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修行录[重生]》 第一章 如情丝般缠绵的雨水许久方歇。 黑云攒动,隐隐滚动着雷光,空气里氤氲起血气的腥甜。 宁家最偏僻的旁峰,从宁家老祖闭关冲击金仙境界久不露面之后,便再未有人踏足。 能在仙宗内久负盛名的四大家族内占据一席之地,宁家的能耐,自非三言两语能道得干净。只可惜再大的威风,也堵不住仙界修士们唯恐天下不乱的八卦心肠。家丑被传播得人尽皆知并不值得开心,所以在许多年之前,这座旁峰本是老祖金口下令禁止窥探的地方。 虽然这道禁令在七十五年前被他本人重新收了回去,但宁家上下长老弟子们非到万不得以,仍不会轻易靠近。只因这道峰里住着的,是一个行事绝不可用常理推断的主人。 宁铡轰碎顶峰设下的禁制,给身边随同的儿子宁独清递去眼色,叫他多加小心,自己则乘剑迅速朝内飞驰。 昏暗的天色下,前方那座奢华富丽毫不逊色主峰正殿老祖宗居所的辉敞洞府让首次踏足旁峰的宁独清看得瞠目结舌:“父亲……这……!” “闭嘴!”知道他在惊诧什么,宁铡脸色越发不好。略一低头,又看到道堂门前生得郁郁葱葱的那丛九芝灵草,心中更是如同被尖刀刺入般,剜胸刺骨的疼。这九芝灵草就连他这宁家老祖的亲生儿子也未必时常能见到,此时就像是一文不值的野物般随意摇摆在下方的苗圃里,更别提与九芝灵草一并伴生的种种他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奇珍异果…… 一贯如此! 几百年前是宁酩,如今又换成她生下的孽种宁微生!他宁铡空有一个形同虚设的宁家嫡系首徒名号,宗内上上下下,却没有一个人将他放在眼里。天赋二字,是他永生不忘的痛。 九十七年前,宁家大小姐宁酩进入天仙境界的喜讯传遍了整个仙界,与她一百多年前和狐族妖修轰轰烈烈的爱情一起,并称四大家族两百年来最为轰动的几大新闻之一。仙界如此直白地崇尚着绝对实力,哪怕当年宁酩的丑事惊动了维序宫,如今外头的人们提起她来,第一个说到的仍旧是她以千岁不到的稚龄修得天仙境界的出色成绩。 而他宁铡,与宁酩相差不过四十二岁的同胞兄弟,至今却只堪堪触到渡劫期的门槛! 宁酩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宁家最优越的修炼资源——哪怕她和妖修苟合的孽种如今还活生生养在家里。 宁铡恨自己没能托生到一具灵脉尽开的好皮囊,只能眼睁睁看着长姐凭借实力威风八面。这么多年来,唯一能让他心中感到熨帖安慰的,只有旁峰上那个从被老祖带回来后就再无声息的杂血孽胎。 这是宁酩生命中最大的污点,只要有他在,不论实力再如何强悍,宁酩也终其一生都逃脱不了在背后被人耻笑的命运。堂堂仙宗小姐,竟敢打破仙界宗族大派内几万年来从未被人挑衅过的规则,与狐族妖修暗通款曲,媾和交欢,最后甚至还落得被狐妖玩弄舍弃的凄凉下场。人修向来看不上非我族类的其他修道者,此事一出,不知多少仙子背地里骂着荡·妇幸灾乐祸。 只是仙界中人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身为人修的宁酩能在金仙境界之下与狐妖怀胎生子。人妖殊途,指的并非人修主观上对结合双方种族一致的重视。人修和妖修开花结果的案例,哪怕在几万年前规则并非如此严格的仙界都极少得见,偶有几个,男女修士双方也皆是实力惊人的金仙以上大能。宁微生来得不明不白,宁铡从前却天真的以为,这个孽种会牵住宁酩前进的后腿,进而摧毁她全部的人生。 然而这日思夜想的未来,从七十五年前旁峰飘来九玄丹劫的那天起就注定成为奢望。 那一年距离宁微生百岁,还有相当漫长的时间。这样年轻的金丹修士,莫说是对修行进境并不那么严苛的四大家族,即便在那些门下弟子动辄逾万的修仙大派当中,也从未得见。 宁铡直到如今仍清晰记得那一日老祖惊骇中掺杂窃喜的复杂神情,隔天旁峰的禁令便被他匆忙收回,迅速的,各色奇珍异宝被流水般送了上去。 包括这座穷奢极侈的洞府在内,宁微生得到了宁铡做梦都想拥有的一切。 只可惜…… 宁铡想到那个曾跟自己打过不少交道的孽种,嘴角忍不住牵起讽笑。 只可惜老祖宗一番算盘,终究也有出错的时候。 微生微生,这世上竟有和名字如此不匹配的人。主人与谨小慎微扯不上半点关系不说,那狠戾尖锐的作风手段,只听得几次传闻便让宁铡忌惮非凡。那种仿佛从父族生就带来的暴虐兽性,与宁家信奉斯文君子的作风截然不同,宗内原有厌恶他血统的弟子想逞个威风,被折磨得至今仍然生不如死。可笑的是,这样危险可怕的心性,反倒让老祖对他越发心生怜愧,言听计从。 五年前得知宁微生顺利结婴的那一刻,宁铡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 宁家老祖如今只有他与宁酩一对儿女,宁酩从前愚蠢贪欢,如今在老祖宗面前恩宠尽失,早已和宁家女太子之位失之交臂。宁微生却不同,仙界中人从前虽耻笑他母亲背德淫·乱,父亲刻薄寡恩,但从几十年前“最年轻金丹修士”的名号传出宁家之后,外头对他心性坚忍的赞许就一日大过一日。人妖混血虽然极少得见,但几万年来,并非没有先例,只要实力足够强悍…… 宁铡狠狠闭上眼,强迫自己按捺下胸口翻滚的杀意。他忍到今天,终于等来了宁家老祖闭关冲击金仙境界的契机! 手中飞剑光芒大作,裹着恨意狠狠挥下——宁铡到底是渡劫期修士,雷霆万钧的一股力量仿佛闪电霹雳下来,正殿千年玄玉雕刻而成的大门就这样悄无声息碎裂开。 他本不想那么早动手,毕竟一直以来,宁微生的行事作风都叫他颇为忌惮。但老祖闭关之前最后的举止又一次斩断了他本就纤细如发的理智—— 见父亲半晌没动静,宁独清等待片刻,情绪实在激亢,忍不住率先朝黑惨门洞呼喝:“妖孽!还不出来受死!” 然而只一脚踏入门槛,他便忍不住呆立当场,只觉得辉煌内殿顿成黑白,世间色彩潮水般褪去,通通汇聚到了前方舒展仰卧着的青年身上。 宁微生正闭目假寐,神色悠然,侧面看去,精致俊秀的五官如玉剔透,温润清雅。刻有恢弘细致雕花的奇大扶手椅垫上了肥厚的黑棕色熊皮,原本体格纤长挺拔的青年被包裹在细腻绒毛当中,看去竟显得袖珍许多。他赤着一双脚,白玉般莹透的肌肤与黑棕色熊皮产生巨大反差,黑白当中,又多出一抹红,从胸口碗大的破洞潺潺涌出,沿着熊皮,淌得座椅周围遍地都是……竟在这样的时候,他也不肯显露出丝毫慌乱! 宁独清头脑有瞬间的空白,就听到屋内响起声让人猫爪挠心的轻嗤。 便见宁微生睁开一双妖气弥漫的眼,似笑非笑看向自己:“盯着我那么久,怎么不上来摸摸?” “无耻!”宁独清顿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地举起剑来,却被宁铡雄声喝止:“退下!” “父亲!”宁独清不甘愿地瞪大了眼睛,他们好不容易才将宁微生伤成这样,不赶快下手,还磨蹭什么! “你不是他对手。”宁铡只简略解释一句,便神情阴鸷地越过儿子,一步步朝前走去,“交出天元果,我饶你不死。” 一句胁迫,让他又想到那日老祖将天元果亲手交给宁微生时的情景—— ——“为父此番闭关,少则百年,或千载亦未可知。宗内大事,便托付你与酩儿一并打理。微生天赋过人,如今才过百岁便已成婴,若机缘恰当,渡劫只怕不远。宁家从未出过如此奇才,你须谨记对他多加辅助。目光放远些,宁家日后,许还要靠他照拂。” 靠他照拂…… 靠他照拂! 天元果这样的旷世奇珍,在宁酩将它带回宁家之前,宁铡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能够得见。有关天元果的描述,就连仙界最古老的文献都只是潦草着墨,由于数量实在太过稀少,直到如今仙界中人也没能寻找完全它的妙用,数万年来,每每出世,无不引来仙界各方强大势力拼死争夺。 老祖为瞒下天元果的消息,几乎杀尽了宁家嫡系之外的知情人。宁铡如今的修为全靠丹药提升,踏入渡劫期前,还因为担心自己无法挺过天劫试探恳求老祖将这枚仙果赐给自己,老祖当场驳回不说,还狠狠训斥了他一番,痛骂他不识大体。 宁铡原以为老祖留着这枚天元果日后会有大用,再不敢痴心妄想,谁承想到,人这一颗心,竟能偏颇至此! 周身真气争先恐后地沸腾起来,在血管内疯狂涌窜,宁铡脑中回荡着那声“靠他照拂”,面目越发狰狞,踩着地上粘稠鲜红的血液快走几步,抬手扼住宁微生咽喉。这平日里受尽疼宠不可一世的家伙如今生死全在他掌握当中,一想到此,宁铡胸口的自得就澎湃到几乎满溢而出。若不是最终目的还未达到,他真想就这样快慰地收紧五指,好生尝尝捏碎这畜生喉骨的滋味。 宁微生呼吸困难,却仍旧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笑声,双眸光华尽敛:“我的东西,若非心甘情愿,谁都别想拿走。” “你的东西?”宁铡此时也收了软硬兼施的念头,只冷笑着松开手:“这世上法门多样,你敬酒不吃,我自有其他办法让你开口。” 站得远些的宁独清满怀快慰道:“老祖如今闭关,你莫非以为自己还有资本跋扈?若再想着一死了之,那可更是大错特错……”他说着,语调忽然又激动起来,“宁微生!你当初欺人太甚时,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 宁微生的手指正在宁铡手腕内侧画圈,闻言扫去一眼,懒洋洋道:“你是谁?” 宁独清愣了一下,旋即暴跳如雷:“你杀了我的灵兽,如今竟还问我是谁?!” “我杀的灵兽可不少,你是哪只的主人?乌金雕?瑶豹?蛊雀?” 宁独清怒焰滔天,剑尖径直指向宁微生面门:“那日我不知你来历,不过多争辩几句,青丘护主心切,冒犯了你也是情有可原。谁知你竟如此歹毒,非但让我颜面尽失,还一剑杀死青丘,取它妖丹,剥他兽皮……” “哦!”宁微生一脸恍然,“那条肥兀原来是你养的,当日它被你指使来杀我,反死在我手下倒不冤枉。只是过后想想,我那时动手,确实太冲动了。” 宁独清以为他要服软,满脸的愤然终于缓和一些,谁知却听宁微生接着出声:“那畜生妖丹又骚又臭,熏得我头昏脑涨,费了好大力气才除去味道。皮毛也不够光滑,垫椅子都嫌糙得慌,我把玩两天就不知丢到哪去了。这样一无是处的玩意,难为你能养那么久……” 宁独清这辈子最大的亏就吃在宁微生身上,又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闻言哪里还能忍得住?当即双目赤红举剑冲来—— ——异变便在此刻! 宁铡甚至还来不及喝止儿子不理智的举动,下一秒便发觉四下灵气沸水般翻腾起来,齐齐朝前方涌去。 掌心扼住的脖颈忽然开始挣动,他下意识加重力道,只听得一声脆响,宁微生从来傲慢高昂的头颅就这样软软垂落下来。 “!!!”他连连后退,望向手掌,忽然意识到什么,满心惊骇抬起头来。只这短暂一息功夫,宁微生胸前巨大的血洞迅速塌陷下去,在宁铡调动起飞剑之前,幼猫大小半透明状的青色元婴已经破体而出,迎面砸来! 这一切的发生只在眨眼之间,宁铡却将反应大半用在了惊骇上——宁微生入元婴境界最多不过五年,而元婴是修行者生命的最后一道屏障,即便是他这样的渡劫期修士,婴身与*剥离时也绝对要承受生不如死的痛苦,强行为之,哪怕成功,最终也逃不开神魂俱灭的恐怖下场。世上会怎会有对自己如此歹毒的疯子! 看着面容清秀的小元婴满眼兴奋迅速掐诀,宁铡脸色一白,旋即便镇定下来。 他抬手挥开傻愣在一旁的儿子,召唤出数枚护体符打在身上。宁微生与他境界差距悬殊,自爆的威力或许会让他受些重伤,但总归对性命无虞。当务之急还是要保全儿子宁独清的安全,他毕竟有修为护体,加上符咒屏障,谅宁微生也奈何不得。 护身符咒玄妙的辉芒顷刻间笼罩全身,宁铡隔着光晕轻蔑看向前方不知死活的小元婴,他既然敢来夺宝,又怎么会毫无准备?却见原本满面癫狂的宁微生表情忽的转变,眉眼当中,竟流淌出无穷无尽的愉悦。 元婴飞行的轨道距离防护罩老远便转开一个极大弧度,一面张扬地大笑着,一面毫不犹豫朝着正欲离开大门的宁独清飞去! 宁铡猛地随他转过头,待看到尚对身后危机全无准备的儿子,顿时瞪大双眼,目眦尽裂。 宁微生的目标,竟不是自己!!! 活了将近千岁,宁铡也就这么一个儿子,从来疼宠入骨,百依百顺。没有半分犹豫,他当下收起符咒,朝宁微生夺命追赶。 终于察觉到身后异乎寻常的紧张,宁独清一脚踏出门槛,战战兢兢回头望去,对上宁微生恐怖笑容的一瞬间,浑身的血液顷刻僵冷,寸步难行。 灵力的凝聚在这一刻到达前所未有的顶点,宁铡无力阻止,肝胆俱裂,几乎流下泪来,失声痛吼:“不!!!!” 他不顾一切地飞身扑去—— ——几乎震碎天地的一声巨响,旁峰轰然坍塌,吓得宁家上下所有弟子纷纷停下修炼,再一看出事的竟然是宁微生的地盘,一个个越发面无人色。 宁酩手腕一颤,笔下画了近半的符咒当即作废。她皱起眉头,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小姐。”门外侍女匆匆入内,满脸苍白,“旁峰塌了。” “……旁峰?”宁酩脑中不其然跳出个这些年一直被自己刻意遗忘的名字,不知怎的,心头忽然泛起牛毛针刺般细密的疼痛。 ******* 仿佛重投母胎休息过一场,耳边一切嘈杂都渐行渐远,宁微生从未如此舒坦,只想蜷成一团好生享受享受,可惜美梦方露苗头,就被面门处砸下的一记铁拳生生轰醒过来。 第二章 许多年没被人揍过脸了,新奇裹杂着强行从沉眠中苏醒的不爽,宁微生只觉得自己灵魂深处暴虐的凶兽瞬间蠢蠢欲动起来。 然而稍一动弹,他就发现情况似乎有些超出预料的发展。身体是前所未有的疲惫,至于连眼睛都无法睁开,丹田空空荡荡,调动灵力更加是无稽之谈。仿佛被一束无形的禁锢牢牢固定成现在的姿势,宁微生竭尽全力,也不过从口中溢出一声几近于无的呻·吟。 “艹你妈不装死了?!”带些沙哑的男音在头顶响起,腹部随即被狠狠踹了一脚,尖锐的剧痛伴随被推搡在一起的内脏逐渐清晰,宁微生整个人朝后滑行了一段距离,后背狠狠磕在坚硬的墙壁上。 这一脚对他来说倒是好事,至少神智清醒些后,眼睛勉强能睁开了。 鲜血顺着额角流得满脸都是,视线前笼罩起一层红膜,渐渐分明的疼痛有如跗骨之蛆,他却丝毫不理,只抬头朝上看去。 朝他动手的是个头发五颜六色的高个青年,模样不错,只可惜鬼一样苍白。这人穿着宁微生看不懂的衣服,露出的胳膊上纹了一条龙头黄鳝,鼻子和耳朵都挂着亮闪闪的银环。 “……”真是奇怪的打扮,宁微生目光越过他,又发现不远处还站着四个衣着相似的年轻人。其中一个红毛体格最为健壮,对上宁微生的目光,眼睛立刻就眯了起来。 “姓宁的。”红毛伸手把嘴上叼着的小棍取到指间,语气因故作凶狠显得浮夸,“老子警告过你离这条街远点,他妈还到我场子里晃悠,当老子吃素的?” 宁微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太在乎这个。身体在逐渐恢复力气,他抬起胳膊,熟练地借由辅助为自己接好脱臼的左手,然后闭上眼默数节拍调整呼吸。他缓慢梳理自己混乱的记忆,并试图内视经脉,然而这往常在他看来稀松平常的举动,此刻却难如登天。 没有灵力,任凭境界如何超脱,修行者都和普通人无异。宁微生心情一下糟糕至极,尚不死心,还想再试。 红毛哪肯被继续忽视?他洋洋洒洒放了一堆狠话,转头却发现宁微生心不在焉地不知在想什么事情,顿时大怒,狠狠将抽到一半的烟弹开,上前就是一脚。 宁微生遭逢大变,又虚弱至极,竟没能躲开,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乱响,从被踢的腹部泛起又一阵剧烈的痉挛,与痉挛一并生出的除了疼痛,还有后背一层亢奋的鸡皮疙瘩。他生生抵过那阵昏沉,抬头看向红毛,眼中冰凉刺骨的杀意澎湃片刻,又忽然牵动嘴角,扯出一个未达眼底的古怪微笑。 红毛由马仔服侍着点火,转过头喷出一口烟气,对上宁微生目光的瞬间,竟下意识朝后倒退了两步。 不远处躺倒在地的青年早已被揍得没了人样,蜷缩在血泊中无力软垂着四肢。死胡同里光线昏暗,他只能看到对方肿胀到看不出原本模样的五官扭曲出来的诡异微笑,一双勉强睁开的眼睛里,竟也透出如尖刀般锋利的阴寒! 有那么一个瞬间,红毛心中无比想转身逃走。他很快醒过神,意识到面前这个被他揍得半死的家伙的确是宁复生那个胆小如鼠的孬种。 红毛简直无法原谅自己那一闪而过的退缩冲动,对上小弟们疑惑的目光,面色越发涨红。他上前揪住宁微生衣领将人从地上拉起,随即狠狠抵在后方胡同的围墙上,抬手啪啪扇了两个巴掌。 “艹你妈笑个屁啊!” 宁微生任由他拳打脚踢,嘴角的弧度却越牵越大,最后竟笑得露出两排血糊糊的牙。含糊沉闷的笑声配合着肉搏的碰撞响起,红毛被这奇葩的反应搞得简直脊背一阵发寒。 他琢磨着是不是该把几个小弟叫上来一起动手,全程表现得虚弱不堪的宁微生忽然身形一晃,仿佛不支晕厥般朝他靠来。 红毛躲避不及,衣服顿时蹭满了宁微生脸上的血和唾沫。他恶心的要命,骂骂咧咧地抓起宁微生的头发想将他从身上甩下去,却不料对方却变成了一贴丢不掉狗皮膏药,非但不走,还扣住他的肩胛,靠得越发亲密。 “都他妈瞎——啊!!!!!!”红毛连踢带踹地转头看向一群小弟,刚想叫他们上来帮忙,喉咙里还未出口的半句话便尽数化作了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 宁微生寻到他的左耳,使尽浑身力气狠狠咬了下去,整个人甚至仅靠着牙齿的力量就牢牢挂在了红毛的身上。脆弱的耳朵哪里是尖锐牙齿的对手?不过片刻功夫就被他整个咬了下来。红毛的大哥风范早跑了个一干二净,只捂着血淋淋的半边脸在地上来回翻滚嚎叫,宁微生失去支撑,跪坐在他身旁,早已青肿不堪的双眼迸发出原始兽性的凶残。两下嚼碎耳朵吐到一边,他尤自觉得不尽兴,又爬上去抓住还在嚎叫的红毛,目光死死地盯在他另一侧尚且完好的右耳上面。 一旁原本预备上前帮手的几个混混早吓得僵在原地,目光从地上被嚼得细碎的血肉又转回宁微生脸上,被他不加掩饰的食欲(?)骇得险些尿崩,要不是红毛还在地上尖叫着他们的名字,恐怕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红毛翻滚间被宁微生牢牢抓住,一边哭嚎一边抬眼看来,就见逐渐逼近的宁微生仍旧挂着他那古怪阴沉的微笑,露出满嘴血糊糊的牙齿,朝他缓缓俯下头…… 胡同里昏暗的光线让这人看起来就像厉鬼一样可怕,失去耳朵的痛苦被这种恐惧瞬间完全掩盖。红毛无助地抬脚蹬踹,眼泪顺着眼角哗啦啦涌了出来,一边拼命哭叫着马仔们的名字。一群年轻人这才赶在他失去另一侧耳朵之前将宁微生拽开。 红毛两股战战,腿间已经渗出了湿意。眼见宁微生被掀倒在边,一群吓得够呛的家伙也不敢再找麻烦,只想快点逃开这个恶鬼一样的家伙,架着红毛匆匆朝远处跑了。 宁微生目送背影消失,仰躺着侧头吐出嘴里残留的骨头渣子。暗巷里忽然寂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他睁着双眼茫然看向天际,嘴角笑容逐渐隐没在黑暗里。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还是亮的。 宁微生试着活动四肢,浑身的骨头像是一节节被卸下又重新组装在一起般,发出咯嘣咯嘣的脆响声。 酸痛在肌理中蔓延,好在虚弱的状态并没维持到现在,他扶着墙缓慢站起身,才发现地面和身上的血迹已经凝固成了暗红色。 一阵眩晕过后,视线渐渐清明,宁微生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逼仄阴森的死巷里。这巷子围墙砌得极高,两边又盖着方方正正的建筑,所以光线格外匮乏。那些高耸的建筑开了透明的窗口,外头还晾晒着被褥衣物,显然是用来居住的,宁微生却从未见过这种形制的房屋。 他心中惊疑不定,缓缓朝着出口走去。 胡同并不长,拐了两处弯后眼前就豁然开朗。不远处出现了一条人声鼎沸的宽阔街道,那些高耸的房屋就林立在街道两端。街道的两侧摆放了许多摊位,摊位上是……肉和菜蔬?早已辟谷多年的宁微生不太能区分里头都是些什么,目光只流连在那些身形各异的游人身上。 仙界中人衰老不易,寿命本就悠长,再加上有修为护体,外貌大多维持在壮年。他从未见过……这么多年迈的老人。 这里不是仙界。 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捂着胀痛的脑袋无意识地朝前慢走,满身鲜血的可怕模样无疑相当醒目。他发现大家似乎都认识自己,隔着老远就凑在一块指指点点,几个原本在去路上的中年女人甚至刻意转开了方向,似乎对他的存在颇为避讳。 拥挤的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开出一条窄路,宁微生意识到了什么,低眉敛目,分辨起耳边细碎的讨论。 “……又去打架,真是跟他爸一模一样。” “……简直就是废物。” “……我要有这么个孙子,老早掐死了。” “……你小声点,当心被他听到找你麻烦。” 四下射来的目光中是全无遮掩的鄙夷,前方又驶来包着铁皮的巨大怪兽,周围一群普通人却对这玩意儿毫无惧怕,只是骂骂咧咧地让出更大的缝隙。宁微生努力消化着自己听到看到的所有东西,头脑一片昏沉,思考中无意识迈动着脚步,也不知走到了哪里,手腕忽然被人一把抓住。 肌肉倏地绷紧,宁微生警惕看去,却发现抓住自己胳膊的人,是个个头相当矮小的瘦削老太太。 老太太弓着身子,后背无法挺直地始终弯曲在那,穿着一套洗得很干净的蓝色衣裤,另一手拖着个潮湿的竹背篓。 她拉着宁微生,又仿佛对宁微生非常惧怕,甚至不敢抬头仔细看宁微生的模样,只是轻轻牵着宁微生朝一个方向拉,嘴里小声碎念:“先回家……先回家……” 宁微生没感觉到危险,便顺从地由她动作,走动时眼尖地窥到老人面颊上有块面积不小的青肿。 这老人看上去少说七旬高龄了,自己究竟是到了个怎样民风彪悍的地方,动辄斗殴不说,竟连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都打? 走过一条比死胡同还要狭窄的墙缝,眼前的房屋逐渐从高楼转化为低矮的屋棚。这些屋棚大多也都有两层高,只是简陋破旧,檐瓦老化严重,墙面层层剥落,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坍塌下来。 路也很窄,从光滑的不知名路面变成了石子地,牵着他的老人一路上都表现得非常沉默,一直走到一扇在这屋棚群落里也算得上相当破旧的大门面前,才终于停下脚步。 宁微生的目光转过斑驳木门,缓缓上移,落在门顶处悬挂着的一面圆镜上。 圆镜正面朝下,恰恰好照出迎面走来的一对主人。 宁微生盯着镜中那张斜生出条巨大疤痕的陌生脸孔,脑内忽然生出阵阵比方才被殴打更加尖锐的剧痛。 晕倒之前,他只听到牵自己回来的老妪发出惊慌失措的哭喊—— ——“小宝!” 不知为何,这一刻宁微生无比笃定,自己即便失去意识,也一定是安全的。 第三章 黑暗中,宁微生四肢悬空,无处着力,像一粒正在浮游的微生物,努力寻找可做依靠的支点。 周围有繁星般的细碎光芒,他抬起手,试图抓住几粒,却眼睁睁看着这些星光从手背透体而出。试了几次都无法成功,宁微生便不再白费精力,转而将目光放在那些距离自己更远的,面积更大的絮状绒团上。 绒团蓬松得如同刚弹好的棉花,并不像光点那样难以掌控,甚至在宁微生逼近之后,还似有若无地朝他贴过来一些。 宁微生依稀记得自己刚才是晕过去了,再加上莫名来到一个前所未见的世界,现在来到的地方一定有些非同寻常的奥秘。棉絮堆的触感有些像蛛丝,细而缠绵,手停放在边角,棉絮就像是有了生命一样缓慢攀附上来。说是攀附,其实用吞噬更为恰当,包裹在棉絮当中的那只手好像直接进入了另一个时空,瞬间就被密密麻麻地缠裹起来,知觉也逐渐消失。 危险。 宁微生没那么多耐心去琢磨这是什么东西,直觉告诉他这玩意儿来者不善,于是十分简单粗暴地……抬手开撕。 棉絮生长到如今恐怕还没被这样攻击过,被他扯碎几块的时候甚至没想到抵抗,等发现自己蹭蹭蹭少了好大一片时才察觉到情况不对,身体顿时扭曲翻滚起来。 宁微生发现这是某种有着吞噬能力的生物,作用类似沼泽或流沙,内部却能渐渐隔绝被吞噬物品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感知,显然更加可怕。 它发怒起来吞噬东西的速度比起刚才蚕食手掌时要快速许多,普通修士遇到这样前所未见的危险物种,即便不感到惊恐也多少会忌惮两分。但天不怕地不怕的宁微生却是要打就打,撕扯间手臂被吞噬掉也不害怕,胳膊在棉絮的内部,仍旧抓到什么都要胡乱抠搅一番。 来自内部的攻击显然让棉絮相当痛苦,放弃吞噬后想要逃脱还被宁微生抓住不依不饶地撕拉。若它足够智能,此刻肯定要痛骂自己贪心不足随便挑选捕猎对象,现在非但没能包餐一顿,还阴沟里翻船,恐要折损在这个神经病手中。 好几次差点被全身吞噬,宁微生早亢奋地爬出了满眼血丝,刚才头脑被棉絮包裹住时那濒死的快感让他又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于是此刻精神亢奋的小霸王只想找个渠道好好纾解自己无处宣泄的杀意。 本体的消散大约打破了棉絮内部一些了不得的构造,宁微生撕着撕着,忽然便发现棉絮中心位置有什么东西与他的感知搭建起桥梁。那无疑是个极其重要的存在,他毫不犹豫地加快了动作,棉絮的反抗力度从剧烈挣扎到几近于无,一抹温润到几乎能照亮天地的光亮这才划开最终防线,显露在宁微生面前。 这是枚跟鹌鹑蛋差不多大小的圆球,通体奶白,因为散发着的柔和光芒看上去像是长出了绒毛那样蓬松可爱。 宁微生顿时呆怔原地,许久之后,才如梦初醒地伸出手—— ——触碰到自己那久违的妖丹的瞬间,熟悉的陌生的记忆,如同潮水般倾覆下来。 ***** 耳畔充满了议论和哭声,宁微生意识到自己被人抬了起来,放在一处柔软的地方,嘈杂声渐渐隐去,哭声却仍旧反复回响。 有人拧了湿润温暖的毛巾给他擦脸擦身,衣服被脱掉的时候他原本想抵抗,可意识仍旧在和失而复得的妖丹纠缠,气息浮动中,抽不出更多的精力放在身体上,只能无奈地任由对方动作。 擦洗完毕后,是有些刺鼻的药水味,伤口被很轻柔地触碰着,这疼痛对宁微生而言完全不值一提,但擦药那人原本停歇的啜泣却又渐渐分明起来。 猜到照顾自己的人是谁,宁微生相当无奈。吸收到的那段陌生记忆十分寡淡,近半都填满了这个从小照顾她衣食住行的女人,剩下的一大半只剩零散,偶尔闪过,多是打架挨揍的画面。 从未听说夺舍能附带接收记忆,宁微生也没有操纵自己的妖丹做过什么事情,进入这具身体之后,更是没找到丝毫原主留下的残余魂魄,那团锁住他妖丹的古怪棉絮有仙界独有的清新灵气,显然也不是身体自带的。再想到自己刚来时遇上的那种场面,宁微生大致能猜出原主恐怕在自己到来之前就遭遇了不测,结果遇上了他漫无目的游荡的妖丹,两相契合,就这样溶结在了一起。 这种阴差阳错造就的融合简直是闻所未闻,宁微生从未在仙界任何一本书籍中翻阅到类似的案例,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占了便宜还是吃了大亏。 占便宜是指这种特殊的结合方式让他的魂魄与这具身体融合得格外完美,比起需要不断磨合最终仍旧少不了肉身排异反应的夺舍,实在避免了太多后患。 可一想到接收的记忆里原主龌龊过来的几十年光阴,宁微生就觉得自己还不如主动去夺个不那么恶心的身子呢。 妖丹被从棉絮中释放出来后,宁微生就逐渐掌握了气感,驱使这救了自己一条性命的宝贝落户进丹田中,腹部尖锐的疼痛许久方歇。 宁微生长出口气,冰凉的四肢这才慢慢恢复知觉。 他从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 从记事起生活在宁家旁峰,金丹结成前,宁微生除了两个接替负责他三餐的弟子外,从未见过第四个人。那时候旁峰并没有后来奢靡富丽的豪华洞府,冷清荒僻,还有老祖未被收回的禁令,他不能踏出峰顶一步,却依然从两个送饭弟子的闪烁其词里,推演出了自己肮脏到人憎鬼厌的出身。 可也是这被宁家上下视做眼中钉肉中刺的血统,造就了他绝无仅有的修行天赋。 在金丹结成之前,他一直也以为自己只是天赋异禀。 但和金丹一并度过劫数伴生凝结的这枚乳白妖丹,却无疑为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他再不为自己异于常人的特殊之处自卑忧愁,也完全抛却了一切对家人原本抱有的期冀企望。 从渡过丹劫后首次见到传闻中的母亲,对上宁酩冰冷中隐含厌恶的目光开始。 ***** 又一次睁开酸痛疲倦的双眼,入目是用简易防雨塑料布蒙住的屋顶。 干爽沉重的棉被严严实实压在身上,温暖到让人简直透不过气来。 宁微生抬起酸痛的胳膊将棉被朝下压了压,这才有多余的精力打量自己的容身之地。这真的是一座非常破旧的房子,木门、木床,老化到简直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脏兮兮的书桌,墙体开裂、屋顶瓦片间直接透入斑驳光屑,就连他身上盖着的被子也有许多陈年的,无法完全祛除的黄斑。 好在气味很干净,棉被只是阳光晒过后的清香, 宁微生掀开被子,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红肿破裂的伤口也仔细上了药,虽然没用布条包扎,但伤口显然被认真清理消毒过,非常干净。 四下空无一人,他迟缓片刻,坐在床沿,考虑着自己是应该直接出去还是继续再躺一会儿。 腹部忽然发出一长串不加掩饰的饥鸣,宁微生愣了愣,低头摸上自己的肚子,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是个需要进食的普通人了。 恰在此时,一阵浓郁的鲜香气味从门缝里不屈不挠地钻了进来。 不等宁微生动作,房门已经被拉开。 驼着背的老太太迈着碎步,亦步亦趋地端着一个不大的瓷碗走了进来。她目光非常专注地盯在碗上,甚至没发现到宁微生已经醒来,等放下碗转过身时,才骇然惊了一跳。 她真的很惧怕自己的孙子,对上宁微生刻意放柔和的目光,仍旧惶惶不安地垂下头反复在围裙上擦自己一双干瘪皲裂的手,声音低若蚊呐:“小宝……我……我怕你醒来肚子饿,给你……给你送碗汤……” 宁微生听到这声昵称,忍不住抽了抽眼角,等看清那瓷碗金黄色的汤里清晰可见的鸡头时,目光忍不住盛满复杂。 对方之所以这样谨小慎微,大约是从前总被原主殴打的缘故。被从小拉拔养大的孙子拳打脚踢是什么心情,宁微生无法感同身受,可若换成是他,遇上了这样大一匹白眼狼,那绝对是抽筋剥皮剔骨啖肉都难解心头之恨。 只是从原主记忆中极少出现的几个零星片段看来,老太太的亲儿子——也就是这具身体的父亲,同样不是什么好东西。一门父子俩专注啃老,以至于让她到了这颐养天年的年纪,还不得不种菜卖菜捡些垃圾回来贴补家用。 家里只有一只原本宝贝似的养着下蛋的母鸡,宁微生目光从碗里的鸡头上收回,又落在战战兢兢站在桌边,脸上还顶着前一天被原主扇出的淤肿的老太太身上,心里窝火得不行,怎么莫名其妙就顶了这么个班! 果然还是亏大了。宁微生细想自己干过那么多坏事,从来也只有让人敬畏而不是厌恶的份儿。像这种盯着老人小孩欺负的,什么玩意儿啊! 见老太太因为自己不说话表现得十分不安,甚至隐隐有要发抖的趋势,宁微生怕她自己把自己给吓死,只能无奈地开口:“我没事,你别瞎担心。” 大约没料到会有这样和气的回答,老太太愣了一愣,才抬头飞快扫了宁微生一眼,也不敢多看,连连乖顺点头。 “……”似乎还是吓到她了,宁微生难得不知所措一回。他这辈子从没讨好过什么人,现在对象又是个身体和心灵双重脆弱的老太太,他生怕一句话讲重了会给对方造成不可磨灭的伤害,索性闭嘴收声,从床上站起,费劲地朝着老太太走去。 身体还很酸痛,走得于是很慢,老太太显然被他的靠近吓到了,表情越发惶惶不安。 金黄色的鸡汤表面浮着厚厚的油花,热气一点都没匀散出来。宁微生走到桌边,伸长胳膊,在老太太惊惧的注视下——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按在了距离最近的椅子上。 自己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食指轻磕两下桌面,宁微生努力掩饰住自己积习难改的凶恶口吻,放柔声调:“喝汤。” 老太太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宁微生重复了两遍之后才显露出自己惊诧的目光,登时受宠若惊地连连摆手:“我……我不用……我不喝……你喝。” 宁微生并不理会,朝碗努了努下巴,不容抗拒道:“喝。” 老太太手足无措半天,这才小心翼翼地舀了小小一勺,喝完后将碗朝着宁微生推来:“我……我喝过了……” 她说着还砸吧砸吧嘴,模样极为开心,脸上惧怕的神情都被短暂的微笑掩盖了过去,看着宁微生的一双眼里,慈爱更是浓重得几乎要满溢出来。 宁微生有点烦躁,但看到她心满意足的高兴模样,又不想口出恐吓。于是只好措辞预备再催促一遍,哪知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到房门外传来咚咚咚咚的脚步声。 一把沙哑浑厚的中年男音在楼道口响起:“哟!怎么还炖鸡了!家里最近过得挺宽裕嘿!” 宁微生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下意识抬头看向老太太,就见她面孔上刚才因高兴生出的血色时刻已经荡然无存,眼中翻腾的痛苦,甚至比刚才面对自己的时候更加清晰。 第四章 宁微生迅速笃定了来人的身份,又见刚才好不容易放松了一些的老太太已经紧张地重新站起身,垂眸眯起眼睛,胸口原本一直压抑着的怒意逐渐清晰起来。 “小宝……”老人快手将鸡汤碗推到孙子面前,拿着勺使劲朝宁微生递,语气凄惶,“……你爸回来了,你赶紧把汤给喝了,别让他看到……” 楼下已经传来锅勺碰撞的叮当响,和宁父宁曹方中气十足的抱怨一并传来:“操!肉呢?怎么全他妈是汤跟骨头!?” 老太太闻言浑身颤了颤,下意识就想躲,却因为驼背太厉害导致的行动不便一下撞在桌角处。 宁微生扶住她,面无表情一语不发,周身的气场却更加阴沉了。 宁父这个人的形象,纵然在原主的印象里也是十分苍白的,仅就宁微生接收的那一部分记忆而言,暴戾、自私、低俗和神秘完全可以概括他在家人眼中的一切特征。 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在于,这人渣生来被老天赏赐了一副好皮囊,外表俊美的程度,甚至能让一众女孩忽略他低劣的人品趋之若鹜。宁父年轻时靠着这个优点过得非常舒坦,以至于原主儿时的成长历程中从未出现过这位父亲的身影。只可惜花无百日红,再英俊的人也有年老色衰的时候,宁父没了取之不尽的经济来源,手头阔绰时又染上满身恶习,过得自然一日不如一日。到如今,竟然只能凭赌博为生。 赢钱的时候他是从不回来的,原主留下的所有关于他回家的记忆,宁微生只能解读出一个目的。 木质楼梯被踩得哐哐直颤,宁父显然没脱鞋子就跑了上来,脚步虚浮中透着急躁。 房门被一脚踹开,宁微生抬眼扫去,入目便是个端着不锈钢汤碗的高个男人。男人打扮得很邋遢,脏兮兮的花短裤配一件泛出黄渍的白背心,体态臃肿,皮肤黝黑,五官依稀能看出过去的风采,只可惜双眼无神牙齿黑黄,气质中透出股一言难尽的脏乱差。 他还把两侧的头发都剃光了,只留下中间一大撮黄澄澄卷在那,抬起头时还叼着根半长的鸡脖子,右边眉毛也串了个银光闪闪的环。 这地方什么审美?宁微生总共才来没多久,已经碰上好几个这种打扮的了。 宁曹方根本没管屋子里坐着谁,眼睛一下盯住桌上放了满满鸡块的汤碗。 “哟,我说怎么锅里就剩点汤底,原来好东西都在这了。”他嚼着鸡脖毫不客气地上前坐下,端起那一小碗鸡块就要朝自己汤盆里倒,“妈的,两顿没吃,饿死老子了。” 宁微生舔了舔唇角,拳头已经开始痒痒了,正琢磨着靠自己如今的体力要怎么毫发无损地揍这人一顿,却不料一旁原本动都不敢动的老太太却忽然站出来按住了宁父的手。 “……方啊。”老人弓着身子,近乎卑弱地祈求儿子道,“小宝刚受了伤,身体虚,鸡是杀给他补身体的……他还一口都没动……” 宁曹方动作一顿,淡淡地瞥了眼母亲,老人吓得埋下头:“……你要吃……也给他留点……” “操……”这大约也是个很容易被激怒的人,原本和气的交谈都让他眉宇间浮起许多烦躁,视线在宁微生的方向扫过,面对儿子脸部和全身仍旧严重的青肿和大大小小的伤疤,他的目光冷漠得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他忽然抬起胳膊一把掀开拦住自己的手,老太太又哪里是强壮中年人的对手?被这股巨大的力道带动着,险些整个人倒仰着飞出去。 即便被宁微生很快扶稳,她仍旧头晕目眩地被磕撞到好几处。 那边的宁曹方已经西里呼噜喝着汤骂开了:“谁在外头不是那么过的?我他妈受伤的时候一个人硬抗,回来还他妈一只鸡都吃不上……妈!我身上没钱了,你那里还有多少,先给我拿去用一下。” 老人低声道:“家里哪有钱啊……” “你不是卖菜呢嘛?” “小宝跟我……两口人……” “瞎废话啥!不还领了救济吗?吃的穿的家里都有,每个月三百块钱,你花哪去了?啧……鸡怎么那么淡!” 老太太红了眼,却不敢哭出声来,只是不安至极地在围裙上反复擦起双手,朝宁微生道:“以后……”话一开头却又生生顿住,唯一的一只鸡就在宁曹方大嚼的锅里,家中窘迫的经济状况,显然也让老人无法轻易做出“以后”这样奢侈的承诺。 她羞愧极了,为自己的无能无颜面对孙子,眼泪只好悄无声息地隐没进皮肤深深的褶皱中。 宁微生原本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此时单手扶握住老人的肩膀,脸上忽然牵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他脸部肿得厉害,做表情也相对困难些,只是极力表现出来的友好还是让老人平静了许多。 “……奶奶。”这个陌生的称呼让宁微生心理上有些不适应,却依旧继续道,“你别呆在这,先出去。”没说过类似的软话,他语气难免生硬,好在从未被善待过的老人丝毫没能分辨出来,只是顺从地依靠他的力道朝外走去。 背对两人的宁曹方忽然开口:“妈,你把钱准备好,一会儿下午我还有急事,吃了就走。” 老太太脚步一顿,显然想要说些什么,却鼓足了勇气都没能开口,一瞬间像是苍老了五岁般,脊背越发弓缩了。 宁微生将她扶出门,目送她平稳步下楼梯,转过头时,目光便落在那背对自己仍在吃鸡的男人身上。 这人虽然臃肿,但难掩强壮。他结合起自己身体目前的状态,迅速得出一个结论——在没有灵力的前提下跟对方出现冲突,恐怕自己只有被动挨揍的下场。 宁微生脸上的笑容拉扯得更大,掩好门后,就缓慢朝着自己床边走去。手指划过床单被褥,最终落在枕头处一帕深灰色的枕巾上。 他将枕巾斜放着叠了几下,一端缠绕在手指上,又不慌不忙朝桌边迈步。 男人一点都没想到提防,这大约也是种对弱者生来带有的轻蔑,宁微生的靠近只换来了他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 挑到一块肥厚的鸡肉送进嘴里,宁曹方满意地嚼动起来,家养的土鸡一直被老太太精心照料,肉质自然不是外头那些货色能相提并论的。为了给孙子补身体,老人这锅汤也熬得极其仔细,汤色浓亮金黄,口感稠密浑厚,含在嘴里时,连呼吸都是那种沁人心脾的浓香。 宁微生自然不会让这口肉轻易咽进他肚子里,被一股大力勒住脖颈拖拽到地上的瞬间,宁曹方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窒息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宁微生在勒住他后又迅速倒退,靠着身体的力量让他下坠的同时始终找不到重心站起。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宁曹方一张脸已经涨成猪肝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挣扎声,手指在毛巾上胡乱抓扣,双眼鱼似的凸了出来。 脖颈处已经被抓得鲜血淋漓,他却如论如何都无法挣脱,视线朝上看去,他惊骇地发现宁微生从始至终都在微笑着俯视自己。 死亡的阴霾从未如此迫近过,宁曹方在这个瞬间却生出一种自己绝对会结果在儿子手中的念头。 他恐惧得落下泪来,又忽然发现,他从未如此仔细地打量过这孩子的脸。 被拖拽到窗边的时候,宁曹方已经放弃了抵抗,因为无法呼吸,他浑身上下提不出半点力气,只剩下双脚还在地上不甘蹬踹。 宁微生真的很想就这样把手上的男人勒死,毕竟他自己也是蛮享受这个过程的。但这个世界的规则显然不像仙界那样简单,弄死这人后光是找地方埋掉就要花不少功夫,以他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肯定是没办法做到的,楼下那个一点风吹草动就惶惶不安的老太太…… 他不情愿地松开手,任凭早已脱力的宁曹方把后脑勺磕在地面上。 咚的一声闷响,宁曹方抖动着呻·吟出声,睁开的一双眼睛里,满满都是惊恐和诧异。 宁微生在桌上找到一只筷子插到他嘴里,握着筷子露在嘴外的部分,确定一旦出现意外自己瞬间能戳穿这人的脑袋后,才脱下鞋子用鞋底狠狠扇了宁曹方一个耳光。 宁曹方被他给打清醒了,见状哪敢轻举妄动,劫后余生的庆幸简直填满了整个胸口。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小……小宝……” 宁微生轻笑一声,抓住他头顶的卷发朝地面连连磕砸:“少废话,闭嘴。”说着又拿鞋底抽了他几个耳光。 这神经质的举止让宁曹方顿时不敢再乱说话,只眼带祈求地缩着脖子做出服从的姿态,在看到宁微生目光里意犹未尽的不爽后,更加噤若寒蝉。 “真麻烦,弄死你还要找地方埋……”宁微生仿佛在自言自语,嫌弃的腔调让宁曹方欲哭无泪,却又不得不附和点头。 又抽他几个耳光,宁微生才警告道:“以后少回来,听见没有。” 宁曹方呜咽出声:“不……不回来了……” “再有下次,多麻烦我也得弄死你。” 宁曹方捣头如蒜,他回来干什么?家里比外头还危险,他又不傻,没事拿自己命来玩,当下表示自己这就离开。 宁微生确定他完全没有反抗的念头,心中反倒不满起来,又拿鞋子抽了他一顿。宁曹方已经放弃去思考自己又做错什么了,只祈求对方能快点尽兴放他离开。 宁微生把他钱包摸出来,发现里头比脸还干净,抬手粗暴地将宁曹方在外装逼的金项链扯走,想了想,又粗暴地摘下了对方眉毛上的银环。 他起身后,被搜刮得干干净净的宁曹方也连滚带爬站起来,贴墙根站着,面对比自己还矮一个头的儿子,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那……”他小心翼翼地试探开口,“那……那我走了?” “滚。”宁微生颠了颠项链,发现是空心的,表情又不爽起来,抬手把刚才用来打人的鞋子砸了过去。 宁曹方手脚发软地扶着墙离开了,下楼后面对大门处惊慌看他的老太太,根本不敢多说一句话。 宁微生把项链和眉环抛到桌上,悠哉下楼,打算找地方先洗把脸。 第五章 宁家的厕所盖在户外,一个简陋的水泥搭建而成的小房子,只在里头留出个格栅口通风,因此光线格外阴沉,即便打开灯,仍旧是昏茫茫的。 这对来自于仙界,从未见识过现代都市灯红酒绿的宁微生来说倒并不算什么。他只是有点好奇厕所里无需灵力也不用点火的电灯,这东西亮度实在惊人,小小一盏,莫说普通烛火,即便拿出修士们普遍使用的照明符,恐怕也达不到如此高度。 手指在控制灯盏的长绳上来回摸索,他忍不住有些困惑。融合消化了原主留下的稀疏记忆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所在的世界和仙界中记载着的凡间完全不同。 所谓仙界记载中的凡间,自然不是修仙界中与修士们生活在一起却没有修行天赋的那群人,而是外域修行者们飞升前所在的普通下界。宁家发迹不过千年出头,底蕴尚浅,宗内唯一曾在下界生活过的,就是修为最高寿命最长的老祖,但老祖本身,并不太愿意提及那段过往的时光,每每言语中带过,只说那是个比仙界落魄贫苦百倍的地方。*天灾,连年征战,多数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饿殍遍地,百姓苦不堪言。 许多活不下去的父母甚至会带着孩子跪到仙山脚下求修行门派收留,也不求儿女多么出人头地,只希望后代送进山里能有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便能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他描述中的许多细节,在仙界相关的杂书上都能觅得踪影,飞升的修士们很多又是一心只在意境界的,对凡间没什么了解,甚至有些隔了几十年上来的,说出的凡间帝王名字都大相径庭,想来朝代更替是寻常事,连年战乱民生艰辛之类的形容,也就有迹可循了。 只是有缘从下界修行到仙界的修士本就极少得见,仙界中人修为超过某种境界后又绝对无法突破规则接触到凡间,于是在宁微生出生前后的一百多年时间里,因为没有新人出现,仙界已经很少更替什么有关下界的最新传闻了。 无需人力就能行驶的车撵,无需挑担就能引流的水喉,宽阔到能搬入最少一个村庄的房屋……这一切的一切,即便放在仙界里也绝非寻常之物。 原主记忆里并没有很多涉及到其他人家生活的细节,于是宁微生拧开水龙头的时候,心中还在疑惑,自己所在的这个家庭是否真的有他原本以为的那么贫穷。 水池上方有一面布满了灰尘边角也有碎裂的镜子,用胶条乱糟糟固定在墙上,他撩了把水上去,擦出一片净土。 看着水珠挥散后逐渐映照出来的画面,宁微生浑身僵直,脑袋里亏大了的声音喊得越发沸反盈天。 出现在镜中的是个皮肤格外苍白的年轻人,因为面部大大小小的伤口,并不能看清长得到底如何,好在青肿下五官依旧难掩清俊,模样想必差不到哪去。 宁微生心情复杂地抬起手,镜中那人也跟着他动作,细瘦修长的手掌……缓缓盖住了满头绿发。 绿发…… 真是清脆透亮的一抹绿啊,水嫩得像是春来时枝头长出的第一枚新叶,让人忍不住想过遍水塞进嘴里嚼嚼是不是一样甜。 宁微生忽然有种头皮发痒的错觉,若不是被另一处更为重要的特征转移去注意力,他简直想就这样把脑袋上的毛拔光算了。 他盯着镜子,视线恶狠狠地落在对面那人面孔上连淤肿都无法掩盖的,从靠右眼鼻梁内侧,一直滑行至右脸下颌骨处的朱红色伤疤。 这真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蜿蜒有如千足虫一般,足可想象当初未愈合时创面有多么可怕。 修行者修行的过程中,有无数个伐经洗髓改变体质的关卡要过,于是自身境界越高的,往往气质也越飘渺。宁微生从前在宁家虽然凶名远播,但与之同时,他遗传自父族的俊美也是人尽皆知的,宁家宗内那些女弟子虽然怕他怕得要死,偶尔见到一面,仍旧脸红心跳羞怯难当。 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反而很懂得利用自己这生来带有的优势,一张好脸能协助的事情太多了,而不像现在…… 手指在那形状同样凹凸不平的伤口上来回揉动,宁微生面色阴沉,只想着快些把基筑好,好将这伤口连根拔掉。 **** 宁曹方动过的那碗鸡他是不会再碰的,好在原本的炖锅里虽被捞干净肉,却还剩着不少汤,老太太就拿汤底给宁微生煮了一碗面,还卧进去一个煎得酥脆焦软的荷包蛋,味道浓香可口,辟谷之后许多年不曾接触过凡间美食的宁微生简直惊为天人,三两口就把面条吃了个干干净净。 儿子匆匆忙忙没有拿钱就走了,老太太也没去追根究底。老人的思维本来就比较简单,确定孙子没又被打后就放下心来。看着她端着被吃过的那碗肉珍惜至极的凝重神情,宁微生不由有些无奈,手上颠了颠从宁曹方那里抢来的项链和眉环,也不知道这两样东西能换来多少钱。 然而这些终究只是小节,对他来说,终究修行最为要紧,这是他立足世间的最大本钱。 锁好门后盘膝静坐,宁微生催动妖丹,使其在丹田中高速运转,借此去感受经脉中那几近于无的气流。 这个世界的修行状况相当糟糕,灵力稀薄不说,连空气中浮动着的杂质也足有仙界十倍之多,让原本并不困难的吸纳灵气的环节也进行得格外缓慢。好在这具身体又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初开始时与陌生灵力接触缓慢些倒对他利大于弊。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混沌的眼前终于变得朦胧透亮,宁微生知道这是自己终于可以内视经脉的征兆,不由更加凝神,朝内一看,心中从来到这后就积蓄许久的不满便慢慢消散开来。 宁微生一早就知道这具身体对灵力的感知格外敏锐,他虽然本有修为,但换做普通肉躯,即便有妖丹相助,想要从全无根基恢复到可感受气流的炼气期,少说也需要月余时间。然而刚才修炼起来,他却很快摸到了诀窍,还发现到这具藏污纳垢的身体在经脉深处浮有数量微少的纯正灵力。 原主既然不懂修行,灵力想必就是身体本能抓取的了,这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事情。 加上他刚才所见,自己体内的经脉分明比自己从前刚开始修行时还要宽阔一些,纵然有万般不满,也抵不过这一个好发现。 经脉是否宽阔,是一个人从生来就被决定好的条件,细微的差别,就能在后期修炼运行灵力时出现极大不同。经脉细小的人,能承受的灵力强度自然要小得多,尤其闭关冲击境界的时候,绝不能马虎行事,平时外界灵力若是凶猛,那么吸纳得稍微急切些,就会出现把经脉撑裂的危险。经脉被撑裂的后果是相当糟糕的,先不提对修行造成的影响,即便后期治愈如初,身体也会留下积年不散的暗伤,这种伤,若不寻来珍惜灵药祛除,便会如同跗骨之蛆,永生永世折磨宿主。 宁微生原本的天赋惊人,多少也有点宽大灵脉的作用,此时眼见捡来的身体天赋如此惊人,满肚子的杀气腾腾顿时就消弭不少。 收势睁眼,外头已经晨光微露,弯月还未来得及完全沉落,公鸡啼叫便此起彼伏响来。 下床,开门,脱衣,随便找到一个小盆,在昨天洗脸的厕所里接了盆冷水。宁微生草草洗个澡,只觉得神清气爽,筋骨随着他一早晨的动作蹦蹦直响,比修炼之前舒坦了太多,身上原本的伤口也愈合不少。 既然能感受到气感,肯定是进了炼气期,宁微生并不觉得意外。修行前期的进境本来就容易,难的是金丹之后,到那时,天赋这个词,若无勤恳辅助,完全就不够用了。 也不知自己这一坐坐了多久,宁微生从前境界虽然算不上高,但一闭关七八年的时候也是有的,他倒不担心别的,只是屋里那个老太太,恐怕禁不起这样的惊吓。 去屋里套了件白色短袖,宁微生翻来翻去,竟然找不到一件不是破破烂烂的裤子,只好挑出一条破得少些的套上,又从床头抽屉里找到一柄折叠的刮胡刀,对着卫生间里的镜子剃起头发来。 绿毛掉了一水池子,就像雨季新鲜的苔藓。 格栅外有窸窸窣窣的动作声,耳力比从前好了不少的宁微生一下便捕捉到,凑上去一看,便在不远处的小块田埂里发现了老太太驼着背的身影。 地里生着几畦鲜嫩菜蔬,想来是老太太这些年维持家庭生计的本钱,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老人拖着一个快有自己高的破旧竹篓蹒跚慢行。宁微生看她艰难地收割蔬菜,忽然便想起自己刚来时的那一天,老人家从集市上将他带回来,走了那么远的路,大概就是为了卖菜吧? 从未接触过这样事情,宁微生虽然知道从前那些混蛋事不是自己做下的,但在面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时,却难免愧疚怜惜。他草草将脑袋刮光,拿毛巾擦了擦头顶割出的血迹,又把水池里的头发捞出来丢到垃圾桶里,喝了几口水,出门朝老太太找去。 老人的动作并不利索,体力也不够好,割几头菜就要停下来休息几秒钟。因此又害怕赶不上去早市的时间,额头都急出汗来。 身后忽然有人伸手拿走自己握着的割刀,老太太不由吓了一跳,惊魂未定转过身,才发现自家孙子正一脸阴沉地帮忙干着活。 老太太哪见识过这个啊,立刻吓得心惊肉跳,上去要抢:“小宝……你的头……别弄这个……” “行了你站那吧。”宁微生低头不看她,沉重的弯刀在他手上轻得像是羽毛,好大一株的白菜全无抵抗之力,轻轻松松便被收割了下来,丢到篓子里。 用了几乎是从前五分之一的时间就干好了活,宁微生把竹篓背到肩上的时候老太太都还在发呆。走出去一段后发现老人还没跟上来,他轻叹一声,只好转身朝对方伸出手:“走了,这么多东西你扛不动,我帮你送到外头。” 敏锐地捕捉到老人一下红起的眼眶,宁微生顿了顿,上前搀住她的手,放柔声音:“走吧。” 老太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指尖微颤,只是一个劲的点头。 第六章 倒带般沿着来时的路走回,老城区的早市已经热闹非凡。 老太太在前头带路,步伐虽然蹒跚,但因为不用背重物的原因已经轻松了许多。跟在后头的宁微生饶有兴致地打量那天自己没来得及仔细观察的一切。与几条巷外相比,宁家所在的那片居民区古旧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宽阔平整的马路,驶出人流密集区后就一溜烟跑个没影的汽车,甚至路两边摊位上各种新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在那里通通没有踪迹。 各家的音响里播放出震耳欲聋的促销音乐,还有卖电视电脑的商家现场调试样品,模糊记忆中的影像和亲眼见到终究不同,不论看过多少遍,宁微生仍旧因这些毫无灵根的凡人们的作品而叹服。仙界虽然也有存音符天眼镜传声玉简之类的法器,但毕竟不如这里普及,高境界的修士们生活当然便捷奢靡,可低修为的普通弟子,即便呆的是宁家这样宽厚的宗门,平日里依旧非常清贫。 老太太在这里显然熟人不少,时常有人远远朝她点头示意,一个挎着篮子中年妇女还笑眯眯走过来:“宁家阿婆来得那么早啊?今天有没有白……噫!!!!!” 临到近前,她才看清跟在老太太身后那个比以往低调许多的年轻人是谁,一下子惊得停下脚步,飙出声来。 宁微生并不理会,原主的名声在这治安差风气差的老城区都坏得臭不可闻,被人提防也是难免。这世上万物因果相报,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选择,他顶了人家的身体,替他遭受冷眼照顾家人,自然无可厚非。 “你在哪里摆摊。”他冷静地朝老人开口,“我帮你把东西放过去。” 周围发现他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出现越来越多的窃窃私语—— ——“这是宁家那小子?今天转性了?还知道背东西?!” “他来这干嘛?帮他奶奶卖菜?” “就他?你说可能吗?” “生个儿子这样,生个孙子又这样,你说宁阿婆这辈子过得有什么盼头哦……” “我说刚才怎么没发现,原来是剃头了。哎你说,脑袋光了之后人俊不少啊。” “他长得本来就漂亮啊,十四五岁那会儿,我家女儿迷他迷的哦……要不是毁容了,估计得跟他爸一样,祸害不少女孩子。” “啧啧,可惜了。” 对宁家一家没什么了解的人纷纷摇头嗟叹,也不知道叹的是宁微生脸上的那道疤,还是叹息那么好的脸竟然长在了一个人渣身上。只是话虽这样说着,那些来买菜的年轻小媳妇仍旧忍不住闪着目光打量远处的年轻人,只觉得不知为何,那个以往猥琐嚣张的无赖今天看起来居然格外有风采。 宁微生五官本就漂亮,少了一头绿毛后,整个人顿时多了种以往没有的清爽气质,竟然连脸上那个看惯的刀疤都没那么显眼了。加上他身形修长,个子又高,就连一件松松垮垮的旧t恤和一条淡色牛仔裤都能穿出平常人没有的时尚味道,举手投足间镇定自若,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在老太太指定的地方放下背篓,宁微生帮她铺开布摆好菜,又从背篓底下掏出一个坐人的小马扎,问:“这里几点收摊?” 老太太赶忙掏出随身带的矿泉水瓶给他洗手:“十点钟就收了……到时候东西没那么多……小宝你回去吧……奶奶自己……” 宁微生扯来一块干净的布擦手,不等她说完,打断道:“我有点事情要做,一会儿过来接你,不要乱走。” 说完也不等老太太回答,转身就要离开,被老人家追上来抓着衣摆,朝兜里塞了点东西。 宁微生愣了愣,在口袋里摸摸,掏出叠仔细整理过的散碎钞票。十块的,五块的,还有破旧却一张张理整齐的一元纸钞,总共二十元。 他转头看去,对上老人因为一早上发生的反常事变得已经有些惶恐的目光,眉头微皱,到底没再开口。 **** 老城区内有高价回收黄金的店铺。 柜台后面是正在敲敲打打的戴眼镜老板,听到脚步声后立马热情地抬起头,但他显然是认识宁微生的,表情顿时一变:“宁家小子……” 宁微生将带来的金项链和眉环朝桌上一丢:“这个回不回收?” 老板看了看桌面,惊疑不定道:“最近查得比较严……” “我从宁曹方那里拿来的。” 老板哪里知道这简单的解释背后隐藏了怎样的真相,闻言放下心打量东西,手一掂起链子,脸上就露出个古怪的笑,随即捡起眉环,仔细分辨后,数出两张百元大钞,跟金项链一并推了回来。 宁微生嘴角一抽,面不改色地接过,点头道:“多谢。” 老板下意识也回了一个笑容,等宁微生离开之后,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宁家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道理了?! 宁微生镇定自若出门,心头无名火起,想着下次看见宁曹方一定要狠揍一顿。他妈的!混黑社会居然带假项链!怪不得被摘项链时什么话都不说,扯眉环的时候却一个劲喊痛! 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为了身外之物发愁的一天。宁微生攥着口袋里的钱,入目是满大街的普通行人,他不禁茫然,感到一种荒凉无声在心口蔓延,这世界真的也有和自己一样的修行者么? 再回仙界……是否也是一种奢望? 忽然听到一旁有人喊:“生哥!” 他径自离开,那声音顿时急了,拔高嗓门“生哥!生哥!”地追了上来,见他还不理会,顿时怒道:“宁复生!” 原主正叫宁复生,与他本名不过一字之差,却如此符合他眼下的处境。宁微生不由脚步一顿,四五个打扮全无规律可循的年轻人便前后左右围了上来。 领头那人有点眼熟,宁微生略一思索,认出他是自己刚来那天站在红毛身后从头到尾没说过话的一个人。后来屁滚尿流扛着红毛逃走时,被人喊作百盛。 百盛心中尚有怒火,只是还不等走到宁微生面前就散了个干净,他对上宁微生看向自己仿佛带着笑意的温和目光,心脏顿时抽抽个不停。 他实在被这人那天的模样吓怕了。入帮派那么多年,他大大小小的架打了不到一千也有八百,对付过各种各样的狠角色,却从未有人给过他宁微生这样的阴森感。 这人叼着红毛耳朵咯吱咯吱咀嚼时的情景成为了连续折磨他好几个夜晚的噩梦,以至于现在面对面时,他还总是忍不住想退后捂脸。 “嘿,生哥。”百盛心里害怕,态度自然客客气气的,“今天有空吗?周哥让我请您过去一趟。” 宁微生想也知道为的是什么事情,挑眉道:“你算什么东西?” 百盛心肝颤了颤,并不敢回嘴,只缩着头打量他脸色,心中又忍不住琢磨,这人明明除了剃头没做任何改变,连衣服穿的都是旧款,可浑身的气势,怎么就比前些天强了那么多? 没想到这差事会那么难办,百盛满心苦涩:“您前几天把红哥耳朵都弄没了,周哥那……总不能……我也就是个跑腿的……况且您也知道,周哥那人的手段特下流,您要不听他的,万一他把手伸到您家里……” 宁微生轻笑,看不出发怒的情绪:“我家里?” 他还真没被人这样不入流地威胁过,只是家里没什么自保能力的老太太确实不好处理。好在他妖丹尚在,又迅速进了炼气期,对付几个凡人还不成问题。也不知道那个什么破烂帮派根底如何,如果富裕,刚好让他搂点钱花,思及此,又不由兴味地眯眼笑起来。 百盛忍不住抬头去看,正撞入宁微生思考时波光流转的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脑袋一空,思绪都变得恍惚起来。 等到回过神,他尴尬又害怕,忍不住咳嗽一声埋下头,就听宁微生道:“去之前先陪我走一趟,帮我奶奶收摊。” “哎,哎……”百盛脑子晕乎乎的,下意识就答应下来,哎了几声之后才意识到宁微生话里的内容,登时诧异,“啊?” 宁微生却已经转身朝早市走了,留下百盛呆立原地,几个跟来的小混混还凑上来一脸奇怪地问他:“百盛哥,你怎么了?脸怎么那么红?” “滚滚滚!”百盛没好气地把人赶开,目光流连在宁微生挺拔修长的背影上,看了一会儿,才匆忙拔腿追去。 带来的小弟也不明所以地跟着跑,一群人一边跑着,一边还凑在一块八卦—— ——“原来就是宁复生?乖乖,那道疤看起来好凶哦,我都不敢朝他说话。” “我以前见过他一面,原来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 “长得倒是挺帅,怎么跟红哥说的不一样?” “咱们去哪儿啊?” “好像是说帮谁收摊来着……” “……什么!?” “……” “……” 开玩笑的吧? 第七章 百盛站在一边,浑身保镖架势,和带来的小弟们将老太太的摊位严严实实围了起来。 早市上原本陆续开始收摊的摊主们速度更快了一些,老城区里地下势力错综复杂,治安一直不好,万一惹到这群煞神,那真是吃亏都无处申冤。 好在今天这群连吃带拿还要收保护费的王八蛋似乎转性了,围在宁家老太的摊位前对并不对别家伸手。大伙虽有点同情老太太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受人威吓欺凌,但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麻烦不上自家的身,没一个会出来帮忙说话的人。 大家撤退时不免好奇朝宁家张望,虽然看不清包围圈里的情形,却始终不肯放弃八卦—— ——“天!是周老大手下的人!宁老太惹上大人物了!” “周老大是谁?” “周老大你都不知道?他在咱们老城区里都一手遮天了,跟着望京天星帮混的,势力别提多大了。就那边穿骷髅头外套那男的,我们都叫盛哥,平常收保护费都不出来的,杀人不眨眼!” “嚯!”听得人眼睛立马瞪得溜圆。 “完蛋,宁老太怎么会得罪这种人物?” “就她家孩子那个鳖样,得罪人有啥奇怪的?”懂行情那人被一脸崇拜看着,越发兴致勃勃,“他孙子前两年不是脸被人划了吗?我听说啊……就是周老大手下的人干的!” “不会出人命吧?” “快走快走,你还有时间管这个?被打死也是宁老太命不好,怨不了谁。” “杀人不眨眼”的百盛此时正在发傻,他盯着宁微生收拾菜摊的动作,又对上一旁矮小的老太太有些警惕的目光,迟疑开口,“……生哥,要不要我帮忙?” 宁微生扫他一眼,顺势把背篓丢过去:“地上的布叠好放进来,白菜叶子别弄掉了。” “……”百盛觉得自己大概是病了,要不然今天怎么总做一些奇怪的事情。一定要做些潇洒的举动挽回颜面,他这样想着,对上宁微生视线时却又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在地上扒拉起白菜来。 三秒钟后,他盯着手上叠到一半的沾满尘土的深蓝色窗帘布,眉尾抽动半天,转头朝一干小弟大骂:“都瞎了!杵在那干嘛?!” 原以为自己今天跟来是为了耍帅的一干小弟:“qaq” ****** 老城边缘靠近城市的地方,是望京市著名的三不管酒吧街。因为拆迁发展的缘故,棚户区一点一点在被都市的繁华侵蚀,唯有这灯红酒绿派系错杂的一块地,始终没有开发商敢打主意。 华灯初上,这个白日里略显荒凉的地方几乎在瞬间便喧嚣起来。晃动闪耀一家比一家醒目的霓虹、打扮时髦靓丽的年轻男女,以及本不该出现在老城区范围内的众多名贵豪车。在除非出了人命案否则绝不会被警方打扰的这条街上,许多人的到来显然不止是为了喝杯酒约个炮那么简单。 带着宁微生钻进一家名叫“心跳”的酒吧,百盛忍不住舒口气,一面和上来接洽的守场保镖说话,一面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全程都相当镇定自若的宁微生。 刚刚一路走来,那些来买乐的年轻女人们跟粘了磁石似的源源朝眼前这人身上扑,百盛在这条街上混了将近十年,也从未见过几个人有这样高的魅力,一时怎么想都想不通。正腹诽间,宁微生好像发现了他的视线,也径直朝他看来,对上百盛的目光,又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个饶有兴致的怪笑。 百盛跟被烫到似的一下移开眼,脸又红了,所幸被酒吧内昏暗的灯光遮掩掉大半。 这里拥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音乐震耳欲聋,空气里泛滥着酒精和香水的味道。 非常棒。 宁微生喜欢这地方。 屁股猝不及防被人捏了一把,宁微生虽忙着打量四周,反应却仍旧迅速,抬掌就抓住了乱来那人的手腕,原本想好好教训一番,哪知道转头看去,竟然是个衣着清凉的高挑姑娘。 姑娘对愣着的宁微生道:“今晚有约吗?” 宁微生反应过来,心中因这世界格外自由的女孩们失笑,松开她的手腕挑了挑她的下巴,也不说什么,转头就走。 姑娘愣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麻痒从下巴被挑到的位置迅速蔓延全身,她满脑子都是那个脸上带了刀疤,气质却异常性感的男人,可追出几步,再找不到对方踪影。 “廖秋!”身后有人挤过来喊她,“你哥他们在外头,自己别乱跑!” 廖秋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声。 酒吧竟然无比深长,朝里走了好久,弯弯绕绕,两侧变为紧闭着的仿佛隔绝开另一个世界的门。走廊里非常安静,但宁微生耳力过人,总能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和酒吧外部截然不同的喧闹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百盛忽然停了下来,朝宁微生道:“你等在外面。” 宁微生抬头一看,面前是扇朱红色的大门。 门内,红毛正在放声哭诉。他看上去凄惨极了,头上包了厚厚一层绷带,左半边脑袋还未褪肿,双眼挂着青黑,显然好几天没能睡好觉。 “他这是没把周哥你放在眼里啊……以前就……” 书桌后坐着一个正靠着椅背眯眼抽雪茄的男人,年纪五十岁上下,穿着纯黑色的笔挺西装,甚至精心配上领带夹与袖扣,一丝不苟,乍然看去,更像是商圈内游刃有余的高管而并非涉黑老大。 “周哥。”百盛绕过红毛,走到桌边,小声道,“人带来了。” 对方睁开眼,双眼迸出微不可见的暗芒,红毛还在哭叫,被猛然飞来的一只茶杯砸翻在地。 “废物。”周老大冷哼一声,朝百盛点了点头,对方迅速离开了。他则盯着红毛慢慢渗出红色的止血棉,回忆起已经搁到脑后许久的记忆。 让红毛去划那人的脸……是哪一年来着?他年纪大了,身边跟着的宠物便时常朝三暮四,为了威吓女人别给自己戴绿帽,这种事情他让红毛做过不少,宁微生倒是里头第一个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 周老大心情说不上好,从抽屉里摸出一把乌突突的手·枪仔细擦拭,扫到正蜷缩着哀哀哭泣的红毛,冷哼一声:“放心吧,该你的公道,我会给的。” 棚户区里少个把人根本不算什么,姓宁的虽然不知道划脸这事儿是他差人干的,但纸包不住火,消息总有瞒不住的那一天。以往那个懒散废物的瘪三活着倒没什么,能生生把人耳朵咬下来的狠角色,却断断留不得。 房门又一次打开,周老大压了压拿枪的手,抬头看来,正对上跟在百盛身后那年轻人的视线,动作瞬间便滞纳起来。 迎面压来的澎湃杀气让宁微生眯了眯眼,虽早料到自己这一趟肯定走得凶险,却也没想到这个原主记忆中从未有过交集的“周哥”会还未见面就抱着将自己弄死的念头。只是他有妖丹护体,又进了炼气期,想弄死他,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瞬间做好夺人性命的准备,宁微生连脚步都错开了,奇怪的是,在视线对上的瞬间,那股如有实质的杀气竟慢慢减弱了下去。 周老大放下枪,掏出西装内兜里正在振动的手机,低声说了几句话,脊背忽然便挺直起来。 “……是!我这就出去!”他面色复杂地朝还站在门口的宁微生扫去一眼,随即把上了膛的枪拉好保险,挂断电话。 “云哥来了。”只这一句,屋内包括地上红毛在内的所有人都绷紧了身体,便听周老大继续道,“收拾干净点,带着这个……” 他看向百盛,百盛连忙提示:“宁复生。” “带上宁复生。”周老大双眼幽深,情绪难明,在红毛不敢置信的眼神中继续说道,“云哥要见他。” 红毛失声惊呼:“周哥……!” 周老大充耳不闻,盯着宁微生离开的背影,缓缓握紧右拳。 宁微生莫名其妙被带着到处见人,又对上一脸惊疑不定看着自己脸上写满了“你怎么会认识那种大人物”的百盛,同样蒙在鼓里的他更加莫名。 只是还不等走多远,尚在思考的宁微生脚步忽然停顿下来。 一股久违的,令人战栗的庞大灵力忽然出现在了他的右前方! 灵力! 修行者! 宁微生在这个瞬间,心都险些从胸腔飞出来。 百盛还满心迟疑地犹豫是否要开口问一下有关云哥的问题,下一秒,便见宁微生如同离弦的弓箭那样极速飞驰而去。 从一处敞开着的窗户跃身飞出,在地上打了个滚,宁微生站起身,小心隐匿在黑暗中朝灵力中心走去。 一团半圆的白色结界闪耀着波光,凭空伫立在面前。 这股灵力是忽然出现的,也就代表这结界并非一直树在这里,宁微生仔细分辨,发现这原来是一个仙界因为动静太大早已弃用的障目符,脸上顿时牵出微笑。 障目符,顾名思义,就是障眼法一样的存在,可以隔绝结界内外的气味和声息,宁家专业制符,这种东西,是刚入门弟子都不屑去用的。 手上轻掐灵诀,毫不费力,一丝灵识便神不知鬼不觉匿了进去。 结界内的景象,让原本想过是否要和同宗相认的宁微生顿时庆幸起自己的小人之心来。 一头足有水牛那么大的灵兽正在进食,地上还有几具被咬得支离破碎的人尸,那灵兽是宁微生从未见过的品种,长得丑陋无比,皮毛上褶皱一波连着一波,狮面上长着一副猪鼻,獠牙泛出阴森的幽光,满嘴都是血迹。灵兽的主人,年纪相仿的一男一女正满脸怜爱地抚摸着它的背脊,嘴上说着“慢些吃”,显然没有阻止它食人的念头。 食人的灵兽…… 宁微生笑容更大,缓慢将灵识一点点收回。这种品性的妖物,换做别的修士肯定会就地斩杀,可结界内那一男一女修为显然比自己高超。没法正面对抗,眼下也只有离开一途可走,知道了这世界还有尚在修行的同类,已然算是一大收获。 然而还不等他将神识全部收回,结界外罩忽然波光闪动,受下重重一击。 那对男女立刻发现到异状,脸色极其难看,宁微生迅速将灵识收回,那正在进食的凶兽却忽然抬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宁微生立刻藏匿起来,感到结界的另一端忽然爆发出一阵骇人的灵波,只听咔嚓轻响,那动荡着的保护罩就彻底碎裂开来。 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廖秋,廖夏,你们违反修行者管理处罚法第二套第十一条,私自藏匿未经登记的灵兽;违反修行者管理处罚法第一套第一百七十七条,杀人喂食宠兽……五个。证据确凿,情节严重,三天之内,请随同监护人到管理局来办理处罚手续。” “玄玑!”那对男女中的男人愤然大喝,“你要为几个凡人,和我廖家作对吗?” 随即又是一阵汹涌灵波,那灵兽凶猛地咆哮了一声,宁微生探头看去,便见那猪鼻怪带着两个主人朝不远处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影扑去。 那灵兽少说二级修为,然而只扑到半空,就撕心裂肺地嚎叫了一声,轰然从半空坠到了地面上。 黑衣男人拿着个黑突突的东西,依旧冷静:“……违反修行者管理处罚法第一套第一条,攻击维序管理人员……” 那对男女显然看出自己不是男人对手,扑上去在野兽身上一通摸索,不敢纠缠,恨恨离开。 那男人挥手将地上的残肢化作齑粉,背影修长,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让宁微生忍不住眯眼再看。 对方却忽然转过身来,一点躲避的意思都没有,直勾勾对上宁微生的双眼。 宁微生舔舔唇,后脊绷紧,在原地任由对方一步步走近。 玄玑面无表情看着他,强大的威压铺天盖地镇来:“进了炼气期?哪个宗门的?” 宁微生盯着他不出预料十分俊美的五官,因从四面八方钻入毛孔的刺痛兴奋不已,靠在墙上露出慵懒浅笑。 气质倒跟妖修接近些,玄玑皱起眉:“散修?如果是刚进阶,请在一个月之内到修行者管理统计局登记个人信息。” 见对方站没站相地软绵绵伸手来勾自己衣领,玄玑倒没后退。他扫过宁微生细腻骨感的,饱满甲床透出淡淡粉色的修长手指,等脖颈忽然被凉凉的指尖冰了一下后,才抬掌抓住这条不安分的胳膊,收起威压,冷声驱道:“滚。” 第八章 夜场内百般喧闹,云哥坐在二层的卡座内靠着围栏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打火机,时而抬手看一眼腕表,心中终究有些不安定:“你确定了,是他吧?” 助手斩钉截铁地点头:“不会看错的,以我练境期的修为,一眼就看出来那小子进了炼气期。来之前我都打听过了,他是老城区这边土生土长的人,没加入任何宗门,简直天生就是为了来给老大您做事的。” “哼,不过是个炼气。”云哥早已筑基,闻言不禁冷笑,“要不是灵根出众的苗子都被廖家和丰家瓜分走了,我也不至于……” 这世道灵气稀薄,大多数好灵脉和好功法都掌握在那几个世家手中。云哥年轻时掘墓为生,若不是后来机缘巧合捡到漏子,恐怕终其一生都不会知道科学文明的现代都市背后还隐藏着如此惊人的秘密。只是他野心再大,能力也有限,发展了那么多年,仍旧没资格与那些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相提并论。如今有灵根的修士本来就少,这样一来,散修更是挑着灯笼也难找到,炼气期修士虽然派不上什么用场,可这人未必日后一世修为都止步于此。 周老大这些年的一举一动从未逃开过天星帮的耳目,云哥也对他毫不掩饰的惜命早有了解,因为相当明白面对威胁的时候对方不会去做第二个选择,所以他才会在得到下属汇报的瞬间就当机立断给周老大去了电话。 远远看到周老大带着一群得力下属匆匆赶来,云哥在他周围的面孔里仔细搜寻,半天也没找出哪个是脸上有疤的。 “云哥!”对这位实力深不可测的大哥,周老大显得格外恭敬。 云哥并不耐烦理会凡人,只瞟他一眼,面色不善:“让你带来的人呢?” 周老大一愣:“宁复生?我让百盛带他先来了,怎么还没到?” 云哥朝他递去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周老大听出话里的深意,膝盖一软,险些给跪下。因为从前一段渊源,他对宁家小子确实抱着斩草除根的念头,可既然云哥都发话要了,他又怎么敢再下手? 恰在此时,百盛带着人慌慌张张跑来:“不好了,宁复生逃走了!” “什么?!”云哥一脸诧异,连周老大也满肚子不明所以。 百盛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通,云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情忽然阴沉许多,周老大心想着这大概是个好机会,赶忙挑拨:“这个不识好歹的狗东西,让他给云哥效力是看得起他!在我这嚣张跋扈也就算了,还敢不把天星帮放在眼里!” 云哥淡淡瞥了他一眼。 周老大立刻恭敬倾身:“云哥,实在对不住,手底下出了这种不识抬举的蠢货。今天时候不早,要不您先回去歇着?我这就让人去外头找,找着了打死活该,姓宁的这种货色,在外头一抓一大把,也没什么值得您着眼的地方。” 云哥站起身来,一面扣着外套纽扣一面朝外走,周老大刚放心地舒出口气,便听他沉声开口:“叫几个人,跟我一起去找。” “……”周老大只得万般无奈地答应下来。 ***** 宁微生自然是不会滚的。 玄玑静静地俯首打量面前这人,心说修为不高,胆儿倒不小。当然,脸上仍旧面无表情,什么都没显露出来。 脖子那还有点痒,他忍住没抓,翻手夹着一张名片递过去:“管理局地址。” 仙界有维序宫,这里有管理局,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同样的根基深厚。宁微生接过来,指尖碰到玄玑的手指,仿佛触电般微微一颤,再看玄玑缩回手仍旧面不改色的模样,双眼顿时就眯了起来。 妖族本性放·荡在仙界人尽皆知,狐族貌美狐媚更在其中之最,宁微生从结丹后,仿佛就在传承中顿悟了这一特点,有时候无意识散发出来的吸引力,就连宁家那些修为高深的长辈们也会中招。 面前这人再强也不过元婴前后,竟然能直面他的勾·搭全无反应。终于碰到个模样合心意的对象,宁微生拉人去滚床单的念头却同时泡汤。他有些不甘心:玄玑修为不低,却是最适合他如今采补的差距,加上模样长得也好,难得符合了他的标准,性格又冷冷淡淡的,刚好免除了后顾之忧,一不小心错过,可就再找不到那么好的了。 只是对方确实没那个念头,宁微生也不想强人所难,只好无奈拿名片去刮玄玑脸颊,嘴上轻佻道:“多谢,我进境不久,对修行界没什么了解,日后还请玄玑真人多费心照顾。” 玄玑负手搓了搓手指,好歹把那阵痒痒挠了下去,脸颊又被刮,终于皱起眉头抓住了宁微生的手,上前两步将他一条胳膊扣在墙上。 他比宁微生高小半个头,力气也大些,如此一来,宁微生竟然动弹不能,只听他在头顶声音冷清地警告:“不得无礼。” 气息喷洒在头顶,后颈连带着后背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宁微生嗅到对方身上有一股修士特有的冷香,大约因为性格的缘故,气味比大多数人都显得锋利些,一时陶醉地眯起眼睛,浑身躁动,另一只没被制住手蠢蠢欲动起来,想摸摸这个冷冰冰的家伙身体是不是一样也会发热。 然而不等他动作,远处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他在这里!” 脚步声当即繁杂了起来,玄玑松开桎梏住宁微生的手,捏了捏掌心,皮肤上另一个人的体温让他有些不习惯。靠近的大批凡人当中有一强一弱两股灵息,他分辨出来,朝后看去。 云哥带着人气势汹汹赶来,心中因宁微生的逃跑生出浓浓不快,抱着把人收服后怎么着也要教训一顿的念头,他抬眼看去,正对上玄玑深不见底的眸光,腿肚子瞬间转了二道筋,好歹才忍住跪下的冲动。 “玄玄玄玄玄玄……”他磕巴半天,像只被扼住喉咙的鸡,声音猛然尖锐起来,“玄玑真人!” 什么? 周老大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真人假人的,拍电影么?目光一转,又在玄玑身后看到宁微生,赶忙朝云哥道:“姓宁的在那里!” 云哥快被吓尿了,哪有心思去管宁微生在哪里,闻言却也忍不住朝那边多看两眼,立刻为两个人暧昧的距离和姿势骇了一跳。 玄玑没有理会云哥,转身要走,又被宁微生一把抓住袖子扯回少许距离。 “我叫宁复生。”他踮脚凑到玄玑耳边,声音含笑,眼里波光闪动,情绪莫名,“你记住了。” 玄玑拂开他,没说什么,三两步隐匿进了黑暗当中。宁复生站在原地,等人不见后,又懒散地靠在墙壁上,歪头看向云哥:“你找我?”他看出这人修为最高。 云哥不敢妄动,眼中各种情绪交杂互错,小心翼翼开口:“这位……宁先生。”他虽知道宁复生只是刚进炼气期,可有方才一幕垫底,又实在不敢怠慢,“您和玄玑真人……?” 宁复生眉头微挑:“第一次见面,说几句话而已。” 云哥直心中骂娘,修行界里谁不知道玄玑是个什么人,第一次见面说几句话就凑在一块跟要亲嘴似的,你特么骗二百五啊! 他这样想着,嘴角几下抽动,勉强扯出个笑容,越发恭敬地柔声道:“既如此……难得有缘见面,宁先生可愿意赏脸喝杯酒?” 宁复生定定地看他,又将目光落在旁边脸色见鬼一般的周老大身上,轻笑出声:“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飞剑风一样驰进山里,廖秋廖夏脸色难看至极,直到吃下丹药的灵兽伤口愈合后,表情才逐渐松快起来。 灵兽实在太过稀少,由不得人不珍重,廖夏心痛地抚摸着宠兽粗粝的皮毛,面容扭曲:“管理局那帮走狗,竟然帮凡人办事,简直是修行界的耻辱!” “先别说这个了。”廖秋心有余悸,“刚才玄玑真人说让带监护人去管理局,咱们还是先想想怎么过父亲那关吧。” 廖夏闻言微微一颤,双拳紧握,哪里还有头绪,地上的灵兽忽然蠕动着唉唉叫了几声,打断了兄妹俩的惧怕。 灵兽有灵智,可以传达简单的意图,廖秋仔细观察它动作,猛然反应过来:“刚才你吃东西的时候被人看到了?” 猪鼻怪已经恢复许多,站起身来摆动四肢,跃跃欲试地屈身鸣叫。 廖秋眼中闪过冷光:“我知道了,记得做得隐蔽点。” 第九章 玄玑从露台踏进屋,身后是以统计局为圆心蔓展开来的湮息阵,夜色透过无法触摸的气波批洒在他的黑衣上,短发迎风便长,浮游飘荡,浓郁得仿佛一滴化不开的墨。 “真人。” “真人。” “真人。” 沿路不断有人恭敬行礼,玄玑点头,治安处处长鹿石峰抱着一叠罚单匆匆跑到他身边,小声汇报工作,概括一下,无外乎各家修行者粗心大意乘飞剑或者用术法时忘了使障眼法被凡人看到一类的琐事。只是如今科技发展完善,凡人们再不像从前那样好对付,夹缝求生的反成了修真者,这类琐事严格说来自然也就脱离了琐事级别,须得统计局专门派人去扫除后患,清除记忆,联系媒体报社打压消息等等。 玄玑挥挥手表示不想听,任凭鹿石峰快走几步上前为自己开门,冷声道:“廖家违规饲养未经登记的变异狮凸,廖夏廖秋今晚在望京市内屠猎五人。登记好,明天把处罚结果整理出来,派人通知廖家家主。” 现如今是法治社会,凡界政府对修行者闹人命这一块看得极重,修真界从声势渐弱后,内部便慢慢安分许多,这种大案子几年都未必能出一条。 鹿石峰凛然记下,想到什么,翻手拿出一个淡粉色包装的小盒呈上来:“真人,前段时间丰家小姐来办手续,听说您在闭关,留下了这个东西,嘱托我一定要亲手交给您。” “退回去,照章办事。”玄玑看也不看,进屋关门,声音从门缝里轻轻传出:“一个月之内,若无新人登记,记得来通知我。” 什么? 鹿石峰已经懒得去解释礼物的性质了,他愣了一下,神情惊讶道:“真人遇上散修了?!是什么人?什么修为?叫什么名……”不小心问得多了,他生生又咽回去下半句话,自家老大这个个性,会注意到这种事并且通知自己已经极其反常,又怎么会去刻意记一个散修的名字?这样想着,又只好伏拜告退,心说着到时候自己去看也不迟,便听头顶却冷不防传来一句:“是个新进境的炼气散修,叫……宁复生。” 宁复生。 玄玑盘膝端坐进蒲团内,阖上双眼,凝息片刻,脑中忍不住咀嚼这三个字,颈项和手指又不知为何麻痒了起来。 抬手挠一挠,继续修炼。 ****** 周老大全程被包裹在一种恍惚里。 他坐在酒桌不起眼的角落,像个局外人那样被排斥在火热的气氛之外,却全没有想融杂进去的念想。 谁能告诉他这是什么个情况啊啊啊啊啊啊!!!!! 内心咆哮着的周老大坐得越发笔挺,只觉得自己大概精神上出了点问题,要不然怎么会看到云哥恭恭敬敬给宁复生倒酒的画面呢,而且只能看到嘴唇翕动,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梦境好奇怪啊,哈哈哈哈哈哈。 小弟们早就被驱散了出去,宁复生靠在主位的椅背上,两指夹着酒杯,神情自若,态度慵懒,看着倒像他才是主人似的。云哥却一点没有不满,虽然他方才只是看着玄玑真人的面子对宁复生礼遇些,可几句话说下来,早已经是心服口服。他缓慢给宁复生斟上一杯酒,虚心请教了几个从进入筑基期后就反复困扰自己的难题,宁复生不过寥寥几句,就让他茅塞屯开,连一直无形横阻在眼前的瓶颈都不知不觉消散开许多。 云哥欣喜若狂,凡俗的身份算个屁!修为才是一切!筑基期看起来牛掰,实际上只是爬上了修行界的第一道阶梯,若再无进境,多活五百年已经是老天爷睁只眼闭只眼了。过开光才能御飞剑,过心动方脱修行苦,看廖家丰家那些金丹期修士,人家过的那才叫日子!每日无需为一点灵石丹药起早贪黑,自然会有人把最好的供奉呈放在他们手里,更不必说各家金字塔顶端坐着的那些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长老宗主,那是跺跺脚都能撼天动地的怪物! 世家之所以能被称为世家,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老怪物坐镇。于是灵脉最好的宝地,灵根最好的苗子,品质最上等的丹药灵石……一切的一切,自然而然掌握在他们手里。如同云哥这样的散修,想从无处不在的霸权中抢夺到什么并不容易。 只是除了资源稀缺外,散修更苦于知识面的狭窄。 散修没有家族庇护,从炼气期起就全靠自己试探前行,这摸着石头过河的一路上,总会遇上很多全无准备的难题,瓶颈期和许多陈年旧伤,大多都因此而起。宁复生虽然只是炼气期修为,但论起对修行的了解,那是一百个云哥都比不上的。仙界修行体系本就比下界完善,一些让下界修士们绞尽脑汁也无法解决的难题在他这里,不过只是某本文献中的寥寥几句。 “真人……”云哥热泪盈眶去抓宁复生的手,被他微微一动躲了过去,也不以为意,激动得挂下鼻涕,“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真人指点大恩,我薛云没齿难忘,若有什么办得到的……” 宁复生嫌弃他一身酒臭,摆摆手将人挥开:“谁会白教你,快点拿钱来,我要回去了。” “……什么?”云哥还有醉意,泪眼朦胧盯着横卧在眼前那只细致修长的手,愣了一下之后,忍不住去打量宁复生模样。很少听说修行者还会去注重身外之物的,更何况能凭借一番交谈就让他境界松动的,显然更不是普通人,但见对方要钱的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他反倒不敢质疑了,转念一想,又觉得对方提出这种要求,莫不是因为周老大的原因心存芥蒂,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云哥顿时急了,撤销结界拍桌朝周老大吼:“没眼色的东西!坐在那干嘛?!还不快来给宁哥道歉!?” “……”周老大西装笔挺地僵直着,心想着这个梦怎么做半天了还没醒,脑袋上砰地就砸过一支酒杯来。 ***** 宁复生揣着两只钱包心满意足地朝家走。 已经是凌晨时分,天色微微发亮,因为集中经历了太多事情,纵然炼气期的修为也没能驱散身体的疲惫,不进入筑基期,他每日还是需要少许睡眠的。 醒来之后第一次夜不归宿,也不知道老太太一个人在家里有没有出什么事情,宁复生不由加快了脚步,眼见回家的巷子就在前方不远,还不等放松,便嗅到了一股由身后传来的恶臭。 有杀气随着恶臭一并传来,宁复生面不改色,拐弯朝另一个方向稳健离开,心中闪过无数种可能,终于定格在结界内一个扫来的目光中。 双眼微眯,他心中仔细权衡起对策来,那头猪鼻怪的一双主人修为都在他之上,要是一起都来了,确实是件麻烦事。 恶臭忽然袭近,一记仿若在心底炸开的低吼,宁复生侧身闪避,风声凛冽,那头身躯足有水牛大的怪物果然从后方跳到了跟前。 猪鼻怪显然智商不太够用,没想到自己的攻击会扑空,背对宁复生扫动尾巴在墙角嗅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转身看自己身后。 对上那双透出凶光的足有鹅蛋大的眸子,宁复生不动声色,开口问:“你家两个主人呢?” 猪鼻怪朝他呲牙,曲起前腿摆动尾巴口水哗啦啦淌了下来,他嗅到这人身上有股相当好闻的气味,若是能吃下去,一定对自己大有益处。 “哦。”宁复生负手在身后,点点头道,“主人没来啊。” “吼!”猪鼻怪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心说就你这点修为还能劳动我主人出马?他傲慢地晃晃脑袋,口水甩得到处都是,目光锁定前方,正欲扑食,下一秒,便感受到一阵山峦般沉重的威压自灵魂深处震荡起来。 狮凸是狮蓼和猪凸杂交后出现的产物,现如今修行界环境恶化,山林绿地减少,纯种的灵兽经过凡人捕杀,数量已经越来越少。例如雄性狮蓼,因为类似狮形却长着獠牙,模样太过稀少,大多只能在各大豪宅的墙壁上找到,只留下貌不惊人的母狮蓼。各族情形相似,性别比例差距越来越大,许多灵兽终其一生都未必能找到合适的另一半,于是相互约炮和搭伙过日子的情况变得越来越常见,不管怎么说,好歹也为灵兽一族的开枝散叶做出了贡献。 妖怪们的等级差距大多由先天而来,规则在这一点上比人类赤·裸许·多。狐妖传自上古,位列神阶,宁复生从父族那边继承来的这份血脉,即便放在仙界也是相当出色的,这也是他之所以能在宁家平安长大的一大要因,宁酩当初找的若是个猪妖狗妖鸡妖,宁家老祖恐怕头一个就会跳出来掐死这个不争气的女儿。 妖丹当中稀薄的远古传承,对狮凸这类低阶灵兽先天就有着强大的压迫,宁复生甚至无需动手,那头猪鼻怪就被自己灵魂当中撕扯的剧痛折磨地满地翻滚起来。 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眼见狮凸已经挣扎得只剩下一口余气,宁复生上前按在狮凸的胸口处,预备取出他的妖丹。 指尖的灵气在瞬间变得锋锐无比,慢慢透入面前坚固的皮肉。 狮凸泛着傻气的双眼还在不断眨动着,好像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因为胸口的剧痛发出几不可闻的唉唉鸣叫,声音轻得像只小狗。 宁复生被它的口臭熏得眼冒金星,眉头微皱,等看到狮凸伤口里流淌出来的浅灰色血液后,表情顿时一变。 感受到那股骇人的威压逐渐被收了起来,狮凸死里逃生,又是庆幸又是委屈,加上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稀里糊涂被打一顿,登时哗啦啦掉着眼泪小声哀戚起来。 “闭嘴。”宁复生踹了它一脚,揉了揉指腹处粘稠的灰色液体,又凑到鼻尖轻嗅。 一股与狮凸口臭截然不同的清新香味逐渐飘散开。 那是灵力香味,也类似宁复生在仙界曾经见过一种名为百兽膏的珍品,是用来布阵和炼制筑基丹的上好材料。 他眯起双眼,颇有些惊诧地看向地上那貌不惊人的大家伙,随手从不远处的墙根下找到一个不知是谁丢在那的玻璃瓶。 宁复生道:“躺好,把肚子露出来。” 狮凸:“qaq” 第十章 廖夏和廖秋兄妹俩这边还琢磨着该怎么在父亲那里把自己安全摘出来,那头统计局的人直接就把消息捅到了老祖那。修行界里总共也就一只手数得出来的元婴修士,廖家老祖视自己为梁柱泰斗,将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对子孙自然也就严格些,一听这事儿,当即大怒,直接把小孙子廖时年扯去训了个狗血喷头。 翻来覆去不过颠倒着被骂不会教孩子,廖时年乌龟似的缩着头从老爷子那回来,心里那叫一个气。廖家人丁兴旺,几辈子孙中都不乏出众者。只可惜作为廖老祖嫡亲的第三代弟子,他灵根却只是平平,虽然已经一把年纪,可过了心动期之后却死活结不出金丹。眼看一双儿女都顺利筑基成功了,上头压着已经有了出息的父辈,下面又有来势汹汹的第四代弟子,廖时年地位尴尬,生怕在外家弟子面前丢脸,平常言行举止都显得格外小心。 只是偏偏生了这对讨债鬼,往日在家把他气得半死也就算了,出去之后竟还敢惹下这种大祸! 没登记过的灵兽就敢养在家里,养就养吧,带出去抓了人就地喂食干什么?!喂就喂吧,不能跑得隐蔽些么?!非得让统计局的人抓个正着么?再退一步讲,他们被谁抓着不好,非得被玄玑那个阎罗王碰上?! 廖时年在儿女面前向来说一不二,廖夏被他提着耳朵拎进屋时险些吓出尿来,一顿胖揍后,又被勒令不准用修为疗伤,和廖秋一并强制禁足在家里。 好在出山杀人灭口的狮凸第二天傍晚终于回来了,让本以为得来不易的宠兽已经被家中长辈处理掉的兄妹俩这才感到安慰一些。 只是回来的狮凸显然精神不太好,到家后大睡了一晚,次日吃了足有平常两顿的分量的兽肉,仍旧恹恹的。 廖家兄妹并不知道自家宠物去找的“目击者”是修行者,还以为那被盯上的倒霉催只是个运道不好的凡人,又哪里能猜到单独出门的狮凸碰上了怎样的遭遇?狮凸的异状自然而然被他们认在了玄玑身上,只当这是被灵压枪打伤的后遗症,心疼不已。 廖秋抚摸着狮凸不如从前光滑的皮毛,心下怜惜,喂了大堆丹药,又释出灵气给它疗伤,只是缺血的症状并不是这些外物能轻易化解的。 她骇道:“毛毛不是二级修为吗,只是被打了一下,怎么到现在都恢复不过来?那灵压枪真有那么可怕?” 廖夏冷哼一声,却不敢把怨恨玄玑的话挂在嘴边,阴沉回答:“凡人发明来的玩意儿,没点厉害怎么敢跟我们叫板?” 廖秋不忿极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约束我们这,约束我们那?灵兽稀缺,不过吃点……凡人数量那么多,少上一个两个又能怎么样?毛毛它再吃又能吃多少?统计局真是……”她咬了咬牙,终究不敢说得太过无礼,只好小声抱怨,“不帮着我们也就算了,还胳膊肘往外拐,替凡人做事。想当初……那些先辈们多么风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哪像我们这样,野兽似的被驱赶进深山里,在外头连御个飞剑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人看见。” 廖夏深觉有理,正打算说些什么,表情忽然一变,转头朝外看去。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房门被轻轻叩动,低柔的女声同时响起:“小夏,小秋,你们在里面吗?” 廖夏满脸嫌恶:“她来干什么?” 廖秋同样翻了个白眼,起身去开门,进来的是个打扮靓丽的年轻少妇,看年纪最多不过二十岁,白皙圆润,体态雍容。 少妇手上拿了两个瓶子,姿态放得很低,对兄妹俩讨好笑着,小心翼翼走进屋里:“小夏的伤有没有好一点?” 廖夏不屑地转开脑袋,摸出蒲团下的平板电脑划拉起来,少妇难堪地笑了笑,将药瓶朝廖秋递去:“你爸这次打得确实有点重了,还不许你们用灵力疗伤。我在我那找到两瓶丹药,是前不久你爸在拍卖会上买到的上品,据说丰家老祖亲手炼的,效果应该不错。” 丰家是修行界有名的炼丹大族,老祖出手的成品更加有价无市,这两瓶丹药显然价值不菲,廖秋不想收下,少妇却放下就走了。 她背影有些寥落,看得廖秋心里也不好受,关上门后,她朝还在玩游戏的哥哥抱怨:“你都多大的人了,明知道父亲喜欢她,当面给点面子又能怎么样?就她那点修为,你以为还能活多少年不成?” 廖夏喝道:“别把苏臻臻那两瓶东西拿给我!半路爬来的野货,恶心死了,一股狐狸精骚臭!冲下水道里去!” 门外尚未走远的少妇猛然眯起双眼,她举止温吞,连脚步的频率都把握得如此无害,只是脸上的表情,却始终隐没在阴影里,分辨不明。 ******* 宁复生摆弄着自己从猪鼻怪身上接来的两大瓶灰血,入手沉重,绝非普通液体密度能比。他仔细分辨一番,越发确定自己拿到的灰血和百兽膏相比,除了一个是液态一个是固态,液态灵气要薄弱许多之外,再没有更多的差别。 灵气薄弱这一点他也可以理解,这里毕竟是下界,灵兽的血统肯定不会有仙界那么强大纯粹。但无论如何,种种缺憾仍旧无法掩盖百兽膏是个好东西的事实,这种物质天生带有凝聚灵力不散的特质,因此即便放在最普通的容器里也可以保存很长时间。仙界修士们炼制丹药器具或是描绘阵法符咒时之所以喜欢用它,图的自然也是这点效果。 宁复生拿到这玩意,真可以说是得了场及时雨,修炼时灵气稀薄的困扰终于得以解决。 将钱包里的钱取出大半交给老太太,嘱咐她这两天别出去卖菜,也别随便进屋打扰自己,宁复生锁好房门,取出一只顺来的毛笔,蘸着倒出来的小半碗灰血,在地上仔细描绘起聚灵阵来。 聚灵阵这东西,通常得有上好灵石做阵眼,才能保证灵气只进不出,无法逃逸,至于其他材料,则鸡血、猪血,随便哪一种灵兽的血,搀上朱砂之后都不挑剔。宁复生倒从没试过这么奢侈地用百兽膏直接来画,于是刚一下笔,就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之处。 宁家根基浅薄,之所以能位列仙界四大家族之一,其实全靠偏门取胜。宁家老祖精通阴阳五行,又兼并炼丹之术,研究之高深,远比他叛逆女儿的香·艳·情·事更加深入人心。宁复生长在旁峰,被勒令禁止出行,小时候修炼之外的唯一乐趣,便只剩下看书。宁家书杂,送饭的小弟子带的又乱,宁复生于是涉猎颇多,又喜爱研究,聚灵阵这样的低阶阵法,早早便已经烂熟在了心里。一笔到头,没有丝毫停顿,灵力源源不断涌来,阵法落成的瞬间,连空气都开始疯狂地扭曲震荡。 无法干涸的灰血在地面不断地抖动着,以几乎无法用肉眼发觉的速度开始挥发。 这效果比起普通灵石建成的聚灵阵激烈十倍不止。只是弊端同样明显,这样桀骜的灵气显然会让呆在里头的修士吃到不少苦头,而且用于画阵的灰血一旦干涸,这些被凝聚起来的灵气没了桎梏,只怕顷刻间就要消散得无影无踪。 宁复生不是思前想后颇多顾虑的人,这念头只在脑袋里停留了不到一秒的时间,他抬脚迈了进去。 脑袋嗡了一声,他迅速坐好,盘膝入定,浑身被灵气挤压的感觉无比清晰,连毛孔都有无形的气息源源不绝在钻进来。 刚开始时,这感觉其实不错,只可惜才修炼没多久的经脉承受能力太过脆弱,不过几息功夫,就隐隐作痛起来。 心肝脾肺肾、遍布了浑身的血管、眼球、舌根……仿佛一切部位都有不知名异物强行被塞进来。骨骼发出几欲崩断的脆响,这生不如死的折磨,就连心性坚忍的宁复生都忍不住闷哼出声。 没有生出过半点知难而退的念头,调动妖丹和丹田内稀薄的灵气,宁复生一遍遍尝试着掌握体内前些天才生出的气感,让这些孱弱的老居民努力将正在闹事的客人集中起来,一点一点地,朝着更为细小的地方游走。 原生的经脉被撑开时,撕心裂肺不足以形容这感觉,仿佛有人在身上割开了无数道伤口,浇灌蜂蜜,又撒入密密麻麻的黑蚁。宁复生头脑胀痛,天灵盖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迸溅出来,耳畔嗡鸣,他张开嘴,无力出声,结结实实从喉咙里呕出团血来。 鲜血腥甜的锈味爬在口中,宁复生勾起嘴角,呼吸趋于平静。 第二次遭这趟罪,给他的震撼远不如第一次伐经洗髓时强烈,更何况后期结成金丹,破丹成婴时,天劫施加在身上的痛苦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和那些比起来,这种小磨砺不过是骗孩子的玩意儿。 心跳稳健有力,灵脉宽阔得让人恨不能乘风飞驰一番。宁复生将体内的灵气缓缓引导入丹田,睁开双眼,目光从灰尘斑杂的玻璃窗望出去,清晰地捕捉到了远处大树顶端枝叶缝隙中正在休憩的一只螳螂。 螳螂那两刀手刃上的尖锐锯齿,同样历历可辨。 灰血彻底消弭无形,宁复生从地上爬起,原本坐着的地方已经积累下一圈臭不可闻的油斑,被他用灵力刮下来丢进垃圾桶,提起来匆忙下了楼。 到厕所里接了根胶皮管直接用冷水清洗身体,几次之后才把那层顽固的机油质地的杂质剥离下去,宁复生丢下水管,直接赤着身体走到了镜子前。 剃光的脑袋被短发覆盖,质地细软,他将额前的发丝朝后拂开,指尖触在脸部的伤疤上,满意地发现到这里原本凹凸的触感已经平复许多,色泽也变浅了不少。 他微微一笑,镜中那人也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中跟着勾起嘴角,这瞬间光芒似乎尽数朝一处汇聚过来,那双尾部上翘的桃花眼中,满满都是兽性的不驯和狡黠。 一股让人不愉快的味道正在此时缓缓从远处飘近,片刻之后,宁复生听到有人在门口方向朝内高呼:“生哥!生哥?生哥你在吗?!” 衣服肯定不能再穿了,从旁边扯了根稍微大些的毛巾围在腰间,宁复生拂了把脸上湿漉漉的水珠,就这样赤着上身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 “妈的,”踩到满脚泥泞,周老大拔出腿来一脸嫌弃,“这什么鬼地方,车都开不进来。” 百盛朝楼上喊了几声,没听到回答,转头有些为难地看向自家大哥:“周哥,人好像不在家。” “不在家?”周老大冷笑一声,站到一块干净的石板上,朝嘴里叼了根烟,脸色谈不上好,心说也不知道是真不在家还是借机拿乔。早前盯着这几条巷的兄弟带消息回去说宁复生这两天压根没出过门,不在家他能在哪? 可眼下的情况也容不得他随心所欲地离开,毕竟云哥都亲自把话带到了。那是他的靠山,衣食父母,压根就不能反抗的存在。作为一个合格的小弟,他本就该像那些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马仔那样善于察言观色,对待老大看重的东西,要比照顾亲爹亲妈还要细心。 只是那个人是谁不好,偏偏得是宁复生? 周老大心中那个亘古的结终究无法打开,想到此,难免责怪自己从前太心慈手软。他总当这块地从内到外尽在自己掌握当中,却没有料到原来不起眼的小人物最后也会成长为大变数,当初要是把事情做得干净点,现在哪至于面临这样尴尬的处境? 又或者再见面时应该更沉得住气些,别在没得手时就那样赤·裸裸地把恶意宣散出来,以至于让宁复生早早生出戒心,让他现在想打好关系都觉得铜墙铁壁无处下手。 他叹息一声,心头涌上无尽的疲惫,云哥对宁复生的看重让他感受到一些危机,毕竟四十多岁的人了,不像年轻时能打,老城区这块地,还不是云哥说给谁就给谁? “哎那个!”面前这破房子的大门忽然吱吱呀呀拉开条缝隙,声音让所有人的视线一下都盯过去,小心翼翼探出头的老太太还不等缩回脑袋就被叫住了,站在周老大身侧的红毛不爽发问,“你是哪个?你是宁复生的奶奶?” 老太太吓得脸色煞白,惊惶地盯着这些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壮年男性。她也不是头一次碰上这种阵仗,家里两个孩子都不是省心的人,被追债群殴是常有的事儿,有找到家里的,摔锅砸碗踢大门翻值钱的东西,好些年前政府慰问送的一台老电视机就是那样没的,给老太太心里留下了相当深刻的阴影。 小宝又得罪人了?这群人一身匪气,老太太不敢说话,心里记挂着把自己关在二楼两天都没出门的宁复生,要不要赶紧上去通知孙子逃跑?宁复生叮嘱她不要打扰,两天来她真的就连门都没敢敲,每天做了饭小心翼翼搁在那扇紧闭的房间门外,却始终都没见被动一口。回想着宁复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之前塞给她的七千二百块,老太太心急如焚,总觉得好像是出事了,那钱是哪儿来的?她真的一分都没有动! 嗫嚅着不敢开口,老太太想回房间把宁复生给自己的钱拿来还给这些人,红毛三两步上前拽住了她。 “你是宁复生的奶奶?”红毛态度很不客气,一是听说过宁复生对他奶奶不好所以没什么顾忌,二也是被宁复生弄没了耳朵恨屋及乌连带着讨厌有关这人的一切,被拽着的老太太虽然一副可怜相,他心中却还是有种想挥拳打去泄愤的冲动。 眼睛才眯起来,迎头刮过一阵厉风,砰的一下,红毛便四脚离地飞了起来,摔出去三米有余。 周老大没有制止小弟动手,此刻倒被这突发状况吓着了,烟头烫到手指,哆嗦一下掉在了地上。 红毛四肢松软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样,大门吱呀呀打开,略带寒意的清朗声音传出来:“不长眼了吧?在我这耍横。” 周老大猛然意识到什么,怒冲冲跳了起来,他再怎么给云哥面子,也不会被人打到脸上还不还手。转眼朝大门看去,脑袋里又咯噔响了一声,从脚底板爬上一股痒,麻得他动弹不得。 宁复生把老太太拉到身后,就围着一条泛黄的小浴巾站在那里。他顶着满头湿漉漉的短发,身上还有没擦干的水珠,一双笔直修长的腿,六块清晰的小腹肌,胸口和肩部也隐含爆发力,锁骨凹陷,脖颈细长。 真是一具矫健的身体,细节处的处理精致得会让人眼前发晕,晨光下的宁复生白得几近反光,那双时刻轻佻的桃花眼微微眯起,锐利得像是一柄出窍宝刀,瞬间就将气势汹汹的周老大骇得失声无语。 士气顿消,眉尾抽动,太阳穴剧烈蹦跳,周老大恨不能一枪崩了这人:“宁老弟,别误会,是我啊。” 宁复生看都没看他,找到旁边的百盛,挑起下巴懒洋洋问:“你们来干嘛?” 百盛盯着他,早不知今夕是何年,听到问话后才猛然回神,头脑晕眩,不敢再看,面红耳赤地扭开了头。 ***** 车从老城区开出来,周老大呆在副驾驶,后座的两个人都在安静打量窗外的景致。 老太太没坐过那么好的车,心情有点紧张,摸摸车窗和门把手,市区已经和她几年前的记忆里大不一样了。宁复生则定定望着那些高得不合常理的大厦,记忆里原主没怎么出过老城区,没有太多铺垫就看到这些的宁复生心中难免错愕——这是房子?凡人盖的楼? 放眼望去,他们坐的这种代步车到处都是,宁复生收不回目光,看着周围样式逐渐统一起来的楼群,车拐了个弯,忽然停下。 过大门,被穿制服的保安敬了个礼,宁复生分析他动作,又听周老大叽歪:“……云哥安排……这里闹中取静……房价……” 他一边说着,眼中难掩妒恨。从没见过云哥那么看重过哪个人,又送房子又送钱的,宁复生这小子到底特别在哪?模样么?好像确实比从前好一点……等等,疤好像浅了?难道是错觉? 周老大眯起眼,目光落在那张和从前没什么不同却又分明大不一样的脸上,宁复生不耐烦被盯着看,似笑非笑扫去一眼,把他灼得浑身发颤。 难不成是卖屁股? 周老大恶意地猜想着,却仍旧忍不住借着后视镜偷偷朝后看。 老太太被搀下来,眼前的一列联排让她吓得缩起脖子,紧抓住孙子的手:“小宝……” 宁复生安抚性地拍拍她,下头孝敬的好处当然要收。往日仙界大宗派去请供奉也是要给钱的,那散修明显想求他庇护,诚意当然要做够。只是别人给的都是灵石珍宝,薛云却送套房子……要不是家里还有个老太太离不开衣食住行,这东西宁复生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老太太盯着自己洗到表面都开始泛白的鞋子,生怕踩脏地面,目光落在鞋边色泽褐红的木地板上,脑袋一阵晕乎。 这地方确实比原来住的那处好,宁复生终于直观地感受到了科技发展对生活产生的诸多改变。打开电视机听里头的吵嚷声,他带着老太太去厨房鼓捣各类新奇器具,老人家触碰这一切的时候神情如同朝圣般庄严,一举一动,谨慎而珍惜。 看了一会儿,宁复生道:“明天我让人把东西搬过来,这里以后就是咱们家了。” 老太太浑身哆嗦了一下,弓缩着的脊背这瞬间似乎都挺直许多,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孙子,仿佛即刻就要被这个消息砸晕过去。宁复生心里有点堵,摸摸她后背,示意百盛扶她去客厅休息,自己在兜里掏掏,掏出张卡纸朝周老大怀里射去。 周老大还在一边腹诽一边偷看他,见状赶忙接住,举起来一看,原来是张名片。这名片的设计真是奇怪,前头黑突突写着“望京总办事处”,背面拿小些的字体印了串地址,除此之外,再找不到半点花纹,寡淡得像是一潭死水。 “健康路277-14?”周老大回忆了一下,依稀想起那里有座挺大的五星级酒店。 宁复生道:“明天记得找几个人去我原来那间房整理一下东西,现在动作快点,送我去趟这里。” “……”周老大愕然地看着说完这话后转身施施然离开的宁复生,手捏着名片,关节咯咯作响,这是真把他当小弟使唤了?! 可怜他最终仍旧是来了,真正的小弟们都留在新家里帮助老太太熟悉环境。健康路277果然是个占地极广的五星度假酒店,他在门口就停下车,目光落在酒店广场处正在喷泉里沐浴的貔貅像上,朝宁复生说:“到了。” “在外面等我。”宁复生一句话又把周老大气得升天,自己却仍旧我行我素地下车走了,他实在看不出这地方究竟哪里有修行者聚集的气息,于是径直朝车道入口的保安亭走去。 亭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保安正在午睡,猛然一个激灵醒过来,正对上窗外一双打量他的眼睛,登时吓得魂飞魄散。 原来是胆小神经质的人参精,宁复生轻笑,拿名片刮瘙窗框。植物想化出人形,少说需要万年修为,人参本来就滋补,这么大一株,味道想必…… 人参精保安被他笑得浑身发毛,看到名片,顿时暴躁:“找我干什么?!找我干什么?!门口貔貅嘴巴输灵力去!连这个也不会吗?!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没礼貌了!” 莫名被大骂一通,宁复生倒也没生气,他转头看刚才路过的貔貅像,原本没仔细观察,现在才忽然发现那喷泉池子上搭砌的杂色石子里,其中一种颜色的排列方式尤其玄妙。 乍一看只是花纹独特些,可那石子的五行方位,干支列序,无不暗含乾坤,诡奇莫测。多盯了一会儿,头脑就昏沉得不行,显然是远超他如今修为的高级列阵。 有趣。 宁复生的兴趣一下被挑起,没料到下界居然还会有这样高超精妙的阵法,刚要上去探究,脚步却忽然顿住。阳光被遮,人参精眼睛一瞪又要叫骂,保安亭的窗户却忽然被拉开,伸进一只手来,力气奇大,拽着他脑袋上的头发使劲薅。 “嗷!嗷嗷嗷!!”保安捂着头嚷嚷,“神经病啊!神经病啊!” 薅下一小撮参须,宁复生满意地贴身收好,临走之前,朝小声呜咽的人参精笑眯眯道:“扰人清梦,又没有礼貌,实在对不住了。” 第十二章 走到喷泉池边,还能听到老人参精委屈的哭声,宁复生充耳不闻,蹲在池边到处乱摸。 池子砌得很大,毕竟是度假酒店的第一道门面,水柱源源不绝地朝上喷着,高低不齐,排列错落,水雾四下弥飞,在阳光下折射出娇艳讨喜的彩虹色。池底躺着密密麻麻的硬币,貔貅石像一半身子浸到水里,一半身子浮出沐浴,张开大嘴吐舌头,细节处理乱七八糟,表情堪称淫·贱,像是古玩市场小摊六百块一个的劣质假古董。 弯腰摸了把石子,带上灵气的指尖触到满手温润,宁复生发现这果然是个闻所未闻的高阶阵法,显然用处也跟收敛行迹有关,但是论起效果,不知道比廖家兄妹那天用的障目符厉害多少。他有心想拓印下来带回去研究,只可惜修为太低,连久看都无法做到。 “喂!那位先生,不许捞喷泉里的钱哈!”远处负责酒店清洁的工作人员发现有人蹲在喷泉边玩,大叫了一声,上前预备喝止,却被小风吹眯了眼睛,前后两个呼吸的时间,再定睛望去,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影? 闹鬼了!她大惊失色,想起平常八卦时听老员工说起的这间酒店的一些奇怪现象,吓得屁滚尿流,转头就跑。 灵气输进貔貅口中,就像坠入了一崖无底深渊,顷刻被吞噬得干干净净,无踪无影。 空气波动震荡,像三伏天午后最炎热的地面,眼前的一切分崩离析,又重新组合,薄雾散去后,那座半圆弧形的气派高楼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栋外形中规中矩的方形房子,坐落在凭空冒出的庭院最深处。 阳光在这一瞬变得温和许多,透过荡漾的阵波洒落进来,空气中灵气浓郁,举目望去,草地青翠,远处是广袤无垠的山野,一切都和聒噪的凡间……没什么不同! “这位前辈,不好意思请问一下调查科怎么走……” “……结果我一不小心,就被逮住了。娘的,御剑不小心被看见一次,你猜要罚多少钱?” “……乖乖!这也太黑心了!” “你看到廖家人刚牵来的那头灵兽了吗?二阶啊!世家就是好,有钱。” 身后的喷泉不知所踪,宁复生发现自己正站在庭院外围,而铁珊和绿化带的另一边,正叽歪着一波从他下界以来聚集数量最多的修行者! 他们在庭院里匆匆来去,结队交谈,男女老幼,修为大多不高。 “哎!道长!车轮压线了,方向盘还得再打一圈……油门悠着点踩!” 哐!哐哐哐!砰砰砰!滴滴滴的警报声随即响起来,宁复生沿着墙朝大门走去,恰听见几个值班门卫满脸无奈地碎嘴,“凡人做事太不靠谱,紫云道长这驾照到底是谁给批的?” “是啊,次次来,次次都撞,墙都给他撞烂了,不能搭公交么?303站台离这里最多就一站路。” 说罢发现了宁复生,立刻开口询问:“这位道友,来做什么的?” 亮了下手里的白色名片,宁复生一边上前一边转头,正巧看见不远处一辆屁股被撞成破烂的车正吭哧吭哧朝前开。努力爬行了一段距离,后头两个轮胎看起来都快爆炸了,这时从驾驶座下来一个穿着紫色衣服的清瘦老头,慌慌张张地跑去车屁股施法术修复。 “……”宁复生说,“我来登记。” 门卫端详名片,听他这样说,眼睛登时一亮:“散修?都快两年没见过了,这位道友真是有机缘,身份证带了吗?” 宁复生看他仔细抄录自己的身份证号,又朝办公室打电话,转给了一个姓鹿的主任汇报,正懒洋洋靠在墙上等待,忽然听到身后一记柔软的声音:“咦?这位道友……” 他转头,对方惊喜地笑道:“真的是你!?” 一个穿着鹅黄色连体裤的高个姑娘蹦蹦跳跳出现在视线里,微弯腰可爱地抬着眼睛:“没想到你也是修行者。还记得我吗?” 宁复生看清她模样,瞳孔略略缩紧——廖秋?或者是廖夏?这是那天晚上障目符里带着猪鼻怪狩猎的一对主人之一! 但对方显然不是在为那次的相遇和他叙旧,宁复生面无表情,谨慎道:“你好。” “你果然忘记我了。”廖秋有些失望地在地上磨磨脚尖,表情难掩羞怯,“我那天晚上在“心跳”,还跟你打过招呼,你摸了我脸的!怎么转头就把我忘了呀?” 那一晚上的相遇,如同梦境横隔在廖秋心里,几十年的人生中,她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怦然心动,不需要语言,只靠眼神就被完全征服,那战栗的感觉从脸颊攀升到胸口,让她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没想到……没想到居然还有再次见面的一天。 宁复生那天在酒吧里没仔细打量她模样,后面妖兽吃人的画面冲击性又太大了些,他自然对那场风波印象更加深刻。小女孩娇俏害羞的模样非常可爱,但见过她毫无负担纵容宠兽食人的一面,宁复生实在谈不上好感,于是只淡淡勾着嘴角道:“原来是你。” 廖秋说:“没想到你也是修行者,我叫廖秋,今天带宠物来这里上户口,你呢?” 宁复生收回门卫递来的身份证:“登记。” “你是散修?!”廖秋又惊又喜,“你叫什么名字?刚进境的吗?一个人修炼?有没有加入什么宗门?” “小秋。”廖夏的声音忽然响起,他牵着狮凸从另一边走来,微笑看着妹妹,目光转向宁复生时却隐含戒备,“他是谁?” 廖秋兴奋地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哦。”廖夏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视线从妹妹痴缠的情态上收回,探出宁复生修为,不由哼笑出声,“原来是个散修,虽然修为低了点,不过聊胜于无。你想进廖家,回头我帮你在父亲面前说说,收你做个外家弟子也不是不行,只是像你这种半路得道的,身上总有些凡间带来的臭毛病,以后到了廖家,还需谨记安分守己。” 宁复生笑而不语,抱臂靠在墙上听他洋洋洒洒训诫。 廖夏语毕,志得意满:“听懂了吗?” 宁复生张嘴回答:“滚。” 廖夏捕捉到他眼中如有实质的讥笑,脸色顿时一变,一种下意识的危机感胁迫他想要后退。好歹撑住门面,后颈却一片冰凉,廖夏转头看向妹妹,对上廖秋无措的目光,脑袋轰的炸了开来。 廖家是修真界望族,因为天赋优秀,宗内宗外,廖夏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咋一看到一个修为低微的散修和妹妹说话,又是个脸生的男人,他下意识便觉得对方在蓄意接近自家,可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居然会闹出这么一个乌龙。 周围的人很多,此刻已经有人窃笑起来,保安室里两个门卫也一脸古怪地看着他,几乎就要把“笑看装逼”四个字写在脑门上了。 这段时间诸事不顺,廖夏心中本来就火大,此事一出,立刻气得发起抖来,见宁复生还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顿时大怒:“你敢耍我?!” 哎呀!生气了! 宁复生心想,真好玩。 四目相对的瞬间,廖夏被宁复生眼中的兴致勃勃搞得汗毛都炸立起来,心里一阵发虚。他向来嚣张惯了,现在对手又是个连筑基期都不到的废柴,哪肯忍耐,当即咬牙切齿说了声找死,就去扯兽宠的牵引绳。 扯了一下,没动,又扯一下。 没动,又扯。 纹丝不动。 廖夏头脑的弦倏地崩断,他回头看去,自家水牛一样大的狮凸正顶着它那张凶恶的脸家猫似的趴在地上,廖夏去扯它,它抬起头发出细微的哀叫,看向宁复生的时候,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惊惧。 宁复生朝它露齿一笑。 狮凸浑身一抖……尿了。 四下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一顿,随即便是越发清晰的哄笑声。 “没用的东西!”廖夏将牵引绳朝地上一摔,理智濒临崩溃,转头朝宁复生大喝一声,飞身扑了过来。 哎呀真的生气了,生气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好像要哭一样呢。 宁复生这样想着,笑得越发开心,连躲都没躲,果然廖夏的攻击在打到他之前就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完完全全挡在了外面。 “放肆!!”鹿石峰一听自家局长亲口备案过的那个散修到了,匆匆就朝这赶来,没想到却撞见这样混乱的一幕,顿时大怒道,“廖夏!你真是屡教不改,冥顽不灵!刚才才拿了处罚书,现在在统计局就又动武?!小张!去我办公室把廖先生请来!” 廖夏才想起父亲今天也在,脸色煞白,一下没了力气,那边的廖秋还在责怪他动手打人,扑上去询问宁复生有没有受伤。 “宁复生?”鹿石峰走过来,眼神颇为玄妙地来回打量,目光在宁复生脸上更像是装饰的疤痕上一扫而过,对上那双妖气弥漫的眼睛,他赶忙转开视线,露出丝毫没有破绽的精英微笑,心想着这样的人物,怪不得局长会把他名字死死记下,“久仰久仰,果然非同凡响。” “?”久仰? 宁复生当这是客气话,随意笑了笑,统计局里他也就只认识一个人,于是问:“玄玑呢?” “”鹿石峰心中大片弹幕草泥马般翻滚了过去,仍旧精英般笑笑,摸出手机拨了个谙熟于胸的号码。 玄玑击冰戛玉的清冷声音从听筒里传来:“鹿石峰?” “真人。”鹿石峰装饰性的金边眼镜闪过一道白光,深沉道:“宁先生来了。” 玄玑:“▼▁▼???” 第十三章 边恍惚吹来一阵风,有人压低声音认真叮咛:“我叫宁复生,你记住了。” 玄玑的脖子痒了起来,心中回忆起前段时间在维序时碰上的这个奇怪小散修,宁复生的气息让他有种怪异的违和感,妖气弥漫的人修,好在并不会觉得厌烦。听筒那边鹿石峰的声音充满了莫名其妙的亢奋,玄玑道:“我知道了。” “……喂?真人?喂?”鹿石峰把手机拿下来,看着通话被挂断的界面,又贴回耳朵旁边听了听。 廖时年匆匆赶来,脸色阴沉得能滴水,处罚书才刚刚拿到手上,转头又闯祸!转头又闯祸!上来就对脸上还写着不服气的廖夏恶狠狠瞪了一眼,那个叫小张的科员路上跟他说了点内情,廖时年把目光落在宁复生身上,见是个境界平平的散修,并不上心,转头朝鹿石峰道:“鹿处,实在不好意思……” 鹿石峰推推眼镜,严肃道:“修统局里明令禁止打架斗殴,这件事性质非常恶劣!” 廖时年听出对方的画外音,抬头有些错愕地又看宁复生一眼。这人是什么来头?鹿石峰做事向来圆滑,竟然能引动他来拉偏架刁难自己。但这样想着,心里又记挂刚才在办事大厅接到的电话,家里说老祖有重要的事情宣布,让他带着孩子早些回去。廖时年哪里敢耽搁,没时间旁敲侧击地去打听其他,为了早点脱身,抬腿就给了儿子一脚:“逆子!还不快去给这位道友赔罪?!” 廖夏听到身后越发清晰的窃笑声,羞愤欲死,却迫于对父亲的畏惧,万般屈辱地弓腰:“……这位道友……得罪了。”声音一字一顿,仿佛从牙缝里憋出似的。 总觉得他头顶都要冒烟了,宁复生视线黏在跟着父亲离开的廖夏身上,见对方如芒在背地越走越快,眼神越发兴致勃勃。鹿石峰见状不由咳嗽了一声,心说原来自家真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他清晰记得那天玄玑告诉自己这个叫宁复生的散修是炼气期的,可今天一看,却分明是个炼境期修士,虽然只是炼境早期,但他气息沉稳,基础扎实,一看就知道,顺利修到筑基只是早晚的事情。 鹿石峰摸不清自家领导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但对宁复生却不知为何天生有种亲切感,于是招呼:“真人大概在忙,宁先生跟我来就好。” 一只小鹿精,大概还是梅花斑的,宁复生打照面就看透了他,心里难免觉得奇异。这座管理局于下界明显是仙界里维序宫的作用,老人参,梅花鹿,妖修管人修,这地方真是…… 他垂下眼,心中忍不住想,如果当初生在下界,如果宁酩和他那未曾谋面的父亲并不是仙界的人…… 这念头刚一浮起,就被他狠狠斩成碎片。鹿石峰感觉到旁边这人气息有片刻迟塞,但一转头,却又发现对方正笑眯眯盯着地面。 “……”鹿石峰心里亲切,默默地想,这人脾气真好,对着地毯都能那么开心。 玄玑翻了几页文件,眼睛盯着上头办公厅发放下来的关于让普通人大批量掌握灵力热武器的诉求,半天没翻一页。 他挠挠脖子,转头看到桌上宣传处刚送来的几份稿件,一挥袖,带上了就朝外走。 散修登记处原本设在一楼的办公大厅,但后来因为散修的人数越来越少,一直白占窗位,被人投诉了几次,就给挪到三楼去了。 玄玑站在办公室门口,里面的鹿石峰和宁复生显然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气氛非常融洽。两个人头挨着头正在看鹿石峰新换的水果手机,鹿石峰那点工资基本都花在电子产品和追星上了,公放的声音里有群日本女人在唱歌。 “我给你申请个扣扣号吧。”玄玑听到鹿石峰如是说。 玄玑眉尾几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抬手敲门,见抬头的鹿石峰满脸见鬼的表情,沉声道:“一次记过。” 鹿石峰顿时手忙脚乱起来,手机啪嗒一下摔在地上。他发出一声不由自主的呜咽,捡起来关掉页面,心疼地抚摸水果被磕出痕迹的边角。 这可是他上周才新换的手机,剩下的钱全在给akb投票和演唱会门票上了,要是摔坏了,就只能去用已经被淘汰的旧手机了! 那样太不洋气了! 玄玑道:“五千字检查下班前给我。”说着把带来的文件递出去。 鹿石峰接过来,屁滚尿流地走了。 宁复生伏在桌上幸灾乐祸地笑,歪头看向大门处,阳光下的见面和夜晚不同,在这间日照充足的办公室里,冷冰冰的玄玑身上也不禁多了几分人味。他毫无缘由地觉得这个男人顺眼。 他半张脸贴在桌面上,嘴被挤得嘟起来,双眼眯成两道桥,里面星光璀璨。 玄玑扫了一眼,从一旁的文件柜里取出张登记表,在宁复生对面坐下:“姓名。” 眉头皱了一下,他没等宁复生回答就开始填写,又问:“哪个复?” “重复的复。” 宁复生趴在桌上看他拿笔的手,呆不住又站起来绕了过去,靠在桌子边上看玄玑写完,嘴里闲不住地问:“你是哪个玄?哪个玑?机缘巧合的机?字字珠玑的玑?” 玄玑没理他,在下面目前修为一栏里刚要落笔,又顿住,重新探了一遍,得到结果后淡淡地扫了宁复生一眼。 “家庭情况?” “父母双亡。”下意识回答过后,宁复生又撇撇嘴,“有个奶奶。” 嗅到一股清爽的气味迫近过来,玄玑笔下不停,调出一股灵压将宁复生拦住,远处一张靠背椅无风自动地滑了过来,停在宁复生身后,还留着几个空格的登记表被玄玑推到面前,宁复生下意识低头,见那分别是“籍贯”“受教育程度”“年龄”和“修行类别”,不由笑了,指着最后一项问:“这里多一格干什么,难不成魔修妖修的,也能到你这来登记?” 玄玑淡淡地看他:“当然。” 宁复生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那个空格一会儿,抬手拿笔,拿不习惯这种笔,又笑眯眯用轻佻掩饰情绪,靠近玄玑低声问:“那你是什么修?没有妖气,也没有魔气,佛修更不用说,身上冷冰冰的,又没有剑气,难不成是鬼修?” 用笔帽蹭了蹭玄玑放在桌上的手背,玄玑把笔从他手里抽出来,换了根软头的签字笔塞回去。 “……”宁复生挫败地收回手,低头写起来,年龄上胡乱填了个二十岁,在类别那一栏微微顿了顿,最后还是流畅地写上了“人修”。 他写完这些,又倾身朝玄玑探去,脸上笑眯眯地问着不找边际的问题。玄玑正拿表格审视,看也不看他,非常自然地抬手将他拉过来,用灵力裹住固定到桌面上,等看完文件之后,才将松开手朝门口一指:“右手第二个办公室,拍完照之后再拿回来。” 宁复生:“……” 他翻了个白眼,转头就走,世上怎么会有那么无聊的人? 玄玑等他离开,视线又重新回到登记表上,拿笔在“类别”那栏里迟疑着括了个弧。 妖字还没有开头,终究没有继续下去。 二十岁? 他心想,脸皮真厚,这数字怎么写得出来呢? ****** 廖夏被廖时年还在半空时朝地上一摔,好歹靠灵气没有摔伤,在地上灰头土脸地打了几个滚,面色煞白地等待即将到来的训斥。 廖时年眉目间积郁着黑气,想到从修统局里拿到的天价罚单,上前踹了儿子一脚,被听到动静从家里出来的苏臻臻匆匆拉住,苏臻臻大喊:“你又发什么疯?!小夏上次的伤还没好呢!” “全是你惯的!”廖时年一把挥开她,人家都说后妈狠毒,家里这个对孩子却比亲儿女还要宠溺娇惯,他无奈极了,又不能把气撒给她,只好转头又朝廖夏痛斥,“不争气的东西!就没有一天是给我长脸的!要不是今天还有急事,我真恨不得……” 他咬牙切齿说了半句,喘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嗝屁似的,扭头又朝廖秋没好气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这畜生和你弟弟带回去!洗漱干净之后,跟我去老祖那一趟。” 廖秋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老祖那里可不是他们这些四代弟子随便能去的,只是父亲在气头上,她到底不敢多问,赶忙牵着狮凸带廖夏离开。 苏臻臻扶他进屋,给他揉肩膀,小手细腻温软,力度恰到好处。廖时年拍拍她,心中的烦闷总算纾解了一些,叹息道:“这种乱糟糟的关系,真是辛苦你了。” “跟我说什么客气话。”苏臻臻笑道,“看你着急忙慌的,怎么忽然又要去老祖那里?” 廖时年道:“我也不知道,忽然来的电话,说老祖那儿到了个了不得的客人,我本来还在修统局,立刻就赶回来了。” 苏臻臻小声说:“那我……” 廖时年有些愧疚,将她从身后牵到身边,为难地解释:“臻臻,你别怪我。我父亲……暂时还没接受你。今天事出紧急,我不能乱拿主意,下次,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拜见老祖。” 苏臻臻笑着推他:“我怪你干嘛,我是问,要不要给你换身衣服再去,你想到哪儿了?” 廖时年抬头看她笑容,无奈叹息着将妻子抱住,心中更加愧疚。 苏臻臻笑容渐浅,等听到身后传来一双错杂的脚步声后,又重新牵出熟悉的弧度。 “父亲。”一路上凝滞的气息让兄妹俩有些慌乱,廖秋问,“老祖那出什么事了?” “闭嘴。”廖时年自己心里也没底,匆匆赶到本家,发现今天的防守比起以往还要严密,心都险些从喉咙口跳出来。 只有廖家嫡系弟子能进的主屋大门紧闭,他上前去,迎面对上阴着脸出来的父亲。 被厉目一瞪,他气短低头,就听父亲威严地说了句“进来吧。” 带着兄妹俩小心翼翼地跟进来,周围全是人,一些原本十来年都难得一见的长辈居然全都到了,各个神情肃穆,没一个人注意到他。廖时年忍不住抬头望去,就见往常都是老祖才能坐的位置上,换了个神情倨傲的年轻人,老祖正慈眉善目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陪他说话。 “都到齐了?”老祖目光淡淡扫过人群,在迟到的廖时年一家处略微停顿,见对方更加谨慎地低下头,这才温和地拍拍身边这年轻人的手,“宁家小子,这是我廖家四代所有嫡系子孙,不必拘束,往后也是你的家人了。” 宁独清冷笑一声,将手从他掌心里抽了出来。 第十四章 宁家四代的嫡系弟子上前见长辈礼,宁独清却心不在焉。他回想着自己来前父亲句句恳切的叮咛,双手交握,骨节段段发白。 那一天,宁微生突如其来的自爆让他险些就被炸成碎片。幸好在最后关头,父亲那飞身一扑为他挡下了大半攻击,再加上随身本就带着一张防御符,这才让他不至于魂飞魄散,消散于天地间。然而饶是如此,他一身修为依旧被炸得支离破碎,金丹也是伤痕累累。他父亲宁铡虽有渡劫期修为,却也被这雷霆万钧的一击弄得元气大伤,单只元婴受到的损坏,就不知要花费多久的闭关才能复原。 谁都没料到宁微生能对自己狠到这个地步,竟然拼了命也要跟他们同归于尽。宁家的旁峰整座坍塌,余波后苏醒过来的父子俩连他灵魂的碎渣都找不到。四处都是洞府被毁后散落的法宝,其中大多出自老祖的腰包,天元果却不知所踪,仿佛根本不曾存在过。 偷鸡不成蚀把米说得就是他们,纵然在醒来之后拖着残躯迅速离开了旁峰,可主殿内宁微生身份玉简的碎裂,还是让宁家上下很快传开了有关此事的闲言。 好在老祖没出关,宁独清父子只需对此死不认账,谁都没法确凿地指认这事儿和他们有关系。宁铡伤重,必须尽早闭关疗伤,闭关之前,最担心的却是儿子宁独清的安危。 宁酩两次上门质问,态度一次比一次咄咄逼人,这份迟来一步的多余母爱由不得宁铡不多想。 可若送宁独清出宁家,隐姓埋名,他一个连金丹修为都无法完全施展的小修士,又如何能在弱肉强食的仙界生存?伤势无法再拖,万般无奈之下,宁铡只能铤而走险,绕过维序宫的管制,倾尽全力请来两位大罗金仙,将宁独清送到下界。 不论如何,那里总比仙界安全,即便条件不如宁家好,多带些法宝丹药也就是了。 仙界与下界壁垒分明,许进不许出,这是开天辟地以来的规则。只是再严密的规则也有缺口,仙界那几个大门派,多少都有朝下界输送自己的人手。但这种投机取巧也并非全无约束,修为越高的修士,在通过连接上下界的时空乱流时就会遭遇越强烈的攻击,仙界送下去的人,大多数都因此死在了路上。 宁独清修为太低,没碰上太难熬的磋磨,但到达下界之前,仍是被雷给劈晕了。幸运的是他落在了廖家的地盘,这恰是那两位大罗金仙中其中一位的旧支,出自先辈手笔的信物让廖家老祖刚一见面就把他奉为上宾,只是即便如此,他仍旧看不上这些修为低弱的下界人士。 宁独清胡乱敷衍一番,就借口自己要休息匆匆走了。廖家老祖的二儿子廖巍沉沉地注视他离开,挥退所有晚辈,阴郁道:“父亲,你何苦……” 老祖示意他不必多问,自己发了阵冗长的怔,这才叹息着说:“五百年了……” “五百年了,为父修为再无寸进,巍儿啊,你可曾听闻过上界的情形?”老祖的目光痴痴地,仿佛遥远的那端有什么他终其一生追求的企盼,“廖家主枝三千年前飞升的先辈,如今已经是大罗金仙,而据那宁家小子所言,像为父这样的元婴修士,在仙界如网兜捞鱼,不值一提。” 纵使是廖巍这样阴沉的人,此时也忍不住抬头露出骇然的目光。大罗金仙!那是怎么样的境界?!下界修士从凡体开始修炼,熬过了炼气炼境才能入筑基,这道门槛对许多人来说,已经是倾尽一生都无从跨越的鸿沟,然而对修士而言,那之后还有开光、融合、心动、金丹、元婴、出窍、分神需要跨越,等熬过了这些,最后才能进入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渡劫期,只是这并非就一劳永逸,渡劫渡劫,渡的便是修行者披荆斩棘这一路的尽头,最为艰险的一道劫数。 过不了,便连肉身一起灰飞烟灭,九死一生扛下来,才能作为大乘修士等待飞升的指引。 渡劫期啊…… 对廖巍来说,那几乎如天地尽头一般的遥远。可这些遥远的先辈们到了上界,仍旧还要继续更加漫长的路途:地仙、天仙、元仙、真仙、玄仙、金仙、大罗金仙、混元金仙,仙君,又到仙尊…… 仙界之上,又有着什么呢?修行界中,已经没有文献记载到了。 廖巍垂下头,他的大哥因为境界原因,两百年前就到了大限,而他自己,金丹修为,又能再撑多久?六百年前的那场动荡,已经斩断了他们这些被抛下的修士们所有的退路。 传闻中与天地同寿的元婴修士同样在慢慢衰老,廖家老祖拍拍儿子的肩膀,说:“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小境界就要开了。这是你我父子,乃至于整个修行界的机缘。若能找到六百年前先祖们离开的旧阵法……上天这个时候送来宁家小子,定有深意。” 廖巍肃容颔首:“是。” ****** 四个月后。 已入深秋,天高气爽,宁复生运功六周天,嗅着桂花的香气从打坐中苏醒,朝窗外一看,层层叠叠的枫叶自枝头累赘下来。 他起身踱到窗边,深深嗅了一口屋外清凉甘爽的空气。 联排别墅前后各家都自带花园,宁复生住进来后,便用棉线浸透灰血在自家的范围内布了个析息符。这种符本来是仙界修士们碰上臭不可闻的恶劣环境时用的,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过滤空气中的杂质,虽然不像聚灵阵那样效果显著,但胜在损耗极低,一点点灰血,用到现在还有大半残余。 宁家前后院的草跟发疯似的长,靠近院墙的几棵大树,在这样的时节仍旧翠绿如茵。老太太闲不住,宁复生不许她去种地,她还是在后院垦出了两块区域,种点茄子辣椒白菜小葱自己家吃。品相好的,挑出来洗干净送给邻居,因此人缘不错,很快被拉进了小区广场舞大妈的阵营。 天气转凉了,冷风吹在身上有些冷,宁复生转头回柜子里挑出一件大衣穿上。老太太仍旧活得战战兢兢,纵使宁复生给了她管够花的钱,其中的绝大多数,她仍旧用在了这个孙子身上。 下楼,从冰箱里找出一袋面包就白水吃下去,宁复生的目光落在远处客厅墙壁的万年历上。 刚才最后一场打坐,他用尽了上次弄来的最后一滴灰血,只是境界仍旧卡在炼境后期,距离筑基,永远有层捅不破的窗户纸。 筑基期作为修行前期最难跨越的一道门槛,仅凭人力是无法突破的,筑基丹,就是这临门一脚最后的助力。 只是…… 他掏出兜里一个精致的小玉瓶,那是一个月前云哥从修行者拍卖会上专门为他高价弄来的筑基丹。他一直留到今天,经过郑重考虑,还是没吃下去。 这里的筑基丹,和他在仙界炼制的不太一样。丹方上大多数药材都有重合,唯独其中一味长生枣,被换做了镁石替代。 镁石能积蓄灵气,却有剧毒,这毒对寻常修士来说当然不值一提,只是筑基时服下却又不一样了,剧毒伴随灵气运转周身,渗入奇经八脉心肝脾肺中,再想根除,无疑难于登天,这毒对日后的修行,终将会造成无法挽救的损害。 焚林而畋,不过如此。 宁复生会炼丹,事实上他已经找齐了筑基丹方除长生枣之外的所有原料,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这段时间以来,他从云哥那里了解到了不少修行界的现状。云哥虽然只是筑基期修士,却因为混迹望京三教九流当中,消息比起许多大宗门还要灵通。在听闻到廖家和丰家两位修行界境界最高的大能竟然只是元婴期修士后,宁复生如坠冰窖,遍体生寒。 他这些天脑袋里总混沌着一团迷雾,仿佛有什么真相埋藏在其中,略一拨手就能揭开。这偌大的修真界中,竟然连出窍期修士都找不出一个,纵然这世界灵气稀薄,但如此荒凉,仍旧是不正常的。 云哥被问起这个问题,也是一头雾水,他散修出身,志向不远,只觉得能在有生之年炼成金丹,便足够称心如意,于是对这方面并没什么了解,只知道修行界六百年前出了一场剧变,许多传说中才出现过的高阶修士,从那时起便销声匿迹了。 客厅里电话忽然响了起来,那头传来云哥的声音:“真人,你出关了?”虽然修为比宁复生要高,但云哥不知为何,一直对他尊敬得很。 宁复生嗯了一声。 “那就好,可算是赶上了。”云哥道,“廖家刚刚发出消息,说小境界开启在即,邀我们这些散修和其他宗门的人一起去小拿山开个研讨会。我想着真人正在冲击筑基期,不敢打扰,一直拖延着,只是再朝后推就要赶不上了。” “小境界?”宁复生没听云哥说过这些。 “那可是发横财的大机会。”云哥嘿嘿笑了起来,声音里带些垂涎,“总之说来话长,好事儿就对了,二十年才有一次呢。真人稍等片刻,我这就让小周去接你。” 宁复生点了点头,又说:“先不忙,你也一起过来,我有些东西要买,需要你指路。” 云哥赶忙应了。 发横财的机会……宁复生挂断电话,坐在空旷的客厅当中,兜里揣着筑基丹,心里琢磨着小境界,仔细从里头剥清局势。 天上哪会白掉馅饼,他现在还没筑基,实力低微,当务之急,还是多弄些保命的法宝更加要紧。 第十五章 周老大沉默地开着车,聪明的没把心中的不满表现在脸上,坐在副驾驶那位云哥最得力的助手郑航光心理却显然相当不平衡,一直笑眯眯说着酸话:“这宁复生的面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也就是您脾气好,修为高出他一截,还能由他不分尊卑。” 云哥对他向来容忍,只当做没听到。毕竟现在散修数量极少,能招募到一个并不容易。郑航光这样的炼境期修士,走走门路想混进廖家丰家当个风光的外门弟子还是不难的,既然愿意留下来跟他,那么听下属几句阴阳怪气的抱怨话也不算什么。更何况,他自己也知道,他对宁复生的种种优待,有时候确实也太丰厚了一点。 只是云哥打从一开始就没把宁复生放在跟郑航光等同的位置上。郑航光是下属,是小弟,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地位超然些的马仔,宁复生却不同,他脑海当中包罗万象的知识库比郑航光要有用许多,几个月刚认识时的那一场酒桌浅谈,就让境界松动的云哥直到两个月前才得以出关,当然,是以一个全新的境界来迎接世界的。 开光期可御剑,这才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修真者,而这一切的一切,靠的不过是宁复生几句让他醍醐灌顶的指点。云哥很笃定宁复生一定有个非同寻常的来历,天星帮在老城区后期的调查却没有得出任何具突破性的结论。他是个聪明人,立刻就抛开了自己的好奇心,毕竟这修真界中什么样的怪事都有,只要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宁复生究竟是人是鬼,跟他有什么关系? 家里给老太太留了外出的纸条,宁复生上车,很自觉坐上云哥让出来的位置,抬头对上副驾驶目光闪烁的郑航光,皮笑肉不笑地龇了龇牙,对方立刻便跟见了鬼似的跌回了椅背上。 搞什么!? 郑航光脸色苍白地发了会愣,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偷偷释放出小股的灵压朝后试探,被另一股力道轰的一下撞了回来。 他竟然探不出宁复生的修为了!明明上一次见面还不是这样的! 从炼气期摸索到炼境中期,郑航光花了整整六年时间,其中从炼境初期到炼境中期那一段路,就足足走了四年。境界越高,突破时遇上的瓶颈也会越大,修行无岁月,说的就是这样一种现象。郑航光在同阶段的修士里并不算灵根浅薄的,修行界中,如同他这样筑基之前要花费十多年甚至二三十年奠定基础的大有人在。可宁复生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上一次见面在大概五个月之前,那时候他明明还只是不值一提的炼气期,如今怎么摇身一变,连他都看不出深浅了! 发生这种情况,最大的可能就是对方步入了炼境后期,可是这话说出来,郑航光就要第一个不相信!这怎么可能?!五个月时间,炼气期到炼境期,就是廖家和丰家那些含着金汤勺从小接触修炼的世家子也没出过这样恐怖的速度!廖家四代嫡系里那对向来被喊作天才的兄妹够牛了吧?就是他们,十四岁开始修行,也花费了足足两年时间才进入炼境!廖夏二十五岁筑基的消息传出廖家后,外界更是一片哗然,这样辉煌的成绩,就连六百年前那个鼎盛的修行界里都难得一见! 一定是云哥给了他什么隐匿气息的法宝吧?郑航光指尖发寒,头一次打心眼里希望云哥偏心点,但下一秒,云哥脱口而出的话却彻底打碎了他的自欺欺人。 “恭喜真人!”云哥上下打量宁复生,也是一脸的惊叹,“炼境后期,真人距离筑基,也只差临门一脚了吧?” 前方传来哐当一下的撞击声,宁复生但笑不语。他精神境界高,又有妖丹辅助,这是捡回自己从前的境界,相当于按部就班地在走一条老路,修炼起来当然事半功倍,不是初次接触修行的修士能比的。 云哥心中叹息,要说他没有嫉妒的念头,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份嫉妒分量实在有些微不足道,比这更多的,反倒是捡到宝了的庆幸更胜一筹。 宁复生道:“你说的小境界,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连散修都要去参与?” 云哥正为这事儿喜悦,小境界开机缘二十年才有一次,对云哥这样资源稀薄的散修向来是机遇与危险并重的,宁复生在这个关头进境,无疑也在加重他手上的筹码,赶忙详细解释了起来。 小境界里的内情,云哥也不太清楚,只知道这是一处平时不露痕迹的洞天福地,每隔二十年,就会开启容纳修行者们进去探寻一次。这活动在修行界超过四千年的古籍上都有记载,恐怕从洪荒时就流传下来了,修行界中早有传闻,说小境界里隐藏着数之不尽的珍宝法器,每次开启,总会有那么几个好运气的修士从里头带出不得了的东西。简单来说,大伙都是冲寻宝去的,至于能不能寻到,全凭个人运气,寻到后能不能保存下来,就要看实力如何了。 云哥二十年前还没筑基,实力低微,坠在一组队伍屁股后头转了把就匆匆回来了,什么东西都没捞到。可一同进小境界的丰家大弟子丰瑞却运气爆棚,直接带出一把品质接近仙器的上品灵剑。那柄灵剑一出现,简直举世哗然,连丰家那位元婴境界的老祖,都被骇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柄剑被丰家老祖当做了命根子,每天握在手中观赏把玩,片刻不肯放下,俨然一副传家宝架势。而丰家大弟子丰瑞,经此一事自然也在修真界大出风头,短短二十年时间,如今在丰家隐隐已经有老祖之下第二人的趋势。云哥总忍不住做白日梦,要是自己也有那么好的运气,进去后找到一柄上品……不!中品灵剑,中品灵剑都行,那该有多好啊! 宁复生见他满脸梦幻,轻笑一声:“进了小境界的人,可都有全须全腿的出来?” 短短一句话,便如同满瓢冷水兜头泼下,浇了云哥一个透心凉。云哥满脑袋的火热登时一静,片刻之后,才回忆起来:“并……并没有。” 非但没有,还折损进去好些。 单那位大赢家丰瑞,带进去的十二个外门弟子里就只有九个跟着出来,廖家三代弟子中有一个血淋淋断了手,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连灵气都无法治愈伤口,云哥那组队伍,则一路都在茫茫然地走,就像遇到了鬼打墙,没遇上危险也没遇上好事儿。 因为上次没吃到教训的缘故,云哥脑袋里一门心思都在朝好处想,可现在一琢磨,是啊,天下哪里会有那么美的好事呢? 他不免又惶恐起来,连丰瑞那样的金丹修士都在小境界里跌了跟头,他这样半上不下的开光期,要是把命折在了里头,即便拿再好的法宝来换都是不合算的, 宁复生见他满脸的魔障逐渐隐没下去,心中多了两分赞赏,于是说:“既然有机缘,去闯闯也是好事,只要有备无患就好。防御的法宝带够了吗?” 云哥愣了愣,随即苦笑:“真人别取笑我了,要是能随手拿出防御的法宝,我又何苦去小境界……”话没说完,他忽然想到宁复生才开始修行不久,大概不太清楚修行界里现如今的规则,赶忙解释,“真人大概有所不知,修行界中各类法宝价格十分惊人,防御的法宝,卖得比飞剑还贵些……” 宁复生微怔:“怎么……?” 云哥叹了一声:“修真界里原本那几个炼器的宗族,六百年前就……不知道哪儿去了,剩下一脉姓齐的盘枝,人数实在太少,偶尔出点东西,统统供不应求。比丰家的丹药还稀缺一些。” 他还有句话没说出口,为了送给宁复生的那枚筑基丹,他差不多把手上能流动的资金花得差不多了。那些防御法宝动辄几百万几千万,用一次就成了废品,即便是那些财大气粗的世家,也很少舍得为嫡系之外的弟子配备,更别说像他这样处处都要花钱的散修了。说白了就是穷。 宁复生一阵蛋疼,从云哥各种委婉的遣词造句里听出分贝一百的哭穷,忽然想到,他本身似乎比云哥还要穷一点!连住的房子都不是自己的! 修真是个烧钱的事业,丹药、法器、法宝,处处都是大花销。宁复生从逐渐恢复境界以来一直有云哥供奉,还没为钱的事情发过愁,现在发现小弟也开始囊中羞涩了,立刻琢磨起捞钱的渠道来。 “算了。”宁复生道,“你还有多少钱?暂时拿一部分出来周转,我们找个卖玉器的店。” 云哥听到宁复生问玉海阁营业员有没有没雕琢切割过的大块白玉,顿时蛋疼菊紧,见那营业员叽歪过让人去后头开保险箱,更是连前列腺都纠缠起来了。 被领进贵宾接待室,云哥盯着拿出来的几个托盘上那些形状各异细腻软糯的大块和田玉,尿意汹涌,问过价格之后,只恨自己出门前没有上厕所。 宁复生知道他没钱,也不挑大的,选了块苏打饼干大小的原料,示意云哥掏腰包。 “八百万!”郑航光这一路都没开口,此时却忍不住语带讽刺地插话道,“你怎么那么好意思,让云哥掏钱?” 宁复生理所当然道:“我没钱。” 郑航光肺都快炸了,云哥却赶忙示意他闭嘴。宁复生从来没有主动要求他买过什么东西,这次开口,定然是有什么原因的。云哥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可还是没多过问,任凭八百万插上翅膀呼啦一下飞了出去。 郑航光盯着宁复生随意把玉料揣在兜里的动作,手都发起抖来。八百万,足够买两块品质上等的低阶防御玉简了!上次拍卖会上,他从头眼馋到尾,云哥也没有半点表态,现在却毫不犹豫地掏了兜,买下原料这种毫无用处的废物!这玩意儿买来干嘛?留着升值吗? 车一路开到小拿山上,郑航光的眼睛还是红的,总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委屈。他跟着云哥打拼了那么多年,到头来竟然还比不上一个出现几个月的小散修。 周老大被隔离在结界之外,从开上小拿山起眼睛就瞪得溜圆。望京和翼城交界的这座山,因为并非交通要塞也没什么风景旅游区,平常并不见什么人烟,今天却太阳打西边出来,一会儿一辆豪车从身边超过去。 小拿山山顶忽然起了浓雾,他小心放缓车速,开了大约十来分钟,雾气又渐渐散了。 周老大从挡风玻璃看出去,使劲儿开始揉眼睛——小拿山山顶什么时候盖了座这样的酒店?! 从山顶另一侧的小坡开始,树木忽然生长得茂密昌盛起来,一座座黑瓦白墙的精致矮房在其中错落,坡底的停车场里,停满了各式各样动辄千万的超跑豪车。简直就像是要开富二代轰趴一样。 宁复生从车上下来,云哥瞥了一旁阴郁的郑航光一眼,朝他介绍:“这里就是廖家在小拿山的别庄,真人尚未筑基,一会儿廖家来人,我会说真人是我招来的助手,还请真人别见怪。” 宁复生抬起头,视线越过重重屏障透入密林当中,从繁茂的叶脉缝隙里,对上一束来历不明的探究目光。 第十六章 “就是他么?”宁独清站在小坡处朝下看去,冷不防迎上宁复生的目光,微微一怔。 廖夏回忆起那天在修管局被人围观嘲弄的情景,紧握狮凸缰绳,用力到骨节都开始泛白:“就是他。” “宁复生……”宁独清细细咀嚼,转瞬间便探出自己看到那人不过是个连基都没筑的小人物。宁复生,宁微生,一字之差,却有着天壤之别。他在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心中满是不安,连续多夜的睡梦中回到了几个月前……那双血红的,泛着狰狞和快意不断迫近的眼眸。 这是一张陌生的脸,虽然面孔上还留有淡红色的明显疤痕,但仍旧挡不住那之后俊秀英挺的五官。终究不是宁微生,宁独清转开眼,不去看那双刀锋般锐利的眼眸,心中暗笑自己多疑。 自古以来,从未听说元婴自爆的修士还能逃出生天,那是魂魄直接消弭作万千尘埃的下场,连几万年前那些上古仙人都不例外,何况区区一个宁微生? 这样想着,他顿时对凡间的小散修没了兴趣。 见廖夏还一副恨不能把宁复生剔骨剜肉,却碍于种种原因无法轻举妄动的隐忍模样,他冷笑一声:“出息,你好歹也进了开光初期,一个连基都没筑的炼境后期就把你为难成这样。” 廖夏咬牙道:“宁叔你有所不知,哪里是我不想杀他,实在是……小境界要开了,父亲他几个月前就叮嘱我不能在这段时间内惹事,修管局那帮走狗又对修行者内部的自相残杀管理的格外苛刻。这宁复生虽然修为不怎么样,我却听说他和修管局之间关系匪浅,万一被修管局发现,这个关口,父亲恐怕为了他的脸面,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被廖夏坠在后头拍了好几个月的马屁,宁独清对这个“晚辈”的知情识趣还是颇为欣赏的。他从仙界来,学识见闻自然比廖夏广博许多,加上来前父亲给他塞了一堆各式各样的法宝,想要悄无声息地收拾个人倒还不成问题,当即自得地哼了一声,拉着廖夏窃窃私语起来。 ***** “真人。”廖家做迎接工作的外门弟子已经确认过身份了,宁复生却还站在原地,云哥上前小心翼翼地拉了下宁复生的衣摆,“真人在看什么?我们该上去了。” 宁复生如梦初醒,心中不由涌起一股奇怪的迟疑,他很确定刚才有人在视线尽头茂密的枝叶背后窥视自己,可对方是谁,抱着什么目的,他却一无所知。 宁复生低头思考起来,郑航光蹭蹭两步超过他走在了前头。带路那位廖家的外门弟子显然看不上云哥这档境界的散修,一个人径直走在前头,速度极快,偶尔路过一些非常特别的地方时,才会匆匆介绍两声。 越往上走,人流也越发织密,路两侧隐现在树丛里的精致小房子大概是作为客房用的,已经能看到有人搬出躺椅坐在大门口晒太阳下象棋了。耳畔渐渐能听到各种手游的音效声,甚至有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男人翘着腿躺在阳光下打电话:“……哎,对,家里有点急事实在走不开,朝公司请假的事就拜托你了……” 宁复生:“……” 云哥落后几步,无视了郑航光委屈的目光,小声为他介绍:“这个是黄家嫡系的小弟子黄琦文,现在在凡界的财务部工作,那个是林超,林家第三辈的老大,八十多岁了还走关系去大学里修了专业课,现在在迅腾集团里做程序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娶上老婆。还有那个那个,讲电话那个,他在光大集团里当副总,刚才停车场里最漂亮的那辆阿斯顿马丁就是他的,相当有钱。” 这些人虽然修为不咋地,境界最高的也只比云哥强出一咪咪,但地位显然都不低,住的房子统统都地理优越,光照充足,也不知道云哥这样的散修被安排到了什么犄角旮旯,总之一行人走了将近半个钟头还没到,拐个弯,眼前反倒多出一处豁然开朗的平台来。 这像是一个开凿在半山腰的广场,里头拥挤着比山道上还要多的人,宁复生朝里一扫,发现广场上空正对着上山通道的树与树之间拉开了一条醒目的红色横幅,上面写道:热烈庆祝第248届小境界探索活动即将召开,小拿山欢迎您。 横幅正下方,面带得色的廖夏显然是人群中的焦点人物。 宁复生双眼微眯,目光从正手舞足蹈说着什么的廖夏身上挪开,落在廖夏侧前方,一个背对着他的,让他莫名感到熟悉的身影上。 对方似有所觉,下一秒也转过头,径直朝他看来。 目光交汇的那瞬间,仿佛有数道惊雷在胸口炸裂,爆破出现的巨响让宁复生一时出现了眩晕的错觉。时间在此时停滞,他按捺住不可思议的神情,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的那张脸。 宁独清与他对视,眉头微挑,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迅速又面无表情地转回去了。 宁复生发了一场漫长的怔,仙界里惊天动地的爆破反复在脑海里回旋,宁独清、爆炸、宁独清、爆炸…… 他低下头,额发遮住眉眼,悄无声息地笑了起来——散去护体元婴,竟然就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领头的外门弟子走出一段路后见他仍站在原地,不由皱起眉头。宗门弟子向来看不起苦巴巴的散修,云哥境界稍高些,还能得点礼遇,可散修带来的小弟,就别想处处有好脸色了,于是高声呼叱:“哎,那个谁,你若对这里感兴趣,一会儿住下后大可以自己……” 宁复生转过头来,目光扫向他,不达眼底的笑意和周身蔓延开来的阴郁生生将他还未出口的话重新推回了嘴里。 那外门弟子朝后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在山道上,只觉得自己被铺天而来的气势压得几乎喘不过气,再抬起头时,眼神已经满是惊疑不定。 宁复生笑容散开,表情淡淡地看向旁边,不远处的石阶边上,正有群小团体凑在一块窃窃私语。 一个有些圆润的年轻人羡妒交加地看着廖夏的方向:“你看他撅着腚恨不得朝天飞的嘚瑟样,得了点好东西,全世界都得知道了,怎么不上新闻联播去?” 同伴轻哼:“好事儿都让他家给占尽了,他能不嘚瑟么?又是灵兽又是法宝,我看他前些天拿出来的那把新的飞剑,至少也是低阶灵器,放在拍卖会上八位数都打不住,他爸也是真舍得往外掏。” “谁说是他爸给他买的了?我听我廖家的朋友说,那把剑分明就是他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那个叔叔送的。” “咦?” “咦?” “咦?” 好几声诧异的惊呼响起,有人说:“我只听几个月前廖家三代嫡系弟子里忽然多了个外姓人,还琢磨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竟然那么有钱么?” “有钱?你去看廖夏这段时间穿戴的法宝,是有钱就能买的?”小胖子左顾右盼,似乎很顾忌话被外人听去,但终究抵不过一颗八卦火焰熊熊燃烧的心,在周围立起一道防偷听的结界来:“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千万别传出去……” 宁复生抬步拾阶,一丝灵识悄无声息从结界外探了进去—— ——“……我父亲告诉我,廖家这个新冒出来的人,似乎是从上界下来的。” 齐刷刷一片抽气声,寂静在小团体里蔓延开来,对下界懵懂的年轻人来说,上界这两个字,无疑是组极其神秘且具备威慑力的词语。 远处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哄笑,廖夏不知道做了什么,宁独清显然被取悦了,起身抬手朝他抛去一枚东西,高呼:“赏你了!” 廖夏接住一看,顿时眉开眼笑,周围的哄笑声里也渐渐多出了羡慕的碎语,分贝越来越大,终于蔓延到了石阶边:“……竟然是长生枣……独清真人果然大手笔……” 宁复生站在高处,闻言转过头来,目光遥遥落向廖夏手中握着的东西——鹅蛋大小,朱红色的薄衣隐带流光,果身有温热灵气游走,不是长生枣又是什么? 脚步微顿,不露痕迹,宁复生收回结界内偷听的那丝灵识,迅速抛开颓丧,微笑起来。 他的筑基丹唯缺一枚长生枣就能开炉炼造,只是这味往常在仙界随处可见的药材,到下界竟然成了难得一见,有价无市的珍宝。 宁独清没死,似乎也不全是坏事。 ***** 云哥果然被安排到了山坡的背阴处,廖家那个叫问虚的外门弟子相当顾忌宁复生,一路上再不敢拿乔,将三人送到地方后就匆匆走了。 十月份,山顶的空气已经夹卷起浓浓阴寒,头顶没有阳光就更冷了。郑航光摸摸冰凉墙壁,摆出寡妇脸。 云哥叹了一声,打开最大的一间屋子,朝宁复生道:“这间宽敞透气些,真人住在这里吧。” 郑航光脸上又死了一个丈夫,宁复生却摇摇头,进了旁边黑洞洞的侧间,反手关上门,声音从屋里传来:“天塌了也不许来打扰。”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布袋,倒出里头还黏着尘土的灰色线团,那是家里之前布阵的棉线,灰血没了,他只能把之前埋下去的再挖出来。 掏出那一大块白玉放在桌上,低头布了个低损耗的蓄灵阵,他全程专心致志,没再想宁独清的问题。 有什么可想的呢?问题既然到了眼前,解决掉才是正经。 门窗布下结界,确定过屋里没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宁复生盘膝坐下,驱动妖丹,眼神逐渐深沉,像是一只盯紧了猎物的凶兽。 该死在他手下的,一个都不会逃脱。 一、个、都、不、会。 妖丹中蕴含的强大精神力如同刀刃般聚集起来,任凭宁复生驱使,仔细将那块不大的白玉包裹其中,切成大小均匀的八块薄片。 这白玉成色不算顶尖,好在油润度够,虽然无法做成太过逆天的高级灵器,但凭借宁复生丰厚的经验,物尽其用还是可以的。 境界不够也没关系。反正他要做的,也只是普通的防御玉简。当然,这种在仙界无人问津的小玩意儿,拿到修行界里,恐怕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第十七章 炼物之道,奥秘完全不下于修行。 宁老祖不过天仙境界,却能让宁家在人才济济的仙界守住四大家族之一的宝座,靠的无非就是他那身炼器炼丹的本领。虽说他丹术不比仙宗内赫赫有名的丹鼎门,炼出的法宝也没有三大宗之一的仙灵宗厉害,但双管齐下,在辅助人才极其稀缺的仙界已经足够立足了。丹药和武器之于修行者们,就像是凡人离不开吃饭那样。修士们也要过生活,丹鼎门和仙灵宗那些动辄天价的奢侈品,并不是谁都能买得起的。 炼丹炼器师与普通修行者在基数上极大的反差,正是造成丹药与灵器越来越珍贵的主要原因。生来传承自规则的对灵力的细分与掌控,使得丹师与器师成为了这世上最珍贵的财富之一。真正高阶的丹师与器师,可以谈笑间驱使无数强者为自己赴汤蹈火。于是他们俯视世间一切的权势和财富,最显著的代表就是丹鼎门,横行仙界数万年从未衰落。门内弟子也跟着身份超然,一旦出宗历练,仙界各处大小势力就纷纷闻声而动,走到哪里,只要亮出身份,必然会被人孝顺祖宗似的悉心呵护。 宁复生对炼器炼丹的天赋,遗传自老祖,却又与老祖有些许不同。 大概是体内流淌着妖族血脉的缘故,打从记事起,每隔一段时间,他脑袋里就会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白狐灵慧,通乾坤,传承的常识自然也和别族不同——阴阳五行,四象八卦,天干地支,包罗万象。各类防御的阵法自然也有不少,只可惜宁复生死前不过元婴境界,修为太弱,有些后期出现的晦涩知识,大多只囫囵了解个皮毛。 前期的切割和打磨只是准备工作,宁复生凝神静气,专注开始炼制防御符最重要的环节。玉器这种俗物,成色越好的,通常蕴含的灵气也越多,相对的,对外界灌入灵气的包容性也会更强。八枚分量等均的玉片浮在半空,头尾相连,绕身迅速环行,其中有两枚品质最为出色的,被灵气一激,顿时散发出微弱的莹白光芒。宁复生指尖点在其中一枚上,迟疑片刻,还是换做了另一枚玉片中品质最差的。 妖丹在丹田内发了疯似的盘旋,宁复生能感觉自己体内的灵气流速正在不断加快。峰值攀升到最高点的时候,灵力一阵颤动,终于被劈成细细的六股,在双手指尖如有实质地凝聚起来。 发丝无风自动,手指轻捻,在虚空中绘下奥秘的曲线。防御法阵多种多样,却并非每一种都适宜刻印在玉简上,太过复杂的,光是绘刻就需要花费大量的灵气。宁复生修为太低,若不是凭借妖丹的辅助,此时恐怕连灵力离体都无法做到,于是选来选去,就选中了刚开始熟悉阵法时练习过许多次的金汤阵。 金汤阵,取自固若金汤,制成的防御符因为性价比高的原因,在仙界颇受元婴期以下的修士欢迎。中阶金汤简,遇上危险时能抵御金丹期修士的全力一击,品质高阶的,甚至在面对元婴修士时都有一搏之力,对承刻符阵的载体要求也不那么严格,修为高些的炼器师,一次开工就能做出十来个。 灵气织就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光网,另一股灵气将空白的玉简迅速雕刻完毕,两者接触的瞬间,一声轻响,玉片化作齑粉蒸汽般铺散开来。 宁复生没有停顿,迅速掐诀将灵气劈得更细,又取来一枚玉片,绘阵,融合—— ——原本浮立在空气中散发着微光的咒阵顷刻间融入白玉当中,玉简在那一瞬猛然爆发出辉煌的光芒,随即迅速隐没,平滑的表面凹出纹理。 器成! 成功有了开头,后面就变得越来越顺利,用比预计中短得多的时间做完了剩下的六枚玉片,宁复生并未收手,而是猛然放开经脉吸纳起周围的灵气,然后借着这股力量,催动丹田疯狂地压迫起妖丹。 疼痛钻透骨髓,越来越狰狞剧烈,宁复生保持打坐的姿势,浑身每一寸肌肉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在他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两滴妖血终于从眉心一前一后飞射了出来,打入玉简当中。 赤色一闪而过,很快被莹白的光芒包容住。 宁复生脱力地朝后倒去,两滴妖血的取用着实让他吃了不少苦头,但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最后的成果让他动容。 成了! 虚空中一字排开七枚玉简,玉质如同一尘不染的膏脂那样油滑,比炼制之前不知道强了多少。宁复生的目光从其中五枚通体白净的低阶防御符上一扫而过,落在最右两枚身上——温润的白色中,隐约掺杂着朱红色的散碎星光,中阶!真的是中阶! 原本已经做好颗粒无收准备的宁复生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好运气!能抵挡金丹修士全力一击的中阶法器哪里是那么好做的?上辈子他初次炼器,因为对灵力控制不够熟悉,连续尝试了四五次才做出第一件成品。没想到这回重操旧业,换了具完全陌生的身体,竟然只在刚开头时滞涩了一小会儿! 还炼制出了中阶法器,只有二级器师才有可能成功的中阶法器! 这里头纵然有他本体内妖血作用的原因,但也足够说明宁复生的天赋强大到怎样的地步。在筑基之前就敢开炉炼器,最后还炼出两枚中阶法器,这件事情若放到仙界四处散布,开口的人只怕会因为胡说八道,获得一堆器师愤怒的大耳瓜子。 **** 屋外,云哥和郑航光已经在门口守了三天,看着身后依旧全无动静的大门,郑航光忍耐着不爽:“他是不是忘了我们来小拿山是干什么的?这也太我行我素了吧?马上研讨会就要开了,他不去,难不成我们也不用去了么?” 云哥道:“研讨会还有一天时间,你着急什么?” 郑航光被噎了一下,脸色发青,实在搞不懂自家老大为什么要那么迁就一个炼境期的小散修,却对自己不假辞色。他不服气道:“就算,就算不追究这个,大家都是一起来的,他把自己关那么多天,到底要干什么总得跟我们说一声吧!” 云哥不想搭理他。 郑航光却咦了一声:“他上山之前不是还买了块八百万的玉么?玉呢?” 云哥道:“他自己收着呢。” 郑航光思维一下发散开:“他上山之前不是还问咱们有没有带防御法器吗?你说他拿着玉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不会是打算自己炼吧?” 云哥浑身一震。 郑航光视线落在他身上,此时眯眼道:“老大你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 云哥道:“反正已经买了,我没打算管他用这个干嘛。” 云哥的不置可否立刻引炸了郑航光心中的怒火,他对宁复生的嫉恨和憎恶由来已久,此时就像是开闸的洪波一样漫天倾泻下来:同样都是炼境期,凭什么宁复生就能格外受优待,自己为了买件法宝苦哈哈接私活,他却动动嘴就能让云哥掏兜付账,要说这是下属福利,那也太不公平了一点! 郑航光忍不住咬牙:“你疯了吗?那么喜欢风险投资,炒股炒多了?八百多万的玉,你也舍得!这价格你都可以在拍卖会上买到成品了!一千四百万的灵剑不肯掏兜,八百万的水漂倒打得那么开心!他一个炼境期的菜鸟……” 话音未落,身后一连三天都没有出现任何异状的小房间灵压忽然炽盛起来。 结界波动猛然消失,屋内却没有任何动静,两个人齐齐愣住,片刻后云哥率先回神,凑近门缝,小声问:“真人?” 郑航光看着仍旧没有任何回应的小屋,怒火一下旺盛地燃烧起来——没见过那么不识好歹爱拿乔的! 他大步上前,正预备抬脚开踹,云哥来不及拉他,原本纹丝不动的小木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宁复生站在阴暗漆黑的房间内,皮肤鬼似的苍白,双眼泛起红光,隐隐有野兽猎捕时凶残的形态。郑航光一脚没收住,险些踢到他身上,却被一股巨大的波动一下弹开,倒飞出三四米远,重重落在了地上。 “……”云哥瞪大了眼睛,那股弹开郑航光的灵气力量实在惊人,他只感受到一点边缘,也知道凭自己的实力时候绝对无法对抗的,一时心中又惊又骇,却又不得不跨步挡在郑航光身前,不由自主地弓下腰,“真人息怒!真人息怒!含光性格冲动,无意冒犯,求真人饶他一命吧!” 郑航光捂着自己被不知名力量重重击打到的胸口,险些呕出血来,趴在地上惊惶地朝后缩躲,落在宁复生身上的目光,简直和看妖怪没什么两样:“……怎么可能……” 同为炼境期修士,就是后期和中期的修为差异也绝不可能如此巨大,刚才被踢开时他却像挑衅成年人的小学生那样,没有任何还手之力。这股力量实在是太恐怖了,那种如同天灾般震撼的压迫,只怕连如今入了开光期的云哥也无法释放出来。 宁复生眯起眼,看他在地上蠕虫似的想要逃开自己的目光,虽然懒得羞辱这样的人,却忽然想逗逗对方,露齿狰狞一笑—— ——“放聪明点,再不听话,我就吃了你。” 看着对方越发血红的眼睛,郑航光几乎毫不迟疑地就相信了他会吃人,从之前红毛被咬下来的那只耳朵联想到自己被啃食殆尽的残肢断臂,他心脏恐惧的几乎痉挛起来,膀胱一抖,呜咽着连连点头。 云哥感到一股凉意从背心生起,宁复生现在的模样实在太可怕,让他完全无法生出半点靠修为碾压低阶修士的念头。如果可能的话,他这辈子都不想与此人为敌,可作为夹心饼干,他为救郑航光,只能更加谦卑地埋下头去。 宁复生被郑航光逗得心情大好,嘻嘻笑起来,眯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从口袋里摸出四枚玉简朝云哥抛去:“拿去卖了,算抵你买玉的钱。” 云哥下意识接过东西捧在怀里,闻言傻傻低头看去,愣了漫长的几个呼吸,才猛然瞪大眼睛。 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宁复生,又小心翼翼拿出一枚玉简仔细查看,探出一丝灵力渗透进去,被柔和的力量包裹住轻轻推送出来…… 灵器!!! 四枚!!!!! 四枚低阶防御玉简!!!! 再多的恐惧和杂念此时都已经无法保持,被一浪接一浪的惊骇狠狠盖过——宁复生把自己关在房间三天,出来之后就给了他四枚防御玉简,这代表了什么?! 八百万的玉他完全是抱着交学费的心态买的,说实话,在这之前,他压根没有指望宁复生能真正做出任何东西。炼器之难,但凡修行者都心知肚明,一个炼境期的修士,怎么可能会成功!? 浑身波荡起帕金森般的颤抖,云哥珍惜地抚过四枚玉简,一番挣扎后,谨慎地将两枚捧在手中奉回,姿态比起刚才更加恭敬:“两……两枚就够了……”这玉简虽然只是低阶,但品质上佳,外形也丰润好看,应该会比市场上同等的玉简价格还要高些。 “怕什么,我又不吃你。”宁复生对他心惊胆战的态度十分莫名,想到这段时间云哥对自己和家里老太太的照料,放浅笑容,抬抬下巴道:“再不久小境界要开了,剩下的,你自己收着吧。” 云哥看他离开,心中的狂喜一浪接着一浪,恐惧和忌惮早被抛诸脑后。一个能成功炼出灵器的炼器师,放到哪儿都能横着走了,难不成还能贪图他什么东西不成? 他捧着四枚玉简,迈着碎步喜滋滋朝房间跑去,关上门的瞬间,脑袋里闪过个恍惚的念头—— ——好像有什么事情还没做?算了!现在还有什么事情比得上这几枚玉简重要! 第十八章 阳光正好,绕出背阴的山脊后,温度一下暖融起来。小拿山灵气充裕,十月份里,树木仍旧茂密苍翠。远处人声沸杂,前些天负责接待工作的那位名叫问虚的廖家外门弟子来领宁复生一行人去开研讨会。 郑航光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般蔫坠在最后,问虚记得他刚来时还一副杀气腾腾不知跟谁较劲的模样,不免好奇:“这位道友,可是我们有哪里照顾不周?” 郑航光暗暗地瞥了走在前头若无其事的宁复生一眼,宁复生怀里揣着两枚中阶玉简,姿态底气十足。又看向云哥,对方正乐颠颠地跟在宁复生屁股后边。 郑航光悲哀地发现自己竟找不到可以倚仗的靠山,哪里敢随便吐露宁复生炼器的秘密?简直连想都没那个胆子,生怕一不小心,又犯在宁复生手上。 杂乱的吵闹声逐渐清晰起来,小拿山这座矮坡,从坡底爬到坡顶也花不了什么力气。宁复生踏上最后几枚石阶,忽然间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正月初一香火鼎盛的寺庙,眼前全是乌压压的人。这些人三五成群凑在一块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竟然没个完,你一言我一语的,比被捅破的蜂巢还要扰人。远处盖了坐三层高的宫庙,红柱金瓦,屋檐飞翘,大门关得严严实实,顶部正悬挂着一额黑匾,上面写“小拿山太上真君会议室”。 门口又摆个丹炉,没点火,里头插了密密麻麻的佛香。 ……这乱七八糟的搭配,也分不清到底是佛修还是道修。宁复生心里纠结了一下,但想到修管局里那群随处可见的妖修……算了,妖修管人修都行,佛修跟道修的那点隔阂又算得了什么? “哗……”远处一阵骚动,原本议论不断的人群开始传来低呼,“廖家人来了!那是廖夏?” “这就是他养的那只狮凸?好威武,我都想弄一只来了。” “得了吧,狮凸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灵兽,真有也落不到你身上。” “唉,只希望祖师爷开恩,有生之年,让我撞大运养头灵兽吧,低阶的都好啊……” 很显然,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廖夏坐着的那头狮凸身上。狮凸水牛大小的身躯配合起凶恶的面相,看上去英武至极。廖夏坐在它宽厚的脊背上,被四周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包围,显然极其受用,有心想显摆一番,甚至刻意抬手抚发,好让自己手上的空间戒反射出耀眼阳光。大伙的视线灵兽身上挪开,又落在他浑身穿戴的法宝上,越发唏嘘。 “真是娘胎里修来的好命数。”有人道,“我怎么就没这种好运气,忽然冒出个出手大方的亲戚……” “是啊,他手上那枚低阶空间戒,放在拍卖会上少说八位数打底,说送就送……祖师爷,这种叔叔给我来一筐可好?” “哈哈,现在做这种梦,当初投胎的时候眼睛怎么不擦亮一点?” 狮凸甩动着尾巴朝内走,沿路的人群就像是摩西分海那样敬畏地退开。廖夏听着种种议论,不由轻笑。他虽然是廖家四代弟子里出了名的天才,可活到今天,也才真正感受到“尊荣显赫”是个什么滋味。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在用羡妒交加的眼神仰望他,狮凸的脊背如同王座般舒适,让他由身到心都舒泰地被裹进云端里。因为宁独清的器重,近些天廖夏在廖家的地位简直如同坐着火箭般快速拔升,就连向来不太和小辈接触的老祖也开始时常召他去跟前说话,慈祥恳切的模样,让早习惯他沉稳严厉作风的廖夏时刻有种飘飘然的快感。 宁复生的目光在他手上一扫,看到眼熟的介子戒,顿时就笑了。他想也知道宁独清不会舍得给廖夏什么好东西,但也没料到那家伙会这么糊弄人。这种介子戒,在仙界算是日用品,里头的空间通常不大,视价格浮动在一到三个立方之间,因为经济实惠的原因,非常受商人欢迎,可以在交易时用来装大批的货物直接交给客人,免去许多搬运的麻烦,成本增加又不多。 只是仙界中人早共识,不会朝这玩意儿里放什么贵重东西。介子戒品阶太低,除了存放东西外没有任何附加功能,也就是说并不像其他法宝那样能滴血认主,一旦被抢,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宁复生心情好极,琢磨着廖夏肯定把那枚长生枣也放进了这里,眼前便忽然压来了一阵黑云,抬起头,正对上狮凸一双泪汪汪的眼睛。 廖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因为高度的差异,生出一种自己正把宁复生踩在脚下的错觉。这样风光地出现在这个曾让他受人讥笑指点的故人面前,廖夏心头大快,看对方只是寥落地一个人站在阳光下,阵仗和自己天差地别,顿时露出一记讽笑:“滚开,你挡着我的路了。” 四下还在窃语的人群顿时一静,片刻后,轰轰烈烈地转变了话题。 “这人是谁?” “好像是个散修吧,我看他跟望京的薛云一起来,只是个炼境期,大概是薛云的门人。” “长得倒是不错,可惜了,脸上有疤。他怎么得罪廖夏了?” “我也没看清啊,好像忽然就吵起来了。” “真是够倒霉催的,廖夏开光期境界,放他十个炼境也打不过啊。” “你们傻?没看廖夏是直接骑着狮凸找过去的?还忽然吵起来,明显是有私怨啊!” 气氛一时紧张起来,大伙仔细看去,果然发现宁复生站在不起眼的山道旁。这样的位置要是还能挡道那真是日了狗了,见廖夏还骑在狮凸背上威风八面地叫人让路,宁复生虽站矮了一截却依旧挺直瘦削的脊背悍然无畏,众人心中的天平纷纷倾斜,窃语起廖夏的仗势欺人来。 宁复生静静看他装逼,廖夏等了一会儿没见前头让开,心中顿时无名火起,想着上次这人上次在修管局让他当众出丑的事,有意给他个教训,一抖缰绳,竟想让狮凸就这样朝前踏去,反正父亲千叮万嘱,也只是让他别弄出人命来。 众人发觉他的意图,连连惊呼,那狮凸二阶灵兽的修为,体重远比体型来得可观,还没筑基的修士身体也就是比凡人结实些,要是躲不过,被踩上几脚,怕是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远处和熟人寒暄完的云哥朝这边回来,刚挤开人群就看到狮凸抬脚的一幕,顿时惊骇得毛孔都竖了起来,一边大喊着“住手!!!”,一边慌不择路地朝廖夏扫去一阵灵波,朝宁复生飞奔过去, 云哥一记飞扑,要把宁复生撞开,只是人还在半空,方才抬腿那狮凸却忽然噗通一声,曲起前腿跪了下来。 原本在他背上安坐的廖夏咕噜噜滚下,在地上滚了几圈,满身尘土,还目光发怔地转头看自家兽宠。瞄准了他的灵波刷的一下从他头顶飞过,打在密林当中,叶片一阵摇晃,刷拉拉落了下来,让没料到这茬发展的众人当即回神。 众人难以置信地看着这番变故,以他们的见识,完全弄不明白狮凸为什么会忽然掉链子,只当宁复生是出手弄伤了这头巨兽,一个个心下骇然。二阶灵兽,若论起防御,完全可以抵挡住金丹期修士的攻击,宁复生不管横看竖看,都只是个炼境期的修士,若真是他动的手,那也实在太耸人听闻了一些。 狮凸水汪汪的大眼眨动着,宁复生笑眯眯对上它视线,便见他浑身一抖,鼻子拱在泥土中,哼唧起人类听不懂的求饶,姿态可怜得很。 廖夏目眦欲裂地看着这一幕,从地上爬起,狼狈地看了众人一圈,又落在格外温顺的狮凸身上,气得浑身发颤,抬手放出一波风刃。“宁复生!你用了什么手段?!找死!!!” 云哥也怒了,跨步护在宁复生前头与他针锋相对,“欺人太甚!!” 同为开光期境界,有云哥抵挡,廖夏打了半天都没碰到目标一根毫毛,盯着云哥的目光,就像是要把他粉身碎骨:“你可知道我是谁?!” “你说你是谁!?!”背后传来一声洪钟般的暴喝,廖夏脸上还有怒意,面色却瞬间苍白,还不等回头,就被赶来的廖时年一脚踢开,风筝般飞了出去。 廖时年听到弟子的汇报时差点没晕倒,他一向知道儿子不如女儿稳重,却怎么也想不到他会那么没脑,众目睽睽之下去找一个低阶散修的麻烦。研讨会上召集了修真界几乎所有的散修以及各门派代表,东道主廖家的四代嫡系弟子却去欺负一个籍籍无名的散修,丢人丢得简直没了谱,这些修士离开廖家,该怎么形容这场闹剧?! 被廖时年没章法的一脚踢得横撞在树上,廖夏捂着胸口,一时头都抬不起来,难以置信父亲会这样当众不给自己面子,听着四周退开的脚步和窃笑,满心都是屈辱。 廖时年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转头看到宁复生,认出他来,眉头微皱,刚想说什么,那边从上小拿山后就格外谨言慎行的云哥却爆豆子一般炸了:“仗着开光期修为,当众折辱我门人,廖家既然看不上我们这等散修,又何苦装腔作势地邀我们来开会?!实在是欺人太甚!我们走!” 他说着拽住宁复生的胳膊就朝山下走,在场一些目睹了过程的散修同样心有戚戚,刚才不敢跟廖夏对抗,现在见能管住廖夏的来了,也默契学着不依不饶起来。 当下就有十来个散修闹着要一起离开,小境界研讨会自召开以来从未出现过这等闹剧,他们若是离开,廖家恐怕就要沦为世家中的笑柄了。廖时年顿时头大如斗,哪里还有时间去琢磨宁复生的底细?当下也不自持身份了,好声好气拦住云哥各种道歉,又叫弟子去安抚那些吵嚷的散修。堂堂心动期修士,颜面荡然无存,他偶尔扫过树下静静趴卧着的儿子,简直上去恨不能一巴掌抽死。 第十九章 一场会开得乱七八糟,廖时年气势汹汹地拽着儿子回家,劈头盖脸赏了顿拳脚,连向来得宠的女儿廖秋也没能拽住。 这种研讨会,修行界里几个大世家是不会派人来的,毕竟小境界里的那点东西,他们该知道的早就知道了。会来小拿山的无非是一些散修与底蕴不够深厚的小家族,这些人乍一看没什么值得重视的地方,却是修行界基数最大的一批人群! 廖夏的一番冲动,直接将他推至风口浪尖,丢了这么大的人,父亲和老祖的问责也许即刻就到,现在他在这打儿子,过会儿说不定就要被老子打了! 廖秋哭着给苏臻臻打电话,又去拽哥哥:“你又做什么了?惹爸生那么大的气!” 廖夏脸色铁青,只觉得自己所有的尊严都被父亲和宁复生联手剥光了,死都不肯认错。苏臻臻赶到的时候,他后背已经被抽的皮开肉绽,血迸得到处都是,实在吓人。 她瞳孔一缩,并不靠近,只是哭着嚷嚷:“廖时年!你就这一个儿子!!” 廖时年手上一顿。 廖夏闷哼着吐出口血来,握紧了手上的空间戒,心头对宁复生已经是恨之入骨,就听父亲在头顶怒斥:“我最后警告你一遍!统计局派出小境界的人这几天就会入山,你要是还敢像今天一样惹事……只管等着!” 他说罢转身就走,连路过妻子时也没什么好脸色。廖秋抹泪朝苏臻臻道了句谢,这女人虽只是廖时年十来年前带回来的炉鼎,但在性格上却颇能制得住他,这些年来,对他们兄妹也算不错,林林总总帮了不少类似的忙。 苏臻臻心中一动,上去帮着安置廖夏。廖夏难得没对她摆臭脸,加上苏臻臻颇会说话,几句对廖时年同仇敌忾的声讨,就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从廖夏嘴里挖了出来。 廖夏压低声音,恶狠狠道:“我不杀他,誓不为人!” “你总和他过不去干什么!?”廖秋又哭了,他当然没忘记宁复生是哪个,而且对他颇有好感。 廖夏阴郁地看着妹妹的脸,他们兄妹感情向来不错,可现在他被父亲打成重伤,廖秋却还在为那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家伙求情。他心中杀意更甚,想到前些天宁独清传授给自己的法子,眼神逐渐深沉起来,“你与其担心他,不如多想想丰瑞,他可就快要来了。” “我跟丰瑞又没关系!”廖秋拿他没办法,只好只好哀哀哭泣着看向苏臻臻,哪知道苏臻臻的神情也颇为不定,眼神明灭变幻着闪了半晌,才低声道:“这人叫宁……宁复生啊?……以前从没听过,是从、是从哪来的?” “呸!”廖夏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凡间来的脏东西!” ***** 小境界的本质和宁复生之前猜测的没什么不同,研讨会上,负责会议的廖时年也只是仔细叮嘱了低阶修士届时尽量避免在里头落单。散修或是宗门较小的修士,金丹期以下会被统一编好分队,由高阶修士带队探索。 最重要的一条,廖时年告诫时语气也足够阴郁—— ——绝、对、禁、止、内、部、夺、宝、相、杀。违令者,即便有命活着出小境界,最后也逃不过被修行者统计局制裁的下场。 他态度这样郑重其事,想来廖家也曾在上面跌过跟头。 宁复生笑眯眯地盘腿坐在蒲团上,心情不错,他想起今天那个暴跳如雷的廖家小公子,把一个冷静傲慢的人逗得理智全失真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儿。与廖夏相比,他反倒不太喜欢廖时年,觉得这人简直奇葩,儿子吃亏了不说找回场子,居然还委曲求全地去跟罪魁祸首道歉。 怎么没挨揍呢?宁复生想不通廖时年是个什么心态,居然不揍自己。 一阵匆促的脚步声响起,房门被轻轻叩击,宁复生微一眯眼,就嗅到了外头传来的气息,嘴角顿时勾了起来。 “……真人?”果然是郑航光,用他虚弱的声音窃窃喊,“真人在吗?” 宁复生愉悦地起身开门,郑航光惊慌地倒退两步,就听他问:“什么事?” 郑航光咬咬牙:“在下有些事关小境界的私密,想对真人吐露。” “哦?”宁复生笑出白森森的牙齿,换了个姿势靠在墙上,“你一个炼境期修士,能知道什么私密?” 你不也只是炼境期!郑航光心中暗恨,抬头一看,却见月光下的宁复生笑得双眼弯弯,皮肤极白,浑身上下都泛着和以往不同的无害气息,顿时呆了呆,几秒后才回过神来。 他垂下眼,不敢再看,踌躇了一会儿,忽然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扑通跪了下来。 “不敢欺瞒真人。”郑航光道,“其实我在二十年前未投入云哥门下时,就已经入过一次小境界。因为那次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这些年不得不谨慎小心,有些内情,我不想传进更多人耳朵里。” 宁复生眼中波光明灭:“那又为什么肯告诉我?” 郑航光姿态谦卑到极致:“小境界中虽然危险,却也机遇重重,若叫我放弃这二十年才有一次的盛事,我实在不甘心。还想请真人看在这个消息的份上,赐我一枚防身玉简。” 他话音落地,再没人出声,周围只剩微弱虫鸣和悠长呼吸。郑航光越来越紧张,心吊在半空,鼻尖连汗珠都冒了出来,正预备再换策略,就听到头顶宁复生终于开口,淡淡道:“带路吧。” 心中一阵窃喜,郑航光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领着宁复生离开居住区,前往更深更远的密林。他脚步匆促,恨不得插上翅膀分秒间到达目的地,无奈身后的宁复生却一直掉链子,几番催促仍旧走得不紧不慢,到了中途,又开始东拉西扯地问起刚才的问题。 以往装得多么与众不同,本质上果然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散修,那么沉不住气!郑航光心中冷笑,想到那天对方身上出现的那股推开自己的力量,再次回头,确认过宁复生手指上没有空间法器,暗自琢磨起对方将那些法宝藏在了哪里,过一会儿自己是否能找得到。 反正他也活不长了,有些事情告诉他,也不怕他还有机会泄露出去。 脑子里忽然蹦出这么一句,郑航光望着前方展入密林的幽深山道,不知为何竟然有转瞬间的迟疑。 脚步只是微微一顿,很快有声音响了起来:“二十年前,我境界太低,被编进一个三十人的小队,由一个心动期前辈带领……” 由于没有经验又太过紧张,那一次,郑航光没来得及和队友们同一时间入境,被传送到了另外一处地方。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郑航光满心绝望,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于是拼命去寻找其他人的踪迹。也不知道他没头没脑地走了多少天,在把身上的食物都吃完后,他终于碰上了除自己之外其他人的声音,只是来的时机显然不对,廖家三代的金丹头领,正带领手下弟子和一头凶兽搏斗。 金丹首领没打过凶兽,反倒死了大批弟子,还被咬下一只手,不得不狼狈撤离。他吓得躲在一边不敢出声,又怕被凶兽抓来吃掉,本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却没想到凶兽也到了强弩之末,廖家人走后不久,就倒在地上再没起来。 郑航光一边怕死一边贪心,想到妖兽体内或许会有价值连·城的妖丹,自己也不是完全没有活着出去的可能,于是大着胆子上去寻找。结果没找到妖丹,反倒在妖兽肚子里,找到一本被不知名皮料包裹起来的古籍。 “上头写了什么?”宁复生不由问。 “那是六百年前某位仙人留下的手札,上面写到了另一个修行界……”郑航光入了神,闻言下意识回头看他,声音却一下噎住。 已经走到了有月光的地方,柔和的银辉从天空撒布下来,宁复生今天穿了一身白,被月光照得蒙蒙发亮,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柔软起来,仿佛下一秒就会乘风而去。 他听得认真,脸上已经有思考的表情,眼睛却仍旧笑得眯起,嘴角微翘,哪怕脸上有一道粉红色的伤疤,郑航光也第一次那样清晰地认为一个人好看。 “我只知道这些了!”他的声音一下子强硬起来,义无反顾地转身,“时候不早,也该回去了,出来太长时间,我怕云哥会起疑。” 宁复生意外愣住,郑航光却拔高声音:“走啊!” 一声轻笑,仿佛在耳畔响起,前方传来廖夏嘲讽的声音:“怎么到了这,忽然又良心发现了?” 郑航光见鬼似的瞪大眼睛,惊恐朝那边看去,慌不择路地抓住宁复生就要逃跑。 只是还没跑出两步,眼前一黑,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胳膊都差点被抓青,宁复生收回敲在他后颈的手,后背一阵厉风,再转头,廖夏已经到了眼前。 廖夏狰狞地笑着:“你倒是挺有骨气,知道自己要死,索性就不逃了。” 宁复生扫了他手上一眼,见戒指还在,歪头:“你要杀我?不是说禁止自相残杀么?统计局和你父亲那边,你怎么交代?” 廖夏大笑,“只要你魂魄在我手里,又尸骨无存,谁会知道你死了?” 能收魂魄的法器倒是难得,宁复生了悟地点头:“宁独清又赏你东西了。” 听到“赏”这个字,廖夏脸上一阵扭曲。他恨极地看着宁复生这副时刻都镇定自若的模样,杀心顿起,大喝一声:“宁叔的名讳也是你配叫的!”不知道做了什么,周围升起灵波阵阵的结界。 炼境期的修为和开光期相差实在太大,单论起武力,宁复生实在不是对手,被廖夏一脚踹中腹部,结结实实砸上了结界边缘。 咳出口血,他舔舔嘴唇,脑袋有些眩晕,浑身酥·软,脖子一紧,又被拽着衣领提了起来。 廖夏有意想羞辱他,硬生生克制住杀意,对上宁复生笑眯眯的眼睛,抬手扇去几道耳光,又掐住他面颊抖动:“你陷害我两次,别以为我会那么轻易地让你死。听说你从凡间贫民窟里来,从小没爹妈教导,这么可怜,我就发发善心好好教你,这世上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宁复生原本只在微笑,听到“从小没爹妈教养”这句,顿时笑得露出一嘴沾满血沫的白牙,眼睛里闪动波光。 腹部一痛,廖夏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朝下看去。 宁复生一手成爪捣入他丹田,疯狂翻搅,一手抚上他的脸颊,温柔摩挲,声音甜蜜如情人耳语:“你知道的真多。” 第二十章 插在腹中的是一只兽爪,遍布白色细腻绒毛,从手腕朝上,却分明是人类的胳膊。廖夏几乎被自己所见的这一幕惊呆,直到兽爪在丹田中又一阵翻搅,才伴着剧痛清醒过来,满眼不敢置信:“你……居然是妖修!” 可宁复生身上,分明嗅不到一点妖气!这又该如何解释! 筑基是道淬炼淬炼身体的门槛,一旦跨越过去,修士的躯壳就会脱胎换骨,自然而然出现护体灵气。这是正统修士和凡人最显著的区别之一,随着后期个人境界的提高,护体真气也会强化得越来越牢固。 开光期修士,早可以无视凡间刀刃,像宁复生这样低他两个境界的,除非用上法器,否则绝对别想伤他分毫。 正因为笃定这样,廖夏才敢如此张狂地瞒着所有人偷偷出来对付宁复生,在他以往的认知里,对付这样一个人跟碾死一只无力反抗的蚂蚁没什么不同。毫无风险,解气又安全。对付那些不想看到的小物件,杀了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万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突变。 妖修的兽爪,是世上天然锋利的法宝之一。 对元婴期以前的修士来说,丹田也是他们最大的软肋。 再不敢轻敌,他一掌朝宁复生拍下,随后挣脱,捂着让他元气大伤的伤口,又是不敢置信,又是满腔怒火:“你竟敢伤我!!” “不光伤你。”开光期修士愤怒时的一击可不是好受的,宁复生爬起,笑容依旧,“我还要杀你呢。” 这句问候般轻柔的话炸落在脑海中,廖夏不由自主生出阵阵寒意,只感到如芒在背的杀气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顾不上宁复生的境界是否比自己低,他转身想跑,却猛然想起什么,目光落在周围一圈自己亲自升起的结界上,只剩满心绝望。 “匿迹阵。”宁复生不紧不慢的话语从后方飘入耳廓,“许进不许出,销声销息销痕迹。好阵法,也不像你能摆出来的,宁独清直接给了你阵基?” 若说宁复生方才给他的感觉只是错愕的话,此时就是恐惧了,廖夏猛然回头,从眼神到表情统统变得狰狞:“你究竟是什么人!!一个凡界刚刚接触到修行的散修绝不可能知道这些!” 宁复生只是朝他走去。 廖夏终于崩溃,因为丹田创伤的迅速虚弱而变得歇斯底里,他召出飞剑,狗急跳墙的念头在胸口拼命鼓噪,朝着宁复生用尽全力刺去!! 飞剑带着灵力,速度快到空气都发出被劈开的筝鸣,毫无防备的宁复生周身却忽然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将瞬间逼到眼前的灵剑狠狠弹了出去。 廖夏对上宁复生温柔的笑容,肝胆俱裂,嘶声大吼:“你不可以杀我!!!廖家供奉着我的本命灵符!我一死,灵符碎裂,老祖即刻就会知道!!他们绝不可能放过你的!!!” 宁复生已经走到眼前,闻言顿时笑得开心至极:“只要你魂魄在我手里,尸骨无存,谁会知道是我杀的你?” 廖夏绝望地淌下两行泪水,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会因为一念之差而终结。 ***** 拿到介子戒,灵识根本没有任何阻碍地探入戒中,宁复生把里头的所有东西都稀里哗啦倾倒了出来。 眼前一阵昏花,他力竭跪倒在地,从里头摸出一瓶眼熟的丹药吃掉,又掏出裤兜里已经碎成两半的低阶防身玉简,等了好一会儿,眩晕才逐渐消失。 廖夏修为毕竟高他太多,前期的殴打和后期的挣扎让宁复生也受伤不轻。他顾不上疗养,先在地上翻找,天已经蒙蒙亮,晨光照在地上这堆杂物里,让其中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红色圆球格外醒目。 果然是镇魂珠。 宁复生微笑,他猜得果然准确,廖夏之所以敢这样底气十足地来对付自己,宁独清在其中出力颇多。这东西是宁家的土产,也是让宁家跃升四大家族地位的封神之作,仙界之外,根本无处可循。 将另一手握着的不断挣动的青色魂体镇封进去,镇魂珠吸入魂魄,顿时通体血红,流光幻彩。青色的魂魄被压挤成一小团,廖夏脸在其中时隐时现,仿佛正遭受着莫大的痛苦,虚幻出的表情越发狰狞可怖。本命灵符靠魂丝制作,只要符主魂魄不散,就不会出现任何变化,宁复生此时还没有对抗整个廖家的能力,只好笑着点点魂珠:“你老实些捱上几年,等我飞升,就放你去投胎。” 廖夏无声地嘶叫着,十分可爱,宁复生满眼宠溺,真是喜欢极了,觉得养颗魂珠做宠物好像也很不错。 宁独清给的东西十分齐全,除了魂珠,还有化尸符。符纸贴在廖夏身上,尸身连带周围草地上洒落的血液一并化作青灰,蒸腾而起,片刻就没了踪迹。 许进不许出的匿迹阵此时发出一阵微光,同样消失,橙红的阳光毫无阻碍地打在身上。宁复生从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出外形很不起眼的长生枣,还不等细看,就灵敏地嗅到一阵生人靠近的气息。 不过转瞬,就有好几道声音传来:“后山怎么会有阵法波动?领他们进山的弟子没有提前告诫过么?” “小门小户的修士果然没规矩,在小拿山上都敢胡来。” “少废话,快找到哪里出了状况,要是惊动了老祖,连咱们都要受牵连。” 来的人不止一个,且境界大概都在自己之上,宁复生看了眼自己到现在都还没恢复正常的兽爪,没有半点犹豫,迅速将地上的所有东西塞进介子戒里,拎着还没醒来的郑航光的衣领朝传来声音的反方向躲去。 几息功夫,自己刚才所在的位置传来说话声:“咦……明明是在这附近……” 宁复生没有再听,在前方山体的断层一跃而下,矫健落地,目光望向不远处林立的低矮房屋,却猛然感到侧面传来一股强大的灵力,顿时换了个姿势,用软绵绵的郑航光遮住自己的右手。 那气息瞬时间靠近过来,有人道:“是谁!” 宁复生转头一看,正撞上一双无比熟悉的眼睛。 修管局内一群科员因为探寻到山道上忽然出现了人,紧张兮兮地护在领导跟前,一看到宁复生满身狼狈还扛着个人,顿时更加警惕了。鹿石峰境界高些,眼神也犀利,认出宁复生的瞬间转头看向自家领导,赶忙朝一群下属摆手:“哎哎哎别瞎来!自己人自己人!” “……”玄玑转开和宁复生对视的目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下一秒,他瞳孔微缩,扫到簇被遮挡着仍旧时隐时现的白色绒毛,利剑般破开下属的围护,朝宁复生飞身而去。 宁复生不知道他的目的,下意识动手抵抗,却感到灵魂中镇下一股前所未有强大的威压。微微愣神的功夫,他被玄玑扣住离地带往了另一个方向,手上力道一松,郑航光的脑袋哐哐哐磕上石阶。 玄玑不动声色地飞高了一点。 “……”玄玑的身影转瞬消失,科员们收回目光,一个个沉默地看向鹿石峰。大领导怎么忽然走了? 鹿石峰眯着眼:“啧啧啧……” 这什么意思?下属们欲哭无泪。意识到他们在看自己,鹿石峰顿时板着脸严肃道:“看我干什么!我又不知道!” 玄玑灵识粗探,就发觉宁复生受了重伤,他扫了怀中这人沾着不明液体的衣摆一眼,又看向昏迷不醒的郑航光,见这人脑袋后脑已经肿了起来,转开视线:“你身上有死气。” 宁复生从短暂的错愕中挣扎出来,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坏笑:“好久不见啊。”说着头朝玄玑肩膀上一歪。 玄玑皱眉,却没推开他:“你做了什么。” 宁复生笑嘻嘻道:“三更半夜,孤男寡男在野外,你说能干什么?” 满嘴胡说八道,玄玑也不指望问出什么,落地时拽出郑航光随手一丢,将宁复生推进屋里。 这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无聊,宁复生再懒得勾搭,坐在地上看他动作,顺从心意地表现出茫然。 玄玑布好结界,一转身就看见宁复生正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注视自己。他坐姿很乖,盘着腿头疑惑歪着,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不摆出那种故作妖娆的风情时,宁复生的眼睛大而圆,脸颊肿起还泛着微红,尖下巴,看起来无辜又可爱。 “……”玄玑愣了一下,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面无表情掏出瓶丹药丢过去。 宁复生接过来一嗅,竟然是用于修复身体的上好逢春丹,放在仙界都不便宜的好东西。他生怕玄玑反悔,赶忙吃下去,玄玑反倒因他的毫无防备无奈起来。 腹中措辞一番,玄玑觉得自己应该告诫他人心险恶,没成想宁复生实在伤得太重,承受不住丹药的灵力,另外一只正常的手也毛茸茸变成了兽形。 未成精的白狐是仙界非常受女修欢迎的灵宠,圆润的体型一反普通狐狸狡诈奸猾的形象,属于萌系产品。宁复生这双白狐爪子胖而圆润,上头覆盖了柔软蓬松的白色绒毛,尖锐的爪子被白毛遮得只露出顶端的一小点,看起来实在无害。爪子的主人显然因忽然出现异状的另一只手感到惊诧,正慌乱地举着爪子放在眼前反复观察,瞪大一双圆溜溜的眼盯着掌心猫儿一般粉嫩的肉垫。 玄玑勉强控制自己的目光从肉垫处收回,语气严厉道:“狐妖,你……” 宁复生一下转头看他,这下可完蛋,灵气彻底收不住了,头顶上一双毛茸茸的耳朵“噗”地冒了出来。 玄玑同时沉默,被萌得指尖颤抖,半晌后终于放弃抵抗,叹息一声:“算了,我先替你疗伤。” 第二十一章 逢春丹这样的好东西,治疗外伤当然是不在话下的。 玄玑收回落在宁复生后颈输送灵气的手指,看着宁复生的爪子和耳朵缓缓缩回去,多少有些失落。只是他面无表情,宁复生又哪里能看得懂,只觉得浑身被软软的灵气充满的感觉非常舒服,在确定了玄玑对自己没有恶意后,懒洋洋地趴在蒲团上休息起来。 玄机带他来的,大概是小拿山专属于修统局的房间,比起廖家给云哥安排的住处,逼格简直升了十几个level。大窗户,有地暖,草编的蒲团都泛着新草的芬芳,作为一只怕冷的狐狸,还有什么比在深秋里窝在暖融融的新蒲团上睡觉更幸福? ……真是可爱。 玄玑目光一瞬不瞬,宁复生脑袋枕在蒲团上,阳光穿透窗户洒遍他全身,让他毛茸茸的头发在温暖的光晕里显得格外蓬松。 其中有几簇头发支棱得特别桀骜,玄玑忍住抬手去压的冲动,便见地上这人咕噜一下又翻坐起来,盘着腿对自己说:“多谢玄玑真人出手相助,我还有急事,就先走了,以后再报答你。” 他衣摆上那抹红色分明是人血,这个点钟,外头的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玄机问:“你就这样出去?” “咦?”宁复生看了眼天色,也反应过来,开窗伸手探了下温度,缩回手就开始解开纽扣。他速度极快。一转头,见玄玑仍在盯着自己,又起了玩心,笑得双眼弯弯:“要不我待会出去遇上盯着我的人,就说我昨晚在和真人春风一度好了。那样就不会有人怀疑我了。”那满脸的狡黠,跟打坏主意的狐狸简直一模一样。 玄玑猝不及防看了出狐狸精脱衣,又听宁复生这样一说,目光顿时落在那两道深深凹陷下去的锁骨上。这身体瘦削却肌理分明,皮肤也白,他被刺得眼睛发疼,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觉得自己脑袋大概不太好,此刻竟连这人满肚子坏水口无遮拦的模样都觉得可爱。玄玑只好没辙地在空间法器里翻找,也不能真任由宁复生十月深秋光着膀子去外头给人看。 他个头高,衣服穿在宁复生身上自然大了一截,宁复生又不肯好好穿,挽起长长的袖子露出胳膊,纽扣也敞开一大半,于是明明一模一样的执法衣,硬是被他穿出了不正经的味道。 “鹿处,”屋外的院子里,一个科员拿树枝戳了戳被玄玑丢在门口正在昏迷的郑航光,“你说老大搞了个匿迹阵,是在屋里做啥?” 不时有人来围观郑航光的后脑,啧啧称奇,“肿得真大啊……” 鹿石峰心中颇有种内部人士对圈外狗的蔑视,推推眼镜,一本正经道:“真人做事定有深意,看到刚才被他带来的那个散修了么?” 众人点头。 鹿石峰挑眉:“以后遇上他,客气点,知道了么?” 大伙还在摸不着头脑,便听主屋处传来几声响动,显然是匿迹阵被收了。 一时目光统统集中过去,等看到穿着明显不合号码的执法衣出来的宁复生,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开始猥琐地交换起视线来。 宁复生莫名成了人群焦点,因为心急介子戒里的那枚长生枣,没空胡闹,转头笑眯眯朝玄玑道:“那我就先走了,今天多谢真人出手相助。” 玄玑垂眼看着他,目光恰好落在他蓬松凌乱的发丝上,距离太近,终究没忍住,抬手盖了上去。 “……”宁复生疑惑抬头,“真人?” “狐妖。”玄玑压下那几捋朝天飞翘的刺儿头,心满意足地收回手,语气冰凉,“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宁复生头一次被人这样告诫,竟然迟疑了片刻才分析出里头的善意,目光复杂片刻,朝玄玑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微笑。 玄玑瞳孔外扩,压下掐他脸的念头镇定离开。宁复生一哂,心想着这种正经人果然跟自己不是一路的,低头耙耙莫名发麻的头皮,正预备走,一转身,就看到满院子用复杂目光注视自己的年轻人。 宁复生还记得云哥亲口跟自己说过修管局里的修士们十分傲慢严肃,一阵莫名:“……怎么了?” “十分严肃傲慢”的修士们如梦初醒,交换猥琐目光,狗腿地开始低笑。 ***** 连带郑航光都有人扛回家,宁复生谢过这群热情的公仆,房门一关,脸上无害的笑容登时烟消云散。 将还沾着血的衬衫一把火烧干净,他布下防御阵,将介子戒里没来得及细看的东西又一股脑倒了出来。 各色法宝滚得满地都是,他翻出镇魂珠,看到廖夏的灵魂还在里头狰狞嘶吼,怜爱地握在手中逗弄,时不时喂一丝灵气进去逗他吃。廖夏身为廖家嫡系弟子,好东西还是不少的,那柄灵剑的品级就很不低。里头有几串钥匙,男款手表,一些防御法器,和宁复生看不懂的东西。其中最吸引他的,自然还是那枚通体被灵气环绕的长生枣。 身边传来一声痛呼,宁复生转过头,恰看到郑航光皱着眉头睁开眼睛,茫然地打量四周。 对上宁复生的目光,他茫然顿消,惊恐万状地朝后缩去,又才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着。 头痛欲裂,郑航光不知道自己受了什么伤,却分明记得记忆断层之前廖夏刺破耳膜的说话声。廖夏要杀宁复生!郑航光反悔了,他想带着宁复生离开,只可惜为时已晚…… “你没死……?”他心中说不出是惆怅还是高兴。 宁复生笑眯眯把一样东西抛过来,是个红色的小球。郑航光动弹不得,只能眼看那枚小球滚到自己眼前,疑惑凑近看去,球壁上瞬间出现一张狰狞可怖的鬼脸! 吓得他一声大叫,险些晕厥过去,等仔细再看,才发现里头那人分明就是廖夏!!! 郑航光浑身发颤,盯着宁复生的目光像在看恶鬼一般,廖夏开光期修为,炼境期修士对上他无异于等死,宁复生却毫发无损,还将他魂魄抽出来百般折磨!这种手段作风,自己得罪了他,只怕要生不如死。 他悔得肝肠寸断,只恨自己为图一时之快惹下这种不该惹的人,盯着圆球里正无声嘶吼着的廖夏,更觉得自己只怕就要步对方后尘。 宁复生把地上的东西重新收起,将郑航光牢牢禁锢住,笑着在不远处的蒲团上盘腿坐下:“这是在下刚收的灵宠,性格比较活泼。我眼下要炼丹无暇顾及他,还请真人帮忙照顾一下。” 他说着撇了撇嘴,有点嫌弃身下破烂的蒲团和不会发热的地板,不等郑航光答应,就取出材料开始炼丹。 能看到丹师开炉,对普通修士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只是郑航光哪里有闲心注意这个,他侧躺在地上,镇魂珠就停在他鼻尖,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廖夏厉鬼索命的模样。可是闭上眼,脑海却偏偏会构想出更加可怕的情节,郑航光进退两难,肝胆俱裂,泪水顺着眼角哗啦啦流淌出来,浑身颤抖如筛糠一般。 灵丹以效用分等级,等级内再以品质分高低,从暖身丹这种最简单的一阶丹药开始,到非金仙境界无法炼制的一些诸如离陨丹、渡仙丹之类的十阶丹药,上头自然还有宁复生没听闻过的更高深的存在,筑基丹在里头,算得上二阶。 筑基丹材料不难寻(只是针对仙界而言),对炼丹师境界要求不高,之所以能排进二阶,难就难在筑基丹中对药性规则的严格排列。 这种感觉,境界越高的丹师越能理解,一枚好的筑基丹,可以为刚踏入修炼门槛的修士奠定下最坚固的基础,越是宗门大户,越对弟子的修行基础看重,于是高阶筑基丹价格常年高居不下,二阶的丹药,有时候卖得比三四阶的还要昂贵些。 曾经元婴境界的宁复生已经算是修为较高的炼丹师了,他对规则的理解,恐怕比丰家廖家那两位地位斐然的老祖宗还要透彻些。拿来对付筑基丹,当然不在话下。 丹香已经渐渐在布下结界的屋内萦绕起来,没有上好的丹炉,炼丹的难度增加不少。宁复生也不托大,一批药材只凝了五枚丹丸,用灵力割破长生枣薄薄的防御,将汁水融进金色的丹胚里。 掌中火大盛,同一时间,五枚金色的丹药爆发出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逐渐恢复平静。 那香气引得不远处快被吓死的郑航光都忍不住看过来,便见空中排列着花瓣儿般的五枚珠子。宁复生隐于金光之后,面容平静,看也不看他,将其中一枚金丹吞进口中。 郑航光嗅着空气中比任何一种香味都要引人垂涎的清香,咽了口唾沫,又猛然觉得宁复生穿着这件宽宽大大的黑衣无比诱人,脖颈细长,皮肤白皙,汗珠从额头滑落下来盈落进锁骨的凹陷……宁复生忽然痛苦地趴了下来。 郑航光吓得浑身发颤,又见宁复生满脸苍白跌出了蒲团,仿佛正在遭受剧烈的酷刑一般在地上胡乱挠抓。郑航光胆战心惊,宁复生却忽然抬头看向他,抬手,锋锐的指甲抠住自己脸上的伤疤,一寸一寸抓了下去。 半张脸顿时血肉模糊,宁复生却好像抓的不是自己的肉一般,挠到一半竟然笑了起来,眼神非常愉悦,还露出上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鲜血顺着地面潺潺流淌过来,逐渐蔓延到郑航光面前。 宁复生只觉得自己浑身的骨骼被不知名的力量掰碎又重新组合,过程中非人的折磨比起任何一种刑罚都来得残酷,只是对他来说,疼到深处自然会出现另外一种奇妙的滋味,感觉并不太坏。身体的灵气消散后逐渐充裕起来,他想起自己脸上的疤痕,趁着身体正在自我修复,赶紧给抠掉了。 天地的规则在一瞬间清晰沉重许多。 宁复生趴在地上歇了会儿,慢慢爬起,只觉得此刻的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再不是片刻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凡人。 有点开心地转了一圈,踩到满地血,宁复生嫌弃地啧了一声,预备给郑航光松绑让他收拾。 捡起镇魂珠摸了摸,宁复生踢了郑航光一脚,便见早已不知人事的郑航光死猪般翻了过来,双目紧闭,好像受到了什么莫大的惊吓,汗出如浆,面若死灰。 宁复生看了眼手上的魂珠,廖夏虚无的面孔贴在珠壁上不知疲倦地撕咬,让他忍不住抚了抚那块地方。 真是没用。宁复生心想,居然被一颗魂珠吓成这个样子。 第二十二章 宁独清从噩梦中惊醒,满脑子都是那双熟悉而尖刻的眼睛。负责他衣食起居的外门弟子赶忙上前侍奉,就听他问:“廖夏多久没来了?” “师兄有五天没见人了。” 宁独清皱起眉,他犹记得前些天传到自己跟前的一些碎语,像是廖夏又闯了个不小的祸。难不成被罚到今天也没出来?廖夏虽不太聪明,但马屁拍得不错,宁独清还是很中意的,甚至因为他要对付一个炼境期小修士就送出了镇魂珠和匿迹阵的阵基。 扫了眼剩下那些侍奉自己的木头,一个个呆呆蠢蠢,真是没劲儿,他只好动身亲自去找。没料到一进门,就听见廖时年暴躁的声音:“出事个屁!本命玉符好端端的,我看他就是皮痒痒了,因为挨揍拿这事儿跟我赌气!” 宁独清心中一突,便见屋里坐着个姿态柔顺的丰满少妇,廖秋正咬着指甲有些焦虑地翻看历表。 “怎么了?”宁独清目光发沉。 廖时年因他的到来吓了一跳,脾气也收敛许多,到底不敢在这位莫名到来的金丹师弟面前发火,小心翼翼将廖夏莫名失踪好多天的事情给禀报了。又因为廖夏前段时间都和宁独清在一块,询问宁独清是否知道他的去向。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候。”廖时年苦笑,显然对这个不省心的儿子十分无奈,“可今时不同往日,小境界就要开了……”僧多肉少,几个大宗的探境人都来了,每个嫡系弟子都是廖家重要的筹码,连老祖今早都刻意提起一句,话中隐带警告,叮咛廖家弟子不要因为畏惧小境界危险就不顾全宗门大局。 廖秋却担忧道:“我担心他是出事儿了。” 宁独清一颗心渐渐沉入水底,总觉得这件事情里透出无尽的古怪,他看着廖秋的脸色,又觉得她知道些什么:“我听说他前些天闯了大祸,被师兄关在家里,怎么说不见又不见了!” 一提起这事儿就生气,廖时年愤愤地将廖夏在小境界会议前挑衅宁独清反丢人的事情给说了出来,在这件事上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处置得不对,宁独清却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目光一闪。宁复生,又是他。 一直没说话的苏臻臻却焦虑起来,讪笑着插嘴:“又提这个干什么?小夏不懂事胡闹,打也打了,对方一个炼境期的小散修,还能跟这事儿有关不成?” 宁独清瞥了她一眼,廖时年却深以为然,见宁独清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劳宁师弟为我那不争气的孽障挂心。唉,本该是他侍奉你的,说来丢人,怪我管教不严。等那孽障气消了回来,我一定按着他去给师弟磕头道歉。” 廖秋还想说什么,宁独清见那个貌美妇人不着痕迹地撞了她一下,她于是不安交错着迟疑,张了嘴却始终没出声。 等廖时年和宁独清一走,廖秋立刻崩溃地趴进了苏臻臻的怀里,再不见从前的排斥,带着哭腔道:“怎么办……我该跟父亲说的……我明明知道……” “傻子!你这是在害他。”苏臻臻目光闪烁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一脸慈爱,“那宁复生只不过是个炼境期的小散修,你真觉得他能伤到你哥?小夏的本命玉符都没有动静,他要面子,说不准就是闹脾气出去玩了,又或者不敢去小境界,偷偷离开。你担心他出事,再把他去杀宁复生的事情跟你父亲一说,万一猜错,到时候小夏回来,你父亲那个脾气,恐怕真的会把他打死。” 廖秋吓得一脸灰败,想到前些天夜晚廖夏出门时满脸狰狞说“我去杀宁复生”时的模样,她拦不住他,又想到宁复生被杀,更加心痛如绞。苏臻臻这样一说,她顿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不顾一切地攀了上去:“是啊,他要是只是骗我,我告诉了父亲,反倒害他遭殃……” “理清楚了?”苏臻臻摸着廖秋柔软的头发,安抚地拭去她的眼泪,笑着说,“别想了,把听到的东西忘记吧,要不到时候惹祸。” ****** 于是这样等着等着,直到小境界开启那天,廖夏也没能出现。 宁复生一路给家里打电话,老太太那么多天没见他,乍听声音就不肯撒手。宁复生让云哥帮她安排了一个疗养的活动,说服她去参加,又叮嘱她:“我找到工作了,暂时不回家,家里泡着的人参酒你记得带走,每天喝一杯。” “那个酒真好,我喝了好有力气。”老太太因为他找到工作的事情很开心,再思念也不开让孙子回家的口,“小宝,你要好好上班,勤快一点,别惹老板生气,别和同事吵架。发了工资要存起来,不要再去赌钱乱花。” 宁复生挂断电话后一声叹息,还不等感慨老太太刚才因为孙子改邪归正而无比轻快的语气,便听擦肩而过传来其他修士的声音:“嫡系弟子临阵脱逃,廖家这次真的是丢大人了。” 宁复生举目望去,便见不远处一*人,声音也杂乱得很—— ——“平常装得二五八万,关键时候就掉链子,廖夏也太没种了。” “按理说有他妹妹和丰瑞的那层关系,有什么可怕的,一个金丹期的修士还庇护不了他?” 镇魂珠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拼命骚动起来,被宁复生镇压下去,又仔细听,“我觉得他有可能是知道些什么才没来,没发觉这一届大家都特别重视吗?” “是啊,廖家那位忽然出现的金丹修士,连修管局都派人来了。” “话说修管局的那位阎王,到底是什么境界?” “我怎么知道,我又看不出来,廖家和丰家的老祖都对他们那么客气,我估计至少也是个金丹吧” “恐怕不止。” “难不成是元婴?哈哈,哪有那么多的元婴……” 元婴? 宁复生看不出玄玑的血统和境界,但想到那股施加在灵魂上的威慑,忍不住深思着勾起嘴角,看得一旁的郑航光一阵发晕。云哥满腹狐疑,只觉得郑航光最近的表现真的很奇怪,一抬头接触到宁复生的笑容又立马缩了回来。心说真人忽然筑基,少了脸上那条疤,实在是更加妖孽…… 宁复生却琢磨着其他的事情。 他看了郑航光送来的那本小境界内捡到的手札,上头的许多内情,和这些天廖家对外公布的根本不一样。这么多年的小境界寻觅,那些宗门真正的目的大概也不是什么珍宝法器,下界的水,远比他从前想象的要深。 沿途不断有人回首看他,宁复生察觉到一束格外炙热的视线,心中好奇,径直对视了过去。 不远处一棵枝叶苍翠的松树下,有个眉目缱绻的中年美妇探出头来看他。那女人扶着树,大部分·身体被掩藏起来,行迹小心,只是长得着实漂亮,一对上宁复生的目光,就异常惊慌地缩了回去。 宁复生下意识放缓了脚步,疑惑地歪了歪头,便发觉身边的郑航光忽然趔趄了一下。 怎么?宁复生又回头。 郑航光躲开他的目光,耳朵连带露出的半截后颈都迅速地爬上红色。 ****** 玄玑收回看向山道上的目光,身边的鹿石峰小声提醒他:“……廖老祖问组队的事。” 一回头,廖家老祖正略带恳切地盯着自己,玄玑眉头微皱,就听对方小心翼翼地说:“也不要真人多么照顾,我廖家两名嫡系弟子都已经到金丹期。只是小境界里危机重重,其中一位金丹期弟子身份特殊,从未入境,跟着真人,我这把老骨头总放心些……” 宁复生和云哥这些散修已经被管理秩序的弟子编成了另一组特殊队伍,领队的弟子也是训练过的,早早做好准备,带他们转上一圈就会出来,不出意外,又是和二十年前同样的结果。 宁复生怎么忽然筑基了?脸上的疤呢?筑基时破裂的疮口才能随灵气愈合,谁把他的脸抠了?真是心狠。还有那个那天被他拎着的人,明明像是有仇的,怎么又亦步亦趋地凑在他身边,看起来那么亲密?队伍里的人都在看他,这小狐狸,筑基期就那么高调,也不知道收敛一点…… 廖家老祖面色发僵,嘴角抽搐地看着目光冷淡遥望远方的玄玑,鹿石峰咳嗽一声,轻轻推自家领导。又发呆了,第三遍了。 玄玑波澜不惊地扫向廖家老祖。 老祖头昏脑涨,廖家队列里的宁独清也好不到哪去。他这些天在小拿山四处搜寻,在一个地势隐僻的密林中感应到了阵基开启的痕迹。他找来小拿山上的弟子询问,这才知道那里最近出现过异常的灵气波动。推算一下时间,刚好是廖夏消失的日子。 宁独清心中不安,隐隐有个呼之欲出的答案横堵在心里,宁复生果然出现,还筑了基! 他的视线太过灼热,宁复生很快察觉,径直看来,眯着眼露出个若有所思的笑容。 宁独清看清他模样,胸口一阵狂跳,眼角抽搐,只觉得周身被一股危险的气息笼罩起来。 他警惕抬头,那气息又忽然消失,前方都是修管局领导和廖家老祖这些高层,哪里有可疑的人?再一转头,又见不远处丰家那组队伍领头的丰瑞正面色不善地看着自己。 转头一看身边站得极近的廖秋,宁独清脸色臭得像踩到了狗·屎。 “……”老祖无奈至极,“真人,我说的事儿,您看……” “你说了什么?”玄玑理直气壮发问,就听老祖叹息,“真人就带着五个下属,多有不便……” “原来如此。”玄玑的视线落在廖家队伍前方那个隔着熙攘人群依旧坚持和小狐狸眉来眼去的金丹修士身上,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抬手示意鹿石峰。 老祖双眼期冀地亮了起来,下一秒,便见鹿石峰脸上扯开一个让人看不懂的古怪笑容,带着两个下属屁颠屁颠朝散修那边跑去。 老祖:“……” 第二十三章 宁复生看着不远处队伍里神态不可一世的宁独清,心头忽然就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凶意来。他回忆着自己曾见过的那张脸上暗无天日的惶恐,油然而生一种享受。宁家的所有人,包括老祖,都在他的生命中划下过重重的痕迹,与其说亲人,反倒更像是相互合作的关系。就连老祖的那些关怀和器重,所图的都是他日后能为宁家创造利益,双方原本相安无事和平共处,宁家却忽然无故撕毁盟约。那场迫不得已的自爆,那段暗无天日的童年,那些暗藏鄙夷的视线,一切的一切,如鲠在喉,宁复生怎么能忘! 不过一枚长生果。 呵,偏偏就是那枚长生果! 宁复生解气地想,我即便是死了,也没让东西落在你们手上! 而他自己本身,并不是那么恐惧死亡的,毕竟活着也不会有太多乐趣。 白狐善察言观色,宁独清没有认出他,却仍旧毫无缘由地动了杀机,这大概也是一种特殊的命定。两度交锋,你死我活,原本看不上的小角色这会儿却变得不容小觑,那杀气如芒在背,宁复生悉心感受片刻,忍不住微笑起来。 云哥四处勾搭拉关系,生怕宁复生会在接下去的探寻活动中受委屈,宁复生本人倒是在一边老神在在,几个熟识云哥的散修前辈顿时皱起眉头。筑基后寿命长,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已经将近三百岁,尤其注重辈分高低,见宁复生兀自发呆,也不主动朝自己行礼,云哥介绍的时候,也就表现得格外冷淡。甚至有个当面摆脸色的,哼过一声后揪来云哥问:“薛云,你这些年带在身边的人真是越来越不济了,前几年那个姓郑,虽然境界不高,多少还知道点礼数。这回这个实力也不比你强,眼睛都快长到天上了!” 这话压根儿没压低声音,宁复生当然听到了,同时听到的还有散修队伍里靠近他们的其他修士。宁复生瞥了说话那人一眼,就见周围的散修们正在对着眼神挪改队列,云哥和他以及郑航光三个人,被不知不觉排在了末尾的边缘处。云哥有些慌乱,这个位置在险境中可不是那么好站的。他刚想要拉着那几个前辈求情,散修队伍便忽然骚动起来,那老散修朝后一看,眼睛顿时发亮:“鹿处长怎么会来?” 旁边的人立即凑上去:“前辈跟修管局的这些领导很熟么?” “哈哈,倒不敢这样夸大。”老散修嘴上这样说,面上却分明浮起得意,“我活了三百多岁,肯定也认识些人的。三百年前还没有修管局呢,可以说是我看着发展起来的了。” 大伙纷纷恭维起他,老散修笑得双眼眯起,见鹿石峰竟走到散修队伍末尾,径直奔着自己而来,心中一跳,琢磨着难不成是来找我的? 他一时又慌又喜,对上鹿石峰的视线,刚想主动打招呼,便见鹿石峰以往刻板的正经脸上带出笑意,目光越过自己朝身后道:“嫂……宁哥,老大让我来请您过去。” 他惊骇地瞪大了眼睛,转头见鬼似的看向宁复生。 宁复生眉头微皱,他已经有了进去后自由活动的盘算,担心跟着修管局的人施展不开手脚。见他犹豫,鹿石峰生怕被拒绝,赶忙凑到他耳边小声把散修这里的猫腻说了,宁复生一听原来只是做回保证没有危险的观光客,兴趣顿时去了大半,当即看向云哥:“跟我去还是留下来?” 郑航光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云哥肯定是跟着他的,眼见宁复生已经走远,预备跟上的云哥被方才那老散修一把抓住,一群人默契围住他,老散修惶然问:“刚才那小子到底什么来历?” 云哥莫名:“他就是跟着我来的啊!” “好啊你个薛云,到现在还瞒我们!”老散修气急,想到自己刚才口没遮拦的那些话,恨恨朝云哥道,“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虽有时候说话不中听,你也不能……也不能……” 云哥自己都还云里雾里,老散修这会看他糊涂,却以为是在故作低调,更不敢得罪,好声好气把他送走了。 ***** 天地震动,灵波毕现,小境界每番开启,只容一组队伍进入,修管局排资论辈,当仁不让位处第一。 不远处的虚空中鬼魅般裂出方创口,温柔的微光从创口洒落而出,聚集的修士们开始低呼和攒动,廖家头领廖惜岁与老祖打老远交换一个眼神,暗暗肘击宁独清:“师弟,一会儿修管局的人进小境界,我们带人趁他们不留神,一起跟上。” 宁独清皱眉,修管局既然不愿意庇护,何苦这样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廖惜岁无奈道:“老祖的意思,照做总归没错。我们走的路线和散修不同,小境界太危险,凭你我二人金丹期护不住那么多后辈……总之硬缠上去,跟着修管局走,也算多拼点生机。” 宁独清眯着眼,分明看见修管局那位不苟言笑的玄玑真人招手让宁复生站近些,以免掉队。 “那个究竟是什么人?”宁复生的存在感与日倍增,已经逐渐开始让他如坐针毡起来。 “修管局不愿意和世家多牵扯,大概就拿散修来混淆视听,不必在意。”廖惜岁扫去一眼,并不多看,叮嘱道,“境界每次开启到关闭只在眨眼间,宁师弟谨记动作快些,千万不要掉队。万一被单独吸进其他乱流,孤身一人在小境界里,只怕会无比凶险,有来无回。” 宁独清眉头微挑,廖惜岁又忧心忡忡地看着周围,很显然,抱着蹭修管局便车念头的,不止廖家一脉。 缺口处微弱的光芒骤然刺眼起来,如同雾霭散开后肆无忌惮的阳光。宁复生跟着绷直身体看向缺口处,心态像是在等待一棵即将成熟的灵株。一记钟鸣毫无预兆地在脑海中响起,炸得人瞬间恍惚,周围同时多股灵力逼迫过来,吸力从天而降,玄玑迅速地朝宁复生手心塞了样东西,低沉的声音盖过万物刺入耳膜:“屏气!跟我来!” 眼前一道黑光闪过,宁复生下意识跟上去,余光所及之处,远处的几支队伍都在一并扑来。不等他为这现象皱眉,异变突生,一束目标精准的灵力瞬间逼近!正全心防备小境界的宁复生甚至来不及从介子戒中召唤出防身玉简,瞳孔在瞬间缩成一条细线,他下意识朝灵力来处看去,正对上宁独清灼灼目光! 他心头杀意大盛,毫不犹豫地生出两败俱伤的念头,不料手心却忽然涌出一股热意,将那枚已经堪堪刺入他身体的灵气弹射开来。 一个不识相的修士速度快些,从后头飞窜上来,推了宁复生一把,想要抢先入境。划开的灵力就这样直直地,不带任何停顿地戳穿了他的肩窝。 那人愕然转头,宁独清狰狞的眼神没来得及收起,尽数被他看在眼里。 “……”一切的发生不过在眨眼之间,宁复生劫后余生,落地后跌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里。那遭遇了无妄之灾的倒霉蛋随即落地,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面目狰狞地转头看向廖家队列:“宁独清!!!!” 廖惜岁慌乱地抬手护住宁独清:“丰瑞,你冷静一点……”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入境的人群瞬间划分出三组队列。丰家众人见领队丰瑞受伤,各个惊诧,再见他反应,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纷纷怒不可遏地朝廖家看去。 廖家弟子不明所以,廖惜岁却头痛欲裂。他跟在宁独清身边,当然知道对方刚才做的小动作。入境时耍阴招可是要人命的,廖惜岁十个脚趾头加在一起也没想到宁独清会朝丰瑞下手!丰廖两家关系亲近,双方老祖早有意两家联姻,丰瑞又是丰家颇得重视的弟子,天赋颇高,已经是金丹境界,宁独清跟他又没有交集,好死不死去攻击个盟友做什么! 廖惜岁脑筋转得飞快,视线瞬间从人群中同样错愕的廖秋身上扫过。想到宁独清对廖家上下不假辞色,偏偏亲近廖夏的事情,太阳穴一阵蹦跳,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他脑补出了数千万字的狗血,丰瑞显然也想得差不离,只有强装镇定的宁独清自己知道自己有多冤枉,他那手分明是冲着宁复生去的!谁让丰瑞不讲章法乱插队!可众目睽睽之下,宁复生又安然无恙地进了修统局队伍,他又能如何解释?只有苍白着脸强作镇定。宁独清向来不把下界放在眼里,连面对廖家老祖时都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让他当着一群小辈开口跟丰瑞道歉,实在比登天还难,于是只生硬地憋出一句:“手误。” 手误! 丰瑞险些被他的态度气死,上去就要动手,进退两难的廖惜岁忙挡住他,心中对宁独清同样一*怨怼——他原本还盘算着这位来历不明的师弟修为颇高,能在小境界里助他一臂之力,没想到探境还没开始就惹下这种大祸! 两家人想打架的想劝架的顿时乱成一团,宁独清被晚辈们护在包围圈后,听着丰家弟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卑鄙无耻”,只觉得遭受了一场奇耻大辱,让他浑身发颤。 宁复生!宁复生!宁复生! 如果说这个名字原先只是让他心头不快的话,此时此刻,就演变成深恶痛绝了。身边那些廖家弟子看向自己时隐晦的不满视线宁独清一个都没有错过,他恨不得把这些眼睛一双双挖出来! 宁复生在远处看得哈哈大笑,两拨厚着脸皮的不速之客竟然先一步打起来了,怎么也想不到方才距离自己咫尺之遥的危机竟然会这样收尾。 宁独清的攻击十分隐蔽,除了当事人和廖惜岁之外竟没有第五个人发觉,所以修管局这边的队伍里除了宁复生之外,没有人知道那边忽然出现的冲突怎么回事。玄玑低头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宁复生,目光深远。刚才这人落地时他顺手扶了一把,便没再生出放开的念头。和另一具身体相贴时的感觉十分奇妙,体温相互影响,仿佛接触到的皮肤都变得灼烫起来。他新奇又贪恋地感受着这股温度,抓住宁复生微凉的手,温柔地翻开他紧握的手指,只看到中间一滩齑粉。 防御符被用过了。 玄玑不动声色地抖掉那摊粉末,宁复生注意到他动作,抬起头来,正对他低垂的脸,一上一下,多不过三指距离。 相互能感受到陌生鼻息呼在脸上的痒意,玄玑对上宁复生还未褪去笑意一双怔愣的眼,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的嘴唇上。 宁复生心里忽然有点痒,目光闪动,抬手想摸摸玄玑的脸。 玄玑握着他的手,以为他要挣脱,下意识按住,波澜不惊问:“入境的时候被攻击?” 气息喷洒在眉睫处,宁复生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含糊应了一声。 粉色的舌尖迅速消失在视线里,玄玑心头微跳,淡淡叮嘱:“谨慎。” 众人:“……” 鹿石峰眼看时间不早,他俩还在腻歪,只好凑近小声询问:“老大,那边还在打,咱们是歇一会儿还是继续走啊?” 玄玑垂眼,便见他为低声说话挨得极近,将头后仰一些:“你站远点。” 鹿石峰:“qaq!!!” 第二十四章 小境界内的夜晚如同死城般静谧,黑色弥漫在巨大的山谷当中,鹿石峰拿着手机在营帐周围徘徊寻找信号无果,懊恼地叹息一声:“啊,好可惜,明明今天出新pv……” 一抬头,丰家的驻扎地灯火通明。 果然是修行界几大老牌宗族之一,丰家财大气粗,只怕随行配备了不少空间法器,竟连桌椅灯具这些小东西都一并带来了。下午时一群低阶弟子还在那兴奋地bbq,送了二十串烤鱿鱼过来,丰瑞却推说重伤,始终没有露面。鹿石峰有点疑惑,传闻中廖家和丰家关系不错,怎么两脉嫡系反倒在小境界里掐起来了,而且还一副拼了命你死我活的模样,半点不讲情面。 灵力造成的伤口不易愈合,吃下丹药后仍旧隐隐作痛,丰瑞捂着肩膀一语不发,丰家随行的弟子脸色更是难看。死一般的寂静中,有人拍案而起:“欺人太甚!宁独清这个狗东西!” “廖惜岁竟然还公然包庇他,是要和我们丰家为敌么!?” “宁独清到底是什么来头?在廖家竟然这么有面子。”也有人感到狐疑,“莫名其妙来的人,以前从未打过交道,忽然就出手攻击瑞师兄。难不成是以前结过仇?” 身边忽然有人撞过来,示意问话的人去看丰瑞脸色,用嘴型不出声地说:“廖——秋——”。 廖秋。 能让男人斗得你死我活的,除了江山,恐怕也只剩美人了。 丰瑞周身被阴郁包围,目光越过窗外,落在另一处同样灯火通明方向。廖家的队伍聚集在那里,以往小境界中几个宗门有幸偶遇都会结伴互助,可这一次,明明近在咫尺,两家人却刻意拉开老远,甚至以修管局营寨为界,精确划分出不相往来的距离。 他想起骚乱时廖惜岁毫不犹豫扯着嗓子高呼“保护宁师兄!”的声音,狠狠收紧五指,捏碎了握在掌心的那枚放丹药的小玉瓶。 众人脊背发寒,面面相觑,无声猜测廖家这回如此明目张胆地开罪丰瑞的原因。修行界中都在传闻廖家那位好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嫡系弟子来头颇大,廖家不惜一切代价拉拢啦,其中自然包括宗内可以联姻的适龄女子。两家人和平的表现是否从今往后就不用再维持了? ***** “哐!”宁独清将弟子送进来的东西狠狠砸在地上,一双眼因为愤怒瞪得溜圆,声嘶力竭地喝骂,“滚!!!!!” 从未见他发过这么恐怖的脾气,几个随身照顾他的小弟子被吓得够呛,跪在地上匆匆收拾干净后逃也似地奔出帐来。没命跑了一会儿,众人放缓脚步,一时又感到无尽的委屈。能被选出进入小境界的哪个不是天之骄子?以往在宗门内也是受人尊敬崇拜的。领队廖惜岁这位正儿八经的三代嫡系也不敢说多拿乔,宁独清却对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真当自己还在旧社会做着奴隶主啊?甭说晚辈弟子,就是保姆都有人权啊! “凭什么啊。”外头的同辈们凑上来询问究竟,许多人对宁独清高调霸道的作风也不满已久,加上今天因为他的原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盟友,心中多少有些怨怼,“这也太嚣张了,挂个嫡系弟子的名头,作风比正儿八经的廖家人还乖张。” “我看他纯粹是有病,偏偏老祖他们还都惯着。看吧,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得惹出大祸。” “今天的祸还不够大吗?莫名其妙去得罪丰瑞,他倒是好了,有惜岁师叔护着,什么事都没有。挨打的还不是我们这群无辜的人?” “还有脸发脾气……要不是看在辈分高的面儿上,谁稀得搭理他!” 一群人越骂越愤慨,直到廖惜岁匆匆赶来。驱走这些沉不住气的,廖惜岁又望向宁独清那张整个营帐最大的帐篷,身边的得意弟子见他面容晦暗,心知他对宁独清也有不满,投其所好地抱怨道:“这个宁师叔实在任性,寄人篱下受尽照料还这么不知好歹,天天惹祸。”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以后不要说了。”只能听一时痛快,廖惜岁无奈叹息,宁独清针对丰家人的事情实在是让他无语,但长辈们有叮嘱,作为晚辈他又能怎么办?廖家队伍里那么多双眼睛,除非最后一个都带不回去,否则小境界里发生的一切事情,早晚会传进长辈的耳朵里。至少在这段时间之内,不论宁独清再如何混账,他都只有忍耐一途可循。 看到几束眼熟的身影偷偷钻进帐篷里,廖惜岁叹息一声,带人转身离去。 进来的是几个许久前就随着廖夏跟宁独清混的跟班,虽然没有廖夏聪明,但目的明确,也算是懂事听话。宁独清扫他们一眼,虽然脸色依旧不好,倒没再不管不顾地开骂了,毕竟他在廖家…… 跑出去的人半天都没有回来,在外头干些什么他也猜出个□□不离十,跟班廖雨小心翼翼上前替他脱外套,宁独清阴着脸问:“他们在外面说什么了?” 廖雨唬了一跳,讪笑:“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宁师叔值当跟他们计较?”目光从宁独清脖颈手指和手腕上扫过,因上头戴着的护身法器顿了顿,忽然听宁独清又冷笑起来:“你不说我也知道,名不正言不顺、惹祸……不全都写在脸上了?当我在你们廖家是白吃白住呢?等着吧,等我出了小境界,非得找你们老祖好好给我个公道不可。” 【天啦!没天理了!主动挑衅人害自家弟子挨揍的人还觉得自己有公道!】廖雨心中一顿咆哮,笑容更加顺从,专捡着好话说,“师叔何必在意那些话,不提别的,光师叔赏给廖夏的那些灵器法器,就怎么也称不上白吃白住了。” 宁独清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随手从高阶灵戒里摸出一枚防御玉简抛过去,廖雨忙不迭抱在怀里,脸上的喜悦浓郁的几乎要淌下来。 “谢师叔赏!”廖雨被其他几个跟班用嫉妒的目光注视着,忍不住挺直了腰杆,觉得自己只怕会是日后接替廖夏地位的第一人,“日后师叔有事,只管吩咐我就好。我敬仰师叔已久,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宁独清一探他境界,顿时眯起眼睛,挥退屋里其他人:“你已经筑基了?那我还真有事要托付给你。只是今天丰家那件事闹得太难看,你切记要谨慎小心,别被廖惜岁他们看出痕迹。” ***** 筑基过后就脱离五谷轮回,进食成了一种兴趣,宁复生是没有这门兴趣的。 有那个时间,他更情愿拿来打盹看书。郑航光那本手札只薄薄数十页,字儿又少,随便翻几下就翻完了,看起来像是几百年前某位修士随手记录的日记。日记的年份不太明确,只有日期,内容十分琐碎,前头还有他回忆自己凡间老去妻子的片段,但写到最后几页,气氛顿时一变,慌乱借由文字跃然纸上。 修行界已渐渐不再适合修行,所有人倾尽全力寻找到一处薄弱壁垒,只要打通,就能重获新生。 宁复生嚼着带来的巧克力,另一手把玩镇魂珠。认真说来,廖夏那枚不值钱的介子戒还真为他带来不少方便,不方便被人知道的,随身携带起来麻烦琐碎的,统统可以塞在里头。担心戒指的来历被人发现,宁复生筑基后对戒指的外观修改了不少,保持阵法不动,将戒身拉成了一条细长的脚链,平常贴身戴着,取放东西也方便。 因为种种便利,他对镇魂珠越发宠爱,喂廖夏吃完了保证一天活跃的灵气后仍旧舍不得收回去,手札翻尽,再次从头看起。 日记只记录到那位修士要离开前的一天,他留下绝笔,例数己方阵营的优势——两位渡劫修士,七位分神修士,十位出窍期大能,并十六位元婴前辈,那传送众人离开的外力大概很不稳定,他借此安慰自己前路虽困苦,但未必不成功。 宁复生来了那么久也发觉了,这地方确实不太适宜修行,灵气稀薄又污浊,凡人似乎也拥有不一般的武力,竟然把飞天遁地的元婴修士都逼得只能隐遁在深山里。鹿石峰来玩时给他看过一些凡人的影片,里头的反派动辄拿弹药轰碎整座国家,比修行者实在厉害得多,只要有能源,他们能在高空和水底停留更久的时间,甚至于外太空……宁复生闻所未闻,那是什么东西?头顶的蓝天之外,原来还有那些么? 总之,纵观凡人的发展史,智慧发掘的科学从某种程度说来坚不可摧。至少曾经进入过元婴期的宁复生完全没有把握自己遇上“核弹”“□□”后还能全身而退,甚至于成百上千顶上了膛的枪……做修士真是太辛苦了,无外乎那些小宗门的弟子都情愿去外头开公司,过几十年再装作后辈接替企业。 外头忽然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鹿石峰进来,沮丧地拿着手机:“宁哥,你手机有信号不?” 宁复生永不太惯那个东西,不动声色地回答:“没带。” 鹿石峰跪了,嘴里叽里呱啦酱酱酱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换成中文,一副精神濒临崩溃的模样:“没wifi!天啦!” “……”宁复生迟疑着收起捏着的镇魂珠,目光落在门口处,玄玑随即进来,看了宁复生一眼,顿时眉头微皱,上前替他盖好被子。 宁复生踢了被子一脚,现在并不太冷,这些小东西是丰家的弟子孝敬过来的,筑基了打盹时还要盖被子不是在开玩笑么?一脚踢在玄玑抓背角的手腕上,宁复生愣了愣,又不好用力,就这样搭在了那里。 他赤着足,脚型是细长的,形状给人秀气文弱的错觉,脚趾干净整齐,指甲也长得长短正好。玄玑不由自主抬手,握住宁复生脚踝的时候两个人都呆了呆,掌下的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青色的血管隐透着脉络,瘦得实在可怜,脚踝还不够玄玑一手握的。 脚踝上的银链反射出一道银光,刺得玄玑眼睛发疼,细细的链子乖顺地搭垂着,有种会勒进肌肤的错觉。玄玑没有停顿地把脚塞进被子里,缩回手之前轻轻撩拨了细链子一下,指腹粗粝的质感逐渐转化为一种痒,□□般延随经络攀爬进心间,迎面一阵风,宁复生将手札劈头盖了过来。 啪的一声响,努力佯装花瓶的鹿石峰胸口一跳,忍不住满心钦佩。他微微抬头,玄玑正抬手揭下糊在脸上的书,没有发怒的预兆,又听下一句,世界观顿时崩塌了。 “摸什么摸。”宁复生把脚在被单上蹭了蹭,蹭走那股起鸡皮疙瘩的感觉,心里老大不舒服,隔着被子去踢玄玑屁股,不让他坐在自己床上。 玄玑按住他乱动的腿安抚,翻开手札看了几页,面色顿时认真起来。莫名来到下界后,他一直在寻找回去的方法,只是为控制修士凡人之间的平衡,这世界的规则制定得太过严苛,竟压制着到达一定境界的修士再无进境。玄玑靠着游走于凡修两界的修统局,所知道的内情自然比刚来这里的宁复生要多,包括六百年前高阶修士集体逸逃的前因后果。 两个渡劫期修士,进境一百多年竟迟迟不落雷劫,灵气越来越稀薄,修行者又进境无望……也是被逼得没了法子,否则谁愿意拿命去拼前程?数不清的修士自发奔走支持,他们离开的那天,被文献记载为一场浩劫…… 最后大概是成功了,当然也有畏惧失败选择脱离他们的人,如同廖家和丰家这两位硕果仅存的元婴老祖,六百年这三个字,就成了他们永生不忘的魔咒。 玄玑觉得机缘巧合来到这里大概也是他注定经历的一场劫数。 ****** 小境界中也有日升月落,天色微光,鹿石峰斩下一只半夜来袭的凶兽的脑袋,摸出其中桂圆大小的妖丹,对着阳光照了照。 七彩的光晕如水般流淌进眼底,他站起来,厉声朝下属道:“去警告廖家和丰家的弟子,以后夜间扎寨不许亮灯!否则滚远点!” 妈的,这都多少天了?那群没脑子的晚上竟还敢搞篝火晚会,是来探境还是来旅游的? 丰廖两家弟子昨天晚上玩得挺开心,听到警告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他们两组队伍的金丹领队都不是吃素的,前头还顶着个实力非凡的修管局,小境界内比许多人想象的要安静,连续几天也没发生什么大事情。也就昨晚误打误撞摸来一只骨瘦嶙峋的二阶熊豺,没等走近营地范围就被阵法挡住了,早晨才叫人发现,他们自己都能对付,至于吗?上纲上线的。 鹿石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两家派人来致歉,不由眯起眼睛,去朝玄玑回禀。 玄玑很痛快:“甩开他们。” 于是等两家弟子收拾完毕后一抬头,就发现原本还在视线范围内的修管局众人已经没了踪影。 一脚踏碎无数落叶,山林中没有鸟雀惊起的声音,死一般寂静。 宁复生放出灵识探索,却只能探测到极近范围内的状况,再远一些,就如同泥牛入海般没了消息。他心中微沉,觉得这个地方实在是古怪,肩膀压下玄玑手掌的重量,冰凉的声音响起:“探路有鹿石峰,你省着力气。” 一头鹿从远方的物瘴里飞奔回来,脚步跳跃轻灵,欢快地腿上磨蹭撒娇,也不知道和鹿石峰说了什么,后者的脸色可见变得阴沉。 他转头道:“先停一下。” 他的灵体探寻止步于方圆七百米。 玄玑听他说完,目光深邃看向远方,也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半晌后才轻声说:“你今早杀的那只熊柴。” 鹿石峰原本还做疑惑状,闻言瞬间瞪大眼睛:“熊柴生于终年高温寸草不生的长戈山,怎么又会出现在森林里?” 熊柴这玩意儿大概是下界特有的灵兽,宁复生没听说过,闻言却也不觉得意外,毕竟这种情况仙界常能得见:“兽潮而已,以前没有过类似情况么?” 玄玑低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鹿石峰却反问:“兽潮?” 没人搭理他,玄玑冷声回答:“六百年前启阵后有一次,天地灵气外泄,灵兽为修炼,不得不迁徙。” “那是什么?”鹿石峰云里雾里,“那是什么?熊柴生得太快?” 宁复生问:“伤亡惨重?” “那是什么?到底是什么?” 玄机点头:“嗯。” 宁复生跟着感到凝重,兽潮多指某种动物泛滥成灾,但拿来形容灵兽,指的却是它们因为各种原因统一迁徙而导致沿途发生的灾难。灵兽品种不同,体型各异,习性也大相径庭,有温顺聪慧热爱和平的,自然也会有妄图毁灭世界的中二期。仙界中就有种令人十分忌惮的名叫狡犀的灵兽,群体而居,境界不高,却生的巨大,悍不畏死,每次暴动必然轰轰烈烈,所到之处万物都被塌成废墟。宁复生的灵魂镇慑对针对单独的灵兽时十分管用,可目标变成如此巨大的群体,必然要徒劳无功。 鹿石峰问了半天没人搭理,几乎流下泪来,宁复生看他可怜,简略解释几句,就让鹿石峰崇拜得五体投地。这种事情他修行几百年都从未得知,宁复生一个筑基期修士,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宁复生笑着让他别看演唱会多去读书,玄玑却跟着扫他一眼,目光中微有不解——兽潮这件事一些稀少的文献里确实有所提及,可宁复生随口吐露的内容,明显不止记载中那么简单。 他收回目光,搭在宁复生肩上的手握紧了一些,前路莫测,雾好像越来越大了,隐约的,土地微微震颤起来。 轰—— 轰—— 轰—— 一声比一声近,震感也渐渐强烈起来,他们圆弧状站在丛林中央的一块空地上,感知敏锐的人都下意识看向身后。 身后空空荡荡,宁复生收回目光,心中越来越不安,他抬头看向玄玑,对方正眯着眼睛像在分辨什么,片刻之后沉着开口:“朝右走。” 仿佛迎面朝着危机而去,飞奔了不知多久,脚下的震荡仍旧如影随形,甚至更加强烈。树丛越来越稀薄,可见蓝天,脚下的枯叶变成泥土和岩石,众人心中都提起一根弦,唯独玄玑从头到尾面不改色。也是他的冷静,让众人不至于吓得没了章法。 远处逐渐出现许多不起眼的荒山,看上去破烂至极,山顶的岩石跟随震颤不断滚落,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塌。乌突突的洞口坟墓般伫立在荒山脚下,玄玑指向其中一道,大喝一声“进去!”抬手将宁复生率先抛了出来。 灵气垫着屁股软软的,宁复生跌落在地,哪里坐得住?众人惶恐涌进山洞,他却冲出去寻找玄玑,就见对方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对玉石,正不要钱般塞进山石缝隙里。宁复生只看两眼,迅速分辨出来,高阶匿迹阵! 这可和宁独清给廖夏的那个阵基不同!宁复生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危机感没有出错,头顶一群乌压压的鹧鸟低空飞过,远处已经能听到隐约的兽鸣,按照他的耳力,最多不过半个小时就会踏足这里,发现他不在山洞的鹿石峰迅速出来找寻,宁复生却没有犹豫的时间,当即上前抢过玄玑手中的玉片帮起忙来。高阶匿迹阵只是启动时需要输出大批灵气,布阵过程却除了精准之外没有更多要求,没时间等待庇护了,性命是自己争取来的! 鹿石峰看他去抢玄玑东西,还以为他在胡闹,脸色顿时一片煞白,扑上去就要阻拦。玄玑开始也错愕了几秒,但瞬间发现宁复生安插灵石时无比精准的位置,一脚将怒焰滔天的鹿石峰踹回了山洞里。 将小半玉片倒进宁复生怀中,玄玑目光幽深地和他对视:“我来收尾。” 宁复生没想到他会这样毫不犹豫地相信自己,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头顶却被轻拍两下,一抬头,玄玑又专注进了阵法里。 “看到真人了!!!!”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 “那些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远处传来鬼哭狼嚎的吼叫,丰家弟子和廖家弟子也形容狼狈地飞驰过来,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修统局这队人踪迹的,总之一个个脸上都挂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没人招呼他们,落地后两队人迅速识相隐匿在了山洞了,三个金丹领队片刻后出来大声问要不要帮忙,正在关键时期,宁复生暴躁地吼了一声:“滚!!!!” 只把一群人吓得卵缩回去。 鹿石峰咽了口唾沫,双拳紧握看向远方,天际处逐渐出现一条深黑色的粗线,不断颤抖着,拨动着,色泽越来越浓艳。 乌云压城般,数不尽的飞行灵禽展翅呼啸而来,后来的两队人也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竟连大气都不敢喘,此时也只有丰瑞喃喃说了一句:“这么多的灵禽……真是前所未见……” 不知道是谁开口道:“要是能抓一直来当坐骑……” 山洞内的众人都笑了,笑容却异常苍白。灵禽确实很珍贵,可那么多聚集在一起,对人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 “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寂静中,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哭了出来,鹿石峰转头大喝:“闭嘴!!!!” 目光扫过这群神色惶然的后辈,他轻叹一声,终究还是出言安抚:“玄玑真人和宁复生正在外面布阵,不管怎么样,拖延一段时间总是可以的。”只是这番硬气的话说起来还是相当没底,毕竟就连他这种完全不通阵法的人都知道,一个筑基期修士是绝不可能对布高阶阵法产生帮助的,过程动辄需要个把小时的阵法放在这样情急的时刻……力不从心,力不从心。 好在玄玑的名字如同一颗定心丸,让几个泪流不止小窝囊面上顿时生出无限期冀,宁独清却精准地抓住了重点,闻言冷笑一声,心说修统局这些人说起谎话来真是草稿都不打。宁复生一个筑基期的小喽啰,让他来布阵?嫌进小境界里修行者太多了不成?偷偷从空间戒指中拿出一张珍贵的遁身符,宁独清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只打算一出意外,就捏碎符咒,保全自己要紧。 兽吼声越来越近,鹿石峰望着远处逐渐清晰的狰狞兽群,心也渐渐沉入了谷底。风迎面吹来,携卷扑鼻的血腥,鹿石峰捏紧手机,想着自己终究无缘看到的akb新pv,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下一秒,一阵浩瀚的灵波拔地而起! 漆黑的身影风一般略进山洞,玄玑松开手,将怀中满头大汗的宁复生轻轻靠壁角放好,自己也迅速盘膝恢复灵气。 鹿石峰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来。同一时间,天摇地动,飞速奔跑的兽群像是被一阵轻柔的风抚开,分两个方向轰轰烈烈从洞口两端跑去。 玄玑几乎瞬间入了定,宁复生却在此时睁开眼,目光扫过洞同样打量着他的人群,森冷道:“薛云和郑航光在哪里?” 他嗅到一股人修特有的血腥味,和云哥郑航光一并消失的,还有宁独清的踪影。 第二十五章 众人接触到他的目光,都是一阵茫然,等回过神来,才猛然发现,宁独清确实不见了! 得不到有用的信息,血腥味却越来越浓郁,宁复生索性从地上爬起,循着气味朝山洞深处走去。 鹿石峰的目光还落在洞口那些浩浩荡荡的凶兽上,见他离开,立刻吓得高声发问:“宁哥!你去哪里?!” 宁复生回头看了眼仍在闭目打坐的玄玑,吩咐他:“你留下给玄玑护法。” 鹿石峰咬咬牙,见玄玑正在恢复灵气的紧要关头,周围的宗门弟子们心思难测,实在不敢走开,只好示意下属赶紧跟上。廖家的人群也跟着骚动起来,廖惜岁更觉得奇怪,宁独清明明刚才还在身边,怎么忽然就不见了?连带着不见人的还有向来跟宁独清接近的几个弟子,他脸色一沉,那人莫不是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宁复生此时的心情已经坏到极致,因为帮忙布阵精疲力竭的关系,再分不出多余的精力来控制情绪。甭管是不是想象中那样,他此刻只琢磨着该怎么弄死宁独清,云哥和郑航光是他被他庇护着的人,宁独清吃了雄心豹子胆!竟敢动他们! 这山洞在外看不出来,一往里走实在奇长,黑洞洞的又不透一点光。跟在宁复生后头进来看热闹的人没走多久就开始犯怵,速度越来越慢,只能眼看着前方修长的身影隐匿进黑暗中。血腥味越来越重,却始终没看见一个人影,宁复生脚步戛然而止,放出灵识在周围扫视一圈,猛然定格在侧前方扭曲的灵场处。 没有半点犹豫,他抬手轰然砸去,几成实质的灵气夹卷着暴怒如同炸弹怦然作响,一阵防御被击破的微光后,出现在眼前的一幕让宁复生双眼瞬间血红。 宁独清背对外侧端坐,此时回首看来,见黑暗处来的人是宁复生,挑眉露出歪笑。云哥和郑航光不知道被用什么方法吊在了洞顶,双脚悬空,脑袋低垂,衣衫已经烂成缕状,鲜血顺着小腿滑下,从脚尖滴落。 “嘀嗒。” 落在钟乳石下淤积的水塘中。 “果然是能让我不痛快的人,你命真大,居然没死。”宁独清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宁复生,我只问你一句话,老实点回答。廖夏是不是你杀的?” 宁复生把目光从情况不明的云哥身上挪开,落在宁独清身边那个拿着鞭状法器的年轻人身上。 廖雨接触到他的目光,浑身抽筋般一跳,垂眸看了眼不动声色的宁独清,咬了咬牙,反手又朝云哥抽去。 脆生生一记响,那鞭子非同寻常,带着灵力,几乎将云哥的半只脚掌抽短。昏迷中的云哥被折磨得抽搐起来,无声地吐出几口鲜血,宁独清赞赏地拍拍廖雨手臂,遗憾地说:“我的人死了,你倒是好命,养着两条忠心的狗。” 见云哥还能动,宁复生眼中露出抹笑来,落在忽然有了胆气的廖雨身上:“你养的也不错。” “你!”同为筑基期,虽然刚才被眼神吓住,但廖雨压根不觉得自己在境界上对宁复生有什么可畏惧的。现在被暗指为狗,当即勃然大怒,嘴上骂了几句瘪三,挥手就要抽宁复生鞭子。灵鞭夹着飓风甩到眼前,却被一股柔和的光芒倏地弹开,廖雨猝不及防之下,只觉得鞭尖倒施来一股奇大无比的力气,反将他拽得凌空飞起,一眨眼就落在了宁复生的手中。 如同那时的廖夏,廖雨瞪大双眼,来不及反抗,眼睁睁看着一只忽然出现的兽爪掏进丹田当中。宁复生暴怒至极,直接将一团灵气压缩进廖雨丹田中,朝天一甩,轰然巨响,数不尽的血肉便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淅沥沥下去了宁独清的方向。 至死,竟然连全尸也没能落下。 顿起两声尖叫,男人的声音高亢起来比女人刺耳得多,宁独清两个站得远些的手下魂不附体跌倒在地,连滚带爬地朝着洞口跪行,哪敢再提找宁复生的麻烦? 宁独清目瞪口呆,直到血肉挂在了发梢上,才不敢置信地从座椅上跳起。踩到软绵绵的地面时他早已面无人色,抬手一摸自己的头顶,见满手鲜红,立刻倒退着惊恐嚎叫起来。 向来只有宁独清折磨别人的,他又何时被人用过这样的手段?原本鲜活乱蹦的人在眼前活生生被炸成烂泥,这种感官上剧烈的冲击让他一时间根本无法做到冷静。他原本以为外头的人会抵御不住这场兽潮,心道与其灰溜溜一个人离开,不如在捏碎遁身符逃走之前也弄死宁复生身边几个人,算是报了廖夏那一箭之仇。哪曾想这个从未打过交道的隔空对手手段竟然会如此毒辣,非但没死,还一上来就让他看这些血淋淋的东西。脚下一滑,坐进一滩软绵绵的不明物体里,宁独清抬手一挡,只触到满手粘腻,顿时魂飞魄散,朝宁复生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你找死!!!!” 这边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但凡没成聋子都听得清清楚楚,外头原本还在犹豫是否要跟从的人呼啦一下全涌了进来。一见挂在洞顶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大伙顿时吃了一惊,再低头看去,两个廖家弟子趴在不远处吐得不可开交,满鼻子嗅到的都是血腥,宁独清则和宁复生呈针锋相对之势。 一个金丹期一个筑基期,针锋相对什么啊,分明是宁独清在欺负人。半死不活的云哥和郑航光又被认出来,谁不知道这是修统局队伍里的啊?联想到刚才宁复生一脸阴沉进来找人时的模样,明不明白的都觉得自己非常明白,又见宁独清怒吼着从地上一跃而起袭向宁复生,当下哇哇大叫起修管局的人。 宁独清几欲发疯,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潜力,抱着必杀宁复生的念头,竟透支出无比磅礴的一记攻击。眼见宁复生柔顺的头发已经被自己迫近的风拂起,他眼中翻滚着狰狞杀意,只可惜下一秒,却只剩满腹绝望倒飞出去。 修管局两位修士一左一右落在宁复生身边,他重重摔在石壁上,因反噬和攻击呕出一口血来,目光望向身边的一地狼藉,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恐惧,流着眼泪疯狂尖叫起来,歪头晕了过去。 众人:“……” 现如今怎么还有打不过就哭这种事情? 宁复生握紧了手上的法鞭,虽然几乎力竭,心中却翻腾着前所未有的快意。抬手狠狠一鞭朝着宁独清侧脸挥去,身旁却袭来一道风,廖惜岁轻柔的声音在耳畔拂过:“这位道友,得饶人处且饶人。” 灵鞭半点没有停顿,狠狠抽在宁复生的侧脸上,铿锵有力的一声响,将所有人都抽得精神起来。 众人目光错愕,看看廖惜岁又看看宁复生,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一个筑基修士,拿鞭子抽了金丹修士的脸?! 廖惜岁话音落地,见宁复生还想挥鞭,赶忙飞身遮挡。他虽痛快有人收拾了宁独清,可宁复生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无疑也是在把廖家的脸面搁到地上踩。见宁复生完全不理会他的调停,心中多少有些愠怒。 “这位道友!”他严肃道,“请适可而止!” 宁复生见他护短,顿时冷笑:“我常听说廖家人是非不分,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廖惜岁看了眼挂在远处血淋淋的两个人,底气顿时消散不少,气势也弱下许多:“宁师兄性格冲动,今日之事,我代他向道友道歉……” 他显然也知道自己不占道理,声音越来越轻,只是老祖的吩咐却不得不照做。廖惜岁咬紧牙关,心知修管局不方便出手收割人命,他一身金丹修为,即便针锋相对,还能让宁复生占去便宜不成? 哪知道宁复生择人而噬的目光却忽然一轻,开口笑道:“出手在前,只要道歉就一笔揭过。受人庇护,危难关头却临阵脱逃。廖家的作风,果真和平常宗门大不相同。” 廖惜岁听到身后随同出现的窃窃私语,前头半句还不觉得什么,听到后面半句,却如何都无法接受。临阵脱逃这种罪名栽到头上,廖家子弟日后就别想在外头结盟做人了,当即眉头紧皱,怒喝驳斥:“这位道友!宁师兄纵然对不住你,可我廖家行事坦坦荡荡,从未藏私,怎么当得起你这样的污蔑!!” 宁复生一听他这话,顿时双眼发亮地笑了起来:“那我问你,方才在山洞里情况那么危及,廖家为什么私藏遁身符不肯拿出?” “无稽之谈!”廖惜岁连遁身符是什么模样都未曾见过,一听这话头都昏了,见溶洞外众人一片哗然,显然都相信了宁复生的话,当即冤枉不已,“我从未见过遁身符,又哪来私藏一说?” 外头被遁身符三个字刺激到人显然不少,顿时闹嗡嗡起来,宁复生笑得双眼弯弯:“你还想否认?” 不等廖惜岁回答,他转头朝外大喊一声:“我话中从无虚言,丰家道友可否上来一位?” 凑热闹的人早就等不及了,丰瑞大步上前,见宁复生抬手朝宁独清方向比了个请,一把挥开想要阻拦的廖惜岁,蹭蹭跑了过去。 脚下的触感软绵绵的,他也没多想,踢倒昏迷不醒的宁独清一阵摸索,摸出一枚通体清透的符篆来,低头细看,顿时怒急攻心,不管不顾地将东西亮了出来:“好你个廖家!!!” 廖惜岁被砸个正着,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的玉符,半晌后反应过来,双目充血,连杀了宁独清的心都有。 他廖家嫡系拼死拼活护下来的,竟然是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宁复生趁他不备,竭力挥去一波风刃,廖惜岁想要阻拦,却不知为何慢了一步,眼看血光乍现,宁独清一条胳膊齐肩被切了下来。 第二十六章 宁复生如坠迷雾,灵力消耗得涓滴不剩不是什么好感觉,经脉有种要炸裂的膨胀感,丹田暖洋洋的,妖丹无意识转动得飞快。 他浑身燥热,只想从这种痛苦里挣扎出来,几番挣动,火焰却越来越旺盛。他觉得自己简直要被烤成一块焦炭,来历不明的清凉从在这时从心头透渗进来,仿佛三伏天里渴望已久的午后甘霖,让宁复生不由四肢松软地呻·吟出声。 凉气在那瞬间似乎变大了一些,有人轻轻抚摸他的额头,黑暗中,宁复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适,转瞬间竟然气势大变,径直跨越了开光期的门槛。 玄玑盯着这个进境后又一次陷入沉眠的人,双指并列按在他心口处,源源不断输入灵力。宁复生面颊上的红晕一点点消褪不见,玄玑眼神发沉,竟莫名有些遗憾。他没忍住伸手拂开宁复生汗湿的额头,小狐狸的额发软软的,被汗水打成缕状。捻动指腹的湿意,余光见鹿石峰还站在那里,玄玑平静地问:“他带来那两个人呢?” “已经救下来治疗了,境界高些的那个情况有点危险,被用特殊的法器切断了脚掌,拿灵气接不起来,只能缝合。” 玄玑想到宁复生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义无反顾地去救人,莫名有些不快,摇摇头:“等他醒来,交给他自己解决。”又问,“廖家那个姓宁的弟子,怎么处理的?” 鹿石峰皱着眉道:“宁独清。前段时间忽然登记的户籍,具体来历不清楚。修管局没办法在小境界内执法,廖惜岁护他护得厉害……唔,宁哥好像抽断他一条胳膊,也弄死了一个廖家的人。” 云淡风轻地带过那个“被弄死的廖家人”,鹿石峰心口却一阵抽动。仿佛是一种下意识的隐瞒,他没有说出自己所看到的那个战况惨烈的溶洞。山壁、地面、水洼里,满眼都是色泽浓艳的鲜红。宁独清那两个有意识的跟班最后吐得整个人都开始痉挛,询问他们遭遇了什么,却只能换来满眼涣散的颤抖。鹿石峰知道那是宁复生的手笔,却怎么也无法将眼前那个睡着时温顺无害的年轻人和自己的推断联系起来。 他一时竟然有些同情起宁独清,得罪谁不好偏偏跟宁复生过不去,那溶洞鹿石峰只待了片刻就压抑的不行,换成在里头亲身经历……一定会吓成神经病的吧? 再抬头,直直撞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 大概因为刚刚经历过危险,宁复生眼神中满是冰冷的兽性,这样一双眼睛嵌在他苍白虚弱的脸蛋上,莫名便多了一些不服输的冷艳气息。鹿石峰这一瞬间忽然发现宁复生确实长得很好看,鼻梁俊秀挺拔,薄唇血色清浅,下颌线条优美得一言难尽,这种面带病容的时候,他的气质却仍旧锋利得如同一柄尖刀……鹿石峰猛然惊觉对方跨越上全新境界的灵力,不由万分错愕,还想细看,下一秒玄玑的大手却盖在宁复生的脸上,将一切遮了个严严实实。 宁复生在人为的黑暗中发了会儿呆,逐渐放松绷紧的精神,懒洋洋蜷起身体。 玄玑感觉到手心被长长的睫毛刷过,声音不由比刚才放轻许多:“你进境了。” 宁复生不太关注这个,反有种安心的感觉,小声叫:“玄玑?” “嗯。”玄玑放下盖在他脸上的手,见他睁大了一双茫然的眼睛,想到不久前自己看到昏迷高温的他时一瞬间放空的情绪,不由心下一松,拍拍他脑袋,“下次遇上这样的事,让鹿石峰帮你。” 安心的感受越发分明,宁复生懒怠地眯着眼睛,身体朝他坐的位置缩近了一些,像是深秋天寻找暖源小动物:“云哥他们呢?” 玄玑抿了抿嘴:“没死。” 没死就放心啦,好像一块大石落了地,宁复生瞬间好心情,脸在薄被里几下磨蹭,这才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鹿石峰:“咦?你怎么也在?” 鹿石峰确定宁复生居然真的进入了开光期,心中顿时嚎啕起来。想到自己当初为通灵智历经的悠长岁月,几个月前认识时宁复生还只是炼境期吧?前段时间迅速筑基还能说他的根基扎实厚积薄发,可现在这才几天?想起当初眼看玄玑飞速进境的心境,鹿石峰对上宁复生茫然无辜的脸,余光处又发现玄玑正意味不明地注视着自己,顿时欲哭无泪。这世上果然连怪物都是成双成对出现的:“你看错了!我不在!” 宁复生:“???” ***** 宁独清惊醒过来,双目血红,一瞬不瞬地盯着天顶。 浑身拆骨似的疼,尤其在肩膀处。宁独清想要看看身体是怎么回事,可努力半天,就是动弹不得,他艰难地转头看向周围,又发现平常贴身随侍的弟子们居然也不在身边。 他张了张嘴,想要喊人,不知道该叫哪个。 廖夏?不,他生死不知,根本没进小境界。 廖雨? 宁独清茫然片刻,沉寂的记忆猛然苏醒,一股呕吐的*疯狂在胃中翻搅起来,眼前阵阵恍惚。 他这时看清楚,自己被安置在一处狭小简陋的洞穴中,周围都是密不透风的岩石,唯一的缺口被用木板堪堪遮住。脚步从另一端响起,廖惜岁搬开木板走了进来,手捧托盘,淡淡扫了他一眼。 “宁师兄。”他面色前所未有的冷淡,“我来给你送药。” “我伤到哪了?”托盘里大大小小的瓶子排列起来郑重其事,其中还有治疗外伤的绷带和药膏,用丹药解决一切的修士怎么会用上这些东西?宁独清隐隐感觉到一种未知的恐惧,对上廖惜岁欲言又止的目光,颤声又重复:“……我伤到哪了?” “宁师兄那根缎子一样的法器不太简单,伤口用灵气都无法治愈。”该,拿东西不也是你自己拿出来落在人家手里的?廖惜岁也不知道该怎么正面回答,含糊地低头摆弄药膏,“小境界内,懂医术的人也不多,胳膊接的不太好……多熬几天,等出了小境界,就可以去外面的医院了。” 宁独清难以置信地盯紧了他的动作:“我的胳膊……!?” “你忘了?”真是好记性,弄出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干净就不记得了。廖惜岁不由冷笑,又不由得愤怒。这人从醒来到现在,仍旧每句话都只关心自己,他有没有问起廖雨!有没有问起其他人的死活?!想到这些天自己为保护这人安全出生入死,对方却握着保命符咒时刻准备在危险关头弃自己而去,这样没心没肺的白眼狼,要不是老祖临行前特意郑重叮嘱过,他真恨不得亲自剁碎了事?一时也懒得再多啰嗦,草草替他换了药,拿着东西就走了。 躺在重新恢复安静的山洞中,宁独清几乎要被这逼仄的空间逼疯,没有外人在时,他的思维灵活得像是天马行空的鹰隼,一瞬间翱翔无际,扎入回忆里。廖雨在头顶轰然碎开,淅沥沥落下的血肉,那个阴森黑暗的山洞,瞬间又转回许久之前令他永生难忘的爆炸中。活了这一百多年,他从来是被人捧在手中细心呵护的宝,所到之处前呼后拥,以至于突遭聚变来到下界,也没有过上一天苦日子。 孤立无援,这是第一次。 宁独清颤抖起来,终于发现到父亲的羽翼已经无法保护自己。 ****** 兽潮持续了大概一星期,发觉到脚下的震颤正在逐渐远去时,所有躲在山洞中对未来茫然无措的人都感到由衷的庆幸。 丰瑞完成自己每日欺负廖家弟子的任务,带着门人出山洞小心探索周围,确定了那些灵兽群没有再回奔的可能,当即下令收拾行装尽早离开。 这一次的小境界之行这样凶险,和他以往的经历简直有天壤之别,如果不是很确定修行界中没有第二处定时开放的洞府,他绝对会怀疑自己到的是另一处地方。他有些犹豫自己是否还要带人继续探索下去,毕竟前路凶险,这么多弟子的性命握在手中,他不得不谨慎些。 气氛正压抑,修管局的人却从单独的小山洞中纷纷聚集出来,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回收走外头山壁上布阵的白玉。 “他们也要走了。”修管局的队伍显然没有带其他人的念头,众人不免有些失落。就连廖家弟子都无法免俗,毕竟冲突归冲突,身边有高阶修士保护的感觉终究不太一样,离开这份庇护,他们接下去的路途无疑会凶险许多。 丰家弟子忍不住要讥讽几句:“兽潮来时修管局都没说不收容人,要不是你们廖家背后插刀,怎么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廖家弟子又屈又辱,偏偏被堵得无话可说,只能愤愤:“宁师叔做的事情,怎么好栽到整个廖家头上?” “你都叫师叔了,还跟廖家没关系?” “他又不姓廖!一个外姓人,跟廖家有什么关系!” 诸如此类,传入廖惜岁耳朵里,引得他不住叹息。去请求修管局收留这种事情他实在没脸,只好找丰瑞洽谈两家人联手的适宜,哪知道丰瑞连听都不听他的请求,直接一口驳回:“我得为我丰家门下弟子负责,跟廖家联手这种事,是万万不敢做的。” 廖惜岁无奈极了:“丰瑞,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丰瑞冷笑:“我倒是不明白自己哪里意气用事。指示门下弟子拼上性命为你们廖家做打手,然后遇险危急,眼看着你们抛下盟友逃走么?” “遁身符的事情是个意外……”廖惜岁这些天嘴皮子都磨破了,可丰瑞就是不肯相信廖家弟子没有人手配备遁身符。那种比人命还珍贵的法宝,廖家再财大气粗又怎能拿来这样挥霍?可有宁独清这个变数在,丰瑞是万万不敢赌这半分可能的。 怪只怪宁独清作风太高调,下界才不多久,几乎所有听过他名号的人都知道他怀揣无数异宝。丰瑞见识过他赏人时大方的劲儿,拿出千八百枚遁身符岂不是轻而易举?这样底牌丰富的盟友,换做别人,拉拢过来也未尝不可。只可惜刚入小境界时那场乌龙的冲突,已经彻底断送了丰瑞跟他交好的可能。 廖惜岁绝望地目送他离开,就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转头看去,宁复生正靠在小山洞的侧壁上外头盯着自己。 等看清对方的境界,他瞬间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短短几天时间,从筑基期到开光期,宁独清这会儿还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休养,面前这人究竟是哪儿来的怪胎?!这样的进境速度,即便是天才都无法形容了,要是传扬出去,只怕整个修行界都会为之震动。 宁复生却只是笑着朝他说:“你那天,不该拦我的。” 廖惜岁眸光一闪,眼中倒映着宁复生的笑脸,实在难以生出恶意,只得叹息一声:“得饶人处且饶人,道友执意要杀宁师兄,就是在和我廖家满宗为敌。” 一个散修对上修行界最大的宗门,任他如何天分都只是在蚍蜉撼大树。至于靠实力碾压……修行界已经数百万年没再出过元婴大能,不会有这个可能的。 ***** 宁复生拿着手札抬起头来,眼前是一处巨大的山洞,洞口黑峻峻的,看不出里头有些什么。洞外呈放射状,大概十多米的范围内,地面寸草不生,远处,则是郁郁葱葱的丛林。 “就在这里?”他转头看向郑航光。 修统局内丹药管饱,郑航光的伤这些天来已经好了许多,闻言赶忙上前指着一块地方画圈:“就是在这里!那头灵兽就死在这……那么大的一头。不过没有妖丹,我也不敢确定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地上已经没有尸骸了,想必境界关闭这二十年间发生过不少事情。 手札不会无故长在野兽的肚子里,郑航光口中那头灵兽按常理推断应该是被圈养的。主人离开,野兽却不会随便放弃巢穴,宁复生打算进去一探究竟,抬头看向玄玑时,却见对方正难得迷茫地眯着眼睛,似乎在思索什么。 他拉住预备离开的宁复生的手,缓缓道:“嗤蛟……” 抬手给鹿石峰抛去一瓶丹药,玄玑肃容道:“我嗅到嗤蛟的气味,里头不寻常,切记多加谨慎。” 伏在鹿石峰肩头的云哥一听这话,赶忙道:“随便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来吧,我身上有伤,跟进去恐怕要拖累你们。” 这次他从宁独清收下死里逃生,性格忽然就平稳了起来,不再日日琢磨着小境界里珍贵的法宝灵器,连对待宁复生的态度,都比从前谨慎恭敬了许多。因为腿伤无法行走的原因,他时刻战战兢兢的抱着被人抛下的念头,反倒让人觉得可怜。 “闭嘴。”宁复生有些自责当时没保护好他,心情一下不好起来。玄玑抬手盖住他肩膀,拍了拍:“无妨,一起进去。嗤蛟巢穴常有影响心境的阵法,靠幻境分散队伍,只要注意凝神静气,不被外物诱惑,多数伤害不大。” 吃下一枚清心丹,宁复生掏出一枚中阶防御玉简塞给云哥,朝鹿石峰道:“如果走散,就拜托你了。” 一脚踏入,迷离的光芒在瞬间耀眼起来,宁复生转头再看,洞口和其他人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下玄玑站在身边和他对视。 四下一片寂静,天地中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玄玑专注地看着他,忽然低下头来,朝宁复生缓缓凑近。 鼻息喷洒在脸部,后腰被用力箍了起来,玄玑的眼中像是燃烧器两团火,连空气都被烤得越发燥热。宁复生和他对视,只感到对方挺拔的鼻尖越凑越近,咫尺之遥的嘴唇像是被绒毛撩拨,骚动着发起痒来。 鼻尖嗅到一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冷香,宁复生垂下眼,一手成爪子,狠狠掏入玄玑丹田—— ——周围的灵气在那瞬间变得扭曲,宁复生侧头越过眼前正消散成光斑的肩膀,玄玑一如既往毫无波澜地站在那里。 “真人。”他笑着打招呼,“你什么时候来的?这嗤蛟挺厉害,我一进来就差点中招,你可要小心些。” 玄玑眨了眨眼,目光从他溜圆的眼睛转到那只暗藏锋芒的毛爪,最后落在幻境中正在消散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灵体上。 他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 第二十七章 幻体灰飞烟灭,宁复生拍拍手,丝毫不见尴尬:“没想到先出来的会是这种东西。” 无法触摸的光点自脸侧划过,玄玑垂下眼,静静地等待心头的那波骚动过去。方才那一刻,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灵体俯身亲吻宁复生,事实上他真的有被吓到。好在玄玑天生表情不多,再丰富的心理活动表现在脸上都不太明显,看着只是停顿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恢复了常态。 他走过来,眼睛盯着宁复生那只毛茸茸的兽爪,心想着假如能摸一摸,真的就顺手去牵了起来。 手心的触感绒绒的,软软的,带着体温的微热,像是放大版的毛绒玩具。宁复生狐疑地打量玄玑,这个是真的还是假的?难不成也是幻觉?可他分明嗅到对方身上有玄玑特殊的冷香,难不成这也是假的?指尖微颤,他将手朝玄玑丹田迫近了一些,桎梏住手腕的力量瞬间增强。 冷静对视片刻,宁复生放松力道,笑着将爪子抽了出来:“果然嘛,我就说你是真的。” 玄玑有点后怕,又有点疑惑,他怎么认出的自己?竟然那么肯定。 后面没人再跟上来,想必鹿石峰他们已经被分散到了别处,玄玑胸有成竹地朝内走着,一手始终搭在宁复生肩膀上防止分散。宁复生则专注打量着周围,山洞内竟然是一处极其广阔的天地,脚踩在地面上能听到草茎断裂那几不可闻的声音,抬手拂过,垂落在眼前的枝叶如有实质,淡淡的青汁泥土味萦绕鼻尖。玄玑提醒说这一切都只是幻境,宁复生不免有些惊奇,他见过不少障眼法,能做得那么逼真的,可真是头回得见。 嗤蛟他也没听过,于是问玄玑那是什么。 “嗤蛟……”玄玑沉吟了很久,在宁复生险些以为他不想说的时候,才缓缓继续,“也是这种地方才有。一些龙族生冷不忌,交媾后后代血统不纯,却传有独特习性的,就称为蛟。多数是呼风唤雨之类……嗤蛟传承的特殊一些。” “什么特殊传承?”又一阵异常的灵力波动,前方隐隐传来些细碎的声响,宁复生提高警惕,皱着眉头一边竖耳听一边顺口问,“叫嗤蛟,难不成……” 声响在不远处的树丛里,宁复生提高警惕,一步步挪过去,冷不防被肩上收紧的手拽回,撞进玄玑怀里,茫然抬头。 玄玑垂首,两人的面孔最多只有三指距离,他盯紧宁复生的眼睛,像是要透过瞳孔看到心里,一字一顿道:“嗤、蛟、性、淫。” 长久的沉默,身后那声响忽然变得清晰,低沉婉转嗯嗯啊啊钻进耳中。向来只会放嘴炮的狐狸瞬间顿悟,耳朵一点点红了起来。 玄玑眼中透出笑意,他还记得初见面时这人全无节操贴上来勾搭时的模样,看起来阅尽千帆来者不拒,竟然也会觉得不好意思么?宁复生见他嘴角微勾,一时也愣住了,只觉得无数星光从头顶的眼睛里洒落了下来。玄玑的视线专注在他身上,许久都没有挪开,两人几近拥抱的距离,竟然也没感觉到丝毫的不自在。嘴唇翕动,宁复生发现对方也是如此,周围的空气渐渐被抽离,他觉得玄玑大概会亲下来,等待良久,却只感到后脑被人温柔地拍了拍。 再一挥手,幻象尽数驱离。 ***** 郊野化作民宅,如春的景象顿时荒凉起来。 一眼看去,竟然也是个颇为闲适的洞府。简单几落房屋,篱笆稀疏,路旁辟开的田地杂草丛生,屋旁栽种了桃树,因为灵气充裕又无人修剪,早已经长得随心所欲,一看就是隐居修士居住的地方,灵气异常充裕。宁复生蹲下来拔清几乎有自己等身高的杂草,发现两旁的田地里栽种的都是些珍惜灵植,看长势至少五六百年大小。其中一些宁复生能认出来的,诸如栖凰草之类刚一成熟就会被人采割的基本材料这么长寿龄的可不多见。 下界灵草匮乏,修炼过程中又离不开丹药的帮助,这样好的机会,宁复生怎会搜刮?几块不大的药田虽然长满了荒草,但最后整理起来也有不少东西,要不是进来前从廖夏那里弄来了一个空间法器,宁复生这会儿还真带不走。 地里还零星地散种了一些人参之类的普通药材,只是被灵气滋养过,几百年来又无人打扰,长势极其茁壮,也被宁复生收了起来。这种效用相对比较温和的药材比灵草更加适合凡人一些,放在外头也能卖上不低的高价。 玄玑静静旁观,宁复生面对灵草时难得严肃的面孔让他有种又发现了对方不同一面的认知,心情微妙的愉快。这里的房屋因为长久无人修葺有些破败,但不是外力造成的,树木田埂都保持完好,甚至连灵药都长在原本的地方。想来当初的主人离开时十分匆忙,以至于不得不将大部分东西留下,其中甚至包括相伴多年的灵宠。走之前这位修士大概也有对莫测前途的担忧,想到自己有可能一去不回,便将这本记录了前因后果的手札藏进了灵宠的肚子里。那嗤蛟也够倒霉,按照郑航光的说法,分明一直安安分分呆在自己窝里,上次小境界开启时却硬是被廖家弟子抓住打了一架,最后命都没了。 想到无妄之灾,玄玑便联系到自己,不由在心中长叹一声。 妖修进境和人修不同,天赋以血统论,高阶的妖修,开灵智后修行通常就一日千里。玄玑三百年前下界,重创垂危,连人形都时常无法保持,只能东躲西藏,匿在东海修炼。那时不小心碰上的普通百姓还会自发聚集起来焚香磕头祈求他保佑,托这份平白得来的信仰力,短短三百年时间他就将境界捡到了凝魄,等同于人修的元婴期。但饶是如此,这对他来说依旧算虎落平阳。 宁复生拔光药材,起身见玄玑好像在沉思,正想过去打扰,脚下猛然一空,玄玑同时飞身抱他离开。 朝那处一看,两人都是精神一震,那块被宁复生拔光了草药的地上赫然罗列着一组阵法。 “传送阵?”宁复生上前蹲在旁边小心触摸阵基,认出这是个低阶的传送组列,大概因为药田内灵气充裕又无人踏足,保存的尚算完好。仙界对传送阵的运用非常成熟,仙妖魔三界、声名远扬的城邦、修士聚集地,以至于占地辽阔的宗门之间。御剑飞行消耗灵气速度还慢,大多数修士都愿意花些灵石从传送阵走,收费视距离远近各不相同。眼前这一个,明显是修士布在家中方便外出的,因为传送距离太短,效果鸡肋,开启还需要充裕的灵气支持,一般没什么人用。 这样黯淡的阵法,想要再次开启至少需要中阶以上的灵石,云哥原本掏兜买来做玉简的那块按灵气含量来说连低阶都算不上,宁复生摸索了半天,有心无力,刚想无奈放弃,玄玑就牵着他站起身,凭空弄了颗鹅蛋大小流光溢彩的石头朝阵眼抛去。 宁复生的第一反应不是这石头是怎么来的,而是扑上去阻止灵石落地! 娘的!这玩意一看成色高阶都不止了,朝低阶传送阵里抛,再有钱都不是这样花的啊! 只可惜阻挡不及,那灵石在他眼睁睁的注视下不偏不倚地落入中心处,下一刻光芒大盛,睁开眼时,已经到了另一处地方。 冤孽!灵石啊!!! 宁复生沉郁地看着远处已经打起来的两帮人,争吵声清晰可闻:“丰瑞!你实在欺人太甚!!!” 周围排列着密密麻麻方位玄奥的石柱,丰瑞正用石柱掩护闪躲,人群之外的山林一片狼藉,满地脚印,林木坍倒,完全是兽潮造就的废墟。石柱阵这块小天地却安然无恙,每根立柱下小范围的传送阵也完好无损,宁复生和玄玑真站在其中一根立柱下。 打斗的几帮人没发现他们,廖惜岁已经气急败坏,廖家弟子全被丰瑞下令阻挡前行,这么多年探索小境界终于挖掘到的新发现竟然要被另一家人独吞。这立柱阵作用不明,但位处小境界中心这个若不是兽潮将阵法破坏根本不可能被人发现的位置,必然相当珍贵,要是真被丰瑞得逞,他也没脸面再回去见自家老祖了。 那头战意浓郁,宁复生却在仔细打量后被石柱的排列搞得头昏脑涨。他后退一步,玄玑从背后伸手盖住他的眼睛,击冰戛玉的声音压低后满是磁性,缓缓钻入耳廓里,让人躁动不已。 “境界太低,不要乱看东西。” “那是什么?”宁复生莫名笃定他一定知道。 “星斗阵,我们要找的阵基。”玄玑道,“兽潮,界壁防御薄弱,割破规则的阵基。石柱是阵位,列北斗星位,启动时,天威堪比十杀阵。” 十杀阵是仙界著名凶阵,数万年前发明出这个阵列的仙修曾经靠此屠戮上万妖魔,杀名显赫,一下将宁复生镇住了。 果然听过十杀阵。玄玑眯起眼打量宁复生,被自己捂住眼睛的年轻人温顺地靠在怀里不做挣脱,苍白的脸色和自己手掌的皮肤有着明显的对比,境界低,瘦削孱弱,细长的脖颈似乎稍一用力就能捏碎。完全无法让他感到威胁的小东西。 宁复生到底太年轻,竟没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还天马行空地想东想西起来。一时觉得厉害极了,下界这些修士们竟然能凭空创造出这样的东西,怪不得能钻破规则的空子,一时又想到自己终于可以离开这里,脑海中又忽然闪过一道苍老的身影,下意识出声:“我现在不能离开。” 玄玑感觉他脉搏加快,松开了遮在他手上的眼睛,便见宁复生抬头看来,目光中的迟疑迅速转替为坚决:“我还有要照顾的人。” 活了那么久,玄玑早看过无数起凡修相恋生离死别的结局,不由眼神微黯:“谁?” “我奶奶。”宁复生感到一股来历不明的无形压迫,在他说完话后又迅速消失了,玄玑拍拍他的头,手指在发丝中几下撩拨:“星斗阵开启不易,无法单纯依赖灵石,还要靠吸收生机。小境界内活人太少,生气稀薄,你想离开,这次也走不了。” 生气? 宁复生一时愣住,猛然惊觉,原来如此!可小境界二十年一开,平常根本无人踏足,连灵兽都是受这次兽潮影响才从别处赶来的,想要启阵法,去哪里找那么多生气? 玄玑闻言,嘴角竟然微微勾起,弧度虽小,却分外稀奇,让宁复生险些以为自己还在方才嗤蛟的幻境里。 “毁掉小境界的防御就好。”玄玑开口,语气清淡,表情像是在说日常吃喝那样自然而冷静,“防御被破,这里成了风景区,自然会吸引大批凡人游玩。” 小境界内灵气充裕,凡人呆在里头也是有好处的,只要留出一部分作为那些躁动灵兽的安栖之地,便再没后患可言。 宁复生想明白这些,又不由看向远处斗得不可开交的两帮人,满心同情。修行者的领地范围原本就少,小境界在那些大宗眼中更是私产一样的存在,也是倒霉,这群不肖子孙连家财都保不住了。宁复生忽然觉得自己内向的个性非常善良,从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相比起他,玄玑这家伙的性格在某种程度上讲明明可怕多了。 修管局不是跟维序宫一样维持秩序的吗?怎么大领导专门坑人呢? 黄山风景区,莲花峰顶,一群游客正在自拍。冷不防听到一声爆竹般的轰鸣,他们抬起头来,举目望去,便瞬间错愕地对上一群正身着古装打斗的神经病的眼睛。 第二十八章 “姓名。”一束强光打在脸上,桌对面的王警官一脸严肃地低声问。 玄玑面无表情地看着墙壁,宁复生盘腿坐在凳子里,慢吞吞想了想:“宁复生。” 王警官:“……” 梅警官偷偷将他拉到一边,心有余悸地小声问:“大哥,这两个人是不是有什么背景?看起来牛逼哄哄的……” “逃票!”王警官愤慨地推开小弟,巍然不惧,狠狠一掌拍在桌上,“还是性质非常恶劣的团体逃票!怎么进去的?怎么进去的?你们有没有对自己的生命负责?!知道登山逃票路线有多危险吗?你们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这是非常自私的行为!” 梅警官咳嗽一声,跟着附和道:“对的,既然出来玩了,还是安全要紧,怎么能集体逃票呢?” “我看了一下,一共是七十五个人,成人套票每张两百二十五……” 玄玑充耳不闻,目光越过他们的肩膀朝后看去,门外还隐约能传来吵嚷的声音:“……大胆!!!!” “这位先生,这里是警察局!请你配合一点!” 丰瑞吵吵嚷嚷地被迫坐在了审讯凳上,倒不是不想发火,只是修行界中有明文规定,修士不能主动与凡俗执法人员起冲突。廖惜岁费劲儿地把沉不住气的宁独清按下去,顿觉一阵丢人,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着的阿迪耐克,再转回丰瑞和宁独清打得破破烂烂的衣衫,耳尖地捕捉到了角落女警们对此的讨论:“是coser?跑黄山来cos什么项目啊,经费那么紧张吗?全摄影队的人一起逃票……” “我觉得不像,你瞧这脸上的伤,拍摄哪会真的把自己倒腾得灰头土脸啊?我估计是汉服爱好者,恐怕因为逃票也吃了不少苦头。” “汉服是这个形制吗?你说现在的年气人,看起来一个个在读大学生似的人模狗样,怎么偏偏不走正道,出来旅游还逃票?” “还有,你听说了吗,这群人是从莲花山顶上的山头下来的。什么时候开发的新旅游区,好像都没跟地方派出所报备过吧……” 修管局和丰廖两家的人匆匆赶来,迅速跟上头的有关部门打好招呼,同时派人来道歉交罚款。鹿石峰大概是因为背着伤员所以当时没被抓住,此时一脸无奈地跟警局认错。王警官嫉恶如仇,原本十分愤慨,见他们认错态度良好脸色才和缓了一些,等鹿石峰把人领走,又忍不住翻白眼叹息:“现在的这些官二代富二代,真是一个比一个奇葩,都能说动上头打电话私下处理了,居然还为逃那点票钱拿命去拼。” 丢死人了,丰廖两家的弟子被接出来后根本无心顾忌别的,匆匆钻进车里朝宗门赶。小境界中途关闭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他们要在最快时间内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禀报给宗族长老,鹿石峰接打了无数电话,消息灵通,迅速朝玄玑汇报各地名山大川突发的团体逃票事件。包括黄山在内,一共有六处风景区突然出现了新的游玩景点。这样古怪的事件无疑是在撩拨各地报社媒体的敏锐触觉,他们闻风而动,已经在许多地方架起了临时播报处。上头的领导都吓坏了,赶忙朝下头雪花般地发文件,对修管局办事不利的问责也随之而来,鹿石峰满头大汗:“老大,这次的事情闹得那么大,说不准咱们局会在内部被通报批评。” “……等等,”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通报批评吗?宁复生从刚才起就有点搞不清重点,“小境界这样忽然出现,难道不会引起凡界的骚动吗?” 玄玑打开车里的卫星电视,同时问他的家庭地址,屏幕上播报紧急新闻的冲锋衣女记者正一脸激动地侧身示意自己身后,那里赫然就是他们刚才所见的规模巨大的星斗阵,“感谢省旅游局黄局长的连线,观众朋友们请看,这就是黄山风景旅游单位历经多年开发出的又一处全新景点。这些石柱经专家鉴定,至少有五百多年的历史,上面雕刻的复杂花纹,是古人们智慧与审美的见证……” 镜头切换,一群兴奋的游客们正在争先恐后地伸手触碰石柱并拍照,女记者声嘶力竭地呼吁:“请保护文物,不要踩踏触摸……” 声音被淹没在狂欢般的欢笑里。 宁复生蛋疼地转过头,玄玑微摊手,表情竟带上了些许故作无辜:“收储生机,这个渠道是最快的。” 一直等车回到望京,停在家门口,宁复生仍旧感到自己的三观在接受全新的洗礼。家里亮着灯,想必老太太这会儿正在家里,宁复生下车看了眼天色,刚想回头关门,玄玑就无比自觉地站在了他身后。 宁复生抬头看他,对上他垂落的视线,下意识客气了一句:“要不要进来坐坐?” 玄玑:“好。” 鹿石峰刚把车门拉开条缝,一股无法抵御的力气又将他重新推回了车里,望着窗外用目光询问自己是否要一起做客的宁复生,他沉默半晌,生无可恋地摇了摇头。 **** “小宝!”离家许久的孙子终于回家,老太太乍一见人,高兴得险些要跳起来,“怎么忽然就回来了……” “公司放假。”宁复生任由她在身上摸来摸去,并不躲闪,表情也比在外头时要柔和许多,让玄玑看得几乎挪不开眼。 玄玑向来有种领导不怒自威的气势,老太太面对他时本能露怯,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冀地低声问好。她看得出来,宁复生带回来的这个朋友不是以前那些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宁复生思量片刻,不知该怎么介绍才好,玄玑看到他脸色,生硬地摆出和煦表情:“老人家好,我是小宁的领导,今天送他回家,顺路来拜访您。” 领导!多么神圣而美妙的一个词!自家孙子真的找到正式工作了?老太太几乎被孙儿改邪归正的现实激动得热泪盈眶。浑浑噩噩了那么些年,活到现如今一只脚踏进棺材的年纪,她万没料到自己能等来这一天!宁家的根儿扳回来了!日后到了地下,她终于有了去见丈夫和公婆的脸面! 宁复生无奈地围观自家老太太隆重的握手道谢,玄玑被她牵着,看起来整个人都快要僵硬了,却始终没有躲开,反而一直说着“小宁工作很勤勉”“单位里的同事都很喜欢他”“单位里的领导都很器重他”之类的话。 老太太简直要载歌载舞,闹着去端茶倒水留人吃饭,在外头一向不讲道理的宁复生竟然二话没说地跑去帮忙。玄玑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目光复杂而温柔,他有种直觉,宁复生尖锐柔韧的表皮之下,其实裹藏着另一个十分渴望感情的灵魂。 第二十九章 修行界中刮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飓风。 二十年一次的小境界开启迄今为止延续了近六百年,机遇、机密,完全属于修行界的净土,这几乎是所有修士心中无可取代的存在。尤其像廖家分家这样门下弟子众多的大宗门,几乎每次进入小境界都会有所斩获,能积攒下如今丰厚的家底,不得不说小境界在其中出力繁多。小境界阵破的消息刚传入耳中的时候,老祖就如遭当头一棒,顿时找回了阔别几百年的虚弱感。 回来的弟子也各个元气大伤,不断的打斗和奔逃已经超出了年轻人对危险的预估,出来之后又到警察局进上一宫,被训斥得头昏脑涨,带到老祖面前时,一个个神情还带着茫然。 目光在弟子中搜寻了一圈,没看到宁独清,老祖皱眉问起。 宁独清中途被送往医院诊查手臂上的伤,廖惜岁尚算镇定,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都罗列了出来。才说到一半,就让原本已经头昏脑涨的老祖胃部隐隐绞痛。 “他一入小境界,就攻击了丰瑞?” “是。” “然后兽潮来时,藏了遁身符预备偷偷逃走?” “是……” “……攻击修统局的人?” “……是……” 不说廖惜岁,老祖也猛然觉得宁独清真是个奇葩。 医院那边的弟子来电话,说宁独清的胳膊拖了太多天又照顾不当,情况有点不好,伤口又特殊,即便修行者体质过人,接好之后肯定也是没有以前那么灵活的。 小境界破壁已经够让人心烦了,宁独清这样一来,简直是帮着廖家把丰家都得罪了个干净。老祖长叹一声,想到四代两个不知所踪的弟子,一阵难言的疲惫:“廖夏还没找回来?” “是,只是本命玉符没有变动……” “算了,随他去吧。”老祖摇摇头,眼中闪过一道厉光,“修管局那个叫宁复生的散修……杀了廖雨?” 那场面廖惜岁至今想起都还心有余悸,脸色刷白地点了点头。 “修、管、局。”老祖一字一顿地在口中念出来,最终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也罢,非常时期,腹背受敌,暂且不和他们冲突。来日方长……” ***** 电视里还在播报晚间新闻,各地名山大川纷纷约好了似的同时揭幕新的风景区,这一喜讯力度不小。 那些被兽潮踩踏过后的山林也不知道上头是怎么做的工作,新闻里竟然没提到一句,只是对新风景区的环境和空气大加赞赏。消息在群众口中传播飞快,惹得老太太近期回家都能对此侃侃而谈几句。 她近来身体硬朗了许多,只是年纪大了,从前又亏空得厉害,虚不受补,只能吃些效用不强的丹丸药酒。 宁复生又给她报了旅行团,送走她后回到家中,撤掉遮在脸上的障眼法,心绪无比复杂。 老人家的寿数不长了,他却无力挽回,宁复生生命中很少有这样的时刻,认知到一个熟识的鲜活蹦跳的人就将在眼前离开。他例数过去,一切自己曾有过接触的人的脸孔,猛然发现到占据岁月最大比重的仙界当中,竟然没有一个人的死能让他受到这样大的波动。 感情二字,真是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他掏出镇魂珠把玩,默默整理自己出门一趟弄回来的东西。廖夏那个原本没什么可放的介子戒中如今已经满满当当,全是他在小境界内外搜刮来的东西。除开廖夏原本的法宝不谈,光只小境界中采到的灵药就积了一堆,儿臂粗的新鲜人参就有好几根,足量丰富,好几种丹药的配方都已经齐全了。 筑基到金丹的这段时间内,已经没有什么必吃不可的丹药了。只是再过不久他或许就会离开,下一个修行界未必有现在安全,多储备一些疗伤丹药,终归有备无患。 ***** 铺天盖地的白,床头的仪器发出滴滴的声音,心电跳跃,有时候会激烈一点,宁复生坐在床沿。 鼻子里嗅到医院消毒水的臭味,他有些茫然,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老太太躺在雪白的被褥当中,面带微笑,轻轻握着他的手。 “小宝……”因为驼背的原因,她只能侧躺,脸上却没有痛苦的神色,显然并没有遭受病痛折磨。三个月前她的身体开始逐渐衰弱,宁复生找云哥联系了一家好的疗养院,这里全都是志趣相投的同龄人,老太太甚至碰上了两个懂她娘家口音的同乡,平常老爱让护工推着一起去外头玩。今天却一反常态,早早将宁复生叫了过来。 宁复生看她比起前两天红润许多的面色,隐隐有所猜测,却不愿多想,只低低地应了一声。 “小宝……” “嗯,我在。” “小宝……” “我在。” “小宝……”老太太拉着他的手,一声一声地叫,像是要把以后的份儿全给叫回来,宁复生不厌其烦地答应着。 老太太盯着他,脸上终于不再有畏惧,手上轻轻拍动,笑得眼睛眯起:“让奶奶摸摸你。” 宁复生一语不发地离开床,蹲在她身边,随即感到一双粗粝的手抚上脸颊,动作轻柔地颤抖着。 “小宝啊。”老太太笑着絮叨起来,“以前像猫那么小……你学好了……我高兴。” “嗯。” “不要去赌钱打架喝酒。” “嗯。” “用力工作……多帮同事倒水扫地……” “嗯。” “工资要存好……” “嗯。”宁复生答应着,感觉到脸上不断摩挲的力道渐渐轻了,抬手扶住,只是房间内终究渐渐低了声息。 老太太笑眯眯地歪着头,好像终于说累睡了,宁复生蹲在那看了一会儿,又坐回床沿替她掩好被子,想了想,又起身朝老太太喝了一半的杯子里倒热水。 医护纷纷涌进来,机器的声音尖锐到让人头脑胀痛,有个白袍做了一系列的诊查,语气小心地朝他说:“走得没有痛苦,这么大的年纪,是喜寿。” 宁复生愣了大概三秒钟的时间,轻轻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看着白布盖上那张熟悉的脸,心头好像忽然空陷了一块。很短暂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应该像其他房间的年轻人那样掉些眼泪什么的,但又觉得没有立场,垂头站了许久,最终只是背手在身后画了一记往生符。 忽然有双手搭上肩膀,熨烫的热度隔着衣料自觉作用在了皮肤上,宁复生侧过头,调整了一下焦距之后才看到来人,玄玑面无表情地看向房间内盖着白布的床尾,微微用力将他扯到了怀里。 宁复生靠着他,用指甲抠衣摆:“我没事。”他顿了顿,又想到自己只是个鸠占鹊巢孤魂野鬼,照顾老人也只是为了偿还因果,个中缘由却无法对人言说,不由自嘲地微笑起来。 玄玑见他脸色煞白,眉头微微皱起,又不知道怎么开解人,只好抬起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他脑袋。 ***** 黄山顶,石柱阵法,夜幕降临,一道道黑影倏然而至。 玄玑探过阵基,将灵气收回,淡淡朝身后的人道:“生机够了。” 岂止是够了?简直是塞不下要满溢出来。国内的游客实在太多,这些柱子每天要被无数双手抚摸,又是雁过拔毛的设计,遇到生机多少要吸走一点,长此以往,早已消化不良吃成了胖墩。 几十根立柱影影绰绰,修行界中高境界的几位老祖早早到了,闻言顿时一阵激动:“既然如此,未免夜长梦多,最好尽早开启。” 从听到修统局通知有离开这个世界的可能开始,他们就日思夜想地等着这一天到来。能离开这个被抛弃的修真界,等同于有机会去追求更高的境界,与天地同寿的元婴期大能也有寿终正寝的一天,对修士们来说,未来只有向上攀登这一条路可走。 周围布下防止凡人接近的阵法,消息一经传扬,天亮之前,星斗阵前方的空地上就聚满了无数修士。几个大宗的得意弟子几乎全都到齐了,宁复生放眼望去,没找到几张熟悉的脸孔,却发现来的几乎全都是筑基期以上的人,想来境界太过低微的修士还是比较情愿呆在这个和平的世界里。 人群又开始吵嚷,星斗阵开启时需要的灵力太过庞大,玄玑不缺灵石,却并没有一颗无私分享的热忱心肠,于是非常直接地下指令让高阶修士们站在各处阵位上,充当人肉灵石。 这样无疑有一定的危险性,没人愿意冒险,尤其习惯了受人尊捧的两家老祖,当即怒不可遏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廖家弟子吵嚷着修管局对自家老祖的不尊重,却被玄玑直接吩咐架起丢下山去,再无人聒噪,便听他冷冷的声音响彻山头:“不愿意的,现在就请离开。” 明显是没得谈,骑虎难下的两家老祖想离开都快想疯了,见无法讨价还价,最终只好妥协,盘坐在几处阵基上,惶惶不安地忍受灵气被抽走的感觉。 银光四起,宁复生站在修管局的队伍中,转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云哥,问:“你跟不跟我走?” 云哥脚伤已经治愈,望着石柱阵的目光中亦带憧憬,闻言赶忙朝他躬身:“真人去哪儿,我必誓死追随。” 郑航光一阵踌躇,宁复生本以为他会留下来,没料到云哥话音刚落,他就紧接着说:“我也跟你一起。” 宁复生愣了愣,看着他的眼神也跟着柔和下来,另一头阵法逐渐开始启动,脚下浩瀚的震感逐渐明显起来。 他猛然感到一束针刺般的目光盯在侧脸上,不由转头寻找,穿透人潮,便见廖家队伍中一个从未见过的中年男人正目光阴狠地盯着自己。 人群外的结界轰然作响,宁复生再一转头,不由愣住,原来是个体型丰润的少妇撞了进来。这少妇眉眼挺漂亮,肌肤白皙,因为长久的奔跑面带红晕。她狼狈地趴在地上,连滚带爬站起身,立刻面带焦急地左顾右盼起来,冷不防撞上宁复生的视线,顿时目光一亮,张惶地扑了上来,撕声大叫:“小宝!!!!快躲开!!!!!” 第三十章 听到这个称呼,宁复生当即浑身一震,仔细再看,才发现这少妇模样有些眼熟。原来是上一次进入小境界之前在小拿山山道上碰见的那个偷看自己的女人。 同一时间,不远处的秩序忽然也跟着混乱起来,几道身影倏然拔空而起,那方才盯着宁复生的中年男人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贱人!!” 这句话大概是骂那少妇的,宁复生原本还不明所以,中年人立刻又将矛头对准了他:“宁复生!我问你,我儿廖夏是不是被你杀的?” 听到他这话,四下顿时哗然,宁复生冷不丁记起这人原来也见过几次。一次在修管局,一次在小拿山开研讨会时,他与廖夏两回冲突全靠这人收尾。只是修士筑基之后容貌原本不该发生改变,阔别多年,廖时年看起来却比过去苍老颓丧了许多,这才让他一时没能想起。 高阶修士都在启阵,显然没发现这边的动静,宁复生本就臭不要脸,能屈能伸,见他这样气势汹汹,当即决定糊弄要紧:“你神经病啊!我什么时候杀你儿子了?!” 想来不知道这世上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原本满腔杀意的廖时年闻言竟然狠狠一愣,随即表情带上茫然,不知所措地看向身侧,很明显被宁复生义正言辞的反驳给镇住了。 “……”原本躲在角落作壁上观兼逃避做人肉灵石的宁独清狠狠咬牙,从高处跳下,朝廖时年恨铁不成钢道,“他说不是你就信了?!长点脑子好不好!他既然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廖夏,难不成还会当着你的面承认自己是凶手吗?” 宁复生找他半天了,顿时眯起眼:“我当是谁在背后无中生有,宁独清,当初是你惹我在先,且咄咄逼人,这才让我不得不出手整治你,当初小境界里到底是什么情形恐怕你身后的廖家弟子都心知肚明。我好心没要你的命,想不到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还栽赃陷害,在我身上泼这种脏水!” 他表现得太过理直气壮,使得原本就有些动摇的廖时年更加迟疑,连宁独清都忍不住相信了几分,就听廖时年身边的廖秋怯怯道:“父亲……宁复生那时只是个炼境,哥哥却比他厉害百倍不止,怎么可能会是他动的手呢?” 宁独清一掌拍开她:“你这贱人给我闭嘴!看到个男人就走不动道,你知道个屁!” 转头朝廖时年大喝:“你忘记老祖吩咐了?!即便廖夏不是他杀的,廖雨呢?那也是廖家嫡系弟子,我亲眼看着死在他手上!” 苏臻臻此时已经挡在了宁复生面前,满脸哀戚地祈求道:“时年……你看在我的份上,饶他一次……丰家人都说了,那时是宁师弟带着廖雨挑衅在先,要夺人性命。你只看到廖雨姓廖,是非公理都不分了吗?!” 宁复生莫名地问:“这位……大嫂,你认识我么?” 苏臻臻浑身一震,转过头去对上宁复生的目光,潸然泪下,呜咽着摇摇头:“你快走……” “你是谁?”宁复生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听远处的宁独清哈哈大笑放声嘲讽,“真是一出好戏!几十年没见面,装什么母子情深?时年师兄,我可真佩服你,抢回来的炉鼎连来历都不查,还被这种女人拿捏得团团转……” 他多说一句话,廖时年的脸色就多阴狠一分,苏臻臻流着泪道:“当初你把我抢回来,可曾问过我的意愿?我生小宝在前,又有哪里对不起你……” “廖时年!”宁独清打断她的话,洪声大喝,“老祖的吩咐,你还犹豫什么?!” 宁复生已经被这番变故给搞昏头,什么炉鼎母子几十年没见面,字儿分开他都认识,凑在一块怎么那么高深莫测?苏臻臻展开翅膀像小母鸡一样护着他,小心翼翼地倒退,行走间动作有些滞涩,像是身上带着伤,头发偶尔掠过侧脸,宁复生捕捉到她右脸蔓延到脖颈处的大片淤青。 廖秋也在人群中哭喊:“父亲!苏阿姨对您够问心无愧了!你何苦这样折磨她?把她丢在下界还不够,还要杀她的孩子吗?!” 周围的人也终于听明白缘由,纷纷跟着七嘴八舌起来,还有人凑上去劝诫廖时年:“你可别冲动,这散修实力不高,却是修管局里的人。杀了他,当心玄玑真人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玄玑!”宁独清毫不掩饰自己广阔的眼界,冷哼一声,蔑视道,“区区下界修士,我瞧他顶天也就是个元婴期,在这儿算个人物,等到了下一个修行界,还有谁鸟他!”他心想着,我家老祖天仙修为,亮出来还不吓死你们! 说罢,一把拽着廖时年甩到空中,强迫他杀上前。听到他说话的一帮修士面面相觑,一个个撇着嘴站远了些,心中嗤笑:看他大言不惭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仙人呢。什么叫顶天也就是个元婴期?他倒是破丹成婴一个看看? 正在布阵紧急关头的玄玑听到异动,转头朝人群看去,乱嗡嗡的脑袋全挤在眼前,什么都看不到。 天地轰轰作响,也不知道明天凡界会怎么解释今晚的这场暴动,灵力飞速从身躯中被抽离。星斗阵吸饱收足,光芒大盛,几十根立柱一束接着一束朝天聚入强光,夜空的云层被这光芒穿透,超脱壁障之外的宇宙都近在咫尺起来,触碰到薄弱界限的那一瞬,石柱阵内所有人精神一震,不知是谁大吼一声:“成了!” 顿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不知名的吸力从四处拉来,擂得四周结界都砰砰作响。 廖时年飞身扑来,宁复生弄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了!他抓住苏臻臻的衣领朝后一抛,自己对抗上去,乍一交手,才猛然发现廖时年的境界比他高出一截,竟然已经是融合顶峰! 廖时年可谓是满心惊诧,修行者的境界的差距在战斗时绝对流露得无比鲜明,宁复生明明只是比他低一阶的开光期,可相互交手时竟然看不出半点勉强的姿态。宁复生活动从宁独清那里扰来的绸鞭(打断宁独清手臂的那一条),挥舞得虎虎生风,几下之后,竟然叫廖时年生出了怯意。 “先作罢!!作罢!!”廖时年退了,大声高呼。吸力越来越大,宁复生也不想真的在被阵法带走之前跟他斗个你死我活,刚预备收手,没料到侧后方却忽然袭来一股锐意,转头一看,宁独清竟然将自己的本命高阶飞剑不管不顾刺了过来! 人群后的宁独清已然满脸疯狂,本命飞剑如果被毁,他自己也会遭遇重创,可是不在这里弄死宁复生,他永生无法安寝!!!小境界溶洞内的那一幕成为了折磨他到如今的梦魇!!! 飞剑速度太快,已经无法躲开,宁复生咬牙,不再犹豫,丢车保帅,手握两枚中阶防御玉简,预备减轻本命飞剑创来的力道,生生受上一剑。 下一秒,眼前迸开绚烂的血花。 苏臻臻爆发出巨大的潜力,身体在头脑反应完毕之前本能冲了上来,她用坚硬的胸肋抵挡剑势力,双手紧紧握住剑身,连带身上原本携带的几枚防御法宝,仍旧被灵剑的力道冲击得朝后倒飞。 八根手指血淋淋落地,她撞进宁复生怀里,防御罩闪过一道微弱的光芒,后者竟毫发无伤。 宁复生已然呆滞,愣愣地将她拥进怀里,明明是个情感上的陌生人,他此刻却好像消失了所有力气,连站立都无法维持。 苏臻臻前胸整个塌陷下去,好似里面的骨头已经融化了那样,双手鲜血淋漓,只剩下两根连着薄薄表皮的手指。 她炼气期修为的身体,此时就像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凡人,宁复生对上她痛苦睁大的一双眼,猛然反应过来,颤抖地翻出自己炼好的疗伤丹药,一整瓶倒入她口中,输入灵气:“你快吃!” 鲜血推着丹药不要钱似的从嘴里涌了出来,苏臻臻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咔咔声,涣散的目光努力了好几次,也没能聚焦到宁复生脸上。 “小、宝,妈、妈、错、了。”她含混不清,泪水从眼角哗啦啦流淌下来,带着无尽的悔意,“这、些、年……妈、妈、好、想、你……” 记忆在眼前流淌,像一卷正在放映的幻灯片。苏臻臻到现在都想不清,那时的自己,怎么会因为贪图长生富贵,抛下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 宁复生静静地抱着她,像过了几万年那么久,他如梦初醒,缓缓回头看去。 廖时年双目赤红,疯狂地攻击起宁独清,宁独清则一边闪避,一边试图召回自己的本命灵剑。本命灵剑插在苏臻臻胸口上微微嗡鸣,宁复生抬手握住它,荒芜的心底在那瞬间涌现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妖丹颤动到几乎要破体而出,像在燃烧生命力的疯狂,宁独清猛然发觉到不妙,转头看去,顿时大惊失色! 那柄坚不可摧的,炼入了他魂魄之力的高阶灵剑,竟然就这样在他的眼前,被宁复生徒手捏成了碎片。 他双目几乎瞪出眼眶,完全无力想象这需要怎样恐怖的力量。廖时年还在不依不饶,宁独清本体灵剑被破的后遗症却迅速出现。头脑像空了一块,识海深处传来灵魂被暴力扯拽的撕裂感,作用于精神上的疼痛完全无法用任何言语形容。宁复生抱着脑袋,双腿无力地跪坐在地,张开嘴却根本发不出嘶吼的声音。他恨不得打滚,用脑袋磕撞地面,只要能摆脱这种痛苦,他情愿用自己所有的一切去交换。 结界内越发混乱,石柱光芒聚积到近乎刺眼的程度,下一瞬,重力骤然消失,所有人都天旋地转地漂浮起来。 宁独清难以忍受地抽搐起来,保持跪姿头重脚轻地跟着旋转,隐隐作呕,伸手想抓住身边人的衣服寻找支点,后腰却忽然一酸,搅起一股比灵魂撕扯更加难以忍受的举动。 他毛骨悚然,像生锈的机器,一点一点僵硬地回过头,感受到喷洒在脸上的鼻息。 宁复生微笑着,连自己都已经无法分析出其中到底有几分真诚,只是尖利的兽爪却朝宁独清体内更深了几寸,然后狠狠一握,将触碰到的所有内脏全部捏成碎片。 宁独清颤抖起来,想要阻挡,却被疼痛和恐惧占领了理智,手在后腰胡乱摸索,摸到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如遭雷劈地停下动作。 丹田就在指尖,宁复生没有停顿,势如劈竹地捅了进去,够到一枚枣仁大小的圆珠子,紧紧握在手中。 “宁、独、清。”他抽出胳膊,附在宁独清耳边,一字一顿,冷静清晰地开口,“魂飞魄散之前,别忘了谁是杀你的人。仙界一别,好久不见。” 宁独清张开嘴,如同刚才的苏臻臻,鲜血大股大股从口中涌了出来。 转眼间金丹离体,一股泛滥着狂暴之力的灵力蟒蛇般盘踞进来。他想要抵抗,最终也只能绷紧身体,去感受那让人无力承担的痛苦和恐惧。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沾到了脸上,修士们已经被旋转得头晕脑胀,根本无暇去思考那是什么。黑暗中,宁复生听到像是玄玑的声音高声叫了自己的名字,他想要睁开眼睛,但方才猛然爆发出的完全超出本有境界的力量已经触碰到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再次醒来,宁复生握着那枚已经收敛起光芒的内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 第三十一章 当然他也没什么地方感觉熟悉就对了。 起身时没有想象中那么疲惫,恢复成人形的手上还有干涸的血迹,宁复生摊开掌,拨弄掌心那粒安详的小金丹。魔修常有吸食金丹元婴炼化成自身境界的功法,足可以看出人修的金丹和元婴中蕴含了多么充沛的灵力。只是这东西可不像妖丹那么好找,毕竟如今的修行界里还是人修的大势,为获取金丹斩杀人修这种行为一旦被发现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宁复生收紧五指,坐在地上发了会儿呆,又发现自己似乎因为星斗阵开启前那种挑战极限的爆发进境了,丹田里充满了力量,明显已入融合期。筑基、开光、融合,再过一个心动就可结成金丹,虽说他前世不到百岁就已经是金丹修士,理论知识与境界基础可谓十分扎实,可这一世进境如此飞快,仍旧让他有些意外,想来颠沛流离的环境和随同他一起下界的妖丹在其中也起到了不小的助力。 余光处银光一闪,宁复生垂眼,眉头顿时挑起,脚边躺着一枚貌不惊人的圆戒,花纹很熟悉,分明就是宁独清日日戴在手上的那一枚。 这戒指和介子戒虽然外形差别不大,但内里的不同可谓是天差地别。高阶法器,附带防御功能,认主之后除了戒主谁都打不开,空间面积也绝非过家家一般的介子戒能比。宁复生托着戒指,在食指上试着戴了戴,大小竟然刚好,银色的戒面泛着一种氧化后暗色的烟灰,亚光,两侧的横截面刻有笔触非常细腻的高深阵法,低调中透出古朴,样式还算好看。 宁复生试着探入精神力,细微的神识在还未触碰到戒指之前就被一股暖暖的灵气推开。他想了想,又看向另一手拿着的金丹,逼出金丹中剩余的小半抹魂力,包裹戒身……进入了。 思维进入那处广阔天地的一瞬间,宁复生脑袋里不由飘出个念头——“宁铡那个小肚鸡肠的蠢货,对儿子实在是够大方的。” 怪不得宁独清自身下界还敢表现得那么嚣张,宁铡几乎是把所有家当都让他搬来了。空间里各种不同效用的东西被分门别类放好,光是送给廖夏的那种介子戒就准备了足足一箱之多,丹药、防御法器、攻击法器、修炼法器、仙石……虽然摆放了那么多东西都显得有些空荡,但戒中的面积却一层不止,灵识继续朝内,还有第二层收纳了仙草、仙果、炼器原材料等等珍宝的位置。仙草仙果里其实也没出现什么珍贵得不得了的,但放在下界绝对已经够用,再加上戒指本身自带的防御阵法,这么个开挂般的保障,别说原本就沉不住气的宁独清,就是再换个人,只怕也没法谨小慎微地装谦逊。 宁复生不由有些后怕,他杀宁独清时靠的完全是心底忽然涌现的力量。在动手之前他理智全失地毁掉了宁独清的本命灵剑,大概正因此,才导致宁独清方寸大乱没能在遇险时及时启动戒指的防御阵,包括小境界那次……一环扣一环的巧合,可以说是老天都在帮自己。 清理了身上的脏污,宁复生在戒指中翻找,摸出一柄飞剑并两件法器。飞剑只是低阶,毕竟以他现在的境界,招摇好东西还太早了一点,两样法器都和防御有关,兼附了其他的功能,一个遮掩外貌,一个遮掩境界。刚佩在身上,宁复生便摇身一变,成了个温润孱弱的筑基修士,眉眼虽和原本的没什么不同,乍一看去,也只会让人感觉样貌相仿,反倒更不会产生联想。 也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跟着一起来,例如廖时年这类的……还是小心为上。想到廖时年,他目光闪动,跟着回忆起启阵前那个不顾一切为自己挡住宁独清偷袭的少妇。那大概是他现在这具身体真正的母亲,只是在此之前,记忆中竟没留下片段剪影。这样说来,相互分明只是陌路人,她却在遇上危难的关头,这样毫不犹豫地…… 心头有些酸又有些软,原来有母亲的感觉,竟然是这样的。 周围已经不见苏臻臻的尸身,宁复生也不知道她名字,于是只在自己醒来的位置隆起团小土丘,竖上一片空白的木板,伏地拜了几拜。 “我要走了。”他在心里说,“若有来生,愿你能过得好一点。” ****** 只剩他一个人,连云哥和郑航光都不知道哪去了,宁复生驭上飞剑,从自己醒来那处荒无人烟的僻野寻了一个方向飞行。飞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又听见说话的声音。 警惕地凝识看去,侧前方远远出现几抹细微的黑点,逐渐接近,黑点变大,显出模糊的轮廓,原来也是修士在御剑飞行。 两男一女,面孔都很年轻,两个开光期修为,一个境界高些,跟宁复生同样的融合期初期,发现了宁复生后,也朝着他张望。 融合期的男青年格外热情,转瞬到了眼前,朝宁复生问:“这位道友,看你前行方向,可是要去首山城?” 开光期男青年正带些审视地打量他,女修士对上宁复生视线后笑得落落大方:“道友不必紧张,我们是青阳宗出来历练的弟子,也奔着首山城去,路上无聊,道友如果目的相同,不妨和我们结个伴?” 果真不一样了。 宁复生掩下异样,想到自己初来对这里一无所知,于是淡淡点了点头。 女修士笑逐颜开,开光期男青年几乎看呆,转瞬回过神来,又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宁复生一路上为防露馅很少开口,倒是那个热情的融合期青年一直在喋喋不休。他自我介绍叫岩松,剩下的两个,男修叫峰凌寒,女修叫冯长念,都是青阳宗内门弟子。从他们的各种交谈中,宁复生发现这里的构造和仙界并没有很大不同。 世家、宗门、凡人,社会的三大构成部分,修士和凡人的生活圈子几乎是被隔绝的。他们对门派外的事情少有了解,平常一刻不停地修炼,接触外人只能靠修行界中有时举办的盛典,想出门解闷,最近的热闹城市距离宗族就有十万八千里。 但宗门子弟还是非常骄傲的,尤其是那位话多的融合期师兄岩松,三句话不离自家门派大名,青阳宗上下宫共四百多号修士,门内境界最高的是出窍期老祖并两位分神期供奉,这样的规模,在他们所在的这处边陲之地实在算得上很厉害了, 岩松问宁复生:“道友是哪个门派的?” 宁复生谨慎地回答:“外出历练之前家师叮嘱过,不可报他名讳。” 岩松一愣,打量了因为障眼法器显得弱质彬彬的宁复生几眼,看他只有筑基期修为,笑了笑,也没多为难。 峰凌寒的目光刀子似的割过来,眼中有些不屑,冯长念拦住她,笑眯眯说起一会儿去首山城要完成的项目,又叹息:“也不知道这次的灵石带得够不够。” 峰凌寒宠溺道:“只管放心,你想要的东西,我把飞剑当了都不会眨眼。” 岩松却正经很多:“可别胡闹,咱们三人这次带的灵石不多,听说首山城光住宿就贵得吓人,肯定要省着花。你要是想玩,等日后我们境界都高了,直接去大的地方,尽你玩个够。” 天际处远远出现了游龙般的城墙,越到近前越高大巍峨,周围的喧杂声也变得明显起来,快到城门的时候,岩松率先收剑落地。 “城里不许御剑。”他叮嘱另外两人,“首山城城规森严,不许在里头耍小性子胡闹,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谁都救不了你们,听清楚了?” 峰凌寒被当面这样训诫,有些挂不住脸地撇撇嘴,宁复生却立刻记下,见岩松收起飞剑,也跟着收了起来。 冯长念和峰凌寒的目光瞬间就转向他,上下一通打量,峰凌寒皱眉道:“你也带着空间法器?” 宁复生一愣,随即才发现包括他俩在内,周围的大部分修士都是将飞剑入鞘背在身后的,笑道:“出门前师父给的,放完剑之后也装不进什么东西。” 两人眼神却异常羡慕,岩松心中微讶,他看宁复生穿着古怪又不上档次,还架着一柄低阶飞剑,本以为他应该非常拮据,没想到真人不露相,背后竟还有个随手能送空间法器的师父。 正在心中思量,进城的队伍就排到了他们,把守城门的修士表情严肃地收取费用,一人一颗下品灵石。 这价格实在不低,岩松这次出门总共也才带了五百下品灵石和一百中品灵石,这还是三个人坚持到回门派前所有的花销。他肉疼地掏完,守城人目光落在宁复生身上,宁复生顿时就愣了。 下品灵石? 他在空间里掏掏,宁独清带下界来的全是仙石,显然是不能随便在外头乱用的。之前那个修行界货币不同,灵石实在少见,玄玑倒是有,可宁复生没跟他要啊。 所以他忽然意识到,现在的自己竟然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他一愣住,守城人表情顿时就冷了下来,宁复生想到城里一般有当卖东西的店铺,犹豫着是否要先在这里押件法宝过后赎回,旁边的岩松就迅速回过神来,笑着又掏出灵石:“不好意思,方才忘记了,这位道友和我们是一起的。” 他刚才还猜测宁复生大概是个深藏不露的有钱人,转眼就被打脸,心中忍不住错愕——这个年头,怎么会有人身上连一颗下品灵石都没有,这特么混得也太惨了吧? 峰凌寒目光鄙夷地扫过宁复生,想到这人路上那样爽快地跟自己一行人结伴,是不是原本就抱着占便宜蹭吃蹭住的想法?他满心厌恶,可劲儿开始琢磨该怎么样才能把这人甩脱,便见宁复生跟岩松道谢,说:“出门花光了钱,还多亏道友帮忙解围。我对首山城内不太熟悉,还请问这里是否有当卖东西的地方?” 冯长念看他这样拮据,实在可怜:“道友若有什么难处,不妨就跟我们……” “师妹!”峰凌寒打断她,目光如炬,断定宁复生绝对是在博同情以达到白吃白喝的目的,坚定了绝不能让他得逞的念头,“城里但凡有商行,都是能套现当东西的!你何必问我们?不如想想拿什么东西来当要紧,难不成你当空间法器?” 一直到踏入商行,他还在喋喋不休:“我看你不如当掉自己那柄飞剑,反正品级那么低……” 商行外头的牌匾上挂着《百宝阁》三个字,柜台后的掌柜懒洋洋的,看他们不像要买东西:“当东西的?” 宁复生走在前头,他一打量衣着,顿时就没了兴趣,眼皮子一掀,又问:“当什么?” 峰凌寒见宁复生一语不发只是翻找,还以为他是在逞强,哈哈一笑:“掌柜,下品灵剑铺里收吗?” 掌柜皮笑肉不笑一咧嘴,来当东西的都是些拮据人,手里当然也没什么宝贝,下品灵剑下品防御法器这种东西最是多见:“收是收,但价格肯定不高,这玩意儿不好卖啊,前些天有柄品质接近中阶的还只当了九枚中品灵石,诸位还请有个心理准备。” 九枚中品灵石,换算过来也就是九百枚下品灵石,够做个屁,峰凌寒顿时笑了。 宁复生却在此时,轻轻朝柜面上搁下一枚小丹药瓶:“我当这个。” 掌柜眼睛一亮,当东西的人不少,当丹药的却没几个,于是来了几分兴趣,打开来一嗅,顿时瞪大双眼:“筑基丹!?” 还是品质上等的高阶筑基丹!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 第三十二章 “敢问真人……”那掌柜的态度一下客气起来,眉眼含笑将丹药瓶子盖好,“这筑基丹品质上流,可不是我们这首山城常能见到的宝贝,真人看着面生,可是从外头来的?” 宁复生点头:“确实是第一次到这。” 这样模棱两可的回答,反倒让那掌柜以为自己猜得不错,心中顿时有了判断。首山城位置偏僻,周围也没什么名山大众,虽然也算是远近有名的修士聚集地,可论起规模,实在是跟那些真正的大城无法相提并论。这里偶尔也会到些来历了不得的修行者,像宁复生这样出手阔绰的虽然不多,但他也曾见过,多是大门派出来历练修行的弟子。这种背景的人等闲可见不到,若能攀上关系,对他日后的发展绝对有百里而无一害。 掌柜当机立断:“算您一颗五十枚中品灵石的价,真人那若还有这等品质的筑基丹,拿出来,小店统统都收下。” 一百枚灵石合作一枚中品灵石,一百枚中品灵石合作一枚上品灵石,五十枚中品灵石,放在青阳宗已经是内门弟子整整两年的用度。一旁的峰凌寒瞪大双眼,忍不住问:“这只不过是枚筑基丹……”各大门派都会为宗内弟子统一跟炼丹宗门采购丹药,筑基丹他们又不是没有吃过,青阳宗到手的价格,一粒不过二十到三十中品灵石,宁复生这枚却高出将近一倍,这家百宝阁的掌柜这样做生意,真的不会亏本么? 掌柜一双利眼瞬时看透几人当中的暗潮涌动,当然不会给峰凌寒什么好脸色,皮笑肉不笑道:“客官有所不知,筑基丹和筑基丹之间也是有很大差别的。您若认为筑基丹都只是二三十中品灵石的便宜货,那小人也只能可惜您没见过真正的好东西了。” “你!”峰凌寒表情霎时一僵,宁复生却说,“筑基丹我就这一颗,剩下的都是其他东西,你还收不收?” 掌柜一愣,见他停下,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想单独说话,笑哈哈将他朝屋里邀,也不问他说的东西具体是什么:“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还请真人里头上座。”说着高声叫来小二,一指岩松三人,让带着他们去另一处喝茶。 宁复生朝岩松抱拳,峰凌寒见他离开,又被百宝阁的小二带到了二楼喝茶,愤愤拍桌:“师兄,你可有听到刚才那铜臭货说我什么!?” 岩松和冯长念两人吃着糕点,并不理他,相互聊天:“刚才那股丹香,你闻到了吗?” “比门派里原本发的筑基丹似乎灵气要充裕许多。” “怕是高阶丹药,否则怎么能卖出五十枚上品灵石的高价……” “真没想到那宁复生看起来普普通通,身上一枚下品灵石都掏不出来,竟还是个深藏不露的。” 丹药难寻,高阶丹药更加稀少,需得原料、天时、丹师对炼丹过程无比精准的了解,种种因素齐全,才有可能在在众多丹炉中开出一炉可称为“上品”的丹药。要说现如今的修真界里,炼丹大宗就那么几家,里头还多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普通弟子,能炼出高阶丹药的能有几个?即便只是位列二阶的筑基丹,一旦上了高阶,想买到手也是没那么简单的。 宁复生被迎入内室,在空间中翻找,将原本廖夏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又去搜宁独清的戒指。在下界生活一刻也离不开钱,他这会儿身边可没有云哥之类的小弟供奉,自然是换来越多越好。这家百宝阁的掌柜看起来格外懂眼色,刚才被他一吓,显然猜测他来历不凡,宁复生也不忌惮让他多看些东西。 掌柜原本以为他要拿出什么珍惜宝贝,没想到竟然是一堆徘徊在低阶的法宝。他刚想失望,没料到下一秒,稀里哗啦的倾泻声伴随光亮又紧接着响了起来。 满地轱辘滚动的介子戒,几乎闪瞎了他的眼。 宁复生再次出来,跟在后头的掌柜已经恨不能挂在他身上嘘寒问暖了。百宝阁遍布修行界各地,掌柜的消息也灵通,几乎确定他是哪个了不得大门派中的弟子,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宁复生揣着满戒指灵石听掌柜柔和到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原来真人竟然是因为在历练中卷入禁阵中才会沦落到此,实在惊心动魄。若说真人同门的师兄弟的话……近来小人也听说几处地方有修士从天而降的传闻,大概是禁阵威力太大,将入阵的人分散到了不同的地方,真人的同门定然会平安无事。” 被小二从阁楼带下来的青阳宗三人站在远处直勾勾看他,宁复生没有理会,摸出五枚中品灵石塞进掌柜手中,顿时让后者更加见牙不见眼:“真人慷慨。这消息真人若去别的商行问,内容肯定没我们百宝阁那么齐全。这几日递来类似消息的除了首山城之外,还有三处,分别是灵剑宗山下的天英城、小仙派辖下的澴河城,这两处地方都不远,尤其澴河城,不走传送阵,一路朝东御剑十来天也能看见。最后一处却有些远了,真人应当也熟悉,就在三千界。要去那里,御剑实在消耗精力,倒不如在我们首山城先乘传送阵先到天英城,那里有直接到三千界的传送阵。价格虽然高些,但对真人来说,想必不算什么。” 宁复生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又被掌柜塞了一枚通讯玉简,只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出手的东西都可以找他。一出门,青阳宗三人迅速跟上,领头的岩松欲言又止,宁复生忽然问他:“听说过三千界吗?” 岩松一愣,又因为他主动开口显得有点高兴,顿了顿之后才讪笑着回答:“这……修行界中第一大城,我们当然是听说过的。” 原来如此,宁复生又问:“那去过吗?” 岩松摇摇头:“没有。青阳宗位置偏远,去三千界一趟花销太大了。道友难不成是从三千界来的?” 修行界中地广人稀,修士大多留守在各自的门派中专注修行,繁华的大城不多,三千界就是其中之最。城主关文都渡劫期修为,座下六名散仙供奉,随便拎出一个都不好相与,是以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任何势力敢去挑衅三千界的权威,也使得三千界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修行界经济和文化的中心。渡劫期修士渡劫失败元婴却侥幸存活的,靠天才地宝炼回肉身,便能跳过大乘期,直接成为散仙。散仙实力高超,修炼过程却十分艰难,因为滞留下界不得仙界仙灵之气滋润,进境更加缓慢,历尽千辛顽固渡过九回天劫依然存活的,才有机会再一次接到仙界规则抛来的橄榄枝。事有利弊,这样飞升的修士大多一入仙界就有天仙修为,比起大乘期的飞升者,一开始又领先在了另一条起跑线上。 宁复生朝岩松道:“这一路多谢几位帮助,我要去三千界,恐怕要和几位在这别过了。”说着从戒指里掏出一袋灵石,“刚才入城时多亏道友解围,小小谢意,还请收下。” 见宁复生毫不留恋地转头,岩松下意识将灵石袋抛到师弟怀中,开口道:“道友要去三千界,想必会路过天英城,我们三个正要去那里!” ***** 首山城的传送阵又旧又贵,目的地还不多,去一次天英城,一个人竟然要收整整五枚中品灵石。宁复生掏得倒是爽快,青阳宗三位弟子却肉疼不已,天旋地转跌出阵基范围后,岩松还在咋舌。 传送阵周围向来人多,耳畔几乎一下就热闹了起来。天英城规模比首山城要大得多,宁复生抬头一看,入眼几乎都是境界和他相当或在他之上的修士,入城费也更贵,每人两枚下品灵石。 修士们推推搡搡,接踵摩肩,状态像是凡间年终促销大降价的商场,相互高声讨论,市井气息十足。峰凌寒却因为宁复生刚才没为他们缴纳传送阵收费而有些生气,阴着脸排在身后一语不发,宁复生不理会他,朝另一处出现喧哗的位置看去。 那边拥挤的人潮有序退开,喧哗的声音也逐渐清晰起来,有人高声叫:“小仙派弟子内务!事出紧急,烦请各位道友行个方便!” 众人果真让他们先走,宁复生前头有人说:“原来是澴河城的小仙派,他们可不常来天英城,怎么这么大阵仗?” “大宗门不都这样么?满嘴客气,好像这样就不算横行霸道了似的。” 人潮拥挤过来,宁复生排在城门口,便见一列穿着相同白衣的修士浩浩荡荡出现,目不斜视地越过那些议论和打量,后方弟子的手上还押着两个人,被缚仙绳捆扎得动弹不得,只能乖乖跟着走。 宁复生跟着前后的修士退开,目光牢牢锁定在被押着的两道身影上,心中剧震——云哥和郑航光! 化成灰他也忍得! 他俩人身上没有一点灵气波动,不知道被做了什么手脚,气息尚算稳定,但同样表情灰败,低头躲闪着对他们指指点点的人群。 宁复生与他们擦身而过,小仙派弟子井然有序入城,岩松终于忍不住,在身后轻轻叹息:“真不愧是澴河第一大宗,出动一趟都要召集那么多弟子,实在太气派了。” 宁复生低声问,“他们押着人要去哪?” “谁知道。”岩松摇摇头,“可能是三千界吧,听说他们跟三千界的城主关系挺好,估计是过天英城来转传送阵的。” 过城门,天英城繁华辽阔尽收眼底,宁复生盯着那一列进入客栈的白衣队伍,片刻不停地跟了上去,赶在他们消失前听到最后一句:“……养精蓄锐,明天尽早出发!” “是!” 客栈门外布着品阶不低的阵法,宁复生跟着要进去,却被岩松拉住,岩松拽着他小声说:“道友!你难不成要住在这?!归来是整座天英城收费最高的客栈了!” 宁复生轻笑,朝迎上来的掌柜道:“一间房。” “方才小仙派弟子入住,现在只剩一间人字号了。”掌柜乐呵呵抬手扶他,“承蒙惠顾,五枚中品灵石。” 岩松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脑袋里全是宁复生方才不经意的笑容,峰凌寒愤愤朝他发牢骚:“这个宁复生,简直狼心狗肺。我们一路帮他那么多,他又不是没钱,刚才过传送阵时居然只缴自己那份!现在他只给自己开了房间,我们住到哪里?” 来天英城原本是仓促下的决定,岩松筹算了一下自己一行人剩下的钱,住在归来肯定是不够的,便随手朝旁边一指:“就住那好了。” “什么!?”峰凌寒原本以为这回跟着宁复生能好好享受历练旅程了,转眼看到一间门脸破落毫无格调可言的客栈,大失所望。 夜□□临,天英城内仍旧熙熙攘攘,归来客栈闹中取静,一派安宁,宁复生佩上众多法宝,小心翼翼潜入小仙派弟子下榻的院落中。 他早晨惊鸿一瞥,已经发现这组队伍的头领是个金丹期顶峰境界的弟子,和自己实力差距太过悬殊,宁复生半点不敢大意,感应到主屋灵力强盛,便有意避开走。 照明符让院落亮如白昼,估计是没想到会有人潜来,他们只开启了客栈各院落原有的防御阵。 灵识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在院落中搜寻,宁复生听到里头有人压低了声音:“真奇怪,都是一起来的,宗里那群人怎么就独独容不下这两个。” “一起来又能代表什么?姓都不同,谁让他俩境界低呢,只能自认倒霉。”有人道,“那群姓廖的太狡猾,我估计掌门老祖也有疑心呢,才会让我们押他们去三千界搜魂。” 一提起搜魂,两个人似乎都有些恐惧,半晌之后,才又听声音响起:“听说三千界和这天英城中也出现了类似的事,有个大能还从关城主眼皮子底下逃脱了……忽然多了那么多外来者,修行界恐怕要乱上一阵……” 灵识从门缝探入,掠过桌边面对面正在喝茶的两名弟子,宁复生终于停下。 云哥和郑航光被缚仙绳五花大绑扔在同一张床上,那两名弟子的谈话从头到尾没有要躲避的意思,两人显然都知道自己接下去会有怎样的遭遇,已经是满身死气。 搜魂这样阴损的手段,宁复生只在仙界几本被禁的野录中看过,早已被仙界修士公开抵制,可以说是相当惨无人道的酷刑。高阶修士利用精神力强行入侵低阶修士的识海,清洗后者的灵魂和记忆,更有甚者,还会撕碎被入侵修士的七魄帮助搜寻埋藏深的东西。 这种直接作用在精神上的痛苦,比施加在*上的折磨恐怖百倍! 宁复生怒极反笑,伏在院落的结界上,右手的兽爪已经悄然露出原型。 第三十三章 云哥心如死灰地看着头顶,耳边传来郑航光强自压抑的啜泣声,后者哽咽着:“我还不如就这样死了。” 但身体被缚仙绳捆扎得动弹不得,境界没修炼到可以驱动丹田自爆的程度,*上的伤害单纯用疗伤丹药就能轻松解决,这一路他连寻死都做不到,每次被救起之后,只能感到未来更绝望一分。 “早知道这里是这个样子,我一定不会来……” 云哥闻言,长叹一声,怎么也没料到未来会是这个结局。他们从星斗阵里出来,带着满心对攀登更高境界的憧憬,发现亲近的人被乱流冲散不知所踪,身边只留下廖家嫡系,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个世界就被莫名出现的小仙派弟子制服。 咽下抑制灵气的丹药,锁住自由活动的手脚,锁在森严的禁室不知多久。没日没夜的拷问,问询他们来历、实力、此行的目的、以及同行有多少人,廖家的人陆陆续续得以离开,最后只剩下他们。 忽然某一天被从禁室推搡出来,重见阳光,云哥才从小仙派弟子的谈论中听出苗头:原来廖家老祖凭借元婴境界,来这后不久就被小仙派长老收做了门下的小供奉,随同他带来的所有廖家弟子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纷纷被纳入小仙派外门当中。那之后廖家因从前的旧怨提出将云哥和郑航光交给他们处置的要求,也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竟让小仙派掌门无比警惕,暗地里想出搜魂这种酷刑,意图重新调查所有人的根底。 云哥不想坐以待毙,路上两度尝试逃跑,却惹恼了小仙派弟子,被砍去手脚又接好。他境界低微,根本无力抵抗,被这样折磨得心力交瘁,根本再生不出对抗的念头,于是一心等死,连话都不想说。 桌边的弟子喝骂他们:“你们两个在说什么?闭嘴!” 说着过来一个,拎起郑航光的衣领随手将他丢到墙根,再恶狠狠将云哥从床上踹下来,拉着脚腕拖到另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妈的,干活的都是我们,他们倒在大师兄跟前露脸了。让你们说的时候你们不说,现在私底下又叽歪什么?又想跑?” 云哥安静地任由他发泄,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记小小的闷响,踹他的弟子停下动作,转头问:“师弟?” 没听到回答,他皱起眉头刚要转身,被一条从头顶悄无声息地落下绸鞭同时箍住脖子。双脚离地,他当然试图反抗,只是才瞪大双眼,就被一股磅礴的灵力拍上天灵盖,瞬间晕了过去。 偷袭的过程一环盖一环,在此之前云哥甚至没有听到一丁点其他的声息,宁复生凭空出现去碰捆他的缚仙绳,他反倒吓得连连后退,被一脚踹翻在地:“老实点!” 听出他的声音,云哥浑身一震,眼睛立马就红了,五大三粗一条汉子,声音竟然怯生生的:“……真人?” “嗯。”宁复生锋利无比的爪尖切断缚仙绳,心中愧疚,更不想说话,脸色越发阴沉,“我来迟了。” 云哥顿时失声,从地上四肢并用地爬起来,看着那道又去解救郑航光的背影,只觉得这一刻眼前百花齐放,烟火迸溅得无比璀璨,天地都被绚烂的极光包围,耳边响起贝多芬激亢的交响曲。眼泪不由自主落了下来,又被他迅速擦拭,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宁复生会来! 郑航光顾不上旧怨,恨不能钻进宁复生怀里狠狠哭上一场,被宁复生撕狗皮膏药似的揭下来丢到一边:“废话少说,地上这两个晕不了多久,剩下的所有人都聚在主院,防御阵漏洞只能维持一小会儿,带上东西跟我走。” 说着去拉云哥的胳膊,刚一碰到就顿下动作,皱起眉头撩起对方的袖管,手腕蜈蚣般凸起的疤痕整齐环绕了一圈,这是被灵力切断的伤口恢复之后的痕迹,撸起另一边袖管,一模一样的伤口。 他脸色阴沉:“怎么回事?” 云哥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郑航光恨恨地指着躺在里屋那名弟子:“这一路他受同门师兄弟驱役,就把我们折磨得生不如死。云哥带我逃过两次,被他抓住剁手脚玩,白天又怕被同门发现,再将伤口治好,简直不是人!” “我知道了。”宁复生摸出两枚带遮掩功能的法器丢给他们,放轻声音,“你们再等片刻。” 他背对云哥和郑航光疑惑的目光大步走进里屋,手掌恢复爪形,刷刷几道将那弟子的手脚切落,又封住他五感,将血呼啦的四块肉消成粉齑,终于罢休,说:“走吧。” 云哥盯着淌了满地的血,眼中猛然流露出深沉的恨意,随即又被莫名的光辉掩住,看向宁复生的目光无比柔软。 ****** 下半夜开始,归来客栈闹成一团。 宁复生没走,留在他的人字号房中,听着外头连防御阵都掩不住的慌乱喊叫,有人大声说:“实在是无法无天!” “客栈的阵法有鬼!” “连夜搜查!把天英城掘地三尺,我就不信会找不到!” 大部分弟子被派到了天英城内搜查,大概是没想到罪魁祸首会那么大胆地跟自己一行人住在一起,客栈里反倒没闹得鸡飞狗跳。宁复生给带回来的两个人喂下大把丹药,仔细调整过他们的境界和外表,索性点亮照明符围坐在桌边说话。 两个低阶小境界弟子要求进来搜查,看到他们光明正大的姿态疑心首先消去一半,又被宁复生几句抢白不耐烦轰出来,顿时放心地找去了别的地方。屋里,郑航光和云哥脸色惨白地休整状态,终于明白自己逃脱了威胁后,两个人几乎虚脱,满心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庆幸。 宁复生问起其他人的踪迹,云哥苦笑:“大概都分散了吧,听小仙派的人说好几个宗门都抓到了类似我们的人。那天启阵时场面太混乱,我只看到真人晕了过去,玄玑真人一边叫你一边过来拉,还以为你们应该会在一块的。” “玄玑来拉我?”宁复生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有点尴尬,咳嗽一声,想到自己失去意识前玄玑响彻云霄的声音,原来那不是幻觉啊? ***** 第二天的归来客栈,所有小仙派弟子脸色都很难看,他们聚集着一语不发,除此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笑话。 天英城传得沸沸扬扬,小仙派昨晚被人摸到屋里劫走了人,似乎还有弟子因此受下重伤。那么多双眼睛竟然看不住两个人,领头的金丹弟子简直像被人一巴掌抽在了脸上,许多人因此断定,出手的修士境界一定在金丹期之上。 金丹期领队目光阴鸷地扫过客栈内所有人,一张脸一张脸地分辨,没有那两个人!天英城也没有,城主座下的修士们都出动了,目标却像凭空消失那样踪影全无。 一个弱质彬彬的低阶修士领着两个人后头出来,他到底没有真的疑心那两人逃脱之后会胆大包天地住在这家客栈,只随便看了几眼就转开了目光,想到那个手脚被毁只能靠长期温养治疗的师弟,心中愤怒的同时也不由升出阵阵寒气。早知如此,他在门派里时就该切那俩人的魂魄做张追踪符,要不是担心影响搜魂效果…… 宁复生步履匆忙,心底有一道声音指引他前往三千界。赶在小仙派的弟子反应过来之前,越早越好。云哥昨晚详尽地转述出了这段时间他们从小仙派弟子口中得知的一切,三千界也有过修士忽然出现,且在城中一个二级散仙的眼皮子底下成功逃脱,实力不可谓不强。三千界因此还戒严了几天,在城中挨家挨户搜查,最后同样杳无音讯。 往返三千界的传送阵挤得水泄不通,间或能听到周围的人对昨晚小仙派弟子被攻击事件的议论,云哥和郑航光心中还有阴影,垂着头一语不发跟在他身后,宁复生想了想,反倒加入话题:“小仙派押送的那两人是干什么的,你们可知道么?” 当然没人知道,大伙不约而同地摇头,看向这个长相温良似乎知道很多内情的年轻人。 “我昨晚也住在归来客栈,听他们吵闹了大半夜。”宁复生压低嗓门,一脸“我只告诉你们你们可别到处乱说”的表情,“小仙派弟子慌乱之下脱口说的,要送那两人去三千界搜魂!” “嚯!” “哗!” “喝!” 四下当即惊诧一片,宁复生朝几人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转头没走几步,又换了个遮掩面容的法器。 云哥和郑航光急忙跟上,被他拽住胳膊匆匆推进传送阵里。掏钱,进阵,回头,身后依然排着那么多的队,众人围聚在一起,方才他透露的消息已经翅膀野火燎原般传开了。 宁复生冷笑,在宁家活了那么些年,他哪会不会知道。越是大宗门,越是视声誉脸面如生命。小仙派这样折辱他的人,纵然他现在实力低微,也绝不会让对手安然度日的。 另一头,在客栈里熬了一整夜,岩松熬不住师弟师妹的恳求,和他们商量了一晚上,制定出了一则无比详尽的历练计划。 他们三人都是锦衣玉食过来的,现在要在外头独自拼搏那么久,身上只带了那么点灵石,恐怕天天要生不如死地嚼草。可他们身上没钱,宁复生有啊,如果能说动他拿出一些,三人的紧急情况想必就不会那么窘迫了。 抬头看着归来客栈气派的招牌,岩松有些不好意思:“这……这也太无理了,哪里有直接让人给钱的……” 峰凌寒理直气壮道:“怎么不行了?当初入城时我们不就主动为他缴钱了吗?他现在又不缺这点,我们一时困难,相互帮助一下怎么了?” 冯长念想了想:“不过请人帮忙,我觉得还是大家一起去比较好。” “我不去。”峰凌寒撇嘴,“我跟他不对盘,我在外头等你们。” 师兄妹俩无奈对视一眼,叹息,只好结伴进去,小心翼翼朝着迎上来的掌柜露出笑容。 片刻之后。 “哎?走了?!” “哎?走了?!” 峰凌寒听到师兄和师妹整齐划一的惊呼,面皮一阵抽动,脸色臭得像刚死了丈夫似的。 第三十四章 另一头,小仙派的弟子察觉到了十足的不妙。 天英城内这段时间沸沸扬扬传开了他们带人去三千界搜魂的消息,也不知道究竟是从那一头起源的,总之等他们发现时,流言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控的程度。甚至连辖管天英城的灵剑宗都递来消息问是否确有其事,小仙派的弟子们当然否认了,但是灵剑宗显然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搜魂这种功法太过阴毒,相传起源于魔修,向来被修行界中名门正派视为左道,一旦出现,势必群起而攻之。不过话虽如此,大宗门中总会有些难对外人启齿的阴司,也使得搜魂这类魔功一直打击到如今仍旧屡禁不绝。但私底下你要如何,没人会管,传出去坏了大派的名声,这可就不行了。 灵剑宗几番诘问,让滞留在天英城中的小仙派弟子终于扛不住了,且时间一长,流言传播的范围只会越来越广。这些天在他们出现的任何场合都能看到三五成群指点窃语的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可想而知,碍于小仙派的威慑不敢做得太过罢了。小仙派那位名叫启元的金丹弟子近些天被搞得焦头烂额,押送的内容弄丢了,负责看管的师弟被剁掉手脚,连师尊千叮万嘱不能泄露的目的也传扬得人尽皆知,事到如今,只剩下回小仙派避过这阵风头一条路。但首次受挫,就这样让他灰溜溜地离开,他实在是不甘心。 师弟们面色灰败,喘气都小心翼翼的,启元问:“查出消息散布的源头了没?” 赶忙有人回答:“应该是那两个逃走的小人使的手段,天英城中的消息从去往三千界的传送阵那边开始走漏。很多人当天就已经离开了,剩下的全都找来问过,可大海捞针……” 启元面沉如水,狠狠一击桌面,气的头顶青筋蹦跳,后脑突突涌血。 “仔细别落在我手里……” ***** 与现代城市的繁华相比,三千界的昌盛则又有不同,宁复生刚出阵时就撞上一个金丹期修士的后背,对方转头看他,表情分明不爽,却不敢追究太过,狠狠瞪一眼就离开了。 传送阵周围驻守着管理治安的修士,一个金丹初期,一个金丹中期。这样的修士只被派来守城,可想而知三千界城主手下有多少能人。也难怪没人敢在这里造次,修士向来要面子,众目睽睽被丢出城门可不是什么好体验,往后都不必做人了。 缴纳入城费用,跟随人潮拥挤进街巷中,宁复生抬头就能看到东边高大巍峨的城主府,想到云哥他们曾说起的在散仙手下逃脱的修士,心中不禁生出一种奇怪的直觉。 玄玑他,大概就在这座城中。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找到他的念头,像是突如其来无处遁形的风暴,宁复生带着云哥和郑航光随便找了处客栈下榻,坐在楼阁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清茶慢慢喝着。 云哥和郑航光也换过修饰法器,三人隐藏在济济人潮中并不起眼,初来乍到,他们并不轻举妄动,只是专心从三千界修士们阔论的话题中汲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茶楼里的修士们聊得几乎都是八卦,从灵药宗的真人又开出了几炉丹药,到某大门派掌门独女国色天香,说起三千界同样滔滔不绝,城主两个字更是时时挂在嘴边上。 不远处一桌人兴致正浓,讨论着小仙派押人到三千界搜魂的事情,这消息似乎已经人尽皆知了,有人说:“听说连灵剑宗那边都惊动了,想必小仙派手里那几个不是普通人。最近修行界怪事颇多,说不准就跟他们有些联系。” “三千界里前些时日不是也逃脱了几个么?” “还是从城主的供奉手下溜走的,那可是个二阶散仙!” “据说是群从天而降的人,来历目的统统不清楚,你们想想六百年前……” 又是六百年前,宁复生侧目。 便见那桌上几个人像是触碰到了禁忌般猛然扼下声音,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讪笑来。 “不说这个!反正现如今外头都猜测那些外来者身上藏了不少好处,以至于让小仙派这种名门正宗都耐不住诱惑,也够倒霉,搜魂这种事情一出来,他们门派的威望势必会跌落谷底……哈哈哈又关我们什么事?” “大善!听说城主门下有人从那群外来者手中截下一批东西,那群外来者那天靠着它们以众敌寡伤了三千界不少人。今日就要在中千行拍卖,你去是不去?” “中千行三个月才开业一次,既然碰巧撞上,哪有错过的道理?” 宁复生心下微沉,一时也不敢确定这些人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果他们话中那群外来者真的是玄玑一行人……散仙的实力不可小觑,东西都被人缴走,他们想必也元气大伤。 云哥默默给他倒了一杯茶:“真人,要去中千行吗?” 宁复生干脆利落起身:“走。” 留下的云哥和郑航光反倒愣了一下,回过神忙不迭跟上。 郑航光尚未筑基辟谷,嘴里叼着个板扎无味的大馒头奋力嚼着,忍不住腹诽,【夭寿哦!真人的脾气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急了。还有这个馒头,简直难吃得随心所欲。】 ***** 三千大世界,小千成中千。中千行作为修行界规模最大的商行,主行落户三千界城中,和三千界那位鼎鼎大名的城主,当然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 这使得中千行此路的发展相比较普通商行显得格外顺遂,靠着无所不能的靠山解决一切,他们如同细胞分裂那样发展,短短几百年编织出的关系网已经遍布修行界每一个角落。 中千行外车马如织,踏入大门之前,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 显然三个月一次的开业盛典吸引来了不知凡几的目光,招待供不应求,忙着招前跑后,三个低境界修士的出现,没有引起现场再多一丁点的波澜。 云哥掏兜,和郑航光两个人搜罗搜罗掏出三枚中品灵石,转头看向中千行每一处气派奢华的细节,将灵石递给宁复生:“这地方花销恐怕不小,我们初来乍到,身上没钱,也不知道能不能混进去。” “道友还是别说这些惹人误会的话才好。”身后突然毫无预兆地响起一道声音,吓得云哥和郑航光大惊失色,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个穿着中千行统一蓝袍的年轻招待。对方眉头微皱,眼神中透出些许厌烦,目光在云哥手上的灵石上划过,退步拉开距离:“几位若是想进拍卖会,入场费每人就最低要缴五十枚中品灵石,再加上竞价保证金,这么点灵石恐怕……” 云哥在现代好歹也是响当当的大佬,多少年没尝过这种尴尬的滋味了?当即臊得满脸通红,唯诺踌躇,就要道歉。 宁复生拦住他,抬手朝招待方向抛去一个布袋,对方匆忙接过,打开一看,顿时就被里头闪闪发光的灵石闪瞎了眼。 “……上!上品灵石!?”这一袋里少说五十枚上品灵石,换算一下,五万枚中品灵石,就是缴十份竞拍保证金都够了!这人是什么来历?! 三人被额外带到了楼上的房间里,宁复生不耐烦地赶走迅速变脸腆笑的侍应生,打开墙壁上的遮帘,便瞧见靠近内部拍卖台那一侧的墙壁被替换成了弧度奇特的水晶。水晶像是有了放大效果,从楼上看下去,小小的展览台竟纤毫毕现,尤其清晰。 手掌按在晶壁上,五指纤长,饱含张力。此时此刻,宁复生忽然奇妙地有种预感,这一晚的自己,恐怕会碰上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 第三十五章 楼下的大厅也逐渐热闹起来,宁复生伫在窗边静静旁观。 他个性并不张扬,也深知出门在外财不可露的道理。然而在这本质比仙界还要现实的修行界中,他们初来乍到,实力低微,若再表现出经济窘迫,日后定然寸步难行。不看别处,只说这小小的中千行里,俯瞰下去,金丹修士就多不胜数。廖家老祖那样的元婴大能,为了保全子孙甚至都不得不委曲求全供小仙派驱使。 宁复生在下界之前,不过也只是个元婴期罢了。 云哥和郑航光这一路走得谨小慎微,毕竟入道修行到如今,他们在小仙派栽下过前所未有的大跟头。能捡回一条烂命已经是意外之喜,他俩谁都没想到,跟着宁复生出来后的一切会如此顺利。 没有关卡,没有盘查,甚至连得到消息在城内小范围搜寻的三千界城卫都只目不斜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阴暗湿冷的牢房和惨无人道的虐辱过后,这宽敞温暖的厢房,简直恍如隔世。 云哥又有些钦佩,这个修行界不论是社会秩序还是人员结构,与他们所熟悉的环境都有着天壤之别。突然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即便再沉稳的人恐怕都会表现出轻微的慌乱与违和,宁复生却与他们截然不同,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那种这个世界特有的宗门弟子的傲慢。这些微的不礼貌非但没对他们造成任何不良影响,反倒叫接触过各个阶层的中千行侍应姿态越发恭敬小。此时此刻,厢房的门被悄无声息打开,两个纤瘦白皙的女孩托举着介绍此届拍卖物品的记录册进来,同样安静地跪坐在了桌边,垂首一语不发。 即便在名流济济的中千行,能舍得一口气抛出整袋上品灵石的客人也并不多见。宁复生实力并不高,却端着着他这个境界修士不该有的姿态,于是被猜测只怕又是一位大宗派的内门弟子。为此,中千行负责宾客招待的主管特意派来了最安分守己的姑娘,生怕触怒这位喜好不明的太子爷。 灯光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拍卖台前的大厅早已人满为患,宁复生翻开介绍册,目光在一部线条流畅通体漆黑的平板电脑处停留。 云哥同样看到,和宁复生交换了一个目光,漫不经心状:“这是什么?” 女招待迅速笑了:“您果然有眼光,这灵器可不多见,我们中千行也是机缘巧合才得来两件呢。” 她夸耀这拍品的惊奇有趣,却绝口不提这件“灵器”的主要功能,显然很清楚这玩意儿对修行者来说没什么用处。宁复生手指捻动,翻过那页,满脸了然的讽笑:“机缘巧合?三千界前些日子可放跑了不少人,你们中千行这样的背景,不至只弄到这些个不痛不痒的吧?” 女招待立即愣住,目光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宁复生。前不久确实有批来历不明的修士从城主眼皮子底下溜走,可这消息除了城主府外,也就只有行里她们这些负责高级顾客的招待们清楚,更别这批新货的来历,宁复生这样笃定的语气,心中显然比她们更有数。 跟内行就没什么装傻充愣的必要了,两个女招待原本就发愁该如何取悦宁复生这种傲慢安静的世家子弟,此时碰上了他感兴趣的话题,哪里肯放下?简直是知无不言。 “我倒是听说,那群入侵来的怪人样貌都十分奇怪,头发几乎都只有寸长,衣衫跟咱们不一样,唯独一个长头发的,城主都奈何不了他。” 宁复生心中一突,这描述说的显然是玄玑:“我来前也听说了这些,城主震怒,可那人似乎还没被捉住?” “唉。”女招待愤愤叹出一声,“可不是吗?这些日子,城里大人物们都人心惶惶,城卫队那些饭桶……” 宁复生提到胸口的心立马落回了肚腹,漫不经心的姿态越发真实。他正想随便附和着抱怨城卫队几句话,手上却忽然一顿,彩页翻到末尾,他目光如同绷紧的弓弦,嗖一声扎进了刚翻开的一页图案中。 通体碧绿,香梨大、椭圆、两端朱红,玄妙细密的图案遍布果实全身,那隐隐散发出的微弱柔光,仿佛隔着平面都要扑鼻而来的果香……化成了灰,碾成了渣他都认得! 天元果!他的那枚天元果!! 下界怎么可能会有天元果?! 宁复生平缓了将近五秒的呼吸,才平稳地朝招待说出问题。 女招待道:“客人您看上的都是些古怪珍奇,这枚果子也是我们行机缘巧合下收购到的。收购时这果子模样美极了,又大又饱满,灵气浓郁,通体碧绿,连丹鼎门的镇派长老都说不出它的效用……” 说不出它的效用……女招待说出这话的时候语气带着些微的尴尬。 仙界价值□□的旷世奇珍,拿到修行界来,竟也只是个不知用途的鸡肋。 这枚天元果,早在他自爆之前就被丢进了划破的空间中。宁复生想到这,不由笑出声来,他一早知道,该是他的东西,终有一天历尽了千难万险也会回到他的手中。 平板电脑这样的新潮货色,介绍时掀起了大厅里宾客不小的骚动。不知道中千行怎么解决了能源的问题,总之对这玩意儿感到好奇的人非常多,只可惜愿意出价的不过寥寥,两枚中品灵石的起拍价,最后成交不过翻了个番。 大厅里拍走这大玩具的顾客站起身风光地接受四下目光洗礼,是个穿戴精致讲究,模样有些骄矜的年轻人。场下有欢呼声,拍卖台灯光明灭,再次聚集。 宁复生盯着公示出的序列号。 两个曼妙美人抬着一鼎朱红色木托盘出现,木托盘上盖着一层青绿色的薄纱,隐约可见中央处微小的凸·点。 宁复生连心跳都在跟随时间加快。 拍卖师道:“这是中千行四个月前从一处游商手上收购来的灵果,现如今修行界的文献中找不到任何对它的记载,但切切实实,这枚灵果的灵力已经浓郁到连苍圣果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的程度。” 此言一出,场内顿时哗然。苍圣果是修行界中相当珍贵的一种灵果,炼制渡劫丹必不可少的原料之一。在座的这些宾客纵然非富即贵,能说自己亲眼见过苍圣果的只怕也不多,连苍圣果都要略逊一筹的灵果,实在是由不得人不心动。 然而下一句话,却如同冷水兜头泼下—— ——“只可惜这种果实太稀少也太珍贵,四个月来,中千行寻遍各处炼丹大能也没能辨认出它的功效。” 无法确定功效的灵果拿在手里,纵然再稀有又能如何?直接吃吗? “正因如此,中千行只能拿出它来,寻觅下一个有缘人。也许在您的手上,这枚灵果能被挖掘出我们无从猜想的功效。” “起拍价!十枚中品灵石!” 这价格不算低,竞拍的人于是不多,宁复生心中只剩狂喜。手指覆上号码键,加价十枚中品灵石,他正预备按下。 “五十枚中品灵石!” 一道声音抢在他之前,志在必得地响了起来。 第三十六章 一枚上品灵石,换算下来大约等于一百枚中品灵石。修真界物价不高,这样大一笔钱,足足够买到一柄品质不错的中阶法器,又或是一瓶修行者必备的润气丹。如今炼丹师炼器师奇缺,这两样东西哪个不比这效用莫名的果子吸引人? 大厅里的拍客们毫不掩饰自己汹涌的好奇心,探照灯似的视线在头顶的贵宾室当中来回扫射,哪怕相隔如此遥远,宁复生也仿佛能听到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 连带他自己都有些火大,几十年的嚣张日子不是白过的,纵然并非举世难寻的天元果,宁复生也讨厌有人跟他争夺任何东西。目光有些阴郁地朝外头扫去,托那位抬价张狂贵宾的福,不少原本迟疑是否要加入竞价的拍客都生怕错过好东西纷纷出声。五十枚中品灵石的起拍价瞬间刷新为两百七十枚中品灵石,喊价的速度这才有所减缓。 就在宁复生觉得状况该有所消停的时候,竞价板又一阵跳动。 “五枚上品灵石。” 嗡的一声,底下顿时炸开了锅。 这势在必得的作风,浑然不将上品灵石之外的货币放在眼里的姿态,全修真界也找不出几家这么嚣张的。 “难不成是丹鼎门的人?” “得了吧,要真是丹师,招招手就有人把东西供奉上去了,还用得着在这里跟我们抢?” “我方才倒是在外头瞧见几柄百宝阁的灵剑。” “……妈的,最近老听说他们四处搜寻奇珍异宝,尤其上好的灵果灵草,灵石不要钱似的朝外砸,市场价都被搅乱了……” “再不久求丹道重开,看百宝阁这架势,恐怕所图不小… “那可是丹鼎门的生意!谁不想做?” “这些年六欲轩风头正劲,又与丹鼎门御炉峰交好,百宝阁恐怕……” 话虽说得嘲讽,竞价的声音却也同时消失。甭管黑马如何出色,百宝阁生意始终遍布修真界各个角落。他们人脉甚广,加上财大气粗,说是权势滔天也不为过。能进中千行的人多少有些身家本钱,若非必要,没人想轻易得罪这样一尊大佛。 显然并非所有人都如此乖巧。 有人加价十枚中品灵石,这数字跟开玩笑一般,所有方才议论纷纷的人都诧异地瞪着牛眼朝楼上四处张望—— ——是谁?大厅里的拍客都能得到消息,贵宾室只会更灵通。除了丹鼎门灵剑宗那几山大派,竟还有神人敢横空出世与百宝阁动手? “六枚上品灵石。”百宝阁寸步不让,延续上品灵石是唯一货币的风格,宁复生紧追不舍地抬价,每次都只加十枚中品灵石,不多不少,如同跗骨之蛆,足够讨厌又不依不饶。这倒不是他故意耍贱,虽然之前在首山城是换到一些灵石,可初来修行界,他实在没摸透这里的物价,也不知道那些灵石留在手上到底够花多久,自然是能省则省。 空气里满是浓重的火药味,负责竞价的招待被一脚踹翻,不敢有丝毫怨言,乖巧地重新跪坐好,连闷哼都卡在喉咙里。他畏惧的目光谨慎投向朝自己发难的漂亮男人,又努力“不经意”地看向侧前方。 屋内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璃秋收回腿,深吸口气,嘴角扯开最漂亮弧度,这才壮着胆子斟出杯茶,小意温存地贴到躺椅上闭目养神的男人腿边。 魏紫依旧那副睡不醒的模样,掀开半闭不睁的眼帘,一双缝隙里全是被迷雾遮挡的尖锐,他扫了璃秋一眼,漫不经心的。 冷意从脚底窜至头顶,璃秋强笑:“我这就让人去探探那边的底细。” “适可而止。”大手在璃秋脆弱的头顶温和抚过,魏紫声音柔成把水,“丹鼎门的人什么没见过?东西值不值这价,后头该拍些什么,你心里有数。” 脑袋的手上挪开后,璃秋像是死过一次,虚脱地软倒在躺椅边。跟了魏紫一百三十年,他直至如今仍事事如履薄冰,此刻又不由后悔自己今天来中千行的提议,他原本以为能在这里碰上好东西。 求丹道开启之日就在几个月之后,这是丹鼎门三十年才举办一次的盛典。作为修真界底蕴最深厚的宗门之一,丹鼎门的一举一动无疑牵动着整个修行界的神经,每当求丹道开启之日,天下总有数之不尽有所图谋的人蜂拥而至。那处举世无双的隐世大宗网罗去修行界近九成的炼丹师,六十年前,魏紫的父亲凭借与他们谈下的丹药生意一夜之间让百宝阁地位跃居所有商行之首,六十年后,魏紫这一趟同样势在必行。 炼丹和炼器是修真界地位最高的两个职业,越来越庞大的修行者队伍却没能滋生出同比基数的辅助职业者,这使得原本就稀缺的修行资源越来越供不应求。被迫切需要的天赋无限助长了丹师们的气焰,丹鼎门出来的人,哪怕只是个终日与入门丹药打交道的低阶丹师,也有那个底气对修为比自己高出数截的修士颐指气使。筑基丹、结婴丹、渡劫丹、润气丹、还元丹、守真丹……一入修行门,便终身都无法摆脱这些魔咒,哪怕捱到上界成了仙人,也不过换种方式的身不由己。 知道自家少东这次所图不小,璃秋越发怕坏事。正如同魏紫所说,丹鼎门的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丹师是天底下最受尊崇的存在之一,尤其到了丹鼎门内高阶丹师的地位,只消咳嗽一声,修行界都得几番震动。丹鼎门所出的渡劫丹,可以让无数渡劫期大能甘愿受其驱使,又借此供奉了修行界几位修为最高的散仙,随时为宗门赴汤蹈火,只求历仙劫时能得玄仙丹襄助。这样的深厚底蕴,权财名势无一缺失,更有人费尽心思争相殷勤讨好。百宝阁这十年前就开始着手准备的丹礼,如今早已经搜罗得面面俱到,却未必能换得丹鼎门几分青眼。修行界商行众多,谁拿下这一任丹销,谁便能往后一家独大,璃秋患得患失,总想琢磨出一些出人意料,能叫丹鼎门过目不忘的好东西,借此多得魏紫几分倚重。 丹师喜欢什么?自然是丹方和灵果仙株,丹方是比丹师更加稀少贵重的宝贝,无须妄想。可拍卖桌上那枚连中千行鉴定师都研究不出功效的神秘灵果,可不就是最符合他们心意的礼物?魏紫不开口,璃秋不过是个下仆,哪里有那样高深的眼界识货辨价?他敢动用的数目到底有限,眼看竞价板上后头那位又紧追不舍咬上十枚中品灵石,一口气难上胸口,几乎呕血。 价码停顿在九百一十枚中品灵石上不再动弹,璃秋已经濒临极限,咬牙道:“十五枚上品灵石!” 这个价格一出,外头顿时哗然,足可以买到一整瓶丹鼎门出品的优质润气丹。璃秋砸在一枚来历不明的果子上,半是想在魏紫面前表现果断,半也是被那一位始终紧追不舍又表现得十分吝啬的对手激得不想服输。呼吸随着价码的提高变得粗重,璃秋望着底下那些被他出价吓得四下张望的客人,微眯起眼,心想着对方这下总该知难而退了吧?哪知还不等念头落地,后头那位是枚中品灵石的诅咒倏地再次尾随上来。 他一口气加价了五枚上品灵石! 璃秋久久地望着数字后头那两位刺眼的零头,半晌后怒极反笑,随手拽出一个跪在身旁服侍的小仆:“你去,打听一下这是哪儿来的英雄,敢同我们百宝阁作对。” 小仆慌张地去了,开门时魏紫嗤笑一声,不等片刻,小仆又匆忙回来,战战兢兢地回报:“回、回尊人话,行里的小掌柜只说是三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出手极大方,保证金便缴了五十枚上品灵石,今日只怕是冲着重头戏来的。再多的……再多的便不知道了。” 璃秋片刻迟疑,下头已然落锤成交,眼见回天无望,顿时气得就想上前打人泄愤,哪知才抬起脚,魏紫沁凉的声音就钻进耳朵:“够了。” 璃秋一愣,赶忙面朝他跪下,魏紫却没有看他,只是坐起身意味深长地看向外头纷纷起身瞻仰价值十五枚上品灵石灵果的人群。 求丹道开放在即,隐于深山的不少世外高人纷纷出动,五十枚上品灵石,在如今的修行界,并不是一般人能掏出手的数目。对方每次十枚中品灵石的叫价方式,说是竞争,倒像戏弄居多。在中千行里这样的地方,也只有那么些老妖怪敢嚣张无度了。 脑洞大开的魏小少东顿时警惕起来,也懒得同璃秋解释,皱眉啪啪一通教训,又算计着如何坑倒六欲轩眯眼睡去。 璃秋虚脱颤抖,腰间忽然一通震抖,颤着手拿起一看,原来是驻守在首山城的一位分行掌柜。 这人颇受魏紫重用,魏紫甚至爽快地睁开了眼睛。 对方颇有些激动的声音只半空传来:“少主!少主!属下收了个了不得的东西!” 魏紫饶有兴致:“什么?” “一枚筑基丹!上等筑基丹!” 魏紫眉头微皱,琢磨着对方近来是否修炼出岔走火入魔了,筑基丹不过是几十枚中品灵石就能买到的玩意儿,他百宝阁做事的掌柜,也至于看在眼里? 对方显然知道他狐疑,旋即解释:“少主,若只是枚普通筑基丹,属下何至于此?这筑基丹里,没有丹印!” “什么?!”魏紫一下听出门道,倏地坐直了腰,“能确定吗?这丹药什么来历?你快细说!” 丹师好名,炼出的什么破烂玩意儿都想叫人知道是自己的手笔,丹印此法,便始于丹鼎门,后被天下丹师效仿。时至今日,丹印早已成了每一个得授丹法的丹师必须根植入丹田的东西。丹鼎门在这方面管理得十分严格,以魏紫的阅历,足够打包票修行界中找不出任何一位不植丹印的丹师。然而通讯玉简的另一头,有人清晰确定地告诉他,出现了一枚寻不出丹印的筑基丹。 “还是枚上品丹药,品质比起咱们从前收到的丹鼎门戊阳真人手笔,只高不低!” 戊阳真人,丹鼎门第二代内门弟子,已成了一百七十年六阶丹师,末峰尊首,地位斐然。 一个游离在丹鼎门规则之外的,少说六阶的丹师。这是比一切都珍贵的存在,若能跟他联手合作,百宝阁从今往后,便再不必受丹鼎门的挟制。 从璃秋的角度,只能看到魏紫软倒在躺椅上,眼神一下迷离起来。 命令却斩钉截铁,掷地有声:“找到他!” 璃秋抚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脑袋,也开始琢磨,是否该给那位害自己受尽折磨的来历不明者一些颜色看看。 第三十七章 中千行这样的地方,每日流动大笔灵石交易,外界觊觎者不知凡几。于是行内单单迎接宾客的招待便没有低于心动期的,背后更坐镇着修行界中早早成名的几大散仙,常年负责鉴别珍宝的长老有着少有人能及的眼界,即便如此,后场此刻仍旧不平静。 天元果的来历当然不可能被人知晓,相互竞价的那两位冤大头出了整整十五枚上品灵石的高价买回这么个东西,最八卦的大长老齐浑真人也是最有专业精神的,跟一群人绕着桌子重新审视那枚即将被送走的果子。 齐浑真人道:“跟百宝阁家小孩竞价的那人是什么人,还查不出?” 贵宾处的负责人精心将天元果安置进木盒中,满眼困惑:“确实还没有,不过这样的大手笔,肯定来头不小。” 脑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难以把握,齐浑真人摇摇头道:“多事之秋。” ** 确定交易的负责人进厢房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宁复生,被他浑然天成的气势所震慑,却又看不出他的脸上有什么特殊的神情,更翻找不到记忆里曾见过这样一个人。他有些失望,回想着后场那几个长老脑洞大开的恩怨情仇——诸如无名小子捡漏稀世珍奇、百宝阁竞争对手豪掷千金等等等,实在是想太多。这恐怕真就是隐世宗门的弟子来玩玩顺带拍个顺眼的玩意儿而已。 修行界隐世不出的大宗门着实不多,门下弟子能有宁复生这样手笔的更加寥寥无几,他如是猜测,更加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确认好款项,又退回剩余的保证金,正要离开,就被宁复生叫住。 宁复生面色寻常地开口:“敢问,方才与我竞价的道友是哪一位?” 负责人面露难色。 中千行这样的地方,对顾客的*想必把守得极为周到,宁复生并非不明白,却故作不好伺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不告诉我,难不成我自己就查不到了么?” 负责人不知他底细,更加不敢得罪人,踟蹰半晌,喝退左右,只小声说了句:“方才那人的身家,在真人面前恐怕连个水花都翻腾不出,真人何必费心劳神?”说完赶紧溜了。 修行界阶层划分古旧,他这话一出口,哪怕没有明说,宁复生也猜测出来一二。云哥在旁边安静半天,此刻刚想发问,就见宁复生干净利落收拾好东西道:“走。” 他愣了一愣,郑航光接口问:“这才刚开场没多久……真人?” 宁复生不欲多说,给了他们一记眼色,朝脸上糊了道咒法起身就走,两人再不敢多问,赶忙跟上。等走出中千行大门,才听他轻声提示:“拍卖行误会了我们的身份,方才和我们竞价那人来头不小。” 在大宗派面前连水花也翻不出,却能拿出诸多修行者为之眼红的财富,除了历史悠久的几大商行,还能是谁? *** 魏紫拿到那瓶丹药后激动得坐不住,挑了几个感兴趣的拍品吩咐给璃秋,带着几个跟班儿离开了。璃秋缓过神来,捂着隐隐作痛的头,招来两个手下恶声道:“刚才跟我竞价那人,你们去探探他的底细。” 两人得令离开,不多时回来:“璃总管,那屋里的人已经走了。” 璃秋皱眉:“什么时候。” “半刻前。” “等在外头的人可认出了他们来历?” “说是三名脸生的男修,境界不高,也不是和咱们相熟那几大派的弟子。” “只怕是隐世门派出来历练的弟子……”璃秋沉吟,又想到方才竞价时受的憋屈,着实心有不甘,“罢了,你们继续追查,有什么结果随时上报。” *** 路到中途,就连郑航光都察觉到了后面尾随的目光。好在宁复生早有准备,带着他们迅速钻入三千界最繁华热闹的大街,靠着攒动的人潮略施小计便成功脱逃。三人没有选择出城,只再次更换全身装扮,在城中街巷里挑了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了下来。 关上门后,三人皆松了口气,郑航光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着,抚住胸口庆幸道:“幸亏真人的先见之明。”他在原来的世界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可到了真正以实力为尊的修行界后,他才明白自己当初所谓的肆无忌惮根本不值一提。 事到如今也只能见招拆招,宁复生从戒指里掏出几枚防御符打在房间角落,对看着自己的两人道:“我要闭关一段时间,这道防御阵不破,客栈就暂时是安全的,你们两个切记行事低调,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来打搅我。” 又对上云哥殷殷切切的目光,顿了顿才添上一句:“等我出关,一起去找玄玑。” 这名字仿佛一剂定心丸,非但云哥和郑航光大受安抚,就连宁复生自己,都多出几分难以形容的期冀来。 他坐在自己圈划的领域里,小心翼翼地取出收放着天元果的玄冰玉盒。 玄冰玉盒寒气迫人,材料也稀少难寻,它生长在极寒之地流动的水源当中,历经千百万年才能结出手掌那么大点。在不明真相的人看来,这份玉盒恐怕要比里头盛的果子要珍惜百倍,但宁复生却知道,即便这样的宝贝,拿来搭配天元果还是不够格的。 宁独清送上门的戒指里有得玄冰玉拍马不及的珍宝,宁复生翻找片刻,眼睛一亮,取出根手笔大小的深绿色树枝来。 这树枝看上去平平无奇,但初离空间就逸散出浓重欲滴的生气,生气扑面而来,叫人神清气爽,连周身的灵气都凝练得浓醇许多。这样大的一块开天木,就连宁复生也极少得见,不由赞叹连连。再看戒指里堆积成山的灵石仙石珠宝法器,宁铡别的不说,对宁独清这个独子实在大方得令人咂舌,只可惜种种安排,最后得益的却成了宁复生。 这样一根出现在修行界中会掀起腥风血雨的宝贝,被宁复生毫不留情地削成了盒子。 隐隐发光的天元果刚一接触满怀生机的开天木,原本因为存放不当显现出的蔫败之相顿时就没了踪影。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异香霎时间轰炸开来,暴风中心的宁复生被冲得一阵恍惚,丹田经脉纷纷鼓噪,凝滞许久的融合瓶颈转眼间消散无形。 就这样简单地……入了心动期? 宁复生此刻的心情真是千般复杂,他还没从那么简单就拿到天元果的结局中回神,狂喜就一道接着一道。天元果强大的灵力中甚至夹带一丝仙气,洗刷过此事还是*凡胎的宁复生周身,这简直像是又一次伐经洗髓后的脱胎换骨,心动期的瓶颈界限几近于无。 也就是说,如今的宁复生,距离那枚金丹,不过半步之遥。 能让修行者超脱六道的天元果,果然名副其实! 手指抚过天元果如同幼儿肌肤般温软细腻的果皮,宁复生方才睁开的眼睛又一次阖上。 他要趁热打铁,尽早凝结金丹,否则在这人吃人的修行界中根本没有自保之力。 ***** 他浸入忘我修行中时,百宝阁少主魏紫方才踏足首山城。 这座靠近凡界、灵气稀薄的小城何时来过这样的贵客?百宝阁分阁的掌柜领着首山城城主早早候在了传送阵处,融合器修为的首山城主一脸长须笑得不住抖动,亦步亦趋跟在魏紫身后。 放在平常,擅长交际的魏紫怎么着也得使劲儿收买一通人心,可今天却焦虑到懒怠应付,草草打发了外人,就拉着小掌柜进店密谈。 掌柜知道他来意,早早准备好了东西,此时拍拍手,便有两个伙计捧着托盘上来。托盘里除了个通体澄透的小药瓶,还散放着几枚戒指。 “这是?”魏紫挑眉,以他毒辣的目光,立时就辨认出这几枚戒指和寻常空间器具的不同。 掌柜连忙解释:“这也是从那名修士手上得来的,和市面上的须弥戒不大一样,也分辨不出是哪位大师的手笔。” 魏紫一手把玩着那几枚戒指,一手取掉药瓶塞凑到鼻端嗅,眯着眼作陶醉状:“果然是高阶筑基丹的香味。”又倒在手心,仔细辨认,喜形于色,连周身向来阴冷的气场都温和许多。 片刻后,他恢复冷静,由这枚小小的丹药,思绪延伸开来。 修行界缺丹缺器,早成了众所周知的难题。丹鼎门辖制着天下几乎所有的丹师,只靠这项垄断,便可在修行界翻云覆雨。百宝阁早年与丹鼎门合作尚算融洽,双方互惠互利拿下了不少生意,百宝阁替丹鼎门捞金无数,也由此发家,成为修行界数一数二的大商行。可自从紫云真人闭关,长老会代他出面后,丹鼎门仿佛一夜之间神气了起来,谁都瞧不上了。 近来市面上丹鼎门出品的各类丹药越发多见,魏紫派人细心查探,发现这些东西都由一家名叫万年青的商行流出。 而万年青背后的东家,正是丹鼎门大长老妙炉真人的小徒弟。 百宝阁绝不想失去至关重要的丹药生意,只是丹鼎门那边,难保会为了自家人垄断市场。魏紫原本打算求丹道开时奉上厚礼好歹存留下一两分往日的丹药份额,这处境看似艰难,然而修行界上下,又有哪个不在仰仗丹鼎门鼻息存活? 一个不受丹鼎门制约的高阶丹师,对百宝阁,对整个修行界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已经不敢想象。 第三十八章 宁复生还不知道百宝阁少东的心思,与此同时,小仙派同样布下了天罗地网寻找他。 押送云哥和郑航光去三千界露脸是趟美差,随行的无不是小仙派内门最风光最有天赋的弟子。被宁复生削去四肢那两人因为手脚不见踪影,又不曾炼就重塑肉身的元婴,已经彻底成了人棍,大罗金仙降世都无力回天。这还不算,他在传送阵前的寥寥几句,将小仙派暗地启用收魂的阴毒事迹传送得广为人知。名门大派私底下虽然都会做些缺德事,但宗门向来以德高望重自居,从没有将丑闻闹到家喻户晓的时候。小仙派这事儿一出,澴河城外大大小小的高宗全都倾轧过来,几个声名已够总想挤入大派行列的宗门蹦跶得格外活跃。因他们的多方手段,小仙派上下这些时日可算得上在夹着尾巴做人。 廖家老祖带着弟子并入新门,日子过得却并不如想象那么潇洒。 小仙派弟子大抵是因为非我族类,对他们多有防备,即便已经有元婴修为的老祖,也不过空占着供奉的名头没有一点实权,更别提那些被并入外门的小辈,搜魂这事儿一出,简直受尽了白眼。 廖时年去找老祖诉苦,今日去领当月灵石份例时又得了不少冷言冷语,高座上的老祖听完这些,久久无声。 他看着这个向来受他喜爱的孙儿,廖时年这段日子苍老了许多,甚至比廖夏被杀时看起来更加颓丧。也是,廖家在现代即便不算权势滔天,也足可算得富贵逼人了,他们这些大家子弟从小精培优育、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廖时年泣道:“老祖,仙人峰的那群弟子实在太嚣张,孙儿今日看着族中那些小辈受辱,实在太心痛!” 老祖叹息:“忍一时风平浪静,寄人篱下,哪有不受委屈的?” 廖时年真正想说的却不是这个:“孙儿只怕内门那些供奉与老祖心生间隙。老祖恐怕不知道,如今小仙派那些弟子都在传言,押送三千界去的那两名修士是被我们廖家人私下劫走的。” 老祖神情顿时多出几分严肃。 廖时年咬牙切齿:“早知道那两个扫把星这样不安分,刚来时就应该将他们解决掉。老祖您说,修管局那群人会不会……” 顿时有股无形的力量制住他尚未出口的声音。 老祖摇摇头,知道孙子还在介怀妻儿的死,以至于对与宁复生相关的修士都恨之入骨。如今他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接纳宁独清住下,眼馋一时之利,却留下后患无穷。现下宁独清死了,廖家元气大伤,他与宁复生也不过只在启动传送阵时见过一面。那个年轻人和修管局的玄玑真人关系匪浅,而玄玑的底细,却是他用尽一生阅历都无从看透的。若非必要,他不想和这样的人彻底对立。 三千界那几名从渡劫期修为的城主手下逃脱的不明修士,如无意外……此时此刻,老祖真心祈望让他心怀忌惮的那几人死在时空乱流里。 **** 可惜宁复生平安无事地出关了。 天元果本就是在仙界都极其稀少的珍宝,与开天木两相结合,更生出一种新的灵力。这种灵力甚至比仙气更具生机,封锁在阵法当中,不多时就让空气变得粘稠。宁复生在里头打坐,不过循环了几次小周天,数不清的生气便涌入经脉识海当中,从内到位滋养个遍。他虽天赋过人,但进境太快,又遭遇乱流传送,到达修真界后日日奔波劳力,几乎没有兼顾修行的时间。这些眼下不明显,却会在之后的日子里越来越难以根治的隐患因这番滋养迅速消除,睁开眼时,宁复生有种脱胎换骨的轻松。 感受到境界的松动,他并不急于求成。这一世他从开始接触修行到如今不过只短短几年,虽然有前世老练的经验,但这样的进境速度实在迅猛到惊世骇俗。太早结下金丹,对没有准备的身体来说反倒是个负担。更何况—— 他举起右手,轻易变幻出锋利的狐掌。雪白的绒毛如同绸缎般油亮光泽,原本只是锋利的爪尖,如今已蜕变成刚硬的乌金色,明显带毒,光华内敛。 妖族的近身战斗能力一直以来都深受人修艳羡,这样的一爪,只怕元婴修士遇上都得吃些苦头。 连灵识都收放自如许多,经脉中灵力澎湃击打着肉躯,宁复生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现在只想干活。 再一看时间,居然只是闭关后的第四天。 神识扫过房屋,结界外云哥和郑航光一个打坐一个看书,没什么异样的情形。宁复生放下心来,复由凝聚神魄,收起天元果,在乾坤戒中翻找片刻,扒拉出满地的东西。 宁独清带出来的好东西实在太多,多到宁复生都忍不住怀疑宁铡是否搬空了整个宁家。各种仙株灵草应有尽有,攻防法器品质惊人,宁复生眉头一跳,从里头取出鼎手掌大小的丹炉。 青铜色的炉身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洗礼,变得古朴神秘,虽未动真火,丹香却时刻缭绕。宁家走的就是丹器路子,宁复生从小不知见过多少丹炉用途的法器,眼前这个的品质,虽比不上宁家老祖的御用丹炉,可比起底下各座峰长老的,着实不差。 丹炉并不是炼丹的必需品,但上乘的丹炉,却能更深一层地提升出炉丹药的品质,以及出炉概率。 这是怎样一种概念呢?炼丹需要强大又纤细的灵识操控,不论仙界还是修行界,随着丹药品级的提升,任何丹师都不敢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手下不会炼出废丹。四阶之上的丹药,诸如保婴丹、摄魄归神丹,乃至于更高阶的渡劫丹仙劫丹,药性递增强大,所需的药材也会随同珍惜。炼就那样的一炉丹药,光是寻觅药材就要耗费许多修士几百年功夫,不小心炼成废丹,或品阶低下,谁能消受得起? 丹炉则可以尽可能避免此类情形出现,于是高品阶的丹炉,就成了修行界和仙界人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宁复生初来修行界,无依无靠,修为低下,还要同时护佑两个手段甚至不如他的小弟,没点凭仗后路怎么能行? 他打算一鼓作气,趁着自己精神饱满灵气充沛还有天元果生气加持的时候,炼几炉疗伤丹药以备不时之需。 这几千年时间,仙界最流行的疗伤药叫化险丹。这种三阶顶峰丹药可是个神器,仙人们探险斗殴居家旅行无不大量囤备,能续肢延寿,受了同阶修士创伤,只要两枚便能痊愈大半。 这样的丹药,价格当然不便宜,药材也不算易得,好在换了经验丰富的丹师,用有限的材料一次就可开出一大炉子来。 他摊开手,露出掌心,一枚豆大的火焰瞬间出现,青紫相接的色泽明确告知周围人保持距离。 这也是此番进境的收获,连真火温度都比从前那一束高了十余倍不止。现如今的宁复生,连副业都可用作攻击了。 第三十九章 化险丹用不上天元果这样的神物,宁复生在戒指中翻找出对应药材,大约也就够炼个三四炉的模样。趁着周围还存有勃勃生机,他猛然将丹炉推至半空,掌心真火轰起,进境后的高温瞬间叫这鼎久未出山的宝贝发出喜悦的嗡鸣。 从灵力的催换中读到亲近的情绪,宁复生心情大好,毕竟这情形不太多见,考虑到丹炉年岁亘古,带阿贵已经萌发出自己的灵智了。即便在炼器师实力普遍高超的仙界,能养成器灵的法宝也十分少见,偶有的那几个,无不被金字塔顶端的大能网罗。这鼎丹炉里的灵智虽不能跟那样的宝贝相比,但在宁复生炼丹的过程里,却仍然能为他提供诸多帮助。 天元果残留在结界当中的生机逐渐朝着丹炉聚拢过来,宁复生以神识浮起几味草药,眼见丝丝缕缕的雾气钻入药材当中,使得植株色泽更加艳丽。 他在仙界曾经炼过化险丹,且不止一次。宁家以丹药起家成名,因他天赋过人,老祖对他的教导向来上心,对这类常见的丹丸,不止满足他能炼,还要求他熟记炼制过程中一切微小的细节。 然而当第一味药草进炉,入鼻的香味便叫宁复生察觉到了不对。 他如今身处修行界,没有仙界那更优一筹的仙气,修为也不比当初,可此时药材的香气,却显然比在仙界时更加馥郁。腾然升起的勃勃生机与刚才那枚天元果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就像是他大手笔地在这种低阶丹药里炼进了那枚稀世珍宝似的。 宁复生盯着丹炉下跳动着的不起眼火苗,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担忧好,还是应该欢喜好。 *** 魏紫心中一直记挂着那个神秘的丹师。只是百宝阁里公务繁多,求丹道又开放在即,除了丹鼎门这个宗派本身,修行界中没有一股势力不惦记着在求丹道开启之日搜罗好处,这个关口,他总要四处奔波。 离开首山城后,他奔赴了几处山门,澴河城小仙派的请柬如期而至。这几大门派隔个几年总会组织几场交流各自经验的盛会,最近一段时间,又因丹鼎门的缘故越发热闹。早先修行界出现了一群来历不明的修士,那之后搜魂邪术的丑事又传得沸沸扬扬,是人都知道那群异类有一部分留在了小仙派。各界人士对他们的来历都十分好奇,尤其是那位传闻中从三千界城主手下逃脱的强者。关城主是什么修为?渡劫期修士!寻常散仙在他跟前也未必能讨到好,能从他手下逃脱的人物,又该是怎样的强悍? 修行界中的渡劫期修士不过寥寥,若是又凭空出来一位,掀起的波澜只怕不亚于那位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丹师。 是以这段时间,几乎整个修行界都瞩目着小仙派的一举一动。盛会请柬刚发出去不多久,澴河城已经人满为患,客栈房价水涨船高,不少手头不宽裕的小宗弟子几乎沦落街头。 分部开遍天下的百宝阁少东自然不必担忧这个问题。被自家分部掌柜伺候起身,晃荡过半座城,魏紫状若悠哉,带着几个跟班踏入澴河城最热闹的饭庄,实则已经将周身一切收入眼底。 璃秋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转头又朝迎上来的小二颐指气使,瞧见窗边有个好位置,赶忙去占:“少主,快来这歇息!” 已经有几位客人早一步被小二引到周围,为首的黑衣男人闻言停住脚步,目光淡淡扫向魏紫。 这人貌不惊人,身材却颀长精壮,周身萦绕着淡淡威势。跟随在他身后的人皆是一身黑袍,神情肃杀,眯着眼睛盯紧公然抢座的璃秋。璃秋先前只顾着溜须拍马,这会儿目光一瞥,吓得顿时没了声音,不知所措。 魏紫只消一眼,立刻看出这人衣着佩饰上的门道,躬身笑道:“让道友见笑了,璃秋!” 璃秋灰溜溜扇了自己两巴掌,侍候魏紫落足邻桌。那看着气势惊人的黑衣男子,却让领来的跟班都随自己坐下,规矩实在不大讲究。魏紫坐定后,迅速点了坛灵酒,差小二送去窗边那桌。 对方看过来,魏紫笑盈盈道:“鄙人百宝阁魏紫,道友可是从灵剑宗来?” 无人回声,魏紫却并不尴尬:“方才家仆多有冒犯。澴河城最特别的便是这澴河源头泉水佐以鲜果酿的灵酒,还望道友不计前嫌,收下鄙人这份歉礼。” 半晌后,对方终于点点头,桌上的黑袍跟班中站起一个,沉默地接过酒坛。 魏紫借此与对方攀谈起来,虽说三句话才至多能得来一句回复,可托了厚脸皮的福,居然也聊得似模似样。 黑衣男人说自己名叫荀宁,是名散修,来自灵域。 这话里几分真假,魏紫一时之间难以分辨,不过灵域这个地名,却立刻吸引去他大半的注意。 修行界灵脉众多,出名的那几条,多数埋藏在各大宗门驻守的灵山大川中,不过最出名的一处,却没有大能胆敢驻留独占。 那就是灵域,一处位处修行界边界的平原。那里灵气充裕,资源丰富,土地宽广富饶,却鲜见人迹,妖魔横行。 这块能让人类繁衍生息的土地,在修士们到来之前自然不可能全无生灵。灵域以北,就是数位大能直到如今也不曾探寻完全的神秘所在。传闻当中,生活在那里的妖魔都实力惊人,且野蛮排外,能在那里生存下去的人修…… 魏紫暗自打量荀宁,着实看不出这个男人境界深浅,却下意识觉得对方不可能只为此次小仙派的集聚而来。 ***** 宁复生出关时,阵法内尚未被完全吸收的丹香充盈了整间屋子。 云哥和郑航光尽职尽责地守在屋外,精神无比集中,嗅到丹香的瞬间,丹田当中就恍如被注入了一股强大的生机,久未增长的境界都开始松动。 两人连忙站起,又惊又喜地看向屋内。宁复生从里头出来,姿态悠然,仙风道骨,一记浅笑,就叫二人难以招架。 云哥头脑阵阵眩晕,心跳不由加速,不由自主盯着宁复生仿佛越发蛊惑人心的双眸,郑航光比他更加不济,直接一个踉跄摔倒在他的脚面上。 云哥打了个激灵,赶忙移开视线,终于终于找回神智,心中诸多困惑一时间也全部涌现出来:以往头回见面时就知道真人长得好,重逢后见的多是他伪装过的形象,此番细看之下,对方从五官到气质,都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从凡人跨入修行者时经历的伐经洗髓,会让一个人外表变得出众许多,可他又怎么知道,宁复生几番进境诱醒的妖丹才是这种改变的真正缘由。 妖修们的人形大多美艳俊朗,狐族的外貌更是其中姣姣——“狐媚”一词,怎么可能空穴来风? 宁复生自然知道妖丹在助益他修行之外的副作用,每次顿悟或是境界提升,妖丹中的先天传承就会自然而然转变他的肉身。看到云哥的反应,他幻出一面水镜皱眉照过,抬手朝脸上糊了道咒法。 云哥松了口气,同时又难掩失落,又听宁复生询问:“我闭关这些日子,可有什么变故?” 他赶忙定神:“回真人,您刚闭关那几天,曾有人在城中打听易容过的我们。动静不大,对方很快就收手了。” 对方大约是冲着天元果来,不过麻烦找得这样潦草,估计也不知道天元果的真正妙用,恐怕只是想出个气罢了。 宁复生想明白这茬,便放下心来,朝毕恭毕敬的两人摆摆手:“既然无事,你俩就进去修炼吧,里屋有我修行后留下的周天生气,对你们有益。” 两人千恩万谢地退下了。 左右无人,宁复生召出尚带余温的丹炉。大约是因为被真火炙烤过,原本古旧暗淡的丹炉周身此时都环绕着蒙蒙的光亮。手指怜惜地抚过丹炉双耳,表情也格外温和,宁复生对这小东西实在喜欢极了,托它和那丝未成形的器灵的福,这炉化险丹,他足足炼出三百七十五枚。 大约是周身萦绕天元果生气的缘故,宁复生这一次引火到开炉,从头至尾,甚至比在仙界时还要得心应手。 丹炉仿佛成了他的一双手,一双脚,与他意识相连,默契天成。三百七十五枚这样的成绩,他在元婴期时都未曾有过,闻名仙界的宁家老祖,最多一炉化险丹的成绩也不过三百九十枚,以他接近金仙的境界,竟不比宁复生胜出多少。 况且这炉丹…… 宁复生从戒指中取出一方木盒,打开来,里头整齐排列着七十五个通体莹润的精致药瓶。他倒出一枚黄豆大小的丹药陈在手心,羊脂玉质地的药外,表面散落着星辰般璀璨的金红色颗粒。 充满生气的丹香顷刻间浓郁起来,胜过宁复生以往所见的任何化险丹。 这种丹药,多用在修士救急疗伤,通常情况下,两枚丹药便可使不致命的重伤恢复大半。然而宁复生却有预感,若换了自己手中的这枚丹药,只需一粒,就可以发挥出同样的功效! ***** 踏出澴河城的传送阵,云哥抬眼看见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神经不由紧绷起来,低低提醒宁复生:“澴河城是小仙派的天下,城里耳目众多,真人还需多加小心。” 以往的那些经历,他并不想回忆,毕竟被砍去手脚任人宰割的“俘虏”时光并不光耀。然而曾受过的折磨,终究会在心中刻下亘古不消的痕迹。 朝宁复生靠近几步,云哥感受到难言的心安,他目光远眺澴河城以南几座层峦叠嶂的险峰。 宁复生问:“那就是小仙派?” 云哥点头:“是。” “沉住气。”宁复生知道他心魔,拍拍他肩膀道,“你我都努力修炼,会有那天的。” 云哥眼眶立马红了,以往伶俐的口齿此时竟吐不出一个字,只在心中暗暗发誓,自己此生若背叛宁复生,便天地不容。 第四十章 被云哥心中惦念的廖家老祖,此时正站在小仙派首峰的仙诃殿中。 派内长老级别以上的人都被召唤过来,廖家老祖虽不受重用,但好歹有身元婴境界,稍大些的场合都颇得尊重。 不过各种酸甜也只有自己知晓,廖家上下在这儿的日子并不好过。先时云哥和郑航光逃走,还废了随行弟子肉躯,门派弟子对他们的猜忌简直毫不遮掩,廖家多番委曲求全,舍出许多压箱底的宝贝,直至今日,内门弟子仍对他们不假辞色,搞得他一个名义上的镇派长老,还需要像普通弟子那样领门派工作。 掌门布置着不久之后开宗日的事宜,倒将追捕云哥一行人的任务交给了他,廖家老祖顶着周身如有实质的打量默默离开,表面强装淡然,心中却已怨怒滔天。 来到修行界的这些日子,他真是将这辈子都没受过的委屈吃了个遍,什么人都敢给他脸色瞧了! ***** 澴河城人满为患,宁复生带着人绕了半天,也不见一家客栈有空余,后一家掌柜见他衣着光鲜,不由提点了一句:“仙长,近来澴河城热闹得很,其他客栈也不见得有地方住。倒是百宝阁、万年青这样的大商行,常年都有对外租赁的洞府,就是价格颇高。您若是手头宽裕,不妨去碰碰运气?” 宁复生谢过他,又买走两坛据说十分著名的灵酒,叫云哥两人分别拎着,朝掌柜所说的方向找去。 百宝阁这名字,他还有些记忆。初到修行界时,靠着与百宝阁交易换来灵石他才不至于寸步难行,宁复生对这个商行的印象还是蛮好的。郑航光又讲起他所知的万年青的背景,万年青十分神秘,初刚面众,就以极快的速度鲸吞下修行界许多市场。不过包括百宝阁在内的其余商行并不曾对此发难,修行界中便都猜测此间老板后台惊人。 城东最繁华的商道中央,一左一右坐落着这两方巨头。左边的百宝阁明显比宁复生见过的要大,深褐色的招牌透出中庸古朴的味道,万年青则奢豪得多,门脸就较百宝阁大出一半来,立柱上镌刻着深奥的阵图,符文内鎏的是珍贵的五属金,迎来送往的客人们无不身披绫罗,面露娇矜,看也不看外头的路人一眼,踏出门槛便驾驭法器离去。 另一头传来熟悉的吵嚷声:“小仙派弟子内务,烦请各位道友行个方便!”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宁复生忙带着后头俩惊慌的跟班躲进人潮。片刻后那高调的队伍出现在视野里,领头的人倒叫他眉头一跳。 竟是许久不见的廖家老祖。 廖家老祖带着小仙派一小波外门弟子和几个自家孙辈,林林总总也有不少人,元婴期大能的威势如云罩顶,叫周围瞧见他身形的修士都油然而生敬畏之心。只可惜在众多目光的洗礼下,他的心情却不怎么得劲:小仙派满门上下,纵只是个金丹期的小辈,也不必像他这样抛头露脸地奔走,开宗日前鸡毛蒜皮的杂事,掌门竟还叮嘱他亲力亲为。当初进了小仙派,他满以为自己距离高深功法更进一步,哪知道随后而来的竟是这样的生活,早知如此,还不如寻个规模小些的门派投靠。 这样想着,他忽的生出几股冷意,由后脊蹿至后心,转瞬即逝,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危险正在前方伺机而动。廖家老祖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立即凝神将神识扎入人潮当中,几番搜寻却不见成果。 还不等狐疑,小仙派弟子却出言催促起来,搞得他不得不放下方才的警惕,抬步踏入万年青。 ***** 宁复生早在一瞬间闪身躲进了百宝阁,果然不愧是元婴期的大能,他不过目光露骨的些,廖家老祖竟瞬间就察觉到。双方曾打过照面,宁复生此时脸上的伪装全靠符咒和自身修为,遇上远高于他的境界未必能瞒得住,当然要暂避锋芒。 廖家人显然对他未存善意,来修行界前,廖家那两父子还比比着要取他性命来着,现如今对方有小仙派作靠山,他却是孤家寡人。斗不过,当然斗不过,还是耍阴为上。 如是琢磨,刚转过头,他便对上一张笑盈盈的面孔,那面孔凑近来,一身骚气紫袍,和善的表情遮不住锋芒邪佞:“尊客行色匆匆,可有什么要找的东西么” 哪知宁复生竟动也不动,镇定非常:“阁下是……?” 魏紫眼底精芒暗闪,又仔细打量宁复生,只觉得他虽乍看之下貌不惊人,眼角眉梢却隐隐有些与面容不符的风情俊俏。此中种种违和,以他阅人无数的经验看来,兴许是因为什么他未曾见过的,遮掩面容的法子。他顿觉有趣,抬手挥退了正要上前的掌柜,嘴上跑火车道:“在下站在这,自然是百宝阁中的人,尊客有什么需求,只管吩咐就是。” 宁复生只当他是店里管事,“贵店租赁的洞府可还有剩余?” 一旁的小二忙上前抱歉道:“实在对不住,这些日子澴河城来客众多,洞府早已经租完。莫说我们这,就是对面的万年青,乃至于全城客栈,也再找不出一间空房了。” 宁复生原本想趁着热潮在澴河城多留几日,寻些此界特有的仙草灵株,闻言顿感失望:“果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 魏紫不知为何总想逗弄他,当即开口:“倒不是全无办法。百宝阁各处分阁都有常年预留的几处洞府,尊客若能有阁里的门路……” 他随口一提,原本想叫宁复生求他几句,他再开个后门,让出百宝阁常年留给自己的那所住处。谁知道宁复生听完,竟从须弥戒中摸出一枚通体莹润的玉佩来:“在下曾和百宝阁另一处分店的掌柜有过交易,那时他给了我这枚玉简,让我若需帮助可以联系贵店分阁。” 他倒没将这个当做什么稀罕玩意,仙界商行同样会准备类似信物送给合作愉快的客人,充其量可以算作个优质客户的证明。魏紫却着实意外了一下,百宝阁贵宾不少,万里传音简却不是谁都能得的,须得是各大派护法长老这样的级别,以宁复生未成金丹的境界,实在不容易坐拥实权。 等接到手一看,那半分的意外当即便转化成了十分的惊诧,看向宁复生的眼光瞬间就凝重起来。 “怎么?”宁复生挑眉,直勾勾对视回去。 魏紫下意识收起玉简,郑重回应:“原来是贵客临门,恕在下方才失礼。”又招手喊来掌柜,“送这位仙长到曰阳谷,见他如见我,仔细伺候!” 掌柜面露惊讶,又迅速遮掩,半个字不敢问,差人牵来鹏鹊,亲自带领宁复生一行人离开。曰阳谷是魏紫在澴河城自己的住处,这位向来心思诡谲专横桀骜的少东竟会有给人腾地方的一天,若说给百宝阁其余掌柜们听,肯定不会有人相信。 魏紫目送他们离开,又迅速传音让留在曰阳谷的璃秋带人收拾自己的行装,璃秋意外道:“那位荀宁仙长才刚在旁边的鹿公山住下,少主不是……” 他话没说完,那边已经没有了声息,魏紫显然不耐地灭了传音符。璃秋正好在安排曰阳谷的灵仆杂役,往常总夸耀自己多么受重用,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如同被甩了一耳光,气急败坏地叫骂:“都愣着做甚?不长耳朵么!?” 人群如苍蝇般一哄而散,璃秋生了会儿闷气,心中将待会儿要来的人翻来覆去咒骂几通。 鹏鹊双翅张开,估摸着有三丈宽,人乘在软垫上轻松闲适,比乘飞剑舒服得多。曰阳谷并不是山谷,而是一处地处凹陷,占地极广的宅院,穿过滴水不漏的高级防护罩,五属金炼成密瓦的光芒顿时闪瞎人眼,浓郁的灵气和生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清爽的水木味道。水木这种建材,即便在仙界也不算常见,放在修行界更是价值□□,加上这样这样浓郁的灵气,若没有灵脉加持,就必须使用大量灵石建成驭灵阵,其中心血可想而知。 纵然宁复生对修行界不熟悉,也明白这样的待遇是不正常的,他正想追问掌柜,对方却风风火火地招呼人干起活来。宁复生只得做罢,又感到一束和周围仆役大相径庭的打量目光,他抬眼看去,是个面容姣好的年轻人,对方见被发现,唬了一跳,胡乱鞠了个躬便匆匆离开。 “那是那是我们少……掌柜的近身仆从璃秋,待会儿便走,仙长无需在意。”掌柜匆忙解释。 宁复生警惕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云哥也察觉到异常,刚想开口,便被他抬手止住。 动不如静,反正澴河城已经找不到居所,不如住下再说。莫非那首山城百宝阁掌柜给他的,当真是好东西? 临近的鹿公山上,荀宁察觉到山脚的阵法波动,踏出房门,又见鹏鹊载着几个米粒黑点大小的人离开。褪去黑袍,阳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面孔上,仍旧是做玄玑时那副冷淡漂亮的模样。 “真人,您看什么呐?”鹿石峰也跟了出来,“我看内百宝阁的小老板做事儿奇怪的很,您要找宁先生,他哪儿帮得上忙啊?” 荀宁没理他,看了没多久转身离开,躲在柱子后头的猫佑上前就扯鹿石峰袖子:“我看你是日剧看多脑子进水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个梅花鹿懂屁啊,忘了真人有先天传承能掐会算了?” 鹿石峰气急败坏道:“你才脑子进水呢!我看日剧不比你看韩剧好?”转念又叹,“这会儿啥都没得看了,我特么还以为自己能熬到开闭解散呢。” 猫佑看他伤心,一时又同情地安慰起来。 第四十一章 玄玑虽然有先天传承,奈何早前阴差阳错重伤下界,至今未愈,能掐算范围还是有限的。 他运气太差,廖家人落在小仙派范围内算不走运的了,他却直接撞在了三千界城主关文的手里。关文已经是渡劫中期的修为,几乎能在修行界横着走,手下又有六名散仙供奉,那日偏偏就跟了两个在身边。两个散仙和一个渡劫期大能同时出手,这是足以移山平海的力量,纵然对方大意轻敌,玄玑也几乎祭出了自己先天传承中的所有潜力才侥幸带着一干手下逃出生天。 这些日子他一边疗伤一边寻找宁复生,同时还要隐匿行迹,以躲过三千界城主布下搜寻自己的天罗地网。人生地不熟,还要养活一群同样初来乍到的下属,不可谓不易。好在修行界妖位空缺,人修对妖界了解甚微,一路走来,他收下了不少藏匿在人类中生活的妖修,靠着这逐渐壮大的力量,才终于有了底气,追寻指引而来。 天道只说他会在澴河城寻到自己的命中人,不知为何,他脑中首先就浮现出了宁复生的模样。 悠长的岁月里,这还是头一遭道心不稳。 **** 宁复生出现,昭示着所有人好运到来。魏紫也没料到自己竟有如此机遇,梦寐以求的机遇竟得来全不费工夫。除了那枚不留丹印的筑基丹,首山城掌柜手中实际并没什么线索,魏紫看过他记忆,先怀疑宁复生是隐世宗门弟子,后又觉得对方恐怕是妖魔界的异修。不论哪种情况,寻找起来都极有难度,在此之前,他甚至是不抱希望的。 在察觉到宁复生身份的瞬间,魏紫骨血中的商人本性就活了过来。闷声发大财是他一贯的作风,甚至连首山城那位掌柜都不愿知会,他就怕消息走漏,叫外头听到风声,惹来丹鼎门这群鬣狗。 璃秋带着东西回来,忆起方才在曰阳谷里瞧见的三个人——样貌平平,修为也不高。他着实好奇对方的来头,竟能叫魏紫这样自负的人让出手里的东西。 他拐弯抹角地打听,魏紫却不愿透露。璃秋的父亲跟在魏父身边随侍,自己却算不得魏紫的心腹,被几句含糊的吩咐打发走,直至最后还都是一头雾水的。 *** 宁复生于是发觉,百宝阁这位魏先生对他果真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 住不上几日,他带着云哥在澴河城行走时,又“巧合”地撞上了这位难掩精明的骚气青年。 魏紫也无意装白莲花,顺势跟上来:“尊客这是要去哪儿?” 宁复生道:“澴河城这些天云集各方修士,在下闲来无事,想去集市看看,兴许会碰上些稀罕玩意。” 魏紫毫无违和地靠百晓生优势跟了上来,云哥几次看他,忍不住偷偷躲在后头拉宁复生衣角:“真人,这人来历不明,只怕不怀好意……” 宁复生拍拍他的胳膊,恰听魏紫介绍:“那就是澴河城的黑集,在几个大城里算是有名气的,就连三千界的修士有时也会千里迢迢到这买卖交易。我几年前曾……” 听着对方的滔滔不绝,他只轻笑道:“怕什么,左右有我。” 云哥一路的惶惶不安,便被他一句话轻易地安抚了。 魏紫带他们过了澴河城西边的一处缓坡,人潮像忽然隐现出来,坡外的安静一扫而空,沿着细窄的溪道,密密麻麻的摊位有序摆放开。 修士们在城内禁用飞剑,所有人便都挤在地面行走。这些人实力不均,境界低的不过筑基期,有些还遮掩了面容,看不出深浅,来往交易低垂着头,收好东西后匆匆就走,果真有几分不正常交易的架势。 魏紫很快挑中了一块价格不菲的丹金刚,问宁复生:“尊客想看些什么?我带您去找找。” “何必客气,直呼我姓名无妨。”看他喜好丹药方面的东西,宁复生倒有了两分好感,“魏兄也爱炼丹?” 他以为这儿同仙界一样,修士们有没有天赋的都爱弄点材料尝试炼炼东西。魏紫却只觉得胸口中了一枪:什么叫也爱炼丹?炼丹是随随便便就能爱的么?他要真有这能耐,百宝阁想必已经成了修行界第一家了。 他艰难地抚平了心绪,再看宁复生,只觉得对方天真懵懂极了,竟一句话就透露了自己的底细,神情不由柔软许多:“复生,你别取笑我了。” “……”瞎几把乱叫啥,宁复生顿觉凌乱,又不好让他改口,只得低头装作没听到。好在眼界不是白开阔的,目光一扫,他立刻就发现了好东西。 三步开外的一个小摊位上,一盒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珠粒散发出微小的罡风波动。宁复生捧在手心仔细辨认,发现果然是浮空丹必备的一种材。这材料名叫沉沙,并非生物,而是时空通道中被罡风研碎的小星系核,只有偶尔裂开的时空缝隙里才能掉落出一些。这东西不可多得,毕竟时空裂缝位置不固定,又转瞬即逝,得靠着丰富的经验和运气才能搜罗到。 修士离开了灵禽和法器很难长时间空中飞行,浮空丹使人长时间停留空中的效力,在危急时刻可以说是救命的先机。再加上材料难得炼制流程繁琐等种种原因,浮空丹虽然并非高阶丹药,价格却比大多数的高阶丹药要贵得多。 摊位主人是个金丹后期的男修,据他自己描述,这盒沉沙是在暮日城和灵域交界处捡到的。他并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效用,单纯被沉沙周围罕见的罡风吸引,此时宁复生问起价格,他也显得十分为难,似乎不知道该要多少才合适。 “一枚上品灵石,这盒东西我收下了。”旁边有条胳膊伸来,径直朝着被宁复生捧在手里的沉沙盒而去。 宁复生哪会叫他得逞,反应极其迅速地躲过,再起身一看,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已经围上了一小帮人,来抢他盒子的是个金丹境界的男修,目光一错不错,半点没分给沙盒之外的世界:“这盒子沉沙,足够师尊炼出十好几枚浮空丹了。” 一群人全当宁复生不存在般,自顾自掏了灵石朝摊主递去。 换做寻常修士,看到他们底气十足的做派只怕就会不自觉让步。可惜宁复生却没有这样的好脾气,开口就不是好话:“你师尊能炼出十好几枚浮空丹,倒教出你这么个满嘴穷酸的徒弟?拿枚上品灵石就要坑走人家整盒子沉沙,欺负外行不识货是吧?” 那男修扑了个空,还不等发怒就被这样质问,这才拿正眼看向宁复生,面色不善:“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 跟着他的那群人齐齐逼近一步,云哥赶忙上前将宁复生护到身后,魏紫这时突然冷笑一声从身后越出:“黑集在澴河城摆了几百年,条理明明白白刻在城门上,金掌柜仗势夺人所好,是要带头破坏规矩么?” 周围热闹的人群顿时一肃,纷纷朝这头注意过来,各束探究的目光将正中的两方人马推至风口浪尖,金丹男修身后一个清瘦的中年人终于坐不住了,喊着“误会!误会!”从队伍里跻身而出。 “没曾想魏少也会来这闲逛。”这人打量魏紫片刻,神色有些惊讶,不过仍旧是相当忌惮自己这边金丹男修的模样,硬着头皮道:“您说的破坏规矩也太严重了。做买卖嘛,无非价高者得。您几位不如再看看摊上的其他东西,由我们万年青付账,这盒沉沙还是别再同我们抢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颠倒黑白,眼下是你们要抢东西,可不是我们!”魏紫妖娆的美目一眯,气势迫人得很,“讲句不好听的,你们东家在我面前尚不敢出言无状!再者说来,沉沙的模样你不可能认不出,分明是六枚上品灵石一两的宝贝,这么少说七八两的一大盒子,你就拿一枚上品灵石强买强卖,也是托万年青的好教导么?” 那卖沉沙的年轻修士一听,这才明白自己险些被坑,当即大怒地指着金丹修士骂起来:“好嘛!原来是万年青的人!你们商行里那些仙株灵草动辄十好几上品灵石,赚的还不够大发?至于来我们这些散修手里坑蒙拐骗么?好好的东西,竟给我折了几十倍的价……”周围的人听到他的诉骂,也是阵阵窃窃私语,金掌柜额角顿时急得乱跳起来:近段时间澴河城的人潮是平常百倍不止,各城各界的修士数之不尽,魏紫这话若被坐实,想必不出半日便会被宣扬得人尽皆知,到时候万年青的声誉肯定要大受影响,再想收好材料,必然会被人漫天要价。 金丹修士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一把拍开摊主指着自己的手,又冷森森地朝魏紫道:“你算是什么东西……”被金掌柜赶忙扯住耳语,连哄带骗说了半天,才又不甘不愿地松开拳,“今日便罢了,我不同你们计较。至于这盒沉沙,市价就市价,几十枚上品灵石的钱,我还不至于出不起。” “你出得起又怎的?先来后到不懂么?”那摆摊的修士朝天翻了白眼,问宁复生,“这位道友,你要买么?” 宁复生没料到魏紫居然会为了自己当众与万年青的人起冲突,看着方才底气十足的金丹修士此时脸上清清白白,十分有趣。最后连摊主的性格都那么好玩,他乐得轻松,当即笑眯眯掏钱:“那是当然。我也按市价来出,这里全都要了。” 对方干脆利落交钱给货,收拾好摊位走人,留下万年青一行人呆驻原地,那金丹修士的表情黑得几欲噬人。 大伙儿一哄而散,魏紫带着宁复生拍拍屁股接着逛,金掌柜满头大汗,不住低声哄劝:“二少,祖宗!这事儿本该咱们理亏,去哪儿分辩都不占理,您可别冲动。倒不如以后回宗诉苦,让东家断了百宝阁以后的丹药生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 邱倨越听越气,气得一脚踹翻金掌柜甩袖而去。断了百宝阁丹药生意?谈何容易!莫说他只是师尊的次徒,就是世尊本身,也不过就是丹鼎门首峰座下的一个内门弟子而已,哪来这样大的权利? 真是一群混账东西! 第四十二章 经此一事,魏紫仿佛迅速跟宁复生熟识,再没叫过一句疏称。嘴里“复生”前“复生”后的,活像相交多年的老友。 他这人虽精明难掩、作风有些市侩,但举止自然由心,并不招人讨厌。宁复生自然不像表面看来这么缺心眼,魏紫的身份,他已然从方才那位万年青掌柜的态度中琢磨出了一二。知道对方有图于自己,他一时却很难生出恶感,见对方一副“我就是要讨好你”的荒谬模样,干脆抱着看好戏的态度照单全收。 云哥见宁复生心大,发愁得不得了,更是一举一动盯紧了魏紫,以便于对方露出丁点马脚,自己就能瞬间察觉。 收了那盒沉沙后,宁复生陆陆续续又找到些别的好东西,一些不适应仙界环境的灵物,在这儿的价格却并不高。他本就抱着日后要重回仙界的想法,眼下自然要多多囤货,灵石便毫不心痛地抛洒出去,很快就传出名声,极受黑集欢迎,见他过来,各个摊贩都赶忙摆出压箱底的宝贝,以求吸引到他的注意。 他买的多是炼丹材料,少数与炼器相关,对那些“袖中洞天”、灵宠、“双修宝鉴”之流的享乐玩意儿反倒看也不看。魏紫一路分析他鉴赏材料的老练手段,早已断定他定然就是自己寻觅已久身怀绝技的“黑户”丹师,对他的研究也就更加上心,连宁复生那张被咒法遮掩得面目全非的脸蛋,也叫魏紫感到魅力非凡,不由得敬畏。 以至于开始遐想对方究竟长的是付什么模样。一个技艺精湛、不擅玩乐的丹师,想必年纪已经不小,修为不算高,可能模样也不年轻了。然而腹存学识气自华,对方这样举止有度,处变不惊,即便样貌寻常,也必然是个斯文冷静、雍容儒雅的人,这几乎是他心中理想的长辈形象。丹师都是精致细腻的人,如同丹鼎门上下,凡半足踏进丹道的,无论模样美丑,清一色气质都好。 ***** 夜至,澴河城禁制起,喧闹的街市逐渐不见人烟。黑暗中,几道剑影嗖然自空中划破。 禁制几番晃动,最终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了,破空声叫整座城无需睡眠的修士侧目,处理药材的宁复生也不禁朝天看了眼。 魏紫四平八稳地斟出两杯酒,张口解疑:“估计是剑宗的人来了。这个门派可厉害,宗里几个大弟子和护法都是在三千界城主那坐镇的。复生你在外面遇上他们,一定记得避锋。” 宁复生在仙界时曾不止一次听过剑修的大名,只是修真界竟也有剑宗的人?这可是群狠角色,旁人修炼炼境界,他们炼的却是身体,以丹婴为剑。丹婴这样脆弱的部分,寻常修士护在丹田识海中尚且不放心,剑修们却能将自己锻造得水火不侵金刚不坏,实力高出同境修士一大截。只是仙界传言剑修们脑子都不太正常,为了锻体不择手段,杀·人取婴丹的事估计也干过,一般门派都是告诫弟子们避着走的,妖族传承里与他们也有些恩怨。真吃了亏,除非是丹鼎门这类庞然大派,否则和这群抱团对外实力高超的武徒们根本无理可讲。 他们御的剑是身体的一部分,不受大部分禁制防御,如今得见,果然如传言中那样嚣张。 宁复生还在深思,魏紫却忽然警惕地站了起来,四下环顾,看向曰阳谷旁的鹿公山。 “怎么?”宁复生问。 魏紫沉默片刻,不知想到什么,最终微微摇头:“想来是我多心了。” 方才有一个瞬间,他感受到隐约的危险自那边传来,可这些洞府里的防御都是阁中渡劫期高手布下的……鹿公山上那群人,应当还没有破解它的本事吧? 他想错了。 修行界中的法阵,对逐渐恢复上古传承的荀宁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那几道破空剑影的主人,正是三千界城主大力培养的几员爱将,境界最高的已经是化神期,最低的也结了婴。 这样的实力在澴河城已经可以横行,这几人有恃无恐,边飞边聊:“澴河城这几日人太多,怕是不好找,不如先寻处客栈住下吧?” 同伴道:“这时候,哪还有住的地方?” “赶几个人出来不就得了?”那人遛了道弯,俯视秃谧的脚下,啧了一声,“气息这样斑杂……他们真敢来?城主该不会弄错了吧?” “休要胡说,城主可是摄来那人碎魄的。弄不清这群乱匪的来历,掌控他们的行踪总不成问题。” 他们说着,瞥见远处有座奢丽的客栈,放缓速度就要飞去,身后却忽然刮来一股怪风,将他们团团围起。 几人大吃一惊,迅速聚起大喝:“谁!?” 这样的动静,却好像全被裹在了风里,城内的其他人没有丝毫反应。 化神期修士知道不妙,立即祭出本命婴剑,然而不等他发动攻击,四下气息就猛地一静,四方凄厉的尖叫随之扑面而来。 几个同伴只见他倏地瞪大了眼睛,如同被扼住咽喉,发出几声咯咯的挣扎,手脚软垂下去。本命灵剑惊惧地破体而出,朝远方逃窜,却被迷瘴团团围住。剑身逐渐拉开、圆润、成形、勒出寻常元婴的手脚五官。 小元婴在虚空中挣扎,却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捏住,逃脱不得。 他耗尽了最后几分真元,不敢置信地嚎叫:“……妖————” 竟是妖修的气息!然而那群实力低微,被人修镇压至修行界边缘的妖修,怎么可能拥有如此强悍的实力!? 只可惜他无法继续思考,几个同伴便相继赴了他的下场,被揉作一团,不分你我。再之后,迷瘴渐褪,显出一只正扼住他们的金色的爪。 一枚微小的魂魄慢慢从这团元婴中被剥离出,隐入金色的皮肤当中。 将元婴搓成小团,塞进嘴里,荀宁细嚼着他们的记忆,细长的眼眸有一瞬间瞳孔如针般竖立。 鹿石峰小声问:“真人……您的伤……?” “回去。”荀宁甩袖散开迷瘴,对周身小心翼翼试探的澴河城禁制看也不看,淡淡道,“还有两片碎魄,关文已经派人来了。” 曰阳谷内,宁复生推开窗,仰头看了眼寂静幽沉的天色。风吹起他缥缈的衣袖,最后一丝不寻常的气味也散了。 ****** 全城的修士都聚在小仙山脚下。 这一处人声鼎沸,小仙派护派大阵由此而起,将宗外一切隔绝开,说不出的气派。 廖家老祖跟随小仙派掌门坐在云顶,低头看着这壮观一幕——他从未见过的如此多修士,此时如水般汇在脚下,仿佛在俯首称臣。一时间豪情万千。 魏紫有特殊待遇,早早将宁复生一道请来——他还想同时请来鹿公山上住着的那群神秘修士,只是对方并不在洞府里休息,不知道去了哪。 小仙派势头越猛,在澴河城一带可谓无人争锋,几年不来,护派大阵又经修葺,如今玄奥得魏紫连来历都看不懂。虽然魏紫家底颇深,此时也不由震撼。作为百宝阁少东,他去过诸多名山大派,先不论弟子质量,单单宗外的布置,小仙派绝对数一数二,比之丹鼎门都不遑多让。 他暗暗叹息,又转头想借此与宁复生聊天,却见对方目光扫过四周一切,眼神竟毫无波澜,仿佛自己正身处一处再寻常不过的酒馆。 魏紫心中的震撼霎时间被打消大半,挫败地寻了半天话题,才坑坑巴巴地开口:“……这小仙派的护山大阵似乎来历不凡。” “嗯?有吗?”修行界门派的阵势跟仙界绝对是不能比的,宁复生压根没在阵法上留意,听到这话后凝神分辨,“这不就是乾坤返璞归元阵吗?” “乾……”魏紫脚都忘该迈哪只,“……这是什么阵法?归元阵不是恢复灵力用的……么?” 宁复生扫来“你真的有用心在修行吗”的眼神:“乾坤返璞归元阵便是在归元阵的基础上加上乾坤阵、八荒阵,最后加持返本阵的阵法。你看这小仙山,阵脚附近的灵气明显比山外要充盈许多,这便是你所说的归元阵的功劳。” 说罢,脚下不停地朝内走去。魏紫接收到他略带指责的眼神,张了张嘴,尔康手伸向宁复生的背影—— ——等等……你那个眼神……你说的这个真的不是常识啊! 第四十三章 眼看时间将至,小仙派上下都等待听从宗主开宗阵的指令,掌门仙首真人皱眉掐算,又看天色。 廖家老祖偷听到他问其他长老:“那边的人还没消息?” 大长老也是满脸迷惑:“三千界那边的消息说早就动身了,城里的传送阵也有记录,只是不知道为何迟迟不露面……” 仙首真人怒容一闪而过,闭上眼又睁开,忍气吞声道:“再等半刻罢。” 廖家老祖知道他们在等谁——三千界城主派人来的消息早已传遍小仙派上下,内门弟子都将此视作无上荣耀。原本他以为小仙派与三千界是平等合作关系,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 宁复生听到有人吵吵:“时间过了!怎么回事?” “怎么大阵还不开?” “莫非出了什么事情!?” 他不明就里,魏紫却是个明白人,看到天色就明白不对。然而不等他细说,热议纷纷的修士们忽然加倍骚动,人群推推挤挤,摩西分海般两侧移开,高叫声变成:“来了来了!” “他们来了!!” 大戏开场,来的还是厉害角色。天边出现几簇三五成群的剑群,姗姗来迟的修士们昂首阔步,气势滔天,肆意挥放的境界压得在场许多人喘不过气来。 “我道是谁,器宗居然会有人来……首境真人?!丹鼎门竟也派来了弟子?!”魏紫耳聪目明,一列列分辨,又摇头,“小仙派不知走了什么好运,这次可发达了。” 这几列重量级人物到场,小仙派宗门大阵随之打开。宁复生只感到一阵灵力如有实质的波动,落在肩头的禁制威压便消弭于无形。小仙派和器宗的修士径直飞进了山里,宗外其他修士等了许久,此时竟不敢妄动,只用羡慕又惊叹的视线尾随那些道背影,显然这几门大宗在修行界积威极其深。 四下全是佩服小仙派大面子的声音,小仙派掌门心情却实在不好。他从几十年前就开始刻意同三千界交好,如今契机已到,开宗日他奔着将小仙派列入仙界四大宗的目的,最大的盟友三千界关键时候却迟迟不肯表态。 来场的几大宗门弟子落地后四下打量,不曾发现剑宗修士的面孔,表情一时都微妙起来。掌门匆忙朝几个长老递去眼色,自己找了个借口躲进殿中,联系上了三千界城主关文。 修行界的通讯玉简比不得现代的视频wifi,只能听见声音和看见原本贮存的图像,关城主显然还不知道自己派来的人已经死于非命,三千界掌门愤愤的质问劈脸就来,砸得他很是挂不住脸:“混说什么?我派沌瑟和四清带上剑宗弟子,他们三日前就动身了!” “城主何必唬我?!”沌瑟和四清都是三千界和剑宗内数得上号的高手,莫说三日前,即便昨天才动身,此刻也该到了。掌门真是说什么都不信,被气得连面子都不愿敷衍,句句狠话,“我小仙派上下几十年来可有不周到之处?事事以三千界为先,城主如今就给出此等回报。话不多说,只当我看走眼,小仙派的那两位长老,还希望城主尽早归还。” 关文连解释也来不及,再激活玉简,灵气却石沉大海,另一枚显然已经被对方销毁。 他目瞪口呆,好好的人,哪能说不见就不见? 等等! 他忽然想起,沌瑟和四清身上,似乎还带着自己吩咐的另一桩任务,和一片从那神秘妖修元神上剥下的散魂。 *** 和三千界的合作算是掰了,小仙派开宗却已箭在弦上。除了剑宗,宾客悉数到场,就连傲气的丹鼎门都派来了内门弟子。小仙派若不抓住这个机会,再想跻身大宗,恐怕得等到猴年马月。 谁也不想再等下去了。 宗内几名长老得知内情后自然站在掌门这边,可眼前的状况也叫他们一径沉默着。 “无妨。”短暂的思考过后,小仙派掌门的神情重新狠戾起来,“关文想要那群异修,其他宗派怎么可能全无兴趣?他们要,给就是了。” *** 宁复生和魏紫在一处,享受vip待遇,有小仙派弟子单独指引,在大部队外颇受瞩目。 四下里全是推来挤去的人,冯长念被绊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岩松扶助了。 峰凌寒不如意地抱怨:“修行界哪里来的这么多人?真是爱凑热闹,哪儿有个集就乌央乌央地来了。” 周围的人投去鄙视的目光。要来这推搡的都不是有靠山背景的人,这师兄弟妹的衣着法宝在其中依旧显得寒酸,一看就是小门小派出来长见识的弟子。 岩松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师弟一把,冯长念也默默离他远些。出门历练至今,他们已经将从青阳宗带出来的钱花了个干干净净,在天英城不过呆了四五日,三人就已经开始学起讨生活,这次之所以能到澴河城,也是托了小仙派为开宗日包下传送阵的福。普通修士这次来捧场,还能全包餐食住宿。为此他们早早收拾了行囊(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赶到澴河城,没料到小仙派包的餐食住宿是打开宗日起算的,师兄弟三人只好四处蹭住,受尽白眼。 时至今日,他们才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从来以名门大派自居的师门放在外头渺小得叫人发笑。 不说别的,单只刚出山门时遇上的那个叫宁复生的道友,人家浑身异宝一掷千金的派头,就是自家人拍马都追不上的。 岩松避开周围人的目光,暗自叹息一声。他生性软弱,不会来事,如今经历得多了,才明白自己当初有多得罪人。若能早些醒悟过来,说不准还能和对方交个朋友,真是悔之晚矣。 正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就听身边东张西望的峰凌寒发出一声惊呼:“咦!?他竟然也在这里?!” 冯长念跟着看去,也愣了愣,只见一列穿着小仙派衣袍的弟子正御剑载人飞过和人潮泾渭分明的山道。能被小仙派特殊对待的修士显然都来历不凡,宁复生赫然也在此列。他正负手站在飞剑上和一个紫袍男人说话,打扮得却比当初刚见面时气派许多,更显得他风姿超然。奇怪的是,冯长念从前怎么都记不起他五官的模样,此时再见,却轻易分辨了出来。 凌峰寒愤愤地骂道:“当初把我们那样一通耍,如今却叫这小子走上了狗屎运!” 谁也不想搭理他。 旁边却忽然有人插话:“谁将你一通耍?你指的那人是百宝阁家的少东魏紫,同你们竟也有恩怨么?” 也? *** 宁复生不久前换回了之前用熟的那张高阶障眼符,毕竟小仙派开宗来的大能不少,那些替补的易容符容易被人看破,实在上不得台面。若不是因为即将遇上廖家人,担心横生波折,他肯定干脆以真面目示人了。 因为早已经将岩松师兄弟几个忘得一干二净,宁复生自然也不在意被他们认出。托魏紫的福,小仙派弟子将他们安置在一处颇为重要的位置,距离丹鼎门那些贵客们竟也不远,轻易就找到了不久前在黑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万年青掌柜。这位掌柜双手揣袖低着头,老实巴交地站在那名同样有过一面之缘的金丹男修身后,瞄都不敢乱瞄。 邱倨认出魏紫,脸色一瞬间变得很臭,余光瞥见朝这边使来眼色的丹鼎门弟子,瞬间肃容垂首,跟着对方的指示朝僻静处走去。 魏紫朝丹鼎门那名弟子客气点头,低声朝宁复生道:“那个是丹鼎门首峰长流仙尊的次徒,陆春华。他如今已经是三阶丹师,很受长流仙尊宠爱……早听说万年青后台同丹鼎门有关系,果然无风不起浪。” 说话间他忍不住多打量了宁复生几眼。这人前几日居然毫不避讳地就给自己换了面孔,一点不怕自己起疑心似的……现在这张脸上的咒阵倒是高级了许多,几乎看不出破绽来,只是那双眼睛里熠熠生辉的光滑轻易遮挡不住,总让人看着看着便陷下去……不对,该想的是正事,丹鼎门现下似乎是想将万年青摆上台面,若他的猜测当真,再不久开的求丹道,百宝阁决计分不来半杯羹。好在叫他此前遇上了宁复生,他的一双眼睛真是好看…… 第四十四章 陆春华接下邱倨奉来的储物囊,粗略扫了一圈,皱眉道:“求丹道就要开了,我放你出宗那么久,你就收来这些东西?” 邱倨无不委屈:“弟子实在是尽力了。师尊在宗内有所不知,咱们丹鼎门大事将近,整个修行界都蓄着股力要搏一把。万年青近来收灵药仙草的价格都跟着水涨船高,哪儿有好东西,透出点风声就被争着抢着收走了……” 陆春华轻哼一声,又听他哭诉:“这一趟原本还该收到盒沉沙的,哪知百宝阁那群杂碎中途横插一杠,百宝阁少东身边的那名散修不知多嚣张……” “行了!滚吧!”陆春华摆摆手示意他闭嘴,又冷眼目送他离开,忍不住骂了句蠢货。小仙派开宗这样的日子,他也敢在自己面前挑事生非。他贵为丹鼎门首座仙尊的内门弟子,哪里有替小辈出面教训散修的道理?连百宝阁这种货色都吃不下,丹鼎门的脸真是叫他丢尽了!至于邱倨所说的沉沙,陆春华也并不稀缺到需要和人争夺的地步。宁复生确实让留下了一些印象,凭他的一双厉眼,只看人身上那些灵器一看便知对方来历不小。他小心收起储物囊,这法宝是长流仙尊亲手赐给他的,内里容量极大,足可以塞下楼宇,丹鼎门上百名内门弟子,也不过寥寥数人能用上。 可那个宁复生,金丹未成,便已经戴上了更为稀有的须弥戒。陆春华在丹鼎门这么些年,见过不少牛逼人物,谁知道那些不出山的散仙尊者会不会偷偷收个徒儿?若得罪下此方大能,十条小命恐怕也不够剿的。 这念头在脑子里极快地闪过,陆春华再抬头,小仙派两名长老已经到了近前,屈身道:“陆真人久等,掌门已在首峰,特吩咐我等来迎接真人。” 陆春华高深莫测道:“那群异修呢?” 长老顿时笑了,摇摇一指,陆春华便看见半空中那个位置极为风光元婴老者。 陆春华笑道:“掌门好手段,这群肉·畜只怕已经被圈养得俯首帖耳了。” **** 宁复生问魏紫:“我见万年青和丹鼎门那几波人都被接进首峰,怎么没有你的事儿?” 魏紫苦笑一声:“自然没有我的事,他们商讨怎么炼渡劫丹,百宝阁早搭不上边儿了。” 宁复生意外地挑起眉头:“丹鼎门炼不出渡劫丹了么?” 魏紫看傻子似的瞥他一眼:“阿生你是生来与世隔绝的么?从古至今你可听说过有谁炼出过渡劫丹?” 宁复生闭口不语,他对修行界知之甚少,用仙界的情况来衡量,只怕说不到几句就露馅了。好在魏紫自己絮絮叨叨讲了下去:“我也只是见那些飞升大能的手札里提过这丹,据说要用上那些丹师此生得见的所有珍贵灵材,谁知道真的假的?早几百年也没人认真研究这个,只是这几十年,丹鼎门忽然对此无比热衷。还放话出来说,若是求丹道开时能奉上他们未曾得见却与渡劫丹相关的材料,丹鼎门便可达成这人一个心愿……这消息一出,整个修行界都疯了,近来不知死了多少人……” 宁复生问:“怎么就至于?” “你不知道,死的不是一般人。”魏紫低声道,“前段时间忽然出现了一群方外修士,三千界城主同那群异修还有过比斗,你想必听说过。” 宁复生点头,便听魏紫抛出个惊雷来:“有消息说群异修里有人身怀异宝,那异宝就和渡劫丹相关,所以他们的丹婴现在成了抢手货。那些被杀的大多因此,或者就是异修,或者被当做了异修。” 宁复生一下便想起了天元果。只是天元果他是到修行界后才得来的,同他一起到修行界的那群人又哪里像身怀秘宝的样子? 若叫他说,有嫌疑的无非那两拨,气息古古怪怪的玄玑和门人弟子一大堆的宁家老祖。 宁复生抬起头,看着遥遥之处领着一帮徒子徒孙坐镇半空威慑入宗散修的廖家老祖。他们之前毫不犹豫推出云哥和郑航光送死,现下恐怕也不知道自己已半只脚踏进了棺材。他脑子里猛然闪现出宁独清的名字来,身怀异宝的修士,他若是没死,其实也能算作一个。 **** 岩松为难地与冯长念站在一处,峰凌寒和那莫名其妙出现的修士不过说了几句话便一见如故似的黏在了一起,让他们看得又是心焦又是无奈。 对方说自己是个散修,和百宝阁的少东有过矛盾,峰凌寒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想的是叫对方日后教训魏紫时顺带给宁复生一些颜色,却也不琢磨琢磨,百宝阁那样大商行的仇家自己怎么招惹得起?他们青阳宗声名不显,放在修行界诸多门派里更是连车尾都未必能吊,哪怕没有百宝阁,谁又知道宁复生是什么来历,青阳宗镇不镇得下? 岩松几次想打断两人的谈话,那散修却极有手段,略施小技就让他无从下手,等峰凌寒竹筒倒豆子将自己说的事情和盘托出后,岩松再高的警惕也没了用处。 人潮拥挤,再朝上走了几段路,峰凌寒自个儿说得开心,转头一看,那散修已经不见踪影。 他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定定怔住,开始后怕。 岩松面如土色地拉起他和师妹原路下山,满脑子只剩回宗闭关一个念头——山外的世界实在危险,这些热闹他们有福来凑,却未必能全身退场。 ****** 此番开宗日,为的是让小仙派在修行界大宗排名更进一步,各大宗门代表悉数到场也代表了修行界上层的态度。魏紫很疑惑小仙派究竟凭借了什么让那些话语权掌控者松口,宁复生心知肚明,却不愿分析廖家上下的结局。那会让他有种兔死狐悲的苍楚。 开宗首日,包括小仙派掌门在内的所有分量人物就像凭空消失一般,直到夜幕降临才姗姗来迟,出现在峰下安置宾客的会场里。 修行界中未能辟谷的修士不在少数,这类喜庆日子约定俗成还是要开设宴席,宁复生和魏紫被安排在相当重要的一桌,整个山谷都回荡着灵酒缥缈的醇香,那些境界低位的修行者多闻几口都满脸迷醉,魏紫道:“这是澴河酿,澴河源头泉水佐以鲜果酿的灵酒,价格相当不菲。小仙派这是发了什么横财?这酒哪怕让我也不舍得这样当水用,你到澴河城前几日,我还拿它朝一个大能赔罪呢……” 说话间一道霞光闪过,小仙派掌门领着消失的贵客和长老从天而降,满谷的修士纷纷郑重起身相迎。宁复生此时伪装得天衣无缝,虽然位置正对站他身后的廖家老祖,也大方坦然地多打量了对方两眼,那老头敏锐地皱眉看过来。 宁复生露出友好的微笑。 他盯着宁复生审视片刻,没看出他外表有什么不对,又忌惮对方可能会有的身份,下意识也跟着松动了表情,高深莫测地点点头。 蠢货,你就要死了。 宁复生满面纯良,心中如是想。 ***** 千里之外,天英城剑宗。 忽然被激发的护山大阵照亮夜空,这其外层层叠叠数不尽的阵法又将它包裹其中,混乱的山谷里回荡着数不尽的哀鸣。 不知第几个内门弟子御剑撞上大阵,本命灵剑首创让他们纷纷口吐鲜血,领头的首徒绝望高呼:“怎么回事!?那些外门弟子都哪儿去了!?” 得到的却是更加绝望的回答:“我叫不醒他们……” 一入修行门,终身不知梦。外门弟子怎么可能真是睡着?但那群突然闯进剑宗的异修门究竟要做什么?整个宗内弟子统统失去意识,围困住一界峰的内门弟子,再缠斗峰内的长老…… 一个弟子低泣道:“我出来前看了眼,一界峰三清四清二位长老的本命玉牌已经碎了……” “掌门呢?!掌门和其他峰座的长老去了哪里?!” “他们连夜赶去了澴河城!” 首徒浑身一震。 一界峰的长老和内门弟子在剑宗内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他们同本宗平日来往极少,许多本宗弟子甚至从未见过三清四清的真容。 而他作为三清长老的大弟子,却知晓一个只怕剑宗掌门都蒙在鼓里的秘密。 三清长老的哥哥四清长老这些年借口闭关,其实是在为三千界关城主做事。 他们同本宗的关系托这为尊者的福越来越疏远,眼下这座峰的人哪怕死绝了,剑宗一时半会儿都得不到风声。 第四十五章 在小仙派呆了好些天,宁复生才发觉修行界的开宗日和仙界有所不同。 仙界崇道,热闹的日子必须有有相互切磋的活动,丹师斗丹,佛修讲禅,器修炫富,剑修们叮铃哐啷乱砍。与之相比修行界却无聊很多,小仙派一帮弟子带着他们这群外来人住在宗内待客的灵脉内,一天三顿伺候吃喝,掌门和长老们偶尔出来慰问,相互介绍认识自己带来的得意弟子。每次小仙派掌门和长老们出现,灵脉外围那些普通修士都会异常亢奋,仿佛得到接见就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宁复生闲得浑身难受,近段时间手背耳朵常时不时发痒,丹田也会气涨,是进入瓶颈即将突破的症状。 明白自己又要进境的时候宁复生心情很复杂,他也不是头一回当天才了,在仙界时就因为修行速度被宁家父子嫉妒,但即便在那时,他不曾夸张到几年时间就聚气成丹。 妖修的修行速度比起人修快上许多,宁复生半人半妖的身体也是他悟性极高的原因之一,可现在这具身体绝对是不折不扣的人类,究竟为什么如此上道,他简直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 坐在小仙派客室大门口泡了壶灵茶,宁复生一边琢磨一边慢吞吞品,打量眼前连绵天地的绿色。 客室落在小仙派著名的求仙谷内,这里之所以声名远扬,皆因埋了条灵脉。灵脉在修行界非常罕见,以小仙派目前的规模,绝没可能独占一条,所以这条灵脉其实并不是天然生成的。以人力滋养灵脉听上去天方夜谭,但实际并不是全无可能,只要有足够优质的灵石铸阵,再以大量仙石填埋阵眼,日久天长,有来有往,山水有灵,自然就会慢慢形成循环链条。 这样一看好像很简单,但其实对修行界来说,单只优质灵石铸阵就可以刷掉一大批人,更别提大量仙石这一条。仙石和灵石都属于交易货币,在灵脉周围滋长。只不过灵石在修行界流通,仙石却只能在仙界找到。仙界和修行界两不相通,唯二的交集就在修士成功抵御天劫和大圆满飞升时,大道为接引大圆满者降下仙光,此时假如有幸得沐,那对普通修士的境界提升绝对大有好处。是以仙界的一切东西,在天道规则下都绝对禁止朝下世界交易。 但事实上仔细分析后就不难发现,诸如丹鼎门炼器宗这样的豪门大派,总和上界有着千丝万缕的来往。这都得凭借上界有本事的金仙们用各种手段将天道屏障撕开裂隙才行。和天道作对可不是闹着玩的,稍有不慎,哪怕大罗金仙也立即生死道消,偶尔做那么一次,肯定有更重要的事,谁会拿来走私仙石? 小仙派能养出条灵脉,已经绝对能称得上财势惊人,宁复生怀疑的就是这个。 小仙派其实在修行界并不算一等一显赫,至少比起三千界丹鼎门这种势力完全不够看,可从仙石到渡劫丹,这个门派却又参合了太多他们不该知道的事。 他们的依仗究竟是什么?宁复生来前,可从未听说过仙界有一个叫小仙派的大宗。 魏紫突然出来,一边唤出飞剑一边朝他道:“复生,快跟我去趟首峰!” 宁复生放下茶盏:“出什么事了?” “剑宗的人到了!” 仙界那群剑修基本都是热衷打杀的疯子,宁复生对他们并没什么兴趣,再加上不太想因为接触太多廖家人,摇摇头道:“你自己去吧,我留在这休息。” “好吧。”魏紫其实更不愿意宁复生接触外人,很爽快地离开了。 ****** 剑宗的到来如同发出一场信号,玄玑到时,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到场等候。 猫佑毕竟是没骗过人的纯良土著,见此阵仗顿时紧张地拉住鹿石峰衣袖:“等会等会儿,我忘了,我叫什么名字?寻什么?” 鹿石峰叹息:“寻道,你是寻道,我是寻策,我俩是三清真人座下的大弟子和二弟子。一会儿别说话,看我怎么做跟着学就行。” 小仙派掌门还有些难解心结,迎接得不甚热情,鹿石峰主动上前说了几句话后,他才放缓神色将玄玑一行人请进殿内。 其余人只来得及跟玄玑草草问好,他们进殿后,魏紫就听陆春华朝人道:“原来只听说四清真人威仪,现在一看,三清真人比他只怕也不遑多让。” 这位三清真人可是修行界里出了名的低调,虽然身处剑宗这种遍地疯子的门派,平日却甚少出门找人切磋,连本门派的活动都不太参与。宗外几乎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剑宗内恐怕也只有掌门和几个长老能和他说上话,他的师弟四清真人虽然时不时闭关,可早年社交活跃,名号比他响亮多了。 小仙派掌门道:“关城主原本告诉我来的是四清长老。” “四清死了。”玄玑淡淡道,“我也不是为关文来。” 掌门大惊:“四清真人死了?!怎么回事?!” 玄玑回以沉默的眼神,掌门表情跟着郑重其事起来,自己脑补出了无数剧情:“三清真人不必多说,我都明白。” 明白什么了他就明白?猫佑用眼神请教鹿石峰,鹿石峰拍拍他的头,小样,你还嫩点。 那扇快被众人盯到怀孕的大门终于再度拉开,魏紫迫不及待地朝内打量,先就被扑面而来的沉重弄得愣了下。 先前还很客气的两帮人并肩出来,气氛看着和缓许多,剑宗的人倒还正常,小仙派一众脸上却都挂着莫名其妙的悲伤。 玄玑平静的目光扫过人群,在魏紫身上停了停,旁边小仙派掌门吸了吸鼻子压低声音道:“真人放心,我与四清仙尊也算共事过,断不会对他的遭遇视而不见。” 双方达成共识,玄玑满意点头:“多谢。” 待到所有人一哄而散后,魏紫私下拉来一个相熟的小仙派长老打听消息,对方一净地长吁短叹:“唉,为的是三清仙尊陨灭这事儿。内情具体的我不好透露,终归让人伤心。” 魏紫相当震惊。这年月虽说治安不大好,但吃亏的多是修为低的修士,三清仙尊成名已久,背后又有剑宗这样的大靠山,竟也有敢动手的? 小仙派长老摇摇头:“你不必问了,我与你父亲相识一场,只能提点你万事小心。若实在好奇,你回去问你父亲三清仙尊效忠哪位主人,自然就都清楚了。” 魏紫是听过一些内情的,顿时醍醐灌顶,半晌后才轻声道:“……原来如此……” 小仙派长老拍拍他肩膀:“今日这位三清仙尊虽说在剑宗没什么根基,在外也甚少露面,境界却相当不凡。他沉寂这么多年,如今为四清仙尊出山,当可见是个无甚野心又心性赤诚的。你若有意结交,倒是不妨一试。” 把若有所思的魏紫送回去后,那长老赶回内殿,正遇上掌门盛怒:“关文这伪君子,竟然诈我!” 旁边几个长老也都细思极恐,纷纷踊跃发言:“三清长老境界不低,谁能悄无声息杀死他?” “只怕是关城主亲自动的手!” 也有想不通的人问道:“关城主若是要杀三清长老,又何苦骗我们一遭?他究竟在图谋什么?” 图谋什么?懂的人当然心照不宣。小仙派虽然声名不如丹鼎门这样的大宗派显赫,暗地里底牌却不少。掌门此时无比后悔自己当初选择跟三千界合作,除去修行界高层都觊觎的那帮异修,关文还知道一些连小仙派诸多长老不知道的秘密。比如……那条和仙界大能偶尔交易的通道。 那位仙尊降下吩咐的同时也时不时会赐下珍宝,关文想渡劫快想疯了,与炼化那些异修相比,直接和上界仙尊讨要渡劫丹无疑更加保险。可这笔大财他却未必想叫别人分一杯羹,现在连为他做狗的三清真人都舍弃掉…… 内殿诸人不着调地推算着,掌门却越发不寒而栗,他清了清嗓子,压下众人的声音:“离间计而已,你们不必再猜。就像三清说的,看他之后派来的人说些什么,自然会真相大白。” ***** 魏紫一路回来,满脑子都是他所知的复杂关系链条,进院后没留神多看,竟踩到一颗灵石。他抬起脚茫然看看,恍惚的视线落在那道忙碌的身影上:“复生,你在做什么?” “布阵闭关。”宁复生动作娴熟地将那些灵石指进该落的阵眼里,分神看他一眼,忽然皱起鼻子嗅了嗅。 好熟悉的味道!虽然淡淡的,但舒服得他简直想摆摆耳朵。 只是一时想不起这味道在哪里闻过。宁复生问:“你刚才去见了谁?” “见了谁?就是开宗日那些人,小仙派掌门长老。哦,还有剑宗来的三清尊者。”若放在平常,魏紫非要好好侃侃那位三清尊者的来历不可,但现在他心乱如麻,根本没心思闲聊,只草草结束谈话,解下储物袋递给宁复生,“闭关别太急躁,你记得多准备些东西,我有些累,就不陪你了。丹药灵石有什么缺的自己拿。” 宁复生瞥了瞥那个魏紫一直郑重存放的储物袋,神情微动,片刻后掏出个小玉瓶丢回去:“谁要你来操心?” 魏紫愣了愣,接过药瓶打开一嗅,顿时笑成朵花贴过来:“你叫我怎么回报才好?以身相许如何?” 宁复生居然认真地考虑了一下,随后强行驱散脑海中让他不寒而栗的画面,礼貌地婉拒了。 第四十六章 宁复生这一趟闭关来得突然。他破阶不久,积累未到,心境却已成熟,再加上早年修行积累的经验,对自己一路下来会遇上什么困难基本早有预知。然而即便如此,内视丹田时所见的情形还是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枚他往日不多注意的妖丹正蒙然生光,悬上丹腹规律自转,有不知来处的一股灵气循着这轨迹缠绕其上,每自转一周,便会雪球般增加丝缕。那滚滚灵气中仿佛藏匿着一方深不可测的小世界。宁复生半人半妖,从前哪一宗的功法练起来都不能说全然契合,上辈子虽然天赋过人进境飞快,但修炼的过程中也曾遇上各种无例可循的困境。可丹海是处禁区,那些不同大多呈现在躯体和经络上。 阵内微微一震,是先前布下的聚灵阵开始发挥作用。求仙谷小灵脉中的灵气被源源不绝地引流出来,朝这处院落奔腾。这些灵力因为脉基中仙石的原因带上仙气,虽然分量微不可察,但在修炼当中却对淬体有着极大帮助。也正是因此,仙界修士中极少有不能结金丹者,仙气是最好的妙药。 机不可失,宁复生略微犹豫了下,很快将丹海中小小的异状抛诸脑后。他唤出天元果,指尖微动,以灵识汲出小半滴汁水。粉红色的水珠浑圆清透,如同上好宝珠,缓缓贴近额头,然后毫无障碍地融入皮肤。 脑子嗡地震动了一下,无数纤细的精神瞬间叫无形的力量拧成一股巨绳,跳出掌控,自主循环起周天。宁复生惊了一跳,再细看,丹海中那枚妖丹也开始了疯狂的旋转。妖丹周围原本轻薄幽深的灵气跟着刚烈起来,如同一股飓风,刮得丹田震动不止。 研究了那么久的天元果,本以为自己至少能驾驭其中一部分微小力量的宁复生顿时无奈起来。 从捡起修行那天起,一切的一切就总在脱离他的掌控。 ****** 小仙派这样得天独厚的环境,让人在其中修炼得以事半功倍,进入求仙谷的来客们当然都不愿意错过。许多人入谷后也跟宁复生一样热衷于修炼,只可惜也只偶有零星进阶,无不叫人羡慕,于是此时周边熟悉又陌生的灵力涌动无疑吸引来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这比往常大得多的动静让他们纷纷朝东边涌来。 头顶云潮跟着朝此淤积,由晴转阴的天空之上雷鸣隐隐可闻,伴随着稀疏纤细的闪电,有经验的老人家迅速辨认出来:“这是丹劫!” 修行界环境恶劣,随生的规则越发严苛,仙界只需受洗两次的修行者在这里除了成婴与渡劫外,连生枚金丹都得被劈上一劈。进阶前后最为虚弱,金丹期又不比元婴期,成婴后就能多出一股战斗力,小雷再劈几股下来,许许多多前途无量的储备军就栽在此处。 修行界底蕴不深,后继无人,能活到成丹的修士少之又少,这些人又多纵列在高门大派当中,普通散修少有接触。此时一听,许多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疾奔的同时又无不好奇仰头忘天,想要仔细记下这难能可贵的一次劫。 *** 门派中的动静当然瞒不过首峰,不过一个不知能否进阶的金丹修士还不足以叫这群见过世面的老人家大惊小怪。掌门端着茶盏朝求仙谷凝神注目片刻,收回视线:“晚些也该送些彩头过去。” “唉,我那些个不争气的徒儿,灵丹好药不少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一日。” 几个长老跟着唏嘘,这才又说回正事:“掌门为何急急忙忙将我们传召过来?” 掌门道:“关城主方才传讯,说剑宗新遣的人已经上路,我算算日子,再不多久就能赶到澴河城。” 长老们顿时一肃,片刻后才有人出声:“可有说来的是什么人?” “守剑锋双鹤、斩尘两位真人。”掌门对剑宗一些秘而不宣的关系还算了解,“都是关文的心腹。” “可曾提起三清真人?” 掌门摇头。 由此可见关文并不知道三清的到来,他对四清之死含糊的态度也让众人的心跟着沉入谷底。若说在此之前大家还对三清所说的一切心存质疑,现在还愿意站在三千界那边的已经所剩无几。只是一时之间也没人知道该如何应对。关文手下得用的无不是狠角色,只说新来的这两个:双鹤真人一双潜血剑杀孽无数,斩尘真人入道后为六根清净首杀便斩妻弑子。若是当面撕破脸,这一谷不入流的来客和孱弱弟子难说能剩下几个。 掌门思来想去,冷汗都冒了出来,只好挥手:“快去请三清真人!” 猫佑刚朝鹿石峰通报消息,察觉到生人靠近的玄玑已经从短暂的入定中醒来。他种类特殊,五感较人类灵敏,入定也无需像人修那样动辄数年数月打扰不得。只是现在重伤未愈,又缺魂少魄,修炼的进度较以往缓慢得多。他睁开眼,抖动的耳廓捕捉到几近于无的脚步声,是鹿石峰。玄玑心念一动,伸手不见五指的静室内,混沌之色以他为中心迅速褪开。 小仙派不敢怠慢他,安排下来的住处也极尽奢华:静室的地面以禅玉铺就,聚灵阵的灵石毫不吝啬、香蒲编成蒲团、蛟纱悬墙作饰……这些无疑是修行界中所能搜罗出的最好的东西,对玄玑来说,却简陋得和郊野一般无二。 他抬头朝上望去。在仙界时,他从未想过下界在什么地方,现在到了下界,仙界又在哪?云层之上? 鹿石峰见他站在峰边满脸高深,上前压低声音:“真人?”是记不得路了? 玄玑回过神,和鹿石峰的声音一起钻进耳朵的还有远处的吵嚷,他皱起眉,御剑的同时回首望了眼东边:“求仙谷出事了?” “有人进阶历劫呢。”鹿石峰不在意道,“一个金丹而已,也不知这些人凑什么热闹。” 这个修行界,确实比他们曾经在仙界以为的荒芜许多。环境严苛、底蕴浅薄,最后一个渡劫飞升成功的人已成历史,关文那样的货色都成了个人物,若不是真人之前受了伤…… 飞剑嗖的一声滑了出去。 **** “哎哟!哪个挤我?” “劫云朝这来了!往后退些,你们不要命了?!” “这是哪位仙尊的院子?” “这不是百宝阁的招旗么?!” 百宝阁赤红的旗帜斜露出墙面,云低风起,烈烈抖动,拂得来凑热闹的一群人眼气得不得了,酸溜溜道:“原来是百宝阁的贵人,怪不得占着正东这么好的位置,家大业大的,果真就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家出几个金丹元婴也不奇怪。” 魏紫从周边灵气开始异常起就没歇下过。宁复生胆子大,一个人进去闭关就敢光棍地把所有事都丢给他,也不说一声自己恐怕要进阶,简直打得他措手不及。宁复生不知道修行界这些稀里糊涂的烂事,魏紫却清楚得很,这年头没什么背景的散修在野外根本不敢随便找地方修炼,为什么?资源紧缺,修炼不易,人心也跟着坏了,遇上那些卡着瓶颈多年难得寸进的前辈,趁你入定劫掠搜刮还是好的,就怕因嫉恨起了坏心。 丹劫可不是开玩笑的,这一谷的客人龙蛇混杂,谁知道是些什么玩意儿?不看百宝阁面子铤而走险的散修谁敢保证没有?金丹可是味好药,丹鼎门偷摸着高价收,只是来处太肮脏,少有人知道罢了。 一道符将小仙派拨下听候差遣的弟子都给叫来,镇灵幡、勿近符插了满墙,也不敢乱动宁复生在院子里的布置,见外头来人大波,魏紫换了件衣服出去了,拱着手满脸喜气:“叫诸位受惊,恕罪恕罪。” 百宝阁什么样的来头,哪有人不给面子的?当下说酸话的全都闭嘴,道喜声此起彼伏,也有探听里头那位准金丹何许人也的,魏紫道:“是我一房兄弟,此番出来玩玩,哪知小仙派是这样的福地!” 这话一出,在场小仙派的弟子都是满脸自豪,再往高处传,哪怕长老掌门也都得承情说句好。客人们哪还敢追根究底?只得偃旗息鼓,喧哗声还没下去,就听一声高呼:“哦!雷下来了!下来了!” 一群人鹅似的齐齐仰头朝天上看,青黑色的低云中果然电光隐现,远看手臂粗细的细雷几道翻滚,忽然朝下劈了来! 吓得人潮嗷声大叫,你推我攘好不热闹。那雷下来得离院极近,前排一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可怜腿都吓软了,转身就朝后跑,然后被后头围观群众挤得动弹不得。 魏紫双眼微眯,心中有些紧张,一面安排手下盯着后头这群看官,一面忧虑宁复生是否能有惊无险。劈下的这几道雷颇为惊人,他见过几次丹劫,连带自己的那份,全没达到今天的排场。百宝阁曾有个护法长老在层层保护下渡婴劫,他那时有幸在场,两相对比,比宁复生这次也凶悍不到哪去。 勿近符被雷一劈就裂,另几道畅通无阻直朝房顶而下,魏紫握紧灵剑死死盯着毫无动静的院子,几乎要沉不住气上去帮着挡一把,好在脚尖尚未离地,屋顶轰的一声碎开,劫雷落地之前,一道金光争锋相对劈了出去—— ——“哇!!”外头齐声高呼。 魏紫:“……”他默默收回剑朝后头看了眼,这群人怎么回事? 第47章 小仙派掌门并几个长老立在峰巅,谷东边黑云压城,不过御剑数十息的他们这端,头顶却晴空万里。小仙派门规森严,他们这一脉名山往日空旷寂寥,今天却隔着禁制都能感受到另一端火热沸腾的喧嚣。但凡是个修士,对进阶、天劫这类字眼就无不心驰神往。 掌门已经记不清自己婴劫时的心境,但无论何种劫数,天道都不吝于让凡人们感会自身渺小。且越是强悍的天资,自身的劫数就越是难熬。几位长老原本不甚感兴趣的态度在劫云成型后早已生变,此刻已经啧啧称奇,目光不住流连在那些翻滚的紫红电柱上,其中一个忍不住感叹:“谷中方才递来的消息说下头是在渡丹劫,我当初结丹时统共也就霹了八道雷,婴劫多些,有二十四道。可我这会儿眨眼间已经看到六道雷了,那边的劫云分明还后继有力、蓄势待发,可是消息出错了?” 掌门也被拉出来观看,闻言不由愣住,就这一句话功夫又是两道电光。他细一回想,记起自己当初丹劫时仿佛是扛了十四道天雷的,同门师兄师姐最多也只是十道上下,师尊为此十分欣慰,大赞他天赋异禀,前途无量,定能成就非凡……那边的长老们也相互攀比,这个说自己当初被劈了十道,那个说自己比这个数还要多,到最后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数起远方的天光—— ——“第十道了。” “十一。十二,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十六道了!这哪是成丹啊?!” “快看!后头竟然还有!” 玄玑自飞剑上翩然落下,衣袂飘飘,掉头看向这群大难当头却莫名悠闲的修真界翘楚。他们十万火急请来自己,却一窝蜂挤在峰角看热闹,掌门回头看见他,也好像忘了自己开始的目的,兴致勃勃道:“这下头动静太大,不知是哪位天资卓绝的小友,真人也快来看看。” 旁边的长老笑着搭腔:“剑宗出来的修士比外头同阶的总强悍两分,仙尊当年在同门弟子中想必更加叱咤,您可还记得成丹时的光景?” 玄玑面容冷清,静静地立在原处没有回答。人妖魔佛间泾渭分明,天地却都视若刍狗,修行路上什么玩意儿都要逆劫而上,唯独他们这几族与众不同。他于此没有经验,却又懒得编瞎话和这些无关紧要的人闲聊磕牙,干脆不说。 众人只当他生性冷淡,识相地自己聊起来。玄玑负手望向劫云那方,忽然皱起眉:正是火热时分,黑云当中原本庄严的天道气息里溢出几丝藏不住的妖力。 看那规模,竟然还不是普通血脉,身边几个如猫佑鹿石峰这样的普通妖修也显露出警惕敬畏而不自知。这和他所知的修行界妖族境况大为出入。 那雷劫眼看一道比一道激烈,声势令他都不禁侧目。这让他心中泛起莫名的骚乱,整个人被奇异的紧张围裹起来。目光不自觉落在不远处的劫云上,感受到其中一道令他都震撼的力量,玄玑心中微动,突然有种玄妙的预感:若是不救此人,自己一定会抱憾终身。他犹豫了短暂的一瞬,叹息出声,负在背后的双手掐了道决,御来的那道剑便忽然缩成微茫大小,朝雷劫疾驰而去。 助他人渡劫,这不符合天道规律,他却向来是个遵从本心的人。 ****** 首峰上都这派景象,求仙谷内更是喧杂。宁复生这前所未见的劫数几乎叫所有对结丹略知一二的修士都难以置信。劫之一数,道法自然,能者多变,和自身牵关甚多。潜能、境界、实力、心魔等等等等,无不左右劫数的形成起落。修行界虽然地境荒芜,可几百年来,多少出过几个天资出众的奇才。诸如小仙派掌门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士,连过往的劫雷都是修士们脍炙人口的谈资,然而即便在这些高世传说里,也不曾出现眼前这样骇人听闻的景象:雷声滚滚,闪电无穷无尽般降落下来,云层一次比一次压低,几乎是是吞噬天气的气概。 “太恐怖了,丹劫若都是这样,将来我若……”境界低微的小修士半是恐惧半是神往,不禁喃喃出声。 “怎么可能?!”被此景震撼得难以言表的几个金丹修士无语凝噎,“我当初只不过六道雷劫而已,三千界城主那个著名的丧心病狂听说当初也才一十八道……里头渡劫那个到底是甚么妖魔鬼怪!?这已经是第十九道了!” 雷劫中心的宁复生简直苦不堪言。魏紫安放在院落当中所有法宝已经被尽数劈碎,也不知道天道究竟察觉到了什么,这些雷简直像寻仇般朝死了劈,若非他当初已经经历过两场小劫,大概摸索到一些渡劫的诀窍,此刻肯定已经被不按套路出牌的天道折腾得手忙脚乱。 “咔嚓——”一声轻微的脆响,手中抵御天雷的灵剑又已经裂开一条细缝,距离崩溃不远。这是第七柄上品灵器,宁复生毫不迟疑地将它收回戒中,又祭出柄新剑,抽空咽下两枚丹药,迎上雷柱时心中几欲滴血。戒中所存的法宝在这短短几刻里已经被消耗过半,他再怎么磕丹药,终究感觉到了浓浓的疲倦,第十九道劫雷触上灵剑的瞬间,巨大的疼痛漫布全身,将他狠狠砸入院落的废墟里。 鼻尖嗅到一股浓郁的焦味儿,宁复生空出心思还在想,烤狐狸果然喷喷香…… 头顶云层滚动,又底了一些,如巍峨山川压迫而来,仿佛在酝酿自己最后的气力。 划破天际的光芒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刺眼,天地骤起的光亮让所有人都心中一窒。 下一个瞬间,紫红色的闪电夹卷着惊天动地的气势,破釜沉舟般砸了下来。 这道闪电足有之前三道粗细,蕴含的力量也非同一般,境界不稳的修士只多看了两眼就已经头晕目眩识海翻腾。宁复生又气又恨,死死盯着它,双目已经被激成竖瞳,浑身汗毛惊炸立起,犬牙也不自觉冒了出来,竖一对飞机耳,伏在地上死死握着剑。 雷劫恨不能弄死他似的,眨眼间已到近前。 宁复生已经绝望,被一股死志激出所有戾气,眼中凶光大绽,竟不等雷劫落下,抽调浑身灵力,孤注一掷主动迎上。 识海中那枚幸而不死的白色妖丹被如此透支,颜色净除,如同浑然无色的玻璃球一般越缩越小。宁复生识海绞痛,尖啸一声,满怀恨意朝劫雷狠狠劈去—— ——他远胜金丹的魂魄剧烈抖动,自虐般釜底抽薪的一击,原本对天道克制也是有限,却不知为何竟然真的劈开了紫雷。那道光电从当中摩西分海般裂开,一道劈向远处的人群,一道失去半数力量声势大减,却仍旧循着剑尖飞蹿进宁复生的身体。 宁复生双眼骤亮,旋即失去意识,流星般从半空滑落。 他这边没了动静,围观人群却差点被那掉出来的半道雷砸死。几个高阶修士迅速反应过来搭起禁制,突如其来的天劫却仍旧势不可挡地劈了下来,离余波最近的一个金丹修士当场不省人事,剩下的几个也都大受震动,其他人则亡命逃窜,鬼哭狼嚎,嗷嗷惨叫,好不可怜。 “……”魏紫掩不住眼中的惊骇,这真的还能算金丹雷劫么…… 此情此景简直骇人听闻,许久后不见雷劫再度落下,人群才逐渐平息。许多修士已经被天地之威震撼得精神恍惚,诸众再度驻足,狼狈地散出一个更远的包围圈,魏紫依旧是最前头的那个。 几名金丹修士在他身后,抚着仍在翻涌的丹田位置,遥望的眼神都是七分羡三分妒。他们不知道经历这场天劫的究竟是谁,然而无需过多了解,只消落在身上的这点余波,就已经能窥得此人实力一二,和他们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 长久的凝视中,小院一片死寂,再不见宁复生的任何动静。 所有人的心头都跳动出一种难言的情绪,几分遗憾,又有几分敬畏和怅然。 一名金丹修士叹息:“恐怕他……”已经陨落了。这在诸多历劫人士里并不鲜见。 魏紫恍若未闻,只死死盯着小院,迈出步子。 “你冷静些!”那修士按住他肩膀,“劫云还未散开!” 魏紫推开他的手,脸色冷得惊人,步子却越迈越快,几下跳跃就隐没在了破烂的围墙里。 众人用看傻子似的眼神目送他离开,只觉得头顶那股云海眨眼睛又要出什么变故,退得越发远了。 哪知道那劫云已经到强弩之末,憋了半天再憋不出东西来,它在头顶盘旋半天,黑气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终究不情愿地落下一道金芒,笼在已成废墟的小院上。 这是天道历来对成功的渡劫的安抚和奖赏,越是高阶的劫数,这光芒对修行的裨益就越明显。不过这种奖赏,当然只有渡劫成功的幸运儿才能享受到。 众人瞬间错愕,这样恐怖的天威之下,竟还有人能不死?! 下一秒又立刻意识过来,齐齐朝金光涌去——这天道的奖赏只要稍沾到一些,对他们这些凡修都是巨大的好处。 然而一道无形的禁制已经与光芒一同降落下来,将所有人隔离在小院两丈开外,再不能进入半寸。 “哎呀!!”众人拍大腿的拍大腿咬牙的咬牙打转的打转,悔不当初。又想到在此之前进入小院的魏紫,只道这人这样的好运都能交到,莫不是踩过狗屎? 小院中,魏紫惊骇地看着那一地自己安放的已经碎裂的法宝,四下已经没有一块好地方。他望着废墟当中凹陷的空缺,脚步抬起,却怯于迈出。 他自怕自己看到气息全无的宁复生。 在原处驻足许久,没听到任何声息,他的心逐渐坠落谷底。拿出宁复生给他的丹瓶在手中摩擦,他想到百宝阁的丹药生意,想到灵石,想到许许多多,最终都被驱散,只剩下宁复生活蹦乱跳的模样。竟然原地蹲下,忍不住落下泪来。 金光落下时他还未成反应过来,被余光波及到后通体舒泰一阵,还傻愣地摸不清状况。直到金光最中央的那摊凹陷中传出微弱的痛呼。 魏紫火烧眉毛似的一下跳起老高,不顾一切扑了过去。 乱七八糟的碎石堆里,宁复生蜷着身子沐浴在金光下,伪装的法宝早被雷劫劈坏,露出一副精雕细琢的面孔来。因为妖丹的缘故,他长得越来越贴近原本的自己,高鼻小脸,双眼阖上都能看出较一般人长些。他周身迸开的伤口已经被天道光芒修复,只剩下破破烂烂的衣裳还挂满血迹,雪白的皮肤半露不露,犹抱琵琶,魏紫端详他原本的模样,一时竟手足无措起来。 宁复生忽然抽搐了一下,眉头紧紧皱起,无意识发出痛呼。 魏紫这才回过神,发现他原来还在昏睡,但好像极其痛苦,手脚都在阵阵痉挛。 他吓得伸手去探,哪知才触到对方的皮肤,就被一阵触电般的剧痛席卷全身。 他不知所措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什么,忍着痛掰开宁复生的嘴,将对方留给自己的一整瓶丹药尽数灌了进去。 宁复生这才慢慢抚平了眉端。 魏紫守到天道金光散去,那股电意才终于消失,他立刻俯身将宁复生抱起,两柄碎开的断剑这才从对方的身躯下显露出来。 这两柄剑一柄光芒毕现,一柄不起眼,魏紫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都是好东西,那把乌突突的还更高深莫测一些,于是都收了起来,预备将来还给宁复生。 与金芒伴生的禁制消失过后,所有修士又都一齐围上来,紧贴着院墙,望眼欲穿半天,才见魏紫抱着个人出来。 大伙儿呼啦啦上去一探究竟,那人却披着魏紫的外袍,严严实实遮住了脸。几个金丹修士大胆上前:“魏兄,这位……” 哪知魏紫理都没理,只神思恍惚地越过众人,抬头扫了眼周围的山峦,起身朝最幽僻的一处御剑飞去。 第48章 源源不绝的暖意从虚空中钻进身体,如同浸在温度最舒适的仙泉中,又仿佛被强大的守护者气息笼罩,身体的疼痛在这样的安慰下显得尤为微不足道起来,宁复生以自己最舒适的角度蜷缩着,徜徉在无边无尽的识海里。 有一股力量稳稳地托着他,散发出熟悉又好闻的气味,强烈的吸引力根植在了传承里,让他生不出丝毫的威胁和抗拒。这是比母亲更加亲密的存在,又像是掌控他意志的君主,血脉等级上的差距让宁复生不自觉生出臣服的念头,丹田中,一枚巨大的,比之寻常尺寸足足大出一倍的金丹,也在这股气息里安静地旋转。 金丹一金一白,圆润可爱,隐隐的光雾让它看上去像极了天材地宝里的夜明珠,灵气盘旋而上,从虚无实形,逐渐凝练成半透明的绸带,微弱的仙灵之力掺杂在其中,将宁复生断裂的血脉、破碎的骨肉,一点一点粘连起来。 雷劫带来的破坏力摧枯拉朽,将身体损坏成了残垣断壁,然而破而后立一词又何其意味深远! 那些许的仙灵之力作用在现在的身体上,竟有了枯木逢春之效,丁点也不浪费,被尽数吸收。 可别小看这些许的仙灵之力,如同灵力和正气对凡人有着伐经洗髓的效用,仙灵之力来自于更高的阶层,上界的一切,哪怕路边最不显眼的一眼池子里的水,对尚未成仙的普通修士来说,都是堪比灵丹妙药的好东西。这也是为什么天劫如此可怕,每每有人渡劫,却仍会遇上诸多不怕死的人围观,除了看热闹和想趁火打劫外,其实大多数人都会有些侥幸的念头,想着若是历劫者能成功,自己兴许也能分到这一星半点的仙灵之力。 虽然听起来很像乞讨没错…… 但除了一小部分出身名门大派(还得是受重视的内门弟子)的幸运儿外,修行界里的大部分修士其实都很穷……丹药灵器本来就昂贵,和上界搭上关系,身价顿时又能飞升数倍不止,对这些穷人来说,比仙气还要遥远…… 只是对如今的修行者们而言,就连蹭灵气都成了几乎不可能遇上的活动了,天道无情,壁垒分明,下届资源匮乏,灵气稀缺,有天赋的人越来越少,当然渡天劫的也就越来越少了。 昏迷的宁复生被魏紫从废墟里抱出来那一路,天知道围观人群中那些死都触不到结丹门槛的修士嫉妒成了什么样。 反正宁复生不知道。 仙灵之力一点一滴,尽数渗入躯体,仿佛又经历了一次伐经洗髓,宁复生睁开眼时,疼痛已然遍寻无踪,他坐起身来,感受着自己金丹内蕴含的强大力量,忽然一怔。 他从前,也是结过丹的,虽然记忆已经非常遥远,但依稀……好像……并没有现在那么强? 记错了吗? 手掌随心而动,从纤长的五指,转变为一只毛茸茸的的雪白狐掌,锋利的指甲如同被锻炼过的剑锋,锐利到轻轻一划,便能取人性命。 他的目光却落在自己粉粉的,桃花瓣儿一般粉色的肉垫上,这肉垫猫儿似的,又肥又软,原本表面覆着一层保护用的硬茧子,看上去还有点不好惹,可现在…… 两只手掌的肉垫相互拍拍,使劲儿一按,肉碰肉的,半天摸不到硬骨头。 宁复生:“……” 上辈子金丹期后他苦练爪功,将爪子练得煞气凌人,几乎都要忘记身体刚刚淬炼过后有多么…… 娇气了。 他叹了口气,将爪子收起来,又随心而动,手掌一翻,冒出一簇清幽的火焰。 火焰可怕的温度隔着空气扑面而来,在出现那一瞬间形成轻微的风力,将发丝悠悠吹起。 宁复生这才有了两分满意,目光落在这一抹如豆的焰火上片刻,他抬起头来,打量自己现在的房间。雕梁画栋,摆设讲究,墙面数道聚灵阵上赫然镶嵌着的都是上品灵石,这在修行界里,无疑是相当奢侈的。 起身,手撑在床上,一不小心,他按在了一处硬物上。 寒凉,细窄,一柄剑,宁复生取起端详,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东西。 剑上没有剑穗,且剑身十分简陋古朴,上头看上去甚至还生来些锈迹,镌刻了数道奥秘的符纹,就连宁复生这样的见识,也分析不出具体是什么内容。 恍惚中,宁复生想起,雷劫轰然落下,自己在无力抵抗当口,余光里,一道锋利的寒芒自远方划来。速度快到几乎能刺破空气,引发气流咻咻的颤抖。 他被回忆弄得微有些怔楞,迟疑片刻,双手略微施力,银色剑身从鞘中缓缓露出,流光溢彩,寒气迫人。 带着一股陌生又熟悉的气味。 和梦里嗅到的有些相像。 宁复生怔住了。 因为剑身与剑鞘截然不同的锐芒,因为那扑面而来的仿佛诞于血脉中的威压,因为剑身上他完全辨认不出内容的文字。 更因为,他竟然看不出这边剑的品级。 宁家财力雄厚,宁复生虽不受重视,但物质上从不被短缺,他自认见多识广,又聪明好学,加上炼丹一道,最考验丹师是否能认得这天下的奇珍异宝,因此若有出自大家的法宝法器放在面前,只凭锻造风格,他便能猜到是出自哪位的手笔,更别提法宝法器丹药的品阶,他都无需多看,只凭借生来的直觉,都能看个*不离十。 中品上品极品的灵器仙器见了那么多,即便是宁家老祖那柄被外界仙士称作“开天剑”的仙气,也从不像手上的这一柄,给他如此奇妙的,仿佛连灵魂都被压制住的感觉。 宁复生确定自己从前从未见过它,哪怕是宁家那小崽子藏满了宝贝的戒指里,也绝没有出现过如此耐人寻味的宝贝。 是谁帮了自己呢? 狐狸嗅觉灵敏,宁复生在剑柄上嗅了嗅,莫名被本能驱使了,伸出小小一截舌尖,沾了沾剑柄上,应当时常被主人捏住的位置。 嗯…… 力量。 尾椎一麻,两条蓬松柔软的雪白大尾巴忽悠忽悠便冒了出来,头顶不知何时出现的一对耳朵也不自觉扑闪着,丹田内的金丹疯狂转动,告诉他自己的身体非常喜欢这股味道。 要是能蹭在头上就好了,头发上,皮毛上,耳朵上,爪子上……到处都沾上这个味道。 宁复生猛然惊醒,难以置信自己竟然抱着一柄剑在上头蹭自己的脑袋! 尾巴和耳朵也都冒了出来!这实在是太丢脸太没面子了! 他匆匆把剑丢进储物戒里,整理好自己的外表衣着,故作轻松地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推开门的时候,他看了看手掌,没忍住收回来,耸动鼻尖嗅嗅上面沾着的还未消褪的味道。 这该是什么人留下的呢……? 宁复生依稀想起,自己很早很早之前,仿佛是看过一本撰写妖修的书,上头写了个什么大妖,身上分泌出的汗水唾液乃至一切液体,都是叫低阶妖秀们心驰神往的大补圣品。 什么跟什么啊,狐族还低阶么?宁复生虽然对自己身体里这另一半血液不太感冒,但客观来说,狐族在仙界的众多妖修群落里,绝对都可以排进上上等了吧。很久之前,还有一位九尾大妖化仙成神,破碎虚空走了呢…… “复生!?你终于醒了!” 大门之外,是一处风格有些……古老的院落,宁复生从未见过这样的装潢,房子被什么东西撑着搭在离地面半米高的地方,木质的回廊之外,庭院里郁郁葱葱的花草生得茂盛极了,其中有几株十分珍贵的药材,还盛放着花朵在那随风摇曳。 魏紫坐在回廊上,双腿松垂,听到动静,猛地回过神来,又惊又喜要站起来:“你都昏睡好几天了,醒来也不知道叫一声。我刚才都没听到你出来的脚步声,你动作可够轻的!” 自己是很正常走出来的啊?宁复生垂首,不由一怔,门槛半高,袍脚松松,一双绒绒的,皮毛光滑雪白的狐狸脚掌,被衣料掩住大半,若隐若现。 神了……就嗅了嗅那柄剑的剑柄,尾巴冒出来,耳朵冒出来,就连从来都没出过岔子的脚掌都露出来了。 魏紫走进了,循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喜悦的神色顿时多出了两分不赞同来:“你被雷劫劈成重伤,昏迷成那样,怎么还不知爱惜自己,出来都不穿鞋子!” 变回了人类的脚掌,宁复生蜷了蜷,他脚上皮肤莹润,脚趾也透出些微的粉,指甲圆圆的,大脚趾也圆圆的。 皮肤接触到地面,和肉垫的感觉不一样,很亮。 魏紫匆匆进屋找到鞋,催促他快些穿上。宁复生在他的唠叨中扶着门,嗅了嗅自己还留着一点点味道的手掌。 明明结了金丹,力量非凡,身体的反应却那么奇怪。 他迟疑地抬手按住自己发痒的尾椎,因为嗅到那个气味,尾巴又在不听话地闹着要冒出来。 这是…… 发情了…… 吗? 第四十九章 妖修既为妖修,先天妖体,与人修最大的不同,便在于那血脉传承当中的先天兽性。 嗜血、嗜杀、定期发情之类的…… 等等等等,人类生来便拥有的自我克制,于妖修处却显露得不甚鲜明,许多意志力无法做到的改变,也成为了不同种族间横隔的天堑,更是一直以来,人修最鄙夷妖修的一点。 宁家藏书颇巨,老祖也不吝啬予他学习,仆从定期送来玉简,丹方、器方、卦阵、法术…… 以及由始至终占据一定比例的——《妖录》。 还是人修编撰的《妖录》。 人妖两界对峙千万年,相互之间能有甚么好词儿呢?那些《妖录》里,便无处不在地剖示着妖修的缺陷。妖修被斩杀后大有用处的内丹、妖修原型被剥下后可用于炼器的皮毛、妖修可用于布阵绘符的鲜血,妖修生性淫·乱…… 从记事起,总有无数的声音,迂回婉转地提醒他身体里的另一半血脉,告诉他这是低劣的、耻辱的、肮脏的污点。 宁复生低头望着鞋面,鲛丝质地,绣纹巧夺天工,一看便知道是好东西。 正如他一直以来所用的那些,宁家人忌惮不甘却不敢不给予的物件。 他是宁家的耻辱,是宁家的透明人,又是宁家从上至下人人侧目钦羡的对象。 “怎么了?” 他站在那儿不动,进阶之后身上原本就盛的威仪更胜以往,仿佛还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气质,魏紫下意识蹲着帮他穿了鞋,也不觉得自己哪儿掉了价。 见宁复生不说话,他反倒担忧起是不是雷劫留下了什么伤创,在自己储物袋中原本就不甚丰富的丹药里翻找起对症的丸子。 说来也是凄惨,百宝阁生意做遍修行界上下,什么天材地宝珍奇异物都不稀缺,唯独到了丹、器两样就力不从心,抠抠搜搜的,拿不出世家风范。 灵器还好,器宗上下虽死脑筋,却没什么花花肠子,顶多随性些,严苛些,定下的生意,也都会信守承诺地去遵守。 丹鼎门…… 丹鼎门却不同。 唉。 魏紫掏了半天才掏出半瓶中品蕴灵丹,这其实不算是什么非常珍贵的丹药,但由于丹鼎门独断的控制,近年来在市面上也愈加少见了。 丹鼎门垄断了修行界里几乎所有的丹师,眼看求丹道开启之日在即,又有要自立销售门户的意图,连原本合作供货的百宝阁也拿不到东西了,修士们简直人人自危。因此这半瓶子蕴灵丹,如今的价格已经相较十年前翻涨了十倍不止。 魏紫取下瓶塞要倒药给宁复生,却被一只白皙通透的手掌拒绝了。 丹瓶白色为基,绘画着金色的咒文,和那枚内丹何其相似? 宁复生挖过妖修的金丹,也挖过人修的金丹,和他的从色泽到大小皆不一样。半妖之体,修行天赋异禀,就连金丹都如此与众不同。 尾椎和耳部仍在微微悸动,宁复生舔着自己发痒的犬齿,设想着那一半依稀的传承记忆里有关发·情期的内容,不由笑出声来。 他不知妖修进阶究竟是怎么一个道理,总归上辈子直至成婴,他也未曾触碰过“发·情期”这个阶段,而妖修们在此之前,都处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年期(虽然比起*原生力量更加弱鸡的人修还是强悍许多)。 发·情与妖修而言昭示了什么? 欲·望、繁衍、放纵。 却也是力量、权利、传承。 他的另一半血脉,即将成年。 只是发·情期要怎么捱过去,恐怕还需多琢磨琢磨。 ****** 小仙派头顶,局势却紧张得一触即发。 守山大阵已然开启,气流扭曲了空气,如同无形的波涛呈半圆形笼罩在无垠的苍穹下,山林走兽奔命,鸟雀惊飞,郁郁葱葱的迷林都发散出了难以言喻的阴沉郁燥。 守派的弟子们慌乱地集聚着,首峰还在商议对策的掌门长老也都匆匆赶来,守山大阵外,一对煞气惊人的修士御剑停在半空,发丝随风而动,剑锋锋芒毕露,铮铮作响。 他们身上的杀气几乎能凝聚成猩红的血光,法器更是肉眼可见的戮场,不知收割了多少生灵才能聚集出如今鬼神莫近的煞气。 “这是谁!?” 玄玑兜着斗篷低调随同在一众掌门长老之后,听得路两旁的弟子惶惶不安地相互询问,也不是谁开口回答—— “这便是剑宗守剑峰守鹤、斩尘两位真人。” 这两个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听到的人无不脸色煞白,倒吸一口凉气。 “剑宗的人不是已经到了么?他们又来这里做甚么!?” 双鹤足下的潜血剑还在铮铮作响,守鹤半空中随风拂动的长发阴沉如鬼魅,这俩人不常露面,事迹却举世闻名,更能耐到带得剑宗内那群原本除了脾气暴些外并没什么威胁,只一心淬体以身饲剑的剑修们都一日更甚一日的嗜杀,叫修行界上下人人闻风而逃,忌惮惧怕。 杀神临门能有什么好事?年轻的弟子们结合着过去那些曾经听说过的惨案,吓得胆子都要破了,越发人人自危。这可是两个只为一株灵植或是丹药就能灭人满门的凶器,出鞘必要见血,小仙派里那么多的宝贝,谁知道他们抱着什么样的念头? 只是这一次,他们确实是猜错了,守鹤和斩尘是为正事而来。 他们是关文手下最受重视的几人之一,非大场面轻易不出马,这一次关文被关文急急忙忙打发来澴河城,只知道要想法子叫小仙派再同关文联系上。只是剑宗内这几天也是俗务缠身,三清四清的本命玉牌在供殿上莫名其妙便碎了,这一变故让宗门上下都查得焦头烂额,好在除他们之外,并没有其他人遇害,剑宗震怒,三千界也令他们私下追究,只是一界峰里的那些个毫发无伤的弟子却蠢笨如猪,任凭他们如何询问也是一问三不知,血脉斑杂错乱,奇形怪状,连宗门内授给所有弟子的术法都没能掌握齐全…… 一界峰无主,偏偏这些个弟子已经收入派中,有一部分甚至入了剑宗的内门,驱散根本没有可能。 双鹤和斩尘偷偷为三千界效力,在门派内却也地位不俗,掌门和几大峰主不在山里,派内俗事儿自然就分到了他们头上。斩尘已经斩断尘缘,性情颇为冷酷,本想将这群不好打发的弟子统统杀埋了事,只是剑宗到底也没真正轮到他们当家做主,双鹤顾虑着剑宗其他峰长老的想法还是拦下了他。 现如今他们忙得不得脱身,还要来同小仙派这群孬货多费唇舌,双鹤嘴角微勾,望着前方大阵中那帮仿佛大敌当前的蠢货,如同在俯视一群蝼蚁。 他也确实有这个底气,剑宗由上至下,实力都较同阶其他修士要高得多,就如同眼前这道几乎代表了小仙派这一大宗最后防线尊严的大阵,只消他与斩尘联手,百招只内,就能轻松劈出裂缝。 若不是有这样逆天的好处,他们又何苦放下剑宗大长老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地位,去做三千界城主的拥趸? 然而这修行界中,百余年来,也只有关文一人能逆流而上层层进阶踏入渡劫期。 掌门闻讯匆匆赶来,对这两位客人可见的忌惮,先是嘱咐临近的弟子们集结起来备战,随后又让跟同的长老们去补充结界灵石,这才佯装无事地隔着大阵寒暄:“二位仙尊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请多包涵。” 话虽如此说,却半点也没有要请人进来的意思。 双鹤眯起眼,心中方才生出了意外。 自己二人来澴河城的消息早早就放出了,小仙派也该清楚知道这代表了什么,他们虽然称不上是关文的死忠,却也绝不应该用这种态度面对三千界的来客,毕竟三千界拥有的,可是连丹鼎门这样的大宗都无法抗拒的实力。 潜血剑稳稳停在半空,双鹤的目光一寸一寸剐过眼前的地皮,以及地皮上的每一个人,目光像是千锤百炼过后的刀锋。 “掌门客气。”他开口,声音果真如同气质那样冷厉,“不请我等进去么?” 掌门为难了一瞬,想到这满谷的弟子和宾客,还真不敢就这么轻易解除结界。斩尘眉头一拧,被双鹤拦了下来:“我等为谁而来,为何而来,掌门应当明白。实不相瞒,贵派开宗日前,那边……便已经早早派了人来,中间出了点变故,这才耽搁了几日时间。” 掌门将眼微眯:“什么变故?派了谁来” 双鹤一顿,四清顺带被关文遣来查探外来修士的事情,还真的不可对人言说。 他只能避重就轻地回答:“来的是四清,出了点小事而已——” 掌门的声音却在此时又响起打断了他:“小事?哈哈!早听闻剑宗炼心锻体,要求严苛,果然在仙尊看来,陨落也成了小事么?” 双鹤的脸色当即变了,三清四清出事不过短短几天,宗内封锁消息,就连外出的掌门长老都未曾透露,小仙派是从哪里知晓的? 斩尘也想到了这一茬,心念一动,本命灵剑缓缓从驱顶具形而出,迎风则长,从双指并拢的大小瞬间胀大数十倍,视线更是血光淋漓。 “还请问咱们,”他冰冷的声音仿佛从千年寒冰中裹着凉气刮出,“我剑宗一界峰的机密,你们是从何得知的?” 掌门见他们做事要动手,顿时戒备紧张起来,越发对玄玑的话深信不疑,却也下意识将目光在随同自己一路出来的黑衣队伍上转了一圈。 这个打量顿时引起了双鹤斩尘的注意,两人齐齐跟着看来,便见那黑衣队伍中那原本不甚起眼的头领突然便动了,不紧不慢地抬起手臂,将那硕大的,几乎盖住了整张脸的黑色兜帽掀了开。 是一张陌生的脸。 一旁那小仙派的掌门却开口道:“三清仙尊——” 三清镇守一界峰,闭关数十年,同剑宗内的同门们不大来往,认真说来,斩尘和双鹤并不熟识他原本的模样。 但离开剑宗前,他们分明亲眼见到了那两枚碎裂的玉简! “你——”是谁? 双鹤眸光一厉,煞气顿起,张口就要质问这冒认三清的黑衣人究竟是谁。 对方却在此时抬起头,淡淡地投来一记视线,清润的面孔上没有表情,双鹤却仿佛感受到一股自九天之外降下的威压,势不可挡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 双鹤震惊却又无法开口,惊骇地想要后退,意念才动,下一秒,对方已经瞬间贴近。 宽大漆黑的斗篷被快速移动时的气流鼓起,猎猎作响。 胸口一窒,本命灵剑出鞘入手,双鹤头脑中仿佛循环着关文的命令不敢妄动,身边的斩尘却突然疯了似的,祭出灵剑猛然朝小仙派的护山大阵砸下—— 以剑修精血凝练而成的本命灵剑,再加上三千界处得来的特殊精益,这惊天动地的一击,造成的效果堪称摧枯拉朽。 剧烈晃动着的护山大阵当即被逼迫出耀目的光亮,整座山谷都进入了戒备状态,晃动的大地和猛然阴沉的天空如同山雨欲来前凝聚起的风暴,原本在山谷内休憩的一众修士们立刻被惊动到,瞬间便能察觉到无数气息从四面八方汇聚来此。 “你疯了!!”双鹤悚然一惊,当即要去阻拦。 转过头,却又猛然顿住了动作。 原本随同在玄玑身后的一众黑衣人都已经悄无声息地围了上来。 斩尘满脸杀欲,如同丢了魂似的,双眼放空,看也不看他的方向,只一击过后,迅速又朝大阵补上第二剑。 双鹤此生从未听闻有这样可夺人心智的术法,斩尘虽境界略比他低些,实力却绝对不弱,再看朝自己靠近的黑袍男人时,已经收起了原本俯视蝼蚁的轻忽,变得郑重而防备。 对方的脸色比起刚才远看时更加苍白,平静的双眼却漆黑如墨,精芒四布,满头长发随风飘荡,瞳孔深处,似有金光一闪而过。 金光—— 双鹤猛然想起了曾经从关文处听到的有关那来历不明的异修的形容。 只是在那些叙述里,对方的实力绝没有深厚到能带给自己这样强盛压迫的地步!! 头顶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寸寸压镇而下,逼出了他满身的汗珠,悬在头顶的本命灵剑也仿佛不堪重负,发出铮铮的哀鸣声。 双鹤张了张嘴,目眦尽裂,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与对方搏命的准备。 下一秒,面前那苍白而平静的男人却突然牵动唇角,露出了一个不甚清晰的微笑。 猎猎作响的黑色斗篷背景下,胸口一痛,陷入黑暗之前,双鹤最后听到的,是一道金玉碰撞般冰凉明朗的声音—— “果然,你们也有。” 两道金色的碎片隐没进原本近乎透明的皮肤里,玄玑苍白的脸色有了几分好转。 笼罩在周身的结界散开,那对原本具有强大胁迫力的身影已然消失,玄玑没有兜斗篷,带着身后一帮召着兜帽的妖修,捏着两柄并指大小的灵剑钻进了大阵里。 大阵被斩尘有如搏命的攻击已经劈开了裂缝,小仙派内的众人已经被吓破了胆,感觉到不妙的各大门派的代表以及谷里的散修也全都感到了,他一进来,便听到无数七嘴八舌的询问。 玄玑没有作答,翩然落地,迎着前方一众急匆匆靠近的门派代表与小仙派掌门欲言又止的目光,淡淡地收起了手上的两柄剑—— “门派内务,待我回到剑宗一并处理。” 剑修是没有元婴的,本命灵剑就等同于他们的元婴,玄玑这是直接打碎了双鹤和斩尘的肉身!? 对方与仙风道骨的表象大相径庭的血腥手段让众人吓得齐齐倒退,想到双鹤和斩尘的实力,更加对几乎从不出关见人的三清尊者深不可测的境界畏惧起来。 丹鼎门器宗这类大派的代表知道的内情更多,也明白双鹤和斩尘的到来代表了什么,想到刚才的攻击,表情都有些奇怪。 众人面面相觑,心思莫测,但不可否认的是,同出剑宗,玄玑那句“门派内务”说的并没什么问题。 他收起两枚本命灵剑的动作也没人多想,只当剑宗内教训弟子的方式与外界不同,毕竟这种性质类似元婴的玩意儿,修士们拿来又派不上作用。 相比较这个,大家对斩尘和双鹤一言不发朝小仙派大打出手的原因还更在意些。 不过几道攻击,便将护山大阵劈开了缝隙,关文手下心腹的实力远超众人想象,掌门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本事,尚未从一场擦身而过的血战危机里回过神来,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只能深深给玄玑鞠了一躬—— “三清仙尊大义灭亲,救我小仙派于水火之中,大恩大德,小仙派上下必不敢忘!” 说罢,便愤然转身,同身后还茫然着的修士们解释起来。 双鹤和斩尘方才的举止,分明就是要大开杀戒的意思,以大阵遭遇的攻击来看,山中目前能抗衡他们的修士不过寥寥,若是没有三清刚才的出手相助,小仙派如今恐怕已经成了被血洗的山峰,纵然最后不叫他们如愿,也必然损失惨重。 小仙派掌门如今已经笃定了关文要卸磨杀驴,对方既然要撕破脸,自己反将一军又何妨?! 一时间将原本要与三千界合作的几大门派代表都说得惶惶不安起来。 玄玑兜了帽,一语不发地离开,转身的瞬间,有看到他动作的弟子惊了一下:“三清仙尊将那两枚剑塞进嘴里了?!” “胡说什么!”身边的师兄立即打了他一掌,“你定是看错了,本命灵剑等同元婴,仙尊将元婴塞嘴里做什么?” “修炼么?” “你话本看多了吧?还修炼,我只听说上古神兽可靠吞噬修炼的,人修?你去吞一个试试,莫说元婴,金丹就够你爆体而亡了!” 那发问的小弟子摸了摸脑袋,似懂非懂地点头,转瞬将刚才看到的东西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