,半梦半醒间,他眼前终于又浮现起那个清风冷月的身影,穿透了岁月倥偬、阴阳交际,他笑着伸出手去,眼角却带着泪。 很远的地方,依稀有渺茫的歌声响起,唱的是李白的《长相思》: ……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绿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 第26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一) 都说人死后便归于无边寂灭黑暗,所谓一了百了,莫过于此。可对于萧熠来说却不是这样,死亡于他就像一段黑色的长梦,梦醒的时候,前尘往事依然历历在目,一切就又重新开始。 这一世,他重生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伦敦的一家孤儿院,他醒来的时候就是被放在孤儿院门口的那一刻,天上下着漫天大雪,捡到他的嬷嬷在身上又找不到任何与生世有关的线索,于是便敷衍的用雪做为他的姓氏,取名为肖恩·斯诺(shawn·snow),意喻为雪送来的孩子。 在孤儿院的生活乏善可陈,十九世纪的英国孤儿院真正可谓是声名狼藉,此时英国正经历一场变革,资本主义蓬勃发展,使英国成为世界超级大国,但繁华之下,是遍地的贫穷和不幸。 新通过的《济贫法》允许弱势群体接受公共援助,却要求他们进行必要的劳动,为了阻止穷人依赖公共援助,这些所谓的社会福利机构逼迫他们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许多人宁死也不会把孩子送入孤儿院。 在这里,他们所有人,无论年龄大小,每天都要在嬷嬷的监督下干满10个小时的活,不然晚餐就连一片黑面包也拿不到,而只要犯一点很小错误,例如擦洗时不慎踢到水桶什么的,就会受到严厉的体罚。 不过,这也并非什么惨无人道的事,毕竟这个年代属于无产阶级的物资实在太贫瘠了,哪怕是中产阶级也不见得就能衣食无忧,何况是他们这些被人抛弃的孩子呢。挨饿和挨打对于孤儿院的孩子来说都是家常便饭,当然,萧熠是个例外——他又不是真的孩子。 嬷嬷们都觉得肖恩·斯诺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虽然是个亚裔,但从小就懂事,完全不用人浪费多余的精力去照顾他,别的小孩因为缺少照料都邋里邋遢拖着两行鼻涕脏兮兮着脸,只有他,能把自己收拾得格外整洁精神,让人看着就打心里舒服,更别提这孩子干起活来从不偷懒,甚至会主动多做点,可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和肖恩·斯诺的讨人喜欢对应的,是孤儿院里最惹人厌恶的另一个孩子——汤姆·马沃罗·里德尔。 孤儿院里没人喜欢他,那个阴沉沉的家伙,特别不服管教,还有些小偷小摸的恶习,更可怕的是,谁要是得罪了他身上就会发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曾经管教他的嬷嬷在早晨起来时发现床脚多了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还有个得罪他的男孩看见自己最宝贝的小兔子被吊死在树上,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 或许是厌恶他的邪恶,也有可能是害怕那种未知的力量,总之没有孩子敢和汤姆睡同一间房。在第五个和他同房的孩子哭着来找嬷嬷,诅咒发誓说汤姆在房间里养了一条毒蛇,必须要换房间的时候,嬷嬷也有些无奈了。 她扫了一眼周围,看到拿着脏衣服正要下楼洗的肖恩,心里想着:唔,如果是肖恩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吧。虽然肖恩也只有七岁,但却意外的让嬷嬷感觉相当可靠。 萧熠看见嬷嬷在二楼对他招手,示意他过去,他听话得走过去,任那个已经上了年纪的女人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肖恩,你愿意和艾米换个房间么?”嬷嬷语带歉意的问。 换到艾米的房间?想起艾米的室友是那个叫汤姆·里德尔的男孩,萧熠沉默了。 “拜托你了,肖恩。”艾米害怕他不答应,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做了个请求的姿势。 说实话,萧熠不想换。他不喜欢那个叫汤姆的男孩,很不凑巧,他曾经恰好看见他活活吊死比利兔子的那一幕,那孩子的残忍和偏激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但也正因为如此,如果他也拒绝,那要忍受这样一个室友的艾米还真是挺可怜的。 最终,萧熠点了点头,“好的,嬷嬷,听您的安排。” 终于解决了这个头疼的问题,嬷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已经开始融化的水果硬糖放进萧熠的手里,欣慰地拍了怕他的肩膀夸赞:“肖恩,你真是个可靠的好孩子。” 夜晚来临的时候,萧熠捧着铺盖走进艾米房间,那个姓里德尔的孩子就坐在床上,一直用阴冷的目光看着他。不过萧熠也没指望受到他的热情欢迎,他们两个虽然同龄,又在同一家孤儿院长大,可关系非常冷淡,除了去年萧熠撞见他吊死兔子外,基本没有别的交集。 萧熠旁若无人的解开铺盖,三两下便把床铺好,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而已,在哪都一样。 “……艾米那个胆小鬼是找你换的房间。” 背后的男孩在和他说话,萧熠回过头,看见汤姆·里德尔正面抬头面朝着他的方向,其实汤姆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孩,头发乌黑柔软,五官精致,漆黑的眼睛像宝石一样剔透,因为营养不良的原因,他的身材很单薄,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显得要小好几岁。这样一个小家伙,不说话的时候,还是有几分惹人疼爱的。 但只要一开口,他的优点就不复存在了,就比如现在。汤姆抬着下巴阴沉地看着他,就像是在审视他一样,嘶哑着声音一字一顿如同示威:“去年的事,既然你没到处乱说,我也就不和你计较了,但你居然还敢来这……” 汤姆指的是自己撞破他谋杀比利的兔子那件事,他没有说出去只是觉得没必要而已,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忌惮这个古怪的小鬼。总之,这种恐吓的手段在萧熠看来幼稚到了极点,他敷衍地打断汤姆自以为厉害的喋喋不休:“没什么不敢的,如果你只是想说这些的话,我想我们不如睡觉,毕竟明天还有活要干,你说呢。” 意识到萧熠的无视,感觉自己被冒犯的汤姆脸色更难看了:“……你一定会后悔这样跟我说话的。” 萧熠知道这回他是真的触怒那个孩子了,不过那又怎样?他不置可否地换上睡衣,抖开被子,直到他躺倒床上,背后男孩的目光还一直如影随形的注视着他,冰冷、阴险——感觉就像是被条蛇盯上一样。 萧熠是在睡梦中突然苏醒过来的。哪怕他现在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睡觉时他也没有放松过自己的警戒能力,就在刚刚的一瞬,他感觉到一丝危险。 他表面仍旧是装作的熟睡的样子,只是全身的神经都已崩起警戒,屋子暗沉沉的,只有极稀薄的朦胧月光,看起来和任何一个平静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萧熠仍敏锐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慢慢爬这入间屋子……嘶嘶,那东西轻轻吐了吐信子,是蛇! 嘶嘶——又是一声蛇语,不过这次来源不是地板,而是对面的床铺。 地板上的家伙迎着月光轻轻竖起了身子,对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摆了摆三角形的头部。 嘶嘶——男孩的声音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蛇温顺地俯下身子,调转了方向,吐着鲜红的小信子,向着他床铺的方向慢慢爬了过来。 黑暗中偷偷张开眼睛的萧熠瞳仁微微缩了缩,不是错觉,那个男孩刚刚在蛇交谈,他有控蛇的能力,果然是个古怪的孩子。 就那条蛇扬起身子,企图往他床上爬的时候的时候,萧熠闪电般地伸出手,牢牢捏住它致命的七寸。可怜的小家伙,心脏供血被截断,蛇头因为缺血,瞬间便陷入休克,身子也垂了下去,看起来就像条软趴趴的玩具。借着月光,萧熠打量着手里的家伙,是一条雌性蝰蛇,身上的花纹很少见,他竟然完全看不出这条蛇是什么品种,有点意思。 对面床上的汤姆慢慢坐起身子,隐在阴影里的脸,一半是恼怒,一半是怨毒。“你居然装睡……”他嘶哑地说。 “随你怎么想,”萧熠耸耸肩,抬起手里的蛇,“这是你的宠物么?” “你想怎么样?”汤姆警惕地看着他。 “不用紧张,我对你身上的秘密不感兴趣。但是……”萧熠说着,手上突然用力,扬手将蛇甩在那个男孩脸上,啪地一声如鞭打般抽出一道红痕,他冷冷地说,“但是前提是你最好收敛一点,别再挑战我的底线,我的容忍可是有限度的。” 脸颊上火辣辣的痛,汤姆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他,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威胁他,他仇恨地看着对面床铺上的亚裔男孩,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红芒,而那个男孩居然也毫无避讳的抬起头和他对视。 最后是汤姆先退缩了,他转开了头,月光下肖恩那双墨色的眼睛实在太锐利了,被他那双眼睛看着他就觉得仿佛自己身上所有的一切阴暗和秘密都无所遁形。 ——真是一双非常、非常惹人讨厌的眼睛。 他这般想着,手指越发用力的攥紧,深深掐进手心。 第27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二) 翌日,萧熠起床时看见汤姆眼下有大片青色的阴影,估计被他气得一夜没睡着吧,萧熠毫无愧疚感的想着。 当他们出现在楼下餐桌前的时候,汤姆成为了孩子们的焦点,原因自然是因为他右边脸颊上那道鲜红的鞭痕。 艾米兴奋地和小伙伴们解释他昨天同肖恩换了房间的事,很快大家就都弄明白了那道伤痕是谁给他弄上去的,于是看向萧熠的眼神里开始带上和星星一样闪烁的钦佩和崇拜,而看向汤姆里德尔的眼神里就是毫不掩饰的窃笑和鄙夷,几个被他吓过的孩子甚至露出了高兴和解气的表情。 小孩子就是这样的生物,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写在脸上。单纯的好像一张白纸一样,最贴心又最残忍。就像现在,他们没有一个人关心一下汤姆里德尔昨晚遭遇了什么,哪怕只是随口问一句的都没有,完完全全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不过萧熠也不觉得是这群小家伙的错,他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汤姆,男孩脸色阴沉得厉害,眼里是对周遭一切人和事毫不掩饰的憎恶与敌视,萧熠摇了摇头,那个家伙确实一点也不讨人喜欢,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早餐过后,嬷嬷通常就会给他们安排今天的工作。因为萧熠和汤姆变成室友的原因,工作也就分到了同一组——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把孤儿院所有的扶手和栏杆都擦一遍。 萧熠对工作这种事倒无所谓,全当活动身体了。而汤姆则是拿着抹布,站得离萧熠远远得,随手乱抹,一副敷衍了事的样子。 正在打扫走廊的丹尼斯盯着汤姆看了很久,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丢下扫把跑过来,“里德尔,你能不能不要这样捣乱,这边肖恩已经擦过了,你把他擦好的地方又用脏了!” 丹尼斯是一个像小鹿一样可爱的小男孩,有一头美丽的金发,性格也是像小鹿一样温顺腼腆,像这样毫不客气的指责别人还是第一次呢!哦,忘了说,他是萧熠原来的室友,往常他们两才是一组。 “这又关你什么事!”汤姆侧过头,冷冷地看着丹尼斯。 “我……”被那双冰冷的黑瞳盯着,丹尼斯不由地后退了一步,脑海中浮现出的都是关于眼前这个男孩的可怕传闻,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转身逃跑,但是最终这个一向怯懦的男孩还是固执地站在原地盯着汤姆里德尔: “你这个怪物!离肖恩远一点!” 肖恩是他见过最可靠最温和的人,像肖恩这么好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同别人动手,一定是这个恶魔做了不可饶恕的事! “你再说一次。”汤姆的眼神突然变得阴沉可怕。 丹尼斯的手狠狠抖了一下,但还是寸步不让地站在汤姆面前,一字一顿地重复:“你这个怪物!离我们远一点,不许你,伤害肖恩!” 汤姆的脸扭曲了,在丹尼斯说出“怪物”那两个字的瞬间,他的怒气值就到达了顶点,红芒在他眼底闪动,那种控制不住自己体内力量的感觉又来了,一刹那,周围的空气似乎发生了某种裂变。 “啊——”丹尼斯突然像是受到了巨大惊吓一般的尖叫起来,他见鬼一样地看着面前的男孩,就在刚刚的一瞬,他看见里德尔的眼睛变了,不再是人类的眼瞳,而变成了爬行动物诡异可怕的竖瞳。 就在丹尼斯慢慢后退着想逃跑的时候,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紧紧地攫取住他,他惊叫着,看着自己的双脚不受控制地慢慢飘离地面,身体周围的气流也跟着发生变化,像是什么力量在其中搅动,催动着他们如刀子一样撕裂他的衣服,割开他的皮肤,疼痛让丹尼斯控制不住的高声惨叫起来…… 叫声惊动了远处的萧熠。萧熠向着声音的方向跑来,目睹眼前这超出科学范畴的一幕: 丹尼斯漂浮在半空,汤姆站在丹尼斯面前,他似乎什么都没做,但他一定做了什么,丹尼斯身上的衣服和□□在外面的皮肤上爬满一道又一道细小的裂痕,而这种伤痕还在持续增加。殷虹的血珠一颗颗从皮肤下面渗了出来,星星点点的落在皮肤表面,金发的男孩此刻看起来无比凄惨可怜。 “里德尔,你在做什么,快住手!”萧熠狠狠皱了皱眉,伸手想将里德尔从丹尼斯面前拉开。 一靠近,他也感觉到那种撕裂的痛楚,越向前阻力就越大,汤姆里德尔身上有种神秘的力量正在从他身体里向外倾泻,到了最后几公分的距离,阻力已经大的如同屏障般坚硬,将他与丹尼斯和外界隔绝开,根本无法触碰。 而汤姆里德尔本则是面色狰狞,对他的话毫无反应,仿佛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一般。 ——这样不行! 看着丹尼斯痛苦的表情,萧熠不再犹豫,他退后几步,助跑,借助速度飞身跃起,从一个凌厉的角度回旋踢在那道屏障上。这是他当年作为特工时成名的绝技,那时“夜狼”的格斗和枪法都让敌人闻风散胆,而且又经过上辈子练武的锤炼,哪怕他现在的身体只有七岁,这一击的力量也足以让一个二百斤的大汉瞬间内脏破裂。 砰——纯粹的物理攻击和不知名的力量……两股力道猛的相撞,那看不见的屏障应声破碎,诡异外放的气流也随之被击溃,而这一腿带起来的余力还未消,将汤姆整个人都扫出去撞到护栏上,发出一声令人听着都觉得疼痛的撞击声。 萧熠抢步上前,接住空中掉落下的丹尼斯,金发男孩已经陷入昏迷,他弯腰按住脉搏探了探对方的身体情况,还好,只是受惊过度晕过去了而已! 确定了丹尼斯没事,萧熠转过头,看向汤姆,沉声道,“里德尔,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说,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能力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汤姆也已经从那种特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此刻,他面色惨白一副损耗过度的样子,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扶着护栏,慢慢从地上站起,恨恨地看着萧熠,脸上是一种极致嘲讽的表情,没有答话。 他已经这样虚弱,又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还拒绝沟通,萧熠也不知道该怎么教训才好了,静静地看了汤姆一会,萧熠说:“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完,抱着昏迷的丹尼斯转身离去。 汤姆站在原地,看着肖恩的背影,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愕然,似乎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轻易的被放过。 然而变故就在这一刻突然发生。 汤姆靠着的那条护栏,年久失修,此刻受到撞击终于不堪承受地发出咯吱咯吱的断裂声响。 听到声音,汤姆的眼睛瞬间张大,他想要站起,向前走一步,离开背后那条不能承重的栏杆,但刚一提气胸口被踢到的地方便是一阵剧痛,让他提起的气猛地泄去,整个人又向后靠在了栏杆上! 这种力道毫不亚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栏杆衔接处的螺丝啪地几声全部崩出,摇摇欲坠的栏杆就此断开,护栏向下掉了下去,那一瞬间,汤姆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身体因为惯性而不受控制地也跟着背后的栏杆向下栽去,哪怕他奋力挥舞着双手也不能抓住什么。 接着一切仿佛变成了电影的默片,他听不见别的声音,只听到自己心如擂鼓的跳动,一下一下,几乎要冲出胸膛,这里是四楼,他会死么? 意料中的下坠并没有到来,汤姆感觉到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失去的平衡猛地被固定住,他惊讶的抬起头,头顶是肖恩斯诺冷峻的脸。 第28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三) 变故发生的时候,萧熠放下丹尼斯,想也没想就跟着汤姆跳了下去,他是造成这个局面的责任人,哪怕不是,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孩子送命。 此刻他一手抓住汤姆的手,另一只手张开如爪,牢牢地扣住另一半护栏的边缘,两人手拉着手连在一起,就像飘摇的风筝,悬挂在半空。 汤姆内心震惊无可名状,他仰着头和肖恩四目相对,亚裔男孩冰冷精致的长相,此刻才第一次如此深刻的印在他心里,他咽了咽口水,问:“你为什么会跳下来……” “想活命就安静点。”萧熠拿眼睛计算着周围最近攀爬物的距离,没心思在此刻浪费力气和他聊天。他现在的骨骼年龄也只不过七岁,单手悬挂的状态下拖住一个人对他来说并不轻松。最终,萧熠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细长的管道上。 “里德尔,我将你荡过去,你抓住那条管道。” 汤姆看着离他足有五英尺远的水管,脸白得更厉害了,他简直怀疑肖恩是在戏弄他,或者说是想办法将他整个“累赘”甩掉,“你在开玩笑吗?太远了,我不可能抓住的!” “试一试,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拉住你,总之情况不可能比现在更糟,你怕什么?” 汤姆抬头,看见他们相连的手,其实是肖恩单方面的抓住他的胳膊,没错,确实是他拉住了他,而且拉的很牢,这个认知让他稍稍安心。但这也意味着当肖恩力气耗尽的时候他就会掉下去,而此刻周围除了那条细水管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好吧,我试试。”他妥协了。 得到了他的同意,萧熠开始摆动手臂,摆幅从小到大,汤姆被越荡越高,这场面看起来固然是惊心动魄,但身处其中的汤姆却觉得还好,因为肖恩确实如他说得那样,拉住他了——而且拉的很牢,哪怕是在摆幅最大的时候他也没有一丝一毫自己会滑脱出去的担忧。 尽管不想承认,但这一刻,肖恩确实给他很可靠和可以信赖的感觉…… 随着摆幅增大,水管已经很近了,近到一伸手就能抓住的距离。 “就是现在!” 汤姆听见肖恩的提醒,不再犹豫地伸出手去,指尖在冰冷的水管上擦过,他没有抓住。 “再试一次!” 肖恩平静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汤姆咬了咬下唇,决定按他说的做。这一次,肖恩似乎调整了摆动的幅度,简直就像算好了角度把他送到水管面前一样,汤姆惊喜地伸出手去,五指轻松地在水管上合拢,感觉就像他已经抓牢了一样,但下一秒,向后回荡的拉力牵动了他胸口的伤处,疼痛袭来,他不得不放开了手。 “不行,我抓不住。”汤姆向上喊话,魔力透支让他身体处在一种极度虚弱状态,胸口还隐隐作痛,他感觉自己完全使不上力。 “再试一次,你可以做到。” 头顶的声音还是那样坚定、虽没有催促,却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味道。说得那样轻松,你行你自己来啊,汤姆在心中暗讽,仰起头,正要反驳,却看见肖恩手上淌着一抹极其刺目的鲜红,已经染红了衣袖,他的瞳孔忍不住微微紧缩。 肖恩一直没有说别的,也抓得他很牢,他就以为这对他来说应该还算轻松,却没有想到原来事实并非如此……对了!他刚刚擦洗护栏的时候就发现,那些护栏的边缘因为生锈而变得异常锋利,稍不留心就会割伤手,而那家伙此刻却是直接抓在上面,还承受着两个人的体重! 可他为什么什么都不说!真当自己是圣母玛利亚么!汤姆心里讽刺地想着,觉得他的新舍友真是虚伪又愚蠢。但那一瞬,他如冰封般的心脏还是有了一丝的触动,在这之前,从未有人为了他流过哪怕一滴血。 “好把,我再试一次。”他说。 摆荡又开始了,汤姆的手指再次在水管上合拢,这次他没有高兴太早,因为这还只是个开始,随即回荡的拉力如约袭来,胸口传来撕扯的剧痛,汤姆咬着牙,忍住疼痛不放手——肖恩的情况不太好…… 当然,这才不是他努力的原因,汤姆对自己说,他只是担心万一那家伙坚持不住的话他也会跟着掉下去……是的,不是因为那家伙,他只是在自救而已……嘈杂的想法闪过汤姆的脑海,与此同时,那股拉力渐渐消散,而他的手指还依然紧紧握在水管上,“我抓住了。”他抬头惊喜地说。 “很好,抓紧!我放手了,你只要坚持五秒,我很快就会下到三楼的走廊,然后把你拉上去。” 听见上方的肖恩这样说,汤姆下意识的抓紧了手里的水管。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对!肖恩的话不对,下到三楼的走廊,这怎么可能?那家伙此刻吊在四楼的护栏外面,如果他往下跳,只有摔断脖子一种可能!还是说,那家伙在骗他,他只是想要甩掉他然后轻快地往上爬…… 但已经没有时间给他质疑和怨恨了,右胳膊上的拉力突然一松,肖恩放手了,他整个人往左边荡去,拉着水管的左手徒然承受了整个身体的重量,这样剧烈的拉扯,让他的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不!不行!太疼了!拉不住! 汤姆绝望地看着自己松开的左手,他开始下坠,突然一双手从侧面伸出,接住了他的腰,汤姆震惊地睁大眼睛,看见肖恩出现在三楼的护栏外一个突出的小平台上,刚好接住了下落的自己,整个过程还不到三秒,他完全没看清肖恩是怎么比他先一步下到三楼的。 两人终于站到了安全的地面上,萧熠将汤姆放了下来,劫后余生的汤姆扶着膝盖剧烈的喘息着,又因为胸口撕裂的疼痛咳嗽起来。 萧熠走上前,按了按汤姆的胸口,他之前就看见对方揉了好几次胸口,应该是受伤了,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样,汤姆第四根肋骨有些骨裂,但幸运的是没有移位。这让萧熠有些内疚,虽然当时是不得已的情形,但也确实是自己下手重了。 想了想,萧熠蹲下/身,对汤姆说,“上来,我背你回去,打扫我会做完的,你现在的情况还是不要使劲比较好。” 汤姆看了他一眼,大概是疼得厉害,没有拒绝,乖乖地趴了上来。 虽然两人都是七岁的年龄,但是萧熠因为不常挨饿又注意的锻炼的原因,身姿比一般的孩子更显高挑挺拔,瘦小的汤姆趴在他背上,看起来倒像比他小了好几岁的样子。 路上,汤姆单手环过亚裔男孩的脖子,感觉靠着的背膀虽然不强壮却很温暖,他终究还是没忍住心里的悸动,小心翼翼地问出了他的的疑问,“你是怎么到三楼的,你是不是……也有……也有那种能力?” 问完这个问题,一瞬间汤姆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就像一个屏息等待拆开最珍贵礼物的孩子,可惜却没有听到他想要的回答,萧熠头也没回的说,“哪种能力?你是说你的那些特殊能力么,我可没有。” 听到肖恩否定回答,一瞬间汤姆失落到了极点,他还以为总算遇到了一个自己的“同类”,没想到却是错觉,但还是尤不死心,“你仔细想想,难道你在生气和发火的时候都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么?” “没有。”萧熠回答。事实上,他很少把力气浪费在生气和发火这些无聊的事情上。 “不可能的,那你之前是怎么做到的,哪怕是走楼梯,正常人也不可能那么快从四楼到达三楼的。” 正因为走得不是楼梯啊!萧熠对背后那个一开始对他威胁恐吓,现在又想方设法地要证明自己和他一类人的小家伙有些无奈了,他耸了耸肩,“如果我告诉你我是直接跳下去的你信么?里德尔,我是真没有你说的那种能力,不管你信是不信,可是,你又是为什么非要证明我和你是同一类人呢?” 背后的熊孩子不说话了,萧熠也没有继续探究的*。 一路再无他话,两人很快回到了宿舍,萧熠把汤姆移到床上。离开那个温暖的背,汤姆感觉到有些失落,大概孤儿院的孩子都是这样,缺少应有的关爱和抚摸,所以对皮肤的接触有些饥渴,当然,等将来汤姆走得再远一点,他就会有足够的冷漠来彻底战胜这种人性的软弱,但此刻,我们未来的黑暗公爵殿下也还只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而已。 萧熠又详细检查了一遍汤姆胸口的伤处,叮嘱他:“肋骨有道裂缝,这段时间不要用力,别担心,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不移位,过几天就会长合……有什么问题可以叫我,这段时间我会照顾你的。”说完,又转身要出去。 “你去哪!”背后已经躺下的孩子突然问。 “丹尼斯还留在四楼,我去把他带回来,还有,今天的工作也得有人完成。” 咔嗒一声,门被带上的声音。肖恩已经离开了,躺在床上的汤姆不高兴地沉下眼,哼,还说要照顾他,骗子! 第29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四) 萧熠把丹尼斯从四楼带了回来,又在房里一直守到他苏醒为止。原本他担心丹尼斯清醒后会因为这可怕的经历落下什么心里阴影,可结果丹尼斯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对自己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房间里也表现得莫名其妙。 丹尼斯说他只记得自己在四楼扫地,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任凭他怎么思索也是一片空白——就好像有人将他的记忆擦掉了一块。 萧熠听完丹尼斯的话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说起来,他在四楼找到丹尼斯的时候感觉到好像有人在背后注视着自己,可是楼层很空旷并没有可以躲藏的死角,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现在看来也许不是。 既然汤姆有不可思议的能力,那会不会还有人有那样的能力。对方对能力的掌控比汤姆更加完善、系统,已经可以用能力隐藏自己的身形了呢?嗯,试着想想吧,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群特殊的人存在的话,他们肯定不想让普通人发现他们的存在,所以,他们抹掉了丹尼斯的记忆…… 听起来这样的解释很合理嘛,就是……实在太天方夜谭了……萧熠笑着摇了摇头,把自己的猜测抛诸脑后,却不知,这一刻,他其实已经踩到了真相的门槛。 确定丹尼斯没有问题后,萧熠便回去了。只是这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天,解决了丹尼斯,汤姆又有了新情况,入夜的时候,汤姆的身体因为骨骼损伤出现应激性的持续发热,整个人都烧得迷迷糊糊的。 这让萧熠忍不住感叹小孩子还真是脆弱,就和易碎的瓷器一样,稍不留心就会碰坏,不过也就是因为这样的脆弱娇嫩,才让人一点也生不出伤害他们的心思来吧。看了一眼烧得满脸通红的孩子,萧熠任命地叹了口气,找嬷嬷去了。 嬷嬷过来看了看汤姆的情况,确认属实,为他请了医生。啧,可别以为是嬷嬷们的善心大发,在这种鬼地方,挨饿受冻,忍受打骂,干不完活都是常有的事,甚至一些长相漂亮又性格软弱的孩子,还要忍受其他更肮脏更龌龊更难以启齿的事,但是无论如何,这些社会福利机构都绝不会愿意传出小孩死亡的丑闻,因为一旦被调查,那他们那层伪善的遮羞布可就盖不住了。 唔,好像扯的有点远了,总之嬷嬷看到汤姆病得不清,不得已给他请了医生,开了些药,还免了萧熠的工作,让他留下来照看汤姆,要求他”务必”在下个月孤儿院的开放日前让汤姆好起来,萧熠点头应了。 可惜,医生的药效果似乎并不好,汤姆吃了药,体温不仅没有下降,反而再次升高。 “冷,好冷……”床上的汤姆缩成一团,身上滚烫,却不停地打着寒战,唤冷。 孤儿院的被子太薄不够保暖,萧熠已经把冬天的厚衣服都压在他身上了,却还是收效甚微。无奈之下,萧熠只好脱掉的上衣,把男孩抱到自己床上来了。一直注意锻炼的原因,萧熠的身体非常健康,体温偏高,完全胜任得了一个天然暖炉的工作,瑟瑟发抖的汤姆一接触到萧熠温热的皮肤,立刻手脚并用的缠了上来。 这个夜晚,汤姆睡得非常不安稳。大体发烧的人都是这样,一会发冷一会发热,他也没有例外,冷得时候浑身颤抖直往萧熠怀里蹭,热起来又扑腾着手脚往被子外面钻,不停地把刚进入睡眠的萧熠折腾醒,无奈地起来帮他盖辈子。 后半夜,萧熠忍无可忍的萧熠伸手一捞,干脆把男孩牢牢地禁锢在自己怀里,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就着这样的姿势沉入梦乡。 也许是折腾累了,又或者拥抱对于人类来说,真有非同一般的魔力也说不定,半梦半醒间的汤姆轻轻张了张眼,感受着萧熠怀抱传递过来的温度,居然渐渐散去了一开始的躁动不安,安静了下来…… 一夜过去,黎明的时候,汤姆出了一身汗,终于退烧了。被汤姆汗湿的衣服碰在身上,那种黏腻的感觉相当不舒服,萧熠起床,拿来毛巾把黑发男孩身上的汗液擦干,再给他换上干爽的衣服。 这个过程中,汤姆已经清醒过来了,却还是意识有些模糊,乖顺的任萧熠动作。等到萧熠再次躺下来的时候,汤姆侧过头,看着萧熠赤/裸的胸膛,眼神里是罕见的迷茫,”为什么呢?” 萧熠伸出手,探了探面前的男孩的额头,漫不经心地回答:“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不是已经见识过我的那种能力了么……为什么你不害怕?” 萧熠动作顿了顿,没有回答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也许对普通人来说汤姆的特殊真的很可怕吧,但是他呢,连续两次死亡都没能把他的灵魂带走,这个世界上似乎还真没有什么能让他害怕的事了。 汤姆不说话了,肖恩无视的态度让他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愚蠢问题,而在任何时候,他都不喜欢做会让自己显得愚蠢的事。不过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的心里依旧还是茫然:为什么不害怕他,不厌恶他?每一个看过他不同于常人力量的人,都是如此对待他的,喊他恶魔…… ——为什么,独独这个人是例外呢? 也许是对自己照顾了他一个晚上的知恩图报?总之,那个夜晚后,萧熠明显感觉到汤姆变得好相处了不少,起码不再是那副阴阳怪气的姿态,这对萧熠来说勉强算个好消息,毕竟他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在同一间屋子里生活,如果同屋的室友一直是那么个态度,虽然构不成什么威胁,但也挺影响心情的。 投桃报李,萧熠也不介意费点心思照顾下伤患。他现在每天早晨打水的时候会帮汤姆把洗漱用的温水兑好,一日三餐他帮汤姆带回去,洗衣服的时顺便把汤姆的脏衣服一起洗了。 反正萧熠动作向来利索,这些小事费不了他多少时间。当然这也只是对伤患的特殊优待,等汤姆能自理,他也就不会管他了。 对于汤姆来说,其实被这样照顾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孤儿院只教会他自力更生,在这里,你如果不为自己争取、抢夺,没人会管你的死活。但肖恩不是这样,他不遵循孤儿院独善其身的既定法则……或者说从那个晚上醒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肖恩是不一样的,他很特别——太特别了。 已经十二月,窗外下着大雪。汤姆躺在床上发呆。他很少有闲情这样,看着窗外飘飞的万千雪花,片片洁白。没有受伤的时候,即使是这样飘雪的日子,他也有干不完的活,难得的空闲他也忙着算计那些他看不顺眼的人,或者想办法弄点他眼馋很久的东西,再不济也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实验自己神奇的能力。 总之,看雪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但此刻,独自呆在两人宿舍的汤姆却不自觉对着窗户发呆,就这么呆呆地看着雪往下落,等着这房间的另一个主人回来,连实验他的“小戏法”也没什么兴趣…… 他不想承认自己有点无聊,因为承认无聊就像承认寂寞,对他这种骄傲的人来说,承认一个呆着会寂寞简直可耻。 晚餐时间过了一刻,吱呀一声推门声响起,汤姆迅速地转过头,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唇角几乎克制不住地挑起了一个弧度。 走进来的亚裔男孩眉目冷峻,虽然只有七岁,但眉眼间锋利的气势却一点也不亚于成年人,已经可以窥见长大后那会是怎样凌厉的一双眼睛。 男孩把手里提的餐篮放在他的床头,汤姆瞥了一眼,果然,篮子里放着一碟黑面包和一小碗蘑菇汤——那就是他晚餐应得的份量,而且似乎比他自己去取还要多一些——他心里有些不理解,又有一些果然如此的释然,复杂难辨。 孤儿院的伙食向来糟糕,吃不饱也饿不死,有机会谁不愿意多吃点?说起来,帮忙带晚餐这种事,不就等于名正言顺的占便宜么?可肖恩从来没有克扣过他任何一点东西……也不知是该说他愚蠢呢,还是说他是个好人。 汤姆拿起面包小口小口地啃着,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对面床上的人。 亚裔男孩靠在床头看一本发黄的旧书,夕阳暖色的光晕照在他的侧脸上,他的长相在汤姆见过的人里无疑是极出色的,黑色的短发干净利落,冷厉的眼睛和挺直的鼻梁,肖恩长得高,无论何时总是低头垂着眼帘看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总是俯视别人的缘故,汤姆觉得肖恩身上有一种强大气势,而这种气势让他显得格外出众。 他之前猜测过自己的来历,他有这样特殊的力量,应该也有个极为不凡的出身,而现在,他觉得肖恩应该也有个好身世。 木匠养不起的儿子,酒鬼丢掉的女儿,得了治不好的病或者先天有缺陷的家伙,孤儿院里全是些低/贱卑劣的血脉,但他们两个是不同的—— 他们,才是同类。 这样想着,汤姆端起汤抿了一口。 汤的味道说不上多好,但是胜在还是热气腾腾的,暖和温度在他口中化开,窗外的雪花还在飘扬,在这寒冷的夜里他奇异的感受到了一丝的久违的温暖。然后,他又注意到了肖恩的眼睛,还是那样,锐利,一眼望不见底的黑沉,但也许是心境已经发生变化的缘故,此刻,他却觉得那双眼睛里仿佛藏着黑色的暗光一样,吸引着他想要一直一直地看下去…… 第30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五) 一个月后,汤姆的骨裂彻底愈合,而他的特殊待遇也到此结束,此时新年已经过去,萧熠与汤姆一起迎来了在孤儿院的第八个年头。 一切又回到了日常的轨道上,每个人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按时到大厅用餐,汤姆依旧独来独往,坐在角落,而萧熠还是那样招丹尼斯和其他孩子的喜欢,总有孩子为了谁坐在萧熠旁边的位置争得面红耳赤。 两人虽然住在一间屋子里,不过日常相处得时间却不多,常常都是萧熠被许多人环绕,而汤姆一个人游离在人群外,眼里带着不屑和讽刺。很偶尔的,他们也会有一些目光的交汇,视线碰撞的时候,汤姆眼底不再是一开始的尖锐,多了几分复杂。 萧熠并不太在意,他觉得自己知道为什么,一个月的相处并非水过无痕,也许是汤姆对他放下了一开始防备,却又因为初见的不友好,而有些小孩子的别扭吧。 当然,那只是他以为!! 对于汤姆来说,事实却远没有这么简单。 也许是卧床的那一个月太过无聊的缘故,他每天都在等肖恩回来,如果肖恩在房间里内,他就不声不响地关注着肖恩的一举一动,结果这似乎变成了他身体本能的一种习惯,哪怕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恢复,行走如常,他的目光却仍旧习惯地在追寻肖恩的身影。 不管大厅里有多少人,他总有一眼就确定肖恩在不在里面的本事,如果肖恩和他呆在同一个空间,那么即使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交流,他也觉得心里平静,反之,如果一段时间肖恩都没出现在他的视野内,他就感觉心绪不宁,满心烦躁…… 这当然不正常,太不正常了……汤姆已经意识到这种在意严重影响了他生活的时候,但却根本停不下来,要知道,至今为止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在意过什么人。 而这种关注,在一次发现肖恩彻夜未归的时候被推到了最高点。 那个夜晚,汤姆睡梦中迷迷糊糊地转醒,醒来的瞬间,习惯性的转头看向对面的床铺,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肖恩不在那里。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有可能方只是恰好去了盥洗室,任何一个正常的室友都不会在意这点小问题,但汤姆却有点不放心,他想等肖恩回来再睡。 一刻钟……两刻钟……本来应该回来的人却迟迟不见踪影,一开始的些许不安终于被证实,汤姆抿着唇,感觉整颗心脏沉到了谷底——他在这家孤儿院呆了八年,对这里那些阴暗肮脏的事最清楚不过,总是有一些清秀漂亮的孩子会在夜晚莫名其妙地被带走,又在天明后坐着汽车,浑身青紫的回到孤儿院,然后一连好几天都要卧床休息,而跟他们一起回来的,是一笔丰厚的赞助金。 他可不是那些愚蠢不懂事的小崽子,相反,他对在这些倒霉鬼身上发生了什么一清二楚,而这种时候嬷嬷们嘘寒问暖的嘴脸就格外令人作呕。诚然,那些人也不知死活地打过他的主意,不过在他让床和桌子震动着咣当作响后他们放弃了,哈!大概是不想让别人都发现这座宣扬神爱的圣院里其实藏了个魔鬼吧。 但现在的重点是肖恩人呢!他会不会……会不会也被那些人带走了!汤姆简直无法想象,一想到这次被带走的是肖恩,他就觉得心脏像被浸在冰窖了一样难受。 不行,不能这么等下去! 汤姆趴在窗口,口中发出嘶嘶的召唤,孤儿院附近所有冬眠中的蛇都被唤醒,一条接着一条钻出冻土,夜幕下蛇群渐渐汇集的一幕相当骇人。 汤姆却不为所动,他很小就发现自己有驱使蛇的能力,这是他所有特殊力量中最神秘最不可思议的一项,他隐藏着这项天赋,从未轻易使用,这是他第一次为别人,动用了自己的底牌。 嘶嘶——听到“王”下了命令,所有的蛇昂着三角形的尖脑袋,迎风轻轻点动,听从吩咐,按着“王”给出的气息出去寻人。 虽然已经二月初春,但天气还是非常寒冷,这样的日子蛇的行动力极低,强行驱使它们必然会损失惨重,甚至更糟的情况是会暴露他的能力,但现在却无法计较那么多了……汤姆坐在屋子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惜任何代价,他要把肖恩带回来。 以孤儿院为中心向外,沿途都留下了冻僵的蛇尸,可一直到了后半夜,也没有任何有用消息传回来,肖恩的气息不在这片地域,他到底被带到了哪里!在这个一无所获的夜晚,汤姆第一次如此憎恨起自己的不够强大和无能为力。 黎明时分,终于有轻不可闻的脚步踩在走廊上。汤姆并没有发现,但他脚下匍匐的蛇提醒他——带着他所寻找气息的人,在靠近。果然,很快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去哪了?”汤姆转过头,声音嘶哑地问。 进门的萧熠看见坐在床上双目带着血丝,显然一宿没睡的汤姆也是微微一愣。 汤姆的目光划过萧熠被衣服覆盖的身体,他完全不想想象那下面包裹的身体此刻的情况,但那些可能出现的画面却总是按捺不住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令他感觉到一种阴郁的痛苦和暴躁。他扭过头,尽量把心里沸腾的情绪压了下去,但再开口时语气里还是有藏不住地愤怒和狠戾:“是谁把你带走的?他们把你怎么了!” 萧熠诧异地看着汤姆,汤姆的语气实在太森冷了,就像一条被激怒的蛇,极具攻击性。他怔了一瞬,一瞬之后,才明白汤姆暗示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随即有些错愕和哭笑不得。 “嘿,男孩。”他走近一步,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轻声说:“放轻松点,没有谁把我带走的,我是自己出去的。” “你是自己出去的?半夜三更?”汤姆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愤怒地瞪着萧熠,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如释重负还是更加生气。 “恩,是啊。” “你去做什么?” “这个……不太方便告诉你!”萧熠回答,并非敷衍。他去了夜幕下交易人命的世界——而这种事确实不适合告诉小孩子。 “你……”汤姆咬牙切齿地瞪着萧熠,一时说不出话来。 “别生气,里德尔。”萧熠打断了他,温声道:“哪怕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也会有彼此的秘密,更遑论是室友呢?你不是也有不想让我知道的事么,比如我回来的路上看见的那些蛇——是你放出来的吧。” 汤姆的脸上一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他嘴唇翕动,咒骂着:“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把它们放出来。” 所以,是为了找他而冒着让自己神奇的能力暴露在人们视线中的风险?萧熠勾了勾唇,暖意缓缓浮现在他眼底,“说实话,看见你这么担心我的行踪,很意外呢。我一直以为里德尔你是那种对什么事都不关心的人。” 汤姆还在想蛇尸被发现的事情,闻言含糊地抱怨一句,“谁担心你了。” 萧熠不甚在意的一笑,感觉对汤姆这口是心非的性格有更深的了解,“呐,里德尔,我可以喊你汤姆么,当然,你也可以喊我肖恩。” “随便。”汤姆回答。 “恩,汤姆,”萧熠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笑着看着他,“我想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吧。不管怎么说,感谢你今夜为我做的一切。作为回报,如果有一天,我发现你遇到危险,比如被‘他们’给带走了什么的,也一定不惜一切把你带回来,不管用什么办法,我发誓。” “哼,才不需要,我倒要看看,谁敢。”汤姆语气凶狠地说,低头去看地上的小蛇,好像那条蛇一下子对他充满了吸引力。只是耳朵尖却微微红了,口里说着不在乎,心里却砰砰直跳——心脏因为听见了这样类似许诺的话,而很高兴呢…… “不要这样自信,男孩。”萧熠挑了挑眉,“没听过那句老话么,‘好马也有失蹄时’,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需要的。不过这些大可以以后再说,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决……” 汤姆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趁着天还没亮,还来得及去把蛇尸埋了,你也不想你的那些能力暴露吧。”他向汤姆伸出手,偏了偏头,“我帮你一起,走吧。” 汤姆盯着那只修长有力的手,有些犹豫,他一直独来独往,不被任何人需要,也不需要任何人。而现在,真的要允许这个人进入他封闭的世界么?或者,只需退后一步,他仍是他,什么都不会改变。 但…… 其实没有什么好选择的,在他决定驱使那些蛇的时候,或者更早一些,在他无法从肖恩身上移开目光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做了选择,不是么。 犹豫只是一秒,汤姆点了点头,上前一步,抓住了那只手。 萧熠牵着汤姆,并肩向外走去,天马上就要亮了,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汤姆能感觉到肖恩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回握他的力道让人感觉心里安定,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样毫不避讳地牵他的手呢!他侧头去看,看见亚裔男孩凌厉的眉锋。 察觉到汤姆的视线,萧熠回头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不必担心,只要清理干净,没有人会发现的。” 被那双深黑的眼睛注视着,莫名其妙,汤姆发现自己的心跳又有些加快,他凝视着他们交握的手,感觉那温热的触感似乎能一直蔓延到心底。 这就是所谓朋友么? 他思索着,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好像,还不错。 第31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六) 那个黎明,一起掩埋了所有的蛇尸后,萧熠和汤姆成为了朋友,唔,说朋友这个词对汤姆来说也许合适,可对萧熠来说却有些牵强,毕竟生活阅历摆在那里,两人不可能是那种互相帮助和互相支持的关系。 但萧熠虽然性子冷淡,却向来遵循别人真心待他一分好,就也回一分的原则。汤姆能因为担心他的安危在深夜冒着风险驱使蛇群来找他,他便在某种意义上把汤姆纳入了保护圈,认可了这个“朋友”的存在。 两人开始一段真正意义上舍友和睦相处的生活,萧熠看到汤姆干重活会很自然的帮一把,打水也变成了双人份,而汤姆会帮萧洗洗衣服,虽然他仍旧不知道萧熠夜晚去了哪里,但不妨碍他在萧出门时帮萧熠打打掩护,萧熠也没浪费汤姆的能力,偶尔会借用他的蛇帮忙勘察下情况什么的。 也有萧熠不出门的夜晚,两人便呆在屋子里,老旧的油灯,萧熠在灯旁看书,而汤姆把玩着手中的小蛇,间或抬头看看灯下的那个人。暖色的光打在肖恩脸上,荡漾开温柔的光晕,这样的气氛让他觉得很迷醉,可是又有什么值得迷恋的呢,这一切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啊?汤姆思索着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时间继续向前,孤儿院的日子平淡无奇,除了汤姆偶尔制造出来的小状况。九岁的汤姆,对自己的能力有了更全面的认识,他开始尝试控制这种力量,谁惹他生气,他就用能力来报复谁,只要他乐意,他就能让别人受伤。 嬷嬷很快就注意到孤儿院里越来越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和汤姆异常的表现。崇尚神学的修女们,一向对未知的力量极度厌恶,她们相信造成这一切的汤姆是被某种邪恶的附身了,于是频繁地把他关在忏悔室里惩戒,要他为自己的“邪恶”和“堕落”而忏悔。 萧熠不言不语地旁观着这一切,没有试图改变嬷嬷们的看法。在他看来那些女人固然是愚昧无知,可是那个男孩的做法也未必就是对的,他的报复心太强了,小孩子之间吵吵闹闹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那些小崽子们往往上一秒还在愤怒或者哭泣,下一秒就会因为一块糖果而雨过天晴,再没有比他们更单纯的生物了——当然,他房间里的那一只除外。 汤姆跟别的小孩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实在是太高傲和记仇了。《红楼梦》里有句判词“身为下贱,心比天高”,他觉得这话同样适合汤姆,明明只是一个孤儿院出身父不详的孤儿,却总是坚定的认定自己肯定有个了不起的出身,他这样特殊,一定比其他人都高贵,所有人都应该听他的命令,而一旦有人违逆他,或者是否定他的高贵,他就要惩罚对方。 这种心态无疑是病态的,萧熠希望他能改改,所以在汤姆滥用能力受到惩罚的时候,他选择了沉默。 但另一方面,作为“朋友”,萧熠会在大家都睡了以后来到忏悔室门外,陪独自自被关在黑暗中小汤姆说说话。 看得出,每次他能来,汤姆都很高兴,虽然他从不在口头上表达,但是那突然变得轻快不少的语调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其实萧熠能感觉得到,在他面前,汤姆并不那么阴沉尖锐,甚至很好说话,这也是萧熠不方便管教汤姆的原因,因为汤姆那些糟糕的性格都是对其他人,而非对他——那个男孩,已经把自己和他画在同一个阵营里。 他也不是没有站在朋友的立场上劝阻过汤姆,男孩总是回答,“好吧,看在你的份上就算了”或者“那这次就饶了他”,但看着汤姆眼底闪烁的光,萧熠知道,男孩并没有一笔揭过的意思,回头,只要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他一定会继续那些被他打断的“恶作剧”。 而萧熠也有自己的事情,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盯着汤姆。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嬷嬷的“教育”能让汤姆反思,不过很可惜,他的算盘注定又要落空了,这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群自我意识过剩家伙,后世俗称晚期中二病,没得治的。 一次次的禁闭,不仅没有让汤姆反省自己的过错,反而让他变得越来越狡猾,他开始学会伪装,不再把情绪直白的写在脸上,使用能力的方式也变得更加隐蔽,还是有人突如其来的倒霉,不过大家却再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指认汤姆的证据了。 嬷嬷很久没找到能惩罚汤姆的理由,于是,表面上看起来,汤姆已经改了,孤儿院里恢复了一贯风平浪静。不过,小孩子的直觉向来最准确,汤姆似乎没做什么,但他的身边却渐渐形成了一圈真空地带,孩子们本能的害怕他,不敢再轻易招惹他。 萧熠把一切转变都看在眼里,心里对汤姆的表现亦有些惊讶,他两辈子阅人无数,一个人一生的成败,可以从其幼年窥见,这个男孩,心志早熟,能力不凡,纵使偏激,将来也必能做出一番大事。只是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像他这样的家伙,一旦走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就一定是那种最最危险犯罪分子了。 萧熠这样想着,眼角余光瞥向正坐在他身侧摆弄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来的旧口琴的黑发男孩…… 他们此刻正并排坐在孤儿院的屋顶上,过了今天,就是萧熠十岁的生日。 午夜已经来到,所有的灯火都早已熄灭,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冰冷地抚过皮肤,而他们周围是连绵不断的黑暗,好像整个世界都已融化在夜色里。坐在屋顶上看着这样的景色,会让人油然而生出一种错觉,觉得世界是如此的冰冷,如此寂寞。 当熟悉的《生日歌》旋律伴着午夜的钟声,一起响起的时候,萧熠侧头看向吹着口琴的汤姆,眼底流露出微微的惊讶。 风声很响,口琴的声音不大,大概只有萧熠一个人可以听到。不得不说,这男孩真是个天才,从没有人教导过汤姆音乐,口琴的每一个音调都是他自己实验出来的,靠着一个一个自己摸索出来的音调,汤姆就能把《you》这首金曲吹得有模有样。 这场一个人的独奏会还在继续,男孩纤瘦的手指捧着口琴,也侧着头看他,夜风吹开他额前零碎的黑发,露出白玉般光洁的额头,男孩嘴角勾起的弧度好像想要一个夸奖,他此刻身上没有任何尖锐,只有单纯的祝福,就如同这世界上任何一个真心为朋友庆祝生日的普通男孩。 萧熠目光沉静地看着身侧稚嫩的汤姆,许久,扬唇笑了起来。 眼前的这小家伙披着一张人畜无害的皮,却性格偏激,难以纠正,又是极罕见的天才,如果不从小将他严密的监管起来,也许某天,他就会变成整个社会的大麻烦也说不定!!! ——不过,将来才会发生的事,还是将来再说吧…… ——再说,英国的社会安全,也不是他的职责范围…… 我们这位前特工之王,颇有些推脱责任的想着。 乐声中止,汤姆放下口琴,疑惑地看着他唯一的听众,“肖恩,怎么了。” “……没有。” “那你在笑什么?” “我笑了么?” “当然。” “嗯,那大概是因为你吹的好听吧” 男孩抬头看他,眼底倒映着天上的万千星辰,熠熠生辉:“你喜欢?” “喜欢。” “那,想听点别的么?”汤姆轻声问道,听到那句回答的瞬间,他立刻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悄悄的练习都是有意义的。 “你可以?” “唔,可以试试。” 汤姆把口琴凑到唇边,这次,他吹的是另一首名曲《》(友谊地久天长),看得出这首曲子他还不太熟练,每个音调都很生涩,但他乐曲中流露出的真实感情,弥补了所有曲调上的缺陷。 萧熠伸手整理了一下男孩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夜风很冷,但他们两人四目相对,心里都感觉到一种微热的温情…… 友谊地久天长,这一刻,谁也不怀疑。 第32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七) 时光匆忙,转眼,萧熠迎来在孤儿院的第十一个年头了。 在圣母升天瞻礼节前后,孤儿院一般都会有个别开生面的开放日,这是孤儿院的保留节目——总有那么些有钱有地位的人,想在节庆的时候,到福利院这种地方刷一刷自己的公众形象,当然,其中也不乏有些真正富有爱心的人士。 正如此刻,七月最炎热的时候,不少知名的政客、商人们,却纷纷来到这间破旧的孤儿院,脸上堆满了亲切的微笑,亲手分发着食品和衣物……每当他们分到最后排的两个男孩时,总是会不自觉的停顿一下,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 这两个男孩,身材比同龄人要更高挑一些,一个是亚裔,眉目英俊,气质沉稳而内敛,另一个是本土的英国男孩,黑发黑眸,五官精致,举手投足带着恰到好处的优雅,如果不看出生的话,他们两个和那些贵族的少爷们比起来,也差不到哪儿去,甚至看起来要更加优秀。 一个衣着得体的女人(似乎是个贵族)站在人群中已经观察了亚裔男孩很久,此刻终于是走到了他面前,直视着男孩的眼睛,“孩子,跟我走吧,我会给你一个家。” 站在萧熠身侧的汤姆阴郁地沉下眼,纵使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些事,但这些人自以为是,企图分开他和肖恩的行为仍旧让他感觉不高兴。不过,他也知道,肖恩不会答应他们的,肖恩他并不想进入一个家庭,接受那个家庭的约束,因为,他要的是绝对的“自由”。 三年了,他经常发现肖恩在夜晚离开宿舍,不知去往何处,黎明才会回来,偶尔归来时身上还带着血腥味。肖恩身上有很多秘密,但这让汤姆感觉挺好,起码证明肖恩和他才是同一种人,他们永远、永远融不进正常的家庭。 果不其然,他看见肖恩朝那女人微微欠了欠身,笑容礼貌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我的荣幸,但是,我并不想离开这里。” 女人露出疑惑的表情,“为什么,孩子,难道你不想有个家么?” “夫人,这里也是我的家。”萧熠如此说,唇角扬起地笑容无懈可击。 听到萧熠的回答,女人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她当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无私,她有自己的私心,这位女主人一直想给自己的小儿子找个年长些的伙伴,这样一来可以帮他照顾她的儿子,二来也可以陪他儿子玩耍,当然她不会亏待对方的,日后那家伙也可以给他的儿子做侍从什么的…… 如果不是看眼前这个孩子教养还马马虎虎过得去,又一副沉稳可靠的孩子,她才不会将这个恩典给他呢。这些低等贱民,有个机会能进入上层的圈子,该感激涕零才是!没想到居然不识好歹地拒绝她。 女人不悦地表情不复一开始刻意出来的那种平易近人,她语调冷淡地说,“这不是你一个孩子能决定的。”说完,转向一旁的年轻修女,“叫你们这的总管科尔夫人过来见我,现在!马上!” 修女知道这位夫人不凡的身份,立刻匆匆向着科尔夫人的方向跑去。 汤姆看着修女远去的背影,眼神阴沉地像是要滴出水来,他低下头,从舌尖发出轻微的嘶声,像在命令着什么,和着他的声音,他的衣袖微微起伏,如涌动的波浪。 萧熠及时抬手按住汤姆的胳膊,刚好按在那道起伏的痕迹上,那道“波浪”挣扎了两下,无法摆脱他的钳制,沉静了下去。 汤姆抬起头,看见肖恩对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别。” 汤姆咬了咬唇,放下手臂。他当然知道在这种场合放蛇袭击那个女人极不合适,也许会给自己带来大麻烦,但不这样根本不足以平息他的怒火。 以往也有人动过收养他们的念头,但那些人起码会尊重一下孩子本身的意见,这样高高在上,强制要带走一个人的姿态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个女人根本就没有把肖恩看成一个平等的人,只是一件物品,一个她所想带走的“东西”,而这个认知,比得罪他更让他生气! 科尔夫人很快就到了,他是一位瘦骨嶙峋的女人,但眼中的精光显示出她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瘦小可欺。她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和那位女士行了个提裙礼,“华莱夫人,很高兴见到您,有什么能为您服务的么?” 那被称作华莱夫人的女士傲慢地点了点头,直接指着萧熠说道:“我想要这个孩子。”她说要这个孩子的时候,用得是命令的语气,真不愧是贵族,这种不可一世的姿态,只用一句话就决定了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孩今后的命运,而那个男孩之前的拒绝,则是全然干脆的无视。 汤姆握着拳头,眼里红芒闪烁,心里的暴怒促使那种力量在他的血脉中蠢蠢欲动,几欲爆发。这女人……竟然敢这样……只要她敢带走肖恩,他就要让她为自己的自大付出代价。 科尔夫人踟躇了一下,没有立刻一口答应,而是看向萧熠。 看见萧熠缓缓摇了摇头,她长长叹了口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位瘦小的女管事竟然开口拒绝了一位贵族:“华莱夫人,感谢您的仁慈,但这种事,我们要尊重孩子的选择。” “你说什么!还要尊重他的选择?”女人如被冒犯了一般,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这让她精心涂抹的脸看起来有几分狰狞,“我记得你们这的条款向来对资助者是可以通融的,要知道,我这可是在帮你们福利院减轻负担。” “是啊,我明白,您是个好心人。”科尔夫人说着,又转头看了萧熠一眼,眼底流露出几分慈爱的目光,“但这个孩子,他是特殊的。肖恩已经向伊顿公学递交了报名申请,并且为自己赢得了五年学费全免的待遇和最高额度的国王奖学金。然后又把奖学金全额捐献给了孤儿院,从这一点上看,他和夫人您一样,都是孤儿院的资助者,我想他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去留。” 华莱女士再无话可说——作为一个有脑子的贵妇,在听到llege(伊顿公学)这个名字时,她就知道自己这次撞上铁板了,她小看了这个孩子的能力。 那可是伊顿公学,作为进入剑桥大学的国王学院的预备学校,是整个伦敦……不!应该说是整个英国,或者说全世界最好的中学,说是公学,可实际上等级森严,作为王室成员念书的学院,沐浴在王恩下,一般人根本可望不可及,一直以来贵族子弟都以能够进入这所学校为荣。 伊顿公学号称世界精英的摇篮,每年只有一百余个招生名额,哪怕是她的宝贝儿子,她也不敢奢望他能通过伊顿学校的考察与测试。而一个孤儿院的孩子,居然能通过申请和考核,并赢得最高额度的国王奖学金,这样的孩子,哪怕是王室中人,也不敢轻视吧,更何况是她。 华莱女士被挫败的心服口服,偃旗息鼓的退下,可汤姆看起来也不太高兴,他在科尔夫人离开以后,阴沉地瞪着萧熠,黑眸里闪着显而易见的怒火:“伊顿公学?你申请了那所学校,为什么我不知道。” “其实一开始只是报着试一试的心情,并没有通过的把握,所以就没有特意说出来的必要。” 萧熠这话倒是没有任何谦虚的成分,他申请的时候的确没什么把握,要知道他对物理、化学这些课业的了解大多局限在类似使用匕首从什么角度切开动脉最省力,以及怎样利用身边的一切日用品快速制作简易/炸/弹这些实用技巧方面=。=,但想也知道这些偏门知识是不可能出现在入学面试中的,更别提还有那些他毫无基础,四四三三,抑扬顿挫的十四行诗…… 所以萧熠申请伊顿公学,纯粹是尝试的心态,甚至已经拟好了送往另外一所普通中学的入学申请,毕竟他也认为自己和那些接受着良好教育成长起来的贵族子弟相比,优势并不大。 但我们的男主角忽略了非常关键的一点,他无可挑剔的容貌,和古剑一样沉稳锋利的气质,还有心智上不同于一般孩子的成熟、镇定、冷静和敏锐,这本身在面试中就已经是一项独一无二,无可比拟的强大优势。 顿了一下,萧熠继续道:“我也是昨天接到录取通知书,才发现自己居然被录取了,本来打算今天忙完开放日后再告诉你的,不过现在,你提前知道了。”说完,他转过头,微笑着对上了汤姆的眼睛。 萧熠以为,汤姆是他在孤儿院里最亲密的朋友,所以当他告诉汤姆这个好消息时,不要说掌声和鲜花,但这家伙起码会从心底真心的为他高兴。不过,让他困惑的也就在于此,汤姆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不仅不高兴,反而很生气。 “然后呢!你就准备离开这个该死的鬼地方是吗!”他愤怒地朝他大喊。 萧熠没有说话,他看着男孩发红的眼圈,忽然明白汤姆在什么生气了。伊顿公学奉行军事化管理,他这一走,大约就不会再回来了,对于分别,他当然有足够的阅历淡然处之,但是汤姆呢,他只是一个还没到十一岁生日的小男孩,而且汤姆的朋友少的可怜(或者直白的说,只有萧熠一个),自己走了,他估计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萧熠心里想着,但并没有因此而改变自己的初衷。汤姆除了他以外没有别的朋友,是性格上的问题,如果他不好好收敛,以后永远都会有这方面的困扰。每个人在社会中都是独立的动物,他能陪汤姆走一程,难道还能陪他一辈子不成。 ——分别本身就是必然的,只是提到到来了而已。 而他的沉默,似乎更深的激怒了汤姆。“随便,”他伸手用力推了萧熠一把,冷冷地说:“那你就走吧,我不在乎。”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 那日过后,两人之间,陷入了汤姆单方面的冷战。很不巧,萧熠这段时间接了个危险级别为s的任务,也没空开导他。 就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分别真正来临的时刻。走的那天,萧熠收拾好东西,转头看坐在床边把玩这自己手中小蛇的男孩,低声说了来日第一句话:“汤姆,我要走了。” 男孩专心地看着手里的蛇,没有理他,萧熠走出门,汤姆还坐在原地没有动,但是门却砰地一声猛地在他身后关上——是那种能力。萧熠当然不至于跟个乱发脾气的小鬼计较,他好脾气地隔着门,留下了他的告别:“……再见。” 脚步声毫不停留地往外,然后,下楼,门内的汤姆一直一直听着,似乎每一部都踩在他心脏上,直到渐渐低下去,再也听不到,他知道,那个人不会回来了。忽然,汤姆猛地从床上跳下来,像箭一样地朝门外冲了出去,好吧,没错,这一刻,他承认了,他根本不是不在乎,他在乎的要死,他不想就这样一句告别都没有! 他追了出去,跑下楼梯,穿过前院,一直追到孤儿院大门外的马路上。 但也许老天偏爱跟他做对,汤姆颓然弯下腰,手用力的按住心口以缓解心脏因这剧烈的奔跑而擂鼓般的跳动,几欲让他窒息……马路上空荡荡的,半个人影也没有。 第33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八) 因为要改改贵族少爷们的娇气,伊顿公学规定开学前三周学生一律不准外出,禁止探望!在不准孩子们留恋父母温情的同时,学校给你同学之间、师生之间的集体的温暖,各种娱乐、体育将孩子们的业余生活安排得满满的,每天长知识而又有趣的活动之后,男孩们还没来得及想家,就已疲倦得呼呼大睡。 当萧熠终于有闲暇回到孤儿院看望朋友的时候,已经是圣诞节了。 他的归来,在孤儿院引起了很大的震动,作为一个通过努力改变了自己命运,进入上流社会的孤儿,大家都很崇拜他,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科尔夫人甚至提议让萧熠在大堂给孩子们做个演讲,他婉拒了。 在大堂里,萧熠几乎见到了孤儿院所有的孩子,除了汤姆?马沃罗?里德尔。他以为男孩还在因为他申请了学校却没告诉他的事情而生气,这让萧熠微微皱了皱眉,那孩子也真是太记仇了。但作为一个成年人,他还不至于跟个孩子去比谁更固执,所以他主动和科尔夫人问起了汤姆的情况,却得到汤姆已经离开孤儿院的消息,据说是他父母生前的朋友找了过来,对方愿意资助他到学校念书,然后他就跟着那个人走了,暑假时才会再回来。 “那对方有说会让汤姆上哪所学校么?”萧熠问。 “好像是叫霍格沃兹,或者霍格伍兹……唔,抱歉,我没记牢。”科尔夫人回答。 萧熠怀疑那个人在说谎,他因为自己的需要,对英国中学做过详尽的功课,却从没听说过有哪一所学校以hog(猪)作为校名的开头。他向科尔夫人提出了这一点,但科尔夫人表示那人有证据证明他和汤姆的关系,他的手续是合法的。 萧熠自然也希望那个人是可靠的,这样汤姆才安全,但是还是要更保险一点,他向科尔夫人提出,“夫人,我想看看那个人的手续,可以么?” “当然,你知道我们对此向来有详细的登记,跟我来吧。” 萧熠跟着科尔夫人去了她的办公室,他是第二次来这(上一次来科尔夫人将收到的入学通知转交给他,而他则向这位女士捐赠了他的奖学金),这里和先前相比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样的简陋,家具都很陈旧,而且不配套。 科尔夫人让萧熠坐在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上,她自己则走到一个杂乱不堪的柜子前翻找起来,很快,她从中抽出一个标记为“汤姆?马沃罗?里德尔”的牛皮纸袋。 “你们每个人都有这样一个档案袋子,”科尔夫人一边将信封递给萧熠,一边跟他解释,“里面的资料会跟随你们一生,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萧熠点点头,熟练地拆开袋子的线封。 “真奇怪啊。”科尔夫人坐到书桌后面,打量着他:“肖恩,你好像什么都懂,有时候我会觉得你老练得不像个孩子。” 萧熠没有回答,他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东西上,科尔夫人也只是在感慨,并不需要回呀答, 纸袋里的东西少得可怜,只有两张纸,一张是汤姆的出生证明,萧熠扫了一眼,发现上面有汤姆母亲的名字——梅洛普?冈特。冈特么?真是一个罕见的姓氏……萧熠不甚在意地放下,又拿起了另一张,这是……白纸?他以为自己拿反了,但是翻转到另一面,还是一样的空白。 不是他原先设想的那样,伪造的亲属证明或者别的什么,只是一张白纸……萧熠抬头扫了一眼科尔夫人,觉得她不像会放这种错误的人。 “有什么问题么,孩子。”科尔夫人探头看了一眼,随即瞪圆了眼睛,“白纸!!这怎么可能……不不,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明明记得……我记得……”她苦苦思索着,却发现无论如何她也想不起这张纸上的内容,只有当时那种强烈肯定它合法的情绪还记忆犹新。 “……这怎么可能呢?”科尔夫人喃喃自语。 萧熠握着手里那张白纸,看着科尔夫人不敢置信的表情,他突然想起刚看见汤姆使用未知能力的那天,在四楼走廊上有道窥视的视线,以及丹尼斯莫名其妙的失忆,脸上慢慢露出所有所思的表情。 “夫人,可否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况。” “当然。”科尔夫人六神无主,而萧熠的冷静感染了她,她镇定了一些,开始讲述当时的情况,“那天,来的是一个男人,他有一头赤褐色的长发,胡子很长,穿着考究的天鹅绒西服,不过西服颜色居然是紫红色的,显得不太合时宜。他自称是学校的教师,而汤姆一出身就在他们学校备了案……” “当然,我一开始并不太相信,因为汤姆的母亲已经过世,而他的父亲明显早已抛弃了他们母子,不可能会去帮他注册。但那人向我出示了他的证明……于是我确定他的手续是完全符合程序的……然后他请我喝杜松子酒,哦!该死,我不该喝那么多的,但真奇怪,我一开始并没有看见他提着酒来啊……”科尔夫人脸上露出些许疑惑地神情,但没有停下,继续讲述,“我们相谈甚欢,他对汤姆的日常表现十分关心,最后提出想见一见汤姆,我没理由拒绝。” “我带他去见汤姆,他在汤姆屋子里呆了很久,这可真难得,因为那段时间汤姆的状态看起来很糟糕,喜怒不定,还把小艾米和丹尼斯骗进了一个山洞,那两个孩子吓坏了……等那个男人离开以后,汤姆的情绪看起来似乎好多了,对了,那男人还给汤姆留下了一笔钱。” “多少数目?” “我不知道,其实我也只是猜测,那个男人走后,汤姆第二天就出门采购,他之前身上可连一个便士也没有,如果不是那男人给的,哪来的钱?汤姆买不少东西,看起来是他上学要用到的课本和校袍,有些旧,也许是二手货也说不定,他非常宝贝那些东西,一眼都不让别人看,然后就整天关在屋子里,不知道做些什么,经常有人路过他的房间听见里面劈啪作响,好像魔鬼的声音,鉴于……他一向有些奇怪,也没人敢到里面查看,说实话,我那时听了苏珊的报告,甚至想这家伙还是早点离开这更好……就这样一直到了九月一号的前一天,他告诉我他要去上学,然后就自己提着行李走了。”科尔夫人说完,交叉十指放在膝盖上,看起来十分紧张。 “肖恩,你说那个人应该不会是骗子吧,如果他是骗子,又为什么要留下钱呢?” “是的,夫人。”萧熠点了点头,“我想他不是,至于这张白纸,也许只是一时拿错了,毕竟那个时候你们都喝了酒……” “是啊,是啊,一定是这样。”得到萧熠的解释科尔夫人看起来好多了,她倾更向于认定这张白纸只是她一时大意拿错了文件,但内心还是隐隐有些不安,为这种近似灵异的事件,忍不住将双手置于唇上小声祈祷,“我万能的主……愿你宽恕世人的罪……保佑你的信徒……” 而萧熠握着手中的白纸,反而不像一开始那样担心了。 那人不是个拐骗犯,否则他取信了科尔夫人后,就可以直接带走汤姆,没必要留下钱,更没必要拖到九月一号再让汤姆出发。 而且,那白纸,那酒,总让他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当时窥见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英国人有句话——“当你排除掉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多难以置信,也一定是真相!”——他很赞同。 看来,汤姆已回到真正属于他的世界…… 第34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九) 再次见到汤姆,是在一年后的某个探视日。 伊顿公学有很严格的探视制度,家长只能在规定的日子进行探视。不过这些向来和萧熠没什么关系,勉强能算他家长的只有福利院的院长科尔夫人一个,但科尔夫人是不会有闲功夫到距离伦敦市中心足足二十英里的白金汉郡来探视他的。 所以在探视日那天,接到导师的通知说他家人到了,萧熠微微有些惊讶。 他带着疑惑去了探视室,里面的人不少,父母和孩子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起,每个人都咯咯笑着说个不停,有和萧熠相熟的同学朝他挥手:“肖恩,你兄弟在那边!” 萧熠朝着那位同学手的方向看去,然后他看见一个少年站在壁炉前,正笑盈盈地望着他,他微微一怔,“汤姆?”很快迎了上去。 “肖恩。”汤姆唇边的笑容更加明显,他朝萧熠张开手——很明显的示好——表示那次的别扭已经过去了。 萧熠嘴角扬起一个幅度,两人交换了一个时间有点长的拥抱。分开的时候,萧熠问汤姆,“你怎么会来这?”。 “怎么,进入贵族的圈子就不欢迎老朋友了么?”汤姆半真半假的抱怨,语调缓慢又彬彬有礼,典型的英式贵族腔调,这让他在这种场合显得游刃有余,像个真正的贵族少爷。 萧熠有些莞尔,他领会到了汤姆说这句话真实的意图,和开屏的雄孔雀一样,他用完美贵族腔调在炫耀,暗示他“别以为只有你变成了身份高贵的上流人士,我也一样”。果然是汤姆会做的事,他轻轻一笑,说道,“怎么会,欢迎之至。” 成功的扳回一局让汤姆的心情看起来很好,他回答了萧熠的问题:“这两个月是假期,我暂时还住在……那个地方,”说到这他稍微停顿一下,明显不想说出福利院被周围的人听见,于是用那地方含糊的指代,“……刚好听科尔夫人说起你的探视日快到了,可惜她不能来,于是我就自告奋勇的来了。怎么样,肖恩,这一年你过得好么?” “如你所见,这是一所有五百年底蕴的学校,崇高、宽广、自由、包容,我过得不错。不过,应该不会比你的生活更精彩,”他若有所指地看着汤姆:“听说你被你父母的朋友带走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哦,这个说起来就有些话长了。”汤姆矜持地笑了一下,“我的名字从一出生就登记在了一所古老的学校,来接我的人只是那所学校的教员而已,不值一提,不过我在那所学校里找到了我祖上的痕迹,是学校的创始人之一,非常高贵且伟大的姓氏。” 仍旧是炫耀,虽然他已经尽量修饰了自己的语气,让它显得漫不经心,但毕竟还太年幼,伪装的本领不到家,倒显得出一种非常明显的做作来了。但萧熠不打算揭穿他,事实上,他觉得这样汤姆看起来挺有活力的,至少比以前那个阴沉沉的样子要稍微可爱一些。 其实萧熠很清楚,在孤儿院里的汤姆,是没办法得到真正快乐的。那孩子的内心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强大,别人的厌恶、误解和疏离都会刺激到他,特别是那些所谓“怪物”的言论,而偏偏他又明白自己和其他人确实不太一样,这让他感觉到畏惧和愤怒,虽然他从来不说。 这样的遭遇,放在别的小孩身上,会让孩子变得内向和沉默,可是汤姆不会,他是个偏激的家伙,骨子里的骄傲仿佛与身俱来,别人越是害怕他就越是肆无忌惮的使用那种能力,他总是狠狠地惩罚每一个敢在背后对他窃窃私语的家伙,用别人的害怕和恐惧来维持他敏感的自尊…… 确实是个可恶的孩子,不过有时想想,也有些可怜。 但这次却有些不同。一见面,萧熠就感觉到汤姆的变化,他身上那种外露的傲慢和侵略性消失了,或者说被他藏得很好,他变得举止有礼、礼貌合宜,哪怕真正的贵族少爷也不能做得比他更好。 最重要的是他眼睛,褪去了那种阴沉,带着不可一世的睥睨,就如同……已经明明白白看见了自己未来的路——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彻底改变了这个孩子呢? 不得不说,萧熠有些好奇,他双手交叉,看着汤姆说,“仅仅只是一所老学校那么简单吗,恐怕不止吧……毕竟来接你的是那样一位神奇的魔术师,用一张白纸就骗过了我们的科尔夫人。” “你在说什么!”汤姆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同时他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但他仍旧不放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装置,又用袖中滑出一根小木棍点了点那个装置,周围的声音渐渐消失了,萧熠感觉他们两人像处在一个封闭罩子中,应该是某种特殊的隔音道具。 汤姆这才转头看着萧熠,“你知道了些什么!” “有什么是我不应该知道的么?”萧熠笑了笑。 汤姆的脸色闪过一瞬间的晦暗不明,被萧熠轻易地捕捉到了,他调整了一下站姿,虽然这一年汤姆长高了不少,但离他的身高还有段差距,所以他仍旧轻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汤姆的眼睛,“汤姆,你看起来似乎有些紧张,怎么,你不想我知道?又或者是你们那有什么特殊规则,比如不能把存在向普通人透露一类的。” 汤姆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不安,但他还是极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镇定:“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巫师’的?” “巫师?原来你们是这么定位自己的……也对,汤姆你的能力的确像魔法。” “你不知道‘巫师’!你在套我的话!”汤姆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并没有,汤姆你想太多了。我不能说完全不知道……毕竟从丹尼斯失忆的那次开始,我就意识到大概特殊的人远不止你一个,但直到你口中的‘教员’带走你开始,我才真正确认了他们的存在,但我不知道他们……或者说你们……具体是什么样的。” “哦,那现在你知道了,没错,我就是个巫师。”汤姆干巴巴地说。 “嗯,感谢你的答疑,巫师里德尔先生。”萧熠点了下头。 汤姆没有说话,气氛有一瞬间的沉默,但萧熠很快打破了这种沉默,他拍了拍汤姆的肩膀,说:“走吧,你难得来一次,我们俩就别在这站着了,这所学校有很多典故,我带你去看看,我们边走边聊。” 察觉到肖恩前后毫无变化的态度,汤姆的表情一瞬间惊讶,随即内心控制不住地翻腾起一阵喜悦,他忍不住再次确认,“就这样?” “嗯?” “我是说,关于我是个巫师的事,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么。” “暂时没有。” “你不害怕?” “为什么你总觉得我应该害怕。” “魔法很强大,麻瓜……我是说普通人……普通人总是恐惧强大的力量……” “难道汤姆想用魔法攻击我么?”萧熠笑了。 “当然不。” “这不就行了。”萧熠说,同时努力忽略心里小小的遗憾,其实如果不是汤姆还未成年,他还真挺想见识一下所谓“强大的魔法”,毕竟对于他这种习惯在生死边缘行走的人来说,再也没有什么比危险更让人着迷了。 不过鉴于汤姆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男孩,他不得不暂时压下自己的期待,为这段对话做了总结成词,“虽然会有些惊讶,但没什么可怕的,对我来说你还是汤姆里德尔,不会因为你是个巫师我们就需要重新认识一遍。” “是吗。”汤姆低声说,他撤掉了那个自制魔法小道具的隔音功能,同时想了很多。 最先想起孤儿院那些低贱的小麻瓜,曾经总是在楼梯的拐角和墙背的阴影中对他指指点点,阴谋着想给他点颜色瞧瞧,呵,他们恨他,他都知道。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在他穿着天鹅绒斗篷回到那座破房子的时候,那些小杂种们还不是又像苍蝇一样的围绕过来,羡慕地看着他的穿着,询问他的经历,和他攀交情,甚至打听霍格沃兹的招生条件,希望能获得和他一样去上学的资格…… 只是一群虚伪、低贱的败类。 所以,那时侯他只是优雅地弹了弹自己袍子上那并不存在的灰尘,对他们连一个轻蔑的眼神都欠奉。 他又想起霍格沃兹里的同学,想的最多的还是斯莱特林。 那是一群精明而狡诈的家伙,血统高贵,信奉力量,鄙视弱小。所以一开始他们对他毫无名气的姓氏和二手的长袍嗤之以鼻,但很快,随着他强大学习能力和蛇语天赋的展露,他们又像发现了金币的嗅嗅一样开始向他频频试探。 真不愧是他的同类,每个斯莱特林都是投机者,完完全全的利己主义,他们从不讲究格兰芬多可笑的友谊和忠诚,斯莱特林没有永恒的敌人,自然也就没有永恒的朋友,唯一能永恒的只有利益——源源不断的利益。 他用强大的魔力和斯莱特林高贵的血脉,在信奉森林法则的斯莱特林新生中确立了自己独一无二的领袖位置,身边也渐渐笼络起了一伙人…… 但他也从也来没把他们当成朋友过,虽然在口头上他会很亲切的喊他们的名字,同他们相约每一场魁地奇和周末的下午茶,可实际上他对他们毫无感情,只有利用和浓浓的不信任,他很确定,如果有一天自己被打败,那些家伙会毫不犹豫地丢下他奔向他们的下一个“领袖”。 因为他们跟随他也并不是想交朋友,只是想获得好处而已。 最后他想到了肖恩,带着一点微微悸动的心情。 汤姆·里德尔在遇到肖恩·斯诺前从未付出过半点真心,但并不代表他没有。再怎么邪恶的人内心也会囤积着一定数量的真挚,而这样的感情,好比一个星球上的不可再生的资源,万分珍贵,也许有生之年也只够倾注一次。 肖恩就是汤姆那个唯一认可的朋友。当然,他和所有的斯莱特林一样看不起麻瓜,但他又固执地把肖恩从麻瓜这个个体中剥离出来,单独列成一项。为什么不呢?那个亚裔男孩根本不像个麻瓜,他的镇定、冷静、强大和英俊,每一条都远超出他认识的每一个人,哪怕是他自己也不可能比肖恩更加完美。 而肖恩也从来没让他失望过,在肖恩身上,第一次他相信起永恒这个词,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变成谁,不管他拥有什么,不管他失去什么…… 而肖恩看着他的眼神,仿佛从来都没变过。在肖恩眼里他只是他,和任何其他无关,这个认知让汤姆·里德尔从心底泛起一种真切的喜悦,实实在在的。 第35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十) 坦白了身份,接下来两人的相处就变得自然得多。 他们沿着草场漫步,不找边际地聊一些人和事,一年的时光并没有给他们带来隔阂,很快,两人就找回了熟悉的默契,就如同他们还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举手抬眉就知道对方的下一个表情。 虽然没有固定话题,随性和轻松却无处不在。两人从城堡的造型谈到每天的作息时间,从惹人厌烦的宠物聊及另一些富有魅力的危险生物,最后又从课程聊到校园里能力各异的家伙,最后默契一笑达成了一致的观念——如果你想在以后得到一些廉价又优质的帮手的话,校园无疑是最佳的挖掘地。 欢愉时光总像长着玫瑰色的翅膀,很快,落日开始收敛最后的余晖。 傍晚五点的钟声敲响,他们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探视室,探视时间就要结束,汤姆却不想告辞。他发现自己有点舍不得离开,或者说,舍不得这种轻松愉快的氛围。和肖恩在一起,他完全不用掩饰出身,也不需要伪装的温柔谦虚,没有那种必要不是吗?他们一起长大,彼此了解,而更重要的是——他们是最亲近的朋友,彼此信任。 而脱下了一直伪装的温和面具,却反让他每一个表情和微笑都可以发自内心。 其实在霍格沃兹里一切也都很不错,至少比福利院好得多。可是在那座城堡,他一秒钟都不能放松,压力不止来自斯莱特林学院里那一双双审视的眼睛,更大的一部分来自那个名叫阿不思·邓布利多的教师。 邓布利多并不像其他教师那样喜欢资质卓越的他,汤姆能感觉到,那双蓝色的眼睛每次注视着他的时候,都带着明显的审视和防备——邓布利多在监视他,他很确定。他甚至能肯定但凡自己只要出现一丁点的纰漏,那老家伙就会利用手中的权力把他赶出学院,让他重新变回一文不名的麻瓜!他绝不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邓布利多不喜欢他的原因,他猜测和他在知道自己能离开那家该死的福利院的时候,太得意了以至于没对那个老头表现出足够的尊敬有关。 于是他决定修正自己的态度,选择蛰伏和忍耐……为此他披上了虚伪的温和外衣,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时刻让自己显得礼貌、谦虚、富有爱心。 可是邓布利多那老家伙依旧不肯信任他!对赫奇帕奇那群资质低下的蠢货邓布利多都能不吝帮助,却唯独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戒备非常,不管自己怎么做,邓布利多看他的眼神永远像在监视一个未来的罪犯。 想到这汤姆不由地又有些怒火中烧。 “你怎么了?”萧熠转过头,汤姆表情的扭曲只是一瞬间,但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四目相对,汤姆看见亚裔男孩的眼睛,在晚霞下,那双黑色瞳仁仿佛蕴含着一整片大海,有着深邃而致命的温柔。而他那一瞬间所有的不甘和愤怒,居然都在这样一个寻常的眼神中被奇异地被安抚了。 “没事。”汤姆侧过头,掩饰那一瞬间自己从心脏深处传来的悸动。 萧熠没有追究,他看了一眼教室墙上的挂钟,“居然已经这么晚了,你该回去了,再晚就要错过回伦敦的列车了。” “不用担心,我有别的交通工具。”汤姆说。 萧熠点点头,明白大概是和“魔法”有关,不过他看了看汤姆的小身板,还是说道,“我送你一程,快要和德国开战了,镇上也不太平,恩?要怎么走。” 察觉到肖恩的关心,汤姆心里有些难言喜悦的,但众所周知,伊顿是一所封闭式的中学。他将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你们……不是不能随意离开学校?” “理论上是这样的,不过有别方法,你只要告诉我方位就可以。”萧熠如是说道。 汤姆好心情翘了翘嘴角,是的,肖恩一向神通广大,这也是他直到现在还无法将肖恩同那些平凡无用的麻瓜画上等号的原因。 “事实上也并没有你想的那么远,”汤姆微微一笑,“我们只需要走到一条宽阔的马路边上……当然,选择行人较少的路段比较好。” “简单。后面有一道废弃侧门,很少有人经过。” “而你却很熟悉,经常走么?”汤姆眯了眯眼,他可没忘记眼前这家伙以往总是在夜里出门,身上充满了秘密。 萧熠笑了笑,带头向前走去,略过了这个话题,丝毫没有解释的打算。跟在身后的汤姆悄悄垂下了眼帘,眼中晦暗不明,他心里想着,早晚有一天他会把肖恩的秘密全都弄清楚。 两人穿过林荫大道,来到外围一扇上锁的铁门前,萧熠掏出一把造型奇特十字型钥匙,熟练地打开了门锁,再向外走便是马路,这个方位果然和萧熠说的一样,地处偏僻,行人稀少。 站在草坪上,萧熠看着汤姆问:“这里可以吗?” 汤姆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路沿,抬手握住了他藏在袖中的那根小木棍,不同的是现在萧熠知道那不是一根普通木棍,而是汤姆的“魔杖”。 “对了,肖恩,还记得我前面跟和你说的话么?”汤姆突然回过头,说道:“我会给你写信的。” “嗯,你说过,猫头鹰会把信带给我。” “记得给我回信。” “当然。”萧熠微笑着点了点头。 汤姆看起来终于满意,他向前伸出魔杖,做了一个类似打信号的动作。很快,就在两三秒钟之后,一辆紫色的三层公共汽车从稀薄的空气里突然出现的,巨大的轮子飞速奔来,又在汤姆身前不远处猛地停下。这才让人看清汽车挡风玻璃上的金色字母组成了这样几个字:骑士公共汽车。 车门拉开,一个年轻的售票员朝汤姆挥舞着手:“欢迎搭乘骑士公共汽车,我的名气是克里斯·怀特,今晚我是你们的售票员!” 汤姆看了又回头看了一眼萧熠,没有动。 “好啦好啦,男孩,快点上车,别和你的小伙伴依依不舍了,时间可不等人!”售票员大声催促。 “去吧。”萧熠说。 汤姆这才爬上车,很快他的身影又出现在最近的车窗上。萧熠对他挥了挥手,列车启动了,巨大轰鸣声像是一百匹马的马力,车子猛地向前冲去,忽然一跳,随后没入空气之中消失不见。 窗外陷入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汤姆收回目光。售票员在他身后不满地嘀咕,“七个银西可,我说,男孩,如果我是你上车的第一件事就会是买票而不是傻乎乎地盯着窗外。” 汤姆打开钱袋,将一些银币倒在那个叫克里斯的年轻人手里,没有说话。 事实上,他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很奇怪,居然会因为一场小小分别而感觉到难过……跟肖恩呆在一起,虽然很开心,却让自己变得软弱了——这很危险,也许他应该离肖恩远一点,汤姆这样想着。 但很快他又否决了这个想法,只是一时的伤感而已,很快就能克服的,完全没必要小题大作。他半带着点强迫性质地把那个想法扫出了脑海,转而开始谋划怎么弄一只猫头鹰,虽然学校里有公共的,但谁知道那些人人都能使唤的家伙是不是足够可靠呢! 也许可以稍微利用一下斯拉格霍恩院长对他的好感…… 汤姆在内心细细盘算着,之前那个不讨他喜欢的想法似乎已经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但已经产生过的想法,又怎么可能不在内心留下丝毫痕迹? 一颗种子,已在他心中埋下。 第36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十一) 九月,萧熠如约收到了汤姆的信。当那只雪白的猫头鹰爪子上挂着信,在窗外扑棱棱地扇着翅膀,拿鸟喙敲击玻璃的时候,纵使已经提前得到了提示,萧熠还是不免怔愣了一下,才打开窗户。 飞进来的小家伙一点也不怕人,它在房间里慢悠悠地转了小半圈,落在他的书桌上,毫不客气地在他的杯子里啄了几口茶,末了才咂巴着嘴朝萧熠伸出一条腿,示意他把东西解下来。 萧熠看着一脸冷艳高贵的猫头鹰,内心有些微妙的错愕感,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魔法生物会更靠谱一些,比如说在所有人都睡着的夜晚出没,或者隐身进入房间什么的。可事实上对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敲着窗户进来了,这样真的没问题么? 所幸伊顿公学为获得国王奖学金的男孩提供了高人一等的待遇,不仅有专用的餐厅,而且在中心校舍为他们提供独立单间,静谧、*,好让他现在不用面对被围观的困扰。 萧熠解下了信。 信里的内容是汤姆的一些日常,看着信就像看到那个目光中带睥睨和自信的男孩,看来这段时间汤姆过得不错,更多的人开始看好他,也有一些古老的家族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就像萧熠一开始就认定的那样——那个男孩前途无量。 虽然对汤姆自我和偏激的性格还有些隐隐的担忧,但这并不妨碍他为自己的小朋友此刻所取得的成绩而微微颔首。 是的,朋友。 从汤姆在天台上为他过了这一世的第一个生日,甚至还为此偷偷练习几个月的口琴,那天起,萧熠就已经不再计较年龄的问题了,即使对方只是一个小萝卜头,他也承认他是他的朋友。 而且上次见面的时候,汤姆虽然没有明说,但萧熠还是从他透露的一些信息中得知,汤姆上学用的是学校的救济款,所以只能买二手的校服和旧课本,即使这样拮据,那孩子却仍然存着钱搭车从伦敦到白金汉郡来看他。 其实他们当时可还在冷战(虽然是汤姆单方面的)…… 萧熠当然不缺钱,但是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他和汤姆当年的第一次见面并不让人愉快,但这段灰色孤儿院中年幼相伴而衍生的友情,他同样珍惜。 不过虽然感情上如此,但回信还是给萧熠造成了一定的困扰——他从没试过该怎么给小伙伴写信。在最初的那一辈子,训练营是有写家书的传统,可惜他没有家人,所以连家书也没有写过。 最后,萧熠的回信简直是模仿汤姆来信的格式写的——写了些最近取得的成就,虽然他取得成就大多不方便对人言,但是还是有一部分是能说的。 他以完全平铺直叙的口吻,写下了他在去年学期末的总成绩年级第一,获得了“新人王”的荣誉称号,校方给他发放了新的校袍,以银色的扣子区别于其他学生——这是也伊顿公学的传统,通过日常服饰上的变化,突出竞争中优胜者的地位,使他们理所当然地鹤立鸡群,让这种特殊的优越感和荣誉感来刺激学生们奋发向上或者保持优秀。 唔,就这样吧,萧熠放下笔。可那只高冷的猫头鹰似乎觉得他写得太短了,咕噜咕噜地抱怨着,还用翅膀拍打他的胳膊。 只可惜萧熠不是对宠物充满耐心的小姑娘,不能理解猫头鹰的心情。他觉得那只猫头鹰是不乐意腿上被挂上东西,是以一手抓住猫头鹰,就像上辈子对待信鸽那样,把信折成小卷捆在它的腿上,然后走到窗户边,松开了双手…… 欧嗷——欧嗷—— 漂亮的猫头鹰愤怒地拍着翅膀,盘旋着,朝着萧熠的窗户嚷嚷了好一会才离开,底下已经有路过的学生在对着那只鸟指指点点了。 这些萧熠都不知道,他看见那只猫头鹰飞起来之后,就离开窗口,转头把桌上那杯没喝完的茶倒掉了,又拿滚烫的开水给茶杯消了遍毒——开玩笑,就算是魔法生物,猫头鹰也是吃死老鼠的,谁知道会不会染上什么奇怪的病毒== 就这样,萧熠和汤姆开始通信,信的内容一般围绕着各自生活中的变化。汤姆的信中,不时还有炫耀的味道,而对萧熠来说,就只是陈述事实而已(没办法,毕竟他信上说的那些,比起他真正在做的事,只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已)。 可仅仅只是这样的陈述,也让人没法忽视他的优秀,因此,也就更让人好奇,像他这样的人身上到底会还会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时间滴滴嗒嗒地往前走。 十二月,圣诞节在白雪皑皑中如期而至。萧熠给汤姆送了一对路易威登限量版的紫晶袖扣作为圣诞礼物。他本人对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向来敬谢不敏,但汤姆喜欢,在孤儿院的时候,萧熠就发现小汤姆像喜鹊一样有收集珍贵物品的嗜好——作为好朋友,他当然不介意满足下对方的小小癖好。 同样,他也收到了汤姆的礼物,一个袖珍魔法窥镜,汤姆在信上写道,只要往这枚窥镜上滴一滴血就能绑定,以后周围如果有对持有人抱着恶意的人接近,它会发光旋转并且发出响声警告,汤姆希望他能随身带着。 当天,萧熠让汤姆的猫头鹰把窥镜连同他的回信一起带了回去。 当然不是萧熠不喜欢这份礼物,事实上,恰恰相反,他太重视这份礼物了,这简直就是为游走边缘的人群而设计的,他能想象,如果这个窥镜真的和它的描述相符,能提前窥破所有的埋伏和偷袭,那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帮助。唯一的缺点就是那东西的提醒方式实在太夸张了,发光旋转还带自鸣?这可不太好,他可不在想潜入某些危险地带的时候,被示警危险的同时也暴露出自己的位置。 所以他在回信里写明这个道具将会对他起到大作用,希望汤姆能帮助他对这个道具做一些改进,改成发热或者微震款的,如果汤姆本人的能力暂时做不到这一点,也请他试试找教师或者联系窥镜制造者,当然,由此产生的一应费用由自己承担。 一周后,萧熠收到了他的新款发热窥镜,唔,这个时候说是窥镜已经不太合适,因为它被改造成了一枚挂坠,只要穿上绳子就能挂在脖子上,周围如果有不怀好意的人接近,它就会持续发热。 djob!简直不能更贴心。 在此之前,萧熠对汤姆说的那些魔法,虽然觉得挺有意思,但内心却并不热衷,觉得那些光怪陆离的世界和自己并没有什么交集,但现在,他得承认,魔法确实是个惹人喜爱小东西。 这样想着,萧熠从怀里摸出匕首,干脆利落的在自己指头上划了个小口,将血液滴在了那枚吊坠上…… 殷红的血珠在挂坠表面停留了一下,缓缓消失。 与此同时,在遥远的霍格沃兹,斯莱特林的地窖,汤姆里德尔看着桌子上突然发出光的镜子,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容。 他端起那面镜子,在心里愉悦地想着: ——肖恩,现在让我看看你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第37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十二) 没有一个巫师敢轻易把血液滴在不明物体上,因为这很可能造成可怕的后果。在魔法的世界里,血液可是很特殊的东西,每一个小巫师在学习施咒的时候,都要先弄明白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什么东西是每个人身上独一无二的? 答案就是:血液。 每个人的血液都独一无二的,用血液作为对人施加魔法的媒介,比起使用名字或者毛发之类物品,效果要更加的精准而显著。一些古老的保护咒或者强大的黑魔法,通常都会在施术材料上强调用血液——必须也只能是血液才能成功,而这些魔咒取得的效果往往相当惊人。 连那些可怕的咒语都能因为血液而生效,更何况只是小小的追踪咒和显影咒呢。 汤姆无声的勾了勾唇角,将镜子握在手心里,苍白的手指轻轻擦拭着镜面,不多时,镜中就清晰地倒映出肖恩的身影,获许是因为融和血液作为媒介的缘故,画面非常的清晰,简直如同亲眼所见。 他看见亚裔男孩用一根黑色的皮绳穿过吊坠,挂在颈间,微微侧过脸,削薄的唇,英挺的眉骨,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衬着肖恩脸上的神情,那样的凛冽又那样的冰冷,是一种苍茫如荒原的宿命感,就仿佛……仿佛生来便要孤独行走的旅者。 汤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心里会有那样的想法,而这样的想法让他心里顿时一紧,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前已经伸手隔着镜面抚上了肖恩如飞鸟展翅般锐利的眉眼,镜面因他的触碰,出现了水一样的波纹,镜中的人却猛地抬起头,两道如刀一样锋利的目光穿过镜面,瞬间锁定了他的方向。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汤姆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狼盯上的猎物一样,巨大的危机感让他僵直着身体不敢轻举妄动,几乎忍不住要落荒而逃。 几秒钟后,萧熠移开了视线。 汤姆缓缓放下手,这才惊觉自己的后背几乎要被冷汗湿透了。他轻轻抿了下唇,对自己先前情不自禁的行为相当懊恼,但肖恩的敏锐也实在超出他的预料了,只是一点点的精神波动而已。他居然就顺着这一丝丝麻瓜所不了解的波动就几乎抓到了他的缩在。 如果说这就是肖恩的直觉…… 那也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汤姆修长的手指微微交叉,盯着镜子,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深浅。但他此刻对肖恩这个人,真是已经好奇到极致了。 同一时间,镜子之外的世界。萧熠收回目光,刚刚那一瞬间被注视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但他并不觉得是自己的错觉——他的直觉从不出错。 有人在看他,他却看不见对方。说起来,他在许多年前也曾遇见过类似的情况……而这次的目光比起以前来能感觉到更多的温和、更强烈的好奇、同时还有一丝隐秘的熟悉和亲昵,他想,他已经知道那是谁了。 手指拂过吊坠,又不甚在意的放开。萧熠觉得虽然有些事情并不合适汤姆知道,但如果对方执意要弄个清楚明白,他也没有一直掩饰的必要,毕竟他们是朋友,而朋友之间应该更坦诚一点,不是吗 想到这,萧熠不甚在意的勾了勾唇。 时间继续缓慢流逝,每个月“干活”的日子,并不会因为某男孩的好奇心而提早,当然也不会因此而推迟。月底,伴随着暗信传来的消息,新的任务如期而至。 大雨,深夜。 萧熠的身影在街头隐现,他不时地利用建筑的阴影制造视觉盲点,掩藏自己的行踪,偶尔有路人注意到他,第一眼看过去只能发现一个模糊黝黑的影子,第二眼看过去便彻底消失不见,路人也会以为只是自己一时的眼花。 萧熠飞快地前进着,他全身都严严实实的裹在一件黑色连帽的夜行衣里,特制的夜行衣如鲨皮般柔韧光滑,不妨碍他的动作,也丝毫不受雨水的影响。今夜,注定是一个不会平静的夜晚,但对萧熠来说,又仅仅是无数个不平静日子中的一个,并无其他特别。 目的地在城市外围的一座宅院——一个毒枭的巢穴,高耸的院墙如一座堡垒,有两个全副武装的彪形大汉在大门口来回巡视,显示这里的戒备森严。 “这他妈/的鬼天气。”一名保镖向同伴抱怨着,“山姆,还有多长时间换岗?” “三十或者四十分钟,杰里,你专心点好么!” “有那必要?”名叫杰里的保镖大大咧咧地托了托手上的□□,“这种见鬼的天气,怎么可能会有人来。” 山姆没有回答,杰里觉得山姆是被他说服了,于是愈加漫不经心地转头看向前方,却发现瓢泼的雨幕中突兀地多出了一个人的身影。人影离他不到几英尺的距离,身形看着是个少年,全身都包裹着漆黑的衣服,雨幕中看不清脸,只能看见那一双锐利的眼眸。 但那是怎样的一双眼!! 虽然有着少年人特有的年轻,却决不会属于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少年! 像杰里这种从阿富汗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一瞬间便读懂那双眼中的冷漠,和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 辨别出这一点的杰里猛地端起手中的枪,而“站住!”这两个字却永远留在他的喉头,再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匕首的寒芒在夜色中乍现,倒在地上的一瞬间,杰里看见山姆在他之前已经倒在了雨夜冰冷的地面上,喉管被割开,伴随着鲜血如花洒般的喷涌,无法呼救,就如同他一样……通讯器闪烁着连通中的红光,其间有沙沙的电流声响,但他们已不能再传递出任何消息。 萧熠从死不瞑目的两位保镖身旁走过,鞋底在地面踩出一个浅浅的血印。 然而,这只是第一道关卡而已。 客厅中八个保镖互为犄角站在客厅四个方位,警惕着四周,八双眼睛借着窗户透进来的稀薄月光,扫视过屋子里的每一寸黑暗,小心翼翼地戒备着那个还没有露出身形的敌人。 就在两分钟之前,这里的电源突然断电,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备用电源将会在五分钟后启动,他们通过对讲机已经联络不上门外的巡逻人员,毫无疑问,这场突如其来的停电并非意外,而是有外人入侵,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漆黑的五分钟里守好大厅。 然而警惕的保镖们没有发现,就在他们戒备四周的同时,一个漆黑的人影正无声无息地从天花板上缓缓落下…… 那个黑影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伸出了手,一双修长,干净的手,朦胧的月光下,那双手简直像一件艺术品般美好,哪怕是最挑剔的艺术家也不能说出这双手半点不好。而下一瞬间,这双如艺术品般的手却展现出了不符合他外表的精悍,干脆利落地拧断了一个处在其他人视觉盲点保镖的脖子,被掩着口鼻的保镖连一声都没哼出来就死去了,尸体还被那双手稳稳当当地托着,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萧熠在保镖尸体的背后缓缓落地,寂静无声,借着盲点和黑暗的掩盖,他飞快而安静地一个一个从背后靠近目标,然后一手迅速的掩住对方的口鼻,另一只手则干净利落的挫断对方的脖子,然后再把尸体靠在墙角,椅子上,吧台边……伪装出那些人还活着的迹象,黑暗里也并没有人发现同伴正在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的死去。 转眼,五分钟的时限到了,室内灯光猛的一闪,已经熄灭的灯具又一一亮起。 剩余的对手还有两个,萧熠心中暗道了一声可惜,随即不再掩饰,干脆利落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大汉,掌心寒光一闪,扬起匕首干净利落地割开对方的喉咙,客厅里只剩下最后一个保镖,而对方也看见了萧熠和满屋的尸体。 四目相接,萧熠扬起手,沾染了鲜血的匕首就像一道银色流星,准确地扎进了最后保镖跳动的心脏,而同一时间,对方的手指,也按上了腰间的警报器。 瞬间,客厅想起刺耳的警鸣,脚步声从楼上各个房间传来,萧熠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对这样麻烦的局面有些不满,但他脸上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并没有任何慌张。 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出现在了楼梯,萧熠走向最后倒下的那个保镖尸体,冷静地从尸体的心脏上收回了自己的匕首。楼梯上出现了第一个人影,他将匕首轻轻一抛,反手握住匕毫无惧色地迎了上去,匕首的刃背紧贴着萧熠的手掌,刃尖上反射着锋利的冷光,而黑色的碎发之下,少年深邃眼睛,却散发着比匕首更加锋利的寒芒。 狭窄的楼道空间,枪弹无法发挥出作用,只有拳头和冷兵器的交锋,短短的几十阶阶梯,瞬间成了短兵相接的战场,这一刻,舞动的刃锋是死亡的舞蹈,收割着鲜血和生命,而萧熠就是死神的舞者…… 斯莱特林的宿舍里,汤姆捧着镜子,瞪大双眼看着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一幕一幕,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肖恩,在围攻中,肖恩身上的杀气已经不加掩饰地完全蓬勃开来,整个人就如同一把出鞘必要见血的利剑。 肖恩,这样的肖恩,强大到无所不能。这一刻汤姆简直觉得自己完全不认识肖恩了,他握着镜子的手不自觉的加大了力道,要竭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颤抖的手。 不是害怕,而是……亢奋。 为了见到那个人这样耀眼、又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而亢奋。 而郊区的别墅中,伴随着萧熠将手中的匕首送进了最后一个领袖模样男人的腹部,战斗落下了帷幕,男人捂着伤口,恍然大悟般地呢喃道:“你……你是夜狼……” 夜狼,这个名字在英国雇佣兵中是个神话。 传说没有夜狼完不成的任务,也没有夜狼杀不了的人! 一直没有人能准确的说出夜狼的容貌,有人说夜狼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又有人说夜狼是个侏儒,还有人说夜狼是个改造了自身基因的怪物,小道消息众说纷纭,都当不得真……业内只知道当你把任务和报酬写到暗信上,再用特殊的渠道传递出去,如果夜狼接下,你就会得到回执,而一旦你拿到了夜狼的回执,那么无论是什么样艰难的任务,都一定会被完美的完成。 现在这个即将死去的毒枭头子明白为什么重重戒备的他还会失败,因为他的对手是传说中的夜狼。 萧熠没有回答男人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抽出了自己的匕首,倒下的男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已经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整座别墅中,除了萧熠之外已再无一个活人,只留下满地暗红色的血。在萧熠收起匕首,在转身离开前,忽然若有所觉地回过头,对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看去,随即轻轻扬了扬唇角——就像他常对某男孩做的那样。 砰—— 斯莱特林的宿舍内,汤姆的手猛地一抖,镜子落在地上,碎成了无数块。 第38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十三) 汤姆知道自己被肖恩发现,不过即使如此也并不后悔当初做出那样的决定,这让他更了解肖恩了,不是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肖恩的强大远超出他的预想,让他有一种必须马上提升自己实力的紧迫感。 话虽如此,但私心里他还是有些苦恼于该怎么和肖恩解释,毕竟偷窥别人的秘密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最后他决定先稍稍放低一些姿态来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于是第二天,汤姆给肖恩写了封信,饱含歉意地提起自己的好奇心,就好像那只是一个少年精力过剩无伤大雅的玩笑一样。 和汤姆预想中会直面萧熠怒火的情况不同,萧熠在回信中对这件事只轻描淡写地一笔揭过,并不在意的样子。他既然让汤姆看到,就是默许,否则凭汤姆的那点小把戏——简单粗暴得就像在他身上挂了个针孔摄像头,还真以为能拍到什么真相么! 但这样的态度反让汤姆很不安,在汤姆看来他宁愿肖恩明明白白的表现出生气,哪怕对他不理不睬或者冷嘲热讽都行,起码这说明还在乎,这样等肖恩消完了气他们自然就会和好如初。 可是肖恩现在这种重拿轻放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他一点也不希望肖恩表面上对他粉饰太平,却在心里存有怀疑和芥蒂……哪怕只是想想,那样情形也让他打心底感到极度的烦躁。 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这个学期最后的几个月汤姆过得不太开心,他经常在无人的时刻,拿着萧熠几封的回信反复研读,企图从中找出萧熠真实的态度,然而所有的信都是从头到尾字句淡淡,并不能给他提供什么思路。 这种辗转反侧的烦躁感折磨了汤姆几个月,终于是等到了暑假。 汤姆一离开霍格沃兹,次日就搭乘骑士公共汽车赶到伊顿公学,来之前他准备了几百个理由向肖恩解释那件事,结果却发现一个都用不上,见了面他很快发现肖恩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毫无半点勉强,换言之,是他想太多了,肖恩是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但为什么会一点也不在意呢?这让汤姆感觉有些难以理解。他听见那个死掉的家伙称呼肖恩为“夜狼”,而且相当忌惮的样子,“夜狼”这个身份对肖恩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秘密吧!既然是很重要的秘密,为什么暴露之后肖恩还可以是这种无所谓的表情呢? 汤姆试图用换位思考的方式来假设如果是他,他会不会介意自己的秘密被人窥视? 结论是他介意,非常介意!当初邓布利多那个老头从柜子里窥见了他偷来的口琴并且指出,他就恨不得把老家伙从窗户推下去摔死!而如果斯莱特林里有哪个家伙胆敢窥视他,敢发现他其实住在麻瓜的孤儿院里,他一定会在对方身上试试三大不可饶恕咒的! 但是…… 如果对象是肖恩呢? 汤姆忽然发现如果对象替换成肖恩他就一点也生不起气了呢,无论肖恩窥视了他什么秘密,只要肖恩想知道(并且保证知道后不会生气),他可以和肖恩分享自己所有的一切。 那肖恩呢,他也是这么想的么? ——因为对象是我,所以才不介意么…… 自以为发现了真相(?)的汤姆瞬间被巨大的欣喜击中了! “汤姆?”萧熠看着不知道走神到哪里去的小伙伴,忍不住出声询问。 “嗯……嗯。”汤姆回过神来。 “在想什么?”萧熠问。 “没……没什么。”汤姆垂下眼帘,一片红晕蔓延上了他的脖子,并且还有越来越往上扩散的迹象。 萧熠看了显得有些奇怪的汤姆一眼,没有追究。 除去这个没人发现的小小误会,这个暑期他们的相处还是一如既往的愉快,两人还出了趟门,一起去了斯特拉福德郡,观光了最近很流行的阿尔顿塔主题公园。 斯特拉福德郡,阿尔顿塔主题公园,这个地方很久以前萧熠就来过。 那时他还是个真正十五岁的男孩,跟着教官来到大洋彼岸的英国见习一个任务,地点就是斯特拉福德郡。 十五岁的萧熠跟着教官盯梢着他们的目标,一个叛国后举家偷渡到英国的中年男人,他们需要取得那人手上的一份机密文件,并让他永远长眠于此。 男人还不知道捕猎的鹰已经出动,他带着妻子和孩子去了阿尔顿塔的游乐场,百年后的阿尔顿塔举世闻名,人山人海,比现在要更加热闹百倍,男人在长长的队伍中排着队,女人抱着孩子等在一旁,黑色头发的小男孩坐在母亲的臂弯里,不停地吵着要糖吃,而女人温柔地笑着,对孩子低声抚慰。 萧熠看着一家三口温馨的一幕,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怎么,很向往那样的生活吗,7号?”走在前面的教官转过头,鹰一样的眼神冷冷地盯着他。 萧熠犹豫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跟上。” 他点了点头,沉默地跟上。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走过那对母子身边的时候,他听见风里传来男孩软软的声音,透着一股一听就知道是被人疼宠孩子的甜味。 ——“妈妈,你就给我再买一盒泡泡糖嘛。” ——“不行哦,会蛀牙的……” 记忆的片段到此为止,并不是什么有意义的事件,但他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都记得那一幕。 而十九世纪的现在现在正是阿尔顿塔主题公园的辉煌的开始,因为建成全世界第一座垂直降落过山车,每天都有推广员把大把的游乐场宣传单贴在校门口的布告栏上,吸引着资产阶级的孩子们前赴后继的奔向那里消费。 汤姆似乎并没有见过这些,两人并肩路过布告栏的时候,他停下脚步,看着彩色宣传单上,巨大的梦想飞车,豪华的太空舱,心形的情人花园,还有那座被建造成幻境一样的主题城堡,眼底有着说不出的震撼。 “哦,是阿尔顿塔主题公园。”萧熠揭下一张尺寸较小的传单,递给汤姆,“游乐场,巫师世界里也有类似的场所吧?” “没有,因为魔法能解决许多问题,所以巫师们的生活并不如麻瓜那样……富有创意。”汤姆说着,摩挲了一下那张传单,目光停留在城堡旁边心形的情人花园图片上,“它真美,像个梦境。” 萧熠目光也落在汤姆手中传单上,不过他看的是传单上那个奔向城堡的男孩,笑得那样开心,很久远的记忆似乎被触动了一下…… “你想去么?”萧熠问,话说出口后他自己也有些惊讶,这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什么!”汤姆愣住。 “你是说我们一起去……”他问道,语气里是自己都没发现的急切。 “我是说如果你想去阿尔顿塔的话……”萧熠也恰好同时开口,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在说,然后又同时意识到这点,出于礼貌一起停下。 萧熠示意汤姆先讲,汤姆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去头,萧熠注意到汤姆的耳根有些发红,然后他听到了男孩微不可闻的声音:“嗯……我……我的意思是,好啊。” 于是这个夏天出行的计划,就这样订下。 出行的日子和一路上的行程这些琐事暂且略去不提,总之,萧熠带着汤姆,隔着两辈子的人生再次站在阿尔顿塔的门口。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再次走进这扇大门,以这样一个十三岁男孩的身份。 不过可没有什么弥补遗憾之类的感觉——不管灵魂处在如何稚嫩的身体之中,故地重游,也都不可能再回到当初那种的心情。 十五岁的萧熠看着别人的温情心中是有些羡慕的,不过十五岁的他已经清楚自己将来要走的路,软弱的感情,还是趁早舍弃的好。诚然,他这么想,也是这么做到了——所以成年后的他无坚不摧,没什么能动摇他信念,也再没有任何软弱的需求。 和萧熠淡然相反的是汤姆,他看起来非常兴奋,虽然他努力想表现得和萧熠一样波澜不惊,但眼角的余光总是流连在周围对他来说过于新鲜的一切:套着玩偶装摆出各种滑稽姿势的迎宾员,商店流水线上做出一份份七彩圣代,高空中飞速旋转的流星飞车……他简直有些应接不暇了。 看着这样的汤姆,萧熠不觉有些莞尔,汤姆太成熟了,很多时候他会忘记对方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但他确确实实还只有十三岁。 萧熠领着汤姆先去买了个七彩圣代,自己点了一杯柠檬苏打水,然后又把推汤姆到穿着玩偶装的迎宾员身边去,扬手对一个附近四处揽活的摄影师说:“这里,帮他们两个拍一张。” “好的,先生。”摄影师举起相机。 汤姆却突然大喊等等,随即他对着萧熠伸出手,“肖恩?” 萧熠笑了笑,无所谓地也走上前去,站到汤姆身边,男孩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他没有拒绝,两人一起对着镜头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 画面就此定格。 立拍可取,照片的质量相当不错。影像中并肩站在一起的两个男孩,各有千秋的英俊容貌,却是一样无懈可击的优雅笑容,将背景的一切鲜活都衬得黯然失色。 汤姆将照片捧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才小心翼翼地收进上衣的口袋。 随后萧熠领着汤姆去排各种游乐设施的队伍,男孩手里捧着圣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让萧熠感觉自己简直像个带孩子的家长。 光年过山车、流星海盗船、疯狂坠楼机、梦境剧场、尖叫鬼屋……他们几乎把所有的项目都玩了一遍,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游乐场中一盏盏星星造型的夜灯相继亮起。 公园的长椅上,汤姆气喘吁吁地坐在萧熠旁边,一整天的玩乐让汤姆长年苍白的脸色染上了日晒的绯红,看起来倒是健康多了。他手上还抱着一个和他平日形象不太相符的巨大兔子玩偶,是萧熠在射击比赛中给他赢来的,十靶十环,特等奖。 “回去吧。”在长椅上休息了一会,萧熠回头看汤姆。 “不看完夜场的烟花么?” “你想看?”萧熠惊讶地挑了挑眉,宣传单上的确有这一项,不过他以为汤姆不会有兴趣。 “恩。” “那就去吧,难得出来一趟,不要留下什么遗憾才好。” 烟花燃放点在游乐场中心的城堡花园,那里所有的花坛都被设计成巨大的心形模样,种满了各式玫瑰,又被叫做情人花园。 在他们赶往情人花园的路上,烟花表演已经开始了。 夜晚的烟火美得不可思议,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头顶绚烂的绽放,如同一个最最瑰丽的梦,越来越多的人向着中心汇聚,两人在拥挤了人潮里几次差点被撞开,后来萧熠干脆抓住了汤姆的手,汤姆也反手拉住他的,两只手顺势交握在了一起。 ——如此自然。 终于到了目的地,恰好最大最灿烂的那朵烟花也同时升了起来,所有人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向天空盛放的花朵,如此绚烂,又如此短暂。 汤姆转头去看身边的人,火光点亮了肖恩的脸,将他英俊的轮廓镶上了一层明灭的金边,那张脸似乎变得更英俊了,带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吸引着他根本挪不开眼神分毫。 胸腔深处传来如擂鼓般的跳动。 十三岁已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年纪,就如这一刻汤姆里德尔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对肖恩绝不止是朋友那么简单,他想这个人陪着他,一直一直走下去…… 第39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十四) 寒暑易逝,转眼,已经是汤姆·里德尔在霍格沃兹的第六个年头了。 时间改变一切,好的,坏的;时间成就一切,耀眼的,辉煌的。 和当初离开孤儿院时相比,十六岁的汤姆·里德尔宛如新生,那个当初眉眼间有挥之不去阴沉暴戾孩子的影子已经彻底淡去,取得代之的是一个优雅矜贵的少年,他在同龄人中间游刃有余,对待师长彬彬有礼,优秀又谦逊,霍格沃兹城堡中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人。 特别是在他所在的学院斯莱特林,在那里他简直是作为偶像一般的存在,贵族小姐们疯狂的迷恋他,贵族少年们狂热的追捧他。 而面对这样的光芒环绕生活汤姆·里德尔表现得如鱼得水。 他能满脸温柔地对那些小姐们说绵绵的情话,也会面色诚恳和那些少年说关于纯血至高的见解,他们推心置腹,约定毕业以后一起干一番大事,只是那透过些似深情似真诚的神情,他眼底深处却永远是一片带着嘲讽冰冷,就如同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并不真的把这些人当成朋友,他们只是他的工具,是他成功路上的踏脚石。 但他冰封的心脏中还最后一处柔软。 ——肖恩·斯诺。 那个陪伴他走过最黑暗日子的少年。 每年暑假他们都会见一面,这似乎已成为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肖恩对他也很不同,他私心里明白肖恩对他大概也有一样的感情,但现在的他还不能光明正大的和肖恩在一起。 因为肖恩他,并不是个巫师。 当然,肖恩也不是个普通的麻瓜,他杀伐果断,强大到难以匹敌,是麻瓜世界里让人闻风丧胆的“夜狼”。 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改变肖恩没有一个能拿的出手身份的事实,在斯莱特林里待了五年,汤姆·里德尔很清楚贵族有多讲究出身的那一套。如果被他们发现他交往了一个平民,还是一个麻瓜,那这几年他苦心营造的一切就全毁了,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特别是最近他在寻找自己家族的事情上已经有些眉目了,他是天生的蛇语者,这种血脉天赋流传自萨拉查·斯莱特林——霍格沃兹四位创始人之一,他的家族一定是魔法界非常古老,非常有名望的大贵族。他想要让对方承认他甚至接纳他,就必须表现得足够优秀才行,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绝对不能出任何纰漏。 至于肖恩,他当然也没想过要放手,那是他心中最后一片皎洁明澈的月光,他自然会好好珍藏,等到他足够强大,强大到所有规则的那一天……他们会在一起的。 七月,漆黑的夜晚没有月亮。 汤姆一只手里拿着地图,一只手里提着一盏油灯,踏上一个名叫小汉格顿的村庄。这也是五年来唯一一个他没有马上去伊顿公学找肖恩的暑假,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关于他身上流传的血脉。 萨拉查·斯莱特林的纯血统后裔,世上最后一支活着的传人——冈特家族,就在小汉格顿。听闻那是一个非常非常古老的家族,为了维护自己的血统一直近亲通婚,家族里的人都非常的神经质和暴力,喜欢豪华的排场,这一任的家主名叫马沃罗·冈特。 当然关于神经质和暴力这一点被我们未来的黑魔王大人选择性的忽视了,他此刻的心情充斥兴奋、激动,还有一点小小紧张。马沃罗,这也是他名字的中间字,说明他的确是他们的孩子。马上,他就要见到……他的亲人了。 这一天,他已经在梦里期待过无数次,他们会喜欢他、接受他么? 应该会的,级长、学生会长、魁地奇队长、三强争霸赛冠军……整个霍格沃兹也找不出比他更优秀的存在了。 狭窄的土路上,弯弯曲曲,坑坑洼洼,布满乱石,路的尽头通向一小片漆黑的树林,地图上标识的位置已经近在眼前了……汤姆停下脚步,和他预想中的有些不同,没有尖塔的城堡,也没有豪华的庄园,头顶上那些古树投下了黑暗浓密的阴影,一座破旧的房子在盘根错节的树丛中半隐半现。 这地方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的样子,墙上布满苔藓,房顶上的许多瓦片都掉了,这里或那里露出里面的椽木。房子周围长着茂密的荨麻,高高的荨麻一直齐到窗口,那些窗户都非常非常小,积满了厚厚的陈年污垢。 汤姆皱了皱眉,想着也许这里原本的住户已经搬走了吧,毕竟他是在一本几十年前的旧家族史上找到的地址,但眼角的余光撇到门把手上的钉着的蛇让他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蛇,正是斯莱特林的标志。 “嘶嘶(打开)——”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蛇语低声说。 门果然缓缓地打开了,可门里面却和他预想中的古典高雅完全不同…… 简直肮脏得无法形容!比孤儿院的厕所还要脏!!天花板上结着厚厚的蛛网,地面有一层黑糊糊的污垢,桌上搁着一些霉烂的食物和生了锈的锅。屋子里惟一的光线来自一个男人脚边那根摇摇欲灭的蜡烛,那人头发胡子看起来很久没有好好整理过了,长得遮住了眼睛和嘴巴。 汤姆的目光在脏屋子中缓缓移动着,最后落在扶手椅上的那个男人身上。他们对视了几秒钟,那个男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右手举起魔杖,左手拿起一把短刀,脚边的许多酒瓶乒乒乓乓,丁丁当当地滚动着。 “嘶(你)!”他吼道,“嘶嘶(滚出去)——” 他醉醺醺地扑向汤姆,高举着魔杖和短刀。 “嘶嘶(住手)!”汤姆用蛇佬腔说。 那人刹不住脚撞到了桌子上,发了霉的锈锅摔落在地上。他瞪着汤姆,两人久久地相互打量着,最后是那个男人先打破了沉默。 “你会说那种话?”(注1) “对,我会说。”汤姆走进房间,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脸上显出厌恶,还有些许失望的神情,“这里是冈特老宅?那么,马沃罗在哪儿?”他问。 “死了,”男人说,“死了好多年了,不是吗?” 汤姆皱了皱眉,“那你是谁?” “我是莫芬。” “马沃罗的儿子?” “当然。”莫芬推开脏脸上的头发。 汤姆注意到他的右手上带着一个非常华丽的黑宝石戒指。 “我还以为你是那个麻瓜,”莫芬突然说,“你看上去特别像那个麻瓜。” “哪个麻瓜?”汤姆厉声问。 “我姐姐迷上的那个麻瓜,住在对面大宅子里的那个麻瓜。”莫芬说着朝两人之间的地上啐了一口,“对的,你看上去就像他。他叫汤姆·里德尔,但他比你年纪大!我想起来了,你不是他,他比你大……” 喝醉的莫芬似乎有点儿晕,他摇晃了一下,但扔扶着桌边。“他回来了,你知道的吧。”末了,他傻乎乎地加了一句。 汤姆阴沉地盯着莫芬,往前走了一步,说道:“你是说,里德尔回来了?” “对,他抛弃了我姐姐,独自回来了。我姐姐活该,喜欢一个垃圾!”莫芬又朝地上碎了一口,“还抢我们的东西!挂坠盒呢,哼,斯莱特林的挂坠盒哪儿去了?” 而汤姆脸色已经阴沉地像要滴出水来了,没有说话。 莫芬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愤怒起来,挥舞着短刀大叫道:“丢了我们的脸,那个小荡/妇!你是谁?为什么到这儿来问这些问题?这些都过去了,不是吗……都过去了……”(注1) 然后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汤姆抽出了袖中的翻倒巷买来的备用魔杖,一道红色的光芒射向他,莫芬身子摇晃着,瘫倒在地上。 而汤姆握着那根没有在魔法部登记过的魔杖站在原地,胸腔中是无可言说的怒火!这个乞丐一样的男人居然就是斯莱特林在世上的最后一支血脉么!他怎么配! 而自己呢,自己关于身世的一切思考都在这一刻被推翻!他本来以为为了生下他而死去的母亲不可能是个巫师,他伟大的巫师血脉是来自于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有如此高贵的血统也应该是个非常厉害的人物。可现在这个血脉是他舅舅的人却告诉他,一切都是他的幻想,他的父亲是个麻瓜,甚至还抛弃他和母亲? 这太可笑了。 可却由不得他不信,莫芬说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汤姆·里德尔,和他的名字一模一样。所以说,他的出生只是一个和麻瓜私奔的荡/妇用来纪念自己被抛弃的爱情么? 想到这,他又想笑了,而且也果然大笑了出来,高亢尖利的笑声,回荡在这间破旧的小房子里,就像疯子一样可怕。 良久,汤姆似乎终于笑够了,停了下来,此刻他的眼睛已经不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闪动着血一样,鲜红又疯狂的光芒。 今夜来此,他本来是为了寻回一个高贵的出身,为了继承他先祖的意志。可是看看他眼前看到听到的都是些什么?已经破败没落的冈特家族,连个麻瓜都搞不定的没用母亲,不想要他的父亲,恶心的麻瓜私生子身份…… 他们毁了他的期待和他这么久努力才取得的一切成就,他们把他鼓吹的那些纯血至高的理念变成了一个笑话,可以想象学院里那些支持他的家伙,如果发现了他的出身,一定会像远离垃圾一般迅速地从他身边离开。 但是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既然事情的真相是这个样子,那就由他亲手来终结这一切错误,关于他身世的秘密,将会永远的掩盖在这里。而他在此起誓:作为世上行走的最后一位斯莱特林的后裔,他将抛弃汤姆·里德尔这个耻辱的名字,剔除掉身体中肮脏的血液,继承先祖的珍宝和遗志,彻底净化这个腐朽的魔法界。 说完了这些,汤姆冷笑着走上前去,摘下莫芬手上的戒指,捡起了他的魔杖…… 然后他打开门,向像着不远处标示着“里德尔府”的豪宅走去,月光拉长他纤瘦的身影,混合着着摇曳的树痕,看起来竟恍如鬼魅。 …… 翌日。 小汉格顿村口一栋小楼,汤姆靠在二楼的窗沿,透过窗户看着街上一个女仆尖叫着狂奔着,说大宅子的客厅里有三具尸体:汤姆·里德尔和他的父母。 镇上的警察很快来了,他们一筹莫展,这是理所当然的,阿瓦达索命咒不会留下任何伤痕。 不久之后,魔法部的人也赶到了,他们立刻发现这是一个巫师的手笔,并且很快怀疑上住在里德尔家对面那个素来憎恨麻瓜的莫芬·冈特。魔法部找到莫芬,都没用怎么审问,没有吐真剂也没有摄神取念,莫芬就供认不讳,并提供了只有凶手才知道的细节,随后他们检测了莫芬的魔杖,证明这是杀害里德尔一家的凶器。 莫芬被魔法部的人带走,没有意外的话,他将在阿兹卡班度过他的余生。 一切都完美地按照他的计划发展着,没有任何纰漏,放下窗帘,汤姆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觉得杀人这件事其实并没有他预想的那么困难。 此刻,他心中对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以及祖父、祖母,并嫁祸给自己舅舅这件事,并没什么内疚沉重,只有些许淡淡的感伤。 他披上了斗篷,心里想着没有家族,没有亲人,现在起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孑然一身了,往后的道路就要靠自己一个人走下去,但这也没什么难的,这么多年,他不是一直倚靠自己来取得一切的么。 况且没有了家族的牵挂,他就可以和肖恩在一起了,只要掩盖得好,学院里那群蠢货是不会发现的。 这样想着,他阴云密布的心情顿时变得轻快不少。 “。”(注2) 斗篷的边角在空中翻出一朵波浪,汤姆·里德尔身影消失在空气中。 第40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十五) 傍晚,伊顿公学。 空气微微波动,汤姆的身影尔出现在校园中,但神奇的是,周围的学生就像选择性失明了一般,对这个突然出现的人视而不见。 汤姆好整以暇地抚了抚自己袍子上并不存在的褶皱,今天他没有和往常一样从大门进来,再到探视室去登记,因为他想给肖恩一个惊喜。 给自己施了幻身咒的汤姆,一路施施然走向萧熠的宿舍楼。 可惜的是宿舍里空无一人,肖恩不在。 但他并不着急,犹豫了一下,便从袖中拿出魔杖轻轻一抖,一缕乳白色的烟雾从魔杖上飘出,幻化成一只云雀,小家伙蹦跳着在房里绕了两圈,然后似乎终于确定了要找的人,随即一拍翅膀扑向窗外,他迅速跟了上去。 云雀飞过教学楼,穿过林荫道,最后在草坪后面的湖边停了下来,重新化成一片烟雾。 汤姆看见肖恩就在眼前,但不是一个人,还有个有一头红色灿烂头发的少年,两人看起来好像正在交谈,他走近了一些,于是两人的对话便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我听说你给剑桥寄了申请书。”红头发的少年问。 “是。”萧熠回答。 “一定会通过的,如果连你也拒绝,那剑桥今年一定一个学生也没收。” “谢谢。”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还想在剑桥看见我的话,那我一定也会在那上大学的。” “这是你的自由。但我认为你在选择大学的时候应该考虑的更慎重一点,而不是以这样轻率的理由。” “我说,肖恩,你非要拒绝我拒绝的这么彻底吗。”红头发的少年苦笑了一下。 “我以为当初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萧熠淡淡地回答。。 “是啊,连半点希望都不肯留给我呢。”少年半真半假地抱怨着。 萧熠没有说话,于是少年的眼神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好吧,”他往萧熠的方向走了一步,语气消沉地说,“既然这样,肖恩你看在这几年同学的份上,答应我最后一个小小的请求吧。” “你说。” 话音落下,少年迅速地踮起脚尖,用一种和他语气不相符合的敏捷,强吻上了萧熠的唇,然后又迅速地被推开。 少年退后了一步,脸上带着笑,但谁都可以透过笑容看见他的难过,“马上就要毕业了,就当给我留个最后纪念,肖恩,别忘了我啊。” 说完,便低头转身跑开了。 萧熠站在原地,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良久他转过头,看着背后的空地,说道:“看够了就出来吧。” 汤姆缓缓现出身形,脸上的神色阴沉可怕。 一开始他发现那个男孩是在和肖恩表白的时候并不上心,毕竟肖恩那么优秀,如果伊顿公学不是一所男子学校,肖恩肯定会跟自己一样每天都需要忍受无数女生火热的视线,即使是同为男性,被肖恩吸引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观察了一会,确定从肖恩眼睛里根本看不出对那个男孩的半点兴趣,就干脆站在一边看他的肖恩是怎么打发这些不相干的人的。 可接下来发生的那一幕实在是太刺眼了,那个男孩!他怎么敢! 看到那个男孩亲吻肖恩的一幕,汤姆感觉自己的胸腔都要炸开了,那种感觉就像自己珍藏了很久的宝贝突然居然被别人给先染指了一样,如果不是这里是学校,人多眼扎,他一定会给那家伙一打钻心剜骨的,但即使是现在,那家伙也别妄想能逃过一劫,敢碰他的人…… “他是谁!”汤姆冷冷的问。 察觉到汤姆身上爆发出来强烈的冷气和杀意,萧熠微微眯了眯眼。 一时,气氛好像也变得微妙起来了。 “他是谁!”听不到萧熠的回答,汤姆又问了一遍。 萧熠看着汤姆那双深沉眼睛,而对方也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底是不加掩饰地愤怒,以及明晃晃的独占意味,心里忽然就隐约有些明悟。 他转过身,看着黑发少年,喊他的名字:“汤姆。” 被那双深邃眼睛的注视着,汤姆觉得自己怒气平息了一些,但心里还是非常不高兴。“恩。” “你问他是谁,想干什么。” “当然是给他点教训。”汤姆冷酷地说,“让他知道什么东西是他不能碰的。” “汤姆,但……你不觉得这是我的私事吗?” 汤姆了然的笑了笑,他觉得这是他的肖恩在试探他。如果是今天之前,这样的试探他也许还会找些似是而非的理由来掩饰,但是现在,一切都不需要再遮掩下去了,他可以直白的告诉对方答案。 “如果你在意这个,那就让它不再是。”他这么答道。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告白——但如果说是告白,又委实太过含蓄,或者说,太过自信,当然还有一种更大的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萧熠不确定地看着汤姆,“你是说……” 汤姆唇边的笑容在扩大,他说:“我是说,肖恩,我也爱你,我们在一起吧。” 萧熠沉默了一下,他之前虽然隐约有些猜测,但真的听到还是觉得突然,毕竟在今天之前,对方从来没有表露出过这方面的想法,以及,那个“也”字是怎么回事?他侧过头,看着黑发男孩,“汤姆,你是在开玩笑吗?” “当然不是。”汤姆抬起头,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你不相信我?” 萧熠没有接话,他在思考怎么拒绝。他第一次试图把拒绝的话说得稍微委婉一些,毕竟对象是和他一起走过十年的伙伴,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像莱恩(也就是前面那个红头发的男孩)一样,对他表示过好感的人有不少,伊顿是所封闭式的男校,缺少接触异性的机会,久而久之,青春期的少年难免对同性产生一些微妙的感情。但那样的感情就像镜中的月,水中的花一样,毫无意义,纯粹是青春期无处宣泄的躁动产物,等他们毕业,离开这个环境,被外面更加丰富的世界轻轻一搅,就破碎了。 他当然没有考虑的必要。 但现在对象换成了汤姆…… 他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想法,虽然珍惜两人之间这么多年的情谊,但第一时间想到的依然是拒绝。 他们不适合,或者说的再直白一点,他喜欢的不是汤姆这样的类型。而汤姆太自我了,性格中还有一些非常阴暗和极端的东西,作为朋友他并不介意这一点,但如果作为恋人…… “你在想谁?”汤姆看着陷入沉思的肖恩,眸色忽然沉了下来。 萧熠抬头扫了汤姆一眼,又发现了汤姆一个不适合做恋人的缺点——太多疑了。 他没有回答汤姆这个问题,因为毫无意义。他回答了上一个问题,“当然,我相信你,汤姆,但我觉得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哪里不适合。”黑发少年袖中的手指紧了紧,在萧熠没有看见的角度,一道红色的阴影掠过他的眼眸。 “我的生活太危险,我不想把你带到这种危险中。” ——原来是这样。汤姆笑了起来,心里居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肖恩,你别忘了,我可是个巫师。”他轻轻抖了下衣袖,露出藏着袖中的魔杖,如此说道:“我并不需要你担忧我的安危,甚至于,我还可以帮助你。” 萧熠没有接话。 而这种沉默让汤姆感觉到一丝莫名的焦躁,冥冥中他似乎预感到肖恩接下来要说得话觉得不会是他想听的。为了摆脱这种不利的局面,重新掌握主动权,他上前一步,直接握住了萧熠的手: “肖恩,我一直都爱着你,我不相信你半点也感觉不到。” 甜言蜜语一直都是里德尔的强项,他向来会说情话,几句话就能把学院里女孩们哄得晕头转向,随着这句情话出口,那种习惯于对谈话节奏的掌控似乎又回到他的手里,他盯着萧熠的眼睛,此刻他眼中的那道红光消失得无影无踪,翻滚地全是深情的温柔: “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我们一起长大,从小我就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你也是,我们才是一类人,不是吗?普通人根本没法了解我们身上的秘密,也无从想象,我们怎么可能和那些平庸的存在在一起……所以,肖恩,别拒绝我。” 萧熠没有全盘否认汤姆的话,至少有一句话汤姆说对了,这个世界现在没有,以后估计也没有人会比汤姆更了解他。 仔细想想,如果真的想找个情人,他也会想找个像汤姆这样足够强大,有能力在他身边保护自己的人,可惜符合这种条件的人也并不常见。 从这点上看,他们的确挺合适。 ……挺合适的。 这种想法突然在萧熠心里坚定了起来,并且不知不觉扭转了他要说出口的拒绝话语,但他本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萧熠再次看向汤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的打量好友的长相,汤姆的确有一张极其漂亮的脸,轮廓深邃,五官俊美,尤其是下颌的弧度,优美得仿若雕塑——确实完全符合他的审美。 “汤姆,你认真的吗?” “再没有一刻会比现在更认真。”汤姆说,声音低沉,宛如大提琴的低鸣般动听悦耳。 ——魔杖已经重新滑回他的袖中,那不是迷情咒,他才不屑于和他死去母亲一样沉迷于虚假的爱情,他只是帮助肖恩坚定想法而已,因为他受够了在今天、在此刻从那张唇中再听到任何拒绝的话。 “那我们,就试试吧。”萧熠说完,低下头,淡色的唇碰了碰男孩的额头。 他的吻,如同他的人,冷静自持,一触即收。 第41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十六) 1945年,剑桥镇。 清晨的晨光透过层层灰色的云层,落在市区街头一座白色房子的窗口。房子二楼的窗户外爬满了绿色的植物,阳台上种植着黄色和紫色的风信子,柔和在一起是一种让人感觉温馨的颜色。 透过窗户往内看,窗边的书桌被收拾的一尘不染,旁边有放满了书籍的落地书柜。老式的扶手楼梯往上可以直达三楼的卧室,盥洗室的洗簌用具和衣柜里的西装长袍,所有东西都摆放的成双成对,床头放置着透明花瓶,里面有一整束怒放的玫瑰,显示住在这里的是一对非常亲密的男性情侣。 但实际上,卧室内咖啡色的大床上,冷肃锋利和优雅英俊的男人却各睡一边,毫无情侣的亲密,反而带着一种泾渭分明的隔阂感。 萧熠就是在这张大床上醒来,他看了一眼眼睑下有着明显青黑,在睡梦中依然皱着眉的汤姆,没有发出声响,径直到盥洗室冲了个淋浴。 换好衣服,他走下楼,厨房因为疏于打理显得空荡荡的,萧熠不甚在意地扫了两眼,拿上课本,决定到学校的餐厅去解决早餐。 这是萧熠进入剑桥大学的第二年,汤姆也已经从霍格沃兹毕业,到伦敦一家收古董的小店做店员。 因为恋人表示了想要同居的愿望,萧熠便从大学宿舍搬了出来,买了学校附近这座临街的小房子,好在这里离学校和街市都很近,也很方便。 在剑桥镇上住的这一年多对萧熠来说是一段相当平静的时光,英国风平浪静,暗信上传来的都是些让他提不起兴趣的小事,他已经近一年多没有接过任务了。大学的课程相当宽松,他每天都有大把的闲暇挥霍,于是渐渐开始习惯独自一人泡杯咖啡在图书馆里消磨一整天,也会偶尔和社团里的学生一起去看剧院看戏剧或者出门旅行,生活过得随心所欲。 和萧熠闲适的日子所对应的,是汤姆的忙碌。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伦敦,只有周末和圣诞节假期才会回到小镇上来,哪怕是回来也不见空闲,每天都用各种药剂提神,然后整理大量的笔记和资料直到三更半夜…… 从闲谈中萧熠知道他在计划着干一件大事,如果成功,将改变整个巫师界的格局。但具体汤姆会怎么操作,萧熠既不好奇也不在意,说实话,对于他们居然还在交往这一点,他本人已经觉得够不可思议了。 他对汤姆的感情仍旧不是爱情,他很清楚这一点。虽然他们交往之后他朝哪个方面尝试过去转变,然并没有什么用,已经两年了,他牵起汤姆的手还是像左手牵右手,内心没有丝毫波澜。 也许造成这种局面和他们迟迟不能走向情人间最亲密的一步突破也有不小的关系——是的,至今为止两人之间还没有发生过任何真正意义上的身体关系。 倒不是因为萧熠对汤姆没有爱情,所以不愿意去碰他的身体,男人这种动物,相爱从来不是他们做/爱的必要条件,只是两个都是极度强势的人,谁都不甘居于人下,第一次上床的时候就差点连整幢房子都拆了,最后不了了之。 这也更加深了萧熠的疑惑,明显这么不合拍的家伙,当初他是怎么同意的?又是怎么和对方交往了整整两年的…… 但若说汤姆一无是处,也不尽然。萧熠很清楚他的小男朋友是个有野心,有头脑,更有毅力的家伙,但凡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少有做不到的。 而这一次,汤姆显然想做个好情人,想要心理和生理上都让他心甘情愿。 这两年来,汤姆压抑着偏执残酷的本性,表现得像个最完美的男朋友,缱倦浪漫,甜言蜜语更是随口就来。每次周末回家,汤姆一定会带一束散发着露水芬芳的玫瑰,也会在他的课本里夹着亲手抄录的诗篇,在每个节日和纪念日给他准备别出心裁的礼物。 从这些琐事里,萧熠看得出汤姆对这段感情的在乎,甚至可以说有些手段尽出的迫不及待。 但可惜,那些刻意的讨好从来都不是他真正需要的——也就注定只是无用功。 他们两个,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不曾真正读懂过汤姆,汤姆又何曾真正了解过他呢? 莫名其妙就作为恋人一起走,最后也只能达到这样貌合神离的程度罢了…… 傍晚五点的时候,萧熠带着课本归家。 还没进屋就闻到从屋子飘出烤面包和玉米蘑菇汤的香味,微甜的奶油气息让人的心情也不由得跟着愉快了不少,他用钥匙打开门。 屋子里和他早上出门时有些变化,餐桌上铺好了雪白的亚麻餐布,上面摆着银质的烛台和点好的白蜡烛,烛光下,烫金的细白瓷器和银色的小匙子闪闪发亮。 而烛火旁,汤姆站在餐桌前,正在沏茶。和两年前相比,眼前的青年长高了不少,肩膀也更宽阔了一些,眼窝深邃,脸部线条俊美,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优雅和尊贵的气场也越发强势。 听到开门的响动,他转头露出一个微笑,“你回来了,肖恩。”说完,又示意了一下手上的茶壶,“还是不加糖也不加奶么?” “不加,谢谢。”萧熠说着,到衣帽架前将外套挂起,随即走到餐桌前,金色的烤面包、鲜嫩的牛排、浓汤和香醇的红酒……晚餐很正式的样子,他略有些疑惑:“汤姆,最近不是很忙么,怎么还弄这些?” 虽然未必是汤姆亲手做的。 但布置这一切,对现在的汤姆来说无疑也是耗费了宝贵的时间。 “再忙也不会忘记今天,”汤姆拨了拨额前的刘海,回头看他,“这可是我们成为恋人的第二个周年纪念日。” “的确值得纪念,不过……”萧熠挑了挑眉,随手拿起桌上花瓶里的玫瑰:“这又是玫瑰,又是烛光的,汤姆,你把我当成姑娘了么。” “当然不。我很清楚你的性别,只是表达爱意的方法,从来是不分性别的。”他如此答道。 ——真是有一张如同抹了花蜜的嘴。 萧熠笑了笑并不接话。 汤姆却不肯就这样揭过,他按住萧熠拿着玫瑰的手,“肖恩,我爱你,时至今日,你对此还有所怀疑么?” 汤姆说那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极其认真,眼睛里是能将人溺毙的温柔。 萧熠莞尔,觉得这样故作情深的汤姆也挺可爱,让他不由地生出些逗弄小男友的心思,他勾了勾唇,回答:“我当然不怀疑。” 语毕,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便轻巧地拨开汤姆的手。随即转过身,一手撑着桌面,身子微微前倾将汤姆禁锢在他和餐桌的方寸之间,另一只手抬起汤姆的下巴,下一瞬,如刀削的薄唇便落在黑发青年的唇角,又移到唇瓣处吮吸,留下一丝暧昧的水迹。 四唇相贴,汤姆的身躯一震,随即很快也不甘示弱的抱住萧熠的腰,仰着头,热情地回应着,两只手也不老实,像两尾滑溜的蛇,一不留神便从萧熠衬衫下摆处的钻进去,在他的腰腹处用力抚摸流连。 亲吻,噬咬,两人遵循着人类原始的本能,从玄关一路折腾到沙发上,又在继续下一步前堪堪停住。 ——因为谁都知道,下一步没法继续。 诚然,萧熠有的是法子让汤姆失去反抗能力,他也知道汤姆手里那根小木杖哪怕是对他来说也非常危险,但他们都不会采取这样的方法。即使他们的性格和观念完全处在两个世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是骨子里带着孤傲的人,并不屑于用武力来征服别人的*。 分开时彼此的呼吸都有些粗重,汤姆闪着情/欲红光的眼睛里透着一丝不满,他扯住萧熠的衬衫,呼吸急促地说,“你为什么就不能试试,说不定,你会觉得舒服。” “想都别想。”萧熠把他的手拨开,一颗一颗不紧不慢地扣上衬衫的扣子,就好像不久前那个同样情动的人不是他一样。 汤姆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垂下眼帘,眼底的红芒闪了闪又被他压制了下去。 也许现在还不到时候。他这么想着,但是无妨,斯莱特林最不缺地就是耐心,总有一天,他会让肖恩心甘情愿地被他拥抱。 第42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十七) 1946年,圣诞节假期前夕,汤姆辞掉了那家古董店店员的工作,带回两个来历不明的收藏品,一只古朴的金杯和一条华丽的挂坠。 汤姆拿柔软的方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它们,然后珍之又重地收在卧室的柜子里。 萧熠却不喜欢那两件被汤姆当成宝贝的珍品,每次看见它们总会让他产生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就像是被什么不详的预感笼罩了一样。虽然这样的情绪来得未免有些毫无根据,可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有时候直觉不对四个字就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汤姆辞掉工作后并没有再出去找新工作,他每天都在家里,但依然很忙碌。 猫头鹰来去匆匆忙忙,给汤姆带来无数的信件,他变得愈发谨慎小心,所有的信件阅读过后都用魔法封口才放进抽屉。 有时汤姆也会以参加某个聚会为名,无端消失一段时间,又在某个凌晨带着一身露水回来,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对于汤姆的隐瞒,萧熠并不介怀,仍然保持着他一贯的态度,不过问不介入。 他能大致猜到他的小男朋友是在干什么,他关于改变魔法界的那个计划,应该已经开始实施了。 飞舞的雪花中,新的一年悄然来临。 十二点钟声响起的时候,萧熠和汤姆站在小屋的窗前对彼此说新年快乐。 汤姆的脸色像窗外的雪一样苍白,这一个月,汤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削瘦下去,但这些却意外地很合适他,他看起来比以前更加英俊了,那种在苍白中透着狠戾的病态美感。 只是那双眼睛…… 萧熠注意到汤姆的眼睛已然不是纯粹的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透着血色的暗红,仔细看还能分辨出其中出现了爬行动物特有的竖瞳。 “你的眼睛……”他伸出手去,触碰了一下黑发青年的眼皮,感觉到如鸦羽般的睫毛在他指尖轻震,“怎么回事?”他问。 “一个魔法带来的后遗症而已。”汤姆侧过脸,沉默了一下,回答:“这是变强应付的代价。” “变强的确需要带价……”萧熠收回手,将头转向窗外,雪更大了,窗外白皑皑的一片,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一幕让他想起他们一起坐在孤儿院屋顶的深夜,那些如画片般纯粹的过往,心中突然有些感慨,没想到这么多年,此刻陪在他身边的仍旧是当初那个会为他吹口琴男孩。 ——不管有没有爱情,他们彼此之间的羁绊也都已经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要更加深刻得多。 萧熠伸手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寒冷的新鲜空气就吹了进来,夹杂着灌木和冷杉丛的气味,他转回头,像那年一样,轻轻抚了抚黑发青年被夜风吹乱的头发,这一刻他动作简直堪称是温柔的。 “汤姆,谁都想要更强大的力量,但你要确定究竟它值不值得你所付出得代价。”他这样说道,语气不是一贯的波澜不兴,而是罕见的带着劝慰的柔和。 夜色中,恋人锐利的眉眼似乎也带上了雪的温度,格外严峻而冷冽,但汤姆却在肖恩凝肃的目光中察觉到了带着担忧的暖意。 这让他心头温热。 “一切都是值得的。”汤姆回答,伸出手去环抱近在咫尺恋人的肩膀,他在萧熠耳畔低语的声音无比温柔:“肖恩,你信么,我会比所有人都走得更高,更远,总有一天,我会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端。” “我相信。” “我就知道,就算全世界都不相信我能做到,你也不会怀疑我的。”汤姆笑了起来,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 “肖恩,我会把整个世界都捧到你面前的。在此之前,你只要在我身边安静地等待就好……” “我要整个世界有什么用。”萧熠失笑,将挂在他身上的小男朋友稍微推开了一些,“相比那些,我更可惜的是——” 他的手指轻轻拂开黑发青年的额头,在他上挑的眼尾处缓缓停留。 “那曾经是多漂亮的一双眼睛啊。” 他这样说道,语气低沉,尾音淡淡飘散在空气里,宛如一声叹息。 …… 二月份,天空依然是冷冷的铁灰色。 暴雨滂沱,雨水哗哗地向着整条街区倾泻,萧熠坐在餐桌前翻着当日的报纸。 近来伦敦现了许多神秘失踪的人口,然后不久后又会在公共场合发现他们被虐待的尸体,警方怀疑这是一些邪恶的宗教势力所为,各地的相关部门也都开始戒严。 他不感兴趣地将登满了各种奇闻异事的英国小报放在一边,端起咖啡,想到在楼上补眠的汤姆,眼底透着一抹不易察觉地担忧。 汤姆容貌上的变化更明显了,他的眼窝开始深陷下去,眼白部分似乎永久地充着血,他的性格也有点变化,变得更加偏执和急躁,但他本人对于这些变化毫不在乎。 连续几个深夜,萧熠都看见汤姆伏在案前,在一本黑色的日记本上写字,汤姆很重视那本日记,一直小心地用咒语将它锁在抽屉里。 萧熠一边不着边际的思索着一边走上楼,路过书房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书桌上的日记——昨夜,汤姆似乎忘了将他的日记本锁进抽屉了。虽然知道这样不太好,但出于隐秘的担忧,萧熠还是走进书房,翻开的桌上那本日记。 在他意料之外的是,那日记本上除了第一页写着汤姆里德尔的名字,其余一页一完全是空白的,没有丝毫写过字的痕迹。这怎么可能?他直接翻到封底,看见上面印着伦敦沃克斯霍尔路一位报刊经售人的名字,除此之外,毫无特殊。 正在萧熠思索是不是魔法墨水之类东西的时候,汤姆的声音突然在他背后响起,带着点尖利和不可思议的愤怒。 “肖恩,你在干什么。” 萧熠转过头,映入眼帘的便是黑发青年脸上阴郁的表情,汤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门口。 他干脆放下了手上的日记,转头面对着汤姆的方向,“桌上放着这本日记,我翻开了它。怎么,不行么?” 汤姆自袖中滑出魔杖,对着桌上的日记一挥,本子便向他的手里飞去,他接住日记本,紧紧地抓在手里,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面色冷峻的恋人,直到此刻他剧烈跳动的心脏才稍稍平复些许。 察觉到日记本上禁制被触电的一刹那,他就立刻惊醒,甚至等不及下楼,就直接幻影移形了。 这房子里只有两个人,能接触到日记本的人一定是肖恩,但那并不是普通的日记本,而是他分裂了自己一部分灵魂炼制的魂器。 魂器是他通往永生不败的第一步棋,这样即使他现在的身体被杀或者受到不可逆转的吧伤害他也不会死,因为还有其他的灵魂没受损害,留存世间。 但同时魂器也是非常危险东西,每一个魂器的复活都需要祭品,它会引诱接触到它的人,杀死他们,吸取生命力。 ——还好,日记本只是他的第一个作品,不够成熟,如果不被唤醒,是不会主动攻击的。 ——还好,肖恩没事。 但这件事,也让他更加清楚的认识到肖恩只是一个麻瓜,即使再如何的特殊和强大,他也只是一个麻瓜,肖恩虽然全心全意的信任他,爱他,却不能明白他的成就,也不能理解他现在所做一切的伟大意义。 这真是遗憾。 汤姆抿了抿唇,眼神微黯。他把日记本锁进抽屉,为了肖恩的安全,他再次嘱咐:“肖恩,以后不要随便动我的东西,任何东西。” 萧熠看着眼前让他觉得有些陌生的汤姆,良久,他点了点,说:“好。” 那是他们两个之间第一次不愉快,然而这只是个开端而已。 第43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十八) 四月,天气开始转暖的时候,汤姆右边脸颊上出现了被火焰灼烧过的痕迹,于此同时,他一直带在手上那个黑色的戒指不见了。 萧熠怀疑汤姆又使用了那个据说能让他变得更强大的魔法,他问汤姆,汤姆承认了,并且第一次向他解释了魂器的意义和制作方法。 听起来,有点类似后现代科幻片中的□□繁殖技术,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连同当时的记忆封存起来,如果本体死亡,就将保存的那部分解封而复活。 但萧熠却觉得没那么简单,割裂灵魂,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 而这次制作魂器后,汤姆后遗症比之前那次要严重得多,不仅仅是表现在容貌和性格上,甚至他的记忆也开始缺失。 萧熠发现这一点是周末的晚餐,那时他告知汤姆,福利院院长科尔夫人的生日快到了,他需要回伦敦一趟,汤姆却疑惑地看着他问科尔夫人是谁。 萧熠从来不怀疑汤姆的记性,以男孩那记仇的小性子,但凡是给过他一个蔑视眼神的人都能被他记一辈子,更何况是曾经关了他那么多禁闭的科尔夫人。 他跟汤姆解释科尔夫人,同时观察汤姆的反应,发现汤姆是真的不记得了,就好像记忆出现了碎片一样。 “那个魔法,你不可以再使用了,汤姆。”萧熠最终叹了口气,这样说道,那是他首次对汤姆做得事提出意见。 “虽然我不太懂你们的世界,但你现在的状态比以前差了很多,制作魂器已经影响到你的本体太多了,你不觉得么。” “呵,不过是无用的人,无用的记忆罢了。”汤姆满不在乎地嗤笑,“我已经改了名字——rt——于我而言这也是新生。” 他说着,轻轻一挥魔杖,几个字母出现在了空中——“tommarvoloriddl”,他又一扬手,那些字母便被打散,重新调换了位置,变成了——“rt”。 “关于汤姆·里德尔的那些耻辱过往,我只恨忘得还不够彻底。”他如此说道。 “忘掉过去,过去就不存在了么?汤姆,你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想法。”萧熠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黑发青年,它知道汤姆一直介意自己孤儿院的出身,却不知道他居然连正视自己过去的勇气也没有。 “汤姆,我还坐在你面前,对你来说,我难道不也是过去的一部分,你为什么不干脆连我一起忘了,这样不是更彻底。” 汤姆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然后一室沉默。 萧熠后知后觉地意思到,汤姆没有反对,不正是默认了他的这个说法。 “好极了。”他站起来深深地看了汤姆一眼,面无表情地从餐桌上离席,晚餐到此不欢而散。 萧熠曾经认为,不管再过去多少年,汤姆·里德尔就是汤姆·里德尔,不论他表现得再怎么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幽默风趣,他的本质里仍然是他所熟悉的那年坐上孤儿院屋顶上偏执又阴郁的男孩。 如今才发现其实并不是,人总是在改变,那个分裂灵魂以制造魂器的魔法,和汤姆本身对力量和权力的渴望,正渐渐把当年的黑发男孩变成了一个让他觉得越来越陌生的人。 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萧熠按照原计划去了趟伦敦。 在孤儿院和孩子们度过了开心的两天。 回程的时候,萧熠心想,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要走的道路,如果制造魂器那条路是汤姆自己选的,他就不再做任何干预,哪怕最后汤姆会变成另一个面目全非的人——也是他自己选的。 只是他们也是时候该分开了。其实从一开始他就预见了这样的结局,他们不合适。 虽然因为一时动摇而导致了开端…… 但不是一条道路上的人,最终也走不出一个圆满的结果。 到家门口已是夜晚,萧熠拿钥匙打开门,屋子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窗口流淌进来的那一片月色。 房子里满是威士忌和白兰地那些烈酒的气息,这让萧熠皱了皱眉,他走进屋子,就着屋里稀薄的月光,看见一道人影坐在沙发上,黑暗里,那双的眼睛也闪烁着微明的光芒,好像一对淡红色的蛇瞳。 萧熠拉了下灯绳,暗黄色灯光一下子填满了房间,瞬间降临的光明,让他把汤姆·里德尔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包括他眼睛里的血丝和下巴上淡淡的青色胡茬。 才两天不见,汤姆似乎憔悴瘦削得更厉害了, “你喝酒了?”他问汤姆。 “你回来了。”汤姆坐在沙发上对他说,熟悉的嗓音暗哑低沉,答非所问。 萧熠淡淡地点头:“恩。” 汤姆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萧熠面前,没有说话,虽然他脸上的表情是笑着,笑容里却又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让人觉得好像在哭一样。 萧熠打量了一下汤姆衬衫皱巴巴的衣领,觉得他喝醉了,于是问他,“你要喝点水么?”说着拿起桌上的水壶向炉子走去,但是汤姆拉住了他, “我还没醉呢。”他这样说 “是嘛。”萧熠又看了汤姆一眼,无所谓地放下水壶,“那我上楼了。” 他走上楼,汤姆跟在他背后也上来了。 萧熠并不在意,自顾自地在衣柜前解开衬衫,准备淋浴,就在他萧熠将上衣脱掉以后,汤姆从背后贴上来,将脸靠在萧熠赤/裸的肩膀上,冰凉的皮肤像蛇类光滑的身体。 “肖恩,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那天下午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他这样说。 萧熠没有理他。 属于汤姆冰凉的吻便落在萧熠的鬓角,脸颊,下颌……渐渐下滑,汤姆在他耳畔吐着温热气息,他的声音低哑,吐出的语句也恍惚带着蛇的嘶声,“你跟那些蝼蚁一样的家伙怎么一样呢,我不在意他们,但我在意你。对我而言,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只有你,唯独只有你,是特殊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汤姆处久了的原因,萧熠觉得自己对这些甜言蜜语已经完全免疫了,哪怕是听到这样深情的话,他心中也连意思感动的涟漪都没有泛起。 他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地问汤姆,“那关于我当时提的,停止使用魂器的问题,你考虑的怎么样?” 汤姆的动作就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萧熠还记着这一茬,他停下亲吻的动作,将萧熠的身体转了过来,抬手摁住对方的肩膀,直视恋人那双如冰雪般冷漠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肖恩,我不可能停手,你不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命,不成君主,便成败寇,我不能死,魂器是我最大的倚仗。” “谁想要你的命?”萧熠看着汤姆,反问。 “太多了,魔法部那些奥罗,贵族里有些家伙也不安分,想要取代我……这些跟你解释不清楚,你只要知道,我除了前行,早已没有退路。”汤姆哑着嗓子回答,声音里有一丝隐藏不住的疲惫,他暗红色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萧熠,里面流淌的是一种深邃而温柔的悲哀。 若是涉世未深的少女看见这样一双眼睛,许会觉得心里像被绵密的钢针扎刺一样的心疼,进而不顾一切的宁愿献上所有,只求眼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别再露出这样的神情。 可惜的是,萧熠却不是会为汤姆心痛的那个人。 “为什么以前不说。”他淡淡地问。 “没有必要,我也不想你担心。那是我一个人的战场,而且我知道,最后胜利的一定会是我。” “随你的便吧,既然是你选的路。”萧熠揉了揉太阳穴。 察觉到萧熠语气中的松动,汤姆双手绕过萧熠的脖颈,又再次吻了上来,继续着前面被打断的动作,他的唇干燥而柔软,带着酒精的味道。 萧熠无可无不可地都随他,不回应,不抗拒,三四分钟过后,汤姆突然停下来,抬眼自上而下的看着他,轻声说:“肖恩,你想做么?” 萧熠没有和汤姆点完火再等火焰自行熄灭的兴趣,于是冷淡地说,“不想,除非愿意你在下面。” 他以为这么说,汤姆就会放弃,事实上以前一直如此。 但这次汤姆依然看着他,暗红色的眼睛深处风云翻涌,好像压抑着某种情绪。 萧熠感觉到汤姆放在他肩膀的手,突然用力地扣紧,带着向下拉扯的力道,然后在萧熠诧异的目光中,汤姆自己先仰面往后倒了下去,倒在那张两个人的双人床上。 萧熠单手撑了一下床沿,才没有压在汤姆身上。 但汤姆却似乎对这样的场景不满意,他伸手抱住萧熠,再次不管不顾地吻了上来,他那样迫不及待,好像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一样的急切。 犹豫只是一瞬,下一瞬间,萧熠含住了青年两片艳红的唇瓣,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因为一直都知道那个黑发男孩有多骄傲,所以知道这一刻他做出这样的举动的意义。 ——但汤姆还是做了这样的决定。 这一刻,萧熠内心若说没有丝毫悸动是假的。 他甚至觉得自己那个关于分手的决定下得太早了。 这世界上每一对情侣都会遇到很多很多关于不合适的问题,如果不去解决,那些就永远都是问题,他们之间,也是如此。 他应该陪汤姆再试一试,即使他们的确有诸多不合适,但只要彼此往同一个方向走,未必不可以走出一个更圆满的结局。 这一刻,他是真的这么想。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分裂过灵魂的原因,汤姆的身体就像冷血动物一样很凉,就连体内也是冰冷的。 但这种冷很快又在情动中一点点被点燃,被弄热,冷与热的交替带给享用者感官上极大的刺激,一整个晚上,房间里都传出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直到天色转明前才渐渐消下去。 第44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十九) 晨曦的第一缕光透过窗户照进卧室,汤姆对床上的熟睡的男人补了个昏睡咒。 他手里握着魔杖,脸上却是痛苦到狰狞的挣扎神色。 前两天差点被被阿布拉克萨斯·马尔福撞破一切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萧熠前往伦敦的第二天,他在镇上的花店前遇到了那个意想不到的男人,阳光流淌在金发贵族的长发上,一闪一闪映衬出美丽的颜色。 他第一次觉得金色是那么让人不愉快的颜色。 “lord,别来无恙。”阿布拉克萨斯·马尔福勾着唇,眼睛里透着精明而狡诈的光。 他冷淡地朝阿布拉克萨斯点了点头,但他的内心却无法像表面上一样平静。 金发贵族的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那束玫瑰上,唇角微微弯着,露出一个嘲讽的弧度。他将蛇形的手杖支在地上,双手交叠放在上面——那是一个胸有成竹好整以暇的姿势,说道:“lord,我到处找你,没想到你在这里,可这不是一个麻瓜的地界么,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阿布拉克萨斯,你太逾越了。”汤姆冷淡地回答,“我做什么,你还没有资格过问。” “资格……”金发贵族轻笑,脸上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汤姆·里德尔。”他轻慢地喊那个已经被黑暗公爵列为禁忌的名字,“所有人都以为你是个古老家族的继承人,优雅强大,血统高贵,毫无缺陷,所以他们愿意接受你的领导,但我却从不这么认为,我至今记得入学第一年,你看着学院餐桌变出食物时藏在眼睛里的惊讶,就像那些从未见过魔法的低贱泥巴种一样,虽然你掩饰得很好,但是这骗不过我。” “你身上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阿布拉克萨斯·马尔福说着,脸上的笑容越发轻慢,惹人讨厌,“每次行动之前都没人知道你在哪,但马尔福家的情报能力出乎你的想象,我注意你很久了,你总来这个充满麻瓜肮脏气息的镇子上,为什么,是包养了一个泥巴种姑娘,还是一个没法在巫师界生存的哑炮……” 一道暗红色的血光闪过汤姆·里德尔的眼眸,他刚要开口,阿布拉克萨斯优雅地欠了欠身,打断了他,“抱歉,lord,我逾越。你当然没有必要和我解释这些……因为,我会自己查出来的……” 金发贵族如此说着,拿起手杖向他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贵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发出一声明明白白的讥笑,“汤姆·里德尔,藏得那么深,你不累么?” 汤姆·里德尔用了很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自己对着阿布拉克萨斯·马尔福的背影使用三大不可饶恕咒的冲动。 马尔福家的继承人,既然敢独自前来,就一定不会毫无准备,冒然动手,显然是不明智的。 但这也侧面说明了阿布拉克萨斯还什么也没有查到,否则他不会走得那么轻易。 他了解和他做了七年同学的阿布拉克萨斯,就如同阿布拉克萨斯了解他。他们在某些地方很像,同样的骄傲、有能力,野心勃勃。 走进霍格沃兹的第一年,他们也是一样的容貌俊美,成绩优异,但大部分斯莱特林的同学还是更愿意聚集在阿布拉克萨斯的周围,奉他为首席,因为阿布拉克萨斯背后是金光闪闪地马尔福家族,而他却只能对自己的来处保持缄默,或者编造一些似是而非的谎言。 但是情况很快随他的蛇语天赋显露而逆转,这是斯莱特林血脉的标志,也让他语焉不详的出处变成神秘尊贵的表现,而他的魔法天赋也不负众望力压马尔福,在所有人中脱颖而出。 斯莱特林的首席位置很快易位,阿布拉克萨斯变成了失败者,但是没什么人支持他重新上位,大家都更喜欢和青睐现任的首席。 毫无疑问,在收买人心方面,他比阿布拉克萨斯要擅长得多,最起码他懂得如何迎合别人,懂得说什么样的话才会让大家都感觉愉快而满意,而身为马尔福家继承人的阿布拉克萨斯却总是拿下巴看人,显得高高在上,他更习惯于命令别人,听别人的奉承,哪怕那些家伙和他一样也是从小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 很快,马尔福家的继承人在斯莱特林的地位一落千丈,只要有汤姆·里德尔在场,傲慢自大的马尔福家的少爷就完全没有任何光彩。 汤姆觉得,也许从那时起,阿布拉克萨斯就开始仇恨自己了——因为嫉妒,嫉妒自己得到了他想要的,或者说是本该属于他的一切光环。 哪怕阿布拉克萨斯最终也加入的食死徒,他也没有得到对方多少恭敬和尊重,那家伙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将自己取而代之。 真是讨厌的感觉。 但他却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那些贵族们虽然支持他,让他们的继承人加入他一手建立的食死徒组织,实际上看好的只是他的纯血净化主张能带给他们的利益,他是贵族们摆在台前的棋子,随时都可以舍弃。 但现在的他,暂时还没有实力和那些沉淀千年的古老家族相对抗,他需要他们的支持,也需要时间。 目前,他最重要的事,是做出一些成绩,把那些因为理想、权力*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凝聚在他周围的年轻人驯服得更彻底一些,让他们变成他最忠诚可靠的朋友(仆人),等到他用黑魔标记控制的朋友们开始在家族里掌握话语权的时候,才是他真正君临天下的时代。 而此刻,他必须隐忍。 必须妥协。 必须蛰伏。 必须将自己的一切纰漏和过往都掩藏好。 这次是他大意了,他在这里出现得太过频繁,根本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但他必须要挽回这个错误,他现在是rt,黑暗公爵,食死徒的首领,如果跟一个麻瓜相恋的事实被暴露出来,他的所有主张都会被认为是一个笑话,他将一蹶不振,永无翻身之日。 他承认自己当初跟肖恩在一起的决定太过草率,那时他被莫芬揭露的事实刺激到,第一次杀人,情绪不够稳定,又被一时的嫉妒冲昏头脑,冲动之下才做了那个决定。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未必还会做出一样选择,从而将自己陷于麻烦和丑闻的深渊。 虽然他并不后悔——不管有多少麻烦,这两年发生的一切他全都不后悔。 但是,这段关系必须要在今天做个了结。 计划和他想的一样顺利,食死徒扩张得很快,伏地魔庄园也就要建成,他马上就要出现在公众的视野里了,不能也不合适再跟肖恩呆在一块了。 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催促他:动手吧,杀了他,杀了肖恩·斯诺,往后关于汤姆·里德尔十一岁前的过往就将被永远抹去,你再不用在担心有任何人会知道你身世的秘密。 只要肖恩·斯诺一死,从今以后,他所有的弱点,所有的丑闻,所有不应该发生却又已经发生的一切…… ——都将就此掩埋地底,入土为安。 而在昨天之前,他其实已经做出了选择。 肖恩只是个麻瓜,他身上没有半点魔力,在他通往永生不死的道路上,肖恩早晚会跟不上他的脚步,分别是必然的,而现在他只是把这个时间提前了。 但当他试图将魔杖举起,对着他所爱的人的时候,心脏就像被人放在烈火上焚烧一样疼痛,那种疼痛在活生生撕开他的胸膛,让他喉间充满血的腥气,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 有那么一刻,他脑子甚至充斥着另外一种完全相反的疯狂念头。他可以不要整个世界,就这样带着肖恩走,天明就出发,他们可以去德国,去法国,去希腊,随便去哪里……再找一个这样的小镇,谁也不认识他们,没有权利,没有斗争,只有肖恩和汤姆,就这么安静地过完这一生…… 这个想法让他连指尖都开始颤抖。 最终,汤姆·里德尔放下魔杖,捂着胸口无声的笑了一下,笑容讽刺又带着苦涩的忧伤——这就是所谓爱情的力量么,让人如此软弱,又优柔寡断的感情。 但他真的下不了手。 承认了这一点后,他的心脏舒服多了,就像是那种终于可以缓过一口气来的感觉。 他也终于有心情,在这个他们刚结合过的早晨,好好地再看一遍这个陪伴自己前二十多生命,最后入侵了自己身体的男人。 这一生,除了肖恩,他再也不会爱别人,因为他不可能再把这样致命的弱点交到任何一个人手上。但他也不会带肖恩走,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他当初在小汉格顿发下誓言和一直以来理想和努力又成了什么呢? 就这样吧,汤姆低下头,轻轻摩挲着爱人那淡色的唇瓣。 最后一次。 等他走出这间屋子,汤姆·里德尔就死了。 从今往后,只有rt。 他不会再来见肖恩,这也是为了保护他。 而阿布拉克萨斯·马尔福,他会杀死他的,哪怕是由他亲自动手。 这是他最后的爱意。 汤姆……不,应该说是rt。 rt站起来,走出这间屋子,心脏仍在隐隐作痛,这次不剧烈,却像深入骨髓一般的绵延。 他摇了摇头,心想也许只有制造更多的魂器,才能帮助他封印以往的记忆,从而在这条王者之路上走得更坚定一些吧…… 屋外,红日已经升起,新的一天来临了。 第45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二十) 1947年秋,一个以rt为名的斯莱特林后裔,带领一个叫食死徒的组织突然出现公众面前,开始在近代巫师界历史上崭露头角。与本世纪最伟大的白魔法师阿布思·邓布利多的鼓励通婚,人人平等的理念不同,食死徒领袖rt宣扬的是血统论,认为应该保持巫师血脉的纯净,甚至在必要的时候,可以采取手段清除那些不配学习魔法的人。 一年后,食死徒开始恶意扩张,在世界各地疯狂网罗党羽——包括巨人和许多邪恶的魔法生物,队伍实力进一步壮大。对于反对的声音,他们采取极端的手段,制造了几起当时最残酷的麻瓜屠杀案。 很快,到处都被死亡、失踪的报道所淹没,黑魔标记于夜空中频频升起,照耀着下面不能瞑目的尸骨血泪,人人自危。 1950年冬,魔法部作出了强硬的反击,巴蒂·克劳奇——魔法部国际合作司司长,他容许傲罗们对嫌疑者采用不可饶恕咒,比如,他们有权杀人,而不仅仅是抓捕,有一些嫌疑者不经审判就被送到了摄魂怪那里。 同时,白魔法师领袖邓布利多组织了凤凰社,坚决对抗rt。 自此,英国开始陷入了漫长的混战时期。 据后来回忆者们的叙述,那是最黑暗的时代,恐怖氛围笼罩着整个英国天空,所有人都人心惶惶,也许这一刻你还活着,下一刻你就会被杀戮咒击中,或者被疯狂的魔法部奥罗当成食死徒抓捕投进监狱。没有人知道周围的朋友中到底谁是真正的食死徒,更没有人知道食死徒的领导者黑暗公爵究竟是谁,人们甚至不敢直呼rt的名字,只能以神秘人来称呼他,或是“那个连名字也不能提的人”。 1956年的新年前夜,天气出奇的冷,天空飘着大雪,淡青的雪片在黑夜中飘过窗前,堆积在外面的露台上,寒风隔着窗子在屋外呼啸而过像刀锋一样尖利。 屋内,壁炉前,萧熠拆开了今年最后一封暗信,火光打在他的轮廓俊美的侧脸上,产生了大片暗色的阴影,衬得他硬朗的五官如刀削斧凿一般立体,简直可以媲美文艺复兴时期最完美的雕塑,而随着信纸的展开,他漫不经心的目光渐渐变得凝重了起来。 这封暗信和往常最大的不同,是它既不是来自各方财团也不是什么军政要员,他是英国首相的亲笔,希望他暗杀的对象为rt。 萧熠合起信纸,心想:看来麻瓜的统治者们对巫师和近年英国频频出现的种种乱象也并非一无所知。 不过也真是太高看他了,那可是连魂器都准备好了的家伙呢。 这种任务,到底是真的想杀死黑魔头,还是想借着这个机会除掉自己这种不受政府控制的可怕家伙呢?也许两者都有吧,反正对首相大人来说,无论是哪种结果都不吃亏。 萧熠弯了弯嘴角,随手将信丢进了燃烧的壁炉,火舌转瞬便将纸片化为灰烬。 不过看到那个名字,他又回想起十年前那个清晨。 那一夜过去,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汤姆已经离开了,而且离开前应该给他施了一个关于睡眠的魔咒,否则他不会睡得那么沉,连枕边人离开了都感觉不到。 屋子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只有床头那只插着玫瑰透明花瓶下压着一张裁好的信纸,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写着一行字。 “我爱你,再见。” 拿起那张纸片的时候,萧熠忽然想通了很多事,他终于明白那个下午汤姆在餐桌上的沉默,还有前一个晚上压抑的眼神,原来那个时候汤姆早已做了决定,他不是在向他靠近,而是在同他告别。 但于此同时他心里又滋生了更多的不解,如果汤姆为了身份和地位,想要彻底抛弃自己作为汤姆·里德尔的那段过往,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想要分手不是更好么,何必用这么迂回的方式。 就好像提出来他会拒绝他似的。 不过,不管原因究竟是什么,汤姆都已经失踪了。 然后很快,英国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爆炸、飞机坠毁、火车出轨,很多人失踪、死亡,在这一连串的事故中,巫师带着兜帽的身影随处可见。 他直觉这一切和汤姆脱不了关系。 果然,随着时间的进展rt这个名字开始浮出水面,有一部分和巫师有亲属关系的人们得知了真相,他们不敢直呼这个名字,一律用神秘人或者黑魔王的来指代。 他从一些特殊渠道了解到这个消息。是愤怒于汤姆的选择,或是恨铁不成钢?其实都没有,对于萧熠来说,那年的黑发黑眸的少年已经变成回忆中的剪影。 而成为rt的那个汤姆则是个全然的暴君,居然想通过残暴和恐怖主义来达到统治的目的,历史上这样做的人,有哪个得到了好下场…… 如果是那年的汤姆想必不会这么愚蠢,果然,魂器影响汤姆太多了,把他从身躯到灵魂,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但即使知道此时的汤姆已经错得离谱,萧熠也没有接下那个任务的打算,不仅仅是因为顾念旧情。 而是因为光明或黑暗,正义与邪恶,这些对作为肖恩的他来说,并没有多大意义。这里不是他效忠的祖国,他也不是这个国家的机器,这是一场由巫师界衍生出来的战争,就让那些无所不能的巫师们自己解决吧…… 镇上十二点的钟声在这一刻突然敲响,打断了萧熠的思路。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刚好看见新年的第一朵礼花从广场上落下,五彩缤纷,这让他想到了很多年前类似的一幕。 忽然,萧熠若有所觉地转过身,果然,他看见背后多出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影。 一个戴面具的男子坐在壁炉前,就坐在他之前坐过的那张扶手椅上,他穿着绣着银色暗纹的黑袍,银白色的面具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下削薄的唇,和一个形状优美的下颌。 看到萧熠转过头,那个男子嘴角往上轻轻一挑,似乎是在笑。 萧熠沉默了一下,说:“汤姆。” “叫我vo……”男子停顿了一下,大概是想纠正他的称呼,但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却又没有,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嗯。 rt抬眼打量着这间屋子,里面熟悉的一切,都让他心生恍惚,这一刻仿佛时光都在倒流,一切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夜晚,他还和肖恩住在这里,共同在钟声响起时迎接新年,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实际上,一切又已全然改变…… 他抿了抿唇,掩饰自己一瞬间涌上心头情绪,说:“肖恩,你怎么还住在这?” “我毕业后申请了留校。”萧熠如是道。 “留校?你成了一名教师。”rt问,语气微微有些惊讶。 “是的,很难以想象么。”萧熠随意地说,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失踪了十年的旧情人,不是让英国陷入黑暗恐慌的黑魔王,而仅仅只是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罢了。 “不,并不是。”rt停了一会儿,说:“只是巧合的是,我今天也回霍格沃兹申请了一个教职。” “哦?我记得你刚毕业时也申请过教职,你告诉我老校长说你那会儿太年轻了不合适,现在呢,成功了吗。” “没有,邓布利多校长再次拒绝了我,理由是我不懂爱。”rt这样回答,同时脸上露出了一个睥睨的讥笑。 “我告诉他,我当然懂,但他不相信。”说到这里,他转过头,鲜红的眼睛直视着萧熠,里面好像有两簇火焰在燃烧,“他不相信,那你相信么,肖恩?” 萧熠叹了口气,说:“如果你还是汤姆·里德尔的话,我当然相信。” rt没有接话,他也希望自己不是。曾经他一度以为已经把汤姆·里德尔的一切全部掩埋,但其实没有,无论分裂多少次灵魂,总有一个影子扎根在他的心里,让他没当想起的时候,心脏就像被蚂蚁啃噬般隐隐作痛。 那种感觉就像心脏有一个无底的深渊,再多的金钱权利都无法弥补,又像是一个独自行走的旅人,前行得再远,都没有彼岸…… 所以十年后的今年,他又回到了这里…… rt不想再想下去了,于是他直奔自己今天到这来的目的,从袖中掏出一个水晶瓶子,说:“肖恩,不管你信不信,把它喝下去。” “是什么?” “新年礼物。” “具体呢。” “长生不老药。” “汤姆,我不需要……”萧熠失笑,但他的话很快被打断rt仰头,将那个瓶子中的液体整瓶倒入口中,然后站起来,倾身搂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嘴唇。 比记忆中更冰冷的唇贴了上来,萧熠想推开他,但动弹不了。汤姆的确比以前更强大,以前的他施展魔法大多时候还要借助魔杖和咒语,而现在,不管是咒语还是魔杖,他已经都不需要了。这种情况,哪怕是萧熠,对看不见的力量也是防不甚防,于是只能任由苦涩的魔药顺着口腔涌进喉咙。 rt吻得很用力,大约过了漫长的三分钟,确定萧熠将所有的魔药都咽下以后,才停下来。 然后他抬手整理了一下萧熠被他弄乱的衣领,轻声说:“你需要。” 身体的掌控再次回到萧熠手中,他退后了一步,抬手用手背抹过微微湿润的唇,看着眼前一袭黑袍的身影,冷淡地说:“汤姆,你到底想干什么。” rt再次笑了起来,用一种神经质的语调说道:“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我成为黑暗公爵的第十个新年,每到的这个日子,我的手下便从世界各地跋涉而来,向我问安,但我坐在火焰王座上,却满脑子想的都是你……”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那时他坐在王座上,脚下黑压压的跪满了食死徒,可他却在走神,满脑子想的都是曾经青梅竹马的恋人,他甚至在心里抗拒听见新年的钟声,因为钟声一旦响起,就代表肖恩的寿命又流逝了一年…… 萧熠神色冰冷地侧过头,“汤姆,你现在回到这里同我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早在十年前,你不是就做出了选择么。” “是啊,我做了选择,为了伟大的事业有所放弃是必然的。” “那我们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没有了么。”rt重复着萧熠的话,嘴角轻轻一抿,透出几分阴郁。 但很快,他就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就像丝毫不受影响一样,他转向萧熠的方向,说:“但是我心中却还有一个隐患,只有肖恩你才能为我解决——” “邓布利多告诉我,爱比魔法更加强大。然而我在世上所见,没有一样能够证明他的观点,但那个老家伙说出的话,应该也不是无的放矢。” “所以呢。” “肖恩,我心中若还存有半点爱,也一定都在你身上,所以,肖恩,你不能变,也不能死,你得活着……这样我便万无一失了。”他如是说。 萧熠没有说话,因为汤姆的理由实在太可笑了,这种像童话故事一样的理由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魂器影响了汤姆的智商),良久,萧熠无奈地说:“汤姆,如果这就是你今夜来此来的目的……” “这就是我今夜来此的目的。”rt肯定地说。 “那随你的便吧,魔药我已经喝了,你可以走了。”萧熠说。 rt点点头,他再次打量了一遍这间屋子,终究是打开门走了出去。 萧熠看着汤姆穿着单薄长袍的背影走入外面漫天飞扬的大雪中,不知道为什么,汤姆一直走到街角才移形幻影,雪地上留下了一串长长脚印。 他转身回到酒柜前,倒出半杯白兰地,抿了一口,然后将剩下的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与屋内温暖的壁炉仅仅一墙之隔rt站在墙外,背靠着冰冷的墙面看着漫天的大雪。 嘴角缓慢地扬起一个自嘲地笑。 他为自己的行为找了多么牵强的理由。 可其实又哪里有什么理由。 他只是单纯受不了,自己还活着,却会在某一天得知肖恩已经过世的消息,那个场面,光是想象,便让他感到仿若窒息的痛楚。 第46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二十一) 1957年的第一天,巫师界的报纸封面的头条全是尼克·勒梅的讣告。 尼可·勒梅,他的大名在巫师界无人不晓,因为他不仅是人们所知的魔法石的唯一制造者,也是目前唯一仅存一块魔法石的拥有者(魔法石是一种具有惊人功能的珍贵物质,能把任何金属变成纯金,还能制造出长生不老药,使喝了这种药的人长生不死)。 而就是这样一位伟大的炼金大师,却在他第六百二十一个新年的前夜与他的妻子佩雷纳尔(六百一十八岁)一起被害于德文郡,魔法石也不知所踪,黑魔标记嚣张地飘悬于两具尸骨上空,宛如撒旦的记号。 一日后,尼可·勒梅与其妻子的葬礼在德文郡举行,挽歌响起的时刻,邓布利多在好友的遗体前发誓,一定会打赢这场战争,为其报仇。 尼可·勒梅的死是一条导/火/索,至此,战争进入了更加白热化的阶段,凤凰社和食死徒投入了更多的战力。 在这场长达二十年的战争中,双方都留下了无数的血泪尸骨,但明显食死徒肆无忌惮的残酷手段更占上风,战争后期,食死徒基本上确定了其对巫师界的统治地位,而凤凰社则转入蛰伏,等待反击的机会。 1977年。 曼彻斯特,佩奈恩山的别墅区。 夕阳的余晖从落地窗里透了进来,茶色的窗帘在暮色晚凤中轻柔曼妙地舞动,那动作是那样的宁静,好像晚风吹起的不是它,而是一个轻柔的梦一样。 萧熠随手选了一张碟塞进唱片机,摆好唱针,歌手空灵而寂寞的声音便在黄铜唱片机上缓缓转动着,流淌出来,他坐到圆桌前,随手摆出茶具,开始泡茶。 上个月,他刚刚过完自己这辈子四十九岁的生日,但他的容貌和二十年前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仍然停留在他二十九岁,服下不老药时候的样子。 为此,他不得不在二十年内换了四个身份,搬了六次房子,最大程度的避免和过去的熟人接触。 但这些也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他本身就不是一个热衷于社交的人,没有亲人,也不打算结婚,生活环境的变化对他这种人来说更是习以为常,而二十九岁,却让他无论是体力、耐力还是爆发力都定格在了自己最强盛的时候, 上一次见汤姆是在十年前。 1967年,汤姆带来了第二份不老药,他才明白原来长生不老药仅仅只是一种叫法,使用者必须每隔十年,持续不断的服用,才能达到延长生命的作用。 而今年是第二个十年。 他在这里等汤姆。 他的内心很平静,并没有什么多愁善感的情绪。 其实平心而论,他和汤姆之间也并不存在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仇怨,只是他那个时候刚刚决定最大程度的倾入感情来维持这段关系,便遇到汤姆单方面的放弃和不告而别,感情上有些难以释怀罢了,加上后来汤姆的所作所为,让他颇为看不惯。 不过,那段回忆已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那一夜留在他心中的最后一点悸动也被时间悄悄磨平。 而他和汤姆虽然最终分开,朝着不同的道路而去,但曾经确实互相陪伴着度过了一生中的大部分时光,这一点无可磨灭。 正如同汤姆现在变成了什么人,也并不影响他曾经是什么人。 七点的钟声刚响过,一身漆黑长袍的削瘦男人凭空出现在屋子里,他带着兜帽,将整个后脑都遮了起来,露出来的脸上依然戴着那个银色的面具,似乎并不想让人看见他的容貌。 看见萧熠一副等待的姿态,他略微有些僵硬地伸手抚了抚袍子,对萧熠点点头说:“我来了。” 萧熠默默打量了汤姆一番,觉得现在的汤姆看起来完全没有当年那个俊美黑发青年的半分影子,整个人完全就是一副邪恶巫师的做派,但这其实和他关系也不大。他也向男人点了点头,说:“随便坐吧。” rt选了萧熠对面的位置,优雅入座,他的样子虽然和过去大相径庭,但动作中那种举手投足尊贵的味道还是依旧。 萧熠笑了笑,拿起茶壶,轻轻倾斜,金红色的茶汤便划着优美的弧线落在银质的茶杯里,他放下茶壶,将杯子递给男人。 rt接过茶杯默默地喝了一口,有些苦涩,没加糖也没加奶。 说实话,他一直觉得肖恩喝茶的习惯很奇怪,不过这样熟悉苦涩的滋味流入咽喉,却让他心里感觉到一阵平静和放松。 近来每天他的神经都紧紧绷着,压力不仅仅来自变化莫测的战局,更多是来自对周围人的怀疑,哪怕是被他烙上印记的食死徒们他心里也信不过,谁知道里面会不会有哪个是叛徒。 这种的心理让他的性格变得越发暴躁和多疑,只有通过狠狠地折磨犯了错的食死徒和囚犯,在别人痛楚的哀嚎和鲜血腥味中才能让他有所舒缓。 但从看见肖恩的那一刻起,心里那种烦躁的声音便减弱了不少。他想,也许因为肖恩对他来说是最信任的,特殊的存在,又或者是因为肖恩身上那特有的如寒潭沉静,又如高山坚稳的气质,那种不可动摇的沉着坚定,会让在他身边的人感觉到一种被保护的安全感和放松。 当然,他并不需要对方的保护,但这并不影响他在这一刻难道的好心情。 rt轻轻放下茶杯,手指抚摸着茶匙,说:“肖恩,你最近过得好么。” “还好。”萧熠说着,注意到汤姆衣袍下露出来的一截手腕,骨瘦如柴,皮肤比桌上玉石的台面还要惨白,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说:“不过,汤姆你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 rt随着萧熠的目光也注意到自己的手,他不动声色的将手遮挡在长袍的衣袖之下,说:“并没有什么大碍。” 魂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容貌,他虽然并不在意外表,却不想被肖恩看见,只要不看见,那样留在肖恩印象中的自己,便一直是二十岁时候的样子。 “喏,肖恩,你的药。”他转移了话题。 萧熠看见桌上突然多出来的水晶瓶,他很确定那里上一秒还是空着的,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服下药水——他知道汤姆是一定要亲眼看见他喝下去。 在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上,他无意同汤姆争论,虽然至今为止他还是觉得汤姆说得那个关于爱与胜利的逻辑非常可笑。 rt默默看着曾经的恋人,在他的干预下,岁月并没有给肖恩带来什么改变,他仍旧是过去的样子,五官凌厉,英俊逼人,半仰起头喉结微微滑动的姿势,也仍旧让他感到口干舌燥的心动。 这世界上也唯有肖恩才能让他这般心动,很多个夜晚,食死徒糜烂的聚会上,贴上来的男男女女,那些或虚伪或狂热眼神,无一不让他感觉作呕。 他从不碰他们,因为他们都不配,而且他心里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如果他碰了别人,他和肖恩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要知道,巫师的直觉向来准确的可怕。 不管麻瓜还是巫师,都有人类的劣根性,常常得到时候不够珍惜,失去后才在内心的空虚和痛楚中感觉到后悔,然后又想要再次挽回,这是不是所有人类的通病? 回到从前,这个念头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在rt的脑海里了。 但他自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曾经为了权利离开肖恩,就应该拿更好得来弥补。 两人默默地喝了一会儿茶rt站起来,告别前他说:“肖恩,你还记得在剑桥镇上的最后一个新年我对你说的话么。” “你是指你说要站在世界的顶端?” rt顿了一下,他心里想的并不是这一句,而是——“待在我身边,我会把整个世界捧到你面前。” 但他已没有资格和肖恩再提过往,两个人之间,为了权利先放手离开的那一个是他,于是他只能顺着曾经恋人的回答说: “我就要做到了,食死徒已经渗透了魔法部,只要再攻下霍格沃兹,除掉邓布利多那个老家伙,就再没有人可以阻拦我的脚步。” “哦,祝贺。”萧熠说,脸上并没有多少恭贺的表情。 但rt也并不在意,他的手抚过面具,手上泛起一层明亮的银白色光芒,当他拿下面具时,露出的是二十岁汤姆·里德尔年轻而英俊的脸。 “肖恩,等我到一切结束之后吧……”他的声音暗哑而低沉,仿佛是在许一个郑重的承诺: “到那时後,我有话对你说。” 第47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二十二) 1980年,伏地魔庄园。 rt坐在大厅的火焰王座上,他脚下匍匐着一个瘫软抽搐的黑袍男人,因疼痛而生的汗水打湿男人的略显油腻的黑发,门帘似得贴在两边脸颊上,鲜血顺着他无法闭合的嘴角往外溢。 rt不带丝毫怜悯地看着这一幕,他刚刚用钻心咒狠狠地惩罚了自己的得力手下斯内普,谁让对方居然为一个肮脏的泥巴种求情。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明显承受着巨大痛楚的年轻巫师,又再次顽强地爬起来跪好,他弯低了背脊,纯黑的眼睛里露出哀求的神色…… “lord,我恳求您……我乞求您……饶恕莉莉伊万斯的性命……” rt皱了皱眉,心中升起一股愤怒暴戾的情绪,世界上有那么多女人,有得是血统更纯更配得上斯内普的女人,可他的仆人竟然为了一个低贱的泥巴种而阻拦他铲除威胁的计划,他抬起手,就要打出一道叠加的钻心剜骨。 近来,对这些折磨人的方式他已是越来越熟练了。 但一道身影却在此刻,不合时宜地突然闪过他的心头,他想到了自己的爱人,如果肖恩有半分危险的可能,他又会怎么做呢? rt抬起手,又慢慢放下,他看着斯内普恐惧、绝望却依然还坚持的表情…… 爱让人软弱——也让人勇敢,这一瞬间,他似乎有一点触摸到邓布利多说的那种力量,暗红色的眼睛里埋藏着晦涩不明的光rt握了握拳,努力将心里那种嗜血的情绪压制了下去,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脚下卑微颤抖的黑袍巫师,冰冷地说:“斯内普,你想要救莉莉伊万斯的命?” “lord,是的……请您赐予你忠诚的仆人仁慈……” “但在我原本的计划中,根据预言,我应该找到他们,把他们全都杀掉,一个不留,永绝后患才好,西弗勒斯,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听见黑暗公爵丝毫不带人类感情的声音在他头顶想起,斯内普颤抖地更厉害了,但他仍旧不死心的恳求,“我明白,但是……求您仁慈……我可以拿他的丈夫和儿子来替代,她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她构不成任何威胁。” 嘶嘶—— 一条色彩斑斓的大蛇,突然从后面爬进了大厅,蛇类滑动的声音给人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斯内普不安地蜷缩了一下身体,他知道那是黑魔王的宠物纳吉尼,而黑魔王经常用它来处理掉一些他不想再看见的人。 王座上的rt不知为什么,没有再说话。沉默的大厅里只有纳吉尼吐着信子的嘶嘶声,良久,直到斯内普的心几乎已掉进绝望的深渊时rt才慢吞吞地开口说:“既然你这么说,也为了奖励你提供了如此重要的预言,我可以不杀莉莉伊万斯,并且把她交给你来处置。” 斯内普先是不敢置信,继而狂喜地跪着往前爬,亲吻着他主上的袍角。 来此之前他并不敢对黑暗公爵的严厉抱任何期望,甚至想过要去找凤凰社的领头人邓布利多来把莉莉藏起来,但没想到,他竟然能成功。 “lord您仁慈……我感激您……万分感激……我愿意为您奉上一切。”斯内普匍匐在地,颤抖着嗓音说。 巨蛇也爬到了rt的脚边,它示威一般地张了张血盆大口,对霸占它主人注意力的斯内普喷出一股腥臭的蛇息,然陷入狂喜的斯内普暂时没空感到害怕。 rt看了一眼激动地快要哭出来的男人,内心里忽然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在那一个瞬间,他居然觉得自己挺理解对方的,挥了挥手,他让斯内普先退了下去。 斯内普离开后,大蛇纳吉尼顺着rt的王座往上爬了一截,撒娇般地将大脑袋搁在它主人的大腿上,将蛇类最重要的七寸都暴露了出来,非常亲密而信任的姿态。 但巨蛇的体重让rt感觉并不舒服,于是他用力地闭了闭眼,指挥着大蛇从他腿上立刻下去,并不是用言语指挥,而是用一种异乎寻常的支配力,那是主魂对次魂统治地位。 没错,就在今年之前,他已经把纳吉尼变成了自己的第六个魂器。 其实这种做法不太可取,将灵魂的一部分托付给一个自己能动的、有思维的东西是非常冒险的。但危险才有挑战性不是么? 用一条活的蛇做魂器,突出他斯莱特林的家世的标志,这是前人想都没想过的事,而他做到了。 他一直对此引以为傲。 而随着这个魂器的增加,他对自己宠物的掌控达到了一个非常神奇的境界,他可以用意识给纳吉尼下任何指令,甚至可以附身在纳吉尼身上,使用纳吉尼的视线和剧毒的毒牙——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附身的一刻,纳吉尼是死的,而他便是纳吉尼。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附身了活蛇的关系,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不稳定,烦躁感无时无刻不萦绕着他,他脑子里似乎也有一条嗜血毒蛇的意识,渴望着更多的鲜血,更多的杀戮,和更多的惨叫哀嚎。 这次的事就是一个例子,斯内普的请求只是一件小事,答应或者拒绝对大局都没有影响,但他却忍不住想狠狠地折磨对方,告诉他们质疑黑魔王的命令会是什么下场。 不过,就目前来看,这些转变都还是可取的,残忍和血腥的手段能让他建立在别人恐惧上的权威更加牢固,不可动摇。 只是很偶尔的,在某些夜深人静的夜晚,他的脑子里会突然闪过肖恩当初对他说过得话。 ——他说:“汤姆,魂器在影响你,而你却感觉不到。” 年轻时的他虽然对此嗤之以鼻,但心脏却已经不自主地牢牢记下了肖恩说过的每一句话。结合自己近来的表现,他也有一些这方面的怀疑,也许,自己真的需要好好研究一下魂器的副作用,或者收回一两个魂器观察一下也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这些小事都可以等到以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杀死那个七月出身的孩子,然后邓布利多便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和他对抗的筹码了。 胜利,他需要是胜利。 ——他几乎迫不及待地在渴望着胜利的到来。 rt站了起来,朝地窖的方向走去,螺旋形的旋转楼梯一路向下…… 深埋在伏地魔庄园地底下的金库里,7道防护墙之后,有一面密密麻麻摆满无数水晶瓶的墙壁,而rt此刻就站在这面墙前,手举着烛台,看着这些瓶子在烛光下折射出的美丽光泽,嘴角露出了一丝愉悦地微笑。 他不由自主地幻想着,如果告诉肖恩他已经用魔法石制造出了足够他和自己永远在一起的长生不老药,不知道那个总是很少表情变化的男人会不会因此而露出高兴的表情呢 第48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二十三) 1981年,曼彻斯特,佩奈恩山的别墅区。 萧熠从睡梦中醒来,窗外是浓云低垂的天空,这一天和曼彻斯特所有的清晨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径直走到浴室淋浴,换好衣服后到楼下煮咖啡,在他清洗杯子之时,一大群猫头鹰从窗外的天空中飞过。萧熠皱了皱眉,猫头鹰并不是白天出行的动物,而在曼彻斯特这种港口城市,甚至夜里也不见得会有猫头鹰。 估计又是巫师们的信使,他在心里猜测: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事值得他们这样兴师动众,连暴露自己的存在都顾不上了。 临近八点,萧熠到车库取了车子上班。对了,他现在的职业是外科医生。 当他的车子驶入清晨的车流中时,他注意到今日街上异常,两边路旁突然多了很多巫师,三五成群,就像在举行什么庆典一样。他们都身着巫师的斗篷和长袍,看起来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萧熠能迅速确定他们的身份,也是因为他不止一次见过汤姆身着这类款式的衣物。 只是巫师会这样走在大街上?他们不是要遵守《巫师国际秘密法案》,在麻瓜中保持隐匿的吗。 萧熠直觉一定是发生了意料之外大事,于是减缓了车速,就近找了地方停车,然后装作过路人一般从集会的人群身边走过,听见那些人毫不避讳的大声交谈。 “这么说‘神秘人’真的死了吗?” “是的,是真的!” “……” 萧熠的步子不自觉顿了一下,更多的话语传入了他的耳朵。 “他们说,他想杀波特夫妇的儿子哈利。” “可是没有成功,他杀不死那个孩子,反而被自己的杀戮咒击中。” “这、这怎么可能!他……杀了这么多人……竟然杀不了一个孩子?” “一定是报应吧。” “……” 萧熠说不清楚那一刻自己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但他仍旧很镇定地往前走,一直走到电话亭前,摘下听筒,他找了很久的零钱,才拨通医院的电话。 和医院说请了一天的假后,他回到车子上,然后发动车子,开着车子在街上漫步目的的晃了一圈,最后又兜回自己别墅的门前。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光线有点刺眼,萧熠推开门走进屋子,沉默地坐在吧台前,倒了一杯白兰地,辛辣的酒流入喉咙,往事也一幕一幕如流水般地在他眼前展现,那么漫长的时光,存在最久的那个人,不管好的坏的,总是留下了难以湮灭的痕迹。他自以为见惯生死,但这一刻,还是感觉到胸口有一团棉絮一样闷感,它虽然并不尖锐,但确实存在。 他知道汤姆还有魂器,未必会这么轻易被杀死。但对于他来说,却只有那个陪着他在屋顶上吹着口琴的少年,才是汤姆·里德尔。 那个曾经发誓要将世界踩在脚下的黑发青年,真的死了么? 蛇类和地板刮擦的声音惊动了萧熠。 “谁在那里。”他站了起来。 一条花色斑斓的大蛇从楼梯上蜿蜒而下。 “纳吉尼。”萧熠的瞳孔微缩,他认识这条蝰蛇,是汤姆的宠物,幼时汤姆经常偷偷指使它咬人,那个时候的纳吉尼还只和幼儿的小指一般纤细,而现在的它已经和成人的大腿一般粗了。 但怎么会在这…… 一团模糊的黑烟从巨蛇身上腾起,翻滚凝聚,渐渐清晰,里德尔模糊的脸凝聚出来,漂浮在空气里。“是我……”沙哑却熟悉的声音响起。 “汤姆。”萧熠往前迈了一步,说:“你还活着,外面都传言你已经……” “传言我死了么,”那声音嘶哑地说,黑雾翻滚地更猛烈了,就像它代表的那个人起伏愤怒的心情:“真是无知的可笑,我是你不会那么轻易死的,那是只是一个意外,古老的保护咒,我知道那个咒语,我只是一时不查,结果我的咒语被那女人愚蠢的保护咒一挡,弹回到我自己身上。” “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杀戮咒的可怕之处超乎你的想象,那种痛苦超过了一切,我被从自己的*中生生剥离了出来,比幽灵还不如……但我还活着……我在长生的路上比谁走得都远,我的法术也不是那群凡人可以想象的,尽管我的那个咒语是致命的,但我仍旧活着,虚弱不堪的活着,现在任何一个拿着魔杖的巫师都可以轻易击碎我的主魂。但这却不会是最后的结果,一时的失败并不代表什么,我会回来的,我会再起崛起,我来此只为了告诉你这个消息。” 黑雾翻滚着也朝前了一米,似乎想要触碰萧熠。但并不行,它没有实体,那些黑雾环绕着他的爱人,却一次一次像是黑色的气流般穿梭而过,没有触感。 “等着我,我会回来的。”黑魔王不甘心地在黑雾之中再次强调。 “你要去哪,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萧熠问。 “我需要蛰伏,很多人在找我,我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再恢复力量,留在伏地魔庄园内的魔法石和长生不老药可以帮我,我会找一个衷心的仆人替我回去取出来。” “你的仆人们,”萧熠一声低笑,“你现在敢相信他们么,在你如此虚弱,能被轻易杀死的时候,你确定他们不会背叛你而带走魔法石。” rt沉默了一下,最后他说,“总会有人可用的,在此之前,我会蛰伏和等待。” “真不知道是不是欠了你的,”萧熠在喉咙嘀咕了一声,摇了摇头,“把伏地魔庄园的地址告诉我吧,我去。” “不,不行。”rt断然回绝。 “没什么不行的,我刚刚从外面回来,到处都在庆祝你的失败,我至少看见了十一处属于巫师们的狂欢和聚会,作为一个统治者,不得不说汤姆你实在是太失败了……现在除了我,你还能相信谁。”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rt说着,黑雾翻滚蔓延,将萧熠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完全保护而禁锢的姿态,“魔法部很快就会搜查伏地魔庄园的,虽然他们一定找不到我的密室,但那里很不安全,我不能让你陷入危险之中。” “还说这种话,汤姆,我真不知道是该说你聪明还是卑鄙。”萧熠笑了笑,眯起眼睛,“你早已经选了自己的路,却总在我面前表现得像当初的汤姆·里德尔,你明明知道,如果汤姆·里德尔的话我是不可能眼看着他虚弱不堪,半死不活的维持着性命而什么都不做。就像你今天到这里来,而不是到你任何一个仆人那里,不也正是因为你心里明白,我才是最有可能会帮助你的那个人么?” 黑雾涌动着rt无从辩驳,他并没有利用肖恩的意思。 但肖恩至少有一句说对了,在中了死咒,他最危险最虚弱的那一瞬间,他疯狂地逃跑,因为他知道只要被别人找到,无论是谁拿魔杖轻轻一挥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那时他内心里下意识最安全最能得到庇护的地方,不是他手下任何一个食死徒的庄园,也不是遥远森林或者海洋,而是这个人的身边。所以他带着纳吉尼,赶了一整夜的路,出现在这里…… 就如同一直以来,他全心全意爱的,信任的,也只有这一个人而已。 黑雾停止了涌动rt的脸再次在空气中凝现出来,他轻声说:“肖恩,你会帮我的,对吗?” “就算我不说,难道你心里就没有答案么。” 黑雾再次涌过来,温柔地将萧熠包裹了起来。它在萧熠脸颊边的空气中轻轻滚动,如情人温柔的手rt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肖恩,那我们需要好好做一些计划。我绝对不会让你冒险。” “随你。” “……” 既然决定帮助汤姆rt和纳吉尼就在萧熠别墅住了下来, 夜晚,睡觉的时候,花蛇慢悠悠地爬上那张双人床。 冰凉光滑的尾巴小心翼翼地卷过来蹭了一下萧熠的腰腹,萧熠回过头,看见那双巨蛇的眼睛,蛇类暗黄色的双瞳已变成如血一般的鲜红,他就知道不是纳吉尼,而是汤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去了身体而感觉没有安全感的原因,他从下午开始就变得有些粘人。 萧熠转过身,好脾气地拍了拍大蛇光滑的身体。 大蛇又往他的方向爬动一些,甚至大胆地把整个尾巴都缠上了他的腰,萧熠叹了口气,放任了它的动作,没有拒绝。 rt轻轻紧了紧尾巴,感觉到萧熠温热的体温和他贴在一起,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他并不需要睡眠,他也睡不着,在这短短的一天里,他从王座跌入谷底,甚至失去了自己的*,他怎么可能能睡得着?但事实上,在恋人温暖的体温中,没两分钟rt就彻底陷入了黑沉的梦乡。 第49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二十四) 萧熠打电话给皇家酒店,重复那句话:“二十份牛排,请送佩奈恩山的别墅区。” 这已经是两天内的第六次,半个小时后,送餐员又一次在他门口探头探脑,似乎怀疑他私藏了一伙偷渡移民,萧熠冷淡地把那好奇的家伙打发走了。 在屋子里养一条贪吃的巨蛇果然需要不低的成本,好在萧熠并不缺这点钱。 皇家酒店的秘制牛排带给纳吉尼极大的享受,它又一次把自己撑到肚子圆滚滚地样子,整只蛇瘫在萧熠客厅昂贵的羊毛地毯上,不时发出嘶嘶声。 rt则漂浮在一旁嗤笑的翻译,“纳吉尼说它实在太喜欢和肖恩主人一起住了,如果可以,它想永远住在这里。” 萧熠莞尔一笑,不置可否。手上摆出茶具,开始泡茶。 因为怕被窥见纳吉尼的身影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屋里所有的窗户都拉上了窗帘,即使外面阳光灿烂,屋子里仍旧开着水晶吊灯,水晶折射后的灯光流淌在屋子里古朴而华贵的装修上,反射出柔和的光晕,呈现出低调的奢华。 rt的视线流连在灯光下恋人修长的手指上,那套精美的中国茶具在肖恩手心灵巧的转动,烫,冲,泡,滤,沏,然后茶叶的清香溢出杯子。 只是这样简简单单地看着肖恩的动作,他的心就感觉无比宁静,那些失败、痛苦和懊恼好像都远离了他。真是奇怪啊,他模糊地想着,连最基本的身体都没有了,可这一刻,待在肖恩的身边,他却觉得自己的灵魂是富足和丰盈的。 萧熠抿了口茶,转头问那一团漆黑的浓雾,“已经两天了,汤姆,你想到办法了么?” 黑雾飘到他身旁,缓缓落下,凝聚成稀薄的人形,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男人的影子站在萧熠背后一样。 rt暗哑地声音响起:“有点想法。” “说来听听。” “我现在只剩下附身在纳吉尼身上一个能力,可这个能力恰巧对我的恢复没有多大意义。蛇的身体不能施展魔法,而能够帮助我重回强大的每个咒语都需要使用魔杖……所以当务之急,我要先获得一具身体。 有两个办法,可以让我暂时得到肉身,一种是最传统的办法,喝下足够的长生不老药,应该可以暂时让我拥有形体,另一种则是我自己发明的办法,用独角兽的血加上纳吉尼的毒液调制成药水,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你准备用哪个。” “如果在今天之前,有任何一个忠诚的食死徒寻找我的话,我会采取第一种计划,因为它更加方便。长生不老药就埋在伏地魔的庄园地下,我设了最复杂的禁制,魔法部那群蠢货再尝试一百年也别想解开……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打开金库的方法,如果有人能为我去取,一定能拿到,只是很大几率会暴露那个取药人的行踪,而我手上没有可用的人……你不行……你绝对不行……我说过不能让你有任何危险,让我们这个选择从脑海里划掉。”rt看着萧熠感兴趣的眼神,强硬地说道。 “所以,我们只能采用第二种方法,这个方法的优势是毒液是现成的,但还需要独角兽的血。这并不难,虽然独角兽也是非常强大的魔法生物,但它的优势只在速度上,攻击力并不强,我可以控制纳吉尼,加上你的身手,抓住它应该不成问题。 不过有一点,肖恩你一定要注意,你可以协助我抓捕独角兽,但最后致命的一击,一定要由我控制的纳吉尼来动手。” “哦?可以问为什么吗。”萧熠将茶杯放下。 “因为诅咒。”rt严肃地说:“像独角兽这样的魔法生灵,纯洁无害,它会诅咒杀死它的人,所以肖恩千万注意这一点,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轻易对高等魔法生物和巫师动手,你的身体没有魔力,是扛不住任何诅咒的。” 萧熠点点头,没有发表任何异议——这个任务听起来就像是要他帮忙去抓一匹马一样的生物,好像没有什么困难。 于是,他直接干脆询问具体的地点:“那么,哪里能找到独角兽。” “北欧的森林都有独角兽,我们可以从港口乘船走,去挪威,魔法部的触手延伸不到那里。” “乘船?纳吉尼要怎么去。”萧熠的目光瞥向客厅地毯上懒洋洋地大花蛇。 分明一声轻笑,随后伴随着rt口中嘶嘶的蛇语,萧熠亲眼看见巨蛇在以肉眼速度飞速缩小,最终变成了一条手链的大小。它飞速地窜过来,顺着桌角爬入了萧熠外套的口袋,乖巧地一动不动。 “好极了。”萧熠点点头,“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游轮在挪威的首都奥斯陆靠岸,这里面对靠海,三面被群山丛林环抱,因而既有海滨城市的旖旎风光,又高山密林的神秘景致。 萧熠从游轮上下来,入住了他早已预定的索恩酒店,酒店建筑不高,约莫只有七八层,建筑风格上带有浓重的中世纪色彩和独具一格的北欧特色,如果他真的是来旅行的,想必会喜欢这里。 刚进房间rt/纳吉尼就迫不及待地从他口袋里探出了身体。 “等到晚上。”萧熠安抚地拍了小蛇三角形的尖脑袋。 蛇晃动了一下脑袋,立起身子,张口吐出的却是rt的声音:“肖恩,我再强调一次,你可以攻击独角兽,但绝对不能杀死它。” “知道。”萧熠说: “林子里也许会有狼人,如果有任何不对,你要先跑。” “好了,汤姆,保持安静,别和个老头似的,这几句话你已经翻来覆去念叨了一路了。” “……” 事实上和rt的担心相比,捕捉独角兽的过程根本就是乏善可陈,在奥斯陆绵延的山林里,他们很快遇见了旅途的第一只独角兽。 那只生物真是漂亮,洁白无瑕,看起来就像只没有一丝杂毛的白马,还多了一根美丽的犄角。它很敏锐,一边嚼着草,一边也竖着耳朵听周围的动静,似乎随时都做好了逃跑地准备,但对萧熠来说,再怎么机灵,也只等同于一匹比较难以驯服的烈马罢了。 他从树上猛地扑下,落在独角兽的背上后便牢牢掌握着节奏,无论独角兽是连续回旋着跳跃,还是风一样疾驰,都别想把他甩下来。 独角兽一口气抛出很远,纳吉尼跟不上独角兽的速度,已经落在后面rt因为担心,独自化成黑烟又跟了上来。终于,那只洁白的精灵似乎疲倦了,也默认了身上这个骑士的存在,它停了下来,不再反抗,又继续默默地吃草。 黑雾绕着独角兽环了一圈rt大笑着说:“很好,肖恩,你继续控制住它,我让纳吉尼马上过来。” “不用,”萧熠伸手抚摸了一下独角兽美丽的鬃毛,对方温顺地嘶鸣了一声,他抬头看着黑雾翻滚的地方说:“汤姆,你需要的只是它的血,并不是它的命,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但独角兽这种生物,除非杀死它们,否则怎么可能乖乖把血液交出来。”rt迟疑地说。 “它会听话的。”萧熠这样说着,翻身下马。于是同时,他手心悄悄滑出匕首,顺手在独角兽的后腿下方挑开一道小小的血口。 虽然萧熠的刀很快,伤口也不深,那美丽的生物仍是感觉到一丝痛处,轻轻哀鸣了一声,萧熠一下一下抚摸着它的鬃毛,这种对待受伤战马的方式对独角兽似乎同样有效,很快安抚住了它。 取了小半瓶银色的血,萧熠便给独角兽的伤口撒了止血的麻药,然后拍了拍它的后臀。 一点点的血液流失,对独角兽这样大家伙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它站起来走了一圈,大概是感到不疼了,居然转过头,恋恋不舍地舔了舔萧熠的手。 “去吧。”萧熠摸了摸独角兽的犄角。 那个洁白的精灵嘶鸣一声,灵巧跃进了密林深处。 rt沉默不语地看着这一幕。 萧熠侧过头,说:“汤姆,其实在很早以前,听说你做的那些事,我就想告诉你,你的做法是错的,并不是只有通过抢夺和杀戮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不过,就算那时候的我有机会说,你也未必听的进去吧。” 月色的光影,在密林里斑驳而下,投下一道道幽魅的影子,远处传来独角兽低声的嘶鸣,带着不舍,恍如一声告别的轻鸣。 黑雾温柔地从萧熠两边肩膀上环了过来,像一个拥抱,背后传来了rt低沉地声音: “肖恩,你是指宽容和仁慈吗,现在我好像有些明白了……” “果然,如果这世界上还有谁能让我明白爱,那个人也一定就是你了。肖恩,我感激你,在这最黑暗的日子里依然陪在我身边——如你所愿,复活之后,我会收回魂器,做出改变。” 第50章 黑暗公爵的过往(二十五) 萧熠按照rt的指示,将独角兽银色的血液和纳吉尼漆黑的毒汁倒入坩埚,二者在火焰的加热下慢慢开始融合,反应,坩埚上方渐渐冒出了一丝丝带着珍珠光泽的螺旋形蒸汽。 三个小时后,药水变成了浅灰色,带着一种微腥的气息,萧熠将火焰熄灭,把药水装入瓶中。 “来。”rt附在纳吉尼的身上嘶声说。 萧熠将药水倒入了它张开的口中,药的效果非常快,几乎是一入喉,无数黑烟便从纳吉尼身上一涌而出,这次的烟雾比萧熠先前所见的任何一次都要更加黑暗而浓烈,隐隐有要凝成实物的质感。 它滚滚地朝卧室的方向而去,直接没入被子中,被子下就鼓起一个好像活物一样的小球,四处耸动,萧熠跟着走进卧室,看到那一幕,不合时宜地联想到好像一个怀孕待产的腹部。 良久,动静停了下来,萧熠走上前去,一把掀开被子,饶是镇定如他看到汤姆的那个新身体,眼角也忍不住狠狠地跳了一下,看了第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那如果是个婴儿,一定是他见过最丑的婴儿。 它蜷缩在床上,暗红色的皮肤很不平整,好像被剥了一层皮而□□出来的嫩肉,它的四肢又细又软,它的脸,见鬼!那根本就是一张扁平的蛇脸,没有鼻子,原本鼻子应该待的地方只有两条细长的缝。 萧熠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漂移在半空中,尽量不去看那个丑陋的东西,问:“汤姆,这就是你的新身体么,看起来还不如纳吉尼。” “这只是第一步而已。”婴儿身形的黑魔王看见萧熠嫌弃的态度,非常不高兴地冷哼了一声,但幼小而丑陋的身体让他这个动作毫无气势可言,“这副药剂能使我初步获得一个软弱的肉身……有了肉身我才能使用魔杖和魔法,才能收回的制作的魂器,而要恢复我全盛的时期的容貌和魔力,还涉及一个强大的黑魔法。” “好吧,那我们该怎么做。”萧熠问,如果让他每天对着这样的汤姆,他愿意现在、立刻、马上就帮汤姆恢复。 “我需要回小汉格顿一趟,取回我放在那里的第一个魂器,以及一具骸骨。” “骸骨?”萧熠略微有些疑惑。 “恩,我父亲的骸骨。” “这么说,你找到你的家人了。” “是啊,很早以前就找到了,但他们都已经死了。”rt平静地说,红眼睛里闪着冷酷的光,“我父亲只是一个平凡的麻瓜,住在小汉格顿的里德尔府。我母亲的兄弟莫芬·冈特住在小汉格顿林子里的房子里,穷困潦倒。直到有一天,我那亲爱的舅舅终于克制不住斯莱特林血脉里疯狂和对麻瓜的仇视,他举着刀和魔杖闯进了里德尔府,杀死了我的父亲一家,也把自己送进了阿兹卡班的监狱,最终死在里面。” “……节哀。” rt大笑了起来,“节哀?我有什么必要为他难过,他早就把我抛弃了不是吗!” 萧熠转过头,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年孤儿院孤僻的黑发男孩,他一直坚信自己的父亲是个伟大的人物,总有一天会来接他回家。 终究是忍不住在心里发出一声叹息。 命运从来没有给过汤姆·里德尔任何优待,把他无情地抛弃卑微的泥泞之中,他所渴望的亲人,家世,荣耀、尊贵……终究都只是海市蜃楼,而他也从不向命运做任何妥协,命运不给他的,他就自己去取……哪怕这个过程中越是前行,越是错误……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肖恩。”rt不满地说:“这就是事实,对着你我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只是我原本以为那老家伙的生命毫无价值,但现在看来也不尽然,至少他能帮助我重获力量,让我使用那个古老黑魔法中最关键的材料来得轻而易举。 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仆人的肉和仇敌的血。 仆人的肉,不难得到,我已经有了身体,哪怕我现在的力量不到之前的十分之一,但对付一个食死徒还是绰绰有余,魔法部在到处抓人,这个节骨眼上食死徒们也需要我回来,不会太过反抗我的……我所担心的是,仇敌的血……” “那就更简单了,”萧熠嗤笑了一声,“因你之前高压的政策,整个魔法界一半以上的人都站到了你的对立面,特别是凤凰社,在街上随便找个凤凰社的成员,一定都是你的仇敌。” “不,不行……”rt摇了摇头,说:“如果我要新的躯体,并且比我失败前更加强大的话……只能用我宿命的仇敌——哈利·波特的血。” “哈利·波特?”萧熠挑了挑眉,“你指的是那个7月底出生的婴儿吗?汤姆,那只是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孩子,他甚至都还不懂这世界上有个叫rt的人,怎么能算你的仇敌。况且,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是输在一个婴儿手上吧?你输给的是他母亲,是那个给孩子下了强大保护咒的女人,而不是孩子本身,不要搞错重点。” “不,就是那个孩子。”rt非常固执而肯定地说:“我能感应到,命运冥冥之中已经做好了安排,预言让我标记了他……只是我要怎么才能得到他的血,邓布利多一定已经给了他最严密的保护……”他喃喃自语着,好像非常苦恼。 萧熠沉默了一下,最终说:“好,既然你坚持,我可以帮你去取他的血液,不过我能帮你的也就到这里,这是最后一次,汤姆。” “你有办法?”rt瞪着眼睛问,两只眼睛红通通的。 “有一点思路。” “不危险吧。” “不。” rt点点头,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笑容:“肖恩,帮我,我会报答你的。” “我会帮你,也不需要你的报答。我所做这一切,也只是为了汤姆·里德尔而已。” “……” 计划就这样定下rt去了小汉格顿,而萧熠则只身返回伦敦。 巫师想要从哈利·波特身上取得血液,几乎是不可能的。白魔法师领袖邓布利多将大难不死的男孩保护得非常好,他将哈利寄养在他姨妈家里。用了一个古老的魔法,确保男孩在成年以前,只要在亲人的照料下就会受到血缘的保护,谁也不能伤害他…… 但这个保护,却有一个漏洞,他并不针对麻瓜。哪怕是睿智如邓布利多,大概也无法想象,黑魔王最后可以依靠的人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不是巫师。 萧熠通过黑/客手段黑进了英国警方的电脑系统,从居民身份库里找到莉莉·伊万斯的儿子哈利·波特的个人信息。 一个午后,伪装成医院派出志愿服务者的萧熠,进入了女贞路,他拿着自己伪造的证件,向女贞路所有居民发放据说是医院免费提供的流感疫苗。 大概是他穿着白色无菌服,带着洁白消毒手套的一身专业装束十分具有欺骗信,又或者是那冷淡的脸实在太过英俊,总之几乎没有哪个女主人(事实上也没有哪个男主人)拒绝他进屋为家庭成员注射疫苗。 包括看起来很不好相处的德思礼一家。萧熠很轻松地就见到了哈利·波特,大难不死的男孩,一个非常瘦小的男婴。 他告诉那家人说这孩子太瘦了,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请允许他为他抽点血检查一下,那家人当时的眼神十分不以为然,看着哈利的眼神俨然就像在看一个麻烦。 又是一个不幸的孩子,萧熠垂下眼眸,注射器刺入了孩子娇嫩的皮肤,很快就抽出了小半管的鲜血。他用硝化棉给哈利的针口止血,哈利却一把将棉花抓在手心里,咯咯笑着,小手轻轻一捏,然后张开手,那朵棉花就慢悠悠地飘上空中,慢慢变大,像一朵洁白的云。 德思礼家惊恐地看着这一幕,随即忙不迭地把萧熠请出了们,不停说着今天风很大,气流也上升之类的话来转移话题,他前脚迈出门,背后就传来了男主人大声呵斥,和男婴幼猫一样哭泣的声音。 萧熠轻轻叹了口气,握着那半管鲜血,离开了街区。 萧熠回到曼彻斯特的时候rt和纳吉尼也已经回来了。 此时rt大概已经收回了一些魂器,现在的他看起来正常多了,也长大了一些,虽然面孔还是有些像蛇,也没有头发,但皮肤已经变成了小孩子的白嫩,四肢也变得圆润了许多,起码光看背影得话,没人会怀疑这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 看见萧熠走进门,他满怀期待地问:“拿到了吗,” 萧熠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小半管血。 rt就笑了起来,他指着他身边的半截枯骨和一块鲜血淋漓的肉说:“好极了,父亲的骨,仆人的肉,仇敌的血,一切都齐全了,现在就准备一下,我马上就可以回复自己全胜时期的法力,甚至更加强大。” 萧熠不置可否。 “肖恩,”rt转过头,满怀深情的地看着自己的爱人:“然后我们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萧熠一怔,“你说什么?” rt低下头,那张惨白的怪脸上竟然浮现出几分羞涩的意思,他轻声地说:“我说,我爱你,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萧熠看着rt,有一种措不及防的感觉,他审视地看着眼前的人,并没有从那张惨白的脸上看出任何作伪的成分,但他顿了顿,仍是说:“汤姆,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并没有和你继续下去的打算。你恢复后,就可以走了,我能帮你的也只到这里。” “为什么。”rt走过来,攥住萧熠的手,像一个孩子一样执拗地看着他,惨白的脸上,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是明明白白的疑惑和不解:“为什么拒绝,我承认以前我的做法不对,可是我早就后悔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并不是这个问题……”萧熠正想解释,突然之间,外面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整个地面都在颤抖。 “蹲下。”萧熠立刻对rt说,话音落下,一道明显是由魔杖射出的绿色的光芒便穿透了别墅大门,整个门墙在那道咒语下砰地一声被炸裂,爆炸声连着砖石坍塌的声音一起响起。 扑簌簌地灰尘落下,门口出现了一道穿长袍的身影。 第51章 黑暗公爵的过完(完) 爆炸发生的时候,萧熠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幼年版的rt。然后快速的转过身,滚滚烟尘中,他看见来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巫师,留着一把长长的银白色胡子,带着半月形的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极具穿透性的湛蓝色眼睛。 rt一看见来人,心脏便瞬间沉入谷底。他阴沉着脸色说:“邓布利多。” “不错,是我。”那位姓邓布利多的巫师平静地回答:“汤姆,我们又见面了。” “你怎么会找到这!”rt咬牙切齿地问。 “很多人都以为你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但我却不那么认为,你在魔法上的造诣之高,让我不敢小觑,我猜测你一定不会那么轻易的死去,而是躲在什么地方,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果然,我猜对了。” 邓布利一边说着一边握着魔杖继续向屋子里走来,“汤姆,你的确很聪明,居然想到藏在麻瓜的住所里,我承认,这是我所没有想到的。但你还是露出了破绽……” “什么破绽?” “你去了小汉格顿,而我恰好在那里求证一些事情,关于三十多年前发生里德尔府的谋杀案,我发现有人打开了老汤姆·里德尔的坟墓,带走了他的一截臂骨,而我恰巧知道一个很邪恶的黑魔法,非常邪恶……用父亲的骨,仆人的肉,仇敌的血,可以助你重生,我说得对吗?” rt没有回答,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邓布利多转向萧熠的方向,对rt说,“这位是谁,汤姆,不给我介绍一下你的小朋友吗。” “不关你的事!”rt直接举起魔杖,朝邓布利多射出一道绿光,但邓布利多一转身,便闪开了咒语。 “你挣扎也没有意义,汤姆,”邓布利多说:“我已经发射了信号,傲罗们马上就到——” “就凭魔法部那些废物,以为能困住我么!”rt又射出了一道毒咒。 邓布利多手一扬从空气中抽出一个银盾牌,轻巧的挥动了一下,将rt的咒语挡开,双方你来我往间又交换了四五道魔咒rt明显用不出太高深的咒语,而邓布利多则显得游刃有余,他甚至都还没有开始反击,只是随手丢出几个反幻影移形的咒语,在防守中朝两人越走越近,已经走到客厅中了。 纳吉尼也爬过来了,它并没有参战,而是盘在萧熠身前,仰起头,发出防备的嘶嘶声,如一个守护者的姿态。 “邓布利多,你是打定主意要和我作对了。”rt阴沉地说。 “到这个时候,汤姆,你还打算不束手就擒吗!”邓布利多脸上露出了怜悯的表情,同时抬起魔杖,对准rt,摆出一个战斗的姿势。 “哈,想要我的命,那就拿自己的命来换。”rt说完,用力挥了一下魔杖,这一次的魔咒哪怕是站在一边的萧熠,也感觉到和前面那些你来我往的咒语不同,那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感觉,看来这就是汤姆最后的杀招了。 果然,下一瞬间,无数浓烈的火焰从地下钻出,幻化成一条火蛇,它在空气中剧烈燃烧着,灼热逼人,火舌接触到的一切,地面,桌子都顷刻就变成灰烬,而纳吉尼也跟在火舌之后,露出獠牙朝着邓布利多扑去。 “厉火!这种邪恶的咒语!”邓布利多须发皆张,满脸怒气,“汤姆,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邓布利多一边说,一边竖起魔杖,杖尖冒出一团夺目的蓝光,绚丽夺目,进而蓝光迅速扩大,变成一片蔚蓝色的水幕,涌向火蛇,水和火焰,彼此碰撞,吞噬,谁也不弱于谁,一时势均力敌,相持不下,产生了大量白茫茫的水蒸汽,整间屋子都被淹没其中。 在这睁眼不得视物的白汽中,萧熠感觉到rt一把拉起他的手,那小小而骨瘦嶙峋的手指一瞬间将他的手掌握得生疼,他说:“抓紧我,我们快走,我困不住他太久。” 萧熠在他的声音第一次听出了恐惧的意味,于是他点了点头,紧了紧男孩的手。 但是已经晚了,不知何时,邓布利多背后飞来一只金红色的凤凰,和纳吉尼纠缠在了一起,而邓布利多本人已腾出手来了。 一片白汽中,尖锐的鸣叫声响起,同时飞出五条金光闪闪的锁链,萧熠想带着rt躲避,后者却措不及防地一把将他推开。而他自己则被三条锁链缠在腰部,手臂,和大腿上,金光一闪,那些构成了锁链的咒语很快勒进了rt的皮肤,电光和火花兹兹作响,冒出滚滚黑色的烟雾和皮肉灼烧地焦糊味。 “啊啊啊啊啊——” 萧熠听见rt发出非常凄厉的惨叫,在他的印象中,小时候汤姆一直是个孤僻沉默的孩子,哪怕摔裂了肋骨也只是抿着嘴唇不说话,而长大后的他则是冷静和优雅的,他从未听见他这样叫过。 萧熠一步上前,刚想伸手去扯那些铁链。地上的rt却艰难地抬起头,对着他的方向说了一句唇语,那尤在滴血的唇说得是——我拖住他,你想办法去摸墙上的画框,门钥匙,你先走。 鲜血的殷红映在萧熠眼中,这一刻,他心里闪过的念头居然是: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在他每次看清眼前的人是rt时,他总是不经意间又表现出属于汤姆·里德尔的一面。 ——哎,没办法了,真不知道是哪辈子欠了这家伙的,但他总不能眼看汤姆·里德尔死在他面前吧。 就在萧熠心念忽转间rt已经挺直了背脊,他双手撑在地上,转过头,血红的眼睛恶毒地盯着白胡子的老人:“邓布利多,这样就想杀掉我么,还有更厉害一些的招数吗。” “让一个人认罪的方法并不是杀掉他,这点我曾告诉过你,很遗憾你并没有听进去,我不会杀你的!”邓布利多说道,“取你性命并不能让我满意,下半辈子的时光,你将呆在阿兹卡班里,日日夜夜在恐惧中忏悔自己的过往。” “那他呢,”看了萧熠一眼,嘶哑着声音说,“他只是个麻瓜。邓布利多,你不是自诩为麻瓜和下里巴人的保护者么,还不放他离开?” “汤姆,你居然还会关心别人的死活,这真让我惊讶。”邓布利多脸上露出了恰到其份的吃惊表情,“的确,在这场战争中,麻瓜是无辜的,但你身后这位显然不是,他是你的人。” “他不是,你可以看他的左臂,那里没有黑魔标记。” “我和这个家伙不是一伙的。”萧熠亦突然开口。 “哦?”邓布利多转向他的方向,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他让我离开,是想让我帮他去取他藏起来的魂器,这样哪怕他死了也能复活。我不想去,但又不得不去,因为他给我身上下了毒咒,这位先生,如果我带你去找魂器,你可以帮我解咒吗?” rt瞳仁微微紧缩,肖恩在说谎!虽然不知道肖恩为什么要那样说,但他知道现在自己现在其实应该装作生气的样子对肖恩咆哮,这样才能增加肖恩话语的可信度。 但他却没有那么做,因为就在他听见肖恩开口一瞬间心里非常非常的不安,就像有一些不好的事情将会发生一样。 “魂器,居然真的有人制造了这样邪恶的东西!”邓布利多露出非常吃惊的表情,他毫不怀疑萧熠话语的真实性,因为这种东西不是一个麻瓜能编造出来的,于是他说:“好吧,你过来,我先帮你看看是什么样的魔咒。” 他也没想过防备萧熠,不管是什么样的巫师,潜意识里都认为麻瓜是弱者。 萧熠朝着邓布利多走去,两人距离越来越近。 三米,二米,一米……他在心中默默计算着距离。藏在衣服之下每一块肌肉都暗自紧绷,所有的角度,后果都在他的计算之中,这一刻,他的思维清晰,脑海澄澈如镜,就如同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机会就只有这么一次。 最后一步,他走到了邓布利多面前,邓布利多举起了魔杖,准备施放一个检测的咒语。 没人看见萧熠是怎么出手的,哪怕站在他面前的邓布利多。 从萧熠袖中弹出匕首,到匕首扎透邓布利多的咽喉,几乎就是一瞬间就完成的事。 从邓布利多的角度大概只能看见那银亮的色泽,划出电一样的弧线,然后鲜血就喷出弥漫了他的眼睛,那瞬间整个世界都是寂静的,邓布利多慢慢向后仰倒在地上前才堪堪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邓布利多已经陷入休克,萧熠还想再补一刀,他知道巫师和人类不太一样的,对人类来说咽喉被割开是致命的伤口,但对巫师来说只是一个咒语的问题,不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都不算真的死亡。 但他很快发现他做不到了,邓布利多的血溅在他胸前,好像起了某些变化,他的动作突然僵硬,哐当一声,他从不离身的匕首掉在地上,随即他整个人也瘫软了下去。 “不——”他听到rt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意识却渐渐远去…… 他甚至看不见rt硬挣脱了那些束缚他的锁链,锁链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rt开始朝着萧熠爬去,却眼睁睁看着他爱的人倒在地上,然后鲜血一瞬间从萧熠被血液溅到的胸口朝外涌出,刺眼而夺目,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 “不!不——”rt嘶哑地喊着,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终于他的手碰到他爱人的身体,立刻将魔力传输了过去想要阻止萧熠身上生命力的流失,却只是徒劳…… ——为什么那么做!我不是告诉过你伤害巫师会被诅咒么,为什么还要去对巫师动手…… 他心里痛苦地转着那些念头,跪在萧熠旁边,开始一遍一遍的施放止血咒,但是没用,血止不下来,治疗咒完全没有反应,净化咒也不行……所有他目前能使用的魔咒都失败了。 其实他早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一个法力高深的巫师重伤前的反扑,根本不是现在这个状态的他能对付的,只是他不愿相信而已。 终于rt所剩不多的魔力也完全枯竭。 他不再尝试,而是呆滞地将爱人的身体抱在自己怀里,萧熠身体已经开始冷了,这点让他终于意识到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他抬起一只手捂着唇,喉咙里随之溢出一声声无意识的嘶吼,听起来就像是失偶的孤狼在咆哮,那一瞬间他的内心也仿佛是被千刀万仞穿刺一样的剧痛。 他放下手,又将怀里那具冷透了的身体在怀里抱在更紧了一些,就好像那样能止住他心中越来越烈的痛楚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 又好像只有短短的一瞬。 rt停了下来,他抬手召来也同样受伤不轻的纳吉尼,一手取下门钥匙和自己复活所需的材料。 俯下身,他用力吮吸了那淡色的唇瓣一下,晶莹的眼泪从他血红色的眼里落下,滚落在萧熠的脸颊上。 他轻声对着萧熠冰凉的尸体说:“别怕。”可他自己的声音却在抖。 “我这就带你回伏地魔庄园。” “我能复活自己,一定也能复活你。” 第52章 黑暗公爵番外 【历史】 很多年后的魔法史编写里,谁都不会忘记1981这个特殊的年份。 在这一年的10月底,不可一世的黑暗公爵被一个7月底出生的男婴杀死,笼罩伦敦多年的黑暗一朝驱散,麻种巫师们第一次可以不带任何伪装走上街头,他们庆祝、他们狂欢,喜庆的气息整整持续了一个月。 然而幸运女神并不总是垂怜着这些可怜的人们,仅仅时隔一月,情势又发生了可怕的逆转,邓布利多重伤,黑暗公爵却再次复活,重登王座。 复活的黑魔王与阿兹卡班的守卫摄魂怪结成同盟,救出了大量食死徒,随即展开报复。黑暗的云团在伦敦上空再次凝聚,史上将这这一年黑暗公爵复活的事件称为“黑暗重临”。 …… 1983年,春。 伏地魔庄园。 四周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而满目却都是刺眼的鲜红,正从那个人身体里汩汩涌出。他用了全部有能用的咒语,但是止不住,为什么止不住!! 那双他爱极了的黑色眼睛,就在他面前,在他几近嘶哑的乞求里,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始终没来得及再和他说一个字。 心脏像是被人活活捏碎一样的痛楚,太疼了,实在是太疼了…… rt从床上猛地惊醒,眼前熟悉的景物,让他的意识清醒过来,但身体却还在短暂地停留在梦境的痛楚中。 他单手紧按着胸口,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让心脏的那种疼痛微微缓解。 居然又梦到那一天,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他看着天花板上垂下的层层帷幔,睡意全无。 于是从床上坐起,再次来到密室。 密室很冷,比伦敦最严寒的季节还要寒冷,但rt却毫不在意,他就穿着单薄的睡袍,赤脚走到密室中央摆放的冰棺前。双手扶着没有盖子的冰棺棺沿,不顾地面刺骨的冰寒,缓缓单膝跪了下去,因为这样姿势他低下头,便可以一直凝视着里面人安静沉睡的脸。 还是一样凌厉的眉眼,一样削薄的嘴角。 这一刻,所有的记忆又再次潮水一般地想他涌来,他想起肖恩第一次背着他走过孤儿院低洼不平的道路,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温暖;想起汽车车子开动时,他从车窗往外看,便看见肖恩孤傲的身影,如水中礁石,且沉且静;想起那一年孤儿院屋顶的风,游乐场的焰火,新年的雪,还有那绽放的玫瑰…… 越来越多的回忆从脑海深处涌现了出来,像汹涌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不得不用力地闭了闭眼,将过多得思绪从大脑中清空。 呵,如果不是大脑封闭术的话,他也不确定自己还能把这样冷静的自制力维持到什么时候。 跪坐在原地的身影一阵模糊,下一个瞬间rt也躺在了冰棺之中,双手从爱人的腰部环过,搂着那具身体,将脑袋靠在那人的肩膀上,冰寒的气息包围了他,他打了个寒颤,却抱得更紧了。 卧室中天鹅绒的被子柔软温暖,他独自睡在上面却只觉得空虚和烦躁;这里严寒刺骨,但他怀中抱着所爱的人,内心却感觉到了安宁。 爱是软肋,又是铠甲。 爱人是你精心呵护的珍宝,也是能守卫你的盾牌。 这一点,在肖恩为他所做的一切中,他已全部明白。但却终究是明白得太晚,他曾以为他们会有飞跃死亡的一生一世,却从没想过命运会用这样的方式将他们分开,而那满地如凋零玫瑰般刺目的鲜红,便成了他日日夜夜不能解脱的梦魇。 但他发誓,他决不就此向命运妥协。 ——以黑暗公爵之名。 在怀中人的肩膀上蹭了一下rt闭上了眼睛,任由那刺骨的严寒侵入四肢,直达心脏。 …… 1887年,冬。 密室中rt张开双眼,将已经不再是魂器的拉文克劳金冠随手放在一边——这已是他收回的最后一枚魂器了。随即,他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毫不意外地感觉到自己的魔力又增长了一截, 魂器,果然不是什么有益的东西。如果不是制作了魂器,他之前他本可以在魔法上站到更高的位置,却因为分裂灵魂反而限制了自己的潜力。 而分裂出来的魂器,也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可靠,就如同这个冕冠,其中的魂片居然已经产生了自我独立的意识,几乎就要和他这个本体完全断开了联系了,幸而他下手得早,才强行凭借着最后一点牵连将魂片强行纳回体内。 否则那样叛逆的东西,如果某一天真的被复活,一定也会因为想摆脱他的控制,而成为了解他最多秘密的敌人——真是想想就觉得非常不堪的后果。 “你是不是什么都猜到了。”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棺中人的脸颊,冷酷的血眸中却俱是涟漪一样温柔的神色。 “所以那个时候才一定要我放弃魂器呢。” “你总是对的,我会学着,用你认可的方法来统治这个世界,这样当你醒来的时候一定会开心的吧?” “……” 没有回应,他爱的人依旧在沉睡。 是的,沉睡。 虽然已经是肖恩·斯诺死去的第七个年头,但他依然坚定的认为肖恩只是在暂时沉睡,只等他找到了复活的方法,便会苏醒。 然而,也不过是自欺自人而已。 那只是一具已经彻彻底底地断绝所有生机,没有灵魂,用魔法保存下来的尸体。 空旷的密室中,回荡着rt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 【历史】 1890年,魔法部部长米丽森·巴诺德卸任。新的魔法部部长,由黑暗公爵麾下的皮尔斯·辛克尼斯当选,自此,魔法部完全沦为黑暗公爵统治巫师界的傀儡 而黑暗公爵却开始变得和之前的他截然不同。食死徒集会上以屠杀取乐的项目全被制止,黑暗公爵把更大精力放在开拓疆土上,虽然他仍旧坚持“纯血至上”的理念,但他对他的理念进行了更为明确的阐述。 他是这样说的: ——纯血巫师必须站在统治的地位,归根结底这也是为了麻种的利益,因为纯净的血脉才有最精纯的魔力,魔力是巫师生存的根本,如果任由通婚稀释我们的血脉,又怎么能保证巫师的永存呢?我和食死徒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巫师血脉的延续。 ——为此我们争取统治者的地位和权利,同时也会承担起对被统治者的责任。记住,这一切最终都是为了巫师,所以当遇到抵抗时,我们只能使用必要的武力,当然,我承认之前使用的武力有些过当,在这点上,我们会有所遏制。 阐述理念的同时,他承诺会保留麻瓜和麻种巫师作为平民最基本的权利,但如非特殊,这两类人将不得担任巫师重要部门的职位。 若是他一开始就打出这样粉饰太平的信条,想必也会遭到麻种巫师的强烈反对。但在此前,麻种巫师已经经历了长达二十年之久的黑暗统治,这样的待遇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开云见日,虽然他们暂时失去了身居高位权利,但除此之外已拥有的一切都不会改变,也不必再担心生命受到威胁。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妥协,承认黑暗公爵的统治地位,退出朝不保夕的凤凰社,回归他们原本的生活。 凤凰社的领袖邓布利多也因为不知名的原因而偃旗息鼓,在这种日趋平静的氛围中,巫师界渐渐归于一统,黑暗公爵的领袖地位再无人可以动摇。 后世的历史学家们研究这段历史,面对黑暗公爵突然的转变,多数都带着疑惑,他们实在想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从内部改变了那位王者,把他的暴躁残忍,变成了冷静克制,但这种转变无疑是极成功的,让他在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里,重新赢回了所剩无几的人心,从而为他后来长达百年的统治奠定了基础。 当然,无论理由是什么,都无人可以否认,黑暗公爵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巫师之一。 他凭借一己之力把魔法应用理论推进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也一手推动英国巫师的体制和法律的全面变革,巫师们不再隐藏在麻瓜社会中,碌碌无为,而是将麻瓜统治者变成前台傀儡,在幕后实际掌控着手下这片疆域的统治权。 并且随着他统治的年限,被巫师控制领土的版图还在不断扩张,在他的带领下,英国巫师登上了世界权利舞台的巅峰。 但这位惊才绝艳的王者,却只活了短短的一百六十岁,便在最辉煌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也将整个伏地魔庄园沉入地底,永不再现世。 这又是历史上一个难解的谜题。 那位王者为自己取名为rt,法语中的意思是飞离死亡,而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他是当世巫师中能力最接近永生不死的一位,除了他自己放弃生命外,人们想不到有任何事情可以夺走这那位王者仍算壮年的生命。 据伏地魔庄园唯一幸存下来的一只小精灵说,他们的主人活着的日子里,有一半的时光是在密室里陪着一具冰棺度过。 一开始主人还在试验各种咒语和魔药,后来某一天,突然一切停止了,主人不再做任何事情,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冰棺中的人发呆。 再后来,庄园便沉没了。 两百多年后,邓布利多也在德国过世了,人们在邓布利多的回忆录中,发现了这样一段话。 “今天,是我和盖尔决定要秘密离开英国的日子,因为黑魔王坚持是我杀死那个人,并且对凤凰社展开了疯狂的报复。 我必须要走,只有我消失,才能保护那些为我而战斗的人。 但并不是我,这点我想黑魔王心里其实和我一样清楚,我甚至可以毫不脸红的说,自从误伤了阿利安娜后,我就再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我只会把人送进监狱,就像我原本想对他做的那样。 那个人,本来不会死的,但因为他想救他,所以选择了牺牲自己——换句话说,他并不是死在我手上,他是为了他而死的。 我曾以为像黑魔王那样的人,永不会理解爱,但这却是我眼光的狭隘,爱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它公平的对待众生,不因贫富、贵贱、智愚和善恶而有所偏颇…… 即使是如他这样的野心家,也有爱与被爱的能力。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统治并不像我曾经以为的那样,只会带来杀戮和死亡,即使开头是错误的,最终爱仍将他带回了正途……” 这段邓布利多的回忆录似乎揭开了黑暗公爵神秘过往的冰山一角,后世的人们对冰棺中人的身份也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测:那是一个忠贞的少女,还是一位性感的贵妇?当然,也有可能是一位俊秀的少年。 一些爱幻想的姑娘,甚至为此写下无数可歌可泣关于黑暗公爵的爱情故事。 但历史的真相究竟如何,早已被淹没在时光的洪流之中…… 第53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一) 1974年,冬。 首尔的冬天并不算很冷,哪怕是夜晚,女孩们也仍旧可以穿着裙子和丝袜出门。 不过,现在夜已经深了。 虽然街上依然灯火通明,偶尔有汽车飞驰而过,但行人已经渺渺无几。 萧熠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沿着公路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并非他怕冷,也不是他喜欢半夜缓步的悠闲,而是他现在这个身体有先天性的心脏病,不能做任何剧烈的运动。 这一世,他叫金秀哲,因为一出生就查出有先天性心脏病,被亲生父母遗弃在福利院,后被现在的养父母,一对善良的夫妻收养。 医生曾诊断他活不过十五岁,不过也许是萧熠性子沉稳,极少情绪激动大喜大悲的原因,他现在已经二十岁了,仍旧好好地活着,并且身体也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只要不做剧烈的运动,基本上不会发病。 去年他考上国立首尔大学的英语专业,目前是首尔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假期闲暇时,他会接一些翻译文献的工作来赚取学费和生活费,如果有剩余就交给养父母。今夜晚归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遇到一个特别挑剔的客户,让他翻译一本非常专业书籍,又额外提了很多要求,一直耽搁到现在。 走在空荡荡的大街,萧熠抬头看了看天,今夜的月色很美,月朗星稀。 若是以前的他,想必根本就不能想象这样平凡又无趣的生活吧,不过他也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虽然缺少冒险刺激,但很平静,质朴,让他感觉到了一种生命更本质的含义——活着。 至于以前那种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活法,这一世,除非他找到一颗合适的心脏,否则是没半点指望了。即使真的要去找心脏也并非易事,他的血型很特殊,是rh阴性ab型,熊猫血中的熊猫血,遇到合适心脏的几率千万中无一…… 寂静的街上,突然从远处传来呼救的声音,是个少年人的声音,夹杂着疼痛的□□。 萧熠脚步顿了下,随即稍稍加快脚步,朝着声音响起的方向转了过去。 没走多远,便看见了声音的来源,路的尽头,是三个高大的男子正在拳打脚踢地殴打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少年,少年身上穿着高中校服,是个学生,而那三个青年男子满脸凶相,看着便是混子。其中一个听见萧熠的脚步,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发现来得不过是个瘦弱的少年,便凶狠地说:“滚开,别多管闲事。” 也怪不得那些男人不拿萧熠当回事,他现在这副身体看着唇红齿白,文静瘦弱,一双眸子的目光虽然仍旧锐利,但在夜色里实在是没有什么震慑力。 萧熠皱了皱眉,不为所动,反而又往前了一步,说:“你们几个大男人,打一个孩子,不觉得丢脸吗。” “妈/的!管老子的事,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吗?”说话的男人面色不善地朝萧熠走来,扬起手,便要打他。 那只向他脸上挥过来的手被萧熠轻巧地接住,随即他使了个巧劲,一把便将那只不礼貌的手扭得几近脱臼。 “啊啊啊——” 男人跪在地上捂着手臂惨叫的样子惊动了他的另外两个同伴,两人对视了一眼,丢下地上的男孩一起朝着萧熠走来,他们也知道萧熠不是好对付的,当下竟不约而同地亮出了身上带的刀子。 萧熠眼神暗了暗,这些家伙,一言不合便要伤人么! 心思电转间,他面上却毫无惧色,他是不能做剧烈的运动,但对付这样几个家伙上不得台面的混子,对他来说还远不到“剧烈”的程度。 在一个男子挥着匕首朝冲过来的时候,萧熠空手便将对方手里的匕首夺了过来,然后匕首轻轻一抬,又堪堪架住另一只朝他挥来的匕首,手腕灵巧的一转,两把小刀便都到了他的手里。 两个大汉一愣,又挥拳想砸,萧熠一个过肩摔便把其中一个撂倒在地上,接着一个足绊又把另一个摔了出去,还“恰好”摔在前一个的身上。 “还打么!”他挑眉看着地上的三个人。 这一切发生都只在短短几秒之间,三个大汉这才发现打倒他们的那个少年连站立的位置都没移动半分,他们三个人搀扶着站起来,看了萧熠一眼,自知不敌,便灰溜溜地逃走了。 萧熠这才走向挨揍的少年走去,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地上的少年,伸出一只手,“你没事吧?” 张英牧痛得都说不出话来了,但还是努力长大眼睛去看来人的长相,对方一副好学生的样貌,清秀温润,半点都看不出来是能打跑三个混子的人。 “没事,谢谢你救了我。”他握住了那只手,借着对方的力量,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 “需要我帮你拦辆车去医院看看么?”萧熠看着少年碎了半边的眼镜,和肿起的嘴角问。 “啊,不用,都是皮外伤,不用去医院浪费钱。”张英牧摆了摆手拒绝,可就是这个动作却让他疼出了一身冷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萧熠当然也注意到了,他上前扶了对方一把,淡淡地说:“前面不远处有家小诊所,我送你去看看吧。” 张英牧咬了咬牙,很羞愧地低下头:“不……还是不用了,我身上没有钱,都被刚刚那些人拿走了。” 萧熠又多看了那少年几眼,对方带着一副圆眼镜,老实到有点木讷的样子,想到刚刚那些混子动手的狠劲,身上伤到筋络的地方想必不会少,沉默了一下,他说:“没事,我先借你好了。” 一路上,两人聊了几句,交换了彼此的姓名,到诊所的时候,萧熠已经得知这个少年叫张英牧,十九岁,刚刚考上了首尔大学的法律专业,家里因为要给母亲治病欠了一大笔钱,打他的那些混子是□□的打手…… 诊所的医生看了张英牧的伤,开了两周的散瘀药和药油,张英牧不同意,让医生开三天就好。 萧熠看着少年又露出窘迫的神情,心下有些了然,直接付钱拿了药,走出诊所,张英牧还是有些不安的拉着他的衣袖,“喂,金秀哲,还是把药退掉一些吧,我怕我还不起你钱,再说你一次买这么多,就不怕我不还钱跑了吗?” 萧熠掏出学生证给他看,说:“除非你不来上学。” 张英牧捧着萧熠的学生证呆呆地看了好几眼,喃喃地道“原来秀哲前辈是学长啊……”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在十字街口分手,走不同的方向。 张英牧一直在原地看着金秀哲走远的身影,昏黄的街灯在学长背后映上了一层又一层柔光,他想起秀哲学长的那张脸,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清秀而俊雅,仿佛画匠手下,用工笔细细描绘出来的画作,没有半点瑕疵,姣好更胜女子。 但虽然容貌好看的过分,可只要学长一开口,他身上那种男子特有的英武果断,锐利强势的气场便完全散发开来,让人感觉不到半点女气。 真是特别的人啊。 张英牧心里这样想着,抱着手上的药品慢慢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这一刻,对于生活,他又多了一丝信心,再困难,世界上也总有会伸出手帮助别人的人,等他考上律师执照,有了赚钱的能力,家里的情况一定会慢慢好转起来的吧。 萧熠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午夜十二点了。 养母李英美看见他回家松了一口气,随即有些有些嗔怪地说他,家里经济又不紧张,何必做什么兼职,他身体不好,大晚上没回来实在太让人担心了。 萧熠听着李英美的絮絮叨叨,心里感觉到温水一样的暖意,这对夫妻没有孩子,这些年来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照料。他抱了抱并不年轻的女人,说:“妈,你别担心,我这不是回来了,只是碰到个难缠的客户而已。” 李英美看着已经比他高出一个头的男孩,心里有些骄傲也有些心酸,他们夫妻当时决定收养这个孩子,纯粹是出于一种同情,但没想到这个孩子会长得这样好,又这样懂事孝顺,附近的孩子没有一个比得上他们的秀哲,如果当初秀哲的亲生父母知道他会长成这样出色的男孩子,还会舍得抛弃他吗? 她抬头摸了摸少年的肩膀,叹了口气,宠溺地说:“你啊……” 随即催促着萧熠赶快上楼睡觉,萧熠应了。 回到楼上的自己的房间,洗簌完毕,萧熠躺在床上准备入睡。 身下的床垫很柔软,被子早上李英美大概晒过,带着阳光蓬松温暖的气息,这间屋子里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觉惬意而放松,很快,萧熠呼吸平缓,进入梦乡。 他又开始做梦了…… 这个梦,这一世的他经常做,有的时候他甚至在梦里,搞不懂哪一边才是真正的真实,就像庄周梦蝶,不知是庄周梦中变成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变成庄周。 梦里的他生活在朝鲜王朝,是大户人家金家的少爷,名叫金明泽,也是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少年,而且已经病得很重,大夫说他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家里人要给他娶妻冲喜,希望这样能让他的病好起来。 他本人并不同意,这样的病情何必耽误好人家的姑娘,但缠绵病榻的身体根本拗不过家中长辈,很快,家里便为他定下了一个叫徐宜花的女子,接着两家下聘定礼,互换了信物。 这样,在朝鲜律法上,从未见过面的徐宜花已经成为了他的妻子,哪怕他死了徐宜花也只能成为寡妇不得另嫁,迎亲的日子也就这样,被随之提上了日程…… 第54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二) 迎娶当日,家中长辈本以金明泽的身体不好为由不欲让他前去迎亲。 但萧熠坚持要去,作为丈夫,他因自己身体的原因对这个没见过面的女子已是心怀歉意,如果在迎娶这一天都不出现,那对女方又该是多大的不公平,最终,其父看在他这些日子气色不错的份上,勉强同意了。 在马车上颠簸多日,终于来到了徐宜花所住的镇上。 萧熠下了马车,转而换骑白马向着新娘家而去,仆妇们高举着猎来的大雁跟在他身后,一路上敲锣打鼓,引得小镇上淳朴的居民争相跟随瞭望,不时地听到人群中有人低语,羡慕徐宜花嫁到了富贵人家,夫婿又是这样好样貌的男子。 徐宜花的父母已经在门口迎接,萧熠下马,一步跨过在大门前放着的“火”盆,意味着驱走恶灵邪祟,随即他将带来的大雁,摆放在大堂中间的案上,然后跪下来依礼仪磕头两次。 “好啊……好啊……”两位老人激动的热泪盈眶,徐宜花的母亲拭着眼泪过来亲自端走了大雁。 “奠雁礼”在朝鲜王朝是很神圣的仪式,因为雁是候鸟,随气候变化南北迁徙并有定时,且配偶固定,一只亡,另一只不再择偶。古人认为,雁南往北来顺乎阴阳,配偶固定合乎义礼,婚姻中若男子能以雁为礼,则这对男女必然阴阳和顺,婚姻忠贞而且专一。 同时,行“奠雁礼”一般都是只用木头雕刻成的大雁,而萧熠却带来了一只活雁,活雁难得,自然也更显这位女婿的诚心。 屋里等候的新娘也在这时被请到了堂中,萧熠这才第一次见到了他名义上的妻子——徐宜花,是一个非常温柔秀美的女子,年纪不大,约莫只有十五,她抬头羞怯地看了萧熠一眼,便飞快的低下头,两团红云飘上了脸颊。 两人在正屋行过交拜礼,一同喝下合欢酒,便算礼成。 夜晚一起被安排着住进了新房,在朝鲜,用于新人合房的新房,一般是设在女子的闺房之中。所以这间屋子里,入目所及一切,多为女子所用的器物。 屋子不大,却很精致,萧熠仔细打量着屏风上金线绣的花鸟贺春图,徐宜花羞怯地低着头,在一旁小声说:“我总是笨手笨脚的,绣得并不好看。” 萧熠听出她的声音有些抖,十五岁的小姑娘,第一次和个陌生人相处一室,难免会紧张,他温和地对她说:“很漂亮。” 徐宜花便对他局促地笑了一笑,柔柔软软的笑容,像一朵小心翼翼绽放的花。 两人并排躺在地上的时候,徐宜花心跳得像擂鼓一样,她颤抖着手,脱下阔衣,露出里面的圆衫,犹犹豫豫地向萧熠偎依过去。 萧熠反手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轻声说:“睡吧。” 徐宜花停下动作,有些无措地看着他:“大人,你是对宜花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不要多想,你很好。” “那大人你为什么……不想碰……宜花……”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如蚊蚋一样轻微,也是萧熠耳力过人,才听得清。 “并不是那样。”他抬起手,轻轻在少女散开的秀发上抚了抚,说道:“我身体不好,你也太小了,现在还不合适。” 顿了一下,他又说道:“也许你的母亲告诫过你,今晚一定要做什么……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不管今晚有没有发生什么,你都是我金明泽的妻子,这点是不会变的,安心睡吧。” 徐宜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乖乖地躺下,不过萧熠听得出她的心跳因此而变得平稳了许多,不再那么疾如擂鼓。 他感觉到女孩又向他靠近了一些,这一次萧熠没有拒绝,他虚抬了抬手,将少女松松地揽入怀中。 陌生的体温包围了徐宜花,夹着一点淡淡地药草气味,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不适,相反,她能感觉到这个怀抱是如此的包容和温暖,让她忍不住还想要靠得再近一些。她悄悄偷偷将眼睛张开一条缝,偷看身旁男子俊秀无双的容颜,感觉金明泽就像是书本里写的那种人物: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然后心里便不由微带着些许甜蜜,这样的人以后便是她的夫君吗,看起来好像是个很温和的人啊……能嫁给这样的人……真好。 这样想着,她安心地闭上眼睛。 少女嘴角扬起小小的弧度,很快便沉沉睡去。 一夜无话。 在徐宜花家中住了两日,很快便到了“新行”之时,按照传统,新娘该在这一日起程,随新郎去往“新家”。 拜别父母后,徐宜花随萧熠一同乘坐马车出发。徐宜花文静善良,萧熠对她呵护有加,两人相敬如宾,相处融洽,一路行来,旅途虽然枯燥,但有彼此相陪,时间倒也不难熬。 谁知,却在这段回程的路上发生了意外。 马车路过江陵一带山区时,平地突然刮起猛烈的大风,树木摧折,人不可站,他们乘坐的马车也受到了波及,巨大的风力,直接将整辆马车掀下了悬崖。 马儿嘶鸣地向山崖下坠去…… 若是以前,这种情况自然威胁不到萧熠,但作为金明泽的他,从小就与汤药为伴,连多走几步路都会有生命危险,面对这样天灾又可奈何? 最后一刻,萧熠能做的也只是把惊恐的少女抱在怀中,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准备迎接随之而来的撞击。 风却突然停了,满天飞舞的风沙和飘叶也静止了,下坠的马上悬浮在半空,车上人的表情定格在女子惊恐的哭泣和抱着她的男子微微蹙眉的神情,时间在此刻已然停止。 若是有人有人能以神明的视角从上空俯视,会看见天空出现了巨大的银色飞碟,舱门打开,上面走下来一个一袭黑衣的男子,他五官俊美,仿若神祗,只是那一双眼睛,漆黑森冷,如同覆盖了万年的冰雪,没有一丝一毫的人类感情。 男子拂开静止在半空中的落叶,一路径直走到悬崖边上,一个瞬移,便到了半空中,他双手抓住了马车的车厢,再次瞬移,便将下落的车厢拖拽回了悬崖边上。 然后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解开了他控制时间的能力,于是狂风续起,沙石漫天,时间又恢复了流动。 对于萧熠来说,只是一瞬,下一刻,因下坠加速度而引起的失重感忽然全部消失,他诧异地抬起头,恰好看见马车的车帘被从外部掀开,一个一袭黑衣的男子站在车门前,俯低身子,对他缓缓地伸出了手…… 梦境到此结束。 萧熠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坐在床上,单手扶着额头,回忆昨晚的那个梦,却只能想起一些不连贯而模糊的画面。 说起来,他似乎一直在做这个梦,几个月一次的频率,但醒过来时,便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有人说过,梦属于灵魂的范畴,是过去给你的暗示,也是一种预兆,那么,他的梦又是在暗示或者预兆着什么呢? 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萧熠只是略一思索便将其抛之脑后。随即起床,洗漱,到楼下吃早餐,然后在李英美女士的殷殷叮嘱声中,对照计划表,开始自己一整天的学习和工作计划。 这样的生活,对于作为金秀哲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日复一日,简单而充实。 话分两头。 张英牧因为之前得到了学长的帮助,开学时便和班长打听英语系是否有一位叫做金秀哲的学长,结果收到了班长非常大声的咆哮。 “金秀哲学长!你问的是金秀哲学长吗!张英牧同学,你竟然连金秀哲学长都不知道!你大学的上个学期是白念的吗!学校里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是你知道的吗!有吗!” 在班长的咆哮下,向来有些唯唯诺诺的张英牧不自觉地声音就更小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结结巴巴地说:“班长大人,学校……这么大,有一部分人我……我不认识,也是很正常的吧……” “一点都不正常!那可是金秀哲学长啊!首尔大学最出名的男人!” “最出名?为什么?” “因为他是全校女生最想交的男朋友名单的榜首啊笨蛋!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明白,但你至少会注意到他那张脸吧,那可是比电影明星还要好看的脸啊,难道你都没有注意到只要他走过的地方,女生的平均密度就要上升两倍以上吗。” “什么!难道只凭一张脸,就是那些女生要和学长交往的理由吗,我们大学的女生竟然都是这样以貌取人、肤浅的人吗……”张英牧有些不敢置信。 “一张脸还不够吗?难道长得像你这样会有女生想和你交往吗!” (他这样说的时候,张英牧在一边小小声的嘀咕,其实我长得也还不错啊。) “况且根本不是一张脸的问题,学长可是我们学校的number1!所有科目都保持着近乎满分的成绩,无人可以超越!还有一点,不过这点其实没什么好提的……金秀哲学长……他有很严重的心脏病,没错,就是那种稍微剧烈运动就有可能会死的病……唉,你也明白,我们韩国的女人,似乎天生就拒绝不了这种能让她们发扬母性光辉的男人……” 后面班长说了什么,张英牧都没有听进去,他只是抓着班长的手,焦急地问:“什么!你说金秀哲学长有心脏病!” “是啊,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他从来不上体育课,大家都知道的。” 张英牧放下手,心里还是不敢置信:学长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遇到这样不幸的事,而且他明明有心脏病,那天晚上竟然还来救自己,想到这,他鼻子有些发酸。 班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英牧啊,话说像你这样只对课本感兴趣的书呆子,怎么会突然关心起金秀哲学长来了?哦,我知道了,肯定是你认识的女孩拜托你来打听学长的吧,上次我也是遇到了这样的事,阿姨家的表姐不懂从哪里听说了金秀哲学长,非让我给她弄几张学长的照片,我当时为了以防万一,特地多洗了几张,如果你需要的话,这张就给你吧。” 张英牧下意识地接过班长递给他照片,他的心神还沉浸在学长有心脏病这个消息带给他的难过中,其实根本没意识到班长拿给他的是什么东西,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班长已经走了。 他看着手里学长的照片,怔愣了一下,照片只是一张很普通的半身照,就像是将证件照放大了一样,可是因为照片上人俊美的容貌,硬是生生让画面有了唯美的感觉。但重点是他拿着这照片有什么用? 班长已经不见影子了,无奈,张英牧只好手里拿着照片走出校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的消息给他的冲击力过大,他走路精神不太集中,一不小心,便撞上了一个穿黑色长款风衣的男人。 照片也随之掉在了地上。 “对不起。”他下意识的道歉,但是对方却没有理他,而是直勾勾地盯着地上那张照片。 张英牧弯腰去捡照片,另一只手比他更快,不,其实准确来说,在张英牧的眼里看见的是那个男人弯下腰,照片便主动飞进了男人手中,但他认为一定是自己的眼睛出现错觉了。 “他是谁。”黑衣男子手里拿着照片,微微有些颤抖,那张俊美如冰雕般的脸上,露出一副似悲似喜的神情。 “你问这干嘛。”张英牧狐疑地看着那个男人。 “他是谁!”黑衣男子猛地抓住张英牧的手腕,又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几乎是用喊出来的。 但这样张英牧却更不想说了,对方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又很凶,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人,学长身体不好,他不想给学长带去任何麻烦。张英牧用还能活动的另一只手奋力去掰男子抓住他手腕,嘴里说道:“放手!你这是要干什么?我又为什么要回答你,你是照片上人的什么人吗,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对方听到他的问话眼中闪过一瞬的茫然,没有立刻回答,手上的力道也随即慢慢变小。 张英牧趁着这个机会挣脱了出来,一把从对方手里夺回照片,随即狠狠瞪了男子一眼,“莫名其妙。” 说完,害怕对方纠缠,他转身就跑,跑出很远,又忍不住回头去看,却发现那个人还站在原地,周围人潮如流水,而男子一袭黑衣的高大背影则像流水中的礁石,透出一股孤寂和可怜的味道…… 第55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三) 都敏俊坐在书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盒子,打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一块碎开的玉佩。 四百年……他留在这里已经快要四百年了。 从朝鲜时代至今日,汉阳变成了首尔,他眼看着世界万物的变化,但却不再介入任何人的生活,因为知道,他的介入是没有意义的,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就如同四百年前,他拥有强大的超能力,却救不回那个人的命。 拿出黑色的日记本,他翻到新的一页,写下第一行字: “今天,我见到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和金明泽长得一样,我失态了。” 写到这,他顿住笔,哂笑了一下,多久没这么失态过了,上一次情绪波动是在什么时候,他都快忘记了……目光划过盒中的玉佩,他又继续写道: “世界上真的会有,长得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吗?我简直怀疑自己是否是身在梦中。 我想知道他是谁,是的,我明白,那个人……四百年前就不在了。 但,无论如何,还是希望能见对方一面……非常希望。” 写完日记,都敏俊合上上日记本,他双手交叉环肩的姿势,端坐在桌子前,目光落在玉佩上,玉佩上面的裂痕依然如故,宛若昨天,他的思绪缓慢地飘远,又忍不住想起那个姿容绮丽,却眉眼锋利的人…… 无论是在母星还是在地球,他都没有任何牵挂,唯有那个人,是他漫长生命中唯一的特殊,他教他写会第一个字,送给他第一份礼物,他在他身边学会什么是喜欢,也在他身上明白什么是心痛。 思念一个已经不在的人是什么感觉? 四百年来,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一个已经不再的人又是什么感觉。 所以即使明知,大概只是长相相似的人而已,也想要见一面…… 时间如流水,转眼开学已经一个多月了。 这段日子,张英牧的日子过得有些艰难,他母亲的病情又加重,即使他已经打两份工也维持不了药费开支。 如果再申请不到银行的贷款,他就面临着要辍学去打工的困境了。可是一旦辍学就更没机会拿到律师执照了,他不能成为律师,家里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吧…… 这段时日,在他身上发生的唯一称得上好事的事,大概就只有他和金秀哲学长成为朋友这一件事吧。学长一直鼓励他不要放弃学业,还表示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在钱方面帮助他一些,但是他怎么能要学长的钱。 不行,一定要从银行贷到钱才行。 他在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第n次向着银行的大门走去。 填了一大堆表格,又出示了无数的证明和医疗缴费单,终于走完了所有的手续,可以向银行贷款部的经理陈述贷款理由了,只要银行的经理同意签字,那么他就能拿到钱,但这也正是最困难的一关,因为他这样的理由,基本上没有银行会放贷款给他的。 张英牧向着银行二楼的贷款部的经理室走去,看到银行贷款部门经理的时候他愣了一下,这家银行的经理许允不是别人,正是不久前那一次被他撞到的男子。 “是你。”他忍不住惊讶。 都敏俊看见走进门的张英牧也是微微一怔,随即带着点欣慰,说道:“居然是你,我找了你很久,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倒是省了我不少事情。” “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张英牧疑惑的问。 都敏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侧目扫了一眼他手上的材料,说道:“你今天来这里的目地是什么呢,贷款吗? “是的,”张英牧点头,同时深深鞠了一个躬,说:“请您务必把这笔钱贷给我,这笔钱对我来说非常非常的重要。” 都敏俊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随手合上手里的文件放到一边,说:“没问题,我可以给你签字,也可以把钱贷给你,只要你告诉我那天照片上的人是谁。” “我想请问,您为什么会那么在意照片上的人是谁?”张英牧问道。 “这不是你该问的事,你只要告诉我他的身份就好了,然后你会得到你的贷款。”都敏俊神色冷淡地回答。 “如果你不能告诉我的话,那么我的回答是拒绝。” “你拒绝?那不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贷款吗。” “是的,贷款很重要。但是照片上的人同样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不能够因为一己私利的缘故而让朋友陷入未知的麻烦之中,抱歉,再见。” 张英牧说完这些,拿着材料转身就走,准备换一家银行再碰碰运气。 背后的男子却突然叫住他:“等等。” 都敏俊站了起来,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第一次正视了这个叫张英牧的男生:“不得不说,你让我刮目相看了,为了维护朋友而放弃唾手可得的钱财,这种品质,我已经很久没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身上见到过。为了表示诚意,我可以把话说的再明白一些,我对照片上的人并没有任何恶意,我想知道他是谁,是因为他长的像我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我希望能够见他一面,仅此而已,而且我保证绝对不会做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 “这……” “我已经表达了我的诚意,哪怕你不告诉我他的身份,首尔就这么大,慢慢找也总会找到的,只是时间慢一点而已,但并不需要这么麻烦吧……”都敏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平静地说:“你需要这笔贷款,我觉得我们可以合作愉快,你说呢。” 虽然对方表情虽然十分冷淡,但看起来确实不像说谎的样子,张英牧咬了咬牙,说道:“你能保证不会做任何对他不利的事情,也不会打扰他的生活。” “我保证。” “好吧,我告诉你,他是我的学长,首尔大学英语专业,二年级的学生,金秀哲。” 都敏俊点点头,黑沉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 结果几天后张英牧就发现女生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 “你听说了么,高级英语课程新来了一位教授。” “是啊,都教授好帅,腿也好长。” “总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也好酷。” “就是很不好相处的样子,我这门课超烂的,不会被他挂科吧……” “你们快看,都教授来了……哇……” 张英牧顺着那几个女生的视线,看见夹着书本向教学楼走来的男人,瞬间张大了双眼。 怎么会又是那个家伙! 他急匆匆的跑过去一把拦住对方:“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答应过我,绝对不会做任何打扰学长生活的事情。还有,你不是银行的许经理么,怎么变成我们大学的都教授?你不会是骗子吧。” 都敏俊冷淡地瞥了张英牧一眼,直接往里走。 “喂,你站住,我在跟你说话啊。” 回答他的是都敏俊将一张简历直接拍到他脸上。 张英牧匆匆往脸上抓下简历,浏览了一遍,上面写着都敏俊,精通六门外语,还有一些各国语言的专业证书复印件和教学资格证什么的,他不可置信地说:“这怎么可能,现在在韩国当银行贷款部门经理需要掌握这么多语言技能吗,不对,你有这本事之前还当什么银行职员啊!” “上课时间就要到了,让开。”都敏俊冷冰冰地说道。 “喂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啊。” 但这次都敏俊连一个眼神都吝啬于给他,长腿一迈直接越过他走了。 留下张英牧站在原地,双手抓着头发咬牙切齿:“啊,怎么会有这种人。不行,我要去和学长说……可是这叫我要怎么说啊,头好疼。” 另一边,萧熠手里拿着课本走进教室。 这一节课程是高级英语,新来的教授已经到了。 萧熠经过讲台走向自己惯坐的位置,落座。这个期间,他感觉到那位新来的都敏俊教授一直看着他,这样的注视,本会让人觉得十分冒昧才是,可他却半分也没有这样的感觉,不知道为何,这位都敏俊教授给他的感觉熟悉而亲切,就好像是一位很久没见的老朋友一样。 真是奇怪。 直到上课开始,那道过分热切的视线才缓慢离开,转向所有同学。萧熠也微微松了一口气,虽然并不讨厌对方,但任是谁一直被这样看着,也会觉得不自在的。 撇开这个小插曲不谈,新来的都教授虽然看起来分外年轻,脸上表情也特别冷淡,但课讲得确实很好,分析到位,深入浅出,看得出他本身的学识非常渊博,不知道校方是从哪里挖来这样一个人才。 一节课的时光,很快过去。 下课铃响,所有人收拾好东西鱼贯而出。 萧熠落在最后,他收拾东西的时候,那位让他觉得奇怪的都教授已经站在了他面前,捡起他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稿纸放在手上细细打量,然后面色淡淡地问他:“金秀哲同学,马上就要开始下一堂课了,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是课程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么。 “并不是,”萧熠礼貌地对教授点了点头,说道:“教授讲得深入浅出,让人很容易听懂,我最后一个走只是因为下一节恰好是体育课,我不用去。” “为什么不用去?” “因为身体的缘故,我不能做剧烈的缘故。” “什么问题,严重吗?”都敏俊的声音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张。 居然这样追问到底,萧熠有些无奈,他并不是很喜欢提起自己的病情,但还是照实说了:“……我心脏有宿疾。” “你是不是……有先天性的心脏病?”都敏俊抿了抿唇,艰涩地再次问道,伴随着这个问题脱口而出,他的心脏因为紧张而砰砰地直跳,连手心都紧张得微微出汗。 对对方的敏锐略微有些诧异,随即萧熠点了点头:“被教授猜到了么,是的。” 听到肯定回答的一瞬间,都敏俊感觉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酸,他近乎贪婪地看着眼前的人,神思恍惚,世界上真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吗?一模一样的长相,一模一样的笔迹,甚至一模一样的病情…… 明泽,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对吗? “教授……”萧熠疑惑地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 都敏俊动轻轻抬了抬手,于是下一刻,万物静止,时间停留。 他伸出手,手指颤抖地,一点一点描绘过学生露出询问神情的脸,从眉眼到下颌,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就像是秋风里飘落的一片叶子,这双手中蕴含着人类不能想象的强大力量,可是这一刻,他却觉得这双手好像不是自己的。 肌肤鲜活而温热的温度,让他流连忘返,短短的几秒钟,却让他有一种流泪的冲动。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一种力量打开了他冰封了几百的心脏,让他整颗死寂的心都活过来了。 他不信神明,不信鬼怪,但这一刻,他愿意感谢诸天神佛,百鬼夜叉,感谢任何一个将眼前人送回他身边的契机。他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他停留在地球四百年的意义,就是为了再遇见对方一次。 ——再守护对方一次。 当初的他救不了明泽,但这次不会了,现在的他在地球上已经研究了四百年的医术,只要一个换心手术,他就能把健康带回这个人身上。 他再也不会犯当初保护不了明泽的错误,这一次,他决不让让眼前的人受半点伤害。 下定了决心之后,都敏俊的心跳慢慢的平复下来,恋恋不舍地看了最后一眼,他放下手,时光复原。 萧熠眨了眨眼,刚刚那一瞬总觉得特别漫长的感觉,是错觉吧? “教授……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都敏俊垂下眼眸,轻声说,这一刻他依旧冰冷的嗓音里,蕴含着只有他自己知道温柔。 萧熠对都教授点了点头,拿起自己的课本,走出教室。 他不知道,背后那双黑色的眼睛,一直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欲语还休。 第56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四) 图书馆。 萧熠在一层一层的书架间穿梭,挑选书籍,一道炙热的目光让他背脊发烫,他转过头来,隔着书架的间隙,看见背后是穿着灰色西装外套和西裤,带着金边眼镜的都教授。 那套灰色的西装对都敏俊来说很合适,合体的剪裁衬得他的身材比例比招贴画上的模特儿还要标准。 萧熠却没注意到那些,只是心里有些淡淡地怀疑,课堂、食堂、路上、自习室、现在是图书馆……最近和都教授的相遇几率似乎有点高啊…… 他正这么想着,那个人就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金秀哲同学,就穿这么一点衣服,你不觉得冷吗。” 萧熠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厚实的棉衣,再看看教授单薄的西装,有些无语地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冷笑话,原来这世界上,不止有一种冷叫你妈觉得你冷,还有还有一种冷叫教授觉得你冷。 “不冷。”他笑了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都敏俊点了点头,跟在金秀哲身后没有再多说什么,其实他的身体和地球人不同,几乎感觉不到温度冷热的变化,他只是……忍不住想和他说话而已。 还有,在之前相遇的那天晚上,他做的一个梦。梦境里,金秀哲双眼紧闭躺在草地上,人事不知。那个梦里和四百年前相似的场景,让都敏俊非常不安,以至于他像看守宝物的龙一样,一步也不想离开这个人身边…… 萧熠又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你喜欢看书?”都敏俊问。 “喜欢,阅读是一种享受。”萧熠回答,翻了翻手中的书,不太感兴趣,又重新插回书架中。 都敏俊黑色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暖意,虽然过去四百年,这个人还是一样,一点也没变。 逛了几个书架,又拿了两本书,萧熠便抱着书到楼下的图书管理员处登记,这个过程中都教授教授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看起来倒像是和他一起来的,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天上突然飘起了细细的雨丝。 萧熠蹙了蹙眉,他没有带伞,虽然不是什么大雨,可他的身体一点点雨也不能淋。 跟在他后面走出来的都敏俊抬头看了一眼天气,心下了然,正想上前跟那个人说,你在这里等我,一把淡蓝色的伞便插入了两人中间,一个长发女生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说:“学长,你没带伞吗,我遮你一起走吧。” 萧熠回头一看,是英语系低他一届的学妹韩彩英,于是点点头,说道:“那真是多谢了。” 他伸手接过女生手里的伞,说道:“撑伞这种事,还是让男士来吧。”女生抬头甜甜一笑,爽快地跟了上来,钻入伞下。 两人一起向雨幕中走去。 雨丝清扬着飘落,臃肿的棉衣也掩盖不了少年欣长的身姿,少女身材纤细,蓝色的外套和白色的羽绒服也意外搭配,两个人共撑一把墨色的伞,走在绿树成荫的校园里,这副画面唯美得就像一副画。 都敏俊抿了抿嘴角,本来就不苟言笑的面色变得更加冷淡。 他站立在飘雨的图书馆门口,注视着两人背影,七倍于地球人的耳力,让他的耳朵可以一直听见少年和少女言笑晏晏交谈的声音。 他喜欢哪个人的声音,四百年前就喜欢,那清冷的声音对他而言像有重力的吸引,让他每分每秒都想向他的声音靠近。 可他不明白,还是听见同样的声音,为何这一回,自己的心口居然会感觉到闷闷得难受。 不想再听下去了,都敏俊转过头,在细雨中,选了相反的方向。 但很快,他就为自己的选择感觉到彻骨的后悔。 “让一让,前面的同学,快让一让……” 一辆自行车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上没有刹住,迎面直接朝着共撑伞的一男一女撞去,萧熠拉着身侧的少女避让了一下。 “啊……”一声惊呼,自行车虽然避过去了,少女却在错步中突然失去了平衡感,又没有注意到脚边有一块小石头,绊了一下,高跟鞋的鞋跟不知怎么的就踢到萧熠的小腿上,将没留神的萧熠直接扑到在路旁的草坪上,更为不巧的是,她摔倒压下来时整个手肘击在了萧熠的胸口。 “啊,学长,对不起。”韩彩英羞红着脸说,急急忙忙地从萧熠身上爬下来。 萧熠摇了摇头,一手撑着草地站起来,“没关系,你……没事……吧?”最后几个字,他忽然觉得自己喘得有点厉害。 “学长,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真的没事吗?” 萧熠刚想说没事,心口就突然剧痛起来,这种强烈的痛楚让他身子晃了一下,不由得直接单膝跪在地上,额头上冒出一阵冷汗,嘴唇也开始发紫。 “学长,你怎么了。”韩彩英也急忙忙地跪了下来,都是她的错,学长有心脏病,可她刚刚好像不小心压到了学长的胸口,这可怎么办?她想弥补,可是又不知道能为学长做什么,一时紧张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没事,”萧熠单手揪着自己的胸口,非常勉强地安慰了少女一句,随即说道:“……彩英,帮个忙……我口袋里有药……拿给我……” 雨开始变大了,不过这时候,谁也没有空管这一点。 韩彩英急急忙忙地将手伸进萧熠的口袋中翻找,很快便找到了一个棕色的药瓶,“是这个吗?学长,要几粒……” 一阵风从两人身边刮过。 韩彩英手上一空,便发现药瓶到了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都敏俊教授手中,但这个时候来了一位教授,让她安心不少,她急忙说道:“教授,那是学长的药。” 都敏俊根本不用听她说,就非常迅速地拧开药瓶,直接倒出两粒放入萧熠口中,然后一手轻轻抚着萧熠精瘦的背脊帮助他吞咽,熟练的动作,看起来就像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一样自然。 服下药后,几分钟后,萧熠的脸色便慢慢缓了过来。 他抬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出现的都敏俊,极浅的笑了一下,说道:“真是麻烦教授了。” 都敏俊和韩彩英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韩彩英赶快跑到一边捡起掉落的伞,遮在萧熠头上,眼泪汪汪地说:“都怪我不小心,学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在韩彩英说都怪她不小心时候,都敏俊转头看了她一眼,黑色的眼睛里怒气犹如实质。 “好多了,并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扶住你。”萧熠温和地说道。 韩彩英却看起来更想哭了,她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纸巾,帮萧熠擦脸上的雨水,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害得学长都湿透了。” “没事的。”萧熠接过她手里的纸巾,再次说道:“没事,我自己来。” 都敏抿了抿唇,听着那两人的对话,他心里感觉有些压抑。他学过人类的心理学,嫉妒是人类感情当中最低等的,笨拙而幼稚的感情,因为害怕对方的爱意有可能会向着他人而产生的感情。这种感情,通常称之为退化,缺乏自信而自卑的人爱上别人,就会经过这种退化过程,怕对方被某人夺走,做出笨拙的行为与言辞,以此表达嫉妒的感情。 他曾以为自己身上永远也不会出现地球人这种愚昧的情绪。 但这一刻他真真切切的感觉到嫉妒,他不希望那双深邃眼睛看见别人,他喜欢那双眼睛能只看着他一个。 “能站起来吗,金秀哲同学,我送你上医院做检查。”都敏俊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韩彩英也在一旁猛点头,“是啊,学长,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 萧熠站了起来,平复了一下呼吸,说:“不用,我已经没事了,老毛病……习惯了。” 但都敏俊的态度非常强硬:“一定得去。”他如此说道。 萧熠拗不过两人,最终只好让都敏俊和韩彩英陪着他,到首尔大学的附属医院做检查。 排队,挂号,开单子,量血压测脉搏,医生护士来来去去,很快得出了结果,医生说他心脏暂时没什么问题,不过淋了雨有些低烧,还是要住院挂点滴,观察一晚上才行。 萧熠办了住院手续,因为自己的衣服淋了雨,不能再穿,他换上了医院的病号服。 韩彩英和都敏俊都不知道跑哪去了,大概是回去了吧,所幸的是图书馆借来的书一起带过来了,萧熠自己一个人也并不无聊。 都敏俊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画面,少年靠在病床上看书,夕阳的光透过窗户染在他身上,像一层模糊的金边,纤长的手指翻动着书页,白皙的指尖在夕阳光照下,仿若透明。那画面太过美好,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想的居然是:若能成为他手下的那本书也是很幸福的事吧…… 萧熠抬起头的动作,打断了都敏俊的凝视:“教授,原来你还没走啊。” “嗯。”都敏俊微微侧过脸,耳朵有些薄红。他抬高手,将手上的东西示意给他的学生看,“我去餐馆帮你打包了饭菜。” “真是太麻烦教授了,其实医院也有提供晚餐。” “不好吃。” 被人关怀总是让人觉得心里温暖的,萧熠接过饭盒,笑了笑,“那就谢谢教授了。” “不用跟我道谢。” “一起吃吧,教授,你买了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都敏俊点了点头,也坐到了床头。 正当萧熠打开饭盒的时候,韩彩英也跑了进来,“学长,我帮你打包了辛拉面,那家超好吃的……咦,学长已经有晚饭了啊……” 少女捧着饭盒的手微微下垂,神色有些失望。 “没事。”萧熠招了招手,“彩英也过来一起吃吧,有鱼、肉,现在还有面,今天的晚餐真是太丰盛了。” 最终是三人一起在萧熠的病房里分食了晚餐。 聊了一会天,夜幕便降临了,韩彩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都敏俊还留着,理由很冠冕堂皇——身为教授,要对自己的学生负责。 萧熠笑了笑,感觉他又多了解到了都教授的一个特点——别扭。 但他心领了教授这份关心,也不说破。同时心里也微微有些猜测,他看见都教授就觉得熟悉和亲切,像个老朋友,都教授看他会不会也是一样,所以才特别上心呢? 正想着,都敏俊却一把将他手中的书抽走了。 “教授?”萧熠转头,疑惑地看着男人。 “别看了,灯光太暗,会伤眼睛,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你想看哪一本,我念给你听。”都敏俊面无表情地说,只是嗓音比他平时的语调更为柔和。 “怎么好意思,麻烦教授呢?” “并不麻烦,我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萧熠想想也是,就不再客气了,因为那种奇妙的熟悉感觉,眼前这位虽然是教授,可他在他面前,并不感觉到丝毫的拘束。 “这本吧,感觉特别适合念出来,辛苦教授了……” 都敏俊接过书,看了一眼封面,书名是《爱德华的奇妙之旅》(注1),他点点头,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翻开第一夜,低沉、磁性的嗓音就在这间不大的病房里缓缓回荡起来。 “从前,有一只是用陶瓷做成的兔子,名叫爱德华。 爱德华是一只极度自负、个性冰冷的瓷兔子,被小主人艾比琳宠爱着,他不懂爱,也不愿意懂,直到在一次搭船出游的意外中,爱德华掉到船外,掉入海中。 …… 爱德华被送给一个生病的女孩。 …… 它喜欢上了小女孩,却救不了她。 …… 这只叫爱德华的陶瓷兔子,眼看着自己喜欢的女孩在自己身边死去,却无能为力,它发誓再也不会犯爱上一个人的错误。 …… 但是,已经太迟了——陶瓷玩具的心扉已经打开。” 都敏俊完全沉浸在书本的情节中,相似的经历,让他甚至感觉自己就是那只名叫爱德华的陶瓷兔子,为一个人敞开了心扉,得到的却是离别的痛楚,直到念到这一节的最后一句,他才心有所感的抬起头,却发现,在他的朗读中,少年已经睡着了。 轻轻叹了口气,都敏俊将手中书本合上,放在床头。然后俯下/身子,拉起他学生的一只手,包裹在自己双手的掌心中合拢,古井一样黑沉的眼睛里隐约有温暖的光泽浮动,他轻声说,“晚安。” 这一切,萧熠都不知道,他又做那个梦了。 第57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五) 梦里,悬崖上救了他的黑衣男子,一转眼就消失不见。徐宜花在他怀里张开眼,看到坚实的地面,喜极而泣,还以为是神明显灵。 萧熠站在悬崖前出了一会儿神,心中想起一些关于山精野怪的传说,但不管怎么说,对方毕竟救了他,应是没有恶意。 这段插曲就这么过去,收拢仆妇,重整车队,萧熠带着新妇徐宜花继续前往汉阳祖宅。 接下来的路程平安无事,非常顺利。 到达祖宅,自然又是一番仪式,略去不提。 几日后,深夜。 萧熠正在书房内看书的时候,突然发现房中多出了一个人。 正是那天在悬崖上救了他们的黑衣男人,这次对方换了一身士族常服,头带墨笠,身着白色的鹤氅和紫色的深衣,这一身正统的儒学装束,将他那张不似人间俊美的脸,衬托得更加非凡出尘。 男人就这么凭空出现在书房内,注视着萧熠,一动不动。 萧熠放下手中的书本,脑中不期然想起这几日间听到的坊间传闻,不久前在光天化日之下,许多人都看见天空出现奇怪的碗状物体,似葫芦,又似圆盘的,翱翔于空,发出绿色的火光。 而飞行物出现的时间,跟那一日的怪风大作恰是同一日,让人很难不有所联想。 正萧熠心里诸多猜测的时候,男子唇角轻轻上扬,忽然低头对他极浅的笑了一下,然后缓缓伸出手,对着萧熠的方向摊开手心,掌心躺着一块玉青色的吉祥莲花纹玉佩。 是他的玉佩。 这一世,自幼年起就悬挂在腰间,随身携带,却在掉落山崖那一日遗失了。 男人又将手中的玉佩往他的方向递出一些。 “先生,您是……来给我送玉佩的吗?”萧熠抬起头,惊讶地问。 男人盯着他的嘴唇,几秒钟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多谢。”萧熠从他手中接过玉佩,说道:“在下名叫金明泽,那天的事,还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先生你才好,不知道可否请教尊姓大名……” 他正说着话,对面的男人却似乎不习惯重力,突然双脚离地,漂浮到了天花板上,萧熠的声音也随着突然发生的变故戛然而止。 对方很快就降落了下来,同时抿了抿唇,露出懊恼的表情,那张如冰一样完美的脸,因为这个小动作也好似染上几分人气,显得有些可爱。 萧熠轻笑了一声,说道:“可否冒昧的问一句,先生您是谁呢,这下无论您说什么,我都不会感到惊讶的。” 男人没有回答,目光一直盯着他的嘴唇,看起来就像是在学习和解读一样。 萧熠思索了一下,试探着问他:“先生,您不会说我们的语言吗?” 男人还是在看着他的嘴唇,没有说话,无机质的眼神,初看是漠视一切冰冷,但细看之下便会发觉,冰冷只是他的保护色,那双眼睛深处是纯澈到不谙世事的剔透和好奇。 “真的不懂吗,这下可是麻烦了。”萧熠扶了一下额头,“先生,你有可去的地方么?” 男人一言不发。 萧熠蹙了蹙眉,心下隐忧,最近正是王权更替的时候,时局动荡,殿下对天文之事也异常敏感,已经将此次天空出现不明物体的事件视为不祥之兆,派出大量卫兵,在临近城市搜捕可疑人物。而眼前这家伙还一脸搞不清状态的表情,实在是让人有些放心不下。 “好吧……无论您是谁,真实身份是什么,对我来说,都是救命恩人。如果,先生你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的话,就留下吧,您是我和宜花的恩人,我们对待你,会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 男人侧了侧头,看着他的嘴唇,露出思索的表情,一会儿他抬起头,眨了眨眼,脸上又露出茫然无辜的表情。 萧熠感觉对方也不是完全听不懂,他想了想,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然后朝对方伸出手,一字一句的说:“留、下、来、吗?” 男人看着他的嘴唇,许久,唇角上扬挑出一个清浅的笑容,点了点头。 于是乎,汉阳金家,就这样多了一位身份神秘的客人。 经过一夜连比带划的交谈,萧熠发现这位恩人虽然看起来是个成年男人,还拥有不可思议的超能力,可是对地球的了解比三岁的孩童还不如。不过,他既然已经决定庇护这位救了他一命的神秘男人,也就不差再担当起教导的职责。 翌日,金家大宅便出现了这么一副奇景。 金明泽少爷拿着《三字经》在书房讲课,而他的学生则是一名比他还要高大的俊美冰冷的男人,可是却异常听话,明泽少爷念一句,他就字正腔圆的跟着念一句,两人的声音,一清冷,一低沉,交互回荡在书房里,听起来却意外的和谐。 徐宜花端着茶和点心出来,看见这一幕,掩唇而笑。 昨夜,她已经听自己的夫君讲了,是这位大人在悬崖上救了他们夫妻,真是不可思议啊! 别看她只是一个小女子,可在家时,不管是《异闻通录》还是《聊斋志异》她全都看过,还很喜欢,虽然母亲说这些都是无稽之谈,但她心里却觉得那些神明鬼怪是真的存在的,你看这下不就证明她是对的了吗,就是不知道恩人到底是九尾狐还是黑白无常? 不过看恩人在自己夫君面前乖乖学习的样子,不管真面目究竟是什么,应该也都不难相处吧。 男人的学习非常惊人,经过两日的教学后,他已经能和萧熠毫无障碍的交流了。 萧熠说出的承诺,自然会做到。他将这个来历神秘的男人,视为自己的家人一样对待,相处关心十分融洽,两人时常在花园的凉亭中饮茶赏花,也不再使用敬称,闲谈中聊得多是一些朝鲜的风俗人民情,因为对方对这些很敢兴趣的样子,萧熠便将自己所知道的都为其做了解说。 金明泽的声音带着一种如冰雪消融的清冷,听着这样一把嗓子娓娓道来,可以说是一种享受。 后来取名为都敏俊的外星来客,最初就是在这样的声音里,一步一步慢慢沦陷下去的,然而却甘之如饴…… 一日夜晚,两人在园中赏月时,萧熠问道:“说起来,相处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先生你的名字呢?” “我们那里的人没有名字。” “这样啊……看得出,先生你是一位非常特殊的存在,不过相处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先生你究竟来自何处?” “我啊……”都敏俊笑了一下,伸手比了一下夜空中一颗最明亮的星星,“我来自那里。” “什么……” “就是那颗星星,虽然与这颗星星有所不同,但也是适合生命存在的一颗星星。” 正常的古人若听见这种话,怕不是以为对方在撒谎,就是被吓跑了吧。 但萧熠又岂是常人呢,他只是眉目一挑,便弯了弯嘴角,“真是奇妙的事情啊,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怕是难以想象的……不过,虽然隔着浩瀚星海这般遥远的距离,我们却能够在此处相遇,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缘分吧。” 都敏俊冰冷的面上也不由得随之挑起一分笑意,不知为什么,听见金明泽说“缘分”这个词,他心里便感觉到异乎寻常的喜悦。 “那先生,你会在地元(注1)停留多久呢。” “只能停留约莫十余日,现在已经过了六日了,就剩下两三日。” “这么快。相聚让人愉悦,然而分别总是让人感伤……” 都敏俊不知想到了什么,也沉默了下来。 “先生,请在此处稍等一下。”萧熠站了起来说道。 在都敏俊点头后,萧熠便朝着书房而去。 一会儿,萧熠手持着一个画轴回来了,笑着说,“家中长辈一直告诉我,道别要早早的做才好,因为到了最后一刻,便来不及了,所以这份礼物,我就提前送给先生吧。” “给我的……礼物?”都敏俊幽黑的眼睛写满了错愕。 “是我画的一幅画,我自幼心有宿疾,别的不行,唯在琴棋书画这些事情上下过功夫,所以能送人的也只有这些了,打开看看吧。” 都敏俊接过画轴,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上画的是一个身穿黑色长衣的男子,并不是朝鲜人的服饰,而是他们星球上的特殊服装,笔墨细腻,将画中人身上那种如冰雪般冷冽的气息,描绘得如栩栩如生,看得出画者的用心。 “这是……” “是啊,这是我初见先生时,先生的样子,印象深刻,一直记着。”萧熠笑着说, 都敏俊看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将画收起,像对待珍宝一般,双手捧着画轴,黑眸暗沉沉地,让人看不清是什么情绪。 “不管先生以后身在何处,我和宜花,也都会挂念先生的,所以请您一定要平安无事的回去,我唯有此愿。” 萧熠抬头看了天上月亮,又说道:“分别在即,今晚月色却正好,不如就请先生,听我弹奏一曲吧。” 院落中摆了张七弦琴,萧熠向琴座走去,月光下他穿着一件白纻直衣,外罩着黑色的深衣,没有戴墨笠,墨色的长发两边各拉起一缕系住,其余如墨般从肩头泻下,腰封束得窄腰清瘦,背影修长清瘦,周身气质如月华般清冷端华。 正是应了那一句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萧熠敛衽而坐。 夜色寂静无声,琴音便在此刻,如流水般缓缓响起,曲调清幽,悠然婉转,闻之让人感觉像置身于翠色的竹林,一阵微风拂过,翠影婆娑;又像看见渔火的江堤,一只小舟徐徐穿过飘满萤火虫的芦苇群…… 都敏俊坐在一旁听着,觉得自己像一尾鱼,整个人都融化在这一首曲子里,心中喜悦宁静的同时又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 彼时,他还弄不清自己的想法,只是朦朦胧胧地希望着这一刻永无尽头,这首曲子永不停歇,而他就在此处,看着那个人低眉的侧脸,让时间一直一直的静止下去……可惜,他的能力是有限的,并不能让时间无限的停止下去。 但那一夜月华,那一夜的琴音,还有那一夜的人,早就入了他的心防,成了时间所不被磨灭的画面。 许多年后,独自一人的他还想再听一遍这首曲子,可惜走遍整个朝鲜,却再寻不到相似的琴音…… 第58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六) 看这一章前先听我说qaq,这章半更,没完,后半段乃是草稿,某匿明早还要开会没空补tat,明天下午五点前补全,多加字数全作补偿,建议到时再来阅读哦,鞠躬撤退。 雪花纷纷杨扬,朝鲜王朝光海一年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 星星上来的客人似乎对植物也有特殊的影响力,他来了以后,花园里的植物全都变得更有精神了,满园梅花第一次在初雪降临之时全部怒放,非常美丽。 后院花园中,萧熠和徐宜花站在廊下赏花漫步。 “宜花,来到汉阳,你生活的开心吗?”萧熠一边走,一边问道。 “开心,”挽着他手臂的少女便抬头,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大家都对宜花很好,宜花很开心。” “那就好,背井离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怕你会感觉不习惯。” “一点也没有不习惯,不瞒大人说,再来此之前,宜花心中十分忐忑,因为未曾出嫁之时,每日都听母亲念叨嫁人之后要守得总总规矩,总害怕会有做得不好地方,惹夫君生气。可宜花从没想过能遇到大人这样的良人,这段时光,每日陪着大人,读书,画画,赏花,写诗,是宜花一生当中最为轻松愉快的日子。” “这便是最为轻松愉快的日子吗?”萧熠失笑,“宜花啊,你想要的生活可真是简单啊。” “简单才容易实现啊。”宜花放开萧熠的手,走到廊下,伸出双手去接飘落的雪花,“大人,下初雪了啊。” “是啊,今年的第一场雪。” “我过世的祖母对我说过,下初雪时,说得任何谎言都可以被原谅,哪怕是对王说谎也一样,但我现在想说的话绝对不是谎言,我好想要快点长大,想让大人看见我长大后美丽的样子,想要和大人一直一直地的在一起,永远快乐的生活下去。” “真是傻孩子。”萧熠轻轻叹息了一声,也走到廊下,伸手拂去少女头发上的一片雪花。 徐宜花便幸福的笑了,随即顺势偎依到萧熠的怀中。 花园里,隔着怒放的寒梅,都敏俊他在花影绰绰中看到了这一幕。七倍于常人的视力和听力,哪怕不是刻意去听,他们的对话也就像响在他耳边一样。 那两个人类之间的感情,让他感觉温暖又羡慕…… 他的母星是一个非常冰冷的星球,他的所有族人都是在自然中孕育而生,不像地球的人类,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亲人。 这些他都没有,也没有名字,没有爱,没有任何温情…… 每一个族人都力量强大,思维敏捷,发展科技一日千里,他们探索完自己的星球,便将目光转向更为遥远的宇宙。 终于有一天,在浩瀚的群星中,他们发现了一颗生存环境与他们星球极为相似的星球,隔着漫漫的星空,他们对这颗遥远的蔚蓝色星球充满了好奇。 于是他们改造了一颗小行星,每隔404年,这颗小行星便会到达近日点,这段时间他们可以搭乘飞行器从小行星到达这里,采集各种样本,带回研究。近日点只有十五天,所以一定要在规定的时间返回,一旦错过,便要再次等待四百年。 几天后,就是飞船返程的日子了。 但他却如此的不舍,一想到要离开这里,从此,再也不能听那个人念书,看那个人画画,再也见不到那个人露出让天地都为之温柔的笑容,心里便觉得非常难受。 花园中,萧熠已经牵着徐宜花沿着长廊向远处走去。 而都敏俊还留在原地,黑眸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管再怎么不舍,三天后,返程的日子还是到来了。 道别已经做好了,早上金明泽和徐宜花陪他看了最后一场雪景,说晚上就不来送他了,省得徒留伤感。 飞碟在汉阳城上空盘旋着,发出耀眼的光芒,引得过路的百姓指指点点。 都敏俊手握着画轴,站在山顶空旷平地上。 很快,一只飞碟便感应到他的方位,飞到了他的上空,随即一束光笼罩了他,光柱之中,都敏俊双腿离开地面,缓缓向上升起。 他被吸入了飞船的腹舱之中,心中的不舍也在此刻到达了最高点。 飞船起飞,舱门缓缓封闭,都敏俊向下看着这颗星球,脑子浮现出来的,竟是金明泽浅笑悠然的笑容。 一种冲动在他心中酝酿,这一刻,他突然发现其实根本没什么好选择的。 他想留在这,他想陪着那个人,哪怕为此要忍受四百年背井离乡的孤独…… 在舱门封闭的最后时刻,他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跑到门口,一个纵跃,跳出飞行器的舱门。 向下掉落的过程中,风在他耳畔剧烈地呼啸着,都敏俊嘴角却勾起释然的笑容。 心里有些期待想着,如果他告诉金明泽他决定留下来了,那个人会不会因此而露出笑容呢。 回到金家大宅,然而事情却和他想的不一样。 金家大宅灯火通明,丫鬟仆妇们都是一脸惶恐,都敏俊随手拉住一个丫鬟问发生了什么事。 丫鬟紧张地说:“明泽少爷突然昏过去了,怎么叫都不醒。” 都敏俊一个瞬移,就到金明泽的房间外,还没进门,便听见徐宜花压抑的哭声。 他走进门,看见金明泽一脸苍白的躺在床上,嘴唇乌紫,而徐宜花则趴在床沿伤心的哭泣着。 看见都敏俊进门,徐宜花眼里突然亮起一抹希望,向着他直直跪了下来,“大人,你没走,太好了,你救救我夫君吧,你有神奇的能力,一定可以救他的。” “他怎么了……”都敏俊艰涩的问。 “夫君早上就发病了,怕耽误大人的归期,一直忍着没说,还陪大人看了雪景。回来后服了汤药,本以为没事了,谁知晚上却昏倒了,大夫刚刚来过了,说若是明日之前,醒不过来,便会有生命危险,求大人救救夫君。” “我……我也没办法……” “怎么会,大人您是星星上来得使者啊。” 都敏俊说不出话,徐宜花终于绝望,转身趴在床沿大哭了起来。 敏俊茫然地走出房门,双手环肩,缓缓坐在院落中的石凳上,第一次,他感到如此彻骨的恐惧。 第一次,他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 那夜下了一整夜的雪。 徐宜花握着萧熠的手在趴在床前睡着了。 而都敏俊则在院外的雪地中坐了一夜,身上覆满落雪,犹如一个雪人。 万幸的是翌日,萧熠苏醒了。 “醒了……醒了。” 徐宜花颤抖的声音,清醒了都敏俊。 “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不想走了,我想留下来。” “留下来没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飞船隔一段时间还会再来,我到时候再走好了。” 他没有告诉那个人的是,这所谓的一段时间,其实是四百年那么长。 “那真是太好了,其实听闻你要走,我和宜花心里都很不舍,”说到这,萧熠突然一手揪着心口,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你怎么样,痛吗。” 萧熠摇了摇头,“不痛,喘不过气而已,老毛病了。” 都敏俊抿了敏抿唇,“不能治好么?” “治不好的。” 都敏俊露出难过的表情。 萧熠安慰他:“没关系,人类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只是我的时间比别人短一些。从前的我无所谓,但现在却有些放心不下宜花,她一个人可怎么办,我得帮她安排好才行。” 第59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七) 江原,监营。 江原监司李馨郁愤怒地将呈报摔在桌上,底下两排下属皆是心头一紧。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一个中年男子站出来汇报:“大人,呈报所写据是事实,半个月前这个像葫芦又像瓢的东西就在江陵一带出现过,迷惑百姓,昨夜,又有许多人都亲眼目睹,汉阳上空有碗状物飞行在天际,百姓们都惶恐不安啊。” “我看是把鸟看错了吧。”监司李馨郁冷笑。 “不是鸟,鸟儿岂会喷出火光。”汉阳的官吏崔大人说道,其他人纷纷附和,各举例子皆说那不明物体不会是鸟。 李馨郁目下一扫,脸色露出了浓重的讥讽之色:“那诸位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如实禀报殿下么?” “这……难道不报么?”最先说话的那名中年男子问道。 “我说刘大人啊,你是说好端端的夜晚,天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盘子形状的物体,喷着火光,肆无忌惮的到处飞翔,而且还不是鸟,哈哈哈……你这让我怎么报?殿下才刚刚继位,上天便出示警,你们是全都不想要脑袋了吗。” 李馨郁话音落下,底下几位官员全都面露难色,噤若寒蝉。 又有一人言道:“但是这明显就是天现不详之兆,若是殿下不作出应对,恐怕会民心不稳啊。” 李馨郁摆了摆手,道:“朴大人,你当官也不是一两天了,民心不就是用来挽回的吗,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可以化了,只要我们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那些愚昧的百姓能够接受,事情便会向着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比如,我看这次的事,分明就是有妖物出没,引发异像,抓到那只妖物,一切就解决了,诸位大人,你们看呢?” 底下几人闻言,再次面面相觑,低声议论,最后一致认为监司的办法可行。 李馨郁点了点头,“好,就按这个思路办吧,那我说你们……”他暗示性地拿手指敲了敲桌子,“有谁知道妖在哪呢。” 汉阳的崔大人突然灵光一闪回答道:“说起来,本官管辖下倒是有些线索,金家是本地有名的大户,可昨夜他们家一个丫鬟说见到鬼了,那鬼物就是他们家新来的客人,前一刻还站在她面前跟她说话,然后嗖地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哦,已经有人看见鬼怪了吗,那就更好办了。”李馨郁一拍桌子,道:“马上传我的命令,限汉阳城金家,三日之内,交出妖物,否则依法论罪,严惩不贷。” 金家大宅。 都敏俊的客房内,丫鬟们摆上了满桌酒菜,而在此之前从未露过面的金家二老正一左一右地坐在桌子两边,一位夹菜,一位劝酒。 “先生啊,多谢您出手相助,救了我们家明泽的性命,还没好好感谢过您呢。” “这些菜肴都是特意为您准备的,请务必要多用一些。” “请把我们这里当成是你的家,不要拘束,尽管住着就好。” 都敏俊看着特别热情的金家二老,心下也感觉到一种被人肯定的高兴,不疑有它,便大快朵颐的开动了,他没有留意到,就在他面前,金家二老彼此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目光。 金家二老看见都敏俊吃下食物,就离开了,都敏俊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心里有些奇怪的想着:不是说一起吃顿饭么,怎么都走了。 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剧痛从他腹中猛地窜起,几乎将他整个人撕成了碎片,他扶着桌子勉强撑住才未栽倒在地上,随即,门口冲进来一群家丁,手里拿着麻绳和武器。 腹部的剧痛,让都敏俊整个人都脱力了,超能力也因为身体的极度疼痛和虚弱而无法调用,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毫不客气地将他捆得严严实实的,押送进了柴房。 双手被缚在腰后,都敏俊躺在柴房湿冷的地面上,腹部的剧痛让他的神志也开始涣散,迷迷糊糊间,他看见金明泽的父亲,也就是不久前劝他吃下饭菜的金家主人走到柴房中,举着火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随即有些惊讶地问旁边的家丁,“竟然还没死,怎么回事,不是已经吃下了含有□□的饭菜了吗?” 家丁也很茫然:“是啊,大人。□□这种猛毒,连黄牛也会立时就毙命,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活着,小的们也完全弄不懂……” “……” 最后的意识到此为此,都敏俊在剧痛中,昏了过去。 而另一头,萧熠这两日身子恢复得不错,徐宜花陪着他到花园散步,经过都敏俊客房时,他正想着要不要过去招呼一声,便看见自己的母亲偷偷摸摸地从里面出来。 萧熠微微一怔,喊了一声:“母亲。” 对方却仿佛被吓了一跳一样,脸色大变,转身就走。 萧熠察觉事情不对,立刻追了上去,金母毕竟只是个妇道人家,被萧熠追上之后,耐不住他的询问,三言两语被将事情泄露得干干净净。 原来是监官下令要他们交出行为奇怪的客人,好为近日天现异象的事件负责,而金父为了家族,已经答应了。 萧熠闻言不敢置信,低语道:“怎么可以这样轻率,为何不事先告知我一声,那位,毕竟是我和宜花的救命恩人啊。” “你父亲也是没有办法,家族的存亡,比一个来历不明的客人要重要得多,明泽,你要理解才是。” “不行,不能这么做,让我见监官一面。” “即使你反对,也来不及了,你父亲听闻那位客人有不可思议的道术,害怕制服不了他,已经骗他吃下了大分量的□□,现在他大概已经……死了。” …… 萧熠和徐宜花赶到柴房时候,都敏俊已倒在地上,脸色惨白,整个人都被冷汗浸透,但是呼吸尚存,说明还活着。 萧熠松了一口气,他让徐宜花去端来一大碗加盐的水,给都敏俊灌了下去。然后用手指刺激其咽部,以此催吐,如此反复四五次后,都敏俊吐出来的都是清水了,再灌第六次的时候,都敏俊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同时也慢慢清醒过来。 “先生,你还好么?” 都敏俊眨了眨眼,虚弱地应了一声:“你怎么在这……” “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了,先生,快跟我走,卫兵就要来了。” 萧熠说完这些,弯腰搀扶都敏俊,都敏俊还是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但出于对金明泽的信任,立刻顺从对方的力量站了起来,被搀扶着向门外走去。 走出房门,萧熠用手指放在唇边打了个长哨,马厩里那匹他饲养的白马追风,极通人性地一跃跳出了围栏,向着后院柴房跑来,萧熠将都敏俊扶上马,随后跃上马背,坐在其后,低头在马上嘱咐徐宜花: “宜花,还记得要怎么做吗。” “恩,我跑到前院大喊,先生挟持了夫君,逃走了!” “很好,去吧,表现得慌张一点。” 徐宜花点头,提着裙子转头向前院跑去,萧熠一拉缰绳策马而出,时间掐得刚刚好,几乎是他刚刚跑出后院,前院便火把明亮,人声喧哗,卫兵到了。 萧熠骑马带着都敏俊往树林的方向狂奔,荒野平原之上,一骑当先,在他身后是无数举着火把的卫兵在追赶。 冬季的夜风很冷,刮在脸上生疼,都敏俊即使再迟钝也知道不对劲了,他在马背上,虚弱地转头问:“他们为什么要追我们,你父亲也想杀我,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他们追不上的,等进了树林,一切就好办了。” “我们到底为什么要逃?” “因为……他们以为先生你是妖物。” “为什么,我并没有做任何伤害他们的事……”都敏俊喃喃出声。 这回萧熠没法回答他了,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强大而特殊的力量总是让人心生恐惧,又或者,只是人类根深蒂固的认为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但不管怎么说,若不是眼前这个人,他和妻子徐宜花早就在半个月前葬身崖底了。 人生在世,当恩必偿,仇必果,无愧于心,不愧于人。 手中的缰绳又紧了紧,萧熠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定,他说:“先生放心,无论如何,我定倾尽全力,保先生安全。” 说完这些,萧熠又吹了下口哨,马蹄加速了,几乎是在飞奔。 都敏俊半靠在那坚实的胸膛上,以他的耳力,自然可以清楚的听到,在马蹄的颠簸之中,血肉之下那颗心脏出现越来越多不规律的杂音,背后的人呼吸渐渐急促,简直是以透支生命的方式,来完成这一逃亡的。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 他不了解这颗星星,也不了解这里的人,那种□□带来的剧痛很可怕,他忘不了那样痛楚。可是在这里所有人都想要他死的时候,还是有这样一个人愿意保护他,用生命保护他…… 他一点不后悔自己留下来的决定。 他活了无数的时光,却觉得比不上和这个人在一起短短的几天更开心。 他从金明泽身上明白一个道理,时间的长短并不重要,重要的分享时光的那一个人。 现在,哪怕他在此刻消亡,心中也不会感觉到遗憾。 他勾了勾嘴角,轻声说:“别跑了,他们想抓我,就让他们抓我走好了。” 这一刻,都敏俊的声音几乎是温柔的,然而没有人回答他,他又说:“金明泽,你跟着我跑什么,你又不是另一颗星星上来得怪物,回去吧,回到你的家里去,我不想看到你受伤。” “难道我的命是命……你的命……便不是命了吗。”萧熠的声音已变成了断断续续地喘息,但里面的坚定还是一如往昔:“所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放心……我们谁都不会死的。” 树林已经近在眼前了,而追兵也在身后出现。 有人在大喊:“那个妖物要躲进树林了,放箭,放箭!” 又有人反驳,“可是金少爷还在他手上。” “管不了那么多了,放箭!” “放箭!” 一瞬间无数尖利箭镞破空飞来。 第60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八) 尖锐的箭尖带着金属的寒光,以闪电般的速度射向马上的两人,首当其中便是萧熠,都敏俊转头看了一眼,顾不得身体的虚弱便狠狠动用了能力,妄图改变箭镞的轨迹。 然而毫无用处,剧毒似乎暂时抑制了他的能力,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箭矢在视网膜上越来越近。 停下来!让时间停下来! 都敏俊在心中嘶吼,双手紧拽成拳,修剪整齐的指甲一瞬间几乎全部刺入肉中,然而他本人却全然不觉,只是目呲欲裂,调动了全身的能量去阻挡那些箭矢。 时间未停! 箭速未缓! 然而在他身后,他心心念念想要保护的人却毫无征兆的动了。 只见那只原本只用来执笔握笛的手往后一拂,竟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一样,修长的手指像折花一般轻巧将一支箭矢抓在手中。 随后又用接来的箭作为武器,反手干脆利落地挑飞了后面射来的几支流矢。 都敏俊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掌心传来的锐痛。 而漆黑的夜里,远方的卫兵却看不清这些细节,只看见白马未停,便以为是没有射中,不由得又是一通“放箭!放箭!”的大吼。 第二波箭雨转瞬即至。 所幸离树林也只有几步之遥了。 忽然,都敏俊听见那如浮冰碎雪的嗓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在他耳边说:“只能送先生……到这里了……” 都敏俊的手指复又收紧,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不安。 果然,那声音叮嘱他:“追风会带先生出这片树林的……不要回头看……他们追不上的。” “什么意思?”他焦急地问,心中的不安愈演愈烈。 然而没有人回答,黑色的夜幕中,七倍于常人的视力,让都敏俊依旧清晰的看见,金明泽抛开了手中的羽箭。 随即是利箭入肉的声音。 不要! 他的瞳孔瞬间张大,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自马背上往后飘落,白衣展开于夜里,像一只折翅的白鸟。 他知道金明泽是故意的。 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是希望时间能永远停住。 停在他所想保护的人受伤的这一刻。 停在这什么都不能做,让他觉得自己极度无力的那一瞬间。 奔马闯进了树林,留在都敏俊视野里最后一个画面,就是金明泽一袭白衣服染血,匍匐于地的姿势。 泪水从他漆黑的眼睛里不停地涌出,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 …… 萧熠是昏迷后被卫兵送回金家大宅的,他故意让自己肩背上中了两箭,否则金家众人怕是在监官面前不好交代。 到达金家大门的时候,他背后的衣衫已经全被鲜血染红,果然,卫兵见到了他这幅命不久矣的模样,倒也不好过分苛责金家办事不利。 其实,这伤势看着严重,但中箭的部位却是萧熠早就计算好了的,伤口虽深,却只是皮肉之伤。 不过他的伤不在肩背,却在心口,这一场夜逃,仍是引动了他的心疾。 大夫又一次在金家忙忙碌碌地进出。 第三日的早晨,萧熠终于醒过来,入目便是徐宜花守在床前,眼睛哭得红通通的,像个小兔子,他微感歉意地抬头摸了摸少女的发顶,说:“宜花,我又吓到你了吧。” 徐宜花含着眼泪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她说,“一开始宜花很害怕,害怕大人醒不过来,但后来想开了就不怕了,大人若是有什么不测,宜花就跟着大人一起死好了。” 萧熠微怔了一下,“宜花,说什么傻话,你才十五,人生还长着呢。” “不是傻话,”徐宜花抬起头,少女泪水洗过的眼睛里有一种坚定的勇气:“宜花读过《烈女传》,知道该怎么做,大人若是去了,宜花便为大人守节自缢。” “傻丫头,那书都是骗人的,千万别信。”萧熠轻轻叹了一口气,“我若死去,便是一抹黄土,还要你的节义何用。” “可是……” “没有可是,宜花,你我夫妻,我从不曾要求过你什么,但这一次你要听我的,好好活着,不许做傻事。” 徐宜花就这么凝视着萧熠,想到大夫那句此人命不久矣的诊断,心中又是一阵悲痛,她低下头,低声啜泣了起来:“可是宜花舍不得大人。” 萧熠还想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是一连串的咳嗽。 徐宜花看着他疲惫的神色,眼眶又是一红,说:“大人刚醒,应该好好休息才是,宜花多话了。” 说着,又急忙忙地去请大夫。 萧熠看着少女躬身而去的瘦弱背影,微微蹙了蹙眉。 他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这具身体底子太差,本来就不是长寿之相,而这次又受伤引动旧疾,将身子里为数不多的生机也消耗殆尽,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当初那位大夫的话一语成谶,他怕是真的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果然,自那日起,萧熠的身体便一天比一天更差。 他对此仿佛早有预料,已经开始有条不紊的安排后事。 萧熠将一个早物色好的同宗父母双亡的孩子过继到了自己名下,这样宜花将来才不至于无子傍身。 那孩子一岁时父母便在赶路时遇山贼遭难,纯靠族中的百家饭施舍过活,如今已长到三岁有余,之前日子过得并不好,骨瘦如柴,初来此时还怯生生地不太敢说话,但宜花对小孩子很有耐心,这两日,小家伙性格活泼不少,已经会含羞带怯地喊他父亲了。 名下私产,金家家大业大,并不缺他这些,便将其中一半留在中公,另一半则过到徐宜花名下。 父母生养之恩不能报,此为遗憾,所幸徐宜花是个难得的好姑娘,既然嫁他为妻,便会侍奉公婆如父母,这点他毫不担心。 只唯求父母在他走后,如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宜花,金家二老心痛儿子,又见他后继有人,也应了。 于是至此,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 活这一世,无愧于心,他并没有什么遗憾。 床榻垂缦,锦被狐裘。 屋子里点着火盆,可是萧熠还是觉得冷。 大概是寿元将尽,这几日,他精神虽极度疲惫,睡眠却变得越来越浅,许是由于本身感知过于敏锐缘故,哪怕另一个人轻微呼吸声都会惊动他,为了不打扰他休息,徐宜花已经搬到别的屋子。 都敏俊走进屋子的时候,萧熠正在倚床养神。 他的脸颊与之前相比更加削瘦,面色尤其苍白,更显得血气虚弱,只是明丽的五官间,那种秀雅风流姿态,还是一如从前。 忽然萧熠缓缓睁开眼睛,眉心微蹙,问道:“谁在那里。” 躲在屏风后面的都敏俊便缓缓走了出来。 萧熠抬眼望着脚步声的方向,微微偏头,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而沉静,仿佛对有人突然出现在这屋子里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只是稍加思索,便微微一笑问道:“先生,是你吗?” “是我。”都敏俊走到萧熠榻前,单膝跪地,这样的姿势,让他处于比对方低一些的位置,从而可以让对方毫不费力地俯视他的脸。 萧熠微颔首,说道,“我一直在等您,先生的身体恢复了吗?” “好了,能力也恢复了。”都敏俊说着,视线转到案上,案上的一本书籍便徐徐升起,凌空转了个圈才缓缓落下。 “那就好,先生在金家中毒,明泽一直心有愧疚。”萧熠一笑,眉目舒朗,“现在听闻先生没事,我也心有慰藉。” “和你没关系。”都敏俊抿了抿唇说:“他们是你的家人,我也不怪他们。” “虽然先生这么说,但这次不过是发现得早,尚未铸成大错,否则一旦事发,累及先生性命,我又何面目再言其他……”言及此处,萧熠叹息了一声:“先生,您虽能力超凡,但性子却未免太过单纯,对人性也不了解,日后与人相处,可要多加小心。” “你不能提醒我吗?” “如先生所见,明泽的时间所剩无多了。” 都敏俊低下头,眼眶却是微微红了,他当然知道金明泽的时间所剩无几,从进门开始他就听见,对方的心跳已经变得缓而无力,许久才微弱地搏动一下,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但他还是仍不住问那个问题,就仿佛内心深处还在奢求能有什么转机。 不知是刻意还是恰巧,在都敏俊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萧熠转开了头,看向窗外,墨黑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顺肩而下,只是这随意姿态,便是道不尽的写意温雅,哪怕是他眉眼间挥不去的清冷神色,也只让人想到那句: ……纵是无情也动人。 窗外寒冬时节,万物凋零,也并无景色可言,久病之人再看此情,难免触景伤怀,郁结于心,但萧熠眼中倒映着这一幕,却丝毫没有将死之人的浑浊和衰败,唯余一片平静和安宁的,就像夜幕下的海面,深邃而温柔。 他缓缓道:“不知道先生的飞船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想来先生还是要独自在此待上一段时日吧,明泽之前已为先生准备了一张户籍,先生,在你的飞船回来之前,不如试着和普通人一样生活,别再轻易使用你的能力,这样别人便不会发现你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都敏俊抬起头,就像要把对方的样子牢牢刻在脑海里一样,沉默良久,他轻声说,“好。” 萧熠微微颔首:“户籍夹在案上的书里,先生自己取出来吧。” 都敏俊转头,书页在他的视线下自发地快速翻动,其中夹着一页对折的宣纸飘出,被他接在手中。 他等着金明泽下一句话,然而对方却迟迟没有言语,都敏俊转过头,疑惑地看着金明泽的脸,忽然他手指一颤,自从走进这间房间,便感觉到的违和感,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是什么。 那双眼睛,还是一模一样的清冷澄澈,然而其中空茫茫地,并没有倒映出任何东西。 都敏俊脸上发白的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先生发现了么,真是敏锐啊。”萧熠无所谓地笑了笑,无法聚焦的目光终于第一次转到了都敏俊身上,“看不清了而已,但还是能感觉到光线的强弱。” 都敏俊感到一阵心痛,他张了几次口,却都说不出话来,像是突然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好了,有了户籍,再加上先生的能力,想来一定可以平安等到飞船归来的那一天,明泽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在此,预祝先生可以早日返程。” 都敏俊沉默地站在那里。 最后一句落下,萧熠也没等他回答,便轻轻地阖上眼帘,宛若假寐。 以他重病的身体,一连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后,精神已经到了极限。 不知过了多久,萧熠呼吸放缓,陷入了半昏迷的睡眠,连心跳也变得若有若无起来。 都敏俊仍是半跪在他的榻前,凝视着那张温雅的脸,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已经痛到麻痹,人也似乎被巨大的痛楚一分为二,有一个他甚至想跪下来,哪怕是哭泣着也要求金明泽不要死,另一个他,在这种撕裂的心痛中,却仍是不忍有半分打扰那个人的安宁。 一直跪到深夜。 都敏俊缓缓低下头,时间静止在这一刻,他伸手轻轻描绘过那张削瘦苍白的脸,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时间重新流动之前,踏着月色离开了那间屋子。 天明时,徐宜花端着药走进房间。 她柔声轻轻喊道:“大人,该喝药了。” 没有人回应,男子仿佛是在熟睡。 她又喊了一遍。 最后带着颤抖伸出手去,触手却是对方冰凉的指尖。 啪地一声,瓷白药碗打翻在地,乌黑的药汁四处飞溅。 屋子里,少女失声痛哭。 第61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九) 阴阳相离,是四百年前。 一梦之隔,是四百年后。 萧熠在医院的病房醒来,太过明亮的日光让他觉得有些不适,他眨了眨眼,迎着晨光坐起,走到窗边,看外面的草坪和远处街区的车水马龙。 昨夜似乎又做了很长的梦,虽然依旧是什么也想不起。 但心情却无端的有些怅然,那种感觉就好像……好像听见谁在他耳边哭泣一样…… 正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打开。 “恩,教授?”萧熠转过头,看见都敏俊站在门口,手上捧着一束黄玫瑰。 “已经起来了么,怎么不多睡一会。”都敏俊走进病房,将手里的花搁在床头的柜子上 “醒了就睡不着了。”萧熠回答,随即有些颇无奈地摇头,“教授,您何必再过来一趟,我没什么大碍,已经打算办出院手续了。” “我知道,我就是来接你出院的。”都敏俊面无表情的说道,可是若是细听,便会发现他念出的每个字里都带着柔和,他当然知道金秀哲已经没事,他在病房守了一整夜,确定对方退烧了才回去换了身衣服。 “真是麻烦教授了。” 简单的洗漱了一番,萧熠便跟着都敏俊出院了。 走在路上,萧熠手上抱着一大束黄玫瑰,这一世他五官十分温润清丽,眉目如画,明丽的五官和暖黄的花朵相互映衬,一颦一笑都是说不出的温雅动人,路上的每一个人经过他身边都忍不住再三回头。 路过一家早餐店的时候,萧熠停下脚步,回头问都敏俊:“教授,还没吃早餐吧?” “没有。” “那我请客,走吧。”萧熠三步并做两步走上了店铺的台阶,回头对都敏俊扬眉一笑。 都敏俊愣了一下,很快便抬步跟了上去,虽然知道自己不能接触地球人的□□,和人同桌用餐极不合适,但他根本就拒绝不了对方的任何请求。 小店里人并不多,但胜在干净整洁。 两人找了张空桌,对面而坐,萧熠翻着点单随口问道:“教授想吃什么?” “随意。” “那就我来点吧,这家的泡菜很有特色呢,对了,教授有忌口的么?” “没有。” “恩。” 点了紫薯粥和几样小菜,萧熠将单子交给侍者,很快,菜品就上齐了。 萧熠拿起筷子,尝了两样,抬头却看到都敏俊仍旧端坐在桌前,一副神色凝重的样子,有些疑惑:“教授,怎么不用,是不合口味吗。” “不是。”都敏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马上作答,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犹豫了一下,怕引起对方的怀疑,他还是拿起筷子,在桌上随便挑了一道菜品,落筷了。 小心点应该没事,他在内心里说服自己。 关于金秀哲的态度,他赌不起,也不想赌。 在地球上停留的日子,最开始,他曾用自己的能力帮助过处于困难的人们,为此,他必须暴露出与别人是不同存在的事实,而人们对于他的帮助只有片刻的感谢,然后很快就会因为他的不同而变成畏惧,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的从他身边逃离,这一点,不管与对方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也依然如此。 四百年的经验教会了他一件事,若不想失去某人,就得彻底隐藏自己。 而面前这个,恰恰就是他最不想失去的那个人。 萧熠看见对方动了,没有多想,继续用餐。 两人在用餐时间或有交谈。 都敏俊漫长的寿命和可怕学习能力,萧熠是几世轮回的累积,两人的见识知识都不是正常人可比的,但对彼此来说却是棋逢对手,无论起了什么样的话题,对方都能一语中的,倒有一种相交恨晚的感觉。 交谈下来,萧熠忍不住放下筷子,问道:“呐,教授,你相信前世今生么?” 都敏俊手一抖,差点将筷子掉在地上,一个忍不住又把时间给暂停了。他观察着金秀哲的脸色,发现对方眼角眉梢都是温润的笑意,看起来只是随口说说,并不像知道什么的样子,又忍不住微微有些失望。 强制镇定了一下心神,他才恢复时间流动,说道:“为何这么问。” “说起来也很不可思议,我一看见教授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一样,也许是前世的朋友也说不定……”说道这,萧熠又忍不住一笑:“不过这样讲,好像无形中占了教授辈分上的便宜,我只是说笑而已,教授不要介意。” 都敏俊没有接话,他看着对面的男孩,对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衣,额前乌黑的碎发拂过他那双好看的凤眼,那双眼睛在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微微上挑,就和四百年前的金明泽一模一样。 漆黑的眼睛里浮起一片复杂难辨的浮光,都敏俊垂下眼帘,黑压压的睫毛铺开,遮住了眼中所有的情绪。 良久,他低声说道:“我相信。” 萧熠侧头一笑,没有多想,因为只是随口一提,也并不在意对方的回答。 吃完了早饭,两人一起回到学校,正好赶上上午第一节课的下课时间,校园里都是抱着书本形色匆匆的学生。 萧熠本来第一节也是有课的,这会已经错过,只能回头再补假条了,他跟都敏俊随口提了提这件事,对方却很自然地接口,“不用补假条,回头我帮你和今天上课的教授打个招呼就好。” 萧熠感觉这样并不合适,正想拒绝,都敏俊却像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截住了他拒绝的话:“教工办公场所都在一起,并不麻烦。” 他只好一笑,说道,“好吧,那就拜托教授了。” 都敏俊点了点头,眼神柔和。 萧熠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不过,又似乎有了点不同。 因为这次事件,他和都敏俊教授之间的关系拉近了不少,课堂上偶尔的眼神交汇,彼此也都带着几分熟悉的默契。平时在校园内,若是偶遇,也会在打过招呼之后再闲聊几句,两人之间的相处,除了师生关系外,又多了一些朋友的感觉。 有一次,萧熠和都敏俊在上课前偶遇同行的时,被张英牧看见,那男孩喊了声,“学长!”,随即看向他身边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一下便怔住了,再看着萧熠的眼神就变得非常奇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萧熠停下来等了张英牧几秒钟,张英牧却什么也没说,仿佛难以启齿,又仿佛在顾虑着什么…… 眼看着上课时间临近,萧熠只好同张英牧点点头,便和都敏俊一道继续往教室的方向走。 看见萧熠要跟着都敏俊离开,张英牧却有些急了,他飞快伸出手,几乎就要一把拉住萧熠的手,却被都敏俊横伸出来的手挡开了。 都敏俊眉眼冷漠地看了一眼张英牧,眼底有一丝不要多管闲事的警告味道,只是这么一眼,便转过头去,重新将视线放在他身边的人身上。 张英牧不甘心,还想再追,抬头却看见前方金学长似乎恰好说了什么,而那个总是表情冰冷的家伙立刻柔和了脸上的表情,一瞬间,所有冰寒冷漠都从那双漆黑眼睛里褪去,只余下满满的温柔,似三月湖面冰层乍破的变化。 这一幕,让站在两人背后的张英牧,如同白日见鬼一般的目瞪口呆。 第62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十) 都敏俊宣布下课,目光习惯性地追逐着那个身影。 看到对方的背影走出教室的时候,都敏俊才收回目光,低头沉思,这一世金秀哲的身体情况比起四百年前要好许多,除了不能剧烈运动外和常人也没什么区别。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病情……倒并不一定要接受手术治疗…… 换心手术作为心脏病的最后一步,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采取这一办法,毕竟再有把握的手术,也是会有失败几率的,而且心脏移植后的抗排异过程也很辛苦。 这样想着,他轻轻抿了抿唇。 突然,教室外传来一阵喧哗,有许多起哄的声音再喊:“在一起,在一起……” 都敏俊皱了皱眉,走出教室,看见外面的学生围成了一个大圈,而事件的中心人物就是金秀哲和站在他面前满脸通红的少女。 那位年轻的女孩头上绑着浅紫色的发带,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缀亮片的毛衣,下面是斜方格花纹的毛呢短裙,肉色的长筒袜,脚下登着一双时下最流行的咖啡色雪地靴,休闲又时尚的打扮勾勒出少女青春美好的身形曲线。 非常的眼熟,都敏俊又看了一眼,随后想起来,哦,是那个名叫韩彩英的女学生。 韩彩英站在人群之中,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仍是执着地看着萧熠,勇敢地将她人生第一次告白继续下去。 她选的是泰戈尔《飞鸟集》中的一首诗,少女的声音清悦,因为紧张还微微带着些颤抖,在这早春的时刻娓娓念来: “学长,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 生与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不是 我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明明爱到痴迷, 却不能说我爱你。 ……”(注1) 周围的人不停地在起哄,而她所喜欢的人安静地聆听着,脸上并没有什么不耐的神色,这一点给了韩彩英莫大的勇气,她慢慢背诵着这首她在夜深人静时抄录过无数次的诗,直到念完最后一句。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是鱼与飞鸟的距离, 一个在天, 一个却深在海底。 学长,我不想和你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 我可以和你在一起吗?” 随着少女落下最后下最后一个尾音,周围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还有起哄的男生吹着口哨吆喝,“在一起,在一起……” 气氛被带动起来了,围观的人群也跟着起哄,声浪一浪盖过一浪,而萧熠就站在原地,瓷白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到底会做什么样的决定。 都敏俊看着这一幕,手指紧拽成拳,心里突然变得极不舒服。 他拨开挡在前面的学生走上前去,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周围的学生,冷声说道:“已经下课时间了,为何都挡在门口,一个一个,走廊不准喧哗的规矩,都忘了吗!” 说完,又看了一眼韩彩英,沉着嗓音说道:“你一个女学生,怎么可以如此主动,真是不知所谓。” 起哄的声音一下子低下去,周围的人面面相觑,有不少人开始交投接耳,“教授说的也有道理……”、“确实是……” 韩国人的大多如此,口上说的再开明开放,骨子里也是男尊女卑的思想,主流的观念仍是认为女人应该规规矩矩、三从四德才好。刚刚一时的起哄也只不过无所事事的学生觉得有趣而已,现在被都敏俊一说,他们的立场很快转到批判的方向。 韩彩英的脸瞬间煞白,关于今天的告白她想过许多种结局,不管是被接受的,还是被拒绝的……但唯独没有想过,会被一名教员当众指责。 是的,她今天的所作所为,虽然是出于内心克制不住的悸动,但的确是太过大胆,家里的父母若是知道她居然在大庭广众下,如此不矜持的对一个男子表明心迹,怕是会觉得她把家里的脸都丢尽了吧。 想到这,韩彩英牙齿用力咬着嘴唇,几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这时,前面一直没有说话萧熠站了出来。 “教授,孤掌难鸣,如果一定要指责韩彩英扰乱走廊秩序的话,那么身为另一位当事人的我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并不是……”都敏俊皱了皱眉,正要解释,却被萧熠打断了, “我知道教授的意思,影响了走廊秩序的确是我们不对,不过,这毕竟是我和韩彩英两个人之间的事,就让我们换个地方自行处理吧。” 都敏俊看着对方不染尘埃的侧脸,点了点头,他本来就是拒绝不了他的任何请求的。 萧熠朝前走去,经过韩彩英身边的时候向她微微颔首,示意对方跟上。韩彩英感激的看了萧熠一眼,现在的情况,如果再呆在这众目睽睽的地方,她真的是会崩溃掉的。 两人一前一后,从教学楼离开,一直走到校内没有多少行人经过的林荫道旁。 萧熠停下脚步,转过身,这样两人便是面对面的姿势。 他一转过身子,还没开口,韩彩英就先小声地开口道歉:“学长,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韩彩英声音有点抖,从萧熠的角度,还可以清楚的看见女孩微红的眼睛,他简直可以想象,对方是怎么把这句道歉翻来覆去,念叨了一路,最后在此刻说出口的。 萧熠摇了摇头,目光随着少女头上从发带里脱出的一缕发丝往下移,直到此时,他才第一次注意到韩彩英也有一张非常出众的面容,皮肤白皙,哪怕是暴露在日光下依然粉嫩明澈,显然是没有用过任何的化妆品。 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他想,如果他还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大概会喜欢这样的女孩——可爱,漂亮,因为没走上社会还保留着一份学生特有的干净和纯粹。 但是,现在的他,走的太远,经历的太多,心如止水,已经很难再被爱情的火苗点燃。 不过,喜欢一个人的感情总是没有错的,哪怕是拒绝,他也并不想伤害任何人。 “我们走走吧。”他对韩彩英如此说道。 韩彩英点头。 两人并排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萧熠走在外侧,韩彩英走在内侧,两人各怀心思,一路是长长久久的沉默,就在这条路快到尽头的时候,萧熠终于开口说道:“对不起,现在的我并没有那方面的打算……” 听到被拒绝的一瞬间,韩彩英竟然觉得有些轻松,仿佛在最开始时她就预见了这样的结局。有些人是实在太美好了,好到她知道就算自己愿意捧出整颗真心去换,也未必能换得到。 勉强勾起唇笑了一下,韩彩英打断了萧熠的话:“学长,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不过这样……也好,其实我也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已。” 萧熠转过头,恰巧看见女孩眼角晶莹的泪花,心底发出一声轻不可察的叹息,他移开目光,轻声说道:“韩彩英,你也知道我的病情,我这样的人,连明天都不能保证,又有什么资格谈感情……你是个好女孩,总会遇见比我更好的人的。” 韩彩英摇了摇头,“不会有比学长更好的人。” 她这么说,因为她心里正是这样认为的:连拒绝别人都是这么温柔,这世界上又怎么可能有比金秀哲更好的人呢。 萧熠顿了顿,还想再说什么。 韩彩英却和他鞠了一躬:“抱歉,学长,我该回去了……明天要开新课了,我……我还没有看书。”说完匆匆转过头,朝着和来路相反的方向走了。 萧熠站在原地,目送着韩彩英远去,没有去追。 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没说出口的,各自都懂…… 一切在此画上句号,再合适不过。 与此同时,远处,也有一个人长长地松了口气。 都敏俊站在一颗树后,树干挡住了他的身影,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一直跟着金秀哲和那个女人,还一路用自己特殊的敏锐听力偷听两人对话。 只是因为心里很不安,便不由自主地这么做了,直到听见金秀哲拒绝了对方,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 这也是嫉妒吗? 仅仅只是害怕金秀哲的注意力被别人夺走那么简单吗。 都敏俊锤了一下树干,在心里问自己。 好像是。 但又好像,不完全是。 第63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十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张英牧。 张英牧自从那一日撞见金秀哲学长和都敏俊那神秘的家伙走在一起,便总觉得心神不宁,那天都敏俊的神态总在他眼前浮现,朦朦胧胧间他隐约有了一些不太好猜测,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和金秀哲学长开口子。 唉,这种事情实在是叫人难以启齿啊……尤其是学长看起来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定先去找那个不知道是叫许允还是都敏俊的家伙,把话说清楚。 总而言之,无论怎样,都不能让那个道貌岸然的家伙,伤害到学长。 绝对不能! 想到这,张英牧用力的握了握自己的拳头,在心里下定决心。 张英牧打听了都敏俊的授课时间,在都敏俊是在下课的路上,将对方拦了下来。 都敏俊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套头毛衣,没穿外套,针织的毛线衫非常宽松,即使这样也依旧衬得他肩宽腿长,衣架一般的身材,而他本人则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个挡住他面前的矮个子学生,眼神冷漠,并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他确实没必要把张英牧放在眼里,以他的能力,如果想避开张英牧,只要一眨眼的时间。 但是他没有那么做,毕竟他能找到金秀哲,这个人也算得上是帮助良多,所以他停下脚步,想看看对方还有什么要说的。 张英牧站在都敏俊面前,师生的身份,身高的距离,气势便让他首先输了一大截。 但张英牧仰着头,横眉瞪视都敏俊,自诩为学长保护者的样子,也是很有几分气势的。 “都教授,哦,不对,或者该叫你许先生才对!说吧,你这家伙处心积虑的接近金秀哲学长,到底有什么企图?” “企图?”都敏俊瞥了张英牧一眼,冷淡的回答道,”我能有什么企图。‘企图’在韩国是个贬义词,人们说‘企图’,多是指为了图谋利益,而金秀哲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而已,名或者利,我又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 “你别想骗我,还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心里打得什么主意吗!”张英牧瞪圆了眼睛,似乎对他接下来要说的的话有些羞于启齿,但还咬牙切齿地说出了口,”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性变/态……男人喜欢男人……许先生,我想你根本就是个同/性/恋,还喜欢金学长,对吧?” “可笑!”都敏俊立刻呵斥道,连自己声音一瞬间提高了许多也没有意识到。某种不为人知的心思,一瞬间被人窥破的难堪和愤怒充斥着他的身体,让他眼中瞬间散发出足以冻死人的寒气。 张英牧被对方身上爆发出来的气势吓得倒退了一步。但又很快有反应过来,现在并不是退缩的时候…… 张英牧又上前了一步,仍旧强硬地说道:“可笑吗?许先生,我却觉得这没什么可笑的。你之前明明是银行的经理,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为什么却在得知学长是这所大学的学生后,一转眼变成了大学的都教授,我一直都很怀疑你的目的,现在终于被我抓到原因了吧,你敢保证,你对金学长绝没有半点超过师生之外的心思。你敢么!” “这就是张英牧同学对师长的尊敬吗,我想我和金秀哲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管。”情绪的外泄只是短短一刻,很快都敏俊便重新镇定了下来,他冷淡地扫了张英牧,眯了眯眼,俊美容颜如冰一样冷峻。 “你!”张英牧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看似掌握了对方的秘密,步步紧逼,不依不饶,但其实心里并没有什么底气。 只因这招其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要是真的把这种事情捅出去,都敏俊固然声望受损讨不了好,可学长的名誉也会受到非议,他是不可能真的这样做的。他唯一能希望的最好结果,也只有对方能爱惜羽毛,因为顾虑引起外界言论而做出一些保证。 但都敏俊的态度,无疑是拒绝了。 而从韩国尊师重道的传统上来说,他又的确是没什么立场管教授的事,张英牧现在的感觉就是一口气梗在喉咙上不去下不来,简直快被气死了。 而都敏俊显然没有那个耐性安抚张英牧的内心世界。 “没有别的事情的话,张英牧同学,烦请让开。”都敏俊话音落下,看也没看张英牧,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混蛋!”张英牧忍无可忍,转身追上去,想给都敏俊一拳,却在转身的一瞬间发现对方不见了。 “不见了!怎么可能?刚刚还在这的啊……”张英牧惊悚地四处环顾,却发现整条路上空荡荡的,是真的一个人也没有。 而动用瞬移能力离开的都敏俊,也没有他面上所表露出来的那样古井无波。 都敏俊已经站在他自己屋子的书房里,脸色凝重犹如一块寒冰。 他刚刚居然没有控制住,又在普通人面前用了那种能力——明明当初已经答应过那个人,不会随便动用自己能力的。 但是那个张英牧说的话…… 却暗示了一种以前他不敢去想的可能。 “我喜欢他么?” “我喜欢金秀哲么。” 都敏俊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心脏,那里因为想起那个人的名字,便泛起了一股无意识的酸涩疼痛,而他却发现自己竟然对这种疼痛——甘之如饴。 书房内,都敏俊坐在书桌前固定的位置上,翻开日记,转到最新的一页,抬笔写道: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那一日的我看见那个叫韩彩英的女孩子和金秀哲表白时,心脏为何会那般难受。 因为我和对方一样,对金秀哲抱有同样的想法。 所以害怕他会答应别人,害怕他的注意力会转移到别人身上。 喜欢他。 渴望到完全不能忍受失去他。 或许该换种说法。 我深爱着他。” 写到这都敏俊嘴角勾起一丝笑容,哪怕只能对着日记本倘然自己的心意,但自己爱着金秀哲这个事实仍旧让他心生愉悦,但随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笑容又很快从他脸上隐去,他的表情变得苦涩起来,手却没有停,日记本上出现了新的内容: “即使如此。 理智却告诉我, 此刻的我应该尽快斩断这种无望的念想,并在受到更大的痛苦前果断远离。 与人类本质上的不同,是我和他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没有人……会接受我这样的异类。 但是、……” 写到这,都敏俊停顿了一下,黝黑的眼眸中浮出一丝卑微希翼的光。 道理如此,但不到最后审判的那一刻,谁又能放弃自己所爱的人呢。 ——即使只有再微小的希望……也是希望。 他低下头,如同呵护一个珍贵而易碎的梦境一般,小心翼翼地在日记本写下今日的最后一行字。 “但是、如果是他的话,也许我可以奢望他会与其他人不同吧。” 都敏俊放下笔,又看了一遍那行字。 随即,他走到窗边,窗外的夜空中繁星如故,那一颗名为故乡的星星依旧闪耀,却已再也勾不动他半点思绪。 他心里早在很久以前就被彻底掏空,然后满盛的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他看着璀璨的夜空,也像看见了那个人的笑容。 四百年前那人身着黑色深衣月下抚琴,抬手低眉间是比月华更温润更清冷的面容。 四百年后那人穿着白色衬衫,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轻轻扬眉,露出一丝极为浅淡的微笑,于是,时光停驻,山川含笑,草木温柔。 金秀哲。 这样的你,让我如何能够放手呢。 第64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十二) 暑假,在七月的时候如期到来,再开学的时候,已经是萧熠大学生活的最后一年,毕业临近,工作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被提上了日程。 首尔大学作为韩国的最高学府,其间毕业的学生,在韩国社会有着强大的竞争优势,就业是不用愁的,只是去处很好和更好之间的差别,有不少同届的同学已经拿着学校开出的介绍信,进入各大公司实习,更何况是成绩优异,作为首尔大学中佼佼者而声名远播的萧熠(或者此时该称呼他为金秀哲)? 还未毕业,他收到公司介绍和面试邀请已经多如牛毛,校方更是有意为他保研。 萧熠对保研兴趣不大,已经拒绝了。 养父母的工作待遇虽然都不错,但年纪却俱已年迈,他感激这对夫妻对他的养育和在他身上倾注的情感,所以,也想更早一点在这个家里里扮演承担责任角色。 萧熠放弃保送研究生这件事还在学校里引起了一些风波,很多人觉得惊讶,毕竟他从未跌下过no.1的成绩摆在那里,如果继续深造,日后也一定能成为业内顶尖的教授,而且就人们对金秀哲的身体状况的了解来说,待在校园象牙塔般宁静的学术氛围里无疑比走上竞争残酷的社会更为适合需要静养的他。 系主任还为此特意找萧熠谈话,希望他能再次考虑,但萧熠态度虽然温和,却很坚持,教导主任无奈之余,也只能以他个人的意愿为主了。 不久后又有一份意外的惊喜传来。 大概是怕萧熠的才华埋没,系主任居然亲自出面联系,为萧熠争取到在毕业后到外交部任职同声传译官的名额。 萧熠接到通知却依旧没有马上点头,而是回家咨询了李英美夫妇的意见。 果然,那对夫妻在欣喜于萧熠优秀的同时,露出了浓重的担忧,和优渥的待遇相比,他们首先担心的是养子的身体能否承受作为同声传译官繁重的工作,甚至表示希望他换一份比较轻松的工作。 萧熠沉默一下,答应了,第二日便向系主任回绝了这个难得的工作机会。 后来那个名额,被学院里另一个优秀的同学争取到了,萧熠注意到有不少人在他背后议论这件事,言语中都是对他错过这个机会十二万分的惋惜,可他自己却并不太挂心。 在最开始的时候,许是受到最初教育影响,他习惯于做些带着危险、有挑战性的事,而且总是免不了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使命感,感觉男儿当世,定要建功立业,所以不管身处何地何位,都会不由自主的力争至上,拥有掌控风云的能力。 可是几世沉浮,再深刻的记忆,也慢慢淡去。 对于那些名利的追求,也变得越来越无所谓起来。 就仿佛现在的他,也只想找份轻松工作,赚钱养家,陪伴着养父母,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辈子。 想到这,萧熠低头莞尔一笑,继续翻阅自己从报纸下剪下来的几份招聘启事,以他的专业如果不做翻译官的话,大概只能从事教师或者外贸公司职员一类的工作了,不过这样和做同声传译官相比也没什么区别了,依旧是朝九晚五,不够自由。 最后,萧熠决定还是自己开一家工作室,承接一些翻译的工作,虽然收入上一开始也许会低一些,但自己做老板,相对而言会自由很多。 萧熠一向是个行动能力很强的人,既然下了决定,便开始着手准备工作室的事情,作为首尔大学备受关注的风云人物,很快,学校里就传遍金秀哲筹建个人工作室的消息。 萧熠人缘一向不错,女人缘更是无话可说,消息传出后,不久就有不少同学来和他接触,表示愿意加入帮忙的想法,甚至还有一些人(大部分是女生)表示即使不要工资也愿意来。 短短几天,就招到了不少人手,工作室成立的比萧熠预想的顺利很多。 还有一个非常意外的人,也向萧熠表示了想要加入的想法——是他们专业的教授——都敏俊。 同学们想要加入,萧熠并不觉得奇怪,毕竟他这里给出的条件不错,工作室抽成很低,工作时间也很宽松,不管是作为正职还是兼职都很可取。 但是连教授都被吸引?萧熠自认还没这个能量。 对方会来,大概是因为想给他帮忙,不过萧熠觉得并没有这种必要,他约了都敏俊喝咖啡,想和对方当面道谢并且谈一谈。 对于他的邀约,都敏俊几乎没有半刻的犹豫,答应很干脆,于是时间就定在当天的下午。 萧熠到的时间比约定提前了十分钟,他推开咖啡厅的门,却发现对方到的比他更早,都敏俊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一副已经久候的样子。 因为不是讲课时间,都敏俊并没有着正装,只是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衬衫,搭配黑色的便裤,显得简洁又惬意,时光好像并没有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虽然听闻对方已经三十有二,可是看起来仍旧像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如果不是那双过于冷静黑沉的眼睛,他看起来和校园里的学生也没有任何差别。 想到这,萧熠微微失笑,向前走去。 察觉到脚步声,都敏俊抬头看过来,黑沉的目光有些锋利,却在接触到来人的一瞬间柔和了下来,他站了起来迎接,那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甚至罕见的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可见他内心的喜悦。 萧熠打了招呼,“下午好,教授。” “下午好。”都敏俊亦答,他替他的学生拉开椅子,说“坐吧,”又问道:“喝什么?”目光却隐蔽的流连在金秀哲柔顺发丝之下,那张因为年轻而显得略有些稚嫩的脸上,纵使在地球在已经生活了四百年,可是在感情方面他仍旧单纯得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他甚至没法隐瞒自己的眼神里流露出来渴慕。 他看见金秀哲从善如流的在他手边的位置坐下,转头对等候在一边的侍者说道,“一杯柠檬苏打,谢谢。” 午后窗外的光线透过玻璃投在少年瓷白脸上,使他那张如泼墨画般温润的面庞有了一种让人的心慢慢沉淀下来的安宁,他心里也就滋生出淡淡的欢喜,忍不住有了一点小小的绮念——若是将一刻的时间静止下来…… 侍者收起记录本,萧熠侧过头问,“教授你呢,点了吗?” 却意外地撞上一双凝视他的眼睛,四目相对。 都敏俊下意识地移开目光,装作平静的样子对侍者道,“一杯蓝山咖啡。” 桌子下,他的手心沁出了一层薄汗,心脏跳得宛若擂鼓。 萧熠一笑,并没放在心上。 侍者下去后,不久就将两人点的东西上齐。 几句寒暄过后,萧熠便将话锋一转,直奔今天来的主题,“教授,您之前说想加入工作室的事,我觉得不太合适。” “哦,怎么说?”都敏俊背脊挺得笔直,只是坐姿微微变换了一个姿势,他表现得很淡定,内心却因为被金秀哲拒绝而感觉到一丝委屈和慌张。 “毕竟只是一个小工作室,您知道的,还都在刚起步阶段,也不知道能接到什么样的工作,对您来说,太过大材小用了。”萧熠缓缓道,同时他注意到在他说这些的时候,都敏俊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好似对他说的事情全不在乎。 “我不介意。”果然,他听见都敏俊清冷的嗓音如此回答。 萧熠的目光落在都敏俊胸前那支价格昂贵的限量定制版钢笔上,摇了摇头,无奈地问道:“教授,您并不像需要做兼职的样子,为什么会想要加入一个小工作室,是担心我太过年轻没有经验吗?” 不,不是,只是我想陪在离你最近的距离。 哪怕只能够像这样安静的凝视,也足以让我的灵魂感觉到幸福。 但这样的答案都敏俊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口的,所以他只能沉默,而这种沉默反倒像默认了对方说的话。 萧熠叹了口气,“居然被质疑能力了……” 都敏俊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所幸金秀哲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较真的意思,在他沉默时便略过了话题转而说道:“虽然很感激教授您想给我的帮助,不过抱歉,我还是不能答应。” 都敏俊双手交叉放在膝上,低垂眼睫中隐藏的眼神隐隐有些受伤,他不明白金秀哲明明在招人手却为什么一再拒绝自己。 “为什么?”都敏俊问。 “毕竟您是我的老师。”萧熠说道。 “这又如何。” “虽然现在只是个小工作室,但以后说不定会发展成公司,为了不在将来引起一些不必要的争议,我需要和所有加入的人签用工合同。” “的确如此,从法律层面上来说,你的做法是有必要的。”都敏俊赞同地点了点头。 “但我不能和您签合同……”萧熠微微一笑,在都敏俊提出质疑前继续道:“如果只是帮忙也就罢了,总不能真让您来给我工作。” 都敏俊好看的眉头皱了起来,他不赞同的看着他的学生,“就因为这个你拒绝我?” “我并不介意。”他如此重复。 “这不合适,再怎么说,您也是我们的老师。”萧熠又说了一遍开始时的那句话。 都敏俊没有再说,他知道金秀哲虽然温和,却极有主意,一旦是他认定的事情,别人说什么也没用,他不会改主意的。皱眉思索了一下,都敏俊忽然看着萧熠道:“如果我不是你的老师的话,是不是就没问题了。” “嗯?”萧熠侧过头,再次撞上一道过于灼热的目光,他的动作顿了一下。 都敏俊灼热的目光里是让人不容错认的企盼和期待,可是对方在盼望什么,所期待的又是什么呢? 就是这么犹豫的一瞬间,都敏俊却像是已经从他的神色中确认了什么,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然后挥手招来侍者结账,留下一句:“我会解决的。” 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咖啡店内。 独自被留下的萧熠看着都敏俊那杯始终没有动一口的咖啡,想起都敏俊最后那个眼神,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第65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十三) 都敏俊教授向校方递交了辞呈。 这件新闻在首尔大学并未引起多少关注,毕竟他只教了一个学期的课程,又性格孤僻,独来独往,不管是同事邀请聚餐还是喝酒,一律都不参加,所以也没人提出挽留他。 几天后的英语专业课换了老师,学生们这才发现那个年轻的教授已经离职,大多数人无动于衷,唯有颜控的女生们发出声声惋惜的叹气声。 而萧熠…… 萧熠将目光从坐在他眼前面无表情却眼中带着暖意的男人身上移开,落在桌面那封同意离职书和对方自备的劳工合同上,半饷,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他不是没有感情经历的人。 如果说那天下午在咖啡厅他只是感觉到都敏俊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不像是老师和学生,甚至超出了朋友的范畴。 现在看着这些材料,他几乎有八成能确定能确定那是什么样的感情了。 而他却再找不到一个不同意对方加入工作室的理由,不管是从私交还是工作能力上来说,他都没理由拒绝都敏俊的加入。 他看向窗外,却在这个时候,不期然地从尘封的记忆中,浮现起另外两个人的身影来。 一个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姿容迤逦,权倾朝野。 一个是他多年朋友,优雅如刀,却又阴郁狠辣。 如果是他们,这种时候,他会怎么做呢? 若是前者,他定是直接质问。 若是后者,他大约会直白决绝。 可都敏俊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对方只是教了他半个学期的老师,虽然感觉与其一见如故,但他与他之间既没有前者的亲近,也没有后者的熟稔…… 所以感情这方面的事,只要都敏俊没有真正说出口,那也都只能算是他的猜测,因为自己的猜测就开口拒绝别人,他尚做不出这种事。 食指和无名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萧熠突然有点想抽烟,不过也只能想想而已,这具身体可没有抽烟的本钱。 所幸,萧熠也不是庸人自扰的人,很快,他就下了决定,伸手抽出钢笔,他在合同的下方直接签上了“金秀哲”三个字。 无视对方在看见他签字时微微弯起的嘴角。 他确实没有接受任何一段感情的打算,但既然对方没说出口,他也就权且当做不知,顺其自然罢了。 就这样,萧熠的工作室在一个月后正式挂牌成立。 大学的最后一个学年,虽然课程相对而言不算多,但工作室成立要办的各种杂事也很多,萧熠还要上课也不能事事周到,工作室之所以能成立的这么迅速,多亏都敏俊在其中出力,从注册营业执照,到看场地,租房子,装修布置几乎都是他一手包办,而且最终花费还低的不像话…… 萧熠不得不怀疑都敏俊私下贴了不少花销。可是他问起,对方却非常严肃地否定私下补贴的说法,也不肯接受萧熠账目外的钱,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萧熠也很无奈,最后只能承了都敏俊这份人情。 其实这件事,萧熠倒真是误会都敏俊了——他真的没花多少钱。 不过就是从四百年前开始,他就喜欢做不动产投资,有了闲钱就爱拿去买地,他曾经花了两百袋大米买下一片桑树地准备种桑树;后来,他又因为想建个凉亭来安静地听琴品茶欣赏月色,买了一座占地广阔的梨园,哦,对了,他还买过荒地想开荒种稻田…… 然后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现如今,那片曾经的桑树林上建了韩国首尔的地标之一——蚕室乐天世界(蚕室乐天世界是世界最大室内主题公园,总体面积12万平方米);带凉亭梨园则改造成韩国房价最高的江南公寓;而他的荒地成为首尔中央商务区和新兴富人区,高楼大厦林立…… 他在不知不觉已经成了韩国拥有众多地产的隐形富豪。 不过即使在地球上拥有如此巨大的财富,他对这个星球也仍然没有归属感。 他来自另一颗与地球完全不同的星球,滞留在这里是为了一个人,能给他归属感从来不是金钱权利这些身外的东西,永远只能是当初的那个人——那个四百年前他遇见的第一个人,那个他失去过一次,永远不想再失去第二次的人…… 工作室是都敏俊出面选的地址。 ——实际上那里整片区域都在他的名下。 是以,整件事就是他花钱租了自己的房子,价格当然随他自己定,装修也当是“房主”附赠,如此一来,价格自然低的不像话。 而对都敏俊来说,这些都只是小节,不提也罢。 第66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十四) 工作室成立后,便正式开始运营。 萧熠准备毕业论文的同时,也承担起工作室负责人的种种工作。 两个月后,萧熠的毕业论文通过审核,校方同意他提前毕业的申请。至此,作为金秀哲的萧熠正式以首尔大学毕业生的身份步入社会,他的生活轨迹也从学校、家里变成家里和工作室。 虽然说自己做老板在工作时间上相对自由,但现在是工作室目前尚处在刚起步的阶段,萧熠作为整个团队的核心,有责任和义务带领自己团队渡过一开始最为困难的时刻,而创业阶段的辛苦,只有亲身体验的人才最清楚。 虽然萧熠几世沉浮,论个人能力智慧实力,俱已达到巅峰,但这也不代表他可以不付出努力就收获成功。 事实上,这段日子萧熠每天都在工作室加班到夜晚。 说到这,不得不再次感叹一句都敏俊装修工作室的时候的确是花了不少心思——特别对是萧熠的办公室。选了光照角度最好的位置,日照时间长,又采用现代简约风格,显得由为宽敞明亮,更为贴心的是还带了小休息间,这样加班时无论是留下来午休还是过夜都很方便。 而只要萧熠留下来加班,都敏俊必然会留下来陪伴。 不仅如此,他还自告奋勇地帮萧熠准备饭盒,送来的饭盒都是用家用的便当盒装的,菜品荤素搭配,热气腾腾,一试便知道是自己做的。 一次两次,萧熠尚可当成是朋友的关心接受,次数多了,想到都敏俊的心思,便难免觉得不妥。他认为自己既然不想接受对方的感情,那就不要给别人希望才对,虽然因为对方尚未挑明而不能直接说出拒绝的话,但也可从侧面暗示自己的立场。 这一日,都敏俊和往常一样,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带着饭盒来到萧熠办公室。 他将饭盒放在萧熠的桌面,趁着萧熠吃饭的空隙,很自然地走到办公桌的另一侧,整理起萧熠上午翻译好的文稿来。 一个小工作室而已,萧熠本没打算给自己请秘书,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都敏俊不知不觉地就承担起了他秘书的工作。 端起香味扑鼻的饭盒,萧熠看着都敏俊在办公桌旁娴熟忙碌身影,眉眼冷锐锋利的男人,整理起那些杂乱手稿却带着十足的耐心,将它们分别归类,又一张一张地仔细核对起页码然后才装订,那样认真的神情,好像他在做的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一样…… 半丝犹豫在萧熠的眼底转瞬即逝,他打开饭盒,装作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今天又是海带汤吗,好香……现在韩国会做饭的男人不多了,我们敏俊真是太能干了,不知道以后什么样的女孩子有福气嫁给你。”(因为都敏俊已经辞去教职,成为是工作室的一员,所以萧熠不再喊他教授,改为和他互称姓名) 都敏俊捏着书稿的手指微微一紧,敏锐地抬头问道:“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很突然吗?”萧熠侧过脸,不去接触都敏俊的视线,语气温和地道:“我只是觉得敏俊年龄也不小了,从没有考虑过结婚的问题吗?” “没有。”都敏俊生硬的回答。 “那可得赶快,不然好女孩都要被别人挑走了。”萧熠轻轻挑眉:“都说成家立业,成家可是排在立业之前的。” 看着金秀哲神色自若地讨论他该何时结婚的事,都敏俊心中突然涌出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烦躁。他抿了抿唇,抬起头,黑沉的目光如两支利剑,“为什么一直说我?你呢,金秀哲,你想过成家立业吗?” “我啊……”萧熠微微一笑,半真半假的说道:“当然想过。” 都敏俊一怔。 “只是我的身体情况你也清楚,现在的我,还没资格去谈论一生的承诺,如果将来能做移植手术,康复的话,我当然也想娶个好女孩。” 这话其实是一个伪命题,萧熠知道自己rh阴性ab的血型,能等到手术机会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所以这一世的他其实从未想过去承担一段婚姻的重量。 但都敏俊却并不知晓。 萧熠话语尾音落下,所有的光便一点一点地从他眼中褪去,只余一片漆黑深沉如同无光的子夜。 都敏俊没有再说话,只是拿着书稿的手在极细微地颤抖。 萧熠好似对此全然无知无觉。 良久,都敏俊终于整理好所有的译文和稿纸,比他平常花费的时间要长三倍。 “那我先出去了。”都敏俊说。 “好,辛苦了。”萧熠点了点头。 “明天中午我就……不过来了。”都敏俊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非常沙哑,但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行。”萧熠回答。 在扭动门把手前都敏俊又忍不住再次回头,金秀哲侧脸向着窗外的方向,并没有分出一丝注意力给他,苦涩从心里一点点地漫延上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那间办公室。 在他转身后,萧熠回过头,注视着都敏俊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目光沉静。 …… 都敏俊走出工作室所在的商业大楼。 外面的阳光明亮而刺目,街边是喧闹的人群,那些嘈杂的噪音被他卓越的听力无限放大,刺得他耳膜生疼。 他狠狠闭了闭眼,街上一切喧闹吵杂便全部都静止下来,而后他面无表情地穿过寂静无声的人群……在他走过之后,时间恢复,声音响起。 都敏俊站在街的另一边,阳光照不到阴影里,回头看了一眼,街道依旧是车水马龙,但热闹是他们的,他什么也没有。 都敏俊回到了住所,走进书房。 虽然是正午,但他的书房修在室内且没有留窗,仍旧是一片黑暗。 啪—— 都敏俊打开了书房的灯。 暖黄色的灯光点亮了整间屋子,书房里所有的墙面都安装了从地面直达天花板的书柜,上面摆满了书籍,有市面上万金难求的古籍,也有年前刚刚刊印的新书。 都敏俊没有分出一丝余光给周围的景物,他径直走到书桌前,总是冰冷脸上罕见地带着一丝脆弱和迷茫。 他打开上锁的抽屉,从中取出一卷包着油纸的画,卷轴缓缓拉开,画中是一个穿着防护服的黑衣男人,眉眼冰雪冷漠,正是四百年前第一次踏足地球的他。 修长的手指抚过画面,好像透过泛黄的宣纸,能触摸到了四百年那个人的笔尖,想他当时画这幅画时是什么样的神情……思绪渐渐飘远……而他空荡荡的心却慢慢沉静下来,慢慢被回忆填满。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 爱是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想起那个叫金秀哲的少年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时,他心中涌起的那股狂喜。 都还历历在目…… 手指再一次抚过画卷,都敏俊心中忽然释然。 四百年,他能再次遇到他,能够再次守护他。 这已是何其幸运。 爱不是占有,所以,不能再强求太多了…… 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这样一个连地球人都不算的外来者,能不能带给金秀哲他所想要的爱情和幸福。 至少,他并不认为自己能比曾经的徐宜花做得更好。 都敏俊将画轴小心翼翼地卷起收好,打开黑皮日记,他在新起的一页上缓缓写道: “今天,深爱的人告诉我,他想娶一个好女孩。 心乱如麻、难过的感觉。 但是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去干涉他的选择。 因为喜欢他,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事。 不管将来怎么样,无论他到底娶了谁,做什么,在何方…… 我还是会一直一直守护他的。 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这才是我停留在此地的意义。 ——永远、爱他。 金秀哲。” 第67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十五) 翌日。 萧熠从座椅上站起来,放松了一下长时间握笔的手指,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下午一点还约了客户。 是时候解决一下午餐了,在几家饭店送来外卖传单上挑选了一下,选中一家图片上看起来最清淡的,拿起电话刚要拨号,走廊上就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萧熠条件反射地抬头去看—— 来人穿着浅灰色的外套,容貌年轻俊美,却周身是闲人勿近的冷肃气质,果然是都敏俊。 心里自然是诧异的。 他以为自己昨天已经和都敏俊暗示得够清楚了,而都敏俊当时的反应也像是死心的样子,按照事件惯性发展来推断,此时的都敏俊应该会想与他保持一定距离才对吧,不是吗? 而事实是,才间隔不到二十四小时,他又看见都敏俊走进他的办公室,而且对方还跟没事人一样帮他做了饭盒,再将饭盒递给他以后,自然而然地继续做着秘书的工作,整理起他的书稿来。 萧熠一时也拿不准都敏俊这到底是几个意思,“不是说今天有事不来了吗?”他试探地问。 都敏俊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而后波澜不兴地回答:“后来想想,也不算什么事。” 萧熠打量了一下都敏俊,想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出些许端倪,可惜后者脸上表情委实不多,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那也不用特地再过来一趟,工作室这没什么事,我一会要去见个客户了,你呢,一起去还是……” “是上次那个韩都文化传播公司的陈经理吗?” “嗯。”萧熠回答,忽然莫名的有些尴尬,盖因那个陈经理,是个成熟而有魅力的女性,且从不掩饰对他的好感,工作室目前的业务,一多半都来自于这位陈经理的文化公司。 萧熠本不觉得这有什么,毕竟他和对方又没有什么额外的交集,人家愿意下单子过来,他不辜负信任把工作做好也就是了,不过被都敏俊提出来,又好像别有含义似的…… “那我还是不去了。”都敏俊说着,手上动作不停,原来杂乱的稿件迅速被他按页码摞成一叠,看起来井井有条,将最后一张打印的封面放在顶端,他转过头,看着萧熠,扬眉一笑,“她的单子,你一个人就谈得下来。” 神态带着微微的调侃,非常自然,毫无介怀。 就像两个老朋友。 萧熠松了一口气。 知道是自己太过多疑了。 其实想想也是,毕竟他和都敏俊认识的时间也不长,纵使真有情愫,也该有限。 这么快又出现在他的面前,大概是因为对方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吧。 但其实他更乐意看见这样的都敏俊,撇开那些捕风捉影情情爱爱的事情不说,他对都敏俊这个人本身还是很欣赏的,有学识,有能力,还有那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很久以前就是非常信赖的朋友一样。 他也不想和对方变成见面就尴尬的境地。 现在这个样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萧熠也挑唇笑了起来,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 “别沮丧啊,敏俊。”他假咳了一声,故意装作严肃认真的样子说,“陈经理也不太适合你,这样,如果有遇到漂亮又温柔的女孩子,我会帮你留意的。” “我什么时候说要认识女孩子了。”都敏俊诧异的睁圆了眼睛,好像很怕萧熠真的给他介绍女孩子的样子。 随即他看见了萧熠眯起的眼睛里藏着笑意。 “你这人,真是……”都敏俊懊恼地抿了抿唇。 萧熠笑出了声,感觉心情一瞬间好了不少——逗弄这种一本正经的家伙,还挺有意思的嘛。 都敏俊看着少年的笑容,怔了一下,无奈地也跟着笑了起来。 朋友吗……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那么,如你所愿。 都敏俊脸上笑容没有破绽,而在他眼中,却是沉淀了四百年时间的哀伤与温柔。 …… 在萧熠的带领下,工作室发展势头非常好,渐渐在业内闯出了名声,萧熠也开始有意识的放权,锻炼手下团队的工作能力。 第二年,工作室的一切工作渐渐走上正轨,开始有了正规公司的雏形,萧熠也终于达到自己当初创办工作室的目的,成为一个清闲的社长。 他亦是知道自己能这么轻松的脱手,其中都敏俊功不可没,在他开始当甩手掌柜以后,都敏俊这个副社长便任劳任怨的主动承担起工作室的大小事务,忙忙碌碌了一年多,连假期都没休息过。 这一年,张英牧和韩彩英也都以优秀的成绩毕业,韩彩英更是放弃了许多大公司向她伸出的橄榄枝,追着萧熠的步伐加入了他的工作室。 而事实证明她的选择并没有错。 仅仅一年后,也就是工作室成立的第四个年头,萧熠的工作室就改名为明秀文化株式会社,正式上市。 随即公司股价一路高涨,直逼韩国许多老牌的文化企业,引得业内纷纷哗然,感叹明秀真是一匹黑马,潜力如此惊人,前景必然不凡。 萧熠却在这个时期默默签署了一份股权转让书,将公司30%的股份以赠送的形式转移给了都敏俊——这是对方应得的,因为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手续方面的事情没有找最熟悉的张英牧,而是另外请了一名资深律师帮忙处理。 当律师带着文件来都敏俊办公室找他签字的时,都敏俊没有多做推辞,干净利索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让原本准备了一番劝说之辞却没派上用场的律师先生神色有些怪异,站起来握手时还调整不过来,笑容恭敬之于夹带着些许嘲讽和不屑,仿佛是在说,看吧,这就是金社长所谓的好导师好朋友好手下,其实还不就是为了钱! 都敏俊的视线漠不关心地从律师的脸上掠过,并不屑于解释。 他当然不缺钱,只是金秀哲想做的事,他不会拒绝,如果接受这些对他来说只是一串数字的东西能让金秀哲感觉更舒服的话,那他接受。 年末庆功酒会上,因为一年的业绩斐然,大家都很高兴,气氛热烈,人人都喝了不少酒。 连韩彩英这样的女孩子也不例外,她连续干了好几杯红酒后,眼神有些打飘,竟然一改往常的羞怯,径直跑到了萧熠所在的主桌上,拉着萧熠的袖子大着舌头不停地追问: “学长,不对……是社长了哦……” “社长……你现在想谈感情了吗?” “……还不想吗,那想结婚吗?” “想结婚的话,可一定要考虑我啊……呜呜呜……”说着说着,竟然自己哭了起来。 周围的人一开始全都是目瞪口呆的表情,没想到那个一向腼腆的小姑娘居然会有这么大胆的一面,直到韩彩英抱着萧熠的袖子开始大哭,眼泪鼻涕都一股脑的往上蹭,其他人才醒悟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她拉开,这才发现根本是醉的意识不清了,对着课长居然也哭着大声喊妈妈,一时有些无语和又有些好笑,想这个小丫头清醒过来以后,会不会被自己的大胆给吓到呢。 这件事只是一个小插曲,两个尚且清醒的女员工送韩彩英回家,萧熠端着红酒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目送着她们三人上了计程车。 都敏俊拿着一杯红酒走过来,站在他身边说道:“一个晚上都在应酬别人,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一句,祝贺。” 因为喝了酒而显得微微沙哑的清冷嗓音如自鸣的大提琴,尾音缓缓回荡在空气中。 “同贺,辛苦了。”萧熠回答,侧过身子,两人轻轻碰了一下手中的高脚杯,都敏俊浅酌一口,萧熠只是抿了抿酒味。 随意聊了几句,因为都不想再回到场中喧闹,两人便一起站在窗边看起风景来了,不同的是萧熠看的是对面马路上的街灯,而都敏俊看的却是他精致的侧脸, 厅内的侍者拉着小提琴,琴声悠悠扬扬地传出来,和着逸散出来的微微喧嚣,飘散走廊尽头,这一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穿越四百年而来的淡淡温馨,都敏俊没有再说话,他注视着眼前少年,也许应该称呼他为男人了,那张越是长开,便和记忆中人越相似的脸。 忽然又想起四百年前那场相逢,春风十里花红,月色下的琴声相送,后来也曾为寻一曲相似的琴音走了很远的路,孤独的寻找和守候,守候一个不归人的温柔。 那种缥缈的追寻,午夜梦回时心脏冰冷的空洞,已经很久没有在他的血液中涌动过了,似乎只要在这个人身边,他心脏空洞就能一一得到填补。 他抬头看向夜空。 远处一颗明亮星星闪耀了一下。 那是他曾经的故乡,但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那里了。 他将目光转回身侧的人姣好的侧脸上, 这一刻心里感觉到非常的踏实和宁静, 忽然想起东方那句谚语…… ——此心安处 ——是吾乡 第68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十六) 金秀哲毕业的第六个年头,是都敏俊使用目前这个身份证的第七年。 世事平顺,一切和之前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如果故事一直这样平静继续下去,都敏俊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向金秀哲坦白自己的与别人不同的本质,他相信金秀哲不会介意的,就如同四百年前他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 几年后,他要放弃自己现在使用的这个身份,以防被有心人注意到他不会衰老的脸,一直以来他在地球上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生活着。 但不管下一次使用什么样的身份,他都不会离开太远,还是会待在看得见金秀哲的地方,默默守护的着对方,这是他的执念。 他也想过某一天会看着金秀哲结婚…… 到时候一定会觉得很痛苦吧,因为每次只要想到这一点他都觉得像有人要带走他的心脏一样痛苦,更何况是亲眼见证一切的那天……但无论怎么样,还是会笑着祝福金秀哲。 因为金秀哲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有了温柔的妻子,对方还会拥有漂亮的孩子,然后孩子长大,离开家去组建自己的家庭,又带着孙子回来…… 时间缓缓前行,未来有无数变化,唯一不变的,是他会一直陪着他。 哪怕只能在远处远远地看着…… 直到曾经的少年渐渐老去,头发发白,皮肤松弛,坐在午后摇椅上,微微打着盹。 他会将时间静止,悄悄走过去,为他爱了一辈子的人轻柔地披上毛毯,眼底的深情爱恋一如初见…… 如果故事真的是这样继续下去,那也不失为另一种浪漫。 但命运永不可预测,一切都在那一天的下午,全部偏离了预设的轨道。 那本是极为普通的一次合作洽谈,地点在风景秀丽的春川。 因为春川素有“韩国的自然”之美誉,又是著名的污染和公害少的疗养胜地,大家都觉得金秀哲去最为合适,萧熠自己也觉得挺合适的,便同意了。 他去了,都敏俊自然也会去,两人之间的感情,在商场上也是一段佳话,大家都知道明秀株式会社的社长和副社长私底下是至交好友,两人当初一同创业,连股权都平分,是真正推心置腹的兄弟(?)关系, 所以行程表上两人名字并列在一起,也没人觉得意外。 三月的春川,都说湖光山色极是优美,但真正到了实地,萧熠却感觉宣传未免言过其实,只不过是个稍大点的盆地罢了。加之又都是多雨多雾的潮湿天气,常常让他觉得气闷,所幸合作谈的非常顺利,双方都有诚意,很快就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只等着正式签署合同,就能返程了。 却没想到意外就在签署合同的当日发生。 萧熠这几年身体一直不错,因为情绪很少起伏又注意锻炼和养生的关系,一次也没发过病,很多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几乎都快忘记他是个有心脏病的人这回事了。 所以在拿起笔的一瞬间,突然爆发出来的久违心脏锐痛简直让他感觉措不及防。 笔掉在桌上,萧熠完全注意不到这一点了,他一手扶着桌子,以此支撑自己的身体,但却连指尖都在颤抖,脸色更是苍白的如一张白纸。 “……敏俊……药……药在我……房间……”萧熠只能勉强说出这几个字,就完全喘不过气来了。 会议室里顷刻一片混乱,大部分人都是又震惊又惊恐,有疏散别人闪开不要影响空气流通的,有打急救中心电话的,甚至还有个对方公司的项目负责人企图冲上来对他做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 不过都敏俊是所有人最快反应过来的一个,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他几乎是在萧熠捂着胸口露出不适表情一瞬间就抢步上前将萧熠抱起,往外跑去, 会议室里的人看见他的动作,又哗啦啦地一窝蜂的跟在他后面,想提供帮助,可是他们追出门后,却发现两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上。 ——跑得也太快了。 基本上在场的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地略过这个念头,又立刻追着下楼,可是一直追到公司大楼外,还是没看见金秀哲和都敏俊的身影,站在大楼门前,一伙人面面相觑,皆是无言以对,这么多人,居然跑不过手里还抱着一个人的都敏俊。 众人眼看着已经追不上,议论了一阵,只能默默祈祷都敏俊跑得够快,金社长没事才好啊,留下一伙人联系医院处理后续,其他人便各自散去。 再说萧熠。 刚刚发病的一瞬间,虽然身体上难过得很,但他的意识还是勉强维持着清醒。 所以他清楚的看到、感觉到,都敏俊抱着他跑出门以后,周围的场景完全变了,一瞬间他们就站在酒店的房间里。 就像是瞬移。 不,不是像,那就是瞬移。 搭在都敏俊肩膀上的手一瞬间握紧,都敏俊顺着他的力道低头看他,四目相对,一时两人的眼神都是复杂莫辨。 “你……”如果萧熠身上还有半丝力气,他一定会问个清楚。 但是真的没力气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这次发病的严重程度,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他甚至预感到自己很可能会猝死。虽然他并不畏惧死亡,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啊…… 又看了都敏俊一眼,强撑的意识终于如绷不住的弓弦一般彻底断裂,无尽的黑暗笼罩过来,萧熠昏了过去。 感觉到原本搭着肩膀的手像是失去重力一般从肩头滑下去,都敏俊心猛地一紧,立刻将萧熠平放在床上,脱下他的外套,解开他衬衫颈、胸、腰处的扣子,□□出来的青年身体,肌骨匀称,皮肤细腻,如绸缎包裹着钢铁,又似触手生温的暖玉,纵使最好的画师也不能描绘其完美万分之一,但是都敏俊却没有心情来欣赏这幅美景。 他翻箱倒柜地找到了药,让金秀哲含在口中,然后立刻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已经变成绀紫色的唇渡去。 甚至没有时间品味那本会让他连灵魂都战栗的触感。 一次,两次,三次…… 都敏俊用比教科书更标准的动作做着人工呼吸,但是收效甚微,金秀哲心脏跳动的声音,依然在他耳边一点一点的衰竭下去,越来越低。 这让他内心克制不住的感觉到恐惧、慌乱,而能做的却只能一遍一遍的继续着人工呼吸,像上帝和不知名的鬼神请求让眼前的人清醒过来。 心跳越来越弱。 突然,停止了。 停止了…… 都敏俊的脑子瞬间像重击似的一片空白,身子僵硬一动不能动。 他伸手贴上金秀哲的心脏,皮肤触感还依旧温热,但是已经一丝起伏也没有了,他抬起手,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接着这样颤抖扩散到全身,似乎顷刻之间就要丧失掉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下一秒就让他从这个噩梦中醒过来吧。 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濒临崩溃地心神,迅速跪在床上,双臂绷直垂直下压,不停着做着胸外按压的急救动作,希望能有转机出现。 曾经他觉得自己在地球上没有什么做不到,这一刻才知道自己依旧渺小得可怕。 再来一次,他依旧挽留不了自己最爱的人的生命。 从来没有一个人,想金秀哲这样真正走进过都敏俊的心扉,不管是四百年前还是四百年后,留下那些深刻记忆,那些平淡如水温情,却是支撑他在一个陌生星球独自生活四百年的全部勇气……他不能再一次的失去他,他承受不了的。 “金秀哲……醒过来……” “求你……醒过来……” 都敏俊近乎绝望地祈求着,声音嘶哑。 他的眼神已经无法焦距,似乎整个灵魂也随着紧闭双眼的青年一起死去了。 双手机械地重复着按压的动作,因为除此之外,他不懂自己还能做什么。 忽然,都敏俊的眉头动了一下,然后他脸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慢慢侧过耳倾听。 在他手掌之下的那颗心脏,竟然轻轻动了一下。 就像是某种复苏,有了第一下,就有第二下和第三项,那种人类心脏规律的跳动,再次出现在他耳边。 宛如天籁。 一滴透明的水滴打湿了金秀哲的脸,都敏俊抬头抹去,但奇怪的是更多的水滴随之落下,他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第69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十七) 萧熠知道自己在做梦。 很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这一世二十岁以前,每隔几日就会有一遭,醒时却什么也记不得,二十岁以后,他就再也没遇见这种情况,渐渐也便忘了。 没想到还有旧梦重温的一天 眼前所见是很大一片梨园,园中深处,有孤坟一座。 一身白衣的美妇牵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在坟前驻足,一样样摆上香案瓜果纸钱等等, 诸事就绪,美妇拍了拍男孩的肩膀,温声道:“明华,过来,给你父亲上香。” 男孩依言做了,点了香烛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时,看见他的母亲,那美妇人跪在地上轻轻抚摸着墓碑,两行清泪已是夺眶而出,赶忙过去搀扶,口中劝道: “母亲,别哭了,每年这个时候你都这般心伤,如此下去,眼睛都要哭坏了。” 萧熠也忍不住拍了拍那女人的手,安抚她:“别哭。” 那美妇却似无知无觉一般,仍旧是用手心摩挲着墓碑静静流泪。 孩子劝了又劝,许久,终于半搀半扶地把那美妇劝走了。 在他们走后,一袭黑衣的男子凭空出现在梨园内。 他什么都没拿,什么都没说,只是孤孤单单地站在墓碑前,不像是来祭拜,倒像是来缅怀。 明明是没有什么表情的冷峻脸庞,却在那双黑水晶一样剔透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映出悲切、难过、孤独、空洞、迷茫…… 让人看他一眼便止不住地感觉到一种寂寞荒凉。 谁都能看出他的寂寞,又不仅仅是寂寞,就仿佛丢失了唯一珍宝的单纯孩童一样。 茫然又无助。 而他自己却意识不到这一点,还在认认真真地找寻……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找回从前。 真奇怪……萧熠觉得自己居然有些想上前去安慰对方。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却发现脚下似有什么束缚,让他无法离开原地。 他低头一看,一股寒意猛地从背脊处窜起,几乎冻结了全身的血液。 自己和地面竟是连在一起…… 他就是那块墓碑! …… 猛地从梦中惊醒了。 萧熠慢慢睁开眼睛,感觉身上出了一片虚汗,被汗湿透的衣服湿冷地贴在身上,有些难受。 不过这一回,却不同于以往刚醒时脑中一片空白的感觉,梦中种种都还历历在目,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头疼欲裂,脑海中突然间多了很多记忆的碎片,仿佛他不知不觉间又活过了一世。 昔者庄周梦蝴蝶,栩栩然蝴蝶也。 不知是庄周梦中成蝴蝶,还是蝴蝶之梦为庄周。 那么他呢? 金明泽…… 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切,到底是一场梦,还是他的另一段人生。 过多的记忆压迫着神经,头疼得让人难以忍受,萧熠不得不暂停思考,习惯性地抬手想要按压太阳穴。 就是这一动,却牵动了抓着他手的某样物事,立刻被反手攥住了指尖。 萧熠侧头,看见一个人就合衣趴在他的床沿,他这么一转头正是恰好对上对方霍然睁开的黑瞳,对方也像是刚刚才醒的样子,却是不懂守了多久。 梦中人和眼前人一模一样的脸重合在一起,让人更加分不清楚究竟是现实还是身在梦中。萧熠嘴唇动了一下,干涩的声道缓缓念出对方的名字:“敏俊。” 下一秒,就猛地被人扣在怀中,紧紧拥住,对方把脸埋在他的脖颈,粗重的呼吸就响在耳边,非常急促。 萧熠疑惑地侧了侧头,问道:“敏俊……怎么了?” 一道温暖的热流毫无预兆地涌进了他的衣领,萧熠怔了一下,手上用了些力道,往外推了推,虽然他刚刚发过病的身体没什么气力,都敏俊还是顺从着他的力道抬起头来,眼眶发红,一看就是哭过的样子。 “哭什么。”萧熠看了他一眼,叹息道,“这不是……没事吗?” 都敏俊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得这么软弱,但只要一想到之前眼前的人没有呼吸躺在床上的画面,就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金秀哲……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了,我很害怕。”都敏俊声音沙哑地说,语毕,那双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里的祈求还有情感简直就要漫出来了。 被这种目光看着,萧熠一时也有些语塞,良久,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抬头问道:“那个时候,敏俊你是怎么带我回酒店的?” 都敏俊猛地僵住。这一整天他都在为金秀哲的身体担惊受怕,居然连昨天金秀哲已经亲眼看见他使用瞬移能力的事都忘记了。 一时也组织不出什么好的说辞,他是想过要告诉金秀哲一切,但没想过这么快,虽然相信金秀哲不同于别人,应该是能接受他这样奇特的存在的…… 可过往那些人知道他真实身份以后恐惧害怕惊叫厌恶的表情在他脑子里不停闪过,只要想到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金秀哲也会用那样眼神看他,心里就乱成一团,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似的让他没法开口。 却不知萧熠此刻的心情也是无比复杂。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梦境和现实之间竟然有一座桥梁——都敏俊,如果都敏俊真是那种神奇的存在的话,那岂不是说明他的梦境也是一段真实? 对方和他之间那种隐隐的熟悉之感,也就有了可以解释的理由,因为他们在四百年前早已相识。 就像是为了应和他的猜想,都敏俊终于是小声地开口说道:“金秀哲,如果……如果我告诉你,我并非人类……而是来自另一颗星星的话……你不要害怕我好吗……”抿了抿唇,他似乎害怕对方不信,又补充到:“我不会伤害你的,无论如何都不会。” 萧熠没有说话,他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都敏俊,记忆中的一幕一幕越来越清晰。 四百年前悬崖上拉住他的那只手,深夜宅中送还玉佩的意外访客,跟着他念书学写字的外星人,明明告诉他不回去也没有关系的家伙,却又在他墓碑前露出那种难过的神情…… 四百年后突然上任的大学教授,一见面就莫名的熟悉感,总是感觉到对方若有若无的视线,对他无条件的付出和帮助,甚至是突如其来的感情…… 越来越多的画面串联成一条线,把前世和今生连接到一起。 他终于确认关于金明泽的一切记忆都是真实的,他就是金明泽,金明泽就是他,只是有些不可思议世界上真的有转世轮回这种事。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他本身的存在就已经够特殊了,世界上连他这种不停重生的人都有,又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然而他太过的沉默却给了都敏俊某种错误的信息。 男人眼中的光一寸一寸地黯淡下去,他慢慢垂下头,挡住眼中伤痛的神色,低声说:“没办法接受我这样的存在吗?” 没有等到对方的回答,都敏俊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想再试着挽回一下,但又害怕这样步步紧逼反而会引起对方的反感,最后他只是站在原地,说道,“对不起,金秀哲,骗了你那么久……其实我应该早一点告诉你的,只是我……” 只是什么呢? 只是太在乎你了而已啊。 但都敏俊没有再说下去,或者在他心里事情到了这一步,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他垂下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前面说过的话,“别怕我,我永远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如果你真的没办法接受……我也可以……不再出现再你面前。” 吐出那最后几个字,带来的痛感,不亚于有人拿着刀子凌迟他的血肉。但同时又伴随着一种自虐式的轻松……终于是到了彻底坦白这一步了呢。 本来也不可能骗金秀哲一辈子的。 都敏俊转过头,向门口走去。 背过身的一刹那,他脸上苦苦维持的那种镇定面具终于碎裂,他抬手掩唇,眼眶却迅速地红透了。 踏出这扇门,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光明正大的站在对方面前了。 但走到这种局面,他心中固然心痛如绞,却并不后悔。 哪怕重来一遍,他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还是会动用自己的能力,那个时候,只要能救金秀哲,甚至要他的命都可以——何况只是提前暴露身份而已。 都敏俊沉静在自己的思绪里,身后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等等。” 他停下脚步,将泪意逼了回去,这才回过头,看见金秀哲半倚着床头,脸上的表情有点无奈,他说:“跑什么,我有说我害怕吗?” 都敏俊愣住,一时简直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修长的手指撑着额头,青年脸上的神情仿若疲倦,他说:“我只是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罢了。” 然后他转头看着都敏俊,浅浅的勾了一下嘴角, “先生。”两个字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被那张淡色的薄唇念出。 都敏俊的眼睛瞬间睁大。 第70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十八) “先生。” 只是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就让都敏俊完全怔住。 四百年了,他却始终执著于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感觉,执着于当初那段懵懵然的悸动,世界日新月异,沧海桑田,唯有他——始终不变。 漫长的时光,他能把自己活成一座磐石,来固执地守候,但那么多日日夜夜,春去秋来,时光犹如流水,也消磨着曾经天真的想法…… ——失去的终究是失去,再也回不来了。 他本来都已经死心,只等着飞船再次到来,就离开这颗星球。 却没想到在最后的二十年,竟等来一个一模一样的金秀哲,如果这是上天对他的恩典,那么他早已感恩戴德,从不敢奢望自己的守候还有重获完整的一天。 但这一刻…… “是你吗,明泽?”都敏俊颤抖地声音问。 “是我。”薄唇开阖,念出的是肯定地字语。 都敏俊伸出手去,触摸青年瓷白的脸,对方轻轻阖上了眼睛,默许了他的行为。 手心下带着暖意的皮肤,提醒他眼前一切都是真实的,心头像是被无数细针密扎的刺痛和着如潮水一般涌来的巨大欢喜,难以言说,他放下手,眼里忍了许久的温热液体,便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终是泣不成声。 …… 在医院观察了几天,确认病情稳定,已无大概后,萧熠就办理了出院手续。 回首尔的一路上,萧熠享受到了都敏俊无微不至的“照顾”,例如:不能跑步,哪怕是走得太快也不行;不能喝冷饮,哪怕是凉掉的开水也不行;不能太累,哪怕在飞机上看合同也不行……或许是萧熠这次发病真的吓坏他了,其唠叨程度直线上升,让萧熠颇有些哭笑不得。 若是以前,都敏俊这样多事,难免会让萧熠产生交浅言深的不适,又会忍不住想着敲打对方几句。 但是现在…… 梦境里站在墓碑前的男子寂寞身影,和眼前都敏俊的样子重叠了起来。 让他也不由得有些心软,于是便放任了都敏俊这些称得上逾越的行为。 飞机落地,两人回到首尔。 日子也回到以前。 但都敏俊却有些不适应,之前在春川,为了方便照顾金秀哲的病情,他一直和对方住在一个屋子里,已经习惯了听着另一个人平稳的呼吸入睡,而此刻,少了一个人的空旷房子就显得无比冷清起来。 都敏俊走进书房,从书架上随便抽下一本,漫长的生命中,阅读是他最大的爱好,以往就算有什么烦恼,沉静在书本中他也能很快平静下来。 但是曾经百试百灵的这招,今天也失灵了,他捧着书本根本就看不下去,满脑子想的都是金秀哲,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会不会渴了,会不会饿了,会不会累着,会不会也有一点点想起他…… 哎,真是疯了。 以前虽然也常常想起对方,但从没这么失控过,似乎从知道金秀哲恢复了金明泽的记忆以后,对对方的渴望就变得变本加厉起来,只要和金秀哲稍微分别一会儿,他就觉得时间变得特别漫长。 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占着已经说清身份,他干脆堂而皇之地使用了能力,瞬移到了金秀哲独自居住的明廷公寓。 明廷公寓位处江边,高层可以远眺东海海景,环境相当不错。萧熠也是前两年才购置了这处江边房产,一来这个小区距离公司比较近,二来他早已成年,不好一直住在养父母家里,不过每个周末,他还是都会到李英美夫妇家吃饭。 都敏俊直接瞬移到金秀哲的公寓内,客厅开着灯,却没有人,敏锐的听力很快就捕捉到卧室里传来脚步声,他便迫不及待地往我卧室的方向去了。 只是一推开门,看见了想见的人,都敏俊却又呆愣在原地。 盖因金秀哲看起来刚洗完澡的样子,只在腰上围了一条浴巾,黑发还带着水珠,脸颊因为水蒸气起了一层薄红,衬着浴室暖黄色的壁灯,让对方整个人看起来没有往日的清冷,反而有一种夜色中难言的魅惑。 虽然都敏俊不是第一次看见金秀哲的身体,但上次那种危急的情况,他满心只有担忧,哪有心思偷看,这一次视线却终免不了被吸引,对方完全赤/裸的上身,并不像穿衣时显得那样清瘦,反而是肌肉非常紧致,犹如雕塑师手下完美的作品,吸引着人的目光随着流畅的曲线而一路往下,直至到了被浴巾遮挡的部位才猛然回神。 萧熠看见都敏俊突然出现在自己卧室门口,也有些惊讶,但联想到对方那些特殊能力,也就释然。 他随手拿起衣架上的浴袍披在身上,侧头问道:“敏俊,怎么突然过来了?” 听到萧熠的问话,都敏俊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居然看着对方裸/露的身体看到走神,瞬间尴尬地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牙齿咬了咬舌尖,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道: “我……我想你……想你身体才刚好,一个人住也许会有不方便的地方,就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好在他一向面无表情惯了,此刻除了耳朵突然变得通红和舌头有些打结外,倒也看不出其他明显的破绽。 “有心了。”萧熠点点头,心领了对方的好意,说道:“没什么不方便的。之前发病只是个意外,别那么紧张。” “嗯。”都敏俊眼神躲躲闪闪地回答。 萧熠继续说道:“不过敏俊既然来了,坐一会再走吧。”说完又指了指客厅,“外面等我一下,我换好衣服就出来。” 都敏俊自然答应,只是眼神仍旧不敢直视萧熠。 从房间退出来,都敏俊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时无事,脑子里又忍不住回想起刚刚看见的那副让人血脉喷张的画面来,不知怎地忽然觉得身上热得厉害,还夹杂一种对他来说极为陌生的躁动。 没多久,萧熠也推开门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宽松的蓝灰色家居服,头发犹自带着湿润,随手打开客厅的电视,正在播放的是时下非常流行的电视剧《旅途》,萧熠把遥控器递给都敏俊,示意他选台。 都敏俊接过,没再换台,道:“就这个吧。”他根本就没有看电视的心思。 “喝点什么?” “水就好了。” 萧熠点头,起身走到冰箱前,打开柜门,拿出两瓶纯净水,其中一瓶递给都敏俊,后者直接就拧开瓶口,喝了两口,看起来很渴的样子,萧熠笑了一下,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灌了几大口冰水,都敏俊觉得身上那股热意终于是有些消退,他松了一口气,这才敢把注意力集中萧熠身上,很快就注意到对方犹在滴水的头发,脸上立刻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怎么头发没擦干就出来了。” “没什么,”萧熠无所谓地说,“天气已经开始转热,很快就干了……” “吹风在哪。”都敏俊打断了萧熠的话。 “真不用。”萧熠失笑。 都敏俊却径直走进房间的浴室,在洗面台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了吹风机,拿出来通了电,就站在萧熠背后帮他吹起头发来,萧熠推辞不过,只好坐在沙发上,让都敏俊帮他吹头发。 一时间,整个客厅只有吹风机的鼓噪声,连电视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 手下的短发非常柔韧顺滑,一缕一缕随着热风蓬松开来,在都敏俊指尖游过,让他的手心有些痒意,却舍不得撤手远离。许久,都敏俊放下已经关掉吹风机,恋恋不舍地再摸了一把已经变得干燥柔软的发丝,说:“好了。”他说,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温柔。 没有人回答,都敏俊低下头,只见电视机的光印在青年脸上,合着冷色的灯光,让他的侧脸如陷在阴影里一般,半明半灭,看不真切。 他有些疑惑地想绕到前面,看清金秀哲的表情。 对方却在这时候转过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一双眼睛如深不见底的幽潭,就这么注视着他。 在对方幽深的目光下,都敏俊觉得自己被看穿了,心跳因为紧张而蓦然加快,他几次张了张唇,都没有说出话来,但他直觉,金秀哲一定已经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他一向那么聪明。 第71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十九)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一时屋子空气仿佛都静止了,在这种沉默气氛下,最先忍不住地却是都敏俊。 “金秀哲,你……看出来了吧。”都敏俊走近到萧熠面前,垂下眼眸,小声的说。 萧熠没有否认。 虽然已经猜到这种情况,但是真的被对方亲自确认,都敏俊心下又是另一种感觉——他知道了,他终于还是知道了,他会怎么想我呢,会不会觉得这样的我惹人厌烦。 这一刻,饶是一贯冷静镇定的都敏俊也感觉到心乱如麻,胸中生尘,他往前迈了小小一步,又退了回去,最后仍旧是站在原地,忍着心下难言的酸涩说道: “没错,金秀哲,我一直喜欢你,但是我从没有想过要让你困扰。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女孩,我不会拿这些事打扰你的,我只是想留在看得见你的地方,偶尔和你说说话,可以吗?” 萧熠沉默了一会,转头看着都敏俊问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也不知道,”都敏俊勉强弯了弯嘴角,笑容却苦涩,“其实之前,我只觉得金秀哲你是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而已,但那个时候看见韩彩英跟你表白,却忽然觉得不能忍受,也是那时我才发觉,我并不仅仅只是把你当做朋友而已。” 萧熠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 以前他还觉得都敏俊对他的感情来得莫名其妙,一定也并不深刻,但现在他不会再有这种想法,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持续四百年,都不可能会浅淡。 但即使情深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的目光略过都敏俊,停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是在透过他看别人,口中低声说道:“敏俊,不要喜欢我,你会伤心的。” 都敏俊张口正要说话,萧熠却对他做了个稍安的手势,继续道, “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性别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因为按照敏俊你所说的,你的生命是没有终点的,我却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有短短几十年的寿命,对你而言,我只是你漫长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我不能陪你走下去,所以敏俊,不要把心放在我身上,你以后会伤心的。” 他这样劝都敏俊,因为对他自己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漫长没有终点轮回,能让最柔软的心也变得日渐冷硬,何况他本来就不是多情的人。 每离开一个世界,他宁可当作忘了全部,也不愿再多去回忆相关的人和事,因为知道那些人只是他的生命的过客,再想也是无益。 似乎没想到萧熠会这样说,都敏俊怔了一下,随即反驳道:“不是这样的。” 都敏俊看向客厅落地窗,外面便是首尔的万家灯火,如梦语般轻轻地说,“金秀哲,四百年了,在地球上,一个人出生,成长,老去,慢慢死亡的样子,我看过许许多多。我也曾好奇过,那些人明知会有一死,为何还如此努力,如此拼命,如同经历战争般,咬紧牙关的生活?我以前只是以旁观者的心态看待他们,心里总觉得既寒心又空虚。” 顿了一下,他转头看着萧熠,黝黑的眼眸深处仿佛有光,语调也变得坚定起来,“但是你回来了,看见你从小生病却也努力经营自己人生的样子,我就明白了,没有为死而活的人,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所以即使注定了结局,但只要拥有了过程,也就算不得遗憾,这样的道理,金秀哲,你难道不明白吗。” 萧熠不明白?萧熠怎么会不明白。 这个世界上,也许都没有比萧熠更明白的人了。 否则他何必这么认真的活过一世复一世,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活着而已吗。 但是…… 萧熠沉默一会,沉声说:“道理说出来总是简单的,生活却不仅仅是说说而已。敏俊,难道你就一点也没想过以后吗,我的病你是清楚的,说不定哪天连告别都来不及做就会死去,人死成空,被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他扫了一眼都敏俊张口欲言的样子说道,“你先不要急着反驳,纵使运气好,我病情一直稳定,又怎么样呢。我会渐渐老去,白发苍苍,而你却永远是现在这个样子,这些你都想过吗?” “我想过的。”都敏俊却答。 在萧熠有些讶异的目光中,都敏俊点点头,再次肯定地重复,“金秀哲,你说的那些,其实我都想过的。” 他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萧熠,眼底悲伤和温柔交织绵延,“无数的时间从我身边流逝,却没有一刻让我觉得那些时间珍贵过,直到遇到你,我才明白,时间的长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陪你度过时间的那个人,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天,就算要我用以后全部的时间来交换我也愿意。我不会让你再被病痛困扰的,相信我,我可以做的比这世界上任何医生都好,至于你说的你会变老,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还是你,对我来说,就是一样的。”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都敏俊顿了一下,眼眶蓦然红了,他飞快地转过头装作看着窗外的样子,不想让金秀哲看见此刻他脸上的表情。 刚才表白的时候全凭着内心的一股冲动,仿佛不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下一秒就会死去一样,但是说完了想说的话,心里积蓄的勇气和冲动却又像漏气的气球中的氢气一样慢慢泄了出去,此刻的他想到自己说出口的话就感到手足无措,甚至有种想要逃跑的慌乱。 可是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世界这么大,但只要那个人还在这里,他就哪里也去不了。 像鱼离不开水,人类离不开空气一样,他也离不开他。 “真傻……”萧熠坐在沙发上,低声说道。 他觉得都敏俊真是傻,像扑火的飞蛾一样,为了追寻片刻的光热,就浑然不顾接下来要承受的焚身之苦。 但内心深处,都敏俊那种不顾一切的感情让他在漫长时光中日渐冷酷的心也感觉到一丝久违的动容,他看着都敏俊站在窗边孤单的身影,竟有一种想要抱抱这个人的冲动。 “你说什么?”窗边的都敏俊回过头,眼睛通红像只兔子,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沙哑,像是强忍着哽咽一样。 简直就是最后一根稻草的效果,萧熠到底还是心软了。 “没什么。”他说着,站起来向都敏俊走去,伸手揽过对方的肩膀,迫使对方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都敏俊眼睛里流露出执着的哀伤的神情,萧熠的目光从他挺直的鼻梁下移,停在对方形状姣好的嘴唇上,然后就在后者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里,对着那浅色的唇瓣,吻了下去。 对方柔软的唇瓣因为他的触碰,颤抖地像寒风里飘叶一样,这让萧熠内心更怜惜了,他双手固定住都敏俊的肩膀,温柔地安抚着。 都敏俊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是已经完全呆住的状态,就这么任由着萧熠撬开了他的唇,辗转抚慰着他的每一寸温暖的内里,连自己不能接触人类唾液的事情都已然忘记了。 冗长的的吻结束,直到两人分开时,都敏俊才睁大眼睛,像是突然意识到萧熠对他做了什么。这个样子的都敏俊看起来冷酷的气质荡然无存,反而显得有几分可爱,萧熠低笑了一声,放开他的肩膀,说: “敏俊,要是后悔的话,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低沉温柔的嗓音响在耳边,都敏俊像是猛然惊醒一样,立刻用力地摇头,又伸手一把抱住萧熠的背,学着萧熠的动作万分急切地将唇送上,只是他毫无接吻的技巧可言,只会像小动物一样的毫无章法地胡乱舔舐。 萧熠有些想笑,又笑不出来,他伸手回抱住都敏俊,低头含住毫无自觉四处点火的两片唇,然后轻而易举地就从对方口中夺过了主导权,像个耐心的老师一样,慢慢指引着另一条还很青涩的舌头跟随他的节奏,起舞缠/绵,共赴巫山。 直到此时此刻,他仍旧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给予都敏俊的是短暂的欢愉还是日后的伤痛,亦不确定这样的交换是否值得。 但感情的事,本也没有对错得失和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都敏俊愿意,他愿意,那么日后的事,就日后再说吧。 夜变得灼热起来,空气里仿佛带着燃爆的火星和女贞花浓郁的味道。 客厅电视机屏幕上还亮着光,里面剧情正到高/潮,男女主角久别重逢在火车站相拥而泣,但是已没有人关心播放的到底是什么内容。 客厅地板上散落了一地的衣物。 一墙之隔的卧室里,两具年轻的身体在黑色的床单上彼此交缠、亲吻,追求着最原始的结合。 汗珠从俊秀青年的眉骨上滑落,顺着肩胛肌理分明的肌肤滚动,在他身下,黑眸冷酷的男人毫无保留的交付了全部的自己,从内到外,从灵魂到*。 无数次律/动和持续不断的呻/吟、喘息。 在极致的快/感中,两人几乎同时到达顶点,最后时刻来临时,都敏俊一阵眩晕,感觉到一股热流涌进自己的身体,他本能地意识到出问题了,但极乐的余韵和身体的疲倦让他神志昏沉,不愿多想。 萧熠看着都敏俊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知道他是第一次累得狠了,便退了出来。 “不要……”没想到原本安静的人却因为他的动作突然惊醒,一把抓住他的手,从喉咙中含糊地吐出几个音,又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 萧熠俯下身凑近了才听清,都敏俊说的是:“不要走,金秀哲。” 心下不由得一片柔软,他侧躺下来,将人环在自己怀中,低头亲了亲都敏俊的眼睛,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不走。” 男人紧蹙的眉头因为他的话渐渐松开,甚至在梦中嘴角也扬起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第72章 外星人观察日记(二十) 凌晨时分,萧熠感受到枕边人身上不断战栗的情况清醒过来。 他侧过身子抬手试了试都敏俊的体温,触手一片火热,连心率也快得不像话,萧熠按着都敏俊的脉搏对着手表秒针估算了一下,几乎到达每分钟两百六十的频率。 好像是发烧了。 因为不知道都敏俊在用药方面和地球人是否一致,为了稳妥,萧熠只好把睡梦中的男人叫醒了。 所幸都敏俊虽然因为高烧显得很虚弱,意识还清醒,他拒绝了萧熠给他拿退烧药的建议,整个人怕冷似的蜷缩在萧熠身边,含糊地说:“我没事,你去睡吧,不用管我,让我休息两天就好。” “为什么会生病?”萧熠给他拉了拉被子,问道。在萧熠印象中,都敏俊可从来没有生过病,公司的人或多或少,总有身体不适请假的时候,唯独都敏俊一次也没有。 都敏俊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 怎么说呢,难道要说出自己不可以接触人类□□的事吗?可是心里却完全不愿意看到金秀哲为了他忍耐,而且他自己也不想忍耐,爱一个人就是会想要更亲密地接受对方的一切,况且就算接触了□□也只是会虚弱难过而已,又不会死,那有什么关系。 像人鱼握着王子的手就能踩着利刃面带微笑翩翩起舞一样,为了金秀哲,他也能将所有的痛楚都甘之如饴。 就好比此时此刻,他身体上虚弱的如同快要死去,心上却因为这虚弱的来源而喜悦地能开出一朵花来。 萧熠再问,都敏俊就装做已经睡着的样子,只是轻轻颤抖的眼皮泄露了秘密。 至少有四百岁的家伙竟然还这样孩子气,萧熠摇了摇头,想着反正来日方长,早晚会知道原因的,便不再追问了。 翌日。 晨曦的日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屋子,窗外鸟鸣阵阵。 萧熠醒来,发现都敏俊还是昨天的姿势,一米八几的高个子都蜷在他手边,还紧紧拽着他的一截衣袖,非常缺乏安全感的样子。 他转过头,就着两人身体相贴的姿势,用额头抵着都敏俊的额头,对比了一下两人的体温,感觉热度稍微正常了一些,不过男人眼睛下面一大片泛着青色,看起来还是很虚弱。 因他的动作,刚刚醒过来的都敏俊脸颊一片绯红,大有又要烧起来的架势。 确认完体温,萧熠把都敏俊放开,起床穿衣,后者居然一脸失望地看着他,表情有些落寞。 萧熠回过头,发出一声询问,“嗯?” 都敏俊犹豫了一下,想到两人现在已经是恋人了,应该没什么不能说的……吧?于是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一本正经地问:“不做吗?我看书上说性/功能正常的地球男性都会有晨/勃的现象,这个时候如果伴侣在身边,释放一下会比较好。” “你真是……” 萧熠无语地把人按回被子里。 都敏俊又从被子里探出头看他,黝黑的眼睛看起来无辜极了。 “好好休息。”萧熠有些手痒地捏了一下都敏俊的脸颊,“病还没好呢,别想有的没的。” “哦。”都敏俊乖乖躺回去,只是目光一直追着萧熠。 这样炙热的目光真是让人想忽视都难,萧熠正在穿衣服的动作停下来,转过头问:“又怎么了?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就是觉得一点不真实。金秀哲,我们真的在一起了吗?该不会从昨天到现在都是我在做梦吧。” “不会。”萧熠的语气平静的回答。 而就是这样毫无起伏的一句话,也让都敏俊觉得像是有一束焰火在他心里炸开,四百年,卓越的听力,不顾他本人的意愿,捕捉过这世上许许多多的情话,却没有一句,比得上此刻他听到的这一句,更为动听。 穿好衣服,萧熠下楼去买早点。 都敏俊躺在床上,这时才注意到一片狼藉的卧室,微微有些脸红。 有心想把地上散落的衣物收起来——最起码也要把自己的内/裤藏起来,都敏俊用力盯着那散乱的衣物,一秒,两秒,三秒过去,衣服却毫无动静…… 大概是注意力不够集中吧,再试一次。都敏俊想着。 这回他集中注意力,并且把目光集中在其中最小的那一件上,用力闭了闭眼,在他专注的凝视下,他的内/裤轻轻抖动一下,又沉静了下去,一动不动。 难道是身体虚弱,能力也会随之失灵了吗? 以往从没有这种情况发生过,都敏俊心里闪过一丝不安,但很快,他又把问题抛之脑后。 因为萧熠回来的很快,他站在在门口,单手提着刚买的米粥。 萧熠若不在,都敏俊的眼里可以看见全世界,但一旦萧熠来了,都敏俊的眼里、脑里便只剩下这个人了。 他转头看向门口,还带着憔悴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个傻笑,发自内心的。 至于自己身上那些“微不足道”的问题,这一刻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除去这个小插曲,这个早上十分平静和温情。 坐在床上,一起用完了早餐,然后萧熠把都敏俊扶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两人一起挑了一片去年上映《泰坦尼克号》的录像带。 泡好红茶,坐在沙发上一起看录像。 两个多小时的影片一直扣人心弦,从触礁冰山开始进入了全剧情的□□,“梦幻之船”泰坦尼克号缓缓沉没入海,漆黑的海洋和天空连成一片,无情吞噬着绝望的乘客。最后时刻,一对恋人挣扎出巨大的漩涡,杰克将罗丝推上一块漂浮木板,自己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刺骨的严寒之中却还不停地鼓励着对方。 几个小时后,罗丝获救,而她倾心相许的恋人,却已被冻僵,永远留在了那一片冰冷的海水里,缓缓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 此后漫长的岁月,女人静守着当初许下的诺言——哪怕只有自己也一个人,也勇敢地活下去。八十四年后,白发苍苍的罗丝回到当初泰坦尼克号沉没的地方,将“海洋之心”抛入海中,告诉杰克她做到了…… 片尾曲的字幕浮现出来。 萧熠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靠着他肩膀的都敏俊已经泪流满面。 “敏俊。”萧熠伸手揽过对方的肩膀,安抚地说:“这只是一部电影而已。” “我知道。”都敏俊吸了吸鼻子,“但是我忍不住……看到罗丝,我总是忍不住想到自己……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还有那么漫长的岁月……” 萧熠突然说不出话来。 他不想煞风景地说,杰克离开后,罗丝嫁给别人,余生也算幸福安康,因为都敏俊不是罗丝,他太傻了,傻得让萧熠放心不下。 “但是我不后悔,就像罗丝也不曾后悔一样。”都敏俊抬头突然说道,他的眼眶仍然通红,但是语气却是坚定无比。 “再没有比遇见你更幸运的事了,不管能有多久,不管要付出什么,我都不后悔。” “如果有一天真的要分开,我也不要去别的地方,就在这里等着你吧,也许下个四百年,下下个四百年……你就回来了……” 萧熠伸手摸了摸都敏俊的脸,这一瞬间,心脏突然像被温水浸染的柔软,他低下头,堵住了那张唇接下来要说的话。 都敏俊不再开口,柔顺地回应着他。 屋子里的温度开始攀升,萧熠将都敏俊压在沙发上,另一边手从他睡衣的下摆伸进去,在其敏感的腰腹间抚弄。 后者的身体在他手指的抚摸下就如同过电一般地轻轻战栗着,颤抖着,喉咙间溢出小兽一样呜咽,漆黑的双眼里像升起了一层薄雾,湿漉漉的,却又那么乖顺地敞开了自己的身体,一副任人采撷的样子,毫不抵抗,只是在萧熠脸靠过来的时候,才环住对方的脖颈,仰着头急切的索吻。 空气再一次变得灼热起来。 衣服又一次离开了身体,因为对方的放纵甚至怂恿,就在沙发上,萧熠再一次进入了那个他昨晚刚刚索取过的身体。 都敏俊的内部一片火烫,让萧熠意识到对方还在发烧。 他蹙了蹙眉,想要退出,但都敏俊摇着头,双手攀着他的背不让他离开。 两人都是已经箭在弦上的状态,萧熠也不再坚持,就着身体相连的状态,将原本停下的动作又继续下去,只是不再激烈。 但温柔的对待却比野蛮的索取更让人疯狂。 来来回回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被反复触及体内那一点的研磨的都敏俊几近脱力,骨髓都战栗的快感中夹杂着喘不过气来的虚弱,简直有如下一秒就会死去一般。 而身上的人还没有露出疲态,偶尔会关心他一句还受不受得住,身体虽然几乎已经到了极限,但胸中刻骨的爱意却让他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甚至还抬了抬臀以期离对方更近。 直到整个人彻底软成了一滩泥,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才被事后餍足的萧熠抱着去洗澡,结果洗到一半就眼前一黑,在浴缸里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