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颜乱》 第一章 神秘女俘 秋风凄紧,天幕低垂,殷红的晚霞像鲜血一样向着西边天际缓缓流淌,与遍地横流的浓艳血浆融和,连穿云低飞的雁群都被染了淡淡的血红,发出凄厉的长鸣,哗哗地向南飞去。[.超多好看小说] 战场上旋转的疾风带起刺鼻的焦臭与浓重的腥甜。透过尚未熄灭的火光与浓烟,到处是狼藉的断臂残肢,士兵和马匹的尸体,倒扣的兵车,掀翻的旌旗,折断的兵器和弓箭…… 一队一队的俘虏被绳索捆绑拉着走出战场,一个个面目焦黑血痕累累,好似一串串架在火上的烤肉。 这是北卫和南汉开战以来最惨烈的一役。北卫三皇子以长于兵略著称,而南汉派出的又是用兵如神的骠骑将军谢安世。 战前,伏波将军杜放献计:我率孤军远来,利在速战,不可按兵持重。 三皇子却另辟蹊径:谢安世最擅守城,短于野战。我兵惯于旷野驰骋,若是迫近敌营,无从施展。不若就地扎营,依山自固,一面诱敌离营,彼出我归,彼归我出。一面派遣轻骑截彼粮道,如此定可大破敌军。 杜放迫于主臣之别,不得不遵从三皇子,内心却颇不以为然。自己多年征战,娴于军旅,而三皇子年纪轻轻,不过是熟读兵书,纸上谈兵而已,论经验当不如自己。(.无弹窗广告) 但是几战下来,三皇子的疲兵战略收到奇效。最后一战诱敌离开大营数里,双方直杀到白日将尽,汉军离营太远,带的干粮食尽,又无处取食,血战一日,饥渴难耐,士卒疲敝,意志已溃。而此时,三皇子才派出精锐骑兵掩袭,并且令人于战场上大叫:“汉兵败走了!汉兵败走了!”“谢安世坠马了!谢安世被俘了!” 这样,北卫以极小的损失,大败南汉主力。杜放对三皇子当然是心悦臣服,钦佩无已。 三皇子派出的另一支队伍,也已经抄小道袭入谢安世老营,虽未擒获大将谢安世,但俘获大批辎重。 北卫的大本营建在一片山脚下,数座巍峨青山在暮色里勾勒出苍莽恢宏的暗影,像幕布般衬托出山下大片绵延如垒的营帐。 辕门外的旷野上跪满了俘虏,匍匐于地的身姿显得那样卑贱渺小,身影消融于越来越浓的夜色。 旷野里忽然燃起无数火把,火把迅速分散,宛如明珠散落到旷野各处,将所有俘虏包围起来,明亮的火焰跳跃着,照耀着满场俯首纳降的战俘。 大群披坚执锐的卫士簇拥着一个男子徐行于场中。[]男子顶盔贯甲,身姿高峻。火把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波纹般的光影漾在他脸上,那张脸恍若倒映在寒水里的皓月,清光绝世,同时又冷冽幽凉。原本很好看的修长剑眉,习惯性地深深紧锁,哪怕是在大败敌方的喜庆时刻,眉间仍衔着一抹说不出的冷郁。 他便是北卫三皇子晋王萧辰,此刻正在众将环卫下巡查战利品。 轮到领军力踹敌营的副将裴彦泽将俘获的辎重一一报上,报完后,他略显迟疑,眼神奇怪地向上看了萧辰一眼。 萧辰冷锐的目光如冰刀霜剑,扫过裴彦泽的脸,令他不寒而栗。然而,终究什么也没说。 直到检阅完毕,旷野上将要摆起庆功大宴,萧辰准备回寝帐卸甲,这时,副将裴彦泽才追上来,在萧辰身后躬身道:“殿下……” 裴彦泽的声音有些紧张不安,萧辰转过身来:“将军有何事?” 裴彦泽稍稍迟疑,方才恭谨低声:“我军俘虏了谢安世的侍妾,此女姿容绝世,属下惊为天人,未敢示于众人,已差人将其送入殿下寝帐,请殿下躬亲处置。” 这话已经很明白了,裴彦泽俘获了美色,想要讨好三皇子,却又对自己擅作主张,妄自揣摩殿下嗜好而忐忑不安。 火光映照中的三皇子,眼神冷冽而严厉,冷冷对裴彦泽道:“裴将军,不必了。” 没有更多的言语,然而裴彦泽却感觉到雪山般凛冽的压力。这是他第一次在三皇子麾下出征,几仗打下来,他也看出来,三皇子治军严酷,为人冷僻。他本来是不敢如此放肆的,然而……那女子实在是太漂亮了,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他总觉得如此绝色,落在谁手里都是明珠蒙尘,只有晋王殿下这样英锐勇武的皇子,才配得上享用这等倾国之姿。 然而现在看来,三皇子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寒凉的夜风里,裴彦泽流了一背冷汗,呆立着不知所措。萧辰却已经二话不说地走开了。 “辰哥哥!辰哥哥!”夜色中忽然有清脆动听的声音,恍若风铃撞响在这清寒的秋夜。 一抹娇小窈窕的身影,舞动着长长的广袖跑过来,雪白的纱袖里闪动着红滟滟的光芒,原来是粉臂上绕着数圈红色琥珀钏,珍贵的血珀臂钏在夜色里划出亮丽的光弧。 萧辰深邃的眼底,起了不易察觉的柔波。 娇小的俏脸映现在火光里,大大的眼睛被火把照耀着,宛若星辰点亮了黑夜:“辰哥哥,庆功大宴就要开始了,我们一起去啊。” 时常微蹙的眉峰略略展开,萧辰声音里透着隐约的宠溺:“沁水,你先去,我要回寝帐一趟。” 沁水三跳两跳,跃上来挽住哥哥手臂:“我跟你一块儿去!” 沁水高高兴兴挽着哥哥走了没几步,裴彦泽又来了,昏暗中看不清神色,只觉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忐忑:“殿下……”仍是踌躇不决的样子。 萧辰转过身,脸上笼着一层薄薄的冷意,锐利威严的目光看过来,一言不发地静静等待裴彦泽开口。 裴彦泽触到晋王的目光,浑身就是一冷,赶紧垂下头,惶惶然道:“那位,那位女子说,有重要军情禀报,必须亲自面见殿下。” “哪位女子?”萧辰还未出声,沁水急急问道,一脸好奇。 裴彦泽见问他的不是殿下,不知该不该回答,抬头望着三皇子。 “喂,我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沁水跺脚着急。 裴彦泽这才对着沁水躬身一揖:“禀公主,属下俘获了谢安世的侍妾。谢安世对此女宠幸无比,推心置腹,从无隐瞒,所以她知道很多非常机密的军情,属下不敢闻知,来请殿下亲自审问。” “是吗?那我们就去审审这个女的!”沁水饶有兴致地仰脸望着萧辰,乌黑晶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顽皮。 萧辰望着裴彦泽凝思片刻,颔首道:“好,带她来我帐中。” 第二章 诡计脱身 那女子早已跪坐在萧辰帐中等着,侍卫拉开帐帘的一瞬间,她转过头来。[] 沁水惊得目瞪口呆,萧辰冷峻的眉目亦透着掩饰不住的震惊。 女子美艳得令人目眩神迷! 她一头秀发挽成高耸的翻荷髻,耳下坠着金黄色的凤纹琉璃耳饰。身着一件剪裁独特的百合色长裙,露肩的领口开得很大,仿佛盛开的百合花,露出象牙般精致细滑的锁骨和缎子内衣的水蓝色光泽。襟袖和裙边等部分都有橘色的小朵绣花,粉粉嫩嫩,细细碎碎,一朵一朵,娇柔地开放在她的周身,为她镶了淡金色的光晕。 烛光洒满了她全身,照着她绝世的容颜,焕发出令人不敢迫视的夺目艳光。 绝美的女子,清媚眼波在进帐的二人身上盈盈打了个转。就在她的目光触及萧辰面容的刹那,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神色极为惊骇,继而又有些迷惘。 萧辰心中猛地一跳,顷刻间,整个人被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 两人就那么对视着,竟半日无语。在这漫长的过程中,绝色.女子剧烈颤抖,越抖越厉害。萧辰不知道她怎么了,可是他像被定住一般不能开口,他感觉像被抛入了拼命挣扎也醒不来的梦魇。 沁水将两人异常的神情看在眼里,怒火从心头腾起,撅嘴恨恨地喝问:“喂,你不是有重要军机么?你骗人的吧?” 萧辰这才回过神,稳了稳迷乱的心神,走到长案后,盘腿坐下,恢复平日的冷定:“你有何军情,报上来。” 那女子却不答话,一瞬不瞬地凝视他,嘴唇仍旧在颤抖,眼里涌满说不出的复杂。那眼神仿佛穿越了最凄苦的等待,蕴藏着最刻骨铭心的往昔。 萧辰心里莫名地撕扯了一下,透过溶溶荡荡的烛光凝视她,一时又有些恍惚起来。 “我哥问你话呢!还不快如实禀报!”沁水将哥哥的神情看在眼里,心痛如煎。 那女子清凌凌的目光淡淡飘过沁水,然后回到萧辰脸上,深深凝视:“殿下,我有军机禀报,但是必须遣开所有人。” “你说什么!”沁水气得跳脚:“本公主是父皇派来的监军,所有军机必须经过本公主!” 萧辰知道沁水胡吹瞎编,面色一寒:“沁水,不许胡闹,你先去庆功大宴,我稍后便去。” 沁水扑上去抱着萧辰臂膀摇晃着耍赖:“辰哥哥,让我留下来吧!那个女的一身妖气,我在这里可以镇住她!” 萧辰根本不理会,冷然转头,唤侍卫:“将公主带出去。” 上来两个侍卫,还未动手,沁水杀猪般尖叫起来:“你们谁敢动本公主!谁敢碰我一下,我奏明父皇,以猥亵公主治罪!” 侍卫们都吓得不敢动。 萧辰急于听军机,转头对那女子道:“只留公主一人,如何?” 绝色.女子正呆呆望着他,神情飘忽,眸光凄迷,闻言一怔,转而冷冷吐出两个字:“不行。” “你是何方妖孽!来此间作甚!”沁水气急败坏,一跃而起,冲向绝色.女子,却被萧辰从后面一把抱住。 萧辰不想再耽搁时间,紧紧抱住沁水,令侍卫拿来绳子,手脚麻利地将沁水绑成粽子,直接扔给贴身侍卫蒋昕:“蒋昕,接住!将公主带到帐外,等我出来再松绑!” 沁水一壁死命挣扎,一壁破口大骂:“辰哥哥,你没良心!你见色忘义!我要禀告父皇,说你在军中私留娼.妓,当正军法!” “等等!”萧辰喝道。 将五花大绑的公主扛在肩头的侍卫蒋昕,闻言停下脚步。萧辰掏出一张丝帕,走上前,二话不说塞进沁水嘴里,然后一摆手:“带走吧!” 沁水干瞪着水杏大眼,嘴里呜呜地,浑身像蛆虫般扭动着,被蒋昕扛了出去。 蒋昕扛着公主站在帐外。秋夜素月高悬,星河璀璨,夜风一阵阵带来山间松木野果的寒香。 沁水像案板上待宰的活鱼般拼命地扭动着,蒋昕铁钳般的双手抓紧了她,让她无计可施。 突然,沁水身子一松,一动不动了。蒋昕心中不安,唤道:“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还是没有动静,公主像松弛的口袋搭在蒋昕肩头。蒋昕心里一凉,连忙将公主从肩头放下,摆在草地上,俯身急唤:“公主!公主!” 借着星月光辉和帐中透出的灯火,蒋昕看见公主脸色僵冷如死,悚然大骇,急忙扯掉公主嘴里的丝帕,贴近公主的脸去听呼吸,蓦然间,一个馨香如兰的吻,“吧唧”印在蒋昕面颊。只见公主笑靥如花:“昕昕,放了我吧,放了我,我再香你一个,可好?” 蒋昕只觉心魂俱醉,不知所措。公主在月光里向他眨吧着灵动如珠的妙目,笑容姣美仿若月下盛放的幽兰。 蒋昕手心背脊全是汗,心如鹿撞,转过脸去,艰难道:“公主,奴臣不敢违逆殿下之令。” 五花大绑的沁水,挪动着身子,像一条娇美的小蛇,蜿蜒靠近蒋昕,笑嘻嘻道:“昕昕,我不为难你了。你不用放我了,但是我想再亲你一下,可以吗?” 蒋昕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往后挪,双手乱摆:“使不得!使不得!” 沁水调皮地咯咯直笑,笑得脸埋进了草丛,突然,她的脸一扬而起,惊恐大叫:“啊――” “怎么了?”听见这样恐怖的叫声,蒋昕吓得扑上去抓住公主。 “蛇!我被蛇咬了!”公主惊骇地连连呼叫。 蒋昕吓得手足无措:“公主你别怕,你被咬在哪里,让奴臣帮你看看。” “腿肚子,好疼啊,蛇咬了我腿肚子,呜呜……”沁水害怕地哭起来。 蒋昕心疼如割,双手隔着裙裾捧住公主的腿:“公主别怕,有我在!若是毒蛇,奴臣须得替你吮出毒血,不敢有片刻耽误,得罪了!” 说着迅速地解开绑住沁水的绳索,撩开她的长裙,正要挽起公主的织金缕明光锦亵裤,公主用尽全身力量,猛然一脚直踹蒋昕心窝。 蒋昕猝不及防,往后栽倒,只觉一口气上不来,眼前直冒金星。 待他缓过气,沁水已经跃起身如飞跑掉了。 蒋昕连忙边追边喊:“公主留步!公主!左右拦住公主!殿下有令,不准任何人进入帐中,左右还不快拦住!” 第三章 九尾妖狐 “你……认识我?”沁水被扛走后,萧辰问女子。(.) 隔着幽幽烛火,女子默然,秀丽的长睫轻轻覆下,蔽住眸中清澈的水光。 萧辰见她不答,亦不再追问。先公后私,当务之急是询问敌方军情。 “你有何军情,现在可以说了?”萧辰冷冽的目光紧紧锁住她。 长而翘的眼睫逐渐掀开,露出一双微微上挑的妩媚眼眸,绝色.女子静静凝视萧辰,紧咬的下唇透露了她内心激烈的起伏。 那种奇特的感觉再次袭来,萧辰坚毅的眉目竟逐渐迷离,直到听见女子问:“殿下下一步是否要攻打梁州城?” “正是,你有何说?”萧辰赶紧定神肃容。 “殿下可知,梁州城已经空了?” “什么?”萧辰大惊,剑眉深蹙,沉默有顷,问道:“我怎知你所说属实?” “殿下可以派侦骑去探查。”女子从容应答,似乎萧辰的反应早在意料中。 萧辰手抚下颌,凝神沉思,片刻之后,冷锐的目光如利刃探出,直刺女子双眸:“为何助我军?” “我本良家女,被谢安世强夺为妾。南汉君主昏庸,苛政虐民,我自然盼望北卫吊民伐罪,救我等百姓于水火。”女子一番解说,神色淡漠。 “焉知你不是弦高?”萧辰目光森寒锐利。 “焉知我不是许攸?”女子轻笑,风情万种的眼角眉梢,泛着清冷的锋芒。 弦高是春秋时郑国的商人,秦国攻打郑国途中,去洛邑做生意的弦高刚巧路过,用计退掉秦军,解了郑国之祸。许攸是三国时人,从袁绍一方投奔曹操,带来袁绍重要军情,助曹操取得官渡之战的胜利。 两人这番唇枪舌战的同时,两双眼睛亦目光如剑,在空中相击,仿佛有寒光迸溅,谁也不曾率先移开目光。 很少有人能在萧辰的目光里不低头,然而这个女子肆无忌惮地直视萧辰,轻抿的朱唇微微上扬起桀骛的弧度。烛光映照下,姿容胜雪,眸光如冰,冷艳绝伦。 萧辰寒若冰泉的眼底有暗潮涌动:这个女人可真漂亮! “让开!都给我让开!辰哥哥!辰哥哥快出来!沁水被人欺侮了!辰哥哥!”忽然帐外一阵狂喊。 萧辰无奈摇头,一声长叹,起身撩开帐帘,只见沁水在一群侍卫围堵下上蹿下跳,狂呼乱叫,状若疯虎。 萧辰挥手让侍卫散开,沁水见状,满面委屈,泪水飞泻,向萧辰狂奔而来,“辰哥哥!呜呜……” 萧辰心疼地展开双臂,沁水一头撞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辰哥哥,你好狠啊,竟然把我绑起来!父皇从小到大对我一句重话都没有,你竟然……呜呜……” “好了,好了,我们去庆功宴,哥哥陪你喝个痛快。”萧辰轻拍沁水抽泣起伏的纤弱肩背。 说完叫过几个侍卫,交待他们看着帐中那女子,便拉了沁水走开。 因为等着伏波将军的侦骑从梁州带回消息,萧辰在庆功宴上不敢多喝,倒是沁水,又管不住自己,喝得东倒西歪。 刚才敬酒的将士太多,萧辰也没顾上照顾她,谁知一个错眼,她就喝成了这样。 “辰哥哥……你今夜……要小心那个妖精……”被萧辰架着回到寝帐,沁水口齿不清地说。 萧辰心头一跳,那女子奇异的眼神倏然浮现,强烈地掀动着他的心房,表面上却冷定淡漠:“沁水,你喝多了。” “我总觉得不对劲……”沁水迷迷糊糊地说,“那个女人浑身透着诡异。她一定是九尾狐转世,专门吸人精血!哥哥你要小心呀!” 萧辰低头看着沁水,脸色一沉:“你再多嘴多舌,我回去就将你偷跑到前线的事禀告父皇!” 绝杀一出,沁水投降了:“好了,好了,我不管你的事。到时候你被那妖精吸干精血,可别怪妹妹我没提醒你!” 萧辰无奈地摇头,刚将她放倒在榻上,香软娇滑的玉体忽然缠上来,搂住他,仰起的小脸上竟隐有泪光:“辰哥哥,别走了,那妖精会害死你的,别去。” “沁水,你喝多了!”萧辰欲掰开沁水的水蛇般滑软的手臂,不经意间握住了她臂上的琥珀钏,“哥哥帮你解开钏儿,你睡吧。” 将她轻轻放在刺绣芙蓉的锦茵里,挽起她雪白轻纱的罗袖,殷红的血珀映出她晶莹的雪肤。他慢慢地褪下她双臂的钏儿,每一个钏儿由五个镯子环绕而成,褪下来很麻烦,但他很耐心,很小心。她的皮肤太娇.嫩水滑了,让他有种一触即破的怜惜。 她躺着,静静地望着他,乌黑的眼眸被一层濛濛的水光点染,好似水中的墨玉。 他摘掉琥珀钏抬起头来时,触及她溶溶的目光,竟有种异样的恍惚。 他避开她的眼睛,转身将琥珀双钏放在案上。突然,她竟然从后面扑上来,抱住他,小脸贴在他背心:“辰哥哥!辰哥哥!辰哥哥!” 只管喊着,声泪俱下,却说不出更多的话。 他回身搂住她,温和地拍着她:“沁水,不要这样……你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我不管,我不许你跟那个妖精在一起,不许那个妖精上你的床!”她在他怀里呜咽,泪水浸湿了他胸前一大片。 “沁水,不要胡说八道,我对她没有任何企图,只不过因她握有敌军机密,对我很重要。” “你骗我!你骗我!你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了,你第一眼看见她就被她迷住了!” 抚.摸着沁水的小脑袋,萧辰长长吁叹。突然,他将她横抱起来,放回床榻,身.子.压.上.她,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拂在她脸上。 他身下的小脸,晶莹美丽像一朵小小的白梅,这么近,这么近,近得可以看见她黑玛瑙般亮晶晶的眼底,有他清晰的倒影。 第四章 情丝恨缕 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颈窝里,很久,没有动一下。 等他掰开她的手,扳过她的脸来看,才发现她已经熟睡如婴,长长的睫毛随着她的呼吸而颤动,像扑翅的蝶。 萧辰凝视她半晌,一向冷寂的眼里此刻爱怜横溢。轻轻将她放好,盖上锦衾,离去。 掀帘入帐,萧辰一眼看见那个跪坐毯褥的背影。她连跪坐的姿势都比别人曼妙撩人,腰部的曲线流畅地流淌,美.臀垫坐在脚踝上微微撅起,散发着某种暧昧的诱惑。 听见脚步声,她回过身来。看着他走近,她的眼神如风中之烛般摇曳不定,脸上渐渐弥漫开梦幻般迷濛的神色。 萧辰来到她面前蹲下,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锋利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他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是为什么她每次看见他,神情都如此奇怪? 突然,他微微一惊:“你的眼睛……” 她闻言轻笑,紫色的眼眸宛若璀璨的宝石,光艳照人:“殿下,我有疏勒人血统。” 彼时,天下四分。北朝主弱臣强,太阿倒持,傀儡皇帝最终让位于权臣萧烈。萧烈曾封卫国公,于是建国号为卫,史称北卫。南方则有号称汉高祖后裔的刘氏建立的南汉,以及偏安东南的吴越国。五十年前西域崛起一支蛮夷部落,曰疏勒人,统一西域各部,建国立邦,因其统治下的西域各族,目色各异,中原人称之色目国。 南汉与色目接壤,疏勒人统治下的许多蛮夷部落,因不满疏勒人的专制残暴,纷纷往东南迁移,大量流寓南汉。一时南汉遍布华夷混血,混血女人多半色美,因此盛传南汉出美女。 她微微仰头,紧紧地盯着他,眼底复杂的情绪剧烈变幻,紫色的眸子光流旋转,如梦如幻。 萧辰捏着她下巴的手逐渐加力:“说,你在哪里见过我?” 她倔强地将头越发高昂,任他捏得下巴几乎骨裂,也不呼痛,也不言语,只有那双紫色妖媚的眼眸,泛着微妙而又诡异的光芒。 “不说是吗?”他冰冷深邃的眼里,忽然腾起一簇异样的光焰,“那么别怪我!” 她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牢他,眼神如此迷离,如此凄苦,微微颤栗的红唇像风里飘零的花瓣。 刹那间,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欲望席卷了他。 “到底在哪里见过我,说啊!”他将她的手反剪身后,大手抓住她百合花般盛开的领口,用力一扯,那轻纱薄雾般的衣料便如百合花瓣飘落,那些小朵小朵的橘色碎花,纷纷扬扬散开,露出水蓝色软缎肚兜。 如碧海蓝天般的水色,漾漾映出晶莹如雪的肌肤。烛光在白腻柔滑的冰肌雪肤上暧昧地流淌,将酥玉般的胴.体染了淡淡绯色,美艳诱人。冷冽的香气从玉肌间不断散逸而出。 “说还是不说!”大手探入肚兜内凌虐,揉得两颗樱桃翘翘挺立,柔嫩圆转地辗转在他手心。 饱满水嫩的雪团被他反复玩弄,直到她呼吸渐促,他才将手绕到她身后解开肚兜的系带。 软缎如水流泻一地,露出圆润高耸的雪峰,顶端的蕾尖粉红娇嫩,羞怯怯地颤动着。他用舌尖轻挑,一边观察她的反应。 那双紫色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眼底有极度复杂的情绪,如海潮层层翻卷。 除了王妃,他还有几房侧妃,见过不少女人在鱼水之欢时的表情,却从未见过这样的。 “你到底说是不说!”他突然如兽怒吼,将她摁倒在身下。 可是那双深幽幽的紫色双眸,像两朵磷磷鬼火盯视着他。他不愿意看着这样一双眼睛,蓦地执住她的纤纤细腰,将她翻转过来…… ……他激烈地冲撞着,直到膨胀的欲.望一泻而出,才瘫软下来,从背后搂住她侧躺着,肌肉劲健的胸腹紧贴着她的背臀,许久不动。大手沿着她胸前的丰盈,往上缓缓抚摸,经过她纤长柔滑的脖颈,忽然,他触到她的下颌,湿滑一片。 再往上摸她的脸,他竟摸到满满一掌灼热的泪水。 他将手收回,望着自己粗糙的掌心,在烛光里湿淋淋地泛着微光。他呆呆地望着,陷入一片迷惘缥缈的恍惚里。 “殿下!”帐外有侍卫禀报:“从梁州返回的侦骑请见!” 萧辰略略扫了榻上的女子一眼,披衣起身,出帐而去。 过了一会儿,他返回寝帐,那女子已经自己穿好了衣裳,抱膝坐在锦茵上,整个娇躯裹在黑缎般滑亮的长发里,榻边青铜烛台散发的柔光脉脉地笼罩着她。 忽然有一丝淡淡的温柔,像小小的泉眼,从他心上涌出。 他走过去坐在榻边,用手轻抚她的脑袋:“梁州城上遍插草人,周边百姓告知,梁州已是一座空城。” 她静静地抱膝而坐,整张脸埋在胳膊里,只余一双美目露在外面望着他。眸子里的紫色仿佛雾气一般飘出来,氤氲浸染着他,那样迷离而又诱惑。 他忍不住撩开她的额发,嘴.唇.贴.上.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叫什么?” “呃?”她纤长秀眉微微一挑。 “你,名叫什么?”他将她的发丝挽到脑后,一双寒眸如两道冰棱般盯牢她。 刹那间,强烈的悲哀从她的眼眸深处裂开,她转过眼睛,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 他抚.摸她发丝的手停下来,静静地凝视她。此刻,他深切地感受到她内心深处的哀恸。这样深沉而绝望的哀恸,以山洪爆发般的力量撞击着他的心灵。 “你就叫我紫瞳吧。”倔强的女子,将激烈的情绪压住,再次看向他时,那深重的悲伤已经往眼底深处缓缓沉下去了。 第五章 身世迷雾 清晨阳光透过帐篷洒进来,朦朦胧胧辉映着身畔的玉.体,萧辰慢慢揭开锦衾,那独特的冷香一缕缕钻入他鼻端。 这香气,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然而,她的面容,又是这样陌生。 轻抚她紧闭的眼睫,长而微卷的睫毛似乎也蒙了淡淡的紫色,这样神秘的色彩,牵引着他再次探进她身体内部的渴望。 在他攻城略地的过程,她始终没有睁开眼睛,酣睡未醒。他冲刺得比昨夜更加猛烈,他想进入得更深,了解她更多。她与他之间,似乎有他所不知道的神秘联系,然而,那是什么呢?究竟发生过什么呢?为何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一切仿佛是深渊般的迷,吸引着他无底地坠落。将自己最坚硬的部分贯入她最私密的内部,不断地拓展,挖掘,抽动,仿佛这样就能更深地了解她,仿佛这样就能解开谜底。(.无弹窗广告) 事毕,他久久停在她里面,不愿出来。拥着她,沿着腰部到臀.部最美的那道曲线,反复轻抚。 突然,似乎一直在梦乡的她,伸出玉臂搂住他的脖颈,脸埋进他颈窝,发出压抑的哭泣,直哭得娇躯剧颤,滚烫的泪水灼痛了他颈间的肌肤。 这样凄楚哀恸的哭泣,使他蓦然惊觉――这女子,在深刻地恨着自己,同时又在深刻地爱着自己! 那么,究竟自己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她?! 正欲详加询问,帐外有人大喊:“殿下!殿下!不好了,公主带了几个俘虏跑了!” 他闻言一震,翻身而起,披衣下榻,匆匆跑出。 萧辰打马追出大营时,正看见沁水骑着她那匹小白马,马上挂了几只兔子,慢悠悠地晃过来。(.无弹窗广告) 她远远地看见萧辰,也不理他,自顾自下马,到小溪边捧了水净面。 萧辰策马近前,几乎遏制不住怒气:“带着战俘出营有多危险你知道么!若是他们策反,你还能活着回来么!” 沁水蹲在溪边洗脸,还是不理会萧辰。 “那些战俘呢?”萧辰将怒火压下,尽量平缓了语气。 她将溪水搅得哗啦啦,就是不答。 “都跑了是吗?”萧辰翻身下马,在沁水身边蹲下:“还好,他们未曾伤害你。哥哥有多担心你,你可知道?” 她终于抬起脸来看他,洗过的面颊白嫩如玉,挂着晶莹的水滴,清澈明亮的乌目射出凄怨的光芒:“我有多担心你,你知不知道!你让那个九尾狐睡在你帐中,让我为你担心一夜,你知不知道!” “你真是不可理喻,我召哪个女人侍寝,那是我的事情!”他终于忍不住发怒,用马鞭抽起一道水花,溅了她一脸一身的水。 “你才不可理喻,我愿意带什么人去狩猎,也是我的事情!”她一梗脖子,黑白分明的眸子挑衅地望着他,水淋淋的脸上全是孩子气的悲愤。 “好!我不管你了,这次回去,我将如实禀告父皇,让父皇好好管教你!”萧辰起身跃马,扬鞭而去。 沁水跪坐溪边,珠泪纷纷。溪水倒映她的身影,穿着银白色的骑装,浪花轻扬,她的倒影像一朵小小的云。 哭了很久,她抹泪站起来,将头埋进小白马的鬃毛里,轻轻拍着它嘟囔道:“小白龙,哥哥不喜欢沁水了,哥哥有了九尾狐,就不喜欢沁水了……” 小白龙甩了甩马尾,褐色的大眼睛凝视着沁水,似乎懂得她的心思。 她在小白龙铜铃般的大眼里看见自己银白色的影子:“小白龙,你想对我说,只要我向哥哥认错,他还是会喜欢我,对吗?” 小白龙眨巴着眼睛,抖了抖鬃毛,沁水点点头:“好吧,我听你的,我这就去向哥哥认错。我们走吧。” 犹豫着走向哥哥的寝帐,准备认错。 拉开寝帐,探进她的小脑袋。 帐中只有那个妖精正在梳头,萧辰不在。 沁水公主一看见她就怒从心起,再一看,她竟然穿着她的淡绿鲛绡衣,更是七窍生烟,“啪”地掀开帐帘就冲进去:“你怎么敢穿我的衣服!这件衣裳是我的,赶紧给我脱下来!” 第六章 假凤虚凰 紫瞳慢悠悠地梳着一头黑瀑般的青丝,娇.艳的脸像初荷盛开在墨色的水域里,冷冷地斜睨沁水,嘴角挂一丝清冽的笑。 “你这只九尾狐,快把衣裳给我脱下来!”沁水扑上去撕扯紫瞳的衣裳。 紫瞳敏捷地一旋身,将沁水摁在地上,手肘一横,压在沁水颈间,令她几乎窒息,膝盖灵巧地一顶,压住沁水的下肢,令她丝毫动弹不得。 沁水心里暗叫不好,自己从小习武,弓马娴熟,然而比起这女人的几下功夫,简直不堪一击。 紫瞳娇软滑嫩的躯体压在沁水身上,秀发如水流淌沁水一身,馥郁诱人的芬芳笼罩着沁水,紫色的眼眸旋转着妖异的光流:“我才是沁水公主!你的封号,你的衣服,你的辰哥哥,你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我要全部夺回来!” 沁水乌黑的瞳眸迸射出怒焰,张嘴欲骂,但被紫瞳压住了脖颈,悲愤的话语只在喉管里滚动,只是出不来,泪水涌上她水灵灵的大眼睛。 紫瞳微微松开手肘,沁水骂了出来:“你若真是沁水公主,怎么和亲哥哥睡觉!你这个荡.妇,娼.妓……” 手肘一压,沁水的骂声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咽,紫瞳笑得凄艳,眼角有楚楚泪光:“我变成荡.妇、娼.妓还不是拜你们所赐!” 沁水在她的压制下拼命挣扎,眼里喷着怒火,喉咙里汩汩地滚动着喷薄欲出的怒骂。 “傻丫头!”她突然在她耳畔压低了声音,幽幽说道:“你被骗了!想不想知道你真实的身世?” 沁水呜呜咽咽说不出,只用眼神表达不信。 “想知道你的身世,就答应我一个条件。”紫瞳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即刻带我离开这里,回京都。” 沁水眼里流露出强烈的警惕与疑惑。 紫瞳笑了,拍拍沁水的粉腮:“你好好考虑一下吧。若想知道你的身世,我今日对你所说就不要告诉任何人。否则,就会有人置我于死地,那么世上再无第二人知道你的身世。” 说着紫瞳微微放松了手肘,沁水一时喘不上气,瞪大了眼痛苦地抚着喉头,她呼哧呼哧喘动的粗气喷在紫瞳脸上,让她有说不出的异样感觉,这异样的感觉在紫瞳心里翻腾,以致于身负武功的她,竟没有听见萧辰走进来。 “你们这是在作甚?”萧辰被眼前的情景惊呆。 紫瞳放开沁水,旋身面对萧辰:“公主怪我穿了她的衣裳,欲剥我衣。” “沁水,你……”萧辰一脸寒霜。 沁水差点脱口而出:“她说她才是……”却突然捂住嘴不说了,耳畔响起紫瞳的话“想知道你的真实身世,我今日对你所说就不要告诉任何人。” 不知为何,沁水竟有些动摇。小的时候,她也偶然间听说过一些传言,只不过那些传话的宫女太监后来都被父皇残酷处死了。 “凭什么把我的衣服给这只九尾狐穿!”沁水向萧辰撅嘴道。 “沁水,不许浑叫。”萧辰严厉道:“她名叫紫瞳,以后你叫她嫂嫂。” “你要纳她为妃?!”沁水杏眼圆睁:“你竟然要纳这只九尾狐为妃!” 萧辰剑眉深蹙,口气冷厉:“纳妃是我的私事,不须你操心!大军要开发,赶紧回你的寝帐收拾行装!” “你凶我!你从来没对我这么凶过!为了那么个娼.妓,你竟然凶我!”沁水悲呼,泪水涟涟。 萧辰的耐性告罄,不耐烦间,推攘沁水的手劲大了些:“还不快去收拾!不要为了你一个人,耽误大军行程!” “你弄痛我了!”沁水叫道,怒气冲冲地打掉萧辰的手:“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我不会再来打扰你和九尾狐了!” 一抹眼泪,沁水冲了出去。 萧辰双手仍僵持在推攘的姿势,呆呆站在那里望着沁水跑出。蓦然间,他看见跪坐一旁的紫瞳,紫色的眼眸紧盯住他,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去追她吧。”紫瞳道,目中有淡淡的哀凉。 他掠了她一眼,只迟疑了一瞬,飞快追了出去。 第七章 兄妹交易 “沁水,据守梁州的南汉大将温子凯以假人守城,率领本部兵马出梁州奔袭我乐州去了。我已派遣一枝部队先去增援乐州,同时我还要率领大部从间道插入温子凯大军背后。我军须立刻开发。我派一枝兵马先送你回京都,如何。”萧辰来到沁水帐中劝说。 沁水两脚撇开坐于地毯,金线纹绣的多褶裙如大把扇子铺展,大红的裙幅上每一褶都绣着金光闪闪的丝榖,宛如灿烂的阳光照耀着盛开的牡丹花。她歪着小脑袋,斜着眼看别处,不理萧辰。 “还在生哥哥的气?刚才是哥哥不好,不该凶你。”萧辰蹲下来,眼里漾着一丝淡淡的温柔。 “咦,谁在说话?”沁水佯作看不见,东张西望:“是谁?谁在说话?” “沁水,别淘气了!时间紧迫,你看你什么都还没收拾!” “咦?我明明听见有人跟我说话。(.无弹窗广告)谁啊?谁在说话?快出来!”沁水跳起来,走来走去,仰着脑袋到处找,表情惊疑,就好像有个隐形人在空中说话。 萧辰哭笑不得,上前握住沁水双肩:“沁水!你再不听话,我就用强了!” 沁水还是一脸惊恐:“是谁抓住了我的肩膀!完了,闹鬼了!”一壁惊呼,一壁乱挥,萧辰抓住她的双手,将她一旋,将她双手反剪到背后,随手扯过衣架上撘着的披帛,把她的手腕绑在一起,也不顾她的声声尖叫几乎要刺破耳膜。 绑好后,将她推倒在地毯上,大手捂住她的尖叫,传令几个内侍进帐:“替公主收拾行装!” 见她乖乖躺着不动不叫了,他才放开手。他一放开,她就说:“哥哥,我走!但是我有条件!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休给我讲条件!我什么也不答应你!你不走,我就把你绑了强行送走!”说着,萧辰就要站起。 “你若如此对我,从此你我兄妹陌路,恩义两绝,你再也不是我的辰哥哥!”沁水一脸认真,眼里有执拗的光。 萧辰目光久久凝在她脸上,末了,道:“你有何条件?” “你让九尾狐跟我一道走,那我就乖乖的,以后也乖乖的!”沁水绽开一脸甜美笑容。 萧辰先是一愣,随即断然摇头,冷绝道:“不行,紫瞳跟我走。” 说完撇下沁水,起身便往外走,完全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 沁水当然了解萧辰的个性,冷静沉稳同时又果决刚硬,他既然说了没得商量,任她如何楚楚可怜地乞求也是徒劳。 “我帮你救何氏一族,如何?”沁水情急智生,在萧辰即将撩起帐帘的一瞬间,喊了出来。 萧辰军功赫赫,威胁到太子萧羽的储位,兰贵妃视萧辰为眼中钉,与父亲大司徒兰庭松合谋,将萧辰的王妃何琦君的家族,牵扯到了冯翊王谋反案中。其中何琦君的两个兄弟,本来在军中任要职,如今哥哥流放,弟弟下狱,萧辰一下子折了两臂,兰氏父女这一招不可谓不狠。 沁水是卫宣帝最宠爱的女儿,而且自小跟太子萧羽关系极好,似乎好得胜过了跟萧辰。她说能帮忙当非虚言。 萧辰在帐门处缓缓回过身来,英俊的脸上笼罩着孤寂和凄寒的神色。 沁水的心蓦地痛了。辰哥哥自幼性格沉闷孤僻,成天勤练骑射,苦研兵法,成长于军旅,多年戎马倥偬。失去亲娘的他一直想以军功来获取父亲的疼爱与赏识。 沁水相信辰哥哥并无野心,然而太子萧羽的母族兰氏却一直信不过萧辰。如今,随着卫宣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朝堂内党争储斗愈加激烈。兰氏终于走出了一招狠棋,那就是先铲除萧辰显赫的妻族。 如今,萧辰已经被兰贵妃逼到悬崖边缘,他顾念着孝悌伦常,父兄情义,以及身家安危,未敢先发。 若何氏一族未能洗雪沉冤,谋反案迟早牵扯萧辰。若要萧辰与何氏离婚,借此撇清关系,则会显得萧辰只顾自保、罔顾情义,从而伤了其他支持三皇子的朝臣之心。 萧辰正在举步维艰之时,因而沁水提出的条件极具诱惑。 第八章 白马非马 沁水慢慢走近萧辰,等待他的回复。 萧辰习惯性深蹙的眉峰,蹙得更深:“让她跟你走,我不放心。” 沁水气苦至极:“辰哥哥,你是怕我把她弄走,让你再也见不到她?” “若非如此,你为何要把她带走,不惜为此与我交易?” “辰哥哥,我向你保证,你还会再见到她的。”沁水避开了萧辰的问题,酸楚地问:“辰哥哥,你就这么痴迷那个女人?” “沁水,我不是痴迷她,而是……”萧辰眼里蒙上一层难言的迷惘:“唉,你不懂的……” 他在心里默念着:沁水,你不懂的,那样的眼神,她看我的那眼神,饱含着世上最深的爱与恨,在我没有弄清她是什么人之前,怎能放她走! “是了,是了,我不懂!我反正搞不懂你们这些男人,为什么都喜欢美女,也不管她是否蛇蝎心肠。父皇对兰贵妃也是这样。” 萧辰不语,尽管兰贵妃一向防他,他也从来不随便臧否她。 沁水见萧辰脸色有些阴沉,便知说到他痛处了,转移话题:“辰哥哥,这么说你答应我把紫瞳带走了?你放心,我回去一定帮你救出嫂嫂一家。” 萧辰捏捏沁水娇嫩的面庞:“路上不许欺负她。” “真不知道是谁欺负谁。”沁水冷笑:“辰哥哥,你回去问你的九尾狐,她是不是身负武功。” “是吗?紫瞳会武功?” “哼,要不她怎么是九尾狐呢!” “沁水,说了多少次了,不许浑叫!” 这时旁边替公主收拾行装的侍女问沁水:“公主,你今日穿哪一套骑装?”沁水公主有好几套骑装,今日不穿的就打包。(.无弹窗广告) 沁水还在思索,萧辰道:“公主不穿骑装,你们都收起来吧。” 沁水奇道:“我为什么不穿骑装?” “你乘车回去。”萧辰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断然道。 “为什么!为什么!”沁水气呼呼道,一脸不服,“我要骑我的小白龙!” “不为什么。好了,赶紧收拾了走。”萧辰撩起帐帘,欲出。 “辰哥哥,好哥哥……”沁水拉住萧辰胳臂撒起娇来:“求你了,我会乖乖的,我不会逃跑的,你让我骑猪回去,好不好嘛!” “骑猪?”萧辰一愣。 “就是骑马嘛。”沁水调皮地眨巴大眼睛:“白马非马,所有我叫它做猪。” “你在说什么,白马不也是马吗?”刚说完,他发现自己上当了。 “这就对了,变成了人形的九尾狐,她仍旧还是九尾狐嘛。”沁水一脸顽皮狡黠。公孙龙子的“白马非马”是她这次逃出来之前,师傅教授诸子百家刚讲过的,她虽然听得头疼,但是天资聪颖,倒是记住了一个大概。 萧辰无奈摇头,用中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好痛!”沁水拍着脑门,撅嘴叫道。 萧辰回到寝帐,问紫瞳的意思。紫瞳心中有数,知道自己的一番话对沁水生效了。待萧辰说完,她毫不犹豫地颔首:“我走。” 萧辰眼里浮上微微的狐疑和不满。这女子,曾用那样的眼神看我,为何又急于离去?我还未及问清她的过去,以及她怎么会认识我,这就放她走了?比这些更重要的是,她熟悉敌情,于我有用,哪能轻易放走。 紫瞳静静凝视萧辰,似乎将他的心思悉数看透。她淡淡道:“殿下,请给我纸笔。” 萧辰微有疑惑,拿给她墨宝,同时催促:“抓紧,大军马上开发。” 紫瞳嫣红如花瓣的樱唇含着青铜笔管,侧头思索,姿态异常娇媚,眼睫一闪,从口中抽出笔管刷刷地奋笔疾书。 第九章 伏羲玉佩 不出一刻,黄麻纸上就图文并茂,呈给萧辰。 萧辰读着读着,眼神越来越惊奇,深深的赏识与钦佩渐渐浮上他深沉的双眸。 紫瞳将她所知的敌军情况,简洁而细致地叙述了一遍,还提出了克敌制胜的方略,配上了地形战略图。可见她熟读兵书,同时又心思灵敏,观察仔细。 从羊皮书里抬起眼眸,萧辰深深地凝视紫瞳,想要看穿这美艳绝伦的女子的来历。 她避开他的凝视,紫色的眸子沉淀着深深的哀伤,还有几许迷惘。 “为何助我?”他沉声问,紧紧盯住她。 “殿下,你好像问过同样的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你了。”紫瞳脸色清冷。 “沁水说你身负武功?”萧辰冷厉的目光试图刺入紫瞳眼眸深处。 “嗯,会一点。”紫瞳淡漠地回答。 “你究竟何等身手,本王倒要看看!”萧辰想试探她,上前便要卸紫瞳肩膀,紫瞳沉肩避过,萧辰伸足去绊,也被紫瞳轻捷跃开,两人在内帐半真半假地缠斗。 终于,萧辰手肘一拐,将紫瞳带入臂弯,右膝一顶,使她跪地而伏。这时萧辰骤然坚.硬.如.铁,掀开紫瞳下裙,便欲从后面进.入。 却有亮光如水泻入,有人拍手高呼:“打架了,快来看打架!好好看哦,大伙快来看哦!错过了可就没有了!”沁水将帐门大大掀开,故意高声喧哗。 萧辰放开紫瞳,回身低喝:“沁水!”一贯冷静沉着的他,被沁水撞到这种事,眼里竟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和羞愧。 紫瞳起身,整衣理鬓,故作娇羞,面若粉荷。 沁水朝她射出两道凶光,转而笑对萧辰,撒娇道:“辰哥哥,我不过看你们打架精彩,你干嘛跟我生气?” 萧辰气结无语。 沁水笑嘻嘻拍打萧辰胸.脯:“辰哥哥,我已经全部收拾好了,只等着紫瞳姐姐一道走了。” 萧辰见她突然变了称呼,叫起紫瞳姐姐来,反而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秋日午后明亮的阳光洒满山谷。大军拔营起寨,烟尘蔽日,旌旗翻飞,战马嘶风,号角吹寒。 启程前,萧辰将紫瞳拉到一旁,解下自己贴身的白玉镂雕伏羲佩,亲手系在她的腰间,低低说道:“我已经跟安将军交待了,到了京城,直接送你去王府。这是我从不离身的玉佩,你可将此作为信物给我府中王妃。” 站在不远处的沁水朝这边看过来,顿时妒火焚身,咬牙切齿欲走过来发作,萧辰见状不对,立刻上前揽住沁水肩头,“我让建威将军领一枝兵马送你,小白龙就交给他。你乘车回去吧,乖乖听话啊。”看起来像是亲密搂着她谈心,却趁机将沁水带离紫瞳身畔。 “辰哥哥,你就让我骑马回去吧,我不会半途跑掉的。”沁水撒娇。 “不行。”萧辰口气坚冷严厉,半推半抱地要将沁水弄上马车。 “可是我的小白龙谁也不认,就认我!”沁水一壁挣扎一壁悲呼,“辰哥哥应该知道,小白龙忠贞性烈,见不到主人它会绝食的!” 准备登上另一辆车的紫瞳侧过头来:“公主,若不放心你的小白龙,交给我骑,如何?” 沁水眼神一亮,心里恶狠狠道,正合我意,看我的小白龙不把你摔死! 沁水漾出天真无邪的笑,拍手道:“好啊,好啊,九尾狐配小白龙,绝配,绝配!” 紫瞳今日绾了个旋螺髻,再拈出一绺秀发,飘垂于脸侧。翠玉耳坠摇荡着清碧透明的莹光。身穿湖绿色绣着紫花的及膝短裙,底下露出水绿色的绸裤。整个装扮清爽淡雅中透着明丽柔媚,好似山野流泉处盛开的绿梅,冷香幽幽,妩媚深藏。 看着紫瞳走近白龙马,所有人都屏息凝气。 沁水公主的小白龙以性烈著称,它的母亲是卫宣帝最宝爱的坐骑,也是一匹烈马,卫宣帝年轻时因为驯服了这匹烈马而被父皇赏识,也算是他被立为储君的一个优势。 小白龙出生后,卫宣帝把它给了最心爱的女儿,沁水自小与小白龙一起长大,主仆感情非同一般。小白龙只有对沁水俯首帖耳,其它任何人休想跨骑它。卫宣帝的其它子女曾经艳羡着要沁水让给他们骑,沁水从不拒绝,但每次那些人都被摔下来。 就连骑术超群的萧辰,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小白龙驯服。 现在紫瞳竟主动要来冒这个险,沁水求之不得。 紫瞳从萧辰手里接过马缰。萧辰嘴唇牵动了一下,劝阻的话语终未出口。 注释:黄麻纸,为魏晋南北朝时期最常用纸张之一。(据中国华侨出版社《文房四宝之纸》)本文为架空,文中的习俗和用具多数参考秦朝以后,宋朝以前。 第十章 白龙伏首 她却不理会他略带疑虑的注视,只是专注地看着小白龙,小白龙习惯性地对陌生人表示戒备和愤怒,开始喷鼻刨蹄,凶猛躁动。(.无弹窗广告) 然而,紫瞳贴近它,搂住了马颈,顺着它的毛温柔地抚.摸,嘴唇贴在它耳畔低低说着什么。 奇迹发生了,小白龙将自己的脸贴在紫瞳纤长如玉的手里,亲昵地蹭着。 沁水目瞪口呆。 萧辰深深看着紫瞳,眼底闪烁着一抹复杂的神色。 抚.摩了小白龙好一会儿,紫瞳拍拍马身,飞身上马。身姿轻盈,绿衣飞扬,有如风荷初举,又如青萍掠浪。[]熟练地一夹马腹,小白龙仰首长嘶,奋蹄奔出。 绿衣的女子,鞭策着雪白的龙马,宛若一片绿云乘烟而去。 在山谷中打了一个转,紫瞳骑马兜回来,来到沁水车前:“公主,我们出发吧。” 她张扬地甩着马鞭,骄傲而又妖娆地笑着,顾盼神飞,英姿飒爽,几缕碎发飞扬在她晶莹如玉的脸上,明艳的五官在秋阳里闪耀着绝美的华彩,夺目的美震慑了在场所有人。 大军为之停驻,尘埃为之徐徐落幕,数万人马都在这一瞬间为之静默。 小白龙背叛自己,沁水本来是一腔怒火。然而见了这样惊世绝艳的美丽,沁水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原谅她。这样美丽的女子,即或她心如蛇蝎,她亦可以原谅她。因为这样的美,本身就是世间的珍宝,不论她心肠如何,都值得男人为她赴汤蹈火。 跟在沁水的马车后面策马离去,紫瞳突然在马上回首,望了萧辰一眼。 萧辰目送沁水的车和紫瞳远去,蓦然之间,他又看见那样的眼神,那样爱恨交织,同时又有如梦幻般迷离的眼神。 这个女子与自己,到底有怎样的关系,为什么自己毫不知情! 前方还有更艰苦的战争要打,他未及问清她的来历,就这样让她走了。一方面当然是因为,沁水以援救何氏一族为条件,坚持要带走紫瞳。另一方面,也是他觉得在军中带着女人,不太妥当。他一向口碑甚好,治军严酷,以身作则,不贪财,不好色,军队所过,秋毫无犯。是以,起初裴彦泽向他献紫瞳,他那样不留情面地冷拒了。但是就在当晚,他却有如中了邪般占有了紫瞳,裴彦泽还不知怎样腹诽自己虚伪呢。 他暗自猜测,沁水要带走紫瞳,无非是想除掉紫瞳,让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为了防患于此,他已经嘱咐建威将军安旭尧,一定要将紫瞳安全送抵晋王府。为了确保紫瞳在晋王府中的安全,他又将自己随身不离的玉佩交给她,以此暗示王妃何氏维护紫瞳。他有满腹疑团需要紫瞳解开,因此才要这样费尽周章保全她,就等战争结束后,回去能当面向她问清楚。 然而,在途中第一个驿站休息用餐时,她垂首望着腰际温润剔透的伏羲佩,眼里却溢出轻蔑与厌恶的寒光。 与她相对的食案后,沁水公主从一盘鱼炙中抬首,正好看见紫瞳手里把玩着辰哥哥从不离身的玉佩,强烈的妒火猛地腾起,一字一句吐出:“我知道你有九条尾巴,但是我会一条一条地拔掉它!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想要干什么,但是我告诉你,你休想得逞!” 紫瞳慢慢地抬起眼睛,唇际勾起一丝挑衅的浅笑:“那么我们就走着瞧。” 第十一章 京都事发 北卫都城牧京,宫城内,沁水公主所居芳德宫,有如黑云压顶。[.超多好看小说] 芳德宫前殿跪满了宫女太监,个个栗栗颤抖,惶惶危惧。 坐北朝南的宝榻前,当朝天子焦急欲狂,负手来回踱步,胸.脯剧烈起伏。 北卫尚火德,以赤色为尊。卫宣帝萧轍一身赤色长袍,绣满朱黄色卷龙纹,一顶墨玉天平冠下,是一张被暴怒扭曲的脸。 “公主出宫这么多日,你们竟敢瞒而不报!”卫宣帝气得胡须乱颤:“丢了公主,已是不赦之罪,欺君瞒上,更是罪加一等!杀了你们都不解我恨,三日之内找不着公主,朕要将你们一个个凌迟处死!” 凌迟一词如惊雷轰顶,几个胆小的宫女当场晕厥,其余宫人亦是手足冰冷,惊骇欲绝。 坐在卫宣帝下首的曾婕妤忧急如焚,不停张望殿门。曾婕妤一向无宠,但她的女儿沁水却是宣帝最疼爱的公主,曾婕妤因了沁水,在后宫地位一直如磐之固。 圣上正当盛怒,曾婕妤不敢有触圣怀,早已暗中派了人去请宣帝最宠信的兰贵妃。(.无弹窗广告) “陛下!公主有消息了!”一个修长窈窕的身影,气喘吁吁踏进殿门,后面紧跟着一个小黄门。 卫宣帝喜得冲下玉阶,曾婕妤也喜极而呼:“真的?” 小黄门趋步小跑,将前线飞马传书跪呈宣帝,卫宣帝接过急急地扫视,直到看见关于公主消息的那几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但立刻又有怒气涌起:“都怪朕太宠她了,竟然跑到前线去了,简直是胆大包天!等她回来,一定要严加管教!”说着,怒目向曾婕妤:“这次沁水回宫后,你不许再惯着她!” 曾婕妤赶紧跪下领命。 兰贵妃赶紧上前轻抚宣帝胸口:“陛下,你大病初愈,不宜动怒,伤了圣体,遗社稷之忧。” 宣帝将绢书递给兰贵妃:“辰儿又打胜仗,朕喜之不胜,再重的病都好了!” 兰贵妃接过绢书作势阅读,低垂而下的睫毛正好遮住了眼里的暗色。 “辰儿真是天生的军神,每次打仗都算无遗策。能够识破梁州空城计,已非等闲。当机立断判断出温子凯倾城去攻乐州,更是不易。最后还能以犄角之势,一举歼灭温子凯,解乐州之祸!有儿若此,社稷何忧?” 兰贵妃笑起来,仿佛为宣帝感到高兴似的:“陛下所言极是,臣妾听说,晋王在军中威信极高。军中传言道,晋王萧辰,国之干城;晋王不出,六军无主;晋王一出,六军臂使。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威望,确是社稷之福。” 兰贵妃一脸欣慰的喜色,然而宣帝的脸色却逐渐有些阴沉。 宣帝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转身令小黄门去宣右卫将军兰韶云,兰韶云是兰贵妃兄弟的儿子,宣帝准备让他率军前去迎接公主。接着宣帝又下旨诏,传令沿途郡县妥善接待公主,若有闪失将论死罪。 一应安置完毕,宣帝才徐徐回头看着满地仍旧跪伏不动的宫人,面罩寒霜:“这些奴才太玩忽职守了,不杀不足以儆效尤!” 兰贵妃赶紧跪下:“陛下,这些人不能杀!公主与宫里下人感情深厚,陛下若取他们性命,公主回来后必定会伤痛欲绝,陛下难道忘了当年翠澜一事?” 提起那件事,曾婕妤暗暗摇首叹息。沁水公主有个贴身侍女翠澜,两年前得病死去,沁水公主哭得昏天黑地,绝粒数日。卫宣帝因担心女儿,也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公主见父亲病颜憔悴,才肯进饮食,但也差不多一年不开笑脸。 宫里人都知道,沁水公主虽调皮,但心地善良,极重感情。 兰贵妃提及此事,卫宣帝也不敢处死这些人了。想了一想,传令将这批人打发去苦役司,以示惩戒。另外责令内务府安排一些规矩的宫人来芳德宫伺候。 “芳德宫新换的一批宫人,你亲自去挑选。”卫宣帝对兰贵妃说。 “是,臣妾遵命。”兰贵妃微笑间流露出的娇.艳,比实际年龄不知年轻多少。 曾婕妤头垂得极低。沁水是曾婕妤的女儿,为她挑选宫人的事,宣帝却交给兰贵妃去做,对兰贵妃的信任可见一斑。同时,也算间接表达了对曾婕妤管教有失的不满。 宣帝揽着兰贵妃一同离去,曾婕妤曲膝恭送他们,等他们走远了,才抬起眼睛,眸中许多复杂的情绪浮浮沉沉。 走出芳德宫,在濯龙池畔徐徐而行,秋日的湖水波平如镜,天青如水,水碧如天。清莹的湖面倒映着白云朵朵,水中游鱼清晰可见,倒像是在蓝天白云间穿梭,不时跃出明镜般的水面,在阳光下划过流星般的银色光弧。 宣帝执了兰贵妃的手,浓眉深锁:“安邑侯仓惶败溃,竟然弃五万大军于不顾,太子给朕推荐的就是这样的人才!” 兰贵妃心想,用与不用,是你做的决定,又不是羽儿力所能决。段怀睿在朝中多年,他是否擅于用兵,你难道还不如羽儿了解。不过,兰贵妃当然不便为自己儿子辩解,只听宣帝又道:“去年太子带兵,铩羽而归。今年他推荐典军的人,又大败遁亡。太子真是太不让朕放心了!” 说着这话,宣帝凝视着兰贵妃,面有怒色。 兰贵妃心中一凛,计上心来,嫣然含笑:“太子不谙兵略,不等于不擅治国。臣妾以为,陛下雄韬伟略,定能南平刘汉,西逐色目,东灭吴越,一统九州。届时,天下承平,太子只需做个守成之主便可。守成之主嘛,有德者居之,不是么?” “若是朕生前未能完成大业呢?”宣帝锐利的目光几乎要看进兰贵妃眼里。 第十二章 逍遥太子 兰贵妃唇际荡起浅浅笑意:“陛下不是才说吗,有晋王这等军神,算无遗策,百战不殆,定能辅助陛下混一南北,抚有天下。届时,羽儿有晋王这样的兄弟为砥柱。太子德安天下,晋王武定乾坤,正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宣帝却是久久不语,眉间郁结着深深的忧虑。 兰贵妃悄悄地观察他的神色,眼底划过一道莫测的光。 与此同时,太子府里,瑶席琼宴,一片繁密如雨的丝竹笙箫。 恍若一夜清雪,十几个雪白轻纱的女子飘扬落下,旋转而舞。折腰抛袖,俯仰蹁跹,如白蝶群飞,似梨花开遍,整个大厅流风回雪,白雾缥缈。 “叮――”大厅最北主座上传来一声清脆的玉箸敲击酒樽之声,只听一个男子疏懒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节拍又错了不是?” 雪白轻纱的舞女们袅袅散开,散成两列,玉颈低垂,躬身俯首,聆听教诲。然而,一个个脸上并无惧色,甚至都有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在嘴角。 大家都知道太子最是怜香惜玉,极少真正动怒。 “‘荼蘼开尽成秋色’,乐队奏这个‘成’字的时候,队形便要散开。你们所代表的荼蘼花谢去了,下面出场的是装扮秋色的木芙蓉。”主座上的男子万般无奈地叹气,远远看去,只见他一袭轻烟薄雾般的纯白色丝袍,腰际垂着青玉多节佩,玉光澹澹,恰如流动的水色。身姿慵懒疏逸地斜倚于鎏金兔首凭几,白皙纤长的手指指点点:“每次都散得不及时,木芙蓉的出场便也打乱了。如此季节不分明,伊人独守空闺,眼看春草生兮王孙不归,秋风起兮鸿雁不至,那样的心境,又如何表现?” 自己灵感涌动吟出的妙词,又经自己殚精竭虑谱成了曲,原想排练成一场大型歌舞,却一直困难重重。先是找不到好的乐队,好容易凑成了乐队,排练舞蹈又颇费了些时日。太子府里的旧舞女大多迟钝,虽然舞姿优美,无奈对于词的意境总是理解不透。 很想广选一批新的舞女,却又害怕父皇和母妃责备自己不务正业。 当真是最怕什么便来什么。萧羽刚刚挥手让乐队重奏,舞女们重新出场,就听见厅外有尖锐的宣声:“贵妃驾到!” 惊吓中,萧羽舒逸的身姿立刻紧绷,端坐起来,不及让乐队舞女退下去,母妃已经长袖飘摇,带风而入。 兰贵妃踏入大厅,什么也不说,站在厅中,一双美目徐徐扫视,从乐师一个个看过去,又一个个地审视那些舞女,最后,严厉的目光落在儿子脸上。 那些舞女一改方才漫不经心,嘻嘻哈哈的状态,一个个低眉颤栗。 萧羽俊雅飘逸的眉目,亦染了畏惧之色,低垂了纤长的睫毛,大气不敢出。 兰贵妃仰天长叹。她就是不明白,自己一向极有手腕,因此才能混到今日权倾六宫的地位,怎么儿子如此没有出息。儿子明明是北朝皇子,怎么自小就不喜横刀跃马,倒喜欢诗词歌赋,像极那些南朝的阴柔天子。 也难怪卫宣帝一直偏爱晋王萧辰。若不是她多年用尽心机,逐渐动摇了萧辰在宣帝心中的地位,只怕萧羽的储位早就岌岌可危了。 但就算动摇了又如何,自己的儿子真能托付江山,称尊御宇? “母妃安好?”萧羽起身,躬身问安:“近来父皇圣体违和,母妃亲侍汤药,甚是劳累。还请保重玉体!” 兰贵妃一声冷笑:“我的玉体,总有一天被你气得香消玉殒!” 萧羽头垂得更低,声音低不可闻:“儿臣不孝,母妃……” 只能看见他泛着霜华般光泽的白玉冠,看不见他垂得极低的脸。 兰贵妃广袖一扬,在青玉长案后的丝织锦垫上落座,手肘支于凭几,身姿优雅地微微斜靠着,望着大厅中瑟瑟发抖的众人。许久,对身后的内侍总管道:“这些女子,今日便带到我宫里去。圣上正想送一批美人到色目国,与之结盟,一同对付南汉。” 萧羽仍旧颈首低垂。心里在想,反正这批舞女我早就想换了。 然而,兰贵妃的下句话,当真如尖刀捅进了萧羽心窝:“那批乐师,每人给一锱黄金,遣散了吧。” “母妃!”萧羽的头闪电般抬起,满目急痛。 “怎么?”兰贵妃冷冽的媚眼,斜斜地看过来,“你对母妃有意见?” 萧羽哀哀恳求:“母妃,乐队里有一人,是儿臣花重金聘来的螺琴师。螺琴乃从色目国传入,是疏勒人的传统乐器,中原能奏者寥寥。此人断不可遣走啊!” 兰贵妃眼里泛起厉色:“羽儿!蛮夷靡靡之音,既非中原雅乐,你怎可沉迷若此。何况,就使中原雅乐,亦当适可而止。溺于歌舞,耽于享乐,岂是人君之器?身为储君,乃是社稷之本,治国经纶,行军韬略,你哪样用过功夫了?” 第十三章 母子之间 萧羽心里涌起一阵阵腻烦,又是治国经纶,行军韬略,我最讨厌那些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既然知道,却又还要处心积虑地为我夺得太子之位!既然知道三弟文韬武略皆远胜于我,就让三弟承继大统好了,我一点意见都没有! 想是这般想,却不敢说出,只是悲声道:“母妃!儿臣从此毁珠弃玉,罢歌休舞,不弄词曲,专修文武,痛改前非,只求你让儿臣留下那一个螺琴师!” “你是在威胁母妃么?”兰贵妃妩媚的脸上布满阴霾:“母妃不给你留下那螺琴师,你便不肯休弃歌舞,经略国政?” “母妃,儿臣绝无此意!只是,螺琴之音,若云外天声,乃乐器中鬼魅空灵之最。[.超多好看小说]能将此掌控得炉火纯青,必是鬼才!此等人才不可多得,即使儿臣不配享有,难道母后就不想留给父皇以娱晚景?” “你闭嘴!你根本不像你父皇!你父皇是马上天子,下马亦能治国。多年来他勤政牧民,从不耽于舞宴歌席!他才不会稀罕你这个螺琴师,若知道是你所罗致,只怕还会迁怒于你!你父皇正在生你的气,你竟还生此蠢念!” “母妃!”萧羽扑通一声跪下,扯住母妃的广袖,声音里带了哭腔:“求求母妃将螺琴师留下,儿臣保证从此不会再让父皇生气!” 他只管恳求留下乐师,根本不关心父皇为何生气,可见他对自己的得失认识得还不够。兰贵妃怒气更盛,甩开衣袖,对正在驱赶乐师们的侍卫厉声道:“还不快打出去!脚步慢的,立刻以蛊惑储君,下狱论罪!” 萧羽一回身,看见螺琴师潘鹤的身影正在远去。他只觉一阵痛彻肺腑的悲伤。那一刻,他的梦想就如琉璃做的花瓣,从半空跌落,他分明地听见耳畔有破碎的声音。 萧羽双眼盈满纯净的哀伤,不忍看下去,低头掩饰着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无弹窗广告) 兰贵妃不理会儿子的悲伤,身姿稍稍放松,往后靠着漆几,淡淡道:“沁水公主有消息了。” 萧羽沉浸在悲伤里,半晌才回过神来:“妹妹现在哪里?” “跑到前线晋王那里去了。” 萧羽无语。 “你父皇派你表兄兰韶云率军去接沁水,我跟你父皇说了,让你也去。” 萧羽还是低头不语。 兰贵妃看不清他的表情,声音提高:“母妃说的,你可听见了。” “听见了。”是淡漠而疏远的声音。 兰贵妃怒气又涌上来:“不过是一个螺琴师,你就跟母妃置气?” “儿臣哪有跟母妃置气?”萧羽抬起头,委屈地解释,眼角的泪痕尚自泛着清冷的光。 “母妃让你去接沁水,你竟不问个为何?” “母妃让儿臣做的事自有道理。”萧羽答道。看他神情也不像是生气,但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兰贵妃恨其不争,却也徒呼奈何,痛心疾首地摇头道:“羽儿,你给父皇推荐的安邑侯段怀睿,五万大军,一击而溃,片甲不归。段怀睿逃回来了,肯定难免罪罚。你父皇正在气你荐人失察,你竟还有心思为一个螺琴师心碎欲绝。” 萧羽心想,这个段怀睿,不是你让我推荐的吗?他是外公的门生故吏,外公想把兰氏的势力渗透到军中,所以就让我推荐这个段怀睿。怎么现在又怪起我来了! 然而什么也没说,只是垂着头。 兰贵妃继续说道:“当年司徒袁辉犯事,下狱论死。还是沁水坐于你父皇膝上,说了一句,父皇你不要杀袁爷爷好吗?袁爷爷那么大年纪了,还要被推出市曹,太可怜了。只一句话触动你父皇情肠,念及袁辉年迈功高,不忍加诛。” 萧羽始终不语,垂头听母妃说下去:“皇上对公主爱若至宝,公主长于深宫,自小身子又结实,皇上从未体味过失去至爱的痛楚。这回公主出走,皇上算是深切体会到公主对于他的重要。公主回宫定会得到更加倍的宠爱。段怀睿的小孙女是公主的侍读,与公主情同姐妹,公主为段怀睿求情,正得其所。皇上也不会怀疑我们从中斡旋。” 突然,兰贵妃语气加厉:“你在听么?” 萧羽仿佛惊了一下,猛地抬头:“啊?儿臣……儿臣在听。父皇……父皇当然不会怀疑我们。” 兰贵妃叹口气,说道:“那么,你立刻整装出发吧。你表兄那里我说过了,申时三刻,他会带着人马与你在东掖门会合。” “啊?好的,儿臣这就出发。”萧羽愣愣地答道,神情恍恍惚惚的,清澈的眼里依稀还有痛楚。 第十四章 一眼一生 前方牧野郡是最后一站,相当于牧京西南方的一座卫城。 暮色渐渐收拢了晚秋的野景,只余下天地间一派模糊的萧瑟。沁水撩起车帘,透过昏暗暮色,一眼看见了站在兰韶云、太守、郡兵等一大群人前面的太子。萧羽穿着雪白的丝袍,戴着高高的白玉冠,整个人好似深山幽谷里的一道清瀑,十分显眼。 “羽哥哥!羽哥哥!”车未停稳,沁水就从车上一跃而下,一阵风般奔向萧羽。 大红猩猩披风在身后翻飞,沁水像一团火球直接滚上了萧羽的身。萧羽差点被沁水撞翻,往后倒退了好几步。 沁水搂住萧羽的腰,把脸埋在绣着淡青色云水纹的衣襟里蹭着,“羽哥哥,你想我吗?” 不闻回答,沁水觉得萧羽身子突然僵硬了。[.超多好看小说] 沁水仰首,顺着萧羽注视的方向看过去,顿时脸色大变。 路上,沁水剥夺了紫瞳骑坐白龙马的权利。此刻,紫瞳正从马车上款款地走下来,披着紫色锦缎的曳地长披风,一望无际的荒郊原野上,寒烟漠漠,黄叶萧萧,只有她紫色的身影,袅袅娜娜的,像一缕缥缈的轻烟。 萧羽,兰韶云,牧野郡太守,别驾,主簿,以及密密麻麻的兵卒,都如同被雷电击中般,呆立不动。 她越走近,那艳光就越夺目,如一道闪电穿透了昏暗的深秋原野。[.超多好看小说] “羽哥哥,你要小心啊,这个女人,是九尾狐转世!”沁水娇脆的声音打破了人们的迷梦。 萧羽如梦方醒,为了解释自己的失态,一本正经地说开来:“沁水,在古代,九尾狐,那可是祥瑞。《山海经》里有‘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郭璞解释说‘太平则出而为瑞’。又有‘青丘奇兽,九尾之狐。有道祥见,出则衔书。’还有,传说古之圣帝夏禹,就是娶了九尾狐而繁衍子嗣……” “哎呀,谁要听你掉书袋!”沁水捂着耳朵摇头晃脑:“难怪都说羽哥哥迂腐!” 紫瞳先是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突然之间,她笑起来,眼睛霎时像紫水晶一样光艳璀璨。 她大概万万想不到北卫的太子,是这样酸文假醋的男子,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她那双又大又长,微微上挑的紫色眼睛,满含着冷酷,讥讽,轻蔑,像看着什么有趣的小动物般,看着萧羽。 萧羽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子,冷酷,桀鹜,同时又妖娆,冶艳。这样肆无忌惮地看着一个男人,流露出这样不加掩饰的嘲弄。 萧羽不知所措,顾左右而言他:“沁水,你这个小顽皮,怎么跑到前线去了,宫里都要闹翻天了,你知不知道?” “整天呆在宫里闷死了,看打仗才好玩呢,辰哥哥好威武,兵锋所指,无不披靡!”沁水欢天喜地地摇着萧羽胳臂,咭咭咯咯地笑语:“咦?羽哥哥,你怎么会来接我?” “啊……”萧羽有些尴尬地笑着,他一向都不喜欢求人办事:“我有事要相求妹妹。” 沁水有些失望地撅嘴道:“哟,我还以为是你想我了呢。” 萧羽笑了,也学着她撅嘴:“你都不想羽哥哥,一心只有你辰哥哥。” 沁水白莲般莹洁的面庞,腾起了淡淡的绯色,连忙转移话题:“羽哥哥有何事啊?看我帮不帮得上。” 萧羽搂住沁水肩膀:“妹妹一定饿了吧,陈太守在府邸给你治了宴,我们席上再细说。” 第十五章 幽篁魅影 牧野郡太守陈好古,临时腾出了自己府邸的西院给公主歇脚,紫瞳则被安排在西院的东厢。 西院正房不断飘出公主的欢声笑语。 青铜烛台上烛光点点,红黑色彩绘的食案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沁水满嘴油光,撕拉着一只卤水鸭掌,笑嘻嘻地说:“我说呢,怎么千里来迎,原来是有求于我啊。” 与沁水的食案面对面并放的食案后,萧羽文雅地用玉箸夹菜吃,笑容里带了微微的苦涩,顿了顿,试探着说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个侍读,叫做段清韵的么?” “行了,我知道是什么事了,你不用说了。”沁水津津有味地舔着手指上的油渍。[.超多好看小说] 萧羽不禁暗暗佩服,别看沁水外表天真无邪,其实心思机敏着呢。萧羽小心翼翼陪着笑:“怎么样,你愿意帮这个忙吗?” “让我帮忙可以。”沁水懒洋洋地用丝绢擦手,“不过,我有个交换条件。” “呃?”萧羽没料到这一出,好奇心起:“什么条件?” “羽哥哥,沁水对你也有事相求。你帮我这个忙,我定会尽力帮你。”沁水稚气的小脸突然严肃。 萧羽看见沁水一本正经的可爱模样,忍俊不禁:“什么忙,你尽管说,哥哥会竭力为之!” 沁水挪挪坐垫,靠近萧羽,攀着他的肩,大眼睛闪着光:“羽哥哥,你们真的要对辰哥哥落井下石?” 萧羽脸色霎时苍白,眼底闪过一丝哀痛,不敢直视沁水的眼睛,低声道:“都是母妃和外公策划的,我……” “羽哥哥,你并不想除掉辰哥哥,对吗?”沁水膝行跟着萧羽的眼睛转,扳过他的肩头,强迫他看着自己:“你知道辰哥哥的王妃一家都是冤枉的,对不对?” 萧羽默然,长长的睫毛如浅色的帘子,低低覆住眼睛。 “羽哥哥,为什么你要一直活在你母亲的雌威下,为什么你不敢为自己活一次,为什么你不敢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做出一次自己的决定?”沁水摇晃着萧羽的双肩,痛声疾呼。 沁水跟萧羽席上交易的时候,东厢房外的庭院里,和太守及其僚属喝了一点酒的右卫将军兰韶云,慢慢地踱步出来吹吹风醒酒。 皓月当空,树影重重。庭院中一方池塘,淡淡月辉洒在水面,泛着冷幽幽的清光。 这时,兰韶云忽然看见对面长廊上,冉冉地立着一个人影,修长绰约,裙带飘渺。 隔着夜幕里依稀的飞霜和淡淡流转的月光,那女子仿佛是寒夜里一枝幽独的白梅。 与先前在荒郊原野上第一眼看见她,气质似乎全然不同。她脱下了那件一路风尘的紫缎披风,穿着绣栀子花的蝉翼罗上衣,如水如云的百叠裙。 她好像是看见了兰韶云,轻轻一扭,旋身沿着廊子离去。兰韶云正在怅怅然,那女子在廊子转角,蓦地回身,向兰韶云招了招手,而后倏然消失。 兰韶云着了魔般跟上去,转过长廊,是另一进庭院。曲径通幽,修竹遍地,那修长曼妙的身影,袅袅娜娜地闪现在竹林里,忽左忽右,若隐若现。 夜风吹动竹叶,萧萧如雨,月色拂过幽篁,婆娑迷离。兰韶云只觉身在梦幻,那娉婷的身影,在竹影间轻盈摇曳,犹如狐妖鬼魅。 第十六章 父女情深 蓦然间,竹叶飒飒而动,一个身影倏然闪现在面前,兰韶云吓得几乎叫出来。 月光下,那张脸仰起来望着他,幽幽闪烁的深紫色眸子,迷离而又妖媚。 兰韶云惊叹于女子的美艳,呆立不知所措。 女子笑着缠上去,香软的娇躯紧贴男性精瘦的躯体,兰韶云顷刻间欲.火.焚.身,搂紧了怀里的女子,俯身下去寻找香唇。 女子却咯咯娇笑着推开了他:“急什么?你先附耳下来,我有话说。” 兰韶云俯身侧耳,随着女子在耳畔的悄声细语,他的脸色在月光下变得困惑而恐慌。 夜深了,沁水喝得烂醉被萧羽扶着回房,却挣扎着往东厢去:“我要去九尾狐的房里看看,看她是否趁着无人,又变回了原形。(.好看的小说)” 萧羽无奈,扶着沁水,歪歪倒倒沿着长廊往紫瞳房间走,却被突然跳进廊子的人撞了个猝不及防。萧羽手一松,沁水就栽倒下去,萧羽连忙弯身去扶。 扶着沁水站起身来,萧羽吓一跳,眼前亭亭玉立的,正是沁水口中的“九尾狐”。 沁水模糊的醉眼望出去,不禁怒从心起:“九尾狐,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屋?” “跟男人野合去了。”紫瞳嘴角含一丝邪恶的艳笑。 “你!”沁水没见过如此无耻的女人,气得都没有语言说她了,只是干瞪眼。[] 紫瞳笑得更是开心,略带一丝狂荡:“怎么,你怪我没带你一起去?早说啊,下次一定叫上你!” 沁水破口大骂:“淫.妇!娼.妓!媚.猪!” “就是你!”沁水刚住嘴歇口气,紫瞳就笑嘻嘻地接下去,沁水一愣,醉得迷迷糊糊的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紫瞳扭着纤腰走开,走过萧羽时,斜着眼风扫了他一眼,忽然纤纤玉指爱.抚似的摸摸萧羽的脸:“好嫩的皮肤哦。” 指尖带起香风,低低一笑,笑容里透着说不出的邪肆,袅袅地走开了。 萧羽完全被弄愣了,瞠目结舌立于原地。长于深宫的他,还从没见识过这样的女子。他呆呆地目送紫瞳修长窈窕的身影,迤逦消失在长廊幽暗的灯影里。 第二日午后,沁水一行到达北卫都城牧京。 卫宣帝大病初愈,却亲自出宫城来接女儿。巍峨的阖闾门前,龙旗蔽日,凤盖遮天,武士林立,斧钺生光。 赤色伞盖下,是身着绛纱袍的卫宣帝,一旁是身着蹙金红罗凤纹大袖连裳的兰贵妃。 沁水远远的便挑帘而望,泪水盈满眼眶。 数丈远外,沁水便下车,一阵小跑奔向卫宣帝,扑通跪倒在父皇膝下,抱住父皇小腿,放声大哭。 卫宣帝凝了一脸寒霜,任沁水涕泣磕头,只是沉着脸不理。 兰贵妃恰到好处地站出来,一壁扶起沁水,替她拭泪,一壁劝宣帝:“陛下,公主毫发无伤,平安返回,便是大幸。至于私跑出宫,罪在臣妾管教六宫不严。如今父女团聚,重叙天伦,陛下正应龙心大悦,若有不快,事后责罚臣妾便是。” “星儿你是必须要罚的,沁水也要罚,否则不能过而知改。”宣帝严厉地看向沁水,但是眼里已经掩不住慈爱。 沁水抽泣着抬起头,正遇到父皇深厚的目光。多日来深切的担忧,显现在他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微霜。 沁水大恸,再次跪下:“儿臣知罪!请父皇责罚!” 第十七章 绝杀棋子 “好,罚你每日来陪父皇下棋!” 沁水天性好动,最是坐不住,拙于棋道。[]卫宣帝含怒说出这话,其实是原谅女儿的意思。 “儿臣甘领罪罚!”沁水泣不成声,扑进父皇怀里。 宣帝紧紧搂住女儿,抚摩她的脊背,下巴蹭着她柔软的秀发,威严凝重的眉目间,有失而复得的欢欣。 兰贵妃和曾婕妤在一旁拭泪。沁水从父皇怀里出来,转而投进曾婕妤怀里:“母妃!” 曾婕妤纤细柔弱的五官,被泪水淹没得模糊一片,她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却只是搂紧了女儿,说不出一个字。 卫宣帝望着曾婕妤,满面责备之色。 此番沁水出走,他本来要重处曾婕妤,还是兰贵妃出面转圜,将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这一番帝女团聚的温馨画面,令在场所有臣民唏嘘不已。 沁水兑现了责罚,当日便去陪父皇下棋。(.)宣帝宿在兰贵妃的徽音殿,沁水和父皇对弈,兰贵妃在一旁笑语解颐,三人其乐融融到深夜,兰贵妃留宿了沁水。 第二日,宣帝散朝后,又让沁水陪着下棋,沁水又未能回芳德宫。本来有满腹疑云,欲详加询问曾婕妤,几盘棋下来,已是哺时。沁水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办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她向兰贵妃说萧辰有手书让她带给王妃,兰贵妃给了她出宫的令牌,她便命车夫驾了公主级别的青盖安车,出了宫城南门,来到皇城外的嘉善坊。 牧京除了帝妃住的宫城,官署所在的皇城,外围的大城分为四百二十坊。其中嘉善坊,民间又呼为“帝胄坊”,住在这里的都是皇室宗亲与名公巨卿。 卫宣帝本就只有三个儿子,虽然分封各地,但实际上就藩的只有太子之下,晋王之上的二皇子,梁王萧隽。 晋王萧辰,虽然已经加冠满四年,也还未正式赴藩就封,家眷僚属都还在京都的王府内。 何琦君听说沁水驾到,连忙亲自到府门迎接。沁水从车上一跃而下,胭脂色绣淡青桃叶的罗裙飘扬飞旋,像一朵灿烂的桃花旋舞在风中。 “何姐姐!”沁水一落地就抓住何琦君双手,来回摇晃着,大大咧咧地惊叫:“呀,瘦了好多啊,何姐姐想辰哥哥了吧!” 何琦君清秀的脸上漾起浅浅笑意,抿嘴不语,任沁水摇晃着自己。 进得王府,黄瓦红墙,白玉台阶,高贵典雅。穿过一进庭院,搭桥植柳,堆峰叠石,园林考究。 “何姐姐,你们家的事,你但放宽心。”沁水挽着何琦君,一壁走着,一壁安慰,所有侍女随从都被摒弃在几丈之后,“父皇如今须臾离不得兰贵妃,后宫粉黛三千,谁也不及兰贵妃善体上意。因此,若是我与兰贵妃公然翻脸,反而会失宠于父皇,那就不可能解救你们了。” 说起宫闱内幕,天真活泼的少女,陡然变得老于世故,明媚若晨曦的面容,被冷肃森严的表情覆盖。 何琦君连连颔首,多日来郁结在眉间的忧愁,微微散开。 “姐姐须知。”看了看身后,沁水更加压低声音:“我才是辰哥哥的最后一颗棋子,轻易不能动,因此我只能伺机而发。你莫要着急,相信我。” 何琦君敬服地看着沁水,使劲地点头。 绕过一池碧水,败荷零落,衰柳掩映,深秋的暮色沉沉压下来,一派萧瑟幽寂。 沁水话题忽转,挽住何琦君的手暗暗加力:“何姐姐,那个紫色眼睛的女子,让我一见。” 何琦君诧异地望着沁水,只犹豫了一瞬,立刻回首唤人去带紫瞳。 提起紫瞳,何琦君眼里有难掩的哀痛。嫁给萧辰以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是,总觉得缺少了什么。 萧辰亦有几房侧妃,但似乎都只是泄.欲器具,没看出他对哪一个特别上心。 萧辰从少年时就常常随军征战,极少在家。偶尔在家,也是日习骑射,夜读兵书,不苟言笑。 何琦君便想,或许他天生就是这样沉闷冷寂的男子,对女人不上心。 然而,这次他的心腹将领,安旭尧却护送着一个美艳的女子来到王府,交待她善待。 那女子竟带着他最珍爱的、他的母亲留下的伏羲佩,作为他的信物交给她。 他的意思,不是很明显了吗?像他那样深沉的男子,这已经是明告她这个正妻,这紫眸的女子,是他的宠妾。 她就是想不明白,这样一个把行军打仗看得比女人重要得多的男子,喜欢的竟是这样的类型。 依照沁水的嘱咐,只留紫瞳和沁水单独在房内,何琦君掩上门走出的瞬间,再次看了紫瞳一眼,依然是那样的疑惑。 这样的女子……满身都是妖气,萧辰喜欢的竟是这样的类型吗? 门一掩上,沁水冷冷问紫瞳:“我已经兑现承诺,现在该你说说我的身世。” 第十八章 引祸入宫 紫瞳不答,微微上挑的妩媚长目,漫视沁水,嘴角含一丝傲慢的微笑。(.无弹窗广告) “本公主问你话呢!你聋了!”沁水咬牙切齿,吼道。 紫瞳慢悠悠开口:“公主的身世嘛,说来话长,一言难尽。” 沁水几乎要被气晕过去,强忍怒火,耐着性子道:“好,你看着办。要么,你说出我所谓的身世之谜。要么,我将你交付父皇,说你以妖言惑我。” 沁水转身欲走。 “公主。”紫瞳眼底摇曳着叵测的幽光,“确实是一言难尽,公主若愿意带我进宫,让我随身伺候,我将一日日地慢慢说给公主听。” 沁水缓缓回身,直视紫瞳:“你这算是新的条件了吧?我若答应你,你是否也应再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紫瞳迎视她尖锐的目光,片刻间的对视中,紫色眼睛里有微弱的疼痛一闪而逝。 “从此以后,不要再和辰哥哥有任何纠葛。”沁水一字一字吐出心中最迫切的愿望。 紫瞳如释重负地笑了,眼里有讥讽冷嘲的光:“你的辰哥哥,于我不过玩物耳。此等玩物,车载斗量,我又何所惜?答应你就是了。” 沁水厌恶鄙夷地斜视紫瞳半晌,方道:“好,现在就随我进宫吧。我有言在先,在我身边伺候,最好收敛你烟花女子的作风。” “我也有言在先,你不能将我和你的事告知任何人,包括曾婕妤。” “我自然知道。” 何琦君听说沁水要带走紫瞳,惊讶莫名。沁水也不解释,只在何琦君耳畔低声说:“何姐姐,我自有主张。日后再详告你。辰哥哥回来若责问,你让他找我就是。” 何琦君无法,目送妖娆美艳的女子,随公主登车而去。 沁水带紫瞳进宫后,并不先去芳德宫,而是去兰贵妃的徽音殿。(.)兰贵妃是六宫之主,沁水要想用紫瞳服侍,必须经由兰贵妃同意。 晚风拂拂,星辉如银。刚走到廊下,沁水就听见里面低沉威严的男声,她随口问引路的侍女:“父皇在啊?” “是的,公主。”侍女垂首答道。 沁水没说什么,径直入内。 跟在她身后的紫瞳,轻盈从容的步子忽然滞了一下。不知是否夜风拂动,她霞色的水袖微微颤抖。 兰贵妃的寝殿内燃着沉香,香气馥郁温润。几株高大的树状铜灯,承托着一盏盏烛光,宛如开了满树红艳艳的鲜花。帝妃二人同坐在镶金嵌玉的壶门托泥式高座大型坐榻上,坐榻四周垂挂着华美缛丽的碎金纹明黄锦帐,金色的纹绣在烛光里熠熠闪光。 在金碧流彩的光辉里,卫宣帝盘腿坐在鎏金透雕蟠龙书案后,斜倚三足抱腰式凭几,批阅奏章。兰贵妃坐在一旁,身前架着檀木绣绷,捻着针线刺绣鸳鸯戏水,低垂的鬓发轻盈地飘拂,越发显得柔婉娴静。 一瞬间,沁水几乎要以为何氏一族并非受冤,兰贵妃从来没有处心积虑翦除萧辰。 “父皇!兰母妃!”和往常一样,沁水清脆甜美地呼唤,像欢快的小鹿奔过去,扑进卫宣帝怀里撒娇。 卫宣帝佯作怒色:“多大了,还这么不懂规矩,宫里也就你敢大呼小叫!” “沁水,用过晚膳没有?”兰贵妃从刺绣中抬首,笑意盈盈:“刚才御膳房送来龙须糕,我想着你爱吃,就给你留着了。” 沁水从父皇怀里转过身:“我不爱吃那假的龙须糕,我要吃真的龙须糕。”说着去扯卫宣帝胡须:“父皇才是真龙,父皇的龙须能治百病呢,记得那年父皇曾经赏给太尉爷爷,为何不赏给我?” “沁水!太没规矩了!”卫宣帝瞪眼作色,然而眉梢明明带着喜色。 兰贵妃以袖掩口,低鬟轻笑。 这时,她突然注意到殿中多了一人。 沁水见状,连忙介绍:“兰母妃,我正想来求你允许我添一个侍女。” 帝妃二人同时向紫瞳看去。 “奴婢紫瞳参见圣上,参见贵妃。圣上万岁,贵妃千岁!”她伏地而拜,身姿柔曼轻盈,有如月漾清波,风吹柔柳。 “抬起头让朕看看。”虽未看见容色,嫔御如云的卫宣帝从其姿仪便感觉是个绝色。 然而,圣命传下后,跪伏于地的女子并未立刻遵行。 她的双肩,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 “父皇的话你没听见么!”沁水喊道,转而对卫宣帝嘿嘿发笑:“这个蠢丫头,第一次面圣,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卫宣帝面上殊无笑意,盯着紫瞳。 紫瞳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来,然而,她眼前突然什么也看不见,惟有漫天遍地的血色,从记忆深处喷薄而出…… 第十九章 不堪回首 卫宣帝,兰贵妃,均震惊得许久无言。 多年来,卫宣帝宫中不乏丽人,但是只怕都无法与眼前的绝美女子比肩。 也许只有兰贵妃风华正茂的时候,可以与之不分轩轾。 夺目的艳光慑了卫宣帝的魂魄,他并未留意到紫瞳那双紫色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几欲爆裂! 而兰贵妃所不及的,是紫瞳浑身透出的矛盾气质,那种既桀鹜,冷酷,同时又妖媚,冶艳的气质。像一个强烈的气场,见者夺魂。 这也是卫宣帝宫中任何一个美人所不具有的。他顿时对紫瞳感到浓厚兴趣,问沁水:“你从哪里得到这个丫头?” 沁水挽了父皇胳臂,叽叽咕咕说起来:“她本是南汉骠骑将军谢安世的侍妾,被辰哥哥俘获了。我听说她身世堪怜,自幼失怙,沦落风尘,因此决定收留她。父皇,她是疏勒人与汉人的杂种,眼睛是紫色的哦。” 兰贵妃笑道:“这等绝色,你辰哥哥为何不收为侍妾?” “辰哥哥那个人不解风情,不好风月,只识盘马弯弓,行军打仗。”沁水连忙答道。她当然看出父皇对紫瞳有意,她心里暗暗地巴望如此,这样,辰哥哥就永远不可能染指紫瞳了。 尽管紫瞳曾经答应她不与萧辰来往,但她怎能轻信于她。 何况,辰哥哥自幼性情冷僻沉闷,除了骑射和兵法,女色上并不怎么上心。此番对紫瞳,显然是用情了。熄灭他这番情意,没有更胜于此的法子了。 卫宣帝正想让紫瞳上前细看,甫一张嘴,兰贵妃迫不及待地插.进来:“时候不早了,公主你先带她回你宫中安寝,明日我再给她建名册,定职司。(.)” 沁水答应了,带紫瞳下去。 紫瞳垂了头,一声不响地跟在沁水身后,徐徐步出。 走到殿外,沁水忽然发现紫瞳没有跟上,回首,呆住。 紫瞳扶着廊柱,身影摇摇欲坠。 沁水过去,冷冷问:“你怎么了?” 廊下琉璃风灯飘飘摇摇,清辉流泻,光影旋转。紫瞳的脸看不清楚,然而,她颤栗的身躯,起伏的胸.脯,让沁水感到她身体里有一种强烈的力量,如同江潮海啸一般冲涌激荡,喷薄欲出。 只在顷刻,一切又平复如初。紫瞳扶着廊柱,慢慢立起身子,沉冷地望着沁水,淡淡道:“月信将至,腹痛。” 与此同时,殿内,卫宣帝敛眉沉默。他感觉到兰贵妃起了妒意,迫不及待遣走了紫瞳。 多年来,兰贵妃都克尽妇德,不妒不骄,今夜不知为何如此。 “陛下,那个叫紫瞳的女子,比之臣妾年轻时如何?”兰贵妃偎进卫宣帝怀里,娇声腻语。 “傻丫头,你在朕心中,永远是最美的。”卫宣帝安抚爱妃。 “唉,陛下以虚言哄我。”兰贵妃怆然叹息:“自古以来,色衰爱驰。如今臣妾人老珠黄,陛下见了绮年玉貌的女子,再看臣妾,一定不堪入目。” 卫宣帝释然,原来星儿并非性情突变,变成妒妇,而是上了年纪,患得患失了。 捧了爱妃的脸,卫宣帝满目深情:“绮年玉貌的女子,是用来泄.欲.暖.床的。星儿你却是朕的左膀右臂,无可替代。” “这些话陛下可以对任何一个妃嫔说,叫臣妾如何信得?”兰贵妃撒娇。 “你要如何才信啊?难道要朕挖出心来?”卫宣帝笑道。 “臣妾在陛下心中,若真是无人可以替代,那么,陛下为何虚悬后位这么多年?” 兰贵妃一语刺中卫宣帝心灵深处的伤疤,他霎时痛得心血淋漓,半晌说不出话,深邃的眼底涌出年深日久的哀伤。 兰贵妃心疼地抚上宣帝脸庞,珠泪轻弹:“陛下,是臣妾不好,不该提及陛下的伤心往事!不是臣妾觊觎中宫,而是太在乎陛下。每每想到这么多年,我在陛下心中还是不及霍姐姐,便心如刀割。” “好了,好了,别说了,那些都过去了。”吻去爱妃清露般的珠泪,卫宣帝劝慰着,然而,他眼底的哀伤仍旧弥漫不散。 合上眼帘,接受着男人的亲吻,兰贵妃嘴角迅疾地闪过一丝诡谲的冷笑。 第二十章 车中密谈 回芳德宫的路上,两人同乘一车,沁水问紫瞳:“你的目的达到了,是否可以开始说我的身世?” 紫瞳沉默地望着窗外,夜色里的九重宫阙,千万盏宫灯闪耀,如银河天流,星辰坠海。(.)数不尽的琼轩瑶榭,望不断的金铺玉户。宫室华耀,阙庭神丽,上接层宵,下俯万民。 “喂,我问你话呢!你又给我装聋作哑!”沁水瞪眼喊道,她的声音脆亮,咋咋呼呼的,全无帝女淑仪。 “兰贵妃防着我,你没看出来?她未必准许我留在宫里。”紫瞳徐徐看过来,眼底冷光粼粼。 “你放心,父皇会留下你的。”沁水充满恶意地戏弄道:“举宫佳丽不过尘世俗物,谁能及得上你九尾妖狐?” 紫瞳挑眉看她,眼里不知是怎样复杂的情绪掠过。唇际溢出凄凉的冷笑,紫瞳缓缓说道:“那么,等我在宫里有了名分,再开始说给你听。” “你不要给我玩花样,九尾狐!”沁水火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恐怕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身世之谜,都是你信口雌黄,危言耸听!” “你有没有,你比我更清楚!”紫瞳厉声。 沁水一时无语。她仿佛寒冷一般抱住臂膀,灯影下的面容,若晨雾里的梨花,玉白娇美中透着凄婉的哀愁。 犹记得很小的时候第一次听到那样的传言,小小的心灵所受的伤害。紫瞳并非虚言,然而…… “问题在于,你到底知道多少!”许久,沁水冷笑道:“恐怕你所知道的,跟我自己听说的差不多吧!” “是否相信我,取决于你。你自己决定。”紫瞳勾起一丝阴狡的笑,车中鱼纹宫灯随风飘转,光影浮动在她脸上,越发妖娆。“我在宫中正式落籍之后,自然会说给你听。若我食言,你可以有很多办法炮制我,不是吗?” 眼珠一转,沁水心想,也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眼神陡然冷彻,一瞬不瞬盯视紫瞳:“那么,你是如何知道我身世的?” “这不在我和你交易的范围内。”紫瞳淡笑。 “你上次说,你才是沁水公主,又是什么意思?”沁水再问。 “什么意思?”紫瞳声音忽地凄厉,望着沁水的眼光射出恨意:“就是这个意思!” 沁水忽觉寒意彻骨,眼里透出深深恐惧:“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一刻,她突然后悔将她带进宫。但是,不带进宫,留在晋王府,她更不放心。 有什么法子可以除掉她,不留隐患?恐怕只有假手于起了妒意的兰贵妃…… 第二十一章 再见倾城 接到父皇的旨意,太子萧羽匆匆赶到建始殿东堂。 建始殿原是前朝北燕最重要的正殿,用于朝见群臣,举行大典。后来北燕末代皇帝禅位于卫国公萧烈,萧烈建立北卫,成为卫武帝,另建太极殿替代了建始殿的作用。建始殿便成为非正式的朝会之所,而建始殿东堂,实际上成了皇帝临时的书房,以供上朝之前翻阅奏章,下朝之后私见臣工。 殿前庭院古木参天,苍松掩映,更衬得大殿幽深,静谧。穿过前庭往东,另有一间面宽三间,进深两间的殿宇,白墙,朱户,碧瓦,精美典雅。 萧羽正冠,理袍,脱履,入殿,趋步,跪拜,“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卫宣帝的声音颇为欣悦:“朕找到一个对南朝军政颇有了解的女子,今日请她来为我详解,你也来听听。” 萧羽抬起头来,目光蓦地凝滞了。 跪坐在龙案下首的女子,内穿水红色的绫锦长裙,外罩轻薄透明的橘红色罗纱絅衣。水红配橘色,是极出挑的搭配。然而衬以她姣好的身段,艳丽的容光,倍觉柔艳纤佻。头绾别致的三鬟髻,三个连鬟层层堆叠在头部右侧,从上往下环状发髻逐渐变小。顺着三个鬟髻,簪了一溜翡翠花叶和金丝花蕊,头上没有绾髻的那一侧,一枝金蝶步摇,垂下长长的珠串,恰到好处地平衡了另一侧堆叠的发髻。 从他的角度,她正侧对他,可以看见她点了红唇,唇彩点得比原本的樱唇更小,别致俏丽。 已是倾城色,更兼擅妆容,不是那个绝艳邪肆的女子,又是谁? 可是她没有往萧羽这里移动半分目光,矜持地侧坐着,双手置膝,长睫低垂,坐姿妖冶,曲线诱人。 阴沉的深秋午后,殿内未掌灯。她这样一身妆扮,坐于深邃幽暗的大殿。不知为何,让萧羽想起方才在前庭,自苍松翠柏之下走过,浓绿的枝叶间,忽然有橘红色的凌霄花,飘飘悠悠地坠落。走了几步,忽然又是几片金红,从葱翠的树影里缓缓飘落。 “怎么,羽儿认识她?”卫宣帝见萧羽神色异样,蹙眉问道。 “儿臣……儿臣去接沁水的时候……见过她。”萧羽回过神,赶紧深垂头颈,心脏已经要跳出胸腔。 卫宣帝颔首不语,眼里乌云沉沉。 “紫瞳,你开始说吧,凡你所知,尽吐无隐,朕有厚赏。”卫宣帝敛去阴沉之色,侧首对紫瞳道。 “是,陛下。”紫瞳的声音,清冷得不带一丝情绪,慢慢地说下去:“妾本南朝骠骑将军谢安世侍妾,从谢将军处闻知不少南朝内幕。南汉一向是北卫罪臣的逋逃之薮。北卫冯翊王谋反兵败,逃到南朝,不仅得以栖身,而且得尚公主。但是我听谢安世说,南汉君臣对冯翊王的态度不一。以太子为代表的一派,支持皇帝重用冯翊王,打着冯翊王的旗号反.攻北卫。于是便有此番北卫与南汉交兵。同时南汉还派出大批谍者,在北卫播种谣言,最近在牧京民间甚嚣尘上的传言,其实就是南汉主使。” 卫宣帝脸上阴霾密布,严肃地对萧羽说:“你听听,果然是汉贼所为。若非你外公设法为朕辟谣,当真会淆乱视听,社稷板荡。” 原来,牧京突然之间沸沸扬扬传言,说卫武帝当年属意冯翊王,武帝仓猝晏驾,所留传位诏中指定冯翊王即位,奈何当今皇帝萧辙结交宫禁,买通先帝身边内臣,伪造遗旨,阴谋篡位。 多亏兰贵妃之父兰庭松,邀约犹在世上的几位托孤重臣,出面共同为卫宣帝作证。更重要的是,兰庭松还找到了卫武帝驾崩时唯一在场的一个宦官的后人。这个宦官幼年时便已是武帝书童,侍奉武帝多年,是卫武帝最信任的心腹。 萧羽深垂首,似在恭听。轻柔细长的睫毛,如疏帘低垂。 卫宣帝未觉萧羽有异,转而对紫瞳道:“你继续。” 紫瞳始终不曾抬起眼眸,长睫低垂,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膝上,保持这个姿势几乎不动,声音清冷依旧:“其实南汉还有另一派,坚决反对皇帝重用冯翊王。这一派的理由是,所谓冯翊王是遗诏指定继承人,乃是子虚乌有。以冯翊王为旗号,易被戳穿,百无一用。且冯翊王为尚南朝公主,狠心勒死原配妻子,可见此人见利忘义,贪慕荣华,难膺重任。南汉若收留他,只怕是引狼入室。” “朕已听说弟妹仙去,哪知竟是死于王弟之手。”卫宣帝扼腕叹息:“一日夫妻百日恩,王弟真忍人也!” 沉重的叹息声中,萧羽并未抬首,也无甚表情,依旧垂睫低首。 卫宣帝抬首示意紫瞳:“继续。” “冯翊王勒死妻子一事,妾也只是听说,是否属实尚未可知。但是,南汉皇帝刘敕生性懦弱,在两派意见之间徘徊。此番以冯翊王为旗号,以谢安世为先锋,驱兵犯境,几路兵马皆折戟沉沙,铩羽败逃。南汉皇帝必定会偏向倒冯翊一派。冯翊王的个性,陛下最是了解。若是南汉难容,他当如何?” 卫宣帝默默捋须,眼里逐渐浮出阴枭的神色,一条对付南汉的计谋已成竹在胸。 他决定考一考自己的继承人,紫瞳已经点破到如此程度,萧羽虽一向疏于谋略,亦当有所顿悟吧。 “他当如何,羽儿认为呢?” 殿中忽然寂无人声,萧羽这才如梦方醒。回想方才父皇与紫瞳的谈话,无论如何只记得最后一句“他当如何,羽儿认为呢?” 这个“他”指的是谁?萧羽隐约记得是在说自己的皇叔,冯翊王。他当如何?他当如何?父皇所问,是何意也?什么叫‘他当如何?’ 自从看见紫瞳,萧羽脑子里就反复映现苍松翠影里,凌霄花凋谢坠落的意象。后来紫瞳一席话,他只觉她声音清冷悦耳,宛若风触鸣琴。至于她说了些什么,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怎么办,怎么回答父皇,完了,这回完了! 萧羽大骇之下,额头冷汗涔涔。 注释:凌霄花,花瓣外层是橘色,内层是红色,常攀援于苍松翠柏而生。紫瞳这天恰好是内穿一层红色绫锦,外罩一层橘色纱罗。因此,富于诗人气质的萧羽,脑海里下意识就出现了凌霄花的意象。 第二十二章 不速之客 “冯翊王乱臣贼子,构兵作乱,天理难容,即使托庇南汉,亦难成气候。周公大圣,尚有管蔡之变;汉文贤明,亦有淮南之祸。父皇顾念手足,未忍加罪,招抚劝降。奈何冯翊王狼子野心,背弃宗庙,投身敌国。父皇仁至义尽,勿忧郑庄之讥。” 萧羽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豁出去,就冯翊王一事,发表了一通引经据典、辞采丰赡的议论,但是完全不着边际,离题万里。 卫宣帝的神色随着萧羽的声音,越来越阴沉森冷。而萧羽的头随着父皇的神色之变,越垂越低,几乎低垂至胸。 突然,随着父皇一声“竖子岂可付江山!”萧羽额头传来一阵剧痛,一方玉石砚台“砰”地砸在他额上,又“锵”地摔碎在他脚下。 萧羽摇晃了几下,勉力站住。有温热的液体从额头蜿蜒流进眼里,视线一片殷红,脑子里嗡嗡直响。 父皇“嗖”地起身,“哗”地拂袖而去。萧羽不敢抬起的眼里,瞥见一角龙袍远去,随即,血红的视线里又有一道红色的丽影飘走。 这时,萧羽方才抬首,正看见紫瞳回头。 出乎他的预料,他以为会看见她鄙夷冷酷的目光,但是他看见的是,复杂得难以言说的眼神。 这,是她今日首次看他。她的眼神在他血色的视线里,模糊而又空濛,深远而又幽谧。 他的脑海里,再次旋转着一片片的凌霄花,被花色所点染的背景,则是苍寒郁暗的。 他茫然若失地走出殿外,天际流云般的长襟广袖,随晚风扬了起来,如一阵烟岚轻雾。 秋阴漠漠,暮霭沉沉。萧羽恍恍惚惚地走过了濯龙池,走过了濯龙池畔的清凉殿,从清凉殿后的沐风台上了阁道,下了阁道便是后妃居住的区域。 他在阁道上定定伫立,俯瞰濯龙池,沧波荡晚,远树依微。[.超多好看小说]池岸对面的妃嫔寝宫,层甍叠宇,崇轩芳榭,蔓延成一线,被低低的暮云压在水天之际。 他忽然觉得空虚,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他真的对治国安邦,对那些权谋韬略,了无兴致。多少次,他都想豁出去了,告诉父皇,你就立三弟做太子吧,儿臣非人君之器,将来做个逍遥王爷足矣。 可是他没有勇气,他怕伤害母亲。他知道,母亲毕生的心愿就是正位中宫,成为皇后。然而,这个心愿,父皇是没法让她如愿了。于是她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儿子,希望儿子继位后,她能成为临朝太后。这样百年以后,她就会被尊为父皇的嫡妻,与父皇合葬,并肩享祭。 思绪茫茫,不知不觉下了阁道,迤逦行至母亲的徽音殿。 萧羽是兰贵妃唯一的亲生儿子,出入徽音殿往往无须通禀。但是,今日有些异常。 萧羽绕过正殿,穿过第一进庭院。母亲的心腹,内侍总管苏英,一看见他,神情慌张,转身就跑,喊着:“太子驾到!太子驾到!” 萧羽心中微微诧异,但是他仍旧不疾不徐地前行,刚走到母亲寝殿门口,就望见烛光熹微的殿内,幽幽映着一个熟悉的男子身影。 萧羽一眼认出是表兄兰韶云。 萧羽刚脱履进殿,兰韶云转过身来,深深一揖:“参见太子殿下。” 萧羽淡淡地笑着:“表哥今日怎有空过来?” 兰韶云抬起头来,脸上神情极不自然,“有好一阵没来看姑母了,想念的紧。恰好上次我替人顶班,今日轮值便由那人替我,于是就过来了。” 萧羽颔首未语,顾向母亲。 母妃倚在榻上,身后靠着彩绣引枕,一袭水蓝色曳地宫裙,颈间悬着大块棱角分明的深蓝色宝石,长发披垂,莺娇燕懒,确是一副与亲人闲聊家常的摸样。 “羽儿,你额头怎么了?”兰贵妃看见儿子额头的伤,蹙眉问道。 萧羽嘴角泛起微微苦涩。今日当殿策对,惹怒父皇一事,始终会传入母亲耳中。不过,自己能瞒得一时是一时。 “适才在池边滑了一跤,撞在湖石上。”萧羽敷衍道。 兰贵妃摇首叹气,上上下下又将儿子打量一番,眼神逐渐绝望:“羽儿,何以你全无人君威仪?你看看你父皇,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间,尽是王者风范。再看看你,身为储君,未来之君,镇日恍恍惚惚,没精打采,像个什么样子?” 萧羽垂首不语。每次见母妃,总有一番训斥,他已经习以为常,麻木无觉。反正不论他做得如何,总是难合母妃的要求。 兰韶云侍立在侧,眼见贵妃训子,亦是屏息垂首。 第二十三章 晋封顺常 训斥一通后,兰贵妃方缓了辞色,口气柔和下来:“澜儿身子好些没有。” 太子妃兰澜是太子萧羽的表妹,其实也就是兰贵妃安在萧羽身边的眼线。 兰韶云是兰贵妃长兄的儿子,兰澜是兰贵妃次兄的女儿。不仅如此,萧羽的侧妃里还有两个姓兰的,是兰贵妃的远房侄女。另外三个不姓兰的,却也是兰氏党羽们的千金。 “太子妃病体渐有起色,母妃勿忧。”萧羽白皙如玉的脸上,神色空漠。 兰贵妃横他一眼,很不满他对太子妃的冷漠。随手拈了案上碧玉盘里的红枣蜜饯,却迟迟不入口,只咬在唇边,似在思索。 末了,又将蜜饯放回盘中,似闲闲问起:“你父皇刚封了个顺常,你可知?” 萧羽还未答话,旁边的兰韶云,肩头微微颤了一下。 顺常,在北卫后妃等级中居于倒数第二位。是很低的品级了。 “哦。[.超多好看小说]”萧羽语气冷淡,了无兴致。忽然,他心头一动,莫非就是她? “你见过她。”兰贵妃似漫不经心瞥了儿子一眼,“就是沁水带回来的那个女俘虏。” 果然没猜错。萧羽眼里不知是怎样的神情,一掠而过。艰难地维持着表情的平静:“儿臣见过。” 兰贵妃望着儿子,似笑非笑,再次拈起那一枚蜜饯,放进嘴里含着。 兰韶云在一旁,身姿忽然变得有些僵直,低垂的眼皮连眨几下。 兰贵妃也未就此说下去,含着蜜饯吮了半日,对儿子道:“你回府去用晚膳吧,多花点时间陪陪澜儿,她也挺不容易的。”侧眸对兰韶云:“你也回去吧,代我问你母亲安好。” 萧羽与兰韶云一同走出徽音殿,天色已晚,等在外面的侍卫替萧羽提着琉璃宫灯。 并肩走着的二人,一时无话可说,有片刻的尴尬。 萧羽与表兄兰韶云自小一起长大,幼时曾是最要好的玩伴。但是渐渐地,两人性格差异显现出来,萧羽沉湎诗文,兰韶云舞枪弄棒。而且,兰韶云极为在乎家族的声誉荣耀,是兰氏新一代的顶梁柱。萧羽则淡泊得多,不论对于兰氏的盛衰,还是对于北卫的国运,都毫不萦怀。 两人差异渐深,如今已经有些相视陌路了。每次萧羽在母妃殿中见到兰韶云,总觉得他鬼鬼祟祟,总能从他身上嗅到阴谋的气息。 但是想起沁水拜托自己的事,萧羽不得不殷勤地首先开口:“大舅是不是还准备上奏,弹劾何天佑?” 镇北将军何天恩,是何琦君之兄。牙门都督何天佑,是何琦君之弟。 当初冯翊王的封地,正在镇北将军辖领之地,镇北将军镇.压不力,使冯翊王能够席卷沧州,兵锋直逼关中。因此兰庭松和长子兰敬臣,弹劾镇北将军有意放走冯翊王。 恰好何天佑又在都中做牙门军,牙门军是帝都外最重要的守军。晋王萧辰若是谋反,何天佑与之里应外合,牧京必当陷没。 兰氏正是深谙萧辰的妻族在军中居职要害,此番才借冯翊王谋反一案,将何琦君一门株连坐狱。 “镇北将军未能拦住冯翊王,若是流放,也算是罚当其罪。但是大舅坚持要斩首,实在是量刑过重了。牙门都督虽是镇北将军亲弟,但确实蒙冤受屈了。试想,当年莎车入寇,彼时何天佑镇守西北重镇酒泉,矢尽粮绝,依旧坚守不降,一直等到援兵驰至,终于大败胡虏。正因他忠心贯日,父皇特授其担任守护京都的要职。” 萧羽大谈何氏功绩,无非是想激发表兄的良心。表兄任右卫将军,直接守卫禁内,与皇帝关系最为近切,深得卫宣帝宠信。故此,迎接最心爱的女儿此等重任,卫宣帝才会交给兰韶云。 萧羽希望兰韶云能劝得兰敬臣停止弹劾。 兰韶云借着琉璃风灯的光看萧羽,橘红色的烛光透过晶莹的琉璃,映照在萧羽脸上,精致的五官剔透高华,明净的双眼宛若清泉皓流。 “救了何氏一门,晋王羽翼更丰,于你有何好处?”兰韶云眼里泛起一丝叹息的意味。 “陷害忠良,暗算骨肉,食不知味,寝不安席。若能良心所安,从此便可食而有味,寝而愈香。”萧羽凝视着兰韶云,眼神纯澈。 “晋王若得江山,你将不知死所,食而不得,寝而不能,何谈食香寝安?”兰韶云脸上冷笑四溢。 萧羽并未被这句话挑起任何情绪,容色清和平静,轻轻仰起头,“三弟,他不是这样的人。” 仰头的瞬间,有淡淡的星辉洒在萧羽脸上,衬托得他好似梦幻里的神仙公子,隽雅飘逸,秀美莹澈,难描难画。 兰韶云看着他,狭长的眼里满是嘲弄的笑。 第二十四章 奇女妙策 萧羽与兰韶云在濯龙池畔分道扬镳。兰韶云上了阁道,萧羽往东去芳德宫。答应沁水的事,虽然办得不如人意,也得给沁水一个交待。 来到芳德宫,曾婕妤喜上眉梢:“太子来得正好,沁水今日又在为师傅留的题烦恼。” 北卫的公主除了识达礼仪,还需明习经史。凡公主都有两位师傅,女师傅教导礼法仪态,男师傅传授经史子集。这两样都是沁水最头痛的,她想学的是骑术剑法,经不住她的软磨硬泡,卫宣帝特许她跟着皇子们一起上武课。 但是礼仪和经史,亦不许耽搁。故而,每次萧羽来芳德宫,沁水都要求他帮她完成经史师傅布置的作业。 萧羽的笑容温润如玉:“我真是赶得巧啊。” 曾婕妤掩嘴而笑,陪着萧羽进到沁水的书房,撩开碧玉贝壳串成的珠帘,只见房中空无一人,花鸟纹彩漆书案周围乱七八糟散放着书册,墨笔乱扔在书案上,墨迹处处,纵横污秽。 萧羽摇首叹息:这孩子总是这样。 曾婕妤殷勤笑道:“太子先在此稍候片刻,妾这就让人去叫公主。”一壁说着,一壁吩咐人上点心羹汤。 萧羽随口问了一句:“沁水上哪去了?” “她的一个侍女刚被圣上封了顺常,回来收拾行装,沁水过去道别。”曾婕妤虽然笑着回答,但是眉间浮着一抹晦暗,自语般低声说,“说是道个别,怎么这会儿还不过来。” “慢着!”萧羽心头一跳,长身而起,叫住那个准备去唤公主的宫人:“还是我过去吧,你带我去。” 曾婕妤有些诧异地看着萧羽秀逸的身形,从面前急急地飘过。 下人的房间通通都在东院,沿着长廊一溜厢房。宫人将萧羽带到房外,从紧闭的房门传来争吵声,萧羽站住,隐约听见沁水的声音说:“你骗我!这不可能!都是你胡编乱造的!你想挑拨我们父女关系,你这个恶妇!” 萧羽看了眼带路的宫女,廊下角灯照着宫女的脸,她满面好奇与诧异,瞪大了眼,竖耳倾听。 “咳咳……”萧羽故意高声咳了两下。 房内沁水的声音戛然而止,一片沉寂,阒无人声。 半晌,房门吱呀开了,一个梳着可爱双鬟的小脑袋露出来,正是沁水。 “羽哥哥?你来作甚?”看见萧羽,沁水愣住,旋即又笑了:“正好,师傅今日留了个题目,你帮我做一下。” 萧羽笑了,还未说话,房内走出一个窈窕身影,倚门而笑:“冯翊王乱臣贼子,构兵作乱,天理难容,即使托庇南汉,亦难成气候。周公大圣,尚有管蔡之变;汉文贤明,亦有淮南之祸。父皇顾念手足,未忍加罪,招抚劝降。奈何冯翊王狼子野心,背弃宗庙,投身敌国。父皇仁至义尽,勿忧郑庄之讥。” 她徐徐念出,与萧羽当时回答父皇的话,竟是一字不差。看来她不仅是记忆过人,且对于这段话中的几个典故,应该是熟知的。萧羽顿觉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沁水被弄得莫名其妙。她一向尚武轻文,这段话根本就听不懂,加之完全不知道今日父皇考问萧羽一事,更是云山雾嶂。看看紫瞳,再看看萧羽,气呼呼地喊道:“好啊,羽哥哥,你跟九尾狐暗通款曲!九尾狐现在可是父皇的顺常了,你小心一点哦!” 萧羽清俊的脸上泛起苦笑,不接沁水的话,而是让她遣开下人,向她说起来此的目的:“沁水,你托我的事,只怕我力所难及。既如此,我托你的事,你就不要费心了。段怀睿咎由自取,你不用替他求情了。” 沁水跺脚着急:“这可不行,羽哥哥,你以为我只跟你一个人交易啊?我可是陷入了三重交易。”说着侧眸瞥一眼紫瞳。“辰哥哥答应了我一个条件,所以我才答应辰哥哥救何姐姐一族。现下你救不了何姐姐一族,岂非我负了辰哥哥!” 萧羽苦笑着说自己已经尽力,遂将今晚与兰韶云一席谈话全盘托出。 “羽哥哥!你也太幼稚了!”沁水气得一跃而起,敲打萧羽额头:“你竟然以为可以打动兰韶云吗?” 萧羽以袖掩面,躲闪:“喂,轻点,我额头有伤啊!” 沁水点着萧羽胸.脯,一阵训斥:“你自小一切都有兰贵妃给你打点好了,弄得你现在是一点谋略都没有!将来你继位后,如何驾驭群臣啊?” 在沁水的训斥下,萧羽依旧温雅地笑着,然而,他眉梢渐渐笼了一抹暗郁:竟然连妹妹也训斥自己。这一天,挨了父皇,母后,表兄,妹妹,这么多人的教训,全都讥刺自己无能。 “你既答应了人,这个忙不帮不行。” 听见这个清冷的声音,萧羽和沁水同时望过去。紫瞳抱臂倚门,冷冷旁观。她的姿态,其实是十分轻佻的,抹不去的风尘气质。然而,她一开口就出语惊人:“我教你一个法子,可以救何氏一族。只是,这也是交易,你须得帮我一个忙才行。” 第二十五章 红颜知己 萧羽吃惊地望着紫瞳,廊道角灯明明灭灭照着她的脸,好似月照梨花,清冷而又明秀。(.)微微上挑的紫色眼睛静静地望着他,等他回答。 “好,你说说看。”萧羽说,慢慢的,有一丝淡淡的红.晕,从他的耳根扩散。 “若没有你今夜跟兰韶云的一番谈话,我这个法子会更管用。不过,你现在也可以试试。你去你大舅家,找个借口去他书房,设法看到他弹劾何氏的奏疏。 或者你买通你大舅家的一个仆人也可以。将这份奏疏的内容了解大概,然后在与你父皇闲谈时说起,你父皇定会问你从何而知,你便说是表兄兰韶云与你闲聊时透露的。 需知,泄露台辅机密,是要下狱论死的。兰敬臣将机要奏疏泄露给儿子,已是一重罪过,兰韶云再泄露给你,又是一重罪过。即使碍于你母妃,罪名有所减轻,至少皇上从此丧失对兰氏父子的信任。 然后你再暗嘱几个表面上并非晋王党,但是很有可能就是晋王党的臣子,上疏弹劾兰氏父子密结臣僚,党同伐异。但凡君主都痛恨朝臣结党。 但是,一定要有兰氏父子结党的证据。于何时,在何地,有何人所见,与何等人秘密往来?这些,你可以通过笼络你的侧妃们打听出来,因为她们的父兄都是兰氏的徒党。 这样,皇上对兰氏的信任就进一步坍塌,也就不会再轻信兰氏对于何氏的毁谤。 不过,恐怕你不忍陷害母舅。” 清清淡淡的语气,说的却是宦海沉浮的尔虞我诈。女子绝美的脸,在夜色里绽放无边的明艳,然而说出的却是最晦暗的东西。那双紫色的眼睛,美丽得如梦如幻,却染上了一层阴冷的沧桑。 萧羽沉默地凝视着她,眼底渐渐浮起淡淡的悲悯。 沁水歪着小脑袋,凝神想了片刻,不由冷笑:“九尾狐,你真够厉害,我服了你了!” 紫瞳淡淡笑了:“其实也是套用东汉外戚窦宪,除掉忠臣郑弘的毒计。太子博经通史,既知周公诛管蔡,汉文除刘长,寤生灭叔段等等典故,岂会不知窦宪一事。只不过太子潜心词曲,光风霁月,不愿在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上用心罢了。” “光风霁月是什么意思?”沁水皱着眉头,愣愣地问。她最讨厌这些人说话文绉绉的。她对经史典故是不感兴趣的,她能邀宠父皇,还能假意趋奉兰贵妃,基本上是出于本能的生存智慧。多年生长宫廷,见多了妃嫔间明争暗斗,何况母亲曾婕妤多年来虽不得宠,但也始终屹立不倒,对沁水亦有言传身教。 沁水的生存智慧并非来自书本。这个紫眼睛妖精说了这么一通,她也就知道个周公。汉文,她猜测是指汉文帝,刘长是谁她就不知道了。 不过,根本无人搭理她的提问。 萧羽震惊地望着紫瞳,整个人痴了:她竟然懂得他,长这么大,竟是这个满身风尘气息的女子,真正懂得他! 面对萧羽痴痴的凝视,紫瞳嫣然一笑,眼波流转:“我点拨了太子,太子何以报我?” 萧羽语气诚恳,神情真挚:“顺常但说,凡我能及,必尽绵薄。” “顺常?”紫瞳愣了一下。 “嘿,你可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沁水见二人之间暧昧,小嘴撅起老高。 “对哦。”紫瞳笑得云诡波谲,眼神复杂晦涩:“我刚被封了顺常。那么太子……”柔媚眼风拂过萧羽:“你先欠我的,日后若有求你之处,还望你记得。” “萧羽铭记不忘。”一阵夜风袭来,吹起萧羽广袖,飘荡如流云,他站在月光里,眼里全是温柔明澈的水波。 “行了行了!”沁水气得发狂,双脚乱跳:“你跟我辰哥哥卿卿我我,跟我父皇卿卿我我,又跟我羽哥哥卿卿我我,九尾狐,你到底想干什么!” “跟我卿卿我我的男人,可远远不止这三个哦。”紫瞳轻笑,低低说了一句,松开抱臂的手,从门上立起身子,一甩水袖,摇曳生姿地进屋去了。 “羽哥哥,你还见过比这jian人更无耻的女人吗?”沁水仰脸问萧羽,满目鄙夷,表情厌恶。 灯月光照下,萧羽清远疏淡的眉目,弥漫起苦涩凄楚的神色。 第二十六章 初承皇恩 “圣上旨意,顺常夏氏,赐浴灵沼宫。钦此。”赐浴,实际上就是侍寝的意思了。 内侍总管王弼,念完圣旨后,垂目看伏地接旨的女子,她的双肩不住颤栗。王弼以为是妃嫔初次承宠惊喜与紧张所致。 “臣妾谢主隆恩。”虽然极力控制着,紫瞳的声音还是透着颤抖。 卫宣帝曾经问过她姓什么,她愣了一下,垂目掩饰了眼神里的怪异。须臾,才说:“臣妾的父亲是色目人,姓的是疏勒部族的姓,在疏勒语里,这个姓氏是夏季的意思,那么陛下就当我姓夏吧。” 说到这个“夏”字,紫瞳清冷的眼里轻轻地滑过一缕温柔。 而当时卫宣帝似乎也信了,未觉有异。 接旨之后,紫瞳跟着内侍总管王弼,前往卫宣帝的寝殿德阳殿。 灵沼宫紧靠德阳殿,初次承宠的妃嫔在此沐浴后,直接进.入德阳殿侍寝,已成惯例。 灵沼宫中明烛高照,亮如白昼。描金绣彩的锦幔,随着紫瞳的步入,一层层揭开,露出尽头处蒸汽氤氲的浴池。 碧玉雕砌的池壁,池底绘满莲花,池边白玉漆金螭首,热气腾腾地喷水。池水青碧澄澈,发出的哗哗声如动听的旋律,回响在空荡荡的大殿。 帷幔在身后落下,紫瞳独自一人站在池边,缓缓地宽衣解带。茜红印花织染双层罗裙,从白腻柔滑的肌肤滑下,轻轻飘落在脚边,像是落.红堆积一地,渲染着说不出的凄艳。 仰躺在浴池里,双脚轻轻划水,任温润的水波轻柔地抚过肌体。仰看着头顶镂金错彩的藻井,那双紫色的眼睛在发生奇异的变化。仿佛有许多的往事在其中翻腾,使得各种情绪在眼里如烟云凝聚,忽而又涣散。 渐渐的,所有的情绪都沉了下去,惟有一种强烈的情绪,灼烧着那双美到极处的,又长又大的紫色眼睛。 浴罢,有宫人用描金漆盘捧来一身华丽服饰。复古式样的交领曲裾曳地袍服。女装的发展是从上衣下裳连属一体,发展到上衣下裳分开穿;从交领右衽的厚重深衣,发展到轻巧的对襟衫子和飘逸的半身裙。 在北卫,只有宫里的娘娘才有机会穿先秦两汉时期的古装,因为既费衣料,又拖泥带水行动不便。 而这种复古式样的厚重连裳,对身材又非常挑剔,个子娇小如沁水,穿上去绝对只有滑稽。对仪态也非常挑剔,穿深衣的时代,女子都是以碎步行走。历史发展到北卫,已经没有几个女子会走那种碎步了。活蹦乱跳的沁水,穿上这种衣裳,不被绊倒才怪。 然而,卫宣帝不愧为风月老手,太了解紫瞳了。 身段高挑的紫瞳正好适合这种广袖长襟,上下连属。在秦楼楚馆磨砺过的她,也会走上古时代的细碎莲步。 抖开艳丽长袍的时候,紫瞳眼里闪过一丝异样。她有预感,北卫皇帝果然眼利如刀,也许早就看穿了她。 但是,她恰恰希望他能看穿她。她的阴谋,恰恰就是要他识破,才能实现。 这一点,他无论如何想不到。 这就叫,环中环,套中套! 里层是湖蓝色的薄绢曳地长裙,绘着若隐若现的淡青水纹,长长拖曳于地,犹若裙拖江波,澹荡不已。外层是妃子色的轻绸深衣,绣着比衣色稍深的红莲,微微透出摇曳之姿。碧色的宽幅织锦长襟,从领缘、前胸、一直盘旋至腰下,在腰下层层斜绕成曲裾,仿佛一层层碧绿的荷叶,承托着绣在衣上的朵朵粉荷,盛开在内层长裙摇荡的水波纹上。 低头打量自己穿上这身繁复裙服的妖娆身段,想到自己精心设计的阴谋就将付诸行动。她的唇角上扬起一个弧度,这一闪即逝的笑容,竟有深刻的绝望与快意,同时迸.发。 第二十七章 命在顷刻 长而微翘的睫毛,缓缓地打开,露出一双梦幻般的美眸,上方的灯烛投影下来,眸子幻成紫蓝的色彩,深深的悲伤与耻辱在里面涌动,这美丽的颜色竟透出一种悲凉的美。 许久,许久,她望着上方的藻井,高悬着青玉十二枝灯,十二条青龙以口衔烛,金红色的光雾笼罩一室。 空气中不断有香气层层卷来,紫蓝色的美丽眼睛极慢极慢地移动,环顾着这间名为德阳殿的寝殿。 作为皇帝的寝殿,果然异常奢华。金砖铺地,光可鉴人。琉璃为窗,绿辉熠熠。粉壁绘彩,斑斓绚丽。明黄色的锦帐缀着五色流苏,挂满琦璜美玉,夜风吹拂下,叮叮咚咚,其声琳琅。鎏金青铜兽鼎悠悠喷吐着龙诞香,翠烟浮空,浓香萦回。 最后,她的目光飘回来,落在身旁鼾声大作的男人脸上。 早年的戎马生涯,近年的沉溺酒色,使得这个男人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粗黑的连鬓胡须遮了下半部面孔。紧闭的眼睛周围全是松弛的皱纹,深麦色的肤色粗糙得可见细小的坑洼。 这是她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自己的仇人。 紫色眼睛里的仇恨,几度沉.浮。犹如凛冽的刀锋,时而翻出雪亮的刀刃,时而又将锋刃藏于鞘中。 方才侍寝的时候,她一直闭着眼睛,作出一副欲.火.焚.身的迷醉样子,娇.吟声声,面若桃花,胸.脯起伏,体酥骨软。 这一套,过去在青楼已经练习得驾轻就熟。 此刻,她用深彻入骨的仇恨眼光打量他的时候,他连眼睫也不动一下,鼾声如雷。但他脑子里,思绪飞转。 这个紫色眼睛的女子,身上有抹不去的风尘气息,她被不少的男人碰过,她来到他身边是有目的的,她的眼里不时会闪过歹意。凡此种种,御宇多年的皇帝早就看出来。[] 但是,他唯一看不透的是,她为了何等目的来接近他。 还有一点令他疑惑的是,为什么她偏偏是沁水带进宫的,他最心爱的女儿,为何会引入这样一个祸端? 他在琢磨她的时候,她知道他在琢磨她,但她装作不知道。她装作以为他睡着了,还起身用手在他脸的上方挥舞,假意试探他。 好吧,你就装吧!你就等着落入我的圈套吧! 这个想法一旦迸发,那紫色眼睛里的恨意,再也无法遏制。她抬起赤.裸的上半身,将手伸向龙榻旁边的衣架。红、黄、金三色彩绘的衣架,边缘透雕卷龙纹,那身华丽古装搭在上面,更显银碧辉煌。 她将粉绿色的宽腰.带拽下来,屏息凝气,极轻极轻地将腰.带从卫宣帝的脖颈下面穿过,熟练地打结,然后向两头一扯,只要扯到底,再用力地勒,如果他在熟睡中,肯定能毙其性命。 不过,她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她知道他已经蓄势待发了。 果然,就在她两手一拉,准备收紧腰.带的时候,那双黑如深海的眼睛猛地睁开了。如一头栖在峰岩上闭目养神的雄鹰,遽然睁开鸷猛的厉目,展翅向猎物俯冲下去。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她的双手,往两边一折,“吱嘎”两声,她的双腕立时折断。 剧烈的疼痛令她猛一哆嗦,绝美的脸有些变形。然而,她并不呼痛,双目激射出狂烈的恨意,牙齿将下唇咬出淅沥的鲜血,沿着尖尖的下巴一滴一滴坠下。 他一坐而起,将她扑倒在龙榻上。她的双手虽然骨折,但是双脚仍在有力地反抗,但还是被他沉重的身躯压得动弹不得。 他再次捅.入她的身体,狠狠凌虐,将她胸前的两颗红樱咬得鲜血淋漓。 “为何谋刺朕,从实招来!”卫宣帝乌黑的眼眸闪耀着雷电般的怒色,狞厉喝问。 她恨得发狂,紫色眼睛变成了血红色,将一口鲜血“呸”地吐在他脸上。 他侧头,没避开,用手擦了一下脸上血迹,一个耳光甩过去,喝道:“jian人!若再不招,等着酷刑伺候!” 她紧咬下唇,不发一语,双眼一瞬不瞬地瞪着他,像是要用目光杀死他。 他一手抓住她的头发,另一手对准她娇美的脸,一顿狠揍,直打得她鼻青脸肿,血肉模糊,绝色的容颜变得人鬼莫辨。 眼看她被打得昏晕过去,他拔出来,将秽物喷射在她脸上。 击掌两下,早就守卫在帐幔后的武士们涌出来。卫宣帝用锦褥将紫瞳一裹,扔向那群侍卫:“交付廷尉,务必逼出口供!” 第二十八章 彩漆箱笥 半梦半醒之间,有戈戟甲胄的冷锐碰撞声,有凶恶狰狞的呼喝厉吼之声,有杂乱纷沓的脚步声,有器具杂物纷纷扫落的乒乓声,还有呼喊哀求的哭声。(.) 沁水一坐而起,捂住心口,莫名的,心里有锐利的疼痛。 刚才做了什么梦? 正在回忆,外面的声音越发鼎沸,潮水般涌进深邃的寝殿。 “公主不好了!芳德宫被禁卫军包围了!”有人掀开层层叠叠的织花罗帐,慌慌张张跑进来。 沁水大惊,一时不敢相信,瞪眼坐在绣榻上。[.超多好看小说] “公主带回来的紫瞳姑娘谋害皇上未遂。皇上正在盘查此人来历,下令封锁芳德宫。”贴身侍女绣橘双脚一软,扑倒在公主榻畔。 沁水把手放在额头上,强令自己冷静下来,想了片刻,她披衣而起:“我要去见父皇!” 她未及走出寝殿,禁卫军闯进来了。重重帘幕被粗鲁地扯开,兵器凛冽的寒光挑进来,刺痛了沁水的双眸。 “大胆!你等岂敢擅闯公主寝殿!”贴身侍女纹杏冲过去阻拦,却被领头的将领一脚踹倒,连滚几滚。(.) “兰韶云,你――”公主奔过去扶起纹杏,乌黑的大眼睛瞪向右卫将军兰韶云,许多骂人的话涌上舌尖,又被她强压下去。状况未明之前,不可以与兰氏一族翻脸。 沁水心里默默告诫自己,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辰哥哥的安危。幼年失母、母舅满门斩绝的萧辰,外朝虽不乏附徒,内宫却无强援,惟有一个沁水。如若不然,沁水何必多年来虚与委蛇地趋奉兰贵妃。 “公主,末将奉了圣上御旨,搜查芳德宫,得罪了!”兰韶云瘦削的脸上,浮着一层阴恻恻的笑,一挥手,禁卫军们分散开来,在寝殿各处翻找。 沁水脸上阵青阵白,嘴.唇颤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受此等屈辱。 纹杏和绣橘都吓得哭起来,沁水扶着纹杏的肩头,用力捏了捏,以示安抚。 “将军,搜到了!” 随着这一声响起,兰韶云狭长的眼睛顿时雪亮,沁水的心里咯噔一下。 几名禁卫军拖着一个精美的彩漆仕女图箱笥,来到兰韶云的面前。 沁水一看见那个箱笥,脸色霎时惨白,下意识地冲过去,却被两名禁卫横槊拦住。 是谁?是谁出卖了她?这个箱笥她藏得如此隐蔽,除了最贴身的几名侍女,就连曾婕妤也不知道! 自从上次私跑出宫去前线,父皇迁怒于芳德宫的宫人,将芳德宫所有下人都换了。新换的宫人,都是兰贵妃亲自挑选的,那么,其中必有兰贵妃的眼线。 沁水当然防患于此,对于新来的这批宫人,谁也不信任。这个箱笥,最近她只打开过一次,而且遣开了所有人。 可能就是那一次,有人在偷窥,而她太专注,以致不曾发现。 是她太大意了,太大意了! 可是,再后悔也已无及,如何是好? 沁水目光追索着被禁卫们抬走的彩漆箱笥,满目都是恐惧和焦急。 咬着下唇,她一跺脚:只好用我最拿手的美人计了。 第二十九章 酷刑逼供 她朝兰韶云奔去,拨开禁卫军们,牵住兰韶云披风一角,楚楚可怜,泪眼婆娑:“哥哥,我可以叫你哥哥吗?你是羽哥哥的亲表哥,也就是我的哥哥,不是吗?” 她的声音清甜如蜜,粉腮带泪,如露凝花蕊,清莹的大眼睛,巴巴地仰望着兰韶云,乞求着:“哥哥,这个箱笥是沁水记录自己成长的一些闺房细物,于你查案无用,于沁水却如至宝,只求你还给沁水,沁水必有厚报。[.超多好看小说]” 兰韶云冷酷地掰开扯住他披风一角的稚嫩小手,冷笑着对沁水说:“末将自有分寸,呈报给陛下后,若于查案无用,末将承诺,原封不动归还公主。” “可是哥哥,这些女儿私物,就是父皇看见,沁水也觉羞耻。反正与案子无关,哥哥你就做个顺水人情,还给沁水了吧。” 沁水故作娇羞,花容晕红,飞霞扑面。兰韶云看得怦然心动,但还是硬了心肠,紧盯沁水,冷嘲道:“公主,只怕,正是某些闺房私物,于查案最是相关!” 沁水浑身一哆嗦,怔在当地,兰韶云趁此摆脱她,招呼禁卫军并箱笥离开。(.无弹窗广告) 沁水再也隐忍不住,露出了厉色:“站住!兰韶云,本公主有重要证词禀报圣上,带本公主去见父皇!” 兰韶云冷笑,这个霸道公主终于露出了本色,“自会有掖庭令来听公主的证词,皇上已经下令封锁芳德宫,公主不得离宫一步。” “大胆兰韶云!竟敢伪造圣上旨令!”沁水冲过去大骂,却被兰韶云吩咐两个禁卫军拦住,沁水在两名侍卫夹持下一阵扑腾,气急败坏:“大胆奴才,还不放开,他日我若昭雪,重获圣宠,你等休想保命!” “拦住她!此乃圣上旨意,违者立斩!”两名禁卫军本来有了几分惧色,动作滞了一下,但是兰韶云厉喝声起,都不敢怠慢,更加抓紧公主的胳臂。(.无弹窗广告) 只听兰韶云冷笑着又添了几句:“公主,谋逆大罪,能保命就是万幸,还想重获圣宠?公主的师傅,可曾讲授过西汉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的故事!” 诸邑公主和阳石公主都是汉武帝的女儿,因坐巫蛊之案,被汉武帝下旨诛杀。 沁水课业差,但是师傅在讲这一章时,还是用心听讲了。兰韶云提及此,沁水心里一凛,表面上却还是不服,疾言厉色对兰韶云喊道:“既然事关谋逆,你若从中阻拦,使我的证词不得上达圣听,这罪你担得起么!” “公主的证词当经由掖庭令上达圣听,不在末将职守范围,末将只管搜查以及封锁芳德宫。”兰韶云头也不回地回答道,领着禁卫军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沁水被好几名禁卫拦着,看着那个彩漆箱笥远去,眼神逐渐绝望。 卫宣帝坐在建始殿东堂的龙案后,前去搜查玉烛殿东阁的左卫将军庞雄,呈上一物:“此物于夏氏妆奁盒中搜出,请陛下过目。” 他口中的夏氏即是紫瞳。紫瞳自封为顺常后,还未侍寝之前就从芳德宫搬入玉烛殿东阁。 卫宣帝接过玉佩,触手温润,是上等的和田珍玉。镂刻精工的白玉伏羲,一看就是名匠制作。 低首久久地抚弄玉佩,卫宣帝深邃的眼里,有久远的悲戚弥漫开来,“清儿……清儿……”他近乎耳语地低.吟,深沉的悲伤在他满脸的皱纹间流动。 这个伏羲玉佩是萧辰的生母随身不离的饰物,萧辰对生母感情极深。自从母亲离开,这个玉佩就成了萧辰随身佩戴、从未摘下的饰物。而他竟将此物给了紫瞳,可见两人的关系确实非比寻常。 用力一握玉佩,卫宣帝森冷下令:“此物交给廷尉,让其在审夏氏之时,作为物证逼问夏氏招认。” 庞雄奉命下去。当日下午,廷尉赵广德来报:“启禀陛下,伏羲佩呈给夏氏看了,夏氏说此物乃是她从公主闺房里所窃。此外一概不知。” 卫宣帝脸色阴沉,不悦道:“不肯招就上刑!” “启禀陛下,属下已对其用了鞭抽,杖击,夹指等刑,夏氏极其顽强,绝口不招。” 卫宣帝默然良久,眼前浮现那双紫色的眼睛,那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冷酷,有媚惑,有疯狂,有超越常人的意志力,唯独缺乏女性的温柔。 怎样的经历,让她有这样一双眼睛? “再拷问,上更酷的刑法!”卫宣帝眼里射出狠厉,同时也含着一抹复杂:“然则,下面四条,卿须切记!其一,不许取其性命。其二,不许毁其容颜。其三,不许断其肢体。其四,不许污亵其身。否则,提头来见!” 赵广德领命去后,兰韶云进殿了,他身后两名禁卫抬着一个彩漆仕女图箱笥。 兰韶云参见卫宣帝后,命令下属将箱笥在卫宣帝面前打开,将其中的物事一件一件呈放于龙案。 卫宣帝一一看过去,脸色越来越阴沉,阵阵黑雾彻底蔽住了眼眸。 第三十章 情根深种 几卷简册,是他帮她做的作业。 一根丝绸幅巾,上面有黄色的印渍,是有次他与她共游华林园,暴雨突至,雨停后她用手绢给他擦干头发。解开的幅巾,忘了系上去,她就偷偷收起来。 一条纯金的虎纹带扣,镂雕猛虎的身体上镶嵌着绿松石。是一个夏夜他与她荡舟采莲,她故意落水吓他。他脱衣解带,跳下水救她。上岸后他找不到带扣。他走后,她在带领一群侍女太监在后苑寻了大半夜,终于找到了,她却瞒着他自己收藏起来。 他用过的错金酒觥,因为摔碎了一角,也被她拾了回来。 还有每年她的芳辰,他送的礼物。绢帕,香粉,不一而足。 他送她的诞辰礼物中,只有一件她是随身佩戴的,不在此间。那是一条精致的项链,金色的链子上坠着一把小金剑。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剑柄剑鞘剑锋都堪比名剑,只是缩小许多倍而已。这是今年她及笄之喜,他送的贺礼,因为知道比起朱钗玉簪,她更爱神兵骏马。 箱笥里的物件还未看完,卫宣帝再也遏制不住怒气,拍案断喝:“孽子!既有通妹情事,弑父亦不足奇!” 作为妹妹竟收集了这么多兄长的贴身衣物器用。两人之间已经情逾兄妹,毋庸置疑。 然而,就使情逾兄妹,难道还能逾过父女? 卫宣帝虽然急痛攻心,但仍旧不相信沁水也是同谋。但是,兰韶云带回的两个人打破了他对沁水仅存的信任。 “你确实听见了?”卫宣帝听完芳德宫侍女的禀告,厉声喝问,目光如刀。 “奴婢不敢欺君!若有妄言,愿当死罪!” “你呢?你听见什么,从实禀来!”卫宣帝又问另一名侍女。 “奴婢听见的与缃桃姐姐一样。那日晚间,奴婢在婕妤寝殿外间给铜灯添油,听见公主与婕妤低低说着什么。奴婢也只听清一句,大概是公主太过激动,声音拔高了。正如缃桃姐姐所言,奴婢听见的那句话也是――我已经全都知道了,你还想替父皇隐瞒!” 卫宣帝脸上陡然升起一片黑气,眼神狞厉得可怕,两名侍女匍匐于地筛糠般发抖。 突然,卫宣帝捂住胸口,心痛得身躯微弯,脑海里只一个想法:她都知道了,她全都知道了,难怪她……看来当年那些谣言还是不曾销毁干净! 强忍心痛,卫宣帝挥手遣开所有人,只留下兰韶云。兰韶云眼底疾速掠过一丝喜色,但是瞬间就被满目的忧君之色代替,叩首劝道:“陛下息怒,这些物证人证,并不能直接证明公主参与谋逆。陛下还是应该再行拷问躬行刺杀的人,莫要冤枉了公主,有伤父女天伦。” 卫宣帝颔首称是。 第二日赵广德来复命:“启禀陛下,夏氏还是绝口不招。” “上刑没有?”卫宣帝问。 “臣对其用了挺棍,夹棍,灌鼻,钉指等等极酷刑法,夏氏之顽强,臣见所未见。”赵广德摇首,眼里全是惊怖与困惑,世间竟有如此女子,让素有酷吏之称的他,叹为观止,无奈陈请道:“且陛下有四条不许,更酷的刑法臣不敢擅用。还请陛下示下。” “赵卿从事刑讯多年,何待朕言?”卫宣帝面罩寒霜,冷冷道:“朕惟一条指示,明日之前务必逼出口供,否则将此案移交三公曹。” 第二日,赵广德欣喜若狂来复命:“启禀陛下,夏氏招了,这是她的供词。” 卫宣帝拿着那张黄纸看了一会儿,顿时怒冲霄汉,气血上涌,大吼一声,抓着胸口伏倒在龙案上。 注释:魏晋南北朝时期,纸的发展进.入高峰,各种色彩的纸都有,但以黄纸为最常用。本文为架空,习俗用品等多数参考秦朝以后,宋朝以前这一段历史。 第三十一章 刻骨仇恨 这是萧羽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兰韶云在前带路。阴暗潮湿的甬道,昏黄幽暗的灯光,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垂死挣扎的呻.吟声。 掖庭诏狱,专门拷问和关押妃嫱嫔御的大牢。 掖庭令侯翼是兰韶云的妹夫,侯家也是兰氏的党羽之一,于是萧羽求兰韶云帮个忙,让他来看看紫瞳。 兰韶云断然拒绝。但是过了两天,不知为何又跑来找萧羽,主动表示愿意带他去。 甬道两边的铁栅后面,或躺或卧着一个个衣衫狼藉,血肉模糊的犯人,她们一听见脚步声就爬起来,伤得轻一些的就往铁栅边爬来,大声喊冤。伤重难行的,勉强支撑起身子,双眼放出乞求的光。被关押之前,都是金玉之身,如今却一个个形同厉鬼,曾经姣好的面目都被凝固的鲜血模糊了。 萧羽眼睛直直地盯着兰韶云沉默的背影,眼角余光都不敢向两边看一眼。 掖廷诏狱都是单人牢房,紫瞳这间也不例外。但是大约是得到了皇上的特别关照,这间牢房格外干净,犯人已经换上了干净的囚服,脸庞和露在外面的肌肤,尽管青紫斑斑,伤痕累累,但是十分干净,像是洗浴过了。身上的几处骨折也由圣上指派御医接上了,接骨处绑着帛布。 她抱膝坐在破棉絮上,披散的长发裹住了身躯。可能是没有梳子,发丝凌乱,发间犹有未洗净的血痂,将青丝一团团纠结在一起。 她低垂头颈,下巴搁在膝盖上,萧羽他们走近她也没有反应。 “咳咳……”兰韶云轻咳两声,她迅速抬起头来,似乎对这声音熟悉到了下意识的程度。 看见兰韶云,她眼里有奇异的笑意,但是立刻就注意到旁边的萧羽,她的眼神瞬间被惊疑和戒备代替。 萧羽心里很不是滋味,紫瞳的目光,在看见兰韶云的时候,明显流露出熟悉和亲切。(.无弹窗广告) 兰韶云瘦削的脸上却平静如冰,冷漠地扫了紫瞳一眼,然后就不再看她,对萧羽说:“长话短说,我就在那边等你。” 兰韶云用下巴指指甬道拐角。走开之前,他眼里闪过一抹复杂。 萧羽双手抓着冰冷的铁栏杆,半晌无言,只默默睇视她。 她撩开长发,露出憔悴肿胀的脸庞。幸而卫宣帝有诏不许毁其容貌,这张脸只是因为连日拷打,睡眠不足而有些肿胀,美艳的五官未曾毁损,晶莹剔透的肌肤,养息一段时日也会回来。 但是脸部往下就有些惨不忍睹。脖颈上血肉翻卷,虽然洗净了,那一道道的血痕,依旧显得狰狞。再往下被囚服挡住了,但也约略可以猜到当时被酷刑烙下的伤痕。 萧羽上上下下看了她许久,眼里的悲悯渐浓。 她冷冷地抬眸看着他,不先开口,神色漠然。 “你……”萧羽艰涩地开口,悲伤使他语气几度停顿:“你与我三弟,究竟有何等血海深仇?竟要……竟要付出这般惨酷的代价,陷害于他?” 冬日白惨惨的阳光从天窗洒落,她的眼神冷酷得如千年玄冰。沉默片刻,才直视他,神情逐渐激动:“恰恰相反,我对晋王情深似海,所以愿为他赴汤蹈火!晋王雄才大略,岂是你这样酸腐书生所能及?就是你父皇的才略,也比不上晋王!这江山本来就应该是晋王的,能助他这样出色的男人夺得江山,我何惜性命!只可惜我一介弱质,实在经不住酷刑,才招认出他来。是我对不起他,现今我只求一死,以赎我欠他之情。” 萧羽摇首,清俊的脸上弥漫着深切的悲哀。 “你连撒谎都这样有激情,你……你这样活着,也太痛苦了……”萧羽声音痛极,悲悯地凝视着她,一层水雾迷濛了他清澈的眸子。 “你这样的蠢货,如何坐得江山?”她神情锋利,满眼都是鄙夷不屑,“帝王哪有兄弟之情?你如此相信他,他可不一定放过你。他才是真正的男人,是帝王之才,不甘平庸,野心bobo,要做就做天底下最强大的男人。这才是我欣赏的男人,所以我愿尽我所能为他夺得江山,惜乎功亏一篑!” 他定定地凝视她,深深的悲痛浸透了肌骨。不论她说什么,都不会动摇他对三弟的信任。可是,她说得如此像模像样,她的神情里翻腾着一波又一波的疯狂,到底怎样的经历,怎样的仇恨,令她变成这样? “那么,你为何又把沁水牵涉进去?说沁水是同谋?你与三弟有仇,难道与沁水亦有仇?” 第三十二章 蔽于内帏 德阳殿。(.)藻井上的枝型玉灯只点了一小半,散发出雾霭濛濛的微光,映照在八曲彩绘绢屏上,屏上的烟云山川愈加旷远苍莽。夔纹鎏金铜鼎吐出袅袅熏香,一缕缕如云踪雾影般飘散在空中。绘着腾龙驾雾图案的壁炉里,进贡的银炭燃放出夹带花香的暖意,使得隆冬之际的寝殿内香暖如春日熏风。 巨大的龙榻上,只着一件紫色细绫襦衫的卫宣帝,倚着衮龙纹绣赤缯靠枕,就着兰贵妃的手,一勺一勺地咽下浓黑的汤药。 那只喂药的手美极,有如素骨凝冰,柔葱蘸雪。腕上戴着嵌蓝白琉璃宝珠金钏,在烛光里闪耀着明净剔透的光泽。 卫宣帝一脸病容,孱弱不堪,勉强支撑。银勺停在嘴边,他却闭上嘴,摇了摇头。在爱妃温柔的注视下,他那双沧桑而刚毅的眼睛,竟透着几缕孩童般的依赖和无助:“星儿,朕还是不能相信,辰儿竟行此篡逆之事。(.)” 兰贵妃美丽的眼睛盈满叹息:“陛下,臣妾亦无法相信。不然,陛下另遣臣僚,重审夏氏?” “这倒不必了,夏氏的证词,朕看不出破绽……”卫宣帝只说了几个字便摁住胸口,一阵急喘。 “陛下,您龙体违和,还是不要说话了,静静养息吧。”兰贵妃连忙放下药盏,在卫宣帝胸口抚弄揉.搓。 卫宣帝闭目不语。兰贵妃给他抚了一会儿,他方才缓缓睁开眼睛:“况且,夏氏的证词,并非孤证……” 兰贵妃重新端起汤药,继续给卫宣帝喂药,仿佛只是随口问了一句:“若夏氏所言属实,陛下打算如何处置晋王?” 卫宣帝并不作答,眉峰深蹙,眼里有冷芒微微闪动。 兰贵妃垂目搅着青瓷托盏里的药水,低垂的长睫温顺柔美,用推心置腹的口气徐徐道:“臣妾还是觉得,此事疑点重重。陛下还是不要贸然给晋王定罪。如今晋王在前线大败南朝,正是声威大震,望重朝野的时候,且又拥兵在外,易被激反。陛下当三思。” 卫宣帝许久不语,眼眸沉暗。半晌才道:“好,朕便下一道旨,令辰儿不带一兵一卒,单身诣阙。他若敢来,便是问心无愧。他若真有逆谋,便会趁此举事。” 兰贵妃垂睫蔽住了眼底的得逞之色,舀了一勺药,柔声道:“如今亦只能如此了。” 然而,卫宣帝眉间的戚色却更深了,眼底的哀伤看不见底:“辰儿阴蓄异志,也就罢了,没想到沁水她……她竟是辰儿和夏氏的同谋!” 兰贵妃挤出痛心之色:“若非看见那箱笥中物,臣妾无论如何不会相信。唉,陛下亦不要怪罪沁水,臣妾身为女人,深知女子一旦爱上一个男子,是会罔顾亲情的。说实话,若是陛下有朝一日觉得兰氏权势过大,必须拔除,臣妾肯定会帮助陛下,不惜出卖父兄!” 兰贵妃满脸坚定,满目痴情。卫宣帝不禁动容,握住兰贵妃的手,“爱妃……若是她当年亦能如此……”言未尽,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陛下,都过去了……”兰贵妃为卫宣帝轻拍脊背,浮起一脸悲悯和理解的温柔,“只求陛下看在霍姐姐的份上,也看在臣妾的份上,赦免了晋王吧。” 卫宣帝待咳嗽停了,并未回答,若有所思地望着空中萦回袅绕的熏香。许久他的眼神都不动一下,只沉沉吐出一句:“立刻传沁水,朕想见她……” 兰贵妃眼底闪过一丝惊慌,连忙扶住卫宣帝:“陛下龙体欠安,此时不宜接见沁水,若她有犯上之语,徒增怒气,有伤圣体。芳德宫由韶云亲自把守,臣妾亦对韶云有过严厉嘱咐,绝不会亏待沁水。陛下还是再等两天,龙体康复再见沁水不迟。” “朕这身子,只怕……”卫宣帝又是一阵气血翻涌,胸间窒闷,抓紧了爱妃的手,目中流露出垂暮英雄特有的沧桑和伤感。 “陛下会好起来的!”兰贵妃美目带泪,然而神色坚定,充满信心:“因为陛下知道,我们母子不能没有陛下。羽儿仁懦,缺的正是陛下的雄拔,陛下还要花许多时间培养我们羽儿。臣妾今生最大的希望,便是我最心爱的儿子,能成为像陛下这样坚刚雄略的男人。陛下不会轻易丢下我们母子的,对不对?” 卫宣帝注视着兰贵妃,心里涌出感动的热流,吃力地抬手,轻抚爱妃娇.艳的容颜。 第三十三章 事与愿违 “喂,你们总跟着我作甚!芳德宫里三层外三层,我生了翅膀不成,还能逃出生天?”沁水气急败坏,跺脚怒吼。[.超多好看小说] 几个形影不离的禁卫军,石雕泥塑一般,木无神色,只是紧跟不舍。 “你们当真是木偶人俑?”沁水跳过去,捏住其中一个的脸,用了全力拧扭,将那禁卫的一张脸拧得变形,那禁卫痛得发出“嘶嘶”声,却也不叫不怒。 沁水又换了一个,如法炮制,与第一个毫无二致。 直到第五个,偏了一下脸,躲开了。沁水噗嗤笑了,转身面对前面那四个,手指点着他们教训道:“你们四个都是蠢才,连躲开都不知道!” 说罢,再不理会他们,径直进了后苑。 枯枝败叶,冷烟寒树,满目萧瑟。上百株桃树,虬曲横斜,光秃秃的枝干蒙了一层薄霜,反射着冬日斜阳,泛出一层清冷寒寂的微光,照得人心里凉凉的。 沁水眼前忽然浮现一幅画面。桃花盛开,满园灼灼灿灿,一个身穿杏色薄绡上衣和粉色绣花罗裙的娇小身影,与另一个身穿云雷纹镶边的明蓝色长袍,腰配白玉伏羲佩的高大男子,并肩行于桃林。 春风过处,粉嫩柔细的花瓣飘飘悠悠地洒落,她在一片片粉红的花光里仰起脸来。大眼睛如两丸灵动的黑珍珠,娇红粉腮恰如盛开的桃花,小嘴唧唧咕咕说个不停。 而他只是默默地听着,很少接话。桃花在他俊美的脸颊周围旋舞,更衬托得五官的线条英挺如塑。粉色花瓣不断拂过高而直的鼻梁,这侧影绝美得令旁边的女孩,好想好想踮脚伸手去轻抚他的鼻子。 满园弥散着馥郁温暖的香味,粉色的艳.影缭绕身周,然而这样香艳的氛围里,俊美绝伦的男子眉峰始终深锁,眉间那抹冷郁凝聚不散。每当此时,走在他身侧的女孩,就又想踮脚伸手了,替他抚平那双常年紧皱的眉头…… “辰哥哥……”一株高大的梧桐挡住去路,她这才发现,沉浸在回忆中,不知不觉走到了园子尽头。止步,仰头,梧桐树光秃秃的枝干,映着冰冷的寒冬暮色,夕阳惨淡的红光涂抹在枯枝上。 沁水突然抬起一条腿,抱在怀里,三下五除二,脱下掐金挖云羊皮靴,随手一扔。然后又脱掉另一只皮靴,只穿绣袜跣足着地。接着,弯下腰,翻起白貂皮裙的下摆,一直往上卷到大腿处,露出了里面的缠枝莲花缎面衬裤。 跟在后面的几个禁卫吓得面面相觑,其中有两个掩目不敢视。 沁水看都没看他们,就好像周围无人一样,自顾自摩拳擦掌,深吸口气,抱住梧桐树,“哧哧哧”如小猴子般爬了上去。 几个禁卫失声叫道:“公主!公主快下来!” 沁水理都不理,坐在横枝上,向外看去,只见高墙外站满了黑甲军士。她长叹一声,逃出去是不可能的了。她到底有何办法可以见到父皇? 前日掖庭令来过了,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招认了,从她如何认识紫瞳,到她为何要带紫瞳入京,后来又为何要带紫瞳入宫。 但是两天过去了,尚无父皇召见的令旨。自己的证词若能上闻于父皇,那个紫眼睛jian货的证词就被推.翻了,父皇应该会召见自己,并且重审紫瞳。 然而,数日间无一点消息。 难道,掖庭令并没有上报? 难道,难道…… 沁水不敢想下去,骤然一股寒意从骨缝里散发出来。 从树枝间仰望苍穹,朔风凛凛,寒云乱卷。斜阳西坠,冷冷的红光透过冰寒的天色一丝丝渗出。 沁水低首拿出悬于胸间的小金剑,久久摩挲着,拿到唇上亲吻着,默默祈祷:辰哥哥,你要稳住啊,你要相信父皇,千万不要贸然起事! “公主,右卫将军来了!” 沁水闻声往下看去,一身甲胄、腰佩长剑的兰韶云,穿过桃林,健步走来。 沁水心中一动,莫非父皇召见?这样一想,“哧溜”就往下蹿,却因心急,一个不小心没抓牢,从树上直坠而下,“哎呀――” 惊恐地闭上眼,却落入一个有力的怀抱。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双森冷阴鸷的细长眼睛。 第三十四章 晋王举兵 “混账,放开我!”沁水一阵厌恶,瞪眼怒喝。 “妹妹前些天还‘哥哥’、‘哥哥’的叫得那么甜。”兰韶云瘦削清癯的脸,扯出讥嘲的冷笑。倒也没有继续打趣沁水,将她一抛,扔出了怀抱。 沁水从兰韶云怀里落地,满面羞惭。当日若非万分紧急,自己也不会对这个家伙使美人计。自己打小就看他不顺眼,兰韶云生就一副阴险嘴脸,眼神阴阴的。每次看见他,哪怕是在晴天丽日,沁水也会觉得阴寒刺骨。就连他笑起来,也像是阳光投下的阴影在晃动,令人无端的心情晦暗。 沁水背着小手,作倨傲状,挑眉问兰韶云:“你是来给本公主解禁的?” 兰韶云先不语,只上上下下打量沁水,目光如利刃。 沁水顺着他的眼睛看自己。原来她将皮裙全部卷到了膝盖上,在下落时皮裙更是进一步褪到大腿根,露出里面的亵裤。沁水微微一窘,羞恼之下,跺脚娇叱:“你有何事,还不快说!” 兰韶云不紧不慢地缓缓开口:“晋王称兵构乱,已经攻陷尹州,护州,魏州,覃州。” 沁水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怔在当地,眼神先是惊骇,然后变成痛惜,最后变成深深的担忧。 她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她刚才还在树上对天祈求不要发生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辰哥哥在朝中有眼线,他必是第一时间得知紫瞳刺杀父皇,并指认他是幕后主谋,因此才被迫举事。 然而,然而,沁水还是不敢相信。此番出征前,兰贵妃的父兄步步为营,将晋王妃一族牵系狱中,萧辰都未动声色,看不出有反意。 但是,不外露反意,不等于内无异心。何况,这次紫瞳的证词,差不多是将辰哥哥迫上了绝路。 只有她沁水能够帮助父皇查出紫瞳的来历。紫瞳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只要让父皇知道,再下到有司,定能追索出这女人的身份。紫瞳身份一明,辰哥哥的冤屈就能洗雪。 “带我去见父皇!辰哥哥绝非谋反,而是蒙冤受屈,为自保而拥军割据。”沁水望着兰韶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坚定果断地说:“只要我去见父皇,与他一起重审紫瞳,为辰哥哥平反昭雪,辰哥哥必会偃旗息兵,归顺朝廷。” 兰韶云眼里有冷嘲的微光,淡淡地说:“晋王谋逆对圣上打击过重,圣上如今病势凶险,昏迷不醒,你去见他也无用。” “什么!”沁水一听父皇病重,霎时急痛交迸,抓住兰韶云胳臂:“快带我去见父皇!我要见父皇!” “公主,皇上如今安心养病,不能见任何人。”兰韶云平静如冰。 “我不是别人,是他唯一的女儿!他见了我一定会好起来!”沁水乌亮的大眼蓄满泪水,两只手紧握兰韶云的一只手摇晃着,放低了姿态乞求:“韶云哥哥,求求你让我看看父皇,我什么也不说,只想看看他!求求你!” 兰韶云不为所动,冷酷地用蛮劲掰开了沁水的手,就好像那不是十只手指,而是十只令人恶心的蛆虫。 沁水扑通跪下,双泪长流:“韶云哥哥,求求你,带我去看看父皇,就在门口远远看一眼也可以!你若帮我这个大忙,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兰韶云低头看着这宫里最娇宠尊贵的公主,跪伏在自己脚下,眼里的冷酷更加凛冽,还有一丝得逞的快意。 居高临下的,兰韶云冷冰冰地开口:“公主若真想为圣上分忧,就去劝降晋王,让晋王弃戈投甲,诣阙待罪。这对晋王,对圣上,都有好处。否则,晋王将成千古罪人,圣上病体亦难康复。” “我去,我这就出发去劝辰哥哥卸甲投降,我一定会带着辰哥哥回来向父皇请罪!”沁水跪在地上仰起脸,珠泪纵横:“只是,我走之前,你让我见父皇一次。” “不行!”兰韶云一脸寒凉,断然说道:“随从已经给你配好了,你立刻出发。等你招降了晋王,自有你们父女欢聚的那一天。” 暮色渐浓,风声越发大了,寒风怒号着扑来,仿佛一阵冰冷的浪头。沁水娇小的身影犹跪地仰首,扯着兰韶云衣角,眼泪在她白得透明的脸上泛着清光。 她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兰韶云,许久。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个可恶的男人心冷如铁。 被激起了傲气和怒气,她一抹眼泪,站起身,头一扬:“好,我这就出发。”顿了一顿,她直视兰韶云,目光锐利:“不过,我必须有父皇亲笔诏书,承诺晋王若降,赦免一切罪过!” 兰韶云勾起一丝阴笑,从怀里拿出一卷黄绢:“诏书已经在此。” 注释:在纸张刚开始通用的时代,丝帛作为书写材料仍未淘汰,尤其是诏书这样尊贵无匹的东西,更是常用丝绢之类。 第三十五章 神箭贯日 风卷平野,寒凝苍穹。(.好看的小说)身披黑丝绣金披风,一身黄金锁甲的男子,跨一匹毛发乌黑漆亮的骏马,扬鞭冲上了莽莽荒原上的一道矮岗。 他身后十几骑骁勇骑士紧紧跟随,马蹄声回荡在一望无垠的旷野上。 勒马停在矮坡顶上,纵目远眺。寒风厉厉,卷起他的披风猎猎作响。他乌黑的头发一部分束进黑玉冠中,另一部分披散下来随风飞扬,衬得一张俊脸线条清明,一双长目清冽幽冷,浓黑的剑眉锁得更紧,眉间的沉郁更深。 昨日,京中的晋王党快马传来消息,紫瞳刺杀父皇未遂,刑讯逼供下指认他是幕后主使。父皇已经将他谋刺君父作为重案,下到有司。 他手下的将军们都来劝他起兵“清君侧”。将军们对他说,殿下受冤,海内皆知。负责审理紫瞳一案的廷尉署,都是兰氏一党,勾结起来制造冤狱,陷害殿下。陛下年老昏聩,受制于奸妃,殿下无以自明。若解兵卸甲,束身待罪,必会被兰氏一党打入死牢,无生还之理。殿下不如起兵,声讨奸妃及其父兄一党。殿下在朝中有德声,在民间有贤名,一旦起兵,定会朝臣归附,百姓景从。 他一直沉默不应。[]诸将继续劝说,还以周平王引兵入镐京,诛戮奸妃褒姒,建立东周为例。就连孔子修春秋也不曾将周平王列入逆臣孽子,而殿下你如今的境况与当年的周平王宜臼何等相似! 他还是不作回应,缄口不语。 有聪明的将士对他说,殿下是顾忌王妃还在京中? 于是有好几位将士都表示,他们在京中都有耳目,有武艺高强的心腹,可以将王妃暗中护送离京。 然而,他始终不表态。 一夜未眠,天蒙蒙亮他就带了十几个贴身侍卫,出营来散心。打马奔驰在原野,寒风迎面刮来,犹如千万把小尖刀,刺得皮肤几乎割裂。然而,冷风一吹,反而吹散了几许胸中郁结。 天低野旷,寒云密布,苍莽的平原上回旋着肃杀的风声,枯萎的衰草在寒风中瑟瑟抖动。 高大的男子勒马眺望的身影,许久凝然不动。突然间,他仰起头来,目光跟着一只盘旋在天幕上的黑鹰。 那逆风而行的黑鹰,像一柄黑色的利刃,穿透了劲烈的疾风,穿透了冻云层叠的寒空,一往无前地飞翔盘旋,寻找猎物。 萧辰取下背在背后的长弓,又从挂在马上的箭袋里拿出一支金鈚箭,搭箭上弓,引弓朝天,金色的箭尖闪烁微芒,“嗖”的一声,仿佛一道金色的电光,直上云霄。 那只雄鹰发出一声惨厉的鸣叫,直坠而下。 一名侍卫赶紧拍马跑下山岗,朝黑鹰坠落的地方奔去。很快,他拿着猎物回来,脸上溢满钦佩与惊喜:“恭喜殿下,贯睛而死!” 他策马得急,没留意句读,这句话听上去很像“恭喜,殿下贯睛而死!” 萧辰眼底微微一变。 另外几名侍卫拔刀怒吼:“你作死啊!竟敢诅咒殿下!” 萧辰神色很快平静如常,一摆手,阻止了手下的叱骂。 侍卫们传看那只射死的雄鹰,个个啧啧称赞,惊佩无伦。适才那鹰在天上飞得极高,能将箭射到那样的高度,已非等闲。而且这一箭的去势是逆风而行,须得臂有神力才能做到。其三,雄鹰乃是猛禽,飞行速度极快,能够一箭命中,更是惊人。其四,在前面三条难度之下,还能够射中雄鹰的眼睛,而且是一箭贯穿双眼,绝对是旷世难逢的神射。 “殿下弓马娴熟,深谙韬略,平日里轻财爱士,善抚兵卒。如此德才卓绝,却要屈居人下,北面称臣,已是屈才。现在,还要蒙受冤屈,被那奸妃及其家族横加陷害。殿下若不首先举旗,那奸妃必不会放过殿下,难道殿下要引颈待戮不成?” 手下侍卫们纷纷劝道。 萧辰乌黑的眼里,沉淀着深不见底的孤寂和悲凉。他挥手遣开众人:“你们去坡下等我,让我一个人想想。” 侍卫退下后,他迎着烈风,从怀里拿出一张黄麻纸,默默凝视着上面的图画和劲健清遒的字迹。 这是当日紫瞳走之前给他留下的,这份珍贵的南朝军情地形图,对他此番大胜南汉起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她如此帮他,却又如此害他,是为何? 看她的字迹,很像男人的笔迹,几乎没有女人的秀婉。然而在床上,她的玉体柔软得像水一样,比他所有的妻妾都美艳迷人。 这是怎样复杂的女子啊,怎样看不透看不明白的女子啊! 她第一次看见他的那眼神,难道是装出来的吗? 云.雨之时,她满脸灼烫的眼泪,难道是装出来的吗? 萧辰使劲摇头,眼里缭绕出迷幻的光。 那双紫色的眼睛再次浮现在眼前,这样清晰,这样近地凝视着他,眼底犹如冰火交融,同时沉.浮着最深的爱与恨。 她是深深爱着他的,从她看见他的第一眼,他就感觉到了。 然而,究竟发生过怎样的事情,让她由爱转恨,让她如此恨他,不惜以身受刑,栽赃于他? 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他真的想不起他在哪里见过她,那样一双紫色的眼睛,只要是他见过的,就不会忘记。 然而,如今想这些又有何用,他已经迫上绝路了。不管紫瞳有何目的,用何手段,兰贵妃欲置他于死地,是迟早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兰氏一族容不得他。其实,父皇也已经容不下他。从他来到这个世界,皇爷爷就不喜欢他,因为他的母亲一族,是整个北卫的死敌。 悬在他头上的大刀,从他出生之日起就明晃晃的等待着,总有砍下的一天。与其静候这把大刀砍下来,不如举戈奋起,反砍向那把大刀。如果落败,那与不反抗的结果一样,一死而已。但是,并非没有一线生机,若是胜了,那便是登基坐殿,九五之尊。 劲疾寒凛的狂风,有如粗猛的巨型鞭子鞭策着他,他脸上的悲壮之色,在这一鞭一鞭的击打下,愈加悲慨苍凉。那横亘在高广前额上的两道剑眉,那拔面而起的高而直的鼻梁,那坚毅刚冷的面部轮廓,愈加散发出横绝四海的气势。 第三十六章 势如破竹 萧辰宣告起兵“清君侧”。帐下将士欢呼响应,一致建议萧辰传檄国内,宣布奸妃十大罪孽。萧辰淡笑着摇首,举双手压下众将士的喧嚷,说出了自己的策略。 众将士一听,全体悦服。 于是,遵殿下之命,包裹马蹄,衔枚疾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尹州。 尹州太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失了尹州。太守一家被兵士们绑了,推到萧辰面前。萧辰亲自为其解绑,和颜悦色安抚。 太守有千金三人,皆是柳嫣花媚的黄花闺女,不仅将士们有意献给萧辰,就是太守自己,在投降萧辰后,也愿纳其女为萧辰之妾。 萧辰婉言回绝,有心腹将士问其原因,萧辰淡笑答道:“男子哪有不好色者?但是我既严令部下不得强占民女,我岂能破此军令?” “可是,太守是自愿献其女于殿下,殿下岂不辜负太守一番美意?” 萧辰平静作答:“你等岂不闻,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我这里是太守自愿纳女,被别有用心者传出去,就变成了我强占太守千金。如此,我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必会一落千丈,那么我起兵清君侧,就更加成了谋反逆举,不得民心。” 下属听了,都叹服晋王的胸襟才略。 护州太守知道晋王用兵如神,又听说晋王破了尹州后秋毫无犯,于是举护州而降。(.无弹窗广告) 然后,萧辰在魏州城外,建堤筑坝,切断了魏河。魏州城内饮水皆靠此河,魏州太守不通兵略,得到前方两州陷没的快报后,只知调兵遣将守城,却没想到派一支重兵去城外把守最重要的水源。 魏州攻下后,萧辰大军攻打覃州。覃州与宾州邻近,萧辰料到覃州必上宾州乞兵,派一支兵马到两州之间的路上埋伏。截杀了宾州那只救兵,且穿宾州戎装,举起宾州旗帜,假装宾州救兵。 覃州以为宾州救兵到了,开南门迎接,却被那只晋王手下假扮的救兵攻入南门,晋王大军在城外猛攻,里应外合,覃州陷没。 就在晋王大军于覃州城内歇息宴饮之时,副将曹昆来报:“殿下,朝廷派来使者招降,现在覃州城下。” 萧辰举到唇边的黑底红绘髹漆酒觞顿住了,眼里闪着复杂的光,片刻,他放下酒觞,振衣而起:“我去看看。” 来到城楼上,寒风猛烈地扑来,刮得城楼上的大纛旗啪啪巨响,仿佛无数只巨鸟在拍打翅膀。 萧辰将黑丝绣金披风紧一紧,手扶城垛往下看。就这样看见了那个红艳艳的身影。 隆冬傍晚,北风振野,彤云如盖,天气欲雪。她骑在白龙马上,一袭红貂,在黯淡天色里,如最艳丽的晚霞,最耀眼的火光。 “辰哥哥――辰哥哥――”隔着那么高的城墙,她将双手笼在嘴前,朝城楼上的他,大声地呼喊。 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仿佛用尽了她整个生命的力量。 站在城墙上,听着这一声声呼喊随着狂风卷上来,他的眼里,忽然有灼热的感觉。 他仰起头,忍住了夺眶而出的泪水。 “沁水……沁水……”他在心里千呼万唤,却半个字也喊不出来,只是抓紧了城垛,指尖几乎要抠出血来。 第三十七章 匹马劝降 天地间忽然有素雪飘零,一朵朵仿佛梨花无边地盛开。 “辰哥哥――让我进城――就我与小白龙――让我进去吧!”手笼在嘴上,隔着漫天飞雪,沁水朝城墙上一遍一遍呼喊。 雪越下越大,大雪弥漫,遮天蔽日。皑皑雪幕中,那一袭火红貂裘越发如一抹血色般令人心痛。 萧辰回身,深沉的眉目掩不住疼惜,做了手势下令:“开城门。” 沁水只身匹马入城,过了吊桥,就见黑丝绣金曳地披风的男子,矗立于雪中,默默地迎候。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清雪零落之中,闪耀着俊美绝伦的光华。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滚烫的眼泪与冰凉的雪水顺着脸颊流淌。坐在白龙马上,沁水只觉整个身子都在融化。突然,她紧紧一勒马缰,翻身下马,向男子奔跑过去。[] 而他已经早早地张开了怀抱,等待着她所特有的撞墙自尽式的投怀送抱。 “辰哥哥――”她满脸都是泪水,穿过茫茫雪幕,投入他的怀抱。 将她搂在怀里轻拍着,他深邃的眼底,轻轻地漾开温柔的水波。 深埋在他怀里,她不管不顾地揪着他的衣襟,一阵狂嗅,深深地吸着他身体的气味。 她这小狗般率真可爱的动作,惹得他眉梢微微染了笑意。剑眉下,那样冷的一双眼睛,在雪里仿佛与雪交融,此刻却被她一身火红映得起了暖色。 将他的气味深深吸了个够,她才仰起头细看他。他低下头,撞上.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心里便是一阵柔软。(.) 她忽然捏着小拳头,狠狠捶他胸.脯:“辰哥哥!你怎么就等不及了!你怎么忘了有我在啊!有我在,你的冤屈一定能洗雪!” 萧辰眼里有无奈的苦笑。沁水从小就自诩为他的最后一枚棋子。他的脑海里倏然浮现她幼小的模样。那是许多年前,小小的丫头片子,做出一副老于世故的样子,在无人处拉了他的手,悄悄说:辰哥哥,你放心,有我在,兰贵妃扳不动你! 粗糙的大手轻轻抚.摸她的小脑袋,萧辰不动声色地说:“还没用晚膳吧。” “这么一说,倒觉得饿了!”沁水舔舔舌头,带着满面泪水笑起来。这带泪的笑颜,纯美如雪莲绽放。雪花一朵朵点缀在她火红的貂裘上,娇小的身影在雪中仿佛一株红梅。 静静地望着她,萧辰那常年紧锁的眉头,慢慢展开来。用力一搂沁水后脖颈,像拧一只小猫般将她裹进了自己的披风。 入席后,沁水见了一桌佳肴,顿时涎流三尺,也顾不上形象,一顿狼吞虎咽。正在大快朵颐,忽然两眼放光,满嘴流油地喊起来:“好香啊!这是陈年的梨花白!快给我满上!” 萧辰眼里浮起一丝笑意:这小酒鬼,鼻子好灵! 他亲自给沁水斟满一觞,沁水迫不及待举起酒觞,仰脖而尽,简直好像刚刚穿过沙漠找到水源一样。 有这样喝酒的吗?简直是暴殄天物!这般陈年佳酿,她竟不细品,就一个劲地往肚子里灌。 萧辰直摇头,这丫头喝酒就是为图一醉,天生的酒鬼!他痛心疾首地皱着眉,在一边替她数着,数到第六觞,估摸着她的酒量,劈手夺过酒觞:“行了,不许喝了,再喝就要醉了。” “谁说的?这才刚喝到前奏,还没兴奋起来呢,怎么就不让喝了!”沁水扑上来欲抢酒觞。 萧辰摁住她,一壁令手下将酒觞和酒瓮都撤下。 “不行!不行!喂,喂,我还没喝够!”沁水眼睛跟着撤下的酒走,绝望地喊:“再喝一觞,最后一觞!” 任她狂喊乱叫,他将她横抱起来,走出房间,穿过长廊。 她的红貂裘在入席时已经脱下,里面是翠蓝缕金宫裙,而他也卸了甲胄,穿着明蓝色夔纹锦袍,抱着她疾行于廊道,慢慢地走入澄澈璀璨的光辉中。 雪已经停了,一轮明月升上苍穹,雪光与月色交织成一片晶莹清冽的明光,投射进廊道,映上了他们的衣袂。 第三十八章 雪夜交心 “辰哥哥,我手里有父皇御旨,你若息兵投降,将无罪赦免。(.无弹窗广告)”坐在廊下的台阶上,靠在哥哥肩头,沐浴着雪夜的月光,沁水诚挚恳切地说。 萧辰许久不答,仰起脸来。冷月清辉洒照在琼华玉田般的雪地上,反射出莹澈的光芒,照得他的侧影宛如冰雕雪塑,清冷,绝美。 “母亲走的那日,也是雪夜,月光也是这样好……”萧辰忽然低低说了一句似乎不相干的话。 沁水一震。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起他的母亲,他心底最痛的这块伤疤,从未当着任何人揭开。 他忽然将头埋进膝盖,双手抱头,仿佛是不能忍受回忆带来的剧痛。脑子里满是血腥,漫天遍地的血色,汩汩地流淌。血泊里躺着他的五个舅舅,他的十多个表兄表妹,有些还是襁褓婴孩,还有他的几十个外祖叔,外祖姑,另外还有成百上千个母亲那边的亲戚。 那年,他才五岁。他的爷爷,一代权相卫国公萧烈,终于取代了北燕皇帝,高登九五。萧氏一族把持权柄已久,北燕皇帝霍陵早已如同虚设,禅让是迟早的事。 问鼎皇座,萧烈作了一系列准备。为自己的嫡子萧辙娶了北燕公主霍清漪,又将嫡女嫁给北燕皇帝霍陵。然后以外戚身份干政,先封侯,再封公,然后是剑履上殿,赞拜不趋,假黄钺,录尚书事。这一项一项,全都是汉魏以来权臣窃夺神器的必经步骤。 霍陵也知大势已去,国祚难继,识相地下诏禅位。即便如此,北燕皇族仍旧逃不了斩尽杀绝的噩运。为防止北燕死灰复燃,卫武帝萧烈几乎杀光了霍氏。 萧辙即位,是为卫宣帝,本想立萧辰为太子,一则霍清漪是他的正妻,二则三个儿子中萧辰才略气度最像他。但是就因为萧辰是霍清漪的儿子,有一半北燕霍氏的血统,在朝臣一片反对声中,不得不立了萧羽为太子。 萧辰从小就知道,流淌在自己身上的北燕皇族血液,是自己的劣势。(.)所以,当其他皇子斗鸡走狗,吟风弄月之时,他在悬梁刺股地夜读兵书,在烈日寒风里苦练骑射。他十六岁就在军旅中磨砺,当其他皇子锦衣玉食,偎红倚翠之时,他跟着远征的戍卒行走在万里平沙,黄云衰草之中。 比起太子萧羽,他勇武,雄略;比起二皇子萧隽,他仁义,谦和。多年来,他何尝不知兰贵妃在暗中排挤,但一直隐忍谦抑,事她如母,为的正是一个仁孝的名声。 才与德皆卓绝过人的他,却命中注定无法承继大统,一展宏图。他内心深处何尝没有不平,何尝没有不甘! 雪月之光,照耀庭院,庭中花木宛若玉树琼枝。寒梅清影被月光映在雪地上,清清幽幽,如梦如幻。盈盈暗香浮动在清寒的雪气里,清冽如水。 “沁水。”他侧脸看过来,深邃的眼底反射出璀璨的光色:“如今我大军势如破竹。若我能入牧京,清君侧,我绝不会侵犯父皇,亦不会肆行杀戮。” 言及此,一向冷凝的男子微微有些激动。宏伟的蓝图,壮烈的雄心,激.荡着他的胸臆。他紧紧握住了沁水冻僵的小手,凝视着她:“若我将来高登大宝,我必做有德之君,我必轻徭薄赋,爱民如子。沁水,你何不助我成千秋伟业?” 他目光中透露出的bobo雄心,像洪涛巨浪般扑打着她,令她有摇摇欲坠般的虚弱与无助。避开他注视的目光,她侧过脸去,眼里漫出深深的哀痛:“辰哥哥,你是要我背叛父皇吗?” “沁水,我起兵,只是要取代太子,以及他背后的兰氏,我并不想取代父皇。” “可是,我手握父皇圣旨,奉命招降,却反而加入叛军,这与背叛父皇何异?” 萧辰默然。 沁水悲声再劝:“辰哥哥,投降吧。所谓的千古伟业,也许只是你一厢情愿。父皇以顺讨逆,必将胜你。届时,你连命都难保,何谈伟业?” “不,我不会投降。就算最后是一死,我也打算放手一搏。”萧辰语声冷毅,坚决:“你若站在我一边,就留下来,陪我战斗到底。你若站在父皇一边,请走,下次相见,就是敌我双方。” 月光洒遍了雪地,天地间一片茫茫的惨白。他的目光,比这雪夜的冷月还冰寒,冷酷地迫视着她,脸上的神色是不留余地的刚冷决绝。 她依在他身畔,哀哀切切地望着他,难以抉择,一任泪水长流。 “好,那么我就视你选择与我为敌。你走吧。”见她久久不作答,他残酷地甩开她,站起身走开,传令:“蒋昕,送公主出城。” 贴身侍卫蒋昕从廊柱后的阴影处走出来:“是!” 辰哥哥……她在蒋昕的扶掖下站起,含泪望着萧辰走入长廊深处,那背影一如过去,坚毅,果断,冷绝。 剧烈的痛楚忽然之间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浑身颤栗,靠在蒋昕身上,像个孩子放声大哭。 蒋昕不知所措,心痛如割,惊慌失措地叫着:“公主!公主!”他焦急之下,望向殿下的背影,以为他听见这样凄惨的哭声会回头。 第三十九章 情深暗藏 皎皎月辉与天地雪色,交织成一片莹澈空明的光华,在门帏上投映了一帘明洁清寒的梅花素影,仿佛是冰绡裁剪而成的千层万重花瓣。 帘上忽然映上一道人影,迟疑低唤:“殿下。” “进来。”含糊的语声,大异平日。 蒋昕不由担忧,急急撩开帏帘,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抬首只见萧辰伏在案上,酒觞倒在手边,旁边的酒瓮正是晚宴上,沁水眼巴巴望着人抬走的那一瓮梨花白。 蒋昕心中充满讶异,因为侍奉殿下多年,甚少见他喝醉。 “殿下……”蒋昕唤了一声。 萧辰从臂间抬起迷濛的醉眼,定睛看了蒋昕半晌,方问:“她走了?” 声音中蕴着那样深的凄酸与悲苦,竟令蒋昕难以回答。 “城外有人等她?”打了一个酒嗝,他以手撑额,继续问。 “有五百羽林军,是陛下为她此番前来劝降所备,据说是陛下钦点的。” “好。”他点点头,将倾倒的酒觞扶正,颤巍巍地倾身欲抱酒瓮,“她安全就好。” “殿下,不能再喝了!”蒋昕赶上两步抓住萧辰伸向酒瓮的手,“已经攻下的城池,尚有异动。朝廷又派了舞阴侯领军,前来阻截我军。梁王若再从西北方向插上一刀,势必危急。殿下切莫在此时醉酒误事!” 梁王萧隽是萧辰二皇兄,已经接到朝廷使者,命他勤王。想必他指日便将整军前来。 萧辰静静听着蒋昕一番劝解,惺忪的醉眼逐渐清明。寻常人等醉酒,越是酒至酣处,越是放不下,必会继续喝下去。萧辰毕竟非等闲之辈。揉着太阳穴,命令身侧侍女:“治醒酒汤来。[]” 侍女应声而去。 “来,蒋昕!”萧辰眯眼,向蒋昕亲昵招手:“陪我喝最后一觞,喝完这一觞,今晚绝不再喝。” “好,末将奉陪殿下!”蒋昕过去抱起酒瓮,给萧辰斟满,一名侍女捧了一个彩绘流云漆觞过来,蒋昕亦斟满,放下酒瓮,举起酒觞。 “饮尽此觞,从此辰与父绝,与兄绝,与妹绝,从今日起便是孤家寡人!”萧辰高高举起酒觞,一双俊美绝伦的秀长眼目,在绘着朱红流云飞动髹漆的酒觞后,流转着酒意迷离的雾岚,隐隐约约有水光闪烁:“蒋昕,共尽此觞!” 说着已经仰脖而尽,亮出觞底,漾开一脸悲壮苍凉的笑。那笑意如烟霭般散去,他忽然将酒觞往地上猛地一掷:“或者称孤道寡!或者身死名裂!辰绝不旋踵!” 断喝声与碎裂声一同响起,震动蒋昕心扉。他亦随之饮尽,亮出觞底,将酒觞掷碎在地:“末将誓死追随殿下!” 萧辰抬目看他,没有更多言语,只是重重地拍在心腹将领的肩上。注视着他,萧辰眼里的水光再次闪过,欲言又止,别过眼去,乌黑的剑眉如两柄利剑绞在一起,眉心凝结出深深的痛楚。 蒋昕隐隐猜到他的心思,嘴.唇牵动,亦是欲言又止。眼里有怪异的光微微熠动。喉头动了几下,终是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第二日,大雪漫天,道路难行。萧辰却决定急行军,奇袭宾州。大雪迷途,不宜行军,宾州太守若是按照常规思维,可能会防备松懈。萧辰便是堵的这个。 茫茫雪野,大军疾行,奔驰的马蹄带起一阵阵轻纱似的雪雾。霍霍的北风卷着雪片,扑打在将士们脸上身上,仿佛是无数寒冷的刀片袭来,刮得脸庞和脖颈裂开般疼痛。冰冷的铁甲在身上变得无比沉重,像是凝了一身沉重的冰,奔跑中流出的汗水在马匹身上覆了一层薄霜。 到达宾州城下,一望城头,萧辰便知果真未加防备。 一路卷旗疾行,绣着“晋王辰”的明黄大纛旗,直到此时才展开。萧辰勒马昂首,马鞭一扬,悠长的号角响起在雪幕中,大军如黑色的潮水在白茫茫中层层翻卷。 “慢着!”萧辰忽然作了手势,“停止进攻!” 他一声令下,收兵的金鼓大作,黑色的潮水停止涌动,在极短的时间内便静止如死海。天地间只有风雪在呼啸。 纷纷扬扬的雪幕中,他们的统帅,晋王萧辰,一双秀长美目,定定仰望着城头,眸光瞬间凝滞。 第四十章 别驾千金 宾州城楼上,一群人将帅旗放倒,然后朝城下呼喊,风雪呼啸中听不清喊什么。 接着,城门轰隆隆打开。茫茫大雪中,一辆白幡素裹的革车带领着一列马队驰出,马上骑士皆着一身素白,革车近了,可见车上绑着一个人和一具棺椁。那人被推下车,推到在雪地里。他一身白麻,连头上的束发冠也包上白布,不然,本来可以从所戴的冠看出他的身份。 看这架势,应该就是“面缚衔璧,舆梓请降”了。古代投降的礼节,所谓面缚衔璧,即全身捆绑,只余面颊,所以只能衔着玉璧。所谓舆梓请降,即用车装着棺材请求投降。 最前面五花大绑的人,便是宾州太守。只是,他口中并未衔白璧,也不知是清廉无私藏,还是不舍得用白璧。车中倒是装了棺材,看那棺木,也非上等。 虽然并不严格合仪,好歹也算是请降。 萧辰骑在乌电马上,高高在上,久久俯视这一群人。绵绵飞雪里,白衣素裹的他们极像是一群冰雕。 萧辰身边最得力的伏波将军杜放,策马靠近他低声道:“殿下当心他们诈降。” 萧辰淡然一笑,用手势止住杜放,扔下缰绳,翻身下马,从容上前,躬身扶起太守,亲自为其松绑,语气深厚诚挚:“太守何必如此,辰不敢当。你我身在圣朝,无奈妖妃作乱,奸臣附逆,构成冤狱,使辰无以自白,不得不行此兵谏,以清君侧。太守能够见机识时,举城来投,助我铲除奸妃,廓清朝野,真乃辰之洪福!” 萧辰说这一席话时,侍卫长蒋昕带领侍卫队森然戒备在萧辰周围。不过,这一群投降的人并无异动。宾州太守虽然一脸苦涩无奈,但也不像有甚阴谋。城门四敞八开,萧辰的军队畅通无阻地涌入。(.)一进城,萧辰就收编了宾州守军,派遣自己的兵士把守了各大城门,太守府邸,城中水源,山地险隘。还遍悬告示,安抚居民。同时严令下去,手下士兵凡有侵犯百姓,劫财掳色者,必正军法。 晚宴上,坐在萧辰下首第二张食案后的宾州别驾,敬过酒后,殷勤笑道:“晋王殿下英锐勇武,雄视海内,今又首倡义举,匡扶皇室。小女待字闺中,花容月貌,知书达理。曾有誓约,若非功在社稷的英雄,宁可终生不嫁。今闻殿下英名,愿备箕帚,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手里轻晃着银质耳杯,注视着金黄清冽的酒水轻轻摇荡,萧辰冷冽的眼睛静静地凝视别驾,眼神宛如冰凉的湖水,淡定而深幽。 别驾垂下眼睛,似笑非笑,隐约有几分尴尬,几分无奈,几分说不出的诡谲。 轻轻品着酒,萧辰漫不经心地问:“不知贵千金可有何特长?若是精擅歌舞,那是最好不过。” 别驾愣了一下,蹙眉思索半日,方道:“这个……恐怕要问问小女。” 席上其他人都笑起来,不明所以的人都觉得这两人的对话和表情,说不出的云诡波谲。 “也不用问了。既然是别驾千金,想必歌舞乐器都有所长。”萧辰夹了一片羊肝炙,细细地咀嚼,淡淡说道:“其实花容月貌,知书达理,倒在其次。女子还是应该在才艺上多下功夫。” 别驾身后忽然走来一个小丫鬟,躬身对别驾低语着什么。萧辰往那里瞥了一眼,脸上不动声色,保持着一贯的冷定。 那丫鬟说完,退后半步,别驾抬目,拱手道:“不知殿下雅好乐舞,下官疏于教导,未曾给小女聘请师傅,小女于歌舞上,一向不曾用心。不过,小女还有很多其他可取之处,还得殿下亲自见到小女,再慢慢发掘她的佳处。不如等殿下回到寝处,下官亲自将小女送过去,殿下以为如何?” “不必浪费别驾的时间了。”萧辰看都懒得再看别驾,冷冷地自顾自夹菜吃,“贵千金若有所长,请即刻说来听听,若身无所长,就请她另择佳偶,辰谢别驾美意了。” “殿下稍等!待下官差丫鬟去问问小女,可有什么特别长处。”别驾一语说出,席上有低低的笑声。别驾却端肃了容颜,一脸严峻,但是嘴角却有一个极小的弧度,忍耐不住地慢慢上扬。 身后那名丫鬟走出去片刻后,马上又进来,走到别驾身边低语。听着她的话,别驾嘴角那一抹弧度,再也敛不住,强忍的笑意终于漫上脸颊。 注释:汉制,别驾职位仅次于太守。 第四十一章 原形毕露 见大家都在注视自己,别驾咳了两声,忍回笑意,强自肃容:“殿下,小女的长处,不在歌舞才艺,而在闺房之中。[]” 话音一落,席间爆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哄笑,夹杂着喝彩叫好声,有人笑得酒饭齐喷。当然,发笑叫好的多是将帅士卒等一班粗人。以太守为首的文人们都将笑强忍在肚中,脸上流露正人君子的鄙夷之色。 在这阵热闹中,别驾亦将方才强行收敛的笑意,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 这幕戏的主角,萧辰,将玉箸放在食案上,端起耳杯,呷了一口酒慢慢地品着。他面色不动,仿佛事不关己,冷峻的眉目间一片沉寂。 静静地等席上安静下来,萧辰方才慢悠悠地说道:“别驾大人,就依你的意思。只是,请贵千金还是准备一支歌舞,稍后我回到寝处,很想先观歌舞。临阵磨枪,想必生疏,那也无妨,只要心意到了,就好。” 用完晚膳回到居处,刚更衣坐定,贴身侍从就进来禀告:“殿下,宾州别驾已将女儿送来,就在门外。” 萧辰眼中掠过一丝捉摸不定的神色,剑眉轩了一轩:“去问问别驾千金,歌舞备好与否?” 侍从出去了又回来:“殿下,别驾千金说,备了一支歌舞,只怕才疏艺浅,难入尊目。” “无妨。叫她将歌舞献上来。”萧辰依旧一脸淡漠,然而眼里到底掩饰不住,浮出一丝隐约的兴味。 那侍从刚出去,丝竹笙箫之声,就穿过夜色,悠扬而至。门帘开处,一列长袖蹁跹,罗裙曳地的女子,或横笛,或持箫,或抱琴,飘然进来。 萧辰的目光如蜻蜓点水,从这群女子身上轻飘飘掠过,投向门帘外,似有所待。 乐声如水,步履如莲,朵朵莲花随水摇曳,青纱蒙面的少女踏着舞步进来了。起初的几步还颇有凌波微步的韵致,当水袖翩翩舞起之后,那步子看着看着就有些乱了。 萧辰斜靠凭几,据案而坐,不动声色地看着这支越来越拙劣难看的舞蹈。 随着舞步开始凌乱,那水袖舞得也渐失章法。慌乱中,欲协调舞袖与舞步,一时手忙脚乱,一脚踩在长长拖曳的裙摆上,眼看就要绊倒。勉强站住后,往下就不知道该怎么跳了,呆立片刻,好容易跟上旋律,没跳几步又被裙裾绊了一下。紧张之下,腰肢扭动得格外僵硬,渐渐的完全与旋律错开了。终于连动作也接不上,站着想了一会儿,恨恨一跺脚,赌气地一甩袖子,不跳了。 “罢了,罢了。”萧辰挥手,终于有一丝忍不住的笑意,从眼底蔓延而出,映在萧辰冷月冰轮般的脸上,更显俊美清朗,“乐师都下去吧,别驾千金请留下来。” 一下子,奏乐的全都走空了,剩下轻纱蒙面的婀娜少女,站在屋子中央,肩膀微微颤栗,继而,这颤栗扩散到全身。终于,她再也忍耐不住,弯下腰,捧着肚皮,放声大笑。 “好个宾州别驾。”萧辰直起身,佯装怒气,振眉冷笑:“竟敢以次充好!从哪里找来一个舞技拙劣,举止粗野的乡鄙村女,冒充官宦小姐!” 轻纱蒙面的女子,揉着笑疼的肚子哎哟叫唤,好容易忍住了笑,指着萧辰骂:“人家别驾千金发誓非英雄不嫁,怎会嫁给你一个大反贼!” 她一壁笑骂,一壁撩起面纱,见他脸色大变,才知自己的玩笑话,恐怕已经伤了他,怔了一怔,惶急道:“辰哥哥?”几个箭步扑上前,跪在他面前:“辰哥哥!你生气了?” 刚才还带笑的眼神,变得苦涩而凄冷:“说得没错,我是反贼。” 昨晚她弃他而去之后,他虽然伤心,但同时也感到放心。他不愿拖累她,因为他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 她跪在地上,仰望着他。从她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高而直的鼻梁,如斧凿刀刻般英挺。伸手捧了他的一只大手,贴在自己脸上,“反贼也好,英雄也罢,你都是我的辰哥哥。” “傻丫头。”他轻抚她的脸,静静地说,神情深邃而冷肃:“你果真想好了吗?” “辰哥哥,你能答应我,如若攻入京城,不侵犯父皇吗?”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清澈见底,纯真无邪,就那么望着他。 “我答应你。”被这样的眼睛注视,心都要融化。萧辰一字一字,重如千钧地回答。没有虚妄的誓言,没有更多的赘语,简简单单四个字,是他一贯果决冷毅的风格。也正是这种风格,让了解他的人能够放心无虞。 “那么好。”沁水大眼睛望定他,也一字一字,重如千钧地说道:“沁水誓死追随辰哥哥!辰哥哥若兵败身死,沁水绝不独活。辰哥哥若铲除奸妃,夺嫡为储,将来继承皇位,沁水就是大长公主,封地要从小小的沁县,扩展到整个晋州。食邑万户,府邸连云,男宠成群,哼哼哼!”说到最后,咬紧贝齿,大眼瞪起,一脸天真可爱的贪婪狠绝,而后顽皮而又率真地大笑出声。 前面几句,听得他心潮澎湃,感动肺腑。听到后面,越听越滑稽,终于忍俊不禁,唇际扬起俊美的弧度。手掌从沁水脸颊边收回,插入她浓密的发间,揉弄着她的小脑袋:“也是,你的长处,不在歌舞才艺,而在闺房之中。男宠自然少不了你的,否则,你岂非无所用长。” “哎呀,我那都是信口瞎说的!”沁水羞得脸上绯云滚滚,嘟着小嘴:“还不是辰哥哥故意为难我,明知我从小懒惰,疏于才艺,还非要以歌舞相难。对了,辰哥哥是什么时候知道别驾千金就是我的?” 第四十二章 一百个吻 “昨晚你走后,我就想到,你回京要经过宾州。谁知今日宾州就投降了。而我进城后,问起你的行踪,宾州太守一问三不知,目光躲闪。我便叫过蒋昕,问明了经过。” 原来昨晚,沁水伤心欲绝,哭得浑身娇软无力,蒋昕一路扶掖,送她到城门下。她站定了,看着蒋昕,眼神怪异。忽然,她用袖子抹去一脸眼泪,大眼睛闪闪发光,对蒋昕说:“昕昕,你若帮我一个大忙,我终生铭记你的大德。” 蒋昕被弄得难以为情,搔着后脑勺:“我能帮公主什么啊?” 沁水说了她的计划。哭了这一路,其实她心中已经改变主意,打算留下来,追随辰哥哥。她想给辰哥哥一个惊喜。城外有五百羽林军在等她,是卫宣帝拨给她作为随从的。一会儿,她将带着这队羽林军走来时路,来时她曾从宾州经过,得到宾州太守殷情接待。[.超多好看小说]回去应该也会从宾州经过。 她想让蒋昕带一些兵卒,埋伏在覃州至宾州的路上,沁水记得路上有一处山坳,正是设伏之处。将沁水手下的羽林军包围后,最好是能生擒,然后蒋昕手下兵士换上羽林军的服色,跟随沁水进.入宾州,在太守招待她的时候,将太守府包围,将太守俘虏作为人质,迫宾州投降。 蒋昕是萧辰最心腹的侍卫,有紧急调兵不用通报的权利,虽然只能调一千兵士,但是对付五百羽林军,绰绰有余。羽林军是宫中禁卫,比之萧辰手下大胜南朝的边疆将士,作战能力要略逊一筹。 蒋昕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劝说沁水,如果真的决定追随晋王,就该将如此妙计先禀告晋王,得到他的许可后再施行。万不可私下冒此大险。 沁水又使美人计,娇声唤着昕昕,昕昕,婀娜靠近,香泽轻逸,眼风斜飞,眉目含春,笑容娇媚,直迫得蒋昕步步后退,潮红满面。 “昕昕觉得,刚才我离开,辰哥哥是否伤心?”见蒋昕虽然意乱神迷,但还是不肯答应,沁水眼珠一转,问道。 蒋昕沉默半晌,语气沉重伤感:“公主,殿下这个人,器宇深沉,感情不轻易露。但是我敢以性命担保,殿下对公主的感情,绝对超出公主你的想象。” “哦,比我想象的还要没感情,是吧?”沁水戏谑笑语。 蒋昕愣了一下,没发现是玩笑话,急忙否定:“公主!殿下从来没在乎过哪个女人,除了你。” “我没看出来。若不是对那紫眼睛的美人太过在乎,又怎会堕入奸计,被她诬陷?” “这个……”蒋昕一脸为难和苦恼的表情,搔搔后脑勺,期期艾艾:“这个实在是难以理解,那样的绝色,殿下也不是没见过,也不知道这次是怎么了。不过,公主放心,那个人在殿下心中,无论如何比不上公主。” 沁水冷笑:“被整得这样惨,肯定是比不上了。”随即又近乎哀恳地望着蒋昕:“昕昕,辰哥哥被那紫眼睛打击这一次,一定心灰意冷。你知道辰哥哥本来就甚少欢颜,长年锁眉沉郁。我若给他这个惊喜,一来他肯定会忍俊不禁,笑破肚皮。让他平添不少欢乐。二来,他定会被我感动和震撼,远比我此刻去禀报他,然后由他去指挥这件事更让他感动难忘,我在他心中的地位,从此肯定无人代替。三来,昕昕,你为我做这件事后,我对你也将终生难忘,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从此也将与众不同。一举而利三人,何乐而不为?” 说了一堆,最令蒋昕动心的,还是最后一项。眼看他有所动摇,沁水眼珠灵动一转,抿去嘴角调皮得意的笑意,依旧作出一脸悲苦哀戚,还带上一抹对蒋昕特别的信任依赖,突然扑通跪地:“昕昕哥,好哥哥,求求你了!圆我这个梦吧!你帮了我,我准许你亲我一百下,随便你亲哪里!” 最后一句话,把蒋昕吓得惶恐失措,脸红到了脖子根,连连摆手,结结巴巴:“公主,末将不敢,公主快起来吧,末将答应公主就是!” “真的?”沁水一跃而起,一头扑进蒋昕怀里,蒋昕吓得后退,沁水扑了个空,眼看就要栽倒,蒋昕一个箭步抱住她。她伸臂搂着蒋昕脖颈,送上娇.嫩红唇,吧唧在蒋昕脸颊迅速啄了一下,而后发出咯咯的娇笑,像一只调皮的小鸽子。 蒋昕只觉销魂蚀骨,如醉了酒般头晕目眩,站立不稳。沁水却已经在他耳边顽皮地低语:“昕昕哥,可以亲我一百下哦,幸福吧?” 第四十三章 幡然悔悟 “可是沁水觉得此举并未达到预期效果。[]”沁水伏在萧辰膝上,嘟着嘴,仰头说道,“还以为辰哥哥会有多惊喜呢,结果辰哥哥早就知道了,而且很不给面子,都不觉得好笑。” 昨晚沁水曾对蒋昕说,我若给他这个惊喜,一来他肯定会忍俊不禁,笑破肚皮。让他平添不少欢乐。二来,他定会被我感动和震撼,远比我此刻去禀报他,然后由他去指挥这件事更让他感动难忘,我在他心中的地位,从此肯定无人代替。三来,昕昕,你为我做这件事后,我对你也将终生难忘,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从此也将与众不同。一举而利三人,何乐而不为? 结果她预期的这三个效果,似乎只达到了第三条。如此调皮可爱,又痴情可鉴的一件事,萧辰从头到尾,几乎见不到一丝笑意和感动,如何不令沁水大失所望。 萧辰抚着沁水脑袋,低首久久地凝视她,紧锁的剑眉缭绕着难言的沉痛。(.好看的小说)他现在深陷不义,兴兵犯阙,弄不好就是身死名裂。而她竟如此坚定地留下来了,他的担忧远远大于感动和惊喜。对于她,这是她给他的一份精心设计的特别礼物。然而,对于他,却是一份难以回报的情义,一份重逾性命的责任。 种种思虑在心底翻腾,他却对她缄口不提,只是深深地看着她,许久不语,眉宇间凝结着深重的阴郁。 就在这时,帘外蒋昕惊惶的声音响起:“殿下,中郎将吕士元求见!” 萧辰微微一震,吕士元是他的侧妃吕曼青的亲哥哥。不知为何,萧辰很不愿意他看见沁水伏在自己膝上,于是冷声道:“让他在外面等我。”然后俯身对沁水说:“我出去一下,你就待在这里。” 沁水鼓起腮帮,嘟着小嘴横了萧辰一眼。她当然也知道,他为什么不让吕士元直接进屋禀告。 萧辰没有理会沁水的不满,推开她,振衣而起,匆忙出屋。 沁水无所事事地独自等了一会儿,感觉好像过去了很长时间,就蹑手蹑脚来到门帘边,却依稀听见“紫色眼睛”四个字,她心头大震,不知道是否自己听错。 又等了好一会,没有听见任何动静,除了入.夜后呜呜的风声,几乎无声无息。 沁水心扑扑乱跳,掀帘出去。今夜无月,只有淡幽幽的雪光微微照亮了夜色,廊下也没有点灯,借着清幽熹微的雪色,沁水看见一个身影靠着廊柱,僵硬着一动不动。 “辰哥哥?”沁水焦急地唤了一声。 那个高大的身影还是矗立不动,沁水挨过去,仰起头看他。他站在廊柱的阴影下,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只能感觉到他在粗重地喘.息,胸.脯起伏。 “辰哥哥,你,你怎么了?”沁水被他吓住了,抓住他的手摇晃着。 黑暗中他的眼睛忽然雪亮,缓缓垂下,注视着她:“从护州过来的运粮队伍,被袭击了。” 沁水舒了一口气,拍拍胸.脯:“没有关系啊,宾州的粮草也够多的啊。” “袭击我运粮队伍的,是色目军队。”他的声音控制得还算冷静。 “色,色目军队?”沁水惊讶地喊道,“色目人是何时入境的?为什么要袭击你的军队?” 他没有回答她,黑暗中她感觉到他的眼中,翻起了刀锋般凌厉的寒光。 “难道……难道因为辰哥哥的军队势如破竹,父皇为对付你,竟然向色目国求救兵?”沁水大骇之下,声音颤栗得变了调,“既如此,又为何要我奉旨招降?朝廷是何时派出使者去色目的,我竟毫不知情!” 黑暗中,萧辰依旧不言不语,但是那股将要血战到底的冷硬和决绝,从他高峻威严的身影中散发出来。 “讨逆将军已经到前方赫州城,现在色目国又从后面夹击。如此前有狼,后有虎,辰哥哥,我们该怎么办?”沁水急痛攻心:“如果你与朝廷军队玉石俱焚,岂不给了色目国可乘之机!是谁给父皇出了这么个置社稷于危境的馊主意!” 沁水一席话,令萧辰浑身剧烈一颤。蓦然之间,一道闪电穿越了他的头脑,他霎时明白了为何紫瞳既要助他大败南朝,又要陷害他谋刺君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深深的痛悔之意灼烧着他,他顺着廊柱滑坐于地,双手抱头,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 “辰哥哥,你,你怎么了?”沁水被他突然的异常惊住了,惶急而心痛地蹲下.身,紧紧搂住他。 他抬起头来,黑暗的廊道里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沁水在直觉驱动下,伸出手摸上他的面庞,摸到了一脸冰凉的泪水。 强烈的惊愕和疼惜袭上沁水心头。长这么大,辰哥哥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哭过,从来没有! 第四十四章 迷雾重重 “辰哥哥,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沁水好吗?”抱着他摇晃着,她一声声追问,焦急而痛切。 他逐渐冷静下来,慢慢仰起头,自语般地说:“她是疏勒人啊,我怎么就忘了这个……” 正因为他胜了南朝,军威方盛,他才敢于受冤之后举兵造反。如果不是他在这次与南朝的作战中威信大增,受冤之后即便害怕,也宁可等待朝廷平反,断不会选择谋反一途。 他之起兵,正遂了紫瞳的期盼!紫瞳陷害他,就是为了激他起兵! 如今天下四分,西色目,东吴越,北卫,南汉。吴越最弱,且萧辰是从西边起兵,离吴越远,离色目和南汉最近。北卫与南汉近来交恶,一旦发生内乱,只能指望色目出兵入援。 自从疏勒人统一西域,建立色目国之后,一直妄想南下牧马,侵吞中原沃土,只是苦无良机。 此番,紫瞳挑起他与父皇内战,正给了色目国入境的最佳时机。 而他何等愚蠢,何等糊涂,竟蒙蔽于女色,成了那疏勒女子的利用工具! 自问在女色上从不怎么上心,此番怎么会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辰哥哥,你是说,那个紫眼睛jian货,她是色目国的谍者?”萧辰回想联翩的时候,沁水也思前想后,最后作此推断。 黑暗中,萧辰久久沉默。沁水只能看见他深幽的眸子,泛着粼粼的冷光。 再次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与紫瞳相处的几日,萧辰想明白了。自己不是惑于紫瞳的美色,而是她的眼神。 一向对女色不上心的他,之所以独独对紫瞳难以忘怀,只因为从来没有女子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 那双紫色的眼睛,再次清晰深刻地闪耀在黑暗中,照彻他的魂灵。那饱含了最深痛的爱恨,最绝望的等待,最凄惨的经历的一双绝美瞳眸。 那样的眼神,是装不出来的,最出色的谍者也装不出来。 一个娴熟的女谍者,如果要利用一个男子成事,只会以美色相饵。再高明一点的,不直接出卖色相,也会装出对该男子崇拜,爱慕,情深似海。 一个训练有素的谍者,怎会在利用对象面前流露出恨意?那深彻入骨的恨,在那双紫眸中几度沉.浮,几欲喷薄。 而这恨,似乎又饱含着刻骨铭心的爱。两次云.雨,她都流泪。一次是背对他,默默地流了一脸。一次是突然搂住他,哭得柔肠寸断。 有哪一个谍者,有必要在利用对象的面前,将最深的爱与最深的恨交织冲撞? 绝不仅仅是色目国的谍者这样简单! “辰哥哥,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沁水犹豫的声音打断了萧辰的冥思。 萧辰沉默着等她说下去,她继续说道:“当时,我之所以急着带走紫瞳,是因为紫瞳对我说,她知道我的身世。她说如果我立刻带她进京,她就向我透露我的身世。” “你的身世?”萧辰一惊,黑暗中的眼睛闪出光来。 “辰哥哥,你从来没听过宫里的传言吗?” “什么传言?” 第四十五章 爱恨因何 “母妃不是我亲娘。” “你不是曾婕妤生的?”萧辰仔细地回忆,沁水生于自己十岁那年。十岁……记忆已经很模糊。自从五岁那年母妃离去,父皇就把自己交给谢淑妃抚养。大约十五岁,谢淑妃病逝,父皇就在那年封自己为晋王,将已逝皇叔琅琊王的旧宅赐给自己做了王府,然后自己就搬出了宫城,住进了晋王府。 十岁的时候,自己还在宫里居住,但是对于沁水的出生,却没有丝毫印象。和沁水要好起来,反而是自己搬入王府以后。记忆中,好像是自己十八岁大婚那年,八岁的沁水第一次出宫,到晋王府参加婚宴。就从那以后,沁水就经常缠着自己教她武艺和骑射。 在他印象中,沁水一直就是曾婕妤的女儿。他实在想不起来,十五年前父皇还有哪个妃嫔怀孕生子了。 他这样一说,沁水凄凉地笑了:“那是因为父皇刻意隐瞒。我的亲生母亲,从一生下我,就被赐死了。” 萧辰一震,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爱怜与疼痛,轻抚着沁水的肩背,以示安慰。(.无弹窗广告)沁水低了头,双脚收拢,脸埋进膝盖,低低道:“但是,紫瞳封为顺常之后,搬离芳德宫那天告诉我,我的生母,不是赐死的,而是被父皇亲手杀死的。” 萧辰双手一环,将沁水搂在臂弯里,默默承受着她的痛。少顷,才问她:“紫瞳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 “我也不知道,她不肯说。”沁水摇头,声音凄楚。 “你别想得太多了,这只是紫瞳的一面之词,真假难辨。”用力搂了沁水一下,以示安慰,萧辰说道。 “我问过曾婕妤,她一口否定了,而且很生气,说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我下来,不知我从何处听了流言,竟连生母也不认了。” “兴许她说的是真话。我在宫里长大,也从没听说过你不是她亲生的。” “可是,辰哥哥,那个紫眼睛的女人,她……”沁水忽然全身颤栗,靠紧了哥哥,迟疑着说:“她曾经对我说过一句很奇怪的话,她说……” 沁水顿住了。(.无弹窗广告)感觉到她的颤抖,萧辰霍然觉得一种说不出的诡异,这种感觉就像第一次见到紫瞳时的感觉。 他永远忘不了,那晚他走进军帐,她回过头来。美艳的脸令人震惊,但更令人震惊的是,她的目光在触及他面庞的那一瞬间,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那是难以言状的变化,那样复杂,那样奇诡,令他顿时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如在梦境,挣扎难醒。 此刻,那种感觉再次袭来,恍惚中,听见沁水颤抖的声音:“她说,她才是沁水公主!辰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我忘不了她说这话时流露出的深深绝望和悲哀。尽管我讨厌她,甚至憎恨她,但是每每回忆她说这句话的眼神,我心里就会说不出的痛惜和难过。就好像……就好像是我欠了她,就好像是我在前世伤害了她!” 奇异难言的感觉在萧辰心底沸腾。许久,他才搂住沁水颤栗的肩头,沉沉问道:“沁水,你是否记得我们跟紫瞳的第一次见面?” “记得,当时你们俩……”一阵心痛袭来,沁水说不下去。 “沁水,你以为那是一见钟情,对么?”萧辰在黑暗里无声地苦笑:“你仔细回忆当时紫瞳的眼神。” “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你当时的眼神。”沁水摇首,哀伤地说。 萧辰心中一颤,沁水伤心的语气令他有异样的感觉。这么多年了,他不是没有感觉到沁水对他的情愫,但是,她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啊。 他一直选择逃避,此刻亦不例外,佯作不懂她的醋意,他说:“不,沁水,我有那样的眼神,是因为紫瞳的眼神太奇异。” “怎么个奇异?”沁水问。 “我说不好。她的目光一落到我脸上,就发生了剧变。似乎很惊骇,又似乎很迷惘,很痛苦……好多种情绪……” “为什么会这样?辰哥哥以前见过她?” “不,从来没有。你也没见过她吧?” “从来没有。” “但她却对我们的事情这样清楚。” 沁水忽然紧紧抓住萧辰的手:“辰哥哥,投降吧,跟我回去!你越说我越觉得紫瞳可怕!既然你认识到激起你造反,正是紫瞳的目的,难道你还要顺着她的阴谋继续走下去,让她得逞?” 暗幽幽的淡光浓影里,萧辰的侧影悲冷,沉默,阴郁。 沁水热切地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见他长久不语,她痛声再劝:“辰哥哥,如今你和父皇举戈相向,弄得山河破碎,遍地硝烟。眼看外族已经入境,若是北卫江山为夷狄所有,你岂不成了千秋罪人!” 又等了一会儿,沁水才听见萧辰幽寒的声音:“沁水,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我们谁也不认识紫瞳,为何她对我们的事这样了解?” 第四十六章 上表自罪 “为何?”沁水茫然不解地问。 “说不定,紫瞳就是兰贵妃的人。不管她是在被我俘虏之前就是兰贵妃的人,还是在那之后暗中通款兰贵妃,她与兰贵妃一定有某种避人耳目的联系。”萧辰冷沉沉地分析着,眼中寒光凛凛,“你一直没能见到父皇。说不定父皇病重昏聩,已经被奸妃控制了。父皇周围侍奉的人,其实早就被兰贵妃收买了。英明一世的父皇,不会联想不到紫瞳和疏勒人的关系,怎会在此时向色目国乞兵。只怕,不是病老糊涂、惑于妖妃,就是兰氏一族在父皇病中矫诏传令。” 沁水越听越觉寒意彻骨,声音发颤:“辰哥哥,你是说,兰贵妃为了羽哥哥顺利登基,为了兰氏权势永固,不惜卖.国,与紫瞳交易?” “不知道兰贵妃是否意识到,紫瞳筹划的一切都是为了色目国入侵。但是兰贵妃与紫瞳之间,肯定是有交易的。紫瞳极富权谋,或许用了什么谎言,引兰贵妃上了钩。”他唇际勾起一丝凄寒的冷笑,真是没想到啊,他被一个女人耍了,耍得这样惨!可是,他忘不了她的眼神,忘不了她在做.爱时搂住他失声痛哭!他与她之间,绝非利用这样简单!冥冥中似乎有一段噬骨之痛的爱,被那双紫色的眼睛,深深的,深深的,钉入了他的生命。 “那么,辰哥哥……”沁水并不知道萧辰此刻心中的翻江倒海,只是惶恐悲苦地问:“我们该怎么办呢?你若不降,就只有腹背受敌。不论你胜,还是朝廷胜,色目国都坐收渔利。” “我若降了,必死无疑。”萧辰字字如冰刀,切入沁水心中。 沁水的声音变得虚弱无力:“可我手中的圣旨,确实是父皇亲笔字迹。难道朝廷要失信于天下。” “哼。”萧辰的笑声寒意四射:“只怕届时,兰氏要说你矫诏。沁水,兰氏就是要利用你,诱我入瓮。” “辰哥哥……”沁水剧烈一颤,心有余悸,庆幸当日辰哥哥没有被自己招降,否则自己岂不是害了他。 “而今之计,惟有――”萧辰头靠廊柱,仰首朝天,从胸臆间吐出苍凉的长叹。 沁水等他说下去,他却长身而起,瞬时恢复了一贯的冷毅刚强,“沁水,你随我来。”说着,转身健步向寝室走去。 沁水赶紧起身,小跑着快步追上。 进到寝室,萧辰迅速铺展笔墨纸张,刷刷刷转眼间就修书一封,沁水接过,就着灯烛一看,只见清遒刚劲的字迹写道: “往者南朝为虐,袭扰边鄙,民不得生。臣仗天威,大破汉军,收复旧地。人云,功高不赏,位高难制。臣愚昧,不知韬晦谦抑,以致馋毁日至,父子相疑。夷人乘衅间构,以紫瞳女,色.诱于臣,谋刺于君,乱君之圣听,陷臣于不义。臣不能自绝于美色,亦不能自达于朝廷,坐遭侵枉,遂致称兵犯阙,沦为逆贼。今闻色目入境,臣恐萧墙内乱,父子cao戈,致使夷狄坐收渔利,江山沦于他手。特请归降朝廷。但罪孽深重,死不足惜,闻夷狄近在眼前,举戈欲动,臣自请以本部军马,出击戎兵。胜则光宗庙之玄灵,振大卫之天威,败则抵不孝之孽债,赎谋逆之罪愆。伏惟圣听幸勿生疑,勿堕夷狄诡计!” 萧辰一双寒眸坚韧明晰,注视沁水:“朝廷此时定是兰氏天下,此表到不了父皇手里。最好是将此表先送至舞阴侯孙绍宗手里,舞阴侯忠名素著,他阅过此表,若能暂时按兵不动。只要他不袭击我,我有把握大败色目,将他们驱逐出境,赶回大漠。” 萧辰口中的舞阴侯,就是此番朝廷派来剿灭萧辰的带兵将军,临行前被朝廷临时拜为讨逆将军。 萧辰扬声对外喝道:“来人!” 一个侍从趋步进来,躬身垂首:“殿下有何吩咐。” “去请伏波将军来一趟,就说事急,赶快。” 侍从领命欲去,一声娇喝:“慢着!”沁水转而对萧辰道:“辰哥哥是想让伏波将军去送奏表么?我觉得,此表由我亲自送去更合适。” 萧辰神色一动,目中浮出担忧:“沁水……” 沁水按住萧辰的手,眼里的光芒坚定而纯净:“辰哥哥,我是朝廷派出的招抚使,手握赦你无罪的圣旨,又是父皇的爱女,由我去送奏章,并且劝谏舞阴侯暂不进攻你,难道不是最合适的吗?” 萧辰深深地凝视沁水,眼底荡漾着感动,继而又化为坚实的信任,将奏表折好,塞进沁水衣襟:“好,我静候佳音。” 沁水迎视辰哥哥,紧抿樱唇,使劲点点头。 于是,萧辰派了自己帐下最得力的伏波将军杜放,领了五千兵马,护送沁水连夜赶往舞阴侯所据的赫州。 一夜未眠,天色将明时,萧辰望着残烛昏灯,终于抵不住,迷迷糊糊睡过去。却在恍惚间,听见门外蒋昕惊慌的声音:“殿下!殿下!赫州来使!” 萧辰迷糊着,有一晌没反应过来,然后霍然惊醒,一坐而起:“带他进来!” 也不顾自己尚未盥洗更衣,尚未束发戴冠,就这样接见了赫州使者。赫州使者见萧辰如此急切,便知这一趟来对了。刚要见礼,萧辰蹙眉冷脸,摆手喝止:“免礼!有话快说!” 赫州使者不言不语,面无表情,慢吞吞上前,将一个红木匣子,毕恭毕敬地置于萧辰榻前的矮几上。 萧辰心里顿时笼罩一片不详,外表倒还镇定,利索地拿过匣子,毫不犹豫地打开,眼神瞬间凝滞。 第四十七章 孤胆救妹 红木匣子里有一道金光熠熠闪动,令萧辰眼神一痛。(.好看的小说)是今年沁水及笄,他送给沁水的礼物,一条金色的链子外加一个小金剑吊坠。他当然知道,自从收到这件礼物,沁水就系在脖颈里,从未离身。夏天的时候,沁水穿轻薄鲛绡,他分明看见那吊坠刚好垂于她的蓓.蕾之间。 这样意义非凡的贴身饰物,他们竟能将之取下,那么沁水的处境,可想而知! 萧辰心中忧急如焚,脸上却维持着冷静,抬眸,锋利的目光直射向赫州使者,等他解释。 赫州使者被这寒光凛冽的眸光刺得垂下眼睛,答道:“我们侯爷说了,若要公主毫发无伤,除非殿下不带兵卒,不携器械,匹马单身,前往赫州,束身待罪。侯爷会一直等着殿下。(.)” 萧辰心头一骇:侯爷!这么说,扣押沁水的,是舞阴侯孙绍宗?据自己对孙绍宗的了解,当年他跟随父皇打天下,为抗击南朝,开疆拓土,将三个儿子的性命,送在疆场。如此忠心贯日,一心为国的勋臣,看了自己的奏表,难道还意识不到色目国的阴谋?他又是如何得知沁水与自己超越兄妹的情意?他又如何胆敢以一国公主为质?难道说,连他也成了兰贵妃的人? 萧辰不及深想,凌厉如寒刃的目光,锁紧使者:“公主究竟如何了!” “小人只是带话的,其他一概不知。”使者不敢与萧辰对视,只低了头,漠然回答。 萧辰知道问不出什么,心里急痛交迸,如煎如焚,但他知道,此时干着急是没用的,所以须臾就冷静下来,跃身而起:“好,我这就随你去。[.超多好看小说]” 萧辰让赫州使者到外面等,叫来蒋昕和帐下另一名得力干将,中坚将军李洪,分别交待了他们两个。然后换上明蓝色夔纹锦袍,批黑丝绣金披风,头戴远游冠,此外身无别物,赤手空拳,跨上乌电马。 萧辰的乌电马是罕见的神骏,速度比赫州使者快。赫州使者很快追不上萧辰,萧辰也不等他,疯狂地挥舞马鞭,催促乌电疾驰。 大雪初霁,红日初升,天地间一片明灿耀眼,凛冽的寒气涌动四方,乌电马四蹄如飞,像一道墨黑的闪电,撕裂了茫茫雪原,带起一阵阵轻纱似的雪雾。 飞速的奔驰中,迎面而来的寒风像尖利的长刀,一道一道切割他的脸庞,耳畔是激烈的风声,像是厉鬼的惨嘶。黑丝绣金披风在风里烈烈翻飞,两柄金线织绣的战斧交错腾跃,气势凌厉。 到达赫州城下,已经是午后,几百里路接连不息的奔驰,他的胸.脯剧烈起伏,未及喘.息,远远就看见赫州城楼上,一袭红艳,如血般刺目。 赫州城楼上,沁水被粗大的绳索绑在一根立柱上,嘴里塞着布巾。士兵手持明晃晃的大刀守卫两旁,旁边负手站立一个长髯及胸,将领模样的汉子,便是舞阴侯孙绍宗。 萧辰策马而立,朝城楼上厉声喊话:“孙绍宗,你不想活了!竟敢绑架公主!” 孙绍宗大笑,朝下喊道:“你们两个反贼!通奸勾结,谋刺君父,罪大恶极!圣上宽仁,特下旨意,若公主能招降晋王,两者一同赦免!公主奉旨招降,却反而投入叛军,助贼为逆,兴师向阙。如今陛下赫然震怒,已然下旨褫夺晋王封号与公主封号,特拜我为讨逆将军,下手诏于我,要我擒拿你们二贼!你若闻义归降,随我诣阙待罪,兴许你们二人皆有活路。若负隅顽抗,我有手诏可便宜行事,莫怪我对你妹子无情!” 萧辰只觉五雷轰顶,他低估了这一场变乱的严重,他低估了兰氏的势力和狡诈。看来,他与沁水的关系已经被传得污.秽.不.堪,甚嚣尘上。沁水天真地以为她这么多年,趋奉兰贵妃左右,真就被兰贵妃当成了自己人。殊不知,兰贵妃早就看穿了沁水,早就在收集不利于沁水的种种情迹。 沁水来招降,反而被他纳入军中,而且还假手羽林卫服色,替他拿下宾州,更加成了沁水助他谋反的证据,他和她更加百口莫辩,走投无路。就算父皇没有病重昏聩,没有轻信兰贵妃,也不可能原谅自己的儿女做下这等乱.伦叛父的逆行! 第四十八章 雪地折辱 思前想后考虑着这些,萧辰策马而立,身形不动。城楼上的舞阴侯见状,以为萧辰尚在犹豫,不想就此投降。虽然他单身匹马来到城下,保不定后面跟着大军,所以舞阴侯不敢轻易开城门,出动军队俘获萧辰。 黄浊的眼珠一转,他浮起一脸猥亵的笑容。转身令手下将沁水从木架上解下来,猿臂一伸,将沁水带入怀抱,粗壮有力的手臂勒住沁水的脖颈,从背后抱住沁水,另一只铁扇般的巨掌,从沁水的红貂裘插.进去,抚上.了.她胸前娇.嫩的柔软。 沁水在以勇力著称的舞阴侯怀里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他的魔爪。她恨得眼中怒火狂喷,面红耳赤,全身扭动,布巾堵住的口中发出呜呜的哀鸣。 “住手――”萧辰在下面看着,几乎目眦尽裂,额头青筋暴凸,发出雷鸣般的厉吼:“放开她――放开她――我投降――” “投降太便宜你了!”狂烈的仇恨突然从舞阴侯眼里激射而出,“难道我儿子就白死了!” 熊掌般粗厚的巨掌,在娇.嫩的蓓.蕾上,肆意的揉弄搓捏,痛得沁水咬牙切齿,眼里的泪水一层层涌出,又被她强忍下去。 萧辰脑中轰的一下。舞阴侯的小儿子曾跟随自己征战,不幸丧命边关。但是,那不是他的错,那一场战役,自己料到有埋伏,事前交待过孙会霖,孙会霖却自视甚高,不听他告诫,擅自追击,中了埋伏。但是后来,却有谣言不胫而走,说他是公报私仇,因为他的王妃何琦君出嫁前,与孙会霖是青梅竹马的情侣。 虽然猜到这类谣言,肯定是兰贵妃暗中捣鬼。但他光明磊落,并不把此类谣言放在心上。同为勇武之将,热血男儿,萧辰总以为孙绍宗跟自己一样,不会轻信小人谗言。所以也从来不曾特意向孙绍宗解释什么。 万万没想到,孙绍宗不仅信了,还深藏心底这么多年,直到今日来报复。 “你要我怎么做才肯放开她!”到了这般境地,他也不愿再解释了,他对孙绍宗猥亵沁水,充满了排山倒海的狂怒和仇恨,不屑于解释任何,只暴怒凌厉地发问。 “我说,你做。我说一条,你做一条,明白否?”孙绍宗笑得狰狞扭曲,对下喊道。 “你说!”他的喊声凄厉惨烈,穿透了白茫茫的晴雪大地。 “你下马――脱衣――脱.光――”随着孙绍宗的一句一句喝令,萧辰翻身下马,手抓披风领口一扯,将绣着战斧纹的披风扔在雪地上。再抓住锦袍的衣襟,往两边一撕,“刹――”随着锐利的裂帛声,明蓝色锦袍委落于地。又猛烈地扯下白绢中单,撕开最后一层贴身内单,只余一条锦绔遮盖下.体,铮铮立于雪地。 此时,一轮寒日照耀着茫茫雪野,地上的积雪反射着明晃晃的日光,天地间一片刺目的莹白,凛冽的寒气弥漫四野。萧辰高大伟岸的身形,立于这片璀璨的莹光中,迎着烈烈寒风。浅麦色的肌肤好像金子一般发出淡淡的光辉,精瘦坚实的胸大肌和八块腹肌,宛如千锤百炼的金砖。远远看去,他整个人俊美如天神。 “跪下!叫你跪下――听见没有――”孙绍宗继续疯狂喊话。 萧辰犹豫了一下。孙绍宗见状,发出猥亵的狂笑,将沁水凌空抱起,掀开貂裘大氅,巨掌沿玲珑曲线滑下,直接探向私密之处,隔着一层宫裙,在她的下.体一阵乱摸。随着沁水的扭动挣扎,那抚弄亵玩的动作更显下作。 熊掌般的巨手是从后面伸过来,沁水是面向城楼之外,萧辰将这猥亵一幕看得清清楚楚,霎时之间,悲狂的怒火从体内腾起,越烧越烈,灼烤着他,他仿佛马上就要爆裂开了,一双乌黑的眼睛变得血红,睁得几乎要崩裂。 第四十九章 情至深处 再无一丝犹豫,他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只有头颅依旧高昂。 阳光强烈,融雪散发的寒气,凛冽刺骨,弥漫四野。萧辰只着锦绔,全身上下除了私.处,皆裸.露于外,膝盖和小腿更是直接陷入雪地。寒气有如尖锐的刀锯从膝盖刺入,蔓延到整条腿,继而蔓延到全身,一直啃噬到骨头深处。 然而,他跪地的身姿没有一丝颤栗,高昂的头颅直视城楼,眼里的神情,高贵,轻蔑,痴情,悲伤,震怒,种种强烈的情绪交错,迸射出比太阳下的雪地更雪亮的光芒,连隔得远远的城楼上的孙绍宗都被这气势,震得有些胆寒。 被人抱着凌空辱弄的沁水,忽然间不再挣扎,注视着雪地上的一幕,泪水泉涌一般冲刷着面颊。被堵住的嘴里发出无声的悲呼:辰哥哥……不要啊……他要摸我,就让他摸好了,我不要看到你这样…… 看着曾经为卫国南征北战,拓地千里,令敌军闻名丧胆的晋王殿下,赤.身.露.体跪在寒冷的雪地里,一动不动。城楼上的士卒们都有些感慨。 “跪着别动!跪到我叫你起来为止!”孙绍宗看着那功勋卓著的一代贤王,为了一个女人屈膝于寒冷刺骨的雪地,脸上扬起轻狂的冷笑,大喊道:“要想你妹子不被**,就跪到我叫你起来为止,听见没有!” 孙绍宗将沁水随意扔给身旁士兵,士兵们把沁水重新捆绑在立柱上。吩咐了下属严守,孙绍宗走下城楼去用膳。 绑在城墙上的沁水,跪在雪地里的萧辰,都是一动不动,遥遥凝视对方。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红日西沉,晚霞在雪地上投映了绯红的冷焰,好像是心血在流淌。[.超多好看小说] 沁水的眼泪都流尽了,尽管一直喊不出声音,心里的呼声一遍遍刺穿了心脏。透过霞光与雪光交融成的嫣红光华,一直一直看着跪在雪地里的辰哥哥。 十八岁,萧辰第一次跟随父皇抗击色目大军,萧辰主动请缨,带领精锐,绕出色目军之后,阻截归路。前方卫宣帝大军击破色目,后面萧辰夹击,赢得大胜。 弱冠之龄,南汉侵扰边境,萧辰第一次独立带兵。刚到前线就俘获南朝细作,他故意升帐议事,说自己将分兵几队,于某日某时,从某道袭击汉军。他让南朝细作将此假军情听去,纵其逃走,奔回汉营。汉军以为得了军事机密,派大军到某道边设伏。结果萧辰从另一条路攻入南汉老营,攻其不备,大获全胜,将俘虏的服色,旗帜换上,再去出击那支设伏道边的军队。那支军队以为是自己人,猝不及防间就被击溃。 二十二岁,为报两年前南朝犯境之仇,萧辰奉父命,率军出击南朝。南朝以东西两路军迎战,萧辰事先探得两路统帅性情,知西路统帅性急,必先攻,而东路统帅擅守城,必坚守。于是也兵分两路。以建威将军领军敌西路,吩咐他坚守勿战,只要拖住西路。萧辰自己带兵,星夜驰往东路兵所在,经观察发现东路军的粮船全都泊在汜河口,从东路军所在营地往汜河口有一座山林。萧辰以一支军队在汜河口截粮,东路军听说粮草被劫,迅速前去救援,萧辰以另一支军队在途中山林设伏,截击东路救兵。西路兵闻东路兵败,亟往救之,萧辰早已伏兵以待,而建威将军从后面夹攻,西路军也随即覆没。 如此雄韬伟略,威名远震,却因生母是前朝公主,亲舅舅是前朝皇帝,而与储位失之交臂。如此功在社稷,捍疆卫土,却被兰贵妃视若仇雠,暗中排挤。 为求自保,萧辰练就了深沉内敛的性格,感情从不轻易外露。这么多年,他从不曾拂逆兰贵妃一次,对兰氏及其党羽处处礼让。与太子萧羽亦是手足情深,从无嫌隙。对沁水,则恰恰相反,一向不冷不热,若即若离。倒是沁水,毕竟情深难抑,虽然防着兰贵妃,到底还是对萧辰时时流露真情。 许多年来,都是沁水主动示好,而萧辰无动于衷。沁水一直以为萧辰对自己的感情,远远不如自己对他,哪怕听他的贴身侍卫蒋昕说了,也不信。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辰哥哥比她想象的,更在乎她! 第五十章 往事历历 千里之外,牧京宫城内,德阳殿。 汤药苦涩的香气在殿中飘浮,藻井上的青玉十二枝型灯只点了六枝,散发出雾岚般淡薄的微光。 壁炉中银炭的哔剥轻响,窗外寒风的呜呜低啸,越发显出殿中的静谧。 帷幔低垂,铜壶漏残。龙榻上雄伟的躯体,起了微微的动静。榻边支颐假寐的宫装美妇,惊醒地睁开眼。 榻上的男人艰难地侧过身,紧蹙的眉头下,眼皮在颤抖,青白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吐出含糊的呓语:“清儿……清儿……不要离开朕……” 心痛欲绝地呼喊着,眼睛犹未睁开,抖抖索索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心爱的女子飘远的裙裾。 兰贵妃脸色陡变,眼里射出一道歹毒的恨意,但是在卫宣帝眼睛启开的一瞬间,消散得了无痕迹。熟练地化作一脸柔情和满目疼惜,纤纤玉指握住了卫宣帝梦魇里伸出的手。 缓缓睁开眼睛,眼前的容颜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终于,他看清不是霍清漪,而是兰素星。[]这个陪伴了他大半生的女人。 对这个女人,他的感情是复杂的。这么多年来,她为他打理后宫,恩威并济,备受称道。他前半生戎马倥偬,征战南北,是她治家有方,使内院安宁,令他无后顾之忧。他后半生沉迷女色,嫔御如云,是她不骄不妒,使六宫和谐,令他可安心治国。尽管妃嫔甚众,他最依赖最信任的,还是她。 她善解人意,最知他心。贤惠大度,众誉所归。她三番五次谏阻他给兰氏封官加爵,是他坚持让她的父兄子侄在朝中任要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补偿他始终虚悬后位的歉疚。 她给他生的儿子虽不是伟略之才,但是宅心仁厚,孝悌恭谨,身具承平之君所需的德行。而她多年来从来不曾说过晋王一句不是。 紫瞳刚招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怀疑过。但是,紫瞳滴水不漏的证词使他难以质疑,且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查出紫瞳的来历。而晋王府的下人也随后招供了晋王平日的一些反迹,诸如暗中访求术士,诸如轻财爱士、私结宾客,诸如府中用度清俭到寒素的程度,诸如每次出征皆与手下兵将同食共寝。种种迹象都符合欲成大事者的作为。 更重要的是,他的怀疑还未落实,那边晋王先反了,这等于是为晋王谋逆这个疑案,增添了最确凿无疑的罪证。 不管晋王是否受人陷害,他起兵造反,攻陷城池数座,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背叛君父。 身为帝王,最忌讳的便是谋反,哪怕他是因蒙冤受屈而被迫起兵,哪怕他是自己最爱的女人生的儿子。 而在此时,又是兰贵妃站出来,请求他重审紫瞳,还恳求他下一道诏书,若晋王肯降,即赦免一切罪过。 他对她曾有过的一丝怀疑,也就烟消云散,将手中的权力交出更多来给她,而自己身体每况愈下,干脆在病榻上养息。 “陛下又梦见霍姐姐了吗?”兰贵妃柔柔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疼惜,将卫宣帝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 卫宣帝不语,眼里微含歉意,轻轻抚摸兰贵妃的面庞。 “陛下何时能梦见臣妾一次啊……”她幽怨凄楚地叹息。 “傻丫头,你每日都在朕身边啊。”虽然是老夫老妻了,他还是习惯叫她傻丫头。 嫁给他的时候,她才十四岁。那时他的父亲萧烈正欲取代北燕,必须笼络一批北燕旧臣站到自己一边来。而她是北燕重臣兰逸群的孙女。 她与霍清漪不同,同为政治棋子,北燕公主霍清漪是要被牺牲的那一枚。 从那时起,她们在萧府中的地位便截然不同。 萧辙那时虽然尚未被立为世子,但是一直是萧烈最得力的儿子。每次跟父王有所谋划,回到府中,他都要与兰素星密谈,并且必须避开霍清漪。 时间一长,人人都以为他爱兰素星胜过霍清漪,只有他自己最知道,内心深处的那份爱,根本无法说出,甚至无法让她本人知道! 往事历历浮现,使他眼前又出现了幻觉。自从病倒,他经常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整日昏昏沉沉,幻像迭现,许多离去多年的人,都会飘飘忽忽地来到他身边。 混混沌沌中,听见兰贵妃柔情似水的声音:“记得臣妾待字闺中时,与三五闺中好友闲聊,有人问我,若爱上一个男人,是愿意做他一辈子的女人,还是做他最爱的女人。当时我就答,愿意做前者。没想到一语成谶。有时候,臣妾觉得霍姐姐幸运,虽然不是你一辈子的女人,却是你最爱的女人。但更多的时候,臣妾还是觉得自己幸运,虽然不是你最爱的女人,但却是你一辈子的女人……” 他在她深情款款的语声中渐渐睡去,却在半梦半醒间,听见有人进来禀报什么,又听见兰贵妃惊喜的声音,他内心微微一震,神智稍稍清明,缓缓睁开眼睛。 见他眼睛睁开,兰贵妃立刻堆了一脸真诚的喜悦:“恭喜陛下,舞阴侯俘获了晋王和公主,目前已派人押送他们回京。” 第五十一章 请君入瓮 听到这样的消息,卫宣帝脸色不变。过了好一会儿,昏暗浑浊的眼睛深处,才渐渐浮起悲冷的神色。 派沁水去招降,就是想给她和萧辰一个赎罪的机会。卫宣帝心里暗下决心,只要沁水能将萧辰带回来,他可以不追究他们俩是否参与了刺杀自己的阴谋,他也可以不计较他们俩是否有逾越兄妹的畸恋。他老了,疾病缠身,无法再与年轻力壮的儿子,相见于疆场。而且,他子嗣稀薄,膝下只有三子一女,这个顽皮活泼的女儿,给他寂寞的晚年带来许多天伦之乐,这是六宫佳丽都不能给他的。他不想失去儿女,所以给了他们机会。 沁水走之前,他本来想亲自见见她,可是他病得很重,下令带沁水来见后,自己先睡过去了。一觉醒来竟是第二日了,兰贵妃告诉他,沁水在他沉睡时来过了,因为事急,她没有等他醒就让沁水先走了。 后来却传来消息,沁水加入了叛军,利用他钦点给她的羽林军,拿下了宾州。病体刚刚稍有恢复的他,顿时急转直下,病势日沉,终于陷入终日昏迷里,偶尔清醒片刻,亦是意识模糊,幻想迭现。 此刻听到一对儿女成擒的消息,他脸上无悲无喜,病势沉沉的大脑中,仿佛有云雾蒸腾,思绪缓缓地漂浮着,过了半日,意识才微微地清晰。心里顿时弥漫开说不出的悲凉。擒获了又能如何呢,他已经失去他们了。 兰贵妃暗暗揣摩卫宣帝神色,忽地跪地叩首:“臣妾请求陛下,宽宥晋王和沁水,赦他们无罪!” 卫宣帝不语,凝视兰贵妃,眼里昏昏沉沉,看不出什么情绪。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摇首:“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星儿,你不必多说了。” 兰贵妃深深埋首地面,直到卫宣帝发话,才抬起头来:“陛下,你只有这一个女儿,虽然有三个儿子,但是只有这一个是霍姐姐的儿子,他们既然回来了,陛下何不既往不咎,一切如旧。晋王依旧还是晋王,沁水依旧还是沁水。只是以后,不要再让晋王带兵,也不要让他参与朝政,沁水则由臣妾严加管束,教以闺训孝道。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陛下若加罪于他们,于事无补,反而有伤天伦。” 卫宣帝揉着额头,勉强听完兰贵妃这一席劝谏,剧烈的头痛又在此刻发作,他终于受不住,摆摆手,喘.息着开口:“此事容后再议……”话未说完,就抱住头,痛得嘴角抽.搐。 “陛下,陛下,你是不是头痛又犯了?”兰贵妃声音急痛,起身去看,同时传令下去:“宣徐太医来――” 经太医徐义臻针灸后,卫宣帝稍稍安适,让兰贵妃陪他下了一盘棋,棋还未下完,倦意就袭来,他挥手让所有人退下,沉沉地睡过去。 兰贵妃见他睡熟了,走出殿外,朝侯在院中的心腹总管苏英招招手,苏英跟着她来到一棵槐树下,躬身靠近她。 “见到韶儿了?”兰贵妃一改殿中的柔婉娴雅,神情变得阴冷。 “见到了。右卫将军说……”苏英靠得更近,声音压得更低:“人已经找好了。” “你告诉韶云,钱不在话下,只要做事干净。”兰贵妃眼神阴狠,冷厉,“最好能造成死于时疫的假象,否则,要收买廷尉署的验尸官,还是很麻烦的。” “奴才知道了,娘娘放心!”苏英躬身领命,他是兰贵妃跟前第一人,多年来帮着兰贵妃暗害过不少后宫宠妃,已经为虎作伥多年。 第五十二章 红颜相托 就在兰氏一族布下天罗地网,等着萧辰一步一步走向死境的同时,对这些阴谋毫不知情的太子萧羽,依旧每日过着诗画蕴藉,乐舞风流的逍遥日子。 近来因父皇病倒,不来考问他治国方略,也不考校他骑射弓马,而母亲不知成天忙些什么,对他的监管似乎也放松不少。于是他有了大量闲暇,派人四处寻找那名被赶走的螺琴师,未果。失望之下,幸而买到了几个一流的舞娘,聊作补偿。 自从几个绝色舞娘进了太子府,萧羽最近灵感泉涌,佳句频出,颇写了几首绝妙好诗,自度成曲,每日指导着舞娘们排练,忙得是乐此不彼。 但就是这样耽于歌舞,他还是每隔几天到掖廷诏狱去看望紫瞳,从来不会忘记。每次他跟兰韶云提及要去探监,兰韶云那双阴冷凤眼都会近乎仇视地盯着他一会儿,然后才答应。 既然这样不情愿,为何又要带他去呢。萧羽满腹疑团,终于在某次问了出来。兰韶云冷沉沉的缄默许久,才说了一个令萧羽始料未及的答案。 是她跟我说,她要见你。 萧羽闻言,心中难辨悲喜,只觉仿佛有什么在涌动。 知道了这个原因,这次来看她,便有了说不出的异样。凝视着她逐渐恢复的脸色,那举世无双的肤色眸光,一天天散发出迷人的光辉,就算是穿着统一的囚服,就算是在阴暗的牢笼微弱的天光下,就算面无脂粉身无饰物,也宛若明珠美玉,令人无法迫视。 然而,从脖颈往下,那些愈合不久的伤疤,还是与周围皮肤颜色不同,看上去仿佛精致无匹的极品丝缎上,不小心落了火星,留下了灰暗的烧灼痕迹。 什么样的仇恨,令如此绝色的丽人,为了报仇竟然可以不在乎被破相。原本完美无缺的冰肌雪肤,现在却是白璧有瑕,连他都为之遗憾,但是她自己的神情,却是毫不在乎。 她平静地抱膝坐在寒陋破旧的棉被上,眸子里沉淀着紫色的寂静,深深的,浓浓的,仿佛能把人溺进去。 显然,她知道,她已经成功了大半,一切都按照她最初的谋划在进行着。 萧羽手握冰冷的铁栅,默默凝视她,心里渐渐漾开一片悲凉。看她抱膝坐在那里的样子,其实也不过是十.八.九岁的少女,却不知背负了多么深重的仇恨,也不知经历过了多少男人,以至于那双紫色的眼睛深不见底,充满超越年龄的复杂深邃。 就在这相对默然的瞬间,昏暗中,那双美目中深邃的寂静,忽然间破裂了。那一瞬间,萧羽以为自己看错。 紫色的眼睛飞速地往牢外甬道上扫了一眼,然后朝萧羽眨了两下,眼里闪出诡异的光芒。 萧羽第一反应是,紫瞳有话要对自己说,却不想兰韶云知道。他下意识地往甬道拐角那边瞥了一眼,每次兰韶云都站在那里等他。 萧羽只看见一个憧憧黑影,似乎是背身而立。于是转过眼睛,目视紫瞳,等待着。 紫瞳身形不动,神情未变,也不出声,只是抱膝的一只手微微一动,手心向外,萧羽隐约看见她手心里握有东西。 紫瞳晃了两下手中物事,萧羽心里无端地紧张起来,咬紧下唇,抓着铁栅的一只手松开,伸进栅栏内。几乎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那个物事飞来,毫厘不差地准确飞入萧羽手心。 萧羽猛地抓住,感觉到是一片布帛,内中裹着硬物,很有棱角。他不敢马上看,迅速收入天水碧锦袍的广袖中。 再抬目看她,那双紫色的美丽眼睛,正一瞬不瞬凝视他,令他心里的潮水一波.波涌起。 多么美艳的眼睛,隔得那么远,那妩媚的眼波依然令人销魂蚀骨。有些女人天生媚骨,只是一眼,就可以放射出让男人欲.火焚身的电光。 紫瞳就是这样的女人,既是天生丽质,当然也是后天训练,得益于她曾经身在青楼。 那一刻,萧羽就是被这样柔媚迷人的眼神,击中了心魂,彻底神摇魂荡,一股强烈的冲.动占据了全部意识:无论是什么事,既然她信得过他,他都要为她去做! 脑子里晕晕乎乎地反复回响这个想法,萧羽过了好一会才注意到,紫瞳面对着他,微微将头从膝间抬起,无声地说着什么。 萧羽眼里掠过讶异,清了清心神,睁大眼不敢眨一下,认真看了许久,才看出紫瞳是在反复地说三个字。看那口型,实在猜不出她在说什么,他费力地紧盯着,将她的口型深深印在了脑海。 就在他还在琢磨的时候,紫瞳突然停止了唇语,低下头去,继续埋首于膝间,保持抱膝静坐的姿势。而萧羽也在同一时刻,听见了甬道尽头响起的脚步声。 第五十三章 消失所踪 兰韶云过来催促萧羽走,萧羽答应着,尽力让自己的神情显得自然。兰韶云朝牢中看了一眼,紫瞳静静坐着,触及兰韶云的目光时,眼里带上一抹暖意。 兰韶云的脸,永远冷冰冰的,像戴了一张面具。见了紫瞳示好的眼神,也无动于衷,转首催促萧羽离去。 萧羽看惯了紫瞳与兰韶云之间这种奇异的默契,来了这么多次,他早就知道紫瞳与兰韶云关系不寻常。自问不是没有为此泛酸过,但是今天不一样了,他与紫瞳之间有了瞒着兰韶云的秘密。 这让他在看兰韶云的时候,几乎忍不住有了一丝自矜之色。 直到走出掖廷诏狱,辞别兰韶云,上了金根车,隆冬的寒风从厚厚的车帘透进来,他才突然有些清醒,方才的惊喜和冲动慢慢淡去。他在内心提醒自己,不可以堕了那女人的诡计,她可是陷害三弟,逼得三弟谋反的罪魁祸首! 听说舞阴侯已经俘获了三弟和沁水,不知道押送回来后,父皇会给他们定何罪,届时就算得罪母妃也一定要为他们求情。一壁想着一壁从广袖中拿出紫瞳扔给他的那东西,似乎是棉被上撕下的布片,隐隐透着血迹,让他心里扑扑跳起来。 布帛上是三个血字:害于途。此外还包着一块墙上抠下的白,应该是为了加重布帛,使之能够抛过那一段不短的距离,准确到达他的手心。 害于途?萧羽悚然一惊,难道紫瞳是暗示他,将有人暗害三弟于押送途中? 除了兰氏一族,还会有什么人欲除萧辰而后快? 只是,紫瞳如何得知? 她扔血字给他时,刻意避开了兰韶云,而兰韶云又是兰氏一族目前的砥柱,紫瞳应该是从兰韶云处得知。[]那么,谋刺父皇而栽赃于三弟,其实不是紫瞳一人的“杰作”,而是与兰氏合谋的。 紫瞳是什么时候跟母妃勾结起来的?自己竟被瞒在鼓里! 萧羽思索着,手中无意识地将血字布帛团成一团,又慢慢地展开来,再一次细看。这一笔一画淋漓的鲜红,是她的血呵…… 她为什么要将这个阴谋最后最重要的一步,告诉自己?难道说,她希望自己去救三弟? 兰氏一族酝酿了这样一个滴水不漏、步步为营的惊天阴谋,不就是为了给自己除去皇位最大的竞争者,让自己通向至尊的路途更加平坦顺利?将三弟斩草除根,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自己,紫瞳却拜托自己去救三弟! 手中的布帛忽然间又揉成一团,那鲜血淋漓的字仿佛还带着她的血液里温度,灼烫着他的肌肤。他在心里动情地呼喊:她懂我,她如此信任我,她知道我不忍见三弟被害,她知道我会去救他! 就在这一刻,难言的感动如同无边无际的春水淹没了他。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情绪,撩开车帘,任冷风吹去眼中的泪意,望着朱红色的宫墙无尽地蔓延在冬季冰冷的阳光下,逐渐模糊远去…… 但是,突然,他的脸色僵硬了――她为什么要救三弟?她既然要参与兰氏暗害三弟的阴谋,却又为何在大功垂成的时候,又要出手相救? 蓦然之间,他想起在昏暗的牢房里,紫瞳用唇语对他说了三个字。那三个字,显然并非血字写的这三个字。既然可以用血字写出来,为何还要用唇语说?而且…… 他回想起紫瞳在那阴暗潮湿的牢笼中,用无声的唇语反反复复说三个字时,眼中仿佛在一瞬间燃烧着明炽的光焰,甚至……隐隐带着一丝疯狂。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的表情,随着兰韶云的脚步声响起,她很快又埋首于膝间。然而,他忘不了她说那三个字时的眼神,在阴暗中,那眼神仿佛是污泥里突然绽放的紫莲,美丽,妖娆,而又幻惑。 那样的口型,对应的难道是…… 可是现在他不应该先想这么多,而是要想一想怎么救三弟。要救三弟,首先要摆脱母亲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太子妃兰澜。 今日因为是与兰韶云一同出来,兰澜没有跟着。平日里,兰澜对他看得很紧,自己的踪迹兰澜都会一一向母妃禀报。 那么,就趁着今日先逃离兰澜和母妃的视线。 去哪里才不会被发现呢? 略一思索,萧羽对车夫下令:去窈窕苑。 第五十四章 画裙公子 窈窕苑,京都首屈一指的销金窟。(.)楼阁崇宏,飞檐峻宇,白壁粉墙,雕栏朱户。那一扇扇绮窗面朝牧京最繁华的朱雀大街,窗后花容绰约,钗鬟流光,让那些策马而过的士人心驰神往。 萧羽在门口下车,车夫驱车绕过正门,到街角豪阔的车马场停车。进得门来,首先是大厅,这是每晚灯火通明,宾客如云的地方。最廉价的小娘子就在大厅的二楼,随时倚栏卖笑,招蜂引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白日里此处最是沉寂静谧,一个嬷嬷懒懒地上来问萧羽有何贵干。萧羽说与怜蕊有约,那嬷嬷上下打量他一下,然后什么也没说就放他进去。 萧羽离开后,那嬷嬷依旧在看他,嘴里啧啧赞叹。冰雪般的肤色,衬以银白色镂空暗纹的锦袍,玉色的腰.带,晶黄剔透的琉璃镂雕肥遗佩,更显得萧羽风姿秀逸,清雅高华。(.)嬷嬷知道身为头牌的怜蕊,素来与公卿贵戚、豪商巨贾交游,看这公子的气度,应该也是怜蕊的入幕之宾。 像怜蕊这样的身份,是不用像普通妓女那样接客的。 从大厅出去,两侧都是回廊,沿廊子遍布着一道道房门,这里是普通妓女的寝室。 穿过这两条长廊,绕过参差错落的假山,便是几个连通的院落,分别住着窈窕苑最当红的五位花魁。 举目但见,假山如屏,水流似带,虽在冬季,但是佳木葱茏,百鸟喧啾。临水与曲廊相接,穿过曲曲折折的长廊,进.入月洞门,来到一个幽独的小院,这里就是怜蕊的居处。 看门的小厮问萧羽有无名帖,他才好通禀进去。萧羽略想了想,眉目间起了淡淡的笑意:“你就说,画裙公子到了。” 小厮进去后,不一会儿,一个紫袄黄裙的小丫鬟走出来,笑生两靥,盈盈一福:“公子请随我来。” 萧羽亦还她温润清浅的一笑,轻扬袍袖,从容地随着她走进院中。院内以池水居中,亭廊,假山,花木,厅堂,环绕四周。水边湖石层叠,石纹生动,是怜蕊的一位巨贾恩客远远从南朝运来的著名太湖石。 走过池上精致小巧的汉白玉曲桥,即可到达临水而建的厅堂,厅堂右侧转廊通往掩映于绿竹疏梅的寝阁。 丫鬟很抱歉地说,小姐还未起床,请公子在厅中稍候。 萧羽猜想,怜蕊昨晚可能留宿了客人。像怜蕊这样的头牌花魁,已经可以自由地留宿自己喜欢的男子。只要每月上缴给老鸨的钱一分不少,老鸨从来不来干涉她的私生活。 怜蕊当然不缺钱,多少达官贵人愿意一掷千金,只为她能在他们的晚宴上陪一巡酒,赋一首诗。所以,但有自己心仪的男子,怜蕊往往不取分毫就陪侍枕席。 上次见到怜蕊,还是在九皇叔东平王萧轸的府中。北朝尚武,不比南朝风雅。北朝皇族里雅好文墨的也就东平王萧轸和太子萧羽,是以两人交情甚笃。而且萧轸作为卫宣帝第九的弟弟,比萧羽大不了多少。 去年重阳节,萧轸府中几样品种珍奇的菊花开得极好,自诩风雅的萧轸自然请了萧羽以及一些不在高位的文士,到府中赏菊饮酒,还特意花重金请了怜蕊去助兴。 在座的文士里有精擅丹青的,拿出自己的画作给王爷和太子赏鉴,萧羽坦然指出画作不足之处,文士不服,让萧羽画一幅看看。彼时宴席设在一间水榭中,萧轸令人赶紧去拿上好的画纸,怜蕊开玩笑道:“今日我穿得素,太子不如就画在我的裙子上吧。” 萧羽低头看见怜蕊穿的是素罗八幅湘裙,凝神想了一晌,唇际慢慢扬起疏逸的笑意。他泰然自若地在怜蕊面前蹲下,纯澈如水的眸中,全无礼俗羁绊,也无拘谨窘迫。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绝色佳丽的下.身,而只是一幅待画的帛布。提起笔来,疏狂地挥舞,不多时便画了一幅落花流水图。 然后起身拽着怜蕊衣袖,让她走几步看看。怜蕊已是满面晕红,在萧羽牵引下,轻移莲步。随着裙幅荡漾,那水墨画的片片花瓣便似流转于潺潺水流中。 在座诸人皆惊叹不已。 萧羽和怜蕊,也就见过那一次。此番贸然前来,以画裙公子自称,不知怜蕊是否记得,是否会收留自己? 正想着,只听环佩琳琅,萧羽闻声向厅外望去。 第五十五章 花魁娘子 怜蕊大约刚起,发髻轻绾,斜插一枝紫玉长簪,余下的长发如黑色丝缎披垂至腰。[]身穿一件粉紫色合欢襦,系一条没有任何纹饰的白绫裙。腰间垂下碧玉珠和碧玉环组成的玉佩,行走间玉珠敲打在玉环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见萧羽明净的目光落于她的裙上,怜蕊绽开笑容,素颜如雪:“今日若不素裙以待,岂非辜负了画裙公子这一美称?” 萧羽眉目轻扬,脸上有清远淡雅的笑意袅袅散开:“今日若不为娘子挥毫染墨,岂非辜负娘子素裙以待的苦心?”(娘子,是北卫对妓女的雅称。) 语毕,两人相视而笑。怜蕊向后示意,一名丫鬟捧着画笔和彩墨上前。 萧羽提笔蘸墨,专注的目光,如纯净皎洁的月光,流淌在怜蕊身上。怜蕊微微地闭了眼,只觉自己几乎要融化在这样的注视里。 感觉到裙下有轻微的触动,她心头砰地一悸,随即一种酥麻的感觉传遍了全身。微微睁眼,低垂眼帘,看见他的镶金白玉冠,随着他作画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折射着星星点点的光辉。画笔在她的下.身快速地游.走,仿佛是一只狂乱而灼热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白绫,触及她隐秘的欲.望。 有一团火焰,从足底烧起来,一点点地蔓延上来,窜到她的每一寸肌肤,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体内的水分仿佛都被烧干了,她只觉干渴燥.热得厉害,喉咙里火烧一样,呼吸越来越急促。 “娘子自己看一看。”萧羽清亮明澈的声音,如冰泉寒水漫过她,使她有了一瞬清明冷静。睁看眼,看见的是萧羽含笑期待的眼神,这样清华纯净的眼神,让怜蕊体内的火焰慢慢地熄灭了。 低头,怜蕊惊喜得几乎叫出声。裙上,藤蔓飘逸,似有风动,紫花串串,娇.嫩润泽。萧羽用泼墨与勾勒点画相结合,画出枝繁叶茂,蜿蜒攀爬的藤条,以及如蝶群飞舞般美丽的紫藤花。紫藤花鲜丽的色泽,恰与怜蕊上身合欢襦的衣色相衬,仿佛怜蕊整个人都化作了一串随风飘拂的紫藤花。 “真美啊……”怜蕊身姿轻盈旋转,让绫裙飘展起来,那一串串的紫藤花随之飘荡成氤氲的紫色烟岚,美如梦幻,“怜蕊何以谢公子?” “小可前来,正是有求于娘子。”萧羽看着怜蕊小女孩般开心喜悦的样子,不禁莞尔。 “公子尽管说,怜蕊必定倾尽全力。”怜蕊双眸如水,凝视萧羽,情真意挚。 “小可想找栖身之处,希望不会被家人发现。” “公子所说的家人……”怜蕊自然知道萧羽的身份,只是不去点破他。 萧羽也知道她知道,也不愿点破,笑而不语地凝视她。怜蕊与他目光相触,须臾,浅笑盈盈:“好,这个怜蕊能够办到。公子是立刻就去,还是在怜蕊这里歇宿一晚?” “只怕,需立即动身。”萧羽微含歉意:“车夫还在外面等我,凡我的行踪,当日回去他都会向我妻室禀报。(.无弹窗广告)而且,明日肯定会有人来此搜寻,将会给娘子增添许多麻烦。” 怜蕊淡淡一笑,宛若空谷幽兰,仿佛有雅致的香气从她的浅笑中散发:“公子,怜蕊自会应付,不会有麻烦,公子放心。不瞒公子,曾有江湖侠客,在怜蕊这里避祸。后来仇家找上来,全赖怜蕊机智周.旋,打发了那仇家,庇护了怜蕊的恩主。因此,公子只管将此事交给怜蕊便是。” 萧羽眼里漫起感动,长揖及地:“如此,小可多谢娘子高义,容日后再报!” 怜蕊为萧羽换了装束,两人都戴了有帷幕的帽子,遮了面庞,乘怜蕊找来的马车从后门走。 上了马车,摘下帷帽,两人并坐,肌肤相贴,怜蕊闻到萧羽身上淡淡的兰香,心摇神荡。 萧羽却随着马车的颠簸,思潮起伏。那双紫色的眼睛,又从黑暗深处慢慢地明亮起来。 他该如何救三弟?去求母亲吗,她必不会承认。那就去跟母亲说,如果三弟不能活着回京,自己就自刎以谢,如果这样说了,母妃会不会放过三弟? 不会的,以自己对母妃的了解,一旦她知道阴谋已被自己知悉,她一定会设法将自己软禁起来,让人严密看守自己。届时寸步难行,反而无法救三弟。 那就去见父皇,将母妃在父皇面前的美好形象戳穿,将兰氏长久以来暗害三弟的阴谋,尽数向父皇告密。 恐怕也不行。母妃现在随侍在父皇病榻之侧,须臾不离。而且父皇病重以来,自己每次去问安,他清醒的时候少,昏晕的时候多。只怕他已经是神志不清,不能作出明晰的判断。 去找晋王党帮忙?但是自己向来不问朝政,夺嫡争储之类的事都是母妃一手策划,自己其实根本搞不清哪些是晋王党。如果阴差阳错,以为找到的是晋王党,其实却是太.子.党,母妃那里立刻就会知道讯息。这是险招,不可轻用。 突然,萧羽眼睛一亮。他想起来了,本来他前几天就想去看紫瞳,可是没有找到兰韶云,听兰韶云的同僚说,兰韶云前几天出了一趟远门。 “公子,下车了。”怜蕊轻如叹息的声音,在耳畔袅袅升起,柔软的气息如花瓣上拂过的风,带着甜蜜的芬芳。 萧羽这才回神,抬起眼眸,触到怜蕊秋水般的明眸,眸子里竟有一缕说不出的幽怨。 将帽檐下的帷幕拉下遮住容颜,两人走下车来。怜蕊带着萧羽七拐八绕,这才在一处建筑前停下。透过青纱帷幕,萧羽隐约看出,是在一家客栈门前。 随着怜蕊走进客栈,怜蕊对迎上来的店小二说了几句什么,店小二直接带两人从客栈后门进.入一个院子,这里是客栈掌柜的家宅。 店小二将他们安排在厅堂等候。怜蕊首先揭下帽子,萧羽见状,也跟着揭下帷帽,四处打量。 厅堂几案光洁,坐垫雅致,漆具精美,壁上有四时花卉图,角落里的铜炉燃着炭火,使得室内温暖如春。梅花清冷的芬芳从镂空的纱窗徐徐拂来,若有若无地散在空气中。 怜蕊见萧羽在打量那几幅画,笑吟吟道:“这间客栈的掌柜,祖上曾在先朝大燕出仕,后来萧卫取代霍燕,这位大燕故臣拒不臣事新朝。干脆退隐乡野,每日伺花弄草,吟诗作赋,以避世事。后来他们家就再也不曾出仕,靠着祖上囤积的产业,置了这间小客栈。传到第四代,就是现今这位金掌柜。由于四代不问国事,且四代都是由老板娘打理客栈,因此,金家四代男子埋首书画诗文,颇有造诣。这位金掌柜浸淫犹深,简直到了狂热的地步。专喜结交同道中人。金掌柜为人孤野乖僻,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人,不假辞色。但对于自己喜欢的人,往往不惜倾囊相助。我想来想去,只有此人可托。公子如此风雅,必得他青眼相看。” 怜蕊当然知道,萧羽就是北卫将来的继承人,但她在他面前提及萧氏的北卫取代霍氏的北燕,毫不避讳,且言语间对那位北燕忠臣大是嘉许。怜蕊阅人无数,早看出萧羽宅心仁厚,风骨高洁,胸襟坦荡。她知道他不会介意她的言辞,是以她才敢于畅所欲言,无所顾忌。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头束白巾、身穿青袍、落拓疏逸的文士,大袖飘飘,阔步而入。 怜蕊和萧羽忙起来见礼,金掌柜也不客气,指着怜蕊就是一阵数落:“你又给我带麻烦来了不是?我这客栈,成了你的恩客们的避难所了,啊?” 怜蕊素知他脾气,抿着樱桃小嘴,但笑不语。 金掌柜跨上两步,扯住萧羽衣袖就往外拽:“走走走,我上次已经跟怜蕊说过,再不帮她干这些藏匿三教九流的事了!” 第五十六章 涧泉居士 怜蕊以袖掩嘴,笑道:“涧泉居士,今日这位,可不是我的恩客。是我特意为居士你带来的礼物。以谢你帮我这么多次。” 金掌柜自号涧泉居士,平生最恨别人叫他金掌柜,专喜欢听人叫他涧泉居士。 涧泉居士这才认真看了萧羽一眼,萧羽觉得这人十分有趣,忍俊不禁,脸带笑意。涧泉居士横他一眼,心想你笑什么,转向怜蕊:“这礼物你只怕送错了地方,我虽疏狂,到底不好男风。” 怜蕊又好笑又好气,萧羽肤白貌美,涧泉居士这话是讥讽萧羽貌似男馆。 萧羽却不生气,还是一脸温煦笑意。 怜蕊狠狠瞪涧泉居士一眼:“你自诩才高,只怕跟他比起来,如萤烛与星月争辉。” 涧泉居士最恨有人怀疑他的才华,气得双脚直跳,拧起萧羽的衣襟,恶狠狠道:“我倒要看看你我谁是萤烛,谁是星月!你,你,你有何长处,且让我瞧瞧。” 怜蕊抢在萧羽前面说道:“涧泉居士,若这位公子的才华在你之上,你可愿藏匿他在此?” “哼,若他才华在我之上,我以兄礼事他,凡他有吩咐,我必遵从!” 萧羽笑容淡雅,从容言道:“我看墙上这几幅画作,皆未题诗。不如你我在同样时间内,题完这几幅画作,然后比较高下。如何?” 涧泉居士松开萧羽,目光有些躲闪。这几幅画,是他的得意之作,惜乎他题了数首诗,皆不满意,所以才空着。 想了一想,涧泉居士流露出不服气的神色,狠狠盯着萧羽:“我就不献丑了,你若能为我的画作题出几首叫我满意的诗,我这间客栈就是你的逋逃之薮!” 萧羽笑着颔首。涧泉居士立刻换来家仆摆上纸墨。萧羽拧着如云广袖,提笔蘸墨,眼望着第一幅画,只一眨眼的功夫,低首走笔如飞。将写好的纸张拉到一边,再望第二幅画,也是一眨眼的功夫,第二首诗一挥而就。 萧羽的眼神空灵而专注,脸上神情宛若空山凝云,清幽而又飘渺。抬首观画,低首走笔,抬首与俯首间,带着说不出的洒脱飘逸。银色如雾的衣袖随着手的动作翩翩飘展,几缕碎发袅袅散逸在纯白清秀的脸颊边。 不到一盏茶功夫,五首诗呈上。涧泉居士不以为然,心想,我这几幅画,画竹,画梅,画兰,画秋江垂钓,画万丈苍崖,都属常见的画,这家伙定是平日里就给人题过类似的画,如今借花献佛,拿旧作搪塞。否则,哪有这般文思敏捷的? 然而,等他拿过萧羽的诗细看,才瞿然惊叹:原来每一首诗都道出了他画中的特色,绝不可能套用其他同类画作的题画诗。[.超多好看小说] 比如这首《题秋江归钓图》,涧泉居士画中是秋江晚景,渔火点点,与一般的秋江图有所不同,萧羽的诗这样写“波光摇送镜烟斜,妆点渔灯几树花?看到棹歌鱼影动,应知野艇胜村家。” 再如这首《题苍崖图》,涧泉居士的苍崖图不止画有苍崖,在苍崖半腰树丛间还隐隐约约有一座古寺,被萧羽看见了,写进了诗里。这还不算,在苍崖顶上,用非常虚淡的笔墨点染了一泊水潭,不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萧羽也给写进了诗里,而且对这处于万丈苍崖顶上的水池,还有奇思妙想:“苍崖古寺白云封,上有天池写玉龙。想得高人濡墨处,闲心一片挂芙蓉。” 涧泉居士对萧羽佩服得五体投地,扑通一声就扑倒在萧羽脚下,口中热烈地叫着:“兄长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须知,在北卫不比在南汉,北卫尚武轻文,从卫武帝萧烈到卫宣帝萧辙,都是马上天子,对翰墨丹青,宫商雅乐,都不感兴趣,也不提倡。对文人甚至相当轻视。年年与色目国,与南汉战争不断,乱世之中,百无一用是书生。 相反,倒是南汉的君臣都比较风雅。所以要在北卫找到一个雅好诗画的知音,是非常不容易的。无怪乎涧泉居士这样激动。 萧羽倒是谦虚,不敢自居为兄,愿奉涧泉居士为兄,与之结拜。涧泉居士却执拗不肯,坚持说如果萧羽不做兄长,就不与之结拜,也不收留他。 如此,萧羽也就却之不恭,论起年齿,确实也以萧羽为长。两人遂义结金兰,兄弟相称。晚宴就在涧泉居士的小院里摆开,只有怜蕊,涧泉居士,萧羽三人。席间,老板娘过来陪了两杯酒,便又忙客栈的事务去了。 席间,涧泉居士频频劝酒,萧羽不好拂他美意,虽然酒力不济,却也酒到杯干,喝得大醉。涧泉居士见他外表虽文弱,却是个爽快人,遂趁萧羽醉了,再次向他索诗。 “贤弟尽管命题,为兄还没有做不出的诗!”萧羽酩酊大醉,平日里谦谦君子的姿仪全无,大袖一挥,傲然开口。 于是,涧泉居士随口命题,萧羽出口成诗,佳句如流。涧泉居士更加敬服倾慕,命人取来纸笔,一首一首记下,然后手持纸卷,在月光下反复诵读,摇头晃脑,一脸美滋滋。 “到手金杯且慢斟,小斋一醉夜沉沉。关山未觉分南北,人月何须论古今。水落蒹葭应自老,雪来寒梅为谁开。不知霜露沾衣处,偏是诗家感慨深。” 涧泉居士音调悠扬、情怀激.荡地念诗,怜蕊面染羞色,手托粉腮,听得迷醉。诗人自己,却抬起朦胧的醉眼,望着盛开的白梅在月光里宛若冰花寒玉,不知为何,那双紫色的眼睛又一次慢慢地浮升出来。 浓浓醉意在脑中旋转,漩涡的中央却是那间昏暗的牢笼,那女子用紫色的眼睛凝视着他,张开美丽如妖蝶的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反反复复地做着三个口型。 “贤弟,怜蕊娘子,我有个难题想请教你们。”忽然,他转过迷濛的眼睛,脸上笼罩着飘忽的笑意。 “嗯?”正陶醉在萧羽诗中的涧泉居士和怜蕊,都是一愣,齐声问道:“什么难题?” “你们看我的口型,然后告诉我,我在说什么?”萧羽盈满醉影的眼眸,忽然荡起一缕动人的哀情,他迷濛的视线里,已经全部是那张绝美的容颜,那柔媚的唇线优美地启开…… 注释:三首诗分别为明朝韩应龙《题秋江归钓》、孙继皋《题董太史画》、吴宽《中秋夜饮》,最后一首略有改动。作者才浅,只能袭用前人诗句来塑造自己小说中的人物,见谅。 第五十七章 飘缈剑仙 牧京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人流如织,车流如川,店铺连门,商贾辐辏。 一家“许记五福饼”门口排着长队,不时有人吆喝着“喂喂,排队啊!我可是大清早就来排队的!”“喂喂,你怎么不排队!” 不一会儿,长队里便因有人插队而起了争执。 隔着两个店铺的一家茶楼,二楼靠窗的座位,坐着一个青纱覆面、穿紫绫袄、绿绸裙的女子,一直在观望着“许记五福饼”店铺门前的长队。 当她看见一个穿蜜色素缎棉袄、品蓝苎麻长裙的少女,目光陡然凝滞了。她一直盯着那少女,很久。然后倏地起身,飞快地跑下楼,在街道转角处的一个小巷里,拦住了手提一袋“五福饼”的少女。 “请等一等!”她在身后叫道。 那少女回头,诧异地看着她:“你是在叫我吗?” 她走上前,撩起面纱,露出一张秀美的容颜,盈盈含笑。 少女看见她这样美丽温雅,脸色顿时松快了许多。美丽的女子上前,迅速抓起少女的衣袖,往少女手里塞了一样物事。 少女低头一看,震惊得瞠目结舌。手心里是一枝飞蝶金步摇,华贵精致,灿金耀目。身为大户人家的丫鬟,她当然知道此物的价值,还未回过神来,美丽的女子已经在她耳畔用怪异的嗓音说:“你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东西就送给你了。” 少女恋恋地盯着华丽的步摇,身为丫鬟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美丽的饰物。 她的表情落在美丽的女子眼里,便知她是默许了,于是问道:“你家公子前几日去了哪里?” 少女惊异地抬目望了女子一眼,刹那间觉得这美丽的女子有几分面熟。 美丽的女子紧紧盯着少女,等待她回答。少女迟疑着,低头看看步摇,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咬下唇,说道:“公子……好像是去了洪隆郡。” “洪隆郡?”美丽的女子暗道,“那不是在粟州与琪州之间的一个小县邑吗?” 少女疑惑地盯着她,心里苦苦思索到底她像谁。美丽的女子感到少女异样的目光,窘迫地一笑:“多谢你了!此事还望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对你我都有好处。后会有期!” 匆匆说完这一席话,转身就跑。 少女看着美丽女子的背影,那落跑的姿势,怎么像个男的? 跑了两个街口,萧羽才站定,喘.息。扮成女子,自然是怕兰韶云家的丫鬟认出自己。虽然自己不经常去大舅家,但是这个丫鬟是舅母的贴身丫鬟。萧羽知道舅母最喜欢吃这一家的五福饼,每日早饭必以此饼下饧粥(在米粥中加杏仁,麦芽糖,芳香甘美。见李商隐《评事翁寄赐饧粥走笔为答》),于是萧羽特地到徐记五福饼附近来等。 这副装扮回到涧泉居士的客栈,被涧泉居士和怜蕊笑了一通。怜蕊眼中深情流泻,笑着打趣萧羽:“公子天生绝色,比最美的女人还美,让我这个所谓花魁都自愧弗如啊。” 萧羽摆手苦笑,连忙擦去一脸浓妆,一壁问涧泉居士:“贤弟可认识什么江湖上的人物?” 涧泉居士向怜蕊一努嘴,笑道:“这个你可问错人了,我认识的江湖豪杰,都是怜蕊娘子带来的,你何不问她。” 萧羽拜托怜蕊后,只过了一日,怜蕊便找来一位天山派的侠客。顺便还给萧羽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自萧羽失踪,朝廷已经沸反盈天,窈窕苑已经被封锁,怜蕊都不敢回去了。目前也只有住在涧泉居士这里,还好,窈窕苑里没有任何人知道怜蕊有这么个去处。 来人是天山派掌门人座下排行第二的弟子,名叫巫重阳,外号飘缈剑仙。此人长得眉目清扬,长须飘飘,不愧剑仙之称。他听萧羽问起洪隆郡,又说起有人要暗杀他弟弟,立即了然,手捋长须,目中带一丝寒意:“那必是去了洪隆郡碧螺山。江湖上近几年崛起一个门派,叫做碧霄宫,就在洪隆郡碧螺山上。这个门派不参与江湖纷争,只做杀人的生意。碧霄宫有二十八星宿杀手,只要接了活,从不失手。碧霄宫主据传是个女子,但是武功绝世。名门正派看不惯碧霄宫只认钱财,不辨正邪,不管对方是江湖名士还是恶徒淫.贼,只要接了单子,不取其性命绝不罢休,所以曾有许多名门正派的大师和弟子前去挑战,无人生还。” 第五十八章 依依赠别 萧羽听得寒意彻骨,失声道:“我三弟岂不是无救了!” 巫重阳说道:“可是碧霄宫要价极高,绝不是一般人出得起的。” 萧羽凄然一笑:“害我三弟的人,最不缺的就是钱。” 巫重阳说道:“那么,要救你三弟,就只有出更高的价钱买他的命。这是碧霄宫做生意的原则之一,只认钱。如果有人出得起更高的价,原来的单子就作废。” “真的吗?”萧羽惊喜地叫道,但马上神色黯淡下来:“我出得起,但是我目前没法回家去拿,我若回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怜蕊一直默默听着两人对话,这时插.进来道:“巫大哥的飘缈剑法冠绝武林,可以拜托他去你府上取。” 巫重阳立刻踊跃表示愿意。萧羽踌躇片刻,才说出要去取财货的处所:东宫。 巫重阳闻言一惊,不由得重新审视起萧羽来。(.无弹窗广告) 涧泉居士也在同一时刻张大了嘴,眼珠快要掉出来。 这晚,巫重阳夜闯东宫,将萧羽所有的家当取来,光是几十个价值连城的玉佩就足以买寻常十几条人命了。但是萧羽不知道母妃买三弟的命,出了何等价给碧霄宫,所以他决定带去大部分,另外给帮了他大忙的怜蕊,涧泉居士,巫重阳,每人留下一件珠宝,以示感激。 三个人都不肯收。萧羽坚决要给,三个人坚决不收,推来推去,争抢不休。最后还是怜蕊娇嗔地对萧羽道:“好了,我们三个都不缺钱,你给我们这些没用。你若是真的感谢我们,不如让我们每人实现一个心愿。毕竟以后你是一国之君,要实现我们几个愿望,举手之劳。” 涧泉居士和飘缈剑仙得知萧羽竟是一国储君,虽然震惊,但是处之泰然,并不刻意献媚,也无惶恐之色。(.无弹窗广告)毕竟,一个是不问世事的疏狂文人,一个是仗剑天涯的狂傲侠客,庙堂朝政不萦于怀,荣华富贵视若粪土。 萧羽知道这三人都是古道热肠,施不望报,只得说:“那好,以后若我真有登基的那一天,你们来找我,只要我力所能及,我保证实现你们的心愿。只是……”萧羽眼里漫起伤感之色,不再说下去。 涧泉居士却看出一些端倪,他虽然号为隐士,但是隐于京城之中,不可能完全不知时事。于是他问道:“太子可是要去救晋王?” 萧羽颔首。涧泉居士感叹道:“一代贤王啊,百姓都替他喊冤。也不知哪里冒出一个娼.妓,行刺皇上却栽赃于晋王……” 忽然,涧泉居士涨红了脸,尴尬地对怜蕊道歉:“对不起,不是有意冒犯娘子……” 怜蕊淡淡笑道:“你无须道歉,我哪里会放在心上。” 巫重阳大笑:“怜蕊娘子可不是娼.妓,她是借这一行当,行侠仗义。娘子豪爽好客,侠肝义胆,我们天山派多次赖其庇护。试问,一个女子,若不借助娘子这一角色,如何能帮助这么多各路友人?” 怜蕊也并不闻之色喜,依旧是淡淡的,笑而不语。只是,有意无意掠了萧羽一眼,眸中泛起一丝异样。 在怜蕊拜托下,巫重阳答应回天山的路上顺道送萧羽到碧螺山下。 涧泉居士给萧羽备了马匹和干粮,与怜蕊一起送出牧京城外。虽然刚刚相识几日,萧羽和涧泉居士都有高山流水之感。涧泉居士唯一遗憾的是,不愿和朝廷扯上关系的自己,却居然认了将来的皇帝做兄弟。不过,自己这个结拜哥哥,真的是怎么看怎么不像帝王,尤其是不像北朝的帝王。 临走,涧泉居士写了一首诗给萧羽:“平生不解别离愁,此别关情不自由。梦里追怀当日事,月下空许一尊留。西风雁影长途客,后月月明何处楼?两地相思同一种,凤凰城里郁江头。” 萧羽也当即挥毫,以一首诗相和:“凤凰城下自分携,无复连床听晓鸡。故里音书寒雁杳,空江云树暮云低。春来牧野孤新约,梦去花间忆旧题。犹念云深留宿夜,酒醒诗就小楼西。” 涧泉居士接过纸来,一壁吟诵,一壁泪落。萧羽仰首忍住泪意,对涧泉居士和怜蕊一挥手,翻身上马,挥鞭落下,催马赶上走前几步的巫重阳。 怜蕊还站在原地挥舞着丝帕,望着萧羽骑马远去的背影,望着他那身银色衣袍在风里如冷月清辉般洒开。直到看不见,才慢慢地收回手,用手里的丝帕一点点拭泪。 注释:文中两首诗分别为明朝彭教《别友》,黄观《送友》。凤凰城一般指京城。 第五十九章 落花有意 早春的风中犹有料峭的寒意,宛如无数细密的针尖,蓬蓬地迎面扑在脸上,皮肤一阵连着一阵的刺痛。竭尽全力卖命挥鞭策马的萧羽,自幼长在深宫重阙,只带过一次兵,惨败而归。后来父皇再也不让他领军打仗。在前线为北卫浴血奋战的,一直都是他的三弟,晋王萧辰。骑术并不优越的萧羽,几乎是咬着牙关,拼命地策马才勉强跟上巫重阳,而且巫重阳还要不时勒马等他。可是萧羽一直不喊一声累,也不要求停下休息,只是咬紧牙跟着。白.嫩的皮肤经不起疾速奔驰的风吹,已经皴裂,风扑上来,更加刀割般的痛。 眼前的景色越来越荒凉,一片片黄沙衰草在眼前倒退,一座座冰释雪融的山岭流淌着白练般的雪水。强忍着身体的疲倦,奔马的颠簸,烈风的抽打,他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映着那两片娇媚的唇,在昏暗的牢笼里无声地吐出那三个字…… “是我爱你吧!”那晚,他喝醉了。当他做出那三个口型,涧泉居士脱口而出。 “可是,我怎么感觉,好像是,我爱他……”怜蕊犹豫着说道。 “我爱你。”涧泉居士坚持。 “我爱你和我爱他,区别不大啊,用唇语说出来,感觉都是一样嘛。”怜蕊说,“公子,你还是要结合当时语境判断。” 当时语境?在那阴暗的牢笼中,美艳绝伦的女子拜托自己去救三弟。她丢过那个血纸团后,无声地说了这三个字。 怎么会是“我爱你”呢,分明是“我爱他。”其实萧羽心中早就猜到了,只是还想要再确认一下,所以醉到深处,还要再次做出那三个口型,仿佛这样就能改变那三个字,将“我爱他”,改成“我爱你”。 她凭什么爱我啊?我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写无用的诗文,只会画无用的花鸟山水。唯一的一次为国家出征抵抗侵略,却落得丢盔弃甲铩羽而归。她爱的当然是用兵如神、英武雄略的他。虽然她出于某种目的,陷害于他,逼他起兵造反,但她是爱他的。 她爱他啊,我怎么才发现!第一次去探监,她就用一种近乎疯狂的神情说过“恰恰相反,我对晋王情深似海,所以愿为他赴汤蹈火!晋王雄才大略,岂是你这样酸腐书生所能及?就是你父皇的才略,也比不上晋王!这江山本来就应该是晋王的,能助他这样出色的男人夺得江山,我何惜性命!” 那时,我还以为她在撒谎,在编织栽赃三弟的理由。 如此看来,她对三弟的爱,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 这样想着,萧羽忽然被一种复杂的情怀激.荡。为她去救她心爱的男人,让他如此甜蜜而又哀伤。他知道,就算那人不是三弟,他也会为了她去救的。 随着奔驰的马匹,扑面的疾风,迅速后退的荒野,一起掠过视线的是那一幕幕与她相关的场景。 他想起那晚在芳德宫东院,月华笼霜,廊灯流辉,她穿艳紫色大袖襦裙,罩着淡紫近白色的轻纱丝絅。她那紫雾朦胧的身影,斜倚在门框,绝美的容颜染了透彻的轻笑:“太子博经通史,既知周公诛管蔡,汉文除刘长,寤生灭叔段等等典故,岂会不知窦宪一事。只不过太子潜心词曲,光风霁月,不愿在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上用心罢了。” 那一刻,他心里有难言的震撼与感动。这么多年了,他觉得自己好没用,笼罩在父皇和晋王的光辉里,荫蔽在母妃和兰氏的威势下。他几乎没有自己做决定的机会,他不能够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他总是令父皇和母妃不满意,甚至连最亲爱的妹妹沁水,都倾慕晋王,对自己却多少有些瞧不起。 就是那晚,在沁水的芳德宫,灯影月辉里,她那样平静而淡漠地教他怎么陷害兰氏,以救晋王妃何氏一族。她的容颜,那样美艳而年轻,绝对是不到二十岁的女子。然而她的眼神,沧桑、狠冷、阴戾,是经历了不少男人,承受了无数凄苦和磨难的女子,才有的眼神。 救晋王妃何氏一族,是他和沁水的交换条件,因为沁水答应在父皇面前,为兵败的安邑侯说好话。那晚,帮他出主意救晋王妃何氏一族,又成了紫瞳和他的交换条件,他答应了要帮紫瞳做一件事。紫瞳当时没想好让他做什么,只是让他记下欠她的这个人情,日后要找他兑现。 如今,他终于可以兑现。如今,他终于可以为她做一件事。然而,更重要的是,如今他终于感到自己有用了。这么多年,虽然写了很多优美的诗句,虽然画了许多杰出的画作,虽然谱了许多动听的歌曲,但是,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用。 如果他能够救下三弟,他觉得自己才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才算是真正地有用了一回。 是她给了他这个机会。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相信他,竟将心爱之人的性命,托付给他。 迎面的寒风抽打体肤,脸庞疼痛得像在寸寸碎裂,身体疲惫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夹着马腹的双腿已经僵硬麻木,机械地重复着挥鞭策马的动作,手臂酸软到如同灌了铅,许多次几乎要抬不起来,却凭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毅力,奇迹般地再次扬起马鞭。脑中的意识在这剧烈的千里颠簸中,一缕缕散逸,什么也无法想,只有那双紫色的眼睛,始终在脑海里浮现,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辉,宛若指引他前进的启明星。 第六十章 碧霄宫主 巫重阳在碧螺山下告辞而去,天山派有规矩,不准弟子上碧螺山。 临别时,他依依不舍地对萧羽说,日后如有用得着他的时候,尽管派人去天山派找他,他一定会鼎力相助。 这一路行来,巫重阳发现萧羽虽然看上去文弱、娇贵,但是吃苦耐劳,从无一句抱怨,更是倔强地从不主动提出歇脚。而且胸襟宽广,轻利重义,着实令巫重阳仰慕不已,相见恨晚。暗想道:“他日若真是他登基,必是一位仁君。只是,在这边境不宁、兵连祸结的战乱年代,这样的仁君,对北卫社稷,是祸是福,未可知也。唉,我身在江湖之远,庙堂之事,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是,如果有一天他落难了,我必以毕生武功庇护他。” 萧羽并不知道巫重阳心里的想法,只觉与巫重阳万里同行,彼此意气相投,虽然时日短浅,却已情谊深笃。此番挥手一别,萧羽目送巫重阳驰马往雪满归途的天山而去,当然又有佳作相赠:“慷慨然诺寸心诚,万里关河催马行。白雪正愁归客路,青山难改故人情。酒醒孤馆闻鸡早,诗入平原见雁横。应与梅花有深契,相逢驰寄一枝清。” 然后独自一人负了装满奇珍异宝的大包袱,往碧螺山上去。 山道险峻,崎岖难行,加之萧羽又背了个沉重的巨大包袱,他没爬多久就累得脊梁骨都要断掉。但是一想到时间宝贵,必须在杀手得手之前,赎回三弟的性命。他只敢休息一小会儿,咬咬牙,硬是坚持站起身,继续负重攀登。就这样爬呀爬呀,也不知道爬了多久,好几次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坐下歇息一会儿,又以一种惊人的毅力,鼓励自己站起来。 就这样爬了大半天,腹内空空,饥肠辘辘,大冷天的,汗水湿透重衣。 如此筋疲力尽,心急如煎,然而见到夕阳晚照下,碧螺山的美景,天生诗人的萧羽,风尘仆仆的脸上却绽开惊喜而陶醉的表情。 斜晖笼罩下,层层峰峦宛如屏张锦绣,漫天红霞与苍翠山色相辉映,万丈苍崖流丹映彩。峭壁前的瀑布,如银河天流,素练遥挂,喷珠溅雪,争泻深潭,溅起道道水雾,反射了夕阳的光辉,缭绕出美丽的五彩虹晕。 萧羽将包袱放下,站在崖边,沐浴在半天流霞的光晕里,暮霭翠烟缭绕他修长的银色身影,任浩浩晚风荡起衣袍宛若云涌。忽然有诗句如清泉在心中流淌,他放声吟诵出来: “碧螺高寒插剑芒,晚晴遥望入苍苍。(.无弹窗广告) 千寻华盖从天下,九叠屏风带雪张。 影落平湖青黛小,秀分南纪白云长。 会约洪崖同跨月,更召子晋共乘阳。” “好诗!好诗啊!”从遥远的高处,落下了清亮的赞美之声,那声音似远若近,宛若佛音纶语,回声袅袅,蜂鸣谷应。 萧羽对着声音传来的峰顶高处,拱手朗声:“小可负天下奇珍,前来求见碧霄宫主,愿与宫主谈一笔大生意,请宫主下赐薄面。” 许久,许久,峰峦沉寂,山林幽静,无人回应。 萧羽大声地重复了几遍,山谷中只听见自己的回声。 “公子。”背后忽然有清脆的声音,萧羽回头,是一个青衣小鬟,青纱覆面,看不清真容,盈盈一福:“公子请随我来。” 萧羽俯身吃力地欲抱起那个巨大包袱,那丫鬟捂嘴哧地一声笑,夺过包袱,一只手轻松地提着,脚步轻盈地走上前了。 萧羽看得愣神,唉,身负武功就是不一样啊。 萧羽跟着青衣小鬟,来到峰顶的碧霄宫。孤峙飞耸的山巅绝顶,云彩缭绕,雾霭飘渺,碧霄宫凿壁为深洞,洞中各色琉璃灯,辉煌璀璨,照耀如昼。 斜倚在最高处一座白玉石台上的,应该就是碧霄宫主吧。 水晶石雕镂的卧榻上,铺着白熊皮,厚达尺余的雪白熊毛,将那女子的半个身躯淹没。水晶的剔透,熊毛的洁白,皆映衬出那女子着碧纱窄袖连裳的窈窕身姿,在卧榻两侧橘红色琉璃灯的背景里,更觉色彩明丽幽雅。只是,那女子也是碧纱覆面,看不清容貌。 萧羽说明来意后,那女子也不多话,只叫打开包袱看。这里所有丫鬟都戴着与衣服同色的面纱,没有一个露出真容。几名丫鬟将包袱里的宝贝一一清点给宫主看。 碧霄宫主的声音始终是波澜不动的清冷,对萧羽说:“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嘛,你可以任意买谁的命。然则,晋王萧辰的命,你买不了。” “为何!”萧羽惊痛失声。 “因为我的买家出的价比你还高。” 萧羽震骇无语,母妃她……她出了何等高价要取三弟性命? 萧羽仍旧不甘:“你怎知道她出的价比我高?我这些宝贝可都是无价的!” “我的买家只给了我一样东西,就可敌得过你所有的宝贝。” “她给了你什么?” “你知道了也没用,这一趟你是白跑了,回去吧。” 萧羽突然扑通一声跪下:“刚才我对你撒谎了,我是当朝太子萧羽,将来北卫的天下都是我的。你若帮我赎回三弟的命,我答应你任何事情,只要我能够做到!” 高坐在琉璃灯橘红色光影里的碧色身影,微微动了动,摇首道:“我干杀手这一行,自得其乐。我要你的江山无用,你回去吧。” 萧羽跪着不动,久久愣怔着。既然她无心于天下,甚至连离开老本行的野心都没有,那么,母妃给了她什么,竟然甚过所有的无价之宝?他实在想不通,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啊!难道,就这样无功而返?难道,三弟一代军神、一代贤王,就要毙命于碧霄宫的杀手?难道,自己要这样回去面对那双紫色的眼睛? 注释:文中两首诗分别为明朝胡广《望庐山》,黎淳《灯下赠别》。略有改动。 第六十一章 无价之价 “我以我一命换晋王一命,如何?”跪在地上仰起头来,萧羽脸上是豁出去了的决绝,眼里闪烁着某种悲壮。那人是自己的骨肉血亲,为他而死亦属应当。更重要的是,那人是她心爱的男人,他这一死,她这一生都会刻骨铭心地记得他,甚至,死去的人在她心中必将超越活着的爱人。 那淹没在雪白熊毛里的身影,本来是莺娇燕懒、漫不经心的,却忽然间慢慢地凝定,似在久久地审视他。那幽幽的目光,在碧纱后面若隐若现,带着说不出的冷冽,透彻,和一丝淡淡的异样。 这个统领着江湖闻之色变的二十八星宿杀手的女子,定定地凝视着萧羽。心里不知什么样的滋味涌起。清晨,从这个男子出现在碧螺山下,站岗放哨的手下就禀报了她,她一直派人暗中观察着。谁知这男子艰难地背负着包袱,慢吞吞地爬山,明显是不会武功的。 不会武功的人,独自来到碧螺山,这还是头一遭。 然而,从清早爬到傍晚,粒米未进,滴水未饮,累得几乎要倒下,他却始终咬牙坚持,秀气的眉目间凝聚着坚韧。 快到山顶时,在落霞满山的美景面前,他露出那样单纯的快乐,像个孩子一样站在万丈断崖之前,尽情地放声高歌。 这样的人,她也是头一次见到。到她这里来的,要么是自居名门正派的江湖侠士,身负绝世武功,一来就对她谩骂挑衅。要么就是来做生意的各色人等,既然是来做取人性命的生意,多半都有阴狠之色。 当然,也有像他一样来赎买人命的,多半都比买取人命的出价更高,因此才能赎回那本来要被她的杀手取去的性命。当然,这也要看是否来得及。她的做法是以飞鸽传书,如果早先派出去的杀手已经下手,她会分文不取地退回赎金。 她只是一个冷静的生意人,无意于江湖纷争。她不管要取的是什么人的性命,她只管收钱,用这笔钱养活手下的二十八个杀手。她不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也没兴趣知道。她对外面的世界不感兴趣,甚至不曾想过走出这座碧螺山。 她见过的人本就有限,像这样愿意以自己的命换取他人之命的顾客,还是第一次遇见。 这是萧羽今日带给她的第二个“第一次”了。所以她不禁多打量了他几眼,这样,她还发现了第三个“第一”。所有来过这里的男子,萧羽是长得最好看的。 久久地看着他,她心中忽然有奇异的悲哀逐渐蔓延:这男子,真美啊,美得……恐怕连最美的女子都望尘莫及。 “好,我答应你,用你的命换晋王萧辰的命。只是不知是否来得及追回虚、危二人。”许久,碧霄宫主的声音响起。 萧羽满面焦急:“那就请你快一点,快一点结果了我吧!”说完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帘子般覆盖下来,在洁白如玉的面上映出清净淡雅的影子。 那一刻,碧霄宫主几乎以为自己看错,那男子,面对死亡,为何脸上竟带着一种甜蜜。 她不信世上有这样的人,带着一种叹息般的语调:“好,既然你催我,我这就送你上路。”转头冷声唤道:“泣红,动手吧。” “是!”名叫泣红的丫鬟飞身而起,萧羽只觉寒风袭面,微微睁开眼睛,明晃晃的三尺剑锋,如抛出的冰一般迎面刺来。 “好吧,我死了也好,这样母妃就死心了。三弟做皇帝肯定比我出色,以我命换他命,是社稷之幸、苍生之福。而她……这一生,她都将不会忘记我了……”他再次安然地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向那黑暗深处幽幽发光的紫色眸子飘浮而去。 忽然,脚下有清脆的碎音,同时喉头微微一痛,脑海里那双紫色眸子骤然消失。萧羽睁眼,近在咫尺的剑芒晃痛了眼睛,剑锋正刺在他的喉头上。他诧异地看着眼前露在红纱外的眼睛,是一双不带感**彩的冰冷眼睛。 “怨青,去解了泣红的穴道。”碧霄宫主遥遥地下令。 给萧羽带路的那名身穿青衣、青纱蒙面的丫鬟飘然而至,替泣红解了穴道。泣红退开两步,倒转剑柄,躬身拱手,等候碧霄宫主的命令。 萧羽瞠目结舌地目睹着眼前一幕,那个奉命杀自己的名叫泣红的丫鬟,怎么会在一剑快要将我封喉的瞬间,被点了穴道?并无人在我三尺内,又是谁点了这丫鬟的穴道,难道真有传说中的凌空点穴? 就在这时,萧羽突然注意到脚下有一枚碎裂的碧玉簪子。他眼里掠过震惊之色:难道,刚才是碧霄宫主,在三丈之外,用碧玉簪点了泣红的穴道,阻止了她的剑锋刺入更深。 来不及对碧霄宫主可怕的武功想更多,萧羽只着急地问:“宫主为何留我性命,那晋王……?” “傻孩子,方才我取你性命时,你为何不看着我放出飞鸽,就引颈就戮了?”碧霄宫主幽冷的眼里,泛起说不出的复杂神色:“若是我取了你性命,又不信守承诺追回杀手,你岂非白死了。” “飘缈剑仙说,你虽然无情无义,却是最出色的生意人。做生意讲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若我已经付出了钱,你岂会不给我货。” 碧霄宫主闻言笑起来。她的笑声轻而冷,在洞穴的岩壁间碰撞,有清冽的回声,如深夜里滴落在山岩的水滴。 “宫主为何退回我的赎金。”萧羽双目燃着灼灼的焦急:“请宫主快快取我的命去换晋王的命,否则,来不及了!”他在冷硬潮湿的石面上重重地叩头,咚咚咚的声音,在洞穴中听来格外刺耳。 碧霄宫主静静地凝目于他,看着他一个接一个地磕下头去,忽然心里漫起说不出的疼惜:“好了!你不用磕头了!晋王的命,你赎不回,用万千条命,你都赎不回!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萧羽这才停止磕头,抬起血淋淋的额头,惊异地望着碧霄宫主,急痛地问:“为何!” “好,让我来告诉你原因!”哪怕是在她飞簪点穴的瞬间,那娇慵斜卧的碧色身姿,也不曾在长长的雪白熊毛里动一下。现在却霍然直起身子,露出纤细如蛇的腰肢,抬起柔软如柳的手臂,眼里射出凄厉哀怆的光芒,纤指轻扬,那袭遮蔽容颜的碧色面纱,徐徐地飘落。 第六十二章 雨中劫囚(上) 铅云低垂,阴风阵阵,天晦地暝。骤然间,一个春雷炸响在天边,一道道四射的闪电宛若银色的苍龙,穿行在漆黑如墨的云层间。 大滴大滴的雨点几乎在一瞬间从天而降,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终于形成一股一股巨大的雨柱。大地在震颤呻.吟,承受着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剧烈的鞭楚。 茫茫暴雨中,一枝车队却仍旧在辘辘前行,踏着泥泞,趟着水花,艰难地移动着。而道路两旁竟有不少油纸伞,被暴雨打得形状扭曲,像灰败枯萎的花朵聚集在雷雨轰鸣的天气里。 伞下有白发萧萧的老人,有粗布草履的庄稼汉,有荆钗布裙的少妇,有垂髫总角的稚子,望着那枝车队议论纷纷: “那位就是晋王?” “可惜啊,一代贤王蒙冤受屈,一口气忍不下,做了反贼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谁说他是反贼?这世道,成王败寇。晋王若攻克京师,登基坐殿,千古之下,他必也是一代雄主。”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怕啥!南朝君臣这会儿不知怎么欢庆呢,这些年,南朝犯我国境,几次都是晋王领兵退敌,保卫疆土,使百姓能够安享太平。如此自毁长城,只怕我们卫国……” “好了,好了,祸从口出,你就闭嘴吧!” “嘘――你们看,那一辆马车里,莫非就是沁水公主?” 暴雨像一片巨大的瀑布,震天盖地,马队驰过带起的水花如团团白雾,弥漫在白刷刷的雨幕中。马队中间的囚车里,萧辰的一身囚衣已经透湿,紧紧贴住刚健的身形,魁伟峻拔的身躯呈跪姿,浑身被粗大的铁链锁住,脖子上罩着枷锁,双手戴着镣铐。只有头脸露在囚车外,被暴风雨肆意地冲刷着,凌乱的长发被雨水浇成一绺一绺,蜿蜒盘曲在脸上,使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紧跟着这俩囚车,有一辆马车,车中果然囚禁着沁水公主。她被五花大绑着,嘴里塞着布巾,只有在一日两次饮食的时候,布巾才摘下。而每当这时,她都顾不上吃喝,只忙着破口大骂。绑在身上的绳索一直不曾松开,屎尿都在车中,由专人伺候着解决。 时日久了,沁水明白破口大骂是没用的,一天中这两次可以说话的时机,如此宝贵,应该利用起来。于是她绞尽脑汁,在布巾取出的时候,摇唇鼓舌地想要说服服侍她用餐的仆人。但是这些仆人装聋作哑,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而且每次都换新人。 末了,沁水也不再设计逃跑,只是苦苦哀求这些人,拉开车帘让她看一眼辰哥哥。“就看一眼,求求你!”“我浑身捆绑,动弹不得,根本就跑不掉,你就拉开车帘让我看一眼,好不好?”“拉一下车帘,举手之劳,于你无任何损失,于我却是莫大恩惠!将来我会万死不辞地报答你拉一下车帘的恩情,何乐而不为?” 可是,无论她如何巧舌如簧,如何苦苦哀求,都如对牛弹琴,来伺候的仆人从无任何反应。 终于有一次,她再也忍不住。食盘端入车中、布巾抽出的那一刻,她突然从五脏六腑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喊:“辰哥哥――辰哥哥――沁水在这里――沁水看不见你――但是沁水一直和你在一起――” 她的喊声尖锐,凄厉,哀狂,仿佛将全身的血管都喊破了,仿佛有喷薄的热血从她的喊声中飞溅,末了,她不顾一切地只喊三个字:“辰哥哥――辰哥哥――” 就这样反反复复,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像发狂的野兽在哀嗥一般。 那送食盘的仆人已经吓得不知所措,端着食盘跪在车里,定定地看着沁水。 后来,是押送他们的舞阴侯的副将,爬上车,用布巾重新堵住了她的嘴,并且告诉她:“如果每次松开布巾你都这样,那你就饿下去吧。” 后来有几次,松开布巾后,她就老老实实吃饭,肚子一填饱,趁布巾还未及堵上,她又喊,就喊三个字:“辰哥哥――” 如此几番,服侍她进食的仆人们得了指示,她一吃饱就堵住她的嘴。但问题是,他们分不清她张开嘴是在等他们喂食,还是准备大喊。无奈之下,他们只好估计,估计她吃得差不多了,就赶紧及时地堵住她的嘴。 如此严密的防备,使得沁水束手无策。这样过了好多日,开始她还看着车外的光线变化数着天日,后来她逐渐也不知道究竟过去多少天了。直到这一日,听见了入冬以来的第一阵雷声,她知道,春回大地了,冬天就要过去了。 曲曲折折的电光映在棉布车帘上,狰狞如银色的魔爪。狂风一阵阵地吹,将车帘掀起一半,她拼尽全力想要挪动五花大绑的身体,然而被捆绑多日的身体几乎僵硬。只能向那噼啪噼啪掀动着的车帘,伸长脖颈,贪婪地想要望出去,想要看到辰哥哥。 透过被骤风掀开的那一角,她看见白花花的水柱,心里涌起无尽的凄楚:“辰哥哥……只有你一人在风雨里,沁水竟不能在你身边……”雨水溅入车中,湿了她的面庞,模糊了她的眼睛,逐渐分不清这一脸,是泪还是雨。 雷雨巨大的轰鸣声充斥了耳膜,就在这时,沁水忽然隐约听到什么。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似乎有刀兵之声,隐隐约约浮现在雷雨轰隆隆的声音里。 第六十三章 雨中劫囚(下) 沁水凝神静听,除了雷雨的轰鸣震耳欲聋,那刀兵之声,仿佛并不存在,也许只是自己的幻想吧。[] 但是,突然间她觉得好像又听见了,兵器冷锐的碰撞声。待她细听,却又消隐不闻。 她正疑惑不定,忽然,一声霹雳轰得她耳朵里嗡嗡直响。紧接着,一道刺目的闪电竟劈进了车里。 未待她看清楚,浑身蓦地一松,绑了多日的绳索刹那间断裂散开。然后身体一轻,就被人凌空提起,跃出马车,跃进了白茫茫的雨幕。 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沁水被人拧着在巨大的水柱里穿行,暴雨冲击得她无法呼吸,三层衣服在一瞬间全部浸透。在暴雨的激.射下她睁不开眼睛,只是拼尽全力艰难地呼喊:“辰哥哥――辰哥哥――” 凌空飞行的身体忽然有落地的感觉,耳边忽然有令人胆寒的兵器之声,沁水感觉自己被人抱在怀里旋转着。她顶着雨淋艰难地睁开眼,白茫茫的雨雾中刀剑纵横,人影纷飞,喷溅的鲜血宛若雨幕中盛开的红花,又被雨水冲击得遍地流红。 一个又一个的人倒下,只有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始终屹立不倒。不知道过了多久,沁水都快要被转晕了。这个人一手抱着她,一手持剑搏击,竟然呼吸不乱。忽然,沁水又一次凌空而起,她感觉到这一次是被人抱着奔跑在雨里。 不知道跑了多久,暴雨将沁水的脸和身体冲击得痛楚不堪,终于,模模糊糊中,她仿佛看见了一座庄园。从大门奔进去后,沁水只觉身上一松,鞭打着身体的暴雨,刹那间感觉不到了,雷鸣的声音忽然远去,周身涌起嘈杂纷乱的人语声,脚步声。 沁水晕晕乎乎地被人扶到榻上,恍惚间又有人给自己擦拭湿淋淋的头发,接着,又有人来解开自己的衣物。沁水本能地害羞,欲伸手推开,捆绑多日又被暴雨浇淋的身子,酸痛得没有一点气力,只有任由衣物被褪下。朦胧中,她看清替自己更衣的是女子,心里顿时放松,唤了一声:“辰哥哥――”终于熬不住这连续的折腾,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沁水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架在火上烤,浑身滚烫,说不出的难受。睁开滞重的眼皮,烟横雾罩般的视野里,有一双清流皓泉般纯净的双眸,满溢着关怀,凝视着她。这双眼睛,怎么觉得这样熟悉? 她来不及想更多,张了张嘴,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就是:“辰……”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是自己的,“辰哥哥……辰哥哥……” “咳咳……沁水……”随着一阵咳嗽声,关切柔和的语音,暖暖地浸入她的耳中:“我是你羽哥哥啊……”一双有些灼烫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摇晃着:“认得我吗?” “羽哥哥……”沁水声音低哑,喉咙里像灌满了沙子,未语泪先流:“辰,辰哥哥呢……” 萧羽不知如何作答,别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沁水心下一沉,沙哑的声音骤然升起:“辰哥哥怎么了!”挣扎欲起,却全身无力地倒下,“羽哥哥你说话啊!辰哥哥他到底怎么了!” 第六十四章 兄弟相峙 与沁水的房间只隔一个小院的另一间房里,萧辰平躺在榻上,俊美的容颜被深深的绝望浸透。(.)修长入鬓的剑眉失去了往日的刚劲,萎顿地耸拉下来。冰冽冷亮的眼睛灰暗无神,定定望着头顶上方。 “辰哥哥――”沁水在萧羽扶掖下踉踉跄跄奔进来,跌跌撞撞地扑倒在萧辰榻上,一把抱住他,欢喜地流下眼泪:“辰哥哥,我们得救了!我们被羽哥哥带来的人救了!” 一连许多日咫尺不能相见,此时此刻,她伏在他身上一任泪水倾泻。抬起头来,伸出颤抖的手抚.摸他的面庞,目光贪恋地逡巡在他脸上,似乎怎么也看不够。这时,她突然注意到他的异样,颤声问:“辰哥哥,你,你怎么了?” 他的目光始终凝滞不动地注视上方的虚空,英俊的脸像玉雕一般苍白、冰凉、易碎。他一言不发,连看也不看沁水一眼。抿紧的薄唇有凄厉而悲凉的线条。 “辰哥哥……”泪水沿着沁水被高烧烧得绯红的面庞,无声无息地流淌,“你到底怎么了?沁水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不理沁水?你是不是怪沁水这么多日没去看你?可是沁水也没有办法,沁水被绑住了,一点也动不了。(.好看的小说)那些仆从都如聋似哑,无论沁水怎么哀求,他们都不肯拉开车帘让我看看你……” 她声泪俱下地哭诉着,沙哑的嗓音令她的悲伤更加有如刀锯般割裂人心。萧羽深深恻然,不忍听下去,咳嗽着上前,“三弟,沁水高热不退,昏睡中一直在叫你的名字,醒来后第一句话就问你,你这样对她……” 萧羽没有说下去,因为一直木然凝视上空的萧辰,霍然转过脸,眼神缓缓凝聚起森寒的杀意,盯牢萧羽。萧羽心里一寒,下意识地退后,胸口血气翻涌,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辰哥哥,是羽哥哥带人救了我们。兰贵妃做的事跟羽哥哥无关,你不要怪他。”沁水见此情形,温言劝萧辰。 萧辰的嘴角慢慢地牵起一丝冷笑,阴沉的眸光满含冷毒和恨意,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萧羽。 萧羽心中翻涌着无尽的疼惜和悲悯,有千言万语想跟三弟解释,却是无从开口,一激动,无数的话语都淹没在剧烈的咳嗽里。 “辰哥哥,你就别生羽哥哥的气了!”沁水强忍着高烧的难受,含泪笑起来,尽力调解着最亲爱的两个兄长:“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们都平安无事啊!只要我们还好好活着,辰哥哥,你的沉冤总有洗雪的时候。我们一起回去,去和那个紫眼睛jian货当面对质。只要我们与她当面对质,她的口供就会出现漏洞,她就会难以自圆其说。” 萧羽听见“紫眼睛jian货”几个字,心里莫名地扯了一下。他抬目望去,萧辰听着沁水一番话,目光慢慢转移到沁水脸上,沁水见他终于肯看一眼自己,眼里顿时闪耀出绚烂的惊喜,但只是一瞬,就见辰哥哥看自己的目光,变得无比痛楚、哀伤、凄凉,继而变得阴戾、冷漠、绝望,决然地从她脸上掠过,又一次转向里面,不再理睬她。 “辰哥哥……”她只觉万箭穿心,却是不明所以。 萧羽再也不忍心看沁水这样,上前来到榻边,“三弟,你的腿一定会治好的,你放心……” “你的腿怎么了!”沁水失声大叫,看到萧辰绝望到麻木的眼神,她回身悲声问萧羽:“辰哥哥的腿怎么了!” “他光腿在冰上跪了一日一夜,双腿坏死了,目前,站不起了……”萧羽的眼里是深不见底的悲悯,内疚,痛惜。 沁水怔住了,久久不语,只有泪水,一层层从眼底涌出来。辰哥哥站不起来了?那个横刀跃马、统领千军的一代战神,再也不能够骑马挥戈了?再也不能驰骋疆场了?他都是为了我才落得如此不幸的!都是为了我啊! 辰哥哥赤.身.裸.体跪在雪地上的情形,再次清晰地绞着她的心扉,绞出凌厉而狂烈的悲痛。“哇――”的一声,沁水扑到萧辰身上抱着他大哭,高烧中的身体在这样撕心裂肺的恸哭声中,剧烈抽.搐着,牵扯得全身每一寸都火烧火燎地疼痛,整个人似乎要寸寸碎裂。 辰哥哥,自他十六岁从军以来,大大小小数百战,身先士卒,亲冒矢石,斩将夺旗,横扫千军,铁马冰河,从无惧色。是因为他的存在,南汉这几年才没有在北卫边境上占到一点便宜! 突然间,沁水转过身子,狠狠地盯着萧羽,强烈的恨意从她蓄满泪水的双目中激.射到萧羽脸上。 看着萧羽那张犹若羊脂玉般白皙的面孔,精致而又秀雅的五官,沁水就腾起莫名的悲怒。当辰哥哥在前线浴血奋战的时候,你,却在深宫里歌舞欢宴,吟风弄月!最后却是你稳坐储位,将来高登九五。而辰哥哥用血汗换来的功勋,却反而遭到忌惮和排挤,竟被你的母族陷害到此等悲惨境地! 萧羽在沁水的目光里,无地自容。今日他的脸上本就泛着不正常的红潮,此刻更是红得有如沁血。亲生母亲犯下这样不可饶恕的罪孽,理应由自己来背负和偿还,尽管三弟被害自己并未参与,但是自己并非无辜。如果不是为了自己,母妃也不至于会如此肆行罪恶! “三弟,请你不要恨我的母亲!”身为长兄的萧羽,在萧辰榻前跪下,满目悲痛、愧疚与深悯,认认真真地磕下一个头:“为兄一定会遍寻名医给你治好,一定会让你重新站起来。相信我!” “不要你在这里假惺惺,辰哥哥现在不想看见你!”沁水嘶声悲呼,“你出去!”她一指门口:“出去!” 萧羽抬头望向萧辰,见他仍旧呆滞地目视上方,脸上笼罩着深深的绝望。萧羽默默无言地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扶住门框站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了出去。 第六十五章 一线生机 室外是雨后初晴的阳光,带着雨水滋润后的明耀,晃得他头晕眼花。一股腥涩的气息翻涌而上,胸口痉挛地痛着,他用手捂着心口,发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咳嗽。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也不知是咳嗽咳出的眼泪,还是心上无以释放的痛楚。 咳了许久,终于渐渐缓解,他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息着,艰难地迈步,刚走了几步,一阵头晕猝不及防地袭来,眼前一黑,就倒了下去。 醒来时,榻边坐着碧色的身影,碧纱后面的眼睛,是深渊寒潭般的幽冷沉寂。默默地凝视他,眼底流转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 冰冷如寒玉般的纤指轻柔地伸出,食指轻轻地接住他纤长睫毛上的一滴泪珠,然后放进嘴里舔尝。她有多少年不曾流过眼泪了?作为江湖上的头号女杀手,她的心已经像千年冰岩,冷硬,绝情,就连对自己,都已经毫无怜惜。 “唉,你这哪里像要做皇帝的人啊。”碧纱女子低低叹息,“自古帝王无情,皇家只有政敌,哪有兄弟。你这又是何必?” 他的眼眸,像纯粹得不含杂质的水晶,睇视着她,悲戚道:“总是我对不住三弟。” “你以自己的性命换他的性命,为救他一路冒雨驰马,患了肺炎,却不肯耽搁时间去治病。你仁至义尽,他不领你的情,是他的事。你无须愧疚。” 缓缓摇头,萧羽眼里是无尽悲哀与内疚:“他本是一代战神,从此以后却半身不遂,这比要他的命还可悲。” “既如此,当初就该让我的杀手结果了他。”她冷冷一笑。 他看她一眼,这女人,心肠真够冷硬。可是这样的女人,为了自己却不但召回杀手,还亲自出山来救三弟。他心里有复杂难言的感情在涌动,别过脸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片刻沉寂,他突然挣扎要起来:“我去看看三弟。” 她轻轻一拂袖就将他推回榻上:“何必去自讨没趣。” “不求得他的原谅,我不会安心。” “别去打扰他们吧。” 她这样一说,他愣住,垂目想了一会儿,脸上渐渐弥漫起无比悲凉的苦笑:“现在沁水也恨上我了。我已经失去了弟弟,又失去了妹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要做皇帝的人,还在乎什么弟弟妹妹?自古以来君王不是都自称孤家或者寡人吗?”她嘲讽地冷笑,眼神冷彻而犀利。 “我什么时候想做皇帝了!”他终于发怒了,狂舞着袍袖,悲怒地嘶吼:“都是母妃一手安排的!我什么时候可以自己选择!”一激动,又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咳咳咳……咳咳咳……” 她默默地望着他,眼睛深处浮动着隐隐的疼惜。相识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温润的男人发火。她原以为他是没有脾气的。 她望着他,视觉渐渐迷蒙。眼前浮现出他走出碧霄宫的背影,那穿银色锦袍的身影,修长、空明、悲寂。洞穴中的五色琉璃灯为他的背影镶了色彩陆离的光晕。得知那样的真相后,他连一句多余的话语都没有,就那样默默地转身,离去。那一刻,她自己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竟然开口叫住了他。 “也许,并不是全无希望。”碧霄宫主忽然淡淡开口,幽冷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他。 “什么?”在悲怒的情绪里猛烈咳嗽的他,没有听清她的话。 等待他这一阵咳嗽缓下来,她才沉静地说起:“江湖上有一位名医,昔年武林盟主慕容辞,在一次与仇家的恶战中,落入冰湖之中,后来差点半身不遂,听说就是这位名医给治好了。” “真的!”狂喜之下,他抓住她的双肩,猛烈晃动:“你说的这位名医在哪里?” 这样的身体接触,让她有异样的颤栗,仿佛有一种流动的东西,从他握住的肩头,迅速传递到心脏的位置,然后一波一波地拍打着心扉。多少年,没有异性触及过自己了?来碧霄宫挑战的男人,从来没人能接近她身侧三尺。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见她发怔,他焦急地问,晃动她的手势加力。 她眼里划过一丝冷冽的自嘲,很快眼神变得清醒冷彻,淡淡说道:“这位名医行踪不定,急切间也找不到他。江湖上常有人上碧霄宫,我会为你打听,一旦有那名医的下落,我立刻派人联络你。” 脸上浮起失望之情,萧羽顿了一顿,才叹息着说:“如此,三弟至少有了活下去的动力。此事,还望宫主费心。宫主的事,羽也必将放在心上。” 第六十六章 情敌过招 寒水依痕,春意渐回。(.无弹窗广告)高瘦的男子,穿着高级禁卫军官统一的紧身玄袍,沿着濯龙池疾行。忽然间,他蓦地站住,狭长的眼睛眯起来,苍白瘦削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望着的方向,正走来一个褒衣博带的修长人影。春水绿浅,垂柳金嫩,湖上鸥白如玉,树间莺啼似珠。袅袅晴光闪烁着水晶般的光泽,一丝丝浮荡在碧蓝天宇下。那人穿着坦胸露乳的月白褒衣,露出玉石般平滑白皙的胸膛,束着修长宽幅的洁白衣带,随风飘飘扬扬。 整个宫里,也只有他会做这样风流倜傥的装扮。 而他,也看见了他。脸上浮起温雅的微笑,襟袖飘摇地缓缓迎了过来,声音朗润清和:“表兄别来无恙?” “太子殿下这一趟出游去得好远,朝中发生了大事都不知道吧?”一袭紧身窄袖玄袍的兰韶云,如一柄黑色锋利的长刃,虽拱手向萧羽施礼,却全无恭逊之态,只觉他浑身都散发出阴寒。 “哦?”萧羽俊秀的脸上薄薄露出一点诧异,精致的五官完美无瑕,看上去一如既往的纯真清澈,然而兰韶云却从中看出了变化。自从太子失踪和晋王被救两件事连锁发生,兰韶云就在心中重新审视起这个表弟来。原以为这个表弟懦弱,单纯,除了诗画音律,对于权谋一窍不通、不屑一顾。可是现在看来,却全不尽然。 “太子殿下这趟远行,本来押解回京的朝廷要犯,却被某个江湖门派救了。当真好巧。”兰韶云阴恻恻的眼睛盯牢萧羽。 “表兄说的朝廷要犯,是我三弟吧。[]”萧羽眼神一如既往的纯净,看不出任何阴谋和谎言的痕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兰韶云,“这事我也听说了,不知我三弟的下落寻到没有?” “末将正是为此事前去面见陛下。”兰韶云不动声色地说,阴冷的眼眸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父皇刚刚睡下了,你去只能见到母妃。”萧羽淡淡地笑了,望着兰韶云。 兰韶云无端端觉得萧羽的微笑中暗含着反讽。卫宣帝一直病重不起,多数时间都在昏睡,朝政大权完全掌控在兰氏集团手里,兰韶云说去面见皇帝,其实就是去面见兰贵妃。因此,萧羽的话,在兰韶云听来,无异于讥讽。 萧羽却恍若未觉,只淡雅宁和地微笑着:“我要回东宫了,表兄慢行。”说着就飘飘逸逸地从兰韶云身边行过。 丽日如金,春水如碧,落梅如霜,绿草如烟。明丽的色彩中,飘逸清华的白衫与阴沉森寒的玄袍擦肩而过。曾经一起长大的表兄弟,将来最为尖锐的敌人,就这样近距离地交错而过。 错肩的一刹那,兰韶云一侧眸,目光冷飕飕地射来,幽寒的声音响起:“近期,殿下还要去探监么,末将仍愿效力。” 直到此刻,一直淡定自如的萧羽,终于显出了一丝不自然。疏淡的细眉抖了一下,略顿了顿,才勉强笑道:“当然要去。”神色里隐隐流转一抹难言之痛,“她还好吗?” “作为晋王谋反案最重要的证人,晋王落网之前,她死不了。”兰韶云的口气冷酷无情,似乎紫瞳的死活与他无关。 萧羽眉梢轻轻一皱,嘴角牵动,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终说出来的却是淡淡的一句:“好,那我过两日去看她,表兄费心了。” 一说完就转身离去。 兰韶云还站在原地目送他,心里琢磨着他刚才的表情。是她告密的吗?兰韶云紧锁眉头思索着…… 注释:褒衣博带,是魏晋士人最流行的一种衣着。风流才子尤喜这种式样的服饰,据说褒衣特别宽大松弛,以至于坦胸露怀,而博带是松松地系一条带子使衣服能够穿在身上。小姽推想,应该就是电视剧《大明宫词》里张易之最喜欢穿的那身衣服。这种式样也的确最为适合萧羽,试想,冷峻刚毅的萧辰穿这样的衣服,肯定是滑稽的。酷爱古代服饰文化的小姽,总是忍不住要给笔下每个人物设计一套精致的服饰。 第六十七章 顺藤摸瓜(壹) 兰韶云赶到的时候,廷尉赵广德、太尉掾慕思远、侍御史曹弘,已经在德阳殿东堂等候。(.无弹窗广告)他们都是负责晋王谋反案的重臣。本来是来向皇帝汇报对于囚车被劫的调查结果,却被告知,皇帝今日病势忽沉,目前昏睡不醒。 自晋王的囚车被劫,卫宣帝沉疴更重。押送晋王的队伍,全军覆没,无一生还,事后经朝廷特派的谒者实地勘定,认为是江湖门派所为,且武功深不可测,难以索查是何门派。上奏到卫宣帝这里,更坐实了晋王久蓄逆志的罪证。既然是江湖门派救了晋王,说明晋王早将其收为己用。朝堂与江湖都有晋王的人,可见晋王已经黑白通吃,儿子这样步步为营地觊觎自己的宝座,如何不令卫宣帝心寒。 在德阳殿东堂等候了许久,卫宣帝的贴身内侍王弼却来宣布,今日皇帝无法接见臣下。 众人失望之下,也无可奈何,只好大家一起将案件讨论汇总,由廷尉赵广德执笔,现场写了一份奏疏。然后拜托兰韶云留下,等皇帝醒来再行汇报。毕竟,兰韶云是皇帝内侄。而且,这几个人中,有一多半都是兰氏的党羽。 众臣走后,兰韶云还在东堂恭候着。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兰贵妃款款入室,一身暗绿地妆金团凤纹大袖连裳,臂间搭着飞青翠羽披帛,长长飘垂,衬得身姿高雅优美。 “姑母金安!”兰韶云恭恭敬敬地长揖而礼。 王弼识趣地走出去,顺便带上了门。他做皇帝的内侍总管已经多年,名为卫宣帝的心腹,其实早就是兰贵妃的人。只是,除了兰贵妃,再无第二个人知道。 兰韶云虽然隐约看出来,但是姑母既然不提,他也不问。他素知姑母权谋过人,心机难测。有时候,他会在心里暗暗比较,紫瞳和姑母,谁更厉害。他觉得这两个女人如此相似,尽管她们的出发点不同,一个是为报仇,一个是为权力。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为达目的,都可以不择手段。 “韶儿你坐。”兰贵妃的语气中充满只有至亲之人才有的平淡和随和,脸上点缀一缕亲切的浅笑。 兰韶云有些发怔,姑母四十好几的人了,却依然美艳绝伦。皮肤保养得宜,柔滑光润,不细看发现不了皱纹。五官就更不用说了,精雕细琢,近乎完美。 失神片刻,见兰贵妃已经坐下,兰韶云赶紧上前,呈上适才和几位臣子共商下起草的奏疏。 兰贵妃坐在一张独坐榻上,斜倚着鎏金镂雕龙.首凭几,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奏疏,脸上神色淡漠。她很快将奏疏放到一边,嘴角泛起一丝清冷的笑意,凝向兰韶云:“咱们只说你私自调查的结果。” 兰韶云深深地垂下头:“还是没有一点线索。” “是夏氏泄密的吗?”兰贵妃问。她口中的夏氏,即是紫瞳,紫瞳在被卫宣帝封为最低一级嫔妃的时候,曾自称姓夏。故而,阖宫上下提到她都称夏氏。 迟疑了片刻,兰韶云低低答道:“侄儿想不出第二个人。” “但是夏氏在牢中,能向谁泄密?”兰贵妃盯紧兰韶云问。 兰韶云抬目看了贵妃一眼,做出难以启齿的样子。 “你就不该带羽儿去探监。”兰贵妃了然地笑了,笑容里有丝丝冷意。 “紫瞳……夏氏,主动要求见太子。她说与太子曾有数面之缘,太子对她很有好感,可以利用这一点为我们谋利。” “她的意思,羽儿对我这个亲娘都有可能隐瞒的事,对她倒不会隐瞒。”兰贵妃的语气平淡,但是眼里有一丝敌意。 兰韶云无言以对。兰贵妃先开口:“结果她在我们之间做了双面谍者。” “但是……”兰韶云抬起头,“若说真是夏氏泄密,她出于什么理由呢?她跟我们合作的时候,说得很清楚,她恨晋王。她既然要陷害晋王,又何必要救他?” 兰贵妃以手支颐,沉思须臾,长长的睫毛微微一掀:“会不会是因爱生恨。想毁灭晋王的前程,又不忍心害他性命。” 兰韶云心想,果真是女人的推测。也许,只有女人才会了解女人。他凝神静思,回忆认识紫瞳后的点滴……她果真爱晋王吗?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凝思半晌,兰韶云说道:“夏氏只知道我们要在途中谋害晋王,并不知道具体的谋划。我去碧霄宫的事,连我爹娘都不知道。” “你去碧霄宫的事,真的没有任何人知道?”兰贵妃微微蹙了秀眉。 “家里人都说我是替皇上办事去了。几个贴身丫鬟可能知道我去了洪隆郡,因为我回来时给如湄带了当地的蜜桔。”沈如湄是兰韶云的正妻,是尚书令沈沛文的独生闺女。三公九卿制传到卫宣帝这一代,三公已经徒有虚名,并无实权。原本专门替皇上起草诏书的尚书台,反而逐渐成为极权部门,尚书台的长官尚书令,这时已经大致相当于一国丞相。兰韶云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处处都在讨好妻室。 “还带什么蜜桔!你太不谨慎了!”兰贵妃眉间有薄怒,口气中带着责备和不满。 “但是家里的丫鬟应该不会说出去,贴身伺候的丫鬟都是精挑细选的,绝对不是嚼舌之人。何况,太子与我府里的丫鬟素无纠葛……” “只要有人知道你的去处,总会有你我不得而知的渠道流传出去。”兰贵妃叹息地说,凝视兰韶云的目光有一种寄予重托的严厉。 兰韶云惭愧地深垂了头,一向阴戾森冷的他,在一手扶植和提拔自己的姑母面前,却是谦逊恭谨的。 “碧霄宫主回话说,她的杀手赶到的时候,囚车已经被劫,晋王已经不知所踪。你觉得这话可信么?”停了片刻,兰贵妃继续问道。 “如果这话不可信,难道……”兰韶云眼里有惊疑的寒光划过,“姑母以为,有人去碧霄宫赎买了晋王的命?” “你忘了东宫被盗的事?”兰贵妃冷笑:“哪有那么巧的事,几件事都赶到一块儿了?” “可是,就算倾尽整个东宫的藏宝,也不可能比我们开出的条件更宝贵。” “这倒是……”兰贵妃神色有瞬间的迷惘,微微垂了长睫:“我想不出那女人有什么理由放弃我们开出的价码。” “但是,碧霄宫主也许有另一种途径可以得到。那么我们对于她就不重要了。”兰韶云灵光突现地说。 “不可能!”兰贵妃眼里闪耀出一丝暧昧的傲然,“世间只有一个叶凌风!”顿了顿,兰贵妃用不悦的口气质问兰韶云:“难道你怀疑叶凌风会泄密?” “侄儿不是这个意思。”兰韶云自悔失言,“只是,侄儿看过那份现场勘查报告,觉得行事风格很像碧霄宫所为。” “叶凌风这个环节绝对不会有问题,不要再钉死在这里。”兰贵妃口气决断,“我们还是从羽儿的行踪来追查。” “如果太子去救晋王未果。劫囚车的另有其人,与太子毫不相干,那么我们就算追索出了太子的行踪,也无法查到晋王的下落。”兰韶云眉峰深敛。 兰贵妃眉间笼了深忧,突然,她走下坐榻,到书案上拿了一摞硬黄纸,递给兰韶云,兰韶云赶紧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接过。 兰贵妃回到坐榻上,纤手托腮,眼望阅读奏章的兰韶云,静静思索着。眼见兰韶云读完了最上面一份,兰贵妃说道:“这些前线奏报,我还没有呈给皇上。” “本来,一个手无兵卒,双腿残废,身负重罪的家伙,即便不去找他,将来也对我们没有太大威胁。”兰韶云从厚厚一摞奏疏里抬起头,沉思着说:“但是现在,他的部将不知从哪里听来流言,以为他们的晋王被我们害死了,竟投奔色目军队,造起反来。我们只有将晋王找出来,让他劝降他的部将,才能化解前线的危机。” “若果真找到晋王,他会去劝降他的部将吗?难道他不希望部将造反,攻入京师,平灭兰氏,为他报仇么?” “只要找到晋王的藏身之地,咱们不怕晋王不听话。”兰韶云阴恻恻地笑道,“因为沁水肯定跟萧辰躲在一处。” 兰贵妃略一想,随即明白,不觉笑了,笑容中既有阴冷也有感慨:“所以我说,男人要想成大事,不能对任何女人用真情。”忽然,兰贵妃犀利透彻的目光锁紧兰韶云,“韶儿,你也要记住。” 兰韶云眉心跳了一下,心虚地闪了闪睫毛。 第六十八章 顺藤摸瓜(贰) “你说的没错。”兰贵妃对兰韶云的异样,佯作不见,继续说道:“找到他们的藏身之所后,首先逮捕沁水。只要沁水在我们手里,萧辰就会任我们摆布。”她残酷冷厉的口气突然一转,秀眉深蹙:“只是,这个藏身之所,到底在哪里呢?” 兰韶云一脸沉思的表情,阴沉的脸逐渐散发出寒气,种种猜测开始在他心中盘旋上升。 “你再往下看,最下面的几份奏表。”兰贵妃又说道。 兰韶云看着看着,浮出一脸锋利冷嘲的笑:“哼,南汉也要来凑热闹。南汉这几年被萧辰打怕了,刘敕又是个懦弱的风雅皇帝,根本不敢再劳师动众来自讨苦吃。所以冯翊王又出马了。” 冯翊王是卫宣帝萧辙的亲弟弟,谋反兵败,逃到南汉。竟娶了南汉公主,而且得到南汉皇帝重用,给了他一枝军队,让他跟骠骑大将军谢安世一同攻打北卫。结果被萧辰领兵打得大败,不仅骠骑将军谢安世的侍妾紫瞳被俘,冯翊王也是狼狈逃归,一下子引起南汉臣子们的口诛笔伐,主张皇帝不要给这个北卫逃犯委以重任。 冯翊王贿赂了南汉皇帝刘敕的宠妃李淑妃,吹了几次枕头风,结果,冯翊王兵败后,爵位不降反升。这次,眼见北卫自毁长城,将一代战神萧辰定为罪犯,据传说,还暗害于押解途中。萧辰部将愤而投降色目国.军队。本来应北卫之邀、入境平反的色目军队,突然翻脸,大肆攻城略地。南汉当然也想来分一瓢羹,冯翊王又一次自请带兵。南汉皇帝刘敕,在李淑妃和女儿的蛊惑下,再次恩准了冯翊王。 兰韶云冷冷地笑着,一脸成竹在胸,淡定从容地回禀兰贵妃:“刘敕虽然恩准了,但也只是一时惑于内帏,并不完全信任冯翊王。而冯翊王这个人,姑母应该了解,在我朝的时候,就是有名的反复小人,豺狼之性,他想当皇帝都要想破脑袋了,绝对不会忠于任何主子。只要我们巧用反间计,南汉成不了事。目前要费心的,还是色目国和萧辰部将这支兵马。” 兰韶云说的反间计,其实也是紫瞳刚刚被卫宣帝封为顺常时,献过的计策。那日,卫宣帝在建始殿东堂召问萧羽,问他对于除掉冯翊王有何看法,结果萧羽看见紫瞳,心神大乱,满脑子都是凌霄花的意象,竟答非所问,胡扯了一通不着边际的典故辞章,气得卫宣帝用砚台砸他,大叹自己的继承人不争气。 兰贵妃对此计甚为欣赏,于是南汉不再威胁她,她的担忧又回到色目国这一路来,突然冷了眼色,锐利地盯着兰韶云:“当时向色目求救兵的时候,你父亲就对我说过,不要引狼入室。可是你对我说,你自有分寸,现在你可有退敌之策。” “若是只有色目国,侄儿倒是有一条退敌妙策。孰料又掺和进了萧辰的部将。”兰韶云眉宇微蹙,眼里有冷光浮动。 “所以说,萧辰的下落一定要赶紧追查,那样就可以不劳兵卒地解散萧辰的部队。” 兰韶云用力颔首,拱手回答,掷地有声:“侄儿知道了!” “还有,向吴越国求救兵的诏书已经发出了。吴越国弱小,一向在我国和南汉之间首鼠两端。昔年,吴越王明明已经向南汉求婚,却又向我国求婚。他就是想看看我国和南汉,哪边占了上风他就让儿子娶哪一边的公主。” 兰贵妃嘴角蓦地扬起一抹嘲讽的冷笑,继续说道:“结果,人算不如天算。吴越王算计得再周全,毕竟娶妻的是他儿子。吴越国世子在南汉见了那个准备嫁给他的公主,在我国也见到了沁水。竟是一门心思都系于沁水,也不顾他父亲借婚姻保社稷的初衷,回去就表示非沁水不娶。若是吴越国出了救兵,多半那位世子会亲自带兵来,见不到沁水,那位意气用事的世子肯定不会帮我们。” 兰贵妃说完这一通,稍稍歇了口气,目光忽地冷凝,紧紧盯着兰韶云:“因此,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找到萧辰和沁水的藏身之处,都是当务之急。” 兰韶云颔首:“是,侄儿一定全力追查!” “唉……”兰贵妃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眼里有说不出的悲凉,“我亲生的儿子,却反而站到我对立面去了。我做这一切都是为谁?他太让我寒心了……” 兰韶云不便置喙,垂了头不语。 “今日午后,羽儿来向他父皇问疾。”兰贵妃顿了顿,眼神深处掠起一丝难以察觉的阴毒,“他趁我去端药汤的时候,手飞快地搭上他父皇的手腕。他以为我没看见。后来,药汤上来,他借口亲侍汤药,尝了一口。羽儿略通医理,他定是对我起疑心了。前几日,他还去太医院问过皇上的病,将太医院的医案读了一遍,还仔细盘问了最近常给皇上诊脉的徐太医。他还上奏表到尚书台,要求太医院所有太医给皇上会诊一次。” 兰韶云听得心惊肉跳,额头豆大的冷汗往.下.流。 “我这个母妃,在羽儿心中已经是这样不堪了。”兰贵妃冷笑,“我已经同意太医院来会诊,会诊的结果要昭告群臣,看谁还敢胡乱猜疑。”蓦然间,她的眼里弥漫了迷梦般的神色,唇边不知不觉扬起自豪而钦慕的笑意,“哼,就是整个太医院,也不可能及得上他。” 话音未落,她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深悔自己在侄儿面前失态,琼玉般的面庞透出一缕淡淡的红.晕。 兰韶云佯作不见,低眉顺目,注视地面。 第六十九章 顺藤摸瓜(叁) 走出德阳殿,已经是日晚云残,冷照西斜。(.好看的小说)初春的暮风,带着微微的凉意,扑在脸上。 兰韶云本就瘦削的脸,更加冷峭,深蹙的眉间,浮动着越来越浓的寒意。 他一路上都在想,知道他去洪隆郡的,除了兰贵妃的心腹,就只有自己家里最贴身的几个丫鬟。 兰贵妃既然一口否定她的心腹会泄密,那么就只能着落在自己家中追查了。 事贵突击。兰韶云一回到府邸,就先去向父母请安,侍候父母用过晚膳,然后陪着父亲兰敬臣进到书房,汇报了今日与姑母的会谈,并且将自己的打算禀告,得到兰敬臣首允后,兰韶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动了家兵如风卷残云般将自己房中,父母房中,最得脸的数十个丫鬟的住所搜查了一遍。 兰韶云的想法是,如果是有人存心勾结家中丫鬟,以此掌握自己的行踪,那么必然会有赃物。(.)他的想法还真没错,很快就从两个丫鬟屋子里查出了价.值.连.城的宝物。 一个丫鬟名唤翠莺,她年龄虽小,但因为娘亲是兰韶云嫡母郭夫人的乳娘,乳娘过世后,郭夫人就把她留在房中贴身伺候。虽然郭夫人对她关爱有加,时有赏赐,但是从她屋子里搜出的飞蝶金步摇,显然并非郭夫人素日所赏,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过去赏过她母亲的? 郭夫人仔细地端详步摇。四只金丝蝴蝶旋绕飞舞,蝴蝶下垂着银丝网和朵朵玉雕的梅花、叶片。这样精致名贵的步摇,本就是稀世珍宝,过目不忘。若是曾经赏赐此物给乳娘,应该会有印象。 看见嫡母朝自己摇摇头,表示没见过,兰韶云脸上的阴霾又深了一层。 “夫人,这真的是我母亲的遗物!”翠莺一看见郭夫人否定的眼神,吓得脸都白了,脊背上冷汗如注,爬到郭夫人脚下,连声呼喊:“母亲侍奉夫人多年,这一定是夫人赏了母亲,过后又忘了的,求求夫人您再好好想一想!” 郭夫人眼里有瞬间的怜悯,也不看翠莺,只抬头示意几个家丁将翠莺拉开。翠莺被人七手八脚拉开的时候,嘴里还在不停呼告:“求求夫人您再好好想一想吧!这真的是我母亲的遗物啊!求求夫人念在吃我母亲的奶长大的份上……” “堵了她的嘴,别让她聒噪!”兰韶云眉峰深蹙,眼里划过一道阴狠的光,目光转向另一个被查出赃物的丫鬟。 这人叫做采蓝,她比较棘手,因为她是沈如湄嫁给兰韶云时带来的家生丫头。她被查出的赃物是一个价值不输于那枝金步摇的玉珑璁。 沈如湄并不认识那个玉珑璁,但是她直视着兰韶云,不紧不慢地淡淡说道:“此物是我赏给她的。” 兰韶云一直在观察沈如湄,她第一眼看见那玉珑璁的时候,眼里诧异和忧惧的神色,并未逃过他的眼睛,他明知她在撒谎,却也不便发作,只在心中迸出了冷冷的恨意。 沈如湄的父亲,尚书令沈沛文,是兰韶云的爷爷兰庭松一手提拔起来的,沈氏与兰氏一直是同气连枝的党羽。 但是沈如湄从嫁入兰家,就对兰韶云阴谋算计、暗害政敌的种种手段,厌恶至极。偏偏她生性冷傲,对兰韶云的厌憎从不以恶语相向,而是用无声的眼神,淡定而又深刻地表达了自己的轻蔑。 兰韶云当然知道妻子对自己的轻蔑和厌恶,他现在不能拿她怎么样,但早在心里想过千遍万遍,总有一天要把这个jian货剥皮剔骨,**至死。 每次行.房,看着身子下面僵尸一般的女人,他心里的恨意就达到了顶峰。她从不主动迎.合他,从不发出一点叫声,而且整个过程,都用一种冷漠而超然的目光轻蔑地看着在自己身上驰骋的男人。 每次完事后,兰韶云和她各自背对背地躺着,兰韶云恨得几乎将牙咬碎,心里想着,jian货,你就假装矜持吧,总有一天让你尝尝被男人弄得生不如死的滋味。 目前他确实不能拿她怎么样,因此他决定,还是先审郭夫人的丫鬟,翠莺。 淡淡一笑,兰韶云转向郭夫人:“翠莺是母亲的贴心丫鬟,还是母亲亲自审问吧。” 郭夫人却一甩广袖,站起身来:“韶儿自己审问吧,为娘一介妇人,不便干预这些事。”看了兰敬臣一眼,“老爷,妾身不爱看刑审场面,先行告退了。” 兰敬臣年纪大了,也不愿意多干涉儿子,而且他知道自己的妹妹兰贵妃,很是器重自己的儿子。所以,他也放心地将兰氏的荣辱都托付兰韶云,因此打着哈欠起身,“年纪大了,到了晚上就犯困。韶儿,你自己审吧,务必要审出个结果,不需顾虑你母亲。你只要记住一句,大事为重,私恩为轻。” “儿子谨记父亲训导!”兰韶云用力点头。 第七十章 顺藤摸瓜(肆) 被布巾堵住了嘴,并被几个家丁押住无法动弹的翠莺,眼睁睁看着郭夫人头也不回地离开,离开之前目光没有顾向自己半分,而且还说了“妾身不爱看刑讯场面”,暗示可以对自己用刑。一种冰寒入骨的恐惧和绝望,霎时间浸透了翠莺。 自小长在兰府,她不是不知道自家公子的阴狠。以前听闻的种种关于公子爷童年的惨毒隐私,霎时间浮上脑海。 眼看着脸庞英俊、棱角分明的公子爷,向自己慢慢踱过来,那双阴冷森寒的眼睛,就如两道带钩的利器,剜进了自己肉里。嘴角一抹淡淡的笑意,看上去那样淡定优雅,却蕴藏着捉摸不定的冷戾。 “公子饶命,我说!我说!”明年才满十六岁的翠莺,毕竟扛不住,在兰韶云拿掉她嘴里的布巾的一刹那,就喊了出来。 “早点认罪,也不至于让老夫人对你失望啊。”兰韶云忽然扯起一个仿佛很亲切的微笑:“毕竟你人小,做错了事,也非你之过。好吧,你现在说也不晚,你老老实实招来,一个字都不许撒谎,以后老夫人还会像以前一样疼你。” 翠莺听了此话,心里稍稍安定,于是说起了那天早上的遭遇。 兰韶云并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在那条街的第几个拐角的巷子里拦住你?” “我仿佛记得是第二个。” “你之前察觉他的跟踪没有?” “没有,一点也没有觉察。” “你确定是太子?” “我当时觉得面熟,但明明是个美艳的女人,我一时哪会想到太子身上。后来回家的一路上,反复地回想,觉得很像太子。但是我不能肯定。” 兰韶云暗想,没错,就是萧羽。我和姑母的猜测是对的。想到这里,兰韶云阴冷的目光缓缓落在翠莺脸上,心想,这个该死的丫鬟,太没出息,为了一枝金钗就随便跟外人透露主子行踪,这样的奴才,哪里还能留在府里。让她出府也不妥,说不定被兰氏的敌人买去,问出兰氏许多隐私就坏了。(.无弹窗广告) 翠莺在兰韶云的目光里栗栗发抖。 兰韶云突然伸出手摸摸翠莺的脑袋,眼里似乎泛起一点淡淡的怜悯,这个丫鬟自小长在兰家,是他看着长大的。 在兰韶云瘦削有力的双手抚.摸下,翠莺脸上褪去了所有的血色,脸色惨白如死,一双腿打摆子似的抖动,若不是两腋被人夹持着,她肯定站立不住。 她嘴.唇颤动着想要说什么,然而,不等她说话,兰韶云的手突然滑到她的下颌,只一用力,就扭断了她的颌骨。她张开的嘴再也合不上,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只是呜呜呜地悲鸣着,幼小的脸痛得变了形。 兰韶云招手让心腹家丁陈继平过来,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然后挥了挥手。 沈如湄看着翠莺挣扎着被拖下去,十五岁的少女,那双透澈纯真的眼睛里,全是恐惧、乞求、绝望,扭曲脱位的下颌,丑陋悲惨,令人不忍卒目。 沈如湄的心被紧紧绞着一般难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唤翠莺的丫鬟即将从世间消失,犹如一滴被蒸发的水,从此无影无踪,就好像从未来到世上。 沈如湄咬着下唇,抑制住心底的寒意。她的目光缓缓笼罩了兰韶云,那里面有太多的厌恶、憎恨、鄙夷。 兰韶云抬起狭长俊美的眼眸,与妻子对视。他将对她的厌憎压入眼眸深处,浮在目光里的,只有淡淡的疏离和冷漠,并无任何激烈的情绪。 夫妇俩就这样对视片刻,什么也不说地调转目光。沈如湄带着那个可疑的丫鬟采蓝离开,走过兰韶云身畔时,她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 兰韶云一直目送她,表露出应有的尊重。但是彼此之间都明白,这深深的互憎互厌,是无法弥合了。 接下来,兰韶云亲自去了那家“许记五福饼”。经过实地考查,锁定了附近几家店铺,再经一家家盘查,好几家店铺的营业时间都对不上。因为“许记五福饼”开张极早,兰韶云的母亲又是以该饼为早餐,所以那天萧羽应该是很早就到了。这条大街穿过京都名公巨卿的居住地,萧羽到这里来必定不会公然站在大街上,必有一个便于观察的落脚处。 最后,兰韶云锁定了与“许记五福饼”隔了两个店铺的茶楼。上二楼,挑了一个临窗座位,兰韶云发现,这里果真是观察“许记五福饼”的最佳视角。接下来,就对茶楼的伙计进行了盘查。照理说,一个多月前的顾客,伙计不会记得那么清楚。但是,兰韶云一提到大约是天色初亮时就来茶楼,而且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绝代佳人,伙计马上就想起来了。 京都并无吃早茶的习惯,虽然这座茶楼开业早,但是那个时间点,几乎就没人来。那天,竟然这么早就来了三位客人,伙计很吃惊,所以过了一个多月犹记得。 “三个?”兰韶云眼光一亮。 第七十一章 顺藤摸瓜(伍) “是的,其中两个女的,一个男的。(.)两个女的带着面纱。”伙计说道。女子带面纱,这在北卫也属常事,毕竟妇道人家不宜抛头露面。所以伙计最初也不觉异样,但是,当那两个女的摘下面纱,伙计几乎要惊呼出声。 “是两个绝色佳人!”伙计回忆着,眼里闪出艳羡倾慕的光芒,“说实话,窈窕苑咱虽没去过,但是窈窕苑的娘子来过我们这里喝茶。漂亮的女人咱也见过不少了,直到那天早上看见那两位美人,才知道素日里人家说的那个啥,倾……倾国倾城对吧,对,对,就是倾国倾城。” “行了,不用你说这么多,你详细描述一下她们的相貌。”兰韶云眼里掠过淡淡的厌烦,冷冷道。 “哎呀,那真是形容不出来的好看!”伙计有些激动,“要说脸蛋,高挑的那一个还更好看,那张脸就像是最上等的美玉雕刻出来的。不过,她的身材稍嫌高大了些,再娇小些就好了。从整体上来说,另外一位身材娇小的,还更动人些。脸蛋虽不如高大的那个美艳,但是走起路来就像那风吹着柳树一般,说不出的好看……” “行了,说说那个男的。”兰韶云冷冷地斜睨伙计,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兰韶云只听前面几句就猜到,那个高个子的,自然是萧羽,那个娇小的,必是窈窕苑的头牌,怜蕊娘子。萧羽的车夫当天就禀报了兰贵妃,兰贵妃当晚就派人将窈窕苑搜查了个底朝天。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怜蕊。窈窕苑的老鸨供出一份怜蕊的恩客名单,兰韶云按照名单逐一排查,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老鸨对兰韶云说过,像怜蕊这样的头牌,每月只需向窈窕苑缴纳一定的分成,至于她与哪些恩客交往,早已不在老鸨的管束范围。(.无弹窗广告) 如此,兰韶云的追查线索,到了怜蕊这里就断了。所以,一听伙计说到有个男的,兰韶云就知道,突破点就在此了。 对于那个男人的外貌,伙计根本没印象,当时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两个绝色佳人。不过,当时他偶然听到那男的的一句话,竟然记住了。 那男的临窗望着对街,指着对面一家客栈说,去年,他内人想在那里开一家连锁的客栈。他虽然无心于生财之道,但是内人却精于生意,极想将生意做大。但是他严词拒绝了,他不想到这条京都最繁华的大街来惹事,也不想家族生意扩大。只想安安静静守着那片小产业,过自己吟诗作画,赏乐听曲的风雅日子。 当时伙计听了这话,心里暗暗咋舌。要盘下对面那家客栈,家无巨资是不能够的,因此伙计多看了那男子几眼。起初伙计还觉得,这男子形貌平庸,衣着朴实,不知有何异处,竟得与两位绝代佳人相随。在听了这话后,伙计自以为明白了,原来这个男子是豪富之家,怪不得有佳人相伴。 因此,这句话他也就记住了。 兰韶云听了此话,心里顿时一亮:这下有线索了。 接下来,伙计又提供一条线索。那个男子和那个娇小的女子率先离去,说是要去附近的字画古玩店逛一逛,而那位高挑的美女,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直在往下面张望。 兰韶云立即便带人到附近那家字画古玩店,说出了萧羽失踪于窈窕苑的那天的日期,古玩店的老板即刻拿出账目,查找那几天卖出去的货。 兰韶云详细地抄录了那几天卖出去的货以及买家的姓名,住所。然后顺藤摸瓜,一个个买家去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看来,要么是买家并未留下真实姓名,要么就是那天跟萧羽一起的男人,并未购买任何字画古玩。 从古玩店老板的账目来看,那几天卖出了一幅极为珍贵的西晋著名画家张墨的《捣练图》。既然能够盘下对街的客栈,这幅《捣练图》很有可能就是他买下的。 再次盘问古玩店老板,他对买下《捣练图》的男子竟然有印象,因为当时有个绝色.女子陪他一同来买,从两人的对话中,老板听出那女子十分精于书画古玩的鉴赏,竟是比那男子还要才高八斗。加之又是生得那般娇媚,老板自然记得。 兰韶云一听,更加笃定。但是,留在老板账目里的地址却是假的。既然茶楼伙计供出那男子是经营客栈的,只好从京都的客栈一家一家去排查了。这男子既然精于书画,又刚买了《捣练图》,想必终会水落石出。 第七十二章 双双落网(上) 涧泉居士前一晚与三五友人游春踏青,流觞赋诗,喝得大醉而归,一觉睡到日中。被人从被窝里扯起来的时候,他还迷迷糊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晕晕乎乎地被人拖着到了正厅,眼看这里已经挤满了羽林卫,涧泉居士的酒醒了大半。虽然隐逸出世,毕竟是皇城根下的子民,对于宫中羽林军的服饰还是略有了解。 涧泉居士使劲晃了两下脑袋,极力使自己镇定清醒,再用力揉了几下眼睛,宿醉未醒的迷濛眼眸逐渐清明起来。这时,他看见东墙几幅字画前站着一个身形高瘦峻峭的玄衣人,他负手而立,仰首观看,背影瘦削而锋利,他的服色与围满厅中的羽林军稍有不同。 涧泉居士正在忐忑地猜测,玄衣人转过身来,他的容颜寒冽清冷,清癯的面庞带着一种冰冷的苍白。阴冷的眼睛注视着涧泉居士,许久不语。 涧泉居士心里有些畏惧,但仍强自镇定地与兰韶云对视。(.)兰韶云指着墙上的字画,嘴角忽然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敢问金掌柜,这些画上的题诗,是谁人所作?” 哪怕是最亲密的友人,但凡称他掌柜,而不称涧泉居士,他都不搭理,何况此人来意不善。 涧泉居士负手于身后,傲然不答。 兰韶云知道这些文人都有臭架子,别看架子摆得大,其实都是纸老虎,不堪一击。兰韶云冷笑着,对手下扬了扬下巴。 几名羽林卫立刻押上来一个人,涧泉居士一看,脸色顿时惨白。 押上来的女子,眉目干练精明,虽然被两名壮汉一左一右地钳着,但是神色还算镇静,头上梳的扁髻纹丝不乱,鬓发抿得油光水滑,斜插两枝双珠玳瑁簪。只是,从她身穿的宽松印花罗袍,隐约可见她微微隆起的肚腹。 涧泉居士第一眼就落在妻子的肚子上,方才还傲然冷静的神情,有些恐慌焦急。 兰韶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等夫妻俩互看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平和,然而目光阴寒,“金掌柜,你若将这几首题画诗的主人这两个月来所有的行为通通招供,你们一家三口平安无事,从此以后还做你们的良民。你若是想替那人隐瞒,那就莫怪我对你的妻儿无情。” 说完,兰韶云倏地从袖中抖出一卷黄绢:“我有圣上旨意在此,予我查办晋王被劫案的特权,但能查出幕后黑手,不拘用何等酷刑。” 涧泉居士只觉一股冰冷的恐惧从脚底爬上来,他强制自己不发抖,内心激烈地斗争着,只是一瞬间他就作了决定,挤出一个笑容:“长官,晋王被劫与小民有何关系?小民每日经营客栈,应接不暇,晋王在千里之外被劫,小民如何能分身?小民不过区区生意人,微jian如贩夫走卒,长官大可追查小人家室根底,与朝廷实无半分牵扯,不知劫走晋王与小民有何益处?” 兰韶云静静地听他说完,如寒冰雕成的面庞无一丝表情。直到涧泉居士说完,兰韶云才仿佛很遗憾似地摇摇头,低低道:“顽固不化的书呆子。”抬起头,简单地说了一句:“该说的我已经说在前头,我不会再说第二次。” 兰韶云转头,只用了一个眼神,一名手下赶紧过来,躬身领命。兰韶云低声吩咐了几句,那名手下走到涧泉居士的妻子齐氏面前,停住。取下腰间佩剑,倒转剑柄,一双冷灰色的眼眸,定定看着面前的孕妇。齐氏倒抽一口凉气,低头恐惧地注视着那倒转的剑柄。 涧泉居士脸色变成可怕的灰白,扑通跪地:“官爷!小的只是个生意人,怎会与晋王被劫一案有关!官爷,我内人初孕三月,正是最不稳定的时期,万望官爷明察秋毫,莫要冤枉好人,连累无辜!” 兰韶云面无表情,只对那名手下微微一扬眸。那名手下,点一点头,用倒转的剑柄,捅向那微微隆起的肚腹。这一下的力道并不很重,但是齐氏下意识往后闪避,却被两边的羽林卫夹持得动弹不得,耳边听得夫君凄厉的哀求:“住手!住手!胎儿何罪,你们造此孽行,就不怕伤了阴骘?!” 兰韶云淡淡说:“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招还是不招?” 涧泉居士膝行爬向兰韶云:“青天在上,鬼神昭鉴,小的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啊!” 兰韶云退后两步,示意手下及时挡住了涧泉居士,冷冷一笑,看了那名手下一眼。那名手下心领神会,用倒转的剑柄再次击打孕妇肚皮,这一次用了五分力道,痛感还未强烈地袭来,齐氏就已经浑身发抖,面无人色,用颤抖的声音,对行刑的军士凄凄哀求:“军爷,你也有弱妻稚子,求你可怜可怜我肚子里才三个月大的胎儿……” 第七十三章 双双落网(下) 兰韶云一手栽培的得力干将,有着跟兰韶云一模一样的阴冷眼睛和冰雕般冷酷的容颜,面对孕妇悲痛绝望的恳求,脸上没有一丝波动,冰封雪冻的眼眸也无一丝表情。只是加重了力道,又一下击打下去。 这样,行刑者用剑柄,一下一下地捅着孕妇的肚子,用力越来越重,如果不是涧泉居士的喊冤声和哀求声震动四壁,应该能听见剑柄击打肚腹发出的嘭嘭声。 齐氏的脸色越来越惨白,惨白得就像一具僵尸,大颗大颗的冷汗从她的额头滚落。终于,她紧咬的双唇逸出痛苦的呻.吟,脸庞也开始有些变形,显然,无法忍受的痛楚正在撕扯她。 她想要弯下腰去捧住肚皮,却被人夹持着悬空而起,整个身体由于剧痛,像一尾垂死挣扎的鱼般扭动着。有鲜红的血液顺着她悬空的双腿往下淌,先是一滴,两滴,三滴,接下去就汇成了血红的小溪,淅淅沥沥地在地上漫开一滩殷红。 “天啊――”涧泉居士发出一声惊恐至极、痛苦至极的厉呼,泪流满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没了!官爷!我的孩子已经没了,你快救我内人!求求你!不然会出人命的!人命关天啊,官爷!” 兰韶云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那摊血和痛苦地扭动着的齐氏,冷冷开口:“既然知道人命关天,就赶紧从实招来。” “我确实冤枉啊!官爷!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啊!” 兰韶云一直冷静的眼眸,终于涌起一丝怒色,好个冥顽不化的家伙,好啊,你视义气重于妻儿,那我成全你! 兰韶云一声令下,夹持着齐氏的羽林卫一齐松手,齐氏重重栽倒在那滩血泊里,痛苦地抽.搐着。她的印花罗袍瞬间被鲜血染红,她用痉挛的双手抱着肚子,在血泊里扭动挣扎,口中不断发出痛苦至极的呻.吟。 兰韶云走过去,将脚踩在齐氏脸上,把她翻滚过来,面朝着涧泉居士。只见她凌乱的鬓发被汗水濡湿了,一缕缕拧绞在颊边。(.无弹窗广告)浸在血泊里的脸被兰韶云的乌皮靴踩得变形,看上去血糊糊的,十分可怖。 涧泉居士的凄厉哭喊戛然而止,呆呆看着妻子的惨状。难以言状的痛楚,布满他充血的眼眸,牙齿紧咬得几乎要崩裂。 “再不招,你妻子就要追随你孩子一起去了。”兰韶云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漫不经心地用脚拨弄着血泊里的女人。 匍匐在地、因强烈的悲痛而瑟瑟发抖的涧泉居士,突然猛地抬起头来,血红的双目激射出狂烈的恨意,盯住兰韶云,“我招!你先救我爱妻!” 兰韶云惋惜似地摇头,阴戾的眼睛里甚至流露出一丝怜悯:“真是蠢货,早点招,孩子不就保住了。” 兰韶云招手叫随身带来的太医进来,羽林卫们将齐氏抬进了内室。过了很久,涧泉居士从内室走出,看他的神情,齐氏的命总算是保住了。 经此一劫,涧泉居士走路的步子都有些趔趄。兰韶云变得很客气,请他在自己对面的席垫上坐下。 涧泉居士将自己所知道的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末了,兰韶云抚着下巴,淡淡问道:“那位怜蕊娘子现在何处?” 涧泉居士恨恨地横他一眼,凛然道:“我已经出卖了一位朋友,岂能再出卖一位!你休想知道!” 兰韶云的眼神骤然阴狠:“你还想再来一次?好。”转头冷戾下令:“去将齐氏带来。” 涧泉居士浑身一颤,用力握紧了拳头。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刚刚昏睡过去的齐氏又被人抬上来,兰韶云一声令下,一盆冷水当头泼下。齐氏痛苦地呻.吟一声,吃力地睁开眼睛,失血过多使她脸色灰败,嘴.唇惨白,强自睁开的双目毫无神采。被冷水一浇,水滴顺着死白的脸往.下.流淌,看上去无比凄惨。 兰韶云却还不等她回过神,走上去,直接就是一脚踢在她刚刚受创的肚皮上。 “容儿!容儿!”涧泉居士惨叫着就要冲上去,被兰韶云横臂拦住。 挨了这一脚,齐氏连叫喊的声音都已经发不出来,像一个软塌塌的口袋般瘫软着,双眼翻白,大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气。 “你这个畜生,我跟你拼了!”涧泉居士如同一头发狂的怒兽对着兰韶云拳打脚踢,却被兰韶云很容易地制住,将他的手反扭到身后,令他动弹不得:“回答我,否则我踢死她!” “好!我说!我说!你放开她!”涧泉居士知道反抗无用,只会令妻子更加遭罪,两眼翻涌着雪亮的恨意,一瞬不瞬瞪着兰韶云,那样子恨不能将兰韶云撕成碎片。 兰韶云将涧泉居士甩出去,转身命人将齐氏带回内室。涧泉居士往后趔趄几步,跌回座位,身体被惊涛骇浪般的仇恨冲击着,遏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双手用力地握紧,握得骨节发白,手背暴出粗.大的青筋。 兰韶云在他对面落座,阴戾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平静地等待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第七十四章 扶日可汗 德阳殿东堂,姑侄二人又坐到一起密谈。(.无弹窗广告) 兰韶云坐在姑母下首,神色恭谨:“碧霄宫主生意兴隆,她手下的二十八星宿杀手每日奔走四方,攫取人命,赚取钱财。碧霄宫主从不亲自出马,她只负责谈生意,然后公正无私地付给手下的杀手酬劳。她基本上是二十八个杀手的理财者和管理者。” 兰贵妃唇际浮着一缕淡淡的冷笑:“这些我已经知道。” 兰韶云点点头,在长案上摊开了一幅绢帛绘成的地图,“每笔生意都让她挣到不菲的钱财,为了杀手们在各地行走方便,她在我们卫国境内各州郡都买有庄园,名字挂的是当地某个豪强贵阀,向附近农家收取租税,所得全部流入那些豪强贵阀私囊,因此他们也不来管是什么人买了他们的庄园、买来作何用,只管收租获利。这些庄园就成了碧霄宫的杀手们联络的站点。姑母你看,这些用朱笔画圈的地点,就是归属于碧霄宫的庄园。” 兰韶云骨节分明的瘦长手指点住某处:“经过侄儿明察暗访,上次劫下囚车后躲避疗伤的正是这个庄园。目前,萧辰和沁水躲藏的,却又是另一个。” 兰贵妃一双美眸凝聚了寒芒,牢牢盯着兰韶云手指点住的某处。 沉默片刻,兰贵妃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忽然抬起头来,幽幽叹息了一声:“没想到真的是羽儿……” 世上究竟还有什么,竟然令碧霄宫主放弃兰贵妃开出的价码?兰贵妃和兰韶云曾经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出人意料的答案。 “她为了羽儿竟然可以……”兰贵妃还是难以置信,虽然她疼爱自己的儿子,但是一直怒其不争。真看不出自己的儿子,竟有这般本事,可以让江湖头号女杀手垂青。 兰贵妃心里涌起难以言说的滋味。不知该为儿子骄傲,还是为其抗逆自己而生气。 坐在姑母下首的兰韶云,眼里划过阴戾的冷色。一想到萧羽那个娘娘腔的小白脸,竟然摧毁了自己一手策划的暗害晋王的计谋,他心里便有说不出的痛恨。 兰贵妃看了他一眼,淡淡岔开话题:“既然查到了那两人的藏身之处,此事就交予你去办。去吴越国求救兵的使者已经出发了,若真是吴越国世子亲自领兵来,他必定要求见到沁水本人。所以,务必生擒沁水,不可伤她一根毫发。至于晋王嘛,等他解散了造反的残部,就把他解决掉,我不希望这个人再出现在世上!” 说到最后一句话,美艳得几乎看不出年龄的女子,脸色变得有些狰狞。 “是!”兰韶云低头领命。 停顿了一会儿,兰贵妃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昨晚我刚收到前线飞章,舞阴侯兵败被俘。表章里还说……”兰贵妃微微颤了一下,手心有冷汗,“色目人将孙绍宗交给了纳降的晋王残部。萧辰的部将们将他开膛破肚,剖心挖肺,祭奠他们殿下。” 兰韶云眉峰不易察觉地一抖,顿了顿,才声音干涩地说:“色目人本就凶蛮,晋王的军队又是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舞阴侯功高盖世,未免轻敌……” “不是这样……”兰贵妃眼里有隐隐的惊惧:“这次是扶日可汗亲自出马了。(.)” “什么?”兰韶云猛地抬起头来,冰雕般阴冷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微微的惊愕。 晋王谋反之后,北卫向色目乞兵,色目国派出的援兵由扶日可汗的继承人,赫图王子带领,进.入北卫的第一捷就是劫了萧辰的粮草。 萧辰囚车被劫以后,不知道什么人制造了谣言,说萧辰被兰氏暗害于途。萧辰的部将因此投降了色目国。色目国与萧辰残部联军,一路连战连捷,势如破竹。 色目人的赫图王子勇武过人,用兵有道,照理说,扶日可汗并无御驾亲征的必要啊。 兰韶云蹙眉沉思。十五年前,自从扶日可汗弑兄杀弟,夺取汗位以来,他横扫大漠,一连吞并许多西域部族。从此以后,色目国出现了五十年未曾有过的凝聚和齐心,草原各族都团结在疏勒人的统治下。 此番,既然扶日可汗亲自出兵,定然是志在必得。看来,雄踞大漠的疏勒人,已经不甘心称霸一隅,而开始觊觎中原了。 “韶儿,当初修书乞兵时,你就向我保证过。请来的色目军队,你可以让他们打哪儿来,再回哪儿去。”兰贵妃盯紧了兰韶云。 兰韶云的神色慢慢放松,一丝从容笃定的淡笑,浮上了冷峭瘦削的脸颊:“姑母,你放心。若是扶日可汗不亲自来,侄儿只有八成把握退敌。此番,既然他御驾亲征,那么,侄儿有十成把握,让他老老实实退回大漠去。” 兰贵妃惊异地盯着兰韶云。扶日可汗是近十年来,中原王朝闻名色变、畏之如虎的人物,自己的侄儿,何以这样从容自若、信誓旦旦地保证可以对付他。 可是,兰韶云绝不是那种大放厥词、夸下海口的人。 兰韶云迎上姑母犹带疑虑的眼光,淡淡地笑了,阴戾的眼里有冷酷的光:“姑母放心,侄儿绝不妄语。姑母应该知道,一旦异族破国,我们兰氏一族,绝无幸免之理。侄儿岂敢视家族命途为儿戏。” 此语一出,兰贵妃稍稍放心,身姿也微微舒展,往后轻轻斜倚蟠龙鎏金凭几,折枝花卉纹缎地织金妆云凤纹裙,如同艳丽流霞迤逦一地。螺子黛精心描画的远山眉,染了淡淡愁绪。半晌,她托腮的手放下,直起身问了兰韶云一句:“南朝那边没问题吧?” 自从萧辰谋反,色目入境,北卫遍地硝烟。叛逃到南汉的冯翊王,又开始鼓动南汉皇帝出兵,趁火打劫攻打北卫。 兰韶云淡淡一笑:“如上次侄儿对姑母所说,只要使了反间计,管教冯翊王和南汉皇帝反目。冯翊王本就是个狼子野心的三姓家奴,加之南汉朝廷有相当一部分势力,反对南汉收容他。南汉皇帝刘敕又是个优柔寡断、昏庸无能的主,他并不真心信赖冯翊王。只要他们起了内讧,就无暇北顾。” 兰贵妃满意地点点头,目光里浮起几缕复杂的感情,凝向兰韶云:“韶儿,若是羽儿有你一半的才能,我这个做母亲的,何必如此不让须眉?” 兰韶云闻得此赞,并无喜色,也是浮起一脸说不出的复杂神色。低了头,苦笑:“姑母谬赞了。表弟的才能,只怕不逊于我。此番救晋王,可见一斑。” “哼。”兰贵妃冷笑:“他那叫什么才能,靠了几个女人成事而已。” 兰贵妃一语中的。回顾萧羽的救人过程,首先是从紫瞳那里得到消息,然后借妓院头牌怜蕊脱身,再靠江湖女魔头出手援救。 “或许……”兰韶云眼底划过一丝难言的嫉妒,“这也是一种才能吧。” 兰贵妃一愣,却是笑得悲凄:“那他就用这种才能来对付亲生母亲么?” “毕竟……”兰韶云斟酌字句,缓缓说道:“表弟他姓的是萧,而不是兰……” “哼,他们也不想想,没有兰氏,何来萧氏的江山!”兰贵妃的脸上溢出骄傲的冷色。想当初,北燕霍氏政.权被几大豪族蚕食鲸吞,逐渐衰落。可取而代之的,并非只有萧氏。在当时的情况下,兰氏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支持萧氏,在萧氏取代北燕的过程中,建了不可磨灭的功勋。 然而,兰贵妃脸上渐渐浮起伤痛之色。半晌,她叹息道:“我们母子竟然就这样生了分……难道以后我们的每一步行动,都要提防羽儿倒戈相向吗?” “这个姑母大可放心。”兰韶云眼里忽然有阴恻恻的笑意,“表弟有一个最大的弱点……” 兰韶云凑近姑母,放低声音,近乎耳语地说了什么。 第七十五章 爱恨情转 艳杏烧林,粉樱绣野,柳丝垂碧,芳景如屏。偶尔一阵晨风拂过,红的桃花白的李花,绵绵不断,交织飘落,宛如一片云又一片霞,绮丽地变换。 窗内躺在榻上的男子,望着这幅色彩明丽的春日图画,被强制压抑到心底深处的痛楚,再次汩汩地泛滥开来。 数个绣枕堆叠,将他的头部抬高,使他能够观看窗外的景致,打发一日又一日瘫痪在床的时光。 自从双腿被寒疾侵蚀,不能行动,他就一直住在这个归属碧霄宫的庄园。 这里侍女仆从俱全,而且训练有素,从来不多问一句话。后来萧辰和沁水才发现,原来他们都被碧霄宫主灌了药水,变得又聋又哑。沁水对这个碧纱遮面的女子,充满了矛盾的情绪。一方面,她的冷酷狠毒让沁水心生厌憎,另一方面又对她的援手有所感激。 萧羽将三弟和沁水安排在这里后,就独自一人回京了。他临走时对三弟说,要他耐心等待,一旦碧霄宫主带来那位神医的消息,他会立刻设法送他去医治。 临走之前,萧羽曾找了个借口将沁水支开,将一件物事塞进萧辰被窝。此时此刻,这件物事就摊开在萧辰膝上。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候打开看,因为再过一会儿,沁水就起床了,她每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来他的房间。 趁沁水还没来,他借着窗外洒进的初日光辉,看着这张揉得皱皱巴巴的布帛,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凝固。许是萧羽怀揣着它策马于雨中,血迹有些褪色,但是“害于途”三个字还是清晰可见。 有时,他会拿出那张黄麻纸对比两者的字迹。黄麻纸上图文并茂写满了南汉的地形军情。 用咬破的指尖写出的字稍微有些扭曲,但是那种字迹间的冷酷和劲力,显然出自同一个人。 那个有着一双紫色眼睛的绝色女子。 萧羽告诉他,紫瞳姓夏。夏氏?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认识的女子中有姓夏的。 她陷害了他,却又写血书,拜托人来救他。 低头看着自己这一双不中用了的腿,他紧咬的齿间就有冷痛的恨意,眼前浮现那双美艳的紫眸,不自觉地就伸出手,想要将她的眼珠挖出来泄恨。 然而,伸出的手,忽然间僵滞在半空。萧羽的话又萦绕在耳畔。萧羽说,紫瞳扔血书给他的时候,反反复复说着三个字“我爱他”。 她爱他吗?他回忆起第一次见面,当她的目光触及他面庞的那一刻,她是那样惊骇,就好像是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为什么她看见他会是那样震惊,那样痛楚,那样哀怨?就好像他们曾有过最刻骨铭心的过去。 可是为什么,他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第一次缠.绵之后,他从后面搂着她侧躺,结果摸到她一脸滚烫的泪水。第二次欢.好之后,她突然爆发一样,搂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痛哭。哭得那样悲恸,那样凄楚,就好像是蓄积了无穷无尽的爱与恨。 是的,她爱他,但那爱中又饱含着深深的恨。究竟他与她之间发生过什么?为什么他毫不知情?是不是一场误会? 然而,这些对于现在的他,又有什么意义。曾经无日不征,无岁不战,常年跨马的他,如今却形同废人一般终日缠绵床榻,又谁能理解他内心的悲苦、怨愤与绝望! 如今,轮到他恨她了!每日,他都拿出她的字迹来看,告诉自己,一定要找这个女人报仇,一定要她偿还他所受的苦难。 这时,熟悉的脚步声响起,那轻快、灵动、爽朗的脚步声,专属于一个人。 他赶紧将血书和黄麻纸塞入衣襟里,同时敛藏起眼眸中森冷的恨意。 “辰哥哥!”沁水人还未现身,清脆如铃的声音宛如带着光芒般落了进来。 第七十六章 艰难抉择(上) 沁水穿青色织金鸾纹窄袖罗襦,系着缃色小簇花的腰裙,腰裙下面是长长迤逦于地的天水碧宫锦长裙。(.无弹窗广告)一身清爽雅致的色泽,仿佛是窗外的一抹春色,化为精灵闪了进来。 这样清亮鲜洁的服色,犹如天光水影摇荡着她轻盈的身姿,而在这之上,盛开着她明丽绚烂的笑脸。去年刚及笄的她,还是习惯性地绾着可爱的双丫,每一边系一条水绿色的缎带,飘垂到额际,衬得一张小脸更如莲瓣般娇.嫩。 看见这样灿烂的笑颜,萧辰蓦地深觉不忍。为了她,他也不能一味消沉。下了这样的决心,他强迫自己在绝望如死水的脸上漾开一丝笑容。 沁水看见辰哥哥难得的笑意,已是惊喜。尽管他仍旧不怎么说话,可是没关系,沁水自会找话说。 如今沁水才后悔自己贪玩,静不下来,以致身无才艺。不然就可以给辰哥哥弹琴唱歌解闷。 为了搜肠刮肚找话讲,沁水变得像长舌妇。 “那年吴越国不是进贡了一种云母绢吗?细腻透明,光泽莹润,像云母一般,极其贵重。嫔妃里,兰贵妃那一份肯定是少不了的,另外兰贵妃以下,只有一个冯昭仪,然后就是我娘亲曾婕妤。其余的位份都低,按理说不会有,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竟在杜美人的含章殿搜出一匹云母绢。此事下到掖庭令纠察,原来是杜美人的父亲,鸿胪寺卿杜鑫私下里,收受了吴越国使者的贿赂。杜氏就这样倒了,其实还不是因为杜氏得罪了兰氏,杜美人宫里的那匹云母绢,必定是兰贵妃做的手脚了……” 将卫宣帝后宫里这么多年的明争暗斗一一回忆,妃嫔间的争风吃醋说得多了,连沁水也觉得厌烦。她本来心地明朗,不惯于算计,但是她自小就存了一份心思,要维护没有母妃的辰哥哥,所以对兰贵妃的一举一动格外留意。多年来冷眼观察,也看尽了后宫妃嫔间的机心。 如今为了陪辰哥哥打发时光,将这些陈年旧事一一回顾,说得多了,终于唇焦舌敝,逐渐有些心猿意马。侧头望着窗外春色,微微有些失神。 萧辰锐利的眼光盯着沁水的一颦一笑,心里有蔓延的痛。他知道沁水活泼好动,一向静不下来。外面春光那样好,她却只能陪着他闷在室内。若他永远只能躺在床上,天长日久沁水终会对他生出厌倦吧。 “沁水……”萧辰忽地唤道,见她恍若未闻,又唤了一声,眼里有难言的凄怆,“沁水。” “呃?辰哥哥在叫我?”沁水收回投到窗外的目光,脸上有微微的讶异。她说话的时候,萧辰是一般都是倾听,很少接话。突然听见他说话,她有些错愕。 “你到外面去给我折一枝桃花。”萧辰平淡地说,那双寒潭般的眼眸,尽力敛藏住所有的悲苦,不让任何情绪外露。 “真的吗?”沁水一跃而起,喜悦的笑意在她脸上闪着动人的光芒,“好啊,我这就去!” 她如蒙大赦,提着裙摆一阵风般奔了出去。 “辰哥哥!辰哥哥!”不一会儿,萧辰就在窗口看见了站在娇黄嫩绿里的沁水,她朝着他的窗口大声地呼喊,拼命地挥手。整个窗扉变得像一幅春日图,百花竞放、姹紫嫣红的映衬下,是沁水轻盈灵动的身影,像绿色的精灵降落凡间。 面对沁水热情的呼唤和招手,萧辰只淡淡地点一点头。然后默默看着沁水提着长裙,在草地上欢快地跑起来,那随风飘展的裙裾,在灿烂的阳光下带起一抹长长的翠烟。 突然,那道翠烟凝滞,沁水顿住了轻快的脚步,提着裙摆定定站住。目光一直紧跟她的萧辰,心里咯噔一下,担忧地看着沁水的背影。只见那背影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往山坡下俯瞰,似乎是山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座庄园依山而建,萧辰床榻边的窗口,正好临着后苑。后苑建在一片斜坡上,从山坡下去,翻过石墙,便是通向东边的大道和弯曲的河流,以及两岸的阡陌农舍。听得见牛叫鸡鸣,望得见农夫扶犁耕田,农妇挽篮送饭。 突然,沁水转过身来,对萧辰做了一个手势,似乎是说,我下去看看。萧辰拼命地支起上身,探向窗口,试图用手势阻止她,却已经来不及。沁水很快就消失在山坡下。 萧辰狠狠地一拳砸在朱漆雕花的窗框上。他恨自己,恨自己成了废人,不能够前去保护沁水。他无比地担心她,心头扑通乱跳,跳得两侧太阳穴都突突地疼痛。 第七十七章 艰难抉择(中) 焦急和担忧,如滚油般煎熬着冷峻坚毅的男子。[]许久许久,看不到沁水的身影,他狠狠地,狠狠地,猛烈捶打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 终于,那抹绿色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视野,绿得那样璀璨,照耀得他泪眼模糊。 “沁水……沁水……”他的胸膛起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冲击着心灵,他用尽了力量将上半身撑在窗扉上,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呼喊她。 “辰哥哥――辰哥哥――”她从远处跑来,一路惊慌地呼喊着。 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辰哥哥――不好了――”她跑到他窗下,撑着腰喘了两口气,抬起惨白的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山下好多逃难的流民,我去问了,色目国.军队已经打到盘山郡了,离魏州不远了,所以百姓纷纷逃难。” 萧辰的脸色微微一变,然而,什么也没有说。 沁水歇了一会儿,等喘.息稍定,才仰头说:“也好,伏波将军若是知道你还在世上,肯定不会再帮着异族打自己人。” 萧辰依旧不语,只是那深蹙的眉峰,凝聚了一丝森冷。 “辰哥哥,你……”沁水看着他的脸色,迟疑着问了一句:“你会出面辟谣吧,你……不希望异族破国吧?” 萧辰迅速看她一眼,眼里有幽暗的光,却仍是缄默。 “毕竟……私怨为轻,社稷为重。”沁水低声说了一句,不敢看萧辰。以她对萧辰的了解,她觉得萧辰不会因为朝廷冤枉甚至加害自己,就假手异族蹂.躏自己的国家。但是,自从萧辰双腿残废,变得阴沉、乖戾,沁水有时觉得他好陌生,离自己好远。 萧辰扯出一个悲凉的苦笑,语气低沉:“沁水,你进屋来说。” 沁水在窗下仰头看了萧辰一眼,点点头。 沁水进屋后,萧辰才向她从头道来。 伏波将军杜放是萧辰的心腹副将,萧辰匹马去救沁水之前,曾将一切事务交托给杜放。但是谁也没料到,萧辰这一去不仅被生擒,而且押送回京的途中被劫、从此下落不明。再后来,又有消息说,萧辰的尸首找到了,据说是兰贵妃雇的武林高手劫了朝廷的囚车,杀害了萧辰。 于是,萧辰的部将就在伏波将军的率领下,投降了来势汹汹的色目人。自从色目人将俘获的舞阴侯交给他们处置,他们更加替色目人卖命。 自从萧羽将三弟和妹妹的安危托付给碧霄宫主,碧霄宫便定期派人到山庄来看望萧辰和沁水。部将投降色目的消息,早就通过此人传到萧辰耳中。萧辰其实曾经写了手书,拜托此人带信给碧霄宫主,恳请碧霄宫主派人将手书送到杜放手中。 但是现在看来,这封手书并未送达自己的部将。不知道是碧霄宫主不肯帮这个忙,还是送去的手书被色目人截获了。毕竟,碧霄宫主照顾萧辰,卖的是萧羽的情面,这个心狠手辣的女杀手,不一定愿意多管闲事。 萧辰虽然焦急,却也束手无策。他行动不便,身边都是碧霄宫的人,只有请碧霄宫帮忙这一条路。 “辰哥哥,你怎么忘了,还有沁水啊!”沁水听到此节,愤愤地喊道,“你写了手书,托人带给碧霄宫主,竟然都不让我知道!你,你,你压根不信任我……” “沁水。”萧辰摆手制住她,他的眼神深沉而哀伤,只是注视着沁水,默默地摇头。 就在这一瞬间,沁水突然读懂了辰哥哥的眼神,心里涌起难言的感动。辰哥哥不愿告诉她,是怕她亲自去送信,是怕那次送奏章的悲剧重演。 “辰哥哥,既然色目军队离此不远了,伏波将军不日也会来到附近。”沁水弄清萧辰的立场后,建言道,“届时设法让你的部将见到你本人,这样他们就不会帮着色目人了。” 萧辰摇头,沉思着说:“不,沁水,我要暗中与杜放相见,不让色目人发现一点异动。然后临阵倒戈,让杜将军他们攻色目人于不备,一举摧毁色目军队。” 沁水一听,喜上眉梢,眼里溢满仰慕钦佩,拍手道:“辰哥哥这一招好厉害!这一来,你就成了解救国难的头号功臣,你的冤屈不洗自明了!” 第七十八章 艰难抉择(下) 萧辰凄冷一笑:“你以为我救了国难,从此就可以安然立于朝堂?” “辰哥哥……”沁水无言以对,脸上渐渐弥漫了悲悯。(.)经他一语,她明白过来,辰哥哥越是功在社稷,身家性命越是难保。因为,已经形同废人的辰哥哥,竟然能够计退色目,那么,兰氏集团岂会放过辰哥哥? 沁水忽然觉得心灰意冷,茫茫无着。其实,北卫的存亡与辰哥哥,真的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等碧霄宫派来看望的人一到,向其提出避难的要求,从此隐居于江湖,优游卒岁,不是不可以的。江山由萧氏统治,还是由疏勒人统治,又有何干? 念及此,沁水几乎有种冲.动,想劝辰哥哥不要再入军中,不要再为北卫卖命了。 如此过了两天,沁水心里一直在矛盾地挣扎。这天,碧霄宫派来看望他们的人到了。这次来的是断紫。 碧霄宫主有赤橙红绿青蓝紫七个侍女,都是她的心腹副手,帮她打理碧霄宫一应事务。七名侍女的名字都十分怪异,什么怨青,泣红,断紫等等。听上去感觉满腹哀怨和悲凄。而且都和碧霄宫主一样,成日里轻纱覆面,不露真容。 紫纱遮颜的紫衣女子给萧辰和沁水带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那名可以医治萧辰腿疾的神医,有消息了。 “据可靠消息,岳神医近期会在吴越国的京城金陵,栖身半个月。宫主令我立刻带你们去求医,从这里到金陵至少要十多日,能否赶上尚且不知。咱们只能尽力而为,你们赶紧收拾行装吧。”断紫说话简洁,说完就等着。 谁知,沁水和萧辰两人都没有动,而是呆呆的。沁水望着萧辰,一脸难色。萧辰常年深蹙的眉峰,更加紧锁,深沉的黑眸里,闪过一道疼痛的光,他没有看沁水,沉吟了一瞬,便断然告诉断紫:“请转告碧霄宫主,承她的情,辰感激不尽,容后再报。只是这次求医,辰不能去。” 断紫愕然不解,望着萧辰,见他神色痛楚、别过脸去,断紫又转眸向沁水,目带询问。 沁水咬着下唇,脸上神色也是凄楚的。忽然,一层晶莹的泪花,蒙了她的双眼。她狠狠一跺脚,声泪俱下地喊:“辰哥哥,你别傻了!岳神医行踪不定,这次求医机会可遇不可求!你为江山社稷,立下汗马功劳,尚且遭人陷害,落到如此境地。你这又是何苦!” 萧辰眼里交织着怆痛与坚定,摆手制止沁水:“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沁水一脸焦痛,继续劝说:“辰哥哥,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再修书一封,由沁水亲自送去。既然你我的所谓奸.情已经举国皆知,既然你为我可以受辱于雪地,那么,你的部将见我如见你。我去,跟你去是一样的,不是么?” 萧辰凝视着沁水,眼里有深不见底的疼惜:“辰哥哥再也不会让你为我孤身犯险。” 沁水含悲而笑,流泪的笑颜带着动人的凄美,“辰哥哥,那你就忍心做一辈子废人?让沁水照顾你一辈子,而你却无力保护沁水?” 萧辰不语,仰起头来,满眼都是悲怆。 沁水望着萧辰,默默地流泪。突然,她一抹眼泪,转身对断紫说:“断紫姐姐,你将辰哥哥强行带走!你为我做了此事,我保证让羽哥哥爱上你们宫主!” 看着眼前的女孩泪流满面,却笑意盈然,大拍胸.脯,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断紫面纱后的容颜,漾开了浅浅的笑意。这女孩……让她产生了莫名的喜欢。自小被碧霄宫主训练成铁石心肠的断紫,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情感。 好,就算为了她,断紫愿意帮这个忙。碧霄宫主的七个侍女,个个身怀绝世武功,强行带走一个半身不遂的人,当然不在话下。 萧辰长叹,他看那两人的情状,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决定何去何从。无奈之下,他斜靠在榻上,写了一封手书,封了泥交给沁水。 第七十九章 至爱参商 柳絮纷飞,花落如雨,软榻停在一辆马车旁,沁水跪在榻边,“辰哥哥,你放心,沁水一定将你的手书带到。” 躺着榻上的男子,如同刀刻斧凿的冷峻面庞,洒满了金色的阳光,更添了一份高贵深邃的美。那双深沉的长目,倒映着蓝天白云,蓝天白云的景致中央,是沁水娇小的脸庞。这张脸,仿佛将要沉入他的眸子深处,永远,永远地烙在那里。 沁水低头,从雪白的纤指上摘下一枚磨损得颇旧的青玉扳指。当日被擒的时候,沁水假称这枚扳指是父皇自小戴在指上,及笄之时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如此谁也不敢动御赐之物,这枚扳指就这样逃过一劫。 “辰哥哥,这是三年前吴越国世子给我的定情物。他说这枚扳指虽不贵重,却是他自小使用的贴身物。以此为聘,非我不娶。你到了吴越国,若有需要,可以去找他。”沁水把扳指放到萧辰手心,用力握紧辰哥哥的手。 吴越王一直在北卫和南汉之间首鼠两端,两面称臣。他为自己的世子向北卫和南汉同时求婚。但是,吴越国世子在南汉见到指婚给自己的公主,又在北卫见到沁水之后,非沁水不娶。这已经是传遍九州的一段佳话。 萧辰默默颔首,将沁水的小手连着那枚扳指,一并紧紧握住。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沁水将自己送她的小金剑一直戴在颈间,而将吴越国世子送的扳指一直戴在手上,难道说,自己与吴越国世子,在她心中的地位,竟是一般无二?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他能够说什么,自己是沁水同父异母的兄长,而那人,是沁水的未婚夫。 两滴大大的泪珠一直在沁水眼里摇摇欲坠,直到辰哥哥被人抬上马车的一刻,才滚落下来,沿着面颊缓缓流淌。 春天狂野的大风掠过原野,荒草绵延,与天际浮云相连,草烟云浪层层漫涌,滚滚而来。沁水一直站在道边,望着辰哥哥的马车消失在长草古道的尽头。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沁水突然坐倒在路边,将脸埋进膝盖里,放声大哭。这个她从八岁起就深爱着的男子,就这样缓缓地走出了她的生活。 犹记得初次相见,是在他大婚的日子。八岁之前也见过他,但都没有什么印象。辰哥哥很早就出宫,住在晋王府。 直到那天,沁水第一次出宫,随着父皇母妃,来到王府参加辰哥哥的婚礼。 入.夜后,王府里放起了烟火,顽皮淘气的沁水,兴奋地挣脱了母妃的手,迅速地奔入烟火圈中,拍手欢笑。突然一道火花跳到裙裾上,一下子就燃起来。 这时,所有人都吓得不知所措,只有辰哥哥,不顾一切冲进烟火里,抱起她以闪电般的速度奔向院内的池水,纵身跳了进去。 八岁的她就这样被一个雄伟健壮的男子,紧紧搂在怀里,浮沉于冰凉的水波间,唯有他的胸膛,是寒水里唯一的暖意。 那温暖的胸膛,从此以后,让她深深沉溺。尽管后来的许多年,为了防备兰贵妃,她和辰哥哥不敢公然交好。为了迷惑兰贵妃,她甚至假装忘记了当年辰哥哥救她的事。那时她才八岁,所以别人都以为她真的忘记了。她故意与羽哥哥交好,亲密程度超过了辰哥哥。 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温暖的胸膛,她再也忘不了。她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朝朝夕夕被那温暖的胸膛抱在怀里。 可是现在,她只能自己抱紧自己,孤单无助地坐在芳草萋萋的道旁,任春天的大风扑来一脸如泪滴般的杨花。 慢慢走回庄园,更觉孤单,更觉无助。偌大一个庄园,只剩她一人,和那些又聋又哑的仆从相伴。 她将要去完成这样艰难沉重的任务。在这里等色目大军到来,将辰哥哥的手书,悄悄送至伏波将军杜放手中,同时还不能让色目人发现。 可是一想到都是为了此生至爱的男子,陡然有无穷无尽的勇气沸腾在胸臆间。她突然又变得乐观快乐,在庄园里张罗着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黑漆朱绘的食案上摆满了她最爱吃的菜,她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含了一嘴的饭菜,蓦地定住,怔怔地流下泪来。往日的这个时候,她在辰哥哥房里,喂他吃一口,自己吃一口。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用餐,这种寂寞,一时之间几乎要淹没得她无法呼吸。 狠狠一抹眼泪,她告诉自己要坚强。于是,咽下泪水,绽出笑意,专心专意地享用起美食来。 如此过了两日,色目国的铁蹄终于来了。庄园里的仆从只是略懂拳脚,武功并不比沁水高强多少,而如狼似虎的大漠蛮族,就这样席卷而来。 (第一卷“复仇篇”到此终) 第一章 赫图王子 芳草连天,春风十里。天穹碧如琉璃,云朵洁如白玉。官道上黄尘滚滚,马蹄得得,一枝骑兵在春天的旷野里疾奔而来,马蹄如飞掠过起伏的草浪。 当先十几骑,甩着马鞭、打马高歌,用疏勒语唱出的曲调,雄壮豪放,犹如一只雄鹰在疾风中盘旋,扶摇直上云天。 “吁——”跑在最前面的骑手,高声呼喝,猛地收拢缰绳,同时扬起手中的马鞭。在他的手势下,后面的骑兵们纷纷勒马停住。他举鞭遥指官道尽头飞驰而至的一骑,回首对着部下狂放大笑:“你们瞧——拿洽回来了!” 笑声未毕,那一骑已经驰至,当先这位男子,又起了一阵更加粗犷的笑声,对着正在脱蹬下马的拿洽,粗声高喝:“哈哈哈——拿洽,有什么好消息带给本王?” 拿洽在尘土里单膝跪地:“启禀王子,前面有一个庄园。” 庄园!赫图王子一听到这个词,绿色的眼睛顿时放光,第一句话就问:“庄园里有多少女的?” 起初,扶日可汗令他带兵来北卫,交待过他,时机未至之前,必须装成是来援救北卫,所以,不可以烧杀奸.淫。后来,晋王萧辰被捕,内乱平息,色目国本该退兵,赫图王子骤然翻脸,带兵反.攻北卫军队,但凡攻城略地,必有一番掳掠。再后来,扶日可汗亲自率兵来到,在他的严厉管束下,赫图不敢再胡作非为,一连数日,不曾纵容士兵劫一家百姓,奸一名民女。 取得魏州大捷之后,扶日可汗和降将杜放殿后,派遣赫图为前锋先行一步。赫图有如猛虎出笼,憋了数日的他,一路上就希望遇上村庄和民舍,好大肆劫掠泄.欲一番。 谁知,拿洽怯怯低声:“王子,那庄园,别说女人,连个人影都没有。” 听到这样的噩耗,赫图恨得扬鞭抽过去,抽得地上的拿洽连打几个滚:“混账!没有人的庄园,你禀报个屁!再探!不给本王找到人烟,不许回来!” 拿洽连滚带爬起身求告:“王子,王子,且莫动怒!那庄园虽无人迹,但是样样俱全。现成的好酒好肉,还有许多珍奇古玩,奢华摆设。王子何不带弟兄们前去饱餐痛饮一顿,再顺手拿走一些财宝钱物?” 赫图一听,有道理,扬手又是一鞭抽过去:“好个拿洽,且等本王去看看,若你信口开河,本王剥你的皮当肉,喝你的血当酒!” 收回马鞭,往马身狠狠一抽,赫图向身后高声呼喝:“走,弟兄们,好吃好喝去——”赤红的骏马撒开四蹄,如飞奔出,赫图策马飞驰,再次放开歌喉唱起来。 他穿着疏勒贵族的皮袍,袍子边缘镶着豹皮,腰间勒着虎犬纹黄金带扣,带扣上挂着腰刀、火石和金觿。 他头顶的头发剃光了,剩余的长发编成了无数根麻花辫,长长地披垂到肩下,随着他扬鞭策马的动作,数不清的细根麻花辫粗犷地飞扬着。 棱角分明的脸上,嵌着一双深深陷入面部的绿色眼睛,像狼一样绿森森的眼睛,闪烁着凶残暴.虐的光芒。 到了庄园,粗犷的赫图显现出细致的一面。他仔细勘察了这个悄无人声的庄园,发现大约就在半日前,这里刚有大批人的人会餐,然后各自逃散。 “他娘的,又是闻风而逃了!”赫图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骂。果如拿洽所说,好酒好肉盈满厨房,珍器宝物也遍及内堂,但是……但是一个女人,都没有! 他赫图,已经十六天没有碰过女人了!想想在大漠的日子,他哪一日没有女人,哪一晚不是连御数女。这中原王朝,偏有这么多规矩,束缚得中原女人,个个三贞九烈,不肯就范。迫得他霸.王.硬.上.弓,招来扶日可汗一再教训自己,不准强.奸民女。 想到疾言厉色的扶日可汗,赫图王子狼一般的绿眼睛里,爆出一丝寒芒。 他真把我当成他的儿子了?其实他才比我大了多少岁?不过就是辈分上高了自己一辈。哼,生不出儿子的废物,没有我赫图,你后继无人,只怕虎视眈眈的莎车、鄯善等族,迟早取代我们疏勒人统治大漠。 想到自己在扶日可汗手下过的压抑日子,赫图郁闷难遣。再一想今夜又要用手解决问题,加倍郁闷,厉声喝道:“给我再搜一遍庄园,只要能找出一个女人,重重有赏!” 第二章 危在眉睫 还是没有找到一个人。赫图只好大喝一声:“不管了,弟兄们,喝――” 他举起酒觞猛灌了一口,嘴角流着残酒,大骂:“他娘的――中原的酒杯也太小了!” 话音刚落,有人高声禀报:“前方探马到――” 不一会儿,奔进一个风尘仆仆的骑兵,扑通跪地:“启禀王子,北卫朝廷拜兰贵妃的侄子兰韶云为征虏将军,率领五十万大军,已经开到前方肃州……” 他话未说完,耳边听得一片乒乒乓乓、扑通扑通,抬头一看,只见以赫图王子为首的所有人,全都栽倒在地,酒觞酒瓮碎了一地。 惊骇莫名之下,他上前试探一个倒地的军士,尚有鼻息,看情状,似乎是被蒙汗药迷晕了。他找到一个酒瓮,嗅了嗅,虽然闻不出什么异味,但最大的嫌疑莫过于此。 他不敢多做停留,如疾风般奔出,跳上来时所骑的马背,快马加鞭往魏州驰去。他知道扶日可汗率主力部队在后面,此事还是需要可汗亲临解决。(.好看的小说) 快马去了大约三四个时辰,死寂沉沉的庄园里,突然闪过一个杏色的人影。娇小轻灵的身影,从背倚后院的内室闪出,无声无息地飘过几重庭院。一路上但凡看见昏倒在地的人,她都会蹲下.身去看个仔细。 就这样将整座庄园横七竖八倒地的人检查了个遍,终于气急败坏地使劲跺脚,望天长叹。 断紫带走萧辰之前,沁水向她要了蒙汗药。常年行走江湖的断紫,当然随身带有。然后沁水在山下拦住几个从魏州逃难来的流民,估计了一下色目大军的行程。最后,沁水将整座庄园的人全部解散,临别前交待这些聋哑人,往帝都方向逃亡。她始终坚信,色目人不可能打到牧京。 沁水将蒙汗药掺在酒水里,准备好干粮,躲进了卧室的夹墙里。这是碧霄宫的杀手避难的秘密机关,每座碧霄宫属下的庄园都有。断紫临走前已经教给沁水如何使用机关。 躲在夹墙中的沁水终于等来了预期中的人声,说着听不懂的疏勒语的士兵,在把庄园搜了个底朝天,当然也来过沁水的卧室。 沁水在夹墙中听到疏勒人的声音后,默默数了约三个时辰,才敢放心大胆地出来。她怀揣着断紫留下的解药,总以为,只要看见杜江军等自己人,就用解药救醒,然后呈上辰哥哥的手书,最后共同对付色目人。 岂料,她一个中原人都没看到! 翻遍了这些狼藉满地的人,个个高鼻深目,装扮奇异,明显不是中原人。那么,辰哥哥的残部,到哪里去了? 沁水心急如焚地又把庄园找了一遍,终于颓丧地坐在大厅里,呆呆望着满地不省人事的异族人。 突然,她一跃而起,在地上狼藉一片的人体上一阵踩踏,发泄着计谋未遂的怒火。 在横七竖八的人体上用劲踩了很久,终于筋疲力尽。因为怕自己估不好色目人的行程,她从昨夜就躲在夹墙里,整整一夜未能入睡。因为紧张,她今日又把庄园里检查了一遍,生怕有哪里露馅,致使下了蒙汗药的酒不能顺利进.入色目人的肚腹。于是又是一整个白日不眠。 直到此刻,眼看着前功尽弃,暮色已经缓缓降临在这个躺满人群,却阒寂无声的庄园。整座庄园仿佛是一座挤满了尸体的巨大坟墓,在阴沉的暮色里散发出诡异而阴森的气氛。 沁水再也支持不住,强撑着走回卧室,倒头就睡。沉入梦乡之前,迷迷糊糊只是想,反正断紫说过,蒙汗药的效力有十二个时辰。我会在十二个时辰内醒来的…… 这一觉,这样长,这样长……仿佛过了七年那样漫长而美好的时光。七年,从八岁初见他,到十五岁离开他,这中间整整七年。 多少次皇家盛宴上,粉黛成行,亲王环列。玉光衣色,烛影帘风中,她偷偷地看他……辰哥哥,他那两道横绝前额的剑眉,总是深深地打结,眉间永远凝着一抹深深的冷郁。秀长的英目,像结冰的湖面,虽然他始终保持谦和内敛的态度,对待兰氏和太.子.党,一直以礼相待。但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那深藏的冷,表明了他对眼前的一切都保持着距离和警惕。 她从来没见过那个女人。霍清漪,这个当时名动天下的北燕公主,这个在辰哥哥才五岁时就离去的女人。她知道,这个女人是辰哥哥心上永远的痛,永远不可愈合的伤口。 失去母亲的辰哥哥,失去的,远远不止是母亲。 而她,从小就是父母双亲的掌珠,只想将自己得到的所有温情与爱意,全都用来温暖这个沉郁深冷的男人,这个在她八岁的冬天,抱着她一头跳入冰湖中的男人…… 辰哥哥…… 她在呼唤中醒来,却惊骇地发现近在咫尺的一双狼一般的眼睛,眼睛里那残暴、凶狠、贪婪的绿色光焰,吓得她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再一看,自己竟然只穿了一件贴身小衣,双手被高举于头顶,两只手腕被绳索紧紧绑在一起。双脚的脚腕也被绳索紧缚,自己完全不能动弹四肢,只要一挣扎,就像在云.雨中激情扭动般,充满了暧.昧! 第三章 天缘奇遇 “咔――” 沁水冷不防地打了一个挺。四肢被紧绑的她,以整个生命的力量,用上了自己十曝九寒学来的一点武功,朝面前这张高鼻深目的异族脸庞,咬去! 谁知此人反应极快,沁水上下牙撞击一处,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击不中,她无力地倒下去。 赫图往后一缩,躲过这一猝不及防的突袭,怒火腾起:又是一个烈女!想自己也算是疏勒第二美男,仅次于该死的扶日,在大漠的时候,多少女人以能进他的帐中侍候为荣。怎么到了中原,每个女人都不愿意被他上呢! 转念一想,这个小女孩的贞烈其实在情理之中。她,毕竟是个处.女呢。虽然他还没碰她,但风月老手的他,岂会看不出来,这个在大床上睡成一个大字、嘴角流涎的可爱女孩,还是个黄花闺女啊! 蒙汗药是她下的没错了。嘿嘿,天底下竟有这样的迷糊蛋,下了药以后,自己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了。(.)她还没睡醒,被下药的人倒先醒了。 想到这些,赫图的怒火莫名地就淡了。咧开嘴朝沁水嘿嘿发笑,大手揉弄着她的花蕾,用微带疏勒口音的汉语说:“小乖乖,乖乖听话,本王就轻.一.点。若是本王不怜惜,首次开苞会痛晕过去的哦!” 沁水羞愤欲死,檀口一张,就是一口唾沫吐在赫图脸侧。赫图用手粘了,放进嘴里舔,啧啧赞叹:“好甜!小乖乖,让本王好好尝尝你的甜! 说着,坚韧粗鲁的舌头就强行撬开沁水小嘴,一阵蛮横狂野的搅动,同时两手也不停下,一只手狂乱地从亵衣下伸进去,捏着小樱桃拨弄。一只手向下面的芳丛探去。 沁水睁大的眼睛里全是厌恶、绝望、恐惧、耻辱,种种激烈的情绪在她黑水晶般的眸子里翻腾起一层水雾。她在心里悲惨凄厉地呼喊着:辰哥哥―― “哐当――”就在这时,传来一声巨大的坍塌声,似乎是门被踢开了,然后是一声低沉威严的怒喝:“住手――” 这话是用疏勒语叱出,根本听不懂,然而,听见这声音的那一刻,沁水蓦地从内心最深处震荡出来。(.) 身上的重压忽然轻了,那两只在羞.处游.走的恶心的手,也离开了。绿眼睛的饿狼跪了下去,雄健有力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沁水竭力抬起上身看过去,满心都是无法言喻的激动。 就在这一眼看过去的刹那,沁水只觉,满室都是耀眼的光辉! 那男子站在光辉里,仿佛是天神一样。在沁水心中,本来只有一个男子像天神,那就是辰哥哥。尤其是他为她脱衣免服,赤着上身跪在雪地里的形象。 然而……比起眼前的男子,沁水还是觉得,眼前的男子称为天神更为确切。 沁水的三个哥哥都是冠绝天下的美男子,从俊逸出尘的羽哥哥,到二皇子萧隽,到刚冷俊美的辰哥哥。然而此时此刻,沁水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男子,是她活了十五年,见过的最美的男子。 美得……已经没有语言可以形容了! 美得……令天地失色,令周围一切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美,才存在。 他有着疏勒人特征的高鼻深目,雕塑般立体的五官。然而,比起大多数疏勒人,他的面容又仿佛带着中原人的柔和。他的美,既高贵,又叛逆。既温润,又桀骜。大漠民族的豪放不羁中,又带着中原.文士的儒雅飘逸。种种矛盾的气质,糅合成他惊世绝艳的美。 还有……他的胡须。在北卫,未满三十周岁的男子,不用蓄须。沁水的三个哥哥都不满三十。她从小见过蓄须的就只有父皇。她心中的父皇,已经是迟暮美男。 她从来不知道,男人蓄须能有这样美。眼前这男子,上唇两撇精心修剪的俊美胡髭,竟衬得他脸部的轮廓更加如同雕塑般完美。 沁水心里忽然有好温柔好温柔的水波荡漾,这是从来,从来没有过的。这温柔的水波竟不受控制地往眼眶里涌,为什么,她这样想流泪,为什么,她几乎要遏制不住流泪的冲.动。 竟然忘了自己只穿亵衣,大部分体肤裸.露在外。她就像做梦一样看着这男子走过来,他注视着自己,他的目光,那样奇异。 他走近了,顺道一脚踢开了跪倒在地的赫图,那样随意然而轻蔑的一脚,没觉得他用了多少力道,然而赫图咕噜咕噜几乎滚出门去。 他坐在沁水床榻边,俯下.身来,温柔而异样地凝视着她,扯过锦被,轻柔裹住沁水,几乎将她搂在怀里。在这个过程中,他始终定定地看着沁水的眼睛,他的眼里,竟有一种遥远而恍惚的光芒。 这时,沁水猛地一惊: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和紫瞳一模一样,长长的,微微上挑的,紫色中微带蓝色的,美艳至极的眼睛! 第四章 用心险恶 被踢出门外的赫图,自己慢慢爬起来,久久站在门外,注视室内的一幕。阴狠的绿眼睛里燃烧着森寒的恨意,紧咬的牙关使得腮帮鼓起一团肌肉,一根粗大的青筋从额角蔓延到脸侧。 好啊,原来你是自己想要这个女人啊!平日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勒令兵卒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原来你也有这种需要啊?真不知道你怎样去需要,你到底行不行啊,连个儿子都生不出的废物,老子就不信你能比我更让她爽! 赫图在心里不无恶意地想着,转身走开的时候,嘴角扯起一个凶残狠戾的冷笑。 他行至无人处,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事,低头看着看着,嘴角的冷笑逐渐变成快意的狂笑。 只过了一顿饭功夫,赫图去而复回。 房内,扶日可汗听见侍卫禀报,怒声:“孽子还有脸来见本汗!” 侍卫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扶日冷沉沉的声音传来:“让他进来。” 门开了,只见赫图赤.裸着肌肉精壮的上身,用荆条将自己紧紧绑住,膝行着进了房间,纳头就叩:“儿臣违逆父汗军令,还请父汗责罚!” 扶日低头看见赫图的样子,怒气顿时消散几分。扶日一向热衷中原.文化,赫图特意找到几个汉人,问明了中原请罪的最诚方式。 “你以为本汗不敢斩你!”扶日口气虽严冷,然而脸色明显缓了许多。 “军令如山,儿臣论罪该斩。然而,大敌当前,正是用将之时。赫图不才,倒有一腔蛮勇。父汗暂且记下赫图脑袋,待赫图斩将杀敌,替父汗赢了这场战役,再杀赫图不迟。”赫图抬起头来,慷慨激昂。 就在赫图抬头的一刹那,他看见了沁水。她已经穿好了衣裳,坐在席垫上,正好也在看他,目光相触的一刹,沁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那样充满厌恶和恨意的一眼,在赫图看来却十分可爱。小小一个女孩儿,小小一张脸,却长了一双大大的黑眼睛,骨溜溜的灵活如珠。一眼瞪过来,让人想起被欺负了的小孩。 “好,就照你说的,你的人头,本汗记下了。”扶日神色森严,“等你立功赎罪,否则,斩不赦!” “多谢父汗给儿臣改过的机会!”赫图又咚咚叩了两个响头,然后仰起脸,“儿臣还想给那位姑娘道个歉,不知可否?” 这个请求大出扶日意料,他怔了一瞬,只听赫图说:“不然以后这位姑娘逢人便诋毁我们色目人,父汗若想占据中原,不可不为色目人树立德声啊!” 扶日想了一下,颔首:“也好。(.无弹窗广告)” 赫图跪行到沁水脚下,深深俯首,磕了好几个响头:“姑娘天姿国色,使我一时乱了心智,起了邪心。还请姑娘看在父汗的面上,不要记恨赫图。不如姑娘鞭打赫图一顿吧,好叫姑娘泄恨!” 赫图说着转过身,将脊背对着沁水,俯身弯腰,从扶日这个角度,完全是一副等待鞭笞的模样。然而,从沁水那个角度,清楚地看见赫图用荆条绑在一起的手腕,微微一动,手掌张开,扔过来一团纸条。 沁水一惊,想也没想,下意识就将跪坐的身姿微微前倾,膝盖往前一挪,裙摆飞快地盖住了纸团。然后,她强抑住紧张的心跳,用尽量平静的口吻说:“行了,抽你一顿没的酸了本姑娘的手!” 赫图做出为难的样子看着扶日。 “既然她这样说,你就先下去吧。”扶日正在询问沁水来历,赫图突然插.进.来,扶日本就不耐,于是挥手让赫图出去。 赫图这才站起身走了出去。扶日目送他出去的时候,沁水飞快地将纸团拾起,放入衣襟里。 扶日回过头来时,沁水正要放下的手便是一抖,脸上极不自然。扶日也未作深想,只是走过去,坐在方才的位置,继续方才的提问。 夜幕降临,扶日要去前院召开军事会议,商议下一步的行军路线和对敌策略。临走时,他郑重叮嘱贴身的十几名侍卫,不许任何人进.入沁水的房间。 酉时过后,扶日回到沁水房间。房内已经点了灯,昏昏的灯影摇曳,他看见那女孩坐在幽幽烛火散发的丝丝柔光里,听见他进来,她抬起头,大大的眼睛映着烛光,乌亮乌亮的。 一刹那,他又感到了恍惚,许多年的光阴如川流般奔涌而来。 他强自摁捺住内心的激.荡,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声音低沉而温厚:“方才让人送来的菜,还合口吧?” “嗯。”她点头,看见他眼里沉淀着深厚的温情,她的心里就会卷起一阵暖流。她问:“我与可汗素不相识,可汗何以如此厚待我?” 他的神色一颤,有久远的记忆在紫色的俊目里翻腾。许久,许久,他才用近乎梦呓般的语调,哀伤地说:“你像极了我的一个故人,尤其是眼睛……” 一瞬间,沁水几乎要脱口而出,其实,你也像极了我认识的一个人。但是不知为何,她忍住了。她只是迟疑着,问道:“可汗,你姓什么?” “嗯?”扶日怔了一下,不明所以,“何以问这个?” “可汗的姓氏,翻译成汉文,应该是夏天的意思,对不对?” “夏天?”扶日摇头,“不是,翻译成汉文应该是树林的意思。” 这回轮到沁水瞪大眼睛一脸意外。难道自己的猜测错了? “那么可汗是否认识姓夏的人呢?”沁水不甘,继续追问。 “为何问我这么多奇怪的问题?”扶日的眼睛突然凝聚起锐利的光芒。姓夏的?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从来不认识姓夏的,不论是疏勒姓,还是汉姓,他认识的人里面,就没有姓夏的。 沁水避开他犀利的逼视,低下头去,“可汗,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可以答应我吗?” 第五章 再入虎口 沁水不敢看扶日的眼睛,那双俊美无伦、深邃温情的紫色眼睛。她深垂了头,低低说道:“求可汗将我赐给赫图王子。”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扶日声音里透出惊怒。 沁水依然不敢抬头,只是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求可汗将我赐给赫图王子。” “把头抬起来,看着我。”他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然而平稳的语调中,含着说不出的森冷。 沁水颤了一下,慢慢抬起眼睛,看见那双紫色的眼睛,她不禁有些害怕。扶日的神色仍旧是那样温厚,然而眼睛深处散发着令人无法抗衡的凛然威势。一股天然的王者之势,穿透了他温文尔雅的外表,雄健有力地震荡在他周围的空气里。 “为什么。”他只问了这三个字,直视着她的眼睛。 在他的逼视下,沁水怯弱无力地说:“我们中原女子最重名节,失身于谁,这一生就是谁的人了。” “你失身了?”他问,仍旧紧紧盯着她。 她脸上泛起一丝嫣红,别开眼睛:“这个……我也不懂……反正……我都被王子看光了……以后就是王子的人了……” 沉默。 沁水低下头去。 良久,只有烛光曳动着昏乱的光影,在空间里飘飘荡荡。 “你想好了?”扶日沉沉的声音终于响起。 沁水点头。 “好吧,既然是你自己要求的,本汗就成全你们。”扶日说,他的声音冷得听不出一丝情绪,“赫图,毕竟是我的继承人。” 沁水这才抬起头来:“多谢可汗成全!” “你不需要征得碧霄宫主同意?” “呃?”沁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说。“这个,宫主从来不管下属的私事。” 原来,扶日可汗询问沁水身份来历,沁水自称断紫,把自己的身份说成是隶属碧霄宫的一个侍女,又将这个庄园其实是碧霄宫名下杀手联络点的情况一说,不由扶日不信。关于下蒙汗药的事,沁水的解释是,她恨色目人烧杀抢掠,侵略国土,所以打算迷倒他们后,将他们杀掉,为国立功。谁知自己日夜担心,极度缺乏睡眠,反而也睡过去了。 “也好。”扶日说,“按照我们疏勒人的习俗,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无需拜天地,祭祖先。你今夜就随赫图去吧。” 说着,他转身传令:“把王子叫来。” 沁水激灵了一下,几乎要开口说出一切,但还是强忍住了。其实,她内心是希望可汗不要答应的,不是吗? 赫图听到传令,内心窃喜,知道自己的阴谋得逞了。他龇牙咧嘴得意了一阵,然后调整好表情,做出一副谦恭的样子,来到可汗房间。 然而,刚要参拜可汗,忽然一阵劲风袭来,还未及反应,就被一只白皙有力的手扼住了脖颈,然后身体一轻,整个人就被悬空提起,一双紫色的深邃眼睛近在咫尺,如同刚刚擦亮的锋刃,迫视着他。 赫图喉咙一阵阵发紧,胸口窒闷得没法呼吸,他张大嘴需索着空气,双脚在半空里不停晃荡。 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扶日可汗才将赫图丢在地上,声音低沉冷厉:“回去杀了你的正妻,为父今日赐你这个女人,以后她就是王妃。为父百年之后,她就是可敦。你若敢负她半分,你我父子之义,从此绝矣。” 赫图听得一身冷汗,他只是想得到沁水,没想到扶日可汗这样认真。听口气,他不娶沁水为正妃,扶日就不把汗位传给他。 沁水也听得心中一寒,自扶日可汗救了自己,一直待自己彬彬有礼。这个大漠可汗看上去,深受中原儒学浸染,颇有君子如玉的风度。没想到,此刻露出真面目,竟也是个残忍暴.虐的主。要赫图娶自己为正妃也就罢了,原来的正妃何必要杀呢。 “喂喂喂……那个……”沁水迫不及待插.进.来,“我说可汗,我没想做正妃啊,那个正妃好端端的,杀她作甚?我就做个侧妃好了,可汗,你待我真的很好,不如你好人做到底,成全我的心意,让我做个侧妃吧!” 扶日可汗掠了沁水一眼,语气强横:“这不是你要关心的事,只管做你的王妃。” 说完把沁水拧起来,直接扔进赫图怀里,挥一挥手:“下去吧,赫图,今晚不许纵欲,明日还有重要战事。”然后转过身去,负手而立,不再看他们,也不再言语。 沁水被赫图抱走时,最后看了一眼扶日,那伟岸苍凉的背影,让她心里一痛。忽然觉得自己所作所为,一定深深伤害了他,一定让他对自己失望了。 可是,自己有不得不如此的苦衷啊,希望将来有一天他知道了,能够原谅她。 赫图一进屋,就迫不及待将沁水丢在床上,沉重的身子猛地就压上来。 第六章 假作鸳鸯 “滚开!”沁水推开他凑到脸上来的嘴,“你敢碰我一下,我就将你的阴谋禀告可汗!” 赫图呲牙咧嘴地笑了:“你去啊,只要你说了,萧辰的部将就别想活命了。” “可是只要我说了,你也别想再做王子!”沁水娇俏的嘴角扬起,大大的眼睛闪烁着得意的光芒。 赫图忽然眯了眼,仔细地打量起沁水。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看待这个小姑娘。她到底是聪明还是迷糊? 下了蒙汗药迷倒了人,自己却也睡过去,结果被下药的人倒先醒了。世上哪有这样的迷糊蛋? 然而,此刻她表现出来的机智,又让他束手无策。 是啊,如果父汗知道他将如此重要的军情瞒而不报,定会废了自己的王位,自己也就别想继承汗位了。 “怎么样?我们俩做个交易?”沁水笑嘻嘻地蹬了赫图一脚,赫图吃痛,身子一偏,沁水从他身下钻出来,躺到他对面,吹气如兰,“那封信你不要给任何人看,信中的内容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就当我不是沁水公主。我呢,以后就是你的女人,但是你现在不可以碰我。除了这一点,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绝对不会离开你的视线,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去策反杜将军他们。杜将军他们以后还是你们的人,会为你们卖力。你我各得其所,如何?” 赫图想一想,似乎也只有如此。但是,且慢―― 本来是自己跟她交易,怎么现在反倒由她开出价码?自己给她扔的纸条上说得很清楚,萧辰的手书在自己手上,除非她以身相许,否则,自己就将手书呈报可汗。为了避免萧辰残部被策反,扶日定会先发制人,不留后患地铲除萧辰残部。事先毫无防备且又以寡敌众的的萧辰残部,必定敌不过扶日的突然袭击,必将全军覆没。 正是看到这样的威胁,沁水才恳求扶日将她许给赫图。 但是,她竟然不许赫图碰她? 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娇美容颜,嗅到她面对面说话吐出的芳香气息,赫图意.乱.情.迷,再也把持不住,猿臂一伸就将沁水拉入怀抱,俯下去就是一阵狂.吻。 沁水一壁扑打躲闪,一壁怒吼:“你敢!你阴谋将我从可汗那里骗来,又将重要军情瞒而不报,置色目大军的危险于不顾,让可汗卧榻之侧躺着一群危险的汉人!你自己想想,若我一一禀报可汗,你还想保住项上人头么!” 白罗点梅大袖衫已经被撕下,葱绿色小肚兜也被扒开,怒兽般的男人将脸埋进雪.白.娇.嫩的乳.间,嘴里含糊地说,“你去告我啊,去啊,你一旦去了,可汗就会扣下你,然后派兵歼灭萧辰残部!” “你以为我不会?!我是萧辰的女人,萧辰宁可部将俱灭,也不要我受辱于人!难道你没听说萧辰为了我束手被擒?你要是敢**我,我才不管他部将的死活,我一定要告诉可汗,一定要报复你!” 赫图停了下来,饿狼一般的绿眼睛闪着邪恶的光芒,盯住沁水:“说得这样痴情贞烈,那你又为何委身于扶日?” “呃?”沁水一愣,随即一脸愤怒:“你胡说什么!可汗根本没碰我!” “嘿嘿。(.无弹窗广告)”赫图阴阴冷笑:“这种话你以为我会信!” “信不信由你!你快放开我!不然我真的大叫起来,叫来了可汗,后果你自负!”说着沁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喊:“可汗――” 赫图赶紧捂住她的嘴,这下他知道这女孩是真厉害,她可能真的不会顾及萧辰残部的性命。 捂着沁水的嘴,不让她发出一点声音,赫图在她耳边淫.声.浪.语:“喂,我可不信扶日有那么蠢,到手的姑娘,他为何不要?不如你给我证明一下,你还是不是黄花闺女,让我进去看看,我不就相信你了?如何?” 沁水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你无耻、你休想。 赫图哈哈大笑,放开沁水的嘴,用一根指头摁住她娇.柔的下唇:“别叫,别叫,我不碰你了。就这样搂着你,不碰你,可以吧?” 说着搂住沁水后颈,将她的脸摁入自己赤.裸的胸膛,紧紧拥住她。 赫图的胸膛白得耀眼。疏勒人的皮肤,果然比中原人要白得多。紫瞳如此,扶日如此,赫图亦如此。坚实隆起的胸大肌,像两块质地坚硬致密的玉石,一溜黄褐色的胸毛,浓密卷曲,从胸膛蔓延至腹。 沁水的脸被强行埋入这样一丛浓密的卷毛里,粗糙微痒的感觉撩.动着娇.嫩的肌肤。她颇感不适地挣扎,赫图却更加搂紧她,手臂如铁钳,将她闷在他的胸.毛里,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挣扎。 “喂喂,我说了不碰你,你怕什么!抱抱你也不行?是谁刚才还说要做个交易,从此以后做我的女人,对我言听计从?”赫图邪谑的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沁水呜呜地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赫图也不理睬,就这样搂住她,很久,才微微放松。沁水从他怀里抬起头,长长透了一口气,狠狠瞪他一眼:“你要抱我,可以。拜托你穿好衣服!你身上毛很重,闷得我出不来气,你知不知道!” 赫图低头看看自己的胸肌,放声大笑:“少见多怪!你们中原女人没见过真男人!大漠的男人都是这样!哪像你们中原男人,都是没毛的窝囊废!” “胡说!辰哥哥不是!辰哥哥若在这里,哪有你猖狂的份!” “哦?”赫图好奇地打量沁水,“你就那么喜欢萧辰?我看杜放他们也对萧辰敬仰无比。他若这般有能耐,为何落得半身不遂、避难他乡的境地?” “那都是因为我!”沁水说着,浮起骄傲而伤感的神情。 “现在你落入我手里,萧辰岂不要来找我拼命?”赫图大感兴趣,忽然间热血沸腾,像嗅到血腥味的野兽般兴奋起来,“好啊,我等着!等着跟这个大名鼎鼎的晋王,一决雌雄!” 第七章 胸有成算 第二日一早,大军开发。尘土飞扬中,赫图和沁水并骑来到扶日马前,双双下马,跪地叩首:“多谢父汗成全!” 晨光初泻,灿烂如金。金色的光晕里,扶日英俊的脸散发出绝世的光华,照得人睁不开眼。上唇两撇精心修剪的胡髭,衬得他脸部的线条更加俊美分明如同刀刻。 他坐在一匹高大雪白的龙马上,骑姿高贵优美,峻拔威严。眉宇间天然的王者之气,令人无法迫视。 他微微地眯了眼,什么也不说,只是凝望着沁水。 沁水仰首看着他,只觉他像天神般,让她顶礼膜拜,让她油然而生一种无法言喻的崇敬与景仰。 这是生性顽皮的她,从来不曾有过的感情。 “他日回到大漠,为父给你们补办婚典。”扶日淡淡地笑了一下,扬起马鞭,催马上前。 赫图也随之上马,沁水也熟练地爬上马背,扬鞭策马。[]赫图侧眸看她,赞许地笑了。看来她精于马术,这就不用他担心了。 她已经答应做他的女人,条件是暂时不能碰她。她跟他说定了,将来等他见到萧辰,如果他能打败萧辰,就可以得到她。 而她必须付出的条件是,一不准将他瞒报军情的事上奏可汗,二不准策反萧辰残部。她已经答应他,不会跟萧辰残部见面。 萧辰残部自投降以来,得到扶日可汗的礼遇和信任,此番兰韶云拜为征虏大将军,率军前来,已经驻扎在前方肃州地界。这消息被探马告知扶日,扶日当即派遣萧辰残部率先出发,前去攻打兰韶云大军后面的棘城,棘城如果攻下,等于切断了兰韶云的粮道和归路。 此刻扶日和赫图从正面进军,准备在肃州城下扎营,包围肃州。一路上,不断有前军探马一拨一拨地,随时向扶日报告敌军消息。扶日担心的是,兰韶云也许会派伏兵在路上截击他。 不过,一路过来竟相当顺利,没有遇到一兵一卒。扶日不由暗笑,原任右卫将军的兰韶云,毕竟是禁卫军统领,不曾到前线打过仗,用兵非其所长。 跟随大军打马前行,任春日大风带着雪花般的柳絮扑在脸上,望着道路两边大块大块的绿色从眼角掠过,沁水心里一片伤感。 偏有这样倒霉的事情,没有遇到杜将军他们,却遇到赫图这个色.魔。偏偏自己撑不住睡过去了,让赫图剥.光了衣物看光了身.子不说,那封藏在衣襟里的手书也到了赫图手上。 辰哥哥,沁水也是无计可施了呀。那封重要的手书在赫图手里,沁水只好委身于他了。还好,沁水还是完璧之身,沁水等着你有朝一日双腿痊愈了,来救沁水,把沁水从这个恶魔手里救出来! 加力挥舞马鞭,沁水在马背上扬起头来,任长风吹干眼角一点点湿润。 辰哥哥,其实……其实不策反杜将军他们,也好! 兰韶云那畜生就在前方,如果策反杜将军,让他们归顺朝廷,岂不是成就了兰韶云? 如果杜将军和色目人联手,兰韶云必定招架不住。 沁水就等着看兰韶云兵败身死!兰韶云这个畜生害得你双腿残废,害得你我天涯纷飞,沁水这回就等着看他如何死! 快到肃州的时候,快马来报,杜将军顺利攻下棘城。扶日大喜,这样,他们就对兰韶云形成了合围之势。 色目国的大军如黑色的潮水,很快淹没了肃州城外茂盛的绿色草地,惊天动地的声音震得大地颤栗,无数旌旗如海浪翻卷,无数兵器在阳光下吐射着耀眼的寒光。 肃州城头,一个高瘦冷峭的身影,按剑而立,凝然不动。玄袍黑甲衬得他的面容愈加苍白瘦削,眼眸愈加阴戾森暗。 旁边的扬武将军林颐轩,声音微微有一丝惊惶,略带埋怨地说,“将军若依了末将的愚见,色目人不可能来得这样快。” 原来,林颐轩曾建议兰韶云派兵去拦截色目大军。棘城那边他也曾建议增重兵把守。 兰韶云武艺高强,守卫大内他是不二人选。但是用兵打仗不是凭借个人蛮勇,而是要懂得兵法谋略、调兵遣将、行军布阵。 他却一意孤行,自以为是。如今,终于棘城失守,粮道断绝,大兵压城,困守无路。 林颐轩一脸绝望,悲叹地看着主帅。 兰韶云却冷冷一眼扫过来,寒冰一般的眼睛里,泛起一丝阴毒。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镇定自若的冷笑。 然后转身,下城楼去了,长长曳地的披风傲慢地扬起。 扬武将军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看他的样子,像是胸有成竹,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第八章 致命来函 夜风阵阵,刁斗声声。色目大军中军大帐,烛火通明,酒香四溢。 扶日可汗盘腿坐在上首的雪熊皮坐垫上,赫图和沁水一左一右坐于他的下首。 烛火的光影在扶日的脸上明暗交错,更显得他棱角分明,俊美绝尘。紫色的眼睛又深又长,像宝石一般璀璨夺目。鼻梁的线条高挺笔直,完美得像是神祗之手精雕细琢而成。上唇两撇胡髭更显出唇线的刚毅硬朗。 他也留着疏勒人的传统发型,头顶剃光,围着头顶是一圈数不清的麻花辫,细细长长地垂至腰际。这样粗野的头式,却因他的容貌举止,而变得说不出的高贵。 他的发辫上挂满了各色宝石,在烛火投映下形成彩色的光环,笼罩着他高峻魁伟的身形,有一种横绝四海、睥睨天下的气度。 沁水举起酒卮的手停在唇边,盯着扶日看得呆住。 好美的男人!真是百年不遇的极品男人! 赫图一直在注意沁水,见状满眼燃起嫉妒。 扶日感觉到沁水的目光,慢慢地看过去,触到沁水大大乌黑的眼睛,扶日眼里的紫色愈加浓郁,久远的深情缓缓荡漾。 那一刻,他的神情异常恍惚。 “可汗……”沁水再也忍不住,趁着自己有一点酒意,“你跟我说过的那位故人,她现在哪里?” 扶日一怔,眸子里逐渐弥漫了深重的悲怆:“当年一别,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世上……” 沁水叹息,不知为何,心底深处涌起莫名的哀伤。她举起酒卮,饮了一卮又一卮。 “赫图。”扶日给赫图使眼色,扬一扬下巴,示意他上前去阻止,“别让你妻子喝多。[]” 赫图遵令离席,来到沁水坐席旁,摁住她的手:“行了,别喝了。” 沁水抬起迷离的眼,横了赫图一眼,一把掀开他,声音里充满厌恶和轻蔑,“滚开,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我!” 扶日微微眯了眼,看着他们俩,眼里冷光闪动。他心里忽然有了一丝疑惑:她并不幸福?她不喜欢他? “断紫,你既然做了我的儿媳,以后就叫我父汗。”扶日说,“以后,你就跟我亲生的女儿一样,赫图要是欺负你,你尽管跟我说。” 扶日说着,凌厉如刀的眼神猛地投向赫图:“你听着,从此刻起,断紫就是我的义女。你敢让我女儿受委屈,我剥了你的皮!” 沁水瞬间有说不出的感动,一股温煦的热流从心间涌出,漫上眼眶,化而为水。她匍匐于地,脱口而出:“父汗!” 为什么,这声呼唤如此亲切熟悉?为什么,这声呼唤就好像是等待了许多许多年? 就在这时,突然有士兵在帐外禀告:“启禀可汗,肃州城内来使求见!” “宣他进来。” 使者进账后,按照北卫礼节,毕恭毕敬长揖而礼。然后不卑不亢直视扶日:“我奉征虏大将军之命,为可汗带来大将军亲笔手书一封,请可汗过目!” 一张黄纸通过侍从逐一传递到扶日手里,沁水忽然大叫:“父汗,小心有毒!” 沁水素知兰韶云阴险小人,听说是兰韶云的亲笔手书,便有不好的预感,无比担心地唤道,身子下意识地一踊,几乎要冲上去代扶日受毒。 扶日却用手势止住沁水,“无妨,我自有分寸。”从容自若地接过手书看起来。 然而,随着他目光在信纸上的移动,他的眼睛越睁越大,脸上的震惊之色越来越浓烈。突然,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了沁水一眼。 那一眼看过来,不知为何,沁水的心猛地跳了几跳。 仿佛是尽了极大的力量,扶日才控制住自己,从信上抬目望向那个使者。使者又施了一礼,说道:“大将军说了,可汗不必急着答复,他可以等,等多久都可以。” 扶日的胸膛一起一伏,似乎是胸中有难以遏制的情绪。良久,他才长出一口气:“好,你先回去,让你们将军等本汗答复。” 使者走后,扶日又深深地看了沁水一眼,然后对赫图说:“和你妻子先下去,为父想一个人静一静。” 赫图满腹疑团,却不敢多问,带着沁水回到自己的寝帐。 第九章 春光乍泄 一进帐中,赫图就抱住沁水,在厚厚的地毡上一滚,将她压.在.身.下,浓浓的酒气喷在她脸上:“小jian人,你们中原女人学了那么多三从四德,怎么你还敢当着夫君的面,跟公公打.情.骂.俏?” “你在胡说什么?”沁水使劲转过脸,避开他几乎贴到腮畔的嘴.唇,“放开我!不许碰我!你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约定了不破你身,可没约定连抱一抱,亲一亲都不行!”赫图强劲灼热的嘴在沁水脸侧,耳根,脖颈里狂暴地蹂.躏。 沁水被他吻得酒意上涌,浑身滚烫,双手无力地推他:“你再不放开我,我喊我义父了!” “我呸――”赫图绿色的眼睛燃烧着狠戾的火光,“屁的义父!所谓义女义父,就是奸.夫.淫.妇的美称!别以为我不知道!” “拜托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好不好!”沁水的酒意被愤怒冲淡许多,“我是真把可汗当成父亲一样!” “那你为何傻了一样盯着扶日看?有女儿那样看父亲的么?” “父汗长得多英俊啊?我若真有这样好看的爹爹,肯定乐坏了!那我要天天盯着他看。”沁水美滋滋地说,酒意醺醺的眼里,流动着幸福的涟漪。 “喂,本王就不英俊?本王若说是大漠第二美男子,没人敢说他是第一。”赫图嬉皮笑脸起来。 沁水忍耐不住,扑哧笑出来,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若是抹去他色.欲.横.流的样子和他凶狠暴戾的神色,这张脸其实真的是非常俊美的。绿色的眼睛,不充满戾气和情.欲的时候,就像翠玉一般美。比中原男人白得多的皮肤,衬以错落有致的高鼻深目,别有一番塞外风味。 “嘿嘿,终于发现本王的美了?”赫图得意洋洋,兴奋之下,放开沁水,“哼哼,我就不信现放着一个美男子你不要!今晚跟我睡,劝你老实点,不许碰本王!” “谁说我今晚要跟你睡!”沁水坐起来,气呼呼道。今晚就是冻死,也不跟这个家伙睡。昨晚被他搂着睡,虽说他信守承诺,没有碰她,但是他竟在她身后干那事。 虽然她还是完.璧.之.身,但她自小异常顽劣,偷偷看了不知多少禁.书、宫.图。他昨晚躺在她身边干的事,她是明白的。 她昏昏晕晕站起来,歪歪倒倒地在帐中游.走,终于找到一钵清水,贪婪地抱起来就喝。等她喝完半钵,满意地抹抹嘴,抬起眼睛,顿时惊得呆住。 赫图脱得精.赤.条.条,正要跳进浴桶中去。沁水喝得醉醺醺的,找水喝都找了好久,压根没注意到浴桶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而那个混蛋,发现沁水呆呆地看着自己,居然将未.着.寸.缕的裸.身,转过来,面对着沁水。 沁水大叫一声,捂住脸,浑身发抖。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男人的那里。 虽然在春.宫.图里看过,但是现实版的,还是太……太骇人了! “你,你给我出去!滚出去!” “喂,你我名义上可是夫妻!让妻子帮忙搓.澡什么的,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赫图一脸坏笑,叉手站着,做了两下往前.挺.进的下.流动作。 沁水牢牢捂着眼睛,颤抖着大叫:“穿上衣服!不然我叫父汗了!我真叫了!” “好了好了,我穿,我穿。”赫图骂骂咧咧,“娘的,在自己的寝帐脱.衣.服都不行!老子以前每晚都是裸.睡,偏你有许多规矩,连上半身都要穿!这假夫妻不做也罢!” 帐外,忽然有声音传来:“王子,可汗让小人来看看,是不是王妃有什么事?” 赫图恨恨瞪了沁水一眼:“好啊,你一声喊,真把扶日招来了。”他赶紧围住下.身,靠近沁水,低声:“快说没事,你想露陷吗?别忘了我答应你,活捉兰韶云交给你宰割。” “烦你转告父汗,就说我很好,多劳他关怀!”沁水扬声道。 竖耳听着那人走开,沁水斜了赫图一眼:“你记得就好!” “怎会不记得?”赫图龇牙咧嘴笑得邪肆:“我给你兰韶云,你让我摸这里,你别赖账啊。” 说到“让我摸这里”,赫图手呈圆形,罩向沁水胸.部的圆.润。 沁水闪身躲开,脚下一个趔趄,几乎栽倒,赫图箭步上前,将她扶入怀抱。沁水欲推开他,被他手中加力,将她的脸摁在胸口,让她听自己的心跳,“你听我的心,跳得多么狂.乱!死丫头,我赫图总有一天要得到你,你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记好了!” 听着他如闷雷般雄壮有力的心跳,耳边响起他这样蛮横霸道的话语,她只觉心惊肉跳。 只要辰哥哥在世上,你就休想! 沁水闭上眼睛,满心都是这个想法在回旋。 第十章 绝杀人质 有温暖而坚实的怀抱,从背后拥过来,将自己紧紧包裹。[.超多好看小说]是辰哥哥吗? 冰冷而动荡的水波里,浮浮沉沉,头发像水草一样漂散开去。寒意浸透了肌骨,冷得每一根骨头都发痛。 一点点的暖意,慢慢地从背后环绕过来,她将整个身子往后靠,向温暖的源头靠近。 背后的胸怀抱得更紧,坚实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自己,其中一只手从腋下穿过来,笼住了胸前的圆润,轻轻揉.捏…… 不对,这是…… 沁水睁开眼,猛地一翻身,一脚踹开了赫图:“你干什么!你想毁约么!” 赫图眼里色.欲.横.流,涎着脸乞求:“摸两下嘛,摸两下你又不损失什么!本王快要一个月没碰女人了!” “那你找女人去,随你怎么摸,我一点都不反对!”沁水气得瞪眼。 “你想我死是吧,扶日把义女都嫁给我了,我还敢去外面找女人?他不杀了我才怪!” 沁水蹙眉:“我发现你在私底下从来不叫父汗,你阳奉阴违,心怀不轨。哼,你给我小心点,把我惹急了,我到可汗那里揭你的老底!” “切――”赫图哼出一大声冷笑,“父汗?他又不是我亲爹!” “却要把汗位传给你?既然你想要人家的汗位,就得老老实实做人家儿子。你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迟早败露。” “你以为那是他的汗位?他还不是弑兄杀弟夺来的!” 沁水眼神黯淡下来,不知说什么好。在她心中天神一样的可汗,其实也是个狠角色,只不过他不像赫图这样张扬罢了。 “可汗究竟是你什么人啊?叔叔吗?” “叔叔?”赫图眼里闪过冷芒,“扶日把他兄弟的孩子全杀光了,该叫他叔叔的人,一个不剩。哼,幸好他不是我叔叔。我嘛,从血缘上来说,大概是我的太爷的太爷,该叫他的太爷的太爷做叔叔。” 沁水正在头痛地追索这复杂的关系,帐外有人禀告:“王子,可汗召见!” “知道了,就来!”赫图带一丝不耐烦地扬声答道。 沁水正要从榻上起身,赫图故意将她摁倒,使她趴在榻上,健硕的身.子.压.上.去,隔着亵裤,顶了她几下。 沁水气得大喊,赫图却已经跳下床,一壁哈哈大笑,一壁穿上戎装。 沁水羞恼欲狂,从榻上一跃而下,像一头发狂的母狮般朝赫图冲去。赫图一壁穿衣,一壁在帐中东躲西闪,灵活得像一只猎豹,沁水就是捉他不住。 过后,当两人终于来到可汗的大帐,扶日阴沉着一张脸:“你们夫妻感情倒好啊,听到我的召唤还要再亲热些时,才姗姗而来。” 赫图嘿嘿笑了,抓着脑袋,“父汗取笑了。来晚了是儿臣之罪,与王妃无关。” 沁水眼里横过一道恼怒,脸上却红红的,羞不可抑。 扶日听见赫图护着沁水,脸色稍霁,眼中浮起一丝赞许。但是,立刻又变得阴暗,眉峰深敛,对赫图说:“你传令下去,大军后退三里。” “为何?”赫图大惊不解。 “本汗没时间跟你解释,你照办就是。”扶日语气森严冷厉。 “是。儿臣遵命。”赫图立即俯首领命,不敢多言。 “记住,大军虽然后退,但是阵型不得打乱。后退的大军,必须严阵以待。”扶日继续说,神色冷凝严酷,“未时之前,安顿好此事。未时三刻,你带两万人马,跟我到肃州城下,与兰韶云交接。” “交接什么?”赫图惊愕茫然。 扶日目光如冷电,扫了赫图一眼,赫图赶紧低头:“儿臣该死,不该多嘴,儿臣谨遵父汗旨意!” “父汗,我也想去,可以吗?”一听到兰韶云三个字,沁水的心跳骤然加剧。 扶日诧异地看她一眼,赫图连忙帮着说:“父汗,让我带上.她吧,我会保护好她的。把她独自留在大军中,儿臣反而不放心,有所牵挂必不能尽心竭力。” “也好。”满心想着下午的那场交易,心里焦躁不安,扶日也不作多想就答应了。 未时三刻,烈日当空,几十万大军后退的尘土尚未落定,从肃州城内奔驰而出的一万大军,又再次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犹如腾空升起一道浓厚的幕帐。 这是春末夏初的一个闷热的午后,肃州城内的一万人马围成圆阵,扶日留下的两万人马也围成圆阵,两阵对圆,中间隔出半里的空地。 肃州的阵内,缓缓驰出一匹红马。火红的骏马上有两个人,提着缰绳催马的,是一身玄甲的兰韶云。他的前面抱着一个人,双手被捆绑在背后,穿着丁香色的旋裙,乌黑的长发犹如清波直下般,从脸颊两侧长长地披洒到马背上。 远远的看不清楚,沁水只认出了兰韶云,不知道兰韶云抱着的那个女人是谁,但是,没来由的,她的内心开始狂跳。 注释:旋裙,产生于唐代,前后开衩,便于骑马。乃由番蛮之地流传到中原。 第十一章 恍若隔世 兰韶云先下马,将那女人也抱下来。他一只手牵着绑住她双手腕的绳索,另一只手持剑架在她脖颈上,凶狠地推着她趔趄前行。 这边,扶日可汗也下马了,踩着和兰韶云相同的步伐,往两阵中间走。然而,和兰韶云稳健的步子相比,扶日高大的身躯却有些颤栗。 此时,两边的军阵都举起了弓箭,搭箭在弦,蓄势待发。 扶日和他们只隔两丈地时,兰韶云在那边喊起来:“站住――”他架在那女人脖颈上的剑紧了紧,冷酷狞厉地对她下令:“跟他说话,让他听你的声音。” 从城外乱岗那边刮来的大风,卷着草叶和尘土,向着肃州城的方向吹去。吹起那女人长及脚踝的长发,宛如野马的尾鬃般飞扬而起,露出她未施粉黛的容颜,在兰韶云宝剑寒光的映照下,那张脸有一种凄美邪魅的冷艳。 仿佛是被这阵风吹得要腾空飘起,她的衣裙鼓荡翻飞,身子也在大风中瑟瑟发抖。就好像这阵风不是来自山谷那边,而是来自她的灵海深处。她的灵海深处正在剧烈地波动,震得波澜汹涌,终于从体内喷薄而出―― 她爆发出一阵凄厉的大喊,用疏勒语发狂般喊着,身子随着喊声痉挛,长发随着喊声飘荡。 这边,扶日的身形蓦地凝住了,就像石雕一般僵硬。怔怔听着那喊声,直到那喊声落下好一会儿,他依然定住般凝然不动。 整个肃州城下一片死寂,都在等待着什么。三万人马驻立在此,只闻马匹喷鼻和旗幡舞动的声音。[] 忽然,扶日也爆发了一阵大喊,也是用疏勒语,声音里饱含着无限的沧桑与悲凉。 穿丁香色旋裙的女子,身子一直在发抖,泪流满襟。扶日的喊声刚有停顿,她又紧接着喊了一串话语。由于她身子剧烈的晃动,兰韶云转了一下剑柄,让锋刃更紧地贴近她的肌肤。就在这一刹那,阳光映上了剑锋,明晃晃的剑光犹如严霜寒冰,从她脸上一闪而过。 这时沁水看清楚了她紫色眼睛里的疯狂、凄苦、痛楚与仇恨。 是她,没错。从她被兰韶云抱下地,沁水就有了一个猜测,此刻她已经确信无疑。 沁水心里陡然有凌烈的恨意燃起。就是这个女人,害得辰哥哥双腿残废,害得辰哥哥与自己分离。这个该死的女人!若不是对方阵营举起了无数弓箭,随时待发,自己真想一箭双雕,射死这个女人和兰韶云! 紫瞳用沁水听不懂的话语,和扶日可汗没完没了地大声说着。似乎是分开得太久,有那么多的话语要向对方述说。 沁水身旁的赫图也被他们的对话吸引,一脸震惊的表情,竖着耳朵听得格外专心。突然,侧耳凝听的赫图,转过脸来,看着沁水,绿色的眼睛里盛满强烈的难以置信。 沁水被赫图看得脊背发冷,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她着急起来,策马靠近赫图,低声问:“父汗和那女人在说什么?帮我翻译一下,好么?” 赫图目光逡巡在沁水脸上,那带着审视的锐利眼神,令沁水十分不安,怒道:“喂,你干嘛这么看我!见了鬼似的!快帮我翻译一下啊,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绿阴阴的眼睛里,忽然有诡异的光芒微微摇曳。赫图嘴角慢慢扯起一个阴险叵测的冷笑,“你闭嘴,让我听完。”说着就转头过去。 沁水反而不好再催促,只是心跳得几乎要将胸腔撕裂,阴郁的预感像一大片阴霾吞噬着心脏,令她喘不过气来。 注释:《礼记》已有关于翻译的记载。《周礼》中的“象胥”,就是四方译官之总称。《礼记?王制》提到“五方之民,言语不通”,为了"达其志,通其欲",各方都有专人,而"北方曰译"。后来,佛经译者在“译”字前加“翻”,成为“翻译”一词,一直流传到今天。 第十二章 紫色云英 持剑架在紫瞳脖颈上的兰韶云,终于不耐烦了,厉声喝断:“够了!”他对扶日可汗喊道:“可汗,该见的人让你见到了,和谈的事就请你考虑一下吧。在下先把人带走,待到和谈成功,自有你们重聚的一日。” 说完,也不等扶日作出任何表示,推攘着紫瞳就退回了己方军阵,抱着紫瞳跃身上马,在一万人马的护卫下,策马返回城中。 回到肃州城内,兰韶云并不停下,让所有人不要跟着,继续策马往城中的一座园囿驰去。 这是肃州太守的别墅区,依着山坡而建。兰韶云一直上到半山坡的一块天然草坪,才勒马停下,他把火龙驹栓在一棵松树上,解下佩剑挂在马鞍旁,从马上将紫瞳抱下来。 将紫瞳推倒在草地上,他单膝跪地,给她解开绳索。整个过程中,他没有说一个字,脸上也无任何表情,给她解绳索的动作,粗鲁蛮狠,毫无怜惜。 绳索解开后,他冷冷地问:“你跟他都说了什么,全部给我翻译一遍。” 她活动着被捆绑得疼痛发麻的手腕,紫色的眼睛妖媚地斜睨着他,漾起一丝讽刺的笑意:“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让你跟亲身父亲见面了,你作为回报,就该告诉我。”兰韶云冷静地说。 “你事先征得我的同意了么?既然不曾征得我的同意,凭什么要我回报。”她还是冷媚地笑着,紧盯着他,“韶云,你利用我,没关系,因为我也在利用你,这是我们一开始就说好的。但是,你不该出卖我。” “是你出卖我在先!你把我们的谋划透露给萧羽,让萧辰逃脱一死!”兰韶云眼里升起黑色的寒焰,揪住紫瞳的衣襟厉声说。 紫瞳不置可否,只是挑眉作了个调皮而又娇媚的表情。 这是她所特有的神情,既天真又邪恶,既纯洁又放.荡,令兰韶云心魂俱醉,难以自抑,正欲拥她入怀,她如灵狐般一闪身躲开了。 他不甘地扑上去,却又扑了个空。她在柔软如毯的草地上打滚,咯咯地娇笑着,引.逗他去捉她。 就这样,两人不知不觉滚到了草坡边上。 “小心!”兰韶云喊了一声。 她却突然伸臂一拉他,投入他的怀抱,带着他一起滚下山坡。 听见她在耳边邪恶而妖媚地笑着,他搂着她一路滚下去,恶狠狠地骂道:“疯女人,你想干什么!” 这一滚就滚到了坡底下的溪水边。在落下的一瞬间,兰韶云凌空翻身,用自己的身体垫住了紫瞳。 两人终于落稳,紫瞳趴.在.他.身.上,长发如黑瀑泻了他一身。低下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突然伸出手指画着他的嘴.唇,用魅惑的低音,喃喃地说:“刚才还把刀刃架在我脖子上,现在倒要给我做垫背,呃?” 他脸色忽地冷且怒,眼里腾起一道冰冷的锋芒,二话不说,一个翻身,将两人的位置转换,狠狠压.住.她,手掌化作刀锋,往她脖颈里切下去:“为什么骗我?你说你恨萧辰,结果却救了他,这是为何?” 他的手掌切到她颈间时,却蓦地收了内力,呆呆地望着她。 这里,盛开着一大片紫云英。而她正躺在细细碎碎开满紫云英的草地上,阳光照射着星星点点的紫色花朵,宛如一片紫色的光雾在缓缓升腾,缓缓地将她托起来。 她的秀发打开在这片紫色的花光中,像大把的扇子。她紫色的眼睛,透过这片紫色的光雾,朦朦胧胧地睇视着他,几乎要把他席卷进那迷离惑人的紫色迷雾里…… 美艳绝伦的女子,就这样望着他,眼里蔓延开绵绵无尽的仇恨,咬牙切齿地说:“我没有骗你,我的的确确恨萧辰。我比你更希望他死。” “那你为何还要救他?”他稍稍回过神,追问。 许久不语,她的眼底深处翻腾着难言的记忆,那锥心刺骨的记忆。然而却是无法诉诸言语。 那件事,痛楚得令她窒息,荒诞得难以置信,残酷得不像真事,叫她如何跟他解释。 嘴角挑起一个怪异的笑意,她反问他:“你先告诉我,你是怎样知道扶日可汗就是我爹爹的?” 他笑了一下,淡淡说道:“这有何难?掖庭令审问沁水时的记录,我看了。既然你说你才是沁水公主,那么不管你身世如何,总逃不过你是公主这个事实。放眼当今天下,还有哪国公主长着紫色的眼睛?我国一向在各国都有谍者,我再找到色目国的谍者询问,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扶日那家伙,杀光了自己所有的亲人才继位。当真是杀人太多,伤了阴鹜,他继位多年,一男半女也没生出。听说他正四处寻找当年逃亡南汉时和一个汉女生下的女儿。你说,这个女儿还能是谁?” “你便利用我父汗对唯一骨肉的深情要挟他!”紫瞳微微上挑的妩媚眼睛,往上瞪着兰韶云。 她带着恨意的神情,邪恶而又妖.艳,兰韶云俯下.身,狠狠吻.住.她的唇,蛮狠霸道地掠夺每一颗贝齿,带着惩罚般的怒火用力搅动香滑的舌。 直到吻出腥涩的鲜血,他才松开,意犹未尽地舔着沾在唇上的她的血。 她微微喘.息地看着他,被血染红的朱.唇娇美如花瓣,轻轻启开,呼出急促的气息。紫色的眼睛雾气蒙蒙,缭绕着惑人的迷离…… “你这个……”他眼神深处有暗火燃烧,低低地骂她,“你这个妖精……” 一道残酷的带着牙印的青紫色吻.痕从她细长柔.滑的脖颈蔓延而下,丁香色旋裙散落于开成一片花海的紫云英丛里,白得耀眼的肌.肤袒.露于明亮的日色天光下,寒梅的清香从体肤间不断散发…… 忽然,他的狂.吻骤然停止。 她宛如冬日初雪的肌.肤上,遍布着酷刑留下的疤痕,映着莹白剔透的冰.肌.雪.肤,狰狞得触目惊心。就像是一匹珍贵至极的上品丝缎,落下了灼烧的痕迹。 他呆呆看着,眼神复杂得看不到底。伸手,指尖拂过她精致锁骨下一大块烙铁烫伤的疤痕。然后抬起眼眸,与她目光相触。紫色的眼睛放.射着隐隐的疯狂,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意,那对自己一身丑陋的伤疤毫不在乎的近于自虐的神情,让他有说不出的震撼。 让他想起在那暗无天日的掖庭诏狱,在刑讯室,他亲眼看她被上刑。 负责刑讯的廷尉署,早已是兰氏的党羽,所以整个刑讯过程,兰韶云都亲自参与。 他记得她被上刑时,眼睛一直盯着他。当那超越忍耐力极限的痛楚加诸于她身上时,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牢他,仿佛要看进他眼神深处,要从他的眼神里得到力量。 而他也不回避她的注视,不论她遭受多么惨不忍睹的酷刑,他都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那张瘦削而冷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平静如冰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怜悯。 然而,她没有怪他,她一直一直盯着他,仿佛能够懂得他,仿佛因为他在,她才能够忍受这非人的折磨。 俯下精瘦如铁的身躯,覆盖住她伤痕累累的娇.躯,他将脸贴在她的颈窝里,咬着她的耳垂低语:“不要再说我利用你,我们互相利用,我们已经分不开……” 第十三章 肆意轻薄 回到军营,赫图被扶日叫去之前,对沁水说,“扶日让我单独去他帐中,你先回我寝帐。这回你不会跑了吧?刚才扶日跟那女人的对话里,涉及到你的身世,你等我回来,我会全部告诉你。” 虽然很笃定沁水不会逃跑,但赫图还是交待了手下看着。 沁水焦急地等在帐中,期间有人送疏勒人的奶酪进来,她也无心享用。 终于,赫图的脚步声传来,听见这个脚步声沁水还从未如此兴奋过。 几乎是跳起来迎上他,抓住他的手就问:“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急什么?”赫图一脸坏笑,沁水一看见这笑容就知道自己又要被欺负了。 果然,赫图将她纤腰一搂,涎着脸:“总不能白白告诉你吧?” “你!”沁水气得狠狠推他一下,“你又要干什么?” “小乖乖,别忘了你跟我的约定,你说我把兰韶云给你,你就让我……” “兰韶云呢,兰韶云在哪里?” “真是抱歉,兰韶云你得不到了。(.)扶日已经决定与兰韶云和谈。” “什么?”沁水气急败坏地问,“那女人跟父汗是什么关系?父汗为了一个女人就要放弃入主中原的宏图?” “哼哼,没想到吧?”赫图笑得越发得意和邪恶,“那个女人不仅跟扶日关系非同一般,跟你的关系也非同一般。” “什么!”沁水大叫,不敢相信,“你在胡说什么?” “你不是要我翻译那女人和扶日的对话吗?我翻译出来你就明白了。”赫图色.迷.迷地笑道,“既然我俩关于兰韶云的约定无效了,那么,用这个跟你约定也是一样的。我把对话翻译给你听,你还是照我们说的,让我摸……” 说着那只毛茸茸的大手已经伸沁水的胸.部,沁水一闪躲开,怒吼:“你休想!难道我就不知道自己去问父汗!” “哼哼。(.)”赫图像拧一只小兔子将沁水带回臂弯,“既然扶日要跟兰韶云和谈,他肯定会出卖萧辰残部,把杜将军等人卖给兰韶云,你想不想救他们?” “什么?真的吗?”沁水大急,“我去求父汗,我让他放了杜将军他们。” “哼,若是让他知道你就是沁水公主,只怕他不仅不会答应你,还会连你一起干掉。” “为……为什么……”沁水的心仿佛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扼住了,声音颤抖,脸上煞白,“你,你为什么这样说?” “只要听了我翻译的对话,保管你所有的疑问尽释。”赫图绿色的眼睛邪肆地瞅着沁水,“怎么样,你只需要付出那么小的代价。我赫图可是够意思,没让你献身,只是让你献这个……” 说着那只大手又爬上来了,这次沁水没有反抗,闭上眼睛,咬着下唇,身体僵硬,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一副舍生就死的样子。 赫图开怀大笑,扯开她绣满红蔷薇的腰襦,将手伸进薄透的绉纱亵衣,握住了一团玲珑圆润、极富弹.性的雪玉,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呻.吟,先搓.揉了一会其中一只,然后又换了另一只。 “喂,你摸够了没有!”突然,她睁眼,杏眼圆睁,怒喝。低头,看见自己身上连辰哥哥都未碰过的美好之处,被这个可恶的男人揉得变了形,痛得她一阵阵抽气,心里的羞耻和愤怒像烈火赤炎般熊熊燃烧,烧得她的眼睛和脸色都呈现出赤红。 她刚开始挣扎,他突然放开了她,她重心不稳,摔倒在地,衣襟散开,胸前的两团雪白如玉颤颤抖动。他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狂放不羁。 她又羞又急地赶紧掩上衣襟,将自己抱得紧紧的,怒声:“我已经践约了,现在该你说了!” 他却把手放在鼻子下面贪婪地嗅着:“哇――好滑,好嫩,好香啊。喂,你那个辰哥哥没有摸过吧?嘿嘿,我赫图值得啊,值得啊!” “你少废话,快说!”沁水气得要晕死过去,恨得眼里要射.出刀子。 “好,我说。”赫图蹲下.身,挨近她,勾着手指,“你附耳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为什么要悄悄说……”沁水虽然疑惑,但急于听,还是不自禁地将身子靠近来,赫图在她耳边低低说,“死丫头你等着,我不仅要比他先摸到你,还要先进.入你!”说这话的同时,快速地用手掠过沁水两.腿.之.间。 “啪――”沁水一个耳光甩过去,赫图竟也不避,硬生生受了这一掌。 捂脸瞪着她,那双绿色的眼睛往上瞪的时候,充满着说不出的邪魅、妖.艳、冷隽。 第十四章 花开并蒂 沁水怒气未消,双眼圆睁,胸.脯起伏,抓住衣襟的手却不敢松懈,稍微一松,自己的胸.部就会一览无余。 “你再欺负我,我拼着性命不要,拼着杜将军他们的性命不管,我也要去父汗那里揭发你!” “你以为扶日还会像以前那样维护你!只怕,扶日一旦知道你是沁水公主,不仅会命令我蹂.躏你,还会亲自来蹂.躏你!”赫图冷笑。 “你说什么!”沁水眼里涌出深深恐惧,“你为什么这么说!” “哼哼……”赫图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你以为扶日为何认你做义女?” “父汗说我长得像他的一个故人。” “他说的这个故人,应该是你的娘亲吧。” “什么?”沁水瞬间呆住。她有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也许,她内心深处隐隐有这样的猜测,但是她拒绝去深想。如今,当这样的事实终于摆在面前,她却是怔忡无语。 娘亲……据说是被父皇亲手虐杀的娘亲,自己真的长得那么像她吗? 仿佛有一种沉睡多年的悲哀,在心间悄然弥漫。原本抓住衣襟的手,抓得更紧了,沁水眼里泛起无助的悲伤,注视着赫图,“这么说,今天那个女人,是我同母异父的姐姐?” 看着这双悲伤的大眼睛,赫图突然有心疼的感觉,他避开沁水的目光,抵制着这种陌生的感觉。继续说下去:“不仅是你同母异父的姐姐,还跟你同名。她今天跟扶日说,娘亲不仅委身于那个畜牲,还给那个畜牲生了个女儿,还用了我的封号,也叫沁水公主!” 沁水身子重重一颤,长长低垂的眼睫上,两颗晶莹的泪珠,颤巍巍的欲落未落。她低低地自语:“原来是这样……难怪她恨我……是我父皇杀了她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 “所以说,扶日如果知道了你就是沁水公主,也会恨你。因为你父亲不仅抢了他的女人,还杀害了他的女人,而且还占有了他的女儿。[.超多好看小说]作为报复,扶日很可能也会占有你。所以,以后最好由我来保护你。”说着说着,他老毛病又犯了,淫.荡地笑着靠近她,“其实,与其被扶日那个老东西报复式地占有,不如被我占有。你就先让我占了吧,这样如果你落到扶日手里,损失就不会那么大了。” 沁水恐惧地往后挪动身子,手紧紧抓着衣襟,眼看着赫图步步迫近,她想要大喊,像过去那样大喊“父汗”,但是一想到自己是扶日的仇人的女儿,她咬住了嘴,没有喊出来,改为威胁赫图:“你要是敢碰我,我宁愿让可汗报复我,也要把你瞒.报军情的事告诉他,你自己想好!” 眼瞅着随时可以将她扑倒身下尽情凌虐,却始终被瞒.报军情这件事要挟着,赫图就恨得牙痒。转念一想,若真是被扶日知道沁水身份,只怕沁水要被扶日占先了,那么自己就亏了。 如此,赫图只好再次摁住欲.望,与沁水和解:“好了,好了,我不碰你。你快过来,话还没说完呢。” 沁水这才放松一些,但是并没有靠过去,只是冷冷地说:“你快说!” “喂,你,宁愿让扶日占有,也不愿意让我占有,难道说,扶日真的比我还英俊?”赫图不服气地问。 “除了辰哥哥,我不愿意任何男人占有我!除了辰哥哥,我不觉得任何男人英俊!”沁水盯着赫图,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耀着坚定不移的痴情。 “喂喂,那个萧辰,不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吗?”赫图嘲讽地讥笑,“你们中原不是最讲伦理纲常什么的?你倒好,跟亲哥哥乱.搞?” “你胡说八道!我跟辰哥哥什么也没搞!我心里喜欢他就够了,他有多少妻室我都不介意。”沁水鄙视地看着赫图,骄傲地说,“他也一样,我永远都是他最疼爱的妹妹,超越他所有的妻妾!” “啊,明白了。你和他互相喜欢,但是没有肌肤之亲。”赫图碧莹莹的眼珠一转,一缕邪邪的坏笑又浮现于嘴角,“既然这样,你把身.子给我,跟你心里喜欢萧辰并不矛盾啊。反正你又不准备跟萧辰搞.上,难不成你一辈子当老.处.女?” 又来了!沁水要被他的胡搅蛮缠气疯了,瞪圆了眼睛大吼:“喂!比我漂亮一百倍的处.女到处都有,干嘛就是要抓着我不放!” 赫图哈哈大笑:“本王就看中你了!你们中原不是有一首诗,叫做什么什么如云,什么什么思存吗?我对你就是这样!” 沁水气结无语:“蠢货,那句诗是有女如云,那个……那个……什么思存……?” 沁水歪着脑袋苦思冥想,却无论如何想不起下句了,都怪自己上诗经课的时候不认真听讲。 赫图笑得摊开四肢,仰倒于地:“你好像也没多少文化啊?你到底是不是公主啊?” 第十五章 两国联姻 兰韶云在肃州太守府临时建了中军议事厅。[]这日清早,他刚到议事厅,还未升帐议事,手下来报,城外有扶日可汗的使者,求见兰韶云。 使者宣进来后,给兰韶云呈上扶日可汗的亲笔书信,兰韶云一打开,就惊于扶日的汉语文法之精到。 看着看着,他眼里掠过一丝阴郁的痛楚,但很快敛去,恢复一脸平静清冷。铺了笔墨,迅速写了回书,令侍从交给使者。 使者走后,他传令下去,让众位将士今晨不必来议事厅。然后吩咐人将酒食传到自己的寝室。 穿过三进庭院,来到太守府西北角的一座别院,自兰韶云来到肃州就住在这里。 绕过长廊,进到内室,紫瞳才刚起床,正在轩窗下梳妆。解开的长发在晨风吹拂下,如九曲水波蜿蜒荡起层层涟漪,飘散于丝织坐垫上。 室外守卫森严,兰韶云料她逃不掉,早就解开了一路上捆绑她的绳索。 她穿着透气而又滑爽的烟紫色香云纱睡袍,跪坐在丝垫上,听见声音,也并不转过头来,自顾自将长发一绺绺盘成灵蛇髻。 “哼。”听见兰韶云熟悉的冷笑声,她还是不曾回头。 兰韶云已经习惯她有时候突兀的冷,走到她身后,站立着往下俯视她,“你口中骨肉情深的父汗,也不过把你作为利用对象。” 她盘发的手顿住了,脸微微一侧,但是并不看他,也不说话。 看见她优雅纤长的脖颈和线条绝美的侧面,他蹲下.身,揪住她刚盘好的发髻,迫她转过脸来:“扶日提出了一个和谈条件,你可知道是什么?” 紫色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她轻笑:“看你这神情,莫不是父汗要把唯一的女儿,嫁给北卫未来的继承人?” 他冷冷一笑:“你们父女俩果然都非等闲。” “你答应他了吧。”她笑得妖娆,目光却冷锐。 他眼里有复杂的光一闪而过,淡淡说道:“但是我也提出了一个条件。” “让我父汗出卖萧辰残部?” 他另一只手抚上.她娇滑的脸,目色幽暗:“女人太聪明了绝非幸事。” “绝非男人的幸事吧?”她笑起来,“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女人蠢一点,心思单纯一点,对吗?” 想了一想,他摇头道:“男人不是希望女人蠢,而是希望女人比自己蠢那么一点点。” “或者说,装作比男人蠢那么一点点?” “也可以这么说。” “我的韶云可不是那种没自信的男人。”她说这话的声音变得亲昵甜美,望着他的眼神似笑非笑。 兰韶云一怔,这女人真是妖精,忽而冷如冰,忽而甜如蜜。他明知她故意说这种讨喜的话,但是这句恰到好处的话,如此中听,连他也忍不住受用。 “那么,你自己愿意嫁给他吗?”他问,紧盯着她。 她笑了,带着嘲讽:“这世道,有几个女人出嫁是自己愿意的?多此一问。” 她这样答,回避了他提问的真实用意,反而叫他无言以对。 她依然带着漫不经心的讥讽,笑道:“你放心,我会利用他为你们兰氏谋取最大的利益……” 她未说完,他就打断她:“萧羽即位后,必然是我姑母摄政、兰氏专权,何须你来为我们谋利?” “你太小看萧羽了,他可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懦弱无能。”紫瞳嘴角扬起一抹冷笑,“他绝对不会甘于做一个傀儡皇帝。他要摆脱兰氏的威压,能够借助的只有妻子背后强大的色目国。” 兰韶云心里一凛,脸色阴暗下来,思忖片刻,手抓紫瞳的秀发,狠狠一拉扯,让她的眼睛就在自己眼皮下:“你又想在我和萧羽之间做双面谍么?” “韶云……”紫瞳凝视着他,眼神幽幽,“我从来没有出卖过你。救萧辰一事,我有我的不得已,有一天我会把所有的事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第十六章 白色荼糜 他满腹疑团地凝望着她,终究没有多问,眉宇微沉,略带忧虑地说:“只是,你曾经被皇上封为顺常,后来又因刺杀皇上被下到狱中。扶日要求必须让你做太子正妃,朝臣们必会反对。” “有几个朝臣认识我?除了替兰氏卖命的掖庭令,没人知道你把我从狱中带出来了。以后让掖庭令奏报犯人死在狱中,那么夏紫瞳这个人就消失在世上了。将来嫁给北卫太子的,是色目国公主舒雅。皇帝已经不久于人世,其他寥寥几个知道真相的人,不都是兰氏的人吗?” “姑母会同意吗?”想到兰贵妃,兰韶云眉峰深敛。 “那就先不告诉她。就说色目可汗的和谈条件是要嫁公主给北卫。她不知道我就是色目公主吧?” “她不知道。” “那么她会同意的,只要她同意,朝臣不会有异议。然后,你上表奏请由你去色目迎亲。”给他出谋划策的时候,她整个人焕发一种雷厉风行的气魄,与云.雨.之.中.妖.冶.放.荡的她判若两人,“等除掉萧辰残部后,你最好跟我父汗举行一次会盟宴饮,席间可以将细节议妥。” “可是……”他仍旧忧虑重重,“可是姑母总有发现的那一天,即使婚后才发现,一旦她要退婚,只怕……” “届时你就用我父汗吓她,说如果退婚色目大军就会入境。(.无弹窗广告)” 眉头依然紧锁,但他略为放心地点了点头。 “对了。”突然想起来似的,他说,“沁水在扶日军中。” “什么?”紫色的眼睛惊愕地微睁。 “那日在城下,你不是跟扶日说了有一个异母妹妹吗?扶日在给我的手书里说,他行军途中路过涂山郡的流云山庄时,遇到一个女孩,长得十分像你的母亲。而且这个女孩的言行举止让扶日觉得很可疑。”兰韶云冷冷一笑,“流云山庄就是当初我调查出来的萧辰和沁水的藏身之处。你说不是沁水还能是谁?” “你已经回信告诉我父汗了?” “当然,不能让沁水跑掉。我已经让你父汗拘执她。这也是我的一个和谈条件,让你父汗把沁水给我们。” “干嘛给我们?照我的意思就该把沁水给我父汗蹂.躏。”紫色眼睛里闪出阴毒的仇恨。(.无弹窗广告) 他明白她的意思。沁水的父亲奸.污了她母亲之后,又将其虐杀,而她为复仇,也曾受辱于沁水的父亲。如果不以牙还牙地让她父亲奸.污沁水,她如何能够甘心? 打开的窗外,开满了雪白荼糜的枝枝蔓蔓,像千万条冰雪,在午后阳光下闪着璀璨晶莹的光芒。清新馥郁如醇酒的香气一缕一缕飘进来…… 洁白的花朵和清纯的芳香映衬下,这个女人轻纱睡袍下疤痕累累的胴.体显得这样刺目,一直刺进他心扉深处…… 没来由的,他觉得自己冷硬的心里有陌生的东西在流动,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去细想那是什么。只是被驱动着,伸出手,轻轻抚上.她极富立体感的美艳五官。 轻.抚她的脸许久,他喃喃:“其实,仔细看来,你和沁水还是有些像的……” “沁水像母亲,我像我父亲。”她冷淡地说,眼里有厌恶和不屑。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沁水不是扶日的女儿?”他忽然问。 “你说什么?”她重重一颤,脸上有薄怒,“沁水怎么会是我父汗的女儿!她是那个畜牲的孩子!有朝一日我要杀了这个小畜牲!” “可是我倒觉得,沁水的鼻子比一般的中原女孩要高一些。” “萧辰不也是高鼻梁吗?萧氏一族不都是高鼻梁吗?萧羽长得像母亲,所以鼻梁不算高。” “你没有仔细看过皇上么?他的鼻梁有一些鹰钩,而萧辰的鼻子很直。萧辰长得并不像皇上。萧羽嘛,更是没有一个地方像皇上。其实他们三兄弟,论相貌,萧隽是最像皇上的。” “怎么萧隽到现在连个影都没有?他不是奉命勤王么?” “他才没那么傻,他是在坐观虎斗。不过,最近有消息,他即将从后方给扶日插.上一刀子。扶日大概也是得到了消息,所以才愿意跟我议和,你别以为他是因为你。” “父汗是个好父亲,但更是个好君王。”她突然望定他,神情凛然,充满崇拜和尊敬,“如果他为了国家利益,要牺牲我,我也不会怪他的。” 这一回答显然出乎他的意外,他打量着她,突然觉得自己也许并不了解这个无数次共.度.云.雨的女人。 就在他们谈论沁水的时候,沁水也想到了紫瞳。 在赫图的寝帐中,沁水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地呆着,思念着辰哥哥,不知不觉就想到了自己唯一的姐姐。 难怪辰哥哥喜欢紫瞳,一定是因为我嘛,我们是姐妹嘛,总有些气息和感觉是相同的。难怪辰哥哥说第一次见到紫瞳就有种奇异的感觉。 但是…… 她忽然又觉得自己完全在自作多情。回忆起辰哥哥与紫瞳的第一次见面,紫瞳那样惊骇的眼神,那说明紫瞳不是第一次见到辰哥哥。说明辰哥哥与紫瞳有自己不知情的过去。 一想到姐姐早就跟萧辰有不同寻常的关系,沁水就一阵郁闷。 九尾狐……她妖里妖气的,她不是我姐姐,我哪有这样淫.荡的姐姐! 正郁郁地想着,赫图狂野不羁的脚步声传来,啪地掀帘进帐,露出他那张色.迷.迷的笑脸:“丫头,扶日要跟兰韶云一同设伏歼灭萧辰残部,让我去假传讯息,引杜将军他们入伏,你想不想救他们?” “当然想了!”沁水急道。 “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你怎么报答本王?”赫图的绿眼睛闪着贪婪的光。 沁水差点气晕死过去:又来了,这人! 第十七章 肉体交易 “你先说说你要怎么救杜将军他们?”无奈之下,沁水只好问。 赫图从怀里掏出一张黄麻纸,铺在案上,让沁水过来看,指点着绘于其上的地形图:“你看,这里是杜将军他们的驻军地。当初父汗让他们侵占这里的意图,是要切断兰韶云的粮道,以及与父汗一同夹击肃州城。你看,从这里到肃州城只有这条路,路上有一处山坳,可以设伏。父汗让我去给杜将军他们假传军令,说是大军今日要发起总攻,让他们埋伏在这里,如果兰韶云从这里逃跑,就可以截杀。就算兰韶云不弃城逃跑,如果他派一支兵马去求救兵,也得从这里走。杜将军他们遵令开到山坳时,兰韶云事先埋伏于此的大军就会将他们围歼。” 赫图解说的时候,沁水的小脑袋凑得很近,专注地看着图纸,赫图嗅到她秀发散逸出的寒梅清香,忍不住俯下去,又快又准又狠地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正跪坐倾身向前的沁水,吓得往后一倒,两手撑地,狠狠瞪赫图一眼:“你干什么!” “丫头,怎么样?”赫图笑得像一头觅食多日终于找到猎物的饿狼,“扶日让我立刻带一支兵马去假传军令,如果你现在马上从了我,我就去通知杜将军他们赶紧解散逃逸。” “你……“沁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私违军令,就不怕可汗废了你的王位?” “扶日不会怀疑我的,他只会怀疑有人走漏了消息,让杜将军他们知道了我们跟兰韶云和谈的事。再说了,是兰韶云一定要干掉杜将军他们,这是兰韶云的和谈条件之一。扶日其实很赏识杜放,并不想用这样卑鄙的方式取他们性命,所以,如果听说他们逃命了,说不定还会庆幸。不会为此严惩我的。” 沁水无话可说地望着赫图,如此看来,辰哥哥的部将的性命,就系于自己一身了? “丫头,你就从了我吧。(.)难道你要为了所谓的贞.节,置七万人的性命于不顾吗?”赫图邪恶而狡猾地笑着,步步逼近沁水。 沁水悚然大骇,手撑着地面往后退,情急中喝道:“我从你,但不是现在!可汗让你立刻点兵出发,如此急迫,我如何让你尽兴?” 此话一出,赫图绿色的眼睛亮得像翡翠:“好!你说的!今晚我回来就要了你!到时候如果你拒绝,我就告诉扶日,你就是沁水公主。” 他揪住她的衣襟,把她拉入自己怀抱,捏着她的下巴,逼视她:“什么瞒.报军情之类,我也不管了。你自己想好,你父亲是扶日杀.妻.奸.女的仇人,扶日的残暴绝对在我之上,你要是敢食言,我就让你到他手里去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那双绿眼睛近在咫尺,瞪得滚圆,闪耀着野狼般狂野凶残的绿光,看得沁水心惊胆战,突然之间,毫无防备地就被这个男人吻住了唇。 狂暴掠夺的一吻,痛得沁水浑身直颤,满嘴都是咸涩的味道。等那条野兽般蛮狠的舌.头.抽.离.口腔,她才发现是血,被他咬出的血,淋淋沥沥从嘴里溢出。 疼痛,委屈,耻辱,让她乌亮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 “晚上给你更痛快的,丫头……”在她耳边用低沉的挑逗之声说了这一句,赫图起身,穿上铠甲,离去。 “你别想跑,我会叫人看着你。如果闹起来,你就会落入扶日手里。”离去之前,回望呆呆坐在地毯上的沁水,赫图恶狠狠地丢了一句:“也别想耍什么花招,否则就不是我要你了,我会让无数个男人要你!” 赫图离去后,沁水一直坐在地毯上,一动不动,任泪水长流。 许久,她才起身,存了一丝侥幸地到帐门,掀帘往外一看,果然门口赫然站着几个赫图的贴身侍卫。都是身经百战的疏勒人,她肯定敌不过,那么,用最拿手的美人计怎么样? 抹去一脸泪水,用最妖娆的姿势攀住帐帘,沁水勉强用刚刚学会的疏勒语,向那几个侍卫撒起娇来。说话的同时,像被风沙迷了眼般不住地抛媚眼。 谁知几个侍卫扫了她一眼,竟是一脸漠然。 唉。沁水沮丧至极地叹了一声,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换成九尾狐只怕就不一样了。一母同胞的姐妹,怎么就差那么多呢? 垂头丧气地松手放下帐帘,沁水回到帐内,焦躁地走来走去,琢磨紫瞳的眼神、举止,想要学到几分勾引男人的伎俩。 正在练习烟视媚行,纤腰袅袅一扭,却吓得呆住。 第十八章 年庚之谜 不知何时,扶日已经负手站在帐中,默默地望着她。(.好看的小说) 雄视大漠的色目国,疆域广阔,横跨西域,连西方的波斯国都来拜阙称臣。扶日此刻穿的正是著名的波斯金缎裁制的疏勒王族服饰。袍服的领口和袖口镶着贵重的紫貂皮,袍服上面镶嵌各色玉石、水晶珠和金箔。耳下两只沉甸甸的金耳环,在编成无数细小麻花辫的头发间闪闪发光。 这样一身,再衬以魁伟高峻的身姿,以及优雅高贵的气度,扶日的到来,让这间寝帐有一种天神驾临、蓬荜生辉的光环。 沁水再次感到目.眩.神.迷,感到一种从灵魂深处升腾而起的景仰与崇拜。 然而,赫图的话突然回响在脑海: …… “她今天跟扶日说,娘亲不仅委身于那个畜牲,还给那个畜牲生了个女儿,还用了我的封号,也叫沁水公主。” “你自己想好,你父亲是扶日杀.妻.奸.女的仇人,扶日的残暴绝对在我之上,你要是敢食言,我就让你到他手里去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 想到这些,沁水打了个寒噤,往后退了两步。 “你的真名,根本就不叫断紫。”扶**近,目光锐利地盯着沁水。 沁水一震,避开他锋利的注视。 “赫图知道你是沁水公主么?”扶日继续问,俯身紧紧锁住沁水双目。 沁水的心猛地一跳,要不要告诉他?告诉扶日,是不是就能躲过今晚的蹂.躏?然而,自己的父亲是扶日杀.妻.奸.女的仇人,他应该会比赫图更暴.虐地蹂.躏自己。 赫图可以依靠吗?如果今晚把自己给了赫图,是不是他就会保护我不被扶日蹂.躏? 心里千回百转的时候,扶日冷笑着说话了:“你不答,那么就是说,赫图知道你就是沁水公主?” “不!”沁水惶惶喊道,“他不知道!我怎么可能告诉任何人?我出现在流云山庄,是为了帮辰哥哥策反杜将军,我只能见机行事,怎么可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 “是吗?”扶日的声音里带着深深怀疑。 扶日一步步靠近她,她不由自主将身子往后缩,怯怯地看着扶日。 扶日一呆,那双大眼睛,睁得大大的,圆圆的,带着一点点惊惧,像受惊的小鹿。那神情,多么多么像她的母亲…… 扶日握住她的双肩,低下头,久久地凝望她。紫色的深邃眼眸充满各种情绪,复杂至极。有思念、有惘然、有疼惜,也有仇恨,有厌恶,有悲怒。 他该拿这个女孩怎么办!她长得如此像他此生唯一爱过的那个女人,但是这女孩偏偏又是她和他最恨的那个男人生的孩子! 那日,当女儿将北卫皇帝萧辙所作所为讲述给他听,他就打定主意了。与其打这一场胜负难测的战争,最后即使能进.入京都,很可能面对的是殉国自刎的萧辙的尸首。不如将心爱的女儿嫁给萧辙的继承人,让女儿作为皇后执掌北卫政.权,随心所欲地报复那些践踏她和她母亲的人! 所以他在和谈条件里提出,必须让他的女儿做太子正妃。 而那个兰韶云竟在尚未请示朝廷的情况下,私下向他允诺,他一定会力促此事,请他静候佳音。 同时兰韶云还向他要两样东西,一是萧辰残部,一个就是眼前这个女孩。 但是兰韶云在信中暗示他,他可以把她玩弄够了,然后再交给兰韶云。 怎么玩弄她?像她父亲对待自己的妻女那样? 想到这里,扶日紫色的眼睛里不由掠起一道邪恶凶残的寒光,沁水一哆嗦,欲往后退,却被扶日摁住了。 只是一瞬间,他眼里凶残的寒光就被极度的痛苦代替。他的胸膛一起一伏,心被两种力量撕扯着,疼痛欲裂。握住她双肩的手也在剧烈颤抖。 她害怕地看着他,心想,他恨我父皇,他想通过蹂.躏.我来报复父皇。但是他说过,我长得像母亲,他爱我母亲,不忍伤害酷似母亲的我。 这些想法在心里漩涡一般转动,沁水知道要避免被眼前这个男人侮.辱,必须利用自身的优势攻击他的弱点。 眼泪,就这样从沁水大大的眼睛里滚落。沁水作出天真无辜的样子,哭得抽泣哽咽:“那日可汗说我长得极像你的故人,没想到就是我的亲娘。我比姐姐幸福,生长在华衣美食的宫廷。但是,我却羡慕姐姐,因为她曾沐浴过母爱的温暖。而我,从生下来就没见过亲娘。可汗,我可不可以请你,给我讲一讲我娘亲的往事,哪怕是最琐碎的,我都想听。我娘亲她一定比我更美吧?你认识她的时候她多大?她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她的声音好听吗?” 沁水看着扶日紫色的眼睛越来越迷濛幽柔,就知道自己的机智奏效了。 被沁水步步攻击得退无可退的扶日,站在那里几乎摇摇欲坠。迷离恍惚的眼神,定定望着沁水。 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过去了,他魂.牵.梦.萦的那个女人,竟然又复活了!初识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芳龄,她说话时那眼波灵动、神采飞扬的样子,她眉目间那股顽皮慧黠,她那黑水晶般滴溜溜转动的眼眸,都跟眼前这个女孩一模一样啊! 他用手遮住眼睛,仰起头来。那一瞬间,沁水看见有水光闪过那双深邃的紫眸。她心里巨震,这个俊美如天神的男人,多么爱我的娘亲! 莫名的悲悯、疼惜与伤感,从沁水心间涌起,冲走了所有的恐惧和担心,她上前两步,轻轻挽住扶日手臂:“可汗,你不要难过,娘亲一生最爱的始终是你啊。她从来没有爱过我的父亲。我从小就听到传言说,她临死时一直叫着你的名字,我父皇虽然得到了她的人,但是却一辈子活在嫉妒的煎熬里。” 沁水信口胡编了这样一段话。她当然知道,父皇心里深爱的是辰哥哥的母亲,北燕公主霍清漪。而自己的母亲,只不过是父皇的玩物。当年发生过什么,她不是很清楚,她只知道母亲是被父皇亲手虐杀的。 如果扶日知道自己深爱的女人只是那个男人的玩物,那种仇恨和悲痛会更深。如果让扶日以为那个男人所深爱的女人,爱的却是自己,那么扶日的心里会好受得多。 果然,扶日低下头来看沁水,眼里再度升起复杂的神色。 这深幽的眼神,让沁水几乎要冲口而出,求扶日救她逃离赫图的魔掌。但是一想到赫图现在不知到达与否。如果让扶日知道真相,扶日立刻联络兰韶云的话,杜将军他们不一定来得及逃脱。 沁水正在千回百转犹豫不决的时候,扶日突然之间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出生在哪一年?” 沁水一愣,答道:“延和二年,怎么了?” 扶日蹙眉:“我不懂你们北卫的年号,你只说年份。” 沁水望着扶日,有一种颤悸难言的感觉在胸腔里迅速扩散,半晌,才说:“辛卯年。” 扶日沉吟片刻,脸上闪过暗淡的失望,默然良久,痛苦地转过身去,“兰韶云向我要你,你愿意回去我就送你回去。你愿意留下,我就以你已经嫁给我儿子为由,回绝兰韶云。你自己考虑一下。” 这是一个机会,她只要答应了,就可以摆脱赫图了! 但是……兰韶云会怎么对待自己? 不管怎样,先摆脱赫图再说! 第十九章 真心假意 带着花草芬芳的春风回荡在原野,杜将军在马上抱拳:“王子大恩容后再报!告辞了!” 赫图摆手,示意杜放不必多说,逃命要紧。杜放明白,调转马头,一声令下,驻立候命的数万人马浩浩荡荡,有次序地离去。 突然赫图在身后高喊:“杜将军,如果遇到你们殿下,就说他妹夫向他问好!” 杜将军在马上回首,挥了挥手,然后随着大军,扬鞭策马,绝尘而去。 赫图带着手下兵士踏上归程,一路挥鞭猛抽,纵马狂奔。扑面的暖风里卷着纷飞的柳絮和零星的花粉,痒绒绒地扑在脸上,赫图接连地打喷嚏,“阿嚏——阿嚏——阿嚏——” “娘的,丫头想老子了!”赫图呸呸吐出吸进的柳絮,骂了一声,更加发狂地抖着手中缰绳,挥舞着马鞭催促坐骑狂奔。 激动的心情在飞速的奔跑中更加狂烈得要爆炸,一颗心在胸腔里猛烈地蹿动,似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迎着西天的晚霞飞驰,满目都是血红的光芒,那小丫头顽皮而又无助的样子突然横亘在眼前,撩.动他想要将她压.在.身.下狠狠欺负的欲.望。 仿佛已经奔驰了很久很久,当最后一抹斜阳的余晖消失于山坳,赫图终于回到营地。 他先到扶日可汗的中军大帐复命,将马栓在帐外的木桩上,将缰绳和马鞭抛给旁边军士,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定一下过于激动的心情,然后掀开帐门进去。 帐内热气腾腾,肉香弥漫,酒香四溢,扶日正盘腿高坐,独自一人用晚膳。 赫图单膝屈地,单手放于左胸,行了疏勒人的传统礼仪,俯首禀告:“父汗,儿臣去的时候,杜将军他们已经不在了,只怕是有人走漏了消息。那日在肃州城下与舒雅公主见面,声势浩大,杜将军他们恐怕有所耳闻。” 寂静。 只听见火塘上支起的铁架上,烤肉的油滴到火中的滋滋声。 赫图心中一紧,微微抬起眼睛。 扶日刚喝了烈酒,脱了外面的金缎袍子,只穿一袭疏勒人传统的紧身窄衣,衣襟从右往左斜掩,整个右肩以及右胸都袒.露于外,那微微隆起的白得耀眼的坚实臂肌以及胸肌,在帐中火光的映照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 他手中拿着一柄寒光闪闪的腰刀,正在切割一块血红的半生牛肉,将切下的长条扔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另一手端起一只造型朴拙的庞大金碗,灌了一口辛辣的醇酒。 他尽情地享用着酒食,专心致志地割肉,压根就像这帐中没有赫图这个人。 赫图压住胸臆中腾起的怒火,直视扶日,扬声道:“儿臣未能完成父汗交给的任务,任由父汗处罚!” 扶日连眼皮都没抬,只盯着手里的活,熟练地切下牛肉,漫不经心地丢进嘴里,痛快地猛灌一口烈酒,然后舒服至极地长长吐一口气。 重复着这一过程,扶日的神情散漫,冷傲。头上垂下的无数细长的麻花辫,都挂在了脑后,露出耳朵下两枚巨大金环,闪烁着耀眼的金光。剃光的头顶也在闪光。光辉中央是他雕塑般完美的五官,如刀削斧凿般俊美炫目。 赫图胸膛一起一伏,显然在强忍怒火。他再次高声说:“要打要杀,父汗说句话!” 终于,扶日一直专注于美食的目光,徐徐落在赫图脸上。他切肉的手也停下来,在手里玩转着那把腰刀,冷冷说话:“你心里还有我这个父汗?” “儿臣忠心可鉴,不知父汗何出此言!”赫图以手抚胸,神情激动。 “你还要欺瞒君父,赫图,本汗对你太失望了。”话说得平静,但是语调里透出的森森寒意,犹如严冬深潭的寒水将赫图浸透。 赫图惶惶然抬目,触到扶日紫色眼睛里隐隐燃烧的怒焰,便是一凛。脑子里飞转:他知道了多少?要不要全部承认? 就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眼前一道银色的闪电直刺而来,赫图一惊,未及躲避就觉耳畔寒风掠过,“铛——”的一声,他低头看去,是扶日的那柄切肉刀,落在地上,如一泓寒水,冷意袭人眉睫。 赫图心有余悸,冷汗涔涔,正在庆幸扶日失手了,没有刺中自己。却突然之间看到了什么,将头垂得更低,凝目一看,然后飞速抬手摸向耳侧。 赫图头部一侧的麻花辫已经被扶日这一刀齐齐削断。 疏勒人除了剃光头顶的头发,其余的头发全部都要留长,编成无数根麻花辫。赫图毛发浓密,头发长而多,编成密密的麻花辫,一直垂到臀下。现在,脸部一侧的麻花辫被齐齐削短,只及耳廓。看上去丑陋而怪异。这样的发型对于身为一国王储的他,无异于一种耻辱。 赫图心中恼怒,却不敢多言,只得伏地认罪:“儿臣知错了!请父汗宽宥!” “我可以饶恕你,但你这头式,给我一直保持着,让你好好记住所犯罪孽。”扶日又添上一句:“而且,你不许责打任何一个嘲笑你的人。给我记牢了。” “是!儿臣记住了!儿臣一定痛改前非,绝不会再犯!”赫图连连伏地叩首,心里却在怒骂,老畜牲,若不是为了你的汗位,老子才不会忍让你!你以为你刀法好?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你这老东西不一定干得过老子! “把腰刀捡起来给我。”扶日口气放缓。 赫图拾起那把寒刃,膝行来到扶日食案前,双手呈上。 扶日微微眯了眼,盯着赫图的手。手在颤抖,赫图的牙关咬得很紧,以致腮帮两侧的肌肉都变形。 赫图见扶日许久不接,微微抬目,刀刃的寒光正好映在扶日的眼里,那紫色的眸子中闪动着杀气。 赫图一颤。 扶日冷冷说:“我知道你很想把这东西扎进我心窝。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要是死了,我们这个汗国就会分崩离析,我们疏勒人很快就会被莎车,鄯善,哈克等族群起撕咬。你明白么!” 被道破想法的赫图,脸部肌肉不由自主颤动了一下,“父汗若是这么认为,那就趁早废了我的王位,以绝后患。” 扶日仰头大笑:“敢让狼在自己身侧睡觉的男人,才是不可战胜的真汉子。赫图,来,陪父汗喝酒!” 扶日从赫图手里取过腰刀,一言不发地切下一块牛肉,扔给赫图。又抱起酒坛,倒了满满一碗烈酒,递给赫图,芳冽的香气扑鼻而来。 赫图也不客气,在扶日下首落座,大口吞咽牛肉,咕嘟咕嘟喝下甘醇辛辣的烈酒,满意地抹了抹嘴,眼里升腾起带着仇视的钦佩:“好!赫图佩服父汗的勇气,更佩服父汗的坦诚。就为这坦诚,赫图也坦诚一回,只要父汗保证最后将汗位给我,赫图绝不会加害父汗!但是,若让赫图知道父汗另有想法,欲行废立,赫图绝不束手待毙!” 扶日拍案大笑:“好!咱们不学中原王朝,用尽心机、暗中排挤那一套!把事情都摆在明处,这才是我们疏勒人的风格!” “父汗不是最向往中原.文化吗?” 扶日一怔,眼神在烛火里有些飘忽,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任酒汁洒在上唇两撇精心修剪的俊美胡髭。放下酒碗,他忧伤地说:“这是因为一个女人……” “父汗所说的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女人的娘亲,对么?” 扶日看了赫图一眼:“你的女人我已经送走了。” “砰——”尽管已经有思想准备,赫图端起的酒碗还是坠落于地,裂成碎片,洒落的一滩酒液在烛光里泛着凄凉的光。 “你把她送到兰韶云那里去了?”赫图问,碧绿的眼睛燃起一簇怒焰。他在扶日面前一直将喜怒深藏,故作恭敬。如此明显地表现怒意还是头一回。 然而,扶日眼里却涌现出欣赏,注视着赫图:“你很在乎她?看来你对她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赫图一愣。真心?什么是真心?他真的不知道,一直以来,他是见了美女就干,没有对谁特别在意过。对沁水呢?也许是因为一直想干而没有干,所以格外上心?一旦干了,是不是也同样会抛诸脑后? “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就以色目国储君的身份,正式向北卫求婚。我准备把舒雅嫁给北卫的储君,由你作为兄长亲自送舒雅去牧京,届时你可以面见北卫太子,请他促成你和他妹妹的婚事。” “父汗……”赫图有些不解地问,“北卫的皇帝杀了你最心爱的女人,还奸.淫过你的女儿。你为什么不痛快地淫.虐他的女儿?” 扶日凝视着赫图,说道:“因为她是你喜欢的女人。我怎么能淫.虐我的儿媳呢?” 尽管此话可疑,但是赫图还是有瞬间的感动。扶日的目光那么真切地注视他,更令他惭愧后悔自己犯下的过错。 扶日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知道自己的话起作用了,眼里掠过不易察觉的微笑。看来自己看了那么多汉人的书,还是学到不少帝王笼络之术。而赫图这小子,一味残暴野蛮,在攻心方面还嫩得很。这也是扶日明知赫图心怀不满,还敢留他在身边的原因。 驾驭赫图这样的卒子,扶日还是有把握的。 陪扶日喝到醉意酩酊,赫图才回到自己的寝帐,踏进帐中的一刻,他几乎出现了幻觉,仿佛看见沁水一跃而起,往后躲开,大眼睛瞪着他:“滚开,你想干什么!” 用手揉揉迷濛的醉眼,才发现帐中沉寂无人。他抱着水缸,坐在地毯上大口地喝水。 凉沁沁的水进了肺腑,稍稍驱逐了浓浓的醉意,他疲惫至极地倒在地毯上睡去,脸朝下,鼻子贴着前一晚她躺过的地方,深深地嗅着。只觉心里空荡荡的,空得仿佛一个巨大的深渊,急需什么填补。他朦朦胧胧地握住坚.硬.处,一边想着那张表情丰富灵动的小脸,一边急促地动作…… 第二十章 会盟大宴 一个月后,兰韶云的奏表有了答复,朝廷下旨,同意为太子萧羽迎娶色目国公主为正妻。并且另有旨意告知兰韶云,皇上病重不能理事,决定禅位于太子萧羽。届时,北卫将迎来两项重大盛典,新皇的登基大典和大婚典礼。 兰韶云接到圣旨后,立刻给扶日发了邀请,愿意由己方举办一次会盟宴会,邀请扶日出席。扶日通知赫图一同赴宴,赫图乞求道:“父汗,能不能让兰韶云把沁水公主也带上?” 春风吹碧,春云映绿。花树红如染,远山青欲滴。 肃州城外郊野,摆开了会盟大宴。 先是兰韶云代表北卫,与扶日可汗举行会盟典礼。整个典礼过程完全依照华夏文化中的周礼,刑牲、歃血、昭告天地、交换国书。 兰韶云发现,扶日对典礼程序相当熟悉,可见浸淫中原.文化已深。 然后,鼓乐齐鸣,丝管喧天,宴会开始了。 草地上支起了帐篷,帐中摆开了长案,抬出了盛酒的大型酒尊,支起了鼎镬,熊熊火焰快活地蹿动,很快就有牛羊猪各种肉食的香气飘出。每人食案上都放置了切肉的刀、俎,饮酒的觞、爵。 宴席中央,有一个扶日随身携带的来自色目国的专业烤肉师,熟练地转动着铁架上的烤肉,麻利地往烤肉上刷着各种香料,一阵阵诱人的烤肉香气弥漫四野。(.好看的小说) 兰韶云虽然代表北卫,到底只是臣子,依礼节不能与扶日并坐首位。于是,大宴上,扶日独自一人坐最上首,他右下首是赫图,赫图之下依次是色目国的将领。扶日左下首依次是兰韶云,紫瞳,沁水,以及北卫那边的太守,郡守,将军们。 兰韶云举觞敬扶日:“如今两国约为兄弟,结为婚姻,世代盟好,永不攻伐。又开互市,惠利百姓,使两国黎庶安居乐业,同享天下太平。躬逢盛事,愿与可汗同饮此觞!” 这次会盟是由兰韶云一方承办,酒具食器都来自北卫。扶日拿起案上的彩漆酒觞,左右看了看,上唇胡髭微微翘起,眼里有一丝轻蔑闪过,但是被他很好地掩饰了。 举起酒觞,扶日朗声大笑:“两国结婚姻之好,全赖将军一力促成。虽然以我女儿为质,手段不敢恭维。但是将军为天下苍生着想,不欲兵革迭起,涂炭百姓。为大义者,不拘小节。本汗佩服将军,请――” 说着,饮尽一觞,露出觞底。兰韶云一同饮尽,也露出觞底,俩觞底相对,两人相视大笑。[] 扶日放下酒觞,目光转柔,凝向女儿:“舒雅,你多年未尝疏勒菜式,我特意让娄古做了一道熊白啖,你尝尝,还吃得惯么?” 熊白啖是传统疏勒菜,用蒸熟的熊脊肉与鹿肉干加调味料烹调而成。 舒雅是紫瞳的疏勒名字,这个名字父亲用半带汉语半带疏勒语的音调叫起来,最有韵味。多少年了,没有听到这样的呼唤。她的心都快要融化,眼里泛起一层淡淡的泪光。 含泪看过去,只觉父亲风采犹胜当年,胸间顿时激.荡起骄傲和自豪,还有一种难言的温柔也悄然漫过心头。舒雅夹了一块熊白啖放入口中,不住点头:“好吃!好吃!不过舒雅最想吃的还是娘亲亲手做的春饼,父汗你以前也最爱吃的,你还记得吗?” 扶日的手攥紧了酒觞,抑制着心底翻腾的往事,溢满伤痛的紫色眸子,不由自主地望了坐在舒雅下首的沁水一眼。 沁水一直在低头吃喝,一口菜就一口酒,整个宴席上只有她一个人一直埋着头,自顾自吃喝得最专心。她基本上不敢抬头,因为一抬头就会遇到赫图贪婪凶残的目光。但她的耳朵却竖着,听见扶日和舒雅的对话,心里漾开难言的伤感。本来一口菜就一口酒的她,这下不由得多喝了两口。 兰韶云察言观色,对扶日说:“可汗与女儿失散多年,一定有许多话要说,不如我们先退席,让可汗与舒雅公主尽情叙旧。” 赫图也随声附和:“对,对,我们先退席吧。父汗与舒雅妹妹好好聊一聊。” 扶日没有反对,兰韶云和赫图都起身欲退,沁水这才抬起头来:“我可以留下来吗?我想听听我娘亲当年的事,可以吗?” “我的娘亲与你有何关系!若不是你那个畜牲父亲,娘亲怎么会死得那么惨!你给我滚出去!”舒雅厉声喝斥,神色冷戾。 沁水斜斜地瞪她一眼,扁了扁小嘴,兰韶云拉起她的胳膊:“走吧,别惹你姐姐生气。” 赫图突然如飞鹰捕兔般扑过来,“不许碰我的女人!放开她!” 兰韶云不愿意在和谈时起冲突,何况他又不在乎沁水,所以敏捷地一闪身,避开了赫图。赫图直接扑在了沁水身上,将她一把搂住:“丫头,你想死我了吧!” 舒雅秀眉一蹙,问扶日:“父汗怎么选了这么个头大无脑的继承人?” 赫图今日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见舒雅,本来还在惊叹于扶日女儿的绝世容貌更胜扶日。听见舒雅清冷鄙夷的声音,心头火起,回头怒视着舒雅:“妹子,你贬低我就是贬低父汗。” 舒雅根本不理他,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对扶日说:“父汗,等我嫁到北卫,把那老畜牲的三千佳丽都给你送去,你只管轮番临.幸,诞下麟儿是迟早的事。” 赫图大怒,还未说话,沁水先开口了:“你敢!你要是敢,我就向羽哥哥揭露你和兰韶云的奸.情!” 扶日将沁水送回来这一个月,沁水每日观察,当然不可能看不出舒雅跟兰韶云的关系。 舒雅回过头,淡淡地掠了沁水一眼,冷冷地说:“随便你,我可不在乎。只怕,我若是向萧辰揭露你和赫图的奸.情,不知你如何自处?” 沁水大叫:“你血口喷人,我和赫图哪有奸.情!” “丫头,你不要翻脸不认人啊?”赫图嚷道。 “你――”沁水气得直翻白眼,“你放开我,你给我滚开!” 扶日和兰韶云看着这三人争吵不休,头都大了。扶日揉着额角,蹙眉说道:“行了,行了,赫图,你把这丫头带出去。” 赫图抱起沁水就走,舒雅在后面唤了一声:“韶云,你看着点,别让赫图对沁水乱来。” “我知道。”兰韶云跟在赫图后面走出帐外。 第二十一章 世仇难消 他们一走,舒雅就离开座位,靠到扶日身边,一头扑进父亲怀里大哭。 上次分别,她才六岁啊。犹记得那是在深秋,衰草入云,山寒木落。她和母亲一直送父亲到十里长亭。 父亲牵着马,俯身轻.抚她的脑袋,向她许诺:“舒雅,你等着我。下次来接你们母女,你就不是叫我爹爹了,而要叫我父汗了。” “真的吗?”她抬起头,紫色的眼睛天真地望着父亲。她当然不知道父亲这句话的分量,一模一样的另一双紫色眼睛里,慢慢袭上了森冷的杀气。 生母被害,他被嫡母和兄长逼迫,逃到南汉避难,六年过去,终于让他等到了良机。此次回大漠,不仅要为生母报仇,为自己的流.亡生涯报仇,更重要的就是,要夺取汗位。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将要踏上的是一条血路,一条不成功就身死无归的绝路,然而,这种种如何能让六岁的女孩明白? 眼睛又大又黑的娘亲,性情永远都是开朗的,灿烂地笑着,低头对六岁的女孩说:“舒雅乖乖,不哭啊,等父汗来接你,你就是公主了!母亲给你拟的封号是沁水公主,虽然色目公主不讲封号什么的,但是你不许忘了你有一半中原血统哦……” “汐岚……”扶日握住心爱的女人娇柔的小手,深情凝望,“若是我一去不回,你不用等我,我们疏勒人不讲从一而终。你带着舒雅再嫁个好人家。若是我此去真能成事,那么,我发誓,一定立你为可敦。” 汐岚娇笑:“好了好了,谁稀罕做你的可敦,大漠荒荒,连棵绿树也看不到,我才不去那种地方呢!” 习惯了她的调笑,他也不再多言,只在心里暗暗地埋藏了这份深情。这一别,他果然成为威震天下的扶日可汗,但是,汐岚…… 本来要封为沁水公主的舒雅,不仅没能成为公主,却从此沦落风尘…… “我可怜的舒雅……”轻拍着心爱的女儿,扶日英俊的面庞泪水纵横,连胡髭都湿了。“父亲让你嫁给北卫太子,就是给你机会,临驾于践.踏你的人之上。希望能弥补一下这些年你的苦楚。” 能够弥补吗?那曾经的天真无邪,那曾经的善良清纯,都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但是……”扶日扳过女儿的脸庞,凝望着她的眼睛,“报仇,要适可而止。我有一句话要你记住。”顿了顿,扶日抬起女儿尖尖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不要伤害你唯一的妹妹。” “父汗?”她的神情惊讶而不解,“那个畜牲奸.淫你的妻女,你还要维护他的女儿,你也应该奸.淫他的妻女来报复他!” “她长得多像你的母亲啊。”扶日的眸中涌起深深的伤感,“面貌如此酷似我最爱的女人,我怎么忍心下手?” 舒雅浑身一震,扶日的话重重地撞.击在她的心上,硬生生地牵扯出剧烈的疼痛,泪水在一瞬间漫上眼眶。 是啊,怎么忍心,怎么忍心,父亲,我懂得,我懂得的…… 看见舒雅流着泪点头,扶日以为她是答应不会伤害沁水,稍稍放心。却又突然想起方才沁水的一句话,深深地看住舒雅,语重心长地说:“舒雅,你既然跟兰韶云关系不一般,却又要嫁给北卫太子,你自己要好好把握跟这两个男人的关系。若是周.旋得不妥,易起祸端。” 大漠民族比较开.放,不像中原这样重伦.理,扶日得知女儿拥有两个男人,也不以为奇。只是希望女儿能足够机敏,同时将两个男人都驾驭得当。 “父汗放心,我自有分寸。”舒雅一笑,眼波里漾起冷酷桀骜的自信。 “这两个男人,你更喜欢哪一个?还是,都不喜欢?”扶日试探着问。 “错了,父汗。”舒雅再次漾起一脸玩世不恭的邪媚笑意,“我都喜欢。” 看着女儿这样的表情,扶日便知,她不会被感情所牵绊,这两个男人,谁也控制不了她。 男人要成大事,就不能对任何女人动真情。所以他当年才会毅然离开汐岚,不是对汐岚爱得不深,而是复仇和汗位对他更重要。 如今他才知道,当年他走后,汐岚遭遇那样的横祸。可是,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也许,他明知那一走,会让妻女落入他人手中,他也依然会选择走。没有那一走,就没有今日雄视大漠的扶日可汗。 同理,女人要成大事,也不能对任何男人动真情。当年母亲若不是为了保护另一个男人,怎会死在父亲手里?若是母亲能放下那段感情,曲意迎.合父亲,只怕,被立为可敦的,早就是母亲。而自己也就不会逃亡南汉了。 扶日定定望着女儿,心里感慨,不愧是我的女儿!这冷硬的心肠和驾驭人的手腕,无不有乃父之风。看来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本想趁这次北卫内乱,出兵席卷中原。但是,驱兵入境之后,才发现北卫并非可以一口吞掉。且不说投降过来的萧辰残部随时有可能被策反,而且兰韶云手握舒雅的性命以及五十万大军,后面梁王萧隽勤王的兵马也已经切断后路。 雄才大略的扶日可汗知道时机未至,要想吞没北卫,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女儿嫁过去。目前看来,女儿应该能够驾驭北卫新皇,从女儿口中,得知那是一个对她一往情深的柔弱男子。 那么,扶日可汗只需静待时机,等着做了北卫皇后的女儿,将北卫的名将良臣慢慢铲除,将北卫的军事力量慢慢削弱。到时候,他与女儿里应外合,萧辙那个老畜生就得任自己摆布了。 他能忍辱负重逃亡六年才回去夺取汗位,当然也能忍下杀.妻.奸.女的深仇大恨,等待最好的复仇时机,挥出致命的一击。 听着父亲的计划,与一般的女儿不同的是,舒雅明明听出父亲拿自己做了政治棋子,她却毫无被亲人利用的愤怒不满。而是,满眼闪烁着刚毅、冷硬、坚定的光芒。 “父亲,你放心。”舒雅使劲点头,“我会尽力去做。我不会忘记当年母亲给我拟定沁水公主这个封号时,所说的那段话。这也是母亲的心愿。” 扶日叹息:“你的母亲,也真是执念……生了第二个女儿,竟还是没忘记那个封号。只不知那个老畜生,为什么会同意用这个封号,他难道不知道,这个封号饱含着冯氏一族对他的仇恨吗?” 第二十二章 谁是姐夫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刚走出大帐,沁水就在赫图怀里拍打、扑腾。(.无弹窗广告) “死丫头,你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赫图到了城外大道边的柳林中才放下沁水。 “这事你别跟我说,以后我的事不由我做主了。”沁水眼珠一转,立刻就找到了推诿的理由,“我的太子哥哥马上就要即位了,舒雅姐姐就要做皇后了,你找得他们求婚,看他们答不答应把我嫁给你。” “我们俩的约定可不是这样!”赫图俯身,壮实的猿臂紧紧圈住娇小的沁水,眼神邪恶,“我没说要娶你,我只是要你的初.夜。这是两码事,丫头你好像还没有搞清楚。” 沁水霎时面红过耳。 赫图侧眸看了看在树林边按剑等候的兰韶云,低声问沁水:“兰韶云那家伙没有碰你吧。” “谁碰过我关你屁事!”沁水气呼呼地嚷道,急欲从赫图怀里钻出来,但是她太矮小,而赫图太高大,被赫图包裹得根本就无从脱身。 “忘恩负义的小jian货!”赫图怒骂,突然把沁水凌空抱起,摁在树干上,沁水两腿在空中乱动,气得面红耳赤,口中正在怒骂不休,却被赫图强劲的嘴.唇全部堵了回去。 兰韶云听见这边的动静,透过繁枝密叶看过来,只见赫图摁住沁水狂.吻,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按紧剑柄的手稍稍松了下来。 舒雅跟他说过,沁水是一枚重大的棋子,如今天下的三大国,吴越、南汉、色目,都可以用沁水去和亲。所以,不可轻易动用这枚棋子。 “尤其是……你不许碰她。”舒雅的紫色眼睛闪烁着专横霸道同时又妖.媚迷人的光芒,仰起脸来盯住他。此时此刻,想起那种她所独有的神情,按剑立在林边的兰韶云,一阵心.旌.摇.曳。 那边,赫图吻得沁水透不过气来,才放开她,咬住她耳垂低沉而凶恶地说:““你想反悔么!我因为替你救杜将军,被扶日弄得这么难看!你不感激我,还想反悔!” 赫图的头发有一边被扶日的飞刀削掉了,看上去滑稽至极。哪怕是在如此羞愤的时刻,沁水还是忍不住想笑。 “谁要反悔了!我们中原女子最恪守礼法,你想要我,就正式向我羽哥哥求婚。否则,我不能给你。” 沁水被他强.吻得唇.舌一阵麻痛,说起话来口齿都不清楚了,赫图爆发出粗犷的大笑,“丫头你甜蜜得要醉过去了吧,怎么话都说不清楚了?”说着大手伸出,抓住沁水胸前的蜜.桃,一阵狂.乱.揉.弄。 “喂,喂,适可而止啊!”那边兰韶云喊起来了。 赫图根本不理睬,一边摸.着,一边隔着自己和沁水的衣物,用自己的坚.硬,猛力撞击被摁在树干上不能动弹的沁水。 “我说赫图王子……”兰韶云按剑走过来,“这么隔着衣服干有意思么?你可以向我们皇上求婚啊,正式嫁给你以后,随你怎么干,天天干,一天干十次都可以嘛。” 兰韶云说这话时,脸上并无一点调笑,眼神冷酷无情。 赫图也不想撕破脸,放下沁水。羞恼欲狂的沁水一脚就向赫图下.身踢去,赫图闪身避开,捉住沁水的胳膊,像拧一只小猫般将她拧起来,哈哈大笑:“死丫头,你想守活寡啊!” “姐夫救我!姐夫快救救我!”沁水在赫图手里悬空挣扎,突然灵光一闪,向兰韶云大喊。 兰韶云一怔,这个陌生的称呼,为什么竟令他心里有隐秘的甜蜜? “行了,王子,把她给我吧。”兰韶云伸出手臂,望着赫图,一直冷凝不动的面色,泛起一丝诚恳,“你放心,只要你正式向我国求婚,我定会力促其成。” 赫图把沁水扔回给兰韶云:“好!来日我继承汗位了,与你们的新皇既是连襟,又互为小舅子,我们两国的盟好更加固若金汤。” 兰韶云眼里闪过一丝嘲讽,心想,继承汗位?你太小看扶日那只老狐狸了! 三人回到宴席上,扶日与赫图一同回到驻军地,兰韶云和舒雅两姐妹乘马回城。 沁水甩着马鞭打马追赶并骑在她前面的两人,嘴里喊着:“姐姐!姐夫!等等我!” 舒雅勒住马,转过身,眼里射出厉芒:“你在乱喊什么!” 沁水眸中有星星点点的顽皮,笑嘻嘻地策马靠近:“他每晚与你同宿,我叫他姐夫有错么?” 一道疾风掠过,舒雅的马鞭闪电般抽过来,沁水来不及躲避,硬生生地挨了一鞭,惊得她坐下的马匹都趔趄了两步,差点把她甩下马来。这一鞭力大势猛,一道血红的鞭痕从沁水脖颈处往下,裂开了烟色菊花罗衫,印在白腻滑嫩的肌肤上。 沁水委屈得眼泪直涌,一勒马缰,调转马头,策马往城外狂奔。 “快制住她!”舒雅转头对兰韶云说。 兰韶云微微侧首,扬起下颌,命手下去围追,几十名士兵迅疾地出动,很快就堵住了沁水。 兰韶云自己纹丝不动,驻马立于舒雅面前,阴沉的眼睛直视着她,慢慢地开口:“今天我问过可汗,他的疏勒姓,译成汉文,是树林的意思。另外,你的母亲,姓冯。” “你想说什么?”舒雅回视他,目光幽寒。 “那么,你为什么会姓夏?” “老畜牲封我为顺常的时候,问我姓什么,我随口编了一个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她平平静静地说,然而,她的眼睛忽然躲开了他的直视,看向那边正在马上暴怒地鞭打围住自己的士兵们的沁水。 就在她侧开眼眸的一瞬间,他分明看见那双冷媚紫眸里,涌起深海般的绝望和哀恸。 第二十三章 宿命姻缘 牧京,德阳殿。深深的寝殿内长幔低垂,漏壶上的鎏金铜龙透过缥缈的熏香,送来点点滴滴的更漏之声。 龙床上病入膏肓的皇帝喉咙里突然发出沉闷的声音,像是有一口浓痰出不来、下不去。 “父皇!”跪在榻边的萧羽立起身,扶起父皇沉重的身子,替他捶背。 卫宣帝用尽全力咳嗽,想把那口痰咳出来,然而浓稠的痰堵在喉咙,闷得他呼哧呼哧地喘.息,浑浊的眼睛突然暴凸。 “快传太医――”兰贵妃在一边惊慌失措地喊,然而,等她回过头,却见萧羽俯下.身,嘴.唇紧贴卫宣帝嘴.唇,不一会儿,萧羽直起身,将吸出的浓痰吐到银盂里。 兰贵妃怔怔的,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在翻腾。 萧羽轻拭嘴角,然后将父皇轻轻放回榻上,掖好被角。卫宣帝喘.息稍定,微微睁开眼睛,昏暗茫然的目光缓缓凝聚,艰难扯动嘴角,发出模糊的声音。 萧羽凑近去听,隐约听出父皇是在呼唤他:“羽儿”。 萧羽心里一阵疼痛,抓住父皇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静静地注视父皇很久,父皇那微微张开的眼睛,很快又沉沉阖上。萧羽在心里默默计算,父皇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从一天八个小时,到四个小时,再到一个小时,到如今他几乎碰不到父皇清醒的时候。 整个太医院会诊都查不出病因,只说皇上是被气成这样的。与其说都是庸医,不如说,母亲背后的那个人医术太惊人。再联想碧霄宫主,萧羽更觉此人的医道深不可测。不知比之萧辰现在去求医的那个岳神医,高下何如? 思及此,萧羽抬目看了母亲一眼。兰贵妃也正在凝视他。母子俩在昏暗的殿宇里,默默对视。 “让你父皇睡觉吧,羽儿,你跟我来。”兰贵妃唇际掠起一丝莫测的冷笑,开口说道。 跟随母亲来到偏殿,扶母妃在坐榻上落座。 “羽儿,你坐下。”兰贵妃随手一指。 萧羽在兰贵妃下首的一张坐秤上跪坐下来。 “禅位的诏书,尚书台已经草拟好了。可能就在这几天了,羽儿你要做好准备。”兰贵妃看着儿子,眼里是凝重肃穆的神色。 自从前方战况吃紧,而皇帝病重、不能亲理朝政以来,不断有朝臣上表,建议皇帝禅让皇位于太子。 “儿臣遵从母妃安排。”萧羽只是低了头,淡淡地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按照惯例,你必须上三次奏表,逊辞帝位。你每辞一次,都会有朝臣再次上奏要求。而尚书台也会代表你父皇,不断下旨禅让。这其中的规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 “儿臣知道。” “嗯,你辞逊帝位的奏表,就让太傅代笔吧。” “儿臣遵命。”太傅反正也是兰氏的党羽,萧羽心里冷笑。 “母妃今日传你来,并不只是为这事。”兰贵妃话锋一转,“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兰贵妃的口气如此严肃冷凝,萧羽却还是麻木淡漠的样子,低垂眉睫,只听不语。 “你表兄在前线与扶日可汗和谈成功。”兰贵妃尽量将口气放得舒缓,以免接下来要公布的消息过于震慑,“扶日可汗不仅答应全线撤兵,而且将萧辰残部都交给韶云处置。” 萧羽微微有些惊异,没想到兰韶云本事这样大,接下来兰贵妃的话,让他的惊异上升到了一个顶峰。 “但是,扶日可汗有一个条件,经过几位重臣商议,已经由尚书台代圣上裁夺,准了这个条件。现在已经由韶云代表国家,与扶日可汗签订了国书,歃血盟誓。若要兵不血刃制住色目人,答允他们的条件,就必须办到,这是为江山社稷,你明白吗,羽儿?” 萧羽越听越惊心,母妃说这么一大段话,莫非这个条件跟自己有关?到底是要自己付出什么? 他心里虽着急,却始终低着头,等待母亲说出最后的答案。 “羽儿,你在听吗?”兰贵妃追问了一句。她深知萧羽对国政不感兴趣,经常在谈话中走神。 “啊?”萧羽抬起头,“我在听啊,母妃你继续说。” “色目国要求你娶他们的公主为正妻,据说是扶日可汗的亲生女儿。”兰贵妃终于说出来,紧盯着萧羽。 萧羽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惊,半晌无言。 兰贵妃漾起苦笑:“这回恐怕要委屈兰澜了,我这个姑母也觉得很为难啊。” 太子妃兰澜是兰贵妃二哥的女儿,兰贵妃让她嫁给萧羽其实就是安插了一个眼线在儿子身边。 萧羽的神色,很快由震惊变得无所谓了。淡淡笑着说:“身为皇储,本来就应该以社稷为重。如果娶了色目公主,能够结两国之好,使两国不再起兵戈,那我义所难辞。” 兰贵妃见他这样爽快,顿时松了一口气。转念一想,羽儿一向不喜欢兰澜,停妻另娶,于他何难? “我跟几位重臣商议下来,决定先举行禅位大典,再举行大婚典礼。这样就能以国礼娶亲,同时立后。起初我担心立异族女子为皇后,不合礼法,有悖伦理。后来,一代鸿儒周宏正说,娶异族为皇后,是有例可援的,当初东周襄王时期,周天子曾娶翟人公主为王后。” 萧羽默默听着母妃的话,神色漠然。内心却在冷笑,那位著名的蛮夷王后,后来跟周襄王的弟弟私通,让周襄王做了王.八。 当时,周襄王得到这个翟人公主后,宠爱逾常,欲册为后。就有大臣谏言:夷狄,豺狼之性;夷狄女子,犬羊jian种,不识礼法,焉能母仪天下?周襄王不听,后来果然被妻子戴了绿.帽.子。 这话他当然没有对母妃说,只是规规矩矩听母妃说完,唯唯诺诺点头答应。 辞别母妃出来,沿着濯龙池缓行。暮雨潇潇,落花飞愁,细细的雨丝卷着点点飞红,洒落在萧羽洁如霜雪的丝袍上。 想起将要娶一个色目公主为妻,他眼前就情不自禁浮现那双紫色的眼睛。听说紫瞳有疏勒人血统,色目国的统治者也是疏勒人,那么,他将要迎娶的这位色目公主,是否也长着这样一双美艳惑人的紫眸? 自从兰韶云领兵开赴前线,萧羽再也无从去探监。他几次找到掖庭令,恩威并济地恳求,掖庭令都没有让他进去看紫瞳。 兰韶云可以左右掖庭令,他作为当朝太子,却不能。他当了皇帝又有什么用呢?政.权、兵权还是会掌握在兰氏手里。此番兰韶云拜将出征,实际上就是夺了兵权。 朝臣们所谓的上表要求禅位,其实就是拥护兰氏辅政专权。母妃终于达到了目的。 想起父皇昏睡病榻的样子,萧羽心里一阵痛楚。萧羽从小精于诗词音律,不擅文韬武略,跟父皇是完全不同的男人。正因为此,他从小就奉父皇若神明,幼小的心灵极为崇拜父皇。 看见自己视为神一样的父皇,被最心爱的女人算计,奄奄一息于病榻,萧羽就有说不出的悲怒。一定要救父皇,一定要为父皇报仇,一定不能放过幕后凶手! 一向厌恶权力、生性淡泊的萧羽,从没像此刻这样迫切地感到,皇权对于他多么重要。 注释:关于戴绿帽子的这一说法,一说源自唐朝,一说源自元朝。《元典章》规定:娼妓之家长和亲属男子裹着青头巾。由此,“青头巾”就与娼妓之男性亲属有了联系。由于青、绿二色比较接近,又同属jian色,人们习惯于说“绿头巾”。由于绿色与娼妓有关,后来,“绿头巾”专用来指妻子有不贞行为的男人,并演变成了“绿帽子”。 第二十四章 今夕何夕 经过三辞三让,萧羽终于在群臣推戴下即皇帝位。禅位以后的卫宣帝称为太上皇,迁居寿昌宫,此处古木交柯,曲廊环绕,景致清幽,最适宜养病。 然后,择吉日,在太庙祭祖告庙。接下来,就在太极殿举行登基大典。 庄重悠远的钟磬声中,身穿帝衮头戴冕旒的新一代北卫皇帝,在大鸿胪卿的导仪下,巍巍步入大殿。 文武百官齐刷刷地跪下,与此同时,宫城内外,望楼上下,三军将士,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呼万岁的声音伴随着大殿乐声,震动殿宇,响彻云霄…… 登基大典过去没几天,新帝就要去迎接新婚妻子。兰贵妃已经跟萧羽说了,扶日可汗遵守盟约,已经退回大漠,他让赫图王子亲自送女儿来嫁,由兰韶云代表北卫皇帝迎亲。而萧羽不需要远迎,只要在太极殿外的广场等候即可。 大约未时三刻,初夏的阳光照耀着大殿外的白玉石广场,反射出一片刺目的光芒。[] 迎亲仪仗一直排到司马门。丝竹缤纷,钟磬悠扬,罗伞如云,旌旗相望。 羽林虎贲,铠甲鲜明,戈戟林立。文武百官,盛装朝服,依阶序列。内侍宫娥,屏息凝气,连绵数里。 赤红华盖下,萧羽衮服十二章,白玉十二旒,高贵飘逸,湛然出尘。 这时,迎亲的鼓乐忽然发生了改变,精通音律的萧羽立即从中辨出了空灵鬼魅的螺琴声。 ——现在奏的是疏勒人的音乐,新娘到了。 透过白玉旒的帘幕看出去,萧羽只觉烈日耀眼,一片白晃晃的光影里,忽然有绚烂斑斓的彩色——身穿异族服饰的色目国送亲队伍走近了…… 萧羽蓦地有些恍惚,那双紫色的眼睛,又在记忆中那个深幽的角落闪烁。 他在这里迎娶一个横跨大漠的巨大汗国的公主,而他最心爱的女人,却在潮湿阴暗的天牢里,暗无天日地捱过一日又一日。 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崩溃。一种带着痛楚和绝望的无力感,从内到外地摧毁着他。 直到色目公主走到了他的面前,以疏勒人的礼仪向他行跪拜礼。 他怔了一怔,微微俯身扶起新婚妻子。 隔着他的帝冕垂下的玉旒,隔着她的疏勒式珠冠垂下的水晶帘,他根本看不清她的容颜。只是在扶起她的时候,感觉到她身段高挑纤细、柔韧曼妙。 帝后双双进殿,在大鸿胪卿的司礼下,行合卺之礼,接受群臣拜贺。 礼成后,由大长秋引导新皇后到昭阳宫。这里是北卫新皇后的寝宫,而当朝兰太后,则搬入了规制最高的凤仪宫。 昭阳宫由三大殿和前庭后苑组成,廊腰缦回为纽带连接殿堂与庭院。 正殿为柔仪殿,是皇后接待命妇贵戚之处。东偏殿为瑶华殿,是皇后的寝殿。西偏殿为显阳殿,是皇后书房兼非正式的待客处。 此刻,新皇后就坐在布置成新房的瑶华殿内,等候皇帝大宴群臣后来到洞房。 大宴结束,萧羽回德阳殿换了一袭飘逸清华的月白色锦袍,然后乘辇前往昭阳宫。 帝辇在正殿前庭降下,萧羽步出,纵目一望,已是华灯璀璨。昭阳宫内挂满大红琉璃宫灯,红光如水,喜气融融。 一时有许多深目高鼻、奇装异服的侍女宫娥迎出,簇拥着萧羽来到瑶华殿。 大红帐幔重重揭开,婴儿臂粗的红烛照耀得满殿红光滟滟。如波如涌的红光深处,他的皇后跪坐在绘彩雕龙、锦裀绣褥的床榻之前,珠冠上垂下的水晶玉帘轻轻晃动,变幻着迷离的光影。 那后面的容颜,无论怎样姣好,都不会是他心中所爱,这满室锦天绣地、堆金砌玉,又有何意义呢? 有侍女跪捧朱漆描金盘,膝行至他脚下,盘中是一支长长的玉杆。 萧羽低头望着玉杆,许久,不动。 几年前,也是在这洞房花烛的时刻,他用一支白瓷杆,挑起了太子妃兰澜的红盖头,也是这样麻木的心情。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兰澜是母妃安排的一个眼线,是母妃为了扩大兰氏势力一手cao纵的婚姻。 如今,又娶新妇了,眼前的挑杆从白瓷换成白玉,玉杆上还镂雕了蟠龙。他升级了,从太子进位为皇帝,跃出了一大步。但是,他依然没有权利和自由,迎娶自己心中所恋的那个女子。 也罢,反正他不可能娶到自己心仪的女子,那么,娶谁还不都是一样。 凄凉冷嘲的笑意,浮上他清俊如雪的脸。他拿起玉杆,上前,撩开新娘障面的珠帘。 第二十五章 爱极如痛 水晶珠串泠泠轻响着,往一边如水泻去,满室的潋滟涌上那张脸。长而微翘的睫毛,徐徐掀开,紫色的眸子宛若暗夜里突然放光的宝石,光艳夺目。 “叮――”蟠龙玉杆跌落于金砖地面,碎成点点白霜。 他在做梦吗,可是为什么梦境会这样清晰?是他的幻觉吗?然而,为什么他将眼睛揉了又揉,这幻觉还是不曾散去? 用手揭起珠帘,她的笑容在烛光里美艳炫目:“傻瓜,怎么还在揉眼睛?你没有看错!” 是啊,他没有看错,不是,不是幻觉!这样眼睛和神情,世上除了她还有谁呢! 还有谁有这样美的眼睛,又大又长,微微上挑,泛着梦幻般的深艳紫色! 犹记得,初遇在深秋暮野,乱叶纷飞,寒烟如织,而她的容颜像最瑰丽的晚霞,照亮了荒凉的原野。然而,他印象最深的,还不是她的绝世容颜,而是她的眼神――沧桑,锐利,冷酷。只有经历过不少男人,承受过无数苦难与屈辱的女子,才会有那样的眼神。 再遇是在牧野太守陈好古的院子里,她摇曳生姿地走过,纤纤玉指扫过他的面庞,发出狂荡的笑:“好嫩的皮肤哦。”这时的她,不再冷酷桀鹜,而是邪魅妖冶的,带着风尘女子的轻浮恣意。 三遇是在建始殿,父皇召对,彼时,她就端坐一旁,橘色的长裙,无端端叫他想起凋零的凌霄花。那天的她,清冷,深远,幽谧,自始至终不曾笑,不曾抬目,不曾言及国事之外。 四遇是在芳德宫的东院,她对他发出知己之语“太子潜心词曲,光风霁月,不愿在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上用心罢了。”那一刻,深深的震撼一直波及到他的灵魂深处。只为她的懂得,他早在那时就愿意为她去做任何事了。 后来再见到的,就是牢狱中的她了。经历过酷刑的她,却是那般安宁,平静。抱膝坐在牢子里的旧棉被上,长发如墨的水域间,露出紫色幽静的眼眸。那是达到目的后的安然。 她留在他脑海里最后的神情,就是说“我爱他”时的痴狂。被炽烈的爱情燃烧着的她,那样剔透,美艳,同时又那样诡异,凄怆…… 这么多不同的她,在他脑海里叠影交错,缭绕迷乱,最后都化作眼前的新嫁娘。[.超多好看小说] 虽然明知她爱的是自己的兄弟,虽然那种配不上.她的感觉挥之不去,然而,巨大的惊喜还是如同决堤的洪流般淹没了他。 “傻瓜……”她轻唤,滟滟烛光里,她的笑容透着悲凉。 眼前的男子,月白锦袍,容颜清俊,眼神纯澈。 她忽然有说不出的难过,他是这样纯白的男子,而她是这样暗污的女子。她是为了复仇,为了父汗吞没北卫,才来做他的皇后的。 然而,他却是这样惊喜――当他看清自己娶到的居然是她。 看到他孩子般纯真的喜悦和眼神里深挚的情意,连她这样硬心肠的女子,都差点心软。 闭上眼睛,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在寿昌宫,还住着自己的大仇人。而她还有一位重要的仇人,由于自己的心软,让他跑到吴越国去了。 她的复仇远远还未到高.潮。在这之前,绝对不能够再次心软,绝对不能够让自己再出现那种软弱的情感! 然而,当他轻柔的唇.瓣覆上来,一.点.一.点在她的芳唇周围轻啄,仿佛是在呵护一朵柔嫩易凋的花。她内心强大的抵触和坚硬,在缓缓地动摇。 他落在她肌.肤上的每一个吻,都像花瓣一样柔软,芳香。他给她慢解罗衣、轻褪霓裳,动作如此轻柔,爱怜,小心翼翼。就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瓷器。 然而,她却是这样一个污.秽.不.洁的女子! 她哪里值得他这样珍视! 忽然,他的动作停下来,她听见他倒抽一口凉气。她看过去,他伏在她胸.口,怔怔地看着那一大块烙铁留下的疤痕。 她发出尖利的冷笑:“怎么?很丑?没想到我的身体会这样丑吧?” 然而她话音未落,胸口倏然传来灼烫的感觉。 那是……一滴眼泪! 他的眼泪落在了她那丑陋狰狞的疤痕上,仿佛带着火一般的温度,一直烫到她那血肉跳动的胸腔深处,让她连带着心底一阵阵抽疼。 “你……这是何苦啊……”他抬起头来,清澈透明的眼眸里,泛开深不见底的悲伤、疼痛、怜悯,“什么样的仇恨,让你不惜这样伤害自己?” 一瞬间,她所有的冷硬、抵触、防备,差一点崩塌。 不可以这样……不可以被他感动,不可以对他动情! 在她的内心,有一个极端冷酷残忍的自我,在反复厉声警告她。 当他用深情与疼惜,一点一点轻吻她身体上每一块伤疤的时候,她在心里唤起了所有血淋淋的记忆――她曾遭受过的苦难、践踏、侮辱,一幕又一幕她到死都忘不了的耻辱,那些她永远不会原谅的虐待和摧残,那些她永远无法淡化的仇恨和伤害…… 满室红烛照耀着层层叠叠的大红帐幔,红光漫然,涌荡如血。 默默俯视着遍吻自己全身的痴情男子,那双翻涌着血色记忆的紫眸,一分分地冷了下来,最终结了一层坚硬的薄冰…… 第二十六章 宫变之幕 按照北卫的礼俗,新婚夫妇圆房的第二日,要一同给父母请安。 所以兰太后很早就起床,等着儿子和新妇来请安。早在兰韶云迎亲回来的当天,就进宫向兰太后将事情原委禀报了。 兰太后极其愤怒兰韶云的先斩后奏,但是转而一想,一来事已至此,退婚绝非易事。二来,既然舒雅公主就是夏紫瞳,那么,兰太后就手握了现任皇后的把柄,一旦想要废掉皇后,易如反掌。其三,舒雅将来生的孩子,因为母亲的污点,也无法立储。兰太后肯定是倾向于立一个自己可以掌控的孙子,这样自己可以一直做摄政太后。作为大漠可汗的外孙,一旦舒雅的儿子继承帝位,那么摄政太后就变成了舒雅,而不是兰太后。 思前想后,兰太后觉得利大于弊,便接受了这一现实。只要有她的首肯,瞒天过海是很容易的。当时紫瞳进宫没几天就因刺杀皇帝而下狱,所以,没几个人见过她。寥寥几个见过她的,兰太后自有办法令他们闭嘴。而且,对于中原人来说,西域人都长得一个样,高鼻深目,眸色奇异,分不清谁跟谁。 胡汉混血之所以格外美艳,正因为五官立体错落,犹如雕刻。而相比之下,中原美女的面部较为平板,缺乏立体感。思及此,兰太后很早就起来化妆,希望通过妆容,以使自己面对儿媳的时候,不至于容颜失色。 兰太后此时住的是后宫规制最高的凤仪宫,她将凤仪宫的正殿改名为她过去一向住惯的那间寝殿的名字,徽音殿。 或许她觉得这个名字吉祥吧,她正是在徽音殿里指挥若定,智计百出,一步一步坐到今日的摄政太后。 萧羽一进殿看见母亲,就深深地震动了。 兰太后高坐在独坐榻上,身穿绯罗蹙金飞凤长褙子,褙子长几至足,胸前只以两条衣带松松系着,打着花结,隐隐露出里面莺黄色的抹胸。(.无弹窗广告)下穿浅红色撒花多幅曳地长裙。高髻上对插六枝凤纹赤金长簪。 没想到母后做这样年轻的装扮。深浅两色的红,搭配很嫩的莺黄,从颜色上来说,相当鲜丽惹眼。长及足踝的褙子里,隐约露出一痕雪玉般的酥胸,再搭配多幅的曳地长裙,从式样来说,相当魅惑出挑。 这样的装扮对于四十多岁的兰太后,不仅不觉得突兀,反而更显年轻娇美。 而前来向兰太后请安的皇后舒雅,也并未刻意低调。郁金色的广袖罗襦,印染着大朵的郁金香,那富于西域风情的花朵,带着极其鲜亮艳丽的黄色。底下是银纱镂金百褶裙,裙上一缕一缕的金线,辉映着身上朵朵亮黄色的郁金花,当真是高贵明艳,不可方物。 到底是年轻,这样亮丽的郁金黄,才能被她穿得如此艳光四射。 兰太后心中涌起一丝难抑的伤感。 “儿臣拜见母后,母后万福金安!”帝后二人齐声下拜。 兰太后淡淡道:“你们起来吧。” 帝后双双起身,分别跪坐在兰太后坐榻下面两侧。 兰太后跟他们闲闲地聊了几句家常后,对萧羽说:“羽儿,你先去上朝。为娘有几句话要单独跟皇后说。” “是。”萧羽起身,略显担忧地看了舒雅一眼,舒雅回了他一个安然的笑。他这才恭恭敬敬地躬身趋步后退,一直退到门边,等侍女跪着为他穿好了鞋,才转身迈过门槛快步离去。 萧羽一走,兰太后就遣退了所有人,紧闭了门窗,拉合了帷幔。没有点灯的室内,光线立即暗下来。 “当初与我们同谋的时候,你说你是为了向萧辰报仇,那你为何又要救他?”幽暗中兰太后的眼神雪亮而凌厉。[] 舒雅咬着下唇不语,低垂的长睫遮住了眸子里激烈的动荡。 “当时我们说得很好,一起做掉晋王萧辰,然后我会设法让你出狱。现在,你倒是不仅出狱了,还一步登天。但是萧辰那个大反贼却还逍遥法外。你说怎么办?”兰太后厉声问,神情冷戾。 “可是沁水在我们手里。”舒雅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丝阴狠的笑。 “她可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你忍心用她做饵?”兰太后盯紧了舒雅,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神色。 舒雅眼眸里弥漫开无边的恨意:“她是娘亲跟仇人生的女儿,不是我妹妹!” 兰太后不语,眸光清冷,唇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我想请母后把沁水软禁起来。”紫色的眼睛里仿佛有带毒的藤蔓缭绕,“母后想过没有,沁水是一枚联姻的好棋。至少现在,有两个国家的储君是表明要娶她的。一个是吴越国世子,一个是我哥哥赫图。其实南朝,也是有希望的……” 北卫内乱时,逃到南汉的冯翊王曾经怂恿南汉皇帝出兵北卫。兰韶云使了一招反间计,派使者到南朝求见皇帝,表示如果南汉皇帝替北卫杀了冯翊王,北卫将把曾经侵夺的土地还给南朝。 南汉皇帝当然动心了。既然能收复失地,何惜一个冯翊王。 南汉皇帝的宠妃李淑妃,长年收受冯翊王的贿赂,所以南汉皇帝的态度一有动摇,冯翊王就得知了。 冯翊王心想先下手为强,干脆趁南汉皇帝还在犹豫,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起兵造反了。 冯翊王,一个北卫逃犯,本来兴不起多大的风浪。但是南汉皇帝昏庸无能,朝中有佞臣,边疆无良将。面对冯翊王的攻势,竟然节节败退。一筹莫展之下,只得启用外戚。 南汉皇帝一直宠幸李淑妃,冷落皇后。高皇后有个堂兄高寒朗,本来是一代名将。当年高寒朗纵横疆场的时候,北卫哪里能像如今这样蚕食南汉。 然而,一来因为南汉皇帝猜忌外戚,二来因为李淑妃得宠,李氏一族一再陷害高氏一族。所以高寒朗被流放边邑,多年未得召用。 如今社稷倾危,南汉皇帝不得不启用高寒朗。高寒朗一挂帅就不同凡响,与儿子高君琰各领一枝兵马,很快就将已经攻到京师外围的冯翊王剿灭。 高寒朗勤王有功,带兵入朝,很快控制了皇帝。外戚高氏复兴,首先铲除了李氏。南汉皇帝的宠妃李淑妃,被高皇后找了个借口打入冷宫,很快饿死冷宫中。 南汉皇帝连自己的宠妃都保护不了,可见已经大权旁落,成了高氏cao纵下的傀儡了。 “现在南朝大乱,权臣高寒朗专政,刘氏衰微,改朝换代指日可待。若是高氏篡权,刘氏在各地的藩王必不会善罢甘休,那么我们卫国的立场,对于刘氏和高氏都将会非常重要。这时,我们只要选择一方联姻,谁靠我们的扶持而上位,谁以后就得听我们的。所以,母后不要小看沁水的作用!” 兰太后听着舒雅侃侃而谈沁水的作用,不动声色地观察舒雅的眼睛。她看出来,舒雅对沁水的恨不是装出来的。 兰太后眼底浮起一丝阴阴的冷笑,只微微一瞬目,她的眼眸又是宁静无波的了。 曾经斗败无数宠妃的兰太后,心里相当笃定,自信完全可以掌控比自己年轻二十多岁的舒雅。 而舒雅则刻意保持了一贯的风格,每日来给兰太后请安,都是浓妆艳服,不像是来请安的,倒像是来比美。 她越张扬,兰太后反倒对她越放心。以兰太后的经验来说,越是怀有异心的人,越低调恭逊。 新婚大约一个月后的一天,皇后舒雅照例来给兰太后请安,陪兰太后聊了一会儿。 两人不知怎么说起了卫宣帝一直为其虚悬后位的那个女人,萧辰的生母霍清漪。 一听到这个名字,饶是多年历练、处变不惊的兰素星,眉心都有微微的跳动。 舒雅冷锐的目光捕捉到兰太后眸子深处的晦暗。 “她长得到底有多美?”舒雅问。 “不。”兰太后摇首,唇际有苦涩的笑纹,目光深冷,“她不仅仅是美,而是……我说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舒雅对那个女人非常好奇。那个曾经的北燕公主,似乎已经是北卫宫廷的传奇人物。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兰太后岔开说起了别的。随便聊了几句后,舒雅起身告辞。 走出徽音殿,站在殿外廊上,夏日的晨风带着露水的清新,清凉湿润地扑在脸上。舒雅轻轻闭了眼,任阳光的斑点在眼皮上跳动,感受着风里的荷香。 突然,她猛地睁开眼睫,瞳孔骤然收缩。 她不易察觉翕动着鼻翼,似乎嗅到了什么气味。 隐隐约约,似有若无。 这顺风飘来的气味,为何这般熟悉? 她不动声色地带着侍女们往外走,然而她的眸子深处,忽然有异样的光芒焕发:她想起来了,这个味道,她想起来了! 唇际,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森冷笑意,轻轻掠过。 注释:褙子,一种长衣,流行于两宋,多为对襟直领,无纽扣。 第二十七章 宫变之备 萧羽一下朝就匆匆往皇后的昭阳宫赶。 新婚一个月来,他日.日如此。甚至有几日,因为与皇后彻夜缠绵,差点误了早朝。不过,兰太后并未因此责备他。兰太后巴不得萧羽不理朝政,好让兰氏的势力渗透得更深。 萧羽才即位一个月,兰太后就进行了一系列人事升迁,在很多中枢要职上安插兰氏及其党羽。 首先是迁兰韶云为领军将军。 牧京的禁军分为四部分。羽林军由皇帝直接调用,首脑称为领军将军。 中护军负责京城治安和各大城门的防守,中护军的统领,称为护军将军。由兰太后的另一个侄子,原太子妃兰澜的兄长兰展轩担任首领。 而负责宫中宿卫的,主要是右卫和左卫。兰韶云过去任右卫将军,现在升任领军将军后,右卫将军和左卫将军分别由兰韶云两个幼弟,兰思云和兰青云担任。 而兰韶云的父亲和叔父,兰敬臣和兰慕臣,则在朝中任文职,分别被兰太后升迁为尚书台,御史台,廷尉署,三个中枢机构的首脑。 如此密不透风地把持朝政,萧羽知道自己只能隐忍不发,静待时机。却没想到,这个时机被他的新婚妻子给找到了。 昭阳宫,瑶华殿。 殿内沿着粉墙摆设了一溜水晶玉盆,盆内放置冰块,散发出阵阵寒气,使得殿中阴凉清润,与殿外烈日似火的“秋老虎”气候,宛若两季。 萧羽一进殿就觉得舒爽宜人,一眼看见舒雅以跪姿趴在地砖上,不知在干什么。 这暧.昧的姿势,让他下.腹立刻腾起一阵灼热,蹑手蹑脚走过去,猛地一下从后面搂住她,含住她的耳垂热吻,手绕过去笼住了她只隔一层冰绡的圆润。(.) “呀!别捣乱,我正忙呢!”舒雅侧首躲避夫君热烈的亲吻。 萧羽从她肩头望下去,竟然看到泥塑的城防和屋舍,惊愕道:“这是……?” 舒雅左右看看,纤长玉指压住下唇,动作娇媚,“嘘――你关门没有?” “关了也没用,看不见也听得见。”萧羽开玩笑地扳过妻子的脸。 “我不是指这个!你满脑子就想着那事!”舒雅嗔怪道,推开萧羽,起身去掩上殿门。 萧羽坐在地上看着泥塑的城池,越看越觉得像是牧京城,而城内那几座泥塑的大宅,越看越熟悉,越看越惊心。 等舒雅回来,软滑玉臂搂上他的脖颈,他反而没了兴致,俊逸的眉目凝了肃穆:“这就要开始动手了?” “赫图带领的送亲队伍只能在京城逗留两个月,等他走了再动手的话,你上哪里去调用军队?” “可是赫图只带了两万人。兰氏统领的禁军却有二十万。众寡悬殊太大。” “赫图的两万人是父汗特意给我的精兵,都是大漠上以一当百的勇士,伪装成送亲队伍而已。对方虽然有二十万人,但是,皇上你看……”舒雅纤纤玉指点着泥塑的房舍和街道,“这两万人只要包围你两个舅舅的府邸,将兰氏一族的核心,你的外公、你的两个舅舅拘拿。那二十万人就会投鼠忌器。” 舒雅媚然一笑:“皇上放心,赫图给人感觉就是个纨绔子弟,这一个月来,他假装在京城到处游玩,其实已经把你两个舅舅的府邸摸熟了。到时候他只要占据府邸的几个主要箭楼,兰氏家属们只能束手就擒。” “可是……”萧羽眉宇仍旧深蹙,“即使赫图攻下兰氏府邸,扣押兰氏亲属。要将他们下狱论罪,还是要经过一系列审讯,现在廷尉署和御史台都在母后控制下,届时母后一定会设法洗清兰氏罪名,最后还是会平安出狱。” “皇上,臣妾会这么蠢吗?”舒雅笑了,水蓝色冰绡睡裙映衬着她晶莹剔透的面庞,美艳绝伦。“在赫图包围兰氏两府的同一天晚上,你的母亲也会在宫中被监押,打入冷宫。” “什么?”萧羽睁大了眼睛。 “怎么?你不忍么?”舒雅盯住夫君。 萧羽怔怔地望着舒雅,忽然痛苦地垂下了眼眸。 “你想要救你父皇,想要夺回皇权,就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忍。”舒雅抓住夫君双肩,锋利冷锐的目光紧锁夫君的眼眸,“羽,看着我。如果你是个男人,就不要受制于人。你别忘了南汉皇帝刘敕,他心爱的李淑妃被权臣高寒朗活活饿死,而他竟然连厚葬送殡都不敢。” 容颜高华、眼眸纯澈的男子,脸上却缓缓弥漫了狠冷之色,“朕没有什么不忍。只是,不许伤朕的母后,幽闭冷宫之后,一切供应如旧。” “这个自然。”舒雅冷笑。 “不过……兰韶云掌握着羽林军,兰韶云的两个弟弟分管后宫宿卫。若有异动,你觉得他们会坐以待毙?朕的寝宫,你的寝宫,都会成为他们攻击的目标。” 舒雅淡淡笑了:“兰韶云,我自有办法对付他,皇上放心。” 萧羽突然不语,一瞬不瞬盯着舒雅,清澈和润的眼眸,升腾起一片阴冷的暗色。 舒雅坦然迎视萧羽,眸子里沉淀着紫色的寂静。 萧羽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将什么情绪从眼眸中清除,再睁开时已经是一片淡漠,“准备何时动手?” “今晚。” “今晚?”萧羽一愕,眼中掀起惊疑的波澜。 “对,今晚。”舒雅用力颔首,“之前我让你联络的人,你都联络好了么?是否可以随时调用?” “可以。” “那你还疑虑什么?” “我不是疑虑,而是觉得突然。为什么今晚是最好的时机?你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给我。” “既然连你都没有感觉到一点征兆,那么包括你母亲在内的兰氏全族,一定对于灭门的危机毫无察觉。”舒雅笑了,紫色的眼眸如宝石一般熠熠生辉。 “可不可以告诉我,选择今晚的理由?”他眼中依旧盛满了担忧和踌躇。 而她的笑容突然变得无比悲凉,侧眸看向殿中的幽暗处,许久才说,“我不能说。羽,我若说了,不独你伤心,我更伤心。” 不知为何,他心尖一颤,只觉得对她有无穷无尽的怜惜涌起,伸手揽她入怀,俯下脸轻轻吻她,轻柔的吻蔓延到颈间,冰绡薄裙冉冉褪下,宛如白梅冰凉的花瓣飘散。 刺目的疤痕突兀显现,他心中一阵抽痛,一边用唇.舌轻轻舔.舐,一边喃喃说:“如果今晚能成功,不仅碧霄宫主的容貌能够恢复,你这一身伤痕也可以消除了……” “啪――”他话音未落就被她猛地推开,他吃惊地抬起眼眸,只见她一脸厉色,紫色的眼睛里翻腾着雪亮的冷光,声音尖利:“你嫌弃我身有伤疤?原来你讨厌我的身体!” “我不是讨厌你的身体,我……”萧羽心里剧痛,温润柔和的男子,一脸焦急,急于解释,展开双臂欲将妻子搂入怀抱。 “你讨厌我身体上的伤疤,就是讨厌我的身体!”舒雅狠狠打开他的手,脸色凄厉狂乱,披头散发尖叫。 “我没有……我什么时候说讨厌你的伤疤……”他心疼如绞,慌乱地解释,紧紧抓住她的双肩,拥她入怀。 “那你为何要说今晚一过,我的伤疤就好了!你分明希望我的伤疤能够治好!” 她在他怀里疯狂挣扎,狠狠捶打,她在女人中手劲算是很大了,而他在男人中,则是比较文弱的。这几下捶打用上了全部力道,打得他胸口一阵窒闷,但是他一声也不呼痛,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任她捶打,双臂搂紧了她,不肯放开。 “舒雅……”他捧起她的脸,望定她的眼睛,“我只是希望你更完美。” 她一颤,眼中忽然放射出无尽的痛楚,发出惨厉的笑:“完美?我这样千疮百孔的女人,你还妄想我完美!” “可是我希望能够修补你的疮孔!”他抓住她的肩头摇晃,似乎想要将她从疯狂凄厉的状态中拽出来,“包括心灵的,身体的……” 看见她逐渐地平静下来,他的眼神柔和而深情,那是海一般的深厚与包容,水晶一般的纯净与善良,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将她整个人搂在怀里。搂得那样紧,那样紧,紧得她骨头都痛了,唇.吻在她的发际、眉梢、耳后爱怜地掠过,低低呢喃,“舒雅,我知道你受过许多苦,但那都过去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铲除兰氏之后,我们就恩恩爱爱地一起到老,好吗?” 这样痴情动人的话语,一瞬间,差点让她心中的层层坚冰融化。 真的都过去了吗?那么容易就会过去吗? 她将头搁在他的肩头,嘴角溢出凄寒惨烈的冷笑。 第二十八章 宫变之起 接到纸条的时候,兰韶云正在宫中值班房休息。拿着洒着金粉的精美鸾笺,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他有些发呆,手在微颤。 “戌时三刻,昭阳宫后苑东侧门。皇上幸云幄宫。” 云幄宫,那好像是萧羽以前的一个侧妃,如今新升为昭仪的寝宫。这么说,萧羽今晚肯定不在皇后寝宫。 久久盯着她的字迹,还是那样遒劲刚硬的字体,一点也不像女人的书法。看到这样的字体,就会想起她那时常出现的狠厉眼神。 其实两人之间的肌肤之亲,刚刚过去一个月,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恍若隔世。那身体纠.缠间的汗水,那熟悉的轻.吟,那在激情时刻飞扬的长发与半阖的星眸。既触手可及,又似乎遥远得好像只是他的幻觉。 自从他以接亲为由,与她一路缠.绵到京城,自从萧羽从他手里带走她,如今一个月过去了,他再也没有近距离地触及过她。 负责宫廷宿卫巡逻的他,有时在宫苑里遇到身为皇后的她,也只是远远站着,恭恭敬敬施礼。而她,从未多作停留。 每次看见她,她都华服艳装,美得炫目。他听到过宫奴宫眷们对新皇后的议论,都说她太张扬惹眼了。 他还听到她们议论说,皇帝对皇后太宠了,不仅是夜夜临幸,而且整个人透出不加掩饰的幸福感。 是的,这一个月,每日见到皇上,都可以看见萧羽脸上笼罩着一层甜蜜的光辉。 他作为臣子,俯首站在阶下,心里每每涌起充满轻蔑的恨意。 去,还是不去? 手里反复揉着纸条,兰韶云阴暗的眼底,一再有冷光流动。 不知为何,他的身体忽然有些反应。是的,他承认,他的身体确实迷恋那个妖精。 戌时三刻,当兰韶云准时到达隐于曲沼深湾边的昭阳宫后苑东侧门时,一名疏勒侍女悄然带他入内,穿过曲曲折折的花园小径和未曾点灯的幽暗回廊,来到瑶华殿。 数盏青玉莲花灯,透出晶莹柔和的朦朦微光,满殿都是仿若林间雾霭般的淡淡青辉。 她跪坐在一张青玉食案后。案上冰莹剔透的冰纹青瓷盆里,盛着碧油油的青菜。莲瓣纹白瓷盆里,盛着白莹莹的鱼肉,一层淡淡的油像蜜蜡般覆于其上。水晶紫色的琉璃盏,盛着金黄色的佳酿,隐隐散逸出醇冽的芬芳。 脉脉烛光里,她从这样色味诱人的美酒佳肴中,抬起头来,看着他。什么也不说,也没有什么表情。 然而,就是这样的无言,刹那拨动他的心弦。 人皆说新皇后狐媚,却不知,曾是烟花丛中头牌花魁的她,最懂得天然去雕饰的动人之处。 “皇后……”他艰涩地开口,躬身俯首。 “坐。”舒雅淡淡的,指了指对面的乳白色象牙簟。 兰韶云跪坐下来,双手置于膝上。两人隔着食案,他缓缓抬起眼睛,大胆地盯着她看。 她未施粉黛,着浅碧纱罗长裙,裙质柔薄轻软,隐约透出底下的衬裙。衬裙紧贴曲线,是亮丽的紫色,绣满细细碎碎的紫云英花。 紫云英? 不知为何,他心瓣微颤。有灼热的记忆穿透肌骨。 眼前浮现那一日,明亮耀眼的日色天光下,他在紫云英丛里覆盖了她。 穿这样的裙子,她是有心,还是无意? 锋利如剑的目光,在将她全身刮了一遍之后,蓦地射向她的眼睛,似欲探寻什么。 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美。中原女子里,不会有这样美的眼睛。这是胡汉混血特有的眼睛,大,长,深。不用画眼妆,天然就有深邃浓丽的轮廓。 这双眼睛,和童年记忆里的那一双,多么多么相似啊。 他置于膝上的苍白修长手指,慢慢蜷缩,蜷成拳头,似有淡淡的青筋凸显。他在极力压抑什么,呼吸微促。 他的所有表情,包括他手上凸起的青筋,都未逃过她的眼睛。 她笑了,端起两只琉璃盏的其中一只,向他举杯:“韶云,恭喜你升迁为领军将军。” 他已经度过了那一阵情绪波动,漫不经心地一笑,随手拿起另一只琉璃盏,眼神冷漠:“也恭喜你新婚甜蜜。” 她笑得更艳丽,“同喜。共尽此盏。”语毕,一饮而尽。 他看着她喝完,也仰脖而尽。搁下酒盏,手撑在膝上,仿佛不经意地问:“听说皇上无夜不在昭阳宫,怎么今夜驾幸云幄宫了?” 她盯着他,唇际扬起冷媚的弧度:“皇上的銮驾不在云幄宫。” 他愣了一下,看她。 她更深地看住他的眸:“今夜,皇上的銮驾在凤仪宫。” 他微有一惊,心跳加速:“姑母这么晚了还召见他?” 她轻蔑而又嘲讽地笑了:“兰素星今晚与人共赴巫山,哪有功夫召见儿子。” 这句话几乎像一道惊雷,炸得他完全懵了。烛光下,只见他的脸迅速褪尽所有血色,好半天,才猛地起身。却不知为何,浑身发软,趔趄了一下,竟摔倒在席上。 他吃惊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微颤的双手,咬紧牙关,用力扶住食案边缘,支撑住发虚的身子。 “酒里掺了离魂散,药性发作后,你会变得浑身无力。”她浅浅笑着,斜靠在玉几上,优雅地用手托着雪腮,悠悠地观看他。 他阴冷狭长的眼睛,骤然射出怒恨的厉光,咬着牙想要强撑起来,然而,药性发作得越来越厉害,终于颓然倒在席上。 “虽然你动不了,但是你可以说话,有什么疑问,可以问我。我看你已经是满腹问题想要问了。”她笑盈盈地说。 闭目躺在席上,他苍白瘦削的脸颊,落了灯烛的光影,呈现出深邃的痛楚。许久无言,只有胸膛在剧烈起伏,表明了他的悔恨、自责、痛苦、焦虑。 “连我都不知道姑母有情夫,你怎么会知道?”终于,他睁开双目,绝望地望着殿顶。 “味道。”她缓缓吐出二字,神情悲凉如水,“因为那日,我在兰素星殿中闻到了一种味道。” 第二十九章 宫变之殇 烛影憧憧,整个寝殿充盈着阵阵香.艳的气息。(.好看的小说)最深处巨大华丽的凤床,红绡罗帐如流霞垂地。 风声烛影里,罗帐飘飘,映在其上的人影动得更加激.情,纠缠得更加旖.旎。隐约可见其中一条影子有山岳般的伟岸,另一条影子则有藤萝般的柔曼。 那藤萝般的影子,不停地抬起,主动地迎向那山岳般的影子。要多么汹涌的激情,才让那女子能够这样一次次抬起又落下。 殿中回荡着迷.乱的呼唤:“叶大哥……叶大哥……” 又要多么痴狂的爱恋,才让那女子在云.雨之时,一声声不断地呼唤心爱的男子。 幽暗的殿角,驻立着一个白袍男子,广袖微微拂动,广袖下的手握成了紧紧的拳头。 “叶大哥,抱紧我!抱紧我!”那男子最后爆发的时刻,那女子声嘶力竭地喊道。 殿角的白袍男子再也忍耐不住,冲上前去,“刷”地拉开红罗帐。 赤.身.相.拥的男女先是吓得呆住,然后,厉烈的掌风直向帐外的白袍男子劈过去。 “叶大哥,别伤我儿子!”兰素星尖叫。 然而,叶凌风已经掠出的掌风收不住了,而不会武功的萧羽避无可避。(.无弹窗广告)就在这时,两道黑色的人影如两道闪电,交错袭来,替萧羽挡住了掌风。 叶凌风立刻变招,与两个黑衣人对攻起来,两个黑衣人同时拔剑,“锵——”雪亮的剑光顿时照亮幽暗的寝殿。 “住手!羽儿,快让他们住手!”眼看叶凌风落于下风,兰素星随手扯过薄衫披身,奋身扑向战团。 萧羽一扬手,立即有几个穿宫中侍卫服色的人影,在床榻前拦住了兰素星,不让她冲过去。 很快,叶凌风被两个黑衣人制住,两柄寒冽的剑锋交叉架在他的脖颈上,令他一动不敢动。 “羽儿,放了他,为娘求你!与他无关,是为娘身为太后,以权势相迫,从民间买来的男宠!”兰素星在床上跪下来,向自己的儿子磕头。 被两柄利剑架住的叶凌风,神情悲痛,低低喊了一声:“兰儿……” 一向温润的萧羽,此刻满面狠色,俯视母亲,紧咬的齿间,有刺骨的冷痛:“叫他把父皇的解药,碧霄宫主的解药,全都拿出来,朕就饶了他。” 两名黑衣男子也将剑一横:“把我们宫主的药方交出来!” 叶凌风侧首看了看制住自己的男子,明白过来,这是碧霄宫的杀手,难怪自己身手不错,却区区几招就败下阵来。 “羽儿,为娘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父皇是因晋王谋反气病的,太医院也会诊过,都无异议,不知道你所谓解药是何意?”兰素星一脸无辜,惊讶莫名地望着儿子,“至于碧霄宫主,当时我用来买晋王性命时,给她的药方,是著名的岳圣清岳神医所开。为娘从民间买来的微jian男宠如何会有?” “从民间买来的男宠?那么,刚才母后一声声的叶大哥,叫的是谁?”萧羽振袖怒问,眸中涌起深深的耻辱与悲恨,“除了岳圣清的同门师兄叶凌风,江湖上还有谁,能配出让碧霄宫主重塑容颜的奇方!” 兰素星呆住,整个人霎时萎顿,往后坐倒在华美堆锦的被褥里,怔怔地流下泪来。凌乱披散的鬓发下,一双长而媚的美眸顿时失了光彩,变得凄黯无神。 叶凌风一直凝视着她,一瞬不瞬,仿佛要将她的容颜,永远地融进记忆深处。 兰儿……若是我扛不住酷刑,将过去帮你做过的所有事情抖出来,岂不是会置你于死地?不管是谋害皇上,还是谋害皇嗣,都是死罪啊! 可是,我若死了,死无对证,顶多治你个通.奸之罪。秦始皇的母亲身为太后,与嫪毐通.奸,秦始皇也只是将母亲软禁,而且后来毕竟还是接回宫中赡养。你儿子也必不会把你怎样的。 “兰儿,保重!” 只听得这一声情深入骨的呼喊,霎时间血光飞溅。叶凌风用尽毕生武功,闪电般抓住紧贴颈间的锋刃,猛地往大动脉抹去。这一下变起仓促,黑衣杀手想要收剑,已然不及。 “叶大哥——”与此同时,一声凄厉至极的呼喊,带着这一生全部的痴情,带着穿透五脏六腑的哀恸悲惨,兰素星发狂般从床上扑下来,侍卫们或许出于怜悯,或许出于畏惧,都退开了,没有阻拦她。 她直接奔向那具倒在地上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将他搂在怀里,哭得无法喘.息。 宫中侍卫们都怔怔地,看着这个叱咤风云、权倾朝野的摄政太后,犹如疯癫般抱住心爱的男人,发出惨绝人寰的哭嚎。 “兰儿……”叶凌风用最后的力气,欲抬起手来抚.摸她,然而他的手在触及她面颊之前,无力地垂下。 闭眼之前,他最后看见的是,当年在楞伽寺第一次遇到的那个薄罗轻衫、头梳双鬟、笑语嫣然的女孩。 寺院后面的碧池畔,杨柳刚破嫩芽。水浪清风抚弄下,柳枝轻舞,点点鹅黄便在视觉里晃动着,嫩色如星光闪烁,无端惹起人心底怜意。 而她的容颜在星星点点的嫩黄里若隐若现,眼波流转,樱唇轻启,声如莺啼:“你就叫我兰儿吧。” 若不是身在深宫重阙,她何尝不是那个如兰花般纯洁清香的女子? “叶大哥……”他的眼睛已经紧闭,而她却还在拼命地摇晃他,似乎不敢相信他就这样离去了,似乎这样就可以让他再次睁开眼来。 这么多年,她借用他的神奇医术,让卫宣帝的众多妃嫔堕了胎,让卫宣帝的好几个宠妃死于非命,而太医院却都查不出来。她就这样在血腥中跋涉,一步一步登上权力顶峰。 若是知道会失去他,这一手遮天、翻云覆雨的权力,又有何意义! 可是,叶大哥,你知道吗?兰儿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与你双宿双飞,才这样贪揽权力啊。 兰素星终于停止了嚎哭,泪痕狼藉的脸忽然变得异常冷静,那是一种悲到心死、痛到绝望的冷静。她慢慢地俯下脸,紧紧贴在心爱的男子脸侧,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叶大哥,你知道吗?兰儿做了那么多坏事,都是为了你。宣太后有魏丑夫,赵太后有嫪毐,吕后有审食其,文明太后有李奕。从古至今的摄政太后都可以公然有男宠,所以,这么多年,兰儿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成为摄政太后,然后就可以与叶大哥你双宿双飞。如今,好容易达成心愿,你却抛下我先去了。我还要权势荣华有何用,有何用!叶大哥,等着我……” 第三十章 我的男人 “味道?”他茫然不解,怔怔地重复这两个字,眼珠仍旧被绝望定住,神情呆滞。 她放下托住粉腮的手,寒澈的眸光缓缓落在他脸上,一字字慢慢说道:“你每次要我伴寝之前,迫我喝的那药……” 浑身无力躺在象牙簟上的他,闻言剧烈一颤。 是报应吗? 自他将她从牢狱中带出来,带到前线去作人质平定色目大军,一路上对她肆意占.有,每次都给她喝一种避.孕的药汤。这药,正是他从叶凌风处要来的。 当初给碧霄宫主治脸上瘢痕的药方,正是兰素星让他去叶凌风处拿的。其后,他多次奔走于叶凌风与兰素星之间,传递使卫宣帝神思昏倦的秘方。卫宣帝一代雄主,就算被晋王谋反气病,也不会放任权力由兰氏掌控。是以,兰素星借他病倒,趁机下药。 兰韶云当然知道兰素星与叶凌风关系不一般,但是兰素星从未明确提起,他也不问,当然更加不会透露给自己枕畔的女人。 一次,兰韶云去叶凌风那里取药,很偶然地,问起他有没有比较好的避.孕药方,既不伤女人身体,又确实能奏效。 叶凌风与兰韶云已经很熟,当即给了他,也未多问。 却没想到他和兰素星也用的是同一种药。 兰素星虽然年过四十,但是为防万一,每次叶凌风进宫与她幽会那天早上,她都会煎服此药。卫宣帝病倒多日,不能御女,如果她作为太后怀孕的话,事情就闹大了。 舒雅起初并不知道兰素星有情夫,只是从萧羽那里得知,兰素星背后有个厉害的神医。那日,给兰太后请安,偶然间闻到这熟悉的药味,她立刻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兰太后背后那个神医,或许就是她的情夫。 这药必须在房.事之前十二个时辰内服用,故而,舒雅笃定兰素星今晚必跟情夫有约会。 忽然,躺倒在席上的兰韶云发出刺耳的笑声,“好吧,算你厉害!舒雅,我对你太掉以轻心了!但是,叶凌风武功卓绝,逃出大内不在话下。何况宫中的宿卫将军都是兰氏的人。就算萧羽那个窝囊废捉奸在场,他连叶凌风衣角都碰不到!” 舒雅笑了,轻盈妩媚:“韶云。不要用这种口气谈论我的夫君。你别忘了,现在江湖上排行第一的杀手组织,已经在我夫君的掌控中。纵然只是为萧羽,碧霄宫主都会尽力相助,何况,这次行动还关乎她自己的容貌。” 兰韶云震惊,瘦削苍白的脸上,霎时间布满难言的妒恨。 “萧羽的行动尽在姑母的掌握中,他身边所有的侍女内监,都是我姑母的耳目,他是如何跟碧霄宫主联系上的?” “你们在他身边插满了眼线,他当然不可能用身边的人。但是,他可以用我的人啊,韶云。” 她的声音娇.媚动人,却听得他寒意丛生。他费力地侧过身子,森冷的眼眸盯住她,许久,一瞬不瞬。 她从容自若地回视他,脸上带着魅惑众生的明艳笑容。 “是赫图吗?赫图借进宫探望你之机,把你要带的消息带出宫去?”他问,冷隽的脸被痛楚和悔恨所扭曲。 这一个月,赫图故意与他套近乎,没少拉他一同喝酒,一同逛妓院。言谈间话题不离沁水。他还以为赫图接近他是为了他能帮忙将沁水嫁给赫图。 “我哥的功劳远不止于此哦。”舒雅衔着一抹淡雅悠闲的笑意,慢慢地说下去,“此刻,他正带着兵马包围兰氏府邸呢。一万人马由他亲自带领,攻打你家。另外一万人马由他的副将穆提率领,攻打你二叔家。可惜你现在动弹不了,不然你走出这间寝殿,站在院中就可以看见宫城东南面,烈焰冲天,浓烟滚滚。不过,如果你仔细听听,或许能听见喊杀声。” 她说得缓慢,静静观察着他的脸色。剧烈的震惊和痛苦,让他英俊的脸发生了可怕的抽.搐。药力作用下,那声发不出来的悲号,冲涌激.荡在他胸口,掀起痉挛般的剧烈起伏。 “今晚宫中当值的右卫将军,你的幼弟兰思云,已经被碧霄宫派出的杀手制住。所以,兰素星休想调用宫中宿卫军。负责京城巡逻的护军将军,你的堂兄兰展轩,也被碧霄宫的杀手制住,所以兰氏想要叛变占领京城,也不可能。 我已经切断兰氏所有可能的顽抗之途。自今夜起,兰氏将同所有曾经权倾一时的外戚,譬如西汉中期的霍氏、西汉末期的王氏、东汉中期的梁氏、东汉晚期的窦氏等等一样――隆隆者灭,炎炎者绝!” 隆隆者灭,炎炎者绝! 这八个字像天雷劈打在他身上,他死死地盯着她,眸色血红。充满悔恨和悲痛的怒气在他身体里奔突,使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苍白的嘴.唇和颊边的肌肉不住颤抖。 她的心,蓦地撕扯了一下。为何,她对他还是有那么一丝不忍? 敛去那一丝微弱的不忍,她眼里冷光灼灼:“皇上太仁懦,一旦他母后求情,他可能会考虑饶过兰氏的性命,顶多流放。但是,我会督促他斩尽杀绝。而且,我会在朝中扶植以前曾被兰氏打压的臣子,尤其是晋王党,让他们联名上书要求,族灭兰氏。顶不过朝野呼声,皇上不狠心也得狠下心来。” 被惊骇与悲怒撕扯着的他,忽然扯出一个冷戾的笑:“萧羽不敢动我!我手里有他两个最好的朋友的性命。这是我给自己留的后路。一旦我死,那两人马上人头落地。还有,我手里有治好碧霄宫主容貌的药方,是叶凌风给我的。” 冷笑着说出这样的话语后,却看见她笑得花枝乱颤。他狠狠地盯着她,许久,她才收尽笑声,唇角一挑,勾起一个妩媚的弧度:“韶云。你说的这些,我完全可以不告诉皇上,现在就将你就地正法。皇上不知道这些情况,当然就不会怪罪到我头上。至于他的好友的性命,还有碧霄宫主的容貌什么的,关我甚事?” 兰韶云愕然。一瞬间,他脸上笼罩了深渊般的绝望。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美艳绝伦的女子,这个与自己无数次共度云.雨的女子。突然之间意识到,兰素星跟她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 兰素星曾对他说,欲成大事者,不会对任何人动真情。然而她自己却贪恋着那个男人的怀抱,屡次冒险召他入宫,沉.溺.于.情.欲之中。 整个兰氏的存亡,竟然就毁在兰素星的私.情上。 而眼前这个名唤舒雅的女人,显然不会沉.溺.于.情.欲之中。男人,只是她利用的工具。 他一直以为他和她之间只是互相利用,现在才明白,被利用的人,是他,是他啊。 蓦然间,他想起在暗无天日的廷尉刑讯室,他亲眼看着她身受酷刑。那大多数人无法忍受的折磨施加在她身上时,她眼眸一眨不眨紧紧盯着他,以非人的毅力扛住了。 当时,他不动声色地观看她受刑的全过程,但是内心深处却起了波涛汹涌的震撼。 这个可怕的女人,她真的没有弱点吗?她真的不会对任何男人动真情吗? 深刻入骨的绝望浸透了他。一瞬间,他想起自己多年为权力所付出的努力,为了权力,他甚至…… 童年记忆里的那双眼睛,再次浮现在眼前。那双又大又长的媚眼,那琥珀色的眸子,失去了曾有的光艳色泽,像死鱼的眼睛那般暗淡无神地盯着他…… “韶云。” 就在他恍恍惚惚的时候,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遥远的声音。他近乎呆滞地睁眼,循声望去。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忽然变成了紫色,充盈着复杂情思的紫色,像一朵暗夜里盛开的紫莲,幻惑,幽艳,冷绝:“韶云。我给你一个选择。要么获罪而死,与你的其他亲族一样。要么……” 唇际绽开一朵冰冷绝艳的笑,她一字字道:“成为我的人。” 许久,许久,他的意识缓缓转动着,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成为她的人? “兰氏全族,必须得死,但是我让你活。暂时,可能会降你的职,我会给你一个看似很低的职权,但你要用这个职权,为我办一件事。办好了,我升你的职,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让你重新爬到高位。至于皇上那里,我自有办法塞责。”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眸更深地看住他,以叹息般的语气说:“其实,你对自己的家族并没有多深的感情吧?你难道忘了小的时候,他们是怎么对你的?他们可曾将你看作家族一员?若不是后来你比兰氏其他同龄子弟更能干,得到兰太后的赏识,你觉得兰氏的荣华富贵可有你的份?韶云,兰氏兴,你是兰太后的鹰犬。兰氏亡,你做我的鹰犬。不过是换个阵营而已。于你何损?” 他的眼瞳骤然睁大,极度复杂的情绪如一片阴云掠过。 她知道?他童年的阴影,她都知道? 那么,那件事,她知道多少? 注释:隆隆者绝,炎炎者灭。语出西汉扬雄《解嘲》。意为,再兴隆,再旺盛,也有绝灭的一天。常用以指权势滔天的外戚或者权臣的覆灭。 第三十一章 爱如刀割 德阳殿东堂。过去卫宣帝的书房,现任皇帝萧羽仍旧用这里做书房。 到底是入秋了,白日里闷热难耐,到了傍晚就凉风习习,一缕缕自半掩的窗扉透进来,仿佛也将无边的暮色缓缓吹了进来。 做了皇帝依旧白袍如雪的萧羽,斜倚在大型独坐榻上,面色疲惫,几缕散发披散在颊边,随意飘拂。低垂的眉睫,纤长疏淡,掩住了眼里的情绪。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轻盈的步履来到榻下,优雅地跪下,铺展开的艳紫色裙幅,像一朵木芙蓉绽放在金砖地面。 “恭喜皇上,我兄赫图攻下两座兰氏府邸,将兰庭松,兰敬臣,兰慕臣,及其家属亲族一并擒拿,无一漏网!目前下在廷尉诏狱。陛下赶紧下诏书,以廷尉赵广德与兰氏勾结为由,革职查办。另任命中牟令李思贤为廷尉,审理兰氏谋害太上皇,陷害亲王,窃权谋逆之罪!” 中牟令李思贤素有令名,清正敢谏,为兰氏所排挤日久。 舒雅与兰韶云共枕日久,长夜欢饮、云.雨情浓时不经意地套话,慢慢地摸清楚了朝中哪些是忠正之臣,哪些是晋王一党,哪些是兰氏党羽。 听到兰氏一网打尽的消息,萧羽倚靠凭几的姿势不动,神情冷淡,低垂的眼睫也未掀起,带着哀凉的语气,说起完全不相干的话:“朕从来没有见过母后那样……她抱着那人的尸身,撕心裂肺地喊‘叶大哥’‘叶大哥’……朕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场景……那样爱一个男人……” 进来禀报喜讯的舒雅,本来是一脸意气风发,听了此话,绚烂盛开的笑容,在一瞬间凝固。 蓦然之间,五脏六腑都痛得痉挛起来。她低低重复着“叶大哥……叶大哥……”怔怔地流下泪来。 他长叹一声,缓缓抬起眼眸,却霍然惊住:“舒雅,你怎么了?” 她在哭?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看见她流泪吧? 她连忙引袖拭泪,等她移开广袖,露出的已是一张平静如冰的脸:“皇上,臣妾想问一句,你打算如何处置兰氏一族?” 萧羽的神情渺茫苍凉:“除恶务尽,还能如何呢?” “兰展轩家的五个幼子呢?”她真聪明,看透了他的软肋。 “稚子无辜,逐出卫国即可。朕想让你兄赫图带他们去大漠,这样就可以避免他们将来复仇乱国,如何?” 她摇首笑了,“皇上你太仁慈了,这样是坐不稳皇位的。” “是吗?”他淡淡笑了,“我只求心安,哪怕有一天从这个位置上摔下来,也好过日.日不安地在这里坐一生。” “你若摔下来了,你的妻妾就将为人所有。届时你会心安么?” “我的皇后可是名震天下的扶日可汗的女儿,怎会为人所有?至于那些个妾嘛,那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那你的孩子呢?若是你有孩子了,一旦你倒台,别人可不一定会仁慈地饶过你的稚子。” “有你,我的孩子不会有事。” “我可不管你那些妃嫔的孩子。”她冷酷无情地直言不讳。 他微微一笑,深深地望定她:“舒雅,朕不会有他生之子。若有孩子,必定是与你。过来,舒雅,到朕怀里来,就一个夜晚没上你那过夜,怎么就这样想你。” 他的语声低微轻缈,平淡无波,然而,那其中饱含的深情,像无边无际的潮水涌向她,几乎令她无法呼吸。 忘了那个人吧,忘了那些仇恨吧,跟眼前这个如此深爱自己的男子,好好地生活吧! ——那一刻,有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呼唤。 她缓缓移步向他,登上他的大型蟠龙鎏金坐榻,偎进他怀里。他从后面揽住她的腰身,将她紧紧拥抱,下巴搁在她浓密的秀发间,低沉轻吐:“舒雅,真想一辈子这样抱着你。做皇帝真没意思,不如我逊位给三弟,带着你隐居林泉,我扶犁耕田,吟诗作画。你张机织布,度曲弄舞。你看怎么样?” 他沉浸在美好的憧憬里,目光缥缈迷濛。她却听得怒起,从他怀中挣脱,狠狠地一推他的胸膛:“男子汉大丈夫,当志在天下,胸怀四海!如今,社稷未靖,神州分崩,你应该想着如何荡平海内,垂名青史!却心心念念要去过小儿女的逍遥生活!怎么如此胸无大志,甘于平庸!” 他怔怔地看着她激动的神情、轻蔑的眼神。半晌,脸上弥漫开悲凉如水的苦涩。“是了,朕差点忘了,你喜欢的是三弟那样,横绝四海、威震天下的男人……而不是朕这样的……” “萧辰?”她的声音里充满鄙夷,但也有一丝隐约的嫉妒,“为了沁水放弃大军连胜、直逼京师的大好形势,这样的男人能成什么大事!” 提到沁水,萧羽眼里涌起深深的怆痛,“沁水一再向朕要求去看父皇,无奈母后不准。现在可以让她去了,然而……” “怎么了?”她紧张地盯住他。 “叶凌风自刎得仓促,没能从他那里拿到父皇的解药。” “什么!”她骤然大怒,双眸充血,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厉吼,“蠢货!你在干什么!我为你精心谋划这一出,你竟然连解药都没拿到!” 他呆呆看着这个蓦然间变得疯狂可怕的女人。片刻,反应过来,苦笑:“你想救醒我父皇,然后肆行报复?” 被他揭穿,她也不否认:“是又怎样!至少,我要让他知道,我是冯汐岚的女儿!当年被他虐杀的冯汐岚,她的女儿,现在掌握着他的生死!复仇到最后,仇人却昏睡不醒,根本不知道他落到这般下场是谁造成的,这复仇还有何意义,有何意义!” 她哀狂地扯着他的衣襟,狠命摇晃,声嘶力竭,眼中喷火。 他任她摇晃,静静地望着她,忽然一展臂,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舒雅,不要这样。我知道你过去受过许多苦,但是仇恨,只会使你将来仍旧活在痛苦中。既然父皇已经落到那般痴痴呆呆的境地,你也算大仇得报,从此以后好好地生活吧,对自己好一点。答应我,舒雅。” 抱着她颤抖的身躯,他几乎能感觉到仇恨、苦难和痛楚,在她身体里奔涌撕扯。 他该怎样才能弥补她呢,弥补他的父亲带给她的不幸? 如果她一定要给仇人以致命的伤害,才能感到幸福。那么,就让他来背负这样的伤害吧。 如果,在他身上划上一刀,能让那双充满仇恨与伤痛的紫色美眸,洋溢出发自内心的快乐和幸福,他愿意挨上千刀万剐。 “舒雅……舒雅……”轻唤着在怀里哭泣的女人,他温润的眸子盈满湖水般温柔深沉的爱,“别哭了……如果你答应朕以后好好地生活,不再苦自己,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真的吗?”听到这样的话,她倏地平静下来,抬眸看他。 注释:“他生之子”一说。来自独孤伽罗嫁给隋文帝杨坚时,洞房花烛之夜,让杨坚承诺,“誓无他生之子”。也即,不许杨坚与伽罗以外的女人有孩子。杨坚终生守住了这一诺言。 第三十二章 二圣临朝 “舒雅……舒雅……”轻唤着在怀里哭泣的女人,他温润的眸子盈满湖水般温柔深沉的爱,“别哭了……如果你答应朕以后好好地生活,不再苦自己,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真的吗?”听到这样的话,她倏地平静下来,抬眸看他。 “真的。”他纯净的眼眸,已经被怜悯和疼爱充盈得满满的,用力地点头,“只要我力所能及,只要不伤害我的亲朋。” “你说的!”刚才还泪如血涌的紫眸,已然平静,然而,那平静的寒冰深处,有阴险的暗流。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舒雅?”他清俊如雪的脸上蒙了一层浅浅的忧郁,“我永远也不会骗你,舒雅。” “我要与你一同临朝,可以吗?” “可以。但是这不合规矩,所以你就在朝堂外等朕,好吗?” “好。但你要赐我尊号,封我为承天大圣皇后,简称天后。当然,你自己也可以加尊号,也叫承天大圣皇帝,简称天帝。我们俩就叫二圣,如何?” 哀狂凄厉的神色终于从脸上消散,那张娇美绝伦的脸上,扬起意气飞扬的笑影,愈发显得艳光四射,令他无法逼视。 若每日能见到这样的笑容,他何惜这些尊号虚名? 他的眼里盛满宠溺的笑意,“朕答应你。你还要什么,一并说吧。” 她垂眸想了想,一张瘦削阴寒的脸浮现在眼前。她问:“臣妾想问皇上一个问题。” “你说。” “你难道不想救醒你父皇?” “现在只能昭告天下,遍寻名医,看能不能延长父皇性命。如果碧霄宫的断紫,能把叶凌风的同门师弟岳圣清找来,兴许还有一线希望。” “给碧霄宫主修复容貌的秘方也没得到?” 他点点头,悲伤地说:“我欠碧霄宫主这份人情,今生是难以回报了。” “岳圣清配不出这份秘方?” “虽为同门,术业却有专攻。三弟的腿疾,就只有岳圣清能治。但是,治伤疤是叶凌风的专长。” “你要是觉得亏欠碧霄宫主,何不封她为贵妃,我可以不计较。她若入宫来,我以姐妹待她。” “难道在宫里也成天以面纱遮颜?” “她……到底有多丑?” 他不答,眼里涌起无边的悲悯。回忆倏然掠过,那一刻,当碧霄宫主掀开面纱,看见那样恐怖的一张脸,他的脸上无一丝害怕,无一丝厌恶,而是弥漫开无法言说的悲哀和怜悯。 碧霄宫主,江湖上闻名色变的头号女杀手,当年为报血海深仇,不惜修炼绝世武功以致容颜腐蚀。 眸光一转,舒雅神情有些莫测,“皇上,有人手里有叶凌风的药方。包括你父皇的解药,和碧霄宫主的复容秘方。” 他眼睛一亮:“真的?谁有?” “兰韶云。”她紧紧盯着他,吐出一直鲠在心里的那个名字,“而且,他手里还有你的两个好朋友。” “涧泉居士和怜蕊娘子在他手里?!” 萧羽曾派心腹侍卫去看望涧泉居士和怜蕊,得知他们不知去向。他也猜测过,是不是落入了兰韶云掌中。此刻听到这个事实,他不禁又惊又怒。 “兰韶云说,他囚禁涧泉居士和怜蕊娘子的地方,你绝对不可能找到。而且,如果你要取他性命,他人头一落地,涧泉居士和怜蕊娘子的人头同时落地。如果你对他用刑,涧泉居士和怜蕊娘子也会遭受酷刑。” “他在威胁朕?”萧羽眼中燃起一簇怒焰,“兰氏一族犯下不赦之罪,除了母后和未成年的稚子,其余一概斩首不贷!他一个死罪在身的乱臣贼子,竟然还敢反过来威胁朕!” “就是!兰韶云未免太胆大包天了!”舒雅觊着萧羽的脸色,不动声色地帮腔,“皇上不要被他吓到,该杀还得杀。这样的乱臣贼子,不杀不足以稳定乾坤,不杀不足以安保社稷!至于他说的,未必可信,那二三友人,皇上动用碧霄宫主慢慢去找。就算真像他说的,他一死,那两人也会死,那也是为国捐躯,皇上追封涧泉居士和怜蕊娘子爵位哀荣即可。” 这样一段话,却让他沉默下来。眼里燃烧的怒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回忆的光影,交错掠过。 他仿佛看见怜蕊空谷幽兰般的浅笑,“怜蕊自会应付,不会有麻烦,公子放心……因此,公子只管将此事交给怜蕊便是。” ――那样义不容辞的相助。 他仿佛又看见与涧泉居士供坛撮香、歃血沥酒、相对叩首,结拜为兄弟的场景。 ――那样意趣投合的相知。 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他缓缓摇头,神色伤感:“朕岂能用至交好友的性命冒险?朕要跟兰韶云谈一谈。” 眼中闪过一抹无法察觉的得逞之色,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碧霄宫主派来的几位杀手,皇上何不留下,作为贴身侍卫。” 他摇首道:“朕欠碧霄宫主太多,不愿意再麻烦她。那几位杀手朕已经让他们回去了。” “皇上圣心仁德,留下兰氏几个幼子的性命,虽说我可以让赫图带他们走,难保他们长大后不会回来报仇。所以,还请皇上聘用几位武功卓绝的侍卫在身边。”舒雅郑重地说,神色真诚,“此番臣妾出嫁,父汗将八名著名的大漠勇士,我们疏勒语把勇士叫‘胡力郭’,给我作陪嫁。八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皇上若是不弃,臣妾给你四个‘胡力郭’作贴身侍卫,如何?” 静静地凝视她,他眼里依旧盛满宠溺和纵容,薄薄的唇扬起一个温润的弧度,“好,多谢我的舒雅。” 第三十三章 前尘幕起 庭院里洒满淡淡的秋阳,金黄的桂花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泽,重重叠叠的花影交映在玉阶上。 一辆小巧华丽的油壁车,停在昭阳宫前殿的车马广场上。 银丝堆绣的精致车帘“唰”地扯开,一个娇小的身影一跃而下。 浅蓝色窄袖罗襦搭配嫩黄色半袖,半袖衫上以金线绣了细密的折枝花,每朵花心还缀了一颗红色宝珠,熠熠闪光。下着橘黄色曳地长裙。头梳旋螺髻,髻上贴着花钿,簪了一枝小小的蝴蝶钗。 她一下车就看见等候在阶下的舒雅,远远地就拼命挥手:“姐姐!” 嗓门高亮嫩脆,引得舒雅身边随侍的疏勒婢女们瞠目。在宫廷里这样咋咋呼呼、高声呼喝,即或是大漠王庭,亦是有失礼仪的。 何况,又不是八辈子没见面,犯得着隔着老远就大喊姐姐的吗? 再说了,从礼仪上来说,也应该先施一礼,口称“皇后娘娘千岁”,而不是大大咧咧地喊着“姐姐”狂奔过来。 看见沁水踩着一地阳光跑过来,整个人透出的纯真快乐,无端端地,就让舒雅刺痛。 沁水被兰太后幽禁在冷宫一个多月了,除了两个伺候起居的奴婢,终日见不到其他人,也不得走出冷宫一步。如今,兰氏倒了,沁水也被放出来,可以自由行动了。 她刚出冷宫就接到舒雅的召唤,迫不及待就赶来了。兰太后跟她说过,是舒雅建议将她幽禁冷宫。她曾经也有怨恨,但是一听说舒雅铲除兰氏、临朝问政,心里霎时充满感激和敬佩,再无纤毫芥蒂。(.无弹窗广告) “哇哇,姐姐现在是承天大圣皇后,人称‘天后’。还将你和羽哥哥并称二圣。真是太了不起了!”沁水一走近,就拉着舒雅的手亲热地摇晃,嘴里甜甜地一通赞美。 舒雅却甩开沁水,一脸严厉:“像个什么样子,跪下!以朝见皇后之礼拜见本宫!” 沁水嬉皮笑脸地撒娇:“舒雅姐姐千岁,两千岁,三千岁!启禀千岁姐姐,冷宫潮湿阴冷,以致沁水寒疾侵骨,膝盖痛得很。恳请九千岁的姐姐体恤我,免了下跪之礼,可好?” 舒雅再也绷不住严厉的脸色,嘴角不自禁带了一抹弧度,横了沁水一眼,无可奈何地摇头,“没见过你这样没规矩的。行了,你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你思念已久的人。” 沁水好奇至极,跟着舒雅沿车马广场旁边小径,绕过正殿,走到东侧的一个院落。 还在院外,沁水就嗅到一股牲口身上特有的腥气。沁水的心猛地一跳,疾跑两步冲进院中,狂喜地大喊:“小白龙――小白龙――哎呀,可想死我了!” 小白龙见了旧主,也喜悦地长嘶一声,奋起马蹄就欲往前奔,却被系在马桩上的缰绳扯住,整个身体因此高昂而起,鬃毛飞扬,嘶鸣声声。 沁水直冲过来,一把将小白龙的脑袋搂在怀里,脸埋进马鬃蹭着,喜极而泣。“小白龙,小白龙,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去年冬,沁水乘小白龙去劝降萧辰,后来沁水和萧辰双双被擒,押送回京的时候,小白龙并未与他们的囚车同行。当时赫州太守和舞阴侯商议之下,认为小白龙颇通人性、忠于旧主,如果路上沁水使诡计脱身,乘上小白龙的话,难以追捕。于是便单独押送小白龙回京,由皇宫里的御马苑重新收留。 微笑着看沁水与小白龙互相蹭着,舒雅走过去,也向小白龙伸出手,小白龙从沁水怀里挣出来,将头埋进舒雅手中,同样亲昵地磨蹭着,不住打着欢快的响鼻。 沁水斜眼看着,微微撅嘴:“对了,姐姐,上次你是用什么法子驯服小白龙的?” “我们是姐妹嘛,他喜欢你,自然也会喜欢我。”舒雅顺着鬃毛抚.摩小白龙,抬目对沁水意味深长地一笑。 沁水一愣,不知为何,这话像投石入水,在沁水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的震荡。 “傻瓜!”舒雅忽然发出娇媚的笑声,用手轻拍沁水后脑勺,“姐姐逗你呢。小白龙再通人性,也不至于此。当初我一眼认出小白龙是疏勒种的马,疏勒马有很特别的驯服之术,你若感兴趣,日后常到昭阳宫来,姐姐慢慢教你。” “那是自然。”沁水回过神来,巧笑倩兮,“以后我会常来向姐姐请教,不仅是驭马之术,还有驭人之术。尤其是,驭夫之术。你看羽哥哥,被你给迷得唯妻是从。好叫人羡慕呢!” 舒雅嫣然一笑:“你羽哥哥哪里比得上你辰哥哥。你辰哥哥为了心爱的女子,可以放弃大军乘胜而进的大好形势,放弃挥师入京登基坐殿的至尊前程,在雪地上跪一天一夜以致双腿残废。不知妹妹是如何把一个男人迷成这样的,姐姐应该向你学习才是。” 听她提起辰哥哥,沁水眼里漾开温柔的水波,嘴角弯起甜美的弧度:“姐姐既然知道沁水与辰哥哥感情深厚,那么,沁水有一事要相求姐姐!” 紫眸里掠过一抹歹意,舒雅勾起莫测的笑:“这事,我们一会儿慢慢谈。我在后苑水殿备了美酒鲜果,请妹妹与我共赏园景。如何?” 昭阳宫后苑引渠注水、植荷种菱,辟了一个大湖。时已入秋,湖上原先碧叶连天、红蕖映日的美景已经凋零。唯余残荷瑟瑟、沧波茫茫。 涌月轩临水而建,其实严格来说,是一座三面环水的寝殿。由复廊连接陆地,殿内设四面镂空落地长窗,夏夜宿于此处,满室波光月影,一枕风露荷香。 此刻,四面长窗大开,寝殿又变回一座水轩。室内铺设精美的丝织坐垫,流云飞动的彩绘漆案上摆满时鲜瓜果。 沁水一眼扫过,急切问道:“姐姐适才说有美酒,何在?” 舒雅眼波一横,微带责备:“你好酒无量,只怕姐姐话刚起头,你就喝倒了。所以我吩咐了,最后上酒。你先吃点心和瓜果。” 沁水无法,撅着嘴,闷闷地在坐垫上跪坐。又觉这个姿势不舒服,反正眼前没有男人,没有长辈,于是将双腿从屁.股下解放出来,以放松的姿势箕坐。 舒雅在隔着漆案的对面跪坐下来,瞥了一眼沁水不合礼仪的坐姿,摇头笑笑。拿起案上银刀和蜜瓜,白得近乎透明的纤指,持刀剖开蜜瓜,灵巧地削成数瓣,一股清甜润泽的香味飘散开来。 “这是疏勒瓜,名气不如进贡的鄯善瓜,你姑且尝尝吧。”舒雅递给沁水一块。 沁水含笑接过,先拿在手里左看右看,嘴里念叨:“看上去没什么区别嘛。鄯善人跟疏勒人有区别么?鄯善人里有没有紫眼睛的人啊?” 舒雅以优美的手势拈了一瓣蜜瓜,衔在嘴里轻咬,模样极其娇媚。“紫色眼睛的人,在大漠其实是很稀罕的。不论疏勒人,鄯善人,莎车人,岐屠人,紫色眼睛都十分罕见。比较常见的,有蓝眼睛,绿眼睛,琥珀色眼睛,浅褐色眼睛。” 沁水一边津津有味地嚼食蜜瓜,一边睁大了眼睛兴致bobo地听着。 舒雅优雅细致地吃完一瓣蜜瓜,慢慢抬起光艳照人的紫色眸子,凝望沁水:“想不想听疏勒人的故事?” “好啊,想听!姐姐快讲!”沁水一边拍手兴奋地说,一边从漆案上的白瓷盘里拈起一块蜜瓜,继续吃得汁水横流。 注释一:半袖,盛行于隋唐。衣袖比上衣短一半,多套在襦裙之外。 注释二:箕坐,在坐垫上两腿撇开,像簸箕般的坐姿。是极为无礼和不雅的坐姿,据说孟子当年进房看见妻子这样坐,大怒之下欲休妻,孟母劝道,你妻子是在自己屋内,夫君不在之时才这样坐。可见,在夫君和长辈面前,是不可以这样坐的。标准坐姿应该是跪在席垫上,臀.部垫在脚跟上。 第三十四章 追忆前尘(壹) 六十年前,西域还处在四分五裂的局面。各个部族互相攻伐,兵连祸结。后来疏勒族出了一个大英雄,叫做莫甘。他用十年时间征服了大漠各族,建立了一个由疏勒人统治的强大汗国,他自称曜日可汗,意思是他就像日光一样照耀大漠。 那时,大漠上流传着一句话,叫做“大漠上飞得最高的猛禽是康多,大漠上长得最美的姑娘是娜多”。 康多,是兀鹫的一种。而娜多姑娘,是疏勒族下面一个小部族的女孩。大漠上各民族都是高鼻深目,眼珠的颜色各异,有绿色,褐色,蓝色。其中紫色是最罕见的一种。 大漠第一美女娜多,就长着一双少见的紫色眼睛。 十年前,莫甘曾经向娜多求婚,被娜多拒绝了,因为娜多姑娘爱着青梅竹马的小伙子豪格。豪格是疏勒族最棒的猎人,若论独自生存在野外,与猛兽搏击,与猎豹赛跑,敏锐地捕捉水源,灵敏地嗅到野兽的气息等等技能,没有人能比得上豪格。但是,豪格却最不喜欢权谋、韬略,最讨厌琢磨人心。他宁愿在大漠深处,几日几夜地等着猎物出洞,也不愿意卷进人类的勾心斗角中。 然而,娜多姑娘就是爱上了豪格。哪怕十年后,莫甘成了威震大漠的曜日可汗,亲自屈膝折节来向她求婚,她的心意还是没有一丝改变。 但是,她所爱的豪格,却因为常常到野外去追踪野兽,长日不在家。[]某次,豪格又外出追踪一只雪狼的踪迹,而曜日可汗就趁这机会,掳走了娜多,还有豪格所有的亲人。 豪格回来后,曜日将他召去,让他见了娜多和亲人们最后一面,警告他说,如果他永远呆在野外,不许回到部族聚居地,那么,曜日可汗就善待他的亲人。如果让人见到豪格回来,那么豪格出现的那一天,就是他至亲之人的死日。 豪格无奈,就这样从此消失所踪,真真正正地与野兽为伍去了。 曜日可汗就这样得到了娜多。这时,距离曜日最初向娜多求婚,已经过去了十年。十年间,在征服各个部族的过程中,曜日娶了无数的女人。其中鄯善公主被立为可敦。 但是,尽管有那么多妻子,曜日对娜多还是宠冠一时。两年后,娜多生下了儿子,叫做舍鹘。舍鹘完全继承了母亲的容貌,不仅有一双罕见的紫色眼睛,而且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俊美。 后来,舍鹘成了大漠上有名的美男子。于是,那句有名的谚语变成了“大漠上最凶的猛兽是阿穆虎,大漠上最美的男子是阿耶舍鹘。” 阿耶,译成汉文是树林的意思。这是曜日可汗这一族的姓氏。 舍鹘长到十八岁,已经是颠倒众生的妖孽男,大漠上宣称非他不嫁的女孩排起队来,大概能绕大漠几圈。 但是,舍鹘虽然外表温文俊雅,内心却冷淡。对哪个女子都不上心。那时,娜多已经年老色衰。大漠第一美女的头衔已经被一个莎车公主夺取。 这年,大漠上举办万民同欢的篝火相亲舞会。舍鹘王子和莎车公主,都微服混迹在平民里,参与了这场盛宴。 夜色火光里,莎车公主一眼就看中了舍鹘,主动邀请舍鹘跳舞。舍鹘的刀法,骑术,箭术,歌舞,在大漠男儿中都是首屈一指的。 一曲跳罢,莎车公主完全被舍鹘的舞技征服,当下询问舍鹘的姓氏家门。舍鹘胡乱编了一个敷衍她。 后来,各回各家,以为从此再不相干。 一年后,莎车叛乱。曜日可汗虽已年老,但是铁腕不减当年,平叛后将莎车王族全部没入宫中为奴。 其中就有美丽绝伦的莎车公主。曜日可汗年纪越大,越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孩,当然就把莎车公主纳为小妾,夜夜临幸,朝夕不离,连治国理政,也让莎车公主侍奉在侧。 终于一次,舍鹘来向父亲禀告朝政,莎车公主一见之下,当场晕倒。 当时曜日可汗虽觉惊愕,却未生疑。后来,莎车公主三番五次找借口去见舍鹘。舍鹘本来就对她没有别的意思,现在她成了自己庶母,更加对她避之不及。无奈莎车公主一片痴情,总是主动找上门来。 终于,这桩私情被大王子发现了。大王子是可敦之子。然而,大漠民族没有嫡长子继承制,所以,曜日可汗从来没有明确表示立谁为继承人。 曜日二十多个儿子里,要论军事谋略、骑射功夫,无出舍鹘之右。大王子自然视舍鹘为最大威胁。于是他联合其他几个王子,设了两个毒计。 一是向莎车公主假传讯息,说舍鹘约她在某处见面。然后,由舍鹘最信任的一个兄弟,去约舍鹘,说是几兄弟聚会对付大王子,舍鹘当然会去。 等舍鶻到达那里,却发现等他的是莎车公主,而与此同时,曜日突然出现,发现了儿子与自己的宠妃之间的“奸.情”。一怒之下,拔刀杀了莎车公主,并且将儿子打入死牢。 但是,毕竟父子情深,将儿子关押后,并未提起要杀他。 这样,大王子他们的第二招毒计接踵而至了。 大王子的同伙中有个八王子,而八王子的母族正好就是豪格的亲戚,最近得到了豪格的消息。八王子在大王子授意下,联系了豪格,骗他说娜多病入膏肓,不久于世,想见豪格最后一面,请豪格到某处见面。然后,又买通了娜多母亲那边的一个亲戚,给娜多传递讯息,说豪格此次捕猎受了重伤,命不久矣,想见她最后一面。 在被大王子们买通的侍卫内侍的巧妙引导下,曜日又一次突然出现,当场捉.奸娜多和豪格。 曜日又一次拔出刀来,但他年老体衰,自然斗不过豪格。但是,大王子率领的兵士随即赶到,黑压压地包围了豪格,豪格力战而死。娜多当场殉情。 曜日见娜多这么多年了,竟然还爱着豪格,一腔怒火全发泄到儿子身上,当时就决定杀了舍鹘。 许是命不该绝。关押舍鹘的狱卒曾受舍鹘大恩,所以甘冒生死,放走了舍鹘。舍鹘当时有好几个结拜义兄,都是大漠上赫赫有名的勇士,他们一起庇护了舍鹘,让舍鹘能够逃出大漠,下西南进.入南汉领域避难。 舍鹘的亲兄弟们没有抓住他,派了很多杀手到南汉追杀舍鹘,舍鹘在南汉的日子,每天每夜都奔波在躲避追杀中。 有一次,在南汉的临江郡,舍鹘又被杀手们发现了,一路奔逃,最后跳入一户高门大院。 杀手们正准备翻院门进去搜,没想到惊动了这户人家的主人,一时家兵出动,矢石齐发,杀手们这才知道竟然闯入了郡守严子陵的家宅。 这些杀手胆子再大,也不敢招惹官府,只好退去。严子陵以为是杀手们找错了地方,未作多想。 但是,过了几天,严夫人发现了异常。 第三十五章 追忆前尘(贰) 自从那日杀手上门,严家的小姐就病了。这病来得奇异,不能下床,也不准父母请郎中,说是躺两天就好了。病得那么重,但是胃口并未稍减,送到房中的饮食,总是一扫而空。每次丫鬟送饭,小姐都急匆匆地让她放下食盘就走。夫人亲自去探病,小姐总以身体不适为由,连床都不下,也不让夫人靠近床边。 最后,还是严老爷坐不住了,顾不得嫌疑,突然闯进小姐房里,从小姐床上拧出了一个紫色眼睛的绝美少年。 大漠上横刀跃马长大的舍鹘,若真要打起来,严老爷肯定不是对手。但是要孤身逃出家兵如林的郡守府邸,还是相当困难的。关键是,从这里逃走后,很可能再次陷入杀手的追踪。 舍鹘只好赌一把,这几日与严家小姐肌肤相贴于一个被窝,两人无话不谈,舍鹘相信有其父必有其女。严小姐如此侠肝义胆,严老爷想来也如是,于是跪伏于地,将自己身份来历毫不隐瞒地一一陈述。 严老爷听后,也很同情。但是女儿尚未出阁,为了闺女的清誉,还是不敢收留舍鹘。 这时严小姐扑通跪下,哭喊道:“爹爹,弱女已委身舍鹘,一女不侍二夫,女儿此生绝不再嫁他人,爹爹若不成全女儿,女儿只好以死相赎失身之过了。” 严老爷当真是左右为难,忧心如煎。这个女儿,并非他亲身。她的生父冯裕是南汉北部边境沁水郡的都尉。南汉的制度是这样,每一郡由郡守管行政,由都尉掌军事。[.超多好看小说] 冯裕本是南汉前任骠骑大将军,为人忠鲠狷介,被朝中奸佞排挤,降职为地方上的小小都尉。但是他生性严于律己,并不因官小职微而有丝毫懈怠。 沁水郡与北卫毗邻,是以,冯裕任职期间,将边防措施做得极到位。也是在这里,他娶了一个当地平民的女儿。婚后不久就生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女儿刚长到七岁,战火就燃起来了。 当时北卫兵分三路攻打南汉,其中一路由齐王萧辙带领,他就是后来的卫宣帝。 由于南汉皇帝用人不当,指挥失误,前线节节败退。只有冯裕的沁水郡还在固守顽抗。在萧辙军队还未打到沁水郡的时候,冯裕就拜托人把妻女送走,谁知,妻子坚决要陪同丈夫共生死。于是,就把七岁的孤女送走,送到了冯裕交情最深的结义兄弟严子陵这里。 那封冯裕当年亲笔书写的托孤手书,严子陵至今保存着,能够倒背如流。一晃八年过去了,当年的七岁女孩,如今已经这么大了。他严子陵难道要为了所谓礼法,而将好兄弟的孤女迫上绝境么? 思来想去,严子陵做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让女儿跟舍鹘这个来历不明的胡人成亲。 一来舍鹘的身份不便公开,二来这桩婚事也耻于人知。所以,严府没有公开举办婚礼,而是在府内一家人喝了几杯,就让小夫妻俩圆房了。然后,为了避人耳目,严子陵在临江郡治下的乡间买了一片薄产,柴屋几间,置了简陋家具,就让女儿女婿搬过去了。 对周边的亲友就说女儿生了大病,有高僧说必须出家修行才可化解灾厄。所以送女儿到寺庙做姑子带发修行去了。 舍鹘的新婚妻子,闺名叫做汐岚。冯汐岚与舍鹘就这样在乡间过起了男耕女织、春耕秋获的日子。严老爷也不时偷偷遣人送财物金帛过来。夫妻俩的小日子过得还是很美的。 就这样,婚后第二年,他们有了女儿。舍鹘给她取了个疏勒名字,汐岚擅诗能文,把诘屈聱牙的疏勒音翻译成优美动听的汉文,这名字就成了舒雅。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过了六年。六年间,满腹诗书、通经博史的汐岚,不仅教会了舍鹘读写汉字,而且把经史子集都带着舍鹘通读了。除此之外,出生将门的汐岚,还教舍鹘孙子兵法,鬼谷子和缭子的兵书等等。与舍鹘一起做汐岚的学生的,还有他们的小女儿,舒雅。 天资聪颖的舒雅,每天都跟父亲一起聆听母亲的授课,而且往往比父亲先理解。舍鹘毕竟是大漠上来的胡人,要他将中原.文化理解得深透,还是不那么容易的。 那时一家三口的日子多么美好。斜阳院落,西风人家。东邻西舍,鸡犬相闻。每日醒来,红日映窗,鸟雀唤晴。来到院子,桃李春风,梧桐秋雨。走到田间,天高野旷,稻田绵延。 舒雅一直记得,与父母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夜。 皓月当空,银辉濛濛,清光幽幽。清淡飘柔的月色,轻笼于院中桂花树,桂花被夜露打湿,蒙了月光后透出迷濛似雾的色泽,细细的甜香流转在夜雾中。 一家三口在自家小院摆开木案,陶碗,喝着汐岚亲手酿制的桂花酒,吃着汐岚亲手做的团圆饼。 忽然,汐岚停杯不饮,举目望天,泪盈于睫。 舍鹘自对面伸手过来,握住汐岚的纤手,“想家了?” 汐岚颔首不语。 “娘你想哪个家啊?”舒雅掰开形同满月的团圆饼,往里面寻找蛋黄,娘亲答应过要给她做几个蛋黄馅的。 汐岚不回答舒雅,而是望着对面自己的夫君。他这张脸看了六年了,还是看不腻,还是常常让她看得发呆。这样容貌绝世的美男子,只怕一百年也出不来一个吧。偏偏让自己这相貌平平的小女子遇到了。 这样的男子,自己是留不住的,那又何必强留呢。 前几日,来了几个深目高鼻的胡人,汐岚便知道,丈夫要离自己而去了。这几日,尽管他口上没提,但是从他郁结的眉间,她感到自己的猜测是准确的。 一咬牙,忍下泪意,汐岚直视夫君:“夫君知道汐岚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舍鹘摇头,嘴角含着温润深情的微笑,静静望着爱妻。 “汐岚最大的心愿是被北卫侵占的沁水郡,有朝一日能被登上汗位的你,亲率大军夺取,然后用来做为我们女儿的封地。” 舍鹘眼睛有震惊的光,望着汐岚,“你……都知道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好男儿当有鲲鹏之志。难道你真的愿意与我在此终老一生?难道你从来没打算回到大漠,夺取天下?” “娘,那个什么沁水郡,到底有多大啊,舒雅想要十个临江郡这么大的封地,可不可以?”津津有味吃着蛋黄的舒雅插话了。 舍鹘抚.摸女儿柔软的发丝,眼里有坚冷的光:“舒雅乖乖,若你爹爹真能成为下一代可汗,当以整个北卫做你的封地。” 惯于调笑的汐岚,就算在谈及分离的忧伤时刻,也不忘了开玩笑道:“那可不成,到那时,我不知道给你生了多少王子了。都给了舒雅,咱们的儿子哪来封土?” 舍鹘心疼地捏捏爱妻的小脸,“我不要你这样辛苦。” 去年汐岚刚刚小产,是个男胎。如今忆及此事,夫妇俩都还在难过。 “我若不辛苦,那岂不是要让其她女人辛苦了。我不干!”汐岚忍住伤心,娇嗔道。 “为什么娘亲不辛苦,就要让其她女人辛苦?”一个蛋黄饼落肚了,舒雅满意地抚抚肚子,狡黠地笑着问。 舍鹘瞪她一眼,曲起中指敲在她额头上:“小女孩家不许问这些。” 第三十六章 追忆前尘(叁) “你……什么时候走,给我个确切日期,我才好给你准备行装。”汐岚终于鼓起勇气问出来。 这个男人,终究她是留不住的。他是威震大漠的曜日可汗的儿子,他不是凡夫俗子,能够甘于妻女热炕的平庸日子,何况他还有杀母深仇未报。六年来他每日勤练搏击、射术和刀法,跟着她苦读兵书,一有空就混迹到严郡守治下的校场练习骑射。她就知道,他是在等待时机。 “前几日,库涅给我带消息,说父汗龙驭殡天了。父汗弥留之际仍旧沉迷女色,根本没顾上确立继承人。如今我的二十个哥哥分成三大阵营,为争汗位,互相撕咬,国内大乱。只怕父汗用了十年时间统一大漠各族建立的强大汗国,就要毁于一旦。这时,父汗手下有几个重要部族酋长,想到了我。他们属于三大阵营都不支持的,所以愿意支持我。另外,我在外这几年我那几个结义兄弟,一直在为我收买人心,网络豪杰,就等我回去振臂一呼。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我此时不回去,只怕永远回不去了。” 舍鹘殷殷切切说了这么一大段,自然是希望汐岚能够支持他,理解他。汐岚什么也没说,唯有满目坚定的深情,轻轻说道:“我只有一个心愿,你若真的成为新一代可汗,不要忘了我们的女儿。(.好看的小说)” 说着把舒雅拉过来,将她的脸转向舍鹘,“其实,我不指望你做了大可汗还能记得我这个孤女。但是你看舒雅,她长得多像你,简直跟你一模一样。有时候,我很嫉妒你。我曾经悄悄地向上苍乞求,让我再生一个像自己的孩子。十月怀胎的是我耶,结果生下来的孩子,一点都不像我,太不公平了。所以,以后你要封舒雅为沁水公主,让她记得身上也流着一半我的血。” 舍鹘听到“十月怀胎的是我耶,结果生下来的孩子,一点都不像我,太不公平了。”这句典型的汐岚式的顽皮话语,不由莞尔一笑:“你呀,这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就这么笃定我能战胜二十多个兄弟,一举夺取汗位?” 汐岚却一撅嘴,用骄傲而肯定的话语说:“你一定能,我说你能你就能。你是世上最美的男人,所以也是世上最强的男人!你父亲自称曜日可汗,到时候你就自称盖日可汗。” 舍鹘长眉一扬,俊美无比的脸上漾开了无奈的笑:“喂,世上最美的男人,跟世上最强的男人,好像没有必然的联系吧?” “当然有联系了。”舒雅插话了,抬起天真无邪的紫色眼睛,“最美的男人征服女人,最强的男人征服男人,最美又最强的男人,把所有人都征服。爹爹,你要把天底下所有人都征服。”说到这里时,小舒雅做了一个横扫一片的手势,“咱不叫盖日可汗,咱叫服日可汗,把太阳都征服。” 舍鹘抚着下巴,仰首望天,一脸忍俊不禁。天啦,他连大漠的一棵草都还没征服呢,万里长征第一步都还未迈出,这两女的就开始给自己设计尊号了。 舒雅却还在那里天真烂漫地说着:“然后呢,娘亲就是服月可敦。把月亮征服。舒雅呢,就是仅次于太阳和月亮的服星公主……” 汐岚却认真严肃地打断她:“这可不行,你的封号是沁水公主,这个绝对不能改变。” 汐岚搂住女儿,眼睛却望着天际那一轮银灿灿的满月,漾满月光的眼眸悲伤无尽,“沁水……那是我故乡的一条河啊,那个郡就以这条河为名,叫做沁水郡。我就生长在沁水河边,每日看江波浩淼,暮帆点点。每到秋日,白萍红蓼,掩映水际。芦苇丛中,鸿雁群集,哀鸣声声。到了夜里,芦花飞雪,月色如霜,江面一片白茫茫……” 回忆起故乡,灵秀剔透的女子,眼里忽然燃起仇恨:“北卫皇帝萧辙,我不会忘记他剥夺了我童年所有的幸福……” 此时此刻她哪里会料到,卫宣帝萧辙不仅剥夺了她童年所有的幸福,还将剥夺她的女儿舒雅童年所有的幸福。 舍鹘离开后,严郡守将汐岚母女接回府中居住。对外就说舒雅是已逝亲戚留下的孤女。就在严家为亲友间关于舒雅的流言蜚语,终日耿耿于怀的时候,战火烧起来了。 仿佛是十多年前的一切又重演了。那时,还是齐王的皇子萧辙,领兵犯境,镇守边境的冯裕,带领沁水郡军民,固守城池,顽抗不降,最后城破遭屠。 在屠.城之前,冯裕本来要将妻女一起送走,但是汐岚的母亲坚决不走,最后只有汐岚一个人活下来了。 当年的齐王萧辙,如今即位为帝,是为卫宣帝。此次兵分三路,来袭扰南汉。卫宣帝亲自率领的那一路从南汉最西边进攻,很快就打到了临江郡。 与当年一样,在兵临城下之前,严郡守就和妻子商量着将汐岚母女送走。也和当年她的母亲一样,汐岚坚决表示不走,她要为父母报仇。 严郡守拗不过汐岚,最后一致决定,只将舒雅送走。 临走前,汐岚对舒雅说:“外公让人送你到堂舅家,你要乖乖听话。长大后要去色目国找你爹爹。如果你爹爹死了,你要找到他的遗体,为他招魂守灵。如果你爹爹已经是色目国的可汗,那你就是公主了。你要记住,你的封号是沁水公主。” 娘亲说到这里,眼里的神色严肃而悲怆,“你爹爹答应过娘亲,将来要举兵灭了北卫,将你.娘亲的故乡沁水郡夺回来……你的外祖父就是在那里殉国阵亡的…… 你的外祖父是个了不起的人,从不轻易言败。虽然被人排挤出权力中枢,来到僻远的边镇,但他没有沮丧颓废,自他到任,沁水郡庶民安居,恶霸绝迹,军备加强,治安肃然…… 沁水,那是故乡的河啊,七岁以前,你的娘亲就在那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若不是那个畜生……” 娘亲的眼里闪着一簇簇仇恨的光焰,“所以,舒雅乖乖,娘亲不能走,娘要报仇!舒雅乖乖,以后的人生娘亲不能在你身边,你要坚强,你要记住,你是大漠英雄曜日可汗的孙女,是南汉名将冯裕的外孙女……” 六岁的舒雅,懂事地点头,伸出小手,为母亲拭泪:“娘亲你别哭,舒雅会照顾自己。娘亲你也要好好的,舒雅要和娘亲约定,以后我们就在沁水边上见面。舒雅是沁水公主,以后那里就是舒雅的封地,舒雅以后就去那里等娘亲,娘亲一定要来哦,我们拉钩……” 第三十七章 追忆前尘(肆) 六岁的舒雅,跟着严子陵的一个僚属,逃出了临江郡,沿着秀水往东避难。数月后,来到秀水下游一座重要城市,江州。 舒雅的这个堂舅,是汐岚的母亲那边的亲戚。当年在托孤的时候,汐岚的母亲信任丈夫,宁愿将汐岚托给丈夫的义兄严子陵,而不曾去麻烦自己的亲戚。 现在,冯汐岚父亲那边的亲人几乎都已零落,只有母亲那边还有个堂弟。 这位堂弟叫做冯皓南,在江州太守手下任主簿,掌管文书。冯皓南小时候家里很穷,曾得到汐岚父母的救济和关爱,所以他对舒雅很好,抚如己出。 这样,舒雅在堂舅的关爱下,从六岁长到十二岁,这六年时光,还算平静。冯皓南自己没有孩子,舒雅又那样聪慧活泼,冯皓南就将平生所学都教给舒雅。 这几年里唯一的烦恼就是,随着舒雅年岁渐长,舅娘变得有些奇怪。她开始用妒恨的目光盯着舒雅。每当堂舅将舒雅叫到书房单独授课,舅娘就会找各种借口进房查看。 而且,她还不时含沙射影地说一些刺耳的话,弄得堂舅不胜其烦。舒雅很懂事,隐约明白舅娘的心情,从此后就尽量减少与年轻的堂舅独处的机会。 舒雅一直以为舅娘是在无事生非,直到有一天。 她记得那一阵,因为她刻意躲避,有好几日没见到堂舅。那天半夜,她正睡得熟,突然有轻微的敲门声。虽然是那么轻,不知为何,她竟从熟睡中惊醒。 披了件单衫打开门——堂舅站在一地月华里,青衫落落,酒意醺醺。 舒雅吓一跳,下意识往舅娘的房间那边望了望,堂舅见状,笑起来:“你放心,那婆娘睡得像猪似的。” 堂舅撑开门,欲进来。舒雅觉得不妥,抵住门不让。 堂舅也没有用强,索性半倚着门,落拓不羁地斜睨着舒雅,许久不语。 月光里有霜华淡淡地流转而下。夜风细细,吹来桂子的芬芳,清甜馥郁。 “舒雅……”他唤她,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叹息,“我……” 他却没有说下去。 她抬起头来看他,两人目光一触,她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异样。六年来朝夕相处,她从来没感觉到如此不安。 “堂舅,我很疲倦,想回去睡觉。你也早点歇着吧。”舒雅身子使劲往前顶,想将门关上。 “舒雅。”堂舅用力撑住,不让门阖上,“等一等,我再说一句话。” 门只留下一条缝,舒雅冷淡地说:“你快说。” “我……我喜欢你!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我们有血缘,不能结合,但我还是希望你知道,我喜欢你!” 就在这样的喊声里,门阖上了。舒雅背靠着门,胸.脯剧烈起伏。仰起脸来,十二岁的女孩美丽纯真的眼睛里,全都是迷惘。 她不能再住在这里了,但是,她能去哪里? 娘亲,你在北国还好吗,我该怎么办啊,娘亲。我想去找你,我想去沁水郡那里等你。但是我只身一人,恐怕还没走出国境,就被人卖做奴婢了。 等了很久,外面无声无息。舒雅想了想,从门缝里看出去,什么也看不见。后来,舒雅上床睡了,毕竟是小女孩,很快重新入梦。 就从这晚开始,堂舅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后来有传闻说他在外面夜夜买醉,眠花宿柳。 舅娘每日嚎哭,把怒气发.泄在舒雅身上,时常不给舒雅饭吃,寒冬腊月罚舒雅到露天干活。 这样过了数月,没想到最后一次看见堂舅,他是被人抬回来的。 原来他喝醉了酒,在妓院跟人抢女人,对方是淮南王府里最得势的一个长史,吆喝一群喽啰将堂舅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咽气之前,堂舅推开扑在他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的舅娘,勾勾手指头,让舒雅近前。 舅娘眼睛里都要射出刀子来。舒雅知道堂舅不久于人世,管不了那么多了,将小脸贴近堂舅。 堂舅尽力地睁大悲伤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她,似乎想将她美丽的容颜带到泉下。用最后的力气,抬起不住颤抖的手,抚上舒雅的眼睛:“都怪你这双眼睛生得太媚了,哪个男人抵制得了啊……也不知是你的福,还是祸……” 后面的话声音渐弱,终于低不可闻。而这句断断续续的话,也成了堂舅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堂舅下葬,守孝期满,舅娘把舒雅叫到跟前。 她久久地盯着舒雅不说话。舒雅心中很是不忍,虽然才十二岁,但是已经能够体会舅娘的心情。自己的丈夫,喜欢上了亲戚家寄养的女孩,为了不犯下乱.伦之孽,以前一直品行端正的他,却开始混迹花街柳巷。舅娘怎么能够不恨。 所以舒雅什么也不说,只是恭顺地垂着头。 舅娘许久才开口说话。丈夫死了,她无以为生,只能回娘家去。娘家的父兄都是势利之人,绝对不会白白养她,肯定要迫她改嫁。她不可能带着舒雅去改嫁,所幸她有个姑姑,家境殷实,只是夫妻俩一直膝下无子。姑父又不愿纳妾,于是决定收养舒雅。 舒雅也觉得这是最好的归宿,当下也无异言,点头答应。 过了两日,舅娘口中的姑姑到了。 是个浓妆艳抹的妇人。她一看见舒雅,眼睛就猛地一亮,舒雅听见她深吸一口气。 舒雅不喜欢她,但还是无可奈何地跟着这位姑婆走了。 一路上舒雅试图与姑婆说话,但是姑婆基本上不搭理她。 舒雅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当马车停在某个驿站,姑婆下车去买饮食时,舒雅从车窗一跃而出。 尽管摔得浑身剧痛,舒雅还是咬紧牙关爬起来就跑。 姑婆看见了,招呼车夫去追。身强力壮的车夫很快追上了舒雅,拧了回来。姑婆揪着舒雅的耳朵,将她塞回车里,让车夫看住她。然后去找了一段绳子,将舒雅捆得牢牢实实。 这样,舒雅再也无法逃跑。 被五花大绑着颠簸了数日,目的地终于到了。 跟舒雅自己的猜测稍稍有异,她不是被卖到大户人家做奴婢,而是被卖到了青楼。 进了青楼以后,更加无从逃跑了。舒雅是老鸨花大价钱买来的,所以看守极为严密,舒雅几次试图逃跑,每次被抓住都是一顿毒打。 不论北卫,还是南汉,极具异族风情的胡姬都是最受欢迎的。之前老鸨一听说是一个紫眼睛的胡汉混血,立马就拍下了高价买舒雅。 买进青楼的舒雅有了一个专门的艺名,叫做媚烟。老鸨第一眼看见舒雅就是一震,说了一句:“好一双媚眼。” 于是大家干脆就叫她“媚烟”。 买她的这家是当时江州排名第一的青楼,名叫“弄花台”。这里有专业的老师,专门教习举止,谈吐,音律,乐舞,以及房.术。 这些老师曾经都是“弄花台”的阿姑。(当时,北卫将妓女叫做“娘子”,南汉将妓女叫做“阿姑”。) 年老色衰、又没有恩客赎身的阿姑们,最厉害的就成了老鸨,最不济的就成了弄花台跑腿的底层妈妈。而其余的,就成了教习年轻阿姑的老师。 从媚烟十二岁卖进弄花台,到她十五岁第一次开.苞,这三年期间,她一直在经受非人的训练。 从走路的姿势,到说话时唇齿的启动,都有严格的规定。媚烟出于逆反心理,数次不依规矩,于是背上常年都是鞭痕累累。因为都靠一张脸吃饭,弄花台教训小阿姑都是鞭笞背部。 在所有还未正式成为阿姑的小女孩里,媚烟是最倔强叛逆的一个,有好几次她甚至被打晕死过去,都不会哼一声,更不会流一滴泪。 就在老鸨拿她毫无办法的时候,当时弄花台的头牌阿姑飘红站出来,主动找媚烟谈话。 第三十八章 追忆前尘(伍) 飘红告诉媚烟,在妓院里,有一类妓女,叫做头牌花魁。头牌花魁是整座妓院的支柱,一旦坐到了头牌的位置,老鸨都不能干涉她的自由。想不想接客,想接什么样的客,都由头牌花魁自己做主。只要她每个月能拿得出老鸨要的那份提成。 而她既然是头牌花魁,那么她就是王公贵族宴席上的贵宾,寻常价格请不动她。所以,每个月她光靠佐宴侑酒,歌舞助兴,就可以挣够老鸨要的钱。如果她想存更多的私房钱,那她才会接客,而她的接客费用,高得吓人,只有王侯巨贾才出得起。何况,出得起她也未必肯接待。 如此高贵自由的生活,是每个阿姑都向往的。但是,不是每个阿姑都能成为头牌。 要成为头牌,首先要有冠绝群芳的容貌。这点,媚烟没问题。但更重要的是,必须要有卓然超群的才艺。 飘红说,媚烟,如果你再这样不跟着老师好好学习,那你就别想成为头牌花魁了。你已经十二岁了,再晚一些,不论学什么才艺,都难以登堂入室了。 这样一番语重心长的谈话之后,媚烟开始老老实实地学习了。 从举止,到曲谱,到琴艺。十八般才艺,都要学一遍。之后才会逐渐发展各自的特长。 而媚烟的特长,是舞。 当时弄花台有一位年老的胡姬,也是胡人和汉女生下的混血,她会跳疏勒舞蹈,手把手地教给了媚烟。 或许是遗传吧,想当年,媚烟的父亲舍鹘就是在一次大漠的篝火舞会上,以优雅精湛的舞姿征服了莎车公主,种下了后来的祸根。 媚烟不仅将老师的舞蹈学全了,而且还自创了许多动作。到了十五岁,她的舞蹈已臻化境。 妓院里是有男人的,叫做“龟.公”。负责维持妓院的次序,干比较重的体力活。龟.公并非宫里的阉宦,当然都是些有根的男人。他们之间都有个心照不宣的秘密,那就是一看媚烟跳舞就会“直”。他们背地里议论媚烟,都说她是“妖精”,会勾走男人魂魄的妖精。 这些“龟.公”可能意.淫媚烟不止一次了,但是,除了远远地观看媚烟跳舞,他们连挨近媚烟裙边的机会都没有。媚烟是老鸨的摇钱树,老鸨看守得最紧的就是她。 按照弄花台的规矩,小阿姑到了十五岁就要开.苞。这之前弄花台会有一场公开的竞价,让小阿姑们展示才艺,豪强贵族、王侯巨商济济一堂观看,如果你看中了哪一个,就可以开口出价。如果几个人看中同一个,当然是谁出的价最高谁就可以买初.夜.权。 与媚烟同时年满十五岁的小阿姑,当时有五个。老鸨安排她们在同一天到大堂搭的花台上展示才艺,等待竞价。 可是到了竞价开.苞的那天早上,出问题了。老鸨将媚烟作为压轴,安排到最后。前面四个表演完毕后,却迟迟不见媚烟出场。 老鸨到后台去看个究竟,一眼瞧见媚烟,登时大怒。 原来媚烟用衣袖将妈妈精心画的妆容抹了个惨不忍睹,还故意拌鬼脸,笑嘻嘻地看着老鸨。 老鸨一个耳光甩过去,媚烟被打倒在地,干脆就坐在地上不肯起来了。 “媚烟,你须明白,弄花台所有的阿姑都要开.苞!如果你不参加竞价开.苞,我就让人给你绑起来,随便叫个龟.公来给你开.苞!你自己想好!” 媚烟冷冷一笑:“我才不信!把我给龟.公了,你岂不损失了一大笔!你才不会做赔本生意!” 老鸨气极,转头对一个妈妈说:“去叫飘红来!” 不一会儿,飘红款款而至,先温言软语哄好了老鸨,然后从地上扶起媚烟,把她拉到房里慢慢开导。 “你说过头牌阿姑可以自由接客,想接待谁就接待谁,不想接就不接!”十五岁的媚烟天真地质问飘红。 “可是你现在还不是头牌阿姑。” “怎样才算头牌阿姑?我的舞是弄花台公认跳得最好的!” “头牌阿姑是由恩客的财力和权势所决定的。举个例吧,为什么我是头牌,而跟我一起出师的娇鸾姐姐就不是?因为我每个月给老鸨的提成比娇鸾姐姐多,我是整个弄花台挣钱最多的阿姑,所以大家才称我为头牌阿姑。为什么我挣得钱比娇鸾多呢?因为我的恩客给我的钱,比娇鸾的恩客给她的钱多。媚烟,你现在明白了吗?” 媚烟垂首想了一刻,抬起头来,眼里蒙上了一层凄美的泪水:“难道就没有人肯出巨资看我一舞?而不是买我初.夜?” “有啊,当然有。但是还会有人出更巨的资,就是要买你的初.夜。而老鸨是只认钱的,只会把你给出钱最高的那一个。” 媚烟美丽的紫色眼睛看着飘红,满怀希望地问:“有没有一个人,能出最高价,买断我的初.夜.权,不让其他人碰我。然后,他却只是为了看我跳舞,而不会碰我?” 飘红冷冷地笑了:“上哪去找这样圣洁的男人?我告诉你,只要有机会可以占有美色,没有一个男人会错过!倾国之价买来一个美人,只是为了看她跳舞,连碰都不碰她一下,媚烟,你在做白日梦吧!” “有!”媚烟突然抬起紫色的眼睛,神情凄厉,“我父亲!我父亲会率领大漠雄师,踏平南汉,将我带回去,不让任何男人碰我一下!” 飘红浮起一脸苦笑,无奈地摇摇头。这话媚烟说了许多年了,从卖进青楼遭受毒打开始,媚烟就经常威胁弄花台的人,说她是色目国公主,是色目国可汗流.亡南汉时跟汉女生的孩子。 整个弄花台都把她这话当成笑话。有时候还拿来取笑媚烟:“色目公主,有朝一日.你父汗接你回去享福,可别忘了我们。” 媚烟的舞蹈老师、弄花台的著名胡姬,也因此常常自嘲说:“哟,她说她是扶日可汗的女儿,我还可以说我是色目国开国帝王曜日可汗的女儿呢!” “他真的是我父亲!他的名讳叫做舍鹘,他的尊号扶日可汗还是我给取的!只不过他改了一个字,我取的是征服的服,他改成匡扶的扶!”媚烟坚持着说。 所有听到此话的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觉得媚烟还挺会编故事的,连著名的扶日可汗这个尊号她都能编出这么一通。 飘红见媚烟神色如此认真,干脆就装作相信她,顺着她的话题说下去:“既然你说你是色目可汗的女儿,那你难道不想去色目国寻亲?你等他来找你要等到何时?等你成为头牌花魁,有的是钱,有的是人脉,还怕没机会去色目国吗?” 媚烟一震,看了飘红一眼。是啊,以飘红如今的财力和人脉,从朝廷弄一张出国境的文书应该没问题,然后再去镖行买人护送她去任何地方。 而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混到飘红这份上? “千古艰难唯第一步!媚烟,你不肯跨出开.苞这一步,永远也别想成为头牌阿姑!”飘红见媚烟有所动摇,趁机劝道。 媚烟咬着下唇,美丽的眼睛里漾满晶莹破碎的眼泪,良久,她猛地抓住飘红的手,眼神凄切:“飘红姐姐。你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啊?”飘红有些诧异媚烟突然的激动。 第三十九章 追忆前尘(陆) “很小的时候,娘亲给我说过一句话,她说女孩的第一次,要给最爱的人。(.无弹窗广告)”媚烟紫色的眼睛里荡起回忆的涟漪。 飘红却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大笑,笑得媚烟没来由的心里抽痛。她顿了顿,咬着下唇,在飘红刺耳的笑声中坚持说下去:“我……我想等我最爱的男人来开.苞!所以,我才不要参加什么竞价,像货物一样被估价卖出……” 飘红还在笑个不停,笑得眼泪沿着脸颊直流。 末了,她突然收尽笑声,表情变得凄冷苍凉,泪水在妩媚的脸上闪着清幽的光,盯住媚烟一字一字说:“你这是妄想,媚烟!就算你真的是公主,你也不可能把第一次给最爱的人!整个弄花台,你读过的书最多。你仔细想想,从古自今,可有哪个女子能够自己选择嫁给谁?包括一国公主!史书里那么多的和亲公主,你难道都没注意?远嫁千里,嫁给自己从来没见过的人,而自己深爱的人,很有可能就在身边,却不能结合,这样的先例还少吗?公主尚且如此,何况我们是妓女!” “可是我娘亲就把第一次给了我父亲!” “你父亲果真是她最爱的人吗?” “当然了,娘亲口告诉我的!我父亲雄才大略,上马能纵横驰骋,挽弓射雕。下马能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这样的男子,娘亲如何能不爱?”媚烟骄傲地说。 “那是你.娘亲运气好。”飘红幽幽叹息,“很多女子嫁给偷鸡摸狗、窝囊无能的丈夫,还不是得过下去。婚姻都是由父母所订,你去问问,天底下有几个女子嫁给了自己爱的人? 当然,也没几个男子娶到了自己爱的人,但是男子还可以通过纳妾,得到自己喜欢的女人。其实,这样说起来我们妓女还算幸运的,等你做到了头牌,你就可以留宿自己喜欢的男子,对于那些看不上眼的,可以不予接待。 所以,既然你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不如把现有的命变得更好。媚烟,听飘红姐姐的话,你想留住初.夜这样的想法,太愚蠢幼稚,根本不可能实现。你若把张夫人(弄花台的老鸨被人称作张夫人)惹急了,到时候,你不但留不住,而且会失去得很惨。” 头几乎垂到胸口,许久不语,媚烟脸上的表情看不清,只是保持这个姿势,许久许久。 最后,她抬起头来问了一个令飘红心酸的问题:“若是最后买下我的,是一个又老又丑又恶心的混蛋,我也要屈服吗?” “既然能力挫那么多财大气粗的竞争对手,买下你来,此人非富即贵。这样的人,张夫人是惹不起的。你若不从,她会叫龟.公们给你手脚摁住,掰开你的嘴,给你灌催.情汤。” “催.情汤?”媚烟浑身剧烈一颤,一股寒意从脊背直窜而上。咬牙想了想,她露出一脸狠绝:“我还有办法!” 飘红一笑:“你应该知道逃跑是不可能的,你小的时候逃了那么多次都没逃掉。现在弄花台花了这么几年资金培养你,眼看就要往回赚了,张夫人对你可是严加看守的。” “哼!”媚烟冷嘲地一笑,脸上神色说明她要做的事比逃跑更狠绝。 飘红仔细地观察她,看见她眼里闪过极度痛楚的决绝,冷笑道:“如果你要自杀,我们倒是看不住你。但是我告诉你,死,很容易。活着,却是最难。你想这世间,不能与至爱结合的女子,多了去了。这世间,多少女子委身于令人讨厌的男人。但是她们中又有几个断然结束生命?谁不是在咬牙活着?” 媚烟沉默,只有胸.脯在一起一伏。 飘红紧盯着她:“媚烟,你听飘红姐姐的劝,不要铤而走险。我给你讲一个例子。飘红姐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个跟我一起出师的女孩。你自吹自擂说自己是公主,你是不是我不知道,但那个姑娘却是真正的皇室贵胄。只因家族谋反,家中男子都被凌迟处死,女的卖入官宦人家为奴,她则又被官宦人家倒手一次,卖入了青楼。她本来应该跟我同一天竞价开.苞,但是那天早上的竞价会上,她跟你一样缺席了,当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用不知从哪里弄到的药水,把自己毁容了。” 媚烟正听得惊心动魄,飘红突然停顿,媚烟焦急地拉住她的衣袖催促:“后来呢?” 飘红的神色有些凄恻,似乎陷入了什么惨痛的回忆,好半天才低低说道:“后来……因为她那张脸,已经不可能卖出价钱了。张夫人用她去安抚那几个龟.公了。这些龟.公日.日在花丛里劳作,岂有不起贼心的? 张夫人定期会用卖不出好价的姑娘,用来安抚他们。用一个姑娘,可以同时安抚好几个龟.公。而当年那个女孩,因为还未开.苞,第一个得到他的龟.公,必须付出半年的酬劳。 当时有三个龟.公,宁愿放弃半年薪俸,也要争初.夜.权。张夫人就把竞标提高为一年薪俸。最后,只剩下一个龟.公。在龟.公里他长相最猥琐丑陋,因为脖子上有一颗肉瘤,以前还被这个姑娘公开嘲讽过。这也许就是这个龟.公宁愿放弃一年薪酬,也要买这姑娘初.夜的原因吧。 这人现在已经不在这里干活了。但是,我永远忘不了他从那女孩房间出来时,那张丑脸上的兴奋。那天,那女孩被强行灌了催.情汤,一晚上伺候了我们弄花台的十个龟.公。第二天,她什么时候醒的,醒来后想起前夜的遭遇,会有什么表现,我们都不得而知了,因为,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是一具悬梁之尸了。” 尽管过去这么多年了,回忆起当年的往事,飘红还是不寒而栗,脸色苍白得厉害,身子在微微颤抖。 媚烟整个人都呆了。毁容,这也是她曾经想过的办法之一啊!幸好她没有做!没有了容貌的女子,在这世道,完全就没有任何价值啊,没有价值的女子,当然只能由最低jian的男人来占有了! “媚烟,就凭你现在的姿色与才艺,买你初.夜的不是王侯贵阀,就是豪商巨贾。这类人总比一身汗臭或者口臭如粪的龟.公,要好得多吧! 你听飘红姐姐一声劝,不要试图反抗张夫人。张夫人既然能一手掌控弄花台,她的手段绝对超出你的想象。像你这样顽抗的姑娘,她见多了,她自有一套办法对付你!到时候,那等羞辱与痛苦,不是你能承受的。 你如果现在乖乖服从,你的前途一片光明,飘红姐姐相信下一个头牌阿姑就是你。等你做到飘红姐姐今日的地位,再回顾过去的种种磨难,就会觉得一切不过微若尘埃,没有什么苦是熬不过去的,只要熬过去了,一切就会好起来。” 第四十章 血债血还 叙述到这里,那双紫色的眸子再也无法平静,侧向轩外,掩饰着眼中的情绪。 酒是在讲述的过程中慢慢端上来的,一向嗜酒的女孩,此刻却喝得极慢。泪水不断落进白玉卮里,溅起一圈圈金黄的涟漪。 湖上水风轻,霜露冷,晚霞流照,暮色半笼。 ……“我才是沁水公主!你的封号,你的衣服,你的辰哥哥,你的一切,都是属于我的,我要全部夺回来!”…… 去年初遇时,她在她耳畔凄厉的喊话,倏然萦回于此刻沧波荡晚的黄昏。 如果不是父皇侵略南朝,占领临江郡,屠戮严郡守一家,姐姐也不会流落他乡,卖入青楼。 但是,如果没有那场灾变,母亲就不会落入父皇手里,那么自己也就不会来到世上。 也就是说,她的出生,她的荣华富贵,都是建立在姐姐失去亲人、颠沛流离之上。 就连她的封号,原本也是给姐姐的啊! 那么辰哥哥,难道也是……? 姐姐跟辰哥哥,有怎样的过去?为什么辰哥哥自己不记得?辰哥哥不是绝情之人,又不曾因伤病失忆,若曾与姐姐相恋,怎会抛诸脑后? “后来呢?姐姐你还没有说完吧?”本来不忍心再让姐姐说下去,念及辰哥哥,沁水迫切追问。她希望接下去,姐姐的故事应该与辰哥哥有关了。 涌月轩外,暮烟万顷,湖波浩淼,菰蒲无际,水鸥盘旋。 “后来?”舒雅缓缓转过脸,凝视着沁水,许久,她的唇际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飘渺如寒烟冷雾:“后来我成了江州头牌妓院的头牌阿姑。” 沁水心上犹如被薄刃划过,尖锐的痛。 长而微翘的睫毛深深垂下,映着轩外云水霞光,在绝美的容颜落下淡淡凄寒的影,纤长玉指转着手中酒卮,“要想把第一次留给最爱的人,怎么可能?我不能,你也不能。” 沁水沉浸在悲伤怜悯中,起初并未留意这句话,以及说这句话时语气的阴毒。 闷闷地举起酒卮,欲饮,她忽然停杯,乌黑明亮的眼眸在白玉卮上方一闪,“呃?姐姐为何说我也不能?” “因为,我在你的酒里下了迷.情散。”她直视着她的眼睛,冷冷地回答。 “迷.情散?”沁水还有些愣愣的,难以置信地望着姐姐。 “就是我第一次开.苞时,老鸨给我灌的那种药。”看着妹妹纯洁得不含一丝杂质的黑眸,舒雅既痛且恨。 “什么!你……你想干什么!” 沁水怒而起身,舒雅随之而起,广袖一掀,就将沁水推倒在地。 “药性就快发作了,你老实呆着吧!”冷笑着俯视她,紫眸中射出阴狠,“否则,你这样跑出去,一旦药性发作,随便哪个侍卫都可以上你。” 果然,身体里像有一把火燃起来,不是寻常醉酒的感觉。四肢绵软,但比醉酒的那种绵软,多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酥软。沁水拼命摇晃脑袋,欲使自己摆脱药力。然而,绯红的晕色,已经像蔓延的火势般从她的眼眸,流泻满脸,再顺流到脖颈,连精致的锁骨都染了薄薄粉红。[.超多好看小说] “姐姐——你到底要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做!” 她凄怆地喊,同时挣扎着想爬起来,轩外就是湖水,大不了一头跳进去。刚刚勉强起身,又被舒雅挥袖一推,往后颓然跌倒。 舒雅蹲下来,抚上.她夏日红莲般娇.羞的脸,触手滚烫,“是不是很热啊?是不是热得想脱.光全身衣服?你放心,赫图就快到了,让他给你一件一件脱掉,好不好?” 有晕眩的感觉在脑海里搅动,意识变得松散凌乱,只觉得一种灼热难耐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席卷了整个身躯。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却还是竭力凝聚起神思,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伸出颤抖的手无力地攀住舒雅的衣襟:“姐姐……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啊……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 “你休想!当年我就是这样被灌下催情汤,把处.子.之.身给了不爱的人。如今该你了!”舒雅狠狠掰开衣襟上的那只烙铁般滚烫的手,眼神狠毒,神情疯狂,“一母同胞的姐妹,你是天潢帝女,我是青楼妓女!你在父母怀里受宠的时候,我在男人身下受辱!而造成这一切的,全是你那该死的父亲!现在他状如白痴,根本感受不到喜怒,那么,就由你来替他受罪!血债血还,你懂不懂!” 药性发作得越来越厉害,焦躁欲狂的感觉折磨着她,滚烫的肌肤已经快要容不下片缕,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撕扯最外面的半袖衫,眼神迷离狂乱。 舒雅垂目看着沁水的状态,知道火候到了,唇边衔着凄凉恶毒的冷笑,低首理理衣襟,拍拍裙褶,启步欲走。 沁水却猛然抓住最后一丝定力,涣散的眼眸极力地凝聚,微弱地喊道:“姐姐……去,去掖庭署,查我的出生年份……” 用尽了全力维持所剩无几的一点理智,沁水最后的声音完全没了气力,微弱得几不可闻。 也不知道舒雅有没有听见,她步履不停,绝然走了出去。 在涌月轩外的复廊里守候已久的赫图,像一只狂躁不安的饿狼般走来走去,见到舒雅的银白洒朱砂复纱长裙迤逦而入,他犹如猎豹敏捷地跃起,“妹子,我可以进去了么!” 舒雅以手掠鬓,浅笑如烟:“哥哥快去吧,沁水已经等不及了。” 她话音未落,赫图强壮矫健的身影已经掠过去了。 她的唇际,依然衔着那一抹凄寒的笑,定定地站在那里,神思飘忽。 复廊里的雕花漏窗,漆色红艳如血。湖上的清风将暮色一点点吹进来,廊子里逐渐幽暗。 修长的身影立在漏窗前,任晚风吹起轻薄衣裙。窗外,斜照沉汀,归鸦争树,最后一缕绮霞消失在水天之际,湖边沙渚蒙上一层烟水凄迷的朦胧色彩。 狠毒阴戾的神色,渐渐散去,一滴清泪,沿着那张美艳的脸,缓缓坠落。 她想起竞价那一日,她的一支疏勒舞蹈,引得台下众生颠倒。有几个男人当场喷出鼻血。 最后买她的,是南汉的淮南王刘炆。然而,临到开.苞那一晚,看见那个皱纹纵横、鬓染霜雪的老男人,色.迷.迷的眼神。本来已经被飘红劝好的她,无端地又反悔了。 她假意娇笑盈盈,频频劝酒。等淮南王喝醉,她借口如厕跑了出来,想要悄悄逃跑。然而狡猾的老鸨早就料到,喊了几个龟.公堵住了她。 淮南王手下最得力的家奴,闻讯赶来,气势汹汹地找老鸨理论:“我们王爷付了你这么高的开.苞费,你这老货怎的恁不识相!” 于是,老鸨和淮南王的几个家奴合力,强行将舒雅摁住,撬开嘴,灌入催情汤。 那一年,她跟现在的沁水一样大…… 沁水最后的模样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当时的自己,就是那个样子吧?像发.情的母.兽,迷乱而疯狂,每一寸肌肤都燃烧着对男人的渴望…… 然而,当她绝然离去时,她好像说了一句什么? “姐姐……去,去掖庭署,查我的出生年份……” 她是这样说的吗?为什么这样说?为什么! 蓦然间,一段久远而模糊的记忆穿过脑海。 舒雅脸色大变,手按在漏窗上,八角套海棠的镂空雕花烙入掌心,留下血红的印痕。 她修长的身影霍然一旋,往复廊尽头的涌月轩狂奔。那不顾一切的速度,让她的水红色绮罗广袖襦和银白洒朱砂的复纱长裙,飞扬而起、飘飘欲举,在幽暗的廊道里宛如一只被狂风卷起的蝴蝶。 第四十一章 意.乱.神.迷 “来人!来人啊!” 舒雅一路狂喊着,“轰“地推开虚掩的轩门,发狂般直冲上去,“放开她!放开她!” 她狠命推攘赫图的时候,尖尖的指甲抠进了赫图坚实的肌肉里,痛得赫图使劲一甩,将舒雅重重抛到一边。 这时舒雅的侍卫队和四个“胡力郭”都已经赶到。 “把这个家伙给我拖出去!”舒雅跌在地上,指着赫图厉吼。 四个“胡力郭”一拥而上,将来不及抵抗的赫图抬了起来,赫图身体悬空,嘴里怒骂:“舒雅,你这是作甚!你敢反悔!?” 舒雅不理会他,爬过去查看沁水。妹妹一.丝.不.挂的雪白身子,宛如月光照耀下的初雪,纯洁得令人疼惜。她正以一种极端诱惑的姿势扭曲着。 “你们转过身去不准看!”舒雅一边怒吼,一边自一堆凌乱衣物中寻了一件给沁水裹上,同时将手探向沁水下.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们姐妹就是这样玩我的?”赫图还在怒骂不休,声音狂怒如兽嗥,“本王替你妹妹救了杜将军,你妹妹答应以身相许,结果却反悔!本王替你攻下兰氏二府,你答应把妹子给我,结果也反悔!你们姐妹把本王当猴儿耍么!” 舒雅从那对凌乱的衣物中随意扯出一样,丢给一个侍卫:“去堵了他的嘴!”然后对其中一个“胡力郭”说,“把他带到廊子里,绑在立柱上,等我一会儿过去。” “是!” 赫图带下去后,舒雅一想,又吩咐侍卫队:“你们都去,切不可让赫图跑掉!” 舒雅知道赫图勇力惊人,四个胡力郭不一定能绑住他,若是失手让他跑了,后果不堪设想。[] 人都走空后,涌月轩内静得只听见沁水急促的呼吸。舒雅将妹妹抱在怀里,幽幽烛火映照下,只见沁水半睁的眼眸迷乱而涣散,樱唇微张:“辰哥哥……我好难受啊……抱紧我……辰哥哥,要了我吧……我想……” 舒雅眼里泪光一闪,然后抱起沁水,走出涌月轩,面向星月流辉的万顷湖波,深深呼吸。 “哗——”巨大的水花掀起半人高,舒雅抱着妹妹跃身跳进了湖里。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她带着妹妹穿行在星辰的倒影里,仿佛是在银河中沐浴。 舒雅的水性虽好,但是沁水是不通水性的,虽然处于迷糊状态中的沁水,不会像一般的溺水之人般胡乱挣扎,但是背着她游得久了,毕竟支撑不住。 舒雅很快转回岸上,她上岸的这个地方,是一片矮树丛,透过月光下的密叶间隙,隐约可以看见不远处的复廊。 将沁水放下,月光脉脉地洒下,流淌在沁水湿淋淋的面庞。她眼睛紧闭,嘴.唇也紧抿,显然药性已经过去了。 这催.情.药是赫图给舒雅的,当时舒雅没想过自己会后悔,是以不曾要来解药。而现在,赫图肯定不会给她解药,一时之间又不知道从哪里去要。 所以情急之下,舒雅想起带沁水跳进冰凉的湖水里。 “辰哥哥……”喃喃的,沁水还在呼唤这个名字。 “又是萧辰!”舒雅又痛又怒,扬起手掌扇过去,“那男人有什么好,成天皱着眉头!” 狠狠一巴掌甩在沁水脸上,打得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眸子里却还是一片空濛。 她迷惘地盯在舒雅脸上辨认着,忽然,艰难地支起身子,扑进舒雅怀里:“辰哥哥,原来是你——” 舒雅几乎没气晕死过去,一把推开沁水,朝复廊那边望去,一眼看见自己的心腹内侍张旭光,招手喊道:“阿光——” 张旭光明明听见主子在叫,转着脑袋到处看,竟不知声音从何发出。 “这里——阿光——”舒雅正欲站起身,却被沁水一把搂住,带着疯狂的力量,“辰哥哥——你,你怎么了——你不要沁水了?!” 舒雅深蹙蛾眉,转头看过来,沁水的眼神恍惚而深情,就像摇荡着月光的湖水。 舒雅来不及深究,将妹妹搂在怀里站起身来,“阿光——本宫在此!” 张旭光正在四下寻看,蓦地,从不远处一丛灌木里,站起来两个披头散发、一身水光闪闪的女人。银白月光里像两个女鬼。 “哎哟,我的天后唉,您这是怎么了!”张旭光飞一般地跑了过去,嘴里不停碎碎念叨着,“您刚才不是在涌月轩里吗,怎么跑这来了,这,这,怎么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少废话,快去我瑶华殿拿两套衣服来!”舒雅厉声打断张旭光。 “是,是,奴才这就去!” 衣服很快就拿来了,还跟着来了几名疏勒侍女。舒雅让她们给沁水换衣服,沁水却紧紧抱住舒雅:“辰哥哥,不要,不要扔下我……” 侍女们面面相觑,神情惊骇。 舒雅喝令侍女们将沁水拖开,自己先在矮树丛遮掩下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点了几名侍卫和内侍,先送沁水去瑶华殿。 然后才来到复廊里,看见赫图被绑在立柱上。 舒雅走上去,扯掉赫图嘴里的丝帛,厉声质问:“你那迷.情.散,除了催.情,是不是还会让人脑子坏掉!” 赫图绿色的眼睛射出野兽般的凶光:“你他娘的还敢跟我喊,先给我松绑!” “我问你话,你先回答我!” “你凭什么命令本王!你这北卫皇后的位置,没有本王能坐牢么!” 舒雅稍稍控制住自己,转头对四个胡力郭:“给他松绑。” 绳索解开后,赫图活动着僵硬的手腕,怒瞪着舒雅。 舒雅稍稍缓了辞色:“哥哥,沁水脑子好像坏了,是不是你那药导致的?” “胡说八道!本王那药给不少女人用过,从没出过意外!”赫图突然抓住舒雅,野蛮的手劲抓得舒雅双肩剧痛,“你竟敢耍我!我白白替你卖命了?!” “你放心,我会补偿你!你先把解药给我!” “没有解药。” “没有解药?!”舒雅气极,揪住赫图衣襟。 赫图趁机揽她入怀,“放走了丫头,你来补偿也是一样的!” “放开我!来人——” “好了,好了,我跟你开个玩笑嘛!”赫图感到劲风袭来,知道四个“胡力郭”围拢过来了,连忙放开舒雅,只是脸上依旧满溢着淫.邪,“你也太开不起玩笑了!” “少开无聊的玩笑,跟我去看看沁水,她的脑子好像坏了!” “不会吧!”赫图斜挑嘴角,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要是丫头真的脑子坏了,也只有我要她了!放心,我绝不会嫌弃她的!”说着大拍胸.脯。 走到瑶华殿,还在阶下,一名舒雅的心腹内侍,匆匆过来,在舒雅耳畔低低禀报着什么,舒雅神色不动,只是问了一下从殿内出来迎接的侍女:“公主如何?” “公主睡下了。” 舒雅点点头,转身对那名前来禀报的内侍说:“走吧。”又回过头,“哥,你跟我走。” “去哪里?我不去,我要去看看丫头是不是真的脑子坏了。” 舒雅犹豫了一瞬。 赫图坏笑:“你放心,难不成我还能在你殿中诱.奸丫头不成。” 舒雅断然说:“你在这里等我也可以,但不许你去沁水房里。等我回来,我再带你去看她。” “那算了。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赫图悻悻跟上舒雅,一边走一边问:“发生什么事了?” 舒雅瞥他一眼,淡淡回答:“也没什么大事。我的夫君动了我的男人。” 赫图花了半晌时间来消化这句话。我的夫君动了我的男人? 然后他明白过来,邪谑地笑了,斜了舒雅一眼。他的眼神里,有嘲讽、有鄙夷、也有佩服。 “需要我帮忙么?你若是需要我帮忙,我没别的要求,还是要丫头。”赫图凑上去,紧跟着舒雅的脚步,“喂,你怎么突然反悔了,说好把丫头给我的!我是真的喜欢她,不然你也来不及救她,皆因我不忍心对她下手,又摸又亲的浪费了多少时间。都怪我自己,早点下手就好了!” “不需要你帮忙,不过是两个男人。”他絮叨了半天,她未发一语,忽然间侧眸一笑,风情万种,“我还能摆平。” ~ 第四十二章 情夫丈夫 “刷――” 满是倒勾的鞭子挥下去,立刻带起一片血雾,精瘦如铁的身躯很快涌出无数细小的血泉。 “还不招么,表哥。”九龙绛纱袍的萧羽据案而坐,望着阶下受刑的男子,眼里缓缓漫开幽暗的回忆。 他和他是一起长大的表兄弟。那时,兰氏族中和萧羽一辈的男孩有四个。一个是二舅家的兰展轩,他是后来的太子妃兰澜的亲兄长,比萧羽大了八岁。而大舅家的三个儿子,有两个都比萧羽小四到五岁。只有兰韶云,只比萧羽大两个月。 年龄相差无几,孩童又是最喜欢在亲戚里找玩伴的。萧羽从小就很喜欢去找兰韶云玩,但是兰韶云总是冷冷的。从很小的时候,兰韶云就长着一张冰块脸。 但是萧羽生性大度、包容,从不介意兰韶云的冷遇,照例去找他玩。直到有一次,兰澜对萧羽说,表哥,你不要去找兰韶云玩了,他是贱奴之子,他母亲是被人卖来卖去、倒手多次的胡姬。 萧羽并未受到这番话的影响,照旧去找兰韶云玩。但是,出于孩子的好奇,从此后他去大舅家,总是对兰韶云的生母要多看几眼。 萧羽都是悄悄地看,但他哪里想到,敏感的兰韶云早就注意到他的目光,并且从此后更加疏远萧羽。直到萧羽逐渐年长,慢慢地也不再与兰韶云来往了。 望着阶下曾经的儿时玩伴,萧羽眼神复杂,有些不忍地提醒兰韶云:“表哥,你再不招,别怪朕用更重的刑。” 钻心的剧痛像无数条蜿蜒的细蛇,往骨头深处窜进去。兰韶云强咬牙关,用尽全力将头抬起来,用微弱的声音说:“我还是那句话。[]我遭到怎样的酷刑,他们就会遭到怎样的酷刑。” 他的声音太微弱,由行刑的侍卫禀报上去,高坐于上的萧羽,做了个手势,让正要挥下的铁鞭停住。淡淡对兰韶云说:“今日在这里对你施的刑,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既然不会传出去,我的朋友又怎会受同样的刑?” “不会有人知道么?那我算人吗?” 萧羽闲逸的身形蓦地绷紧,斜倚凭几的身姿坐直,往门口望去。 几盏宫灯开道,大红的光晕里,徐徐飘出水蓝色曲裾纱裙的皇后。 萧羽心里一紧。 舒雅先向萧羽跪行大礼:“臣妾参见皇上。” “皇后平身。”萧羽起身走下台阶。 舒雅站起身后,先让屋内所有人退出去,并叮嘱赫图:“哥哥,你在外面看着,别让任何人进来,或者偷听。” “我可以偷听吧?”赫图嬉皮笑脸地问。 舒雅没理他,直接走向兰韶云。 兰韶云被绑在立柱上,上身赤.裸,布满细小的血孔,正往外缓缓地流血,无数条鲜红的血线像许许多多的小蛇在爬着。他垂落在胸.口的头,吃力地抬起,暗淡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舒雅。 舒雅看了他好一会儿,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冷静。然后转身,面对着萧羽,与夫君久久对视。 赫图见这场景,戏谑地耸肩一笑,带着人退出去了。 “你的意思……”萧羽见人走光了,率先开口,“那个传话的人,居然是你?你知道我那两个至交的囚禁处?” “我不知道。”舒雅摇头,“但是我知道传话的方式。除非你把我幽禁,不让我接触任何外人。不然,你今天对兰韶云用的刑,很快就会加诸你的朋友们身上。” 萧羽久久盯视舒雅,这个他爱之入骨、无比宠溺纵容的女人。 “为什么要保他?”萧羽不解地问。 “我没有说过要保他。”舒雅平静地说,“你现在就可以杀了他,而我不会出一言阻挠。” “你明知他死了,朕的至交也休想保命了。碧霄宫主容貌也休想恢复了。而且,这混蛋刚才跟朕说,若我留他,他能劝朕的母后吃东西。作为亲儿子都不能唤醒母后生存的意志,他凭什么!”一向温雅的男子,也抑不住怒气。 “那就是皇上自己的事了。你自己舍不得那两人,舍不得碧霄宫主,舍不得你一心要追随情人同去的母亲。你既然不能克服自身的弱点,那就接受他的条件,让他留下。”舒雅还是平静淡漠。 “朕可以用酷刑逼他说出怜蕊他们的囚禁处。”萧羽说到这里,目光凝在舒雅脸上,“朕不信他能扛得住。只要你不说,朕会封了所有人的口,不会有人知道朕对他用刑,那么,怜蕊他们又何从受刑?” 舒雅静静地看着夫君,“我会说的。有我在,他受什么罪,怜蕊他们就受什么罪。” “舒雅……”萧羽抓住妻子的双肩,眼神深处有迷惘的痛楚,“为什么?” “皇上为什么不愿怜蕊受刑?”舒雅清冷地回答,“臣妾的理由跟你一样。所以,请皇上将心比心。” “怜蕊,涧泉居士,碧霄宫主,母后,他们都是对朕有恩的人!这个混蛋对你有什么恩?”清风淡月般的男子,终于也激动起来。 “没有他,臣妾就不可能助皇上铲除兰氏,皇上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独揽大权、亲裁庶政。”舒雅答得平和宁静。 “独揽大权,亲裁庶政吗?”萧羽苍凉地苦笑了,“朕分了不少大权给你吧。庶政是二圣共裁吧?” “这么多年皇上沉溺于诗画音律,不关心朝政、不结交朝臣、不熟悉政务、更不熟悉军情。就连这次兰氏倒台后,哪些是该受牵连的兰氏党羽,哪些是一直不曾党附兰氏、应该予以提拔的,皇上都搞不清楚。这些重要情报,全都是臣妾利用兰韶云弄到的。皇上若是觉得自己可以不需要臣妾的任何辅佐,那么,臣妾从此刻起不再问政,退居内帏就是。” 说完,舒雅跪伏在萧羽脚下,一动不动。 萧羽神情极度复杂,低首看着伏地不动的舒雅。许久,他俯身将妻子扶起来,脸色恢复了清和,“朕其实并不介意你干政,只要你我夫妻恩爱,其它都不重要。” “既如此,皇上为何独独不肯饶过兰韶云?” “朕已经答应饶过他,只要他将朕的两个友人交出来,只要他拿出碧霄宫主的药方,只要他能让朕的母后活下去。朕的诏旨都拟好了,只要他办成这三件事,朕不仅饶他不死,而且可以照他自己要求的,封他做十里尉。” 北卫宫廷的宿卫分为左卫和右卫,左卫和右卫底下,每方圆十里为一个片区,由一个侍卫首领分管。这是舒雅跟兰韶云事先商定的,所以兰韶云在与萧羽谈条件时,坚持要做十里尉。 而萧羽咬定的是,必须先交人交药。兰韶云不从,萧羽一怒之下对之动刑。 舒雅摇头:“皇帝的亲笔诏书就可信吗?当年萧辰谋反,太上皇不是下了亲笔诏书,许其投降后赦免一切罪过。结果,路上差点被暗杀。” “暗杀三弟,并非出于我父皇旨意。何况,即使出于父皇旨意。父皇是父皇,朕是朕。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朕?” “臣妾宁可不相信皇上,也不敢用兰韶云的性命冒险。”舒雅语气决断,直直地看着萧羽,“请皇上先下诏赦免兰韶云。皇上可以在诏书中说,是兰韶云主动举报兰太后奸.情,主动上缴兰氏一族谋反的证据,因而,兰氏族灭,兰韶云却可以赦免。然后,请皇上赐国姓萧与他,改名萧坤。如此,才可杜蔽众口,服膺群臣。” “萧坤……”萧羽脸上泛起苦涩的冷笑,“乾者为帝,坤者为后……这么说,你是决定要保这个男人了?” 舒雅不语,侧过脸去看那个将要改名为萧坤的男子。失血过多让他已然昏迷,头无力地低垂于胸口。那捆绑在立柱上、正从许多细小的伤口往外冒血的身体,她是那样熟悉。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这具身体覆盖过她,撞击过她,流下的汗水一滴滴打在她赤.裸的肌肤上…… 他看上去是那样瘦,胸前的肋骨都历历分明,然而却非常的强劲有力…… 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很快就蔽住了眼底的一丝波动。再转过脸来看萧羽的时候,已是异常冷静:“对,臣妾要保他。但是,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皇上。” “你们已经联手做得如此无懈可击,朕还有什么决定权。”他冷笑着说。 ~ 第四十三章 疯狂报复 螺钿人物花鸟纹铜镜里,映出一双大而长的眼睛,天然带着微微上挑的形状。晨光从拉开的帷幔射进,照得那双眸子宛如紫色的水晶,宝光流转,晶芒四射。 他从背后抱住她,“快一点,上朝时间要到了。” 看见自己的脸映入了铜镜,与妻子的脸紧紧贴合,一个是美艳炫目,一个是清俊秀雅,宛如红莲与白莲并蒂而开,真真是一对璧人。 他不禁感慨,“其实你完全可以不用化妆的。” 她微笑,侧过脸与他亲昵地磨蹭,“皇上,臣妾今日不能陪你一起上朝了。” “哦?为何?” “今日安排了贵戚命妇们进宫,臣妾要好好招待她们。一来探探口风,大概了解现在朝臣们的派系。二来,安抚好了她们,才能安定臣子之心。” “也好。那朕就先走了。”他站起来,任由侍女伺候他梳洗。 舒雅斜挑眉眼看着他:“你也别急着回我这里,届时见了那么多贵妇,你不觉得难为情吗?要不你去陆昭仪那里看看吧,既然提拔她父亲为尚书令,还是要笼络笼络的。” 他想了想,点头答应。兰氏倒台,提拔了一批新贵,这些新贵家里自然送了一批新人进宫,都封了有品级的妃嫔。[]但是舒雅专房专宠,那些妃嫔都有点形同虚设。 舒雅倒是不时劝萧羽临幸其她妃嫔。她深知,再深的爱,若朝夕相对,他迟早对自己厌倦。让他偶尔换换口味,才会更加觉得自己独特的魅力。 不过,今日劝萧羽去别处,却有极隐秘的原因。 萧羽走后不久,那些宫眷命妇就相继而至。舒雅在柔仪殿接待她们,然后又带着她们去后苑玩赏。 待宾客散尽,已近黄昏时分。舒雅派出去打探皇上行踪的心腹回来说,萧羽果真去了陆昭仪的飞香殿。 舒雅立刻带了心腹内侍和那四个胡力郭,从后苑的小门出了昭阳宫。顺着一带偏僻的林丛假山,转过几处曲径花坞,来到寿昌宫附近。 寿昌宫是太上皇的居处,包括卫宣帝以前所有的妃嫔都搬到这附近来了。如今,突然一个内侍总管来通知她们,说新任皇后正在彻查后宫账目,今日要亲自来询问她们的吃穿用度,以调查内务府是否私吞前任皇帝妃嫔们的供给。 为了不打扰养病的太上皇,舒雅让这些妃嫔集中寿昌宫里的一座偏殿,含章殿。 改名萧坤的兰韶云被任命为这一带的十里尉,管这一片宫殿区的宿卫。他已经带着手下的数百个侍卫,站在含章殿外的阶下,严阵以待地等候皇后。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暮色初降,斜晖脉脉。舒雅先掠了领头的兰韶云一眼,他垂目恭候,那张脸和过去并无差别,阴冷瘦削。 舒雅点点头,启步走进殿中。 一瞬间,满殿妃嫔全部呆住。 后宫佳丽云集之地,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但是,眼前这样耀眼炫目的美,简直像夏日午后最强烈的阳光,照得她们睁不开眼。 最让她们惊奇的是那双形状美极的大眼睛,眸色带着微微的蓝紫,如寒潭般澄澈冰冽。 目眩神迷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率先跪下拜首。众妃这才“刷”地拜倒一地,尽皆惶恐。 她们是已经过气的太上皇的妃子,而此刻走进来的,是朝中并称“二圣”的天后,是新近在人们口中盛传的一代权后。 舒雅倒是容色柔和,微微笑着:“应该是舒雅拜见各位庶母。” 说着她也行下礼去,嫔妃们更其惶恐,齐声称不敢。 舒雅侧头,示意内侍抬进一座酒尊和十多个酒卮。 “初次见面,不曾敬意。舒雅出生夷狄,也不知中原有些什么礼仪。匆忙间未及召问大鸿胪卿。于是不揣冒昧,将我们疏勒人见面先干三碗烈酒的规矩,稍加改动,以温和的桂花酒为敬,陪诸位庶母喝一卮,还望诸位庶母不弃舒雅粗陋。” 悦耳动听地说着,舒雅率先举起酒卮,面带优雅得体的微笑,环视众妃,然后仰起脖颈,掩袖饮尽。 众妃在她的美艳和高贵双重威慑下,都不敢直视,纷纷低头,掩袖饮下内侍端到自己面前的酒。 舒雅向众妃亮出杯底,然后静静地等待着。 因为是安置太上皇的妃嫔,这一片宫殿区本就僻远幽静,此刻,不知何处来了一阵阴风。殿中烛火摇曳不定,帷幔飘飘拂拂若鬼影来去。 一种莫名的诡异、阴森,倏然弥漫于殿中。 众妃莫名地觉得不安,抬目望去,那美艳得不像人、更像妖的天后,正用那双大而长的蓝紫色眼睛,幽深地俯视她们,她的眼神蓦地让她们觉得恐惧。 忽然间有低低的呻.吟在殿中飘浮,接下去,柔媚旖旎的呻.吟声织成一片,笼罩在整个殿中。 赫图被兰韶云带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幅极尽妖.娆香.艳的春.宫.图。 被骗喝了催.情.药的十多个妃嫔,姿态各异,千娇百媚。对药物抵抗力弱的,已经开始自解罗衣,扭.荡如蛇,粉樱挺立,美臀撅起。 对药物不那么敏感的,也已经娇.喘.吁.吁,红霞满面,眼神迷离。 “哥,我特意为你甄选了各种风味。有多年无宠、寂寞已久的少妇,有初承雨露就被兰素星用计打入冷宫的年轻妃子。还有她们的贴身侍女,都是未开苞的少女。一会儿把殿门紧闭,韶云派人守在外面。哥你就尽情享用吧。” 赫图眼睛发直,也不知道这段话听进去没有,只见两道鲜红的水线自他鼻孔里流出。 舒雅掩口一笑,从衣袖里摸出一张青纸,又接过内侍递上的纸笔,“哥,你先别激动,你照着纸上的字写一遍,盖上你的王印,然后再慢慢享用。” 赫图眼睛还是直愣愣的,人却被舒雅拖到旁边案几边,将蘸了墨的笔塞进他手里,催促道:“哥,你快写,写了才好尽情享受。” 赫图已经神魂颠倒了,像木偶人一样任由舒雅握着自己的手,迷迷迷糊糊地写着。 忽然,他无意间瞥了一眼,迷离涣散的眼神倏地一凝。脸色剧变,推开舒雅,大叫:“不行!” ~ 第四十四章 月下燃.情 “不行!我要丫头!这些女人,我不要了!” 舒雅斜眼看着他,嘴角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扳过赫图的肩迫他转脸,“真的吗?这些女人,你真的不要了?你好好看看,她们中可有不少姿色远胜沁水的。(.)你看那位正在抚弄自己双.峰的,身段多棒,难道不比又矮又瘦的沁水有曲线多了?你想要处.女,也有好几个啊,你看那几个小姑娘,水嫩得要掐出水来。被药迷成那样了,依旧不改青涩。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么多人可以同时伺候你,随你玩什么花样都可以……” 赫图喉咙里咕咕作响,大口大口地吞着唾沫,鼻血越流越厉害,不住地用袖子去抹,舒雅立刻体贴地送上丝帕。赫图却一把推开,眼神痛苦而绝望,濒临崩溃般地挣扎:“不行,我……我要丫头……我……” “那么随你吧!你要沁水,现在就给我离开此处。”舒雅脸色一冷,转首对四个胡力郭下令:“把王子带下去。” 四个胡力郭上来就将赫图凌空拧起,赫图大喊:“我写!我写!舒雅妹子,我写还不行吗!” 赫图俯下.身,照着舒雅写好的纸,誊抄了一遍:“色目国赫图王子奉扶日可汗之命,求娶卫国惠安公主,愿亲连两国,世敦姻好。” 然后,在舒雅拉扯下,从腰间取下王印,盖上。 赫图迫不及待收好王印,转身面向满殿发.情的佳丽,好容易止住的鼻血再次喷涌而出,绿眼睛翻腾着迷乱淫.暴的光,发出一声狂喜的嚎叫,猛虎下山般一纵,“乖乖们,本王来了!” 舒雅冷冷一笑,转身示意,所有人随之退出。兰韶云在最后,将殿门紧闭,挂了一把金锁,把钥匙小心翼翼地收在身上。 抬起头来,发现舒雅站在廊檐下,风灯洒下的朦胧光影里,印染云水纹的紫色纱罗随夜风飘起。[.超多好看小说]她的侧脸微扬,凝望着卫宣帝寝殿的方向,眼里的神情冷狠、悲凉、深邃。 淫人.妻女者,妻女必为人所淫。 她无声地吐出这句话。 突然有低沉的声音在耳畔,“皇后,末将有要事禀告。” 舒雅微惊侧眸,看见一双近在咫尺的阴骘凤眼。 “你说。” “此事机要,请皇后移步至无人处。”兰韶云冰一般冷隽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舒雅疑惑地盯了他须臾,再一望候在阶下的侍卫随从。略一迟疑,轻移莲步,绕到大殿背后。 刚停下脚步,未及转身,兰韶云忽然从背后抱住她,将她抵在粉墙上,一只手搂紧她勒着宽幅腰.带的纤纤细腰,另一只手抓住她圆滑挺翘的臀揉.捏。 “你……放肆!”她低低怒喝,奋力挣扎。 他将她翻转过来,让她面朝自己,双手撑墙,将她围困在精瘦如铁的胸膛里。 她左冲右突,却发现出不去,身子一矮,欲钻出,被他身手矫捷地抓住。 月光下,他面色如冰,眼神冷酷,毫无怜惜,狠狠地将她摁在墙上,俯身便吻。 她将头往右一偏,他的唇往右袭击,她又将头往左一偏,他的唇随即往左袭击。她不住地将头左右摇晃,躲开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最后他用两手正住她的脸,霸道强劲的吻如猛兽吞噬猎物般,笼罩了她娇.嫩柔弱的唇。 “不……韶云……不要……”她挣脱这一吻,嘴里是苦涩咸腥的味道,恳求道,“韶云……我们不能这样……” 他并不饶恕她的哀求,放肆地寻找她胸前的丰盈,不住蹂.躏那团浑圆的挺拔,然后顺着曼妙柔.媚的曲.线,一路粗暴地往下滑…… “韶云……求求你……不要这样……不然,我真的喊人了……”像她的影子般随身护卫的四个胡力郭就在附近,只要她一喊,他们就会立刻出现。[]但是她一直没有喊,只是在他耳畔低低地哀求。 这更加刺激了他的欲.望,手在她腰间一扯,那条长约数尺的宽腰.带松了。因为绕身数圈,很难解开,他低头蹙眉,两手并用。 而她背靠墙壁,娇.喘.吁.吁,心中在大声呼唤:不能,不能挑战萧羽的底线。我现在的一切,都因为有皇帝才牢固,一旦失了皇帝的宠爱,我的权力就会动摇。 这样一想,她用了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推。 正在火烧火燎地解腰.带的兰韶云,猝不及防地退了一步。而那又宽又长的紫色丝织罗带,就在这一瞬间飘散开来,像一缕凄凉的断魂,飘落在一地如水月光里。而她没有了束缚的长裙就这样在夜风里,宛如一篷艳紫色的烟火般鼓荡翻飞。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望着她。冷月流辉,静静地淌了他一脸,他冰雕般冷漠的面容,散发着幽幽的寒意。那寒意里,似乎有一缕缕难言的痛在漂浮。 她背靠粉墙,深深呼吸,迫使自己镇定。 “韶云,这样的事,不能再发生第二次。”她的声音依然很低,很轻,很温柔,但是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果再发生,我就护不住你了。” 他猛地侧过头去,看着别处,拒绝回答她。他的侧面在月光里,苍白阴寒,冷痛凄恻,像月光石一般幻美。 她蹲下去,默默地拾起腰.带,而她蹲在月光里捡起腰.带的身影,无端地让他心碎。 在别人面前,她是铁腕辣手的一代权后。但是,在他心中,她是那个曾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娇.花.嫩.蕊。 看着她一步步爬上权力巅峰,一步步成为叱咤风云的天后。他不知道对她的感情是爱还是恨,只知道对她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刻骨铭心。 不论什么时候,总是会想到她。他的生活里已经摆脱不了她的阴影。不论是在宫苑里巡逻,还是回到她赏赐的新宅,跟她赏赐的婢女交.欢,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无法遏制地想她。 而每想她一次,就有一次撕裂心扉的痛。为那种失去,那种得不到,那种不甘,以及那种种激.情.云.雨的记忆……那是对任何女人都没有产生过的激.情…… 就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萧羽其实也并没有临幸陆昭仪,而是在一处冷宫僻院,召见了一个与兰韶云关系非同寻常的女人。 他是在下朝路上遇到这个女人的。走过濯龙池畔,看见木芙蓉开得如霞似蔚,艳丽的颜色倒映水中,宛如美人照水。一时诗兴大发,就在假山旁的一座梅花亭坐下,令随从铺上笔墨。 正要挥毫,忽闻假山那边有尖利的争吵声。 萧羽微一蹙眉,摆手令随侍的内监侍卫不要跟着,独自穿过曲曲折折的假山,躲在一道堆砌而成的崖壁后,望出去。 假山外是一片花坞,花锄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几名花奴都指着一个粉衫女子呵斥厉骂。 “你以为自己还是贵胄千金啊!” “装得弱质纤纤,就可以少干点活了吗!” “你们看她梳这么妖妖调调的头式,只怕还在梦想着圣眷突降呢!” “当今皇后威行六宫,皇上都不敢旁幸妃嫔,你就做梦吧你!” …… 在这七嘴八舌的骂声中,那女子手把花锄,有一搭没一搭地锄地,对于她们的话也是置若罔闻。 从萧羽这个角度可以看见那女子的侧影,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然而清丽冷傲,如玉魄冰魂般高洁。 萧羽心中一动,这女子,好面熟…… 那几个花奴见骂了半天,粉衫女子恍若未闻,一脸冷漠,一时都被激怒了。 其中一个花奴跳过来给了粉衫女子两耳光,“你装什么装!” 粉衫女子停了手下动作,倚着花锄,冷冷斜睨打她的人,那清冷如雪的眼神,令那人更觉恼怒,于是挑动另外几人:“揍死这个jian人,看她还敢不敢摆架子!” 几个花奴应声而上,将粉衫女子扑倒在泥地里,拳脚如暴雨落下。 “住手!” 听到这声威喝,几名花奴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萧羽,突然,自他的服饰里辨认出来,全都吓得惊恐万分,扑通扑通跪倒:“不知圣上驾临,奴婢该死!” 萧羽没有理会那几个花奴,只对粉衫女子温和地下令:“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粉衫女子一抬头,萧羽就失声道:“你是……你是沈沛文的千金?” “启禀陛下,奴婢正是罪臣沈沛文的女儿。”沈如湄淡淡回答,神色间不露悲喜。 萧羽淡远清疏的眉,微微一敛,不知什么样的情绪掠过。少顷,他突然转头对那几个跪伏于地、瑟瑟发抖的花奴厉声说:“今日遇见朕的事,你们不许跟任何人说,若是说出去,朕不仅杀了你们,还会找个借口将你们家人下狱,听见没有!” 几名花奴虽不明所以,但也只是将头磕得如同捣蒜,连声答应。 萧羽让几个花奴先下去,等她们走远了,才上前拉住沈如湄的纤手,将食指放在唇下,神情诡秘,“你随朕来,别出声!” ~ 第四十五章 爱的考验 萧羽拉着沈如湄,绕过假山,专门挑选曲径花丛,逶迤行去。(.)只要有侍卫的身影,萧羽就连忙拉着沈如湄蹲下。 沈如湄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是觉得很有趣,也很好奇。于是不动声色地紧跟着,心里扑通扑通地急跳。 眼前的路越走越荒凉,尽头处是一所废弃已久的宫院。荒草丛生,苍苔盈阶,粉墙剥落,帷幔残破。 萧羽拉着沈如湄走到后苑,进到一座蔽旧的六角亭里,这才坐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见沈如湄还站着,温和地笑道:“你也坐,这里无人,不必拘束守礼。” 刚才沈如湄只是在身后跟着他,此刻一见他容颜,不由呆呆地盯着他,然后捂着嘴笑起来。 萧羽尴尬地摸脸:“你笑什么?” 沈如湄大胆地上前,引袖抹去萧羽脸上沾的泥土树叶。这大概是刚才在花丛里躲开那些侍卫时弄上的,突然,沈如湄想到自己脸上应该也不光彩。一时间难堪至极,连忙将衣袖引回自己脸上,一阵揩擦。 萧羽被她逗得朗声笑起来。 沈如湄拉着衣袖,撅嘴生气地看着萧羽,突然也扑哧笑开来。 两人相对笑罢,萧羽再次让沈如湄坐,沈如湄也就不客气地坐于亭内横栏。 “作为兰氏的主要党羽,你们沈家男丁全部杀头,女眷没入宫中为奴。”萧羽神色柔和清朗,慢慢说着,“但是,朕不会忘记,当年卫国取代燕国之际,北燕东部五王谋反,是你曾祖父率领大军,前往平叛。那时,沈老将军已经年过七旬,却依然宝刀未老,尽忠报国。后来又功高不居,主动交出兵权,退耕于野。并且明智地让自己的几个儿子,不从武事,担任文职。你的父亲沈沛文,本是一代鸿学之士,只可惜投入兰庭松门下。人道是,师恩如山,所以不得已做了兰氏臂膀。” 沈如湄垂首静静聆听,直到听到萧羽一句“若是你为朕做一件事,朕为你们沈家平反。让原本被剥夺的荫封重新归属你家门,并且召回你流放边庭的幼弟,让他在朝中任职,如何?” 沈如湄这才略感惊异地抬起眼眸,“皇上要奴婢为你做什么事?” 萧羽凝视着她,须臾,才缓缓吐出:“回到你夫君身边去。” 沈如湄浑身一激灵。兰韶云那张阴冷苍白的死人脸浮现在脑海,不禁让她涌起一阵厌恶。 她本能地想拒绝,但是牵了牵嘴角,还是沉默了。 萧羽仁慈,为了兰氏谋反案,他没少与舒雅力争。[.超多好看小说]舒雅秉持“除恶务尽,斩草除根。”而萧羽却尽可能少株连牵扯,但凡十八岁以下的男丁,他都算作稚子,不予死刑。 沈如湄的弟弟幸而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八岁,所以只判了流放。但是西部边疆,与大漠接壤,风沙肆虐,环境恶劣。弟弟长于贵胄之家锦绣丛中,哪里经得起。 因此,萧羽这段话,对沈如湄吸引最大的不是家族荣耀,而是幼弟可以回到京中,得到自己照看。 “我弟弟……皇上准备给我弟弟什么职位?”沈如湄犹豫着问。 “你弟弟的职位,由皇后任命。”萧羽温润柔和的眼底,有微微幽暗的光。 “呃?”沈如湄眨着清灵灵的眼眸,没弄懂皇上的意思。 萧羽清浅地笑了:“你回到兰韶云身边,也不由朕安排。你不要告诉任何人遇到朕的事,今天那几个花奴,朕也会想办法封住她们嘴。然后,朕安排你跟皇后偶遇。皇后听说你是兰韶云的妻子,肯定会重新把你赐给兰韶云。然后,你再恳求兰韶云到皇后那里美言几句,将你弟弟召回来。皇后自然会给你弟弟安排职位。你们姐弟是兰韶云的妻弟,而兰韶云是皇后的人,所以你们看上去是皇后的人。但其实是朕的人,这一点,只有我们三人知道。让你弟弟守口如瓶,他能做到吧?” 沈如湄冰雪聪明,一听就明白了。只是,她微微有些疑惑,踌躇着问:“奴婢能否冒昧地问陛下一句,陛下安排奴婢到兰韶云身边,是要除掉兰韶云吧?那么陛下为何不直接除掉他,他可是兰氏一族的骨干,早该随他的亲族一同斩首了。” 萧羽往后倚着横栏,白得透明的修长手指抵在额角,微微垂了长睫,“因为他是皇后的人,皇后要保他。” “陛下,为何如此惧怕皇后?就算她是色目国的公主,难道我们卫国的军事力量还不足以抵御色目大军么?”沈如湄大胆地继续问下去。 “朕不是惧怕她,是不愿意伤害她。”他淡淡地说,然而,眼里有深不见底的情意。 沈如湄看得怔住,心里有莫名的痛在灼烧。那个女人有魔力吗?为什么,这两个男人都如此迷恋她? “但是,你暗地里除掉兰韶云,比明里杀他,可能更加伤害她。”沈如湄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因为兰韶云手里掌握着朕至交好友的性命。朕若明里杀他,朕的两位友人就休想活命。所以,朕要拜托你,回到兰韶云府里后,设法探出那两位友人的囚禁处。” “皇帝也有至交好友吗?”沈如湄忍不住问,“友情与权力是不能兼容的吧?” 这个聪明剔透的女子,让萧羽心中一痛。忽然有些不忍,该不该送她回狼窝?他当然知道兰韶云对她并不好,以前的太子妃兰澜最爱播弄是非,早就对他说过这些家长里短。 “岂止友情,还有爱情。爱情与权力,也是很难兼容的啊。”萧羽悲叹一声,清俊的脸上浮起凄凉的笑,“我也只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总之朕尽力了。” 沈如湄深深地凝视着眼前容颜绝世的男子,龙袍下纯白清逸的中单领缘,衬托得他的脸像水晶一般澄澈纯美。 再想到另一个男人阴森残酷的脸,沈如湄不禁痛苦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她清冷孤高的眼眸,率真大胆地盯着萧羽,说道:“回到兰韶云身边去之前,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我要皇上宠幸我一次。”沈如湄眼神纯净,并无一丝娇羞和谄媚。 萧羽却睁大了眼,愕然无语。 半晌,萧羽才问:“为何?” “想到要再次被那个畜生脏了身子,我就难过。皇上,你能理解我吗,能满足我这点小小的请求吗?”她的眼神悲伤无助。 萧羽默然,转过头去。亭外,暮色如涌,晚风摇荡。 ~ 第四十六章 拷问妻子 再转过头来时,萧羽的脸上带了宁静清湛的笑:“如湄,对不起,朕不能答应你。你可以拒绝为朕回到他身边去,这件事,你不用为朕办了。你的弟弟,我会设法召回京中,好生安置。” 沈如湄呆呆望着萧羽,忽然泛开一脸凄婉的笑,有薄薄泪光浮现于明眸,却很快敛去,抹泪笑道:“真羞煞人了,居然被拒绝了!” 萧羽也笑,“哪有,是朕惧内,不敢旁幸妃嫔。好了,你先回原来的居处,朕设法将你弄出宫去,嫁人还是独居,你自己选择。刚才那件事,当朕没说过吧。” 然而沈如湄抹去眼泪,抬目盯住萧羽,眼神变得坚冷:“不,皇上,我愿意为你做那件事!让我去做吧!” “不,不必了。”他挥袖摆手,神色也很坚定,“你放心,你弟弟我会召回来的。” “不,不是为我弟弟!”沈如湄坚决地说,“皇上,求你让我去吧。” 萧羽站起身来,拉起沈如湄,将她往外推:“行了,那事不提了。天色晚了,回去吧。朕想皇后了,这里离昭阳宫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沈如湄见他如此,也不再坚持。走出这处宫院,萧羽本来坚持要送沈如湄回去,沈如湄却称自己识路能力极强,非常固执地拒绝了。 于是萧羽独自一人,踏着月华,穿花度柳,走了不久,到达隐于曲沼深湾边的昭阳宫后苑东侧门。 他刚要从林木后面出来,就看见远远的数盏宫灯,如星子般摇摇晃晃地过来。 宫灯荡漾如水的光晕里,步态优雅地行走着他的天后。 萧羽微微惊异,这么晚了,舒雅从哪里回来? 惊异之后,他忽然想给皇后一个惊喜,于是悄然跟在队列后面。 在苑门处,舒雅停下,等待内侍开启苑门。萧羽蹑手蹑脚靠近,舒雅后面的随从看见他了,他立刻对她们作了噤声的手势。 侍从们都知道皇上对皇后宠爱至极,必定是想要给皇后一个浪漫的惊喜。于是都不作声。 苑门开启的刹那,萧羽突然从背后紧紧抱住舒雅。舒雅今晚经那一吓,竟然下意识地惊呼道:“韶云!” 几乎就在一瞬间,抱住她的身躯僵硬了。而舒雅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兰韶云。她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不知所措地回身。 “皇上,你想吓死臣妾吗?”到底是舒雅,很快就镇定了,体内的血液重新通畅,她拿出平日的威慑,反而用严厉的口吻质问萧羽,“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么皇后为何会在这里?”萧羽唇际含一抹冰凉的笑意。 “进了寝殿,臣妾再向你解释吧。”舒雅迎上萧羽冷锐的目光,从容地回答。 瑶华殿。帝后二人摈开所有下人,拉合帷幔,紧闭殿门。萧羽上坐于榻上,舒雅跪坐他下方。 “现在你可以说了?”萧羽稍稍控制了情绪,眼神依旧冰冷,语气倒还平稳。 舒雅从袖中摸出一张青纸,呈上。 萧羽大感意外,好奇地接过,扫了一眼,“这跟朕的问题有何关系?” “皇上不是问臣妾今晚作甚去了吗?”舒雅淡淡笑着,眼底有一缕恶毒缭绕而起,“臣妾今**赫图作此承诺书去了,皇上不想知道臣妾用什么办法让赫图写下这个?” 萧羽蹙眉,冷冷说:“你应该知道朕此刻最想知道什么。” “不。”舒雅扬眉而笑,烛光下,她的笑容邪媚冷艳,“这才是皇上最想知道的。皇上难道就不关心那些庶母如今的处境?” 萧羽一震,微微睁目:“你这是何意?” “你父皇收了这么多貌美如花的佳人在后宫,他自己却形同废人,扔下这些妙龄女子孤帏寂寞,岂不可怜?臣妾今日给她们赏赐了美妙的药酒,使她们能够与我兄赫图共享鱼.水.之.欢。” 萧羽难以置信地盯着舒雅看了一瞬,猛地挥起大袖,抡过去一个耳光,“朕给你权力,就是让你干这种龌龊事的!” 他自小最不喜欢好勇斗狠的事,为此刻意不习武技,是以他的力量不是很大。 但是这一耳光凝聚了这个温润的男子全部的怒气,竟也将舒雅打得扑倒在地。 然而,他几乎立即就心痛了,从榻上跳下来扶起她。 她抬起脸的一刹那,他的心像被尖刀捅了一下。烛光下,一缕血丝从她嘴角缓缓流下,含着这缕腥艳,她倏然绽放妖异的笑,抬手摸他的脸:“你到底是个男人,还是很有血性的嘛。” 萧羽无语。女人是不是都有些贱?被打了反而用从未有过的倾慕仰视他。 “朕是不是男人,莫非你不知道啊?”他怒声,揽过她的腰,伸手解她的腰.带。 蓦地,他停下,目光凝在她腰.带上。这款罗带是专门搭配她这一身大袖连裳,腰.带有他两个巴掌那么宽,而且长达丈许。缠绕多层后,紧缚腰身,尤为适合她这样修长高挑、前凸后翘的身段。他最喜欢看她穿这身,早上起床时,是他亲手为她系的罗带。 他抬起眼睛,目光森寒:“早上朕好像不是这样系的。” 她眼里滑过一丝慌乱,但很快镇定如常:“早上皇上系得太紧了,臣妾陪贵妇们用过午膳后,饱胀难受,就解开重系了。” “是这样吗?”他还是紧紧盯着她,那双清澈柔和的眼眸变得从未有过的锐利阴沉,“不是兰韶云给你解开的?” 她身子一颤,心里告诫自己:不能说,不能说,虽然并没有发生什么,也不能说。不然就留不住韶云了。 于是她迎视他的目光,尽量让自己的神情坦然镇静,“皇上,你不相信臣妾?你连自己的枕畔人都要怀疑?” 这样一问,萧羽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要相信她吗?其实,将兰韶云留下,不仅仅因为他手里有自己最好的朋友,也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妻子。他忘不了她在牢房里说“我爱他”时的神情,他知道她心底一直有一个深爱的人,这个人不是兰韶云。 他推测,她对兰韶云的感情,无非是歉疚。因为她利用了他,出卖了他。他能够理解那种歉疚。如果他曾经这样负了一个女人,他也会呵护回报她的。 如果没有今天这一连串的疑点。 “羽,你忘了新婚之夜曾对我说过的话吗?”她忽然不叫他皇上,而是用两人鱼.水.之.欢时的称呼,紫色的眼眸满溢着深情注视着他,“你说过,你不会在意我的过去,只要我从嫁给你的那一刻起,与你恩爱厮守。羽,舒雅可以用生命、用我们阿耶氏族的存亡发誓,从嫁给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做过让你蒙羞的事。” 她的神情语气如此诚恳真挚,令他动容,缓缓抬手抚上.她剔透如水晶般的脸庞。 “倒是皇上你……”忽然她笑起来,“你的龙袍撕裂了两处,衣襟上有泥迹,脖颈里有树叶,又突然出现在后苑东侧门。你是背着我偷.腥去了吧?” 萧羽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今天差点“偷.腥”了,不是吗。 “是啊,偷得痛快!”他捏捏她的脸逗她,“有人主动投怀送抱。” “谁啊?” 他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说。既然沈如湄那么恐惧回到兰韶云身边,那么自己最好悄悄送她出宫,不让兰韶云知道她的下落。 “你还用问朕?你在朕身边安插了那么多耳目,朕每日的行踪不都在你的眼皮底下么?”他半带嘲讽半带宠溺地搂着她说。 “人家好心给了你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你就说我是安插耳目。那你把臣妾的胡力郭还回来!”舒雅在他怀里撒娇。 再也抗拒不了她的娇媚,他一壁解她的腰.带,一壁咬着她耳垂说,“朕喜欢被你监视,朕心甘情愿的,舒雅……我爱你……我那么爱你,你知道吗……” 骤然听到这三个字,她有一刻失神。有过瓜葛的男人不少了,但是从来没有人给她说过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让她顷刻间从内到外都湿了。 深刻而绵长的缠绵之后,两人在锦衾里紧紧相拥,每一寸肌肤都严丝合缝地相融。 很久都无言。 他先打破这温存的静谧:“唉,舒雅,你今晚做的事,让朕如何为你遮掩?” “赫图的那种药,醒来后会以为是梦一场。此事不会传出去的。” “那你的复仇是否可以算就此告终?从此以后你是否可以不再怀有仇恨,跟着朕一起安宁喜乐地生活?” 未闻回应,他低下头看躺在自己臂弯里的她。 而她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半晌才说:“我还有个仇人在吴越国逍遥呢。对于我来说,他比你父亲,更可恨!” “你跟我三弟究竟怎么回事?”他突然问,这个埋藏在他心底很久的疑问,他因为怕伤害她,从未问起。 ~ 第四十七章 谈婚论嫁 她却又一次转移了话题:“赫图要求娶惠安公主,明日臣妾先召惠安进宫,跟她谈谈。[.超多好看小说]” 惠安公主是萧羽最小的姑姑。当年萧羽的爷爷萧烈有三十多个儿女,卫宣帝最小的这个妹妹,比萧羽年龄还小。 兰素星和叶凌风联手加害了卫宣帝的许多未出生的胎儿,卫宣帝子嗣单薄,只有三子一女。唯一的女儿就是沁水。 “既然你决定不把沁水嫁给赫图,那么,就还是照父皇在位时订下的那桩婚事,将沁水嫁给吴越国世子吧。”萧羽提议。 舒雅猛地自他怀里抬起身子,目光尖锐,“是沁水求你的吧?死丫头给我装疯卖傻这么久,我早就知道她根本没事!” 自从上次被舒雅灌了催.情.汤,差点失身赫图,沁水就一直神志不清,见了舒雅就喊“辰哥哥”,见了其他人则通通不认识。舒雅带赫图去看过沁水,赫图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坚称不是自己的药物所致。 “不是沁水求我的,而是这桩婚事早在父皇在位时就已订下。”他替沁水遮掩。 “老畜生订的婚事,我们凭什么遵守!”她激怒之下,心底的称呼脱口而出。 他蹙了疏淡的眉:“舒雅,你今晚做下那事,已经快要超越复仇的底线。请你终止你的复仇,不要再憎恨我的父亲。” 她低了头,不语。 他继续说:“不管这桩婚事是谁订下的,我们要对吴越国守信。吴越虽小,但多年附属于我国,称臣纳贡,从未有缺。吴越世子对沁水,更是一往情深,在南汉也要嫁公主给他的情况下,宣称非沁水不娶。朕觉得,这桩婚事皆大欢喜,互惠互利。” 她冷笑:“那么你以为沁水一心一意要嫁到吴越去,是为了谁?你就不怕她去了那里,与萧辰做下乱.伦之事,让吴越世子受辱,让我们卫国蒙羞,让两国关系交恶?” “三弟去吴越国只是为了求医,前日碧霄宫来人告诉我,三弟的腿疾痊愈。既如此,朕召他回来就是了。” “碧霄宫跟你联系了?”她忍不住问,心中不悦。他的某些行为,仍旧不在她的控制中,这让她不放心。 而他,可以纵容她,宠溺她,深爱她,但他懂得要为自己留后路。所以他和碧霄宫主的联系方式,是她所不知道的。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问:“怎么样?你究竟怎么想的?沁水和吴越国世子的婚事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 她暂未答言,眉间笼了深重的暗影,许久,才缓缓开口:“皇上,昨日朝堂上臣子所言南朝事,你难道未曾留意。” “朕有留意。权臣高寒朗暴病而亡。一直被高氏控制的南汉皇帝刘敕,欲趁高氏全族送殡之时,发动政变,一举铲除高氏。岂料高氏全族都在丧服底下穿了铠甲带了兵器,而且埋伏了军队。刘敕的宫变失败,直接被废掉,高氏另立刘敕的小儿子,九岁的宋王为皇帝,由高皇后垂帘听政,实际政权却掌握在高寒朗的儿子手里。” 舒雅说:“大约是受到皇上铲除兰氏、夺回政权的鼓舞,刘敕以为既然北卫政变成功,他南汉也能政变成功。哼,也不想想,我的夫君是何等英主,他是何人,也敢效颦?” 听见舒雅倾慕而骄傲的语气,萧羽淡雅的眉间亦染了喜色,将手插.进妻子秀发间梳弄,赞道:“那是因为他没有一个像你这样能谋善断、手腕通天、又与夫君齐心协力的皇后。” 舒雅娇滴滴地用脸在夫君颈窝里蹭了蹭,但很快又锁紧眉心,“还有个原因,刘敕遇上的对手比咱们厉害!皇上忘了昨日朝臣提到的那个人?” “岂敢忘?此人以后将是我们的劲敌。高君琰在高寒朗的儿子里,起初不仅不出色,而且是他最头疼的儿子。据说斗鸡走狗,混迹花丛,不学无术。 直到冯翊王叛乱,刘敕不得已将高寒朗从边镇召回。当时高寒朗准备领军直袭冯翊王的老巢商州。 高君琰却站出来,力谏父亲兵分两路,一路直奔京师,在京城前最重要的陵口拦截。另一路攻占冯翊王老巢,截断他的退路。 高寒朗采用了儿子的建议,平定了冯翊王之乱。 后来高氏入朝,手握大权,高寒朗却突发疾病,驾鹤西去。此时,本来应该是高寒朗的长子主持大局,又是高君琰站出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认为皇帝会在送殡路上动手。 高君琰又一次力挽危局,将南汉完全控制在高氏手里。九岁的小皇帝加封他为楚王,假黄钺,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这四条几乎是权臣改朝换代的必经过程。” 舒雅盯着夫君,一字一字吐出心底蕴藏很久的谋划:“臣妾为沁水选中的夫婿,就是这个高君琰。 高君琰肯定等不及要取代刘汉,自己做皇帝。 而他当皇帝的条件并不成熟,皇上你看着吧,他自立为帝后,刘汉各路诸侯王必定起兵,届时南朝大乱。这时,我们的支持就会至关重要, 所以,对于高君琰来说,将非常需要与我们联姻,也就非常需要沁水。 这样对沁水也好,因为夫家慑于她背后的娘家,绝不会亏待于她。” “就好像你和我?”他半开玩笑半冷嘲。 “皇上的意思,你对我的爱全都是慑于色目国,而非出自真心?”她斜斜地挑起纤长的黛眉,凝视他。 他笑了,捏捏她的脸:“像我们这样的又有几个?朕本来以为是为社稷被迫迎娶,却万万没想到,娶到的是自己心仪已久的女子。” 她也笑起来,心里涌起柔软的感觉。 语气一转,他沉下脸说:“推己及人,朕能够娶到自己爱的人,感觉如此幸福。朕也希望沁水嫁给自己爱的人,让我唯一的妹妹也获得幸福。” “你能让她嫁给萧辰?” 萧羽顿了顿,用迟疑的口气说:“沁水跟三弟,只是感情深厚罢了,未必像人们说的那样不堪吧。你知道吗,三弟娶妃的时候,沁水也去了,那晚三弟府上放起了烟花,不知怎么就烧着了沁水。是三弟抱着沁水跳进湖里,才救了她。或许是这份恩情,让沁水对三弟无法忘怀。这未必就是男女之情。沁水应该还是喜欢吴越国世子的吧。” “皇上,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沁水是不是求过你将她嫁到吴越国?如果是,那么臣妾告诉你,她就是为了萧辰!不信,你召回萧辰试试,萧辰一回来,沁水绝对死也不肯嫁到吴越去。” 萧羽眨了眨眼睛,有些为难,“是吗?不过,她跟三弟在一起也没有不好。” “你在说什么呢,他们可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舒雅说这话的同时,脑海里却闪过沁水的话“姐姐……去,去掖庭署,查我的出生年份”。 然而,舒雅没有跟萧羽提及。只是继续劝说:“皇上,难道你要纵容沁水这种不.伦.之.情么?如果你不希望春秋时期的文姜之乱重演,就请及时地阻止他们吧。最好的方式莫过于给沁水找一个远离萧辰的婆家。” 萧羽忧伤地说:“我不是想纵容她,而是不想把最亲爱的妹妹作为国策的筹码。” 舒雅从他怀里仰起头,盯紧他,神色锋利如刀:“你是皇帝,皇帝需要考虑的不是个人感情,而是国家利益!为了控制南朝,为了统一天下,妹妹又算得什么!” 他凝视着她,秀逸的眉眼染了凄楚的无奈,“朕倒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做皇帝。” 她闻言并无喜色,只是苦涩地说:“羽,你又在退缩了,你不要再让我失望了。我希望你能成为雄霸天下的男人,为此我不惜殚精竭虑辅佐你。但是你……” 他紧紧抱住她,将她的头摁在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好,为了你,我会尽力,相信我……” 其实他已经在为她改变了,他也很想成为她所喜欢的那种类型。他为她死都可以,又为何不可以改变自己呢?只是,他常常觉得有一种失去自我的感觉,常常觉得很累,很力不从心,这些她又何曾体会呢? “臣妾倒有一招狠计,管教沁水乖乖嫁到南朝去。”她从他怀里抬起头,脸色有些阴暗,“只是,必须要皇上你的支持……” 注释:春秋时期鲁国王后文姜与同父异母的哥哥齐襄公通.奸,造成齐鲁两国大乱。 ~ 第四十八章 毒计逼婚 赫图准备回大漠,走之前来恳求舒雅让他再见一次沁水。(.无弹窗广告)舒雅一口答应,并让他如此这般。 他遵照指示,这日清晨就早早来到昭阳宫。萧羽上朝去了,舒雅让赫图直接到瑶华殿来等候。 隔着细密如雨的珠帘,候在寝殿外间的赫图,朦朦胧胧看见内室舒雅在梳妆,不由想入非非、心旌摇荡。 等得他都焦躁了,舒雅才冉冉现身,脸上妆容精致,身穿天水碧的曳地绫裙,高贵明艳,光彩照人。 “哥,来得挺准时啊。”舒雅笑得仪态万方。 这一笑间迸.发的艳光,像阳光倒映在雪地,让赫图禁不住瞬了瞬目。 “是呵,妹子有令,岂敢不遵?”赫图改不了的嬉皮笑脸。 “那就走吧,去芳德宫。” 沁水又住回了芳德宫,以前与她同住芳德宫的曾婕妤则搬到太上皇的寿昌宫。 舒雅说着在前领路,赫图紧跟在她身后,飞快地在她圆润挺翘的美臀处捏了一把。 此时舒雅正走过窗下几案,案上有银玉美人觚,她迅疾抓起就往赫图头上砸去,暴怒:“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许动手动脚!” 赫图如猎豹般敏捷地闪开,美人觚在地上摔得粉碎,刺耳的声响惊得一众侍女内监都瑟瑟发抖,退开数步,不敢抬头。 “你以前不是妓.女吗?是男人都可以摸.你,怎么我摸.摸就不可以。”嘴角扯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赫图嘿嘿笑道,绿眼睛里闪烁着邪肆。 “不在其位,不谋其职。”舒雅答得巧妙而郑重,直视着赫图,“现在我已经不干那一行了,现在我的本分是一国之母,请尊重我。” 舒雅这段话以疏勒语说出,殿中伺候的人等,有舒雅带来陪嫁的,她们能听懂,但都是舒雅的心腹,自然不会乱传。另外那些原来北卫宫里的,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赫图却不以为然,耸耸肩膀,戏谑道:“摸两下怎么了?你又不损失什么?” “你少废话!这是在北卫宫廷,这里有这里的规矩!”舒雅疾言厉色,柳眉倒竖。 “好了,好了,不摸就不摸。这么多臭规矩!”赫图撇撇嘴,“你以为我多想摸.你,哼,一会儿摸我的丫头去。” 到了芳德宫,沁水还未起床,舒雅也不管,直接闯进寝殿。她现在是六宫之主,自然无人敢拦。 沁水穿着丝织睡袍,蜷在锦被里,一看见舒雅就两眼放光:“辰哥哥,你来了!” 她装疯卖傻这一阵,这戏码也不知上演多少次。舒雅懒得理会,只将手掌拍了两下。 几名内侍押着两名宫装美妇上来。 故意装得痴痴呆呆的沁水,一时竟也忘了装,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望着两名美妇。 舒雅斜倚在坐榻上,身姿慵懒,微微侧首,看了赫图一眼,扬了扬下颌。 赫图会意,走上前去,对那两个跪坐地上不知所措的美妇喊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看,你们可认识本王?” 两名美妇莫名其妙地抬起头,看见一张龇牙咧嘴不怀好意笑着的俊美容颜,顿时大骇,脸色惨白,浑身发颤。 沁水瞪眼看着这诡异的一幕,完全忘了再装傻。 “嘿嘿,这么快就忘了本王么?”赫图蹲下去,一手一个,将两名美妇搂入怀抱,左一个右一个地亲.嘴。两名美妇失魂落魄,呆呆的忘了反抗。 沁水怒从心起,脸色通红:“住手!――皇后,你就是这样整肃后宫的?!” 舒雅托腮望着她,娴雅地笑。 沁水再也无法忍受,从榻上冲下来去拉赫图:“住手!住手!来人――来人啊――” 当然不会有人来,舒雅已经事先让自己的人守在沁水寝室外,不准芳德宫的人等靠近。 赫图放开两名美妇,直接将沁水搂入怀抱,捧起她的脸袭击她的香唇。 “够了,赫图!”舒雅喝道。 赫图不甘地放开沁水。 舒雅令人将那两个吓傻了的美妇带下去,赫图还在她们后面喊道:“咱们下次梦里见啊!哈哈……” 沁水站起来,一步步逼近舒雅:“皇后,请你解释一下,你今日所做何为?” 舒雅迎视她:“你不是脑子坏了吗?如今看来,你还是很清醒的嘛。” “你对我干了什么,难道你就忘了吗!我若不装疯卖傻,只怕你还要加害于我!”沁水目中饱含痛楚与憎恨,盯视姐姐。 舒雅面无愧色,眼里也翻起憎恨,反瞪妹妹:“谁让你是那个畜生的女儿!还想冒充我父汗的女儿!你配么!我既然饶过了你,那就该那畜生的女人们来受过!包括刚才那两人在内,你父亲的十余名妃嫔被我灌了催.情.药,与赫图共度良宵。” “什么!你!”沁水扑上去,张牙舞爪,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抓到舒雅脸上,舒雅轻灵地一闪身避开,轻松地抓住沁水的手,反手一拧,沁水痛得哇哇叫。 “喂,喂!不许欺负我的丫头!”赫图冲过来,一掌劈在舒雅肩膀,舒雅剧痛下松开手,沁水这才逃开。 舒雅抱着臂膀,咬牙切齿:“赫图,你下手好狠!” 赫图将沁水护在身后,“谁让你欺负我的女人!” “谁是你的女人!少污蔑我!”沁水在赫图高大雄壮的身后大叫。 舒雅气极,喊来那四个胡力郭,指着赫图:“给本宫狠狠揍他!” 赫图在大漠上其实也算是“胡力郭”,但一人对四个,终究不敌,抵抗了一阵就被撂倒于地,拳脚相加。 沁水看着,有些不忍。 舒雅重新坐回榻上,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赫图挨打,赫图一边抱着头打滚一边惨叫连连:“舒雅妹子饶命!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舒雅妹子,哥哥错了,哥哥错了还不行吗?哥哥给你磕头赔罪!” 舒雅欣赏了一会儿,气也渐渐消了,这才悠悠地开口:“好了,放过他吧,你们下去吧。” 四个胡力郭领命而去。 赫图躺在地上叫.唤,沁水看他鼻青脸肿,血流纵横,连忙掏出丝帕,蹲下去给他擦拭。却看见他身下一滩血迹里有两颗白花花的牙齿,还有一个精美的锦盒。 沁水很好奇地伸手欲拿起,但看那盒子被血染红了,有些嫌脏,又缩回手。眼睛却还望着那锦盒,问赫图:“那是什么东西?” 赫图没想到沁水会来给自己擦拭,感动甜蜜之下,竟也不觉得痛了。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傻丫头,那是我给你带来的礼物,我就要回大漠了。” 看见赫图血肉模糊、缺少门牙的笑容,沁水涌起隐隐的心疼,“那就谢谢你了。”这时她手底下感觉到他的颤栗,以为是自己擦得太重,连忙停下:“疼吗?” “疼!”赫图又涎着脸,“你让我摸摸就不疼了。” 隔着一层轻纱睡裙,赫图的手一把抓住了沁水胸前的玲珑,沁水大叫,将丝帕摔在赫图脸上,往后逃开,怒骂:“好心没好报!看来真不能对你这种人动怜悯!” 舒雅冷眼看着,此时方道:“怎么样,沁水,你考虑一下。你若是乖乖给我嫁到南朝去,我就饶过曾婕妤。我正是看在你的份上,此番才没有让曾婕妤遭难。” 沁水刚才那般狂怒,原本以为自己的母妃也受辱了。听到舒雅的话,方长出一口气。但马上又愤怒了:“我就不信羽哥哥能忍受你如此秽乱宫闱!” 舒雅笑了:“如果没有皇上的默许,你以为我敢如此胡作非为?” “你……”沁水盯着她:“所以我说你是九尾狐没错!你究竟给羽哥哥施了什么法术,竟让他如此罔顾纲常、惟妻是从?” 舒雅冷笑:“羽哥哥?他已经不是你的羽哥哥,他现在是北卫皇帝!他想要控制南朝,必然要把你作为筹码。一个皇帝,你指望他还会念及兄妹之情?” “北卫不是只有我一个公主!我是当年父皇在位时指定嫁给吴越国的那个公主!嫁给吴越国不也是亲连两国,有利社稷吗?” “好,你说的,那我就让你嫁给吴越国世子。但是前提是,让圣上召回萧辰。” “什么?”沁水睁大了眼睛,“辰哥哥已经治好了腿伤了吗?” “他腿伤好没好,不关我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皇上下诏要这个人,吴越国为我国臣属之国,必不敢私自收留。萧辰回来以后,你再给我嫁到吴越国去,怎么样?” 沁水咬着下唇,瞪眼看着舒雅,说不出话。 舒雅扬起一抹冷痛的笑:“哼!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为何非要嫁到吴越国?你以为皇上会纵容你这种不.伦之情?” “谁说是不.伦之情?我跟他没有血缘关系,我是……”沁水喊起来,眼里有奇异的光芒,不知不觉间,一层水光蒙了她的眼。 “你是什么?”舒雅紧盯着她问,忽然,莫名的狂怒席卷了她,她扬手给了沁水一耳光,“你还想冒充我父汗的女儿!我已经去过掖庭署了,籍册里明白无误的写着,你出生于辛卯年正月!当年父汗于己丑年初冬离开娘亲,试问,如果你是父汗的女儿,难不成娘亲怀胎十四个月?” “喂喂!你又欺负丫头!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赫图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舒雅媚眼一瞪:“好啊,只要你不怕我的胡力郭!” 赫图畏缩了一下,改口道:“有话好好说嘛,不管怎么样,你们两个是有血缘的,这点没错吧?” 沁水捂着脸,恨恨地瞪着舒雅,一字一字地说:“就算辰哥哥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我也爱他。就算此生此世不能与他结合,我依然不会嫁给他以外的任何人。” “丫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心里有萧辰就够了。身子就给我吧,我不介意你的心属于他,只要身子属于我就满足了!”赫图冲过来着急地大叫。 沁水气结:“你滚开!休想!” 舒雅一甩袖起身欲走:“我把话给你撂下了,你若听我话嫁到南朝去,曾婕妤在宫里安度晚年,一切供应如太妃制。你若执意不肯,别怪我对曾婕妤无情。你羽哥哥已将此事全权交予我,只要我能让你嫁到南朝,不干涉我用何种手段。从此刻起,芳德宫封锁,无本宫手谕,任何人不得出入。” 言毕,舒雅对赫图说:“哥哥,我们走。” “你先走吧。我再陪陪丫头。” “不行。”舒雅断然说。 “你放心,我不会乱来的,我就想跟丫头单独待一会儿,这一别也不知何时能见面。”赫图凶残邪谑的绿眼睛,此刻却映出从未有过的真诚温柔,“你若不放心,在外面等我如何。若有事,丫头一喊你就听见了。” 舒雅瞥了沁水一眼,只见她怔怔地站着流泪,心头掠过一丝不忍,但很快敛去,对赫图说:“好吧,我在外面等你。” 赫图等舒雅走出去,将门阖上,再将室内的帷幔垂下,拉过仍旧在呆呆流泪的沁水,让她在自己怀里坐下。 沁水起初失神地任他摆弄,等突然发现,倏地欲起身,赫图摁住她:“嘘――要不要我帮你逃婚?” ~ 第四十九章 诡计逃婚 舒雅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不见赫图出来,便拍打房门催促。 门是沁水开的,她仰面看着姐姐,脸上泪痕闪着清冷的光芒,神情冰冷:“我嫁。你让我嫁到哪,我就嫁到哪。希望我出嫁后,你善待我母妃。” 舒雅颔首:“那是自然。” “另外。”沁水仍旧盯着她,“我要单独面见羽哥哥一次。” 舒雅斜睨着沁水,笑起来:“可以啊,如果你以为你可以改变他,或者你以为可以挑拨我和他的关系,那么,你是妄想。” 沁水也笑了,目光尖利:“怎么,你心虚了?” 赫图从后面走过来,一手搂住沁水的脖子,一手搂住舒雅的脖子,将两个女人的头撞在一起,“你们俩是亲姐妹,不要唇枪舌战了。” 高大的赫图一边一个搂着她们,两姐妹同时惊呼挣扎。赫图朗声大笑:“你们两个都是我赫图的妹子,做哥哥的希望你们和和美美,听见没有!” 没几日,圣驾亲临芳德宫,萧羽屏退从人,独自一人进入沁水寝室。 沁水也不起身迎驾叩拜,抱膝坐在榻上,黑水晶般的大眼睛,从臂弯里看着羽哥哥。 萧羽不以为忤,温然一笑,走过去,在沁水身旁坐下,宠爱地敲打她额头:“你这小淘气,这么多日装疯卖傻,累坏了吧!” 沁水挥手打掉萧羽的手,勾起一抹冷冽的笑:“羽哥哥,你还真是受制于女人的命。从前听命于母亲,现在屈服于妻子。” 萧羽慢慢放下手,一言不发地注视沁水。 “羽哥哥,你可知道,兰韶云迎亲的时候……”沁水一双黑白分明的清亮眼眸,挑衅般看向萧羽:“一路上都与你妻子夜夜同宿,直到你大婚的前一晚?” 萧羽痛苦地闭上眼睛,脸色苍白,再睁开眼睛时,却是一片宁静如海的深情,“如果她没有跟兰韶云好过,她就不可能窃取那么多隐情,那么我们铲除兰氏就不会成功。她利用兰韶云,帮朕夺回皇权,稳固帝位,朕怎么还会因此怪她?何况,在朕没有掀起她的盖头之前,她还不是朕的妻子。朕只在意成为我妻子之后,她是否忠.贞,而不会在意她的过去。” “是吗,好伟大的爱。”沁水发出尖利的冷笑,“那么,你将她新婚前一晚还与之共.度.云.雨的男人,依旧留在她身边,你觉得她会忠.贞吗?” 妻子腰间那条长而宽的罗带,刹那间从眼前飘过,带起一片阴暗的寒气,袭向他心间。 修长苍白的手指收拢,慢慢地,却又渐渐松开。萧羽眼眸纯净平和,迎视沁水,只说了四个字:“朕相信她。” 沁水瞪大了眼,无法理解地喊道:“她给你施了何等妖法,让你这般难以自拔?她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如此深爱?” 深刻入髓的悲悯自他眼底翻涌而出,他微微侧首,望着殿中某个幽暗处,恻然叹息:“沁水,你姐姐多么可怜啊。一母同胞的姐妹,你出生在深宫华庭,她出生于乡间僻野。你在父皇母妃的宠爱下成长,她却沦落风尘,不得不为生存而挣扎。若是生长于你的环境,她也会跟你一样,单纯,快乐,善良。” “可是这不能成为她伤害我的理由!” “她并不想伤害你。让你嫁到南朝去,为的是国家社稷。” “她对我干过什么,你不知道吗!” “那是她一时糊涂,她已经答应过朕,她的复仇就此结束。” “你就这么相信她?羽哥哥,你不觉得她深不可测,撒起谎来就好像真有其事一般?” “身为临朝天后,她必须要深藏不露,必须要富于权谋。自她做了皇后,帮朕铲除兰氏,夺回政权,又替朕笼络了一批朝廷柱石,她为朕甄选的股肱之臣,都堪寄托重任。如今政清人和,朝野齐心,你的姐姐居功至伟。她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沁水,你有这样的姐姐,不觉得骄傲吗?朕为有这样的妻子骄傲。” 沁水呆呆看着萧羽,萧羽眸中那满得快要溢出眼眶的情意,那浓得几乎要化不开的深爱,让沁水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许久,沁水才带着伤感说:“羽哥哥,你这样爱她,你觉得她也会同样地爱你吗?你不觉得一场痴情错付吗?” 萧羽伸手轻.抚沁水发丝,眼神幽柔,“你刚才说到她与兰韶云的事,你知道吗,如果她在铲除兰氏的时候,对兰韶云也毫不留情,我反而会觉得她可怕。沁水,你不了解你姐姐。她是个爱恨皆强烈的人。对伤害过她的人,恨之入骨,不择手段。但是对有恩的人,却会报之以情。朕以真情对她,相信她也会以真情待朕。” 沁水叹息地看着萧羽:“羽哥哥,你太爱我姐姐了。真羡慕你能与自己爱的人结为连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姐姐不能嫁给你,而是嫁给了别人?” “沁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萧羽无奈地笑了,“此事,朕真的帮不了你。因为你和三弟是不可能结合的。” “羽哥哥……”沁水眼中忽地燃起一簇异样的火苗,“如果我和辰哥哥没有血缘关系,你愿意成全我们吗?” “什么?”萧羽微惊。 沁水仰脸看着他,带着绚丽的笑意,“你知道吗,扶日可汗曾问过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他问我生在哪一年。我记得是辛卯年,可汗听了神情十分失望。羽哥哥,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可汗,我就有一种奇异的亲切感,一种仿佛从血液里散发的熟悉。羽哥哥,沁水要拜托你一件事。我怀疑,掖庭署的籍册被父皇改动过。你记得吗,那一年宫里盛传关于我身世的流言,然后父皇杀了一批老宫人。” 萧羽蹙眉陷入回忆,半晌才说,“好,朕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但是你一定要瞒着姐姐,因为……”沁水咬着下唇,眸色如霜,“最不希望我和辰哥哥在一起的,就是姐姐!” 萧羽看了沁水一眼,眸子里暗淡了一下。 沁水抓住萧羽的手:“羽哥哥,如果我是扶日可汗的女儿,跟姐姐是同父同母,那么,你愿意成全我和辰哥哥吗?” 萧羽低首凝视着妹妹,眸子里盛满清澈温厚的情感,“沁水,如果你和三弟没有血缘关系,羽哥哥成全你们。” “真的?” “真的!”他郑重点头。 “如果你还没查出来,婚期就到了,那怎么办?” 萧羽一怔。 “羽哥哥,你不愿意违逆姐姐,对吗?” “是的,沁水。朕愿意帮你,但是绝对不能因此让舒雅难过。她让你嫁到南朝,为的都是朕能够控制南方,图霸天下。虽然朕对统一天下不感兴趣,但是你姐姐希望朕成为雄才盖世的男人,朕不想让她失望。” “你不是可以动用碧霄宫的势力吗?你把我的婚车走的日期、路线,想办法通知辰哥哥。我们都瞒着姐姐,即使她听说抢婚的事,也没有证据怀疑到你头上。” 萧羽目瞪口呆地望着沁水,没想到沁水会想出这么一个主意。 抢婚?那南朝那边,岂不是要疯了! “羽哥哥,你答应沁水好吗?求你了!”沁水从榻上下来,扑通跪伏在萧羽脚下。 ~ 第五十章 艳.舞.勾.魂 这年冬天,南朝垂帘听政的高太后下懿旨,南汉九岁的小皇帝,禅位于舅父高君琰,建国号楚,史称南楚。 楚帝君琰,嗣位之初,便遭遇刘汉余孽的反攻,刘姓诸王纷纷举旗起兵,传檄天下,号称诛锄国贼,兴复汉室。 各路诸侯王的兵马很快云集京师,眼看刚刚建立的南楚就要灭绝。北卫在舒雅的坚决主张下,决定出兵扶立南楚。 但是条件有三。 一,北卫帮南楚歼灭刘姓诸王,南楚割淮河以北十个州郡给北卫。 二,南楚向北卫称臣纳贡,称北卫天帝为兄,自居为弟。称北卫天后为阿姐,每年纳贡的银两匹缎,必须要单独给阿姐一份。 三,迎娶北卫沁水公主,册立为南楚皇后。 目前当务之急是立稳国祚,保住社稷,只能忍一时之辱。 高君琰顶住了生母余太后的强烈反对,一一答应了这三条。 然后,北卫果真派出倾国之兵,帮南楚平定了前朝叛乱,刘姓诸王全歼,南楚度过国难,稳定乾坤,危而复安。 第二年春末,南楚迎娶沁水公主。 出嫁前,萧羽为妹妹举办了一次家宴,出席者都是皇族亲贵。 数百枝蜡烛映得大殿金碧焕彩。立柱上的雕龙盘凤,四壁的彩绘壁画,以及金银玉的各种食器,都闪闪发光。 二圣并坐于最上首。 萧羽穿捻金线的月白团龙纹锦袍,腰系雕镂云气龙纹的金带,带下挂着羊脂白玉螭首佩。将一部分头发束进鎏金白玉冠,其余发丝如墨玉流转,迤逦垂落至腰。这样一身衬着他精致如玉的脸庞,清俊秀逸,宛如谪仙。 舒雅穿着绘满大幅云烟的广袖曳地长裙,紫色烟罗的质地映衬出她雪白明艳的脸庞,高髻上的白玉步摇垂下三串紫水晶。长长的裙摆如巨扇铺展迤逦,柔曼如水的广袖沿着纤纤玉臂流淌,粉紫罗带勾勒出纤细曼妙的腰身,白玉双凤环形佩依依垂荡。[] 沁水依在舒雅身边坐,翠玉蜻蜓簪,碧绿鲛绡裙,清雅纯美如一脉水涟漪。 宾客渐渐到齐。一时人影如织,语声纷然,环佩叮咚,香风阵阵。 这时,殿门处走入一对男女。男子着玄色长袍,长发全部束进墨玉冠,身影瘦长如一柄利剑。女子穿番莲黄缎百褶裙,高挑秀美,风姿婀娜。 萧羽看见那女子,眼里绽开一点惊愕,但转瞬即逝。他神色如常地看着那对男女走近,在阶下行跪拜礼:“参见天帝,天后。愿二圣同享福寿,万年无期。” “平身吧。这位不是表嫂么?”夫妻二人站起身后,萧羽装模作样地眯眼仔细打量沈如湄,“你什么时候回到表兄身边的?” 舒雅这才笑盈盈地对萧羽说:“陛下,沈氏牵涉到兰氏谋反案中,沈沛文的女儿没入宫中为花奴。那日臣妾巡视六宫时,偶遇如湄,就擅自除了她的宫籍,放她出宫,令她仍旧回到夫君身边。请皇上饶恕臣妾自作主张。” 萧羽故作恍然:“噢,原来如此。朕怎会怪你,赦免罪奴黜婢,这是泽惠六宫的德行啊。皇后做得极是。” 然后他清澈的目光,柔和地拂过沈如湄:“朕记得你还有一个流放边庭的弟弟。” 如湄凝视萧羽,眼底浮动着意味深长的光影。她还未及答言,舒雅在一旁说道:“臣妾正想请皇上将沈俊驰召回,赏个官做。” “既然皇后与朕想到一处去了,此事就由皇后去办也是一样的,赏个什么官位,也由皇后定夺吧。”萧羽顺水推舟地说。 舒雅眉梢染了喜色,轻轻掠了兰韶云一眼,声音清脆地说:“那就先做个给事中吧,陛下觉得如何?” “甚好。”萧羽满面温雅笑容,“就依皇后的意思。” 给事中是往来殿中、奏事奉诏的近臣。于是后来朝中便盛传“萧坤(兰韶云)得幸于天后,妻弟位列近臣,游走君侧,帝身畔皆皇后心腹。(.)” “罪臣之后,却蒙受深恩,如湄万死难报!”沈如湄连忙跪下。 沈如湄跪下后,兰韶云也跟着跪下。从头至尾,他没有说一句话,始终低垂眉睫,不曾抬起目光。那张脸像结冻的冰块,纹丝不动,毫无表情。 “快起来吧。沈氏乃是功臣勋旧,一朝不慎,卷入逆谋,既已伏罪,与你们姐弟何涉?”舒雅笑语嫣然,十分热情,亲自走下去,扶起沈如湄。 她巨扇般宽幅的裙摆,轻柔飘逸地拂过兰韶云低垂的头颈,醉人的芬芳随之笼罩了他。 “你们夫妇赶紧入席吧。都是至亲,今夜尽欢,不必拘礼。”萧羽目光扫过兰韶云,有一瞬如针尖般的锐利,但迅速湮灭,惟余一脸优雅淡然。 沁水在舒雅下首,大快朵颐,杯到酒干,自顾自吃喝得起劲。偶尔瞥那几人两眼,嘴角带起一丝讥诮的冷笑。 宴席开始后,一直不歇气吃喝的沁水,突然端起酒爵:“九千岁的姐姐,听闻你舞技精湛,堪称国手。在座都是宗室贵戚,自己家人,何不献舞一支。妹妹远嫁,也好给妹妹留个纪念。” 此话无礼至极,皇后是一国之母、六宫之主,断无在家宴上献舞一说。 但舒雅不仅未动气,反而笑意粲然,“国手云云,本宫岂敢当?本宫别的舞蹈只一般,独有一种疏勒传统舞蹈,或可不污众目。” “姐姐何不就跳这个?妹妹久闻疏勒舞蹈,华美妖娆。小的时候,在九皇叔府上看过一个疏勒胡姬跳舞,至今难忘。不知姐姐比胡姬如何?”沁水笑道,眼神里有一丝恶毒。她本想当众揭出舒雅曾做过舞姬的过去,但念及自己出嫁后,母妃还需舒雅照看,因此忍住了。 “如此,本宫就献丑了。”舒雅还是笑得仪态万方,这次面向萧羽“皇上,本宫有一个请求。疏勒舞蹈不比中原舞蹈,以中原礼仪来看,有可能舞姿不雅,皇上若是觉得有伤风化,臣妾就不跳了。” 萧羽笑着摆摆手:“这是家宴,既不是赐宴群臣,也不是万民瞻仰,但跳无妨。” 舒雅这才放心地下去换装,离开之前,先走到殿柱后面的乐队,低声交待了几句。 她下去后,萧羽也起身走到乐队里,交头接耳一番后,萧羽坐下来,执起疏勒人的传统乐器,螺琴。 想当年,他曾为了一个螺琴师与母亲争执。螺琴音质妖异鬼魅,十分难以掌握。他正在尝试着擘弦调音,忽觉耳畔瞬地寂静,刚才还欢声笑语的大殿,蓦然之间沉入深海般的沉寂里。 他抬目看去。 她穿着疏勒族的紧身薄衫与紧身短裙,曲.线.毕.露,凹.凸.有.致。比起中原女子的娇柔,她的身材更多了几分弹.性与韧.性。薄衫上的紫色印花恰到好处遮掩了她肌肤上的那些疤痕。露出来的粉臂,玉腿,都洁白光滑,毫无瑕疵。 随着音乐声起,她开始像水中的蛇一般,扭动着纤细的腰肢。烛光泻于香.艳.玉.体,只见美.臀起伏,娇.乳颠颤,身姿妖娆动荡,眼神迷离流光。她整个人如妖蝶扶风,狂花乱舞,脚上和手腕上的铃铛金光四射,随着她的舞步泠泠作响。 曲终之时,她以最媚惑的姿势,甩发后仰,跪倒于地,柔韧动感的身姿夭矫如猫,劲爆如豹。微微喘.息着,勾魂的媚眼飞向乐队里的萧羽。那带着电流的眼风,那迷离狂乱的神情,无不点燃萧羽体内的火焰。 同时也令整个殿中所有的男性嘉宾,下.腹灼热如火烧。安静的大殿内,甚至可以听见吞咽唾液的声音。 彼时,整个中原都流行蓄养胡姬,胡姬的舞蹈与中原舞蹈大异其趣,以妖艳媚惑著称。 但是一国皇后,竟也做此舞蹈,实在惊世骇俗。 沁水提出要舒雅跳舞,就是欲将舒雅置于风口浪尖。她知道,明日肯定马上就有朝臣上疏,论风化与妇德。 然而,萧羽眼里盛满宠溺、骄傲、欣赏、爱慕,在宾客如云的大殿里,与皇后久久对视。那是大海般的爱与包容。他当然也觉出了殿中诸人的异样眼神,但他不在乎。他是天子,可以用自己的权威来纵容溺爱这个女人。 谁敢有一句非议她的言语,他一定会令他闭嘴! “没想到皇上雅擅我们疏勒人的乐器。”舒雅走向萧羽,美艳的容颜散去了刚才醉于舞蹈时的迷乱,恢复了端雅清冷。 萧羽执起舒雅的双手,深情的眼眸凝定在她身上,带着一抹爱意温存的浅笑,“都怪朕技法生疏,玷污了皇后绝美的舞姿。朕以后会勤加练习,以期与皇后琴舞和鸣。” 帝后二人执手在众人目光里回到座位。 众宾客依旧眼睛发直,沉浸在那勾魂夺魄的舞蹈中。那是让女人都会心魂摇荡的艳舞。 然而,等舒雅落座,似是不经意的一眼,却发现兰韶云的座位是空的。 什么时候空的? 她心里有淡淡的失落。举目四顾,满殿衣香鬓影,并无那道孤寂阴冷的黑色身影。 “陛下。”舒雅抬目对着萧羽,神色坦然清和,“臣妾下去更衣,这身衣裙太紧,穿久了不舒服。” 萧羽眸中缭绕着丝丝缕缕的情意,凝着舒雅怎么也看不够,半晌,方不舍似地颔首,“去吧。快去快回啊。” 舒雅起身离去后,好一会儿,萧羽才突然发现,兰韶云也不在了。 萧羽心里一凉,神情有一瞬的凝滞。 但很快,他平静了,倾身对下首的沁水:“沁水,你过来一下。” 沁水立刻挨近羽哥哥,大眼睛扑闪:“什么事啊?” 萧羽在她耳畔低低说,“你装作不经意地走到沈如湄身边,不要引起旁人注意,替我传一句话给她。这句话不要让任何人听见,你也不要透露给任何人。” ~ 第五十一章 婚车被劫 从大殿的外廊绕到偏院,这里大片梨花盛开于月下,冰姿雪韵,皎皎如玉,空气里飘浮着淡雅幽远的清芬。 玄黑长袍、墨玉高冠的男子,独自站在花树下,皎洁月光玉白梨花映衬下,更显得他阴郁森冷。 脑子里全部都是她妖娆的舞姿,像缭乱的树影纠缠住他的灵魂。渐渐地,迷乱而摇曳的姿影与记忆深处那道伤疤般的身影,氤氲交织成一团乱麻。这团乱麻像绳索般越收越紧,紧紧地勒住他的心,让他痛得无法呼吸…… 月光如冰雪浸透,而他仿佛回到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季。 那天,是爷爷的大寿,兰氏全族出席寿宴。二婶突然提议,让娘亲跳一支舞贺寿。 他们都知道娘亲是胡汉混血,曾做过舞姬,是父亲从另一个豪族世子手里买回的。因为生了他才有了一点地位。 当时爷爷也很感兴趣,下令要娘亲献舞,父亲只得允许。 娘亲跳的是一支疏勒舞,那妖娆而动感的舞姿,隔了十多年的岁月,他依然记得。 那样的舞蹈,让在场所有的人屏息凝气、魂摇神荡。 娘亲真美,那时,他以为娘亲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可是突然,他注意到父亲――父亲的脸,铁青。 一回到家,父亲就喝令家奴将娘亲绑起来,亲手挥鞭打她。还要全家人观看,包括他的嫡母,几个姨娘,他的两个弟弟。 当然,也有他。 他记得父亲一边猛力地挥鞭,一边教训说,娘亲当众跳淫.荡的舞蹈,给兰家丢了脸。 他记得,那一鞭又一鞭,虽然是打在娘亲身上,却好像是打在自己身上。 但是,他始终没有开口为娘亲求饶。 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娘亲,最后昏死过去,被人抬回房里。 那一夜,月光映雪,朔风凛凛。他和娘亲住的是一间远离兰府主院的偏僻小屋。父亲常年忙于公事,无暇过问内宅之事。几个得宠的姨娘怂恿大娘,在寒天腊月,也不给娘亲屋里分发炭火。 他不敢去向父亲要伤药,更不可能向大娘和姨娘去要。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娘亲洗干净身上的血迹。 没有生火的小屋里,冷得像冰窖。娘亲身上的斑斑血迹都冻成了紫红的痂块。 平时娘亲都把唯一的那床暖和的被褥让给他。这晚,他把那床被褥从自己的小床上移到娘亲床上。他怕娘亲重伤之下再受凉,挨不过今晚,于是赤.裸.身体紧紧抱着伤痕累累的娘亲,蜷缩在同一床被窝里,将自己的体温全都给了娘亲。 寒冷的冬夜,他整晚地听见娘亲在耳畔发出痛苦的呻.吟。 十多年过去了,那一声声痛苦的呻.吟竟仿佛从未消失,而是一直埋藏于他耳膜深处,此时此刻,在这冷月如霜的夜晚,它又一次点点滴滴地渗透出来。 凄怆的记忆与痛苦的现实,蓦然交织。眼前交错闪现遭受鞭打的女人,一个是娘亲,一个是掖庭诏狱里受刑的她。而那双绝美的眼眸,也忽而变成紫色,忽而变成琥珀色…… 眼泪,就这样顺着清瘦如刀削的英俊面孔,缓缓滑下。 “韶云……” 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他浑身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脸去。而她,却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仰起头来。慌乱之下,他狠狠地推开她,后退几步,将自己藏到树影里:“你来干什么!” 他的声音如寒冷的冰川,然而,她隐约听见冰川下,凄苦的暗流。 她靠近他,试图安慰他,他却更加愤怒狂躁,几乎将她掀翻于地:“你走开,回到你夫君那里去!” 她踉跄着扶住梨树,站定,咬着下唇看他,然后转身离去。 他趁她转身,迅速抬手抹干脸上泪痕。再抬目看去,她的背影在月光里极美。 她换回了那一身紫色烟罗。广袖如流云,裙裾如清波,绘满朦胧缥缈的大幅云烟,被夜风拂起在月光里,宛如带起漫天云水。 这样的清灵飘逸如仙,与刚才舞蹈中妖.娆.媚.惑的她,判若两人。 这就是他的舒雅啊,百变的天后,世上最美的女人…… 沸腾的爱意猛烈地席卷了他,冲涌着他疯了一般追过去,从她身后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无弹窗广告) 她没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拥抱,毫无预兆的,身子已经陷入如此强劲有力的怀抱。与萧羽的怀抱是那样不同,一个是强劲而霸道的,一个是温暖而深厚的…… 萧羽…… 强烈的愧疚感,让她试图挣脱,低低呼唤:“韶云,放开我……” 而他,只是抱得更紧,抱得两人的骨头都生生发痛。 她的娇躯传出一阵阵独特的香气,那是她刚刚剧烈舞动后,身体深处的味道透过香.汗,更深更浓地散逸出来。 这气味浓浓地将他缠绕,仿佛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他的脖颈,令他胸膛里满满的全都是窒息般的疼痛。 这个曾经被他肆意占.有,但现在已经不属于他的女人…… “让开,让开,皇上让我来的,你们胆敢违抗圣命么!” 清脆如铃的声音,撞开冷月下令人窒息的紧紧拥抱,两个身影瞬间分开。 那边的廊道边,沁水正在跟舒雅的四个胡力郭争吵。 胡力郭说一口疏勒语,沁水跟赫图学过一些疏勒话,顿时气得双脚跳:“你们说什么!只知有天后,不知有皇上!你们,你们反了!” 舒雅用疏勒语说,“德赤,让她过来!” 德赤是他们四个人中的首领,他跟自己的三个师弟领命闪开,沁水冷哼一声,背着小手,大摇大摆地从他们之间晃过去。 “喂,姐姐,大姐夫叫你回去!”沁水扬声道。 舒雅怔了怔,“大姐夫?” “他知道你跟小姐夫在一起,特意让我来看看。”沁水背着手,扬着脸,笑得促狭顽皮。 兰韶云脸上不知什么样的神情浮起。 舒雅上前拉过沁水,冷下脸呵斥:“你这样没规矩,怎么给人家做媳妇!再过两日婚车就要出发,今晚你到昭阳宫跟我睡,我给你做一些婚前闺训。” “切――”沁水不屑地冷笑,“你给我做闺训?教我怎么给夫君戴绿头巾?” “休要胡言乱语!” 舒雅大怒,广袖挥舞,一个耳光甩过来。沁水被姐姐打过好几次了,已经知道随时防备着,连忙闪身一跃避开了。 “才不要你,我今晚去母妃那里睡,让母妃教我。”沁水拌了一个鬼脸跑开了,“你快进去吧,不然一会儿羽哥哥亲自出来捉.奸了!” 看着妹妹在月光里跑远,裙裾飞扬,舒雅蕴着怒意的眉间,渐渐染上一丝疼爱…… 如此过了两日,沁水的婚车出发了。 舒雅派了车骑将军薛奉先率领十万大军送亲。车骑将军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骠骑将军,薛奉先又是这次兰氏倒台后,舒雅一手提拔的将领,是她的头号心腹。 这样一支史无前例的送亲队伍,成为神州大地盛传的佳话。局外人自然不知道沁水是舒雅的妹妹,只以为舒雅是嫂子。于是人皆云,天后欲服南朝,归之公主,盛嫁厚奁,以亲南楚。 婚车从初春行到春末,终于到达北卫和南楚的国境线附近。 因为南楚割了北方十个州郡给北卫,所以在北卫境内行的时间较长,而南楚迎亲的队伍早就到达前方昆州等待。 穿过这一片山区,就是昆州了。 午后阳光明亮,照耀着层层叠叠的青山,浓翠欲滴的绿色在阳光下无尽地绵延开去。 送亲队伍沿着山脚的道路逶迤行进,前方是一道山.谷,需要从两片山峦之间穿过去。 薛奉先指挥着前军先进入山.谷,而沁水婚车所在的中军还未入谷,就忽然听见前方传来轰隆隆的震天巨响。 镶金嵌玉的豪华婚车剧烈一颠簸,霍然停下。 沁水掀开车帘往外张望,遥遥看见山谷那边烟尘四起,旌旗遍野,人影翻滚。黑压压的箭雨如团团乌云,从山谷两边的密林倾泻而下。万箭齐发的呼啸声呜呜地回响在空气里,夹杂着战鼓的轰鸣,滚木擂石的巨响,以及此起彼伏的惨叫。 沁水所在中军也开始慌乱起来,纷纷溃退逃命。到底是天后的心腹将军,处变不惊,应对敏锐。薛奉先勒马往回退,一边呼喊自己手下的几员副将压住阵脚,一边策马赶到沁水车下,拱手道:“公主勿惊,后面有路可以绕行,我们徐徐后撤便是。” 然而,让薛奉先惊愕的是,沁水面无惧色,一双大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彩,容颜如染了霞光一般绯红。 是辰哥哥吗?是辰哥哥来抢亲了吗? “将军,我看后撤不妥,我们还是在这里等等看。”沁水说。 薛奉先却已经看出她的异常,他知道这位公主本意是不想嫁到南朝的,而临行前,天后对自己的叮嘱犹然在耳。 于是,他没有理会沁水的建议,当机立断指挥着车队有序地后退,准备绕过这片山峦,从另一条路往昆州去。 然而,大军正在撤退,突然间,队伍后方喊声大作。 婚车又一次剧烈晃动,骤然停下。 沁水掀开车帘,心脏像被擂动的战鼓一般,猛烈地跳动起来,跳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草浪滚滚,远接天际,衬着浮动的白云,铺天盖地。山路那边,一队精锐骑兵,仿佛从烟草云深处,风驰电掣般奔来。 当先一位年轻将领,白袍银铠,纵马如飞。薛奉先根本还来不及下令放箭,那白袍将军就已经驰进北卫军中,他忽然自背后抽出一杆长达三米的金枪。 一瞬间,那些涌上去试图阻拦他的北卫骑兵被挑落一片,无数人影惨叫着飞向半空;那些向他身上招呼的刀林枪丛被纷纷荡开,兵戈相撞间火星四溅。 他就仿佛横空而降的战神,战袍猎猎,杀气弥漫,左挑右刺,所向披靡。枪尖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犹如繁星耀眼,只是繁星落处,人仰马翻,惨叫连连。 而他凛冽刚冷的眼眸,始终盯着一个方向。 在他枪影翻飞杀出的这条血路尽头,是一袭飘扬如烈焰的大红嫁衣。 ~ 第五十二章 一级灯泡 驾御婚车的车夫,正慌乱失措地看着这一变故,一时来不及做出反应,突然眼角余光看见一袭红衣。(.好看的小说)刚想回头叫一声公主,眼前一黑,就栽倒于车下。 沁水手里举着黑漆的踏几,那是下车时拿出来踏脚的。沁水呆呆地看着滚翻到车下去的车夫,浑身发抖。她并不想取其性命,是以没有用上全力,但愿他还活着,但愿他还活着。 满心都在愧疚地祈愿,却不想,婚车前套的四匹骏马,失了控制后,突然没命地狂奔起来,很快就掀翻周围的人马,踩踏着乱兵,如压倒一片麦苗般碾出一条道路,向山道一旁奔驰而去,很快就将混战中的大军抛到了后面。 沁水一边回头大喊:“辰哥哥――辰哥哥――” 一边慌乱地拽着绳辔,用尽全力往后拉扯,试图阻止狂奔的马匹。她虽然精于骑术,但是从没驾驶过四匹马拉的车,毫无经验,一阵乱拉乱扯反而使马匹发了狂,四匹马各朝一个方向奋蹄奔跑,扯动着婚车左右晃动,剧烈颠簸。 婚车眼看就要倾翻,忽然后面马蹄声疾,一道身影凌空跃起,银白披风随风猎猎飞扬,银色盔甲在阳光下闪射出冷冽的光芒。 “辰哥哥!” 只一瞬间,他就落在沁水身旁,在马车翻倒之前,紧紧揽住沁水的纤腰,提气一纵,跳离倾覆翻滚的马车。 而那匹雪白的骏马显然是神马良驹,颇通人性,从主人跃向马车起,就小跑着紧跟,等候着主人。 待那白色身影带着另一个红色身影纵身而起的瞬间,白马疾跑上去,让他们稳稳地落在自己身上。然后扬蹄奋力飞奔起来。 辰哥哥…… 耳边是风在呼啸,迎面的风猛烈地拍打在脸上。她的眼里已经全部都是泪水,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唯一的感觉就是剧烈颠簸中紧紧拥住自己的强壮身体。 那熟悉的胸膛,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心跳,从身后猛烈地冲涌上来,将她包裹得无法呼吸。 这个在她八岁那年抱着她一头跳进冰湖中的男人,这个为了她赤.身.裸.体在雪地里跪了一天一夜的男人,是她这一生的至爱啊。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是这样春草bo发、草浪连天,他乘着马车驶离了她的视线,没入了远方白云与绿草的连接处。 如今,还是这样绿草入云,而他乘着白马,从草浪与云浪的尽头,杀出一条血路,向她飞驰而来。 辰哥哥…… 她不禁将脸侧向后方,往他衣襟里蹭,贪婪地嗅着他所独有的香气。与此同时,他一边抖着缰绳御马前行,一边低下头用脸来挨她的脸,在她耳畔低沉地呼唤,“沁水,是我,是你的辰哥哥……” “哪里来的强盗,来抢压寨夫人么,也不看看本公主是谁!”她带着泪水笑着大喊。 常年深蹙眉峰的男子,在风驰电掣的骏马上笑开来。 还是这样可爱,这就是他最最亲爱的妹妹啊。 草浪在马蹄下起伏,烈风直扑襟怀,视野两边的田野、山峦飞速地后退。(.好看的小说) 身后,突然响起急骤的马蹄声,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呼喊:“放下公主!放下公主!” “不好了,辰哥哥,大军追上来了!” 萧辰剑眉微微一轩,将沁水搂得更紧:“追上来正好,我就等着引他们入伏。” 沁水心里腾起无尽爱慕与骄傲:这就是她的辰哥哥,用兵如神,算无遗策。 萧辰对这一带的地形显然事先摸熟了,他带着沁水,策马七拐八绕,进入另一道山谷。 而薛奉先因为有天后旨意,若不能将沁水顺利交到南楚手里,薛奉先革职流放。是以,薛奉先带着残余的几万大军,紧追不舍。 萧辰骑术超群,始终遥遥领先。他估摸着后面大军的速度,率先进入谷中,仰头朝着左侧山腰上喊道:“大哥,小弟来也!” 山腰处,明黄大旗霍地从山林里升起来,旗帜旁站着一个人影,英姿飒爽,器宇轩昂,对着山下呼应:“贤弟,为兄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瓮中捉鳖了!” 沁水扬头远眺,一眼认出:正是当年来向父皇求婚的吴越国世子,赵嘉。 萧辰在马背上回身,看见后面尘头大起,知道大军快要入谷了。于是朝赵嘉挥挥手,然后抱着沁水继续驰马向前,顷刻之间就驰出了这道山谷。 刚刚出谷,身后就腾起一片金鼓齐鸣、喊杀震天、滚木下山的轰响。 带着这片余响和长长一道黄尘,萧辰的坐骑一出谷就向左侧绕行,绕过几座山脚,远远就看见明黄大旗飞扬,赵嘉已经带兵到山下来迎接。 萧辰抱着沁水,跃身下马,稳稳放下沁水后,拉起她的手,“快来见过世子。” 这两年萧辰在吴越国避难,吴越世子爱其满腹韬略,解衣推食,以国士相待。后来又举荐给吴越王。 这年头,北朝的叛臣在南朝做官,南朝的逃犯在北朝为臣。吴越国也不例外。他本臣服于北卫,但萧羽一铲除兰氏,就下旨宣布萧辰无罪,仍旧袭封晋王。所以,吴越王公然收容萧辰,也就不怕得罪北卫。 萧辰被吴越王封为宣城侯,赫图放走的萧辰残部也来投奔,于是萧辰在吴越国也算是落脚了。但他很懂韬晦敛抑,虽然有宣城做封地,但是此地所有官员,他都让世子任命。杜将军等自己人,他也主动让其投入世子军中,而绝不单独拥兵。 世子见其诚心拥护,更是有意拉拢,两人遂结拜为兄弟。 “有劳大哥在此埋伏久候,小弟幸不辱命!”萧辰拉着沁水上前,先向赵嘉抱拳一礼。 “哪里,为兄不辛苦,辛苦的是贤弟。为兄这里准备了薄酒,为贤弟和令妹接风洗尘。”赵嘉对着萧辰拱手还礼,眼睛却看着沁水。 沁水几年前跟他见过面,还蒙他赠送了定情扳指。现在,辰哥哥又拉着自己让她见过世子。于是沁水落落大方上前,也不行礼,只笑意盈盈,朗声道:“几年不见,要不是辰哥哥介绍,真要认不出世子了。” 赵嘉见她还是当初那副没心没肺的顽皮模样,心里既爱且忧,不知这样的女孩,心中可知晓男女之情。年近而立的世子,面对这小小女孩,竟也有些无措起来,连忙一揖为礼:“公主未认出嘉,嘉却是一眼就认出公主来了。” 沁水挑起嘴角一笑:“是吗?看来别人都女大十八变了,独我女大十八还未变。” 赵嘉笑而不知如何接口,他素知她牙尖嘴利、顽劣不堪。而他,偏偏就是喜欢极了这样的女孩子。不由得漾开一脸疼爱,百般宠溺地望着沁水傻笑。 这时,赵嘉的手下端上来两杯酒水。一路风尘,萧辰和沁水都渴了,接过就喝。 萧辰一边举起酒爵挡住眼睛,一边向沁水掠了一眼。没想到沁水假装文雅地以袖掩饮,却躲在大红广袖下,朝萧辰使眼色。瞥一眼世子,瞪瞪眼,做嫌恶状。又朝大道那边扫两眼,再飞一个媚眼。 她本想暗示萧辰,那个世子插到我们俩中间来,真讨厌。辰哥哥,快带我走吧。 她挤眉弄眼的样子,平常人看见非得笑破肚皮不可,但萧辰本就是一个极不爱笑的主,加上他超越常人的深沉与定力,所以他视若不见,照旧不慌不忙地喝自己的酒。 沁水心中大急,难道辰哥哥抢亲是为了吴越国世子?难道,自己不嫁给南楚,就得嫁给吴越? 正在心急火燎,突然士兵来报:“禀告世子,已经遵从世子嘱咐,活捉了北卫骠骑将军。” 沁水一听薛奉先被活捉来了,顿时计上心来:“世子,能不能请你让薛将军到这里来见我?” ~ 第五十三章 二级灯泡 薛奉先被押上来,虎目圆睁,一脸不服,看见赵嘉就急怒厉叱:“你就是吴越世子吧?你们吴越国多年臣附于我国,赐婚于你们已是上国天恩。至于赐哪位公主,皆由圣意裁夺。如今这位沁水公主已经婚聘南楚,你怎敢擅抢他人之妻,构恶南楚,忤逆上国,你们小小吴越当得起么!” 他一通怒斥,倒也说得赵嘉一时无言以对,正在组织语言。薛奉先一眼看见站于一旁的萧辰,当下冷笑道:“晋王竟也参与此等抢**室、冒犯上邦的闹剧?二圣为晋王特下诏旨,洗雪晋王所蒙之冤,爵袭旧封,并诚召晋王回国。晋王不愿回国效力也就罢了,怎么不知感恩,反而做出这等荒诞逆行?” 萧辰眸光冷厉,口气森寒,回避了问题的核心,只说了很犀利的一句话:“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吴越国臣属我国,辰在吴越效力,正是感恩圣上。” 他说的是圣上,并未说“二圣”,他对那个女人依然是充满恨意与蔑视的。 “你就是这样感恩的?你这是助恶为逆!”薛奉先大怒,摆动着身体欲挣脱绳索的捆绑和士卒的夹持。 “薛将军息怒嘛!”沁水连忙跳到薛奉先面前,“薛将军,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吴越世子为情所乱,一时糊涂,并非有意冒犯上邦,还请薛将军见谅。薛将军,请你将天后姐姐对沁水的警告告知世子,世子纯孝,想必能体会这其中的苦衷。” 沁水一席话弄得萧辰和赵嘉皆是莫名其妙,只有薛奉先明白。他作为舒雅的心腹,当然知道舒雅用的是哪一招狠手逼嫁沁水。 于是,薛奉先对吴越国世子说:“世子既为一国储君,当是懂礼法之人。自古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世子向我国求婚,虽得太上皇首肯,但并未正式行聘。而此番南楚迎娶公主,两国帝王正式下旨,婚聘六礼南楚也已遵行。依照礼法,公主已经是南楚皇帝的妻室,但二圣素知公主顽劣,怕她做出不守礼法、有辱夫家之事,为维持与南楚的关系,二圣不得不以公主的生母,曾婕妤为质。二圣有言,若得不到南楚皇帝亲笔手书,表示已迎到公主,那么曾婕妤将以教女无方、包庇女儿逃婚而治死罪。” 赵嘉听得大惊失色,看向沁水。沁水连忙引袖拭泪:“世子对沁水这份情意,沁水铭感于心。无奈母妃对沁水有生养之恩,沁水怎可为男女私情,而连累母妃受罪?” 赵嘉脸色灰败,充满深彻的失望之情,难不成他这番兴师动众的抢亲,都是白白折腾了?最终还是要无功而返? 赵嘉将求助的眼光投向萧辰,萧辰也不知道沁水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安抚赵嘉:“大哥莫急,或许还有两全之策,既能成全有情人,又不伤天伦亲恩。” 沁水气得几乎要跳脚大喊,强忍住怒火,暗暗朝萧辰连使眼色。 还好,薛奉先喊起来了:“晋王!你是何意?你当真是要帮吴越世子,还是如传言所说……” “薛将军稍安勿躁!”萧辰果断地截住他话头,“刚经战阵,还请大哥和薛将军回营地歇息,用了酒饭,再行商议。(.好看的小说)” “慢着!”沁水忙嚷道,“婚车被劫,南楚必定得到消息,若是南楚修书往我朝,二圣得书后,母妃便有性命之虞!还请世子速将沁水送至南楚,不然沁水忧心母妃安危,必将寝食难安,忧虑成疾。请世子体谅沁水一番孝心!” 说着沁水面向赵嘉,扑通跪倒在尘土里。 赵嘉涌起难以言喻的心疼,一壁弯身搀扶沁水,一壁悲哀长叹:“公主,嘉对你一片痴心,几年来一直虚悬正妻之位以待你。你若弃嘉而去,嫁于南楚,你我此生缘分只怕就尽了。” 沁水心里说,尽了就尽了,本公主巴不得尽了。脸上却还做作地泛开缕缕凄凉之意:“世子,岂不闻那首著名的诗,还君……” 她停滞了一下,眨巴眨巴眼,不学无术的她,想了一瞬才续下去,“还君明珠双泪垂。”她极力想要挤出双泪来垂,但宣告失败,只得引袖遮眼,假装擦眼泪,“生为人子,孝字当先,世子,你我来生再续情缘吧,沁水就此别过!” 说着,她挣脱赵嘉,掩面泪奔。萧辰连忙追上去:“沁水……” 沁水听见背后的声音,连忙一转身,撞入萧辰怀里:“辰哥哥……” 萧辰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身,且又用的是她特有的撞墙自尽式的投怀送抱,差点没接稳她。 赵嘉看着沁水在萧辰怀里哭泣,因为知道他们是兄妹,也未觉有异,在一旁也拉起袖子掉泪。 薛奉先冷冷旁观,两眼朝天,不住冷笑。 沁水紧紧抱着辰哥哥的腰,沉溺于他的怀抱,几乎不愿意动弹,只愿时光永驻。 倒是萧辰觉得时间太长了不好,将她从怀里往外推。沁水乘机向吴越世子乞求道:“自古公主出嫁,送亲常由其兄。沁水与辰哥哥两年未见,辰哥哥在卫国原先的妻室现状如何,沁水亦想一一道来。因此,还请世子允许辰哥哥送我到南楚,辰哥哥与世子互为兄弟,沁水见辰哥哥如见世子。让辰哥哥送沁水,也算世子留给沁水的一个念想。世子以为如何?” 萧辰听了这番话,脸上虽无表情,心里却被一阵阵说不出的感觉冲激着。 赵嘉闻言,带着一脸清泪涟涟的伤感,温存地望着沁水说:“这是自然,你不说,嘉亦要拜托贤弟送你。” “那,那……”沁水喜得话都要说不清楚了,“那沁水这就走了。再多停留,只会对世子更加不舍,届时只怕沁水为情所系,要为了世子做出罔顾母妃的不孝之举了,所以,沁水还是不要再看到世子为好!” 沁水极力要挤出难以割舍之情,无奈心中满溢的喜悦实在无法遏制。为了不露馅,她赶紧转过身去,背对世子做出举袖拭泪之状。 从萧辰这个位置,却将沁水的表情尽收眼底。这眉峰深敛的深沉男子,漠然的脸上不动分毫,可是又有谁知道,看见这女孩为他极尽表演,他内心复杂的波澜带着情动的潮水,正一波波地涌上来。 可怜赵嘉却误以为沁水真是害怕割舍不下,才不敢再多看自己一眼。于是他难过地挥袖:“罢了,罢了,贤弟,你快带你妹子走吧。再耽下去,只怕为兄无论如何不肯放手了!” 沁水一听他要不放手,大急,扑入萧辰怀抱,哭喊:“此生与君别,愿来世再为君之妻,辰哥哥,我们快走吧!” 却不想,突然一个威猛的声音道:“晋王稍等!――请世子给末将松绑,末将收拾残兵,与晋王一道送公主。” 赵嘉这才想起来。刚才只顾着伤心,倒把这家伙忘了。连忙一边向薛奉先道歉,一边令人松绑。 薛奉先铁青着脸,根本不搭理他的道歉,自己损失了那么多兵马,岂是说几句对不住就可以谅解? 沁水一听薛奉先要跟着,简直要崩溃了,没想到摆脱了一个,又来一个,难道就不能让她和辰哥哥独处? 灵光一闪,她又是一计袭上心头。 ~ 第五十四章 摆脱灯泡 “薛将军先去收拾残兵吧,我和辰哥哥先走。辰哥哥以前在卫国的何王妃,此次托了几句私房话,让我带到。此话要紧,又不能外传,我先跟辰哥哥路上说话,然后在国境线的界碑处等将军,如何?” 薛奉先已经看出一些端倪,断然喝道:“不成!二圣给末将的口谕中言道,不可离公主身侧半步!请晋王与公主等候末将,一同前行。” “喂喂,你可早就离开我半步以上了。你自己看看,现在你我之间隔了多少步了?刚才婚车被劫的时候,你我之间更是隔了一万步有余。这么说,你都已经违抗圣谕了,还不快跪下,让本公主代羽哥哥罚你!”沁水瞪眼做凶恶状。 赵嘉在一旁看见沁水这么快就走出悲伤,虽然心下失落,但他一直觉得沁水还是个情窦未开的顽劣小孩,所以也不以为意。 薛奉先听她口称皇帝名讳,如此大逆不道,可见平时帝后二人宠她有多深。 “不可离我身侧半步,那我拉屎撒尿怎么办?”沁水抓住这一漏洞,开始了步步逼近的反攻,“所以说,薛将军,对圣谕的理解,不要太死板拘泥,好不好?临行前,何王妃涕泣含悲,让我一定要替她带到几句私密情话给辰哥哥,我想辰哥哥两年不见何姐姐,必也急于听听是什么话,我与辰哥哥先一边去说话。(.好看的小说)你慢慢去收拾残兵,有何不可,何必如此不通情理?” 吴越国世子深觉此话有理,于是也帮腔:“薛将军,你就不要固执了。” 薛奉先真是有苦说不出。如果告诉吴越世子,我们卫国公主和皇子兄妹间有不.伦.之.恋,那岂不是让吴越国这个臣属之国,看我们天朝上邦的笑话。而且吴越世子若为此发怒,只怕公主性命有忧。 为今之计,只好以最快的速度收拾残兵,力求追赶那两人。估计沁水公主也不敢逃婚,因为她不可能不管她母妃,而天后那个人铁腕手段,说到做到。薛将军怕的是,萧辰与沁水去做下什么逾越雷池之事,届时送给楚帝的并非完璧,岂不惹起两国争端。 于是薛将军赶紧飞身上马,急速奔回战场。 萧辰和沁水上马之前,赵嘉在后面喊道:“公主!” 沁水做了个大大的苦脸,这人怎么还要啰嗦,都说了来生再见了。 沁水先调整表情,挤出悲哀后才回身,凄凄然:“世子……” 赵嘉见其悲伤,心想,这看上去没心没肺的小女孩,毕竟还是对自己有情。其心因此大悲,亲自牵马上前:“嘉记得公主是会骑马的。这匹踏雪,是嘉最宝爱的坐骑,就请公主乘之出嫁,以表嘉对公主的情意。” 沁水心里火冒三丈,心想,我想跟辰哥哥共骑一匹,你来掺和什么,气死我也! 她还未答言,萧辰抚着身旁的白马,对赵嘉说:“辰已蒙大哥将多年坐骑相赠,已夺爱一次,怎好让舍妹再夺所爱?” 萧辰原先在北卫时常骑一匹黑马,叫乌电。后来他被舞阴侯擒获,乌电也随之送入朝中,由御马苑重新收容。到了吴越国之后,赵嘉赏识萧辰,有意接纳,将自己的坐骑骕骦赠送。刚才萧辰抱着沁水飞驰就是乘坐此马。 沁水闻之喜悦,心想,辰哥哥肯定也想跟我同骑,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不敢受世子重恩!” 赵嘉摇首,拉过沁水,坚持将缰绳塞进她手里。如此切近地看见他眼中的真挚与深情,沁水心里终于涌起一丝感动,脸上也终于第一次浮现真实的伤感。 赵嘉见到沁水的感伤,更觉凄楚,不敢再多作停留,掩袖扬手:“公主快去吧,此去做了南楚皇后,若有需要吴越效力之处,只管吩咐。嘉若继统,定当鼎力相助。” 沁水一咬牙,身子轻灵一纵,踩蹬骑上高大的踏雪,挥鞭落下:“世子放心,沁水一生当你是金兰之交!” 她当先一马骑出,萧辰向赵嘉拱手作别,翻身上了骕骦,很快赶上沁水,与她并骑。 这一路山青如染,天高云淡,两人策马沿着山脚转过一带山脉,忽然有大河出现在视野。 河面上吹来湿润清凉的水风,拂动着沁水的大红嫁衣,翻飞如蝶。 “撕拉——”沁水忽然在马上憎恶地扯下嫁衣,随手一抛,那火红的一袭深衣长裙,就像一只红色的火烈鸟被风带走了。她里面只穿白色中单,只有领缘处绣着朱红色的黼纹。她一身松快,开心地侧首唤道:“辰哥哥!辰哥哥!辰哥哥!” 别的什么也不说,一边扬鞭策马,一边大声地连连呼喊这心爱的名字。 而这名字的主人,却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样子。稍稍放缓马速,让自己能与她齐头并进。不时地侧首看她,虽然无言,也无表情,但那乌黑的剑眉间,却染着浓浓的宠溺与疼爱。 “辰哥哥,我想跟你同乘一骑,可以吗?”她迎风侧首,笑意嫣然,薄薄几缕鬓发飞扬在娇艳的腮畔。 萧辰不答,但是纵马靠近,伸臂一揽,准确地揽住沁水腰身。再提臂而起,将沁水抱到了自己身前。 “辰哥哥,让踏雪回去找它的主人吧,我不想要世子的这份重礼。” “好。”萧辰策马跟上还在奔跑的踏雪,身子一倾,拽住缰绳,将踏雪拉近一点,拍拍马首,说了句什么,然后松手放开缰绳。 踏雪似乎明白他的意思,朝他长嘶一声,转身往回跑了。 “辰哥哥,你对这一带熟悉吗?我们最好是躲开薛将军,他肯定很快就会追上来。” 萧辰将脸埋进沁水脖颈,“傻瓜,我已经躲开了通往楚国的大道。我们现在是向西去了。这条路,薛奉先一定想不到。即使他追来,我也能甩掉他。” 感到他从后面紧拥自己,微微粗重的气息喷在自己颈间,她整个身子都要软了,心动的感觉如潮水般涌遍四肢百骸。 辰哥哥…… 啊,天啦,爱一个男人就是这种感觉吗?他的每一次拥抱,每一点肌肤的接触,都能让她浑身震颤,心瓣悸动,甚至想要流泪。 就这样死在他怀里了,多好啊。奔驰如飞的坐骑上,她忽然这样想。 那条大河一直逶迤跟随,终于消失于他们身后。陌上有花树繁盛,一路飞花如雨,点点洒落在飞驰的两人身上,宛如驰骋在五彩斑斓的梦境里。 怀里搂着这绵软微颤的娇躯,他在心里怨恨自己,明明知道这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明明是来为吴越世子抢妻,竟然还是情难自禁,带着她跑了。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啊! ~ 第五十五章 初.夜之许 进入一片群山环抱的盆地,绿草如茵、百鸟喧啾、溪流婉转。他缓缓放慢马速,温柔低沉地在她耳畔说:“在这里歇一下吧。” 他多年转战沙场,骑马几日夜也不会累,但他心疼她,怕她累。 她沉浸于幸福的极致,丝毫不觉得累,但是他在身后,她看不见他的脸,很想仔细地将他看个够。遂欢快答道:“好啊,我渴了,去溪边喝水吧。” 他抱着她跳下马,将她放稳后,去把骕骦系在溪边碧桃树畔。 碧桃花快要落尽了,还有一些残花余蕊不时飘零于风中,水里流转着零零星星的花瓣,像点点胭脂泪滴,随波荡漾,芳华远去。 他栓好马回过身,见她蹲在溪边,捧了水净面,听见他走近的脚步声,抬起脸朝他一笑。清水润湿的面庞,晶莹剔透,薄染粉晕,仿佛是枝头正在盛开的碧桃花。 分别两年,她成熟了不少。如今梳的是高耸的新娘发髻,浑身散发着说不出的妩媚。 他不敢贪看,在她身侧蹲下,捧起水拍打面颊,饱饱地喝了几口水。 她却只管痴痴盯着他,眼里情波荡漾。她的辰哥哥,她魂.牵.梦.萦的人啊,他一点也没变,还是她镂刻于心底的那个模样。从侧面看过去,高而直的鼻梁有山脊般挺拔的线条。刚劲而修长的剑眉,不是高高飞扬在额头,而是深深低压于眼眸上方。乌黑的眸子冷峻深邃,薄唇带着坚毅的线条。 她这一生再也没见过比他更英俊的男人。 哇,哇,怎么搞的,她好像有点春.心.萌.动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回响着出嫁前夜,母妃教她的那些闺房秘诀,以及特意找来给她看的春.宫.图。 她忽然羞不可抑,娇颜笼霞,捂着滚烫的面庞低下头去。 萧辰看得莫名其妙,伸手摸她的额头,“你怎么了?” 她躲开他的触摸,只管羞得将脸往膝盖里躲。 他知道她一向神神鬼鬼的,宠溺地敲敲她的额头,也不作多想,问道:“萧羽让碧霄宫的人传话给我,是你的意思吧?” 他不称皇上,可见对于萧羽登基,心中还是有不甘的。 她艰难地克服这一阵心动如潮,抬起头,强自平静地面对心爱的男子:“是啊,我拜托羽哥哥的。” “萧羽既然愿意帮你逃婚,为何不好人做到底,帮你母妃逃出宫。这样那女人就不能要挟你了?”提到舒雅,他用的是极憎恶的口气,称“那女人”。 “羽哥哥可不敢违逆姐姐。舒雅姐姐厉害着呢,她早就派心腹把守母妃寝室,不让母妃离开寸步。她若发现母妃丢了,不会跟羽哥哥善罢甘休的。[]”她撅嘴述说。 他听得这些称呼,有些懵:“姐姐?舒雅?” 她这才想起分别这两年,发生了这么多事,他都不知道。于是选了个舒服的姿势,抱膝坐着对他诉说:“母妃不是我亲娘,我亲娘是南汉前骠骑大将军冯裕的独生女。” “是吗?”冷峻的男子眉目间也掩不住震惊之色。冯裕的大名,他早有耳闻,虽然他纵横疆场的时候,冯将军早已作古。但是当年,父皇可是对冯裕称赏有加,常有提及。 于是沁水把上一代的恩怨说了一遍,萧辰默默听着,剑眉深拢。 末了,沁水问萧辰:“娘亲为家人报仇,暗杀父皇未遂,被父皇赐死。那么,父皇为何还会依照娘亲遗愿,仍旧封我为沁水公主,并且还将娘亲的故乡沁水郡,给我做封地?父皇难道不知道,沁水这二字,饱含冯氏一族对他的仇恨吗?” 仰目望着峰峦入云,天宇澄清,萧辰眸中漫开深远的神色,长叹:“小的时候,父皇就对我说,他南征北战这么多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尤其是在攻打南汉的时候,基本上难逢敌手。 他只在一个人手下吃过亏,那就是冯裕。他这一生最佩服的,就是南汉的前骠骑大将军冯裕。当时父皇折损精骑四十万才攻下沁水郡,年轻气盛的他下令屠城。他一直忘不了冯裕临死不屈的壮烈。 我想,他把沁水郡给你作为封地,其实是对冯裕表示尊敬和歉意。 冯裕当年用热血和生命死守的城池,最后归属于他的外孙女,想必他在天之灵会得到些许安慰吧。” 听了这席话,沁水内心起了深深的震动。自从遇到扶日,也许是想要跟辰哥哥结合的愿望太强烈,她总是自我感觉是扶日的女儿。她也确实对扶日有一种奇异的亲近,那是养育自己长大的父皇从未给过自己的感觉。 但是此刻,听见这段话,她心中激.荡起对父皇的崇敬,越发伤悲父皇不省人事。 “辰哥哥,岳圣清既然能治好你的腿伤,想必他也能够让父皇恢复神智。你说呢?”她仰望着他,寻找一线希望。 萧辰乌黑的剑眉如乌云沉沉,“我问过岳圣清,他说他师兄叶凌风医术远胜于他。既然是叶凌风给父皇配的药,岳圣清没有把握能解。他答应试一试,至少,他可以尽力延长父皇的寿命。” “对了,辰哥哥去过南朝的江州吗?”沁水突然问。 “从来没有。” “那么舒雅姐姐跟你是如何认识的呢?” “我从来不认识这个女人,至今我都莫名其妙。”想起那双媚惑的紫眸,他眼神深暗。 “你认不认识姓夏的人呢?” 他蹙眉陷入回忆:“一面之缘算不算?熟识的人里,没有姓夏的,但是一面之缘的人,倒认识好几个姓夏的。不过,都是男人。” 沁水苦恼地摇摇头,不再追问。她隐隐地觉得,舒雅姐姐有一个藏得极深的秘密,肯定跟这个姓氏有关。她本能地感到,只要掌握了这个秘密,就可以斗败姐姐。但是却多方调查不得其解。 萧辰问她:“既然你母妃被那女人扣住了,那么,你不嫁到南楚去,行吗?” 她抬起眼睛,直视着他:“当然不行,姐姐狠辣无比,说到做到。羽哥哥对其又言听计从。他肯帮我传话给你,已是尽了全力。” “那你……”他看着她,深邃的黑眸中,闪动着点点的奇异光芒,“让我来抢亲是何意?” 她是他妹妹,他虽然知道她对他的情意,但是尽量不去乱想。起初还以为她让萧羽动用碧霄宫带话来,是想嫁给吴越世子。但是看方才的情形,她对吴越世子避之不及。此刻,她又表明是要嫁到南楚去的。 那么,她让他来抢婚,究竟是…… 清灵灵的大眼睛望定他,沁水眼神莹澈,纯净,闪耀着绚丽的光华,雪腮上点缀着两朵晕红,一字一字说:“我想在嫁人之前,把第一次给最爱的人。” ~ 第五十六章 超级灯泡 暮色轻笼于碧水青山间,天边流霞四散,风中飘落着零星的碧桃花瓣,轻轻滑过她羞涩的容颜。 她满面羞色,小脸微仰,娇躯前倾,星眸灼灼,渴望着为君解罗裳,尽君今日欢。 他别开目光,乌黑的剑眉如两柄利剑,痛苦地绞在一起,“沁水……我们是兄妹。” “刚才你没听我说吗?我第一次见到扶日可汗,就有一种从血液里透出的亲切感。” 她轻咬樱唇,有点委屈。脸上的绯色慢慢晕染到脖颈,连领缘里那清晰玲珑的锁骨,都染了薄薄的粉红。 他不敢再看她纯真羞涩的模样,仰首望着山色空翠,碧桃花飞。“沁水,那只是你的感觉。你没有任何证据。” “我有证据,你不觉得我长得一点都不像父皇吗?” 想了想,她拿出这样一个证据。应该知道真相的人,就那么几个。父皇痴呆了,兰贵妃也近乎痴呆,如此,只有母妃曾婕妤了。但是曾婕妤却说,她只是养母,不是生母,不可能知道她的生辰。只记得卫宣帝把沁水给她抚养的那一年,沁水三岁。往前推算,确实应该生于辛卯年,与掖庭署的记载无差。 “这就算证据?我长得也不像父皇,萧羽也不像。你没发现吗,我们几兄妹,就二哥像父皇。” “辰哥哥的眉毛还是有点像的,都是很有气势的剑眉。羽哥哥嘛,说不定是叶凌风的儿子。”她固执地说,身子向他靠近,“辰哥哥,你看我哪里像父皇?真的没有一处像啊。” 她柔软的娇躯紧紧地贴过来,整个身子都在娇.羞地颤栗,带着白梅冷香的芬芳,一丝丝,一缕缕,向他袭来,企图剥开他心底伦理筑就的防线。 近在咫尺的小脸,如含羞待放的初夏芙蕖向他仰着。低垂的长睫浓密乌黑,带着天然的卷翘。小巧饱满的樱唇娇红欲滴,微微撅起,散发着暧.昧的诱惑。 什么时候,她成长得这样美丽妖娆? 此刻,他深沉的黑眸里,已经蓄满了痛苦的挣扎:她真的不是我亲妹妹吗?她的话,可以相信吗?会不会,她为了与我结合而欺骗自己,也欺骗我?如果她真是我亲妹妹,这样要了她,岂不铸成终身大错? “辰哥哥……”她轻轻地呼唤着他,慢慢睁开眼睛,眼神痴情而迷乱,充满期待。被爱火燃烧着的容颜,无比娇.艳动人。 让他如何抵制这样的诱惑?那些理智、礼法、道德感,都在不知不觉地沉没…… 他俯身吻住她柔美如花的唇,柔滑娇.嫩的触感令他坚硬的心,像烈日下的冰块般,一点一滴地融化。强劲有力的舌探进她的齿间幽境,搅动着甜美甘润的津液,让缠绵的爱意在彼此唇齿间如柔波般缓缓荡漾…… 耳边是入.夜的山风霍霍地吹,唇舌缠绵间,仿佛有一团火焰,越烧越烈。这团烈焰,逐渐焚烧殆尽他的理智。双手不受控制地探进白绢中单的衣襟,触到她青春美好的线条,柔美娇.嫩,每一下触摸都深深拨动他的心弦。 然而,就在这时,热烈的吻霍然停止,萧辰将沁水散开的衣襟裹紧,紧抱于怀中,如猎豹般跃起。 多年征战练就的机警,使他在如此缠绵的时刻,也意识到危险的存在。 她还未搞清状况,在辰哥哥怀里,半睁着迷濛痴醉的眼眸,耳畔却听到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喊声:“好啊,丫头,原来你背着我在这里偷汉子!” 对面山崖,一匹高大雄峻的紫色骏马上,骑坐着上.身.赤.裸的健硕男子。微微隆起的肌肉即使在暮色里也白得耀眼,一溜黄褐色的浓密卷毛从前胸往下蔓延,满头细小的麻花辫一边长一边短,再配上疏勒式样的肥大裤子和皮靴,远远望去,粗犷凶蛮,狂野不羁。 沁水几乎要在辰哥哥怀里晕倒:那,那不是赫图吗!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偏偏在这种时候?! 她记得当初他主动表示帮她逃婚,而她敷衍说,你在楚国边境等我,届时我让羽哥哥把婚车出发日期和所走路线,转告给你。 后来,他果然一直在国境周边等她,但是,她让萧羽传递给赫图的是虚假的路线和日期,传递给吴越国世子的,才是真实的。 那么,他究竟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赫图哈哈大笑,遥指萧辰:“萧辰!我是你妹夫赫图!等着,我这就下来!” 他一勒马缰,调转马头,沿着山路疾驰,绕着盘山路下来,涉过溪涧,向他们驰来。 萧辰低头问沁水:“他就是救杜将军的那位色目王子?” 沁水浑身发抖:“辰哥哥,他,他是个有名的登徒子,他三番五次欺负我,你替我揍他。” “别怕,辰哥哥在。”他说,简洁的语言却带着气势迫人的威严,眸中掠过凛冽的寒光。 去马鞍边取了金枪,“铛”的一声长枪点地,扶抢而立。俊美如天神的男子,浑身散发令人胆寒的威势,将沁水护在身后。 赫图策马涉过山涧,将紫色骏马栓在树上,跳下马来笑嘻嘻地靠近:“喂,萧辰,我救了你的部将,又是你的妹夫,你就这般接待我?” 萧辰将金枪在手中一转,金色耀眼的枪尖直指赫图:“救我部将之恩,辰自当回报。至于妹夫一说,辰甚为不解,辰此番正是要送妹妹出嫁南楚。若说妹夫,楚帝当是。” 赫图哧地冷笑,绿眼睛闪烁着刻毒的光:“那么试问,刚才晋王殿下跟沁水公主在作甚呢?那高君琰也太晦气了,被迫割地纳贡,还得称北卫皇帝为兄,称北卫皇后为阿姐,然后,还得娶一个被北卫皇子破.了.身的公主为正妻。” 沁水从萧辰身后探出半个头,娇叱道:“这是我们华夏大邦之间的事,你个胡虏蛮夷、食人生番,来废什么话?再不滚开,辰哥哥的金枪将你绞成肉沫!” 赫图歪着脑袋,看着沁水笑:“死丫头!我为你救杜放的时候,你许诺我什么来着?你且叫你哥评评理,若非想要娶你,我何必冒着被父汗废黜的危险,去救与我不相干的晋王部将?” 沁水先于萧辰开口,口齿伶俐地斥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私订鸳盟,有违礼法,岂能作数?” “你们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妹,躲在这里亲.嘴,就不违礼法?”赫图一脸坏笑,绿眼睛邪肆地眯起。 萧辰眉间涌起怒意,金枪往前一点,眼神凌厉如冷电,“王子请回,若再胡搅蛮缠,休怪辰枪下无情!” 扬起的枪尖上冷冽的杀气直射赫图眉心,让一贯凶残野蛮的他也不禁微微耸了一下眉。 赫图嘿嘿笑起来:“好啊,久闻晋王殿下神箭贯日,枪法夺命,纵横无敌。赫图倒想领教领教,赫图粗蛮,使的是一柄大刀,不知晋王肯比一比么?” 萧辰神色不动,眼神冷酷,略扬了扬下巴:“你去取兵器。” ~ 第五十七章 渔翁得利 此时明月初生,悬于山巅,银辉遍洒,溪水如银。[] 水光月色,山影落花,两个高大魁伟的男子面对面拉开了阵势,枪尖金光夺目,刀身寒光袭人。 “以什么赌输赢?”赫图执刀而立,带着邪恶的坏笑,眨巴着绿眼睛问萧辰。 “呸,辰哥哥才不会输!”沁水在后面喊道。 赫图嘴角挑起一抹冷笑,不理会那丫头,只盯着萧辰,等他回答。 “你说。”萧辰依旧一脸冰川,眉峰凝聚,扬起的金枪在月光下散发着凛冽的寒光。 赫图向一旁观战的沁水邪谑地努嘴:“赌丫头!谁赢了丫头是谁的。” “不行。”萧辰说,口气决断而刚硬,“我的女人,怎能拿来押注。” 这话听得沁水心头甜丝丝的,脸上扬起幸福的笑影。 “嘿。”赫图绿眼睛突然射出狼一样凶残的光,“你若输了,她自然就是我的囊中物,由不得你!” 赫图说着,抡起钢刀暴风骤雨般疾攻,月光照耀下如裂冰扬雪,寒光流转。刀风霍霍,势大力沉,带起劲疾的烈风,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然而,萧辰身法轻敏,舞动着长枪,在凛冽的刀光里腾挪闪转,犹如雁度寒云,蛟浮冰潭,来去矫捷,纵横凌厉。枪影翻飞,金光闪烁,不时碰到刀刃,发出尖锐刺耳的“铛”“铛”声,火星四溅。 对攻的两人搅起劲烈的气劲,卷落了溪边碧桃树上的残花,嫣红的花瓣纷纷飘扬于月下。 沁水观战的同时,也不忘了用攻心战术,围着战团像猴子般跳来跳去,不住大喊:“辰哥哥攻他下盘!辰哥哥,他左边露破绽了!赫图你这胡狗,妄想挑战我们卫国战神!” 在沁水的摇唇鼓舌下,终于还是萧辰略占上风,对攻这许久,他未曾负伤。而赫图右肩已被刺破,鲜红的血流满了胳臂。 便在这时,只听一声大喝:“王子且慢!” 到底是纵横疆场、所向无敌的萧辰,哪怕在与高手的对决中也察觉到了逼近的杀意。 而赫图听到沁水毫不留情的偏袒,心中苦涩,却还要镇定心神来抵抗强大的对手,自然根本不可能察觉到任何异常。 听到萧辰呼喊,他的刀法滞了一下,就这一瞬间的破绽,金色的枪尖已经如影随形地攻到,“铮”的一声,凌厉地挑开他的钢刀,“王子你看那边!” 赫图眼角扫到一点火红的余光,往后纵跃两步退出战团。举目一望,这片盆地两边的山峦,仿佛被两条火龙缠绕,快速蹿动的火龙很快盘踞了山腰的道路,火光照耀下可以隐约看见黑压压的弩箭对准了他们。 右边山崖一块凸出的岩石上,一位身形威猛的将领骑着骏马,朝他们喊话:“我乃楚国骠骑大将军李铭锡,特奉皇帝陛下旨意,前来迎娶卫国沁水公主!” 萧辰与赫图互相看看,又一同看看沁水。 突然,赫图发出狼嚎般的长啸,高举钢刀,绿眼睛闪射嗜血的狂野之光,侧首看萧辰:“怎么样,萧辰,咱俩合力,带丫头逃婚!谷外有我的人马,可以接应!” 但其实赫图心里也在犯嘀咕,楚国大军进谷的时候,他留在谷外的人马怎么不作抵抗?是不是都被干掉了? 他为了等沁水的婚车,这半年一直在北卫边境游荡,因为他是天后的兄长,北卫的边郡守吏也不管他。但他自己觉得人马太多,引人注目,就遣散了大部,寻常只带几十骑。 萧辰敛眉不语,面色沉冷,仰头将两边山峦扫视一遍,又回头看看两匹神骏的宝马,心里估算着能否带着沁水,冲破大军包围逃出这片山谷。 突然,他眼神一亮,转向赫图,低声说:“王子,我们不能硬拼。不妨诈降,把那李铭锡骗下来,你我齐上制住他。然后我带沁水,你带上他,冲出去。楚军既不敢伤及沁水,也不敢射杀他们的将军,我们杀出去就容易得多。” 赫图绿眼睛里既有佩服,又充满不屑:“偏偏你们中原人狡诈多计,哼!” 萧辰不理会他的嘲讽,目光冷峻:“就这么说定了。” “辰哥哥!”沁水突然扯住萧辰袖子,双眼含泪,“不能这样!舒雅姐姐有过警告,只要她接到南楚的传信,说我逃婚,就会立刻对我母妃用刑。” “沁水……”萧辰低头看着她,一脸为难,眼神复杂而痛楚。 赫图却大不耐烦:“我说丫头,既然舒雅以你母妃为质,你怎么还敢让萧辰劫婚车?既然都已经把你抢了,还管什么母妃不母妃,索性逃婚算了!” 这几句话一下子刺痛了沁水,她突然发出悲伤的哀号,指着赫图破口大骂,“都是你这个混蛋!若不是你横.插.进.来,我的第一次就可以给辰哥哥了!现在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赫图却对她耸耸肩,扬起一脸惫懒的奸.笑。 沁水见状,更加怒不可遏,几乎要扑上去撕咬赫图:“你笑什么!你得意什么!你以为坏了我的好事,就便宜了你?现在倒好,你也别想了,珍贵的第一次,要给那个什么高君琰了!” 山岩上的南楚将军,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他听不清沁水在喊什么,但是中天明月照耀下,那片谷底上的三人仿佛处在聚光处,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 那女子,只穿一袭轻薄透明的白绢素衣,纤弱娇小,跳着双脚,对着那男子狂暴怒吼,吼声尖利刺耳,回荡山谷。 那骂街泼妇般的女子,就是我们楚国未来的皇后? 萧辰拦腰抱住沁水,制止了她冲向赫图,但她还在他怀里不住怒骂踢打,状若疯猫。 唉……萧辰剑眉轻拢,深深叹息:一点也没变啊,还是这样疯疯癫癫,一不小心就会歇斯底里。 打横抱起她,俯下头来,他的眼底沉淀着深深的宠溺与疼爱,语声低沉,“沁水,别闹了。辰哥哥只问你,能舍弃你母妃吗?” 沁水几乎被他动人的眸光融化,只觉什么赫图、什么南楚大军,只觉这个荒诞的夜、这眼前众目睽睽的无数双眼睛,全都烟消云散。天地间,只有她和辰哥哥,永生永世。 “辰哥哥……”她喃喃轻唤,眼神氤氲如梦幻。 “若能舍弃,辰哥哥带你逃婚。纵然冒着枪林箭雨,辰哥哥带你冲出去。”他依旧一瞬不瞬凝视她的眼睛,脸上的神情奇异地交织着坚毅冷酷和痴狂迷乱。~ 第五十八章 忍痛割爱 可是,她真的能舍弃母妃吗? 舒雅姐姐狠厉的眼神,冷酷的话语,再次浮现。[.超多好看小说] “只要接到南楚书信,说你逃婚了。你的母妃曾婕妤,马上身受酷刑。你给我听好了,我阿耶舒雅,以我最爱的人,我的父汗发誓,我说到做到!” “辰哥哥,我不能……”注视着他的眼睛,她颤声说,晶莹的泪水反射着月华,闪烁着凄清的光,“我不能让母妃为我受一丁点皮肉之苦。” 刹那间,仿佛一柄尖锐的利刃贯入了他的身体,只觉彻骨疼痛,痛得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感觉。 仰起头来,俊美如天神般的男子,那双寒光凛凛的英目,映满月华,隐隐有水光流转。 赫图在一旁看他们卿卿我我,终于不耐烦了,怒道:“萧辰!你要是个男人,就不要把心爱的女人拱手让人!管她什么母妃不母妃,赶紧抱她上马突围!你要是怕死,把丫头给我,我带她杀出去!杀出去后她就是我的人!” “你闭嘴!”沁水在萧辰怀里怒斥,“若母妃为我受皮肉之苦,我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也不会原谅你!” 赫图绿眼珠滴溜溜一转,说道:“行了,行了,丫头你别激动!我弄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就是想把第一次给你辰哥哥,然后再回到楚军,嫁给高君琰。如此,既保住了你母妃,又达成了你的心愿。那这样好不好,我和萧辰带你杀出去,然后找个地方,你把第一次给你辰哥哥,看在我帮你们的份上,再把第二次给我,我也不跟萧辰争了,他用过的给我,我只要第二次……” 沁水大怒,在萧辰怀里像一条案板上的鱼一样浑身乱扭:“你休想!我这一生,第一次,第二次,每一次都是辰哥哥的,谁也休想!” “那你还要回到楚国去?你嫁给高君琰以后,多少次不都是他的?既然有他的份,也不多我一个。”赫图嬉皮笑脸。 “够了!”萧辰一声威严的断喝刚落,山崖上一直观望的南楚骠骑大将军李铭锡,也终于不耐烦了,不明白那三人在干什么,只听见未来的皇后不住发出尖叫,于是朝下面大喊:“晋王!北卫的晋王,请你以妹子的名节为重,不要再让她不顾男女大防,抛头露面于野地。末将这就带人下来迎接公主,如何?” 萧辰将沁水放在地上,对着山崖上的李铭锡拱手为礼,朗声高喊:“久闻南楚骠骑大将军威名,舍妹的安危就交给将军,烦劳将军接舍妹赴楚于归。” “好!末将这就下来,晋王请稍候!” 李铭锡说完,一勒马缰,调转马头,沿山路下来。 赫图问萧辰:“到底怎么打算?是劫持那家伙杀出去,还是让他把丫头带走?” 萧辰不语,只低头看着沁水。月光映着他秀长俊美的眼目,眸中充满痛楚,极度复杂。 “辰哥哥,即使逃出去,你也不能要我,是吗?”沁水仰首问。 萧辰脸上现出剧烈的挣扎,一时无语。 赫图在一旁痞痞地笑起来:“丫头,你要是扶日的女儿,你辰哥哥就敢要你了!如何证明你是扶日的女儿呢,这就得看我的了,我们逃出去后,我带你们去大漠找扶日滴血认亲。怎样,我帮你这个忙,你如何报答我?要是血融了,就把第二次给我;要是血不融,反正你也不能和萧辰结合了,第一次就给我吧!” 沁水再也受不了赫图了,发狂般抓着头发,大叫起来:“第一百次你都休想!你给我滚!给我滚!滚——滚——滚——” 萧辰被这两人弄得头都大了,抓住沁水双肩,紧紧箍住她,制止她的癫狂:“沁水,安静!你听我讲,辰哥哥送你到南楚,亲手将你交到高君琰手里,不论你嫁给谁,哥哥只希望你幸福。” “我也去!算我一个!本王要会会那个幸运的高君琰!”赫图高举双手,那把钢刀在他的舞动下不断折射着寒冷的月光。 “辰哥哥,干掉赫图好不好!我实在受不了他了!”沁水绝望地对萧辰乞求。 这时,身后传来威猛的声音:“末将见过赫图王子,晋王殿下!” 三人一起转头,南楚骠骑将军李铭锡,已经带着人马涉过山涧,在这边上岸,下马行礼。 赫图眼神猛地暴.戾,吼道:“你如何认识本王?是不是本王的手下被你们擒获了!” 李铭锡淡然一笑:“赫图王子只要不跟我们楚国皇后为难,末将自会释放你的部下。” 赫图暴怒,抡着钢刀就冲上来:“你胆敢要挟本王!” 李铭锡轻巧一个转身躲开,“锵——”地拔出佩剑,月光下如一道白虹横贯夜色。 赫图一招落空,又紧跟着攻上,步步紧逼,刀刀凌厉。李铭锡不紧不慢地挥舞起三尺寒剑,织起一张寒光凛凛的光网,这张柔韧的网粘住了劲烈的刀风,一时竟没让赫图占到便宜。 萧辰一边旁观,心里暗暗佩服:到底是南楚的骠骑大将军。(.无弹窗广告) 李铭锡的手下知道自家将军身手不凡,不敢擅自上前帮忙,所以围了一圈观看,只等若有险情才上前护卫。 这样对攻了几招,萧辰金枪在胳臂上熟练一转,飞身向前,金色枪尖如金龙抬头,闪电般窜进战团,同时震开了刀和剑,雄健的身影已经落在二人之间,收枪而立,双手抱拳:“兵者,凶器也。迎亲吉时,岂能兴刀兵。二位皆国之栋梁,来日若两国交战,相见于疆场,再分胜负如何?” 赫图嘿嘿冷笑,眼神凶残:“南楚蕞尔小国,依附北卫而立邦,堂堂君主,竟奉表称我们色目公主为阿姐。被我等强邦吞没是迟早之事。” 萧辰连忙拦在赫图身前,对脸现怒色的李铭锡说:“李将军息怒,蛮夷之人,不谙礼仪,言语不逊,望将军不与计较。” 李铭锡眼里燃着耻辱的寒焰,但却强行忍住。他深知目前南楚没有力量与北卫、色目两大国抗衡。若非国力弱小、遭人小觊,也不会遭遇吴越、色目两国抢亲。 傍晚,薛奉先来昆州找到他,说了婚车被吴越国劫取的情况,李铭锡就已经惊怒非常。 在薛奉先要求下,带兵越过界碑,进入北卫境内,帮忙寻找新娘。谁知却在山谷外遭遇一帮胡人抵抗。将其擒获之后,他们供出是色目人,追随王子在附近等候沁水公主的婚车。 在薛奉先的解释下,李铭锡才明白,原来这位赫图王子曾经向北卫求娶沁水公主,遭到拒绝。如今也是来抢劫婚车的。 如此,李铭锡总算懂得了,为何自己的君主坚持求娶北卫公主。当初,高寒朗病亡之前留给高君琰的遗旨中,就有一条,若高君琰要取代南汉,自立为帝,那么,必须向北卫求婚,以此获得北卫军力,对抗南汉各地藩王。 后来,高君琰在北卫帮助下,果然歼灭南汉诸王,顺利登基坐殿。这时,高君琰的生母余太后却站出来,极力反对他迎娶北卫公主,理由是,国家当自立,不可依附外邦。 但是高君琰一再劝解母后,坚持的理由便是,南楚目前没有力量脱离北卫的庇护。如果拒婚,得罪北卫,横遭兵灾,刚刚立稳的社稷就将毁于一旦。 当时,举国上下很多人对高氏臣服北卫,深感耻辱,表示不解。其中就包括这位骠骑将军李铭锡。 然而,此刻,当他看到吴越、色目,都在抢这位姿色并不惊人、还有点疯疯癫癫的公主。他突然之间意识到,这位公主的作用。 当今天下,还有哪个国家比色目公主临朝为天后的北卫,更强大? 所以,每个国家都希望娶到北卫的公主,得到北卫的支持。 如此一想,李铭锡对于这个看上去完全是个傻丫头的公主,多了一份敬重。走到沁水面前,伏地叩首:“末将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这一称呼刺痛了沁水,她叫道:“我还没嫁给你们皇帝呢,还是以公主称呼我吧。” “陛下有口谕给臣,从面见公主的一刻开始,就以皇后称呼。”李铭锡还是跪伏于地,恭恭敬敬答道,不敢抬头。 萧辰眼底有复杂的情绪幽幽明灭:高君琰……他如此敬重沁水,八成是出于对北卫的臣服,既然从未谋面,那绝不是出于爱情。 萧辰见李铭锡依旧跪地不起,便对沁水说:“你快叫李将军平身,怎可让为国浴血的大功之臣,为你屈膝这许久。” 沁水听出辰哥哥语声中微带责备,连忙上前亲手扶起李铭锡:“将军快起来!” 李铭锡感激地望了萧辰一眼。月光照耀下,只见这位大名鼎鼎的北卫晋王,剑眉英目,深沉威严,目光坚冷。 李铭锡的虎目骤然睁大,目露惊异。 萧辰也察觉了李铭锡神色的异常,不动声色问他:“楚帝是否在前方昆州亲迎?” 李铭锡片刻间就稳住了情绪,拱手以答:“皇上不敢擅离京都,国家初立,前朝余孽时时觊觎,若趁虚举事,后果不堪设想。还请皇后体谅。皇上已经派遣庶兄,豫章王殿下代他迎亲,就在前方昆州,并且还有快马每时每刻出发京师,将皇后行程随时禀报陛下。因此,还请皇后立刻随末将前往昆州,否则若快马已经向京师出发,岂不徒让陛下忧心。” 沁水望向萧辰,萧辰用尽全力压下心底翻涌的痛楚,“好,我便送舍妹到前方昆州城。” 薛奉先当然不可能把自己国家的丑事告诉李铭锡,但李铭锡还是觉得有些奇怪,这晋王萧辰与妹子之间,是不是有点过于亲近了? “本王也去!”赫图收起了钢刀,牵过自己的坐骑紫电骝,也不等李铭锡同意,就一副不容违逆的模样,大大剌剌走过来。 “不要你去!你去干什么!”沁水跳出来,杏眼圆睁,眼波怒横,“李将军,本宫命令你,不准这家伙入境!近期若是有色目人入楚国境内,格杀勿论!” “丫头!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一片痴心的?”赫图跳着脚大喊,那张邪恶嬉皮的脸,此刻却好像是真的带上了伤痛。 “李将军,你就眼看这登徒子非礼你们皇后吗?”沁水不理他,转头对李铭锡,“还不快将他押下去!” 李铭锡横身拦在赫图面前,拱手道:“王子请赶紧回自己国家吧。勿在这里生事了!” “你是什么东西,给我滚开!”赫图说着又扬起了大刀。 李铭锡见他胡搅蛮缠,也怒了,喝令手下将他擒下。李铭锡带来的那几十骑人马立刻团团将赫图围在中间。 赫图赤.裸着上身,单刀匹马,与几十骑人马缠斗。 “不许伤他性命!”李铭锡顾虑到色目国扶日可汗的威名,叮嘱了手下一句。 然后转身对萧辰和沁水说:“请皇后与晋王这就随末将出发去昆州吧。豫章王殿下等候末将消息,一定也是彻夜未眠。只怕他若派出快马去京师报信,皇上也不知该多担忧。” 萧辰沉默地转过身去,牵过骕骦,比起上次别离更痛苦的是,这次他要亲手将她送到另一个男人那里去。 有谁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忍住这剧烈的痛苦,依旧踏着铿锵有力的步伐,依旧呈出一脸不动声色的冷峻。牵过马来,二话不说,将沁水一把抱起,高高举上马背,放稳,然后牵住马缰,对李铭锡淡淡一句:“走吧。” 沁水一直不出一声,乖乖地任由辰哥哥将自己抱上马背。她坐在马背上,在黎明将近的薄薄天光里,低头看着默默为自己牵马的高大男子,一任泪水映着西斜的月光滑下。 眼前蓦地浮现一个时辰前,这个沉冷的男子突然爆发的疯狂神色。他一瞬不瞬地凝着她,说:“若能舍弃你母妃,辰哥哥带你逃婚。纵然冒着枪林箭雨,辰哥哥带你冲出去。” 那一刻,只要她答应,他就会带她逃出去,逃离这牵绊和阻挠他们的一切。 她知道,他能杀出去!这个转战天下未曾一败的男子,一定能够带她从枪林箭雨中冲杀出去!他一生中唯一的败绩,就是为自己跪在雪地里! 当她默默流着眼泪,望着辰哥哥为她牵马的坚毅悲壮的身影时。在她的身后,赫图发了狂般挥舞着钢刀,与几十骑人马车轮战,他发出野狼般的哀嚎,汗水、血水、泪水混合着流下面颊,模糊的视线里是那丫头始终盯着萧辰、一次也不曾回头的背影。 “丫头——算你狠——”赫图朝天发出撕心裂肺的震天惨嗥,弃了钢刀,下马投降。 ~ 第五十九章 再别至爱 谷外,南楚军队从两边山林撤退,整整齐齐在官道上列阵。他们进谷时得到探马报讯,说一位女子与两个男子在谷中,那两个男子正在兵戈相向。因为不能肯定是不是沁水公主被劫持,怕惊动劫持者致使公主受伤,楚军进谷时,马蹄是包了布帛的。 此刻,楚军在黎明寂静的天光下集结,也未发出一点声响。 萧辰冷眼看着楚军训练有素的状况,心里对那素未谋面的高君琰不由刮目相看。心想,此人绝非池中物,必不会甘于久居北卫宇下。不知沁水嫁给这样的人物,是祸是福。 前来迎亲的豫章王怕北卫公主不会骑马,令军队带了一部马车随行。此刻,李铭锡令人将马车带上来,请沁水乘上去。 沁水还未表态,萧辰将她抱下马背,横抱她于怀中,旁若无人地走向马车。 沁水仰躺在辰哥哥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清晰地将他近在咫尺的容颜,烙进了心底深处。 她知道,自己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这张脸了。这横绝四海的剑眉,这冷铁一般的黑眸,这拔面而起的高鼻,这线条刚毅的薄唇,将永永远远带着那刀削斧凿般的轮廓,镂刻于她的心尖处。 而每次,当他低头触到她的目光,冷毅的眼眸深处,就会有深邃的柔情,一丝一缕,缓缓地缭绕而出。 这一段距离,十万大军静静地驻立等候。有南楚大军,有北卫薛奉先的残部。 李铭锡在旁边就近目睹了这一幕,心里几乎能够肯定,这对兄妹绝对有暧.昧。 想到自己国家的皇后,竟有这等不耻情事,他的眼光变得冷厉起来,像两柄利刃投向萧辰。 萧辰抱着沁水登上马车,将她放在软榻上坐稳,也不多看她,只说:“辰哥哥就在车窗外骑马送你。” 说完转身就走,沁水拉住他的袖子,萧辰身形微微滞了一下,沁水已经从后面抱住他,哭喊:“辰哥哥,带我走,我不管母妃了,我什么也不管了,带我走,现在就带我走!” 萧辰还未及作出反应,李铭锡的头探进来:“晋王请快一点!末将知道你们兄妹情深,难舍难分,请到了前方昆州再叙别离,莫让我们殿下和皇上担忧!” 萧辰回身抓住沁水的手,低声轻哄:“沁水,先这样,等到了昆州再说。乖啊,辰哥哥就在你车窗外,绝不远离半步。” 沁水泪落涟涟,依依不舍地放开,萧辰趁机摆脱她,下了车,骑上骕骦。 而沁水自他一下车就撩开车帘。只听骏马嘶鸣,车夫一声吆喝,马车奔驰起来。沁水一直扶着车窗边缘,倾身探出窗外,不时向萧辰伸出手去。 萧辰骑马紧随着她的马车,在她每次伸出手的时候,策马靠近握住她的手,握一会儿,才放开。 “辰哥哥——辰哥哥——”她不断呼唤他,珠泪盈然。 而他什么也不说,乌黑的剑眉深深压于眼眸上方,只在她伸手过来的时候,微微扬起,对她露出温存的表情。 有谁知道,其实他心底也一直在呼喊她的名字:沁水……沁水…… 这个名字,在心里喊了无数次,每次都会带起无边无际的柔情与心疼…… 这时,身后突然马蹄声疾,仿佛有人在喊:“侯爷——侯爷——” 这是他在吴越国这两年,经常听到的称呼。然而,此刻,他沉浸于沁水从车窗里探出的目光,竟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喊他。 直到李铭锡喝令大军停下,马车也停下,萧辰勒马回身,看见贴身侍卫蒋昕,纵马如飞,向他驰来,脸色慌乱:“侯爷——夫人不好了!” 萧辰在吴越国被封为宣城侯,跟随杜放从北卫来投奔的蒋昕,也跟随吴越人通常的称呼,叫他侯爷。而他口中的夫人,正是吴越世子的亲妹妹,南康公主。嫁给萧辰不久就有了身孕,因为还未到产期,此番萧辰才能请命为吴越世子抢亲。 蒋昕在萧辰面前猛地一收缰绳,身下坐骑长嘶一声,扬蹄立住。 “侯爷,世子派人到处找你,刚接到消息,夫人早产,情况危急,请你赶紧回宣城,不然,若有不测,恐怕见不上最后一面。送亲的事,世子说让末将代劳!”蒋昕气喘吁吁地说出这番话。 萧辰心中也急,虽然对南康公主并无多深的爱,但那秀婉的女子对自己情深意挚,这种情况无论如何得赶紧回去。 于是萧辰对车内的沁水说:“沁水,不能送你到昆州了,蒋昕是我心腹侍卫,他送就如同我送。” 沁水疯了一样从车窗里往外跃,似乎想要跳上萧辰的坐骑,与他一同离去。萧辰眼疾手快地摁住了她,低声劝说:“沁水,我妻儿难保,必须立马赶回,不要再给辰哥哥添麻烦,好吗?” 这句话如冰水迎头浇下,沁水突然之间意识到,自己是要去嫁人,而辰哥哥自有妻儿。自己就算跟了去,又算什么呢? 满心满肺都是冰冷的凄楚,沁水身子往后颓然一松,萧辰立刻用力将她推进车内,拉住马缰正要调头,沁水突然又一次跃起,抓住他的衣角,声泪俱下地呼喊:“辰哥哥,等一等,我有话,我有话要跟你说,你过来一下……” 萧辰心中不忍,又策马回身,靠近车窗,俯身低头,沁水攀着他的手臂,在他耳畔,用急促而又凄哀的声音说:“辰哥哥,我想到一个办法逃避侍寝,绝不会让那个高君琰碰我。要设法让父皇醒过来,弄清楚我到底是不是你亲妹妹。沁水一定会把干干净净的身子留给你,沁水永远永远是你的人……” 这样的话竟如针刺般扎进萧辰心里,他猛地眨眼,将泪水逼回去,俯身,声音低沉深厚:“沁水,这些都不重要,辰哥哥只要你过得好。” “没有你我怎会过得好!”她满面悲凄,从车窗伸出双手,想要拉住他的马缰,泪水倾泻而下。 而他在这句话牵扯出的剧烈痛苦中,咬牙强行拉过缰绳,拨转马头,留下一句:“沁水,保重自己!”扬鞭纵马,疾驰而去。 她大半个身子探在车窗外,双手依旧保持前伸的姿势,汹涌的泪水淹没了眼前能看见的一切。 大军重新开发,往昆州方向,蜿蜒而行。 马车一个摇晃,重新启动。沁水双手撑着车窗边缘稳住,身子依然往萧辰消失的方向探着。风卷起杨花点点扑在面上,逐渐分不清是杨花还是脸上的泪滴。 模糊的视线里,辰哥哥策马远去的身影,沿着大军前行的反方向飞驰。那一袭风中翻飞的银色披风,映着阳光,在十万大军扬起的漫天黄尘中明灭。 这个在她八岁那年抱着她跳进冰湖的男人,这个为她在雪地里赤.裸双腿跪了一整天的男人,这个她此生永不会变心的至爱,他又一次走出了她的生命。 (第二卷“往事篇”到此终,下一章进入第三卷“真相篇”,所有悬念都将在下一卷揭开)~ 第一章 一代奸雄 南楚都城,郢京。 宫城,嘉福殿。 银烛辉煌,管弦高奏,宾客满堂。 仅次于主位的宾客最尊位置,坐着一个约十岁光景的男童,锦衣高冠,簪缨玉佩。从衣饰上看,身份尊贵不凡。 但是这孩子神态间,猥猥怯怯,拘谨窘迫。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握着镶金玉箸的手,在微微颤抖。幼小的脸上,有一种战战兢兢的表情,不时地拿眼睛去瞥主座上的人。 主座上,穿紫色九龙袍、腰系白玉三龙环形佩的年轻男子,眉如长剑,目似朗星,容貌异常俊美。每次那孩子拿眼睛瞄他的时候,他就会向他含笑示意。那温和俊雅的浅笑浮动在他脸上,仿佛清澈水中的月影,极是迷人。 然而,见了他的笑容,那孩子眼中的惊惧之色反而更深。 在那孩子的旁边还坐着一位穿大红遍地金罗纱袍、满头珠翠华光的高贵妇人。她的表情最是奇异,一会儿看主座的男子,一会儿看次座的孩子。额角的鬓发微微被冷汗濡湿。 这三个人的关系十分尴尬。那个小孩,是南汉末代帝王。那个贵妇,是他的嫡母,高太后。而那个俊美绝伦、面带微笑的男子,就是以权臣之位而代南汉自立的,南楚开国帝王,高君琰。 从亲戚关系来说,高君琰是高太后的堂弟,那小孩虽然不是高太后亲生的,但是以嫡母为尊,该叫高君琰一声舅父。[.超多好看小说] 自从高氏取代刘氏,被废掉的小皇帝刘豫,就一直被软禁。今日,南楚皇帝高君琰突然设宴相召,几名服侍刘豫的内监立刻猜到,高君琰终于要动手了。 刘豫虽小,但从身边内监的言谈表情间,也猜到今日之宴,很可能是送他上路。 高太后的地位最是尴尬,本来是垂帘听政的摄政太后,但因为她没什么才能,国政权柄只能委之父兄。以至于高氏取代刘氏,她反而成了亡国太后,如今虽锦衣玉食供养不缺,却是毫无地位。 高君琰倒是很亲切地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她,也不时去问候她的起居。 但是不知为何,高君琰越如此,越让高太后不安。 “豫儿,舅父听说你近来胃口欠佳,特意请来洞庭湖著名炙鱼师宗赜,宗先生,亲自为你烹调了一味醍醐鱼。”高君琰放下大金爵,对左下首的刘豫说,面带关怀亲切的笑意,“此鱼味美绝天下,且做起来费时耗力。豫儿,一会儿将由宗先生亲自为你上这道菜。” 刘豫胆战心惊地低着头:“豫……豫儿……多谢……多谢舅父。” “你我甥舅之亲,何言谢字?”高君琰摆手朗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衬着浅麦色的皮肤,越发俊美得不可逼视。 高太后看着那笑容,不知为何,觉得毛骨悚然。虽然刘豫非她亲生,但她从他襁褓中就将他从生母处抱来领养,母子俩感情还是很深的。 所以刘豫在囚禁处的一应侍从,全都是高太后亲自派去的心腹。刘豫的饮食也由高太后每时每刻亲自监管。 此番赴宴,高太后再三叮嘱刘豫,宴席上借口胃痛,不要吃任何东西,不要喝任何酒水。 高君琰席间一直谈笑自如,有时目光似不经意扫过刘豫,也是很温和的,含满笑意。并不曾勉强刘豫吃喝。 刘豫假装胃痛,蹙眉看着满案佳肴,简直度日如年,坐如针毡。一心巴望宴席快点结束,自己能够平安回到囚禁处。尽管明白自己的死,只是迟早的事,但能够多活一天都是高兴的。 可是,就在他以为宴席接近尾声时,舅父突然说专门给他准备了一道菜。 刘豫惊惶失措地看向高太后,高太后趁高君琰没看这边,向刘豫坚决地摇头,意思让他不要吃那所谓的醍醐鱼。 就在这时,御厨来报,宗先生的醍醐鱼做好了。 高君琰大喜,一挥广袖:“烦宗先生亲自端上来,也让在座各位一睹闻名天下之炙鱼师的风采!” 命令传下去后,不久,一位广袖长袍、文士模样的男子进来,手端鱼形天青瓷盘,盘中仿佛盛着一枚琥珀。只是,通常琥珀,树脂里包裹的是昆虫。而这枚巨大的琥珀,里面静静躺着一条炙烤得焦香可口的鱼。 醍醐,原意就是以奶酪浇淋的意思。后来佛教里用“醍醐灌顶”指彻悟。 所以,醍醐鱼,其实就是烤好的鱼,淋上一层奶油。是从西域传入中原的一道菜。西域沙多水少,不如南朝湖多。所以,此道菜虽源自西域,但兴盛于南朝。 宗赜端着琥珀般晶莹透明的鱼炙,恭恭敬敬地一步步上殿来。 按照礼仪,他应该先呈给高君琰。高君琰却随和一笑:“宗先生,请将鱼炙分成两半,朕与外甥共食。” 皇上与臣下共食同一条鱼,是何等恩宠。刘豫正要起身谢恩,高太后先于他起身,朝高君琰敛衽为礼:“陛下,豫儿的胃病确实严重,他一向吃惯了小顺子做的菜。这醍醐鱼,据说是浇上奶油炙成,恐怕更不易消化。” 宗赜闻言,向高太后躬身揖礼:“鲁国夫人此言差矣。在下所用奶油以羊奶制成,性甘温,补虚乏,润脾胃。不仅不会伤及蔡国公脾胃,反而有滋补作用。鲁国夫人若是真关心蔡国公身体,不如让他尝一尝在下的鱼炙,保管胃疼立好。” 高太后是南汉太后,南楚建立后,高君琰封她为鲁国夫人。封废帝刘豫为蔡国公。 高君琰广袖掀拂,笑容爽朗:“姐姐,宗先生一代炙鱼宗师,千金难求。此番特意进宫来为朕做鱼,朕念在机不可失,特请豫儿来品尝。望姐姐勿辜负朕盛情。” 话说到这一步,高太后若再拒绝,就有违逆圣意之嫌了,是可以治罪的。但她为了十岁的刘豫,冒着危险,依旧坚持,向高君琰叩头行大礼:“万望皇帝下体蔡国公久病之身!皇上圣恩,就由贱妾代领吧!贱妾五十有年,尚未食过闻名遐迩的醍醐鱼,贱妾斗胆,请求皇上赏给贱妾食用吧!” 高君琰忽然爆发一阵大笑,笑得高太后与刘豫皆是冷汗涔涔。 笑罢,他抚着下巴,带着嘲讽,盯着高太后:“姐姐,莫非你是怕朕下毒了?这样吧,已经切成两半的鱼炙,你挑一半给豫儿,然后剩下的一半,朕来吃。这样,你还会担心朕下毒么?” 高太后闻言怔住。眼睛徐徐飘向青瓷盘里分成两半的鱼。如果说其中一半下了毒,那么,高君琰就不会让她先挑。 看来,是自己误解高君琰了。 高太后长出一口气,但也不敢掉以轻心。于是用自己刚食用过的瓷盘和玉箸,上前亲自夹了那半条鱼,放在刘豫案前。 ~ 第二章 新娘驾到 高君琰一直含着意味深长的笑,观望着高太后的举动。末了,一只手牵广袖,另一只手举箸向面前的半条鱼,朗声:“如此,朕先食了!” 说罢,用玉箸扒拉开浇在上面的奶油,夹住一扯,撕下一条外焦内嫩的鱼肉,优雅从容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嚼食。微微阖目,脸上表情甚是享受。 “嗯,果然香嫩可口,味美无比!”高君琰张开俊目,抚掌大赞,然后举箸,点着高太后,笑容满面,“姐姐刚才既然说,五十有年,尚未食过闻名遐迩的醍醐鱼。那么,你何不与豫儿共食?” 高太后见高君琰吃下了自己挑剩的那半条鱼,更加放心。于是随便在鱼身上取了一点,自己先尝了。然后为刘豫挑选了鱼肚处的肉,细心地去了刺,喂到刘豫嘴里。 高君琰一壁津津有味地吃鱼,一壁笑如春风地看着那母子俩。 散席时,母子俩都松了一口气。对于高君琰的不杀之恩,也是千恩万谢。高太后带着刘豫,到高君琰主座的台阶下谢恩。 十岁的孩子,庆幸自己又多活了一天,强抑着喜悦,叩下头去:“多谢圣上赐宴,多谢圣上赏鱼,圣恩隆厚,豫儿愧无以报!” 而高太后心里也是飘飘然,心想,毕竟是我的血亲,看在我的面上,未动杀机。何况,一个十岁孩子,对他还有什么威胁呢。看来倒是我一向多心了,君琰这孩子,没有想象的那么狠毒。 高君琰连忙虚手搀扶母子俩平身,和蔼地说:“都是至亲之人,一家人理应经常聚会,以享天伦。(.)若非朕政务繁忙,倒是很想经常请豫儿进宫。”转头唤自己的心腹内侍总管,“庆生,送鲁国夫人和蔡国公回府。一路小心在意啊。” “是,圣上!”庆生领命而去。 高君琰还是淡淡笑着,望着刘豫和高太后走出去。 然后起身:“起驾,去含元殿。” 含元殿是高君琰的寝殿。此时,整个中原的宫殿都是殿与堂结合制。所以,含元殿也有东堂和西堂。东堂便是高君琰的书房。 含元殿东堂,烛火通明,铜壶滴漏。碧玉嵌万寿沉香龙案上,已经堆满了奏折和公文。 高君琰在烛光下批阅奏折的身影,投在浮雕着九龙衔珠的墙上。一整夜,那影子伏案不动。 夜已经深了,而所有的内侍、婢女,都静静垂首侯在殿外。除了高君琰的心腹总管庆生,静静恭候在他身后不远处外,无人敢打扰。 蜡烛已换了几列,鎏金铜漏也续了一次,眼看就到子时了,堆积如山的奏折才批完。 高君琰伏案的身影方微微放松,以肘支撑,斜倚于凭几,闭目养神。 庆生趋步来到高君琰所在的大型坐榻之下,小心翼翼地问:“皇上,今夜还翻牌子吗?” 明明灭灭的烛光,投影在高君琰年轻英俊的面孔,更显得五官深邃错落,浓眉如剑,高鼻如削。这张在下午的宴会上,笑意亲切爽朗的脸,此刻,却蒙上一层阴鸷的冷意。 他半晌未言未动。庆生也不敢打扰,垂首躬身,恭敬等候。 良久,高君琰淡漠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拿上来。” 错金银盘呈上龙案,里面按照品级,放着玉牌,金牌,银牌,铜牌。 玉牌只有一枚,是最尊贵的缪贤妃。 金牌有两枚,是两个昭仪。 银牌就更多了,婕妤、容华、充容……等等等。 铜牌是最底层的妃嫔,一般都上不了台面,偶尔放两个来充数。 高君琰一眼扫过去,修长乌黑的剑眉拧在一处,笼罩着一片厌倦。 光是扫一眼这些牌子,他眼前就掠过那一张张妆容精致、神情谄媚的脸,像一大堆彩绘面具在他脑海里错杂纷叠,根本分不清谁跟谁,只觉得烦躁。 他大袖一挥,冷声说道:“今晚朕哪也不去了。吩咐下去,不许人来打扰朕。朕今晚准备在此,通宵读《左传》。” “是!”庆生领命下去后,很快回来,从紫檀书架上取下高君琰指定的《左传》,恭恭敬敬放在龙案上。 正读得专注,庆生进来禀报:“启禀陛下,蔡国公府的守吏求见。” “宣。”高君琰捧书的身姿一动未动。 守吏跌跌撞撞进来,惶然大呼:“启禀陛下,鲁国夫人与蔡国公中毒身亡了!” 高君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连眉毛都未动一下。但只是一瞬间,他弃书而起,眉间涌出震惊,拍案怒喝:“什么?大胆!是谁敢在朕眼皮底下加害朕的外甥!” 他满面怒色,转向负责传旨的黄门内侍:“传朕旨意――立即封锁蔡国公府,不准府内任何人外出,将此事下到廷尉署彻查!” “是!” 将此事安置妥当后,天也亮了。高君琰起身,刚想洗漱上朝,庆生又一次气喘吁吁跑进殿:“陛下,骠骑大将军求见!” 高君琰眼中一亮,“李将军到了?快宣!” 李铭锡一进殿,刚下拜行礼,高君琰已经几个快步搀起他来:“将军辛苦了!昨日朕接到快马急报,说将军的迎亲队伍离京城还有百里。朕以为至少要午后才会抵京。没想到李将军脚程如此快!” “末将怕皇上一再担心,是以快马加鞭!”李铭锡在高君琰搀扶下起身,微微抬目,只见自己的君王,正含着亲和而得体的微笑,殷殷望着自己。 李铭锡暗暗惭愧,再次跪下:“此次迎亲,末将差点有辱使命,几番折腾,才将皇后迎回,请皇上降罪!” “李将军何罪之有!”高君琰连忙又一次扶起李铭锡,笑容宽厚,“谁能料到会有好几国的储君前来抢亲呢?” “皇上,那色目国的赫图王子,已被末将擒获。请教皇上,该如何处置?” 高君琰赐李铭锡坐下,然后回到自己的独坐榻,据案而坐,“这个赫图王子来抢亲,可是奉扶日可汗之命?” “启禀皇上,末将审问了赫图的手下。据说,扶日可汗的命令,是让赫图迎娶北卫的惠安公主,而非沁水公主。但是,赫图本人心仪沁水公主,是以,自北朝与我朝联姻的消息传出,这赫图就一直带着人马在北卫边境一带徘徊,等着沁水公主的婚车过境。” 高君琰手指轻轻敲击龙案,敛眉沉思。当年南汉许嫁公主给吴越国,吴越世子在北卫见了沁水公主后,一心一意要娶沁水公主,硬是求得吴越王将南汉那门婚事退了。 如今色目国的王子,为了沁水公主,竟敢违背父命,不迎娶指定给他的公主,反而继吴越世子之后,也干出抢劫婚车之事。 看来两国抢亲,都并非国君之命。也就是说,不是出于外交国策,而是直接冲着那位沁水公主。 那是何等倾国倾城的美人啊,竟赢得当今四国中的两国储君争凰。 高君琰秀长的眼中,不知怎样的情绪,隐隐浮动。 “李将军,那位赫图王子,先将他关押在我国。作为质子,用以遥制色目国的扶日可汗。”思忖须臾,高君琰说道。 “是!”李铭锡拱手领命。心里却想,好个荒谬的王子,为了追求一个女孩子,身为一国储君不回自己国家,倒在他国游荡,最后落得被押为人质的境地。 “上次接到快马传讯,北卫以前的晋王萧辰,亦参与了劫亲?”高君琰又问,眼神有些冷锐。 ~ 第三章 新婚生变 “萧辰是沁水公主亲兄长,目前又在吴越世子手下效力,他自然希望妹子能嫁给吴越世子。”李将军如此答道,尽管他已经看出萧辰与沁水的暧昧,但他是谨慎之人,知道有些话不能乱说。 “这个萧辰,投入吴越世子麾下,是否还有杀回北卫,夺取神器的野心?”高君琰问。 “末将愚见亦是如此。”李铭锡低头说,忽然,他抬目飞快地看了高君琰一眼,神情有些怪异,欲言又止。 高君琰也看出李铭锡的异样,但李铭锡不说,他也就佯作不觉,神色清淡地问:“皇后的銮驾,已经停在馆驿了?” “是!” “那么,以后的事就该大鸿胪寺安排了。李将军千里奔波,鞍马劳碌,可以回家好好歇息一下了。朕特赐你休沐五日,不用上朝!”高君琰神色间溢满关怀。 “臣为君尽职,何敢言劳!”李铭锡连忙起身行礼,“多谢皇上赐臣休沐,臣谢隆恩!” 休沐,也就是放假休息的意思。 李铭锡想到可以回家与妻儿相聚,亦是一脸喜色,迫不及待。 高君琰当然知道,所以不多留他,让他下去了。 李铭锡走后,高君琰让小黄门传旨:“命大鸿胪寺,赶紧筹备大婚之礼,今晚哺时,朕亲迎皇后銮驾!” 早朝过后,负责礼仪的大鸿胪卿亲自来向高君琰述职。(.无弹窗广告) 述职结束,高君琰微笑颔首,显然很满意大鸿胪卿的行政能力。 突然,大鸿胪卿望了皇上一眼,甚为踌躇地说:“陛下,昨日……” 高君琰双目微微眯起来,盯着大鸿胪卿。那神情含有说不出的威严。 大鸿胪卿心中一凛,赶紧说道:“昨日太后来向下官要沁水公主的生辰八字。” 大鸿胪卿口中的太后,即高君琰的生母余太后。 高君琰闻言,心中微惊,但未形于色。沉吟半晌,说:“此事,你就不要向外张扬了。” “是!”大鸿胪卿赶紧垂首恭敬领命。 大鸿胪卿下去后,高君琰乌黑的剑眉微微收拢,脸色有些阴暗。 这日哺时,南楚皇帝高君琰亲迎北卫沁水公主。 沁水公主的銮驾,先是停在郢京的北卫使馆。当南楚大鸿胪卿带着仪仗队到来,銮驾方从使馆驰出,经过郢京最繁华的铜驼大街,向宫城驶去。 婚车仪仗所过,道路两边百姓夹道,万民争睹,人山人海。(.无弹窗广告)这是中原分裂成南北后最盛大的一场婚礼,北卫替代北燕后,一直与南汉烽火不断,从不曾通婚。如今,南楚刚取代南汉,就与北卫联姻。 笙琶齐奏,丝管喧天。宝幡罗盖,旌旗招展。彩娥如云,甲士林立。长长的车队逶迤到达崇德殿前的白玉广场。 南楚与北卫不同,北卫尚火德,以赤色为尊。南楚尚土德,以黄色为尊。黄罗御伞遮去了初夏的烈日,高君琰穿十二纹章的衮服,戴十二白玉珠的冕冠,身形高大秀伟,帝王威势凛然无匹。 当他看见蒙着红盖头的新娘,被人扶着走下镶金嵌玉的婚车。他白玉旒下的眼神有细微的变化。 他原先以为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虽然看不见容颜,但从身段上来说,并不出色。 不仅有点偏矮小,而且,走路的姿势,称不上“步步生莲”,也称不上“弱柳扶风”。 秀长的眼睛里,有一线冷光划过。 哼,其实,不管她是绝色佳人,还是嫫母无盐,他都必须与她相敬如宾。 因为,南楚现在还没有力量与强大的北卫决裂。 他在大鸿胪卿的导引下,上前执住新娘的手。他发现她的小手,冰冷而僵硬。 他嘴角抿过一丝半带嘲讽半带促狭的笑,牵着她进入崇德殿行合卺之礼的路上,他故意狠狠捏了捏她的小手。 红盖头下面,看不见新娘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的吃惊。因为她的身子整个滞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欲收回。他却更加紧握,没有让她抽回去。 她差点有种冲动,想狠狠甩开这双讨厌的大手。这双手,其实跟辰哥哥的手是有些像的。大,粗糙,有力。但是,只要想起辰哥哥,就对这陌生男人的触摸,更加厌恶。 礼成后,本来该由大鸿胪卿引领她到皇后寝宫,未央宫。 皇上要大宴群臣后才会去。 但是,新皇后突然扑通跪下,“圣上,臣妾有要事,要立刻面见皇太后。” 这一变故,太出人意料,殿中群臣面面相觑。 高君琰心中亦是惊愕莫名,但脸上神色未有丝毫改变:“依照礼法,要到明日一早才去拜见太后。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沁水跪在地上,倔强地一动不动,红盖头遮住了表情,但声音坚定冷彻:“此事要紧,若拖到明日,恐有祸患。且此事,必须由臣妾亲口禀告太后,决不可让他人闻知。” 乌黑的眸子深处,依稀有冷光浮动。高君琰心中阴郁地想,他的新嫁娘,性格竟如此强硬。这让他深深地不悦,但脸上的笑容却反而越发和煦,“既如此――庆生,你陪皇后去见太后。” 他只那么看了庆生一眼,善揣圣意的庆生,立刻就知道要怎么做。 “是,皇上。”庆生躬身上前,示意沁水身边的两名侍女搀扶沁水跟他走,“皇后请。” 盖头未曾揭下,沁水被人搀着上了步辇。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宫室,步辇停下。又被人搀着下来,又走了好一会儿,似乎穿过了几道门廊,最后停住。 透过大红绡纱,沁水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在殿外台阶下。 殿内出来了长乐宫的内侍总管,他是余太后的头号心腹,将沁水宣进去后,他让庆生留在了殿外。 沁水被人搀着进殿,一缕缕百合宫香的气息缭绕而来,清润芬芳,沁人肺腑。 沁水在宫女引导下,跪于席垫行了稽首大礼。 然后,她听见上方传来一个清幽的声音:“把盖头揭了吧。” 沁水知道说话的,应该便是余太后。于是遵命揭去盖头,却依礼垂着眼帘。 “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声音还是那样清冷,仿佛寒潭之水,冰下之泉。 沁水依言抬头,一瞬间,她的眼眸仿佛被什么光源耀了一下。 ~ 第四章 逃脱侍寝 大宴结束,笙歌渐歇,群臣散尽。殿中烛火仍在幽幽明灭。 高君琰喝了不少,脑中昏昏沉沉,目光微带迷惘地凝视着脉脉烛光,那朦胧的柔光溢满眼眶,摇曳出凄迷的恍惚。 那一刻,不知什么样的回忆从那双黑湛湛的眸子漾过。 在这大婚的时刻,他竟然又想起那个女人了吗…… 那双绝美的眼眸,在红烛迷濛的光影里若隐若现,他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么美的一双眼睛,如梦如幻的眸子,让人看一眼就要沉溺下去…… 自那以后,她过得如何?她会恨自己吗? 不是不爱她,而是他的生活本已这样艰难,他给不起她。 早些年,南汉皇帝刘炆猜忌外戚,将高皇后的母族流放边地。高寒朗到了边镇,本来是相当落魄的。但当地有位一手遮天的豪强,他唯一的千金看上了高寒朗。 高寒朗有雄心壮志藏于胸中,待时而发。他娶了这位豪强千金之后,用妻子的家财广结宾客,借妻子家的势力招兵买马。 后来冯翊王叛乱时,高寒朗能够起兵勤王,主要的人马和智囊团,都要归功于身为豪强的岳父。 这位豪强千金给高寒朗生了四个儿子,在高家更加位高权重。高寒朗慑于妻子的威势,只纳了一个妾,也就是高君琰的母亲余氏。 有这样的正妻和她的四个儿子,余氏母子的处境是十分孤危的。偏偏高寒朗虽然尊重妻室,但对余氏十分爱宠,这就不可避免会引起正妻的忌惮。 所以,余氏一直教育高君琰要懂得藏锋敛芒,韬光养晦。 高君琰从小就假装事事不如哥哥们。其实每次师傅讲书,年龄最小的他都先于哥哥们听懂,但他却总是装作一问三不知,将师傅气得要命,跟高寒朗说他这个儿子智力有问题。 跟哥哥一起习武,高君琰同样装笨。平时哥哥们若欺负他,他就忍痛挨打,从不还手。 从那时起,高氏的亲友们就流传着“高寒朗的小儿子是傻子。”提到高君琰,往往说“高家的那个傻儿子如何如何”。 这样,到了十六岁,高君琰开始结交三教九流,混迹花街柳巷。哥哥们越加觉得他没有出息。 余氏虽得宠,但因儿子不争气,这些年倒没少被高寒朗数落。同时余氏对高寒朗的正室一直卑躬屈膝、刻意逢迎。就这样,余氏母子总算是在强大正室及其四个儿子的威势下,平安度过来了。 直到冯翊王谋反,高氏起兵,在这个有关高氏兴衰的关键时刻,高君琰才突然开始崭露头角。 一阵风动,烛火摇闪,在殿中缭绕出流动的光影。 高君琰眨眨眼,从回忆的深海浮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大婚之夜,想起这么多的往事。 自嘲地笑笑,那双修长乌黑的剑眉,重新扬起。 这时,庆生悄无声息地进来,趋步靠近高君琰:“陛下,太后召见。” 高君琰来到母后寝殿,先行礼问安。 阶上,余太后倚在镶金嵌玉的豪华独坐榻上,坐榻四周飘洒着金光熠熠的华丽纱帐,帐幔上悬挂着琳琅满目的琦璜。摇摇曳曳的烛光投影于朦胧如烟的纱帐,将余氏笼罩在淡淡的光晕里。 她的容颜非常年轻,神色间有难言的清冷高贵。一袭天水碧绣百合的大袖连裳,裙摆如清波千顷般一直逶迤倾泻到坐榻之下。微微左倾的高髻上,斜插两枝青玉长簪,耳垂下两粒露珠般清莹的碧玉坠子。此外别无饰物。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冰冽的气质,似乎连她周围的空气,都是冷森森的。 见了儿子,余太后的神色更加冰冷:“当初哀家让你不要娶北卫公主,你不听哀家的。如今倒好,北卫当真以为我们是臣属之国,太也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这番话听得高君琰莫名其妙。他剑眉一轩,觉得有些好笑:“母后息怒,皇后刚才到底跟母后禀告了什么,惹得母后动这么大气?” “你的新婚妻子,说她的婚车被吴越世子劫持后,她的人也受辱于吴越世子。然后,路上又被色目国王子劫持,然后又失身于色目王子。一国之母,居然两度失节,岂能为妇德表率,母仪天下?” 余太后冷冽地说完这一通,高君琰带着奇怪的表情看着母后,仿佛在极力忍住什么。突然,终于实在忍不住了,放声笑开来。 余太后不画而翠的黛眉深深一颦,“琰儿,你笑什么?” 笑声收尽,高君琰脸上仍残留一点嘲弄的笑意,“母后,这位沁水公主,当真可笑。这段话里全是漏洞,母后就没有听出来?” “哪里有漏洞,你说给母后听听。” “其一,吴越国世子几年前就扬言非沁水公主不娶,虚正妻之位以待她。何况吴越世子口碑甚好,即使为情所乱,做出抢亲之事,也断不会玷污沁水公主。其二,儿臣听说,吴越世子让北卫晋王萧辰,亲自送沁水公主到我国。那北卫晋王何等人物,南征北战未曾一败,百万军中取敌人首级易如反掌。又怎会让色目国王子将亲妹妹从自己手里劫走?” 说完,高君琰看向母后。令他微感奇怪的是,母后似乎没有听进去,凝视着殿中袅袅浮升的熏香,高贵明艳的容颜似乎散发着忧伤的气息,眼神里透出几许恍惚。 “母后……”高君琰轻呼一声。 余太后这才猛醒,眼神一凝,恢复了平日的冷冽,“琰儿,宁信其有,勿信其无。如果这女子果真已非完璧,就该让其禁闭冷宫,以免秽乱宫闱!” “禁闭冷宫?”高君琰笑起来,神色冷嘲,“母后,她可是北卫公主。您觉得我们现在有力量跟北卫决裂么?若北卫大兵压境,国内刘汉余孽再里应外合,刚建立的国家就将危如累卵。” “不是哀家要禁闭她,而是她自请禁足。她跟哀家说,失身于他人,无颜侍奉皇上,请哀家降懿旨,将她禁闭冷宫。” 高君琰闻言,唇际的笑意加深,那笑容带着讥讽、嘲弄和犀利,也有一点点戏谑和好笑。末了,他说:“母后,这个沁水公主,大概是心有所属了,所以想逃避侍寝。这门亲事,是她哥哥萧羽和她那个天后嫂嫂所订,她本人未必情愿。” “这且不去管她。她跟哀家说过了,她是自请责罚,所以不会将她被打入冷宫的事情,传到她哥嫂那里。所以你不用担心北卫那边。既然她自甘受惩,我们不妨成全她。如果她真的已经失身,那么罚得其所。如果说她竟然自毁名誉来诓骗哀家,那么也该罚她欺君罔上。” 高君琰眼里突然有一星邪谑,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母后,儿臣倒是觉得,对其最好的责罚,不是打入冷宫,而是强令侍寝。” “琰儿!”余太后骤然厉喝,神情急怒,“不可胡来!既然是她不愿意,你强令其侍寝,惹怒了她岂不获罪于北卫。” 高君琰扬眉一笑,眼里流转着淡淡的冷酷,“母后,北卫天后有懿旨给儿臣。让儿臣一旦接到沁水公主逃婚的消息,就快马传讯给她。这说明,北卫也是一心要结这门亲事。所以,他们绝不会因为我强迫沁水侍寝而愤怒。” “不行!这女子心思叵测,诡计多端,为娘不愿意你与她牵扯过多!她既自请禁闭冷宫,索性就让她禁足不出,你也不要去她殿中。这样,她不过就是我们安抚北卫的一颗棋子。免得她在你的后宫兴风作浪。” 高君琰不语,微微侧眸,久久地盯视母亲。 余太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 忽然,高君琰笑了,他的笑容让人不安,“母后,怎么儿臣觉得,似乎是你不希望我近她身?” 余太后眼底悸动了一下,神情倒还镇定,“是的。母后不喜欢那女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余太后的神色倏然凝重,“哀家曾经到大鸿胪寺要来那女孩的生辰八字,让慈航道长跟你的生辰八字一算,二者竟势如水火。若相结合,必有血光之灾。琰儿,你应该知道你我母子这些年的艰苦。为娘绝对不敢拿你的性命冒险。” “是吗?”高君琰唇际浮起一丝没有任何温度的浅笑,眼里闪烁着锐利的锋芒,“母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迷信了?” ~ 第五章 南帝北后 红色的帷幔重重高挂,粗大的喜烛滋滋燃烧。烛光映照着金砖上的方格纹,如同水波般明净。锦榻上铺着衾褥,翡翠色的锦缎被面上用金线绣了鸳鸯,并缀满了细小的珍珠。满室艳丽色彩和熠熠珠光,令人目眩神迷。 沁水紧张地坐在布置成洞房的未央宫椒房殿,忐忑不安地等着。交握于膝上的两手已被汗水浸湿。 眼前浮现出余太后的姿容。那流转着冰雪般清冽光辉的容颜,让她深深难忘。 听说高君琰也是二十几许的人,那么余太后应该不年轻,但是远远看去就像二十七八的女子,年轻,高贵,冷冽。沁水长于后宫,绝色佳丽见多了。却不知为何,第一次看见余太后,会那样震撼。 或许是因为,她从没见过目光如此之冷的女子。依稀间,她觉得余太后与舒雅姐姐,似乎有某种神秘的相似性。 但是舒雅姐姐的冷厉中,依然带着娇娆和柔媚。而余太后,她的冷是像千年玄冰那样,没有一丝一毫解冻的可能性。 最难忘的是,自己说出两度失身的事后,余太后的表情。 多么奇异的表情啊。沁水几乎不敢相信,到此刻都还怀疑自己当时出现了幻觉。 甩甩头,不愿意去想这些诡异的事。沁水低低地呼唤:辰哥哥,辰哥哥,沁水一定会尽全力,保住完璧之身。沁水的身子,只留给你一个人。辰哥哥,我爱你…… 嘴里反复无声地说“辰哥哥,我爱你”,仿佛给了她无形的勇气。不管发生什么,有这份爱的支撑,她将不会惧怕人世间的风刀霜剑。 这份爱,是她人生全部的信念。 听到脚步声,沁水赶紧将扔到一边的红盖头扯过来,胡乱罩上。 “皇后娘娘,皇上今夜不过来了,请您自己安歇吧。”是一个太监的尖利嗓音。 沁水长长舒了一口气。竖耳听着脚步远离,才猛地扯掉盖头,一跃而起。刚想欢呼,忽觉不妥,连忙捂嘴。 蹑手蹑脚到殿门边,将门掩紧,然后将窗户一一检查,最后拉合所有帷幔。[] 这才开始在寝殿内快乐地蹦跳:“辰哥哥,沁水得逞了!沁水得逞了!辰哥哥,啊,沁水多么爱你……多么爱你……” 大红色的婚服随着她的雀跃飞扬而起,广袖蹁跹如蝶翼。那艳红的颜色飘散于满殿红烛喜帐的红色里,更加红得仿佛一片火海。 忽然,她停下,身子一仰,双臂大张,拥抱着空气中虚无的男子――那个像天神般威严俊美的男子。 而与此同时,她的新郎高君琰,独自一人呆在含元殿,手里玩转着笔杆,正在写一封答书。 “天后阿姐……”看着华贵的金花纸上,自己写下的这个笔酣墨饱的称呼,高君琰英俊的脸上,不知什么样的表情掠过。 南楚倚靠北卫的兵力立国,北卫对南楚提出四个要求。除了割地,最耻辱的要求,莫过于要南楚帝王除了以兄礼事北卫天帝,还要单独称北卫皇后为阿姐。并且每年南楚对北卫的进贡中,要有一份单独给阿姐。 此番沁水出嫁,舒雅专门有诏旨给高君琰,如果沁水逃婚了,他要在第一时间禀告她。而当沁水顺利抵达,与他洞房花烛之后,也要立刻报讯给她。 高君琰决定亲自来写这封答书。 天后阿姐…… 这个耻辱的称呼,让高君琰脸上反而起了笑意。 这是自嘲的笑,是轻蔑的笑,亦是凌厉冷狠的笑。这男子,俊美夺目的笑容里,藏着一朝奋起直冲云天的狂傲之意。 这情景构成了一幅诡异的图画。他正在写一封语气卑微、恭谨的书信,对“阿姐”表示感谢和赞美。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是阴鸷、蔑视与冷狠的。他正在写的,与他脸上流露的,竟形成了如此可怕的天壤之别。 信写完了,盖上玉玺,他拿起金花纸,吹了吹墨迹。然后身子往后,仰靠在凭几上,微微闭目。乌黑纤长的睫毛,如泼墨般浓密,在玉石般的脸上,投下深重的暗影。 嘴角,慢慢地勾起一个阴冷的弧度。 这张华美的金花纸,数月后,呈在了舒雅面前。 形状美极的蓝紫色眼眸,盯着纸上的字迹看了许久。那紫罗兰般美艳的眸子深处,缭绕着震惊,迷惘,悲伤。仿佛有回忆的光影迷离摇曳。 “怎么了?”萧羽关怀的柔声在耳畔响起。 舒雅摇摇头,似乎想要把脑海中某些诞妄的想法甩掉,失神的表情立刻转变为柔媚,“没事,只是突然脾胃不适。” 说着,她抬手摁在胃部。 萧羽一面关怀地搂过妻子,一面浮上一层喜色,“你这几日都说脾胃不适,吃东西也没有胃口,是不是有了?” “什么?!”舒雅低低惊呼,脸上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会吗?” “怎么不会?你独占朕的雨露,早该麟趾在腹。”他眉间逐渐洋溢出殷殷的期盼。 然而,她并无喜色,神情里反而透出几许恍惚,眸子凄恻而遥远。 他却只顾着高兴:“朕这就宣召太医院最擅长胎产的周太医。” 周太医很快就到了,给舒雅诊脉的时候,萧羽在一旁充满紧张与期待地盯着。 然而,看周太医的表情越来越凝重,萧羽以为没有希望了。谁知,周太医突然起身,深深一躬:“恭喜圣上,确是喜脉。” “真的?!”萧羽喜极而呼,扑过去将舒雅紧紧搂在怀里。 而舒雅似乎仍难以置信,整个人还是呆呆痴痴的。 “启禀陛下,关于皇后的胎相,下官有几句话要单独跟您说。”周太医的声音在一边冷静地响起。 萧羽心里顿时一凛,不好的预感迅速扩散。 他轻轻揉了揉舒雅的发丝,“朕过去一下就回啊。” 萧羽随周太医来到外间。萧羽据案而坐,“周卿请说。” 周太医站在下面,垂目躬身,“启禀陛下,从脉象看,皇后过去曾经服用某种药物,以致宫内虚寒,不易得孕。如今虽得了胎,但胎相极为不稳。以后必须每日煎服下官所开药方养胎,且不能过劳,不能动怒,须百般保养,稍有不慎,就会滑胎。” 周太医此话说得甚是隐晦,但萧羽心里明镜一般。只觉一股难言的伤痛流遍了身体:某种药物…… 周太医开了药方下去后,萧羽慢慢踱步回到内室。舒雅托腮倚靠在榻上,唇际含着惨淡的冷笑,“怎么?是不是我这一胎保不住?” 萧羽坐下来,握着舒雅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从今日起,你不许再陪我上朝,不许再替我批阅奏折,不许再过问朝政。安安心心在后宫养胎,听见没有?” 她不语,只是望着他,双唇微微颤抖。渐渐地,那双美丽的眼睛蒙上一层眼泪,犹若雾中的紫莲,凄美到极致。 “真的吗?我真的还会有孩子吗?”她仿佛不相信,只痴痴地一再呢喃,凄清的泪水滑下绝美的脸,“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孩子……” 蓦然间,初进淮南王府那日,被淮南王妃强灌红花的情景,再次浮现于脑海。 “王府里所有的舞姬都要喝这个!你别以为王爷给你付了这么高的赎身费,你就可以例外!”在她拼命嚎哭挣扎的时候,淮南王妃怒声喊道。 如同第一次开苞那晚,她又一次被几个壮汉摁住,强行撬开牙齿,鲜红的药水带着微苦的味道,滑进口腔。 那一刻,对这个世界强烈的憎恨,和着深彻入骨的绝望,占据了她整个灵魂。 后来,兰韶云逼令她喝避孕的药汤时,她每次都是笑一笑就喝了。她从来没有告诉他,其实她不喝那个,也很难怀孕。 就在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有孩子的时候,竟得到了这样的喜讯。她突然觉得,权力,朝政,什么都不重要了。除了自己肚子里的生命。 “好,皇上,臣妾答应你。从今日起,不再过问朝政,安心保胎。”舒雅一向凌厉狠冷的眉梢眼角,此刻平添了几许柔软与温婉,美艳的容颜笼罩在母性的光辉里。 她从来,从来没奢望过,像她这样的女人,还能有孩子! 上天真是对她太好了! 应该说,是这个男人对她太好了,这个孩子,是他带给她的啊! 蓦然间,浓烈的爱意如海浪般拍打她的心扉,击打得她又甜蜜又痛楚。 “今日的奏折朕就带到德阳殿去批阅,不带回来累你了,朕晚些回来啊。”他爱怜地捏捏她的脸,正要起身。 她却骤然抱住他的腰,不让他起身,声音凄厉,“不!皇上,别离开我!” 他叹了一口气,又再坐下来,揽住她后颈,将她的头摁入胸间,“好,朕再陪你一会儿。” 他安抚了她好一会儿,看着她睡下后,才离开。 如此,萧羽不再将奏折带回昭阳宫,而是改为在德阳殿独立批阅。他也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做了几次人事调动,将兰氏倒台后由舒雅一手提拔的大臣名升实降。舒雅自得了孩子,大喜过望,果真安心养胎,再不问一句朝中之事,这样,萧羽没有惊动舒雅,缓缓地收回了政权。 一日,在德阳殿批阅奏折的时候,他传唤替他草拟圣旨的给事中沈俊驰进殿。他一壁口述圣旨,沈俊驰一壁在他下首的书案上记着什么。 殿中除了他们两人,只有萧羽的内侍总管汪海。萧羽一直记着当年父皇的心腹总管王弼,被母后收买的教训。他不知道汪海是否被舒雅收买,但是宁信其有,因此对汪海并不信任。 口述完毕,他拿过沈俊驰草拟的那张黄纸,伏案看着。 从汪海那个角度看,皇帝正在校对拟好的圣旨。 但是萧羽手拿的黄纸上却写着:兰家来客,为梁王府吏。护军将军张敬海之子犯死罪,乃免。姐夫醉后有言,乃他之子……” 看到最后一句,萧羽的瞳孔猛地收缩。 注释一:麟趾在腹,古语,对怀孕的雅称。典出《隋炀帝艳史》。 注释二: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文物中有《胎产书》,是现存的最早妇产科专著,本文便据此将“妇产科”称为“胎产”。 ~ 第六章 谁的孩子 但只是瞬间,他神色不变地将黄纸递给沈俊驰,“很好,无可改之处,交付尚书台颁旨吧。” 沈俊驰拿着这张黄纸下去了。 沈如湄的弟弟沈俊驰,自任给事中以来,经常将萧羽所颁圣旨,透露给兰韶云,以此取得兰韶云的信任。 当然他所透露的,都是萧羽故意让他透露的。 他下去后,萧羽往后仰靠在凭几上,阖目沉思。他清俊如雪的脸,被一片阴沉的暗色笼罩。 沈俊驰密报的三件事,应该都是沈如湄给他的情报。那么,最后一件事,应该是沈如湄亲耳听见的。 “姐夫醉后有言,乃他之子”…… 既然,兰韶云并不知道沈如湄是自己的人。那么,他说那句话,就不是为了挑拨自己跟舒雅的关系。 那么,他为什么会在醉后说孩子是他的? 难道,他说的是真的? 一股恶寒从萧羽心底猛地升腾而起。 他的思维一直绕在这最后一句话上,心里一阵阵发冷。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龙案上慢慢地收紧,有淡淡的青筋凸显。 沉淀在心底深处不敢去想的回忆,霎时撕裂胸臆。 那晚,在昭阳宫后苑东侧们,他从后面抱住妻子,妻子下意识地惊呼:“韶云!” 随着这一记忆,妻子那条长约丈许的宽幅腰带,倏地绕上心来,一层一层绕紧,绞得他心脏剧痛。 “是不是兰韶云给你解开的?” 当时他问出这句话时,妻子眼中滑过的慌乱之色…… “羽哥哥,你将她新婚前一晚还与之共.度.云.雨的男人,依旧留在她身边,你觉得她会忠.贞吗?”沁水的话倏然回响在耳边。 “朕相信她。”曾经,他扪心对沁水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 然而此刻,当他深深叩问心扉,发现,在内心里有另一个清醒而阴戾的声音在说——不,我不相信她。 从小看见母后与父皇伉俪情深,却又亲眼看见母后与情夫激情云雨。 从小看见母后与父皇相敬如宾,却又亲眼见证了母后与情夫毒害父皇。 这样的阴影其实已经深深烙在他的性格里,只是他直到此刻才发现。 母后那样的世家闺秀尚且如此,何况她这样的女人,有那么复杂的过去,和那么多的男人有过瓜葛! 心里顿时像咯着一块棱角尖锐的坚冰,又冷又痛的感觉让他的牙齿都不自禁地打颤。 如果真是兰韶云的孩子…… 他简直不敢想象! “兰家来客,为梁王府吏。护军将军张敬海之子犯死罪,乃免。” 联想到这两句话,一种深彻入骨的悲怒和愤恨攫住了他。 这两件事看似不相关,但是沈俊驰将它们放在一起。说明他跟他姐姐一样,很聪明。而同时,他们姐弟对萧羽的智力也很有信心,所以才无须说得那么明白。 后来萧羽招来廷尉一问,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护军将军统领守卫京城的那部分禁军,包括所有城门的防守。如果梁王萧隽谋反,与护军将军里应外合的话,那么京城极易陷落。 而兰韶云,本来在舒雅与萧羽的共同商议下,迁为大鸿胪卿,封武安侯。 大鸿胪寺是管外交和礼仪的,是个肥差,可以捞金银之利,但是没有什么实权。而封侯拜爵,更加是挂了个虚职。从对皇权的威胁来说,比以前当个后宫里的小小十里尉还不如。 这是让兰韶云享有厚禄荣衔,但无谋反重起的机会。 可是如今看来,兰韶云虽然无实权,却靠舒雅的恩宠,收买了不少朝臣。 譬如这个护军将军张敬海,儿子犯了死罪,兰韶云替他向舒雅求情。舒雅在萧羽面前当然不会说是兰韶云求情,而是说自己与张敬海的夫人关系不错,请求萧羽驳回廷尉署判定的死罪,从而救了张敬海的儿子。 这样,张敬海就依照之前的交易,替兰韶云卖命。 既然,兰韶云与梁王萧隽联系的同时,还收买了负责京城防卫的护军将军。那么,兰韶云的谋反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但是,自己不可能就这样去跟舒雅说。舒雅会向他要证据,而他绝对不能暴露沈如湄这颗棋子。 舒雅一直以为,由于她将沈俊驰从边地召回,沈如湄姐弟对她感恩戴德。所以,她绝对想不到沈氏姐弟是萧羽的人。兰韶云更加不会想到。 因此,沈氏姐弟这条线索绝对不能暴露。 那么,有什么办法让兰韶云的反迹显露,同时又不暴露沈氏姐弟呢。 萧羽白皙修长的指节轻轻敲击在龙案上,疏淡清逸的细眉,微微凝蹙。许久,许久,他秀气的眉宇舒展开来,眼里有雪亮的光芒闪过。 过了几日,萧羽在昭阳宫陪舒雅用膳时,随口说了梁王萧隽那里跑出来一个长史,来京告状。一路几度遭到杀手追杀,幸而这位长史之前在给牧京的儿子写的家书中提到梁王有反迹。长史的儿子将用暗语写成的家书呈报给萧羽,萧羽就联系了碧霄宫,在路上救了该长史,一路保护长史抵达牧京。 鸟形烛台上烛光点点,摇曳着朦朦胧胧的幽光,照耀着食案上精致的各色菜式。 光明虾炙,将大虾灼得透明金黄。黄金豆腐,将极嫩的水豆腐,炸得外焦里嫩。山水饤,熟肉与蔬果做成花式拼盘,看上去就像是山水图。御黄王母饭,是经典的宫廷菜,将鸡蛋和油脂盖浇在饭上。最后还有一碟醋芹,是舒雅怀孕以来必备的开胃菜…… 舒雅自怀孕以来,很少问政。萧羽主动说起,她一壁用玉箸轻轻夹了一块山水饤里红焖的兔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一壁随口问了句:“陈长史告梁王谋反,可有证据?” “碧霄宫的杀手替朕抓住了陈长史赴京途中,追杀他的那些人。经过拷问,这些人供出是梁王收买。” 萧羽用银勺舀了御黄王母饭,喂给妻子。舒雅侧首避开,柔婉地笑:“臣妾不吃这个,太油腻。” 舒雅用手拈了光明虾,优雅地细细剥壳,问道:“即便如此,梁王也可以说是出于个人恩怨,才追杀陈长史。指认梁王谋反的证据还是不足。” “但是朕却可以借此召梁王入京。他若害怕,也许会提前造反举事。他若稳得住,敢进京来,朕也要趁机逮捕他下狱,防患于未然。此人不能再放虎归山。朕欲将他软禁在身边。” 舒雅正要将剥好的粉红色虾肉放进嘴里,闻言,放下手,侧目注视萧羽。这个清俊秀雅的男子,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富于权谋? 是从铲除兰氏开始的吗? 曾经,对他威胁那么巨大的三弟萧辰,他都不忍心加害。现在,对于反心并不明了的二弟,他却要将其扣押。 卫宣帝就只有三个儿子,如今萧辰逃亡他国,只有这个梁王萧隽,最有可能威胁皇位。 萧羽这样做,其实无可厚非。 兰氏一族都是他的亲人,他当时都能下得杀手。 这个温润的男人,并不是一个庸懦无能的君主。 她紫色的眼眸里,渐渐升腾了欣赏与爱慕。隔着食案,用玉白柔荑轻轻抚摸夫君的手,“以后皇上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用事事都跟臣妾说。” 萧羽回以深情一笑,膝行靠近妻子的坐垫,轻轻将她搂住,手抚上她微微隆起的肚腹,“朕这么做,也是为了咱们的太子,将来能够稳坐江山。” 浓浓的幸福感像无边无际的湖水,温柔而深沉地将她淹没。她只觉一种难以言说的甜蜜的酸楚,从心底汩汩地往上涌,涌满了眼眶,几乎要溢出来。 就这样含泪低头,看着夫君俯身,将脸贴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静静的,很久,很久。 寂静的空间里,唯有温暖的烛光,像橘色的花瓣在殿中静悄悄地盛开。 这个冷硬、狠厉、激烈的女子,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宁静、纯美涤荡着、簇拥着,整个人都要融化在梦幻般的幸福感中。 “在动呢,在踢我,夫君你感觉到没有?” “朕怎么没感觉到?哪里?” “这边,左边。不对,这下好像是在上边,肚脐上边的位置。” “怎么到处跑,小家伙这么爱动!” “是啊,臣妾也觉得好奇怪,有时明明刚刚还在上面靠近胃部的位置,几乎是同一时间,就跑到后面去了。” “后面?” “就是……”舒雅的笑得羞涩而调皮,“就是排泄粪便的地方。” “跑到那里去了?怎么可能?”萧羽睁大了眼,眼神天真而可爱。 舒雅被夫君的摸样逗得砰然心动,忍不住抱住夫君脖颈,神情凄婉:“羽,有时候我都不敢相信,生怕是梦一场,我真的会做母亲吗?我这样的女人,也能成为母亲吗?” “傻瓜,怎么不能?”他抬起身,欲拥她入怀,却被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阻挡,不由低头,“怎么你的肚子这么大呀,比通常五个月的肚子,大多了。” “通常五个月的肚子,该有多大?”她问。 “朕也不知道,只是听见后宫有人议论。” “臣妾是胡汉混血嘛,本来就比中原女人高挑,臣妾的孩子肯定也比你们汉人的孩子大个儿。” “嗯……”他不语,隔着她巨大的肚子,勉强抱着她,不让她看见自己眼底划过的痛楚。 如果真的不是自己的孩子,难道自己真的忍心加害这个孩子?这个令她变得如此温婉,如此宁静的孩子?这个给予她莫大惊喜,莫大幸福的孩子? 不,不会是兰韶云的孩子,如果是兰韶云的孩子,她在我面前不会流露出这样真实的幸福。她多多少少会有愧疚感,而我们朝夕相处,我多多少少会感觉到…… 然而,如果不是兰韶云的孩子,兰韶云为什么在醉后那样说? 兰韶云绝对不知道沈如湄是自己的人,说那样的话,就不可能是为了挑拨…… 静静倚靠在夫君的怀抱,母性的光辉与爱,让这个狂烈的女子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安宁。何曾想到,她夫君的内心,起了那样激烈矛盾的动荡与挣扎呢? ~ 第七章 步步为营 舒雅自怀孕,果然一点都不再过问外朝的事,甚至都不过问萧羽的行踪,不像以前那样监管他。而他,当然仍旧是来昭阳宫的时间最多。只是舒雅不能侍寝,有时也劝他去临幸其她妃嫔。 萧羽在旁幸妃嫔的时候,刻意栽培了几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出身较低的妃嫔,然后交待她们如此这般。 紧接着,一场内宫大案发生了。这场案子将萧羽的内侍总管汪海和上次目睹萧羽救了沈如湄的几个花奴,都牵涉其中。 北卫宫廷的规矩,不许太监与宫女私通,否则是可以论死罪的。 有人在那几个花奴住所找到汪海的贴身衣物,一经刑讯,那几个花奴供出,与汪海以及汪海手下几名内侍都有私情。 这样,萧羽将包括汪海在内的一批内侍都换掉,然后启用了一批刚刚净身入宫的年轻内侍。 而舒雅在昭阳宫安心养胎,几乎足不出户。她深知自己这一胎来之不易,且胎相不稳,是以,不敢过分焦虑操劳。对于这次的事件,作为六宫之主的她,完全没有精力彻查,所以匆匆处理结案。而新进宫的内侍,她也不可能耗神费力地去一一接见、了解根底。 这样,萧羽将自己身边的人,全都换成了自己的心腹。 只除了那四个“胡力郭”。 但是。作为侍卫的“胡力郭”,不论是萧羽在德阳殿内批阅奏折,还是萧羽临幸其她妃嫔,他们都得在殿外守卫。所以,萧羽其实可以背着他们进行许多秘事。 这日,萧羽在德阳殿召见沈俊驰。当然,现在不需要用以前那种交流方式。 殿内侍候的内侍总管是萧羽新提拔的心腹,谭崛。 “自朕逮捕梁王下狱,梁王已经供出兰韶云跟他联系,意图谋反的事实。但是朕暂时还未将这份供述公布于朝中。不知兰韶云得知梁王入狱后,最近有何反应?” “听姐姐说,最近家里来了几个生面孔。”沈俊驰似乎是答非所问。 但是,这已经成了姐弟俩与萧羽的相处方式。姐弟俩都发现萧羽非常聪明,很多话不用直说,他都能够理解弦外之音。 这是一个文思敏捷、才华绝世的诗人,自从将心思全部用于权谋后,表现出的天赋。 “这些生面孔,看上去像江湖人吧?”萧羽淡淡地问。 沈俊驰眼里盛满对自己君主的佩服,“皇上圣明。据姐姐观察,应该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人。” 听了这样的话,萧羽清和平静的脸孔,并无多少变化。但是眼神深处有厉色,隐隐浮动。 好啊,兰韶云,你真是野心不死。你是打定主意要谋反了,啊? 起初你联系梁王,收买护军将军。朕为了不暴露沈氏姐弟,买通梁王手下一名长史入京告状,先发制人,让梁王谋反不成就先入狱。 梁王那里不成,你又想到了暗杀一途,开始跟江湖人士来往。 萧羽心里迸发出强烈的怒恨,但脸上神色未动分毫。沉默了一会儿,才对沈俊驰说,“碧霄宫的人跟踪兰韶云有没有发现什么?” 沈俊驰从怀里摸出一叠纸:“这是碧霄宫的两名杀手长期跟踪兰韶云,绘制的兰韶云每日的行动路线,未看出什么疑点,请皇上过目。” 萧羽将这一大叠纸对比了又对比,朝堂、兰韶云新家所在的嘉善坊、经常去的茶楼、店铺,一目了然。 “他平时在外面见过的人,有没有疑点?” “每次但凡他见过什么人,碧霄宫的杀手都会跟踪那些人很长时间,也未查出什么线索。” 萧羽敛眉沉思,兰韶云会将自己的两位至交囚禁在何处呢? “另外……”沈俊驰稍有犹疑,“曾有几次是皇后召见,兰韶云进宫后,碧霄宫的杀手就未再跟踪。” 萧羽没就此说什么,仍旧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舒雅是知道那两人的囚禁处的,但舒雅不会告诉自己,因为那是兰韶云赖以保命的最后退路。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舒雅说出来吗? 忽然,脑海里仿佛有个模糊的念头一闪而逝。 萧羽直起身子,重新拿起那一叠纸开始看,看了一张,又迅速抽出另一张。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在殿内,而俊美的帝王,唇际慢慢浮现一缕浅笑。 末了,萧羽抬起头来,唇际的笑意缓缓消散,脸上神情平淡:“俊驰,你去问问你姐姐,她是不是喜欢用‘露华浓’这家店铺的胭脂?为什么会喜欢用这家的?” “是,下官明白了。” “俊驰,你辛苦了。你姐姐说你在勤练骑射,最近色目国扶日可汗送来一批西域良马。你到御马苑去看看,看上了哪一匹,来跟朕说一声。朕会想办法赐给你。但是此事不宜张扬。” 刚及弱冠的沈俊驰,闻言惊喜得手足无措,两眼闪闪发光,好半天,才扑通跪倒在地:“多谢圣上!俊驰何功之有,受此重赏!” 萧羽扶起他,神色亲厚,“这不是对你功劳的赏赐,你们姐弟的功劳,将来朕有远过于此的重赏。这只是朕作为你的朋友,送你的礼物。自古君臣相交,若是投契,往往以坐骑相赠。你知道朕不爱骑射,因此也没有宝爱的坐骑。无以相赠,是以让你自己去挑。你就不用客气了!” 沈俊驰热泪盈眶:“我们姐弟能为皇上效劳,亦是三生有幸,尤其是姐姐,皇上……” 他欲言又止,萧羽下意识地问:“嗯?” “皇上知不知道为何,当你不忍心让姐姐回到兰韶云身边,姐姐却要自己主动回去?”到底年轻,沈俊驰凭着一腔热血,索性一吐而快,“姐姐深爱着皇上啊,皇上知道吗?” 萧羽长长叹息,久久不语,眼神深远。 末了,他扶起沈俊驰:“你放心,以后的贵妃之位,非你姐姐莫属。” 沈俊驰刚下去,一名舒雅的贴身侍女慌慌张张跑入:“陛下,皇后娘娘今日胎动异常,她已经差人去请周太医,请陛下赶紧过去吧!” ~ 第八章 母性光辉 萧羽大惊失色,立刻起驾昭阳宫。 一进瑶华殿,一股与往常稍有不同的浓烈药味扑面而来,寝榻旁的银吊子里咕嘟咕嘟地熬着药汤。 周太医已经在寝殿外间等候,见了萧羽,立刻下拜:“微臣参见皇上!” “周卿不必多礼,快请将皇后孕情告知朕。”萧羽满面焦急。 “皇上勿急,皇后只是觉得今日胎动异常厉害,是以召微臣来看脉。依微臣看,皇后有轻微的贫血,母体血气不足,胎儿便不安稳。微臣刚才已经给皇后的安胎药中多加了两剂补肾养血的。平日皇后的饮食中,可以增加一些动物肝脏及猪血、红豆、大枣等等。” 萧羽长长舒了一口气:“如此,多谢周卿!” “另外,皇上要鼓励皇后。微臣觉得皇后对自己没有信心,总觉得保不住腹中胎儿,忧思过度,于身孕不利。” “周卿说得是。”萧羽蹙眉颔首。怀孕以来,舒雅谨遵医嘱,丝毫不敢操心政事。但同时,对于自己来之不易的身孕,又太过于担忧和小心,总是害怕保不住,终日惶惶不安。 周太医下去后,萧羽连忙疾步入内室,遣开下人,三两步走到舒雅榻边,跪下,轻轻搂住她巨大的肚子,将脸贴上去:“小乖乖,你吓死父皇了!” 舒雅刚经过一场焦虑担忧,还未回过神来,轻抚着夫君的镶金白玉冠,眼角依稀有泪:“皇上……我以为保不住孩子了,我以为上天不会对我这样好,像我这样的女人,不配拥有孩子……” 在南朝江州弄花台的时候,她曾经问过飘红姐姐:“为什么张夫人这么大年纪了,没有孩子?” 飘红惨淡而嘲讽地笑起来:“孩子?像我们这样的女人,还指望有孩子?” 那时,她对这话似懂非懂。后来,她开苞以后,才知道,弄花台的阿姑都要喝一种药汤。 恩客们到妓院来,是来消遣的,不是来给自己找麻烦和累赘的。若是哪个妓女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对于任何一位恩客都是烦恼的事。所以,妓院对于这种事都处理得很好,绝不会因此失去客人。 舒雅被灌了催情汤,让淮南王刘炆开苞后,刘炆很留恋舒雅,决定为她赎身,让她进王府做舞姬。 被人赎身,这是每个妓女向往的事。但是开苞的恩客,同时又为自己赎身,这种事几乎没有过。 原因有二。第一,开苞费本来就高得吓人,因为很多男人都想要女人的第一次。赎身费,则比开苞费还要高。能够付清这两笔费用的男人,必须有倾国之富。 第二,大多数男人,在得到女人第一次以后,也就丢开了。没必要再倾家荡产地把这个女人买回家。所以,弄花台一向是,来付开苞费的王侯财阀络绎不绝,为阿姑赎身的,多少年也见不到一个。 淮南王爷此举,让弄花台同龄的阿姑们对舒雅艳羡不已。都以为,舒雅进了王府,只要能为淮南王生下一男半女,就算是熬出头了。淮南王虽然五十好几了,但舒雅年轻健康,又正得淮南王盛宠,怀孕希望是很大的。 哪里知道,淮南王虽然对舒雅迷恋不已,但却相当惧内,家有悍妻。刚进王府,舒雅就被王妃强灌红花,断绝了做母亲的梦想。 这些悲惨的经历,永远地埋藏在记忆深处,总会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像突然破裂的伤口,汩汩地涌现出来,带着血的浓烈与灼热,深深地刺痛她。 有时,她在宫里散步,快到卫宣帝的寿昌宫,就会远远避开。她怕自己忍不住,会冲进去,对着那个还在苟延残喘的痴呆老人,一顿拳打脚踢。 她答应过萧羽不再恨他父亲。而且现在,她有孩子了,只要这个孩子能平安生下来,她受过的所有苦难,她都可以原谅。 萧羽正伏在妻子肚皮上与孩子说悄悄话,忽然感到有冰凉的水珠,滴落在自己头顶。 他抬起头,看见妻子的眼泪,顿时心如刀割。 她不是一个爱哭的女人,更不是一个爱静静流泪的女人。在她怀孕之前,他见过的她哭,多半都是歇斯底里、疯狂凄厉。很少这样默默流眼泪。 对于男人来说,最心疼的,不是女人嚎哭,而恰恰是这种默默无言地流泪。 心疼得一阵阵抽.搐,他起身,捧起她的脸,以龙袍的广袖,轻轻为她拂去满面清泪,“舒雅……哭什么啊,咱们的孩子很好,咱们的孩子一定能平平安安地见到父皇和母后……” “可是臣妾总是有不好的预感……” 他连忙捂住她的嘴:“不许胡说。周太医刚才要朕交待你,一定要对自己,也对孩子有信心。你想,你如此爱这个孩子,他也一样地爱你。你想见到他,他也想见到你。所以,你要相信,他不会轻易离开你,他一定会坚持到那一天,来到你的怀抱。” 她抬起微微有些浮肿的手,放在肚子上,低垂的长睫像艳丽的蝶翼,轻轻翕动:“小太子,你听见了么,父皇和母后都在盼着你来继承国祚。小太子,你出生以后,从小就要练习骑射。母后要让你成长于军旅,不可像你父皇以前,沉溺书画。我们的小太子,要做雄才大略的君主,将来统一天下……” 听着这一席话,萧羽在一旁赔笑,然而,心底却有说不出的阴郁缭绕而起。 如果是我的儿子,应该像我喜欢诗书,怎么会喜欢骑射。 除非…… 他的手,不知不觉伸入广袖之中,眼睛却不住掠过妻子。妻子还轻抚着巨大的肚子,低头沉浸在与孩子的自语中。仿佛有一层晶莹而圣洁的光环,笼罩着这个曾经那样凌厉狠辣的女子。 一咬牙,似乎下了什么决心,萧羽自袖中摸出一张青纸,递过去:“你看看这个吧。” 舒雅先是没有听见,但是那张青纸已经递到眼皮底下,她怔了一下,显然还未明白过来。然后,她的目光缓缓落在青纸上。 她的神情立刻变了,刚才的圣洁雅静,瞬间如晓雾散尽。 ~ 第九章 爱不能说 她的目光逡巡于青纸与萧羽脸上,然后,只冷静地问了一句:“皇上,你能确信不是攀诬之词吗?” “梁王攀诬他,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梁王难道不清楚,自己将会被朕永久囚禁,无论攀诬谁,都无法自救?”萧羽冷笑,眼底掠过冰凉的光泽。 被母性的光辉压制住的凌厉,重新缓缓地在紫色的瞳孔里凝聚,她一瞬不瞬地盯住他:“如果,皇上暗示梁王攀诬某人,就可以减轻他的罪行。那么,梁王就会秉承圣意,作出这份供词。” 此言一出,萧羽眼里全是冷笑。他久久地凝视妻子,温润的眸子渐渐蒙上一层怒意:“你是真的不相信他会谋反,还是明知他会谋反,却还要回护他?” 舒雅嘴唇牵动了一下,正欲反驳,他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舒雅,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会安分守己吗?兰氏一族曾经权势熏天。百世勋卿,一朝而坠。如今,就剩他一个。他依然在幻想着拥立梁王,然后再做权臣。他绝对不会甘于做只有厚禄、而无实权的大鸿胪卿。” “皇上,这都是你自己的分析。你说这些,只能证明他有谋反的动机,但是不能证明他谋反的事实已经发生!仅凭臆想,你就要判定谋逆这样的大罪吗!”舒雅字字凌厉,分毫不让。 萧羽看着妻子激动的样子,眼里的怒意逐渐被忧伤抹去:“舒雅,他是朕的表兄,朕的母族那边仅剩的亲人。朕并不想要他的性命。只是,朕最好的两个朋友被他囚禁着,你能体会朕思念和担心故交的那份心情吗?只要你说出怜蕊娘子和涧泉居士的囚禁处,朕向你发誓,就算救出了他们,也不会加害兰韶云。你若不信,朕写一份亲笔诏书给你,怎样?” 舒雅咬着下唇,坚决地摇头:“为了救萧辰,我出卖过他一次;后来为了帮你夺回皇权,我又出卖了他一次;你觉得我还会再出卖他吗?何况,这次,是他赖以保命的最后一招。” “可是,他在密谋造反!”萧羽眼中再次腾起遏制不住的怒火,“他在威胁你夫君的安危,也即整个国家的安危!” “仅凭这一纸供词,你如何能咬定他在造反!何况,就算他打算拥立梁王,梁王现在不是已经倒了吗!他对你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你却容不下他!如果你觉得受到了他的威胁,那么,唯一的威胁,就是他威胁了我对你的感情。所以,你是在吃醋!别跟我谈什么国家安危,根本就是个人私怨!”自怀孕以来温婉柔和得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终于像被点燃的焰火般爆发了,紫色的眼睛充溢着凌厉和暴怒。 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浸泡在寒水里,冷冷的痛。不由盯紧了她,问:“你的意思是,一纸供词不足以证明他谋反,对吗?好,若是朕拿到了他谋反的确凿证据呢?” “你有确凿证据?”她紧张地问。 “暂时没有。但若是朕能拿到呢。在铁证如山、并非冤案的情况下,你还要回护他?” 这句话说出来的同时,他突然感到惧怕,心里笼罩了阴郁的预感:她如此回护他,难道…… 然而,他很快听到她决断而又冷静的回答:“如果他确实密谋造反,任凭皇上如何处置,臣妾绝不干涉。” 她仰头看着他,神情凝重而冷彻。 他低头与她对视,目光不经意触到她巨大的肚子,深深的愧疚感霎时涨满了胸臆。 他这是怎么了,在她保胎的时候,来跟她谈这个。 其实,他只是想要确定,在她心中,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位置。如果自己跟那个人势不两立的时刻到来,她会站在谁的一边。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他重新坐下来,俯身轻抚她的肚子。涓涓如水的柔软和疼惜,自心间流淌而过:“你看你,这么快就忘了太医的嘱咐。无论发生什么事,保住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啊。” 她将双手覆在高高隆起的腹部轻轻摩挲,长叹一口气,也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激动。 为什么,自己会那么着急? 她知道自己在怀孕期间,放手了很多权力。但是,自从有了孩子,她突然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她突然觉得,能做一个好母亲,胜过做一代权后。 但是,现在看来,如果她没有一点权力在手里,她自以为爱她到可以为她做一切的萧羽,也不可完全信任。 怎么办,为今之计,唯有…… 如此过了几日,一天,萧羽下朝后照例先回昭阳宫,陪舒雅用过午膳,亲自为舒雅奏了几支太医推荐给胎儿的琴曲。然后,舒雅劝萧羽去临幸其她妃嫔,萧羽也未拒绝。 萧羽离开后,舒雅令侍女扶着来到后苑水殿。 自二圣临朝以来,萧羽给予过舒雅很多权力。舒雅作为临朝天后,可以独立召见朝臣,而不必经过萧羽首肯。舒雅退居内帏,不问朝政以来,这个权力萧羽仍旧给她保留着。 她的心腹张旭光,早已持着天后诏旨,去宣召兰韶云。 兰韶云已经来了很久,直到此刻,才等到召见。 在几名内侍的带路下,他从后苑的垂花门进来,沿着夕照中的碧湖走了一段路。还未走上廊桥,远远地就看见,涌月轩外廊上斜倚在软榻里的女子。 心里猛地就是一痛,这样猛烈的痛,几乎迸碎心胸。 那刻骨铭心的身姿,完全走形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那个身材曼妙绝伦、一代舞蹈国手的女人,此刻身怀六甲,臃肿不堪。 而她怀着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怎不叫他为她心疼如绞。 廊桥临水而建,走上去有空落落的回声,伴随着廊下水波的琳琅。 一步步向她走过去的过程中,斜阳正在她背后,射入他眼中,有片刻的盲目。 蓦然间,许多记忆的片段宛若细碎的阳光在眼前闪耀。 他从牢中将她提出,带到前线去对付扶日,一路上夜夜与她云雨共度。联姻达成后,他作为北卫的迎亲使者,一路送她来牧京,那无数个日夜的云情雨意…… 一切那样清晰,却又那样遥远,就好像从未发生过,就好像只是一场梦…… 她还记得那些云水激荡的日夜吗…… 还未走进涌月轩,她的四个“胡力郭”就横成一道钢铁般的墙,将他拦在廊上:“请大鸿胪卿止步,就在此朝见皇后即可。” 他苍白无血色的薄唇,勾起一抹苦涩而凄冷的笑。 他冒犯过她好几次,所以,后来每次她召见他,都让他止步一丈以外。 “臣,参见天后。”他先解下佩剑给德赤,然后屈膝跪倒在廊子里,低垂头颅。 “你起来。”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只是那样淡淡的,仿佛一说出就会飘散在水天暮色。 他站起身后,抬目看她,虽然隔着一丈的距离,还是清晰地看见了那双紫色的美眸。 虽然她的身段变样得厉害,但那双眼睛,还是那样美得不可思议。 她也在望着他,有一刻的失神。 她心里第一个想法是,他瘦了。他本来就很瘦,怎么如今越发瘦了。本来就没有血色,如今也越发苍白。 她叹口气,挥挥手让所有侍从全部退下。 只有四个“胡力郭”背着手,虎虎生风地站在她身后。 然后,她让四个“胡力郭”的首领德赤,将那张青纸拿下去给他。 他接过,只看了一眼,眸底有微微的波动。 “我只问你,梁王的证词,是真的吗?”她的声音还是不露悲喜的冷静,“这里全是我的心腹,你可以跟我说实话。” 他垂下头,不说话。墨色长袍的高挑身形,散发着幽凉的寒意,只以沉默对抗。 “沉默就是表示肯定了,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他还是不说话,连眼皮都不抬。 她终于控制不住地有些激动起来:“韶云,你真的参与梁王谋反?为什么?你想干什么?嘉善坊内要价最高的豪宅,我赐给你做府邸。已故广陵王的别墅,在京郊地势最好的山水佳处,我赐给你做别苑。你的妻子我封她为一品夫人。你的妻弟目前在皇帝跟前任要职。你的拜把兄弟犯了事,跟我求一声情,我马上求皇上赦免。你看上了卢大人家的千金,想要纳其为妾,我也让你如愿了。如此待你,你竟还要谋反!你若自取灭亡,届时,不要怪我无情。” 而他听了这些话,猛地抬起眼睛。那双冷灰色的狭长眼睛里,猝然迸发一簇簇寒焰:“你对我抱愧,所以给我这些,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我?我自幼习武,第一次参加宫里的侍卫选拔,就拔得头筹。经过一轮轮选拔,在太上皇当政时,一直做到右卫将军。在姑母摄政时,又做到领军将军。我一身武功,一直胜任禁卫军统领。你却让我去做鸿胪卿,管理外交和礼仪。封我一个破侯爵,拿着厚禄,毫无作为!” 紫色的眼睛里荡起悲悯的涟漪:“我不如此做,皇上如何容得下你?我的苦心,你怎就不明白?你们兰氏都已经斩尽杀绝,你能侥幸活下来,难道还想身居要职?我在保护你啊,韶云。我千方百计地保护你,你却要自己撞到刀口上去,你叫我怎么做啊!” ~ 第十章 爱是毁灭 她忽然自袖中摸出一张纸,放在面前的几案上,让自己的情绪尽量变得平稳,“韶云。我父汗最近派使者送来一批西域良马,我会让皇上派使者回访。届时,我让皇上派你去。这里是我的亲笔手书,到了大漠,将我的手书给我父汗,然后你就留在那里,不要再回来了。我在手书里请求父汗给你一个显要职位,你到了那里可以一展抱负,而且比在这里安全。你如果舍不得妻妾们,等你在那边安顿好了,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妻妾?!妻妾?!”阴冷的男子蓦然之间像沸腾的岩浆,全身都涌动着悲狂的愤怒,双手握成了紧紧的拳头,抬目直视她,“你明明知道我心中没有什么妻妾!你嫌我碍眼了?再也不想见我了,所以,要把我远远地赶到大漠去?!” “你在说什么?你看看我的样子,你觉得跟我说这话合适吗?”她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双手抚上巨大的肚子。粉金色的宽松长袍上印染着大朵的郁金香,隆起的滚圆肚腹撑得那一朵朵郁金香有些扭曲。 “我不在意你有别人的孩子。”忽然,他压低了声音,神色阴毒狠戾,带着一丝隐隐的疯狂,“帮我,舒雅。如果你帮我夺取皇位,萧羽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我一样地封你为天后,一样地给你权力,一样地专宠你。我会比他对你更好,帮我吧。我保证不会要他的命,我像如今你们对我一样对他,高官厚禄,少不了他的。你觉得如何?” 她却一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看着他。 他的眼睛,或许像胡汉混血的母亲吧,比中原人的眸色要浅得多。是冷冷的灰色。 此刻,那双灰色的眼睛,像毒蛇吐信般喷发着可怖的野心,满含疯狂的期待凝望着她。 勾结情夫,夺取丈夫的皇位,使情夫上位。(.) 他幻想这样的历史事件,也可以发生在她身上吗? 她忽然笑了,衬着湖光霞影,那笑容有些凄艳。 “韶云。你觉得我会这么傻吗?别说你若做了皇帝,民心不服,朝臣不附。吴越国还有个厉害的萧辰,他若带兵勤王,你我能抵抗他?当然,你会说,我有父汗的支持。但若是那样,卫国就会狼烟四起,分裂动荡,黎民涂炭。再说,即使忽略这些,我会相信你的话?你会比他对我更好?当初,可是你一力促成这门亲事。当你拥有我的时候,你把我嫁给别人了。现在,你看见我们夫妻恩爱,马上又会有孩子承欢膝下。你却反悔了,想要夺回我了。这是一个真心爱我的人该有的行为吗?” 他无言以对,只有剧烈的痛楚,从瞳孔深处裂开。 侧目看向廊外,朱红立柱间,是碧波万顷的湖水。斜晖遍洒,层层细浪,漫卷残红。有鸥鸟在脉脉夕照里盘旋轻翔。 他牵动嘴角,仿佛是自语般,低低说:“我没有料到自己的心啊,是在失去以后才发现的……” 她却听见了这句低语,紫色的眸中有复杂的神色涌动,许久,她说:“现在发现还不晚,如果真的喜欢上我了,看见我现在这样幸福,该为我感到高兴。韶云,求你,不要破坏我目前的幸福。只要你安分守己,我会尽全力护住你,不让萧羽伤害你。但是,如果你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行径,我就护不住你了。萧羽,经历了这么多,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孩子般单纯的人。如果你一再地威胁他,他很可能连两个至交的性命都不再顾及,届时,你所以为的最后退路,也将毫无用处。” 他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目光依旧投向水天之间。(.好看的小说)夕阳从他对面照过来,将廊柱的阴影投在他消瘦的脸上。微微塌陷的双颊,带着冰雕一般的苍白,然而,却异常的英俊。 那一刻,她看得有些失神。一种说不出的隐痛,像冰面的裂纹,在她心上蔓延开来。 “韶云,你还是把我这封信拿去,去大漠上找我父汗吧。”她再次拿起案上那张金粉凤纹纸。眼里充满担忧、疼惜与恳切,托着自己巨大的肚子,使身子微微前倾,想要看清他的神色。 他猛地转过眼睛,盯紧她,一字一字说:“听着,我不会离开你。” 话一说完,他也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就走。 “皇后,他的剑。”身后的德赤提醒。 “给他送过去,还有这个。”她把那封手书交到德赤手里,“然后你这样对他说……” 德赤躬身领命,穿过廊子,在湖岸边追上兰韶云。 兰韶云默默接过自己的佩剑,挂在身上。接过手书时,他的神色凄寒。德赤恭敬地躬身,在他耳边说:“皇后要小的带一句话。她说,舒雅求你,不要再存谋逆之心。就当是为了她。如果你因为篡逆而死,她这一生都会活在痛苦中。” 兰韶云紧抿的苍白薄唇,微微颤了一下。灰色的眼底,掠过阴狠的冷光。 他“唰唰“几下撕碎了手书,随手一抛。 金粉凤纹的碎纸片在夕阳里纷纷扬扬,他透过飘转如雨的墨迹金粉,久久地注视远处廊上的那个郁金香长袍的身影。 德赤以为他有回话带到,是以一直等候,不敢离开。 然而,他终于什么也没说,也没有看德赤一眼,就这样转身走开。 直到沿着湖畔行出很远,他才扯起冷冽阴毒的笑,自语道:“夫妻恩爱?儿女承欢?我不会让你如愿!舒雅,你是我的女人,我不会让你跟别的男人过得这样好!” 没过几天,萧羽又在德阳殿召见沈俊驰。 “碧霄宫已经查出来了,兰韶云请的刺客是蜀山派的人。”沈俊驰说。 “蜀山派?”萧羽眼里掠过一道冷光,他虽然对江湖上的事不甚了解,但他记得小时候,舅舅家给兰氏子弟请的师傅都是名德大师。授文的是一代鸿儒周宏正。授武的,好像就是蜀山派的一个宗师。 这么说,兰韶云跟他的师门一直有联系,还买通了他们为他卖命?上次刺杀三弟,他之所以没找自己同门,大约是怕事后被父皇查出来。而今,他却孤注一掷了。这一举,不成功便杀身,所以,他也豁出去了。 萧羽微微后仰,阖目沉思。他俊雅的容颜,依旧如流云般清远秀逸,不曾染上一丝阴霾。但他内心,却有恨毒的汁液横流。 舒雅啊舒雅,你坚持要保护的就是这么个畜生!他作为兰氏全族的柱石,谋害我父皇、窃夺权柄,朕饶他不死,优待于他。 他却还要勾结朕的兄弟,再次谋反。这次谋反未遂之后,朕仍旧给了他机会,只要他不再异动,朕不会动他。 结果,他还是贼心不死。这次又勾结了江湖上的同门,居然想要谋刺朕。 朕虽然不喜欢做皇帝,但是更不喜欢当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有人试图置我于死地。 舒雅,这次,你不要怪我。 “皇上,上次你让我问姐姐的问题,我问了。姐姐说,她以前从来不用‘露华浓‘的脂粉。后来偶有一次,姐夫跟同僚一起去茶楼的时候,路过’露华浓’,姐夫的同僚给妻室买脂粉,姐夫也顺带买了一盒给姐姐带回去。姐姐用了以后很喜欢,以后就常叫姐夫去买那家的脂粉。” 萧羽慢慢睁开眼睛,唇际有冰冷的笑意,“你通知碧霄宫,就着落在‘露华浓’这家店铺去调查。” “是。”沈俊驰虽然很奇怪,但不敢多问。 萧羽看了他一眼,柔和地笑了,“俊驰,你是不是想问朕为何会怀疑这家脂粉铺?朕告诉你吧,男人只会给自己心爱的女子买脂粉,一个不曾挂在心上、又没必要讨好的女人,男人不会给她买什么脂粉。” 沈俊驰闻言无语,眼里交织着怜惜与憎恶。过去兰氏和沈氏没倒台之前,他未流放之前,就发现了姐姐的境遇。姐姐从嫁给兰韶云就没有享受过夫妻恩爱。 一咬牙,沈俊驰更坚信自己为萧羽而在兰韶云身边做谍者,是正确的选择。 他知道萧羽这样的男子,虽然情有所专,但他也会善待其她的女人。 姐姐如果能嫁给这样的男子,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现在的关键是,不知道兰韶云何时动手,怎样动手。”萧羽眉峰深敛。 “碧霄宫主很担心皇上,让我问皇上,要不要她派几个杀手时刻守护您?” “不用。碧霄宫的杀手在朕身边,反而会引起皇后和兰韶云的注意。朕有四个‘胡力郭’,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再说,朕与其被动防备,不如主动出击。” “皇上准备如何出击?若有能用俊驰之处,俊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一想到皇上许诺的贵妃之位,沈俊驰更加充满干劲。这其中有为姐姐后半生着想的心思,也有为自己的前程所存的私心。 萧羽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在龙案上,缓缓地,只吐出四个字:“引蛇出洞。” ~ 第十一章 幕后黑手 这个计划其实已经在萧羽心中酝酿已久。然而,他唯一顾忌的是,舒雅的身孕。 在她怀有身孕的时候,扳倒她的旧情人,她会如何? 情绪激动之下,会不会滑胎?太医曾说过,舒雅这一胎极不稳,经不起任何情绪的波动。 然而,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 从胸臆间长出一口气,萧羽终于问出了他刻意放在最后的问题:“俊驰,朕让你调的那些日期,你弄来没有?” 其实沈俊驰也在等着萧羽问这个,这件事他已经为萧羽办好了。只是,如此敏感而暗污的事,皇帝若不主动问,他岂敢提及? 沈俊驰从袖中拿出了三样东西。 一份是他去兰台令那里调取的皇帝起居注,这份资料里有萧羽临幸妃嫔的详细记录。 一份是从掖庭署调取的彤史,这份资料里有后宫每个妃嫔的月经记录。包括皇后的。 还有一份是沈如湄提供的,皇后召见兰韶云的日期。每次但凡兰韶云进宫回来,沈如湄都会旁敲侧击地从兰韶云或者他的随从车夫嘴里,弄清楚他见了什么人。如果是舒雅召见,沈如湄就会记下来。 沈俊驰将这三份资料呈上后,发现皇上白皙修长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超多好看小说]他心里既怜悯又惶恐,赶紧垂下眼睛不敢看。 殿中沉寂如水,纸张在萧羽手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很久,很久。萧羽的面孔逐渐褪尽了所有血色,为了控制情绪而紧咬的牙床,使得清俊秀雅的容颜微微有些变形。 从沈如湄这份记录再对照彤史看,舒雅正好在排卵期召见过兰韶云,而那之后,她就没有来过月信。而从起居注上看,自己那几天正好生病,他记得生病期间,跟舒雅没有同房。 仿佛突然被人摁进寒冷的冰潭里,他只觉得四肢冰凉,浑身冷得发抖,整颗心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韶云!” 那次从背后将妻子拥抱,她是这么喊的吗? 她为什么会认错人,只能说明,那个晚上,她被他这样抱过。 只是拥抱吗?那么为什么那晚他会发现她的腰带是解开过的? 她回答的是,午膳吃多了,松开腰带重新系。 但是,她在回答的时候,眼神躲闪,有明显的慌乱之色。 直觉告诉他,她在撒谎。 如果兰韶云解开过她的腰带,那么,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还用问吗? 那件事虽然过去了很久,但是,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后来,舒雅数次召见过兰韶云。而自己都不在场。 舒雅身边的人都忠心耿耿,即使皇后有奸情,他们也不会透露丝毫。 “你将她新婚前一晚还与之共.度.云.雨的男人,依旧留在她身边,你觉得她会忠.贞吗?” 数月前,妹妹沁水的质问,再次袭上心头。 她跟兰韶云在一起,完全是利用吗?会不会也有肉体上的留恋? 然而,当这些回忆的碎片如锋利的刀刃,一下一下切割在心上的时候。另一个景象,霎时间如初生的朝阳冲破云层,将所有的画面都笼罩在那强烈的光辉里。 那就是,舒雅怀孕以后,常常安安静静倚靠在榻上,轻抚着隆起的肚腹,柔声跟肚子里的宝宝说话的画面。 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常常不让她发现地久久偷看此刻的她。那个凄厉、仇恨的女子,在这一刻,浑身都散发着圣洁、宁静的美。低垂的长睫,微微卷翘,闪烁着紫色的光晕,如蝶翼般轻颤,眸中的母爱浓浓地从这轻颤间逸出。 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对于一个母亲,都是那样重要。尤其对于她这样,原以为自己永远做不了母亲,却得到这样意外之喜的女子。 他如此爱她,爱到,他几乎想要连这个孩子都接纳……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 他这一生,从小就活在母亲的权威下、三弟的光彩下,没少被人蔑视耻笑,连最亲爱的妹妹沁水,多少都是瞧不起他的。 后来,他虽然一举铲除外戚兰氏,夺回皇权。但是,这是倚靠妻子的力量。当时,所有禁军都被兰氏掌握,没有舒雅带来的大漠军队,他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军事力量可用。 所以,自那以后,他又活在妻子的雌威下。 当然,也有他自己甘愿的成分,他太爱她。 但是,如果他爱她到甘愿当王八,甘愿被戴绿帽子,那他这一生就太窝囊了。那他还是个男人吗! “你到底是个男人,还是很有血性的嘛。” 他唯一一次打妻子,妻子却说出这样的话。挨打那晚,她反而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曲意承欢。他们有过的最激情的云雨,就在那晚。 这说明,如果自己爱她爱得太过,连她都反而会瞧不起自己。她那样的女人,不是自己多爱她就能征服她。 这样想着,萧羽决定立刻对兰韶云动手,不再顾及舒雅的身孕。 沈俊驰飞快抬了一下眼皮,偷偷观察皇帝的神色。只见萧羽铁青的脸色极缓慢地平复,身体的颤抖也逐渐平息下来。 最后,萧羽慢慢地睁开眼睛,眸中已是一片冰川般的冷静。 “俊驰,这件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 “是。”沈俊驰赶紧用力回答。 “我们对付兰韶云的事,也要绝对机密,尤其是动手当天,千万不可惊动皇后。” “是。” “其实,朕算是给兰韶云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他不动手,他就不会落网。” “皇上对那畜生已经很仁慈了。”沈俊驰咬牙切齿地说,“皇上您知道吗,兰韶云那畜生,将家里的侍婢身上都烙上伤疤,听姐姐说,是为了模拟……” 见萧羽脸色变了,沈俊驰赶紧跪地磕头:“陛下恕罪!微臣不是有意冒犯天后……” 萧羽敛去眸中的厉芒,脸色转为柔和,俯身扶起沈俊驰:“你何罪之有?你们姐弟已经是朕最贴心贴肺的臂膀,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避讳,明白么?俊驰,你的姐姐,是朕最信任最依赖的女人。朕已经离不开她,这一生,她必是朕的贤内助。朕将披肝沥胆以待她。” ~ 第十二章 引蛇出洞 萧羽记得以前自己的母后害死父皇众多皇嗣的教训,所以自从舒雅怀孕,萧羽就下旨不准各宫妃嫔送礼物。但凡来看望皇后的各宫妃嫔,都必须接受严格搜身检查。并且还下旨,皇后巡查六宫的时候,任何宫室不许点香。一旦皇后出行,不论车马,道路,都严格排查。 总之,事事都做得百密无疏。 不过,舒雅自怀孕,很少踏足昭阳宫以外。 六宫有事,基本上都是到昭阳宫来禀告。 这日,两名萧羽近期才加封的美人,来到昭阳宫看望舒雅。接受宫女的例行检查后,两人向斜倚在大型独榻上的皇后行礼如仪。 “起来吧。”舒雅的肚子已经大得她行动都不方面,说话都有些气喘。 两位美人平身抬目,看见皇后的肚子,都面面相觑。 她们的眼中都写着同样的疑惑:这么大的肚子?不像六个月的身孕,倒像八个月的身孕。 左美人盈盈笑着问舒雅:“皇后看上去很疲倦,是不是孩子动得太厉害?” 舒雅确实最近常常感到体力不支,斜倚刺绣天王送子图的引枕,微微浮肿的手艰难地托着腮,疲倦地颔首:“嗯。” 就嗯了这一下,舒雅就没有别的话了。 两位美人见皇后倦怠懒言,也就不敢造次。互相看看,都有些无措。 半晌,倒是舒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左美人说:“昨晚皇上是在你那里吧?半夜将皇上叫走,是本宫对不住你了。” 左美人连忙惶恐道:“皇后切莫如此说,臣妾万万不敢。昨晚皇后胎动异常,皇上来看皇后是应该的。臣妾昨晚也为皇后担了一夜的心,是以今日特意邀上谭妹妹来看皇后,不知皇后今日可好些。” 舒雅轻轻地笑了一下:“太医说,也只能看本宫的造化。如果能度过这两个月,到了第八个月,就会稳定得多。” 谭美人连忙说:“不知道皇后信不信佛,听说楞伽寺的送子观音很灵。无子的去求,多能有子。有子而难保的去求,多半能保。臣妾有位姑母,比皇后的情况严重得多,听说是习惯性滑胎。怀了几胎都滑掉,最后怀这一胎,特意去楞伽寺上香,后来就真的顺利生产,得了个大胖小子。” 舒雅听得心中一动。她从来不信神佛,不但不信,有时还会在心中咒骂神佛。天上若真有神在,为什么人世还有这么多苦难与不公。为什么英勇的外祖父(舒雅有两个外祖父,一个是冯裕,她没见过面。另一个是严子陵,从小供养扶日他们一家三口的那个。两人都是卫宣帝杀死)会惨死,善良的娘亲会惨死,年幼无辜的自己会给人那样糟蹋? 但是自怀孕以来,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能做母亲的她,总觉得这是上天为了补偿她,而赐予她的意外之福。她突然之间相信冥冥中有神了,神看见她太苦了,内心太黑暗了,所以用孩子来安慰她、拯救她。 谭美人的这段话就这样被舒雅记在了心上。当晚,她就对萧羽说了。 而这早在萧羽预料之中,但他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是吗?真有那么灵?那朕一定要为你去进香祈福。不管是否真有这么灵,宁信其有吧。为了我们的小太子,朕任何机缘都不会放过。” “臣妾跟皇上一起去吧。”舒雅殷切地说,斜靠在夫君胸膛,满目都是温柔之色。 “朕去就行了。你肚子这么大,现在走几步都困难。那么远的路程,马车颠簸,太危险了。谭美人不是说,她那个姑母当时极易滑胎,孕期根本不敢离开床榻。那么,她一定也是由夫君代为祈福的。后来不也很灵吗?” 萧羽轻拢妻子肩膀,一绺一绺地轻轻梳弄妻子的秀发,他的手势轻柔,眼神温存,心中涌荡着满含痛楚的爱。 他在骗她啊,他是要借她的孕事,对付那个男人,那个极有可能是孩子父亲的男人。 之所以选择楞伽寺,因为当年叶凌风跟楞伽寺的主持是至交。兰素星第一次遇到叶凌风,也是在那里。后来兰素星曾经多次以进香为由,欺骗卫宣帝,在楞伽寺主持的包庇下,与叶凌风在此幽会。 自从叶凌风死,楞伽寺主持就无时不想复仇。 兰韶云如果要动手,那么楞伽寺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碧霄宫的杀手能当场活捉刺客,那兰韶云行刺皇上就是证据确凿。舒雅再不可能推脱说“仅凭一纸供词,你就能判定谋逆大罪?” 在夫君心头思绪翻腾、眸中渐露狠色的时候,舒雅倚在他胸口,一无所觉地轻抚着圆滚滚的肚子,跟自己的孩子低语:“父皇要亲自去为你祈福,你就乖乖的,不要辜负父皇母后一番苦心。乖乖地来到世间,生下来就封太子,金山银海、艳姬美妾少不了你的。父皇母后还会给你请最出色的师傅,让你习文练武,将来成长为雄韬伟略的一代帝王。你看你命多好,所以,你就放心地来到世上吧……” “皇上!皇上!”正在柔声低语的舒雅,突然惊喜地大叫,“他在动!你看,他在动耶!” 萧羽被打断了思路,恍若从梦中惊醒,低下头,果然看见妻子的肚皮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起伏。那一团鼓出来的东西,忽而在左,忽而在右。 “他听懂母后的话了,他是在回应我啊!”舒雅激动地不住喊着,眼里泪光闪闪。 萧羽神色复杂之极,伸出手轻轻触碰妻子肚子上滚动的隆起。那小家伙仿佛受了惊,躲回去不动弹了,妻子的肚子渐渐恢复原状。 生命的奇迹,让初为人父的萧羽,心里漫起无边无际的柔软和感动。但同时,随之而起的,是无法言说的痛苦。 这个孩子到底…… 他倏地俯身,抬起她的下巴,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想要看到她眼底深处去。 不可能是兰韶云的孩子,那一刻,他心中好似狂风荡过,发出凄厉的呼啸。不可能!她虽然手段狠辣,心机也深,但还不至于如此可怕! “皇上,你怎么了?”舒雅惊讶地看着萧羽近在咫尺的眼睛。 萧羽的眼睛,其实跟她曾经深爱过的那个人,长得并不像。那个人无论眉毛眼睛,都是乌黑如染墨。 但也不是兰韶云那种冷灰色。 而是一种浅褐色,跟他疏淡如烟的细眉一样,都有一种青烟闲云般的淡远。 这个男子的温润优雅,全都流露在这秀气的眉眼中了。 然而,此刻,舒雅突然觉得这双眉眼有些陌生。 是她看错了吗,为什么觉得夫君的眼里,有阴郁的暗色在浮动。仔细去看,却又不见了。 “没事,只是觉得你变了好多,难以置信。”萧羽掩饰过去,捧起妻子的脸,跟她接了一个长长的吻,缠绵的滋味让他久久不愿离开她的唇。 ~ 第十三章 女人心计 这日,萧羽罢朝,亲自去牧京郊外西山腰的楞伽寺进香。一应卤薄、法驾、仪仗、车马,均由分管礼仪的大鸿胪寺卿兰韶云安排。 舒雅的肚子越发大得吓人,行动已是相当困难,连去后苑湖边都觉得吃力,便只在瑶华殿外的廊上铺了软榻,静静地斜躺着。 秋日的阳光洒满了庭院,院中种着几株木芙蓉,午后明亮的阳光透过薄薄的花瓣,仿佛一层朦胧的粉紫色烟雾。 曾经妖媚狠辣的女子,此刻穿着式样有些傻乎乎的榴红百子长袍。袍子上绣满了白白胖胖的小孩,或斗蟋蟀、或戏金鱼,或踢毽子,或放风筝…… 袍子底色是榴红色,后裾从软榻上流曳而下,长长逶迤于地,映着淡金色的阳光,全身都透出一种温暖的色调。 被这温暖色泽衬托的,是舒雅大异于往日的容颜。怀孕使得她尖尖的下巴,轮廓变得圆润柔和了。使得她狠厉的眼神,也变得温婉了。宝石般夺目的眸子,现在应该用秋水来形容了。那眼睛的形状本来是微微上挑的,但因为怀孕以来常常低头看肚子,眉眼竟好像没有那么挑起了。 全身的柔和光色里,那双苍白到几乎能看到血管的纤手,格外显目。那双手一直轻抚在巨大的肚子上。 最近总是这样,但凡行动和说话的时候,肚子就静静的。但是,只要一静静地躺下来,孩子就会在肚子里动起来。此刻,午后.庭院的寂静里,肚子里的宝宝动得格外起劲。 抚在肚皮上的玉手,一直跟着腹中孩子的移动方向,轻轻摩挲。曾经充满仇恨与阴暗的女子,此刻脸上一直荡漾着柔和纯净的笑意。 这宝贝,动得还真快。明明上一秒还觉得是在胃部,怎么好像在同一时刻,就跑到下腹接近羞处那里了? 舒雅眼睛笑得像月牙般弯起来,这是她以前几乎没有过的笑法。她心里在想,这孩子如此好动,以后肯定是个英武不凡的男性。看来他继承我父汗的东西更多,继承萧羽的东西少一些。 不知为何,她心里蓦地闪过一个想法,这个孩子,若是像他该多好啊。 她将头靠着榻上的软枕,仰起脸来。阳光将温暖的气息拂到脸上,耀眼的光线照得她眼前全是金色的光影,光影离合中,她仿佛又看见那两道修长刚劲的剑眉,那乌黑明亮的长目,那英挺峻拔的高鼻…… 一瞬间,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又袭来了,痛得仿佛全身骨头都在格格作响。紫色的眸子在片刻间,又卷起了强烈的波澜。 就在这时,肚子里被狠狠踢了一下。 低下头,右边肚子拱起了一块,几乎同时,左边肚子也拱起了一块。 是儿子在提醒自己吗,提醒自己不要再沉溺于往事? 好的,乖孩子,母后听话,母后不想这些伤心事了。母后想一些快乐的事情啊。 小家伙,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啊。母后想要儿子,不想要女儿,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太难了。母后想要一个雄才大略的儿子,将来母后会尽全力辅佐你…… 一边低柔轻语,一边轻轻抚着肚子。刚才那两块凸起,在母亲的安抚下,缓缓地平复下去。而紫色的眸子,也缓缓地沉淀着金色的阳光,一点一点,重新变得宁静而柔和。 “皇后。”婢女在她榻边跪下,轻声禀告,“有人求见。” 舒雅微微有些茫然,转过头,就看见阳光里站着清丽如雪的女子。 自从沈如湄制造偶然机会与舒雅相遇,舒雅不仅替她除了奴籍,封她为一品夫人,而且让她回到兰韶云身边,还将她弟弟从边庭召回,封了中枢要职。 沈氏姐弟表面上对舒雅感激涕零,舒雅也一直以为沈氏姐弟是自己的心腹。沈俊驰一直和姐夫兰韶云称兄道弟,没事就找姐夫喝酒,掏心挖肺地吐露心事。 兰韶云虽然跟沈如湄感情不好,但自从兰氏倒台,他就一直活在舒雅的羽翼下,他对舒雅已经有一种不得不如此的信赖。他以为沈氏姐弟是舒雅的人,所以对沈氏姐弟放松了警惕。加上,沈俊驰在萧羽指示下,透露过一些无伤大局的机密给兰韶云,取得了兰韶云的信任。 沈氏姐弟进宫见皇后是有特赐腰牌的,所以沈如湄能够径直走入昭阳宫。 完全没想到沈如湄会突然来见自己,舒雅吃惊迷茫之下,蓦地,就腾起很不好的预感。 一袭黄娟长裙的沈如湄,一脸急痛,扑倒在舒雅脚下:“皇后,救救我夫君!” 舒雅只觉脑中轰地一声,想要搀扶沈如湄,肚子大得根本弯不下身,连忙示意旁边宫女搀起她,声音微颤地问:“快说,怎么回事?” “今日皇上去楞伽寺进香,其实是假的,是要对付我夫君!” 眼前金星乱冒,舒雅全身发抖,一颗心直往下沉。发动政变、摧毁兰氏的前夕,她都没有这么慌乱过。因为政变失败,死的是自己。但今天萧羽布的这局,韶云,韶云他…… 想也不想,也来不及多问,舒雅撑着腰身,艰难地想要站起,一边吩咐内侍摆驾。 内侍们面面相觑,一时都没有动。 “本宫命你们准备车马,还不下去!”舒雅厉吼了一声,自皇后怀孕以来,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她这样凌厉暴怒。 内侍们这才惊慌失措地纷纷跑开。 见舒雅艰难地挪步,侍女们簇拥过来,舒雅一把推开,转身厉喊:“德赤,你来抱我,以最快的速度,带我上马车。” 再对另一个胡力郭:“阿布,你带上如湄。” 再对另一个胡力郭:“哈吉,去我殿内,寝榻边的妆台抽屉里,有一把匕首,给我拿来。” 再对另一个胡力郭:“头曼,跟着阿光去取金疮药和回心丹带上。” 这一系列命令和动作,又重现了铁腕天后的冷厉、果断、刚硬。 坐上了马车,沈如湄才详细道来。 叙述完萧羽的计划后,如湄一脸歉意:“皇上为了瞒着你,昨日都不让我弟弟回家。所以,俊驰虽然知道今日的谋划,却无法通知我。直到刚才,才有一个小内监,说是俊驰拜托他来告诉我,韶云有险。” 舒雅静静地听着,双唇微微颤抖,怀孕以来因严重贫血而一直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如死。 突然,舒雅逼视着沈如湄,神色凌厉:“你知不知道韶云和蜀山派的来往?” 如湄很镇定地答:“家里来过一些奇怪的人,但我没想到是蜀山来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舒雅怒声,紫眸射出厉芒。 “皇后。”沈如湄神色清冽淡定,直视着舒雅,“即使你出面相劝,恐怕他还是要谋反。” “至少我可以把他囚禁起来!囚禁起来由我看着,皇上就动不了他了!”舒雅凄厉地吼道。 “皇后请冷静,请为腹中皇子作想。”沈如湄眼底隐约浮起一丝得逞的笑意,但神色依旧是如冰似雪的清冷。 舒雅一震,低头看自己的肚子,用手轻抚,神色恻然,“是啊,皇子,我的皇子才是最重要的,我这是怎么了……” “皇后,还有件事,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要不要禀告你……”沈如湄的目光落在舒雅巨大的肚子上,眼里有叵测的光,一闪而逝。 舒雅看着她。 沈如湄也看着舒雅,平静地一字字说来:“皇上让俊驰调了三样资料过去。一是我夫君入宫见皇后的日期,一是皇上临幸妃嫔的时间记录,一是皇后您的彤史。” 舒雅眼睛缓缓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如湄,仿佛她说的话,她一时理解不了。 慢慢地,她咬住了嘴唇,悲怒在眼里沉重得几乎要盛不下,她不得不转头,撩开车帘。让疾驰的车速带起的狂风,吹去摇摇欲坠的泪水。 不想为这种事落泪。 更不能在外人面前,为这种事落泪。 末了,舒雅反而笑了。那样惨淡苍凉的笑,让沈如湄差点心软。 沈如湄趁舒雅侧首望窗外时,一直在打量她。她不喜欢舒雅,非常不喜欢,所以她才要处心积虑谋划这么多。 但是,这样近这样久地打量她,却让她心底也不得不,又妒恨,又倾慕。 这女人太美了,美得,几乎让沈如湄觉得不真实。这侧影的轮廓,几乎完美得没有一分可挑剔之处。如果非要用挑剔的眼光去看,那么怀孕前的她,更多的是胡人的那种立体感的美。怀孕后的她却多了几分中原女子的娇柔,更加美得无懈可击,无论怎么挑剔都觉得挑不出一丝缺憾。 沈如湄承认,她从没见过比这贱货更漂亮的女人。 贱货。是的,沈如湄心中这样喊她无数次了。 但是,当马车停下,看见舒雅艰难挪动着膨大的身躯,焦急万分地几乎想要冲出去。沈如湄还是产生了刹那的怜悯。 不过,这一刹那的怜悯,并没有抹去她隐藏在眼神深处的憎恨和冷毒。 ~ 第十四章 危情现场 楞伽寺坐落在牧京西郊的西山半腰。(.无弹窗广告)时已入秋,西山上多银杏与枫树,风过处,带起枯叶纷纷扬扬,满山都仿佛是金黄与艳红色的蝴蝶蹁跹起舞,悠长萧索的哗哗声回荡在林间。 枝叶扶疏、草木葱茏的掩映中,隐约可见飞檐画角、巍峨宏丽的佛阁。 楞伽寺是一座三进四合院式样的建筑。正殿是大雄宝殿,而妇人们求子常去的,是位于偏院的观音殿。 皇帝的仪仗一直从寺外绵延到观音殿前的广场上。北卫尚火德,仪仗中多赤色,鲜艳如火的御伞、旗幡、宝盖,映着殿前广场所种的银杏和松柏,黄红绿三色极为绚丽。 住持慧光法师,引着几个僧侣,导引萧羽踏进观音殿。萧羽将大部分侍卫都留在殿外。随行的只有舒雅给他的四个胡力郭和心腹内监,以及安排此次出行礼仪的鸿胪寺卿――兰韶云。 宝相庄严的观音菩萨面前,铺了赤色的锦缎圆垫,是极上等的瑞兽纹锦,专门为皇帝陛下一人铺设的。 亲手上了香之后,萧羽虔诚地跪下,双目微阖,双唇轻蠕,看上去像是在低语祈祷。 皇帝陛下是不能向任何人下跪的,但是萧羽是为皇嗣祈福,担心如果不虔诚就会不灵,因此他来之前特意嘱咐主持准备跪拜的锦垫。 这样,萧羽此行更显得真实,没有引起兰韶云任何怀疑。 皇帝下跪了,随行人员当然不能站在他周围。萧羽的四个胡力郭、慧光法师等一众僧侣,都退得远远的。 这个情形,也早已在被兰韶云勾画在脑海。萧羽要楞伽寺准备跪拜的御用锦垫的命令,由慧光法师传给兰韶云后,兰韶云就临时修改了刺杀计划。 兰韶云料到,既然皇帝要跪拜,那么所有人都会远远退开,不然就是受了皇帝的跪礼,冒犯了天威。 在这样的情况下,萧羽一个人被留在了观音像前。 兰韶云安排的刺客,就是从观音像后面跃出来的。 寒冷入骨的剑气从面门直袭而来的时候,萧羽微阖的双目连睁都没睁一下,只有疏淡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清远秀逸的容颜,依旧沉浸在静谧安宁的祈祷中。 这是镇定的极限,也是对自己所用的人,极端的信任。 在萧羽感觉到剑气袭向自己的同时,他耳侧清楚地听到锐器破空的声音。 “叮叮叮――” 一连串清脆冷锐的金石交击声中,夹杂着长剑被震落于砖石地面的“铛”的刺耳之声,然后一缕缕冷冽的香气钻入萧羽鼻端。 萧羽知道,她来了。 碧纱覆面、身姿如燕的女子,轻飘飘从梁上落到萧羽面前。 适才,她先以暗器打中刺客要穴,震落他手中长剑,然后才飞身而下,护住萧羽。长剑削出,只用了一招,就让那已经被暗器打中要害的刺客,在一片飞扬的血光里,身首异处。 但是,就在暗器破空的同时,退到大殿门边的几个僧侣,突然纵身而起,亮出兵器,如鬼魅般袭向萧羽。 将观音像后跃出的刺客拦腰削成两半之后,碧霄宫主长剑闪电般荡回,剑招如雨,织成一张杀气烈烈的光幕,将萧羽保护在这道剑幕里。 兰韶云的刺客们,使用着各种兵器,从四面八方攻来。突然,如寒鸦齐飞、夜鸟展翅,房梁上接连地跃下几道黑色身影,分别挡住了几名刺客。 碧霄宫主看着手下杀手们与刺客对敌,她本人却始终不离开萧羽半步。持剑护在萧羽身边,一双明亮如霜的眼眸,神奇地糅合着凛冽的杀气与柔暖的爱意。 萧羽站起身,负手而立,宁静淡定地看着这一幕。满殿兵器交击的锐响,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十几条人影交错来去,剑气带起的凛冽寒光,在殿中肆意弥漫。 萧羽唇边渐渐有了一丝,冷漠的笑意。穿过围绕自己形成漩涡的战团,他隐约看见兰韶云那张惨白如死的脸。 这时,殿外腾起鼎沸的响声,仿佛是千军万马的轰鸣。其中夹杂一道宏亮如古钟的声音,穿透了满殿金铁交击声,嗡嗡回响于殿中:“反贼听着――赶紧弃械投降!楞伽寺已被骠骑大将军的二十万精锐包围!寺内屋瓦上已经布满军中最好的弓弩手!” 这声音彻底瓦解了刺客们的斗志,只听一片“砰砰砰”声,好几名刺客的兵器都被碧霄宫的杀手震落。 又经过几个来回,刺客们全被碧霄宫的杀手制住。 碧霄宫主事先交待过,要留活口。 这些刺客,都是兰韶云的同门师兄弟,兰韶云许诺他们事成后封侯拜爵,他们一时被同门之谊和名利之欲所激,行此逆举。但都不是专业刺客,是以不曾准备什么自裁的药丸,也没打算为保兰韶云而献身。 碧霄宫的杀手将这几个刺客制住,押到萧羽面前,跪下。 萧羽神色清淡,不露喜怒,只说:“说出幕后指使,只判死罪,不累及亲族。若不从实供述,按‘大卫律’,谋刺皇帝,当灭三族!” 这些投入蜀山派门下的弟子,多半都是穷苦人家,实在没饭吃了。家境稍为殷实的,谁会去混迹江湖,都走科举正道去了。所以,这些人多半也都没什么亲族。 萧羽的话没有吓到他们,他们跪地垂首,无人说话。 碧霄宫主知道要制住这些人,还要用江湖手端。轻盈地落到这帮人面前,碧纱下的明眸冷冷横扫了一眼,长剑“唰”地刺出。 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血光飞溅,其中一人的眼珠被挑出来了。 那人捂着一边眼睛,痛得满地打滚,鲜血不住从指缝往外流。 萧羽轻蹙了一下眉,虽然对碧霄宫主的残忍早有所闻,但亲眼见到还是觉得有点厌恶。 碧霄宫主挑了其中看上去最文弱年幼的一个,长剑直指他的眼睛:“说,幕后指使是谁?不说,你就跟他一样!” 这人在剑下不住颤抖,看面貌应该不超过二十岁,显然还是个孩子,也不知为何会跟随师兄们来参与这次行动。 碧霄宫主的剑尖刚刺到眼前,冷冽的寒意瞬间穿透了眼眸,让他下意识地紧闭双眼,凄惨大叫:“我说!我说!” 他感到冰冷的寒意似乎离眼睛远了一些,才战战兢兢地慢慢睁眼。碧霄宫主收了剑,锐利的目光盯紧他:“快说,是谁指使的!” 这孩子抖抖索索地转头,目光投向站在后面随从官员中的兰韶云。 兰韶云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冰块雕成的一般,又冷又硬。冷灰色的眼睛,连看都没看自己的同门一眼,只是紧紧盯着萧羽。 隔着这么多的人和宽敞的佛殿,萧羽也在看着他。 那一刻,或许有童年的回忆在两人之间,如云水穿流而过。 他是储君太子,天之骄子,父亲是皇帝,母亲是贵妃。 而他是贱奴之子,父亲虽然是权臣,但是母亲是被人卖来卖去、倒手多次的舞姬。 从小,他天生就拥有一切优势。而他必须要靠自己挣扎。 小的时候,他常常来找自己玩,但自己讨厌他那种优越者的同情,讨厌他假装包容大度的那副样子。 就连自己唯一动过心的那个女人,也选择了萧羽。 那女人,为了帮萧羽夺回皇权,出卖了自己。自己的一切荣耀和权势,就毁于那次政变。从那以后,虽然自己在那女人的保护下,依旧享有荣华富贵,但是他为之苦苦奋斗的权力,却再也要不回来。 他曾经是领军将军啊,禁军的最高统领。那女人为了夫君的皇权不受威胁,竟然调他做大鸿胪卿!自己一身武功,却来做一个安排典礼、仪仗的文臣! 每次下朝回家,看见那女人赐自己的豪宅华室、娇妻美妾,他就想起朝臣们暗中的议论。他知道,背地里臣僚都把他称为皇后的宠臣,甚至于“男宠”。他没有任何实权、倚靠女人的庇护享受着虚名厚禄,以外人眼中的“男宠”身份,朝朝夕夕活在耻辱中。 这样活着,还不如拼死为自己再争取一次。 为了权力,他在十岁的时候,曾经干出那样的事。 今日功败垂成,即将下到死牢,就算那女人会出面相救,苟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就再做最后的孤注一掷,死了算了! 仿佛有火种突然投入冷灰色的眼睛,绝望如野火燎原般从兰韶云眼底,开始熊熊燃烧。 身为大鸿胪卿的兰韶云,穿的是一品官员的紫袍,身上照例不准佩戴武器。所以,他没有任何兵器可用,就这样凭着一双从小练就的掌力,如紫色闪电横贯大殿,直向萧羽掠去。 ~ 第十五章 两男之间 马车在山脚被拦住,舒雅撩开车帘。只见从山脚到山腰的寺庙前,已经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军。 一个参将来到马车下:“皇后,陛下有令,今日西山封锁,任何人不得上山。” 舒雅大怒:“让你们郑将军来跟本宫说话!” 参将不敢违逆,迅速跑开。 不一会儿,骠骑大将军郑恺泰匆匆跑来,在舒雅车下拱手:“参见皇后。” “本宫今日一定要上山。”舒雅语气简洁,语声冷厉,“你若一定要拦,伤及皇嗣你担得起么?” 郑恺泰还在犹疑,舒雅扶着车厢边缘,在内侍搀扶下,气喘吁吁挪到了车外。由四个胡力郭的首领德赤,将她抱下车。 落地后,舒雅看都不看郑恺泰,捧着自己的大肚子,艰难地昂首前行。 欲上前拦阻的士兵们,都惊惧地盯着舒雅大得吓人的肚子,惶惶无措地看向郑将军。 郑恺泰也知道天后娘娘的脾性,自己若硬拦,只怕皇嗣不保,这个罪名可担不起。 一挥手,郑恺泰无奈地说:“放行!” 数百级阶梯,舒雅都是由德赤抱着上去。 与此同时,观音殿内,七个黑衣杀手,正围攻一道紫色身影。那身影如疾风闪电,在七道剑光织成的寒水领域里,纵横来去。 他使的是蜀山派的飞花掌,掌风翻动间如繁花落英,朵朵飞花在凌厉的剑光中飘飞漫舞,终于逐渐地无力,逐渐地枯萎…… 不断有血光从那道紫色身影间喷涌而出,宛如绚烂的彩虹照亮了幽深的大殿。 萧羽站在殿内最深处的观音像前,负手悠闲观战。身边守卫着碧纱覆面、杀气凛凛的女子。突然,他眼睛猛地睁大,一个大腹便便的身影撞入眼眸。 几乎在看见舒雅的那一刻,萧羽身子往前一跃,就欲向妻子奔去,却被碧霄宫主拽住,将他阻止在杀气凌厉的战团之后。 萧羽被碧霄宫主拉着动不了,脸上却焦急烦躁得有些变形。此时此刻,他再也无法淡定。看见妻子顶着这么大的肚子,不顾一切地赶来了,他心里的滋味就好像有热油在煎着,痛得胸口都要裂开。 杀气凌厉的战团突然爆开,七个黑衣杀手收剑后纵。凛凛的剑光如飞瀑倾泻般散流开去,露出中间那道鲜血淋漓的紫色身影。 兰韶云跪倒于地,双手勉强支撑,不让自己趴下。随着他剧烈地喘息,低垂的头颈边,几缕散落的碎发带着血痕飘荡。鲜红的血水,从他嘴里淅淅沥沥地滴下,在青砖石地面汇聚成一泊红艳。 舒雅刚踏进殿,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她刚想往那紫色身影走去,萧羽厉喝:“拦住皇后!” 七个杀手里分出两个,跃到皇后身前,四个胡力郭赶紧将舒雅护在中间。 舒雅将目光从紫色的身影转到夫君身上,咬着牙一字一字说:“皇上,他今天所受的,也将加诸于你的两个至交。我要让涧泉居士和怜蕊娘子身上,也开出这么多血窟窿。” 萧羽笑了,笑容中有伤痛,也有怜悯。微微一侧头:“带上来。” 碧霄宫主对自己的一名手下示意,那名黑衣人很快去了又回,带着三个人走近大殿。 舒雅震惊地看着他们,她并不认识涧泉居士和怜蕊娘子,但是她也约略猜到了。 涧泉居士和妻子齐氏一眼看见兰韶云跪在地上呕血。夫妻俩的眼睛里,双双迸射出彻骨的仇恨。 虽然过去了三年,但齐氏夫妇忘不了那个被兰韶云弄死的胎儿。当时,兰韶云让人用剑柄击打齐氏肚子,让她当众流产。然后兰韶云亲自上前,将下.体正在淌血的齐氏扔在血泊里,用穿皮靴的脚残酷地踩踏她。 后来,齐氏刚刚被救回性命,又被兰韶云拖出来,用靴尖猛踢刚刚受创的肚皮。 这三年来,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夫妇俩受尽风湿和各种恶疾的折磨,支撑他们活下来的动力,就是这一天,就是看见恶有恶报的这一天。 “皇后,请你不要忘了你的承诺。”萧羽冷漠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来。 妻子那巨大的肚子,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还是大得显著无比。看得萧羽心中仿佛有一把烧红的刀子绞着。行动前夕,也就是昨晚,他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德阳殿的书房,将那三份资料看了一遍又一遍。 妻子召见兰韶云的日期,彤史里妻子的排卵期,自己那几日的起居注。 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她在排卵期召见过兰韶云,而起居注上记载自己那几日肺炎犯了。 这肺炎是当年冒雨救三弟落下的,到秋天就会犯。一旦犯病,自己一般都不临幸女人的。 此刻,面对妻子腹大如鼓的身影,他强迫自己变得冷硬:“皇后曾经承诺,如果能拿出兰韶云谋反的确凿证据,任凭朕处置他。今日皇后亲眼目睹,难道还不够确凿?” 舒雅咬着颤抖的下唇,目光再次缓缓落到紫色的身影上。 而那紫色的身影,慢慢地支撑着,咬紧牙关,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一抬起头就射向舒雅。那狭长的灰色眼睛里,布满血红的绝望,灼烧得舒雅浑身剧痛。 此时此刻,当两人视线相对,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一夜。 那晚,她以幽会为诱饵,将他骗到自己寝殿,下了药将他困住。然后告诉他,外面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政变。真龙天子,将要收回皇权。而一代权臣,兰氏一族,将一朝而灭。 隆隆者灭,炎炎者绝。 当舒雅说出这八个字,兰韶云灰色的眼睛里,除了绝望,什么也不剩。 古往今来,多少外戚权臣,因为威胁皇权,而灭绝于龙之怒。 兰韶云其实也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但最令他绝望的是,他才刚刚爬上权力巅峰,还没有像那些真正的权臣一样,呼风唤雨、施展抱负,就灭了。 更令他绝望的是,他灭于一个女人手里。因为抵制不住身体的诱惑,因为带她去前线以及迎亲回牧京的往返途中,他和她有过太多次激情四射的云雨。他以为她的身体,也跟他一样,多少会有眷恋。他以为,这次她传纸条相召,是因她眷恋肉.欲,忍不住召他去欢会一次。所以他冒险来了。 谁知道,整个家族都毁在他这次幽会。权势熏天的赫赫家世,就毁在他一时没有忍住的情欲。 后来,他就一直在对她的爱与恨之间挣扎。 而她,一直在尽力弥补他,除了权力,除了为.人.妻.的忠贞,她已经把能够给他的都给了。 现在,此时此刻,要她怎么做? 萧羽的声音,这样陌生,这样冰冷,不断地刺痛她的耳膜:“皇后,如今可是证据确凿,谋反大罪,罪在不赦,这次你还要回护他吗?!” 在夫君一声声的逼问下,冰凉的恐惧渐渐流遍了躯体。舒雅探手入袖,抽出一柄寒光四溢的匕首,对准了自己巨大的肚子。 满殿的人都倒抽一口冷气,惊骇地望着这一幕。 兰韶云那双充溢着绝望的灰色眼睛,也霎时裂开。 “舒雅!”萧羽失声喊道,柔和清雅的容颜,被惊恐扭曲。 舒雅盯着萧羽,她的眼中在缓慢地渗出一丝又一丝哀痛与疯狂:“皇上,请你放过兰韶云。否则,臣妾只好伤及皇嗣了。” ~ 第十六章 夫妻恩断 剧烈的痛楚牵扯得他每一根神经都要断了,痛到极处,萧羽反而笑了,笑容悲凉,语气柔和:“皇后,他要你夫君的命,你却要放过他?兰氏一族灭绝时,你让朕放过他,朕答应了你,赏了他大官做,赐了他豪宅住。他却跟梁王密谋造反,梁王囚禁于天牢,但对他,朕又一次饶恕了。他不知悔改,又开始联络江湖同门,谋划刺杀。今日朕布这个局,也是给他悬崖勒马的机会。他若不行刺朕,朕就不会动他。可是他,一心一意是要推翻朕了。他靠你的恩宠结交了不少朝臣,在天牢中他都买通了人,只等这里刺杀成功,他就要放出梁王,扶立梁王做皇帝,然后自己做权臣!等到时机成熟,就废掉皇帝,自己称尊!谋划得如此滴水不漏,如此处心积虑要谋害你夫君,你还让朕饶过他?” “皇上,臣妾再说一遍,放他走。”舒雅毫不让步,毫不动容,只以匕首指着巨大隆起的肚子,“否则,臣妾当你的面把孩子做掉!” 萧羽嘴唇颤抖,盯着舒雅,脸上漾开一缕缕难言的悲伤:“好,朕答应你不杀他。朕将他囚禁于天牢,像梁王那样永世禁足,你可以随时去探监,如何?” 对妻子这样的纵容和让步,让另外三个女人脸上出现了波动。碧霄宫主愤恨的目光刀子般投向舒雅。怜蕊娘子则满目怜悯和关怀,始终盯着萧羽。沈如湄的神色最独特,清丽如雪的脸上浮动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然而,舒雅的神色未有丝毫动容,语气未有丝毫改变,依旧手持锋刃,直指巨大的腹部,声音冷彻刚硬,“不行,现在就放他走!皇上,臣妾再说一遍,放他走!” 舒雅此刻对萧羽已是一片冷透心扉的不信任。自己怀孕期间丧权太多,韶云入了天牢,自己可能根本没法救他出来。说不定哪一天,萧羽就会来对自己说,韶云绝食或者染上时疫,死在牢中。萧羽能瞒着自己策划这一出,他现在什么干不出来! “好,朕放他走。”萧羽略一思量,想出一招缓兵之计。至于放走以后,碧霄宫的杀手遍布神州,兰韶云能跑到哪里去。 谁知舒雅一声尖利的冷笑,手中匕首又扬了一下,“皇上,你以为臣妾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韶云一走出这里,就休想活了,对不对?” 萧羽不语,只是悲伤地望着妻子几近疯狂的模样。心脏被一个剧烈旋转的念头绞成一片片碎片:她对那人,真的只有愧疚吗?只是愧疚会如此吗? “皇上,你若真的赦免韶云,就让他到大漠去找我父汗。此去大漠往返不会超过四个月,若臣妾五个月后,没有得到父汗亲笔书信,说韶云平安到达他那里。那么,臣妾与你,恩断义绝。”舒雅神色冰冷地说着,紫色的眸子里透射着狠厉的光。 碧霄宫主气得实在看不过了,娇喝一声:“羽,这样的妻子,要她作甚!” 碧霄宫主与萧羽,一直都是至交。萧羽从不在意她的杀手身份,她也从不在意他的皇帝身份。是以,碧霄宫主在他面前从来直呼其名。 这声娇喝的同时,金光连闪,利器破空的声音响起。 几朵形似梅花的暗器,从碧霄宫主袖中飞出,联翩射向舒雅的手腕。 大袖卷起厉风,舒雅的“胡力郭”德赤手势翻飞,身姿旋转,以漂亮的手法,将数枚暗器全部接住。 舒雅发出凄厉的笑声:“皇上,你果然不会顾及我的孩子!你认为这是兰韶云的孩子,是不是?” 萧羽大骇,脸色惨白。目光凌厉地扫向沈俊驰,沈俊驰低头避开。 舒雅的笑声越来越带着隐隐的疯狂:“皇上,你若认定不是你的孩子,你让人逮捕兰韶云好了。既然你认为这不是你的孩子,臣妾这就当着你的面,不要这孩子!” 肚子大到她无需低头就可以看见它的存在。她的宝贝啊,她的宝贝就在里面! 宝贝,是娘不好,娘对不起你,娘为了一个曾有过肉.体.关.系、但不知对娘有几分真心的男人,这就要伤害你了! 舒雅倒转刀柄,一咬牙,往高高隆起的肚子用力捅去。 “舒雅,不要!朕答应你,朕什么都答应你!”萧羽惊呼,感觉有一把尖刀狠狠扎进心里,痛得他浑身剧烈颤抖。 然而,这一下击打,还是闷声落在巨大的肚子上。舒雅摇晃了一下,德赤赶紧扶住了她。她扶着德赤站稳,咬紧牙关面对萧羽:“皇上,让韶云过来,我要把父汗赐我的金牌项饰,亲手给他。” 七个围住兰韶云的杀手,都目视萧羽,等待命令。 萧羽启步,眼里的悲伤如溃堤的洪流,一步一步接近妻子,“你给朕,朕来拿给他。” “站住!你别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再次击打肚子,听见没有!”舒雅厉喊,“让韶云过来,我要再看看他!” 如此肆无忌惮的一句话,让殿中诸人震撼。 萧羽站住,望着妻子。那双温润的眸子,流泻着无边无际的伤痛,还有,浓浓的失望。缓缓地,他侧过脸,凄冷的眸光掠过七个杀手,定在兰韶云身上,盯了好一会儿,目中翻腾着强烈的憎恶。末了,他微微一扬下巴,“放他过去。” 兰韶云从血泊里慢慢爬起来,向舒雅走过去。 舒雅对德赤等四个“胡力郭”说:“给我看好了,除了韶云,若有人靠近我,或者有人发射暗器,都给我挡住!” 四个武功绝世的胡力郭齐声应“是!”随即旋身转体,摆好招势,封堵了舒雅身周的各个方位。 兰韶云慢慢走近,浑身带伤,血流不止,步履艰难。他每走一步都在大殿的青砖石地面,留下一朵鲜红的血印。 舒雅的眼睛一直看着他,“撕拉――”裂帛声起,她用另一只手拉开了衣襟,拉开了最里面的亵衣,当众露出锁骨以下的肌肤,那里,一大片狰狞可怖的烙铁疤痕,映衬着一枚金牌项饰。 金色的链子连接着金牌坠,坠子上浮雕着大漠上最著名的猛禽,叫做康多,是兀鹫的一种。 六十年前,大漠上出了一个据说百年不曾有过的绝世美女。 她的名字,叫做娜多。她有一双世上最美的眼睛,眼睛的形状是大而长的,微微上挑。眼珠的颜色是紫蓝色,带着梦幻般的光芒。据说每个见过这双眼睛的男人,都会产生迷梦般的恍惚感。 那时,大漠上流传一句话“大漠上飞得最高的猛禽是康多,大漠上最美的姑娘是娜多。” 后来,有著名的珠宝师专门给美艳绝世的娜多姑娘,铸造了这枚金牌饰。 娜多死后,这枚牌饰传给她的儿子扶日,后来舒雅出嫁,扶日又将牌饰传给了女儿。 金色的光映着一片焦烂的烙铁疤痕,让满殿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那一刻,为着萧羽的缘故而痛恨舒雅的碧霄宫主,心里倏然涌起悲悯的柔波。她看到那疤痕,就想起自己这张被伤疤毁容的脸。 都是一样的女子啊,坚韧、倔强,疯狂,为达目的而不顾一切。 一步步靠近那耀眼的金色牌饰,那狰狞可怖的伤疤,那双美得不可思议的紫眸。兰韶云心里忽然有苍凉而恍惚的感觉。 这样短的距离,他却感到自己走了很久,仿佛穿行在现实与回忆之间。眼前一阵阵掠过牢狱中受刑的她,被自己从牢中提出的当晚迫令侍寝的她,那一路上夜夜承欢于自己身下的她…… 终于,那双紫色眸子近在咫尺。他已经走近到能嗅到她身体特有的寒梅清香。只是,巨大的肚子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墙垣,挡在她与他之间。 舒雅一只手握紧了匕首,另一只手绕到脖颈后面,解开项链,拿下牌饰,递过去。 “韶云……”她仰着头将他细细打量,轻声唤他,语声温柔,唇际隐约浮动伤感的笑意,“一路平安。见到我父汗以后,告诉他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 金色的牌饰落入他掌中,她的指尖触到他的手心,一刹那,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像电流般传导过来,击穿了他全身的血液,带起一阵血脉喷张的疯狂。 他冷灰色的狭长眼睛,突然爆出厉芒,狠狠地盯视那双艳光绝世的紫眸。身形瞬地跃起,四个胡力郭只奉命防守他人,万万想不到兰韶云会猝然发难,根本未及作出任何反应,兰韶云就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将舒雅带入怀抱,一只胳臂绕上她的脖颈紧紧勒住,另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将匕首一转,刃尖对准了她的肚子,疯狂大喊:“谁敢动一下,我剖腹取出孩子!” ~ 第十七章 劫持爱 “兰韶云你这个畜生,你想干什么!”淡雅清远的男子,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暴怒,萧羽挥舞着广袖,面容痉挛,目眦尽裂,喊声嘶哑而凄厉。 碧霄宫主急得暗暗握紧了拳。她想帮萧羽,看到萧羽急痛攻心,她心里也急痛难忍。但是,适才看兰韶云跟自己的杀手对敌,她知道这人身手一流,自己稍有动作,兰韶云的刀都会先于自己刺入皇后的肚子。 “萧羽,你有本事就让人过来救她!我说到做到,谁敢动一下,我就把你的儿子,剖腹取出来!谁敢射暗器,我就用这个女人的肚子去挡!你以为是我的儿子,是吗?哈哈,太好笑了!” 兰韶云仰面大笑,笑声中迸发万丈疯狂,他的神态已经处于癫狂和崩溃的边缘,灰色的眼睛里布满狰狞的血丝,“就算你不顾及这个孩子,那你顾不顾及妻子?这一刀下去,母子都休想活命!你别以为我不忍心,我告诉你,我对这个女人,没什么不忍心!当年我的亲生母亲都是我毒死的,这些年,你没少听到传闻吧。对,那些传言都是真的,我娘是我害死的!我为了自己能被嫡母收养,为了摆脱低贱的母亲带给我的影响,我,亲手下毒,害死了我的母亲!” 其实从被劫持就一直没有反抗的舒雅,在听到这席话后,不由挣扎了几下,被勒住的喉咙里呜呜地发出剧烈的响动。 感觉到她的动作,他紧了紧胳臂,用力将她勒得更紧,让她眼前一阵发黑,暴戾地怒吼:“别乱动!贱货!我的一切都被你毁了!现在,我要你还我!” “兰韶云!”萧羽暴喝,浅淡温润的眸子,此刻燃烧着血红的怒焰,几欲搏人而噬,“他们母子若伤及分毫,朕会用尽最残忍的刑法折磨你,让你生不如死!朕要将你父母的坟墓掘出,折磨他们的尸身!朕不信你真的不在乎任何亲人,你真的从来没有爱过吗?兰韶云,虽然你害死了母亲,但你爱不爱她,你爱不爱她,回答朕!如果你还有一丁点人性,不要在害死母亲以后,再害死你唯一爱过的女人!你爱这个女人,你以为朕不知道吗!” 萧羽每说出一句话,兰韶云的脸就抽.搐一下,他脸上本来就血迹斑斑,被疯狂的痛楚剧烈地扭曲着,更显狰狞。他的眼里充盈了血红的泪花,咬得腮帮变形,不让眼泪落下,歇斯底里大喊:“是,我爱她!但是,得不到我所爱的人,我宁可毁灭她!让她跟我走,你听见没有,让她跟我一起去大漠,那么,她和孩子都有活命的机会。[.超多好看小说]我会善待这个孩子,将来还给你。你以为我不会伤害这个女人,好,算你猜对了,我不会要她的命。但是这个孩子,我告诉你,这个孩子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你如果不让她跟我走,我就当着你,把这孩子做掉。” 说着,兰韶云疯狂凄厉的眼神,扫向站在一边的涧泉居士夫妇,用下巴向他们一指:“那个女人的孩子,当年就是被我弄掉的!还是老办法,当年他们夫妇怎么失去孩子的,此刻我就怎么让你失去孩子!萧羽你这个蠢货,这孩子是你的骨肉!你就眼看着自己的骨肉被我毁灭吗!” “兰韶云,你把她带走有什么用!她根本不爱你,她怀着朕的孩子,你带着她和别人的孩子,你会幸福吗!朕让你到大漠去,绝对不让人追杀你,到了大漠,你为可汗效力,施展抱负,娶妻生子,岂不更幸福?何必要带上他人的妻儿一道走!”萧羽苦苦相劝,俊雅的男子面容扭曲,全身剧烈颤抖,眼里卷起狂暴的悲怒。 “你怎么知道她不爱我!你少废话!”兰韶云嘶吼,脸上掠过阴狠歹毒的厉色,持刀的手扬起,将刀柄一横,击打在舒雅巨大的肚腹上,眼睛却带着凶狠和癫狂看着萧羽。 萧羽大恸,惨呼:“住手!好,朕让你们走!兰韶云,你今日做出这样的事,你以为她还会爱你吗!” 就在兰韶云倒转刀柄击打舒雅肚子的瞬间,四个胡力郭身形跃起。兰韶云忽然抱起舒雅,腾身而起,在空中一个旋转,避开四个胡力郭的袭击,落地之前,他大吼:“谁再敢袭击我,我将她扔出去!孩子休想保住!” 他抱着大腹便便身形巨大的舒雅,轻飘飘落在大殿门口,门口也有四个胡力郭,但害怕他真的把女主人抛出去,都不敢上前拦阻。 抱着舒雅落稳,兰韶云那几欲爆裂身体的疯狂,却蓦然间如闪电消失在白昼之光,被一股铺天盖地自心底涌起的悲痛淹没。 因为,他感到,舒雅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的怀里,虽然隔着被冷却的鲜血冻硬的衣物,他还是感到有眼泪,从衣襟那里浸入。全身的伤口发出的剧痛,似乎都比不上她的眼泪,灼烧他心口的那种痛。 他想低头看她,想给她说对不起,但他知道不是时候。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就可以重新夺回她,他不愿意功亏一篑。 依然紧紧抱着她,他对着大殿深处的萧羽喊道:“立刻下令外面的所有兵马撤退,让我和她走。萧羽,听见没有!” 萧羽站在那里,浑身都在簌簌颤抖,脸色惨白如死,血红的眼睛直直瞪着,一时伤心绝望到无法作出任何反应。 碧霄宫主,怜蕊娘子,都用悲伤疼惜的目光看着他。就连沈如湄眼神里,也流露些许的不忍。 “萧羽,你听见没有!是不是还要我再打她的肚子!” 兰韶云的吼声刚起,萧羽浑身一痉挛,转身对心腹内侍厉喝:“传令下去,让郑将军带兵马撤退!” 心腹内侍谭崛正要下去,萧羽又厉喊了一声,“等等!――让所有仪仗随从全部都退到寺庙后山去!” 兰韶云抱着舒雅离开之前,回头冷厉地说:“萧羽,你如果路上派人拦阻和追杀我们,你的孩子就休想保住。你若放我们平安到大漠,我把你的孩子送回来!你如果怀疑不是你的骨肉,那也由得你,你不要后悔就是了!” 殿外,得到命令的仪仗队和随从人员全都退开了,寂静的庭院里纷飞着金黄的银杏叶,在秋日昏黄的阳光里像无数寂寞起舞的蝴蝶。 抱着舒雅下山,兰韶云终于第一次低头,撞上那双正在凝视他的紫色眸子,他心中便是一阵剧痛,“对不起……” 只说了这三个字,他忽然哽咽得说不下去。血红的眼泪,顺着血迹斑斑的瘦削面庞,缓缓滴落到她的眼睛里。 也不知是他的泪,还是他的血,像一粒火星般溅落在她眼里,灼得她闭上了眼睛。她的眼角,随即也有液体滑落,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 山风不断地吹,金色的阳光里飞舞着金色的叶片,像一阵阵迷蒙而幽柔的黄金雨,笼罩出梦境般似真如幻的空间。在漫天轻轻飘洒的黄金雨里,身形高瘦的紫衣男子,满身染血,抱着榴红色长袍的孕妇,一步步下山…… 这样的画面,让殿内涌出来观望的诸人,都有奇异的感慨。 萧羽也在看着这一幕,心已经痛到麻木,已经分辨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他脸上的神情,也已经不是悲伤、愤怒、耻辱之类可以形容,而是呈现一种类似于绝望的空洞和死寂。 他穿着九龙绛纱袍的身影,在黄叶纷飞的背景里,显得那样凄凉、黯淡、苍寒。山风阵阵,卷起他的广袖长袍如云翻涌,他的身形仿佛不胜这猛烈的吹荡,有摇摇欲坠之感…… 他的妻子被人劫持了。这奇耻大辱,比不上她离去时,一次都没有回顾,带给他的绝望。 因为自己怀疑她的孩子,她怕是已经对自己彻底失望了吧? 舒雅…… 蓦然间,一片片回忆宛如满天纷飞的黄叶,在他眼前漫卷开来…… 许多次,在最热烈的鱼水之欢结束后,她还会久久倚在他的胸膛,一动不动。等他抬起她的下巴,常常会发现她在流泪。 “舒雅,为什么哭?” “羽,你会永远爱我吗?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会永远像这样爱我?” “当然。朕从没这样爱过一个女人,爱得这样痛……” “羽,你是我最安宁的港湾,是我经历这么多苦难与仇恨后,可以倚靠的最后的温暖。这个世上,我最不能失去的,就是你,你懂吗……” 多少个清晨,他醒来,在第一抹阳光里,看见近在咫尺的眸子。那样深澈,那样潋滟,紫色中微带蓝色的眼眸,看久了会有轻微的晕眩,仿佛被带入了一个深深的梦幻,又仿佛整个人都沉入大海的深处,被深海的波涛缓缓地淹没…… 这些刻骨铭心的回忆,一幕幕随着银杏叶飘落于风中,旋转于阳光里。 倏然,两行清冷的泪滴,沿着萧羽死白的脸滑下。一动不动地站着,等这两道泪痕被风吹干,他才转过头,对负责传诏的内侍说:“拿纸笔来。” 萧羽挥毫写完诏书,取下悬挂于腰间的玉玺,盖上。然后交给德赤:“你们八人,跟着你们的女主人去吧。烦劳你们保护她平安到大漠,代朕问候扶日可汗。如果她路上身子有任何不适,可以用这份诏书去找当地最好的郎中。” 目送八个胡力郭离开,萧羽徐徐地转身,负手面对着殿内诸人。 目睹了今日这一幕的,此刻都在殿中,看见皇帝回头,不知为何,所有的人都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这些人里,楞伽寺主持和兰韶云的刺客,都被碧霄宫的杀手押住了。此外就是萧羽最心腹的几个内监,怜蕊娘子和涧泉居士夫妇,还有沈氏姐弟。 萧羽的眸光缓缓漫过殿中诸人。碧霄宫主始终站在他身侧,随时警惕,一步也不远离。 萧羽的容色,苍冷,肃杀,凄森。他的眸光缓缓盯在沈如湄脸上。 沈如湄心中一颤,但脸上不肯露出丝毫惧色,倔强冷傲的目光迎上。 “如湄,为什么?”萧羽只问,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恐惧的平静。 沈如湄抑住心里渐渐扩散的寒意,倔强地咬着下唇,冰冷地望着萧羽,不说话。 沈俊驰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瑟瑟发抖地磕头,“皇上,这不关姐姐的事,都是微臣一手策划!兰韶云醉后说孩子是自己的,这话是臣杜撰的!兰韶云觐见皇后的日期,皇上的起居注,都是臣做的手脚!今日也是臣让姐姐去把皇后叫来的!皇上要罚就罚微臣吧!” 到底年轻,在萧羽只是怀疑、还未正式审问的情况下,沈俊驰心一虚,全部都招认出来了。这些全都是沈如湄让他做的,但是为了姐姐,他愿意自己一人承担。 萧羽注视着脚下的沈俊驰,他本该恨这两姐弟的,可是不知为何,他整个人都被绝望的痛楚浸透,竟没有半分力气再恨。他带着凄恻和悲悯望向沈如湄,“朕许诺让你做贵妃,你还觉得不够,所以千方百计想爬上皇后之位?” 沈如湄也看着他,然后她笑起来,笑容凄美、绝望,“如果你认为是这样,那就是这样吧。你想怎么惩罚我,就怎么惩罚我吧。但我只告诉你一句,即使没有我,你也留不住她。除非,你能够容许她同时拥有你们两个男人。你能做到吗?圣上?扪心自问,即使兰韶云不谋反,你想不想除掉他?” 萧羽微微仰首,从胸臆间吐出深长的叹息,“如湄,休要怪朕对你无情。你们姐弟,本就是罪臣之后,朕待你们不薄,可是你们……” 沈俊驰扑倒在萧羽脚下,声泪俱下,“皇上,姐姐都是被爱冲昏了头,姐姐爱你啊!姐姐深爱着你,皇上你应该知道啊!” 萧羽蹙眉看了看脚下的沈俊驰,转头对碧霄宫主做了个眼色,碧霄宫主上前轻巧的一脚,就点了沈俊驰的穴道。 萧羽转身,正要启步,沈如湄在后面发出清冷的笑。 萧羽又转过身来,看着她。 她清丽如雪的面庞,苍白得近乎透明,清秀的眉眼间散发着冷毒,嘴角勾起冷艳狠绝的弧度,“皇上,我最厉害的一招还在后面呢。你和皇后,永生永世别想在一起了。你就等着吧,哈哈……” ~ 第十八章 血泪吻 刚到达山脚,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兰韶云像猎豹般抱着舒雅凌空转身,大吼,“站住!你们过来一步,我就把她扔出去!” 八个胡力郭赶紧站住,德赤对着舒雅大喊:“公主,我们跟你一起走!” 舒雅还未发话,兰韶云怒兽一般嘶声吼道:“不用你们!快走开,否则我将你们公主扔出去,听见没有!” “韶云,让他们跟我们一道,路上有个照应……”舒雅在他耳畔柔声说。(.无弹窗广告) “不行!他们是萧羽派来夺你回去的!”兰韶云眼神凄狂,带着一股狠劲,将舒雅搂得更紧。硕大的肚子让她没有了腰身,他把全部力量主要用来托住她的臀,这美艳性感在无数次云雨中让他心动的美臀。 “韶云!他们是父汗给我的胡力郭,绝对地忠于我!让他们跟我们一道走!”舒雅仰面看着他,提高了声音。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萧羽的人!我们都以为沈氏姐弟是我们的人,结果早就被萧羽收买了!我不会再上当了,舒雅,你让他们走!” 兰韶云声音嘶哑,神情凄厉,全身都在剧烈颤抖。隔着血迹斑斑的衣物,她靠在他的胸口,感觉到一种濒临疯狂的情感,正像雪崩一般在他体内肆虐。他箍住她身躯的手臂,传递给她一种强烈而又狂暴的力量:他,不能再次失去她! 她长叹一声,心里不知为何就涌起难以言说的心疼。 “德赤――”舒雅在兰韶云怀里侧过脸,用疏勒语对八个胡力郭说,“你们回去吧,回到皇上那里去吧,以后,你们就是皇上的侍卫。像忠于我一样忠于皇上,誓死保护他吧。” 德赤一脸为难,扶日把他们作为舒雅的陪嫁时,就交待过他们,要以性命守护公主。这几年来,公主对他们八个也是肝胆相照,剖心以待。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关怀照顾他们,在态度上也从未当他们是低人一等的奴才。 这几年,看她徘徊于两个男人之间,不论对其中哪一方,她自己都未察觉地用情至深。他们却都比她本人看得清楚,一直为她担心,但作为侍卫,这种事情又岂能置喙。 私底下他们也曾经偷偷讨论过,皇上和兰韶云一决生死的时刻迟早到来,届时,公主会选择谁?会站在谁一边? 八个人各持己见,却没想到,这一天如此惨烈地降临。兰韶云的劫持,逼迫他们的公主不得不在瞬息之间作出选择。反劫持,那就是选择了萧羽。甘愿被劫持,那就是选择了韶云。 不知为何,八个胡力郭其实对女主人的选择还是有些遗憾。这几年,皇上对他们跟公主对他们一样好,一样恩深义重。他们多少是向着皇上多一些的。 “回去吧。你们八人的忠心,舒雅铭记于心,回到大漠,一定让父汗重重封赏你们的亲属。”舒雅眼里蒙上一层浅浅的泪光。 “等等,公主,皇上有诏书让我给你。如果你路上有何情况,可以凭借诏书去找当地最好的郎中。”德赤喊道,欲向前迈步。 “你站住!别过来!把诏书扔过来!”兰韶云立刻警惕地吼道,那暴戾狂野的神情,就像某种野兽在猎户面前守护自己受伤的配偶。 舒雅突然想起来,对其中一个胡力郭喊道:“哈吉,把金疮药和回心丹一起扔过来!” 德赤扯下一幅衣袖,将诏书、金疮药和装回心丹的碧玉小瓶,都包裹好,然后灌注内力朝兰韶云抛过去。 兰韶云准确地接住,然后恶狠狠地威胁说:“我能听见你们的脚步,你们敢动一下,我就把你们公主扔出去,听见没有!” 说完,抱着舒雅离开。 舒雅来的时候乘坐的那辆马车还在,她的御用车夫也还在。 兰韶云知道这个车夫是舒雅心腹,且武功远远弱于自己,所以对他倒并没有赶走。 抱着舒雅跃上马车,刚刚放稳她,终于,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本来就受了重伤,后来又一直抱着大腹便便的舒雅,他一路上咬紧牙关勉强维持的内力,终于不支。 舒雅拽过他扔下的包袱,从里面拿出碧玉小瓶,倒出一颗回心丹,递给他。然后背靠着车厢,看他吞下回心丹,缓过一口气后,他扯掉衣物,开始给自己涂金疮药,包扎伤口。 马车晃动前行,他低头默默做着这些,癫狂的神情逐渐平息,又变回了那个阴鸷森冷的男子。赤.裸的身体,与她熟悉的记忆相比,越发的瘦削了。然而,那种强劲的力感,还是一点也没变。只是,此刻,布满了血淋淋的剑伤,触目惊心。 他自己却一点不在意的样子,除了药物涂上去的瞬间,身体本能的一颤,他冰雕般的面容没有丝毫改变。那样子就好像是在给别人治伤,而不是给自己。 她的心中忽然就有怜惜,眼里漫起一阵阵酸楚,微微地咬住了下唇。 包扎完伤口,他也并没有把衣服穿上,就这样靠到她身边坐下,胸膛一起一伏,做着深呼吸,似乎是在恢复体力。 靠着车厢并肩坐着,感觉到马车前行的摇摇晃晃。 突然,毫无预兆地,他转过头,唇触到了她的发丝,就这样吻了上去。从鬓角,到耳廓,到脖颈。手抓她的发髻将她的头揽过来面朝自己,掠夺的吻又袭向她的脸庞,从眉心,到鼻尖,到腮畔。一点一点,既残暴又温柔,嘴里不断轻呼:“舒雅……舒雅……对不起,你怪我吗?虽然我那一下,没用上内力,但你怪我吗?” 她来不及回答他的话,因为他的吻已经将她笼罩得无法呼吸。他满脸都是血迹,嘴里也带着血的气息,这样残暴而血腥的吻,让她的心底牵起一阵阵难忍的疼痛,同时也带起她全身血液的沸腾。 仿佛有一丛丛火焰,一阵阵热浪,在身体里窜动。她开始回吻他,双臂搂住他的脖颈,疯狂地回吻他,从他的眼睛,到鼻梁,到他微微塌陷的瘦削面颊。舔舐着他脸上的血迹,狠狠地咬啮他的嘴唇,咬得新鲜的血液再次流出,然后,再一点点把他的血吮干净。 这样看过去,他们两人不像在热吻,倒好像是在互相撕咬。 “我恨你!你这个疯子,我过得好好的,你干嘛要破坏我的幸福!我让你不要造反,不要谋逆,你为什么就不听呢!我们夫妻恩爱,将有儿女,这一切都被你毁了!都被你毁了,你这个疯子!” 舒雅一壁疯狂地吻舔他的脸、他的脖颈、他的喉结,一壁捶打着他嘶声大骂。 而他,猛地扳过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夫妻恩爱?他若爱你,怎么还要怀疑你肚子里的孩子?明明知道你容易滑胎,却还是在你保胎的时候来对付我?你若爱他,又怎会为了我宁可放弃这孩子?又怎会甘愿被我劫持?” 紫色的眼睛里,满是灼热的泪,她突然低头,抚上自己肚子,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落在高高隆起的腹部:“是啊,我不是个好母亲!我怎么能亲手击打自己的宝贝?对不起,宝贝,对不起,是娘不好……” 他将身子微微下滑,半跪在她身边,脸贴上她巨大的腹部,轻轻抚摸着。好圆好大的肚子啊,他心里有奇妙的感觉在弥漫。这个孩子,虽然不是他的,但是,既然那个男人都以为是他的,当成他的又何妨? 他爱这个女人,爱到骨头都痛了,这个孩子,是她的一部分,当然也会成为他的爱的一部分。 “我会对你的孩子好,会像亲生父亲一样爱他。相信我……” 这样一句话,突然激起她喷薄的怒火,她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拉起身,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地扇过去,怒骂:“畜生,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你把亲生母亲都害死了,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让我怎么相信你会对我的孩子好!” 他不反抗,跪在她面前,纹丝不动地任她打,数不清多少个耳光,打得他脸部的肌肉都麻木了。 手都打肿了,她累得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背靠在车厢上大口喘息。 他忽然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哭喊:“我只是想结束娘亲的痛苦……她病得太重了,瘦得皮包骨头,父亲看见她就讨厌……家里不给她请郎中,我又没有钱……寒冬腊月,我在郎中门外跪了一夜,好不容易求来的药汤,被四姨娘借故踹翻了……家里没人把娘亲当人,她只是一个货物般被人卖来卖去的舞姬……现在她病得连舞也跳不了了,她成了全家厌弃的废物了……这样活着还不如死,我只是帮了她……我只是不想看她那样痛苦……” 这阴戾森冷的男子,此刻伏在她脚下,抱着头凄惨地哭诉,整个身体都因痛苦而阴暗的回忆,发出剧烈的痉挛。她的心被强烈的怜悯涨得要碎裂,想要弯身安抚他,却被巨大的肚子挡住,根本没法弯腰。 “韶云……”她向他伸出手,一遍遍呼唤他,泪水一串串滚落,“韶云……我知道你不容易,你千辛万苦奋斗来的一切,都毁于那次政变了……是我对不住你,现在我跟你走,算不算还清你了……” ~ 第十九章 生死别 马车到达牧京往西去的第一个城市,牧野郡。(.无弹窗广告)在城外,兰韶云就弃了马车。这辆皇后级别的马车,实在是太豪华招摇了。 斜阳衰草,暮风残照。深秋的郊野,一片萧瑟。兰韶云还是穿着那身染血的紫袍,抱着大腹便便的舒雅,缓缓进城。 四年前,也是这样的季节,也是这样的暮色,他奉卫宣帝的命令,来迎接私跑出宫到前线去找萧辰的沁水。 就是在这片旷野,他第一次见到她。 其实说起来,那次迎接沁水,萧羽也在。他和萧羽,是在同一时刻遇到她的啊。 黄叶纷纷,寒烟漠漠,而她渐走渐近的容颜,慢慢地清晰,像一道绚丽的闪电,照亮了深秋的暮野。 世上竟有这样美丽的女人! 此刻,还是这个女人,还是这样美丽,她在他的怀里,带着沉重的身孕。 低下头,他看着她梦幻般的紫眸,问她:“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还记得吗?” 紫色的眼睛里,泛起那熟悉的桀骜与冷艳:“说实话,那时我一心只想着报仇,你在我眼里,并无任何特色,就是一个复仇工具。” 他冷灰色的狭长眼睛里,掠过淡淡笑意,低沉的声音微微沙哑:“那么后来,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抱着他的脖颈,任深秋旷野上穿行的晚风撩起散落的发丝,她仰面望着他。他那微微塌陷的瘦削双颊,苍白冷冽,显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英俊。 “嗯……”她蓦地笑起来,眼里氤氲起迷离的雾霭,“应该是在掖廷诏狱里受刑的时候吧。从没想过,会由一个这么好看的男人,全程目睹我受刑的过程。不过,你的心也真够硬,看我受刑,眼都不眨。” “傻瓜……”他低头,吐出幽幽的叹息,“那是因为,我知道你是世上最坚韧的女人,为达目的,根本不会惧怕肉体的疼痛。”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看她受刑的震撼。那时,他对她应该还没有爱,但是,却已经开始有一种刻骨铭心。那段时间,每日他从朝中回到家,脑子里全部都是她。一个女人,竟能忍受多少男人都抗不过去的酷刑,这样的女人,怎能不深深烙在他的脑海?就像她身上那些令他迷恋入骨的疤痕,那些烙铁的疤痕,就仿佛是她留在他心上的印象,无论如何都抹不去了…… 进了牧野郡,他让舒雅的车夫去买两套衣服,然后找了家客栈住下。 舒雅身上的饰物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足够他们一路的费用。兰韶云决定就在牧野郡租一辆马车,明日启程。 要了两间房,车夫一间,他们俩一间。 车夫瑞霖很快带着新买的衣服回到客栈,兰韶云让客栈伙计烧了热水,将浴桶抬进房间。(.) “你先洗,我一身都是血,用你洗过的水。”他用手试了试水温,抬目对她说。 她看着他,“我爬不进去。” 她庞大的身躯,行动都困难,莫说爬进浴桶。以前在宫里,都是在浴池里洗浴。 “我抱你进去。”他说着走过来,想帮她脱衣服。 两人之间曾有过朝朝夕夕的云情雨意。那是在他把她从掖廷诏狱提出来,带到前线去对付扶日可汗的一路上。以及在他迎亲时,把她从前线接回牧京的一路上。 然而,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从那以后,不是没有过对那段日子的回忆,但是,她心里更多的是,被萧羽感动后所产生的深情。对于她,那些激情的云雨,都渺若云烟,不再重要。她想要的,是一段天长日久、真心相待的厮守。 羽……她原以为世上最爱自己的男子,她原以为就算整个世界站在自己对立面,也依然会守护在自己身边的男子……竟然会怀疑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竟然会怀疑自己的忠贞……明明知道自己这一胎来之不易,明明知道受了刺激容易滑胎,却依然狠心地选择在自己临产之前对付韶云…… 想起羽的所作所为,蔓延的痛楚开始在她心中肆虐…… 看见她拉紧了衣襟,往后闪躲,他微微不解:“怎么了?” “别看我,丑。” “怎么会?以前看过多少次了。”他冰棱般的灰色眼睛里有温存的暖意。 “怀孕的样子很吓人,你别看。我不洗了,把衣服换了就行了,你转过身去,衣服给我。”她抿紧了嘴唇,倔强地往后退,紧紧抓着衣襟。 他浅浅地笑了,“要做母亲的女人是最美的,怎么会丑?我不会被吓到,因为这是我的妻子和儿子。” 他的浅笑带着柔情也带着霸道,他的手势带着温存也带着强劲,上前搂过她,不由分说地替她解开长袍。 慢慢地,露出了她那巨大的绷得圆滚滚的肚子。 她难为情而又羞涩地捂住了脸。 而他,低头静静地看着,手轻轻抚上去,不敢相信这生命的奇迹。 自己当年也是这样被娘亲孕育出来的吧? 娘亲…… 可怜的娘亲,被多少男人糟蹋,却从来没被人真心地爱过。 他要好好地待这个女人,要好好地待这个孩子,做个好父亲。 他将她抱起来,抱到浴桶边缘时,说:“你试试水温如何?” 她这才缓缓放开掩面的手,美艳的脸被一片霞色笼罩。(.) 他从没见过这个冷硬的女人,露出这样羞涩的表情,就算是第一次迫令她承欢于他的那晚,她都没有这样的表情。 他的心里漾开一片无边的柔软。 “刚好。”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将她轻轻放进浴桶,拿起毛巾替她擦拭身子。 “不用你帮忙,我自己来。”她咬着下唇,带着倔强,蹙眉说道。 他根本不理会她,只轻轻地替她擦洗着。擦过她胸前那一大块烙铁的伤疤时,他想起就在几个小时前,她当众扯开衣襟,露出那块金项饰的情景。 他记得,当时萧羽在一步一步试图靠近她,“你给朕,朕来拿给他。” “站住!你别过来!你再走一步,我就再次击打肚子,听见没有!”舒雅厉喊,“让韶云过来,我要再看看他!” 让韶云过来,我要再看看他。 那一刻,听到这句话,他的震撼,感动,凄楚…… 或许就是那一刻,他决定带她一起走。这一生,除了娘亲,从来没人真心待过他。 妻子沈如湄从一嫁给他,就对他充满了不屑与厌恶。那个出生于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从一开始,就与他格格不入。 嫡母郭夫人虽然从他十岁丧母开始,就收养了他。但是,那是因为她本人没有生育能力。而兰敬臣的几个儿子里,只有他是丧母了,也只有他,武功最好,能力最强。 他和郭夫人,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并无半分母子情。 和父亲,就更谈不上了。在父亲眼里,自己一直都是贱奴的儿子。后来,是姑母兰贵妃大力提挈,父亲才开始对他慢慢地倚重。 那一刻,当他看见她为了救他,可以与夫君决裂,可以放弃肚子里的孩子。他就决定不放开这个女人了。 替她解开高耸的发髻,她那一头浓密如海藻的秀发全部散落于水中,被水波荡漾开去,宛如开了满满一水的墨莲。 他忽然自后面将她紧紧拥抱,脸埋进她的颈窝温柔而又疯狂地蹭着,轻柔而热烈的吻落在她的耳垂,脖颈和肩头。 “舒雅……嫁给我吧……回到大漠,我们就成亲,好吗?” 蒸腾的热气里,他倏然对她说出这样动人的话语。 两滴眼泪顺着她的面庞掉落在水中,溅起两朵小小的涟漪,“真的吗,韶云,你真的爱我吗?” “舒雅,我知道这求婚来得有些晚,可是……”他将手从她的肩头探下去,在轻柔荡漾的水波里,轻轻抚.摸她优美修长的脖颈,笼上她胸前的挺拔丰盈,“那天夜里,如果我留你,你会答应吗?” 她知道他说的那天夜里,是指她嫁给萧羽的前一晚。作为迎亲使者的他,一直到她大婚前夜,还在使馆里与她行云布雨。 那时,她心心念念只想复仇,即使他留她,她又怎么会答应? 可是那时,他心心念念只想做权臣,他又怎么会留她? 原本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却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都已经深陷至此? “可是,毕竟你当时没有开口留我啊,韶云……” “那么,舒雅,现在你答应吗?” “韶云……”她忽然转过身体,坐在浴桶里面朝他,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将他往自己拢下来,让他靠近自己含泪的眼睛,“是我对不住你,以后,我用一生去还你……” 看着她紫色的眼睛在濛濛的雾气里,宛如雾中的紫莲,绽放着梦幻般的温顺与迷离,他情不自禁地吻上去。久久地用线条刚冷的薄唇,覆盖她盈满泪水的眼眸,轻轻吮吸她的眼泪,用舌尖舔过她长而翘的睫毛…… 轮到他沐浴的时候,她倚着被窝,靠在床上看他。 他仰靠在浴桶上,长发披散,闭着双目,强劲有力的双臂,搭在浴桶边缘。迷濛的水汽缭绕着他,隐约看见他那张清癯的面庞,就像是用一整块的冰,雕刻而成。狭长的眼睑,带着阴鸷的弧度。因为瘦而微微塌陷的双颊,透着说不出的男性魅力。 “韶云……” 她喃喃地低唤他,而他几乎立刻就睁开眼睛,担心地看向她:“嗯?你在叫我?” 她捧着大肚子,背靠着床里边的墙,面向他,柔柔地笑了,“我在想……成婚以后,我们就在大漠过着牧马放羊的生活,再也不卷入争权夺利当中了……” 冷灰色的眼底漫开淡淡的温柔,隔着氤氲的水雾,默默地看着她沉浸在憧憬中的娇美容颜。 他经常看见的,都是她凌厉狠辣的神色,此刻她流露出这样的柔婉与清雅,就显得格外动人。 他将头靠在浴桶边缘,只觉温暖的水波簇拥着自己,柔柔的暖意一直荡漾到身体深处…… 牧马放羊,生儿育女,夫妻恩爱……这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安宁与幸福。童年时与娘亲住的那间远离兰府主院的破落小屋,蓦然间浮现…… ……夏季整晚地被蚊虫叮咬。娘亲去向大娘要草药熏香,表面端庄的大娘总是巧言推脱。去向其她姨娘借,就会遭受一顿冷嘲热讽。冬季,寒风呼呼地从窗缝灌进来,而唯一暖和的被褥,都被娘亲让给了自己…… ……每逢兰氏一族举行祭祖典礼,或者逢年过节宴饷聚餐。除了年龄最大的堂兄兰展轩,其他兰氏的孩子都跟他差不多大。但是他们都不理他,如果不幸跟他的坐席连在一起,就会很嫌恶地想办法换位置。他经常听到他们窃窃低语,他是贱奴之子,他的娘亲是被好多男人糟蹋过的低贱胡姬,说不定他也是野种…… 世家大族的兰氏,联姻的都是豪门贵戚。所以,兰氏这一代的孩子,生母几乎都来自门阀士族。只有他的生母,如此的低贱,如此的让人笑话。一个被人卖来卖去、倒手多次的舞姬…… 他卑微的童年,结束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如死鱼般翻白的那一刻…… 是他亲自下的毒,看着娘亲那双透澈晶莹的琥珀色眼睛,逐渐地无神,逐渐地失去焦聚,他忍住没有哭。那一刻,十岁的他有一种连自己都吃惊的冷硬,他只是轻轻地伸出手,替娘亲阖上了死不瞑目的眼睛。 那种令他自己有时都陌生的冷硬……譬如第一次娶沈如湄,新婚之夜,他的残酷和毫无怜惜……对于沈如湄身上那种贵族千金的优越感,他不知为何,有天然的憎恶,所以,尽管新婚妻子这样秀美,他却从一开始就对她没有温存…… 然而此刻,听着心爱的女人,这样美好的憧憬。看着心爱的女人,这样柔美的容颜。想到她巨大的肚子里,正在蓬勃生长的生命。 他忽然觉得自己多年的冷硬,在一点点融化,一点点冰释…… “韶云,到了大漠,你就是汗达哦,你要做好准备,会接受很多人的挑战……” 耳畔,她悦耳动听的声音依然缭绕于幸福的憧憬。 他轻轻睁开眼睛,对她泛起最温存的笑意,那刀刻般深邃的笑纹,在他微微塌陷的瘦削面颊,缓缓延展。缭绕的雾气让他的容颜迷离而深幽:“汗达是什么?” “汗达,就是你们中原的驸马。回到大漠,我可是伟大的扶日可汗的独生女,是最骄傲的公主。我们疏勒人的习俗可跟你们汉人不同,公主不是由皇帝赐婚,而往往是比武招亲。只有草原上最强悍的勇士,才可以娶到最尊贵的女人。疏勒勇士们一看他们的公主,被一个瘦骨嶙嶙的中原男子娶了,肯定要不服的,会有很多勇士络绎不绝向你挑战的……” 听了这样的话,忽然就有热血激荡在胸间,他凝视着她:“舒雅……今日那一战,我若不是手无寸铁,碧霄宫七个杀手围攻我,我亦能坚持半日……再多的疏勒勇士我也不会怕,舒雅,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把你夺走……” 那激荡在胸间的热血,突然之间,像失控的活物,冲涌到咽喉。他只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剧痛,从全身每一寸骨头迸发,咽喉里一股热辣辣的气流,猛然喷薄。 一片耀眼的血光里,他只听见一声惊恐的惨呼:“韶云——” 他最后的视野里,只看见那双如梦如幻的绝美紫瞳,就像几年前在掖廷诏狱受刑那样,一直一瞬不瞬凝视他。从那以后,暗无天日的刑讯室里,紧紧凝视他的紫眸,就再也无法抹去,直到他生命尽头…… ~ 第二十章 双胎落 “解药给朕!解药给朕!听见没有,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把解药给朕,朕饶你们姐弟不死,难道你要看着你弟弟这样年轻就被凌迟而死?!” 萧羽抓住沈如湄的双肩摇晃,这个温雅清淡的男子,此刻像一头激怒的猛兽。这大概是他此生第一次对女人这样疾言厉色、毫无怜惜。 “没有解药,皇上……”沈如湄被萧羽摇晃得像狂风中的幼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却绽开一脸狂喜般的笑意,“怎么会有解药呢?我恨毒了兰韶云那个畜生,我知道皇上你为了皇后,最终是不会取他性命的,那怎么成?这畜生从新婚之夜,就不把我当人,不让他死,我心何甘?” “你要他死那是你和他之间的事!为何要谋划这么多,让朕失去皇后!你恨兰韶云,因为他对你无情。可是朕待你不薄,朕许诺封你为贵妃,你为何如此对朕,为何!?”萧羽双眼透射着彻骨的悲楚,他深深地知道,兰韶云一旦死了,舒雅是永远不会原谅他了,他和舒雅之间,就算彻底完了。 清冷秀雅的女子,突然爆发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那是压抑在心底、一直被淡雅冷定的外表所掩饰的怨毒,“贵妃?我出生世家大族,尽管家族倒了,我沈如湄也是冰清玉洁,凭什么要屈居于一个娼妓之下?你的皇后?你的皇后过去做过什么,你真不知道?肮脏的娼妓居然身为一国之母,想想都恶心!我就不明白了,虽然我没有她漂亮,但怎么说,我是良,她是娼。良居然输给娼,这是个什么世道!” 萧羽吃惊地望着这个疯狂地迸发着恶毒的女人,突然觉得女人真的是好难懂,“良”和“娼”,就为了这个? “你把解药给朕,朕封你为皇后,让舒雅做妃嫔,在你之下,如何?”来不及去琢磨这些可怕的女人,萧羽焦急无奈之下,许诺道。 “皇上,即使她位在我下,你还是喜欢她胜过我,不是吗?”沈如湄的疯狂忽然消散,流露出绝望的悲哀。 “如湄,爱有很多种,朕爱皇后,更多的是心动与心疼。朕对你,你可以问问你弟弟,朕早就对你弟弟说过,你是朕最推心置腹的女人。可是,朕对你的推心置腹,就换来你这样的报答!”萧羽的眼神诚挚而悲凄。 这样一段话,勾起沈如湄透彻肌骨的痛楚,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一层酸楚的泪水蒙了双眼,沈如湄凄怆地笑了:“皇上,真的没有解药。如果皇后真的为了那么个畜生恨你,只能说明她对皇上用情并不深。那么,就算无法挽回她,皇上你也不必难过。皇上,你已经尽力去爱了,你不欠她的,这段感情,就算了吧,当成回忆吧。” 萧羽放开沈如湄,转过身去,摇摇晃晃踏出观音殿,走进庭院。 暮色苍茫,斜阳如血,漫天飘零的银杏叶像无数蹁跹的黄蝴蝶,绕着萧羽落寞苍凉的身影纷飞。 观音殿内的诸人,都不敢动一下。 只有碧霄宫主,跟在萧羽身后。看见萧羽趔趄了一下,扶住一棵银杏树,碧霄宫主赶上去,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全是心疼与悲悯,“羽,我去找医仙岳圣清试试,虽然他行踪不定,但我即刻出发,在江湖上总能找到踪迹。你现在就去寻找皇后和那个人。兴许,还有存活的希望。” 萧羽缓缓回身,看着那双冷冽而又清媚的眼睛,这双眼睛如此深情地望着他,让他心里一阵温暖。 什么也不说,他猛地就将她抱入怀中,在她的惊呼声中,撩开她的面纱,吻住了她的唇。 这是一张丑陋到狰狞的脸,脸上满是多年的旧伤疤,凝结成各种瘢痕和硬痂,那双本该柔嫩滑润的双唇,也缺了角,像极了兔唇。但萧羽似乎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只管陶醉而用心地吻吮着这双糜烂残缺的嘴唇,就好像自己吻着的,是世上最娇美的樱花。 没想到初吻给了自己一直深爱的男子,碧霄宫主几乎要被一种充盈着凄楚的幸福融化。蓦地就想起这不会武功的男子,独自背负着装满珠宝的巨大包袱,艰难地一步步爬上碧霄宫的情景。想起自己第一次在他面前撩开面纱,露出丑脸,他脸上没有丝毫厌恶、惊恐、只有怜悯、悲哀…… 她从那个时候就爱着他,卑微地爱着他啊…… 如此缠绵悱恻的一吻之后,萧羽看住碧霄宫主的眼睛:“好的,这事就拜托你了。” 眼中的迷离与沉醉缓缓地消散,碧霄宫主仰头看着他说:“羽,我的手下你可以随时使用,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还好,他们最好用的地方就是,他们贪财。你最不缺的就是钱,只要给他们足够的金银之利,他们会为你效死命。” 说罢,碧霄宫主飞身而去。 萧羽望着她那一袭碧纱如天际流云般飘飞而去,心里感慨:碧霄宫主曾经也是个唯钱是图的人啊,不然也不会干杀手这一行,不然也不会有谁出的价高谁就买命这样古怪的规矩。 但为了自己,她…… 摇摇头,他传令内监去宣召奉命撤退的骠骑将军,让他将几名被捕的刺客以及楞伽寺的住持带走。骠骑将军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敢多问。 然后,他唤来碧霄宫的七个杀手,将皇后的那辆豪华马车描述了一番,让他们分头去找到皇后的行踪。 然后,将沈氏姐弟先行关押,今日目睹这一幕的内侍们,都被警告说不许透露半个字。此事过后,萧羽还是将这日所有目睹的内侍们处理了。 怜蕊娘子和涧泉居士夫妇,萧羽还是相信他们的守信和为人,放他们回去了。 处理完这些,夜幕徐徐降临了,萧羽起驾回宫。整夜未眠,刚交四更,就有碧霄宫的杀手回来了,报告说找到皇后和兰韶云了。 为了不惊动朝臣,萧羽先让黄门内侍下旨说皇上生病,早朝免了。然后穿上便服,微服出宫。 按照北卫的规矩,城门入夜即闭,天亮才启。到达牧野郡的时候,天色微明,城门刚开,大敞的城门两边,有仆役在唰唰地扫地,腾起的枯叶在黎明的薄雾里飞扬,有一种萧瑟寥落的感觉。 萧羽穿着一件普通的素袍,骑着从御苑随意牵来的一匹不起眼的灰马,后面骑马跟着碧霄宫的两位杀手,以及萧羽临时从太医院召来的两位擅于解毒的太医。 “驾――驾――”萧羽焦急如焚,狂挥马鞭,狠狠打马飞奔。好在黎明时分,街市上人迹稀疏,店铺还未开张,小摊也未摆上,所以畅通无阻。 一行人很快到了碧霄宫的杀手们探查到的那家客栈,舒雅的车夫瑞霖已经在客栈门口张望。 见了皇帝,立刻跪倒在尘土里。 萧羽和他是很熟的,瑞霖是舒雅用了三年的御用车夫,他赶紧拉他起来。也来不及多问,就在他的引领下,蹬蹬蹬上了楼梯,来到二楼的一间房门前。 那一刻,在推开房门之前,萧羽蓦地有种颤抖的感觉。 门从里面锁了,但碧霄宫的杀手很容易就弄开了。 萧羽深吸一口气,踏步进去。 浴桶还在,水已经凉了,水里漂浮着一缕缕血丝。 昨晚他毒发喷血后,还想着要再最后抱一抱她,所以坚持着从浴桶里爬出来。但是,最终还是没能爬到她身边。 最后是她艰难地挪动臃肿庞大的身躯,拖了一床被子下来,给他盖上。 她似乎怕他冷,用被子给他裹得紧紧的。然后就一直和衣躺在他身边。她想抱着他,但肚子太大,只能微微侧身,用手臂搂紧他的脖颈,中间隔着她巨大的肚子,这个情形看上去很诡异。 萧羽踏进房间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黎明薄纱般的蒙蒙天光里,他看见心爱的女人,侧身拥抱着已经死去的男子,虽然隔着巨大的肚子,她仍竭力将自己的脸靠在他的脸侧。她的眼睛轻轻地阖着,仿佛是睡着了,只有长长的睫毛浅浅泛着清晨的微光。苍白的脸仿佛千里雪原,透白,空漠,苍茫。 “舒雅……”他在她身旁蹲下来,轻呼,“朕带了太医来,让太医看看,也许还能救活。” 她还是那个样子纹丝不动,仿佛还在睡梦中。 他无法,只得回头示意太医上前替兰韶云看看。 太医对这诡异一幕都不敢多看,只在兰韶云身边蹲下,将他的手从被窝里拿出来,搭上那已经冰凉灰白的手腕。 “皇上,人已经死了。”然后低垂眼睑,瑟瑟缩缩地禀告。 尽管已经猜到,但萧羽的心还是如遭重锤打击,猛地一抽缩。 “你们全都下去吧。”萧羽冷冷地挥手。 所有人都退出了房间。 “舒雅……”萧羽用最温柔悲伤的声音对妻子说,“你听朕说,是沈如湄下的毒,这一切都是沈如湄一手策划的。是沈如湄假造了你接见兰韶云的日期,还让沈骏驰将朕的起居注做了手脚,所以朕才会以为是兰韶云的孩子。不是朕不相信你,你还记得那晚的事情吗,朕从后面突然拥抱你,你叫出的是他的名字。也是在那一天,明明是朕给你系的腰带,但是那晚你的腰带是重新系过的。舒雅,那晚一定发生过什么,对不对?……” 然而,他说着说着,眼眸惊恐地睁大,盯着妻子身下。 舒雅穿的是昨晚瑞霖去买的一件宽大的男式袍服,深蓝色的袍服下面,缓缓地流淌出刺目的血色,惨艳的红色慢慢蜿蜒成一条血红的河流,一直流到他跪地的膝盖下,瞬间染红了他素白的长袍下摆。 “舒雅!舒雅!”他一边将两手插到她身下,想要将她抱起来,一边凄惨地厉呼,“太医,太医!” 然而她身形沉重,他咬紧了牙关想要抱起她来,却根本挪不动她分毫。 就在这时,她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如梦如幻、美艳绝世的紫瞳,凝聚了最凄苦最冰冷的光,盯牢了他,用轻蔑痛恨的语气,一字一字说:“别费力了,你抱不动我。他竟然死在你这种文弱书生手里,我真为他不甘。” (至此,舒雅生命中的四个男人,退场了第一个。以后的故事,兰韶云,这个冷灰色眼睛,脸颊瘦削而苍白的男子,再也不会出现了……) ~ 第二十一章 重陷仇恨 “你给皇后看了这么久的胎相,怎么都没看出是双胎!” 从没见过温雅的皇帝如此盛怒,周太医战战兢兢地跪伏于地,身子抖得如筛糠,“或,或许,是因为,是同卵,心跳几乎一致……” 他结结巴巴试图解释,萧羽根本不听,怒气冲天,袍袖挥舞:“你这样的庸医,不必在太医院尸位素餐了,到岐州去呆着吧!” 岐州,那是西部边境最贫困荒漠的城市,一直以来都是北卫罪臣的流放地。 周太医一听到岐州二字,如遭雷击,当时就差点昏厥。 萧羽懒怠再看他,挥挥手让人将他拖下去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把气撒在太医身上,就可以减轻愧疚吗? 就算事先知道了是双胎,难道,他就不会怀疑孩子不是他的?就算事先知道了是双胎,难道他会顾及着妻子的身孕,推迟或者干脆放弃对付兰韶云? 为什么会这样,自己竟然伤害了爱得最深的人。他想起她下狱时,他去探监的那些日子。阴暗的牢狱中,她抱膝坐在稻草堆里。绝世的容颜,即使在黯淡的光线和灰白的囚衣映衬下,也光艳照人。从脖颈往下,布满酷刑的伤痕。然而那双紫色的眸子却流露出大仇得报的安宁与平静,浑不在意自己满身的伤疤和所受的折磨。 从那时起,他就决定要用深情与包容,去弥补她所受的伤害、去照耀她心底的黑暗、去温暖她被仇恨冰冻的心…… 他本想呵护她一生,让她永远忘记那些仇恨,让她从阴暗中走出来,永远活在阳光里。 然而,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是他做错了吗?可是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错到这一步。最深的爱,为什么会带来最深的伤害? 萧羽摇摇晃晃站起来,迈着虚软无力的脚步,走进内室。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霎时扑面而来。 幽暗的寝殿,帷幔沉沉,烛影深深。深重的光影错落地投映在她的凤床上。 他不敢走近去打扰她,愁苦地看了一眼伺候在旁的疏勒侍女。 舒雅的贴身侍女上前,低声禀告:“皇上,娘娘还是不肯放开两位皇子……” 萧羽闻言,一个趔趄,剧烈的疼痛几乎将他撕成两半。 两位皇子……他的儿子啊……他竟然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儿子……最心爱的女人为自己怀的两个儿子…… 他心痛得五脏六腑都在发抖,用手紧紧地抓着心口,慢慢踱到舒雅榻边。[.超多好看小说]看到眼前的情形,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妻子榻边,失声痛哭。 舒雅连眼皮都没抬,她的眼泪早已流干。憔悴灰白的脸,被烛光笼了一层暖色的光晕,一种迷梦般的悲伤在她脸上缓缓流淌。 她静静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臂弯。臂弯里躺着两个早产的死胎,她命人将他们洗干净了,用柔软温暖的锦被包裹好,放在自己臂弯里。然后,一整夜搂着他们睡,到现在都还不肯放开。 就在前天夜里,有一个男人对她说,“要做母亲的女人是最美的,怎么会丑?我不会被吓到,因为这是我的妻子和儿子。” 因为,这是我的妻子和儿子…… 这样一句话,整夜整夜回荡在她耳畔,敲击在她心上。 她记得他说这话时,那微微塌陷的苍白而清癯的脸颊,漾开浅浅的笑意。那个阴戾森冷的瘦削男子,他一向是不爱笑的…… 她想起那晚,他坐在浴桶里,氤氲的水汽给他英俊的脸蒙上一层迷离,他憧憬着日后的生活:“再多的疏勒勇士我也不会怕,舒雅,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把你夺走……” 这样动人而又凄凉的话……她本以为从此以后可以与他,在大漠上过着牧马放羊、与世无争的日子。她本以为,她可以平平安安生下孩子,然后嫁给这个爱她的男子…… “舒雅……嫁给我吧……回到大漠,我们就成亲,好吗?” 这临死前的求婚,此时此刻,如一柄利刃在她心中疯魔般地绞着,绞着,绞得鲜血淋漓。 干涸的眼里再次有泪水涌出,流泪太多而酸胀的眼睛,被灼热的泪水烧得剧痛。 “舒雅……让我们的儿子,入土为安吧……”萧羽一壁劝着,一壁试图从舒雅怀里抱走孩子。 一直静静望着儿子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的舒雅,这时浑身猛地一颤,手臂往回收,紧紧护住臂弯里的死胎,神情疯狂得仿佛守护幼兽的母狼,“你干什么!不许碰我的宝贝!我们的儿子?你心里根本没有这两个孩子!” “是朕对不起你,你要朕如何弥补?不论你提什么要求,朕都会答应你……”萧羽声音惨痛,眼里全是血丝,脸上布满极度的痛苦。几日间,他也被折磨得憔悴不堪,文雅俊秀的男子,下巴上全是青色的粗砺胡渣。 “你怎么弥补?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再有生育机会,这是我最后一次做母亲的机会!”舒雅抱紧自己的孩子,悲惨地哭喊,惨白无血色的脸上,挂着一串串凄冷的泪珠,“可是你依然选择在我怀孕的时候,谋划这一出!你有那么多妃嫔,有无数机会可以要孩子,我呢?我呢!” 他心痛得说不出话,只觉得对她有无穷无尽的怜悯,泪水不可抑制地滚落:“朕会为你遍寻名医,一定会再次出现奇迹的,你还会再做母亲的,相信朕……以后,不管你有什么要求,朕都会答应你,不管什么……” 他一面泪流满面的劝慰着,一面轻轻地、生怕惊动她似的,从她臂弯里抱起两个死胎。她茫然地睁着眼睛,悲苦地流着眼泪,等她突然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将孩子抱走,她脸庞猛地抽.搐,伸出双手凄厉地悲呼,“让我再看看儿子,让我再看看我的两个儿子……” 萧羽心里剧痛,却强忍着,给侍女使了眼色,将包着孩子的襁褓迅速交给侍女,然后回身摁住了几乎要一坐而起的舒雅,将她紧紧搂入怀中,用力箍住:“舒雅……舒雅……不要这样……让他们入土为安吧……他们只是暂时离去,以后还会再次降临在你腹中的。相信朕,相信朕好吗……” ~ 第二十二章 御驾亲征 寒意渐深,翠帘霜重。庭院里的枫树,被一夜西风染得红透,随着暮风片片飘落,在阶下铺成厚厚的一层,凄艳鲜红宛如天际的晚霞流到了地上。 瑶华殿外的廊檐下设了软榻,躺着一袭浅蓝色烟缕裙的修长身影。烟缕裙,顾名思义,晚风过处,裙幅如轻烟薄雾般飘散。 如烟四散的纱裙,更衬得她消瘦而苍白。她的肤色,本就比中原女子白得多,如今更加白得就好像是由月光凝聚,虚幻,飘渺,苍茫。 她喜欢过的两个男子都已经死了,都死于萧氏兄弟手里。想到这一点,她连仇恨的力量都没有,只觉得无望,彻底的无望…… 漠然地看着萧羽走进前庭,向她走过来。夕阳里,那男子依旧清远秀逸,白色龙袍上金线绣的蟠龙,在晚风里似欲腾飞。翻卷飞扬的袍袖衬得他高挑的身形,无比优雅高贵。 但是他的容颜,甚至比舒雅更憔悴苍白。 这一个月来,舒雅坐月子,他每日下朝就来相陪,每晚宿在昭阳宫,一次都不曾旁幸妃嫔。但是,他知道,有些伤害,永远也无法弥补了。有些隔阂,永远也无法挽回了。 他在妻子软榻边蹲下,将妻子的手握在掌中,贴在脸上,久久无言。 舒雅淡漠地望着虚空的远方,声音冷而轻,缓缓说起,“皇上,我想调拨一个胡力郭,护送韶云的棺椁到大漠去。”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心里蔓延开难言的痛楚。为了她能够原谅自己,他已经承诺,无论她有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可是,这一个月来,她每日都是呆呆的,长久地躺在那里,不言不动,神思恍惚。一直也不曾听她开口有所求,今日还是首次。 “好,朕答应你。”他起身,坐在她的榻边,伸手轻抚她的面庞,“你也要答应朕,多吃一点,养好身体,我们再生两个皇子……” 她凄凉地笑了,说起不相干的话:“将来我死了,也要葬回大漠去,我才不要葬在你们萧氏的陵墓……” 萧羽心里一抽.搐,她的意思,她要跟兰韶云合葬了? 她的意思,她是不要跟自己合葬的? 萧羽眼里漫起无尽悲凉,半晌无语,转过脸去,看着庭院上空飘零的枫叶,那凄艳的红色,一片片地旋转在晚风中。 她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很久,问他:“皇上现在都不用批阅奏章,处理朝政了么?” 萧羽这一个月夜夜来陪舒雅,没去德阳殿办公,也没见他带奏章过来。 萧羽眉间笼了深忧:“最近前线战报频仍,其他的政事比起战事,何足挂齿……” “前线战报?”舒雅紫色的眼底有幽冷的光划过。 “不想让你担忧,所以朕一直没告诉你……”萧羽握紧舒雅的手,看着她,眉峰深蹙,“高君琰突然发兵,欲夺回割让给我们的十个州郡,目前已经被他占领了六个……” “什么?”方才还冷漠而忧伤的她,此刻霍地直起身,“皇上就这样放任南朝侵凌上邦?高君琰……我早就知道他不会甘于称臣。皇上,若不给他重重一击,我们北卫将会天威扫地,那么附属我们的吴越国也将闻风而动。” “朕这些日也在发愁。虽说那十个州郡原是南楚割让的,但是,若任其收复,南楚就会小视于我,这称臣纳贡的局面将会不复存在。只怕将来与南楚,烽烟不断啊……” “南楚敢如此,是他不知我军威之盛,不知我皇雄才之伟。陛下何不御驾亲征,若一战能服南楚,将来荡平四海、定鼎天下的千秋伟业,才可望可期啊。” 萧羽静静地望着舒雅。暮色沉沉,有内侍架着梯子在廊下点灯。琉璃风灯一盏盏亮起来,将廊柱的阴影投在舒雅脸上。曾经的怀孕,让这张脸发生过改变,原本偏冷的线条,变得柔和圆润。微微上挑的眼线,也变得柔和温顺。如今,失去孩子,失去兰韶云,坐完月子的她,消瘦中又恢复了过去尖尖的下巴、微微上挑的眼睛、美艳绝伦但是线条偏冷偏硬的相貌。 廊下风灯摇曳,她半明半暗的脸流露出一种莫测高深的晦涩。 萧羽长长地叹一口气,侧首望着阶下凋零的白菊,晶莹的花瓣散落一地,清冽的残香一缕缕飘散。 ……“别费力了,你抱不动我。他竟然死在你这种文弱书生手里,我真为他不甘。”…… 他想起兰韶云死那天,她说过的这句话。 她是个崇尚强大、骨子里冷硬的女子。她只会追随强者,她只会被最强的男人征服。她之所以喜欢兰韶云胜过自己,除了与兰韶云经历相似、同病相怜,除了对兰韶云怀有愧疚。恐怕还有一个原因:兰韶云的武功高,而自己不会武功。虽然自己以智谋战胜了兰韶云,但是在她心中,仍旧认为自己胜之不武。 他想起那日,妻子踏进观音殿的那一刻。看见的场景,正是碧霄宫七大高手围攻兰韶云,而自己悠然负手观战。 他深刻地记得当时妻子看兰韶云的眼神,和看自己的眼神。 或许,不仅仅因为自己怀疑她的孩子,不仅仅因为自己不顾及她的身孕,让她对他已经失望透顶。或许,那个场景多少起了微妙的作用,才让她后来,宁可与他决裂,也要护住那个男人。 作为男人,他本来不可能懂得女人心中的这些微妙,但是因为深爱这个女子,他反反复复地琢磨过她的想法。 有时候,他很羡慕三弟。他知道,尽管妻子很喜欢兰韶云,但是在她心中,大概没有人能比得上三弟。兰韶云武功高强,但是论统帅万军、雄图天下,则远逊于三弟。 如果他御驾亲征,能够一战胜楚,他就可以证明自己。此番平定梁王和兰韶云谋反,他至少已经证明自己在权谋上,胜任一个帝王。那么,在军事上呢? 他平生唯一一次带兵打仗,还是父皇在位时的事情。那时,三弟早已战功赫赫、威名远震,而自己还是个只懂琴棋书画的逍遥太子。父皇为了磨砺他,让他典军攻打南汉,结果他被打得大败,狼狈逃归。 他至今记得丧师回朝后,沁水的嘲弄。尽管亲爱的妹妹是用开玩笑的语气,但是她哪里知道,他笑呵呵的外表下,心中的难过与刺心。 面对着他这一生爱得最深最痛的这个女人,他眼神悲壮坚定,说出了今生最沉重也最憧憬的诺言:“舒雅,朕听你的,朕决定御驾亲征。” 他俯身,捧起她的脸,近在咫尺地锁住她美丽如幻的紫眸:“舒雅,如果朕得胜回朝,你就原谅朕,好么?你就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从此跟朕恩恩爱爱,一起到老,可好?” “如果你败了呢?”舒雅眼神残酷,嘴角勾起冷冽的笑。 “朕不会败。”他直直地盯着她,一字一字,坚定如铁地说,“我不会允许自己失败。” 舒雅仰头久久凝视他,这个连骑射都不熟练的男人,却为了求得她的原谅,准备御驾亲征。一瞬间,她心里有动摇和软化。 但是,下一瞬间,她的脑海里浮现那个,这一生恐怕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舒雅……今日那一战,我若不是手无寸铁,碧霄宫七个杀手围攻我,我亦能坚持半日……再多的疏勒勇士我也不会怕,舒雅,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把你夺走……” 这段话还未说完,鲜血就从他嘴里狂喷而出,染红了她整个视线。 她和他,正在憧憬未来的生活。他,从童年时就备受欺凌蔑视的贱奴之子,将要娶到大漠最骄傲的公主,而这个公主跟他一样,是从最底层千辛万苦爬上来,不会像沈如湄一样蔑视他。他将要得到从未有过的夫妻恩爱、安宁生活。 就在他以为幸福终于到来的时候。 他死了。 但是,哪怕死亡近在眼前,他也要最后地拥抱心爱的女人。 她不会忘记,他挣扎着从浴桶里跃出,然后重重跌在地面,又是一口鲜血激喷而出。 “韶云……”她哭着,喊着,挪动着大腹便便的身躯,想要下床去扶他。 “舒雅……舒雅……我爱你……真的,好爱你……但是我从来不肯承认……早在掖廷诏狱看你受刑,我就忘不了你了……怎么可能忘记呢,那样美丽而顽强的女子……” 他在地上艰难地爬行,向心爱的女人爬去,一路吐着鲜血,一路鲜血淋漓地爬着,手始终向她伸着,想要最后一次揽她入怀。 然而,他没有爬到她的脚下,就再也不能动弹。 怎么可能忘掉这样的场景呢? 大颗大颗的眼泪,沿着苍白透明的面庞,不断地滚落,跌在绣着小朵碎花的衣襟上,破碎。 韶云,我当为你报仇…… “舒雅……”用食指接了她的眼泪,萧羽心疼地轻唤妻子。好久没看见她哭了,这个月坐月子,其实她是呆滞恍惚的时候居多,流泪的时候极少。 她带着近乎自虐的动作,用手狠狠地抹去脸上的眼泪,笑起来:“好,皇上,我等你胜利回朝,我会在此为你镇国,大后方你尽可放心。” 这日过后,舒雅召来自己最信任的一个“胡力郭”,德赤。 遣开所有人后,舒雅凝视着德赤的眼睛,神情无比严肃凝重:“德赤,皇上已经答应由你将韶云的棺椁送回大漠去。我之所以选择你,其实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记住,此事极为机密重要。我要你带个口信给我父汗,让他赶紧整军备战。一旦得到萧羽出征的消息,他就可以领兵入境。切记,此话不可外传,这关系到我们疏勒族宏图天下的伟略,德赤,你能办好么?” “公主您放心,德赤一定不辱使命!” 德赤领命而去后,舒雅仰起头望着苍蓝的远天,心里漫开空茫的绝望…… 卫宣帝萧辙,杀死了我的母亲和我的两个祖父。 萧辰,烧死了我的救命恩人。 萧羽,害死了我的韶云和我的两个儿子。 萧氏父子,我要你们用江山来还…… ~ 第二十三章 为她而战 北风带来冬日的初寒,空寂的练武场上,每日都有萧羽的身影。 这一生,他还从没这样认真地练过骑射。碧霄宫主本想留下亲自点拨武功,但是考虑到战场上,骑射功夫更重要,作为统帅,近身搏击的机会应该不多。于是萧羽与碧霄宫主暂别。碧霄宫主走之前承诺,萧羽出征,她将贴身护卫。 因为不停息地跑马,汗水湿透了重重衣衫,冷风一吹,很快就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这晚回到昭阳宫,萧羽就病倒了。 整夜的高烧让他迷糊辗转于床榻,清秀白皙的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里却还不断地轻呼:“舒雅……舒雅……是我不好,原谅我好吗……” 跪在榻边守护的舒雅,握住萧羽的手,贴在脸颊边。默默地望着这个与她做了两年多夫妻的男子,她心里涌满了心疼与柔软。 一瞬间,她几乎要冲口而出:“皇上……臣妾原谅你了,你好好养病吧,不要出征了……” 但是,她咬着下唇,抬目望着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炭火,火光中映出那张苍白瘦削的脸,那狭长的冷灰色眼睛狠狠地盯着自己。 ……“我只是想结束娘亲的痛苦……她病得太重了,瘦得皮包骨头,父亲看见她就讨厌……家里不给她请郎中,我又没有钱……寒冬腊月,我在郎中门外跪了一夜,好不容易求来的药汤,被四姨娘借故踹翻了……家里没人把娘亲当人,她只是一个货物般被人卖来卖去的舞姬……现在她病得连舞也跳不了了,她成了全家厌弃的废物了……这样活着还不如死,我只是帮了她……我只是不想看她那样痛苦”…… 她再次听见韶云的声音,耳畔回荡着他这段凄苦的话语……寒冬腊月,十岁的他在郎中门外跪了一夜,为了给娘亲治病…… 那种冷,萧羽只怕从来都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吧? 她是知道的,深刻地知道。卫宣帝侵占临江郡后,自己告别母亲,寄养在堂舅家。堂舅对自己怀着暧昧情愫,为了躲避自己,很长时间不归家,那段日子,舅娘极尽所能折磨自己。寒冬腊月让自己到庭院里去扫雪,扫得慢了,要被责打。扫得快了,就会有汗水将衣服冻得像冰块般贴在身上。 那种把骨头都冷痛冷裂的寒意,长于深宫中的萧羽怕是从来没体会过吧? 还有那晚,她赤着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去找他。在夏府门外,苦苦守候。寒冬腊月,北风凛冽,她却整夜地等着,等着,希望等到有人出来,告诉她,他的下落…… 所以当韶云说“寒冬腊月,我在郎中门外跪了一夜”,她便决定,要好好补偿韶云,她便决定要嫁给韶云,跟他在大漠上过着安宁幸福的生活…… 可是来不及了……韶云,他这苦难的一生,在幸福就要降临的前夕,结束了…… 韶云…… 第二日,萧羽醒来时,高烧退了一些。[]他刚睁开眼,舒雅就把一份战报推到他的面前。 战报中说,南境十个城池被高君琰夺占。 萧羽大骇,支撑起病体:“快传朕旨意,宣骠骑大将军、车骑大将军、太尉、大司徒、尚书令及侍御史来见!” 带着病体将国内诸事布置妥当,过了三日,病体初愈的萧羽御驾亲征。 出征前,他下了一道诏旨。旨意为,天帝出征期间,天后全权代理国内朝政。天后懿旨与圣旨同效,有敢违抗天后之意者,罪同违逆圣旨。为此,萧羽还把玉玺都给舒雅留下了。 出征前夜,帝后二人并躺在榻上,都无睡意,两厢无言。 自舒雅坐小月,萧羽虽每晚相陪,但都只是躺在一起,并无情事。 榻边,一盏凤鸟形的青玉灯散发着朦胧的光晕,淡青色的光雾像水波碧纹般投映于流苏帐幔,澹澹荡荡,摇晃不定。大红床帐,明黄流苏,流丽的色彩在夜色烛影里,幽幽地闪动。 大殿四角的鎏金兽鼎袅袅地吐出苏合香,淡雅幽渺的气息缭绕于寂静的空间。 锦屏银烛,绣帷低垂,深宫寂寂,炭火融融。 萧羽微侧身子,手犹疑地抚上妻子肩头,想将她搂过来。然而,她僵硬而冰冷的身子,让他退缩了。 “舒雅……” “羽,明日你出征,碧霄宫主会随行吧?” “嗯。” “那我就放心了……”她心中舒了一口气。她的谋划中并不包括伤他性命。她知道,只要有那个女人在,羽会平安地活着。 他再次试探着搂过她,手顺着她的身子滑下去,却被她抓住,阻挡在敏.感.带之外:“羽,对不起,我身子还没恢复,早点歇息吧。明日六军离阙,我亲自为你践行……” 他在枕上侧过脸,望着近在咫尺的眼眸,潋滟的眸子在夜色中泛着紫色的波光,隐隐有烛影摇曳在眸底。 他将头靠过去,深深吻住她的眼睛,舌尖尝到了咸涩而湿润的味道,“舒雅……我爱你……我要打赢这场战争,成为让你骄傲的男人……” “羽……这个世上最让我骄傲的男人,永远只有一个……”她微颤的声音里带着发自骨髓的景仰与自豪。 “我知道,但我要成为仅次于扶日可汗的第二个,我一定要做到!” 第二日萧羽率领八十万大军出征。 他前脚刚走,舒雅带领着七个胡力郭以及一群内侍,前簇后拥地来到掖廷诏狱。 这是她所熟悉的地方,这潮湿的甬道,昏暗的灯光,浑浊而阴郁的气味。她曾经在这里关了好几个月,直到韶云把她从牢中提出来。 静静地站立在铁栅后面,隔着铁栅栏投下的一道道斑驳阴影,久久望着昏暗的牢房内,抱膝坐在稻草上的女人。 天光洒在她凌乱的头发上,泛着一层蒙蒙的光。散乱纠结的发丝间,隐约露出那张清丽如雪的脸,淡漠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舒雅。 如果说萧羽是间接害死韶云的人,那么,这个女人是害死韶云的直接凶手。 “沈如湄……”舒雅叫着她的名字,齿间有恨意迸发,“我有上百种方法可以折磨得你生不如死……” 沈如湄颤了一下,咬紧下唇,强制自己不流露出恐惧。尽力做出镇定的样子,轻蔑地昂起下颌,面无表情地保持缄默。 “我让你做一个选择。如果你为我做一件事,我不仅饶你不死,而且让人给你送笔墨和书本进来,让你可以在牢中打发余生。对你弟弟亦如是。如果你拒绝为我做这件事,那么,等待你的,将是被酷刑折磨而死。你弟弟同样。” 沈如湄强自冷漠的神色,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愕,她能为这个女人做什么事? ~ 第二十三章 夏氏之殇 隔着粗大的铁栅栏,两个女人在阴暗潮湿的牢中对视。[] 一个是美艳绝伦、五官立体、神情刚冷的女子。 一个是清丽娟秀、五官纤柔、神情清冷的女子。 她爱着她的夫君,而她的夫君爱着她…… 她们之间有最错综复杂、微妙难解的恩怨…… “你说吧,要我为你做什么。”终于,沈如湄淡淡地开口。 在牢中读书阅卷、终老此生,弟弟也可以逃脱一死。 被酷刑折磨至死,还连累弟弟。 沈如湄当然宁可选择前者,只是,她让自己做的事,绝对不能伤害萧羽。如果有一分一毫伤及萧羽,她是宁可自己和弟弟都惨死的。 沈如湄紧张地等待舒雅回答。 舒雅紧紧抓着冰冷的铁栅,仰起头来,用力忍着泪水:“你嫁给韶云八年,比我更熟悉了解他。以后我每隔一段时间来看你一次,你每次都要给我讲述韶云。讲述他在生活中的每个微小的细节。你在牢中有的是时间,我要你仔仔细细地回忆。每次给我讲满一个时辰,讲得不好,别怪我用酷刑折磨你。” 沈如湄震惊地望着舒雅,第一次,她用另一种眼光,认真仔细地打量这个女人。 舒雅也望着她,悲凉地笑了:“我知道时光是最残酷的,总有一天我会慢慢淡忘他。这样对他太残忍了,所以我要尽力去记住他。” 舒雅在泪水就要坠下时及时地转过身去,尽量保持声音的平静:“今日太突然,我就不让你讲述了。给你十天时间,十天后我来听你讲。” 她正要离开,沈如湄叫住了她:“等等。” 舒雅站住,侧头望着她。 “我从一开始就讨厌你,你知道吗?” “很多女人都讨厌我,连我自己的亲妹妹都不喜欢我。”她扬眉,又露出了那桀骜的笑。 “但我知道你很勾男人喜欢。”沈如湄点点头,略带嘲讽,“我问你,兰韶云到底有什么地方吸引你?我跟这个畜生在一起八年,没发现他有任何魅力。(.好看的小说)” 掖廷诏狱幽暗昏黄的光线中,紫色的眼眸漾起无尽悲怆:“沈如湄,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吗。韶云爱我,但从来没喜欢过你。所以你觉得他没有魅力,而我觉得他很迷人。” “可是皇上也爱你,皇上绝对比他更爱你,你怎么能这样对皇上?”沈如湄悲伤地喊道。这样的话喊出来,心里全是疼痛、不甘与嫉妒。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对皇上?” “他从来不擅骑射,也未娴军旅,却御驾亲征。你为何不劝他,你的话他总是听的。朝中有的是勇将良帅,何须一国之君亲自出马?你是不是想借此为兰韶云报仇?” 舒雅盯着沈如湄,紫色的眼睛闪烁着冷艳无比的残酷:“我告诉你,在大漠上,谁想要娶到可汗的女儿,必须比试摔跤、搏击和骑射。如果按照我们疏勒人的规矩,萧羽根本娶不到我。” 沈如湄眼神中透射出痛恨与轻蔑:“那么我来告诉你。在我们中原,一个女人如果在嫁人之前被破了身,她是可以被休弃的。如果按照我们中原的规矩,像你这种跟好几个男人睡过的女人,根本别想嫁给皇上。” 黯淡的光线中,沈如湄嘴角含着锋利的微笑,与舒雅对视。 舒雅望着这个相貌清秀但性情冷傲的女子,眼神中有欣赏,亦有憎恶。 “我将会把你们中原变成我们疏勒人的天下。你等着。” 舒雅扬起下颌,冷冷扔下这句话,离去。 从掖廷诏狱出来,舒雅带着七个胡力郭和一群内侍,来到第二个目的地。 寿昌宫。 这个宫里,还住着两个虽生如死的人。一个是兰素星,一个是卫宣帝萧辙。 兰素星自叶凌风死后,就差不多等同于痴呆,虽然活着,但是基本上已经是一具没有魂魄的空壳。 碧霄宫主为萧羽找过叶凌风的同门,当年给萧辰治好腿疾的岳圣清。岳圣清为卫宣帝来诊过脉,开了药。岳圣清这个人,一向行踪不定,萧羽也就没将他强留在太医院。还好,他把药方给了太医院,照着他的药方服用下来,卫宣帝竟然还在苟延残喘。 踏进卫宣帝寝殿,一股浓重的汤药味,夹着病老之人特有的衰朽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舒雅令七个胡力郭护在身后,然后走上前,直接把那个老人从龙床上拽下来,摔在地上,脚踏在他的胸口,俯视着他。 卫宣帝萧辙,这位马上天子,前半生一直戎马倥偬、转战天下,把刚刚取代北燕的北卫,变成中原第一强国。抗衡色目,蚕食南汉,臣服吴越。 如今这位南征北战的一代雄主,却白发凌乱、皱纹纵横,乱糟糟打结的胡须上沾着不明污秽物,昏暗的老眼浑浊得发黄,茫然呆滞地看着上方的女人。唯有那只高挺雄拔、微微带一点鹰钩的鼻梁,在深殿烛光里镀了一层金属般的光泽,依稀闪耀着当年的威武。 舒雅蹲下,揪着卫宣帝花白散乱的发髻,将他的头抬起来,对着自己。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寒光凛凛,横在卫宣帝脖颈处。 带着疯狂凌厉的恨意与暴戾惨毒的笑容,舒雅说:“你对外宣称是将冯汐岚一杯鸩酒赐死。我却听说,是你亲手,用匕首割断了她的脖颈,将她扔在血泊里,亲眼看着她挣扎至死。是不是这样?你这个老畜生!” 当年,冯汐岚为给父母复仇,委身卫宣帝。她一直在等候机会,等孩子生下之后,刚坐完月子,终于能够侍寝的第一晚。她趁卫宣帝睡着,用腰带勒卫宣帝。她以为他死了,正要自杀,不巧的是,刚满月的沁水哭起来,奶娘进来看,发现了被腰带勒昏在床上的皇帝,惊骇大呼。 就这样引来了许多人,将冯汐岚扣押。卫宣帝不久也被救活,大怒之下,他亲手拔剑,割断冯汐岚咽喉,任其在血泊里抽搐至死。 卫宣帝一生残暴,虐杀一个妃嫔,于他不过是小事一桩,如今痴呆至此,哪会记得。 他茫然地望着眼前暴戾凄楚的女子,突然自口中吐出那个刻骨铭心的呼唤:“清儿……清儿……” 为了给母亲报仇,舒雅在委身于卫宣帝的那一晚,也用了同样的方法刺杀卫宣帝。以腰带勒其脖颈。虽然那时,她是为了栽赃萧辰,不敢让卫宣帝知道自己是冯汐岚的女儿,但她用同样的刺杀手段,其实也是暗示他,被他虐杀的冯汐岚,阴魂未散。 “老畜生,今日我要让你跟我娘亲死于同一种方式,让你也尝尝我娘亲死前的痛楚!” 刃口耀出一道寒光,舒雅手中锋利的匕首向卫宣帝脖颈切下去,“到地下去见你的清儿吧!” 一直痴呆的老人霎时间浑身剧烈一抖,浑浊昏暗的老眼陡然爆出厉光,惊呼:“清儿找到了?她在哪里?我的清儿在哪里?” 舒雅立刻收手,却没收住,利刃在鸡皮般松弛皱褶的脖颈处割开一道血口,顿时血流如注。舒雅眼神震骇,凄厉如狂,抓起卫宣帝的头颅摇晃,厉喝:“你说什么?霍清漪没死?萧辰的生母没死?” 卫宣帝却只是悲切地颤抖着:“清儿在哪里?你们找到清儿了?让她再见朕一面,好吗?清儿,朕对不住你,你再最后看朕一眼,好不好?” 定定看着这个衰老、昏乱、痴傻的老人,舒雅忽然失了所有的力气,包括仇恨的力气。她颓然地放开他,任他头颅往后重重磕在地上,嘴里还在凄凄切切地沙哑悲呼:“清儿……清儿……” 怎样的爱,才能让他用一生去怀念。怎样的爱,才能让他在痴呆得人事不知,却还刻骨铭心地记着那个女子?怎样的爱,让这个一生残暴、杀人如麻、视女人为玩物的暴君,却一辈子为一个女人虚悬着皇后之位? 北燕公主霍清漪…… 蓦然间,有莫名的悲悯与同情从心底蔓延,舒雅站起来,对心腹内侍张旭光说:“让人来给他包扎伤口。另外,去内务府清查一下,寿昌宫的伙食用度,不许克扣。阿光,以后你要好好看着,让底下的人都善待太上,让他好好活着。” 走出寿昌宫,冬日午后的阳光冰冷而惨淡,铺洒于宫苑的衰草寒树。沿着濯龙池畔慢慢走着,湖面广袤而冷寂,寒水凝碧,远树苍苍。冬日寒风吹起零零落落的鸥鸟,如雪片飘散在水天之间。 她忽然就想起十七岁那年最冷的那个冬天。 她在那个破庙里等他。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他说出去给她找吃的,可是再也没有出现。 破庙漏风,北风呼呼地灌进来,冷得她整个人好似浸泡在严冬的寒潭里。 她整夜担惊受怕,疲倦至极,真想倒下好好睡一觉。可是她记得他走之前,对她说,“媚烟,记住,千万不要睡觉,如果睡着了,你会在睡梦中冻死。那我回来,就只剩一具绝美的冰雕了。” 说完,紧紧地抱了抱她,“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你若是无聊,可以看这本书,这是我最爱的《春秋》,随身带着,里面有我写的批注。” 她欢喜地接过书翻着,抬目浅笑问他:“你喜欢哪一个注本?公羊?谷梁?抑或左氏?” 他微微惊异地看她,也许是没想到她一个低贱舞姬,竟懂得春秋三传。 “你喜欢哪个注本?”他不答反问,唇际带笑,鼓励地看着她。 “我喜欢《左传》。《谷梁传》长于释义,逐字逐句解说句义,初读尚可,久读却无益。《公羊传》长于训诂,枯燥乏味,我不爱读,读着读着就丢开了。唯《左传》甚惬我意,详于史实,雅于叙事,生动活泼,栩栩如画。我甚爱之,可惜你只给我春秋孤本,不给我左氏传。”她娓娓道来,紫色的眼睛流光闪动,潋滟如波。 他久久注目于她,忽然将她再次紧紧拥抱:“等我,以后我带你一起读左传。其实,三传里我最喜欢的,也是左氏。” 她却已经开始往下看,惊喜地仰起脸来对他盈盈笑道:“你作的注也很新奇有趣呢,以后会不会有春秋四传啊,再加一个夏氏传?” 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纵声大笑。不答她的话,只是摸摸她的头。 她没有注意到,他笑起来宛如朗星的黑眸中,有晦涩的光。 ~ 第二十四章 双颜之乱 “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带食物回来……好冷啊,我一个人在庙里好冷……” 浓密纤长犹如泼墨的睫毛,微微地颤抖着,缓缓地打开了,露出两点寒星般明亮幽黑的眼眸。 双臂酸痛,许是头枕在上面,伏案得太久。 庆生站在几尺之外,默默望着皇帝,心里暗暗疼惜。高君琰太勤政了,今晚又在案头批阅奏章直至深夜。然后,也没有去任何妃嫔那里,直接叫他从书架拿下《左传》来看。 庆生不明白,为何皇帝这么喜欢《左传》,不过就是一本书,就算讲了不少帝王之术,但以高君琰读这本书的次数,应当早就烂熟于胸了吧。 高君琰从臂间慢慢抬起头,露出手肘底下压着的《左传》,他拉出来,似乎是无意识地慢慢翻着。 刚才又梦见她了吗? 那双绝世的眼眸,饱含着刚毅、顽强,同时又带着魅惑、妖娆。 自那以后,她怎么样了?她还活在世上吗? 他即位后,派人到江州去打听过,一点线索都没有。他甚至也派人去了夏语晖的府邸,听说夏语晖牺牲于边境的一场战役。夏府有个丫鬟记得曾有个乞丐般的女孩,来夏府找人,后来那女孩去哪里了,就不知道了。 是她吗?一定是她。以她那强烈的个性,怎么可能放弃,一定走遍天涯海角都会把他找出来…… 天渐渐亮了,残烛的白焰在微明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惨淡。 这时一个黄门内侍,慌慌张张在外面呼喊:“前线战报――” “进来!”高君琰揉了揉额角,轩起乌黑的长眉。几乎一夜未眠的他,瞬间就打点起精神,剑眉星目霎时朗朗如日照。 黄门内侍将战报呈上碧玉嵌万寿沉香龙案。 高君琰只看了一眼,心中顿时热血激荡,脸上扬起了雄姿英发的俊美笑容:“好啊,天帝御驾亲征。朕倒想会会这个兄弟。百万大军又如何,北卫最会打仗的,只听说过一个萧辰。这个萧羽,哼……” 只是……天后阿姐不一起来,有点可惜啊。 思及阿姐,他嘴角有嘲讽冷冽的笑意。 南楚靠北卫兵力立国,向北卫俯首称臣,高君琰曾经称萧羽为兄,称舒雅为阿姐。每次给北卫的朝贡里,还要单独给阿姐一份,这对于他,是最大的耻辱。 他对这个“天后阿姐”是又恨又好奇,一直很想见一见她。 高君琰用指节敲着龙案,嘴角勾着一抹冷嘲的笑:“好啊,既然北卫跟咱们撕破了脸,北卫嫁过来的那位沁水公主,朕应该去看看了。” 自沁水嫁过来,她自请禁足,高君琰也没时间去看她。他一直忙于夺回当初割让给北卫的城池。 表面上,南北刚联姻,两国关系还在蜜月期。自沁水嫁过来,高君琰给北卫答谢了一份厚礼,还亲笔给天后阿姐一封手书。北卫不可能料到,新婚燕尔的高君琰会突然发难。 加之天后怀孕养胎,无暇顾及朝政。天帝忙着对付梁王和兰韶云等乱臣贼子,无暇顾及边疆。 这样,高君琰在北卫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发兵攻取了割让出去的十座城池。 其实,高君琰早在割让城池的时候,就在这些城市里留下了一些南边的江湖门派、豪强士族。北卫为了避免原本属于南朝的这部分土地策反,迁了不少北卫的子民在这十座城市居住。但是,高君琰原先埋伏下的那些人,或者以游走不定的商人身份,或者以江湖术士的身份,在这十座城池流寓。尽量不引起北卫注意。 如今南楚大军一到,这些人群起响应,十座城池很快夺回。 这十座城池的夺回,也相当于是正式给北卫下了战书。北卫嫁过来的沁水公主,在高君琰的后宫,地位就变得格外微妙起来。 成婚数月,一直幽闭冷宫的沁水,虽然禁足,但在偌大的未央宫,过着自由而逍遥的生活。因为她禁足,所以,不用给太后请安,也没有其她妃嫔来看她。 在高君琰的后宫,她是一个神秘的存在。 南楚宫廷的人,都知道强大的北卫,嫁了一个公主过来。但不知为何,这个公主一嫁过来就给软禁了。她所住的未央宫,里面的人不准随意出来,外面的人不准任意进去。 高君琰忙着布置兵力收复失地,故此,沁水嫁过来数月,他也没兴致来看看她。 如今,失地收复,一战功成。而北卫皇帝亲征南楚的消息已经传开,南北算是彻底决裂,高君琰便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想去看看自己的新婚妻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皇上驾到――皇后接驾――” 刚踏进未央宫,随行太监又高又尖的嗓子就传出很远,在未央宫内回荡。 但是,高君琰都已经穿过未央宫的殿前小广场,继而绕过了前殿,进入寝殿所在的西偏院,仍旧没看见皇后出来接驾。 踏进椒房殿的前庭,才终于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宫女,扑倒在高君琰脚下:“皇后娘娘命奴婢前来告罪!请皇上在殿外稍候,皇后娘娘梳妆未毕,不宜面君。” 高君琰看都没看宫女一眼,脚步未有丝毫停滞,直接就闯进了寝殿。 当时都是席地而坐,或者坐榻上,因此进殿时,照例要脱鞋。随行内侍给皇帝脱靴的时候,高君琰眼前一花,一个黄色的人影几乎是撞到面前来,扑倒在地:“臣妾接驾来迟,陛下恕罪!” “罪不可恕!”高君琰佯怒,挥挥手遣散殿内所有人,“都给朕退下去。” 沁水慌乱地跪在地上,“望陛下恕罪!陛下突然驾临,臣妾未及梳洗,仪容不整,岂敢面君?” 高君琰在沁水面前半蹲下来,抬起沁水下巴,“真正的美人,仪容不整,不加梳洗,反而会更美。” 沁水慢慢抬起眼睛,一双圆而大的眼睛闪烁在高君琰面前,黑白分明的瞳眸,清澈得将高君琰的脸整个倒映了进去。 就在这一刹那,仿佛有雪亮得晃眼的光芒,从她的眸子里爆裂开来…… 高君琰顿时被她的目光定住了,说不出的诡异瞬间击中心灵。 “辰……”沁水惊呼,立刻捂住了嘴。她差点,差点就喊出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高君琰定定神,勾起她的下巴,与她鼻尖相碰,眼眸咫尺相对,嘴角扬起邪邪的坏笑,“怎么,没见过美男子?” 有霞光般的红晕,从沁水晶莹如白梅的小脸上,浅浅地浮升。定定地看着他,她饱满的樱唇微微颤抖,眸中摇曳着迷离的光。 “两国储君争相抢亲,朕原以为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原来也不过如此嘛。”高君琰捏着沁水下巴,嘲讽而轻蔑地冷笑。 当初沁水嫁过来的时候,吴越国世子赵嘉和色目国王子赫图都参与抢劫婚车,又并非奉国君之命,看来就是冲着沁水本人。高君琰因此一直以为沁水肯定是绝色美人。 有了这么个先入之见,如今乍然见到本人,难免失望。 沁水顿时起了怒意,恼怒地别开脸:“南楚代南汉而立,臣妾原以为南楚皇帝是个深谋宏略的一代雄主,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哦?”高君琰放开她,站起身,悠悠然找个地方坐下,“皇后何出此言?是否倾国倾城,一眼可辨。是否一代雄主,肉眼如何辨识?” “一代雄主,不会在意皇后的姿色,只会在意皇后能否辅佐自己得天下。”沁水也徐徐起身,站在高君琰下首,直视他说道。 然而,这样面对面触及他的容颜,她的目光再次不可抑制地缠绵恍惚。 高君琰扬了扬乌黑的剑眉,唇际浮动着一丝莫测的笑意,默思半晌,方嘲弄道:“你要朕不要在意你的姿色,怎么你自己被朕迷得神魂颠倒,直勾勾盯着朕的脸?” 沁水一颤,赶紧侧过脸,她脸上弥漫着说不出的伤感悲戚。 高君琰广袖掀拂,斜倚凭几,身子微微后倾,姿态闲逸:“你别老站着,坐下吧。” 按照那时的习俗,房间内一般都有一张坐北朝南的大型坐榻,那是最尊贵的人坐的。其余人要么坐小型坐榻,要么坐一种叫做坐秤的坐榻,要么就是坐席垫。 虽然夫妻常常可以共坐一部坐榻,但是一来不熟,二来不愿意,沁水没有登上高君琰的坐榻,而是自己转身找坐垫。 她刚转身,高君琰的眼睛就瞪得溜圆,不由低呼出声:“皇后,你……” ~ 第二十五章 身世之谜 沁水假装茫然地回头:“皇上,怎么了?” 高君琰脸上是哭笑不得的表情,沁水顺着他的目光往背后看,随即惊跳而起:“呀,这,这……” 她极力装出难为情,捂了脸往内室奔去,一壁狂奔一壁喊:“臣妾无状,皇上恕罪,臣妾这就去换了。” 跑入内室后,沁水刚找出一条大红宫锦宽裥裙,突然,就浑身失了力气般,抓着裙子,怔怔坐在榻边,平息着心底的波澜。 怎么他跟辰哥哥长得这么像? 五官还来不及细看,抬眼的一刹那只看见他的眉眼,乌黑的剑眉星目,确实跟辰哥哥很像啊。 世上有长得像的人,这并不稀奇。但是奇就奇在,自己的夫君,跟自己最爱的男子长得像,这,是神在补偿我吗。 正胡思乱想,忽然抬头间看见高君琰斜倚在门口,抱臂而立,似笑非笑,不怀好意看着她。 她跳起身:“那个……那个……皇上还是回避一下吧,臣妾还未换衣裳……” “哦?朕来帮皇后换衣裳吧。”高君琰嘴角勾着一抹冷魅的笑,步步逼近。 沁水紧抓着衣襟,双眼布满惊恐,往床榻深处退去,“皇上,经血不祥,请你回避。” 高君琰登上浮雕着鸾凤交颈彩绘图案的大型锦榻,将沁水一把扯过来,吓得沁水大声尖叫。 高君琰有力的手臂将沁水翻转过来,让她背朝自己趴在床榻上,她像溺水的人一般扑腾挣扎。高君琰只用一只手就摁住她,另一只手飞快地拉起染血的腊梅纹黄缎百褶裙下摆,往上扯,一直卷到大腿根,露出她穿在里面的月华锦衬裤,衬裤却是一片洁净。 他大手狠狠拍打她的屁股:“好特别的经血,居然是从外面流进来的?” 这个暧昧至极的姿势,本就让沁水心慌意乱,这下诡计戳穿,她更加不知所措,只得口中强辩:“皇上恕罪,实在是臣妾今日身体不适,不能伺候皇上,是以想出了这个昏招。[.超多好看小说]罪在臣妾,请皇上将臣妾打入冷宫,永世不得侍奉皇上!” “先侍奉了这一次,然后再永世不侍奉。”高君琰欲.火上升,眼神妖异邪虐,干脆就以这个姿势,跨于沁水脊背上方,欲扯掉她的衬裤。 “太后驾到——” 太监尖细的嗓音,如一根尖刺扎进高君琰耳膜,顿时熄灭了他的欲.火。 “你快穿好了出来见母后。”高君琰放开沁水,将她刚找出来的大红宫锦宽裥裙扔在她身上,然后甩袖走了出去。 随着一阵百合花般清美的香气,余太后疾步入殿,带进来满殿如月华般的冷光清辉。 余太后浑身上下流转着难以言说的高贵。月白色绫锦暗纹短袄,袄边镶着毛峰极好的银色貂毛,碧蓝色云锦曳地曲裾长裙,顺着裙幅上的曲裾,一层层映满流动的水波。她优雅曼妙的身姿就仿佛在水中晃动,透出一种影影绰绰、澹澹荡荡的美。 她虽然四十许人,但容颜宛如二十七八。翠玉步摇垂下露水般清冽的珠串,辉映着她的冰姿雪貌。 高君琰母子相依二十多年,对母亲相当熟悉,但是每次看见母亲都会被她高贵冷艳的气度所慑服。常常纳闷,按照父母的说法,母亲是父亲征途救下的流民,身世凄凉。出身低贱的母亲,怎么会有从骨子里透出雍容高贵? 余太后在侍女们的扶掖下,落座于主位的大型豪华坐榻。她随即遣散众人,斜倚凭几,漠然看着儿子。 高君琰扯出一个讥嘲的笑:“母后来得好及时。” 余太后长而媚的美目,冷得如幽幽寒潭,托腮望着儿子,“琰儿,哀家听说北卫皇帝御驾亲征。现在他亲妹子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用这位沁水公主牵制他。既如此,母后的意思,未央宫应该封锁起来,派重兵把守。” “你们用我牵制不住羽哥哥。”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沁水从内室走出,“我羽哥哥根本不会在乎我的生死,如果他在乎,就会选择先礼后兵,而不是一开始就御驾亲征。” 沁水徐徐走过来,在余太后面前跪下:“臣妾参见母后,母后万福。” “你倒是很善言辞。”余太后语气冷如冰霜,听不出是讽刺还是赞美,“起来吧。” 沁水慢慢站起,抬目看了余太后一眼,刹那间,只觉目眩神迷。 记得第一次在辰哥哥的寝帐内看见姐姐,也是这种感觉。 她长于深宫,一生见过美人无数,但是像姐姐那么美的女人,是从来没见过。兰贵妃应该算是父皇后宫里最美的女人了,但一来年纪大了,二来自己从小见惯了,看久了也不觉得多耀眼了。 眼前这个女人的年纪应该跟兰贵妃差不多,如果细看五官,还没有兰贵妃精致。但是却有一种耀人眼目的光彩,或者说,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场。这种东西,她只在姐姐身上感觉到过,这是她遇到的第二个如此让人心魂震荡的女人。 余太后也在定定望着沁水。上次大婚之夜,她只远远地看过沁水。此刻,她近在眼前,余太后的目光久久逡巡于她脸上,似乎执意想要在沁水脸上寻找什么。然而,终究还是有些失望,仿佛是没有找到她原以为会有的某种印迹。 高君琰看看母亲,再看看沁水,高高飞扬于额际的浓黑剑眉,沉沉压下来,拧成一个结。这样一个神情,使得只有六七分像萧辰的他,蓦然间几乎像到九分。而沁水正好转头看见,一时热血沸腾,情意如炽,眼睛一阵发酸,泪水顷刻间几乎冲涌而出。 “母后,儿臣觉得,皇后所言确有道理。”高君琰虽觉母亲和妻子的神情都很古怪,但也不去深想,他的全副心思,仍旧还在军情国政上,“我们出兵收复的,本来就是我们的故土。北卫皇帝如果顾及妹子,应该是先下旨责问,而不是立刻燃起战火。可见萧羽对他妹妹感情并不深厚。” 余太后看着儿子,线条柔媚的薄唇漾开一丝冰冷的笑意,“琰儿,母后又不会让你废皇后,你紧张什么。即便用她牵制萧羽,也只是做做样子,难不成母后还要取她性命?” 被母后揭穿心思的高君琰,也不在意,朗朗地笑起来,“腊日将近,往年南汉每到腊八节,都有六宫嫔妃去灵光寺进香祈福之习俗。我南楚初立,很多民众仍在怀念汉室,不如我们南楚亦沿袭这条习俗。儿臣的意思,腊八那天,解除皇后的禁足,让她陪同母后,率领六宫,到灵光寺去进香,如何?” 余太后衔着那一抹雪莲般冰凉清媚的笑,斜睨着儿子:“说来说去,你就是想解除皇后的禁足?” 高君琰看了沁水一眼,剑眉一扬,对母后笑道:“儿臣确有此意。” “这个不用了。”沁水连忙说,“臣妾乃是罪妇,两度失身于人,脏污不堪。腊八祈福回来之后,还是继续禁足吧。” 高君琰被她气得够呛,朝沁水飞过来一记要杀人的眼神。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居然还要一口咬定自己两度失身于人。世上怎么有如此不爱惜名誉的女人。 余太后趁机帮腔:“是啊,琰儿,禁足还是要继续的。只是腊八那天进香,可以让皇后出行一次。” 高君琰狠狠盯着沁水,沁水朝他翻了两个白眼。 “琰儿,以后未央宫你还是不要来了。”余太后轻缓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森冷,“你不要不相信慈航道长。你忘了当初他那句‘纹刀埋于篷篙,汉室绝于楚祚’的谶语了?慈航道长言出必验,已经有无数事实可证。” 慈航道长给高君琰和沁水算过八字,说他们八字相克,若相结合,有血光之灾。余太后以此为由,一直不准儿子到未央宫来。 高君琰突然爆发一阵大笑,如此肆无忌惮的笑,让余太后轻轻拧眉。 “母后,你最好能举出其它例子,来证明慈航道长言出必验。”笑声渐收,高君琰俊美的脸上依旧残留笑意,雪白的牙齿闪耀着清朗动人的光华,“因为‘纹刀埋于篷篙,汉室灭于楚祚’,这句谶语,出自儿臣之口。” 原来,高寒朗死后,南汉皇帝刘敕在高氏送葬途中,埋伏了兵马,意欲一举铲除权臣高氏。是高君琰料到刘敕会动手,预先做了准备。 这次政变,以高氏胜利告终。刘敕政变失败后,被高君琰借故废掉,改立刘敕的儿子,八岁的刘豫为皇帝。高皇后垂帘听政。高皇后胸无谋略,政.权全部委任高君琰。 高君琰代刘汉自立已是朝夕之事,那一阵,京城百姓奉为神仙的慈航道长,突然放出谶语。 “纹刀埋于篷篙,汉室绝于楚祚。” 很多无知庶民对这位慈航道长深信不疑,于是更加确信高氏代刘氏是天命所归。 其实这句话就出自高君琰,熟读史书的他,发现历史上每次改朝换代都有所谓的谶语、祥瑞甚嚣尘上。 纹刀,既指“刘”,也有纹饰华美的兵器之意。 篷篙,既谐音“高”,也有蓬勃生长的野草之意。 本是神兵利器,却被蓬勃生长的野草掩埋。锋已钝,锷已敛,大势已去。 编排这样一段谶语,对于高君琰是手到擒来。喜读《左传》的他,对左传里好多精彩绝伦的谶语,倒背如流,烂熟于胸。 “怎么,母后,你与慈航道长过从甚密,他竟然都没告诉你,当初他是受司徒宁暄之托,才发出这句谶语的?”高君琰亮如星辰的黑眸,闪烁着狡黠而嘲弄的笑意,“而宁暄则是受意于我。” (谢谢爱丽佳,弦舞花音,两位亲的贵宾票和长评!也谢谢总是很激动、留言也很积极的mengyq,你们让姽感到写文再怎么辛苦,都是值得的!)~ 第二十六章 血光之灾 余太后脸色苍白,那如晓雾横烟的淡淡黛眉,浮动着复杂的情绪。自己的儿子如此富于谋略,余太后心中是充满骄傲的。但同时也有担忧,既然是高君琰授意慈航道长作谶语,那么,他绝对不会迷信慈航道长。那么自己所谓的八字相克,又如何能说服儿子呢? 余太后心念电转,很快就想到说辞,冷冷地笑了:“那么琰儿当初为何独独授意于慈航道长,而不授意他人?可见慈航道长声誉之隆,信徒之广。如果他从来没有言中过,何来如此多的信徒和如此高的名声?事关你的性命,母后宁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高君琰眼中掠起淡淡的冷光,“母后,慈航道长是说,儿臣与皇后八字相克,若鸾凤交合,将有血光之灾。但他并没说,儿臣与皇后只要见面就会有血光之灾。儿臣今日只是过来瞧瞧皇后,母后就这样急巴巴地赶来,是不是有些过于紧张了?” 余太后眼神微微一跳,冰冷的容颜逐渐浮起难言的伤痛,“琰儿,母后也是担心你啊。见面虽无妨,但是男女独处一室,容易把持不住。若真召来血光之灾,你让母后怎么办?母后生命中全部的希望,就是你,这你应该知道啊。因此,你听母后的,以后不要和皇后见面了。” 高君琰坏坏地笑起来,一脸戏谑,下巴向沁水一指,“母后,你自己看看,这等姿色,儿臣还不至于把持不住。” 沁水气得咬牙切齿,圆圆的眼睛睁得更圆,怒瞪着高君琰。 余太后殊无笑意,只冷幽幽地望着儿子:“既然不能圆房,你来这里有何意义?若要谈诗论画,吕贵人最工诗画。(.好看的小说)若要闻琴听曲,周婕妤雅善音律。若要观舞怡目,缪贤妃舞称国手。你何须来此?听母后的话,以后不要来了。就算你不信慈航道长,如今两国开战在即,你若与皇后日久生情,届时抵御北卫,反而有所顾忌。” 言毕,余太后转向沁水:“好孩子,难得你有自知之明,不肯玷污皇上。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找哀家给你做主。虽说两国开战,但你放心,只要你不淫惑皇上,哀家自会护得你周全。” 沁水立刻跪地叩首,“臣妾恭谢母后圣恩,定会谨遵母后教诲。” 高君琰冷眼看着母后这一番作为,嘴角挂一丝冷嘲。心里疑惑不定,过去从来没发现母亲礼佛信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竟与慈航道长过从甚密,对其言无不纳? 余太后起身,拉过儿子:“走吧,腊八祈福那天,哀家亲自来接皇后去进香。” 高君琰和余太后离开后,沁水呆呆坐在榻上,心潮起伏。适才忍了又忍的泪水,终于不可抑制地倾泻而下。 辰哥哥……辰哥哥……我遇到一个长得很像你的人……而这个人,是我的夫君……这是上天对我优厚,还是对我残酷……辰哥哥…… 看见皇后流泪,伺候在旁的侍女们都垂首静候,不敢言语。 暮色降临,晚风渐起,殿内光线渐渐暗下来,唯有铜炉里的红罗炭哔哔剥剥燃烧,在殿内映出跳跃的红色光影。 侍女们轻手轻脚地开始点灯。 有侍女到沁水榻前,小心翼翼地低声问:“娘娘,什么时候用晚膳。” 沁水抬起泪眼,呆呆地看看她,呆呆地环顾一周,忽然有种梦幻般的恍惚。这是什么地方,自己怎么在这里? 蓦然间,她仿佛回到北卫宫廷,回到自己长大的芳德宫。那是在哪一年冬天?辰哥哥来看自己,他在殿门口,脱下黑貂大氅,有银色的雪花从上面簌簌落下。 随着那大氅滑落,露出他高大魁伟的身形,那样有力而且伟岸。当她快乐地向他跑去的时候,他总是静静地望着她,那冷毅的脸庞永远是深沉的。只在深深的眼底,不易察觉地漾开一丝怜爱。 辰哥哥…… “娘娘,什么时候用晚膳?”侍女没听到沁水回答,低着头,又问了一次。 “我没有胃口。”沁水凄然说。 “皇后娘娘,香雪园那边的梅花开得正好,奴婢去给你折几枝供在殿内。炉火一熏,那香气分外清冽,娘娘闻着那香气,定会神清气爽,胃口自然也有了。”一个穿蜜色素缎棉裙、名叫玉蝉的侍女,上前笑盈盈对沁水说。 沁水木木地颔首:“好的,你去吧。” 玉蝉领命后,飞快地跑出未央宫,在寒风凛凛的暮色里快步走着,避开人多眼杂的宫中甬道,专跳花丛小径疾走。 很快来到一座宫室后门,只咳了两声,便有人来迎了进去。 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来到寝殿。殿内灯烛通明,铜炉火炽,热气融融。 海棠雕花的奢华锦榻,铺着厚厚的雪熊皮。长达尺余的雪白熊毛,将曼妙妖娆的身姿几乎淹没。 玉蝉进来后,那淹没于雪熊毛里的身子,才直了起来。穿着销金大袖黄罗,搭配绣满缠枝牡丹纹的艳红色锦裙。满头珠翠光华,辉映着一张极其艳丽的脸。肤色白腻,细长的丹凤眼,悬胆般的琼脂鼻,樱唇极小却极饱满,有一种向人嘟起随时准备接吻的诱惑感。 此人是高君琰妃嫔中位份最高的,缪贤妃。闺名一个“筠”字。 缪筠微微一挑丹凤眼,妩媚流转,浅笑如花,“玉蝉,你且说。” “皇上刚到未央宫,太后就到了。” “然后呢?” “然后太后说,两国开战在即,让皇上封锁未央宫,不要再来看皇后。” 缪筠嘴角衔一抹诡秘的笑,“恐怕这不是太后禁止皇上踏足未央宫的主要原因吧?” “贤妃娘娘冰雪聪明。”玉蝉趁机大加奉承,“正是如此。奴婢听见太后说,慈航道长给皇上和皇后算过八字,据说八字相克,若鸾凤交合,会有血光之灾。” “哦?”缪筠细长如丝的媚眼,蓦地睁大,“慈航道长?那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啊。据说此人通鬼神,知天地,百算百灵。我记得与我们缪家世代交好的傅氏当初择地建宅的时候,不惜万金聘请慈航道长看风水。后来果然历经南齐,南汉,南楚,三朝而不倒。” “不过……”玉蝉回忆起皇帝的神情,有些不安地说,“皇上好像不信这一套。娘娘听说过一个什么蓬莱预言吗?” “蓬莱预言?”缪筠一愣。 玉蝉神色微微窘迫,“还请娘娘恕罪。奴婢没读过书,也不知道皇上和太后当时说的是什么,只仿佛听到好像有蓬莱一词。据说是慈航道长的一句预言,预示着南汉被我们大楚取代。” “哎呀,哪里是什么蓬莱?”缪筠笑起来,笑声甜腻,神情娇媚,“是‘纹刀埋于篷篙,汉室绝于楚祚。’” “娘娘见识广博,哪像我们这些贱奴,根本听不懂呢。”玉蝉忙说,“不过,玉蝉当时倒是听明白了一点,据说这句话,是皇上暗地里命令慈航道长说的。” “是吗?”缪筠微微沉吟,“那么太后听闻了这一事实后,对慈航道长还笃信无疑吗?” “是啊,奴婢看太后依然深信慈航道长,生怕皇上遭遇血光之灾,一再强调不许皇上去未央宫。” “太后也太紧张了,本宫听你说,那位沁水公主,姿色只是中上,身材更是中下。皇上对六宫粉黛都是淡淡的,常以批阅奏章打发良宵。他不过去未央宫看看,不见得对那位公主有甚兴趣。” “但是毕竟事关皇上性命,太后岂敢有丝毫松懈?” “这么说,太后对慈航道长深信不疑?” “依奴婢当时所见,确实如此。” 烛光明明灭灭流荡在缪筠脸上,不画而翠的蛾眉微微拧起,陷入沉思。 末了,她让玉蝉赶紧回去,免得皇后怀疑。 玉蝉走后,她托腮久久歪在榻上,娇艳如芍药的面庞,掠过歹毒的阴影,“哼,血光之灾……不管慈航道长所言是否灵验,我也要试一试。高君琰……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置你于死地的机会……” ~ 第二十七章 又见赫 灵光寺,位于南楚都城郢京最繁华的铜雀大街。是南朝的皇家寺院。通常来这里进香的,不是公卿贵戚,便是皇室宗亲。 虽然北朝皇帝亲征的消息,已经传遍南朝,举国备战。高君琰很及时地调兵遣将开赴边境,每时每刻牵挂着前线战报,凡送战报的小黄门可以随时闯入他的卧室,哪怕有妃子侍寝也不例外。 不过,腊八这天的上香祈福,还是照旧进行。 天公作美,腊八这日阳光普照,虽然是寒冬,却有些微的回暖。前几日下过一场雪,如今街边屋瓦犹有残雪,阳光照耀下只觉到处都是光辉。 过去南汉每年腊八后宫出行,都要警跸开道,封锁铜雀大街主干道,禁止出入。 今日南楚也不例外。 高君琰本人没有出席,却调拨了羽林军中最精锐的五万人,以及平时负责宫廷禁卫的左右卫,一共十万兵马,作为此番后宫出行的扈卫。毕竟,南楚刚代南汉立国不到两年,任何变乱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果然是皇家寺院,气派非同寻常。雕梁画栋,巍峨宏丽。庭院里松高柏巨,如云蔽日。碧瓦朱墙,白玉台阶,映衬着苍翠浓荫,在阳光下闪烁着堂皇亮丽的色彩,更觉庄严辉煌。 大雄宝殿内的进香仪式结束后,主持戒然法师来邀请余太后用斋饭。 余太后带领六宫妃嫔,随着戒然法师,来到位于大雄宝殿西北方向的大悲院。 大悲院的建筑环绕一泓鱼池而建,顺着池岸有一溜十五间配房,其中最大的一间正房,已经布好了斋饭。 后宫娘娘到来,自然众僧都已回避。房中只有六宫里有位份的妃嫔们,以余太后为尊位,排成两列,跪坐席垫,就着彩漆绘着莲花的食案,默默用斋饭。(.无弹窗广告) 沁水就坐在余太后下首第二尊位,一向顽劣的她,此刻也是大气不敢出,只低头安静用餐。 她今日穿得素净,淡蓝色锦缎小袄,只在领口和袖口镶着一点金边,细看才能发现是极华贵的回纹蜀锦。 下身是杏黄色隐花裙。隐花裙更是一种皇家特有的极其稀罕的工艺。顾名思义,隐花,是要对着强烈的阳光才能看见裙上艳丽的花纹,而在松柏成荫的佛寺里,看上去只是一条普通的素裙。 屏息凝气地吃完这顿斋饭,余太后与戒然法师似乎是有话要谈,两人沿着大悲院的鱼池边走边说。六宫妃嫔尾随其后,沿着鱼池,迤逦而行,阳光碧水映衬下,只见长长一列霞衣蝉带、云髻凤钗、绮丽眩目。 沁水走在余太后和戒然法师之后,众妃之前,独自一人。 她的后面,众妃都是结伴而行,成双捉对地手挽手。 沁水这是嫁过来之后,第一次出未央宫,第一次与众妃见面。因为不熟,也因为身份尴尬,她们不来主动套近乎,她也不去主动示好。 如此,她落了单,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余太后与戒然法师闲聊,无聊地看着鱼池里的游鱼,懒懒散散地走着。 慢慢地,走过了鱼池,走入了曲曲折折的回廊。午后的廊子极其安静,偶然地,沁水听到她们在后面议论,虽然很小声,但她仿佛是听见有人说她姿色不过如此。 “真不明白,就这等姿色,这等身材,如何会令两国储君争相抢亲……” 沁水脸上漾起清冷的笑意,眼里忽然就有泪水涌起,心中既凄楚又自豪地想:这等姿色却令威震天下的男子为我跪雪地,哼,你们有过吗? 辰哥哥在卫国的时候,有正妃何琦君,身材比我好。还有一个侧妃安氏,是我们卫国著名的美人,当时的光禄勋安培元的爱女,王孙贵族慕其姿色,竞相求婚,此女却宁愿做妾,也非辰哥哥不嫁。据说后来辰哥哥在吴越国的妻子南康公主,也有倾国之姿,而且还给辰哥哥举荐了几个美婢侍寝。 这么多美色,辰哥哥也只是淡然。独独对我,情深意重,宁可舍弃这么多艳妻美妾,也要跟我走。哼,这种爱岂是你们这些俗物懂得的? 心里不服气地想着,正想得专心,蓦地一声大喊几乎惊破了沁水的脑袋。这样一声大喊,犹如一杆尖锐的长矛,从远处呼啸着投过来,几乎在一瞬间将沁水整个身体刺穿,高高挑起,抛入半空。 “丫头――” 所有人都被这声大喊震骇得呆立原处。 就连正与戒然法师谈话的余太后,一向镇定冷厉,也被这声喊,惊得微微张目,向声音的方向看去。 廊子右边就是大悲院的院墙,大悲院位于灵光寺的西北部,正好毗邻铜雀大街的一个支干道,叫做“望乡坊”。南楚都城与北卫一样,也分为几百个坊。“望乡坊”顾名思义,是专门关押质子的地方。多年前,吴越国向南汉称臣的时候,曾经有一名吴越国王子关押在此处。 后来,北卫在卫宣帝萧辙当政时,迅速崛起。吴越国因此转而向北卫称臣。加之吴越国老皇去世,新皇登基,那位质子是新皇的弟弟,新皇巴不得他死在他乡。而南汉皇帝迁怒吴越国投靠北卫,就将这位质子害死在此。 现在住在此处的,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色目国的王子,赫图。 他正在沐浴,突然听专门派来伺候他的人说,今日高君琰的后妃就在隔壁的灵光寺进香。 “皇后也会来吗?”他坐在浴桶里,揉搓着毛茸茸的胸部,不抱什么希望地问。 “皇后会来,听说这是我们的国母首次出来……” 侍从的话未说完,赫图抓着湿淋淋的头发,从浴桶里一跃而出,带起哗啦啦的一阵水花四溅。不等侍从看清楚,赫图已经随手抓了一样衣物围住下.身,冲出浴室,冲到后院,爬上一株高大的梧桐。 “来人啊,王子要逃!来人啊,王子要逃!”侍从以为赫图要逃跑,连声惊呼。 负责看守的侍卫们一下子全部涌出来。赫图勇力惊人,武功高强,一般的人看不住他。所以高君琰派了两队高级禁卫军,每队五百人,轮番看守。 赫图对着蜂拥而出,涌向后院的侍卫们大喊:“喂喂喂,本王并非逃跑,本王就在树上看看隔壁寺院!你们大伙不用这么紧张!” 侍卫们将信将疑,一个个都拉开了弓,搭上了箭,对准了树上。 他们的首领洪效贤对赫图喊话:“请王子赶紧下来,否则,弓箭无眼!” “本王说了,本王不会逃跑!” “不管王子意欲何为,都请赶紧下树!” 就在这时,赫图看见一行宫嫔妆扮的丽人,在回廊中迤逦行来。 他大急,转头,双手合十,“洪将军,求求你,给我半刻钟,就半刻钟,求求你。你给我这半刻钟,我来生给你做牛做马!” 也不等洪效贤发话,他转回去,对着大悲院内的回廊,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呼:“丫头――” 一行妃嫔骇然驻足,循声从廊中望出去。只见院墙后一株高大的梧桐树上,站着一个赤着上身的威猛男子。他一头粗黑的长发湿淋淋地滴着水,贴着脸庞蜿蜒而下,衬出一张高鼻深目的异族容颜,阳光照耀下,俊美得像汉白玉石雕。 赤.裸的上半身,两块坚玉般的胸大肌,白得耀眼,宛如两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冰砖。一溜黄褐色的卷毛,从两块雪白胸肌中间蔓延而下,经过六大块坚实的腹肌,一直绵延到随时可能掉落的不明衣物勉强遮住的某处。 他狂野地挥手,摇动得梧桐枝桠乱晃,零星几片枯叶纷纷落下枝头,“丫头――是我啊――丫头,可想死我了――” 这样一声声悲楚而狂喜的呼唤,从这狂放不羁的男子,胸腔深处发出,有一种震天动地的力量。 众妃震骇,几乎以为陷入了梦境,一个个茫然无措。 就连余太后,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而沁水,几乎要晕厥过去。这个家伙,为什么每次出现都不穿衣服呢?上次抢亲,自己正跟辰哥哥热吻,他突然出现在对面山崖上,也是赤.裸着上.身。 然而,与上次不同的是,沁水这次没有感到厌烦,反而,自内心生发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和欣喜。或许是因为在异地他乡,在众多的陌生人的孤立下,骤然遇到过去的熟人,有异样的亲切和欢喜。 ~ 第二十八章 扶日的信 “喂,喂,别说半刻钟,一刻钟都有了!”树下洪效贤催促道。(.) “洪将军,求求你,再给我半刻钟,真的就半刻钟!”赫图微微侧身,合掌做祈求状,然后继续朝下声嘶力竭地呼喊,“丫头——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丫头!这么快就把老情人忘了么!” 说着他将手直接指着沁水。 “这么快就把老情人忘了么。”这话一出,高君琰的六宫妃嫔花容失色。显然,那个异族美男子的老情人,就在众妃之中,是谁这么大胆,竟敢私通外男? 大家顺着赫图手指的方向看去。沁水离众妃较远,离余太后最近,赫图隔得又远,一根指头指过来,既像是指着沁水,又像是指着余太后,当然,也可以说是指着戒然法师。 众妃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三个人。 而余太后最先反应过来,脸色有些难看。她想起当初色目国抢婚,色目王子被押为人质的事,立刻明白,赫图是在跟沁水说话。 她徐徐转身。两道冰晶般的寒芒,自她的美目中射到沁水脸上。 “等等,别放箭,别放箭,本王这就下来!” 树下洪效贤威胁赫图说再不下来就放箭,并且做了一个准备下令的手势。赫图见状慌了,他知道高君琰给洪效贤下有旨意,色目国王子但凡准备逃跑,格杀勿论。 他最后恋恋不舍地深深看了沁水一眼:“丫头,不许忘了我!”从胸腔里再次爆发这一声大吼,他转身抓住枝桠一荡,跳下了树。 见他的身影一晃消失,唯余那根枝桠还在空中摇曳,沁水定定望着那个方向,脸上弥漫开说不出的伤感。 然后她慢慢回头,与余太后森冷的目光相对。 沁水漾开了悠淡的笑意,反正自己对余太后说的就是两度失身,其中就有色目国王子。所以她一脸无所谓的表情。 余太后也缓缓收敛了神色,面对神情各异的众妃,严肃而冷厉地说,“不知何处闯来一个疯子,对着后宫娘娘们狂言诞语。这等事情传出去,有污宫闱清誉,有伤皇家脸面。回宫后,此事休要再提。不论跟皇上,还是跟宫中人等,都不许提起。若让哀家知道谁在宫中散布此事,休怪哀家不留情面。” 后妃们进香的时候,高君琰在含元殿东堂看前线战报。 此番萧羽御驾亲征,兵分四路,其中一路是水军,沿淮河南下。高君琰除了下旨各州郡组织抵抗,还从朝中派了几路人马前去增援。临行前,他曾经给各路人马都有指示。 其中水军一路,高君琰给过的指示有三条: 一,要水路并进,岸边随时布置步骑策应。 二,北卫远来,对南方的水道不熟。寻找机会从上游绕到北卫水军背后,与前方江面的军队一道夹击。 三,水战中火攻极其重要,既要谨防敌军火攻,也要擅于把握时机火攻敌军。 想当初冯翊王谋反,南汉皇帝刘敕御敌乏术,不得已启用高寒朗。 高寒朗五个儿子里,高君琰一直是最无能的一个。但正是这次勤王,高君琰突然崭露头角,帮助父亲勤王成功,带兵入朝,控制了南汉。 所以,皇帝擅于用兵,朝中皆知。此番抗敌,高君琰虽然未抵前线,却很有决胜千里、如临其境的指挥能力。 战报上显示,水军一路取得大捷,正是杨将军谨记了高君琰的指示。先拨步兵屯驻淮河西岸,准备好火具。[.超多好看小说]然后大发轻舰,出击北卫水军,将其逼向西岸,岸上步兵随即手执火具,向北卫兵船抛去。一时烧毁了北卫水军大部分兵船。 除了水军首战告捷,另外还有一路陆军,成功伏击,消灭了萧羽帐下一员大将。 也就是说,萧羽兵分四路,目前有两路出师不捷。 对于高君琰,目前算是略占上风,形式有利于己。 现在关键是等派向色目国的使者回来。如果带回的是佳音,那么这场战争就更加胜券在握。 高君琰派使者去色目国见扶日可汗,提出的一条就是,希望扶日可汗攻击北卫,以此牵制萧羽。 这其实是最老套的“围魏救赵”之法。 虽说萧羽是扶日的女婿,但是高君琰推测,扶日肯定想要北卫的江山,而不会顾及什么女婿。 没过几天,高君琰等来了色目国回来的使者,还是在含元殿东堂,他打开了扶日可汗的手书。 只看了一眼,他笑了。笑容不仅有欣喜,有钦佩,更有阴鸷与冷狠。 就在这时,庆生趋步靠近,低声,“陛下,缪贤妃给陛下做了宵夜过来,正在殿外侯着。” 高君琰在含元殿东堂办公的时候,一般都不许后宫嫔妃来打扰。只有缪筠例外。因为沁水一直禁足,后宫一应事务都由位份最高的缪贤妃打理。她虽无皇后名号,却差不多是实际上的六宫之主。 “让她进来吧。”高君琰揉着额角,漫不经心地说。 但见莲步姗姗,内衬银狐皮的海水蓝羽缎披风迤逦而入,上穿绿织金妆花立领夹袄,下着褐绿地全枝梅金锦襜裙,缪筠提着精致的彩绘食盒进来。 “臣妾参加陛下。”声音柔腻婉转,听来令人销魂蚀骨。 “阿筠今晚给朕做了什么好吃的?”高君琰习惯性地抚着下颌,笑微微地看着缪筠。 缪筠起身,袅袅婷婷地移步到高君琰榻边,将食盒放在龙案上,巧笑嫣然,“皇上你说说你今晚最想吃什么,然后再看看臣妾食盒里有什么,看臣妾有没有猜中皇上的心思。” “哦?”高君琰剑眉一扬,也来了兴致,一只手端着另一只手肘,另一只手端着下巴,歪着头作思考状,“酒是少不了的。” “中了一样。”缪筠娇笑盈盈,细长的丹凤眼在烛光下流转着明媚的光彩。 高君琰瞥了她一眼,忽然下.腹有些灼热。不由心底暗思:这些日心思全在前线战况上,有多久没临幸妃嫔了? “下酒菜肯定少不了,朕来猜猜,必有酱黄瓜。” “又中。”缪筠笑得娇躯微仰,耳下两枚翠玉明珰打秋千般晃荡。 高君琰斜眼瞧着缪筠,心想,这女人今夜怎么格外骚? “还有凉拌鸡丝。” “又中了!最后一个菜,若臣妾全中的话,皇上可否答应臣妾一个小小要求?” “好,没问题。朕想想,最后一个菜嘛,必定是香荽拌卤牛肉。” 缪筠笑得花枝乱颤,轻轻揭开食盒:“皇上请看!” 高君琰一看,也不由得朗声大笑。 果然全部都猜中了。 缪筠拿出一个小小的白瓷八棱瓶,一个白玉龙首杯,欺霜赛雪的纤纤玉指,轻执酒瓶,为高君琰斟了满满一杯甘冽清香的酒,“皇上再猜猜,这是什么酒?” 高君琰闭目品酒的时候,缪筠一低头,看见龙案上扶日可汗的回信,丹凤美目便是一睁,有一线幽暗的火光迅速划过。 “方才闻到气味的时候,朕以为是五云浆,现在尝味道,又仿佛觉得是新丰酒。”高君琰睁开秀长的英目。 “皇上猜得都不对,这是臣妾自己家酿的酒,没有名字,还请皇上御赐一个酒名。”缪筠眉目婉转,巧笑倩兮。 “哦?缪司空还擅长酿酒?”高君琰且惊且喜,扬眉笑问。 缪筠的父亲缪远,位居大司空,是南楚代南汉而立的大功臣。 “臣妾父亲本来就风雅嘛,是皇上非要给他派那么多职务。他常对臣妾说,什么时候皇上才能放了他,让他不问朝政,莳花弄草,寄情山水。” 高君琰当然明白缪筠这段话的用意。猜忌外戚,每个皇帝的通病。缪氏在高氏立国过程居功太伟,所以缪筠这是在表明家父并无野心,随时准备隐居。 高君琰眼底深藏洞若观火的冷笑,脸上却不露丝毫,也不去揭破缪筠,只说,“如此,这酒就名‘司空娇’。” “啊?”缪筠一时没听明白。 “用以昭示大司空家,有一个美娇娘啊。”高君琰笑得戏谑顽皮,捏着缪筠的雪腮。 “皇上,你好坏,拿臣妾打趣!” 缪筠撒着娇捶打高君琰的胸,高君琰顺势搂她入怀,宽衣解带。 庆生不知何时退了出去。 高君琰常用来办公的坐榻上,两具人体滚成一团。喘息声声中,香艳弥漫…… “你刚才说,如果你做的菜全是朕想要的,朕就要答应你一个要求,什么要求?” 云停雨歇,高君琰问倚在怀里的缪筠。 缪筠眼前再次闪现刚才看见的,扶日可汗的那封书信。丹凤眼中划过一丝阴毒。 ~ 第二十九章 缪筠的计 南方的雪如此没趣,只下了半日,第二天就全融了,根本看不出曾下过一场雪。 这样的雪,让沁水更怀念北国故乡。在未央宫后苑里逛了一圈,冬天里也没有什么景致,沁水闷闷地回到了椒房殿。 禁闭在未央宫快有大半年了吧,她终于腻烦得快要受不了。她又不怎喜欢看书,也没有琴棋书画之类的爱好,这日子打发起来可真的是难啊。 要是过去在北卫,这样的季节,此刻应该在芳德宫后苑跟下人们打雪仗了。 一瞬间,对故乡的思念如沸水般翻涌在心房。 恹恹地歪在铺着白貂坐褥的榻上,沁水对身旁侍女说,“给本宫拿一本书,不拘什么书。” 实在是无聊啊,不管什么书,姑且瞎看一气打发时间吧。 “娘娘,奴婢给你拿。”玉蝉越众而出,很主动地率先跑向紫檀木雕花的书架。 玉蝉随手拿了一本书,来到沁水榻边跪下,双手呈上。 沁水接过书的时候,感觉有一个小小的纸团滑入自己手心。 沁水心中一惊,但不动声色地将纸团紧紧攥在手里。 她装模作样地看了两页书,打了两个哈欠,说道,“本宫困了,你们都下去吧。” 等殿中人等散尽后,她才摊开手掌,拿出那个小纸团,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求单独召见,有机密禀告。[.超多好看小说]” 沁水眼睛骤然睁大,捏着纸条发了一会儿愣,然后果断地下榻,将纸条扔进了炭火熊熊的铜炉中。 用过晚膳后,沁水故意问玉蝉,“今日你给本宫挑的那一本《玉台新咏》很是有趣,怎么你倒对诗赋很懂?” “叫娘娘笑话了,奴婢识字不多,实在是随手乱挑的。”玉蝉垂首答道。 “随手乱挑都能找到这么好看的书,看来你这小丫头挺有缘法,以后你就专门负责给本宫伺候笔墨吧。”沁水笑道,“本宫此刻诗兴大发,想写点什么。本宫写诗最烦有人在旁,你们都退下去吧,独玉蝉留下,给本宫铺纸磨墨。” “是。”玉蝉心中暗赞沁水聪明,如此不着痕迹地单独留下了她。如果刻意地遣散众人只留她,肯定会引起怀疑的。 玉蝉上前铺纸研墨,其余人退下去的时候,沁水还故意用兴致勃勃的语调,对玉蝉说:“玉蝉,借你的缘法,但愿本宫今日能做一首好诗!” 偷眼看着人都散尽了,寝殿内只余明湛湛的烛光和暖融融的火光,沁水命玉蝉去掩好门,放下织锦帷幔。 “你说吧,什么机密?”沁水执笔摆出欲写诗的样子。 玉蝉也低头磨着墨,低低说,“未央宫中尽是眼线,皇后娘娘可知?” “本宫当然知道,否则那日太后也不能及时赶到。”沁水了然一笑。 “除了太后的眼线,还有其他各宫室的眼线,以及皇上的眼线。” “这我知道。”沁水蘸饱了墨,却不下笔,托腮笑看玉蝉,“那么玉蝉,你是谁的眼线呢?” 玉蝉心中又是一赞,好聪明的主子。她抬目,坦率地看着沁水,“娘娘慧眼,玉蝉是淑景宫的眼线。” “哦,缪贤妃的人啊。”沁水口气悠然,似乎既不意外,也不在乎,自顾自低头,用饱蘸墨水的笔在雪白的天台藤纸上,一笔一笔划着。 玉蝉这个位置看不清沁水在写什么,她定定瞧着沁水,佩服她的镇定从容。 “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你何罪之有?说吧,缪贤妃有何事要你跟我说?” “这个奴婢也不清楚,贤妃娘娘只说,皇上向色目国求救兵,色目国答应发兵,但有一个条件。皇后娘娘若欲救色目国王子,请移驾到淑景宫与贤妃商议。” 沁水本来漫不经心在纸上画着,闻言手猛地一抖。 这番话其实说得隐晦,但是沁水何等聪明,一听就明白。扶日可汗提出的条件必是,要赫图这个人从世上消失。 色目国虽然横跨大漠,但是与中原强国不同,并不是一个中央集权的国家,而是草原各部族的联盟。 扶日可汗没有儿子,为了安抚部族,从疏勒族下面的一个部落挑选了一位继承人。 疏勒族分为“阿耶部”与“尔萨部”。扶日可汗是阿耶部的人,而赫图则来自尔萨部。 将赫图立为继承人后,扶日对赫图极为不满,但是因为赫图背后有尔萨部的支持,扶日不能轻易杀他。 所幸的是,赫图竟然为了追求一个女人而游荡不归,羁留于他国,沦为人质。 扶日求之不得,正好可以借高君琰的手,干掉赫图。尔萨部也不会因此怪到自己头上,以致叛乱。 沁水虽然不清楚这背后的利害关系,但却知道,扶日一直想干掉赫图。所以,现在缪筠一说,她立刻就想到,赫图有性命之危。 腊八那日进香,在灵光寺大悲院,赫图与自己的情形,想必缪筠也看出来了。所以,知道自己会在意赫图的安危。 只是,缪筠为什么要替自己救赫图,缪筠一定有交易条件,一定是要自己为她做什么。 于是沁水问玉蝉,“缪贤妃还说了什么?是不是要本宫为她做什么?” “娘娘,奴婢只知道带话,此外一概不知。缪贤妃多余的话,一个字也没有透露。” “缪贤妃让本宫到淑景宫去商议,但是本宫不能自由出入未央宫。而未央宫中又有太后和皇上的眼线。” “这个,贤妃已经全部替娘娘想好了。”玉蝉靠近沁水,将缪贤妃的谋划低低禀告,这时,她看见沁水刚才一直在纸上画的,竟然是皇上的画像。 沁水画技生疏,但是那浓墨染就的剑眉星目,还是非常形象的。 “除夕之夜……”沁水听着玉蝉在耳畔的低语,嘴里喃喃重复。 除夕之夜终于到了。 往常在北卫,每个除夕都是在雪夜中度过。 和北方不同,在南楚,沁水度过了第一个没有雪的年关。 她拖了一张绿沉漆长案,到窗边,爬上去,将脸贴在琉璃窗上,望着外面苍茫的暮色,灰蒙蒙的天空。 辰哥哥……这是你在吴越国过的第三个新年了吧?什么时候,我们才可以回到卫国,一起过年? 辰哥哥,今生今世,若能与你在一起,沁水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泪水,无声无息沿着秀丽哀伤的小脸,滑下。 “皇后娘娘,您可以入席了。” 听到宫女恭恭敬敬报上的这句话,沁水明白,行动就要开始了。 ~ 第三十章 初恋之【疏勒舞】 萧羽御驾亲征之后,余太后曾经建议封锁未央宫,以沁水牵制萧羽。高君琰没有同意,认为用沁水牵制萧羽,根本没用。 于是,未央宫并未增设重兵把守,所用的侍卫,依旧是与六宫相同的寻常规制。 由于沁水的禁足还未解除,未央宫在除夕夜格外冷清。于是沁水建议,由她坐庄,在未央宫中自己摆宴,所有宫中侍女、内监,都要出席,大家一起吃年饭,一起过年。 席上,沁水不断地劝酒,还故作疯疯癫癫地跟侍女、内监们划酒拳。 沁水自小好酒而无量,但是划酒拳却是个高手。她于琴棋书画之类的才艺都不精擅,但是在猜拳、博戏(赌博)方面,都极有天赋,上手就熟。 见皇后居然放下身价,跟下人们混在一起猜拳斗酒,阖宫上下闹得更欢。宫门外值夜的禁卫军,因为是除夕,听见宫中喧闹成一团,也不以为奇。 皇上这时更不会来。按照礼制,皇上白日大宴群臣,夜间则要与太后以及六宫嫔妃,共享家宴。 这样闹了大半夜,沁水才让玉蝉把蒙汗药下在汤水和酒水里。 如果一开始就下蒙汗药,只怕引起未央宫外的侍卫怀疑,因为除夕夜,宫里不可能那么安静的。 此刻,未央宫中一片东倒西歪、寂然无声,宫外侍卫也不会奇怪,想来是大家伙都已经醉倒了。 未央宫后苑有一个小门,这座门外是没有侍卫的,就连巡夜的禁卫军也少见,因为这座小门隐于竹林花丛间,通常是不开的。 玉蝉早就偷了小门的钥匙,领着沁水出了后苑,顺着一带花丛曲径,来到淑景宫。 这时前去侍宴的缪贤妃还未回宫,玉蝉将沁水带到一个偏殿,“娘娘你先在此处等等吧。” 沁水看见房中有坐榻,铺着厚软光滑、颜色纯白、如冰似玉的貂皮褥,便坐了上去。 她是很不喜欢屁股垫脚跟的坐姿,但是这种跪坐的姿势是最符合礼仪的,此刻在外人面前,她也只好很端庄地跪坐着,静候。 玉蝉又唤人来给沁水生了个火炉,让她取暖。 沁水望着鎏金铜炉里跳动的火苗,纤眉拧得紧紧的,脸上的表情被闪动不定的火光,映得忽明忽暗。她的心跳,也有些不整齐,忽快忽慢,很是不安。 倒是没等多久,就听见殿外有人声喧哗,应该是缪贤妃的辇驾回宫了。 沁水一颗心提起来,站起身,从榻上下来。刚走到门口,玉蝉跑进来,神色有些慌乱,“娘娘,不好了,皇上也来了。” “啊?除夕夜皇上在这里过?”她脱口问出这一句后,突然想起来,按照规矩,除夕夜皇帝应该是在皇后处过夜的。问题是自己禁足了,那皇上当然应该在位份最高的缪贤妃处过夜。 如此一想,她问道:“那今夜没法商量搭救色目王子了?” “刚才贤妃偷偷传下话来,让娘娘你在此侯着,等她将皇上灌醉后就过来。皇上临幸贤妃,一般都在玉华殿。不会到此处来。” 缪贤妃的淑景宫,规制堪与皇后的未央宫比肩。宫内格局很大,玉华殿是寝殿。与沁水此刻所在的冷香阁,还有一段距离。 沁水闷闷地坐回榻上,无奈地等着。[] 她是一定要救赫图的,尽管不知道缪贤妃会有何对策,但是沁水一定要试一试,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 这样想着,生性好动、最讨厌长坐的她,咬咬牙忍着,等了下去。 不久,玉蝉进来,托盘里放着白瓷茶碗,“娘娘,喝一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虽然殿中生了火,但毕竟是隆冬时节,坐着一动不动,双手冰凉。于是沁水接过茶碗,两手捧着,顿时有热气传入掌中,舒服极了。 她一壁暖着手,一壁慢慢地喝茶。 在她苦等的时候,玉华殿内笙歌渐起。 高君琰今日喝了不少酒,白日大宴群臣,晚间皇室家宴。 若不是余太后吃了点海鲜,突然肚子不适,提前离席。高君琰在众妃轮流敬酒下,说不定真会倒下。 酒意熏熏间,他看缪筠的目光不由得迷离,“阿筠,给朕跳一支舞吧,许久不看你跳舞了,朕亲自为你击节。” 上次缪筠做的夜宵全部中了高君琰的心意,高君琰答应满足她一个要求,缪筠提出的就是除夕夜到自己宫里来留宿。 缪筠的预谋已经万事具备,却没想到高君琰会心血来潮地要看舞蹈,不由心中微急。但也不便推辞,也顾不上换装,就这样翩然舞起来。 因为是除夕,淑景宫各处彩灯高挂。玉华殿内,也多了几盏大红琉璃宫灯,在深阔的大殿内铺展开霞光般的澹澹光晕。 红霞蒸腾般的彩光中,高君琰穿黑色的锦袍,领、襟、袖口镶着异常华丽的赤黄色龙纹。两边腰间垂下长长组玉佩,是极其罕有的古青玉,长长的两串迤逦至足,宛如流动的水色。而他衣服上流丽漫卷的龙纹,映着粼粼玉光,宛如蛟龙在水中翻腾。 这样的服饰,衬得他的身形格外高峻魁伟。斜倚凭几,醉眼迷离,身姿疏放,以玉箸敲打着大金爵,发出珠落玉盘般清脆悦耳的声响,伴随着缪筠舞蹈的节奏,泠泠回荡在夜深宁静的大殿。 因为要跳舞,缪筠脱下外面的厚重礼服,只穿里面一条胭脂色绣桃枝的绫锦长裙。 随着高君琰击打出的节拍,她旋舞成一片烟霞般的光,舞姿轻盈,腰肢细软,抛袖折步,展袂回裙,如彩云冉冉,似粉蝶翩翩。 一曲将尽的时候,她袖甩裙飞,飘落到高君琰案前,如狂风吹弯的细柳,慢慢仰低,跪下,裙幅迤逦铺展成一大片云霞。脸却向高君琰仰着,媚眼如丝,波光流转,勾魂摄魄。 高君琰定定看着她,黑湛湛如墨玉的眸子里,摇曳着遥远而凄凉的光,仿佛有什么美好而又伤感的记忆浮上了心头。 揽过缪筠的细腰,高君琰用最悲伤深情的语调,带着酒后浓浓的醉意,在她耳畔问,“阿筠,你会跳疏勒舞吗?给朕跳一支吧。” 疏勒舞…… 一代舞蹈国手的缪筠怎会不知,但她明丽的红唇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皇上,疏勒舞是胡姬跳的,舞姿不雅,我们大家闺秀不许学的。” 她的话音未落,腰间一阵剧痛,腰肢几乎要断掉,不由痛呼出声,“皇上――” 高君琰眼神蓦地暴戾邪虐,铁钳般有力的手捏着缪筠腰肢,“今夜朕要看疏勒舞,你给朕跳。” “臣妾真的不会。”缪筠心中有恨意如烈火灼烧,然而腰间被捏得痛楚难忍,只得有气无力地说。 长叹一声,高君琰放开了缪筠,侧过头去,端起酒爵,却许久停杯不喝。眼里倏然泛起一层泪水,缓缓滑落,滴入杯中,溅起一圈圈涟漪。 缪筠刚才跳舞的时候就一直在观察,但是没想到高君琰看她跳舞看得如此专心,这杯酒是一点没动。此刻见高君琰端起酒杯,她的眼中亮光一闪。 但是高君琰又将酒爵放下了,转过脸来,微眯的双眼流转着深深醉意。随着酒意,心中有往事如海潮般层层卷来,冲激得心房剧痛。他怔忡了片刻,蓦地说,“阿筠,朕给你讲个故事。” 缪筠自嫁给高君琰,从没见过他喝醉,这还是第一次。据说醉酒的人话多,她不由颦起秀眉,惦记着冷香阁的沁水,暗暗着急。 “皇上要不要先喝一点醒酒汤,然后慢慢讲?”缪筠媚笑嫣然,款语相劝。 她见高君琰恐怕已经喝不下酒了,便想了另一招,只需交待心腹在醒酒汤中下药,也是一样的。 谁知高君琰伸出大手,卡住缪筠脖颈,怒声,“你以为朕醉了?朕没醉!你给朕闭嘴,听朕说,不许打岔!” 缪筠被卡得喉头一阵翻涌,泪水顿时涌出。她见过男人发酒疯,知道男人在醉酒的时候不可理喻,所以也不敢再硬劝。 且等他一边说,再一边设法吧。缪筠心中想,但愿此时未央宫那边不要出状况,那么这边什么时候成事都不要紧。 ~ 第三十一章 初恋之【弄错郎】 淅淅沥沥的雨幕,宛如晶莹的珠帘,从灰蒙蒙的天空,坠落到秋意萧瑟的庭院。[.超多好看小说] “高君琰——” 夫子喊到他名字的时候,他正托着腮,歪着头,看着窗外的潇潇秋雨。风雨中残菊的花枝轻轻摇曳,把幽冷的芳香散发到濛濛烟雨中。 “高君琰!” 夫子又喊了两遍。 “啊?”他嗖地一下坐直,托腮的手啪地落在案上,嘴张大得下巴都要掉了,那样子就像是被吓了一大跳,要多傻有多傻。 高家的孩子和朱家的孩子们,都齐齐转过脑袋盯着他,等着看他的笑话。 高寒朗被皇帝猜忌,流放到此处,娶了当地豪强朱其钧的千金。朱其钧在此地差不多是一手遮天的人物,高寒朗靠着岳父的财力和人脉,结交了一批贤才俊彦。 朱夫人给高寒朗生了四个儿子。高寒朗对夫人也是尊重得很,只纳了一房小妾,叫做余思燕。 余思燕也生了一个儿子,就是高君琰。 “你又发呆了,啊!”夫子怒气冲冲。 “弟子一直在很认真地听讲啊。”他很委屈地辩解,眉头拧得紧紧的,鼓着腮帮。 “好,那老夫问你,武姜为何不喜欢郑庄公,而要扶立小儿子叔段。”夫子用戒尺敲打着书案,摇头晃脑地问。 他一听,原来还在讲春秋啊。他今年十七岁,七年前就在母亲辅导下把四书五经、孙子周易都读得烂熟了。 不过,母亲都是悄悄教他,一再叮嘱他,不许让任何人知道。 他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脸上突然涌现一阵兴奋,举手说,“这个弟子知道,因为郑庄公满身都是毛,所以武姜喜欢小儿子,不喜欢他。” 堂上爆发一阵大笑。高家和朱家的孩子们都笑得前仰后合,他们都知道,高君琰一定会给出匪夷所思的答案。他因此经常被夫子责骂,每次提问,高君琰都能把夫子气得半死。 果真,夫子气得长须直颤,用戒尺狠狠敲打书案,“老夫刚讲完,你就答错,不是走神了是什么,还要狡辩!” 高君琰一副无辜状,“夫子啊,弟子哪里答错了?还望夫子教诲。” 夫子忍着气,尽量耐心地引导,“你且往郑庄公名讳上想,答案就出来了。” 高君琰抓着后脑勺,皱紧了眉,一副苦思冥想的痛苦状,“郑庄公,庄……”他眼睛一亮,兴奋地拍着几案,“庄,不就是毛桩子?弟子没错啊,就是毛的意思嘛,毛人一个嘛,怎么会招女人喜欢?” 夫子已经无语了,他早就听说高家的小儿子有些傻,但没想到,关于谥号他说了这么多次了,他还是记不住。没办法,夫子只好再次解释:“郑庄公是他的谥号,他的名字叫做‘寤生’。寤生,就是倒着出生。武姜生他的时候难产,所以认为他克母,这才偏心小儿子叔段。你给我记好了,听到没有!” 高君琰闷声听着,突然冒出一句,“就是因为毛太多,所以才难产嘛。” 夫子气得扬袖一指门外,“夫子说话,弟子不许顶撞!你给我出去,到雨中去反思!” “是,夫子。”高君琰以手加额,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起身老老实实走到外面雨里。 夫子盯着他走出去,不知道为什么,高君琰的样子越恭敬,夫子反而越气愤。 站在雨中,背向授课的大堂,望着庭院里飘飞在雨中的黄叶。任雨丝滑过脸庞,一道清傲的笑绽开在少年俊美的脸上。 哼,迂夫子,只知道四书五经。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读野史的时候,看到过记载,郑庄公和叔段,一个丑,一个俊。据说郑庄公满身是毛,而叔段,就是诗经中《叔于田》的原型。你讲《叔于田》这首诗时,训诂出那么多经义,殊不知,这就是一首简单的,赞美英俊男子的诗篇。 秋雨潇潇,庭院里一片白雾茫茫。淋得久了,高君琰的紫色锦袍渐渐洇了水渍,衣袂越来越滞重。 终于下课了,高君琰的次兄高君昊一冲而出,拧起高君琰,把他拖到一个泥塘边,摁倒在地,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一次次摁进泥塘里,怒骂,“你小子不想活了?你他娘的说谁满身是毛?” 高君琰心中有怒火狂烧,但他谨记母亲的话,千万不要跟四个哥哥争锋,不论什么时候,都要示弱,都不要招惹四个哥哥,也不要抢去四个哥哥的风头。 其实他知道自己的武功,早就超越了四个哥哥,但他一直假装孱弱。就这样,装出毫无还手之力的样子,任由高君昊把他一次次摁进泥塘,喝下不少泥水。 后来还是大哥高君宇走过来,拉开高君昊,“你这是作甚!五弟不过是无心的一句,你难道不知道他说话没头没脑的?” 高君昊在被拉开以前,不甘地狠狠踹了高君琰一脚,“老子总觉得这小子是装傻!” 高君琰一动不动趴在泥塘里,等高君宇和高君昊都走开了,才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雨越下越大,很快冲干净了脸上的泥迹,他“呸呸”吐了两口嘴里的泥水。一手端肘,另一手托下巴,坐在那里,仰脸看着天空里不断坠落的大颗雨滴,自言自语:“原来你浑身是毛啊,难怪心里不平。算了,不跟你计较,谁让我比你长得好看。” 他一跳而起,甩甩头,叉着腰,自顾自地笑了。再仰头看着后院的高墙,心中一念闪过,“反正夫子讲书没劲,这几日父亲不在家,我且到江州去逛逛。” 高家所在是江州治下的一个郡,宛城郡。对于宛城郡的人,能去一次江州,就好比是村里人进了城。 他像个小乞丐,一路流浪到江州。到了江州,才用藏在怀里的玉佩,买了一身新衣。清素如霜的白色丝袍,白檀扇骨绘烟云山川图的折扇,飘逸如丝的银白束发带,衬得剑眉星目更加英挺明亮,俨然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就这样在江州城逛妓院,玩赌坊,终于把钱都花光了。 但也没舍得卖这一身行头,毕竟,没有这身行头,去妓院没人接待,去赌坊不准进门。所以,他宁可挨饿。 如此,饿了三天有余,终于再也受不了。 怎么办,只好偷了。 他来到江州城最繁华的大街,游游荡荡,寻找机会。 一家豪华大客栈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一个小厮抱着包袱站在马车下面,模样年轻,看上去比高君琰还小,不会超过十五岁。那孩子眉眼间没有一丝精明,一看就是个老实头。 高君琰摇着折扇踱过去,笑呵呵,“小哥,怎么抱着包袱站在大街边,若是遇到劫财的,岂不危险?” 小厮一脸焦灼,不时向大街张望,“我家将军准备住店,刚下马车,突然看见一个人,极像杀过他拜把兄弟的凶手,就追了上去,现在还没回来。” “哦……”高君琰恍然大悟地点头,堆起一脸真挚纯善的笑容,“那你也不能在这里傻站着,先进客栈去把房间要了吧。你这包袱里有钱吧?” “将军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了。”小厮毫无机心地说。他看见高君琰英姿俊挺,顿生好感。 全部家当?高君琰心中涌起狂喜,脸上却依旧善意地笑,“那就好,你赶紧进客栈去把房间预订了。这时节住店的人极多,晚一步都怕没有好房了。” 小厮一听有理,连连点头,“大哥你说得是,幸亏你提醒。” 他跟着高君琰走进客栈大堂,来到柜台要房间。跟掌柜谈妥后,掌柜要他登记姓名,高君琰折扇一收,殷勤地说,“我来替你拿包袱。” 小厮想都没想,就把包袱交给高君琰。然后专心致志地趴在柜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家主人的姓名和官职。 等他登记完毕,转过头来,一下子怔住了。 那位大哥已经踪影全无。 小厮着急地问掌柜,“刚才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大哥呢?” 掌柜正在跟另一个来反应客栈服务不周的顾客理论,压根就没注意到什么大哥,不耐烦地摆手,“不知道!” “他刚才还在这里啊,长得很俊的一个大哥哥,穿一身白袍,手里摇着一把扇子!”小厮急得快要哭了,一壁说着,一壁转着头满堂找,“将军的全部家当都在他手里啊,将军回来会杀了我的!” 小厮焦急哭喊的时候,高君琰早就溜出了客栈,转入了一道小巷中。他顺着小巷窜到一家大院的后门,这里看来常年不开,无人出入。 他这才放心大胆地坐下来,将包袱在膝盖上打开。 哟,不少的银两嘛,还有官印,还有一张绢帕,高君琰拿着帕子在鼻子底下深深一嗅,“哦哟,是女人的。嘿,好个风流都尉……” 官印上刻有姓名,夏语晖。也有职位,禹城都尉。禹城,也是江州治下的一个郡。 “啪——” 突然一张烫金的请柬掉落下来,高君琰拾起来,看见上面的烫金大字:“淮南王府。”(古代的烫金请柬与今时不同,一般是用金箔) 他的眼睛霎时闪闪发亮,兴奋之下,把请柬当折扇,在手里啪啪地扇着,“嘿,正好,我饿了三天了,就凭这个到淮南王府混吃混喝去。但愿淮南王没见过这个都尉。就算被发现是冒充的,我也有办法逃出来,哼哼……” ~ 第三十二章 初恋之【红颜劫】 淮南王府夜宴。[] 食案上,玉盘金碗,琼盏瑶觥。水陆并陈,珍馐罗列。 大堂上,宾客如云,烛火通明。笙歌递奏,乐声鼎沸。 饿了三天的高君琰,整张脸差不多都埋到食案上。只管大吃海喝。他很庆幸没有被发现,他是冒充的禹城都尉夏语晖。 呼噜呼噜狂吃了一气,空得发痛的肚子总算舒服些,这时,他才抬起头来扫视了一眼大堂。 堂上歌舞正酣。一队身着翠绿长袖舞裙的舞姬,正在袅娜而舞。长长的水袖如天际流云般翻飞,婉转俯仰,流风回雪,宛如游龙娇凤,又如柔柳拂水。 高君琰拈着唇上粘的假胡须,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饿了几天的肚子,再次发出尚未满足的咕咕声。 于是他低下头,继续扫荡食案上的食物,顾不上观看堂上的轻歌曼舞。 正大快朵颐,耳畔幽幽荡起一丝鬼魅般的旋律。 这声丝弦之音仿佛一缕幽灵,带着魅惑而邪异的力量,由耳朵钻入了灵魂,搅动得人分外不安。 不知为何,高君琰举箸的手停在半空,停止了嘴里的咀嚼,心跳扑通扑通地加快。 他含着满嘴的饭菜,抬目望去。 那一队翠衣长袖的舞女,突然如碧水间涌起的一个潮头,聚拢于一处。(.无弹窗广告)以优美的姿势不动了。 然后,随着那一缕诡美妖异的旋律,翠衣舞姬们冉冉散开,犹如九天云开,不知何时,她们中间多了一个红衣舞姬。 随着红衣舞姬的现身,满堂霎时宁静,一切声音仿佛在转瞬间如退潮般远去。所有交头接耳的宾客都屏息凝气,直勾勾地盯着大堂中央的红衣女子。 红衣女子本来是盘坐在地上,随着音乐,她妖娆地扭动着站起来,如一条蜷缩的蛇,缓缓地伸展开来。 这才看清,她蒙着大红薄绡的面纱,虽然望不见面目,但从她的穿着来看,应当是一个胡姬。 只穿一件大红锦缎的小抹胸,紧紧绕胸一圈,勾勒出形状美极的双.峰。 艳红色的长裙从肚脐下面,松松荡荡地垂落于地。露出纤细而柔韧的腰肢,那腰就像水蛇一样,极其柔软而有韧性,不停地扭动着。小小的肚脐露在外面,像一枚洁净而晶莹的泉眼,随着她的扭动散发出无限的诱惑。 她的双手起初一直举在头顶,宛如柔软的柳枝一般蟠曲交缠,随着音乐翻着花式。干净而秀美的腋窝也露在外面,泛着灯烛的光晕,挑战在座男宾客的欲望极限。 然后,她的手缓缓地顺着身体曲线下滑,堂上发出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那是多么妖娆而诱人的曲线,在如花影摇曳般动荡的舞姿中,展示无疑。 高君琰也看得眼睛发直,翻涌在肚腹中的食欲,完全被另一种欲.望代替。身体的某处,灼热坚硬得像烙铁。 一曲舞罢,在座的一位长史举杯,“王爷把自己的禁脔都用来取悦众人了,可见王爷对在座各位的重视。来,为感激王爷一片心意,诸位满饮此爵!” 舞姬们徐徐退下去了,堂上还是一片沉寂,在座的男嘉宾们都还在各自平息焚身的欲.火。 长史一席话后,这些宾客才回过神来,纷纷举杯敬淮南王。然后,又纷纷交头接耳。 “这么说,刚才那个胡姬,就是传说中王爷出巨资为她开.苞,又为她赎身的那个?” “哟,果然是王爷的禁脔,虽然让她献舞,但却蒙了面纱,不让别人看她的脸。” “据说那胡姬有勾魂摄魄的美貌。胡汉混血本就姿色过人,据说这名胡姬,更是美得惊人。” …… 高君琰呆呆听着耳边的议论声声,将刚才一直含在嘴里的一口菜,囫囵吞下。噎得脖子一梗一梗的,却歪着脑袋,啧啧叹息,“可惜啊,可惜,没看到她的脸,该是何等的美人啊……” 在座嘉宾都在长史的提议下,举起酒爵敬了淮南王一杯。 淮南王刘炆拈着花白的胡须,得意地笑着,满饮了一爵酒。然而,他那双酒色迷离的昏花老眼,却在饮酒的一瞬间,蓦地掠起冰冷锐利的锋芒,射向坐席间一位儒生打扮的中年男子。 那位男子是享誉南汉的鸿儒,目前的太子太傅。在朝中任的官职为宗正,是南汉皇帝的心腹宠臣。名叫张奕。 张奕与淮南王刘炆,不合已久。一则,刘炆早年随南汉开国皇帝,金戈铁马得天下,是武夫一个。而张奕则是靠着所谓的皓首穷经得到皇帝重用。 刘炆这样的浴血沙场之人,自然看不起张奕这样靠嘴皮子爬上高位的人。 二则,南汉立国之后,刘炆被封为淮南王,裂土建藩,以江州为中心,治下十二个郡县都是刘炆的食邑。权势赫赫。 身为刘炆堂兄的南汉皇帝,怕刘炆坐大,一直猜忌刘炆。 刘炆几次被人陷害,不断有人告他谋反,他很明白,这些告他谋反的人,八成就是受意于皇上。 刘炆几番死里逃生之后,为了自保,开始沉溺酒色。到弄花台去,付了一笔令人咋舌的巨资,买了一名叫做媚烟的胡姬的初.夜。这还不算,之后,还用比开.苞费更巨的巨资,给媚烟赎身。 这创下了弄花台十年间给阿姑赎身的最高价。 但就是这样,南汉皇帝还要猜忌刘炆。最近又将削藩的事,提上日程。而力主削藩的,就有这个张奕。 此番张奕奉圣旨来地方巡视,其实就是借机来刺探刘炆。 而刘炆也很清楚,因此,他有意要刁难刁难张奕,呵呵笑道,“伯颜,难道此酒未合尊意?孤见你一滴未饮。” 刘炆叫的是张奕的字,伯颜,故意用亲昵的口气。 张奕倨傲地双手摁于膝上,面无表情地答:“除了会亲访友,奕从不在关系生疏的人家饮酒。” “伯颜此话差矣。”刘炆拈着胡须大笑,“孤与伯颜,过去关系生疏,但从今日起,只要伯颜给孤面子,饮下此爵,孤将视伯颜为知交,从此以后肝胆相照。如何?” 张奕依旧摇首,眼里有轻蔑而挑衅的光,看着刘炆,“奕不善饮酒,恕不能从命。” 刘炆笑容微微凝滞,慢慢眯上了眼睛。他是南汉开国皇帝的亲侄儿,早年随着开国皇帝转战天下。如今为了避嫌,装出沉溺酒色的样子。但是那目光间偶尔闪出的寒光,依稀还有当年横扫千军的凶猛残暴。 “伯颜,如果孤让自己心爱的侍婢给你侑酒,你给不给孤这个面子?”刘炆嘴角的皱纹拉扯成一个冷戾的笑容。 ~ 第三十三章 初恋之【血中花】 张奕显然对这个建议很意外,微微扬了扬眉,“奕不善饮酒,就算有美姬侑酒,奕也滴酒不沾。” 刘炆不理他,侧首,“唤月好来。” 不久,浅青色窄袖衣、描金团花桃红裙的月好,娉娉婷婷进来了。 “贱妾参见王爷。”声音如新莺出谷般好听。 刘炆温和地微笑着对她说,“月好,你去给孤左手边第一席的张奕张大人劝酒,务必让他喝下面前的酒,否则,孤要你拿脑袋来赎过。” 月好脸色一变,但看王爷和颜悦色,以为王爷只是吓吓她,继而又笑了,盈盈道:“是,妾身必不辱王爷之命。” 她婀娜多姿地走过去,在张奕案前跪下,捧起大金爵,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她殷勤地将酒一直捧到张奕鼻端下,漾开一脸娇媚至极的笑,“请张大人满饮此爵。” 张奕冷笑一声,端坐不动,连眼皮都没垂下看一眼月好。 “张大人给妾身一个面子嘛。” 如此叫人骨头都要酥掉的娇声软语,然而,张奕纹丝不动,面色如冰。 刘炆鹰隼般的眼目中爆起一簇簇寒焰,最近几年沉溺酒色而变得昏黄的老眼,蓦然间焕发当年驰骋疆场的暴烈,喝道,“月好有负孤命,来人,砍了她的头!” “砰——”月好手中的金爵落地,酒水四溅。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刘炆,吓得全身都瘫软了。 很快上来两名卫士,手起剑落,几乎在宾客们都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一颗美艳的头颅就滚落于大堂中,鲜血飞溅。 堂下,那些刚刚退下,但还未散去的舞姬们,都掩唇发出惊呼,一个个花容惨白。 所有宾客都被吓得瑟瑟发抖。 只有高君琰,嘴角勾着一抹淡漠的笑,看着这血腥一幕。心里想,刘炆这是在示威呢,目前朝廷准备削藩,刘炆这是在警告朝廷,我的雄风不减当年,艳姬美妾我都可以不在乎,只要你敢削藩,我就敢造反。 对眼前一幕不动声色的,除了刘炆,高君琰,还有一个,就是当事人张奕。 他斜着眼,嘴角带着嘲讽的笑意,看着那倒在地上的无头身躯,心想,你想威胁朝廷干员?哼,好啊,这削藩,本来皇上还在犹豫,只在于我这次回去的报告而定。现在,我一定要力谏皇上削藩,哼哼! 你就算起兵,也成不了事,你以为你还是当年,独率千骑、夜袭敌营、斩首十万的那个龙威虎猛的刘炆? 你老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纵欲过度,早就被掏空了。你看你才五十六岁,就已经满头残雪,满面皱纹了。 这样想着,那具艳尸已经被拖下去了。很快,另一个浓妆艳抹的美姬出现在面前。 和第一个劝酒的不同,这一个劝酒的,浑身都在发抖,抖得几乎连酒爵都拿不住。满面的脂粉都掩饰不住脸色的惨白恐惧。 她勉强举起了酒爵,声音里带了哭腔,娇艳的脸因恐惧而扭曲,看上去真是莺愁燕惨,花娇柳怜,格外叫人心生怜爱。 然而,张奕不为所动,仍旧是滴酒未进。[] 同样,这名侍婢也被斩于大堂。 接下来,刘炆又从刚才那队舞女中随意点了几个女子。 府中舞姬众多,被他宠幸过,并且能被他记住姓名的,只是其中少部分。此刻,那些不受宠的舞姬反而庆幸了,因为想不起名字,她们逃过了一劫。 而刘炆喊出的,都是心里任意想起的某个名字。在某个欲.望.横.流的夜晚,被他任意压.在.身.下发泄欲.望的一团娇肉。模糊的面孔,千篇一律的好身材…… 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的大堂上,渐渐血流遍地,腥气弥漫。 高君琰用指头拨了拨上唇的假胡须,嘀咕道:“娘的,来享受盛宴,却眼见这么多美色横尸,当真晦气。传说刘炆家里有姬妾上千,看来传闻不假。难怪他不在乎。” 刘炆的正妃对刘炆沉溺美色,并不干涉,只要不生出孩子来威胁她和世子,其它的她一概不管。所以,她只管给所有美姬灌红花水。只要红花水一关过了,任是刘炆宠一个美姬宠到无法无天,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刘炆,因为已经有了六个儿子,所以最近几年买进府里的姬妾,都被王妃灌了红花水,他也袖手不管。 这样,刘炆一连斩了八个美姬,而那爵酒,还是没法令张奕喝下去。 八个美姬的尸身从堂上拖下来,从眼前拖过去,殷红的血迹蜿蜒成粗大的红色蟒蛇。八颗美艳的头颅,装在一个箩筐里,带下去。 高君琰暗暗惊佩,“这个张奕,虽然是个儒生出生,但是心够狠够硬。难怪皇帝重视他,怕也是个当权臣的料子。” 正在想着,蓦地一个声音,从大堂的台阶下,传上来,“王爷,请让妾身试试,妾身保证能让张大人喝下那爵酒。” 随着这个悦耳动听的声音,人们看见刚才跳最热辣的那支舞的胡姬,走上堂来,跪下。 “媚烟,这里没你的事,你给孤下去。”斩了八个姬妾还稳坐泰山的刘炆,此刻却有些失控的愤怒。 刚才他从那一队舞姬里点了四个,那都是他偶然想起来的名字。 可是媚烟,难道她不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她的名么? 自她进府这一年,他对她的宠爱难道她都没感觉到? 思及此,刘炆不禁恼怒欲狂,“媚烟,孤让你下去,听见没有!” 但是媚烟跪在地上,抬起面纱遮住的脸,声音仍旧那么平和而优美,“王爷,你不用担心媚烟,请让媚烟试试,媚烟有办法让张大人喝下酒。” 说着,目光向张奕投去。 那双媚眼流转过来的瞬间,张奕有一秒钟的失魂。但他很快镇定,心变得更冷更硬:哼,知道你是最美的舞姬,深得刘炆宠爱。就算你是西施再世,昭君返魂,我今天也绝不会喝下这酒。 一想到要面对传说中刘炆府里最美的女人,张奕更加燃起了斗志。他知道,如果自己连这个女人的面子都能拂却,那才算是最后的胜利。 “阿筠,你来猜猜,她会怎么做?如果是你,你会用什么办法让张大人喝下那杯酒?” 故事讲到这里,高君琰据案而坐的身姿,微微直起,朦胧的醉眼,因着刻骨铭心的回忆,而荡漾着深情如海的波澜。 缪筠被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吸引,差点忘了今晚的阴谋。此刻,才突然有些回神。 她端起一碗醒酒汤,“皇上,你先喝汤,然后臣妾再回答你。” 高君琰淹没在往事的洪流中,心情激荡,醉意愈深,眼前的灯光都朦胧成一片红雾。想也没想,接过缪筠呈上的醒酒汤,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喝下去后,只觉浓浓的醉意在体内急剧地旋转起来,旋转成无数个漩涡,身体仿佛在大海的波涛中浮浮沉沉…… 但是,下面有某个地方,猛烈地膨胀起来。灼热而强大,积蓄了狂暴的力量,只想喷涌出来…… 摇摇晃晃地跟着阿筠走入内室,耳边听不清楚,仿佛是阿筠在说,她要去换衣服,叫自己稍后。 但是岩浆般沸腾的欲.望几乎不允许他等片刻。 模糊的视线中,隐隐约约看见软红罗帐里躺着一具雪白的肉体。 走上前去,撩开罗帐,刹那间,两道紫色的光华,自那双又大又长、微微上挑的美目,投映到自己脸上。 顿时,一股锥心刺骨的疼痛,在体内肆虐开来。 他凄怆地喊:“媚烟——” (本章参考了西晋石崇的历史故事,但有创新。)~ 第三十四章 初恋之【永难忘】 沁水醒来的时候,只觉头痛欲裂,脑子里一片迷蒙,一时之间,什么也没法思考。 就这样茫然地张着双目,望着殿顶。 周围是浓稠的黑暗,只有微弱的烛影,忽近忽远地幽幽摇曳。 空白苍茫的意识,被身体某处尖锐的痛感,慢慢唤醒。 痛…… 是哪里,这么痛,灼热的痛…… 沁水浑身剧烈一颤,为什么,她竟然感觉下.体疼痛难忍? 冰冷的惊恐宛如一道闪电穿越了身体。 一下子,所有的意识和记忆像退下去的潮水,疾速地冲涌上来。 她想起来了,她在缪贤妃的殿中喝了一杯茶,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此刻她在哪里? 她翻身坐起,惶惶然转头四顾。 一个人影从暗处浮出,“皇后娘娘。” 是玉蝉。 沁水疯了一样扑下去,揪住玉蝉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撕咬怒骂,“说!缪筠对我做了什么!缪筠对我做了什么!” 玉蝉任她踢打撕咬,她凄厉的声音回荡在深夜寂静的寝殿。 未央宫还没有人醒来,被药蒙倒的她们要天色将明时才会醒。 此刻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也是最冷的时分,殿内没有生火。又冷又暗的寝殿,好像把人埋在了坟墓里。 无尽的痛惜与凄楚,犹如海底火山爆发时的波涛,一阵阵地冲涌着她。 彻骨的寒意,裹挟着沉重的黑暗,吞没了她。 她突然全身无力地放开了玉蝉,坐倒在榻上,双手掩面,放声大哭,“辰哥哥——” 玉蝉惊骇地望着她,据缪贤妃说,那位色目国王子是皇后的意中人。而那天,她亲眼看见皇后画皇帝的画像,神情痴醉。 怎么此刻,她嘴里倒好像在呼唤另一个人? 玉蝉鼓起勇气说,“娘娘不要伤心了,贤妃娘娘说,此事只要你不向任何人张扬,她便替你救出色目国王子。” 沁水从双手里抬起珠泪纷纷的脸,“我是失身给皇上了吧?缪筠为何要这么做?是因为慈航道长的那句预言?” “具体奴婢也不清楚。”玉蝉低下头说,在她看来此事也是诡异得很。首先,缪贤妃明知慈航道长是活神仙,言出必验。既然慈航道长说了,帝后结合会有血光之灾,那么,缪贤妃这样做,很明显就是要置皇上于死地嘛。 “缪筠与皇上有仇?”沁水继续问。 “奴婢真的不清楚。”玉蝉实话实说。 “为什么不选择其它方式?譬如下毒、暗杀?她就不怕太后追究起来?” “贤妃娘娘说,只要你不向任何人透露,太后不会知道。贤妃娘娘给皇上下了一种药,是一种很特别的春.药。据说服了这药,不管与谁共度,都会产生幻觉,以为是与自己最心爱的人。” 沁水流着泪,凄凉地笑了,“倒是一种好药,缪筠怎么不给我服用?” 这时,玉蝉从袖中摸出一张纸,呈上去。 沁水就着昏暗的烛光一看,纸上写着营救赫图的详尽计划。 玉蝉在一旁说,“贤妃娘娘说了,皇后若是觉得此法可行,就请签上自己的名讳,盖上皇后印玺。” 沁水冷笑,“好个缪筠,果然精明。以此封堵我的嘴,就算慈航道长算错了,皇帝安然无恙,缪筠的阴谋也不会败露。” 玉蝉深垂头颈,嘴角边含一丝淡若无形的浅笑。 “缪筠的意思,只要我不说出昨晚之事,她便为我救色目王子。问题是,我如何知道色目王子获救了?” “贤妃娘娘说,皇后天资聪颖,这种事情,可以从皇上那里打听。” “皇上?”沁水泛起一个嘲讽而冷酷的笑意,“若那慈航道长当真能掐会算,皇上不是没几天可活了吗?” 霍然间,她想起什么似的,声音有些发抖,“这血光之灾,是指皇上一个人,还是也包括我?” 玉蝉微微一惊,“啊?这个,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奴婢帮你问问贤妃吧?” “不行啊,我不能死!” 她不能死,要死也要死到吴越国去,死到辰哥哥怀里。 忽然,她侧过头,似在倾听,“什么声音?” “回禀娘娘,外面下雪籽了。” 一粒粒小小的雪籽打在琉璃窗上,发出咔嚓嚓的声音,仿佛什么在裂开。那声音,竟像是心碎的声音。 在北方,沁水常见的是鹅毛大雪,很少遇见南方这种小雪籽。一时之间,只觉难以言说的凄凉,随着这咔咔的声音,点点滴滴溅落在心上。 “你下去吧。”沁水的声音悲伤到无力。 她抱膝坐在烛光微弱的幽暗里,静静听着细细碎碎的雪籽打在窗上,眼前蓦地浮现那日…… 寒日照耀着茫茫雪野,天地间一片刺目的莹白,辰哥哥高大伟岸的身形,立于这片璀璨的莹光中,迎着烈烈寒风。浅麦色的肌肤好像金子一般发出淡淡的光辉,精瘦坚实的胸大肌和八块腹肌,宛如千锤百炼的金砖。[.超多好看小说]远远看去,整个人俊美如天神。 为了她,他毫不犹豫地扑通跪倒在雪地里…… 想起那一幕,冰凉的泪水无声无息沿着她的面颊流下,几乎在同时,下面也有冰凉的液体在流淌。 她知道那是什么,难言的羞辱与痛楚,撕扯着心扉。 她苦苦留着完璧之身,就是为了得到那种极致的幸福。被自己最爱的男人刺穿,为自己最爱的男人疼痛流血,那样的幸福。 可是,那样的幸福,再也不会有了。 以后不管能否证明他们有无血缘关系,她都不能给他第一次了…… 在沁水独自伤心饮泣的时候,在淑景宫,缪贤妃的寝殿,另一个当事人,还在沉睡。 烛焰昏昏,熏香袅袅。铜漏悠长,画屏幽凉。 缪筠侧过脸,望着身侧呼呼大睡的男人,撑起身子,仔细地看他,眼中燃起一簇簇仇恨的火焰。 恍惚中又回到那一日,路过父母的房间,听见父亲说,皇帝给他衣带诏(古代皇帝给大臣的密旨),说是要在高寒朗的葬礼上,一举铲除高氏全族。 父亲那时的职位是散骑常侍,是南汉皇帝的近臣。 父亲对母亲说,他若是去向高氏一族告密,那么,缪氏对于高氏夺取皇位就有拥立之功,将来的富贵不可限量。 母亲说,那你赶紧去联系高家。 父亲却说,不急,让我好好想想。因为高寒朗死了,高寒朗的五个儿子,都觊觎家族的继承权。与其让高氏全家都知道,不如只告诉高寒朗其中一个儿子,那么自己的功劳将会更大。 父母正在商议,突然听到外面的脚步声。父亲冲出来,发现了缪筠,勃然大怒,立刻命人将缪筠锁到闺房里,严加看守,不许外出。 那几日是缪筠最难熬的时光,短短几日,就好像在烈火中灼烤,在滚油中煎熬。 几天后,缪筠终于放出来了,而最重要的政变已经发生。她的父亲缪远,选择扶持的对象,是高家的小儿子高君琰。 高君琰以过人的魄力与手段,一举铲除了刘氏埋伏在高氏送葬途中的兵力,并且带兵入宫,软禁了刘敕,另立了一个小皇帝刘豫。 而缪筠的情郎,废帝刘敕的心腹,年轻的禁卫军统领,苏世南。死于那场政变。 苏郎……都说慈航道长是神仙般的人物,言出必验,百算百灵。他算出高君琰若与皇后结合,会起血光之灾。连太后都对此笃信不疑,不仅将皇后软禁,而且严加看防,不准皇帝去未央宫。 既然如此,苏郎,我冒险为你一试。如果真有血光之灾,那么,苏郎,你大仇得报,在泉下将瞑目了吧? 苏郎…… 想到自己青梅竹马的情郎,缪筠艳丽娇媚的脸上,缓缓滑下两行凄美的泪水。 沙沙的细雪渐渐停了。晨光熹微,残烛摇曳,玉炉烟断。 听见身旁微微的窸窣声,缪筠知道他醒了。 果然,一只粗糙的大手习惯性地伸过来,探进她绣着红梅花瓣的白绸睡裙,沿着她滑腻柔嫩的肌肤,缓缓抚摸。 渐渐的,身旁的喘息声变得粗重急迫,热热地喷在缪筠颈边,而那只游走在身上、给肌肤带来微疼摩擦的大手,也开始滑向最隐秘的地带。 缪筠惊异而厌恶,没想到药力那么强,他竟然还要? “媚烟……” 她听见他在呼唤,声音低沉而深情。 她脸上泛起冷笑,看来果真是药力尚存。那药据说会让人在燃起极强欲.火的同时,将面前的交合对象看成自己心底最爱的那个人。 她转过头,正对上他半开半闭、如梦如幻的眼眸,乌黑浓密的长睫,如泼墨般映着晨光,轻轻颤动着迷离的情.欲。 她不想跟他做,身体有本能的厌恶,用手拍打他的脸:“皇上,皇上,你醒醒!你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她用力地摇动他,捏他的脸颊,在他耳畔大声呼喊。 而他已经在冲动下,翻上了她的身体,突然就在一瞬间,他迷蒙的眼睛,蓦地睁大,目光凝滞在她脸上,良久。 这不是媚烟…… 原来又是梦一场…… 缪筠在他身下娇笑,“皇上,把昨晚的故事讲完吧,臣妾一晚上都在惦记着呢。” 从胸臆间发出深长的叹息,他从她身上下来。平躺在她身侧,许久无语。 她感到他深藏心底的哀伤与思念,正像潮水一般从他的身上漫延过来,连她都要被淹没。 她忽然就有难以抑制的好奇与嫉妒,尽管她因为情郎之死,恨毒了眼前这个男人。 但是这个比她的苏郎更俊美的男子,这个取代了南汉、摆脱了北卫的一代雄主,这个常以批阅奏章打发良宵的勤政皇帝——究竟那个女子做了什么,竟让他对六宫妃嫔都可有可无,唯独在心中珍藏着一个低贱的舞姬? “朕讲到哪里了?”他问。微带沙哑的低沉声音里,散发着浓浓的凄楚与伤感。 “皇上昨晚讲到,那位叫做媚烟的舞姬,主动要求由她来劝张大人喝下那杯酒。然后皇上要臣妾猜,她用了什么办法。臣妾胡乱猜测了一通,却发现陛下你已经睡过去了,根本没听见臣妾说什么。”缪筠撅起她最引以为豪的嘴唇。她的嘴唇极小,极饱满,天然带着微微撅起的形状。所以她撅嘴的样子,最是娇媚诱人。 然而高君琰望着面前娇媚扭动着的樱唇,倏地涌上说不出的恍惚与凄凉。 完全不同的相貌啊。媚烟……他的媚烟…… 不知为何,他竟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尽管相处的时间那样短,但她眼睛的形状,眼珠的颜色,嘴唇的线条,皮肤的透明度,都深深烙在他的心间。纵观六宫,他再也找不出比她更美的女人。 有了她的容颜,镂刻在心间,几乎成了他的一种标准。每每遇到佳丽,他总会用烙在心底的那张脸去对比,然后心中暗思,唉,还是没有我的媚烟漂亮…… “皇上,快说啊,臣妾迫不及待了!”缪筠撒着娇催促。 刀片般的薄唇扬起,高君琰伤感地笑了,“阿筠,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又来问这个了。缪筠忽然就有种失落,她带着愠怒,冷笑着说,“臣妾愚笨,不知道该怎么做。” “阿筠,如果是你,既然淮南王没有点到你的名字,你根本就不会主动站出来,对不对?”高君琰盯着她,眼底闪动着一星轻蔑与残酷。 缪筠被他眼里冷酷无情的光芒刺得有些不适,别开脸,闷闷不乐地说,“臣妾猜,那个媚烟,无非是仗着自己有倾国之姿,自以为那个张大人会被她的美色震住,从而卖她的面子喝下那爵酒,对不对? 或者还有个办法。皇上你不是说她的疏勒舞跳得极好吗,臣妾虽不会跳,但见过,那舞蹈能令男人失魂丧魄。她必定是跟张大人打赌,她再献一支舞,如果张大人被舞蹈燃起了欲望,就喝下那爵酒。臣妾猜得对不对?” 高君琰静静地听着缪筠微带嫉妒的话音,然后,慢慢地摇头。 “阿筠,你说的都不对。你绝对想不到她会怎么做。让朕来告诉你吧。” 他眼里涌起深深的爱意,那爱意中饱含着钦佩与欣赏,那是缪筠从未见过的眼神,他从来没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六宫妃嫔。 她心里忽然就有冰冷的嘲笑:哼,六宫妃嫔极尽所能地争宠,殊不知你们的皇帝,心底最爱的,是一个低贱的舞姬…… ~ 第三十五章 王者归来【萧辰回国】 缪筠写在纸上呈给沁水的,是一份很详尽的援救赫图的计划。 该计划的步骤是这样。 缪筠的哥哥缪杰,在朝中任殿前司马。缪杰有两个总角之交(发小的意思),从小就常在一起玩。一个是缪筠的情郎,苏世南。他已经死在高氏夺权的那次政变了。还有一个是虎贲中郎将,侯礼达。 侯礼达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缪家的丫鬟青鸾,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但是后来,侯礼达迫于母命,娶了她人为妻,只能纳青鸾为妾。侯礼达曾许诺过娶青鸾为正妻,现在情郎变卦,她一气之下,拒绝侯礼达的纳妾请求,跟着小姐进宫,准备一辈子服侍小姐,终身不嫁。 而这次,高君琰调派去监管赫图的禁卫里,就有侯礼达。侯礼达和洪效贤,各领五百人轮班换防。 缪筠派心腹侍女青鸾,出宫替她办事。青鸾趁着侯礼达值班的时候,到赫图关押地去,假装与侯礼达叙旧,然后主动提出为侯礼达做一顿饭菜。 侯礼达一直对青鸾抱愧,而且自青鸾进宫,他就相思成灾。是以,这样的殷勤,他又怎会拒绝。 青鸾却把蒙汗药掺在酒食中,然后很热情地招呼侯礼达手下的兵士们都来尝尝自己的手艺。 自家将军的心上人主动邀请,这些士兵们自然不好意思拒绝。 把包括侯礼达在内的所有守卫都蒙倒后,青鸾带着赫图到了一家专门面向胡商的客栈。这家客栈的幕后财东,其实就是司空缪远。 青鸾把赫图带到这家客栈后,把缪筠的手书交给掌柜。书中说赫图是一个犯了事的胡商,让掌柜帮忙藏匿一下。 因为是自家小姐相求,掌柜满口应承。 青鸾让赫图改装易容,凌晨就跟着一队回国的胡商,出了京城。 而这时,侯礼达和他的士兵们还没醒来。等赫图逃跑的消息传到高君琰耳中,赫图都已经离开京城几百里了。等搜索令和通缉令下发的时候,赫图早已不知所踪。 赫图逃走了,高君琰当然很生气。这下子,没法向扶日可汗交待了,那么抵御北卫的这场战争,只能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了。 但是,很快,令高君琰吃惊的战报到了。 没有收到赫图首级的扶日可汗,居然仍旧出兵北卫。并且,令人震惊的是,北卫毗邻色目国的那些州郡,竟然毫无抵御之力,在大漠铁蹄下一溃千里。 据说是因为,那些州郡的兵马全都被北卫天后调走,调到了北卫与吴越国毗邻的州郡。 北卫天帝临行前,将国政全权交付天后。而天后这次大幅调兵的理由是,接到谍者传讯,吴越国的萧辰欲趁天帝不在,兴师回国窃夺神器。 高君琰面对这些匪夷所思的战报,蹙眉思索了很久。这位天后阿姐,好像是在帮自己父亲,谋夺自己夫君的江山。她这样做是为何?她已经身为天后,权倾北卫天下,如果坐江山的,从夫君变成父亲,她就会降级为公主。她何必这样? 还有,她说萧辰要趁萧羽御驾亲征,兴兵回国夺位。这说法,究竟是真是假,是她为自己引进大漠骑兵找的借口,还是果有此事? 高君琰那双和萧辰一模一样的浓黑剑眉,也像萧辰经常做的那样,紧紧皱成一个结,宛如两把利剑拧绞在一起。 他中指轻敲龙案,习惯性地抚着下巴,陷入沉思。 如果是他,会怎么做? 正义的做法,是赶紧到南楚来救驾。目前萧羽四路大军,水军一路已经全军覆没,陆路也已经败了两支,只有萧羽銮驾所在的中军,尚未受重创。 如果他是萧辰,他会来救驾吗? 乌黑的剑眉很快高高扬起,高君琰嘴唇一撇,勾起一抹阴鸷狠绝的冷笑:如果他是萧辰,他会如天后预料的那样,趁着皇帝出征,回国夺位! 舒雅和高君琰都没有算错。 萧辰在北卫一直都留有耳目,他一得到萧羽率领八十万大军出征的消息,就知道,卫国境内必然空虚。于是他向吴越王借兵二十万,加上他自己原先的七万兵马,就这样杀向北卫。 吴越王当然愿意扶立萧辰,因为他的女儿南康公主,是萧辰的正妻。加上吴越国世子与萧辰是拜把子的兄弟,在父皇面前力谏出兵助萧辰夺位。 由于事先得到天后懿旨,北卫东南边境各州郡都有准备。吴越国进入北卫,第一个最大的州是豫州。豫州治下有七个郡县,尽管事先有备,但萧辰一入境就如猛虎下山,很快攻占其中五个郡县。 豫州太守正在火烧眉毛,从西部边境调来的兵马到了。他大喜间,决定主动出击,如果死守城池,根本不可能抵得住萧辰首战告捷后的旺盛士气。 派出去的探马很快回报,萧辰的大军已经从宝昌郡出发,目前正在离豫州一百里的一处长溪之南扎营,逐水扎营,一般都是为了解决士卒的煮饭饮水问题。 豫州太守立刻计上心头。 与此同时,萧辰大营。饱饮溪水之后的士兵们,正在埋锅造饭。一缕缕炊烟从营地袅袅升起。 春日午后的阳光普照大地,一顶顶营帐和一面面大旗,在春风中如海涛般猎猎翻卷,旌旗上绣着的“晋王辰”几个大字,在艳艳春阳下闪烁着耀眼的金光。 远远的,有附近州县的百姓来溪涧汲水。照理说,这附近正在开战,百姓应该逃难才是,怎么还敢来汲水。 而他们恰恰是因为知道晋王的部队在这里,才来的。 晋王,是萧辰以前在北卫的封号,此番入境夺位,依旧拉起这面大旗。虽然三年过去了,这面大旗的号召力和感染力还是一如当年。 老百姓都知道,他们的晋王,是一代贤王,兵马过处,秋毫无犯。攻城拔寨,从不屠民。所以,他们才敢来晋王的营地附近转悠。 果然,晋王治下的士兵,对百姓不仅不加侵凌。而且,正在饮水的士兵们,看见有平民来汲水,立刻散开,让老百姓先使用溪水。 百姓们见此,更加感动肺腑,都望着那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光、赫赫飞扬的旗帜。“晋王辰”三个绣金大字照耀得他们几乎流泪,纷纷交口称赞:“晋王当年为我们卫国捍卫疆土,浴血沙场,后来却蒙冤受屈,被妖妃陷害,被迫流亡他国。妖妃的儿子即位后,竟然也受制于妖后,牝鸡司晨,女祸乱国。现在,妖后引入外族,侵占我国大好河山。幸好晋王回来了,只要晋王在,我们卫国绝不会沦陷!” 老百姓们都想观望晋王的风采,于是汲水之后也不离去,在营外徘徊。但很快就有人出来告知他们,赶紧离开,恐怕将有一场恶战,各位父老,还请奔走相告,晋王为救国难而来,绝不会侵犯黎民百姓!各位父老可以相安勿扰! 萧辰倒不是摆架子,不愿与百姓想见。实在是情况紧急。若出去亲民,只怕贻误战机。 因为探马来报,在溪涧之北发现敌军。 萧辰仍旧是习惯性地深锁剑眉,盘问了侦骑几句,就迅速对敌情作了判断。下令,勿撤营帐,勿拔大旗,部队立刻集结,向东南方向撤退。 萧辰自己的七万旧部,都知道自家殿下用兵神出鬼没,是以均无异议。 但是吴越国的将领,都对此令感到纳闷。既然探马说了,北边的敌军不过几千人,且看上去队形甚是不整。只消全军扑上,一阵冲杀,必定杀他个片甲不留。我军自进入卫国,一路凯歌高奏,正是趁锐冲杀的好时候,怎么反而怯敌而退? 萧辰没有跟部下解释那么多,只把冷沉沉的目光,如一把寒刃般从将领们脸上缓缓拖过去。 吴越国的将领们在这样威严而寒冷的目光下,都不寒而栗,不敢多言,依命而行。 ~ 第三十六章 辰雅之战(1) 牧京,宫城,德阳殿东堂。[.超多好看小说] 这里以前是萧羽的办公处,萧羽御驾亲征后,将国内大权悉数交予舒雅,此处便成了舒雅的办公处。 镶金嵌玉的大型豪华坐榻上,天后舒雅穿水红色绣木芙蓉的大袖连裳,金黄银泥飞云帔帛从坐榻长长迤逦到地上,宛如云霞从天际垂落于地。 那张五官立体而分明的美艳脸庞,布满了怒色。 阶下,跪着她最心腹的几个重臣。尚书左丞邵松,廷尉李思贤,大司农左千愚,车骑将军薛奉先。 尚书台是最高行政部门,尚书台的首脑,原先是尚书令,在卫宣帝后期,一直是沈如湄的父亲任尚书令。 舒雅与萧羽二圣临朝的时候,舒雅曾建议,尚书令权力过大,取消尚书令,而把尚书台的首脑变成两个,分别叫尚书右丞与尚书左丞。以此达到分权的目的。 当时,在任命两个尚书丞的时候,舒雅和萧羽各自用了一个人选。邵松能被任命为尚书左丞,完全是舒雅一手拔擢,所以一直都是舒雅的头号心腹。 铲除兰氏的时候,审理兰氏一案的人选,很让萧羽头痛。因为萧羽那时对朝政不熟,不知道朝中哪些是兰氏党羽,担心错选了兰氏的人来审案,为兰氏开脱。 舒雅与兰韶云云雨情浓时,曾经旁敲侧击地设套,从兰韶云那里搞清楚了,哪些是兰氏党羽,哪些是坚定的反兰一党。 其中廷尉李思贤,就是舒雅举荐给萧羽的反兰一党,所以,此人也是舒雅的心腹重臣。 军队最高统领,分别是骠骑大将军和车骑大将军。骠骑大将军郑恺泰是萧羽的人,已经被萧羽带着御驾亲征去了。 车骑大将军薛奉先是舒雅一手从下级军官提拔上来的,是舒雅最心腹的爱将,上次送沁水出嫁的,就是他。 现在,舒雅独掌一国大权,最堪信任的就是这四个人。 那双美丽而威严的紫色眼睛,扫视了四人一圈后,慢慢地控制了刚才的怒气,叹口气说,“你们应该比我更了解萧辰那个大反贼。这个豫州太守,怎么能如此愚蠢?他难道不知道,他能想出的诡计,萧辰都能识破吗?他以为,人家十六岁就转战天下的军神,会被他一个科举出生的太守算计?真是太可笑了!” 舒雅痛心疾首的攥着一张战报,那张战报都快要被她在急怒中揉烂。 战报上,详细叙述了那场战争的过程。原来,豫州太守派了一部分羸弱之师在萧辰大营的溪涧北面,故意摆阵诱敌,只等萧辰来攻,然后伏兵大起。 谁知,诱敌之兵鼓噪了半日,也不见萧辰来攻。 后面的伏兵埋伏了半日,也不见萧辰入伏。 大伙都焦躁不堪。 派出去的探马都说萧辰安营不动。 一番辛苦,却计策落空。狂躁而愤怒的大军,只等太守一声令下,怒潮般向萧辰的大营攻去。 谁知是一座空营,豫州兵马更加恼怒欲狂,哪里还有理智停下来判断。就这样沿着萧辰撤军的路线,一路追过去。谁知,在经过一片长草地时,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这支兵马几乎是豫州的主力,这下萧辰攻打豫州就变得易如反掌,并且趁胜把豫州治下的几个郡县都攻了下来。 然后,旁边的几个州都纷纷投降。 将揉得变形的战报,愤愤丢到一边。舒雅又拿起一份公文,出示给几位心腹臣僚。 与刚才谈论战况时的震怒不同,此刻,那双紫色的眼睛,泛起了嘲讽与桀骜的光。 原来,萧辰在进军的同时,派出游骑深入卫国腹地,往各个城池射入檄书。 书中要点主要有。 其一,有叶凌风的弟子签名画押作证,萧羽是叶凌风的儿子。祸国妖妃兰素星,勾结奸夫叶凌风,谋害卫宣帝,企图以叶凌风的儿子,取代真龙血脉。 关于这点,檄文中用的措辞是“前有吕代嬴,牛代马。今有叶代萧。” 吕代嬴,是指赵姬怀着吕不韦的孩子嫁给异人,生下嬴政,即后来的秦始皇。 牛代马,是指东晋开国帝王司马睿,据说他的母亲曾跟一个姓牛的男人私通,生下了他。 “吕代嬴,牛代马,叶代萧。哼哼。”看到这里,舒雅嘴角勾起冷冽的嘲讽,“好你个萧辰,为了夺位,如此污蔑你的亲哥哥。羽,你当年为这样的弟弟万里驰马相救,可真是值得!” 檄文的第二条,直指天后。说舒雅其实就是当年刺杀卫宣帝的紫瞳。 檄文中说,扶日可汗早有野心夺占北卫天下,所以当年就派女儿潜入北卫境内,以密报南朝军情为名,进入晋王萧辰帐中,偷窃晋王随身玉佩。后来又设法混入宫中,谋刺皇帝,下到掖廷诏狱。陷害栽赃晋王,挑拨皇室父子关系,引起北卫大乱,色目国军队趁机入境。 当年使卫宣帝相信紫瞳确实是萧辰的人,最重要的证据,便是那枚伏羲玉佩。那是萧辰生母霍清漪留下的“遗物”,萧辰随身佩戴从不取下。 看到这里,舒雅又是一声凄楚的冷笑,“萧辰,那枚玉佩是我偷的吗?是你赠我的!我来向你禀告南朝军机,你却趁机占有我,然后还要纳我为侧妃,所以赠我玉佩,让我回京之后,到你府上去找你的正妃何氏,以此为信物。 好个‘胡人乘衅间构,以紫瞳女,色.诱于辰,谋刺于君,乱君之圣听,陷辰于不义。’! 萧辰,那晚是你扯掉我的衣服,是你的手伸到我身上来乱摸,是你在占有我,而不是我投怀送抱。后来起兵谋反,也是你自己做的决定。倒变成我色.诱于你,陷你于不义了?” 舒雅就是紫瞳,这事刚开始被兰氏瞒着,后来兰氏倒了,萧羽和兰韶云也不约而同地瞒着。 这个宫闱秘闻,在民间无人知道。此番檄文一发,举国轰动。 舒雅为平定民心,召集自己带来陪嫁的疏勒侍女,许诺加封其在大漠的亲属,鼓励她们中站出一个来牺牲。 悬赏一出,果真有好几个疏勒侍女,愿意领赏。 其中有一个,本来也是大漠王庭的贵族之女,家族因参与某部落谋反,被扶日下在死牢。她大声嚎哭,请求舒雅选她,只要能赦免家族的罪名,重新恢复贵族的头衔。 舒雅最终选了她,对民间宣称她就是当年的紫瞳,如今从掖廷诏狱提出来,推出午门斩首。 萧辰的檄文还有最要害的一条,就是自居正义。宣称自己是来救国,以免国土陷没于于色目国铁蹄。 “胡人以妖后乱我江山,致社稷沦胥,宗庙坠毁,百姓涂炭。晋王辰兴义师,光复河山,驱除胡虏。” “来日必斩妖后之头,以祭我西部为胡马践踏之河山,为胡人凌虐之庶民。” 舒雅看到此,紫色眼睛里迸射出狂傲而凄厉的光,“好啊,萧辰,咱们最后看看,到底是你斩我这个妖后的头,还是我斩你这个大反贼的头!” 舒雅刚刚结束与心腹重臣们的商谈,就有探马带来好消息,扶日可汗又攻陷四座城池,正在向牧京进发。 脸上绽开寒意四散的冷艳笑容,舒雅咬牙切齿道,“萧辰,这次我不会再对你留情。上次救你,是因为你长得像夏郎。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连夏郎的相貌都记不清了。对于我,曾经的爱早已荡然无存。现在,这个世上,我只会爱一个男人,我的父汗!” ~ 第三十七章 辰雅之战(2) 舒雅斩了那个冒充紫瞳的疏勒侍女后,紧接着也传旨全国,诏旨中条条针对萧辰的檄文。 其一,诏书中指斥萧辰“为窃神器,造谣谤君”。指出萧羽是当年卫宣帝亲立的储君,是合法帝王。宫中也有彤史和籍册可以证明萧羽是卫宣帝的亲生儿子。 萧辰才是乱臣贼子,为夺得储位,不惜以乱.伦手段,勾结卫宣帝最宠信的沁水公主。并借沁水,以美色进于卫宣帝,伺机刺杀。此事当年卫宣帝就已经下旨定罪,萧辰不仅不服罪,还起兵造反,以子犯父,以臣犯君。 兵败被擒后,萧辰又勾结江湖门派,在押送朝廷的途中,被救逃亡。当时,卫宣帝亲自下旨,全国通缉大反贼萧辰。 后来萧羽即位,圣德齐天,赦免其弟的谋反大罪,并且召其回国效力。萧辰却不顾先人宗庙,不顾手足情谊,拒绝返国,在吴越国邀买人心,培植党羽,积蓄力量,阴图篡逆。 其二,对于色目国军队入境之事,舒雅的诏书中解释说,色目国与北卫当年有互不攻伐、世结盟好的国书。国书中曾有一条,说的是,其中一国若有兵灾,另一国必出兵相救。 所以,扶日可汗是领兵来救北卫的,以免北卫皇权正统被乱臣贼子篡夺。 萧辰在大帐中翻看这份诏书时,薄唇边浮动着淡淡的冷笑。 他的目光落于诏书末尾那枚天后玺印,不知为何,他眼睛看着印,眼前却浮现那双紫色的眼睛。 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双只看一眼,就会终生难忘的眼睛。 他想起那双眼睛在看自己时,浮现的爱与恨交织冲撞的光芒。 她喜欢他,但是又恨他。 这个谜,他一直都没有搞清楚。 而这一次,他一定要把事情弄明白。 凝思之际,一名副将入帐禀告:“启禀殿下,妖后派她的心腹爱将,车骑将军薛奉先,领兵二十万,已经开到前方云州。” 萧辰冷峻的脸色未有丝毫变化,只镇定地下令:“传令各将,升帐议事。” 一幅巨大的帛图挂在大帐中央,萧辰高大魁伟的身形,巍巍立于图前,向帐下将领们进行军事部署。 仍旧是习惯性的拧紧眉峰,仍旧是习惯性的面色冷酷,仍旧是习惯性的语言简洁。 因为连战连捷,那些起初不服的吴越国将军们,都在他雪山冰峰般的威势下,大气都不敢出。 这副帛图,是萧辰亲手所绘。他闭着眼睛,都可以详尽地勾勒出母国的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沟涧。 他十六岁从军,十八岁第一次带兵,走过北卫境内大大小小的野水城郭,川原峰峦。 他自幼性格沉闷,寡言,冷漠。行在路上,别人嘻嘻哈哈说笑的时候,他那一双猎鹰般锐利的眼睛,却在默默地观察。凡是走过的路,他都能够记下其中微小的细节。每次打仗前,他都能做到对于地形,了如指掌。 修长有力的手点住帛图上的某处,萧辰低沉但是清晰浑厚的声音,一字字灌入帐中各将领耳中,“其一,我军势如破竹,一路攻城取邑,就地取粮,无粮草之忧。如此形势下,薛奉先必不会死守城池。 其二,上次沁水公主出嫁,我帮助世子抢婚,曾与薛奉先交手,此人勇武冒进,擅冲杀,不擅守城。 因此,我料薛奉先必来袭我。 诸位请看,我们现在在路州。路州治下有五个郡,薛奉先应该会直取路州而来,因为辎重粮草以及中军大帐都在此处。 杜放,你领一万人马到这条路边的山丘地带设伏。 蒋昕,你赶紧去赤谷郡,通知驻守在那里的吴将军,从虎山插过去,切断薛奉先的归路。 莫将军,你领两万去攻云州,薛奉先若出击,云州必然空虚。 ……” 这番调兵遣将的时候,说到了“沁水公主”。当着这么多将士,他的神情语调没有丝毫变化,用一贯冷峻简洁的语气一带而过。 然而,唇齿间吐出这个心爱的名字时,他刚冷的心间蓦地如春风拂过冰原,荡起一脉脉难以抑制的柔情。[.超多好看小说] 沁水……我若夺位称帝,第一步就是攻打南楚,夺你回来! 自带兵入境,连战连捷,他曾经无数次在夜里,思念着心爱的女人,自灵海深处发出这样的呼唤。 薛奉先的大军中伏后,武艺高强的薛将军,逃脱一死,纵马奔逃,但是很快被萧辰事先安排的人马截住。拼死力战,再次逃跑,好不容易跑回云州大本营,才知道云州也已经陷没,云州治下的郡县全都投降了。 薛奉先脑海里翻腾着那双紫色的眼睛,想起那个容貌绝美的女人,在一次偶然的阅兵中,发现了自己。把自己从最下级的小卒,提拔到车骑大将军,军衔中仅次于骠骑大将军的高位。 一时间,他只觉得痛苦、绝望与愧悔,如巨大的车轮般滚滚而来,将他压碎,压得根本站不起身。 他“呛——”地拔出佩剑,横剑向颈中抹去,四下喷溅的血光中,全都是那双又大又长、微微上挑的紫色美目,在凝望着他,一如那次阅兵式中,她久久落于他身上的目光…… 这次大捷之后,萧辰立刻叫来心腹爱将杜放,“杜将军,有一事要劳烦你亲自出马。此去牧京,最近的路就是从悬觚山一带过去。那是一处险隘,你速领一支兵马,先大军而行,务必全速占领此山。这段山脉易守难攻,若被敌军先占,我军只好绕道前往牧京。” 杜放很明白,目前虽然出师大捷,但是扶日可汗的大军也在一天天接近牧京。萧辰必须比扶日可汗先夺取京城,这样才能即位称尊,号令天下,然后才可集中力量,击溃扶日。 杜放领兵先去之后,没几日,率领中军前行的萧辰,就接到探马回报:悬觚山已经被妖后派了一名将领占领,安营扎寨。 萧辰正骑在骕骦马上,听见这一噩耗,脸色依旧冷峻如冰,那双刚铁般冷毅乌黑的眼睛,也未有一丝波动,只是拉着缰绳的手,微微紧了一下。 他心里不由得升腾起微带恨意的钦佩,那个妖女,果然厉害。她在宫里,大概也早已挂了北卫的山川图。也只有她那样善于用兵的女人,才能抢占这一先机。 手下将领们都心急如焚,策马围了过来,“殿下,如此我们只好绕道而行了。” “是啊,悬觚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绝非一天半月间就能攻下的。若我们耽搁在此,只怕京都将陷入胡虏的铁蹄。” “殿下,要不我们放弃京师,就以殿下目前占有的半壁江山,暂时择定一座城池为都城。殿下先登基坐殿,发布帝旨,号令全国,然后再徐图与扶日可汗抗争,慢慢将其赶出境内。届时,再迁回牧京不迟。” 听着部将们各陈己见,萧辰乌黑的剑眉沉沉地压下,只凝思了一瞬,眼神更加坚定冷酷,喊出一个名字:“卢振宇。” 卢振宇立刻下马,屈膝半跪于尘埃。 “你立刻随探马前往悬觚山,将敌军安营扎寨的形势,详尽地绘成图帛,然后赶回来给我。” “是,末将遵命。” 萧辰威严而冷冽地一声令下,“各位将军请归队,大军继续前行,不许耽搁。” 经过这几战的大捷,包括吴越国的将军们在内,都对萧辰有一种敬畏和信任。而且也习惯了他冷酷而简洁的行事风格,知道他外表严酷,但对部将都爱如手足,与兵士同甘共苦。每次战后,都亲自看望伤兵,接见立功将士。他虽然不苟言笑,但心细如发,对最下层的士卒几乎都能关怀到。 因此,所有将领都不再多言,跟着大军赶路。 卢振宇很快带着帛图回来,萧辰展开一看,冷凝的眉目间泛起了淡淡的笑意。 他料定那女人熟读兵书,知道占据险隘,但是毕竟缺乏实战经验。她从来没有到过卫国的这一带,仅凭一幅挂在深宫中的地图,是不可能作出准确判断的。 而她这次派来抢占悬觚山的将领,萧辰也已经打听清楚,此人本是禁卫军统领,没有到前线打过仗,并不一定熟悉这一带的地形。 萧辰当年曾随南征北战的父皇到过悬觚山,他是天生的军神,只到过一次的地方,都会如同绘图般印在脑海里。 所以,他赌的就是妖后君臣对地形的不熟和实战经验的缺乏。于是,他派了手下最擅于绘图与观察的卢振宇前去,带回来的帛图显示,妖后派出的将领,果然失误了。 安营扎寨后,萧辰将卢振宇绘制的那幅图挂在中军大帐,对下面列坐的将军们说道,“悬觚山脉,以悬觚山最为有名。敌军的中军大营,目前就扎营在此。但是你们看这边,有一座摩云峰,我当年随父皇攀登过,从摩云峰正好可以俯览悬觚山,敌军一切动向尽在目中。——裴炎泽!” “在!”裴将军出列。 “你率两千步兵先行,携带锣鼓,火箭,到摩云峰扎营。你半夜里从摩云峰的北坡攀登上去,以免被敌军发现。然后,每晚轮班换着,向悬觚山的敌营,发射火箭,并且金鼓齐鸣,摇旗呐喊。如此扰敌五夜。待敌军疲累不堪,我们在第五天半夜行动,他们将很难察觉。” “是!末将遵命!” “你们再看,敌人把军粮屯在这里,他们以为此处险峻,我们攀登不上去。我却知道这里有一条路。” 萧辰修长的手指点住一道山梁,“所以,我亲自领五千人,夜里寅时从这里登上去,专门负责烧毁粮仓。——蒋昕!” “末将在!” “你从我的侍卫队中挑选轻功高强的二十人,专门负责攀登到悬觚山顶峰,敌人的中军大营就依峰而建。此处树木繁茂,你只看我这边山头火起,就立即放火。” “是,末将遵命!” “陆将军!” “在!” “你率两万人在这边山坡的坡脚埋伏等候,只等看到有败溃的敌军逃下山,就将其阻截和歼灭……” “是!末将遵命!” …… ~ 第三十八章 辰雅之战(3) 萧辰大军胜利越过悬觚山,浩浩荡荡开到牧京来,这份战报呈到舒雅面前的时候,她正准备吃一点东西。 但是,那块刚刚送到嘴边的水晶凤糕又放下了。 旁边的心腹侍女见状,十分心疼。女主人每日每夜对着战报和地图沉思,彻夜不眠,茶饭不思。用膳都是马马虎虎,三两口就结束。 内侍总管张旭光为了让天后吃下一点东西,今日特意嘱咐了膳房做一种耗时耗力的精致点心,叫做水晶凤糕。用多种花蜜,揉进最精细最上等面粉和成,糕体莹白如水晶,上面还浮雕着龙飞凤翔的图案。 配上琉璃盏盛的莲藕羹,最是色味诱人。舒雅也不禁心动,拿起水晶凤糕,好奇地打量上面的龙凤交颈浮雕。 要多么巧的手,才能在这么小的一块面点上雕刻花纹,而且还是这么栩栩如生的龙凤纹。 那龙,如此威猛飞腾,那凤,如此夭矫柔美。凤紧紧地缠着龙,龙带着凤,穿行于浮云间,兴云作雨。 忽然就有难言的寂寞,流遍了身体。 舒雅唇际漾开一抹凄凉的笑。龙凤交合,本来是人间多么美好的事。可是她这一生,何时有过? 如果说她是凤,那么,本应是她的龙的那个男人,此刻在南楚被打得溃不成军。前几日她接到战报,萧羽的四路大军全线溃败。 之前,虽然有两路大军一出师就不利。但是萧羽所在的中军,依然是一路凯歌。 如今突然败得一溃千里,一来大约是因为高君琰采用了先打败另外三路,使得中路孤立无援,然后以合围之势直指中路的战略。 二来,大概也是萧羽得到了舒雅引入色目国大军的消息,伤心绝望之下,斗志全无。 是她害了他,但是,他从来就不是她心中的龙啊。她承认自己心硬,她想要的,是一个真正如龙在天的男人。 如果说,跟萧羽在一起也曾有过夫妻间的恩爱,那也是他用深情给予她的感动。 两年的夫妻生活,有过如这水晶凤糕上所雕刻的云雨吗? 龙与凤最紧密最热烈的交缠,兴起漫天弥地的狂风暴雨,有过吗? 也许萧羽那方面有过,她感觉得到,萧羽是很迷恋她的。[]但她,更多的是为了回报和感恩他。 就在这样思绪纷纷的时候,战报到了。 而她看了半晌才准备送入口的水晶凤糕,又放下了。 看着战报,她的脸色渐渐苍白,指尖微微地颤抖。几日没睡好而微微浮肿的眼睛,闪过一缕缕复杂的情绪。 萧辰…… 她又输给了他。 她输在没有实战经验。六岁以前,娘亲给父亲授课的时候,她也是学生之一,听娘亲讲孙子兵法、僚子兵法。 六岁到十二岁之间,寄养在堂舅家,在堂舅指导下,读了很多书。其中也有不少兵书。 她自以为是熟读兵书的,但是她没有实地打过仗。为了寻找夏郎,她第一次来到前线,在谢安世帐中待过一段时间。那是她唯一的一段军旅。 她知道仅凭一己之力,不可能抗衡萧辰。所以把希望都放在父亲身上,但是,扶日那边的战报没有给她带来希望。 大漠铁蹄竟被阻挡在昆州城外的鹿头关。昆州太守,一介书生,居然熟知兵法,智计百出。让势如破竹的大漠铁蹄,在此载了不小的跟头。 舒雅纤长的秀眉,深深地颦起,“这么说,父汗要赶到牧京来救我,至少还要一个多月。而萧辰离此,只有十来日路程了。我必须要坚守京城至少一个月,才有活命的转机。那个男人如此厉害,我能抵抗他一个月吗?我能吗?” 蓦地,萧辰檄文中的一句话,涌上脑海:“来日必斩妖后之头,以祭我西部为胡马践踏之河山,为胡人凌虐之庶民。” 想起这句话,舒雅的眉宇忽然就舒展开来,她的心烈烈地跳起来,全身的血液都奔流如沸,刹那间充满了斗志。 好吧,无论如何,我要扛住这一两个月。[.超多好看小说]萧辰,有本事就来斩我的头! 她侧头,吩咐张旭光,“备马,本宫要去练武场。” 宫中练武场是皇子们练习骑射的地方。此刻正是仲春的傍晚,斜阳遍洒,暖风融融。 七个“胡力郭”之中的一个,给舒雅牵马过来。 另外六个胡力郭,守卫在场边。 这匹神骏,名叫“飒露紫”。是西域名马,当年舒雅出嫁,扶日可汗赠送给女儿的。因为女儿有一双紫色的眼睛,扶日特意为她挑选浑身毛色纯紫的名马。 舒雅一身紫色劲装,飞身上马,策马绕场奔跑。觊准时机,纤腰一扭,将右手握着的三枝箭矢,扣上金色的雕弓。她使用的弓,一般女子都是拉不开的。 “嗖——嗖——嗖——” 只听弓弦疾响,三道银色的电光相继掠出,准确地射中靶心,三枝羽箭呈品字聚拢。 站在场边的七个胡力郭,纷纷为女主人喝彩叫好。 三箭连珠,难度是非常大的。当然,最高的神射手,据说能做到九箭连珠,他们没见过。他们见过最厉害的,是他们的可汗。扶日最多能射七箭连珠。 然而,仍在策马绕场奔跑的舒雅,飞扬的发丝下,却是一张并无得意之色,甚至还有些悲凉的面容。 她的骑射功夫受教于淮南王刘炆,那个强夺她初.夜,一次次在床榻上令她恶心耻辱得发抖的男人。 晚风吹得眼睛发涩,她掠了略发丝,只一低头,就逼回了悲惨的往事带来的痛楚。重新抬起头,仰首向天,她绽开了一抹凄婉至极的笑。 如果真的城破了,你要斩我的头,那就斩吧。 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开.苞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得到夏郎死讯的那一瞬间,韶云死去的那天晚上…… 好多好多次,我都想去死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咬着牙活到现在…… 十日后,舒雅在牧京东南门的城楼上,看见了那个长得极像夏郎、曾与自己有过两次云雨、号称要斩自己的头祭国土与百姓的男人。 萧辰。 他骑在一匹雪白的高头大马上,银盔银甲在午后阳光下流转出凛冽的寒光,银丝披风被掠过原野的大风吹得宛如展开的银翼。他的身旁,是猎猎翻卷的大旗,旗帜上金线绣的“晋王辰”三个大字,焕发夺目的金光。 在他的身后,是他从吴越国带来的二十七万大军,加上入北卫境内后收复纳降的二十万大军。五十几万人马如黑压压的潮水染黑了春日的原野。 而银色头盔下的那双英俊的长目,就算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舒雅仍旧能感到,那目光的沉冷与神勇。 那目光,像两道冰铸的锐利长剑,划破了两人之间这一段令人窒息的对视,掠起肃杀而森冷的寒意,穿透冷冽而凝滞的空气,笔直地投射到她的身上。 她抿紧了薄唇,攥紧了拳头,不让自己傲立的身姿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让城下的萧辰意外的是,那个女人没有穿戎装。 她穿着绘满大幅云烟的紫绡长裙,宽广的水袖,曳地的裙幅,勾勒出高挑修长的身姿,宽幅的腰带束得腰身极细,胸脯极挺。 高高耸立的发髻上,插着一枝紫玉凤凰步摇,凤嘴垂下长长一串紫水晶,摇荡在白得耀眼的脸颊边,闪烁着点点璀璨的紫色光华。 简单的服饰,简洁的首饰,却有一种仿佛笼罩天地的美。 风吹动得广袖飘摇,裙幅展开,她像是要从那城墙上飞走。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萧辰仍旧能够清晰地看见那双绝美的紫色眼睛。 他勒马伫立,手往胸口摁了一下。他的怀里藏着一张黄麻纸,那是五年前,她离开时,留给他的南朝军情地形图。 那时他就惊叹她的头脑与智慧。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保留这张黄麻纸。 他对这个女人,说不上是爱,但却有一种深深的难忘。 是这个女人的出现,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他本来是一个战功赫赫、却被兰氏打压、注定与皇位无缘的皇子。 却因为她的出现,他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起兵造反,囚车被劫,双腿残废,流亡异国,蓄锐三年,回国夺位。 而如今,离进入皇城,登上太极殿上的龙座,只有一步之遥。 又是这个女人,这个他所见过最美的女人,挡在他的面前。 他仰头久久看着她。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起青铜雕龙长弓,瞬间就将暗暗扣在手里的金色长箭,搭上了弓弦。 在她身旁随时保护的胡力郭,身形跃起的同时,那支箭已经射到。速度快得连武艺高强的胡力郭都无能为力。 那金色的长箭嘶叫着,如一只金色的猛龙破空而来,准确地吻住了她发间那支步摇的凤嘴。 随着几乎割裂脸庞的气劲,清脆的碎裂声瞬间迸发。那声音仿佛一直透进她的身体深处,心,也在那一刻,裂开一种难以言说的强烈震颤。 紫色的碎片从她的鬓边纷纷洒落,而救驾不及的胡力郭,都纷纷跪下请罪。 舒雅笑了,笑容像风雨中飘落的桃花,凄艳而又带着梦幻,“你们都起来吧。谁能躲过萧辰的箭,那才怪。” 城下,当那枝凤钗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碎裂,那一瞬间,他想起五年前穿透她身体的感觉。 想起扯掉她那件百合色露肩长裙的情形,想起那些纷纷扬扬的橘色碎花,想起她精致优美的锁骨下,水蓝色的肚兜,想起他探进肚兜后触到的水嫩圆润。 因为常年拿枪和拉弓,布满茧子的掌心被那红嫩尖端轻触时,有异样的心动。 萧辰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一刻,充满绮念。这如野花般恣意开在心田的绮念,却更加刺激了他杀戮冲锋的豪情与热血。 一挥手,他低沉,雄浑,有力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卒耳中:“攻城!” (谢谢gracenj17的pk票!也谢谢一直跟文到现在的各位读者亲!)~ 第三十九章 辰雅之战(4) 刚才还晴朗的天空变得阴暗了,大地像一面巨鼓被擂动得震颤不已。蚁群般的士卒汇集成黑色的洪流,川流不息地向城墙上涌上来。倾泻的箭雨、滚动的木石、灼烫的热油,将这股洪流一浪一浪地推下去,却又一浪浪地继续涌上来…… 天地间弥漫了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马嘶声、惨叫声、哀嚎声、锣鼓的齐鸣声、金铁的交击声、箭矢的呼啸声、肉体从高处不断跌落的沉闷声…… 城墙下的护城河很快被堆积的尸身填满,以致攻城的士兵们不再需要填塞护城河,直接踏着战友们的尸体登上云梯爬上城墙。 有些尸体还在汩汩地往外冒着血泡,断臂残肢凌空纷飞,猩红的血花一朵一朵绽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在舒雅站立的位置都能清晰地闻道,搅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白日里的攻势一轮一轮,竟然全部被舒雅指挥若定地顶住了。 鸣金收兵后,萧辰照例先探视伤员,表彰冲锋最勇敢的士卒。然后与将领们一同会食共餐。 晚餐后,点燃篝火,在中军大帐召开会议。 萧辰问帐下将士:“你们认为,今晚那妖后会来袭营么?” 有将领说:“那妖后在等她父亲的援兵,末将认为,她不会轻易出战。应该会死守城池,保存实力,以疲我军,静待援兵。” 萧辰神情严峻,眉峰凝聚,缓缓摇头,“我却认为,她会来袭营。这妖后熟读兵书,相当自负,不会按照常理出牌。” 用兵,其实也是对敌军将领的性格推算。 萧辰与舒雅,虽然相处不过二日。但他在她手里栽过跟头,被她暗算陷害,以致成了反贼。后来,从沁水嘴里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所以,他现在对她,还是很吃得准的。 与此同时,在宫城内,德阳殿东堂,舒雅跟几个心腹将领也在议事。 她的头号心腹薛奉先已经兵败自刎。现在这几个,有一个曾经是薛奉先的副将,因而舒雅也将他提拔起来。还有两个,是原先禁卫军的统领,舒雅临时拜为讨逆将军和克晋将军。 这两个封号很有意思。讨逆,那是说萧辰是逆贼。克晋,那是因为萧辰的封号是晋王。 “今晚我准备派克晋将军去袭营,诸将认为如何?”舒雅紫色的眼睛冷酷严肃,如电芒般扫射一圈。 薛奉先的副将郭廷光站出来:“皇后不可。城内兵马无多,且萧辰的檄文射入,民心浮动,朝臣怀异。本来就需要大量兵力对内震慑,岂可再丧失人马?皇后只需高城坚壁,固守不战,只等可汗的援军一到,内外夹击,萧辰将无死地。” 舒雅傲慢地笑起来,“你说得极为有理,本宫料想萧辰亦持此见,所以必定以为我们不会袭营。本宫赌的就是这个。” 当晚,黑漆漆的夜色里,舒雅派克晋将军带领一万步卒,悄悄从东南门缒下,悄无声息涌向灯火辉煌、火堆围绕的中军大营。 冲到寨栅前,这些士兵才呐喊起来,挥舞起明晃晃的大刀。 却没想到,面对的是一座空营。 “不好了,中计了!”克晋将军大吼一声,喝令士兵们快撤。 这时,不知从何处,漫天迸开金色的光流,金色的弧线划破了夜空,如一阵阵金色的流星雨向营地倾泻而来。 原来是事先埋伏的萧辰部队,射来燃着火焰的箭雨。 克晋将军的兵马惨叫着逃亡、互相践踏、拥挤、冲撞,被火箭射中的营帐熊熊燃烧,身上着火的士兵们满地打滚,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整个营地霎时变成火海,人体被烧焦的恶臭四野弥漫…… 第二日,萧辰又向城内.射入檄书,檄文中有,“助妖后为虐,与夷狄勾结,使江山沦没,为天地所不容。若能弃逆投顺,倒戈相迎,于私,转祸为福,封妻荫子。于公,保家卫国,功在社稷。” 针对这些蛊惑人心、淆乱军心的檄文,舒雅在殿前广场发表了讲话。 她穿着非常正式的礼服,绯霞色凤穿牡丹广袖织锦连裳,高挑的身姿被绯红的颜色与气势宏丽的凤纹刺绣,衬托得高贵典雅,雍容华贵,冷傲威严。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她优雅动听的声音飘荡在琉璃殿瓦、飞檐翘角间,“试问,谁是合法的皇帝?谁是太上皇亲自立定的储君?谁是太上皇亲下诏旨,逊位禅让的帝君?太上皇犹然健在,却有人公然挑衅父皇的威信,趁着真龙天子蒙尘于外,欲行篡逆,图谋尊位,此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此人却冠冕堂皇,号称救民而来,请问,民乃谁之民?天子乃天之子,民乃天子之子民。你们是皇上的民,而皇上现在銮舆未归,你们应当为皇上而战!希望你们不要站错队伍,协从反贼,助逆为虐,连累九族,铸成大错,遗臭青史!” 这番演说,舒雅尽了全力。她高高站在阶上,一袭绯衣在风中烈烈燃烧,仿佛一朵盛开在悬崖峭壁、迎风怒放的野蔷薇。那夺目耀眼的美艳、高贵凛然的威势、傲立俗世的勃勃英姿,对于文武百官和万民代表,确实有着震慑灵魂的感染力。 当晚,舒雅召来几位将军:“今晚我准备再次袭营。” 将军们面面相觑,惊讶问道:“皇后,昨晚袭营遇伏,全军覆没,怎么今日还要重蹈覆辙。” “正因为昨晚败绩,今晚萧辰不会料到我会再次袭营。正所谓兵行险招,攻其不意。” 将军们都知道此计冒险,但是也都很佩服皇后的智慧和勇气,虽然犹豫,但还是支持,并且几位将军都主动请缨。 但是,他们遇到的不是别人,而是萧辰。 他料准了舒雅会再度袭营。 五年前,在这个女人手里栽了那一次后,他被逼起兵造反,兴师向阙。后来,沁水来劝降,却反而投入他军中。那段日子,他与沁水朝夕相处,谈论得最多的,就是这个女人。 后来,他残废了,在碧霄宫主庇护下,于流云山庄住了两个月。也是沁水每日照顾起居,怕他无聊,总是找话与他讲,谈论得最多的,也是这个女人。 再后来,抢亲那次,他带走了沁水,两人在一条溪边,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沁水将分别这两年北卫发生的风云变幻都对他道来,而这些风云的主角,又是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虽然只在萧辰的生活中,现身过两日。但是她就像幻影般,一直在他的生活中神出鬼没。 他对这个女人,已经非常了解。也非常,难以忘怀。 于是他传令下去,今晚仍旧同昨晚,埋伏戒备。 当又一次劫营失败,又一支上万人的军队覆没的消息传到舒雅宫里,她几乎狂怒。 好好的两万兵马,就这样折损了。都怪她一心一意要与萧辰斗智,所以一再兵行险招。 她就应该老老实实固守城池,支撑到父汗援兵到达的那天。 都怪她太自负,太急躁,太冒进了。 萧辰……萧辰……她和他相处不过两日,怎么他把她摸得这么透,猜得这么准? 此刻,她突然感到对手的可怕。一整夜,她都无法入眠,耳畔听着铜壶滴漏的声音,只觉深重的挫败感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心脏。 而与她相反。这晚,萧辰传令全军,可以睡一个好觉了。有将士深表担忧地来问他,妖后会不会豪赌一次,今晚又来劫营。 萧辰线条冷峻的脸庞漾开了一个浅浅的微笑:“她绝对不敢再来。她已经白白丧失了两万兵马,上次在悬觚山,她把禁军都派出来了,可见兵马已经不多了。” 就在舒雅为折损两万精兵而痛心疾首的第二日,来了一个好消息。有探马回来说,被困在鹿头关的扶日可汗,派遣帐下的左律王,率领前锋队伍,绕道赶到牧京来救女儿。 疏勒人的可汗下面,有左律王和右律王,地位仅次于可汗。此番扶日出征,国内诸事交给右律王,而左律王则跟随自己。 舒雅闻讯,重新振奋起来,却不知,正是这个消息,宣告了她最后的彻底败北。 她注定要沦为那个男人的囚奴。 这个消息,在同一时间传到了萧辰的帐中。他早就在行军途中,就派了侦骑,分散于北卫境内,四处游走。 他培养这些侦察兵很费了些时日。在吴越国的时候,因为治病,他就与医仙岳圣清相识。萧辰性格外冷内热,表面冷漠沉寂,内里重情重义。岳圣清性格古怪,平生看得上的人没几个,唯独折服于萧辰,两人遂结为八拜之交。 岳圣清行走江湖,人脉很广,给萧辰召来不少江湖侠士,为他做间谍。而南康公主嫁给萧辰后,给他带来巨大的财力,萧辰凭借这些作为报酬,让这些谍者都尽心竭力为他跑腿。 同时萧辰的义兄,吴越国世子手下也有八方豪杰、四方贤才。这些人中,不少人看出萧辰“日角龙庭,有飞龙在天之相”而倾心相投。 现在,这些蓄意培养的间谍起了作用,所以,扶日的左律王率兵向牧京进发的消息,很快就传到萧辰帐中。 而且连行走的路线,都准确无误地被萧辰掌握。因为色目人对中原地形不熟,常常需要收买中原人做向导,而萧辰的间谍就是这样混进去的。 一旦左律王到达,与城内舒雅的残余兵马合力,萧辰就不一定能立刻攻下牧京。 所以围城打援,是目前唯一的出路。 但是,萧辰还有比一般的围城打援,更高明的策略。 高大伟岸的身躯立于帐中悬挂的帛图前,萧辰的神情无比严峻冷毅,两道锐利威严的目光,紧紧盯在自己的心腹爱将,杜放的脸上,“杜将军,胜败在此一举,所以辰要拜托你亲自率兵跑一趟。” 说着很真诚而凝重地向杜放拱手。 杜放哪里敢受殿下这一礼,连忙单膝跪下,拱手作揖,“殿下尽管吩咐,末将死不辱命。” “好。”沉浑而冷定的一字,掷地有声,不再多言,只把手点住帛图上的某处,“据侦骑的可靠情报,左律王的兵马已经快到这里。杜将军,你就带人在这片树林设伏。大漠蛮夷是马背民族,一向没有步兵,所以,就算是穿过树林,也必是骑马而行。杜将军只要带着步兵,在林中设绊马索,然后藏于树后,发射冷箭。记住,不要放火。歼灭敌军后,换上敌军的服装、马匹、旌旗。快到牧京时,设法搅起烟尘,锣鼓喧鸣,让城里以为是左律王的援兵到了。” 说到这里,萧辰转向另一位将军,“莫将军!” “在!” “那妖后以为父亲的援兵到了,必会派兵出城相迎,所以你领兵埋伏在牧京西北门外。” “是,末将遵命!” “裴炎泽!” “在!” “届时你带兵攻打正北门,我经过几日巡查,发现那里的防守最是薄弱。而且正北门一进去,就是宫城背后。你对宫城内的结构熟悉,记住,进入宫城后,立刻控制妖后的昭阳宫。” 说到这里,萧辰的眼神蓦地凌厉森然,“妖后有几个大漠勇士,武艺高强,忠心耿耿。我怀疑他们会趁乱带着妖后逃跑,所以我让蒋昕跟你一起,务必生擒妖后。” 蒋昕是萧辰的侍卫队队长,萧辰的侍卫队全都身负武功。萧辰让他们跟着裴炎泽去攻打宫城,就是想活捉舒雅。 萧辰的神情微微顿了顿,目光缓缓落在裴炎泽脸上,那目光中有信任,亦有威慑,“裴将军,请你记住。不许伤她,不许凌.辱她,若让我知道有谁动了她,凌迟寸桀处死。” 裴炎泽抬头,眸中深含懂得,凝视萧辰,“殿下,你放心,末将懂得。” 当年,捕获紫瞳,并进献给萧辰的,就是这个裴炎泽。 五年前,是他第一次从军,第一次在萧辰帐下效力。他比萧辰年龄还小,见萧辰用兵如神,勇武惊人,年轻的裴炎泽万分敬仰。所以,当他在谢安世帐中俘获一个自称是谢安世侍妾的绝世美人,他第一想法就是献给殿下。 当时他就觉得,这样的绝世美人,只有殿下这样英武不凡的男子,才配享用。 但是遭到了殿下拒绝。后来,是因为紫瞳声称有重要军情禀报,才得以进入殿下帐中。 没想到就是因为这个,害得殿下横遭陷害,成了反贼。裴炎泽一直深怀愧疚。后来跟随杜将军,到吴越国去投奔萧辰,这三年与萧辰朝夕相处,说是主臣,却如手足,得到殿下很多关照和指点。 裴炎泽在心中是将萧辰当兄长一般尊敬,他知道那个女人在萧辰心中的特殊地位,所以誓死也不会让那女人伤及毫发。 一切布置妥当后,为了麻痹舒雅,萧辰仍旧每日攻城。就这样一日日等着杜将军。 宫城内,舒雅也在数着日子等父汗的援兵。 而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 第四十章 辰雅之战(5) “皇后,皇后,左律王的援兵到了!” 两军作战,其实也是间谍战。(.好看的小说)萧辰有侦骑,舒雅当然也有侦骑。但是,萧辰的侦骑是他这三年刻意交结的江湖人士,而舒雅这几年控制朝政很得力,与江湖门派却素无接触。她的侦骑,都是从禁卫军里挑选出来的。 萧辰的侦骑干掉了舒雅的侦骑,使得舒雅在得到消息之前,杜放就已经全歼左律王兵马,冒充左律王,锣鼓喧天、烟尘四起地往牧京开来。 城楼上守卫的将领,想都没多想,就认定是左律王的援兵。立刻去报告舒雅。 舒雅站在城头,望着浩浩荡荡扬尘而来的大军,远远望去,不论是服色,旌旗,手中挥舞的马刀,还是那满头细小麻花辫的头式,都应当是大漠骑兵无疑。舒雅没有产生一丝怀疑,脸上扬起了许多日不见的喜色。 她一回身,雷厉风行地下令,“讨逆将军,你率领五千人马,从西北门去迎接左律王的援兵。” “克晋将军,你专门对付萧辰,率领两万人从东南门杀出,进攻萧辰所在的中军。” “振威将军,你带人去将牧河的桥梁毁去。萧辰若兵败,必从这里逃遁。” “建武将军,你带一万人埋伏在牧河南岸的芦苇丛里。我记得听谁说过,萧辰水性很好,如果他涉过牧河,你就在那里截杀他。我给你禁卫军中武艺最高强的五千人,专门给我拦截萧辰。记住,务必生擒活捉。这个大反贼,毕竟是皇上亲兄弟,要等皇上回来亲自处理。” 话虽这样说,舒雅却知道,即使这一战能胜萧辰,即使萧羽兵败后能全身而退,他也不可能回来做皇帝了。 舒雅鼓动民众“为合法帝王萧羽而战”,都是政治说辞。实际上,一旦打败萧辰,她就会立刻把江山拱手让给父汗。 当然,如果萧辰胜了,萧羽同样回不来。回来就是废帝。 对于萧羽的这个绝境,舒雅比谁都清楚。 早在兰韶云死的时候,舒雅就抱定了与萧羽恩断义绝的决心。 “等皇上回来亲自处理。”云云,也只能欺骗目前还在拥护舒雅的卫国人了。[] 这样一番调兵遣将后,舒雅开始在几个重要城楼来回巡视,她要亲自坐镇打败那个男人。 她今日穿了铠甲,配了长剑,也是银盔银甲,只有披风是紫色的锦缎。城楼上,只见天后的紫色披风猎猎飞扬,淡淡的日光在银色头盔上映出一片清冽的寒光,映得那五官分明的绝美容颜,越发冷艳夺目,神情高贵傲慢,有着女王一般艳倾天下、光华四射的无匹气势。 但是,她很快惊恐地发现,去迎接左律王的军队,如同溃巢的蚁群般败退下来。而所谓的“援军”,很快吞没了讨逆将军的两千人,杀声震天地向城门这边涌过来。 那些人挥舞着大漠马刀,在阳光下搅动起一片白浪般的寒光,像一道道壁立的潮头,带着凌厉凶猛的杀气接近城门。 而她就在这时看清楚了,他们不是父汗的兵马,他们是汉人。 她中计了!她又败给了那个男人,败得这样可笑,这样惨。 她一壁暴怒地喝令赶紧关城门,传令镇守此门的将军组织抵抗,一壁疯了一样从城楼往下跑。七个胡力郭紧紧跟在后面。她飞身骑上飒露紫,挥鞭狂抽,疾速地驰马欲往东南门去看那边的战况。才骑到半路,就被汹涌的人潮、鼎沸的声浪堵住。 好几个她的心腹朝臣都跑来牵住她的马头苦劝,“皇后,东南门已经被萧辰攻破,敌军从那里一拥而入,不要再去那里了。” 她呆呆地勒马停在那里,脸色惨白,风吹动她鬓边的发丝,衬着那绝世美艳的眉目,眉目间的惨淡与绝望,几乎让所有臣下动容。 他们的天后,怕是这个世上最美的女人了吧。 萧辰的檄文中有“来日必斩妖后之头”,只怕,如果真的斩她的头,需要如当年周公斩妲己一样,将妲己的脸蒙上,才下得了手。 呆立片刻后,舒雅调转马头,向宫城方向疾驰而去,路上又得到消息,西北门破了,南门破了,开阳门破了,建春门破了…… 整个京城已经陷落。 舒雅知道,现在唯一的一条路就是趁乱逃跑。 进入宫城,虽然这是最里面的内城,还没有敌军的影子,但是也已经混乱不堪。[.超多好看小说]内官,太监,宫女,妃嫔们,都如同惊飞的鸦群,尖叫着、呼喊着、哭号着,盲目地四散奔逃。 混乱的人流像几股交错旋转的水涡,疾速地打着转。地上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各种行李、物品、还倒着被拥挤践踏致死的宫女们。 如果没有七个胡力郭开道,舒雅根本没法顺利到达昭阳宫。 昭阳宫中可能是后宫唯一还有次序的地方,舒雅平日调.教下属恩威并济,很有章法。所以她的侍女和内监,个个都处变不惊、井然有序地等候女主人回来。 舒雅一回来就将昭阳宫的人一分为二,原属于北卫宫廷的人,“你们留下,不必担心,晋王素有德名,多年来拔城上百座,未闻屠一城。因此,他就算称尊,也不会屠戮旧皇的侍从。你们服侍过我这个妖后,可能会吃一些牢狱之苦,但是性命应该无虞。” 对自己出嫁时从大漠来的那些陪嫁侍女,舒雅很干脆地一句话,“你们跟我走,咱们都是疏勒人,大可汗就在离此八百里的鹿头关。我们去找他!” 疏勒侍女都会骑马,舒雅派人去打开御马苑的门,将御马全部放出,一人一马。舒雅一马当先,虽然是败逃,却依旧英姿勃勃,披风飞扬。鞭策着飒露紫,带领着七个胡力郭和一群疏勒侍女,奔向宫城北面。这里离城外较近,只隔一道正北门,名为广德门。 就在远远看见广德门的时候,突然间,飒露紫仰首长嘶,高高地扬起了前蹄,几乎人立而起。因为舒雅拉扯缰绳的动作太过猛烈,飒露紫差点将主人甩下来。 还好,舒雅骑术精湛,紧夹双腿,伏身马背,没有让自己落下。 她身后的马队也随之骤然停下,发出一大片马匹长嘶。 广德门,在萧辰授意下,早已领兵守候在此的裴炎泽,已经布好了密密麻麻的弓弩手,对准了舒雅和她的马队。 萧辰的命令本来是要裴炎泽进宫城以后控制昭阳宫。裴炎泽刚带兵进广德门,就遇到从宫里跑出的内监告诉他,皇后已经收拾了行装,带着一群疏勒人,往广德门方向跑。 于是裴炎泽临时决定,就在这里等。 “妖后,还不快下马受降!你若投降,饶你不死!”裴炎泽远远地喝道。 舒雅制住自己的坐骑,轻轻拍了拍飒露紫的脖颈,低声安抚了它几句。然后缓缓抬起头来,微扬下颌,静静地注视着裴炎泽。 这是一个半阴半晴的天气,整个上午都只有淡淡的欲晴不晴的阳光。直到此刻,厚厚的云层方才慢慢散去,太阳露了整张脸,阳光越来越强烈。 绚烂的春阳洒下来,映照着飒露紫上,紫缎披风、银白大铠的女子。她的皮肤,远比中原女子白得多,远远看去,衬着银盔银甲,竟觉得宛如冰雪雕刻而成。 那美艳绝伦的五官,在冰雕般的脸上,闪耀着夺目的光华。 到了这一刻,她刚才的急怒与绝望,反而消散了。远远的,只见她仪态万方地笑了,“小裴,没想到又是你。几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憨态可掬,好像没有多少长进。” 这一番邪谑的调笑和嘲弄,令裴炎泽一时间有些窘迫,耳根下面微微地升起一丝红潮。 这个女人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尖锐桀骜。 五年前,裴炎泽带兵攻入南汉骠骑大将军的兵营,谢安世已经逃遁。他刚闯入谢安世的大帐,就呆在那里,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一个美得惊魂的女子,安静地坐在席垫上,仰起头来看着他。 “你……你是谁?……”第一次从军、年纪尚幼的裴炎泽,不由得结结巴巴,不知所措。 “我是谢安世的侍妾。”她长而大的媚眼,无所遮拦地直直盯着他,冷锐犀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那一刻,他完全无所适从。礼法森严的中原,很少有女子,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男人。 她桀骜的目光竟令他一个大男人,不敢对视,垂下了眼睛。同时,在心里微微叹息:这样的绝色,给谢安世那个老头做妾太辱没了。把她献给殿下吧,不然真是可惜了。 五年来一直追随萧辰,耳濡目染之下,裴炎泽也很想学到萧辰那份冷酷镇定。 虽然只学到一点皮毛,但他还是尽力地打点起气势,放射出凌厉的目光,与舒雅对视,“妖后!你淫惑君主,秽乱宫闱,居然想把我们卫国出卖给夷狄。祸国妖后,今天是你的末日!我们北卫晋王义师入城,吊民伐罪,救国纾难,声威远震。你还不速速受降。我数三声,你再不投降,弓弩齐放!” 舒雅勒马而立,依旧绽开光艳四射的笑容,目光落于远处天际,视面前黑压压的弓弩如无物。远远看去,她宛如一朵盛开于雪山峰顶的紫莲,那样高傲,冰冷,绝美。 她的语声简洁而冷绝,“要我投降,可以。你让萧辰本人来。” 裴炎泽一愣,这是他没有估计到的状况。他镇定了一下心神,清了清嗓子,模仿着自家殿下的那份气势,做出一副刚毅果决的样子:“妖后,少谈条件,我数三声,不投降我让人放箭!一,二,三――” 都已经数到三了,裴炎泽的手也已经举起来,弓弩手们也都身姿绷紧,拉满了弓弦。只等裴炎泽手挥下,就要放箭。 如此箭在弦上,危在旦夕。骑在马上的舒雅,却轻松悠闲得好像在看戏。只拉着马缰,含着嘲讽的笑意,远远地看着。 这下,倒是裴炎泽不知如何是好了。他当然不可能下令放箭,殿下是要他活捉妖后的。他只不过是做样子威吓妖后,以使她投降。 裴炎泽在舒雅面前,真的是太嫩了。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杀气,舒雅一眼就看出他是在吓她,他根本不像真正要放箭杀她。 一瞬间,舒雅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萧辰必定是下令生擒自己。不管他说的斩妖后的头,是真是假。至少此刻,他一定有命令,不许伤及自己。 果然,裴炎泽很快就改变了策略,下令弓弩手们弃弓箭,拿武器,上前活捉舒雅。 舒雅冷笑一声,“呛――”地拔出佩剑,寒光四射间,她横剑于颈,“谁敢动一步,我马上自杀!裴将军,我若死了,你没法向萧辰交差吧?” 裴炎泽顿时像被霜打蔫的萝卜,心里暗暗叫苦:岂止是死了没法交差,殿下有令,伤了一根毫毛都没法交差啊。 裴炎泽不禁暗恨自己蠢笨,怎么他在这个女人面前,还是这样手足无措、束手无策。 裴炎泽和舒雅就这样僵持着,舒雅将三尺剑锋就贴在颈边,清幽的寒光映得一双紫眸冷光熠熠,她只坚持一句话:“让萧辰本人来。” ~ 第四十一章 辰雅之战(6) 在裴炎泽和舒雅僵持不下的时候,萧辰正忙得脱不开身。 从他一进城,无数的百姓就蜂拥而出,箪食壶浆,夹道相迎。 银盔银甲、银丝披风、骕骦白马的萧辰,在汹涌如川的人潮中,缓缓策马而行,不住地拱手向百姓示意。 自从战云初起,舒雅对京城就实行铁血统治、恐怖镇压。她知道萧辰在民间的声望,也知道自己引入异族骑兵的居心,国人心知肚明。为了制止谣言和动乱,她抓了一批煽动民心的首恶,先是在京中游街示众,然后在午门外以凌迟之刑处死。 这样的血腥镇压,还是起了暂时的作用。至少在抵御萧辰的攻城这几日,城中百姓都关门闭户,没有发生内乱。 但是,晋王攻陷京城的消息一传开,这些躲在家中的民众,呼啦啦全部都拥出来了。 狂喜而激动的老百姓像一道一道澎湃的潮头,浪打浪地推挤而来,都想一观晋王风采。热烈而亢奋的呐喊声,交织成震耳欲聋的声浪,响彻云霄:“晋王回来了!卫国有救了!晋王回来了,蛮夷胡虏就要滚回大漠去了!” 好不容易从人山人海中穿过去,进入宫城。霎时间,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涌上萧辰心头,堵在胸臆间,竟觉呼吸都困难了。 三年多的时光,他流亡国外,现在终于回来了,终于回到生长的故土。此刻,他策马立于宫城正门前,仰头望着巍峨城楼上气势恢宏的几个大字“阖闾门”,一时间感慨万分、心情激荡,深邃的眸子里漫开苍莽之色。 所有跟随萧辰的将士们,也都静默地立在他身后,随着他仰起头。他们的心情跟他一样激动,回到家乡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们忠心耿耿跟随殿下多年,如今终于等到殿下有望称尊的一天。作为旧部,将来的新朝,他们肯定将是一批封侯拜爵的首功之臣。 在萧辰进入宫城之前,宫城里混乱不堪的局面,得到了平定。 宫廷侍卫首领左右卫,见天后大势已去,纷纷倒戈。与内务府总管联合起来,先冲入昭阳宫,斩杀了天后没带走的汉人内侍,包括天后的心腹总管张旭光。然后,及时地包围各宫室,镇压住惊慌失措的旧皇妃嫔,打杀了一批趁乱偷窃的内侍宫女,震住了那些四处乱跑的宫人。 所以,当萧辰带兵来到阖闾门的时候,专门管理内宫事务的大长秋,代表内务府和后宫,出来见萧辰,三跪九叩,表示臣服和奉迎。 萧辰带着部将刚进司马门,就见正殿太极殿前,以尚书右丞姜崇斌为首,已经跪满了文武百官。冠带簪缨,朱紫缙绅,伏地一大片。 在姜崇斌旁边,还摆着十多个血淋淋的头颅。那都是姜崇斌带着禁卫军,斩杀的拥护天后的大臣。其中就有天后的心腹重臣,尚书左丞邵松。 城破之后,邵松仍旧想组织抵抗。但是天后手里的几个主要将领都牺牲了,宫内只剩他一个文臣,他跑去找禁卫军,摇唇鼓舌还想要怂恿禁卫军们作负隅顽抗。被左卫将军一剑刺死,割下头颅,径直去找姜崇斌报功。 “我等为保妻孥家小,以身事贼,屈服妖后,为祸国家,罪孽已深。如今,斩杀妖后亲信宠嬖,望以此赎罪,拥戴晋王,改过自新!” 萧辰亲自上前,扶起姜崇斌,并做了手势让文武百官都起来,朗声道:“诸位为妖后所迫,不得已陷身不义,幸而及时弃暗投明,闻义归顺。辰甚欣慰。辰不才,多年流亡在外,生疏于政务,还望诸位赐教。辰愿与诸公驱除胡虏,重整河山,匡扶社稷,共振朝纲。” 雄浑有力的声音回荡于殿前广场。广场上植有松柏,晴日下风大如海,掀起松涛阵阵,幽远壮阔。萧辰魁伟高挺的身姿,巍峨立于广场中央,披风飞扬。高广的额头上,浓黑的剑眉修长入鬓,双目冷峻威严中饱含真诚与恳切,从文武百官的面上,一个个看过去。 众臣都被这一席话振奋襟怀,热泪盈眶。在萧辰那既冷肃又诚恳的目光下,再次纷纷跪下:“愿与殿下驱除胡虏,重整河山,匡扶社稷,共振朝纲!” 裴炎泽的手下就是在这时候来的,当他在萧辰耳边禀告完那边的僵局。萧辰高扬的剑眉,缓缓地压下,收拢。目中掠过不悦之色。 没想到裴炎泽连这事都没办好,还要他抽身过去。他这里,本来还有各种事情要分派。(.无弹窗广告) 他需要张榜安民,抚定民心。需要派兵驻守京城各处,以免再生变乱。需要派兵把守兵器库和粮仓。需要派人接管各宫室,包括安抚萧羽的妃嫔们…… 略一思忖,萧辰解下印信,交给尚书右丞姜崇斌,“传国玉玺在妖后处,辰需亲自去取。此处各项事务,要委托姜大人替我辛苦。姜大人如需调用我的部下,可使用我的印信盖发敕令。” 然后他转首对自己的心腹谋士唐定霄:“你留在姜大人身边听差,姜大人熟悉朝中事务,你务必要听命于他,不许顶撞,更不许自专。” 姜崇斌恭恭敬敬接过萧辰的王印,感动得老泪纵痕。 姜崇斌是萧羽的人。当初尚书台分成尚书右丞与尚书左丞后,萧羽和舒雅各自扶立了一个心腹。 作为旧皇的心腹,他刚刚投效萧辰,萧辰就对他如此信任,将自己的王印都交给了他,如何不让他感动肺腑。从此以后只怕愿意为萧辰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了。 安置妥当后,萧辰跨上他的骕骦宝马,往广德门赶去。 远远的,他就看见那个骑坐在飒露紫上,如紫昙花般绝望盛开的女子。 他让所有部将留在身后,独自策马靠近她。 午后的阳光在此刻到达顶峰,格外强烈而刺目。 她逐渐清晰的脸庞,却仿佛比阳光,还要强烈而刺目。 一种难言的感觉掀动着他的心房。 他霍然想起当年在帐中第一次看见她的情形。 那样的惊鸿一瞥,就连一向冷定的他,也掩饰不住惊艳之色。 五年过去了,每次想到这个女人,他都记不起她具体的模样。只记得她极美极美,但是勾勒不出清晰的相貌。 如今再次看见,不得不感叹想象力的匮乏,无论怎样去想象,还是觉得不及她真人的万一。 她的美貌,一如当年。甚至更美。 如果沁水没说错,这女人今年二十五岁吧。正是熟透的时候,加上三年临朝天后的历练,她浑身上下散发出夺目的光辉。 连他这样冷酷镇定的男子,都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已经离她不到一丈地,白色的骕骦与紫色的飒露紫相对而立。两匹马从高度和气势来说,都是一样高大雄壮,几乎不相上下。 白马上是高峻秀伟、英气凌云的男子,白丝绣金披风迎风展开银色的翼。 紫马上是冷艳凄美、高傲孤绝的女子,艳紫色锦缎披风宛如盛开的紫色昙花。 因为知道他武功高强,怕他跃起来夺剑,她横在颈边的剑锋更紧地切进,一丝鲜血顺着锋刃缓缓渗下。她的笑容映着寒白的剑光,如冰雪般透明而虚幻,“萧辰。你知不知道,我的夫君在前线吃了败仗,连銮舆所在中路军,都被那个高君琰打得一溃千里?” 萧辰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说起这个,她是想指责自己没去救驾吗? 他还未发言,她继续说下去,绝美的脸上缓缓地流动着悲哀,“全军覆没,他差点被活捉。但是,碧霄宫主拼死守护着他,使他平安逃过一劫。碧霄宫主,你知道么?” 乌黑的剑眉沉沉地压下,眉峰凝聚了一抹冷郁,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等着她说完。 “一个江湖女魔头,为何会如此痴恋我的夫君?”紫色的眼睛,盯紧了他,“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根本不等萧辰说什么,她突然转向萧辰身后的众人,提高声音,带着隐隐的疯狂,带着凌厉的煽动力,“你们——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她猛然提高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震。这个绝美的女人,清越动听同时又高亢愤激的声音,嘹亮地回荡在广场每一个角落: “当年,你们的晋王造反被擒,押送回京。太子萧羽得知兰氏买了杀手,要在途中杀害晋王。萧羽带着东宫所有珍奇宝物,独自一人到碧霄宫去,赎买晋王的性命。 碧霄宫的规矩是,如果有人能出比买主更高的价,就会饶过刺杀对象。但是兰氏给碧霄宫主出的价,是东宫所有珍宝都无法赎买的。 为救自己的兄弟,萧羽当时提出了一个碧霄宫主从业十多年间,从未遇到过的价码。 萧羽表示,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晋王的一条命! 多年来杀人不眨眼、眼中从无善恶观念的碧霄宫主,就这样被萧羽感动,从此后追随萧羽,痴心无悔。 萧羽,我的夫君,你们的皇上!他当年愿意用性命去救的弟弟,现在却在他兵败身危的情况下,不仅不去救驾,反而趁此兴师,窃取了本属于他的皇位! 连一个江湖女魔头尚且被我的夫君感动,萧辰,你觉得你对得起你哥哥吗!你难道就没有被他感动过?皇位、权力,在你心中,远比兄弟、情义、良心更重要吗? 你们这些人,为这种连救过自己性命的兄弟都可以背叛的人效命,难道就不担心有一天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吗! 你们再想想,为救兄弟可以献出性命的重义之人,才应该是你们效忠的主人啊!” 在她这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之时,萧辰身后已经有人举起了弓箭。萧辰头也不回地作了一个手势,让那些欲射杀舒雅的人,不得不住手。 如此极富煽动力和蛊惑力的一段话,被这个美艳绝伦的女子,以激昂的神情与高亢的语调呐喊出来。萧辰身后的部将都纷纷变色,神情各异。 有人可能觉得很有道理,面露赞同,但又立刻掩饰住。 有人一脸怒色,剑拔弩张。 也有人呆呆看着舒雅,魂摇神荡。 独有当事人萧辰,脸色未有一丝波动,冷峻如冰,眉目沉稳、镇定。在舒雅一气说完、微微喘息的时候,他淡淡问了一句:“你说完了?” 舒雅胸脯起伏,缓缓平定着激动的情绪。冷冷地向萧辰看过来,嘴角勾起一抹桀骜的弧度。 萧辰直视着她,用冷定的语气,简洁地说,“辰以江山社稷为重,兄弟情义为次。辰若不兴师入境,我们卫国就要被你卖给色目人了。” 他的话语虽平静,但声音雄厚有力,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字字清晰地切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好!”舒雅大喝一声,“说得好!萧辰,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在场所有人可以为证!你是为救国难而来,不是为夺皇位而来,你是这个意思么?” ~ 第四十二章 辰雅之战(7) “辰无夺位之心,却不得不行伊霍之事。(.无弹窗广告)”萧辰没有半分犹豫,铿锵有力,凛然生威地说,“萧羽有五大罪状,不可再为帝。其一,萧羽非父皇亲生,以叶代萧,江山易姓。其二,父皇被兰氏下毒,神志不清之后下旨禅让。萧羽得国不正,天怒人怨。其三,萧羽继位后受制于内帏,唯妇人是听,不配为帝。其四,萧羽在前线丧师辱国,声威扫地,已失民心。其五,萧羽将国柄交付妖后,任其卖国给异族,背叛祖宗、有负苍生,已是国之罪人,岂能为帝?辰不能因为他救过我的私情,而罔顾公义。” 萧辰一向沉默寡言,但是这番话说出来,熟极如流,可见他帐下谋士早已经为他准备好这些说辞。 舒雅仰首大笑,紫缎披风随着她的狂笑猎猎掀动。笑罢,她桀骜不羁的紫色眼睛扫视过来:“萧辰,你说你将行伊霍之事。伊尹与霍光,至死都没有自己称帝哦。” 伊尹是商朝的权臣,曾经放逐过商王太甲。霍光是西汉权臣,曾经废立过皇帝。行伊霍之事,专指摄政大臣有权废掉皇帝。 面对这个女人最后的垂死挣扎和步步紧逼,萧辰应对得十分镇定从容。他望着她,用冷静的口吻说道,“天位不可久旷,一国不可无君。行伊霍之事后,该由谁继承宝位,那是天命、民心所决。不是你我在此可以讨论的。” 得到如此机智而巧妙的回答,舒雅歪着头久久地打量萧辰。 五年前,他就已经是战功赫赫、威震天下的战神,但是却因为在权谋上尚显稚嫩,被紫瞳和兰贵妃联手算计,落得双腿残废、流亡异国。 蛰伏了这几年,如今回来的萧辰,不仅仅只会打仗,权谋上也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 一边是她几近狂野的凌厉攻势,声调高亢、神情激昂、气势上极具煽动力。一边是他冷静的神情、淡定的语调、从容的态度,却饱含着正义凛然的气魄与威严。 高下立判。 深重的挫败感和深深的钦佩,交织冲撞在她的心房,让那双紫眸中翻卷起极度复杂的情绪,胸膛也因此如海平面一般起伏不定。 “好,我投降。”忽然,她扬起锋利的笑容,紧盯着他,“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萧辰神色冷酷,不留一丝商量的余地,“卖国妖后,你没权力跟我谈条件。” “是吗?”舒雅又笑了,这次笑得极其娇媚动人,“如果我死了,我父汗就无所顾忌了,肯定会大举进攻,鹿头关迟早攻下,京师危在旦夕。[.超多好看小说]但是有我在手里,你至少有不战屈人的筹码。所以,你才会严令生擒我,不是吗?” 萧辰眸底泛起一层淡淡的佩服,脸上仍旧不动声色,只问,“说你的条件。” 舒雅将横在颈间的剑锋再次紧了紧,任鲜血更多地沿着锋刃流下,将剑身染得一片鲜红。她将头微侧,扬了扬下颌,“让我的胡力郭和疏勒侍女们走,到鹿头关去找我父汗。” “公主!我们不走,我们誓死追随公主!”七个胡力郭齐声叫起来。 “闭嘴!”舒雅转头暴喝,“谁敢违令,谁就不是疏勒人!听我的命令,去为我们的大可汗效力!” 七个胡力郭这才不敢再多言,只是面带担忧和不舍地望着女主人。 舒雅见下属噤声了,才转回头对萧辰说,“你发一道敕令,盖上你的印信,此去鹿头关的路上,不许人拦截和捕杀他们。” 萧辰微一蹙眉,“我可以放他们,但是我的印信在原尚书右丞的手里,你让他们去找姜崇斌发敕令。” 舒雅冷笑,“姜崇斌这么快就投身新主,并得到重用了?哼哼,姜崇斌……他是只老狐狸,我不信任他。你给我的胡力郭一样信物,等他们拿到盖了晋王印的敕令,再将信物还你。” 萧辰想了想,从马鞍一侧摘下自己的金枪,投向其中一个胡力郭。 金色的电光呼啸着掠过,去势极快极猛,劲疾而凌厉,一般人必会被这一枪穿胸而过并且从马背上往后飞起。 不过,舒雅的胡力郭哈吉,准确地接住了金枪,只是身子被强烈的气劲冲激得稍稍后仰,坐下马匹也是一个趔趄才站稳。 萧辰见状,眼中流露出欣赏,对舒雅说,“我听说,胡力郭在大漠是顶级勇士才有的称号,果然名不虚传。辰平生最是爱才,你即使不向我提此条件,我也不会杀他们。” 舒雅横他一眼,“少在这里邀买人心,收买了我夫君的人还不算,还想来收买我父汗的人。你想得美。” 她这一眼,她自己倒并不知道,但在旁人,包括七个胡力郭和萧辰看来,竟带着一种娇嗔般的妩媚。 “哈吉,你过来,我有话说。”胡力郭们离去之前,舒雅叫道。 哈吉催马靠近,舒雅用疏勒语低声地说了句什么。哈吉脸上顿时升起一片悲慨之色,凝目望着女主人。 舒雅却果决地一挥手,“走吧。” 看着侍奉自己三年的胡力郭、疏勒侍女们策马离去,舒雅缓缓转过头来,面对萧辰。 萧辰也在看着她,双目静静凝在她脸上,耐心地等待着。 紫色的眼底隐隐燃起了一簇最后的疯狂,她扬起脸,“萧辰。我们疏勒人没有你们汉人那么多心机,不论你怎么用智谋打败了我,按照我们疏勒人的方式,最后你都应该和我单打独斗。如果赢了我,我才能心悦诚服地投降。” 萧辰知道这个女人极其要强,即便走到绝路,也绝对不会轻易言败,要她主动投降,几乎不可能。所以,他也不想逼她太甚,如果她自杀,的确对自己弊大于利。 冷漠地颔首,他神色不动地问:“骑马打,还是下马打?” 这是他一向的风格,简洁的问句,表明他是答应她的要求了。 她笑了,明艳不可方物,离她一丈地的他,清晰地看见这个笑容,心里也不禁暗赞:该死,真是漂亮啊,世上没有比她更美的女人了。 ~ 第四十三章 辰雅之战(8) “我们疏勒人是马背民族,没有下马而战的打法。”她笑着答道,将横在颈间的宝剑拿开,任鲜血顺着那道浅浅的伤口不住流淌,剑锋笔直地指向他,“你的枪被哈吉拿走了,你敢跟我一样使剑么?一向只听说金枪萧辰,你到底会不会使剑啊?” 她的笑容含着挑衅和傲慢,故意激他。但他仍旧是冷静如冰,只微侧首,“裴炎泽,把你的剑给我。” 裴炎泽拔出佩剑,扔了过去,萧辰利索地接住,低头看剑,手腕一震,长剑在手中摇荡出万道清辉,映得他英俊的脸更加棱角分明。长眉如剑,高鼻似削,两点寒星般的黑眸,凝聚了严肃的神情。 他自小练的是枪,虽然十八般兵器都学过,但对剑还是生疏。然而他骨子里也是很好强的,那个狡猾的女人既然用言语相激,他还真不服气,也就没有向身后的士卒们询问谁有枪。 “怎么了?很少碰剑,都不知道该怎么拿?”舒雅长剑高扬,讥嘲地笑。 萧辰不理会她的嘲讽,也将剑锋直指向她,冷冷一声,“接招吧。” 一提马缰,骕骦白马一声长嘶,扬蹄向舒雅奔去。 舒雅仰天发出一声几近疯狂的长啸,紧夹马腹,飒露紫也发出一声毫不逊于骕骦的嘶鸣,如紫电横空般疾驰迎上。 骕骦与飒露紫交错而过的瞬间,紫色披风与银色披风像两朵并蒂而开的鲜花,盛开于跑马带来的劲疾烈风中。 舒雅迎面“唰——”地便是一剑,直刺萧辰心脏要害,剑势疾如雷霆,寒意直袭眉睫。 萧辰举剑格挡,谁知这是虚招,舒雅身子一低,避开了萧辰的剑,同时剑锋往下一滑,疾刺萧辰小腹。 萧辰情急中只好身子在马背上后仰,几乎仰平到横躺的角度,同时内膝使劲,狠夹马腹,催马继续向前跑,避过了舒雅强劲的攻势。 第一回合结束,两马交错,奔驰而过。萧辰这才直起身,胸间登时有豪情沸腾而起,随之而起,还有某种隐秘的征服欲。男人对美丽的女人天然的征服欲。 他猛收缰绳,胯下战马前蹄悬空,他披风飞扬,拨转马头,继续再战。 这样战了十多个回合,萧辰心里不禁升腾起一丝钦佩。这个女人其实逐渐体力不支,她虽然占了他不擅使剑的便宜,但是两人的内力不在一个级别,仅凭着剑招轻灵,想要弥补内力远逊的弱点,显然还是不济。但她真的是极其顽强而刚毅,一直紧要牙关顶住,每次两马交错,他都清晰地看见那双绝美紫眸里,闪射着绝不服输的傲慢倔强。 又一个回合交错而过时,舒雅不等马头调转,就在马上回身,手里的剑蓦地变成了一副弓箭,“嗖嗖嗖”极其迅疾的三箭连珠射来。 “叮——叮——”萧辰用剑拨开前面两箭,但这三箭实在劲疾,若萧辰手里是自己使熟了的金枪,三箭都拨开自然不在话下,但此刻用剑没能挡开舒雅的第三箭,“噗——”地一声,穿透了左肩,鲜血在银白的铠甲上绽开一朵红花。 虽然中了一箭,但他浑不在意,“啪”地折断箭杆,继续拍马上前急追过去,一剑直接向舒雅背心猛刺。 舒雅感觉到后面强烈的气劲,急切间拨马转身,来不及躲开,硬生生横剑接了一招。 “铛——”清脆而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阳光下,两柄宝剑碰撞出耀眼的火花。 这一剑灌注了萧辰全部的内力,凌厉而强大的劲力从剑上传过来,震得舒雅全身骨头都要散架,胸口气血翻涌,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她强自压下去。但是她的身子已经控制不住地摇摇欲坠。而萧辰就趁此机会,迅速贴着舒雅的剑锋,将剑尖往上一削,直接刺入了舒雅右肩,然后再加力,将舒雅直接挑落马下。 锋利的剑刃穿透了坚硬的铠甲,鲜血霎时四下飞溅,舒雅身子重重跌落于地。 一蓬血雾从她嘴里狂喷而出,她擦一擦嘴角,立刻带着剑伤,挣扎着试图站起,却一次次跌倒在地。鲜血从剑伤处汩汩往外涌,顺着铠甲的缝隙,淅淅沥沥在地上汇成血泊。 他下马过来,冷冷地俯视她。 她看都不看他,只以剑拄地,紧咬牙关,再次试图起身。然而,肩上剧烈的疼痛牵扯着落马坠地时的摔伤,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剧痛中发抖,冷汗从额头大颗大颗往下滚落。 好不容易双膝跪地,将不住颤抖的身子,慢慢地支撑起来。萧辰突然蹲下,眼神残酷,伸手推了她一下。她立刻往后栽倒,侧身趴伏于地,大口地喘气,脖颈上的切口和肩上的剑伤都在潸潸地淌血。 他倾身过去,用手卡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冰冷的目光直接探入她美丽的紫色眼睛,“紫瞳,现在你可认输?” 紫瞳……这遥远而陌生的称呼,勾起她恍惚而伤感的记忆,她的眸子漫开一丝苍茫,缓缓地落在他脸上。 他的脸,此刻离得如此近。 多么英俊的眉眼啊……横绝四海的乌黑剑眉,眉形如怒,带着天然王者的威严。长方形的秀长英目,乌黑的眸子有着冷铁般的意志,桀骜,刚毅,寒烈。 他是夏郎,还是萧辰? 她只记得夏郎的眉眼跟萧辰长得极像,但是夏郎究竟长什么样,实际上她已经记不清了。 夏郎……他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了…… 这几年,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她在心里一直思念的那个人,究竟是夏郎,还是萧辰。 再次看见那双紫眸里迷梦般的光色,他冷酷如冰的眼神,开始出现一丝丝裂纹,仿佛有什么灼热的火苗在冰层下点燃了。 为了抑制住灵海深处慢慢涨起来的潮汐,他更狠更冷地用大手卡住她的下颌,捏得她的颌骨要碎掉般咯吱作响,低沉地厉喝,“妖后,当年你陷害我的时候,可曾想到有一天会落在我手里?” 他的冷狠,逼出了她的倔强和刚硬,紫眸中的凄迷伤感霎时消散,代之以一贯的阴狠厉辣,嘴角勾起冷傲的弧度,“我虽然败给你了,但我父汗会把你打得落花流水的!” 他眼中迸射出烈性的火焰,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眼睛靠近自己,“我留你一条命,就是要你看我如何打败你父亲。” ~ 第四十四章 真相大白(1) “皇上驾到――” 听到太监尖利的高呼,她有片刻的恍惚。 可是当那男子将所有随从留在宫门外,独自一人健步穿过荒芜敝陋的庭院,踏上青苔漫布的台阶,撩开旧得褪色的帷幔,走到堂上,来到她面前。 她的唇际很快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现在的皇帝,已经不是萧羽,而是萧辰。 她抱膝赤足坐在地上,地上连一张席垫也无。磨得旧损的砖缝间甚至生出杂草。 可见这是一间多么敝旧的宫室,经久不用,朱漆剥落,雕花残缺,彩绘黯淡,锦帐褴褛。 萧辰称帝后,将萧羽所有的妃嫔都迁到僻远的旧宫室,但还能享有妃嫔的待遇。 舒雅则直接囚禁于冷宫,重兵把守。每日萧羽的妃嫔那边吃剩的饭菜,由一个小宫女给她送过来。萧羽在位时,舒雅专房之宠,众妃怀怨已久,趁机报复,每次送来的不是前几日的馊饭菜,就是吐了口水或者擤了鼻涕的。 剑伤治好后,她只沐浴过一次,被迫穿上宫里最下等的粗使丫鬟的服装。之后许多日,都再没沐浴过,也没换过衣裳。旧宫室里尘埃满地,蛛网遍布,蛇鼠横行,这件衣裳也很快污迹处处、肮脏不堪。 所以,萧辰刚跨进来的一瞬,几乎认不出她来。这是那个盛气凌人、美艳绝伦的一代天后吗? 可是,当他蹲下来,从她许多日没法梳理、蓬松垂落一地的长发间,抬起她的脸。 面黄肌瘦、憔悴枯槁的脸上,唯有那双紫色的眼睛,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依旧闪烁着夺目的光辉。 那一刻,他心里也是震动的。 当她被他抬起下颌,目光触到他的那一刻,她的眼神亦是一震。 他穿着明蓝色卷龙纹锦袍,明亮的衣色、恢宏的纹饰,衬得他的身形更威武雄拔。登基为帝之后的他,更多了一份高贵凛然的王者之气。冷硬的面部线条散发出令万物颤抖的帝王威势。就连他周围的空气里都弥漫着冷冽的压迫力。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男人,比她的夫君更有帝王气概,更具雄主之姿。 除了父汗,恐怕他是她见过,最器宇轩昂、有如天神的男子了。 “紫瞳,看来你还过得不错。”抬着她的下颌,细细地盯视她,他残酷地说。 “拜你所赐,我过得很好。”她笑起来,紫色的眸子里闪射着刚冷与顽强,“不过就是夜里与老鼠同眠,偶尔会遇到一两条蛇,饭菜有股馊味,或者会有鼻涕口水之类。这些对于连酷刑都可以熬过去的我,算得什么?” 他深邃的眸底,浮起淡淡的佩服。 “倒是你,终于如愿以偿地做了皇帝,怎么眉间仍有忧思?”她锋利的目光直视着他,“是不是我父汗攻破了鹿头关?” 他冷铁般坚毅冰寒的眸子,近在咫尺地与她对视,“你很聪明,猜得很准。” “萧辰,你遇到劲敌了。”她绽开骄傲而得意的笑容,憔悴灰败的容颜刹那间如冲破云层的朝阳,重新焕发了光彩照人的美艳。 恐怕也只有她,如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还能如此美。 她得意而狂放的笑声,蓦地被他卡住脖颈的大手掐断。 “朕有你父亲没有的优势,你父亲孤军客悬,而朕是抵御外侮,民心在朕这边。何况,朕手里还有一个你。” “是吗,想拿我做人质要挟我父汗?你们汉人就是卑鄙阴险,当年……”她蓦地缄口不说了。当年兰韶云就是用她逼迫扶日议和。这本来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但是韶云的死让她对他只有美好的怀念,不愿意去揭开他的那些污点。 他从那双紫眸里,看出她对另一个男人的保护与思念,忽然就有莫名的狂怒与憎恶,爬上他的心头。 那年抢婚,带着沁水来到一条小溪边,听沁水给他讲述他离开这些年宫里的事。他和沁水之间,一向都是沁水唧唧喳喳地说,而他都是倾听,很少接话。 沁水很详细地告诉他紫瞳徘徊于萧羽和兰韶云之间的种种。从沁水嘴里说出来,感觉这个女人特别无耻,嫁了人还跟别的男人通.奸,公然给夫君戴绿帽子。 沁水的叙述无形中,让这个女人在他心中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印象。她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也是他最难忘的女人,但是,一想到她的种种恶迹,他就无可抑制地憎恶她。 带着这种强烈的厌憎,他残暴地紧紧卡住她的脖子,让她喉头翻涌欲呕,美丽的紫眸蒙上一层潋滟水光。 “贱货,你听着。朕跟你那个奸夫不同。他常年任宫廷禁卫,不曾上过前线,除了拿你做人质,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打仗。朕新即位,百废待兴,需要休养生息,轻徭薄赋,不愿穷兵黩武,大兴干戈。所以才想以你为筹码,与你父汗议和。” 扶日可汗攻破鹿头关的消息传来,朝臣们分成两派。一派以萧辰的旧部为主,主张萧辰御驾亲征,给扶日一个迎头重击,让他知道现在的北卫,不再是扶日的那个文弱女婿的时代,而是雄主御宇的时代。 萧羽的旧臣投效萧辰后,全都得到重用。这批朝臣,形成了另一派。这些人主要是文官,主张萧辰先与扶日议和。既然有扶日的独生女在手里,那么议和就有优势,不会丧权辱国。如果能够不战屈人,避免战争,就可以减少生灵涂炭,节省战争开支,利在百姓,功在社稷。 萧辰经过再三权衡,比较倾向于文臣们的意见。他虽然极善用兵,但到底不是战争狂,刚刚即位的他,是很想休养生息,富国养民。 萧辰上马能战,但是下马能不能治,对他是一个挑战。所以,登基后的他,恐怕更看重的是文臣们的建言,而不是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将领们的意见。 临朝三年的她,对于萧辰目前的困境,看得无比清楚。如果让她站在萧辰的立场,她也会建议他议和。正因为萧辰长于军旅,所以他的议和是居高临下的,是不会被对方要挟的。一旦对方提出无理条件,他是那种随时可以御驾亲征的马上天子。 刚经历兵灾的北卫,如果再次陷入浩大的战争,对国力民力都是极大损失。 看出萧辰有心议和,她当然极力想要挑起萧辰的战争欲望,于是,她被勒住的喉咙里发出激烈的呜呜声,表明有话要说。 他放松了她,冷冽的黑眸逼视着她,等她说话。 她强抑住被他有力的大手卡住喉咙引起的呕吐感,慢慢地开口:“对于我来说,父汗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比他是一个挚爱女儿的慈父,更重要。所以,那日你放走我的胡力郭时,我就已经叫哈吉带话给父汗,让父汗不要管我的死活。如果能助父汗得天下,我死又何惜。所以,你休想以我为筹码,迫我父汗议和。” 他久久凝视着她,眼底翻卷着无比复杂的强烈情绪。眼前这个女人,给他带来太强烈的冲击,强烈到分辨不清,到底是钦佩、憎恶、还是无法理喻。 对于这个女人来说,她的父亲为了得天下不管她的死活,倒反而更让她崇敬和骄傲。如果他是一个挚爱女儿,为了女儿放弃天下的父亲,她是不是反而会鄙视他,反而不会感到幸福? 这是一个怎样可怕又怎样让人惊叹的女人啊。 就算是他这样久经沙场、杀人如麻的冷硬男子,也对她不得不刮目相看。 末了,他控制住涌荡在心底的复杂情绪,寒铁般的眸子充满了坚冷与刚毅,“如果你父汗真的不管你的死活,朕就斩你的头祭旗,然后御驾亲征。” “我的头就在这里啊,你随时可以来斩。”她妩媚地斜挑眉目,绽放一脸桀骜不羁的邪魅笑容。 “杀你之前,朕必须要搞清楚一件事。”他深沉的眸子里,迸射出锋利的寒芒,一瞬不瞬盯牢了她。 这个疑问,在他心底深藏得太久了,这个女人,到底有过怎样的经历,怎样的爱与恨,让她如此执拗,如此疯狂,如此刚强,如此,令他难忘。 她静静地注视他,消瘦让她本来就比中原女子深邃的眼窝,更加深陷下去,如两汪幽幽的紫色深潭,寒波渺渺,深不见底。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恨你,是吗?” ~ 第四十五章 真相大白(2) 那年,弄花台又一批小阿姑要出台了。(.)媚烟一曲疏勒舞,台下数个男人当场鼻血狂喷。 媚烟之前的四个小阿姑,很快就交易成功。独独媚烟的身价,在男人们膨胀的欲望下,不断涨高。 媚烟在后台静静地坐着,听着外面大堂上,自己的喊价越来越高。听着那些男人们高喊的声音,她不用看就能想象他们色.欲.横.流的嘴脸。 从十二岁卖进弄花台,她常常听到已经出台的那些阿姑们私底下对男人的议论。 男人嘛,不过就是一根肉.棍,我们的任务就是搞定那根肉.棍。 真不明白,怎么男人一天都离不开那事。那事究竟有何乐趣。 媚烟跟头牌阿姑飘红姐姐最要好,有时候她也悄悄问过飘红,“飘红姐姐,你跟男人做那种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媚烟,飘红姐姐跟你说句实话。我从来没觉得那事有任何感觉,不过就是一种恪尽本职而已。所以,媚烟,师傅教的那些招数,一定要牢记在心,这会让你以后伺候男人,得心应手。即便你厌恶得要命,也可以让男人误以为你欢喜。” 每每得到飘红这样的回答,媚烟都会睁大紫色的眼睛,很认真很动情地说,“飘红姐姐,那是因为你没有遇到爱的人。如果是跟心爱的男子做那事,会有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快乐。” “耶?你这个小丫头,都还没开.苞,你懂什么?”飘红被媚烟逗得笑起来,一脸嘲讽,然而,那嘲讽底下,却有难以掩饰的悲哀。 “我懂!”媚烟美丽眼睛荡漾着紫色的清辉,“娘亲告诉我的。小时候,有一年夏天,我午睡醒来,迷迷糊糊间听到奇怪的声音。我悄悄地走到父母房间,看见他们在做那事。事后我问娘亲,爹爹是在欺负你吗?娘亲说,傻瓜,谁说爹爹在欺负我?我说,那你为什么发出那么痛苦的呻吟?娘亲说,那不是痛苦的呻吟,那是快乐的呼喊啊。我问娘亲,那是一种怎样的快乐,竟然会快乐得喊出来?娘亲说,当你非常非常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渴望与之深深融合。那种快乐,就来自于,与最爱的人最深的融合。” 飘红听得直摇头,伸出手轻轻抚摸媚烟的头,满面悲悯,“媚烟,怎么你还是满脑子对爱情的渴望啊?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们这样的女人,不会遭遇爱情的。唉,要给你怎样的教训,才能让你熄灭这种憧憬啊?” 这样的教训,很快就来了。 那天早上,她睁开眼的瞬间,起初有一种奇妙的幻觉,仿佛还是在临江郡的乡下。窗外有不知名的雀鸟啼鸣,阳光透过简陋无雕花的木质窗棂,抹在眼睛上,金灿灿的光斑在睫毛上跳舞…… “铎——铎——铎——”那是熟悉的声音,听见这声音,她就知道是爹爹在练刀。 走出房门,来到小院,娘亲和爹爹一起亲手种植的枣树成熟了,落了一地肥嘟嘟的枣子。她随手捡了一个,在嘴里甜滋滋地咬着。 笑嘻嘻地坐在门槛上,看娘亲给爹爹当刀靶。 明明知道爹爹的飞刀最准了,从无失误,但娘亲还是每次都不敢睁开眼睛。 “我来,我来给爹爹当靶子!”小小的她兴奋地跳跃着。 她给爹爹当刀靶的时候,娘亲在一旁观看,不禁摇头,“唉,舒雅这孩子,胆子怎么这么大?连眼睛都不眨,就那么直瞪瞪地看着刀子朝自己飞去。” 每当这时,爹爹都会骄傲地回眸一笑,那双颠倒众生的紫色眼睛,俊美如天神,“这才是我的女儿嘛!” …… 一个庞大沉重的身躯压上来,将回忆的光影砰然压碎。 这时,她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不是在临江郡的乡下,不是跟父母在一起,而是在妓院,而是被四五个粗壮的男人摁住,灌了催情的药汤,然后就人事不知了。 灌过药汤后的身体,仍旧绵软无力,有种麻木的感觉。唯一有感觉的,是那里。娇嫩的花蕊,犹在滴血,疼痛的感觉如烈火在灼烤。 然而,男人庞大沉重的身躯,又一次压上来,又一次撕裂刚刚受创的花蕊,尽情地发泄着意犹未尽的兽.欲。 而她浑身绵软得根本毫无抵抗力,只能任由他在身上施.暴。 强烈的耻辱与憎恨,让那双美艳的紫眸,发生了急剧而可怖的变化。原本清澈、纯真、亮丽的眸子,就在这个男人一下一下的肆虐中,缓缓地变得阴暗、冷戾、狠毒…… 她恨这个男人,恨到了极点。 所以,当他在给她开.苞后,又决定为她赎身,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她要报仇。 进入淮南王府,成为一名舞姬后,她盛宠不衰。 人人都知道,她是刘炆最宠爱的舞姬。 他确实迷恋她,而她也在刻意承欢。 她六岁离开父母,之前跟母亲习文,却未跟父亲练武。 经历过这番耻辱之后,她下定决心要习武,这样才不会轻易受辱于男人。 淮南王刘炆早年也是勇冠三军的虎将,武艺十分高强。 于是她便刻意献媚,一个又一个耻辱的夜晚,她忍受着厌恶与抵触,承欢于他。 五十六岁的老王爷,被这个娇艳如花的十五岁女孩,迷得神魂颠倒。对她几乎是予取予求。 于是,她假装崇拜地要看他练武,然后又假装天真地要跟他学习。 而他这样一个迟暮英雄,在心爱的女孩崇拜的眼光中,真的是毫无抵制力啊。 手把手地教她骑射,教她练剑,教她拳脚。 而她一直暗暗留心,看自己是否已经超过他,是否可以报仇。 她背着他,悄悄地磨尖了好几根簪子。就想等着某天晚上,他睡着以后,刺破他的喉咙。 但是,她发现他早年军旅生涯,练就了十分警醒的本领,睡得再熟,只要有一点危险的气息,他就会立刻惊醒。 深知他性子暴虐,如果刺杀不成,恐怕会被他极尽淫.虐。所以,她一直在等候时机,等自己的武功超越他的那一天,等他真正对自己完全放松警惕的那一天。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两年,两年间她勤奋而刻苦地练习骑射和武功。王爷见她爱看书,允许她自由使用书房,她遍览经史文集、兵法韬略。 在王府的日子里,她无日不在思念父母。她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因为从刘炆嘴里,她知道南汉在与色目国打仗。如果让人知道她是扶日的女儿,就会用她作人质要挟父汗。 每次从刘炆嘴里听到父汗打胜仗的消息,她都会从心底油然升起骄傲之情。她坚信自己终有一天会回到父汗身边,于是她更勤奋地练武,期待有一天能逃脱淮南王府这座囚笼。 只是,母亲的消息一直杳然无闻。毕竟,娘亲和爹爹不同,爹爹夺位成功后,是名震天下的大可汗。娘亲却只是一个被北卫皇帝掳去的女奴。没入宫廷后,就像一滴水消失于大海。媚烟在侯门深似海的环境里,怎么可能听到来自北卫后宫的消息呢。 但是,事有巧合。一日,与刘炆交情极深的一个药材商,来王府与刘炆喝酒叙旧。她先是献舞一曲,然后一直在旁伺候侑酒。 那药材商说起一件北卫宫廷里的秘闻。 药材商因为经常向北卫宫廷进贡药材,与宫里的一位刘太医交情颇深。这位刘太医突然有天带着一名宫女来找药材商。 这位宫女是刘太医的在宫里的老相好。这次,宫里出了一件大事,宫女求了太医才得以逃出来。 原来,卫宣帝有三个儿子,但只有一个女儿,名叫沁水公主。这位公主据说顽皮伶俐,极会讨人欢喜。卫宣帝年纪大了,有女儿在膝下调笑取乐,这份温情是多少如花似玉的年轻妃嫔都给不了的。 所以,后宫人人都知道,卫宣帝对沁水公主爱如掌珠。任何有可能伤害这位公主的事情,卫宣帝都不允许发生。 太子的生母兰贵妃,就是抓住了这一点。为了除掉最新一批得宠的妃嫔,兰贵妃拿沁水公主的生母大做文章。 兰贵妃暗中让几个侍女放出谣言,说沁水公主不是曾婕妤亲生的,她的生母当年是被卫宣帝虐杀的。 曾婕妤偶然听到自己宫里几个侍女议论此事,立刻禀告了卫宣帝。卫宣帝大怒,立即下令追查是哪些宫人在传流言。 这一追查,首先落网的,就是那几个得宠妃嫔的心腹侍女。卫宣帝当机立断,将那些侍女打杀。连带着那几个妃嫔也跟着失宠了。 刘太医的这位相好的宫女,也是其中一个妃嫔的侍女,参与过传流言。卫宣帝才刚开始追查此事之时,机智的她就求了刘太医,带她出宫。后来,和她服侍同一位主子的那几个侍女,全都被杀了。 她侥幸逃过一命。刘太医怕她被人搜捕出来,毕竟宫里都有籍册,少了一个宫女是可以下通缉令的。于是让这个药材商带她到南朝避一避,等过了风头再回去。 跪坐在刘炆一侧斟酒的媚烟,听着药材商说的这段北卫宫廷秘闻,手抖得几乎要拿不稳酒壶。 幸而刘炆与旧交相谈正欢,并未注意到媚烟的异常。刘炆对后宫嫔妃争宠没有太多兴趣,漫不经心听完药材商这段话后,将话题顺带就引到了他关心的焦点上,“那些新进宫的嫩雏,哪里是这位兰贵妃的对手。不足为奇。最让兰贵妃头痛的,应该还是北卫那个晋王吧?” “说到这个晋王,那真是打仗的奇才,天生的军神。十六岁第一次从军,随他父皇侵我南朝。驻扎于淇江边。他父皇料到我朝夜里会渡江袭营,于是下令设伏。这位晋王对父皇说,夜里渡江,必会在江中置火,以标记浅水处,方便返还。我们可以将计就计,让人埋伏岸边,等他们渡过来后,将火把全部移至水深处。他父皇当时叹为奇计。果然,那晚,我朝军队不仅袭营时中了埋伏,丧了一半兵马,逃回南岸时又在江中溺毙另一半人马……” 早年也是一员名将的刘炆,听闻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竟如此奇谋诡断,不禁啧啧称奇,且心生佩服。 但他们俩对这位晋王的议论,一个字也没进入媚烟耳中。她心里正翻卷着滂沱如海的悲哀。 乍听到“沁水公主”这个词时,她就是剧烈一震。这是娘亲给我拟的封号啊,怎么……难道,娘亲跟那畜生有了孩子…… 再一听到娘亲被卫宣帝虐杀,她几乎要晕过去,脑子里嗡嗡作响,五脏六腑都痛得抽搐起来。眼前的一切事物都模糊了,一切声音都远去了,心里只悲痛万分地旋转着一个念头: 原来娘亲已经死了! 原来娘亲已经死了十多年了! ~ 第四十六章 真相大白(3) 尽管痛得灵魂都仿佛被撕碎了,整个身体都仿佛被抽空了,她却不能够为娘亲一哭。(.无弹窗广告) 晚上要侍寝,而她不能够让刘炆发现她的枕上有泪痕。 因为强忍那几乎超出人体极限的痛苦,她在半夜里坐起来,发出干呕的声音。 刘炆立刻惊醒,关切地搂住她的肩问她怎么了。 她不语,只是干呕着,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面颊。 他扳过她的头,看见她满面泪水,以为是呕吐所致,带一点希望和欣喜地问,“你是不是有了?” “王爷,你在说什么啊,你忘了我被灌过红花水么。”她冷漠地笑,笑容里只剩麻木,不再有悲哀。 刘炆眼中流露一丝歉疚。 他本来只当她是一个绝.色.尤.物,花了大价钱去弄花台开.苞、赎身,闹得轰轰烈烈,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让随时留心自己的皇帝,以为自己沉溺酒色,而对自己放心。 所以,刚买进府里时,王妃照例要给灌红花水,他也听之任之。毕竟,他不可能为了一个玩.物,与结发老妻撕破脸。 从一开始当她是个玩.物,一味尽情凌.虐,发泄兽.欲。到后来,慢慢地发现,她坚韧、顽强、聪明等种种优点,五十六岁的他,竟然被这个女孩,诱入了爱河。 是他教她骑马,看着她一次次从马上摔下,却不喊一声疼,仍旧一次次挣扎着又骑上马去。 是他教她射箭,看着她顶着烈日、汗流如河地练一整天骑射,直到把自己练到中暑栽下马。 是他允许她使用书房,然后每次她离开后,他都会去刻意留心她看过哪些书,结果发现竟都是用兵韬略、治国经史。 他常常感到奇怪,一个烟花女,怎么会有如此志向与抱负。也曾询问过她的身世,但她却说自己家世平平,不过是小吏之女,家里犯了事,自己孤身一人,被亲戚卖到青楼。 对于他的惊疑,她聪明地引导他产生了这样的幻觉。让他以为,她是因为崇拜他,因为爱情,才焕发了灵光,变得好学勤奋。 他总以为,是他造就了她。 她是他的,永远别想逃出他用爱筑就的囚笼。 他再也不会想到,她从来没爱过他,不仅如此,只要有机会,她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而这样的机会,连她都没有做好准备,就突如其来了。 南汉皇帝最近将削藩提上了朝议。削藩对于刘炆无疑是一个致命打击,不仅将失去在自己的王府里任免官吏的权力,在封地里收受赋税的权力,而且将失去大部分食邑。 而朝中主张削藩的第一人,就是以研习董仲舒学说名满天下的鸿儒,张奕。 大约是为了刺探刘炆的情况,以备更具体详尽地拟出削藩计划。张奕奉旨来江州巡查,刘炆知道此人的重要,特意设宴招待。 这次宴会关系到刘炆这块巨大封地的命运,所有江州治下的郡县长官都被请来了。 席上,媚烟献了一支疏勒舞,艳惊四座。她毕竟是刘炆的宠姬,虽然让她献舞,但不准她露出真容,是以,她一直蒙着面纱。 当天排练了好几支舞,准备分成几次献上。所以,媚烟和舞姬们都在堂下,尚未离去。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张奕拒绝喝刘炆敬的酒。 刘炆心中怒意勃发,本来就恨张奕主张削藩,现在张奕公然拒绝喝酒,那就是表明要与刘炆势不两立了。 对此,刘炆忍气吞声的话,就太示弱了,那不就是任人削藩宰割? 但是,如果大发雷霆,对朝廷干员大动兵戈,就成了公然造反,是可以谋逆定罪的。刘炆毕竟还没有决定谋反。 如此,刘炆就出了一招狠计。 让自己的姬妾劝酒,不能劝张大人喝下那杯酒的,就砍头。 张奕也真是心够硬,几个美姬就在自己面前掉了脑袋,他仍旧无动于衷。明知自己只要喝下这杯酒,就可以救回这些人命,他就是不喝。 媚烟身边也被点了四名舞姬,上去劝酒,然后那四名舞姬,也都劝酒不成,被斩杀了。 那一刻,媚烟对这些男人充满了疯狂的恨意。 她想起自己在弄花台看见过嫖客不把阿姑们当人,随意拳打脚踢。 想起自己开.苞的第二日清晨,刘炆毫不怜惜地再次撕裂她的下.体。 强烈而尖锐的恨意,几乎要刺穿她的心脏,让她心里一阵剧痛。 咬牙忍住,她以尽量平稳优雅的声音,站出来,“王爷,请让妾身试试,妾身保证能让张大人喝下那爵酒。” “媚烟,这里没你的事,你给孤下去。”斩了八个姬妾还稳坐泰山的刘炆,此刻却有些失控的愤怒。 但是媚烟跪在地上,扬起面纱遮住的脸,声音仍旧那么平和而优美,“王爷,你不用担心媚烟,请让媚烟试试,媚烟有办法让张大人喝下酒。” 说到这里,她向张奕投去一瞥,那一眼秋波潋滟、勾魂摄魄,张奕还以为这位王府里最美的舞姬,是要以色打动自己喝下那杯酒。 他却万万没想到,媚烟那一眼,是在估量他的内力和武功。 红纱覆面,鲜红抹胸勾勒出娇挺的蓓.蕾,裸.露的腰腹纤细得无一分多余的赘肉,那一流舞者的腰肢,柔韧得可以随意俯仰折合,小小圆圆的肚脐像明亮澄澈的泉,艳红薄纱长裙飘飘荡荡,似乎随时可能滑落,露出里面诱人的花丛…… 她就这样跪在张奕食案边,纤纤玉指端起大金爵,背对着其他客人,面向着张奕,忽然,掀开了面纱。 张奕的眼睛蓦地睁大。 紧挨张奕坐席的一位客人,只看到一个侧面,就倒吸一口凉气。 其他客人都伸长了颈项,想要看看究竟是何等美人。 刘炆在主座上直摇头,心想,媚烟啊,就算张奕会为你的美色惊艳,他仍旧不会喝下这杯酒的。你太天真了,太低估张奕这个人了,他是个著名的腐儒,已经修炼得没有七情六欲,只有之夫者也了。 但是刘炆想错了,连他都没有估计到后面会发生的事情。 媚烟,就趁着张奕望着她的脸一怔的瞬间,将手里那只大金爵,灌注了全部的恨意,用尽了毕生的力量,朝张奕的鼻子打去。 很重的金爵,加上媚烟两年的习武,加上张奕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一下,打得张奕眼冒金星,鼻血横流,火辣辣的酒水烧得他睁不开眼。几乎就在下一秒,发髻猛地被人抓住,一枝尖锐如锋刃的簪子,直直地朝他的咽喉刺进来。 刺得又准又狠。 鲜血激喷而出的时候,媚烟在张奕耳边说了一句:“让你不把舞姬当人!” 拔出那根簪子后,媚烟松开张奕,双手执着簪子,一跃而起。像一只发了狂的母兽,带着满面鲜血,以闪着血光的锐利簪头,指着所有宾客,绕场而走,疯狂厉呼:“没有王爷,哪来南汉的天下!王爷雄才盖世,功高日月,万方归仰!当年先帝曾有言,生儿当如刘炆,我儿刘敕若豕犬耳!这话你们可曾听过?若王爷是先帝之子,而不是先帝之侄,此刻坐在龙座上的,哪有他刘敕的份!刘敕无才无德,坐了天下,却还嫉贤妒能,猜忌宗室!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们这些人,何必为一介豕犬卖命,不如审时度势,拥立王爷,废昏立明,与王爷共图富贵!” 说着这样一番话,那双紫色的眼睛却燃烧着烈烈的恨意,死死地盯着刘炆。 那一刻,刘炆霍然明白了一切。 这个女人从来没有爱过他。 她头上的簪子拔下来竟可以将人刺死,可见她平时就磨尖了簪头,随时准备刺死我。 她故意说这番话,就是要给我栽上谋反的罪名,逼我立刻谋反。 而她明知我没有做好准备,无军备,无人马,无时机。 来不及想更多,刘炆当机立断,“来人,将这个疯女人立即扑杀!” 但是,话音未落,底下的就有宾客站起来直斥刘炆:“好啊,刘炆,你胆敢谋反!你的宠姬能说出这番话,必是平时你就常挂在口中!原来你果然阴蓄逆志,图谋不轨,大逆不道,反心昭昭!” 这人振臂一呼,下面那些来做客的官员们纷纷哗变。 刘炆见状,知道现在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了,马上传令家兵包围宴会大堂,所有宾客一个不准走。 宾客们听到刘炆此令,知道再不跑恐怕要被刘炆灭口,于是全都向大堂门口蜂拥而去。 刚跑到门口,一队披坚执锐的王府家兵,如一股黑潮般冲涌进来。 朝外冲涌的宾客们,与冲进来的家兵们,像两股湍急的洪流撞击在一起。 刘炆下了斩尽杀绝的死令,家兵们凶狠地挥舞着兵器,逮着一个杀一个。一时血肉横飞,惨嚎阵阵。 宾客中有好几个都尉,都尉是军事长官,都有功夫在身,奋身与家兵们厮斗起来。 文人官员们则像一群群没头的苍蝇到处逃窜,朝刘炆呼喝厉骂,惨叫着、躲闪着、拥挤着、践踏着。 食案横七竖八狼藉倾倒,杯盘碗盏碎了一地,酒水菜肴到处泼溅。 大堂上照明的蜡烛和取暖的火盆砰砰翻倒,火苗“滋——”地一下如鲜红的巨蛇窜起来,迅速蔓延。整个大堂很快淹没在熊熊火海里。 那些舞姬们混杂在人群里尖叫着抱头逃窜,唯有媚烟,她带着那一脸的鲜血,手里仍执着那支染血的簪子,站在晚霞般绚丽的火光里,疯狂而绝望地笑着,神情诡异。 就在这时,她感到腰身被人搂住,一个清朗动听的声音在耳畔,对她说,“媚烟,跟我走。” ~ 第四十七章 真相大白(4) 烈烈火光在他们周围燃烧,无数黑影在翻滚哀号。 他一手紧搂她腰身,另一边踢倒了冲上来的一名家兵,并夺了他手中的宝剑。 长剑一入他手,顿时如白虹贯日。凌厉的剑势映着火光,仿佛蛟龙腾空而起,带起一道道血光和一阵阵惨叫。 剑气如霜,剑光如雪,挡者披靡。 媚烟只觉眼前血花频频绽开,断臂残肢凌空飞溅,混乱的人群在面前如狂风中的麦秆般纷纷倒下。 这时,刘炆在主座上也注意到,媚烟被一个年轻人带走了,他大急,一壁厉呼“逮住媚烟!”一壁亲自提剑追上去,却被几个涌上来的官员堵住,“抓住刘炆!抓住刘炆为人质,我们才有逃生的希望!” 等刘炆与这些人缠斗半晌,终于杀出一条血路的时候,那人早已带着媚烟不知所踪了。 家兵全都集中到正堂那边去了,王府后苑基本上阒寂无人。他带着她一路杀出来后,转过几道回廊,直奔后苑。 “会爬树吗?”他低首问。 “会。”她仰首答。 “好,我们翻墙出去。” 他带着她从一株高大的苦楝爬到了院墙上,然后将她横抱在怀里,一提气纵身跃下院墙。 外面是江州万家灯火的寒夜,他抱着她在深夜清寂的石板路上飞奔。 跑过了王府所在的主街,绕过几道街巷,跑过河上的石桥,过了河就是江州的贫民区。 凛冽的夜风带来的寒意,如千万把尖刀扎在身上,然而,他的怀抱这样温暖。她躺在他怀中,紧紧搂着他精瘦结实的腰,将脸贴在他坚实有力的胸膛,听着他疾速奔跑中激烈的心跳。那声音,仿佛遥远大地深处的震颤,仿佛灵海深处的波澜,让她有一种迷蒙的恍惚。 今夜月光很好,一路上洒照在两人身上,仿佛是在纯银的光辉里滑翔。 最后,他停在一座树林边的破庙里,将她放下,然后站在那里大口地喘气。 她默默地望着这个陌生的男子,心里翻卷着难言的滋味。她想关怀地问几句,你怎么样?但不知为何,问不出口,只呆呆地站在一旁。感觉自己好像是做了一个梦,迟早会醒来。 他喘息稍定,抬头看见她,脖子一伸,眼瞪得溜圆,然后一拍脑袋,“我的天啦,你怎么还穿这身?” 他上前抓住她的胳臂,顺着她柔嫩的手臂滑下,“嗳哟,快冻成冰了!” 原来,她还穿着跳舞时的小抹胸和低腰长裙,大部分体肤都裸.露在外。 他赶紧迅速地脱掉自己的外袍,“噼噼啪啪——”杂七杂八的东西接连从怀里掉落于地,他也顾不上去检,继续脱掉中单,又脱掉内衣,除了亵裤,整个人一丝不挂。然后先用内衣给她裹住,她却扭动着身子挣扎,“不行,你会冻死的,你穿上!” “我冻不死,你快穿上!”他不由分说地搂过她。 “不行,不行,你至少穿一件!”她倔强地拼命反抗。 他发现她的力气挺大,要强迫她很难办到,无法,就把内衣重新穿上。然后先给她裹上他的白绢中单,再给她穿上他的外袍。饶是这样,她还是不住地打着寒颤,不时发出牙床碰撞的格格声。 他坐下来,让她坐在自己怀里,紧紧地抱住她,将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腹肌上,还不断向她脖颈里呵着热气,用双手搓着她的面颊。 整个过程,她始终呆呆地任他摆布。她总觉得不真实,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但这个梦,实在是太甜美,太温馨了,自从六岁离开父母后,她再也没做过这么美好的梦。 “怎么样?暖和一点没有?”他忙活了半日,才急慌慌地问道。 她定定地望着他,月光下,他的容颜极其清晰。这个梦真的是太完美了,连梦里出现的这个男子,都俊美得不像真人。 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一样一样都像是雕刻出来的,映着月光,闪耀着绝世的光华。 唯一遗憾的是,他上唇的两撇胡髭,好像有点……滑稽。 在她仔细看他的时候,他也盯着她看了一瞬,眼睛再次瞪得溜圆。突然将她的手从衣服底下抽出,霍地跃起,一声不响地向外冲了出去。 这下她完全莫名其妙了。她是在同一个梦里么?怎么这个刚才还被她当成英雄的男子,行为方式有点古灵精怪,跟英雄不太符合? 他出去这会儿,她茫然无措地打量这座破庙。歪倒的佛像,积了厚厚一层灰的香案,从腐朽的梁柱上垂挂下来的蛛网…… 月光从破旧朽烂的门窗,如水般涌进来,泻了一地霜华。地上,乱七八糟横躺着刚才他脱衣服时掉落的东西。 她随手拾起其中一样。 是王府的烫金请帖,借着月光,看见上面写着他的名讳。 禹城都尉,夏语晖。 啊,他姓夏,名叫语晖。 她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这时,脚步声响,是他跑回来了,兴奋至极,嘴里碎碎地念着,“找到了,找到了,没想到真有!” 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满了亮晶晶的东西,坐下来后,展示给她看,脸上的神情,快乐得像个孩子。 她纳闷地打量他,南朝风俗,男子三十而立才蓄须。但看他的神情举止,总觉得他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她随即摇头,能任禹城都尉,怎么都应该已经加冠,不可能还是少年。 看来这个俊美绝伦的男子,居然童真未泯。 他的手里满满的全是一根根冰棱,他把它们全部放在地上,这时他注意到她手里拿着那张请柬。 他神情滞了一下,随即嘻嘻哈哈地将一地东西收起来,往自己怀里塞。她将请柬还给他,他接过,不自然地笑笑,继续塞进怀里。 然后,他低头看着摆在地上的冰棱,挑了几根塞进嘴里。 她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到底要作甚。 很快,冰棱在他嘴里融化,他的腮帮鼓鼓的,含了一口冰水,双手合成瓢状,将那一口水吐在手中,突然就捧起她的脸,搓洗起来。 她总算明白了,她刺杀张奕时,溅了满脸鲜血。后来一路寒风吹刮,血渍已经凝固成硬硬的一层血痂。 他再次用嘴融化了几根冰棱,给她洗了好几遍面颊。 彻底洗净后,他整个人被施了魔咒般定住,怔怔地看着她。 她被冰水冷得发抖,再被他这样盯着看,身子越发抖得厉害。又一次抑制不住地发出了牙齿打战的声音。 他这才如梦方醒,“对不起,对不起!”连忙捧过她的脸,使劲地搓着,直到搓得发热,才说,“现在好一点没有?没办法,找不到别的水。” 蓦地有酸涩的滋味,从心间一缕缕涌上来,涌上眼眶。她垂下长而卷的睫毛,蔽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喃喃说,“神啊,不要让我醒来,这个梦不要醒过来,好不好……” “你在说什么?”他靠近来,高高的鼻子快要碰到她的鼻子,他的气息拂在她的唇齿间,淡淡的清香。他用指尖小心翼翼碰了碰她长睫上挂着的一滴晶莹,“你在哭?别哭哦,坚持到天明,我给你买糖糕哦。” 不是糖糕的问题啊,她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一任泪水倾泻。 月光下,大颗的泪珠从她白得透明的脸颊滑落,落一颗,他用手接一颗,放进嘴里,喃喃自语,“唉,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看的女孩,这回来江州,最有名的几家青楼,我都去过了。那些个头牌我都见过,当时惊为天人。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她本来哭得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但见自己掉一颗眼泪,他就接一颗放进嘴里,反而不好再哭了。被他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她咬了咬下唇,“夏郎,你为什么救我?” 他一头雾水,“你叫我什么?” “夏郎……”她缓缓抬起眼睫,痴痴地凝视他,深浓的情意从眸底缭绕而起,“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月光落满了她的眸子,水波潋滟,纯澈透亮,他蓦地盯紧了她,低呼道,“你的眼睛?” 他以为自己看错,捧起她的脸对着月光再次仔细打量,像发现什么稀罕事一般激动,“你的眼睛是紫色的?” 他拍拍脑袋,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你是胡姬嘛。但是,我见过蓝色眼睛、绿色眼睛、琥珀色眼睛的胡姬,没见过紫色的呢。” “我父亲是紫色眼睛。”那一刻,她差点冲口而出,我父亲就是扶日可汗啊。但她忍住了。如果她只是一个身世卑贱的舞姬,他会不会真爱她? “你是胡汉混血?” “嗯。” 他端着下巴,仰首朝天,“难怪这么漂亮。” “夏郎,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啊?”他端着下巴的手落下,惊讶莫名,“什么问题?” “为什么救我?”紫色的美眸直直地看向他眼底。 他抓抓后脑勺,似乎很迷惘,“想都没想就救了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对这样的回答,有点无可奈何,抿紧了薄唇,侧首望着月光潺潺地流转,眸光凄迷。 只不过是一时狭义心肠而已。她想得太多了。 原来经历了这么多,她对爱情竟然还有憧憬。原来,她还是这么傻,竟然以为,像她这样被一个老王爷包占过的女子,还会有优秀的男子来爱自己。 怎么可能? 她的人生,早在卖进弄花台的时候,就已经走向毁灭了。 她对爱情的渴望,早就应该湮灭于烟花风尘,她这是何苦? 月华如霜,浸满了她全身。她穿着他的大袖长袍,月白色的宽大袍子就仿佛是月光笼罩着她。她绝美的脸浸润在纯银的光华里,散发着无尽的凄冷。 一瞬间,无法言说的柔软和疼爱从他心底涌上来。久久凝视着她,傻乎乎的他,蓦地变得异常凝重严肃。 忽然,他手一揽,将她整个拥入怀抱,紧紧抱住,抱得那么紧,紧得她全身骨头都痛了。 他在她耳畔深厚地说,“傻丫头,我救你,是因为喜欢你啊。喜欢你的勇气,你的聪明。你一箭双雕,干掉了两个男人。你喊出那段话时,我就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你一定恨毒了刘炆,对不对?我知道你肯定受过很多苦,以后,我要让你开始全新的生活……” ~ 第四十八章 真相大白(5) (昨天因故断更,今天补上。这是今天的第一更。) 是他,让她重新燃起对爱情的梦想。 是他,让她重新对人生充满希望。 但是,那天早上,他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 “喂喂,这里面像养了一只鸟似的。”第一缕晨光洒进破庙时,蜷在他怀里昏昏欲睡的她,被他强行弄醒,他的大手拍打在她的肚皮上,“一晚上都在咕咕叫。” “昨日从清晨排练舞蹈就没吃过东西。”她靠在他结实宽厚的怀里,有气无力地答道。 “难怪肚子一直在叫!不行,我得出去给你找点吃的!”他嚷嚷道,推开她欲站起。 “不——别丢下我!”她紧紧抱住他,泪落涟涟,“我不饿,你别去了!” “我很快就回来,媚烟,你放心。”他轻拍她,柔声哄着。 “那我跟你一起去。”她坚决地说,扶着他摇摇晃晃站起。 “你看你,走路的力气都没了。昨晚发生那么大的事,今日江州肯定大乱。带着你出去,万一遇到什么事,反而累赘。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带食物回来,然后我们设法逃离江州。”他还是柔声地劝着,也没有忍心掰开她紧抓住他的手。 “夏郎,你一定会回来的,对吗?”她再次紧紧抱住他,紫色的眼睛带着疯狂的凄楚,紧紧盯在他脸上。 她的神情令他心里一阵绞痛,突然,他脸上出现欲言又止的神情,似乎想要跟她坦白什么事情。但是眼神飘忽了一会儿,还是咬咬牙,什么也没说地离开了。 他走之前,叮嘱她不可以睡过去。为此给她留下了一本随身携带的《春秋》,让她打发时间。 她将这本《春秋》从头到尾读完了,他还未归来。 冬日的寒风从烂朽的门窗冲进来,寒意灌满了破庙的每一个角落。 她冷得好像浸泡在冰潭里,寒意一直渗入骨髓深处,全身每一根骨头都仿佛被厚厚的冰裹住了。每吸一口气,都像有万千冰针刺入肺腑。 当暮色沉沉地覆盖下来,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如果她再在这个漏风的破庙里过夜,肯定会死在这里。 她不相信夏郎会丢下她。一定是遇到什么事耽搁了,一定有万不得已的原因,一定是他不能来,而不是不想来。此刻,他一定比她更痛苦,更焦急。 她始终坚信这一点。 因为她不会忘记,当她绝望地站在血肉纷飞、火光烈烈的混乱里,一只手从后面有力地搂住自己的腰身,清朗的声音低低在耳畔说:“媚烟,跟我走。” 因为她不会忘记他一件一件脱掉所有衣物,给她穿上。他毫不迟疑地拉过她的手,放在他的肚子上给她取暖。他拼命地搓着她的脸颊,直到感觉她有一点发热。他不停地不停地往她脖颈里呼热气。 因为她不会忘记,他紧紧抱着她,对她说,““傻丫头,我救你,是因为喜欢你啊。喜欢你的勇气,你的聪明。你一箭双雕,干掉了两个男人。你喊出那段话时,我就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你一定恨毒了刘炆,对不对?我知道你肯定受过很多苦,以后,我要让你开始全新的生活……” 当她在破庙里一页一页翻看他注解的《春秋》,她几乎忘记了孤独与寒冷。她满心都是对他的欣赏与佩服。 她六岁到十二岁之间,一直寄养在堂舅家。堂舅教她明经通史,带她博览群书。后来在王府,王爷允许她自由使用书房。 所以他作的注,她不仅全都能看懂,而且还有相见恨晚之感。 从他的注本,她看出他是一个胸怀天下、志存高远的男子。 她还有一个巨大的惊喜没有给他,她是扶日可汗的女儿,是最高贵的大漠公主。她并不是一个低贱的舞姬。她会给他带去雄厚的力量,助他实现鲲鹏之志。 她要让他知道,救她是值得的,她配得上他。 她和他,还有那么长远和令人憧憬的未来。 他怎么就消失了呢。[] 无论如何,她要找到他,她一定会找到他。 从破庙中出来后,她发现,她昨晚的作为,果然达到目的了。 刘炆造反了。昨晚王府夜宴上的官员全部被杀。 这些官员大多都是朝廷委派的,以江州为中心、江州治下的十多个郡县的长官,一夜之间,全部殒命。 这些失去长官的郡县,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刘炆迅速控制了这些地盘,整个淮南王封地,举起了对抗朝廷的大旗。 所有的郡县里,唯有一个城池,未曾陷落。 那就是夏语晖任都尉的禹城。 让刘炆震惊的是,明明发了请柬给禹城都尉夏语晖,而且王府的来宾记录里,表明夏语晖确实出席夜宴。所有官员都被刘炆全歼于夜宴,唯有这个夏语晖逃脱了一劫,竟然以神奇的速度出现在禹城,当机立断地兼任了禹城太守的职务,率领禹城军民,依城固守,成为刘炆封地里唯一一座没有被刘炆控制的城池。 最后,刘炆想起来了,那天有一个男子曾经带着媚烟逃脱,这么说,那男子就是夏语晖。 而混迹于难民里的媚烟,也很快听说了这个消息。 战云一起,到处都有逃难的流民,媚烟就跟着这些难民一起,到处流浪。她在王府的两年学了功夫在身,难民里也有些猥琐男子想占她的便宜,都被她用拳脚打发。她的功夫,与武林高手肯定是没法抗衡的。但对付普通人足足有余。 正是在流民中,她听到了人们对夏语晖的交口称赞。禹城,是江州通向京城的必经险要。正因为夏语晖坚守禹城,才给了朝廷平叛的时间。刘炆没想到他会被一个小小的禹城困住,数月攻不下。当他终于决定绕过禹城,走另一条远路攻向京师时,朝廷的征讨大军已经到达。 逃难途中,一路听着这些消息,媚烟对自己说,他是为了第一时间赶回禹城控制局面,所以才丢下我走了。一定是当时有什么事情,让他连回来带我一起走的时间都没有了。 我的夏郎,他多么了不起!平定刘炆谋反,我的夏郎是首功啊!我就知道刘炆谋反不会成功,但是没想到他会败得那么快。更没想到,这个夺了我初.夜、把我当玩物的老混蛋,会败在我的情郎手里。 我要去禹城找夏郎!我要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我要帮助他成为更了不起的男人。 但是,媚烟差不多过了大半年才来到禹城。 刘炆谋反持续了半年多的时间,这半年禹城一直封城固守,与外界不通,里面的百姓出不来,其他郡县的流民进不去。 直到靖乱结束,刘炆本人在被押送京城的途中,绝食自尽。 这时,原属刘炆封地的十几个郡县,才恢复正常的交通。 媚烟到达禹城的时候,大半年的流浪已经把她变得像个小乞丐。 所以,当她一路询问到了夏府,她那副小乞丐的模样,直接被夏府的人摒弃在府门外。最后还是一个好心的丫鬟告诉她,夏语晖平定刘炆叛乱立了大功,已经征调到京城去了。 虽然心里有些惨淡,但媚烟更多的是骄傲。 我的夏郎真了不起! 叛乱平息后,他一定去找过我,只是我随着难民四处流浪,他找不到我了。那么,我去京城找他吧。 这一段赴京的路途又是大半年。 不知不觉间春去夏来。一个炎热的傍晚,她走到了一条河边。苍江日斜,金波万顷,水鸥影淡。 她已经很久没沐浴,虽然每次看见水,都非常想要洗一洗身子,但是从来都不敢。哪怕是在树林深处遇到水源,也不敢下水洗浴,怕遇到男人。 她遭男人的罪遭得太深,深知自己哪怕暴露一寸肌肤,都会让男人这种可怕的动物,被欲.火焚烧尽理智和良善。 所以她宁可不洗澡,如果从那年被夏郎带出王府算起,她都快要两年没洗澡了。 头发全都打成了结,绞得像一团团从污水沟里捞出的乱麻。 身上还穿着夏郎的那身白袍,但是已经变成碎布花袍,上面布满了各种污痕、血迹、油渍、泥迹,多处磨破成褴褛。 夜宴当天穿出来的那双舞鞋也早已磨破了,好几个脚趾露在外面。 脸上早就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泥污,看不清真面目。这让她遇到流氓骚扰的次数也几乎罕有了。 此刻骄阳似火,炎热如烤,长年没洗浴的她难受至极,全身都像有无数小虫子在爬行。 于是决定,至少将脸洗一下,等到要出发的时候,再把脸弄脏。 蹲在河边,清凉的河水在滚烫的脸颊上迸溅开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爽,凉幽幽地沁入肺腑。 她忍不住把脚也浸进去。在王府时刘炆曾经带她洗过温泉浴,那本来也是恶心耻辱的记忆之一,但唯一所幸的是,那次她跟刘炆学会了游泳。 随着凉浸浸的河水淹没双足,透澈的凉意顺着足部蔓延而上,流遍了全身,她更加忘情,欢快地用双足打水。 这时,河边小山坡上,走过一群穿着戎装、兵丁模样的男人。其中一个头头模样的,指着坡下大喊了一声:“你们看,那个女人多漂亮!” 一群人全都停下来,望下去,齐齐呆住了。 为首的那个人,眼里闪出了邪欲的火苗,大吼一声,“娘的,好久没碰女人了,大哥我先去,你们一会儿再享受!” 媚烟一看那男子跑下山坡的架势,就知道他武功不弱。 她跟刘炆学过两年功夫,对付普通人不在话下,对付武林高手绝对不行。那男人虽然不是高手,但是那句“你们一会儿再享受。”让媚烟意识到一种可能,他们会群上。 而且从他们的衣着看,很像是一群从前线归来的败兵。人说败兵如匪,他们肯定很久没碰过女人,那久被压抑的兽.性一旦发作…… 不敢想下去,在他还未冲到坡底时,媚烟转身毫不迟疑地“扑通”飞身投入河中。 ~ 第四十九章 真相大白(6) (昨天因故断更,今天补上,这是今天的第二更) 虽然跟刘炆学会了游泳,但这是第一次在陌生的江河里游曳,她心里一慌,就有点手忙脚乱。只觉身子不听使唤地往下沉,四肢拼命划水想要阻止这种下沉之势,正在拼命蹬腿,小腿蓦地一僵。 她心里暗叫不好,抽筋了。 失去小腿力量的她,很快又开始下沉。滔滔的江河水从四面八方推挤而来,像巨大的绿绸缎将她包裹淹没,河水直往口腔耳鼻中灌进去,耳中注满水波汩汩的声音,暗绿色的水光在头顶晃动、晃动,窒息的感觉紧紧地封堵了身体的每一寸,渐渐吞噬残存的意识…… 然而,她的手始终摁在胸口。在她的怀里,一直藏着那本《春秋》,上面有夏郎亲笔做的注解。 “夏郎……夏郎……”她呼唤着他的名字,往无尽的黑暗深处沉落…… 再次醒来时,竟然是在一间锦屏绣幕、玉炉熏香的室内。身上的被褥轻暖温香。让她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王府,心里一阵厌憎和恐惧,似乎那只布满老年斑的熊爪下一秒就要爬上身子。 “醒了!”一个柔媚的声音,将她从恐惧的颤抖中惊醒,迷迷蒙蒙的视线里,有一道秀婉苗条的身影。 很快,又奔进两条人影,然后手腕上有指尖搭上脉搏,然后眼皮、口鼻又被人翻开检查。 最后,她听见一个稳重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她没事了。” “快去请将军来。”另一个浑厚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媚烟完全懵了,自己这是在哪里?将军是谁? 室内两人似乎都在紧张而恭敬地等着那位“将军。” 媚烟顾不上想那么多,身体的感觉刚恢复,她第一个动作就是摸向胸前。 然后她一坐而起,“我的《春秋》呢?”疯了一样就要下床。 那道秀婉苗条的身影,立刻上前摁住了她,“姑娘,你找什么?” 她这才看清这是一个相貌清丽、气质不俗的女子,她抓住她的胳臂,急切地问,“是你救我的吗?我身上以前穿的衣裳呢?我怀里有一本书,你有没有看到?” “傻丫头,哪里是妾身救你的,是将军救你的啊。”女子娇盈盈地嗔怪。 “将军在哪,让我见将军!” “已经着人去请了,你不要着急。”女子仍旧是优雅柔婉地抚慰着,扶着媚烟重新躺下。 不一会儿,他们口中的“将军”到了。 媚烟又一次坐起来,将军刚踏进房门,她就远远地高喊,“将军,是你救我的吗,你有没有看见我怀里有一本《春秋》?” 这位将军就是南汉骠骑大将军,谢安世。 骠骑大将军,不管在北卫,还是在南汉,都是最高军衔。 此次卫宣帝派了四路大军侵略南汉,南汉也从朝中调遣了三路大军迎敌。中路大军就由一代名将谢安世率领。 开赴前线的途中,谢安世在上庸郡驻营。因为气候炎热,允许士兵们到流经上庸郡的洛水里去游泳。 去洛水游泳的,也有谢安世的副将,就是他打捞了顺水漂流下来的媚烟。发现她一息尚存,这位副将作了一些简单的施救后,又赶紧将她带回郡守府中,请最好的郎中救治。 谢安世正巧在郡守府中,于是跟着进来看,看见媚烟的绝世姿容,立刻就动了纳妾之心。 没想到,这位他准备纳为私宠的女孩,一见面不是感激他的救命之恩,而是问一本什么《春秋》。 不过,披头散发、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媚烟,悲切、焦急之下,别有一番令人心疼怜爱的楚楚风姿。 谢安世是南汉久经沙场、战功卓著的老将,但也有一个连皇帝都常常取笑他的毛病,好色。 前些年,谢安世因为朝廷党争,曾被罢黜不用。于是在离京城不远的一片风景胜地,建别墅、蓄姬妾。 后来,北卫出了战神萧辰,南汉被打得丢了大片土地。不得不启用老将军谢安世。拜为骠骑大将军的谢安世,好色的毛病依旧未改。 一睹媚烟的惊世美艳,谢安世简直要视家中姬妾如粪土。 于是老将军坐在她床边,很宠溺很殷切地问,“你别着急,我帮你问问马将军,是他将你从河里捞起来的。” 马将军被传来后,摇头说不知道。他当时只是给媚烟做了简单的急救,并未脱开她的衣物。 然后又询问郡守和他的夫人。媚烟身上的衣服,是夫人的丫鬟帮着换的。但是那丫鬟叫来后,却说她压根就没有看见什么《春秋》。 谢安世见媚烟着急,便传唤了所有接触过媚烟的人来询问。郡守和夫人互相看看,眼里都有隐秘笑意。看来这谢老将军,果真是对这个女孩上心了,为了她的一本书,谢老将军急成这样,一再传唤这个,询问那个。 最后却始终问不出个所以然,媚烟坐在床上掩面大哭,“我的《春秋》!我的《春秋》!” 谢安世趁机坐过去,手搂上媚烟的肩,郡守和夫人见状,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悄悄退了出去。 “我的《春秋》!那是夏郎送我的啊!里面有夏郎的亲笔注释!”媚烟哭得越发伤心,肝肠寸断。 搂在她肩上的手登时一僵,老将军的脸沉了下来,“谁是夏郎?” “夏郎就是夏语晖。他以前是禹城都尉,后来朝廷调他到朝中做了京师的牙门都督。” 一听此言,谢安世脸色大变。搂住媚烟的手,触电般骤然缩回,他连忙站起身,“夏语晖是你什么人?” “将军认识夏郎?”聪明的媚烟从谢安世的语气,立刻猜到,惊喜地问。 谢安世脸色阴沉,“你还未回答我,夏语晖和你是什么关系。” 媚烟狡猾地撒了一个谎,“我是夏郎远房表妹,从小就有婚姻之约。如今我父亲被人诬告,身陷囹圄,母亲担忧成疾,一病而亡。我孤苦无依,又不知道怎么搭救父亲,想到与夏郎有这门亲事,所以我独自远赴京城去找夏郎。” 谢安世眼中有深深的失望和郁闷。本来想收为己有的尤.物,没想到竟是同僚的未婚妻。 深蹙眉头,气闷了半晌,谢安世才勉强说,“你也不必去京师了,夏语晖这次被朝廷拜为扬武将军,开赴前线去了。” “真的吗?谢将军你不也准备开赴前线吗?那你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找夏郎?”媚烟绽开欣喜的笑容,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苍白脸色,泛起了明媚的喜色,娇艳得宛如春风吹绽的碧桃花。 看得谢安世心里直骂娘,这么好看的姑娘,自己却不可能弄到手了。他虽好色,毕竟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跟另一名将领撕破脸,从而影响这场保卫战。 虽然他的军衔在夏语晖之上,但是夏语晖这次平定淮南王谋反立了大功,正是皇帝垂青、圣恩优隆的时候,谢安世更加不可能以品级相压、横刀夺爱了。 对媚烟不再有觊觎之心后,谢安世劝媚烟就在郡守府里住着,等他到了前线,遇到夏语晖,将她的情况一说,夏语晖回师后,路过此地再来接她。 有过一次苦等不到的惨痛教训,媚烟无论如何不肯在此等候,而是从床上滚下,扑通跪地,恳求谢安世带她到前线去找夏郎。 谢安世拗不过媚烟梨花带雨的苦求,再一想,既然夏语晖是正在青云直上的新秀,不如就把他的未婚妻给他带去,送一个顺水人情。如果就这样丢下她自己一个人,若遭了不测,将来传到夏语晖耳中,恐怕还要记恨自己。 如此想着,谢安世便带上了媚烟。谢安世只在上庸郡驻扎了一天便继续开赴前线,走之前,清丽秀雅的郡守夫人送了媚烟好多漂亮的服饰,让她在路上穿。她大概以为,媚烟已经是谢安世的侍妾,讨好媚烟,便是替夫君讨好骠骑大将军。 这是一个英雄虎胆、武夫横行的时代。南汉虽不像北卫那么尚武轻文,但因为战争频仍,武官的地位总体来说还是超过文官。小小的郡守,在南汉确实比骠骑大将军不知要低多少品级。 告别上庸郡,媚烟随着谢安世一天天接近边境,一路上,逐渐地有一个名字如雷贯耳般刻进她的心里。 北卫晋王,萧辰。 “北卫晋王攻下安州了!” “北卫晋王攻下镇州了!” 镇州被克的消息才传来两日,镇州附近的另一个重镇邬城被破的消息也接踵而至。谢安世大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北卫晋王在攻下镇州的当晚,声势浩大地举办庆功宴,他本人却悄然离席,带着一支精锐,当晚就奇袭邬城。邬城守将以为晋王还在庆功宴上,压根没想到晋王会突然出现。” 谢安世满面急痛,邬城有一座大粮仓,是周围五个郡县的粮食来源。 手摁着地图,他估计着形式,“那么,萧辰接下来应该会进攻梁州。梁州若失守,我朝的西北门户就破了。所以我军必须立刻赶往梁州。来人,派出侦骑去联络夏语晖。夏将军的兵马就驻扎在梁水东岸,让他连夜悄悄渡河,到梁水上游的芦苇荡里埋伏,萧辰进攻梁州必会从这里经过。” 媚烟听说离夏郎就在前方不远,激动得整个人都要晕过去,摇摇晃晃地扶住了一个兵器架,才站住。 谢安世见她如此痴心,心下也感慨,对这个绝世美女的那份垂涎之心,也慢慢淡去了。只有长辈对小辈的慈爱:“你赶紧去休息吧,明日大军很早就要开发。” 媚烟点点头,满面感激之色,向谢安世福了一福,正要离去。 忽地,她住了脚步,慢慢转身,微有犹疑,“方才听将军说,要派夏郎去芦苇荡里埋伏。妾有愚见,不知将军可否垂听?” 谢安世已经坐回案前看地图,闻言怔了一下,抬起头来,“你说。” “妾想,埋伏于芦苇荡,若敌军用火攻,我军岂不危矣?” 谢安世抚须大笑,“你个小丫头片子能想到的,老夫我岂能想不到。那萧辰率军入我境内,一来对地形不熟,他未必知道去梁州的路上有这一片芦苇荡。二来,就算他有侦骑,但这是在我朝国土,附近渔民皆是我朝子民,怎么可能卖国?老百姓不仅不会透露芦苇中有伏兵的消息,而且还会帮忙遮掩欺瞒。三来,你的夏郎原本是驻扎在梁水下游,老夫令他连夜渡江北上,萧辰怎么会料到,除非他真是神人。” 媚烟抿紧了嘴,低垂眉睫不语。 “老夫知道你是担心你的夏郎,所以疑心生鬼。快去睡吧,你放心,老夫统率雄师、纵横疆场的时候,那北卫晋王还在吃奶呢。他能算得过老夫?”谢安世掀髯,狂妄大笑。 媚烟屈了屈膝,再次福了一福,什么也没说地进了内帐歇息。 其实当时,媚烟有句话没对谢安世说。 当谢安世说:“你的夏郎原本是驻扎在梁水下游,老夫令他连夜渡江北上,萧辰怎么会料到,除非他真是神人。” 媚烟原本想说,就这些日的见闻,她真的觉得那位北卫晋王,他就是神啊。 但是,她知道说出来也没用。谢安世派出的人马早就出发了,夏郎这会儿已经开始渡河往上游去了,要阻止也来不及了。~ 第五十章 真相大白(7) 一整夜未眠。 心里仿佛被尖锐的爪子在挠着,不安,疼痛,焦躁。 阴郁而不祥的预感,像隆冬的阴霾一样在胸腔里扩散,吞噬着心脏。 第二日一早,媚烟随谢安世的大军往梁州进发。她跟往常一样,穿着铠甲,女扮男装,骑马随行在谢安世身边,看上去像谢安世的侍卫。 才走到路上,探马就带来了噩耗。 萧辰用火攻之计,全歼了夏语晖的三万兵马。 谢安世正要转头去看媚烟,媚烟所乘的马匹一声长嘶,斜着从队伍里冲出,朝远处的原野狂奔而去。媚烟骑在马上,疯了一样狂挥着马鞭。 谢安世叮嘱副将镇住部队,然后纵马追上去。 媚烟骑术再好,也不可能好过久经沙场的骠骑大将军。 谢安世很快就赶到媚烟前面,然后兜转马头,横挡在媚烟马前。媚烟所乘之马受惊之下,扬起前蹄,人立而起。 媚烟被抛下马背,在草地上连番打了数个滚,才停下来。整个人匍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 谢安世心里一惊,赶紧下马去看。走近后,发现媚烟的肩背在颤抖,双手深深地抠进泥土里,抓着一把枯黄的野草。 谢安世舒了一口气,原来她是在痛哭。 谢安世蹲下来,声音沉痛而坚定,“好了,紫瞳,我会替夏将军报仇,老夫会让萧辰知道,南朝还有我谢安世!” 舒雅和媚烟两个名字,她都没有告诉谢安世。若说自己叫舒雅,怕别人知道她是扶日的女儿。若说自己叫媚烟,怕别人知道她是淮南王的宠姬。 于是,随意编了一个名字,紫瞳。谢安世听说她有胡人血统,所以眸子呈紫色,对这个名字也不觉得奇怪。小户人家的女孩,根据相貌特征取名,倒是很寻常。 紫瞳抬起贴在草地上的脸,满面的泪水粘着泥土和草叶,无比惨淡,“我想去那片芦苇荡,我不能让夏郎曝尸荒野。” “刚才探马说了,整个芦苇荡全都焚烧殆尽,三万人马全部烧得焦干乌黑、面目全非。你根本就不可能辨认出夏将军。” 紫色的眼睛里,再次有泪水汹涌而出,极度的悲怆与痛楚,布满了那张明艳无双的脸庞。 她眼前的一切,忽然都像在水中晃动的光影般虚幻、模糊。恍恍惚惚中,又回到那一日,熊熊的火光、狼奔豕突的人群、凌空飞溅的鲜血、狼藉鼎沸的喧嚣,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了她的腰,在她耳畔清朗而低沉地说,“媚烟,跟我走。” 寒风呼呼灌入破烂的小庙,满地月华如霜,冰冷刺骨的寒意透肌彻骨。他把所有的衣物都用来包裹她,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腹肌上取暖,他拼命地搓着她的面颊直到感觉她有一点暖意,他不住地往她的脖颈里呵着热气。 “傻丫头,我救你,是因为喜欢你啊。喜欢你的勇气,你的聪明。你一箭双雕,干掉了两个男人。你喊出那段话时,我就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你一定恨毒了刘炆,对不对?我知道你肯定受过很多苦,以后,我要让你开始全新的生活……” 言犹在耳,却已生死异路。 她甚至还未来得及问他,为何会将她一人丢在破庙里,一去不回? 虽然她坚信他并不想丢下她,他必有万不得已的原因,他必然后来去找过她。 但她心里沉沉的疑云,依旧挥之不去。她想要亲口问一问他。 然而,再也没有机会了…… 谢安世苍劲有力的双手,紧紧抓住紫瞳的双肩,几乎捏得她肩骨碎裂。老将军刻满皱纹的眼里,隐隐有一簇簇怒焰燃烧,“紫瞳,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大军不能多耽搁,萧辰过了那片芦苇荡,离梁州就只有三百里。我准备从小道包抄过去,在萧辰到达梁州之前截击他。难道你不想看看老夫怎样击败萧辰,为夏将军报仇么?” 虽然交情不深,夏语晖的死还是让谢安世极度悲愤。 毕竟,是他下令让夏语晖连夜渡江,到上游芦苇荡去设伏。 萧辰烧死夏语晖的人马,实际上就是严重挑战了谢安世的自信。 于是,谢安世让运粮兵马后行,主力部队立刻抄近道,横插过去,拦在萧辰与梁州之间。同时派了侦骑赶往梁州,要梁州城出兵汇合,一同夹击萧辰。 谢安世这边还没安营扎寨,那边正在行军的萧辰得了消息,竟依着一座山,也安营不动了。 谢安世冷笑,“萧辰你被胜利冲昏头脑了吧,你不趁锐速战速决,竟还想按兵持重?” 熟读兵书的紫瞳,知道谢安世的嘲笑很是在理。因为萧辰是劳师远来,粮草难继,按照常理,以速战速决为上。 她一边很庆幸,胜利的曙光似乎正在升起,夏郎的大仇可以得报。 但另一边,她也困惑。她不相信那个神一样的男子,会不懂得这个兵法常识。他不循常理的用兵,说不定有什么奇谋诡计。 果然,第二日一早,谢安世便得到不幸的消息。他率主力部队抄小道先行,将运粮队伍留在后面慢行,竟然被萧辰派了一支锐旅将粮道劫夺。 谢安世大怒,恰在此时,有守兵从营门惊慌跑入:“启禀将军,有北卫大军进攻我营!” 谢安世立即点兵迎敌,却不想,交战没几时,北卫军队慌乱溃退。一再被萧辰算计的谢安世,此时已被怒火燃烧得如一枚爆碳,一点即燃。 也不多想,就令人追杀过去。过了很久,追击的人马回来,说北卫军队躲入营中不出了。 第二日,北卫军队又来进攻谢安世的大营,又是两军一接触就往后退。谢安世的人马前去追击,快要追到萧辰大营,那些兵马迅疾躲入营中,然后紧闭寨门。 这样日日袭扰,谢安世感到自己好像被萧辰当猴耍,每日都气得摔杯砸碗。 老将军曾经也是用兵如神的一代名将,但是在比自己年轻几十岁的对手面前,一再吃亏。所有的理智都被不甘的狂怒焚烧殆尽了。 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身边还有一个绝世美人在看着。 夏语晖死了,谢安世其实又动了心思,想要得到紫瞳。 这个父亲下牢、母亲病亡的孤女,未婚夫死了,将来她花落何处? 谢安世觉得应该由自己来负责她的后半生。虽说,自己比她大四十多岁,但自己是功勋卓著的朝廷栋梁,完全有资本得到如此绝色。 这样,他更加迫不及待想打败萧辰。看紫瞳对夏语晖的痴情,如果自己替夏语晖报了仇,还怕这个小美人不对自己崇拜敬服、以身相许? 于是谢安世准备认认真真跟萧辰来一次大决战,如此日日被耍,实在让人无法忍受下去。 这一战,老将军亲率大军,一马当先,挥舞着两柄鳌头斧,长须乱舞,嗷嗷狂叫。骑术极其精湛的他,根本不须御马,紧夹马腹,驰马跑在队伍最前面。 大军离营后,紫瞳开始慢慢地脱下铠甲,解开像男子那样盘绕在头顶的发髻,仔细地梳成高高的翻荷髻。 洗干净平时刻意涂在脸上的颜料,那是为了掩饰自己太过眩目的容颜。 拿出离开上庸郡时,郡守夫人送给她的包袱,里面有几件漂亮的女装和首饰。这一路男扮女装,都没有机会上身。 雪白的肌肤一点一点裸露,散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就连大帐里的光线,都因着她呈露出的肉.体,而越来越明亮。 挑了一件水蓝色肚兜,明澈的蓝色系带穿过精致的锁骨,越过清瘦性感的肩胛,在光滑如丝缎的背部打了一个结。 柔嫩的肌肤像凝结了露水的花瓣,在轻薄衣料的摩挲下,轻微地颤栗着。 在耳垂下挂两枚金黄色的凤纹琉璃坠子,与长裙的襟袖上绣满的橘色碎花,形成绮丽婉约的呼应。 橘色衬蓝色,这样明艳的搭配,将她的绝世容颜最大限度地辉耀出来。郡守夫人的包袱里体贴地放了一面小铜镜,看着自己眩目的美,她只有无尽的悲。 从谢安世的大军出营迎战,她就预感这一战必败。她没有力量劝阻谢安世,而且她知道劝也无用。 要为夏郎报仇,谢安世根本就靠不住。 要打败那个叫萧辰的战神,只能靠其它的方式。紫瞳在淮南王府的时候,就大概了解了北卫后宫的形势。知道北卫这个晋王,绝不会死在敌人的锋刃下,只能是死在自己人的猜忌和排挤下。 北卫宣帝萧辙,虐杀了她的娘亲,屠杀了她的两个祖父母,致使她颠沛流离、卖入青楼。 北卫晋王萧辰,烧死了她的夏郎,在她马上就要见到夏郎的前夕,毁灭了她全部的希望。 她一定要使一招狠计,一箭双雕,同时干掉这父子两个。 这是两个极其强大的男人。卫宣帝早年南征北战,将北卫的疆域往南拓展千里。现在他的儿子,完全继承了他当年的雄风,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威震六合。 这样的两个男人做了皇家父子,按照千古的历史规律,必会互相吞噬。 所以,紫瞳有信心可以挑起他们父子大战。一旦北卫权力巅峰的两个强者兵戈相向,那么大漠骑兵就可以趁虚而入,北卫江山就是父汗的囊中之物。 到时候,她不仅可以大仇得报,而且可以与父汗团圆,把北卫作为送给父汗的一份大礼。 这是一举而有三利。但是,要保证自己的谋划成功,必须要与北卫权臣兰氏勾结。 那双紫眸在这些阴暗而惨烈的计划里,翻卷起一阵阵浪涛般的激烈情绪。 这时,鼎沸的喧哗如泛滥的潮水涌入大营,战马嘶鸣声中夹杂着纷乱的脚步声,一片喧腾中隐隐听得有人在喊,“是谁看见谢安世往这边跑的?” “是我!我看见他逃回老营了!自他被殿下的金枪刺下马,他的亲兵侍卫就一拥而上,把他抢上一匹马,往营寨方向跑。” “若能活捉南汉骠骑大将军,那可是封侯拜爵的大功啊,兄弟们快分头找!” 杂沓凌乱的脚步声接近寝帐。那双紫眸在瞬间冷凝下来,凝结成一片绝望而漠然的冰凉。 寝帐掀开,一个青涩的少年将领进来,目光一触到她,便整个人呆住。 “你……你是谁?……”第一次从军、年纪尚幼的裴炎泽,不由得结结巴巴,不知所措。 “我是谢安世的侍妾。”她长而大的媚眼,肆无忌惮地直直盯着他,冷锐犀利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她没法解释自己为何会在谢安世的帐中,不管怎么说,都会引起怀疑,从而影响自己的复仇计划。 想来想去,只有说自己是谢安世的侍妾最为安全。谢安世老了,而她年轻貌美。沦为侍妾,可以说成是被强抢,从而让人同情。 更重要的是,就此掩盖了夏郎和自己的关系,如果能见到那个萧辰,他就不会怀疑自己是来报仇的。 果然不出紫瞳所料,裴炎泽眼里顿时流露惋惜。如此绝色,却给谢安世那个老头做妾,太可惜了。 这时,有士兵进帐禀告:整个营中都没有看见谢安世的影子,据捕获的俘虏说,谢安世已经逃逸了。 裴炎泽一听,这个绝世美女,竟被谢安世丢弃了。如此,不如将她献给殿下吧。 殿下的威名,裴炎泽早有耳闻,但真正跟随他征战,这是第一次。见识了殿下刚硬冷毅的作风,奇谋诡断的智慧,身先士卒的勇武,他对晋王殿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几乎当成偶像般崇拜。 将紫瞳先安排在自己的寝帐,然后去向殿下呈献在敌营所获战利品。顺便提了进献紫瞳一事。 却碰了软钉子,殿下那双寒铁般凛冽的眸子,真是让人扛不住啊。只那么一眼扫过来,裴炎泽立刻流了一背冷汗。 其实也知道殿下性格冷僻,治军严酷,严禁部队劫夺民女,严禁军中携带女子。那么,殿下自己,必也不会贪图美色。 垂头丧气回到寝帐,刚掀开帐帘,看见那个女子,他又是一阵目眩神迷。 殿下这么冷厉地拒绝,是因为他没看见这女子啊。这么漂亮,就是铁石心肠也会动心啊。 裴炎泽还在神摇魂荡、迷迷瞪瞪的时候,只听紫瞳冷幽幽地开口:“你再去一次,跟你们殿下说,我有重要军情禀告。” 这次裴炎泽去了没多久,兴奋地跑回来,“殿下让我带你去他寝帐!” 就要见到那个这一路上视他为神,同时又恨他入骨的男子了…… 去殿下寝帐的路上,裴炎泽对紫瞳叮嘱道,“殿下的妹妹沁水公主也在,那个公主出了名的刁蛮,你不要惹了她哦。” 裴炎泽殷殷的叮嘱里包含着善意和关怀。紫瞳的绝世姿容,着实打动了这个少不更事的青涩少年。让他不由得就开始为她着想,为她担心。 但他再也不会想到,“沁水公主”这四个字在紫瞳心中勾起的恨意与凄楚。 一瞬间,排山倒海的恨意像怒潮般在她心中呼啸。 早在淮南王府,药材商与刘炆叙旧那次,她就听说了这个沁水公主,听说了她金尊玉贵、父母娇宠、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她是娘亲跟那个畜生的孩子,却用了我的封号,却用了这个饱含着冯氏一族仇恨的封号。 当年,正是在沁水郡,卫宣帝下了屠城令。沁水郡守将冯裕,直到死前的一刻,也没有屈服和放弃,他带着冯氏一族,誓与沁水郡共存亡。最后,冯氏全族都惨死在卫宣帝的屠刀下。 只有娘亲一个人事先被送走,才幸免于难。最后,娘亲为了复仇,又死在了卫宣帝手中。 那个无忧无虑的沁水公主,她可知道她的封号,染着亲生母亲和母亲全族的鲜血? 娘亲之所以给我取这个封号,就是要我不许忘记她的仇恨,要我替她复仇。我才是沁水公主啊,我不仅要替娘亲和外祖父夺回沁水郡,还要夺取整个北卫的江山。 萧氏父子,你们的侵略,一次次夺去我爱的人。 我要你们血债血还! 这样一路想着,夜深营中千帐灯,牛皮帐篷在秋风中沉沉地鼓荡,明明灭灭的营火映照着那张绝世的容颜。 大漠上飞得最高的猛禽是康多,大漠上最美的姑娘是娜多。 从娜多姑娘,经由扶日可汗,一直传到舒雅的那双绝美紫眸。 此刻,在走向萧辰寝帐的路上,这双原本美丽如幻的眸子,一直被恨意与悲痛激荡着,被无数悲惨凄凉的往事冲刷着。 “舒雅乖乖,以后的人生娘亲不能在你身边,你要坚强,你要记住,你是大漠英雄曜日可汗的孙女,是南汉名将冯裕的外孙女……” “娘亲你别哭,舒雅会照顾自己。娘亲你也要好好的,舒雅要和娘亲约定,以后我们就在沁水边上见面。舒雅是沁水公主,以后那里就是舒雅的封地,娘亲一定要来哦,我们拉钩……” “都怪你这双眼睛生得太媚了,哪个男人抵制得了啊……也不知是你的福还是祸……”(堂舅) “媚烟,飘红姐姐给你说,像我们这样的女人,不要对爱情抱有任何幻想……” “傻丫头,我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啊。喜欢你的勇敢,你的聪明,你一箭双雕,一口气干掉了两个男人……” “等我,以后我带你一起读左传。其实,三传里我最喜欢的,也是左氏。” 脑子里翻腾着所有的往事,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北卫晋王的寝帐,跪坐着等了多久。 终于,终于,有脚步声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步步在身后接近帐门。 而她在这个过程中,深深地呼吸,控制住沸腾的情绪,敛去眸子里激烈的波涌。 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来。 (第三卷“真相篇”到此终。下一章将进入第四卷“凤斗篇”。主要内容为沁水和舒雅争夺萧辰。作者不会因为舒雅是第一女主就偏向她。她和沁水,谁是辰的最爱,要辰自己去比较和选择,我不会强加于他。)~ 第一章 征服她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紫瞳慢慢转过头来。 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她。 她的妹妹。 长得真像娘亲啊…… 柔软和伤感还来不及从她心里涌起,她看见了那个男子。 就是他烧死了夏郎,让夏郎及其三万士卒被烧得焦黑蜷曲、连尸身都分辨不出。 然而……然而……难道是因我太思念夏郎,以致出现了幻觉?怎么他长得跟夏郎那么像啊? …… 叙述停在了这里。 倾听者,也在此时,眼波出现了微微的晃动。 她的叙述正好到达他们的初识。 五年前,他与这个女人的生命轨迹就是在此交汇的。 她从来到他的生命,就带着这么多的往事,这么沉重的悲哀。 难怪第一次见面,她就给了他那样深刻的印象。 不仅仅因为她惊世的美,还有她眼中的沧桑、阴冷但同时又极其强烈的爱与恨。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微凉的雨。细细的雨丝落在庭院里茂密的杂草间,发出沙沙的声音,宛如凄迷的呓语。 一阵阵湿润的凉风吹进来,褪色褴褛的帷幕如鬼影飘拂,雨丝斜斜地洒进来,宛如轻烟薄雾给两人披上朦胧的色彩。 他乌黑的眸子,如大海一般渺远,如夜色一般深邃。这刚冷深沉的男子,在听了女子的叙述后,冷漠平静得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甚至没有一丝特别的表情。 唯有眼神,特别的幽深,深深地凝视着她,在这么长时间的倾听之后,第一次开口,“父皇明知沁水这个封号,饱含冯氏满门的仇恨,却依然用此作为爱女的封号,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在整个叙述中,她其实一直都很安静,眼睫始终低垂,下巴搁在膝上,抱膝而坐。凌乱蓬松的长发垂下,遮住了大部分容颜。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天然卷翘的长睫,如浅紫色的蝴蝶,在斜斜飘进的雨丝中轻颤。 直到他问出这句话,她才抬起下巴,掀开长睫,露出水晶紫的眸子,凝向他。忽然有一层迷濛的水雾,在美丽的紫眸里轻轻地弥漫开来。 一瞬间,她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 “小时候朕听父皇说,他征战南北,鲜逢敌手。然而冯裕以区区两千兵马和一座粮草食尽的小城,与父皇的四十万大军对抗了近半年。 城破后,恼羞成怒的父皇下了屠城令。但是在他心中,其实一直都很敬畏冯裕这个对手。 同理,朕也很敬重每一个被朕杀死在战场上的对手,包括,你的夏郎。” 深深地凝视着那双绝美紫眸,他平静地说完这段话,然后起身,干脆果断地离去。 对于她那么长的一段叙述,对于她的叙述中透露出的身世之痛、命运之悲。(.无弹窗广告)他没有更多的语言,也没有特别的表情,依然是那样沉冷如冰。 所以,她根本就不奢望,能改变这个男人对她的看法。 然而,有些改变还是微妙地发生了。 发生在她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 发生在他自己可能都意识不到的灵魂深处。 在这之前,他对这个女人的了解,几乎全部来自于沁水。 五年前,这个女人跟他相处不过两日,就被沁水以救何王妃为交易,从他身边带走,带到京城去了。 后来,他起兵造反,沁水来劝降,却投入他军中。因为这个女人是陷害他的主谋,他和沁水终日地谈论她。 在沁水的叙述中,萧辰看到的是一个邪恶、肮脏、无耻的紫瞳。 …… 在牧野郡守府上。 “九尾狐,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回屋?” “跟男人野合去了。”紫瞳嘴角含一丝邪恶的艳笑。 …… 在晋王府中。 “从此以后,不要再和辰哥哥有任何纠葛。”沁水一字一字吐出心中最迫切的愿望。 紫瞳如释重负地笑了,眼里有讥讽冷嘲的光:“你的辰哥哥,于我不过玩物耳。此等玩物,车载斗量,我又何所惜?” …… 在芳德宫东院。 沁水气得发狂,双脚乱跳:“你跟我辰哥哥卿卿我我,跟我父皇卿卿我我,现在又跟我羽哥哥卿卿我我。九尾狐,你到底想干什么!” 紫瞳却邪媚轻笑:“跟我卿卿我我的男人,可远远不止这三个哦。” …… 这些场景,被沁水活灵活现地叙述给萧辰,可想而知,萧辰对这个女人的印象。 后来抢婚那次,在那条小溪边,沁水再次活灵活现给萧辰叙述这个女人,利用夫君的爱,贪揽大权,成为一代权后,然后放荡无耻地公然包养情夫。 “那日夜宴还没结束,舒雅姐姐就退场了,羽哥哥让我去找她。 我走出大殿,绕到偏院时,被几个胡力郭挡住了,就是不放我过去。我说呢,姐姐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用得着如此严防紧守? 辰哥哥,你猜我看见什么?真不要脸啊,羽哥哥就在里面大殿坐着,姐姐却在外面跟兰韶云搂在一起,两人像拧糖股似的,抱得紧紧的……” …… 他本来是很喜欢她的啊,从第一次见到她,其实他就喜欢上她了。 否则也不会将自己生母的遗物、自己从不离身的伏羲玉佩,赠送给她,让她凭此去找他的王妃,然后留在他府里,等他打仗归来。 可是没想到她这一去,竟将他陷害到双腿残废、流亡他乡的地步。 她在他心底刻得越深,他对她的憎恶就越深。而这憎恶越深,他就越发难以忘记她。 这次夺位之战,每挫败她一次,他都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就是带着这样复杂矛盾的情感,他一步步地打败了她,让她成为了他的囚奴。 却没想到她给他带来这样的往事,这样的真相。 就在叙述结束的第二日,囚禁舒雅的冷宫里,来了一群内监,什么也没说,就让舒雅跟他们走。 他们将舒雅带到一间虽小,但干净舒适的宫室。这里有两个侍女,两个太监,见了舒雅就跪下,说皇上让他们以后服侍舒雅。 这里还有独立的小厨房,以后舒雅就不用吃萧羽的妃嫔们吃剩的饭菜了。 最让舒雅惊喜的是,殿中放满了箱笼,打开一看,全都是自己以前在昭阳宫的服饰、书籍、日常用品。 这天终于可以沐浴,终于脱下了粗布麻衣,换上了舒适柔软的衣服,还吃上了一顿没有馊味、没有鼻涕的菜饭。 刚用完膳,萧辰的内侍总管到了:“文襄夫人,皇上命你去德阳殿觐见,请跟我走。” 萧羽被萧辰下旨废掉,封为文襄侯。所以,舒雅被称为文襄夫人。 舒雅随着内侍总管龚如海,迤逦穿过曲径花廊、重重殿宇,来到德阳殿东堂。 盘腿坐在榻上,伏案批阅奏章的男子,头都没抬,只做了一个手势,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龚如海出去后,还将殿门紧紧掩上。 德阳殿东堂。 这里已经换了好几个主人了。 第一个把这里作为书房兼临时议政堂的,是卫宣帝。 后来兰贵妃数次在此召见兰韶云。密谋杀害萧辰、追查碧霄宫主藏匿萧辰的地点,都是在此处。 再后来,萧羽就是在这里,数次与沈骏驰密谈,商议出对付兰韶云的办法。也是在这里,萧羽反复地看那几份证明孩子不是他的资料,一次次地跟自己作心理斗争。 再后来,舒雅就是在这里坐镇指挥,调兵遣将,与萧辰作战。 如今,当德阳殿的新主人,终于从堆积如山的奏折里抬起头。 旁边的一盏鎏金蟠龙铜灯发出的光晕,投在他的脸上。 那一刻,仿佛有神祗般的光辉,从他身上四射而出。 那是真正的龙,迸放出的华彩。 他不同于前面任何一个坐在德阳殿里的主人。 不论卫宣帝、兰贵妃、萧羽、舒雅,能够坐在这里,都是从上一个主人手里,顺沿过来的。 唯有现在这一位,是他身经百战、浴血疆场、运筹帷幄、神机妙算,完全靠自己,骑在马上打下来的。 而被他从这个位置上打下来的前任,此刻就在下面站着。 她穿着藕荷色轻容纱的上衣,所谓轻容纱,就是轻若无物,如烟似雾。再加上藕荷色是极浅的紫色,更觉飘渺氤氲。系一条雪白的六幅縠纹裙。梳着俏皮的左倾扁髻,簪着翡翠雕成的花叶,耳下悬着绿玉滴珠坠子。 藕色,白色,绿色。全身上下就只有这三种颜色,只觉清爽、轻盈、莹澈。 这三种颜色,又跟她眼眸的紫色很是相衬,越发显得那双眸子晶莹透亮,如紫色的水晶,在烛光照耀下,一晃一晃地闪烁着迷离的光泽。 真美啊,他不由在心中感叹。只要稍稍打扮一下,她就会焕发出绝世的光华。 这样美的女人,不把她彻底征服,是不是有些可惜? 她的穿衣风格虽然变得淡雅清丽,但她那冷硬、倔强、傲慢的性格,却似乎永远不会改变。 她站在那里,高高地昂着头,没有要下跪请安的意思。 他冷冷地望着她,许久,才沉沉地开口,“见了皇上,还不下跪?” “我是一国之母,你是一国之贼。”她抬起下巴,神情桀骜,“哪有国母向国贼下跪之理?” 听到这话,连萧辰这样成天皱眉的男子,都舒展了眉宇,透出淡淡的兴味。 这个女人,还不服输啊。 看来只能使些不光彩的手段了。 萧辰起身从坐榻走下来,负手站在舒雅面前。尽管她比中原女子高挑,但他还是比她高很多,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在他如此威严而森冷的逼视下,她的身姿没有显出一丝紧张,她的面容也没有出现一丝波动。而是用艳光四射的紫眸,久久地迎视他。 谁也没有先移开目光,谁也没有先垂下眼睛。 这是最诡异而奇特的对视,两人的目光中都深藏着欣赏,但又都迸射着杀气。就如同两个势不两立的敌人,却又对彼此充满尊重与钦佩。 他不由想起第一次见面,当她禀告完敌军的机密,他目光森寒锐利地盯紧她,“焉知你不是弦高?” 她轻笑,风情万种的眼角眉梢,泛着清冷的锋芒,“焉知我不是许攸?” 两人这番唇枪舌战的同时,两双眼睛亦目光如剑,在空中相击,仿佛有寒光迸溅,谁也不曾率先移开目光。 很少有人能在萧辰的目光里不低头,然而这个女子肆无忌惮地直视萧辰,轻抿的朱唇微微上扬起桀骛的弧度。烛光映照下,姿容胜雪,眸光如冰,冷艳绝伦。 当时他就在心里感慨:这个女人可真漂亮! 对往事的回忆,勾起他无可抑制的欲望。 他突然身形一滑,包抄到她身后,在她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时,手臂绕上她脖颈,紧紧勒住,令她喘不过气。膝盖一顶她内膝,就使她跪伏下去。大手绕到她胸前,笼住极富弹性的挺拔玉团。 低沉、魅惑、饱含情欲的声音在她耳畔幽幽道,“紫瞳,你的身材还是这么好。” 忽然间,她想起了与他的第一次云雨,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的做.爱啊,之前一直是强忍着厌恶承欢于刘炆…… 心动的感觉就在这一刹那弥漫开来,撞击着身体里每一个细微的角落。 这是久违的心动。 寂寞的肌肤,已经很久没有得到男性的爱抚了。 从那年怀孕开始,因为胎相不稳,整个孕期跟羽都未同房。后来孩子没了,韶云死了,她再也不让羽碰自己。再后来就是与辰的半年战争。再后来就是被他囚禁。 此刻,他强壮的身躯从后面包围过来,她圆润挺翘的臀甚至能感觉到他那精瘦坚实的六块腹肌。 他粗重灼热的喘息喷在颈中,让她每一寸肌肤都燃起了渴望,整个灵魂都要在这从未有过的潮湿和震颤中沉沦…… 这强大而雄壮的征服,从他旗开得胜的第一战就已开始。 当他以反伏击打败豫州太守时,他就已经从背后抱住她。 到他打败她的爱将薛奉先,致其自杀,他顺势就扯掉了她的藕荷色轻容纱衫子。 再到他占据俯瞰悬觚山的峰顶,连续五夜以鼓角火箭扰敌,最后致使她率先占据悬觚山的战略全盘失算。他等于已经撕开她的玫瑰紫缎小肚兜。 然后,他的肆虐与蹂.躏更加强劲而残暴。以两个晚上料敌如神的伏击,一举全歼她最后的精锐,将她雪白高耸的双.峰掌控,肆意揉.捏。 当他以伏击全歼左律王,命部下冒充左律王的援军,攻破她的城池。她最后的遮羞片缕被他剥下。城池一破,只能任由他攻城略地,肆无忌惮地掠夺她的每一寸肌肤。 在广德门前,她试图最后挣扎。以义正言辞、极富煽动的演讲,企图逼迫他保证只救国,不称帝。这场文斗,依然以她的失败告终。 “辰以江山社稷为重,兄弟情义为次。辰若不兴师入境,我们卫国就要被你卖给色目人了。” “辰虽无夺位之心,却不得不行伊霍之事。” 简洁的话语,冷定的语气,强硬的态度。将她的野心赤.裸.裸暴露,让她一丝不挂,坦露出月光般清瘦皎洁的裸背,背臀之间的弧度纤细而性.感…… 就连最后一招,狡猾地夺去他惯用的金枪,迫他使用不熟练的剑,她坚持了十多个回合,但最后还是一败涂地。 注定要被他那凌厉的一剑刺穿,就像此刻他猛烈地刺穿了她的身体…… 这个打败了她的男人,这个她早在千里寻郎的途中、就视他为神的男人。他让她跪地臣服,强劲而有力地占有了她…… ~ 第二章 伤害她 激烈的猛攻之后,他从胸臆间长长吐出满足的呼吸。这种征服的快感,就好像每次从战场下来,将染满鲜血的金枪擦净收好,因杀戮而闪烁嗜血光芒的眸子,也逐渐地平息冷静下来。 男人的快感本就比女人来得快、去得快。 何况是他这样冷硬的男子,他很少在云雨后爱.抚女人。 完事后,他只将宝蓝色云雷纹锦袍往前一撩,便衣冠整齐地盘膝坐在地上看她。 而她则浑身一.丝.不.挂,跪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将那些被他扯碎的衣物,一件一件捡起来,自己慢慢穿上。 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在冷冷地盯着她。她微微背转身子,他没有看到她身上那些酷刑的疤痕,只看见如月光般皎白性.感的裸背。 虽然是背对他,但她能感觉到他幽冷的目光,在她赤.裸的肌肤上留下刺痛的寒意。 刚才还漫卷了整个身体的滚烫而激烈的潮水,逐渐在她体内冻结成冰。忽然有一种耻辱感,伴随着自尊受挫的感觉,袭上心头。 为了平息这种感觉,她在穿好所有衣服后,拿出自己一贯的桀骜,昂起下颌,轻蔑地冷视他,唇际泛起邪肆的嘲弄,“你们男人就是这样,哪怕就要斩我的头了,还要先占有我。” 他冷酷而又残忍地看着她说,“你跟不少男人睡过了,还会在乎这一次占有?” 那一抹嘲讽的笑意,就这样冻结在她的嘴角。(.无弹窗广告)她的双唇微微颤抖,心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有鲜血滴滴答答地渗出,她甚至可以听到心血在滴的声音。 紫色的美眸渐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水色,宛若雾中的紫莲,凄美,忧伤,绝望。 这几乎要令人失魂落魄的美,却没有动摇这个男子的冷硬和残酷。他依然纹丝不动地坐在地上,双腿劈开,双手搭在膝上,冷漠的眸光,从乌云般沉沉的剑眉底下射出。 她紧紧地咬着下唇,敛去眸中的水意,让眼眸变得清冷而傲慢。再不看他,站起身,极力地挺着身姿,极力地保持步履的平稳,慢慢走了出去。 而他还久久坐在地上。忽然抱住头,将头埋进膝盖。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对她。 或许是因为,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天后,在承受了他的冲撞之后,赤.身.裸.体跪在他面前,一件件拾起衣服自己穿上。忽然就有报复的快感,在他的心房里窜动。 或许是因为她刚才太湿了。那样的湿,让他在发.泄.欲.望的过程中很享用,但在欲.望.退.潮之后,却有莫名的憎恶。尤其在听到那句“你们男人……”让他不由想到,她这样的湿,肯定不止给过他一个男人。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的心腹内侍龚如海终于担心起来,不等召唤便趋步入殿,见皇上坐在地砖上,头埋在膝盖里一动不动。更加忧急,跪地膝行靠近,恭谨地低唤,“圣上……” 萧辰抬起头,冰寒的眸子呈现出一片空濛。 “圣上,今夜驾幸何宫?”龚如海堆起一脸殷勤。 萧辰怔怔地,半晌才漠然宣旨,“摆驾,去昭阳宫。” 舒雅以前住的昭阳宫,现在住的是萧辰以前的王妃何琦君。自萧辰称帝,便将以前晋王府的王妃和侧妃们接进宫。何琦君封为淑妃。 很明显,皇后之位是要为吴越国的南康公主保留的。此次萧辰兴师入境,从吴越国借了不少兵力。 萧辰已经派人到吴越国去接南康公主。往返大约要一两个月,所以,最先住进萧辰后宫的,是何琦君以及几个侧妃。 萧辰与以前晋王府的妻妾多年未见。自从她们进宫,一一册封为妃之后,他一连多日,将她们全部临幸了一轮。算是表达了一下对这批苦等自己的女人们的安抚。 如今,龚如海再来问他临幸何宫,他就有些兴味索然了,尤其刚刚结束与紫瞳那番来势汹汹的云雨。 似乎好多年都没有过这么痛快、这么迷醉、这么激狂的云雨了。眼前仍旧浮动着她浑圆上翘的洁白美臀,像两朵不断颤动的雪莲花。 “启禀皇上,御辇备好了,您请吧。”龚如海去殿外安排了銮驾才进来,跪地恭谨地禀告。 萧辰却半晌未动,许久,才慢慢站起。 就在这时,外面有喊声一路传递进来: “前线战报!” “前线战报!” 扶日可汗攻破鹿头关之后,朝臣们分为两派,一派主张议和,一派主张御驾亲征。萧辰采纳了议和派的主张,写信给扶日,表明如果议和,就毫发无伤奉还他女儿。如果扶日继续进攻,那么就斩他女儿祭旗,然后御驾亲征。 这封手书送出后,萧辰每日都在等回书,并且下了命令给身边内侍,不管什么时候,凡是来自前线的奏报,必须立刻送到他手里。 所以,送战报的小黄门直接进入德阳殿东堂,交给龚如海,再由龚如海膝行上前,呈给萧辰。 在听到前线战报时,萧辰的眉峰就紧紧地凝聚。拿过看了半晌,沉冷的脸色虽未有任何变化,但眼眸深处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去紫澜宫宣文襄夫人来此晋见。”看完手中那张青纸,萧辰不动声色地吩咐龚如海。 文襄夫人是舒雅现在的封号,紫澜宫就是她现在住的宫室。 龚如海眼神微有一怔,下意识地念了一句,“文襄夫人刚走……” 萧辰严厉的目光一扫过来,龚如海浑身发抖,惶恐地连声应命:“是,是,奴才这就去!”脚下不敢有丝毫耽搁地飞跑出去了。 去了好一会儿,龚如海回来了,后面还一瘸一拐跟着几个内侍,一进殿就“扑通、扑通”跪倒一片,以龚如海为首,不断磕头请罪,“请皇上恕罪!奴才无能,不仅未能请来文襄夫人,还被文襄夫人一顿拳脚,赶出了紫澜宫。” “都抬起头来。”萧辰声冷如冰,面无表情。 龚如海和几个内监惶惶不安地抬起头,但眉睫依然低垂,不敢正视皇帝。 萧辰一看,连同龚如海在内的几个内侍,全都鼻青脸肿。有两个口鼻还在不断流血,另外有一个肩膀脱了臼、手臂软软松垂、痛得冷汗涔涔。 萧辰那坚冰般的面容,出现了一丝似乎是笑意的裂痕,两道紧紧拧在一起的剑眉,也微微舒展开。 “算了,你们都下去吧。龚如海,你替朕备辇,朕亲自去紫澜宫。” ~ 第三章 得到她 夜色已深,紫澜宫是一间格局很小、规制很低的宫室。不像昭阳宫,即便到了深夜也是宫灯高挂,明亮如昼。 不过,今夜月色很好,前庭有一方小小的荷塘。正是初夏,白荷凉月,风露浩然,吹香薄人。 她高挑修长的身影玉立于池边,在银纱般的月华笼罩下,那一身藕色轻纱、雪白六幅裙,柔软清逸,薄透飘渺,几乎融化在月光里。 刹那间,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他心间漫过。那感觉,既陌生又浓烈,带有极其细微的锐痛。 她竟然还穿着被他在炽狂的欲望中、撕扯得碎裂如缕的那身衣物,丝丝缕缕的碎绢断纱在夜风中飘拂,沾染了月光荡起惨淡凄凉的烟波。 看见这样的情景,他脑海里不觉又浮现她一.丝.不.挂跪在他面前,一件件拾起这些撕烂的衣物,自己慢慢地穿上。 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赶紧飞快地低头抹去满面泪水。等他走近到面前时,她已经将表情调整得跟平时一样冷傲,下巴微扬,目光冷彻,“真难得啊,劳动皇帝陛下亲自过来。” 他声音平静地说,“没办法,一般人打不过你,只好亲自来。是不是准备再跟朕打一架?”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冷笑,“哼,每次跟你打架,最后的结果都是被你干。干完了还要给我心窝里捅一刀。” 这话听得他再次坚硬如铁,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那个地方。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五年前,他试探她的武功,数招之后,他手肘一拐,将她带入臂弯,右膝一顶,使她跪地而伏。正欲从后面进.入,沁水突然撩开帐门,朝外面故意高喊,“打架了,快来看打架!好好看哦,大伙快来看哦!错过了可就没有了!” 记忆的温柔与灼热,像一股热泉汩汩地融化了两人之间僵冷如冰的气氛。 “你宣我有什么事?”月光下,她看见他眼里渐渐腾起的情欲,不由退后两步,岔开话题问道。 怎么回事?他是如此地想要这个女人,想得难以遏制。他从来没对任何女人有过这样泛滥到无法自控的情.欲。 她退,他就进,一步步逼近。 “萧辰,你……” “再打一架,如何?” 关上殿门。这一架打得她的寝殿几案翻倒、花瓶跌碎、屏风歪斜、锦帐罗幕满殿飘飞。 幸而没点蜡烛,不然烛台翻倒必起火灾。 没有灯烛的寝殿,月光如水般涌满一殿。 皎洁如玉的月色映照着世上最完美的龙凤交合。 那龙,宽肩、细腰、长腿,浅麦色的皮肤粗糙而有韧性,两块薄薄的胸大肌,六块精瘦坚实的腹肌,月光照耀下如千锤百炼的金砖。(.无弹窗广告) 与他紧紧交缠的女人,肌肤晶莹透明得仿佛已被月光浸透。因为前胸有酷刑的疤痕,她最美的其实是背部。莹澈的月华沿着清瘦的肩胛流淌到背臀处,那里有一道极其性感的凹陷,像浅浅的池塘盛满了月光。 他的手一直在这道迷人至极的曲线处轻抚,“这身体,不少人碰过吧?” 声音里带着欲.望刚刚退潮时的慵懒。 此刻,他就像是一条蛰伏的龙,在下一次的蓄势待发之前,懒洋洋地养精蓄锐。但这慵懒中深藏着随时可能爆发的雷霆,仿佛暴风雨来袭之前可怕的寂静。 “记住……”他抬起她尖尖的下巴,一直看到紫色的眸子深处,“朕是最后一个。” 深沉如黑夜的眸底,酝酿着隐藏得极深,但却极具爆发力的威慑和霸道。 然而,她这样玩世不恭、桀骜不驯的女子,是不会被吓到的。尤其刚才他说了那样伤人的话之后,她就开始筑起了心理防线,抵制着这个男人带给她的前所未有的冲击和征服。 她直视他,柔媚的唇线轻盈地绽开,娇艳中带着一抹邪恶的笑容,如野风中怒放的罂粟。 “废话,你当然是最后一个,我不是马上就要被你斩头祭旗了么?” 冷冽如他,得到这样的回答,沉着的眉宇也涌起了薄怒,用手掐住她的脖颈。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干嘛要这么漂亮!” 于是再次压上来,比刚才更残暴…… “你这个该死的男人,今晚要多少次才偃旗息鼓?” 又一次狂风暴雨之后,她咬牙切齿地问,然而凶狠而暴怒的神情里,却又不协调地闪动着妖艳迷乱的眼波,波光潋滟地勾着他的魂魄。让他燃起一次又一次的激情,“快要斩你祭旗了,以后世上就没有这么美的女人了,所以趁你没死,尽情享用个够。” 他们像两个仇人一样互相索取,在月华如水、遍地霜华的殿内,殊死搏斗。 两人仿佛都穷尽了此生全部的激情,到最后都浑身无力地躺在一地狼藉中,谁也不想动一下。 许久,许久,她最先开口。从身体最深处吐出真实彻骨的感受,“有这样一晚,被你杀了也值了……” 而他直到这时,才说出来找她的最初目的,“死女人,你自己去朕的袍袖里找,里面有你父汗的手书。”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她气急败坏,爬到那堆凌乱的衣物中,从他的宝蓝色云雷纹锦袍的广袖中,摸出那张青纸。 借着月光看了一眼,她蓦地掩上了面庞。 他也坐了起来,默默地看着她。冰寒的眸子在这默默的睇视中缓缓融化。 她放下手,满面清泪在月光里闪烁着晶莹的光泽。她将那张青纸又看了一遍。然后再次掩面而泣。 “舒雅……”他带着叹息,“何必把自己变得像个男人那样?其实你所有的坚硬,都是为了掩饰你的脆弱罢了。”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本名,而且说出这样的话语,顿时让她哭得更凶,肩膀急剧地抽动,浑身都在颤抖。 他之所以对她变了称呼,只因那封令人感动的书信,是这样写的: 舒雅,吾之至爱。北卫皇帝陛下,若毫发无伤还吾爱女。吾将立即回师返旆,永不犯境。 曾经号称比起一个挚爱女儿的慈父,她更想要一个雄才大略的父汗。她宁可父汗不顾及她的死活,也要助他得天下。 然而,在父亲这封手书面前,她心底所有的坚冰都在这一刻融化,化为滔滔的春水,温暖、柔软、纯澈、清亮,缓慢而绵长地从她心头流淌过去,绕着她的五脏六腑流转,涌满了整个身躯,涨满了整片灵海…… ~ 第四章 扶日/逼婚(1) 绿野连空,天青垂水。(.) 晖州城外的旷野,一朵朵营帐像巨大的蘑菇连绵不绝,在野外大风的吹拂下如海上风帆般哗哗作响。 扶日正是在进攻晖州城的时候,收到了萧辰的手书,他当机立断停止进攻,并且写了回书求和。 很快他就收到萧辰的正式国书,表示愿意与他议和,并且将带着舒雅,御驾亲临晖州城外,与他举行会盟大宴。 快到约定的时辰,扶日将所有的部下都留在身后数丈远,独自一人骑着高大的白龙马,缓缓策马来到晖州城外官道边上遥望。 他穿着波斯金锻制成的袍子,胸前和腰间挂着一簇簇疏勒人的饰物,有银饰、金箔、铜镜、各种颜色的宝石。他的头顶剃光,在阳光下泛着亮泽,无数根细小的麻花辫从剃光的头顶下方,一直垂落到马背上。 他静静地凝望着城门,等待着心爱的女儿。 与舒雅这一别,已有三年多。 初夏的阳光有着金子的质地,洒照在这位英俊的父亲身上,他满身的饰品都在熠熠生辉。深目高鼻的相貌,衬以白得耀眼的皮肤,那张脸恍若冰雕雪塑,在阳光里流转着高贵、优雅、俊美的光华。 那双与舒雅一模一样的紫色眸子,像水晶一般透亮莹润,此刻含满了期待、思念、挚爱,更加深邃明澈,美如梦幻。 终于,城楼上有人向下面摇旗。然后,城门开启,吊桥放下。 接着,两队骑兵组成的仪仗威风凛凛地驰出,戈甲曜日,斧钺生光。 然后,是彩羽宝幡装饰的仪仗五百副,罗盖如云,旌旗招展。 扶日上唇两撇精心修剪的胡髭,轻蔑地翘起,“中原皇帝就讲究这些个‘威仪棣棣,德容昭昭”。但凡出行,必仪仗浩荡。” 正在他嗤之以鼻的时候,所有仪仗都开出城外,噤若寒蝉、毕恭毕敬肃立两侧。就在扶日以为将看见镂金错彩的龙辇、上坐一位龙袍加身的皇帝时,令他意外的是,从城中驰出两匹并骑的骏马。 扶日一眼看见他给女儿陪嫁的名马飒露紫,以及英姿飒爽骑在飒露紫上的舒雅。 他眼睛一亮。 心爱的女儿,今日穿的是疏勒女人的传统服饰。 镂花织锦的长筒皮靴,色彩艳丽的丝绸连衣裙。裙摆为宽大的荷叶边。裙上精工刺绣着极具大漠风情的花纹,花色以紫、红、黄三色为主。胸襟处缀满珊瑚、金银、珠玉和宝石,在阳光下形成一圈璀璨的光辉围绕着她曼妙夭矫的身姿。 等他看清与女儿并肩骑马的男子,他的眼睛顿时如同暗夜里的闪电般雪亮。 好个英气夺人的男子,骑在高大雪白的骕骦马上,暗青色绣金龙的紧身窄袖锦袍,玄色刺绣夔纹的披风猎猎飞扬。头束闪闪发光的金冠,冠上镶嵌一圈各色美玉,湛湛玉光照耀着那张英俊绝伦的脸庞。 乌黑的剑眉有着横绝四海的威势,拔面而起的鼻梁如山峰般英挺,薄唇有着坚毅刚冷的线条。 尤其是那冷凝的容色,沉鸷的气质和浑身散发的威慑,一看就是长于军旅、神经百战的戎马天子。 也只有这样的天子,才会弃銮驾而选择骑马。 也只有这样的天子,才会跟女人并肩同骑。 萧辰自己也很奇怪,他会愿意跟舒雅并骑同行。出发时,起初她跟在队伍的后面,后来她骑马赶上来要跟他并行时,被他的羽林军挡住。 他勒马回身,看见舒雅穿着疏勒人的传统服饰,与中原女子行云流水般的衣裙不同,疏勒女人的连衣裙带着野性奔放的美。搭配着她立体而分明的五官、白得耀眼的皮肤,形成了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 这种冲击连他这样刚硬的男子也抵御不住,当时就下了令,“让她过来吧。(.)” 看着她策马而来,裙摆在风中高高飞扬,宛如硕大的花朵绚丽地盛开。他不由自主地愿意和她一道扬鞭并驰。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最心爱的那个女孩,他总是愿意将她抱到身前,与她同骑一匹马。 但是眼前这个,他丝毫没有将她抱到自己马上的想法,相反,他更愿意与她各骑一匹马,并肩同行。 远远地看见扶日可汗的那一刻,萧辰心里也是震动的。 他总算明白了舒雅为什么美得这样惊人,原来她的父亲竟是这样绝世的美男子。 而且这位绝世美男的身上,有一种奇异的混合的气质,既有大漠民族的彪悍,但也有一种说不出的儒雅与优美。 这种矛盾冲撞的气质,不禁让人想起他的女儿,舒雅似乎也是一个极其矛盾的女子。他常常都觉得琢磨不透她。 想起那晚跟她在紫澜宫的彻夜缠绵。连他都吃惊自己竟有这样的激情和潜力,竟然可以鏖战一整夜无数次而不疲。 他有那么多女人,但从来没有过这样狂热的云雨。 而她自从那一晚,仿佛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他说不清楚是什么变化,他哪里有这份闲心去体会一个女人的变化。但确确实实感觉到她在变。 勒住马缰,从飒露紫上一跃而下,舒雅几乎是朝父亲狂奔而去,硕大的荷叶裙边在风中蓬蓬地绽开,艳丽的紫黄白三色刺绣闪耀一片绚烂的光彩。 “父汗!父汗!”她一头扑进父汗怀抱,抱住他的脖颈,将整张脸埋进父汗胸膛,不住地磨蹭着。 “舒雅乖乖!”扶日紫色眼睛泛起薄薄泪花,忽然将女儿横抱起来,抛到半空中,然后再接住,再抛起来,再接住。舒雅发出一声声狂喜的尖叫。 萧辰身后密密麻麻的仪仗队和羽林军,都骇然地看着这一幕。在中原,即使是父女间也不可以如此亲昵,如此不拘礼仪。 萧辰静静地望着这一幕,脸上虽然没有特别的表情,但是眼底隐隐有柔波流转。 抛接数次后,扶日才将舒雅放在地上,抬起她尖尖的下巴,仔细地打量她。 舒雅仰着脸,满面崇拜与景仰,痴痴地望着父汗,伸出手轻抚父汗上唇的胡髭,精心修剪的胡髭,越发衬出父汗高鼻深目犹如雕塑的俊美。 细看女儿半晌,扶日唇际泛起意味深长的笑意,俯身在女儿耳畔啧啧赞叹,“乖女儿,这次你带来的男人,可不同往日啊。父汗不知道你有多少男人,但父汗只见过一个,就是你让德赤将他的遗体带到大漠的那个。说实话,跟今日这个没法比啊。今日这个,你父汗都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舒雅且喜且怨,沉下脸色嗔怪父汗,“父汗,不要贬低韶云嘛。当时若不是他突然身亡,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了,这会儿在大漠过着夫妻恩爱的生活呢。” 一抹哀思浮现在眼底,但同时,也有一丝明亮的喜悦和自豪,升起在眉宇间。她媚眼流波,向萧辰那边掠了一眼,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低声在父汗耳边撒娇地说,“父汗不要自惭形秽,再年轻二十岁,父汗与他肯定是双峰并峙,不分轩轾的。” 扶日一听,大摇其头。真是生女外向,这话音,明显已经向着那个男人。 再年轻二十岁才能跟那男人并峙?也就是说,现在还真比不上?父汗我是谦虚才说什么“自惭形秽”,我舍鹘(扶日本名)莫非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再年轻二十年,我绝对比这个男人更有气魄。他不过是打败了你一个女人,登上了至尊。我舍鹘干掉了二十多个兄弟,夺得汗位。 扶日这么想,他女儿可不一定这样想。不知是否明艳鲜丽的衣色,衬得她整个姿容也是容光焕发,仿佛有某种沉睡的情感,冲破了层层坚冰的封锁,正从她身体深处缓缓地释放和散发。 她喜滋滋地拉着父汗的手,向萧辰走去。 慢慢走近,扶日微微眯了眼,打量女儿带来的这个男人。 就是这个男人,歼灭了他的左律王。左律王、右律王是扶日的左膀右臂,萧辰等于是砍掉了扶日的一只手臂。 但是一想到女儿跟了这么强大的男人,扶日心底就对萧辰油然而升喜爱之情,也不介意自己被他折翼。 扶日以疏勒人平辈相见的礼节,将右手抚在左胸,率先向萧辰施了一礼,“本汗驱兵来此,并非贪取贵国土地,实在是救女而来。如今卫帝将爱女还我,我心甚慰,愿与贵国结为兄弟,永世修好!” 这当然是外交辞令,并非真言。萧辰十分明白,一壁还礼,一壁也说了一番事先准备好的辞令。 按理说,萧辰比他小十多岁。但从身份来说,两国之君是平等的,何况这次的议和也是平等的,没有一方提出过分的条件。 因此,萧辰也以平辈相见的中原礼仪,拱手微施一礼,“两国交欢,两君会盟,是生民大幸。朕新御宇,不欲彼此构恶,致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愿与可汗同享和平,共安天下。” “好!同享和平,共安天下!”扶日抚着上唇胡髭大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是邀请萧辰出席祭天地的会盟典礼。 萧辰这样不爱笑的男子,此时亦淡淡陪笑,拱手道,“可汗也请。” 两君走前,舒雅跟在后面,脉脉流辉的眼神,一忽儿看左边的父汗,一忽儿看右边的萧辰,眼里溢满越来越浓的痴醉与崇拜。 她发现,两个男子的背影竟几乎一样高大,一样雄拔伟岸。 猛烈的夏日阳光如同白炽的暴雨,洒照在这两个男人宽阔的背脊上,舒雅只觉眼眶蓦地湿润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情感如海浪般拍打心房: 这个世上,终于有一个男人能在她心中与父汗并肩了。 ~ 第五章 扶日/逼婚(2) 会盟典礼结束后便是宴席。 扶日无论征战何方,都会带上他最宠爱的烤肉师娄古。 此时,娄古就跪在大帐中央的火塘上,熟练地转动着铁架上的烤肉,麻利地往肉串上刷着香料。烤肉吱吱冒出的油滴掉落火中,顿时一股诱人的肉香弥漫开来,伴随着食案上美酒的芬芳清冽,加上微微炎热的气候,宴席上的空气不禁变得十分饱满、充盈、热烈。 扶日和萧辰并坐在最上首,舒雅坐在扶日下首。 酒过三巡,烤肉用铜盘端了上来,扶日和萧辰一人面前一盘,正好是一只羊的两半。 扶日问萧辰,“卫帝可愿以疏勒人的方式,弃箸,直接用手撕。” 萧辰唇际漾开极浅的微笑,将象牙箸往身后一扔,筷子噼啪摔得粉碎,他微微扬眉,以手指示肉盘,“可汗先请!” “好,卫帝果然痛快!” 扶日大喜,与萧辰一道,用手撕肉,两君共同吃下了一头羊。 这时扶日往舒雅那里关怀地看了一眼,“舒雅,你要多吃啊,你可比上次见面瘦了好多啊。” 舒雅目光专注,秀眉微凝,似乎在聆听什么。听见父汗问,她回过神,侧眸望过来,脸上浮起迷离的笑意,“父汗,你听,他们奏的那首大漠之鹰。” 帐外有扶日专门安排的疏勒乐师,为宴席奏乐佐欢。 “大漠上飞得最高的鹰是康多,大漠上最美的姑娘是娜多……” 一瞬间,扶日勾起几许对母亲的追忆。母亲,一直是扶日见过最美的女人。直到有了女儿,女儿的美貌当然更胜母亲。如果说母亲娜多,是典型的大漠美女,高鼻深目极其明显。那么,女儿舒雅,则糅合了中原女子的一些特征,更觉美不可言。 “父汗,听着这首歌,女儿好想跳舞,你愿意陪女儿共舞一曲么?”舒雅发出邀请,眸光有些飘渺迷濛。这是一个天生的舞者,在听到某一首勾起心绪的旋律时,身体深处涌动的以肢体表达的欲望。 扶日在大漠上是数一数二的舞蹈圣手,当然欣然允诺,从坐席走了下来。 他脱下外面的波斯金锻袍子,露出里面的紧身窄衣,整个右肩以及右胸袒.露于外,白得耀眼的坚实臂肌以及胸肌,泛着玉石般的光泽。(.) 舒雅解开高高盘在头顶的发髻,一头秀发散落,宛如被巨大水流冲散开的海藻,一直垂落到足踝。 她的头发与中原女子稍有不同,不是柔亮如缎的,而是蓬松浓密的。 萧辰盯着她那一头蓬松如野马尾鬃的秀发,那野性的美,一瞬间击中他的心房,竟有微微的痛感。 这时音乐的鼓点和节奏忽然重起来,这是疏勒式的打击乐,叫做皮鼓。 随着这极强的鼓点,舒雅穿高靴的修长双腿,迈起猫一般慵懒、柔韧、极富弹性的舞步。绕着扶日扭动,双臂举起,甩发,扭腰,摆臀。 扶日则双腿骑跨,手扶膝部,深深低头,一动不动。 舒雅忽然一个跃起,抱住扶日脖颈,大摆的裙幅绽开,修长的双腿大大张开。 扶日就在这时蓦地一个抬头,这抬头的动作又酷又性感。执住舒雅的纤腰,将她举起来。 舒雅飞身绕着扶日旋转,裙摆飞扬,回旋成一朵怒放的绚烂花朵。 修长有劲的双腿盘在扶日腰上。随着她的仰身,她如一道彩虹贯穿在扶日有力的臂弯,长发如浓密的海藻被怒涛冲散飘落。 她徐徐落地的过程中,不住地在扶日怀里妖娆扭动,仿佛带着挑逗地抚摸扶日白如玉石的胸肌,脸贴在上面蹭着。 这在中原礼仪看来极伤风化的舞蹈动作,看得随同萧辰一道入席的臣僚,都是骇然惊悚,相顾失色。然后又都一起看向他们的帝王。 萧辰不理睬他们,目光沉沉地看着舞蹈,眉间染了一层阴郁。 他握着酒觞的手,攥得极紧,克制着身体里燃起来的情.欲。 这女人,总能勾起他澎湃的情.欲。他眼前逐渐看不见她的舞蹈,而是一幕幕地掠过那一晚的艳.情,那晚在她的寝殿,他与她那仿佛可以焚毁天地的云雨。 这该死的女人,就好像是专门为男人的情.欲而天造地设的。 萧辰的眸底,忽然掠起莫名的阴戾和残忍。 一曲舞罢,舒雅和扶日分别回座。 舒雅还在微微喘息,却听扶日对萧辰笑道,“卫帝可见过比本汗的女儿更美的女人。” 萧辰未置一言,只端起酒觞,向扶日示意,然后自己仰脖而尽。 扶日见他不答,自己顺着说下去,“自古两国交欢,常结婚姻之好,以固其盟。远有秦晋之好,近有汉匈和亲。听说卫帝即位以来,尚未册立正宫,本汗愿让爱女为卫帝奉巾栉,不知卫帝意下如何?” 奉巾栉,是嫁女的婉辞。萧辰心底赞叹扶日精通汉语,一席话用了好几个历史典故。脸上却仍旧没什么表情,放下酒觞,慢慢抬目望着扶日。触到扶日期盼和热切的紫色眼眸——如此像她的一双眼睛。冷硬的男子并未因此心软,用淡漠的口吻说,“可汗还真会一女多用,同一个女儿,配了我们父兄三个。” 扶日脸色微微一变,遒劲的大手在膝盖上慢慢握成了拳,但又缓缓放开。他往女儿那里看了一眼,舒雅刚才跳舞时解开的长发还未盘起,那野马尾鬃般的蓬松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脸上的表情。 为了女儿,扶日脸上再次浮起诚恳的笑容,“卫帝何必如此拘泥礼俗?昭君出塞,先嫁呼韩邪单于,后又嫁其子。若以你们汉人的礼法来看,实在是有污妇德。但却为两国盟好作出了千古贡献,这是损小节而成大义。” 萧辰面无表情地听完,淡淡的语气里含着铁一般的强硬,“朕靠吴越兵力得国,不敢忘其恩,正宫之位只为吴越公主保留,绝不轻许她人。” 扶日的笑容微有凝滞,但很快调整表情,大度而爽朗地说,“既如此,本汗无意中宫,但求女儿能为卫帝的妃妾便可。” 萧辰冷隽的面孔,就好像是一块千年玄冰,看不到一丝融化的可能,“朕的妃妾已经人满为患,不敢委屈了可汗的爱女。” 扶日蓦地抓紧腰刀,紫眸升腾起一片凛冽的杀气。 帐中北卫的臣僚都浑身一紧,萧辰后方的侍卫纷纷握住了剑柄。 这时舒雅在下面喊了一声,“父汗!请你不要再说了!” 舒雅用手指撩开蓬松散落的长发,露出苍白到透明的脸,烈烈放光的紫眸从扶日脸上移开,投射在萧辰脸上。 萧辰看都不看她,他身后的侍卫都浑身绷紧了,手按剑柄。他却仿佛很闲适,慢悠悠地撕着烤肉,微闭双目细嚼慢咽,不时端起酒爵呷一口美酒。 舒雅的目光盯在他脸上好一会儿,他却始终正眼也不瞧她,悠闲地享用酒食。 舒雅收回目光,向扶日绽开悲凉但坚定的笑容,“父汗,你为女儿打算,女儿心领了。但是女儿跟他在一起,不是为图名分的。” 她这句话是用疏勒语说的,也不再看萧辰,只垂下头,静静地说。 扶日眼中涌满怜爱和心疼,也用疏勒语说,“这个男人如果真的爱你,就会想要给你一个名分。男人对女人的爱,最深的表现就是娶她为妻。” 舒雅昂起下颌,眼里闪射着一往无前的执拗,紫色的眸子宛如火焰般灼烈,“能跟他在一起我就满足了,其它的我一点都不奢望。父汗,你觉得,跟这么优秀的男人在一起,谁还会再想名分之类的?” 扶日心头震动。他从女儿眼里,看见她身体里所有的疏勒血液都沸腾起来了。他很明白,疏勒女人的爱与中原女子迥然不同,胡人女子一旦爱上,那就是疯狂、热烈、奔放的。 扶日不住摇头,神情悲悯,“傻孩子……上次盟会,你跟我说什么来着,你忘了吗?怎么你现在变得这么傻?让父汗怎么不担心你!” 四年前兰韶云与扶日举行会盟大宴,特意给扶日和舒雅留出时间独处。当时扶日问舒雅:“你既然跟兰韶云关系不一般,却又要嫁给北卫太子,你自己要好好把握跟这两个男人的关系。若是周.旋得不妥,易起祸端。” 舒雅当时一脸冷酷桀骜的自信,“父汗放心,我自有分寸。” 扶日油然骄傲,不愧是我的女儿,这冷硬的心肠和驾驭人的手腕,无不有乃父之风。 那时谈起男人,舒雅的态度十分玩世不恭。当扶日问她,萧羽和兰韶云,她更喜欢哪个,她那态度,完全是把这两人当玩物似的。放浪而又邪魅地说,“错了,父汗,我两个都喜欢。” 回想着那时的情景,她在手里缓缓地转着一只酒爵,辣辣的酒液洒在皮肤上,留下绵长悠久的凉意。 忽然,她抬目望定父亲,紫色美眸被爱的光辉照耀着,宛如烈日直射下的两枚紫水晶,“父汗,那时的我还不懂得爱上一个男人原来是这样的感觉……这样……” 她蓦地说不下去,只漾开迷濛的笑意。这种无法诉诸言语的感觉,如今已经充盈了她的身体,让她整个人都焕发一种从未有过的纯真,透澈,柔美。 然而,另一双一模一样的紫眸却腾起了怒色,“舒雅,正因为看出来你不是一般地喜欢他,所以父汗才想趁我还在,为你谋取一份更稳定的未来。若是父汗收兵回大漠了,你留在这个男人身边,没名没分的,到底算什么?” 扶日和舒雅用疏勒语进行这番对话时,萧辰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压根不感兴趣,泰然自若地享用面前的酒食,不时侧首与身边的臣子聊上两句。这可怕的冷漠和镇定,连北卫的文臣武将们都有点摸不准,纷纷带上了局促和僵硬的表情。 扶日也注意到了这个男人对女儿的刻意漠视。扶日的确很欣赏卫国如今的新皇,但是对于他来说,他心爱的女儿,配这位新皇足足有余。实在不能容忍,自己的女儿如此卑微的爱,于是改用汉语,眸射寒芒,逼视萧辰,“卫帝,我希望你能给本汗一句承诺,答应本汗绝不辜负我的舒雅。” 舒雅闻言心跳猛地加速,目光不由自主紧盯萧辰,那双经常闪现冷狠之光的紫眸,蓦地变得那样软弱,那样无助,那样惧怕。 如果说,刚才扶日关于名分的要求,萧辰没法答应,舒雅完全可以体谅他。那么,现在,一句简单的承诺呢? 萧辰还是没有看她,目光慢慢落在扶日脸上,冷淡而残酷地说,“可汗应该去向文襄侯要承诺,因为你的女儿是文襄侯的夫人,朕名义上的嫂夫人,怎么倒要朕来承诺,朕甚为不解。” 萧辰话音未落,一道凛冽的寒光破空而来,扶日腰间飞刀出鞘,闪电般直射萧辰心脏。 (谢谢annyah和弦舞花音的贵宾票,谢谢pineapple5292的pk票,谢谢留言的亲,谢谢默默订阅的各位亲们)~ 第六章 扶日/逼婚(3) “父汗――” “皇上――” 萧辰敏捷地闪开第一刀,但扶日善使飞刀,腰间有一整排精巧的三寸小飞刀,他嗖嗖嗖地联翩甩出,每一刀都指向萧辰要害,一时间数把飞刀迸射开来,刀光烁烁,如漫天星辰坠落,如银花朵朵乱舞。 萧辰举起面前食案,杯盘“砰砰乓乓”坠落声中,他身形如灵猿,以食案为盾牌,纵蹿跳跃,左掩右挡,将扶日激射而出的飞刀纷纷挡落。 精钢制成的飞刀撞击在古铜铸就的长案上,发出一连串尖锐刺耳的铛铛声,迸溅开来时,只觉流光飞舞,金星乱雨,宛如电光频频,又如烟花绽放,绚烂耀目。 这个过程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扶日的飞刀已被全数挡落之后,萧辰的侍卫们才涌上来围挡在皇上面前。而舒雅也在这时冲上来,拦在扶日和萧辰之间,面向扶日,泪流满面,“父汗!” 扶日手下的侍卫们也纷纷拔出了佩刀,与萧辰的侍卫剑拔弩张、怒目相向。 大帐中弥漫开凛冽、肃杀、压抑的杀气。 萧辰手下那些文臣,都还坐在席上没有起身,但已是脸色煞白,冷汗如雨。 整个大帐只有一个人,如置身事外,悠然自得。那就是那位烤肉师娄古,他仿佛身处空无一人的旷野,只管专心致志地烤肉,还快乐地低低哼着曲子。 帐外很快也得了消息,无数响声如海浪向大帐席卷而来:大批士卒奔跑的声音、将领调兵遣将的呼喊声、马蹄撞击在地面的轰鸣、疏勒语和汉语混杂的呼喊叫骂声…… 萧辰寒凛凛的眸子直视扶日,“可汗,两国初交,你便要为一个女人决裂么?” 扶日看向他的目光十分矛盾,欣赏与轻蔑交织冲撞成一股凌烈的怒气。 扶日的飞刀在大漠上都是数一数二的,几乎百发百中,萧辰居然能够躲过,这让扶日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但扶日更多的是轻蔑与鄙夷,在他心中一个真正的男人对感情要有担当,肆意伤害一个爱着自己的女人,算什么男人。 扶日转身抓住舒雅手腕,“走吧,这个男人不值得你喜欢,跟父汗回大漠。” 舒雅本来是背对萧辰,蓬松浓密的长发一直披散至地,笼罩了她整个人。此刻她被父汗使劲一拉,她挣了一下,回首看萧辰。那双紫眸里涌满了凄楚、祈求与深彻的爱,她希望他说一两句挽回的话。 这样的眼神却反而逼出了他更森冷的残酷,他紧抿的唇线像冰刀般冷冽。沉沉压下的乌黑剑眉下,目光漠然而残忍,望着她被扶日拖走,没有一丝留恋与挽留的表情。 舒雅痛苦地闭上了眼,整个身子忽然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就这样像一缕凄凉的孤魂般被父汗拖走了。 她的背影,只留下宛如野马尾鬃般长长飘落至地的秀发,那野性的美,他再也忘不了…… 萧辰走出大帐才发现,两边军队竟然已经列开了阵势。 色目国那边,扶日带舒雅离去后,军队才徐徐撤退。 卫国这边,见萧辰安然无恙出账,也缓缓拥着皇帝退回晖州城。 晖州太守的府邸腾出来,作为皇帝临时驻跸的行宫。 晖州太守本来专门为皇帝安排了晚宴,却不知为何,皇帝陛下中午出城时意气风发,傍晚回来时沉郁阴戾。冷冷颁下旨意,晖州太守的晚宴他不出席了。 萧辰回到临时卧室,吩咐内侍总管龚如海,安排酒食,他要单独用晚膳,不许任何人进房打扰。 龚如海领命下去后,对手下一班内监们交待:“皇上今晚心绪不佳,你们可都给我小心在意了!” 他不说这么一句可能反而好些,这么一说,无形中弄得大家都很紧张。偏偏负责上酒的又是一个没多少经验的小内侍,他是萧辰称帝后才刚刚进宫的,此次皇上离京出行,从没出过京师的他极想出来见见世面,他本来就是内务府总管的亲戚,所以求了总管安排他随行。 这个小内侍抱着酒坛,战战兢兢地进房。 因为皇上要住在此,晖州太守把所藏最好的家什都用来装饰这件卧室了。 皇帝坐榻边就有一盏显然很昂贵的鸟形银烛台,烛光摇摇闪闪,映照出皇上面前的彩绘漆案,案上已经摆满了几碟小菜。银针蟹肉丝,蒲菜里脊,脆炸黄瓜卷,翡翠豆腐汤。 另外还放着一只绘着云龙纹的黑底朱漆的羽觞。 空空的羽觞,显然在等着斟酒。 小内侍按住紧张的心情,几乎是屏着呼吸,躬身垂首,趋步过去,跪在榻边,吃力地抱起酒坛往羽觞里倒酒。 这时,他听见皇上阴郁的声音,说了一句,“是雷声么?” 小内侍不知道这是自语,还是在问话,拿不准该不该回答,这一紧张,手就抖了一下,坛子里的酒一下子洒了很多在皇上的暗青色金龙纹长袍上。 皇上手里本来拿着象牙箸准备夹菜,这时猛地将象牙箸“啪”地拍在案上。 小内侍吓得魂不附体,手一松,酒坛“砰”地滑落于地,摔得粉碎。(.无弹窗广告)佳酿四溢横流,在地砖上汇成金波粼粼的一滩。 萧辰胸间那团郁结顿时冲涌而上,化为一腔暴怒,抬脚就将小内侍踹到房间的另一端,撞击在墙角,登时就几乎动弹不得了。 龚如海闻声爬进来,叩头苦劝,“皇上息怒,这小贱奴进宫不到一个月,不懂规矩,伺候不周,老奴立刻便着人打他一顿板子。还望皇上不要为此气伤龙体!” 萧辰叹息一声,怒火消了许多。他虽面冷,但并不暴戾,多年征战,从不屠城。平日待下甚宽,极少打骂下人。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算了,也不要再打他了。龚如海,你快将他扶起来,看看伤到哪里。赶紧带下去擦点伤药,歇息两日吧,最近别让他伺候了。”萧辰语气稍稍放平。 龚如海连忙磕头谢恩,过去看时,那小内侍差不多晕厥了。龚如海又拖又抱地弄了半日也移不动。萧辰叹口气,亲自走下来,龚如海见状,连忙又跪下叩首,“皇上,可不敢劳动圣驾,奴才叫几个人来帮忙。” 萧辰没理他,蹲下看了看小内侍的伤情,然后抱起他,走出房,将他交给几个内侍抬着,才又折回。 折回房间之前,他蓦地站住,仰头看向廊外。 黑沉沉的夜色里,不时有闪电划过,极像蛟龙穿行在夜空,时而隐伏,时而跃现。 夜色里弥漫着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潮湿与窒闷。 阵阵雨前的狂风,席地卷来。 萧辰呆呆站了半晌,长袍广袖在风中猎猎翻卷,昏暗的廊灯飘转着参差的光影,斜斜地拂了他一身,将他脸上的表情也拂得凌乱而寥落。 为什么要对她那么绝情呢? 他问自己。 是因为这个女人留给他的恶劣印象,实在是太根深蒂固了? 是因为当年她那样陷害自己,害自己双腿残废、流落异国,这股怨恨还未冰释? 是因为包括自己在内,曾有不少男人被她算计过,所以刻意用无情来避免自己落入她的股掌? 一个惊雷炸响在天边,暴雨在一瞬间倾盆而下,在沉沉夜色里,瓢泼大雨就像一块沉重的幕布,轰鸣着坠落。闪电时时穿过,刹那间照耀雨夜,只见白茫茫的雨幕望不到边。 湿润的雨气扑在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孔,溅起一片迷雾般的伤感,“龚如海,你给朕换一坛酒送进来。”萧辰转身回房。 不久,龚如海捧了一坛酒进来,刚跪下给皇上斟满,将酒坛放下,躬着身子正要退下,皇上叫住了他,“等等。” “你去把蒋昕叫来。” “是。”龚如海恭谨答应着出去了。 蒋昕是萧辰最心腹的贴身侍卫,他就在和萧辰同一个庭院的西厢,很快赶到。 这时萧辰已经一口气喝干了十来杯酒,全身散发着浓浓的酒意,眼神迷离。当蒋昕垂首问他有何吩咐时,他怔怔地望着空气好一会儿。 蒋昕跪地恭敬地等候。 半晌,萧辰低下头,从紧贴前胸的衣襟里取出一张黄麻纸,“你现在,立刻到城外,扶日可汗的大营,求见舒雅公主,将此物交到她手里。” 蒋昕立刻膝行上前,接过那张黄麻纸。 蒋昕的眼神极度复杂,他跟随在萧辰身边很多年了,知道萧辰跟这两个女人的纠缠。 说实话,他心里是偏向沁水的。他虽然也惊叹于那个紫眼睛女人的美,但他亲眼看着还是殿下的萧辰,与还是公主的沁水,一路走过来的患难之情。每次萧辰落难的时候,都是沁水在身边陪他度过。 而那个女人为萧辰做过什么?不仅没付出过任何,而且当年还陷害得他那么惨。 蒋昕脑海里浮现几年前,沁水来劝降,萧辰拒绝投降,并吩咐蒋昕送沁水出城。 蒋昕送沁水到城门边时,沁水突然恳求蒋昕帮她一个忙,让她调动一部分士兵冒充她带来的羽林军,拿下宾州,给辰哥哥一个惊喜。 蒋昕起初不答应,沁水便问,“昕昕觉得,刚才我离开,辰哥哥是否伤心?” 蒋昕沉默半晌,语气沉重伤感:“公主,殿下这个人,器宇深沉,感情不轻易露。但是我敢以性命担保,殿下对公主的感情,绝对超出公主你的想象。” “哦,比我想象的还要没感情,是吧?”沁水戏谑笑语。 蒋昕愣了一下,没发现是玩笑话,急忙否定:“公主!殿下从来没在乎过哪个女人,除了你。” “我没看出来。若不是对那紫眼睛的美人太过在乎,又怎会堕入奸计,被她诬陷?” “这个……”蒋昕一脸为难和苦恼的表情,搔搔后脑勺,期期艾艾,“这个实在是难以理解,那样的绝色,殿下也不是没见过,也不知道这次是怎么了。不过,公主放心,那个人在殿下心中,无论如何比不上公主。” 沁水冷笑:“被整得这样惨,肯定是比不上了。”随即又近乎哀恳地望着蒋昕:“昕昕,辰哥哥被那紫眼睛打击这一次,一定心灰意冷。你知道辰哥哥本来就甚少欢颜,长年锁眉沉郁。我若给他这个惊喜,他肯定会忍俊不禁,笑破肚皮,平添不少欢乐……” 当时,蒋昕正是感动于沁水的这份爱,才瞒着殿下,私自调兵,帮了沁水那个忙。 在蒋昕看来,萧辰重情重义,每逢征战,与将士共患难,与士卒共食同袍。 有一年,他和殿下随着卫宣帝远征大漠,扶日可汗派出右律王迎战。 因为大漠骑兵来去无踪,卫宣帝的兵马很快陷入一片找不到水源的沙漠,萧辰把自己唯一的水袋,都分给了手下兵士们轮流喝。 后来,好不容易走出沙漠,哪知右律王的兵马早就在沙漠外面侯着。 这一战,死伤惨重,卫宣帝带着残兵溃逃路上,准备丢下一部分重伤难行的士兵。萧辰为此站出来,力阻父皇,为此差点与父皇翻脸。 最后,卫宣帝拗不过儿子,拖带着那些累赘的重伤兵,勉强逃回了北卫疆域。 这件事,给卫宣帝留下了极为不快的印象,后来紫瞳诬陷晋王谋反,卫宣帝就想起了这件事,从而意识到,他的儿子比他,在军中更得人心,更有威望。 蒋昕认为,一个危境中都不肯丢弃重伤士兵的男人,应该也不会辜负一个如此爱自己的女人。 所以,当蒋昕拿着萧辰交给他的黄麻纸离开时,心里沉沉的,几乎要忍不住开口提醒萧辰。皇上,你难道忘了那个世上最爱你的女人了吗? 就在蒋昕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刹那,萧辰张了张嘴,想要叫住蒋昕。他莫名地反悔了,几乎想要追出去,拦住蒋昕。 他瞪眼望着门口,在心里作激烈的斗争,耳边是外面轰轰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轰响得好似整个世界都崩塌了,脑子也因此一团乱糟糟,心跳莫名地缭乱。 便在这时,他看见蒋昕的身影,又出现了。 萧辰一时反应不过来,浓浓的醉意在脑中翻卷,昏昏晕晕地问,“这么快?东西交给她了?” 蒋昕蠕动了两下嘴唇,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脸上的表情极其古怪。 萧辰以手支额,撑着昏沉沉的头脑,“蒋昕,朕问你话呢。” 蒋昕往门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地叫道,“皇上,她……” 萧辰顺着蒋昕的目光往外看,眼中迷蒙的醉意蓦地荡开,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 他撑着案角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出去。 ~ 第七章 彻底沉沦 一道闪电霎时贯穿天地,照亮了巨大瀑布般从天而降的暴雨。[] 舒雅站在庭院里,那一身疏勒女子的传统连衣裙,已经湿透得紧紧贴在身上,优美无伦的身体曲线暴露无遗。长发犹未绾起,原本像野马尾鬃般垂落到地的蓬松秀发,全部淋湿、不住滴水,宛如深海的水藻紧贴着身体曲线盘绕。 闪电过后,她被无边无际的暴雨吞没,完全看不见了。 那一刻,醉醺醺的他,蓦地惊醒,仿佛这一吞没就再也找不到,焦灼急切往庭院里跨出几步。 这时,第二道闪电落下,她再次浮现雨中。暴雨好似一根根粗砺的银鞭,啪啪地鞭打在她身上,在她周围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可是她的眼神穿越了这样剧烈的鞭打,穿越了这白茫茫一片的朦胧,清晰地抵达他的眼睛。 那一刻,有一种痛,触到了他的眼眸,风吹动水雾扑面而来,让这种痛在眼中化为了凄楚而温柔的泪意。 突然,她从胸腔里爆发出一声哭嚎,然后踏着一地雨水,提着被雨水浸泡得又湿又重的裙摆,穿越雨幕,向他狂奔而来。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就那样等着她扑入怀抱,将整张脸埋进他的胸膛,哭得全身剧烈颤抖。 他的手慢慢地抚上她的肩头,再顺着她透湿的衣裙沿着背部抚摸,然后,蓦地将她横抱起来。 房门被他一脚带上。 鸟形银烛台上的蜡烛被外面带进的这阵风,吹得摇曳不定。 满室都是晃动如水的朦胧红光。 他将她放在榻上,俯身吻她,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吻她的嘴唇。 五年前他们有过两次云雨,但他没有跟她接过吻。 前几日他们有过彻夜的云雨,但他也没有认真地跟她接过吻。 她的嘴里,全都是风雨的气息,清润幽凉的雨气里蕴含着她特有的醉人馥郁。 这个吻,点燃了在他体内所有的醉意,他开始不顾一切地狂吻她的眼睛,发丝,下颌,脖颈,耳垂。[.超多好看小说] 雨水的清甜顺着她的皮肤滑入了他的口腔。 吻到她锁骨下那枚金牌饰的时候,他顿了顿,迷离的醉眼盯着那金光闪闪的项饰凝眸了片刻。项饰上浮雕着一只冲天而起的兀鹫,无比鸷猛英武,衬着她精致优雅的脖颈与锁骨,以及下面大块烧伤的肌肤,竟有一种奇异的冲击性的美感。 大漠上飞得最高的猛禽是康多,大漠上最美的女人是娜多。 这句谚语今天扶日刚刚告诉他。 不知为何,此刻想起这句谚语,他更觉热血沸腾。 眼前这个女人,应该比传说中的娜多更美吧? 因为,她是他的女人,是他的女人呵…… 他要占有她,用最狂暴的激情,彻底地占有她。让她的身体里,灌满他的雨露,他的印痕,他的强悍。 最后爆发的那一刻,他脑子里的醉意全都沸腾起来,只一个念头在迸射: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再让任何男人碰她。 如果他死了呢,那就一起死吧…… 这样想着,他在云收雨停之后,还紧紧抱着她,与她肌肤紧贴密合。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抱她呵,有过那么多次云雨了,他几乎从来没在欲.望.发.泄之后,还如此不肯放开她。 这让她有一种彻底沉沦的感觉,彻底地沉沦在这个男人怀里,所有的过去都化为了灰烬,所有的未来都被这个怀抱锁定了。 “辰……”喃喃地,不住轻呼,有无法抑制的泪水,从紫色的眼眸一层层涌出来。 胸膛被她的泪打湿,他低下头凝视她,再次吻住了她的唇,轻拢慢挑,唇舌的缠绕再次激起更深的侵.占.欲.望…… 又一次的缠绵之后,他指尖久久抚在她的胸前,“这块疤痕,其实可以变成纹身。” 她心里想,“对啊,怎么从来没人想到。” 她身上那些酷刑伤疤大多都愈合得看不见,只有这块烙铁的疤痕,一直无法祛除。 兰韶云对这块疤痕的态度是变态地迷恋,为此还残忍地给家里的侍婢也烙上。 萧羽对这块疤痕的态度是千方百计寻求奇方,想为她治愈。 可是她的辰多奇怪啊,竟会想到纹身。 是因为他自己背上的纹身吗? 他背上有纹身,她那晚与他缠绵时就注意到了。 “你背上这个纹身,五年前有吗?”她极力回想五年前与他在一起的时候,却想不起来。 “那时没有。”他回答她,犹带醉意的眼里,有一片回忆的光影,“越人有断发纹身之俗。刚到吴越国的时候,半身不遂,每日躺着无聊。世子便介绍人给朕做刺青。朕这次派人去吴越接南康公主,那位刺青师会一道过来,届时让她给你做。” 他说起双腿残废的那段经历,语气平淡无澜,但她却有难言的悲伤与痛悔涌上喉间,带起一阵哽咽。 他低头撩开她额际湿发,深沉如海的黑眸,凝视着她。但却没有说话。 她伸出双臂搂在他的脖颈上,紫眸闪烁着往事的凄迷,“知道我当时为何害了你,却还要让萧羽去救你吗?” 他表情变得冷淡,“因为我长得像你的夏郎?” “嗯……这只是原因之一。”两人之间再次提到夏语晖,气氛有些奇异。这个死去多年的人,仿佛还像鬼影般不时闪现。 他有时也会想,原来世上有人长得那么像自己,却被自己给烧死了。 “还有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原因。”她痴痴地凝定他的眼眸,说,“那时,在韶云的引见下,我与兰贵妃暗中见过面,一起商定了所有陷害你的细节。但是不知为何,我们的谋划越无懈可击,我心中的悲哀就越深。 在寻找夏郎的一路上,耳闻目睹南汉被你打得节节败退。你在我心中早已是不可战胜的神。这样的神,在前线浴血,却被我、韶云、兰贵妃三人,躲在后宫,使尽阴险、下作的手段,陷害至死地。 那时,我真觉得我们三人的嘴脸好丑陋。连我自己都几乎要憎恨自己了。所以,当萧羽频频来探监看我,我就决定将他们雇了杀手路上谋害你的事,告诉萧羽。” 萧辰默默地听她说起当年的往事,忽然回想起,萧羽曾对自己说,紫瞳扔那张“害于途”的血书的给萧羽时,用无声的唇语说了三个字。 昏暗的牢笼里,她的紫眸饱含着深情与痛苦,反反复复地无声地说,“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这个他,到底是夏语晖,还是萧辰呢? 其实那时她就已经分不清楚了吧。 “谁说我分不清?”听见他这样说,她撑起身子,将纤纤指尖轻画着他气势凌云的剑眉,“夏郎是我的救命恩人,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救了我。为了报答他这份恩情,我才决意为他复仇。但是你不一样……” 她俯下脸,线条柔媚的薄唇如轻轻滑落的花瓣,细细地吻过他的眉峰、高而直的鼻梁、下巴刮过胡须留下的淡青印痕、性.感的喉结、然后再滑到他的耳垂,轻轻地久久地吮吸着,在他耳畔低柔地叹息: “你是我的神啊,辰……” 暴雨逐渐停歇,窗外树叶上残余的雨珠,滴滴答答地发出清亮悦耳的旋律,一整夜地伴着床榻上紧拥而眠的两人。 晨风将栀子花的芬芳,从敞开的绮窗一缕缕带进来,吹得他们的梦格外香甜。 他泼墨般浓黑的长睫慢慢掀开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宝石般的紫眸,近在咫尺,光华璀璨,深情流动。 她半撑着身子,俯在他上方,不知道这样看了他多久了。 他脸上仍是那样冷,深邃的眼眸看不到底,就这样深沉地看着上方的这双痴痴的紫眸。 忽然,毫无预兆地,他手臂揽住她的后脖颈,将她蓦地拉入怀抱,然后翻身而起,将她压在身下…… 早晨初醒时的爱,与昨晚的猛烈不同,而是柔情百转、细水长流的…… 她起身穿衣时,他忽然从后面拉过她的肚兜系带,亲自为她系上。 她心瓣一颤。云雨之后,如果这个男人肯为女人穿衣服,而不是让她自己穿,那么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的感情,就不仅仅是停留在生.理.欲.望的层面了。 这意外的发现,让她满眼都是湿润的水意。 穿好肚兜,他从后面将她拥抱,将脸埋在她蓬松浓密的长发里。她眼里的泪,终于再也含不住,只一低睫,就大颗地滚落下来。 她转过身子,双臂缠绕上他的脖颈,仰脸,“我得先过去一趟,昨晚我是偷跑出来的,父汗一定在生我的气。”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爱的雨露滋润过的容颜娇艳如花,她带着娇嗔,媚眼横波,怨道: “你就不担心我这一去,父汗就不放我回来了?” 他眼神依旧镇定冷酷,淡淡说,“不放你回来,只好疆场相见。你提醒扶日,别忘了左律王是怎么死的。” 简洁而平淡的一句话,却是典型的萧辰的风格。令她全身都涌起了潮水般的心动,被他一再采撷的花蕊处再次爱.液淋漓。 主动送上香唇,与他又接了一个长长的吻,直到他率先推开她,“快走吧,再不走,朕又想要你了。” 她离开后,他唤来蒋昕。 蒋昕连忙从怀里摸出昨晚皇上让他去送的那张黄麻纸。 萧辰接过,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这是五年前,她给他画的南汉地形图,以及南汉的军情机密。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舍不得丢弃。就算是在憎恶她到极点的时候,他也没舍得扔。 萧辰将这张黄麻纸收好,然后紧盯着蒋昕,凝重而严厉地交待,“昨晚朕让你办的事,不得外传,尤其不要让舒雅知道。” “是,末将谨遵圣谕。”蒋昕恭谨而郑重地低头领命,心里却泛起一阵阵叹息:明明喜欢,却又要极力掩盖和压抑。看来皇上对那个紫眼睛的尤.物,还不能完全敞开心扉。沁水啊沁水,你还是有机可趁的…… ~ 第八章 情到浓时 与扶日结束会盟后,萧辰带着舒雅回到牧京,这时,前去迎接吴越国公主的人马也刚刚抵京。 萧辰立刻举行盛大的册后典礼,册封吴越国南康公主为皇后。因为她本姓赵,宫中叫她赵皇后。 这位赵皇后曾经为萧辰怀过一胎,但没保住。也就是萧辰抢婚那次,他后来没能送沁水到南楚,就是因为要赶回去看危急中的妻儿。 在吴越国时,赵皇后曾贤德地给萧辰推荐了不少美人侍寝,这些美人也都跟着来到北卫,分别册封为各种品级的妃嫔。 萧辰在卫国时的妻妾们,与他在吴越国的妻妾们,无形中形成了两派,彼此间的明争暗斗,已经徐徐地拉开帷幕。 但是,对付后院,萧辰跟在疆场上一样有手段。差不多从南康公主册为皇后起,他一连数日都没有离开过中宫。最后还是赵皇后主动劝谏,他才开始偶尔旁幸妃嫔。 萧辰对于正妻权威的绝对维护,有效地打击了妃嫔们争宠的心思。而且他对正宫以外的所有妃嫔,基本上一视同仁,没有专宠任何一个,从而维持了后宫的稳定无波,他才更有精力和心思,治国安邦,一展雄图。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与舒雅没有关系。她仍旧住在紫澜宫,仍旧是名义上的文襄夫人。因为萧辰没有给她任何名分,她不属于萧辰的后妃,所以六宫妃嫔无需来看她,她也不必去拜见皇后。 差不多有两个月,萧辰没有跟她见面。酷暑渐近,气候一天比一天炎热。按照惯例,各宫室都能分到一定量的冰块,置于殿中用以降温。 萧辰给内务府的旨意是,给舒雅予最低一级妃嫔的待遇。去年卫国遍罹兵革,后宫管理无序,所以宫里冰窖中没有备足藏冰,按照后妃品级一级一级分下来,到最低一级妃嫔已经不够用。 内务府总管特意就此请教过皇后,赵皇后作为六宫之主,主动将自己宫中最大分量的藏冰,分出去一部分,给最低一级的妃嫔。 但是对于舒雅,赵皇后有点不敢自作主张。这位前皇后与自己夫君的暧昧,她多少有所耳闻。 于是特意等萧辰下朝回到凤仪宫时,恭谨地请教萧辰。 出乎她意外的是,萧辰听了,脸上无一丝表情,断然一句,“藏冰不够的话,文襄夫人那里就不要给了。” 倒把赵皇后愣住了,温柔和雅的她,慎重凝思了一瞬,再次启唇柔婉道,“陛下,臣妾体弱,这几日倒觉得殿中太凉了。不如就把臣妾殿中的藏冰,给文襄夫人送过去吧。(.无弹窗广告)如果陛下怕热,这几日就去昭阳宫歇宿吧,何妹妹那里的藏冰现在是最多的。” 住在昭阳宫的何琦君,因为是萧辰以前在卫国的晋王妃,如今在后宫中地位仅次于赵皇后。 萧辰眉峰习惯性地拧在一起,眉间有淡淡的不耐烦。但他一向是很尊重赵皇后的,于是只用了一句话,简洁地结束了这个话题,“文襄夫人与常人不同,不畏寒暑。不用为她费心了。” 赵皇后觊着萧辰的脸色,不敢再多说。她与他在吴越国做了三年夫妻,很了解他。这个男人虽然对自己相敬如宾,但她常常能感到他的冷。那种冷,虽然藏得很深,但却极厚,像厚厚的冰层,散发出让她敬畏和颤栗的寒意。 赵皇后为此费解的这件事,在萧辰和舒雅之间,其实最平常不过。 一个连酷刑都可以熬过去的女人,炎热,寒冷,对于她算得什么呀。 再见到萧辰,已经是夏末了。 小池疏雨,晚风淅淅。雨后的白荷在风中盈盈摇曳,晶莹的露珠在洁白的花瓣上滚动,滴落池中溅开一圈圈轻柔的涟漪。 他跟往常一样,不准太监宣唱,独自踏进紫澜宫,直入她的寝殿。 她正盘腿坐在地上看书,完全没想到他今天会突然驾临,听见脚步声,从书里抬起眼睛的时候,那双紫眸流露出迷梦般的惊喜。 然而只是一刹那,她抓起书本向他飞过去,暴怒,““还记得世上有我啊!死男人,你怎么不去死!” 这样的接驾方式,也只有在这里会遇到了。萧辰这样冷冽的男子,也不禁带上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准确地接住她抛过来的书卷,低首一看,竟是《尚书》。 《尚书》是一本专门讲解帝王齐身修德的古书,文字晦涩,语意深奥,内容枯燥。 闲暇时分,在自己的寝殿看《尚书》的女子,这世间恐怕也只有她了。 赵皇后以前是吴越国著名的才女,平日也是手不释卷的。但赵皇后看得最多的还是诗词。 舒雅这女子很奇怪,不怎么喜欢看诗词歌赋,常看的都是《吕氏春秋》《韩非子》《太公六韬》之类的经史韬略、帝王之书。 萧辰将这本《尚书》卷成筒子,走过去蹲下,照着舒雅的脑袋狠狠敲打,“死女人,你留下一个烂摊子,让朕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你和萧羽在搞什么,太府里保留的户籍一片混乱。有些是单独的户籍,有些是土地籍,有些则是户籍与地籍的合籍……” 她以妩媚的眼风斜斜地瞪着他,眼神且怨且痴,“啊,你就为这个来找我?不是为这个,你还不来!” 这神情让萧辰心魂一荡。他在心里问,为什么他有满满六宫的佳丽,竟觉得没有一个能有她这种勾魂摄魄的魅力? 心里虽这样想,但他的表情还是控制得很冷静,捏住她的下颌,抬起她的脸,“你替朕算一算,朕后宫有品级的妃嫔现在有三十七个,每人一个晚上,朕需要一个多月才能雨露均沾。但若每个夜晚都给她们了,朕还要不要批阅奏章,处理国政?” 萧辰就算是说笑话,自己都不笑的,冷冷的神情,似乎他自己并不觉得好笑。 却把舒雅逗得笑翻,笑够之后,不禁同情地摸摸萧辰的脸,“真可怜。那今晚还有雨露给我么?” 这话让他的身体起了反应,不过他还是先问最要紧的,“你帮朕解决了户籍问题,朕今晚无论如何会挤出雨露给你。” 萧辰面无表情地说完,舒雅再次笑得前仰后合。笑罢,才说,“那时,我跟萧羽想进行户籍制度的改革,想把土地籍从户籍里分离出来。这改革正在酝酿中,还未大刀阔斧地进行,南楚犯境,萧羽就出征了。然后就是跟你的半年战火,所以刚刚开头的改革就乱七八糟地丢在那里了。” “难怪……大司农频频来找朕抱怨。” 沉思片刻,他突然握住她的手,神情凝重而肃穆,“舒雅,朕新任命的这个大司农,实在无能。你掌权时用的那个,可惜在朕破城那日,被姜崇斌联合禁军杀了。他是你的心腹,他的门生故吏,你应该熟悉,给朕介绍一个。” 尽管心里有浅浅的疑惑,疑惑他是为了让自己帮忙,才来看自己。但她还是这样甘愿,甘愿这样等他,等到他来,然后倾尽所有去取悦他。 她坐在地上,单腿曲起,双手抱膝,面庞轻侧,将一边脸颊贴在曲起的膝盖上,凝神地回想思索。雨后初晴的斜阳射进寝殿,将她的紫眸笼罩出一片明丽的金色光华。 将她介绍的几个人牢牢记在心里后,他眉间犹有顾虑,“徐本练在朕夺位时,曾经积极拥护。所以,你介绍的这几位,朕恐怕只能先给副职。” 徐本练就是令萧辰极为不满的新任大司农。 舒雅笑了,“你只给副职,他们怎么施展手脚?徐本练这人我还不了解?以前我当政的时候,就不爱用他。才能平庸,却极度自负,他定会给副手掣肘。我知道你用他也是不得已,你篡位得国,必须要有一帮阿谀之臣造势。这人最擅投机取巧,我猜你登基后,他肯定献过祥瑞什么的吧?” 萧辰凝目看着这个最能勾起自己情.欲的女人,眼底缓缓地升腾起爱慕与欣赏。 这女人果然厉害,还真被她猜中了。徐本练身为大司农,掌管民生、财政、户籍,自然要不时下放民间了解民情。谁知,他去了一趟地方,没把户籍问题搞清楚,却带回来一块写有“毕参出圣君”的大石。 毕星和参星是晋地所对应的两个星宿。萧辰登基之前的封地正是在晋。所以,这话的意思是,晋地将有圣明君主出现。 萧辰这样英明的帝王,自然不会相信这种所谓祥瑞,深知那是人工做的。但却也不好拂了徐本练的美意。 不过经此以后,他对徐本练便有疏斥之意了。 舒雅知道萧辰的个性,她最欣赏这个男人的也在这里。她知道徐本练这种臣子迟早会被萧辰罢斥,于是建议道,“当初我曾建议萧羽将几个中枢部门的元首,分成左丞和右丞,以达到分权的目的。其实,你何不就从司农开始。将大司农分为左卿和右卿,让你那位徐本练继续任右卿。右为尊嘛,继续麻痹他,让他以为大权在握。同时在我给你推荐的几个人选里,你自己考察以后,挑选一个任左卿,然后慢慢地有意培植左卿,将司农的权力逐渐转到左卿手里。等徐本练发现自己已被架空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到那时,你的帝位已经稳了,不再需要这帮为你粉饰的家伙了。” 萧辰伸出大手轻抚舒雅面庞,深深地凝视她,“若论统率千军,攻城拔寨,你不如朕。若论治国理政,抚臣牧民,朕不如你。” 舒雅也深深地回视他,“我有临朝三年的经验,你常在军旅,不擅民政也情有可原。慢慢学习就好了。” 他重重点头,“你和萧羽的那个户籍制度改革计划,你跟朕详尽说一说。” 舒雅将当初二圣临朝时,与萧羽夫妻两个彻夜设计的改革计划,详尽地说了一遍。萧辰听得很认真。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两人却犹有许多话未尽,于是命宫人点了灯后,继续讨论。 直到最后她问他:“饿了吗?我让小厨房给你做点吃的来?” “你陪朕一起吃。” 她娇媚地笑了:“废话,主要是我要吃,顺便给你带而已。” 因为舒雅这里的待遇是整个后宫最低级别,所以小厨房做出的菜式简单而家常。 酱炒螺丝肉,菊花虾仁,紫香萝卜干,百合蜜枣汤。 全都是清淡爽口的小菜,极适合夏天食用。 食案旁的盘龙雕花银烛台上,烛光点点,如星子闪烁。 这是两人第一次一起用餐吧。 想到这一点,一种清甜的感觉,如花香般在舒雅心间轻轻弥漫开来。 她端起酒盏,轻轻向他示意,唇际含着纯美的笑意。 紫色的琉璃盏里是琥珀色的佳酿。这两只琉璃盏还是舒雅以前当皇后时使用的,萧辰将她以前在昭阳宫的家什都还给她了。 当她将琉璃盏举到唇边的时候,光艳的紫色琉璃反射着氤氲的烛光,映得她一双紫眸更加美得如梦如幻。 默默凝视她,然后端起另一只琉璃盏,将酒一饮而尽。那一刻,他的眼中滑过一丝恍惚。 不知为何,此刻烛光下的她,竟让他觉得有点像沁水。 其实这两姐妹长得并不像,难道是因为他有天晚上梦见沁水了,这几日都在思念沁水,所以才觉得舒雅像她? 萧辰却没有想到,相由心生。沁水看他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最深最纯的爱意。而此刻舒雅也是用同样的眼神在看他,当然会觉得像了。 对于他突然的沉郁,她没有想太多,她知道这个男子性格冷僻。她再也不会想到,他望着她的时候,是在思念另一个女人。 她一壁品着酒,一壁笑盈盈对他说,“紫澜宫没分到藏冰,所以没法给你做冰镇的酒了。” 他看了她一眼,仍有些失神,并未听进去她在说什么。 相恋以来,她已经习惯了他的沉默,自己兴致勃勃说下去,“不过前日我喝到一回冰镇的凝露浆,是韩香送过来的。” 韩香就是萧辰给舒雅介绍的那位刺青师,自从她来给舒雅做了纹身之后,两人很是投缘。现在舒雅在后宫里唯一有交往的就是她。 提到韩香,自然让他想起她的纹身,抬目看她,她身着蔷薇色轻纱睡裙,领口拉得较高,只能透过朦朦胧胧的轻纱,隐约看见里面的五彩花纹。 他心中一动,俯身靠近她,眸底隐隐燃起情.欲的暗火,声音低沉魅惑: “让朕看看你的纹身。” (很抱歉明天会断更一天,不过小姽最近每章的字数都是超多的哦!) ~ 第九章 浴火凤凰 (前天姽外出有事,找不到地方上网。[.超多好看小说]昨天网站升级,登录不上去。连着两天断更,真是太抱歉了) 那是一只从火焰中腾飞而起的凤凰,展开翎羽丰美而华丽的双翅,直欲冲天而起。凤凰的头昂然而桀骜,凤爪凶猛有力,似乎象征着曾经的铁腕天后。 那双炯炯有神的凤目,呈现出很明亮的紫色,活生生就是她的眼睛啊,又大又长,微微上挑。 刺青的图案完全覆盖了那块烙铁伤疤,周围全都是冰雪般透白的肌肤,映衬得这只凤凰更加光艳四射、绚丽夺目、雍容华贵。 在他一瞬不瞬的注视下,她的肌肤渐渐染了羞涩的粉红。几滴香汗从胸间渗出,缓缓淌过娇嫩的肌肤,透着无法言说的媚惑。 五彩缤纷的长长凤尾,一直迤逦到她的双.峰之间。玉白娇挺的雪峰上,两点粉嫩的樱红,被这只浴火凤凰一映衬,格外娇艳诱人。 浴火凤凰……多么像她所经历的一切啊。定定看着她胸前纹刺的大片火焰,他不知为何,就想起她给他讲过的那些经历。 她手执染了鲜血的簪子,站在烈火熊熊的背景里,疯狂而绝望地笑着,神情诡异。 这只簪子,刚刚夺去一个朝廷重臣的性命。这样的笑容,刚刚置另一个雄踞一方的王爷于绝境。 那年,她十七岁。凭借着勇气与智慧,一箭双雕干掉了两个强势的男人。 事隔两年,她十九岁。再一次凭借着勇气与智慧,差点又一次干掉另两个更强的男人。 若不是她到最后关键时刻,动了恻隐之心,将兰氏的阴谋告诉萧羽。当时,萧辰肯定已经死于碧霄宫的杀手剑下了。 也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这样的凤凰纹身。 而他竟然能将这样的女人征服。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只有跟她在一起,才能让深沉冷静的他,爆发出埋藏在骨髓里的激情与狂热。 此刻,她再一次让他爆发。 经过这两个月的刻意疏远,这爆发显得更加排山倒海。 分开这两个月,他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在试图让自己冷下来。 这可怕的激情和泛滥的情.欲,是他从未有过的,引起了他的警惕。 他常常都觉得跟她在一起的自己,是陌生的。不再是那个冷定、沉着的萧辰。他志在天下,欲成千古帝业,这样的他,绝不可以如此迷恋一个女人。 但是,属于她的一切又是如此迷人,如此让人难以抵制,如此深刻入骨。 此刻,她身体上的这个刺青,不就是这样? 这只从火焰里展开羽翅冲天飞起的凤凰,仿佛在他身体的极深处,点燃了一把火焰,无法遏制地越烧越烈,全身的血液都变成了沸腾的岩浆,几乎要将血管全都灼烧爆裂。 连她都被他的激情震撼,这样炽热而滚烫的亲吻,就如火星般灼烧在肌肤上,灼遍了全身。 从那只凤凰刺青,一直蔓延到最敏感的地方…… 她一直紧紧地抱着他,让自己的双.峰紧贴他的胸大肌,指甲深深地陷入他的脊背。 他背上有龙的刺青,她的指尖几乎能触到那栩栩如生的龙鳞。她正是为了与他背上的纹身相配,才让韩香给她做了这么漂亮的凤凰。 他是她的龙啊…… 带着她穿行于狂云暴雨中…… “舒雅……”她听见他在唤她的名字,就在她的耳畔,伴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和他猛烈的动作。 “辰……”仿佛被汹涌的海浪高高抛起,她极力地抬起身子拥抱他。 他的汗水大滴大滴地落在她赤.裸的胸膛,这滴落的过程,不知为何,让她无比动情,酸楚的泪意一次次涌上来又退下去。 云雨之后,他再次久久凝视那只浴火凤凰,然后俯下去,用舌头舔去正沿着刺青流淌的她的香汗。 “韩香的手艺真不错。”他低低说,声音里沉淀着浓浓的迷醉,“尤其是眼睛。” 凤凰的眼睛与舒雅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他看看刺青上的眼睛,再抬头看她的,伸出大手抚上她的眼睛,感觉那长长的睫毛在他长满茧子的粗糙掌心,轻轻颤动。 这极轻微的颤动,却仿佛一直震到他内心深处去了。 世上最美的眼睛呵…… 这双眼睛,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闪射着狠辣、冷绝、阴戾的光,所以,他虽然对它们很难忘,却只能勾起他强烈的憎恶。 然而,现在不同了。它们,在他的雨露灌溉下,显得无比清明透亮,荡漾着清澈纯净的水光。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带着一丝调皮和邪媚,玉指点在他的眉间: “你跟我说实话,你跟韩香是不是做过?” 韩香来给舒雅做过刺青后,舒雅与她很投缘,两人有过几次交往。言谈间,舒雅感觉韩香跟萧辰的关系,远比她起初以为的要复杂。 他反捉住她的手指,将它放在嘴里轻吻着,并不答她的问话。 她知道这该死的男人极寡言,问他十句话,他能答一句就不错了。 从他嘴里抽回自己的食指,唇际挑起一缕娇俏的笑意: “不答,就是肯定了?看来韩香跟我一样,都是这个宫里被你干过,却没有名分的。” 一直沉默的男子,终于开口了: “韩香跟你不一样。她以刺青手艺四海为生,朕随时可以给她自由。”冷铁般的英俊长目凌厉地逼视着她,“你是朕血染战袍才得到的女人,朕要永世将你囚禁在身边。” 不等她有所回应,便已霸道地吻住她的唇,猛烈地吮吸,搅动起壮阔的爱的波澜,强劲的舌头扫荡她的每一颗贝齿…… 这是他经过一场又一场战争的胜利,一步一步征服的女人。所以对于他来说,远比他所有的女人都要来之不易,都更有征服的快感和占有的欲.望。 与跟她在一起的每一次云雨相比,他跟六宫妃嫔的交欢显得多么苍白没劲,纯粹只是敷衍了事,一为解决生理问题,二为平衡后宫所代表的外朝势力。 他不能让个人情感,影响朝局的稳定。她名义上是文襄侯萧羽的夫人,如果他与她过从太密,传到朝中,就会有骨鲠之臣上书谏阻。若将此事闹大了,以后反而不能在一起了。 所以,他刻意给她最低的待遇,刻意很长时间才来看她一次。 但他不会向她解释这些,他本就是深沉的性格。何况,他始终对她有所防备,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越陷越深…… 漫长的深吻之后,她徐徐睁开美目,久久凝视他黑沉沉如夜色的眼眸。 他也久久凝视她紫色的眸子,放任自己在那紫色的迷梦里沉溺,仿佛来到了前世的一个梦里,幻美,空旷,而又神秘。 “辰……”她深情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眼里闪动甜蜜的困惑,“为什么我这样喜欢你?” 他撩开她的发丝,吻了吻她的额头,语声温柔沉厚,“为什么?” “不知道啊,就是喜欢……喜欢得要命……从来没这样喜欢一个人……辰,你喜欢我么?” “你说呢?” “不,我要听你说。” 然而,他沉默了,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伸出手轻抚她的面庞,插进她蓬松浓密的发丝里慢慢梳着。 这一头野马尾鬃般的长发,掠过他指间时,与其她女人的手感完全不同。如果说,穿过其她女人的发丝,就像滑过轻柔的水波。那么,将手插进舒雅的发丝,让他想起大漠的沙风掠过的感觉。 许多年前他跟随父亲远征大漠,当大漠狂野的沙风第一次扑入襟怀的时候,那种突如其来的震撼,他至今记得。 当时,在父亲鼓励的目光下,他从背后拿起雕弓,挽弓如满月,长箭直上云霄,射下了一只盘旋在漠漠黄云间的兀鹫。 她就是大漠上飞得最高的兀鹫啊,那种叫做康多的兀鹫,只有在疏勒人生活的草原上才有。 而他就是那个凌霄一箭,射下了她的男人…… 许久,许久,他将她的头摁进怀里,让她的脸贴在他沉沉跳动的心脏处,一字一字回答她: “我喜欢你,舒雅……” 一瞬间,无边无际的幸福宛若最深最浓的湖水,将她整个人淹没。 这样的幸福,自从六岁离开父母,就只得到过两次,而且都转瞬即逝。 第一次是十七岁那年,在那个涌满月光的破庙里,夏郎把他的衣服全部脱给她,将她的手放在他的腹肌上取暖,不停地为她搓着面颊呵着热气。 但是只一个夜晚,他就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 第二次就是她怀孕的时候。她原以为自己一生都不能做母亲了,上天却仁慈地赐给她孩子,然而,两个宝贝都毁在萧羽手里。 除了这两次短暂的幸福,她的人生差不多一直在苦难、耻辱、黑暗中跋涉。 而这第三次幸福,与前两次截然不同。 这次,是坠入了爱河,沐浴着爱的光辉。 真正爱上一个男人,就是这种感觉吧。 每次被他抱在怀里,被他亲吻和抚摸,被他有力地穿透,都会让她有想流泪的冲动,都会让她连灵魂深处都震颤起来。 过去跟羽在一起,贵为天后,专房之宠,权倾朝野,她却常常觉得空虚和寂寞。 所以,当萧羽赐予她可以独立接见臣下的权力,她总会定期召见兰韶云,就算已经没有肉体关系,但是每次能够与韶云聊上一会儿,就会感觉好受一些。 现在跟辰在一起,没名没分,无权无位,最低待遇,她却觉得如此幸福。只要能见到他,只要能与他这样不分彼此地肌肤相亲,她就觉得非常非常满足。 可是她再也不会想到,她来之不易的幸福,将会跟她的前两次幸福一样,再次转瞬即逝。 而毁灭她幸福的那个人,就是她的亲妹妹。 这晚之后,只过了十来天,萧辰再次驾临紫澜宫,给舒雅带来一个惊天消息。 沁水从南楚逃归,正由赫图送回卫国,已经快要到牧京了。 萧辰让舒雅跟他一起去迎接沁水。 她当然也没有拒绝,只是有些诧异:“怎么会由赫图送回来?” “从当年送你出嫁开始,赫图就没有回过大漠。” 舒雅简直无语了,好好的一个王储,本来有机会将来继承汗位。却为了一个女子,至今游荡不归,连王位和前程全都不要了。 ~ 第十章 血崩之夜 沁水为何会由赫图送回北卫,事情还要追溯到半年以前。(.好看的小说) 那时,萧辰刚刚打败舒雅的心腹爱将薛奉先,正向悬觚山进军。 而沁水,在经过除夕之夜的失.身后,一直没有月信。第一个月,她想也许是推迟了,于是一直等一直等,又过了一个月,还是没有等到。于是,她知道不好。 这日,她以伺候她写诗为由,遣开殿中人等,只留下玉蝉。 她死死地瞪着玉蝉,声色俱厉,“本宫好像怀孕了,你去问你主子,此事该当如何?” 玉蝉吓得脸都青了,惶恐道,“娘娘别急,此事千万不要张扬,奴婢会帮你问的。贤妃娘娘一定会有办法的!” 过了一日,玉蝉给沁水带来一包东西,沁水打开一看,是鲜红的药粉,她凌厉地扫了玉蝉一眼,冷声问,“是红花粉?缪筠要本宫堕胎?难道不怕被未央宫中的眼线发现,告知皇上和太后?” 玉蝉低着头不敢看沁水,只怯怯道,“贤妃娘娘说,你刚刚五十天,堕胎就跟来了一次葵水一样,可能会有一点痛,除此之外,不会有什么事。你只要借口经期腹痛,未央宫里其他人不会发现异常。” “是么?”沁水冷笑,“你回去告诉你主子,本宫是不怕被太后和皇上知道的。只是看在缪筠帮我救了赫图的份上,我再替她瞒这一次。” “是。”玉蝉垂首低声答道。 “你下去吧,这药粉我一会儿吃,让我一个人再静一静。” 玉蝉退下后,沁水望着那包药粉发呆,莫名的惆怅如水漫过心间。 这是她第一次做母亲啊,这个孩子,她真的不要吗? 虽然这不是辰哥哥的孩子,但是孩子父亲跟辰哥哥长得很像,这个孩子也会很像辰哥哥吧? 自己这一生,也不知道能不能与辰哥哥结合。虽然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扶日是自己的父亲,但至今没有找到任何证据。若是自己一生都无法为辰哥哥生儿育女了,那么若能留下一个像辰哥哥的孩子,不也是一种安慰? 沁水作着心理斗争,静静的殿中只闻铜壶滴漏的声音,时光就在这点点滴滴的声音中流逝。 淡淡的斜阳从西窗映进来,因为未央宫规制很高,窗扇都是用上好的绿琉璃做成,夕阳洒进来都是绿濛濛的,宛若青烟淡雾弥漫在殿内。 最后,还是玉蝉低头走进来,看见沁水还是那个姿势未动,那包药粉也还是那样放着。垂目低声说,“娘娘,贤妃说,娘娘一定是有心上人的。如果娘娘一时心软舍不得这个孩子,那么娘娘与皇上这一世都会纠缠不清了。娘娘如果想要有朝一日回到心上人身边,就绝对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沁水一个激灵,这话仿佛钟磬敲击在心上。 是啊,如果她把孩子生下来,会否长得像辰哥哥还不一定,但肯定以后就摆脱不了高君琰了。[.超多好看小说]不管怎么说,这个孩子不是辰哥哥的孩子。而她绝对不会为辰哥哥以外的男人生孩子! 沁水一咬牙:“好吧,我立刻就吃,你来帮我。” 玉蝉帮着沁水把红花粉用温水吞服下去。 这晚,玉蝉不敢擅离,就在沁水床榻边打了地铺。 对未央宫其她人等,就说是皇后最近噩梦缠身,不敢独寝,所以留她在殿中陪伴。 未央宫中虽然颇多眼线,但也未生疑。玉蝉本就机灵乖觉,所以最近皇后与玉蝉走得比较近,其她人也并不奇怪。 玉蝉睡梦中似乎听到什么声音,起初她迷迷糊糊间没有在意,但下一瞬间,她猛地惊醒,从床铺上爬起,拿过一个烛台来到沁水榻边。 皇后已经蜷缩成一团,不住地呻.吟,昏暗中看不清她的状况。玉蝉着急地问,“皇后娘娘,你怎么样?” 但沁水已经痛得说不出话。 玉蝉吓得烛台都快要拿不稳,抖抖索索地将蜡烛放在榻边的几案上。俯下身去摸,先是摸到沁水身下大片粘稠,然后又摸到沁水的头发全都被冷汗打湿,身子在疼痛中发出阵阵痉挛。 玉蝉的声音惊恐得变了调,“娘娘,别急啊,奴婢这就去找贤妃想办法!” 玉蝉连忙披了衣服走出殿外。未央宫的人全都睡意沉沉,没人发现一个人影,将寝殿的门虚掩上,然后飞一般往后苑跑,从后苑小门出去了。 玉蝉走后,沁水被剧痛绞得模糊一片的意识深处,蓦地裂开一个清明的念头:我不能死在这里,我只能死在辰哥哥怀里。 她咬紧牙关,拼尽全身力量,从床榻上爬下来,爬过玉蝉的铺位,向殿门爬去。 烛影昏昏的寝殿内,隐约可以看见光亮的地砖上,顺着她爬过的路线,逶迤着一道殷殷暗红的痕迹…… 剧烈的痛楚在腹部底处坠着,搅动着,蔓延着,肆虐到四肢百骸,痛得整个人都仿佛在一寸寸碎裂。 她这一生,从来没遭遇过这样剧烈的肉体疼痛。 痛得眼前一片模糊,只能凭着下意识往门口爬。 爬着爬着,模糊的视觉里,渐渐浮现出一片光辉。 在光辉的中央,站着她视之为神的那个男子。 地上的积雪反射着明晃晃的日光,辰哥哥高大伟岸的身形,立于这片璀璨的莹光中,迎着烈烈寒风。浅麦色的肌肤好像金子一般发出淡淡的光辉,精瘦坚实的胸大肌和六块腹肌,宛如千锤百炼的金砖。 然后,他扑通一下子跪在了雪地里。 下一个瞬间,冰消雪融,眼前展现的是深绿色的水域。 冰寒刺骨的湖水将她淹没,寒意一直浸透到骨髓深处。然而,辰哥哥将自己紧紧抱在怀里,宽厚温暖的胸膛传递过来融融的暖意,将自己整个一生都融化在他的怀里…… ——那年她八岁,在放焰火的时候衣裙被燃起来,当时在场的,有父皇、有羽哥哥、有隽哥哥、还有许多侍卫、内侍、宗室的其他哥哥们。 却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火焰吞没,只有辰哥哥,想都没想,第一时间冲过来,抱起她,飞身跃入冬日冰冷的湖水里。 这个在八岁那年抱着她跃进冰湖的男人,这个为她在雪地里跪了一整夜的男人,是她这一生的至爱啊…… 脑子里不断掠过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奇迹般的,剧烈的痛楚渐渐离她远去。 “辰哥哥……辰哥哥……辰哥哥……” 唇齿间不断轻呼着这个心爱的名字,她的手终于触到冰冷的殿门。 然而,她的力气也在这一瞬间用尽了,无论如何,都拉不开门。 可是她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啊,她想要喊,却痛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刚才她一路爬过来,撞翻过几案、花瓶,却都没有将宫人引来,看来是睡得太熟了,自己就算是喊也未见得有人听见。 该怎么办? 我不能死……不能死……辰哥哥,我爱你,我那么爱你,请你给我力量吧,每次在我最危急的时候,都是你来救我,请你再救我一次吧。你听见我在呼唤你吗?辰哥哥,你是我的神啊,你会保佑我的,对吗? 一定要再见到辰哥哥,这样的念头,让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她体内涌出,她一用劲,竟将寝殿的门缓缓掰开了…… ~ 第十一章 复仇公主(1) 玉蝉跑到淑景宫时,缪筠已经睡下了,从梦乡被吵醒,莺娇燕懒,鬓乱钗横,语气烦躁,“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娘娘,那药粉给皇后服用了,好像情况不大好,像是……像是血崩了……” 缪筠细长凤眼微微一睁,然后,一片兴奋的红光笼罩了她的媚脸: “太好了,这正是慈航道长所预言的血光之灾,果然灵验了。看来皇上今夜也要遭灾了。慈航道长……果然是活神仙……” 缪筠兴奋得觉也不要睡了,披着玫瑰色丝绸抹胸长裙,从床榻上下来,“玉蝉,你就呆在本宫寝殿,现在不要出去。咱们等着祸乱大起吧,嘻嘻嘻……” 玉蝉呆住了,惶恐地问,“娘娘,你的意思,不管皇后了?” “管她有何用?慈航道长预言的灾厄,谁能逃过?”缪筠凤目斜挑,嘴角扬起得意的弧度。 玉蝉咬着下唇,细眉紧蹙,突然一跃而起,“不行,我要救皇后!” “你敢!”缪筠厉声喝道,“来人,把她给我看押住!” 玉蝉是从正门拍打宫门进来的,所以淑景宫的人都起来了,几个内监就在殿外侯着,立刻听命进来拦住了欲往外冲的玉蝉。 玉蝉大叫,“娘娘,人命关天啊!” 却立刻被丝巾堵住了嘴。 淑景宫里闹这一出的时候,未央宫里仍是死寂沉沉的一片黑暗。 月色隐隐,树影参差。 就睡在沁水寝殿东厢的一个贴身伺候的侍女,穿过庭院去如厕,打着哈欠,迷迷糊糊地走着。 忽然,她的脚步定住。 皇后的寝殿门开了一人宽的缝,有微弱的烛光透出,一大滩暗色的水泊一直流淌到廊檐下的台阶,再顺着台阶滴滴答答地流淌。 台阶下,竟仿佛躺着一个人。 侍女捂着嘴几乎大叫出声。 双腿筛糠般抖着,慢慢走过去,俯身一瞧,一声高亢尖利的惨呼霎时迸发: “来人啊!来人啊!快来人啊!” 这一切变乱发生的时候,皇帝仍在他的含元殿东堂批阅奏章。 殿内寂静无风,烛光明亮,在年轻的帝王俊美的脸上,晕染了一层浅红的光晕。 这张脸虽然俊美无双,但眼角眉梢、唇际腮边,都透着说不出的阴鸷。 突然有人推门而入,一阵风吹得烛光缭乱摇曳。 “皇,皇,上,不,不好了,皇,皇后娘娘,她……” 高君琰慢慢地抬起剑眉,“你慢慢说好不好,就是皇后娘娘薨了,你也得把话说清楚不是?” 报信的小太监没想到皇帝的态度如此轻松,甚至带着一丝玩世不恭,倒弄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高君琰最心腹的总管太监庆生最是了解皇上,在一旁提醒小太监,“不要着急,再大的事,能大过前线战报?你慢慢说。” 小太监从话音似乎琢磨出来,皇帝对那位幽禁的皇后,并不在意。所以,如果是小事,就不要拿来打扰皇帝了,除非是皇后死了。 所以小太监缓了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未央宫的宫人发现皇后流血不止,气息奄奄,已经着人去请太医了。” 高君琰几乎要笑喷,“血流不止?皇后好好地呆在未央宫,怎么会血流不止?爬树摔下来了?如厕掉粪坑了?” 未央宫的小太监偷眼看着皇帝,见皇帝不但不着急,反而笑得那么没心没肺,倒不知道该不该请皇帝过去了。 高君琰笑罢,似乎是随口问了一句,“太后到了么?” 小太监一愣,“呃?半夜三更的,奴才们不敢去打扰太后。” “太后会去的。”高君琰冷冷一笑,振衣而起,“好吧,朕去看看。坐了一晚上,就当舒经活血吧。” 高君琰几乎与余太后同时到达。 母子俩在未央宫门口相遇,高君琰虽然恭恭敬敬地参见了太后,嘴角却掠起一丝阴冷的笑,“但凡涉及皇后,母后总是很及时。” 余太后半夜起身,穿得随意,一袭深碧色绣百合花的大袖连裳,搭配了一条金凤云纹月白披帛。面容仍是冷若冰霜,对于儿子的刻意讥讽,只是淡淡颔首,并未作出回应。 母子俩刚进入椒房殿外间,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太医从内室出来,在余太后的坐榻前躬身行了礼,又对侍立在榻边的皇帝恭施一礼,鬓边微渗冷汗,垂首不敢说话。 余太后柳眉轻拢,“吴卿,皇后的情况如何?” “行针服药后,血已止住,暂无大碍。”吴太医引袖拭一拭额际冷汗,答道。 “皇后究竟是什么病?竟会引起大出血?” 吴太医胡须微颤,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余太后细瞧之下,心中疑云愈浓,清丽的眉目染上冰霜之色: “哀家问你话。” 清冷的一句话,让吴太医浑身一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 “是堕胎不尽,引起的大出血。” “什么?!”余太后声音尖利,霍地从座位上站起,手紧紧摁住坐榻边的鎏金镂空凤纹凭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高君琰也愕然地扬了扬眉。 吴太医已是冷汗涔涔,声音发颤,“皇后已有五十日身孕,服用红花后,胎囊并未排尽,是以造成血崩……” “五十日身孕!”余太后遍体战栗,脸色煞白,惊恐的目光移到儿子脸上,死死盯住,“琰儿……” 高君琰既震惊又无辜,愣愣半晌,眼中忽然闪过诡谲的光,心想,索性就认了,正好试探一下母亲,哼,什么血光之灾,朕才不信。 这样一想,高君琰故意呵斥吴太医,“你说什么?服用红花?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谋害皇嗣!庆生――” “在。” “给朕彻查此事!” 庆生还未来得及应命,余太后身子摇晃了两下,高君琰连忙扶住,“母后!” “琰儿,你跟皇后,已经……?”余太后紧紧盯着儿子,眼里布满惊骇、恐惧、自责、痛苦,“你和她……” 终于承受不住瞬间震荡在心内的诸多情绪,余太后白眼一翻,往后栽倒。 高君琰及时地一挽,让母亲倒在自己的臂弯里,慢慢将母亲扶到榻上,喝令太医,“还不快帮母后看看!” 吴太医给余太后行针的时候,高君琰让余太后身边的心腹侍女去内室照顾沁水,命令未央宫所有的宫人在庭院里集合。 廊下宫灯照耀下,高君琰目光沉沉,从未央宫诸人脸上一一扫过: “未央宫所有的人都到齐了?有没有少了谁?” “回禀皇上,少了玉蝉。” “她去哪里了?” 大家面面相觑,都很纳闷,大半夜的,玉蝉能去哪? 一个侍女说,“启禀皇上,今晚皇后只留玉蝉一人在殿中伺候。” “既然在皇后殿中伺候,怎么会凭空消失了?” 又一个侍女说,“启禀皇上,奴婢发现皇后的时候,皇后一个人从殿内爬出来,显然是想要求救。” 高君琰听着这诡异的一幕幕,凝眉深思。 首先,因为母亲禁止,自己就见过沁水一次,这孩子肯定不是自己的。 其次,这红花是从何而来的?是沁水害怕奸.情暴露,自己弄来的?还是有人害她? 再次,这个玉蝉是怎么回事?为何会突然消失?莫非这桩奸情她是知情者,甚至红花都是她找来的,所以出了事她就逃逸了? 不管怎样,现在的关键,是搜出这个玉蝉。 ~ 第十二章 复仇公主(2) 这一夜,南楚的后宫鼎沸了。 前往六宫搜索的各路人马,最先回来的,便是淑景宫的那一拨,押送着缪筠和玉蝉。 玉蝉到淑景宫去求救时,拼命拍打正门,惊动了值夜的侍卫,当时玉蝉以皇后痛经、缪贤妃有专治此症的药为由,打发了侍卫。 现在六宫大搜索,这几个侍卫不敢隐瞒此事,所以,缪筠藏不住玉蝉了,被带到皇上面前。 缪筠扑通一下就跪在高君琰脚下,抓住龙袍一角,嘶声大哭: “皇上饶命!臣妾不是故意要害你性命的!除夕那晚,皇后正好在臣妾殿中,皇上你还记得那晚吗?你喝多了,走错房间了,于是就跟皇后成了好事!臣妾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们的啊!” 高君琰居然听得笑起来,眼里全是嘲讽的光,“这么说,还真是朕的孩子?真是歪打正着。” 这时一个内侍从椒房殿走出来,说太后苏醒了,听说拿住了缪筠和玉蝉,要皇上带她们进去一起审问。 高君琰俯身扶起抱住自己大腿嚎哭的缪筠,撩开她被鼻涕眼泪粘湿的鬓发,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音对她说: “阿筠,朕会保你。一会儿进去,你先别说话。” 缪筠睁大了眼睛看着皇上,皇上朝她眨眨眼,眸中闪烁着诡秘和邪异。缪筠完全懵了,皇上到底要作甚? 高君琰进殿,看见母亲,心里便是一震。 余太后斜躺在坐榻上,背后垫了数个织锦靠枕,手支着额头,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然而,不知为何,母后一向保养很好的容颜,竟在突然之间,让高君琰觉得有些苍老。 余太后平素清冷如冰的容颜,此刻笼罩着说不出的哀凉与凄怆,眼里蒙着一层欲落未落的泪水。 但她看见儿子的一瞬间,蓦地一咬牙,眸中淡淡的泪光敛去,闪射出一丝狠绝之意。 将母亲的神色变幻一一收入眼底,高君琰的薄唇抿起一丝阴戾的弧度。 缪筠和玉蝉刚跪下,高君琰也随之跪下,“母后,请不要责怪贤妃,儿臣才是罪魁祸首,儿臣不孝,一直隐瞒母后。今日儿臣便将一切都向母后坦白,该如何责罚,敬请母后裁决。” 缪筠和玉蝉都将头颈垂得极低,一动不敢动。 余太后露出悲凉的冷笑,刚刚忍下的泪水再次盈满,“好啊,琰儿,你难道忘了你我母子这些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高君琰突然抬头,直视母亲,目光如剑,“正因为没有忘!母后,这些年你苦熬着,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我么?” 这话如一道闪电劈下来,余太后浑身震动,身子本能地往后一缩。她避开儿子尖锐的直视,往左右看看,做了手势,让所有人退出去。只留下缪筠和玉蝉。 从内心深处呼出一口深长的叹息,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余太后重新凝起一脸严肃森冷,“琰儿,你先跟母后说清楚,皇后这事究竟怎么回事?” “启禀母后,因母后笃信慈航道长所谓预言,一直禁绝儿子与皇后圆房,未央宫中遍布母后眼线,儿臣前脚踏进来,后脚就有人去通报母后。 所以,儿臣只好出此下策。在除夕之夜,将未央宫人都灌醉,让玉蝉将皇后带到缪贤妃宫中。那晚儿臣是在缪贤妃宫里过夜,但儿臣临幸的是皇后。 请母后不要责罚贤妃,贤妃只是为儿臣所迫,不得已帮儿臣行此举。儿臣怕母后事后责怪,是以得知皇后有孕后,迫其喝下红花水。却没想到,会引起今夜的血崩。” 一时殿中静寂无声,只听得见余太后稍稍急促的呼吸。那是她在极力控制胸中翻滚的怒意时,发出的喘息。 缪筠还是纹丝不动地伏地垂首,心里却在想,“听皇上这番话,他好像对那晚的事已经尽知?他是怎么知道的?是那晚就知道的,还是今日发生这些事后,他推想出来的?既然知道我要害他,为何还要替我开脱,自担罪责?他怕太后得知我谋害圣躬,会降罪于我?难道他心里对我还是很有感情的?对了,皇后都已经应验那血光之灾了,皇上怎么还没有动静? “琰儿……”余太后双唇颤抖,容色凄惶,“你……你身为万乘之主、九五之身,怎可拿性命涉险?对慈航道长的预言,就算你半信半疑,也应该宁信其有。六宫嫔妃如云,为何非要跟皇后……” “母后……”高君琰阴沉的声音蓦地响起,打断了母亲的话,“儿臣为什么非要跟皇后圆房,自有儿臣的理由,你想不想听?” 余太后脸色骤变,双眸微微张大,惊愕地瞪着儿子。 高君琰也直视着母亲,少顷,扬起邪恶的笑意: “想听吧,母后?那就请母后稍移玉趾,驾临儿臣的含元殿,儿臣慢慢给您道来。此处反正已经没什么大事。母后以为如何?” 高君琰吩咐缪筠和玉蝉先回淑景宫,并增派了心腹侍卫去看守着。沁水这里,他也多留下了几个太监和侍卫看守。并且让吴太医留在未央宫不要离开。 然后,皇帝和太后的两乘步辇,一前一后,起驾往含元殿。 未央宫外,是黎明前最浓的夜色。残星黯淡,月华收练,春寒料峭。 含元殿是高君琰的寝殿,自他登基以来,除了母亲,还从来没有女人来过这里。 余太后进殿后,看见各种古书满地扔的情形,摇头叹气。就连侍女,一般都不允许踏足此处,所以才这么凌乱。 “要不母后去东堂吧。”高君琰抓抓后脑勺,也有些尴尬自己寝殿的状况。 余太后却不答言,只蹲下身,拿起脚边最近的一本书,是一本《尚书》,已经被翻得像一卷海菜,里面写满了注解,可见看过无数次了。 深深叹息着,余太后仿佛自语般,“琰儿七岁就能熟读《左传》,八岁熟读《韩非》,九岁熟读《尚书》……我的琰儿,你是母亲的骄傲啊……” “不过那时,儿臣只是凭着过人的记忆力熟背,并不能真正理解。最近几日,儿臣重读《尚书》,读懂了很多以前没有理解的地方。” “《尚书》是一本需要用一生去反复重读的书……”烛影里,余太后眉目间有久远的伤感。 高君琰听着母亲语气里的恍惚,眼底弥漫起越来越深的森寒。 “今日你我母子就坐在书堆里谈心吧。”余太后撩开织锦长裙,在书堆里抱膝而坐,绣满洁白花瓣的深碧色长裙铺展开来,宛如落了一地芳华,“坐拥书城的感觉正好……” 高君琰在母亲对面盘膝坐下。 余太后尽量将语气控制得平缓,“你说吧,你究竟为何要冒着性命之虞同皇后圆房?” 高君琰先不答,而是紧盯着母亲的眼睛。叵测的笑意如阴寒的冷雾,从他的嘴角弥漫开来。 儿子的笑容让余太后浑身一紧。 “母后,父亲和大娘是怎么死的?”高君琰仍旧是笑着,语气淡淡地问。 这突如其来的一个问句,犹如当头霹雳,震得余太后面白如死。烛光的影子摇曳在她褪尽所有血色的脸上,更觉得阴惨,凄戾。 ~ 第十三章 复仇公主(3) “琰儿……你……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余太后深吸一口气,问道。(.好看的小说) “母后一直隐瞒自己的歧黄之术,但是儿子与你多年相依为命,你以为儿子真的一无所觉?好几次儿子生病,你偷偷将郎中的药方改了,你以为儿子不知道?” 高君琰的目光如尖锐的凿子,想要从母亲的眼睛深处凿出埋藏多年的秘密: “父亲与大娘都暴病而亡,普通的郎中发现不了异常。但对于医道圣手的母后,一箭双雕瞒天过海,应该不是难事。” 余太后紧咬着颤抖的嘴唇,抱膝的双手扣得极紧,指节发白。低垂的眼睫遮蔽了眸中的情绪,但纤长的睫毛一直在微微地颤栗。 当年,南汉皇帝猜忌外戚,将高寒朗贬至边地。 高寒朗娶了当地豪强之女朱月桐,凭借朱家的势力财力,招贤纳士,广结英豪。 后来,逃到南汉的北卫冯翊王谋反,南汉大乱。皇帝不得不起用高氏勤王。 高寒朗最傻最没用的小儿子高君琰,正是在勤王之战中崭露头角。 勤王成功之后,有救国大功的高氏,带兵入朝,成为权臣。 高皇后也被堂兄高寒朗从冷宫里救出来了。 高氏正像初生的太阳冉冉高升的时候,高寒朗暴病而亡,继而,高寒朗的正妻朱月桐也因伤心过度,一病呜呼。 朱月桐有四个如狼似虎的儿子,但对于父母死因,连郎中都归因疾病。所以,这四个儿子一时也没有怀疑。 接下来,在高寒朗的葬礼上,由于缪筠父亲的报信,高君琰得知了南汉皇帝埋伏了人马铲除高氏的阴谋。 高君琰一举拯救了高氏全族,在家族长辈的合计和支持下,高君琰取代了四个哥哥,继承父亲爵位――楚国公。 于是,有了后来的南楚。 这一过程顺理成章,没有人怀疑过余太后在其中的作用。 但高君琰何等聪明,何等了解母亲。 “母后,你有没有想过……”高君琰深深地看着母亲,寒星般明亮的黑眸里,忽然有沉重的悲哀,“你我能在朱氏的威胁下,平安度过这许多年。除了我们能装、能忍,其实,也有父亲的庇护。你……怎么下得了手?” 高君琰话语中并无责备的语气,却含满了深沉的悲悯。他看向母亲的目光,没有了方才的尖锐,而是流露出难以言喻的苍凉。 一滴清泪从余太后低垂的眼睫,慢慢滑下。折射着淡淡的烛光,泛出一道凄清的冷光。 高寒朗靠朱氏起家,所以朱月桐在高家的地位是无可比拟的。高寒朗对正妻相当敬重,与她生了四个儿子。一生只纳了一个妾,就是余太后。 高君琰母子在高家的处境可想而知。多年来,一直活在大娘与其四个儿子的威权之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高君琰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教他读很多书,而且多是兵书和治国之书,却不让他说出去。还让他在四个哥哥面前装傻示弱。 余太后自己对朱月桐也是做小伏低,百般奉承。 高君琰至今记得那年大娘手臂长了脓疮,母亲竟然主动为大娘吮吸脓液,大娘痊愈后,果然极是感动,待母亲也不再那样猜忌妒恨。 那恶臭的脓液,小小的高君琰看着都觉得恶心,他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忍住的。 他不相信母亲是出于善良和爱心。 小的时候,他以为母亲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能在高家平安地生存下来,不被加害。 但是随着年龄渐长,他越来越感觉,母亲多年隐忍,并不是为了自己。 “琰儿……”余太后突然仰起脸,她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保养得很好的眼角,每一道细微的纹路都蕴满了深彻入骨的悲痛与仇恨,“母后小时候,曾经有过比你这间寝殿更大的书房……” 高君琰一震,心脏剧烈地跳起来,他不由紧紧地屏住了呼吸:那个埋藏多年的秘密,母亲终于要说了。 他一直都怀疑母亲隐瞒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父亲和大娘正是知晓了母亲的秘密,才被害死。这个秘密,肯定与沁水有关。所以,他才要一再请求母亲解除沁水的禁足,并不是关心那女人,而是以此试探母亲…… “母后曾有一个博经通史、满腹经纶的哥哥,很小的时候,我就在他的指导下博览群书。母后还有几个柳嫣花媚、如珠似玉的妹妹,我们一起长大,一起学习琴棋书画……” 这样的回忆,让抱膝而坐的女子,身子如秋风中的落叶,颤颤地抖动起来。往事的惨痛与血腥,从记忆深处喷薄,像沉睡多年后爆发的火山。本来早已被焚毁的五脏六腑,又经历了再一次的劫难。连坐在对面的儿子,都可以深切地感觉到母亲五脏俱焚的痛苦。 “母后……”高君琰俯身过去,抱住母亲的双肩,“别说了,儿子什么也不想知道了。儿臣不会再见皇后,不会再做违逆你的事……” “不!”余太后突然崩溃般地凄厉大叫,“你必须听!母后迟早要让你知道!母后为何更名为余思燕?为何!?因为我思念大燕!这么多年,母后教你读帝王之书,培养你志在天下,为的是什么?你一定要替母后平灭北卫,将萧氏斩尽杀绝、妇孺不留!” 高君琰扶住母亲双肩的手,一下子僵硬得没有了知觉。突如其来的震撼,在胸腔里翻滚、撞击,让他定在那里如泥塑木雕,半晌不言不动。 尽管猜测过这种可能性,但母亲一旦说出来,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这么说,母亲就是北燕的亡国公主。当年萧氏的北卫,取代霍氏的北燕,曾经将霍氏皇族全部斩草除根,母亲是怎样逃过一劫的? 这么说,自己也是萧氏的血脉? 那位沁水公主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 所以,才有什么“龙凤交合,必起血光之灾”一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父亲……他是因为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被你灭口了?”高君琰声线颤抖,重新抓紧了母亲的双肩。 余太后从激动的哭喊中稍稍冷静,一缕哀凉的凄楚漫上脸庞: “你父亲……他一直知道。” “那你为何……” 余思燕凝视着高君琰,眼中迸发着阴惨、歹毒、凄冷,“我嫁给他,是看中了他的外戚身份。虽然一时贬黜,但他得到了豪强的支持。我知道他迟早崛起。一旦崛起,他的利用价值就结束了。他绝不会让异姓血脉继承他的爵位。他将成为你崛起的阻碍,所以,他该给你让路了。” 高君琰心底骤然升起一阵寒意。他久久地望着母亲,黑眸里流曳着锋利的冷光: “那么,母后,儿臣的利用价值何时结束?” 余思燕一颤,紧紧揪住儿子衣襟,带着疯狂凄厉的神情,“你在说什么呢,琰儿?你难道不想荡平四海、混一南北、君临天下?如果你想要一统九州,难道不要吞没北卫?亡国皇族,难道不该夷灭殆尽?母后助你成就千古帝业,你助母后报得血海深仇,届时,你我母子共坐这天下,岂不两全其美。” “好个两全其美……”高君琰嘴角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眼神阴鸷,“母后以为北卫就那么容易拿下?你可听说那位威名震世的晋王回国了?目前他已经连战连捷,我那个天后阿姐眼看不是对手,北卫一旦是萧辰当国……” 话音突然顿在这里,高君琰的眼睛慢慢睁大,死死地看着母亲,“母后,那位北卫晋王,他……他也是你的儿子吧?” 余思燕脸色立刻冷下来,彻骨的仇恨和疯狂的狠戾,像无数条毒蛇在她的眸中扭曲窜动: “我只有你一个儿子,琰儿。记住,你姓高,你和萧氏没有任何关系。只要是北卫萧氏的人,我都要他死,不管他是谁。” ~ 第十四章 腹黑帝王(1) 高君琰从小就深受母亲教诲,养成了悬梁刺股的勤奋。(.无弹窗广告)从他幼年记事开始,母亲就给他幼小的心灵牢牢灌注了两个信念。 第一,一定要勤学苦练,长大以后要建立盖世功业,否则不配为人。 第二,不能露出真本事,尤其是在大娘和四个哥哥面前,要装傻。 高君琰见惯了母亲在大娘面前,永远卑躬屈膝,永远面带柔顺的微笑。但是一到母子俩独处的时候,母亲那一脸恭顺温婉的笑容,会立刻变成冰冷狠厉,见到儿子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今日是不是又偷懒了?你背书没有?练剑没有? 由于多年养成的习惯,高君琰是有口皆碑的勤政皇帝,甚至勤政到变态的程度。六宫妃嫔几乎很少见到他的人,如果他要驾临某宫,多半是在深夜——在他处理完所有政务、读完每日给自己规定的书籍之后。 但今日有所不同,早朝一散,高君琰就吩咐摆驾淑景宫。 缪筠一直忐忑不安地在宫里踱步,那平日里熟悉的宣唱“皇帝驾到——”此刻却如当头惊雷般震得缪筠瑟瑟发抖。 “臣妾恭迎圣驾。”缪筠翩然拜倒,一袭织金彩绣舞凤双襕缎裙,如绚丽的朝霞般铺展开来。 “阿筠今日穿得这么正式?”高君琰扶她起来,面色柔和,嘴角带笑。 “臣妾着礼服,特为向皇上请罪!”缪筠举袖掩面,珠泪轻垂。 高君琰仰首大笑,笑得缪筠极是不安,从广袖后面偷窥皇上。 笑罢,高君琰揽着缪筠肩头,带她到大型坐榻上一同坐下。神色稍稍转为凝重,看着缪筠的眼睛: “阿筠,你一定在奇怪朕怎么推想出那晚的事?其实那晚之后,朕就有过疑惑。 那晚朕在你殿中谈及多年前一件往事,那是珍藏于朕心底从不轻易示人的一段感情。 但是,事情已经过去八年了。说实话,朕已经不太记得那个女孩的相貌了。那年,朕才十七岁。 只记得那胡姬长得极美,美得不像真人。至于具体的五官和相貌,在朕心中早已模糊不清。 但是除夕那晚,朕却看见她了,无比清晰地出现在梦中。清晰得根本就不像是梦,而像是确确实实的真人,就在朕的怀里。 那个破庙,那如水的月光,那刺骨的寒夜…… 她流下的眼泪,映着月光,映着她比汉人白得多的剔透肌肤,就好像一颗颗的珠玉。 当时朕用手将那些泪珠,一颗一颗全都拈进嘴里了。 这一幕,竟然又一次回到梦中,连那泪水中饱含的血腥,都留在了舌尖。第二日在你殿中醒来,舌尖都还缭绕着苦涩的滋味。 所以,阿筠,当时朕就怀疑你是不是给朕下了什么药。这药,能够让人勾起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怀。 当时朕只是怀疑,还没有联想到皇后身上。 后来,色目国的赫图王子逃走了。扶日可汗并未因此迁怒于朕,他忙着攻打北卫去了,赫图的性命对于朕也变得无关紧要了。所以,朕没有追查赫图是怎么逃走的。 但你以为朕联想不到?那日看守赫图的侯将军,与你哥哥缪杰,还有以前南汉时的右卫将军苏世南,他们三个是世家公子里有名的桃园三结义。 此事,多半与你有关。 但你为何要救赫图,朕一时还未能想清楚。直到昨晚皇后发生那事,朕将这一系列事情一联想,当然就推测出来了。 阿筠,你给朕下药,让朕与皇后圆房,就是因为慈航道长那句谶语吧? 苏世南、侯礼达与你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其中苏世南死于朕之手。你欲置朕于死地,是想为苏世南报仇吧?” 听着皇帝把事情来龙去脉全都推想得滴水不漏,缪筠吓得面无人色、冷汗如雨,战战兢兢地从坐榻上滚下来,匍匐于地: “皇上!臣妾自知死罪,只求皇上不要牵连臣妾家族……” 缪筠一个重重的头还未磕下去,就被高君琰袍袖一卷,在她的额头触到地面的瞬间,将她身子轻轻托起,重新将她带入怀抱。 “阿筠。朕十七岁那年的一次短暂的恋情,尚且多年不忘。何况你与苏世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朕能理解你。再说了,你看朕这不是好端端的?皇后不也已经性命无虞?什么血光之灾?那都是虚妄的诞语,不足为信。朕赦你无罪,只是此事你不要外传,尤其不要让母后知晓。皇后那里,朕自会堵了她的嘴。” 缪筠难以置信地望着高君琰,只见俊美绝伦的皇帝,用一双黑湛湛如墨玉的眸子,诚恳深挚地凝视着自己。一时间,难言的感动如流水般漫过心间,缓缓升腾,几乎要从眼里流溢出来。 高君琰用指尖触了触缪筠睫毛间闪动的泪珠,口气温存,“阿筠,你我都有刻骨铭心的过往,以后,让我们把各自的过去埋葬,我们重新开始,好好地过只属于你和我的将来。” 他这一段话,用的是“我”,而不是“朕”。让缪筠心中震动,泪水再也遏制不住地倾泻,一头扑入高君琰怀里,哭得娇躯颤栗。 高君琰抱着她轻抚,慢慢地将她放倒于榻上。 一场缠绵悱恻的云雨之后,缪筠蜷在高君琰怀里,将脸紧紧贴在他坚实的胸膛,细长的丹凤眼里盈满了甜蜜的爱意。 没想到自己欲害皇帝性命,皇上都能原谅自己,看来皇上真的还是很喜欢自己的。想到此,缪筠不由痴痴地抬眸去看高君琰。 然而,这一眼,竟让她看见那双朗星般的黑眸,闪烁着毒箭般的厉光。 只是一瞬,那厉光便消失不见。 以至于缪筠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刚刚云水缠绵的男子,怎么可能出现那样的神情,缪筠暗笑自己疑心生暗鬼。 这时,高君琰温和带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阿筠,过几日朕要举行春猎。其实,是安平公主十八岁诞辰到了。朕想趁此为她挑一个好夫婿,你的哥哥缪杰,至今尚未婚娶。朕知会你一声,你让你哥哥做好准备。” “真的吗,皇上!你要挑臣妾的哥哥做大楚的第一个驸马?”缪筠搂紧高君琰的脖颈,喜极而泣。 高君琰只有四个哥哥,没有姐妹。高寒朗有很多堂兄堂弟,但只有一个亲弟弟,所以高君琰也只有这一个堂妹,按理说,堂妹应该封郡主,但因为叔叔对自己继承父亲爵位的有力支持,所以特别加恩,封为公主。 所以,安平公主实际上是南楚唯一的公主,地位可想而知。 高君琰答应将安平公主许给缪筠的哥哥,是一份很隆重的恩宠了。 高君琰捏捏缪筠的小鼻头,在她耳畔低低说,“今日朕不仅不治你罪,还给你一份惊喜,你如何报答朕?” “皇上要臣妾如何报答?”缪筠声音娇羞柔腻得要滴出蜜糖来。 高君琰在她耳畔说了几个字,缪筠羞得整张脸都埋进了高君琰胸膛,只能看见露在外面的耳朵,已经红得有如沁血。 春猎前夕,沁水的病体也终于有所好转。因为高君琰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余太后不再禁止他去未央宫。但高君琰一想到自己竟与亲妹妹做了那事,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恶心和尴尬,所以尽量避免与沁水见面。 为此,高君琰没有解除沁水的禁足。只是不时遣心腹内侍过去问问沁水的情况。 春猎前一日,高君琰派人去通知沁水。春猎当天,请皇后一同出席。并且顺便告知沁水两件事,这次春猎,一来为安平公主择婿。二来,要让沁水见到一位贵客。 “贵客?本宫认识?他是谁?”脸色犹然苍白,恹恹斜倚于绣榻的沁水,圆而大的眼睛,因为疑惑好奇,睁得更圆更大。 “请娘娘恕罪,皇上未曾告知奴才。皇上说,明日皇后去了,自然就知道了。” 内侍下去后,沁水抓着缀满珍珠的翡翠缎面锦被,发了许久呆。 她实在想不出来,明日她将会见到何人。 第二日,沁水率领六宫妃嫔,随皇上来到京郊猎场。 南楚都城郢京之南有一大片猎场,蓄养各种珍禽异兽,一向是皇族习武游猎的去处。 山腰有行宫,还有观武台。从观武台俯瞰,可以清晰地看见下面草场上竞猎逐兽的情形。 正是春意浓时,天气澄和,风物闲美。 猎场上长草茂盛,在风中大片大片摇曳,如碧浪滔滔,连天入云。 草间不时有野鸡、兔子、獐子、麋鹿的身影闪过,十多骑金勒雕鞍的骏马纵横驰骋,都是皇族宗室、外戚贵胄的少年郎,锦衣玉冠、雕弓羽箭、争逐猎物、比试骑射。 观武台上,华盖如云,彩幡飘扬,正是皇帝驻跸之处。 高君琰与沁水,并肩坐在最上首。缪筠坐在高君琰侧下首第一位。 高君琰穿紫色九龙袍,白玉双龙佩,头戴通天冠。 沁水发簪蝶翼金步摇,身穿金黄色缠枝菊妆花罗裙,明亮的黄色衬得她黑白分明的眸子,亮若星辰。病了多日的脸色,也敛去了几分憔悴,染上了一点暖色。 因为知晓了她是自己亲妹妹,而自己又一向只有堂妹、族妹,没有亲妹妹,所以,高君琰对沁水滋生了一种奇异的亲切和好奇,不住地看她。 他发现自己这个妹妹,虽然不是绝色,但是还挺耐看的,比第一次见到她,感觉要漂亮许多。 沁水很奇怪,皇帝今天怎么老是盯着自己瞧。不由担心是不是自己闹了什么笑话,衣裳哪里撕破了,或者脸上的脂粉掉了。她跟着高君琰的目光,把自己全身上下瞧了一遍,又用从袖中摸出一面小铜镜,照了照脸。 没发现任何异常,她便有些恼怒,目光不由凶狠起来,回视着高君琰。然而,看见他那酷似辰哥哥的眉眼,不禁一阵心荡魂摇。 沁水总共只见过高君琰一次。后来她血崩那晚,两人并没见面。 所以,印象中高君琰长得很像辰哥哥。 但今日如此近地细看,才发现,其实并不像。 甚至可以说,除了眉眼以外,没有一处相像。 虽然都是高高的鼻子,但从侧面看去,高君琰的鼻子,微微的有点鹰勾。 而辰哥哥的鼻子,是非常直的,就像是削过的一样。又高又挺直。 高君琰的微带鹰勾的高鼻,不知为何,让沁水想起父皇。 不过,父皇的鼻子鹰勾得还要更厉害一些。 沁水正盯着高君琰傻看,高君琰冲她挤挤眼睛,扬眉做了一个顽皮的表情,“阿沁,你看谁来了。” 沁水一边头痛地想,你叫我什么?阿沁?谁许你乱叫我? 一边扭头去看究竟高君琰要让自己见谁。 ~ 第十五章 腹黑帝王(2) 从台阶下,慢慢走上来一袭如霜似雪的白衣。(.好看的小说) 通向观武台的百级玉石台阶,衬着风中翩然清逸的雪白丝袍,既让人觉得清华高贵,但同时,不知为何,也流露出几分苍冷与落寞。 在这袭白衣两边,分别走着一袭绿衫与一袭粉裙。 “碧儿,不用这么紧张,我现在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萧羽语声轻柔,并无责备,然而眉间,流转着淡淡凄凉的无奈。 碧纱覆面的碧霄宫主,手执利剑,眼观八方,浑身绷紧,蓄势待发。像一只嗅觉灵敏、随时准备跃起的猎犬,护卫于萧羽身侧。 萧羽另一侧的粉裙,是怜蕊娘子。她身在青楼,但常年庇护江湖豪杰,所以,从江湖人士口中得知萧羽下落后,托付碧霄宫的杀手带她来,与碧霄宫主一起追随萧羽。 “羽,有杀气。”碧霄宫主低声回答萧羽。 “你太草木皆兵了吧。今日听说是为南楚安平公主择婿,怎会有杀气?” “羽,你没听江湖上传说吗?南楚皇帝,有个外号,叫笑面虎。据说这位皇帝,如果不笑,那就没事。如果微笑,那就有阴谋。如果他大笑,那就是动了杀机。”碧霄宫主一脸严肃,一双冷彻的眸子,机警而阴寒地四处扫射。 她话音未落,观武台上就传来高君琰那爽朗的笑声,“阿沁,你看谁来了?” “羽哥哥!” 熟悉的清脆声音,随之一个娇笑的金黄色身影,像一只黄蝴蝶,飞了下来。 在异地他乡,蓦然见到故乡的亲人,沁水也顾不上什么仪态了。从今日出宫就一直在故作端庄的她,此刻终于解除所有束缚,不管不顾地跑下了观武台。 剑光一横,碧霄宫主就将沁水拦在了萧羽身外三尺。 沁水只觉一道凛冽的寒意袭上身体,吓得她倒退两步,“羽哥哥?” 萧羽无奈地甩甩大袖,“碧儿,她是我妹妹,让她过来吧。” 碧霄宫主清冽的眸中尽是厉光,“我们被楚军包围于落雁谷中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嫁她到南楚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北卫江山社稷?自己的哥哥被自己的夫君,打得落花流水,做了俘虏,她居然还浓妆艳服,一脸开心?” 当时萧羽几十万大军覆没,最后銮驾所在的中军精锐只剩数千人,被高君琰派出的兵马包围于落雁谷。 碧霄宫主一直护卫于萧羽身旁,她本来可以凭借绝世武功,将萧羽一个人带走。但是高君琰有过指示,若萧羽投降,就饶所有北卫将士不死。如果萧羽独自逃生,那么山谷中的数千士兵,将会被楚军聚歼于谷中,不可能有人生还。 为此,萧羽选择投降。 他一路押送来京,倒是得到了特别的优待。不用坐囚车,不用上镣铐,一路供应美酒佳肴。 他也知道,自己将成为高君琰手中的一枚棋子。虽然现在北卫情况复杂,既有大漠骑兵,又有萧辰的夺位之兵。但自己至少还是名义上的北卫皇帝,可以让高君琰拿来大做文章。 他目前已经别无选择,高君琰下了旨意,只要萧羽到达京师,就放那些北卫俘虏平安回国。 所以,如果萧羽与碧霄宫主一起逃走,逍遥于江湖,那么萧羽的残兵,就会为此偿命。 萧羽来郢京途中,碧霄宫的杀手将怜蕊也带来了。怜蕊与碧霄宫主都表示,萧羽去哪里,她们就去哪里。 沁水听见碧霄宫主这样责备自己,方才初见羽哥哥的兴奋也敛去了,微微冷笑,“碧霄宫主不应该怪到我头上吧,只能怪羽哥哥当初不听我劝告,被那个女人蛊惑了,对她言听计从,予取予求。若不是羽哥哥被她怂恿着亲征,而且将国内大权都交予她,我们国家又怎么会被卖给胡虏蛮夷?” 她仰面看着萧羽,黑水晶般纯澈的眼睛里,却泛起尖锐的寒光: “羽哥哥,当初是谁跟我说的?舒雅姐姐爱恨皆强烈,对伤害过她的人,恨之入骨,不择手段。但是对有恩的人,却会报之以情。你以真情对她,相信她也会以真情待你。那么,羽哥哥,请问,她的真情在哪里?把你支走,然后夺你的江山,这就是她报答你的真情?” 萧羽眼底有无尽的哀伤,脸色苍白地摇首,“沁水,别说了。你不了解情况,我和舒雅之间,是我辜负了她。” “你辜负她?你辜负她什么?杀了兰韶云?兰韶云早该死了,你对他已经够仁慈了!兰氏一族谋害了父皇多少皇嗣?辰哥哥差点被他们害死,父皇差不多等于被他们害死了。我们萧氏的江山,差一点就要落到兰氏手里。姐姐跟这样的逆贼通.奸,她的孩子来历不明,为了皇室血统纯正,你不赐她流掉孩子,对她已经够仁慈了!” 当年北卫那场政变,传到南楚已经是以讹传讹,真相不明。 南楚只知道,北卫发生一场政变。罪臣兰氏一族的余孽,勾结梁王谋反,被北卫皇帝铲除了。 据说这位改名为萧坤的兰氏余孽,是天后的宠臣,甚至有人说,他就是天后养的男宠。 那场政变之后,天后流产了,据说那孩子也是这名男宠的。 南楚宫廷里议论起此事,传得是纷纷扬扬,面目全非。后宫女人们本来就喜欢这种男女绯闻,更加把那天后传得乌七八糟。 沁水在南楚宫廷虽然禁足,但多少也听见侍女内监们议论过。 在她心中,自己的这个亲姐姐,就是淫.荡的代名词,自己的父兄都快被她睡遍了。所以,她觉得根本无须求证,那孩子必是兰韶云的无疑。 事情走到今天,又在这样的场合,萧羽何苦再与沁水争辩。那两个孩子,是他与舒雅之间永远的阴影和创伤,所以他谈都不愿再谈。 这时,高君琰出来打圆场,他远远地派了个内监过来,“皇后,皇上说,这位贵客千里而来,请过去用一觞薄酒。” 沁水这才控制住自己的激动,看见羽哥哥深不见底的悲伤,又觉有些不忍。 “羽哥哥,对不起,沁水把话说重了。我知道你做了亡国之君,心里难受。但是你放心,我们卫国还有一位救国救民的晋王。辰哥哥会救百姓于水火,挽大厦于将倾。” 萧羽看着沁水的眼神,蓦地复杂与晦暗起来。 说起萧辰,他这个不学无术的妹妹,一下子冒出这么多动听的词汇。 从小就是这样! 她心中就只有萧辰! “救百姓于水火,挽大厦于将倾。” 沁水啊沁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我面前假装。他是要夺我的位啊! 萧羽带着满腔幽愤与痛楚,走到了高君琰面前。谁知高君琰站起身,与他见礼时的第一句话,将萧羽胸中的痛更进一步加深。 “天帝阿兄,我们兄弟俩终于见面了,真是何幸如之!”高君琰面带得体的微笑,但深黑的眸中掠起意味不明的色彩。 对于高君琰来说,他已经知道身世。过去南楚靠北卫立国,曾被迫称臣,称北卫天帝为兄,天后为阿姐。没想到,这含着耻辱的称呼,竟应验了,眼前这位,倒真是自己的长兄。 萧羽望见高君琰,先是微微一惊:此人的容貌怎么跟三弟有几分相似? 不过世上有长得像的人,也不值得大惊小怪。萧羽随即淡去惊奇,泛起一抹悲凉的苦笑,也还了一礼,“听说我三弟已经攻破悬觚山,向牧京胜利进发。三弟若赶走胡虏,救得国难,将是天命所归,民心所向。我马上就要成废帝了,楚帝还呼我天帝,岂不是拿我取笑?” 高君琰笑着摆手,他突然倾身靠近萧羽,在他耳畔用极低的声音说: “萧辰能废你,朕就能立你,你信不信,呃?” 高君琰正附耳与萧羽低语,萧羽身边一道碧色的身形,霍然如鬼魅般掠起。 “碧儿,你――” 碧霄宫主对萧羽的护卫,几乎快要到了他人不得近身的程度。所以萧羽的第一反应,以为碧霄宫主是要袭击靠近自己的高君琰。 但只是一瞬间,萧羽感到自己身子一轻,凌空退了数尺。与此同时,一道飞霜惊电般的剑光,在面前落下。 ~ 第十六章 腹黑帝王(3) 几乎在那道剑光落下的同时,另一道剑光也宛如风暴般腾起,与那道剑光犹如两条蛟龙般缠斗起来。 刺客黑色的身影与高君琰紫色的身影,在剑势烈烈的光网里穿行游斗。一时间,剑光闪烁,剑气弥漫,隐隐有雷霆之声。 禁卫军们都涌了上来,在左卫将军的调度下,很快地布了阵。一部分弓弩手,张弓搭箭,膝盖半跪,围成了一圈。禁军中有几个专门从江湖上重金聘请的剑术高手,纷纷拔剑,冲入战团。 一道道白森森的剑光纵横交错,很快将那刺客制住。 碧霄宫主将萧羽拉开一丈地之后,持剑紧紧护卫在萧羽身前,低声对萧羽说,“楚帝剑法造诣甚高,无需人助战,也能斗败那刺客。” 高君琰低头看着被押到脚下的刺客,冷笑道,“穿的是朕近身侍卫的服色……” 高君琰头往后一侧,喝道,“何绍仁,此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今日当值的左卫将军何绍仁赶紧上前跪倒,先战战兢兢地告罪,然后侧首细看那人,作出恍然的神情,“启禀皇上,昨日有人突发急症。末将就从右卫那边调人顶上。此人是右卫将军推荐给末将的。” 坐在观武台两边的文武百官,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坐在百官之首的大司空缪远。 缪远是南楚立国的首功之臣,当年若不是他向高君琰告密,南汉皇帝在高寒朗葬礼上埋伏人马的阴谋,就不可能被高君琰一举粉碎。 南楚立国后,缪远的女儿成为后宫位份最高的贤妃,缪远的儿子缪杰升任禁卫军最高统领之一的右卫将军。 一时间,缪氏一族遍布朝野,权势熏天。 因今日是皇上内定的招亲,原意是要让缪杰求娶安平公主,所以缪杰今日不当值,而是由左卫将军何绍仁当值。 缪杰正在下面与其他的世家公子驰马竞猎,刚刚射中一只麋鹿的他,正在大家的欢呼声中,甩着马鞭洋洋得意。 突然间,黑压压的羽林军包围了猎场,弓弩高举,万箭待发,喝令缪杰下马就缚。 观武台边,坐在文武百官中的大司空缪远,以及其他几位身居要职的缪氏族人,也在一瞬间被逮捕。 坐在六宫妃嫔中的缪筠,被几个内侍拉起来的时候,完全是一副恍恍惚惚、如在梦魇的状态。 她就好像是从天宫瞬间坠入地狱,摔得整个人都懵了。 皇上依旧如同平日般温煦和蔼,面带温存与疼惜的笑容,拉了拉缪筠纤柔的小手: “阿筠,暂时委屈你到冷宫去呆几日。等朕将刺客的幕后主使查清,还你们缪氏一个清白,依旧放你出来。” 直到这一刻,缪筠才蓦地惊醒,细长的丹凤眼骤然睁大,定定看着皇上。突然觉得高君琰的笑容无比恐怖、阴寒、恶心。 “你这个畜生,这全都是你一手――” 缪筠骂声刚起,旁边内侍就在皇帝示意下堵了她的嘴。 缪筠被拖下去的时候,双目射出彻骨的怨毒,死死盯紧了高君琰。 就在几日前,这个男人刚刚与自己有过最缠绵的云雨,刚刚对自己说过“阿筠,你我都有刻骨铭心的过往,以后,让我们把各自的过去埋葬,我们重新开始,好好地过只属于你和我的将来。” 就在几日前,她与家人还在弹冠相庆,庆幸缪氏步步高升,南楚开国的第一个驸马眼看也要出在缪氏。(.) 却没想到,这全都是一个陷阱!所谓的竞猎招亲,完全就是一个陷阱啊! 缪筠被拖下去时,极力地扭过头,最后看了高君琰一眼。她的眼前,浮现出那晚自己被人从淑景宫押出来,带到高君琰面前的情形。 当时他温厚地扶起自己,面带诡秘的微笑:“阿筠,朕会保你。一会儿进去,你先别说话。” 现在她明白了,当时高君琰就已经筹谋好这一切了。但他却隐忍了这么久,从那时到现在,他对她的所有温情都是在麻痹她,都是为了不引起她和缪氏的怀疑。 甚至,或许从缪氏背叛旧主、扶立高氏、平步青云开始,高君琰就已经埋下了有朝一日铲除缪氏的动机。只是,他一直在寻找机会。缪筠谋害他的性命,只是使他更进一步坚定了铲除缪氏的决心。 春猎之后,廷尉审出的结果,就是缪氏谋反。第一次谋反是缪筠欲害皇上性命,沁水、玉蝉、淑景宫的宫人等等,都是主要人证。此次谋反未遂,皇上并未应验血光之灾。所以,缪氏策划了第二次谋反,此次谋反是由缪杰,借职务之便,将重金聘请的江湖刺客安插到禁卫军中。 由于南楚开国不到三年,缪氏的势力还不是那么根深蒂固。所以,缪氏很快定罪,斩首弃市,株连三族。 贤妃缪氏,在冷宫中,等来的不是高君琰那天笑吟吟拉住她手说的“还你们缪氏一个清白,依旧放你出来。” 而是三尺白绫,一杯鸩酒。 缪氏灭门之后,朝中并无多少同情者。缪远当年曾是南汉皇帝的心腹宠臣,深受汉恩,却在南汉皇帝发动政变的前夜,向高君琰告密,致使南汉灭亡。 这种卖主求荣、辜恩负义的小人,他越是权势熏天,越是千夫所指。 所以高君琰杀了他,其实也是得人心之举。 如此,政清人和,朝野平靖。皇帝的寿辰也在这时临近。 白日里大宴群臣之后,夜间本来应该是六宫家宴。不过,高君琰今晚却搞了一个很特别的寿宴,宴席上只有四个人。 沁水事先并不知道,所以当她接到高君琰心腹内侍的通知,来到举行夜宴的嘉福殿,看见已经坐在殿中的两个人,大吃一惊:“羽哥哥?” 高君琰坐在主位,穿绛色绣金龙袍,头戴五彩纹绣的切云冠。衬着他亮如朗星的黑眸,笑起来闪闪发光的雪白牙齿,有一种张扬、落拓而又邪魅的美。 萧羽坐在他侧下首,依旧是清素如霜的白袍,头戴六寸白玉冠。不知为何,这样一色的白,失了平日的清雅高华,无端端让人觉得惨白,悲凉。 萧羽的下首是形影不离的碧霄宫主,今日怜蕊身体不适,呆在驿馆休息。 沁水穿黄底蓝花的薄绢窄袖上衣,橘色轻纱半袖,系一条赭黄色高腰曳地鲛绡裙。 鲜丽活泼的暖色,娇憨的高腰裙,特别的适合她。看得高君琰和萧羽都是眼前一亮。 她侧首让后面跟着的侍女,将礼盒呈给高君琰,然后屈膝福了一福,“皇上寿辰,臣妾想来想去也不知道送什么好。起初还怕被六宫姐妹比下去,一直惴惴不安。皇上倒像是体贴臣妾似的,今晚寿宴竟只有我们兄妹二人。如此,臣妾也就不揣礼薄,聊以为贺了。” 她笑盈盈说完这一席话,高君琰也笑起来,将礼盒中的画卷拿起来徐徐展开。 烛光下,画上的男子栩栩如生。虽然画技并不高,但因为每日都反反复复要画上百遍,所以熟练之下,画得非常逼真。 高君琰微微扬眉,眼中流转着一抹惊喜,“倒还真有几分像朕呢。” 沁水依旧笑意嫣然,只是那笑意里,隐隐浮动着几许惆怅,“臣妾禁足,宫中别无长物。臣妾又不擅女红,唯有丹青之技,还可差强人意。是以献丑了。” 高君琰仔细地看着画,眉心聚起一丝疑惑,指着画卷问沁水,“只是,你为何要将朕画得这样愁眉苦脸?眉头锁得这样紧,好像心事重重的?” 沁水反问:“皇上不觉得这样更好看吗?”这句话问出来,几乎在她的眼中带起一阵水雾。 “哦?”高君琰摇首淡笑,命内侍将画卷传给萧羽共赏。 萧羽接过画卷展开,脸色微微一变,倏地抬目看沁水。 沁水冲他漾起一抹凄美的笑意。 萧羽再次凝目看画卷,眼底不知什么样的情绪,明明灭灭。 萧羽将画重新卷好,让内侍还给高君琰,并拱手道,“楚帝请柬中并未告知今晚是寿宴,羽不曾备得礼物,还请楚帝见谅。” 高君琰摆手朗笑,“阿兄切莫如此说。朕的寿辰是小事,朕今日请阿兄进宫,是有大事相商。” 萧羽已经猜到他说的大事,清雅俊逸的脸庞,染上了难以言说的凄楚。他垂首握着酒爵轻晃,怔怔看着杯中金波摇荡,缄默不语。 ~ 第十七章 噩耗 “看阿兄的样子,想是也已得到消息了?”高君琰盯着萧羽,笑微微的神色里隐藏着尖锐的锋芒。 沁水在高君琰侧下首落座,心里猛跳一下,放下了刚刚拿起的酒爵。 高君琰大袖一掀,朗声道,“阿兄,你且放心。当初,若没有你与阿姐出兵相助,何来我大楚基业?如今是朕知恩图报之时。那萧辰虽然攻破京师,但扶日可汗的铁蹄迟早越过鹿头关。 朕将亲率大军送你回国复位。萧辰号称战神,他肯定会御驾亲征去对付扶日。届时让碧霄宫的杀手,行刺留守京城的重臣,尤其是负责军粮调度的那位大臣,让萧辰的后方大乱。 扶日统一西域、称雄大漠,可不是那么好对付,萧辰与扶日鹿死谁手很难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阿兄,北卫的天下仍旧还是你的啊!” 幸亏高君琰说这段话的时候,雄心勃勃地看着萧羽,没有注意到沁水。不然他一定会震惊于沁水脸上的表情剧变。 沁水的政治敏感度并不高,所以,高君琰把萧羽请到京师来,她一直没有多想其中暗藏的机谋。直到今夜,她才知道原来高君琰是想要拉起萧羽这面大旗,攻打北卫。 起初她听到萧辰攻破京师的消息,心中的狂喜刚如火焰腾起,接下来高君琰那一席听上去算无遗策的谋划,顿时如一盆寒水当头浇下。 她握紧了酒爵,低垂的双目死死盯着酒水里倒映的烛影,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数个念头:我要怎么帮辰哥哥?怎么做才能阻止高君琰的阴谋?毒死高君琰?对!高君琰一死,南楚必定大乱,辰哥哥就可以驱兵南下,南楚必得……可是我上哪里去弄毒药?对了,听说娘亲当年是趁父皇睡着,用腰带勒他。这个法子可行,只是我必须要先色.诱高君琰再和我睡一次…… 就在沁水满脑子转着念头要帮辰哥哥之时。 萧羽的表现却完全出乎高君琰意料之外。 听完高君琰那一席有必胜信心的谋划,萧羽的神情苍茫、淡漠、凄寒,让两眼放光、热切期盼的高君琰,大失所望,大惑不解。 高君琰眉峰深锁,暗暗思忖:萧羽此人雅善音律、诗才横溢,怕是不愿意再回国夺位。如果这样,那就有点麻烦。若是不以铲除逆贼萧辰、扶立合法帝王萧羽,作为出兵的籍口,那么攻打北卫,就成了赤.裸.裸的侵略,将会不得人心,遭到北卫百姓拼死抵抗。 至于他本就是萧氏血脉,更加不可能作为出兵借口,因为北卫民众不会相信,而南楚倒反而会因此质疑他的帝位。 于是高君琰试探着问萧羽,“阿兄莫非起了隐遁之志,不愿再入世为君?” 萧羽缓缓地望过来,浮起一抹惨淡至极的笑,“敢问楚帝,如果萧辰与扶日没有打起来,你觉得我们还能占到便宜么?” 高君琰眉峰一振,脸上闪过惊愕之色。 满脑子转着念头怎么弄死高君琰的沁水,也蓦地抬头。 高君琰凝思着问,“阿兄的意思是,萧辰会以天后阿姐的性命,威胁扶日求和?” 萧羽不答,眼中流动着深深的悲楚。 高君琰搓着手,神色间满是担忧,“朕倒一直没想到这一点,朕的阿姐若落入那贼子手中……如此,朕更应该去救阿姐了,当初北卫借兵助朕立国,是阿姐力主的吧?所以事成后,才要朕上表称她阿姐,而不是阿嫂。” 高君琰凝视萧羽,神情郑重,“阿兄,朕甚为敬慕阿姐。以往我们两国相交,每次上贡给阿姐的那一份礼物,都是朕亲手挑选。” 萧羽执起面前酒爵,举到眼前,却久久不饮,眼中荡起幽怨迷离的光,“敢问楚帝,春秋几何?” 高君琰呵呵笑道:“朕觍颜天壤间已有二十五年。” 萧羽从酒爵上方凝目注视高君琰:“楚帝可知,今日也是你天后阿姐的二十五岁芳诞。” 高君琰高高地挑起了剑眉,怔在那里。 半晌,秀长的眼睛闪耀出异样的光彩,喃喃自语:“朕与阿姐,竟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奇缘,奇缘啊……” 那位天后阿姐,在他心中一直有特殊的地位。当年南楚靠北卫兵力立国,所以向北卫纳贡称臣。称北卫皇帝为兄,照理说,北卫皇后就应该称为嫂了。 但是这位天后别出心裁,特下懿旨,要高君琰称她为阿姐,每次给北卫的上贡,必须单独给阿姐准备一份。 这明显就是要与北卫皇帝分权并立,是二圣共掌乾坤的体现。 什么样的女人,竟然能够与皇帝夫君分庭抗礼、并驾齐驱? 高君琰一直对这个天后阿姐充满景仰、好奇、神往。再加上听说她是扶日可汗的女儿,是大漠上最美丽的公主,他越发常常在心中勾勒她的相貌,想要见她一面的渴望也已悄然根植于心。 沁水当然记不准确姐姐的生日,只隐约记得是在夏天,如今听说是和高君琰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觉这是一份奇缘,正在心中感叹。突然一声拍案之声吓了她一跳。 “就凭朕与阿姐这份奇缘,萧辰若敢伤及阿姐分毫,朕必起倾国之兵,与之决一生死!” 高君琰满面豪情,挥舞袍袖,一掌击在案上,金盏瑶觥被打得“砰砰”跳起来,青玉食案上顿时陷下去一道深深的掌印。 萧羽淡淡掠他一眼。他知道这位楚帝最擅做戏,所以根本不能当真。 高君琰激愤了半日,突然瞪眼看着萧羽:“怎么阿兄还如此气定神闲?你就不担心阿姐?” 萧羽唇边漫上一缕悲凉的笑,慢慢晃动着举到面前的酒爵,幽幽说道,“你的天后阿姐,她现在很好,无需你去救。” 他声音很低,高君琰没听清,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沁水也没听清,但心里莫名地慌乱,怔怔地盯着萧羽,嘴唇微微颤抖。 萧羽突然将举了许久的一爵酒,仰脖饮尽,重重放下。广袖一拂,站起身来:“楚帝最好打消进攻北卫的念头。羽不愿回国复位,更不愿受你胁迫,为你做大旗。若楚帝弃我这面旗帜,自行进攻,那么,羽奉劝楚帝一句。萧辰的才略绝对超出你的想象,你若与他争锋,恐怕占不到什么便宜。告辞!” 萧羽很干脆地拂袖而去,只余白衣翩翩的背影,那背影有说不出的苍凉,萧索。 碧霄宫主连忙跟上,那碧纱飘飘的轻盈身影,紧随在萧羽身后,消失于殿门外深宫的华灯之中。 沁水站起身来,“皇上,臣妾去送送我兄长!” 高君琰还有些愣神,沁水也不等他许可,起身就追了出去。 嘉福殿就建在金明池畔。在疾步的奔跑中,沁水的鲛绡高腰裙被湖风灌满,高腰裙本就比束腰带的裙子更容易蓬起来,加上轻薄如蝉翼的鲛绡质地,更觉沁水整个人都被风鼓起来了。 “羽哥哥!羽哥哥!等一等!” 萧羽在湖畔的六角亭站住,夜风撩起他的袍袖,他在风中回首,看着银色月光下,沁水娇小的身影自丛丛斑驳树影中跑来。 “羽哥哥……”沁水将跟在后面飞跑的侍女和内侍们都留在亭外,独自跨进六角亭,扶着朱红立柱气喘吁吁,半晌才能开口,“羽哥哥,谢谢你。” “谢我?”萧羽的笑容中有令人魂断的苦涩悲凉,“谢我拒绝回国与萧辰争位?” 沁水向萧羽绽放一个清甜的笑容,“羽哥哥,其实你并不适合做皇帝,不是吗?你适合寄情山水,吟诗作赋。你从小就特别厌恶权力,你是为了姐姐,为了成为她想要的那种男人,才勉强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而辰哥哥,你我都知道,他才是继承父皇基业的不二人选,只是因为他母亲是北燕公主,所以才被剥夺了立储的机会。” 夏日晚风送来湖水清凉的气息,散去了白日里的暑热。亭外就是金明池。月映清波,明澈如镜,水月交辉,清光万里。倒映在萧羽俊逸的侧脸,笼罩起一层迷濛的哀伤: “你说的没错,我都是为了她……我不愿意回国夺位,也是为了成全她。我不想让她为难,不想逼她作选择。她终于可以与一直梦想的男人在一起,我何必去破坏她的幸福。” “羽哥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沁水仍是笑着,然而,不知是否月色波光摇曳在脸上的原因,那笑容看上去,好像在颤颤地晃动。 萧羽悲悯的目光缓缓落在沁水脸上,他本来不想告诉她,但是他觉得她有必要知道。这样她才能断了念头,跟自己的夫君,好好过日子。 “沁水,不知道高君琰的消息来源,是不是没有我快,或者没有我灵通。他好像还不了解情况。我是不会再回去了,因为我的妻子,已经跟了别人了。上次她被兰韶云劫持,我都没有想过放弃她。但这次不一样。我想,我已经永远失去她了。如果我回去争夺皇位,念在两年多的夫妻旧情,她的立场或许会有所动摇。但是,与其看到她最后坚定不移地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不如我根本就不要去让她作选择,不要让自己的心连最后一点碎片也无法残存……” 说这段话的时候,萧羽一直看着亭外。湖边有田田荷叶,月光下犹若一盏盏翡翠玉盘,承托着红红白白的芙蕖。醉人的清香随湖风一缕缕缠绕过来,亭中满满的都是荷香袅袅与波光盈盈。 然而,等他慢慢地转过脸,却吓得几乎倒退了几步。 (谢谢annyah的pk票!)~ 第十八章 断肠 那样的悲哀,从她颤抖的身子涌出来,排山倒海般一直涌到萧羽身上,仿佛受不住这样的喷涌,萧羽倒退了一步。[] 但他马上又重新赶上两步,将摇摇欲倒的沁水揽在怀里,“沁水!” 沁水那双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剧烈的痛楚,越发大得让萧羽觉得恐怖:“羽哥哥,你是说……舒雅姐姐和辰哥哥在一起了?你是这个意思么?” 萧羽忽然觉得自己的爱情和悲哀,比起她,变得微不足道。 “沁水,你坚强一点。你从小就喜欢萧辰,羽哥哥知道。但是以前你喜欢他的时候,他也是有王妃和侧妃的。后来他在吴越国,也娶妻纳妾了。但你不是一直都不在乎吗,依然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他。这次,他不过是又多了一个女人而已,你在他心中的地位依然无人可以取代。你何必这么在意。” 锥心刺骨的疼痛狠狠地绞着她的心脏,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滚滚而落,“可是这次不一样啊!羽哥哥,你刚才不也说了吗,这次不一样!对于舒雅姐姐不一样,对于辰哥哥,也是不一样的啊!我以前不在意,是因为我知道他心里没有那些女人!但是舒雅姐姐一直在他心里,我怎会不知道!只是舒雅姐姐太坏了,做下的那些事,太让辰哥哥失望了!” 沁水的泪水很快就湿了萧羽衣襟前一大片,搂着妹妹被悲痛灌满的颤栗身躯,他心里有无尽的疼惜,也有无尽的自伤。 “他夺我之位,又夺我之妻,可我还是决定不回国争位。我知道舒雅这次肯定是动真情了,我愿意祝福她。沁水,我们爱一个人,难道不是希望他幸福吗?如果你真的觉得萧辰这次也是用真情了,那你就为他祝福吧。因为,你毕竟是他的亲妹妹。他爱你越深,就会伤得越深。如果他真的爱你,就会因为无法娶你而痛苦。与其这样,不如让他爱上别人吧。” “不――”从胸腔深处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她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狠狠地瞪着他,满脸泪痕狼藉,泪光闪闪的眼眸迸射出撕心裂肺的痛楚,“我不是辰哥哥的妹妹!我的感觉不会错!我一定要设法证明这一点!而且,我还要设法让辰哥哥看清姐姐的真面目! 羽哥哥,你觉得舒雅姐姐那样的女人,会真的爱上一个男人吗!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从来没爱过你吗?她爱过你吧,结果如何?为了一个兰韶云,就把你的国家卖了! 那么,她爱过兰韶云吧,结果如何?因为你能给她权势、给她天后的尊位,她把兰韶云背弃了!你说她爱辰哥哥,那么当年她又为何把辰哥哥陷害得那么惨!” 沁水紧紧抓着萧羽衣襟,激烈的痛恨与凄楚在胸中横冲直撞,几乎要撕裂血肉。[.超多好看小说] 往事忽然一幕一幕闪过,如尖锐的利刃一下一下刺在她的心头。 …… “我军俘虏了谢安世的侍妾,此女姿容绝世,属下惊为天人,未敢示于众人,已差人将其送入殿下寝帐,请殿下躬亲处置。” “裴将军,不必了。” 简洁刚硬的六个字,是辰哥哥一贯的风格。治军严酷,为人冷僻。他行军从不带女人,也不许部下留宿女人,不许士卒淫.虐民女或者敌方女俘。 可是裴炎泽又来了,这次说的是那女俘手握敌方重要军情。 当她陪着辰哥哥去审问那女俘的时候,帐帘掀开的一刻,那张光彩照人、美艳绝伦的脸,连她身为女人,都魂荡神摇。 但她很快回过神,去看辰哥哥的表情。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表情,在她印象中一直神情冷峻的辰哥哥,坚毅的眉目间,竟出现了片刻的迷离与恍惚。 那就是一见钟情了吧。 从来不在军中留宿女人的辰哥哥,当晚就让那女俘侍寝了。 第二日,她一气之下单独骑马出营。后来跟追出来找她的辰哥哥大吵一架。 从她八岁起,就一直深得辰哥哥宠爱。冷冽的男子,唯独对她,从无一句重话,唯独见到她,冷酷的眼睛会泛起柔波。 可是那天早上…… “你真是不可理喻,我召哪个女人侍寝,那是我的事情!”他终于忍不住发怒,用马鞭抽起一道水花,溅了她一脸一身的水。 “你才不可理喻,我愿意带什么人去狩猎,也是我的事情!”她一梗脖子,黑白分明的眸子挑衅地望着他,水淋淋的脸上全是孩子气的悲愤。 也许只是因为九尾狐长得实在勾人,辰哥哥一时欲.火难耐。她安慰着自己,主动去找辰哥哥认错言和。 然而,若说九尾狐只是辰哥哥的一时玩物,他却为何在临别时,赠她伏羲玉佩? 那个玉佩,沁水再熟悉不过。从她认识辰哥哥,就一直见辰哥哥佩在腰际,从未摘下。那是他母亲的遗物。母亲,是他心中最为敬重与珍视的人。 他竟然亲手将这枚玉佩,给九尾狐系在腰际。 “凭什么把我的衣服给这只九尾狐穿!”沁水向萧辰撅嘴道。 “沁水,不许浑叫。”萧辰严厉道:“她名叫紫瞳,以后你叫她嫂嫂。” “你要纳她为妃?!”沁水杏眼圆睁:“你竟然要纳这只九尾狐为妃!” “纳妃是我的私事,不须你操心!大军要开发,赶紧回你的寝帐收拾行装!” 就是这个他赠送母亲遗物、并欲纳她为妃的女人,刚刚离开他,就说出“你的辰哥哥,于我不过玩物耳。此等玩物,车载斗量,我又何所惜?”这样无情的话语。 不仅如此,后来还将辰哥哥陷害到双腿残废。 辰哥哥在碧霄宫手下的山庄养伤的时候,因为半生不遂,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每天早上,她一起床,洗漱完毕,首先就是去辰哥哥房间陪他。 每次她踏进他房门之前,他都会把那张黄麻纸藏起来。 他以为她不知道! 她与他朝夕相处,怎会不知道,他天天都打开看那张黄麻纸。纸上是那个害惨了他的女人,给他写的南朝军情,画的南朝地形。 他以为她不知道,那张纸他一直贴身藏在怀里,时刻不离。哪怕是抢亲那次,她主动献身,投怀送抱。而他显然也动心了,难以抑制地拥她入怀。 那是辰哥哥第一次明确地对她表现爱意。但就是在那样的时刻,其实她也知道,她与他紧贴密合拥抱在一起时候,他怀里的那张黄麻纸,却隔在了两颗心之间。 就是那次,在那条小溪边,她第一次跟辰哥哥接吻,如果不是赫图突然出现,她的初夜可能也给辰哥哥了。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傍晚,山色空翠,碧桃花飞,溪涧婉转,流霞如醉。她抱膝在水边,与辰哥哥久别重叙。 然而,他们说得最多的,依然是姐姐。 提到那个女人,辰哥哥的眼中一片憎恶的暗色,满面不屑与鄙夷。甚至,提都不愿提她,直接用“那女人”三个字代称。 然而,沁水却知道,他对那个女人越是厌恶得深,必然越是难忘。 辰哥哥……他一直都没有忘记过那双紫眸啊,他只是不能忍受紫瞳的种种恶迹。 现在,她一定要让辰哥哥明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年姐姐能背叛他,陷害他,那么,以后同样还会! 她转头看了看亭外的宫人,然后拼命地踮起脚,将脑袋埋进萧羽脖颈,在他耳朵底下,用悲怆欲绝、近乎疯狂的声音,低低哀求: “羽哥哥!帮帮沁水!让碧霄宫主帮我逃回卫国!只要我回去了,辰哥哥就不会再被姐姐迷惑! 我知道姐姐媚功超绝,凡男人都无法抗拒。所以说,辰哥哥就像是被下了迷.药!辰哥哥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我,需要我去拯救他,去点醒他!我要去揭穿姐姐的真面目,让辰哥哥看清,姐姐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 姐姐能一而再地背叛那么多男人,同样也能背叛辰哥哥,辰哥哥以为他自己会是一个例外么!辰哥哥以为他的魅力足以感化、改变一个那样的女人么!他想错了!姐姐那样的女人,是不会对任何男人动真情的!” 萧羽猛地推开沁水,眼中有凌厉的光,“沁水,你在说什么!你对你姐姐的误会太深了!舒雅是我妻子,我比你了解她。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仅跟兰韶云是清白的,而且为了维护我的皇权,把兰韶云调任虚职,完全架空了兰韶云。所以兰韶云才会不满,才会谋反。怀孕之时,她为了孩子,放手了大部分的权力,就因为医生一句,不可劳累,不可思虑。她尽了为人.妻母的全部职责,但却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感恩,因为要报答我的真情。因为被爱,都能做到这么好。何况这次,她是去爱。她一定会对萧辰死心塌地的。你不要去破坏他们了。” 沁水扑通跪倒在地,抓住萧羽袍角,声音凄恻而绝望,令闻者断肠: “羽哥哥,求求你帮帮我!你应该知道,不管姐姐这次是不是认真去爱,她绝对没有我爱辰哥哥那样深!你也应该知道,从小辰哥哥最在乎的就是我。你刚才也说,我在辰哥哥心中的地位,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就算辰哥哥喜欢姐姐,但也绝对不可能像对我这样,推心置腹、患难与共、不离不弃!你与其成全她和辰哥哥,不如成全我和辰哥哥!你让我不要破坏他们,为什么不想一想,是姐姐在破坏我们!” 她害怕亭外的宫人听见,是以将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胸腔深处发出嗡鸣。但神情极其凄厉激切,胸脯剧烈起伏,浑身不住颤抖。这近乎疯狂的模样与她极低极低的声音,形成了奇异的对比,就好像她陷入了某种迷狂的呓语,在诞妄的状态下接近崩溃。 看得萧羽一阵心痛如绞,不由蹲下身子,紧紧搂住妹妹,柔声安抚: “沁水,你冷静一点。如果我帮你了,那我就是在纵容你们兄妹乱.伦。你感觉自己不是父皇亲生的,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感觉而已。” 沁水仰起被痛楚、凄恻、绝望扭曲的泪颜,“羽哥哥,你说我对姐姐误解深,你以为你很了解她?你爱她,所以你总是从好的方面去理解她。你是当局者迷,所以你看不到她的黑暗。 我要你帮我回国,并不是要去跟辰哥哥乱.伦。我爱了他那么多年,也从没跟他做出逾矩之事。我回去,只是想让辰哥哥看清,舒雅姐姐不是他的真爱,他也不是舒雅姐姐的真爱。 像舒雅姐姐这种女人,其实最适合跟你在一起。你善良、仁柔,你才能包容她的恶毒、尖锐。羽哥哥,你别放弃她,你那么爱她,你还是很想挽回这段感情的,不是吗?你让我回去,我让舒雅姐姐回到你身边,你看怎么样?” ~ 第十九章 出逃 “沁水,你听着。我知道如果我不帮你,就你现在这种状态,在南楚后宫也呆不下去了。但是,你要记住,羽哥哥帮你回国,不是为了要你帮我夺回舒雅。而是要让你见到萧辰,让你明白萧辰的真爱到底是谁。我答应帮你回去,你也要答应我两件事。首先,你回去以后,不要伤害你的姐姐。其次,即使萧辰选择了你的姐姐,你也要好好地活着。” 萧羽说着,将沁水半抱半搂地从地上扶起来,小声提醒,“快起来,你的侍女都在亭外,看见你下跪会生疑。” 沁水一听萧羽答应了,感激得紧紧抱住羽哥哥的腰,将脸深深埋进羽哥哥的胸襟,不住磨蹭,泪如雨下,“羽哥哥,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先别谢我,刚才我提出的两个条件,你听清了么?你能做到么?” “羽哥哥……”沁水从他怀里仰脸,盈满泪水的眼中是无尽的悲伤,“我只能答应你第一条。你应该知道,没有辰哥哥,我怎能活得好。即使我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萧羽发出一声苍凉凄恻的长长叹息。静谧的月色下,只有草丛中夏虫的呢喃和远处轻微的水波摇荡声,这声叹息听起来格外断人心肠。 行尸走肉……是啊,没有舒雅的他,何尝不是行尸走肉般活着。每时每刻,只要忆及与舒雅的两年多的夫妻生活,心里都像被一把烧红的刀子在慢慢割着。 而且,他发现,越是甜蜜美好的回忆,如今一想起来,越是柔肠寸断。反而那些伤心的往事,比如她被兰韶云抱走的那天,漫天下着黄金雨,这个画面,反而勾不起多少伤感。 最无法忍受的回忆,就是舒雅曾经给过他的温柔与体贴。当他发烧生病的时候,她总是整夜整夜地亲自守护。他总是想起,灯烛下她握着他的手,坐在他床畔,默默看他的情景。那双紫色的眼睛,没有平日的冷厉、阴寒,唯有一片关怀与宁静。 他常常回忆起她怀孕的时候,安安静静倚靠在榻上,轻抚着隆起的肚腹,柔声跟肚子里的宝宝说话的画面。(.无弹窗广告) 他记得她曾经紧紧抱住他的脖颈,神情凄婉:“羽,有时候我都不敢相信,生怕是梦一场,我真的会做母亲吗?我这样的女人,也能成为母亲吗?” 我这样的女人,也能成为母亲吗? 这样的问话,透露了她冷硬桀骜的外表下,全部的脆弱与自卑。 “沁水,你的姐姐,真的很可怜。对于她,这也许是此生唯一的一次爱情,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伤害她。” “对于我何尝不是此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羽哥哥!” “我知道,我知道。我帮你就是了,只是你回去以后,让你辰哥哥自己选择,你不要去加害你姐姐。” “羽哥哥,你不觉得,我根本没有能力加害姐姐吗?你不觉得,论心机,论权谋,论手段,姐姐都比我强得多吗?”沁水凄厉地冷笑。 萧羽久久看着沁水,摇摇头,“我不跟你争辩,我也不管舒雅会不会加害你。我只要你答应我不加害舒雅,因为我不希望自己,再次夺去她的幸福。” “我答应你,羽哥哥。”沁水直视萧羽的眼睛,覆满泪水的脸变得凝重,一字一字说。 萧羽转头轻声地唤:“碧儿……” 站在亭子门口守护着的碧霄宫主走进来:“羽,我在。” 萧羽靠近她,低声问,“帮我妹妹逃回卫国,你可以吗?” 碧霄宫主略一凝思,“你让她十日后到驿馆来,把必带的行装带上,但最好轻装简行,到时我可以让她离开。” 定下这初步的计划后,萧羽和碧霄宫主告辞而去。沁水回到嘉福殿,刚才匆忙跑出,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跟高君琰再说一声。 谁知,刚跨进嘉福殿,就看见高君琰在一爵接着一爵地喝酒,已经醉意熏熏。 沁水微微一愣,当高君琰抬起头来时,她仿佛觉得看见他眼中有泪。 这个被人称为“奸雄”、“笑面虎”的权诈帝王,他也有心思吗? 虽然对这个男人全无好感,但沁水有时也会偷偷想,像这样的男人,他心中会有真爱的女人吗?世上有没有一个女人,能让这一代奸雄,痛彻心扉? 高君琰显然已经忘记沁水的存在,见她进来,反倒吃一惊,瞪着一双醉眼,愣愣地看着她。 沁水在他下首坐下,也不说话,端起酒爵自顾自喝起来。 高君琰看着烛影如水纹般荡漾在沁水的侧面,竟然觉得她有几分像媚烟。完全是不同的相貌,但为何竟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像?是因为他又在想媚烟了吗? “阿沁,你嫁给朕以前,就有心仪的男子,对不对?”高君琰突然问。 沁水一个激灵,在心里警告自己:千万不能说。马上就要出逃,可不能横生枝节。 她赶紧放下酒爵,她知道自己好酒而无量,一旦控制不住喝多了,不小心透露了出逃计划,那就走不脱了。 “启禀皇上,臣妾不胜酒力,昏晕难受,想回宫歇息了,请皇上恩准。”沁水站起身,垂目恭敬道。 高君琰不理会她,自顾自说下去,“其实……朕挺喜欢阿筠的……赐她一死,朕心里一直都很难过……但是,她的父亲,实在叫朕不放心……当年他得了南汉多少恩宠,都能在一夕之间,背叛南汉。他能背叛南汉,同样也能背叛朕,何况缪氏是大楚开国以来的第一外戚,权高势大。我不早日剪除,必留后患啊……如果我只杀缪远,不杀缪筠,缪筠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她为了一个苏世南都欲置朕于死地,何况亲生父亲……” 刚站起身的沁水,不得不又坐下,默默看着高君琰,看见泪水沿着他俊美的脸孔滑下。沁水完全没想到在自己决定离去之前,会看见自己的夫君哭泣。 虽然没有多少夫妻之情,但看见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当着自己流那么多眼泪,还是很震撼的。 她本想说两句话安慰,但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对缪筠全无好感,因为听玉蝉说过,那晚自己血崩,缪筠竟然见死不救。 但缪筠的死,依然让沁水心生怜悯,毕竟,她算是高君琰即位以来,宠幸最多的女子。 所以,高君琰让沁水觉得残酷无情,沁水不想安慰他什么。 高君琰似乎也不指望沁水接话,他已经醉得陷入了自言自语:“你知不知道,朕为什么六宫妃嫔都不感兴趣,独独喜欢阿筠?”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沁水回答,高君琰继续带着醉意说,“因为,朕喜欢会跳舞的女子……缪筠的舞,跳得真是很好,可惜了……但是,跳得再好,又岂能比得上她……” 他的声音低迷下去,几不可闻:“真是奇怪,六宫妃嫔朕都不感兴趣……她们都出生簪缨贵族,身世清白,教养高贵,可越是这样,朕越觉得乏味……你敢相信吗,朕最留恋,最难忘的,竟是一个被人践踏、低贱卑微的舞姬……那样的勇气、那样的智慧、对于命运那样的不甘、那样的敢于反抗、敢于向践踏她的人挥出致命的一击……能当众喊出那样一段极富煽动力的话,把淮南王逼上谋反之路,她一定读过不少经史权谋之书……可是,一名低贱的舞姬,她是怎样得到读书机会的呢……” 怎样得到读书机会的?高君琰何尝猜不到。当日在宴席间,他听在座嘉宾们议论过,媚烟是王爷的头号宠姬,是王爷晚年最难割舍的尤.物。 深得王爷爱宠,最后却置王爷于死地。 可见承欢于王爷,全都是做戏,全都是为了能够得到读书学习的机会,为了有朝一日摆脱这样卑贱的命运…… 这样的隐忍与勤奋,与自己完全同出一辙啊…… 媚烟……媚烟……你到底在哪里,你还活在这个世上吗……是我把你丢在那个破庙里了,是我对不住你,但我当时真的是情非得已啊…… 低低地轻唤着这刻骨铭心的名字,他烂醉如泥地趴倒在食案上。 高君琰最后喃喃自语的这段话,沁水只听清前面那句“朕喜欢会跳舞的女子……缪筠的舞,跳得真是很好,可惜了……” 后面那一大段话,高君琰说得含含糊糊,近乎无声自语,沁水一个字都没有听清,她只是冷笑:“舞跳得好的舞姬多的是……对了,那个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阿姐,舞也跳得极好……” 她再看过去,高君琰已经醉倒在食案上,大袖将案上酒盏稀里哗啦扫落一地。 “皇上,皇上!”唤了两声,不闻回答,沁水有些心烦。她想独自先走,又觉把皇帝一个人丢在这里,似乎于礼不合。 想了一想,她让侍女去唤宫中目前位份最高的一位妃子,让她把皇帝带到她宫中去留宿。 这一夜之后,高君琰再也没出现,沁水继续禁足。 如此过了九日,到了与羽哥哥约定的前夕,沁水派了一个内侍去见高君琰,说自己想去驿馆看看羽哥哥,顺便可以帮高君琰劝劝羽哥哥,让羽哥哥答应给高君琰做出兵北卫的旗帜。 高君琰一想,这样也好,所以答应了沁水的请求,并让内侍给沁水带去一块出入宫城的玉牌。 因为萧羽身份特殊,他所居住的馆驿周围,有重重甲兵把守。 这十日里,碧霄宫主已经把一切安排就绪。高君琰知道碧霄宫主的江湖身份,所以,虽然软禁萧羽,但是碧霄宫主仍然可以出入自由。 沁水到达后,换上碧霄宫主的装束,碧纱覆面,碧裙翩然,两人身材极像,都是娇小轻灵型。 平日里碧霄宫主都是独来独往,把守此处的重兵也不过问,当然,即使过问,也没人打得过她。 沁水扮成碧霄宫主,腰佩碧霄宫主的长剑,独自一人走出来,果然没引起任何怀疑。就这样很顺利地走出了馆寓,按照碧霄宫主事先的叮嘱,来到一家客栈,找到指定房间。 ~ 第二十章 赫 黑衣的杀手已经在等她。一张没有任何感情的脸,冷漠而干脆的风格,见了沁水,什么也没说,手掌在木案上轻轻一击,宝剑入手,长身而起,走在前面。 沁水紧紧跟在后面,她是第一次与真正的杀手接触,心里也是紧张得很,一句话都不敢多问。 跟着黑衣杀手在郢京的外城,穿街走巷,七拐八绕,也不知走了多久,看着天色一点点黑下来,街边店铺一家家关门闭户,闾巷廊檐渐渐万家灯火,白日里的喧嚣逐渐被夜色的沉寂吞没…… 一路上两人一句对话都没有。 最后终于停在一家重轩楼槛的朱门富户家。绕过红粉泥壁,来到后苑的高墙之后。黑衣杀手蹲下,把沁水背在身上,深深一提气,几下蹬踏,就爬上了丈多高的院墙。 这家不知是做什么的,府邸极豪阔,但府中极其安静。虽有灯火摇曳,但在夜色里,像极了一座大坟墓。 沁水被黑衣杀手背着,御风而行,穿廊过院,很快停在一间像是正堂的室外。 杀手让沁水在门外先等着,伸手推了推门,虚掩着的大门,发出极低的“吱呀”声,很快开了一条缝,透出微弱的烛光,杀手身形如鬼魅般闪进去。 沁水忐忑不安地等着。 不久,黑衣杀手出来了,拉住沁水的手腕,回身再次闪进门去。 一踏进厅堂,沁水顿时吓得毛骨悚然。 这是一间灵堂,香火缭绕,烛光黯淡,白幡飘摇。 几个守灵的人已经被点倒在地,漆得乌黑油亮的棺材,掀开了盖,尸体被揪出来,扔在棺材外面。 这情景,看得沁水汗毛根根倒竖,全身阵阵发颤。 黑衣杀手却不容沁水多耽搁,“快躺进棺材里面。” “什……什么……” “快点,若有人来就糟了。”杀手横抱起沁水,将她放进棺材里,阖上棺材盖,在外面对沁水低声说,“我给你留了缝呼吸。这家人明日会出殡,到城外墓地下葬。我接了一个单子,刺杀对象就在附近,我去把这事做了,明日我在城外墓地救你出来。你放心,我会及时赶到,这家人的姓氏我也打听清楚了,不会搞错。” 沁水被闷在棺材里,想要大喊,不要走,不要扔下我一个人,但是却喊不出一个字。只觉得恐惧,心脏跳得要跃出喉咙,太阳穴两边也在突突乱跳,跳得头一阵阵发晕。 她像念咒般念着“辰哥哥,辰哥哥,辰哥哥”,用这种百试不爽的方法,终于使自己渐渐平静下来。 竖耳倾听,似乎黑衣杀手先把尸体搬出去,然后进来,解了那几人的穴道,然后又悄悄潜出去。 守灵的几个人应该是这家的家奴,还以为自己是太辛苦所以睡过去了,因此根本没有怀疑什么。 沁水眼前一片漆黑,深渊般的黑,死亡般的黑。除了血崩那一夜,她还从未觉得死亡是这样近。 死…… 从小就开朗活泼、无忧无虑的她,第一次想到了这个沉重而虚无的主题。 死,是怎样一种感觉呢?有人说,死了就会下到阴曹地府,接受阎罗王的审判,然后会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然后前世的记忆就荡然无存。下一世,又开始新的人生…… 可是,小时候,跟辰哥哥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辰哥哥很断然地对自己说,没有什么阴曹地府,没有什么阎罗王、孟婆汤。 辰哥哥说,死,就是万事皆休。人死万事空,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爱也好,恨也罢,都湮没无痕。[]就像一滴水,蒸发在太阳下。 因为辰哥哥,从小长于军旅,往来征战,杀人如麻,对于他来说,死亡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亲眼看见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他所向无敌的金枪下,像落入掌心的雪花般消散。 但是对于沁水,她不知为何,总相信有些东西,可以超越死亡。 比如爱情。 她爱萧辰,爱到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为他付出一切。这份爱,让她不再惧怕死亡的冰冷,不再惧怕人世的风刀霜剑。 这份爱,是她此生的寄托与梦想,是她活在尘世的勇气与希望。 她相信爱情能够超越生死。即使死了真的要喝孟婆汤,即使前世所有的记忆都会灰飞烟灭,但是对辰哥哥的这份爱,她一定会带到下一世去。 下一世,再下一世,永生永世,她都会爱辰哥哥,只爱他。 脑子里想着这些,竟不觉得这棺材里阴森可怖。沁水的灵魂仿佛飞出了棺材,飞到了长大的深宫,飞到深爱的男人怀抱…… 似睡似醒之间,隐隐有天光从极细的缝隙透进来。 不久之后,有震天动地的哭声轰然而起。 然后,沁水感到一阵猛烈颠簸,自己所在的棺材被抬起来了。 然后,是持续的、不是很剧烈的颠簸,看来抬棺的人功夫不错,抬得很平稳。 接着,一阵倾斜,似乎是被放上了灵车。马车启动后,她就一直处于很平稳的状态了。 这种状态持续不久,马车突然停下。沁水隐隐听见外面的争执和厉喝。 从对话中,隐约听出,皇帝发现皇后一夜未归,清早去驿馆寻人而不得,勃然大怒,已经下了搜捕令,全城戒严。 城门站满了羽林军,哪怕送葬的队伍,也严格地例行检查。 沁水心里扑通乱跳,生怕他们要打开棺材。 但碧霄宫主想出的这一招,确实奇绝。再滴水不漏的检查,也没有想到要打开棺材看尸体。 停了不久之后,马车继续前行,看来是通过了检查。 城外的路不如城内平坦,沁水又被轻轻颠簸起来,晃啊晃的,恶心想吐的感觉在胃里翻江倒海。她强行忍了又忍,几度把涌上来的呕吐感,狠狠咽下去。 马车再次停下,沁水晕晕乎乎地想,是到了墓地了吗? 停了一会儿,棺材被抬下,抬了一会儿,沁水感到一种失去重心般的下沉,与此同时,响彻云霄的嚎哭占据了她所有听觉。似乎有人扑到棺材上拍打,有人用指甲发狂地抠着棺材…… “夫君――夫君――” “父亲――父亲――” “儿呀――儿呀――” 各种声音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哀号着,如锯齿般拉扯着沁水的心脏,她只觉自己都快要落下眼泪。 有一种异常的声音,穿透了这一片震耳欲聋的哭声,抵达沁水耳膜,令她起了一阵寒颤。 是泥土洒落在棺材盖上的声响,从头顶一点点倾泻下来,让沁水真切地感到自己正被一点点深埋。 “碧霄宫的杀手怎么还不来救我?他是准备在这些人散去后才出手吗?那我会不会窒息而死?棺材里的空气到底可以支撑多久?” 慌乱地想着,沁水几度想要用手撑开棺材盖,大声呼救。 但还是控制住了,因为她不想功亏一篑。高君琰正在严查密搜,自己这时被人发现,就别想逃跑了。 而她必须走,必须回到辰哥哥身边,她绝不能让那个可恶的女人,趁虚而入,勾引她的辰哥哥。 她相信自己和辰哥哥的感情,是如此深沉而坚定,纯粹而长久。而那个女人,不过是让辰哥哥一时迷.情,迷恋她的身体,沉溺于肉.欲,只要自己出现,就一定能让辰哥哥醒悟。 羽哥哥真是多心了,我根本无需加害姐姐,只要我回去,辰哥哥毫无疑问就会远离姐姐! 这坚定的决心,使得沁水勇气倍增。 哭声逐渐远离,泥土洒落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最后连泥土洒落的声音都停止了,只剩一片可怖的死寂。 空气明显越来越稀薄,一种紧窒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而来,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厚厚地蒙住了头脸口鼻,让窒息的感觉堵住了四肢百骸。 辰哥哥……辰哥哥……辰哥哥…… 她越来越模糊的意识里不断地呼唤着,指甲痉挛地抠着棺材内壁,身子开始像抛到岸上的鱼一样抽搐。 无边无际的黑暗终于吞没了记忆中英俊绝伦的面孔,那两道深锁着的剑眉,那冷冽刚毅的黑眸,那山脊般笔直高挺的鼻梁……都逐渐地模糊、淡化、淹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觉得胸口被人猛力按压,嘴里也有气息不断吹进,她本能地张大嘴巴,费力而又渴望地吸取着活命的空气。 一股舒畅、柔软而温暖的气息,在周身流转,注入了血脉里,冰冷冻结的血液,也重新流动起来…… 一线意识如微光照进漆黑的脑海,她缓缓睁开眼,微弱地蠕动嘴唇:“辰哥哥……是你吗……” “又是辰哥哥,丫头,你好好看看,是赫图,是你的赫图!” ~ 第二十一章 色/狼 迷濛的视线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绿色的眼睛,像翡翠般闪耀着狂野的惊喜。 然后那强劲而灼热的唇就笼罩了下来,深深地吮着她冰凉而干涩的唇瓣,将生命的气息不断地注入她僵硬的身体,来自他所特有的狂热、彪悍、率性,犹如一股蓬勃的朝气,驱散了她自坟墓棺材里带来的死亡气息。 死而复生的欢喜中犹带着本能的恐惧,一股难以遏制的委屈与脆弱,在心底层层翻涌。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眼前这强壮的身体,贪婪地吸取来自他的温暖与力量。 感觉到她柔软娇躯的主动贴近,他被一阵强烈的冲动席卷,滚烫而强劲的热吻,从她的樱唇、下颌、脖颈、往下蔓延…… 这是他一直喜欢,但一直没能得到的女人呵…… 玉色梅花绣襦被扯开,露出大片洁白如雪的肌肤。隔着黄缎平金绣蝶的精致小肚兜,衔住了她挺翘的尖端,竟然已经绷得硬硬的,抵着他的唇舌。 “丫头……丫头……我想要你,想了好久好久了……” 大手撩开沉香色遍地金妆花裙,沿着光洁润滑的大腿将裙子卷到腰际,探进明光锦的亵裤…… “丫头,你……流了好多啊,你也想要赫图,对不对?” 他兴奋得全身毛孔都张开了,强壮的身体变得像一个大火炉般轰地燃起冲天烈焰。翠绿的眼睛奇异地交织着两种光芒,既有狼一般野性的暴烈,亦有发自内心的疼爱与温柔…… 这一声喊,猛地喊醒了沁水,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将脸紧紧贴在赫图毛茸茸的胸肌上。浓密的黄褐色胸毛带着一股他所特有的浓烈气息,像大漠上沙风般干燥粗砺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用尽了全力想要推开他,拼命地转动脑袋,欲避开他赤.裸的胸膛,嘴里发出嘶哑的哀求,“赫图,不要,不要……” 他低头看着怀里挣扎的小人儿。他在大漠上都算是高大魁梧的男子,而她在中原都算是娇小纤细的女子。这样的她,在他怀里挣扎,格外令他既有猛兽虐待小动物的狼性冲动,但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怜爱与疼惜。 “丫头,告诉我,你被碰过了么?那个高君琰碰过你么?”他庞大的身躯死死压住她,令她一分也动弹不得,就这样俯在她胸前,急切地问。 这一问,勾起了她狂烈的愤怒,她乌黑的大眼几乎喷出火来,小拳头狠狠地捶打他隆起的厚实胸肌,“你还说呢!我的初.夜,都是被你毁了!都是因为你!” 赫图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委屈无辜,“丫头,你在说什么?难道你是在梦里跟我做了?我在梦里倒是不知道多少次把你给开.苞了。 “你是怎么逃走的,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本王也觉得很奇怪,莫名其妙就被一个叫青鸾的小姑娘给救了。” 沁水气得七窍生烟,“是我救你的!代价是付出初.夜!所以说,我的初.夜,相当于是给你了。我已经不欠你的了,你快放开我,不许碰我!” “丫头,你把话说明白好不好?到底怎么回事?” 沁水把跟缪筠一起策划的那一场剧目,简单地说了一下。 赫图先是绝望地仰天长嚎:“本王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本王最心爱的丫头,被高君琰那厮开.苞了!呜呜呜——” 然后,他低下头,凝目注视沁水,绿眼睛闪着邪恶的光,“高君琰都可以碰你,本王为何碰不得。你反正都不能把第一次留给萧辰了,我们俩先干一场!” 大吼一声,赫图俯身狂吻沁水,撕开了她最后的黄缎肚兜,露出来的玉雪玲珑,虽然不算丰盈,但很圆润挺拔,像水蜜桃一般诱人。狂野凶悍的男子,一口就咬了上去。 “啊——”沁水痛得尖叫,蹬踢双腿,死命挣扎,“赫图,你这个没良心的!我为你救你,差点连命都没了,你却来趁人之危!那一夜之后,我怀孕了,你知道吗?我堕胎的时候发生了血崩,流了好多好多血,没人救我,没人管我,我自己从寝殿爬出来的……” 那坚硬如铁的灼热,在即将挺进的一刻,猛地刹住。 “丫头……”他捧起她的脸,碧莹莹的眸子里,凶狠暴戾的光芒被柔情与怜惜取代,“真的么?本王差点就见不到你了?丫头……” 他紧紧地将她拥入怀抱,死命地箍紧,带着失而复得般的疯狂,“丫头……没想到你受了这么多苦,可怜的丫头……都是因为赫图不在你身边,如果赫图在,谁也不能动你……” 沁水被闷在他浓密的胸毛里,做了一个苦脸,心想,你在我身边,我的第一次恐怕更惨。跟高君琰那次,我至少是不省人事的。 紧紧地抱了她好一会儿,耳畔只有阵阵松涛,发出海浪般空旷悠远的声音。 末了,他在她耳畔说,“好了,丫头,本王不碰你。但是,那里实在难受,你帮本王解决一下,好不好?” 沁水在他怀里气呼呼地吼道,“凭什么要我解决,你自己解决!” 沁水的声音被闷在他的胸毛里,含含糊糊,原本的怒气被消减了许多。 赫图将沁水平平放下,一只手揉弄着她的雪团,另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坚硬,嘿嘿坏笑,“丫头,反正都被我摸过了,你难道忘了?还有舒雅给你下药那次,我可是把你全身都亲了个遍……” 沁水顿时满面红霞,宛若映日红莲。她气急败坏,怒火冲天,拼命推开赫图,“不行,不行!喂,你恶不恶心,竟然当我的面干这事!” 赫图委屈地被沁水从身上推下来,“那我怎么干?难道对着墓碑干?” “你就不能忍回去么?”沁水没好气地问,“你们男人都是这样么,一旦欲.火.焚.身,就不能凭意志力忍住么?” “其他男人我不知道,但是本王忍不了,不弄出来,真的太难受了……”赫图带着咬牙切齿的表情,瞪着一双由绿转红的眼睛,呼哧呼哧地大口急喘。 沁水面红耳赤,实在看不下去,背过身去。但她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动静,她有点好奇,微微侧脸,往后面瞥了一眼。这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赫图背对着她,坐在墓碑前,从他的背影来看,他还在干那事,而且比刚才更激烈。 墓碑后面的坟像一张大开的嘴,棺材被挖出来,棺材盖掀在一边。到处散落着烧成灰烬的纸元宝、纸圆钱、纸牛马。可见刚才赫图是怎样掘坟挖墓将自己救出来的。 沁水有些感动,在赫图背后说,“你……你就对着我来吧,只要你不碰我……你,不用对着墓碑……” “嘘——别闹,人家忙着呢!” 沁水咬着下唇,又想笑,又觉得气闷。 她扬头四顾,这里,大概是一片家族墓地。应该是京中的豪族世家吧,很宽敞的一个墓园。依山而建,松柏成荫,有宽阔的神道,有青砖黑瓦的家庙。几十座高大奢华的坟茔,以神道为中轴线呈纵向排列,大概是按照宗族辈分。夏日强烈的阳光洒遍墓园,让人觉得那些逝去的人,都沉睡得那样安宁与恬静。 转回头来,沁水看见赫图宽阔雄壮的背影,依然面朝墓碑坐着,不由怒声问,“喂,你完事没有!” 赫图头也不回地说,“本王在辨认墓碑上的字。本王的汉语太差了,最近半年本王假扮成胡商,在南楚境内游荡,才发现,识字不多实在不方便啊。” 沁水又好气又好笑,“你还本王、本王的。我父汗都要杀你了,你还想着回大漠做王子啊?” 赫图转过脸来,高鼻深目的俊美脸孔,霎时荡过一片凛冽的杀气,“总有一日我要杀回大漠去,干掉扶日那个老畜生!” “不许!”沁水扬起小脸,瞪视着赫图,“只要我活在世上,就不许你动我父汗!” “他什么时候成你父汗了?你不会是为了跟萧辰结合,乱认他人作父吧?” “以前我就叫他父汗的啊,你忘了他收我为义女之事了?何况,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种感觉,绝对错不了。那种来自血液深处的亲切与熟悉,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有过。”想起与扶日的初遇,沁水的大眼睛变得亮晶晶的,闪耀着回忆的光彩。 而那也是赫图与她的初遇。赫图歪着脑袋,回忆起那时沁水傻乎乎的样子。她下药迷倒了别人,自己却睡过去,反而是被迷倒的人先醒过来。多么可笑又可爱的笨丫头! 往事的回忆,让赫图满心洋溢着狂喜,他仰起头来哈哈大笑,眼眸像绿宝石般闪闪发光。 “你笑什么?”沁水撅起小嘴,斜斜地瞪他,“对了,我一直忘了问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碧霄宫的杀手呢?” 赫图这才给沁水慢慢道来。原来,当日他逃脱后,因为扶日忙着去打北卫,没有向高君琰追究此事,高君琰也就没有下发通缉令。赫图假扮成胡商,在南楚境内四处逍遥,想寻找机会回郢京去找沁水。 巧的是,他在跟一个郡守谈生意的时候,遇到了押送回京途中歇脚的萧羽。于是便一路跟着萧羽,一边做生意,一边混进了京城。 他打听清楚萧羽馆驿所在,便终日在那周围徘徊。后来他发现,虽然闲人进不去,萧羽也出不来,但碧霄宫主可以进出自由。于是专程等着碧霄宫主,托她转告萧羽,设法让自己见沁水一面。 萧羽让碧霄宫主给他带的话是,让他耐心等着,有机会就让他见。 后来沁水要萧羽帮她逃跑,萧羽便让碧霄宫主转告赫图,由赫图代替碧霄宫的杀手送沁水回国。 萧羽的想法是,如果沁水和赫图能够两情相悦,那沁水就不会去破坏萧辰和舒雅了。萧羽虽然拗不过沁水,答应帮她逃出楚国,但他还是很想成全萧辰和舒雅的。 萧羽把将要下葬的这家的姓氏给赫图说得很清楚,赫图大清早就在通向城外墓地专走的那座城门口守着。 可巧的是,今日下葬的,竟然不止这一家。而赫图的汉语又不是特别好,说话带着胡人的口音,所以看见有送殡队伍出来,他上去攀谈,言来语去半晌,也难以互相理解。 等他终于问清楚,才知道这家不是他要找的那家。而他要找的那家,倒是有人知道,因为是京中著名的世族,在离城百里的象山下,有一大片家族墓园。 他一听,不管怎样,先赶到那个墓园去吧。到那里去等,可能比在这里更方便救人。 于是他夺了一匹马,飞驰而去,刚到墓园就看见一群白衣孝服的送殡队伍,从墓园走出来,往京城方向回去。 糟了,原来自己来晚了,这家人这么早就出殡了! 赫图心急火燎地在墓园里疯跑,找到一座显然是新砌的坟墓,将沁水挖出来的时候,沁水已经没有气息了。赫图死命按压她的心脏,又给她做人工呼吸,竟然将她救活了。 沁水听赫图说完,既感动,又生气,“羽哥哥是怎么想的啊,怎么让你代替碧霄宫的杀手送我回国?刚才经过城门时,我在棺材里听见说,高君琰动了怒,全城搜索。假若搜不到,那就会全国通缉。没有碧霄宫的杀手,咱们怎么越过边境线?” 赫图大拍胸脯,傲气十足,“本王的武功也不弱于碧霄宫的杀手,本王一样可以带你越过边境。” 沁水望着赤.裸着上身的赫图,暗暗叫苦:要跟这么个色.鬼一路同行,这麻烦可大了! ~ 第二十二章 与狼同行 马车摇摇晃晃,沁水和赫图在马车里,面对面坐着。 车窗外是夏日炽烈的阳光,照得天地间一片白晃晃的模糊。 花布车帘拉得很严,挡住了窗外的烈日和热腾腾的尘土。 马车奔驰带起一阵阵热风,窗帘飘飘欲飞,噼啪噼啪地一下下撩在沁水脸上。 “这么热的天,你把外衣脱了吧。”赫图贼兮兮地笑道。 沁水瞪眼看着赫图:这家伙,怎么自己打从认识他,就没看他穿过上衣。 赫图也真是白啊,那两块裸.露的胸肌,白得耀眼,白得透亮,像极了两大块厚实的冰砖。要不是那黄褐色的卷毛有碍观瞻,其实,真的还是很好看的。 “丫头,你看本王身材如此诱人,也不委屈你,你今晚就从了本王吧?”赫图身子往前倾过来,绿眼睛闪着淫.邪的光,悄声说。 两人白日坐车,晚上住店。赫图总是与她住一间房,她曾经抗议说,开两间房,赫图斜眼一瞪:“开两间房?丫头,你搞清楚,你一分钱没带出来,用的都是我这半年假扮胡商捞到的钱。有本事你自己出钱再开一间房去。” 沁水气得说不出话,只好与他同房。晚上,她睡床上,他打地铺。他数次来纠缠自己,求自己从了他,被自己一脚踢下床去,他只好对着墙壁去干那事。 “你以为你身材很好,哼,辰哥哥的胸肌,可比你好看多了。”面对赫图的又一次赖皮赖脸的纠缠,沁水脸上充满对他的鄙夷和对辰哥哥的仰慕。 赫图一听大怒:“真的么?萧辰也有这么好看的胸毛?”说着在自己的胸部来回揉搓。 沁水简直要气晕过去:“正因为没有胸毛才好看。” 赫图绿眼一瞪:“没有胸毛叫什么男人?” 沁水满脸不以为然,“我父汗就没有胸毛。” “切――”赫图嘴角勾起一抹不屑,“扶日算什么男人,连个儿子也生不出。” “你是男人,你有儿子么?” “我怎么没有?我儿子都五岁了!” 沁水眼睛瞪得溜圆,瞠目结舌地望着赫图,好半天才说得出话来,“你……你有儿子……那你还成天在国外游荡?” 一时间沁水也不知自己是感动,还是好笑,赫图竟然是一位父亲,看来他为了自己,不仅仅是王位不要了,连儿子也不要了! 赫图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儿子怎么了?他是我不喜欢的女人生的,所以这个儿子我也不喜欢。” 他突然凑过来,那双绿眼睛变得宛若深潭,流淌着绵绵的深情,也荡着一丝戏谑顽皮,“丫头,若是你给我生的儿子,我必定爱如至宝。” 沁水一掌推开他凑到面前的大脸:“呸!我这一生,只给辰哥哥生孩子!” 赫图笑得又贼又坏,绿眼睛里邪光跳跃,“丫头,那日舒雅给你下药,我把你全身都翻来覆去看遍了。你虽然瘦小,但是屁.股很大哦。你这种身材,生十七八个孩子没问题。所以,你给萧辰生了孩子,也还可以再给我生。” 沁水脸腾地红了,怒声:“你以为我姐姐是个荡.妇,我便也是个荡.妇么?我怎么可能给不同的男人生孩子!” 赫图耸耸肩,不以为然:“这有啥。偏生你们中原有这些规矩。在我们大漠上,一个女人嫁五六次都寻常。我们大漠每年举行篝火舞会,舞会上只要男女相悦,马上就一起钻到草丛里成就好事,哪像你对我这样推三阻四的。我姑母一生嫁了六个男人,跟每个男人都生有孩子,我们从来不引以为怪。说真的,丫头,我真不介意跟萧辰分享你,你就不要这么保守了,今晚跟我好好享受一下吧,我赫图保证让你欲.仙.欲.死……” “住口!住口!”沁水几乎要气得跳起身来,“你不介意,我介意!除了辰哥哥,谁也不能让我欲.仙.欲.死!” “那不一定,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如你跟我干一次,回去再跟萧辰干一次,看看到底哪次欲.仙.欲.死!” 沁水抓着头发,几欲崩溃,她转身攀上车窗,作势要往下跳,绝望地叫着:“我现在就想死,让我死吧,我受不了你了,赫图!” 赫图赶紧抱住她:“丫头,可别想不开!一尸两命啊,你死了,赫图也不活了!” 这时,车夫在外面大吼:“你们不要在车里乱动!” 沁水被这声吼吓一跳,缩进赫图怀里,赫图低头凝视着她,心里蓦然涌起无尽的柔情。 “你……为何要对我纠缠不休?我长得又不是闭月羞花。”沁水被他看得红云度腮,赶紧从他怀里挣脱,自己坐到一边去。 “什么?羞什么?什么意思?” “倾国倾城听过吧?我长得又不倾国倾城,你为何偏偏要纠缠我?” “倾国倾城?这个词我懂。嗯……”赫图歪着头,作思考状,绿眼睛闪着邪肆的光,“我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我干过的美女实在太多了,以前在大漠上的时候,我每晚都睡不同的女人。后来你父皇和你辰哥哥打起来,扶日让我先带兵入境,我又干了很多中原女人。干过的女人太多太多,都记不清有多少,所以都有些麻木了。好像对相貌和身材,都不在乎了,反正都是差不多的。” 沁水怔怔望着面前这个狂放不羁的男子,第一次见面时,那双绿眼睛像狼一样,暴.虐、残.酷、淫.邪,完全视女人为玩物,闪着绿光的眼睛看不到一丝一毫类似感情的东西。 就是这样一个曾经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野蛮人,却在自己面前,禁.欲这么久,说不碰自己就真的没有碰过。 心中淌过一道说不出的伤痛,沁水垂下眉睫,低低说道,“如果辰哥哥能这样想就好了。如果辰哥哥也把其她女人当玩物就好了。什么相貌、身材,如果辰哥哥也不在乎就好了。” “等他干过的女人像我这么多的时候,他就不会在乎了。”赫图嘿嘿地笑。 “赫图,我问你……”沁水忽然抬起眼睛,认真地盯着赫图,“你觉得舒雅姐姐,真的那么勾魂吗?为什么见过她的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 “我可没为她神魂颠倒。”赫图想也不想就先答了一句。但顿了顿,他仰起头,眼前浮现舒雅的容颜,转而说道,“不过舒雅确实美如天仙,我是没机会,有机会我也想睡她。” 骤然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就像闪电般劈入沁水脑海。 她浑身一颤,自己都为这个念头的出现感到恐怖和惊异。 耳畔响起羽哥哥凄恻的声音“对于她,这也许是此生唯一的一次爱情,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加害她。” 沁水赶紧拼命地摇头,将那个瞬间冒出的念头,驱出意识。 ~ 第二十三章 姐妹斗之揭幕战 夏末秋初的时候,赫图与沁水到达了牧京。(.无弹窗广告) 京郊已经彩旗绵延,伞盖相望,仪仗绚丽,鼓乐喧天。 萧辰用来迎接沁水的仪仗,是专门请教了鸿胪寺,用的是长公主级别的仪仗,这一点在朝臣中引起了微词,因为长公主待遇是萧辰的姑母级别,也就是卫宣帝的姐妹才有资格享用的。但萧辰还是力排众议,不仅坚持用了僭越的仪式、銮驾,而且亲自郊迎,这也于礼不和。 赵皇后对此虽然有所腹诽,但并未表现出来,而是一一按照萧辰叮嘱,布置着沁水回宫后的接待。她发现萧辰这个人,看上去特别沉稳,中规中矩,但是偶尔的一次叛逆,都会特别执拗。 萧辰长年行军打仗,当了皇帝仍不习惯乘坐銮舆,照例骑马前去。 舒雅知道他肯定是骑马,于是也骑上自己的飒露紫,与他并肩而行。 御林军知道皇帝对此纵容,便也不去拦截。 所以当沁水和赫图走下马车,远远望去的时候,都感到视觉上强烈的冲击。 远远望去,那一白一紫两匹宝马,都是神骏非凡,气势夺人。而马上的两人,也是无比的相映生辉,耀眼眩目。 白马上,穿青色绣金团龙袍的男子,高大威武,气度冷凝。原本飞扬入鬓的长长剑眉,却习惯性地低低压下,紧锁的眉头,凝结着一片冷郁、深沉。 紫马上的女子,穿的是一袭郁金黄的疏勒式连衣裙。疏勒女子的裙子本就飞扬奔放,大荷叶边在风中绚丽绽开,再加上又是那样鲜亮耀眼的黄色。 远远看去,白马上的男子就像是凛冽的冰峰雪山,而紫马上的女子就像一朵炽烈的熊熊火焰。 连赫图都低低赞了一声:绝配! 这两字如一柄匕首,直接捅入沁水心脏,让她顿时心血横流,五脏六腑都痛得痉挛起来。 那边,舒雅侧首对萧辰笑道:“昨晚我还在想,方今天下,最有望荡平四海的,就是萧辰你了。你看,吴越国公主,是你的正妻。色目国可汗唯一的女儿喜欢你。南楚的皇后爱你如命。你说这天下还不是你的吗?可惜啊,这位南楚皇后跑回来了,你失了三分之一的竞争力了。” 舒雅本来是笑吟吟地与萧辰开玩笑,因他惯于沉默,所以并肩骑在马上等了半日,她实在是不能忍受这种冰冷的气氛,找了话与他调笑。 谁知萧辰注目前方,纹丝不动,也没看她,就冷冷抛过来一句:“你以为我会把最心爱的女人,作为政治筹码?” 这句话就像利剑般穿透舒雅身体,说不出的痛楚在体内蔓延。 但她倔强的脸上不露分毫,笑盈盈的神情也继续保持着,媚眼流波,邪魅一转,狠狠地反击了他一句,“你把亲妹妹叫做最心爱的女人,就不怕南山之讥、贝丘之祸?” 也只有舒雅这样熟读经史的女子,才能瞬间就用出这两个生僻的典故。 这两个典故,一个出自诗经的齐风,《南山之诗》是春秋初期齐国民众用来讥讽国君与亲妹妹乱.伦的。这位齐国国君因为常年与妹妹相恋,冷落了妻子。他的妻子连妃勾结连氏一族谋反,最后将这位国君杀死在贝丘,所以这就是舒雅说的“贝丘之祸”,这是典出《春秋》。 也是简洁的一句话,不带一个脏字,却回击得萧辰脸色骤变,哑口无言。 两人并肩在马上唇枪舌战的时候,沁水已经在赫图护送下,慢慢走过来。 萧辰与自己最爱的女人久别重逢,本来是凝着两眸深情,准备一瞬不瞬凝望沁水走近的身影。被舒雅这一掺和,他竟有些不专心,以致于沁水都走到一丈地内,他才反应过来。 沁水却一直含泪注视辰哥哥,那天神般的身影,与自己记忆深处镂刻的模样,一点也没变。这是此生此世最刻骨铭心的男子啊。沁水基本上一瞬不瞬地凝视他,一直一直向他的马首仰着小脸。 到达前沁水让赫图给她买了一身新衣服,是梅红色的留仙裙。远远走来,像一朵小小的梅花,飘飘零零的,有些凄凉可怜。 在离萧辰一丈地的时候,沁水扑通跪地,翩然下拜:“沁水叩见皇帝陛下,愿皇上福寿绵长、江山永固!” 听她叫他皇上,而不是熟悉的辰哥哥,萧辰心中一痛。立刻飞身下马,赶上几步,扶她起来:“沁水,不用这样……” 他熟悉的香气袭来的那一瞬,沁水的泪水倾泻而下,全身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萧辰将她揽在怀里,俯身细看:这张熟悉的小脸,这双圆圆的大眼睛,这她所特有的哭泣表情……刹那间,一股强烈的熟悉而温馨的气息,传遍了他的身体。 若不是身后仪仗如云、众目睽睽,他真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忍了忍,萧辰轻轻推开她,但那双含满关切与深情的眸子,一瞬也不离开她的脸,低沉而深厚地问了一句:“沁水,你过得好么?” 万千委屈冲上心头,沁水几欲扑入辰哥哥怀里,大放悲声。 但她知道,不能失态,给辰哥哥带去麻烦。因为,他现在不仅仅是辰哥哥,他更是一国帝王。 她紧紧咬着下唇,泪落如雨,却痴痴望着他,绽开了一个笑容,“辰哥哥,能够回到你身边,再多的不好,也变成了好。” 这个回答,令他心底涌起一层层的痛楚与疼惜,那么多的话语在胸口翻卷,却最终只化为深深的、无尽的凝视。 舒雅这时也下了马,她穿着疏勒式长筒靴的步履,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吊儿郎当,玩世不恭。 她嘴角含一丝玩味的笑意,似乎是无聊般地,有一下没一下,用马鞭的鞭柄轻击掌心,站在他们身后,玩赏般地看着,表情邪谑。 沁水这时也注意到了舒雅,黑白分明的眼睛闪过一丝恨意,但很快消逝,绽出一脸甜美笑意,亲热地跑过去:“舒雅姐姐!好久不见,你想我么?我可想死你了!” 舒雅纤腰一闪,不动声色地避开了沁水准备挽她手臂的动作。 与沁水保持一定距离站定,舒雅也绽开明艳绝伦的笑容,不过她对沁水说了一句完全不相干、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话:“我弟弟还好么?” 弟弟? 所有人都没弄明白她在说谁。 沁水与舒雅打招呼的时候,那边赫图与萧辰也见过了。按说赫图见到萧辰应该下拜,莫说他已经没了王储身份,就算是王储,萧辰与扶日同级别,赫图也要低一级。 但他当然不会向情敌行大礼,只行了一个疏勒人平辈相见之礼。萧辰也不介意,只淡淡说,“谢谢你送沁水回来。” 赫图冷笑,绿眼睛闪着凶狠的光,“我把她送回来,是希望她幸福快乐,别让我看到她为你流眼泪。” 萧辰还未答言,就听见舒雅的声音:“我弟弟还好么?” 萧辰紧锁的眉间掠过疑惑:舒雅在说谁? 还是沁水最先反应过来:“你是在说高君琰么?哼,拜你所赐,他好得很,一直惦记你这个天后阿姐,声称要起倾国之兵来救你。” “救我?”舒雅扬起秀眉。 “他听说你落到了辰哥哥手里,就扬言要进攻北卫来救天后阿姐。” 沁水想起那晚的寿宴,她本想说你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但被舒雅打断了,“哦……嗯,我这弟弟乖,还算有点孝心,没忘记我出兵扶立他的恩情。” 舒雅满意地点着头,突然又转了头,对着萧辰,笑容邪魅妖娆, “听到没有,萧辰。对我好一点,不然有人会来救我哦。” 说完这话,她撇下所有人,跨上飒露紫,挥鞭击下,纵马离去。谁也不知道她去哪里,只见她郁金色的大摆连衣裙在风中怒放,她策马扬鞭的身影,就像一朵熊熊燃烧的火焰,消失在接天连云的萋萋荒草尽头。 ~ 第二十四章 姐妹斗(1) 舒雅骑马回城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刚到城门口,就有个熟悉的身影跑出来。 是萧辰最心腹的内侍总管,龚如海。 他见到舒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引袖抹了一把汗,迎上去牵住舒雅的缰绳,哈着腰恭敬道,“文襄夫人,陛下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很是担心,让老奴一直在此等候。若是戌时未归,便要派羽林军出城寻找。” 这几日正是“秋老虎”的气候,气候非常闷热。晚风带起白日里沉落于尘埃中的暑气,热气一阵阵蒸腾上来。舒雅策马在城郊旷野乱逛了一圈,已经是满头大汗。汗珠顺着额头,一直流到眼睛里。 刚才看见他凝视沁水的眼神,她是满心的刺痛,所以才驰马狂奔借以发泄。但此刻听见龚如海一席话,却觉得难言的感动。 原来他还是记挂着自己的。 这就够了。 他与沁水在一起多少年,与自己在一起才多久,何必奢求那么多? 这样想着,舒雅展开了一脸清艳的笑意,“有劳公公了!” 舒雅随着龚如海进城后,龚如海说:“陛下在甘露殿举办盛宴,为沁水公主接风洗尘。陛下交待老奴带文襄夫人过去。” 舒雅勾着头想了一瞬,“我还是不去了……” “陛下交待过老奴,要带你过去。陛下说,六宫妃嫔都在,文襄侯的旧妃也都出席了,所以文襄夫人不用感到局促。” 龚如海所说的“文襄侯的旧妃”是指萧羽以前在位时的那些妃子,萧羽被废为文襄侯,但他人没回来。萧辰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那些妃子,就将她们迁到宫城偏僻处的一些废弃的旧宫室居住,依然给予较好的待遇。 考虑到她们闷在宫里许久都没机会出来游玩,再考虑到她们中有几个小的时候就是沁水的伴读,跟沁水自幼认识。所以萧辰特许她们出席这次宴会。 舒雅这就不好再推辞,只为难道:“我一身臭汗,去沐浴换装以后再去吧。” 龚如海急道:“夫人切莫耽搁了,宴会已经开始了,若去得太迟,只怕圣上怪罪。” 舒雅倒不怕萧辰怪罪什么的,但考虑到若自己姗姗去迟,会让人误会自己拿架子,带来不必要的指摘和非议。 于是她立刻点头道:“好,我这就去。” 甘露殿中,已是佳丽成行,妃嫔如云。 满殿轻裙曳烟,广袖飘雾。 丝竹缤纷,琴瑟悠扬。 觥筹交错,灯烛华耀。 舒雅一走进来,殿中的欢声笑语、轻歌曼舞都在一刹那静止。 她刚刚纵马驰骋回来,发髻散乱,一缕缕秀发散落在脸颊边,鬓边沾着草叶,脖颈里一道道汗迹。郁金黄的大裙摆连衣裙,镂花织锦的长筒皮靴。这样走进来,宛如扑面而来一股野性奔放的烈风。 满殿优雅高贵、衣饰华丽、妆容精致的淑女,都生生成了她的陪衬。 与萧辰并列坐在主座的赵皇后,原本端庄典雅、波澜不惊的气度,也受到了微微的冲击,秀丽的眼波起了丝丝涟漪。 赵皇后是何等敏感的女子,尽管萧辰对这位文襄夫人,表面上看不出有多宠爱。给的是最低待遇,一两个月才去看她一次,但赵皇后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女子在自己夫君心中的特殊地位。 赵皇后听宫里的人说过舒雅的美,如今见了本人,却仍是震撼。 真正大漠长大的女子,虽然极白,但皮肤不够细腻,较之中原女子,毛孔要粗大些。 但舒雅是混血,她的皮肤,既有中原女子的细腻柔滑,又比中原女子白得多。 没有一分瑕疵的肤色,衬以紫蓝色的眼眸、傲人的高挑身材。那种美,还真不是这些汉人佳丽可以比的。 萧辰的妃嫔里,何琦君是见过舒雅的。那时她还是紫瞳,佩戴着萧辰赠予的伏羲玉佩,由萧辰的一位副将,护送到晋王府。 但何琦君觉得舒雅比那时更美,她甚至不敢相信舒雅就是紫瞳。何琦君并不知道,紫瞳充满了仇恨,而如今的舒雅,沐浴着爱的光辉,所以比那时更美。 如果说,这些汉人佳丽中,有谁能够与舒雅的美相比,恐怕只有赵皇后了。 因为赵皇后坐在最高位置的主座,与萧辰并肩。舒雅一眼就看见她了。 萧辰私底下对舒雅谈起自己这位正妻时,语气淡然,并无多少深情。 所以舒雅没想到赵皇后竟是这样的绝色。 赵皇后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五官柔美清丽。一袭天水碧织金云霞纹大袖连裳,高髻上一整套翡翠首饰。 如果说五官立体而分明的舒雅,就像是大漠烈风般的美。那么赵皇后,就像是清澈碧水中的一块美玉,说不出的清雅、秀婉、高贵。 赵皇后旁边坐的就是沁水,依在皇后身边坐,这是很尊贵的位置了。舒雅进来之前,沁水正与赵皇后亲密笑谈,两人一见如故。尽管赵皇后沉静、寡言,沁水活泼、聒噪,一静一动,却很是投缘,不时相视而笑,亲昵无间。 赵皇后自然是刻意亲近沁水。沁水来之前,萧辰就交待赵皇后将沁水出嫁以前住的芳德宫收拾出来,萧辰的指示是,给沁水的待遇,要等同皇后。 “朕只有这一个妹妹。你有什么,沁水就要有什么。”这是萧辰当时的指示,口气冷峻决断,不容置疑。 赵皇后由此便知,这位沁水公主在夫君心中的地位非比寻常。讨好了沁水公主,便是讨好了夫君。 舒雅进殿之后,首先往主座上的萧辰和赵皇后看去。她看见萧辰微微看了自己一眼,那一眼有极其细微、但已足够让她察觉的关切。 这微微的一眼,对于舒雅已经足够。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很温暖很宁静。目光四处游走,寻找自己能落座的地方。看见以前萧羽的那些妃嫔,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坐到那里去。 刚刚启步,沁水的声音甜甜地响起来,“辰哥哥,原来你宫里还有人见了皇帝和皇后,可以既不行礼,也不搭理,目中无人地就走开了。” 赵皇后赶紧摁了一下沁水的手,用温柔的眼波示意她不要多话。 得到这个暗示的沁水,心中更窝火了:怎么,连辰哥哥的正妻,都要礼让姐姐三份?姐姐在辰哥哥的后宫已经这样恃宠而骄了么?原来辰哥哥竟然这样宠爱姐姐,特许她不用跪拜皇帝和皇后?这不就跟宠爱我一样了?我在辰哥哥心中的地位,竟然有人并列? 舒雅没进来之前,萧辰刚对赵皇后说了,以后沁水见了帝后不用跪拜,特许沁水依旧使用“辰哥哥”这一称呼,特许沁水可以任意出入后宫不用请示皇后…… 这让沁水满心洋溢着甜蜜。她倒不是真的在乎这些特权,而是通过这一系列特许,看到了辰哥哥对自己一如既往的宠溺。 但此刻,当她发现,原来姐姐也享有同样的特权,刚才的甜蜜和感动,顿时化为一腔无名怒火。不依不饶地叫道:“舒雅姐姐,你也是做过皇后的,应当最清楚宫中礼仪,见了皇帝和皇后该如何,你难道不知?你如此无视宫规,目无君上,冒犯至尊,该当何罪?” 沁水一席话如连珠般吐出,口齿伶俐,语气尖锐,却又句句在理。 舒雅站在那里,看都不看沁水,只看着萧辰。 自萧辰登基,舒雅就没跪拜过他,而且一直都是直呼其名“萧辰”,从没叫过皇上、陛下,每次出行也都与他并驾齐驱。 对此,萧辰似乎是默许了,从来也没指出过她的僭越和冒犯。 因为在萧辰和舒雅之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就是,舒雅是萧羽的妻子,是曾经的皇后。而萧辰,不管他是不是救国救民,他的帝位是篡夺而来的。因为从古至今,勤王救国的藩王多了去,但不一定都会自己称尊,正义的做法应该是――赶走外敌后,迎回原来的皇帝。 萧辰没有谨守臣节,自己做了皇帝。所以,舒雅作为萧羽的皇后,是可以把萧辰视为乱臣贼子的。 所以,不管两人在私底下,舒雅是如何承欢于他,哪怕做他的女奴,都是心甘情愿的。但公开场合,舒雅始终不曾向萧辰屈膝,不肯承认自己的夫君已经被萧辰取而代之。 这一点,舒雅从没明说,但是萧辰能理解。萧辰的结拜兄弟岳圣清,常在江湖上游走,与碧霄宫也有交往。他给萧辰带来消息,萧羽在南楚被高君琰囚禁威逼,却始终拒绝回国夺位。 得知这一点后,萧辰对萧羽多少有些愧疚。所以,更加不可能去勉强舒雅。这个女人早已臣服在他身下,这就足够了。他何必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她和萧羽留下。 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沁水是不能够理解的。她的声音响亮而清脆地回荡在大殿,“文襄侯已因罪而废,你是废帝之妻,不向皇上叩拜,那就是不承认新君即位,仍存有复位谋反之心!” 舒雅还是只看着萧辰,萧辰也在看着她,一向冷定刚毅的眸子,此刻却浮动着为难之色。 舒雅想起刚才自己回城时,他专门让最心腹的内侍在城门等自己。这份关怀留给她的感动,依然如春水般在心头荡漾不已。 其实云情雨意时,也不知给他跪了多少次了,一直不肯向他下拜,不过是为了萧羽的尊严。 也罢,为了他今日的那份关心,就跪拜一次吧。 舒雅撩起荷叶边的大裙摆,跪倒在地,深深叩首:“臣妾参见皇帝,皇后。皇帝陛下万岁,皇后娘娘千岁。” “好了,快起来吧。”赵皇后语声宛若风触鸣琴,温柔悦耳,面带清雅的笑意。 舒雅快速地站起身,脸上表情冷漠。 沁水气不过地小声嘀咕:“哼,不情不愿的样子。被那么多男人压在身下,都不觉得耻辱。让她跪拜皇帝,天经地义的事,倒像受了多大侮辱似的。” 她声音虽小,但是帝后二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站在阶下的舒雅也字字入耳。 舒雅迅速投去两道利剑般森冷的目光。沁水毫不畏惧地迎视她,心里不住冷笑: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么?难道你不曾被数个男人压在身下过?我又不是在造谣冤枉你!你这淫.妇,既然敢和那么多男人睡觉,就不要怕被我揭老底! 然而,当沁水看见萧辰的神情,她的心里只剩下一片惶恐的不安。 萧辰的脸色铁青,面肌抽.动,可见为了忍住怒气,牙关咬得有多紧。攥着酒爵的手紧紧收拢,几乎要将那只大金爵捏碎,手背上暴起了粗大的青筋。 坐在旁边的赵皇后吓了一跳,她嫁给萧辰这么久,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动怒。 殿中其她妃嫔,因为隔得远,没有听见沁水那句话,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惹得皇帝变了脸色。整个大殿因为龙之怒,而笼罩了一层令人压抑、窒息、颤栗的凛冽空气。 ~ 第二十五章 姐妹斗(2) 大殿弥漫着暴风雨来袭之前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众妃嫔连大气也不敢出。 就连刚才一句句凌厉进逼的沁水,看见辰哥哥的表情,也被吓得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心里满是惶惑不安,不知道辰哥哥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生姐姐的气。 这时,宛若一阵清风拂过,赵皇后轻柔淡雅的声音响起来,“文襄夫人,你快落座吧,本宫已经让人在那边为你留了席位。” 赵皇后含着淡烟流水般温婉的笑意,玉指轻揽广袖,指了指萧羽的妃嫔们所在的区域。 舒雅屈膝一福:“谢皇后娘娘。” 她再向沁水看了一眼,冰冷的眼神犹如藏着万千利刃。然后一垂睫,默默走了过去。 沁水始终忐忑不安地定定注视辰哥哥,根本就不在乎舒雅的眼神。 赵皇后的举动起到了缓和气氛的作用,萧辰紧紧攥着酒爵的手指,缓缓放松,将酒爵举到唇边。当他慢慢饮尽这杯酒,放下酒爵之后,铁青的怒色终于从脸上消散,英俊绝伦的脸孔,恢复了平日的冷定。 沁水这时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她很快又不安起来。因为,从头到尾,辰哥哥没有看过她一眼。 赵皇后亲昵地拉了沁水的手,美眸轻漾着如水的温柔,低柔而又宠溺地说,“傻孩子,你辰哥哥不让文襄夫人跪拜,是对文襄侯的尊重。” 这话说得很轻,但正向自己的坐席走去的舒雅,隐隐听见,脚步微微一滞。 听萧辰说,这位赵皇后只喜欢诗词歌赋。但听她这句话,说明她还是很有政治眼光的。 不过,她蠢在不该表现出来,不该让萧辰发现她懂。 舒雅低头掠掠鬓发,淡淡地笑了。 散席的时候,萧辰在赵皇后耳畔低低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目光越过赵皇后,对沁水说,“沁水,你过来。” 沁水咬着下唇,像犯了错的孩子,带一点委屈,带一点可怜巴巴,慢吞吞走过来。低头站在辰哥哥面前,两手不安地绞着自己的裙边。 萧辰轻轻叹息,这样的沁水,总是让他心疼。 “你随朕走。”萧辰简洁地下了命令,起身走在前面。 满殿妃嫔都起身,屈膝,恭送皇帝先离席。 沁水紧跟在萧辰身后,走出了大殿。萧辰让龚如海给沁水备了步辇,跟随在御辇之后。 沁水上辇很久,心里还在扑通乱跳,脑海里不断回闪今日夜宴上发生的一幕幕。所以,直到步辇停下,她才发现,是到了自己出嫁之前住的芳德宫。 萧辰走在前面,沁水像一只惊慌的小兔,瑟瑟缩缩紧跟在后面。 所有随从都被留在宫外。 这是两人无比熟悉的宫室,沁水在这里长大,萧辰以前曾经无数次到这里来看她。 所以,从一进入这座宫殿,就有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情感如暖流般在两人的心灵间传递。 走在沁水之前的萧辰,蓦地转过身,一把将沁水横抱起来。 “辰哥哥――”沁水惊呼着,搂紧了萧辰的脖颈,火热而滚烫的喜悦灼烧着心头,既疼痛又甜蜜,她将脸深深埋在萧辰胸膛,不住轻呼,“辰哥哥……辰哥哥……” 辰哥哥身上熟悉的清香,顿时包裹了她所有的感官,让她整个人都要在他怀里融化。 许久,她才抬起头来,仰脸看他。 从这个角度看他,是她最深刻的画面。因为,他曾经很多次这样抱着她行走。 他低头触到她眸子里映满的星光和灯影,冷铁般的眸子,开始悄然融化。 踏进寝殿,他将她放在地上,而她在一瞬间,整个人被扑面而来的绚丽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 沁水到达前夕,萧辰把登基后地方州郡进献的贡品,几乎全部拿出来给赵皇后,要赵皇后用来布置沁水的寝殿。 此刻,沁水寝殿中围着一扇巨大的九曲锦绣屏风,屏风上刺绣的百鸟朝凤图,是皇后级别才能使用的。(.无弹窗广告) 殿中不曾点灯,几十颗圆润硕大的东海明珠悬垂在半空,散发出清冷柔和的荧光,照耀得满殿氤氲朦胧,宛如笼了一层光影迷离的雾霭。 沁水捂了嘴巴,感动的泪水滚落下来,打湿了手背。 她突然回身,一跃而起,蹿到辰哥哥身上,紧紧将他抱住:“辰哥哥……沁水对不住你,沁水本来给你留着第一次,但是……但是没有留住……沁水觉得好对不住你……” “傻丫头,你以为辰哥哥会在乎么?辰哥哥曾经说过,只要你过得好。”他揉弄着她细软柔滑的发丝,低声说道。 她从他怀里仰起小脸:“辰哥哥,听说你跟扶日可汗会盟了。那么,你有没有问过他我的身世?他记不记得当年离开娘亲的时候,娘亲是否有身孕?他曾经问我出生在哪一年,他为何会这么问?” 萧辰眉峰一蹙,眸中有异样的光影掠过。 他与扶日会盟那几天,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与舒雅的云情雨意中,完全忘了这码事了。甚至,他每次看见扶日的眼睛,就想起舒雅的眼睛,完全没有想过,这个紫眼睛的男人,还有可能是另一个女人的父亲。 那些天,他恐怕连一秒钟都没有想到过沁水。 萧辰深邃的黑眸里,漾起一丝歉疚之色,“沁水,朕忘了问这事。” 沁水眸中顿时流泻出伤痛,她紧紧地盯着萧辰的神情,“辰哥哥……你,不是忘了……你是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你的亲妹妹,对于你变得不重要了……” 萧辰低头深深看着沁水,发自内心地说,“沁水,无论你是不是朕的亲妹妹,你都是朕最爱的人,是朕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如此深情厚意的话语,却如同尖锐的刀刃捅进了她的身体,狠狠地绞着五脏六腑,痛得她全部的意志都在瞬间瓦解,整个人仿佛碎裂成千万片,剧烈颤抖着,发出痛彻心扉的悲泣: “辰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抢亲那次,在那条小溪边,你是想要我的啊!只是你怕我是你亲妹妹,才不敢要我!你都忘了么?你说,如果我能舍弃母妃,你就带我走,哪怕冒着枪林弹雨,你也带我逃婚。你还说,只要你有机会夺得皇位,你登基后第一件事就是攻打南楚,夺我回来!你都忘了么?你…… ……你有了那个妖精,你就不要我了!我知道那个妖精很勾魂,床上功夫很好!但你不想一想,她跟多少人上过床?她让你在床上爽了,她也曾经让别的男人爽过,你不觉得恶心吗,辰哥哥!就连我们的父皇,也睡过她,这样的烂.货,你也捡来当个宝?” “够了,沁水!” 萧辰一声暴喝,将沁水狠狠摔到地上。沁水双手撑地,仰起脸庞,睁得大大的眼里涌满难以置信的悲怆,泪水宛如两道小溪般潸潸而下,双唇剧烈颤栗:“辰哥哥,你……你为了那么个烂.货打我?我怎么对你的,她又是怎么对你的?究竟她给你施了什么法术,在陷害你、背弃你之后,还能让你如此迷恋!” 萧辰蹲下来,紧紧抓住沁水的双肩,冷峻的容颜涌起一阵阵痛楚的波动:“沁水,今晚大殿上的事,不准再发生第二次。朕已经答应过萧羽,善待他的妻子。你也要答应朕,善待你的姐姐。” 萧羽让碧霄宫转托岳圣清,给萧辰带了一封亲笔书信。信中的内容,此刻萧辰并未给沁水透露全部。 沁水胸脯剧烈起伏,神情激动得整张脸都有些扭曲,“你善待她的方式,就是跟她睡觉吗?” “朕跟谁睡觉,难道还要你来管!”萧辰怒声打断她,粗暴地摇晃她的双肩,眼神凌厉而暴戾。 辰哥哥的神情让沁水既感陌生,又觉害怕。她凄怆而无措地望着他,从未有过的冰冷绝望,一点点渗入身体,连带着刺骨的疼痛。 这不是她熟悉的辰哥哥,他变了!她的辰哥哥,被那个可恶的妖女施了法术,已经换了一个人了! 看见沁水这样剧烈而茫然的痛苦,萧辰眼中出现了愧疚之色。他紧紧咬住牙关,忍下心中莫名的暴躁。揽过沁水,让她倚靠在自己怀里,声音缓缓转柔,“沁水,辰哥哥不可能爱任何人超过你。难道你不懂得吗?辰哥哥可以跟很多女人睡觉,但是,沁水,你是唯一的。在辰哥哥心中,你是谁也不可替代的。” 沁水抱着萧辰的腰,仰脸,眸底有迷离而异样的光芒,“辰哥哥,你最爱的人,真的是我?” “当然。沁水,你是辰哥哥唯一的亲人。” “我不要听这种话。辰哥哥,如果你真的爱我,今晚要了我,好么?” 萧辰低头看着满室珠光笼罩下的娇羞容颜,心里涌起奇怪的感觉。 好像……自从与舒雅有过那样的云雨之后,他对任何女人,都没有那种非要占有的强烈欲.望了…… 舒雅…… 她今天走进殿中的样子,深深地印进了他的心里,此时此刻想起来,仍觉得心动。凌乱的发丝,满脸的汗水、泥土、草叶,高筒靴,大摆裙。像大漠上的烈风扑面而来,生生将满殿佳丽比了下去。 是的,谁也没有她美。 若不是在那样的环境中,他真想将她扑倒,吻遍她带着汗味的肌肤…… “辰哥哥……”沁水喃喃地呼唤,她想与最爱的男人结合,想了许多许多年了啊。 自小最是顽皮的她,偷偷看了不少春.宫.图和《飞燕秘史》之类的禁.书。初潮之后,她有时会做春梦。但是,她梦中的男子,从来没变过。 从来不会有别人,从来都只有辰哥哥啊。 她爱他,已经成了一种药石无功的疾病。她对他的爱,已经病入膏肓,已经接近疯狂。 “辰哥哥……” 当沁水的梅红色长裙飘然落地,只穿里面白绢衬裙的时候,萧辰才从走神中惊醒,猛地推开沁水,倒退两步,“沁水,我们是兄妹!” ~ 第二十六章 姐妹斗(3) 心脏在一瞬间裂开来,撕扯出剧烈的痛楚。(.)沁水扑进萧辰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不肯松手,“辰哥哥,如果我能找到确凿证据,证明我们不是亲兄妹,你能不能答应我,离开姐姐?” 感觉到辰哥哥的胸膛在一起一伏,但却未听见他的声音。 沁水仰起脸来,哀哀欲绝,“辰哥哥,姐姐能给你的,我也能给啊。虽然我没有她漂亮,身材没有她好,但是,辰哥哥,你后宫里,并不缺少花容月貌、身材窈窕的女人啊。皇后的相貌和身材,一点都不逊于姐姐啊。你是不是喜欢高挑的女人?皇后娘娘也很高挑啊。辰哥哥,姐姐就那么迷人么?你离开姐姐好么?她是个可怕的女人,她曾经害得你那么惨,你忘了么?” 萧辰叹息,墨玉般乌黑的眸子,泛着深不见底的忧伤,“她陷害朕,是因为朕毁灭了她的梦想。朕当年在梁水上游的芦苇荡,以火攻之计,烧死了她的初恋情人。” 沁水回想着,突然明白过来:“姐姐的初恋情人,姓夏,对不对?难怪……她一直宣称自己姓夏……” 沁水想起那时候,紫瞳说自己姓夏时,原本充满仇恨与阴戾的眼睛,却会荡漾起无尽的温柔与深情。 沁水还想起那次会盟大宴结束时,她打马追赶并骑在前面的兰韶云和姐姐。 “姐姐!姐夫!等等我!” 姐姐勒住马,转过身,眼里射出厉芒:“你在乱喊什么!” 沁水笑嘻嘻地策马靠近:“他每晚与你同宿,我叫他姐夫有错么?” 一道疾风掠过,舒雅的马鞭闪电般抽过来。一道血红的鞭痕,印在沁水肌肤上。 当时姐姐之所以那么愤怒,原来,在她心中,除了那个姓夏的男子,没有人配做姐夫。 当时,兰韶云勒马立在舒雅面前,阴沉地问:“今天我问过可汗,他的疏勒姓,译成汉文,是树林的意思。另外,你的母亲,姓冯。那么,你为什么会姓夏?” 那一刻,舒雅的眼里涌起深海般的绝望和哀恸。 夏郎……那是她曾经最爱的男子呵,他死了,死在萧辰放的一把火中。 那天早上,萧辰率领大军向梁州进军。探马来报,前方没有发现埋伏,可以顺利进军。 因为是远道而来入侵南朝,附近渔民都是南汉人,所以极力为芦苇荡里的埋伏遮掩。 但是萧辰,是当之无愧的一代军神。 他远远地望着那片芦苇荡,多年军旅积累的经验已经形成了本能。他只需凭着直觉就能察觉,有问题。于是,他让人拿来一份南朝地形图,当他看见梁水下游标注了南汉驻军的营地,再一估算从下游到上游的时间。 萧辰作出了准确的判断,这支驻扎下游的汉军,是可以连夜渡河而上,到芦苇荡中埋伏的。 “放火!” 这样一个简洁的命令,夺去的,是三万人的性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 “可是,这就是战争啊!辰哥哥,在战场上死于你手的人,数不胜数。这些人里,难道就没有别人的父亲,别人的儿子,别人的情郎。但是,从来没有人来向你复仇。因为战争而向人复仇?辰哥哥,这个女人多么可怕,她的报复心多么强,她的想法多么偏执,她的心灵多么阴暗!”沁水在萧辰怀里仰脸呼喊,眼神里流露出极度的憎恶与不解。 萧辰深深地叹息,深邃的眼眸犹如无边的夜色,沉沉夜色中隐藏着万千情绪,却让人看不到底。 “辰……你是我的神啊……”在那个雷雨之夜,他燃烧了此生从未有过的狂暴激情。云雨之后,她痴痴地吻着他的眉、眼、鼻、喉结、耳垂,然后在耳畔告诉他。 “知不知道,为何我当时陷害了你,却又要救你性命?” 除了因为他长得像夏郎,更因为,他是在战场上杀害了夏郎。以这个女人强烈的爱恨,如果他是用兰氏害自己的方式杀害夏郎,她绝对不会放过自己。 正因为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干掉了她的情郎,所以,那样的深仇大恨,她竟然可以原谅,她甚至还救了他。 这就是舒雅,爱恨分明,同时也充满矛盾性,难以用单一的色彩去描画的女人…… 萧辰轻轻推开沁水,声音低沉,眼神复杂难测,“沁水,她毕竟是你的亲姐姐。[.超多好看小说]以后,对她好一点。你早点歇息吧,辰哥哥会经常来看你的。” 沁水强忍着利爪般撕扯心脏的恨意,带着一脸泪水,仰望萧辰,眼神凄切:“辰哥哥,若我能找到我们不是亲兄妹的证据,你会要我吗?我不要任何名分,不要任何尊荣,我只想做你的女人!” 萧辰伸手一揽,将沁水搂入怀抱,紧紧地抱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推开她,转身断然离去。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就这样离去。 沁水跌坐在地砖上。满室珠光烁烁,熠熠生辉,几十颗夜明珠散发着浓光淡影,倒映在光亮如镜的地面,折射出朦胧如雾的光晕。 在这缥缈氤氲、如梦如幻的仙境里,她却感到无边无际的绝望与空虚。 他给了她最隆厚的恩宠,将宫里最昂贵的珍宝,全都布置在她的寝殿了。 他特许她可以不用跪拜,可以依旧叫他辰哥哥,可以自由出入后宫,甚至可以带朋友进宫,比如赫图。 他竟然允许她与赫图自由交往。 为什么,在这份盛宠之下,她反而觉得他变心了呢? 她反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不安,像大片大片的阴霾侵袭着她的心灵,让她每一根神经都恐惧地颤栗起来。 这个为他跪过雪地、抱着她跳入冰湖的男人,他怎么会变心呢? 她不相信,她还是认为他是被那个妖女下蛊了。她要想办法,为辰哥哥解除蛊毒。 “对于她,这也许是此生唯一的一次爱情,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伤害她。” 羽哥哥的话再次萦绕耳畔。 可是,我根本不需要加害她。我只需要让她的狐狸尾巴露出来,让辰哥哥看到她的邪恶本性就够了。 这不算加害,所以,羽哥哥,我没有对你食言。 想法一定,沁水开始行动。 她先求辰哥哥给赫图安排了一个职位。 赫图是胡人,在沁水建议下,萧辰将赫图安排到鸿胪寺,做了一名译令。专管接待外国使节之事。 自沁水回宫,萧辰对沁水宠爱无比,几乎相当于当年萧羽对舒雅的待遇。所以,沁水可以自由地在芳德宫接见任何外臣。 这日,赫图求见,一进殿沁水就问他:“我要的人找到了么?” 赫图嘿嘿笑道:“找到了。丫头拜托给我的事,我总是放在第一位的。” 沁水眼中有意外的惊喜,她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还真被赫图给找到了那个人。 带着无法掩饰的快意,沁水点头道:“好。那么,接下来要找的这个人,就更好找了。对于现在的你,不费吹灰之力。” 赫图靠过来,涎着脸,绿眼睛里全是邪恶的坏笑,“丫头,我为你做这些可不是白做的。你怎么报答我?” “事成后,我自然会回报你。”沁水皱眉躲避,欲推开赫图。 赫图却将她搂得更紧:“我什么也不要,只想要你。” “好,那你现在离我远一点。反正都是你的,不到事成那一天,你不许碰我!”沁水一缩身从赫图怀抱钻出来,躲开了。 赫图却伸出虎爪,一把抓住她,将她带入怀抱,紧紧捏着她的下颌,绿眼睛闪出凶光:“你不要又耍花招!你耍过我多少次了,你自己好好回想一下!这次,你若再耍我,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沁水心底起了一阵寒意,但转念一想,只要将九尾狐的狐狸尾巴一揪出来,辰哥哥的蛊毒就迎刃而解了。到那时,他仍旧还是那个爱我的辰哥哥,只要有他的保护,我不用害怕赫图。赫图一个胡人,孤身在此,生杀大权还不是掌握在辰哥哥手里。 这样一想,沁水猛力地推开赫图,撅嘴怒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记仇?以前的事情,要说一辈子!” 赫图又一次将她带回怀抱,这一次,没有了平日的邪谑痞气,只是很认真地凝视着沁水,绿眼睛变得像碧波池般深情荡漾,“丫头,我只是想要你明白。我喜欢你,从来没有如此喜欢一个人。我以前干过很多女人,身材比你好、比你漂亮的女人,我都干过。但是我从来没有对哪个用过真心。我想要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如果你愿意,我还想娶你,与你生儿育女,永远在一起。但是,如果你不想嫁给我,也没有关系,给我一次,让我得到最心爱的女人。只要有那样一次,赫图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他捧着她的脸,俯身低低地说出这段话。凶悍的男子,此刻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温柔。他呼出的气息,像大漠上强劲的烈风,带着浓烈的男子气,扑在她脸上。绿色的眼睛,因为深情,宛如绿宝石般散发出绚丽的光辉,照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被一阵铺天盖地的感动与柔情包裹,流泪的冲动溢上眼眶,一瞬间她几乎想埋进他的怀抱痛哭一场。 她在他怀里闭着眼睛,慢慢忍回了泪意,缓缓睁开眼,“赫图,谢谢你对我这么好,但我的心,永远只属于辰哥哥。” 赫图又恢复了一脸痞痞的笑,“没关系,我不奢求你的心,我只要你的身。” 刚刚还沉浸在感动中的沁水,再次被他气得无语:“你要是真心喜欢我,就应该喜欢我的心灵。只想要我的身子,这叫什么喜欢我,这是占.有.欲。” “丫头,你是不是又准备反悔了?”赫图变得严肃起来,绿眼睛里隐隐有凶狠透射而出。 沁水无法,只得敷衍,“我没说反悔,行了,行了。我今天答应了皇后娘娘去看她,现在快到约定时间了,你先走吧。” 这次赫图比上次办事更快,沁水要的人,他很快就找到了。 现在,沁水手上已经有三支箭了,最后还差的那支箭,需要去找赵皇后要。 沁水不是很有信心。虽然与赵皇后一见如故,且最近一直交往密切,但赵皇后显然是为了萧辰,才刻意讨好沁水。那么,当威胁到舒雅,赵皇后那么聪明的女子,会不会为了萧辰,保护舒雅? 赵皇后的立场,现在是沁水最后成败的关键。 最后那支致命一箭,就握在赵皇后手里。 这四支箭射出去,沁水有绝对把握可以射落姐姐。 这样想着,沁水把今日这次中宫之行,看得极为重要。 所以赫图一走,她就绞尽脑汁地妆扮起来,一边对镜理红妆,一边思考着今日给赵皇后带一件什么礼物去。 ~ 第二十七章 姐妹斗(4) 凤仪宫是后宫规制仅次于皇帝寝宫的一座宫殿。[]以前兰氏未倒台前,此处住的是兰太后。后来,舒雅当权,她没有住这里,而是住昭阳宫。 直到萧辰册立吴越国南康公主为皇后,这里成了赵皇后的寝宫。 细密如雨的珠帘后,朦朦胧胧勾勒出一道绰约如仙的身影。 莲红鲛绡衫、湖色百褶裙的女子,托腮依帘而坐,精致柔美的容颜,笼着一层薄雾般的哀伤。 除了贴身伺候她多年的富嬷嬷,殿中伺候的人等,都不明白赵皇后为何会时现忧伤之色。 在外人看来,赵皇后宠冠六宫。萧辰一个月里,除了有一半时间是在德阳殿整夜地批阅奏章,谁也不临幸。另一半的时间,则有三分之二,都在皇后殿中过夜。 对正妻如此宠幸专一,古往今来的帝王中也不多见。 听说皇帝的兄长,前一位皇帝萧羽,也是对正妻最为宠幸。 宫人们私底下议论,不知是否兄弟习性相承。 然而,赵皇后听在耳中,心里只有苦涩凄凉,却难为外人道。 “皇后娘娘,梁先生到了。”内侍在珠帘外低声禀报。 “请他进来。”赵皇后散去凄楚的神情,依旧摆出一向的端庄典雅。 这位梁先生是著名的画师,以画仕女图盛称于世。 赵皇后娴于琴瑟、雅擅书画,她嫁到北卫来时,带来一批江左才子。 萧辰本人性格沉闷,除了横枪跃马,对琴棋书画都没兴趣。平日里也只看兵书、史传,不爱辞章丹青。 所以,赵皇后带来的这些文人墨客,萧辰并未重用。只让他们走马内廷,权充弄臣。 萧辰对赵皇后极是尊重,允许她与这些才子来往,从不用“男女大防”来拘管她。 画师离开后,赵皇后心里推想着萧辰今日会不会提前来。 自从沁水公主回宫,萧辰这些天一下朝就先去芳德宫,直到晚间才来皇后处。 但是,为谨防万一,赵皇后还是像每天做的那样,一到午后就开始精心妆扮。 整个化妆过程持续了差不多一个下午,终于听到那一声“皇上驾到――” 尽管这宣唱声经常响起在凤仪宫,但每次赵皇后听见这声音,都会一阵激动,一阵甜蜜,一阵心痛。 没有人知道,连萧辰本人恐怕也不知道,这个沉静的女子,心里装着怎样热烈的爱。 虽然心里充盈着将见到他的喜悦,她还是依照一贯的闺训,将神态控制得极其端庄。 冉冉起身,珊珊莲步,盈盈下拜:“臣妾恭迎圣驾。” 萧辰当然还是一贯的样子,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浓眉紧锁,“起来吧。” 他一踏进殿中,就看见坐榻上铺满了绢画,随意问了一句:“南康,那都是你画的?” 赵皇后一壁为夫君解下一身沉重的龙袍帝冕,一壁柔声答道:“臣妾哪有如此妙笔?那是梁先生的美人画。臣妾想要做一个八曲绢屏,想了很久,是画山水呢,还是画美人。最后还是觉得美人图比较悦目,所以特意请梁先生给臣妾画了二十幅。” 萧辰对这些风雅之事不感兴趣,只淡淡颔首。 赵皇后却兴致勃勃将萧辰拉到榻边:“皇上,你来替臣妾挑八幅,如何?” “朕对翰墨丹青,向无鉴赏力。”话虽如此说,但萧辰不忍拂了赵皇后的热情,还是在榻边坐下,随意扫了两眼。 赵皇后将那二十幅绢画,一幅一幅在萧辰面前展开,一边看他的脸色,“陛下,这幅美人簪花如何?娟秀中微带娇憨,技法精工,尤其是对细部的刻画,一丝不苟。不过……是不是敷色太浓艳了些?” 萧辰未置可否。他确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赵皇后悄悄看他一眼,又换了一幅:“这幅画上的美人好漂亮啊,陛下,臣妾都为之心驰呢。不知道梁先生是以谁做的原型?如此美人,若能寻来为陛下添香,亦是一桩美事呢。” 萧辰浓黑的剑眉拧起一丝无奈。赵南康最是贤德,以前在吴越国的时候,就数次主动推荐美人给他侍寝。 口气中带着淡淡的冷漠,萧辰回绝了:“朕倒不觉得有多漂亮。” 赵皇后抿了抿嘴唇,脸上闪过细微的窘迫。不过她很快又笑生两靥,拉过另外几幅画:“嗯,臣妾第一眼看觉得漂亮,多看几眼也就不觉得了。倒是这两幅画上的美人,更耐看些,陛下觉得如何呢?” 萧辰未接她的话。 赵皇后已经习惯他的寡言,便将这两幅画放在一边,自顾自说下去,“这两幅就算初步中选吧。咦,这幅……” 她抬目看了萧辰一眼,这一眼,让她的心刹那间裂成了碎片。 虽然只是转瞬即逝,她却清晰地看见萧辰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 电光火石的一瞬之后,他眼中的光芒熄灭,又回复了漠然。 这么快就掩饰过去,几乎让人以为刚才是错觉。 但,赵皇后知道不是错觉。 “陛下是不是觉得这幅……”赵皇后的声线有些不稳,极力不让萧辰察觉她的异样。 萧辰却突然起身走开,不耐烦地说,“朕看得眼睛都花了,你自己挑吧。” 赵皇后还坐在那里,手里不停拿起这幅,放下那幅,似乎还在挑选。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她拿起和放下的始终是那一幅,低垂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里。紧抿的嘴唇似乎在极力忍住什么。 是晚,锦帐娇深,曲屏香暖。灯烛迷离,熏香沉醉。 当深爱的男子结束最后的激.射,紧绷的身体刹那间放松下来,伏在她身上粗重地喘息。 赵皇后温柔地久久抚摸夫君健硕的脊背,他沉重的身体覆盖在她身上许久不动,他的脸侧向一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时间长了,赵皇后以为他睡着了。正想轻唤一声时,萧辰一个翻身,从她身上滚到一边,平躺着,睁眼看着帐顶垂下的五彩流苏。 赵皇后有些忐忑不安,侧眸看着萧辰的侧面。 这绝世俊美的侧影,每一次看见都令她心醉。 高高的鼻梁,从侧面看过去,有着近乎完美的轮廓。又高又直,就像是经过准确的测量,然后用刀刻斧凿而成。 长长的睫毛又浓又黑,就像泼墨一般。 唇线轻薄而性感。 他深邃的五官在朦胧的烛影里,似乎散发出一缕缕的惆怅。 赵皇后想问他在想什么,但又迟迟不敢启口。 他在想那个女人吗? 下午时,他看见那幅画时,一贯冷沉沉的眼眸,竟会有那样的辉光。 “皇上,其实,臣妾……臣妾今天本来想跟你试一种……”赵皇后捏着手心里的冷汗,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试一种新的姿势,以前我们从来没用过的……” 声音越发低下去,流霞般的红晕缓缓升上面颊。 萧辰来她这里的夜晚是最多的,所以,云雨的次数也是最多的。赵皇后怕他对自己厌倦,起初是极力劝他临幸她人,后来发现,无论怎么劝,他都还是来自己这里最多。 于是她开始偷偷地看一些讲房.术的书籍,只希望能够变着花样取悦他。 只要能够取悦这个她至爱的男子,她愿意学习,哪怕在她看来最羞耻的房术,她都愿意学习。只要他喜欢,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她正在心如鹿撞、羞不可抑地等待着,等待着他提出哪怕最让人害羞的要求。 他却突然翻过身来,将她搂在怀里,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倦,“南康,朕累了,今晚不行了。睡吧。” “臣妾……臣妾可以……不用皇上累着啊,臣妾可以给皇上……”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头顶就鼾声大起。 她脸上晕满的羞涩,慢慢地被凄凉代替。眼里忽然有冰冷的泪滴,缓缓沁出。 第二日,伺候萧辰去上朝后不久,赵皇后刚想再睡一会儿,因为昨晚一夜未眠。 这时,内侍进来传报:“沁水公主求见。” 赵皇后在寝殿与沁水长谈时,萧辰下了早朝,先留了几个重臣在德阳殿东堂议政,然后赐午宴。 与臣子们一道用过午膳,遣退了众人。 萧辰久久地盘腿坐在榻上,呆呆地,一动不动。英俊如雕塑的侧脸,朝着窗扉。 窗外,秋空如洗,秋色如画。 “龚如海,沁水回来几日了?” 伺候在几步远处的内侍总管龚如海,垂着头回答:“启禀皇上,十二日了。” 萧辰没有再说话。 龚如海却知道,皇帝在计算什么。 又过了些时日,还是在这里,萧辰还是同样的姿势发呆,又问起来:“龚如海,沁水回来几日了?” “回皇上,二十八日了。” 又等了很久,很久,龚如海终于又听见皇上的声音,还是那么冷定的声音,但仿佛和平时不一样了,隐隐透着说不出的期待和喜悦。 “龚如海,你去朕寝殿,将那一坛紫红华英拿来。拿酒的时候,不要惊动任何人。速去速回。” 而此刻,舒雅正在韩香的披香殿,晤谈正欢。 刺青师韩香,自从给舒雅做了一次刺青,两人一见倾盖,相见恨晚。 凉风入槛,翠幕生寒。芙蓉坠粉,梧桐飘黄。 廊下并放两张软榻,仰躺着两个年轻宫装女子,手上都拿着一觞酒。 “舒雅,你跟过不少男人吧?”酒到酣处,借着酒意,韩香口无遮拦地问了出来。 两人相交有好几次了,都是韩香将自己四海漂泊、给人做刺青所见的各地风物习俗,娓娓讲述。 涉及隐私,这还是第一次――许是因为酒喝得太多的缘故吧。 舒雅还以为韩香是听到了后宫的一些传言。她轻轻摇晃着酒觞,迷离地笑了。 韩香竟然猜到了舒雅所想,一语道破:“舒雅,我可不是听了什么传言,我第一次见你就感觉到了。是直觉,跟过几个男人的女人,有特殊的魅力。” 舒雅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一直以来,她听到的说法是,女人要从一而终,一女不事二夫。跟过几个男人的女人,就是烂.货,就是荡.妇,就是破.履。 “这么说,韩香,你也跟过好几个男人吧?因为我一直觉得你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舒雅半开玩笑地侧首笑看韩香。 韩香是典型的南越之地的女子,肤色偏黑,脸颊瘦削,颧骨微耸,但眼神极其明亮,衬在那张黑瘦的脸上,非常引人瞩目。 不算漂亮,但很有味道。 此刻她穿着竹绿色的薄绢长裙,绢裙贴身而下,更觉她如一杆修竹,凉意森森。绿色衬得她肤色更黑,眼眸更亮。 “不是好几个,是十多个,都是做刺青时认识的。”韩香也侧首凝目注视舒雅,唇际掠开飘渺若轻烟的笑意。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停留下来?”舒雅扬起唇角,绽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将酒觞送到唇边。 “我跟你不一样,我可能永远不会停留。因为我的生活是漂泊的,所以,感情也是漂泊的。” “韩香,舒雅这一生,佩服的男人只有两个。佩服的女人,就只有你了。真羡慕你这样的生活,不依靠男人,四海为生。举目当世,亦找不出第二个你这样的女人。”舒雅向韩香举起酒觞,然后率先仰脖饮尽。 韩香也举觞与她遥遥一碰,然后饮尽,唇边沾着酒迹,也不去擦拭。淡淡地笑了:“其实在我们南越,这样的女子倒是挺普遍的。” 韩香突然凝目看着舒雅:“你佩服的两个男人中,有一个是辰吧?” 她们俩私底下谈论萧辰,从来不叫皇上。 “当然。辰是我的神。” 舒雅骄傲地说,斜阳照耀着她紫色的眸子,折射出璀璨的光彩。 ~ 第二十八章 烙你于身 “当然。[.超多好看小说]辰是我的神。”舒雅骄傲地说。 “恐怕,他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神。还是好多女人的神。”韩香久久凝视舒雅,忽然笑起来。 “比如,你?”舒雅挑眉笑问。 韩香不语,只是晃着酒觞笑,片刻后慢慢说起来: “辰是我们百越五个大族的神。那年百越五族谋反,吴越国派兵镇压,百越烟瘴之地,官兵水土不服,被诱入丛林中,片甲不归。 后来,吴越国世子向吴越王推荐辰。辰率师入境后,只用了三个月,就成功平叛,俘获了五大族长。这五个族长被押送入朝,本来要斩首示众,是辰力劝吴越王饶他们不死,并且放回百越,依旧让他们统治五族。 辰行了这一善举,却并不居功。所以,百越五族起先还以为是世子劝他父王不杀族长。后来,世子推荐我给辰做刺青,有一次我们三个闲聊,世子才告诉我,原来,救了百越五大族长的,是辰。 我回去以后,把这个真相告诉了百越五族,五族都奉辰为神呢。” 舒雅默默听着,慢慢地呷着羽觞中的美酒,紫色的眸子里有景仰与爱慕的光辉。 她当然比韩香更明白萧辰的用意。萧辰志在天下,将来有一天如果他吞并吴越国,百越五族必定是他的内应。 他的这一举动,泽及异域,深谋远虑,绝非普通的胸襟能够做到。 说了这一通后,韩香将那那一觞酒饮尽,唇际衔了一缕暧昧的笑意,“不过,我喜欢上辰,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说着,韩香徐徐侧眸,眼神绮丽,“我在给他做刺青的时候,发现他身材好得不得了。我给不少男人做过刺青,像辰这么好看的男人,还真没遇到过。所以我就克制不住了,嘿,是我先勾引他的……” 舒雅瞪大了眼看着韩香,没想到她这么直露。但她很快笑开来,笑得全身都妖娆地抖动:“东夷,西胡,北狄,南蛮。看来我这个西胡,还是不如你这个南蛮。(.无弹窗广告)我跳几支疏勒舞,都被这帮汉人骂作伤风败俗。若是遇到你这样口无遮拦的,这帮汉人岂不要绝倒?” 韩香仰着头,眸光氤氲,神情迷濛,显然沉浸在与他第一次云雨的美好回忆里。 舒雅侧眸看着韩香的神情,笑道:“若他能拒绝你的诱惑,做到不近女色,那才是真正的神。” 韩香细眉一挑,斜眼看过来:“谁说的?能跟辰这样英俊的男人做那事,我幸福死了。他若连这点幸福都不赐予我,还能叫神么?” 舒雅在榻上笑得打滚,软榻都被她爆发的大笑,震得嘎吱直响。 “韩香,你……你……太独特了……你的好多言论,都太惊世骇俗了……果然南蛮烟瘴之地,才能生出你这样的奇女子……” “那当然,我们百越人有什么说什么,不像汉人,最虚伪。我给汉人做刺青时,那些半老头子,满嘴道德礼仪,但是一见了美女,还不是蠢蠢欲动。就许他们占有女人,我们多跟几个男人,他们就跳出来大喊妇德,妇德。” 舒雅低了头笑:“这话你跟辰说过么?他什么表情?” “他能有什么表情?生就一张冰块脸。”韩香邪谑地笑着说,明亮的瞳眸却闪耀一片深情,“不过,辰跟他们不一样,跟所有男人都不一样。虽然他不说,但我能感觉到他欣赏我。” 舒雅伸过一只手去捏韩香的脸:“瞧你得意的。既然这样,你为何还是要离开?你舍得辰?” 韩香摇头,担心地看着舒雅:“我跟你不一样,我比你能放下。对于我来说,自由远比爱情重要。你……虽然跟过好几个男人,但都是不得已的吧?如果可以,你其实早就想跟定一个、从一而终了吧?” 舒雅弯身,在两人的软榻之间抱起一只酒瓮,给自己的羽觞满上。 然后慢慢地抿着,紫眸里流转着凄迷而幽远的光: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去爱,最后都悲惨地结束。两次是死亡,一次是流产。” 韩香拍拍额头,让酒意带起的晕眩稍稍散去,深深凝视舒雅: “所以,其实我离开,最牵挂的不是辰,而是你。(.)那个沁水公主,我虽然只见过一两次,但感觉得到她不是善与之辈。据说她还是你亲妹妹?那你就更要小心提防了。” “不愧姓韩!”舒雅听了这话,仰头咯咯笑起来。 韩香一愣:“这话什么意思?” “上古有个智者叫韩非子,跟你的理论挺像,也是认为,越是亲近的人,越要提防。” 韩香几乎没读过汉人的书,不知道舒雅说的韩非子是谁。只是凝重了脸色说,“我知道你看的书多,但是书本里那些东西,不见得管用。所以,你不要自以为聪明,就掉以轻心。” “你没发现沁水对我使的都是明枪?这孩子没什么心机,还不是我的对手。”舒雅扬起一脸桀骜。 “这可不一定,轻敌致败,你要记住。”韩香盯着舒雅,郑重其事。 “你说你大字不识,却知道‘轻敌致败’这个成语?”舒雅唇际勾起戏谑的笑。 “怎么说我也是辰的女人嘛,跟了他那么久,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词汇,我还是学到了几个。”韩香凝重的脸色,终于舒展开来。 舒雅笑得呛住,刚喝下去的酒咳得喷出来。 “对了,你知不知道沁水的夫君,就是那个南朝皇帝叫什么?”韩香突然想起来似的问。 舒雅抚着胸脯,将咳嗽缓解下来,愣愣地看着韩香:“沁水的夫君?我的弟弟?你问他的名字作甚?” “他是你弟弟?” 舒雅笑起来,妖艳夺目,“是啊,没有我这个天后阿姐,哪来他的天下?嗯……他叫做高君琰。怎么了?” “高君琰……”韩香歪着头沉思,眸中有诡谲隐秘的光,“哪个琰?” 舒雅沾着杯中酒水,在两人软榻之间的漆案上写给韩香看。 琰…… “喏,就是这个琰……” 舒雅喝得醉醺醺地从韩香处回紫澜宫的路上,遇到了沁水。 沁水回来快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沁水几乎天天都在宫里走动,与萧辰的后妃们交往结好。 舒雅则相反,深居简出,除了到韩香这里来过几次,依旧跟六宫毫无交游。 所以,两人自那次夜宴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沁水挽着萧辰宫中位份仅次于赵皇后的何淑妃,何淑妃就是以前萧辰做晋王时的晋王妃,与沁水自幼认识,所以两人手挽手,脸挨脸,亲密笑谈。 这时,沁水突然瞥见舒雅自濯龙池畔的一排木芙蓉下面走来,步履摇晃,走近后有一阵阵酒气传出。 沁水已经准备好了四支利箭,只等合适时机,就可以射穿舒雅。所以此刻见到舒雅,沁水是满面笑容,老远就声音脆亮地打招呼:“舒雅姐姐——” 舒雅扶着一株木芙蓉站住,因为喝得太多,视线有些摇晃,眯眼看了一晌,方辨认出是沁水。她嘲讽地笑了。 沁水挽着何淑妃走近,笑盈盈地问舒雅:“姐姐去哪里喝酒了?喝得这么醉,敢情是太寂寞了。据说辰哥哥一个月也不来看你一次。以前羽哥哥当政的时候,大半时间都在你殿中,你都还要豢养男宠。如今你可怎么打熬?姐姐,要不我帮你跟辰哥哥请一道特旨,特许你养几个男宠,怎么样?不然像你这样的荡.妇,可别饥渴得生了什么病,辰哥哥没法向羽哥哥交待……” 舒雅脑子里醉醺醺的,模模糊糊听着沁水叽叽呱呱、牙尖嘴利地说了一大通。 不知为何,突然有难言的悲伤,一阵阵地从胸臆间涌上来。和着体内浓浓的醉意,更觉那悲伤如深海般无边无际。 她扶着芙蓉树,让自己定一定神,然后决然地转身,从另一条路走开了。 走开的时候,她隐约听见沁水在对何淑妃说:“何姐姐,虽然我们不认同舒雅姐姐的行为,但我们可以试图去理解。有些女人生来就淫.荡,小时候我读野史,书里把这一类女人叫做‘媚猪’。专会勾引男人,床上功夫极好,而且欲.望极强。我看野史里写赵飞燕,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满足不了她,所以她才要……嘻嘻,何姐姐如果想看,我那里倒是藏着一本……” 走回紫澜宫的路上,下起了潇潇瑟瑟的秋雨。细细的雨丝打在宫苑里的树叶上,一股带着雨气的清新香味浸入肺腑,微微驱散了迷蒙的醉意。 回到紫澜宫,暮雨初收,前庭水浸苍苔,风吹黄.菊,雾霭缭绕。寝殿外廊下,风灯已经一盏盏点上,映得檐前滴水犹如银花飘落。 舒雅步履蹒跚地独自推门踏进寝殿,因为喝醉,意识模糊,所以没有注意到紫澜宫今日特别安静,所有的下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推开门后,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寝殿里没有点灯。 舒雅愣愣站了片刻,才试探着跌跌撞撞摸索前进,想要去取火石和蜡烛。 蓦然间,一个坚实有力的温暖怀抱,将她席卷。 “辰……” 那一刻,舒雅只觉全身的醉意都化为了沸腾的爱火,轰然一下从体内深处喷薄而出。 难以言传的柔软、疼痛、酸楚、甜蜜、心动,万千情绪都在顷刻间,如海潮般呼啸而来。 他从后面紧紧地抱着她,像要将她嵌入身体一样,抱得那样紧。急迫而粗重的呼吸喷在她的耳际,带来他所特有的香气,喃喃低语,“舒雅,想朕没有?” 她拼命地往后侧仰起脖颈,他在她脖颈里滑动的嘴唇,感觉到她的呼应,很快与她的嘴唇合在一起。她的身体也徐徐侧转,双臂攀上他的脖颈,与他疯狂地深吻。在彼此的气息里缓缓地摇荡、深深地沉醉…… 二十八天。 这一次,他有二十八天没来看她。 上一次欢爱还是在沁水到达的前一夜。如今,沁水回来已经二十八天了。 这个吻,仿佛是要把二十八天的时光都弥补回来,那么长,那么长。 这恐怕是她一生中最深最长最甜美的一个吻。 整个接吻的过程中,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呼唤: 辰…… 吾爱…… 吾爱…… ~ 第二十九章 爱你入魂 “想朕没有?” 长长的接吻结束后,他再次问。俯下身,在浓浓的黑暗中,凝视着那双黑夜也抹不去的紫色眼睛。 她的紫色眼眸,就仿佛是在最深最残酷的黑暗中,挣扎着发光的宝石。永远不会熄灭,永远不会屈服…… 这样的问话一时间勾起她滔滔不绝的委屈,蓦地想起刚才路上遇到沁水时,她的那些刺耳的话语。 她在黑暗中无声地流着眼泪,但她的声音充满了玩世不恭的桀骜:“不想,我有的是男宠,想你作甚。” 黑暗中他突然爆发了,掐住她的脖颈,怒声,“你再敢跟其他男人有纠葛,朕绝不会饶过你。” 她却在黑暗中发出了妖媚的笑声:“你再敢跟其她女人有纠葛,天后我也不会饶过你!” “天后?你现在是朕的女奴!” 他说着将她推到在地,似乎是碰翻了一张几案,刺耳的声音久久响起在暗影憧憧的寝殿。 随之响起的是清脆的裂帛声,是她的衣服被他有力的大手撕碎了。 “每次被你干,都要毁掉我一套华服。萧辰,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急.色,你有三宫六院几十个妃嫔,怎么还像个饿.鬼似的?” 他不理会她,只将她的双手摁在她头顶,紧紧扣住,不让她动弹。 他进入的时候,那熟悉的冲击,让她突然间说不出任何话,也再开不出任何玩笑。 身体融合的刹那,灵魂也在同一时刻感觉到深刻的震撼。(.) 汹涌的爱的潮水在一瞬间将两人一起淹没,灭顶沉沦。 跟至爱的男人做.爱才有这种感觉吧,每一下撞击,都在灵海深处激起一层层回旋的波涛…… 是灵魂的感觉啊,远远超越了肉体与感官…… 忽然有泪水从眼角滑落,舒雅想起很小的时候,娘亲说过的话。 “娘亲,爹爹为什么欺负你?” “傻孩子,你爹不是在欺负我。” “那你为什么发出那么痛苦的叫声?” “那不是痛苦的叫声,那是幸福的呐喊,是相爱至深的两人最深的融合带来的幸福。” 娘亲……你在天之灵能看见么?我也找到这样的幸福了。娘亲,你所说的这种极致的幸福,我竟然在这么多年后才得到。因为来之不易,娘亲,我会用生命去守护。不管付出任何代价,这次我都要守住…… “舒雅――”最后的时刻,他沉沉地低吼了一声,带着从胸腔深处喷涌而出的激情。 “辰……给我……我愿意……”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她紫色的眸子里,最动人的凄迷与温顺。 这灼热流淌的爱,她要用唇.齿、用深.喉去烙刻,让它一直滑到内心最深处…… 在黑暗中喘息了许久,他正要去点灯。“不,再抱我一会儿。”她紧紧侧抱着他,身子缠在他身上,不让他起身。 他再次躺回来,让她枕着他的一边手臂,搂着她静静躺着,许久无声无息。 “辰……”她在黑暗与寂静中唤他。 “嗯。”他发出一声低沉的答应。 她伸手摸他的下颌,摸到他刮过胡须留下的粗糙痕迹,“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么?” 每次云雨之后,她都要反复确认。 其实,这个不可一世的天后,也只不过是个患得患失的小女人啊。 “嗯。”还是从喉咙里沉沉地应了一声。 “不行,我要听你说。”她往他怀里深深蜷缩,将脸紧紧贴上他精瘦坚实的胸肌,“说嘛。” 他却突然翻过身,将她压住,掐住她的脖颈,恶狠狠地说,“你发个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再让朕以外的男人碰你。” 然后放开她的脖颈,等她说话。 她却在黑暗中发出讥笑,还是那样桀骜不驯、玩世不恭的风格,“除非你先发誓,不会辜负我。” “不行!不管发生什么事,哪怕朕辜负了你,你也不准再睡男人!”他的口气决断凶狠,带着铁一般的冷酷。 “咦?好没道理!如果你不要我了,难道我一辈子不嫁人?” “死女人,让你发誓就赶紧发,这么多废话!”他气得狠狠地吻住她的嘴唇,这个残暴霸道的吻,让腥涩的血弥漫在两人的唇齿间。 “发誓,快点!”舔着嘴唇上沾满的血,不知是他的血还是她的血,他厉喝。 “不发,除非你先发。”她的声音倔强地响起在黑暗里。 “该死的女人,今晚干.死.你算了,这样就没人能碰你了。”被她气得浑身都点燃了狂暴的烈焰,他将她翻转过来,再次占.有。 仿佛是累积了二十八个分离的日夜,这一夜的激情席卷起漫天云雨。 最后,筋疲力尽的两人才决定要吃一点东西。 蟠龙雕花银烛台上,燃起了点点跳跃的烛光。 她温柔地铺开食案,亲自去小厨房端来几样小菜,然后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烛光映出他的面容。 这还是今晚第一次看见他。刚才一直都是在黑暗中厮缠。 辰…… 还是这样英俊得,令人窒息。 朦胧的柔光衬得他脸上冷峻的线条,显出了少有的柔和。深深压低的乌黑剑眉,仍旧锁成一个结,但底下的黑眸,却融着一片脉脉的烛影,轻漾着难得的温润。 他突然从身后变法术似的,呼地一下拧出来一个酒坛,重重放在两人面前,运掌拍开封泥,顿时一股浓郁甘醇的酒香扑鼻而来。 “我今晚刚在韩香那里喝酒,现在你又来诱惑我。”她吸了吸鼻子,幽幽怨怨地说。 “谁说是给你喝的,朕自己喝。”他举起酒尊倾注到她递上来的紫色琉璃杯里。 紫红的液体映着纯紫的酒杯,色彩晶莹绮丽,煞是好看。 “不过你这酒真香啊,是什么酒?” “紫红华英。” “哇,稀世美酒啊,据说斗酒万金。是最近上贡的么?” “吴越国使者带来的。”他浅酌一口酒,答道。 “吴越国来使不是已经走了二十多天了么?怎么这酒你才开封?皇后不喝酒么?” 他闭着眼品酒,然后慢慢睁开眼睛,“南康只关心那些书画,根本没注意到有这坛酒。” 他的口气如此平淡,表情依旧冷凝,却给她带来深深的震撼与感动。 紫红华英是天下最贵的酒,所以吴越国才进贡这一坛。这一坛酒的价值恐怕足够买一栋华宅。 他却特意把这酒留到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才启封。 这份用任何言语、用任何恩宠都无以表达的情意,在她心中激起的何止是感动,更是一份超越寻常爱情的知己之感。 为什么,与辰在一起的时日越久,越觉得这个男人值得用生命去爱? 他的许多日常优点,被他战神的光辉掩盖了。其实在生活中,有很多小细节,都让舒雅觉得他非常非常迷人。 浅尝一点之后,他也不由她分说,给另一只琉璃杯满上,“果然是好酒,你真不喝,明日就没有了。” 她却低了头,拭去眼泪。 他抬目看她一眼,伸手过来,插入她蓬松浓密如野马尾鬃的长发,轻轻梳弄着,眼神深厚,“舒雅,谢谢你。” “谢我?” ~ 第三十章 势均力敌 “谢我?” “谢你两件事。上次你给朕推荐的那几位,果然是济世之才。朕已经准备让吴仕芹接任大司农。徐本练实在不堪大任。” 吴仕芹?舒雅眼中有微茫闪烁。这个人才,她以前当政的时候就慧眼识珠了。年未弱冠,却有神算之才,让他理天下之财,管民生经济,绝对是治世能臣。 她当政的时候,他年纪还小,是她的心腹重臣大司农左千愚的门生。 有一次她跟韶云聊天时无意间提到吴仕芹,说有次在司农部门遇到左千愚带着一个姓吴的孩子,帮着他整理一年的赋税。那孩子居然只用心算就统计得明明白白。 韶云一听那孩子叫吴仕芹,马上就对其一阵诋毁。说吴氏全家贪暴不法。 舒雅后来专门留意了一下,才知道,韶云与吴氏争夺一块田产,所以记恨在心,不愿意舒雅重用吴仕芹。 韶云出身卑贱、小时候受过穷,一旦显达了,更容易贪图私利。 舒雅很能理解韶云,所以对他很是纵容,总想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去弥补他小时候吃过的苦。 所以,舒雅竟然把那块原属吴家祖上的田地,强夺过来给了韶云,让他修建别苑。 如此,传闻纷纷,说韶云是舒雅的男宠,其实也不无道理吧。 现在,吴仕芹得到萧辰的重用,也算是舒雅回报一下吴家。 心里正在想着这些,听见萧辰的声音再次响起:“第二件事,谢你始终让着沁水。” 舒雅冷笑,目光有些邪媚,“刚才我回来时遇到沁水了。她说要替我向你请一道圣旨,允许我养几个男宠。怎么样,你觉得可以恩准么?我也不要几个男宠,就要两个就够了。一个封为左护花,一个封为右护花。” 他在她翘翘的美臀上捏了一把,“死女人,你跟你妹妹就这点最像,都不是省油的灯。” “我比她省油吧?自从她回来,你天天去她那里,我这里来都不来,我抱怨什么没有。” 他长长叹息:“舒雅……你是姐姐,让着她一点。沁水那孩子,自小顽劣不驯。但是,却没有什么机心,朕最爱她的单纯简单。” 分明地听见他声音里透出的宠溺,舒雅只觉心里如扎进了一根尖刺般,锐利地疼痛。 “我就不明白了。沁水不学无术,浅薄无知,说起话来,粗俗不堪。疯疯癫癫,咋咋呼呼。你到底喜欢她什么?” 这时,借着烛光,她看见萧辰深黑的眸底涌起的潮汐。那是深厚温柔得宛如江海流波的情意,在一点点地涨起来: “朕五岁丧母。亲眼看见母亲那边的亲人,诛灭全族。 从那以后,朕孤苦无依。整个外朝内廷,都是兰氏的人。 只有沁水,一直悄悄地站在朕这边,为了朕去承欢父皇,献媚兰氏。将父皇和兰氏的动向,随时密报给朕。这样朕才能在父皇的猜忌、兰氏的排挤下,及时地避祸自保。 后来,你勾结兰氏陷害朕,朕被迫起兵。其实内心深处,朕并不愿意谋反。这时沁水坚定不移地站在朕这边,陪朕走上这条不归路。 还有……你可知道一个能征惯战的男人,突然之间双腿残废的那种绝望。在碧霄宫的山庄那些日子,朕不能动弹,度日如年,是沁水每时每刻陪着朕,千方百计为朕解忧……” 这可能是这个深沉的男人,在她面前说话最多的一次。他很少将内心的想法,用语言表达出来。 舒雅默默地听着,许久无言。 她开始理解他对沁水的深情,那是她无法替代的。每次在他最绝望、最艰难的时候,都是沁水陪伴在他身边。而她竟想以几次激情的云雨和胜过沁水的美貌与才智,就替代沁水在他心中的地位么?这是不可能的啊。 每个人生命中,是不是都有一份无法割舍的恩情? 好比沁水之于他,好比夏郎之于自己。 舒雅不知为何就想起那个死去多年的夏郎。 如果说这一生,她欠过谁的恩情无以回报,恐怕就是夏郎了。 “媚烟,跟我走。” 这样的声音,一直一直珍藏在她记忆深处。 夏郎的面貌,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跟辰很像,但现在辰的面容已经深深刻在心中,夏郎反而远去与模糊了。 但这一声“媚烟,跟我走。(.无弹窗广告)”虽然过去八年多了,仿佛仍在记忆中缭绕回荡。 当时,刘炆那个畜生已经发狂了:“来人,将这个疯女人立即扑杀!” 那晚夜宴上所有宾客,最后没有一人幸存。 如果不是夏郎,她早已是孤魂一缕,哪里还能活到现在。 正是为了回报这份深恩厚义,她才会向萧辰复仇。其实第一次见到萧辰,她就爱上他了。因为他长得像夏郎,因为他已经是她最崇拜的男人,这两个重要因素,已经让她愿意做他的女人。 只要按照萧辰当时的嘱咐,佩戴着伏羲玉佩,来到晋王府,以后她就是晋王府的一名侧妃。 她内心是挣扎过的啊,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复仇。为母亲复仇,为恩人复仇…… 错过了辰,她本以为这一生就错过了。没想到,如今还能重头再来。而这就是辰啊,恐怕也只有他,能够原谅她,能够接受她。俘获了百越五族长,却赦其不杀。一生攻城数百座,从不屠一城。爱兵如子,在生死关头,也不肯丢弃垂死的士兵…… 这就是她的神,她最爱的辰。 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灵海深处回荡起无边无际的爱意,舒雅在烛光下,凝目看着至爱的男子,一字一字说: “我明白了。辰,为了你,以后不论沁水怎么对我,我总让着她就是了。” 他颔首,默默凝视她,全部的深情与感激,都映着烛光融化在深黑的眸子里。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辰,你说你五岁丧母,你亲眼看见母亲过世么?” 他愣了一下,眉宇间染了悲伤的回忆:“母亲是北燕公主,大舅禅位给祖父之后,祖父将北燕霍氏斩尽杀绝。就连朕的母亲,也被赐予三尺白绫。朕记得,那是一个大雪天,朕在外面玩雪回来,母亲刚刚被人从房梁上解下来……” 童年痛苦的记忆,宛如多年不去触碰的旧疤,此刻揭开它,仍然觉得痛彻心扉。 萧辰的母亲是北燕末代帝王的亲妹妹,而萧辰的爷爷卫武帝,就是灭北燕、建北卫的开国帝王。改朝换代在乱世中原属寻常,何况萧辰姓萧,当然是对北卫更有归属感。 他所不能释怀的,只是父皇对母亲的薄情。 舒雅望着萧辰,眼里有异样的神色:“我有次去看你父亲,他说过一句很奇怪的话,他问我,清儿是不是找到了。” 萧辰眉峰一震:“父皇此话何意?” “会不会……你母亲没死?”舒雅沉思着问,“你想啊,你父皇多年未忘你母亲,难道仅仅是愧疚么?你父皇那种狠人,不会对任何人愧疚的。他应该是真心喜欢你母亲的,那么,当年你爷爷要赐死你母亲,你父皇难道就没有想过瞒天过海?” 萧辰定定望着舒雅,突然,他霍地起身。 舒雅不知他要作甚,也随之起身,却被他摁住: “朕去见父皇,你先睡。” 萧辰离去后,舒雅一个人在幽幽烛光里,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莫名的惆怅与寂寞,随着浓浓酒意在体内徐徐流转。 他今晚还会回到自己这里来么? 对于舒雅来说,与他做.爱固然是一种幸福,但被他抱着睡觉,两人紧紧相拥直到天明,在睁开眼的第一瞬间,就能看见对方的脸,这更是幸福的极致。 但是酒意很快席卷了她残存的意识。今日在韩香处喝过酒,此刻又喝紫红华英,两种酒混喝,就算是舒雅酒量惊人也抵不住。 正沉沉酣眠,迷糊中感觉有清冽的吻,如透明的雨滴,一点点落在身上。 她迷濛地睁开眼睛,刹那间一道光彩,穿透眼中紫色的迷雾: “辰!” 他回来了! 她仰躺着,向他展开双臂,直到整个身体都被他俯身搂住。 他深深地吻她的唇,他嘴里有夜雨清凉芬芳的气息…… “舒雅……”他陪她躺下来,紧紧搂着她,在她耳畔低低唤。 “辰……”她喃喃回应一声,迷迷糊糊地问,“问过你父皇了么?” “什么也没问出来,父皇完全痴呆了。” “噢……” “不过,朕拿回来一样东西,你还认得么?” 舒雅极力地睁开氤氲的醉眼,在看到这件东西的刹那,一层层的悲与喜从心底涌上来。 这是五年多以前,他赠予她的伏羲玉佩。那天早上,他亲手给她佩在腰间,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我已经跟安将军交待了,到了京城,直接送你去王府。这是我从不离身的玉佩,你可将此作为信物给我府中王妃。” 这是他母亲的遗物,是他五岁起就贴身不离的至宝。 他把它给了她,她却转身就变了心,把此物作为陷害他的罪证。 然后,她接连辗转了好几个男人。 直到如今,才又回到他身边。 “辰……对不起……”她将脸贴在他的胸膛,灼热的泪水带着火一般的温度,烧灼得他连带着心底都一阵抽疼。 将伏羲玉佩放在她的枕畔,他捏住她的下颌,抬起她的眼睛。 紫色的眸子,在暗夜迷离的烛影里,散发出如梦如幻的美丽。仿佛一个凄美的梦境,将他深深地吸进去,无止无尽地沉沦…… “这玉佩,朕依旧送给你。”他说,乌黑的眸子深邃如海,“但你不要让沁水看见。” 心中漫过春水般的感动,她解下脖颈里时刻佩戴从不取下的金牌项饰,含泪递给他,“这是我祖母传给我父汗,父汗又传给我的,你拿去吧。” 他接过来,久久凝视着。 牌饰上浮雕着一只凶猛的兀鹫。 传说大漠上飞得最高的,就是这种叫做“康多”的兀鹫,只有臂力惊人的神射手,才能射落这种兀鹫。 因为康多飞得太高,而大漠上空黄云浓厚,所以,就算是大漠上的勇士“胡力郭”,也没有几个人一生中能够遇到“康多”,更别说射落康多了。 少年时他随父皇远征大漠,竟然奇迹般地遇到了“康多”,并且一箭贯睛,将那只巨大凶猛的兀鹫,从高高的云霄间,射了下来。 现在,浮雕着兀鹫的金牌饰,被心爱的女人,亲手给他系在颈间,仿佛是多年前,被他射下的那只兀鹫,它又回来了。 大漠上飞得最高的猛禽是康多,大漠上最美的女人是娜多。 世上最美的女人,她终于又回到他身边了…… ~ 第三十一章 沁水开弓 自沁水回宫,萧辰几乎每天下朝都会去看她。(.)虽然不在芳德宫过夜,但每日都陪她一起用晚膳。 他发现自从那晚他教训过她以后,她变乖了,在他面前也不再攻击舒雅了。 中秋节很快到了,萧辰答应了沁水,会来陪她过中秋、看月亮。当然,萧辰也不可能把赵皇后独自留下。于是皇帝的中秋夜宴,席上只有三个人。 宴席就摆在芳德宫前院桂花树下。 素月流辉,桂子飘香。 萧辰坐主位,穿着便服,明蓝色夔纹锦袍。明亮的蓝色,流转淡淡的月华,衬得他的面容越发英挺明朗。 他两边侧下首,分别坐着沁水和赵皇后。 沁水穿大红金缕衣,藕荷色白鹤裙。梳很俏皮的双螺髻,一对红宝石耳坠,随着她唧唧喳喳的笑谈,摇晃出红艳艳的丽辉。 萧辰不住地侧目看她,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深沉的眼眸,依稀透着疼爱与宠溺。 赵皇后与沁水就像是黑白配。端庄、文雅、娴淑。一袭水绿色遍地锦妆花连裳,广袖翩翩,长裙曳地。巍峨高髻,依依步摇。 萧辰和赵皇后都是沉默寡言的性格,所以席间一直都是沁水包场。 沁水端起赤玉卮,津津有味地咂了几口桂花酒,然后托腮凝望辰哥哥,微染酒晕的脸庞,绽开纯美的笑容,“辰哥哥,记不记得,有一年你随父皇出征大漠回来,我们也是这样坐在这里喝酒。那天虽然不是中秋节,但月亮也像这么大这么圆。后来我喝多了,你……” 说到这里,沁水忽然低下头去,脸上那一抹红晕一直染到脖颈。 萧辰倾身过去,在沁水额头敲了一下:“你还好意思提那次,也只有你,桂花酒都能喝醉。朕那晚为了替你遮掩,回府后骗琦君说,喝多掉进臭水塘里了。” 那晚沁水喝多,是萧辰将她背回寝殿。萧辰回府的路上,总觉得后背凉浸浸的,不太对劲。 回到府里,何琦君给他脱下外袍的时候,才发现袍子后背上大片水渍,闻上去还有说不出的腥臊。 原来,沁水醉得不省人事,竟然在萧辰背上尿了一泡。 提到这样的往事,萧辰深邃的眸子有异样的柔波,沁水好似全身都沐浴在春日暖阳里,和煦而温软…… 赵皇后在一旁,好像成了局外人。不过,她一向沉静柔顺,很容易被人忽视,所以也不觉得什么了。 “辰哥哥,你想父皇么?每次我去看父皇,都会出现错觉,仿佛父皇会像过去那样,将我一把抱起,用胡子来扎我的脸。还故意瞪眼佯怒,沁水,你这个小淘气,父皇最发愁的就是,不知道要挑选怎样一个驸马来管住你!” 沁水望着萧辰,大大的眼睛漾满伤感的回忆。 萧辰眸中亦有一丝怆然。父皇是他幼时的偶像,他的武功,他的枪法和箭术,他的文韬武略,皆受教于父皇。他真心希望父皇能够清醒过来,让他恪尽孝道。 沁水观察着萧辰的神色,继续说道:“辰哥哥,你与江湖上号称医仙的岳圣清结拜为兄,岳圣清有没有对你说过,父皇究竟还能不能清醒?” “岳兄说了,兰素星给父皇用的药,是他师兄叶凌风所配。除非他们的师父羿星瞳再世,否则当世无人可解。”萧辰剑眉深锁,“不过……” 沁水眸子一亮:“不过什么,辰哥哥?” “岳兄有次跟朕提过,他们的师父,曾经收过一个女弟子。据说,他们师父对这个女弟子,似乎有不.伦.之.情,所以,很可能他们师父把最拿手的绝学,传给那个女弟子,也未可知。” 沁水眼中闪闪发光:“这么说,只要找到那个女弟子,父皇还是有希望?” 萧辰却仍是深深拧紧眉头,“岳兄对他这个师姐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外号叫‘冷百合’。他拜师的时候,这个师姐已经出师了。” 江湖上曾经出过一位千古奇医,能解百毒,能治百病,妙手回春。 此人叫做羿星瞳,江湖上称作‘医帝”。 他一生只有三个徒弟,长徒叶凌风,外号“医圣”。他就是兰素星的情夫,传言是萧羽的亲生父亲。 次徒据说是一个绝世丽人,江湖上的外号叫做“冷百合”,因为该女最喜欢百合香,最喜欢在衣服上绣百合。容颜清冷如冰,秀雅绝伦。而且一直都很神秘,江湖上虽然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从来没有人蒙她救过命。所以时间长了,人们都以为这是被众口谣传出来的一个并不存在的人。 羿星瞳最小的徒弟,才是人称“医仙”的岳圣清。他因为给萧辰治腿疾,与萧辰一见如故,结为异姓兄弟。 “朕已经拜托过岳兄,帮朕寻找这位师姐,不过至今毫无音讯。” 沁水听了,也只得叹息。看来,指望从父皇这里证明自己与辰哥哥不是亲兄妹,希望不大。 滴血认亲这种事,也不知道灵不灵。 这且不去官它吧,证明自己与辰哥哥的关系,应该放在后面。 除掉姐姐,才是首要。 姐姐一去,再呈上明证,辰哥哥就会要我了吧。 这样想着,沁水的眼神有些诡异。 她端起赤玉卮,再喝了一口桂花酒,借此挡住浮上唇际的一丝莫测的笑意。 然后,她抬目看着萧辰,“辰哥哥,我想姐姐了。” 萧辰有些意外,放下酒卮,看着她,并不掩饰眸中的诧异。 沁水笑起来:“辰哥哥,宣旨让姐姐来侍宴,好不好?” 想到这段时间沁水很听话,不曾有一次在他面前攻击舒雅,萧辰默默颔首,侧目示意伺候在身后的龚如海。 龚如海立即心领神会,下去传旨。 赵皇后低垂眼帘,默默地夹了一筷蛋黄鳕鱼,很文雅地慢慢小口小口吃着。长长的羽睫遮蔽了眸中的情绪。 那日,画师送来二十幅美人图,赵皇后准备用来做八曲绢屏。她让萧辰帮她挑选八幅,萧辰对于那些丽质盈盈的美人,淡淡扫了一眼,似乎都不感兴趣。 但是,当出现一幅胡姬跳舞的图画,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虽然很快掩饰过去,但赵皇后还是清楚地看见了。 画上那一名胡姬,没有舒雅美,但轮廓依稀有些像。眼睛的颜色也有些像,说不清是紫色还是蓝色,或许是紫蓝色。 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把这幅画裱糊到了屏风上。 那架八曲绢屏就放在她的榻边,屏风上八幅美人图,都是她精心挑选,画得极其美艳,各有风姿。 但是,每次萧辰踏进她的寝殿,眼睛都会首先扫过第四扇的那幅画。对于其她的美人,完全无视。 极快的一眼,但已足够让她捕捉。 更让她心痛的是,因为绢屏就在睡榻边,她甚至有感觉,他是看着那副画,在与自己云雨。 因为他喜欢在后面,所以,她不知道他是否是在看。 有一次她在云雨中突然回头,结果,证明了她悲伤的猜测。 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绢屏的正中那一扇。那里,紫蓝色眼睛的胡姬,正在跳着妖娆的舞蹈。 那一刻,钻心的痛楚击中了赵皇后。原来,自己的夫君真的喜欢那个女人,喜欢得极深极深。他喜欢她有多深,那么,他就压抑得有多深。 与前任皇帝的正妻相恋,从礼法上是可以定性为“通.奸”的。萧辰自即位以来,纳谏如流,广开言路,是非常英明的帝王。所以,他会在乎朝臣的谏言,会惧怕言官的奏本。 所以,他只能让这份恋情,尽量地不引人注意。 所有的压抑,只为了能更长久地在一起。 此刻,当沁水提起,把那女人叫来,他没有流露出任何异常。 但是,当那个女人的身影走进庭院,赵皇后只用眼角余光,就感觉到萧辰内心的起伏。 冷峻刚毅的男子,脸上是一贯的冷酷,眼神是一贯的深沉。看着舒雅,就像看着一个隶属于他的普通妃嫔。 但是,他深压在灵魂深处的波涛,随着舒雅越走越近的身影,正在越来越激烈地荡漾。 今夜,她依然这样美。 因为刚才在与韩香共谋一醉,带着醉意匆匆赶来,她没有刻意打扮。 一袭丁香色的长裙,外罩一层轻薄透明的银纱外袍。在清浅的月光里,她就像一朵盛开于朦胧晓雾中的紫丁香。清雅之中散发着淡淡的妖娆。 披散的长发只用一缕紫色的丝绢松松拢住,因为匆忙而来,散落了几缕到额际,随风飘拂,衬得那紫色的眼眸,若隐若现地泛着刻骨的妩媚。 萧辰依然特许舒雅不用跪拜。所以舒雅只是略略屈膝,福了一福。但当她抬目看到萧辰,紫色的眼睛里,漾过一道难以言传的温柔。 因为她的整体气质,一直都是桀骜和跋扈的,所以这一瞬间的温柔,流露出摄人心魂的诱惑与动人。 赵皇后定定瞧着舒雅,眼神悲哀,心里是难言的凄楚。她当然不肯承认她比自己更美。不过实际上,赵皇后的美,也并不逊于舒雅。但这反而更令赵皇后痛楚不甘,既然都是一样美,为何夫君爱她,不爱我? 难道真如沁水所说,这个女人会媚术,床上功夫一流,专会勾引蛊惑男人? 沁水看见姐姐,心里第一想法是,这个女人果然最会琢磨男人心思。上次夜宴,她也是这样,故意不修边幅,头发凌乱。她必是知道,这样最勾引男人。 这样一想,凌厉的恨意,霎时从沁水乌黑的大眼放射出来。 但她很快收敛,绽出一脸甜美笑意:“舒雅姐姐,今日中秋,沁水给你带来一位故人,你可想一见?” 萧辰浓眉一拧,微感困惑地掠了沁水一眼。沁水一脸清甜纯美的笑容,所以萧辰也不疑有他。 舒雅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但她的脸色控制得十分淡然:“既是故人,何不叫他出来共饮一觞团圆酒。” 舒雅抬目直视沁水,眼神傲慢,带着一脸无所畏惧,她不信沁水能搞出什么名堂。 但是,当那个人徐徐从丛丛桂花树的暗影之后走出,舒雅借着月光,清晰地看见他的容颜。 一瞬间,舒雅明白了。 她的脸色不知不觉,变得苍白了。 ~ 第三十二章 舒雅中箭 当年,兰氏掌权的卫国,迎娶扶日可汗的独生女舒雅。 兰韶云既是这次联姻的主使,也是朝廷钦定的迎亲正使。时任鸿胪寺卿的郑西亭是迎亲副使。 舒雅当政的时候,郑西亭收受过一幅外国使节的字画。其实这也不算贪污,因为那使节与郑西亭私交甚笃,送一幅字画给好朋友,也没甚可指摘的。但舒雅因此事把郑西亭下了大牢。 萧辰登基,大赦天下,舒雅当政时期的政治犯,都被释放出狱。其中郑西亭凭借现任尚书令的举荐,仍旧回到鸿胪寺任职。所以赫图很容易就能把此人找到。 舒雅看见这个人的刹那,倏然有无数回忆涌上心头。 郑西亭上前三跪九叩见过萧辰。 萧辰眼底有深深的疑惑,但脸色极其平静,只淡淡令其平身。 这次沁水回来,萧辰几乎把登基以来,地方上贡的所有宝贝都给了沁水。 沁水挑了几件稀世珍宝,让赫图带给郑西亭。加之郑西亭当年因为一件罪名不明的小事,就被舒雅下在天牢。郑西亭一直怀恨在心,如今沁水让郑西亭出面如此这般,郑西亭自然无所不从。 何况,他和大多数朝臣一样,对于萧辰和舒雅的关系,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扶日可汗曾经提亲,被萧辰坚决拒绝了。至于萧辰与舒雅之间有无私.情,宫闱内各种各样的传言都有,真假难辨。 此刻,沁水眼中掠过一丝寒芒,盯着郑西亭:“郑叔叔,当年迎娶舒雅公主的路上,我也随你们一道回到京城。回到京城之后,我们一起住在使馆里,差不多住了四五天,羽哥哥才来迎娶舒雅公主。那个时候的色目国使馆,跟现在翻修过的不同,是一间小院子。当时,舒雅公主住正房,我住西厢,你作为迎亲副使,住在东厢。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的迎亲正使,兰韶云。他住在哪里,你还记得么?你能不能告诉圣上,兰韶云住在哪里?” 郑西亭事先已经和沁水说好了,但此刻还是稍有踌躇。他抬目看了一下皇上。 萧辰正望着他,目光深邃得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脸上好像戴了一副面具,一丝表情都没有泄露。 这就让郑西亭没法察言观色,只得按照事先的安排,硬着头皮说下去,“当时迎娶舒雅公主的一路上,正使兰韶云每晚都宿在公主卧室。(.)后来住进使馆后,仍旧是这样。” 沁水满目厌恶地横了舒雅一眼,带着义愤问道:“请问郑叔叔,羽哥哥大婚的前一夜,正使兰韶云依然住在公主卧室么?” 郑西亭颔首:“正是如此。” 沁水紧紧盯着舒雅:“舒雅姐姐,你一直认为我在恶意中伤你。现在,郑叔叔亲口作证,你有何说?你第二天就要嫁人了,前一夜却还在与另一个男人共度云雨,你不觉得你这种行为,实在是太有违妇德了么?” 沁水说到这里,侧首看辰哥哥。 虽然有许多关于舒雅和兰韶云的流言,虽然抢亲那次在小河边,沁水曾经给萧辰说过舒雅和兰韶云的奸.情。但是,这些都不如目击者出来说话,更有说服力。 沁水希望辰哥哥能看清这个女人的淫.荡和肮.脏。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萧辰脸上竟然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他的眼神极深,极冷,深得看不清,冷得捉摸不透。 沁水心中有些不安起来,但她觉得自己所做,都是证据确凿,不是恶意中伤,自己没有错。 这样一想,她笃定许多,眸光陡然犀利,直射舒雅:“舒雅姐姐,你就不想解释两句么?” 舒雅慢慢地抬眸,看着沁水。她紫色的眸子里透出追忆逝者的哀伤,凄美的容颜漫开如水的悲凉:“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没错,从韶云把我从掖廷诏狱提出来,直到把我嫁给萧羽。这中间大半年,我一直跟韶云朝夕不离。” 沁水愣了一下,没想到舒雅这么轻松就承认了。当年舒雅把郑西亭下到天牢,无非是为了遮掩与兰韶云的奸.情。那时萧羽对她言听计从,她却要百般遮掩。如今,怎么在辰哥哥面前反而承认得如此痛快? 想了一晌,沁水发出一声尖利的冷笑,目光凌厉:“也是,你没法解释。在你明目张胆的淫.荡与无.耻面前,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 舒雅蓦地直起身子,冷冷逼视沁水:“这不是淫.荡,这是两情相悦。我喜欢韶云。你那个畜生父皇,对我用酷刑。你没受过刑,你不知道那种疼痛与耻辱。整个行刑过程,都是韶云在旁边陪伴我。你不会懂得这种惺惺相惜。” 沁水冷笑,眼里的憎恨与厌恶,更深更烈:“是么?你喜欢兰韶云?你一嫁给萧羽,才两个月时间,就反过来灭了兰氏满门。害得兰韶云一夜之间一无所有!你就是这样对待与你惺惺相惜的男人!” “两国联姻,是韶云一力促成。他把我嫁给萧羽了,是他不要我了。嫁给萧羽之后,我发现萧羽对我一片真心。为了回报他的真心,我决定帮他收回皇权,帮他摆脱傀儡皇帝的处境。这也是一个为人.妻者的责任。” 沁水几乎要一跳而起,强烈的憎恨与愤怒,在她明澈的大眼睛里燃起熊熊烈焰。怒到极处,鄙夷到极处,她反而发出了刺耳的笑声:“你还有脸谈为人.妻者的责任!真是太好笑了!淫.妇倒给自己立起贞.节.牌.坊来了!好啊,下面就让大家看看,你是怎样回报羽哥哥一片真心的!”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瞥了一眼辰哥哥。 但是萧辰的神情,实在太令人无法捉摸了。 夜风一阵阵吹过萧辰身后的桂花树,重重叠叠的树影投映在他英俊的脸上,忽明忽暗,缭乱不清。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只赤玉酒卮,却迟迟不举杯饮酒。唇线紧抿,散发出森冷的沉默。 沁水一咬牙,接下来的两枝箭紧跟着离弦而出:“刘叔叔,巧雯姐姐,你们出来吧!” 这时,丛丛树影里先后走出两个人,来到萧辰席前跪拜行礼。 “臣,奉议郎刘盎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婢巧雯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辰还是不动声色,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起伏,“都平身吧。” 直到此刻,依然没有人能够窥知,萧辰在这整个事件里的态度和立场。 沁水拿出一脸的凌厉与鄙夷,直视舒雅:“舒雅姐姐,应该认识这两位吧。” 舒雅突然仰天发出大笑,长发上所系的紫色丝绢在风中飞扬,她的笑容狂野、奔放、野性,散发出傲立俗世、睥睨天下的夺目气势、耀眼光辉,让天地月华为之失色。 笑罢,她嘴角扬起一个桀骜的弧度,然而眼神却无比的苍凉,“我当然认识这两位。一个是当年鸿胪寺的副丞,韶云当年的副手。一个是当年昭阳宫的侍女,是除了疏勒侍女之外,唯一能入我内殿伺候的汉人奴婢。 你让他们来,无非是要他们证明,我背着萧羽与韶云通.奸。 是的,以前我每个月都会召见韶云。每次韶云来我殿中,我都会遣开众人。 所以,你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说我包养男宠,那就算我包养男宠吧。” 说到这里,忽然有无法抑制的泪水,从舒雅的眼底不断往上涌。 悲伤的回忆像一阵阵的海浪,将她淹没得不能呼吸。 …… “舒雅,嫁给我吧。回到大漠,我们就成亲,好吗。” “要做母亲的女人是最美的,怎么会丑?我不会被吓到,因为这是我的妻子和儿子。” “再多的疏勒勇士我也不会怕,舒雅,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把你夺走……” “舒雅……我爱你……真的,好爱你……只是我从来不肯承认……” 他不肯承认,所以她并不知道他那样爱她,等她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晚了…… 韶云……韶云……他死得那样惨……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夜晚,他死在她的面前……他在血泊里一寸一寸地朝她爬过去…… 韶云……他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向她求婚的男人呵,然而,她刚刚答应他的求婚,他就死了! ……泪水一层层涌上来,又被她一层层忍回去。她紧紧咬着下唇,昂起下颌,直视沁水。美艳绝伦的容颜,在这朦胧的月夜里,散发出漫天晚霞一般凄美而又寂寞的光彩: “没错,韶云是我的面首,是我孩子的父亲!沁水,真是辛苦你,千方百计找来这许多证人。何必呢?我从来也没打算否认。” 舒雅的样子,彻底地激怒了沁水。她气得整张脸通红,甚至连脖子都红了,胸脯急剧起伏,大口地喘气,眼睛瞪得要鼓出来。 这个女人的无.耻,已经超越了沁水的想象。她很难相信,这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这样淫.荡.无.耻的姐姐,不要也罢! 萧辰身侧的赵皇后,也是脸色骤变,秀丽的容颜苍白如雪,微睁的美目盛满了惊骇。她跟沁水不同,沁水是卫宣帝唯一的女儿,自幼顽劣。赵皇后身为吴越公主,自小就受到严格闺训,所以性格极其端庄贤德。 赵皇后从小的观念就是“从一而终”,“一女不事二夫”。不管是出于迂腐的道德感,还是出于爱情,她从嫁给萧辰,就准备好,若是有天萧辰死了,她会立刻追随而去。 赵皇后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舒雅这样放.荡的女人。 而自己的夫君竟然如此喜欢这个女人,让赵皇后这样温良的女子,内心开始动荡起难言的嫉妒、恨意、不解、凄苦…… 在这一片各怀心思、表情各异的沉寂中,沁水望向萧辰。 月光映衬着萧辰冷寂的面容。他静静地观望眼前上演的一切,眼神极其幽深难测。玉雕刀刻般英俊的脸孔,宛如被一层厚厚的冰覆盖着,不露一丝一毫的情绪。薄唇紧抿,看来也不打算说什么。 唯一泄露他心底起伏的,可能是他的手。他的一只手撑着膝盖,在在广袖底下紧握成拳。另一只手握着酒卮,始终没看见他举杯饮酒,就那么一直紧紧攥着。 这样的萧辰,让惶惑的不安一点点从沁水心里渗出。她不禁痛心疾首地向辰哥哥呼喊,似乎想要激起这个过于冷静的男人表现出应有的愤怒。 “奸.近.杀!辰哥哥,这样的淫.妇,你不杀她,已是姑息纵恶,难道你还要留她在宫里,秽.乱宫闱,玷.污圣体么!” 萧辰的目光缓缓落在沁水脸上,那目光里透出一种深彻的寒意。他久久地凝视沁水,依旧不说话。 这种可怕的沉默,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如临深渊般的颤栗。 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沁水突然笑起来,笑容里隐隐流露出最后的疯狂,“好吧,辰哥哥,如果你觉得这个女人的罪恶还不够深重,我让你再见一个人!” “皇上……”沁水话音刚落,一缕凄凄恻恻的声音,如阴魂女鬼般响起。 萧辰抬目看过去,一袭玄色湘裙飘飘悠悠地迤逦现身。 在漫天明澈月华里,这玄色的身影,显得如此阴森。而这女子脸上,又浮动着彻骨的哀怨。不由让人毛骨悚然。 “舒雅姐姐,你还认得她么?”沁水得意的声音响起来,她慢慢挨近舒雅身边,在她耳边低笑着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舒雅姐姐!” ~ 第三十三章 一箭穿心 (昨天网站登陆不上,断更了一天,亲们见谅哈) “皇上,请你为妾身做主!”玄色的湘裙在萧辰脚下铺展开一片凄惨,伏地的头颅不住地磕向地面,让发髻上的一枝镂花银钗,颤颤欲落。 萧辰放开手中紧攥的酒卮,虚扶了一下。脸色依旧冷冽如冰,但声音很温和,“刘母妃,快请起来。龚如海,给刘母妃看座。” “皇上不答应为臣妾做主,臣妾不起来!”被称为“刘母妃”的人,依旧以额触地,叩头不止。 萧辰微微蹙了浓眉。他的父皇好色嗜血,一生征战,每克一城,必强夺妇人无数。所以,卫宣帝的后宫里有无数女人。这些女人,从辈分和礼数上说,都是萧辰的母辈。 其中大多数萧辰都记不清楚,叫不出姓名和品级。 但是沁水专门找来的这位,自然是有一点品级,能让萧辰想起来,并且以前没有帮着兰贵妃对付萧辰的。 所以,萧辰对她礼数还算周全。 “刘母妃,你请坐下慢慢说。朕自然会为你做主。”萧辰神情冷淡,但声音还是尽量保持和蔼。 刘才人这才站起身,但是并没有入座,而是凌厉地一转身,两道憎恨凄怨的目光如刀锋般射向舒雅,颤抖的手指着舒雅,撕心裂肺地哭诉起当年舒雅让赫图奸.淫卫宣帝十多个妃子的事。 赵皇后那端庄文雅的容颜,起了剧烈的波动。睁大的眼睛里迸发出强烈的震骇与憎恶。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舒雅,又再看向萧辰。她不敢相信自己崇拜与景仰的夫君,竟会喜欢这样可怕的女人。 但是萧辰的脸色,仍旧是那样冷静。紧锁的眉宇间,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只有深邃的眸底,掠过幽幽的暗影。 刘才人凄厉悲惨的哭诉结束后,萧辰才慢慢开口,目光平淡地望着刘才人,似乎是不经意般地问了一句:“母妃方才说,你们一起受难的,有十多个人。请把其她几位母妃一同请来,朕有话问。” 刘才人一愣,脸色有些为难,眼睛偷偷瞥了一眼沁水。 萧辰盯着刘才人:“母妃有何难言之隐?” 刘才人这才瑟缩着说:“当年那事……事后我一直以为是一场春.梦……虽然心有怀疑,但是,这种事谁敢说出来。所以,我一直当它是梦。我估计,其她那十几个人也跟我一样……” 萧辰颔首,仍然冷静地盯着刘才人问:“那么,你怎么突然知道不是一场梦了?” 刘才人畏惧地看了沁水一眼。 沁水愤愤地站出来,大眼睛迎视萧辰:“是我告诉刘母妃的。当年舒雅姐姐给她们下了一种特殊的药,事后会以为是一场梦。所以,她们自己不知道曾经受过亵渎与凌.辱。我为了揭露舒雅姐姐的罪恶,不得不让刘母妃承受知道真相的痛苦。辰哥哥,刘才人是你母妃,舒雅姐姐使人淫.虐她,等于是淫.虐你的母亲。你身为人子,谨守孝道,该怎么做,不需要沁水再提醒吧!” 萧辰还是不动声色,抬目看着沁水,淡淡地问:“你希望朕怎么做?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沁水眼里爆射出疯狂炽烈的憎恨:“照理说,做下什么就应该付出同等代价。舒雅姐姐使人奸.淫十多个无辜女子,也应该让十多个男子来奸.淫她才是。不过,她是我姐姐,是羽哥哥的妻子,我不忍心看她受罪,你也没法向羽哥哥交待。所以,辰哥哥,你应该将她抽一顿鞭子,然后贬出宫廷,流放到大漠去。” 萧辰仍旧只是看着沁水的眼睛:“她使人奸.淫十多个无辜女子,所以就应该让十多个男子奸.淫她。那么沁水,父皇一生征战,屠城无数。军队每过一处,纵容士兵奸.淫.掳.掠。因为父皇的暴虐而遭难的女子,岂止十个百个,恐怕数以万计。你觉得父皇应该受什么样的惩罚?” 卫宣帝是萧辰幼时的偶像,但随着年龄渐长,他与父皇渐有分歧。 他与父皇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父皇肆行杀戮、嗜血残暴。 虽然在战场上跟父皇一样,横扫千军,所向无敌。但萧辰从不滥杀无辜。他数次站出来力劝父皇,爱惜苍生,积德累仁。 因为兰贵妃总在父皇面前,巧妙地进谗言,所以卫宣帝总以为,萧辰做出一副仁者之风,是在收买人心,图谋不轨。 没料到萧辰会猝不及防地问出这个问题,沁水愣了一下,继而怒火中烧:“父皇不是痴呆了么?这样的惩罚还不够?这跟死有何区别?不把舒雅姐姐杀死,已经对她够宽容了!” 萧辰目光森冷地看着沁水:“既然你认为父皇罪有应得,你又为何数次提醒我,救醒父皇?” 沁水几乎要冲口而出,我让你救醒父皇,是为了搞清楚我们是否亲兄妹。但她忍住没有说,她的眼里,已经盈满了浓浓的失望与困惑。她感觉到,辰哥哥似乎想要维护舒雅。 怎么会这样?自己遵守对羽哥哥的诺言,既没有暗害,也没有栽赃,只是把舒雅姐姐的真面目揭穿。自己没做错什么啊,辰哥哥怎么好像,站到那个坏女人那边去了? 沁水凄楚地呼喊:“辰哥哥,现在我们谈论的是舒雅姐姐的罪行,父皇的罪行与舒雅姐姐的罪行,有何相干?难道因为父皇犯下过滔天暴行,他的无辜妻女就要代他受罪?” 刘才人再次跪下悲呼:“请皇上为妾身做主啊!妾身多年恪守妇道,安分守己,从未有违宫规……请问妾身何罪之有,该遭此劫难,受此凌.辱……” 萧辰冷静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悲悯,他再次虚手相扶:“刘母妃,你请起来,今日朕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刘才人这才引袖拭着眼泪站起身。 然而萧辰却再次沉默了。他冷铁般坚毅深沉的眸子,终于,慢慢地转向了舒雅。 刚才那样睥睨万物、傲视俗世的笑容,已经从舒雅脸上散去。 那双紫色的眼睛,慢慢地与他的目光相触。 在目光相触的那一刹那,他深彻地感受到她内心透骨的悲伤、悔恨与愧疚。 那一刻,她仿佛回到听闻夏郎死讯的瞬间,仿佛回到沈如湄告诉她萧羽怀疑孩子的瞬间,仿佛回到兰韶云死去的那一晚…… 她对爱情的梦想,一次又一次毁灭。 但她不会怪辰,她知道,自己有太多阴暗的过去,要辰接受自己这样的女人,真的是非常难,非常挑战的。 她是一个不.洁的女人,她的身上残留着其他男人留下的痕迹,她曾经被仇恨扭曲了心灵,为了复仇伤及了无辜。 她配不上这个一生攻城上百座、从不屠一城。军队所过,从不伤及无辜百姓的男人…… 这个天神一般的男人……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变得这样软弱与无助。 刚才所有的高傲与无畏,所有的桀骜与不羁,都变成了深深的悲哀、自卑、悔恨…… 辰…… 吾爱…… 夜风吹落大片金黄的桂花,在月光里细细碎碎地流转,宛如点点滴滴清冷的眼泪。 这凄凉的花朵,一落就是一大片,带起一阵阵浓郁的香气。这香气,竟也是如此凄凉,一缕缕的凄凉,将她缠绕,让她突然不能够呼吸。 她仰起头来,让月光像冰冷的寒水滑过面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长而翘的睫毛在不住地颤抖。因为这一下闭眼,忍了又忍的泪水,顷刻间化作两道明澈的痕迹,折射着月华,长滑而下…… 没有人知道,这个从来不相信、甚至仇视任何宗教、任何神佛的女人。此时此刻,在心里用整个生命、整个灵魂的力量,祈求着: 神啊,不要让我失去他,我爱他,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求求你原谅我,原谅我犯下的种种罪恶。我愿意用整个后半生去赎罪,去弥补。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发誓,从此以后,我再不伤害任何无辜。我发誓,从此以后,每一年我都要用自己的力量,救济一个出生最底层的苦孩子,一年一个,直到我死。 神啊,不要让我失去辰,不要让我失去最爱的男人,求求你…… ~ 第三十四章 辰的立场 (前天因故断更,今天双更补上。这是第一更。) “文襄夫人……”这时,她听见辰在唤她,他唤她文襄夫人,而不是舒雅。 她缓缓睁开泪眼,眼泪蒙得她什么也看不清,然而,她却能够分明地感受到他眸中的悲悯,并无一丝责备与憎恶。 “文襄夫人,对此你有何辩解?”萧辰的声音很平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因为我在史书里读到过一句话,‘淫.人.妻.女.者,妻.女.必.将.为.人.所.淫’。所以我就付诸实践了。是我的错,无论什么样的惩处,我都甘领无怨。”舒雅望着萧辰,用颤抖的声音自述当年的罪行。她紫色的眼睛,似乎已经快要盛放不下那样浓烈的悔恨与悲哀。 萧辰从舒雅那里缓缓收回目光,默然半晌,问刘才人道:“刘母妃,你父兄尚在?” 刘才人一愣:“家父过世了,家里还有两个兄长。” “现任何职?” “大哥在昆州做太守主簿,二哥在东平王府做长史。” 萧辰颔首,略一凝思,“刘母妃,此事朕有两条处理方案。你自己选一条。其一,如果你可以宽恕文襄夫人,将此事揭过不提,那么,朕明日便下旨,将你两位兄长调到朝中,任中枢要职。并且代太上皇拟旨,册封你为德妃。其二,若是你一定要让文襄夫人受罚,朕许你选择任何一种惩罚,加诸于她。但是,刚才朕所提的那些升迁与封赏,都不能够开恩给你了。” 此话一出,舒雅身子剧烈一震。然后,嘴唇开始颤抖,然后,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 她再次闭上眼睛,泪水开始像涌泉一样,从绝美的脸庞往下倾泻。 她没有听清刘才人的回答,她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他听见了,他听见我内心的祈求了,对了,他就是我的神啊,所以刚才我向神作的祈求,他听见了……他原谅我了……辰…… 这时,他的声音打断了她内心汹涌的呼唤:“舒雅,你过来。” 这声“舒雅,你过来。”蓦地让沁水想起她回来的第一晚,在夜宴上出言不逊后,辰哥哥盛怒之下,夜宴一结束就对自己说:“沁水,你过来。” 那口气中的责备、宠溺、疼爱,竟然是一模一样的! 沁水仿佛霎时掉进了冰窖,透心彻骨的冰冷痛楚。 舒雅睁开眼睛,慢慢地向他走去。 第一次,她在人前主动向他下跪:“皇上……” 萧辰深深地凝视她,“刘母妃选择原谅你,但即使她原谅了你,你也必须向她认罪。你到她脚下去,向她磕头,每一个头都必须响亮得让我们能听见。一直磕到她让你停,你才停。她不喊停,你就不许停下来。” 舒雅望着这个曾经用灼热的吻燃烧她的肌肤、曾经用强大的激情冲撞她的身体、带给她灵海深处一层层难以言喻的愉悦与幸福的男人。 她的眸子里全部都是温柔,泪水再次涌上来蒙了眼睛,这层泪水底处,是他将永远烙入她生命的容颜。 “臣妾谨遵圣命。”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自称臣妾。 她先向他磕了一个响头,然后膝行到刘才人脚下,一个响头接着一个响头地叩下去。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月夜。 才磕了十来个头,刘才人就双手直摇,连连喊着:“好了,好了,不要再磕了。” 刘才人已经看出萧辰对这个女人非同一般的维护,他竟然给予自己家族如此大的隆恩,只为了自己能够原谅这个女人。 既然如此,刘才人何必做得太绝,得罪了当今圣上。(.无弹窗广告) 舒雅站起身,额头上鲜血淋漓,宛若盛开了凄艳的花瓣。她默默退回席位。 萧辰没有再看她,而是对刘才人说:“当年你们受辱之事,其她十多位母妃,既然一直都以为是做梦,那么,你就不要再去揭穿此事,伤害她们了。” “是,妾身领命,皇上圣恩仁德,赏罚分明,妾身感恩不尽。” 沁水冷眼看着。愤怒、憎恨与厌恶,将她的眼睛烧得雪亮。失望与凄凉折磨得她心脏一寸寸碎裂。她声音凄厉地质问:“辰哥哥,恶有恶报,天经地义。恶人如果不受到惩罚,将来就还会作恶。你用圣恩替她遮掩,不让她受到应得的惩罚,将来她还会干出更加可恶、更加龌龊的事!” 萧辰的脸色刷地冷下来,目光凛冽如寒刃,直视沁水:“沁水,朕把登基以来地方上贡的宝物,几乎全部都给你,就是让你拿去收买外臣的么?” 沁水心中绞痛,未及分辨。萧辰又转向了那三个证人,一直沉默得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皇上,在突然之间,浑身散发出令万物都要颤栗的威严与震怒。 “郑西亭,刘盎!对于诬陷罪,大卫律中有何条文?” 郑西亭和刘盎收了沁水的重贿,并且又都在舒雅当政时受过打压,所以今日才出来演这一出。起初,看不出皇上的态度,于是就照原先讲定的,一气揭发。但现在看见圣意似乎在天后(他们在心中还一直视舒雅为天后)那边,一下子都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都纷纷跪地。 那个叫做巧雯的婢女也随之跪地,全身筛糠般发抖,不住地飞快抬目去看赵皇后。 “朕问你们话,还不回答!”萧辰一声厉喝,黑眸中似有雷电频闪。 郑西亭和刘盎连忙伏地结结巴巴说:“陷……陷人于……于罪者,若……若查实为诬……则……则陷人者……当受其所构陷之同等罪……” 萧辰面罩寒霜,眼神冷厉:“你们听着,通.奸乃是死罪。你们今晚聚集在此,来向朕控诉文襄夫人曾犯通.奸.罪。若朕查无此事,按照大卫律,你们就该当死罪!” 巧雯吓得大呼:“陛下饶命啊!是皇后娘娘突然找到奴婢,问奴婢当年是不是伺候过天后,也就是文襄夫人!从前天后……文襄夫人召见大鸿胪卿,每次都只留下四个胡力郭,奴婢根本就没有亲眼看见过。是皇后娘娘说,只要奴婢咬定文襄夫人当年与大鸿胪卿通.奸,将来就可设法将奴婢从苦役司调出来。” 萧辰冷彻如冰的眼神,慢慢移到赵皇后脸上。什么也不说,也没有明显的怒色,就这么看着她,冷冷地看着她。 这样冰冷的压迫力,让赵皇后面无人色,美丽的眼睛流露出极度的恐慌。摇摇晃晃地起身,跪地,摘下发髻上的簪子,深深地伏地拜下:“此事罪在臣妾,请皇上降罪。” 这时,郑西亭也开始喊冤:“皇上,微臣适才并未指认文襄夫人有通.奸.罪,微臣只是证明,文襄夫人在嫁给文襄侯之前,有过私情。那是臣迎亲路上,亲眼目睹,这……这应该不算诬陷……” 沁水再也忍不住了,辰哥哥已经让她彻底失望,让她悲愤欲绝。肝肠寸断一般的剧痛折磨着她,连带着灼烧心肺的狂怒与恨意。她咬牙切齿,眼中喷火,悲怒狂喊,“诬陷?辰哥哥,这烂.货刚才自己都承认了!” 沁水疯狂扭曲的面孔以及眸中强烈的仇恨与悲伤,不知为何,让萧辰想起当年初次见面的紫瞳。也是这样的眼神,疯狂的爱与疯狂的恨交织着,让他心灵深深震撼。 只是境遇不同啊,若是她们交换生存环境…… 萧辰深深叹了一口气,转向舒雅,凝目望着她:“文襄夫人,你承认自己婚后与他人通.奸么?” 舒雅从刚才磕完头回到席上,就一直默默垂着头,发丝散落遮住面颊。此刻方缓缓抬头,望着萧辰的眼睛,“如果我说没有,你相信我么?” 萧辰凝视舒雅,说了一句令人意外的话,“朕相信文襄侯,所以也相信你。” 接着,萧辰转向众人,表情森冷、坚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还有你们,都给朕听好了。以后不许再拿文襄夫人造谣生事。文襄夫人是扶日可汗的独生女,是文襄侯的爱妻。色目国铁蹄在西北方虎视眈眈,文襄侯在南方尚怀异心。 他们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就是顾及文襄夫人在朕这里。于国于私,朕必须善待文襄夫人。朕待之以侯夫人之礼,你们亦当如是。今晚之事,朕暂且饶过你们,你们不许向外泄露,都下去吧。” 精心导演的一出,竟然如此出乎意料地结束。一瞬间,无法遏制的恨意从沁水心底澎湃而出,绝望入骨的痛楚让她丧失了理智,一跃而起,指着萧辰怒骂:“你以侯夫人之礼待她,原来侯夫人之礼就是把她摁倒在床上,脱光她的衣服,让她发出淫.声!好个侯夫人之礼!沁水真是孤陋寡闻,今晚算是长见识了!” 萧辰正在扶起赵皇后,刚低声地唤了一声:“南康,你起来吧。”那句“朕不怪你”的安抚,还未出口。沁水丧心病狂般的怒吼,就像一道雷电击中了萧辰,连他这样镇定的男子,脸孔都出现了暴怒的抽搐。 他是不是有些太宠她了? 这孩子,果然是从小被宠坏了。 萧辰放开赵皇后,站在沁水面前,二话不说,一个耳光抡过去。 ~ 第三十五章 丧心病狂 (亲们,这是今天的第二更了哦。(.)因为前天断更了,所以补上。) 这一记耳光其实是收了力量的,他哪里忍心真打她,只是想给她个教训。只是想让她知道,他不仅仅是她的辰哥哥,他更是一国之君。 然而,这一耳光,打碎的,是沁水心中呵护了十二年的天神形象。 她的辰哥哥,再也不是与她一起长大、对她疼爱备至、为了她可以放弃大军乘胜的前途、跪在雪地里受辱的辰哥哥。 萧辰牢牢盯着沁水的眼睛,一字一字吐出冰砖般的话语,每一个字都打在沁水心上,让她从头到脚冰凉,让她全身的血液都不再流动,让她身体的每一寸都被剧烈的痛苦撕碎。 “沁水,朕再给你说一次。朕睡哪个女人,这是朕的事情,你好好地当你的公主,不要来管朕的私生活!若你不能安分守己,别怪朕给你嫁出去!” 萧辰冷酷的眼神,让沁水再次在心中肯定:要么,他不是辰哥哥,他被换魂了。要么,那个该死的烂.货,给辰哥哥下蛊了,辰哥哥中了蛊毒了! 沁水捂着火辣辣的脸庞,突然扯起一个悲凉至极的笑容,这个笑容让萧辰的冷酷瞬间瓦解。 “辰哥哥,沁水把这句话给你撂下了。你若把我嫁给别人,那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沁水这一辈子,若不能与你做夫妻,生有何趣,死又何惧!” 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下。[]沁水一抹脸庞,推开萧辰,猛地跑开。从她留在月光里的背影,可以看见她一边飞跑,一边不停地抹眼泪。 萧辰挥手让所有人,包括赵皇后都先离去。 舒雅走在最后,她的脚步微微迟疑,站在那里,默默看了萧辰片刻。 高大俊伟的男子,呆立在憧憧树影与满地月华里,愣愣地看着自己刚才批打心爱的妹妹的手掌,满眼都是悲伤。 辰…… 她的神…… 他这样痛苦,而她不愿意看见他这样痛苦,她宁愿自己身受痛苦,也不要看见他有一点点的难过。 她忽然想起五年前,在他的寝帐…… “你凶我!你从来没对我这么凶过!为了那么个娼.妓,你竟然凶我!”沁水悲呼,泪水涟涟。 “还不快去收拾!不要为了你一个人,耽误大军行程!”萧辰推攘沁水的手劲不由大了一些。 “你弄痛我了!放开我,我自己会走!我不会再来打扰你和九尾狐了!”一抹眼泪,沁水冲了出去。 萧辰双手仍僵持在推攘的姿势,呆呆站在那里望着沁水跑出。 这时,他看见跪坐一旁的紫瞳,紫色的眼眸紧盯住他,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去追她吧。”紫瞳道,目中有淡淡的哀凉。 …… 如今五年过去了,这五年,她为了报仇,给别人也给自己带来多少痛苦与伤害。 现在,这个男人给了她重生的机会。 她要报答他。 “辰……”舒雅走过去,“你去哄哄沁水吧,那孩子脾气暴烈,但还是好哄的,只要你肯耐下性子,肯放下架子,就能哄好她。” 萧辰抬起迷惘而痛楚的眼眸,定定凝视舒雅。 他慢慢地抬起手臂,抚上她的额头,用厚实温暖的掌心覆盖她鲜血凝固的额头。 这样高广而饱满的天庭……这是充满智慧的女子才有的额头。可惜她的命不好,被卖入青楼、又被强占于淮南王府。可惜她的性格太偏执,没有对这样的智慧善加利用。 这样美丽、满腹经纶又充满智慧的女人,他当然要给她改过的机会,他当然不舍得放弃她。 沁水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呢? 他慢慢地靠近,俯身,双臂环住她。他温热的唇,落在她额头上的血痕。用舌尖一点一点地舔掉那些已经干涸的鲜血。 柔软的颤栗缓缓遍及她的身体,她紧紧抱住他的腰身,仰头寻找他的唇…… 负气之下一头奔入寝殿的沁水,心里估摸着辰哥哥会追上来。等了一会儿,她的贴身侍女怯怯地走了进来。 沁水正哭得浑身痉挛,胸口发出剧烈的抽噎声,听上去像是在翻江倒海地呕吐。 “公主……”纹杏鬼鬼祟祟地叫了一声。 沁水突然停止了抽泣,问她:“辰哥哥走了?” 纹杏表情怪异,眼里有一丝不怀好意的诡秘:“皇上跟文襄夫人在院子里……” 沁水心里猛地抽搐了一下,跳起身来就冲出去。 然后,她就看见了在桂花树下,热烈拥吻的两人。 明洁的月光仿佛从半空洒下朦胧的轻纱,细细流转的金黄花蕊像是点点的星星钻,点缀着这层轻纱。 男子捧着女子的脸,女子仰头搂住男子的脖颈,在这层轻纱里面若隐若现。 高大绝美的男子,发束墨玉高冠,广袖长袍,身姿秀伟,月光落在他的脊背,焕发出冰峰般的沉冷、天神般的威严。 高挑绝美的女子,那条束发的丝绢已经散落,委地的长发在夜风中宛如野马的尾鬃般飘扬,散发出烈火般美艳、霞光般炫丽。 两人的身体紧紧相拥,几乎要融为一体,两种耀眼夺目的美互相碰撞的瞬间,爆发出几乎要令天地失色的光辉。 沁水呆住了。 她的眼里一片绝望,冰冷的绝望。 原来他真的喜欢姐姐,喜欢得如此深,深到可以原谅她犯下的所有罪恶。 但是,那些曾经做下的,难道可以这样轻易抹去么? 她为了复仇给别人造成的伤害,难道就不用偿还了么? 辰哥哥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没有给她惩处,那么我来! 她曾经对无辜的人做过什么,我也要让她遭受同样的罪过。 我要替天行道,我要代天惩恶! 曾经隐隐现身过的一个念头,就像躲藏在暗处的魔鬼,此刻突然再次现身。 这个念头让她从头到脚都起了寒颤,全身血液都几乎冻结。 不,她拼命地晃脑袋,太可怕了,我怎么能对亲姐姐下这种狠手? 但是下一刻,她看见辰哥哥横抱起舒雅,走出了前庭。 她并不知道,在萧辰抱起舒雅的那一刻,舒雅虽然全身都酥软了,但还是在他耳畔低低说:“你先去把沁水哄好吧,晚些再去我那里,我等你。” 萧辰不由分说地抱着她往外走,沉毅的黑眸已经被不可遏制的情欲席卷:“朕太想要你了,先找地方要你一次,朕再过来。” 看着萧辰抱着舒雅往外疾步走出,沁水脸上突然一点点扭曲出一个可怖的笑容。 谁说我要对她下狠手,这是她该受的惩罚,这是她应该偿还的。我只是帮那些受害者讨回公道,我没有错,我没有做坏事…… 她干出那样的事,辰哥哥都原谅她了。那么不管我做什么,辰哥哥应该都不会怪我的,不会怪我的…… ~ 第三十六章 沁水变招 萧辰抱着舒雅刚刚走出芳德宫,台阶下就冲上来一个瘦削的女子,满面焦灼与担忧。 “韩香?”舒雅惊喜地唤道,“你何时来的?” 韩香疾步上前,几乎想要从萧辰手里接过舒雅,她抓住舒雅肩膀,细细打量,看见她额头上残留的血痕,惊问:“这是怎么了?” 韩香没向萧辰行礼,萧辰也不以为忤,对她说,“既如此,韩香你替朕送舒雅回去。” 韩香这才对萧辰屈膝施礼:“皇上今日突然宣召舒雅,我又听说宴席上有沁水公主,便知不好。立刻就跟来了,芳德宫的侍卫却不让我进去。” 萧辰一向待韩香如红颜知己,从来不用宫廷礼仪要求她。所以,她从不对他自称臣妾。 萧辰放下舒雅,对她说:“你跟韩香先走,朕回去看沁水。” 韩香亲热挽住舒雅臂弯,带着关切上下打量她。 舒雅轻轻捏她一下:“瞧你急的,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舒雅回头向萧辰辞别:“那我们走了啊。” 萧辰点点头,唇际掠起一丝极浅的笑容。 舒雅与韩香手挽手走入深宫的灯影里,隐隐有对话声从夜风里传来: “喂,辰刚才好像笑了,难得呢,那么不爱笑的一个人。咦,你笑什么?从实招来,你和辰的感情是不是又上了一个台阶?” “嗯嗯……” “嫉妒死我了,看来我要加油了,我跟辰好久没在一起了。你都不帮我多美言几句,劝他来临幸我……” “姐姐,我自己都一两个月才蒙他临幸一次,把他劝到你那里去了,我怎么办?” “这宫里,赵皇后得的雨露最多,怎么肚子还不见动静?” …… 萧辰久久立于台阶,目含欣赏之色,望着自己的两个女人远去。这两个女人,恐怕是他生命中最特别的女人。整个后宫里,全都是生于幽闺,然后再嫁入深宫的女人。 只有这两个女人,曾有过丰富的人生经历。一个是四海为生、浪迹天涯的刺青师,一个是在乡野、青楼、王府、难民中都生活过。 明月生凉,苍苔如霜,秋气清寒。 萧辰慢慢走回芳德宫的时候,心情开始变得沉重。 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的龚如海,看见他峻拔英挺的背影,似乎有些凝重苍凉。心里不由泛起担忧与困惑。 龚如海是萧辰称帝后才开始伺候萧辰的,所以并不是很了解萧辰与沁水的过去。 在龚如海看来,这个沁水公主,是最不让萧辰省心的女人。恃宠而骄、刁蛮跋扈,相貌也非绝佳,不知道为什么皇上对她无比纵容宠溺。 今日这一耳光,完全是理所当然的。然而,皇上却似乎极其自责。 龚如海哪里知道,对于萧辰来说,虽然他有这么多女人,但是沁水在他心中的分量,是任何人都无法攀比的。 所以,他在一步步走回沁水寝殿的路上,仿佛感觉到刚才打她的那只手,越来越疼痛。 寝殿里,依然没有点灯,那几十颗夜明珠,洒满了朦胧柔和的光辉。 沁水木然躺在榻上,眼泪像一道小瀑布,沿着发根流入绣枕,洇开一团团暗色的水渍。 看见她这样,萧辰的心都抽搐了。 他在她的榻边半蹲下,拿起她的小手,放在唇边轻吻,唤她:“沁水,刚才是辰哥哥不好,不该打你。” 他俯身在她上方,抚摸她红肿的脸颊,她却突然伸手搂住他的腰,用力把他拉到自己身上,让他压住自己,嘴唇在一瞬间触到他的脸。 “辰哥哥……我那么爱你……” 她开始疯狂地吻他的脸,这张她从八岁起就魂牵梦萦的英俊面容,她的嘴唇仿佛两片火焰,带着十多年的压抑,带着穿透生命的深情,迷乱、炽狂而又专注地亲吻这俊挺的眉眼、绝世的高鼻、薄削的唇线…… 唇瓣相合的刹那,连他的心中也触痛了一下。 但他还有坚定的意志可以抵抗这种诱惑,于是他紧紧地抿着唇。 然而,再也无法遏制的她,拼命地用香滑柔嫩的丁香小舌,在他坚冷的唇线上游走、挑.逗、索取,疯狂地执拗地,想要启开他的唇,想要让自己的舌探进去。 她脑子里是刚才他和姐姐热吻的画面,这锥心刺骨的嫉妒,让她几欲发狂,似乎想要用自己的唇舌,抹去姐姐残留在他唇齿里的味道。(.) 然而,那两瓣紧抿的唇没有被她启开。他双臂一撑,立起了身体,把她水蛇般盘绕在他后颈的双手,猛地扯下来。 “沁水,我们是兄妹!” “借口!借口!都是借口!”沁水眼里泛起血红的痛楚与恨意,拼命拍打床榻,泪水狂喷,“你愿意吻姐姐,却不愿意吻我!” 萧辰转过脸去,不忍心看她的样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疆场厮杀、行军布阵、克敌制胜,难不倒这一代战神。 但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她不流眼泪。 沁水……她曾经为他付出这么多,他真希望能让她幸福快乐。 但是,这次回来,却看着她如此痛苦,流了这么多的眼泪。 英俊沉郁的男子,满脸都是不知所措的痛苦,坐在榻边紧紧抱头,低埋于腿间。 “辰哥哥……”沁水看见萧辰那样痛苦,忽然又升起些许希望,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脊背,“辰哥哥,如果能证明我们不是亲兄妹,你会要我么?” 没听到他说话。 “你会要我的,对不对?”她痴痴喃喃地再次追问,隔着几层衣服,用嘴唇亲吻着他的后背。 他转回身,正面看着她,抓着她纤弱的双肩:“沁水,这很重要么?不管怎样,你都是我最爱的人。” 她突然觉得快要被绝望和凄惨逼疯:“可是我想做你的女人啊,辰哥哥!从八岁起,这就是我人生唯一的梦想!” 面对这样疯狂而绝望的爱,让他这样意志坚定、心冷如铁的男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沁水满目痴情与期待仰望着他,却没得到他任何回应。刹那间铺天盖地的嫉妒与仇恨,席卷而来:“舒雅姐姐到底有什么好?蛇蝎心肠!淫.荡无.耻!邪恶阴毒!她虽然长得美,但是心灵丑恶,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值得你喜欢!辰哥哥,你睁开眼睛看看,你摸着良心问问。她使人奸.淫你的庶母,你竟然还要喜欢她!你怎么会如此善恶不分,是非不明!” 萧辰知道,跟沁水没法解释这个问题了。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和不喜欢一个人,都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他推开她,从衣襟里摸出一张洒着金粉的红笺,递给沁水。 沁水愣了一下,接过来打开,顺着信笺看下去的时候,她的眼神越来越惊怒、越来越凄楚、越来越绝望。 这是岳圣清给萧辰带来的萧羽亲笔手书。 “贤弟如晤: 当年兰氏陷害贤弟,为兄未曾与闻,更未曾亲预。却千里驰马,不惜身家,救弟性命。后,兄为楚军所败,命悬一线,日望贤弟驰援而不得,反被贤弟逐出宝位,坐遭罪废。 如此论来,是弟欠兄,兄不欠弟。弟若欲还兄之恩,请善待舒雅。请替为兄,好好爱她。 若贤弟有负于她,为兄当乞南楚、色目二国之兵,与弟相见于疆场。 不才兄长羽,谨启。” ……请替为兄,好好爱她…… 沁水拿着信纸的手不住痉挛,激烈的恨意尖锐地逼上心房。 羽哥哥……你真做得出啊!你竟然以回国夺位相威胁,强逼辰哥哥去喜欢舒雅姐姐! 你在帮我回国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说要让辰哥哥自己选择。你要我不要加害姐姐,但你却背着我,以联合两国之兵相威胁,来逼迫辰哥哥作选择! ……“沁水,这也许是她此生唯一的一次爱情,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伤害她。”…… 羽哥哥,正因为答应了你,我才不曾下狠手,我才只是揭露她,而不是加害她。既然你答应我的话都食言,那么我答应你的话也当做没有说过! 沁水强抑住心中疯狂窜动的报复念头,将红笺还给萧辰,带着一脸泪水,仰望萧辰,眼神凄切:“那么辰哥哥,你喜欢舒雅姐姐么?你是真的喜欢舒雅姐姐,还是为了羽哥哥才去喜欢?” 萧辰郑重地看着沁水的眼睛,用手臂将她环在怀里:“两者皆有吧。但是,朕再喜欢她,也不可能超越你。以后对你姐姐好一点,答应辰哥哥。” 她伏在他怀里,泣不成声:“真的么,辰哥哥,你真的喜欢我超过姐姐?” 揉着她柔软的发丝,他声音低沉肯定,“当然,朕反复给你说过,你是朕最爱的人。” “可是你刚才吻她了,却不愿意吻我。” 他抬起她的下颌,深黑的眸子像夜色下的大海,深沉无边,却又倒映着星光般的柔情:“沁水,辰哥哥是怕控制不住……毕竟,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我们不是亲兄妹……” “如果能证明我不是你妹妹,你会不会要我?”她还是紧逼不放,凄恻而哀怨地紧盯着他。 这沉冷的男子,被这个小他十岁的女子,一步一步进逼得招架不住。仰起头来,满殿柔和清冷的珠光,洒在他深邃冷峻的面孔,散发出绝世夺目的美。长而深的眼睛,泛着淡淡的苦涩与无奈。末了,深长地叹息一声,点了头: “好。如果你不是我亲妹妹,朕要你。朕下旨为你澄清身世,然后封你为仅次于皇后的最高嫔妃。” “辰哥哥,你说话要算数!”沁水一直凄恻绝望的眼睛里,终于升起明亮的希望。 “朕是九五至尊,岂能失信于人。但你也要答应朕,不要再为难你姐姐。” 沁水嘴角扯起一个不屑的冷笑,“哼,我答应你就是了。” 这晚,得到萧辰承诺的沁水,彻夜未眠。 她之前的计划是先除去舒雅,再证明血缘。但是今晚的四支箭都射空了,她决定更改计划。 必须要证明自己不是辰哥哥的亲妹妹,那样,自己就会被封为整个后宫权位仅次于皇后的妃子。 她倒不是在意名分,而是,如果她被封妃,以辰哥哥对自己的宠幸和纵容,一定能压过赵皇后,将协理六宫之权弄到手。 一旦自己能够协理六宫,没有任何名分的舒雅,就只能任由自己宰割。 该死的淫.妇,乱跟男人睡觉的烂.货,你就等着吧!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终有你偿还罪孽的那一天! 这样,沁水开始把寻找证据证明身世,变成现在的首要任务。 当然,赫图仍旧是她最得力的帮手。 这日,沁水把赫图叫到宫里商量对策。 ~ 第三十七章 萧辰两难 万里飞霜,千林落木,枫冷牧江。(.无弹窗广告) 秋深的时候,韩香走了。 萧辰和舒雅一起到牧京城外的牧河边送行。 以蒋昕为首的侍卫队,只远远跟着。 牧江边上,渚寒烟淡,芦荻萧瑟。江上秋水凝碧,远峰如簇。 舒雅拉着飒露紫到沙洲边饮水吃草,一边亲昵地摸着飒露紫的鬃毛,一边不住朝渡口那边看。 那边,野渡寥落,兰舟催发,那两人却还在执手相看。 舒雅低了头,唇际轻轻掠开一抹飘渺的笑。 辰…… 他好像特别喜欢特立独行的女子,沁水,韩香,还有自己…… 对于端庄贤淑的赵皇后、何琦君,好像提不起兴趣。 那边,热烈的拥吻结束后,萧辰的脖颈都要被韩香吊得酸痛。 韩香太矮了,几乎跟沁水一样矮,所以萧辰跟她接吻,需要把脖颈弯得很低。 “辰,你会忘记我吗?”将双臂搭在萧辰肩上,韩香黑瘦的脸上,一双明眸熠熠闪光。 “怕朕忘了你,就不要走。”把一缕发丝挽到她脑后,萧辰的目光被秋水寒波映得迷濛伤感。 “那不行,你一两个月都不临幸我一次,我可耐不住寂寞!”韩香邪谑地一挑眉目。 “你跟舒雅连说话都是一个风格。”萧辰捏捏韩香的脸,深沉的眼底浮起淡淡的笑意。 “舒雅可跟我不一样。”韩香摇摇头,郑重地凝视着萧辰的眼睛,“好好珍惜舒雅啊,她爱你爱得要命。真的。不比那个沁水公主爱你少。” 萧辰不语,微微侧首,向舒雅那边望去。 舒雅穿着高靴的长腿,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草叶,大荷叶边的裙摆随着长腿的动作,轻轻撩动。每一个姿态都流露出一个出色的舞者才有的优美风姿。 萧辰默默地望着舒雅的背影,很久很久。深沉的目光犹如夜色掩映下波涛汹涌的大海,涌满了浓浓的欣赏与爱意。 韩香点着萧辰的胸口:“辰,我知道你两个都放不下。沁水我就不多说了,她与你的那些过去,是我所不了解的。我不知道你们以前感情有多深。但是,舒雅的那些过去,她全都跟我坦白过。她是一个复杂的女人,很难简单地用一句话评价和褒贬。但是,辰,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属于你的舒雅,是一个脱胎换骨的舒雅,是一个只为爱情活着的最简单的舒雅。” 萧辰眼睛凝视着舒雅,默默听着韩香这段话,未置可否。 韩香知道这男人生性沉默,也没指望他回答什么,反正她相信自己这段话多少会起作用。 能帮舒雅多少就帮多少吧。 “舒雅——”韩香向舒雅这边拼命挥手。 舒雅把飒露紫栓在一棵枫树上,慢慢走了过去,带着戏谑的笑意,“你们俩的卿卿我我,这么快就结束了?” “是啊,结束了,该我跟你卿卿我我了。”韩香也打趣道,一边推攘着萧辰,“你走开你走开,我要跟舒雅单独亲热。” 萧辰摇摇头,也走到刚才舒雅放马的地方。他看着自己的骕骦与舒雅的飒露紫亲昵地互相蹭着,不知为何,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柔软与甜蜜。 深沉的男子,默默地上前抚摸两匹高大的骏马。摸着飒露紫,几乎能感觉到这匹宝马身上传来的,它的主人所独有的气息。 真是一匹罕世良驹啊,浑身上下无一丝杂毛,所有的鬃毛全都是纯粹的紫色。 就像她的眼睛…… 那边突然传来韩香惊喜的叫声:“哇,谢谢你啊……” 原来舒雅送了韩香一整套银妆奁,里面有小剪刀、梳子、篦子和各种盛放胭脂粉黛的小盒子。都做得十分精致工巧。 韩香喜滋滋地收下礼物,展开双臂搭上舒雅脖颈,笑道:“我没准备礼物,要不我们俩亲个嘴吧。我嘴里还有辰的味道,可甜呢,你要不要?” 舒雅连忙躲闪,“我也可以跟辰亲嘴啊,谁要你嘴里的?” 韩香嘻嘻地笑,笑罢,她突然肃穆了神色,压低了声音对舒雅说,“不过,我还真有礼物给你。我放在某个地方了,以后你就会发现了。” 见她这么神秘,舒雅撇撇嘴,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你在搞什么鬼名堂?” 韩香闪闪眼睛,邪恶地笑了。 送走韩香后,舒雅和萧辰分别跨上自己的坐骑。 萧辰一侧首,“舒雅,与朕比比骑术?” 明知自己肯定会略逊一筹,舒雅还是傲然扬头:“好啊,谁怕谁?” 说着内膝使力,猛地一夹马腹,率先策马奔出。 萧辰秀长的英目蕴满深沉的笑意,凝目注视舒雅先跑出百步远,然后才猛夹马腹,座下神骏如飞跃出。 秋日的原野广袤无垠,天高地远,长空澹澹,衰草摇曳。 雪白的骕骦如飞霜裂云,紫色的飒露紫如紫电横空。两匹马并缰疾驰,如风驰电掣,似御风腾云。 男子玄青色的的披风猎猎翻卷,披风上刺绣的金龙威猛昂扬,仿佛要腾空而起。 女子的疏勒式大摆裙飞散开一片紫色的迷雾,飒爽英姿之中,仍旧散发着绝世的妩媚。 疾风卷着秋阳的和煦、野草的干爽、泥土的清新,烈烈扑入襟怀。并马奔驰间,仿佛有万丈豪气在天地之间涌动…… 萧辰在疾驰的马上侧首高声问:“舒雅,想不想在马上干一场?” 扑面的烈风让舒雅呼吸困难,艰难地提气问道:“可以吗?” “有何不可?” 萧辰豪烈而又狂野的声音随着呼啸的风声掠过耳廓,这个沉毅的男子突然爆发的狂放,让人觉得格外震撼而感动,舒雅整个身子都激动得快要飞起来。 是啊,有何不可……像辰这样了不起的男人,世上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 还没顾上答话,骕骦就飞速地擦着飒露紫靠近,灵活有力的手臂伸了过来,将她腰肢一揽,凌空一提,就将她抱到了他的马上。 而马匹奔驰的速度,并未稍减。 “舒雅……”他在她耳畔,不住地呼唤,疾速的风掠过,将他的呼唤变得极为热烈。伴着烈烈风声,激荡着她的心灵。 …… 也只有辰这样骑术卓绝、房.术超强的男人,才能在奔驰的马匹上,给予她这样热烈汹涌的撞击吧? 也只有她这样一流的舞者,才能以高难度的动作配合他,让他一逞男人的雄壮强悍吧…… “舒雅……你太了不起了……朕有生之年都不会再让别人碰你……” “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随着奔驰的马匹、劲烈的疾风,天地间回荡着她狂野奔放的呼唤:“我爱你——萧辰——” 他们在狂风暴雨般相爱的时候,沁水焦灼地等在舒雅的紫澜宫门口。 她听说今日辰哥哥去送韩香了,所以猜测辰哥哥会跟舒雅一道回紫澜宫。 果不其然,大约等到暮色渐起,才遥遥看见辰哥哥和舒雅姐姐,从一片树荫下面慢慢现身。 秋日傍晚的斜晖从树叶间隙洒下星星点点的光辉,萧辰背着舒雅,从这片斑驳陆离的金色光影间穿过。 舒雅赤着双脚,手里晃晃悠悠地提着一双靴子,另一只手紧紧抱着萧辰脖颈,脸贴在他耳侧说着什么。 萧辰紧紧抓着她性感的美臀,将她向上颠了一下,让她更紧地贴在自己背上。 也不知道舒雅说了什么,萧辰冷峻的面容隐隐有笑意漾开。 这亲怜密爱的画面,刹那间让沁水的视线撕裂了,脑子里轰地一下。剧烈的痛苦让她的身体,几乎僵硬得失去了知觉。只那样怔怔地站着,看着那对热恋的人走近。 “辰,刚才在马上,我让你那么爽,你是不是该赏我点什么?我可从没向你讨过封赏哦。” “你要什么?” “我想收养一个女儿。” “你给朕生一个就好了,还收养什么?” “我给你生?我可是文襄夫人,你的嫂夫人,这要是生了孩子,算个什么身份呢?” “可以寄养在文襄侯名下。” “萧羽真倒霉,把妻子拱手让你了,还得帮你养孩子。” “只是寄名,养是由朕养。” “唉,辰,我倒是想给你生孩子,但我恐怕此生再没有生育机会了。上次那一回,已经是奇迹了。所以,你就恩准我养一个女儿吧。” 他闻言,内心涌起说不出的哀伤,将她在背上紧了紧,脸微微向后侧,蹭着她的脸:“好,朕恩准。” “真的?”她紧紧抱住他的脖颈,欢呼,“那就这么说定了。下次萧羽让碧霄宫的人来看我的时候,我就拜托碧霄宫到京城找一家妓院,看到有人将穷人家的小姑娘卖进妓院,就劫持了给我。我把她养在宫里。” “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辰,你知道么?中秋那天晚上,沁水搞出那四个人来控诉我。我以为你会不要我了。当时我在心里发誓,如果你能原谅我,我就每年救济一个穷苦孩子。想来想去,最可怜的还是女孩,男孩再穷苦,只要能吃苦、肯发奋,还有出头之日。可是女孩就会像我小时候那样,被卖进青楼。一旦进了那种地方,一辈子就完了。” “好,朕答应你。”他只能作此承诺,说不出更多的话安慰她。作为一国之君,他不可能取缔秦楼楚馆,因为那是国家税收的主要来源。他只能尽力地做到轻徭薄赋、强国富民,让百姓的日子过得丰衣足食。 “辰,今晚陪我好么?留在紫澜宫,哪里都不要去,好么?” “当然,朕送你回来就没打算走。” 就在这时,萧辰看见了沁水。本来背着舒雅健步如飞的脚步,猛地刹住,下意识地松了手。 舒雅猝不及防,一下子滑下来,重重摔倒在地。 “沁水……”萧辰也不去管舒雅,上前揽住沁水肩头。 沁水咬着下唇,拼命地忍着泪水,这模样却比流泪更凄惨,更让萧辰心痛。 “你没来过你姐姐寝宫吧?进去坐坐。”萧辰搂着沁水的肩膀正要往里走。 沁水咬咬牙,将心头汹涌的恨意与嫉妒强行压住,仰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辰哥哥,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萧辰微微一挑眉,目含询问。 “我们不是亲兄妹的证据!”沁水故意大声宣布,回头看着舒雅,眼神痛恨而得意。 舒雅坐在地上穿靴,将镂花织锦的疏勒式高靴,先慢慢穿上左脚,再慢慢穿上右脚。头都没抬,听到这句话,也只是睫毛微颤,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反应,置若罔闻。 萧辰看着舒雅,知道她生气了,微微心疼,却又不知该如何弥补。 沁水转回头看见辰哥哥竟然心不在焉,浓烈的失望如重锤般砸在心上,她摇晃着他的手臂喊道:“辰哥哥,你在听么?我们不是亲兄妹!我们真的不是亲兄妹!” 对于这个消息,萧辰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好。应该高兴么?可是心头没有半分喜悦,反而,有说不出的沉重。 沁水看见萧辰神色不动,选择性地认为他是被这个消息震惊了,所以一时作不出反应。 “辰哥哥,你不相信么?那你随我来!”沁水拽着萧辰的手臂往外拖。 萧辰无法,只得跟着她往宫门外走。 经过舒雅身边时,她还坐在地上,低头抠着靴子上的织锦花纹。 舒雅…… 他在心里疼痛难忍地呼唤,身子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沁水走了。 ~ 第三十八章 侍/寝风波(1) “辰,今晚陪我好么?留在紫澜宫,哪里都不要去,好么?” “当然,朕送你回来就没打算走。” 可是,沁水一来,他就走了,对自己一句解释和道歉都没有…… 在地上坐了很久很久,舒雅才抬起头来,却已经不见了那两人。 心里是无边无际的寂寞与凄凉。 要说不恨,那是假的。这个妹妹,事事比自己幸运。同一个娘亲肚子里出来的,只因自己先出生,沁水后出生。 结果,沁水生在了宫廷。自己却横遭战祸,家破人亡,卖入青楼,被人强占。 舒雅抱膝坐在地上,刚才在奔驰的飞马上,他留下的爱的力量,依旧在身体最.敏.感的地方,轻轻颤动,缓缓流淌…… 如果她遇到萧辰,也像沁水那么早,她也会拼死为他保留贞.操。 这样好的男人……如果她早一点遇到,她就不会是这样…… 可是她没有遇到,而等她遇到的时候,她已经是那样残破不堪、仇恨满怀的女人! 仰头看着枯树枝上一动不动的归鸦,夕阳余晖将黑漆漆的乌鸦镀了一层淡淡金色。原来,只要有阳光,黑色的乌鸦看上去也会这样美…… 如果不是卫宣帝侵略临江郡,自己与父母在乡间的生活,虽然穷朴,其实也很快乐。 外祖父严子陵和外祖母彭氏,逢年过节都会来看他们一家三口。她每年都盼着外祖父来的这一天,因为这一天外祖父会送她很多书籍。 娘亲,外祖父,外祖母……这些至亲至爱的人,全都死在卫宣帝手里! 恩,要加倍还。仇,也要加倍报。 这是她以前一直偏执的信念。所以她才会殃及老畜生的那些妃嫔…… 她知道这是她一生都无法抹去的罪恶,但是,没有经历过那种彻骨之恨、滴血之痛的人,不会懂得…… 她的世界,曾经那样黑暗。没有阳光,只有仇恨。没有人来爱她,那些男人只是贪恋她的美色,她像货物一样在台上被人们竞价购买,像玩偶一样被比自己大四十多岁的男人,任意凌.虐。 曾经,她憎恨整个世界! 给我一点阳光吧,给我一点希望吧,十五岁的她也曾经在内心呼唤,但是每晚却依旧必须要伺候一个老男人,满足他恶心的欲望。 沁水永远不会懂得那种耻辱与恶心…… 然而她能怎么办,她的武功斗不过刘炆,也逃不出王府。 她只能要么自杀,要么活下去。 但是如果她自杀了,母亲的仇谁来报? 既然选择了活下去,就要活得有质量。所以,她发奋地读书、习武、练骑射。 为了能够得到这些学习机会,必须献媚刘炆。 她对这个畜生,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但是却必须装出很崇拜他的样子。他的每一下触摸,都让她作呕,她却必须装出很享受的样子。 那时,她才十几岁。 实际上,从那时起,她就已经扭曲了,严重地扭曲了。 而沁水,从小就拥有这么好的环境,卫宣帝从小就给儿女请了一代鸿儒教文,武学宗师授武。 放着这么好的条件,沁水却文不成、武不就。 一母同胞的姐妹,为什么命运相差这么多? 就连她现在最爱的这个男人,依然是在意沁水,远胜于自己。 想起这些,叫她如何不恨。 恨虽然恨,她却做不出任何伤害沁水的事。 因为她知道,伤害沁水,就是伤害辰。 她不愿意看到辰有一点点的难过啊,看见他痛苦,自己就像剜心一样。 对了,沁水说她找到证据了,莫非是老畜生醒了? 舒雅猛地站起来。 那么,我要去让他知道,我是冯汐岚和扶日可汗的女儿。 这个畜生,我必须让他知道,娘亲和我的身份。 他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因为他动了伟大的扶日可汗的妻女! 必须让他知道这一点! 这样一想,舒雅开始向寿昌宫狂奔。 刚到寿昌宫外,她就看见沁水挽着萧辰的胳臂走出来,满面红光,眉梢眼角挂满喜色。 萧辰脸上的表情,跟平时没有太大区别,依然是冰冷而沉默的。 但是,他的眼里,似乎有一层捉摸不透的色彩。 他看见舒雅,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 “舒雅姐姐,今晚辰哥哥不能去你那里了,辰哥哥要去我的芳德宫。”沁水得意洋洋地喊道。 舒雅没理她,只问萧辰:“你父皇清醒了?” 萧辰摇首:“是兰素星。” 舒雅一怔:“兰素星知道沁水身世?” 沁水接过话头:“兰素星知道我母亲进宫的年份,而且她记得很清楚,我母亲是进宫八个月后生下了我。但是父皇把这事瞒住了,还把籍册里我的出生年月改了。几乎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被父皇杀了。还好,还有几个当年的知情者幸存,兰素星已经指点我们去找。” 舒雅还是不看她,只看着萧辰:“自从叶凌风死了,兰素星就神智不清,怎么会突然清醒。” 沁水眉飞色舞地说道:“哈哈,这就要靠我的智计了!我对兰素星说,只要你仔细地回忆一下,当年沁水到底是哪一年出生的,当今圣上可以开恩,让你跟叶凌风合葬。只这一句话,兰素星马上清醒了。 怎么样,舒雅姐姐,没想到吧,我也是扶日可汗的女儿!从此以后,你不再是父汗的独生女,辰哥哥也不用顾及父汗,对你百般维护了。我同样可以向父汗请兵,帮辰哥哥打南朝。所以,你对于辰哥哥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舒雅依然只看着萧辰:“是么,萧辰,我对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萧辰不答,只是转向沁水,声色俱厉:“沁水,你少说两句!” 沁水委屈地撅起了小嘴,拌了个鬼脸。 舒雅点点头,冷淡而嘲讽:“这么说,恭喜你们,终于可以摆脱兄妹这层束缚,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 舒雅再一次看了萧辰一眼,萧辰避开了她的目光。 舒雅毅然转身走开,步履极快,荷叶边的大裙摆乘风飘扬,绽开凄艳的硕大花朵。 深秋的晚风带来阵阵寒意,热热的眼泪流下来,立刻被风吹得冰冷。脸上就这样一阵热,一阵冷,不知不觉,就被泪水覆满了。 他和沁水,终于能够证明不是兄妹,这是他多年的心愿吧? 自己对于他,不再重要了,没有利用价值了…… 他们终于可以摆脱兄妹的束缚,那今晚必将是他们的良宵了…… 在舒雅这样伤痛欲绝离去的时候,沁水飞起满面红霞,羞涩得不敢看萧辰,只低头绞着衣角,“辰哥哥,今晚,是不是要先赐浴?我记得以前父皇初幸妃嫔,都要先赐浴……” ~ 第三十九章 侍/寝风波(2) “辰哥哥,今晚,是不是要先赐浴?我记得以前父皇初幸妃嫔,都要先赐浴……”沁水飞起满面红霞,羞涩得不敢看萧辰,只低头绞着衣角。 因为萧辰答应过沁水,只要能证明沁水不是亲妹妹,就要沁水侍.寝,并且还会封她为妃。 所以,沁水这是绕着弯地提醒萧辰兑现承诺。 萧辰如何不明白,然而,他深邃的眼底,却是说不出的沉重。 默然良久,萧辰摸摸沁水脑袋:“沁水,在朕正式下旨为你澄清身世之前,还是不要太过招摇。” “噢……那也没有关系……”沁水咬着下唇,粉面含羞,眼波如醉,“辰哥哥,我已经让小厨房准备了你最爱吃的蜜蜡肘子,时候不早了,你也饿了吧?” “好,走吧。”萧辰知道今晚是躲不过了。 终于能与最心爱的女人结合,为何,他的内心并无喜悦与亢奋? 不知为何,他突然回忆起就在午后,与舒雅在奔驰的骏马上的那场欢爱。 那样的激情,好像对任何女人都没有过…… 舒雅…… 本来答应了她,今晚要陪她渡过。 虽然刚刚跟她有过最刺.激的云雨,但是,他跟她一样,对相拥而眠直到天亮,看得比云雨更重要。 这一次与她分离,隔得格外之久,因为上次中秋夜宴,沁水把事情闹得那样大。 “原来侯夫人之礼就是把她摁倒在床上,脱光她的衣服,让她发出淫.声!好个侯夫人之礼!沁水真是孤陋寡闻,今晚算是长见识了!” 沁水既然喊出这话,看来他真的要注意影响了。他不想引起朝臣们注意,不想让言官就此事上奏。 所以,他这一次刻意隔了这么久。 然而,好不容易等到的一天,却…… 难言的伤痛与不舍,在心底无止尽地蔓延。不知不觉,竟已经到了芳德宫。 红烛高烧,美酒浅斟。 香熏兰麝,春满流苏。 用过酒食之后,沁水起身去换装。 萧辰趁她去换装的间隙,拼命地灌酒,不知为何,他想让自己醉得越厉害越好。 重重锦帐拂开,如潮水退去。有风徐徐吹进,带来淡淡的花香。 灭尽红烛,只留满殿晶莹剔透的夜明珠,流转明澈的光华。 一袭冰雪般的白绡裙翩然而入。 脸上精心地化了“荼颜妆”。“荼颜妆”是一种素白的妆容,因为像洁白的荼蘼而得名。 素妆映白裙,宛若雾笼香雪、冰衬玉骨。 冰绡长裙之中,隐隐透出娇粉色的小抹胸。 沁水的胸部不算丰满,这是一种特制的抹胸,巧妙的剪裁竟将她托出了一道诱惑的浅沟。 抹胸上刺绣了精致的花瓣,就盛开在这道浅沟之旁,艳粉的色泽掩映着底下的蓓蕾,格外娇艳媚惑。 她就像一朵盛开于初雪中的白梅,清灵纯净的美中暗蕴着妩媚。 她在他膝盖前跪下来,仰着脸:“辰哥哥……我什么也不懂,你要教我,不要对我不耐烦哦。因为我没有经验。不像姐姐,有过那么多男人,所以经验丰富……” 他已经醉得两眼迷离,但听了这话,眼中还是有怒色穿射而出,抬起她的下颌:“沁水,今晚只属于你我,你说别人作甚!” 她仰起的脸上,一双圆而大的眼睛,全都是温柔与凄迷:“辰哥哥,如果不是被人算计,我本来一直为你留着。我这一生,都不会让你以外的男人碰我。沁水永永远远都是你的人,永永远远都是你一个人的……” 一瞬间,他想起那个多次被舒雅拒绝的誓言。 “你发个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准朕以外的男人碰你。” “除非你先发誓,绝对不会辜负我。” “不行,即使朕辜负了你,你也不许再睡男人。” “咦?好没道理,若是你不要我了,难不成我一辈子不嫁人?” “死女人,让你发个誓,这么多废话!” 定定望着沁水,萧辰朦胧的醉眼里,浮起一抹难言的痛楚。 为什么,想起跟舒雅的这段对话,心里会如此痛? 沁水只能看见辰哥哥满眼的醉意,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只是默默地跪在他脚下,将头枕在他的膝盖,许久,许久,不动一下。嘴里在极轻极低地呢喃:“辰哥哥……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突然,萧辰猛地将沁水抱起来,往床榻走去。 沁水羞得掩住了面庞,一直到被他放倒在榻上,一直到他灼热的吻点燃了肌肤,她也不敢把手放开。 冰绡长裙如一抹流云飘然坠地,艳粉色的小抹胸像蔷薇花瓣一般飘落。 赤.裸的肌肤与他两块坚实的胸肌相贴的刹那,她的身体里激荡起汹涌的潮水。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止也止不住。 辰哥哥……她爱了十二年的男人,她终于可以与他结合,终于可以让至爱的男子,进入自己最隐私最羞涩的地方…… “沁水,可能会很痛,怕么?”她之前只有过一次,所以,他凭经验知道可能会弄痛她。 “辰哥哥,我愿意,我愿意为你痛,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她放开掩面的双手,凝着满目深情与柔顺,痴迷地望着俯在上方的这张无比英俊的脸。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伸出手,抚摸她的眼睛。 突然,他做了一个动作,似乎是无意识地。 他试图用手掩住她的眼睛。 不过,只是一瞬间,他的手就顺着她的眼睛下滑,抚过她的面颊。 所以,她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她只是在潮汐般降临的柔情与欲望里,不住地颤栗着,等待着…… “沁水,辰哥哥喜欢从后面,可以么?” “辰哥哥,只要你喜欢,沁水什么都愿意……” 她看过不少春.宫.图,所以很快就摆好了姿势。 就在她满心激荡地等待着,突然之间,他执住她腰身的手,像铁钳一样猛地掐紧,几乎陷入肉里。她痛得惊呼一声,然后,她被他狠狠摔在榻上。 她惊骇地回头,看见他满面震怒,扯过外袍,扬袍披上,大步下榻,头也不回地往外疾走。 她吓得浑身剧颤,骇然失色,随手披了一件衣服,惊恐万状地追出去:“辰哥哥!辰哥哥!辰哥哥!” 她追了很久,始终没追上他,就这样看着他衣袂飞扬、怒气冲冲地消失在影壁外。 意外、震惊、悲愤,让她摇摇欲坠,扶着廊柱站了片刻,她霍然转身,往寝殿里疯跑,崩溃般凄厉地尖叫:“纹杏!纹杏!你快来!你快来啊!” ~ 第四十章 侍/寝风波(3) 紫澜宫。 今夜月华如水,不知不觉流满了寝殿。 她抱膝坐于一地光华,下颌搁在膝盖上,长睫低垂。 没有泪水,但是深沉的悲伤浸透了玉雕般的面庞。 突然,寝殿的门被猛力地推开,她掀起长睫,难以置信,惊喜地一跳而起:“辰!” 他回来了!他记得曾答应今晚陪她! 她刚冲过去,就被他一把拧起来,恶狠狠地喝问:“是不是你干的!” 她被提在半空晃着,以她的武功,明明可以在半空翻转,用双脚去踢他。 但是她没有。 看见他深黑眸中的愤怒与痛楚,她心里只有疑惑与担心:“什么?我干什么了?” 他无情地猛烈摇晃她,残酷地盯住她的眼睛,“沁水后腰刺青的‘琰’字,是不是你让韩香做的?” 她惊讶地微微睁目,突然明白了韩香说的“礼物”,原来是这个! 蓦地,她爆发出一阵邪魅狂野的大笑:“是我又如何!” 他气得将她狠狠摔在地上,蹲下来,闪电般出手,猛地扼住了她的脖颈,“朕警告你,不要再搞这些阴损伎俩!” 被他刚劲有力的手掐得喉头一阵阵翻涌,疼痛欲呕的感觉让她的紫眸蒙上一层泪水。但她紧紧咬住牙关,一脸倔强而邪恶的神情,那神情无声地表明,就是我做的,我就这么阴损,那又如何! 他心中一痛,突然放开了她,蹲在原地,双手抱头,身子深埋,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烦躁与痛苦,“对不起,朕今天心情不好……” 看见他如此痛苦,她的心立刻就软了。 她爬过去,抱住他:“辰……我知道……你是一国之君,本来就有国事让你心烦,然后今晚又出了沁水这事……” 他一下子坐倒在地,将她揽入怀抱,久久沉默。(.好看的小说) 其实他今天从寿昌宫出来,心情就很沉郁。 不知道为什么,听兰素星说了沁水身世,他不仅没有一丝喜悦,而且还格外觉得沉痛。 然后,本来盼了五十七天,可以与舒雅共度良宵,却因为对沁水的承诺,不得不去了芳德宫。 好不容易丢开其它杂念,想与沁水了结这十多年的暧.昧,索性满足了她的心愿,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 却在她的背臀处看见一个刺青的‘琰’,高君琰的‘琰’。 再加上这几日连着几桩国事让他烦心,这一下子所有的郁闷和烦恼就爆发了。 “到底是不是你做的?”他再次沉沉地问。 “将来如果你还能遇到韩香,你向她求证吧。”她淡然地回答。 “算了,不管是不是你。也好,朕可以有借口不碰她了。” 他蓦地冒出这句话,她震惊地仰头看他,只见他在月光里仰起脸,盛满月华的深邃长目里,漫起苦涩、无奈、沉痛、哀伤…… 她攀住他的脖颈,迫他低头,紫眸折射月光,无比明澈剔透,“辰……看着我……你爱的是我,对不对?……你对沁水,那不是爱……你都不想碰她,你对她没有那方面的兴趣……” 她深深地凝视他乌黑的眸子,整个身体都无法遏制地颤抖。 他徐徐垂下眼睛,凝目望着她月光里的容颜。 好美…… 这样美的女人,多少年才能出一个呢…… 可是她的命这样不好,这样不幸…… 今天,当兰素星缓缓向他叙述冯汐岚被掳掠进宫的往事。 他心里竟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若是把她们交换,假若当年冯汐岚先生的是沁水,然后把舒雅生在北卫宫廷。 假若,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不是沁水,而是舒雅…… 假若舒雅从未经历那么多,假若舒雅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女人,会怎么样? 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样的假设,最后的结果,恐怕会更痛苦。 因为,他比谁都更了解父皇。父皇五十多岁了,在征伐中掳掠的女子,只要姿色过人,哪怕对方才十几岁,父皇也照例会占有。 如果当初落入宫里的是舒雅,而不是沁水。像舒雅这么美的女子,父皇一定不会放过。 同样的残暴,同样的好色。淮南王刘炆把舒雅当玩物,父皇却把沁水当女儿。 父皇变得痴呆之前,最年轻的妃子,比那个时候的沁水,年龄还小。 可见,父皇不是对沁水发了善心,而是因为,沁水不够漂亮,不够引起男人的欲.望。 所以,父皇与其占有沁水,不如让自己的晚年,有一个女儿。 因为,后宫可以用来发.泄.欲.望的美女,多的是。 然而女儿,父皇却从来没有过,只有三个儿子。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着这些,他将舒雅紧紧地、紧紧地搂进怀抱,没有回答她的追问,只是低沉地轻唤:“舒雅……舒雅……” 随着这一声声从内心汹涌而上的呼唤,他轻吻着她的发丝,她饱满高广的前额,她的眉,鼻,唇。双手轻轻拉开她的睡裙…… 那只冲天而起的浴火凤凰呈露于月光的光辉中。 他知道沁水一定是想在身上纹刺一个‘辰’字,结果,被韩香捉弄。 可是,就算沁水纹刺他的名字,也不会比舒雅这只浴火凤凰更让人动心。 多么绚丽夺目的凤凰,又大又长的凤目,闪耀着明亮的紫色。 他看看凤凰的眼睛,再看看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深吻上她的眼睛。 其实,从五年前,第一次见面,这双紫色的眼睛就深深地刻在心底。 只是,后来发生那些事,他拒绝去想。 但就算不想,它们依然在。 以致于,他和其她女人做.爱,常常会不自觉地去挡住她们的眼睛,所以,他更喜欢在后面。 只有跟舒雅做.爱,他经常都在上面,因为他喜欢在整个过程中看着她的眼睛。 就像此刻,他进入她身体的刹那,一瞬不瞬凝住她的眼睛。 在整个云雨过程中,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这双紫眸的光影变幻。 这种美妙,难以言说,无以伦比,虽然他睡过的女人,算起来也有十多个了,却从未有过这种深沉的愉悦。 两人都沉浸在身体融合、眼神交汇的缠绵中,突然,外面响起轰轰的拍打宫门的声音,然后,就听见有人跑进来,惊惶失措地喊:“皇上——不好了,公主自焚了!” 他的动作猛然凝住,一跃而起,抓过袍子,奔了出去。 她赤.裸着躺在月光里,许久不动一下。 等他在后半夜再回到她这里来时,她已经上床入寝了。 听见响动,她立即爬起来,亲自伺候他洗漱。 他一直阴沉着脸,沉默不语。直到洗漱完毕,他一头栽倒在床榻上,从胸中吐出长长一口气:“朕好累……” 她陪他躺下,这才开口问他:“沁水怎么样?” 他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她想用烛火把后腰那个刺青烧掉,被朕劝住了。” 他其它什么也没说,但她能猜到事情闹得有多大。 他是勤政的皇帝,从不迟误早朝。明日,他很早就要去上朝。今晚却闹到这个时候。 她很为他心疼,所以不再多说一句话,只陪他默默躺着。 很久,他翻了一个身,背对着她。 她迟疑着,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轻轻问,“辰,你睡着了么?” 半晌不闻回答,她想他应该是睡着了,于是从后面抱着他,闭上眼睛,正要睡去,听到他的声音:“舒雅……” “你还没睡着啊?” “没有。” “在想什么?” “高君琰。”他的回答如此简洁,只有这三个字,声音里透出森然的意味。 “他本来就是沁水的夫君,沁水身上纹刺他的名字,其实也没有什么,你不要伤心了……”她将手攀上他的肩,轻抚着安慰他。 “不是在想这个。朕在想,高君琰软禁萧羽,就是为了攻打卫国。萧羽拒绝之后,他正苦于师出无名,如今他的皇后跑回来了,这是一个绝佳的出兵借口,他为何至今还不挥师北上?” “嗯……那你可要警惕了。高君琰是那种,会在你毫无防备时,突然跳起来咬你一口的家伙。” “你对你这个弟弟倒像很了解。” “你吃醋了?嘻嘻……”听见他语声中淡淡的酸意,她得意地笑起来。 “哼……你们面都没见过,朕吃什么醋。” “虽然没见过面,但是细想这个人的作为,还是能够基本作出判断。我听说此人少年时代一直装成傻子,直到高氏勤王之战,才突然崭露头角。后来我劝萧羽出兵帮他消灭南汉诸王,扶立他建南楚。他对我们俯首纳贡,上表称臣,割让十个州郡,态度极其谦恭卑微。后来,却在毫无先兆的情况下,突然夺回了失地,与我们决裂。” 他默默听着她的分析,森冷的沉默中蕴藏着凛冽的寒意。 许久,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沁水跟朕说过,这个高君琰,跟朕长得很像。” ~ 第四十一章 杀机渐近(1) “沁水跟朕说过,这个高君琰,跟朕长得很像。” “哦?”她微微扬眉,“不过也没什么稀奇,夏郎也长得像你。英俊的男子,大抵都有几分相似。” 夏郎……有回忆的微澜轻轻漾过心田…… 其实夏郎究竟长什么样子,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毕竟,只相处一夜而已。夏郎如果不死,现在应该有四十多岁了吧。那时他就留着胡髭,男子至少要满三十才蓄须。辰今年三十了,但仍旧习惯剃光胡须。 沉浸在淡淡伤感的回忆里,听见他沉沉地叹息:“此人是朕统一天下的劲敌啊。” 她却轻松地笑了,“何足惧哉?扶日可汗的两个女儿在你手里,吴越国的公主也是你的正妻。高君琰比起你,完全是势孤援绝。” “你的意思,朕全靠女人成事?” “哈哈,这有什么,能征服女人,才能征服天下嘛。” 她从后面将他紧紧拥抱,嘴唇贴在他赤.裸的脊背上: “辰……你是我的神呐……我相信你,相信你一定能荡平四海,混一南北,成就千古帝业……” 明亮的月色里,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宽阔的脊背被一只龙的图腾覆盖。五色的龙腾空而起,龙须飞舞,龙爪威猛,龙鳞栩栩如生。那修长入鬓的龙目,活生生就是他的眼睛啊。 这大概是韩香做的刺青的特色吧。给她纹刺的凤,是仿着她的眼睛。给他纹刺的龙,则是仿着他的眼睛。 韩香曾经说,她一生中最好的作品,就是辰背上的这条龙。 “因为辰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嘛,所以当然我也发挥得最好。”舒雅记得韩香满目深情地说。 世上最好看的男人,就是我的辰…… 她柔嫩的嘴唇沿着刺青图案,深深地一路吻下去…… 龙首在他的后颈处,张开逆鳞和獠牙。(.)龙尾则一直蔓延到他的尾椎处,有着横扫天下的绝尘之势。 当她吻到龙尾之时,这条龙仿佛突然一下子活了,庞大的龙身徐徐翻转…… 他沉沉地低吼了一声,猛地转身,抓住她的头发,摁下去…… 长长的龙吟,低沉而苍凉地穿越云层,喷薄出灼热的雨露…… 结束后许久,她还在那里,不动一下。 倒是他,低了头唤她:“舒雅……” 她抱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精瘦的六块腹肌上,还是不动,却有泪水不断蔓延,浸得他的小.腹凉凉的,仿佛露水淋湿了草丛。 “怎么哭了?快上来。”他用了命令的口气。 她这才慢慢地滑动着,贴着他的身体向上,像一条柔韧魅惑的水蛇。 他将她紧紧圈住,凝视着她的眼睛,深沉而温柔地唤她:“舒雅……你每次都哭……” 是啊,每次跟他做.爱,她都忍不住哭泣…… 她双臂搂住他的脖颈,再次流下眼泪,“辰……今天听沁水说她也是我父汗的女儿,我就有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我和沁水换一下,我出生在这里,我先遇到你,会怎么样?辰,如果我以完璧之身与你相恋,你是不是会更爱我,对我更好?” 这个问题,让他难以回答。因为他知道,像她这样的绝色,除非有强势的亲生父亲保护,否则,在这个乱世里,不管她出生在哪,都会被男人或者巧取或者强夺。 他突然将她的头摁到自己胸膛,让她的脸贴住他薄薄的两块胸大肌,将她紧紧地,紧紧地往自己身子里嵌进去。(.) “舒雅,对朕起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朕以外的男人碰你。” “萧辰,除非你先起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辜负我。” 又来了!这个倔强的女人! “好。”他深沉冷冽的黑眸,闪耀着情深无限的光辉,“朕起誓,绝不负你。” “若是负了呢?” “天打雷劈。” “真俗套。就不会想一点新的?” “那你想一个新的来起誓,朕依葫芦画瓢。” “拿自己的性命发誓,不能算数。我连酷刑都不怕,天打雷劈什么的,我会怕么?要发誓,就要用最爱的人的性命发誓。”她紫色的眼睛邪魅地一转,嘴角翘起顽劣的笑意:“你听着啊――我,阿耶?舒雅,发誓以后绝对不会让萧辰以外的男人碰我。如果有违誓言,我最爱的人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你最爱的人是谁?” “萧辰啊。” 他浓眉一拧,这个誓言怎么好像一个悖论? 她当然是不爱我了,才会跟别的男人好。然后她跟了别的男人,我还要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听见她狡黠的笑声,他知道自己被她耍了,眉间涌起怒色,翻身压住她:“死女人,又耍朕!” 她在他身下咯咯直笑:“辰,其实誓言什么的,是最没用的。要想我不再被其他男人碰,你就要对我好一点,不要辜负我!懂不懂?” “朕也不是不想对你好,你要体会朕的难处。”他将手插进她浓密蓬松的发丝间梳弄,轻轻拢着她的头,温存地凝视她,“舒雅……如果可以,朕何尝不想与你朝朝暮暮在一起……” 她搂住他的脖颈仰起头来,眸中盈满了深情与理解,浓浓的紫蓝色美艳至极,几乎要将他融进去,“我明白,那些言官都很厉害,奏你几本,也够你头疼的。我看你今天心情不好,不仅仅是为了沁水一事吧,必定是朝堂上有事叫你烦忧。” 他乌黑的眉宇间起了忧色,“这几日连着几桩豪强兼地案,弄得朕很是心烦。朕自登基以来一直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就是想要强国富民。却没想到,轻徭薄赋受益最大的,却是地方豪强。因为他们的土地最多。朕以前常在军旅,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才发现,豪强势力坐大至此,已经到了不得不打击的时候。但是,地方豪强势大根深,实在很难下手。你和萧羽那个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内抑豪强?” “怎么没有考虑过?你记得衡州窦氏么?也是门阀大族,北燕的时候,曾经出过一位很得燕帝宠爱的贵妃,还迎娶过北燕的一位长公主。窦氏一直延续到我们北卫朝,依旧屹立不倒。萧羽当政时,窦氏在衡州当地兼并民田、强夺官婢、鱼肉乡里,实在是作恶多端,民怨载道。好多老百姓进京告状,连当地州府都受不了窦氏一族的横霸。我和萧羽当时就是从窦氏开刀,整治了一批豪强。” “朕依稀记得,窦氏确实是灭于你们二圣当政期间。既如此,朕倒要向你请教一些经验了。” “辰,我给你三条建议吧。其一,任用酷吏。地方豪强,一般都是百年巨族,世家门阀,势大根深。酷吏都是一些出生寒门的投机者,他们冷酷、敢干、渴望爬上权力巅峰,所以不会惧怕贵戚豪族,而且下手还特别狠。 其二,区别对待。对于各地各大豪强,在整治的时候,不要一视同仁。要用灵活的策略,有些严惩,有些庇护,这样可以分化他们,让他们互相嫉妒和猜疑,以防他们结盟,联合造反,不利于国家稳定。 其三,尊农抑商。这个农,是指最底层的自耕农。卫国频遭战乱,自耕农流失最多,所以豪强才能够兼并大量土地,逃漏大量赋税。其次,地方豪强,同时又都是豪商巨贾,富比王侯。我觉得,你可以加重商税,同时卖出一定爵位。爵位反正是虚的,没有实权,却可以把豪强的财富聚拢过来。” 这一夜,听曾经的天后追述当年她抑制地方豪强的经验,萧辰通宵未眠,获益匪浅。第二天直接就去上朝。 在芳德宫,沁水也彻夜未眠,她头朝下趴在锦榻上,赤.裸的后背洒满黄黄绿绿的药粉。 昨晚辰哥哥走后,她在崩溃般的疯狂中,用烛火焚烧后腰的纹身,烧得皮肉焦烂、痛入骨髓,那个深深的“琰”字,居然还是清晰可见! 她本来是让韩香给她刺青一个‘辰’字,在靠近臀部的后腰处,就等着献.身给辰哥哥的这天,给他一个惊喜与震撼。 没想到韩香给她来这一手! 她想起来了,她去找韩香做纹身的时候,韩香让她过两天再去。一定是在那两天中,韩香告诉了舒雅,然后舒雅教给韩香这样阴损的一招! 一阵激烈的悲愤与狂怒席卷了沁水。她从臂弯里慢慢地抬起头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迸射出电光般雪亮的恨意。 好啊,舒雅姐姐,你居然对我使这种阴招! 那么,我再也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你对我都毫无姐妹之情,我何需对你有姐妹之义! 狰狞而又凄苦、阴狠而又痛楚的表情,一阵阵掠过沁水的脸庞。 她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一层层浓浓的毒汁。 ~ 第四十二章 杀机渐近(2) 侍寝风波过后,萧辰表面上像什么也没发生,仍旧不时去芳德宫看望沁水。(.) 但是每次都只坐一会儿就走,而且再也不提下旨为她澄清身世,封她为妃。 沁水知道辰哥哥生气,毕竟,自己身上纹刺了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如果这个纹身祛除不了,辰哥哥永远都不会要自己了。一思及此,她就对舒雅恨得锥心彻骨。 就在这个时候,赵皇后怀孕的消息传遍了六宫。 萧辰三十而立了,膝下无子,所以这个喜讯一传出来,真是朝野同贺,阖宫欢庆。 萧辰极为重视赵皇后这一胎。他一直专宠正妻,以此压制六宫争宠。所以皇后以外的偏妃们,本来得的雨露就少,怀孕机会也少。 总算赵皇后没有辜负皇帝这么多雨露,又一次孕育龙裔。因为曾经滑过一胎,所以萧辰这次专门下了几道旨意,让整个太医院全部一起照看皇后。 除了上朝,现在萧辰所有的时间都在赵皇后殿中,寸步不离。 因为从小见多了兰贵妃用计除掉父皇无数胎儿,所以,他也像当年舒雅怀孕时萧羽那样做,禁止六宫妃嫔来看望赵皇后,并且赵皇后身边的侍女全部只用她从吴越国带来的陪嫁丫鬟,卫国的全部从凤仪宫撤走。 皇后孕期,由以前的晋王妃,现在的何淑妃,代理一切后宫事务。 整个六宫,只有两个人得到特许,可以来看望怀孕的赵皇后。 一个是刚刚接管六宫、许多事务需要请教的何淑妃。 另一个就是沁水。 这日萧辰照例一下朝就回皇后的凤仪宫。他以前都是在德阳殿批阅奏章,自从赵皇后怀孕,他就在皇后寝殿徽音殿的东堂批阅奏章。 正是早春,轻寒瑟瑟。庭院里腊梅满枝,莹润剔透的黄色,被晚照斜晖镀了金光,更加金黄灿烂得耀人眼目。 这时,殿门被轻轻推开,萧辰自一堆奏章里抬起头。 赵皇后端着青瓷托盏冉冉现身,发髻轻绾,只插一把羊脂白玉梳,余下的长发如黑色丝缎披垂至腰。身穿一袭湖蓝色大袖襦裙,裙上绣着青色的梅枝,枝上点缀一朵朵洁白梅花。 随着她的推门而入,一阵腊梅的幽香从院中飘进来。 她轻盈地登上萧辰的大型独坐榻,广袖轻扬间,将一盏红枣桂圆栗子羹放在案上,“皇上这样辛苦,用一点羹汤解解乏吧。” 萧辰首先低头看她的肚子,充满关怀,“南康,你不要到处走动,这种事情让侍女来做。” 赵皇后轻抚着肚子,低眉浅笑,“哪里就这样娇气了,这才三个多月,没事的。” 萧辰将手覆在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冷冽的眸子融化出暖暖的温情,“今日胃口好些没有?” “嗯,最近一天比一天好,上次怀孕也是这样,过了三个月,胃口就变得好起来。” 赵皇后柔顺地回答,眼风轻轻一扫,似是不经意地瞥见了案上摊开的奏章。 “昆州卢氏?这是鼎立一方的豪强啊。皇上最近是在考虑打击豪强么?” 萧辰不语,覆在赵皇后肚子上的手,缓缓地拿开。 赵皇后尚未察觉异常,依然柔声软语地说下去,“听说皇上任用了几个酷吏。任用酷吏打击豪强,虽然得力,但是弊端也很大。来自寒门的酷吏一旦得势,虎恃狼行,残酷暴虐,更甚豪门世家。门阀世族毕竟多是诗礼传家,有一定道德底线……” “南康。”萧辰沉下脸,打断了她,眼中流露出一丝责备,“你只管安心养胎,为朕诞育皇嗣。朝政的事,不用你费心。” 赵皇后有孕在身,萧辰不忍严责她,尽量放平了语气。但是他目光深处的寒意,还是让赵皇后整颗心都冻结了。 这是赵皇后第一次干政。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对政治有兴趣的女人。她平日所好,不过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她之所以今日如此冒昧,只因为太爱这个男人,太在意他。 她统摄六宫,耳目当然是很广的。紫澜宫有一个侍女与何琦君的侍女交好,闲谈中,紫澜宫的侍女提到,有好几次她给皇上和文襄夫人上菜时,听见皇上与文襄夫人在纵论朝政。 后来何琦君又将此事告诉了赵皇后。赵皇后便想,莫非夫君喜欢有治世之才的女子。于是,赵皇后开始涉猎经史、权谋之书。并且,刻意想要在夫君面前表现一点政治才华。 没想到,却弄巧成拙,反而让夫君怀疑她涉政。 赵皇后默默地低下头,樱唇微颤,“皇上,南康自幼熟读女戒,岂能不知牝鸡司晨、哲妇倾城的道理。臣妾不敢干政,只是眼见皇上这几日宵衣旰食、夙兴夜寐,很想为皇上分忧。南康关心则乱,有违妇道,还请皇上宽宥……” 说到最后,以袖掩面,泫然欲泣。 萧辰剑眉紧锁,无奈的神情里透着淡淡的不耐烦。 他搂住赵皇后的肩头,尽量放柔声音,“好了,好了,朕没有怪罪你。别哭了,会动了胎气的。你先下去吧,朕忙完这里就过去陪你用晚膳。” “那臣妾先告退了。”赵皇后拭去眼泪,款款起身,屈膝一礼之后,广袖飘摇,裙裾轻拂,优雅柔婉地离去。 走出殿门,赵皇后扶着腊梅树站定,端庄和优雅从她身上退去。她咬紧了下唇,胸膛一起一伏,秋水明眸慢慢掠开凄厉的恨意。 这晚陪萧辰用膳时,赵皇后突然轻轻放下玉箸,星眸流波,“皇上,今晚你还是去别处过夜吧。” 萧辰嘴里嚼着里脊丝,心里还在想着国事,突然听见南康的声音,他放下玉箸,抬目看去,“嗯?怎么了,南康?” 帝后二人是面对面跪坐,食案在中间,两边是蟠龙镶金的烛台。 滟滟烛光中,赵皇后神情柔媚,语声婉转,“自臣妾有孕,皇上夜夜宿在臣妾这里,但是臣妾又不能伺候皇上,臣妾觉得好歉疚。” 赵皇后曾经滑过一胎,所以这次萧辰格外注意,虽然每晚陪她,但从不行云布雨。 “南康伺候得很好,何用愧疚?”萧辰倾身过来,捏住赵皇后的玉手,秀长的英目散发出挑逗与魅惑。 赵皇后知道他指的是她用嘴和手帮他,顿时红云度腮,羞得粉颈低垂,不敢看他。半晌才轻启朱唇,脸上羞色未褪,“可是皇上,总是这样,还是很委屈你啊。你答应臣妾,今晚驾幸别宫吧。” 经不住赵皇后的苦劝,萧辰最终答应下来。 用完晚膳,听赵皇后抚了一会儿琴,萧辰才慢慢离去。 他前脚刚走,赵皇后召了一个内侍进来:“皇上起驾了?” “回皇后,皇上没有乘辇,不许人跟着,只身离去。” “你下去吧。”赵皇后轻轻挥袖的动作里,流露出难以言传的悲凉。 不乘辇,不带人,只身离去。 他只有临幸文襄夫人才会如此。 赵皇后慢慢地伏倒在面前的瑶琴上,纤长玉指勾住琴弦,却久久轻颤,终于,“铮——”一声尖锐如裂帛,弦断的同时,心口也传来破裂的声音…… 这日,沁水又一次趁着萧辰上朝,来到赵皇后的徽音殿。 八曲绢屏前铺了紫檀木透雕海棠的坐榻,赵皇后倚靠在重重玉绣锦裀中,宽松的浅青色描金鸾裙,从榻上迤逦垂落至地。 听沁水详细地说完,赵皇后轻抚肚腹的手慢慢凝住,清雅的容颜显出一丝犹疑。 正在察言观色的沁水,溢出义愤填膺的冷笑,“赵姐姐,难道对那种女人你还心存怜悯?你忘了她做过的那些事?我们不过是以彼之道,还彼之身。赵姐姐不觉得这是她罪有应得么?” 赵皇后缓缓摇首,“本宫不是怜悯她,那种道德败坏的女人,确实是罪有应得。本宫只是……” “你是不是怕事情败露,辰哥哥会怪罪?”沁水笑起来,亮闪闪的眼睛里充满快意,“赵姐姐,沁水之所以劝你趁着怀孕赶紧下手,就是考虑到这个。因为你有孕在身,辰哥哥根本无暇细查,即使查出来,也不可能怪罪你。等你诞下皇嗣,辰哥哥更加把你捧上了天,哪里还会记得那个女人?” 赵皇后低低垂了长睫,清丽柔美的眉目间,弥漫了哀伤与不忍,“不是为这个,本宫是怕伤害皇上……” 沁水浮起一脸轻蔑,“赵姐姐,你以为辰哥哥会喜欢那种女人?不过是一时为色所迷。我们所做的,正是为了挽救辰哥哥,让他从一时迷情中清醒过来!” 赵皇后微微摇头,眼里的悲怆深不见底,“沁水,你不知道,皇上是真心喜欢她的啊……” 她仰靠在引枕上,定定凝视坐榻后面的八曲绢屏。抬起线条优美的下颌,指了指那幅画,“你看见那画中的胡姬没有?是不是有几分像她?这画,皇上一天里要朝它瞥上百遍有余。有时候,他在室内踱步沉思,会不经意间走到那里,抬手抚摸画上那胡姬的眼睛。沁水,我有种感觉……好像……黑色的眼睛对于皇上……已经失去美感了……你看旁边那几幅多美,可是皇上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些话如万道利箭扎在沁水心上,她强忍住撕心裂肺的痛楚,咬牙切齿地问道,“赵姐姐,你觉得那种女人,有什么地方值得皇上喜欢!” “本宫也想不通……本宫也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不管我们能否理解,皇上确确实实非常爱她……或许爱本身,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赵皇后语声清淡,神情宁静,却让人感到有一种沉重而绝望的悲伤,从她灵魂深处涌出来。 “好吧,就算辰哥哥真的爱上她了,那我们就更应该挽救辰哥哥!”难以遏制的恨意从心底升起,沁水的面孔有些扭曲,“赵姐姐,你觉得爱上这样可恶的女人,会有好结果么?你别忘了,这个女人曾经背叛过辰哥哥,曾经接二连三地背叛过好几个男人。如果你真的喜欢辰哥哥,就应该在他坠入深渊之前,拉他一把!” 沉默良久之后,赵皇后缓缓地转过头,静静地凝视着沁水,“沁水,你真觉得,皇上会相信?” 沁水笃定地笑了,仿佛有带毒的藤蔓缭绕在她眼中,“我们不过是让事情提前发生了,就算我们不这么做,类似的事情迟早会有。赵姐姐,娼.妓就是娼.妓,做过一次娼.妓,一辈子都是娼.妓。一个女人,只要她睡过两个以上的男人,她就可以和世上任何男人睡觉。” 赵皇后浑身一凛,沉重地颔首,“没错,淫乃万恶之首。这女人毫无妇德,寡廉鲜耻,世上还有什么她做不出来。” 沁水见赵皇后终于坚定了决心,不禁一脸喜色,靠近赵皇后,压低声音,“赵姐姐,何姐姐那边,应该没有问题吧?” 赵皇后淡淡地笑了,低头慵懒地抚着肚子,“何琦君很听本宫的话,你放心。何况,只是要她串供,又不要她亲自参与。” ~ 第四十三章 杀机渐近(3) 乱世之中,改朝换代太过频繁,后宫的格局很是杂乱。(.无弹窗广告) 就拿如今的北卫后宫来说吧,卫宣帝生前南征北战,掳掠妇人无数。这宫里,仅仅卫宣帝的妃嫔就有好几百。自从卫宣帝禅位为太上皇,他所有的妃嫔都迁到了偏僻废弃的旧宫室,而且十多个人挤一间寝殿。 然后,萧羽被废,萧羽在位时,虽然专宠舒雅,但是形同虚设的妃嫔们,也还是有二十多个。这些人住在比卫宣帝的妃嫔们稍好一点的宫殿区。 目前,萧辰有品级的妃嫔共三十七个。分成三种来源,一是他以前晋王府的王妃和侧妃。二是他在吴越国时,赵皇后推荐侍寝的那一批。三是他登基后,为了笼络朝臣,纳入宫中的世家千金。 三十七个妃子里,至少有一半,萧辰至今还没碰过。就那样放在那里,任其青春凋谢,孤帷寂寞。 整个后宫里,只有萧辰的后妃,目前占据最主要最繁华的宫殿区。 萧辰的妃子们,只要有品级,就能独占一座宫室。其中赵皇后一个人的寝宫,恐怕比老皇帝几十个妃嫔住的宫室,还要大得多。 从侍卫的分配来说,亦是如此。侍卫们基本上都集中在萧辰的妃嫔居住区。 萧羽的妃嫔们所在宫殿区,只有零零星星的侍卫。老皇帝及其妃嫔所居,更是几乎没有侍卫。 舒雅的紫澜宫倒是一座独立宫殿,但规制极小,只有两进庭院。 宫内也只有两个侍女,两名内侍。 紫澜宫附近紧挨着的几座宫室,住的都是萧羽以前的那二十几个妃嫔。 虽然舒雅是这二十几个妃嫔的曾经的皇后,但自从萧辰夺位,舒雅跟她们就没有来往。(.) 所以,当这天深夜,紫澜宫的大门被拍响,侍女进来告诉舒雅,是一个叫慕依琴的女子求见。 舒雅愣了一下,慢慢地才想起这个人。 她是萧羽做太子的时候,就进太子府做侧妃的,伺候萧羽的年份很久远了。 后来萧羽即位,慕依琴被封为昭仪。在北卫后宫里,昭仪是正二品的妃子,仅次于皇后和贵淑德贤四妃。 二圣临朝的时候,慕依琴的父亲,御史中丞慕可法贪污受贿,按律当斩。但因为慕依琴服侍萧羽多年,萧羽有意法外开恩。 但是舒雅“铁腕天后”这外号不是白叫的,她坚决主张明正典刑。 当时,慕依琴在烈日下长跪于天后寝殿外,直至昏死过去,还是没有求得天后开恩。 萧羽当然压不过妻子,最后只得将慕可法斩首弃市。 舒雅当政期间,杀过的大臣何止数百,不可能都记得。 所以她没有想太多,从书卷里抬起头,“让她进来吧。” 不一会儿,慕依琴出现在寝殿门口,水红绢衣,浅蓝腰裙,米色长裙,云髻银簪,提着一盏橘色的琉璃宫灯。 萧辰为了强国富民,除了对于民间轻徭薄赋,对于皇室用度,也是厉行节约,杜绝奢侈。 所以,萧羽的妃嫔所住的这片宫殿区,路上宫灯极少。 慕依琴提着琉璃灯前来,也没甚稀奇,并未引起舒雅更多注意。 “真不知道叫你天后娘娘还是文襄夫人。”慕依琴笑盈盈地走进来。 “我也不知道该叫你什么,慕昭仪?”舒雅从书案后站起身,嫣然笑道,很随和的样子。[] 当初萧辰打败舒雅,将其软禁时,曾让舒雅吃萧羽旧妃的残羹冷炙,菜饭中被吐了唾沫,擤了鼻涕。舒雅其实是该记恨萧羽这批妃子的,但如今她被爱情滋润着,满心洋溢着喜悦,看谁都顺眼,自然不会再追究前事。 烛光下,慕依琴打量这位曾经的天后。一袭妃白色绮罗睡袍,松松地系着鹅黄丝绸腰带,微微露出里面的纹身和水蓝色的抹胸。一条浅蓝色的发带将长发从前额拢住。因为前额的发丝全部往后拢,高广而饱满的天庭整个露出来,五官也显得特别鲜明而立体。耳垂下悬着两滴翠玉坠子,除此之外,别无饰物,正是家常的妆扮。 慕依琴当然风闻过当今圣上与舒雅的暧.昧,平时与萧羽的旧妃们议论此事,大家都既鄙夷又嫉妒。没想到曾经的天后如此屹立不倒,换了一个皇帝,她居然还能上龙床。 但此刻看见舒雅这样家居打扮,一灯如豆,灯下翻开的书卷散发淡淡书香。似乎每日都这样静静地等着皇帝十天半月的那一次临幸。 这种温顺与乖巧,糅合于她身上依然残存的天后威势里,竟是别样的动人。 慕依琴有一瞬的心软,但父亲被腰斩的惨状,立刻浮上脑海,让她再无一丝动摇。 “慕昭仪?”慕依琴讽刺地笑了,“也就我们私底下叫一叫罢了。以后啊,我就叫你舒雅,你就叫我依琴吧。” 舒雅莞尔一笑,一掠长发,指着书案前的锦垫,“坐吧。” 慕依琴拂了拂裙裾,跪坐下来,将琉璃宫灯就放在手边,“我不能久坐,秋嫣头痛又犯了。我们那里的苏合丸吃完了,内务府又不把我们这些旧皇妃子放在眼里。我想到你以前也常常用苏合丸,所以来你这里要一点。” 慕依琴一边口齿伶俐地说着,一边借着烛光凝视着坐在对面的舒雅,心里惊叹于她更胜往日的美貌,嫉妒与憎恨也就越发地强烈。 慕依琴说的范秋嫣也是萧羽过去的一个妃嫔,自打进宫萧羽就没碰过,至今是黄花闺女。 舒雅点点头,“我这里倒是还有一些。” 说着从坐垫上起身,长长曳地的睡袍迤逦出一个优雅的弧度,衬着她高挑曼妙的身姿,这样的背影极其明艳照人,隐隐散发一代铁腕天后的凛然气度,让一直镇定的慕依琴微微颤抖起来。 舒雅的寝殿很简陋,一座彩绘绢帛挡屏将寝殿分为起居的外间和寝卧的内室。 屏风下面铺设着坐榻,坐北朝南,是每次萧辰驾幸时的主座。 萧辰不在的时候,舒雅自己从来不坐那个位置,而是在主座偏东窗的地方,铺了书案和坐垫。她通常坐在这里,寂寞的时候,会托腮久久望着那个空空的坐榻,心里却荡漾着甜蜜。 她每天都是这样地等他,心甘情愿。 在这个主座旁边,有一个彩绘双层漆柜,用来放一些日常用具。 舒雅依稀记得苏合丸是放在这里,于是在漆柜前跪下来。 慕依琴趁此机会,从袖中滑出一粒药丸,尽管这个动作事先练习了数遍,此刻因为手抖得太厉害,药丸差点掉落。所幸她赶紧握拳抓住,然后迅速低头叼进嘴里。 咕噜一下,她将药丸吞了下去,抬目飞快瞥了舒雅一眼,舒雅正俯身拉开抽屉寻找,一头浓密蓬松的长发流泻于地,完全覆盖了她的背影。 慕依琴只觉心跳得要从喉头蹦出来,两边太阳穴突突跳得发痛,她咬紧牙关,用尽了全力,试图控制自己的手不要抖得太厉害,弯腰将琉璃灯的灯罩取了下来。 舒雅从第二层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刺绣着花鸟纹的锦盒,打开来,里面一格一格地铺着锦缎,缎子里躺着八枚苏合丸。 舒雅想了想,将锦盒盖上,站起身。 这时,一股带着烟火气的奇异香气袭来,舒雅摇晃了两下,像狂风吹折的柔柳,软绵绵地往后仰倒。 慕依琴已经及时地等在她身后,扶了她一把,让舒雅落地时不至于发出太大的声响。同时抓住了她手中正要滑落的锦盒,只是盒子里的八枚苏合丸,全都散落于地,滚得到处都是。 慕依琴将昏迷的舒雅放好,胡乱捡了几颗苏合丸,放进锦盒中。然后将琉璃宫灯的灯罩重新阖好,提起来,站起身,扫视了一遍寝殿。 一只手提灯,一只手抱着锦盒,迅速地走出寝殿,掩上寝殿的门。 外面,宫门口等着一位内侍,不住地打着呵欠。 因为是夜深来访,紫澜宫的宫人都是从睡梦中爬起来开门,刚才那位侍女已经回去睡觉,只留了这位内侍在这里等门。 慕依琴殷殷笑道,“公公辛苦了,你看你们主子多大方,我来借苏合丸,她把一整盒都给我了。” 内侍也敷衍着笑了两声,“您慢走。” 旧皇妃嫔所居这片宫殿区,本来就没多少侍卫,到了夜深更是一个巡逻的都没有,所以紫澜宫的宫门开了又关,也没引起什么注意。 内侍关好宫门,往自己住的偏院走去,他朝舒雅寝殿瞥了一眼,见灯光依稀,也不觉异常,主子常常看书到深夜,下人们都习惯了。 他打着哈欠回去睡了。夜风摇曳,树影参差。斜月西沉,银辉惨淡。院中不知何处被风吹落的杏花,如一片片碎帛断绡回旋飘转,悄无声息地落入草丛中。 ~ 第四十四章 痛下狠手(1) 凤仪宫,徽音殿。[] 侍女们正在伺候皇帝和皇后洗漱入寝。 正在享受侍女洗脚以及按摩足部的赵皇后,向龙首鎏金铜漏那边瞥了一眼。 铜壶滴漏显示的时刻是亥时二刻,快到与沁水约定的时间了。 萧辰刚刚把漱口水吐进侍女跪捧的金盆里,金银花、佩兰、藿香等等宫廷秘制的漱口水,芳香馥郁,清爽的香气在口中久久弥漫。 这时,他抬目看见赵皇后弯腰捂住了嘴,急道,“南康,你怎么了?” “我……突然……想吐……”赵皇后弓着身子,肩背抽动,作呕吐状。 侍女们吓慌了,赶紧将银盂捧到赵皇后嘴边,赵皇后对着银盂一阵干呕,泪珠滚滚而落,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萧辰推开侍女用热水绞过的净面巾帛,过去揽住赵皇后,“南康,你怎么样?” 赵皇后抬起苍白的面庞,用手抹掉脸上的泪珠,清浅一笑,“我没事,皇上勿要担忧。可能是孕吐又犯了。” “你早过了三个月,已经很久没有吐过,今晚怎会……”萧辰轻揽皇后肩头,沉毅的眉目间染满担忧。 赵皇后的心腹侍女萦红,突然跪倒在地,带着满腔不平,“皇上,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还望皇上先赦免奴婢的罪过,奴婢方敢实说。” 赵皇后秋波一横,柔声呵斥,“萦红,谁让你多嘴了,还不快下去。” “慢着!”萧辰抬手止住,神色微冷,声音严厉,“萦红,你说。” “娘娘曾经滑过一次龙胎,所以皇上特意嘱咐娘娘安心养胎,由淑妃娘娘协理六宫。不是奴婢在背后诋毁淑妃,奴婢只是觉得,淑妃过去是皇上龙潜之时的晋王妃,王府诸般事务都由她打理,照理说是有经验的。如今却几乎每日踏足徽音殿,事事都要向皇后请教。”萦红俏生生的眉眼灵动而机敏,说起话来快速又清晰,“就拿今早来说吧,皇后娘娘还在睡着,淑妃一大早就来了。皇后娘娘不顾身子疲乏,一听说是淑妃,连忙就爬起来了。然后也不知淑妃又遇上什么棘手的事,皇后娘娘一早上没开笑脸,淑妃走后,皇后也吃不进东西,连午膳都没用。” 萧辰紧锁剑眉,越听脸色越阴沉。他一般下了早朝,都会留下一些重臣继续议政,然后跟臣子一道用午膳。 所以,赵皇后中午这一餐都是单独用膳。萧辰看着她,面带责备,“南康,你要记住,你不吃东西,饿坏的不仅是自己,更是朕的麟儿。” 这话说得冰冷严厉,让赵皇后心里漾起一片凄寒。 自己对于他,不过获取吴越国兵力的筹码,不过是镇压后宫争宠的手段,不过是生养皇嗣的工具。 没有爱,连一丝一毫的爱都没有过,从来没有过,从结缡到现在都没有过! 心已经沉入万丈深渊,身子一点点变得冷透,然而,赵皇后还是呈出一脸端庄柔婉,“皇上息怒,是臣妾的错,臣妾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不论什么时候,臣妾都要好好吃东西,好好安胎。争取为皇上诞育龙裔。” 萧辰依然眉峰深蹙,面色沉冷,“琦君也太不懂事了,朕记得她昨日刚来过,今日怎么又来了。” “也不怪何妹妹,这事确实棘手,她也是怕处理得不好。” 萧辰盯住赵皇后:“究竟何事?” 赵皇后清丽的眉目笼罩了烦忧,“何妹妹最近听到一些传言,说是文襄侯的旧妃所居区域,有人看见不明男子在深夜出没。陛下自即位以来,裁撤了不少侍卫,现在太上皇的妃嫔和文襄侯的妃嫔,基本上都不再有侍卫监守,保不定有人私通外男。但是她们又不是陛下的妃子,何妹妹不知道该不该彻查。” 萧辰神色一震,瞳孔骤然收紧,“你说什么,文襄侯的旧妃私通外男?” 赵皇后眼波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毒,脸上却仍旧是水漾的温柔,“只是传言而已。据说是在扶鸾宫东侧门那一带,最近总有人半夜看见上身赤.裸的男子跳墙而落,然后就窜入梅林不见了。” 萧辰的脸色,在顷刻间发生了可怕的变化。看得赵皇后突然非常恐惧,一阵冷汗从后背流下,她极力控制住自己,声音微颤地唤了一声:“皇上……” 扶鸾宫,清曜宫,这两座宫室,全部住的是萧羽以前的妃嫔。两座宫室将紫澜宫夹在中间,扶鸾宫东侧门正好对着紫澜宫的后门。 萧辰的脸已经被大片的阴霾吞没,面肌在微微地抽动,额角上一根血管暴突出来,让他英俊的面容有些狰狞。 突然,他霍地站起来,袍袖掀拂间,带翻了面前的长案,上面放着的和田白玉如意壶在地上摔得粉碎,清脆刺耳的声音吓得满殿侍女纷纷跪倒,伏地不敢动。 萧辰却理都不理,袍袖翻飞,旋风一样冲了出去。 “皇上――”赵皇后在后面追了两步,喊声急切,然而,当她来到寝殿外廊,已经不见了萧辰的踪影。她扶着廊柱,呆立了许久。 她怀着身孕,在后面又喊又追,他却连一步都没有停留。 这么久以来做出如此在意她这一胎的样子,可是一旦文襄夫人那里有什么事,这夫妻间深情厚意的假象,立刻支离破碎。 春夜的风吹在脸上,带来幽幽淡淡的花香。赵皇后美丽的容颜被灯影笼罩出一片缭乱,悲伤、怨毒、阴狠交织着,最后都化作无可抑制的泪水。 亥时二刻,那个人影准时出现在舒雅的寝殿。 自沁水回宫,萧辰就特许给沁水很多殊宠。恩准她随意出入宫廷,恩准她交结外臣,恩准她与赫图自由来往。 尤其对于她和赫图,萧辰从来不管,似乎还有点希望他们深交。所以,赫图经常在芳德宫呆到很晚。 沁水曾经带他走过这段路,走这段路需要的时间,也已经计算得非常准确。 所以,他按时从芳德宫出来,经过最偏远僻静的花丛曲径,来到了紫澜宫后门的大片梅林。穿过梅林,很轻松地就爬上宫墙,落入后院。 很小的一个后院,没什么景致,主要是茅厕所在。 越过后院,绕过粉墙,穿过前廊,便到了寝殿门外。左右看看,四下俱寂,万籁无声,院中洒满惨淡的月光与斑驳的树影,紫澜宫的四个下人都已沉睡。 推开虚掩的殿门,让殿门大敞一会儿,估计散尽殿内的迷香之后,才闪身进去,将门再次虚掩。然后,那双饿狼般的绿眼睛,闪出了贪婪急.色的光芒。 赫图没有穿上衣,只穿了肥大的疏勒式长裤,裤腿扎在靴子里。 汉人习俗,进殿是要脱鞋的,赫图才不管那么多,欲.火.焚.身的他,直接穿着靴子踏进来。 (谢谢annyah的pk票!) ~ 第四十五章 痛下狠手(2) 烛台上还有几支蜡烛尚未熄灭,幽暗的烛光下,她像睡美人一般躺着。妃白色的睡袍泛着温润而透明的光泽,鹅黄色的丝绸腰带微微松散开来,细白的手臂,一只微微横在颈边,另一只摊在腰际。脸庞微侧,双眼紧闭,蓬松浓密的长发如海藻般铺展在地上。 赫图的口水顺着下颌亮晶晶地流淌,白皙的面孔笼罩了强烈的亢奋和激动,泛出一层不正常的潮红,绿眼睛闪出耀眼的情.欲.之.火。 他将舒雅抱起来,饶过屏风,放在睡榻上,一把扯去她宽松的睡袍,妃白色的睡袍与鹅黄色的腰带,飘然落在榻边的地上。 榻边点着一盏红玉莲花灯。紫澜宫虽然寒素,但舒雅以前做天后时的一些家什,也带了过来。萧辰即位之初,为了赈济兵灾中流离的百姓,曾经号召后宫节用,舒雅将自己值钱的物品捐出去大部分,唯独没舍得这盏红玉莲花灯。 因为与辰在这温柔的灯光里享受过最美好的云雨,或许这是她舍不得这盏灯的原因吧。 浅红的灯光柔艳绮靡,如一匹霞色锦缎铺洒在她身上,朦朦胧胧中衬出她绝世的美。 赫图定定地看着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遇到沁水之前,赫图睡过的女人连他自己也数不清,少说也有上百个。他睡女人睡得太多,以致于对美女都麻木了,无所谓了。(.好看的小说) 但是今晚看见舒雅,仍旧让他震惊。 世上竟有这样美的女人! 他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舒雅,但以前都是隔着一定距离,从未如此近看。 灯光被玉制的莲花过滤,透出来的都是脉脉的氤氲。 这样温润静谧的光线里,她静静地沉睡着。蓝色发带让光洁饱满的前额全部露出来,高贵的天庭充满智慧。下面的眼睛,形状极美,虽然那双光艳夺目的紫眸看不见,但眼线长而媚,睫毛天然卷翘。鼻,唇,面颊,都宛如玉雕刀刻,比中原女子的五官更加立体而美艳。 赫图干过的女人里,既有大漠上的胡女,也有中原的汉女。在他心中,自然是高鼻深目的胡女更美,中原女子的面部总觉得太扁平,而且皮肤也不够白。 但是,汉人女子有个最大的优点,手感极好,皮肤极其细腻光滑,所以,赫图在干过汉女后,总觉得胡女摸上去不够爽。 舒雅却将胡女和汉女各自的优点,恰到好处地融合。 她的皮肤比最白的中原女子还要白,而且手感极好,柔滑娇嫩宛若最昂贵的丝缎。 如冰似雪的面容上,是美艳得近乎完美的五官,在灯光下,就像是神祗的手雕刻出来的最精致的艺术品。(.) “我的天,太美了,怎么可以这么美,萧辰真他娘的幸运!本王今夜算是值了――丫头,多谢你给我送了这样一份大礼!” 赫图禁不住用嘴唇一一吻过她的额,鼻,唇,下颌。不住地用自己来不及刮剃的粗糙下巴,磨蹭着她雪白娇嫩的面颊。粗糙坚硬的胡渣甚至在她的面庞上,刺出了微微的血珠。 然后,他狠狠地吮住她的嘴唇,一阵狂吻。很快就把两瓣柔嫩的芳唇亲得又红又肿,鲜血淋漓。他却意犹未尽地咂着嘴,久久品着从她嘴里吮出的带着血腥的芬芳。 再沿着她线条微尖的下颌,吻过她修长优美的脖颈,白皙柔嫩的脖颈上映出一道道青紫的吻痕和血红的牙印。 这样美的女人,不知道她的乳.晕是什么颜色?干过无数女人的赫图,当然也见过无数种乳.晕。比较女人这个地方的不同,几乎成了他的一种癖好。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却被那只冲天而起的浴火凤凰滞了一下。 不过他这样的粗人,也不懂欣赏艺术,虽然初看之下,微微震了一下,但很快掠过这个刺青,大手哗地撕开她水蓝色的缎子抹胸。 那形状姣好的双.峰蹦跳出来的一刻,他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大脑。绿眼睛几乎充血,就像饿了许久准备要搏人而噬的怒兽,两只大手如熊爪般抓住两团雪玉,一阵狂乱揉弄。这对乳.房的形状近乎完美,挺拔饱满,大小适中,正好可以被他这样雄壮的男人的大手,握在掌心。 好美的乳.晕,颜色浅淡,粉嫩。小小的尖端娇红欲滴,散发出诱人的芳香。他不禁将嘴唇凑上去,吮了又吮,像在品尝什么美食,不断发出满足的咂嘴声。 就在他陶醉忘我的时候,忽然仿佛听见了脚步声。 这是武功卓绝的人才有的脚步声,一般人根本听不出来,只有同样武功很强的赫图,可以辨别出来。 他心中一寒,怎么,萧辰来得这样快。完了,完了,还没干成。 这可不行,好不容易有机会得到这个绝世美女,到了嘴边的肥肉可不能错过。 都怪这女人太美了,美得他舍不得一下子吞掉,又摸又亲的耽搁了这半天。 赫图赶紧手忙脚乱地一边撕扯舒雅的亵裤,一边解开自己的裤腰带。心里想着,无论如何,得进去捅两下,不然太不划算。 耳听得那脚步声已经靠近殿门了,赫图更加手忙脚乱,越是手忙脚乱,越是解不开裤子。好不容易解开了裤子,那脚步声已经进入殿中,赫图坚.硬.如.铁的地方,在慌乱中突然疲软下来。 他知道来不及了,干脆把手伸到舒雅的羞.处,乱摸乱抠了一阵。 这时,他看见一道高大的人影,带着排山倒海的狂怒与悲痛,投映在绢帛的屏风上。 赫图赶紧按照事先的计划,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浸了药水的巾帛,捂上舒雅的口鼻。 舒雅悠悠醒转,意识仍旧像轻烟薄雾般迷蒙飘渺,恍惚中似乎有强壮的男人压在自己身上。是辰么? “辰……是你么……”她梦呓般地呢喃,极轻极低的呼唤里,饱含的深情与温柔,几乎可以让人心碎。 就连赫图这样残忍暴虐的男人,都被这样的深情震荡了一刹那。 她展开双臂将他紧紧拥抱,眼眸欲睁未睁,在半梦半醒的迷离中,涌起一阵潮水般的渴望与柔情,尽力地抬起身子迎合,长发沿着床榻倾泻而下,仰起的脸上散发出迷乱而凄美的气息。 娇嫩的面颊突然触到一丛粗糙蓬乱的卷毛,厚实的胸肌隆起岩石般的粗犷,这陌生的感觉,让她猛地睁开了迷蒙的眼睛。 这不是辰! 她在睁眼的一瞬间,看见了比噩梦还要恐怖的景象。 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都在顷刻间冻成了寒冰。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头,然后,她看见了那双眼睛。 她最爱的男人的眼睛。 (感谢弦舞花音、绿叶蓓蓓的pk票!) ~ 第四十六章 爱比死冷 那双冷铁般坚毅的眼睛,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面对血腥杀伐,都不曾眨一下,都不曾有过半分动摇。(.)此刻却被这样剧烈的痛苦折磨得目眦尽裂,乌黑的眸子被狂暴的怒气席卷成一片狰狞的血红。 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女人,一.丝.不.挂,半仰起身子,神情迷离,紧紧地拥抱另一个男人。她那双饱满坚挺的雪峰,高耸起来触着那个男人浓密的胸毛。 他如此喜欢她……她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过去,他全都可以包容,全都可以不在乎。只要她从跟了他的这一天起,好好地做他的女人,做一个好女人…… 可是他想错了,他以为她会改,他以为她本质上是好的,原来不是这样!原来沁水说的都是对的,原来传言都是真的…… 难怪她始终不肯发那个誓言,难怪…… 萧辰啊萧辰,你英雄一世,怎么会爱上这样不堪的贱.货! 他从胸腔深处发出一声虎啸般悲凉暴怒的大吼,高大的挡屏被他“哗”地掀翻,撞倒了前面的漆柜和坐榻,一片“哐哐当当”的破碎声音里,他霍然转身往外走。 “辰――” 那是灵魂泣血发出的呼喊,如此凄惨、哀恸、悲绝,就仿佛有谁把她的五脏六腑从体内抽出来,凌空撕得粉碎。[] “畜生――让开――!” 她猛力地推开赫图,像发狂的母兽,抓起地上的睡袍,胡乱系上腰带,疯了一样追出去。 她也是身负武功的,脚步很快,在前庭的水池边追上了他,踉跄着扯住了他的袖口,“我没有――” 她的解释还没出口,他大袖一挥,一个凌厉的耳光抡过来,“贱.货――” 这一耳光,凝聚了他全部的悲怒,将她直接打飞出去。 月光里,她的身子像柔软的丝绸飘飞着,划了一道凄艳的弧线,坠落在池边的草地里。 有一瞬间,她趴在草地上一动不动。但是很快,她浑身颤抖着爬了起来,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力量灌注在她体内,提起睡袍的下摆,继续往前猛追,声嘶力竭地喊,“辰――我没有――我真的没有――你听我说――” 她在影壁前再次追上了他,紧紧抓住了他的袖管,而他一拂袖间,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再次将她打飞出去。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紫澜宫。 她再次咬着牙爬起来,追出宫门,宫门外是一条种满梧桐和杨柳的宫道,月光遍洒,他的身影在两边树荫投下的斑驳光影里,忽明忽暗,摇晃不定,仿佛是在巨大的悲怒卷起的浪头里颠簸。 她在树影交错的宫道上再次追上了他,“辰――我没有――我怎么会――我那么爱你――” 没等她拽住他的袍角,他猛地回过身挥过来一巴掌,这次用了比前两次更凶狠暴怒的力量,凝聚了席卷他整个灵魂的悲伤。 这次她飞得更远,“砰――”地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她的身子抽搐了两下,然后就完全瘫软了,像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趴着。 夜风悄无声息地掠过,月光里有惨白的花瓣寂寥地飞舞,宛如墓地上空飘飞的纸钱。 附近几座宫室都听见了动静,却不敢开门出来看,都在宫门后窃窃私语。紫澜宫的下人也被惊醒了,却只敢躲在庭院里的树丛后张望。 许久,许久,她才慢慢地强撑着,艰难地抬起了头,向宫道尽头望去,早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就是在这条宫道,那天,送完韩香回来,他背着她走过。她伏在他背上,一只手晃晃悠悠地提着靴子,另一只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他们一起穿过树荫间洒落的阳光,金色的细碎光斑像下着星星雨,笼罩出梦幻般的旖旎与温馨。 “我想收养一个女儿。” “你给朕生一个就好了,还收养什么?” “唉,辰,我倒是想给你生孩子,但我恐怕此生再没有生育机会了。上次那一回,已经是奇迹了。所以,你就恩准我养一个女儿吧。” 那一天的欢声笑语轻怜密爱,仿佛还在这树荫憧憧的宫道上回响,叠现。 这样甜蜜的回忆让她痛彻肺腑,她面朝下匍匐于地,哭得浑身剧烈抖动。 不知何时,赫图站在她的面前。 他站在那里,久久地俯视她,野狼般的绿眼睛里,尽是复杂的意味。 看着她不顾一切地追上去解释,被一个又一个耳光打回来,依然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去追,赫图心里也是震撼的。 她,必是爱极了这个男人…… 但,赫图更多的,是感到快慰。 他蹲下来,揪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脸抬起来,对着月光一看,不由一颤。 她的整张脸已经被打得肿胀变形,满嘴是血,满脸是血,狰狞可怕,在撕心裂肺的痛哭中痉挛着,扭曲着,看上去既凄惨可怜,又丑陋可怖。 刚才玉灯浅晕中,这张脸美得让他屏息、让他久久亲吻和抚摸、以致于错过干她的时机,才过了一刻钟,这美丽绝伦的脸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绿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微弱的怜悯,但很快被强烈的痛恨代替,他粗暴地抓着她的头发,迫她仰头,恶狠狠地说,“舒雅,刚才本王干你干得好爽,你该死的父汗居然想要杀我。老畜生,我要把他的两个女儿都干一遍!今晚是你,接下去就该丫头了!哼哼!” 赫图答应替沁水干这事的条件是,事成后,要沁水献.身。 沁水以前好几次以身相许,让赫图为她办事,最后都逃脱一劫,所以这次,她仍旧抱着这样的侥幸,觉得最后总有办法不用献.身。于是假意答应了赫图。 赫图却是打定主意这次一定要得到沁水,因为他知道,沁水下了这么毒的手,肯定害怕萧辰知道。把柄就在赫图手里,所以这次不怕沁水不从。 他满心以为自己可以一举得到扶日老畜生的两个女儿。绿光幽幽的眼睛里,满是残忍的报复快感,如野狼猛兽般,残暴恣狂,得意忘形。 他哪里想得到,沁水远比他所想象的更狡猾。 而舒雅,远比他所想象的更强悍。 美艳的紫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赫图的脸。狂暴的血光正从紫色的眸子里迸射出来,充满了铺天盖地的恨意。猛然间,舒雅凄厉地暴喝一声,用尽毕生的武功,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抱住赫图的头颅,将自己的头“砰――”地撞上去。 一阵剧痛同时在两人脑中炸开,无尽的黑暗席卷过来,瞬间吞没所有意识…… ~ 第四十七章 情丝断 醒来的时候,有半晌的恍惚,脑子里空空地发痛,就那么睁着迷茫的眼睛,一动不动。 好半天,才慢慢转动眼珠,这才意识到是在自己寝殿的绣榻上。光线昏暗,也不知是白日还是黑夜。 突然之间,她想起来,就在这里,发生过那件噩梦般悲惨恐怖的事。 她猛地转过头,那天,她就是这样转头,看见了他暴怒悲伤的眼睛。 辰……我没有……我没有啊……我怎么会……我那么爱你…… 一阵穿透肺腑的凄楚袭上心头,她试图爬起来,但是一阵剧痛从脑部蔓延到全身,身体禁不住抽搐起来,四肢发软,根本起不来。 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她颓然地倒回去,意识渐渐模糊,再次睡过去。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她透过屏风看见外面有许多人影在晃动。 她再次试图爬起来,咬紧牙关,任冷汗如雨,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从床榻下来。步履漂浮,身体虚脱一般无力,扶着屏风边框,一步步挪了出来。 她吃惊地看见殿中满是黑甲兵士,按剑执刀,森然矗立。 为首的将领,她认识,是萧辰最心腹的侍卫长蒋昕,自从萧辰即位,他就做到了右卫将军,统领宫廷内的宿卫。 她微微牵动嘴唇,还未出语,蒋昕上前几步,拱手为礼,“文襄夫人,陛下有旨,已通知碧霄宫的人来接你,此刻就在京郊等候。请夫人速即收拾行装,由末将送夫人出城。” 舒雅趔趄了两下,被蒋昕一把扶住,待她站稳,又迅速松手放开了她。 她就这样怔怔地看着蒋昕,似乎是没听懂他的话,苍白无色的嘴唇不住颤抖。连续几个日夜的昏晕,滴米未进,她大而长的眼睛,显得更大更深,此刻睁得大大的,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悲痛,让人不忍卒目。 终于,满眼的悲怆化为了一层凄迷的水光。她扑通跪倒在地,扯住蒋昕盔甲的下裳,“将军,烦你为我传报一下,让我见一见皇上吧。我是被冤枉的,我是被人陷害了,请皇上给我机会自辩一言,可否?” 一代天后,此时此刻,却如此软弱而卑微。全部的威势与骄傲都被痛彻肺腑的悲伤冲刷得了无踪影。 她不想就这样失去他,在完全被冤枉、被误解,完全没有机会自我辩明的情况下,就这样失去深爱的男人。[] 蒋昕垂目冷冷地看着她,这个著名的美人,此刻美貌荡然无存。她的上排牙齿被萧辰打掉了六颗,整个上排牙床空空的,使得上唇像老太婆一样瘪进去。连着几日的昏迷,让她肿胀未消的脸,添了蜡黄灰败,更觉憔悴浮肿,再加上涕泪横流,满面痛苦,已经可以用丑来形容。 以前她光艳照人时,蒋昕就对她没有好感,莫说现在她这副姿容,岂能打动他的铁石心肠。 他冷淡地俯视着她,公事公办地说,“皇上说了,你是文襄侯的夫人,不管你是否有奸.情,都与皇上无关。你的事皇上无法处置,所以将你送到文襄侯那里去,你有何冤情,自去向文襄侯辩明就是了。” 一席话像一桶冰水迎头泼下,舒雅只觉整个身体都冷透了,一颗心被层层寒意包裹、刺穿,冷得胸口一阵窒息般的痛楚。 萧辰……他这是与她恩断情绝了…… 她不甘,她不甘啊,她是被人算计了,她必须要让萧辰知道! 她依旧紧紧抓住蒋昕的下裳,仰起头,满眼凄切与哀恳,“蒋昕,你是皇上的心腹,听说你从皇上十岁就是他习武的陪练,你们算是垂髫之交。你难道不愿意为皇上分忧?此番为我这事,皇上伤心欲绝,你难道没有看到?你听我说,这事乃是一桩奇冤。那晚,扶鸾宫的慕依琴来向我借……” 舒雅将那晚的系列事件一回想,很快就理清楚了头绪,明白了这个陷阱。她指望蒋昕听了这桩骇人听闻的毒计,会出于同情,为她转达天听。 却没想到,她还没开始陈述,蒋昕就冷酷无情地打断了她,“你有冤情,自去向文襄侯陈述,末将已经将圣意转达。你不是皇上妃嫔,皇上不愿干涉你的私事。文襄夫人还请赶紧收拾行装,若再耽搁,圣上许末将便宜行事,末将只好冒犯夫人,将夫人强行绑走。” 一道闪电般的光芒照亮头脑,舒雅全身猛地一颤,抬头逼视蒋昕,目如寒刃,“蒋昕,你也是沁水的人,对不对?我想起来了,你和沁水从小关系就好!你明知我是冤枉的,明知是沁水设了毒计害我,你也不肯为我转达皇上!对不对?” 她字字如刀,切中了蒋昕要害,蒋昕微微变色。他一边惊叹于这曾经的天后机敏的头脑,一边故作镇定地冷笑,“末将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皇上交待过末将,说文襄夫人患了狂症,要末将小心,看来不假。——来人,将她绑了!” 舒雅纵目一望,殿中全都是蒋昕的人。她纵然大喊冤枉,他们也不会为她转达萧辰。 “谁敢碰我!我自己会走!”舒雅厉喝一声,慢慢地爬起来,站在蒋昕面前,横眉冷目,“蒋昕,我知道你跟沁水自幼.交好,你想成全沁水跟皇上。但你有没有问过皇上的真心,你以为你这样做就是忠于皇上?若皇上真心喜欢的是我,他日知道你们使了这等毒计,使他失去了我。他会有多恨?你这样做,对得起皇上的知遇之恩吗?” 蒋昕面颊肌肉微颤,但很快稳住自己,冷声呵斥,“文襄夫人,你若再满口狂言诞语,休怪我堵了你的嘴!” 舒雅浮肿死白的面庞扯起一丝冰冷的笑,布满血丝的眼睛射出一线恨毒,靠近蒋昕,用阴恻恻的低音在他耳边说,“你真是沁水的好狗!赫图也是被你解决的吧?” 舒雅已经将事情全都想了个清楚明白。沁水肯定是以身为诱,让赫图来干这种事,但是事成后,沁水肯定不会委身赫图。然而赫图有把柄,要想不被赫图胁迫,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赫图见到萧辰之前,解决掉赫图。从萧辰的行事风格来推断,他肯定不想再看到赫图这个人,连审问赫图都觉得恶心,他会直接让赫图走人。那么,萧辰会找谁处理赫图?此事涉及萧辰私人感情,当然是找自幼一起长大的蒋昕处理。 暗暗震惊于舒雅的机敏,蒋昕一声断喝,“文襄夫人,果然你狂疾未愈,那么就休怪末将无礼,得罪了!” 他抓住舒雅手臂一带,另一只手勒住舒雅脖颈,从手下士兵手里接过绢帛塞进舒雅嘴里,然后接过绳子熟练而迅速地将舒雅五花大绑。 此刻舒雅体力不支,毫无反抗之力,只得任他摆弄,悲愤、痛恨、耻辱种种情绪在她脸上变幻,浮肿的脸因此更加扭曲狰狞。 周遭的士兵们都纷纷摇头,这位曾经的天后,如今真是没法看。 舒雅就这样被他们塞进了一辆青盖安车里,这也是蒋昕事先已经请得圣意的。萧辰对蒋昕有交待,若是文襄夫人不肯走,蒋昕可以任意处置,只要能将她毫发无伤地带到城外,交到碧霄宫的人手里。 “那个女人,朕再也不想看见。”蒋昕下去之前,萧辰说了这样一句。 彼时,蒋昕偷偷瞄了皇上一眼。皇上那双坚毅冷峻的黑眸,突然漫起那样深重的悲怆,让蒋昕不由心颤。 皇上应该是很喜欢这个女人的,蒋昕怎会看不出。但他从十二岁就进宫给皇上做习武的陪练,亲眼看着皇上和公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亲眼看着沁水从懂事起,就在宫里为萧辰周旋,为萧辰去承欢父皇、献媚兰妃。 蒋昕不相信这样深厚的感情,会因为一个绝世美人的插足,就发生变化。他拒绝承认,他心目中敬若神明的萧辰,重情重义的萧辰,会是一个负心汉、薄情郎。 这次沁水在找到他的时候,他也觉得手段不光彩,但沁水告诉他,舒雅曾经让赫图奸.淫太上皇的妃嫔。一听说这女人干过这种事情,他便再无一丝动摇和犹豫,认为这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 青盖安车停在城外官道边。正是初春,柳色如烟,花飞若梦。 蒋昕为舒雅松了绑,取了口里的绢巾,拽着她的臂膀,将她带下车。 十丈开外,停着一辆简陋的马车,车下站着一个身姿劲健修长的黑衣人。 “那应该就是碧霄宫的人,走吧。”蒋昕语调冷漠,手势粗暴,将舒雅连扯带拽地拖过去。 舒雅身上的衣服,在昏迷时被紫澜宫的侍女换过。不再是那晚被萧辰打得鲜血染红的睡袍,而是一袭胭脂色的窄袖襦裙。她脚步踉跄,不住地回望牧京城,衣襟裙摆都在风中飞扬,远远看去就像零落的花瓣,说不出的凄艳悲凉。 北卫的京城……她自那年出嫁,就没有离开过,最远的一次,也不过是那年被韶云劫持,那也只是到了本就附属于京都的一座卫城。 春天的风猎猎地吹动城头的旗幡,半空中有零零星星的柳絮落花飘转,滑过面颊。阳光晴好,春光灿烂,绿草茵茵,花树缤纷,天地间弥漫着绚丽、蓬勃、温煦的气息。 这样美好的春日,这样明丽的景致,她最刻骨铭心的一次爱,却结束了。 仿佛还是去年深秋,与他一起送过韩香回城,他跃马侧眸,“舒雅,与朕比比骑术?” 她傲然扬头:“好啊,谁怕谁?” 那一刻,他秀长的英目蕴满深沉的笑意。 那一天,原野广袤,秋空高远,衰草连天。 雪白的骕骦如飞霜裂云,紫色的飒露紫如紫电横空。两匹马并缰疾驰,如风驰电掣,似御风腾云。 他在疾驰的马上侧首高声问:“舒雅,想不想在马上干一场?” 扑面的烈风让她呼吸困难,艰难地提气问道:“可以吗?” “有何不可?” 他豪烈而又狂野的声音随着呼啸的风声掠过耳廓。他本是深沉而冷郁的男子,却在那一刻爆发出从未有过的狂暴与激情,让她震撼感动得整个人都要飞起来。 马匹奔驰的速度,并未稍减。在高速的飞驰中,他进入了她的身体,而她的配合也出人意料的完美,那种心有灵犀,那种从身体到灵魂的激烈碰撞…… “舒雅……你太了不起了……朕有生之年都不会再让别人碰你……” “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随着奔驰的马匹、劲烈的疾风,天地间回荡着她狂野奔放的呼唤:“我爱你——萧辰——” 这样狂风暴雨般的爱,他没有过,她也没有过。 难道真的就这样结束了…… 她不甘,不甘啊…… 她突然疯了一样挣脱蒋昕,往城门那边跑,撕心裂肺地呼喊着,“萧辰——是沁水的毒计——是沁水的毒计——我没有啊——我没有——” 还没跑到城门,她绊倒一块石头,虚软无力的身体轻飘飘飞出去,重重跌倒。 她面朝下匍匐在草丛里,全身抽搐着哭泣。数年前,夏郎的死讯传来的那一刻,她也是这样哭泣。两年前,韶云死的那一晚,她也是这样哭泣。 一次又一次破灭的爱情,已经让她心力交瘁。 是她罪有应得吗?是她这样的女人,不配得到爱情吗? “你……不要哭了……” 一缕动听的声音,徐徐拂过耳侧,让她的心微微一颤。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忙忙地抬起头来。 (谢谢annyah的pk票!谢谢蔡家的菜园的贵宾票!) ~ 第四十八章 与君绝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忙忙地抬起头来,触到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她浑身一震,“你……是谁?” 小女孩看见舒雅的面容,往后缩了一下。舒雅面容浮肿,脸色死灰,上唇缺了六颗牙齿,眼睛哭得红肿如桃,因为面朝草地歇斯底里地哭泣,脸上沾满了草叶、泥土,肮脏不堪,扭曲变形。这副尊容,确实有些可怖, 但是小女孩牢牢记住救她的人说过,这是恩人,所以她极力忍住心里的害怕,仍然保持着纯真的关怀,“我叫映雪。他们说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映雪说着,跪在草地里,认认真真地向舒雅磕了一个头。 舒雅愣了半晌,突然想起来,上次萧羽让碧霄宫的人来看自己,自己曾经拜托碧霄宫为自己找一个养女。舒雅曾经指明,要他们去救卖入青楼的小姑娘,看来映雪就是这样被救下的。 明灿春光下,可以看见映雪的皮肤极白,白得没有一分瑕疵,眼眸呈出一种温润如水的琥珀色。 舒雅心中一动,“你也是胡汉混血?” 映雪乖巧地点点头,“听说我娘亲是胡姬,但我从来没见过她。” 舒雅只觉胸口溢满难言的疼惜,伸手揽过映雪,柔声问,“你今年几岁了?” “十一岁。” 舒雅的心猛地一抽,天啦,比自己被卖入青楼的年龄还小。 舒雅忍住再次涌上眼眶的泪意,“你为什么会被卖到那种地方?” 小映雪咬了咬嘴唇,“爹爹死了,大娘说家里养不起这么多孩子。” 又是大娘。看来很可能映雪的生母是她爹买回来取乐的舞姬。 “你爹是做什么的?” 映雪想了想,天真地回答,“我爹是做大官的。” 果然!舒雅的心底某个角落,狠狠地牵痛了一下。 这个小姑娘的经历,跟韶云的童年何等相似! 就连眼睛,也像极了。韶云的母亲就是琥珀色眼睛的胡姬,传到韶云,稍稍深了一层,所以是灰色的眼睛。 那双冷灰色的眼睛,瞬间浮现在眼前,像他临死时那样,深情凝眸。 ……他在血泊里跋涉,一寸寸向她爬过去,眼睛牢牢地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的容颜带到下一世去…… 韶云…… 泪水再次从浮肿得几乎要睁不开的眼睛里,滚烫地流出,烧灼得眼睛一阵刺痛。 舒雅搂过小映雪,语声里透出无尽的温柔,“映雪,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救你。” “他们说你想收养一个女儿。” “你愿意做我的女儿吗?” 映雪童真无邪的眼睛一眨一眨地,“你会对我好吗?” 舒雅扳过她小小的肩头,直视着她琥珀色的眼睛,“我会像你的亲娘一样爱你。” “那我愿意做你的女儿。”映雪说着钻进舒雅怀里,将头埋进她颈窝。 两年前怀孕时的那种感觉突然涌现,深沉的母爱与慈悲刹那间将舒雅淹没。她的鼻子酸涩,热热的液体直往眼里涌,但是眼睛已经肿得快要看不见,她极力地强忍住又一波的泪水。 “映雪,娘亲给你改一个名字,可以么?”舒雅捧着映雪的小脸,眸中流露出一抹哀思。 “娘亲要给映雪改一个什么名字呢?”映雪琥珀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困惑与好奇。 “以后,映雪就叫兰儿吧。”吐出这个兰字的刹那,难言的痛楚穿越了心扉。 “兰儿……”映雪歪着小脑袋思考,“是兰花的兰吗?” “对,是兰花的兰。” “娘亲喜欢兰花?”映雪抱着舒雅脖颈,天真地问。[.超多好看小说] 舒雅一颤,搂着映雪,抬目望向天边,“因为,娘亲曾经要嫁给一个姓兰的人,但是那个人死了。” 兰儿仔细地看着舒雅,突然伸手摸摸她的脸,“娘亲不要伤心了,以后有兰儿陪你。” 舒雅收回幽远的目光,落在兰儿纯美的小脸上。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啊,以后她就是我的女儿了,我做母亲了,我终于做母亲了…… “兰儿……好孩子……”舒雅猛地将兰儿搂进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再也忍不住汹涌的泪水,哭得浑身颤栗。 兰儿微微有些害怕,虽然她很小,但她能够感到,这个成为自己娘亲的女人,她的内心深处,积满了无边无际的深重悲苦。 舒雅抱着兰儿哭了许久,直到碧霄宫的杀手过来催促。 舒雅牵着兰儿,随碧霄宫的杀手登上马车。这时,蒋昕在马车外撩开窗帘,从车窗里递进来一张洒着金粉的红笺,“文襄夫人,这是陛下让末将交给你的,你一路保重吧。” 舒雅的心猛地一跳,骤然涌起莫名的希望。她颤栗着接过红笺,激动得双手抖个不停,好半天才展开信纸。 然而,一看见信上的字迹,无边无际的绝望与凄凉瞬间将她淹没。 她原以为是萧辰留给她的只言片语,却没想到,是萧羽给萧辰的一封信。 “请替为兄,好好爱她……” 她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萧辰给她这封信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女人我没办法替你爱她,现在还给你。 萧辰这是不留一点余地了,这是完全与她绝情断义了。 这情丝斩得好利落啊,不错,这正是萧辰的风格。 舒雅惨然一笑,手无力地垂落,红笺信纸飘然坠落。 兰儿在一旁怯怯看着,不知道娘亲为何看了信后,那样伤心。 然而,只一会儿,伤心之色从舒雅脸上淡去,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对碧霄宫的杀手说,“我不去萧羽那里,我要回大漠。” 被碧霄宫主派来接舒雅的杀手,是二十八星宿杀手中的壁宿。 壁宿听了舒雅的话,脸色未起任何变化,声调冷漠无一丝起伏,“宫主的命令是把你带到萧羽那里。我必须服从宫主的命令。” 舒雅盯住他,眼神冷厉,“如果我一定要去大漠呢?” 壁宿抬起冰寒的双眸,回视着她,“那我只好点了你的穴,强行带你走。你的武功不是我的对手,你自己考虑好。” 舒雅冷冷地瞪着他,良久,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叹息一声,说道,“好吧,我跟你走。你知道能补牙的医馆吗?我掉了六颗牙。” “知道。” “可以带我去吗?” “可以。” 舒雅审视地看着壁宿,真是杀手风格啊,说话都这么冰冷简洁,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舒雅摇摇头,转向兰儿看了一眼,兰儿在看窗外徐徐移动的风景与漫天挥洒的春光。兰儿与壁宿已经相处多日,所以并不好奇。 “兰儿。”舒雅唤道。 “娘亲。”兰儿立刻转回脸。 “你识字吗?” “嗯。”兰儿点头。 “读过哪些书?” “《女戒》《女训》。” 舒雅冷笑,“都是些没用的烂书。从现在起,你每日跟着娘亲读书,娘亲带你读最有裨益的书。” 兰儿拍手笑道,“好啊,我现在就要读,娘亲给我看一眼嘛。” 舒雅微微一笑,“娘亲带你读的书,都在娘亲脑子里。” “哦?”兰儿一时没有听明白,琥珀色的眼睛扑闪扑闪的。她的眼睛跟舒雅一样,也是既大又长,映着车窗斜射进来的春光,美若梦幻。 舒雅定定凝视兰儿美丽的眼睛,突然握住兰儿的手,神色温柔中带着严厉,凝重中带着切盼,“兰儿,娘亲对你有很严的要求,每日都会有繁重的学习任务,既要习文又要练武,你能吃苦吗?” 兰儿仰头凝视舒雅的眼睛,舒雅的眼睛哭肿了,看不见目光,但兰儿能感受到她眼中的凛冽。 兰儿微微有些畏惧,她本能地感到,这会是一个非常严厉的母亲。但她心里更多的是,信任与依赖。小小的她,郑重其事地认真点头,“兰儿不怕吃苦,兰儿会听娘亲的话。” “好。”舒雅脸色清冷,“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不要浪费一刻光阴。娘亲从春秋三传开始教你,然后是战国策。从这里到达我们的目的地,大致需要两个月,这两个月的学习任务你必须完成,否则娘亲给你送回妓院去……” (老高明天登场哈,舒雅将拉开新的人生帷幕。 谢谢亲爱的弦舞花音,蔡家的菜园,爱丽佳,小小微风feel,pineapple5292,icbc2012,老不死的人,millmeng2,mengyq,每天打开页面看见你们的留言,小姽都好开心好开心。是你们积极的留言给了小姽码字的动力! 谢谢annyah投了那么多pk票。谢谢绿叶蓓蓓,gracenj17。 还要感谢默默订阅的各位亲,虽然你们没有冒泡,但小姽知道,正因为你们喜欢这本文,所以一直在支持这个长长的故事。 故事太长了,不知道哪些亲会陪伴小姽走到最后的大结局。但是无论如何,小姽会坚持下去,争取给舒雅一个完满的归宿。)~ 第一章 琰雅见面 早在去年沁水跑回卫国之时,楚帝高君琰就以此为籍口,欲起兵戈。 这日,高君琰召集几个心腹重臣,在含元殿东堂商议对北卫用兵之事。 骠骑大将军李铭锡奏道,“北帝萧辰,长于军旅,多年随父征战。十六岁独立典军,十八岁大破西虏,弱冠之年取南汉十五城,辟地千里。到他二十五岁,横遭陷害,流亡吴越。在吴越国期间,平百越,收五族。今年初又驱蛮夷,复河山,兴社稷。连扶日可汗都折了左律王,俯首求和。细数北帝一生百战,尚无败绩。陛下若对北朝用兵,北帝必御驾亲征,试问陛下有几成把握能战而胜之?” 高君琰坐于榻上龙案之后,手抚着下巴,似听非听,嘴角似笑非笑,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李铭锡这番话说完,偷窥皇帝神色,只觉皇帝好像并不专心,心里微感纳闷。 太尉周衡出班奏道,“微臣愚见,若对北朝用兵,必须联合扶日可汗。如此,北帝若御驾亲征,必有西顾之忧。他虽有吴越支持,但吴越国小兵弱,僻居我国东隅,不足为患。” 李铭锡反驳道,“扶日可汗刚与北卫结盟,岂肯为我毁约?” 周衡冷笑,“所谓盟约,有利则效,无利则毁。若以裂北朝土地而分为诱饵,扶日能不动心?” 李铭锡双目如炬,直射周衡,“太尉莫忘了,扶日可汗的独生女在北帝手里。” 周衡拈着颌下长须,扯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扶日可汗的独生女,这位曾经的天后,蛮夷之女,犬羊贱种,不识礼法,未知妇德。当政期间包养男宠,如今也不知与北帝是何等关系,既然关系未明,变数可知。扶日可汗未必就会放弃与我们的合作。” 听到此话,一直神色飘忽的高君琰,眸中闪过一丝幽光。抚着下巴的手蓦地放下,横在案上,身子微微前倾,指着周衡笑起来,“太尉此言深中肯綮。好!朕就先探探扶日的口气。今日到此为止,诸位爱卿先下去,朕即刻修书给扶日。(.无弹窗广告)” 众臣下去之后,高君琰让庆生磨墨。接过饱蘸墨水的紫毫宣笔,摊开金粉龙纹信纸,正要落墨,忽然又停在半空,愣了愣,将笔头斜斜插进嘴里,用一边牙齿咬着,神情邪魅,“我的天后阿姐,你跟北帝究竟何等关系?” 正在思考这封信的措辞,外头传报:“太后驾到!” 高君琰连忙放下笔,拂衣起身,迎到门口,躬身下拜,“恭迎母后懿驾。” 余太后一袭绣满百合花的暗绿遍地金裙,神色依旧冷冽,甩下二字“平身。”便径直进了殿中,登上大型坐榻,广袖一拂,在龙案前坐下,目光落在摊开的信纸上。 “要跟北朝开战?”余太后从信上慢悠悠地抬起眼睛,看着儿子。 “母后有何良策?”高君琰不答反问,面带一丝狡黠的笑意。 “此战不能打。”余太后盯住儿子,简洁冰冷地说。 高君琰扬一扬下颌,指向案上书信,“母后何出此言?北帝纵然威名震世,百战不败。但是,若儿臣能联络扶日,只怕北帝再有能耐……” 高君琰话未说完,余太后似乎不耐烦再听,而是转头命令殿中所有人全都退出去,并且让儿子去将殿门关紧。 高君琰关门回来,余太后向他招手,命他坐到她身边去。 高君琰挨着余太后坐下,余太后握了他的手,凝视着他,眼神奇异地交织着慈爱与阴狠,“琰儿,扶日可汗这把利器,我们自然不能放弃。但是,目前扶日刚与北卫结盟,你与其修书去探其态度,不如静待时机。母后跟你说过,一定会助你得天下。母后的最佳时机尚未到来,一旦到来,届时再联络扶日,那么,你的胜算更大。” “母后的最佳时机?”高君琰目含困惑,盯紧母亲。 “对。”余太后神色残酷,“你别忘了,北帝也是我儿子。我肚子里出来的,我还拿捏不住么?一旦时机到来,我让萧辰跪在你脚下,将北卫国土双手奉上给你。[]” 高君琰瞪眼看着母亲,愣了半晌,唇际泛起一个苦笑,“那个……母后……你能不能,不要帮我……让我跟这个亲哥哥,一决高下,像真正的男人那样一决高下。可不可以?” 余太后寒冰般的丽容霎时起了怒色,甩开儿子的手,厉叱,“欲得天下者,岂能拘泥于手段?什么叫真正的男人?当年楚汉相争,项羽要刘邦与他单打独斗,被刘邦拒绝了。若论单打独斗,一百个刘邦也不是项羽的对手。照你这么说,项羽才是真正的男人,最后却落得别姬自刎,乌江断魂。琰儿,你看你是要做真正的男人,还是要做开创盛世的高祖?” 高君琰被母亲责备得头颈低垂,然而嘴角却抿出一个不服气的弧度。 “好了,我也不多说你了,总之这仗先不打。好好富国强兵,保境安民。北朝频遭兵灾,我们南楚这两年却休养生息,物阜民丰。以此而论,你已经胜了萧辰第一招了。不要着急,母后会帮你。你以为母后这么多年隐忍,都只是在仇恨中虚度光阴么?母后自然是有备而来的。琰儿,他日你我母子共坐这天下,必将萧氏斩尽杀绝,掘坟毁庙,打到十八层地狱也不得超生。” 说到最后几句,余太后眉睫间荡过一层阴毒的杀气,眸色血红。 高君琰目送母亲离去,许久震慑无言,眉宇间弥漫着极度复杂的情绪。 这样,他遵照母训,休养生息,奖励农耕,减免赋税,又是一年五谷丰登,仓廪满溢,南楚的国力渐至天下四国之最。 如此过了一年,一直软禁在使馆的萧羽,突然拜托监守他的邓将军来向高君琰请示,舒雅要来,请教楚帝,可不可以解除萧羽一天禁闭,让他去迎接妻子。 “天后阿姐要来?”高君琰闻讯,几乎要从坐榻上一跃而起。 专门负责看守萧羽的邓熹将军,眼见皇帝失态,也不觉稀奇。他知道自家皇帝行事诡诈,越是夸张的表现,越不可信。当下也不多言,只垂首候命。 高君琰本是盘腿坐在龙案之后,此刻却因激动,支起一只腿来,用手不停拍着膝盖,翻眼看天,不住自语,“阿姐要来了,阿姐要来了……” 这时,他注意到邓熹还在候命,便突然一拍龙案,“庆生,备驾,朕亲自去见令德公。” 高君琰听说萧辰封萧羽为文襄侯,便也封了萧羽一个令德公。公侯伯子男,高君琰是故意要封得比萧辰高。 如此,文襄夫人到了南朝,原应变作令德夫人。不过,高君琰开口闭口都是阿姐。 “朕要亲自去迎接阿姐。”高君琰来到馆驿,开门见山对萧羽说。 萧羽倒也不吃惊,这位楚帝行事方式,最近一年他也琢磨出一些,总之是神鬼莫测,真假难辨。 萧羽端起面前漆案上的茶盏,慢吞吞地喝了一口,淡若云烟地说,“如此,劳烦楚帝了。” 高君琰一挥大袖,“朕曾受阿姐大恩,且仰慕阿姐已久,何劳之有?” 他突然据案倾身,脸上浮起一丝诡秘的笑,“届时,朕将假扮成卫兵一名,站于令德公身后。请令德公不要揭破,试试阿姐眼力,如何?” 纵使知道这位楚帝行事诡诈,萧羽仍被这样的异想天开惊住了。他放下茶盏,定定看着高君琰,半晌,才摇摇头,淡淡说道,“但凭楚帝,羽无异议。” 高君琰大喜,曲起手指有节拍地敲着长案,“盼了这么多年,终可一睹阿姐仙姿,邀天之幸啊,邀天之幸……” 萧羽斜眼看着高君琰,不知为何,这位皇帝喜上眉梢的样子,却让萧羽心中升起莫名寒意。 这日,舒雅的马车终于到达郢京城外。南帝高君琰,本来不准备大摆排场迎接,但是因为要监守萧羽,为防止碧霄宫主趁机带他逃跑,还是出动了强弩营的一万人马。 所以,郢京郊外的迎接队伍,看上去有些奇异。没有彩幡宝盖,没有金舆玉辇,只有严阵以待的一万强弩手,围成半圆阵型,森严肃穆。附近的百姓远远观望,议论纷纷,都猜不透这架势是迎接何人。 正是春夏之交,丽日风暄,芳草连天,飞絮撩人,乱红飘香。 高君琰顶盔贯甲、腰佩长剑、扮成侍卫站在萧羽身后,突然靠近萧羽,低声问道,“阿姐是扶日可汗的女儿,应该不是黑眼睛吧?” 萧羽微微侧首,冷淡地说,“舒雅是紫色的眼睛。” 萧羽的声音虽然淡漠,但是眼底却悄然迤逦出一道柔波。 他想起夫妻恩爱的那些岁月,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睛,首先就看见枕畔那双美丽的眸子,带着梦的氤氲,散发着惑人的迷离。那高贵而神秘的紫色,在瞳孔深处变幻不定,仔细看进去,似乎带一点蓝色。 萧羽深深地知道,一旦爱上这样颜色的眼睛,对黑色眼睛的女子就会失去兴趣…… 每天醒来时久久凝视爱妻紫色的眸子,成了萧羽最美的记忆,此刻随着见到妻子的时刻临近,这记忆更加汹涌地冲激着胸臆。 所以,他没有注意到,身侧的高君琰,眼神中的迷离与怀念,甚至比他更浓更深。 “紫色的眼睛……那么跟她肯定会有些像……”高君琰无声地自语,“可是,她到底长什么样,实在记不起来了,毕竟只有一晚上而已。而且,已经过去九年了……九年了……” 高君琰轻轻长叹,慢慢仰起头来。长天如蓝,芳草如碧,在苍穹与绿野的交际处,一辆简陋的马车摇摇晃晃地驶近,缓缓地停下。 车还未完全停稳,车帘几乎是被哗地扯开,接着就有人猛地冲下车来。 高君琰的眼睛慢慢睁大。 (姽把卷名改了一下,第四卷“逐鹿篇”改成“凤斗篇”,所谓“凤斗“自然是指姐妹俩争夺萧辰。从本章起进入第五卷“逐鹿篇”,主要内容为高君琰与萧辰争夺天下,以及争夺舒雅。) ~ 第二章 奸雄本色 看到马车的一刻,萧羽的心就开始狂跳。 与舒雅,已经快要两年没有见面。两年前的冬天,他御驾亲征的前夜,最后一次吻过她的眼睛,嘴里全都是她咸涩的泪水。他不知道那泪水,是为死去的兰韶云而流,还是为那两个早产的双胎而流,或者是为他这一出征就永无机会归来而流。 这个女人,已经成为他心上永远的痛。 此刻,他一瞬不瞬盯着那辆马车,车还未停下,他就看见了深爱的女人。 她疯了一样从车上冲下来,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躯体,一眼看见曾经的夫君,就好像看见了救星,那种熟悉与信任,瞬间从心里涌起。 她朝萧羽直奔而来,满脸焦灼,眼里全是急痛,哑声厉呼,“羽,快救救我女儿!” 萧羽先是一怔,女儿?但一看她怀里那孩子,随即明白。他不敢耽搁,赶紧凑上去,搭上小女孩的手腕。 萧羽略通医理,一边搭脉,一边观察小女孩的脸色。只见她双眼紧闭,陷入昏迷,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仔细看去,不是潮红,而是满脸细小的红疹。 萧羽细淡的眉越拧越紧,眸中隐隐透着深忧。 舒雅观察着他的神色,脸色蓦地惨白,急问,“羽,怎么样,有救吗?” 萧羽不敢太过打击舒雅,只一脸为难地说,“舒雅,你知道我医术不高,所以……” 舒雅焦急得根本不想和他多啰嗦,她转着脑袋到处看,突然,她的目光落在萧羽身侧一名侍卫脸上,定住了。 高君琰从她一下车就一直盯着她看,这位他向往已久的天后阿姐,果然美艳绝伦,但是,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种气势与高傲,反而,此刻的她,似乎只是一位焦急的母亲。 猝不及防,她的目光就射到了他脸上,这让一直紧盯着她看的高君琰,不自在地闪了闪眼睛。 两人的视线交汇了。 有那么几秒钟,两人谁也没说话,谁也没有动,就这么对视着。 天地间仿佛在一瞬间宁静,唯有落花寂寂,飞絮濛濛。 这时,舒雅突然将兰儿交给萧羽,“羽,你帮我抱着。” 她说这话时,依然看着高君琰。 高君琰的心莫名地收紧了。 舒雅来到他面前,霍地跪下,两掌相叠,以手加额,深深地行了一个稽首大礼,“请楚帝救救我女儿,我愿衔草碎首以报。” 高君琰眼中掠过无法掩饰的震惊,他装扮成侍卫,与其他几名侍卫一起护卫在萧羽身边。从衣着来看,他与普通侍卫毫无区别。要说有何明显之处,那就是他长得比在场所有人都英俊。但是,仅凭他长得俊美,就可以判断他是皇帝吗?阿姐到底是怎样认出他的呢? 高君琰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也来不及多想,连忙俯身扶起拜伏于地的舒雅,“阿姐说什么话来?当年阿姐出兵助朕立国,如今正是朕报恩之时。阿姐勿要担心,朕立即为外甥女请太医会诊。” 舒雅在高君琰的扶掖下站起身,焦急万分中,仍留心察看了高君琰的神情举止。这个男人倒很会攀交情,第一次见面就叫阿姐,叫得如此顺口,如此亲热,就好像跟她是老朋友了。而且,很快就把兰儿唤作“外甥女”。 舒雅立即顺水推舟,再次跪下叩头,“如此,舒雅代兰儿谢皇上!” “快起来,快起来!”高君琰连忙再次扶舒雅起身,“朕私心揣测,阿姐来自大漠,必是弓马娴熟,所以不曾给阿姐备得车舆。只有朕最宝爱的坐骑,来人,将奔虹牵上来,让阿姐乘坐!” 一匹雄峻的白马被侍卫牵了过来,看上去像是一匹不好控制的烈马,马鼻中正在喷着热气。 舒雅冷冷一笑,这是高君琰在故意刁难自己。但她既然有求于他,此刻只能接受他的挑战。 秀眉一挑,舒雅朝高君琰掠去一眼,高君琰冲她扬起一个坏坏的笑。舒雅被他的表情激起了豪气,扬唇淡笑,傲气如霜,面无惧色地向奔虹走去。 见舒雅走近,奔虹开始狂躁地刨着蹄子,舒雅扯过马缰,用力地抱着马颈,顺着鬃毛温柔地抚摸,在马的耳朵边低低说着什么。奔虹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刨地的蹄子也渐渐停下。 舒雅一按马鞍,身子轻盈一纵,飞身上马,然而,她刚刚落鞍,奔虹突然再次躁动起来,撒开四蹄狂奔,剧烈地颠簸着身上的陌生人,想要将之甩下来。 舒雅两腿夹紧马腹,身子伏低,宛如粘在马背上一般,无论烈马怎样发狂,就是不能够将她甩下来。 奔虹无奈之下,如离弦之箭般往旷野尽头狂奔,欲以加速的奔腾将身上的骑手颠下马背。 眼看一人一骑如风驰电掣般消失在天尽头,萧羽大急,唤过碧霄宫主,“碧儿,去看看……” 高君琰横身拦在碧霄宫主前面,对萧羽安抚地笑道,“阿姐不会有事的,你看,她回来了……” 果然,长天里,云浪四合,旷野中,草浪翻涌。在层层漫卷的草浪与云浪间,一袭绿色的百褶裙如一片绿云,乘着白虹般的骏马,如飞驰来,转瞬而至。 马上的骑手长发飞扬,英姿飒爽,光艳照人,如骄阳烈日般夺目耀眼。她一收马缰,奔虹扬起前蹄,发出雄浑悠长的嘶鸣,停在萧羽面前。 “羽,把兰儿给我。”舒雅从马上俯身,欲接过昏迷不醒的女儿。 萧羽看着妻子不减当年的美艳与桀骜,一时竟呆住了。 高君琰却一笑上前,“外甥女交给朕。” 说着从萧羽手里接过兰儿,飞身上了另一匹红马。叫过强弩营的戚将军,交待他将萧羽依旧押送到馆驿。 然后侧首对着舒雅,黑眸中尽是欣赏与倾慕,剑眉一展,意态飞扬地笑道,“阿姐,一起走!” 舒雅点点头,挥鞭落下,与高君琰并马向城里驰去。 萧羽看着绿裙白马的妻子,与黑甲红马的楚帝,并缰驰马而去。这画面不知为何,让他的心深深刺痛,俊雅的脸上漫开悲凉的笑。 他知道舒雅是为了给养女治病,才与高君琰攀交情,这是应该的,是正常的。然而,为何他心底还是有挥不去的阴影和不祥的预感…… 这个女人,他终究还是抓不住…… 进了宫,高君琰直接将舒雅母女带到他的含元殿。 这大概是他登基以来,除了母后,第一次有女人踏足他的寝殿。他不知为什么,不喜欢任何女人来这个地方。平时都是内监在此打扫和整理,看不到侍女的影子。 所以,此刻带进这两个女子,高君琰有一种以言喻的微妙感觉。 枕畔放着一本《左传》,这是高君琰每日睡前必看的书。舒雅随意瞥了一眼,闪过一个依稀的念头:他也喜欢《左传》? 刚刚将兰儿放在凌乱的龙榻上,外面有人传报,魏太医到了。 南楚的太医院分为十一个科室,因为刚才萧羽初步判断兰儿是伤寒,所以高君琰宣来的,是伤寒科的名医魏道林。 魏太医给兰儿把脉的时候,舒雅紧张的目光一直盯在太医脸上,完全没有注意到,高君琰负手站在一旁,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脸,越看她,他的眼底越有深深的迷惑与恍惚。 魏太医两鬓斑白,头生华发,长须及胸,看上去有些年龄了。他历经南汉、南楚两朝,侍奉两代帝王,早已是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 所以,舒雅从他冷静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不由得越发焦急,贝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末了,魏太医终于慢慢地站起身,对着高君琰深深一揖,“回禀皇上,此病风中于前,寒中于背,湿伤于下,雾伤于上,风令脉浮,寒令脉紧,风寒所中,邪湿所伤,表里相传。风则伤卫,寒则伤荣。荣卫不通,血凝不流……” 高君琰极不耐烦地一挥广袖,“朕听不懂,你只说如何治?” 魏太医还是一副不紧不慢,不焦不躁的样子,慢慢地再揖一礼,“回禀皇上,寒邪已入膏肓,药石也难回天。恕老臣无能。” 这话如一道霹雳炸雷轰向舒雅,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凄厉地喊了一声,“胡说!谁说我的兰儿没有治了!” 她这一声厉喊,惊醒了一直沉睡的兰儿,她半睁开浑浊的眼睛,蠕动着干裂的嘴唇,喃喃唤了一声,“娘……” 舒雅浑身一颤,心痛如绞,扑上去,“兰儿,娘在这里,都是娘不好,不该让你背那么多书,害你生了这么重的病!” 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高君琰眉峰紧拧,面带厉色地瞪着魏太医,“魏卿,真不可治了么?你若治好这小女孩,朕升你为太医院提点。” 太医院提点,就相当于是院长的位置。这对于太医院里的御医,应该是最高的封赏了。但是魏太医神色未动,无奈地摇首,深深躬身,“皇上圣恩,可惜老臣无福领受,这小女孩,确实已药石罔效,只怕连今晚也挨不过……” 正在轻轻摩挲着兰儿、泪落如雨的舒雅,一闻此言,浑身巨震,心脏抽搐般地痛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就是不肯给她做母亲的机会? 才十五岁的她,就被淮南王妃灌了红花,永远地丧失了成为母亲的希望。 终于奇迹般地怀孕,却因为丈夫与情夫之间的夺权之争,失去了两个孩子。 如今,终于第一次做了母亲。因为想成为一个好母亲,她这一路上都在教女儿明经通史。却没想到,女儿竟得了这样的不治之症。 难道,她不配得到爱情,也不配成为母亲么? “娘亲,你不要哭,兰儿不怕死……”兰儿伸出小手,懂事地轻抚娘亲的脸,小小的手心很快被娘亲的泪水打湿。 “阿姐……” 伤心欲绝中,她听见高君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转过泪水覆满的面庞,凄楚而迷茫地望着他。 骤然间看见她流泪的样子,高君琰突然一震。 仿佛有什么记忆在脑海里如水中的光影般晃动,模糊而朦胧,呼之欲出,然而却澹荡不定。 高君琰用力地甩甩脑袋,深黑的瞳孔凝聚了又涣散,涣散了又凝聚,终于恢复了镇定,嘴角勾起一个诡秘的笑意,“阿姐,你不要着急,兰儿的病未必就无人能治。” 舒雅一颤,睁大的紫眸里迸射出殷切的希望,“真的?你有什么办法?” 高君琰意味深长地笑了,乌黑的眸子闪烁着一丝阴狡,“你答应朕一件事,朕就替你救兰儿。” 舒雅愣了一下,随即冷笑,“早知道一代奸雄不会白白救人。你刚才是不是耍花招了,故意让那个太医作出束手无策的样子?” 这回轮到高君琰一愣,随即大笑开来,笑了一会儿,他盯着舒雅,“看来阿姐也有猜错的时候。喂,阿姐,你今天怎么会认出朕的?” ~ 第三章 神秘交易 “喂,阿姐,你今天怎么会认出朕的?” 这个问题,让舒雅蓦地怔住,别开眼睛。[.超多好看小说] 心里忽然痛得要裂开。 因为你长得像辰啊,我最爱的男人…… 那天晚上,在满室月华里,她从后面将他紧紧拥抱,深深吻着他背上刺青的龙。听着他说起天下大势,说起楚帝是他劲敌,同时还说起,据沁水透露,楚帝跟他长得有些像。 这些话全都一句一句镂刻在心底了,怎么会忘记,与他在一起的每一晚,每一次云雨…… 就是那晚,她一直顺着那条龙的纹身,吻到他的尾椎处,然后,他突然翻过身来,然后…… 刻骨铭心的回忆在心底翻卷,凄楚的感觉一阵阵涌上来,又被她强行压住。赶紧用一脸厉色掩去悲伤,将话题带开,“你要我做什么,才肯救兰儿。” 高君琰一直在怔怔地在看着她,眼神有些涣散恍惚,仿佛有什么记忆从眸子深处,缓缓地浮升,慢慢地清晰。此刻听她厉声相问,他回过神来,泛起神秘的笑意,“朕要阿姐做的事,还是等兰儿痊愈后,再对阿姐说比较好。如果治不好兰儿,朕岂敢要阿姐为朕做事?” 舒雅点点头,眸色坚定如铁,“好,只要你能治好兰儿,我什么事都可以答应你。” “好!阿姐是个爽快人!一言为定!阿姐到时候可不要反悔!” 高君琰朗声大笑,立起手掌,向舒雅击去。 舒雅见状,也举起手掌,与高君琰击掌为誓,清脆响声中,两人相视而笑。 高君琰突然抽回手掌,连连地甩着,痛得嘴里发出嘶嘶声。 舒雅一愣,怎么,把他击痛了? 高君琰却挤眼笑了,一脸促狭。 舒雅明白过来,他是在逗她,不由绽开了一抹明艳的笑容。 呆呆地望着舒雅的笑颜,高君琰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似乎要敛去眸中飘忽不定的影像。再睁开时,他的神色平静下来,“不过,朕要先问问那人,兰儿能不能治。朕先安排你住下,然后你等朕的消息。” 舒雅的心再次提了起来,看来高君琰也并没有十成把握能救兰儿。她拧起秀眉,向榻上的兰儿看了一眼,目光充满深切的母爱与关怀。 兰儿吃力地睁开眼,微弱地唤道,“娘亲……” 舒雅走到榻前跪下,将脸埋在兰儿身上,轻搂着兰儿,柔柔低声,“兰儿,别怕,你一定能好起来。娘亲答应过你,带你去大漠看你外公,大漠上有广袤草原,牛羊成群。也有瀚海阑干,黄云千里。还有,你爹爹的坟墓也在那里,将来娘亲死了,就跟你爹爹葬在一起……” 高君琰在旁边听见,心想,原来阿姐在大漠上还有个情郎,而且已经死了。阿姐要跟他合葬,看来这一个才是阿姐最喜欢的。 在舒雅慈柔悠缓的低语里,兰儿再次沉沉睡过去。 凝视着女儿近乎昏迷的睡容、因为高烧和病痛而略显急促的呼吸、以及脸颊和脖颈等处大片蔓延的红疹,舒雅的泪水再次不可抑制地落下。 高君琰劝道,“阿姐,兰儿这病拖不得了,朕即刻去找那人。那人一向不见外人,所以,朕必须先把你送走。你看你是跟令德公住在一起,还是……” “令德公?”舒雅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萧羽,你的夫君之一。” “夫君之一?”舒雅抹去眼泪,横了高君琰一眼。 高君琰抿去嘴角的坏笑,咳了两声,严肃下来,“阿姐若不愿意与令德公住一块儿,朕也可以安排你在宫里住下。” 舒雅想了一想,“我还是到萧羽那里去住吧。” 高君琰点点头,“如此也好。兰儿就住在这里,晚上朕陪她睡,亲自看护她,如何?” 舒雅凝视着高君琰,忽然深深地伏地拜了下去,声带哽咽,“你若救得兰儿性命,舒雅此生任你驱使。” 高君琰连忙扶起她,她抬头的刹那,他触到了她的眼睛。蒙着一层水光的紫色眸子,像多年前失落的旧梦,将他整个人吸了进去。那里面,涌动着时光的洪流和往事的波澜,包裹着他,席卷着他,让他几乎要脱口喊出那个刻在心底的名字。 舒雅被他怪异的神情吓了一跳,他扶她的手骤然抓紧,让她的手臂生疼。这时,兰儿在睡梦中发出两声病痛的呻吟。舒雅推开高君琰,一跃而起,冲向龙榻。 兰儿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舒雅将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温柔慈爱地看了她许久,再次俯身吻了吻女儿。这才起身,向高君琰告辞。 高君琰也已经从刚才的异常中回过神来,亲自指派了最心腹的侍卫,送舒雅出宫,到萧羽住的馆驿。 这间馆驿有两进庭院,虽然格局不大,但也是花飞绣帏,柳摇亭榭,精致幽雅。 晚宴在后苑的石案上铺开,几样楚地的特色小菜,一壶新丰美酒,两个彩绘漆觞。 曾经的夫妻,分别于石案两边铺了篾席,面对面跪坐。 舒雅借着月色,细细打量萧羽,只觉前尘若梦,时光如水,斯人已逝,恨亦不再。唯余淡淡怅惘,脉脉熟悉。 “你这个质子的生活倒还过得不错。”舒雅端起酒觞,尝了一口新丰佳酿,“还能喝上著名的新丰酒。” 萧羽眉目淡远,笑容凄伤,没有回答妻子的话,用筷子撕下烤鱼焦香的外层,放进舒雅碗里,“来,尝尝楚人风味的烤鱼。我记得你过去吃烤鱼,最爱的就是外面烤焦的这一层。” 这话勾起舒雅难言的伤感与落寞。经历了这么多,如今,竟只有眼前这个男子,依然对自己情深意重。只是,自己对他,再也勾不起一点爱意,唯有亲朋好友般的温情而已。 “你和三弟,究竟怎么回事?”终于,迟疑着,萧羽问道,“三弟说你跟赫图……是真的么……” 舒雅晃着酒觞,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很好笑,“你相信么?” 萧羽微微侧首,望着轻笼于花丛的月光,正像银色的雾气一般,在点点石榴花苞间浮动。 “我自然不信。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与兰韶云尚且不曾,何况……” 终于,两人之间不可避免地触及了最深痛最敏感的话题。 韶云…… 听到这个名字从萧羽嘴里吐出来,舒雅握着酒觞的手一颤。萧羽自己在说这个名字时,心里也是一颤。 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忧伤与沉痛,在两人之间蔓延,就像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般。 萧羽轻轻咬了牙,赶紧将话题带走,“可是三弟让碧霄宫带话说,他亲眼看见……这又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被人算计了呗。”舒雅猛地灌了一觞酒,浓烈辛辣的酒气直冲喉咙,像烈火般沿着喉管一路灼烧下去。 “是……沁水么……”萧羽深蹙眉峰问道。 “除了这个贱.货,还能有谁?”刚才那一觞灌得太猛了,新丰酒又是著名的烈酒,舒雅只觉脑子里昏昏沉沉,用手撑了额角,半闭了眼,含含糊糊地骂道,“是我太轻敌了,竟然栽在她手里!好阴毒好缜密的一个陷阱啊!” “如果是她,那就不怪三弟了。”萧羽长叹,“沁水与三弟什么感情?我从小看着他们俩长大的。可以这么说,三弟连父母都不会全盘信任。这个世上,要说三弟最信任谁,那绝对是沁水。” 舒雅似乎是不胜酒力,软软地趴在石案上。然而却大睁着眼睛,目光飘飘悠悠,迷迷蒙蒙,不知道看到了何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萧羽眼里含满疼惜担忧,凑近去看舒雅,却是一惊。 原来她在哭! 因为她是趴着,晶莹的泪水汇聚在眼角,横流过鼻梁,淌进另一只眼睛,再次汇聚成大滴的泪珠,滴落在她手臂白嫩的肌肤上,然后流过手臂,像一条明澈的溪流,缓缓淌到石案上。 然后,又是一层眼泪涌上来,经过鼻梁,另一只眼睛,手臂,流到石案上。 月光映照着这一漫长的流泪过程,呈现出无止无尽的凄凉、悲伤、痛楚。 “舒雅……”他的心都痛得仿佛被揪起来了,连忙从石案对面饶过来,蹲在她旁边,将她搂入怀抱。 她的头搁在他肩上,长发顺着他的肩头如瀑泻下,在他耳畔哽咽,“羽……怎么办……我……还是那么爱他……” 她的声音里透出令人魂断的深痛与凄怆,让萧羽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收紧了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里。鼻端嗅到她身上熟悉得令他颤栗的香气,更觉心中的痛楚无边无际。 她扶着他的肩头站起来,慢慢地回房。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柳条的枝影摇曳在廊外的台阶上。风里飘来初夏淡淡的花香,像某种迷香般令人沉醉。 她醉得踉跄的脚步,却在房门前蓦地停住。迷离的醉眼睁开了,仰头直视他,“羽,这是你的房间?” “对。”萧羽低头看着曾经恩爱的妻子,明澈宁静的眸子忽然点燃了一簇情.欲的火苗。 “那我的房间呢?”她眼中的醉意,缓缓散开,露出冰雪般的冷光。 萧羽一怔,脸色有些尴尬。一瞬间,他感到妻子身上又焕发了当年参政时的那种威压。 舒雅粗暴地推开他,退开两步,面罩寒霜,醉意全无,“羽,给我准备一个单独的房间。否则,我应高君琰的邀请,住到宫里去。” 萧羽定定望着她,月色落进他的眼睛,漾出一片惨白而凄寒的光。 他苦涩地笑了,刚刚燃起的情.欲,刹那间犹如被冷水浇灭。他的手徐徐地离开她的身体,素白的宽袍大袖在风中惨淡地飘扬。他无力地抬起手,指着东厢,“房间不够。你可以去跟碧儿睡。”慢慢转身,又指着西厢,“也可以去跟怜儿睡,随便你自己选择……” 说完,他忧伤地看着她。 她凄凉地抬起手,摸摸他的脸,“羽,对不起……” 然后,她摇摇晃晃地向东厢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在月光里行去,萧羽颓然地靠在门上,仰起头来,悲凉地笑了,“三弟,我这一生都赢不了你……” ~ 第四章 媚烟,嫁给我! 如此过了十日,高君琰派人来接舒雅,说是兰儿好了,让舒雅进宫去看兰儿。 金明池畔,一身杏红薄绢襦裙的兰儿,像一只小鹿,踏着满地初夏的阳光,穿过两边柳荫投下的碧影,欢快地呼喊着“娘亲――”,朝舒雅跑来。 舒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病势垂危的女儿,竟变得如此生机勃勃。泪水立即夺眶而出,蹲下身子,张开双臂,等待兰儿一头扑入怀抱。 “娘亲――你想我吗――”兰儿搂住舒雅脖颈撒起娇来。 “当然了,兰儿想不想娘亲?”舒雅将兰儿的头扳过来,仔细地打量,上上下下到处看。她发现,兰儿的双鬟髻上簪了两朵赤玉梅花,脖颈里挂着四瓣海棠宝石项圈,耳朵下荡着翡翠耳铛,手上带了缠臂金钏,金光闪闪的臂钏透过杏色的薄绢窄袖,越发光彩熠熠。 舒雅怔怔看着珠光宝气的兰儿,脸色顿时有些严肃,“兰儿,戴这么多首饰在身上,好俗艳,一点也不好看。” 兰儿有点委屈地咬着下唇,“是舅舅让我戴的,舅舅说好看……” “舅舅?”舒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指高君琰,她抬目望去,高君琰负着手,慢慢从柳荫深处走来。 他穿银色长袍,袍服隐隐约约地绘着金色龙纹。阳光从树荫间漏下来时,长袍上的龙纹才会清晰起来,闪烁着幽微的金光。就仿佛那些龙,原来蛰伏不见,却会在一瞬间,突然腾空而起。 他腰间系着明黄色的大带垂绅,绅带上挂着黄玉镂雕夔纹佩。 这样走在碧影沉沉、绿荫森森的柳树间,只觉贵气夺目,俊美耀眼,让舒雅有一瞬间的盲目,仿佛不能够逼视。 舒雅眨眨眼,定定神,低声问兰儿,“是什么人给你治好的?” “不知道,那人从头到脚都罩在纱幕里。”兰儿撅着小嘴说。 舒雅微惊,问道,“是男人还是女人?” 兰儿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说,“我感觉是个女的。(.)” “女的……”舒雅嘴里喃喃,眸中泛起困惑与不安。 这时,高君琰走近了,站在几步开外,负手静静地望着她。这个有点玩世不恭的阴邪男子,从未这样宁静而深沉地久久凝视一个女人。 阳光从柳荫间漏下的金斑,细细碎碎落在他脸上,让他的表情有些迷离,有些缥缈,仿佛时空的光影在他脸上若隐若现。 舒雅抬眸看见他,心里涌满了温暖与感激。虽然知道这位奸雄,为她救女儿,是有目的的,是一笔交易。但是,她仍然是感动的。 没人知道,这个并非亲生的女儿,对于她有多么重要。 那晚,在桂花树下,他说“刘母妃,朕今晚一定还你一个公道”,然后,他的眼睛向她看过来。 那一刻,她的心前所未有地颤抖起来,那种害怕失去的恐惧,那种对于爱的贪恋与渴求。 为此,她在心里祈求,如果他可以原谅她,那么她愿意用整个后半生去赎罪,她要每年救济一个穷苦的孩子…… 现在,这是她履行承诺的第一个孩子,一个跟她当年一样,被卖入青楼做胡姬的美丽混血。 如果兰儿在她眼前病亡,那么,一定是上苍不肯原谅她,不肯眷顾她,对于她,这会是多么绝望。 现在,高君琰还给她一个如此健康的女儿,而且,看得出来,高君琰对兰儿非常好。 兰儿看高君琰的那种眼神,让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有点嫉妒了。 “舅舅――”兰儿从舒雅怀里挣脱,直接向高君琰扑过去。 高君琰将这小女孩一抱而起,放到肩头,让她骑着他的脖子。 舒雅慢慢地站了起来,静静看着这个情景,心里漫过柔软而澄净的暖流。 隔着树荫间流星雨一般的细碎阳光,隔着旋转变幻的金色光影,她与高君琰静静地对视了好一会儿。 树影缭乱,光斑耀眼,所以她没有看到,他的眼里,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泪光。那个名字在心底沸腾着,几度要从唇齿间冲涌而出,然而,他终究是忍住了。 这时,舒雅轻柔地笑起来,紫眸里漾起动人的诚挚,“谢谢你救了我女儿,你要舒雅如何回报,尽管说。” 高君琰抿了一下嘴唇,似乎在压下什么情绪,然后露出他那标志性的阴险笑容,“当然是要你回报,才会帮你救女儿。你答应过朕,只要朕救你女儿,不论什么事,你都可以为朕做。阿姐还没忘记吧?” 舒雅迎视着他,眼里的光芒坚定而纯净,“是的,你说。” 高君琰从肩上把兰儿举起来,往上一抛,在兰儿的尖叫声中,稳稳地接住,横抱于怀中,俯身,眼神温柔,“兰儿,你去跟宛芳姐姐荡舟好不好?” 兰儿抱着高君琰脖颈,琥珀色的眼睛莹润如玉,闪烁着最纯真的依恋,“舅舅,你和娘亲也来吗?” 高君琰怜爱地注视她,“舅舅跟你娘亲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你先去。我们过一会儿划另一条船去找你们。” 兰儿看向舒雅,舒雅对她微笑点头,“去吧,兰儿,小心一点。” 高君琰唤过几名侍卫,“你们几个水性好,跟着一起去,好生保护兰儿,若有闪失,朕唯你们是问。” “谨遵圣谕!” 名叫宛芳的侍女与几名侍卫带着兰儿,从金明池畔上了一条画船,悠悠荡荡向湖心岛划去。 高君琰将舒雅带到岸边交翠亭,此处视野很好,可以清楚地看到兰儿的画船。 高君琰广袖掀拂,指示舒雅在亭中横栏坐下。 舒雅穿的是疏勒式大摆裙,翠绿的底色上漂浮着黄色和紫色的花叶。她离开北卫时,是被蒋昕强行绑走的,什么也没带走,这身裙子还是萧羽出钱,让碧霄宫主到郢京城里最著名的店铺给她做的。 她轻轻从后面将裙摆一拂,在朱漆横椅坐了下来,穿疏勒式高靴的长腿并在一起,优雅地从座椅斜斜垂下来。慢慢抬头,平静地望着高君琰,“说吧,要我为你做什么?” 高君琰坐在她对面,双臂搭在横栏上,姿态疏放、懒散、落拓不羁。微微勾着下颌,直直地看着舒雅,嘴角浮动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舒雅也迎着他看过去,静静地等待着。 此刻,亭外波光潋滟,风软尘香,水天溶溶,云日辉映。 湖光山色投进亭中,映得高君琰的面孔透出梦幻般的俊美。眉如长剑,目若寒星,微带鹰勾的高鼻隐隐透着阴鸷。 高君琰凝眸看她,恍惚间九年的光阴,就这样寂寂地流过。 …… “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你若是无聊,可以看这本书,这是我最爱的《春秋》,随身带着,里面有我写的批注。” 她欢喜地接过书翻着,抬目浅笑问他:“你喜欢哪一个注本?公羊?谷梁?抑或左氏?” “你喜欢哪个注本?”他不答反问,唇际带笑,鼓励地看着她。 “我喜欢《左传》。详于史实,雅于叙事,生动活泼,栩栩如画。可惜你只给我春秋孤本,不给我左氏传。” 他久久注目于她,忽然将她再次紧紧拥抱:“等我,以后我带你一起读左传。其实,三传里我最喜欢的,也是左氏。” 她却已经开始往下看,惊喜地仰起脸来对他盈盈笑道:“你作的注也很新奇有趣呢,以后会不会有春秋四传啊,再加一个夏氏传?” 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纵声大笑。不答她的话,只是摸摸她的头。 “媚烟,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可是,他没有能够回来。等他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爬回那个破庙,却已不见她的姿影…… 媚烟还在等我,我必须要回去,因为媚烟还在等我…… 正是抱着这个信念,他才会奇迹般地死里逃生,奇迹般地在明明已经断气的情况下,再次爬起来…… 媚烟,你……还在等我吗…… 凝视着九年后她的容颜,依然这样美,九年间,他见过无数女人,从来没有遇到比她更美的。 九年的岁月,给了她更多的沧桑、更多的深邃复杂,想必她也经历了不少男人。 然而,在他心中,她依然是那个小媚烟,是那个在流满月光的破庙中,泪落如雨的十七岁小女孩。是那个只穿着小抹胸、低腰裙,被隆冬的寒风冻得瑟瑟发抖的无助女孩。 而他,愿意把全身的衣服都给她取暖,哪怕自己冷得骨头都痛了。 九年前愿意,如今,依然愿意,依然…… “楚帝有何为难之处吗?请你尽管说,只要舒雅力所能及,一定会为你去做。” 舒雅怔怔地望着高君琰,不安与困惑如波纹般在心里荡开。为什么,这位楚帝的神情如此怪异?他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他的眼神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既熟悉又陌生,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竟觉得似曾相识? 这时,高君琰的喘息突然急促起来。他平定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牢牢盯着舒雅,重重吐出三个字: “嫁给我!” 舒雅的紫眸陡然凝滞,整个人完全僵住。 然后,她嘴唇开始颤动,优雅地搁在膝上的纤手,紧紧交握,骨节微微发白,“你在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这次,高君琰放慢了语速,一瞬不瞬地凝视她,“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做朕的皇后!” ~ 第五章 婚期初定 “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做朕的皇后!” 她定定地看着高君琰,高君琰也望着她,此刻,他没有了平日的坏笑,没有了阴鸷的假笑,没有了诡诈的奸笑,流露出的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郑重,诚恳。[.超多好看小说] 他的眼睛在一瞬间,如此深沉而又狂热,浓厚而又纯澈。像夜空,像大海,像最悠长的梦。 舒雅慢慢地牵动嘴唇,勉强地露出一个笑意,“楚帝若是想得到我父汗的支持,或者想与我父汗结盟,我愿意倾力相助,以报你救我女儿之恩。你……完全没有必要娶我……” 高君琰摇头,仍然是这样郑重其事、无比严肃地紧盯着舒雅,深沉的眼眸仿佛沉淀着逝川之水,九年的相思与刻骨的记忆,在其间缓缓地流淌着。 “阿姐,你当时是怎么说的?若朕替你救了兰儿,无论朕要你做什么,你都可以答应。你当时是不是这样承诺的?” 舒雅微微咬了下唇,“我是这样说过,可是……” 高君琰不容她说下去,打断了她,“阿姐,朕要你做的事,不是为朕争取你父汗的支持,不是促成朕与你父汗的结盟。而是嫁给朕,做朕的妻子。至于你成为朕的妻子之后,是否愿意为朕去争取可汗的兵力,那是你的选择。即使你不为朕的江山做任何事,朕依然要娶你。你听明白了么?” 舒雅呆呆地看着他,一瞬间,难言的感动如潺潺溪水漫过心间。但很快,一道警惕的堤坝横亘而来,阻断了心间的水流。她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相信他的话。民间称他“奸雄”、“笑面虎”,都说他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他是为了父汗的兵力才娶我,否则,他跟我刚认识,怎么可能爱上我。他之所以说得这么动听,是为了要感动我,这样我才能死心塌地为他争取父汗的支持。 这样想着,舒雅脸上渐渐泛起了清冷的锋芒,“楚帝,我会信守承诺。但是我告诉你,若是我嫁给了你,那么,我绝不帮你争取父汗的支持,相反,我会写信告诉父汗,让父汗不要帮你,不要与你结盟。如果你不娶我,那我立刻就可以帮你争取父汗的兵力。这两件事,我只能为你做一件。” 高君琰凝目看她,他的目光如此逼近却又如此遥远,明明近在眼前,却又仿佛隔着多年的时空看过来,流露出动人的忧伤,迷离与纯粹: “阿姐,你真以为朕娶你是因为你父汗?听说当年北帝是把你扣押,然后威胁扶日,如果不止戈息战,就斩你的头祭旗。如果朕只是想要你父汗的兵力,朕也可以如法炮制。 只要朕一声令下,此刻就可以拿下你和兰儿,然后以你为质,向你父汗要求结盟,共伐北卫。可是朕没有这样做。你听着,朕跟北帝不同,朕想要娶你,想要立你为皇后,想要与你共度此生。” 如此动情的话语,让舒雅完全惊呆了,简直难以置信,怔怔地望着他,问道,“如果你不是因为我父汗,你娶我的理由是什么?我们才见过两次面,我们之间完全没有感情,你为什么想要娶我?” 那一刻,他骤然迸发出汹涌的冲动,想要将她整个人拥入怀抱,想要大声地告诉她: “傻丫头,我娶你,是因为喜欢你啊。喜欢你的勇气,你的聪明。你一箭双雕,干掉了两个男人。你喊出那段话时,我就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你一定恨毒了刘炆,对不对?我知道你肯定受过很多苦,以后,我要让你开始全新的生活……” 他狠狠咬着牙,咬得牙根发酸发痛,才强忍住了这一冲动,迫使自己露出平时那种诡诈的坏笑,“阿姐,朕娶你的原因,会在大婚之夜告诉你。[.超多好看小说]到时候,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你想知道原因么?想知道就嫁给朕吧!” 舒雅眼里全都是惊诧与迷惘,紫色的眸子光流旋转,变幻不定,就这样迷迷茫茫地望着他,许久无言。 慢慢地,她长而翘的睫毛低低垂下,蔽住了眼底翻涌起来的情绪。 她转过头去,望向亭外。强烈的阳光将平静的金明湖映照成一面清莹的镜子,云影天光徘徊其间。兰儿乘坐的画船已经划出很远,像一片树叶般漂浮着。唯有兰儿的杏色衣裙,在澄碧的水色天光间,显得格外眩目。 要不要答应这个男人? 如果辰听到我嫁人的消息,尤其听说我嫁给他最大的劲敌,他会怎样? 辰…… 这个心爱的名字,一想起来就会勾起彻骨的疼痛…… 他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那样冷酷无情! 她一次一次地追上去,被他一次一次打飞出去。好残酷的男人,每一巴掌都用了全部的内力,毫不留情! 他对沁水,永远下不了这样的狠手吧? 好吧,我要让你知道失去的痛,我要作为南后与你这个北帝,疆场相见! 慢慢地转回头望着高君琰,她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狠戾,“好,我嫁给你。但我有要求。” 好,我嫁给你…… 这句话像一道璀璨耀眼的光芒,刹那间穿射进他的心房。他只觉整个胸腔都被强烈的激动和浓烈的狂喜,涨得满满的,涨得他要窒息,于是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胸膛一起一伏。 舒雅冷眼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心想,不愧是一代奸雄,太会演戏了,连我都几乎要被他感染了。 “阿姐有什么要求?”他好不容易控制住这一阵强烈的情绪波动。 “兰儿要封为公主。” “这……”他沉吟道,“那只能让兰儿先寄养到朕的叔叔名下,朕的叔叔家已经有一个女儿,破例封为公主,所以再破例一次,应该不成问题。” “还有,过去我做北后时,有何等权力与待遇,如今做南后,同样如此。”舒雅紫色的眼睛闪烁出曾经铁腕天后的凌厉与威慑。 高君琰凝目看着她,笑了,眸中漾起无尽的宠溺与疼爱,“阿姐,萧羽给过你什么,朕同样给你。只除了一样,男宠。朕不希望你养男宠,能做到么?” 舒雅的笑容无比凄怅,“男宠?我的男宠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 高君琰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眼底的哀凉与沧桑,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撕开。 媚烟……如果当年我不把你留在那个破庙,你今日的眼睛是否还会如此悲伤…… “阿姐。”高君琰靠近舒雅,低低唤道,近在咫尺的眼眸,缭绕着迷梦般的温存,“婚期定在六月初七,如何?” 舒雅一惊,抬目望着他。 高君琰深深地凝视她,“因为那天,是朕的生辰。” 舒雅脸色一变,声音微颤,“你是哪年生的?” “乙酉年。” 舒雅眼睛猛地睁大,呼吸凝滞,震惊地看着高君琰。 初夏的清风在四面八方荡漾,将清凉的水汽和淡淡的荷香,吹到脸上来。耳畔有琳琅的涛声和不知何处飘来的弦歌,幽幽缕缕。 高君琰墨玉般的眼睛,流转着无尽的温柔,“阿姐,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朕去年的寿宴上,萧羽就告诉过朕。” 讶然地沉默良久,她才问道,“你生于哪个时辰?” “寅时。” “我是丑时,你还是比我小。”她浮起一抹笑颜,“叫我阿姐是应该的。” 他望着她美丽的笑容如一朵白昙花,绽放出令人心颤的美。忍不住抬手抚上她的脸,指尖触到她白如冰雪的肌肤。 刹那间,他仿佛看见她的脸上有泪珠成串落下,赶紧用指尖去接。 漏风的破庙,寒风呼呼地吹,她的眼泪刚坠落就变得冰凉。 纯银的月光映着她脸上一颗颗泪珠,宛如晶莹透明的珠玉。 “别哭哦,坚持到天明,我给你买糖糕哦。” 她反而哭得更加厉害,大颗的泪珠从白得透明的脸颊滑落,落一颗,他用手接一颗,放进嘴里…… 舒雅完全呆住了,这个奇怪的男人,他为什么用手在她脸上这样划来划去,做出这样奇怪的动作! 舒雅有些不悦,用力甩头,避开他的手指,往后靠在椅背上。 高君琰也在顷刻间惊醒。他脸上残留着记忆的恍惚,慢慢漾开迷濛的笑容,“阿姐,除了同年同月同日生,朕与你还有一份奇缘。” 舒雅发出不相信的冷笑,嘴角勾起一丝不屑,“是吗?” 高君琰俯身,按住她的肩头,眼里闪烁着动人的企盼,“等我,大婚之夜,朕会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 第六章 北帝之痛(1) 皇帝册立皇后,是国家大事,关乎社稷,须得群臣同意。[.超多好看小说] 高君琰倒是不担心朝臣的意见,舒雅是扶日可汗的女儿,为了南楚统一中原的大业,迎娶扶日可汗的女儿为皇后,想必没有朝臣会反对。 但是,为了确保万一,高君琰还是耍了一个花招。他去信给扶日,表示要娶他女儿,并且请扶日散布消息,说他还有一个女儿,叫做莎妮公主。 而高君琰对国人宣布的,就是迎娶这位莎妮公主。 离婚期还有两个多月,高君琰让舒雅和兰儿,都暂住在萧羽的馆驿,他已经向驻守馆驿的将领打听过,知道舒雅与萧羽一直都是分房住。 楚帝迎娶扶日可汗女儿的消息,当然也很快就传到了北卫。 因为这个消息是由岳圣清带去的,所以,比官方的渠道走得更快。 赵皇后的身子渐渐重了,产期也快临近,萧辰陪伴她的时间比往常更多,几乎是朝堂与凤仪宫两点一线。 沁水依然常常来凤仪宫走动,三个人常常一起用晚膳。除了都在避免提及舒雅,三人之间还算相处融洽。 那扇屏风,也被赵皇后在不知不觉间撤换了。 这日午后,赵皇后刚歇过午觉,沁水清脆的声音就像黄雀般,在徽音殿外,唧唧喳喳地响起来。 赵皇后摇头蹙眉,沁水总是这样精力旺盛。最近气候渐热,暑气渐重,殿中伺候的人等,都有些蔫蔫的,赵皇后就更不用说,懒在凤榻上根本不想挪动。 沁水却一掀珠帘就蹦进来了,进殿后,先适应了一下殿内的幽暗。外面骄阳炽烈,室内却阴凉蕴静。 眼睛刚能适应,她就扫了一圈。 “你辰哥哥还没回。”赵皇后明白她在找谁,手托玉腮笑起来。 沁水掩饰了失望,堆起一脸关切,走过去跪在赵皇后榻前,大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赵皇后的大肚子,“真不敢相信,我就要做姑姑了。” 赵皇后一袭冰蓝色薄纱宽幅孕妇袍,斜倚在一堆红绫紫缎的靠枕里。她并没有接沁水的话,脸上带着淡雅的笑意,静静地打量沁水。 沁水每次来,都精心地妆扮。今日穿水红色吊带绫裙,外罩一层金色露肩薄纱连裳。露肩低胸的外裙,恰恰露出里层的吊带,非常性感。金色薄纱若隐若现地笼罩着里层的莲纹,倒像是夏日傍晚的霞光投映于满池红莲,飞金流红,绮丽婉约。 耳垂下的金莲耳坠,非常特别,比一般的耳坠长得多,差不多一直垂到两肩。这与她的露肩装十分搭配。 梳的是俏皮的三盘髻,三个圆髻都倾斜向左,发髻上点缀着翡翠。 脸上画的是晓霞妆,宛如晓霞将散。眉心贴翠玉额饰。 赵皇后看着她,心想,果然是三分人才,七分妆扮。听见她说“我就要做姑姑了。”赵皇后表面未露分毫,心里却在冷笑。 她与沁水一同谋划除掉了舒雅,最近又常常二人一同陪伴萧辰,本应更加情谊深厚,连枝同气。但不知为何,自从共同的敌人走了之后,赵皇后对沁水越来越生出莫名的厌恶。 每次一听见沁水叫“辰哥哥”,赵皇后都会莫名地起一身鸡皮疙瘩。 但她当然不会表露丝毫,永远是一副端庄温婉的模样。 两人各怀心思地聊了许久,侍女盛上冰镇的水果切片吃了,才发现珠帘外的阳光,已经斜射到玉阶上。 看一眼鎏金蟠龙铜漏,沁水嘟囔道,“今日辰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赵皇后也将目光投向铜壶滴漏,秀丽的黛眉微微拧起,“或许是朝堂上有事耽搁了吧。”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莫名的不安。 果然,不一会儿,萧辰身边的一个内侍来了,通知赵皇后,皇帝今日不能陪她用晚膳了。 “皇上在甘露殿宴请一位叫做岳圣清的江湖人。”年轻的小内侍规规矩矩答道,垂首敛容,不敢抬目。 听到岳圣清三个字,赵皇后和沁水对视一眼,两人脸色同时煞白。 “你下去吧。” 赵皇后挥手让小内侍退下,也顺便遣退了殿中人等。 下人们都退出后,赵皇后问沁水,“文襄夫人会不会把事情来龙去脉,托碧霄宫转告岳圣清?” 沁水清晰地听见赵皇后声音的颤抖,清晰地看见赵皇后眼中的恐惧。 沁水比她镇定得多,尽管脸色苍白,但还能在嘴角聚起一个冷笑,“转告了又如何,我们做得多干净。连当事人赫图都被押送到大漠去了。我们同样可以反咬一口,说她是为了给自己洗脱污名,栽赃于我们。” 赵皇后紧紧抿着嘴唇,但还是止不住嘴唇的颤抖。赶紧抬手抚摸巨大的肚子,似乎这样可以减轻内心的慌乱。半晌,她问,“慕依琴那里没有问题吧?要不要本宫现在去把她找来再交待两句?” 沁水赶紧摇首,“不可,不可,如此徒惹怀疑。赵姐姐,你都快要诞麟了,还怕什么?就算辰哥哥找出确凿证据,也不会为难你。还有什么能大得过皇嗣?太医不是也明确说了,这是一个麟儿吗?辰哥哥而立之年才得子,到时候不知道多高兴呢。文襄夫人,不过是他的泄.欲工具、消遣的玩物,工具、玩物,没了还可以再换。皇嗣目前可只有这一个。” 在沁水的安慰下,赵皇后慌乱急促的呼吸稍稍平定,一圈圈地轻抚着巨大的肚子,慢慢陷入沉思。 殿中的光线渐渐暗下来,空气越来越窒闷。 一阵阵的晚风吹进来,似乎带来大雨之前的那种湿润气息。 “好像有一场大雨……”沁水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刹那从珠帘穿射而进,照彻了徽音殿。 沁水借着这道闪电,看见赵皇后抬起了清丽的水眸,眸中仿佛动荡着异样的情绪。她听见赵皇后低幽的声音,“我真的不知道皇上对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感情……你不知道,那晚皇上回来时那个状态……简直吓人,我想皇上在战场上杀人时,大约就是那个样子……你知道皇上平时喜怒不形于色,不轻易动怒,但是那晚……” 赵皇后抚摸肚子的手突然凝滞,指尖微微颤抖。 她想起那晚萧辰在后半夜回到她寝殿时,那双充血的眼睛。他一言不发地躺倒在榻上,一动不动,像死人一样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的承尘。 她试图上去说两句话,他竟完全不理,连眼珠都没移动一下。 后来,殿外传报,蒋昕来复命。 这时,萧辰依然一动不动,只微微牵动嘴唇,吐出四字:让他进来。 蒋昕奉命去羁押赫图和舒雅,但他到达现场时,只见赫图和舒雅,两人一起昏死在宫门外,两人的头部都是一滩血。 蒋昕命手下将赫图捆绑后,赫图立刻就醒了。见自己被绑了,并且听说要立刻押送自己回大漠。马上有些明白,自己被沁水耍了。他立刻向蒋昕喊冤,要见萧辰,为文襄夫人开脱罪名。 但是蒋昕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也不会将这些禀报萧辰。 他只是回禀萧辰,赫图已经扣押,并且已经调派了人马,天一亮就可以将赫图送走,送回大漠去交给扶日处置。 萧辰早就知道扶日欲置赫图于死地。他对赫图简直恶心到都不愿意让他死在这里,宁愿假扶日之手去处死他。 然后,蒋昕问萧辰,怎么处置文襄夫人。 “文襄夫人昏迷不醒,生命垂危。如果不请太医,恐怕熬不过今晚。” 听了蒋昕这样的禀报,萧辰竟久久沉默。 如此冰冷而残酷的沉默。 蒋昕为了不引起萧辰的怀疑,没有禀报舒雅与赫图撞头一事。但是萧辰知道自己下手有多狠,那是多年习武的内力修为凝聚的三掌。即使没有后来那一下撞击,也足以让舒雅毙命。也幸而舒雅武功不弱,若是普通女子,恐怕只挨萧辰那一个耳光就别想活命了。 当时在侧的赵皇后,手心悄然浸出了冷汗,紧张地等着萧辰的回答。 萧辰长久的沉默,终于让赵皇后心里渐生寒意。 难道,他准备不救治那女人了吗? 因为她的背叛,他便要看她死吗? 最后,萧辰终于用不带一丝感情的语声,吐出寒冰般的话语: “传太医。她死了扶日会兴兵犯境。” 就这样简单的一句,再没有多余的话。 从那晚以后,萧辰绝口不提文襄夫人。赵皇后若不小心提及,萧辰就会将寒意刺骨的眼神射向她,也不顾及她有孕在身。 “你说,如果是你,或者本宫,出了这样的事,皇上会不会如此暴怒?” 赵皇后突然问沁水。 沁水被这个问题刺痛了。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觉得,如果辰哥哥撞上的是她和赫图,恐怕不会有这么激烈的表现。 那晚他看见她背后纹身的“琰”,也不过就稍稍发了一通火。后来她用烛火焚烧后背,辰哥哥赶来时,已经完全不在乎她背上的刺青,甚至劝她留下。 若是姐姐呢?辰哥哥会亲手执火烧掉吧? 辰哥哥对姐姐,是一种什么感情呢? 这时,一道炸雷从天际劈下,震得殿宇抖动,殿内的两个女子都同时骇得一颤。 不多时,暴雨便倾盆而下。震耳欲聋的雷声,哗哗的巨大水声,让沉寂的徽音殿变得像一叶海上孤舟。 赵皇后唤侍女进来点灯,并且问沁水饿不饿,要不要传晚膳。 风太大,许久才点上殿内的灯烛。带着湿润雨气的风,一阵阵灌进来,吹得殿中烛影缭乱。 满殿都是风雨的气息,驱散了白日的暑热,只觉一缕缕幽凉爬上肌肤。 沁水一边摇头说不饿,一边又看了一眼漏壶,喃喃道,“都巳时了,辰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赵皇后莫名地颤抖起来,她让侍女搀扶着,慢慢踱到殿门边,望着外面白茫茫的夜雨。廊下风灯照耀下,暴雨如注,仿佛天地间煮开了一锅沸水。 不时有闪电穿越雨幕,像狰狞的龙爪发泄着心中最痛悔的悲意。 这时,雨中有几盏宫灯摇晃而来,被暴风雨打得晃晃荡荡的宫灯,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宫灯摇摇曳曳穿过白哗哗的水柱,来到廊下。全身淋得透湿的龚如海,见了皇后就仓皇失措地喊,“皇后,皇后,皇上不见了!” ~ 第七章 北帝之痛(2) “皇后,皇后,皇上不见了!” “你……你说什么……”赵皇后大骇,几乎站不稳,被几个宫人抢着扶住。 龚如海是萧辰最心腹的总管内监,总是贴身跟随萧辰,连他都不知道萧辰去了哪里,可见事情有多糟糕。 “今日皇上与异性兄弟岳圣清把酒言欢,酒至酣处,皇上提出与岳圣清切磋武艺。皇上不许带侍卫,也不许声张,只有老奴跟着。皇上骑了骕骦,与岳圣清出了城。一直到东门外的惠山脚下,才下马来摆开阵势。 彼时,皇上使枪,岳圣清使剑。老奴听说,岳圣清以前与皇上打成平手。但今日不知为何,刚过几个回合,皇上就负了伤,右臂血流不止。 岳圣清当即提出休战,但皇上暴怒不许。岳圣清见皇上今日酒醉昏乱,所以后来几个回合就有意让着皇上,皇上却因此发怒,非要岳圣清全力以赴。 岳圣清拗不过皇上,只得拿出真功夫,接下来皇上几处负伤。老奴实在看不下去,毕竟,皇上不是江湖人,是一国之君。老奴上去劝了几句,皇上却用枪指着老奴,震怒地喝令老奴滚蛋。 老奴只得消失在皇上视野,但亦不敢走远。就在东门外转悠,后来下起暴雨,老奴去惠山脚下,却已经不见岳圣清与皇上的身影。 都是老奴的过失,老奴万死莫赎啊!” 龚如海说着,在廊檐下匍匐跪地,嚎啕大哭。 赵皇后听这段话时几度摇摇欲坠,幸而她身边已经围满了宫人,都簇拥着她。 她勉强镇定住自己,声音颤抖地问,“龚总管,皇上宴请岳圣清时,你是否伺候在旁?” “老奴在。”龚如海从地上抬起头,满面老泪纵痕。 “岳圣清跟皇上都说了什么?” “说了许多事,老奴不记得了……” “龚总管,你还瞒着本宫么!”一向柔婉温雅的赵皇后,突然起了厉色。 龚如海一震,结结巴巴说,“皇后恕罪,老奴只是怕,怕皇后伤心,于皇嗣不利。” “皇上都失踪了,本宫还有比这更伤心的?皇嗣!皇嗣!皇上心中若有这个皇嗣,何至于失踪!”端雅文静的赵皇后,前所未有的急怒了,清丽淡雅的姿容,竟隐隐散发一丝狂乱。 “请皇后冷静!以皇嗣为重啊!”龚如海在地上叩头不止,痛声高呼。 这时,一直站在后面,脸色惨白的沁水,踏前几步,扯起冷戾的笑容,问龚如海,“你就实话告诉皇后吧,岳圣清是不是替文襄夫人喊冤了?” 龚如海哑然片刻,终于咬咬牙说道,“老臣没有听见岳圣清说起这个,但是岳圣清给皇上带来一封书信。皇上看完信,就让老奴去扶鸾宫,将一位叫做慕依琴的废帝旧妃带去。后来,皇上吩咐老奴在殿外等候。过了好久,老奴见到几位禁军被皇上唤进去,将那慕依琴拖了出来,也不知是死是活。然后,皇上才又召唤老奴进殿伺候。老奴偷窥了皇上神色,发现皇上眼睛血红,满面泪水。不过,还算控制得住。皇上失控是后来,岳圣清说,南楚要娶扶日可汗的女儿,莎妮公主为皇后。” “莎妮公主……”赵皇后怔怔重复,神情茫然。 沁水眼神轻蔑而憎恶,冷笑道,“当年我父皇曾经封过一位顺常,名叫夏紫瞳。后来,我羽哥哥迎娶了扶日可汗的女儿,名叫舒雅公主。现在,南楚又迎娶莎妮公主。真了不起啊,随时可以变换身份,不断更换男人。赵姐姐,这世上,你还见过比她,更下.贱、更无.耻、更肮脏的女人吗?真是千古未闻!我活这一世,能有这样一个姐姐,当真三生有幸!” 说到最后,沁水的语气已经带上了刻骨的恨意与怨毒。 赵皇后却像是根本没听见沁水的话,只是满眼悲伤惶惑,喃喃自语,“皇上知道了,皇上全都知道了,他会恨我的,他会恨我的,我早说过不能这样,不能做这种事啊……” “皇后,请你快拿个主意,该怎样找到皇上!”龚如海跪在赵皇后脚下悲呼。 赵皇后突然推开扶掖她的众人,疯了一样往雨里冲,“我去找皇上,我要找到皇上,我要他原谅我……” 这一下所有人都炸开了锅,侍女内侍们赶紧一拥而上,拦住赵皇后,“皇后,皇嗣要紧啊!皇嗣要紧啊!” 暴雨像巨大的银鞭,无情地抽打下来,并不因为那巨大的肚腹里孕育着新生命,就稍稍留情。 赵皇后被瓢泼大雨冲激得几乎站立不住,只觉得那巨大的水柱,全都往自己的肚子击打而去。全身上下瞬间湿透,罗纱袍服紧贴身子,越发勾勒出肚子的形状,如此清晰而悲惨。 轰轰的雷声在云层间窜动,震得天地都在摇晃。 一道耀眼的闪电中,有一人顶盔贯甲按剑而来,因甲胄在身,所以见了皇后只是单膝半跪,声音急切中带着喜悦,“皇后,皇上找到了!末将未能将其劝回,右卫将军已经亲自去劝!” 前来报讯的是左卫将军傅松。今日该他值勤宫廷宿卫,所以得到皇帝失踪的消息,他首先去找。找到后,萧辰却不理,不肯回宫。 傅松知道跟萧辰最有交情的是右卫将军,蒋昕。但是今天不该右卫值勤,所以蒋昕在自己府邸。 傅松一边派人去请蒋昕,指望与皇上一起长大的蒋昕能将其劝回。一边赶回宫里来禀报皇后,希望皇后放心。 却没想到,赵皇后突然变得无比强硬、疯狂、凌厉,“皇上在哪里?带本宫去!” 众人大惊。 大概都从未见过温婉的皇后,如此凌厉与决绝。 傅松一时无措。徽音殿的下人们一边试图将皇后从雨里拥回殿中去。一边齐声急劝,“如此风狂雨骤,皇后还是不要去了!皇后当以皇嗣为重啊!” 赵皇后广袖挥舞,厉声喊道,“你们若拦我,我就在这雨里不走。你们若让我去,我上了銮舆,还可避雨。” 沁水也走到了雨中,推开簇拥着皇后的下人,“你们就让皇后去吧!赵姐姐,我陪你一起去!我就不信,辰哥哥为了那么个烂.货,连皇嗣也不要了!” ~ 第八章 北帝之痛(3) 耀眼的电光像银色的巨龙,张开狰狞的利爪,一下又一下地撕扯着茫茫雨幕,每一下都带着暴怒而疯狂的悲愤。 浩瀚的牧江在雨夜里只剩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只有当闪电照彻天地的时候,可以看见巨大的雨柱激在江面上,溅起满满一江浩浩荡荡的水花。 坐在江边的男子,因为身上的衣服湿透,已经将外袍与内单脱下,只着锦袴,赤.裸的上身裂开了好几处伤口,鲜血不断涌出,又不断被暴雨冲刷流下。 坐得太久,那些伤口终于不再有血流出,被暴雨冲激浸泡得发白,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出来,被雨水击打着,只觉惨淡狰狞。 电光掠过时,可以看见他赤.裸的胸膛有金光闪耀。 那是一枚金牌饰,浮雕着凶猛悍勇的兀鹫。金色的牌饰映衬着男子薄薄的两块胸肌,散发出夺目的男性美,却也流溢出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怆痛。 “辰……你带这个牌饰比我带好看多了……这就是你曾经射下的那只康多啊……这个牌饰只有你和父汗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 她的声音,穿越隆隆涌上耳膜的雷鸣,抵达内心最深最痛的地方。 她说这话时,眼里的深情与骄傲,闪耀着迷人的紫色光华,焕发出绝世的美丽。 大漠上飞得最高的猛禽是康多,大漠上最美的女人,是我的舒雅…… 仿佛还是昨天,她抱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小.腹,许久许久,都不动一下。唯有灼热的泪水,顺着他小.腹的草丛,不断流淌…… “舒雅……你每次都哭……” 那样的眼泪,怎么会有假? 如果不是爱他入骨,怎么会每次做.爱都哭? 如果不是爱他入骨,怎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辰……你是我的神啊……” 说这话时,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满满的爱意,浓得几乎要融化,那浓艳的紫色,几乎可以把人沉溺进去…… 他为什么不听她解释呢?为什么认定了她会背叛呢? 是因为他没想到身边最亲近的人会联手对付她? 还是因为她五年前出卖过他,让他对她始终不能敞开心扉地信任? 或者是因为她曾经为达目的、数次委身于人,给他留下了一个淫.乱.放.荡、水性杨花的印象? “辰……我没有……我没有啊……我怎么会……我那么爱你……” 那晚,她在后面执着地追他,他用的是全部的内劲打她,被他这样打过去,就算是身负武功的她,应该也是爬不起来的。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她一次次爬起来,一次次地追上来解释。 “我没有……我没有啊……” 这凄惨绝伦的呼喊,随着轰鸣的雷声,在他耳畔反复撕扯、震荡,让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舒雅——舒雅——舒雅——” 沉郁冷峻的男子,突然站起来,对着夜雨茫茫的大江,呼喊着心爱的名字。 这样悲狂、痛悔、凄怆的呼喊,就连响彻天地的雷声也掩盖不住,穿越了隆隆雷霆、茫茫雨幕、浩浩大江,在天地之间久久回荡。 “皇上……”身后响起一个急痛的呼声。 萧辰慢慢转身,看着跪在暴雨中的蒋昕,双手慢慢收紧,握成了颤抖的拳头。 “蒋昕……你怎么可以,让人动了朕的女人……她是我的女人,是我的女人,你难道不清楚?!” 暴雨激烈的声音将萧辰的吼声变得更加狂暴。(.无弹窗广告) 随着这一声声凄厉的怒喝,有耀眼的金光照亮雨幕,凌厉的气劲带着穿透血肉的悲怒,“噗——”地一下扎进了蒋昕肩头,鲜血随着一道电光,在银亮的雨幕里,绽放凄艳的花朵。 蒋昕被这转战天下、纵横无敌的金枪,整个人挑了起来,悬在半空。 暴雨像大片的瀑布落下,手执金枪、悲怒欲狂的萧辰,被枪尖刺穿、悔恨欲绝的蒋昕,就这样仿佛定格在电光频频的雨幕中。 只有殷红的鲜血顺着纹理绚丽的枪杆,往下流淌。 滴落在地上的鲜血很快被大雨冲走,漫开透明暗红的花朵。 大股的雨水冲激下,蒋昕湿淋淋的面颊,朦胧模糊,荡漾着凄迷遥远的惨笑,“皇上,末将只是不想看见公主变成这个样子……” 蒋昕的目光穿越了一道道巨大的水柱,看见了那个笑容灿烂纯真、眼睛黑白分明的小女孩…… 每次她一出现,就仿佛带着春日里最温暖的阳光。 “昕昕……我偷偷让人在他坐骑的食料里掺了药,今日你就等着看他丢人吧……” 当年二皇子萧隽与三皇子萧辰,都精擅骑射。但是,卫宣帝南征北战只带萧辰,不带萧隽。 萧隽嫉妒萧辰,就将怒气撒在萧辰最心腹的侍卫,也是自幼练武的玩伴蒋昕身上。 萧隽畏惧萧辰,不敢当着萧辰的面攻击蒋昕,背地里却数次辱骂蒋昕。 蒋昕是母亲与一位朝中重员的私生子,这也是他少年时最敏感的痛处。 只要萧辰不在,萧隽就叫蒋昕“野种”。有一次被沁水听见,沁水暗暗记在心上。 过了几日,卫宣帝出猎,几位皇子和宗室子弟忙着表现自己的骑射功夫,以前每次出猎都能大出风头的二皇子萧隽,此番却因坐骑突然发狂,将他颠下马背,不仅毫无所获,自己也被迫在床榻上躺了两个月。 “怎么样,昕昕,算不算替你出了一口恶气?” 那年,她十二岁,那样的笑容,顽皮中带着得意,甜美而又纯真,永远烙在了他心底…… “昕昕,放了我吧,放了我,我再香你一个,可好?” “昕昕,我不为难你了。你不用放我了,但是我想再亲你一下,可以吗?” “昕昕哥,好哥哥,求求帮我这一次吧。你帮了我,我准许你亲我一百下,随便你亲哪里!” “昕昕哥,可以亲我一百下哦,幸福吧?” ……… 就是这样调皮可爱的女孩,曾经给他带来欢笑、带来阳光的女孩,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满眼都是恨意,都是怨毒。再也不见了那单纯快乐的笑容,只有终日的凄厉痛哭。 …… “末将只是不想看见公主变成这个样子……” 蒋昕这一句话,仿佛让那杆穿透蒋昕的金枪,倒插进萧辰自己体内。 凌厉的痛苦撕扯着五脏六腑。 他做错了吗?他负了舒雅,也负了沁水,他该怎么做?他该怎么做! 大吼一声,萧辰手腕一震,将蒋昕甩了下来,猛力抛在地上。 大雨里,征战天下杀人如麻的男子,却无助而悲伤地抱住头,坐倒在地。 “皇上……皇上……”蒋昕看见萧辰痛苦,也心如刀割,肩上被刺穿的剧痛,也比不上此刻心里的痛。 他自十岁起陪伴萧辰,追随晋王殿下多年,知其重情重义。虽然治军严酷,军法如山,但是关心士卒,爱兵如子。虽然杀伐决断,喋血疆场,却最痛恨军队掳掠烧杀手无寸铁的百姓。 然而却为了这两个女人,痛苦至此,无助至此。 “皇上,那日末将逮捕赫图的时候……他大声地喊冤……他说他没有碰文襄夫人……他说他没有来得及……”蒋昕强忍剧痛,挣扎着爬过去,在哗啦啦的巨大雨声里,强撑着说出这话,希望以此减轻萧辰的痛苦。他握着刺穿右肩的枪杆,鲜血不断地顺着雨水流淌,流淌成一道红色雨泉。 然而这个消息并未给萧辰带来安慰,他反而悲凉至极地苦笑,“现在说这个还有何用?朕已经失去她了……她,马上就要嫁人了……” 萧辰仰起头,任巨大的雨柱像猛烈的鞭子,抽打在脸上,打得他几乎不能呼吸,打得他满眼的泪水都随雨水溅开,眼睛一阵阵激烈的疼痛。 “她就要嫁人了……舒雅,我的舒雅……她就要嫁给朕最大的敌人了……” “皇上,你看那边……”蒋昕颤抖的声音响起。 萧辰慢慢转头,黑漆漆的雨幕中,依稀有光影闪动,隐隐有人声喧哗,可是夜色太黑,暴雨太重,只能感觉到雨幕深处似乎正在发生什么,却是看不清也听不见。 这时,一个震天撼地的巨雷砸下,紧接着,一道银光夺目的闪电划破雨幕,照亮整个天地。 萧辰不敢相信自己所见,他睁大了眼睛,握拳的双手不住颤抖,慢慢地站起身来。 ~ 第九章 北帝之痛(4) 隔着巨大瀑布般的雨幕,他看见赵皇后挺着大肚子,跪在雨中。[.超多好看小说] 旁边几盏宫灯摇摇晃晃,眼看就要熄灭。 无数内侍、侍女,嚎哭着,喊叫着,围拢过来劝着。 几名侍女举着绸伞,拼命地想为赵皇后挡雨,然而暴雨如狂鞭,冲激得绸伞都东歪西斜,皱成一团。 跪着的身姿,让那巨大的肚子有些下垂,湿透的袍服,让那肚子的形状清晰可见,一股股的雨水毫不留情地劈打在她的肚子上。她的鬓发全部湿透贴在脸颊两侧,凄惨而愧悔的目光超越了雨幕,凝视着最爱的男子。 “南康——”萧辰惨呼一声,心中大恸,冲过去将起赵皇后一抱而起,“南康,你这是作甚!” 赵皇后紧紧抱住他的脖颈,在他的耳畔微弱而凄楚地说,“皇上……对不起……原谅臣妾好么……” 萧辰不答她的话,只是转头厉喝,“快传太医!”同时疾步飞奔,上了銮舆。 在銮舆上,萧辰本来要将赵皇后放下,赵皇后却紧紧抱住他的脖颈,凄厉地哀求,“不,皇上,抱着我,抱着我……” “好,朕抱着你……”他坐下来,将她依旧放在怀里搂住,然而,他突然感到自己的锦袴一阵粘稠的湿润,大惊失色,将赵皇后身子抬起一看,鲜血已经浸透了她整个袍服的下摆。 “朕的儿子……朕的儿子……”他死死地瞪着自己身上和赵皇后身上的大片血迹,满眼焦灼急痛,“南康,你怎么能这样!” “皇上,臣妾对不住你……”一道道雨水从她额际滴落,浸润进她秀美的眼睛,融了满眼的泪水,再顺着湿润的面颊,不住流淌。已经分不清她湿淋淋的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只用颤抖的手紧紧抱住他,将脸贴在他赤.裸的胸膛,却突然被一样冰凉的东西硌了一下。她微微睁眼,看见他胸前挂着金牌饰,雨水打湿的牌饰,那只浮雕的雄鹰越发威猛。 她并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她恍惚记得嫁给他之后,起初没有见过他戴这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他从哪里得来了这特别的项饰,从此以后朝夕戴着,从不取下。 她颤抖的指尖摩挲着他的项饰和他坚实的胸膛,“真好看,皇上戴这个,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抬起迷离的眼睛,她问,“是文襄夫人送你的么?” 他微微一怔,他从未说过,她怎么猜出来的? 她无比凄楚地笑了,“皇上,那晚之后,你那么恨她,几乎要不管她的死活,这东西你却没有取下过……” 他不说话,湿漉漉的眼睛,沉满深重的悲楚。 “皇上,臣妾也爱你啊,臣妾可以为你死……臣妾姿容不逊于她,才情也不逊于她,为什么,你爱的是她,而不是臣妾……臣妾真的好恨,好恨啊,皇上,是臣妾参与策划了那件事……臣妾早料到会有败露的一天,臣妾曾经建议沁水做到底,干脆买通蒋昕把文襄夫人弄死,杀人灭口……到底是姐妹,沁水不愿她死,对我说文襄夫人若不明不白死了,文襄侯不会甘心,必会让碧霄宫彻查,从而否决了臣妾的建议……皇上,你是不是觉得臣妾心如蛇蝎……” 萧辰的胸膛剧烈起伏,似乎在压抑什么情绪,末了,他低头看着赵皇后,伸出一根指头摁在她唇上,痛苦地摇首,“南康,别说了。(.好看的小说)” 銮舆在凤仪宫停下,萧辰抱着赵皇后一冲而下,狂奔入殿,放在榻上。 不一会儿,太医院专门负责胎产的黎太医和一位宫廷御用的稳婆,赶到了。 他们抢救赵皇后时,萧辰在寝殿外室焦急踱步,依旧只着锦袴,赤.裸的身体满是雨水和血水交融成的血腥凄艳,还有几道血肉翻卷的伤口。几名侍女打了热水来,正准备给皇上擦洗一下,换上袍服。 突然一个内侍进来,迟疑着,跪下禀道,“皇上,公主……” 萧辰浓眉紧拧,“公主怎么了?” 内侍为难地看看殿外。 沁水跪在暴雨里,精心梳的三盘小髻已经被雨水打得完全散乱,像一条条黑色的蛇,蟠曲纠结在脸侧。湿淋淋的面颊,带着楚楚可怜的悲伤,外层的金纱睡裙湿透了,与里层的吊带裙紧紧绞在一起。她跪地的身姿,带着剧烈的凄楚,被巨大的雨柱浇得摇摇欲坠。 萧辰站在雨里,冷冷看了沁水许久,方才慢慢走过去,蹲下来,眼里有极力压抑的恨意与痛楚,“沁水,你怎么能做那种事,你怎么能那样对待你的姐姐!” “可是她也曾经让赫图奸.污我,只是赫图耽搁了时间,奸.污未遂而已!何况她还让赫图奸.污过父皇的妃嫔!辰哥哥不觉得她是罪有应得么?再说了,她睡过不少男人了,多一个少一个,有什么区别。她现在不是马上又要嫁人了么!” “沁水!”萧辰抓住沁水双肩,用力摇晃,神情狂暴,“她的过去,跟朕没有关系。但是,自从她是朕的女人,就只能属于朕!你让朕亲眼看见那样一幕,这对朕是怎样的伤害,你懂不懂!” “辰哥哥,你……你戴着她的东西……”沁水突然注意到萧辰赤.裸的胸膛上挂着的金牌饰,她像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梦魇,双眼睁大,惊怖而绝望,“你……真的这么喜欢姐姐?你是什么时候戴上的?不是知道真相以后吧?” 沁水疯了一样紧紧抓着萧辰,剧烈颤抖,神情近乎崩溃,“你……你坚信她跟赫图私通,却依然还戴着她的东西,没有取下?就算她真的背叛你,你还是爱她,对不对?五年前,她把你害得那么惨,你还一直保存着那张黄麻纸,对不对?辰哥哥,你……你……原来你这么爱她……为什么?为什么?她有哪里值得你这样爱?” 她像是发了疟疾,全身抖得要散架,面容出现一阵阵痛苦的扭曲,大睁的眼睛被绝望的火焰烧得赤红。 萧辰就这样看着她,感觉她似乎正被昏乱与癫狂一点点地侵蚀变异。 一阵强烈的心痛、疼惜与担忧漫上来,他赶紧将她一把揽入怀抱,紧紧地抱着,试图唤回她的理智,“沁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辰哥哥……如果没有她,你本来是爱我的,对不对……”在这熟悉而温暖的怀抱里,被他皮肤散出的带着雨水的香气包裹着,她终于慢慢平静一些,在他耳畔,无比虚弱而又哀伤地问道。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只是酸楚地对她说,“沁水,无论如何,你答应辰哥哥,要好好地过,好好地生活。你以前,那样快乐,纯真,为何现在会变得这样怨毒,阴狠?” “以前我快乐,我开朗,是因为我有希望,我有梦想。我的希望与梦想就是嫁给你,为你生儿育女,与你共度此生。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就是你抱着我跳进冰湖里的那一天,在寒冷的湖水里,我就许下这个心愿了。从我第一次初.潮,我就梦想着成为你的女人,梦想着把第一次,把一生中的所有次,都给你一个人。辰哥哥……辰哥哥……我该怎么办?我已经没有办法喜欢第二个男人了,这一生,除了你,我真的已经没有办法再爱了。若你不爱我,不娶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趴在他肩头,说出这样一番痛彻肺腑、爱入骨髓的话语,让他这样冷铁般的男子,都胸中震动,无言以对,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她。 大雨,像巨大的幕布,不分丝缕地整片整片落下。冲激在他们身上,在他们周围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 突然有人冲出来喊道,“皇上,不好了,皇嗣……” ~ 第十章 伐楚夺妻 德阳殿外骄阳如火,柳荫四合,乱蝉嘶鸣。[] 刚刚与几位重臣部署完出征军务与留守事宜,与臣子们一道用过午膳,众卿退下。萧辰依旧在榻上盘腿据案而坐,以手抵额,微微眯眼,神思恍惚。 渐感炎热,他脱下外袍,让龚如海拿下去。只穿白绢的内单,素白光洁的衣料,宽松落拓的式样,露出他麦色的胸膛,精瘦坚实的胸肌,映衬着那一枚金光璀璨的项饰。这耀眼夺目的男性美,让整间寝殿都浮动着淡淡的光华。 沁水进来的时候,萧辰并未发现,她站在殿门口默默看了他许久。 辰哥哥…… 她这一生再也没见过比他更美的男子…… 但是,那枚项饰……姐姐贴身戴着的项饰…… 沁水的心再次抽搐般地痛起来。 为什么,父汗没有把这枚项饰传给她? 为什么,父汗没有把绝世的容貌传给她,没有把紫色的眼睛传给她…… 她在最深最痛的绝望中,用力眨眼忍回了泪水。 她记得那个暴雨之夜,辰哥哥说过,沁水,辰哥哥喜欢你以前快乐纯真的样子,不喜欢你像现在这样。 所以,她不能哭,她要装出快乐的样子,哪怕面对着姐姐的贴身饰品挂在最心爱的男人身上。 这时,萧辰突然注意到她。他发呆的神情,亮了一下,温和地唤,“沁水。” 沁水咬咬牙,努力绽开一脸笑容,“辰哥哥……” 她穿粉纱衫、绿罗裙,简素中带着娇媚,缓缓走来。后面有风吹起她衫裙飘飘,叫人想起夏日初荷,翠盖临风,粉瓣带露。 这样的她,让他微微心疼。 她站在他榻下,迟疑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登上他的独坐御榻。自她陷害舒雅的事情败露,她在他面前一直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不敢造次。 他看着她,眼里盛着宠溺,一揽她腰肢就把她抱上坐榻,让她坐在身侧。 两人之间有片刻沉寂,然后她低声地开口了,“辰哥哥,你打南楚,是为了姐姐么?” “是为了朕的统一大业,南北分裂,终将结束。是由朕来结束,还是由南帝来结束,这是天命,也是人力。” “可是辰哥哥,我听说朝臣中反对意见居多。大家都说我们卫国现在的国力,远远不如楚国。南征楚国、统一中原是迟早的,但不是现在啊。辰哥哥,你……你是不是想要赶在姐姐大婚之前拦住她……” 他沉默不语。她仰脸看他,他跟往常一样,表情沉敛冷漠,看不出一丝情绪。但是深邃如渊的眼底,却隐隐透出桀骜。 那桀骜,是威震天下的一代战神,对自己的完全自信。 那桀骜,无声地表明,我要吞并南朝,并且夺回我的女人。 沁水咬着下唇,慢慢垂下头去。 悲伤,无止无尽地在她心中汹涌蔓延,牵扯得每一根神经都痛了。 “辰哥哥,你也曾经为了我抢婚,你也曾经在我嫁给高君琰之前,差点将我抢走……如果没有姐姐,你本来是爱我的,对不对……” 尽管事先想好了不能哭,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淌。 萧辰抬起沁水的下颌,望着她的眼睛,“沁水,朕现在依然爱你。” “那我和姐姐,你到底更爱谁?”她盯紧了他,眼里全都是浓烈的期盼与颤抖的希望。[.超多好看小说] 萧辰定定看着她,有一瞬间的茫然。 半晌,他伸手抹去她的泪水,低沉地问,“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个选择?” 此时此刻,他再也想不到,就在不久的将来,他必须要做最后的选择。生死之际,不容他思考,而下意识间做出的选择,才是最真的本心。 她也不会想到将会有那样的惨烈时刻,此时她只是迷惘地重复他的话,“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个选择……” 重复着这句话,她痛彻心扉地下了一个决定。 “辰哥哥,沁水想……帮你走一趟,到大漠去找父汗,让他不要趁你出兵,驱兵犯境。姐姐要嫁给南朝,父汗八成会帮南朝。但我也是父汗的女儿,我想,就算我不能请他出兵助你,也可以劝他两不相助,坐观虎斗。” 尽管知道他是为姐姐兴兵,她还是决定要帮他。 她用了这么多计策,尽了这么多努力,还是不能够摧毁姐姐在他心中的分量。虽然驱走了姐姐,但是,他竟然在坚信她背叛的前提下,依然不曾取下这枚金项饰。 既然这样,那就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吧。 这是沁水最近几日整夜辗转,痛苦挣扎后作出的决定。 赵皇后流产了,辰哥哥至今无嗣。姐姐没有生育能力。自己虽然小产过,但太医说,自己的生育能力依然完好。只要以后为辰哥哥生下子嗣,地位终将超越姐姐。而且,自己比姐姐年轻六岁,将来姿色也有望超越她。 就算此次辰哥哥能将姐姐夺回,自己来日方长,慢慢再斗败姐姐。 萧辰听了沁水远赴大漠的决定,半晌无语,就这样久久看着她。 这个女子已经为他付出太多,他不想再欠她的。 但是,如果她不走这一趟,恐怕真的不能确保,扶日会不会趁他出征,袭击他背后。 想了想,他握住沁水的手,只说了一句,“沁水,谢谢你。朕这就下旨,把蒋昕从天牢提出来,带大队人马护送你,以此将功折罪。另外朕会请岳圣清找几个武林高手,一路在暗中跟随你。” 自从师傅羿星瞳过世,师兄叶凌风死于舒雅除掉兰氏的政变,师姐“冷百合”一直杳无音讯。现在江湖上排名第一的神医,就是岳圣清。 岳圣清能解百毒,曾救治过各大门派的宗师,所以,但凡岳圣清有所托,江湖上总会有人愿意出力。 萧辰因为找岳圣清治腿疾,与岳圣清结拜为兄,也因此获得很多江湖力量。 所以,萧辰才能够拥有一批出色谍者,这也是他能百战百胜的重要一点。 萧辰说完,沁水突然扑入他的怀抱,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哭喊,“辰哥哥,你不必跟我说谢字。你应该知道,沁水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他搂着她,轻抚着她纤弱的脊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几日,萧辰亲自送沁水出发。 牧京城郊,沁水骑着小白龙,在甲胄如云、戈戟蔽日的簇拥下,渐渐消失在连天绿野的尽头。 萧辰驻马久久眺望,冷铁般坚毅的眸子,泛起一层微微的湿意。 催马回城,萧辰的神色一直阴霾,心里空得好像陷下去一个巨大的黑洞。 沁水…… 她代表了他全部的少年时代…… 那种青梅竹马的深深依恋,就仿佛是烙刻在骨头上。 而她的离去,就好像是把他身体里的某一根骨头,抽走了一样疼痛。 在司马门下马,改乘步辇,骕骦被内侍牵走,准备牵回御马苑,饱饱地喂一顿马食。 几名抬辇的侍卫已经落辇下跪,等候着。 萧辰抬起穿革靴的腿,准备踏上步辇,却蓦地顿住。 他抬起眼睛,茫然四顾。 所有人都看着皇帝,不知道他怎么了。 几乎是在一瞬间,他跃身而起,飞上了骕骦的马背。骕骦一声惊嘶,牵马的内侍被扬起的马蹄,踢得滚出老远。 一片惊叫声中,萧辰已经策马冲出了宫城。 无数侍卫赶紧上马紧紧追逐,随着他旋风般纵马奔出。 暮色苍茫,四野如寂。 萧辰骑术超群,所有的侍卫都落在了遥远的后面。他纵马驰骋了大约半个时辰,就到了牧京往西去的一个卫城,叫牧野郡。 就是在这里,舒雅第一次遇到兰韶云与萧羽。 就是在这里,兰韶云劫持舒雅,住在客栈,毒发身亡。 还没到关城门的时候,萧辰策马入城,一边大喊让开。 暮色里城中正是店铺收摊,商旅歇脚,庶民归家的时候,而且牧野郡不比牧京,街道狭窄,人流拥堵。 萧辰一早便运起内力,喊声远传,拥挤的人群很快分开,让开一条道路。 萧辰的快马几乎像惊电一般飞过去,直接闯进郡守府邸,打听清楚了沁水的下榻处,也不许人惊动,令人看好骕骦,疾步而入。 庭院里风灯高悬,花影繁深。花影深处,两个人影正在拉扯。 ~ 第十一章 三个萧辰 “皇上交待了,这一路不准你酗酒!”是蒋昕的声音,严厉的声音里,充满了担忧与疼爱。(.无弹窗广告) “昕昕,我再喝这一觞!最后一觞!” “你都喝了多少个最后一觞了!我不信你了!” “昕昕,求――”沁水一个求字还未说出,顿时怔住,瞪大眼睛。 蒋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刻翻身下拜,“末将参见皇上!” 萧辰没理他。自从他做了那事,萧辰将他下在死牢,虽然念在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不可能真的杀他,但也没打算原谅他。 要不是沁水要远赴大漠,他根本不打算放蒋昕出来。 要说他身边谁对沁水死心塌地,谁会用生命去保护沁水,当之无愧是蒋昕。 为了沁水的安全,他只好把蒋昕调出天牢。 但并不代表他原谅蒋昕。 蒋昕也知道,跪在那里不敢妄言妄动。 萧辰直接上前,劈手夺掉沁水手中酒觞,扬手一抛,一片刺耳破碎声中,萧辰已经横抱起沁水,从伏地的蒋昕身边走过,往内室走去。 室内点了昏暗的烛光,满室光影幽幽。 帷幔低垂,闷热的空气令人呼吸急促。 粗重的呼吸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辰哥哥……”她搂着他的脖颈,声音绵软而颤栗,带着醇酒的甜蜜的气息,“你……你要作甚……” 其实她知道他要做什么,因为她的眼睛里,也已经全都是沉醉与迷离。黑白分明的眼睛,已经被情.欲的火苗,染成了一片云霞般的氤氲。 “沁水……”他低沉地唤她,将她放在榻上,大手抓住她的衣襟,一撕而碎。 她低低地尖叫一声,羞不可抑地用手掩住了脸。[.超多好看小说] 他炽热的吻铺天盖地落在赤.裸的肌肤上,让她起了一阵阵不可抑制的颤栗,整个身体滚烫得好像在火里烤着,酥软得好像被抽光了所有力气。 只想就这样沉溺于他的怀抱,一生一世,再也不醒来…… 尖锐的疼痛进入身体之后,却有汹涌如潮的幸福与甜蜜,一波波地涌上来将她淹没。 每一阵的痛楚,都带来惊涛骇浪般的沉醉与欢愉…… 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背,指甲几乎抠进他的肌肤,她不断地轻唤,“辰哥哥……辰哥哥……” 而他将脸全都埋在她的颈畔,深深地嗅着。 他从来不曾告诉她,她和她,虽然长得不像,但是身体的气味,像极了,都是寒梅的清香…… 舒雅…… 他紧咬的牙关几乎要碎裂,才忍住了没有喊出这个名字…… 最后的时刻,一股强烈的灼流几乎将她穿透,她仿佛被抛到幸福的巅峰,然后用一生的时间,慢慢地滑落…… 泪水,在这一刻像决堤的洪流般奔涌…… 这是她最爱的男人,从小就爱着的男人,永远会爱着的男人。 她终于真正地属于他了。 她偎进他怀里,将脸贴上他的胸膛,感受着他激.射之后粗重的呼吸。 突然,她的脸触到那枚金牌饰,冰冷刺骨的感觉直入心扉。她恨恨地咬着牙,抬眸问道: “要不,这枚牌饰给我戴吧。这是我的祖母传下来的,我也有资格戴啊。仅凭你给我的那些东西,不一定能打动父汗。戴上这个,更容易让他意识到,我也是他的亲女儿。” 这次沁水出发,萧辰特意让廷尉审理了兰素星以及几位当年的老宫人,将她们证明沁水不是卫宣帝亲生的供词,都盖了玉玺。(.)还将庭掖署记载皇室子女生辰的宝册,重新造册,也让沁水带去。 萧辰低头,沉默良久。 沁水一直望着他,等待。 终于,他将手绕到后颈,解开金项链,但是他的手突然顿住,又重新将金项链系好,对沁水说,“沁水,那些证据已经足够,这个项饰还是辰哥哥留着。” 那晚之后,他几次从脖颈上解下这枚项饰,想要亲手毁掉。但不知为何,就是下不了手。 眼睛一触到吊坠上浮雕的那只猛禽,就会想起大漠上流传甚广的那句谚语: 大漠上飞得最高的猛禽是康多,大漠上最美的女人是娜多。 所以,哪怕那时恨她入骨,哪怕与她恩断情绝,这枚牌饰却无论如何舍不得丢弃。 从小到大,还没有什么物品,是沁水想要,萧辰会舍不得给的。这恐怕是第一次,他拒绝了她。 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嘴角溢出了最惨淡悲凉的笑。 他长叹一声,将她的头摁到胸口,“沁水,一路保重……记住,能帮辰哥哥就帮,帮不了也没关系,关键是要保重自己。” 两个月后,南楚郢京,萧羽软禁之所。 正是盛暑,榴花欲燃,芙蕖照水。 舒雅用过午膳,到后苑散步消食。尽管烈日当空,但她是不怕的。她遗传了疏勒种族的皮肤,无论怎么暴晒,都还是白得耀眼。不像汉人女子,到了夏季就要注意防晒。 走过院墙边的一架蔷薇,艳粉的花朵被强烈的阳光一照,只觉花光灼灼,满目艳色。 这时,闲庭信步的舒雅,突然刹住脚步,整个人剧烈一颤。 她恍惚间听见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 她退后两步,躲在蔷薇花架后面,竖耳倾听。 高君琰派兵将这所馆寓严防密守,甲兵重重,铁桶一般。 后苑院墙边也每隔几步就有两名守兵。 显然是两名守兵在说话: “果然是一代战神,两个月间,听说我们被占去十多个州郡……” “仅靠州郡府兵岂能御敌?皇上大约不久就要调派中央军过去了。不知道咱家将军此番会不会拜将出征?” “若是咱家将军出征,你我何不去向将军请缨,好过终日在此做守卫,太也无趣。那北帝萧辰纵横天下时,你我还小,没遇上。后来我们入伍时,他又流亡吴越国去了。此番终于有机会一睹一代战神的风采,不可错失啊……” “哼,就凭你,只怕战神的头缨都没看到,脑袋就没了!” “大丈夫就算横尸沙场,也好过在此虚度!” “你没听说吗?此番北帝出征,兵分三路,御驾所在,我朝至今未曾探出。” “北帝有个外号叫‘金枪萧辰’。据说他每次出征都身先士卒,骑白马,贯银甲,一生不变的兵器,就是那杆金枪。他在哪一路军队,应该是显而易见的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说此番北朝三路大军,每一路都有一个白马当先、银盔银甲、金枪夺命的战神,而且还戴了鬼面具。北帝这是耍了花招了,三路大军所至,人们都以为是战神到了,望风而逃。没有人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北帝。” “早就听说北帝用兵神鬼莫测,果不其然。我们皇上自即位以来,未曾与北帝交锋。听说咱们皇上当年勤王之战,亦是智勇双全。后来除刘汉,诛缪氏,权谋过人。只是……若要与北帝争锋,恐怕还是嫩了点,毕竟,人家多少年军旅生涯……” “嘘――臣议君非,大逆不道,你悠着点吧……” 午后强烈的阳光照得舒雅头晕目眩,她扶住蔷薇架,眼前金星直冒。 她一向体质极强,不畏寒,不怕暑。在烈日下暴晒一整天,都能坚持不倒。 此刻是怎么了? 这一阵阵热浪冲击得她不能呼吸。 浑身的燥热像火一样燎着。 辰…… 他来了…… 在她大婚前夕…… 骑白马,穿银甲,戴鬼面,提金枪。 昨日出现在中军,今日出现在左军,明日又出现在右军。 三路大军都有战神纵横无敌的身影,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哪一路大军。 南朝为之丧胆! 可以想象那样的场景,三路大军所过,都以为是北帝御驾所在,所以都望风逃窜。四面八方都在溃退…… 萧辰的军纪又最是严明,军队所过,对百姓秋毫无犯。所以,已经侵占的城池,都不用担心反叛,后顾无忧,粮草自可一路依城而取…… “皇上驾到――” 太监尖利的宣唱远远地传递进来。 舒雅赶紧提着裙摆,从后苑跑到前庭接驾。 高君琰始终以阿姐相称,不许舒雅跪拜。 舒雅就只是屈膝施了一礼。 高君琰一踏进前庭,第一句话就问,“兰儿呢?” “还在午睡。”舒雅抬目望了未婚夫一眼。 前线战况焦灼,败报频传,大片国土沦丧。 舒雅以为这位一国之君,必定是满面忧色,谁知一眼看去,竟让舒雅暗暗诧异。 高君琰负手悠闲,不改一贯的嬉皮,斜眼看舒雅,“阿姐为何用这种目光看朕?莫非朕今日特别英俊?” ~ 第十二章 南帝之心(1) 高君琰不改一贯的嬉皮,“阿姐为何用这种目光看朕?莫非朕今日特别英俊?” 舒雅配合着他的嬉皮,邪媚一笑,“是啊,楚帝太英俊了,舒雅被你迷得神魂颠倒,想你想得茶饭不思,这不,眼看就瘦了一圈。” 高君琰最是清楚她的底细,知她出身青楼,这种与人调笑之语,随口拈来。但听在耳中依然十分开心,不由仰首大笑。 舒雅也漾开笑意,只是眼底暗藏一丝锋利。心想,都说这位楚帝最是阴诡。前线被萧辰三路人马打得一溃千里,为何他还能笑得这样没心没肺? “庆生,拿上来!”高君琰回身一挥广袖,满面喜色。 内侍总管庆生指挥着几名内侍,抬上来几个鸟笼,笼子里有花花绿绿的各色小鸟,唧唧啾啾地叫着。 “前日来的时候,兰儿说她想要养几只小鸟。”高君琰笑眯眯对舒雅说。 舒雅无奈地叹气,“楚帝下次来,不要再带礼物了,屋子里都堆不下了。” 自从婚期订下,高君琰几乎每隔一天就来看舒雅和兰儿,每次来都带礼物。 高君琰斜目看了舒雅半晌,笑容淡去,浮起一丝隐隐的怅惘,“朕送你的首饰,你从来不戴。你宁愿穿戴萧羽给你买的。” 舒雅此刻穿在身上的紫色烟缕裙,也是萧羽出钱让碧霄宫主去做的。 舒雅挑眉看着高君琰,“这可不能怪我哦,萧羽的品味确实比你高多了。” 高君琰就这个问题思考已久,不料竟得到如此简单而合理的答案。 低眉想了一瞬,高君琰扬声笑出来,“好好好,你居然藐视朕的品味,朕以后再不送你衣饰了。不过今日朕倒是给你带了一样特别的礼物……” 高君琰从大袖中拿出一个锦盒,刚刚交给舒雅,一声清脆如铃的童音响起,“舅舅来了?舅舅――” 兰儿像欢快的小鸟奔跑过来,每次高君琰来到,都是兰儿最幸福的时光。 与往常一样,高君琰先将兰儿放在肩上,让她骑着他的脖子,带着她在院子里跑一圈。 舒雅含笑看着他们,将礼物盒拿在手里,忘了打开。 兰儿的欢笑声将另外几间厢房的人都吵醒了,但是谁也不出来看一眼。 每次高君琰来,萧羽都躲在房间里回避。 倒是高君琰有时要拉他出来凑趣。 今日又是如此。 高君琰刚刚将兰儿放在地上,兰儿就吵着要看高君琰舞剑。高君琰拗不过,只好接过侍卫递上的佩剑。 兰儿却撅嘴不依,“不行,不行,要像上次那样,合着乐曲舞剑,那才好看呢!” 上次高君琰来的时候,萧羽正在庭中抚琴,高君琰一时兴起,合着旋律舞了一曲剑,把兰儿看得神魂俱醉,所以记在心上了。 高君琰蹲下身,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大家都在午睡,此时不便抚琴。” 兰儿琥珀色的眼睛狡黠地一闪,“羽叔叔已经醒了,这会儿八成躲在门后偷看呢。不信舅舅你突然去把门踢开。” 高君琰以手抚额,郁闷地笑起来。这兰儿从小受母亲言传身教,眼见母亲有好几个男人,不仅不引以为奇,反而以此为乐。常常故意在高君琰耳畔报告萧羽的行踪。 “舅舅,昨晚羽叔叔到娘亲房间来过,不过你放心,有兰儿在。我一会儿到外厅倒水喝,一会儿又到外厅拿烛剪。羽叔叔肯定恨不得把我扔出去,哈哈……” 高君琰无奈摇首,舒雅一手带大的女孩,长大以后肯定不得了啊…… 高君琰被兰儿推攘着,敲开了萧羽的房门。萧羽果然没有在午睡,但也没有如兰儿所说,躲在房门后偷窥。 听说邀请他抚琴,萧羽不好拒绝。他虽然每次都避开,但其实并不反感这种三角关系。因为他知道,三人相处时,舒雅的注意力,既不在高君琰身上,也不在自己身上。 即使有时舒雅会突然盯着高君琰出神,也没有人比萧羽更懂得那目光。那目光早已穿越了眼前这人,看到另一张有几分相似的容颜。 所以,萧羽在高君琰面前,并无挫败感。 琴声刚起,西厢的门就开了,一道碧色身影无声无息飘出。 自从舒雅和兰儿睡东厢,碧霄宫主就与怜蕊娘子睡西厢。但是,碧霄宫主随时听着正房那边的动静,只要萧羽一有动静,她会立刻赶到。 碧溪柳畔,铺设了琴几和锦茵,萧羽白衫如雪,傍水抚琴。 蔷薇花下,高君琰紫袍倜傥,依曲舞剑。起初舒缓清逸,如变幻无方的流云。随着琴声渐促,他越舞越急,风声四起,花落如雨。他如同蛟龙游走四方,剑光过处,宛如闪现出一个又一个白亮的漩涡。 琴声戛然而止。 高君琰一声长啸,剑如白练抛出,深深插入一株百年老杏的树干中,剑鞘上的红宝石熠熠闪动。 兰儿看得欢喜,拍手大笑。 高君琰却摆手谦虚,“都是些没有杀伤力的花把式,若论剑术,当今世上,除了碧霄宫主,还有谁敢称天下无敌?” 说罢笑看向碧霄宫主。 碧霄宫主倚着一株垂柳,抱臂而立,面纱下的眼睛,冷酷冰冽,对于高君琰投过来的赞许,完全无所回应。 高君琰也不在意,大踏步走来,在碧霄宫主面前一抱拳,“琰想请碧霄宫主指点一下剑术,未知可否?” 自称名讳,是很谦虚的礼节。一国之君,在碧霄宫主面前都不敢拿一点派头。可见碧霄宫主的名望之高。 她曾经是令武林丧胆的女魔头,多少名门正派的宗师上碧螺山挑战,都被她挑断经脉,扔下山去。十多年间,未逢敌手。却因为遇到萧羽,从此追随萧郎,不离不弃。 此刻,人尚未动,周围风动、叶飘、花转、水旋、云飞,整个天地都似旋转升腾起来。 萧羽勾起一指,让琴弦发出“铮――”的裂帛之音,声裂行云,令人意夺神骇。 音未绝,剑已起。 碧色身影翻飞于漫天花雨,蔷薇艳影里,与紫袍交错而过。 碧衫紫影团团旋转,来去惊电,两道剑光交错纵横,难分难解。 直到夕阳余晖洒下暖色的金光。 紫袍突然收势退出战团,以剑拄地,喘息不已。 碧影徐徐飘落,气息舒缓,不见一丝紊乱。 “碧霄宫主,果然名不虚传!”高君琰待气息平定,倒转剑柄,拱手为礼,赞不绝口。 “楚帝能挡我一百招,到江湖上也算一流高手了。”碧霄宫主眼里神色淡淡。 晚宴在后苑铺开,高君琰坐主位,萧羽坐次席,碧霄宫主紧挨萧羽。舒雅和兰儿坐于高君琰下首。 酒过三巡,夜幕渐渐降落。 高君琰命人于树林间挂上风灯,柔和的光晕洒在席间,照着各色佳肴,都油汪汪的分外诱人。酒爵中金波佳酿,酒香四溢。 高君琰几爵下肚,广袖拂荡,谈笑风生,兰儿跟着插科打诨,萧羽偶尔发几句感慨,席间气氛越来越热烈。 但是,不管多么健谈,多么欢洽,高君琰总是不忘给舒雅夹菜,总是不忘将关切的目光,每隔几秒钟就投向舒雅。而且,他与舒雅只共餐几次,却已经将舒雅喜欢的菜式,记得清清楚楚。 “阿姐来自大漠,却如此喜欢吃河鲜,海鲜?”高君琰给舒雅夹了满满一筷墨鱼焖五花肉。 舒雅低头看着碗里的菜。上次高君琰留下吃饭,也有这个菜,他竟然注意到自己吃这个菜的时候,都只夹墨鱼,不夹五花肉。此刻他夹进她碗里的,已经细心地剔去五花肉,只剩墨鱼片。 这男人如此细心体贴,让舒雅紫色的眼睛里泛起几许复杂。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感动中带着困惑。 高君琰也在看着她,风灯光影,夜色低迷,他的目光深邃得没有任何人能够读懂。 …… “别哭哦,坚持到天明,我给你买糖糕哦。” 那天早上,他果真给她买糖糕了。但是,当他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发现糖糕已经在怀里碾成了粉末。 就算是粉末,我也要给媚烟带回去,因为我答应了她。 他看着自己满是血腥的手,用口水舔干净,然后扯下一片衣襟,小心翼翼地将糖糕的碎末包好,贴身放在胸口。 然后,一寸寸往破庙的方向爬,脑海里不断想象着她吃到糖糕时的喜悦笑颜,以此激励自己坚持住,不要倒下。 然而,他终究没有能够看见那样的笑颜。 时隔九年,他的小媚烟长这么大了,他的悲伤而无助的小媚烟,居然长成了一代天后,叱咤风云,睥睨天下。 看着九年后的她,低头优雅地咀嚼他夹到她碗里的墨鱼,他满眼都是恍惚,都是光阴的流逝。 就这样怔怔凝视她,直到整个席间的气氛都怪异起来。 高君琰健谈,善于活跃气氛,所以他一沉默,席间立即沉寂凝滞。 舒雅一抬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不由瞪大眼睛,“对不起,墨鱼都被我吃了,你们饶过我吧……” 她这句玩笑话刚落,兰儿吩咐挂在树间的鸟儿跟着学舌,“对不起,对不起……” 大家一愣,都转头向鸟笼看去,然后,齐声笑起来。 萧羽问兰儿,“这鸟儿你训练得不错嘛,学得活灵活现。” 兰儿一歪头,得意地说,“才不是我训练的,这是舅舅今天送我的礼物。” 高君琰正凝视舒雅明艳照人的笑容,闻言收回目光,转头问自己的心腹内监,“庆生,这鸟儿你教过它说‘对不起’?” “回皇上,奴才记得不曾教过这三字。” 高君琰转而对舒雅笑道,“看来它跟阿姐有缘,阿姐说什么,它就说什么?” 舒雅一扬眉,“是么?”她转向鸟儿,吐出二字,“舒雅。” 鸟儿歪着脑袋,黑豆似的小眼珠瞪着舒雅。 舒雅再教,“舒――雅――” 鸟儿扑了两下翅,突然叫出来,“舒――雅――” 虽然不十分像,但也差不太多。 满座惊诧。 舒雅很高兴,对兰儿说,“兰儿,这只鸟儿转送给娘亲,如何?” 兰儿撅嘴,“舅舅今日不是送过娘亲礼物了么?” 舒雅一怔,“礼物?” 她抬起空空的两手,转头到处看,“对啊,楚帝送我的礼物我放哪里去了?” 高君琰不在意地一笑,“没关系,也不是什么重礼,其实是去年沁水送朕的寿礼。昨日庆生帮朕整理书籍,从一本旧书里找出来,朕一看,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特别。想到婚期还有十天,阿姐如果想念朕了,倒可以时时看一看。” 他说了这一通,大家都听得似懂非懂,反而更加好奇,都张罗着寻觅起来。 最后,终于在一棵柳树下找到了礼盒。 拿过来交给舒雅,舒雅打开来,里面是一幅卷起来的画卷。 舒雅看了高君琰一眼,高君琰眼里流淌着温柔之色,对她深情地一笑。 舒雅拿出画卷,就着风灯的暗影,缓缓地拉开。 萧羽突然想起去年寿宴的情景,神色变得紧张而复杂,目光在画卷与舒雅的脸庞之间,不断移动。 他清晰地看见,随着画卷的展开,紫色眸子里发生了如梦如幻的变化。 (谢谢xixi1130的贵宾票!) ~ 第十三章 南帝之心(2) “这是谁啊?”兰儿借着风灯的光线,凑过去,盯着娘亲手里的画卷。[] 高君琰一怔:“这是舅舅的画像啊,兰儿怎么认不出?” 兰儿吃惊地瞪大了琥珀色的眼睛,再次仔细地看画,然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不是舅舅啊!没有舅舅好看嘛!” 这回轮到高君琰诧异,“虽说画得并不十分像,但这的确是朕的画像啊,是你以前的一位舅娘给你舅舅画的。” 兰儿将小眉头皱得紧紧的,撅着小嘴很不乐意,“画得一点都不像!舅舅比他好看多了!——娘,你说呢?” 兰儿往舒雅身边挨过去,然而看见娘亲的神情,兰儿吓了一跳。 舒雅根本就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她整个人已经痴了。 高君琰也被舒雅的神情惊住,带着一丝疑惑盯着舒雅,“阿姐觉得这画如何?” 舒雅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画卷,满脸飘着梦幻般的迷离惝恍。 “阿姐?阿姐?”高君琰惊异地连唤两声,舒雅才从画里抬起眼睛,这时,高君琰仿佛觉得她眸中水光轻漾。 舒雅使劲眨了两下眼睛,强忍住泪水,声音微颤地问,“这画,真的送我了?” 高君琰笑道,“当然。虽说这是朕的画像,但是把朕画得格外神威赫赫,眉宇深沉,有种万里河山皆在脚下的感觉。所以,虽然不是很像朕本人,但是朕一直很喜欢这幅画。” 舒雅对高君琰绽开一个略含忧伤的笑颜,“谢谢你……” 她低头,珍而重之地将画卷小心翼翼地卷起,极轻极温柔地放进锦盒中。 高君琰怔怔看了她片刻,慢慢地,心底亦有喜悦浮上来。 毕竟,她这样喜欢他的画像,当然让他喜出望外。 一直在默默打量舒雅的兰儿,突然说,“娘亲这么喜欢舅舅的画像,下次兰儿来给舅舅画一幅,绝对比这幅画得好。这幅画,一点都不像舅舅。不好看!” 舒雅蓦地厉声,“兰儿,时候不早了,你也吃饱了,回房念书去!今日娘亲给你布置的课业,你完成没有?” 兰儿不知道娘亲为何突然发火,委屈地站起身,准备退席。 舒雅横她一眼,“回房后马上就背书,不许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故意耽搁时间。一会儿娘亲要考问你,答不上来不准睡觉!” 萧羽见兰儿准备退席,也起身告辞。 他的目光落在舒雅紧紧抱在怀里的锦盒上,然后深深看了舒雅一眼。 舒雅避开了他的目光,但她感觉到那目光中的悲悯,心里一阵难忍的抽疼。 兰儿却先绕到高君琰身边,紧紧抱住他,在他脸上很响亮很响亮地亲了一口,“舅舅,兰儿先走了。” 高君琰被她亲得痒痒的,报复性地用剃过后残留的胡渣去扎她,兰儿咯咯笑着躲开,然后飞快地跑掉了。 “你对兰儿也太严厉了……”高君琰望着兰儿消失在夜色里,转回头来,话未说完,便顿住。 舒雅把那幅画又拿出来了,摊在膝盖上,看得出神,低垂的长睫微颤。 “阿姐……你……这么喜欢这幅画?”高君琰难掩诧色。 舒雅惊醒般抬目,“你刚才说什么?” “朕说,你为何如此喜欢这幅画?” “不是这句,这之前你说了一句什么?” “朕说,你对兰儿太严厉了。她实在没必要学习这么多东西,女孩子家,尽看一些经世济民的书……” 舒雅卷起画像,将锦盒抱在怀里,收回恍惚的神思,荡起一个桀骜而又坚冷的笑,“你们男人就怕女人比你们能干,所以才高唱什么女子无才就是德!我偏要把兰儿造就成才能绝世,却毫无妇德的女子!” 高君琰瞪着眼睛,片刻后,大笑。 他没想到他关心兰儿的一句话,会引起舒雅这么激烈的表现,而且扯到如此深远的话题。[] “阿姐,看来你是决意把兰儿造就成第二个你,却不问问她自己愿不愿意?”高君琰眼里流露出真切的关怀,“你不想想,她还是个孩子。你每日让她闻鸡起床,早上让碧霄宫主点拨武功,午后跟着你读史,晚上学习兵法,直到深夜还在考较她功课。你不觉得这样对一个孩子,太残酷了一些?” 舒雅低头用指尖轻轻摩挲锦盒,不语。 她心里悲伤地想着,第二个我么?我终究还是为情所困,没有做到当年父汗要求我的那样。父汗说过,男人要想成大事,就不能对任何女人动真情,同理,女人要想成大事,也不能对任何男人动真情。听说当年我的奶奶,大漠第一美女娜多,本来有望成为可敦,就是因为始终放不下另一个男人,才被曜日可汗杀掉。 曾经,我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对任何男人动真情…… 舒雅沉思的时候,高君琰一直在深深地凝视她。 风灯照耀下,可以清晰地看见他黑眸中,两种交错的情感正在激荡。 他的面前出现了幻象般的叠影。九年前与眼前,流年交错,相映相叠,似幻似真…… 那双紫眸近在眼前,却又远在记忆深处,像一个时空的漩涡,将他瞬间吞没…… “让你不把舞姬当人!”媚烟厉喝,簪子刺进张奕的喉咙,又快又狠。 拔出簪子后,一跃而起,像一只发了狂的母兽,带着满面鲜血,以闪着血光的锐利簪头,指着所有宾客,绕场而走,疯狂厉呼: “没有王爷,哪来南汉的天下!王爷雄才盖世,功高日月,万方归仰!当年先帝曾有言,生儿当如刘炆,我儿刘敕若豕犬耳!这话你们可曾听过?若王爷是先帝之子,而不是先帝之侄,此刻坐在龙座上的,哪有他刘敕的份!刘敕无才无德,坐了天下,却还嫉贤妒能,猜忌宗室!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们这些人,何必为一介豕犬卖命,不如审时度势,拥立王爷,废昏立明,与王爷共图富贵!” 这样一段话,几乎可以作为谋逆前的檄文,只有熟读经史的人,才能临场发挥出这样一番演讲。 十七岁的她,能够在那样的场合,表现出如此优越的煽动力与演说力,那种女政治家的天赋与风采,那时就已经埋下了啊。 那时,她虽然是低贱的舞姬,但是已经隐藏着日后成为一代铁腕天后的素质。 他的媚烟。 他的天后阿姐。 这一段时间的交往,让他时时有恍惚之感。有时候,他觉得她们是两个不同的人。他也不知道他爱的,究竟是媚烟,还是阿姐。 也许他都爱,两份爱叠在一起,是双倍的爱,是无以伦比的爱。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些年,身边美女如云,却没有一个让他青眼一顾。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只是一个夜晚,会带来这样刻骨铭心的记忆。 因为,他在等待一个世间独有的女子。 只有这样女人,才配给他做妻,做皇后。 “阿姐……” 她在他动情的呼唤中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移席到她的身边,近在咫尺的黑眸,映着无比的真诚与深厚,“阿姐,朕知道你是一个胸怀大志、不甘平庸的女子。过去你只是北朝的天后,将来,朕让你成为整个中原的天后。总有一天,朕与你共坐这天下,九州星野在我们脚下。朕听说过去萧羽是让你在朝堂外听政,由一个黄门太监来回传递。将来天下一统,朕与你共坐朝堂,并肩御殿。相信朕,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这番话让舒雅胸中巨震,紫眸迸射出异样的光彩,凝视着高君琰。 高君琰在她对面跪坐,两人膝盖相触。这姿势是史书里常用来形容君臣际会的标准姿势,叫做‘移席促膝’。当年秦孝公向商鞅请教治国方略,曾经三度移席,每移一次就靠近商鞅一点。最后君臣两人终于膝盖对膝盖,促膝而谈。 舒雅低头看看两人的膝盖,再抬头看看高君琰眼中荡漾的深情,忽然有知己之感。但是,一个念头很快闪过脑海,沉思片刻,她抬眸问: “这一天不会太远了?可是我听说,北帝的大军已经深入南朝腹地,吞没大片土地。值此兵凶战危、国难当头之际,你我的婚期是不是要推迟啊?” 高君琰摇头笑了,笑容里满含着坚定的痴情,“不,六月初七是我们共同的生日,朕一定要在那天迎娶阿姐,这个日子绝对不会变。” 紫眸里掩不住惊异,“可是……北帝的三路大军高唱凯歌,南朝风雨飘摇,楚帝在这个时候举行大婚,会不会天怒人怨?” “阿姐放心,朕不会在遍地烽烟里迎娶你。朕要给你的,将是整个天下。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还有十日就是婚期,你只想着要订做什么样的婚服,要打造什么样的首饰,要怎么把自己打扮成最美的新娘。” 说到最后,他撑在膝盖上的手,捉住了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墨玉般的眸子,流转着深浓的情致,一瞬不瞬地迫视她。 她微微蹙眉,抽回了自己的手,紫眸里掩不住疑惑与迷惘。 这位奸雄的演技,看来真是到了某个境界了,竟让她有一瞬间的感动,竟让她以为他真的非常爱她。 她稳了稳心神,扬起冷酷桀骜的笑,“楚帝,我话说在前面。我虽然嫁给你,但我不会为你去向父汗乞兵。你如此自信能够对付北帝,是因为你以为我父汗会支持你么?” 他笑而不答,与他满面笑容形成对比的,是他深黑眸中突然掠过的阴狠。 她敏锐地捕捉了这一丝阴狠,心念电转间,试探着问了一句,“何况,北帝还有吴越国的支持,虽然吴越王病重,但是吴越国世子是北帝结拜兄弟,定会为他出兵。敢问楚帝究竟有何等御敌之术,竟如此胸有成竹?” 她语气恳切,表情柔媚,就好像是在真诚地关心他。 然而,他的笑容凝住,眼中慢慢蒙了霜色,“阿姐,你与北帝,到底什么关系?” ~ 第十四章 琰的战略 “阿姐,你与北帝,到底什么关系?” 这猝不及防的问句,没有让舒雅的脸色发生一丝改变,她依然迎视着高君琰的眼睛,暧.昧而又妖娆地笑着,散发出一种邪邪的妩媚。(.无弹窗广告) 高君琰被她的笑容勾得神摇魂荡,几乎要不能自已。镇定了一下心神,才说,“朕听过很多传言,关于你和北帝的。朕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阿姐,朕说过,将与你共坐天下。所以,朕本来很愿与你共商对敌之策。但问题是,现在这位敌人,是阿姐的旧人,朕就不得不有所防备。” 舒雅耸耸肩,漫不经心地笑了,“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我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你说得没错,我现在应该考虑的是,穿什么样的婚服,戴什么样的首饰,怎样把自己打扮成最美的新娘……还有,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先加封兰儿为公主,然后才举行大婚。” 他咧嘴一笑,露出洁白发亮的牙齿,“朕当然记得。明日朕就派一位女官来,给兰儿教习册封当天的礼仪。免得兰儿行差踏错,惹人微词。” 她微微愣神,看着他那口在风灯下闪着玉璧光华的白牙,记忆中似乎有一个人,也有这样白得发亮的牙齿。 她愣愣的样子,瞬间让他再次被时空卷入。 那时,当他带着满满一手的冰棱跑回破庙,她也是这个神情。愣愣的,不知道他满满一手亮晃晃的东西,用来做什么。 原来,不管时光如何流转,不管这个人经历过多少,变化有多大,有些独有的神情,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阿姐,时候不早了,你早点歇息。”他控制住心中的激荡,控制住几番欲出口的那声呼唤,突然站起身,“朕明日有事不能来看你,后日朕会过来。” 舒雅也随之起身,两人并肩慢慢走向前院。高君琰坚持要送舒雅回房,舒雅也未拒绝。他每次来看她都是这样,不准她看他走,而坚持要看她先进房。 有时她也疑惑,如果他真的是演戏,有必要演到这种程度么? 他负手站在廊下,绘满黑色龙纹的紫色锦袍在夜风里飘拂着,脉脉地看着她进屋。 她以前都是毫不回顾地进房,今日不知为何,有淡淡的不舍。 门是虚掩着,她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她却没有抬步进去。 侧身站着,怀里依旧抱着他送的礼物,风扬起她的紫色烟缕裙,如烟似雾地飘散于月色里。 她就这样站了片刻,慢慢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牵动嘴角,似乎想说什么。 他几乎有种冲动,想要上前几步将她搂入怀抱。 这两个月与她交往,他一直持礼以待,为的就是大婚那天,向她说出真相后,能够在久别重逢的悲喜中,与她拥有最浓烈最狂热的云雨。 为了那一刻的华美,他宁可熬过这两个月的压抑。为此,他连一个拥抱都没有给过她。 他以为她会说什么,然而她最终什么也没说,轻飘飘地闪身进门。 看着那一缕昏黄的微光,被紧闭的房门遮断。他心里淌过难言的惆怅,低低地喊了一声:“媚烟!” 第二日,给兰儿教习礼仪的宫廷女官秦尚仪,在午后来到。 舒雅在房间的外厅铺设了三张竹席坐垫,一张黑色朱漆的长案,准备了一壶兑了蜂蜜的凉水,和一个专门认真清洗过的青瓷盏。 虽然高君琰耍了花招,假意派出迎亲队伍,远赴大漠去迎接“莎妮公主”,但实际上宫里很多人都知道真相。 秦尚仪当然也知道,眼前这位相貌颇具异域风情的绝世美女,就是自己将来的皇后,所以对舒雅也是持礼甚恭。 舒雅神色清淡,不卑不亢,请秦尚仪坐主位,让兰儿就坐在旁边受教,她自己则坐在长案的另一头,只要秦尚仪的青瓷盏空了,便起身去为她注满蜂蜜水。 其余时间,舒雅以手托腮,似听非听。长长的睫毛时而低垂,时而轻扬,斜射的阳光在睫毛上洒了一层金粉。秦尚仪每次抬头看见她的侧影,都惊艳得要愣半天。 身为宫廷女官,秦尚仪对于美女也是格外留心的,但像这样美的女子,这些年真还没见过。 难怪皇帝即位几年了,极少宠幸妃嫔,原来心这么高,若非真正的绝色出现,皇上是不会轻易垂顾的。 繁琐冗长的宫廷礼仪,一讲就是整个下午。 舒雅听了半天,感觉好像缺了什么,问道,“请问秦尚仪,册封公主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没听见要拜见太后。” 秦尚仪怔了一下,细淡的纤眉拢起,沉吟片刻,才说,“最近太后好像病了,六宫妃嫔的请安都取消了,妾身似乎有好久都没见过太后了……” “哦。”舒雅点点头,没说什么,也没想太多。 斜晖从西窗映进来,秦尚仪依然是每讲一会儿,就忍不住看舒雅一眼。看久了,她慢慢发现,舒雅似乎一直在看同一个方向。 她顺着舒雅的目光看去,随即笑了。 敞开的房门,露出内室的床榻,榻边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幅皇上的画像。 不过令秦尚仪有些奇怪的是,这幅画显然不是出自名师之手。画得既不是很像皇上,而且更重要的是,没有抓住皇上的特点和神韵。 皇上好像,从来没有过画上这种表情和眼神。 可是这位未来皇后在看画的时候,长睫轻颤,似乎有淡淡光华从眼底散发。如此迷离而痴情的样子,看来真对皇上用情至深。 舒雅留秦尚仪用晚膳,秦尚仪婉拒了,舒雅也就不再强留,拉着兰儿,亲自送秦尚仪到门口。 门外也站满了守兵,仆从正在廊下点灯,盛夏的晚风热热地扑在脸上。舒雅左右看看,眼里有莫名的忧色。 携了兰儿进房,母女俩对着食案用晚膳。 兰儿一边吃一边唧唧咕咕地复述今天学到的礼仪。 舒雅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偶尔夹一口菜,心不在焉地嚼着。 她昨晚特意去找守卫这里的士兵聊天,守兵们都知道她和皇帝的关系,所以对她也无所隐瞒。 她不仅详细掌握了前线的战况,还得知吴越国也派了兵马来助萧辰打南朝。如此四路大军乘胜而进,高君琰为何还能如此谈笑自若,胸有成竹? 就算高君琰手里有一个才绝天下的军师,但他的对手是萧辰啊。一生数百战,未有一次败仗。何况,目前的形势又是萧辰占了先机,高君琰要怎样反败为胜,扭转危局? “舅舅已经答应给我在御药局安插一个位置!”兰儿喜滋滋地笑道。 她见娘亲将筷子含在嘴里,似乎在凝眉沉思,不由有些失落,“娘,我说了半天,原来你没有在听啊?” 舒雅这才收回一点思绪,问道,“兰儿刚才说什么了?” 兰儿重复了一遍,舒雅仍是没回过神来,“你去御药局作甚?” “我跟舅舅说过,想要学一点医术。听碧姑姑说起武林中那些故事,我发现配药使毒,可是一项大本领啊,比身负绝世武功还厉害。所以,我想去御药局学一点配药的本事。” 兰儿说的碧姑姑就是碧霄宫主。在这里住了两个月,兰儿已经成为大家的宠儿。她经常缠着碧霄宫主给她讲江湖轶事。 舒雅蹙眉,神色严厉,“娘亲让你读史明经,你勉为其难。怎么对歪门邪道如此感兴趣?” 兰儿委屈地争辩,“怎么是歪门邪道?舅舅说了,要论配药使毒,给兰儿治好了病的那位神秘人,最为擅长!你看,人家不仅仅能使毒害人,也可以治病救人啊!舅舅说了,这个本事关键看你怎么用,用得好造福苍生,用得不好才会为祸于人。舅舅答应我了,以后有机会,让那神秘人收我为徒!” 舒雅愣愣地听着兰儿的话,紫色的瞳孔慢慢地收缩,突然有一道闪电般的光芒,袭上眼眸。 她将碗筷猛地放在食案上,一把抓住兰儿的手,神情震骇而狂喜,“兰儿,你……你说什么?神秘人?” 兰儿被娘亲吓了一跳,“娘亲,你怎么了?你把我的手都抓痛了!” 舒雅稍稍控制自己,放开兰儿,然而声音还是止不住发颤,“你说的是救你命的那人?是个女的?” “我不知道啊,她全身罩在纱幕中。但我感觉是个女的。”兰儿惊讶地看着娘亲。 舒雅再次抓住兰儿的手,郑重其事地对兰儿说,“兰儿,明日你舅舅来,你对他说,你今日学的宫廷礼仪,刚学过就全忘了,让你舅舅再派秦尚仪来一次。” 兰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为……为什么啊?” “别问这么多为什么,照娘亲吩咐的去做,不许告诉舅舅是我让你说的,听见没有!” 兰儿怯怯地望着严厉的娘亲,只好点点头,“知道了。” 过了几天,秦尚仪果真又来了一次。 这次,舒雅硬是把她留下来用晚膳,理由是,大婚只有七天了,自己是异族女子,对汉人礼俗不熟悉,想向秦尚仪请教一二。 秦尚仪只好留下,席间,舒雅仔细向她打听了六宫妃嫔的情况,比如她们都喜欢些什么,都是怎样的性格。 秦尚仪当然未起疑心,舒雅马上就要做皇后,了解一下各宫妃嫔的喜好,确实也是必要的。 “不过,我们皇上,大半时间都自己度过,很少召幸妃嫔。”秦尚仪盈盈笑道,“宫里私底下都传闻,皇上有一个初恋,他一直铭心难忘。” “哦?”舒雅对此不感兴趣,接着又问,“皇上是个孝子吧?他对太后一定非常孝顺吧?” “这个……”秦尚仪想了想,“太后一向不好接近,皇上嘛……”秦尚仪掩口笑道,“怎么说呢,还算是孝子吧。” “太后喜欢什么呢?”舒雅佯作不经意地问。 秦尚仪想了想,蛾眉轻颦,“太后的喜好,一时还真很难说,太后一向不苟言笑……” “太后一般用什么熏香?” 秦尚仪笑了,“这个倒是阖宫俱知,太后最爱百合香,从不用别的。太后宫里也常养百合花。” 舒雅眼底有一道冷芒倏地掠过。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问了一些关于六宫的问题。饭后,她将秦尚仪送走。 走回房间,天色已晚,点上蜡烛,舒雅给兰儿讲了一会儿《汉书》,布置了其中一段,让兰儿写读后感。 兰儿磨磨蹭蹭地磨好了墨,然后伏在书案上,咬着笔杆,写几笔,又不自在地到处看看。 她就是不明白,娘亲喜欢的书怎么都这么枯燥,这读后感可怎么写? 这时,她看见娘亲抱膝坐在地上,头搁在膝盖,眼睛正望着内室的那幅画。 自从舅舅送了这幅画,娘亲每日不知道要看上多少遍。 兰儿撇撇嘴,反正也写不出读后感,索性找话跟娘亲说。 “娘――”兰儿撒娇地唤了一声,“那个男人,是你喜欢的人啊?” 若在平日,兰儿在学习时间跟舒雅说别的事,准会召来一顿骂。 但此刻,舒雅被她的话惊住,转过头来,“兰儿,你在说什么?什么男人?” 兰儿撇撇嘴,“画上那个男人啊,娘亲一天里面要看一百次。那人就是你常说的爹爹吗?” 舒雅摇头,“你爹跟你一样,是浅色的眼睛。” 舒雅一直是把兰韶云作为兰儿的父亲。 “那这个人是谁啊?现在哪里?” 舒雅歪头看了兰儿很久,迷惑地问,“兰儿,人人都以为这是你舅舅的画像,为什么你一直坚持说不是?” 兰儿咬着笔杆,仰头看着画像,“本来就不是啊,跟舅舅一点都不像啊。没有舅舅好看!” 舒雅脸色一沉,“谁说的!比你舅舅好看,他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 “舅舅才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兰儿涨红了脸,气愤地抗议。 舒雅看了兰儿一会儿,将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哀伤地问,“兰儿,娘亲和舅舅,你更爱谁?” 兰儿苦恼地拧紧了小眉头,“都爱啊,娘亲和舅舅是兰儿在世上最亲最亲的人。” “如果娘亲有一天离开你舅舅,你是跟娘亲走,还是留下来跟着舅舅?” “娘……”聪明的兰儿很快觉察了什么,琥珀色的眼睛流露出惶惧,“你……你要离开舅舅?” (谢谢xixi1130的pk票!谢谢flowfire1983的贵宾票!) ~ 第十五章 辰的险情 “娘……”聪明的兰儿很快觉察了什么,琥珀色的眼睛流露出惶惧,“你……你要离开舅舅?” 舒雅默然,转过头,凝望墙上的画像。她明艳绝伦的眉目,染着一层难言的凄恻。 兰儿突然离开坐席,爬到母亲身边,抓着舒雅手臂轻摇,“娘亲,你不要离开舅舅好不好?舅舅会很伤心的。” 舒雅嘴角扬起冰凉的弧度,“是啊,他会装得很伤心。” 兰儿眨着眼睛看舒雅,似乎在思考她这句话的含义,想了想方道,“娘亲,舅舅真的很喜欢你哦,你看不出来啊?” 舒雅点着兰儿额头,眼神残酷冷彻,“你这小家伙,你能看出什么?你这舅舅,外号奸雄。你懂不懂什么叫奸雄?你忘了娘亲带你读史,被称为奸雄的都是什么人? 头号人物就是郑庄公寤生,明明要杀弟弟叔段,却一直隐忍不发,装出兄友弟恭的样子。第二位奸雄,就是三国时期的曹操,其实他不喜欢许攸这个人,却假装爱才,倒履相迎。最后还不是杀了许攸。 你这舅舅,当年铲除缪氏的时候,动手之前一点没有惊动缪氏,跟缪贤妃依旧情深意浓。直到缪氏被逮捕当天,缪贤妃都不敢相信。我听说,甚至他赐死缪贤妃之前,仍然笑眯眯地对缪贤妃说,委屈你在冷宫呆几天,等朕为你们缪氏洗冤之后,依旧放你出来。 演技都到这等境界了,要装出对我一片真心,于他何难? 所以说,兰儿,娘亲跟你说过多次,不要轻信别人对你的好。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别人对你好,都是有目的的。懂不懂?这个世上,除了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 兰儿困惑地看着娘亲,伤心地问,“那我也不能相信娘亲?娘亲对我好,也是有目的的?” “当然!”舒雅淡淡地笑了,“娘亲年轻的时候,做过一些出格的事情。娘亲这个人呢,就算做过再坏的事,本来都是不会后悔自责的。但是,娘亲偏偏爱上一个很正统的男人,他不喜欢娘亲做的那些事,为了他,娘亲决定赎罪。如若不然,娘亲干嘛对你这么好?” 兰儿心里暗暗埋怨,娘亲对我的好,就是没日没夜地逼我习文练武。 不过她当然不敢说出来,她还是很害怕舒雅的,在一起生活了快半年,她慢慢了解了娘亲的性格。对她好的时候,可以好的要命。但凡她生病,舒雅可以不眠不休,整夜照看。但是对兰儿严厉起来的时候,非常吓人,只要舒雅布置的课业,兰儿未能完成,一顿打骂是少不了的。 每次被舒雅用藤条抽她,只要她敢喊一句痛,舒雅就会厉声吼道,“我像你这么小的时候,在妓院里每日挨打,老鸨下手比我狠多了。[.超多好看小说]若不是娘亲给你救出来,你现在也是过那种日子。你却不思回报,不好好读书,让娘亲生气!” 兰儿不敢反驳娘亲,只是把自己的想法如实相告,“娘亲,你常说是你救了我,要我勤奋读书回报你。那么,舅舅也救了我的命,不管舅舅对我,是不是有目的,我也应该回报舅舅吧?” 舒雅冷酷无情地说,“你已经回报他了。他救你,是为了娶我。他娶我,是为了我父汗的兵力。” 兰儿直视着舒雅,眼里交织着坚定的深情,“娘亲,不管你说什么,我的命是舅舅给的。就算他是有目的的,就算他将来会害我,我也心甘情愿。在宫里治病的时候,舅舅每晚陪着我,晚上我口渴了,只要我叫一声‘水’,舅舅会立刻爬起来给我倒水喝。一晚上起码十来次,舅舅却没有半点不耐烦。有天晚上,我整夜睡不着,舅舅陪我聊了一晚上。他一点都没把我当小孩,他什么话都跟我讲。” 舒雅有点好奇地问,“他都跟你讲了些什么?” 兰儿歪着头仔细地回忆,“他问我,你为什么收养我。” “你怎么说?” “我说你以前跟我有过相似的经历。” 舒雅眼里闪过奇异的光,“你连这个都告诉他了?” 兰儿虽小,但也知道卖进青楼是不光彩的事,所以有点畏缩。 舒雅一笑,“没关系,娘亲不怕被舅舅知道过去的事。娘亲的事你告诉舅舅多少?” “我也不记得了,但是只要是我知道的,应该都说了。” “你舅舅呢?他说什么了?” “他说,他以前也喜欢过一个烟花女子,好像是个舞姬。” “是吗?莫非这就是秦尚仪说的那个初恋?宫里好像都知道,你舅舅有个初恋的女孩,他多年来一直忘不了。没想到是个舞姬……” 舒雅有些感慨地仰起头来,眼神迷蒙。 一代奸雄,也有深藏心底的真情吗…… “娘亲,你在想什么?”兰儿见舒雅久久沉默,神情变幻不定,不由问道。 舒雅依旧不语,目光缓缓落在那张画像上。 没想到沁水别无所长,却把他画得如此神似。 两柄利剑般绞在一起的乌黑剑眉,沉郁而冷毅的目光,棱角分明的面部线条,勇武而深沉,桀骜而内敛。 看着这幅画,真的很难想象,这样冷郁沉寂的男子,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会爆发那样的疯狂与激情…… 记忆又回到了那个比死还冷,比噩梦还恐怖的夜。 他的暴怒与悲伤,他血红而狰狞的眼睛,他残酷无情的耳光…… 她恨他吗? 他那样冷酷残忍地打她,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连一句解释都不听。 他下手真狠啊,用的是全部的内劲,他明明知道她的武功与他不是一个级别。他明明知道,她会被他活活打死的,可是他竟下得了手! 如果说那是盛怒之下失去理智,那么事后呢? 事后他竟没有一点怀疑?他竟完全相信? 在他心中,她就是个荡.妇? 辰……我那么爱你…… 爱得那么深,那么痛…… “娘亲,你哭了?”兰儿吃惊地看见大颗大颗的泪水,挂在娘亲白得透明的腮畔,她爬到舒雅面前,“娘亲,兰儿说了什么话让你伤心了?” 舒雅抬手抹去泪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没有,不怪兰儿。兰儿,娘亲问你一个问题。你想到什么就怎么说。” “噢。”兰儿很少看见舒雅哭得这么伤心,有点惶惑,用力点头。 “兰儿,如果你生母和你生父,还在世上。你大娘病死了,你生母被扶正,成了你生父的正妻。然后,你成为父母的宠儿,要什么有什么。然后还给你说了一门好亲事,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你想要这样的生活吗?” “这……这不可能啊……” “娘亲只是说如果。你想象一下,娘亲说的这些,如果真的发生,你快乐吗?幸福吗?” “当然!”兰儿琥珀色的眼睛里有温暖的向往,“当然快乐!当然幸福!” “但是,如果这样,你这一生可能就不会遇到你舅舅。” 兰儿几乎毫不犹豫地否定,“我要舅舅!我要遇到舅舅!其他我什么都不要!” 舒雅定定地望着兰儿,脸上慢慢绽开了清浅的笑容,紫眸闪耀着一层水光,那层水光底下却渐渐有夺目的光辉,宛如朝霞穿透晨雾,照射出来。 她指着墙上那幅画,对兰儿说,“兰儿,娘亲跟你一样,娘亲要他,要跟他在一起,其他什么都不要!” 这天晚上,舒雅敲开了萧羽的房门。 萧羽显然还没睡,依然束发戴冠,锦袍玉带,看见舒雅,微微一惊。 舒雅随他进房之前,向庭院里看了一眼,那道碧色身影隐在树后。 舒雅不禁心颤,怎样的爱,让那个武功绝世的女子,每时每刻这样守护着萧羽。 房门关上,萧羽把自己的坐榻让给舒雅,“你坐这里,天气热,这里铺的是冰簟,比竹席还凉爽。” 舒雅却在坐榻旁的竹篾席垫坐下,轻掠鬓发,淡然一笑,“你知道我不怕热。” 萧羽摇头苦笑,准备去给舒雅倒水喝,舒雅止住他,“羽,不用麻烦了,我不渴。你快坐下,我找你有要紧事。” 萧羽走回坐榻,白衫轻扬,盘膝坐下,抬目静静望着舒雅。 舒雅也望着他,神情微带艰涩,却还是毫不迟疑地开口,“羽,跟你三年夫妻,却从未问过你一个问题。” 她顿了顿,萧羽神情不变。 她神情变得坚冷,继续说道,“你对叶凌风了解得多吗?” 萧羽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问题,脸色微微发白。他闭了一下眼睛,脑海里涌起政变那晚,亲眼看着母后与叶凌风激情云.雨。自己只见过那男人一次,却能感觉到与父皇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男人。 父皇残暴嗜血,一生杀伐,视女人为玩物。 叶凌风,儒雅、痴情、为心爱的女人可以去死。 他完全理解母亲爱的是叶凌风,而不是父皇。 是他亲手葬送了母亲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爱情。 虽然已经过去好几年,他想起那一晚,依旧有难言的凄伤。 良久,他缓缓开口,语气沉重,“我就见过叶凌风那一次,但是能感觉到,他是一个为爱情而活的人。这样的男人极少。” “你觉得他有可能是你的生父么?”舒雅突然问,眼神锋锐。 萧羽陷入回忆的迷蒙眼睛,蓦地一凝,定定看着舒雅。 最后,他泛起一脸苦涩,摇头道:“我不知道。不知道这是三弟为夺位而制造的谣言,还是真有这回事。但是,这个已经不重要。你为何今晚来问我这个?” “我想知道,你对叶凌风了解多少,对他的同门师兄弟了解多少。你知道冷百合吗?” 萧羽神色微微一变,眼底滑过一丝晦暗。他很快敛去不自然的神情,说道,“听说过,是叶凌风的师妹,但是已经销声匿迹多年。” “我最近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高君琰就是冷百合的儿子。” 舒雅慢慢吐出这句话,牢牢盯着萧羽。然而,让她有些意外的是,萧羽起初的一瞬间,并无惊讶之色,似乎是反应慢了一拍。片刻后,他才意识到应该表现出震惊。于是瞪大了眼,惊问,“你在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舒雅冷冷地笑了,“当时兰儿病危,你也给她拿过脉,你说说看,可有得救?” 萧羽迟疑片刻,摇头。 “后来送进宫里,高君琰请来的是伤寒科的泰斗魏道林,他也说没救。试问,当今天下,医术能高过魏道林,除了岳圣清和冷百合,还有谁?羿星瞳与叶凌风都已确认不在人世。岳圣清是萧辰的人,怎么可能为高君琰所用。所以,高君琰为兰儿请的,很可能是冷百合。昨日我问宫里来的秦尚仪,她说余太后一向喜用百合香,余太后衣服上常刺绣百合花。与江湖上传闻的冷百合,完全相符。” 舒雅说完,萧羽极力摆出一脸惊诧和疑惑,“就算余太后就是冷百合,那又如何?” 舒雅眼中掠过刀锋般雪亮的厉芒,“吴越王病重,我早在来南朝的路上就有耳闻。如今,吴越国却派出临川王带兵来助萧辰。为什么不派世子?你想过没有?” 萧羽怔怔看着舒雅,眼底却渐渐涌上一层难言的复杂。 舒雅盯紧萧羽,“昨日我问过秦尚仪,她说太后已经数日称病。其实冷百合早已不在宫中。 此刻她正在吴越国,给吴越王治病,以此为交换条件,要吴越国背弃北卫,与南汉结盟。 吴越国世子与萧辰是八拜之交,必不肯加害萧辰。所以,吴越国此次是临川王领兵前来,与萧辰胜利会师的时候,必会举行大宴。 萧辰绝对想不到,自己最坚定的盟国,已经依附敌国。会师大宴上,要么是埋伏刀斧手,要么是下毒,萧辰一旦殒命,三路大军会立刻退师。南楚趁机从后面追击,然后,如果我父汗再出兵北卫。那么,北卫亡国只在旦夕。 高君琰与他母亲,当真算无遗策,好周全的合纵连横。娶我,也是计划之一。把我父汗算在内的话,目前天下四国,全都与高君琰结盟。高君琰必然已经许诺他们,三家共分北卫土地。 萧辰已经势孤援绝,连性命都在他人算计中。他却毫不知情,还以为自己出师大捷,灭楚在望!” 舒雅说这一席话的时候,身子微微颤抖,眼底有悲怒之色。 萧羽却出奇的平静,等她说完后,才问了一声,“舒雅,你今晚找我,是要我动用碧霄宫的力量,去给萧辰通风报信么?” ~ 第十六章 羽的苦衷 萧羽却出奇的平静,等她说完后,才问了一声,“舒雅,你今晚找我,是要我动用碧霄宫的力量,去给萧辰通风报信么?” 舒雅望定他,用力点头,眼神刚烈,灼热。 萧羽眉宇间染了淡淡悲悯,“你不恨三弟?他把你打成那样?” 舒雅凄然一笑,“我也曾经把他陷害得双腿残废,我们扯平了。爱也罢,恨也好,我再帮他这一次。” 萧羽久久地望着她,恍惚间回到当年的掖廷诏狱,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她抱膝坐在脏污的稻草中,却对他绽放最凄艳的执着,张开嘴反复无声地说着三个字: “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 恨也强烈,爱也强烈,这是初识的时候,她就给他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象。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看着她走过来,他可能是她这几个男人中,与她相处时间最长久,最了解她,也最懂得她的。 经历这么多世事,她的性格也有所改变,但是依然不变的,还是那强烈的爱与恨。 “舒雅……”长叹一口气,萧羽突然开口,“如果楚帝知道是你报信,毁了他的统一大业,你如何面对他?” 舒雅冷酷而嘲讽地笑了,“我为什么要在乎楚帝?” 萧羽眼里浮起真切的关怀,“舒雅,有句话,这两个月,我一直想跟你说……经过这两个月的观察,我觉得你嫁给楚帝,应该会很幸福……我真心希望你幸福……” 舒雅先是一惊,而后勾起冷峭的笑意,“你难道不知道楚帝被人称为奸雄?他都是为了我父汗的兵力,才极力讨好我。他惯会做戏,要装出对我深情一片,又有何难?你居然会信?” 萧羽神情迷惘而苦涩,“再会做戏,也有露出马脚的时候。这两个月,我注意观察过。楚帝看你的眼神,是装不出来的。你自己大概不知道,有很多时候,他会趁你不注意,长久地凝视你,那种眼神……我说不好,有时我甚至觉得,他对你比我对你还深情……” 舒雅依旧是一脸好笑的表情,带着玩世不恭的桀骜,“比你还深情?他才认识我多久!也不过就是这两个月的相处,就对我深情无限了?笑话!眼神也可以装,你懂不懂?” “是的,眼神也可以作假,但是,他出现那种眼神,都是在你看不见他的时候。而且,我甚至感觉,他是刻意选择你不注意的时候,才放任那种眼神,肆意流露。但凡你的眼睛落在他脸上,他会立刻将那种眼神藏起来。”萧羽眸色深幽,仔细回忆着这两个月,与高君琰相处的点点滴滴。 舒雅目瞪口呆地看着萧羽,半晌,她的紫眸骤然收缩,一片森冷的杀气袭上眼睛。她猛地站起身来,厉声质问,“我想起来了,叶凌风曾经研制出修复碧霄宫主容貌的秘方,这秘方定是羿星瞳传下来的。据说冷百合当年与师傅有不伦之情,岳圣清没有此方,不等于冷百合没有!萧羽,你跟我说实话,碧霄宫是不是也被高君琰收入麾下了?你不能帮我了,所以试图劝阻我?” 萧羽深深叹息,悲哀地望着舒雅。 舒雅直视着他,浑身都散发出她当天后时的厉辣凶狠,“萧羽,你是不是卫国人?你是不是萧氏皇族?碧霄宫主一向唯你是从。如今,是帮萧辰,还是帮高君琰,只在你一句话。你竟然叛国通敌?” 这话让萧羽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的眼神渐渐结冰,“舒雅,你现在这个样子,跟沁水真像。你们都疯狂地爱着他,却总是拿家国大义做借口。就好像只有他能代表家国社稷,只有他才是真命天子。舒雅,楚帝若战胜了他,同样也可以统一中原,结束南北分裂多年的战乱,解黎民于倒悬。楚帝虽然阴枭,但也是一个好皇帝,同样勤政爱民。若是由他坐天下,同样四海歌舞升平,庶民安居乐业。我只希望南北归一,民生安康,至于是萧氏还是高氏君临天下,与我何干?” 舒雅冷冷地斜睨萧羽,像看一个陌生人,“你明明是为碧霄宫主能修复容貌,却说得如此好听。是我以家国大义做幌子,还是你以天下苍生为借口?” 萧羽被舒雅的眼神刺痛了,蓦然变得凌厉,“舒雅,就算我是为了碧儿,又如何?我竭力成全你和萧辰,我已经不欠你的了,但是却欠碧儿太多。当初,母亲用叶凌风的秘方,收买三弟性命。我为了救三弟,让碧儿放弃了这份秘方。这几年,碧儿带着整个碧霄宫追随我,凡我有所驱遣,她从来在所不辞。现在,她终于有机会修复容貌,难道我又要为了帮你,而让碧儿失去这个机会?你难道不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个机会多么珍贵?” 舒雅哑口无言,死死咬着下唇,伤痛无助地望着萧羽。 她曾经以为,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抛弃她,萧羽依然还在那里等她。 如今看来,萧羽已经不像她想象的那样,会随时任她驱遣,会永无怨言地为她付出。 因为萧羽身边,也有一个在默默付出的女人。 她有什么权力要求萧羽为了她,牺牲那个女人? 那么,她要怎么做?除了碧霄宫,她还有什么渠道,能够将讯息传递到前线,让萧辰看到危险的逼近? “我明白了,羽。”她浮起惨淡至极的笑容,慢慢站起身,“打扰你了,我走了。” 萧羽强抑住心底撕裂般的疼痛,咬牙狠下心,紧抿着嘴唇看她拉开门,走出去。 外面是无尽的黑暗,星月无光,风灯灭尽。 突然,她停下脚步,修长的身影凝在夜色的边缘。有夜风撩起她蔷薇色的裙摆,衬着室外深蓝的夜幕,她就像一朵悬崖边怒放的野蔷薇。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紫色的眼睛狠狠盯在他脸上,残酷而平静地说,“萧羽,如果萧辰死了,我会恨你一辈子,恨你到死,恨你到骨头里。” “哐——”门被她猛力摔上,巨大的声响像重锤般击落在他心上,将他的心击成粉碎。 第二天,白日里萧羽一直回避舒雅。 深夜,舒雅的房门突然敲响,很轻很轻。舒雅很快就来开门,她穿着浅绯色的吊带睡裙,长发披散,眼神带着初醒的迷濛,这熟悉的娇美让萧羽心醉又心碎。 舒雅开门让萧羽进来,将纤长玉指放在唇畔,“嘘——兰儿睡了,你小声点。” 萧羽点点头,低声说,“我已经跟碧霄宫主说了,她答应帮你给萧辰传讯。但你要记住,这是你欠了碧儿一个巨大的人情,因为高君琰给我们的条件是,萧辰兵败退师,碧儿就能得到修复容貌的秘方。” 初醒的慵懒与朦胧迅速散去,紫眸恢复平日的明亮,灼灼盯着萧羽,“羽,我怎么知道碧霄宫确实传讯了?我不能拿萧辰的性命冒险,我要亲自跑这一趟。” 萧羽睁大了眼,“你说什么?你要亲自去?” 紫眸闪耀着毫不退让的刚烈与执着,“对,羽,让碧霄宫的杀手帮我从这里逃离,到前线去。我要见萧辰,把我们之间的一切误会,亲口解释清楚。” “你……这是逃婚吗?” “算是吧,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嫁给高君琰。” 萧羽不禁露出讥嘲的笑容,“可是你这两个月跟楚帝交往,就好像真的会嫁给他。你说楚帝在演戏,其实演戏的是你啊。” 舒雅耸耸肩,冷嘲地一笑,“只他一个人演戏多没劲啊,总得要人同台演出配合他嘛。” 萧羽蹙眉沉默。 舒雅静静看着他,“羽,愿不愿意帮我,只在你一念之间。只要你开口,碧霄宫主是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的。” 萧羽悲悯地看着舒雅,“为了成全你与三弟,我已经做得够多了,但你们还是没能在一起。舒雅,你确定他真的爱你?你确定你跟他在一起会幸福?” 舒雅容色平静,眼神清冷,“我再争取这一次,不行就放手。” 萧羽看了她很久,最后悲凉地叹息,“那我就再帮你这一次吧,我去跟碧儿商量一下,看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你离开。你也不要抱太大希望,毕竟,上次我曾经帮沁水逃过一次。高君琰在这里比以前增派了数倍的防守。” 舒雅仰头看着萧羽,突然靠上去,紧紧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膛,“羽,我欠你的,下一世再回报。” 萧羽轻抚着她的长发,声音里透出无尽凄苦,“算了吧,下一世还是别让我再遇到你了……” 第二日午后,趁兰儿午睡,萧羽把舒雅叫到房间,碧霄宫主已经等候在此。 长案上铺着一张地图。 萧羽,舒雅,碧霄宫主三人围着长案跪坐。 碧霄宫主细长白皙的手指,点着地图:“上次帮沁水逃跑的计策,这次已经不可能再用。这次我们只能明火执仗了。 届时,我会调派十个星宿过来。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放火烧了馆寓,然后趁乱带你走。从这里到最近的城门,骑马的话最快十几分钟。 我留四个星宿在馆寓周围,专门对付从火灾里跑出来,准备去宫里报讯或者准备追捕你的兵士。我的人武功高强,一人抵十人,应该能拖住一段时间。 那时刚开城门,如果顺利的话,你可以和另外四个星宿直冲出去。郢京的每个城门的守卫,平时也就几十人而已,四个星宿对付他们不成问题。 但是,如果高君琰得到消息比较快,那他一定会加派京城巡防营,到各大城门去堵截。那样的话,你们就冲不出去了,所以,我们只能赌一赌,在高君琰得到讯息之前,助你逃出去。 高君琰得到消息就算再迟,你逃出城之后,朝廷的追兵应该也会跟上。 所以,你出城后,有一个星宿会接应你。直接把你带到城外十里处的芦苇荡,那是一片极深广的水域。里面会有渔夫模样的人,划一只小船接应你。 就算有追兵,他们入了芦苇荡也会迷路。而且他们没准备船,不可能大队人马进去。等他们调派船过来,你早已经逃远了。 那个渔夫也是星宿之一,他会带你从这里上岸。此人精擅易容术,可以帮你乔装改容,躲过一路盘查,送你往北去,往北再经过两州八郡,就进入萧辰已经侵占的地域。我的杀手就送你到武州。你看,萧辰的大军已经打到这里。” 舒雅紫色的眼睛盯住那个地方,“原来萧辰在左路军?你们碧霄宫早就探查清楚了?这么说,高君琰也知道?” 碧霄宫主点头,“是的,楚帝其实知道,哪一路才是萧辰的御驾所在。” 舒雅目光在地图上游走,“吴越国派出四殿下赵翼领兵来助萧辰,赵翼的兵马现在走到哪里了?” 碧霄宫主的纤指点住一处,“这里。” 舒雅看看萧辰大军所在,再看看赵翼的兵马所在,神情紧张起来,“这么说,顶多七天,他们就要会师。我必须赶在他们会师之前见到萧辰。可是,我想参加完兰儿的册封典礼才走,我怕我逃跑后,高君琰盛怒之下迁怒于兰儿。兰儿正式成为南楚公主之后,高君琰肯定有所忌惮,不至于加害兰儿。” 碧霄宫主说,“兰儿的册封典礼不就是后日了吗?你骑术精湛,只需五天就可以赶到萧辰驻军地。来得及。” 舒雅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地图,计算着日程。 虽说来得及,但还是有些紧迫。 不过,无论如何,她必须先确保女儿的安全,才能放心离去。 末了,舒雅想到一计,“能不能请碧霄宫主先把讯息传给萧辰,然后我本人才到,那样,就算我到迟了,萧辰也不会有危险。” 碧霄宫主凝眉想了一瞬,说道,“我刚传令十个星宿往这里赶,现在又让他们中途改道去报讯,只怕届时就来不及全都赶到。少一名星宿,你逃脱的希望也就少一分。” 碧霄宫并未因为宫主追随情郎,就停止做生意。所以,碧霄宫主这次尽了全力,也只调出十个杀手,其余十八个因为有要紧的单子要做,根本不可能赶来。 舒雅静静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一咬牙,“好吧,赌一次吧。” 碧霄宫主看着舒雅,“那么就说定了,后日兰儿的册封典礼一结束,凌晨就开始行动。” 舒雅凝目看着碧霄宫主,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在坐席上伏身下拜,行了一个稽首大礼。 碧霄宫主仍旧是冷冷的,“你不用谢我,我做这些都是为了羽。” ~ 第十七章 媚烟,跟我走! 因为兰儿是寄名为高君琰的叔叔的女儿,所以,册封这天,舒雅陪着兰儿,先到高君琰的叔叔江夏王的府邸。 拜见了江夏王以及王妃之后,册封的圣旨和封赏就到府了。 兰儿入高氏宗谱,改名为高兰心,封号为湘灵公主。 然后舒雅陪着兰儿一起登车往宫里去谢恩。 舒雅今日穿礼服,玫瑰色蹙金鸾纹大袖连裳,搭配紫色绮纱披帛。 兰儿也是一身大红蹙金百蝶罗裳,喜气洋洋。 到了宫里,高君琰先在含元殿西堂开午宴,和母女俩一道用膳。 舒雅和兰儿分别坐高君琰左右下首。 舒雅低头一看食案上摆的菜肴,全都是自己素日爱吃的,心里不由感慨这男人的细心。 用膳过程中,兰儿唧唧咕咕问高君琰很多高氏家族的轶事。因为她入了高氏族谱,所以也算是高氏家族的一员了。 讲起自己的家族,高君琰眼底不禁流露出深厚的情感。 虽然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但是从骨子里,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萧氏子孙。他与父亲高寒朗、与叔叔、还有很多高氏族叔,感情都极好。高寒朗暴亡之后,他作为最小的儿子,却超越几个哥哥,继承爵位,离不开当时高氏宗族的一致支持。 这次来攻打南朝的,从血缘上来说,是他的亲哥哥,但他根本不会产生一点兄弟之情。母亲与他谋划这一出的时候,他也震惊于母亲的狠心,毕竟那也是她儿子,但更多的是,是对母亲的谋略与狠辣的钦佩。 只是……不知道,阿姐跟萧辰…… 他听到过各种传言,虽然众口不一,但有几点是毋庸置疑的。其一,扶日可汗曾经提亲,被萧辰冷硬果断地拒绝。其二,阿姐在萧辰的后宫,没有任何名分,吃穿用度居住都是最低待遇,据说也不见得有多得宠。其三,这次阿姐从北朝跑到南楚来,应该是与北帝分手了。从萧羽的口气感觉,似乎是阿姐被抛弃了。 如此看来,不管两人到了何等程度,至少北帝对阿姐,远远不如自己对阿姐。自己能够给阿姐的,比北帝给的,要多得多,重得多。 高君琰因此便多了几分自信。 再说,他与阿姐还有那样一段前缘。 想到此,高君琰不禁带笑向舒雅看去。 舒雅正在优雅而耐心地剥着贝壳肉吃。 高君琰默默看着她吃,眼里缭绕着暖暖的宠溺。 这时,舒雅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抬目看他一眼。 她的眼神清冷、戒备、锐利。 让高君琰不禁一笑,如果是普通女孩子,吃东西的时候被人这样看,必然会羞涩窘迫。阿姐果然不同寻常。 今日阿姐似乎格外美,玫瑰红的衣色映得那双紫眸,像紫罗兰般瑰丽眩目。她那一眼看过来,让高君琰的身体都几乎起了反应。 用完午膳,高君琰带着舒雅和兰儿去参观她们母女的寝宫。 “你们母女感情好,阿姐进宫以后,就和兰儿住在一起好了。” 高君琰走在她们之前带路,他今日也穿得很正式,玄色长袍上绣着朱黄色的黼纹,黑红两色相映,越发显得高峻秀伟,像一株挺拔的松柏笼罩着母女二人的身影,每次听他说话,她们都会一起仰头看他。 这感觉,让高君琰觉得特别温馨,特别珍贵。 他给舒雅准备的寝宫是昭阳宫。他事先问过舒雅,以前她做北后的时候,住的宫室叫什么。然后,他将以前沁水住的未央宫重新修葺一新,改名为昭阳宫。 昭阳宫的寝殿也取名为舒雅以前做北后时住的瑶华殿。 瑶华殿里的内室,巨大的凤榻上已经铺满了华美的云裳霞带,珠翠华饰。 这都是高君琰为舒雅准备的衣裳,有结婚礼服,也有婚后的衣饰。[] 另外,旁边还有一份图纸,如果舒雅对已经做出来的不满意,还可以在图纸里挑选。 因为结婚礼服只能穿大红吉服,区别只在式样和图纹,所以可供挑选的也就那几套。 更多的是高君琰给舒雅婚后准备的衣服,颜色鲜丽,式样繁复,看得兰儿眼花缭乱。她比舒雅还兴奋,扑过去将那些光彩流离的锦缎绮罗,一件件翻出来看,一边看一边啧啧赞叹,“娘亲,这件紫色的好看,最衬你的眼睛……不过,这件黄色的,式样好独特呢……哇,这件蓝色的好漂亮,上面缀的都是珍珠么?整件衣服都在发光呢……” 高君琰一直在细心观察舒雅神色,发现她很冷淡,不由困惑而关切地问,“阿姐都不喜欢么?阿姐曾经质疑朕的品味,所以,这里所有的衣饰,朕都是让宫里的尚服亲自订做挑选。” 尚服是宫廷女官,专门负责后妃的服饰。 舒雅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扬起一抹清淡的笑意,“我觉得都很好。不过,我更关心兰儿日后住在哪里,可以带我去看看兰儿的寝殿么?” 这座新的昭阳宫比以前的未央宫更广阔,兰儿拥有一个独立的院落,叫做绮霞殿。 兰儿今日一大早就起来准备相关礼仪,到此时已经是疲累不堪。舒雅和高君琰参观完兰儿的书房出来,发现兰儿已经靠在寝室的案几旁睡着了。 高君琰上前几步,将她抱起来,放到床榻上,交待几名侍女守护着。 然后低声问舒雅,“朕特意让人在后苑为你移栽了大片千瓣红莲,此时正是花事繁盛,要不要去看看?” 舒雅不忍拂他之意,点点头。 两人看着兰儿酣甜熟睡,一同走出绮霞殿。 时方盛暑,满池绯红鲜艳的莲花,重重叠瓣,娇娆多姿,宛若赤玉雕成。映着绿水碧波,斜阳丽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犹如丽人娇羞俯首。 高君琰轻声问,“阿姐,喜欢么?朕记得有次我们赏鉴萧羽的新诗,你说莲花中最爱千瓣红莲,所以朕特意让名工巧匠为你移栽……” 舒雅默不作声,站在清风送来的袅袅荷香中,有片刻的迷惘。 微微侧首,正遇到高君琰深情凝眸的眼神,舒雅胸间漫开浓浓的伤感:如此盛礼迎娶自己的男人,若不是他,而是辰,该多幸福啊…… 幽幽感叹间,突然一场瓢泼大雨倾泻而下。 舒雅与高君琰正在对视,起初都没有反应过来,在一瞬间就被淋得透湿。 不知为何,两人同时大笑出声。高君琰突然拉起舒雅的手,在哗哗的暴雨里一阵狂奔,飞快地穿越后苑,跑进了最近的一条廊子里才停下。 他却依然紧紧牵着她的手,让她觉得有些异样。她一壁仰头看着廊外的暴雨,嘴里念着“这雨来得好突然……”一壁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 他低头看了一下两人的手,没说话。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怪异。 并肩站了一会儿,都望着雨幕不说话。没过多久,雨就渐小渐歇。 高君琰打量着舒雅淋湿的衣裳,“到瑶华殿去换一下吧。” 她点点头,跟随他回到瑶华殿,回到刚才那一堆华衣丽服中。 这里也分为内室和外厅,以水晶珠帘相隔。 隔着朦朦胧胧的珠帘,他依稀看见她窈窕的身姿,顿觉全身的热血都涌到了那个地方。 恍惚间,他想起当年她穿小抹胸和低腰裙的模样。 那时的她,身材就已经好得勾魂摄魄,如今呢…… 蓦然之间,一阵汹涌的情欲,难以抑制地席卷了身体。 他只觉浑身滚烫,想要她的欲望前所未有的狂热,就在这时,珠帘撩起,她一边走出来,一边用巾帛擦着淋湿的发丝。 看见他依然一身湿透站在那里,连他站立的地方都积了一小滩水泊。 她立刻关心地说,“你也淋湿了,怎么办,没有男装。” 他摊开手,坏坏地笑起来,“那就穿女装吧。” 她扑哧一声笑了,“我不信你敢穿着走出去?” “有什么不敢!”他说着,两手一撕,扯开了湿淋淋的外袍,这一动作明显带着某种亢奋,眼里跳跃着两簇迷乱的火光。 她敏锐地感觉到从他身体里喷薄的热度,不由倒退两步,赶紧避开他往殿门走,“我去叫人来伺候你。” “阿姐别走!”他赶上两步抓住她的手,“朕的身材相当好哦,阿姐不留下来看看?” “放开我!”她另一只手并掌如刀,横切而下,用了全部内力,这一掌的功夫虽然不足以对付武功高强的高君琰,但因为高君琰猝不及防,倒让他一时吃痛,松开了手。 她趁机甩掉他,疾风般向殿外冲出去。她知道只要冲出去,楚帝就不好再用强了。毕竟,他不可能满院子地追着未婚妻干那事。 她身上是一件大红绫锦曳地长裙,窄袖贴身的式样,她这一甩手、一扭身的动作,被衬得格外轻盈纤细、袅娜妖娆,带着一流舞者特有的柔韧优美。 一瞬间,她红色的背影仿佛燃烧起来,将他的视野燃起了艳红的烈焰……熊熊燃烧的火焰,狼奔豕突的人群,惨叫哀嚎的声音,而她手执染血的簪子,站在晚霞般绚丽的火光里,疯狂而诡异地笑着…… 记忆宛如滚滚的岩浆冲涌而来,焚毁了他一直以来维持的理智,焚毁了他刻意的压抑和等待,强烈的冲动撞击着胸臆,将心胸冲撞得撕裂开来,喷涌出来,爆发出来…… 他飞身纵起,在她奔出殿门之前,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身,用深沉而又迷离的声音,在她耳畔低低道,“媚烟,跟我走。” ~ 第十八章 你是夏郎? 他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身体剧烈一震,几乎僵化在原地,半晌,才徐徐转身,紫眸睁大,流露出强烈的难以置信,嘴唇呆呆地蠕动,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什,什么?你,你在说什么?” 他一瞬不瞬地盯牢她,慢慢松开她的手,将身上剩余的白绢内单也脱掉,然后把湿淋淋的衣服,披在她身上,将她裹住。 然后捧起她的脸,用力地搓着,搓着。还不住地往她脸上、往她脖颈里呵着热气。然后把她的双手拿起来,放在自己坚实的腹肌上…… 他像在回放记忆一般,慢慢地做着这一系列动作。 而她的神情,随着他缓慢的动作,连续不断地掠过震骇、恍惚、迷惘、惊喜、凄怆……她紫色的瞳孔,涣散了又凝聚,凝聚了又涣散,仿佛那些埋藏在最深处的记忆,都像是地底的热泉,慢慢地喷涌出来……化作两道汹涌的泪水,滚滚滑下面庞…… 他伸指,接了她的泪水,一颗颗放进嘴里。她落一颗泪,他就接一颗放进嘴里。 “别哭哦,坚持到天明,我给你买糖糕哦。” 他这话刚落,她带着疯狂而绝望的力量,猛烈地扑进他的怀抱,将他紧紧抱住,哭喊,“夏郎……你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那个破庙里等你,好冷,好冷,我好冷啊……可是,你没有回来!你再也没有回来!” 他紧紧地搂着她,只觉整个灵魂都被她的哭声穿透了,强烈的悲与喜一阵阵地撞击胸臆,让他颤抖得说不出更多的话语。 那天早上,他离开破庙时,她也是这样抱着他,“不——别丢下我!” 她突然自他赤.裸的胸膛仰起脸来,望着他,不住摇头,“怎么可能?你……你是夏语晖?夏语晖不是死了么?” 她伸掌,用力推开他,带着深痛的凄怆与悲苦,狂乱地抱着头,厉呼,“不,不,你怎么知道我的过去!高君琰,你是怎么知道我和夏郎的故事?是谁告诉你的?是谁告诉你的?!” 他重新将她揽入怀抱,用力地钳住,制止她的狂乱,声音里带着深沉的安抚与宁定,“媚烟……媚烟……你听我说……我后来回去了,我回到那个破庙了,可是你已经不在了……” “我冷啊!我再在那里等下去,我会冻死的!所以我在天黑之前就走了……”她紧紧地抱着他,任泪水贴着他坚实的胸膛流淌,浸湿了他胸口一大片,她再次仰起头来望着他,抱住他的双肩狂乱地摇晃,“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和夏语晖怎么会是一个人?怎么回事啊?难道萧辰那把火没有烧死你?” 他俯身捧起她的脸,他深黑的眼睛已经被一片水光模糊,带着梦幻般的恍惚与深彻的哀惋,“媚烟……成也夏语晖,败也夏语晖……如果不是我偷了夏语晖的夜宴请帖,我就不会遇到你。但是,正因为我偷了他的东西,被他和他的几个兄弟痛打了一顿,所以没有能够及时回去……” 当年,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世上偏有这么巧的事。他从破庙里出来,想给媚烟买糖糕,结果刚走过一条街巷,就听见有人喊,“就是他!将军,就是他偷了咱们的行囊!” 他飞身欲逃,但那夏语晖也是一员虎将,武艺超群,很快追上他。夏语晖还带有两个同伴,都是武将出生,自幼习武。三个打一个,把十七岁的高君琰打得头破血流,不省人事。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扔在一片野树林,浑身火烧般疼痛,稍稍动一下,就牵扯出一阵阵剧痛。 “不行,媚烟还在等我……我要回去找她……” 他就这样一寸寸地爬回了那个破庙,他不知道,其实他爬进破庙的时候,她刚刚才离开。 他再也没有力气动弹,在破庙里一直躺了很久,就这样与她错过了…… 这一错过,就是九年,九年…… “这么说,萧辰烧死的不是你,而是夏语晖?”听完他的叙述,她颤抖着问,紫眸里流溢出无边无际的悲怆。 突然,她如一头发疯的母兽般爆发,发狂地捶打他,撕咬他,在他赤.裸的肩头与胸膛抓出一道道血痕,咬出一道道的牙印,歇斯底里地哭喊,“你这个畜生!你欺骗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你为什么要自认是夏语晖!你害我一路流浪,到夏语晖府上去找你!寒冬腊月,我在夏府门外等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夏夫人出来了,她像驱赶乞丐一样驱赶我!还是一个好心的丫头,才告知我夏语晖的去向!然后,我又一路流浪去找夏语晖,最后得知夏语晖被萧辰一把火烧死在梁河上游的芦苇荡。为了你,我又去向萧辰报仇,我把那样一个英雄陷害到双腿残废,你,你,你……” 撕心裂肺的哭喊到了最后,她全身力气像被抽空了,再也站立不住,瘫软在他怀里,几乎要昏厥过去。 在她心中,夏郎一直都是她最美好的初恋,却没想到,这段初恋,根本没有那么纯真,那么美好。原来只是一场欺骗,连姓名身份,全都是假的,假的。她这一生,难道就注定要被男人践踏、利用、玩弄、欺骗么? 她这一声声的质问,几乎像一柄柄利剑,穿透了他的肺腑,绞起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眸中蒙着的那层水光,终于化作不可抑制的眼泪,倾泻而下。 他突然将她横抱起来,踉跄几步,将她放倒在外厅的一张大型坐榻上,整个身体覆盖住她,任泪水一滴滴打落在她眼睛里,脸颊上,就这样俯首凝望她。 “媚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听你叫我夏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揭穿你……也许,那时我装傻骗人,都已经成了习惯……” 她重新唤起疯狂的力量,拼命地左右摇晃脑袋,躲开他贴近的脸孔与他大滴大滴落下的泪水,凄厉而狂怒地吼着,“因为我是下.贱的妓.女,你怕惹上麻烦,所以不敢以真名姓相告,对不对?对不对!你骗我,原来我的夏郎是骗我的!欺骗,比打我、骂我,更可恨,更可恨,你知不知道!”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他以手正住她的头,让她的眼睛看着自己,泪水如注,从胸腔里迸发呼喊,“我从来不介意你的身份,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喜欢你的勇气,你的聪明。你一箭双雕,干掉了两个男人。你喊出那段话时,我就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你一定恨毒了刘炆,对不对?我知道你肯定受过很多苦,以后,我要让你开始全新的生活……” 她定定地望着他,整个人像被施了魔法,唯有眸子里在激荡着往事的波澜。 这段话,她怎么可能忘记。虽然过去了九年,但这段话,就好像是她生命中的佛音纶语,曾经在她最绝望无助、最自暴自弃的时候,给她带来过阳光与温暖,给她带来过希望与美好。 给我一点阳光吧,给我一点希望吧,十五岁的她被囚禁在王府时,曾经夜夜悲泣呼喊。 但她终于知道,仅仅悲泣呼喊是没有用的,根本就没有神,根本就不会有人来怜悯她,挽救她。 只能自己救自己。 所以,才有淮南王夜宴那晚,她那样的智慧与勇气,以及那样同归于尽的决心。 她何尝不知道,将刘炆逼上绝境,其实也是将自己逼上绝境。 但就算是绝境,她也要豪赌一次,只要能摆脱命运的束缚! 她没有想到,会有一个男子,在那样的情形下,不顾一切地救自己,并且还许诺,要给自己全新的生活。 夏郎……一直都是她生命里最珍视的…… 然而,夏郎是夏郎,高君琰是高君琰,这是两个人,是不同的两个人!说什么她都无法把他们联系起来! 她不停地摇晃着脑袋,死死地咬着下唇,神情极度悲苦、绝望、伤痛…… “虽然错过了九年,但朕希望用一生去弥补,朕要尽全力让你开始新的生活。不管你这九年经历过什么,从今往后,我们重新开始,可以么,媚烟……” 他紧紧捧着她的面庞,制止她似乎停不下来的疯狂摇头,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紫色眸子。无穷无尽的爱怜与疼惜淹没了他,淹没至顶,淹没得不能够呼吸…… 就是这双眼睛啊,在寒风凛凛的破庙里,他正在用手接了她的眼泪,放进嘴里。突然之间,一道月光落进她的眸子,让他一瞬间整个人呆住。 他几乎以为自己掉进了一个梦幻,月华流转,在她眼里带起一片紫色的华美凄艳。 是他看错了么?捧起她的脸对着月光再次仔细打量,像发现什么稀罕事一般激动,“你的眼睛是紫色的?” 紫色的眼睛,紫罗兰一般神秘、瑰丽、忧郁的眼睛,纯真而又媚惑,高贵而又妖艳…… 他灼热而滚烫的唇,落在她的眼睛上,深深地吸吮,吮去了她的泪水。再沿着挺秀的鼻梁滑下,最后停留在她的嘴唇,像蝴蝶停留在花瓣上,轻轻地,久久地,采蜜一般耐心地,慢慢在唇瓣周围游走,一点一点地轻啄,最后才滑进齿间幽境,滑进一片湿润香甜的深处…… 同时他的大手,在她腰际轻轻一扯,解开了她的腰带,从内层的亵衣下摆,慢慢滑进,向上游走,笼住了挺拔圆润的雪玉,用旋转的手法,力度适中地一圈圈轻轻揉.弄……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悸动与迷醉的感觉一点点侵袭,身体在慢慢酥软下去,意志力在一点点崩溃…… 紫色眸子里缓缓弥漫开迷离与恍惚,定定凝视上方的这双眼眸。 多么像啊……跟辰的眼睛形状,真的很像啊…… 蓦然间,乌黑的眸子变得血红,充满了排山倒海的暴怒与悲伤,目眦尽裂地直视着她…… 辰! 是辰在看着她,那样暴怒,那样悲伤…… 她的身体瞬间僵硬,死命地撑起身子,推开他,“不行!我……我今天葵水!” 注释:葵水,古语,月经之意。 ~ 第十九章 爱的抉择(1) 他逐渐变得狂乱激烈的动作,蓦地凝住。 他伏在她身上,定定凝视她的双眼。 她满眼都是泪水,那层泪水底下有他看不懂的伤痛。 “对不起,我今天葵水,可不可以等到大婚之夜再……”她的神情温柔,但那温柔里,也明显蕴着坚冷与执拗。 他轻轻地摸她的脸,充满了珍惜与爱怜,从她身上滑落,侧身搂住她,“好,那就等大婚之夜吧。” 他拉着她的手,引到坚硬之处,“帮帮朕可以么?”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慢慢地握住…… 脑海里却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这尺寸跟辰的……好像不一样哦…… 他并不知道她满脑子都想着另一个男人,只是望着她线条绝美的侧面,突然笑起来,捏捏她的脸,逗她,“你的手法很不错哦……” 桀骜如她,对此竟也感到了尴尬,正在无措,外面传进来一些声音。 她停了手上动作,凝神一听,是兰儿在外面要进来,被高君琰的贴身内侍庆生拦住。 “是兰儿!兰儿――”她像突然盼到救星似的,一坐而起,欲下榻。 “朕去,你别动。”高君琰用力摁住她。 她却挣扎着起来,“不,我去看看兰儿,让我去看看兰儿。” 外面大概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兰儿焦急地在外面喊,“娘亲,娘亲,你怎么了?你在叫兰儿?舅舅在干什么!” 舒雅正要呼应,高君琰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畔说,“朕自会安排好兰儿,你给朕乖乖呆在这里!” 舒雅挣扎,高君琰灵机一动,抓住她的衣襟,用力一撕,刹那间衣衫碎裂,露出胸口绚丽的刺青与圆润挺拔的雪团。 “你……”舒雅的惊呼声被高君琰的大手捂住。 他定定望着舒雅胸前的浴火凤凰,满眼都是赞叹。 身体上有纹身的女子,他这一生都没遇到过。他的后宫,虽然他很少踏足,但并不是一个都没碰过。她们没有。以前他装傻胡来、麻痹朱氏的时候,也曾眠花宿柳,那些女人,也没有。 果然,他的媚烟,他的天后阿姐,什么都是独一无二的。 这时,外面的争吵声愈响,高君琰冲她邪邪坏笑一下,赶紧下榻跑了出去。 她低头看着自己这副模样,哪里还敢往外跑,也不敢再出声。 怎么办?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往细密如雨的珠帘处望了一眼,要不要进内室换衣服?难道就这样袒.胸.露.乳地等高君琰回来? 但是,如果现在进去换衣服,正撞上他进来,被他看见自己没有葵水,那就糟了。 她正在千回百转地拿不定主意,高君琰的身影闪了回来,她赶紧抓紧撕碎的衣襟,勉强掩住胸前的丰盈。 高君琰将殿门紧紧关上。他依然没穿上衣,露出精瘦坚实的胸肌与腹肌。 舒雅愣愣看着他,其实他的身材跟辰倒是很像的…… 只是,辰的身上有伤疤,是常年征战留下的。皮肤颜色更深一些,更粗糙一些,也是常年征战造就的。还有,辰的后背,有华美而恢宏的龙的纹身…… 辰…… 她恍恍惚惚想着的时候,高君琰已经回到榻上,身子压上来,将她重新摁下去躺着,紧紧搂住她,“媚烟……多陪朕一会儿……朕已经安排宛芳照看兰儿,你就放心吧……” 宛芳是兰儿在这里治病期间最要好的一个宫女。 舒雅心中着急,连忙说,“可是我今天葵水……” 他笑嘻嘻地看着她,无限疼爱地摸她的脸,“朕又不跟你做什么,就这样抱着你……” 他伸手欲拉开她的衣襟,她手指收拢,紧紧抓住。他温存地凝望着她,慢慢将她的手拿开。 这无声的强迫,她知道不能够抵抗,怕把他惹急了,反而用强。只好顺着他。 她放弃般地叹口气,松开了手,任由他扯开她的衣襟,将温暖的大掌覆盖到她的刺青上。指尖轻轻摩挲,滑过凤凰艳丽的羽翅,紫色的眼睛,缤纷的凤尾,以及鲜艳的烈焰……然后,他的手就顺势滑到了她雪白的高耸处,指尖挑.逗般地拨弄着红嫩的粉樱,直到它慢慢硬起来……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煎熬般地等待着。耳畔缭绕着他急迫粗重的呼吸,直到他另一只手的动作终于结束。听得他长出一口气。她这才睁开眼睛,却看见他起身下榻,绕过龙凤玉璧屏风。 然后,她隐约听见有水声。 等他回来的时候,她看见他在用绢帛擦手。 她心里不知为何就有淡淡的感动。 他……很尊重她呀,没有强迫她,而且还很细心地去洗了手,似乎是怕亵渎了她…… 其实,如果深爱一个男人,不仅不会嫌恶这个,而且还会…… 就好像她对辰,不知道多少次…… 辰…… 为什么,越是与其他男子肌肤相亲,越是会想起辰,想得锥心刺骨,想得如火如荼…… 他重新回到榻上,躺下来搂着她,在她侧脸印上一吻,迷醉地低唤,“媚烟……好喜欢你……”灼热的气息撩拨着她鬓边的发丝和她的耳廓,“这些年,朕每次自.渎都想着你……” 她身子一颤,紫眸微睁地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 他也深深地凝视着她,乌黑的眼睛里沉淀着无数个日夜堆积起来的爱与思念,像最深最浓的湖水,缓缓地包裹她…… 她的眼里很快就有了一层晶莹的泪水,突然捧住他的脸,深深地看住他,“你觉得,媚烟与舒雅,真的是一个人吗?” 高君琰轻轻拢住她的头,将她靠近自己的眼睛,让温柔与爱意,像流水般从自己的黑眸里,缓缓迤逦进她的眼里,“朕有时候也恍惚,觉得媚烟和阿姐,是两个不同的人。但是,不管是媚烟,还是阿姐,朕都一样喜欢。喜欢那个十七岁的小媚烟,聪明而勇敢。也喜欢现在的你,经历世事之后的沉静雍容……” 两人面对面躺着,没有距离地拥抱着,他说这一席话时,嘴里的气息不断地散在她面颊上,带来淡淡的香气。 这淡雅的香气让她心里涌满了悲伤。她凄然摇头,凝视他的目光里有深彻的无奈,“然而,你想过没有?媚烟只爱过一个男人,那就是夏郎。舒雅却……” 他摁住她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朕不管你这九年有过多少男人,在朕心中,你就是那个小媚烟。悲伤而无助的小媚烟,渴望爱与温暖的小媚烟。朕九年前愿意给你全新的生活,如今依然愿意。你还愿意嫁给朕么?大婚只有五日了,你不会现在反悔了吧?” 她低低的声音带着沉痛与迷惘,“可是我……我还是没办法把夏郎和你联系起来。在我心中,夏郎是夏郎,高君琰是高君琰。夏郎是那个把所有衣服脱下来给我取暖,也不怕自己被冻死的最纯真的男人。高君琰是杀人都会面带笑容的奸雄……” 他突然纵声大笑起来,捏捏她的脸,“不要紧,只要你还愿意嫁给朕。婚后,朕让你慢慢适应,慢慢地,夏郎和高君琰就会在你心中重合为一人。” 她默然,咬唇不语,脸上的表情有些晦暗莫测。 他久久地看着她,抬起她的下颌,魅惑而迷离地渴求道,“今晚别回去了,可不可以?” 她猛地一抬眼睫,“不行!” 他依然无限温存地凝视她,语声里缠绕着恳求,却也蕴含着强硬,“为何?今晚陪着朕,朕不碰你,我们就这样搂着说话。” 她的心突突地跳起来,强迫自己镇定,想了想,说道,“我葵水,留在这里很不方便。” 他笑起来,眼里溢满宠溺,“有什么不方便,宫里难道没有女人?朕那么多后妃、宫女,都可以帮你。” “是怕你不方便。葵水的时候,气味不好闻,而且阴血不祥……” “什么叫阴血不祥?阿姐什么时候这么迂腐了?”他大笑起来,将脸埋进她的脖颈,深深嗅着属于她的气息,“谁说气味不好闻?你的味道,朕一直记得,是白梅的香气…… 跟你说一件怪事,朕曾经有个又愚蠢又狠心的妃子,叫缪筠。她听人说朕跟沁水同房会召来血光之灾,居然信以为真。为了加害朕,她给朕下了一种催.情.药,那药用了以后,不管跟谁同房,都会将对方幻想成自己最爱的人。 那晚朕与沁水同房,却以为是与你在一起。那药也真神奇,朕非常清晰地看见了你,感觉到了你,连你身体的气味,都如此真实。第二天醒来后,明明知道是梦一场,但是衣服和身体,却残留了白梅的香气,很真切。 朕当时是在缪筠寝殿,缪筠身上不是这气味,她也不用这种熏香。但朕确实闻到了那味道,朕让缪筠嗅朕的衣服,她也说确实有淡淡的白梅清香。” 舒雅静静地听着,末了,她露出苍凉的笑容,笑容里含着从骨髓中渗出的悲伤,“你不知道么?沁水跟我,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我的娘亲身上也有这种香气。确实是白梅花的香气……” 亲姐妹,却下了那么狠的手,到如今相恨入骨…… 高君琰瞪大了眼,震惊得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他的两任皇后,居然是两姐妹…… 他这时还不知道沁水和萧辰的关系呢,不然他会觉得这关系更混乱吧? 舒雅当然也不会跟他说,那是她心底最深的痛,她不会轻易提起。 高君琰震惊之余,自然对舒雅的身世十分感兴趣。舒雅拗不过他,将自己当年进王府之前的生活,慢慢道来。 舒雅与高君琰搂抱着谈心的时候,萧羽和碧霄宫主在馆寓等得心急如焚。 因为说好了,凌晨要开始行动。眼看都快亥时了,舒雅还没回来。 碧霄宫主按说应该比较冷静,因为事情不成,于她更有利。 但是,显然,比起修复容貌,她更在乎萧羽的喜怒哀乐。看见萧羽着急,她便也着急了。 当年,碧霄宫主为报血海深仇,明知修炼那种阴毒武功,会走火入魔,会付出容颜尽毁的代价,还是毫不犹豫地去修炼了。 她跟舒雅一样,也是一个爱恨强烈的女人。当年就曾经为萧羽放弃过一次修复容貌的机会,这次,依然是毫不犹豫就放弃了。 她爱这个男人,爱到,他的每一缕哀愁,都像她心上的一把尖刀。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爱他。 也许,是从初遇开始……他为了救萧辰,背负着奇珍异宝,到碧霄宫去找她。山道险峻,石阶陡峭,他身无武功,负重攀爬,每走几步,就不得不停下来歇息。然而,他文弱清秀的眉宇间,却凝满了坚忍不拔。 自她开创碧霄宫以来,萧羽给她一连带去几个第一。 第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敢来碧霄宫。 第一个愿意以自己的命买他人的命。 第一个见了她容貌没有恐惧、嫌恶之色的男人。 第一个这么好看的男人。 羽,她的羽,真好看啊……是世上最美的男人…… “碧儿,几时了?”萧羽焦虑的声音拉回了碧霄宫主沉醉的思绪。 碧霄宫主望了一眼铜漏,“亥时三刻了。” “这么晚了?!”萧羽眉间涌起深忧,低呼道。 碧霄宫主低声安慰,“羽,如果你一定要救萧辰。就算舒雅不回来,明日我也可以从那十个星宿中,调派一个去送信。还有五天,来得及。” 其实碧霄宫主才是最懂得萧羽的人。她知道萧羽这次决定帮萧辰,并不全是为了那个女人。 他姓萧,他是卫国人,他血液深处,依旧希望萧辰打败高君琰,尽管萧辰夺了他的皇位,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叛国投敌来报复。 她又怎么可能,要他为了她的容貌,而成为叛国通敌的罪人? 萧羽稍感安心地点点头,“如此,也只好这样了。碧儿,你回去睡吧,这么晚了,她不一定会回来了。也许,她最终决定选择高君琰了吧。其实,我倒宁愿她选择高君琰……三弟跟沁水,从小感情非比寻常,她何必执著于此……” 萧羽叹息着,摇摇头,然后上前揽住碧霄宫主的肩,“碧儿,谢谢你。” 碧霄宫主眼里掠过淡淡诧异,“怎么又谢我,羽,我说过不用谢我……” “不是谢你这个。”他用力摁了她的肩,尽管她身负绝世武功,但在他面前,依然柔弱无骨,无枝可依。他的哪怕最轻微的触碰,都会让她浑身酥软,所有的武功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萧羽将碧霄宫主揽入怀中,在她耳畔深情低语,“碧儿,谢你懂我。你知道我帮萧辰,不是为了她。” (谢谢蔡家的菜园,xixi1130的贵宾票!) ~ 第二十章 爱的抉择(2) 夜深了,飞星冉冉,斜月西沉。 萧羽所住馆寓的大门廊下,两个身影紧紧拥抱,正在热吻。 周围守卫都将头微微偏侧,视若不见。 他们当然知道那是他们的皇帝。真还没见过皇帝对一个女人如此用心,这么晚了,亲自送她回来。到了门口,还不依不舍地缠着,一再地吻她,不放她进去。 以前高君琰都要送舒雅到她的卧室门口,今日舒雅跟他说好了,不送进去了,如果遇到萧羽,会很尴尬,不好解释。 高君琰也觉得有道理,便说好了只送到大门口。 到了大门口,高君琰却一再地不放她进去。长长的一吻,如果不是她先挣脱,只怕他要一直吻到明天。 可是,挣脱之后,他又吻上来。无法,只好又是漫长的一吻。 仍旧是她先挣脱。 然后,他再次吻上来,这次她躲开了,往门里逃,娇俏地笑着,“好了,好了,今晚实在被你搞得筋疲力尽了。饶过我吧!” 他委屈地挑起眉毛,摊开手道,“朕什么也没搞啊!” 她留下一串咯咯的笑声,闪身进了门。 然而她刚进门,那一脸撒娇的笑容立刻散去,像是有什么在后面猛烈的冲击着她,她用了几近疯狂的速度飞跑,跑到萧羽的房门,砰砰地拍打。 门刚拉开,她猛地一推就进去了。萧羽刚刚将门关上,她靠在门上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将手蒙在脸上。 “舒雅……” 萧羽走过去,轻轻拉开她双手,只见她满脸都是泪水。 他赶紧将她搂入怀抱,紧紧抱着,轻抚她的脊背,柔声安抚,“怎么了?可以告诉我吗?” 前夫身上熟悉的味道让她的心慢慢安宁,她用他的衣襟将鼻涕口水擦干净,从他怀里退出来,直接坐在地上,拍拍身边的位置,“羽,你坐下来,我问你一个问题。” “舒雅,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只有三个时辰,我们就要开始行动,你得给个准话,到底还要不要走?” “不管走不走,今晚我都睡不着了。(.好看的小说)你先坐下来听我的问题,然后走还是不走,你自然会明白。”她双手抱膝,仰头看他,含泪的娇媚,让他心间漫开浓浓的爱怜。 他蹲下来劝她,“可是如果你决定要走,今晚最好还是睡一觉,不然明天没有体力出逃。半路被逮着的话,高君琰说不定会斩尽杀绝。不仅你去不了,恐怕连讯息都传不出去了。” 她轻轻翕动着湿淋淋的长睫,想了想,问他,“这么说,如果我走的话,你和碧儿也要一起走吧?不然,你们留下来,如果高君琰发怒,杀了你们怎么办?” “当然一起走,这个我已经跟碧儿说好了,我要跟碧儿一道去浪迹江湖,诗剑风流,纵情山水。”萧羽眼里浮起温暖而绵长的向往,“碧儿传了我一些功夫,只要肯学,我也能做侠客呢。” 舒雅恍然大悟,“啊,那日你跟怜蕊吵了一架,把她赶走,其实是为了先把她送走避祸。” 陪伴萧羽一起被囚禁在此的,除了碧霄宫主,还有怜蕊娘子。萧羽故意与怜蕊闹僵,然后上奏高君琰,要逐走怜蕊。高君琰并未怀疑什么,当即恩准。 舒雅用纤指点点他的额头,“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向碧儿求婚了?” 他羞赧而甜蜜地笑了,温润的眉目间,竟有孩子般的快乐,“不过,被她拒绝了。但她答应跟我一起并肩行走江湖,所以,以后有机会,再求婚就是了。这一生,我一定要娶她,所以,总会要她答应的。” 她叹息,“她拒绝你,是因为自卑容貌。羽,你真的不在乎她的容貌?” 他摸摸她的头,眼神深湛,“我曾经有过这么美的妻子,从此以后视天下女子的容貌如粪土。所以,不会在乎啦!” 她带着一脸泪痕笑起来,笑得倒入他怀抱,将头搁在他肩上,“羽,如果你们成亲,我有大礼相送。你告诉碧儿,我能让她恢复容貌。” 萧羽惊异,“你有什么办法?” 她的声音自信而骄傲,“这你就别管了,我有办法让冷百合交出秘方。你还是先坐下来,我有很重要的问题问你。” 她再次拍拍身边的位置,要他挨着她坐下来。 “看来你明天不走了,不然你不睡一觉怎么行?” 她抱膝看他,笑而不答,随着笑容浮起的,是又一层的泪水。 他转身,拿了两个竹篾的坐垫过来,给她垫在身下,“坐地上多硌啊。” 她乖乖地坐到竹垫上,仍是抱膝的姿势。 然后他去挪了一张彩绘朱漆的矮足案,放在两人面前。 在案上放了一个青釉茶壶,两个青瓷托盏。在舒雅身旁的竹垫盘腿坐下,执起茶壶,将凉茶注入托盏。其中一盏推到舒雅面前,“好吧,你问吧……” 舒雅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几缕鬓发散落下来,轻轻摇曳在玉颊边。 “羽,如果你,曾经爱过一个女孩,爱得很深。有多深呢?你想象一下吧。她突然失踪了,你会走遍天涯海角去找她。最后,你历尽千辛万苦,却得到她的死讯,你悲伤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崩塌了。这之后又过了许多年,你经历了很多人和事,你渐渐走出悲伤,渐渐忘记这个女孩。 这时,你爱上了另一个女人,爱得极深极深。有多深呢?你想要一生一世跟她在一起,你可以为她付出一切,你受不了她有一点伤心,看见她伤心,你心里就跟剜心一般疼痛。” 说到这里,她顿住,拿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侧眸看他。 他也在看着她,眼神深幽,“然后呢?” 她的眼睛在暗夜的烛火里,悲伤得看不见底,“然后,你和你最爱的这个女人,因为某些误会分开了。正在你伤心欲绝,彷徨无助的时候,你以为早已死掉的那个女孩,突然出现了。她竟然没有死,而且成长为一个很美丽很优秀的女人。这时,她找到你,要与你重续前缘。羽,如果是你,你会答应吗?” 萧羽的眸光慢慢凝住,盯着舒雅,缓缓问道,“你是在说你自己的经历?” 她也盯着他,“羽,你先回答我,如果是你,你会如何?” 萧羽想了一想,说道,“我会试图去挽回最爱的那个女人。如果不行,我可能会选择重续前缘。” 舒雅点点头,眼神逐渐地明亮坚定,“羽,这也是我的选择。” 萧羽微微蹙眉,疏淡的眉间流露出茫然,“你……到底说的是谁?最爱的那个,是三弟吧?那么,之前那个是谁?谁要跟你重续前缘?” “羽,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叫做夏紫瞳?” “对了,这个问题你一直都不肯告诉我。我请教过懂疏勒语的通译,你的姓氏译成中文,并不是夏天的意思。” “因为,我在十七岁那年,曾经爱过一个姓夏的男子。他在我面临绝境的时候,救了我的命,还给了我人生的希望。那时候我以为他已经三十多岁,因为他粘了假胡须。今天,我才知道,当时他也才十七岁。我和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萧羽惊呼,“是高君琰?你们以前就认识?难怪……难怪他看你的眼神……” “高君琰说他就是我的夏郎。” “高君琰说?”他觉得这话好奇怪,不由得重复道。 她下巴从膝盖抬起,仰起头来,眼神哀婉而执拗,“对于我来说,夏郎是夏郎,高君琰是高君琰。夏郎已经死了,夏郎永远活在我心中。就好像我的十七岁,永不再来……” 萧羽怔怔地看着她,眼里渐渐缭绕出悲意,“可是我记得……那时你真的很爱这个夏郎……有好几次我问你,为什么会姓夏,你那个眼神……那样哀恸……” 她慢慢低下头去,下巴落在膝盖上,眼睫低垂的瞬间,有大颗的泪珠,滚下面颊。眼前浮现今日与高君琰相拥在床榻上聊天的情形。 夏郎…… 萧羽默默地看着她,突然脑海里掠过往昔的记忆,恍然大悟般,猛地抓住舒雅的双肩,“你当时是认错了人么?高君琰跟三弟长得有些像。三弟曾经说他从没见过你,但你却对他又爱又恨的?” 她凄楚地笑了,“不是认错人。那时我恨萧辰,是因为萧辰南侵时,曾经用火攻之计烧死了夏郎。” “难怪……”萧羽叹息,很久以前一直萦绕在他心中的谜团终于迎刃而解,“难怪你曾经那么恨三弟……” 舒雅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茶水。 两人间有片刻的沉寂,这时,萧羽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我去探监那次,你用唇语说‘我爱他’,这个‘他’,究竟指的是夏郎,还是三弟?” 舒雅重新蜷起身子,抱着膝盖,侧过头来。 她的动作和神情,突然流露出一种小女孩般的纯美。 娇美雪腮点缀了一缕蔷薇般绚烂的笑容,“羽,我跟你说。那时,我为了寻找夏郎,跟着谢安世一路行军到前线。那一路上,有一个名字,每一天都听见。 每一天我都看见,南朝军队,在这个名字面前闻风丧胆。他是敌军的统帅,南朝应该恨他。但是没有。南朝人畏他如魔,却又敬他如神。那时我就好奇,什么样的人,能让敌人都尊敬。 就在谢安世的军中,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那位久闻大名的北卫晋王,终于打败了谢安世,闯入了我的寝帐。结果,我发现他竟然就是夏郎,长得跟夏郎一模一样。 醒来后,我并未感到奇怪,因为我本来就天天思念夏郎,同时又天天听见北卫晋王这个名号。所以会做这样的梦。 但是后来,当我终于见到他,竟然跟我的梦境一模一样。 当时我真的觉得太诡异了,我真的吓坏了,又悲痛、又迷惘、又惊喜……” 听到此处,萧羽感慨:“难怪三弟当时对我说,他第一次见到你,就被你诡异的眼神震住了。” 舒雅迷离而甜美地笑了,“对吧,辰就是那样被我俘虏了呢……” (有读者亲问我还有多久结文,其实现在已经开始进入大结局阶段了。大约还有十几万字就会完本。谢谢各位一直支持这么长的一个故事!) ~ 第二十一章 爱的抉择(3) 舒雅迷离而甜美地笑了,“对吧,辰就是那样被我俘虏了呢……” 萧羽爱怜地摸摸舒雅,“傻孩子……你早就喜欢他的,你为什么一直不让他知道呢?” 舒雅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漆案上一圈圈地画着,“那时我听说他为沁水跪雪地,心里好绝望。所以,跟你在一起那几年,只要一提到他,我就说恨他,好像跟他有深仇大恨。其实,那时我对他的恨,已经不是因为夏郎,而是因为他爱沁水。 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就有一个沁水身世的证据。但我为了不让他们在一起,一直都不说。那次,我给沁水灌了催.情.药,让赫图去奸.污她。我走开时,沁水抓住我说,姐姐,去掖庭署,查我的出生年份。 后来,我站在涌月轩的复廊里,一直思考这句话,突然之间就想起来,六岁那年,我和娘亲在十里长亭送父汗回大漠。 父汗骑马的身影慢慢远去,慢慢看不见。这时,娘亲突然蹲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把那天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那天之后,娘亲每天都呕吐,胃口也不好。 这段记忆,本来已经湮没。但那晚站在涌月轩外,我突然意识到,说不定,娘亲那时就已怀孕。 所以,我才不顾一切地跑回涌月轩,阻止了赫图。你不知道那时我心中的疼痛与焦急,我第一时间摸了沁水下.身,当发现她还是完璧,当时我的泪水就夺眶而出。 如果那时赫图得逞,我会痛苦一辈子,我会自责一辈子……” 萧羽轻轻拈起舒雅鬓边的发丝,温柔地替她挽到耳后,声音柔和,充满深深的爱怜,“舒雅,我早就知道你很心软的……别人伤害你,你会十倍以报。(.好看的小说)但别人对你好,你也会十倍以还。你跟我在一起时,对我那么好,其实并不是爱,而是因为我爱你,对么?你后来甘愿被兰韶云劫持,其实也不是爱,而是因为愧疚。你千山万水找夏郎,为夏郎报仇,也是因为夏郎救过你,对你有恩。其实你这一生,真正爱的男人,就只有一个,是吗?” 舒雅停止了在漆案上画圈,抬目看着萧羽,紫眸中漾着一缕缕温柔的情丝,“羽,其实……他也爱我,他爱我超过爱沁水,其实我心里很清楚……那晚,他那样悲伤……他打我,我痛的是身,他痛的是心……看上去我被打得好凄惨,但其实,凄惨的是他。亲眼看见那样一幕,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啊……沁水真做得出,如果是我,永远不会这样去伤害辰……” 说到最后,她眼里再次泛起一层浅浅的泪光,微微一低长睫,就有泪如倾。 萧羽揽着她的肩头,轻抚着劝慰,“这么说,你还是要走的。那赶紧去睡一个时辰吧。才好有精力逃跑。见了他,把所有误会说清楚就好了。” 舒雅抹着泪苦涩地笑了,“只怕他还是放不下沁水……他那个人重情义,他对沁水,即使没有爱情,也有亲情,兄妹情……” 萧羽点点头,“这倒是。这一点你可能要做好思想准备,你这次去找他,不一定就能让他从此放开沁水。你想好了么?真的要放弃高君琰,去找萧辰?” “我当然要去,我从来没有犹豫过半分。知道夏郎的真相之前是这样,知道之后依然。” 萧羽神色凝肃下来,“如果你还想回头,高君琰可能不会再要你,因为你破坏了他的统一大业。” 舒雅邪邪地笑了,“高君琰会要我的,因为他需要我父汗的兵力。” 不过她很快又带着伤感说道,“但是我不会再回头。如果不能跟辰在一起,我就回大漠,跟我父汗共度余生。” 舒雅慢慢仰起头,眼里盈满思念,“好想念父汗……去年跟他分别的时候,不欢而散……” 舒雅突然挽住萧羽臂膀,浅浅笑道,“羽,给你讲个小故事。我有个姑姑,也就是我父汗的姐姐。她曾经是我爷爷曜日可汗最宠爱的女儿,是大漠上最骄傲的公主。 这位姑姑曾经发誓,此生只会嫁给能射下康多的勇士。 康多是大漠上飞得最高的猛禽,比鹰,比雕,比海东青,飞得更高。 那时,多少胡力郭想要娶到这位公主,但是最后,这位公主终生未嫁,郁郁而终。 因为,从她十六岁发下誓言,到她三十岁仙逝。这十四年间,大漠上只有一个男人射下了康多。” 萧羽先是感慨,“康多这么难射啊?” “那当然!首先,一生中能遇到康多,就是一份奇缘。因为它飞得太高,肉眼难得一见。其次它相当凶猛,虽然体巨,但速度迅疾。所以,即便有幸遇见,也很难射中它。即使射中,也不见得能射落下来,除非一箭贯穿双眼。” “你不是说有一个男人射下了康多吗?你姑姑为何不嫁给这个男人?” 舒雅自豪地笑起来,“因为那个男人是我父汗啊!我姑姑总不能嫁给自己的弟弟吧?我父汗十六岁就射下过一只康多,我爷爷曜日可汗都是四十多岁才有缘遇见康多,而且还没射中。” 舒雅的紫眸里忽然绽放光彩,“辰十八岁那年,跟你们父皇远征大漠,也射落过康多。” 萧羽微微眯了眼回忆,眸底也有光亮一闪,“想起来了!有一年三弟随父皇远征大漠,带回来一只射死的猛禽,因为形体奇异,我们几兄弟都围着看。 听说是三弟射落的,我们也不以为异,三弟从小就是神射,射鹰射虎,对于他都是家常便饭。 但是后来教习骑射的师傅来看见,他曾经到过大漠,也曾经与胡人杂居。是以,只有他知道,那不是寻常的猛禽。 我记得,当时师傅啧啧称奇,对父皇说,你这个儿子了不得啊。在大漠上,能射落康多的勇士,会得到所有男人的尊敬,所有女人的爱慕。 当时我们都以为父皇会为三弟骄傲,谁知道,父皇的脸色反而变得难看。后来我才隐约听母妃说起,似乎是那次远征,父皇被左律王追击,陷入沙漠,情况危急,父皇想要丢弃一批重伤难行的士卒,三弟苦苦劝谏,千般阻挠。 可能那时父皇就觉得这个儿子不好控制,再一听骑射师傅那番话,就更忌惮三弟了。” 想起小时候的事,萧羽眼里荡起回忆的波光,“唉,三弟从小就是最优秀的,但可惜有些不通世故,从来不去刻意献媚父皇。不过,后来经历了那么多沉浮,现在的他,已经颇晓权谋和机变了。” 舒雅着迷地听萧羽说萧辰小时候的故事,眼神沉醉而恋慕,听到此处,她满目柔情地笑了: “现在也没好多少啊,只不过是礼贤下士,麾下有几个厉害的谋士罢了。他夺位之战的檄文就是唐定霄一手包办。我跟他的最后一战,是在广德门的一场舌辩。我还惊叹,沉默寡言的他,在我的步步进逼下,竟能应答如流。后来他才告诉我,那都是唐定霄事先让他背好的。” 关于辰雅之战的回忆就像温柔的暖风,从远处吹来,拂过她微仰的面颊,半阖的双目。 萧羽静静凝视沉浸于甜蜜回忆中的舒雅,不去打扰她。 舒雅慢慢睁开眼睛,正对上萧羽的凝视,她柔婉地笑了,“羽,其实你已经不爱我了吧。你现在对我,就像对沁水,是一种兄长对妹妹的感情,对不对?” 萧羽笑而不语,爱怜地摸摸舒雅的秀发。 萧羽比舒雅年长八岁,要说是兄长对妹妹,真的最合适不过。 “羽,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怎么样?”舒雅在他的抚摸下漾起一脸温柔。 “当然,以后我和碧儿来看你跟三弟,我们四个一起煎茶煮酒,品诗论画。” “会有那一天吗?”她听得整个人痴了,眼里有美好的向往。 “我觉得会有。”萧羽用力点点头。 “只怕辰那个人,根本品不了诗,也论不了画。”舒雅幸福而开心地笑了。 “没关系,他跟碧儿切磋武功,咱们两个品诗论画。” “哈哈……好温暖的画面……”舒雅将头靠到萧羽肩上,这时,她看见了墙角的漏壶,声音突然紧张而又兴奋,“羽,寅时三刻,行动时间到了。” “天啦,你一夜没睡,能行吗?” “别担心,我能行,我一定要去见他。”~ 第二十二章 失爱 送完舒雅回宫,高君琰先去绮霞殿看了兰儿,兰儿已经在宛芳的陪伴下熟睡。 然后他没有回自己寝殿,而是回到瑶华殿,在刚刚与舒雅相拥的那张檀香坐榻上,重新躺下来。 锦褥上还残留着她的气息,白梅花的清冽香味,丝丝缕缕将他缠绕…… 想起下午她的纤手握住他私.处,想起他抚摸着她的玉.乳.自.渎,一代奸雄的脸上竟露出孩子般的幸福笑容。 其实他睡过的女人,也不止一个了,但是从来没有今日媚烟给他带来的这种满足感。又深又浓,将空虚已久的心灵都涨得满满的。 就这样含笑睡过去,直到侍卫惊慌失措的声音将他从美梦里惊醒: “皇上,令德公的行馆起火了!” 高君琰一坐而起,有一秒钟的愣神,然后才飞奔下榻,冲出殿门,将阶下跪禀的那名侍卫,一把拽起来,浑身透出将要噬人般的狞厉,声音沙哑,“你说什么!” 侍卫在皇帝恐怖的眼神下,战战兢兢将情况详细禀报了一遍。 高君琰面如死灰,浑身颤抖,连牙齿都在打颤。他等了九年的女人,跑了! 而且是在得知真相后,是在昨日一整下午一整晚上的缠绵之后。 而且是在大婚之前,是在他们共同的生日只有五天的时候。 差不多用了半刻钟,他才镇定下来,紧急调派羽林军和巡防营,封锁排查各大城门。 部署完毕,他犹不放心,带上佩剑,让庆生牵来奔虹,飞身上马,令虎贲中郎将窦瑗带领两千虎贲,跟随在后。 高君琰准确判断出舒雅一行人必定会走建春门,所以直接奔向那里。 城门校尉叩见皇帝后,禀报说,早上刚开城门时,就有七骑飞速冲出去,手下士兵试图阻拦。但七骑同时发射暗器,城门守兵一瞬间死了一大片。眼看着那七匹人马就这样跑出城去了。 数万羽林军已经根据城门校尉的描述,出城去追捕。 不一会儿,就有一位参将跑进来禀报说,舒雅一行人躲进城外百里处的芦苇荡,要求调派船只。 高君琰立刻准令。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盛暑的太阳当空而照,犹如一大锅沸水,向下倾倒滚滚的热浪。 高君琰依旧骑在马上,额头汗流如注,身上的明黄龙袍很快被汗水浸透,一团一团洇湿的痕迹。 城门校尉请皇上到城楼里乘凉歇息,被高君琰厉声喝退。 很快,羽林军统领庞将军策马入城,口中大呼着,“皇上,人抓到了!” 高君琰狂喜中几乎从马上栽下来,紧紧抓了缰绳稳住自己,“快带上来!” 一名身材高挑、头发凌乱的女子被带了上来。 高君琰赶紧下马,狂喜地呼喊着,“阿姐――” 冲上去抱住她的双肩,撩开她披散下来遮住容颜的长发,一双紫蓝色的眼睛,怯怯地露出来,充满恐惧。 高君琰一愣,后退两步,转头对庞将军怒吼,“这不是朕要找的人!你们在哪里找到的!” 庞将军惶恐又惊骇,屈膝跪地,伏身禀道,“陛下,末将派了两路人马,一路走官道追蹑。一路乘船进了芦苇荡。属下在芦苇荡中发现两艘可疑船只,上面的七个人,正如陛下旨令中所描述。七个人都已被逮捕。” 高君琰再看后面被押来的六人,也是一个都不认识,全都是假扮的。 高君琰闪电般出手,抓住那假扮舒雅的胡姬,将她提过来,暴戾地怒喝,“她本人现在哪里!说了饶你不死!” 胡姬慌乱地摇着头,满脸茫然和恐惧,嘴里嘀嘀咕咕说着听不懂的话。 高君琰大怒,一脚踹在胡姬肚子上,胡姬当时就脸色惨白,瘫倒下去。 高君琰将她从地上拖起来,抓着她的头发,将她扔给身后的虎贲中郎将窦瑗,“给她上刑,朕就不信她真不懂汉语!” 然后他唤过庞将军,“去芦苇荡里继续搜!在每一处可能上岸的滩头都派兵马守住!”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高君琰全身已经被汗水湿透,庞将军还未带消息回来。 高君琰想了想,上马回宫,很快签发了通缉令,下达到各州郡。 他无心用午膳,拟完全国通缉的诏旨,便乘辇去了昭阳宫。 绮霞殿里,宛芳正在劝兰儿吃午膳。 兰儿双手支在食案上,面对丰盛菜肴,却不举筷,只管托腮流泪。 身边的宛芳突然跪下,“皇上……” 兰儿一抬头,泪眼婆娑地喊道,“舅舅!” 高君琰挥手让宛芳退出去,然后来到兰儿身边蹲下,伸手抚上兰儿的脑袋,眼神沉暗,“你早就知道你娘亲会跑,是么?” 兰儿有些害怕,她从没见过舅舅用这种眼神看自己,畏怯地点头,肩膀缩了一下。 高君琰拢着兰儿脑袋的手,慢慢下滑到后颈,慢慢收紧,他只要稍用力,就可以折断这小女孩的脖颈。 “为什么不告诉舅舅?” 兰儿的眼珠往后转动,似乎对后颈上的威胁很恐惧,小小的身躯颤抖起来。 “你知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应该……应该是去……是去找画上那个人……”兰儿瑟瑟发抖。 “画上那个人?”高君琰一时未解。 “就是舅舅送给娘亲的那幅画。”兰儿咬着下唇,眼里渐渐浮起泪水,她从没被舅舅这样对待过。果然,舅舅对她的好,都是因为娘亲,现在娘亲不在了,舅舅会不会抛弃她? 高君琰大震,黑眸里迸出惊骇的光,“那个人是……是萧辰!不是朕!” 他突然间恍然大悟,紧紧抓着兰儿的头发,拼命摇晃她小小的脑袋,“沁水在骗朕!她也在骗朕!她们爱的都是他!” 他的亲哥哥,他从未见过面的亲哥哥,原来跟他长得这么像! 兰儿吓得哇一声哭出来。[] 高君琰扔开她,坐在地上,痛苦地抱住了头。 耳畔蓦然浮现昨日她的话语:“你觉得媚烟和舒雅,真的是一个人吗?媚烟只爱过一个男人,就是夏郎。而舒雅却……” “对于我来说,夏郎是夏郎,高君琰是高君琰……” 这些话,为何他直到今日才听明白?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无力感,钝钝的痛,慢慢地折磨着心扉,让他的肩膀微微地颤抖起来。 兰儿爬过来,抱住他的肩,流泪呼唤,“舅舅,你不要伤心了。” 高君琰将兰儿揽入怀抱,像抱一只小猫般紧紧搂着。 兰儿感觉到有冰凉的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额头。 “舅舅,兰儿知道你喜欢娘亲。但是,娘亲有喜欢的人了。” 高君琰抱着兰儿,哭出声来,哭得像个孩子,一边哭一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她。九年前是那样,九年后还是如此。” 九年前,他不顾一切地救她,其它什么后果都没想,就只想着要把这个女孩带出火海,带出王府。 洒满月光的寒冬之夜,他抱着她在阒寂无人的路上飞奔,那时,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丢下这个女孩。 在寒风凛凛的破庙里,他把所有衣服脱下来给她取暖,哪怕自己被冻得全身骨头都在发痛。 他不停地给她搓着面颊,不停地向她脖颈里呵气,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身上,把自己最后残存的体温全都给了她。 那时他就想给她幸福。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陌生的女孩,有那么多的怜悯,那么多的疼爱,那么多的温柔。 那是人生的第一次爱。 也是唯一的一次。 九年的时间里,他没有爱过别人。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长到二十六岁了,身边不乏佳丽,但就是没有一个女子,让他产生那样深沉的温柔与疼爱。 唯有十七岁那年,那个紫色眼睛的女孩,那个聪明而勇敢,无助而悲伤的女孩,一直让他难忘。 原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遇见她。 却不想,那位曾经出兵帮助他立国的天后阿姐,他一直仰慕、憧憬、久闻其名的天后阿姐,竟然是他的小媚烟。 他喜欢小媚烟,也喜欢天后阿姐。 喜欢记忆深处的那个女孩,也喜欢如今真实地活在他生命中的阿姐。 那样爱她,那样想要她,但是绝不会去强迫她。 看见她的笑容,心里会浓甜如蜜。 她轻轻地蹙眉,都会让他心生疼惜。 每次从萧羽馆寓回来,他都会整夜整夜回忆这一天的相处,然后在梦里微笑。 每次去看她之前,他都精心为她准备礼物,一路上想象着她见到自己的表情。 这是他来到世上二十六年,第一次有这些感觉。 一个大男人,就这样坐在青玉石地砖上,哭得稀里哗啦。 他的伤心自然也感染了兰儿,兰儿陪着舅舅,也大声地哭起来。 宛芳从殿外偷偷往里看,被眼前的画面惊呆。她的皇上和刚加封的公主,正抱成一团,合唱一般大放悲声。 此时,舒雅却已经躺在碧霄宫属下的一座庄园里酣然大睡。 买来冒充的那几个人被捕了,舒雅她们却早已乘着船从一处很隐蔽的滩头上岸。 然后快马加鞭地越过了京畿地带,这时,通缉令才刚下达。 碧霄宫在中原各地都买有庄园,名字挂的是当地某个豪强贵阀,向附近农家收取租税,所得全部流入那些豪强贵阀私囊,因此他们也不来管是什么人买了他们的庄园、买来作何用,只管收租获利。这些庄园就成了碧霄宫的杀手们联络的站点。 当年兰韶云曾经把碧霄宫在北卫的那些庄园查封。后来萧辰打击豪强时,也下令毁掉大批豪强庄园,还耕地于农。 但是碧霄宫在南楚的势力,依然巍然不动。高氏自己都是靠着豪强的势力登上皇位,所以南楚的豪强至今仍旧坐大,高君琰还没出台过削弱豪强的政策。 加上这两年碧霄宫主跟随萧羽,活动范围已经从北朝转移到南朝。 高君琰虽然软禁萧羽,但从不拘管碧霄宫主的行踪。他知道碧霄宫主是江湖人。而且他听从母亲的建议,放手让碧霄宫主去发展势力,最后再利用修复容貌的秘方,将这些势力收归已有。 所以,现在的南楚,也已经遍布碧霄宫的庄园。 碧霄宫主虽然曾经被那份秘方收买,出卖过萧辰的御驾所在,但自己的庄园所在,却从未向高君琰透露。 南楚的豪强庄园那么多,高君琰不可能在短期内查出,哪些是碧霄宫名下的。 因此,一行人刚到落梅山庄,萧羽就让舒雅放心去睡一觉,不用担心官兵会搜捕到此处。 舒雅昨晚通宵未眠,早上又一路驰马,此刻一粘枕头就睡着了。 一个梦也没做,醒来后,丰盛的晚餐已经准备好。她与萧羽,碧霄宫主三人一道用餐。席间,主要是她与萧羽笑谈,碧霄宫主保持一贯的冷冽。 不过,萧羽关注的目光,一直都在碧霄宫主身上,不住地给她夹菜。 舒雅看着萧羽与碧儿两情深笃,很为他们高兴,举觞祝酒,并再次告诉碧儿,她要将那份复容秘方,作为送给她和萧羽大婚的礼物。 碧霄宫主要召集手下议事,分派一路跟随的那几名杀手一些事项,因此先退席。 她走开后,舒雅微带醉意地伏在萧羽肩头,问他,“羽,你实话告诉我,你跟碧儿做过没有?” 萧羽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尴尬地咳了两声,才说,“舒雅,这属于我的隐私吧,我可以拒绝回答哦。” 舒雅哈哈大笑,端起酒觞欲再喝,却被萧羽摁住杯口,“行了,明日还要赶路,别喝多了。” 舒雅立刻听话地推开酒觞,“好,不喝了!” 第二日赶路的时候,高君琰的通缉文书已经下发到附近州郡。 正好有人从雍州那边贩运了一批胡姬,准备送到武州的妓馆去。 舒雅的眼睛,其实是紫色中微带蓝色的,所以,她干脆巧妙地用眼妆,将紫色眼睛变成了蓝色。 也不知道是高君琰目力不好,辨色不清,还是怎么,通缉文书中把舒雅描述成纯紫色的眼睛。 萧羽本来就相貌秀美,而且他眉目浅淡,不像萧辰眉目如墨。所以,萧羽的眼睛,其实也是浅色的,类似褐色。 碧霄宫主则带上一副人皮面具。 这样,他们三个都扮成胡姬,混在那批胡姬中,渡江越境。 到了第五天,终于抵达武州地界,这是南楚东北战线最后一个还未沦陷的州。 武州治下的宜城郡。城外,萧羽和碧霄宫主与舒雅告别,只留两名星宿杀手,继续送舒雅到前方两百里处的北卫驻军大营。 舒雅挽留道,“羽,你不跟辰见面么?一起去吧,你们兄弟有六年没见面了吧?” 萧羽搂着碧儿的肩头,微笑,“嗯,我也想三弟了。不过,不想打扰你们俩。我和碧儿去附近游山玩水,明日再去看你们。如果三弟明日就拔营起寨,我和碧儿会跟在后面。总之我们四个不久就会见面的,你放心去吧。” 舒雅又再交待了一句,“可不许骗我,辰很想你的,虽然他不说,但他一直觉得愧对你。你们兄弟早就应该见一面,喝一顿酒,把话说清楚。虽然你母亲加害萧辰,但其实你和萧辰的感情,一直都很好的啊。” 萧羽点头,眼里有水光一闪,“嗯,以前我母亲害他,他其实从未恨过我。后来他夺我位,我其实也从未恨过他。” “对啊,这话你们早该当面说。”舒雅朗声笑起来,跨鞍上马,扬鞭落下,“记住,我和辰,等你们。碧儿,附近好像有个著名温泉,带你夫君好好去玩吧。” 黑色骏马扬踢飞奔,留下舒雅一串野性而奔放的大笑声。~ 第二十三章 战神 这一片似乎是山区,大道两边的山脉在阳光下,像绵延不绝的绿色屏风,不住地从舒雅眼角疾速后退。 奔驰的骏马发出的蹄声,仿佛一声声迸溅在她心上。 一颗激烈的心,几乎要随着这闪电般的速度,迸出胸腔。 “驾——驾——驾——”她不住地狂野催马,呸呸呸地吐出被疾风吹进嘴里的发丝。 护送她的两名碧霄宫星宿,眼见她骑术如此超绝,也是暗暗惊佩。他们必须快马加鞭才能跟上她。 阳光暴烈,扑面的劲风都是热辣辣的。不管是人还是马,都被汗水浸得透湿,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一股股从额头淌下的热汗,几度模糊了舒雅的视线,她抹了一把汗,继续策马。尘埃扑在脸上,很快被汗水融化,积成厚厚的一层污垢,将脸颊都凝住了。黑色劲装被一层层汗水紧紧贴在后背。 天上那一轮烈日,不断向下倾倒着沸水般的热浪。她却不愿意停下来喝一口水,她不停下,两名杀手自然也不会主动要求休息。 于是一行人就这样飞奔着,直到突然间,三骑同时勒马停下。 急遽的收缰让马匹纷纷人立起来,发出惊嘶。 舒雅回头看了看两人,问道,“你们是不是也听见了什么?” 其中一个星宿说,“好像是山那边……” 舒雅微微侧头,再次谛听。 身下的大地在轻微的颤栗。 山风吹来隐隐的号角声。 “好像在打仗?”舒雅问。 两名星宿聆听片刻,同时点头。 舒雅骤然兴奋起来,扬鞭指着不远处的山梁,“我们翻过去看看怎样?” 说完也不等他们回应,一提马缰,率先策马往山上去。 山道狭窄,崎岖盘旋,三匹马却飞速地沿着盘山路,消失于山林深处。 正是盛夏,山中枝繁叶茂,浓荫蔽日。金鼓齐鸣、万马奔腾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但是浓密的山林遮挡了视线,只能从山崩地裂般的声音判断这场战役的恢弘,却始终没办法一观其境。 舒雅心中着急,她感觉到战争就在那边山脚打响,但是山路陡峭,只能沿着狭窄盘曲的山道跑马,不敢任意翻越山岗。 身后一名有经验的星宿喊了一声,“走这边!跟我来!” 舒雅调转马头,跟着两名杀手从纵横交错的山路往另一边转道。(.) 陡然间山回路转,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轰鸣声,犹如奔雷般滚滚而来,震得三人的坐骑都同时惊嘶倒退,慌乱刨地。 舒雅控制住坐骑,安抚着坐下黑马,缓缓策马向前,立马于山道,往下俯览。 密集的马蹄声震耳欲聋,这一整片山脉都在天崩地裂般摇撼,舒雅骑在马上都能感到脚下的土地在抖动,身边的树林在摇晃。 山下的旷野,从南楚方向行来的那支兵马,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乱了阵脚。几名将领正高举长剑,高声呼喊着什么。 舒雅立马的方向虽然听不清喊声的具体内容,但她能猜到,一定是这只兵马没料到会遭到突袭,将军们正在指挥军队赶紧摆阵迎敌。 而舒雅已经料到,他们面对的敌人将是谁。 前方地平线上,一道巨大幕布般的烟尘升腾而起。 舒雅的心扑通狂跳起来。 她其实几乎没见过战场上的他,唯一的一次是辰雅之战时,她在牧京城头,而他在城下指挥攻城。 但是,攻城是攻城。 兵法有云,攻城为最下。 她早就听过,萧辰打仗,擅守,但更擅攻。擅夺城,但更擅野战。稳扎稳打,但更能兵出奇招。 没想到今日能亲眼目睹野战中的他。 地平线上那一道长长的黑线,起初是疾速地推进,继而便像涨潮般,越涌越急。 飞奔的战马开始加速,急骤的马蹄声切割着大地,整个队形开始发生惊心动魄的变阵。 仿佛是决堤的洪水突然涌进了一道狭窄的水渠,横而宽的阵型,慢慢地往中间收缩,慢慢地,变成了一支利剑的形状。 这柄巨大的黑色利剑,挟带着雷霆般的气势,划破天地横空劈来。 最凌厉尖锐的剑尖处,映着烈日,迸射着夺目的金光。 那是队伍最前面的银甲帝王,在急速的奔驰中,突然自背后抽出一杆长达三米的金枪。 整个枪身镀满绚烂的金色纹路,金色的枪尖耀眼夺目,与他脸上戴着纯金鬼面相映生辉。 在他拔枪而出的瞬间,凛冽的杀气在天地间崩裂爆开,一股恐惧的颤栗迅速在楚军将士之间蔓延。 楚军都知道,那是一杆纵横天下、杀人如麻、从未一败的金枪。[.超多好看小说] 楚军统帅惊恐的发现,周围的将士在不知不觉往后退,两军还未接仗,楚军的阵型就开始凌乱,士气就开始松散。 楚军统帅发狂般亲擂战鼓,与此同时,万千弓弩齐发,随着嗖嗖嗖的呼啸声,黑压压的箭雨从天而降。 金色的电光骤然迸发,枪影纵横,被金枪拨挡飞散的箭矢,在萧辰周身绽开了黑色的菊花。 不断有士兵和马匹在箭雨中倒下,但是北卫军队的整体阵型没有发生一丝改变,那支巨大的利剑反而更加锋利,剑尖上的那道金光也更加耀眼。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五十步…… 眼看这柄利剑就要撕破楚军阵营,楚军的弓弩手们赶紧收了弓箭,拿起兵器。 因为在这个距离,射箭已经没有多少作用。 楚军统帅停止擂鼓,策马跑到队伍最前面,扬起一柄大刀,振臂高呼,“迎敌——杀啊——” 一个杀字尾音未尽,一道金色的闪电划过耀眼的光弧,穿越了他的身体。 他整个人从马匹上飞离,像被无形的引线牵引着,往后高高飞起。 与此同时,一匹雪白如霜的雄峻战马,驮着银甲鬼面的王者,跃马而过,及时地握住了贯穿他身体的金枪,用力一抽,一蓬鲜艳的血花怒放。 眼见自家将军的惨状,两名楚军副将,悲愤欲绝,杀气腾腾,催马从背后包抄。 刚从敌人肉体里抽出金枪的萧辰,闪电般往后一撩,挑起一名副将。 拨马转身,躲过了另一名副将。金枪横扫,用枪尖上挑着人体扫落一片蜂拥而来的敌军。人仰马翻,惨叫连连。 被他躲过的副将,舞动着流星锤,仿佛挥舞着两团火焰,哇哇怒吼着,再次策马冲上。 萧辰将枪尖上挑着人体甩出去,击退从另一面夹攻过来的一把钢刀,伏身躲过呼呼迎面而来的锤风,却自那锤风底下夹马上前,瞬间就掠到了敌将旁侧。 舞锤的副将只觉眼前金影一闪,流星锤不知怎么就脱手飞出,接着,一道眩目的金光,带着冰寒的气息直刺咽喉。 凛冽的杀气顺着枪尖迸开,瞬间,副将就被金枪从脖颈处挑起,成为萧辰横扫另一片敌军的肉盾。 这几下起落如疾风闪电,眨眼间就毙命了楚军的三名高阶统帅。 金色的光影在他手上飞速旋转,白色的骏马驮着他在敌军中横冲直撞。银盔银甲的他就像一道银色的闪电,在乌云般的敌阵中迸裂。夺命的金光扫荡之处,有残肢断臂凌空飞溅,有人影接连抛到半空。 他像涉过修罗血池的杀神,手中的金枪吞噬着一个又一个血肉之躯,没有瞬息的迟疑。 耳畔轰鸣着敌人临死的哀嚎惨叫,身体里的血液沸腾得像岩浆,眼前只看见痛苦扭曲的面孔、飞溅的血液、不断倒下的人群和马匹…… 没有人知道,腥风血雨中,他的心口,那一枚金色的项饰,安静地贴着他猛烈跳动的心脏…… 楚军慌乱间结成的阵型很快就被打散,三个将领被北朝皇帝的金枪绞杀,士气顿时萎靡。 这时萧辰指挥着军队,迅疾变阵,刚才的利剑,仿佛从底部生出了两翼,变成了一只雄鹰,雄鹰展开翅膀包抄到楚军的两侧。残余的楚军就像是被雄鹰利爪逮住的小鸟,连逃命和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天地间渐渐染了一层暗暗的红光,也不知道是战场上血流成河,还是晚霞的余晖普照四野。 横七竖八的楚军尸体泡在血河里,翻倒的马匹肚肠横流,到处是折断的箭杆、散落的兵器、倒下的旗帜,浓密的草地被染成了凄艳的猩红…… 萧辰高踞于骕骦马,指挥着部队收拾战场。 他依然带着鬼面具,他本来是用来迷惑南朝,让三路大军都似乎有御驾所在。但是,从最近的动向来看,南朝好像已经探出他的行踪,他还不明白是怎么暴露的,因此依然保持上战场带鬼面的习惯。 夕阳的红光映照着血红的大地。 惨烈的战场终于归于沉寂,北卫军队将还可以使用的兵器、辎重,集结起来。 将一息尚存的几十名楚军俘虏,押送到皇帝脚下。 萧辰依然骑在马上,俯瞰着跪倒一片的楚军俘虏。 他座下的白马已经被血染成红马,银色的铠甲上凝结了厚厚的鲜血,在血红夕阳的照耀下,似乎要燃烧起来。 整个人如同地狱修罗,又如太阳里走出来的战神,狰狞的鬼面下,目光森冷如剑,扫视过去,楚军的俘虏纷纷伏地颤抖。 这些俘虏刚才亲眼看见,无数血肉之躯被萧辰的金枪绞碎,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杀神会怎样对待俘虏。 然而,令他们意外的是,他们听到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在战后惨烈的旷野回响,“回去告诉你们温太守,朕与吴越援军即日会师,届时两军合力,势如泰山压卵。若举城投降,家小百姓可保。否则城破人亡,累及无辜,悔之莫及!” 雄浑的话音几乎撞得这些俘虏的耳膜生疼,他们瑟瑟发抖间,微微抬目看去,却见那位金枪战神,已经带领部队,催马离去。 俘虏们惊喜又后怕地互相看看,眼里都写着庆幸:他们居然还能活命! 残阳如血,萧辰策马奔驰于队伍的最前面,黑甲潮水漫过血红的旷野,往来路退去。 与来时相比,这股黑色的潮水其实并没减少多少。他们的伤亡比起楚军小得多,这都要归功于萧辰的身先士卒、勇烈惊人。 迎面的斜阳照耀着萧辰鬼面下的眼睛,眸中犹有凛然的杀气尚未散尽,这时,他的心里蓦地划过一道奇妙的感应。 他似乎不敢相信,在疾速奔驰的骏马上侧首,右侧连绵不绝的山脉在缓慢地移动,像一道巨大苍翠的屏风。 在这道横亘天地的巨大绿屏之下,有一个小小的黑影,静静伫立于金色的斜晖中。 虽然很远,但却强烈地感应到她脉脉凝望的眸光。 骕骦宝马发出一声裂云长嘶,整个马身人立而起,高高扬起前蹄。 然后,马头凌空拨转,萧辰对部将扔下一句,“朕有事,你们先回大营,勿须跟来!” 大部队遵命继续前行,但是两百个贴身亲兵,像一道溪流从黑色潮水中脱离,隔着一定距离远远跟在萧辰后面。 萧辰在离她几十步的距离处,勒马停下。 她穿一身黑色劲装,骑黑色骏马,越发显出皮肤白得耀眼。 莽莽群山在她背后,刚刚落入山后的夕阳折射出万丈霞光,为她黑色的剪影镀了一层金光。 两个骑马的身影,就这样面对着伫立,久久地对视。 仿佛有一万年那样长。 直到他突然狂喊了一声:“舒雅——” 这一声呼喊,带着强烈的思念与悔恨,那样炽热,那样狂暴,那样疼痛。 此时此刻,他的胸臆间涌起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他刚才杀敌时所感受到的热血沸腾。滚烫的爱意在胸口冲撞,烧灼得他整个胸腔腾起一阵阵痛楚。 整个灵魂里唯有一个呼唤: 舒雅…… 吾爱…… 吾爱…… (谢谢shixitu的pk票!) ~ 第二十四章 悬崖 “舒雅——舒雅——”痛彻肺腑的声声呼喊中,他用力一夹座下马匹,跃马向她奔去。[.超多好看小说] 而她咬着颤抖的双唇,突然有汹涌的委屈袭来,她一勒缰绳,拨转马头,策马狂奔离去。 “舒雅——”他呼喊着心爱的名字,扬鞭策马,在后面急追。 她打马飞驰,迎面的烈风吹得满眼泪水飞散。 只跑出十几里,骑术已见高下。他纵马驰过她身边,猿臂一伸,揽住她腰身,凌空一带,就将她抱到自己身前,抱着她继续策马飞奔。 夏日炽烈的疾风呼呼地掠过耳畔,迎面的风尘带着滚烫的热气。 他从后面将她紧紧拥住,脸埋进她的脖颈不住地蹭着,纯金的鬼面在她白皙柔嫩的颈间摩擦出一道道血痕。 “舒雅……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疾速的奔驰中,他在她耳畔反反复复地呢喃,声音里透出无边无尽的悔意与怆痛。 “可以原谅朕么?” 她始终不出声,但是涨满心房的委屈,透过颤栗的娇躯,一阵阵涌到他身上,给他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最后的那一夜,同时在两人脑海里回放。 “辰……我没有……我没有啊……我怎么会……我那么爱你……” 可是他一点都不听解释,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每一个耳光都将她打飞出去。而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爬起来,追上去。 满嘴是血,满脸是血,六颗牙齿被打掉…… “舒雅,可以原谅朕么!”他再问了一次,在呼啸的烈风中,他的声音突然爆发出一种异样的迷狂。 而她还是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突然之间,猛地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往山道上狂奔。 山路盘旋,崎岖纵横,一侧是林莽,一侧是山崖,都从眼角飞速掠过。 劲烈的疾风,带着阵阵苍凉悠远的松涛,扑打着耳膜。 陡峭的坡度让马匹几乎倾斜直立,然而,骑手的神勇与宝马的雄峻,都超凡绝俗,就这样沿着盘山路往险峻的峰顶疾速攀登。 她只觉身体悬空,重心往下,似乎随时会掉下马背,然而身后坚实强劲的怀抱,将她牢牢地固定在马身上。 就这样看着前面的道路在眼前倾斜,就这样看着所有树木草叶都向自己倒下来。 无畏如她,也终于问了一声,“萧辰,你要干什么!” “你说原谅我,我就停下。”他在她耳畔强硬地留下这样一句。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咬住了牙,始终不说。 她想看看,如果她不说原谅,他要干什么。 阳光突然变得无比耀眼,山风突然变得无比狂猛。 眼前延伸出一道断崖,直入云霄,一轮血红巨大的太阳正在坠落,绚丽的云霞缭绕旋舞,大团的雾气从悬崖底处蒸腾而上, 而他策马飞奔的速度未有丝毫停滞,继续往那火海般的晚霞深处驰去。[.超多好看小说] 峭壁千仞,云深雾浓,风声格外劲烈。 两人一骑就这样一往无前地往悬崖边奔去。 就在骏马半个身子已经滑出断崖的瞬间,舒雅叫起来: “我原谅你!” 萧辰猛地一勒马缰,骕骦宝马的长长惊嘶划破九霄云天,马身凌空高高扬起,像一道白虹横跨在悬崖绝顶。 云海就在头顶,深渊就在脚下,晚霞犹如烈火烧红了半边天壁。 马身上的两人,银铠的高大男子紧紧拥抱着黑衣的女子,就这样在电光火石的瞬间,悬崖勒马,凌空掉转。 “萧辰,你疯了吗!如果没勒住,我们俩都会摔得粉身碎骨!”从悬崖边勒马退回,舒雅对着身后搂住自己的男子,破口大骂。 骂声随着风声回荡在断崖边,掉落到万丈深渊中,发出巨大而悠远的回声。 身后的男子却只是抱紧了她,在她耳畔深情低语,“朕相信骕骦……即使勒不住,有你陪葬也是幸事……” 舒雅大怒,“你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让她们给你陪葬!我是你什么人,没名没分的,凭什么给你陪葬!” 面对她突然爆发的怒火,他异常冷静地纠正,“是三十七妃。朕没有七十二妃。” 她几乎绝倒,而后放声大笑。 这就是辰……开玩笑都这么冷冰冰的,一本正经的…… 他是真不知道他这句话很好笑,还是他故意装得酷酷的啊? 这样说笑了几句,舒雅一颗狂跳的心才平静下来。经历刚才那一幕,饶是不怕死的她,也觉惊险后怕。 让她惊佩的是,身后男子的心跳,始终平稳。哪怕是在刚才悬崖勒马的瞬间,萧辰的心跳仍旧未有一丝异变,坚定有力地从她的后背传来。 萧辰稍稍放了缰绳,缓辔徐行,骕骦驮着二人慢慢退回到山崖后的树林里。 刚入林中,他抱着她纵身跃起,滚落于草地中,凌空翻身时,他让自己的身体在下,垫住了她。 她俯在他身上,伸手摘下他脸上的面具。 纯金的鬼面缓缓揭开,林间沉沉的暮色里,他渐渐露出的面孔,犹带着血迹,焕发出惊心动魄的俊美,一瞬间仿佛有眩目的光辉照亮了深幽的密林。 她在一瞬间几乎屏息。 她的辰……还是这样英俊得令人窒息…… “舒雅……真的是你么……”凝视着上方的这张容颜,他低沉地轻唤呢喃。 “辰……那天晚上,你下手真狠……我好恨你……”她咬牙切齿,紫眸闪着凄厉。 他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颤抖的大手抚上她的面颊,粗糙的掌心不断摩挲她娇嫩的脸庞,“舒雅……你可知道那种痛……看见最心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你可知道那种痛……” 他冷铁般的黑眸,燃烧着痛苦的烈焰,声音里流露出蚀骨之痛。 她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那种痛,是我给你的吗!还不是你那几个女人给你制造的痛苦!” 他在她的掌掴下微微侧头,鬓边有乌黑的发丝散落,他沉默着,薄削的唇线紧抿如铁。 她反过来用手背再次劈上他另一边面颊,给了他第二个耳光,“你不信任我!你对我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 他还是不语,默默地承受她的怒火与耳光,两道剑眉如乌黑的利剑紧紧绞在一起。 他打了她三个耳光,她本来想还他三个耳光,但是看见他线条冷峻的面孔那样沉重与痛楚,第三个耳光无论如何打不出去,只觉心里漫起无边无际的心疼与柔软,已经扬起的手掌却轻轻抚上他的脸庞,轻唤,“辰……” 他始终没有说一个字,只是一瞬不瞬凝视她。然后他俯下身,猛地吻住了她的唇,把最深最痛的悔恨、自责、爱怜与疼惜,全都灌注在这一吻之中。 他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吻过一个女人,沸腾的爱意从舌尖涌出,灌入她的唇齿,与她埋藏心底的思念融和在一处爆发,仿佛电流一阵阵地震颤彼此的灵魂。 作为一个男人,他似乎是此生第一次,仅仅是接吻,不用进入女人的身体,就获得如此巨大的沉溺与满足。 “舒雅……”长长的一吻之后,他伏下来,含着她的耳垂,深痛低呼,“我爱你……” ~ 第二十五章 昏厥 (后台操作出问题了,小姽发了重复的章节。重复购买的亲们不用担心,小姽已经把重复的那一章改成新的章节内容了。也就是说,小姽今天发了两章上来,一章是《昏厥》,一章是《礼物》。觉得情节连续不上的亲们,不妨去看看章节列表,或者也可以在评论区留言问我。给亲们造成不便,在此道声抱歉!) “舒雅……我爱你……” 这句低语,在他冲进她身体的刹那传出,令她浑身剧颤。整个身体被强大的力量穿透,无以言喻的柔情与爱意,像一层层波涛漫卷过去。 “辰……我也爱你……好爱好爱你……爱你胜过世间的一切……”她用力地抬起身子,紧紧地拥抱他,泪水不可抑制地涌流,“不要再伤害我,好吗?” 她哭出声来,带着从未有过的软弱与哀求,颤抖的双手抚上他胸前的金牌饰,滑过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再从他的肩头绕到背后,摩挲着刺青上那一片片的龙鳞…… 就是这个男人啊,他的身体,他的气息,都让她迷恋到骨髓深处。 她终于又回到他的怀抱,终于再次感受到这熟悉而深刻的撞击。 “舒雅……对不起……” 面对她的眼泪和哀求,他只能用更猛烈的冲击与更炽热的亲吻来回应…… 刚猛而持久的冲撞,滚烫而狂暴的亲吻,几乎要将她摧毁…… 正值酷暑,两人都汗如雨下,紧紧纠缠,深深地沉醉于彼此浓烈的气息。 她一路驰马,尘埃与汗水沾在娇嫩的雪肤。而他刚下战场,身体的汗味、融着杀戮后的血腥,交织成浓烈的气息,将她密密包裹,让她深深地沉溺,一点点渗入她灵魂深处…… “舒雅,我爱你!”激烈的喷.射伴随着他再次的呼喊,从灵海深处爆发,几乎要撕裂他的胸腔。(.好看的小说) 这时,他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强烈的激情中发生了抽搐。心间霎时涨满了疼爱与怜惜,他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许久许久都没有放开。 “舒雅……”不知道过了多久,汗水已经粘住彼此的体肤,他才低头唤了一声,然而,不闻回答,他心中一跳,再次呼唤,“舒雅……” 他微微放开,她的身体软软地落下,手臂松垂,头歪到一边。 “舒雅!”他骇然,捧起她的脸庞,只见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 天啦,他脑子里轰的一下,曾听说有些女人会在这种时候死去。 他赶紧捏住她的鼻子,深吸一口气,嘴对嘴地将这口气输入。 如此反复了几次,她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紫色的美眸,迷迷蒙蒙地看着他,看了许久,突然绽放妖艳而又缥缈的笑意,“萧辰……我总有一天会被你干死……” 他重新将她紧紧地拥入怀抱,“恐怕是朕先死,碰上你这个妖精,总有一天精尽而亡。” 她捶打他的胸膛,“你少来,我一个人才不会让你精尽而亡。只怕是你那七十二个妃子。” 他再次酷酷地纠正,“是三十七个,不是七十二个。” 她在他怀里笑得打滚,他却突然翻身压住她,“离开朕这半年,有没有人碰过你?” “你说呢?”她斜挑眉目,露出招牌式的玩世不恭。 “朕要你回答,有,还是没有?”他神情凶狠,殊无一丝玩笑的意思。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她最喜欢看他被自己耍弄的样子。 “有的话,把你掐死,然后抛尸荒野。”说着他的大手攀上了她纤细的脖颈。 “那就掐死我吧……”她闭上眼睛,唇边勾着一抹邪媚的笑容。 他卡在她脖颈上的大手猛地一使劲,突如其来的窒息,让她微微张开红唇,急促呼吸。 “傻瓜……”他心疼地放开了她,凶狠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柔,“如果没有,朕有大礼送你……快说,到底有没有……” “你才是傻瓜,最傻最傻的傻瓜……”她睁开眼睛,紫色的眸子透着深刻入骨的爱恋,“你难道不明白,被你干过之后,我再也不想任何男人碰我……萧辰,你这个大傻瓜,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浓烈的爱意将他的眼眸晕染得氤氲而朦胧,一双大手插.进她的秀发,紧紧笼住她的头,那样紧,那样用力,几乎让她担心自己的头要被捏碎,“舒雅……你是朕的,除了朕,谁也不准碰你……” 她调皮地娇笑起来,双手搂上他的脖颈,“那你呢?我不在这半年,你睡过哪些女人?” 他知道其实他说出多少个,她都不会太在意。偏偏她离开这半年,他真还只睡过一个,就是跟沁水那次。但恰恰是这一次,他知道,一旦说出来,必定会叫她伤心。 她一看他脸色不对,立刻就猜到了,声音微颤,“你……不会是跟沁水……” 他抬目直视她,将微弱的歉疚压住,保持着冷静,“沁水远赴大漠,你父汗可能不会再放她回来,所以,朕想给她留下一次美好的回忆。” “她干出那么恶毒的事,你竟然可以原谅她?!”她从他怀里挣脱,紫眸燃起一簇怒火。 “舒雅……”他试图将她重新揽入怀中,被她挣脱,他带着深重的无奈与苦楚看着她,“为了朕,原谅你妹妹,好么?” “原谅她?我为什么要原谅她!她让赫图奸.污我,你居然要我原谅她!萧辰,这么说,我被人奸.污,你并不在乎?你心爱的女人被人奸.污了,你不打算为她讨回公道?你不打算为你心爱的女人报仇?你还是男人么?”一瞬间,深重的失望与悲伤压顶而来,压得她几乎要窒息,胸膛剧烈起伏。 他摁住她颤抖的双肩,锁住她的眼睛,“舒雅,如果不是你要嫁给高君琰,朕怎么会仓促起兵伐楚?若你父汗趁朕出征,驱兵入境,朕将腹背受敌。这时,除了让沁水远赴大漠,朕还有其他办法么?” “可你刚才说的不是这个理由,你说的是,想给她留一个美好回忆!你心里还是有她,对不对?”她满目都是伤心之色。 “舒雅,我们不说这个,可以么?”他抬起她的下颌,眼神温柔,“今天是你的芳诞,朕希望你开心地度过。朕给你准备了寿礼,你想不想去看看?” 她一脸的伤心这才散去,露出些许惊喜,“你记得我的生辰?” “当然。只是没想到你会在今天出现,你是为了与朕一起度过,特意赶来的?” “那倒不是。我之所以在今天赶来见你,是为了阻止你跟赵翼会师。” 萧辰眉峰一振,“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此番吴越国为何不派世子带兵来,而是派四殿下赵翼?” “吴越王身染沉疴,倘有不讳,神器为人所夺,世子岂敢在此时离开寸步?”(注释:不讳,古语,专指帝王不久人世。) 舒雅摇摇头,嘴角泛起冷冽。 萧辰注视着她,剑眉沉沉压低,“难道吴越已经背卫事楚?” “岂止吴越国,萧羽和碧霄宫也曾经背卫事楚,还是在我的劝服下,才重归正道。” “这两件事缘于同一个原因?” “当然。” “高君琰以何计,同时收买了吴越国和萧羽?” 舒雅把冷百合的事情一说,萧辰脸色变得阴沉,许久沉思不语。 然后他拿过扔在一旁的衣物,亲手给舒雅穿上,催促道,“我们赶紧回营,朕要召见几位谋士,将此事议一议。” 这时,他在衣物里发现一幅画卷,这是他刚才扯下她的衣裳时掉落的。 他展开一看,眼底浮起淡淡欣悦,问道,“是你画的?” 她不愿意说出沁水。因为,这画实在画得太妙。只消看看这画像,再看看眼前的真人,就知道,必然是极为亲近熟悉之人,饱含着深浓的爱意,画过千遍万遍,才能画得如神似。 她沉默地夺过画卷,卷好后照旧放回衣襟,贴着胸.乳。 他有些奇怪,不过也未多问。 最后一道斜晖散尽时,他和她已经收拾妥当,骑马下山,在暮色里往北卫驻军大营驰去。~ 第二十六章 礼物 (后台操作出问题了,小姽发了重复的章节。重复购买的亲们不用担心,小姽已经把重复的那一章改成新的章节内容了。也就是说,小姽今天发了两章上来,一章是《昏厥》,一章是《礼物》。觉得情节连续不上的亲们,不妨去看看章节列表,或者也可以在评论区留言问我。给亲们造成不便,在此道声抱歉!) 山脉历历,夜色沉沉,连营千里,灯火通明。 中军大帐同时也是萧辰的御帐,在营寨的最中央,各大将士的军帐如众星拱月,拱卫在周围。 萧辰的御帐分为内寝与议事厅,中间只有一帘之隔。他平日便在议事厅升帐议事,然后就在内帐入寝。 虽然做了皇帝,但萧辰依旧保持军旅中的习惯。行军打仗,不带女人,不带内侍。所以,也没人伺候他,洗漱穿衣都由自己迅速完成。一日三餐都与将士们共食。 不过现在,既然舒雅来了,当然就不一样了。他命人为舒雅专门收拾了一间帐篷,紧挨在御帐旁边。然后让人给舒雅送上晚膳,让她自己用餐。 整个大营没有女人,来给舒雅送餐的也是士兵。 舒雅当然没有寻常汉人女子的羞涩,那些五大三粗的兵卒在她帐中进进出出,她毫无窘态,坦然自若,上上下下打量他们。 来给她送餐的,当然都是萧辰的亲兵,她仔细观察下,发现萧辰的亲兵都和萧辰一个风格。也许是在一起的时间太长,耳濡目染之下,一个个都神情冷酷,语言简洁。不管问什么,脸上都没表情,回答的话也不会超过十个字,多余的话更是一句没有。 舒雅夹起食案上陶盆里的酱牛肉,一边使劲地嚼着一边偷偷地笑了。 果然是行军,连食物都这样简陋,这酱牛肉应该是放了很多天了,硬得像嚼树皮。 随便扒拉了几口,舒雅就唤人来把晚餐撤下去。 一顿饭吃得满身汗水,她很想沐浴,但想了想,还是等辰回来,一起沐浴。 于是拿起从黑马上解下的包袱,打开来。 包袱里有几件裙衫,也有方便行路的劲装,简单的饰品,化妆品,以及洗漱用具。 高君琰送她的那些礼物,她一件也没带,全部在行馆付诸一炬。 她盘腿坐在睡榻上,把自己的衣装一件一件叠好。 入夜后依然闷热,帐中虽然点了熏香,还是不时听见耳畔有蚊蝇嗡嗡的声音。 烛光朦胧摇曳,照着她低头叠衣服的侧影,安宁中似乎流露出淡淡哀伤。 她突然停了手中动作,怔怔地一动不动,紫幽幽的眸中,不知什么样的回忆,慢慢地流过。 “媚烟……媚烟……你听我说……我后来回去了,我回到那个破庙了,可是你已经不在了……” “我从来不介意你的身份,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喜欢你的勇气,你的聪明。你一箭双雕,干掉了两个男人。你喊出那段话时,我就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你一定恨毒了刘炆,对不对?我知道你肯定受过很多苦,以后,我要让你开始全新的生活……” “朕有时候也恍惚,觉得媚烟和阿姐,是两个不同的人。但是,不管是媚烟,还是阿姐,朕都一样喜欢。喜欢那个十七岁的小媚烟,聪明而勇敢。也喜欢现在的你,经历世事之后的沉静雍容……” “朕不管你这九年有过多少男人,在朕心中,你就是那个小媚烟。悲伤而无助的小媚烟,渴望爱与温暖的小媚烟。朕九年前愿意给你全新的生活,如今依然愿意。你还愿意嫁给朕么?大婚只有五日了,你不会现在反悔了吧?” 两行清莹的泪水,沿着舒雅白得透明的脸颊滑下,映着烛光,折射出细细的光泽。 身后响起脚步声,舒雅赶紧挥袖抹去泪水,镇定了一下心神,然后低头继续折叠衣服,静静听着脚步声从身后靠近。然后,熟悉而坚实的怀抱,从后面笼罩过来。 “辰……”她跪在榻上,直起身子转过来,攀上他的脖颈,与他接吻。 一吻之后,他充满爱意地用手轻抚她的面颊,声音沉厚,“舒雅,芳诞快乐。” 舒雅绽放宁和而清雅的笑容,静静望着他。 此时此刻,他并不知道,她心里有一个忧伤的声音,在轻轻呼唤:夏郎,生辰快乐,不要伤心…… “二十六岁了,我的舒雅……”他捧着她的脸,用没有剃刮干净的胡渣磨蹭着她的面颊,低沉地感叹,“生在盛夏的女子,烈火般的女子……” 她搂着他的脖颈笑起来,“是啊,老了。你宫里最小的后妃,才十六岁吧?” 萧辰神情冷漠,“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舒雅笑着将额头抵在他胸膛,“你那七十二,哦不,三十七个妃子,你至少有一半都没还没碰吧?” 萧辰淡淡地说,“哪有那么多精力。” 舒雅笑得往后倒在床榻上,长发像大把的扇子披散开来。 她知道他其实对女色一向并不上心,所以才会至今无嗣。 以前他做晋王的时候,虽然有王妃和几个侧妃,但他常在军旅,与她们聚少离多。 他带兵又最是严酷,禁绝营妓,军队所过不许强抢民女。 流亡吴越之后,南康公主推荐了不少美人侍寝,但是他后来为吴越王所用,征伐百越,平定流寇,所以还是很少在家。 登基之后,北卫许多世家为了表示对他的支持,纷纷将自己的千金送进宫。这一部分妃嫔却是最不受宠的。 “其实你不是没精力,你把精力都给旧人了,你是个恋旧的人。对不对?”舒雅躺在床上,静静望着他,说道。 舒雅说得没错。萧辰大部分时间除了批阅奏章,都在赵皇后殿中。其余剩下的时间,也都分给舒雅,沁水,以及从前晋王府、吴越国的那些旧人。 登基后新进宫的那些妃子,他几乎都还没碰过,收进宫不过是为了安抚那些门阀贵胄。 “也许吧。”他在榻边坐下来,抚着她的脸,“猜猜朕给你准备了什么寿礼?” 穿着玫瑰色薄绢睡裙的她,躺在床榻上望着他,一双大而长的紫色眼睛,闪动着潋滟的波光,“应该不会是首饰什么的吧?” “首饰你要多少朕就可以给多少,算不得特别。” “应该也不是书画古玩什么的吧,你对书画的鉴赏力,实在不敢恭维。” 他拧起剑眉,“那些东西,让朕挑选都头疼。” 她笑出声来,摇头,“不知道,等不及了,快拿出来给我看。” ~ 第二十七章 奇谋 她笑出声来,摇头,“不知道,等不及了,快拿出来给我看。(.)” 他沉冷的眸子居然也闪出了某种光彩,从衣襟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碧玉瓶。 她坐起来,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 他把碧玉瓶放进她手心,唇角漾开极浅的笑纹,“猜猜是什么?” 她拿着瓶子左看右看,拔掉瓶塞,往掌心倾斜,几颗褐色的丸子掉了出来,一股苦涩中微带清冽的药味弥散开来。 “这……好像是药丸啊……”她惊讶地抬目看他。 他站起来,倒了一盅水过来,递给她,“用水吞服,每日一粒。十日后换药,朕那里还有红玉瓶,瓶中的药丸亦是吃十日。然后,再换。朕还有墨玉瓶,黄玉瓶。” 她不接他递过来的水,只是瞪眼看着他,扬起一抹娇媚的笑影,“辰,你在干什么?这是什么药?” “怎么?怕朕害你,不敢吃?”他再次把水盅递给她,故作严厉,眼底却带笑。 她笑着看他,然后果断地接过水盅,就着水吞了一粒药,水盅还给他,剩余的药丸放回瓶中。然后直视着他,紫眸闪闪发光,“你给我的,哪怕是毒药,我也吃。” 他拥她入怀,在她耳畔说,“傻瓜……朕有次跟岳兄说,朕最心爱的女人,却不能为朕生孩子。岳兄说,红花绝育的病例,他们师父有秘方传下来。” “这是岳圣清为我配的,专治不孕的药丸?”她埋在他怀里,声音微带颤栗。 “是。舒雅,为朕生一个孩子。”他紧紧地抱着她,轻抚着她纤瘦的脊背与蓬松的秀发,镇定的语声中饱含着深沉的爱意。[.超多好看小说] 无法言喻的感动如决堤的洪水冲涌着她,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哭,哭得肩背抽动,泪水打湿了他胸前大片的衣襟。 “辰,如果治好了,我是不是可以一直生孩子?”她伏在他怀里问。 “什么叫一直生孩子?”他搂着她反问。 “就是给你生许多的孩子。”她仰起头,紫眸里荡漾着美好的向往。 “应该可以吧。”他抚摸着她的脸,“你想生多少个?” “至少一男一女吧。” “嗯。我们生一个黑眼睛的男孩,一个紫眼睛的女孩。”他深邃的眼底也闪烁向往的光芒。 “为什么不生一个紫眼睛的男孩,一个黑眼睛的女孩?” “紫眼睛的男孩……”他微微仰头,神情有些为难,“只怕不能继承皇位……” “那倒是,中原这帮迂夫子要跳出来大喊,‘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用夷变夏者’。” (注释:此话出自《孟子》。夷,指蛮夷,胡人。夏,指华夏,中原。此句话的意思是,蛮夷胡虏应当向中原学习先进文化,中原上邦却不可以被蛮夷胡虏的劣等文化改变。) 听了这话,饶是不爱笑的萧辰,眼角也染了淡淡笑意,“若中原上邦出了一个有色眼睛的统治者,那才是千古创举呢。也好,你就给朕生一个紫色眼睛的男孩。只要你能生,朕就敢立为储。管那帮腐儒怎么说。” 他神情里突然散发出叛逆与桀骜,她紧紧抱着他的腰,仰望着他,无限爱慕。 这就是她的辰啊,看上去沉稳冷静,却会在某些时候爆发惊人的疯狂与叛逆。 如果,如果,她真能为他生孩子…… 天啦,这样的幸福,简直不敢想…… 如果能够实现,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想沐浴么?朕让人抬浴桶进来。”亲吻着她香汗淋漓的脖颈,他问。 热气腾腾的浴桶抬进来之后,两人一道坐进去沐浴,在浴桶里又云雨一场。 “你与谋士商议的结果如何?”回到床榻,赤.裸相拥,她在他怀里问道。 “其实朕自即位就在为统一大业做准备。南方多河道,南人擅水战。朕曾经从吴越国带回两位水军统帅,专门为北卫训练水军。所以,此番伐楚,朕基本上是采用水陆并进的方案。三路大军,其中两路都是步骑兵与水师相辅进发。唯独朕这一路大军,没有与水军互济。” “因为你想等吴越国的水军,所以,你最初设想的是,会师以后,你这一路也可以做到水陆共济。” “此番伐楚,右路大军从巴蜀下汉水。当年朕随父皇开疆拓地时,蜀地就已经被我们北卫占去大片,所以这部分大军,既有巴蜀当地的州郡府兵,亦有朝中的水师,两路合成一路,目前进军顺利。 中路军的任务是占据长江中上游的几个要塞,封堵各地高氏诸侯勤王的路径。因为,一旦朕包围郢京,各地勤王大军齐集,反而陷朕于危境。 朕所在的左路大军,是准备与吴越国的水师,互济共进,渡江占据中下游,等候上游的部分军队顺流下来,然后再一同包围郢京。 现在的问题是,既然吴越国已经背盟,那么吴越国目前已经进入南楚境内的水师,还能不能用。” 舒雅毫不犹豫地打断他,“当然可以继续为你所用。” 萧辰顿了顿,继续说道,“朕帐下谋士们亦持此见。他们的意思,朕仍旧装作不知道吴越国的阴谋,与赵翼会师,然后一举拿下赵翼,以赵翼为质,调用他麾下的水军。” “但你想过没有,赵翼只是临时拜将。我听说吴越国水军大都督,是由世子兼任。原定来援的,也应该是世子,对不对?” “正是如此。” “所以,这批水军,不见得会因为你逮住了赵翼,就听候你发号施令。如果吴越王千里传令,收回这批水军,那你可就损失匪浅。” “几位谋士亦虑及于此,所以,他们建议朕派遣舌辩之士,前往吴越国,游说吴越王重新背弃楚国,与我结盟。你得到的讯息是,冷百合替吴越王治好了病,所以吴越王作为交易,臣事于楚国。但既然疾病已愈,说服他反悔还是有可能的。本来吴越国多年都是我们北卫的臣属,与南朝数代交恶。” “辰,吴越国对你灭楚很重要,是么?”她脸庞贴在他坚实的胸膛,轻轻摩挲他胸前的金牌饰,沉声问道。 “当然重要,整个江南之地都属于吴越,楚地所有河道的下游都在吴越境内。这两国唇齿相依,休戚相关。若他们结盟,朕就很难得天下。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从朕的皇爷爷起,北卫就坚持结好吴越的政策。” “你想过没有,既然吴越对你灭楚如此重要,那么,对高君琰同样重要。他莫非不知道,一旦失去吴越国,他的江山就坐不稳?” “这是自然,所以才有冷百合之行。” “冷百合会蠢到相信吴越王?若我是她,我才不会真的把吴越王治好呢。” “你是说……?”他一直轻抚着她臀.部曼妙曲线的大手猛地停住。 “所以,很可能冷百合会趁着给吴越王治病之机,给他下了某种药。冷百合、叶凌风、岳圣清他们的师傅,据说当年曾是下毒使药的高手。” “你是说,冷百合会用某种药控制吴越王,如果吴越王乖乖听话,她就给解药。如果吴越王背叛楚国,她就不给解药,让他遭受非人的痛楚?” “你以前也听岳圣清说过冷百合此人吧?她之所以叫冷百合,就是因为冷酷,阴狠,难道不是么?” “连吴越王都被.操纵,这么说,就算张仪再世,亦不可能为朕结盟吴越了?” (注释:张仪,战国人,著名连横家,以舌辩著名。他有次遭遇横祸,被人害到奄奄一息。他妻子急得大哭,遍体鳞伤的他却只问妻子一句话,我的舌头还在否。只要舌头还在,我就有东山再起之时。) 她从他怀里仰头,勾起一抹妖娆的笑容,“如果吴越国现在当政的是世子赵嘉,吴越国一定会是你的强助吧?” “如果是赵兄继任吴越王,那么,吴越国绝对不会背叛北卫。朕与赵兄乃是刎颈之交,南康又是赵兄同母妹妹,自幼兄妹情深,赵兄此生最难忘的女人,始终是沁水。所以,朕有此三大砝码,可以稳操赵兄于掌心。” “好。我有一个计策,可以一举除掉吴越王和冷百合,直接推世子赵嘉上位。” 萧辰一震,低头望着赤.身.裸.体倚在自己怀里的女人,她也在仰头望着他,紫色的眼睛里,闪射着妖艳与狠厉交织的光芒。 他帐下那么多谋士,为他所谋不过是如何重新结盟,如何利用这批水军。然而,没有一个人能想到,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你有何计?”萧辰眼底升起钦佩,却也伴随着一缕晦暗。~ 第二十八章 逆转 “我听说此番领兵来助你的四殿下赵翼,是吴越王的宠妃潘氏的儿子。而世子和赵南康都是袁氏的儿女。 吴越王嫡妻早逝,立赵嘉为世子,不过因为赵嘉是长子。但是,这些年潘氏得宠,赵翼渐有超越赵嘉之势。赵嘉肯定也感觉到来自赵翼的威胁。 过几日你与赵翼会师,可将赵翼逮捕,逼迫他写一封信给他母妃潘氏,信中指明要潘氏回信。 我听说江湖上有位奇人,可以模仿人的字迹,就算是至亲之人也辨认不出。 你让岳圣清为你找到此人,模仿潘氏笔迹,制造一批他们母子之间的假信。信中内容是,吴越王有意废赵嘉,立赵翼。 然后把这些信,设法传给世子赵嘉看见。 赵嘉见信之后,必有危机感。但还不一定会造反弑父。 我们必须再下一剂狠药,逼迫赵嘉谋反。 你能联系上韩香么?越人有纹身习俗,宫内也常有达官贵人以纹身为美。听说韩香以前常行走于吴越宫廷,她与世子就是至交。 你让韩香帮你到吴越国后宫制造一起事件,让世子生母袁氏死于非命,让赵翼生母潘氏成为杀人凶手。 韩香爱你极深,只是她特立独行,受不了你三宫六院,所以才离开你。你若有所托,她必赴汤蹈火。 吴越王宠爱潘氏,绝不会为袁氏而惩处潘氏。如此,赵嘉必恨他父亲。 辰,我想,你以前在吴越国时,一定也笼络过不少人,包括赵嘉身边的人。 所以,你只要让南康,以及赵嘉身边的谋士,一起怂恿赵嘉,相信赵嘉会走出谋逆那一步。 即使他不至于杀害父王,但也可以通过逼宫,迫父王逊位,然后继承王位。 这时,你再以兄弟情义相诱惑,修书一封,表示愿与赵兄共享天下,弟既称帝,岂有兄仍为王之理? 吴越国在天下四国里,一直是唯一不敢称帝,只能称王的弱国。 你若允许吴越国脱离臣属,与北卫并肩为帝,赵嘉必然大喜。 再许诺他,灭楚之后,共分楚地,赵嘉更加会倾力助你。” 萧辰静静地听舒雅说完,深邃的眸底掀起了强烈的波澜。 这个女人的心机与谋略,确实让人心惊胆寒。 他慢慢地低头,望着她裸.露在他面前的胴体,如此美艳,曼妙。 大手轻抚她娇艳绝伦的面颊,他眼神沉郁,“朕当年流亡吴越,幸得世子收留。解衣推食,妻以亲妹,待如手足,如今朕却恩将仇报,害他生母,陷他不义?” 舒雅扯出一丝残酷的冷笑,“你是要兄弟情义,还是要江山天下,你自己决断。我还有更狠毒的招数,没跟你说呢。辰,我为你所谋极大,不仅在楚,更在天下。灭楚之后,下一个就是吴越。你以共分楚国为由,邀请世子到边境会盟。趁会盟之机给他下毒,让岳圣清配置特殊毒药,须等他返京之后毒发。然后扶立你手中的赵翼,出兵送赵翼回国即位,趁机占领吴越国。你对百越五族有大恩,五族必会起兵为你内应。其实你当年力劝吴越王不杀五族之长,不就是存了这份心思?” 萧辰沉默良久,眼底复杂的情绪翻腾如海。 最后,他沉重叹息:“朕便依你之计。” 舒雅这才绽放光艳照人的笑容,双臂搂上他的脖颈,“不过,你要记住关键的一环,如果能成功激世子篡位,请世子务必要活捉冷百合。你让岳圣清亲自去相助。岳圣清武功高强,且又是冷百合的师弟。届时,可让世子声讨冷百合是巫医,不仅未能治愈吴越王,反而害吴越王身重奇毒。就以清君侧、除妖巫为由,逼宫吴越王,并逮捕冷百合。冷百合手握碧霄宫主复容秘方,只要冷百合在你手里,碧霄宫就可以为你所用。” 舒雅说到这里,仰头凝视心爱的男人。从她这个角度看上去,他高而直的鼻梁宛如刀锋削成,有着近乎完美的线条。她忍不住伸出食指,沿着他的鼻梁轻抚,语声温柔至极,饱含深情: “辰……其实就算冷百合不在你手里,碧霄宫应该也能入你麾下。我已经为你做了不少铺垫,萧羽那里,应该问题不大。 虽然萧羽要娶碧儿,但我知道,我才是萧羽此生最难忘的女人。我装作不知他仍爱我,其实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免得他以为我在利用他。 我已经跟萧羽说好了,过几日他要来看你,这次见面很关键。辰,我会帮你,我们争取把碧霄宫笼络过来……” 萧辰深沉的眼眸渐渐透出光彩,“若碧霄宫能为朕所用,朕便可以得到一批最优秀的间谍,战争中便能获得第一手军机。” 舒雅从他胸膛里抬头,痴痴望着他,“这一点,我早就为你想好了。萧羽那里,我已经下了不少功夫。其实,过几天与萧羽会面,你什么也不用做,只按你本性去表现就好。 在萧羽心中,你还是他那个刚直率性的三弟。其实嘛,我还不知道你么?这些年你早就变了,修炼得心机深沉,权谋过人。但我在萧羽面前,一直为你维护着最纯真的形象。 所以,会面的时候,你也不用刻意笼络萧羽,反而让他怀疑你对他有目的性。你就像小时候与你大哥相处那样,自然而然就好。剩下的,交给我来。 辰,你放心,我必会为你收服碧霄宫。操纵萧羽,我还是有把握的,毕竟是三年夫妻。当初被他算计,失了韶云,都是因为我怀孕期间不问政事,全副心思都在孩子。” 提起当年,她心里依然隐痛。不管怎么说,是她毁了韶云的一切,所以,从那之后,她便一直把韶云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却没想到,终究是没能护住。这大概是她一生的遗恨。 萧辰久久望着自己怀里美艳绝伦的女子,突然仰起头掠开了莫测的笑意,“舒雅,你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是么?”她突然凄美地笑起来,“我这么可怕的女人,却被沁水算计得那么惨!” 萧辰低头,托起她的下颌,“所以,你不能怨朕当初错怪你。一边是极富权谋的你,一边是朕心中单纯的沁水和温良的南康。你说朕会相信谁?” 舒雅凝视着他,眸底漾起无尽的委屈与温柔。刚才还在为他出谋划策的阴狠女子,此刻却突然软弱下来,“极富权谋的我,为什么还会被单纯的沁水和温良的南康,联手陷害?” 他捧起她的脸,眼中浮起感动与理解,“舒雅,我懂……我知道你是因为太爱我……” 他何尝不知道,这个女人已经爱他入骨,所以才会尽心竭力地为他谋划这么多。 她狠辣、阴毒、强势,但她把最纯真、最柔软的那一部分,全都留给了他…… 他的大手从她娇嫩的面颊滑下,缓缓地沿着她修长白皙的脖颈,往下抚摸,经过浴火凤凰的刺青,慢慢笼住了她胸前的丰盈挺拔,不断地揉搓着这团雪玉。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终于发出抑制不住的娇.吟,突然,她翻身而起,坐到他的身上,甩着黑瀑般的长发,狂野地扭动着玉.体。 他将头枕着双臂,静静地注视着身体上的女人,朦胧烛光笼罩下,她纤细柔韧的腰肢像水蛇般扭动,圆润的雪团在狂乱的舞动中颠荡,两点诱人的樱红不断地晃动着,划着艳丽妖冶的弧线。 他用自己的坚硬与强大支撑着她,任由她自己掌控与调度,直到最后的一刻,她倒在他身上,胸前的挺拔挤压在他的胸肌上,脸贴在他的颈窝里,深深嗅着他皮肤特有的香气,迷醉地低吟,“辰……好喜欢你……真想一辈子做你的女人……” 他的大手沿着她光滑清瘦的背脊,一路抚摸下去,经过性感的凹陷,到达沙丘般浑圆起伏的美.臀:“幸好你是朕的女人,若为高君琰所得,只怕朕将不知死地。” 听见高君琰这个名字,她立刻抬起头来,“高君琰求娶我时,给父汗去过书信,我没看过那封信,但我估计高君琰肯定许诺父汗,共分北卫,并且要求结盟。 我可以帮你给父汗去信,将高君琰一顿污蔑,让父汗鄙弃其为人,从而不相信他承诺的那些利益。 我争取在信中说服父汗站到你这边来。虽然色目国与南楚现在没有直接接壤,但以前接壤的那些地域,现在都在北卫治下。你只要许诺把那块疆域,割让给我父汗,再加上沁水在大漠的作用。说不定,能超过你的预期。 你的预期只是希望父汗按兵不动就好,但若父汗肯出兵帮你攻打南楚,大漠骑兵从关陕下巴蜀入楚境,那么你灭楚的力量会大增。 如此,瞬息之间,你与高君琰的形势就将逆转。原本是他的两大盟国,顷刻间就会变成你的坚盟强助。” 他托起她的下颌,眉宇间略带忧急,“你最好即刻修书。朕担心你父汗为高君琰所惑,此刻已经驱兵入卫。” 她却并不着急起身,仍旧赤.裸.裸地趴在他身上,紫眸紧紧盯着他,“要我修书给父汗,你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他有些意外地拧紧眉头。 “若你灭楚,留高君琰一条命,让他去大漠为我父汗效力。” 他先是一怔,而后有怒色腾起,“亡国之君,岂有活理?你与他何等关系,竟要庇护于他?” 她也冷下脸色,“我随你,你答应我,我就替你修书给父汗。你不答应我,这封书信我绝不写。你以为仅凭沁水,就可以让我父汗放弃与高君琰共分北卫这么大的诱惑?” 他猛地一用力,将她从身上甩下来,大手伸出,掐住她的脖颈,“你与高君琰才认识多久,就对他有感情了?” (谢谢annyah的pk票!) ~ 第二十九章 大漠风云(1) 他猛地一用力,将她从身上甩下来,大手伸出,掐住她的脖颈,“你与高君琰才认识多久,就对他有感情了?” 她被他强劲的手劲掐得说不出话,眼里浮起一层氤氲的水雾。 他心里狠狠地疼痛了一下,松开了手。 “辰,高君琰就是夏郎啊,你还记得夏郎么?”她的声音略带嘶哑,含满眼眶的泪水,凝聚成两颗晶亮的泪珠坠下。 “你那个夏郎不是被朕烧死了么?”萧辰眼里滑过惊异。 她和夏郎的故事,其实只告诉过萧辰一个人,之前连萧羽都不知道。萧辰此人本来就寡言,什么事都藏心里。所以,舒雅的这段恋情,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沁水。 所以,其实,夏郎反倒是舒雅与萧辰共有的秘密。 舒雅接下来把高君琰当年偷了夏语晖的行囊,冒充夏语晖出席王府晚宴的这段奇缘慢慢道来。 萧辰默默地听着,表情深沉的他,倒看不出多大波动,只有眼底渐渐漫开复杂的神色。 舒雅说完之后,很久,很久,军帐内一片寂静。隐约听见夏夜的蚊蝇嗡嗡的声音,烛芯爆开火花的声音,以及大营内夜巡士兵的脚步声。 舒雅从萧辰怀里仰起头看他,捉摸不透他脸上的神色,对于他冰冷的沉默,她有些忐忑,直起身来,捧了他的脸,柔声轻唤,“辰……你生气了?” 他微微垂目,正对上她的眼睛,无与伦比的温顺与柔情,从紫色的眸子里倾泻而出,缓缓地漫卷过来,彻底淹没了他。 突然,他猛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紧紧地,紧紧地,把她箍在怀里。那样用力,那样疯狂,几乎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赤.裸相拥的两人几乎不留一寸缝隙地紧紧贴合。 “舒雅……你为朕,放弃了夏郎?” 辰雅之战后,他将她囚于冷宫。登基之后,他去看她。那天下着微微的春雨,她所住的宫室潮湿、破败,蛇鼠横行。 他记得她蓬头垢面、憔悴枯槁。 “如果扶日不退兵,朕就斩你的头祭旗,然后御驾亲征。但是,斩你的头之前,朕必须搞清楚一件事情。” “萧辰,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你,对么?” 那天下午,他和她一起坐在褪色裂缝的地砖上,听她讲她和夏郎的故事。整个过程,她始终没有抬头看他,而是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 蓬乱的长发遮蔽了她的脸颊,但是那双光艳照人的紫眸,依然从发丝间透出来。 他清晰地看见,那双眼睛在追忆往事时的表情变化。 “媚烟,跟我走。”叙述到此,紫眸绽放异彩。 “别哭哦,坚持到天明,我给你买糖糕哦。”叙述到此,紫眸有泪盈眶。 “等我,以后我带你一起读左传。其实,三传里我最喜欢的,也是左氏。”叙述到此,紫眸涌起深远无边的凄苦、哀恸、绝望。 她再也没有等到他,在那个隆冬漏风的破庙里,她一直等了一整天,冷得几乎要冻僵,唯一支持她的就是那本他亲笔注释的《春秋》。 没有人比萧辰更懂得她对夏郎的感情。 第一次见到她,她那惊骇、痛苦、迷惘的眼神,深深地震撼了萧辰。 那眼神,仿佛穿越了最凄苦的等待,蕴藏着最刻骨铭心的往昔。 如今,她曾经苦苦等待的夏郎,终于出现了。而且还愿意隆重地娶她为妻,立她为后。 而她却……放弃了!? “是的,我放弃了……”她仰起头,对他绽放世上最美的笑容,“辰……为了你,莫说夏郎,世间的一切我都可以放弃。” 她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他,近乎哀求地凄凄问道,“我为你放弃了夏郎,你能不能为我放弃沁水?” 他仿佛被重锤击中一般,神情震了一下,然后表情僵住了。 她的心剧烈一痛,果然,这是他心中永不能割舍的生命至重。 她的手指轻柔地描着他横绝四海的剑眉,顺着高挺的鼻梁滑下,轻抚着他线条冷毅的薄唇,“辰,你还记得我们的初遇么?那时,我为夏郎来找你报仇,而你身边有个沁水。但这不能阻挡我们热烈地结合。 我知道你从来没在军营里留宿过女人,我是第一个。而你,也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刘炆那个畜生不算。 之后我们分开过,但命运还是再次将我们拉到一起。 我恨过你,害你沦为逆贼,双腿残疾。 你打过我,把我打得奄奄一息,牙齿都掉了六颗。 但我们依然带着最深的爱恨纠缠不休。 你爱我胜过沁水,难道不是么? 你放不开沁水,只因为你重情义,你觉得欠她太多。没有爱情,只有情义,对沁水,其实也是一种伤害。不如索性放手,对沁水未尝不是解脱。” 他抱紧了她,沉默不语,那样深重而无奈的沉默。 她能感到难言的哀伤在他体内流动。 良久,方才听见他缓缓说道,“舒雅,沁水于我,跟夏郎于你不同。朕自幼丧母,父皇猜疑,兄弟忌惮。娶了王妃,王妃却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孙会霖。这个孙会霖偏偏又在随朕出征时战死。何琦君心里一直都有个结,而朕这个人的性格,又不愿意向她解释。所以,朕在世上,几乎没有一个亲人。 舒雅,你是朕最心爱的女人。但沁水,是朕唯一的亲人。就好比你爱我,跟爱你父汗,都是一样深,但却是不同的爱。朕有没有逼你必须在朕和你父汗之间选择一个?” “怎么可以如此类比?沁水若是你的亲人,你为何要跟她睡?我跟父汗睡么?”舒雅抬起身子,满面凄切,悲声质问。 萧辰将她的头摁到胸口,轻抚她的脊背,语声低沉温柔,“好了,舒雅,朕答应你。以后,朕不会再与沁水有任何纠葛。” 舒雅身子一颤,抬目望他,紫眸绽放惊喜的光芒,“真的?” 他重重点头,眸色深邃。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很久,似乎想要看进他眼眸深处: “你不是为了让我给父汗修书而欺骗我?” 他摸摸她的脸:“不是。” 简洁的回答,没有更多的解释,倒是他一贯的风格。 她便也不多想,爬起来,随意套了一件睡裙,在案上铺开纸笔,侧首又望了他一眼,“那高君琰……” 他静静望着她,神色淡定深幽,“朕答应你。” 她向他灿然一笑,这才伏案疾书。 她要写的,是一封极其残酷的书信。在这封信里,她要撒下弥天大谎,把数月来对她情深意浓的高君琰,描述成一个无能又无德的衣冠禽兽,以此让父汗既不愿意女儿嫁给高君琰,也不愿意与高君琰结盟。 然后她再夸下一些海口,诸如萧辰答应割让哪些疆土,并且将迎娶自己为皇后。希望能让父汗心中的天平,从高君琰倒向萧辰。 舒雅写信时,萧辰靠在床榻上望着她,跳跃的烛光映出他眼底的悲伤,他在心中凄凉自语,“沁水……扶日大概不会放她走,此生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萧辰瞒着舒雅思念沁水的时候,沁水也在心里呼唤着“辰哥哥……” 玉门关外,黄沙万里。狂风绞纱,宛若一条条黄龙在半空旋舞。 护送沁水的两万铁甲骑兵,犹如一道黑色潮水从漠漠黄沙间流淌过去。 大漠的太阳惨白而又遥远,滚烫的空气蒸腾着,给眼前所见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流动感。 沁水骑着小白龙,摇摇晃晃,迷迷糊糊。闷热炎热的气候,一望无际的黄尘,让沁水已经变得麻木,脑海里云深雾浓。 小白龙是疏勒种的良马,还算能适应大漠的气候。 每次当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支持不住坠下马去的时候,她就在心里拼命地呼唤“辰哥哥……” 这三个字几乎是她这一生战胜所有困境的魔咒。 骑着另一匹红马并行的蒋昕,侧首望了沁水一眼,满目担忧与关怀,唤了一声,“公主。” 沁水没听见。 “公主。” 第二声沁水听见了,猛醒般抬头,“怎么了?” “你若累了,就让部队停下歇息一会儿。”蒋昕眉宇间染满疼惜与爱怜。 沁水赶紧摇头,振作起精神,在马上直起脊背,“不累不累,还是快点赶路吧。” 沁水从马鞍旁取下一个皮囊,喝了两口水,觉得精神多了。 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浑黄在视野里铺展开来。前方缓缓出现一大片沙丘,昏黄苍茫的烈日下,那些沙丘仿佛在流动,起伏不停,变幻不定。 又一阵炽烈的狂风卷过,带起大片黄沙,如一道巨大无垠的黄色幕布,铺天盖地扯过去。 沁水呛得俯身咳嗽起来。 “公主——” 蒋昕关心的声音刚刚响起,空气中突然出现了颤栗,肃杀而尖锐的呼啸声蔽空而来。 无数黑色羽箭从沙丘后面掠起,宛如恶灵般叫嚣着,投射进沁水所在的部队。 猝不及防的士兵们发出大片惨叫声,顿时人仰马翻,鲜血飞溅。 蒋昕一边高举长剑,喝令部队摆出防御阵势,一边策马靠近沁水,将沁水抱到自己身前,替她挥挡着密集的箭雨。 在蒋昕的指挥下,军中的盾牌手迅速结阵,围挡在队伍的周围。只听长箭射中盾牌发出一片冰雹般的击打声。 弓弩手迅速开弓搭箭,弩机并发,纷纷向敌人潜伏的沙丘射去。 万千箭矢宛如一阵黑压压的急雨,投向一座座沙丘。但是狡猾的敌军潜伏于沙丘之后,成千上万的弩箭射空,散落在黄沙上。 蒋昕大怒,喝令停止攒射,因为携带的箭矢并不多。 大漠上出现一阵死一般的沉寂,唯有狂风卷着沙尘如怒龙一般肆虐着。 这时,空气中又一次掠过令人胆寒的呼啸声,比刚才更密集更劲疾的大片箭雨,黑压压地散射过来。 咄咄咄地打在盾牌上,更多的箭矢穿越了盾牌之间的缝隙,射穿了卫军的铠甲和马匹,一批又一批士兵倒下。 中箭受惊的马匹发狂般地乱冲乱跑,将阵势冲散撞乱,盾牌手们被纷纷撞到,以致于更多的箭雨如飞蝗流星,倾泻而下。 就在这片慌乱中,突然从那些沙丘背后,冲出无数穿着黄色皮甲的士卒。因为他们穿的黄甲与黄沙一色,所以蒋昕等卫军,竟未注意到,周围的沙丘上早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士兵。 黄甲士卒如黄浊的洪流,与风暴中的滚滚黄沙一道,汹涌而来。 扬起的马刀在沙尘中闪出一片耀眼的寒光。 沁水周围顿时血肉横飞,厮杀声和惨叫声震耳欲聋。 冰冷的恐惧震颤着身体,冷汗湿了重衣,眼睛被风沙迷得什么也看不见。 背后的男子将她死死抱住,剑光暴涨,如匹练般在眼前纵横。 (亲爱的annyah,谢谢你的pk票!) ~ 第三十章 大漠风云(2) (不喜欢沁水的亲们,大漠风云只有三章。三章之后,高君琰与萧辰的大决战就快到了哦!) 渐渐的,沁水感觉喊杀声远去,周围血肉横飞的景象消失,只有沙尘在纷飞,风暴在呼啸。 身后有大约十几骑的马蹄声紧随不舍,不断有利箭带着劲风从耳畔掠过,风暴声中隐隐传来呼喝。 突然,有一道强劲的力量从蒋昕身上传到沁水后背。 沁水大骇,“昕昕,你,你中箭了么?” 蒋昕强忍着道,“我没事,公主放心。” 他把缰绳交给沁水,从马鞍边拿起弓箭,一边夹马飞奔,一边往后射箭。 他自幼随萧辰习武,能够连珠发箭。呼啸肆虐的风沙中,蒋昕射出的羽箭疾若流星,快如闪电,一枝接一枝,后面的追兵一个接一个应声而倒。 但是,蒋昕射箭的同时,沁水不断感觉有强劲的力道穿透蒋昕的身体,传递到自己身上。 她知道蒋昕一定身中数箭,眼里不由盈满了泪水。 风暴的呼啸声越发猛烈,沙尘扑打在脸上如粗砺的鞭子,火辣辣的疼。 前方出现一片胡杨林。胡杨林是沙漠上常见的一种树林。 策马进入林中,蒋昕强行提气,在沁水耳畔说道,“没有追兵了……公主,你保重……” 这话让沁水大骇,她还未反应过来,蒋昕夺过马鞭,用最后的力气狠狠抽了坐骑一鞭,然后栽倒马下,滚了几下,匍匐于沙地不动了。 他的背上已经插了七八枝黑色羽箭。 “昕昕——昕昕——”沁水在发狂飞奔的马匹上回头嘶喊,泪流满面。 模糊的视野里,蒋昕匍匐在沙地上的身影越来越小…… 驰出胡杨林,黄尘漫漫,风沙肆虐,烈日暴晒。 沁水不知道自己纵马跑了多久,心里呼喊着“辰哥哥”,泪水不停地流淌。 嘴里灌满了沙尘,嗓子又干又痛,她稍稍放缓马速,摸了摸马鞍旁。摸到一个水袋,拿起来一看,水袋在起初的混战中被划破,水全都漏了。 她只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勉强坚持着继续策马飞驰。 太阳终于慢慢往下沉落,血红的光芒透过苍莽的黄沙,格外觉得惨烈。 沁水记得王城在西北方,于是一直往太阳沉落的地方跑马,眼睛被强烈的日光和飞舞的沙尘刺得火辣辣的疼。 严重缺水的她,终于支持不住,一头栽下马去。 醒来的时候,只觉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 喉咙里像有火炭在烧灼着,疼痛难忍。 手摸索着触到身下的稻草堆。 眼睛好一会儿才能适应昏暗的光线。 似乎是在地窖里。 沁水隐隐约约看见角落里有一只碗,干渴难耐的她,爬过去捧起那只碗,仰头就往嘴里灌。 是类似粥汤的东西,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连什么味道她都没分辨出。 喉咙里烧灼般的干渴,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浑身酸软,疲倦不堪,她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有大滴大滴的水,落在脸上。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竟仿佛在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辰哥哥……”她凄楚地呼唤,不由自主抱紧了眼前人。 “丫头……丫头你受苦了……”赫图哽咽难言,轻抚着怀里的小人儿。 沁水一震,仰起头来,撞进她眼帘的,是一双绿如翡翠的泪眼,宛若两泓碧绿的深潭,荡漾着无尽的疼惜与爱怜。 她恐惧地缩了一下身子。 当时她让赫图去制造舒雅的“奸情”,承诺事后以身相许。 结果,她买通了蒋昕,不但没有以身相许赫图,反而将赫图捆绑了送回大漠。 而扶日早就想杀赫图,送他回大漠,无疑是送他去死。 她如此残酷无情地对待赫图,现在不知道他要怎么折磨自己。 赫图感觉到沁水往后缩,展臂重新将她搂入怀抱,紧紧箍住,“傻丫头,你怎么挑了这个时候来大漠?” 沁水听他语气里含满了关怀,似乎并不生自己的气,壮了胆问道,“色目国到底发生什么事啊?父汗还好么?” “我刚被押回大漠,就被我们克洛部劫持。莎车和骨都两个部族谋反,我们克洛部也参与了。” “这么说,他们劫持我,是想拿我做人质要挟我父汗。” “扶日老畜生确实厉害,不到一月间就歼灭了谋反大部,如今莎车已降,骨都的三个部落也被灭了两个。只剩内鲁所在的摩骶部和我们克洛部还在负隅顽抗。内鲁劫你来,就是想跟扶日谈条件,他想让扶日放他离开大漠到中原去。” 沁水想起蒋昕的死,再想到如今自己的处境,不由得呜呜抽泣。 赫图摇晃她,“行了,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我会想办法救你走!” 沁水激灵了一下,从伤心中回过神来,抓住赫图,“赫图,你跟我一起走吧,投降父汗吧,不要造反了!” 赫图狠狠推了沁水一下,“怎么可能!扶日早想杀我,我不造反也是死,造反也是死!” 沁水仰头搂住他脖颈,“赫图,有我啊,我会替你向父汗求情的!跟我走吧,好不好?你不是喜欢我吗?如果你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赫图紧紧盯着沁水,绿眼睛里满是矛盾的挣扎,然后他突然俯身,捧起沁水的小脸,吻住了她的唇。 猛烈而掠夺的一吻,带着此生最深的爱恋,久久地辗转厮缠。 “丫头你嫁给我,我就跟你一起走。”炽热的长吻之后,他抬起她的下颌,深情而狂野地说。 沁水含泪摇头,轻轻抚摸赫图深目高鼻的俊美面孔,“赫图,我此生只会嫁给辰哥哥。但我可以认你为兄,一辈子和你在一起。你想要我做你妹妹吗?” “我不想要妹妹,我想要你的身子。”赫图在她耳畔邪魅低语,大手从她的腰际攀上了她的胸。 她闭上眼睛,生平第一次没有反抗。 他扯开她的衣襟,大手握住了她的玲珑如玉,温柔而又狂乱地揉搓…… 她脑海里一幕幕掠过走之前那天,与辰哥哥云雨的情景。 辰哥哥灼热的吻掠过肌肤的感觉,辰哥哥的手抚摸身体的感觉,辰哥哥嘴里的香气、皮肤的气息…… “咳咳……”地窖外面传来轻微的咳嗽。 赫图警惕地直起身,地窖门口一个很低的声音说,“王子,内鲁来了!” 赫图浑身一抖,眼睛落在沁水身后的一大堆干草。 沁水却突然抓住赫图,“赫图,你把这家伙劫持了,逼迫贼众投降我父汗好不好?” 赫图没回答,掰开沁水的手指,欲往草堆里钻。 沁水知道机不可失,情急下,在赫图半边身体已经钻进草堆时,低声喊道,“赫图,我嫁给你!你若替父汗平定谋反,我嫁给你!” 赫图的身子僵了一下,很快又接着钻进了草堆,没有回答沁水。 几乎在同时,吱嘎声响,一缕光线透进来。 沁水心里扑通扑通直跳。 一个头顶剃光、扎一根小辫、辫子上结满宝石的青年,弯腰走了进来。 逆着光线,沁水只觉他的皮肤极白,跟舒雅,扶日,赫图等一样,白得几乎照耀昏暗的地窖。 内鲁王子在沁水面前蹲下来,上上下下打量沁水。 沁水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也直直地蹬着他。 内鲁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容,把沁水紧抓着衣襟的手拉开,衣襟散落,酥胸毕露。 内鲁轻佻地用手拨弄着沁水的粉樱,笑道,“中原女人的身材真差,一点弹性都没有。” 他说的话既不是汉语,也不是疏勒语,沁水根本听不懂。她愤恨他的轻薄,往后闪避,再次掩住衣襟。 内鲁一手搭在膝上,盯着沁水,“这次听人禀报说扶日有个女儿入境了,我还不信。上次他就从中原带回来一个女儿,据说是个绝色。怎么这次又冒出一个女儿来。要不是有人翻译了中原皇帝的圣旨,真不敢相信你是扶日的女儿。扶日老畜生是我们大漠第一美男子,可你怎么长得如此普通?” 其实沁水虽不是绝色,但也还算漂亮。只是蓬头垢面,又被风沙刮得唇干肤裂,大大影响了姿容。 不过内鲁这席话,沁水根本一个字也没听懂,只是瞪眼愤愤看着他,紧紧咬着下唇。 “我的话你听不懂吧?”内鲁突然反应过来,不由自嘲般地哈哈大笑,“对了,我忘了,你应该不懂骨都语,疏勒语你懂不懂?疏勒语我也会说。” 内鲁改用疏勒语跟沁水说话,“你乖乖的,我不会杀你。我不过想要你父汗放我走。虽然他保证了,只要投降就不杀。但是谁不知道扶日最阴刻残忍?当年夺取汗位时,把二十多个兄弟以及几十个侄子侄女,斩尽杀绝。他至今生不出儿子,大漠上都传说是他大开杀戒,惹了天怒。” 沁水来此的一路上学了一些疏勒话,所以内鲁这段话,她听懂了一个大概。 她也用半生不熟的疏勒语告诉内鲁,“父汗统治大漠以来,色目国东极中原,西尽流沙,横亘万里,雄霸天下。父汗治下,牧民安居,各部团结。若说父汗惹了天怒,色目国岂会如此强大?父汗英明神伟,恩泽四海。父汗既然说了,投降就赦罪,一定不会食言。否则他如何面对团结在疏勒人统治下的这么多部落?” 内鲁大笑,“你这小姑娘,疏勒语说的乱七八糟,夹了不少汉语吧?不过我倒听懂了,你在赞美你父汗,在劝我投降。哼哼,莫说你这些话说得颠三倒四,你父汗派出过最擅言辞的‘那功’,都没能说服我投降!” “那功”在疏勒语中意为能言善辩的使者。 “你好好呆着,不要想着逃跑!四周都是荒漠,你跑也跑不掉!” 内鲁扔下这句话,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突然之间,内鲁感觉到身后有劲风袭来,下意识间他侧身一让,却被一股大力扑倒在地,随即寒光耀眼,颈间一凉,一柄匕首横在脖子里。 待看清压在自己身上的人,内鲁大骇,“赫图——你干什么?” “别乱动,否则刀刃无眼!”赫图低喝,绿眸杀气凛凛,“已经投降的那些人,现在正坐在帐篷里吃羊肉,喝奶酪。我们却被你蛊惑着,还在这里食不果腹地顽抗!你要害死我们大家吗!” “蠢货!你以为他们能吃得几顿羊肉,喝得几碗奶酪?那都是做给我们看的,等我们全部投降,扶日就会把我们像羊羔一般宰杀掉!”内鲁大怒,双眼暴睁。 “你不投降也是死路一条!如今只剩我们两个部落,扶日四十万大军已经开到帕慕城,你觉得我们能打得过?你想往中原逃跑?如今中原两国开战,争相讨好扶日,你一入境就会通缉你!” “我们不是还有他的女儿在手里吗?只要一直挟持着他女儿,逃到哪里他都不敢追捕!” “既然你认为扶日残忍不仁,那你觉得,扶日会为了一个女儿放过你?” “当年扶日攻打北卫,不就因为舒雅公主退兵了吗?” “蠢货!那是因为扶日知道捞不到好处!北卫皇帝萧辰当年随父出征,横挑强胡,威震朔漠。是扶日的老对手,是胡人的克星!你懂不懂!” 赫图说的是疏勒语,沁水在一旁听见他对辰哥哥的由衷敬畏,骄傲与自豪激荡心胸。 赫图见内鲁还要挣扎狡辩,也再懒得跟他啰嗦,顾不得往日情义,将刀柄一横,刀锋切入内鲁颈间肌肤,渗出血痕,“你少啰嗦!我意已决,你若不从,我杀了你!” “赫图!你我自幼相交,我内鲁哪里对不住你!当年你看上玛吉,我二话不说让给你!” “内鲁!正因为当你是兄弟,为你好才逼你投降!你信不信我赫图?我说你投降后绝不会被杀,你信不信?!” “好,好,我降,你把刀拿开!” “这可不行,委屈兄弟你了,我必须以你为质,前去劝降你的族人。” 内鲁无法,只得任由自己被赫图挟持着,走出地窖。 沁水紧随在后,外面明亮的光线,让她一阵头晕,站立片刻,才重又跟上。 守在地窖门口的卫兵,本就是赫图的人,见赫图挟持了内鲁出来,也不以为异。 赫图对他说,“你去通知扎合,到大帐集中。再把热娅叫来。” 扎合是赫图叔父,克洛部的首领。疏勒人分为阿耶与克洛两部,赫图当年被扶日从克洛部挑选出来,立为继承人。之所以挑选赫图,其中一个原因也是赫图自幼父母双亡。 热娅是专门照顾赫图起居的一个女奴,当然,平时也负责解决赫图生.理.欲.望。赫图准备让她来照顾沁水。 沁水跟着热娅到帐篷里休息,她用生疏的疏勒语问热娅,可不可以洗澡。 热娅摇头。 沁水抓着自己纠结绞缠的头发,一阵沙粒从发丝间簌簌落下,她以此示意热娅,我的头发太脏了,痒得很,能不能拜托你找点水来,至少让我洗一下头。 谁知热娅面朝着沁水,也抓了抓一头卷发,顿时一阵沙粒散落,腾起黄雾。 沁水倒退两步,目瞪口呆。 热娅掀帐出去,很快又回来,手里拿着一叠衣服,让沁水自己挑一件换上。 过了一会儿,热娅又送进来一盆热腾腾的羊肉,一碗奶酪。 沁水发现热娅看自己的眼神充满敌意,心中疑惑不安。 她哪里知道,有次热娅伺候完赫图,随口问赫图最喜欢的女人是谁。 赫图说,是一个汉人女子,有一双又圆又大、黑白分明的眼睛。 所以,热娅一看见沁水就知道,她就是主子口中那个汉女。 ~ 第三十一章 大漠风云(3) 赫图以内鲁为质,很快控制了摩骶部。然后赫图又说服了克洛部的首领,也就是他的叔父扎合。 决定归降后,他们派了一个使者去见扶日。第二日,使者带回扶日的旨意,让几名造反头目带上沁水,到帕慕城去见他。其余贼众在帕慕城外纳降。 于是,赫图、内鲁、扎合三骑,加上沁水,驰马在最前面。 后面跟着几万投降的部族。 大漠上都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几乎没有城邦。但扶日早年流亡中原,仰慕中原文化,他统治大漠之后,兴建了几座城池。 其中有扶日自己居住的王城,另有几处重要交通要道,也建有城池。 建帕慕城就是为了专门扼守中原通往王城的商路。 相对于中原的城池,帕慕城比较简陋,不够巍峨坚固。矗立荒漠之中,风剥雨蚀,远远看上去,与黄土沙尘浑然一色。 扶日的四十万大军,有三十万驻扎在城外,一眼望去,营帐绵延。 因为没有护城河,自然也就不需要放吊桥什么的。城门开后,沁水,赫图,内鲁,扎合一行四骑,缓辔入城。 进城便有一位扶日手下的长官前来迎接。 帕慕城的规划比较凌乱,集市散在城中各处,中原的商人常来此交易。 但此时有扶日的十万大军进城,所以往常城中各处的集市都被驱逐到西边去了。 扶日的行宫在帕慕城的东边。疏勒人不像中原人,以坐北朝南的位置为最尊,疏勒人是以太阳升起的东边为尊。 扶日亲自站在行宫门口迎接女儿。 疏勒人不像汉人那么讲究仪仗,没有伞盖,也没有銮舆,只在扶日的身后,有几名高鼻深目、五官立体的大漠美女,举着用各色禽鸟的羽毛编织成的扇子。 此外,只有扶日的亲兵卫队,擐甲执兵,全副武装,凛然生威,列站在行宫大门两旁。 扶日穿着波斯金锻的长袍,胸前和腰间挂满银饰、金箔、铜镜、各色宝石,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无数根细小的麻花辫,从剃光的头顶下方,一直垂落到腰际。 “父汗――”沁水老远就下马,狂喜地呼喊着奔跑过去。 扶日早早就张开了双臂,等待着沁水扑入怀抱,沁水却按照中原的习惯,跑到扶日面前跪下,抱住扶日膝盖,仰头含泪呼喊,“父汗――” 扶日俯身将沁水拉起来,搂入怀抱,大手捧了她的小脸,痴痴地看着,紫眸里透出恍惚而遥远的神色,“汐岚……” 他呼唤着此生唯一爱过的那个女人。 沁水仰头看着父汗绝世的姿容,上唇两撇精心修剪的胡髭,将立体而分明的五官,映得更加恍若神塑。衬以白得耀眼的皮肤,宛若世间最美的冰雕。 “父汗……我真的是你的女儿呢……你记不记得五年前,你认我做义女,让我叫你父汗?”沁水泪如雨下,想起第一次见到扶日的那种震撼,当他走近的时候,她整个视野里都是光芒,仿佛看见天神降临。 扶日轻抚她的脸庞,也有泪水滑落,“傻孩子,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亲切,所以才会问你生于哪一年。你却告诉我,你生于辛卯年,你可知道当时我有多失望?” 沁水哽咽着点头,“是父皇把我的出生年份改了,父汗,我这次带了出生证明来。” 说着沁水转身想要去坐骑上解下包袱,里面有萧辰的圣旨和各种盖了玉玺的证词以及皇族出生宝册。 扶日却一把将沁水重新拽进怀里,紧紧抱住,“不用看了,你就是我的女儿。你早就是我的女儿。” 父女俩叙完别情,扶日才将目光冷冷扫过跪在稍远处的三人,赫图,扎合,内鲁。 扶日让一名侍妾将沁水先带进宫沐浴换装,扶日则要去处理这批投降的反贼。 扶日的行宫是中原建筑与波斯建筑杂糅的风格,既有中原的飞檐斗拱、朱墙碧瓦,也有波斯风格的彩色灰石浮雕柱廊。 沁水在巨大的浴池里沐浴完毕,穿上疏勒风格的荷叶边连衣裙,这时,侍女来请她出席晚宴。 晚宴在扶日寝殿旁的一间偏殿举行。 殿中铺着华丽的波斯地毯,长长的食案却是中原风格的彩漆,镂刻着虎狼图案的金银食器,则是典型的疏勒风格。 殿中架起了火塘,扶日最宠爱的烤肉师娄古正哼着小调,欢乐地翻动着烤架。 扶日让沁水紧挨着他坐在身旁,父女俩共一张食案。 端了金碗一口气将烈酒喝干,扶日上唇的胡髭微微沾了酒液,更显俊美。沁水呆呆地看着父汗,心里惊叹,世上竟有这样美的男子。 扶日见沁水睁大眼睛呆看自己的模样,心中猛烈地牵痛起来。 这神情,这模样,与他此生最爱的那个女人,太像了。 汐岚…… 酒意迷蒙中,扶日再次将手抚上小女儿的脸庞,“沁水,你跟你娘亲简直一模一样……” 沁水闻言落泪,“父汗,你离开娘亲的时候,娘亲跟我现在一样大吧?” 扶日细细一想,不由更加伤感。确实,他离开汐岚的时候,汐岚正是双十年华,与此刻的沁水一样大。 扶日仰头忍回泪水,叹息,“是啊……难怪这么像……” “父汗这么多年不立可敦,是因为娘亲么?”沁水端起金碗,尝了一口,浓烈辛辣的酒烧灼着喉咙。 扶日抚摸着沁水脑袋,紫眸里荡漾着苦涩的涟漪,“不知道为何,虽然有这么多侍妾,却没有一个让我动真情。常常怀念与你娘亲在一起的日子,那时正当少年,爱得又真又纯,似乎把一生的爱恋都在那时燃烧殆尽了。此生只怕再也爱不起来……” 许是酒喝多了,这样一个巨大汗国的统治者,以残酷雄猜闻名,却在此刻对着小女儿,吐露了从未与人道过的儿女情长。 其实扶日一向都比较冷,很难对女人动情。当年大漠第一美女莎车公主,爱他若狂,屡屡主动示爱,他却无动于衷。 后来莎车公主为曜日可汗所得,却依旧对扶日情深难舍。所以,曜日可汗的儿子们才会藉此制造冤狱,陷害扶日。 扶日之所以最难忘冯汐岚,主要还是因为当年躲避杀手时,得到汐岚的庇护收容。 汐岚是他在患难时的女人,跟他后来夺取汗位之后得到的这些女人,在他心中肯定分量迥然。 想起汐岚,自然想起一家三口最幸福的那六年,于是思念起他的大女儿。扶日望着沁水,不由想到,若是两个女儿能同时承欢膝下,他此生也就别无所求了。 扶日撕了烤肉,慢慢嚼着,问道,“你姐姐突然要嫁给楚帝,是因为萧辰对她不好吗?” 沁水不敢看父亲,低头端起酒碗,“是姐姐跟赫图过从太密,辰哥哥吃醋,跟姐姐吵架,姐姐负气出走……” 提到赫图,扶日问沁水,“赫图说你想嫁给他,是真的?” 沁水放下酒碗,粉颈低垂,神态娇怜,“父汗,我是怕你杀他,所以才答应嫁给他。” 扶日大笑,“我杀他作甚?以前我借楚帝杀他,是忌惮克洛部。此次克洛部谋反,已经被我剿灭大部。谋反的部族,即使不获死罪,亦当没籍为奴。以后克洛部就不存在了,疏勒人只有我们阿耶部了。赫图对我已经毫无威胁,他这么喜欢你,我就留他一条命,让他做你的奴隶好了。” “真的?”沁水闻讯大喜,她当然不想嫁给赫图,但又希望保住赫图一条命,“多谢父汗!” “跟父汗客气什么,父汗这里还有不少没为奴隶的胡力郭,你要多少,父汗送你多少。”扶日宠溺地望着沁水。 沁水仰头望着美如天神的父亲,一种无法言喻的骄傲、柔情、仰慕,像海潮般在心中涤荡。 这种情感,她只对辰哥哥有过,但此刻,面对着这位举世无双的父亲,她从血液深处涌起的深情,几乎和心底最深的那份爱恋,一样强烈,一样厚重。 这时,又一批烤肉好了,一个侍从从娄古手里接过烤肉,用金盘盛了端上来。 侍从膝行至扶日和沁水的食案前,就在金盘放下的时候,突然间,一道闪电般的蓝光从盘底掠出,携带着淡淡的腥味。 “父汗――”沁水想也没想就扑上去,锋利的匕首一下子插入了她的后背,鲜血迸溅。 刹那间,沁水只觉一股剧痛从后背,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但她依旧颤抖着抱紧了扶日,用微弱的声音呼喊,“父汗……” ~ 第三十二章 北帝VS南帝 她的意识逐渐模糊,身体越来越冷,恍惚中听见扶日惊痛彻骨的呼喊,侍卫们刀剑出鞘的铿锵,打斗捆绑刺客的声响…… 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沉沉的黑暗,那样长,那样深……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影影绰绰的水光透进…… 好像是在湖水里,波光漾动,绿色的光影澹荡不定…… 寒冷刺骨的湖水浸透了肌骨,突然,身后有温暖坚实的怀抱,紧紧拥住自己,将暖意传递到身体的每一寸…… 辰哥哥…… 她想起来了,今天是辰哥哥大婚的日子,晋王府放起了烟火,她兴奋极了,跑进放烟火的庭院中央,仰头等待漫天的光焰散落。 突然,一枚火星落在衣袂,腾地一下燃了起来。 火势瞬间席卷了她全身,小小的她,完全吓懵。 这时,辰哥哥冲进场中,将她抱起,跳入了冬日冰寒的湖水…… 当时在场的,有父皇,有羽哥哥,有隽哥哥,还有很多哥哥。 但,只有辰哥哥来救她…… 辰哥哥…… 辰哥哥…… “她的嘴唇动了!”扶日惊喜地抬目看医官。 疏勒医官摇摇头,“刀刃淬了剧毒,她即使能醒来,脑子也坏了……” 扶日握紧了女儿的手,满面是泪,不住摇头,不愿相信医官之言。 突然,他的紫眸再次射出惊喜,指着女儿的嘴唇,“你看她的嘴型,她一直在说同样的三个字,你没看出来吗?” 医官盯着沁水苍白的嘴唇看了半天,发现她确实好像在说同样的三个字,一遍又一遍。 医官升起了些许希望,“如此,我便继续为公主用这几味药,希望有奇迹出现。” 扶日带着昏迷的沁水回到了王城,并且下旨寻访名医为沁水医治。 又过了好多天,这日,扶日与众臣聚餐宴饮回宫。他每日都先去看沁水,还未踏进寝殿,便听说沁水醒了。 强烈的惊喜冲涌上来,扶日几个箭步冲进殿中,只见沁水正靠在床头,眼睛大睁着,泪水涟涟。 “沁水!”扶日冲过去抱住女儿,捧着她的脸仔细瞧,生怕如医官所说,女儿会变傻,“你醒了?你还认得父汗吗?” 沁水仰头看着父亲,满目痛苦,双唇颤抖,半晌,她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眼泪连串坠落。 扶日骇然,紫眸放大,“沁水……你……你怎么了……” 沁水只顾流泪,指着自己的嘴唇,不断发出呜呜声,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 扶日回头呼喊,“快请诺朗来!” 医官很快赶到,给沁水诊断之后告诉扶日,沁水恐怕是哑了。毒药侵蚀了她的大脑,按理说,她应该会变得痴呆。但看她的状况,似乎智力没有损害,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扶日闻言大恸,仰首悲嚎。 他的女儿,他心爱的女儿以后再不能言? 杀光了所有兄弟和侄子的他,此生就只剩这两个亲人。其中小女儿,更是从小分离,好不容易才父女相认。 来之前还是那样活波可爱的小女儿,现在却变成这样? 而这都是为了救他! 扶日五内俱焚,悲不自胜,将女儿紧紧抱住,“沁水,不要紧,父汗会给你遍请名医,一定会让你重新开口说话。以后父汗好好疼你,你要什么,父汗就给你什么。” 扶日听见沁水呜呜有声,低头一看,沁水神情急切,指着不远处案上的纸笔。 扶日知道她有话说,传唤侍从拿来纸笔。 沁水把纸张铺在膝盖上,低头写了一些字,递给扶日。 扶日一看,纸上写着:父汗,求你发兵,助北卫皇帝灭楚。 千里之外的南楚,时已入秋。北朝与南朝的这场战争,进入了僵持状态。 萧辰此番伐楚,采用的战术是水陆共进。北人不擅水战,在萧辰即位之前,北卫几乎没有水军。 后来萧辰流亡吴越,与吴越世子结八拜之交。世子是吴越国水军大都督,手下名将济济。萧辰回国夺位之时,世子让两名水军将领跟随他回国。 萧辰即位一年来,这两名水军将领为萧辰训练了一支强大的水军。 萧辰将这支水军一分为二,让两名水军将领分别统领。然后让自己手下最得力的骠骑将军杜放,武威将军卢振宇,各领一支陆军,与这两支水军配合,分别走右路和中路。 目前右路军,被长江上游两个高氏诸侯的勤王大军堵截,大大小小的战役打了不少,双方各有损耗。 中路军则在龙举滩被困住。早在萧辰南侵的消息传来,冷百合出发去吴越国之时,高君琰就立刻派遣水军副都督殷孝祖,前去扼守龙举滩。 龙举滩,顾名思义,其地险山恶水,激流湍急,两岸峭壁千仞,宛若蛟腾龙举。此处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萧辰的中路水军在此折戟,损耗近半。 萧辰赶紧下旨让中路军绕过龙举滩,但中陆军刚绕过龙举滩,就遭到高君琰从朝中派出的南楚名将,骠骑将军李铭锡的伏击。如此,中路陆军亦遭到重创。 这样,萧辰便一直在中下游等候上游的部队下来,才好一起围攻郢京。 这一等就是四个月,从盛夏到暮秋。 武州城外南山,红叶漫山,秋草凄碧。高高的山岗上,两匹骏马迎风而立,一匹是骕骦,一匹是飒露紫。 马上的两人,无声地眺望着远处的长江。 此处望去,正是沧江日斜,流红千浪。澄江似练,群山莽莽。 萧辰的玄青色绣金龙大氅在风中翻卷如云,他举鞭指着远方长江彼岸,“你能看见吗?那边水寨磅礴,樯橹林立。” 萧辰的目力极好,远胜常人。 舒雅只能看见江岸对面有模模糊糊的黑色。 “我看不清,不过当初我跑出来找你时,倒是留意过,南楚的水寨确实建得巍峨。” 当时舒雅,萧羽,碧霄宫主扮成胡姬,贩卖胡姬的商旅有过江文牒,所以才能顺利渡江。 那时,南楚长江北岸还有最后一个武州,尚未陷落。 舒雅回到萧辰身边之后不久,萧辰就攻陷了武州及其治下五个郡县。如今,南楚郢京只有长江天堑这最后一道防线。 但萧辰深知,恰恰是这道防线,最难攻下。 他驰骋疆场十多年,所向披靡,但也只是在陆地上。若论水战,那他几乎是盲人瞎马。 如今他看见南楚在长江上布下的防线,铁索横江,舳舻蔽空,水寨连云。不由发出深长的叹息,“高君琰很会用人,不仅水军治得纵横无敌,陆军的战力也毫不逊于北人。朕原以为我与楚帝各有所长,我擅弓马,彼擅水战。孰料,竟是朕不如他。朕短于水战,他却水陆兼长。” 舒雅静静听着萧辰的话,任遥远江面上吹来的风,撩起鬓边的发丝飞舞。 她心里激荡着无法言喻的骄傲:她的夏郎,当年那个傻乎乎的,喜欢抓后脑勺,一伸脖子,瞪眼作惊讶状的夏郎。现在已经是如此才略盖世的雄主。 萧辰转头看见舒雅的神情,眼里掠过一丝异样,“你的夏郎也很优秀,为何选朕?” 舒雅仰头大笑,秀发飞扬,披风翻腾。 她扬手给萧辰的坐骑抽了一鞭,骕骦奋蹄长嘶,不待萧辰制住马匹,舒雅径直策马冲下草坡。 萧辰很快提缰纵马追来。 两匹马从山岗俯冲而下,如白色与紫色两道并列的闪电。 舒雅突然收住缰绳,跃下马身,在草坡上滚了几滚,面朝下匍匐不动了。 萧辰也赶紧勒马跳下,跑过去蹲在她身边,将她一推。 她翻了个身,面朝上看着他,满面笑容,灿烂得好像烈日下的绯色红莲。 萧辰被她的美照耀得几乎睁不开眼,微微眯了长目,拧起剑眉问道,“你还没回答朕。” “什么问题啊?”她用手挡住斜阳落晖,笑盈盈地问。 “为何选择朕?”他在草地躺下,将她搂过来,拿开她挡住眼睛的玉手,直视着她问。 舒雅咯咯娇笑,伏在他耳畔,声音诱惑妖娆,“因为你是金枪萧辰啊,我喜欢你这杆枪……” 一边说着一边含住他的耳垂轻啮,然后顺着他的脖颈深吻,再绕到前面的喉结,刚刚剃过胡须的粗糙痕迹,硬硬地刮着她娇嫩的唇瓣,再顺着他的喉结一直吻到胸间的金色牌饰。 再顺着他精瘦坚实的胸肌,一路吻下去,经过六块金砖般千锤百炼的腹肌,到达已然昂扬起来的欲望顶端…… 她不时地抬起眼睛看他,紫眸里缭绕着迷乱媚惑的光影。 他最受不了她一边给他做这个一边抬眼看他,只觉欲望的火焰与柔情的水波,在身体里交织翻滚,水与火的缠绵,将快感冲涌到最巅峰…… 斜阳洒遍草地,暖光融融,朦胧的金光笼罩着他们,秋风掠过树林草丛,潇潇如歌。 云散雨歇,她在他耳畔,用迷醉入骨的声音说,“辰……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好不好?” “好。永,生,永,世。”他低头触及她紫色的眼眸,夕阳映照下,紫色中慢慢地沉淀浅浅的金色,美得如梦如幻,像一个华美的漩涡,将他深深卷入,完全无法抵制,只有任由自己沉沦…… 他俯身过去,吻她的眼睛,舌尖轻触她长而卷翘的睫毛,感觉好像有一只小小的蝴蝶,停在舌头上,轻轻拍打羽翅。 “就我们两人,好不好?”感到舌尖有一丝隐隐的咸涩,他低头一看,是她又流泪了,她流着眼泪问他,“没有别人,就我和你,永生永世,这样可好?” 他神情有些迷惘无奈,剑眉深蹙,“三十七个妃子怎么办?” ~ 三十三 此情终成恨(1) 他的神情有些无奈,剑眉深蹙,“三十七个妃子怎么办?” 她伸出手指,替他抚平两眉间刀刻般的纹路。他太喜欢皱眉,所以眉心处已经形成了苍凉深邃的纹路。 她把纤纤玉指按在他线条冷峻的薄唇上,“辰,其实我不指望成为你的唯一,我只要能成为你的最,就心满意足了。从古自今,哪个帝王只有一个女人呢?但是,虽然三宫六院,却总有一个是最心爱的。商纣最心爱的是妲己,周幽最心爱的是褒姒,项羽最心爱的是虞姬,刘邦最心爱的是戚姬,汉武最心爱的是李夫人。你最心爱的是谁?” “朕最心爱的是舒贵妃。”萧辰捏捏她的脸,深沉的黑眸溢满宠溺与爱恋。 “真是的,我又不姓舒,我姓的是阿耶。翻译成汉语,是树林的意思,应该叫做林贵妃,怎么变成舒贵妃了?” 这四个月来,舒雅陪伴萧辰行军打仗,与萧辰同吃同住,朝夕相伴。萧辰让部下都叫舒雅做“舒贵妃。” “舒雅,委屈你先做贵妃。将来灭了吴越,朕再废赵皇后。”捧了她的脸,眼里荡起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他郑重说道,“你知道朕很传统,一向对正妻最是专宠。对南康如此,将来对你也一样。你不用担心那三十七个妃子。” 提到吴越国,舒雅眉间染了忧虑,“怎么吴越国还没有消息传来?” 萧辰依照舒雅的计策,擒获了吴越国四殿下赵翼。但赵翼手下那批水军,却未能顺利收入麾下。那批水军接了吴越王的命令,已经退到下游,按兵不动。 斜晖脉脉,枯草瑟瑟,秋风淅淅。 萧辰眼底划过一丝晦暗,搂紧了舒雅,低声说,“舒雅,有件事,朕骗了你……” 舒雅猛地从他怀里抬头,“什么事?你骗我什么了?” 萧辰眼里浮起深重的痛楚与无奈,“你为朕设的计,朕……实在下不了那个毒手……” “什么?”舒雅脸色立时变了,“你……你没有制造假信和命案,逼吴越世子篡位?” “假信制造了,但命案……赵兄与朕情同手足,朕焉能谋害其母?” 舒雅从萧辰怀里挣脱,坐起身子,面带薄怒,“仅仅是几封信,岂能逼迫赵嘉以子犯父,逼宫谋反?赵嘉若不能即位,那批水军就不能为你所用。你的两路水军,目前已经折戟一路。如果再失去吴越国的这支水军,你如何渡过长江天堑,与高君琰一争天下?” “朕用了你的计,但做了改变。不取其母性命,只让韩香下了某种毒药,然后再让岳圣清给其治好。再把下毒的罪名,设法推给赵翼的生母。” “世子的母亲不死,世子就不可能对其父生恨,不生恨意的话,世子就不一定能迈出篡位那一步!你懂不懂!难怪我们左等右等,始终没接到吴越国政变的消息!萧辰,没想到你如此妇人之仁!” 她几乎盛怒了,紫眸射出一簇簇怒焰。自与他相恋,她在他面前一直都是很柔顺,很小女人的,极少疾言厉色、凶狠暴戾。 此刻,她急怒间本性流露,让他的脸上也骤然霜降,寒冷如冰,“这不是妇人之仁,这是底线。” 说了这一句之后,他再不多言,也不再看她。坐在草地上,双手搭膝,侧首望着天边。 经历这么多沉浮,被兰贵妃一再排挤,他不再是那个刚直强硬的萧辰。他学会了圆滑,懂得了权变。回国夺位之时,岳圣清为他找来叶凌风的徒弟,说这些人可以证明萧羽并非萧氏子孙。 他明知道这是污蔑,却还是接受了这个计谋。 前些日,舒雅、他、萧羽、碧霄宫主一起见面。他亲眼看着舒雅谈笑风生,八面玲珑,巧言善对,为他将碧霄宫收入了麾下。 他明知道他和舒雅在利用萧羽,但他并无愧意。为了夺取天下,这些权谋之术,他已经完全驾轻就熟。 他可以失去纯真,可以玩弄权术,但必须要有底线。(.) 这就是萧辰的想法,但显然,舒雅并不能理解他。 舒雅脸上笼罩的是深深的失望。 而萧辰眼里,何尝不是深深的失望。 他望着天边渐渐西沉的落日和萧瑟的古道衰草,心想,若是沁水,一定能够理解他。 他知道,舒雅骨子里崇拜强者,她要爱就爱最强的男人。她曾经宁愿扶日不顾她的生死,也要帮扶日攻取北卫。 若是有一天,他兵败身辱,英雄末路,舒雅肯定不会誓死追随。 世间只有一个女人,不论他强大还是落败,哪怕他变成废人,不再叱咤风云,她也会不离不弃。 沁水……沁水…… 蓦然之间,萧辰无比强烈地思念沁水。 在萧辰发狂般思念沁水的时候,舒雅默默看着斜晖下,他的侧影,看着他的眼神冷寂如千年玄冰。他紧紧绞在一起的浓黑剑眉,像利剑般绞着她的心。 她膝行到他两腿之间,仰头搂住他,“对不起,辰,刚才是我太着急了。如果你把情义看得比天下更重,那么,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论你如何做,我都会永远支持你。” 他收回视线,低头触及这双紫眸,抬起手,慢慢抚弄她的秀发,却依旧什么也不说,眼里有一种深深的冷。 她感受到这种冷,唇边泛起苦涩的笑意,“辰,你现在不愿意害世子母亲。将来灭吴越的时候,必也不愿意用我的计谋了?” 萧辰眼神坚毅,“朕绝不会以会盟为由,将世子骗来,然后下毒加害。这种手段太龌龊了。” “那你还要不要灭吴越?如果将来的吴越王是世子,难道你就为了兄弟情义,任由吴越国割踞一方,分裂天下?” “当然要灭,廓清宇内,一统天下,是朕的梦想。但是,赵兄与朕义结金兰,朕宁可与他并世争雄,相见于疆场。而不是下毒暗害。” “也就是说,你可以在战场上杀害你兄弟,但不愿意下毒?你觉得,在战场杀了赵嘉,就是顾全了兄弟情义。下毒暗害赵嘉,就是丧失了底线?” 萧辰低头,看着舒雅紫眸中慧黠的笑意,感觉自己好像在上当,硬着头皮说,“这是朕心中坚持的理念。” “这些日子随你征战,果然你军纪严明,秋毫无犯。辰,我问你,你是真心爱惜苍生,还是为了收买人心?” “皆有吧。” “若你真心爱惜苍生,你当知,两国开战,必有生灵涂炭。你若兴师灭吴,尸横遍野是免不了的。但你若用我的计策,毒害的只是赵嘉一人,然后扶立你手里的赵翼,趁着送赵翼回国即位之机,攻占吴越。如此,死伤肯定比大规模的战争要少,这才是好生之德。” 萧辰哑口无言,有些愣神地看着跪在他两腿间的美艳女子。 她的眼神温柔而深澈,“辰,你想过没有,若是这次你等不来吴越国的水军,灭不了南楚。那么,南北分裂将会继续,兵灾战火也将会继续,黎民的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也将继续。但是,你若完成统一大业,四海承平,兵戈不起,百姓安居。相对此等伟业,兄弟情义何等渺小?” 他的眉峰锁得极紧,眼里复杂的情绪如万道涟漪。 半晌,他抬目望向远天,长长叹息,“朕没有那么伟大……你总说朕是你的神,其实朕根本不是神,朕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也会战败,也有软肋。舒雅,或许朕并不是你理想中的男人……” 她紧紧地搂了他,含泪而笑,“说什么傻话。虽然我不认同你的做法,但是不管你做何选择,我都会永远站在你身边。因为我是你的女人啊,傻瓜。什么叫理想中的男人?我没有理想中的男人,我心中只有萧辰。我爱你,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男人……你懂吗?” 她直直地跪着,手臂交缠在他颈后,用力地将他拉近自己,仰头主动地吻上他的唇,狂热而渴求地吮吸着,索取他嘴里特有的馨香,让他的气息融满了唇齿。 她的热情与狂野很快就融化了他的坚冰,渐渐的,攻守转换,变成他开始索求,疯狂地回吻她,将她慢慢地压倒在草地上…… 日落江天,月涌江流。 两骑在薄暮中回到武州城内。萧辰驻跸在武州城的原太守府邸,他将这座府邸的外院改成了议事厅,内院则是他的寝处。 刚回来就有人来禀报冬衣和军粮运送之事,萧辰便让舒雅先回内院。 舒雅回到内院的正房不久,萧辰的亲兵来说,萧辰让她自己用晚膳,他要与众将以及谋士们一道用餐。 晚膳送上来之后,舒雅没吃几口就让撤了。不知为何,自己单独用餐总是吃得很少,跟他在一起吃东西才觉得格外香。 看到榻上散乱的衣物,舒雅一件件用木盆装了,到后苑的水井边濯洗。 萧辰的军中从来没有女人,当了皇帝依旧如此。也不带内侍,遇到紧急情况,这些阉人根本就是累赘。 萧辰常年在外带兵,跟其他娇生惯养的皇子不同,他不需要人照顾和服侍,什么都可以自己做。 但自从舒雅随军以来,几乎什么也不让他做。这四个月来,她每天随他一道起床,伺候他洗漱更衣。每晚伺候他沐浴,给他搓澡,给他洗脚。他所有的衣服,都是她洗。 这也是舒雅生平第一次服侍男人。虽然跟过不少男人,但以前不管跟谁在一起,都自有侍女伺候,不劳她亲自动手。 月照霜华,竹影扶疏,花影摇曳。 舒雅在后苑井台边,一边捶打着衣服,一边哼着小曲。累了就停下来,仰头望着广袤的夜空。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星光隐隐。井台边有残萤飞舞,淡淡的光晕围绕着她旋转。 紫眸里漾开一片澄澈明净。很多年没有这样平静的幸福了,真希望时光永驻…… ~ 三十四 此情终成恨(2) 端着衣服回到房间,却见灯下坐着紧锁双眉的男子。 舒雅来不及去将衣服晾在院中,把木盆放在门边,过去跪在他身边,摁住他的手,“怎么了?粮道有失?” 远征他国,最关键的就是粮草的运输。如今战争陷入僵持,萧辰是客军,高君琰不会想不到,粮草是萧辰的致命之处。 如今天气渐寒,虽说北人不怕冷,南北开战,冬季反而对北人有利。但冬衣的运送,依然不可轻忽。 此番对付萧辰,高君琰制定的战略有如下几项。 其一,下旨各地诸侯勤王。如今萧辰的右路军就是被两位高氏诸侯堵截。 其二,拜将出征。高君琰派出的一路水军,已经将萧辰的中路水军,打得所剩无几。 其三,派军攻取萧辰后方的城池,迫使他回师去救。但是这一招,基本宣布失败。 萧辰在民间的名声之好,完全出乎高君琰的意料。当年,萧辰出征南汉,从不屠城,从不劫掠百姓,捕获的俘虏全部释放。 曾经有次,有一场重要的战役,必须急速行军,但是行军途中,遇到大量流民。若军队疾驰而过,势必践踏百姓,造成伤亡。 萧辰宁可耽误军机,也不许军队从流民中冲过去。 另有一次,攻城艰难,数日不下。有将领注意到城池一角有许多百姓围观,建议攒射那些百姓,给敌军造成慌乱,然后乘机攻城。 萧辰不仅不许,还将这位将领军法从事。 萧辰早年树立的德声,一直延续到南楚代替南汉。 南楚立国不过三年,但萧辰在南方百姓中的恩泽,已有十多年。 萧辰已经攻占的那些城池,不仅布下了兵马驻防,而且他带出的兵从不侵扰百姓,所以城中的百姓照旧安居乐业。 这样,萧辰后方的城池,基本上没有反叛的。南楚军队也很难一时攻克。 其四,断其粮道。萧辰的军粮来源主要有二,一是从北卫远远输送过来,二是一路攻取粮仓。 高君琰派了不少人马去截萧辰粮道,萧辰将计就计,让军队假扮运粮队伍,引楚军上钩,陷入埋伏。 这种战略很考验探马间谍的力量。若是被高君琰探到真粮道,那就得不偿失了。 萧辰将碧霄宫收入麾下之后,基本上高君琰每次劫粮,他都能事先侦察,然后设下埋伏。 现在的问题是,萧辰仅剩的那支水军,被堵在长江上游。(.好看的小说)萧辰在中下游一直无法过江。 另外萧辰的中路陆军也被南楚名将,骠骑将军李铭锡成功挫败。 所以,只要有长江天堑横亘在那里,萧辰和高君琰目前是不分胜负的。 萧辰望着舒雅,摇头,“粮道你不用担心,没有问题。冬衣的运送目前也很顺利。” 舒雅目含关切,“那你为何一脸愁色?” 萧辰神情里有说不出的复杂,“你父汗派了二十万大漠骑兵助朕,目前已过巴蜀,正与朕上游的水军汇合。” 舒雅大喜,“这是喜讯啊!试想,虽然大漠骑兵不会水战,但是你中路的陆军损耗殆尽,正是急需兵马补充的时候。而且,水陆相济,最能奏效。大漠骑兵纵横无敌,可以将两岸陆地的据点一扫而空,协助水军顺江东下。这样,即使吴越国水军不能为你所用,你自己那支水军若能沿江而下,咱们还是可以尝试渡江。” 萧辰颔首,“朕自然知道这支骑兵的重要,朕十分感激你父汗。” 舒雅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是我的书信起作用了?那倒是意料之外呢,我原本只是指望父汗不进攻北卫。” 萧辰语气有些沉重,“应该不是你的书信,而是沁水的功劳。” 舒雅一愣,“沁水?她对父汗有这么大影响力?” “你父汗此番遭遇四个部落叛乱,是沁水帮助他平叛。叛乱平定之后,一位潜伏在你父汗身边的内奸,在晚宴上伺机刺杀你父汗,是沁水挺身而出,为你父汗挡了一刀。” 这是萧辰从传递消息的邮卒口中所了解的大概情况。 舒雅脸色苍白,“原来如此……” 沉默了片刻,萧辰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沁水也随军入境了,而且……她将由几位胡力郭护送,先过来看朕。” 舒雅长睫一颤,紧盯萧辰,“她要过来看你,那你正好可以把话给她说清楚。你对我的承诺,你还没有忘记吧?” 萧辰曾经承诺舒雅,不再跟沁水有任何纠葛。 萧辰不语,以手抵额。泼墨般浓密的长睫,深深低垂,在脸庞投下一片幽暗的阴影。 她爬到他面前去,伸手轻抚他的脸,“你是担心丧失援军么?你放心,二十万大军,既然来了,就不可能收回,也不可能倒戈助楚。有我给你做人质,就算你得罪了沁水,这二十万大军还是你的。” 他突然拿了她的手,就着烛光看。[] 多年不从事任何体力劳动,她的双手本来是白嫩如玉的,但这几个月,随他征战,他所有的衣物都是她洗。 天气渐寒,井水冰凉,她的手上已经起了红肿淤青的冻疮。他心疼她,本想趁她不注意,自己偷偷洗了。但他忙于军务,时间本就不多,每次升帐议事回来,衣服都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劝了她无数次,她都不听。 他将她的手拿到唇畔轻轻地舔吻,深情而郑重地说,“舒雅,你放心,这次沁水来,朕就把话跟她说清楚。以后,朕跟她,再无任何情感纠葛。” “不要骗我……”她的眼里透出难以言喻的柔弱。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他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凝视她。 一个月后,沁水到了。她被五个武艺高强的胡力郭护送着,越过硝烟战火,到达萧辰驻跸的武州城外。 舒雅与萧辰一同出城迎接,这场景曾经发生过,如今,仿佛一切又重现了。 上次就是在她与辰最浓情蜜意的时候,沁水突然从南楚跑回,然后她的幸福结束于那悲惨的一夜。 这一次,她与辰更加爱到深处,没有后宫妃嫔的插足,没有朝中言官的阻碍。四个月随他征战,朝夕不离,夜夜云雨,仿佛都融入了彼此的骨髓里,再难割舍。 偏偏这时候,沁水又来了。 所以,舒雅很不喜欢这种迎接。 寒烟衰草,秋云凝碧。 沁水远远地一看见辰哥哥,就开始狂奔,不顾一切地狂奔,用几乎撞墙自尽的疯狂,一头扑入萧辰的怀抱。 不过,她一路狂奔的时候,曾有短暂的停滞,因为她感到似乎有一个身影,从她身旁快速掠过,与她反方向狂奔。 “德赤!德赤!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舒雅飞奔过去,抱住曾经最心腹的侍卫,泪如雨下。 她流露出的强烈思念,让德赤心潮澎湃,当即单膝跪倒,以手抚胸,“德赤拜见公主。” 舒雅泣不成声,赶紧也跪下,把臂望着德赤,“德赤……谢谢你……上次的事,我一直未能亲口道谢……” 舒雅的八个胡力郭,最早离开的是德赤。当年,舒雅让德赤将兰韶云的棺椁带回大漠。那时,萧羽还未御驾出征,萧辰还未回国夺位。 另外的七个胡力郭,在辰雅之战中,舒雅让萧辰放他们回大漠为扶日效力。 舒雅抱着德赤臂膀,让他起身,仰头仔细地看他,含泪笑起来,“德赤,你做父亲了吧?” “托公主的福,塔娜给奴臣生了一个女儿。” “真的?她叫什么名字?长得像你还是像塔娜?” 塔娜是舒雅以前的一位疏勒侍女,舒雅曾经赏赐给德赤做妻室。上次德赤回大漠,舒雅特许他把塔娜也带走。 德赤见舒雅如此关注自己的女儿,自然也是欣喜,“我们叫她古丽。她长得像我多一些。” 舒雅摘下手腕上价值连城的镶金白玉镯,“德赤,我未能亲见你的小古丽,这个镯子你收着,算是我给你喜得千金的贺礼。将来若有机会见到古丽,我另备厚礼送她。” 德赤惶恐地摆手,“公主太客气了,奴臣不敢当。” 舒雅脸色一沉,“德赤,你不收下我可要生气了!” 德赤只得接过镯子,郑重地放进怀里收好。 两人又叙了一会儿别情,舒雅这才转身望向那边,却让她的心抽搐了一下。 萧辰和沁水相拥而泣,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远远看去,竟仿佛四面都是惊涛骇浪,只有他们两人紧紧拥抱站在唯一的浮木上,不管风浪如何巨大,似乎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舒雅的心开始一点点往下沉,一直沉到万丈深渊。 暮霭氤氲,山沉斜照。军营吹起号角,悲凉呜咽的声音萦绕于绵延起伏的林带。郊野上卷起萧瑟的晚风,落叶飘零,枯草摇曳。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辰才抬起头注意到舒雅。 他的眼神痛了一下,拉着沁水的手,走过来。 沁水走到舒雅面前,扑通跪在她脚下,两只手像翻花蝴蝶一般打着手语。(注释:古代也有手语的哦!) 一名一直紧跟沁水的侍女,站在旁边翻译,“姐姐,上次的事,是我一时糊涂,请求你原谅我。你若不原谅我,我将一直磕下去。” 侍女话音刚落,沁水开始向舒雅磕头,一个接一个。 舒雅倒退两步,望向萧辰,“她这是怎么了?” 萧辰神情悲悯,眼里蕴满疼痛,“沁水为你父汗挡的那一刀,猝了毒。虽然救活了,但口舌僵硬,不能成言。” 舒雅怔住,眼里不知什么样的情绪滑过。 然而,只是片刻,舒雅冷笑出声,尖锐厌恶地看着脚下磕头的女子,“沁水,你是装的吧?你真的哑了吗?” 沁水闻言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磕头。 舒雅还是笑,笑得恶毒而尖刻,“就算你真的哑了又如何?我不会原谅你,你磕下去吧。” 她扔下沁水,走到萧辰面前,牢牢迫视萧辰,强硬而冷厉,“萧辰,别忘了你的承诺。她哑还是不哑,跟你对我的承诺没有关系!” 萧辰紧紧咬着牙,与舒雅沉默对视,他乌黑的眸子幽幽明灭。 然后他走到沁水面前,将她扶起来,“行了,不用磕了!” 萧辰扶着沁水,面向舒雅,表情莫测,“先进城再说。” 武州太守府,内院正房。 这里本来是萧辰和舒雅的寝处,数月来,花朝月夕,暮云朝雨。两人在此度过多少缱绻良宵。 每日,萧辰都要早起,舒雅总是陪他起床,从不睡懒觉。伺候他洗漱,亲手给他束发戴冠,穿衣系带,看着他出门。 萧辰要先到议事厅升帐议事,召见部将,听他们禀报来自各路军队的最新消息。接着,萧辰要巡视军营,处理军务。 有时,他中午会回来与她共用午膳,如果不能回来,一定会派亲兵来告诉她一声。 晚膳他多半都会回来跟她一起用。他一回来,舒雅会立刻迎上去,跪在门口给他脱靴(席地而坐,入室要脱鞋)。他进房之后,她会给他解下外袍,脱下发冠,递上温汤与毛巾净面盥手。 每晚,她与他在同一张食案上共用晚膳,在同一个浴桶里沐浴。 就像古书里形容帝王宠幸妃嫔,或者形容男人之间的友谊,常用的那几个词汇――食共器,寝同榻,起坐不离。 现在,这只属于他们的空间里,突然多了一个沁水。她的行囊就放在墙角,巨大的行囊,装满了各种生活用品,日常衣物。 舒雅每次目光瞥见那个行囊,就一阵狂怒。沁水,看来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 晚膳很快摆好了,三人入席。 以前每次用膳,萧辰和舒雅都是并肩共坐在一张食案后。此刻却变成,萧辰单独一张食案,坐在最上首。沁水和舒雅,一人一张食案,分别坐在萧辰下首两边。 那个随身翻译未被允许入席,所以,沁水的食案旁,多放了一张书案,上面备好文房四宝,方便沁水有话说的时候写出来。 刚坐下来,酒还未过三巡,舒雅就望着萧辰,冷眸寒颜: “萧辰,别忘了你的承诺。快把该说的话,跟她说清楚。” ~ 三十五 此情终成恨(3) 舒雅冷眸寒颜,“萧辰,别忘了你的承诺。(.好看的小说)快把该说的话,跟她说清楚。” 萧辰不语,侧眸看沁水,眼底沉淀着深深的同情与怜悯。 沁水穿粉色窄袖短襦和雪白纱裙,裙摆绣着粉嫩的桃花瓣。 在大漠养伤,水土不服,饮食不惯,她瘦了许多。 一身娇嫩的粉色,衬着她消瘦的身形。荷瓣似的小脸上,眼睛更显大而圆。泪水一直在眼眶打转,茫然失措的神情,越发让人觉得她楚楚可怜。 萧辰默默看了沁水半晌,转向舒雅,眼神沉痛,“当年朕双腿残废,饮食起居全是沁水照顾。如今,她为朕求来了二十万大军,却为此变成哑巴。朕绝对不能在此时抛弃她。朕先安排她在此住下,等岳圣清来向朕复命的时候,让岳兄给她医治。医好之后,朕自然会送她走,兑现朕给你的承诺。” 舒雅一听,要让沁水住下来,抑制不住的暴躁逼上心来,紫眸迸射出强烈的憎恶,“不行!她不能住这里!我看见她就会想起那恐怖的一夜,我看见她就会想起赫图那个畜生,萧辰,你体谅一下我的心情!” 沁水捂住脸,发出抽搐般的哭泣,然后她爬到书案前,走笔如飞。 写完后,她把竹纸举向舒雅: 姐姐,上次的事,我问过赫图,他指天发誓,说他并未得逞。是我一时糊涂,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只要你肯原谅我,不管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舒雅的容色未有丝毫缓和,狠狠盯着她,厌恶至极,“你从此以后,不再出现在萧辰的面前,我就原谅你!” “舒雅!”萧辰沉声低喝,面带怒色,“朕刚才说得还不够清楚么?等岳兄到了,给沁水治好病,再送她走。” “那要是治不好呢,就永远赖在你身边不走?”舒雅逼视着萧辰,迸发出凌厉的威势,毫不妥协。 “治不好,朕就照顾她一辈子。像兄长照顾妹妹那样。”萧辰迎视她,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严与冷厉,寸步不让。 “那你对我的承诺都是放屁吗!”舒雅厉声质问,无法遏制的悲怒汹涌而来。 “朕承诺的是,跟她不再有感情纠葛!现在她残废了,她曾有厚恩于朕,朕岂能在此时撇下她不管!舒雅,你能不能善良一些?朕只是要帮沁水治病,并没有对你食言!”萧辰极力控制着胸中翻滚的怒气。 “是吗?我不够善良?”舒雅仰头大笑,笑得眼泪直流,“好吧,那我善良一些。高君琰曾救过我的命,有厚恩于我。若他被你打败致残,我也去照顾他一辈子。你同不同意?啊?” “你又作这种类比!沁水是朕的妹妹,是朕唯一的亲人,现在她横遭不幸,朕明明可以找人给她治,你却要朕弃之不顾?你觉得,朕会做出这等忘恩负义的事么?”萧辰握紧了手里的酒爵,流露出强烈的失望与愠怒。 “那你让沁水住到郝城郡的军营去,等岳圣清到了,让岳圣清到那里去给她治。”舒雅断然说道,紫眸凌厉迫人,“她绝对不准住在这里。” “沁水住在哪里,是朕说了算,而不是你说了算。”萧辰冷声提醒,面如寒铁,眼里隐隐燃烧着怒火。 “那我住到郝城郡的军营去。”舒雅扬起下颌,冷冷直视萧辰,“我不想看见这个贱.货。” “你休想离开这里半步!”萧辰终于忍受不住,怒喝一声,振袖而起,愤而离席,把舒雅一个人扔在房里,对着三张几乎没动过的食案。 沁水在后面追着萧辰跑出去。 这几个月朝夕相处,萧辰和舒雅还从没吵过架,今天这是第一次。 这个女人今天太嚣张了,刚才在城外迎接沁水的时候,他就开始对她不满。 他并没有说不兑现承诺,她却当着那么多的将士,走过来直呼其名,疾言厉色,“萧辰,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她哑还是不哑,跟你对我的承诺没有关系!” 不管怎么说,他是皇帝,他的名字在北卫是避讳的,连文书、奏折、考卷中,都不许写到这个“辰“字。 他特许她可以称他的名,特许她不用跪拜,不用自称臣妾,已经对她宠爱逾常了。没想到把她宠得如此跋扈。 萧辰并不知道,是他与沁水见面时拥抱得太久,让舒雅升起不好的预感,太害怕失去他,所以才会这样急怒攻心,凌厉迫人。 舒雅咬着下唇,看着萧辰震怒离开,她也知道自己今天太暴躁了。 她几度想起身追上去,但不知为何,还是坐着没有动。居然拿起象牙箸,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倔强地开始吃菜,却完全不知道嘴里的滋味。 萧辰走进庭院,站在月光里,广袖下的手紧握成拳,许久,许久,才慢慢地松开手指。 控制住怒气之后,他犹豫着转过身,却几乎撞上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粉襦白裙的沁水,娇小的身影在月光里,像一朵被风吹落的桃花瓣,让人无端端地怜惜。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大大的眼睛盈满担忧与关怀,仰头望着辰哥哥。 萧辰叹口气,唤过几个亲兵,让他们把西厢打扫出来,把沁水的行囊挪到西厢去。 亲兵们进正房拿行囊的时候,舒雅顺便叫他们把酒菜都撤了。 然后舒雅站在门口,扶着门框,默默地望着庭院里的萧辰。 萧辰的目光也越过沁水头顶,望着舒雅。 金黄的银杏叶在月光里飘落,一片片旋转在风中,像翩翩起舞的黄蝴蝶。 舒雅突然“砰”地把门关上,将驻足凝望的萧辰关在外面。 她在等他先开口,而他在等她先认错。 明明深爱着彼此,却都是强势而骄傲的人,谁也不肯让一步。 门在两人之间重重阖上,萧辰的心随之一痛。 这时,西厢收拾好了,萧辰领着沁水走进房间。 烛映帘栊,香熏罗幕。彩绘漆屏,锦垫绣榻。一间女子香闺很快就陈设一新。 “沁水,你早点歇息。”萧辰柔声说了这么一句,便欲离去。 虽然刚才对沁水似乎百般维护,但此刻,当两人独处一室,沁水却明显感到辰哥哥的疏离与冷漠。 她心中暗恨,知道辰哥哥是因为姐姐。姐姐生气了,辰哥哥虽然故作强硬,寸步不让,但其实心里非常在乎,眼神一直在往正房那边看。 沁水暗咬银牙,在辰哥哥快要踏出门槛时,抓住了他的广袖,圆圆的眼睛蓄满泪水,樱唇张开,却只能从喉咙发出呜呜声。 这凄楚可怜的样子,让萧辰的脚步滞住了,他问,“沁水,你有话说?” 沁水使劲点头,指了指案上的纸笔,示意辰哥哥坐下来。 萧辰无法,只好在锦垫上盘坐下来。 沁水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写了几个字,推过去给辰哥哥: “辰哥哥,陪我一会儿。” 萧辰心里一颤,半晌,抬目望着沁水,点头,“好,陪你一会儿。” 沁水漾开含泪的笑容,烛光下宛若带露的初荷。 她再次低头书写,写完后,推到萧辰面前。 “皇兴二年,父皇最心爱猎犬死了,我悄悄告诉了你。不久的寿诞上,你将驯养多年的猎犬送给父皇,父皇大喜。” 萧辰默默看着白字黑字抒写的回忆,两道剑眉紧紧绞在一起。他刚看完,抬起头来,另一张纸推过来了: “皇兴四年,你随驾出猎,猎到了最珍贵的雪狐,你将狐皮送给了我。你的王妃与侧妃们,只得到次等的狐皮。我用雪狐皮做了围脖,第一次穿的那天,你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我。” 冷峻的脸孔在烛光里漾开隐隐的伤感,但萧辰依旧沉默。 抬起头来,第三张纸推过来了: “永熙二年,下第一场雪,兰贵妃陪父皇进香。你趁此机会,骑马带我出门,在雪野里我们堆了一个大雪人,一个小雪人。大雪人叫小辰,小雪人叫小沁。后来小雪人突然被风吹跨半边,我哭了,说我肯定比你先死。你就把大雪人也推掉半边,说你陪我一起死。” 终于有无法遏制的酸楚,从心底蔓延至鼻端,萧辰仰起头来,长叹一声。 一张又一张竹纸推过来,将多年的记忆,宛如画面般一幅一幅从眼前拉过去。烛光下,仿佛有光阴在流淌,缭绕着少年的情思与青春的明媚…… 最后推过来的一张纸上面写着“辰哥哥,陪我喝一点酒,可以么?你知道,沁水最嗜酒,但是养伤这几个月,父汗都不让我喝,我实在憋坏了。” 萧辰实在无法拒绝,就打开门,唤了一个侍卫送酒进来。 拍开酒坛,萧辰将浓香醇厚的黄醅酒,倒入两个青铜酒爵里。 这是一种烈酒,萧辰想把沁水灌醉,让她早点睡觉,自己好去找舒雅。 沁水提出与萧辰斗酒,酒令是,沁水每写一件往事,萧辰就猜是哪一年发生的。 萧辰不愿意再回忆与沁水的过去,所以蹙眉沉默,并未应允。 沁水看出他的心思,便在纸上写道: “我所写的往事,既没有我,也没有你,只有我们周围的亲朋好友,如何?” 萧辰想了想,勉强同意,“好吧。” 沁水推过来的第一张纸上写着: “蒋昕娶妻。” 萧辰看见蒋昕二字,微微有些伤怀,他侧目看了沁水一眼,只见沁水也是目含泪水,漾满哀思。 萧辰仰头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问,“是神瑞三年么?” 沁水笑了,推过来一张纸: “不对,是神瑞初年,那年我的伴读段清韵出阁,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萧辰摇头认罚,仰脖喝尽一爵酒。 这样,萧辰渐渐对这个游戏也感到了兴味,许多已经忘怀的亲朋故旧与陈年往事,一齐涌上心头,难言的伤感弥漫了整个心胸。 不知不觉间,萧辰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迷迷糊糊地,似乎嗅到白梅花的香气,馥郁醉人,带着灵魂深处最刻骨的迷恋。 “舒雅……吾爱……” 随着这声呼唤,沁水抱紧了身上的男子,让他的撞击更深地进入身体。却有大滴的泪水,从眼角落入鬓发里,湿了一片。 头痛欲裂,干渴难耐。沉重的眼皮缓缓撑开,意识有片刻的恍惚。 慢慢地,脑中清醒起来。 鼻端似乎缭绕着熟悉的香气,触手是柔滑娇嫩的肌肤。 “舒雅……”萧辰低头,吻上沉睡的女子的额头。 却在一瞬间怔住。 这不是舒雅。 这是…… 他猛地坐起来,整个人呆住。 低头一看,自己一丝不挂。再看蜷在自己怀里的女子,也是玉.体.裸.呈。 沁水慢慢睁开迷离的眼睛,无限柔情、无限爱慕地望着辰哥哥,晶莹白嫩的小脸,泛起一层艳若桃花的红晕。 萧辰怔怔地看着她,心中翻腾着一个念头,怎么回事?舒雅到哪里去了? 这几个月来,每晚都与舒雅相拥而眠,每天早上醒来都要先亲吻她紫色的眼睛,芬芳的红唇。 这种习惯已经融入骨髓深处,所以此刻,萧辰完全懵了,一时半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沁水看着辰哥哥迷茫的样子,焦急地打着手语,喉咙里呜呜出声。 萧辰这才霍然想起,沁水昨天到了,沁水哑了,他要给沁水治病,为此跟舒雅大吵了一架。 后来呢,舒雅还在生气吗? “沁水,辰哥哥先走,你再睡一会儿啊。” 萧辰将沁水摁回被窝,拉过锦被盖好。跳下床榻,快速地穿好衣袍,头也不回地打开门离去。 ~ 三十六 此情终成恨(4) 庭院里,白露收残月,清风散晓霞。(.) 萧辰未及戴冠和系带,长发披散,锦袍逶迤。 他成长于军旅,一向身姿峻拔,衣着笔挺,一举一动都带着军人的严酷。但此刻,焦虑悔恨之下,衣冠散乱,襟袖飘摇,竟平添了平日没有的落拓不羁。 他穿过庭院与回廊,来到正房门口,曲起中指叩门,低唤,“舒雅……舒雅……” 很久,门开了。 冰雪般的冷漠容颜从门后露出。 一夜未眠,她脸色苍白,眼圈发青,发髻凌乱。 一袭水蓝色轻绸睡裙,衬得容颜更加透明似水,清冷如冰。 冷冷地望着他,紫眸里并无一丝哀怨或者愠怒,只有一片沉寂的漠然。 他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般疼痛。 二话不说,推门进去,将门甩上,捧起她的脸,吻上她的唇,双手紧紧地拢着她的后脑。 熟悉的味道,带着清晨的清新与甘甜,芬芳馥郁,盈满唇齿间。 舒雅的味道…… 他只觉无尽的爱恋与温柔,流转于心间,浓浓的,融融的,深远无边地漫溢开去。 横抱起她,放在榻上,触及这双紫色眼眸的刹那,难言的情绪从心底沸腾而起。 这些日来,每天这个时候,她陪他一道起床,伺候他洗漱,更衣,用餐,出门。(.好看的小说)不管前一晚,被他索取得多么筋疲力尽,她从来未有一日懒床。 她一点一滴的好处,都在此刻,唤醒了他深藏的温柔。 “舒雅……朕今日便将沁水送到郝城郡的军营去住,等岳圣清到了,让岳圣清去给她治病。不管能否治好,朕对她尽了这个义务,以后就不再与她有任何纠葛。” 他率先作出了让步,此刻,若她也能让一步,这段感情也许就不会这样结束。 他没听到她的回答,以为她消气了,慢慢地顺着她的下颌,吻到她的脖颈。她的脖颈上还有两日前,鱼水欢爱时,他留下的一道道青紫的吻痕。 雨点般轻柔的吻,在慢慢向下滑的过程中,逐渐变成了灼热的火焰。 水蓝色轻绸睡裙飘然落下床榻,葱绿色的肚兜被他一把扯掉。 高耸的雪胸瞬间淹没了他的脸,他山峰般高挺的鼻梁,深深地切入她的双.峰之间…… 这时,她冷漠坚硬的声音响起,“你昨晚跟她做没做?” 他埋首于她的胸间,沉默不语。 她太了解他,知道沉默就是表示肯定。 一阵无法遏制的狂怒席卷了她,“你跟她做了?我在这里等你一夜,你却在那边跟她颠鸾倒凤!” 他想说,我昨晚喝多了,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想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今早刚醒过来就后悔了。 但是他却一句辩解也没有,依然只是沉默,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沉默。 而她还在悲愤欲绝地怒骂着,“你答应我不会跟她有任何瓜葛,结果她到的当晚,你就和她睡了!你这个轻诺寡信的无耻之徒!” 在她狂风暴雨般的怒骂声中,他只是更加粗暴地亲吻她,大手使劲地揉搓娇嫩的乳.团,坚硬如铁的欲望,从她大腿内侧推进,却被她一阵猛烈的挣扎阻挡开。 “别碰我!一想到你刚干过沁水,我就恶心!萧辰,你真脏,真让我恶心!你给我滚――” 她暴怒地狂吼,发疯般推攘扭动,反抗着他的侵略。 他也被激起了怒火,一边用强壮的身体狠狠地碾压她,大手暴虐地扫荡每一寸肌肤,一边低沉怒喝,“你以为你干净,你睡过多少男人!朕没觉得你恶心,你倒觉得朕恶心?” 这话刚出口,一阵强烈的后悔和心痛,刹那间从身体深处裂开。他浑身颤栗,赶紧俯身抱紧了她,认错和解释的话还未出口,就听见她凄厉怨毒的声音: “萧辰,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我也跟你说句实话吧,其实我跟高君琰睡过了,他的阳.道比你更强,几次把我干晕过去!” 周围突然死一般寂静。 她感到身上的男人僵硬了,所有狂乱的动作都在瞬间凝滞。 他慢慢抬起头,额头暴突出一根粗大的青筋,从紧咬的牙缝里迸出低沉的问话,“你说的是真的,还是气话?” 紫眸里溢满悲恨的厉光,她勾起妖娆恶毒的笑意,“萧辰,你也不用脑子想想,我与他有那么多独处机会,他会放过我吗?何况,他是我心爱的夏郎啊,我会拒绝他吗?” “贱货!”他咬牙切齿地迸出两字,双眸血红,有狂暴的怒焰如雷电般迸射出来。 他将她狠狠甩在榻上,从她身上跨过去,下榻,快速披上衣袍,摔门而去。 走到庭中,清寒的晨风迎面一吹,狂暴的怒焰渐渐熄灭。 昨夜西风凋碧树。顺着台阶,铺满了一层凄艳的红叶,鲜红艳丽的色泽,在秋日早晨的清爽与萧瑟里,显得更外刺目。 这时,他看见庭院那一头,西厢的房门缓缓打开,一抹粉色的娇小身影,可怜兮兮地倚门而望,晨风拂动她的裙袂,翩然如蝶。 萧辰向沁水走过去,心里越来越沉重。 他握住沁水双肩,眸底有不忍,但他知道,该说的话,必须要说。 沁水仰望辰哥哥,两滴大大的泪珠在圆眼睛里摇摇欲坠。 她感觉到辰哥哥有话要说,她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隐隐感到害怕,恐惧和绝望。 五年前,他双腿残废,寄身于碧霄宫下的一座庄园,吃喝拉撒全是沁水照顾。 那时,沁水每天给他端屎倒尿,给他洗澡擦身,给他解闷、陪他聊天。 那时他想过,要一辈子对她好,要让她幸福快乐。 却没想到,人的感情如此难以控制,他就是爱上了舒雅,爱得无以复加,无法遏制。 更没想到,舒雅也是如此地爱他,爱得这样深。 他何尝不知道,刚才她在说气话。当时听见那样的话,他怒不可遏。但此刻,慢慢冷静下来,他知道那是气话。 这几个月来,她对他的好,点点滴滴都渗入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已经负了沁水,不能再负舒雅。 下定了这个决心,他握着沁水双肩的手,更加用力,望定沁水的眼睛,启开嘴唇。 然而,他的声音还未出口就被打断: “陛下,陛下,吴越国的使者到了!”一名亲兵跑过来,跪地禀告。 这个消息让萧辰浑身一震,立刻扔下沁水,疾步冲向前院议事厅。 沁水怔怔看着辰哥哥的背影,又向正房那边望了一眼,眼里掠过一丝阴狡。 她转身进屋,过了一会儿,她抱着一堆东西出来,径直走向姐姐的房间。 ~ 三十七 负卿千行泪(1) 敲了很久,门从里面拉开,舒雅看见是沁水,面如寒霜,“你来干什么?他还没把你送走?” 沁水一哆嗦,原来,原来刚才辰哥哥欲言又止,是要把自己送走! 昨晚他刚睡了她,今日便要赶她走! 难以言喻的凄凉和惨淡席卷而来,沁水摇摇欲坠,怀里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她赶紧蹲下去捡拾,顺便抹去了汹涌的眼泪。 舒雅冷冷扫她一眼,准备把门关上,沁水往前一扑,跪在地上撑住门。 “你到底要干什么!” 沁水用肩膀死死抵住门,不让舒雅关门。 舒雅正要发火,突然想起沁水哑了,有话也说不出。 无法,她将门开大,冷冷道,“进来吧。” 走进室内,舒雅径自在一张书案之后的锦垫上落座,什么也不说,冷冰冰地看着沁水。 沁水垂首低眉,慢慢走到舒雅面前,将书案上的书册挪开,将自己怀里的文房四宝,一一摆好。 然后自己拖了一张坐垫,用非常规矩的姿态,跪坐下来。 先从怀里拿出一张藤纸,双手呈给舒雅,螓首低垂。 舒雅先不接,眸光冷戾慑人,逼视了沁水一会儿,才慢慢接过。 当她展开藤纸开始看,她的脸色渐渐苍白,嘴唇微微颤抖,一层悲伤的怒意,缓缓地升上面颊。 是扶日给萧辰的亲笔信: “本汗以二十万军,助君成大业。 愿与君结金汤之盟好,缔旷世之姻缘。 本汗有二女,皆本汗心头之肉,掌上之珠。 愿以二女,亲连两国,侍君巾栉。 二女须一人为皇后,一人为贵妃。 亦或二人皆为皇后,君其审之。 愿君善待吾之爱女,勿负其中任一。(.) 君欲荡平宇内,一统四海。君之圣德如舜,愿本汗之二女,如娥皇女英故事。” 当看到最后一行,娥皇女英四字,如一柄尖刀刺进心脏,绞出难忍的剧痛。 本来她一直自信,在父汗心中,她的地位绝对超过沁水。但是现在,沁水以身相救父汗,显然,沁水在父汗心中,已经与她并列。 如果当时在场的是她,她同样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换父汗的生命。 但问题是,她没有那么幸运,上天没有赐给她这个机会。 抑制住心底翻涌的悲意,舒雅盯着沁水,“你给我看这封信是什么意思?这是父汗写给萧辰的,又不是写给我的。” 沁水铺开纸张,提笔蘸墨,写道,“辰哥哥看信之后什么也没说。大概他很为难,不知道谁为皇后,谁为贵妃。皆为皇后,又不合礼制。” 舒雅冷冷看着沁水,嘴角慢慢扬起嘲讽的笑意,然而她的眼神却无比悲凉。 看来萧辰果然存了两女都要的心思。他在敷衍她,他许的诺言全都是敷衍,拖延时间。 他刚才对她说,立即把沁水送到郝城郡的军营,看来也是权宜之计。一旦得了天下,他便可以拿出父汗这封信,堂而皇之地将沁水纳入后宫。 岂止沁水。一旦得了天下,为了笼络南方士族,他大概还会纳入一批新的妃嫔。到时候,就不只是三十七妃了。 他曾对她承诺,不会再和沁水有任何纠葛,却在沁水到达当天就跟沁水睡了。 既然他是这样不守然诺的人,那么,他承诺立她为皇后,看来也是靠不住的。一旦他得了天下,他就不再需要、也不再惧怕父汗,届时,他可以用任何理由来拒绝履行承诺。 她如今终于知道,萧辰这个男人,并不像她想的那样美好。她曾经以为,他跟兰韶云不同,跟高君琰也不同。他冷硬而刚直,就算是打她,恨她,却绝不会骗她,绝不会利用她。 现在看来,是她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你以为你干净,你睡过多少男人!朕没觉得你恶心,你倒觉得朕恶心?” 虽然是吵架时的气话,但正因为是急怒间,未加思索的话语,才是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看来,她不过是他的泄.欲.工.具。仔细一回忆,与他的相识,相恋,全都是直接从肉.欲开始。 第一次见面的当晚,他就占有了她。 五年后,他打败并且擒获了她,将她召见到德阳殿东堂,也是话还没说上两句,就占有她。 肉.欲,再加上需要她父汗的兵力,所以才把她强留在身边。 再加上这几个月她尽心竭力地服侍他,他大概也很享受这种照顾。 可是爱呢?他对她到底有几分爱? 他若爱她,怎会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 她因为爱他,每次看见他痛苦,她心里就跟剜心一般。 她绝对不会去做任何让他受伤的事,可是他呢? 泪水抑制不住地流下,她本来不愿意在沁水面前流泪,却无论如何忍不住,只好仰起头来,极力地想让泪水回流。 沁水看见舒雅流泪,眼里掠开一抹莫测的神色,她俯身拉出一张纸,快速写完,推到舒雅面前:“姐姐,我愿让你做皇后,我做贵妃。” 舒雅仰天大笑,尖利狂傲的笑声,让沁水微露惧意。 笑了许久,舒雅才慢慢低下头,看着沁水。 水蓝色长裙衬得她绝美的容颜,如冰雪般冷冽皎洁,一双紫眸清媚孤傲,“沁水,你做你的皇后,做你的贵妃去吧。你就跟他的三十七个妃子,将来也许会增加为七十二个妃子,慢慢斗去吧!这个男人,我不稀罕!” 沁水先是惊异变色,而后慢慢咬了下唇,低垂的眼睫蔽住了眸中翻起的情绪。 她慢慢拉过一张纸,写下,“姐姐,你要走?” 舒雅不答,眼神突然有些迷濛,情绪渐渐缓和低迷,“父汗还能一顿吃四张面饼么?他每晚睡觉前,是不是还要喝一杯红葡萄酒?他每日还早起练飞刀么?” 她吐出一连串问句,然而眼睛并未看着沁水,沁水拿不准是不是在问自己,犹豫着想写什么,但却不知道如何下笔。 舒雅并未指望有人回答,仿佛早已忘了沁水在一旁,只是喃喃自语,神情悲怆,目光幽远,“这么多年我都未能在父汗膝前尽孝,真怕有一天,子欲养而亲不待……爱也爱过了,恨也恨过了,是时候回大漠陪伴父汗,共度余生了……韶云的墓也在那里,再过些时日就是韶云的忌日,不知道赶不赶得上……” 冰莹的泪水,从舒雅苍凉的脸庞长划而下。 沁水低头默默听着,指尖却在颤抖,心里有狂喜的滋味,一阵阵涌上来。 姐姐要走! 从昨晚辰哥哥的表现看来,他本来是打算留我住在这里的,是因为姐姐发怒了,他被姐姐逼迫着,今日才要送我走。 现在姐姐走了,那么,辰哥哥肯定不会再赶我。 念及此,沁水悄悄抬头打量房间。 这间房间收拾得很整洁。沁水今早起来去后苑上厕所,回来时,跟门口的侍卫,随便聊了几句。 侍卫们都叫姐姐“舒贵妃”,提起“舒贵妃”,他们都赞不绝口。 他们都说,舒贵妃贤惠至极,对皇上关怀备至,对下人亲和大度。 当时沁水几乎怀疑他们说的舒贵妃是另一个人。 但此刻看着这间整洁的寝室,可以想见,姐姐将辰哥哥伺候得多好,多么无微不至。 沁水一想到,姐姐走之后,自己就能成为这间寝室的女主人,不禁被强烈的甜蜜和幸福淹没。 她激动地想,自己会做得比姐姐更好,会把辰哥哥照顾得更好。 虽然她是偷偷地打量,暗暗地喜悦。但她的目光和神情,没有逃脱舒雅的眼睛。 舒雅唇边漾开一丝冷笑,随着沁水的目光,也打量了一遍房间。 这是她和辰生活了几个月的地方,在这里,他们有过无数次热烈的云雨,每天晚上他们都腻在一起。 他给她讲多年征战的所见所闻,他虽寡言,但在她面前很愿意说话。 他到过许多地方,东极沧海,西尽流沙。远征过大漠,南伐过百越。 他这个人,对地形地貌的观察力极强,到过的每一座山头,每一条河流,都能记忆如绘。 他给她讲南越丛林中的行军经历,给她讲他身上每一道伤疤的来历,她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每当他讲述这些的时候,她会默默地看着烛光下,他英俊绝美的容颜,感受他胸膛里沸腾的热血。 她多么希望穷尽一生,陪他征伐天下。 “辰,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好不好?” “好。永,生,永,世。” 然而,这些山盟海誓,终究是虚妄的。 连一句承诺,都不能兑现,更别说永生永世。 她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段爱,该结束了。她不能再这样爱下去了,备受伤害,没有自我,没有尊严…… “我即刻收拾行装,让德赤带我走。萧辰回来之后,你设法拖住他,别让他派追兵。” 抹去满脸不停流淌的泪水,抹去了,却还在源源不断地流淌。她只好任凭泪水一边流淌,一边对沁水说。 沁水点头,心头飞速划过一丝悲悯:姐姐……她爱辰哥哥,应该跟我一样深吧…… 但很快,就被恨意代替:若没有她,辰哥哥本来是很爱我的……是她的插足,让我失去了最爱的人,她现在退出,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 ~ 三十八 负卿千行泪(2) 沁水走后,舒雅立即开始整理行装。[.超多好看小说]看见那十多个各色玉瓶,她愣了一下。 刚刚退去的泪水,再次奔流。 这是他送她的生辰寿礼。 “我们生一个黑眼睛的男孩,一个紫眼睛的女孩。” “为什么不生一个紫眼睛的男孩,一个黑眼睛的女孩?” 甜蜜的记忆,却变得像利刃般刺痛肺腑。 然后又在绣枕下发现了那幅画。 她跑来找他时,高君琰送她的所有礼物,她全都付诸一炬,唯有这副画像,她一路都贴着自己的胸.乳放着。 默默凝视这幅画像,心中涌满万分的不舍与眷恋。 画得多么神似啊,一眼就看得出不是高君琰。 只有辰的剑眉,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是飞扬入鬓的,而他是深深压低的,因为浓眉低压,显得下面的眼睛,极深极深地凹进去。从侧面看,眉棱骨很突出,非常有气势和棱角。所以,虽然是纯种的汉人,却很有点高鼻深目的味道。 这幅画,她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终还是狠狠心,将它放回了绣枕下面。 萧辰早就给过她出入的符节,平时萧辰忙于军务,舒雅有时会凭着符节,到武州城中闲逛。 德赤到达之后,也被赐予符节。 所以,舒雅和德赤凭着符节,很容易地出城。 出城之后,他们却往吴越国方向去。 因为舒雅判断,萧辰应该会朝大漠所在的西边,或者南楚所在的南边,这两个方向派追兵。 他应该料不到,她会从吴越国绕行。 武州治下有十来个郡县,如今都已为萧辰所攻占,十个郡县均有驻军。所以,当时舒雅才要求沁水住到郝城郡的军营。 舒雅和德赤准备先往东去,绕过东边三个郡,一路向北,然后再从萧辰的大后方,向西行去。 他们现在往东走的路线,正巧是从吴越国到南楚常走的那条路。 断雁西风,衰草连天。斜阳霜树,万里秋江。 两匹马沿江奔驰,任江上风寒,拂衣猎猎。(.好看的小说) 一匹马是飒露紫,另一匹是德赤的黑马。 萧辰目前没有水军,所以,江岸边并未设防。 沿江跑了一天路,尚未遇到追兵。 眼见天色渐晚,冷照西斜,舒雅和德赤决定寻找落脚处。 他们不敢进城。他们的符节只能在武州城出入使用,虽然现在附近的城池都是萧辰的,但符节并不通用。只有萧辰及其最心腹的将领才持有通用符节。 打马转上另一条道路,驰了不久就进入一片山地,斜阳之下,千山万岭,铺红映紫。 山坳处点缀着一簇簇村落,正是炊烟袅袅,晚树苍苍。 萧辰军纪严明,秋毫不犯。所以,虽然是沦陷区的百姓,南楚的村民依旧安居乐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一片向阳的斜坡下,秋柳萧疏,平屋数间。德赤和舒雅挑了其中一家小院落,系马院外,推开柴门,前往借宿。 战争刚打起来的时候,这家男主人被征为兵丁,丧命疆场。 如今这家人只剩寡妇和公婆,一家三口相依为命。 公公婆婆都卧病在床,里里外外全靠年轻的寡妇操持。 舒雅他们进来的时候,寡妇刚刚做好饭,于是邀请舒雅他们一起吃。 舒雅出来时带了不少金银珠宝,自然少不了拿出一点给寡妇,感谢她的收留款待。 这寡妇姓连,瞥了一眼舒雅放在木案上的金锭,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这个金锭,足够他们这种人家两年的口粮。但连寡妇却没表现出一点贪婪、感激或者喜悦,倒让舒雅刮目相看。 连寡妇要伺候公婆先吃,所以食案边只有舒雅和德赤两人用餐。 木案,陶盆,野菜,糙米粥。 “德赤,我父汗身边,有没有特别得宠的侍妾?”舒雅一边端起粥盆,一边问德赤。 她想事先了解一下父汗周围的情况,回去才好相处。 德赤闷头想了想,说道,“可汗身边有十来个侍妾,但他好像对谁都差不多,没有特别得宠的――公,小姐,你怎么了?” 舒雅刚喝了两口粥,胃部一阵翻腾,“哇”的一口吐了出来。[.超多好看小说] 这时,刚伺候完公婆的连寡妇从里屋走出,见状站住了。 舒雅怕她以为自己嫌弃饭菜粗陋,连忙拼命忍住呕吐感,紧紧捂着嘴,死死地咬着牙关。 然而,胃部的翻腾一阵强似一阵,翻江倒海般往喉咙涌,那股喷射般的力量,终于遏制不住,舒雅霍地起身,跑了出去。 德赤满面担忧,不知所措地跟在后面,“公……小姐……” 舒雅在院落的一角蹲下来,哇哇地一阵呕吐,吐得翻天覆地,到最后连胆汁都吐出来。 德赤蹲在一旁给她轻拍背部,焦急关切地问,“小姐,你是不是吃不惯这种粗陋的食物?” 舒雅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勉强笑道,“比我流浪那两年吃得好多了。当年被他囚禁的时候,连别人吐了口水的剩菜都吃过。” 舒雅撑着德赤的肩膀站起来,“我们继续吃饭吧。” 舒雅重新在食案前落座,这时,连寡妇也已经坐在旁边,端着一盆粥准备喝。她看了舒雅一眼,什么也没说。 舒雅坐下,深吸一口气,拿起筷子,咬牙坚持继续吃。 不吃东西的话,明天赶路会没有体力。 德赤深蹙眉头,满面忧色地看着舒雅。 舒雅强忍着胃里莫名的恶心,又吃了几口菜,然而,菜刚咽下去,那股恶心的感觉,骤然翻腾起来,强烈地冲涌喉咙。 又一阵呕吐袭来,舒雅再次捂着嘴,跑了出去。 德赤再次跟出去,蹲在舒雅面前,轻拍她脊背,惶然无措,“小姐,你是不是病了?” 抽搐般的呕吐,翻江倒海般的恶心,让舒雅说不出话,在一阵阵掏心挖肺的干呕中,泪珠滚滚。 连寡妇倚门站着,默默看了一会儿,突然轻声说,“村东头有一位郎中,姓梅。我们叫他梅先生。你不如去请他来给你家小姐看看。” 德赤一听,立刻起身,但他刚走了两步,又站住,回头对连寡妇说,“能不能麻烦你跑一趟,我不放心我家小姐。” 说着,德赤便要去包袱里拿银两感谢她,连寡妇连忙拦住,“你不用客气,才几步路,我这就去。” 德赤转身回到舒雅身边蹲下,舒雅稍好一些,缓了一口气,手拍德赤,“傻德赤,你这样说,就好像我是呆在贼窝里,只要你一走,这家人便会把我做成肉酱。” 德赤也知道自己刚才那话有些欠妥,但他真的不放心离开舒雅寸步。 舒雅宠溺地拍拍他,“算了,连姐看上去不是气量狭小的人。唉,我身子骨一向很硬,极少生病,今天这是怎么了?” 德赤扶着舒雅坐到门槛边,他感觉到舒雅的身子冰凉、微微颤栗。 再一看,冷汗大颗大颗从舒雅额头滚落。 可见,舒雅正在遭受某种痛苦,但她太坚强,居然还无所谓地与他说笑。 暮色降临在小小的农家院落,院外的山路上,黄叶飘零,衰草萋萋。 这时,连寡妇从山道下面出现,在她的身后跟着一道身影。 当那个人出现在柴门边时,舒雅和德赤都惊讶地睁大了眼。 暝暝暮色里,那女子一袭白衣,宛若梨花绽雪,月华凝霜。 走进院落之后,方看清她容颜极美,竟是看不出年龄,只觉得美。 德赤一生中没见过比舒雅更美的女子,但眼前这女子,在这昏暗暮色里散发的光辉,竟觉得毫不逊于舒雅。 一身黑衣劲装的舒雅,是一种桀骜不驯的美。 而这个白衣女子,是一种冷月清辉般的美。 两个女子,隔着苍茫暮霭,互相凝望着。 舒雅只觉心跳加速,莫名的感觉掀动着心房。 德赤奇怪地问连寡妇,“郎中不是一位先生么?怎么……” 连寡妇解释说,这位夫人也是一位医者,借宿在梅先生家,连寡妇去的时候,这位夫人正在与梅先生交流医术,听说有一位小姐病了,夫人主动表示来给她看病。 当时连寡妇很犹豫,怕这位夫人医术堪疑,但梅先生笑着说,这位夫人的医术,只怕还在梅先生之上。 舒雅无所谓地笑笑,“谁看都是一样的。” 她的胃部已经痛得痉挛,冷汗粘湿了鬓发,却还能谈笑自若。 白衣夫人一眼就看出舒雅在强忍痛楚,心中暗暗佩服。 德赤扶着舒雅进屋,连寡妇让舒雅躺在自己的床上。 “那你睡哪里?”舒雅问。 连寡妇淡淡地说,“我睡地上。” 舒雅很是感激,却也不多言。只想着走之前,给她多留一些财物。 “夫人贵姓?”舒雅躺下,将手腕伸出给女子。 “姓童。”童夫人的声音清冽如冰泉,莫名地让人肌肤生寒。 静静拿了一会儿脉,童夫人面无表情,一字字清冷吐出,“忧伤内积,气滞血淤,损伤胃气。需化火降气,温补阴虚。” 德赤着急了,“那便请夫人快点开两剂药给我们小姐服下。” 童夫人冷冷瞥他一眼,不紧不慢说,“你们小姐有大悲于心,却强颜欢笑,故作坚强,长此以往,多少药剂都无功。” 德赤垂首无语,满面悲悯。 他当然知道舒雅为何而悲,出行这一路,舒雅谈笑风生,德赤还以为她真的能放下那段感情。 没想到,悲积于心,引发这样剧烈的呕吐与胃痛。 童夫人慢慢地打开药箱,写了几味药,对连寡妇说,“你到梅先生家去拿药。” 连寡妇走之后,童夫人对舒雅说,“如果你痛得忍不住,我可以为你扎两针。” 舒雅强行挤出笑意,“如果不麻烦,就请你扎两针。” 可见她实在是痛,只是强装而已。 童夫人为舒雅扎针的时候,舒雅静静地看着她,越看越觉得眼熟。 这时,绵绵的睡意突然袭来,她的长睫慢慢合落。 耳畔模模糊糊听得童夫人向德赤解释,“她太痛了,我扎了她的昏睡穴,让她睡一会儿。” 眼皮阖上的刹那,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念,童夫人的眼睛! 童夫人的眼睛与辰一模一样! 长方形的眼睛,秀长而俊美,点漆般的眸子,冰冽如寒星。 然而,她来不及深想下去,无边的黑暗就将她的意识吞没。 (亲爱的pineapple5292,谢谢你的pk票!) ~ 三十九 负卿千行泪(3) 武州城内,原太守府邸,现北帝驻跸处。[.超多好看小说] 萧辰刚刚处理完军务,回到内院,已经是薄暮时分。 他脚步急促,心情迫切。踏过院内堆积的黄叶,四下飞散。 他急于见到舒雅,告诉舒雅,吴越国发生政变了,世子登基。 赵嘉甫一即位,就传令原来跟随赵翼入境的那支水军,襄助萧辰灭楚。 另外还专门为萧辰派了一支水军来,由吴越国功勋盖世的水军都督胡广亲自率领。 这位胡都督,一直是坚定的世子党。因为世子这层关系,以前萧辰流亡吴越国时,与这位胡将军也结为至交。萧辰当然是有意笼络,但他给人感觉刚正磊落,轻财重义。所以,他流亡的那几年,四方豪杰倾心相投。 萧辰接到这么多好消息,第一时间想与舒雅分享。 当初舒雅给他出的计策,他没有全盘照搬,而是作了改变。将害死赵嘉母亲这一环给取消了。 舒雅曾为此对萧辰动怒,因为赵嘉生母不死,赵嘉可能不会逼宫谋反。 萧辰明知如此,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原则。总算苍天没有辜负他的重情重义,居然赵嘉还是谋反篡位了。 萧辰很想向舒雅证明,并非他妇人之仁,而是,他有他谋夺天下的方式。 试想,如果他真的让岳圣清去毒死赵嘉之母,岳圣清会怎么想。 赵嘉当初有厚恩于你,你却连他的母亲都能下手。我今日为你卖命,他日你会不会为了某种利益,也谋害我的母亲? 萧辰若行此招,会寒了功臣谋士的心啊! 怀着这样急迫的心情走回内院,渴望与心爱的女人分享喜讯,共商大计。哪怕会有分歧,会有争论,但那种推心置腹,披肝沥胆,是任何女人都不能给他的。 舒雅……舒雅…… 然而,一踏进庭院,一个亲兵慌乱来报:“陛下,公主得了急症!” “为何不请郎中!”萧辰厉声呵斥了一句,忍住想见舒雅的渴望,先到沁水住的西厢。 沁水又拉又吐,整个人虚脱了,症状十分凶险。郎中来了之后,判断是食物中毒。 萧辰惊怒交迸,下令彻查今日府中的饮食。 他担心舒雅,想抽身去看,沁水却在疼痛难忍中,向萧辰伸出颤抖的手,发出凄惨的呜呜声。 萧辰无法,只好回到床边,抓住沁水小手,“辰哥哥在这里。” 煎好的药汤,由萧辰的心腹侍卫程昊端上来,萧辰接过,正要亲手服侍沁水喝下,程昊在皇上耳畔低声说,“贵妃娘娘今早出去,至今未归。” “砰——”萧辰手中药碗坠地,裂声刺耳。 他霍地站起,怒喝,“为何不早说!” 程昊惶然,望望还在床上辗转呻吟的沁水,垂首不语。 沁水在床上痛得身子蜷缩,却依然向萧辰伸出痉挛的手,呜呜地呼唤。 萧辰顾不上她了,让程昊照顾沁水,自己猛冲出去。 过了很久,萧辰又一阵旋风似地回来,从床上抓起沁水,双目暴睁,面色狰狞,吼声如雷,“舒雅呢!舒雅去哪里了!” 他拼命地摇晃沁水,本来就腹痛如绞的沁水,被摇晃得几乎晕死过去。 他将沁水扔在榻上,转身抓过紫毫,蘸了墨水,又扯过一张纸,放在床头的几案上。将沁水拧起来,把毛笔塞进她手里,怒喝,“快说!舒雅到哪里去了!” 沁水颤抖着接过笔,突然两眼翻白,毛笔坠地,头往旁边一歪,软软地倒下去,像是死了一般。[.超多好看小说] 萧辰吓坏了,将她抱在臂弯里,呼唤,“沁水,你怎么了,别吓朕!” 萧辰回头暴喝,“快叫郎中!” 郎中来了之后,为沁水扎针,萧辰知道沁水没有性命危险,便放下她,又狂奔了出去。 庭院里,风灯飘摇,月色如霜。 奉命搜索府邸的卫队队长前来复命,府邸里遍索无果。 过了一会儿,奉命搜索武州城内的第一队士兵回来复命,未见人影。 再过一会儿,奉命搜索武州城郊的第二队士兵回来复命,未见踪迹。 萧辰威武高大的身形,在这一次次噩耗中,摇摇欲坠,几乎站立不住。 他摇摇晃晃走回正房,尽管已经来看过,明明知道舒雅不在这里,他还是再次来看。 总是出现幻觉,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在他每日忙完军务回房之时,跑到门口来迎接,跪在地上为他脱靴。 房内原本漆黑一片,打开的房门,让外面的月光和灯光映进来,将房间里照得朦胧可见。 坐榻上,还散落着她常看的几本书册。 她有个手不释卷的习惯,不论在哪里,不论什么时候,身边必须要有书看。 这次他驻跸在此,她专门从原武州太守的书房里挑了很多书来。 他常年打仗,读的书比她少很多。这几个月,她带着他出经入史,广览群书。她是严厉而又博学的老师,他是好学而又勤奋的学生。 他常常戏言:“有人质疑,萧辰是马上天子,弓刀立国。能打天下,不能治天下。岂不知,有你这样满腹经纶的皇后辅佐,朕复何忧?” 她是他准备立为皇后,准备与之并肩杀伐,共谋天下的女人啊! 如今他和她一直苦等的水军,终于到了。渡江战役马上要开打,灭楚在此一战。 她却在此时选择离开! 为什么,为什么?就为了一个沁水? 她为什么不体会他的心情? 他只是想给沁水治好病,这样从此以后就不欠沁水了。 可是沁水到的那天,她那样咄咄逼人,那样跋扈凶狠,也激起了他的强硬。 其实如果她的态度不是那样凌人,好好跟他商量,他会答应把沁水送到郝城郡去住。 他并没有忘记对她的承诺啊。 “沁水住哪里,是朕说了算,不是你说了算!” 那晚,扔下这句话,他愤而离席。 然后,就发生了醉酒后跟沁水共度云雨的事件。 是他错了,他答应她不再跟沁水有纠葛,却自毁承诺,在沁水到达当天就和她睡了。 舒雅……就这一次错误,为什么你就不再给我机会! 萧辰突然跃身而起,冲出庭院,到马厩牵出骕骦,飞身上马,猛抽一鞭,狂奔出去。 几百名亲兵侍卫连忙也骑马跟上。 深秋的夜晚,寒风如鞭,月色凄冷,天地苍茫。 萧辰风驰电掣般打马如狂,疾风掠起鬓发乱飞,玄青色大氅被夜风掀动,在身后猎猎翻飞。大氅上刺绣的金龙带着悲怒,似欲腾飞。 他一边驰马,一边迅速地在脑中作了判断。 舒雅要走,肯定是去大漠。但她不会往西边走,因为她知道我会往西边派追兵。 以我对她性格的了解,她也不会再去找高君琰,何况她也很难找到船只渡江。 她也不会往北边走,北边是我的大后方,大部分兵马集中在北边几个郡县,出动人马堵截她比较容易。 她一定是往吴越国方向绕行,等我这边大决战打响,无暇顾及她,她再绕向我后方,西去大漠。 从这里去吴越国,若沿江而走,快捷而又安全。因为我在江边并未布防。 到底是多年军旅,一代军神。 萧辰几乎电光火石间就正确判断了舒雅出走的路线。 他勒马调转,直接往江边去。 很快,他就纵马上了白日里舒雅和德赤走的那条路。 夜色里的长江出现在视野里。寒江冽冽,江风浩浩。 遥远彼岸楚国的水寨灯火点点,如万千繁星倒映于江波间,随着江中一轮皓月的清影,漾碎成万顷琼田玉海。 所有的侍卫都跟不上萧辰的速度。 茫茫夜色里,萧辰孤身一骑,沿着江岸驰马如飞,大氅翻卷。 江边芦苇丛在夜风里卷起漫天飞雪,点点芦花迎风飘洒在他脸上,与他脸上的泪水一起飞溅。 急骤的马蹄声起落于清寂的秋夜,被江风带到很远很远。 前方渡口边,停着一只小船。明亮的月光下,一袭白衣胜雪的身影,腋下夹着一个黑色身影,正要上船。看那步履,竟是身负高强武功。 不知为何,萧辰竟觉得那黑色身影,就是舒雅! 舒雅明明是和德赤一起走的,眼下怎么会被一个白衣女子挟持,又怎会出现在深夜的渡口边? 尽管这几乎不可能,但萧辰不知为何,就是感觉那是舒雅。 “舒雅——舒雅——” ~ 四十 负卿千行泪(4) “舒雅——舒雅——” 他狠狠一夹马腹,快马加鞭,往渡口飞驰而去,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心跳如巨雷。(.) 然而,来不及了! 白衣女子轻轻一跃,夹着舒雅跳上了船。她将舒雅放在甲板上,熟练地解缆起锚,桨橹摇动,渡船离岸,在月光下划出一道粼粼涟漪。 “舒雅——舒雅——” 萧辰策马沿着江岸狂追,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喊,带着生命中最深刻的爱与痛。 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划破寂静的夜色,随风在江面上飘出很远。 船上的白衣女子,早就听到后面的马蹄声,此刻,那一声声回荡在水天之际的狂喊,随着奔涌不息的江水震荡天地,也震撼了她的肺腑。 怎样的爱,能让人发出这般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喊? 她抬目望去,岸边大片芦苇丛随风起伏,在月光里卷起漫天雪浪。 雪浪中,一匹雄峻的白马如虹奔腾,马上的男子身形峻伟,高冠博带,大氅翻飞,浑身散发出凌厉的悲狂,宛若天神。 “刺啦啦——” 男子猛烈而迅疾地撕扯掉所有衣物,纵身跃起,月光下划过一道闪电般的弧线。 “扑通——”溅起一丈高的水花。 白衣女子大惊失色,那男子竟跳进水中,疯狂地展臂划水,不顾一切地游泳追来。 “舒雅——舒雅——”悲凄痛彻的呼喊里迸发出锥心刺骨的悔恨。 舒雅——回来——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害!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白衣女子骇然地看着白浪起伏,水花翻卷,那男子强健的体魄在水中勇猛地划动,掀起月色波光,飞速地往她的渡船靠近。 “陛下——陛下——” 只听连续不断的“扑通”声,岸边接连地跳下上百个人,一齐划水追上来,一时间江面上掀起一道道浪花,月光下像有许多条的白龙,随着这一群人的游动而越拉越长。 白衣女子拼命地摇橹,小船去渡如飞,很快与那群人拉开距离。[.超多好看小说]但是当先那个男子,还在疯狂地划水,似乎不打算放弃。 那一群追他的人里,很快有十来个速度极快地赶上了他,包抄过去堵住他,疾呼,“陛下——陛下——” 空阔的江面上,渡船终于离他们越来越远,风中依然隐隐飘着绝望的呼喊:“舒雅——舒雅——” 此时月华流照,波光万顷。江上腾起夜雾,宛如下了一场濛濛秋雨。两岸芦花飞雪,水天之间一片白茫茫。 白衣女子摇橹的身形,慢慢放松下来。江风吹拂下,深衣广袖飘荡如云。她冷艳的容颜,似乎蒙了一层复杂的哀伤。 他们叫那个人“陛下。” 他……是萧辰! 是她的辰儿,她二十六年前抛弃的儿子! 她这次吴越国之行,就是为了要取他的性命! 蓦然间,她心里被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啃噬,很难受,很难受。 她的辰儿,没想到他长成这样轩昂峻伟的男子。远远的,看不见具体的样貌,但那身形,如此挺拔伟岸,宛若天神。 比她的小儿子,更加气宇轩昂,神威凛凛。 小儿子……不知道是不是早年装傻太出神入化,总觉得吊儿郎当的。 琰儿……眼前浮现琰儿邪邪的、坏坏的笑容,冷百合的心突然揪紧。 琰儿才是她的儿子,对,没错,她只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姓高。所有姓萧的北卫皇族,都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包括萧辰! 强烈的仇恨再次占据了她清丽的容颜。 这时,对面水寨的巡逻卒发现了她的船只。 江岸上很快燃起火把,发出示警的吆喝。 冷百合从容地将一面刺绣九头鸟的旗帜,慢慢升上桅杆。 见了这面旌旗,水寨大开,冷百合移舟靠岸,将舒雅从甲板上抱起来,纵身一跃,如轻盈的夜鸟跳上岸去。 她向巡逻卒出示了一枚高级间谍专有的符节,巡逻卒见了符节,神情一凛,赶紧跑进水寨去通报。[] 高大的楼船灯火通明,宛如剔透的玉宇琼楼。层层叠叠的水寨,犹如森林密树,停泊着数不清的战船。 很快,一位锦袍将军从水寨里跑出来,到江岸上来亲自迎接。 与此同时,两百里外的郢京。 昭阳宫,绮霞殿,廊下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素月高悬,霜华遍地。花阴树影,交映阶前。 “申无畏给楚庄王讲的这只鸟,就是我们楚国旗帜上常绣的那只鸟吗?”童稚的声音清脆如铃,带着好奇。 “哪里,不是一种鸟。申无畏给楚庄王讲的这种鸟,叫做五色鸟,身披五种颜色的羽毛。我们大楚旗帜上绣的那种鸟,叫做九头鸟。” “那九头鸟又是怎么回事呢?舅舅快给我讲一讲九头鸟的故事嘛。”撒娇的声音又甜又糯,叫人无法拒绝。 高君琰歪着头想了想,眼里闪着顽皮而邪谑的笑意,“九头鸟是这样来的。传说啊,楚山上有一只鸟,长着九个脑袋。但是它一般不会把九个脑袋都露出来。 它每天都停在楚山最高的一棵树上,只露出一个脑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其余八个脑袋都埋在翅膀里。 如果是小孩走过去,它会抬起两个脑袋。如果是女人走过去,它会抬起三个脑袋。如果是漂亮女人,它会抬起四个脑袋。如果是身姿婀娜的女人,它会抬起五个脑袋。如果是脸蛋也漂亮,身材也好的女人,它会抬起六个脑袋。如果是绝世美女,它会抬起七个脑袋。 有一次,楚国第一美女经过,它竟然抬起了八个脑袋。可见,这位第一美女真是名不虚传……” 一边讲故事,高君琰一边搭配着丰富的表情和动作。黑色云雷纹长袍的广袖,在风中舞动翩飞,好像他就是那只好色的九头鸟。 兰儿听得很专心,掰着手指头数,最后,她叫起来,“不对啊,舅舅。才八个脑袋。它还有一个脑袋没有抬起来哦!” 高君琰手肘撑在膝盖上,支着半边脸,斜眼朝着兰儿笑,“一直过了许多年,它才抬起第九个脑袋,你猜,什么人走过,才能让它抬起九个脑袋?” 兰儿手托香腮,琥珀色的眼睛闪啊闪,“不知道,舅舅快说嘛!” “你娘亲啊,你娘亲经过的时候,九头鸟的九个脑袋‘唰’地一下,全都抬起来了!” “真的吗?”兰儿托腮的手放下,兴奋地抓住舅舅的袖口,“娘亲什么时候……” 突然,她意识到什么,指着高君琰,笑弯了腰,“舅舅,这是你自己编的故事,根本不是真正的九头鸟传说!” 高君琰仰头大笑,笑罢,却突然沉默下来。 兰儿侧眸默默凝视舅舅,借着月光,隐约看见舅舅眼角水光一闪。 这时,高君琰的心腹内侍庆生趋步过来,“皇上,傅昭仪求见。” 高君琰不耐烦地一挥袍袖,“不见,没空。” 他依然看着兰儿,“咱们继续讲啊。关于楚庄王的故事,除了五色鸟,还有一个也特别有趣。据说啊,楚庄王有一匹爱马,庄王给它的待遇,甚至超过了给大夫的待遇。给它穿刺绣衣服,吃宫廷点心,住华堂高屋。结果此马因为恩宠过度,得肥胖症而死……” 兰儿听到“得肥胖症而死”不禁笑倒在舅舅肩上。 同样是讲经史,娘亲讲得深奥难懂,舅舅却能讲得生动有趣。以前经常因为不爱学习而被舒雅打骂的兰儿,如今却最爱跟着舅舅学习经史。 眼看这一大一小两人这么开心,庆生只好躬着身子徐徐退后,走到庭外告诉傅昭仪,“皇上正忙着呢,要不娘娘再等一会儿,湘灵公主入寝之后,老奴再为您通报。” 夜深露重,傅昭仪已经在这里伫立良久,精致的妆容被夜露打湿褪色,香黄色梅雀纹暗花绸裙飘飘拂拂,风入罗袖,遍体生寒。 “不劳烦公公了,本宫改日再来吧。”含嗔带怨地扔下这一句,傅昭仪拂袖而去。 她一边疾走于月华灯影里,一边心生怨艾。 缪贤妃死后,高君琰把总理六宫的权力交给傅昭仪。 傅昭仪是名义上的六宫之主,却连她也难得见皇上一面。 傅昭仪非常不理解,为什么皇上不去临幸妃嫔,而宁愿跟十二岁的小女孩消磨时光。 从高君琰登基,傅昭仪就进宫侍奉,从没发现高君琰喜欢小孩。南汉末代皇帝是个十岁的小孩子,照理说对高君琰已经没有威胁,又是高君琰的亲侄子,高君琰还是把他毒死了。 没想到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湘灵公主,会如此有爱心。 对此,兰儿自己也很费解,尽管她很享受与舅舅共度的时光,但内心还是不禁忐忑:舅舅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 这晚,等兰儿睡熟,高君琰才离去。直接去含元殿东堂,看战报,批奏章,然后伏在案上睡着。一觉醒来,又该上朝了。 下了早朝,和臣子们用完午膳,回到寝殿,刚在庆生伺候下脱靴入殿,一道幽灵般的白影,从重重锦帐间飘然而出。 高君琰倒退两步,夸张地拍着胸口,“母后,拜托你以后不要这样出现,吓死儿臣了!” 冷百合殊无笑意,面如冰霜,只冷冷扫了庆生一眼。 庆生连忙躬身退出,关好殿门。 高君琰上前两步,摁住冷百合肩膀,俯身仔细打量,“儿臣接到了吴越国政变的消息,日夜担心母后的安危。” 冷百合打掉儿子摁在肩头的手,转身坐在榻上,斜倚凭几,目射寒光,“你还知道担心母后!事情都坏在你手里!是不是你透露给那女人的?” 高君琰眼底闪过不悦,但神情依旧恭敬,垂目说道,“儿臣怎么可能告诉她?她与北帝的暧昧关系,儿臣早有耳闻,所以一直都防着她。” “那她怎么知道的?” “兰儿的病是你治好的,你的宫里只用百合花,吴越王身染沉疴,率兵援助萧辰的人选,从赵嘉换成了赵翼。只要把这些线索一想,岂能难倒一代执政天后?” 冷百合想了想,眼里寒意更盛,“既然知道这女人厉害,就该把她握在手里!母后出发之前,你不是信誓旦旦,能够得到她吗?怎么还是让她跑了?据你说,她是你的初恋,你救过她的命,她也对你情根深种。结果如何?人家喜欢的是北帝!” 高君琰耸耸肩,浮现玩世不恭的桀骜,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 四十一 始知相忆深(1) 冷百合看着他的样子,怒意更炽,“你不要做出这副不服气的样子。你知不知道,我这次是九死一生才逃出吴越国。 也不知是谁给萧辰出了这么毒的计。一向忠厚的赵嘉,竟然起兵清君侧,声称吴越王被巫女淫惑,要吴越王交出我来。 吴越王当然不可能交出我,七魂丹的解药在我手里。最后,赵嘉闯宫将我擒拿。对外却宣称,我畏罪自杀。 然后赵嘉召集太医,给吴越王会诊。太医们一致表示,吴越王的确中了某种剧毒。赵嘉假装仁孝,举国为吴越王遍寻解药。 除了我和岳圣清,谁会有解药?我已经被赵嘉宣布死亡,岳圣清是萧辰的人,自然不会出来救吴越王。 吴越王最后毒发身亡,赵嘉顺理成章即位。谁也怪不到赵嘉头上,罪名全由我这个巫女担了。” 高君琰听着母后的叙述,眼里渐渐溢出阴寒的光。 是谁想出了如此绝妙的将计就计?把原本有利于南楚的冷百合之行,反而变成了赵嘉篡位的契机? 是阿姐吗? 混和着钦佩、爱慕、凄楚、怨恨的复杂情绪,瞬间席卷了高君琰。 他俊美的脸孔掠过一阵阴晴不定的幽光。 “母后又是如何逃出来的?” “赵嘉将我交给了我师弟岳圣清。岳圣清事先得了萧辰的命令,准备把我押到萧辰驻跸的武州。我在路上用激将法,让师弟与我比下毒的本事。哼,岳圣清的道行还差得远呢。” 高君琰眉睫一颤,问冷百合,“你把岳圣清……毒死了?” “当然。”冷百合平静地说,冷艳的容颜无比残酷,“此人效忠于萧辰,留下他是个大患。” 一种交织着钦佩与戒备的复杂感情,从高君琰心底升起:果然,母亲真是了不起的女人。对自己的师弟,对自己的儿子,对自己的枕边人,都能下毒手。这样的女人,注定要主宰男人,主宰天下吧。 母亲这样的女人,到底有没有弱点,有没有软肋呢? 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狡,悄然爬上高君琰的嘴角。 “听说大漠骑兵也入境了?”冷百合瞥见儿子嘴角的笑意,怒从心起,“你若把那女人牢牢抓住,此刻又怎会危机四起?” 提到入境的大漠骑兵,高君琰脸上闪过狠戾,“豫章王和汝阴王都战死了。扶日老贼,竟然突然变卦,背楚助卫。” 高氏藩王们带兵勤王,其中最厉害的豫章王和汝阴王,本来在上游堵住了萧辰的右路大军。 扶日此番派出的二十万大军,由右律王率领。南人本来就不擅驰马野战,根本不是大漠虎狼之师的对手,这一下丧失了两个高氏藩王。 骑兵逐一扫除岸上据点,便为萧辰的水军解了围。 现在,萧辰已经有三支水军。一支目前与大漠骑兵并进,从上游顺利东下。一支是原来随赵翼入境的那支。一支是赵嘉即将派来的、由萧辰流亡吴越时拜把子的兄弟胡广率领。 “事已至此,母后与其一味怪罪儿臣,不如与儿臣共谋良策。”面对冷百合冰雹般的责骂,高君琰敛去眼底的不耐烦,挑起谦虚恭敬的微笑,“现在萧辰有三路水军,若让他成功渡江,郢京就等于一丝不挂地暴露在敌军面前。儿臣的意思,先派兵到彭口,阻截从吴越国派来的那支水军。再派兵扼守虞石,邀击上游东下的北卫水军……” 冷百合浮起一丝清冷笑意,“排兵布防,你自己定。母后没有实战经验,帮不了你。萧辰带兵十七年,转战天下,至今未逢敌手。你呢,虽然自幼熟读兵法韬略,但亲身参与的战争,也就是那年勤王,前后不过四个月。母后倒不是说你一定打不过他,你也曾经坐镇京师,平定过南汉诸侯的叛乱,打败过萧羽的北朝大军。你尽力而为吧,就算你被萧辰打败,母后也还有最后的杀手锏。母后经营这么多年,绝对不会让北卫萧氏得到天下。” 高君琰嘴角泛起阴冷的笑,“母后是指,你要以自己为质,逼迫萧辰么?或者是以母子相逢为契机,与他见面,伺机下毒?” 冷百合摇头,眼底隐隐藏着一抹苍凉,“他并不知道我还在世上,我突然冒出来,他根本不会承认。就算他心中相信,他也不会认我。我们母子没有任何感情,我要挟不了他。我说的杀手锏,另有所指。” 高君琰微微一惊,扬眉笑道,“哦?是什么?” 冷百合扬起一抹诡谲笑意,“琰儿,你跟我来。” 从高君琰的寝殿后门走出,经过曲折回廊,来到西偏院。这里有一座倚晴阁,前临碧水,池中种着紫色与粉色的睡莲。水边有观景廊,院墙上飘拂着紫藤。 踏进阁中,罗幕垂碧,玉炉飘香。画屏生辉,珠帘流光。 不知为何,高君琰的呼吸突然困难起来,心跳莫名加速。 他疑惑地望了冷百合一眼,冷百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撩开一重重帐幔,直到最深处的绣榻露出来。 用银线绣着玉兰花的水绿色床帏,影影绰绰透出里面的人影。 高君琰的呼吸骤然停止。这时,冷百合掀开床帏。 刹那间,仿佛有淡淡的光辉散发出来。 锦茵绣褥间躺着绝世的美人。深沉而宁静的睡眠,让她高贵美艳的容颜,像是在发光,发出柔和晶莹的光泽。 惊喜,疼爱,温柔,狂热,都在一瞬间从高君琰心底,涨潮般一波一波涌起。 然而,到底是多年装傻隐忍的奸雄,当这些情绪在他心间翻滚的时候,他的脸上竟保持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表情。 那是阴险邪恶的表情,“母后是怎么把这女人弄到手的?” 冷百合当然也在观察儿子见到这女人的表情,没看出任何异常,冷百合稍稍放心。微微一扬下颌,让儿子跟自己来。 高君琰跟着母亲来到外间的小厅,母子俩隔着一张长案,面对面坐在锦垫上。 “虽然我和岳圣清斗法,是我赢了。但我也中了岳圣清的毒,虽无性命之虞,但心里烦恶,很不舒服。其实只要一味红藤就可以解毒,但我药箱里偏偏此药用完了。 我便去附近的村子,找到了一家郎中,他那里恰还有红藤。别看这人是乡村医生,医术还是不错的,我和他聊了几句。这时,有个村妇来他这里,说是有一位紫色眼睛的异族女子,在她家借宿,像是生病了,麻烦他去看看。 我一听紫色眼睛,便自告奋勇去看。我没见过她――她是叫舒雅吧? 我之前没见过舒雅,但是从她的言谈举止,以及她旁边的侍卫,基本可以判定就是她。” 高君琰疑惑地问,“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山村里?” 冷百合漾起一丝冷嘲,“大概是和萧辰吵架了,负气出走。” “哦?”高君琰挑一挑眉,眼里不知什么表情掠过,“但是我们就算把她抓在手里,顶多可以要挟扶日收回援军。对萧辰起不了什么作用吧?萧辰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皇图霸业?” 冷百合轻笑,冰寒的眸中,交织着阴毒与轻蔑,“我带着舒雅上渡船的时候,萧辰追上来了。渡船离岸之后,萧辰竟然不顾一切地跳进冰冷的江中追逐。那一声声呼喊,简直惊天动地。我看他当时那状态,没有这个女人,他简直不想活了。” “是吗?萧辰可是一代雄主,怎会为儿女情长所牵绊?”高君琰高高挑起剑眉,玩世不恭的脸上,全是不相信的表情。 “你当时不在场,若是你听见那样的呼喊,你也会震撼。没有至深至情的爱,不会发出那样的呼唤。”冷百合回忆起那晚萧辰爆发出的疯狂,至今心魂震荡。 “就算萧辰深爱这个女人,也不能表明,他会爱她超过千古帝业。”高君琰还是觉得没有说服力。 冷百合盯紧了他,“是不是你舍不得拿这个女人做人质啊?” 高君琰立刻露出好笑的表情,“我有什么舍不得?对男人来说,还有什么比建功立业更重要?若是用她真的可以控制萧辰,我当然求之不得。只是我觉得萧辰没那么傻。” 冷百合发出一声冷笑,“就算萧辰对她的爱,不会超过皇图帝业。那么,再加上他的亲骨肉呢?听说,他至今无嗣,这女人现在有了他的孩子,双重的爱加起来,把握会更大一些吧?” “她怀孕了?”高君琰惊问。 (谢谢shixitu的pk票!) ~ 四十二 始知相忆深(2) “不过,这孩子不一定保得住。”冷百合摇摇头,“我给她拿过脉,她以前服用过红花,本来是很难怀孕的。如今这一胎,才一个月,妊娠反应就极大。” “红花是使人不孕的吗?她为什么会服用这种药?”高君琰尽量装作随口问道。 “红花是最常用的堕胎药物,也可以用于绝育。但是师傅当年给我们讲授千金科的时候,曾说过,红花绝育是有药可治的。不过,一般人并不知道。她自己肯定不会去服用红花,应该是被强迫的,也不知道她以前有过什么经历。”冷百合眼神复杂地朝内看了一眼,轻纱帷幔飘飘荡荡,里面躺着的绝色女子,依然安宁地睡着。 高君琰吊儿郎当地挑挑眉,然而,没有人知道,他邪谑的外表下,内心剧烈袭来的痛楚。 久远的记忆肆虐开来……他模模糊糊记得,在淮南王夜宴上,席间人们谈论起淮南王的好色如命,府里蓄养姬妾数百。然后,就有人说,别看淮南王倚红偎翠,其实最是惧内。府里许多姬妾都被王妃灌了红花水,不准她们为王爷生下子嗣,王爷对此竟然默许了。 抑制住心底的疼痛,不让表情里露出一丝异样,高君琰依然一脸不以为然,“就算我们有这个孩子,也不一定能控制萧辰。虽然他现在膝下无子,但他有的是女人,迟早能生出孩子。” “当年萧辰谋反,本来出师大捷,势如破竹,眼看就要攻入帝京,登基坐殿。却因为沁水公主被人擒获,他竟放弃大军乘胜的大好形势,放弃南面称尊的千载机会,孤身匹马去救沁水,最后跪在雪地上,束手就擒。萧辰当年对妹妹尚且如此,如今对心爱的女人和亲生骨肉,我觉得,他八成也会如此。” 这件事高君琰也听说过,他眼里闪着冷笑,“人是会变的,尤其经历世事之后。” 冷百合笃定地说,“不会,一个人的本性,是永远不会变的。不过,你说的也对。我们并没有十成的把握。这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只能算我们保底的最后一招。所以,你还是要竭尽全力,阻止他过江。” 高君琰点点头,垂目想了一瞬,问道,“吴越国那边,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么?虽说赵嘉与萧辰是八拜之交,但是赵嘉应该知道,萧辰如果能够吞并我们大楚,下一个就轮到吴越国了。” 冷百合眼里浮起深邃的思虑,“当年萧辰流亡吴越国的时候,大概笼络了不少人,这些人会劝赵嘉与萧辰联盟。再说,萧辰肯定承诺过,与赵嘉共分楚国土地,赵嘉短视,只看眼前利益。还有一点,赵嘉知道我是效忠楚国的,既然我用过下毒使诈的手段,赵嘉肯定不再相信我们了。” 冷百合的神色凝重起来,顿了顿,说道,“我现在去睡一觉,明天立刻出发。” “母后还要走?”高君琰微惊,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喜色。 “我听说你好几次试图攻取萧辰后方,截取萧辰粮道,都陷入埋伏,全军覆没。萧辰的消息为何那么灵通?” “当然是碧霄宫的作用了,没想到碧霄宫主竟连自己的容貌都可以放弃。” “是我们当初判断失误了。对于碧霄宫主来说,最重要的,其实不是容貌。” 高君琰眼里亮光一闪,“是萧羽!对了,如果萧羽在我们手里,不怕碧霄宫主不为我们卖命!” 冷百合浮起冷毒的浅笑,“碧霄宫主与萧羽形影不离,要擒拿萧羽,难于登天。但是,我不用把萧羽直接抓在手里,我只要找到机会给萧羽下毒,碧霄宫主为了解药,就会听命于我。” “母后已经知道萧羽现在的落脚处?” “我从岳圣清那里逼问的,岳圣清死之前,我让他给我萧羽的地址,然后我就给他解药。” 高君琰笑起来,笑容阴邪而钦佩,“结果,他给了你地址,你没给解药?那你怎么知道,那地址是真的?” “不是真的也无妨,我能追查出来,这个你放心好了。”冷百合凝重严厉地看着儿子,“我走之后,这个女人交给你。我会给你留下一份安胎的药方,你记得每日都要给她服用。无论如何,我们保住这个孩子,就多了一样对付萧辰的武器。” 高君琰点头,敛去了平日的戏谑,异常郑重,“我知道了,母后你放心吧。” 冷百合的神色透出淡淡的疲惫,“好了,我先回寝殿好好补一觉。这个女人大概还要五个时辰才醒,她醒来之后,你首先记得给她服药。” 高君琰点点头,接过药单。吩咐侯在外面的庆生,赶紧去准备辇驾。 母子俩走出倚晴阁的时候,高君琰的脖颈僵了一下,他控制住想要回首再看一眼内室的渴望,紧随在母亲身后。 廊外碧波荡漾,寒菊怒放。 冷百合将这个院落打量了一番,对高君琰说,“你要多派些侍卫,这次不能让这女人跑了。这女人不简单,有翻覆天下的能力。” 高君琰恭敬垂首,看不清表情,“儿臣知道了。” 冷百合突然站住,盯着儿子,“琰儿,你不要碰这个女人,她非常容易滑胎。” 高君琰抬头看着母亲,半晌,纵声大笑,“母后,儿臣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儿臣还不至于非要动她。” 冷百合脸上殊无笑意,仍然紧紧盯着儿子,“你不会对她动真情吧?” “她把我出卖了,我还会喜欢她?我傻了吗,母后?”高君琰笑得邪恶而嘲讽。 “是么?”冷百合并没有露出放心的表情,而是用冷彻如冰的眼神,久久凝视儿子。 许久,冷百合脸上漾开一丝怅惘,“琰儿,你是母后的骄傲与希望啊。我看萧辰对这个女人,爱得极深。你应该比他强,你是要成就宏图伟业的男人,绝对不会被女人所牵绊,对不对?” “当然不会。”高君琰笑得阴鸷,一口白牙闪着邪肆的光,“漂亮的女人有的是。” 冷百合默然回头往阁中望了一眼,自语般地,“不过,像舒雅这么漂亮的……咱们中原找不到吧。琰儿,你若真的对她动情了,就更应该明白一点。只有得了天下,你才能得到这个女人。如果连江山都被他人夺去,心爱的女人同样会落入他人之手。” 高君琰哈哈大笑,“母后,儿臣若得了天下,还怕得不到比她更美的女人?还要她作甚?” 冷百合点点头,稍稍放心下来。 走到寝宫门口,她对儿子说,“明日我直接出发,你好好与众臣共商御敌之术,不用来送我了。” “母后一路小心。”高君琰躬身送母后上了步辇,一直恭谨地站在那里。 直到冷百合的步辇完全消失于花木深处,他才慢慢地抬起头,嘴里喊出一个名字,“媚烟……我的媚烟……” 声音里充满了疼痛,凄楚与喜悦。 他转身疾步走回寝宫,穿过含元殿,进到西偏院,掀开珠帘,踏进倚晴阁。 隔着重重帷幔,隐约看见那个躺在床上的身影,他的心跳得几乎一阵阵发痛。 用几乎狂乱的动作,迫不及待地拨开如烟似雾的层层帷幕。 “媚烟……” ~ 四十三 始知相忆深(3) “媚烟……” 他定定看着静静沉睡的她。 为什么,他原本想好的那些惩罚与报复她的手段,此刻看见她静静沉睡的容颜,所有的怨恨与气恼都瞬间烟消云散。充斥着整个胸襟的,唯有无边无际的温柔。 那么多的温柔,那么多的疼惜,在心中奔涌倾泻,将身心都充盈得满满的。好像是一种灵魂最深处的东西,在多年的沉寂之后,终于释放出来。 他在她榻边跪下来,静静地看着她,伸出手指,轻轻描着她纤长的眉,长而媚的眼线,挺秀的鼻梁,线条柔媚的薄唇,尖尖的下颌…… 一遍一遍地描着,仿佛这近乎完美的五官,是他亲手精心雕刻出来的。 那天晚上,在寒风呼啸的破庙里,他把她抱在怀里,用自己所剩不多的体温给她取暖。 为了不让她睡过去,他给她讲故事。 其实他也冷得脑子都快冻住了,但依然搜肠刮肚地回想有趣的故事。还好,他本来就博览群书,一肚子都是故事,加上脑子灵光,口齿伶俐,讲起故事来,最是生动有趣。 她津津有味地听着,果然没有睡过去。 在讲故事的时候,他不时地低头看一眼怀里的她。从他这个角度看下去,她的脸紧贴他的胸膛,正好可以看见她长长的睫毛和直挺的鼻梁。 她的鼻梁比中原女子要高一些,同时又比纯种的胡人要秀气得多,从他这个角度看下去,非常非常美,雕刻般近乎完美。[.超多好看小说] 月光把她的容颜浸润得如梦如幻,仿佛很远,又仿佛很近。 “夏郎,你为什么救我?” 他抓抓后脑勺,“想都没想就救了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无尽的凄凉与悲哀,笼罩了她美丽的面庞。 其实,他是逗她的,他习惯这样半真半假地说话。 她却黯然神伤,以为他只是一时的侠义心肠,是她自作多情了。 “傻丫头。”在她失望伤心至极的时候,他才突然拥她入怀,紧紧抱住,抱得那么紧,紧得她全身骨头都痛了,“傻丫头,我救你,是因为喜欢你啊。喜欢你的勇气,你的聪明。你一箭双雕,干掉了两个男人。你喊出那段话时,我就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你一定恨毒了刘炆,对不对?我知道你肯定受过很多苦,以后,我要让你开始全新的生活……” 九年前的这段爱情宣言,是他永生不会忘记的,也是她永生不会忘记的。 他哪有什么侠义心肠。刘炆杀妾劝酒的时候,眼看着八个美姬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在宴席上。所有人都惊骇变色,只有三个人面不改色。 一个是刘炆,一个被劝酒的对象张奕。 还有一个就是冒充夏语晖的高君琰。 血流遍地,尸横堂上,十七岁的高君琰,却照旧大吃大喝,傻乎乎的,好像他除了吃喝,什么都不懂。 但是,这个似乎毫无恻隐之心的男孩,却冒着生命危险救了素昧平生的女孩。 其实,他当时根本不知道这个女孩长什么样。 是后来在破庙里,他捡了冰棱来,在嘴里融化成水,给她洗了脸之后,才看见她的容貌。 这样美……这样美…… 这美丽绝伦的脸庞,仿佛永远看不厌,仿佛可以一直看下去。 等他无意间注意到旁边的漏壶,才发现,还有两个时辰,她就要醒了。 他恋恋不舍站起身,走到外间,唤来庆生,“你去把阿顺他们叫来。” “阿顺——”高君琰递给他那张药方,“你去御药局抓药。快去快回。” 阿顺领命而去。 “阿禄——”高君琰一边回忆一边写好了另一张纸,“你立刻去御膳房,让他们做这几道菜。” 阿禄领命而去。 “阿祥——”高君琰写好了一张纸递给他,“你即刻去莳花局,向他们要这几种品种的菊花。立即送来。” 阿祥领命而去。 “阿瑞——”这次,高君琰没有写圣谕,而是口谕,“你去尚服局,让崔尚服在今秋最新赶制的服饰里,挑选最华贵最精美的几件,拿过来。” “阿新——你去朕的书房,从书架上拿这几本书过来,应该就在第一层,或者第二层。” 他知道媚烟喜欢书,他本想把自己的书全都搬过来,将此处空空的书架填满,但怕响动太大,吵着她的睡眠。想了想,还是先拿她最喜欢的几本书,过两天再搬其它书也不迟。 安排完之后,高君琰让庆生伺候他沐浴,用宫廷秘制的百花水,将口腔清洗了五遍。 打开巨大的彩绘描金龙纹檀木衣柜,从里面扯出一件件锦绣华服。每试一件,都在神兽纹落地大铜镜面前,左转右侧地打量。 “庆生,你看朕穿这套如何?” “庆生,是不是这套穿上更显气宇轩昂?” “庆生,你倒是给点意见啊!” 庆生无奈而又惶惑地说,“皇上,老奴实在见识粗陋,目光拙劣,不敢妄言。” “算了,还是等崔尚服来了之后,向她请教吧。” 说曹操曹操到,崔尚服款款进殿,后面跟着一群捧着锦衣丽服的宫女。 高君琰将崔尚服一把拧过来,“快,快来给朕挑选一套最适合朕的服饰。” 在精于衣饰的女官亲手侍奉下,高君琰打扮妥当,望着落地大铜镜中俊美绝伦的男子,他用手端着下巴,嘿嘿地笑了。 这时崔尚服才命令手下的宫女们,把那些女装拿来给皇帝过目。 高君琰一拍脑袋,“忘了告诉你尺寸了!” 崔尚服嫣然一笑,“陛下,臣妾还记得尺寸。刚巧今秋新制的衣服里,有相合的尺寸,臣妾就拿过来了。娘娘要是不满意,皇上再向臣妾另外订做就是了。” 高君琰看她一眼,赞许地笑了。 上次迎娶舒雅之时,高君琰曾经让崔尚服为她准备好多套华美服饰。 崔尚服知道,皇帝只会对一个女人如此用心。所以,这次小太监来传口谕,崔尚服稍稍问了几句,就完全领会了圣意。 这时,去御药局拿药的内侍回来了,殿中支起了瑞兽纹的小鼎,火苗吞吐着,鼎中煎熬的药汤,很快袅袅地散出清苦的气息。 不一会儿,去莳花局的内侍也回来了,后面跟着莳花局的小太监,抬着一盆盆各种品种的菊花。 高君琰指挥着他们,将菊花靠着倚晴阁窗户外的墙边,放了一溜。因为就在窗下,舒雅只要一推开窗,就可以闻到清幽淡雅的菊香。 药煎好了,舒雅还未醒来。高君琰闻着苦涩的药味,突然一拍脑袋,“差点忘了!” 他连忙伏案写了一张纸,传令,“阿瑞——你去御膳房,拿这几种点心过来。” ~ 四十四 始知相忆深(4) “舒雅——舒雅——” “舒雅——回来——我不会再让你受伤害!” “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的舒雅,我在呼唤你,你听见了吗?” 梦境的深处,似乎有穿透灵魂的呼喊,带着此生最彻骨的爱与痛。 然后,一切又被睡眠吞没…… 这样深的睡眠,仿佛经历了许多许多年。 睁开眼睛的时候,首先落进一泓乌黑如墨的深潭,那眼睛的形状,跟她最爱的那个男人一模一样。 “辰……我听见了……我原谅你……”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不断发出凄迷的梦呓。初醒的意识,犹自模糊,却有此生最深的柔情在荡漾。 迷蒙的紫色眼睛里,泪水大颗地落下,顺着眼角,滴落在绣枕上。 他接了她的泪,放进嘴里品尝,落下一颗,他就接一颗放进嘴里。 她怔怔地看着这个熟悉的动作,紫色的眸子涣散了又凝聚,凝聚了又涣散。无数的记忆光影交错,迷离叠现…… “是夏郎?”她伸出手,抚上他的脸,“你是夏郎?我在哪里?夏郎,我找了你好久,我找到你府上,他们不让我进去……寒冬腊月,我在你府邸门口等了一夜……” “媚烟,对不起,对不起……”强烈的歉疚与心疼如海浪般袭来,他俯身下来,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我不该瞒着你,是我错了。当你叫我夏郎的时候,我就应该纠正你。第二天我离开之前,应该告诉你我的真名。可是,就算我错了,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弥补?为什么要弃我而去?为什么要为了另一个男人,出卖我的江山?” 她还是迷濛地望着他,眼神恍惚而遥远,似乎没有听明白他的话,许久,她苍凉地笑了,“哦,想起来了,你是高君琰。” 她放开了抱住他脖颈的手,往后靠在床头,嘴角掠起一丝冷芒,“高君琰,是你母亲把我弄来的么?想用我要挟萧辰么?那么我告诉你们,没有用。萧辰根本不在乎我,他在乎的是沁水。当年,他可以为沁水放弃大军乘胜的大好形势,放弃即将攻入京城登上宝位的机会。如果你们想要挟他,我建议你们用沁水。” 他只觉一种撕裂般的痛,蔓延到全身。俯身抓住她的双肩,锁住她的眼睛,“母亲是母亲,我是我。对于母亲来说,你是她要挟萧辰的筹码。对于我来说,你是媚烟。” “这有区别么?”她耸耸肩,嘲讽地冷笑,“不都是把我囚禁在此?” 他捧起她的脸,高高的鼻梁几乎触到她的鼻梁,这样近的凝视,可以看见他乌黑如星的眸子里,缭绕着丝丝缕缕的深情,“媚烟,朕不是囚禁你,是想跟你在一起。” 她的心微微颤了一下,但表情依然冷冽,“是我给萧辰出谋划策,破坏了你们和吴越国的联盟,也是我让萧辰派岳圣清去擒拿你母亲。我这样对你,你干嘛还要跟我在一起?我早已经不是你的媚烟,你也不是我的夏郎,我们回不去了,你明白么?放我走!” 她残忍的话语,像烧红的锯子般在他心中来回切割。他不由攥紧了她的肩头,几乎要把她的肩骨捏碎,她甚至听见了吱嘎的声音。 一股阴狠狂暴的火焰从他眸底燃起来,他亦冷笑,“好吧,朕不是夏郎,朕是高君琰。而你也不是媚烟,你是舒雅。这样,朕就更不能放你走了。” “还要我说几遍,拿我要挟萧辰没有用!”她厉声呵斥。 “有没有用,要试了才知道!”他吼道,将她推倒在床上,起身走开。 在他走开的时候,她在脑子里迅速地谋划。看来,要想放松高君琰的警惕,还是要变回媚烟。自己刚才太冲动了,一开始就跟他搞僵了,这样反而不利于以后逃跑。 可是,如果变回媚烟来迷惑他,那又何其残忍。 她之所以坚持高君琰是高君琰,夏郎是夏郎,何尝不是下意识地为自己找借口。他是高君琰,不是夏郎,她才能对他下狠手。如果承认他就是夏郎,她又如何忍心算计他? 心里千回百转的时候,一缕苦涩的气息袭到她鼻端。 “这是什么?”她怔怔地望着他手里的玉碗中浓黑的液体。 “母后给你配的保胎药。”他先尝了一口,温度适中。 “你,你在说什么?”她瞪大了紫眸,迸出难以置信的惊愕。 “你怀孕了。”他的神情冷静得近乎绝望。 她定定地看着他,心中有波涛一层层推来,却是不辨悲喜。 …… “我们生一个黑色眼睛的男孩,一个紫色眼睛的女孩。” “为什么不生一个紫色眼睛的男孩,一个黑色眼睛的女孩?”、 “好,只要你能生,朕就敢立为储!” …… 刻骨铭心的回忆,带来剧烈的疼痛。这样痛,这样痛,痛到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他却不管她什么想法,粗暴地将她拧起来,一脸怒色,恶狠狠地,“快吃药!” 见她不动,他暴怒般地卡住她的脖颈,把药汁一股脑地给她灌了下去。 “噗——”强灌下去的药呛在喉咙里,引发一阵呕吐感,全部喷射出来,将他的脸染成乌黑。 她弯下腰,捂住嘴,爆发痉挛般的呕吐。 他顾不得擦去脸上的药汁,连忙去拿了银盂,接在她嘴边,同时轻拍她的背部。 这强烈的呕吐持续了很久都无法遏制,她连着两日没吃东西,吐出来的全是黄黄的胆汁。一时间,她只觉天旋地转,胃部一阵阵痉挛的痛楚,五脏六腑都快要呕出来了。 她终于稍稍缓过来一点,慢慢抬起头,满脸都是泪水,凄然问道,“这孩子保不住吧?是你们想用它要挟萧辰,强行替我保住。其实,是保不住的,对不对?我上次怀孕,胎相也不稳,却不曾有过如此剧烈的妊娠反应。” “别问朕,朕什么也不懂。朕只管按照母后的吩咐照顾你。”他依然沉着脸,但语气带上了一些自嘲,“真倒霉,看个人质,还要被吐了这一脸。”说着站起身去洗脸。 她这才发现他的脸已经乌黑得像昆仑奴。 他走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描金彩绘食盒。 “也许是空腹吃药,才会吐得这么厉害。”他将食盒放在她面前,打开,“先吃点东西再吃药,可能会好一些。” 她惊讶地看着里面的各色点心,竟然全都是她素日喜欢吃的。 她从来没有专门告诉过他,她喜欢哪些点心。等待婚期那几个月,他每隔一天便去看她。看来应该是那段时间,他观察出来,并且记在心上了。 无法言说的感动,如春水般漫过心田。 她看了他一眼,刚洗过脸的他,英俊得令她的心都漏跳了一拍。 这么近地细看,其实他跟辰不是很像。 他的剑眉是飞扬入鬓的,鼻梁微带鹰勾,薄唇的线条比辰柔和。 九年前,在破庙的月光里,她也是这样怔怔看着他,祈求着这个美梦不要醒来。 这时,他一个巴掌拍过来,拍在她的后脑勺,“别光盯着朕看,虽说秀色可餐,但还是要吃点东西的。” 他这宠溺的一巴掌,让她低下头去,望着各式各样的点心,拈起一块翠玉豆糕,想了想,举起手先喂到他嘴里。 他扬一扬眉,似乎有些诧异,继而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他一边吃一边想,为什么从来不喜欢吃豆糕的他,此刻竟会觉得,其实豆糕也挺好吃。 他正在纳闷,突然一声令人心悸的呕吐,绿色的粘稠物随之喷在了他的衣襟上。 他顾不上崔尚服精心给他挑选的服饰,连忙拿起放在矮几上的银盂,接到她嘴边。 一阵比刚才更撕心裂肺的呕吐,再次席卷了她。她发出的呕吐声,让他心里一阵阵抽搐。 才吃下去的一个豆糕,全都吐在了银盂里,绿绿的浆汁,看上去就像昆虫被踩碎时流淌出的体液。 剧烈的呕吐掏空了她的力气,她虚脱地倚在靠枕上喘息,泪水大颗大颗滚落。 他在一旁连连摇头叹气,双手合十朝天,绝望地悲呼,“为何我这么倒霉。他占了朕的江山,朕还要替他照顾妻儿!” 她歉疚地看着他衣襟上的呕吐物,有气无力地说,“对不起,要不,你让侍女来照顾我……” 他不答她的话,两手抱胸站在她面前,目光担忧而疼惜,“你这样子可怎么办?什么也吃不进去。还是请太医来扎两针吧。” 他转头唤了庆生,让他去请太医。 庆生去后,他给她倒了一杯茶水漱口,然后将被她吐脏的外袍脱了。只穿一件白绫单衣,松松垮垮,落拓不羁。坐在床头,扯过她的靠枕,将脚也抬到床上,就这样跟她一道并靠着,望着帐顶垂下的金色流苏,半晌不说话。 “留个侍女照顾我就行了,你去处理军务吧。”她侧首看他,他微带鹰勾的高鼻,在半明半暗的烛光里,透着说不出的阴鸷。 他霍地转过头,这突然的侧首,让他的脸逼近了她的脸,几乎鼻子碰鼻子,眼睛对眼睛,他霸道而凶狠地看着她,“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她无语,任由他的唇笼罩下来。 嘴里有刚刚呕吐过的酸涩,尽管用茶水簌了口,依然残留着这种味道,这让她有些尴尬,想要抗拒他的吻。 然而,他突然爆发出的怒气,让他的吻无比狂暴强劲,霸道的舌头拼命地搅动她的齿间。 他清新而芬芳的气息很快占据了她的口腔,让她嘴里原有的酸涩都被吞没了。整个唇齿,整个身心,似乎都盈满了他的气味。 她记得他的味道……在那个隆冬的夜晚,他把冰棱在嘴里含化,然后吐出来给她洗脸。那冰冷的水里,融着他的唾液,带着他温暖而芳香的气息。 此时此刻,这记忆中的味道,再次沿着她的唇舌,一点点渗透…… 她伸出颤抖的手,解开他的白绫单衣,轻抚着他薄薄的两块胸肌。 他离开她的唇,沿着她尖尖的下颌,灼热的吻往脖颈蔓延,同时将她慢慢地压倒在床上。 一阵无法控制的情.欲席卷了她,伴随着强烈的凄苦与怨恨,深深地撞击着她的心灵。 不知何为,在灼热的欲望燃烧的同时,她脑海里不断掠过萧辰与沁水做.爱的场景。 她没有亲眼看见过,但此时此刻,却仿佛亲眼所见一般,那样清晰,那样让她绝望。 手从他的腋下穿过,滑到他的肩胛,再滑到腰部,紧紧地抱住,将他拼命地身体里摁: “夏郎……我要你……我想要你……”~ 四十五 冲冠为红颜(1) “夏郎……我要你……我想要你……” 她的声音充满诱惑与迷离,然而,也带着说不出的凄绝,带着一种破罐破摔、豁出去了的悲凉。 狂烈的欲.火渐渐燎原,焚毁了他全部的意志,母亲的叮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你不要碰她,她非常容易滑胎。” 那么我轻一点就是了,轻一点应该没有关系吧…… 他正在矛盾地挣扎,殿外响起了庆生的声音:“陛下,钟太医到了。” 他长舒一口气,撑起身体。 她也从刚才莫名的狂乱中,突然清醒。迷离的眸子,逐渐冷却。 “媚烟……”强行压抑的欲望让他的声音带着沙哑,显得无比性感。他温柔地替她把衣襟掩好,恋恋不舍地望了她一眼,才起身出去。 片刻后,他带着一名花白胡子的太医进来。 这位钟太医是太医院千金科的名宿,他给舒雅拿过脉之后,神色凝重。 钟太医站起身,向皇帝深深一揖,“启禀圣上。这位娘娘阴血亏少,肾气虚弱,故而,胎虽能成而不稳。胎儿居于母体,全赖气以载之,血以荫之,气阴两伤,胎无所生则堕矣。故以清虚热为先,兼以补肾固冲安胎。” 高君琰不耐烦地说,“现在的问题是她什么也吃不下,吃什么吐什么,连药也服不进去。朕请你来,就是想请你给她扎两针,让她能够吃下一点东西,她已经两日未进粒米。” 钟太医再次一揖,“如此臣便为娘娘针灸天枢、中脘、内关、足三里,这四处穴位。天枢为大肠募穴,有调理胃肠的功能,可使浊气下降之效;中脘为腑之会,又是胃之募穴,有健脾和胃降逆之功;内关为心包经的络穴,别走三焦经……” “行了,行了,你快开始行针吧。不用解释这么多了。”高君琰一挥袖。 太医扎针的时候,高君琰在一旁关怀地看着,舒雅却微闭双目,像是睡过去了一般。 高君琰想起母亲走之前没有来得及嘱托太多的注意事项,便问钟太医,像舒雅这种情况要注意些什么。 钟太医一边扎针,一边公事公办地说,“需忌食羊肉,狗肉,牛肉等燥热之物。需多食补肾养血之物……” 钟太医说了一串饮食宜忌之后,突然紧接着说了一句,“要绝对禁止房.事。(.)” 这句话是接着前面说出来,钟太医的语调和神情并无变化。然而高君琰却做了一个邪谑的鬼脸,看向舒雅。 让他微微失落的是,舒雅没有睁开眼睛,太医这句话未曾让舒雅的面容出现一丝波动。 他知道她并没有睡着。只是她的容颜这样冷,几乎让高君琰怀疑刚才她炽热而迷乱的呼唤“夏郎,我要你”,只是他的一场错觉。 这时,钟太医补充了一句,“还有,这位娘娘有伤悲内积于心,思伤脾,忧伤肾。伤脾,则亦吐。伤肾,则阴亏。娘娘若是看不开,这妊娠反应只怕会越来越严重。” 舒雅静静地听着,眼目依然闭着,烛火将她低垂的长睫投下一片阴影。 高君琰的眼神变得复杂幽邃。 行针完毕后,高君琰让庆生送太医回太医院,并且交待庆生顺便到太医院去拿一盒治疗冻疮的药膏。 舒雅一直阖着的双目,终于在此刻掀开,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高君琰还真是细心,竟然注意到她手上长满了冻疮。 舒雅久久看着烛光映照下,满手的红肿淤青。她原本有一双纤长白嫩的玉手。 这是她对那个男人无微不至的爱与关怀留下的痕迹,如今看着,只觉无比凄凉,无比酸楚。 她一辈子都没有给任何男人洗过衣服,萧辰是第一个,唯一的一个。随他征战这半年,她没有让他做一件生活琐事。入秋之后,她依然每天浸泡在冰冷的水里给他洗衣服。 她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去伺候男人了。她发现了,人就是这么贱,你越对他好,他越轻视你,越不懂得珍惜。 “娘娘有伤悲内积于心,若是看不开,妊娠反应只怕会越来越严重。” 想起刚才太医这句话,她仰起头来,靠在刺绣织锦软枕上。浓浓的悲戚晕染了她绝世的容颜,呈现出一种极其朦胧而凄清的美丽。 高君琰进来时,正好看见这幅绝美的图画,让他一下怔在那里。 正要说什么,突然殿外响起传报声,“皇上,护军将军求见!” 虽然这时已经是晚间,但因为是战时,高君琰交待过,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他在哪里,只要是有关前线的军务,都要第一时间禀报天听。 “让他到含元殿东堂等候。”高君琰走过去,轻轻拥住舒雅,沿着她的额头,鼻梁,嘴唇,下颌,迅速地一线吻下,“朕去处理军务,一会儿回来陪你用膳。如今扎了针,应该胃口好一些了吧?朕让御膳房做了你最爱吃的菜哦。” 她淡淡地笑了,点点头。 走出倚晴阁,他匆匆地来到经常办公的含元殿东堂,护军将军韩景桓已经恭候在此,见了皇帝行了一个参拜之礼。 “爱卿免礼。”高君琰随和一笑,“近来兵凶战危,京城防守加严,爱卿辛劳了。” “这是末将职责所在,岂敢言劳。”韩将军拱手躬身,“启禀皇上,江北有使者过来,声称是北帝派来,要亲自面见陛下。戴将军将此人移送末将手里,此人声称有机密要事,必须立刻亲见陛下,是以末将不敢耽搁,不得不此时来打扰陛下,不知陛下是否要召见此人?” 高君琰听见“北帝派来”几个字,心里一惊,眼底有阴冷的光芒划过。 “你立刻把此人带来见朕。”高君琰等韩将军说完,没有丝毫迟疑就下令。 “此人已在宫门外恭候,待末将亲自去押来。” 高君琰派了一个小黄门,跟随韩景桓一道出去,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带进来一个青衫素冠的清秀书生。 使者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条,由一名小黄门呈递给高君琰。 高君琰展开一看,眉峰明显耸动了一下。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绪,问使者,“划江而治,此话真假难辨,北帝将何以取信于朕?” 使者不紧不慢说,“大漠骑兵退至巴蜀边境,吴越国已经入境的水师退回吴楚边境,另一支吴越水师取消来援。” 高君琰手抚下颌,嘴角浮动着一抹莫测的笑。 半晌,他突然问使者,“不知先生贵姓?” 使者深深一揖,“敝姓田。” 高君琰意味深长地笑起来,“田先生见了朕,为何面不改色?难道田先生未曾发现,朕与你们皇帝容貌有几分相似?” 田胜不动声色地拱手答道,“田某出发之前,吾皇已经就此关照过。” “哦?”高君琰向前倾身,手肘横在案上,脸上带了几分兴味,“那么依田先生看来,朕与北帝,谁更有真龙之相?” 田胜朗声一笑,答道,“楚帝多此一问。田某幼读圣贤,自恃韬略,自然是择木而栖,择主而事。若非效力真龙,岂不负了田某平生所学?” 言下之意当然是说萧辰才是真龙,但却说得极为巧妙。 高君琰仰头大笑,普通人听了他的笑声,都会胆战心惊,不知所措。但田胜面不改色。 笑罢,高君琰扬起手中的纸条,“这是你们皇帝的亲笔吧?想必田先生已经看了。试问,真龙天子可会为一介妇人退师?” 田胜亦哈哈大笑,“楚帝莫非不知道,女人永远只是借口!” “既然只是借口,那朕还就不还他了!”高君琰脸上是半带戏谑的笑,然而手中的纸条攥得极紧,几乎揉碎。 “吾皇给楚帝一个好借口,可以纾解国难,扭转危局,楚帝若不要,田某亦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田胜昂首挺胸,一脸蔑视,“说到底,楚帝若以真龙自居,又怎会为一介妇人,放弃议和的良机?” 高君琰斜眼看着田胜,笑道,“先生好辩才!不知先生在北帝帐下身居何职?”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中军司马。我们北卫,才略远胜田某者,不可胜计。我皇圣德,自然贤才景从,多士为辅。” 高君琰脸上现出真挚温厚的笑容,“既然多士为辅,岂能显示先生功德?先生若更择明主,必受重用。真龙亦要借以云雨方能兴之,朕视先生为云雨,先生可愿辅佐朕成真龙?” 高君琰这是在巧舌如簧地收买田胜。田胜来自萧辰帐下,必定掌握不少敌方军机,高君琰难以判断萧辰此番意图,便想撬开使者之口。 岂料田胜是一个油盐不进的人,当即答道,“田某受我皇知遇之恩,此生无以为报。楚帝若一定要逼问或者强留,田某只好效徐庶之高义。” 说完这句,田胜再不发一言。 他所说的徐庶是三国名士,本是刘备的谋士,后来被曹操骗去,却身在曹营心在汉,终生不为曹操出一谋划一策。 高君琰见他说到这份上,也就不再勉强。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高君琰让田胜回去,他要思考几天,再派使者过江,答复萧辰。 田胜离开后,高君琰遣退所有人,再次展开萧辰的亲笔纸条,在烛光下看着。 纸上写着:“把她还朕,朕与你划江而治。” 看来萧辰已经猜到舒雅在他这里。 难道母亲说的是真的?萧辰真的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统一大业? 目前萧辰上游的水军捷报频传,正与岸上的大漠骑兵配合着,顺利东下。 再凭借两支吴越国水军渡江,与上游的部队会师,兵围楚国都城应该是指日可待的事。 这样的大好形势,一旦放弃,机不再来。 萧辰既然表示大漠骑兵、吴越国水军都可以退师,看来是有诚意的,不像是一个陷阱。 高君琰捏着纸条,往后慢慢地依靠在凭几上。 烛光明明灭灭地映着他的脸,俊美的五官更显轮廓深刻。长眉如剑,高鼻鹰勾,薄唇浮着阴冷的笑意。 一个完美的谋划慢慢浮现在脑海。 随着这个谋划逐渐清晰,各种情绪在高君琰脸上变幻不定,阴狠,毒辣,冷戾…… 他再次展开萧辰的亲笔纸条,看着那清遒刚劲的字体。 “划江而治?哼,谁要跟你划江而治?我要的是整个天下,包括你的江山,你的女人!倒霉的是,还有你的孩子,哼……这个孩子,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为了媚烟,我不会去害这个孩子,就看它自己的造化吧。” 他把这张纸条藏在怀里,站起身,让小太监去传唤庆生。 对庆生附耳几句,庆生再进来时,手上托着一只洁白的信鸽。 高君琰把写好的纸条卷起来,放进竹筒,系在鸽腿上,然后让庆生去放飞。 这是他和冷百合的联系方式,用的是只有母子俩能看懂的密码。 所以,就算被萧辰的间谍截获,也不用担心。 ~ 四十六 冲冠为红颜(2) 清晨的大江是灰蓝色的,滚滚东流,似乎永无止境。 厚厚的晨雾像长江上的又一条江,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叠影,缓慢地随着奔腾的江水,变幻流动。 江边雪白的苇芒随江风起伏,如同一片望不到尽头的雪海。 赤.裸着上身坐在岸边的男子,强壮的后背被一整只龙的纹身覆盖,一夜霜华浸润下更觉威猛眩目,似乎要凌空而起,龙须飞舞,龙爪威猛,五色龙鳞栩栩如生。 他的身后十丈地跪着上百个侍卫,另外横七竖八躺着几十个侍卫。 他们苦劝他穿衣服,苦劝他回去,只要有人试图靠近他一丈以内,就被他打飞出去。 最后他们谁也不敢再劝,只是跪在稍远处。 他也不再理会,就那样坐在江岸边,一坐就是一整夜,直到黎明。 昨晚眼睁睁地看着舒雅被渡船载走,他有种连皮带肉被撕扯开的感觉,仿佛他的灵魂从体内被抽出来带走了。 他不顾一切跳入冰冷的江水追逐,终究还是没有追上。被侍卫堵截住的他,几乎发狂,几乎想要沉入江中,永远不再醒来。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与这个女人相恋,他有好几次都想跟她一起死。 一次是与扶日会盟那次,在他冷硬的拒婚之后,他以为她会随着扶日离开。 但是在狂风暴雨的深夜,她突然跑回来了。 银亮的电光照耀下,他看见她站在暴雨里,全身淋得透湿。她的眼神穿越了白茫茫的雨幕,清晰地抵达他的眼睛。 那一刻,他流泪了。尽管雨水淋湿了眼睛,他还是能分辨出其中的泪水。之前他好像还没有为女人哭过,包括沁水。 那晚,最后激.射的时候,他脑子里只一个念头在迸射:只要他还活着,就不会再让任何男人碰她。如果他死了呢,那就一起死吧…… 第二次是他骑马带着她奔向悬崖。 阳光耀眼,疾风劲烈,峭壁千仞,云深雾浓。 他疯狂地鞭策着骕骦,带着最心爱的女人,义无反顾地奔向断崖尽头,奔向那火海般的晚霞深处。 云海就在头顶,深渊就在脚下,然而,就算是黄泉碧落,只要怀里抱着她,他都一往无前。 “辰,如果那一刻,我不说原谅你,你难道真的不会勒马停下?”后来,她问过他。 “舒雅……当时,我真的想跟你一起去死。” “你这个疯子!不想活了自己去死,带着你的三十七妃去死,我才不陪你死。” 雾浓露冷,风是白色的,天宇茫茫,江水悠悠。 这亘古天地间,究竟什么才是永恒?什么才是人生的意义? 山无棱,江水为竭,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生当同衾,死当同穴。 当年带着沁水逃婚,在那条小溪畔,当沁水第一次向他表达爱意,他曾想到过这些古老的爱情誓言。 他深知,就算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但是,肯定只有一个是最爱。只有一个,是他愿意用生命去承诺的。 他曾经以为是沁水,但他后来竟然变心了。 舒雅,你能懂得这种伤痛与惶恐么? 曾经那么深爱的人,我竟然对她变心了。 我萧辰一世英雄,重情重义,却终究是负了曾经山盟海誓的恋人。 舒雅,为什么你不理解我。若我对沁水都能绝情,你难道就不寒心? 你为何不给我一点时间,慢慢地告别我的第一段感情。 舒雅……你就这样抛弃我走了! 而且是又一次去了我的敌人那里。 高君琰在对岸布防严密,水寨森严,绝对不可能轻易放人过江。那只渡船既然能顺利靠岸,一定是南楚的人。 舒雅又落入高君琰手里了…… 萧辰突然站起身,从侍卫手中拿过衣服,穿好后,疾步走回武州城,升帐议事。 就是这天,北帝作出了一个令所有将士、所有谋士都费解与反对的决定。 与高君琰议和,划江而治。 在色目国和吴越国都出兵相助、马上就要打响渡江大决战、胜算极大、形势大好的时候——他们的皇帝,竟然要议和! 萧辰拿出了从未有过的专断独裁,力排众议,坚持派出田胜去议和,还带去了他的亲笔纸条: “把她还朕,朕与你划江而治。” 为表诚意,萧辰准备派出人马,去传达他的旨意,让扶日的援军退兵,让吴越国的水师不要入境。 他考虑的是,目前的形势对高君琰很不利,高君琰应该知道,萧辰渡江的胜算很大。一旦渡江,京城失守只在朝夕。 但是,如果划江而治,高君琰就有反攻的机会。而且,其他两国的援军一旦退出,高君琰就可以开始着手收复失地。 对于高君琰来说,需要付出的代价极其微小,他只需要交出舒雅就够了。 萧辰想不出高君琰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样好的议和条件。 当然,萧辰依然留了后招,防止高君琰出尔反尔,既不交换人质,还突然反攻。 处理完一天的事务,傍晚时分,萧辰回到内院。 庭院里已经点上了风灯,灯影里,有悬挂的衣裳迎风起舞。 萧辰怔怔看着晾在庭院里的衣袍,忽然陷入一片恍惚,似乎她还未离去。 他加快脚步,心急如煎,推门进入正房,一道身影飘然落在他脚下,跪着给他脱靴。 他心中猛地一痛,蹲下身抱住她,悲呼,“舒雅——” 他低下头,捧起她的脸,狂热地吻上去,却在一瞬间滞住。 那一刻,沁水清晰地看见辰哥哥眼里的绝望。那样伤痛而无望的眼神,让沁水的心在刹那间碎成千万片。 萧辰放开沁水,茫然地四顾。 房中重新整理了,沁水把她自己的生活用品都放进来了。 显然,沁水已经以这间寝室的新任主妇自居了。 怎么可以这样?这是他与舒雅共同生活数月的地方,这里有舒雅的身影,有舒雅的气息,有舒雅的音容。 现在,另一个女人竟然试图彻底抹去舒雅的存在!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如决堤的潮水,将他整个淹没。 他站起身来,定定站在房间中间,不说话,也不动。烛光里,他高大峻拔的身影,透出无尽的苍凉与悲怆。 沁水连忙爬到书案边,奋笔疾书,拿起写好的字幅,跑到萧辰面前,高高举起来。 只见纸上写着:“辰哥哥,是姐姐自己要走的,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是把父汗那封信给她看了,她就突然决定要走。她拜托我拖住你,所以我昨天才去后苑摘了蘑菇吃,造成食物中毒。我错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够了!”无法遏制的暴怒袭来,萧辰一把抓住沁水举起的纸,唰唰几下撕得粉碎,朝她脸上撒去。 纷纷扬扬的碎纸屑像雪花般飘洒在沁水头上,脸上,衣襟上。她站在这阵落雪当中,一动不动。直到所有的碎纸片都落定,露出她的脸庞,可以看见一道道泪水正在她脸上倾泻。 萧辰的怒火逐渐被深重的无奈与苦涩代替。 他长叹一声,拉住沁水的手,把她摁在书案边坐下,然后坐在她对面,沉痛地说,“沁水,如果说辰哥哥欠你,负你。那么,辰哥哥已经还清了。因为,你两度让朕失去最爱的女人,你可知道那种痛苦?” 沁水别过脸,紧紧咬着下唇,泪水还在不停地流淌。许久,她提笔蘸墨,伏案写起来,然后推到萧辰面前: “辰哥哥,上次陷害姐姐,是我错了。但这次,我做错了什么?我为你求来了救兵,难道不可以来看看你?我哑巴了,是我的错?那晚是你自己喝多了,我并没有灌你。喝多之后,是你主动抱住我,是你脱了我的衣服,是你把我压在床上。我何错之有?” 萧辰将纸丢开,痛苦地将手插进头发,抱住脑袋深深低埋。 过了很久,萧辰感到沁水在推他,他不动,沁水继续推,他只得抬头,看见沁水又推过来一张纸: “辰哥哥,刚才我听侍卫们说,你要议和?” 萧辰颔首。 沁水又写道:“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表示不解。他们都说,如今援军大至,灭楚只在旦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却想起六年前,你也曾经在大军乘胜的大好时机,为我放弃。” 萧辰仰首叹息。 沁水再次写道:“辰哥哥,我知道你不轻易爱上,一旦爱上就会至深至狂。” 萧辰不语,本就十分深邃的长目,此刻更加深不见底。 沁水又写:“辰哥哥,其实我已经不在乎与姐姐共事一夫,那天我跟姐姐说了,愿意让她做皇后,我做贵妃。但这次是姐姐容不下我。” 萧辰摇头,“沁水,朕也曾经幻想过,能同时拥有你们两姐妹。就像舜帝同时拥有娥皇和女英。但是,最近几个月,朕与舒雅朝夕共处,不仅仅舒雅不希望有人横在我们之间,就是朕也觉得,这样的两人空间,非常美好,不管是谁,出现在我和她之间,都是一种破坏。” 沁水双肩微微发抖,显然在强忍着心中剧烈的痛楚。半晌,她才抑住痛苦,写道,“辰哥哥,你为什么会变心?是因为姐姐比我漂亮?比我有才华?” 萧辰深邃的眼里,蓦然荡起温情与迷离,“沁水,你能想象吗?像你姐姐那样骄傲、那样狠辣的女人,在朕面前,有多么柔顺,多么纯真?她那样爱我……我以重情义自诩,曾经以为负了你,就是负了情义。其实,负了舒雅,何尝不是负了情义。沁水,你姐姐为我所付出的,一点不比你少。” 沁水默默垂首,泪水再次涌出。然而,她终于有些明白了。她曾经以为,像姐姐这样心狠手辣、不守贞.操的女人,只配给辰哥哥做泄.欲.工.具。但现在看来,姐姐爱辰哥哥,真的是至真至纯。 既然姐姐和她,对辰哥哥是一样好,姐姐又比她更漂亮,辰哥哥会更喜欢姐姐,也在情理之中。 沁水抹了眼泪,扯过一张纸,准备写什么,但握笔的手不住发颤,墨水点点滴落在雪白的纸上,像开在雪地里的墨梅。 终于,她咬牙写下:“辰哥哥,我明白了。你明天送我到郝城郡的军营去吧。祝你和谈成功,愿你和姐姐白头到老。” 写下最后一句话时,沁水只觉五脏六腑都碎裂了,无比的痛楚遍及了身体的每一寸,整个灵魂都被掏空了。 萧辰什么也没说,只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抱得很紧,大概有那么两秒钟,然后,突然推开,“好,你今晚收拾行李,辰哥哥明天送你走。” 第二天早上,萧辰去处理军务,午后他赶回来,与沁水共进午餐,之后送她出城。 武州城离郝城郡大概有十几里,萧辰只送沁水到城外,再由心腹侍卫继续送沁水去郝城郡。 “沁水,等岳圣清回来,朕就让他去郝城郡给你治病。你放心,岳兄是当世神医,你以后一定还能说话。”沁水上马之前,萧辰对她说。 沁水骑在小白龙上,尽力地忍住泪水,想要给辰哥哥留下一个灿烂的笑脸。 然而,她的笑脸,却让萧辰心里满满都是苦涩。 那是比哭,更让人心痛的笑容。 西风飒飒,落叶萧萧。沁水在泪水涌出之前,狠狠一夹马腹,策马而去,强忍着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爱了十多年的男人。 沁水走后的第四天,高君琰就派使者过来了。 使者在太守府邸议事厅拜见萧辰,他带来的是口谕,高君琰没有任何书面的东西给萧辰。 使者打量了一下北帝,果然跟自家皇帝有几分像,但也只是有点像。北帝很冷,很威严。跟自家皇帝的随和,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 不过,尽管萧辰的眼神极其冷峻严厉,南楚使者却依然镇定自若,深深一揖之后,泰然说道,“吾皇愿意接受卫帝的议和条件。但吾皇亦有两个条件。” “说。”萧辰冷静地等着高君琰的条件,其实他心里根本没有一丝迟疑和犹豫,只要高君琰还他舒雅,他可以答应他任何条件,任何! ~ 四十七 冲冠为红颜(3) 使者不紧不慢说道,“当年项王俘获刘邦的父亲与妻子,用以胁迫刘邦议和。刘邦许诺以鸿沟为界,中分天下。以西为汉,以东为楚。项王见刘邦退兵,立刻奉还刘邦父亲与妻子。谁知,刘邦乃是假意退兵,实际上却派兵绕到项羽背后。等父亲和妻子一到手,立刻回身反攻,与项羽背后的汉军一道夹击,大败项羽。项羽从此后不复再振。” 萧辰冷静答道,“朕已答应让大漠骑兵和吴越水军各自退到边境。” “仅仅退到边境?莫非卫帝是准备人质到手后,即刻反攻?” “那么楚帝意欲如何?” “吾皇要求这两国的援军必须退回本国,吾皇必须在得到两国援军已经回国的确切消息之后,才会归还人质。” 萧辰眼里掠过锋利的冷笑,“若是两国援军尽皆回国后,楚帝不仅不还朕人质,且绕道袭朕背后,驱兵攻朕前方,朕岂不腹背受敌,连返国亦不可得?” “为示诚意,吾皇愿意撤除几个重要口岸的布防,并将所有江北的步骑兵召回。如此,卫帝就不用担心吾皇反攻。” 萧辰眉峰深压,暗思:若高君琰撤毁对岸水寨,收回江北骑兵,届时,就算他不甘于划江而治,想要收复江北的失地,或者想要追击我,都不是那么容易。我若要卷土重来,也更为有利。 这样一想,萧辰再无犹豫,“好,朕便答应这个条件。楚帝的第二个条件呢?” 使者看了萧辰一眼,方拱手说道,“吾皇要求用沁水公主交换舒雅公主。” 萧辰眉峰一振,脸上闪过不加掩饰的震惊。 沉默半晌,萧辰问使者,“先生能否解释一下,楚帝此举何意?” “沁水公主本就是吾皇当年明媒正娶的皇后,吾皇得她为后,夫妻恩爱,六宫和睦。自沁水公主逃跑,吾皇寤寐思之,一直虚悬后位以待。是以,无论沁水公主是北卫公主,还是色目公主,吾皇都是诚心诚意想要娶她为妻。” 萧辰嘴角溢出了冷笑。寤寐思之?也就是说,高君琰朝朝夕夕都在思念沁水?这话有几分可信?听沁水说,她与高君琰总共只见过两次。高君琰的为人,萧辰早有耳闻,此人阴枭奸险,笑里藏刀,话说得越动听,其心越险恶难测。 但是,若说其言为虚,那么真实意图又是什么? 一时之间,萧辰脑中转过千百念头,却无法判断高君琰的用意。 要说排兵布阵,料敌制胜,难不倒一代军神。但这种行奸使诈,猜度人心,却实在让萧辰伤脑筋。 他还来不及请教谋士,楚国使者却拂袖而去,“吾皇有令,卫帝若不给他沁水公主,他便不给卫帝舒雅公主。告辞!” “慢着!”萧辰喝止,“朕答应。以沁水公主交换舒雅公主!” 萧辰与高君琰的议和初步商定后,两人之间又有几次使者往来,基本敲定了交换舒雅与沁水的细节。 萧辰发布命令,让色目国和吴越国的援军退回本国。高君琰那边也有探马,在探到援军确实已经不在楚国境内,才着手与萧辰和谈。 萧辰也派出探马沿江探查,确实看见对岸每日都在叮叮咚咚地敲打,撤毁水寨。这样,只等对岸的水寨全部撤完,萧辰开始着手与高君琰谈判。 天低云冻,山寒木落。这日,萧辰只带百来骑,从武州往西北行去,纵马跑了一天,便来到原属南楚、后来被萧辰侵占的克州。 克州治下有个福山郡,郡城外绵延不绝的山间坐落着一个红叶山庄。因山庄周围大片红枫而得名。 这里是碧霄宫属下的山庄之一,也是最近半年萧羽的落脚处。 此处林深谷密,一般人进了山就会迷路。这些侍卫亲兵虽然跟着萧辰来过不止一次,但每次若不是萧辰领头,他们中大半都会迷路。 萧辰这个人,对地形记忆力超强,走过的路,第二次走绝不会迷路。哪怕密林丛生,荆榛遍地,他还是迅速地找到了山庄所在的谷口。 萧辰让侍卫都在谷外等候,只带最心腹的两人,一同进入谷中。这个山谷又叫赤谷,因为两边山坡枫林蔽日,红色的枫叶落满了谷中,常年无人打扫,堆积成火红的颜色,腐烂之后,连土地都被染得凄艳。 如今进入冬季,满山枫树更是萧萧而落,漫天漫地都是火苗般的红叶在飘飞。 萧羽正在临窗作画,突然仆从来报,萧辰来访,他不禁喜出望外。 “可真是巧。”萧羽迎出去,“为兄昨日刚启了一坛陈年梅英酒,今日你就来了。莫非是冲我的酒来的?” 萧辰翻身下马,走过来拍拍萧羽,“大哥凡尘外人,小弟无事岂会相扰?” 萧羽笑容清逸,“事急与否?若是不急,你我兄弟把酒慢慢地谈?” 萧辰泛起浅浅笑意,“既然小弟来得巧,岂能放过你的陈年佳酿?” 萧羽和萧辰两兄弟,自从上次在舒雅的撮合下见了一面,晤谈甚欢,尽释前嫌。萧羽把碧霄宫全盘转手给萧辰,这几个月萧辰征伐南楚,碧霄宫的情报帮了不少忙。 自从萧辰驻跸武州,碧霄宫就在武州附近的桐城郡建了联络点。萧辰若有任务分派,可以去那个联络点,本来是无需亲自跑到萧羽这里来的。 今日既然老远跑到此处来,必然有要紧事。 碧霄宫主因为江湖事务,常常不在家。但她每次外出,都会在山庄里留下两名杀手保护萧羽。 此番碧霄宫主外出已经半月,萧羽正寂寞难耐,故而今日萧辰登门,萧羽喜之不尽,热情备至。 山庄后苑建于半山,从萧羽和萧辰所坐的台阶望下去,视野开阔,山景苍莽,此时正是冷月初生,清辉遍洒,月色下的山林幽谷,更觉幽静清远。 夜风吹得林涛哗哗作响,悠远的声音绵延不绝。 虽然冬夜的风寒冷刺骨,但风里带着山泉的清冽,令人胸襟涤荡,心旷神怡。 萧羽和萧辰都觉得,如果用酒杯喝酒,有负眼前胜景。 于是,萧羽让仆人从地下再启了一坛陈酿。 兄弟俩一人一坛,抱坛而喝,几口酒下肚,体内的寒气逐渐驱散。 萧辰告诉萧羽,高君琰提出用沁水去换舒雅。 “你被高君琰软禁期间,可有看出,高君琰果真喜欢沁水?” “高君琰对沁水应该没什么感情。”萧羽疏淡的眉间浮起忧思,“他是不是想用沁水控制扶日?沁水是扶日的女儿,好像南楚那边也知道了。” “如今也只有这一种解释了。”萧辰抱起酒坛,继续灌了一大口。 “你觉得高君琰真的会把舒雅还给你?”萧羽突然问。 “为了这次议和,他已经撤除许多口岸的布防,他应该清楚,如果他不把舒雅还朕,朕随时可以卷土重来。吴越水军虽然退回国内,但要溯流而上也用不了多久。” “他跟舒雅的过去,你知道吧?” “知道。”廊下没有点灯,月光把廊柱的阴影投在萧辰脸上,明暗交错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听得他的声音沉着冷静。 萧羽微敛眉宇,若有所思,“我住在郢京行馆时,舒雅,高君琰和我,我们三个常在一起。通过观察,我觉得高君琰非常喜欢舒雅,如果他多年前喜欢舒雅有五分,那么,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只怕已经有十分。” 萧辰抱起酒坛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抹了抹嘴,神情桀骜而冷傲,“那又如何,舒雅爱的是我。他不会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拿江山社稷冒险。” 萧羽眉间的忧虑未曾散去,“但我总是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两年与高君琰相处,对此人我算是比较了解。他心机之深,心性之狠,远甚于你。我总觉得他有一个极大的阴谋,却不知道是什么。你刚才说,十天以后,他便要与你交换人质,而且要亲自与你会面,我总觉得你此行吉凶难测啊。” ~ 四十八 冲冠为红颜(4) “为了舒雅,十天后这次会盟,朕一定要去。”萧辰坚定深情的眼神里,甚至涌动着隐隐的疯狂,“昔日赵惠文王与秦昭襄王会盟于渑池,赵惠文王临走之前,廉颇向他请示,若大王过期未归,请立新王,以绝秦国胁迫之念。” 萧辰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样东西,月光下,这件东西泛着晶莹温润的光泽。 萧羽的心猛地一跳,瞳孔慢慢收紧,盯着这件东西。 这曾经是他的,却被亲弟弟夺去,现在,又再次回到他的手里。 “大哥,假若你听到朕遇难的消息,你便赶紧回国即位。朕已经派人回国,带着朕的亲笔诏旨,到天牢去杀掉萧隽。如此,我们萧氏皇族有继承权的,便只剩你了。”萧辰将玉玺递给萧羽,萧羽没有推迟,而是郑重地接下,只觉手中似有千钧重。 梁王萧隽,在萧羽当政期间,便因与兰韶云勾结谋反,被萧羽下在天牢。 萧辰即位后,也没有把这个危险人物放出来。 现在萧辰为换回舒雅,准备孤注一掷,亲自去赴高君琰的会盟。他个人的安危,已经置之不顾。但却绝不能让江山社稷陷入危境。 “朕已经修好了两份圣旨,在赴盟之前,一份交给唐定霄,另一份交给杜放。圣旨中已经指明,如果朕遭遇不测,由大哥你继承皇位。唐卿和杜卿都已经向朕发誓,届时一定全力扶立你。” 唐定霄是萧辰最倚重的军师,骠骑大将军杜放多年跟随萧辰征战,萧辰登基之后他等于是卫国兵马总元帅。 萧羽怔怔地看着萧辰,这样的信任,让萧羽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似乎有千言万语涌到喉间,却说不出一个字。 试想,只要萧羽暗怀野心,是可以借高君琰之手害死萧辰,然后凭借这些圣旨与玉玺,回国即位的。 但是,萧辰毫无保留地信任了他。 萧辰握住兄长的双肩,用力地摇撼了一下,“大哥,记住,无论如何,不能让我们卫国分裂,不能让宗庙坠毁,不能让社稷濒危!” 萧羽眼中有水光漾动,与萧辰把臂相拥,“三弟,当年你夺我之位,我对你并无怨言,因为我知道,是我有负先祖,愧对国.民。我轻率地将国家交给舒雅,致使江山沦于胡人。若不是你率兵回国,我们卫国就会亡国。你有救国大功,江山理应归于你。” 萧辰摇头,脸上亦有惭愧,“大哥,此事不需再提,若真的说起来,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固然是为救国,但是谁对皇位没有野心呢?” “三弟,此番会盟,我会让碧儿调派尽量多的碧霄宫杀手,为你护驾。” “这也是小弟今日的第二个来意。高君琰与我相约在船上会盟,我们分别只能带十个随从,不能事先埋伏水军。朕的随行侍卫,要请大哥从碧霄宫调派。另外,为防止高君琰不守诺言,还要烦请碧霄宫事先探查他的水军动向。” “会盟还有十日。碧儿大约两日后就会回来,她一回来,我便和她搬到武州附近,这样我们联系也方便。” 萧辰点点头,也不再多说,只举起酒坛,“大哥,我这一坛剩得不多了,我干了,你随意。这算我敬你的,不管发生什么,我们永远是好兄弟!” “好!”萧羽被一阵炽热的情怀所激荡,抱起酒坛,“三弟,大哥愿你此行能带回舒雅。” 萧辰喝尽之后,顺手一抛,“砰――”的一声,酒坛摔碎在远处。浓浓的醉意忽然在他眼底,融化为深挚悲切的情意,映着月光荡漾开去。 “舒雅……舒雅……我一定要把你带回来,此生此世,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在醉中不住地呼唤着,慢慢地后仰,睡倒在台阶上。 深夜的苍穹,广袤无垠,深不见底。几点疏星,一弯皓月。缥缈的浮云缓缓流动,时聚时散,溶溶漾漾。 深邃的夜空里慢慢浮现出那双紫色的眼睛,浓艳的紫色化作深情流转,每次云雨之后,都含满了泪水,仿佛穿透了世间的苍茫,脉脉凝视着他: “辰……好喜欢你……真想一辈子做你的女人……” “辰……我爱你……好爱好爱你……爱你甚过世上的一切……” 她柔情的声音穿越了他最深刻的记忆,带起一阵强烈的思念,宛如汹涌的波涛拍打着他的魂灵。 酒意醺醺里,他不断发出低沉的呓语,“舒雅……我也爱你……好爱好爱你……爱你甚过世上的一切……” 十天之后。 隆冬的大江,江阔云低,浪急风紧。 站在岸边的男子,高大魁伟,峻拔轩昂,一袭玄青色锦袍,领、襟、袖口等处,刺绣着金色的龙纹,黑色绣金大氅在江风里猎猎飞扬。他扶着一杆金枪而立,枪尖在苍白的冬日天光下闪烁着凛冽的寒芒。 他的身后是十个碧霄宫的杀手扮成的侍卫,押着全身绑缚的沁水。沁水圆而大的眼睛,直直瞪着身前的男子,眸中翻卷着凄厉的怨毒与仇恨,像千万条毒蛇要将眼前的男子缠绕。 这是她爱了十多年的辰哥哥,她心中的天神。如今,他竟然这样对她!他竟拿她去交换另一个女人!他对她已经连最后的一点爱都没有了吗! 这时,江对岸那只巨大的画舫,终于慢慢驶近了。 远远的,可以看见船身彩绘镂雕的九条龙,巍峨壮观,气势磅礴。 为防有诈,萧辰这边的岸上布满了弓弩手,看见画舫驶过来,所有弓弩手都挽弓待发。 随着画舫驶近,目力超群的萧辰,清晰地看见甲板上迎风站着一个高颀秀伟的男子。 令萧辰微微惊异的是,那男子竟然穿着月白色的广袖长袍,一部分长发用雪白丝带束在头顶,剩余长发如黑瀑般披散肩头,大冬天的,手里居然还摇着一柄扇子。 那便是高君琰么?怎么做一副风流才子的装扮? 可是萧辰无心深究高君琰的服饰,他整个人都已经被将要见到舒雅的激动席卷。 画舫泊在岸边,按照事先约定,萧辰派了两名心腹先行上船,将船上各处都检查了一遍。以免船上暗藏机关或者人手。 两名心腹很快下船禀报,在船舱里看见了五花大绑的人质,的确是舒贵妃无疑。 这两名心腹,都是常常见到舒雅的,他们确定那是舒雅,应该是没错了。 萧辰死死盯着画舫的船舱,一想到最爱的女人就在里面,他的胸口涌起一阵阵热流,几乎要撕裂血肉。 高君琰却显得潇洒自如,风雅恣肆,折扇“啪”地一收,面带亲和得体的笑容,遥遥拱手,“两国休战,结为友邦,此乃苍生之幸。还请卫帝亲移玉趾,上船与朕共叙两君之谊。” 萧辰没有理睬他,因为双方约定不带武器,萧辰将金枪交给一旁侍卫,带着身后十个碧霄宫的杀手,纵身一跃便上了船,黑色绣金大氅如飞鹏展翅,稳稳落在船头。 “卫帝好俊的功夫!”高君琰用扇柄轻击掌心,哈哈大笑,指着甲板上布好的漆案,酒壶,羽觞,“两国结兄弟之好,朕便视卫帝如兄长。薄酒已备,待兄一醉,还请兄长不弃猥陋。” 萧辰从上船,眼睛就没有离开船舱。舷窗挂了织锦帘幔,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听刚才两个心腹说,舒雅嘴里塞了布巾,旁边有人持刀守着。 舒雅……舒雅……我来了……你能听见吗……我来救你了…… ~ 四十九 若知君断肠(1) “沁水在这里,把舒雅还给朕。[.超多好看小说]”萧辰根本不想和高君琰多客套,直截了当地说,双眸寒光四射。他回身拉过沁水,汇聚了内力一推,将沁水直接送到高君琰怀抱。 从他决定用沁水交换舒雅,他就没有跟沁水说过话,没有看过沁水一眼。他也知道,他这样做对沁水太狠了,但是只要能换回舒雅,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任何! 他那双乌黑的眸子,布满了血丝,充溢着几乎要崩裂的狂热与痴情,死死地盯着船舱,渴望着从那里,会走出那个朝思暮想的熟悉身影。 高君琰稳稳地将沁水接在怀里,轻松化解了萧辰通过沁水传递过来的内力,低头戏谑道,“阿沁,我们又见面了。” 沁水说不出话,只是流泪,那眼泪底下,是一片无底深渊般的绝望。 从萧辰残酷无情地将她推向高君琰的一刻,她清晰地听见心脏破碎的声音。那一刻,沁水的灵魂已经死了。 “把舒雅还给朕!”萧辰猛地提高声音,发出一声暴喝。这声狮吼,雄浑悲壮,高亢裂云,在江面上激起余音袅袅。在场武功稍弱的人,一阵气血翻涌,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就连高君琰都觉得有片刻的震颤。但他还是“啪”地打开扇子,扇了两扇,依然笑得风流邪肆,“兄长勿急。听闻兄长一生上百战,从未有一败?” 萧辰森寒凛冽的目光,如冷电般扫过高君琰的脸,不答他的话,仍然是凌厉迫人,“少废话,快把我的女人交出来!” 高君琰的笑容始终优雅从容,“啪”地一收折扇,“只怕兄长的第一次惨败,就在今日了!” 他话音一落,萧辰身后的十个碧霄宫杀手同时跃起,宛如幽灵鬼魅,纵上半空,并在空中各自解开腰带,抽出束在腰带里层的软剑。 刹那间,仿佛一片巨大的银色瀑布飞流直下,十柄软剑流泻出的凌厉剑光,带着瀑布撞击山崖激起的雷霆气势,向萧辰铺天盖地笼罩下去。 这一惊变在仓促之间,岸边北卫的弓弩手们立刻将弓拉满,但却不敢射箭,因为皇帝的身形已经被杀手们包围在中间,分不清彼此。 “陛下――接枪――”替萧辰拿金枪的那个侍卫,眼见画舫开走了,大喝一声,用尽毕生力量,将萧辰的金枪从岸边掷了过去。 一道金色的电光呼啸着直射过去,撕开甲板上空那道巨大的瀑布。瀑布中心突然有玄青色的身影破水而出,宛如一只孤独而苍凉的雄鹰,大氅翻飞,准确地接住了金枪。 金枪一入萧辰之手,立刻在雄厚的内力驱动下剧烈旋转,金色的枪影漫天洒开,幻出金光万道,宛如无数条金龙,在十柄软剑荡起的寒水里,飞舞盘旋,沉浮翻腾。 “是萧羽出卖了朕?是不是萧羽出卖了朕!”萧辰挥舞着金枪,震天怒喝,目眦尽裂,悲愤欲绝。 十个杀手不答,他们只知道尊奉碧霄宫主的命令,至于为什么宫主突然从效忠萧辰,变成效忠高君琰,不是他们所能知道,也不是他们所关心的。 只是,随着攻势越来越激烈,十个冷血的杀手心中亦升腾起惊佩。 被兄弟背叛的悲痛,凝聚成惊天动地的杀气,长枪在他不断膨胀的怒火中迸射出嗜血的金光。 此刻,那双乌黑的英目,燃烧着熊熊的烈焰,就算是在激烈的对攻中,仍然不断地向舱中凝望。 那里,有他至爱的女人。他今生今世最爱的,也是他伤害最深的女人。 今日就算拼却性命,就算血溅三尺,他也要带她走! 十柄软剑凌空纵横,宛如惊涛骇浪,湍急汹涌,一招接一招地向那杆金枪缠绕。然而那杆金枪,却犹如激流中破浪穿行的金龙,上挑下刺,横扫直绞,破开层层巨浪,势若惊雷,瞬息万变,挡者披靡! 枪,乃是百兵之王。 因为枪是长兵器,最适合的是在战场上骑马打仗。所以,一般武林中的近身搏击,很少有人使用枪这种武器。但是萧辰少年时,曾得异人指点。这杆金枪,在他手里,就像是有了灵气,不论是两军对敌,还是江湖决斗,他的枪法都奇诡变幻,层出不穷,鲜有对手。 高君琰在旁边摇着扇子看得手痒,看见萧辰那么凌厉而神勇的枪法,不由想到自己若以剑术与他相斗,不知输赢如何。但今天双方约定不带兵器,所以他未带自己的宝剑。因为是双方互相派人检查,所以,碧霄宫的杀手腰间束了软剑,高君琰这边的人自然会假装没查出。 便在这时,半空传来尖锐的巨响,一道飞火流星升上苍穹,爆裂开来,绽放出一朵鲜艳巨大的烟花,再化成几道光流,徐徐坠落。 高君琰仰着头,脸上流露出惊喜。 这是北卫那边放出的信号弹,而高君琰等的就是这个。 这声信号响起之后没多久,西北方向升腾起一股冲天的火光,一时间浓烟滚滚,整个半边天际被映得赤红。 萧辰正挥舞着金枪,在十柄软剑荡起的凛凛剑气里,上下起落,腾挪闪转,枪影翻飞,眼角却看见了那熊熊的火势,那一股股飞升而起的浓烟。 那一刻,他被震得连退数步,胸中血气翻涌,眼底迸出了强烈的绝望。 火光升起的地方,是萧辰事先埋伏的一支水军。他用兵多年,当然知道兵者,诡道也。他假意撤回上游的水军,实际上却让他们从内陆绕道过来,到武州临江的一个隐蔽口岸埋伏。 他赴盟之前有过旨意,如果高君琰有阴谋,就发出信号弹。南楚江边布防已经撤毁,这样就算高君琰挟持了萧辰,萧辰的水军也可以横江来救。 却没想到,这么重要的军机,被碧霄宫卖给了高君琰。而高君琰也用了诈术。为了和谈,他虽然收回江北的二十万步骑兵,却暗中留了几百死士。 这几百死士潜伏在沦陷区,没有被萧辰侦破。然后按照命令,他们埋伏在萧辰那支水军的附近,只看信号弹升起,就放火烧战船。正好江风的方向也对他们有利,风借火势,萧辰这支水军就这样被熊熊的大火全部吞噬。 绝望之中,枪法凝滞,有三柄软剑穿透重重金影的缝隙,同时袭向萧辰的肩,背,胸三处要害,萧辰纵身躲过了肩头那道袭击,抡枪横扫,荡开了胸前凛冽的剑气,然而后背却传来一阵剧痛。 “噗――”鲜血从口中喷射,他的黑色绣金大氅被软剑划破,整个后背连着长袍带着血肉,裂开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迸溅,皮肉翻卷。 趁他身形摇晃,十柄软剑挟着风雷之势,交织成一张银色的光网,粘住他的枪影,让他再也无法像刚才那样施展。 金枪像一只被巨网捕住的金龙,剧烈挣扎。 便在此时,江面上仿佛雨后春笋,突然凭空冒出无数战船,乘风破浪向北岸驶去,拉满的风帆带着江风,呼呼作响。飞速划动的桨橹激起千层雪浪,整个江面上都搅起哗啦啦的水声。 无数的船帆,旌旗,在冬日的江面上闪耀着华彩。数以千计的艨冲斗舰,高大楼船,木筏快艇,在呼啸的江风里,在扑腾的水声与翻滚的白浪中,疾速地驰向北岸。 船上肃立着披坚执锐的楚军将士,手执刀枪,顶盔贯甲,森严肃穆,时刻准备跃岸厮杀。 原来,高君琰故意撤毁沿江水寨,正是为了麻痹萧辰,偷偷地却在好几个隐蔽的口岸,埋伏了水军,随时准备渡江。 高君琰料到,一旦萧辰被挟持,驻守武州的北卫军队必定大乱。所以,南楚水军率先从武州附近登陆,巨大的楼船运载着马匹和骑兵,只等一渡江就可以攻陷恐慌中的武州,以及附近的十多个郡县。 收复失地,便从萧辰驻跸的武州开始。 “锵――”一声金铁交击的刺耳脆响,萧辰在极度的绝望中,金枪脱手飞出。 纹理绚烂的金色长枪划了一道耀眼的光弧,宛如一只回到深潭的蛟龙,“咚”地钻入江水,渐渐沉没,只留下江面上悲凉的涟漪久久不散。 这是萧辰一生中,第一次兵器脱手,这杆追随他二十年的金枪,第一次被震飞,沉入了江底…… 折戟沉沙铁未销,英雄冲冠为红颜! 金枪离他而去的瞬间,那种悲痛,就好像是一只手臂被斩断。与此同时,剧烈的痛楚从四面八方传来,十柄软剑掠过他的身体,带起一蓬蓬纷飞的血雾。 “舒雅――舒雅――”仰天悲呼,鲜血从嘴里激喷而出,一声声“舒雅”带着狂喷的鲜血与凄绝的爱意,撕裂了凛凛的江风。高大的身形摇晃了两下,重重栽倒在甲板上,然而他的喊声却没有停止,“舒雅――舒雅――” 他开始向船舱里爬去,厚厚的织锦帷幔挡住了舱口,使他看不见心爱的女人,他只能咬紧了牙关,一寸寸地往里爬,用尽生命中全部的力量呼喊,“舒雅……吾爱……” 在他爬过的那道血迹里,有血红的长带子一般的东西,那是从腹部深深的伤口中,流淌出来的肚肠,被他的爬行一路拖着,拖曳出很长很长。 高君琰一边轻松自如地摇着折扇,一边举起羽觞慢慢地呷酒,眼睛瞪得大大地,带着傻乎乎的好奇,盯着甲板上萧辰爬行一路流出来的肠子。不由笑嘻嘻地感慨:原来人的肠子,竟有这么长哦。 终于爬到舱口时,萧辰不动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却突然,他又抬起不断痉挛颤抖的手,掀开了厚厚的帷幔,继续挪动着血淋淋的身躯,向船舱中爬进去。 “舒雅……我的舒雅……我来了……” 舱中昏暗,透过血与泪交织的朦胧视野,他终于看见了那双紫色的眼眸。 然而,为什么她的眼神如此冷漠,如此陌生? 舒雅,你还在生我的气吗?舒雅,你还在怪我吗? 遍及全身的剧痛也比不上此刻她的眼神,给他带来的心痛。 他满脸满身都是血,汹涌的泪水,在满脸殷红的血迹里,冲出一道道泪痕。血泪交流着,长划而下。 舒雅,沁水到达那日,我之所以抱着她那么久,其实我是在矛盾挣扎,我是在苦苦思索,该如何才能既给沁水治病,又不辜负我对你的诺言。我希望情和义两不负,我希望能筹谋出一个两全之策,可是你却走过来就气势汹汹…… 舒雅,那天晚上,沁水和我聊了许多往事,那是我少年时代的记忆,是我逝去的年华。所以,我才会那么伤感,才会喝了那么多酒,才会酒后失控睡了沁水。其实第二天一醒过来,我就后悔了,我就想向你认错…… 舒雅,这些话我早就想对你解释,可是你不给我时间,不给我机会,现在,是否来得及?你是否会原谅我,重回我的怀抱?我们不要再分开,永生永世在一起,好不好?没有沁水,没有高君琰,没有三十七妃,只有我们两个,好不好? 血,融着泪水,不断地流下他的面颊。他的眼前,是朦胧的红色,无尽地蔓延开去。 那双紫色的眸子,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似乎离他越来越近,却又仿佛离他越来越远…… 她已经松了绑,她身边没有人押着,没有刀刃威逼,可是她为什么坐在那里不动,只是冷冷地俯视他。 舒雅……过来好吗……回到我的怀抱……舒雅…… 在画舫靠岸的那一下巨震中,他带着许许多多没有说出的话语,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战船全都已经出发,楚国江岸这边一片寂寥,唯余萧索渡口,满目荒芦。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江北岸,箭矢如雨,杀声震天,一场血战拉开帷幕。 惊慌失措的北卫士兵,像被暴雨冲毁巢穴的蚁群,溃散奔逃、丢盔弃甲、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无数的南楚士兵按照高君琰事先的叮嘱,大声地呼喊:“你们的皇帝被俘虏了,你们的皇帝为了一个女人,把你们抛弃了!” “你们的皇帝为了一个女人,把你们抛弃了!” 这喊声回荡在水天之间。茫茫大江,无语东流。冬日惨淡的阴霾低垂天际,南征的雁群穿越层层寒云,发出凄厉的长鸣…… ~ 五十 若知君断肠(2) ……舒雅……吾爱…… ……过来好吗……回到我的怀抱……舒雅…… ……我们不要再分开,永生永世在一起,好不好?没有沁水,没有高君琰,没有三十七妃,只有我们两个,好不好…… 黑暗中,她霍地坐起来,捂着心脏,大口大口地喘息。(.好看的小说) 为什么会突然惊醒,为什么,心会这样痛,这样痛,就好像内心最深处,在一滴一滴地淌血。 她掀开翡翠锦缎绣被,赤脚踏在冰冷的雕花地砖上,只穿一件缃色云绸曳地睡袍,提着睡袍下摆,疯了一样往外跑。 外间睡着的两名侍女惊醒了,赶紧爬起来,“娘娘,你怎么了?” 高君琰对舒雅照顾得无微不至,自进入冬季以来,倚晴阁中从早到晚地燃着壁炉。 此刻,壁炉依然发出朦朦胧胧的火光,被舒雅掀开重重帷幔带起的风一吹,那红艳艳的光晕像水波般晃动。 两名侍女借着火光,看见舒雅袍袖翻飞,长发披散,一直跑到门边,抓住门扇拼命摇晃。 倚晴阁成日都从外面锁住,除了皇帝,就只有内侍总管庆生,可以从外面打开。 舒雅使劲摇晃着双交菱花隔扇门,静夜里发出框框的声音,两个侍女从后面刚刚扶住她的肩,欲劝阻,被她双臂一震,双双往后摔开,跌倒于地,一连撞翻了好几张案几。 舒雅见门推不开,便跑向窗户,一扇接一扇去推窗,和门一样,所有的窗户都从外面锁紧了。印花窗帘上投影出外面彻夜值勤的侍卫的身影。 最后,她背靠西窗下的粉壁,慢慢滑下,颓然坐倒在地,头埋在膝盖里,失声痛哭。 两名侍女赶紧拖了雪貂皮的坐褥,苦苦哀求舒雅坐在褥垫上,不要坐在冰冷的地面。 皇上把她们派来伺候的时候就曾放过狠话,若是伺候不周,稍有闪失,要她们拿命来偿。 她们知道皇上对这位娘娘珍爱如命,而且娘娘还有孕在身,正在保胎。只是,她们不懂为什么皇上要把娘娘囚禁在此,不给她一点自由。 舒雅见两名侍女只穿轻薄睡裙跪在地上苦劝,心中不忍,便轻轻抬起身子,让她们将坐褥垫在自己身下。 “你们回去睡吧。”舒雅用手盖住眼睛,低低说道。 两名侍女摇头,依然跪在地上。 “让你们回去睡,听见没有!”舒雅猛然拔高声音,厉喝。 两名侍女面面相觑,只得退回床上去,但都不敢睡着,大睁着眼睛,看着一动不动蜷缩在那里的舒雅。 哭出来之后,心里那种窒息般的疼痛,稍稍缓解。 怎么回事?刚才为什么会那么心痛?是做噩梦了吗? 梦里面好像有漫天漫地的血,好像还有人在呼唤她。 是他吗? 她摇摇头,凄凉而惨淡地笑了:怎么可能,他这会儿正跟沁水缠绵吧,怎么会想起我? 舒雅慢慢地抬起头,定定望着壁炉里朦胧的火光。她的旁边是一张绿沉漆的条案,案上莹润剔透的玉瓶中,插着素净晶莹的白梅,清冽的香气被壁炉融融的暖气一熏,愈加馥郁醉人,此刻正一缕一缕从舒雅鼻端钻入。 自从她住在这里,高君琰每日都给她送花,没有一天间断。前几日,高君琰说战事吃紧,他可能会有三天不能来陪她,但这三天,依然每天都有内侍送花进来。 她的目光慢慢地往上移动,东墙边有整整一壁紫檀木的书隔,放满了各种书籍,有竹简,也有绢本,还有发黄的旧书。 都是高君琰喜欢的书,他全部搬到她这里来了。她闲来总会取下来看,许多书里都作着注解,他的注解机智幽默、别出机杼,常常让她觉得,看他的注解比看正文内容还有趣。 每次看到他的字迹,她都会有异样的感觉。这曾经是她生命中最熟悉的字迹啊。当年他离开那个破庙时,送给她的那本《春秋》,在那两年寻找夏郎的流浪中,她不知道读过多少次,他所作的注解,她至今耳熟能详。 有时高君琰会和她玩一种游戏,拿出一本《春秋》,重新作注,注完一段,就让她背诵以前那本春秋里的注解。 她每次都能背诵出来,而他也会微微惊异:“真的吗?原来朕十七岁的时候,是这么认为的?” 然后他给她看当前的注解,她就会笑起来,“原来,你现在这么想?” “恐怕是你记错了吧?你确实记得,朕当年是那么写的?”他咬着笔杆问她,他好像有个喜欢咬笔杆的坏习惯呢。 怎么会记错呢?那本《春秋》里面,夏郎写的每个字,她都会一辈子记得。 但每次高君琰这样追问时,她却突然冷淡沉默。 她不愿意让他知道,夏郎曾经在她心中的分量。 她觉得那已经过去了,现在再让他知道她曾经深爱过夏郎,还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的她,是他用来制约敌人的筹码,怀着别人的孩子。 而他,则是连她都琢磨不透的奸雄。 是的,她琢磨不透这个叫高君琰的男人,他与那个在破庙里,把所有衣服脱下来给她的十七岁男孩,差异太大了。 这三个月以来,白日里,他会让兰儿来陪她。他自己要傍晚才来,一来就让人将兰儿带走。就算她坚持要留下女儿,他也不许,专断而霸道,非要与她独处。 他们每晚一道用晚膳,然后一起看书聊天,然后他看着她吃药,入睡,才会离去。 她将手慢慢地移到腹部,腹部已经微微有些隆起。冷百合的药果然见效,妊娠反应好多了,胎相也一天天稳定。 只是,她对外面的世界,完全不知晓。 高君琰从来不和她谈战事,也不和她谈萧辰。从他的表情也看不出战争的发展状况。他在她这里时,总是笑嘻嘻的,风趣幽默,千方百计逗她开心。 直到三天前,他才第一次提到,战事吃紧,他将有几天不能来陪她。 但也仅仅言尽于此,不再多谈。 而她也不想问,不想知道。 可是,不想知道的,终究会来到。 这日傍晚,阴云沉沉,似乎要下雪的样子。 舒雅让侍女把沉香雕花软榻,铺在窗下。一袭家常的紫缎小袄、玉色绸裙,外面松松地拢着御寒的翠云裘。清新淡雅,灵秀飘逸。巧妙地掩盖了已经凸显的孕妇身形。 膝盖上摊着一本《战国策》,漫不经心地看着。看到高君琰作的注,不时会心一笑。 便在这时,庆生熟悉的声音传来:“皇上驾到!” 门扇推开时,一阵凛冽的寒风吹入,高君琰高颀的身形映现出来。 奇怪,只是三天不见,怎么觉得他凭空多了棱角,眉梢眼角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强势。 但只是一瞬间,这种感觉消失了。 他在看见舒雅的一刻,整个容颜都涌起了温柔与思念。 他脱下明黄色内衬紫貂的披风,交给庆生,疾步走来,俯身将她迫切地搂进怀里,吻住了她的芳唇,这个吻如此热烈,似乎凝聚了所有的爱意与柔情。 怎么回事,他只是离开她三天,就如此想她。这一路上他都在想她,想着每日傍晚他来到时,她倚在榻上静静看书的样子,就心动如潮,恨不得马上飞到她身边。 其实他是那样想与她分享,分享他胜利的喜悦。他生擒了敌方的皇帝,他顺利地拉开了收复失地的反攻,他将要踏上征服天下的霸途。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让她骄傲,为了给她带去至尊荣华。 对于男人来说,他的成功所带来的一切荣耀,如果没有心爱的女人来分享,又有何意义呢。 但是,目前他却不能告诉她。 因为,他所打败的那个男人,在她的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更因为,他是利用了她,才打败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竟然可以为了她,放弃天下,放弃皇图霸业。 高君琰也不是不震撼的,但心里多少有些鄙夷。 此刻拥着这个女人,他满心洋溢着骄傲与自负,他不禁想道,萧辰你连天下都没有了,凭什么来拥有这个女人。 她现在是我的了! 思及此,他的吻更加强劲,更加霸道,更加掠夺。 而她默默地承受着,双手交缠在他颈后,迎合着他的强大,他的热烈。 三个月来,因为太医有禁绝房事的叮嘱,他没有碰她。但是接吻,是每日都少不了的。 每日见面,每日离去,他都会跟她接吻。 而她,也已经习惯。习惯了他的味道,他的方式。 这是夏郎的味道,是九年前,含化了冰棱,为她洗脸的唾液的味道…… 缠绵而悠长的一吻结束后,他托起她的脸细看,眼神温柔如醉,“媚烟,好想你啊,感觉好像过了三年那么久。这几天,你还吐吗?一日三餐有没有好好吃?还是不是那么嗜睡?” 她自从孕吐好些后,又开始有些嗜睡,每日都觉得困倦。 对于他一连串的问题,她往后靠在杏黄色的绣纹引枕上,嘴角扬起一抹娇艳的冷嘲,“我每日禁闭在这方寸之地,你觉得我能够好起来吗?” 她除了到同一个院落的浴池沐浴,还没有走出过这个院子。 往常每次她沐浴,他都在浴室外的台阶上坐着等她。如此寸步不离,对于他,是一种刻骨的爱恋。对于她,却认为他是怕她这个人质跑了。 所以,此刻她才有这样冷冽讥讽的神色。 而他带着为难的笑意,低头想了一想,突然嬉皮笑脸地说,“想让朕带你出去玩?好啊,不过朕有要求!” 她立刻觉得不妙,但是三个月未出院子的她,想出去走一走的渴望,太强烈了,于是秀眉一扬,“说你的要求。” “亲朕……”他在她耳畔,用魅惑邪肆的声音,低低渴求,“认真地亲我……不,不仅仅是嘴唇,我让你亲哪里,你就亲哪里……” (亲爱的雲漪白,谢谢你的pk票!亲们,最近更新时间从中午,变成傍晚了哦。)~ 五十一 若知君断肠(3) 南楚掖廷诏狱。[] 阴暗的廊道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每过一个转角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洒下阴郁沉闷的光影。 高君琰在掖庭令带路下,来到最里面的一座牢房。 沉重的铁栅门被狱卒打开之时,一直抱膝坐在稻草上不动的人影,突然惊动了一下。 高君琰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她连忙急迫地抓住他袍袖,全身颤抖,眼含热泪,喉咙里呜呜有声,不断地做着同一个口型。 高君琰对她不熟悉,若是熟悉她的人,一眼就看出,她在反复无声地呼喊“辰哥哥”。 但高君琰也能猜出,她为何如此急切。 高君琰心中微微震动,沁水竟如此爱萧辰,亲眼看见萧辰为另一个女人溅血断肠,却依然关心他的死活。 虚弱的她,用尽了力量摇晃他,焦急地想要知道,辰哥哥是否还活着。 高君琰扯起残酷的冷笑,“萧辰没死。” 沁水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含在眼中的泪顷刻滚落,在她污秽斑斑的脸上划过一道道痕迹。 高君琰观察着沁水,不放过她的每一丝神色,然后突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雪白发亮的牙齿,昏暗的牢房里显得格外俊美妖异,“阿沁,与朕做一笔交易如何?朕可以让你重获萧辰的心,而朕要的,是你姐姐全部的心。” 是的,全部的心!他不允许她心中有另一个男人。他知道其实夏郎对于她很重要。现在,他要彻底驱走萧辰横亘在那里的身影,让夏郎重新从她的记忆深处,浮现到她的心尖上来,重新占据她全部的心。 沁水不住摇头,双手直摆,喉咙里发出剧烈的声响。 高君琰往后一扬下颌,跟在后面的庆生摆上一张书案,放上一沓纸张和磨好的墨水,递上一枝毛笔给沁水。 沁水挪动着虚弱的身子,颤颤地写下一行字。 高君琰凑过去,借着天窗洒下的光一看,只见纸上写着:“那天船上的一幕你也看见了,辰哥哥是真的爱姐姐,你有辰哥哥那么爱她吗?既然没有,就成全他们。” 高君琰突然怒了,抓住纸张攥成一团,扔在沁水脸上,“你怎么知道朕不爱你姐姐?她是朕的媚烟!朕是她的夏郎!你懂不懂!” 沁水偏头躲过他砸过来的纸团,望着他,摇摇头,低头写道: “你可以为她放弃江山吗?” 高君琰拉过纸张看见这句话,发出鄙夷与讥嘲的冷笑,“放弃江山就是爱?朕如果爱一个女人,就要为她夺得江山。你姐姐那样的女人,只有天底下最强的男人才配得上。朕要给她的,是整个天下。她过去是北朝的天后,朕曾经许诺她,要让她成为整个中原的天后。朕要与她共坐天下,九州星野在我们脚下……这一天就要不远了,在这之前,朕要她彻底忘记萧辰……阿沁,你难道不希望萧辰回到你身边?” 沁水撩开肮脏凌乱的发丝,悲凉而凄惨地笑了,提笔蘸墨,写道: “姐姐走后,辰哥哥和我谈过一次,我已经想通了。我不会再去破坏他们。我真的很爱辰哥哥,过去,现在,将来,永远那么爱他。所以,我希望他幸福,希望他和相爱的人在一起。你如果真的爱她,就应该成全她,这才是真正的爱。” 高君琰看完这段话,不由纵声大笑,沁水静静看着他,圆而大的眼睛微含悲悯。 笑罢,高君琰直视着沁水,“阿沁,你错了!真正的爱,不是成全,而是争取。你姐姐心中是有朕的,并不是完全没有,既然这样,朕就一定要争取。江山是打下来,女人是追求来的。朕凭什么要拱手让人!” 沁水淡淡地笑了,经历这么多之后,她一直装可爱的神情已经消失,而是多了一份成熟与沧桑。 她用一种饱含深沉情绪的眼光凝视高君琰,写道: “那你自己去争取,我不会帮你干任何伤害辰哥哥的事情。因为姐姐,我已经伤害过他好几次了。” 她现在终于明白,其实辰哥哥对她,真的已经仁至义尽。明明已经不爱了,却因为过去的情分,因为欠她的恩情,一直容忍她插足在他和舒雅之间。 经过船上那一幕,沁水才知道,辰哥哥是这样爱姐姐,爱到这样深的程度。 高君琰看了这句话,突然有一股戾气从眼底散发。他阴狠地瞪着沁水,“阿沁,你要搞明白,萧辰的命现在握在朕手里。你帮朕,朕就留他一条命。你不帮朕,朕立刻取了他的性命。萧辰赴盟之前,修好了圣旨,把皇位托付给萧羽了。想必你应该猜到,碧霄宫之所以效忠于朕,因为,萧羽在朕手里!所以,萧辰对于朕已经没有任何用处,朕随时可以杀了他!” 沁水银牙紧咬,从纠结凌乱的发丝间,射出憎恨与厌恶的目光,她颤抖着提笔写下,“你用这样不光彩的手段得到姐姐,就不怕姐姐将来知道?” 高君琰大笑,笑声中散发出不屑与嘲弄。 “阿沁,什么叫光彩的手段,什么叫不光彩的手段?告诉你,这个世间,讲的是成王败寇。所有的事情,只看结果,不看手段。手段再不光彩,只要结果是有利的,那么这件事情就是正当的。你懂吗?小姑娘,你大概不懂。你从没读过《春秋》吧?朕和你姐姐最爱的书,都是《春秋左氏传》。朕在十七岁的时候,读到《春秋》里不可胜计的篡位弑君,就曾经作注说,明君的标准,是看他在位之时,是否利国利民,而不是看他如何得到这个位置。你姐姐至今记得朕十七岁时的论调,正是那本《春秋》,让她了解夏郎,让她将夏郎引为知己。无论夏郎怎么做,她都会理解,都会原谅。你明白吗?” 这次见面的第二天,黄昏时分,舒雅正倚在软榻上看书,不时抬起头,看着零零星星的雪花,从珠帘外飘进来。虽然外面下着雪,但室内壁炉熊熊燃烧,温暖如春。 这时,每天这个时候必然响起的那声“皇上驾到——”准时响起。 只不过,进来的不止高君琰一个人。 跟在高君琰后面的娇小身影,素净的灰蓝色夹袄,米色宫裙,简单的旋螺髻,完全是宫女的妆扮。起初舒雅以为是高君琰新带来的侍女,正疑惑着现在伺候的两名侍女不是挺好的嘛。 那娇小女子拍拍身上的雪花,抬起头来。眉目明秀,眼大而圆,不是沁水是谁! 舒雅先是一惊,紫眸微微睁大,继而,有无法遏制的恨意,刹那间从心底翻腾而上。 那些刻意遗忘的痛楚,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那曾经最甜蜜最柔情的过去,那一段又一段因为这个女人而破碎的幸福。都在一瞬间,像无数华美的琉璃碎片,狠狠地扎在心头,生生地将心割裂。 (!对不起,最近更新时间可能会比较晚,或者傍晚,或者深夜。今天是七夕,真希望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应该还有十几章就会大结局,舒雅最后会和谁成为眷属呢?看到现在,亲们希望她和老高在一起,还是和萧辰在一起呢?虽然小姽已经写好大结局,但亲们也可以来猜一猜啊!亲们陪伴小姽走过这么长的一本小说,走到现在,一天天接近告别的那一天,小姽真的说不出的伤感!)~ 五十二 若知君断肠(4) (断更了两天,真是抱歉,今天加更哈。) “母后俘虏了阿沁,朕想到你们是亲姐妹,所以特意带她来看看你。”高君琰的笑容亲切柔和。 这时,传膳的小内监在门外请示,是否可以上菜了。 高君琰拊掌大喜,对舒雅说,“如此甚好,你们两姐妹正好可以把酒言欢。”突然又一拍额头,“哎呀,忘了,孕妇不能喝酒!” 就在高君琰热情万分地为舒雅和沁水张罗的时候,沁水咬着下唇,紧紧盯着舒雅。 舒雅对她充满厌恶,根本不想多看她,转头就对高君琰说,“我不想见到这个女人,更不想与她同案而食,你把她带走。” 高君琰一惊,愣愣地看着舒雅,有些不知所措,眼里全是茫然与不解。 舒雅想到高君琰应该不清楚她、沁水和萧辰三人之间的纠葛,也不愿意向他多解释,只是冷着脸,“我与她从无姐妹情分,赶紧带她走。” 高君琰露出为难而失望的神情,转身挥手,“带阿沁下去。” 刚才押送沁水的两名侍卫,就在门口侯着,听命进来,架着沁水就走。 沁水奋力挣扎,拼命地往后扭着头,大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剧烈的呜呜声。 她想告诉舒雅:姐姐,辰哥哥是真的喜欢你!辰哥哥为了你溅血断肠!辰哥哥现在就关押在高君琰手里,只有你能救他!只有你能救他!你不要被高君琰骗了! 可她只能发出凄厉的呜呜声,却说不出一个字。她假意答应了高君琰,却已经暗中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舒雅知道真相。她与高君琰做过夫妻,虽然没什么感情,但她对这个人很了解,深知一旦萧辰没有利用价值,高君琰根本不会留活口。而如今能够救萧辰的,只有舒雅了。 却万万没想到,舒雅竟连看都不想多看她。沁水被带下去后,舒雅在食案前坐下,拿起玉箸,自顾自开始夹菜吃。 高君琰在她旁边坐下,最近三个月,每晚他们都并肩坐在同一张食案后用晚膳。 “媚烟,对不起,朕不知道你这么讨厌她……”高君琰满含歉意地说,“朕原本还想着,你们姐妹俩……” “行了,我又没怪你。”舒雅打断他,秀眉微颦。 这时庆生将温好的酒倒上来,高君琰端起酒爵,慢慢品着,心里飞速盘算着。他本来是想让沁水亲自来现身说法,才好让舒雅死心。但他没想到,舒雅态度如此冷硬,根本不想看见沁水,更加不可能坐下来听沁水说话。 咬咬牙,他放下酒爵,对舒雅说,“上次你说,拿你要挟萧辰没用,建议我们改用沁水。朕将你的话转告了母后。母后被岳圣清逮住时,曾经与岳圣清比试下毒,结果岳圣清中了母后的毒,从此便任由母后驱遣。正巧萧辰让岳圣清去给沁水治病,岳圣清便听命母后,将阿沁俘虏了来。” 高君琰一边说一边观察舒雅神色,舒雅夹了一块蜜汁鸽脯,正在慢慢地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于是他继续按照起初的设定说下去,“媚烟,你总是怀疑朕拿你当人质。如今,朕有阿沁了。岳圣清说,阿沁在萧辰那里很得宠,周围将士都叫她贵妃娘娘。最走运的是,阿沁也怀了萧辰的孩子。所以,母后已经答应朕,不再囚禁你,不再拿你做人质。媚烟,从现在开始,朕给你自由。” 她慢慢地抬目,凝在他真诚的脸上,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看见,一层浓重而绝望的悲伤,从她眼底缓缓升腾起来。 半晌,她像是怕听错似的问,“你说……沁水怀孕了?” “母后说的。”他轻轻摸她的脸,“你怎么了?朕给你自由,你不高兴?你不相信朕的话?那么,朕给你看看这个。” 他从衣襟里摸出一张字条,递给她。 她一看见那刚劲清遒的字体,就是剧烈一颤。 ――把她还朕,朕与你划江而治。 他在一旁解说,“我们刚俘获阿沁,萧辰就送来这张字条。看来你说得没错,阿沁对于萧辰非常重要。所以,以后我们不需要拿你做人质了。媚烟,从此以后,跟朕好好过日子吧。朕已经征得母后同意,她答应朕以后不再为难你。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跟朕在一起。” 她将字条慢慢地还给他,身体微微颤抖,目光有些呆滞。 他似乎能感到巨大的悲伤在她体内慢慢涨潮,然而她的表情,却十分冷静,冷静得可怕,冷静得……近乎空洞。 把她还朕,朕与你划江而治…… 把她还朕,朕与你划江而治…… 舒雅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这句话。 她知道冷百合做得很干净,德赤被俘虏了,连寡妇一家人,包括村里那个郎中,都被冷百合毒死了。所以,萧辰根本不知道她在南楚。 舒雅并不知道那天晚上,萧辰在江边渡口见到她,并且后来跳进江中追逐。 所以,她再也想不到,字条上写的“她”,并不是沁水,而是她自己。 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刀绞般的想法:原来他最在乎的还是沁水! 难怪沁水到的那天,他与沁水拥抱那么久。就好像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就好像世上只剩他和沁水。 难怪他坚持要把沁水留下治病,其实都是敷衍她的借口。因为对她有过承诺,他不敢明目张胆地留下沁水,所以才要以治病为理由。 难怪当晚自己等他一晚上,他却与沁水共度云雨。如果对沁水没有爱,又怎么会在久别之后,一见面就上床? 那天早上他说即刻把沁水送到郝城郡去,现在看来又是敷衍她的假话。她走了之后,沁水不仅没有被送走,而且肯定取代了她的位置。 她的眼前浮现出武州太守府邸那间寝室,那曾经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爱巢。她与心爱的男人,在那间房里朝夕相处,夜夜云雨。 每天早上一起醒来,伺候他梳洗,送他出门。每天晚上,等他回来,然后与他共进晚膳,整夜地腻在一起。 那间房里的每一件家什都是她亲手整理,每一处角落都是她亲自洒扫,那个男人的每一件衣服都是她清洗。 她为了他,甘心情愿地做一个幸福的小女人。 可是,这样的幸福,竟然只是一场笑话。 另一个女人,轻易地就可以将她代替。 她想起离开那天,当沁水听说她要走,沁水竟然开始偷偷打量房间――她和辰的房间。 这三个月来,她逼迫自己不要去想,但偶尔还是会想起,尤其是一想起沁水当时打量房间的眼神,她就会被锥心刺骨的疼痛折磨。 如今看来,那个眼神,果然梦想成真。沁水怀孕了,说明她走之后,沁水成了那间寝室的女主人。 原来她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次爱情,只是她一个人在付出,只是她一个人在认真地爱。 她再也忍受不住,捂着嘴,起身离席,跑到榻边放着的一个银盂边,大口地呕吐起来,吃下去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 刚才她在剧烈的痛苦中,竟然一直在不停地吃东西。她自己居然一点都没意识到,她已经不知不觉吃下去好多东西。 高君琰也没有劝她,默默看她无意识地不停吃菜。他之所以利用沁水演这一出,只是想让她对那个男人彻底死心。 因为,那个男人,已经是阶下囚。他迟早要杀他。一旦得了天下,所有萧氏皇族都必须斩尽杀绝。这是母亲的心愿,也是改朝换代时必不可少的清剿。当年,高君琰取代南汉时,南汉末代皇帝只是一个十岁小儿,高君琰尚且不曾放过。所以,他绝对不会留下萧辰的性命,哪怕知道萧辰与自己的血缘关系。 如果媚烟对萧辰彻底死心,将来知道萧辰灭于自己之手,才不会那么恨自己。 这便是高君琰的想法。其实他也不想看见媚烟如此痛苦。怀孕以来,她一直都有严重的孕吐,他亲眼看着她受尽折磨。直到最近,她的孕吐终于有好转。他几乎每晚都陪她一起用膳,对她的食欲情况是很了解的。 至少半个月没吐过的她,此刻突然爆发这样剧烈的呕吐,可见心中有多悲伤有多痛楚。 高君琰默默地替她轻拍背部,心中无比疼痛地呼唤:对不起,媚烟,对不起,我给你带来这样的痛苦。但我只是希望你忘记他,因为他已经是亡国之君!你再跟他,也是没有希望的!我会让你幸福的,相信我,将来我会给你整个天下,我会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 五十三 从此两相忘(1) (这是今天的第二更,断更两天,真是抱歉。) 翻江倒海的呕吐几乎抽光了她全身的力气,终于吐到只剩黄黄的胆汁,剧烈的呕吐却仍旧无法停止,一阵接一阵的痉挛从胃部传来,连胆汁都已经吐不出,却依然发出令人心悸的干呕。 眼泪,鼻涕,嘴里的残汁,拖成长长的浊线,滴滴答答地流淌。 他眼里除了深深的疼惜与爱怜,没有一丝厌烦,用自己贴身使用的绢巾,轻柔地给她擦拭。 呕吐之后,她脸色苍白,浑身乏力,在他的扶掖下,勉强靠在软榻上歇息。 他将三个绣纹引枕叠在她背后,让她靠得舒服一些。然后去倒了一盅清茶给她漱口。她漱口后吐出来的茶水,他亲自用瓷盅接了。 接着他又去给她调了一盏蜂蜜水,端过来,刚要喂她喝下。她却突然带着一股决绝迫视他,“你刚才说,给我自由,是真的?” 他宠溺地笑着,捏捏她的脸,“当然是真的!再过几日就是新年,朕微服带你去逛京城的集市。你自从来到南朝,就从没到民间去逛过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坐在榻边,正要喂她喝蜜水,却听见她冰冷彻骨的声音,“如果你真的给我自由,就放我回大漠去。” 他的身体霎时僵住,一只手扳过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 紫色的眸子,已经散去了刚才的绝望与凄怆,甚至不再有一丝一毫的伤心,唯有一片无尽的冷漠与空寂。 “砰――”他猛地将手里的蜂蜜水掼在地上,玉盏在雕花地砖上摔得粉碎,玉片飞溅。 “你是没有心的吗!”他用力摇晃她的双肩,将她摁在榻上,怒问,“朕对你这样好!” 他暴怒地用身体压住她,却在一刹那触及她隆起的肚腹。 将近五个月的肚子,像小山包一般微微凸显,让他闪电般地弓起,让自己的身体与她之间,始终留着一段空间。 他乌黑的眼中全是受伤的神色,“媚烟……怎么能这样对我……” 她慢慢抬起手,抚摸他的脸,“夏郎,让我走吧,求你了。我想父汗,想韶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尤其想得厉害。我知道赶不上韶云的忌日了,但我想去看看他的墓。三年了,我还从来没有给他上过一炷香。父汗也老了,我再不回去,以后尽孝的时间会越来越少……”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飘到了很远很远。一层泪水弥漫了紫色的眸子,汇聚在眼底,缓缓坠落。然后,又是一层眼泪涌上来,凝聚成泪珠,缓缓坠落。 这凄迷的流泪过程,让他的心被满满的怜爱涨得生疼。 九年前,在那个破庙,也是这样的凄凉而伤痛的眼泪,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疼惜。 他接了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放进嘴里品尝。 这个动作唤起了她心底深藏的温柔,她的目光终于慢慢收回,从恍惚的涣散,开始凝聚在他脸上,喃喃轻唤,“夏郎……原谅我……我不敢再爱……让我走吧……” “媚烟,你忘了当年我说过的话吗?我会让你幸福的,我真的很想带给你全新的生活!九年前是那样,现在依然、依然!你就给我一次机会吧!九年前,我们错过了,那是命运没有给我们机会。现在,我等了九年,难道你还要让我再错过!” 他眼里的悲痛,带着对命运的感慨与不甘,一阵阵涌上来,化作热泪,滴落在她的脸上,与她的泪水一起流淌。 她伸手不停地替他抹去眼泪,“夏郎……别哭,不哭哦……记得你在《春秋》里作注说,君不见尺蠖乎,其屈为申之更长;君不见苍鹰乎,其翔为击之更猛。那时你才十七岁,但你这句话我一直记得。我知道你是能够成就大事的,一旦功成,天底下多少美丽优秀的女子,都可以让你予取予求。我跟过不少男人,早已千疮百孔。如今还怀着别人的孩子。我配不上你。我已经不想再爱,只想回大漠,陪伴老父,把孩子带大,平平静静过完此生……” (“君不见尺蠖乎,其屈为申之更长;君不见苍鹰乎,其翔为击之更猛。”大概意思是,尺蠖这种小虫子,每爬一步,都要先把身体缩起来,然后再伸展开。苍鹰这种猛禽,每次出击之前,都会先滑翔许久,然后再攻向猎物。) 听见这样的话,他的悲伤几乎变成喷薄的怒火,“我不在意你有过多少男人,不要再说配不配这种话!你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个十七岁的小媚烟,渴望爱与温暖的小媚烟!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女人,我也不知道为何,就是爱不起来。只有十七岁那年遇到的小媚烟,一直让我心动,让我牵挂,让我难忘! 直到三年前,我的生命里才出现了第二个让我难忘的女人。那个可恶的女人,她居然让我叫她阿姐!你知不知道,那种屈辱与不甘,朕也是一代帝王,凭什么要屈服于一个女人。天后阿姐,朕对你真是又恨又佩服!可我没想到,我做梦也想不到,媚烟和天后阿姐,竟然是同一个人!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两个女人,竟然是同一个! 我爱你,媚烟!我爱你,阿姐!不管你是媚烟,还是天后阿姐,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她被他一声又一声的“我爱你”震撼得说不出话,只是怔怔地睁着眼睛,任他的泪水大滴大滴地随着这一声声“我爱你”,打落在她的眼睛里。 每一声“我爱你”,都伴随着他一滴滚烫的泪水,灼得她眼睛生疼,一直灼到心底,灼到灵魂深处。充满了疼痛的感动与爱意,在她灵海深处激荡,汹涌,无边无际。 这一声声的“我爱你”一直喊到声音嘶哑,最后结束于疯狂的吻。 他的舌漫卷于她的唇间,带着九年的岁月与沧桑,带着那晚破庙里的月光,带着生命里最深的思念与最长久的等待。 然而,哪怕是在这样热烈的深吻中,他的身体与她的肚子始终保持距离,他怕压着她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 一想到这个孩子,不可避免又触到了心底最深的痛。强烈的痛,刹那间摧毁了他带来的感动与温暖。 她挣脱他的吻,不住摇头,“夏郎,不是我不给你机会,而是……我真的累了,你能理解我吗?我好累,好累……我想回大漠去,过平静的生活……我……” 他却霸道地打断她,手指摁在她的唇上,“媚烟,再给朕一次机会,五天之后便是年节。新年之夜,朕有一个大大的惊喜给你。如果那晚之后,你仍旧要走,那么朕放你走。你愿意再等这五天么?” 难言的酸楚疼痛,让她半晌才能说出话来,“好,我给你五天。” ~ 五十四 从此两相忘(2) 新年这天,南楚后宫前所未有的热闹。 与北朝的战争转败为胜,当然是举国共庆,君臣同欢。 高君琰派出六路兵马,两路在俘获北帝的当天就渡江,其中一路直接登岸到武州,另一路则从下游渡江,登岸后包抄到武州背后,两支兵马夹攻下,萧辰御驾所在的这路大军,基本上全线败退。 南楚的另外四路兵马,也采用一路从正面登陆攻击,另一路从另外的隐蔽口岸登陆,包抄夹攻的战术。 所幸的是,萧辰最信任的骠骑将军杜放,久经沙场,他所率领的这路大军,还算是全身而退。但一路占取的南楚城池,却不得不放弃。 另外武威将军卢振宇所在的右路军,遭遇了南楚名将,骠骑大将军李铭锡,几乎全军覆没。 可以说,南楚目前收复江北失地的战役,打得很顺利。 这样的大好形势下,元旦(古代说的“元旦”是我们现在的大年初一,因为那时没有阳历。)这日,高君琰白天在太极殿大宴群臣,晚间家宴,则与六宫妃嫔同庆。 因称病而闭宫数月的余太后,也出席了六宫家宴。 众妃简直记不得有多久不曾见到太后了,一直听闻太后病重,却连探望也不允许,都以为不久就会听到太后驾崩的消息,却不想,太后突然康复,出现在家宴上,气色看上去也还不错。 冷百合依然是一袭天水碧绣满百合花的宫装,高髻上饰满珠翠。四十多岁的她,坐在一大群琦年玉貌的妃嫔中间,竟然丝毫也不逊色,甚至于,没有一个妃嫔的光彩与气度,能够压得过她。 高君琰与母后并肩而坐,一眼望出去,立刻就发现了这种鲜明对比。他低头摇晃着大金爵,看着酒液荡起一圈圈细细的涟漪,唇边泛起了谁也看不懂的笑意。 他的这些女人里,竟没有一个能及得上母亲半分风采。 眼前不由浮现出一张绝世容颜,一双微微上挑的深长紫眸。(.无弹窗广告) 恐怕只有他的阿姐,能够与母后并世争辉吧? 高君琰正强烈地思念舒雅,冷百合突然起身,借口身体不舒服,提前离席。 高君琰巴不得母后先回宫,连忙起身恭送。母亲仪态万方的高挑身影消失在大殿侧门,他一直拘束的坐姿立即落拓不羁起来。 他向庆生使了个眼色,庆生连忙上前,跪地附耳,“皇上,老奴都准备好了。” 高君琰大喜,心情迫不及待,“那咱们就溜吧,嘿嘿!” 他站起身,假装酒力不济,摇摇晃晃,大着舌头,对妃子们说,“爱妃们吃好、喝好啊,朕白日里被百官劝酒,此刻实在醉不可支,先行一步哈……” “皇上――”玫瑰色蹙金凤穿牡丹大袖连裳的傅昭仪,着急之下,顾不得六宫看笑话,竟离席起身,提起裙子欲追上去,“皇上,臣妾今日准备了一支疏勒舞……” “改日吧――”高君琰大袖一挥,跌跌撞撞在庆生扶持下,从侧门闪出去了。 傅昭仪追了几步,险些被裙裾绊倒,却仍是没追上,再回到席上时,只觉众妃都在幸灾乐祸。 她咬着下唇,拼命忍着泪水。心想,你们得意什么,咱们一样的境遇,谁也不比谁强。 她们的皇帝平时就极少踏足后宫,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大过年的,好不容易六宫团聚,多少妃嫔精心妆扮,就为这一晚,盼着皇上能青眼一顾。 傅昭仪更是专门准备了一支舞蹈。因为高君琰即位三年,只宠过一个妃子,就是缪筠。而缪贤妃是舞蹈国手,六宫都传闻皇帝喜欢擅舞的女子,更有以前曾跟过缪筠的侍女传出话来,皇帝最喜欢被中原腐儒斥为“淫舞”的疏勒舞。 于是傅昭仪特意让官至光禄勋的兄长,买了个胡姬在家,每日向她请教,花了半年时间才学会疏勒舞。[]就为了向皇帝邀宠,却一天到晚都见不着皇上。好不容易今晚见着了,而且前线捷报频传,正是献舞庆贺的时候,皇上竟不顾而去。 高君琰逃也似地跑出了大殿,听见傅昭仪在后面追,他更加运起轻功,顷刻间就掠远了。 估摸着不可能再有人追上来,他才停下来喘气,等着庆生和几个小太监。 他们一过来,高君琰就笑嘻嘻地上前,揭开小太监们手里提的食盒,一盒一盒地察看,满意地点点头。 这些都是他吩咐给媚烟留的菜。媚烟怀孕之后,口味变化挺大,以前她喜欢吃的菜,怀孕后突然就通通不爱吃了。为了让媚烟的胃口好起来,这三个月,高君琰可让御膳房忙坏了,做了各种菜式,一样一样尝试,若有哪种媚烟吃了不吐,就专门记下来。 今晚他吩咐留的菜,全都是媚烟孕期喜欢吃的,一想到过一会儿要给她的惊喜,高君琰满脸都是孩子般快乐的笑容。 然而,刚回到寝宫,经过含元殿,正想往西院的倚晴阁去,突然含元殿里跑出一个小内侍,“皇上,太后让你进去!” 高君琰如遭晴天霹雳,一时怔住。 母后没有回宫?竟然专门在此等他? 一片阴霾霎时笼罩了高君琰俊美绝伦的面孔。 他低声对庆生说,“你让他们把食盒先送到倚晴阁去,然后对娘娘说,如果她饿了,就先吃,朕一会儿过去。” 庆生点头哈腰地应命,带着提食盒的小太监们,绕过含元殿,穿过廊道,迤逦往西院去了。 高君琰调整了一下情绪,慢慢踏进含元殿。 殿中高大的蟠龙鎏金灯柱上,承托着一盏盏明亮的烛光。 冷百合坐在大型独坐榻上,斜倚龙首凭几。烛光给她镶了一层朦胧的光晕,然而,没有一丝暖意。她所坐的周围,散发出一缕缕说不出的寒气。 “母后――”高君琰施了一礼,侍立在榻下,语气关怀,“您此行辛苦了。” 冷百合昨日刚回宫。她冰雪般冷艳的容颜没有一丝表情,只说,“萧辰救活没有?” 高君琰语气柔和,“母后放心,他昏迷了半月,如今醒过来了。” 冷百合耸耸肩,“我有什么不放心。现在我们已经不需要他,他就算是死了,也不影响我们收复失地。萧羽被我下了毒,解药在我手里,萧辰的玉玺和圣旨都在我手里。只要扶立萧羽登基,北卫皇帝以后就掌握在我们手里了。” “这么说,母后不久又要出发?你要亲自送萧羽回国即位吧?” 冷百合点点头,沉思片刻,突然问,“听说我不在的期间,你天天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高君琰面不改色,一脸嬉皮,“不是母后你让儿臣看紧她的吗?” 冷百合冷笑,“她的身上穿的,房里用的,每日吃的,都是后宫之最,这你又如何解释?” 高君琰还是嘻嘻哈哈,“她在养胎嘛,吃穿用度精致一些,对她安胎有好处。那时不是还没擒获萧辰吗,孩子保住了,咱们才多一样制约萧辰的筹码。” 冷百合斜挑眉眼,瞪着儿子,“现在萧辰已经擒获,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高君琰故意流露出阴险的表情,“这个女人对咱们还是有用的,如果将来中原一统,我们最大的敌人就是扶日,把他女儿握在手里,就多了制敌的筹码。儿臣的意思是,与色目国以结盟交好为上策,所以……” “所以,你还是想娶这个女人?”冷百合冷彻如冰的声音打断了他。 高君琰吊儿郎当地耸耸肩,“儿臣总得要立皇后嘛,中宫常年空悬也不是个事儿。” 冷百合不语,长而媚的眼冷冷地盯着儿子,许久,长叹一声,“你以为母后不知道你喜欢她……” 高君琰被母后揭穿也不在意,朗朗笑道,“母后不也说了嘛,这么漂亮的女人你还从没遇到过。” 冷百合无奈地摇摇头,正要说什么,高君琰凑过去,情深意长地低语,“母后,你放心,儿臣心中最美的女人,永远只有您一个。儿臣绝对不会爱任何女人超过你。” 冷百合一震,抬目看儿子,灯影里他俊美的面孔带着崇拜与景仰,眼神清透真挚。 尽管知道这个儿子从小圆滑、嘴甜,但她还是被难言的感动淹没,一时竟有久违的温柔,一缕缕地从冷硬的心中融化而出。 高君琰满意地看到这句话的效果,便说道,“母后,你刚辛苦了一趟,早些回宫歇息吧。” 冷百合摸摸儿子的脸,冰寒的眸子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柔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只能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是谁的。不要再有第四个,否则,母后断不能留下这个孩子。” 高君琰笑嘻嘻地抚着母亲肩头,“母后放心,这个孩子将会姓高,而且,他本来也是您的亲孙子嘛。” 高君琰一直送冷百合到宫门。下了两天的大雪刚停,因为过年,宫苑里到处挂满五彩宫灯,缤纷的灯影照耀着厚厚的积雪,反射出璀璨绚丽的光泽。 “母后,你要不要去看看他?”高君琰突然低声问。 这个“他”,不用明说,母子俩都知道指的是谁。 冷百合紧了紧身上的雪貂大氅,幽然叹息。半晌,问道,“他关押在何处?” “永巷天字号,专门关押皇族的那间。” 冷百合点点头,上辇之后,低声对车夫吩咐了一句。 高君琰目送她离开,眼底掠过一抹阴戾的狠色。 他站了一会儿,才转过回廊,往西院去,眼中的戾色逐渐散去,想到一会儿要带给媚烟的惊喜,他脸上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媚烟――你准备好了没有!”他还未进门,就兴奋地大吼一声。 ~ 五十五 从此两相忘(3) 他踏进房门,她在一片耀眼的光辉中转过头来。 烛光照耀着她面前十个刚刚打开的大礼盒,盒中满满地装着他专门让崔尚服挑选的服饰,从头上的发簪,到手腕的镯子,从里层的肚兜,到最外面的裘衣。 她是见惯了荣华富贵的人,一一打开礼盒之后,脸上也只是淡然。问他,“这就是你说的惊喜?” 他负手于身后,神秘兮兮地摇头,带笑的眼眸闪烁如星,“这算什么惊喜?我们快坐下来把年饭吃了,然后朕带你出去。” 两人一起用完晚膳,他在外间等她,她进内室去换装。 当她走出来的那一瞬间,他几乎要睁不开眼。 她里层穿着亮黄色的缎裙,裙边绘着若隐若现的郁金香。蓬松宽大的裙幅,是专为孕妇设计的。外面披着深紫色的貂裘。这一袭貂裘,是今冬刚购买进宫的一批皮货里,他特意叮嘱崔尚服留下成色最好的一匹,按照她的身高尺寸裁制的。 亮黄色搭配深紫色,是很出挑的配色,也只有对自己容貌有极度自信的她,才敢这样穿。 她今日的发髻,是宫里负责给后妃做发型的掌梳女官,龙掌梳专程来给她做的发型。一头浓密蓬松的秀发,做成许多个大小发卷,堆叠成巍峨的高髻,叫做牡丹髻,就像盛开的牡丹,插满簪钗花钿。 高高束起的发髻,让她美艳的五官更加分明,尤其一双大而长的媚眼,给人一种赤.裸.裸的坦然,既纯真又妖媚,既冷艳又热烈。 当他走近她的时候,感觉到她的双瞳,在深紫色貂裘的映衬下,更加透映出瑰丽而迷幻的紫色。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她,就仿佛是走进一个紫色的迷梦,那样幽深,那样诱惑,那样神秘。 他一把将她横抱起来,然后冲了出去。 猝不及防间,她尖叫了一声,搂紧了他的脖颈。 绵延不绝的殿宇廊柱,参差错落的亭台楼阁,都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堆琼砌玉,银装素裹,挂满宫苑的五彩宫灯照射下,映出晶莹剔透的光辉,宛若琉璃宫阙,阆苑仙境。 经过甘露殿的时候,刚才夜宴的宫妃们刚刚散场。(.无弹窗广告)三三两两沿着宫道慢慢走着,却都在突然间止步停下,伸长了脖颈,呆呆看着一袭翻飞的明黄色大氅,抱着一个深紫色的身影,像一道疾风闪电般掠过去。 “那个,好像是皇上吧?”宋婕妤怔怔地问身边的侍女,侍女惶惶然答道,“奴婢……奴婢……没看清楚……” 旁边的窦美人尖声冷笑,“不是皇上是谁?这宫里谁还敢穿那样的颜色。” 南楚与北卫不同,北卫尚火德,以赤色为尊。南楚尚土德,以黄色为尊。所以,南楚只有皇帝才能穿明黄色。 傅昭仪则默默望着皇帝消失的方向,狭长的丹凤眼浮上一层泪光。六宫都在传言,倚晴阁囚禁着一位异族公主,是皇帝的心上人。看来皇上怀里抱着的紫色人影,就是那位传说中姿容绝世的异族公主了。 众妃醋意横生、各怀嫉妒的时候,高君琰抱着舒雅直接向宫城最北面跑去。 他带着她穿过重重花树,穿过层层殿阁,仿佛奔跑在时空的隧道。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十七岁那个寒冬的夜晚…… ……外面是江州万家灯火的寒夜,他抱着她在深夜清寂的石板路上飞奔。凛冽的夜风带来的寒意,如千万把尖刀扎在身上,然而,他的怀抱这样温暖。她躺在他怀中,紧紧搂着他精瘦结实的腰,将脸贴在他坚实有力的胸膛,听着他疾速奔跑中激烈的心跳…… 此刻,她又一次听见这激烈的心跳。 扑通、扑通、扑通…… 夏郎……她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胸膛,贴在他的心口,感受着他的心跳。 他说今晚要给她一个惊喜,会是什么惊喜呢? 当他突然停下时,她从他怀里仰起头来,发现他们已经到达一座城楼之下。 这是南楚宫城最北面的神虎门。 巍峨雄峻,古朴威严。 高君琰深吸一口气,抱着舒雅“蹬蹬蹬”地跃上几百级台阶,上了城楼。 这时,他才放下她来。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京城,甚至可以看见京城外的山川。 神虎门面对郢京的北面,城外有大片绵延的山脉,此刻铺满了积雪,月华如练,照映千山。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视线再往内收一点,便是宫城外的大城,因为是年节,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房顶屋脊上犹有积雪,反射着清冷的月光。从此处俯瞰,宛若银河天流,处处皆是光的海洋。 城楼上风声呼啸,寒意如刀,然而舒雅丝毫不觉冷,只为眼前壮观景象而震撼。手扶朱栏,将臃肿的身体,尽量前倾,饱览着眼前的奇景。 这时,她感觉到一个温暖强壮的怀抱,从后面将她包裹,热热的气息喷在耳畔,“媚烟……” 他将她转过来,面对着她,捧起她冰冷的脸,用力地搓着,搓着。不住地往她脸上、脖颈里呵着热气。然后解开衣襟,把她的双手放进自己怀里,让她取暖…… “夏郎……夏郎……”当年在破庙里,他做过的这一系列动作,唤醒了她最温暖最深远的记忆,泪水不停地从紫色的眸子里流下,她仰着头不断地呼唤他。 “砰――砰――砰――” 这时,接连不断的巨响在城楼外炸响,她惊讶地转过头,耀眼的光芒点亮了漆黑的夜幕。一朵朵的烟花升上天空,绽放出璀璨的光彩,变幻着各种绚烂的图案,然后又化作流光万道,缓缓坠落。 “这是朕专门让内务府为你一个人放的!”他在烟花的“砰砰”声中,大声地喊。 古代只有皇家才能燃放烟花,平常老百姓是不可能买得起烟花的。就算是皇家贵胄,燃放一次烟花也必是一掷千金,所以,不到重要的年节,是不会轻易靡费的。 往年南楚宫廷过年也都会放烟花,但今年因为是战时,这场战争持续快大半年,失地千里,打得如此辛苦,所以,高君琰早就下旨,今年取消烟花。六宫妃嫔都以为今年看不见烟花,所以夜宴散了之后也就各回各宫去睡了。 却没想到,她们的皇帝今年只给一个人放烟花,所以交待了内务府,直到此刻夜深时分,才在神虎门外的广场燃放烟花。 舒雅望着漆黑天幕上不断亮起绚丽神奇的色彩,宛若黑色缎子上的五色绣花,她绝世的容颜绽放了明亮的笑容。 他呆呆看着她的笑,自从这次将她俘虏来,他还没见过她纯然发自内心的欢笑。 满天的烟花都没有她的笑容美丽,没有她的眼眸璀璨。 这刹那的美,可以让他一生一世不忘! “媚烟――嫁给我!”震耳欲聋的“砰砰”声中,他喊出了内心最迫切的愿望。 她正仰头望着满天的烟火,听到他的喊声,她的笑容慢慢变得缥缈,“你说什么?” “嫁给我,媚烟!做我的妻子!做朕的皇后!” 他的喊声越来越大,比烟花燃放的“砰砰“声还要响彻天地,让她惊心动魄。 神虎门的城楼上,漫天烟花的新年之夜,他第二次向她求婚。 她怔怔地望着他,漫天灿烂的光辉映着他英俊的脸,一切仿佛不真实,仿佛是一个虚幻的梦。 九年前,当他把她从淮南王府救出的时候,她也曾经以为那是一个梦。 在那个破庙的月光里,他的容颜极其清晰。当时十七岁的她心里在想,这个梦真是太完美了,连梦里出现的这个男子,都俊美得不像真人。 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一样一样都像是雕刻出来的,映着月光,闪耀着绝世的光华。 唯一遗憾的是,他上唇的两撇胡髭,好像有点……滑稽。 想到当年他的假胡须,她不由漾起迷离的笑意,慢慢抬手抚上他的薄唇,手指在他的唇上轻轻摩挲,“夏郎,你真的愿意做我孩子的父亲么?” 烟花的砰砰声中,她的声音很快淹没,但他还是听清了,他微微俯身,轻抚她隆起的腹部,抬目对她笑道,“朕连我们儿子的名字都取好了。” “是吗?”她吃惊地微微睁了紫眸。 他最喜欢看她吃惊的样子,这是十七岁的她留在他记忆中最深刻的表情。经过这么多年,她多了沧桑,多了冷狠,但是这偶尔流露的表情,依然是十七岁的小媚烟。 他无限疼爱地轻轻拥住她,“就叫高语晖,怎么样?你喜欢这个名字么?” “高语晖……夏语晖……”她喃喃地念着,手轻抚着腹部。 这个名字承载着她与夏郎之间的奇缘,这一切都从十七岁的高君琰从宛城偷跑出来,一个人到江州花花世界去鬼混,囊空如洗偷了夏语晖的行囊开始。 “媚烟,你还没回答朕。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再次问道,捧起她的脸庞,将眼睛对着她的眼睛,“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她定定地仰望着他,他光芒璀璨的眸中全是她的影子,在漫天烟花的倒影里,她的影子也似幻化成千万重,那样夺目,那样美丽。 原来,她在夏郎的眼睛里,是这样美,这样纯净。 “你以为你干净!你睡过多少男人!” 这样伤人的话语,永远不会从夏郎的嘴里吐出。 一刹那,许许多多锥心刺骨的往事从眼前掠过。 “辰……我没有……我没有啊……我怎么会……我那么爱你……” 她提着睡袍在后面追他,撕心裂肺地喊着,可是等待她的是一个又一个响亮的耳光,一次又一次被打飞出去,她还是一次又一次爬起来。 被他打得满嘴是血,满脸是血,六颗牙齿掉落。 然而,她还是原谅他了,放弃了盛礼迎娶自己的夏郎,不顾一切地从南楚逃出,到前线去找他。帮他出谋划策,跟随他征战,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结果,沁水到达当天,他就背弃了对她的承诺,跟沁水共度云雨。 “舒雅,你能不能善良一些?”沁水到达那天的晚宴上,他这样质问她。 原来,在萧辰心中,她一直都是肮脏、淫.荡、阴狠、毒辣的女人。 烟花的砰砰声慢慢沉寂,紫色的眸子里,无数悲苦、酸楚、疼痛,都慢慢地沉淀下去,沉淀到心灵最深处。 然后,一层温暖的柔光浅浅地染上眼眸,烟花燃尽之后的寂静里,她凝视着他,一字一字轻轻吐出,“琰……我……” 她叫他什么? 不是夏郎,而是――琰! 他的心情突然紧张起来,无比紧张,整颗心都在剧烈地跳动,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碎裂。 ~ 五十六 从此两相忘(4) 昏暗的牢房,潮湿的霉味。(.无弹窗广告)阴沉,冷郁,压抑。 青灰色石墙上,亮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时而有寒风透入,吹得灯火摇曳,影影憧憧。 靠墙坐着的男子,发髻凌乱,多日未剃的胡须乱糟糟地遮去了脸颊,新换的粗布棉衣,领口微微敞开,多日未洗的身体污秽不堪,唯有胸口挂着的金牌饰,还在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纯金的牌饰上浮雕着雄健威猛的雄鹰,然而,细看之下,会发现,并不是鹰。既像兀鹫,又像大雕,却又都不像,而是一种见所未见的神奇猛禽。 男子手搭在膝上,头垂到胸口,似乎是睡着了。 过了很久,他突然慢慢地掀开浓密乌黑的长睫。低哑的声音,在幽暗死寂的牢笼里沉沉浮起,“母亲,你不进来吗?” 铁栅外默立许久的碧色身影,明显一震。 栅门打开了,她轻盈得几近于无的脚步,迈了进去。 男子拨开凌乱的鬓发,抬头看过来。 昏暗的灯影打在他的脸上,冷百合突然倒退两步,惊恐地睁大了美目。她嘴唇颤抖,身子剧烈颤栗,满眼难以置信。 看到这样的眼神,萧辰仿佛回到当年第一次见到紫瞳的情形。 也是这样惊骇,也是这样难以置信。 嘴角掠起一丝复杂的意味,萧辰虚弱的声音里透着沉痛,“母亲,你想到我的亲身父亲了?” 冷百合只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身子抖得几乎要站立不住,“你……你都知道……?” 萧辰仰头靠在墙上,眼神幽远,“从小就听周围宫人的议论,我们几兄妹,除了萧隽,没有一个长得像父皇。” “可是……你……”冷百合还是不敢相信,眼神剧烈变幻。久远的记忆像打开了闸门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的父亲是一代雄主,大燕明帝。妃嫔如云,儿女众多。她的母妃只是宠妃之一。但是,她出生的那日,明帝梦见日月绕身旋转。所以,对霍清漪这个女儿,格外宝爱。 霍清漪自打出娘胎,就身体孱弱,药不离口。 明帝为此遍访名医,吃了无数医生的药都不见起色,直到从江湖上请来了药王谷的穆谷主,吃了他的药之后方才有所好转。 穆谷主每次来给霍清漪诊脉,身边都带着爱徒羿星瞳。这便是后来名震江湖的“医帝。” 羿星瞳为了继承谷主之位,娶了穆谷主的独生爱女穆婉珍。 这时,萧氏崛起,封卫国公。燕明帝便将最宠爱的女儿霍清漪,嫁给了萧辙。 人成各,今非昨。如今是你有妻,我有夫,从此以后两相忘。 然而,羿星瞳到底放不下。那一年,因为爱徒叶凌风被胁持,羿星瞳要远赴天山为一位江湖魔头诊病。此去吉凶难测,归日何期? 远行之前,他来见她。[.超多好看小说] 那一日,她借口回宫探望母妃,却跑出了牧京城,就在京郊的惠山西坡。烟霭迷离,繁花旖旎,他强壮的身体覆盖了她…… 这次云雨之后,相隔不过两天,她伺候过萧辙一次。 她偷偷地问过自己的乳母,关于测算排卵期的方法。乳母测算出来的是,她与羿星瞳的那次,是在安全期。与萧辙的那次,才是排卵期。 多年来,她一直以为这个孩子是萧辙的。 听完她的叙述,萧辰眼里浮起淡淡的伤感,“第一次见到岳兄,他说我长得像他的故人。开始我以为他说的故人是你,因为我记得小时候,人人都说我长得像母亲。但后来我想起,岳圣清拜师的时候,你已经出师了。你和岳圣清以前并未见过。” 冷百合在儿子两腿之间跪下,仰头轻抚儿子的脸,将他的发丝轻柔地撩开,“辰儿……你的确长得像我。你和琰儿都长得像我。琰儿只有鼻子像那个畜生。而你……你这突出的眉棱骨,深凹的眼窝,还有神情、声音、体型,都像极了他,像极了……瞳……瞳……” 她突然抱住儿子,脸贴在他的胸膛,泣不成声。 她要置于死地的儿子,竟然是她唯一爱过的男人的骨肉! 这惊人的事实,让她顷刻间被击垮了。冷硬而残忍的女子,此刻出现从未有过的软弱与无助。 他轻抚着她不住抖动的纤弱背脊,眼里轻漾着无尽的温柔。 放纵自己大哭之后,她慢慢平静下来,翻越了痛楚的极限,她的神情慢慢地被一层凄迷笼罩。仰起头,轻抚着儿子浓黑的剑眉,深长的英目,高挺的鼻梁,满脸纠结杂乱的胡须,“辰儿,你恨母亲吗?我曾经要置你于死地。” 萧辰摇摇头,眼神深邃而幽远,轻轻捧了母亲的脸,“娘,你留下的伏羲玉佩,我从小就系在腰间,从不离身。曾经送给最心爱的女人,但后来又回到我手里。这次上船与高君琰会盟,我依然系着这枚玉佩,但现在不在了,应该是他拿了。” 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下,冲刷着冷百合精致的妆容。昏暗的油灯下,可以看见她绝世美艳的容颜,已经有了无可掩饰的岁月痕迹。眼角细密的皱纹,嘴角的纹路,此刻都突兀地显出。 “辰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就是娘亲的?”冷百合低头用广袖拭去满面泪水。 “这些天我把所有事情想了一遍。舒雅说,父皇有次问她,清儿找到没有。沁水说,高君琰跟我长得很像。还说,她嫁过来时,你以某位道长的预言为由,不准她与高君琰同房。”萧辰执起母亲的手,轻轻贴在脸上,眼里有水光一闪而逝,“娘……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冷百合不回答这个问题,拿起儿子的手腕,纤长的两指摁上去,“让母亲看看你身体恢复得如何?” 冷百合给萧辰拿脉的时候,萧辰问她,“娘,岳圣清现在何处?我等了许久不见岳兄复命,派出人马四处寻找也未果。” 冷百合低着头,专心地听脉,半晌才答,“他为你卖命,我本想毒死他。但想到他是瞳的爱徒,我只挑断他手筋脚筋,让人把他送回药王谷去了。” “萧羽也在你手里,对吗?” “嗯。” “娘,你觉得萧羽长得像你师兄吗?” “是有几分像,我也怀疑他是叶大哥的儿子。” “娘,可以看在叶凌风的份上,最后留萧羽一条命吗?”萧辰低头看着母亲,她的头顶竟有几根白发。这让他很心酸,想当年,霍清漪是北朝著名的美人。当时北朝两大美人,一个是兰素星,一个是霍清漪,但是霍清漪比兰素星更负盛名。因为,霍清漪是大燕最高贵的公主,是应吉兆而生的天命帝女。 冷百合没有回答萧辰的恳求,她的玉指离开了儿子的手腕,深深低着头,隐在油灯的暗影里,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唯见双肩在微微颤抖。 “娘……”他疑惑地俯身捧起母亲的脸。 冷百合突然激动起来,挣脱儿子的手,眼神蓦地凄厉疯狂,“辰儿,你还记不记得,你的舅舅们、姨母们、表兄表弟们,都是怎么死的!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辰儿,母亲帮你回国复位、重整乾坤,帮你平灭南楚、一统天下。你帮母亲报仇好不好?” 对于冷百合来说,今晚的发现实在太过震撼。她的想法一下子急遽改变。原来,她一直倾力辅佐的琰儿,虽然姓高,却货真价实是仇人的儿子。而她一直阴谋加害的辰儿,却并不是萧氏的血脉,而是她最爱的男人的儿子! 如果要报仇,还有什么比让一个并非萧氏血脉的人,继承萧氏江山更好的方式! 萧辰望着母亲,深沉而浓重的悲哀,从乌黑的眸中浮出。他轻轻替母亲将发丝挽到耳后,眼神温柔而痛楚,“娘……我不要天下,你把舒雅还给我,好吗?” 冷百合一愣,身子往后退开,定定看着儿子。渐渐的,一层残忍而尖锐的笑意,弥漫起来,“那个女人,已经怀了琰儿的孩子,你还要她?” 萧辰静静地看着母亲,还是那样深沉而温柔的眼神,“娘,不管她怀了谁的孩子,把她还给我,求你。” 冷百合忽然全身发抖,怒火流窜,隐隐透着狂乱,“辰儿,你,你怎么可以为一个女人搞成这样!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你差点没命,你自己知不知道!你的肚肠都流出来了,几乎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刚才母亲给你拿脉,你相当虚弱,以后必须要母亲亲自配药给你调理,否则你可能再也不能上战场了!” 萧辰依然平静,眼里始终笼着淡淡的温柔与哀伤,“母亲,父亲很爱你吧?我曾听岳圣清说,他师父弥留之际,一直在呼唤百合,一直在说,百合,对不起,对不起……” 儿子的话像一柄利剑,刺破了多年不敢去碰触的痛楚。心底某处撕扯般的痛,仿佛是陈年的伤口破裂了,粘稠浓重的脓血,一滴滴地漫溢开来。 冷百合身子后退,捂着脸不住摇头,泪水从指缝间不断浸出,“你父亲……他始终放不下结发妻子……我已经给过他几次机会,让他选择,但他一次又一次地让我失望……” 萧辰背靠墙壁仰起头来,昏暗的灯影摇曳在他深邃的眸底,漾开浓浓的苦涩与悲酸。原来,自己不仅仅长得像父亲,就连命运与性格都像。 他慢慢低下头,将母亲拉入怀抱,拿开她掩面的手,直视她涌满泪水的眼睛,“娘,那天晚上带舒雅上船的人,是你吧?舒雅是负气而走的,你当年也是那样离开父亲的吧?不要让你们当年的悲剧重演,成全我和舒雅,好吗?” 他话音未落,随着几声“嘭嘭”的巨响,耀眼的光芒刹那间照亮了昏暗的牢房。 母子俩同时仰头,从天窗望出去,漆黑的夜幕上,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花绽放。冷郁阴暗的牢房,瞬间变幻起光影陆离的各种色彩。 冷百合发出尖利的笑声,“知道这是谁在放烟花吗?是琰儿!他今晚要向舒雅求婚,特意为她一个人燃放烟花!你的舒雅,跟琰儿才是一对,你明白吗?” 冷百合再次抓住儿子的手,面容扭曲,眼里的仇恨浓烈如火,“辰儿,帮母亲报仇吧,与母亲一道踏上征服天下的霸途吧!我亲自送你回国复位,萧羽的碧霄宫也可以继续为你所用。南楚这边,琰儿有几个异母哥哥,分封各地。只要我把琰儿的身世,以及当年我毒死高寒朗和他们母亲的事实,散布出去。高氏诸侯王必定谋反,南楚大乱,你便可以乘虚而入……” 他仰头望着五彩缤纷的光芒,划破夜幕四下散落,在他眼里化作流光璀璨。忽然,他甩开她的手,透出桀骜而坚决的神情,“让你的小儿子去帮你报仇吧,我只要舒雅!母亲,请你把舒雅还给我!” 她怔怔地望着他,胸脯起伏着,眼里激烈的情绪如火舌吞吐。 半晌,她扯起一个冷戾的笑容,“你就这么肯定,你的舒雅不会爱上琰儿?” 萧辰望定母亲,眼里情深似海,坚定如铁,“我与舒雅相爱至深,世上没有什么能够把我和她分开。” 冷百合爆发一阵疯狂凄厉的笑,然后抱住儿子的臂膀,“好啊,辰儿,那么我就带你去看看。看看你的舒雅,会不会答应琰儿的求婚。如果她拒绝了,我把舒雅还给你,放你们回她父汗那里,我和琰儿继续征服天下的路途。如果她答应了,你就死了这份心,陪母亲一道征伐天下。” 从天窗透进来的烟花光影,在萧辰脸上变幻着迷离的色彩,映得他的表情凄迷而幽远,他没有作出回应,只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冷百合也不管他答不答应,站起身来,“就这样定了,母亲这已经是给你机会了。母亲说话算数,如果舒雅拒绝琰儿,母亲一定成全你们。如果她答应琰儿,那么不管你愿不愿意,母亲也会把你送回国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出手点了萧辰几处要穴,然后走出牢房唤人抬了一张木榻进来,将萧辰抱到木榻上,为了防止他自行解穴,冷百合又用铁链将他的手脚都绑在木榻四角。 萧辰所处的牢房,是以前南汉专门关押皇族的永巷。南楚立国后,这条巷道依然专门用来关押特殊犯人。 出了永巷就是宫城最北面的城墙。仰头就可以看见神虎门巍峨庄严的城楼。 神虎门的城楼是主楼与双阙结合的形式。主楼在中间,面朝神虎门外的广场,主楼左右有望楼,城垣沿望楼再向前转折,便与双阙衔接。 冷百合让心腹侍卫将萧辰抬到城楼左边的阙楼,因为他们是从另一边上的城门,而且都是武功绝顶的人。武功同样很高的高君琰,正沉醉于媚烟绝世的笑容,所以,没有注意到城楼旁边的阙楼里的动静。 阙楼里没有掌灯,一片漆黑,只偶尔有烟花的光辉投映进来。透过朱漆廊柱的间隙,可以清晰地看见城楼上的两人。 舒雅仰脸看着满天烟花,从萧辰这个位置,可以看见她绝美的侧影,还可以看见她隆起的腹部,臃肿的身形…… 那是他的女人呵,是在无数次的云雨之后,都会紧紧抱住他哭泣的女人。是会一遍一遍地确认“辰,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的那个女人。是那个在征战岁月里给他洗衣服,满手都长了冻疮的女人。 舒雅……吾爱…… 烟花嘭嘭地爆开在夜空,无数绚烂缤纷的光芒汇聚起来,又四散飘落开去。 他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响彻夜空,““媚烟――嫁给我!” “你说什么?” “嫁给我,媚烟!做我的妻子!做朕的皇后!” 他吃力地从木榻上抬起身子,望向她。 她站在五彩变幻的光辉里,仰望着那个男人。她的神情,被头顶的烟花照得异常清晰。 他分明地看见她眼里掠过的各种情绪,那里面有无数往事浮浮沉沉,每一道往事的波澜里,都是他的影子。 然后,所有这一切都沉了下去,沉到了最深处。 他又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媚烟,你还没有回答朕。愿不愿意嫁给我?” 他和他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两片唇瓣,被他吻过无数次,也曾经无数次包裹他那里的唇瓣。 柔美的唇瓣慢慢地启开,“琰……我……” 那一刻,在极度的紧张中,萧辰闭上了眼睛。烟花落尽后,城楼上一片寂静。寂静的空间里,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样激烈,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碎裂。 (全剧终,明天起上传免费番外,大概有十来章吧。未交待清楚的情节,未解开的悬念,都将在番外里写到。) ~ 番外 之辰(1) (从今天起的所有章节都免费,如果小姽不小心发了vip章节,亲们千万不要购买哈。) 明媚的焰火在夜幕里绽放,明黄色,蓝绿色,紫红色……交织成漫天漫地的光雨。 梦幻般的紫眸里,所有的情绪都沉下去了。曾经的爱与恨,曾经的激烈与执着,曾经的沧桑与阴冷,全都沉到了最底处。 烟花燃尽之后的寂静里,她凝视着面前的男人,一字一字轻轻吐出,“琰……我……” 他一怔,“你,你叫我什么?” “琰……”她再次重复,唇齿间吐出这个名字时,有淡淡的陌生感,但却很温馨,很温馨。 他的眼里蓦地浮出一层水雾,抓着她的双肩,俯身问她,“为何……不叫我夏郎……” “夏郎……”她笑了,纯美如初雪,眼里流露的真情比漫天的烟花还要绚丽,“我喜欢你,夏郎。我喜欢你,高君琰。不管你是夏郎,还是高君琰,我喜欢你……我愿意做你的妻子……” 这句话吐出来,冷百合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从她身体两侧涌出。 ——阙楼外,是她的小儿子的狂喜,他横抱起那个女人,狂喊,“真的吗,媚烟?你真的愿意嫁给我?” “嗯,真的。” “上次你也答应嫁给我,但是后来跑了。” “这次不会了。” “真的?” “真的!” “永不反悔?” “永不反悔。”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反悔?” “不管发生什么,阿耶?舒雅永不反悔!” ——阙楼内,她的长子将抬起的上半身,慢慢落回木榻,然后一动不动。漆黑一片里,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见他高大的身躯,凝固成冷寂绝望的黑影。 她等小儿子抱着那个女人下了城楼,又跑到外面去看着他们幸福的背影远去,没入白雪皑皑的宫苑深处,这才令侍卫们抬起木榻,将长子依旧送回牢房。[.超多好看小说] 回到牢房,她亲自给儿子松绑,将他从木榻上抱下来。 他回到油灯的光影里,还是那个姿势,两腿叉开曲起,仰头靠着墙壁。 冷百合抱膝坐在他旁边,沉默着不去打扰他。 她静静地侧过脸,看着他的侧影。尽管凌乱的胡须遮去了下半张脸,但那高挺笔直的鼻梁,依旧那样突出,油灯在鼻翼两侧投下两片暗影,更显得鼻梁高削,棱角冷峻而深刻。 “瞳……”在年轻的岁月里,冷百合曾经无数次这样痴痴望着心爱的男人,任心底的爱意肆意泛滥。 他的脸上没有泪,甚至没有表情,只有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如同泼墨般的长长眼睫,几乎凝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声音幽幽响起。可能是沉默得太久,可能是内心的悲伤太重,这声音嘶哑而破碎,刚开口时,甚至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清了清嗓子,才艰难地发出了声音,“她有几个月身孕了?” 冷百合语声冷漠,“四个月。” 他想起刚才那个男人低头轻抚她肚子,那样温情,那样慈爱。这么说,这个孩子真是她和那个男人的。 “母亲,高君琰带到船上去的人质,真的是舒雅本人?” 这事情冷百合是知道的,那不是舒雅,而是与舒雅长得有几分像的胡姬,也是紫色的眼睛,也是极白的皮肤,又是在昏暗的船舱里,很容易以假乱真。 但冷百合说,“不是她还能是谁?” 那天他金枪脱手,十柄软剑穿过身体,腹部被划开一道深深的伤口,在他爬向船舱的过程,肚肠流淌出来,拖曳一路。 血泪交流的视野里,只看见那双紫色的眸子,冷漠,陌生,遥远。 这么说,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对他死心了。 或许,是从那天早上,当她等了他一晚上,却得知他与沁水共度云雨的那天早上。她就对他已经死心了。 他犹记得那天早上醒来,当他看见自己一.丝.不.挂,而怀里紧紧搂着的女子,不是舒雅,而是沁水时,心头的慌乱与悔恨。 他睡过不少女人了,他是皇帝,想睡多少女人,想睡哪个女人,都是天经地义的。何况,他的性格是这样强硬。他没有必要,也没有可能感到慌乱或者悔恨。 但那一刻,他真的慌了,真的后悔了,真的好歉疚,好歉疚。 “你才是傻瓜,最傻最傻的傻瓜……你难道不明白,被你干过之后,我再也不想任何男人碰我……萧辰,你这个大傻瓜,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不知道为什么,他耳边倏然浮现她的这句话。 其实他多想告诉她:“我也一样!舒雅,自从与你相爱,我跟任何女人云雨都没有来自心灵的快.感,都只是在尽皇帝的义务!你可知道,只有跟你做.爱,我才喜欢在上面,在整个过程中看着你紫色的眼睛。许多次我临幸妃嫔,看着身下的女人,我会下意识地用手去遮住她们的眼睛!” 可是这些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那天早上,他本来是去向她认错的,本来是想与她言和,却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吵。 此刻,他依然记得那天早上她打开房门时,那冷寂的眼神,那漠然的表情。 “别碰我!一想到你刚干过沁水,我就恶心!萧辰,你真脏,真让我恶心!你给我滚——” “你以为你干净,你睡过多少男人!朕没觉得你恶心,你倒觉得朕恶心?” “萧辰,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我也跟你说句实话吧,其实我跟高君琰睡过了,他的阳.道比你更强,几次把我干晕过去!”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为什么,相爱至深的人,却要这样互相伤害? 舒雅,舒雅…… 是他伤害了她,终究是他负了她。自从与她相恋,他好像一直都在伤害她。 给她的是最低级的妃嫔待遇,时隔许久才临幸一次,被人蒙蔽而错怪她,把她打得几乎死去…… 此刻回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他最爱的女人,竟是他伤害最深的女人。 他甚至于从来没有这样隆重而盛大地向她求婚。 而高君琰,已经这样向她求婚两次。 他带给她的都是伤害,而另一个男人却能够给她幸福。 那一刻,她仰望着漫天烟花,绝美的容颜绽放明亮的笑容。这样明艳的笑容,是另一个男人带给她的。 “好吧,母亲,送我回国。”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漫长的沉默之后,开口说了这句。 第二天,冷百合又是夜里来到牢房。 她亲自给儿子将胡须剃刮干净,换上侍卫的服饰。因为萧辰的相貌,实在太过俊美夺目,冷百合给他戴了一张人皮面具。找来一个满脸胡须、体型与萧辰有几分像的男子,换上囚服,弄乱头发,依旧坐在牢中。 然后带着萧辰以及几名侍卫离开。 冷百合事先给高君琰说过,要亲自送萧羽回国即位,让高君琰不必来送。 冷百合一向都是单独行动,高君琰便也不过问。 冷百合带着萧辰出了郢京之后,与萧羽汇合。 萧羽当时住在红叶山庄的地址,被岳圣清透露给冷百合,冷百合便假装附近的药农,上山采药时摔落在谷中。恰好山庄的侍女到镇上去购买生活用品时,看见了冷百合,便将她带进山庄疗伤。 冷百合便是这样混进了萧羽的住处,伺机下毒,从而控制了碧霄宫。 现在冷百合决定扶立萧辰,碧霄宫本来就是效忠萧辰的,所以萧辰让母亲把解药给萧羽。 冷百合起初不同意,“傻孩子,用毒药控制着萧羽,碧霄宫就会死忠于你。再也不会出现一再变换阵营这种事,你都被出卖过两次了,还不吸收教训。” 萧辰断然告诉母亲,“娘,如果你已经决意辅佐我得天下,请你按照我的方式。萧羽既是我的手足兄弟,又是我的股肱重臣,我以国士待他,而不是以鹰犬待他!” 孰为国士,孰为鹰犬。这是一个真正会用人的帝王才有的识人之明、用人之道。 如此气度与胸襟,当然也让冷百合折服。 于是,冷百合在儿子强硬的坚持下,把解药给了萧羽。 萧辰与萧羽两兄弟依然手足情深,把臂回国,联袂入朝。 之前萧羽当政时,萧辰流亡吴越。后来萧辰当政时,萧羽流亡南楚。 几年风风雨雨过去,他们终于一起回来,共整河山。 萧辰甫一回国,先平定内乱。他上船与高君琰会盟之前,曾派人事先杀掉二哥萧隽。这样,萧辰这一辈的萧氏皇族,便只有他和萧羽。但他叔叔辈还有几位藩王,萧辰被俘的消息刚传回国,这几位藩王便蠢蠢欲动。 但是还没等他们整军备卒、倡议举兵,萧辰就已经回到京城,重新登殿御宇。 萧辰一回国,就以强硬的手腕与惊人的果断,平定了京城的混乱,收回前线残余的败军,镇压住即将作乱的藩镇。 在皇帝被俘的消息甚嚣尘上时,趁机肆行逆举、淆乱人心的一批人,被严惩重刑。立场坚定、匡正人心的一批人,则升官加爵,封侯赐地。 其中萧羽更是加封护国相王,兼领大司空,开府仪同三司。 萧辰本来还要赐封萧羽入殿不趋,赞拜不名,假黄钺。 这三条,差不多是自古以来,权臣将要替代君王之前的标志。 萧羽知道萧辰这是在试探自己,所以,坚决推辞。 但,即使是推辞掉了这些特殊待遇,萧羽依然位极人臣,是萧氏皇族最鼎盛的一位王爷。 萧羽知道此刻如果自己推辞太过,反而会让萧辰猜疑。于是坦然受了,只想着,一旦辅佐三弟得了天下,将来一定要功成身退,带着碧儿浪迹江湖。 番外 之辰(2) (谢谢annyah的pk票!希望亲们继续留言哈,自从番外免费,小姽看不到订阅记录,都不知道还有哪些人在看。亲们要积极留言,让小姽知道你们还在看哦!当然,私底下敲小姽,也很欢迎哈。有好几位亲私聊时问小姽,辰与雅最后能否在一起。亲们,要到番外的最后一章,才会水落石出哦!) 萧辰在萧羽以及一班重臣辅佐下,靖乱安民,重整朝纲。收回前线残兵败将,休养生息。 在这期间,冷百合一直在萧辰身边照顾,亲自配药每日给他调理身体。 对于皇帝突然带回来的中年美妇,北卫皇宫有各种传言,但很快被赵皇后铁腕镇压。 这次萧辰被俘,其实赵皇后的压力最大。看似温婉柔弱的她,却表现出惊人的魄力与手段。不仅稳住了整个后宫的慌乱,而且大胆地与外臣联系,安抚朝野。同时向娘家吴越国那边放话,设法断绝他们想要趁火打劫的念头。 赵皇后第一眼看见冷百合,心里差不多就猜到七八分,于是格外趋奉攀附。 萧辰给冷百合造了一个太妃的身份,叫童太妃。让赵皇后给她辟了一间宫室居住。 但渐渐的,赵皇后开始烦恼。她发现,冷百合成天缠着皇帝。 这次萧辰被俘期间,赵皇后在国内镇抚得力,居功至伟。萧辰回来之后,自然格外感激与倚重皇后。他原本就对后宫奉行尊嫡抑庶,现在当然更加贯彻不移,大多数时间都在赵皇后的凤仪宫。 但是在凤仪宫中,却常常是三个人共处。赵皇后发现,她好像很难与萧辰独处。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她、萧辰、沁水三人,成天在一起。现在变成,她、萧辰、以及冷百合。 真的是他的母亲吗?三人相处时,她无数次地自问。 凤仪宫,徽音殿。烛光照着三张食案上的玉盘珍馐,美酒佳酿。 赵皇后的食案与冷百合相对,分列于萧辰左右下首。 她优雅地夹着菜,低头小口小口地吃,耳畔听得冷百合的声音不时响起,“辰儿,那道海蜇荷叶粥是夏季养生圣品,你多吃点。” “我已经吃了,母妃。” “哪有,我看你只动了两筷子,是御膳房做得不好吗?我说了亲自给你做,你偏不许。” “不,母妃,味道很好。” 天啦,连他每样菜动了几筷子,她都看得那么仔细。赵皇后心里简直抓狂,这位姓童的太妃,真的是他的母亲吗?我看她简直没吃几口饭,整个席间痴痴地盯着皇上,那目光……那目光,是初恋的女子望着情郎才有的目光啊! 用过晚膳,萧辰最心腹的内侍总管,龚如海进殿悄声禀报,碧霄宫来人,已经在德阳殿东堂外等候召见。 碧霄宫如今完全效力于萧辰,二十八个杀手除了继续干老本行,另外还兼任萧辰的间谍,收受萧辰的重金礼聘。 萧辰一听就知道有重要消息,便起身离席,对赵皇后说,“南康,如果朕今晚不回来,你就先入寝,不用等朕。” 他起身离去时,冷百合紧紧跟着,还用手挽着他的胳臂。 萧辰别扭了一下,但还是没有挣脱。 赵皇后怔怔看着他们的背影。从背后看过去,他们不像母子,倒像情侣。 从背影看,冷百合与舒雅非常像。都是身负武功,都是高挑的身材,都是昂首挺胸、仪态万方。 赵南康突然心里一阵郁闷。 她以前要跟他妹妹(沁水)争,要跟他嫂子(舒雅)争,现在要跟他母亲争。总之,她最爱的这个男人,始终不属于她,为何会这样! 到了德阳殿东堂,萧辰让人将碧霄宫的杀手带进来。 今天来的是壁宿。 也就是当年萧辰逐走舒雅时,将舒雅送到南楚去的那位。 二十八个杀手都穿黑色,都是面无表情,眼神冷酷。起初使用他们的时候,萧辰也分不清谁跟谁。只觉他们就像是碧儿成批成量铸造的工具,没有个性,没有感情,没有区别。 但是相处时间长了,萧辰逐渐琢磨出他们的特点和不同。 比如这个壁宿,他嗜酒,虽然每次接单子杀人都必定禁酒,但杀过之后,必会放纵大饮。而且,他平时寡言、严谨,一旦喝多了,就会滔滔不绝。 萧辰坐到主位的大型独坐榻,温和地让壁宿坐在下首的坐秤上,吩咐龚如海去将新进贡的名酒玄化醇拿来。 壁宿也知道这位主子不苟言笑,但外冷心热,是很好的人。当初在船上,围攻萧辰的十个杀手里,就有壁宿。萧辰被他们的软剑刺破肚肠,后来却一笑泯恩仇,完全不计前嫌,用之不疑。有时还会向他们请教武功,与他们切磋武艺。 “她怎么样?”萧辰第一句话开口就问这个。[] 而壁宿也知道他说的“她”是指谁。 冷酷的杀手,只有在萧辰面前会泛起笑意,这个笑意有些苍凉。 当年一路护送舒雅到南楚,虽然一路上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但心里对这个风姿绝世的女子,也是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当年陪舒雅去补牙的,也是他。而他很清楚,舒雅那六颗牙是谁打掉的。 所以,对于舒雅与萧辰之间的旷世恋情,他是二十八个杀手里,知道内情最多的一个。 “当时湘东王和庐陵王的大军已经破城,城内江夏王作内应,整个郢京陷落。但因陛下事先派人告知,所以他们一家还算出城及时。我们依照陛下吩咐,一路悄悄跟着……” 高君琰有四个异母哥哥,其中豫章王死了,还剩湘东王高君宇、庐陵王高君昊、上党王高君贤。他们全都是高君琰的大娘朱月桐所生。当年高寒朗就是因为娶了豪强朱氏,才能够崛起。 另外,高氏崛起,高君琰的亲叔叔江夏王功不可没。 冷百合给这四个高氏藩王写了信,信中说了高君琰并非高寒朗亲生。还坦白了当年她是如何毒死高寒朗与朱月桐。她把当年毒药的配方都写清楚了。 这四个藩王里,只有高君琰的叔叔江夏王,因为身体不好,长居京城,没有就藩。他偷偷将高氏夫妇的尸身挖出,时隔三年,仍未腐烂,聘请有经验的提刑官,实施解剖,发现果然是被毒死。 于是他悄悄联络了在外的三个藩王,让他们举兵向阙,他作为内应,届时可以给他们开城门。 这就是南楚历史上有名的“四王之乱”。 冷百合的计策,萧辰事先闻知,便派出碧霄宫的杀手去暗中保护舒雅。高君琰已经知道碧霄宫转投萧辰,因此视碧霄宫为敌,而舒雅已经是高君琰的妻子,当然是信任丈夫,而不是信任萧辰的人。故而,萧辰只能命令碧霄宫在暗中一路保护舒雅。 这次四王谋反,高君琰事先一点防备都没有,大部分兵力这时还在前线收复失地。 不过,如果前线的兵马撤退回来勤王,收复郢京还是有机会的。但是这时,关于高君琰身世的檄文已经传遍南楚,前线军队里有三分之一怀着观望之意,暂时不去勤王。 另外三分之二,其实依然是效忠高君琰的。高君琰自即位以来,政清人和,赏罚分明,君臣和睦,将士效忠。所以,依然有差不多几十万的兵力,正在勤王路上。 “高君琰并非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玄化醇端上来了,龚如海给皇帝倒了一爵,给壁宿倒了一爵。萧辰端起面前酒爵,向壁宿示意,然后先仰脖而饮。 壁宿也随着萧辰仰脖饮尽一爵酒,放下酒爵,方答道,“一路上陆续有朝臣逃出郢京,追随高君琰。彼时江州尚未陷落,好几支勤王兵马派快马来见高君琰,表达拥戴之意。并且建议高君琰坐镇江州,传旨全国,澄清身世,声讨逆贼。” 萧辰往后倚着凭几,拿着酒爵轻轻摇晃,玄化醇酒的香气萦满了鼻端。他没有问下去,只是默默地喝酒。他知道壁宿的酒喝到一定程度,自然会打开话匣子。 果然,今天的这贡酒实在太香,壁宿不知不觉喝了不少,头沉沉的,话也多起来,“到达江州以后,一路追随的朝臣们都张罗着把江州作为暂时的帝京。勤王兵马听说皇帝到了江州,其中一支连忙朝江州赶来。 舒雅夫妇住在江州太守府邸的正房,陛下您曾经叮嘱我们要时刻保护,所以我们就在太守府邸旁的巷子里,找了间民房居住。 我们五个轮番值守,我和鬼宿当值那晚,我们听到太守府正房传来争吵声。高君琰的声音凶暴异常,我们担心舒雅的安全,便跃上房檐窃听。 是他们夫妇俩在吵架,吵得很厉害,把孩子都惊醒了,哇哇大哭。所以,像高君琰那样的高手,也一直没发现我们。 他们的吵架,我倒是听见几句。仿佛是高君琰说,你为了他的江山,可以出卖我。现在他要谋夺我的江山,你却劝我放弃!” 萧辰正轻晃着酒爵,闻言手腕微震,酒液从边缘漾出少许,凉凉的洒在他手背上。 他一直沉默倾听,没有置喙,不时端起酒爵呷一口。烛光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不知什么样的表情,从他深沉的眉宇间掠过。 喝多了酒的壁宿,滔滔不绝地讲述下去,“那几日,每次夜里值宿,都能听见他们夫妇吵架。后来有一晚,他们夫妇不带侍卫,双双外出。 我们五个一路跟踪得甚是艰难,高君琰武学造诣颇高,我们稍离得近些,就有被发现的危险。所以后来我们跟丢了,不知道他们夫妇去了哪里。 最后我们五个分开行动,我和鬼宿先回太守府邸守着。 清早的时候,舒雅夫妇回来了。看他们手挽手走进太守府的样子,像是和好了。那一晚,他们房间果然没有传来争吵。 第二日,他们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和十几名心腹侍卫,说是去江州城郊游玩。那些跟随高君琰的朝臣们,也不疑有他。 我们远远地跟着,却发现他们出城后,突然向西奔驰。很明显,他们是故意把所有朝臣都甩掉。于是我们猜想,大概高君琰决意听从舒雅,放弃了收复帝京的机会,跟随舒雅到大漠去。 我们一路跟踪,果然我们的猜测没错。他们是往色目国方向去。到了南楚边境的白水郡,有二十个武功绝顶的胡力郭已经等在那里。 我们继续跟随他们到边境线上,听说扶日已经派了几万大军接应。于是我们便回来了。我想,这会儿舒雅夫妇,应该已经平安到达大漠。” 听到这里,萧辰将爵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斜倚凭几,往后微仰,只把手中空了酒爵往前一递。伺候在旁的龚如海连忙抱起酒坛,给皇帝满上。 “沁水怎么样?”殿中出现短暂的沉寂,这时萧辰问道。 壁宿醉不可支地撑住额头,想了想,才答道,“城破时,沁水被斗宿他们救出,按照陛下的吩咐,在胡商客栈找到了那名胡商,将沁水交给了他。斗宿说,看情形,沁水与那名胡商感情很好。所以,应该就是陛下您指定的那人没错。” 萧辰与高君琰谈判时,大漠援军退回国内,但赫图没有回国,而是赶到武州来看沁水。听说萧辰要拿沁水换舒雅,对萧辰大打出手,被萧辰的部下绑了关押起来。后来萧辰被俘,武州陷落,赫图趁乱逃出,扮成胡商过江,到郢京潜伏,伺机营救沁水。 萧辰将龚如海刚倒满的一爵酒,再次仰脖而尽,酒液洒满了衣襟。他从胸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身子后仰,望着头顶的藻井。青玉十二枝形灯,投射下濛濛的清辉。 无数的往事与记忆在这朦胧的光影里流转。 他所爱过的两个女人,如今都各有归宿。 他现在可以了无牵挂地纵横四海,一统九州了! 手撑额头的壁宿,不经意间抬起醉眼,发现坐榻上的皇帝浑身焕发出夺目的异彩,隐隐有虎视龙蟠之态,一股吞吐天地的气势,从他身上凌厉地爆射。 那一刻,壁宿恍惚出现了幻觉,只见一条威猛的五色巨龙,从朦胧的灯影里腾空而起。 番外 之辰(3) (谢谢留言的亲们,谢谢送鲜花的亲们!小姽一定会写好这十几章番外,希望亲们继续支持!小姽争取让这个长长的故事,能够有一个完美的结局哈。) 萧辰一边富国强兵、休养生息,一边与母亲彻夜地分析目前南楚“四王之乱”。碧霄宫的间谍在南楚活动频繁,随时给萧辰带来第一手的讯息。 冷百合嫁入高家多年,对高寒朗这三个儿子和这个唯一的弟弟,都十分了解。何况,她能够在朱氏正妻的强势下生存,察言观色、洞彻人心的本事是极强的。 冷百合告诉儿子,高君琰唯一的叔叔,江夏王高文朗,是一只老狐狸。自从高君琰即位,他就称病在家,其实也是一种韬晦。 湘东王高君宇是高君琰几个哥哥里,比较正直也比较有才略的一个。他此番起兵,很可能真的是悲愤父母的惨死,而并非是出于野心。 庐陵王高君昊最暴戾凶残,当年高君琰装傻,主要就是为了避这个哥哥的锋芒。当年经常欺负高君琰的,就是高君昊。 上党王高君贤最没用,当年高君昊欺负高君琰,他也跟着起哄。但是,一旦父亲责怪下来,他却是能躲就躲。 经过这番分析,萧辰与冷百合一道制定了基本策略。 萧辰决定最先除掉正直有才的高君宇。此人在南楚有贤王之称,声名素著。要除掉他,只有依靠暴虐好杀又野心勃勃的高君昊。 于是,萧辰派出间谍去见高君昊,表示愿意出兵帮他除掉高君宇,扶立高君昊继承皇位。 高君昊残暴而无胸襟,他知道高君琰逃亡之后,臣民必定会拥戴大哥高君宇。如今北朝居然愿意拥立自己,他求之不得。 于是,萧辰与高君昊结盟。高君贤经常被大哥严责,早就看不惯高君宇,他一向是跟在高君昊屁股后面的,此番又见高君昊有北朝支持,更加倒向高君昊。 但是还有个关键问题,就是高文朗这只老狐狸的立场。 所幸,冷百合知道这只老狐狸也有弱点,他晚年宠幸一位侧妃。这位侧妃身世堪怜,当年全家被仇人杀光,只剩她一人逃出。[]萧辰打听出她的仇家,让碧霄宫的杀手去替她复仇。 侧妃感念萧辰厚恩,便巧言令色力劝高文朗置身事外。 如此,萧辰与高君昊联兵,大败高君宇。高君宇败逃回封地,谁知湘东六州早就被萧辰派兵占领。高君宇前有追兵,后无退路,最后只得投缳自尽。 除掉嫡长子高君宇,高君昊以为自己能顺利登基,谁知一向跟在他屁股后面、最被他瞧不起的高君贤,突然倒戈。 “既然你我都不是长子,又是一母同胞,凭什么你可以做皇帝,我就不可以?这么多年,我跟在你屁股后面做跟班,受够了你的颐指气使。现在我要让你看看,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这自然也是萧辰使的反间计。 萧辰先派最擅舌辨的说客挑拨,然后拨出兵力给高君贤。 高君贤与高君昊两虎相争的时候,他们的叔叔,老狐狸高文朗终于坐不住了。他发现,他们好像全都中了萧辰的诡计。 这时高文朗准备站出来了,他毕竟是叔叔辈,在高氏皇族中位高权重,一言九鼎。 萧辰当然不能允许高文朗站出来。所幸的是,高文朗的那位侧妃,早就倒向了萧辰一边。她在花盛之年,高文朗却垂垂老矣,她对高文朗能有几分真情? 就靠着这位侧妃,冷百合把特制的毒药,下进了高文朗的饮食中。 高文朗一病不起,高氏皇族中,再无力挽狂澜的人物。 萧辰趁着出兵帮助高君贤,占领了大片南朝土地。高君贤忙着跟亲哥哥打仗,根本没有引起警惕。等高君贤终于打败并逼死哥哥高君昊,却发现北朝的军队已经深入腹地。 南楚“四王之乱”历时两年,北卫在这两年里休养生息,兵强马壮。这时,萧辰才宣布,御驾亲征,正式大举灭楚。 这两年,他早已训练了新的水军,渡江已经不成问题。何况,如今江边的防守,远远不是高君琰在位时那样森严。四王之乱,诸侯内讧,哪有心思加强沿江布防。 萧辰御驾亲征,将国内政权悉数付与萧羽。内宫则全权交给赵皇后。 萧辰胸襟再开阔,帝王猜忌之心,在所难免。所以,他虽然信任萧羽与赵皇后,但还是将冷百合留下,监察萧羽以及赵南康。 时隔三年,他再次攻入武州。 武州虽然迭经战火,但太守府邸依然完好。 这晚,萧辰让所有将士留在院外,独自一人踏进当年他与舒雅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又是一年深秋,红凋翠落,霜叶群飞。 清寒的月色里,他穿着一身黄金铠甲,徐步走入后苑。 那口老井还在,摇曳的树影投映在井口,井台边微霜凄凄,映着月华,泛起一片惨淡的寒光。 朦胧月色里,他仿佛看见她坐在井台边,为他洗衣服。一边捶打衣服,一边哼着小曲。那样温婉,宁静,和美。叫人难以相信,这是那个曾经铁腕、冷狠的天后。 听见他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向他绽放最明媚的笑容。 “舒雅——”看见这样的笑容,他整颗心都变得柔软,一路征战杀伐的冷硬,顷刻间融化成无边无际的柔情。 他疾步过去,欲将她揽入怀抱,伸出的双臂却只揽了一怀清冷的月光。 空空的井台,萧索的晚风,泠泠的寒霜,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佳人…… 三年。他的面部棱角更加刚毅冷硬,他的眉目更加深沉霸气,然而,此时此刻,却有最软弱最凄清的泪水,从一代雄主棱角分明的面孔,长滑而下。 踏着一地清霜,他来到内院正房。在这里,他曾经与她有过无数次热烈的云雨,他们度过了如胶似漆的花朝月夕。 房内的陈设变了,也早就没了她留下的气息。 就连他们夜夜相拥而眠的床榻,也换了。 最后一次吵架就是在这里,他暴怒中撕了她的衣服,高高的鼻梁切入她的双.峰,而她也在暴怒中踢打推攘,骂出了最恶毒的话语。 明明是来找她道歉,明明是来和解,却反而爆发最激烈的争吵。 如果时光倒流,那天早上,他还会不会那样强硬? 舒雅……舒雅…… 不断轻呼着心爱的名字,让他锥心刺骨、痛彻肺腑的名字,他顺着墙壁滑下,滑坐在门槛上,对着满庭冷月、一阶秋霜,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早,将士们来劝皇帝出发时,发现他们的皇帝,依然坐在那里不动。艳黄的铠甲上,凝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这天,大军渡江。 三日后,围郢京。 两月后,城破,南楚灭亡。 萧辰的骕骦白马早在三年前,被高君琰俘虏时,就壮烈殉主。 像他这样弓马立国的皇帝,自然不止一匹骏马。他如今骑的是叫做乌电的黑马,所以也将银铠换成黄金锁甲。 自从那年金枪脱手沉江,他再也不用枪。固然神兵难铸,更主要的是,他一用枪,心中就会剧痛。 “你的夏郎也很优秀,为何选朕?” “因为你是金枪萧辰啊,我喜欢你这杆枪……” 他永远记得她说过的话语,当时只觉甜蜜,如今却痛得剜心。 就在失去那杆金枪之后,他又接着失去了她。所以,他现在都不敢再去碰枪,换成了剑。 萧辰的枪法在当世罕逢敌手,这也是他打仗敢于一马当先的原因。 如今换成了使剑,他剑术平平,便不再轻易冒险了。好在打仗时冲在最前面的皇帝,从古至今也不多,所以,萧辰现在坐镇帷幄,也并不影响士气。 只是,从此以后,金枪白马、纵横无敌的战神传说,就真的成了传说,九州星野再无人有机会亲眼目睹。 许多年后,太平盛世传了数代,坊间茶肆依然还有说书人在说,但说来说去,却已经无人知晓,当年这位统一天下的千古帝王,是因为什么突然弃金枪、失白马、退居帷幄。 南楚灭亡,养兵安民约一年后,萧辰再次御驾亲征。这次是平灭吴越。 吴越国虽小,却割据江南几十年。不像北朝和南朝,频繁地改朝换代。而且吴越国一直小心翼翼,不敢称帝,攀附大国,偏安自保。江南富庶,稻米丰登,小国寡民,安居乐业。 所以,萧辰东图吴越,所费时间兵力,并不比吞并南楚少。 还好萧辰曾经流亡吴越国三年,对其民风、地形、国情都相当了解,加之对百越蛮族有恩,百越五族长老一听说萧辰大军入境,立马带领当地部族,起兵响应。 灭掉吴越国之后,吴越国世子赵嘉做了阶下囚。当年赵嘉曾与萧辰有八拜之交,是结义兄弟。如今萧辰依然以兄相称,将赵嘉带回牧京,封为虢国公,待之以礼,结之以恩。吴越王族也迁入牧京,享有公侯待遇,安然度日。 赵皇后常常去看望同母哥哥赵嘉,宽慰开导这个亡国之君。但其实,赵皇后明里是去安抚他,暗里却是监视。 对于赵皇后来说,当然是以萧辰为重,兄弟为次。为了她此生至爱的男子,她是可以出卖娘家的。 赵皇后经过两次流产,如今不能生育,而她又最是贤德,为了皇家绵延后嗣,她经常劝萧辰临幸年轻的妃嫔。 萧辰对这方面一向无所谓,由得赵皇后帮他安排,几年下来,萧辰膝下有了好几个女儿。 但是仅有女儿,对于皇室肯定是不行的,赵皇后便更加积极地物色张罗,寻找有宜男之相的绝色,引见给萧辰。(注释:宜男之相,从命相上看,能够生儿子的女人。) 这日,萧辰回到凤仪宫,发现赵皇后的坐榻下,依着一个陌生身影。 赵皇后连忙携着她的手,娉娉婷婷上前,“快来拜见皇上。” 一袭莺黄色襦裙飘然而至,盈盈下拜,“民女参见皇上,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娇滑如珠,莺啼燕啭。 她抬起头来时,连萧辰冷峻的眉目都蓦地一亮,看向赵皇后。 赵皇后柔婉一笑,“这位就是臣妾给皇上提过的表妹宁碧娴,如何,皇上可见过比她更美的丽人?” 番外 之辰(4) (谢谢xixi1130和flowfire1983的贵宾票!) 夜色低迷,烛影沉沉。红绡帐中的金色流苏随风轻飘,笼罩出旖旎暧.昧的氛围。大殿四角的鎏金兽鼎吐出袅袅的龙诞香,空气中浮动着令人酥软的靡靡之气。 巨大的沉香木龙床上,躺着绝世的男子。宽肩、细腰、长腿,深麦色的肌肤,紧实精壮的肌肉。 在他的身上,趴着一具白如初雪的娇躯,雪白娇嫩宛如初生的花蕊。 男子的大手,反复在女孩清瘦的脊背、纤细的腰肢、圆圆翘翘的美臀,游走抚摸。 女孩像一只慵懒的小猫,眯着眼睛,脸紧紧贴着男子的胸膛,享受着云雨之后的爱.抚。 皇上有这个嗜好,喜欢在云雨之后,让她趴在他身上。 这已经是宁碧娴第十次侍寝了,这在皇帝的后宫,已经是一个奇迹。 前几年萧辰南征北战,基本上没有碰过女人。这两年,勤于政事、日理万机之余,为了绵延皇嗣,临幸过不少女人。但从来不会临幸任何一个超过三次。 其中只有三个幸运的妃嫔,只经一两次云雨,就生了女儿。 这个宁碧娴是吴越国著名的美人,与赵皇后沾亲带故。赵皇后把她引荐给萧辰,也是考虑到自己的亲戚好控制,以后如果生了儿子,儿子也可以过继给赵皇后。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绝色美人,萧辰竟然连着临幸她十次,而且一再地加封品级,进宫才十几日已经升到婕妤,如今当真是六宫侧目,宠冠一时。 宁婕妤记得皇后说过,皇上不喜欢安静温柔的女子,所以,她在皇帝面前也比较随意,有时候耍耍小孩脾气,皇上也很纵容。 “皇上,这是雄鹰吗?”宁婕妤抚摸着萧辰胸口挂着的金牌饰,好奇地问。 “不是。”好一会儿,才听见萧辰冷淡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那这是什么呢?是兀鹫吗?看上去好凶猛呢!”宁婕妤的声音带着少女的天真撒娇。 没听到回答,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说的悲伤。 宁婕妤习惯了皇帝的深沉寡言,她从他的胸膛抬起头看他。从她这个角度,可以看见皇帝高而直的鼻梁,烛光在鼻梁上镀了一层淡淡金光,那无与伦比的线条,就像是神亲自雕琢出来的。 “皇上,您真好看,您是娴儿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宁婕妤由衷地赞道,满目都是迷恋与痴情。 当初她进宫,完全是迫于父母之命。她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情郎,比她大三岁,自小像哥哥一样照顾她。一听说要进宫去伺候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人,她就郁闷。不管父母在耳畔怎么说皇上英武盖世、雄才大略,她都不感兴趣。 直到进宫,她才发现,皇上是如此英俊绝伦。第一次伺候皇帝,她简直惊叹,皇上的身材竟是这样好,在这个年龄,皇帝身上竟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 宁婕妤初.夜痛得几乎要死过去,但经过这十来次的云雨,渐渐地尝到销魂滋味。 “皇上,娴儿好喜欢你哦……”她痴痴低吟着,开始一点点地吻他,从喉结、到胸膛、到小腹……她晶莹美丽的眼睛,漾开浓浓的沉醉与情.欲…… 萧辰躺着不动,任由娇艳的妃嫔吻遍自己全身,他深黑的眼眸在烛光里显得很空洞。 “皇上,怎么你这条疤痕这么大?”皇帝身上有许多伤疤,宁婕妤也习惯了。但他下腹的这道疤痕尤其大,像一条粉色的小蛇盘踞在六块精瘦的腹肌上。 萧辰垂目看去,宁婕妤正用柔美的唇瓣,温柔地反复吻.舔那道伤疤。 猝不及防的,一阵剧烈的痛楚袭来,几乎将他撕成两半。 那就是他当年金枪脱手、被碧霄宫的软剑撕开肚肠的伤疤。 浓重的悲痛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他不得不深吸几口气,胸膛一起一伏。 宁婕妤感觉到皇帝在轻颤,微带调皮地问道,“陛下,您是不是被娴儿弄得有点痒啊,嘻嘻……” 萧辰低头望去,宁婕妤正好从他的小腹处抬起头,妩媚的眼睛闪动着迷离的光。 蓦然间,他想起当年她也曾趴在他下面,将脸贴在他的腹肌上,许久不动一下。然后,有泪水,一滴滴打湿了他小.腹的草丛。 “舒雅,你在下面干什么?快上来。”他催促她。 可她还是不动,紧紧抱着他的腰,整张脸都埋在他小.腹的草丛里,不停地流着眼泪。 那个总在云雨中哭泣的女子,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无边无际的凄凉,寂寞,空虚,痛楚,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宁婕妤虽然感觉到皇帝的异常,却想象不到皇帝的内心,此刻正在经受如此痛苦的煎熬。年轻的她,无法想象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皇上,经历过多少风霜雪雨、沧海巫山。 她用唇舌继续挑逗他的妙处,终于让他再次坚硬,低吼一声,将她拧起来,压倒在身下…… 这一次比前次更猛烈、更狂野,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内心那个可怕的空洞,那个随着四海升平、天下一统、时光荏苒而越发巨大的空洞…… 残烛明灭、晨曦迷蒙,宁婕妤先于皇帝睁开眼,从皇上的怀里慢慢抬目,痴痴地凝望着皇上沉睡的面容。[.超多好看小说] 想起昨晚皇上的几次爆发,她连骨髓深处都是沉醉、都是酥软。明艳绝伦、秀美至极的容颜,浅浅地浮起一层红晕。 她慢慢地抬起赤.裸的身子,小巧而饱满的雪乳随着她的动作轻颤,粉嫩的红樱娇艳欲滴,皓白如雪的肌肤上还留着青紫的吻痕与抓痕。 她伸出纤纤食指,近乎痴迷地轻画着萧辰的剑眉、高鼻、薄唇,一遍一遍地画着,无声地轻唤,“我喜欢你……好喜欢你……” 第一抹晨光照进来,一道金光刺得宁婕妤刹那间睁不开眼。 是皇上胸间挂着的金牌饰。 在明亮的晨光里,那只浮雕的猛禽像要凌空而起一般栩栩如生。 宁婕妤定定地望着这枚牌饰,果然是鬼斧神工的雕刻。她突然起了顽皮之意:我若把这枚牌饰悄悄藏起来,让皇上找不到,不知道皇上会如何? 她轻轻地将手绕到皇上颈后,摸到了搭扣,费了好大的力,才慢慢解下。 看来昨晚皇上纵欲过度,确实是累了,竟然睡得这么沉。 宁婕妤调皮地吐吐舌头,将金牌饰从龙床底部的缝隙里塞进去。 这时,专门负责每天叫醒皇帝的内侍,在殿门外高声提醒上朝时间快到了。 浓密乌黑的长睫毛抖动两下,萧辰猛地睁开眼睛。 他是勤政的皇帝,从来没有一天耽搁上朝,哪怕有时彻夜与妃嫔缠绵,第二日照样能爬起来。 这是他多年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以前行军时,都是闻号角起床。 他一坐而起,并没有多看旁边娇滑的玉体。侍女们赶紧上来伺候皇上洗漱。 皇上喜欢裸.睡,几名贴身侍女,每次伺候的时候,都会面红耳赤。既不敢多看,又忍不住想看。 她们皇帝的身材每次都让她们神魂颠倒。以致于衣服穿错、玉佩挂错,时有发生。好在皇帝虽面冷,但脾气是很好的,待下人甚为宽和。 今日伺候的两名侍女又是如此,不时地偷瞥皇帝的裸.体,结果把中单穿在了里面,这才发现,应该穿在里面的内单,还搭在衣架上。 宁婕妤早已自己穿好了睡袍,皇帝上朝后,她只需待在殿中,所以她并不急着穿正装。见侍女们又因为偷看皇帝而犯错,不由捂着嘴扑哧笑了,“好了,好了,臣妾来吧。” 宁婕妤跪在床榻上,亲自为萧辰脱下穿错的中单,刚刚为他披上白纱内单,突然,萧辰抚上胸口的手僵住了。 那一刻,殿中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种恐惧的力量。 宁婕妤虽然在萧辰背后,但也在一瞬间,莫名地定住。 萧辰转过身,脸色惨白,手足都在发颤。他在龙床上、绣枕下、锦被里,到处摸索,搅得龙床上一片狼藉。他一边摸索一边慌乱地问宁婕妤,“娴儿,你看见朕的项饰没有?昨晚朕还戴着的吧?” 他的声音发抖得厉害,身子也在微微颤栗,宁碧娴从来没见过皇帝这么失态,一时竟呆住了。 “朕问你话,怎么不答!”萧辰抓住宁婕妤,用力摇晃,“朕昨晚是不是戴着!” 宁婕妤害怕得发抖,结结巴巴,“是……是戴着……” “昨晚都戴着,这会儿怎么不见了!啊?”萧辰发狂般摇晃宁婕妤,宁婕妤只觉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 萧辰的动作突然一顿,“对了,昨晚你问朕那是不是雄鹰,说明朕入睡前还戴着!” 萧辰想了一想,这枚项饰他从未取下,金链子上的搭扣很紧,他在骑马打仗时都未曾掉落。除非是人为地解开,而且人为地解开都要解好一会儿。既然昨晚入睡前都还戴着,那么就只能是昨夜离自己最近的人,才有可能解下来。 他紧紧抓着宁婕妤的双肩,牢牢盯着她的眼睛,“娴儿,是不是你拿了?快还给朕。” 宁婕妤害怕至极,反而不敢承认了,“不……不是我……我……我没拿……” 萧辰盯着她,有一瞬间的沉寂。 虽然皇帝突然安静,宁婕妤却感到恐怖的寒颤袭遍了身体。 然后,萧辰陡然发狂,拼命摇晃宁婕妤,怒吼如兽,“是你拿了,你给朕放哪里去了!快说!说啊——” 萧辰的眼底被怒焰烧得赤红,暴怒的声音震得殿宇都在摇晃,满殿伺候的人都吓得瑟瑟发抖,跪了一地。她们从没见过皇上如此狂怒。 宁婕妤被摇晃得牙齿咯咯打颤,被他蕴着内力的吼声震得气血翻涌,几乎要晕厥过去,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头晕目眩中,她只看见皇帝血红的眼睛,那不是她所熟悉的眼睛,那是一头身受重伤的野兽的眼睛。 萧辰也意识到自己失控了,这样反而不利于找出项饰。便稍稍冷静下来,停止摇晃宁婕妤,放缓声音,“娴儿,交出来给朕,朕饶你不死。” 饶她不死?这么说,如果那枚项饰找不到,就要处死她? 不过是一枚项饰而已,竟比她一条人命更重要?宠冠六宫的雨露之恩,原来还抵不过一枚金项饰? 伤心欲绝之下,宁婕妤也逼出了狠劲,她双眼一闭,“臣妾不知,不是臣妾拿的。” 萧辰再次暴怒,狠狠将宁婕妤摔在床上,这一摔用上了内劲,宁婕妤脊背一阵剧痛,全身几乎麻痹。 可是,比这肉体疼痛更甚的精神耻辱接踵而至。 萧辰竟当着满殿侍从,将宁婕妤的衣服,粗暴地撕得粉碎,将她摁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在她全身寻找。 寻找未果,萧辰像发狂的怒兽,将赤.身.裸.体的宁婕妤,从龙床上扔下去,摔在坚硬的地砖上。 “关上殿门!”萧辰怒喝,双目暴睁,颤抖的手指着殿中人等,“你们——给朕在殿中找,今日找不到,通通立斩不赦!” 外面的内侍提醒萧辰上朝时间到了,萧辰扭头暴喝,“滚——” 命令一下,殿中伺候的内侍和侍女们开始翻箱倒柜、分头寻找。 宁婕妤还蜷缩在地上。她刚才被萧辰灌注了内劲猛摔,已经是筋断骨折,动弹不得。就这么赤.裸着趴在地上,任耻辱绝望的泪水倾泻。还是一名好心的侍女,悄悄将一件睡袍盖在她身上。 萧辰压根就忘了宁婕妤这个人,他痉挛的双手握成拳,站在那里满殿扫视,血红的眼睛,像机警的野兽盯着四处找寻的下人。 没有人知道他内心深处几近崩溃。 那是舒雅留给他的唯一纪念。那一年,他接连失去心爱的金枪,心爱的骕骦宝马,心爱的女人。唯有这枚金牌饰,留了下来。自从她将这枚项饰亲手挂在他胸口,他就没有取下过,也从来没有丢失过。 多少次金戈铁马的生死关头,这枚项饰紧贴着他的心脏,伴随着他胸间沸腾的热血。哪怕眼前血肉飞溅、尸横遍野,他只要能感到这枚项饰的存在,心里就永远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勇气。 这枚项饰,就像她那双紫色的眼睛,是他心头永不熄灭的火焰。 他简直无法想象,失去这枚项饰,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那一刻,没有人知道,他们英武盖世、威加四海的皇帝,内心的惶恐与虚弱,他在默默地祷告:神啊,我已经失去了她,不要让我失去她留下的唯一物件!神啊,求求你,求求你让我找到,让我找到吧! “陛下,找到了!”两名推开龙床的内侍,欣喜若狂地发现了金光闪闪的项饰。 这一声喊,几乎像是神佛之光从天穹之顶普照下来。 萧辰被一阵难以形容的感恩与狂喜冲涌着,几乎是发狂地奔去,“扑通”滑跪于地,颤抖地捧起那枚项饰。 皇帝跪下,满殿的人都跟着跪下,伏地不敢抬头。她们没有看见,两行热泪沿着皇帝的面颊,滚滚地奔流而下。 番外 之辰(5) (对不起昨天有事断更了一天,今天这章特意给了比较多的字数哦。(.好看的小说)舒雅在大漠的生活,会在高君琰番外系列里描述哈。) 金牌饰找到之后,萧辰没有降罪于宁碧娴。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临幸过她。 连带着赵皇后也被牵累,萧辰至少有半个月不曾去凤仪宫。 赵皇后几次主动到德阳殿去找皇帝,都未蒙召见。 这日,赵皇后又一次去德阳殿,却被告知皇帝已经摆驾离开。 赵皇后问殿外侍卫,有没有听见皇帝上辇之前,吩咐摆驾何宫。有一名侍卫仿佛听见是紫澜宫。 赵皇后心头剧烈一颤。 她遣走身边的宫人,独自一人徒步往紫澜宫去。 紫澜宫处在后宫偏西,比较偏僻的宫殿区,紧挨着萧辰之前的几位帝王留下的旧妃。 那处宫室,原来不叫“紫澜宫”,是当年萧辰辟给舒雅居住之后,御赐的新名。紫澜,这是说,她的眼睛,好像紫色的水波,迷离而潋滟。 萧辰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个宫名的涵义,但是敏感灵慧的赵南康,又岂会不懂? 来到紫澜宫外,宫门两旁挂着的角灯在夜风里飘转,摇曳的灯影里坐着皇上的心腹内侍,龚如海。 龚如海埋着头昏昏欲睡,蓦地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皇后,立刻惶恐起身下拜。 赵皇后连忙命他平身,柔声问,“皇上在里面?” 龚如海一脸担忧与心疼,点点头。 赵皇后知道,萧辰但凡来这里,都会独自在里面呆一整夜,不准任何人打扰。 九州分裂数百年,如今虽然四海归一,却是百废待兴、万民更始。萧辰统一天下之后,励精图治、克勤克俭,从不耽于享乐。未曾扩建宫室,所用所住都是极尽节俭。 所以,紫澜宫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舒雅最后离去时的模样。 宫室里一灯如豆。原本用来分割内室与外厅的那扇屏风,在那个恐怖的夜里,被萧辰在暴怒中打碎了。 他与她欢爱情浓的睡榻边,那盏红玉莲花灯依然散发出氤氲的柔红光晕。他依然刻骨铭心地记得,在云情雨意最浓烈的时候,这样的灯影洒落在她激情中颤动的玉体上。 这座宫室,他不让任何人住进来,除了每日让宫人洒扫,也不准任何人踏足。 她常常坐着看书的书案与坐垫,依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他可以想象,多少个日夜她在这里等他,毫无怨言、心甘情愿地等他。 他记得只有一次,他来到这里时,她竟然不在。于是他灭了灯烛,在黑暗里等她。 听到她进殿之后,他猛地跃起,从背后抱住她。那天,她身上有浓浓的酒气,是刚跟韩香喝酒回来。 也是那天,他给她带来了天底下最贵的酒――紫红华英。他一直舍不得喝。因为,最好的酒,一定要与最心爱的女人一起喝。 那晚,酒坛开封后的第一杯,是他敬她。 “谢谢你,舒雅。” “谢我?” “谢你为了我始终让着沁水。” 她的种种好处,为何他直到如今才体会到? 如今,他常常会沿着前庭的水池慢慢踱步,回忆起那晚,她是如何在后面追他,而他又是如何残酷地将她打飞出去。 他记得第一个耳光是在池边,第二个耳光是在影壁前,第三个耳光是在宫门外。 他慢慢地回忆着,只觉得越来越钝重的痛苦,从身体深处传来。那是灵魂里积压多年的痛苦,随着年深月久,它并未减轻,虽然失去了当初的尖锐,却变得越来越深重。 这件事,一直都是他与赵南康之间的心结。 当年制造舒雅的“奸情”,赵南康也有份。若不是前几年他南征北战,全靠赵南康为他坐镇后宫,他其实早就想废掉赵皇后。 “舒雅,委屈你先做贵妃,等朕灭了吴越国,再废赵皇后,立你为皇后。” 当初对她的承诺,今生今世,再无机会兑现了…… 舒雅……你在大漠还好吗?还会时常想起我吗?是否像我一样,每天都会想你千百遍…… 这年春天,沁水为萧辰带来了舒雅的消息。 自那年用沁水去交换舒雅,他再也没见过沁水。时隔六年,萧辰在濯龙池边的怡雨亭,接待了沁水。 乱红飘香,湖波空翠。双燕交飞,烟柳低垂。 亭中石桌上摆满了水果与点心,都是沁水爱吃的。 沁水见辰哥哥依然记得自己的口味,心中漾起暖暖的波纹,然而,也只是如此而已。 多年不见,她抬目久久凝视辰哥哥。辰哥哥穿一袭明蓝色锦袍,领、襟、袖绣着云雷纹。墨绿色大带束腰,头戴通天冠。广袖翻飞,高冠博带。 沁水打着手势,旁边的侍女翻译给萧辰听,“辰哥哥,你多了不少书卷气。” 萧辰静静望着沁水,泛起淡远的笑意。 当年萧辰与舒雅住在武州时,每晚舒雅都带着萧辰广览经史。萧辰那时才发现,自己读的书,比起舒雅少得多。 钦佩景仰之余,他那时就暗下决心,一旦平定天下,一定要偃武修文,博览群书。 这两年盛世太平,萧辰久不出征,一有余暇,便手不释卷。[.超多好看小说]他不愿意给人说成是武夫出生,弓刀立国,只能打天下,不能治天下。 “沁水,你比以前成熟稳重多了。”萧辰也接着说道。 沁水绽开明灿的笑容,打着欢快的手势。 侍女解说道,“辰哥哥是说我老了吗?” 萧辰摇头,目光中透出真诚的赞许。 沁水今年有二十七八了,但因为长了一张娃娃脸,所以看上去依然像十七八岁的少女。 当然,她之所以显得如此年轻,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她与赫图成婚了,生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他们夫妇常居中原。赫图当年假扮胡商的时候,倒还真的学会了做生意,不过他生性粗蛮、不够精明,如今生意上的事,基本上都是沁水打理。 现在,中原各地都有他们夫妇的皮货分店。萧辰的后宫,每年冬天也只进沁水这家商号的皮货。 沁水两夫妇如今真的是夫妻情好,生意兴隆,儿女绕膝。 萧辰问沁水,“怎么不把孩子们带来,让我这个舅舅看看?” 沁水打手势,“两个小家伙都跟赫图好,他们父子仨常常联合起来欺负我。” 萧辰看着沁水满面的幸福,忽然就有些落寞。他也有三个女儿,但他对她们都很淡漠。他连她们的母亲长什么样,都记不太清楚。总之这两年,为了能够生一个儿子,他临幸过很多女人。他根本就记不住这么多的女人。 他曾经爱过的两个女人,现在都家庭和美、夫妻恩爱。唯独他,虽然妃嫔如云、佳丽成群,却只有一天更甚一天的空虚,感觉不到丝毫亲情的温暖。 “其实你可以把赫图一起带来。”萧辰接着说。 沁水摇头。当年萧辰曾经看见那样刺激的一幕,沁水哪里还敢让萧辰见到赫图。 萧辰也知道原因,他摇摇头,眼里落满深重的苦涩无奈,“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朕哪里还会介意。” 沁水看了萧辰一眼,打手语说,“赫图从来不对我撒谎。他跟我说当年没碰姐姐,应该是真的。” 萧辰的目光落到亭外,神情恍惚而遥远,“现在说这个还有何意义?” 沁水凝视着他,辰哥哥的侧影被淡淡春阳镀了一层朦胧的轮廓,那样绝世的高鼻俊目,透出难以言说的苍凉悲怆。 沁水突然有些感慨,当年自己竟会对眼前这个男人如此狂热,现在想起都觉得可怕。 那都是年少时的冲动、盲目、疯狂。如今再看见他,虽然他的魅力一如当年,但她却再也没有那种感觉。 想当初,她竟然为了这个男人,对亲姐姐干出那样阴毒的事。如今想起来,就好像自己是做了一场噩梦。 梦醒了,才发现谁是自己应该珍惜的人。 “这几年……”萧辰慢慢收回目光,落在沁水脸上,眼底有掩饰不住的痛楚,终于问出最撕扯心扉的话题,“你见过你姐姐吗?” 萧辰的表情,让沁水眸中浮起淡淡怜悯,打着手语说,“我们不常回去,两三年才回去一次。舒雅姐姐仍然不愿意见我和赫图。每次我们回去看父汗,姐姐和姐夫一家都回避。父汗常常念叨说,真想全家团聚一次,但舒雅姐姐毫不通融。” 沁水看见萧辰眼底有微光闪动,便继续打手语说,“但是辰哥哥,这几年两国交好,你应该知道是谁的功劳。” 色目国与北朝几十年来,烽烟不断,兵戈迭兴。扶日可汗在位期间,更是屡次欲图东进。萧辰这些年转战天下,国内空虚,照理说,正是扶日出兵北卫,扩张领土的好机会。但是,这几年色目国与北朝,竟然奇迹般的息兵罢战,结为盟好。 萧辰何尝不知道,这是舒雅的作用。如果不是色目国停战,萧辰是不可能统一天下的。 分手多年,她依然在用这种方式维护他。这份心意,哪怕相隔万里,他又如何感觉不到。 只是,不知道她的夫君作何想? 这几年两国使者往来频繁,萧辰也问起过大漠的情况。高君琰封为左律王,权倾一时。作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律王,高君琰难道真的没有对外扩张的野心?何况游牧民族,常遭自然灾害,必须要以抢劫、侵略来维持自身生存。舒雅是怎么做到,既劝阻父汗,又劝阻夫君的? 眸底荡起深沉的情绪,萧辰徐徐问道,“舒雅……她过得好吗?” 如此艰难地从唇齿间吐出这个名字,有千言万语想要询问,想要知道她的婚姻生活是否幸福,想要知道高君琰对她好不好,最终却只说出这几个字。 沁水望着辰哥哥,不由想到,这就是真正的爱吧。当初辰哥哥也喜欢过她,但对她的那份爱,毕竟只是少年时代的浅淡情怀。对姐姐,才是真正的刻骨铭心,巫山沧海。 阳光里有杏花片片飘落,薄如冰绡,洁如清雪。被一阵骤然而起的风卷进亭中,宛若飘雪般扑满衣襟。 沁水拍了拍衣襟上的落花,慢慢地打着手势告诉萧辰,“辰哥哥,当年你上船与高君琰会盟,船里那个人质,并不是姐姐。而且,高君琰骗姐姐说,我怀了你的孩子,被你封为贵妃,还说我在你这里一直很得宠。” 听着侍女的解说,萧辰眼神蓦地一震,然后紧紧盯在沁水脸上。他眼底仿佛有什么在裂开。 船上那个……不是舒雅? 萧辰声音微颤地问,“舒雅……不知道当年会盟的事?” 沁水用手语说,“不知道。” 萧辰许久说不出话,就那么怔怔地望着沁水,他脸上的神情让沁水不忍心看,别过脸去。 沁水看着亭外,慢慢地继续打手势,“所以我想,这也是每次我们回去,高君琰都极力怂恿姐姐避开我们的原因。” “可是,当年船上会盟之事,南楚很多重臣都知道,难道从没传到舒雅耳中?”沉默良久,萧辰问道,他眼底渐渐有暗火燃起,那是希望的火光,亦是痛苦的烈焰。 沁水打着手语说,“姐姐那时一直怀孕,后来又坐月子,还没出月子就发生四王之乱。姐夫带着她逃亡了,路上虽然也有臣子追随,但姐夫总有办法不让他们说话。回到大漠之后,就更加没有人知道了。” 萧辰只觉这个消息像重锤击打在心上,打得他整个灵魂都在颤栗。 不知为何,他竟在一瞬间想起许多年前,与武州的一场恶战。他刚下战场,胸间激荡的热血尚未冷却,眸中沸腾的杀气尚未散尽,策马往大营奔驰时,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应划过心间。 残阳如血,他在疾速奔驰的骏马上侧首,右侧连绵不绝的山脉在缓慢地移动,像一道巨大苍翠的屏风。 在这道横亘天地的巨大绿屏之下,有一个小小的黑影,静静伫立于金色的斜晖中。 虽然很远,但却强烈地感应到她脉脉凝望的眸光。 那一刻,他整个人都被爱意燃烧,燃烧得近乎爆裂。也是在那一刻,他意识到,这个女人那么爱他,而他也如此爱她,他和她永远都不可能分离! 所以,接下来,他才会骑马带着她奔上悬崖,才会突然产生想与她一起去死的狂热。 舒雅……她那么爱他,那么爱他……如果当时她在船上,看见他为她断肠,她绝对会原谅他,绝对会回到他身边。 萧辰几乎控制不住心底的激动,声音微颤地问沁水,“你可不可以帮朕带一封信给你姐姐?” 沁水打着手语拒绝,“辰哥哥,这封信到不了姐姐手里。现在,高君琰把持着色目国的朝政。你不知道高君琰那个人,他……让我怎么说他……他现在差不多就是父汗的儿子。父汗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婿。我夫君……” 说到夫君,沁水舞动的手势变得温柔,眼底有深情漾起: “我夫君是个粗人,不懂得如何讨好父汗。高君琰则恰好相反,他完全把父汗给蛊惑了。父汗年纪大了,怠于政事,如今最信任的就是高君琰。上次回去我远远地看见高君琰一眼,真的很震惊,他已经不像一个汉人,跟疏勒人没有区别了……” 番外 之辰(6) 这一年,西境发生旱涝,赈灾款项又被私吞,西边与色目国接壤的几个州,发生了百姓暴动。[] 萧辰一气之下,大开杀戒,处死了侵吞赈灾款项的十来个官吏,暴乱中镇压不力的将领也一并处死。 色目国抓住这个机会,撕毁和约,背弃盟好,趁机袭扰边境。由左律王高君琰亲率大军,长驱直入,连下数城。 萧辰调兵遣将,一边命令紧挨西境的各州郡出府兵迎敌,一边命陇左行台钟京亮领兵十万,从巴蜀绕道,攻入色目国腹地。 萧辰的用意,是想要牵制高君琰后方。高君琰当然防着他这一招,出征之前就跟扶日说过,萧辰多年用兵,奇谋诡断,所以要事先预备。扶日早就派丁零王埋伏好,只等钟京亮的十万兵马一入境,就中了埋伏,钟京亮丢下残兵败将,自己逃回了。 萧辰听说钟京亮败逃,一怒之下,斩了钟京亮,钟氏全族流放。 然后,萧辰作出了一个朝野轰动的决定。 御驾亲征。 前几年萧辰每每出征,都是护国相王萧羽为他坐镇后方。 天下太平之后,萧羽挂冠而去,与碧霄宫主浪迹江湖去了。 但是此番出征,萧羽听说后,给萧辰派去几个碧霄宫的杀手,既给萧辰当护卫,又可以做探马间谍。 萧辰御驾亲征的兵马刚走到中途,前线传来捷音。西境收复了不少州郡。萧辰分析了目前形势之后,一边继续行军,一边在路上下令——嵶溪、扶风、高昌三个边境重镇的府兵大张旗鼓出战。 萧辰之所以让他们大张旗鼓地出战,是料到高君琰闻讯后,必定会趁这几个城镇空虚,前来攻取。 因为这三镇是军事要镇,对高君琰的诱惑实在是大。 高君琰成长于南方楚地,以前从未来过西域,对这一带的地形很不熟悉。 三镇之兵出镇后,悄悄埋伏于色目军必经之地。等着高君琰来夺城时,伏击歼之。 萧辰这一招果然毒,三镇的伏击战全部成功,高君琰损兵折将,退回了色目国境内。 萧辰并不因此就退兵,他作出了群臣反对的决定,他要攻入色目国境内,远征大漠。 进入大漠之后,萧辰派人潜入草原牧民中打听,弄清楚了两个问题。 第一:舒雅公主没有随夫君出征。 第二:高君琰目前驻扎于麦琪山一带。 萧辰只要确定高君琰不会再次拿舒雅做人质,便可以放开手脚与高君琰一决雌雄。 所以,他率兵直奔高君琰大营所在的麦琪山。 对于萧辰来说,这一战不仅仅是两国交兵,更是他与高君琰的私人恩怨。当年他与高君琰,无论疆场,还是情场,其实都没有真正分出胜负。 此番只要打败左律王,迫使扶日求和,便可以向扶日要求联姻,届时,萧辰准备盛大而隆重地迎娶舒雅。 舒雅……吾爱……我从来没向你求过婚,这次我要比高君琰更盛大更隆重地向你求婚,你愿不愿意回到我身边?愿不愿意?! 为了对付驻扎在麦琪山的高君琰,萧辰用了一招声东击西。而且比起一般的声东击西之计更妙。他先以主力部队,从正面浩浩荡荡去攻打。并且把御驾安排在主力部队里,让高君琰以为萧辰在正面战场。 然后,派了一只偏师从众所周知的一条路,绕到高君琰后方。这支人马,依然是迷惑高君琰的。高君琰熟读兵法,应该也知道声东击西,他能料到萧辰会绕到背后。所以,他必然防着这支人马,路上会有谍探。 但真正的一支精锐之师,却从第三条路,绕到高君琰后方。这支兵马由萧辰亲自率领,以萧辰的亲兵侍卫队为主。虽然只有八千人,但却是跟随萧辰多年的精兵猛将。 萧辰带领这支人马从一条非常艰险隐蔽的道路,准备绕到麦琪山背后,然后在夜里向山下发射火箭,前方主力一见火光就发起总攻。 这本是绝妙的计谋,但有一个致命之处,就是萧辰的八千人马所走的这条路,相当隐蔽复杂,没有人带路是绝对走不到麦琪山的。在大漠上,不论是广袤草原,还是万里荒漠,都是很容易迷路的。 萧辰倒是事先找到了一个常常穿越大漠的胡商,该胡商对这一带地形极为熟悉。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萧辰的八千人,竟然在经过一片荒漠时,遭到了伏击。 也不知道是间谍出卖了萧辰的计谋,还是高君琰料敌如神,竟然猜到了萧辰在两支疑兵之外,还有第三支真正的精锐。 当时,正在行军的八千人马,突然停下,马蹄纷纷嘶鸣,慌乱刨地,刨得沙土飞扬。 萧辰回望后方,一道烟尘从天际如帐幕升起,千军万马的蹄声震动着大地。 久经沙场的他,仅仅从马蹄声就可以判断对方大概多少人。 黑色盔甲下的双目往前方一扫,冷酷而镇定,很快就作出了决策:“飞速前进,驰到前方那道沙岗上,然后俯冲迎敌。” 俯冲迎敌可以使战斗力数倍增加。 萧辰一提缰绳,率先往前方沙岗飞奔。 因为他把御驾留在正面战场,让高君琰以为他在主力部队。所以,他带这支人马偷袭,不敢穿得太显眼,而是一身黑色铁甲,混在士兵们当中。只是一袭玄青色披风,让他与普通士兵有所区别,这样便于发号施令,也便于侍卫护驾。 驰上沙岗之后,萧辰把人马一分为三,一部分先行冲锋,一部分等两方酣战时,发起第二轮进攻。另外第三部分,是最擅弓箭的五百神射手,就伏在沙岗后面负责放箭。 大漠骑兵的服色与中原铁甲兵完全不同,所以,只要是神射手,从沙岗后面放箭,一般都不会误伤己方。 刚刚布置妥当,黑压压的人马卷起滚滚黄沙,出现在视野里。 森然杀气穿透层层沙雾,激荡在天地之间。 萧辰手势一起,卫军吹起了冲锋号角,第一轮冲锋如一道道黑色的洪水,从黄尘漫漫的沙岗上奔腾而下。 两军像两股潮头猛烈地撞击在一起,迸溅出飞溅的鲜血、刀剑的寒光、撕心裂肺的惨叫。同时,沙岗后面的神射手们,弓如满月,矢如流星,精准劲疾,箭箭毙命,无一虚发。 疏勒人的两名将领见形势逐渐不利,商议之下,决定由副将嘎巴悄悄带领一百人,假装败逃,从后方离开战场,绕到沙岗背后偷袭那些射手。 此时,萧辰正伏在沙岗之后,寻找敌方统帅。他目力极好,观察了一会儿就发现了主将所在,他挑出一支专用的狼牙箭,拉满了弓,瞄准战阵后方头盔上插着彩翎的将领,右手猛然一放,长箭宛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破空而至,准确无误地穿透了主将的额头。 敌军顿时大乱,萧辰趁此指挥第二轮攻击。 第二轮进攻正打得热烈,萧辰背后突然传来连续的破空之声。萧辰立刻在沙地上几个翻滚,避开了连续的冷箭,并且大喊射手们躲闪。 但是,正专心于岗下战场的弓箭手们,毫无防备之下,被射死了一大片,沙地上立刻鲜血横流。 萧辰跃上自己的乌电马,带着剩下的射手,向嘎巴带领的一百多骑冲锋而下。 萧辰双腿夹马,双手连续开弓,在俯冲的过程中,接连放倒十多骑。但他的座下马匹也中了箭,长长悲嘶一声,他及时地跃身而起,乌电马从沙坡上翻滚而下。 这时,一名亲兵侍卫赶紧将自己的马让出,“陛下,上马!” 萧辰骑上侍卫的马匹,对弓弩指挥使道,“朕引开那个头目,你从后面包抄!” 言罢带一部分人往沙岗西面奔驰,故意引着嘎巴追上来。 嘎巴果然上当,带着百余骑紧追不舍。 马蹄扬起一阵阵黄色沙雾,策马奔驰中,萧辰猛然发出一声暴喝,纵身跃上马背,直立在马匹上,转身开弓。 萧辰突然站于飞驰的奔马上,这种神勇与气势,首先就震慑了追上来的众人,他们原打算射萧辰坐骑的箭矢,竟统统失了准头。 萧辰站在马上开弓,披风猎猎,发丝飞扬,九枝羽箭连珠射出。其中一箭射穿了嘎巴的铠甲,从胸膛对穿而过,竟穿射到嘎巴身后的另一骑。可见箭矢的力道之强。 另外八支箭也纷纷射中敌军,疏勒骑兵们应弦而倒,一个个滚落于黄尘沙土。 几乎不等他们有喘息的余地,萧辰又是一连扣了九枝箭在手里,飞速搭上弓弦,再次射出九箭连珠,连毙数骑。 很快,从另一面包抄的部将也追上来,从后面夹击。 眼见统帅已死,而敌方统帅如此勇悍惊人,剩余疏勒骑兵自然士气大损,在沙原上奔驰了一阵,就被萧辰和部下全部歼灭。 萧辰带着残部回到正面战场时,正面战场也已取得胜利。点兵下来,还剩两千残部,敌军则几乎全歼。 但却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带路的向导在混战中被流矢射中身亡。 番外 之辰(7) 如此萧辰只好让投降的俘虏带路,所幸俘虏里倒是有几个曾经走过这条路。(.无弹窗广告) 被俘的敌军全部被押跪在黄沙里。审问之下,大出萧辰意外,原来他们并不是左律王派来的。而是直接由右丁零王统领的一支部队。 色目国的制度,在左右律王之下,还有左右丁零王。近些年,高君琰任左律王,一手遮天,很让两位丁零王看不惯。尤其右丁零王,与高君琰素来不和。 此番扶日出兵中原,兵分三路。一路就是截击了陇左行台钟京亮的左丁零王。 一路是左律王高君琰,他同时兼任三路大军的总指挥。 另一路就是右丁零王。这位右丁零王,不听高君琰号令,自己带兵四处游击,盼着能抢夺高君琰的军功,或者给高君琰制造一些混乱。没想到,他的一路偏师,巧合地遭遇了萧辰的人马。 萧辰当然也知道一些色目国内政,知道高君琰与丁零王的矛盾。所以,他判断,高君琰应该还不知道他绕道麦琪山背后的计谋。 既然俘虏们都是右丁零王的部下,与高君琰有矛盾,萧辰姑且相信他们应该会认真带路。为了避免再发生向导伤亡这种事件,萧辰让士兵给了俘虏笔墨,让他们先画一幅路线图。 在俘虏们的带领下,萧辰带着残部走出这片荒漠,来到一片草甸。灌木杂草之间,遍布着许多小溪水,像一条条银链子,蜿蜒于丛生的低矮草木间。 萧辰便下令人马停下喝水以及灌满水袋。 他站在溪水边,负手遥望。大漠的黄昏,沉寂而旷远。远处草坡绵延,长草摇曳,景致苍莽。从遥远沙漠吹过来的风,干燥、浓烈,不禁让他在豪情升腾的同时,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怆然。 这便是大漠了,他这次侵入得比当年随父皇远征还更深。 舒雅……你的血液里激荡着的,就是这样的烈风,这样的狂野吧?所以才能那样去爱,那样去恨…… 舒雅……我此生至爱的女人……我又一次为你而来,为你而战!这次来到大漠,我一定要把你带走,然后,我们再也不分开,永生永世不再分开! 这时,突然远天之上,传来一阵长久不歇的嘶鸣。[]那样悠长,那样凄厉,所有将士都仰首望去,座下马匹纷纷受惊刨蹄。 大多数士兵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厚厚的黄云遮蔽了苍穹。 只有少数目力奇佳的,看见漠漠黄云间,有隐约的黑影在缓慢地移动。 虽然多数人看不见,却被那一串串悲怆壮烈的嘶鸣所震撼。 是什么样的飞禽,竟发出这样的叫声,如此悲壮,如此有穿透力,如此震撼人心。那一声声鸣叫,仿佛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直透灵魂深处。 这是…… 萧辰几乎不敢相信! 他一边仰头追逐着那黑色的影子,一边飞奔向自己的骏马,一跃而上,拍马飞驰而去。 将士们大惊,连忙上马跟着皇帝。 黑色的影子在天上移动,玄青色披风驰马在草原上跟随。 萧辰从马身拿起玄铁大弓,从箭袋抽出箭矢扣上弓弦,引弓朝天,一边夹马追逐,一边瞄准了天上的黑影。 镂刻着他的名讳的皇帝专用金鈚箭,划过一道长长的金色电光,带着呼啸的劲风直上云霄,没入了层层黄云。 然后,从遥远天际传来一声哀长的凄厉嘶鸣,这鸣声直叫人魂断神惊。 众人举目,方才那些只听见鸣声、没看见形影的士卒们,此刻也渐渐看见一道黑影从天际直坠而下。 萧辰的几名贴身侍卫早已驱马上前,去捡拾猎物。 萧辰远远看见几名侍卫都围在那里,半天不往回返,心中诧异,便打马上前去。 他放箭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箭射上去,猛禽必定是贯睛而死。但这只猛禽是不是“康多”,还有待查验。 毕竟,他十八岁那年随父远征大漠,曾经射下过一只康多。在大漠上,一生中能射下一只康多的人,就已经被人们视为神。当年创建色目国的曜日可汗,一生中都没能射下过一只康多。后来他的儿子扶日十六岁就射了一只康多,引起了众位兄弟的猜忌,因此才被迫害,流亡南汉。[.超多好看小说] 萧辰也不太相信,自己能第二次射下康多。 他策马过去时,才发现几名侍卫围着一个孩子,那巨大的猛禽被孩子压在身下,好像是那孩子不愿意让出这只猎物。 孩子用疏勒语大声地喊着什么,一名懂得疏勒语的侍卫对萧辰说,“陛下,那孩子说,要射中这只大雕的人亲自来取,他才肯让出。” 是大雕吗? 侍卫们纷纷让开,萧辰策马上前。一名侍卫在旁边向那孩子解说,“这位就是射中大雕的人。” 孩子突然涨红了脸,怒斥着什么。 萧辰看了看旁边懂疏勒语的侍卫,侍卫翻译说,“回禀陛下,那孩子说,这不是大雕,这是疏勒人的神鸟,叫做康多。” 萧辰一震,真的吗? 他要亲自确认一下。 他翻身下马,到孩子身边蹲下,孩子依然整个人扑在大鸟身上,生怕这猎物被人抢走,瞪着一双大眼睛警惕而怀疑地盯着萧辰。 萧辰突然全身巨震,一种奇异的感觉如电流般击穿灵魂。 这孩子…… 他有一双极美的紫色眼睛! 萧辰怔怔地盯着这个孩子,整个胸腔都被一种莫名的热潮涨满。这孩子真漂亮,比中原的小孩白得多,五官的轮廓依稀有些像舒雅。 孩子也在仰头打量萧辰,紫色的眼睛流露出崇拜。他唧唧咕咕地对萧辰说了几句什么,萧辰目视懂疏勒语的侍卫,侍卫连忙翻译,“那孩子说,你真是射中康多的人吗?我母亲说,能射中康多的都是神,你是神么?” 母亲? 萧辰眼中突然放光。他的母亲……会是舒雅吗? 他继而又为自己荒唐的想法而摇头。都说舒雅此番没有随夫出征,扶日的王城离此十万八千里,舒雅怎么会带着孩子到这里来?疏勒人中不乏紫色眼睛,胡人相貌又多相似,这孩子长得格外俊美,所以酷似舒雅也不奇怪。 然而,他心里依旧有奇异的感觉在涌动,于是他让侍卫翻译他的话,问孩子,“你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萧辰想的是,如果问孩子的母亲叫什么名字,孩子不一定知道。但是,如果真是舒雅和高君琰的孩子,那么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左律王,孩子一定会忍不住炫耀的。 孩子紫色的眼里飞速闪过一丝警惕,顿了顿,答道,“我父亲是附近的牧民。” 萧辰顿感深深的失落,他不知为何,对这个孩子产生了莫名的喜欢。一向冷酷严厉的他,对孩子漾起温和的笑意,命令侍卫,“你把朕的话翻译给他听。你告诉他,不管这只鸟是什么,都送给他了。但是,朕想请他让开,让朕亲手.摸.一.摸这只鸟。” 侍卫将话翻译之后,那孩子将信将疑地看着萧辰。触到萧辰眸中闪动的某种神秘的光芒,孩子不由自主地慢慢站起身。 萧辰始终对孩子带着微笑,孩子站开后,萧辰蹲过去,抚过猛禽坚硬如铁的羽翅。确实很像他十八岁那年射中的那只。 他解开战袍,拉开内衣的衣襟,扯出一枚金牌饰,一边看牌饰,一边看猎物,仔细对比着。 他久久凝视着这只神鸟,心中澎湃不已。 大漠上飞得最高的猛禽是康多,大漠上最美的女人……是我的舒雅。 我的舒雅……我第二次射下了康多,是不是意味着我可以第二次得到你? 萧辰抚着康多、心潮起伏的时候,孩子一直在偷看他,觉得有莫名的熟悉……对了,他想起来了,这个射中康多的神,跟父亲长得有些像! 父亲……想起父亲,便想起父亲临行前的叮嘱。孩子眼里的崇拜之色,逐渐被警惕与疏离替代。 萧辰慢慢将目光凝在孩子脸上,和蔼地问,“你怎么知道这鸟是康多?” 听了侍卫的翻译,孩子回答,“母亲从小就给我说康多的故事,给我画康多的样子。” 萧辰将金牌饰收回衣襟里,神情温厚,对孩子说,“好了,猎物送你了。带回去给你母亲吧,她一定会很高兴。” 他伸手想摸一摸孩子的头,孩子却戒备地往后躲开。萧辰有些说不出的失落,怅然地收回了手。 为何,竟如此喜欢这个孩子?这种浓烈的感觉,此刻激荡在心间,竟超过对自己三个女儿的感情。 暮色愈浓,还要指挥大军安营扎寨,萧辰只得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欲上马离去。 突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回身问孩子,“你就住在附近吗?” 侍卫翻译之后,孩子点点头。 萧辰继续问,“你对这一带地形很熟?” 孩子低头抚摸着贯睛而死的康多,吃力地欲将那支金鈚箭拔出来,听见问,他头也不抬地回答,“是的。” 萧辰又问,“去麦琪山怎么走,你知道吗?” 孩子低着头,所以,没人看见他明澈的紫眸里,有幽暗的光闪过。他迟疑了一下,方答道,“知道。” “能告诉我们吗?” 孩子站起身,指着西北方向,“从这里往前走,走出草原会遇到一片小沙漠,沙漠没有多大,一直往东走,大半日就可以走出去。走出沙漠之后,经过巴诺大峡谷,便是麦琪山的北坡。” 侍卫翻译孩子的话时,萧辰从怀里拿出俘虏们画的路线图对比,顿时脸色大变,一股震怒的火焰升上眼眸。 那些带路的俘虏在骗他!他原本就不信任他们,所以才会想起问这孩子,原来他们真的故意带错路! 萧辰来不及感谢孩子,翻身上马,带着怒火鞭马狂奔。几名侍卫跟在后面。 回到队伍之后,萧辰立即下令,斩杀二十个俘虏。 俘虏们被杀之时,齐声喊冤。 萧辰的副将劝谏,“陛下,为何听信一个黄口小儿?末将觉得,这些俘虏并未欺骗我们。” 萧辰冷笑,“他们虽说是丁零王的部下,但毕竟都是疏勒人。虽然他们的首领与左律王不合,但他们岂会出卖自己的同胞?孩子虽小,但恰恰是小孩才不会骗人,而且孩子们最喜四处游玩,对附近地形比大人更熟。” 将士们见皇帝如此固执,也就不好再劝。 殊不知,曹操斩蔡瑁,孔明失街亭。萧辰雄才大略、战无不胜的一生,终究也有料错算漏的一次。 而这一次,只因他太相信那个孩子,只因他对那孩子有一种莫名的信任与喜爱。 此刻他又怎么会想到,那个把他引入危境的孩子,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明天上传“番外之琰”) 番外 之琰(1) (今天起全是高君琰的番外,老高的粉丝们久等了哈。) “傻丫头,我救你,是因为喜欢你啊。喜欢你的勇气,你的聪明。你一箭双雕,干掉了两个男人。你喊出那段话时,我就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你一定恨毒了刘炆,对不对?我知道你肯定受过很多苦,以后,我要让你开始全新的生活……” 这是他对她的爱情誓言,注定他要用一生去兑现。 那一天,秋雨连绵,冷菊飘香。夫子讲着枯燥的子乎者也,十七岁的高君琰一手托腮,望着窗外的秋景走神了。 “高君琰——”夫子连喊数声。 “啊?”他嗖地一下坐直,托腮的手啪地落在案上,嘴张大得下巴都要掉了,那样子就像是被吓了一大跳,要多傻有多傻。 高家的孩子和朱家的孩子们,都齐齐转过脑袋盯着他,等着看他的笑话。 那时,连学堂都是朱家的。大娘朱月桐出生豪强世家,高君琰的四个哥哥都是她生的。 高寒朗只纳了一个小妾,就是余思燕。 余思燕——我思念大燕。 光复大燕,曾经是霍清漪执念的梦想。尤其是在最爱的男人羿星瞳选择了发妻,伤透了她的心之后,她更加了无牵挂,一心复仇。 所以,她从小就教会了高君琰,怎样在嫡母和哥哥们的强势下生存。 装傻,撒谎,阳奉阴违,都成了高君琰手到擒来的本事,甚至于成了一种习惯。 就是那天,刚刚散学,高君昊就对高君琰大打出手,“你小子不想活了?你他娘的说谁满身是毛?” 高君琰不敢暴露自己的武功,所以只挨打,不反抗。被摁进泥塘里,满嘴都啃了泥。 高君昊走了后,高君琰才从泥塘里一跃而起,仰头望着漫天秋雨,抹了抹脸上的泥泞,嘿嘿笑起来,“反正这几天父亲不在,我且到江州去逛一逛。” 对于那时附近的几个郡县来说,江州是繁华都市。高君琰在这里逛妓院,玩赌坊,弄得囊空如洗,衣食无着。 于是偷了夏语晖的行囊。 一切都始于那张从包袱里掉落的请柬。 “敬邀禹城都尉夏语晖,光临淮南王府夜宴。” 接二连三的阴差阳错,也自此开始。 那晚,抱着媚烟逃到破庙之后,他赶紧脱掉自己的外袍,“噼噼啪啪——”杂七杂八的东西接连从怀里掉落于地,他也顾不上去捡拾,继续脱掉中单,又脱掉内衣,除了亵裤,整个人一丝不挂。把所有的衣服都给她取暖。 这张请柬也掉落于一地月光里,后来他出去寻找冰棱时,被她捡起来看见。 然后,她就开始叫他“夏郎”。而他不知为何,竟没有纠正,第二天早上出去之前,曾经欲言又止,但终究没说。总想着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解释。 因为,要解释起来,实在太困难,太冗长。他必须要解释为何要偷夏语晖的行囊,必须要解释为什么身无分文。之所以身无分文,是因为逛妓院,而他不希望她误以为他是一个堕落的人。若想不被她误解,必须还要解释自己与母亲的处境,必须要解释朱氏与高氏的联姻。 他害怕一旦说出自己艰难的成长环境,会让她误以为他不想对她负责,会让她误以为她是他的累赘。 确实,那时他自己的生活本已非常艰难。他虽然对她发下了那样的誓言,心里却没有底。他真的能给她带来幸福吗? 种种苦衷,一时半刻都是解释不清的。但他却没有想过放弃,从来就没有想过放弃! 所以,才会在头破血流之后,仍旧爬回破庙。 心里只有一个执念:媚烟在等我,媚烟还在等我。 多年后,在船上与萧辰会盟,看见萧辰往船舱爬去的情形。 他就想起当年自己也曾经拖着血迹,向心爱的女孩爬去。 你为她做过的,我一样能做到! 只是,你比我幸运,你比我幸运得太多。 当他在血泊里一寸寸爬回破庙时,媚烟已经走了。 一切还来不及解释,就这样错过了。 恰恰因为这来不及解释的误会,让她遇到了萧辰。 她是为夏郎报仇,才去找萧辰的。 本来是他先遇到她,却没想到,阴差阳错间,她竟与萧辰坠入了爱河。 他常常想,当初如果他与她没有错过,如果他与她一直在一起,她爱他会不会超过后来爱萧辰。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年的除夕,漫天烟花开到荼蘼。缤纷的光彩,点燃她美丽的紫眸。 他等待着她的回答,无比紧张,心如鹿撞。 终于,他看见所有的情绪在她眼底沉寂,最终都化为一片宁静的温柔。 “琰……我……” 那一刻,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你叫我什么?” “琰……”她再次重复,唇齿间吐出这个名字时,有淡淡的陌生感,但却很温馨,很温馨。 他的眼里蓦地浮出一层水雾,抓着她的双肩,俯身问她,“为何……不叫我夏郎……” “夏郎……”她笑了,纯美如初雪,“我喜欢你,夏郎。我喜欢你,高君琰。不管你是夏郎,还是高君琰,我喜欢你……我愿意嫁给你,愿意做你的妻子……” 他仰起头来,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天啦,他一个大男人,为何在她面前变得这么爱哭。 她用过的这个句式,其实是呼应他的。就在五天以前,她要离开他,他曾经发出痛彻心扉的呼喊:“我爱你,媚烟!我爱你,阿姐!不管你是媚烟,还是阿姐,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真的愿意嫁给我?” “嗯,真的。” “上次你也答应嫁给我,但是后来跑了。” “这次不会了。” “真的?” “真的!” “永不反悔?” “永不反悔。”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反悔?” “不管发生什么,阿耶?舒雅永不反悔!” 狂喜之下,他横抱起她,跑下城楼,飞奔于玉宇琼殿间。燃尽的烟花在天幕留下淡淡光弧,满苑积雪在宫灯映射下如琼玉剔透。天地间流转着晶莹明澈的清辉。 他施展轻功,抱着她在这片光辉里滑翔。 他的内力虽不如萧辰雄浑,但他的轻功极好。所以,尽管她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他抱着她飞奔,依然没有给她带来一点颠簸。 她一直紧紧抱着他的腰身,将脸紧贴在他的胸膛,安宁而静谧。 他所得到的她,是经历了世事沉浮,经历了爱恨情仇,最沉静最清澄的她。 后来的五个月,尽管他给了她自由,但她很少走出倚晴阁的院落,与他的后宫妃嫔也没有交往。多数时间都在倚晴阁里看书,静静养胎。有时候,会在他的陪伴下,到宫苑里去走走。 他向她许诺,生了孩子之后,就举行大婚典礼,册封她为皇后。 但是这个承诺,却猝然被“四王之乱”打破。 那时,她还没出月子,京城突然陷落。 这之前他就发现关在永巷的萧辰被人替换了,不久就听说萧辰回国,重新登殿御宇。 他也猜到是母亲放走了萧辰,但他只以为母亲是良心未泯,毕竟那也是她儿子。 他完全没想到母亲会出卖他,所以没有对“四王之乱”有任何心理准备。 直到“四王之乱”发生,他都不敢相信。 他想不通,多年矢志复仇的母亲,为何会突然变卦?为何竟会帮助大燕的仇敌北卫?为何突然背叛自己? 然而当时境况的危急,已经容不得他多想。 乱兵在京城横冲直撞,整个宫城陷入混乱,宫人四散奔逃,尖叫声、哭喊声、惨嚎声交织一片。 奶娘带着未满月的孩子,和兰儿、庆生坐车,高君琰本来想让舒雅也坐车,毕竟舒雅还在月子里,但舒雅坚决要求骑马。 另外随行的还有德赤。 舒雅被冷百合俘虏时,德赤被冷百合下了毒药。然而德赤武功绝顶,当初兰韶云死前的最后那一战,德赤曾经接下碧霄宫主的暗器,这在整个中原武林都找不出第二个。德赤的内力相当浑厚,所以冷百合的毒药竟未曾给他毒死。 他苏醒后,艰难地爬行到隔壁村民家求救,村民给他找了郎中来施救。他养好伤之后,骑上舒雅的飒露紫,顺着江岸一直往下走,终于在下游一处浅滩渡江,然后又一路寻到郢京,最终被高君琰手下的将军逮捕。 除了德赤,还有高君琰的十几名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再加上舒雅骑着飒露紫,高君琰骑着奔虹,他们一共有二十来骑,护卫着唯一的一乘马车,从郢京东门逃出去。 那时,江夏王的兵马已经杀进来了,听说高君琰带着宠妃和儿子逃跑,从后面追来。 杀声震天、金铁铿锵、马蹄如雨,在后面紧紧追击。 “德赤你保护公主和马车先走,吴康你点十个侍卫随朕殿后!”高君琰拔出佩剑,向侍卫队长下令。 高君琰和侍卫们留下殿后,舒雅和德赤带着剩下的几名侍卫,护卫着马车往郢京东门驰去。 刚奔出东门,就听见后面马蹄声疾,回头看去,是高君琰带着侍卫们追来。见高君琰毫发无伤,舒雅长舒一口气。 高君琰打马靠近她,满面笑容,戏谑,“你还是很紧张我的嘛。” 舒雅甩过去一马鞭,“这种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 高君琰抓住鞭梢,一边往里扯,一边嬉笑,“是不是怕还没举行婚礼,就成了寡妇?” 舒雅横他一眼,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我最倒霉,刚答应嫁给你,就跟着你逃亡。” 她本是玩笑之语,却让他心里一痛。 高君琰一边策马飞驰,一边回望郢京城头,眼里溢出难言的凄怆。 他即位三年,励精图治,勤政爱民。虽有奸雄之称,但那也只在政敌、北朝和江湖上盛传,老百姓才不管这么多。管你是否奸诈,管你是否伪装,反正咱老百姓得了实惠就好。在楚国老百姓心中,他们的皇帝,那可绝对是贤主明君。 所以,从郢京出逃之后,一连经过几个郡县,都有百姓夹道拥护,也有朝臣从郢京跑出来追随。 这样一路走到了江州。 江州是郢京南部比较大的城市,也是往京城去的交通要道。江州太守在四王之乱里,立场坚定拥戴朝廷,没有被四王蛊惑,也没有轻信高君琰不是高氏子嗣的传言。 听说圣驾将至,江州太守亲自率领部属出城迎接。 高君琰赶紧下马,疾步上前,扶起拜倒于尘埃中的黄太守,亲切赞道,“太守恪守臣道,拥戴乘舆,明辨忠奸,不附逆贼。于楚国社稷有大功,此番靖乱之后,必当封侯拜爵,食禄万钟,留名青史!” 黄太守掩袖泣道,“有道是主忧臣辱。此番逆贼作乱,陛下蒙尘,罪在臣子。微臣无颜见陛下。江州虽僻陋,还请陛下暂移龙趾,纡尊下榻。待得帝京收复,乱贼伏诛,回銮返阙必有时日!” 君臣对泣半晌,高君琰才将舒雅拉过来,让黄太守拜见,“这位是舒贵妃娘娘。她为朕生了小殿下,又一路随朕奔波,虽是一介妇人,却功在社稷,有母仪之风。朕若有克复河山之日,必封她为皇后。” 黄太守当然不敢抬目多看舒雅,猜测是皇上的宠妃,赶紧躬身下拜。 舒雅一听到舒贵妃这个称呼,心底的旧伤刹那被刺中,一阵剧痛。 没想到她又变成舒贵妃了。 当晚,黄太守让出太守府邸给皇上作为驻跸之处。 虽然江州太守府邸与武州太守府邸,不论建筑结构,还是房内陈设,都截然不同。但舒雅还是有一种陷入噩梦的惊痛。 也许就是因为那个男人留下的刻骨之痛,走到哪里都无法摆脱,舒雅产生了远走大漠的想法。 她躺在太守府邸内院正房的床榻上,静静看着奶娘给孩子喂奶,暗暗下定了决心。 而此时,高君琰在外院议事厅,召见臣僚将领,商议收复帝京、平乱除逆。 终于议完朝政,走回内院时,高君琰心里漾着温情与激动。 媚烟生完孩子已经四十天,到了可以同房的时候。他满心盼望着与最爱的女人共度良宵,完全不曾料到,她将会提出一个从此改变他人生的惊天要求。 番外 之琰(2) (明天小姽有事要断更,所以今天加更一章哈。) 正是初夏,凉风习习,花香阵阵。月光如水,夏虫低吟。 高君琰一踏进内院就听到孩子的啼哭,他顿时皱了眉,手掌覆上额头,苦恼地自言自语,“小杂种,是不是你亲爹知道朕今晚要睡他的女人,给你传了讯息,让你来闹我们!” 虽然对这孩子恨得咬牙切齿,但真的推门进了房间,还是作出一副关怀的样子,“小宝贝这是怎么了?没有喂饱么?”说着横了一眼奶娘。 舒雅替奶娘解释,“刚喂过奶,本来在夫人怀里含.着.乳.头睡着了。我看夫人一路奔波也挺辛苦,就让她把孩子放在摇篮里,自己去睡。谁知孩子一放下就哭。” 奶娘是高君琰专门从世族贵妇里找来的,姓贺,被叫做贺夫人。 贺夫人抱着孩子依依哦哦地哄着,轻轻摇晃着,但孩子还是啼哭不止。 高君琰被孩子的哭声吵得心烦,再看舒雅,也是一脸焦虑,她再也听不下去,从贺夫人手里接过孩子,“还是我来吧。” “贵妃勿急,也许是天气太热了,孩子热得难受,又说不出,只能哭。”贺夫人赶紧去拿了扇子,站在舒雅旁边轻轻扇着柔和的风。 扇了一会儿,孩子果然静静地睡着了。高君琰大呼一口气,正想让奶娘将孩子抱进内室,舒雅一坐下来,孩子突然再次大哭。 舒雅赶紧站起身走动,刚站起没多久,孩子就不哭了。 舒雅吃惊地看着贺夫人,“怎么我一坐下他就哭?” 贺夫人是养过孩子的,有经验,苦笑道,“小孩子都是这样。我儿子小时候,不仅要抱着睡,还必须要走来走去,一停下他就醒了。” 舒雅瞪着妩媚的紫眸,“他才四十几天,就知道我是坐着,还是在走动?” 贺夫人温婉一笑,“是啊,别看他小,名堂多着呢。” 舒雅低头看着烛光映着孩子的小脸,精致的五官很像她本人,而双眉紧锁的表情,则像极了他…… 她心里同时翻涌起温柔与凄楚,想要抹去那个男人的容颜,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她使劲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呼吸,让心中的痛慢慢缓解。 高君琰见孩子再次睡着,对贺夫人使了个眼色。 贺夫人赶紧上前,“贵妃娘娘,小殿下这回应该睡熟了,交给我吧。” 舒雅摇摇头,“别再吵醒他,我来放吧。” 她抱着孩子走进内室,极轻极轻地把孩子放进摇篮。 她在放的时候,高君琰紧张得呼吸都快停止,生怕这个小鬼又醒,狠狠瞪着孩子,嘴里默念:“小杂种,你不许醒!不许醒!你再敢醒,我趁你娘不在打你屁屁!” 舒雅一转身,他赶紧收敛脸上凶狠的表情,呵呵地笑着,牵了舒雅的手,将她往外拖。 舒雅担心孩子,所以让贺夫人带着孩子睡内室。她与高君琰则把外厅布置成卧室。 高君琰不喜欢与舒雅亲热的时候,隔墙还有一个贺夫人。所以,他拉着舒雅的手往外走。 “去哪里?我累了,想睡了。”她有点不耐烦,欲甩开他的手。 他才不管,用力一拽,她手腕痛得几乎要叫出声,怕吵着孩子,赶紧用手捂住嘴,眼睛恨恨地瞪着他,“你把我弄疼了!” 他不理会,径直将她拉到外面,关好门,交待门口的侍卫守护孩子。然后拉着舒雅七拐八绕,穿廊过院,来到一片荷池。 月色下的荷池,美得如诗如画。 这是太守府后苑,也没有侍卫,此时万籁俱寂,四下无声。唯有晚风掠过草叶的簌簌声。 清明月色倒映于澄澈的池水,皎洁如玉的白荷上滚动着夜露,一盏盏荷叶宛若翡翠玉盘。 清淡幽雅的芬芳被风吹到脸上来,只觉醉人。 “媚烟……”他捧起她的脸,嘴唇如清风拂过花瓣,轻轻掠过她的眉、眼、鼻、唇,“我等这一刻等了快十年……今晚,让我尽兴可好……” “等了十年?这么说,当初在破庙里,你就想过?”她笑问,紫眸里波光如醉。 “废话!在淮南王府夜宴上,看你跳舞时,我就想过。” “那你当时在破庙里,怎么不……” “那晚太冷了,鸡.鸡被冻住了……” 她再也忍不住,笑得倒在他怀里。 他趁她笑得全身发软,将她一抱而起。 “站着做?”她低低尖叫一声。 “不喜欢?”他将她举起,让她双腿盘在自己身上。 “喜欢……”她伏在他肩头,轻咬他的耳垂,“夏郎……我喜欢你……” 这一晚,两人手牵手回到房间时,一路上都不愿意说话,各自回味着刚才的数度云雨。 直到站在门口,她正要推门,他才突然拥住她问,“媚烟,今晚朕的表现你满意吗?” 她仰起头来,借着廊下风灯看见他的脸,微带鹰勾的高鼻,透着无法言说的魅惑。她抬手抚上他的薄唇,“夏郎……我要你每晚都给我这样的沉醉,而不仅仅是今晚……” 他没有听懂她话中深意,连忙向她发下深情的誓愿,“等朕平定叛乱,收复帝京,便册封你为皇后,以后日日夜夜专宠你……” 她摇摇头,推门进去,也将他拉进,然后紧紧掩上房门。 这时,她才环住他的腰,仰起头,说出了盘旋于心头的想法。刚才在外面,怕人听了去,她一直忍住没说。 “夏郎……我们去大漠好不好?”仰起的脸上,一双绝美的紫眸,闪动着迫切的祈盼。 高君琰万万没料到,一时惊呆。他怔怔地望着她,许久,难以置信地缓缓问道,“你要朕放弃江山,跟你去大漠生活?” 她用力地点头,脉脉地注视他,眼里的期盼灼灼闪耀。 他摇头,神情沉重,“媚烟,你可知道,四个高氏藩王皆有问鼎之心,他们会为了皇位自相残杀。届时,整个南楚将是烽烟遍地,百姓涂炭。朕就像是一面旗帜,可以凝聚兵力,号召天下,平定叛乱,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她黯然低头,“那我带着儿子走,我想回大漠,我再也不想在中原生活……” “为何?”他不解地摇晃她的肩头,迫切而诚挚,“媚烟,留下来帮朕。你熟读韬略,能谋善断,朕收复帝京,剪除逆贼,需要你的辅佐!这个江山,我们一起打下来,然后一起坐!母后虽然走了,但朕有你,你的智谋不下于母后。而且,没有母后的控制,将来朕可以给你更多权力,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在他猛力的摇晃下,她的眼神却恍惚而苍凉,“夏郎,我累了,真的好累……我对江山、权力、荣华,都不再感兴趣……只想到大草原上,过着与世无争、相夫教子的生活……如果你真的爱我,就给我想要的生活……” 他紧紧盯着她,看见她眼底浓浓的哀伤,心里突然被什么刺穿,推开她,厉吼,“哈,朕明白了,你都是为了他!如果朕扔下这个烂摊子走了,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 “不是这样……”她身子重重一颤,抬目看他,紫眸里渐渐凝聚了泪水,“夏郎,我……” 她试图再次抱住他,却被他大力掀开。幸而她有武功在身,几个趔趄后,扶着乌木雕花屏风站住。 “当初你为了他的江山,可以出卖朕。现在他要谋夺朕的江山,你却劝朕放弃!”他的情绪有些失控。自从母亲突然背叛,这股悲愤就压在他心底,直到此刻才有了宣泄的契机。 “不是!”她跌坐床沿,抱着头拼命摇晃,发狂般悲嘶,“我不是为了他!正因为要忘记他,我才要离开,我才想远走大漠!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如果我留下来帮你打江山,必须还要面对他……” 孩子在内室哇哇地啼哭起来,贺夫人赶紧晃着摇篮,孩子还是啼哭不止,贺夫人起床将孩子抱起来,在内室走来走去地哄着。 孩子的哭声一起,两人的吵架声骤然停止。 舒雅第一时间冲进内室看孩子。 高君琰怔怔站了一会,胸膛起伏,平息着失控的情绪。然后开门走出去。 番外 之琰(3) (明天小姽有事要断更,所以今天加更一章哈。(.无弹窗广告)) 自从高君琰驻跸江州,连续不断有逃亡的大臣到江州来追随,不断有勤王的将领派快马带来奏章,表示拥护。 高君琰白日里都要忙一整天,接待各方使者,制定靖乱策略。 晚间回到内院,舒雅还是坚定不移地表示要回大漠。 “回到大漠,我让父汗封你为左律王,你同样可以有所作为啊。” “阿姐……”他一跟她吵架,就不再叫她媚烟,“你搞清楚,那是你的地盘,去了大漠,我就是驸马。驸马,驸马,摆脱不了一个‘附’字。我的一切奋斗都要依附于你!何况,我是汉人,自幼长在中原,不论语言、习俗、环境都与你们截然不同。你则不一样,你虽然流着一半胡人的血,却生长在中原!你留下来,能适应我的生活。我跟你走,却无法适应你的生活!”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说要给我全新的生活。现在我想要的生活,就是去大漠!” “你若留在中原,对色目国秋毫无损!我若离开,江山社稷怎么办?阿姐,我当然爱你,但也不能以苍生的疾苦作为代价!” “你何必以苍生为借口!南楚一日不亡,百姓一日不宁。南楚一乱,北朝就有机可趁,天下统一就指日可待。四海归一,才是苍生的福祉!”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帮萧辰统一天下,成就千古帝业!” “你还要我说几次,不是,不是这样!我不跟你说了,你不走,我自己带儿子走!” 每晚他们都像这样争吵不休,最后都终止于孩子的哭声。 这天晚上,高君琰回到内院时,经过西厢,兰儿从门后拉开一条缝,对高君琰招招手。(.好看的小说) 高君琰走过去,兰儿伸出手一扯,将高君琰拉进室内,关上房门。 “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高君琰爱怜地点点兰儿的额头。 “舅舅,娘亲可能会悄悄逃走。”高兰心一直叫惯了舅舅,虽然知道娘亲要嫁给舅舅,也没法改口了,“今天我听见娘亲在跟德赤商量逃走的事。” 高君琰深黑的眸子腾起一簇簇怒焰——这个女人,居然又想逃跑! 高君琰摸摸兰儿的头,“好,朕知道了。你早点歇息。” 高君琰转身欲走,兰儿却突然叫住他,“舅舅!” 还没等他回身,兰儿就从后面抱住他。 高君琰眉间都是震惊,一时不知所措。 兰儿紧紧搂着他,将脸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就这么抱住他。 高君琰连忙拉开她的手,眉峰深敛,转身训斥,“兰儿,你这是作甚?以后不许这样!男女授受不亲,就算是舅舅和甥女也是如此,明白么!” “舅舅以前也抱过兰儿,还亲过兰儿!”兰儿委屈地争辩,琥珀色的眼睛闪着泪光。 “那时你还小。你快满十三岁了吧?是大孩子了,以后要懂规矩!”高君琰沉着脸扔下一句,摔门而去。 走到庭院里,夜凉如水,星月皎洁,花香清幽。 高君琰负手站在一棵槐树下,许久,许久。 深吸一口气,走向正房,敲门的时候,他调整好表情。 舒雅打开门的时候,看见的是一张笑嘻嘻的脸。 他手背在后面,一步三摇地晃进来,舒雅刚关上门,他就将她揽过来,捂住她的嘴,“嘘——今晚不吵架可好?你不许提回大漠的事,朕也不提目前南楚的形势。(.无弹窗广告)” 高君琰就这样捂着舒雅的嘴,拖着她来到内室。他武功高绝,她根本无法反抗,只好瞪着一双明媚的紫眸,等着看他要干什么。 贺夫人正在轻晃着摇篮里的孩子,哼着催眠曲,突然皇帝挟持着贵妃进来,不禁骇然失色。 高君琰一扬下巴,“今晚你好好照顾孩子,朕带贵妃出去一下。” 贺夫人唯唯诺诺应命,不等她反应过来,高君琰将舒雅拖出去,随手扯了一张绢帕,将她的嘴堵上,然后横抱起她,往外奔去。 整个过程利落又果断,不让舒雅有半点反抗之力。 高君琰不准任何侍卫跟随,就这样带着舒雅出了太守府邸,然后才将她嘴里的绢帕取出。 舒雅在他怀里破口大骂,“高君琰,你要作甚!” 她对他柔情似水时,都叫他夏郎。对他火冒三丈时,才会喊出高君琰这个名字。 他笑起来,大喊一声,“想不想去找当年那个破庙?” 自从驻跸江州,两人一直吵架,都忘了这是他们当年初识的地方。 也是从这里,舒雅开始出发寻找夏郎,经过两年多的流浪,最后没有找到夏郎,而是遇到了萧辰。 “快十年了,怎么会还在?”她表示怀疑。 “我们来打一个赌好不好,如果还在,你留下来陪朕光复河山。如果不在了,朕陪你回大漠。”他眼中闪动晶亮的光芒。 “不,我不打赌。”她微笑着摇头,眼神平静而又无比坚定,“我一定要走,夏郎,你记住,我去意已决,什么也留不住我。” 是的,什么也留不住她!这块她付出过最深的爱与恨的土地,她再无半点留恋!夏郎,如果你想要与我重新开始一段恋情,那么,我们一切从头,包括我们的生活环境! 高君琰低头看她,眼神温柔而忧伤,漾满了最深的无奈与最浓的深情,“既然这样,朕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天意。如果破庙不在了,说明我们之间注定无缘,那么你走大漠,朕留下。如果破庙还在,说明天意要我们重续这段情缘,朕跟你一起回大漠!” 月光里,他运起轻功,抱着她一路飞奔。 虽然过了十年,但他还依稀记得道路。因为那晚是从淮南王府出来。所以,他先找到淮南王府的旧址。 此处历经战火,早已是一片废墟。舒雅在高君琰怀里,望着月色里的断壁残垣、枯树野草。 正是这里,曾经埋葬她的梦想、希望与善良。 少女时代的她,曾经挣扎于这个繁华奢靡的牢笼,感到人生一片黑暗,对整个世界充满仇恨。 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理解,即使是经历过的人,也不一定会如她一样。多少给老头子做妾的如花少女,都一天天捱过去了。她们不一定会扭曲,更不会去憎恨与反抗。 但她不同,她是扶日可汗的女儿,她是大漠上最骄傲的公主! 而夏郎爱媚烟,爱的就是她这种反抗命运的勇气。只有夏郎懂得,在这个世间,有太多的不公与黑暗,如果要改变命运,很多时候,必须不择手段! 只是,在不择手段的时候,依然会有底线,心灵最深处,依然会有柔软与洁净的地方。 这块地方,她曾经留给夏郎,就像夏郎曾经留给媚烟。 疾速的奔跑在突然之间停下,她听见他的呼吸猛地一滞。 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时,她惊呆了。 月光下,树林边,那座破庙居然还在! 进了破庙,他放她下来。 破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变。满地的尘埃,褪色的佛像,翻倒的供桌,遍布的蛛网。 就连月光,都像当年一样明亮。 她惊愕地睁着眼睛,慢慢转过来看他。 他在她的注视下,慢慢绽开笑颜,笑得那么苦涩,但也那么幸福。 “夏郎,跟我走。”她一瞬不瞬地凝视他,紫色的眸子荡漾着渴求。 隔了十年,那一句“媚烟,跟我走。”变成了“夏郎,跟我走。” 他站在月光里捧起她的脸来,对着月光看她紫色的眼眸。 一切都没有变,这个破庙,这张容颜,这双美目,还有他的爱。 这十年,她经历了多少痛苦与磨难,然而他都不能在她身边。每每想起来,他都心如刀绞。 难道从此以后,他依然要让她独自去大漠,孤寂地度过余生吗? “媚烟,我跟你走……但是请你记住……”他锁住她的眼睛,望进她的灵魂深处去,“这几日,你也看见了。四方兵马都在齐聚,各州各县都在奏表输诚。平定叛乱,光复河山,都是指日可待的。所以,我是为你放弃了江山,请你记住这一点。将来有一天,如果你要离开我,请你记住,我曾经为你放弃了这一切!” 他将她搂入怀抱,紧紧抱住,抱得那么紧,一如十年前。 “夏郎……我怎么会离开你……如果你跟我回大漠,我们今生今世都在一起……”她从他怀里抬起头,迫切而郑重地说。 他将她的头重新摁回怀里,更紧地抱着她,似乎想要将她嵌进身体里,融进骨血里。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她不知道他眼中的深悲,他心中的痛呼:媚烟,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你知道他曾经为你放弃帝业,曾经为你溅血断肠,请你记得,我也为你放弃了江山!如果有那一天,请你原谅我的欺骗,请你原谅我使了一些手段才得到你! 番外 之琰(4) 高君琰与舒雅本想赶在两人共同的生辰举办婚礼,但终究是没赶上。生辰来临时,两人还没走出南楚国境。 回到大漠之后,扶日专门下旨,为舒雅公主举办了盛大的婚礼。 游牧民族与汉族不同,越是盛大的婚礼,越是万民同乐。 扶日的王城建在整个大漠上最丰美最广阔的一片草原上,叫做拉塞干大草原。 婚礼当晚,拉塞干大草原上燃起了无数堆篝火,整只整只的肥羊嫩牛被架在火上烤着。受邀参加婚礼的,不仅有各部族的族长,还有王城附近的牧民。 草原上都是能歌善舞的民族,围绕着火堆形成了好多跳舞的人群。各种民族乐器也都吹奏起来,乐声鼎沸,与欢快的笑语声、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热闹非凡的混响,几乎要将整个草原掀起来。 “公主跳舞!公主跳舞!” 新郎与新娘所在的这一圈火堆,围着的都是王公贵族。 在大家的齐声要求下,舒雅脱下缀满珍珠与蕾丝的波斯婚服。她里面穿的是传统的疏勒连衣裙,紫色的大摆裙下面是褐色的高筒靴。 随着热烈的掌声,她绕着篝火翩翩而舞。大摆裙随着她的旋转而绽开,穿高筒靴的长腿迈着诱惑的舞步。艳红的火光给她笼出一层迷幻的背景,她翘臀、扭腰、摆胯,极尽妖娆妩媚,眼神魅惑勾魂,舞姿热辣奔放。 方圆百里的人群都突然安静,呆呆看着他们的公主惊世绝艳的舞姿。 大漠上飞得最高的猛禽是康多,大漠上最美的女人是他们的舒雅公主。 扶日紫色的眼睛里全都是骄傲,轻抚着上唇精心修剪的俊美胡髭,笑眯眯地看着舞神般的女儿。 高君琰的眼神也没有一刻离开新婚妻子,他娶到了世上最美的女人,这是他等了十年的补偿。十年间,不管遇到怎样的佳丽,他都会拿来与媚烟比较,然后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皇上,你见过的最美的女人是谁?”一次,一位妃嫔侍寝之后,躺在他怀里问道。 “是朕十七岁那年遇到的一个舞姬。”他眼神恍惚地答道,“朕只与她相处一夜,后来再也没见过她。朕至今怀疑那是一场梦,只有在梦里才有那么美的女孩。” 原来,这不是一场梦。那个在月光里哭泣的十七岁女孩,竟然在九年后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她长大了,成熟了,更美了…… 那日,他和萧羽去接天后阿姐,在郢京城外的郊野,他装扮成一名侍卫,站在萧羽身后。 看见阿姐的第一眼,他整个灵魂都充满了波涛汹涌的奇异震撼。 后来,阿姐带着兰儿到他的寝殿,求他请太医给兰儿治病。他越看越觉得阿姐就是媚烟,尽管他也觉得荒诞,扶日可汗的独生女,与南汉淮南王府的一名舞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但他就是相信自己的直觉。当晚阿姐一走,他就派人去找了几名从大漠来的胡商。 调查的结果证明了他的直觉。胡商们说,扶日曾经流亡南汉六年,并且舒雅公主就是在南汉长大的! 有谁知道,那一刻他的惊喜。 他思念了九年的女孩!他原以为只是一场少年时代的美梦,他原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再遇到她! 所以,他对她倍加珍惜。这是他此生第一次的爱,也是唯一的一次。他被称为奸雄,从小就被母亲教导,不能以真性情示人。他活得很累,也很压抑。第一次,他想要为自己活一次,想要用心地去爱一次。 火光熊熊,他看着妻子越舞越热烈,她旋转的裙摆像狂风中的花瓣。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她会在旋转中飞走,飞到天上去。 这时,他感到一道森冷阴寒的目光,像利剑般投射过来,仿佛想要刺穿自己的身体。 高君琰循着目光看过去,火堆边坐着一个穿紫缎长袍的疏勒人。他和扶日一样,头顶剃光,无数根细小的麻花辫从头部垂落。从他胸前挂满的饰品来看,地位应该仅次于扶日。 此人不是左右律王,就是左右丁零王。 高君琰迎着他鹰隼般的目光,嘿嘿地挑眉一笑,笑容俊美风雅,邪魅恣肆。 此人正是右丁零王。 他刚才一直痴痴地盯着起舞的舒雅,冰蓝色的眸中几乎要燃起情.欲之火。 舒雅舞完一曲,正准备回到夫君身边时,右丁零王突然如猎豹般跃起,拦住舒雅,“公主可愿与我共舞一曲?” 他说的是疏勒语,高君琰听不懂,但他能感到这个人要为难妻子。他站起身来。 舒雅瞥了右丁零王一眼,还没答话,右丁零王笑道,“我看公主方才并未舞出最佳水平,恐怕必须要有雄性来激发,公主才能舞出最美的姿态。这个就由在下来,如何?哈哈――” 右丁零王的言辞十分无礼,周围懂得疏勒语的人,都骇然失色。 因为在疏勒语里面,“激发”这一词汇,还可以暗指男女交合。(.无弹窗广告)右丁零王这句话其实一语双关,也可以翻译成“恐怕必须要被男人干了,公主才能舞出最美的姿态。” 游牧民族不像汉族,没有那么严格的尊卑礼制,右丁零王对舒雅说出这番言辞,扶日也并不发作,薄唇抿成刀锋般的线条,冷冷地看着场中这一幕。他想看一看,这位女婿将会如何应对。舒雅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如果她嫁了一个无能的男人,扶日不会因为他是女婿就帮他。 舒雅心中怒火升腾,但面上依然笑靥如花,“右丁零王,你不觉得,应该由我夫君来激发我的舞姿,更合适吗?” 右丁零王轻蔑地扫向高君琰,唇角一撇,“一个汉人……他会跳舞吗?听说汉族男人,根本就不会跳舞……” 高君琰已经询问了身边懂汉语的疏勒译官,他笑嘻嘻地站起身,大摇大摆地走入场中,咧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右丁零王怎知我不会跳舞?” 舒雅吃惊地看着高君琰。她微睁的紫眸流露出的神情,让高君琰一阵心动,一阵疼爱。 他最喜欢看媚烟惊讶的样子了。 不管是十年前的媚烟,还是十年后的媚烟,只要遇到什么意外的事,就会露出这个可爱的表情。就算她是叱咤风云的铁腕天后,她这个表情,永远都是纯美可爱的。 无尽的爱涌荡在他心间,他俯身在她耳畔,深情轻语,“媚烟,你放心,我绝不会给你丢脸。我要让你骄傲。” 高君琰俊目一扫,走到一位男子面前,“这位大哥,能否借你的骨笛用一下。” 接过骨笛,高君琰左手负于身后,右手持笛,潇洒一指,向舒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舒雅双眸闪耀着惊喜,朝夫君笑盈盈地点头。 舒雅是舞蹈圣手,高君琰不担心她跟不上,所以,高君琰只按自己的节奏舞动,不去管舒雅。舒雅完全能够跟着夫君的步履调整舞姿。 高君琰以骨笛为剑,绕着火堆舞剑。火光里只见他的身形如行云流水,矫若游龙,翩若惊鸿。他穿的是典型的汉服,宽袍飘荡,广袖翻卷,犹如谪仙。手中的骨笛渐渐化作利剑,舞起幻影重重。 舒雅也跟着调整成汉人的舞蹈,抛袖折步,展袂回腰。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身上穿的不是深衣广袖的汉服,而是大摆裙、高筒靴的疏勒服饰。所以看上去有点怪,不过因为她舞姿很地道、很优美,多少掩盖了这一不足。 随着夫君越舞越急,渐渐变成凌厉的剑招。舒雅也越旋越快,细软的腰肢盘旋跌宕,俯仰蹁跹,足尖轻点,旋转如涡,渐渐分不清人影与火光。 这一下舞罢,全场喝彩。 火光映照下,右丁零王脸色阴沉,眼中燃着黑焰。他是疏勒人,年轻有为。舒雅是疏勒人的公主,如此美丽的公主,本来应该由他来求娶,却被一个汉人娶了去。他的恼怒可想而知。 恼怒之下,他再次挑衅,嘴角挑起邪恶的笑意,傲慢地耸耸鼻子,对旁边的译官说,“你把我的话翻译给汗达。” 汗达,在疏勒语里是驸马的意思。 译官对高君琰说,“右丁零王说,汉人里他只佩服一个。十六年前,他随父出征,遭遇了北卫的晋王,也就是当今的北卫皇帝萧辰。萧辰的骑射功夫,连大漠最好的骑兵都要甘拜下风。他能射九箭连珠,箭无虚发。能藏身马腹开弓,也能立于马背开弓。当年曾经威震朔漠,所向无敌。不知汗达,你的骑射功夫如何?敢不敢与在下比试一番?” 这句话一翻译出来,明亮火光下,扶日清晰地看见女儿神色的变化。 扶日当然最清楚女儿的这段恋情,当年舒雅本来要嫁给高君琰,却突然变卦,逃婚跑到前线去投奔萧辰。为了帮萧辰求援兵,还专门给扶日写信污蔑高君琰。 后来沁水来到大漠,为扶日挡了一刀后昏迷不醒,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父汗,求你发兵帮北卫灭楚。” 两个女儿都深爱着同一个男人,扶日何尝不知。所以才专门给萧辰写了一封亲笔信:“二女须一人为皇后,一人为贵妃。愿君善待吾之爱女,勿负其中任一。君之圣德如舜,愿本汗之二女,如娥皇女英故事。” 扶日却不知,正是他这封信惹了大祸,正是他这封信,让萧辰万般为难。他也不想辜负其中任何一个,却偏偏两个都辜负了。 现在,扶日见两个女儿,居然各自嫁人,没有一个跟萧辰,不由也大为感慨。 右丁零王说这段话,不知道是对舒雅这段恋情有所耳闻,还是真的佩服当年萧辰远征大漠的神勇。 婚礼上听见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舒雅嘴唇微颤,心底的伤疤仿佛被人狠狠撕裂,痛得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 高君琰看见了妻子的表情,他心底也是一痛,但面上依然笑嘻嘻,毫不在乎地对右丁零王说,“萧辰是北人,精擅骑射不足为奇。我是南人,自幼生活在长江汉水。我确实不擅骑射,右丁零王若有心考较在下,能否给在下三个月时间。三个月之后,我随时接受右丁零王的挑战。” 这话不卑不亢,既谦虚诚恳,又自有傲骨。 右丁零王不好再说什么,凶狠地盯着高君琰,“好,汗达,我们疏勒男儿最讲诚信,你一言既出,三个月后,我便来找你。到时候,你可不要找借口躲避。” “今日当着可汗,岂敢戏言?”高君琰大笑,“请父汗为儿臣做鉴证,从即日起,三个月时日一到,不管我练得如何,都将接受右丁零王的挑战。” 扶日终于站起身来,围着火堆的所有人都随之起身,四周安静下来。唯有夜色如幕,笼罩着寂静的草原。 他们的大可汗,终于开口,“舒雅是本汗至爱,本汗要挑选最强大的男人做她的汗达。三个月后,这场比试,将由本汗亲任判官。败者配不上我女儿,将无资格做汗达。” 舒雅一惊,娇嗔地喊道,“父汗――” 扶日紫眸一凝,用眼神止住她。高君琰也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然后拱手对扶日说,“儿臣绝不会辜负父汗所期。如此,儿臣带公主先行告退!” 高君琰将舒雅拉走,抱着她上了一匹骏马,策马远离火堆,到了草原最深处。 抱住她飞身下马,在柔软茂盛的草地上几个翻滚,将她压在身子底下,借着星月之光,捧住新婚妻子的脸深吻,一遍又一遍地吻过她的眉、鼻、唇,“媚烟……我爱你……你爱我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担心地问,“三个月后,若你败给右丁零王,父汗不准我们在一起,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败给右丁零王?” “右丁零王是疏勒人有名的神射手,常年带兵打仗,骑射功夫一流,在整个大漠上都难逢敌手。” “是吗?”他突然放开她,坐起来,望着草原上高远无垠的夜空,“阿姐,在你心中,我永远都比不上他吗?” 她一震,声音低哑微颤,“不是这样……你们是不一样的……” “他能够战胜右丁零王,为什么你就肯定我不能?”他问,声音里带着愤怒与悲哀。 她不说话,慢慢移开目光仰望夜空。大颗大颗的星斗,闪烁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仿佛大滴的泪水。 许久,她幽幽的声音,飘散在夹着青草芳香的夜风里,“夏郎,我们不说他好吗?今天是我与你的大婚之夜啊……” 番外 之琰(5) (对不起有事断更了,今天这章超长,相当于两章的字数哦。) 高君琰与右丁零王订下三月之约以后,高君琰每日勤练骑射。他的骑射功夫虽说不上一流,但也很有基础。三个月勤练下来,在后来扶日亲自主持的骑射比试中,与右丁零王战成了平手。 高君琰这才算在胡人中站稳脚跟。他很快学会一口流利的疏勒语,剃了疏勒头式。当他第一次顶着光头、垂着无数根细小麻花辫来到舒雅面前时,舒雅张大的嘴许久都没阖上。 舒雅痴痴盯着夫君许久,他微带鹰勾的高鼻,配上疏勒人的发型与服饰,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野性美。 高君琰摸着光溜溜的头顶,大笑着感慨,“没想到我竟披发左衽、茹毛饮血了。” (披发左衽,来自孔子的名言“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意思是,若不是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只怕中原要被夷狄占有,我们都将像胡人那样披散着头发、衣襟从左边系了。孔子这句名言,带着十足的天朝上国的傲骨,多少有些民族歧视哈。) 高君琰很快适应了胡人的生活,这一年,左律王年事已高,向扶日请辞。左右律王并非世袭王位,扶日便让高君琰做了左律王。 左右律王中,又以左为尊。所以,左律王是色目国里最高的爵位,权力与声望仅次于大可汗。 高君琰刚刚三十出头就位极人臣,自然众人不服。 舒雅的儿子高语晖五岁生辰这天,高君琰因为答应儿子要送他一匹小马,大清早便带着儿子到王城西边一个很大的马场去了。 舒雅则在公主府里,指挥着下人布置生辰晚宴。 舒雅的公主府与王城里所有的宫殿建筑一样,是中原风格与波斯风格的结合体。 长廊下挂满了彩色灯笼,儿子的房间内点了几百枝小蜡烛,挂满了姿态各异的小瓷人。陶瓷的烧造技术胡人是没有的,所以最精美的瓷器,都是从中原买进的。这批小瓷人,是舒雅专门为儿子向胡商订制的。 公主府的宴厅里,也已经布置了火塘和铁架,烤上了肥美的全羊。女奴络绎不绝从厨房端来热腾腾的美味菜肴。 天色向晚,父子俩还未归来,舒雅不由担心起来,几次亲自跑出府门去看。最后,眼看夜色渐浓,舒雅实在担心,便让德赤去找。 德赤出门不久,就和高君琰父子一道回府。 舒雅迎出庭院,见高君琰满头是血,不由大惊,连忙唤女奴们去准备药粉与纱布。 看见儿子没事,她稍稍舒口气,但眉间仍是焦急与疼惜,上前挽住夫君,让他低下头来,看他的伤口,“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搞成这样?” “萨库是坏蛋!萨库的爹是大坏蛋,他跟爹爹打架!”高语晖对母亲说,“不过,他打不过爹爹,爹爹的剑术好厉害!爹爹,你什么时候也教我?” “萨库?”舒雅愣了一下,想了想,问道,“萨库……是右丁零王的儿子么?” “就是他!”小语晖大声道,“右丁零王不是在左律王之下么?萨库他爹的爵位没有爹爹高,打架也打不过爹爹!” 高君琰坐在堂上,任由女奴们给他包扎头部,不住龇牙咧嘴发出嘶嘶声,舒雅见状,心疼如绞,抓住他的手,“很疼吗?” “疼得要死!”他夸张地喊道,同时腾出一只手向儿子脑袋拍去,“尽吹牛!你爹今天可是险胜,你懂不懂?右丁零王那一刀,差不多从我头皮上掠过!要不是我反应快,只怕头盖骨都要被削掉!” “萨库他爹比爹爹伤得厉害多了,我看见他半边身子都在流血。”小语晖不服气地喊,在他心中,自己的爹是最勇猛的男人,绝对不会打不过其他小孩的爹。 “傻小子你懂啥!”高君琰训斥道,然而眉梢眼角全都是宠溺与疼爱,“你爹只不过刺中他一边肩头,他却差点要你爹的命。” “我说你们两父子能不能停下,让我说一句话!”舒雅焦急万分,夫君和儿子却你一言我一语,她这会儿才终于插上话,“高君琰,你在搞什么!给儿子去买生辰礼物,怎么跟右丁零王打起来?” 小语晖正要张嘴,被舒雅一巴掌捂住,“你给我闭嘴!听你解释一晚上也搞不清楚,让你爹说。” 舒雅让女奴将小语晖先带下去换衣净面,一会儿带到宴厅去用膳。 儿子下去之后,高君琰这才慢慢道来。原来,今天右丁零王也带着儿子去选马。萨库与语晖看中了同一匹黑嘴小黄马,两个小子都很有眼光,这小马竟然是著名的“流星騧”。 右丁零王看到高君琰,冰蓝色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他自然不会把这马让给高君琰的儿子,于是出了极高的价。 高君琰见儿子如此喜欢这马,下定决心一定要给儿子买下来。他答应过儿子,明年开始教他骑射,所以,要先教会他骑马。生辰之时,送他一匹好马,这是他早就许诺的,就算是倾家荡产,他都要满足儿子这个心愿。 他与右丁零王便开始竞价,两人像是卯上了,一个比一个出价惊人。最后高君琰出到了三百锱黄金,这差不多是马商遇到的最高价。 舒雅惊叫:“三百锱黄金?高君琰,你疯了吗?这是我们府里三年的开销,你竟拿来给黄口小儿买礼物?哪有这么娇宠孩子的,从小就让他挥金如土,长大以后能成何事?” 高君琰不以为然,摸着头顶刚刚包扎好的纱布,笑嘻嘻说,“钱是可以挣回来的嘛,名驹良马不可求。我儿子将来会成为草原上最神勇的骑手,我当然要给他买最好的坐骑。” 舒雅纤指一点他额头,紫眸横波,娇斥,“你少找借口,你就是太宠晖儿!晖儿让你来教育,必会被培养成纨绔子弟!以后你少带他,我来带孩子!” 高君琰哈哈大笑,“那要看晖儿愿不愿意跟你在一起了。你自己去问问儿子,愿意跟谁在一起?” “废话!你成天让他玩好吃好,他当然愿意跟你在一起!”舒雅气得紫眸瞪圆,儿子从小就跟高君琰特别亲,跟自己反倒疏远。 “小孩子不就该玩好吃好?他才五岁,你就成天让他背‘之乎者也’,简直受不了你!我就不信,他真能懂那些经史子集。” “不懂也没关系,先背熟了,以后慢慢会明白。” “以后?只怕你已经让他对读书心生反感了!读书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所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你懂不懂?” “你小时候,也是被母亲逼迫着读了很多书,但你也没对读书心生反感。” “你怎么知道我不反感?”高君琰突然从眼底翻卷起难掩的情绪,“我那个娘,想到都来气。我只不过是她复仇的工具。我最庆幸的就是,终于摆脱她,终于摆脱她为我设定的人生。” “好了,扯远了,快说你是怎么与右丁零王打起来的?”提到冷百合,不可避免要想起萧辰,舒雅赶紧将话题扯开。(.) 高君琰出了三百锱黄金的高价之后,右丁零王竟出了比这还高的价。这样斗下去岂不是没完没了。最后,右丁零王提出,由两个小子比武,谁胜谁得马。 高君琰看了眼自己的儿子,再看看萨库,笑道,“右丁零王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儿子,少说有八.九岁光景了吧?我儿子才五岁。八岁打五岁,如何定输赢?” 高君琰如今的疏勒语讲得很溜,右丁零王闻言仰头大笑,“原来左律王也知道,比试武艺这种东西,是很难做到公平的?” 高君琰知道他暗指四年前,高君琰与舒雅大婚三个月之后的那场骑射比试。 那场比试由扶日主持。扶日见高君琰只用三个月就练到这般水平,心中对这个女婿已是十分满意。最后高君琰略逊于右丁零王,扶日却判定两人打为平手。右丁零王对此一直不服,而且这几年来,他对舒雅始终纠缠不休,高君琰也有心给他一个教训。 于是两人决定,由他们代儿子比试。谁赢了,谁的儿子得到宝驹。 高君琰与右丁零王骑马比武,为示公平,以谁先坠马定输赢。 结果,高君琰虽然伤得比右丁零王重,但却以奇诡的剑招将右丁零王挑落马下。 “夏郎……你好傻……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母子可怎么办,那马要来何用?”舒雅听到这里,心间有感动如潮水汹涌,不由站起来,抱住夫君的头,将他的脸摁到自己的雪.峰之间。 他亲吻着她修长优美的脖颈,白皙精致的锁骨,浴火凤凰的刺青,向诱惑的乳.沟里蔓延…… 她唇间慢慢逸出轻吟,裸.露在外的肌肤渐渐染了粉红,呼吸越来越急促,“夏郎……夏郎……” 小语晖刚走到室外,听到这样的呼喊,立刻停住脚步。他知道,但凡母亲用这样的声调呼喊“夏郎”,那就是在被父亲“欺负”了。他也搞不懂,为什么父亲要不时地“欺负”母亲,而母亲似乎很享受这种“欺负”。他只懂得,这种“欺负”是小孩子不能看的。 他一向跟母亲不怎么亲近,母亲太凶,还总是逼迫他背很多拗口的诗文。不像父亲,总是变着花样地带自己玩。所以,他一向最听父亲的话,父亲说过这种时候,小孩子不能看,他就记在心上了。 于是悄悄走开,在女奴的带领下,先到了宴厅。 高君琰作为左律王,拥有一大片草场和上万牧民。这些牧民平时要向他缴纳赋税。这是他主要的收入来源。另外,他投资了一支商队,商队每年来往大漠与中原,卖货所得要给他一部分提成。 色目国保留了奴隶制,贵族所用的仆从基本上都是奴隶。譬如当年沁水来大漠时,发生了几个部族谋反,这些谋反部族投降后全部没为奴隶。另外,色目国除了东边与中原接壤,西边与北边还有许多游牧部落,经常与色目国发生战争,战争中的俘虏也是奴隶的来源。 小语晖最喜欢的女奴,是比他大十岁的贝珏。他正缠着贝珏讲故事,就见父母手牵手,亲密无间、言笑晏晏地走进来。 于是一家三口的晚宴开始了。 烤全羊,奶酪,葡萄酒,蜜瓜…… 高君琰已经完全习惯了疏勒人的饮食,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曾经在中原做皇帝的生活,简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这时,舒雅的声音打破他的恍惚,“今年你我生辰,到哪里去宿营?” 小语晖的生辰过完,只隔一个多月,就是高君琰与舒雅的共同生日。每年两人都会在这一天出外露营,将小语晖交给扶日,扶日有十多个侍妾可以帮忙看孩子。 舒雅让人拿来一幅王城附近的地图,指着一处,“今年我们去神女湖,怎么样?” “随你,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高君琰温柔地看着妻子,举起琉璃杯,杯中艳红的葡萄酒映着他深情的眸子,像大海一般柔波荡漾。 “那就去神女湖吧。”舒雅看了一眼儿子,见他低头撕扯着羊腿,吃得正专心,便低声对夫君说,“听说在湖里沐浴,可以多生贵子。” “你还想生啊?”高君琰将囊饼撕碎放进羊肉汤里,妻子最喜欢这种吃法,他细致体贴地弄好后,把汤碗推到她面前。 舒雅伏在夫君肩头,娇声细语,“想给你生一个啊。” 高君琰转过头来,搂住她的肩,低声戏谑,“神湖有什么用?关键是我们每晚要多做几次。” “不行了,我老了,做多了好累。” “我没说累,你倒喊累了!阿姐,我干的可是力气活,你只消躺着就行了,多轻松!”他气得瞪眼,“我发现每次都是你先睡过去,经常做着做着你就睡着了。我忙活了半天,你也太不给面子了……” “嘘,你小声点——”她笑得捂住肚皮,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夫妻俩这才发现今晚有些放肆,一齐向小语晖看去,小语晖还在专心地啃着羊腿,眼皮都不抬一下,酷酷地说道,“我什么也没听见哦。” 夫妻俩对视一眼,齐声大笑。 这一年的生辰,他们果然去了神女湖。 早上出发的时候,舒雅跟夫君念叨,“礼车今年会到么?” 高君琰恨恨地瞪她,“原来你惦记着那家伙啊?” 两人正说着话,府门外有人传报进来,右丁零王的礼车到了。 舒雅对高君琰无奈地笑着耸耸肩。 右丁零王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舒雅的生辰,每年都送重礼来,满满一车,外加一张亲笔彩笺:“送给大漠上最美的女人。” 右丁零王有妻有子,舒雅也有夫有子,他每年的这种作法,实在让人费解。 夫妻俩也只有不加理会,收下礼物后,便各骑一匹马,带好野外露营的必需品,按照地图所画路线策马而去。 这是一片位于拉塞干大草原最西边的湖泊。草原深处的湖水,清澈宁静得就像是草原的一滴泪。 正是盛夏,草长到几乎与人齐高。高君琰与舒雅白日里在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驰马,晚上在湖边扎营,从湖里捉鱼烤着吃,在湖水里鸳鸯戏水。方圆数里都没有人烟,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人。 第三日午后,夫妻俩并辔骑马跑出很远,回来的时候几乎迷路。 无边无际的草浪起伏,像碧绿的波涛一浪一浪地传递到天边。天边,一轮鲜红巨大的太阳正在沉落,因为附近没有任何城镇,没有任何山峦,只有平坦无际的草原,所以,可以看见太阳是如何一点一点沉到地平线之下。 壮观的景象,让夫妻俩同时勒缰驻马,屏住了呼吸。 这时,高远的苍穹传来一声凄厉的长鸣,仰天望去,湛蓝明净的天空里,有一道巨大的黑影在慢慢移动,张开的羽翼如黑色的云。 高君琰侧首看妻子,眼中闪动着炫亮的光彩,“会不会是康多?” 舒雅也在仰头观望,却没有回答夫君。 高君琰从马身拿起弓箭,挽弓朝天射去,长箭呼啸着直上云霄。 一声凄惨的断鸣传来,那道黑影直直坠下,带着风声,落在不远处,被高达尺余的长草淹没。 高君琰兴奋地策马奔过去,跳下马,蹲下身,盯着猎物。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头,向妻子绽放一脸异彩,“媚烟,这是康多吗?” 舒雅的神情,仿佛摇曳着一种奇异的恍惚。 她一步步走近,越过夫君的肩头看着猎物。她眼中刹那间划过的色泽,让高君琰的心灵瞬间被剧痛刺穿。有什么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东西,在慢慢地崩塌,慢慢地摧毁。 “不是康多,只是一种普通的兀鹫。”舒雅有些不忍看他。 高君琰什么也不再说,转身离开。 这一晚,回到神女湖之后,高君琰一直没有跟舒雅讲话。舒雅几次欲言又止,终究没有率先打破沉默。 夜色里的神女湖铺着一层水银般的月光,在湖水的轻轻漾动下,碎成无数亮晶晶的银屑,波光粼粼,溶溶荡荡,水月交辉,美如幻境。 正值盛夏,湖边的浅水植物间飘摇着萤火虫,像提着灯盏游逛的小精灵,带着碧莹莹的幽光萦绕在夜色里。 他站在较浅的水域,剃光的头顶反射着月光,无数细小麻花辫浮荡在水里,清澈的湖水刚好触及他薄薄的胸肌,月色波光映着他俊美绝伦的脸庞,透着说不出的孤寂。长而密的眼睫,像墨色的帘子,溅上了水珠,带着迷离的忧伤。 他身后有哗啦的水声,他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柔滑娇嫩的胴.体从后面拥住了他,熟悉的挺拔雪峰轻颤着紧触他的脊背。 “琰……” 她很少叫他“琰”,这声呼唤让他心尖一颤。 “那只鸟是不是康多,对于我一点都不重要。”她的声音里饱含深彻的柔情与纯真的爱意,“跟你在一起,我过得很幸福,你知道吗?” 他这才慢慢转过身,看着浸浴在湖水里的妻子,她的身体就像是月华凝聚而成。每一道曲线都美艳得近乎完美,披散的长发像海藻般荡开去,挺拔的双.峰在水波里颤颤生辉。 他展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抱进怀里。 她安静地将头靠在夫君胸膛,“夏郎,只有你能给我这样宁静的幸福,永远……永远不要离开我……”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将她更紧地搂上身体,让她挺拔的雪胸、平滑的小腹、柔软的草丛,都紧紧地贴在他强壮的身上,“除非我死了……” 听到这个“死“字,她一颤,抬手捂住他的嘴,眼中含泪,使劲摇头。 月上中天,天地静谧,两人在清澈的湖水里紧紧相拥,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丈夫的背影精瘦而健壮,剃光的头顶和铺满水面的无数细小麻花辫,勾勒出一种野性的男子美。妻子的背影纤长而曼妙,肌肤晶莹透白,背臀之处有一道极美的曲线。 月光映在水面,反射出粼粼波光。随着水波的摇荡,朦胧的光晕在两具紧贴的绝美裸.体上流转。 此时,这对恩爱的夫妻不会想到,他们宁静的幸福,将随着萧辰远征大漠,彻底化为泡影。 番外 之雅(1) “辰,我们永生永世在一起,好不好?” “好。永,生,永,世。” “没有别人,就我和你,永生永世,这样可好?” 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爱。 可是为什么会如此结局? 为什么,她如此认真地去爱,最后却落得遍体鳞伤。 生小语晖的时候,她痛了一整天。没有人知道,在疼痛的顶峰,她唇齿间一直辗转着那个名字。 “辰……辰……辰……” 她一直在无声地呼唤他。当超越身体极限的痛楚,一阵阵袭来。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从眼前一幕幕汹涌过去。 …… 辰雅之战后,他在德阳殿东堂召见她,“见了皇帝,怎么不跪拜?” “我是一国之母,你是一国之贼,岂有国母向国贼下跪之理?” 可还是跪了,没有办法,打不过他,最后还是被他从后面顶住膝盖,押跪于地,然后被他猛烈地占有…… …… “舒雅,想不想在马上干一场?” “可以吗?” “有何不可?” 是啊,有何不可……像辰这样了不起的男人,世上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 还没顾上答话,骕骦就飞速地擦着飒露紫靠近,灵活有力的手臂伸了过来,将她腰肢一揽,凌空一提,就将她抱到了他的马上。 而马匹奔驰的速度,并未稍减。 “舒雅……你太了不起了……朕有生之年都不会再让别人碰你……” “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随着奔驰的马匹、劲烈的疾风,天地间回荡着她狂野奔放的呼唤:“我爱你——萧辰——” …… 山路盘旋,崎岖纵横,一侧是林莽,一侧是山崖,都从眼角飞速掠过。 “萧辰,你要干什么!” “你说原谅我,我就停下。” 眼前出现一道断崖,直入云霄,一轮血红巨大的太阳正在坠落。 而他策马飞奔的速度未有丝毫停滞,继续往那火海般的晚霞深处驰去。 峭壁千仞,云深雾浓,风声格外劲烈。 两人一骑就这样一往无前地往悬崖边奔去。 云海就在头顶,深渊就在脚下,晚霞犹如烈火烧红了半边天壁。 那一刻,他想与她一起去死吗? 其实她也想,其实她也觉得,就那样与至爱的男人一道死去,难道不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如果那时两人一道葬身崖底,此生此世就永远不会分开了。 后来许多年她每次想起这件往事,都会后悔,后悔当初要说“我原谅你。”如果不说,也许就真的可以与辰死在一起了。 他们都没有死,于是还要面对现实,面对他的三十七妃,面对他的沁水,面对这么多阻碍这段爱情的现实问题。 “既然如此爱他,为何不能容忍沁水为贵妃,二女共事一夫?光武帝刘秀少年时代就发誓要娶阴丽华,但后来为了得到郭氏的支持,却娶了郭圣通。(.好看的小说)而且立国之后,册封郭圣通为皇后,他真爱的阴丽华却只能做偏妃。你应该明白,自古以来成就伟业的帝王,身后都会有女人为之默默付出。” 许多年后,扶日的寿宴,酒喝到酣处,舒雅看父汗今日高兴,便趁此劝阻父汗不要对中原用兵。 扶日摇晃着琉璃杯中的红葡萄酒,久久凝视舒雅,看得舒雅眼神躲闪,不敢直视父亲。许久,扶日沉声问,“舒雅,你跟父汗说实话,你是不是还爱着他?” 舒雅避开父汗的逼视,望着头顶的枝形吊灯,水晶玻璃的吊灯是从波斯进贡的,无数小蜡烛闪烁在枝形吊灯上,在她紫色的眸中映出一片恍惚的凄迷。 “既然这样爱他,为什么不能忍受委屈?” 扶日熟读汉人史籍,于是举出汉光武帝与阴丽华的故事,从一个男人的角度询问舒雅。 舒雅凄艳地笑了,“父汗,你觉得女儿是阴丽华那样的女人吗?阴丽华只是一个依附于男人的女人。她要么是爱极了刘秀,为了心爱的男人,可以受尽委屈。要么就是她根本不爱刘秀,跟着刘秀只是为了家族利益。 萧辰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他永远是我的神。但我不愿意失去尊严、失去自我地待在他身边。 我才不要将来在史书里留下一页‘某后传或者某妃传’,与萧辰的其她三十七妃、以及十多个封为藩王的儿子并列,依附在萧辰的那一页光辉史传之后。这不是我要的,父汗。爱他,但绝不愿意过我不想要的生活。” “这么说,你还是承认,依然爱着他?”扶日毫不放松地盯着舒雅。 舒雅眼底终于有一层水雾浮上,凄彻入骨,“父汗,现在说这个有何意义?” “有何意义?怎么没有意义?你听着,舒雅,父汗非常喜欢现在这个女婿。你不要以为我女婿什么都不知道!你心中始终忘不了另一个男人,对你现在的夫君是多么不公平!”扶日趁醉,终于说出了一直想要跟女儿说的话。 高君琰对扶日非常孝顺。他一向擅于察言观色,知道扶日爱听什么话,不爱听什么话。常常能够投扶日所好。 扶日年纪大了,常常风湿关节痛,高君琰听说虎尿治风湿,尤以雪虎的尿最为奇效。雪虎是很稀有的品种,高君琰投资了一支商队,他专门拜托商队为他留意,最后以千锱黄金购得雪虎之尿,为扶日治好了风湿。 诸如此类的细节不可胜数,也难怪扶日特别喜欢这个女婿。 舒雅当然也知道高君琰如此用心,其实也都是为了她。因为深爱着她,所以费尽心思地讨好她的亲人。 低下头,抿着杯中的美酒,许久,她才低低问道,“父汗,他是不是对你说什么了?你们翁婿俩常在一起喝酒,他是不是醉后吐露了什么心事?” “你别管他说了什么,父汗只问你,这两个男人,你到底更爱哪一个?”扶日醉醺醺地抚了抚额头,“怎么觉得很多年前好像问过你同样的问题?” 十多年前,兰韶云带着舒雅与扶日会盟,席间敲定了将舒雅嫁给萧羽的细节。兰韶云离席之后,扶日曾经问舒雅,“你既然与兰韶云关系不一般,现在又要嫁给北卫太子。这两个男人,你到底喜欢哪个?” 舒雅带着醉意,仰头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往事不断牵扯着每一根神经,钻心的疼痛蔓延到全身。 “对了,再过一个月是韶云的忌日。”她撑着额头,自言自语。舒雅自从回到大漠,每年都到兰韶云坟上祭奠。 扶日瞥了女儿一眼,摇摇头,“你这些男人里,父汗就差萧羽没见过了。” “那么父汗,你说说看,女儿的男人们,你最喜欢哪一个?”舒雅再次将琉璃杯满上,灌了一大口,烂醉如泥地倒在父汗肩上撒娇。 “还用问嘛?”扶日仰脖喝尽杯中残酒,将琉璃杯在案上敲了敲,舒雅赶紧笑盈盈地给父汗倒满。 舒雅当然知道父汗最喜欢高君琰,想了想,又问,“那么,你最不喜欢的是哪个?” “萧辰。”扶日想也不想就说,口气含怒,想到当年萧辰与他会盟时,他主动提亲,为了女儿低三下四,萧辰却一点面子不给,冷硬回绝。 舒雅伏在父汗怀里,爆发出一阵狂笑。 这一晚,父女俩醉醺醺地说笑着,一直到深夜。舒雅本来想留宿在父汗宫里,但扶日还是让她回去,“你夫君一定还在等你,回去吧。回去跟琰儿好好谈一谈。酒后吐真言,让他知道,你其实也非常爱他。” 番外 之雅(2) 自从回到大漠,每一年兰韶云的忌日,舒雅都会到他坟前祭奠。(.) 在拉塞干草原的北边有一片山地,距离王城十多里。这里是色目国贵族的坟墓区。 兰韶云的墓位于一片向阳的草坡,地势选得不错,每日可以看见日升日落。 舒雅跪在墓碑前,纤长玉指轻轻摩挲着墓碑上“兰韶云”三个字。这是这片坟墓区唯一的篆体。 这是她第五次来到这座坟墓,而韶云,已经死了九年了…… 她依然记得他冷灰色的狭长眼睛,微微塌陷的瘦削双颊,记得他死之前那一夜,说过的每一句话,说话时的每一个眼神。 那时,如果韶云不死的话,她本来会带着他来大漠,她的“汗达”本来应该是他。 墓碑前的香烟在袅袅上升的过程中,不断被风吹得扭曲。 舒雅撩开被风吹乱的发丝,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一望无际的草原。 漠北的深秋,寒气凝重,景色荒凉,万物都在走向衰微。草原上所有的草木都变得枯黄,从舒雅所站的位置望出去,可以见到大块大块深浅不一的黄色,好似一层层晕染开的色彩,又像绚丽的金色绸缎,在昏黄的斜日下变幻着色调,铺展到遥远的天边。 “我们走吧。”眼看日头越发西斜,舒雅慢慢走下草坡,身后跟着最心腹的两名胡力郭,德赤与哈吉。 刚刚骑上飒露紫,正要挥鞭离去,舒雅突然看见一队骑士,从前方不远的另一个草坡后面转出来。 逆着夕阳,舒雅不得不眯上眼睛,这让她昂起的脸上带了一丝轻蔑。 来人骑一匹高大的黑马,穿着皮袍,肥大的裤子扎在靴筒里,胸前挂满的金箔银饰闪着光,慢慢驱马靠近舒雅。 “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天。”右丁零王冰蓝的眸子闪着迷离,“舒雅,我听说你每年的这一天都会来这里,并且不让左律王跟着。” 右丁零王将马鞭绕在手腕上,手搭凉棚,眯眼仰望那边草坡上的坟墓,“是那座坟吗?那里埋着你的第几个男人?什么时候,也让我成为你的男人?” 舒雅策马而立,面对着右丁零王,郁金黄的旋裙随风飘展,神情冷酷傲慢,“查何烈,想成为我的男人,去向我夫君左律王申请吧。让开!” 查何烈是右丁零王的名字。 右丁零王嘴角似笑非笑,他就是喜欢她的冷艳,于是越发殷勤谄媚,“你夫君对我有成见你知道么?” “我所知道的是,你对我夫君有成见。”舒雅眼里闪着冷嘲,面无表情,“如果你能放下成见,我夫君随时愿意与你结为兄弟。” 当年左律王辞去爵位,按照惯例,一般应该从左右丁零王里,提拔一个做左律王。左右丁零王里,虽然左丁零王位置更高,但他不是疏勒人,而是大漠上另一个大部族的人。 疏勒人为了巩固统治,将左丁零王这个尊位给了外族。但是,左右律王的位置,却从来都只能由疏勒人担任,从无授予外族的惯例。 所以,当时右丁零王升任左律王的呼声最高。 没想到,左律王的爵位最后被高君琰这个外族人夺去。 从那时起,右丁零王与高君琰的矛盾就埋下了。 右丁零王当然不承认与高君琰是政敌,他更愿意让舒雅以为,他们是情敌。 “你知不知道我对你夫君有何成见?”舒雅还未答话,右丁零王眼神灼热地倾诉,“因为他娶了你!” “原来是因为这个。”舒雅冷淡地说,“那你错怪他了,因为是我要嫁给他的,是我先喜欢他的。” “他有什么好,一个汉人……”右丁零王说到“汉人”,语气中有难掩的轻蔑,神情透着痛楚与嫉妒,“舒雅,你没回来大漠之前,我不知世上有这样美的女人。现在见到了,你叫我怎么可能放弃?” “你的妻子是撒温部著名的美人,比我年轻。我已经是一个老女人了,你这是何必?”舒雅秀眉轻颦,勉强维持着耐心。 右丁零王位高权重,他这一支疏勒人,现在是阿耶部族里最为鼎盛的。扶日因为杀了太多兄弟,基本上没有什么亲人,右丁零王及其家族的支持很重要,所以舒雅也不好太得罪他。 右丁零王不住摇头,“整个大漠都知道那句谚语‘草原上飞得最高的是康多,草原上最美的姑娘是娜多。’舒雅,老一辈的人都说,你比当年的娜多更美。一辈子能看见一次康多的人,就已经是屈指可数,更别说能够射中康多了。没想到我活着的时候,还能见到世上最美的女人。如果能得到你,舒雅,你可以让我做任何事。” “查何烈,这世上我最想让你做的事,就是别再纠缠我。”舒雅眼神冰冷,直视着右丁零王。 自从回到大漠,右丁零王就对舒雅纠缠不休,舒雅每次进宫去拜见父汗,如果正巧遇上右丁零王,他总会缠着她说一些情话。每年舒雅生辰,右丁零王必会送礼。右丁零王与高君琰势如水火,但每逢年节,都会单独给舒雅发出请帖。当然,舒雅从未应邀去过。 右丁零王眼底渐渐燃起邪恶的火焰,但他不能对舒雅用强,且不说舒雅是扶日的掌上明珠,舒雅身后的两名胡力郭,也都是武艺绝顶的高手。 “好,我答应你,今后不再纠缠你,这是最后一次。既然是最后一次,舒雅,可不可以给我机会,让我与你独处半个时辰?” “没这个必要。”舒雅断然拒绝,望向天边,“时辰不早了,夫君等着我回家吃晚饭,想必你妻子也在等你。” 右丁零王见舒雅态度冷硬坚决,心中好生悲凉,不禁带上了乞求,“那么,舒雅,可不可以下马来,让我抱你一下?像你这么美的女人,就算得不到你,至少让我闻一闻你的香气。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想必左律王知道了,也不会怪你。” 右丁零王说着率先下马,很诚恳地站在地上,仰头望着骑在高大飒露紫上的舒雅,冰蓝色的眸子闪耀着狂热的爱慕。 舒雅默默地望着右丁零王,他仰起的脸上落满金色余晖,显得柔情四溢。 右丁零王见舒雅凝然不动,以为她有所动容,猝不及防间,舒雅一提马缰,突然跃马冲向他。 飒露紫仰天长嘶,如风掣电驰般疾冲而至,高大雄壮的马匹带来一阵呼啸的劲风。 右丁零王完全出乎意料,幸亏他身手不凡,灵巧闪身,在草地上几个翻滚,才没有被舒雅践踏于马下。 两个胡力郭随着舒雅驰马冲过去,右丁零王手下的骑士纷纷向两边闪避,急切间惊了马,马匹纷纷狂奔乱窜,草地上的右丁零王又是几个翻滚,才避过了这些发狂的奔马。 狼狈之极的他,听见风里传来舒雅狂傲的声音,“我是左律王的女人,你休想碰我一根毫毛――” 右丁零王慢慢从草地上爬起,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地望着舒雅消失的方向,眼中的恨意越烧越烈,难忍的耻辱烧灼着心脏,几欲爆裂。 一名离他最近的骑士赶紧下马来搀扶他,被他一马鞭打飞出去,“给我滚――” 舒雅一边策马飞驰,一边恨恨地想,查何烈,你以为我不知道这几年,你处处与夏郎过不去。若你善待我夫君,想要抱我一下,我或许不会拒绝。你千方百计排挤我夫君,我再让你抱,传出去岂不是更令夫君难堪。 夕阳从侧面投射过来最后的余光,格外耀眼明艳,像一只金色的大鸟展开羽翼,跟着舒雅飞翔。 她一想到夏郎这会儿一定在家等得急了,挥鞭的力度便更加猛烈。 成婚几年,高君琰与舒雅恩爱情浓,没有夫君陪伴,舒雅从不单独外出。 每年只在韶云忌日这天,舒雅才会独自外出。虽然只是离开王城十几里,高君琰还是很担心她。 他其实很想陪她一道去,他并不介意去给她的旧情人上坟。但她不愿意他陪,他劝她多带侍卫随从,她也不愿意。 她告诉他,兰韶云是个性情极冷的人,不喜欢人多。 他尊重她的决定。每年这天,他都会提前从王庭回府等她。 前几年她从没这么晚回来,今日刚赶回王城,就已经天色昏黑。 一片昏黑中,她看见他孤零零的一骑,在城门外的草野中等她。 她猛地一勒缰绳,跳下马就向他奔去,提着裙子,裙摆飞扬。 他远远地见她神情不对,赶紧也跳下马,张开双臂迎上去,直到她几乎是撞进他的怀里。 “夏郎……”她抱着他的脖颈,不住地呼喊,“夏郎……” “怎么了?”他将她横抱起来,“怎么了,我的小媚烟,谁给你委屈受了?” 她本想把右丁零王的事告诉他,他虽知道右丁零王对妻子有非分之想,但右丁零王多次在王庭强拦她的事,舒雅从未对夫君说过。 舒雅知道高君琰对右丁零王一直忍让,反正笑里藏刀口蜜腹剑都是他的拿手本事,所以他对右丁零王还算应付自如。 但是,如果让高君琰知道右丁零王三番五次纠缠妻子,他必不会再忍。如果左律王与右丁零王公然反目,对色目国内政绝对有弊无利。 想了想,舒雅仰脸对夫君嫣然一笑,“没什么,就是想你了。” 舒雅没有把今日之事告诉夫君,原本是不想加剧他与右丁零王的矛盾,然而,这两个扶日之下最位高权重的王公,他们的矛盾终究还是激化到了不可调和。 番外 之雅(3) 在韶云墓前遇到右丁零王之后的这年冬天,漠北草原发生百年未遇的雪灾,十多个游牧部族遭灾,牛羊马匹死了无数。扶日决定对中原用兵。 此时萧辰统一中原已经两年多,前几年萧辰南征北战时,国内空虚,扶日在舒雅极力劝阻下,不曾对中原用兵。如今中原一统,万民齐心,扶日却选择此时挥师东进,舒雅几番劝谏扶日都不听,最后下了旨意,不准舒雅进宫。 舒雅只好将希望放在夫君身上,希望他凭借左律王的权威,劝阻父汗。 深夜的云雨之后,舒雅伏在夫君怀里,许久不动,任夫君的大手爱抚每一寸肌肤。 “夏郎,劝劝父汗,不要跟中原开战好不好?” “父汗这次态度坚决,连你都劝不住,我又能何为。” “这几年,他喜欢你可超过了喜欢我。” “这次的雪灾殃及十多个部族,若不能及时到中原去抢劫粮食,牧民没饭吃就会走上谋反之路,十多个部族同时谋反的话,你让父汗怎么应对?” 舒雅低低叹息,“就算劝不住父汗攻打中原,但是你可以不带兵。你毕竟是汉人,若你拒绝带兵,想必父汗也可以理解。” 高君琰眼底有深重的无奈,“假若父汗就是想要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从外到内都变成了疏勒人。他要我带兵打自己的同胞,以此考验我对色目国的忠心呢?” 舒雅全身一震,从夫君怀里抬起身子,一对玉.乳微微颤动,“父汗……真的……真的让你带兵?” 高君琰凝视着妻子紫色的眼睛,“是的,此番出兵中原,我为兵马总元帅,连右丁零王都要归我节制。” 舒雅嘴唇微颤,“你真的要去打自己的同胞?” 高君琰泛起苍凉的笑意,“媚烟,从我答应放弃自己的一切,到你的国家生活,我就把你的一切都看成是自己的。你的国家是我的国家,你的同胞是我的同胞,你的父亲是我的父亲,你的儿子是我的儿子……” 她眼底有感动如水漾动,搂住他的脖颈,仰起脸来,“夏郎,既然你如此爱我,那就为我拒绝带兵。” 他低头撩开她的发丝,亲吻她的额头,“正是为了你,这次带兵对我才如此重要。你没发现父汗的身体每况日下吗?你想没想过,父汗百年之后,你我怎么办?我一个汉人,凭借裙带关系,目前手握大权,一旦靠山倒了,右丁零王他们会放过我?我必须以军功立威,借此掌握一部分兵权。而且此次右丁零王归我节制,我看能不能趁机除掉他。” 她摇头否决,“这样除掉他,太明显了。他背后的家族是疏勒人中最鼎盛的一支,他一旦被害,疏勒人必起内讧。其他部族就会趁虚作乱。你不要行此昏招。” “那我就更要靠这次战争,在军中建立威信与声名。一旦没了你父汗的庇护,我才好与右丁零王争锋。” “我觉得你太杞人忧天了,目前右律王与我们关系如此之好,父汗百年之后,我们支持右律王摄政,有他丁零王什么事。” 两年前,兰儿十五岁,舒雅按照中原习俗,给她行了及笄礼。及笄礼上,舒雅问兰儿有什么心愿。 “不管什么心愿,娘亲都可以为兰儿达成么?” “只要是娘亲力所能及的。” 兰儿深情看着高君琰,“我想为高氏续嗣香火,不知可否?” 舒雅一时没听懂,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时气得脸色煞白。 高语晖不是高君琰亲生的,这事只有高君琰、舒雅、冷百合知道。 当初舒雅被关押在倚晴阁做人质的时候,兰儿每天都来陪她。那时兰儿也才十二岁,舒雅并没告诉她自己有身孕。但兰儿显然那时就留意到舒雅的孕吐。 看来,知道高语晖身世的,竟还有兰儿。 如今,她公然地表示要给高君琰做妾,为高君琰生一个亲生孩子。 高君琰当即大怒,“从现在开始,你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你给我滚,爱去哪去哪!” 最后,还是舒雅劝住了。 那晚,舒雅主动让高君琰陪了兰儿一晚上,把该说的话对兰儿说清楚。 也不知道高君琰那晚对兰儿都说了什么,第二天,兰儿竟要舒雅给她找一个婆家。 最后,兰儿嫁给了右律王的儿子。 从那之后,高君琰一家与右律王一家关系交好,常常来往。 左右律王做了亲家,这对右丁零王无疑又是一个威胁。 高君琰听舒雅提到右律王,眉间忧思并未稍减,摇头道,“从兰儿传来的讯息来看,右律王是一只老狐狸,他表面上与我们结好,实际上跟右丁零王也有往来。他的立场,还真不好说。” 兰儿嫁过去之后,常常偷偷传递消息回来。她都是直接传递给高君琰,从来不找舒雅。舒雅也不去干涉与过问,她很信任自己的夫君。 “那么这一仗,你是非要带兵不可了?”末了,舒雅只问了一句。 高君琰不语,只是轻轻抚摸妻子的秀发,深深叹息。 舒雅轻抚着夫君胸前挂着的项饰,这串项饰由珊瑚珠组成,外壳由黄金打造,呈半月形,镶嵌宝石数颗,每颗宝石都镂刻成各种图腾。这是典型的疏勒饰品。 舒雅慢慢抬头,打量夫君的容颜。大漠的生活已经让高君琰的容貌变得彪悍,棱角分明,目光如鹰。他现在有了一个习惯动作,说话的时候喜欢抚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以前在中原的时候,他是没有这个习惯的。 这个男人,已经完全为她而活。他对她的爱,已经融进她的血液。此生此世,她绝对不能失去他。 她突然紧紧地抱住他,仰头,“夏郎,算我求你……不要打这一仗,好不好?……你说是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将来。其实,我们将来若真的在此无法立足,何不学赫图与沁水,到中原去做生意?你投资的那支商队,找个机会接管过来,父汗一有不测,我们赶紧随着商队离开。右丁零王又能如何?” 高君琰突然将妻子的下颌抬起,他深黑的眸中,透出极度的痛苦,猛地翻身压住她,掐住她的脖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为了他!这几年你为他做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没有你劝阻父汗,他岂能统一天下?如今为了他的国土不遭侵凌,你竟可以放弃我们辛苦经营的家业?!” 舒雅拼命摇头,泪水从眼底不断涌出,喉咙里发出呜呜的痛楚之声。 高君琰一阵心疼,慢慢放开了手,翻身躺到一边,胸膛剧烈起伏。 压抑在心底数年的痛苦正从身体深处蔓延出来,像一只手在缓慢地撕扯着五脏六腑。 这几年,萧辰南征北战,扶日数次想趁萧辰后方空虚,出兵中原,都被舒雅劝阻了。 她为萧辰做的这一切,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他从来没有为此说过她什么。当年,他用欺骗手段得到了她。他一直对她抱愧,那件事就像是心头的一块巨石,常常想起来都后怕。 “把她还朕,朕与你划江而治。” 他骗她说,这个‘她’指的是沁水。他还把沁水本人带来,骗她说,是从岳圣清那里俘获了沁水。骗她说,沁水在萧辰那里很得宠,封为贵妃,还为萧辰怀了孩子。 当年萧辰是母亲放回国的,他却骗她说,是他把沁水还给萧辰,所以萧辰退兵回国了。 对于沁水最终嫁给了赫图,他的解释是,听商队中与赫图有交往的胡商说,沁水在萧辰后宫不容于赵皇后。 这么多年,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欺瞒着。 她一直都不知道,萧辰曾经被囚禁在离她只有几十步的地方。 她一直都不知道,当年萧辰曾经为了她上船会盟,失金枪,丧白马,溅血断肠。 她不知道这一切,她相信了他的谎言,但她还依然百般维护萧辰,默默帮助他成就千古帝业。 若是她当年就知道一切,他根本就没有机会!他根本不可能从萧辰那里夺得这个女人。 但是现在与当年不同了,他与她已经是六年的夫妻!不管他是用何种手段得到她,这六年来他对她好得无以复加,难道在她心中还是无法超越萧辰么? “夏郎……”她慢慢缓过气,翻身搂住他,发出嘶哑的乞求,“我不是为了他,真的不是为了他……我也不知道为何,有种不祥的预感……夏郎,我总觉得如果你真的打这一仗,我会失去你……这个世上,我最不能失去的,就是你啊……” 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肩头,她的哀求如此凄恻,然而,他却反而被激起更大的怒火,将她甩开,吼道,“你就这么肯定我会败给他?” 她再次缠上来,无尽温柔,无尽凄楚,“夏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泪水不断汹涌,她哽咽得无法言语,她根本没法让他明白,她心头莫名的恐慌…… 他再次甩开她,“你说打这一仗,会失去我,为何不说,会失去他?因为在你心中,他是不可战胜的神。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你心中的神!” 她呆住,任泪水在脸上倾泻。夫君是从哪里听说了这话? “辰永远是我心中的神。” 这话怎么传到夫君耳中的? 她恍惚记得好像是有次跟父汗喝酒时,跟父汗说过这话。 夫君常陪父汗喝酒聊天,难道是父汗醉后吐露给夫君的? 这让她如何解释?如何才能让他懂得,这是不一样的两种爱。辰永远是她的神,但却不是可以共度一生的人。夫君才是她此生最爱的男人,是她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那个男人! 她想把这些心里话告诉他,但她知道,若说了,只会更糟。多年前,当萧辰告诉她,他对她和对沁水,是两种不同的爱,她曾经非常难过、非常痛苦。将心比心,如今夫君若听到这话,与自己的隔阂只会更深。 这晚,他穿好衣服,到另一个房间去睡。 六年夫妻情,这是他们吵得最凶的一次。 六年来,也曾有过争吵、摩擦,但每次吵过架,双方都会主动认错、和好。 六年来,他们一直都是世人眼中最恩爱最和美的夫妻。 就连府中的奴隶们私底下议论起来,也都说,从没见过像公主与汗达这样彼此深爱的夫妻。 第二天晚上,高君琰回来时,舒雅再次问他,“你真的决定要打这一仗?不管我如何求你,你都不会为我拒绝带兵?” 高君琰看着她,满眼都是痛苦,“为何总是这样?每当我与他争锋,你就总是要我退让?六年前,他与我争天下的时候,你要我放弃。现在,我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可是因为对手是他,你又要我放弃!” 她激动地喊道,“因为我想要的是平静的生活,我不需要你建什么功,立什么业!夏郎,你所能给我的,就是平静的生活。我嫁给你,图的就是这个!如果你不能给我这个,我何必嫁给你!” 他悲凉地笑了,“你终于说实话了,原来你嫁给我,图的是这个,而不是因为爱我!” 她再也忍不住悲怒的泪水,“我不爱你,何必跟你一起生活六年。而且,我还准备跟你生活一辈子。将来我们老了,还要一起共看日升日落,我们说好每年共同的生辰都一起度过。我们说好,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夏郎,我不爱你,何必对你发下这些山盟海誓?” “你爱我,却还在心中把他视为神!我是你的夫君,却不能成为你的神。好啊,他是神,他得了天下,他成就了千古帝业――这还不是因为当年我退出了!当年我若不随你离开,谁得天下尚未可知!” 她忽然敛去了悲意,眼中凝聚了冷光,直视着他,“这么说,这次你是不肯答应我了?” 他迫使自己硬起心肠,然而触及她的眼睛,他的心依然痛得抽搐,“我已经接受了帅印,后日三军出发,你要我在此时挂印而去?那我以后还怎么在王庭立足?” 她凄凉地笑了,“好吧,我已经尽力了。夏郎,你记住,为了我们这段爱,我已经尽力了。” 她转身而去,水青色长裙飘零于重重帷幔间。烛光摇闪,在房中缭绕出朦胧的光影,她的背影缥缈得仿佛随时会化为青烟消失。 他望着她的背影,心底悲呼,“媚烟,我也想成为你的神,你懂吗?作为男人,我多么想证明自己! 自从随你来到大漠,我就是依靠你而活。你知不知道色目国的王公贵族,私底下都是怎么议论我的?人们都说,左律王是扶日的女婿,所以才得到重用。 这次是我的机会,是我向整个色目国证明能力的机会。如果我建立了军功,就可以让他们闭嘴,就可以让他们看看,我不是凭借裙带关系,我凭着自身的能力,也可以立足王庭! 媚烟,你为何不理解我?为何不站在我的立场?你可以助他成就功业,为何到了我这里,你就是另一种态度?为什么,为什么? 唯一的解释就是,你爱他超过我!” 这晚,高君琰与舒雅依旧分房睡。 第二日,高君琰早早地去军营接管兵马。 他一走,舒雅就命令女奴们收拾行装,带上小语晖离开。 “娘亲,我们去哪里?为什么不等爹爹回来?”上马之前,小语晖问道。 舒雅知道儿子跟高君琰感情极深,只好哄他,“乖儿子,爹爹要带兵打仗,我们先走,我们到前线去等爹爹。你想不想看爹爹打仗?” “想啊!爹爹一定威风极了!”小语晖兴奋起来,比划了几下搏击的动作,嘴里“嘿嘿嚯嘿”地喊着。 舒雅让小语晖坐在德赤的马上,自己骑飒露紫,另外还带了七个胡力郭,三个女奴。就这样离家出走了。 临走之前,她给高君琰留下了一张字条。 “你若挂帅,我终不返。你何时卸甲弃戈,我何时携子归府。” 番外 之雅(4) 舒雅带着儿子宿营的地方,其实离高君琰退兵后扎营的麦琪山,并不是太远。(.好看的小说)骑马的脚程也就两三天。 高君琰派了人马分头寻找舒雅母子,很快有了消息,于是亲自赶来。 这片草场风景优美,走到草原尽头有一片高地,飞瀑流泉,杂花生树,恍若仙境。 舒雅特意带着儿子在瀑布之下的湖水边宿营,从湖边望出去,视野里是春末夏初的草原,草浪起伏,野花缀满,河流如带。 小语晖却无心欣赏风景,每日缠着母亲要去看爹爹打仗。 舒雅总是敷衍说,前线太危险,我们在这里等爹爹。 “我不怕,爹爹教过我骑射!而且爹爹那么英勇,谁也打不过他!” 舒雅原本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母亲,被儿子缠得心烦了,直接两个耳光甩过去。 这天一大早,舒雅正在女奴伺候下对镜梳妆,小语晖掀开帐门走出去,发出一声惊喜的欢呼。 舒雅身子一颤,心跳加速。但她依然保持那个姿势,努力让脸色显得冷漠。 她听见父子俩在帐外嬉闹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在铜镜里看见了夫君的身影。 高君琰走进帐篷,让女奴们都退下去,来到妻子身后,挽起妻子一头蓬松浓密的秀发,细致而温柔地替她梳着,然后盘绕在头顶。 “不是这样绾的!”舒雅一扭头,怒声。 “还在生我的气?”高君琰笑问,也不放开她的头发,依然按照自己的想法,将发髻盘在她头部偏右的一侧,然后低头从首饰匣里找到一枚紫玉簪,把发髻固定。之后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舒雅侧首对着镜子一照,顿时怒气冲冲,抓住发髻一扯,簪子坠落到地毡上,秀发如黑瀑般散落,“不会梳头发,就不要乱碰我!” 高君琰坐于地毯,一手搭在膝上,身子后仰,哈哈大笑。 舒雅在铜镜里看见夫君俊美如朝阳的笑容,满腔怒气烟消云散。 她娇媚地斜睨他一眼,“听说你退兵了?” 高君琰坐起来,两腿劈开,两手交握,沉默地看着地毯上织锦的花纹。 她观察着他的神情,膝行来到他两腿之间,仰头,“你带兵抢劫中原西部十多个郡县,所得粮食马匹,全部用以赈济北部遭到雪灾的牧民。父汗大喜,颁旨表彰你的军功。这已经算是功名俱显。至于后来遭到伏击,损兵折将,也依旧是功大于过。不如就此向父汗请旨,奏凯还朝,如何?” 他盯着她紫色的眼睛,“难道你没听说?我已经退兵麦琪山,是他带兵远征,进入了我们的国境。(.)” 她长长的眼睫微微翕动,轻咬下唇,低头说道,“色目国是游牧民族,没有农耕。他侵入我国,得其地不能耕,得其民不能臣。我国草原广袤,黄沙万里,中原人地形不熟,孤军深入,有弊无利。他何必行此不智之举?不如,你向他求和,派个能言善辩的使者,说服他退兵。” “派谁能说服他?派你去?”他嘴角勾起嘲讽,眼中闪动寒意。 她一颤,仰起脸来,看他说这话到底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继而,她笑了,艳光夺目,“好,我去!我是说真的,你敢派我去吗?” 他久久地看着她,深黑的眼底翻卷着异常复杂的情绪。 慢慢地抬手轻抚妻子的脸庞,晨光映照着妻子冰雕雪刻的美艳容颜,已经三十二岁的妻子,依然美得惊心动魄。这张脸看了六年了,他每次看见都还是会为之神摇。 他没有告诉她,其实萧辰已经率先派了使者。使者带来萧辰的话: 高君琰,你敢不敢把当年的真相告诉她!你敢不敢让她来见我!你若让她来见我,我就退兵! 他不敢啊,他害怕失去她,他知道萧辰这次远征大漠,就是为她而来的。 萧辰已经让使者表明,要让舒雅自己选择。这份自信与霸气,反衬着他的毫无自信。 他根本不敢让妻子作出选择,尤其是让妻子知道真相之后作出选择。他心中已经预先认定,妻子若知道当年真相,必定不会选他。 为了不失去这个他深爱一生的女人,他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打败萧辰,在萧辰与舒雅见面之前,将萧辰赶出国境。 这些,他都没法告诉舒雅。他只能假意答应舒雅,派使者去向萧辰求和,说服萧辰退兵。 这天他陪伴妻子一整天,两人一道去看瀑布,一道在瀑布下面的湖水里沐浴,共享最温柔缠绵的云雨。 离去之前,他悄悄对儿子叮嘱了一番话。 舒雅骑着飒露紫送他到湖边,他看着她回去,才带着十几骑人马,到附近的牧场又转了一圈,就这样定下了他策划许久的军事奇谋。 他等着萧辰入套。 高君琰离开后,舒雅发现儿子突然不喜欢呆在附近,每天都跑到很远去玩。舒雅本来是让德赤跟着,但是有一天,儿子不知道怎么甩掉了德赤。 德赤忧急如焚地回来说,小语晖丢了,舒雅急得赶紧让八个胡力郭分头去找。她自己在帐篷门口来回踱步,焦急等候。 暮霭笼罩下来,湖边各色花树参差倒映在水面,在朦朦胧胧的夕光里,闪耀着绮丽的光色。耳畔隐隐约约传来瀑布的轰鸣,将舒雅心中的焦急蒸腾得越发如煎如沸。 这时,她听见马蹄得得,远处昏暗暮色里,依稀是小语晖骑着他的小马回来了。 舒雅嚎哭一声,奔跑过去。 小语晖刚下马,舒雅拧过他,连扇耳光,扇得小语晖晕头转向。 “小畜生,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娘有多担心!”舒雅扇到自己的手都痛了,才停下来,推攘着儿子破口大骂。 这时,她突然注意到马匹驮着一只射死的鸟,尽管夜色渐浓,这只奇形怪状的巨鸟,还是让舒雅震住。 她放开儿子,带着梦幻般的神情,迈着近乎虚飘的脚步,走上前去。 一枝长长的金鈚箭穿透了猛禽的双目。 贯睛而死,这是神射手才能做到的。 坚硬如铁的翅膀,即使是死了,依旧不曾垂下,依然像生时那样展开。毛羽的颜色,带着镀金般的光辉,在夜色里耀得眼睛微微发痛。 舒雅声音颤抖,“这是康多啊!这不是康多吗?你在哪里得的?” 小语晖捂着脸,恨恨地瞪眼看着母亲。他还在生母亲的气,所以没有回答母亲。 舒雅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将金鈚箭拔出来。 夜色里,一道锐利的金光沿着箭矢流转。 舒雅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时,分头去寻找小语晖的几个胡力郭回来了。 小语晖与德赤最要好,一看见德赤就委屈地奔过去。 胡力郭们看见了小语晖,方才松了一口气,纷纷来向舒雅复命。 舒雅根本没有理会他们,她站在那里,仿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仿佛世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她眼里只看见金光闪耀的箭矢,她用手轻轻摩挲箭杆,然后在尾端处看见了镂刻的篆字。 夜色漆黑如墨,那个金色的篆字却焕发耀眼的光辉,照彻天地,直照得舒雅的灵魂都仿佛要燃烧。 那是他的名字。 ——辰。 舒雅剧烈颤抖着,深深地呼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她转过身,厉喝,“晖儿——” 小语晖躲在德赤身后,有些害怕。 舒雅走过去,将儿子拧出来,指着康多,“你从哪里得来的?快回答娘亲!” 小语晖恨恨地瞪着舒雅,倔强地咬着嘴,就是不说话。远处帐篷透出的微光里,隐约可见他的小脸已经被舒雅打得红肿。 舒雅知道儿子的弱点在哪里,便说道,“你老老实实把今日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娘亲明日带你去前线看爹爹打仗。” 果然,小语晖一梗脖子,“你说的啊,你说话要算数!” 舒雅点头,“不骗你,你快说。这只康多你从哪里得来?” “是一个长得好威风的叔叔射中的。”小语晖先是带着崇拜,继而又有些轻蔑,“不过,他是汉人。” 舒雅闭了一下眼睛,心里闪过辰的容颜,无论经历多少风霜雪雨,他的容颜始终清晰地刻在心底,就是另一张相似的容颜,也始终无法替代。 她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问,“为什么这只康多会落到你手里?” “他送我了啊。” “送你了?为什么送你?” “我怎么知道,那个人好奇怪。” 舒雅怔怔地看着儿子,许久无语,眼底有热热的感觉,一阵想流泪的冲动强烈地袭来,却又被她忍回。 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啊,晖儿! 她在心中呼喊,难以形容的激动让她胸膛起伏。 小语晖奇怪地打量母亲的神情,继续说道,“对了,射中康多的那个人,问我父亲是做什么的。” 舒雅一颤,“你怎么说的?” “爹爹走之前交待我,在外面不要说我父亲是左律王,也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会汉语。” 舒雅怅然望向夜幕深处,夏季的天空澄澈无垠,远处的草原被明洁的月色披上了一层轻纱,远远看去,银辉点染于草浪之巅,晚风吹过,长草起伏间星星点点的光芒跃动。 父子相见,虽不能相认,却有种神秘的亲近,所以这才是他送这只猎物给晖儿的原因吧。 难言的感慨充盈了胸口,舒雅慢慢地缓过这阵情绪波动,这才想起来,辰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夫君在麦琪山扎营,辰绕到这边来作甚?是声东击西之计?那夫君岂不危险? 舒雅连忙问儿子,“射中康多那个叔叔,后来往哪边走了?” 小语晖神情有些躲闪,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我……我没注意……” 舒雅疑云顿起,“晖儿,你真没注意?快跟母亲说实话!这位射中康多的叔叔,是你爹爹的敌人,母亲弄清楚他往哪边走,才好去给爹爹通风报信!” 小语晖这才笑道,“娘亲放心,爹爹早就料到他会从这里经过,让我这几日都去那一带等着,引他入埋伏!” “你说什么!”舒雅骇然变色,失声惊叫,一把抓住儿子,“爹爹怎么对你说的,快告诉娘!” “爹爹不让我跟你说。”小语晖吓了一跳,有些害怕,但他还是壮着胆子摇头。 舒雅大怒,拼命摇晃儿子,“你快说!你这个蠢货!你知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你害了你的……快告诉娘亲啊!” 小语晖被母亲吓坏了,他很少见到母亲这样疯狂凌厉的样子。 德赤在旁边插言道,“公主勿急,让奴臣来问问小世子。” 舒雅喘着气,点点头,“好,你赶紧,务必要问出来。” 她先进帐篷,派了个胡力郭到附近的牧民中去,找一个熟悉附近地形的牧民过来,然后吩咐其他几个胡力郭赶紧灌满水囊,准备干粮。 这时,德赤进来了,小语晖泪眼花花地跟在后面。 德赤将事情一说,舒雅脸色惨白,“巴诺大峡谷?如果在那里设伏,飞鸟难越,插翅难逃!” 这时,去找向导的胡力郭回来了,舒雅询问了这位牧民几句,这才知道,高君琰给附近的牧民贿赂了重金,教给小语晖的那段话,也教给了附近牧民。 萧辰孤军深入,致命弱点就是容易迷路,只要他向附近的牧民问路,这些人就会遵照高君琰的嘱咐,引他入伏。 萧辰遭遇右丁零王伏击的消息,高君琰已经由探马得知。他料到萧辰会让俘虏带路,但是,高君琰赌的就是,萧辰不会信任俘虏,一定会在路上再次问路。 舒雅对这位牧民说,“那就麻烦你带路,带我去巴诺大峡谷。事后我重重有赏。” 说完点了四个胡力郭,留下另外四个胡力郭和三个女奴保护小语晖。 小语晖拉住母亲裙角,“娘亲,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舒雅怒不可遏地甩开他,“还敢问我,都是你闯的祸!你给我好好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等我回来!” 她让胡力郭押住儿子,小语晖拼命挣扎,哭喊,“娘,你要去哪里?” 舒雅不再理会,只郑重叮嘱留下来的胡力郭,一定要保护好高语晖。 然后疾步出帐,带上四个胡力郭,和那个充当向导的牧民,骑上飒露紫,向夜幕深处驰去。 漫天星辉,月照大地,草原无边无际铺展开去。 她在草浪中策马疾驰,夜风带着草原上特有的气息直扑襟怀。月光下的草浪溅开点点月光,宛若银色的波浪,在她周围起伏漫卷。 时隔数年,她又一次踏上救他的征途。 番外 之雅(5) 此去巴诺峡,要经过一片小沙漠。 月光下的金色沙海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无数平缓的沙丘像夕阳照耀的海面,泛着浅金色的波涛。 奔驰的马蹄带起一阵阵薄纱般的银雾。 夜风里,扑面的沙砾打得脸颊火辣辣的。 舒雅心中万分焦急,萧辰既然自率兵马绕道奇袭,那么他带领的必然是精锐,精锐骑兵的行军速度是相当迅疾的。 舒雅虽然骑术超群,但是毕竟迟了两个时辰左右,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将萧辰阻挡于巴诺峡之外。 天色大亮时,沙丘越来越少,灌木越来越多。朝霞冲破云层,阳光洒满大地,此时,舒雅已经走出了沙漠。 在向导的带路下,继续往巴诺峡方向驰去。一路都没望见骑兵的身影,舒雅不禁越来越忧心如焚。 马蹄所踏的地面越来越坚硬,前方的山岩渐多。 突然,一条不大的河流出现在视野。斜阳照在河面,金光粼粼,远远看去像一条金色的带子,匍匐在荒原上。 沿着河流驰马,阳光渐渐地往西边沉下。 河流渐渐变窄变浅,这时,一个胡力郭喊道,“公主,你看!” 舒雅顺着他的手指,向河里看去,猛然间勒住了奔马。 马匹长嘶扬踢,舒雅一边制住马匹,一边深蹙秀眉,盯着河面上漂浮的一缕缕红色。 她的心脏陡然收紧,一提缰绳,沿着河流继续奔驰,眼睛一直盯着河面。 河面上漂浮的血水越来越浓,不祥的预感在舒雅胸腔里扩散。 这时,巴诺峡在望了。峡谷两边的石壁,直插云霄,宛如刀劈斧凿,巍然而立。石壁呈深褐色,嶙峋坚硬,岩缝间几乎没有一丁点绿色。远远看去,十分狰狞巍峨。 两侧石壁夹立,中间就是舒雅他们一路跟着的那条河流,到了这里,已经变成浅水的溪涧。 舒雅勒马停在峡口,整个人呆住,全身血液都在顷刻间凝固。 密密麻麻的尸体已经把峡谷内的溪涧填满,血红的溪水不断注入刚才那条河流。 她来晚了! 萧辰已经中了埋伏! 她从飒露紫上跳下,疯了一样朝峡谷内冲进去。 四个胡力郭赶紧下马跟上。 舒雅奔跑在血溪里,她狂乱的脚步踏得血水飞溅,挨个将那些尸体的脸翻过来。 她似乎踩到了什么,焦急中一脚踢飞,竟是一段残肢。 脚下打滑,似乎又踩到了什么,原来是马匹的肚肠。 就这样一具一具尸体看过去,心里却有一个念头:他不会死,他是神啊,他是不会这样死去的。 忽然,她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倒在两具交叠的尸体上。她回头一看,几乎脱口惊呼,是一只手臂,抓住了她的脚踝。 四个胡力郭立刻赶过来,哈吉蹲下一看,惊呼道,“公主,这人还活着!” 另一个胡力郭替舒雅掰开那只手,舒雅爬过去,伏在那个人耳边,“皇上呢?你们皇上呢?” 那人微弱地喘息着,吃力地挤出几个模糊的音。 舒雅趴在他耳畔听见,紫色的眼眸里闪耀出夺目的光彩。 他还活着! 她就知道他不会死!许多年前,去寻找夏郎的路上,在谢安世的帐中,当谢安世说,我派夏语晖连夜渡河,到上游设伏,萧辰怎么会料到,除非他是神。 当时她就想回答谢安世,他就是神啊。 在她心中,这样的神绝对不会轻易死去。 她问这个尚有余息的幸存者,“你们皇帝往哪边逃生的?” 幸存者吃力地缓慢抬起手指,刚才出于求生的欲望,他不知哪里来了力气,竟能紧紧抓住舒雅的脚踝。那一抓似乎耗尽了他残余的力量,此刻他的手抬到中途就落下。 虽然短暂,但他还是指了一个方向,是舒雅来的那个方向。 舒雅望着峡口,秀眉深敛。如果萧辰是从那里逃生的,为什么来的路上没有遇到? 不管怎样,先往回赶再说。 舒雅问四个胡力郭,这个人还有救没有,胡力郭们纷纷摇头。 舒雅知道,如果要带上这个基本没救的人,自己一行人的速度就会大大延缓。 她点点头,站起身。 那人似乎意识到他们要丢弃他,求生的本能使他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似乎想要喊,却用尽了力量也喊不出来。 舒雅走了两步,突然想到这峡谷里死去的,全都是萧辰最精锐的亲兵。一旦想到,这都是他亲自训练、朝夕相处的兵卒,她心里就有莫名的感情涌出。 她霍地站住,想了想,对一个胡力郭说,“你带上他吧,我们先走。” 她与三个胡力郭骑上马,往来时的路疾驰而去。 回到草原,已经是第二日的黎明了。舒雅知道萧辰还活着,放了心,也就不急着去找他。她担心儿子,决定还是先回到儿子那里。 驰马接近那个湖泊时,舒雅远远看见自己和儿子住的帐篷,以及旁边胡力郭与女奴们住的三座帐篷,全部被烧毁成一片狼藉。 舒雅大骇,浑身血液都冷了,几乎要从马上一头栽下。 疯了一样策马驰近,舒雅跳下马奔过去。 尚未熄灭的火光和浓烟里,躺着四个胡力郭和三个女奴的尸体,像刺猬般的插满了箭,血流满地。 “晖儿――晖儿――”舒雅爆发出狂喊,前所未有的恐惧在体内流窜,惊慌失措的泪水滚滚而下。 胡力郭哈吉赶紧来劝道,“公主,小世子一定没事,这些人显然就是冲着小世子来的。他们要一个孩子何用?定是用来威胁孩子父母。所以,孩子这会应该是安全的。” 舒雅第一时间想到,要去找高君琰,只能找高君琰想办法了。 她带着三个胡力郭和那个向导,赶紧上马。 这里到麦琪山的北坡,有一条近路,也就是上次萧辰让俘虏们带的那条路。萧辰没有信任俘虏,反而相信了一个孩子,陷入埋伏,几乎全军覆没。 一边策马飞奔,舒雅一边思索:会不会是萧辰掳走了小语晖?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大。萧辰因为听信了小语晖的指路,才陷入埋伏。萧辰多年征战,与将士们感情极深,尤其是这支精锐亲兵,更是萧辰心头肉。他们的死,一定让萧辰痛心已极。他要报复这个孩子,也在情理之中。 而且,很可能在擒获孩子的过程中,拷问出了他的父亲是左律王。 萧辰并不知道儿子是他的,他以为是高君琰的儿子。用儿子要挟高君琰,难道不是最有胜算的筹码? 这样想着,舒雅心中已经基本肯定,小语晖是在萧辰手里。 向导带的这条路,离麦琪山的北面山脉很近。舒雅连着两天不眠不休地驰马,实在疲累不堪,便在路上搭帐篷睡了四个小时。三个胡力郭也轮流着休息。 第二天傍晚,终于到达麦琪山。 舒雅先派了一个胡力郭绕到山脉南部的军营去通禀。 舒雅骑着飒露紫,远远地看见整个山脉南面,绵延着一座座军帐,像无数的巨大蘑菇,铺展在草地与天空之间。一条河流蜿蜒绕着山脚匍匐而过。 这时,营寨大开,高君琰带着亲兵卫士,迤逦迎出来。 中原骑兵喜欢穿重甲,游牧民族则不同,普通士卒不穿盔甲,高阶将领穿软甲,外面套战袍。 高君琰今日的装扮就是如此,身披赤色战袍,内穿牛皮软甲,剃光的头顶垂下无数细小麻花辫,戴着疏勒人的项饰和胸饰,腰间挂着马刀。 高君琰在中原的时候,剑术超群。但是大漠上几乎没人用剑,多用马刀。高君琰这几年也练了刀法,所以他上战场是刀剑都带。 舒雅在看见夫君的第一时间,内心煎熬般的焦急,奇迹般地安定许多。 她跳下马,向夫君奔去。 刚才舒雅先派来的胡力郭,已经给高君琰讲了大概情况。 高君琰将妻子抱住,安抚,“别担心,若真是萧辰掳了晖儿,晖儿反而不会有事。” 舒雅摇头,“我们进账去说吧。” 进入高君琰的寝帐,遣开所有人,与夫君一道坐在地毡上,舒雅方才说道,“只有你母亲知道晖儿的身世,你母亲应该没有跟萧辰透露过。我听说萧辰这几年生了好几个女儿,却没有儿子。若他知道有个儿子,必然会向我要。所以,基本可以肯定,他不知道晖儿是他亲生的。” 高君琰冷笑,“即使他以为是我儿子,如果他真的那么爱你,他岂会伤害晖儿?” 舒雅依旧摇头,悲伤地看着高君琰,“可是你干了什么?你利用这个孩子害他!” “我不过是将计就计!他把御驾安排在正面战场,却偷偷派了两支军队绕袭到我背后!难道你要我束手待毙,等着他三路兵马夹击?”高君琰有些激动,眼底掠过一丝受伤的表情。 “你答应我向他求和,你有没有派使者去请他退兵?” “我派了使者,可是他拒绝了!” 舒雅不语,久久盯着夫君,紫眸光芒锐利。 高君琰迎视着她,神情纹丝不动。 “不愧是曾经的‘奸雄’。”舒雅与夫君对视许久,蓦地挑起一抹邪媚的笑意,“高君琰,你还要骗我多久!” 番外 之雅(6) 高君琰有些茫然地说,“你是说派使者的事吗?好吧,我骗你了,我没派使者。是他先派了使者,让我把你给他,他就退兵。如此无礼的要求,我怎么可能答应?” 舒雅依然盯紧夫君,“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高君琰的眼睫微微抖了一下,但脸色仍旧没有改变,“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舒雅咬着下唇,凝视着夫君,眸底有光影流转。 高君琰有些承受不住她的目光,眼神躲闪了一瞬。 “把她还朕,朕与你划江而治。” 她突然说出的话语,如惊天霹雳,震得他愣住。 紫色的美眸渐渐氤氲了一层水雾,“这个‘她’怎么可能是沁水?怎么可能?他爱的是我,他爱我胜过沁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 她的声音里透出无尽的悲凉与哀怨,他只觉心里被一把尖刀绞着,痛得连声音也无力发出,半晌,才吃力地问,“我给你看字条的那天,你就知道的?” 她摇头,神情凄苦,“当时我信了你。你说沁水封为贵妃,说沁水怀了他的孩子。这些话,说的言之凿凿,不由得人不信。回到大漠的第一年秋天,我去给韶云扫墓。遇到了当年碧霄宫的一个杀手,追杀一名江湖人,一直追到大漠。对手武功极高,我就让哈吉帮了他。他认出我来,我问他萧羽现在怎么样。他说萧羽被萧辰封为护国相王,萧辰转战天下,全赖萧羽替他坐镇后方。就这样聊着聊着,他把当年的事情都告诉了我。当年在船上围攻萧辰的杀手里,也有此人。” 高君琰怔怔地望着妻子,“你……六年前就知道?” “不然我为何要助他?这几年我力阻父汗用兵中原,这次我又力劝你不要侵凌中原。”舒雅抱住夫君,眼里的水雾终于化作不可抑制的泪水,“夏郎,不是因为我对他无法忘情。我为他做这么多,是为回报他当年为我上船会盟,失金枪,丧白马,溅血断肠!” 高君琰捧起她的脸,声音带着惊喜,“你知道了真相,但还是留在我身边?你不恨我?不恨我当年分开了你们?” 她抬手轻抚他的脸,带着满面泪水笑起来,“夏郎……傻夏郎……我怎么可能恨你?你也为我放弃了江山,这几年你为我所付出的,我难道不懂得?” 难言的感动漫过,他的眼里涌起一阵湿意,“你怎么不早说?害我背负着这件事,终日不安。” “我想等着看你什么时候自己跟我说。”她仰脸凝视着他的眼睛,神情变得凝重,“夏郎,不要骗我……以后,再也不要骗我……当年在破庙里,若你能诚实地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我们就不会分开那么多年,我也就不会辗转那么多男人,吃那么多苦!你怎么还是不吸取教训!夏郎……” “媚烟……对不起……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回想起当年,他的眼中盛满了苦涩,“如果当年我不使那些手段,你不会嫁给我吧,你会回到他身边吧?”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大颗的泪水滚落。 是的,当年若知道真相,她会回到萧辰身边的,她是会原谅萧辰的。 她那么爱他,爱到骨髓深处都是痛。 那年,在兰韶云的墓前,当碧霄宫的娄宿向她描述当年的惨烈,她一边听着,泪水一边不停地流淌。 “你的夏郎也很优秀,为何选择朕?” “因为你是金枪萧辰啊,我喜欢你这杆枪。” 这句一语双关的话,表达的正是她对他最刻骨的迷恋。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次去前线找他,在半途上正遇到北卫与南楚一场野战,她亲眼看见他的金枪“十荡十决,横扫无敌”。 掷,抖,刺,挑,扫,绞,舞,劈…… 放眼当世,没有人像他那样把枪法运用到了出神入化。 金枪在他手里,仿佛附上了灵魂,杀伐一世,从未脱手。 却为了她而脱手,为了她而永远地沉入了江底。 那是他最心爱的金枪啊,伴随他二十多年。 还有他最心爱的宝马骕骦。 肃霜,在古语里是一种大雁的名字。那是一种雪雁,浑身如霜似雪,飞得极高,成群结队掠过天空时,就像一场大雪倾落。 用雪雁给宝马命名,说明这马匹不仅雪白如霜,而且神骏如飞雁横天。这样的神马注定要归属于最神勇的骑手。 萧辰被擒,骕骦在岸边望着主人远去,长长悲嘶,然后沿着江岸狂奔。最后,因为找不到主人,又不肯侍奉新主,绝食而死。 失金枪,丧宝马,对一个战神来说,是多么惨烈! 而这都是为了她,为了将她带回身边,为了求得她的原谅! 如果她当时知道,她当然会原谅他,当然会回到他身边。 但是,世上没有如果啊。 “夏郎,没有如果。”她眼里的泪水渐渐由悲苦化为柔情,凝视着夫君,“已经过去七年了。这七年跟你在一起,我很幸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他眼里悲欣交集,胸中的情绪汹涌如海,“可是,他不会让它过去。他远征大漠就是为你而来的。他已经让使者带话给我,要见你一面。他认为,如果你得知当年的真相,就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她含泪笑着摇头,“我不会再回到他身边,夏郎,你放心。如果他想用晖儿要挟我们,那么我去见他,把话跟他说清楚。” 她抬手抚上他的脸,眼里的深情再次融化成水,沿着晶莹如雪的面颊流下,“夏郎,你好傻哦……我怎么会离开你呢,我们是夫妻啊……” 他的泪水也在同时夺眶而出,从灵魂深处爆发一声呼喊,“媚烟——”将她压倒在地毯上,狂吻着她满脸的泪水。 她轻轻抚着他光溜溜的头顶,任他满头的细小麻花辫拂过赤.裸的肌肤,如电流般的酥麻,一阵阵掠过身体…… 激烈的云雨突然被人打断,右丁零王派的使者到了。 夫妻俩惊讶地对视一眼,赶紧穿好衣服起来接见使者。 使者说,右丁零王经过苏卡瀑布时,救了左律王的儿子。右丁零王说,请左律王夫妇俩一起去接儿子。使者强调,一定要夫妻俩一起去,除此之外,不许带一兵一卒。 高君琰顿时大怒,“哐当”掀倒了榻边几案,“右丁零王欲图谋反么!我儿子是大可汗的亲外孙,他竟敢公然羁押为质!” 使者狡猾地笑了,“左律王,我王路过苏卡瀑布时,你家小世子正遭遇匪徒,你不谢我王救命之恩,怎么反而血口喷人?” 高君琰强压住心头的忧急与恼怒,瞬间也换了一张脸,假意殷勤地笑起来,“是吗?如此,我真该好好感谢右丁零王。你回去替我诚邀右丁零王。他的驻军地荒凉僻远,不如我这里水草丰美,猎物众多。请他过来会猎,我们夫妻当亲自表达谢意。” 使者还是摇头笑着,“左律王,我王说了,小世子受了一点轻伤,行动不便。你们作为父母,难道不想亲自去看看。如果你们不去,只怕小世子的伤情会越发加重哦。所以,还是请你们夫妻赶紧过去吧。如果除了你们夫妻以外,还有别人也跟着去,只怕小世子要受到惊吓,少不得又要加重病情呢。” 这话里含满了威胁,高君琰胸中燃烧着一团狂暴的怒火,欲要发作,但想到儿子在右丁零王手里,不得不强忍住。 高君琰微微一眯眼,翻出刀锋般的厉光,然而脸上依旧挂满笑意,“好,你回去告诉右丁零王,我这个儿子嘛,大家都知道,是可汗的心头肉。老人家年纪大了,最疼孙子。所以,要劳烦丁零王费心。若有一点闪失,我们夫妻倒好说,只怕可汗那里不好交待。” 使者走后,高君琰又气又急,霍地站起身,一连踢翻几个盆罐,不住怒骂。 突然,他转身对着舒雅发火,“你在搞什么!怎么把儿子弄丢了!你不是说他被萧辰掳去了吗,怎么又落到查何烈手里?查何烈是我老对头了,此番出征,他一直不听我号令。如今晖儿在他手里,我们该如何是好!” 舒雅一直比较冷静,秀眉深敛,长睫低垂,似在沉思。 面对夫君劈头盖脸的急怒,她的容色如湖面般平静清澈。慢慢抬起头,看着夫君,“夏郎,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快说!”高君琰猛地冲过来,扑跪于地,抓住妻子,急问。 他的神色急痛至极。其实他比舒雅更担心晖儿。这个孩子是他的心头肉,从小由他一手带大,教他骑马,教他射箭,教他剑术。儿子一直把他当成神一样崇拜。 他这一生,其实是非常好强的,文修武备,勤奋上进。但是不管是亲生母亲,还是自己的妻子,都把他唯一的那个亲哥哥看成神。 唯有在儿子心中,他是神,是最优秀最出色的男人。 每次他与舒雅吵架,儿子绝对站在他一边。他的话儿子没有不听的。但舒雅的话,儿子却是想听才听。 舒雅当然也知道高君琰爱小语晖,恐怕比自己更甚。她抚上夫君的脸,温柔地摩挲,以示安抚,然后才慢慢说出自己的想法,“去找萧辰帮忙。” 高君琰一怔,“什么?” 一股强烈的反感袭上心头,他粗暴地打掉妻子的手。 又是萧辰!我没有办法救出儿子,难道他就有办法!何况晖儿是我的儿子,要救也该由我去救,凭什么让他去救!晖儿是我的儿子,我的! 舒雅重新抓住夫君的手,“你能不能听我说下去?你坐下来好吗?” 番外 之雅(7) 舒雅将夫君拉到身边,嘴角牵起冷笑,“查何烈为何要我们夫妇同去,你想过没有?” 高君琰眸光一凛,陷入沉思。 舒雅继续说道,“我记得当时你跟我说过,想趁这次战役,除掉查何烈。父汗御体违和,我们在为将来打算,查何烈难道不为将来打算。他一定也想除掉你。 若公然除掉你,传到父汗耳中,父汗必定震怒。我想他大概会借萧辰的手除掉你。这次抢劫中原十多个郡县,是你率兵。后来设伏折损萧辰最精锐的骑兵,也是你。 他就算不知道萧辰和我的过去,他也能料到萧辰恨你必深。 我猜,他用儿子为饵,将我们骗去。另一边肯定联系了萧辰,在我们离开大营的时候,萧辰就会趁机来攻。萧辰若将我们的大营夷为平地,查何烈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杀掉我们。 这样,人们都会以为我们死于敌手,而不会知道是查何烈杀了我们。我想,这就是查何烈的谋划。至于通敌大罪,他可以杀了使者灭口,查无实据,父汗就算怀疑,也拿他没办法。” 高君琰越听越惊心,晖儿被掳,他比舒雅还焦急,心急如焚之下,竟没有想到这么多。 舒雅眼底寒光粼粼,“所以,如果我们夫妇就这样贸然去查何烈大营,不仅换不回儿子,而且还会全家命悬人手。” 她仰起脸,凝视着夫君,眼神带着温柔的乞求,“夏郎,让我去见萧辰。(.好看的小说)如果他真的与查何烈勾结,我让他暗中助我们,这才有希望救出儿子。” 高君琰慢慢垂目望着妻子,他心里突然有疑云翻滚。妻子会不会是要跟萧辰走,故意用这番话诓我? 可是想一想,又觉得妻子的分析有道理,查何烈若要除掉自己,这的确是一个妙计。 舒雅看穿了夫君的心思,抚上夫君的脸,笑了,“夏郎,你怕我一去不回吗?” 高君琰盯着她,一咬牙,“我跟你一起去见他。” 舒雅怔了怔,“可是……你最好不要擅离大营。我怕万一有变,你不在此坐镇,势必危矣。” 高君琰摇头,狠狠捏了捏妻子的脸,“我才不放心你去跟他单独见面,我要跟你一起去。你什么也别说了,我意已决,绝不更改。” 舒雅无法,宠溺地点点头,偎进夫君怀里,“我们先派一个使者过去,看萧辰回来没有。他从巴诺峡逃生之后,如果迷路的话,现在可能还未归营。” 派到萧辰中军大营的使者很快复命,萧辰已经回来了,他愿意接待舒雅夫妇,请舒雅夫妇一道光临。 临行前,高君琰问舒雅,“真的不带一兵一卒?” 舒雅摇头笑道,“如果兴师动众,就会惊动查何烈。(.无弹窗广告)我们是要暗中与萧辰合作,不让查何烈有所察觉。” 高君琰眼底掠过冰棱般的幽光,“我孤身入他大营,若他要睡我妻子,我岂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 舒雅突然沉下脸,神情冷肃,“你把萧辰看成什么人?他若知道我已经选择了你,以他的个性,绝对会很干脆地放手。” 妻子的神情与语气,让高君琰有一丝受伤的感觉。这话的意思就是,萧辰光明磊落,我阴损卑鄙了?想当年,我为了得到你,可谓不择手段。你是这个意思么。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冷笑道,“既然他会放手,你还指望他帮我们?” “他不帮我们,难道亲生儿子也不救?” “他会相信那是他的亲生儿子么?” “信不信由他,只要有一线希望,我总要去试试。你到底还去不去?” “走吧。” 萧辰当时使的声东击西之计,将大营扎在与麦琪山相望的另一座山下,不时地来向高君琰挑战。另一边却自率一支精锐,绕道从麦琪山背后奇袭。 中伏之后,他从巴诺峡逃亡,只带残余的十几骑,路上遇到好心的牧民给指了路,所以只几日就回到正面战场的大营。 舒雅和高君琰为了不惊动右丁零王,选择夜里来访。 萧辰知道他们的来意,也就不曾大张旗鼓地迎接。 舒雅夫妇驰到离大营还有几丈地的时候,看见营寨辕门站着一位高瘦的黑衣人,像一把利剑镶嵌于背后的千帐营火。 舒雅下马奔过去,亲热地喊道,“壁宿,是你么?” 壁宿神情未有多大改变,依然是冷冷的杀手风格,但眼底悄然泛起几道柔波。 这次萧辰出征,已经隐居江湖的萧羽得知,特意给他派来几个碧霄宫的杀手,作为他的随身护卫。 其中壁宿是碧霄宫二十八个杀手里,与萧辰最贴心的一个。当年舒雅被萧辰驱逐,就是壁宿将她送到南楚。所以,碧霄宫的杀手里,舒雅最熟悉的也是壁宿。 她与壁宿并肩入营,边走边问,“羽还好吗?” 壁宿淡淡说,“宫主和夫人都很好。” “宫主和夫人?”舒雅微微讶异。 壁宿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原来,碧霄宫主与萧羽成婚之后,让萧羽任碧霄宫主,自己退居为宫主夫人。一代江湖女魔头,完全成了相夫教子的贤内助。萧辰让冷百合把药方给了碧儿,碧儿的容貌也有所修复。 听说萧羽和碧儿过得这样和美,舒雅也很高兴。当年与萧羽的一段婚姻,是在兰氏策划下的两国联姻,典型的政治婚姻。虽然萧羽对她是真爱,但她对萧羽,完完全全是被感动,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情存在。现在听说前夫找到真爱,过得幸福,舒雅真心为他高兴。 舒雅与壁宿边走边谈,高君琰反而被抛在后面,他默默看着妻子的背影,一种说不出的阴郁爬上心头。 走到最巨大最明亮的御帐,壁宿突然站住,对舒雅夫妇说,皇帝说了,要先单独见舒雅,请高君琰在帐外等候。 高君琰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舒雅过来抓住了夫君的手,低低的声音含满温柔的深情,“你就在外面等一会儿吧。夏郎,你放心,我是你的妻子,这一点我绝对不会忘记。” 高君琰看看壁宿,清冷的杀手目光阴寒地盯着他。高君琰最多跟他打个平手,何况又是在萧辰的大营中,看来自己不让步是不行了。 而且对于高君琰来说,没有什么比晖儿更重要,只要萧辰愿意帮他救儿子,他可以做出让步,他可以忍受屈辱。 高君琰对妻子点点头,营帐灯光映照中,他的目光充满了信任。 舒雅转身要进帐,他拉住她的手却不放开,舒雅被迫往回两步,转头看着夫君。 他紧紧锁住她的眼眸,用眼神无声地对她说:媚烟,不要辜负我,不可以辜负我…… 舒雅忽然觉得眼里涌起一丝酸楚。 她猛地转过头去,挣脱了夫君的手。 番外 之雅(8) 看见她走进大帐的那一刻,他仿佛回到许多年前。 那年,沁水从南楚逃归。他带着舒雅去迎接,舒雅看见他与沁水久别重逢的场景,一气之下策马狂奔而去。 晚上,他在宫里大排盛宴,可是迟迟不见舒雅回宫。 他很担心她,就让最心腹的内侍总管龚如海去城门等她。 那晚,六宫齐聚,灯火辉煌,满殿都是他的妃嫔。 三十七妃,丽影芳姿,柳嫣花媚。 另外还有一个唧唧喳喳、八面玲珑的沁水。 可是当舒雅走进来的那一刻,他才知道,什么是惊艳,什么是举世无匹。 她刚刚纵马驰骋回来,发髻散乱,一缕缕秀发散落在脸颊边,鬓边沾着草叶,脖颈里一道道汗迹。郁金黄的大裙摆连衣裙,镂花织锦的长筒皮靴。 这样走进来,宛如大漠的烈风扑面而来。 满殿优雅高贵、衣饰华丽、妆容精致的淑女,都生生成了她的陪衬。 当时他就升腾起灼热的欲望,想将她扑倒,吻遍她带着汗味、带着泥土的肌肤。 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一晚她走进殿中的形象,一直还深深地烙刻在他心底。不管风霜雪雨,不管杀伐一世,都永远不会忘记。 记忆深处的那个形象,与此时此刻她走进大帐的形象,在摇曳的烛影里重叠了。 今晚也是一个盛夏之夜,她也是穿着大摆裙、高筒靴。 高挑,苗条,美艳。 她已经快要三十三岁,但是容颜风采一如当年。 那双紫色的眸子,宛如燃烧的紫色火焰,一直灼进他的心底,燃起了此生埋藏最深的爱与痛。 舒雅…… 吾爱…… 我来带你走,我是为你才远征大漠。 跟我走,好吗? 跟我走,好吗! 当帐帘在身后落下,舒雅差不多在瞬间感到一种强大的力量。 仿佛一座火山就在自己面前爆发,仿佛一道水坝在自己面前崩塌,汹涌的洪流滚滚而来,瞬间就将自己淹没至顶,根本无从抵御。 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落入了他的怀抱,记忆中最刻骨铭心的气息,将她密密地包裹。汹涌的爱意几乎要将她的魂魄夺去。 辰…… 七年了,这一别有七年。 七年前,最后一次是激烈的争吵。 他暴怒地将她摔在床上,甩门而去。 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头顶上传来灼热的感觉,一滴,两滴,仿佛火星,要将她的头顶灼出一个个洞来。 她微微仰头,便滴落在额头上。 是他的眼泪。 他紧紧抱着她,什么也不说,一动也不动。 只有泪水,大滴大滴地不断落在她的头顶、额头,顺着她的鼻梁,再滑到她的嘴唇。咸涩的味道激得她的心房一阵阵颤栗。 在他们紧紧拥抱的时候,帐外另一个男人在焦躁地踱步,走来走去。 高君琰在帐外十几步远处等候,厚厚的皮帐透出摇曳的灯火,却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高君琰竖着耳朵试图听到什么,但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安静得令人心里发虚。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与痛楚,从骨髓深处蔓延。 尽管来之前,妻子刚刚向他剖明心迹。她六年前就知道真相,但还是选择留在他身边。刚才进帐之前,妻子也曾经坚定而深情地表明心意。 但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他竟觉得恐慌,竟觉得那座安静得不正常的御帐,正无形地涌出某种让他崩溃与绝望的力量。 高君琰想大声地喊“媚烟”,但他没有。虽然他感到恐惧,但他还是决定要等候。 他要等候她的抉择。 不管他当初是怎样得到她的,不管他当初是怎样破坏了一对深爱的恋人。这七年来,他用无微不至的爱意呵护她,爱她的父亲像爱自己的父亲,爱她的儿子像爱亲生的儿子。 他想等等看,这七年的夫妻情,在她心中的分量。 他不信他用了七年,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还留不住她。 在他焦灼地苦苦等候的同时,帐内那致命的拥抱久久未曾结束。 对于舒雅来说,这大概是世上最强大、最无法抗拒的怀抱。熟悉的气息几乎在她的灵海搅起惊涛骇浪,过去的种种在刹那间山呼海啸般袭来。 这是她曾经用整个生命去爱的男人呵。 “舒雅……跟我走。”许久,许久,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发出声音,“我是来带你走的。” 辰……他的声音变了,变得更低沉了,带着一缕缕的沙哑。 这些话语,在他心中翻滚过千万遍,在他的梦中呼唤过千万次。因为埋得太深,因为饱含着最压抑的爱情,一旦说出来,就格外深沉,深沉到喑哑。 他发出的每个声音,都让她心灵激起一阵难忍的剧痛。 但她还是从他怀里抬起头,坚定地告诉他,“不,辰,我不能跟你走。因为我是别人的妻子。我和他举行的是疏勒人的婚礼,以最锋利的刀刃,互相切开了血管,让我们血液流入酒杯,然后夫妻两人一道喝下去。如此郑重的宣誓,我不能违背。” 萧辰依然紧紧搂着她,没有因为她这段话,而有一丝一毫的放松。 “你知道当年的事了?”他问。 当他接待使者,听说舒雅与高君琰要一同来见他,他就猜到,高君琰大概已经把当年的事坦白了。高君琰最怕的就是舒雅与他见面,但为了救儿子,看来也是豁出去了。 “我六年前就知道了。我偶遇娄宿,是他告诉我的。” 她依然被他紧紧锁在怀抱,既没有办法抬头,也没有办法挣脱,声音被闷在他的胸膛。 他沉默了良久。这几年与他有来往的碧霄宫杀手里,没有娄宿。所以,他也以为她不知道。 六年前就知道,却还是留在高君琰身边了。 那么,她的意思,他懂得了。 她是选择另一个男人了。 可是,这选择,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他不能给的一些东西,那个男人能给,是不是这样? “看着我,舒雅……”他这才第一次放松了双臂,低下头,将她的下颌慢慢地托起,“告诉我,你还爱我吗?” 她今晚这才第一次看见了他的容颜。 辰…… 他老了。 他真的老了。 在看见他容颜的一瞬间,她的心里全都是痛,全都是爱。满满的痛与爱,涨得她几乎要窒息,若不是倚在他的怀里,她体内汹涌的情潮可能会将她击倒。 他是统一了天下的帝王啊。中原数百年的分裂,最后是在他手里,四海归一,六夷宾服,九州承平。 平南楚,灭吴越,征东夷,逐西戎。 献俘太庙,称尊宇内。 前几年风霜雪雨的征战,让他的皮肤变得更粗糙了,脸孔的棱角更冷峻。高广的前额有了苍凉的纹路,英挺的眉目也刻下了深邃的线条。 这两年日理万机,定律法,赈民生,劝农桑,整吏治,兴文教。从一个横刀跃马的战神,转型为一代治国理政的帝王。万机之余,博览经史,手不释卷。 除此之外,他辛苦创下的基业,不能一代而终,必须要万世绵延。所以,业余时间,还要广御妃嫔,遍施雨露,指望着能够生下一个继承人。 他的七年与她的七年,是如此的不同。 他与她,只相差五岁,看上去却仿佛相差了十多岁。 看见他的苍老,她就知道他过得一定很辛苦。尽管他成就了千古帝业、万世功名,但他真的从内心深处感到幸福吗? 心疼的感觉在胸口沸腾着,她颤抖的手不断抚摸他的鬓发,那里,已经有了一缕刺目的白霜。 泪水再也止不住,从她的眼里一层层涌出,像决堤的洪水般滚滚流下,披满了面颊,映着烛火,满脸都闪烁着凄艳的水光。 “舒雅……你还是爱我的啊。”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替她抹去满脸的眼泪,“回到我身边吧。” 番外 之雅(9) (谢谢爱荨荨的pk票,谢谢进入番外以来经常留言的shixitu,蔡家的菜园,sunrise6pm,millmeng等等亲。谢谢一直陪伴这本书走到现在的各位亲。本书大概还有十来章,应该会在国庆长假期间结文。嘻嘻,小姽说结文都说了好几次了,不过真的不愿意仓猝收尾,怎么也要给舒雅一个完整的人生啊。) “舒雅……你还是爱我的啊……回到我身边吧。”心底呼喊过千百遍的祈求,带着深藏多年的痛楚与压抑,一旦吐出来,却温柔得近乎耳语。 “辰……你是雄才伟略的千古英主。这些年我遇到过的汉人,一说起你,常用光武帝作类比。都说你的军事才华、你的深沉内敛、你的仁政德声,在古今帝王中,跟刘秀最像。”紧紧抱住此生至爱的男人,她仰起的眼里是无尽的崇拜与爱意,但也有无尽的痛楚与决绝,“如果你是刘秀,那么,辰,我不是阴丽华,你明白吗?” 他深陷于脸庞的秀长英目,一直贪婪地凝视她的脸庞,在她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她,看着这张刻骨相思的容颜。 她还是这样美,这样年轻。可见这七年,她过得很幸福。高君琰对她,一定非常好吧,比他当年对她好得多吧。 “舒雅……如果你跟我走,我回去就废赵皇后。” 他郑重地盯着她紫色的眸子,深沉的目光透出的是此生最迫切的心愿。 他想娶她啊,想隆重而盛大地迎娶她。 想把以前亏欠她的,全部地、加倍地还给她。 他慢慢地拿起她的手来看,放在唇边吻着。 当年,在征战岁月里,这双手曾经为他洗衣服而长满了冻疮。 她曾经为他付出的爱,他永远永远不会忘记。 她将手收回,摇头,泪如泉涌,“废掉赵皇后以后呢?将赵南康打入冷宫?你不会忍心的吧?我想,即使赵南康废掉,也会是贵妃吧?辰,我太了解你了。你与赵南康十年夫妻情,你真的能够对她狠下心来?” 他无言以对。她猜透了他心中所想,他这次远征,就是打算向扶日请求联姻,迎娶舒雅为皇后。然后把赵南康降为贵妃。 他南征北战那几年,全靠南康为他坐镇后宫,他对南康没有爱情,但也有很深的夫妻感情。 “辰,我不愿意再看见赵南康,不愿意再看见你那三十七个妃子。对了,现在不止三十七个了吧?” “现在……有七十个。”他很诚实地回答。 他有什么办法呢,他吞并南楚的时候,需要笼络南方士族,纳了不少豪强大族的千金进宫。他平灭吴越的时候,需要收买江南门阀,而联姻是最好的方式。 统一天下的那几年,后宫不知不觉间就满了,他都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妃子。 “七十个……还差两个就达到古今帝王的标准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她凄苦地笑了,珠泪纷纷,“如果我回到你身边,我就要去跟七十个女人争夺夫君!即使你立我为皇后,我也需要管理七十个女人的生活,天啦,我会发疯的! 辰,自从那年被你的女人们联手陷害,我就怕了后宫,你知道吗。 后来你答应立我为皇后,其实我并不是在意这个名分,而是我知道,在后宫生存有多么艰难,像我当年没有任何名分,只能任人宰割。 最后我们因为沁水而分手,但其实,根本原因不在沁水。你睡过那么多女人,我从来没有跟你吃醋。(.)我在你后宫的时候,十天半月蒙你临幸一次,我也无怨无悔。 我并不是生气你那晚睡了沁水,而是生气你当时的态度。你当时对待我和沁水的态度,让我感觉到,你不想辜负任何一个对你有情的女人。 这样的话,如果我进了你的后宫,与你的女人们发生冲突,你是不会坚定不移站在我一边的。 你自己想想,当年我被你的女人们整得那么惨,可是你从未惩罚她们中的任何一个。 辰,我怕了,我真的害怕后宫了。别让我再回到那种生活,如果真的爱我,你应该看得到,我现在过得很好……至少,很安宁,很轻松。”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是不会跟他走了,她是选择另一个男人了。 或者说,她是选择另一种生活了。 心已经被痛苦一点点侵袭成灰,然而他的眼神依然温柔,带着历经沧桑之后的沉厚,静静地凝视她。 然后点点头,冷静地说,“朕明白了,把他叫进来,我们来共商救你儿子之事。” 她激动地抓住他的臂膀,眼里绽出光彩,“我拒绝了你,你还愿意帮我们?” “右丁零王的使者一走,朕就想跟你们联系,没想到你们先派人来了。” 他声音平静,神色淡然。却让她的泪水再次涌出。 这就是她至爱的辰啊,他一点都没变。他对人的好,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可是她懂,她懂得他的好,所以当年就算他把她打成那样,她也从来没有怪过他、怨过他。 她咬着下唇,忍住汹涌的泪水,仰起头来,深深地凝住他,“辰……晖儿是你的亲生骨肉啊……” “什么?真的?”他紧紧地抓住她,瞳孔蓦然收紧,一道耀眼的电光从眼底穿射出来。 她眼里泪光凄迷,泪水底下是曾经最痛的回忆。生晖儿的那天,她一直在叫他的名字啊,当疼痛几乎摧毁她的理智,她唇齿间辗转着的,只有一个字:“辰……辰……辰……” 这个镂心刻骨的名字,每次掠过她的唇齿,都会牵引起整个灵魂的波动。 可是这些,她不会再告诉他。 她只是说,“你可以回去问你母亲冷百合,她最清楚。” 他剑眉一拧,“母后为何不告诉我?” 萧辰统一天下之后,为北燕霍氏重修家庙,并且找出一个霍氏后裔,承祧继嗣。还追封霍氏为公侯。这也算给霍清漪报了仇。 霍清漪原本想要把萧氏斩尽杀绝,但萧氏皇族仅剩的三个人,萧辰,萧羽,沁水,全都不是萧氏血脉。 萧辰叔叔辈倒还有几个王爷,但也都老的老,病的病。在萧辰劝说下,霍清漪也就善罢甘休了。 萧辰给母亲澄清了身份,尊为太后,就是如今母仪天下、至尊无匹的霍太后。 但是霍清漪的另外两个身份,萧辰替她瞒下了。 民间只知道,当年霍氏灭族时,霍清漪躲在寺庙。并不知道,霍清漪曾经是药王谷的女弟子冷百合,也不知道霍清漪曾经是南楚的余太后。 “我不明白冷百合为何不告诉你,但我不会骗你,信不信由你。”舒雅回答。 萧辰看着她,眼里泛开无边的信任与深情,“朕信你。何况,即使不是朕的儿子,只要是你的儿子,朕都会帮你救他。” 温暖的感动柔软地流过心田,她赶紧控制住再次涌上的泪水,“那我去把他叫进来。” 他对她点点头,眼神平静而深厚。 她掀开帐帘出去的时候,他久久站在原地,仰起头来,强迫自己忍回泪水。眼前浮现那个孩子的音容,那双绝美的紫眸,与她一模一样啊。 “我们生一个黑眼睛的男孩,一个紫眼睛的女孩。”多年前,他曾经怀着满心的幸福与期待,对心爱的女人说道。 说这话的那天,是她的二十六岁生辰,他给她带了礼物,是他拜托岳圣清配置的医治不孕的药物。 可是她却调皮地歪着头问他,“为何不是紫眼睛的男孩,黑眼睛的女孩?” 他怔了怔,仰起头来,神情有些为难,“紫眼睛的男孩……只怕不能继承皇位。” 没想到,她真的为他生了一个紫眼睛的男孩。 那是他的儿子啊,他相信。 他想起那天傍晚,第一眼见到孩子时,那种电流般击穿灵魂的熟悉与亲切。 那是血脉相连才有的奇妙感应。 这几年,他睡了无数女人,但从来不宠幸任何一个超过三次。因为他潜意识里仍然是抵触的。 一边是那个正统的他,想要绵延子嗣、承嗣基业,所以不断地睡女人。另一边却是那个叛逆的他,一想到自己的孩子不是心爱的女人所生,就感到莫名的空虚厌恶。 却没想到,他有儿子,他有一个儿子! 是他最爱的女人为他生的儿子! 他原本是打算,为了深爱的舒雅,再恨高君琰,也要为他们救出这个孩子。却没想到,这是他的儿子,那么,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救他! 番外 之雅(10)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 大营里点点灯火像夜幕里开遍的鲜花,在他眼前交叠、摇曳、模糊一片。 他越来越焦躁,渐渐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草原上的初夏,本来犹带凉意,可是他却觉得空气闷热,无法呼吸。体内好像有火焰在炙着,炙得心脏都快要爆裂。 就在他快要无法忍受的时候,一个声音如清凉的泉水,浇灭了他全部的焦躁。 “夏郎――” 他凝目看去,妻子正向他跑过来,艳黄色的大摆裙像风中怒放的郁金香。 她一跑过来就抓住他的手,将他往御帐那边拖,“快走,辰愿意帮我们!” 他手臂一带,将她拥入怀抱,捧起她的脸细看,“你还是我的妻子吧?” 她仰头,眸中闪烁星星点点的丽辉,“当然,我永远是你的妻子。” “真的?”他不敢相信,“他无条件地帮我们?他相信晖儿是他亲生的?” “我们来之前,他就想跟我们联系的。可见,他不知道那是他儿子,也打算帮我们。” 他半开玩笑地邪谑笑道,“他有这么好?该不会是要我把你给他,才肯帮我们吧?” 她沉下脸,媚眼一瞪,“你的胸襟就是不如你哥。快走吧,他在等我们进去一道商议。一会儿进去,你叫他一声哥,执小辈之礼,听见没有?” 他长舒一口气,看妻子的神色,听妻子的口气,他便知道,妻子是站在他这边的。他才是妻子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已经变成外人了。所以妻子才会这样叮嘱自己。 他紧紧拉住妻子的手一道往帐内走,吊儿郎当地笑着,“叫声哥、下个跪都不在话下。莫说他本来就是我哥。以前我那几个高氏兄弟,我心里不知骂他们多少回,见了他们还不是下跪叫哥。” 他们夫妻走进大帐的时候,萧辰已经调整好情绪了。 他负手背对他们站在御案之后,一袭明蓝色卷龙纹广袖锦袍,头戴墨玉通天冠。他的背影被烛光勾勒出高峻挺拔的轮廓,然而也染了说不出的苍凉孤寂。远远看去,就像一座亘古矗立的冰山雪峰,散发着凛然的威严与压力。 高君琰非常震撼,不由感慨:到底是一统九州的帝王,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天神般的气势与威慑,强烈地压迫过来。 感到妻子捏了捏他的手,高君琰便以疏勒人的礼节单膝跪下,右手抚胸,满头密密麻麻的小辫子潇洒不羁地甩动,朗声道,“兄长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萧辰慢慢地回过身来,他的目光抬起的一刹那,仿佛一道强烈的阳光照在冰峰上。 连舒雅都禁不住一凛。刚才那个深情温柔的辰,一旦放下感情,就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威严。这锐利森寒的目光,她无数次在他杀敌时看见过。没想到此刻会出现。 舒雅伤感地想,辰心中必是恨高君琰的吧…… 然而,恨虽然恨,萧辰还是慢慢收了眼中的寒芒,用平静的口吻,对跪在下面的高君琰说,“你起来,把地图拿来朕看看。” 这是直入正题,要与高君琰商议救人之事了,以前的恩怨,他是不愿再提了。 高君琰站起身,从怀里拿出之前带上的地图。 他起初想拿给舒雅去递给萧辰,舒雅的手都已经伸出,但想了想,他还是自己上前,恭恭敬敬将地图放在萧辰的御案上。 这个过程中,萧辰冷锐的目光一直盯着高君琰。 其实萧辰心中也是震撼的,只是修炼到他这个份上,泰山崩于前都可以不变色,所以,他的神情目光都没有一丝变化。 只是在心底感叹:看来沁水说的没错,高君琰已经完全变了,一点都看不出是一个汉人了。从相貌、到服饰、到举止,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疏勒人。 萧辰记得,上次在船上会盟,高君琰轻袍缓带,头束丝绦,折扇轻摇,一副风流才子的形象。 很难相信与眼前剽悍狂放的草原汉子是同一个人。 唯有那眉眼间的精明与戏谑,犹然未改。地图放在案上之后,他突然一抬头,笑嘻嘻地看着萧辰,“母亲还好么?真难为兄长了,要负担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的娘。” 萧辰没料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脸色依然冷定,眼底却隐隐起了愁云。 没错,冷百合确实有点难伺候。幸亏赵南康通情达理、温顺静默,让南康对付母后当真最合适不过。 说实话,他虽然这次是来夺回舒雅的。但真的封了舒雅为皇后,他也会很头痛,舒雅与母后,该如何相处。这两个女人都太强势,太偏执了。 所以他才考虑,赵南康就算废掉,也要继续做贵妃,帮他侍奉母后。 他和舒雅之间,为何有这么多现实问题? 心底漫起无边无际的悲凉,他没有回答高君琰,拿起地图转身挂起来,借此掩饰了眼中的落寞。 专门挂地图的木架上,已经挂了好几幅地图,但是都没有高君琰这幅详细。毕竟,这是在疏勒人的国土,萧辰不可能比本国人更了解地形。 挂好地图之后,萧辰转身,却看见舒雅与高君琰夫妻俩并肩坐在下首一张长案后,两人十指相缠、紧紧依偎,两张脸上带着同样的信任与期待,仰望着他。 萧辰的心情突然无比复杂,百般滋味在胸中煎熬着,他定了定神,眼睛看向心爱的女人,“右丁零王派来使者告诉朕,如果扶日百年之后,朕助他继承汗位。那么,他将向我国称臣纳贡,他将退到天山以北,天山以南的土地都可以归属我大卫。我大卫可以在天山以南建立军镇、设立都护、实行统治。为表诚意,右丁零王还立了书面承诺给朕。” 舒雅脸色剧变,霍地站起,“查何烈要谋反!父汗……父汗有危!” 高君琰拉住舒雅的手,使劲捏着以示安抚。 但她没有感觉到。让她安定下来的,不是这只握住自己的手,而是萧辰的目光。 在萧辰深如瀚海的目光里,她剧烈的惊恐莫名地平息,慢慢坐了下来。 高君琰见妻子坐下来,说道,“你放心,查何烈铲除我之前,王城不会有变。” 萧辰颔首表示同意,“正是。右丁零王留在王城的人,肯定在等前线的消息。一旦听说左律王战死,扶日最可依赖的力量没了,他们才会逼宫胁迫扶日。” 舒雅熟读军史,当然明白,从古至今的谋反,都不可忽视勤王兵力。哪怕能在第一时间夺取京城,登基称帝。一旦外面勤王的兵马势不可挡,那就只有困死孤城,灭于旦夕。 所以,右丁零王在铲除高君琰之前,父汗在王城应该还是安全的。 但是,舒雅还是担心。毕竟,父汗这两年疾病缠身,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决断与勇毅。 高君琰安抚妻子,“赶紧派个人偷偷潜回王城,事先知会父汗一声。你说,查何烈留在王城的内线,会是谁?不会是右律王吧?要不要跟兰儿联系一下。” 舒雅点点头,突然目光一闪,“查何烈的妻子是撒温部的公主,查何烈若谋反,撒温部必会助逆。派人去王城知会父汗,让父汗用计把查何烈的妻儿全部扣押。然后再派人去撒温部,将酋长活捉也好,暗杀也好。总之消灭掉这部分力量。” 萧辰静静听着他们夫妻的谋划,最后才说了一句,“朕这里有七个碧霄宫的杀手,武功绝顶,让他们跟你们的人一起去。” 舒雅感激地看着萧辰,紫眸闪烁着动人的妩媚,让萧辰心中微微一颤,然后漫开一丝丝的疼痛。 高君琰见他们眉来眼去,心里不是滋味,咳了两声,打断他们,“碧霄宫的杀手既不懂疏勒语,也不熟悉大漠的地形。” 舒雅横他一眼,“我让我的胡力郭带他们一起走,我的胡力郭全都懂汉语,可以给他们做翻译。父汗那里派两个胡力郭,一个杀手。撒温部派两个胡力郭,三个杀手。然后我们这里救晖儿,留三个杀手。” 明明碧霄宫的杀手是萧辰的人,舒雅却像是她自己的人一样分派起来。分派完了,才反应过来,好像自己有些越俎代庖了。这才望向萧辰,歉疚地一笑,“辰,你看这样安排可好?” 萧辰脉脉望着她,深邃的眸中尽是宠溺,没有任何意见地对她点点头,眉梢眼角染满疼爱与柔情。 高君琰心中的醋意越来越浓,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还是由我去王城通知父汗吧。” “你忘了查何烈要你本人去换晖儿?”舒雅侧首看过来,眼神通透明净,让高君琰有些惭愧,“你人一走,查何烈肯定就知道逆谋泄露了,他一旦铤而走险,首先殃及的就是晖儿。” 高君琰本来也是说气话,他想试探一下,若自己走开,给舒雅和萧辰机会,他们会如何。 如今看见妻子明亮纯净的眼神,他在心里责备自己,我这是在干什么,萧辰都能抛却宿怨,以救出儿子为首要。我却在关系儿子生死的关头闹情绪,太不应该了。 如此一想,顿时冷静下来。 萧辰默默地看着他们夫妻,等他们静下来,才说道,“右丁零王跟朕议定。要朕趁你们去换儿子,带兵攻入你们的大营。朕原先有三路兵马,另外两路都折戟沉沙。所以,右丁零王届时会派一支兵马过来,伪装成你们的援军。毕竟都是疏勒人,你们的人肯定不会想到右丁零王已经通敌,毫无防备之下,必会陷入朕与右丁零王的兵马夹击。” 高君琰怒喝一声,“好毒的计!” 右丁零王谋划得滴水不漏,却没想到,最难料的是人心,是爱情。他大概也听说过一些关于萧辰与舒雅的传言,但他不会想到,萧辰在舒雅嫁人生子之后,还愿意帮舒雅。更不会想到,他许诺给萧辰那么丰厚的割地条件,萧辰竟然会为了舒雅而放弃。 所以,要救小语晖,目前最关键的就在萧辰这一环。 番外 之雅(11) 萧辰要想有效地襄助他们,必须先了解色目国的内政。于是他直言不讳地问舒雅,“你父汗没有继承人,他有没有考虑过,若天不假年,由谁继承他的汗位?” 舒雅朱唇轻抿,沉思着说,“父汗有一次隐隐对我透露过,他可能想把汗位传给唯一的侄子。 当年父汗夺取汗位时,几乎杀光了所有兄弟子侄。只有一个十四弟,不是被我父汗杀死,而是病死的。现存的这个侄子,就是父汗十四弟的儿子。所以,这个孩子与父汗之间一无仇恨,二是嫡亲。 其实,右律王和右丁零王都是我们阿耶氏族的人,他们也都有继承权,但却是疏族远支。目前的嫡系近宗,就只有父汗这个侄子。 这孩子今年才八岁,父汗的意思是再培养几年看看。 但没想到父汗近两年身体每况愈下,他似乎也担心自己撑不到孩子长大的一天。所以他有次跟我说,若他不测,可能会立遗诏,让我夫君摄政,辅佐这孩子。” 萧辰听到这里,扫了高君琰一眼,心道:这个奸雄,一辈子逃不过做权臣的命。不过他也真的适合做权臣,过去取代南汉,就是从权臣转型。如今他巴结扶日,除了因为舒雅,只怕也是为将来打算。一旦他成为色目国的摄政王,将来这个巨大汗国的命运还真不好说。难怪右丁零王急了,人家可是正宗疏勒人,岂能坐视你一个外人觊觎汗位。 面对萧辰锐利的目光,高君琰嘴角勾着一抹莫测的笑意。 萧辰问舒雅,“你父汗跟你说的这话,是不是传到了右丁零王耳中。所以右丁零王急了,要趁你父汗尚未立下遗诏,先铲除左律王。将来他才有希望摄政。” 舒雅秀眉微蹙,“父汗的这个意图,即使不说出来,估计王庭的人都能猜到。因为这几年,父汗实在太宠我夫君了。给予我夫君好多特权。我夫君目前统治的部落是最多的,占有的牧场和牧民也是最多的……” 萧辰心领神会地点头,高君琰风头如此之劲,迟早会遭遇今日之祸。 萧辰眉峰凝聚,一抹冷芒轻掠而过,转身指着地图,“目前右丁零王扎营在此。” 舒雅与高君琰一同望去,那是一片荒原。 游牧民族打仗,本来就是来无影去无踪。这次右丁零王不服高君琰号令,自己带着几支兵马到处游击。所以,他挑中的营地也是随心所欲,并无长期驻扎的打算。 “你们夫妻按照约定到他营中去,走之前把原属兵马安排好。右丁零王派给朕的援军到了之后,朕与你们的人马一同夹击。 最好能俘虏几名将领,以右丁零王谋反事发、王城的将士家属已被逮捕,为劝降之辞。 然后让已降的将领为先锋,带着你们的人马,前往右丁零王的大营。 右丁零王以为是自己那支援军回来了,必然放松警惕。这时发起突然袭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你们看,右丁零王若向后引退,只有十里地,便是一道山谷。朕就引人马埋伏在此,你们的人最好能将右丁零王逼进这片谷底。 右丁零王走投无路之下,一定会向朕求和。朕便提出一个要求,让他把晖儿和舒雅交出来给朕。 右丁零王要的不过是左律王及其兵力。所以,舒雅,你的夫君恐怕只能留下做人质。朕先把你和晖儿救出来。” 萧辰将他的计划全盘托出之后,冷静地望着舒雅,等她表态。 舒雅在他的目光里一颤,然后耳畔听得高君琰一声冷笑。 舒雅转头看向夫君。 高君琰扯起一个冷峭的笑容,“如此正好成全了你们一家三口嘛。” 听见高君琰如此以小人之心猜度自己的谋划,萧辰并无怒色,神情如冰,平静冷漠,“要救晖儿,朕只能想出这个办法。如果左律王有更好的谋略,不妨说出来,大家共决可否。” 高君琰摇头晃脑地笑,故作玩世不恭的样子,然而眼底尽是寒光,无一丝笑意。 舒雅看看萧辰,再看看高君琰,玉手伸出,摁在夫君手背。然后抬目,坚定地看着萧辰,“你把晖儿带走即可,我留下来。(.无弹窗广告)查何烈想要的不仅仅是我夫君,也有我。查何烈不会把我给你,你的价码开得太高,反而难以成交。不如只要晖儿一个,查何烈更易接受。” 萧辰不语,只将温厚的目光,深深注进舒雅眼里。无声地呼唤她:舒雅,你也以为我是借机害死高君琰,然后霸占他的妻儿吗? 舒雅也凝视着他,许久,她紫色的眸子突然凝了一层泪水。她用力地眨了眨眼,忍回泪意,别过脸去。 高君琰反捉住妻子的手,当着萧辰的面,将妻子的手贴在唇上吻着,深情看着妻子,“傻媚烟,你不用留下来陪我。如果真能一次救出你和晖儿两个,我就算是被人算计了,也心甘情愿。” 萧辰胸中霎时腾起一团怒火,心想,朕压根没想算计你。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压住了怒火,表情平静,眉梢略带一丝傲岸。好吧,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就算我设计谋害你吧。我确确实实恨你,你是怎么得到她的,你自己最清楚。当初你若不行奸使诈,正大光明让她选择,你应该知道,她会选择谁! “不,我要留下来。即使查何烈愿意交出我,我也不会走。”舒雅一边对夫君说,一边使劲抽回手,身子稍稍让开。明明眼前是同床共枕的夫君,但是当着萧辰,她竟觉得与高君琰亲昵是一种罪过。 心里蔓延着说不出的难过,舒雅咬咬牙,抬目看着萧辰,“届时,你向查何烈要晖儿一人即可,不用管我。辰,晖儿就拜托给你了。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要护得他周全。” 萧辰深深地凝视她,乌黑的眸子像两泓悬崖底处的深潭,看不见底。最后,他抿了抿线条刚毅的薄唇,掷地有声地回答,“好,你放心。除此之外,你们还有何异议?” 舒雅摇头,“我们没有异议,就这样定了吧。” 高君琰任由妻子代他决定,也不再多言。 三人就此议定,然后舒雅起身告辞。 萧辰也没有挽留,再次与他们确定了一遍行动的时间、步骤,并且点了几个碧霄宫的杀手给他们。 这晚,舒雅与高君琰回到麦琪山南面的营寨,已经是后半夜。 派去各方联络的人手调派完毕,夫妻俩才回到寝帐。 一盏牛油灯摇晃不定,帐中弥漫一股油烟气与腥膻味。与萧辰刚才那间御帐的气息完全不同。 舒雅呆呆地坐着,恍惚间有隔世之感。 高君琰突然从后面抱住她,唇吻落在她的后颈,反复地磨蹭。 见妻子僵硬没有反应,他将手绕到妻子前胸,熟练地扯开衣襟,将妻子的连衣裙褪到腰际,露出里面波斯风格的蕾丝抹胸,手从抹胸底下探进去,圆润的雪团顿时盈满了他的大掌。 饱满水嫩的触觉,让他浑身燥.热,揉搓的力度猛地加大。烙在妻子脖颈、耳垂、肩头的亲吻,也逐渐变得粗暴猛烈起来。 “不――”她挣扎着、扭动着,试图摆脱他,“我今晚没心情!晖儿被掳了,你怎么还有心情做这个!” 他狂乱的动作骤然停止,猛地扳过她的脸,“是因为晖儿被掳了,你才没心情的?” 她回避着他的目光,浓密的长睫低垂着轻颤,宛若振翅欲飞、却倏然折翼的伤蝶。 “我随你怎么理解,总之我没心情。”她的声音饱含哀伤。 狂躁的怒火不可遏制地窜上心头,他残暴地吼道,“你没心情,但我有心情。今晚,我还非要你不可!” 说着就把她摁倒在地毯上,撕掉最后一层衣物,毫无怜惜地狠狠将欲望捅.进她的娇躯。 他侵入的一瞬,明显感到她的身子,弱弱地颤了一下。让他想起草原上的花朵,在马蹄奔驰而过时,被踏碎的感觉。 他心中无限怜惜,微带愧疚,但嫉妒与醋意带来的怒火,激起了他加倍的残酷与暴虐,越发放任自己的欲望像刚猛的铁鞭,一波一波抽打着她。 她闭上眼睛,任由他肆虐,两行清泪沿着眼角流入鬓发。 最后,他大汗淋漓地伏在她身上不动了。粘腻的汗水将两人的肌肤紧紧贴合,她僵硬如死的身子,这才慢慢地颤抖起来,抬起柔软无力的双臂,慢慢地抚上夫君精瘦而健壮的脊背。 感到妻子温柔的轻抚,他再也抑制不住,身子抽搐了一下,哽咽地唤了一声,“媚烟……对不起……” 她更紧地搂住他被汗水打湿的身躯,“夏郎……我不会怪你……都是我不好……” 他微微撑起身子,俯脸看她,接了她的泪水放进嘴里,咸涩的味道让他嘴里、心里全都是苦,无穷无尽的苦,“还是我一个人留下来。如果萧辰能同时救出你和晖儿,你就跟他走吧……” 她含泪看他,用指尖轻轻画着他的眉眼,与辰长得极像的眉眼,“不,夏郎,我不会离开你。晖儿就交给他的亲生父亲,让我留下来陪你。是死是活,我们都在一起。你不用担心,只要父汗得到消息,将查何烈的妻儿扣押,查何烈是不敢把我们俩怎样的。” 他的眉间仍旧凝了忧虑,“我现在担心的是右律王的立场,如果右律王是查何烈的人,这次谋反可就波及甚广了。” 色目国是部落联盟制,左右律王,左右丁零王,各自旗下都统治着几大部族。 听了夫君的话,她眸底浮起深重的阴霾,心里无比担心父汗的安全。虽然已经派了人去王城,她还是忧心忡忡。 没想到这次的变乱,将她在世上最爱的四个人都卷进来了。儿子,父亲,夫君,还有……辰。 她希望他们中谁也不要受祸,她希望他们全都平安度过这次危难。为此,她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她愿意用自己去换他们中任何一个的性命。 第二天一早,舒雅夫妇向右丁零王的大营派出了使者。 隔日就有回音,右丁零王表示,只要他们不带兵卒,夫妇同去,保证将儿子交还给他们。 临走前,高君琰将萧辰的部署,交待给副将。 然后,夫妻俩各乘一马,向右丁零王的营地驰去。 番外 之雅(12) 右丁零王查何烈的大营。 穿波斯紫缎,胸前挂满银饰、金箔,戴金耳环,高大威猛的身影,探身进了一间军帐。 这间帐篷布置得很华丽,织锦毯,流苏帐,菱花镜…… 一般人会以为是查何烈夫人的帐篷,但帐篷里的女主人,此刻却被五花大绑,蜷在地毯上。 查何烈跪下来,冰蓝色的眸子漾着痴迷的神色,贪婪地盯着大漠第一美女的睡姿。 舒雅睡得很沉,大约是被这两日的悲伤、惊惶、担忧击倒了。 她和夫君一来到查何烈的大营就被擒拿,这倒是在意料之中。但查何烈把他们夫妻分开关押,不让她看到儿子。任她哭喊乞求,都无济于事。 哭得多了,终于疲惫不堪地睡着了。 查何烈将舒雅轻轻抱到床上,侧躺于她身边,指尖无比爱惜地轻抚她的五官,近乎完美的线条,让他不断惊叹造物主的神奇。 睡梦中轻盈的呼吸,更让她显出一种梦幻般的美。冰艳无暇的脸庞,看不出一丝一毫岁月的痕迹。 “辰……”她在梦中吐出凄迷的呢喃,“辰……” 他贴过去听,隐约听见她在反复地说一个相同的字,但他不懂汉语。 一缕缕清冽的冷香从她身上散进他鼻端,他深深地嗅着,像是花香,但这种花,好像在草原上从没遇到过。 查何烈不知道,这是寒梅的香气,这种花只在中原有。 他只是感慨,第一美女就是不一样,身上的香气都比其她女人好闻。(.) 胡人多半都有胡臭。所以,狐臭这个词,在古籍中也写作“胡臭”。 胡人女子身上,一般都会散发奶腥味、牛羊牲畜的味道,所以,波斯商人来色目国做生意,最好销的就是香料。胡人女子通常要用许多香料来掩盖身体的气味。 查何烈不知道舒雅是混血,身上的气味像母亲,在他心中,舒雅的一切都带着美丽的光环。 他凑上去,深深嗅着她甜蜜的体香,满是胡髭的脸颊、下颌不住地磨蹭她娇嫩的脸庞,这柔腻滑嫩的触感,让他全身骨头都软了。 他的妻子是撒温部著名的美女,美则美矣,皮肤却远远比不上舒雅。 脸上的皮肤尚且如此,真不知道下面…… 查何烈再也忍不住,冰蓝色的眼睛燃起一簇簇欲.火。 拉开舒雅的衣襟,露出的高耸挺拔,让他咽了一口唾沫。 舒雅在他心中,很有一点神性。毕竟是大可汗的女儿,色目国最高贵的公主。 他犹豫了很久,才颤抖着拉开了舒雅的抹胸。 晶莹如玉的两朵雪团绽放出来时,让他头晕目眩。 一股勾魂摄魄的香气,从轻颤的粉樱不断散发。 他着了魔似的将舌头绕上去,这时,他感到身下的娇躯一颤。他惊恐地抬头,看见浓密的长睫抖了两下,美丽的紫色光华徐徐打开。[.超多好看小说] 舒雅迷濛的眼睛眨了眨,慢慢认出了上方这张脸,再低头看见自己酥胸袒露。 顿时一股羞耻与恼怒逼上心头,但她的神情却十分平静,嘴角带着一丝邪媚,“查何烈,你这是作甚?既不让我见夫君,也不让我见孩子。就这样还想占有我?” 查何烈脸上腾起惭愧之色,但眼睛仍盯着眼前这对美到极处的乳.房。 “你先让我见夫君,见孩子,自然会有你的好处。”舒雅加重了语气,带着严厉。 但是她袒露的前胸,却破坏了她的威严。随着她的说话,红嫩的尖端不断颤着,无比妖娆,惹得查何烈某处涨得发痛,控制不住地压上来,“你先让我解解渴。” “那不行!查何烈,你是不是疏勒好男儿?我一个弱女子,若是先给你占有了,你不兑现,我也拿你没办法。但你先让我见了夫君和儿子,我若不肯兑现,你可以用强,我还能扛得过你?” 舒雅估摸着萧辰那里应该开始行动了,所以,先许给查何烈一些好处,等见了夫君和儿子再说。 查何烈想想也是,舒雅既然被他擒住了,就别想逃出他的手心。 于是强忍住火热的欲.望,替舒雅掩好衣襟。 身上的重压一去,舒雅长长吐一口气,“查何烈,你好强壮啊,压死我了。” 这句极富挑逗性的话,让查何烈心里溢满陶醉,他捏住舒雅下颌,蓝眼睛色.欲.横.流,“想不想感受一下我真正的强壮?” 舒雅仰头大笑,花枝乱颤,狂荡冶艳,秀发如黑瀑随着她的动作倾泻。她斜睨查何烈,媚眼流波,“查何烈,你先让我去见夫君和儿子。回头我自然让你尽兴,说不定,我比你还强壮哦。咯咯……” 查何烈全身血液轰地冲到脑子,一时头脑发昏,“好吧,我带你去。” 他将五花大绑的舒雅横抱而起,舒雅也不介意,全身放松,自然而然地依偎在查何烈胸口。 “你要先见谁?左律王,还是你儿子?” “他们分开关押的?” “是的。” 舒雅想了想,“先见儿子吧。” 分开关押?那么儿子只见到我,见不到他爹,可有得瞧了。 查何烈把舒雅带进关押小语晖的帐篷。 全身捆绑、不能动弹的小语晖,百无聊赖地躺着,用嘴吹着地毯上的细毛。 抬目看见母亲,先是怒喝一声,“喂,你干嘛抱着我娘!快放开她!” 查何烈将舒雅放在语晖旁边,扶着她坐好,再把小语晖扶起来,让五花大绑的两母子面对面坐着。 小语晖第一句话就是问母亲,“爹爹呢?爹爹会来救我吗?” 舒雅的紫眸荡起一缕奇异的柔情,“你爹当然会来救你,他一定会来的!” 舒雅这里说的“你爹”,小语晖根本想不到会是另一个人。 查何烈听不懂汉语,所以也没有对这句话起疑。 “爹爹现在哪里?娘亲你为何也被抓住了?”小语晖问出了一串问题。 舒雅这才告诉他,“你爹和我赶过来看你,然后就被查何烈擒住了。” “爹爹也被擒了?”小语晖喊道,满面惶急,“爹爹关在哪里?我要见爹爹!” “我也不知你爹关在哪里,一会儿查何烈会带我去见你爹爹。” “我也去!” “你就别瞎闹了,听话!”舒雅沉下脸责备小语晖。 “你刚才说爹爹能救我们,爹爹也被抓了,怎么救我们?”小语晖皱紧了眉头问母亲。 舒雅不语,只凝目看着小语晖,刻骨铭心的爱恋在她眼底袅袅缠绕。 都说这个孩子像她,其实,没有人发现,晖儿的某些神情,像极了辰。 她微微闭了一下眼睛,然而那个人的容貌,是这样难以抹去。 几年的时间,他为何老得这样厉害? 从打天下到治天下,他确实承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辛,然而,这是他显得苍老的唯一原因吗? “大王——大王——” 突然外面响起喧哗之声,整个大营沸反盈天、人喊马嘶,有人惊惶地叫着跑近。 查何烈赶紧冲到帐门边,掀开帐帘,夕阳的光透进来,照亮了舒雅紫色的眼睛。 在越来越鼎沸的喧闹声中,狂喜的念头从她心里迸发: 辰开始行动了! 他来救我们了! 番外 之语晖(1) 我一开始叫做高语晖,后来却又改名叫做萧语晖。 出于对第一位父亲的怀念与尊重,我非常抵触“萧语晖”这个名字。 但是,祖母告诉我,其实我最怀念的那位父亲,本来应该姓萧,而不是姓高。 所以,我改姓“萧”,其实恰恰是替第一个父亲,认祖归宗了。 追问了祖母许久,我才弄明白了这段复杂的血缘关系。 原来,我真正的姓应该是“羿”。当年名满江湖的医帝羿星瞳,与艳名震世的北燕公主霍清漪,曾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 这段恋情的结晶,就是我的生父,讳“辰”。也就是后来统一天下的太祖皇帝。 自从我回到中原,耳闻目睹的,全都是这位生父的丰功伟业。 但是对于我来说,最怀念、最挚爱的,永远是第一位父亲。 我有一位好强而又严厉的母亲,她从小就逼我读很多深奥晦涩的书籍。 童年的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爹爹从王庭回来。 爹爹一回来就会带我出去玩。有时我们到王城附近的草原骑马,天高地远,草浪无际,天地间就只有我们父子俩。 有时爹爹会带我去射猎,打一堆兔子狐狸回来。我记得有一次,我们没有找到任何猎物,在草原上迷了路,最后遇到了老虎。 爹爹为了保护我,被老虎抓伤了。不过老虎伤得更重,被爹爹一刀嵌进了咽喉。 “晖儿,你没事吧?”爹爹那么紧张,那么害怕,抱着我上下打量,浑身抚摸,“天啦,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面对你娘啊。” 我记得爹爹惊魂甫定之后,反复念着的就是这话。 当时我没觉得这话有异,直到多年后回忆起来,才知道那是世间最深的爱情化作的父爱。 每年爹爹到归属于左律王的牧场去收租,都会带上我。 我和父亲应邀到牧民的帐篷里,喝刚酿好的奶酒,吃现杀现烤的肥羊。 看着父亲与他所统治的牧民们谈笑风生的样子,我心里满溢着崇拜。(.) 从小我的生活环境就异常优越,外公是大可汗,父亲是左律王。 六岁以前,我没有遇到过任何挫折和磨难。 我人生的轨迹发生逆转,就是在六岁那年。 虽然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但很多记忆依然清晰。 那年夏天,在苏卡瀑布,因为母亲突然丢下我,我被右丁零王查何烈抓走了。 我知道查何烈是要拿我作人质,胁迫我爹。 从我懂事起,就知道右丁零王和我爹是死对头。 “爹爹会来救我的!查何烈你打不过我爹,我爹会把你揍扁的!” 我被查何烈抓住后,反复喊的就是这话。 我不指望娘亲来救我,她都能把我丢在荒无人烟的苏卡瀑布。 被查何烈关押的那几天,查何烈天天来看我,他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我,那目光里透着痴痴的迷恋。 “查何烈,你是不是喜欢我娘啊?”我狡黠地问他。 “臭小子,你长得可真像你娘,真想把你一口吞下去。”查何烈使劲地揉着我的头发,然后把掌心盖在我眼睛上,“多美的眼睛,和你母亲一模一样,整个大漠上,紫色眼睛是最稀罕的!” “我娘不会喜欢你的,她只喜欢我爹爹!”我骄傲地说。 娘亲与爹爹感情和谐,夫妻恩爱,这在王城的贵族中都是有口皆碑的。 “你懂什么?你娘跟很多男人都好过!” 查何烈的话顿时惹怒了我,我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他竟也不生气,反而有些不舍得似的,慢吞吞地用手抹掉,不怀好意地笑了,“你以为你娘是贤妻良母?那都是假象!扶日的女儿,哼哼,身上流着扶日残暴的血液,你娘这样的女人,不是任何男人能镇得住的。” 不记得关押到几天的时候,我见到了娘亲。 我第一句话就是问爹爹。 娘亲说爹爹一定会来救我,那时,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另一位父亲。(.好看的小说) “爹爹在哪里?”这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你爹和我赶过来看你,然后就被查何烈擒住了。”娘亲说。 “爹爹也被擒了?那谁来救我们啊!” 爹爹在幼小的我心中,就像神一样,连他都被擒了,我不知道还有谁能救我。 我和母亲正在说话,突然外面喊杀震天,蹄声动地。 这时,查何烈突然冲进来,抱起母亲就跑。 查何烈的一员副将,则抱起我。 整个大营像煮开了沸水,一片混乱。 副将抱着我上了马,跟在查何烈的马匹后,横冲直撞,奔出大营。 这时,我看见后面一骑的马背上,五花大绑着的高大男子,好像是爹爹。 “爹爹――爹爹――”我狂呼大喊。 绑在马背上的男子,从马鞍一侧抬起头,冲我咧嘴一笑,闪闪发光的白牙,在夕晖折射下流过一道玉石般的光泽。 是爹爹! 不论在怎样的困境下,都会笑对危难,都会戏谑无畏的爹爹! 我的心里因此安定下来。 暮色沉沉的沙原上,逃亡的人马像一股股浊流。 耳朵里灌满呼啸的风声,和后面追兵滚滚的蹄声。 剧烈的颠簸让我头昏脑胀,几乎失去知觉。 迎面的烈风带着沙粒,打得我睁不开眼睛,索性把眼睛紧紧闭上。 夜色如墨汁一点点浸透天地,炽烈的沙风更加肆虐,沙尘呼啸,几乎遮住了前面的路。 后面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 “查何烈――把我们大王交出来,就放你逃生――” 这是坤沙叔叔的声音,他是爹爹的副将,他口中的“大王”,指的是我爹左律王。 我振奋地想,我们有救了! 激动之下,我将眼睛微微睁开一线。 夜幕中黄沙似雪,搅得漫天纷纷扬扬。 这时,我看见前面一骑的查何烈拈起弓来,朝后面射箭。 一声声劲啸撕破夜风,从我旁侧掠过去。 身后传来人马惨嚎,几骑追兵接连不断倒在沙地上。 我顿时万分担心,不知道坤沙叔叔有没有被射死。 这时,风沙的呼啸稍稍减弱。我可以把眼睛睁得更大一些了。 前方一片漆黑,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但是又看不清。 那一刻,我并不知道,风暴之所以缓解,是因为我们已经驰进了一条峡谷。 这时,唰地一下子火把齐明,让我们的马匹纷纷惊嘶,扬起前蹄。 我差点掉下马,搂着我的副将是个卓越的骑手,很快勒住了缰绳,我听见他倒抽一口冷气。 仰头看去,我也倒抽一口冷气。 数不清的火把,照着山谷两边的绝壁。夜风吹得火光摇曳,更显得那些狰狞如兽的岩石,似乎随时会搏人而噬。 这一带是从戈壁延伸过来的山脉,这个峡谷是一个干谷,没有水流。 山谷两边嶙峋的岩石上,堆满了滚木与垒石,架满了弓弩箭矢。后面是黑压压的铁甲步兵,全都是汉人。 几百步开外的谷口,万千骑兵裹挟着如墨夜色,静静矗立。他们身穿的铁甲被火把映成一大片汹涌的寒潮,四下漫开。 再往后看,入口也被堵住了。明亮火光下,我清晰地看见,当先一骑,正是坤沙叔叔。他没死! 我高兴地用目光寻找爹爹,想与他分享这份喜悦。 被横绑在马背的爹爹,却将头深深地垂在马鞍边,一动也不动。 当所有人都在四顾仰看的时候,我发现他好像一直没有抬头。 我正想喊一声爹爹,突然被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力震住。 深谷里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我感觉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我跟着大家的视线看上去。 绝壁上凸出的一块岩石,数十骑拥出一人。 那人高踞于一匹黑马,他周围的士兵举着火把。然而他焕发出的夺目光辉,仿佛可以逼退燃烧的火焰。 玄青色绣金龙的大氅在风中翻卷,一身黑甲被火把映出幽沉沉的寒光。 刚劲修长的剑眉下,是一双寒水般凛冽的长目,那样深邃,那样威严。高而直的鼻梁,像山峰一般挺拔。薄唇勾勒出刚毅而冷峻的线条。那是不爱笑的双唇,经常紧抿,所以,线条分明,犹如两片刀刃。 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我见过,他就是那个射下了康多,并且把猎物送给我的男人。 娘亲就是为了他,把我丢下在苏卡瀑布了。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我的生父,尽管我不喜欢他,但不得不承认,他有着举世无匹的容貌与气势。 这样的男人,说实话,我很难想象他会全心全意去爱一个女人。 当然,那时我还不了解,他与母亲之间的一切。 所以,我的生父在那晚的山谷里提出的条件,让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撼动。 他不懂疏勒语,他的声音通过翻译传出,震荡在山谷里: “右丁零王查何烈,吾皇让你交出他的女人,他的儿子和他的弟弟,便饶你一死。” 他的女人,他的儿子,他的弟弟? 我的脑子里乱哄哄的,像被几只锤子同时敲打。 我听见查何烈的声音也喊起来,“弟弟?中原皇帝的弟弟,怎么会在这里?” 翻译解释道,“查何烈你听好了,左律王是吾皇的亲弟弟!我们皇上就只有这一个弟弟!” 我大吃一惊地看向爹爹,他横绑于马背,脸孔朝下。以他的武功,要想抬头看一眼,其实是很容易办到的。 他却一直将头低垂,满头细小的麻花辫在夜风里飘拂。 这时,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我似乎看见两颗晶亮圆润的水珠,坠落到尘埃里。 爹爹哭了? 为何? 为何? 番外 之语晖(2) (谢谢flowfire1983的pk票!) 许多年后,我反复思考过那一晚,爹爹流下的泪水。[.超多好看小说] 那是屈辱的泪水? 愤怒的泪水? 还是,悲伤的泪水? “查何烈,吾皇要你交出他的女人,他的儿子,他的弟弟。” “左律王是吾皇的亲弟弟,我们皇上就只有这一个弟弟。” 我的脑子慢慢转动着,费力地理解着这些话语。 他的弟弟,指的是我爹。那么,他的女人,指的是娘亲?娘亲是眼前这位中原皇帝的女人? 那么我…… 中原皇帝说我是他的儿子? 突然之间,我明白了这句话,一阵愤怒和震惊席卷而来。 我怎么会是他的儿子! 我是爹爹的儿子啊! 后来,我知道了他是我的生父,但我也从没叫过他爹。 我心中永远只有一个爹。 我听见查何烈质问我的生父,“萧辰,我许你割地称臣、永为藩属,你为何背约弃信、兵戎相逼?” 萧辰让翻译回答他:“查何烈,吾皇无意与你为敌。只是,被你押为人质的,是吾皇心爱的女人和唯一的儿子。只要你把他们交出来,吾皇便即退兵。吾皇没有必要为难你,吾皇要你的性命何用?” 查何烈沉默了片刻,继续与他谈判,“萧辰,你的儿子,我还给你。但是左律王夫妇,还要继续扣押。否则,我把人质全都给你了,如果你不履行承诺,我岂不是自陷危亡?” 这时,猛然间一声断喝,震得我两耳欲聋。我身后的骑手也颤抖了一下。 我仰头看去,高高的岩石上,萧辰一掀大氅,绣金龙的玄青色大氅猎猎翻飞,“查何烈!你已经走投无路,有何资格跟朕讲条件!我的儿子,我的女人,我的弟弟,三个人我都要,绝无让步的余地!” 他的声音像巨石般从半空砸落,我明显感到周围的人马被震慑得战战兢兢,腿软胆寒。 查何烈突然大笑起来,虽然笑声很响亮,但一阵阵回声扩散开来,反而透出了一种底气不足的虚弱。 “萧辰,你就不怕把我逼急了,我与三个人质玉石俱焚,届时你一个也休想得到!” 萧辰冷笑,双目散发出的寒光犹如两柄利剑,穿破夜色直指查何烈,“查何烈你有种就玉石俱焚吧!朕赌得起,你赌不起。朕有七十个女人,不缺舒雅一个。朕已育有三女,没了这个儿子,将来还能再生。你可想好了,你的命只有一条,一旦没了就永不再来!” 森严而冷硬的声音在狰狞的岩壁间来回碰撞,从四面八方将查何烈逼入绝境。 在他们谈判的时候,我频频望向爹爹,爹爹一直没有抬头,只留给我一个光溜溜的头顶。 我不知道爹爹这会儿在想什么,是什么心情。 我想看看娘亲的神情。但娘亲被查何烈抱在身前,查何烈魁梧的背影,完全挡住了娘亲。 山谷间突然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风暴在谷外肆虐,还有万千火把燃烧的轻微毕剥声,以及马匹偶尔打响鼻的声音。 查何烈骑在马上的背影,沉默而凝重,他的内心大概正在剧烈挣扎。 我看向岩石上的萧辰,这个我后来一直称为父皇的人。 火把照射着他冰峰般的目光,他挺拔昂然的身姿,带着异乎寻常的镇定与冷静,还有居高临下的傲然自信。 他此刻的神情,真的让我以为,我和母亲对于他并不重要,至少,不是他的唯一。 许久,查何烈突然冒出一句,“萧辰,你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吧?” 所有人都是一惊,包括萧辰本人,也微微振了一下眉峰。 “那么,你应该还记得巴铎吧?” 凝眉一想,萧辰点头,“记得。当年朕随父皇远征大漠时,就是他率军来战。” “当年那场大战,巴铎身边有一个孩子,因为骁勇,引起了你们的注意。北卫晋王亲自请缨,与这孩子大战数百回合,不分胜负。” 萧辰英目一睁,“查何烈,你就是那个孩子?”他顿了顿,似乎是想起来了,“没错,是你。你留了胡须,朕认不出了。好啊,敢不敢与朕再战?当年没分出的胜负,今晚决出如何?” 萧辰的声音里突然充满了豪气与热血。 我感到前方查何烈的背影也被热血所激荡,“我若胜了,只能给你一个人质。要哪一个,你自己选。你若胜了,三个人质你全拿走,如何?” 这个条件一提出来,萧辰沉默了。 这确实是一个诱人而又冒险的条件。 查何烈的武功在草原上是数一数二的,当年爹爹与他比试骑射,爹爹尚且略逊一筹。是在外公的偏袒下,才判定两人战平。 后来,我五岁那年,爹爹带我去买马。我与查何烈的儿子看中了同一匹马,爹爹为了帮我争到那匹马,跟查何烈打了一场。爹爹使剑,查何烈使刀。听说爹爹的剑术在中原武林都是一流,但却跟查何烈只打了个平手,而且伤得比查何烈更重。 “比什么?”短暂的沉默之后,萧辰冰冷沉稳的声音响起。 “萧辰,你的骑射功夫,我当年就见识过,我自愧弗如。何况谷底狭窄,要比骑射只怕不能展开手脚。倒是当年,我与你大战之时,你那杆金枪,舞得十分华丽,我至今难忘。都说中原皇帝的外号叫做‘金枪萧辰’,今晚,你我还如当年。我执刀,你拿枪,如何?” 刹那间,萧辰的眼里爆出烈焰,连周围的火把都黯然失色。 我能感到他体内喷薄而出的情感,犹如涨潮一般涌起来,通过他的目光倾泻到母亲身上。 “朕的金枪……七年前为了最爱的女人而沉江。”他的声音听上去遥远而飘忽,带着说不出的苍凉与悲壮。 山谷里忽然又是一片寂静。 这时,萧辰的声音突然拔高,犹如怒潮掀起欲接苍天,“好,朕答应你的条件。朕已封枪七年,今日便再为她拔枪一次吧!” 虽然我看不见母亲,但我能猜到她的神情。 这样勇烈的爱,没有女人能够抵制。 但是,但是…… 我不由转头去看后面横绑在马背上的爹爹。 爹爹还是不曾抬头,后来,在查何烈与萧辰的大战中,爹爹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一眼。 番外 之语晖(3) (最近连着断更,实在是对不住各位,为表歉意,今天这章给五千字哈!愿亲们中秋快乐,过一个愉快的长假!) 查何烈问,“以什么定输赢?” 萧辰声音冷如冰川,硬如巉岩,两字以答: “以命。[.超多好看小说]” 我看见前面查何烈的背影微微一震。 这是一个疯狂的答案,一个泱泱帝国的皇帝,竟然轻许性命。 但查何烈稍稍震动之后,也豪情洋溢地高喝一声,“好,就以命!” 查何烈将我母亲交给他的心腹副将,命其架了一把明晃晃的长刀在母亲颈前。 又命令我身后的副将也把利刃横在我咽喉。 然后对萧辰说,“你方若有人暗中相助,你的女人和孩子即刻毙命。” 萧辰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我,冷静地颔首,“同理,你方若有人暗助,我的弓弩手立即放箭。” 查何烈仰头看了一圈,岩石上的汉人士兵们都已经箭在弦上,滚木和垒石也随时待发。 查何烈也重重颔首,“好!萧辰你果然爽快!不像汉人的皇帝,倒像我们草原上的勇士!” 查何烈这话出自本心,他不像我外公扶日。扶日早年流亡中原,熟读汉人书籍。查何烈对汉文化全然不通,他根本想不到,萧辰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刚硬正直。 我的父皇其实是深谙权谋的,他的名声比被人称为“奸雄”的爹爹好得多。但其实,若论权谋,只怕父皇比爹爹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当萧辰与查何烈定下比试规制时,查何烈不会料到,萧辰将会使诈。 查何烈的人马纷纷散开,紧贴在两边岩壁下面,空出峡谷中间的场地。 押着我、母亲、爹爹的三骑,也退到了岩壁边。这时我才终于看见了母亲,泛着寒光的利刃抵在她的颈间,清晰地映出她紧张的神情,和满眼的担心。 即使这样,她依然不忘朝爹爹那里投去关怀的目光。 只是,横绑于马背的爹爹,始终垂着头。 决战开始,萧辰从那边谷口,查何烈从这边谷口,同时提缰跃马,勇猛冲锋。 他们的吼声让人联想到两只猛兽相遇于山林。 萧辰座下名马叫做“铜爵”。他这次出征大漠,带了两匹马备用。一匹“乌电”已经中箭而亡,这匹“铜爵”比乌电更神勇。 万千火把将场中照得明亮如昼。两骑卷起的劲气像龙卷风刮起谷地的沙尘。 查何烈高高扬起的马刀,搅动着凛冽的寒光,顺着火把的光焰,划过一道明炽的白虹,迎着萧辰冲来的身影贯入。 萧辰内膝夹马,身子微微伏低,握着从士兵处借来的一只银色长枪,抖动的枪尖,晃出一朵朵耀眼的枪花。 就在那道白虹快要贯入萧辰前胸时,“铛——”一声巨响,一团雷火爆开,查何烈的刀被萧辰的长枪荡开,长枪紧接着往上一挑,直指查何烈的咽喉。 查何烈竟不去管这一枪,而是将刀势突转,横切向萧辰腰部。那里是胸甲与裙甲上下片的接缝处。 萧辰的枪虽快,但查何烈的刀更猛,逼得萧辰不得不收枪闪躲。 萧辰仰身于马上,堪堪躲过这一刀,同时双腿夹马,“铜爵”奋蹄往前冲出。 查何烈一刀落空,熟练地勒马,从后面逼上。紧接着的一刀,挟着雷霆之势,趁萧辰刚从马背上立身,便向他后背砍去。 只听风声呼呼,萧辰竟不躲闪,待得一刀几乎落下,突然拨转马头,手臂一抡,长枪飞速旋转,刺出了猛烈的一枪。强烈的内劲灌注下,枪尖爆出灿烂的星火。 这就是著名的“回马枪”,查何烈胸前衣襟被气劲激得四散敞开,一头细小的麻花辫纷乱飞扬。 只听“察——”的一声,一道血箭凭空掠起,查何烈前胸被刺破,衣襟碎裂成片,散落于夜风,露出了里面的内甲。 一般人是躲不过萧辰这一枪回马绝杀的,但查何烈毕竟武功高强,身手敏捷,且内穿胸甲。他瞬间提骑后闪,坐下神驹一跃数丈,最后竟也只是伤及皮肉、血染前襟而已。 查何烈待坐骑立稳,顾不上裹创止血,带伤继续跃马杀回。 两匹马再次冲到一起,在谷底空地上纠结着打圈子,扬起一片片尘土。两柄兵器在空中不断交错,火花四溅,两道人影翻飞仰合间,不断有血雾蓬起。 萧辰右胸和肩部也挨了刀,鲜血顺着铠甲的缝隙不断流淌。 也不知道打到第几百回合的时候,萧辰避过查何烈横扫的刀锋,提枪在手,俯在鞍上。有灵性的神驹似乎感应到主人的意图,紧贴着查何烈的马身,伏低猛蹿。 萧辰趁着两马交错的瞬间,暴喝一声,“着——”声音起时,袖中一连甩出七八枚尖锐的暗器,射.入查何烈小.腹。 这一下变生意外,查何烈完全猝不及防。 暗器,一般是武林中惯用的。但是两军交战,尤其是两将在阵前交锋,极少使用这种伎俩。 萧辰自从将碧霄宫收入麾下,跟着杀手们学了一手使暗器的妙招。他号为“军神”,如果能用军事解决的问题,他一般不会使上江湖手端。 但今晚为了救最爱的女人和唯一的儿子,他算是不择手段了。 就在萧辰暗器打出的同时,三条影子如同夜鹰滑翔般,从我们上方的岩石飘落下来。 锐器破空之声接连响起,我眼前金光一闪,血花喷出,颈间握刀的手腕,瞬间被暗器打得筋断骨折、血肉飞溅,我的喉头一松,大刀“哐当”坠地。 这人被打中手腕的同时,肩、胸、头颈也中了暗器。飞跃而下的碧霄宫杀手一脚将其踢飞,跨坐于我身后,拉起缰绳,策马带我飞速驰往谷口。 这都是萧辰事先布置好的,所有人都在专心看场中惊心动魄的比武,我们三骑又紧贴石壁而立,所以埋伏在岩石上的杀手们才能得逞。 三名杀手瞬间杀人夺马,分别带着我、娘亲、爹爹,迅猛地冲出谷地。 萧辰也紧随着我们驰出。 在我们的身后,箭矢齐发,将追上来的查何烈余部纷纷射落。 我们刚奔到谷口,背后腾起轰然巨响,震荡得地动山摇。 我惊怖回头,从杀手的腋下缝隙望去,只见石垒擂木滚滚而下,仿佛山洪爆发,瞬间湮没了整片谷地,卷起的烟尘高达百丈,直蔽夜空。(.无弹窗广告) 这一刻,我心中忽然对萧辰升起深深的佩服。尽管我不喜欢他,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智勇双绝。能够在那样的危境中,将我们一家三口解救出来。 我那时还不知道,萧辰的盖世雄略,是在经历千艰万难之后,磨砺出来的。 少年时刚直率性的他,被兰氏暗害得九死一生,双腿残废。所以后来才懂得了权谋,懂得了韬晦。 他这次谈判之所以算无遗策,也是因为七年前,他遭遇过一次人质谈判。也是他最爱的这个女人,但那次他失败了,没有将她带回。惨痛的教训让他有了今晚的成功。 气焰嚣张的查何烈及其余部,就这样全军覆没,片甲不留。 谷外黑压压的骑兵,见他们的皇上平安逃出,振臂发出齐声的高呼。 萧辰抬起双臂,压下了这阵欢呼,并且挥手让他们退开。 然后萧辰滚鞍落马,第一时间奔向母亲。 母亲已经被杀手抱下马,正在为其松绑。 萧辰一奔过来,杀手立刻让开,萧辰蹲下,亲手为母亲解开绑缚。 “舒雅……我的舒雅……”我听见萧辰不断呼唤,声音里蕴满疼惜。 隔得很近,火把很亮,我清晰地看见萧辰身着的铁甲上,有鲜血在滴滴答答地流淌。一名亲兵似乎是想为他裹创,被他一把推开。 他双手抱紧了母亲,将她上下打量,眉目间尽是急痛与担忧。 然而,母亲没有多看他,没有关心他的伤势,没有发一语表示感谢。在绳索解开之后,果断地推开他,摇摇晃晃站起。他起身欲扶,再次被她坚决地推开。 母亲稳了稳虚弱的身体,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跌跌撞撞奔向爹爹。 爹爹已经被杀手松了绑,坐在沙地上,依然不抬头。 “夏郎……你怎么样?”娘亲扑通跪在爹爹两腿之间,在爹爹全身到处摸着,仔细地察看,紧张而忧急,“夏郎,你没事吧,我好担心你!” 我转头看萧辰,他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深邃的眼底盛满失落与悲怆。 他别过脸去,这时,他注意到我在看他。 一道光芒划过他夜色般深邃的眸子。 他向我走来,蹲下,温和地凝视我。拿起我的手,看我被绳索勒伤的印痕,然后抬目,眼中升起一抹赞许,“儿子,你很勇敢。” 他说话的同时,伸手来摸我头顶,我一边避让,一边狠狠打掉他的手,“谁是你儿子!” 他眼里立刻掠开深深的受伤之色,牵了牵嘴角,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 我恨恨地瞪着他,满脸都是疏离与冷厌。 这时,娘亲那边传来争吵声,我和萧辰同时扭头看去。 “你给我滚开!你不是他的女人吗?还来我这里作甚!滚——”爹爹怒吼着,一掌将娘亲推开。 娘亲被掀倒在地,但很快爬回爹爹两腿之间,再次搂住他,仰头呼道,“夏郎,不要生气好吗?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你原谅我这一次,可以吗?” 爹爹怒色更炽,吼声更厉,“一句错了就完事了?当着那么多人说你是他的女人!你明明是我的妻子!当时你怎么不纠正?你为何不出声纠正他!” 泪珠一串串从娘亲脸上掉落,她凄然辩解,“当时我们都处在生死险境,怎么还有心思计较这个!不管怎么说,我们得救了,夏郎,我们一家三口又团聚了。你就原谅我这次过失,好不好?夏郎,不生我的气,好不好?” 爹爹的面孔突然有些扭曲,“得救了?谁要他救我!他救我,就是为了羞辱我!说得好听,什么亲弟弟?他若认我是弟弟,就该当你是弟媳,怎么还把你叫做他的女人!” 我从来没见过爹爹对娘亲这么凶暴,也没见过娘亲对爹爹这么低声下气。 当时我很困惑,后来我才知道,对于娘亲来说,萧辰救她和我的行为,固然英勇如神。但我是萧辰的亲儿子,她过去又对萧辰付出那么多。萧辰救我们母子,义所难辞。 但是爹爹,没有义务为了我来自投罗网。我不是他亲生的啊,查何烈抓了我来要挟他,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他明知此去凶险难测,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来到查何烈的大营。 爹爹为了救我而当了俘虏,被绑缚于马背,不能动弹。所以,最英勇最出彩的角色,都叫萧辰扮演了。 萧辰还用“我的女人,我的儿子,我的弟弟”,这样霸道的话语,狠狠地羞辱了爹爹。 对于爹爹,这样被萧辰所救,比扔下他不管不救,更加可恨。 面对爹爹散发出的戾气,娘亲泪流如注,痛苦万分,“夏郎你不要这样!无论如何,他救了我们一家!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你骂我打我,都可以,但不要怪辰!” “辰,辰,你叫得好亲密啊!你跟他去啊,你们才是一家三口,你跟他走,走啊——” 爹爹暴怒地推攘着娘亲,娘亲紧紧地趴在他怀里,发疯般搂住他的腰,不论他如何拽扯,就是不放手,泣不成声地悲呼,“夏郎……夏郎……你冷静些……你这是怎么了……” 萧辰再也忍不住,厉声怒喝,“高君琰,你有气冲我来!” 爹爹慢慢转过头,两眼透射出烈火狂烧般的恨意,“好啊,那我就冲你来!萧辰,你刚才也赢得太不光彩了吧?你不是号称光明磊落、最重信义吗!怎么还要使用暗器这等下作伎俩?敢不敢跟我正大光明打一场?” 萧辰森冷如冰,目光酷烈,“打就打。早听碧儿夸你剑术了得——程昊,借剑给他!” 娘亲从爹爹怀里抬起头,满面泪痕闪着凄厉的光,揪住爹爹的衣襟,“夏郎!你疯了吗?他救了我们,你还要恩将仇报?” 爹爹一把掀开娘亲,“什么恩!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娘亲也被激怒了,一抹眼泪,“高君琰,当年你是怎么把我夺来的,你难道忘了吗!” 爹爹发出夜枭般的刺耳笑声,“是啊,他对我也有夺妻之恨,那就来杀我啊!——萧辰,把剑扔过来!” 一道电光划破夜色,爹爹却捞了个空,那把剑被娘亲准确地接在手里,三尺寒锋映出她紫眸中的凌厉,“夏郎,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若跟他打起来,我就跟你决裂!” 爹爹两个箭步掠过去,在娘亲还未及反应时,劈手夺下她手里的剑。娘亲扑上去欲夺回,爹爹一把将她掀得飞出去。 “萧辰,拿枪!”爹爹扬剑指着萧辰,凛冽的寒芒在剑尖上吞吐着,在爹爹血红的眼里爆开火光。 萧辰眼中也迸出了杀气,侍卫递上的银色长枪一入手,立刻流转出一道飞雪般的厉光。 “不要——夏郎,不要打!”娘亲爬起来,挡在两人之间,面朝着爹爹。 爹爹脸上掠过极度的痛楚,狠狠一咬牙,“要我们不打,你就把话说清楚。查何烈已经死了,我们不需要他帮忙了,把真话告诉他。你已经不爱他了,告诉他!” 我看见娘亲颤抖的背影,听见她痛彻的悲呼,“那晚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呀!夏郎,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回到他身边。他也知道,可是他还要帮我们!夏郎,不要这样,求求你!” 爹爹眼里燃烧着仇恨,剑锋指着娘亲,暴怒,“知道还说你是他的女人!媚烟,你在骗我!你根本就没跟他说清楚!你只说不会回他身边,但你还爱着他,是不是!是不是!” 娘亲宛如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近乎狂乱地拼命摇头,泪如雨下。 “够了,高君琰!不要再逼她!”萧辰喝道,剑眉如两柄利剑碰撞,怒火四溅,“舒雅,让开。朕今晚救了他,他却觉得受了侮辱,不打这场,他无法雪耻。” 娘亲徐徐转身,面朝萧辰,泪落涟涟。谷口卷起的风暴在她周围旋转,紫色长裙如紫昙花般绝望地绽放。 “辰,不要跟他打。你是不会跟他计较的,对不对?”她凄楚地哀求。 萧辰深深地凝视她,眸底缓缓摇曳着苍凉的幽光。 许久,他慢慢收了枪,欲转身。 爹爹却大声吼起来,“站住!萧辰,你应该知道,我们必须要打一场!当年你我裂土南北,逐鹿中原,若非母后变卦,你我胜负难料。这次你远征大漠,我中了你三镇之军的埋伏,你也中了我巴诺峡谷的埋伏。当年我骗走你的女人,今晚你又辱没我的妻室。你说该不该打一场?何况,我一直都想知道,是我的剑厉害,还是你的枪厉害,萧辰,难道你不想知道吗?呃?” 萧辰凝住脚步,在月光下侧首,冷厉的目光,徐徐逼到爹爹脸上,“没错,朕也很想知道。——程昊,传令大军后退两里。高君琰,这回公平了吧,我的人马都在两里以外。” 萧辰回身,长枪在他臂间慢慢旋转,枪尖如流星划过,耀出一道银光,掠过沙地,照彻夜幕。 “你们要打,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娘亲双臂一展,紫眸怒张,挡在中间。 “媚烟——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走开!今晚我必须要跟萧辰打这一场。”爹爹眼中的戾火已经爆起冲天烈焰,源源不断的怒气化为内劲灌注于剑上,锋刃轻颤,发出清越悠长的龙吟。 “舒雅,放心,朕不会伤他性命。”萧辰眼神极温柔,对母亲柔声说道。 娘亲咬着下唇,一阵阵伤痛漫上眼眶,然后化作凄怨的清泪流下。 沙风掠过,将她的面孔变得模糊,她默默地站着,不知所措。 突然,她捂住嘴,发出惨厉的尖叫。 在她的尖叫声响起的同时,我的脖颈间切入一道刺骨的寒意。 番外 之语晖(4) 两位父亲在同一时间转过头来。[.超多好看小说] 爹爹扬剑怒指,厉声喝道,“伊利斯――快把刀放下,我替你向可汗求情,收你入我帐下!” 伊利斯是查何烈的表弟,此番出征,跟在查何烈身边做一个亲兵。刚才查何烈的残部丧命于山谷之时,伊利斯被马匹抛下,落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下,岩石替他挡住了箭矢和石木,竟侥幸保住了性命。 伊利斯随手拾了一柄刀,悄悄地往谷口爬出来。正好娘亲、爹爹、萧辰三人争执不休,又兵戎相见,他本想趁人不注意悄悄逃走。 没想到,娘亲挡在两个男人之间时,茫然失措,目光散乱。伊利斯以为娘亲看见他了,慌乱之下,扑向离他不远的我,将刀锋横在了我的脖颈上。 刚才爹爹与萧辰比武之前,各自把人马撤到两里以外,为示公平,连碧霄宫的杀手都遣退了。在我们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伊利斯为了他们不召集军队,凶狠地喊道,“你们敢叫人,我立马杀了他!你们三个站到一起,不许移动,快点!听到没有!不听是吧,好啊!” 伊利斯的刀在我颈间一拖,一道尖锐火辣的疼痛霎时漫开,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刀锋。 “住手――”爹爹发出急怒交迸的厉喊,“别伤我儿子!我照你的吩咐做!” 娘亲反而镇定得多,竟敢违背伊利斯的命令,向我一步步靠近,紫眸寒光凛凛,“伊利斯,查何烈谋反事发,我父汗已经逮捕其亲族!你若想保住族人,就放开我儿子!你敢伤我儿子一根汗毛,我要你的亲人碎尸万段!” “你站住!站住!再过来我就切开他的脖子!”伊利斯厉喊,手中长刀更深地切进,猛地一拉,我只觉颈间剧痛,热辣辣的感觉不断往外渗。 娘亲终于也不敢再进一步。 “你们这些汉人不守信义,我不会相信你们!” 伊利斯一边吼着一边抱着我跨上旁边的一匹战马,一抖缰绳策马而去,丢下一句,“你们敢调军队追我,就别想要回儿子!” 伊利斯也算是驭马好手,长刀继续架在我脖颈里,只用一只手控缰,竟也能纵马如飞。(.) 此时已是后半夜,明月不知何时冲破云层,悬在天宇正中,将明灿的银辉铺洒在一望无际的沙原上。 扑面的夜风灌满口鼻,沙粒呛在喉咙,引发我剧烈的咳嗽。 抵在脖颈间的寒刃不断地拉扯着我的伤口,火辣辣的痛。 “伊利斯――放下我儿子,我们放你逃生――” 后面传来爹爹的喊声,我的心中顿时振奋。 我竖起耳朵,竭力地静听,呼啸的沙风里,我隐约能听见三匹马的蹄声。 三骑在后面急追,都是驭马高手,伊利斯带了一人,只用单手驭马,速度明显不及,眼看就要让他们靠近。 他回头怒喝,“你们再靠近,我杀了这孩子――” 我隐隐听见风里传来娘亲的声音,“别理他!快追!” 那声音似乎就在身后,伊利斯知道快被追上了,便撤了刀,不再管我,从马鞍旁拿起弓箭,往后放箭。 趁他放松了我,我一边紧紧地抓住马鬃,一边回头,从他张开的双臂下,往后望去。 月光照着奔驰的三骑人马。 娘亲骑马跑在中间,长发飞扬,裙裾翻飞,美丽的脸氤氲在月华里,宝石般的紫眸,映射着专注与冷狠。 在她的两边,奔驰着我的两位父亲。 左边是我最爱的爹爹,他满头细小的麻花辫在沙风里乱舞,月光衬出雕刻般的五官,微带鹰勾的高鼻透着野性与不羁。 右边是萧辰,他的玄青绣金大氅在风里猎猎翻卷,高耸的眉棱逆着月光,更显出眼神的深沉与冷冽。 两位父亲将母亲护在中间,三骑马疾驰如电,御风腾云,扬起的沙雾在月光里,宛如漫天飞雪。 母亲绝美的容颜,不论与旁边哪一位父亲,看上去都非常般配。 长大以后,我才慢慢搞清楚了母亲与两位父亲之间的阴差阳错。 原来我的名字,语晖,不仅承载着母亲与爹爹的情缘,也承载着母亲与萧辰的情缘。 许多年前,萧辰在一次南侵战争中,用火攻之计,将一名叫做“夏语晖”的将领,烧死在芦苇荡。 正是这一事件,将母亲带到了萧辰的身边。 那一晚,银色的沙雾里奔跑的三骑,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绑架我的伊利斯,大约也被那样的一幕所震撼,拈弓搭箭之后,愣了片刻,才一松弓弦。 连珠射出的数箭,有如流星追月,箭箭凌厉,分别向三人掠去。 由于他愣了片刻,三人都有准备,爹爹和娘亲舞起宝剑,萧辰抖起长枪,将射来的箭矢纷纷拨开。 伊利斯也是一流射手,在他们拨挡箭矢的时候,很快又扣了几枝利箭在弦,疾风闪电般向三个方向连连射出。 “舒雅――” “媚烟――” 两个父亲急痛的惨呼传来,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母亲中箭了! 几乎在同时,爹爹的声音响起,“你照顾她,我追儿子!” 我回头看去,萧辰已经滚鞍下马,飞掠向坠马的母亲,将她接在怀里。 爹爹的身形贴在马背未动,继续策马追上来。 我们两骑马很快远离了萧辰和母亲。 茫茫沙原上尘雾飞腾,犹如一幅幅银纱薄雾。我看见萧辰抱着母亲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朦胧。像是一卷拉开的画幅里,最淡远的墨迹。 多年以后,父皇给我讲述过这一幕。 那晚,母亲身中两箭,仰身坠马。 第一时间从马身飞跃而下,去接住母亲的,是萧辰。 爹爹的身形微微顿了一下,便继续策马追击,只留下一句,“你照顾她,我追儿子!” 两位父亲都深爱我的娘亲,但那晚的表现,为何如此不同? 我想了许多年,都没有想明白这个问题。 究竟在那电光火石间,爹爹出于什么想法,作出了选择。 我永远不得而知了。 总之,爹爹选择了我,几乎不曾犹豫。 萧辰选择了母亲,更是毫不迟疑。 那晚,萧辰滚鞍下马,将母亲紧紧抱在怀里,放在沙地上,俯身察看她的伤势。 两支箭矢都深深插进母亲前胸,鲜血倾流如瀑,染红了胸前大片衣襟。 “天啦,舒雅……舒雅……”他不断抚摸着她,满手沾了粘稠的鲜血,眼里全是彻骨的恐慌。 她从没见过他这么慌乱,在人们印象中,他一向是刚冷而镇定的。 “辰……”她虚弱地呼唤他,颤抖的手抚上他的面孔,不知为何,她被月光浸润的娇颜漾起一丝笑容。 萧辰赶紧抱起她,她却抓住他的衣襟,“快去救儿子,别管我……” “有他,没问题的。”他不由分说,抱着她上马,“我要赶紧带你回去找军医,不然你会死的!” “不,不,辰,去救儿子。多一个帮手,把握更大。我死了也没关系,那是……那是我俩的孩子啊,也是你唯一的儿子……” 她在他怀里虚弱地哀求,颤抖的手攥紧他的衣襟。 他在马上抱着她坐好,扶她靠在自己胸口,听了她的话,心中一阵绞痛,突然厉吼起来,“傻瓜!儿子又如何?舒雅,在我心中,儿子、母亲、妻子,全都没你重要!舒雅,我爱你爱得都要发疯了,都快要发疯了,你知不知道!” 她靠在他的胸口,感觉到他胸腔深处,翻腾着无尽的爱恋、痴情、痛楚、悔恨,狂暴的激情让他整个灵魂震荡、燃烧。 他拼命地策马飞奔,怀里抱着此生爱得最深、伤得也最深的女人。 有灼热的泪水,从英俊深邃的脸孔滑落,一滴滴落在她的头顶,顺着额头,鼻梁,渗进她嘴里。 千里月明,大漠莽莽,风暴在呼啸,眼前是滚滚沙尘,在月光里飞扬、弥漫,像一波波海浪推涌开去。 隔着泪眼,隔着尘雾,一时之间什么也看不清。 只是感觉怀里的身躯一点点冷下去。 这是失血过多的症状。 搂抱着她腰身的手,已经被鲜血浸透。 “舒雅,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 他不断对怀里的女子呼唤,沙风掠过耳畔,呜呜咽咽。 “辰……”她凄迷地呢喃着。 “我在这里……”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 “如果我死了,替我照顾父汗,儿子和夫君。”她声音里并无哀伤,只是深深的宁静,“除了你,他们三个是我最爱的人……我把他们……拜托给你了……” “你不会死!不会死!” “答应我,辰,答应我……” “好,好,我答应你,不要再说话了。” “辰……能死在你怀里,我觉得好幸福……” 那一刻,他从肺腑间爆发出悲绝的狂吼,狂暴的吼声在沙原上震荡,沙尘纷飞,风暴劲啸,沙粒翻卷着像一缕缕断魂在哭泣。 他将枪尖倒转,从后面狠狠戳着马臀,让马匹飞奔的速度更快,风驰电掣般掠过,带起漫天弥地的沙雾。 在萧辰带着母亲赶回去的时候,我们这里还在激烈的追逐着。 我不断回头,看见爹爹专注而凶猛的目光,穿透月色,紧紧盯着我们这一骑。 伊利斯的箭矢无论多么劲疾,都被爹爹的利剑拨开,黑色的箭矢在爹爹周身纷飞坠地。 “晖儿――晖儿――” 我听见爹爹在呼唤我。 我就知道,来追我救我的,一定是这一位父亲。 终于,爹爹的马匹接近了,一道匹练般的剑光,划破呼啸的风沙,袭向伊利斯的背部。 伊利斯抱着我侧身转体,直接拿我去挡剑。 我只觉眼前白光耀眼,刺骨的寒气透过风沙从头顶直贯而下。 番外 之语晖(5) (断更了一天,今天这章增加到四千五百字哈。本文大概还有两三章就结束了。有位亲告诉我,她没有勇气看下去了。唉,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愿看文的亲们都能幸福。长假期间,愿亲们玩得开心,过得愉快!) 这股寒意在到达我面门的瞬间,骤然如退潮般收回。 爹爹剑锋一转,刺进了我们乘坐的马首,血光四溅,马匹悲鸣,四蹄一软,倒在沙地。 马匹倒地之前,伊利斯抱着我飞身跃起,在沙地上几个翻滚,从靴筒里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你儿子!” 大漠男人一般都在靴筒里备着防身匕首,伊利斯也不例外。 刀刃横在我的脖颈里,触动了我颈间的伤痕,一阵钻心的剧痛漫开。 爹爹也跳下马,双手执剑,神情急怒,“伊利斯,我与你无冤无仇,我们何必拼个鱼死网破?我让你走,你放过我儿子。” “你们汉人惯会耍花招!查何烈表哥就是误信了你们!”伊利斯的声音里透着亡命徒般的疯狂暴虐。 “伊利斯,欺骗查何烈的,是中原的皇帝,不是我!你看我哪一点像汉人?我和疏勒人有何区别?你若不信我,我把剑扔出去,如何?没有了防身武器,你觉得我还能何为?” 爹爹极力想要取信伊利斯,扬手一抛,他手中的宝剑划过一道银色的光弧,没入极远处的沙地里。 “把你靴筒里的匕首也扔掉!”伊利斯将匕首更紧地抵在我颈间,已经凝固的伤口,再次流下新鲜的血液。 爹爹看见我的样子,心痛如绞,咬牙切齿,弯身拔出匕首,远远丢开,“现在你满意了?留下我儿子,你自己逃命去吧!” “把你的马让给我!”伊利斯继续狂喊,“牵过来,好了,就停在那里!你走到那边去,再走远一点,我叫你停下才准停下!好,停下!背过身去——” 爹爹转身之后,伊利斯抱着我接近马匹,他的身体在紧张地颤抖。 拉住缰绳,一只脚踩上马镫,这时,他犹豫了一下。 大约爹爹也感觉不对,在一瞬间转过头来。 伊利斯抱着我跃上马背,双腿猛地一夹,策马狂奔。 爹爹大吼一声,疾风闪电般从后面追上来。 伊利斯纵马如飞,爹爹在后面施展轻功,如一道离弦之箭般急追。 大概伊利斯是害怕爹爹事后去调兵,或者因为娘亲告诉他查何烈谋反事发,扶日已经扣押了他的亲族。所以他觉得有一个人质在手里,才有活命的希望。 恰好另一匹马被爹爹一剑刺死,现在只剩一匹马,伊利斯以为他可以顺利带走我。 却万万没想到,爹爹的轻功那样好,竟然能够追上奔驰的马匹,并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抓住马尾巴,借力一跃,飞纵上马。 伊利斯的武功受教于查何烈,也是一流身手,在爹爹飞身上马的瞬间,反身伏低,将匕首送进了爹爹的腹部。(.) 鲜血飞溅,伊利斯飞快地拔出匕首,准备再刺,爹爹抱住伊利斯猛力一掀,两人一起从马背滚落。 “爹——爹——”我一边惨呼,一边手忙脚乱地拉扯缰绳。 我曾经骑过爹爹的奔虹,所以,我虽然身形幼小,还是勉强制住了奔驰的高头大马。 “快走——晖儿快走——”我听见爹爹不住狂吼。 我费劲地调转马头,看见爹爹与伊利斯在沙地上过招。 伊利斯出刀极快,连连刺向爹爹要害。 爹爹左躲右闪,由于腹部的伤口极深,鲜血不断涌出,爹爹的躲闪有些滞缓。虽然躲开了要害,但身上十多处中了刀,血流如注。 在激烈的对打中,爹爹不断提气,对我吼着,“晖儿快走啊——快去找人救爹爹——” 我知道爹爹让我找人救他,是为了说服我逃命。 爹爹赤手空拳,腹部重创。伊利斯武功高强,手执利器。 别说附近荒无人烟,即使能搬来救兵,也根本来不及救爹爹。 所以,我绝不会扔下爹爹自己走。 我摸了摸马鞍,那张弓还在,我再探进箭袋,竟然还有一支箭! 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爹爹教过我射箭,我的箭术相当不错。 但我以前握的都是专为孩子设计的小型弓箭。 我试了试挂在鞍边的弓,好重啊,我吃力地提起来。 摸出箭矢,搭在弓弦上。大型的弓箭和我幼小的身量,形成了令人沮丧的巨大落差。 没有办法,只有勉力而为了。 我用尽全力拉开弓,将箭尖对准了那边的战团。 伊利斯与爹爹的身影交错如风,我等了很久都找不到机会,沉重的弓箭让我的双手渐渐酸痛难忍。 咬紧牙关坚持着,终于等到伊利斯的背心正朝向我。 我深吸一口气,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到双臂,耳畔响起爹爹的声音,“射箭的时候,眼里心里都只有目标,此外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嗖——” 这一箭射出的瞬间,我心头就凉了。 箭头只是打在伊利斯的背部,让他的身形微微滞了一下。 不过这一下,让爹爹寻到他的破绽,掌风疾劈,伊利斯的刀脱手飞出。 我赶紧跳下马,跑去拾起匕首,我想扔给爹爹,但又怕被伊利斯接住。只得焦急地盯着战团,等待时机。 月光下沙尘飞扬,黄雾漫卷,两条身影纵横交错,兔起鹘落,旋转如风。 伊利斯没了武器,爹爹满身伤口,两人打成平手。 终于,爹爹寻到伊利斯一个破绽,用尽最后的力量,掌风拍出。[] 伊利斯往后飞起,身子像纸鸢轻飘飘落在沙地上。 爹爹也油尽灯枯,一头栽倒。 我看见伊利斯试图爬起,连忙握紧了匕首,从他背后一步步接近,就在我全力向他刺出一刀的时候,他竟然察觉,猛地回头,一扬手就抓住了我的手腕。 “晖儿——”爹爹大叫,颤巍巍站起身,刚跑了两步就摔倒在地。 伊利斯虽然受了爹爹全力施为的一掌,但他残余的力量用来对付我还是足够。 我只觉手腕剧痛,终于握不住匕首,被他生生夺去。 他将刀柄倒转,击打在我太阳穴,我登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晕了多久,耳畔传来熟悉的温暖声音,“晖儿……晖儿……” 我睁开眼,看见两点孤星般明亮寂寞的黑眸。 是爹爹! “爹爹——” 我虚弱地支起身体,却惊恐地发现爹爹躺在我旁边,身下的黄沙已经被大片鲜血浸透。 “爹爹!爹爹!”我无助而凄惶地大喊,“你怎么流了这么多血?那个坏蛋呢?” 爹爹艰难地笑了,“他死了,你爹把他干死了。” 我抬目望去,伊利斯的尸体趴在不远处,背心插着匕首,身下也是一滩血泊。 看见那把匕首,强烈的自责与悔恨逼上心头,我扑在爹爹身上放声大哭,“爹,都是晖儿的错!晖儿帮了倒忙!要不是晖儿,匕首不会回到坏蛋手里!” 爹爹虚弱地抬手,轻抚我的头顶,“晖儿没有错,错的都是爹爹。若不是爹爹非要跟你娘闹那一场,你本来不会被这坏蛋抓走……” 我泣不成声,“爹爹,现在我们要怎么办?你会不会死啊?我不要你死!” “晖儿你帮爹爹包扎一下伤口,会吗?” “会,会的。”我连忙答应。 在爹爹指导下,我撕下衣服,把他的十多处伤口一一包扎。 最可怕是腹部那道刀伤,血肉翻卷,隐隐可见肚肠,可怖至极。 刚刚包扎好,汩汩流出的鲜血就把布帛浸透。 无助和恐惧几乎要将我击倒,我伏在爹爹身上,嚎啕大哭。 爹爹轻抚着我的头顶,“晖儿不哭,我们晖儿是男子汉。男子汉只能流血,不能流泪。” 我抬起头,却见爹爹嘴角勾起一抹自嘲,“话是这么说,你爹却为你娘流了不少眼泪。终于有机会为她流血了,却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她……” 听见这话,我顿时被洪流般的悲伤吞没,嚎啕大哭,“爹爹不会死!晖儿不准爹爹死!” “晖儿,说了不哭啊。”爹爹的大手抚上我的小脸,把我整张脸包裹在掌心。他逐渐暗淡的眼神,蓦地跳跃起两簇温情的火苗,“晖儿,我的好儿子……你是我一手带大的啊。”爹爹吃力地用手比划着,“从这么小,如今长到这么大了……” 爹爹的话一下勾起我许许多多的回忆,我们父子间有过那么多快乐的时光。从小,肯花时间陪我玩的,都是爹爹。娘亲除了逼我读书,就是打我骂我。 这些汹涌而来的回忆,让我哭得更凶了,好像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后来的许多年,我也确实再没这样哭过。 “你知道吗?我曾经也有一个父亲……他知道我不是他亲生的,但他一直对我很好。 他有四个亲生儿子,他倚靠正妻的势力而生存,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尽力地爱护我。 他亲生儿子有什么,一定要让我有什么。他亲生儿子们欺负我,只要让他知道了,他总会狠狠责打他们。 可是,这样好的父亲,却被我母亲为了复仇毒死了。” 月光下,爹爹的眼神逐渐涣散,久远的回忆像一缕缕轻烟,蒙住了他的瞳孔。 “我这一辈子,就是母亲的复仇工具。 晖儿,只有跟你们在一起的这七年,是我一生中最自由、最轻松的时光。 你记住,以后要照顾你娘……替我……继续爱她……永远爱她……” 在爹爹说话的时候,我不停地抽泣。悲伤、无助、绝望,无止无尽地涌来,冲击着我幼小的心灵。 沙风阵阵,大漠茫茫,漫天在下着沙,黎明的曙光里,无数惨白的泪水在天地间纷飞。 爹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抚摸我头顶的手渐渐无力地垂下。 我摇晃他,呼喊他,这个世上最爱我、也最为我所爱的人,他却没有回应我。 他再也不会回应我。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模糊了。 我隐约记得天亮以后,有人马过来。 既有萧辰派来的汉人兵马,也有坤沙叔叔带领的军队。 他们分别抬起爹爹,抱起我。 我们回到麦琪山的营地。 然后,他们把中军大营布置成临时的灵堂。 我一直在灵堂守护着爹爹,一整夜没睡的我,终于支持不住,趴在爹爹的灵床之畔睡着了。 我梦见爹爹带我去骑马,我骑着爹爹和查何烈打架挣来的那匹小流星騧,爹爹骑着他的奔虹。我的速度不如爹爹,他总是跑几步又勒马等我。 蔚蓝的天空下,是无边无际的草原,像迎着阳光抖开的绿色绸缎。风吹起一道道草浪,绿色的海洋绵延到遥远的天边。色彩斑斓的野花像星星般纷飞飘散。牧民吹着芦笛,赶着羊群。雪白的羊群在青草间时隐时现,像白色的云朵舒卷。 我和爹爹有时候会骑马一整天,我告诉爹爹,我不想回去,回去娘亲就要考问我那些枯燥的典籍。 于是爹爹宠溺地说,好,那我们就不回去,我带你到萨尔家去吃炖羊羹,萨尔的媳妇做的比咱们府里的好吃多了。 醒来的时候,灵前昏灯摇曳,香烟寂寂,我的脸已经被泪水濡湿了。 爹爹仿佛是睡熟了,烛火浅浅的光晕给他蒙上一层圣洁的光辉。 我突然感到一阵无法忍受的悲伤,悲伤得几乎不能呼吸,心口像堵着什么,想要大喊、大哭、大骂。 这时,爹爹的副将坤沙叔叔走进来,他的眼睛也是红肿的。 他说带我去看看娘亲。 我这才想起来,娘亲也中箭了。 不知为什么,我竟不是很在意娘亲的安危。 失去父亲的悲伤,已经湮没了其余所有的感觉。 我近乎麻木地跟在坤沙叔叔身后,来到爹爹原来的寝帐。 娘亲躺在榻上,胸口绑着绷带,昏迷未醒。 萧辰守护在旁,紧紧握着娘亲的手,身形凝固一般,在我走进之后,也一直纹丝不动。 看见他,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恨意。 如果不是他,爹爹不会跟娘亲吵架,我也就不会被抓走。 明明娘亲是我爹的妻,萧辰却要说娘亲是他的女人。 这股恨意连带着泼向静静躺在榻上的娘亲。 昨夜之前,我一直以为爹爹与娘亲恩爱情浓,我一直以为娘亲爱爹爹,就像爹爹爱娘亲,都是彼此的唯一,都是彼此的最爱。 没想到,娘亲心中还有另一个男人。 娘亲我心中的形象已经崩塌了。 “娘亲还会醒来吗?”我冷冷的声音响起。 萧辰吓了一跳似的回过头。 他的眼窝深深陷下去,深得几乎看不见目光,唯余一片浓重的暗影。 “她会醒过来的,她一定会醒过来的。”他说,声音低沉嘶哑,带着锥心刺骨的痛楚。 “娘亲与爹爹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我异常残酷,异常冷静地告诉萧辰,“有一年七夕,他们一起在庭院里焚香祝祷,发下誓愿,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爹爹已经死了,娘亲会去陪伴爹爹的。” 我的话语仿佛是一把烧红的刀子,一刀刀地切割着萧辰。 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绝望,曾经威严坚毅的眼睛,变得像两道深深的伤口。 那一刻,他的灵魂从双眼透了出来,我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整个灵魂,都被痛苦的爱意,一点一点彻底烧成灰烬。 于是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同样爱着母亲,他对母亲的爱,一点都不比爹爹少。 我望向静静沉睡的娘亲,苍白的脸色让她美得有些不真实,像是千百年前冻在冰雪中的美人。 我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无力感,什么也不再说,转身走出大帐。 帐门落下的时候,我仿佛听见萧辰在娘亲耳畔低语: “舒雅,如果你更爱他,就跟他一起走。如果你更爱我,就为我醒过来,为我活下来!” 番外 之语晖(6) 番外之语晖(6) “扶日可汗十六岁射死康多,受命于神,是天命所定、日月所置的至高无上的王, 右丁零王查何烈及其亲族,已经伏诛,只剩乌合之众、蚁聚之徒,迟早被大可汗的天兵神将,踏成肉泥, 我夫君左律王向你们收取的,是整个大漠上最低的赋税,此战若能平定四部谋反,我将再次减免你们的赋税, 如果你们跟我一起作战,敌人的牧场、牛羊、包括他们的女人,都将是你们的, 拔野部的草原地势辽阔,水草丰美,难道你们不想到那里去牧马放羊吗, 撒温部的女人最美,皮肤最嫩,难道你们不想抢几个撒温女人來暖床吗, 那就拿起武器,跟我一起作战吧,我将与你们同挡矢石,共担甘苦,绝不辜负你们, 让我们以太阳神的名义,歃血起誓吧,” 母亲高挑的身形立于草原上临时垒就的土台,艳红的连衣裙在狂风里飞卷,紧紧绞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傲人的身材, 她的背后是大片大片飞速移动的乌云,乌黑的背景衬着她火红翻飞的长裙,她就像是太阳女神,照耀着台下成千上万聆听她讲演的牧民, 牧民们被她高亢悦耳的声音所煽动,各种颜色的眼睛里,都燃起了振奋而激昂的火焰, “当年朕攻破牧京,在德胜门广场,你母亲就是用这种气势,对朕步步紧逼,” 旁边响起一个深沉的声音,我转头看去, 萧辰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缓缓浮现出相对而立的两骑马, 紫马上的女子桀骜不羁、高傲冷艳,声调高亢、神情激昂: “萧辰,你觉得你对得起你哥哥吗,你难道就沒有被他感动过,皇位、权力,在你心中,远比兄弟、情义、良心更重要吗, 你们这些人,为这种连救过自己性命的兄弟都可以背叛的人效命,难道就不担心有一天兔死狐烹、鸟尽弓藏吗,” 白马上的男子高峻秀伟、英气凌云,神情冷定、气势威严: “辰以江山社稷为重,兄弟情义为次,辰若不兴师入境,我们卫国就要被你卖给色目人了,” 萧辰慢慢回忆这一幕的时候,眼底漾开大海般浩瀚无际的深情,“你母亲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注定了沒有男人可以绊住她……” 这话让我很不舒服,于是冷冷打断他,“沒有爹爹为她打下基础,她真的能够动员这些牧民吗,我爹在世的时候,跟治下的牧民关系极好,爹爹经常带我到牧民的帐篷里与他们同乐,爹爹风趣幽默,牧民们都喜欢他,” 萧辰沒有再说话,我在他眼中看见了一抹哀思, 我心头陡然恨意如炽:谁要你假惺惺地悲哀, 爹爹的灵柩运走之前的那天,萧辰突然來到灵堂, 之前他一直守护在娘亲床畔,亲侍汤药,寸步不离, 他突然出现,让我和坤沙叔叔都有些紧张, 经过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坤沙叔叔也知道了爹爹和萧辰的恩怨, 萧辰在爹爹灵前跪下,上了一柱香,磕了一个头,然后什么也沒说就离去, 他的神情深沉得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绪,只在眼底,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悲伤, 好假的悲伤, 他刚走,我就把那柱香拔出來,扔出去, 我想爹爹根本不想要他上的香, 其实萧辰也不想给爹爹上香, 多年以后,他告诉我,他磕那个头,是感谢爹爹为救我而死, 除此之外,萧辰认为他根本不欠爹爹, 娘亲醒來后,萧辰怕她箭伤加重,对她隐瞒了噩耗,只说爹爹和我都还未找到,以此让娘亲存着一线希望,好好养病, 所以,那段时间,我一直沒有见到娘亲, 我只知道,是萧辰一直在娘亲帐中伺候,亲手给娘亲上药、擦洗、端屎倒尿, 有一次我远远看见萧辰端着屎盆走出娘亲的帐篷,交给女奴, 那个画面不知为何,让我久久难忘, 萧辰身形高大威严,穿着中原皇帝的龙袍,手里却端着屎盆, 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在涌动, 但我很快压下这种感觉,恨恨地想,那是我的娘亲,凭什么要你來伺候,真讨厌,你还不赶紧滚回中原去, 娘亲伤重难行,所以我们一直扎营在麦琪山, 直到有一天,王城的使者來到,说查何烈妻族所在的撒温部,联合查何烈治下其他几个部族谋反, 外公年高多病,让右律王带兵征讨, 萧辰得到这个消息,立刻作出决定,“可以将凶信告诉舒雅了,” 那晚,他将我带到娘亲的寝帐, 他先把色目国内目前的危情告诉娘亲, 娘亲顿时忧心如焚,要求立刻启程,帮助外公平叛, 接着,萧辰说出了爹爹的死讯,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了萧辰这样做的用意, 但是当时,我只觉得娘亲无情, 死了夫君,居然能那么快地振作起來,带着箭伤,开始奔走于各个牧场,动员我爹治下的那些部族起兵, 今天在浑脱草场的动员演讲,娘亲一如既往地大获成功, 牧民们呼声震天,响应如雷, 一匹白马牵上來,娘亲拔出腰刀,挥刀划过一道凌厉的圆弧,落日红光般的鲜血,从马匹断掉的大动脉,喷涌而出, 哈吉在旁边用铜盆接了马血,将咕嘟咕嘟冒着血泡的马血,端到娘亲面前, 娘亲伸手浸进满满一盆马血中,将冒着热气的鲜血,涂抹在嘴唇上, 她的双唇顿时鲜艳如火,映衬着嫣红的长裙,整个人变得像盛开的曼殊沙华,绝美、妖异、凄艳,动人心魄, 牧民们都被这样的美所震慑,纷纷表示拥护,哈吉端着铜盆走下來,但凡可以从军的青壮年们,都在自己的唇上涂上马血, 动员大会结束之后,娘亲才慢慢地走向我们, 在我和萧辰之间坐下,她的侧脸衬在乌云滚滚的背景里,马血在她唇上凝了一层浓艳, “你……离开朝中这么久,真的沒问題,”娘亲问萧辰, “不会有事,朕帮你平乱之后再回去,”萧辰说,淡淡的语气,却让娘亲眼底涌上一层水雾, 这时,刚才堆积在天边的乌云,逐渐往苍穹顶上翻滚,慢慢地,黑沉沉的乌云覆盖了整个草原, 狂风大作,夹着沙土呼啸着扑向一顶顶的帐篷, 天上电闪雷鸣,牧民们慌乱地将牛羊赶进牲口圈, 女人们拉开毡房的门,召唤着草原上奔跑玩耍的孩子, 然而,坐在我左右两边的父母,却沒有要站起身躲雨的意思, 他们不动,我也不敢动, 气氛很怪异, 豆大的雨点终于噼啪噼啪打下來, 娘亲这才开口说话,“你先带晖儿去躲雨,我想一个人再坐一会,” 萧辰沉默片刻,拉着我起身,离开之前,他回头低沉地说,“不管怎样,舒雅,生辰快乐,记住,你还有儿子,父汗,和……我,” 我顿时恍然大悟,今日是娘亲与爹爹共同的生辰, 难怪,难怪, 萧辰想给娘亲生辰祝福,但是又怕勾起娘亲的痛苦, 娘亲埋头在裙幅里,沒有搭理萧辰, 萧辰也不再多说,带着我走下草坡, 豆大的雨点已经变成了瓢泼大雨,萧辰抱起我,飞奔跑入我们的帐篷, 帐篷里一片昏暗,油灯在狂风中拼命摇晃,缭乱的光影在帐中如黑色的蛇乱舞, 我在女奴伺候下换掉湿透的衣衫,然后我走到帐篷门口, 外面变得像夜晚一样漆黑,大雨在空旷的大草原上打起一阵阵白雾,成百上千条细小的水流,正疾速往低处流去, 每当闪电掠过,远处的草坡上,娘亲独坐的身影,就突然显现出來, 从这里看过去,她的身影那么小,那么无助,那么悲伤,几乎要淹沒在滔天的暴雨中, 我的心像被鞭子抽打一般,一阵阵剧痛,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误解娘亲了, 这时,几个胡力郭慌乱地闯进帐中,对萧辰说,“公主不肯去躲雨,你去劝劝她吧,你的话她总是听的,” 萧辰摇头,眼底凝聚了浓重的悲悯,然而也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坚冷,“不,你们别去打扰她,她把悲伤压得太深了,让她在那里释放一下,” “可是……这样的雷雨,是会劈死人的啊……”哈吉还是担心, “不用担心,”萧辰摇头,眸中隐隐流动异彩,“你们的公主命格极硬,岂会折于一场雷雨,”一更。(.无弹窗广告) 番外 之语晖(7) 番外之语晖(7) (本文还有两章结束。[]明天上传语晖番外的最后一章。后天上传“尾声”。谢谢直到现在还在跟文的各位亲们。谢谢蔡家的菜园和shixitu的留言。) 母亲游走于各个牧场。成功动员了爹爹治下的所有牧民。拿起武器。帮助大可汗平叛。 在这场大动员的过程中。母亲也在各大部族之间。建立了威信与名望。获得了专属于自己的一支强大军队。 母亲动员起來的部族。加上萧辰的二十多万中原兵马。再加上右律王奉命出征的军队。很快将四部谋反平定。 当政末期出现这样的内乱。我的外公扶日赫然震怒。 七年前大漠上也曾出现三个部族谋反。最后。我的小姨沁水成功劝降了叛乱首领。三个部族投降之后。全部赦免死罪。沒为奴隶。 这次则不同。外公将所有参与谋反的逆贼全部诛杀。 包括查何烈和伊利斯的亲族。 夏季结束的时候。我们回到王城。 之前母亲曾经问萧辰要不要回中原。萧辰却坚定地表示要送母亲回王城。 母亲也未多加客气。默默接受了他的好意。 平叛战争中。我也随军而行。夜里。我单独睡一个帐篷。有时候我半夜梦魇。让女奴带我去找母亲。來到母亲帐篷。总能看见母亲和萧辰在灯下。商议军务。运筹划策。 白日里。萧辰出营打仗。母亲因为箭伤未愈。经不起马匹的剧烈颠簸。不能亲临战场。她就在营地里。把萧辰前一天染血的战袍。亲手浣洗。 其实营中是有女奴的。但不知为何。母亲非要自己动手给萧辰洗衣服。 想到她从來沒给爹爹洗过衣服。我心里就不舒服。 那一段征战岁月。母亲与萧辰就像是共患难的夫妻。 这让我非常刺心。非常难受。 爹爹刚刚才死。而且是为母亲死的。这么快就有另一个男人。取代了爹爹的位置。 女人之无情无义、水性杨花。从那时就深深根植于我的意识。 所以。我这一生从來不对任何女人用真情。 我记得那时我幼小的心灵。对萧辰充满了敌意。 尤其是回到王城之后。萧辰公然住进了我们府里。就像是这座府邸新的男主人。 有一次。我去马厩看望我的小流星騧。看到这匹小马。对爹爹的思念就像汹涌的潮水。涨满了我的心灵。 对萧辰的反感与抵触。也就更加强烈。 这时。我听见外面有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來。 我赶紧闪到一道栅栏之后。躲起來窃听。 一个年轻的声音说。“程大哥。你怎么不劝劝皇上。离朝这么久。万一国内有变。悔之莫及啊。” 被称为“程大哥”的人一说话。我就听出來。是萧辰的贴身侍卫长程昊。 程昊深重叹息。“皇上……难不成是不想回去。想留下來做左律王了。” 这话如一道钢针刺入我的心扉。我几乎要大喊起來“不许。不许他取代我的爹爹。不可以的。” 我拼命捂住嘴。才沒有让喊声出口。 只听年轻的侍卫低低惊叫。“什么。怎么可能。。放着中原皇帝不做。为了一个女人。跑到色目国來做王公。” 程昊的声音苦涩无奈。“你年轻。刚进宫不久。大概不曾听闻当年皇上与南楚会盟的事吧。皇上就是为了这个女人。被当年的楚帝生擒。当年的楚帝。其实也就是刚刚死的那个左律王。” 大概年轻的侍卫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程昊的声音带了笑意。“呵呵。他们三人之间的事情。乱得很。我三言两语也跟你说不清。总之。皇上曾为这个女人。放弃过江山。如今你也看到了。皇上对这个女人。一如既往。再放弃一次江山。也未尝不可。” “可是如今跟当年不同啊。”年轻侍卫的声音微微颤栗。似乎难以置信。不胜惊恐。“如今分裂百年的神州大地。终于四海归一。承平一统。皇上这要是弃苍生于不顾。刚刚统一的天下必定再次四分五裂。多少百姓又将陷于兵戈涂炭。” “当年刘备到东吴去成亲。临走时。诸葛军师就料到他有去无回。为此专门制定三个锦囊妙计。(.好看的小说)交托赵子龙。此番远征大漠。咱们当年的唐军师。现在的唐相。也给了我一个锦囊。所以。我今日才找你到一边说话。” 后來我才知道。程昊口里的唐相。就是萧辰的军师唐定霄。萧辰统一天下之后。唐定霄出任一国宰相。总揽万机。 年轻侍卫喜之不尽。“果真如此。我当然愿效犬马。” 两人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我不知道他们有何锦囊妙计。但只要能让萧辰快点滚。我也是求之不得的。 所以。我暗暗希望他们能够成功。 等他们走了。我才从马厩踱出。遇到一个女奴匆忙前來。说是母亲到处找我。 “晖儿。快跟我进宫去看你外公。”母亲满面焦急。 回到王城当天。我们刚刚去看过外公。怎么今日又去。 随着母亲來到宫里。才知道外公的病情又加重了。 外公是除了爹爹。对我最好的亲人。 王庭里的人都说我长得像外公。外公因此特别喜欢我。他一生沒有儿子。我想这对于一个男人。应该是很遗憾的。 所以。外公一向都很疼我。每次我进宫。外公都要留我住在他的寝宫。 但这次是个例外。外公躺在病榻上。虚弱地跟我讲了几句话。就着急地让人把我带下去了。只留了母亲在床畔。 那一晚。我住在偏殿。由外公的侍妾照顾。 第二天听女奴们透露。母亲陪外公聊了一个通宵。 我不知道那一夜。外公与母亲都聊了些什么。第二日。辞别外公之后。母亲的神情一直很沉重。她沒有带我直接回府。而是将我放在她的飒露紫上。策马出了王城。 初秋的拉塞干草原。像一片金色带绿的海洋。点缀着五彩缤纷的野花。当我们的马匹驰过。迎面的风卷起无数花瓣扑在脸上。 跑着跑着。我发现娘亲是在往北面去。 我猛然间明白了。这是去爹爹的坟墓。 回來王城的当天。我们去爹爹的墓上祭奠过。那一日的祭奠非常隆重。爹爹的部下都到场了。我记得那天。娘亲直到典仪结束。都沒有流一滴泪。 今日则不同。到了爹爹的墓前。娘亲将我放下马。几乎是扑倒在墓碑前。放声大哭。 那样排山倒海的悲伤与痛苦。从她的身体里源源不断涌出來。透过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不断撞击着我的心灵。 我直到此刻。才知道娘亲内心有多伤悲。只是她比常人更坚强。她不仅仅是妻子。更是女儿。她的父汗缠绵病榻。必须由她來肩起平叛的重任。 这一场大哭她大概已经忍了许久。终于今天爆发出來。 我默默看着她匍匐在地的背影。 她按照中原的习俗。给爹爹戴孝。一袭麻纱素裙簌簌抖动。在剧烈的哭泣中。宛如飘飞颤栗的孤魂。 直到日头逐渐西斜。娘亲的哭声才渐渐弱下去。她躺在那里。仿佛是睡着了。满面泪痕在夕阳斜照下。泛着苍凉的光。 “晖儿。你过來。把那晚的情形。再给娘亲讲一讲。”她沒有睁眼。只是轻轻地说。 我便走过去。在娘亲旁边抱膝坐下。 从这一处的草坡望出去。草原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绿毯。铺展在蔚蓝如海的天空下。有一些白色的羊群散落在青草间。宛若巨大绿绸上刺绣的点点白色碎花。 上次刚把死讯告诉娘亲的时候。我给娘亲讲述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娘亲静静地听着。泪水再次从她紧闭的眼角流下。 “晖儿。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我沒作声。她都不说是什么事。我岂能贸然答应。 娘亲也了解我的个性。于是自己说下去。“跟着你父皇回中原去。他是你的亲生父亲。血浓于水。你要像爱你爹爹一样爱他。可以答应娘亲吗。” 我心中剧烈一颤。脱口而出。“不行。我不去。我永远不会爱任何人超过爹爹。” 娘亲看着我。眼底的悲伤静静流淌。“晖儿。在娘亲心中。你爹也是永远无人能及的。他救过我的命。救过我养女的命。如今又救了我儿子。娘亲这一生。永远不会再嫁。不会再跟任何男人在一起。所以。你跟父皇走。好好孝顺他。替娘亲……爱他。” 我不作声了。心里在激烈地翻腾。 我当然希望娘亲不要再和萧辰在一起。如果能够拆开他们。那我愿意跟萧辰走。 “好。娘亲。我答应你。”我一咬牙。下定了决心。大声回答娘亲。“但是。将來谁來孝顺娘亲。照顾娘亲。” 这句话。让娘亲本已哭干的眼睛。再次涌出泪光。她坐起身來。将我搂入怀抱。“晖儿。娘亲对你太严厉。动辄打骂。你恨不恨娘亲。” 我沒有说话。恨虽然不至于。但对于孩子來说。肯定沒法喜欢一个凶巴巴的母亲。 “娘亲都是为你好啊。希望你成为有作为的人。娘亲曾经挣扎于最底层。若不是凭着勤学苦练的毅力。怎么可能逃离那个污秽阴暗的囚笼。” 被母亲搂在怀里。她独有的体香丝丝缕缕沁入肺腑。我的心也变得柔软起來。将脸埋进娘亲胸脯。“娘亲。我走了。你怎么办。” 娘亲一时未语。我抬起头。看见她的目光越过爹爹的坟墓。落在不远处的另一座坟。凝目了片刻。又再缓缓回到爹爹的坟。 “晖儿。许多年前。我就曾经梦想着回到大漠。嫁一个爱我的人。牧马放羊。生儿育女。宁静地度过一生。但是那个男人。刚刚向我求婚。刚刚准备带我回大漠。就毒发身亡。死在我面前。” 我朝不远处那座坟看了一眼。知道母亲指的是他。墓碑上的汉字我认得。。兰韶云。 “后來。与你爹爹重逢。结缡于战乱中。那时正是南楚四王之乱。你爹被你奶奶狠心地背叛了。 在山河破碎的境遇下。他跟我來到了大漠。七年夫妻生活。对于他是全新的生活。是最自由轻松的时光。对于我。何尝不是一生中最安宁的时光。 可是。我注定得不到宁静和安逸了。注定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相夫教子。夫妻恩爱了…… 晖儿。昨晚。你外公把色目国交托给我了。” 我心里一震。抬目看母亲。 她紫色的眼睛。变得从未有过的深邃。斜晖在她眼底映出各种情绪:有悲苦、决绝、无奈、亦有顽强、坚定、雄心……一更。 番外 之语晖(8) 番外之语晖(8) (这两天有事,更新会比较晚哦,明天还有最后一章“尾声”) “媚烟……别哭哦,坚持到天明,我给你买糖糕哦……” “夏郎,我会坚持住,不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站直了,挺住,永远不会低头,永远不会放弃,永远不会言败,” “傻丫头,我救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喜欢你的聪明,你的勇敢……你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个十七岁的小媚烟,渴望爱与温暖的小媚烟……” “夏郎……我也喜欢你……在我的生命里,不论阳光多么温暖,都比不上你在那年冬天给我的怀抱,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在寒冷的冬夜,把所有衣物都脱下來给我取暖的十七岁少年……” 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飘忽的梦境里,仿佛听见爹娘的对话, 等我睁开眼睛,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件锦缎披风, 月色融融,洒下一片银辉,夜风送來草原上独有的清香, “爹爹……”我唤道,刚才我分明感觉到爹爹就在身边, 但是等我的目光缓缓移动,却霍地看见了灰冷如铁的墓碑,上面血红的字体“爱夫高君琰之墓”,深深刺痛了我, 娘亲躺在墓碑旁,已经睡着了,大概是哭累了,满面泪痕折射着月光, “舒雅,,舒雅,,” 有人在喊娘亲,这声音有些耳熟, 娘亲猛地睁开眼睛,愣愣地听着, “舒雅,,舒雅,,” 这一声声,如此悲切,如此哀狂,带着撕心裂肺的力量, 娘亲爬起來,拉着我走到草坡边上,往下看去, 夜色里的大草原,月色皎洁,星光清幽,一望无际的连天碧草,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轻纱中, 萧辰站在草坡下,朝着上面呼喊,雄沛的内力将他的呼喊传出很远,在这片坟墓区久久回荡,似乎可以惊醒熟睡的魂灵, 他秀伟的身影浸浴在月色里,玄青色大氅翻卷如云,身后是大片一直铺展到夜幕深处的茵茵碧草, “舒雅,,高句丽犯境,朕必须立刻回国,朕已传下旨令,明晨开发,,”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宰相唐定霄交给侍卫长程昊的“锦囊妙计”, 不仅仅是我,萧辰和娘亲也不知道这是计谋, 那一刻,我从娘亲身上感到一种灵魂被生生撕裂的痛楚, 刚才还在我爹墓前信誓旦旦地说:“我永远不会再嫁,不会再和任何男人在一起,” 但其实,听说萧辰明日就要离开,娘亲的灵魂已经被抽空了, 女人真的好假, 娘亲疯了一样,拉着我的手,从草坡上冲下去, 疾速的飞奔让我摔倒在地,从半山腰往下滚, 最后,我感觉自己被一股大力所托,凭空跃起,然后落入了一个坚实而强劲的怀抱,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我沒好气地对萧辰吼道, “晖儿,不许这样跟父皇说话,你忘了今天答应我的吗,”娘亲厉声呵斥,声音嘶哑,大概是今日哭得太多, 我气鼓鼓地撅起嘴,瞪眼往上看萧辰, 萧辰浑不在意,依然紧紧将我抱在怀里,强劲的双手将我箍得不能动弹, “舒雅……我们找一个地方说话,”萧辰的声音控制得比刚才冷静, “就在这里说不行吗,”娘亲也在极力地控制情绪,声音微颤,“那就回府去说,怎么样,” “不,上面就是他的坟,府里是你和他生活过的地方,”萧辰的声音透着霸气和决断, 娘亲沉默片刻,说道,“夜里风寒,我怕晖儿挺不住,要不先送晖儿回府,” “我抱着他,应该沒问題,” “那好吧,你跟我走,” 娘亲看我一眼,“你跟父皇乘一匹马,父皇身上暖和,要乖啊,” 我翻了个白眼,沒有搭腔, 娘亲骑上飒露紫,我被萧辰抱上铜爵, 萧辰展开大氅将我紧紧包裹,为我挡去一路疾驰带起的夜风, 我蓦然间出现了幻觉,仿佛抱着我骑马的,不是父皇,而是爹爹, 他们不仅容貌相似,就连身材,都是非常像的, 就是身体的气味不同,陌生的体香从背后传來,提醒着我,这个人不是我的爹爹, 在给我买下小流星騧之前,爹爹带我骑马都是把我放在他身前, 就像今晚萧辰这样, 复杂的情绪在心里一缕缕泛开, 我失去了最爱的爹爹,但是多了一位父皇, 这位父皇不像爹爹那么亲切随和,很少看见他笑,总是酷酷的, 我的心中突然难辨悲喜, 驰马很久,颠簸的节奏和温暖的怀抱,让我慢慢地昏昏欲睡, 我不知道娘亲把萧辰带到了哪里,下马之后,我一直迷迷糊糊, 萧辰和娘亲似乎找了一个草坡坐下,然后,我就在萧辰怀里睡着了, 突然,额头触到一样东西,我惊醒过來, 是萧辰探手入怀,拿什么东西, 他看见我睁开眼睛,眼神显得很关切,很深厚,注视着我, 我讨厌与他对视,索性再次闭上眼睛装睡, “怎么了,晖儿醒了,”娘亲问道, “又睡着了,嘘,,”萧辰的声音明显放低了, 但其实,我沒有睡着, 萧辰用大氅将我裹得更紧,我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有三件礼物要送给你,朕这次远征大漠,特意带來的,” 原來刚才撞到我额头的,是礼盒, 借着月光,我看见萧辰把一枚温润莹白的玉佩放在娘亲手里, “伏羲玉佩,”娘亲的声音带着惊喜,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送给你的礼物,”萧辰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里,“后來被你拿去作为陷害我的罪证,” “辰……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么,” “怎么会忘记,”萧辰近乎耳语,透着沉醉与魅惑,“紫瞳,你的身材真好……比我所有的女人都好……” “你好混蛋啊,第一次见面就把我干了……”月光下,娘亲脸上漾着浅浅羞涩,“沁水要是聪明,那时就应该看出你的本质,” “朕的本质是什么,”萧辰的声音冷冷的,酷酷的, “你说呢,哼,外表严肃,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娘亲在手里不住地摩挲着玉佩,紫眸深处是穿透一生的刻骨爱恋,“可是,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啊,喜欢得要命……让我怎么办呢,那时,我本來是为夏郎來找你报仇的……可我第一次被你干,就爱上你了……萧辰,你这个该死的男人,你知不知道当时我有多痛苦……我怎么能爱上仇人呢,这个人烧死了我的救命恩人啊,这个人是我最大的仇人的儿子啊,” “所以,你才会有那样又爱又恨的眼神……” “是啊,后來我听说你为沁水跪雪地,为了救沁水向武阴侯投降,我真的好绝望,那五年里,我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你,我知道,那五年里,你恨毒了我,我把你整得那么惨,一代贤王落得反贼的命运,我以为我们永远沒有机会了,可是你为什么要回來,为什么要打败我,为什么打败我之后,又要再次來占有我,” 我震惊地从萧辰的大氅敞开的缝隙看出去,娘亲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肩头剧颤,埋藏多年的爱与痛在这个夜晚骤然爆发, 萧辰沉默地伸出手去,轻抚在娘亲痉挛的脊背, “你在沁水与我之间摇摆不定,对我最大的伤害,不是你的不专一,而是沁水带给我的凌.辱, 你还记得沁水是怎样骂我的吗,烂.货、淫.妇、媚.猪,辰哥哥,你和这样的女人睡,就不嫌恶心,不嫌肮脏么, 沁水这样的女人,做了我的情敌,让我不禁一次次自问,你喜欢她,是不是因为,你觉得她比我干净,比我纯洁, 因为,论相貌,论才情,甚至论对你的好,她都不如我,你应该知道,后來我对你,比她对你更好, 可你还是放不下她,甚至于我们最后一次吵架,你还记不记得, ‘你以为你干净,你睡过多少男人,’ 你是这样说的吗,萧辰, 可是你应该知道,我也不想这样啊, 如果有來生,辰,我希望比沁水先遇到你,我希望把第一次给你,希望一辈子做你的女人,哪怕是之一……” “舒雅,,”娘亲哭诉的时候,我感觉到萧辰的胸膛在剧烈起伏,有山洪爆发般的情绪,在他的胸口激荡,他声音嘶哑地痛声呼喊,“别说了,是我对不住你……能不能给我机会,一切重來,” 这时,我看见月色里,一道绚丽璀璨至极的光辉流过, 仿佛一道从天而降的彩虹,落在月夜茫茫的大草原, “九鸾钗,,”娘亲含泪看着萧辰手里的第二件礼物,不敢相信地惊呼,“真的是九鸾钗,你从哪里得來,” “当年朕灭吴越时候,在吴越王宫中所得,你应该听过九鸾钗的传说,” 九鸾钗是数百年前,中原最后一个统一王朝的末代皇帝,专门为他的皇后打造的,这位皇帝专宠皇后,一生都沒有旁幸妃嫔,七个儿女全都是跟皇后生的,灭国之前,这位皇帝血战身亡,他的皇后殉情而死,这也成了民间津津乐道的一段爱情佳话,但是后來,九鸾钗失传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沒想到竟是流落到吴越国宫里,想來也是,自从九州分裂,就只有吴越国垂统长久,江山稳固, “朕一直留着这枚九鸾钗,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隆重而盛大地向你求婚,”真切而浓烈的感情,在萧辰胸间如海潮汹涌,我贴在他胸口的脸都被他炽烈的爱意,灼得发烫, 他终于喊出了七年來一直镂刻在心底的愿望: “舒雅,嫁给我,明天跟我一起走吧,” 娘亲沒有回答,低头看着手里精美绝伦的九鸾钗,九只鸾各由九种颜色的玉石雕镂而成,珠光耀耀,玉色熠熠, 流转的丽辉投在娘亲眼里,焕发出的光彩比九鸾钗更夺目, “朕已经想好了,如今天下一统,牧京地处偏远,朕准备迁都,迁都之后,赵南康和七十个妃子,都留在旧都,新的宫城里,只有你和我,这样可好,” 这样执着与狂烈的爱,连我都有微微的震撼,我不信娘亲不感动, 但我心里还是希望娘亲拒绝, 我感到萧辰等待的心跳得很厉害,扑通,扑通,激烈而沉厚的心跳,一下下撞击我的身体, 终于,娘亲开口了,“辰……前几年你南征北战,我父汗本來有很多机会,可以挥师东进,马踏中原, 但是,因为我的劝阻,他放弃了,父汗杀兄夺位,开疆拓土,雄心勃勃,晚年,却为了女儿,放弃了雄图伟业, 大概是人年纪大了,建功立业的心思淡了,对于亲情却格外渴望, 父汗都可以为我放弃帝王的霸业,我岂能辜负他对我的重托, 昨晚,父汗说他准备立我的堂弟,八岁的温迪为王储,将來父汗百年之后,就由温迪继承汗位, 父汗身染沉疴,自恐一旦不讳,温迪年幼,不能亲政,所以准备托孤于我和右律王, 若只托孤于我,父汗担心右律王及其支持者不服, 若只托孤于右律王,父汗又担心右律王窃夺汗位, 色目国是曜日可汗一手建立,曜日可汗的嫡系孙子,如今就只剩温迪, 父汗昨晚恳求我,一定要为他守住父辈的基业,不能让旁支小宗,夺去了本属于我们这一脉的汗位, 这次平叛,右律王功勋卓著,威望攀升,拥护者众,将來若是右律王一人摄政,难保他不起篡位之心, 所以,父汗要用我牵制右律王,在温迪能够亲政之前,我怎么能放手离开,” 母亲一席话说完,萧辰长久不语, 我从他胸膛的心跳感觉到,他的心,正被绝望和痛楚一寸寸吞噬, 萧辰与母亲之间陷入一片无底深渊般的沉寂, 我微微眯着眼从萧辰的大氅往外看,月光遍洒,风吹草浪,暗蓝的苍穹下,柔软的、轻盈的银色光海,缓缓地波动,蔓延开去…… “所以……这枚九鸾钗……我不能收……还给你吧,”娘亲终于说话,强抑住胸臆间的哽咽,极度的伤心让她话语断续,声音低哑, 萧辰接过九鸾钗,握着长枪十荡十决的双手,此刻却承受不住一枚钗环的重量,不住地颤抖着、痉挛着, 过了好久,我感到萧辰做了几次深呼吸,把胸中蔓延开來的剧痛狠命地压住,才能够平稳地开口说话,“舒雅,还有最后一件礼物,你无论如何要收下,” 萧辰拿出一个玉瓶放在娘亲手里,“你生辰那日,朕沒有找到机会送你,这是母后用的驻颜秘方,母后看上去比实际年轻十多岁,碧儿的容貌也是她修复的,所以我想,她常用的驻颜品,必有奇效,这一瓶不多,你用完之后,再遣使者去朕那里拿,” “遣使……”娘亲脸上突然笼罩起凄迷恍惚之色,“辰……这便是以后,我与你之间的联系方式了吗,” 刹那间,我感到萧辰在抽搐,激烈喷涌的痛苦与不甘,撞击着他的心房,几欲崩裂, 后來我回忆起那一夜,才真正理解了他的悲哀, 那是一个成就千古伟业的帝王,却无法得到此生至爱的悲哀, 他们都是如此好强的人,同样拥有着强大的灵魂,却又致命地爱上了对方, 在最后的离别之夜,作为当世最强大统治者的这对男女,最后一刻竟然都沒有哭泣, 那一晚,在月光如水的草原,青碧无际的绿色,像巨大的丝帛在水里漂荡, 他们订下了这样的契约: 萧辰说:“舒雅,将來铲除右律王,若需臂助,遣使找我,” 舒雅说:“辰,我保证,在我摄政期间,匹马不侵中原,” 再后來,我实在支持不住,睡过去了, 我不知道后來他们又做了什么,醒來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在我自己的房间, 我还沒睁开眼睛,就听见娘亲和萧辰的声音, “你不要把晖儿过继给赵南康、何琦君,她们当年加害过我,恨我必深,如果韩香能回到你身边,你让她做晖儿的养母我才放心,” “好,朕答应你,” “还有,如果你以后有了儿子,还是把晖儿还给我吧,” “舒雅……”我听见萧辰的声音蓦地急切, 我偷偷睁开一条缝,隔着刺绣西番莲的流苏帐,看见萧辰和娘亲坐在离我床榻不远的锦垫上, 隔着一张彩绘漆案,萧辰痛切而急怒地抓住娘亲的手,“舒雅……难道你还不明白……” 娘亲苦笑着摇头,“辰,我明白的……但你想想,冷百合一定也明白,所以,她明知你有一个儿子,却还要瞒着你,” 萧辰剑眉深敛,眸中光芒一闪,“你是说……” 随即,他眉宇间掠起厉色,声音冷如绝地寒冰,“谁也别想控制朕,哪怕是母后,她可以控制她的小儿子,但休想控制朕,” 当时,娘亲与萧辰这段对话我完全沒听懂, 长大以后回忆起來,才明白, 我的祖母冷百合很清楚,萧辰爱舒雅至深,爱到跟别的女人做.爱,都成了传宗接代的责任,如果让萧辰知道,他其实有儿子,萧辰必定对后妃们更不上心, 所以,冷百合不承认我是萧辰的亲儿子,希望萧辰继续广幸妃嫔,为皇家绵延更多子嗣, 却不知,萧辰此生最恨受女人控制,当年沁水失爱于他,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是喜欢干涉他, “沁水,辰哥哥再给你说一次,我睡哪个女人,是我的事,不要你來管,” 后來我跟随父皇回到宫廷,算是见识了父皇的硬气, 我的祖母冷百合,一生阴狠毒辣,最后却晚景凄凉,她在大儿子这里,也试图像当年在南楚一样干政,最后遭到萧辰软禁,萧辰让赵皇后去尽孝道,他自己再也不去见冷百合, 祖母死之前,我跟着赵皇后去看她,她最后喊的话是,“琰儿……母后对不起你,沒想到,我利用了你,到头來却被萧辰这个畜生利用,” 满室许久未换、早已枯萎的百合花,散发出腐败的香气,我的祖母凄厉地喊着:“萧辰,,沒有我,你哪來如今的天下,如今却连看都不來看我一眼,你号称仁义之君,其实是最可怕的伪君子,其实你的心,比谁都硬都狠,” 当然,祖母的死,已经是后话了, 那天早上,辞别母亲之前,我第一次跪在父皇面前,行了稽首大礼,叫了他一声,“父皇,” 之前,我从沒叫过他,在心里都是直呼其名, 父皇亲手将我扶起,我抬起头來,看见他冷酷的眼睛,漾着一丝温情,“你跟你母亲再说一会儿话,父皇先去整军,在城门外等你们,” 父皇先走后,我和母亲慢慢行來,我们坐在同一匹马上,母亲一路叮嘱我,“你父皇是一个很严厉的人,但你也无需怕他,你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会很爱你的, 赵皇后当年陷害过我,你父皇对她已有防范,所以我不担心她会加害你, 但即便如此,你仍旧要小心她,小心她的同党,我把四个最心腹的胡力郭给你,娘亲已经嘱托他们与你寸步不离,若你有闪失,他们谁也别想保住人头, 另外,娘亲还拜托壁宿,到药王谷为你聘一位善于使毒的侍从,以免有人毒害你, 娘亲已经为你做了所有力所能及的,只希望你听父皇的话,你父皇雄才伟略,希望你能学到他的两三分,娘亲就满足了,” 我从來不知道娘亲竟有这么啰嗦,一路上絮絮叨叨, 到了王城外,萧辰的兵马已经集合完毕, 二十万铁甲骑兵像望不到尽头的潮水,染黑了初秋草原上的连天碧草,刀枪如林,甲胄光寒,旌旗猎猎,马鸣萧萧, 萧辰骑着高大雄壮的名马“铜爵”,在二十万雄师的簇拥下,金甲曜日,大氅翻卷,神威凛凛,头盔下的双目,寒如铜戈,直直地望过來,勾住了母亲的灵魂,血淋淋地撕扯开去, 我明显感到身后的母亲,身子剧震,仿佛五脏六腑都在碎裂, 不久就要做摄政女主的她,原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得足够坚强,面对这样的离别,却依然痛得钻心, 其实萧辰紧绷的嘴角,也一直在微微抽搐,透露了他内心的痛楚与煎熬, 两匹马靠近,母亲把我交给父皇, 父皇有力的双臂接住我,放在他的马前, 他们的目光在对视着,就像是天地间最强烈的两种光芒,在互相碰撞、伤害、交融、相爱入骨…… 初识,, “焉知你不是弦高,”男子目光森寒锐利, “焉知我不是许攸,”女子轻笑,风情万种的眼角眉梢,泛着清冷的锋芒, 五年后,, “见了皇上,还不下跪,”他冷冷地望着她,许久,才沉沉地开口, “我是一国之母,你是一国之贼,”她抬起下巴,神情桀骜,“哪有国母向国贼下跪之理,” 如今,, “舒雅,记住朕的话,有任何事,都可向朕乞兵,”他凝视她,所有激烈的爱与痛,都是海底的暗潮,不论多么汹涌,他的眼神依然像海平面般,深沉,宁静,无边无际, “好,我不会客气,你也记住,两国交好,华夷和睦,永止干戈,”在泪水落下之前,她绽放出一个明艳的笑颜,这是他生命中最美的笑颜,桀骜、孤寂、绝世妖娆,火焰般烧灼着他的心房, 大漠上飞得最高的猛禽是康多,大漠上最美的女人,是他的舒雅, 他是疏勒人统一大漠各部以來,唯一一个两次射下康多的男人,后來,他被西域各族尊为“天可汗”, 而她是大漠上最美的女人,也是色目国第一个临朝女主,后來,她被胡汉各族称为“摄政王姐,” 在她落泪的瞬间,他毅然勒转马头,“舒雅,,保重,,” 他沒有回头,抱着我策马狂奔, 二十万大军跟在他身后,整齐划一的马蹄声如滚滚闷雷,踏过一望无际的拉塞干大草原, 我回头朝娘亲望去,她骑着飒露紫的身影,越來越远, 这一年,我失去了最爱的爹爹,离开了生长的故土,将要去一个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我拼命呼吸着风里的青草馨香,想将草原上独有的气息,深深地吸进肺腑间,烙在骨髓里, 这时,有一滴湿润的东西落在额头,我微微惊异地仰头, 萧辰在哭,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皇哭,也是最后一次, “舒雅,,舒雅,,” 他一边策马飞奔,一边狂呼着母亲的名字,放纵自己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嚎, 我想,就是在这一刻,我原谅了他吧, 我回忆起母亲临别的话语: 晖儿,你父皇是个好男人,他总是希望能做到完美,既能够担起家国天下,也能够护住每一个属于他的女人…… 爱上我,可能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叛逆, 我们不能在一起,不是他的错,也不是我的错,而是命运, 所以,替我去爱他,永远爱他……一更。(.好看的小说) 尾声 波光潋滟,风软尘香。绿柳飘拂,飞燕轻翔。 “清河,清河——” 清河公主冉冉回首,嫣然浅笑:“四皇兄。” “听说你病了,特意去看你。”四皇子萧瑾走进池畔凉亭,撩袍坐在妹妹身边,“没想到你倒在这里悠闲。” “不过是略染风寒,有劳皇兄挂心了。”清河公主轻掠发丝,宛然一笑。 萧瑾目光落在清河膝盖上摊着的书页,凑过去一看,“你们的师傅开始讲本朝史了?” 不知从哪一代开始,皇子和公主的学宫分开了,所以兄妹俩是不同的师傅。 清河轻轻摇首,“师傅还在讲汉书,是我自己突然感兴趣,就找来看看。” “那你最喜欢哪一传啊?”萧瑾素知这个妹妹雅爱诗书。 清河眼底漾开憧憬与仰慕,“我最爱‘世祖本纪’。” “那是自然,世祖泰武皇帝统一了天下,奠定了我们大卫王朝百年基业。”萧瑾拿过清河膝头的书册,随手翻到世祖本纪,念道,“世祖泰武皇帝,讳辰……熟谙军事,智略深沉,混一南北,奄有天下……躬行节俭,政宽刑弛,人物富庶,野无遗贤……” 萧瑾读着读着笑起来,“本朝人修的史书,尽是溢美之辞,泰武帝固然伟略,但并非无可指摘。他晚年的一项举措,有伤圣誉,近来我们师傅有讲到,你可知?” “你们师傅是说这一项吗?”清河将纤纤玉指点在书页上,“至德四年,秋七月,迁色目国薛延部、仆骨部、多葛部,三大部族入玉门关内,推行农耕,改俗易服,胡汉融合。” 萧瑾叹息道,“近几年胡虏横行,西境不宁,未尝不是当年泰武皇帝遗下的祸患。这不,八皇叔最近又要挂帅出征了,听说车沿那一带的胡人又作乱了。” “泰武帝一世英明,曾经远征大漠,臣服番邦,被西域各族尊为‘天可汗’。”清河公主秀丽的容颜笼起奇异的笑意,“他晚年禅位之时,并未年迈昏聩,怎会出此下策,贻谋不善?” 萧瑾想了想,说道,“人无完人嘛,智者千虑,尚有一失。” “四皇兄,你看这里。”清河眉梢微带一丝诡谲,“夏六月,与色目国摄政王姐,会盟于扶风郡。然后,秋七月就内迁色目国三部。很明显,这是与色目国的摄政王姐会商以后才作出的决策。” 萧瑾微带诧异地看着清河,“那又如何?既然是内迁色目国的部族,自然是取得了色目国当政者的同意。” 清河淡淡笑着,眼神异样,“我今日没带色目国史,但我前些日,专门到兰台史馆翻阅过,色目国史中有说到,这三部所在草原,被沙漠侵吞。三部无处牧羊,无以生存。于是色目国的摄政王姐,有求于我们泰武皇帝,泰武帝便迁入关内,以子民相待。” 萧瑾困惑地问道,“清河,你想说什么啊?” 清河微咬下唇,玉颊绯云轻起,“有没有可能,我们泰武皇帝喜欢这位摄政王姐啊,所以,明知迁胡人入关,遗祸无穷,也要行此不智之策。” 萧瑾仰头大笑,清河公主不悦地蹙起纤眉。 萧瑾轻抚妹妹秀发,“真是小女孩心思,哪有一代雄主圣君,为一个女人而制定国策的?” 清河甩头躲开哥哥的抚摸,抢过书册,啪啪地翻给他看,“可是,仅仅世祖本纪里,记载泰武皇帝与摄政王姐,会盟的次数都有十次。后来我找来色目国史,发现,还有四次会盟,我们卫史未曾记载。那么,仅仅记在史书中的,他们就有十四次会盟。若从天下一统算起,泰武皇帝在位十五年,也就是说,他几乎每年都与摄政王姐见面。” “那又如何,当时色目国是横跨中西的最大汗国,我们大卫王朝则是最大的东方帝国。作为天底下最大的两个国家的首脑,频频会盟是应该的啊。”萧瑾仍旧微带嘲讽地笑着。 清河像受了伤害一样,下唇咬出了牙印,犹带不甘地试图说服皇兄,“你看,皇始三年,远征大漠,助色目国平定右丁零王谋反。天嘉元年,色目国扶日可汗驾崩,帝亲率大军入色目,剪除右律王,扶立色目国大长公主摄政,其后,人称‘摄政王姐’。这位摄政王姐,可是我们泰武皇帝扶立的哦。” “泰武帝既然被称为天可汗,自然是天下共主,恩威远播异域。干预番邦内政,也属外交国策,何足怪也?”萧瑾不禁逗弄起妹妹,“正常邦交,都会被你加入绮思。是不是因为父皇在议下降之事,所以你开始春心萌动了啊?” (注释:古代公主下嫁称为“下降”。) 虽然四皇兄是跟自己最知心的哥哥,清河仍旧羞不可抑,拿书追打着皇兄,娇叱,“你胡说什么!人家跟你讨论经史,你倒扯到私事上去!” “你那是讨论经史么?你是在想入非非,谬解史书!”萧瑾一边躲闪一边笑骂,“都像你那样读史,煌煌史册都成了淫词艳曲了!” 这天之后,萧瑾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过了数月,一日傍晚,萧瑾在自己寝宫后苑舞剑,随着一声声激动的呼喊,“四皇兄——四皇兄——”,一袭淡紫色鲛绡裙如飞奔入。 萧瑾凝住身形,收剑回鞘,转身笑道,“清河,什么事这么急?” 清河怀里捧着两本书,扯住萧瑾袍袖,两眼闪闪发光,“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萧瑾摸不着头脑,被清河连拖带拽地拉到石桌边坐下。 “我找到泰武皇帝和摄政王姐之间的证据了!”清河兴奋得秀眉飞扬,满面红光。 “怎么你还在想着这事啊?”萧瑾先是一愣,继而失笑,“都过去一百多年了,弄清楚了真相也没有意义啊。” 清河不理会萧瑾的嘲弄,把两本书摊开,翻给他看,“四皇兄你看,泰武皇帝于显德五年,禅位于十八岁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高宗文穆皇帝。” 清河拖过另一本书,“你再看色目国史,色目国的纪年用的是可汗的尊号。摄政王姐在位时的可汗,原名温迪,由摄政王姐为他取尊号,是为隆吉可汗。隆吉十一年,摄政王姐还政于温迪。” 说到此处,清河顿住,凝目盯着萧瑾。 她目光深处缓缓透射出来的光芒,仿佛穿透了萧瑾的身躯,让他像被施了法术般定住了。 “我特意请教了负责修史的兰台令。”清河声音颤抖地吐出,“兰台令经过换算求证出,泰武禅位,与王姐还政,是在同一年!” 萧瑾突然觉得自己的表现有些好笑,怎么能被一个小姑娘的臆想所打动。 他使劲摇摇头,试图甩掉那些奇思怪想,慢慢冷静下来,浮起一抹讥讽,“清河,你的意思是,咱们的泰武皇帝,与那位番邦女主,最后在一起了?但这只是你的臆断,没有任何记载表明确有此事。就算他们在同一年还政,也很可能是巧合。” 清河眼里的光芒纯净而坚定,“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 萧瑾再次被清河的眼神镇住,定定想了一瞬,突然伏身于书页,双目紧紧盯着,一行行扫视。 “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了?”清河心中一跳,急切地问道。 “泰武帝还政时,已有……”萧瑾哗哗地翻书,歪着脑袋掐指一算,“已有五十岁。那位摄政王姐,只怕也是半老徐娘,不信你翻一下色目国史。” 清河翻开色目国史,“摄政王姐……已有四十五岁。” “哼,这就对了!”萧瑾不禁得意起来,好像找到了什么宝贝,“泰武帝后宫想必不乏年轻佳丽,怎么会喜欢半老徐娘?” 清河呆住了,一瞬间,仿佛天地都失色了。 “你看我们父皇,三十岁以上的妃子处,他现在根本就不去了。如今得宠的几位娘娘,都不满二十岁。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色美的女子?” 清河突然劈手拿过两本书,紧紧抱在怀里,转身就走。 萧瑾愕然,愣怔片刻,追上去,拉住清河衣袖,“清河,你怎么了?” 清河使劲甩掉他,厉声怒喝,“放开我!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 萧瑾从没见过妹妹发这么大火,完全懵了,怔怔放开她。 “跟你没法说,有些东西,你根本不会懂!”清河突然回头,朝萧瑾大喊,泪水倾泻而出。 不等萧瑾有所反应,她像是恨不能立刻远离他、远离这个红尘俗世般,飞奔狂跑而去。 一口气跑出好远,一直到太液湖边的望梅亭,才停下来喘气。 徐步进入亭中坐下,斜倚在横栏上,突然就有种郁郁的悲哀,在心里一丝一缕地漫开,不知不觉间,泪水流了满脸。 时值盛夏,乱蝉的嘶鸣灌满了耳朵。 清河公主在不知不觉间睡去,朦朦胧胧中,眼前展现一片无止无尽的金色海洋。 耳边的蝉鸣忽然变成清脆的驼铃,一声声串起商队的脚步。 深金色的沙漠深邃无边,高达百丈的沙丘,像一座座山峦起伏绵延。 热气不断蒸腾,大漠上的干热风就像一片片火焰刮来。 又爬过一个沙丘之后,商队中有一匹紫色的马渐渐落在后面。 很快,另一匹黑色的马也勒住,调转,等候着那匹紫马。 “再坚持一会儿,向导说前面会有绿洲,到了那里再休息。”黑马上着青色长衫的高大男子说道,他有一双极深邃的长目,眼眶周围深深的皱纹里,溢满无尽的关怀与深情。 “我能坚持,你放心。和你一起去波斯,是我多年心愿,我不会倒下的。”紫马上的紫衣女子抹了抹额角的汗,绽放顽强的笑容,嘴角与眼角的细纹让她的笑容格外柔美。紫色的眸子里,沉淀着深不见底的幸福。 一提马缰,紫衣女子与青衫男子并辔而行,两匹马很快赶上了商队,开始攀爬又一座高大的沙丘。 金沙漫漫,瀚海无边。驼峰起伏的黑色剪影,投映在夕阳如血的沙海,缓慢地移动。 一道道沙的波澜,像金色的海浪,形成优美而迷人的曲线,在沙丘间无限地蔓延开去。 慢慢地,一切都如同水中的倒影般晃动着,消失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太液湖畔的望梅亭。 亭外阳光强烈,水天一色。 清河公主想起刚才那个梦,梦中的男子异常熟悉,英挺的眉目像极了挂在宗庙内的先祖画像。 梦中的女子,美得看不出年龄,紫色的眼睛光艳照人。浑身散发出多年执政的女子,才有的绝世风韵。 清河公主忽然摇头笑了,低头摩挲着两本史书。 自己真是疯魔了,居然梦见他们两个了。 也许四皇兄是对的,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爱情? 不过是我的幻梦罢了。 她抱着书册站起身,沿着太液湖慢慢行去。 一枚用作书签的干枯花瓣,从书里掉出来。 原本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写着: “显德五年,传位于皇太子,尊为太上皇,徙居永安宫。显德十四年,崩于永安宫千秋殿,与皇后赵氏合葬于裕陵。上谥号曰‘泰武皇帝’,庙号‘世祖’。” 没有人知道,显德十三年,在遥远的波斯帝国,从首都苏里斯到天竺国的商道上,一处驿站的客房发现了两具尸体。 验尸官请来后,得出的结论是,男子年近六十,像是东方大卫帝国的人。虽然须发半白,但身形魁伟,仪容威严。其人当有高强的武功在身,为突发心疾而死,面容微微扭曲,许是死前经历短暂痛楚。 女子五十出头,像是色目国人。身材和皮肤均保养极好,仍可看出年轻时的绝代姿容。心口插一把匕首,双手紧抱男子脖颈,十指扣紧,死容安详宁和。女子比男子晚死八小时,经推测,应是清晨醒来时,发现睡在身侧的男子已死,便自刎殉情。 旁边有女子的遗书:请将我们葬在一起。 没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何会来到这里。 最后,一位好心的波斯商人出资,将这对男女葬在面对大海的格罗西亚湾。 (全文结束,谢谢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