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妆》 001 楔子 谢琬跪在匀称的青石方砖地板上,把头垂到很低。 “哥哥已经病得很重了,大夫说拖不过这个年关,求太太高抬贵手,暂时别把院子收回去。太太如能答应,我愿意结草衔环服侍太太左右!” 天已经入冬了,屋角紫金铜薰炉里燃着的银丝炭发出融融暖意,谢琬却仍在发抖。 她从来没有向谁低过头,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向这个女人低头,可是为了让哥哥在最后的时光里过得安稳,她已经顾不得尊严了。 他们所住的狮子胡同的院子是赁来的,没想到,几天前房东竟已经把院子高价卖给了谢府。谢府高门大宅,如今的老爷是当朝阁老,家财万贯,怎么会看得上这样破落的小四合院?而且偏偏是她和哥哥唯一的栖身之所。 她知道,谢府不愿再给他们活路了,自打他们的祖父谢启功死后,谢府的人更加把这份迫切想灭掉他们二房的心思表露在面上。 可是,纵使她明知事实如此,也无力再改变。 如今的谢府已经是王氏母子的,祖籍清河县的人也只知道荣三爷而早忘了还曾有个原配嫡出的腾二爷。即使她与哥哥谢琅本是谢家唯一名正言顺的嫡房后嗣,也即使如今安享着谢家财富的本该是他们而不是王氏和她的儿子,现在再说这一切,都晚了。 像如今,她就仍只能放弃掉所有的尊严,跪在他们的面前,把头低到尘埃里,卑微地企求他们能够再给彼此留一丝余地。 谢家老夫人王氏高居于上首端坐,双目微闭,捻着手里一串紫檀木佛珠。 屋里很安静。佛珠的声音在空旷的花厅里显得格外响亮。 冷硬的地板硌得薄裳下谢琬的膝盖生疼,这也没办法,在她下跪之前,王氏说绒毡脏了,该洗了,于是让人把垫在地上的绒毡给收走了。 直到她跪得额角冒出了汗,顶上佛珠声才停了,转而传来王氏幽长地一声叹息:“这事,你可着实让我为难了。府里兰哥儿正在出天花,相国寺的大师说了,需得搬到东南方位住着才能驱邪避灾,狮子胡同正好就在东南。兰哥儿是你大伯的心肝儿肉,也是我的眼珠子,为了这事,你伯母到如今还躺在**起不来,你说,我能不顾兰哥儿的死活么?” 谢琬蓦地抬起头,苍白而绝艳的脸整个儿都在颤抖:“可是狮子胡同不只一个院子,太太另找一处给兰哥儿将养也是一样啊!”她就不信,偏偏她们挑的那一处地方适合养病!她手上再没有丁点儿的余钱,京师房价又不低,她不可能再去别的地方赁到房子了,这么样搬出去,哥哥不是病死就是冻死! 哥哥要不是为她去找轻薄她的那户人家出气,怎么会落到被人家护院打到四肢全折的地步! 他是个文人,体面对他们来说是最要紧的,难道在他将死之时,她还要让他死的如此没有尊严吗?! “那怎么一样?”王氏睁开眼,唇角扬起来,慢悠悠道:“大师说了,只有你们那一处院子才最合适。你如今既然以谢家人的身份求到我跟前,那么论理,兰哥儿就还得叫你声姑姑,你做姑姑的,该不会跟个孩子争地盘吧?”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不过,好歹你也是老太爷的骨血,外头拾荒的人求到门上来,我都会让人打赏几个,你来也不能让你白来一趟。”她顺手招来帘栊下的丫鬟,说道:“去拿些银子来让琬姑娘带去,做顿饱饭给琅少爷吃了好上路。就当是给咱们兰哥儿行善积德罢。” 丫鬃抿嘴一笑应了声是,回头,却从自己荷包里摸出几颗碎银子来,说道:“老太太,咱们屋里的银子都是大元宝,我听狮子胡同那房主说,三姑娘他们都几天没开伙了。钱多了只怕三姑娘劲儿小搬不动,我这里倒还有您昨儿赏的七八钱脂粉钱,不如就先给了三姑娘使去罢?” 王氏扫了眼,点头微笑:“真是个贴心的。只是委屈你了。” 丫鬟把银子递过来。 谢琬浑身热血上涌,身子直晃,看着那几颗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银子,颤抖着伸手接过。半晌后站起来,突然鼓作一口劲,猛地往王氏脸上掷去:“贱妇!你会遭天报应的!” 事发突然,王氏陡然间没避过,脸上挨了一记,歪倒在榻上。 丫鬟连忙惊叫着唤人来拿谢琬,又连忙上前搀扶王氏,屋里乱作一团。 谢琬咯咯大笑起来! 她憋了三十年,终于让王氏难堪了一回! 可是这轻飘飘的一记,又怎么能抵消三十年来谢府给予他们兄妹的苦难和耻辱! 如果可以,她宁愿不是谢家人! 如果还有机会,她绝对要让王氏和她的儿孙们反过来变成跪在她面前的那一个! 看着一屋子纷乱,许多事情顿时如潮水一般轰地涌上她眼前,使她变得也如眼前的场景一样纷乱! 有人冲她走来,她下意识地扭转身,箭一般地冲出门,朝着大门外奔跑。 府里的下人未曾来得及得知发生了什么,任由她冲上了大街。 街上车水马龙,即使是大清早,也车辘声不绝于耳。 她被接连而来的往事糊住了视线,看不到路,也看不见人,只听得一串疾促的马蹄声飞快驶进耳内,紧接着,她的身子就飞了起来,很快,她的脑袋撞到了硬物上,而后又砰地落到了地上。 她只觉脑袋里嗡地一声,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可是她还能睁开眼,她看见自己倒在地上,鲜血以极快的速度从眼眶鼻腔耳孔还有嘴角涌出来,耳朵里轰隆隆地,一片殷红里,她依稀看见一张有着晨星一样明亮双眸的脸,在离她两尺远的距离焦急冲她呼喊着什么。 这张脸长得可真好看,即使看不十分清楚,可这轮廓也比以容貌著称的谢家的任何一个人都好看。 她揶揄地想着,又疲惫地把眼睛闭上。 002 少年 “动了动了!她动了!” 忽然间,她能够听到声音了,这是道充满着惊喜的声音。谢琬下意识睁开眼,太阳光直直刺过来,使得她又不得不把眼睛闭上。 “真醒了么?”又有清脆中略带稚气的声音响起来。 这不是在京师谢府外的大街上! 谢琬伸手摸了摸所及之处,粗糙而硌手,像是片石砬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按理说,她被撞之后流了那么多血,理该死了才是。 她不会是在坟地里又苏醒过来了吧?她想起幼时随父母亲去给外公外婆上坟的坟山,又不禁收回了思绪。坟地旁怎么会有小孩子说话?这不会是坟地。 她试着深呼吸了两下,舒畅得很,只是喉咙很疼。动了动手脚,腿上也有些疼,但还能忍受,而且四肢很有活力。 她居然只是受了些小伤? 她再次了睁了睁眼睛,觉得能适应了,便双手撑地,飞快坐起来。 才睁眼,她的视线便瞬间对上了一张绝美如玉的小脸!那脸上略带稚气,双眼里有着微愕和欣喜。 她的惊愕更甚。她明明记得昏过去之前见到的那张脸是张大人的脸,为什么又变成了小孩?她视线下落停在他怀里,心里更如起了惊涛骇浪——她的左脚搁在他膝上,他似乎正在给她擦药。而不可思议的是,她身上穿的是女童穿的绣着五瓣梅的银白纱长衣长裤,而她的身子竟比原先缩小了约有三成! 她变小了,而且在这野外醒来!再看这四处,此处地势略高,却十分平坦,像是半山腰。 她都三十岁的高龄了,现在被一个绝美的小男孩在这半山腰揉腿? “怎么了?很疼吗?”男孩看见她目瞪口呆的样子,手下不觉放得更轻了。方才欣喜于色的脸上,这会儿变得有些腼腆。 他约摸七八岁,他身旁是两名高大壮还挎着刀的护卫,不远处还停着辆马车。两名小厮挽着食盒倚在马车旁,不时往这边张望。 谢琬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实在太诡异了。 她忍住心中的惊疑,再度冷静地打量起四周,这是座并不高的山,眼下他们正处在通往山顶的大路旁,但是这座山显然不只一条路,因为不远处的山腰上也有三三两两的人群和马车在夕阳下行走。 山谷里的枫叶红了,山顶上的凉角有八个角,男孩的马车上插着茱萸。 这是重阳节!这山是黄石镇外的七星山! 世事如此巧合?谢琬有些发抖,顺手一摸项间,一个铜钱大的金灿灿的实心金锁露出来,锁上刻着个篆写的“琬”字。 这是她金锁没错。她此生只到过七星山一次,生平也只有一个刻着琬字的金锁。那是五岁时父亲亲手在八月十五的赏月宴上给她戴上的,只是后来哥哥落狱的时候为了打点狱卒而出手了。而正是五岁那年的重阳节,双亲就带着她上了七星山! 她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她如果没有弄错,那么她又回到了五岁时父母亲双双坠崖而亡的那天! 那天正是重阳节。父母双亲见连日秋高气爽,便起了登高郊游的兴致,哥哥谢琅因为要温书准备考生员试,所以爹娘只带了她一起上山。然而到了半山腰时,所乘的马车侧翻下了山崖,父母亲都双亡了,而她则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只是撞得晕了过去。 她还记得那年坠崖救回来后昏迷了很多天,醒来的时候父母亲已经出殡。如果她真的回到了五岁,为什么又会在这里醒来? 是了,还有父亲母亲呢?!如果她提前醒来,那是不是说明他们也有可能没死? 她像是被针刺了一样,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推开这男孩朝四周崖边冲去。一面察看着崖下,她一面大声地呼喊爹娘,可是无论使多大劲喉咙里都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反而只感觉到钻心的疼痛。 男孩一心一意替她揉腿,被她突然抽了脚,立时怔住。但紧接着他也回了神,飞步冲上去,赶到崖边将她拦腰死死抱住,说道:“这里好危险,你不要乱走,小心再摔下去,就没命了!” 谢琬虽然有点瞧不起他的幼小,可是自己在小小的他怀里竟然动弹不得。她挣扎了一下无果,便安静下来,试着转过身,将他的手松开,拣了颗石子在地上写起字来。 她道:“我喉咙很疼,可能受伤了,说不出话。你有没有看见我的父母?” 男孩看完她的字,惊讶地道:“你居然会写字?”看到她凝重的表情,连忙又说道:“我在路旁的松树上发现你,并没有看到别的人。后来我觉得你不可能一个人在这儿,于是也让人去附近搜过了,并没发现有人。” 谢琬心一点点往下沉,老天把她送回来,却难道还是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吗? 她还是不甘心地顺着男孩指给她的坠身之地往下爬,男孩死死把她拉住:“你不要找了,为什么你就那么肯定他们已经身亡?也许他们也在四处找你呢?我看,你不如先回家好了,省得到时候他们反而担心你。” 谢琬闻言停住身子,是啊,万一父母亲没有死呢? 她渐渐沉底的心又一分分地浮了起来。他说的没错,还是回去好了,家里那么多人,肯定比她一个人找要合适! 她抬眼看了下四周的地形,默默记在心里,然后又打量了这男孩几眼。她曾经在京师富户人家做过十来年女师,京中的世家子弟虽不认识,却见得多了,这孩子看起来就是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独自带着下人来这里爬山,但是看起来却不像坏人。 她弯腰捡了石子,写道:“我家住在山下黄石镇,能麻烦您送我回去么?” 男孩定定地看着她一举一动,方才被她那么样打量着,两颊也不由得红起来,看见这话,他立即点头道:“太阳下山了,我们也回去了。我送你回去。”一会儿又盯着她的脚,紧蹙着眉头道:“你没有穿鞋袜,脚都流血了!你不要动,我先帮你把鞋袜穿好!” 说着,飞快回到了原处,将谢琬的鞋袜拿了过来,蹲下去,握住她光裸的左脚抬起来。 谢琬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脚底钻心地疼。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被陌生男子见过脸手颈部以外的肌肤,下意识地要缩脚,但当看见他抬起的小脸上如幽泉一般清澈的目光,又停住了。他不过是个孩子,如今她脚疼的厉害,让他帮一把也未尝不可。 “好了。我扶你上马车去。” 男孩冲她展颜一笑,笑容下的光彩直逼月华。 谢琬也由衷地冲他笑了笑,不管怎么样,重生回来第一个遇到的人竟是她的救命恩人,至少是祥兆。 马车很快到了黄石镇上柳叶巷的谢家宅子,谢琬不等护卫掀帘,自己先从帘子里钻了出来。谢琬回过头冲也已下车的男孩颌首,因为不能说话,于是屈膝向他行了个礼,然后点了点头,指着门楣上的“谢”字。 她看见护卫的腰牌上刻着个“魏”字,而他们又都操着京师口音,京师姓魏的人家,她只要用心去找,将来还是会找到的。 这样的贵公子,想必是不会指望她报恩,可如果来日有机会,她还是会竭尽所能。 男孩看着她这番举动,不由道:“我不过举手之劳,你不必放在心上。快快进去吧!” 门是虚掩的,谢琬也不再与他客套,颌首完便进了门内。 男孩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踩着马凳上车。 谢琬冲进院内,一人迎面与她撞了个满怀,看清她之后,她尖叫道:“你是人是鬼?!” 谢琬脸色沉下去。她认得这是仆妇李婶儿。她记得在母亲齐氏身边那会儿,家里人可不敢这么乍乎。 “怎么了?!” 齐氏身边的两名丫鬟玉雪和玉芳闻声冲出来,两人双眼肿成了核桃,看到谢琬也惊呆了,但是下一刻玉雪已经箭一般冲到她身边,捉紧她手臂道:“三姑娘!真的是三姑娘!三姑娘没死!”话没说完,那肿起的一双眼里又已经滚下一串泪珠来。 玉芳紧跟过来跪倒在谢琬脚下,抱住她泣不成声说道:“姑娘没事,真是太好了!您可知道,二爷和**奶他们已经,已经过世了!” 谢琬脑中如炸雷般轰地一声响过,身子随势摇晃。 父亲和母亲死了!他们真的还是死了? 她不会怀疑玉雪玉芬的话,不但因为这件事前世本来就已发生,还因为她对齐氏一向忠心耿耿。她们不可能拿这种事撒谎! 她两眼忽一阵发黑,扶住了门框。 “三姑娘!” 玉芳失声大叫,屋里仅剩的几个人全都冲出来了。 玉雪嘶声冲着他们道:“快去谢府通知罗管事啊!少爷还领着人在七星山找姑娘!快去让他们回来!” 几个人一愣,顿时又四散开去。 谢琬连受打击,前世多年磨难留给她的冷静和坚强却带到了这世,她意识却并未溃散,听得说谢琅带着人去七星山寻她了,又听到管事罗升在谢府祖屋,立即猜到父母亲的尸首定然已经送回了谢府,于是扯住玉雪的胳膊,一路拼命地拉着她往外走,一面遥遥指着清河县内谢府祖屋的方向。 003 用处 谢家二房平日住在黄石镇上的宅子,不在谢家祖屋。 谢家这几代子嗣上总是艰难。到了谢琬的祖父谢启功这一代,曾有过三个兄弟,可惜都未成年便已夭折,谢启功命大些,好歹熬到了如今。 不过他二十多岁上元配杨氏也死了,只留下三岁的独子谢腾。正好谢启功那会亡妻孝满,便有媒人上门介绍县郊的**王氏。谢启功见这王氏年岁相貌都正上佳,性子又颇为刚烈,而且打听得王家人又都擅生养,便不顾她还有个独子在侧,把她们母子一道迎了进门。 十九岁上谢腾娶了南源县齐举人的次女,婚后住在生母杨氏留给他在黄石镇的宅子里,然后生了谢琬与谢琅,除了年节回府请安,平日无事,一家人便不掺与老宅中事。 谢琬印象中五岁以前总共只回过祖屋四次,两次是回府给谢启功和王氏拜年请安,一次是随父亲来给谢启功贺寿,还有一次也就是今年春闱会试放榜时,三爷谢荣高中了二甲十九名,府里连唱了三日大戏庆祝,父亲为了让哥哥感受下荣登的气氛,于是带着母亲和他们兄妹进府来了。 加上这一回,就是第四回。 虽然早已经分府另住,可是谢腾到底是元配杨氏所出,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嫡媳,亡故了必须是要带回祖屋治丧的。 她无比急切地想要赶去谢府,想要再见见父母双亲! 然而奔跑中两眼一黑,她身子软下,竟然一头栽倒到了地上! 谢琬脑子一片空白。 也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隐约听到有人在耳畔说话,但是眼皮沉重得跟灌了铅似的,怎么也睁不开。 “……太太是什么人?自然是心疼他们的,这会子让他们搬进丹香院,还拨了丫鬟婆子专门侍候,不就是看在他们可怜的份上么!我说银珠,你可得放机灵点儿!这二少爷和三姑娘,太太那里可还有大用处呢!” 一道略显苍老的女音在旁叮嘱着。另一道稚嫩的女音又殷勤地响起来:“周嬷嬷的话,银珠哪敢不听?前儿我跟您说的那事我儿,我哥说还靠您多关照呢!” 谢琬听得“太太”二字,仿似是被刺痛了神经,双睁忽就睁了开来! 府里惯称已故的夫人杨氏为杨太太,继任的王氏为太太。 屋里站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老的其余也只有半老,身段丰腴,发纂儿上别着朵素绢花,耳上一对白银铛,是王氏身边的管事娘子周二家的。少的十三四岁,瓜子脸弯月眉,眼梢微吊,她记得正是前世她昏迷醒来后在床前服侍她汤药的银珠。 二人沉浸在谈话里,都没曾发觉她已醒来。谢琬闭上眼,装作依然昏睡。 “周嬷嬷,你方才说太太拿二少爷他们还有大用,不知道是什么用处?嬷嬷最疼银珠,就告诉我则个,也让我留个心眼儿不是?”银珠娇嗔地道。 周二家的轻哼了声,说道:“别的能说,这个可不能说!”顿了会儿,又略带无奈的道:“太太这是在替大爷往长远里想呢,怎能是你能打听的?好好当你的差事便是!” 银珠听了这话,倒是也乖觉地不再做声了。 谢琬听得脚步声渐往门外,把眼睁开来,只见银珠已送了周二家的出去。她转头打量起这屋子,松木雕着五福呈祥图案的大床,镶着椭圆铜镜的妆台,当中一套红木圆桌椅,与前世她进府时住的丹香院西厢房一模一样。 看来命运的车轮在绕了个弯之后,还是在朝着原本的轨迹向前行驶。 王氏带来的这继子更名叫谢宏,比身为正经的嫡长子谢腾还大上一岁,一来就成了府里的大爷。 谢老太爷虽收了几房姨娘,可惜都无所出,而两年后王氏又生了个孩子,正是三爷谢荣。 王氏从此成了能在府里横着走的当家太太。 如此一来,父亲谢腾那会儿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头几年太夫人在时亲自照拂谢腾几年,倒也平安无事。然而谢腾十四岁上太祖母死了,谢启功又将中馈尽皆交由了王氏一人打理,府里就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是以才不得已搬到了生母留下的陪嫁宅子里住着。 王氏能拿他们兄妹有什么大用处? 谢琬细想来,谢宏虽是继长子,可是终归不是谢家的血脉,只要二房人在,他就不可能分到什么家产。长房如今已有三名子女,谢宏至今又没什么正经差事,周二家的所说的王氏拿他们兄妹有大用,莫非就是—— 想到这里,她心下一凛,蓦地又想起前世父母死后发生的事情来! 她前世就是因为与谢琅在祖屋替父母治丧而在府里呆了半个月,然后就被谢启功和王氏以他们兄妹是谢氏子嗣为由,逼得全心爱护他们的舅舅为了能够把他们接回齐家生活、而不得不放弃了谢腾夫妇留给她们的所有遗产! 之后,因为多了他们兄妹需要供养,舅舅面临升迁的时候无钱打点,不但失去了升迁的良机,还被上位之后的竞争对手反踩在了脚底下!舅舅不久后郁郁而终,齐家从此没落。 而谢家在得了二房这笔遗产之后却迎来了一番新的转变,谢府继子谢宏立即就进京开了两间绸缎铺子,之后捐了个从七品的文官。而谢启功不久后也拿出谢腾生母杨氏留下的两间铺子及五百亩良田转送给吏部侍郎迟瑞的舅子,从而为他与王氏的幺子谢荣在都察院谋了份要职,之后谢荣平步青云,最后谢琬死时,他已官至三品礼部侍郎,就连那跟谢家沾不上半点关系的谢宏,也一路升到了从五品! 这一切都是在父母亲死后发生的事,是她与谢琅命运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不管周二家的所说的意思是不是指王氏欲挟他们兄妹夺家产,也不管前世今生,王氏都不会白白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 周二家的口里的“有大用处”,多半就是指这个了! 上世她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这世却不会甘心被摆布了,若是再让王氏如了愿,她便枉为重生之人! 不过,前世几十年的苦难让谢琬已经变得十分能沉得住气。 银珠送完周二家的回来,见她睁着两眼望着帐顶,不由吃了一惊:“三姑娘,你醒了?” 谢琬没理她。她还不大能说话。 喉咙上似乎受了点外伤,包上了纱布和药,一发声就牵引着疼。 银珠想起周二家的嘱咐,赶忙去请大夫。黄石镇上带过来的丫鬟秋桔又忙倒了红糖水给她润嗓子。 谢琅随着大夫一道过来,十三岁的他身量微长,一身素白到脚的袍子,袍角缝缀着一方小小的麻布,腰间只配着一枚艳绿的翡翠,更衬得他面如冠玉。 他人还没进帘子声音已经急不可耐地飘进来:“琬琬怎么样了?” 谢琬再度看到年轻时丰姿俊容的哥哥,再想起前世伤病在床最后连个安稳等死的地方都没有的他,心里酸疼得几度想落泪。 “好妹妹,别哭!”说着别哭,他自己倒先抹起泪了。 谢琬盯着他看了会儿,乖顺地张开口让大夫查看喉咙。 “修养了半个月,伤已经将好了,但这几日也还要注意少说话,否则怕有破声的可能。开点清润舒散的药吃着,无啥大碍。”大夫交代道。然后开了方子,交给谢琅。 谢琬这才知道原来她这一昏就像前世一样,足足昏了半个月!如果没错的话,这个时候应该父母亲的葬礼都已经在昨天举行完毕了。没想到她重生回来,既没有改变父母的命运,也没有能够弥补一下为人儿女最后的孝道!她不禁握紧了拳头,连身下的被单都被揪起了皱。 “琬琬,你怎么了?” 细心的谢琅发现了她的异样。她忙摇摇头,把头垂下了。 谢琅轻抚她的肩膀道:“你先好好歇着,明天舅舅就来接我们,我先去看看行李收拾得怎么样了。” 不能就这样跟舅舅他们走! 谢琬藏着许多话想跟哥哥说,可是大家都在这里,她怎么能把真相说出来?即使没有外人,她又怎么让人能够信服年仅五岁的她的话?因为才五岁,所以也不可能公然地以字代语。虽然也可以装成稚嫩的笔触,可是前世到底握了二十多年的笔,再装也装不像。 大夫走后,谢琅也出去了,秋桔不知道去了哪里,屋里只剩下眼珠儿直追着谢琅睃来睃去的银珠。 谢琬掀开被,从**跳下地,趿着鞋子爬到对面炕上,趴在窗沿往外张望。 院子里有个小花圃,种着四种鲜花,所以得名丹香院。谢琅身边的小厮宝墨在正房内清点东西,方才谢琅应该就是闻声从那边过来的。 从这里听去,府里静静的,看来后续都已经处理好了。 “三姑娘,太太那边来人有请。” 这时候,银珠在她身后说道。 这个时候,王氏找她有什么事呢?如果事情没有变化的话,那么明天舅舅舅母就会来接他们兄妹去齐家,在她昏迷的那几天里,舅舅应该已经跟谢启功打了招呼。 只怕跟周二家的口里所说的“有大用处”有关罢?! 004 板子 “三姑娘?”银珠见她半天没应声,又扬高了声音,说道:“太太那里有请!” 谢琬记得银珠也是王氏身边的人,她的哥嫂都在谢府当差,嫂子更是在大厨房管小灶。看来谢家名声渐长,这规矩可没长,如今奴才都可以这么样高声跟主子说话。 她试着开了口:“如今丧事也办完了,太太请我还有什么事?” 话虽然在极缓之下说出口了,可声音却还微有些嘶哑,使得人听上去有些不协调的沧桑之感。 “这个奴婢就不清楚了。” 说着,银珠径自提起裙子来,把屁股直接落在炕沿儿上。 她打量着谢琬,当看见她神情木然,想起周二家的方才在廊下暗中叮嘱她的那些话,眉目里不由闪过丝讥诮。紧接着她扬起唇,居高临下看着跪坐在炕上的她,说道:“兴许是想把二少爷和三姑娘留在府里罢?二爷二奶奶这一走,你们身边也没个看顾的人了,老爷太太最是心善的,往日二爷再多不是,如今他们不在了,老爷和太太也自会不计前嫌把你们接回来的。” 谢琬余光扫过她,托着的两腮浮出丝微笑来。 果然她料得不错,无论前世今生,王氏母子的那颗狼子野心,都没有变过! “是么?”她将眼皮撩起,定定盯着她打量。 她身段珑珑,肤色红润,可见平日里不必为吃的发愁,头上发髻盘成了双丫髻,簪的虽是枝普通珠花,可身上一袭烟翠色遍地绣五瓣梅长褙子,底下一身暗柳色石榴裙,却看得出来在下人里头是混得好的。再看她两道眉毛全拔了,却用黛石又画上两道乌黑细线,可见,到了她这把年纪也已经情窦初开了。 难怪懂得在周二家的跟前讨好卖乖,工于装扮之人,一向总会几分趋炎附势的手段。 银珠在她这样的注视之下,不免有些发怵。这哪里像个五岁孩子的眼神?分明就是个深谙世故的大人的目光! 她长年在王氏身边,府里下人哪个不敬着她点儿?就是别的房里的大丫鬟见了她也不免客客气气,如今被谢琬这样大喇喇地看着,便生出几分不悦。 屋里没有人。二房带回来的下人都去外头了,只有廊下站着两名小厮。 看着身量幼小的谢琬,她胆子大起来,虎着脸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跟我走!仔细让太太等急了!” 谢琬打量完她,便看着正房那头走过来的一道白色身影,不慌不忙下了炕,说道:“银珠,我的药晾好了没,我吃了再过去。” 谢琬站在地方正好背光。银珠耐着性子,端着桌上晾到一半的药走过来。 “快喝吧!” 谢琬把碗接过来,尝了一小口。虽然也能慢慢入口,但还是有些烫手。看来在这些人眼里,自己果然不是什么主子。她想了想,端着碗走回床边,然后把整碗汤药对准银珠身上泼过去,再冷冷地盯着尖叫跳起来的她,将碗砰地摔到了她脚边上。 银珠烫得手舞足蹈,被这一砸又立即跳起来。 谢琬自己则不慌不忙又爬回了**,然后突然惊叫了一声,捂着脸大哭起来。 廊下小厮宝墨与银琐立即冲进来。 银珠正目瞪口呆,谢琅已闻声冲入,大惊着扶起谢琬:“你怎么了?” 谢琬捂着脸颊望着银珠委屈地直哭。 谢琅火冒三丈,指着银珠道:“贱婢!你对琬琬怎么了!” “我几时对三姑娘怎么了?!明明是她自己把药泼到我身上!” 银珠又气又怒,百口莫辩。 “胡说!”谢琅暴怒:“琬琬明明刚昏迷醒来,又躺在**,你站得那么远,她怎么有力气泼得到你?!”就算琬琬拿药泼你,她也是因为久病才醒心情不好!就凭这个你就要以下犯上打她吗?!” 银珠急得要哭了。 宝墨和银琐是谢腾从庄子里挑进府来的,当然站在谢琬这边,宝墨道:“姑娘在屋里呆得好好的,我方才是听见银珠大叫来着。”银琐说:“就是银琐打的三姑娘!方才我都听到砰地一声响了!” 谢琅气得脸色发青,偏又一向信奉君子守则,不肯做出那种亲手打奴才的事情来,当下牵起谢琬说道:“走!我们去见老爷!” 谢琬顺利地到了谢启功面前。虽然苏醒不久,可她跑这么段路居然也不觉费劲。 谢启功与王氏在花厅里等着银珠请谢家兄妹过来议事,没想到等来等去竟然等来了谢琅的告状。 他还不到五十岁,像任何一个谢家后嗣一样,生得美仪丰姿,可惜法令纹略深,显得老态了些。 如今府里的三爷谢荣也入了翰林,他这大老爷的谱就摆得更大了。 谢琬前世今生都未曾十分注意过自己这位祖父,如今一看,眉眼倒与父亲有三分像。 看谢琅面色不豫,谢琬又两眼哭得红肿,谢启功道:“琬姐儿这是怎么了?才么才醒来就这模样了?” 谢琅气愤之下也不忘冲他行礼,然后又紧牵着妹妹的手,说道:“太太面前的银珠刚才打了琬琬一巴掌!”脸色依然铁青,但更多的话却是说不出来。 王氏神色一凛,看向门槛内站着的银珠。 银珠平白无故挨了谢琬一巴掌,脸上正火辣辣的疼,又见谢启功起了怒意,连忙弯腰道:“奴婢冤枉!奴婢是奉太太的命前去请三姑娘过来议事,三姑娘说脸上痒,让奴婢看是不是起了疹子!奴婢才过去她就打了奴婢一巴掌——” 王氏目光里愠色更甚。 谢琬只是抽泣着哭。 谢启功沉声道:“胡说八道!还不跪下!” 银珠哑口无言。 谢琬抱着谢琅的胳膊大哭,谢琅一手轻拍着她的背,一面紧抿着双唇看向上方。 王氏放缓了神色,从旁边几案上抓起一把酥糖来,倾着身子,温声道:“琬姐儿可算醒了,到祖母这里来。你把周二家的怎么打你的说给我听,我替你出气!” 谢琬停了哭声,看着她手上的糖。王氏笑得更温柔了。谢琅下意识地拉住谢琬,谢琬身子一扭,从他掌下挣脱,慢慢地踱到王氏跟前拿了一颗糖。 王氏让丫鬟拿了张锦杌让她坐下,说道:“你不要怕,快说说,银珠是怎么打你的?” 谢琬眼眶又红了,但是声音无比清脆悦耳:“银珠在我房里,说太太有请。我想等哥哥回来再与他一道过来,银珠不耐烦,使劲催我。我只好起身,才起身,银珠就打了我一巴掌,还说‘二爷二奶奶都死了,你以为你还是府里的小姐么?要不是为了哄得老爷把大厨房二管事的差事给我大嫂,我才不会来呢!’” 谢琬记得,前世她还在府里等着舅舅来接的那几天,府里大厨房的二管事刚好被银珠的嫂子接管了。 王氏脸色一变,周二家的的确已经替银珠的嫂子在她面前提过两回这事儿了,王氏因为考虑到大厨房如今的管事娘子是谢启功身边随从庞福的侄儿媳妇,绕不过他去,于是委婉地跟他提了提,可是谢启功对庞家甚是看重,没有答应,所以她也就驳了银珠。 这种背地里下暗手的事儿她们当然不会公然跟别人说,如今却从谢琬口里一字不差地说出来,那就一定是银珠捅出去的了。 银珠知道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顿时也面色雪白。 谢启功脸色沉了两分。旁边侍侯的庞福虽然面色镇定,但是心细的人还是不难发现藏在他眼底的忿意。 谢启功最是信赖庞家的人,庞福这么多年也对谢启功忠心耿耿,庞家在谢启功面前的地位也好比府门口的那对石狮子一样稳当,府里没人不知道。 王氏顿时在心里把银珠骂了个狗血淋头。 蒙冤事小,庞家人那可是银珠得罪不起的。她两腿打颤辩道:“这话不是奴婢说的,不是奴婢说的!奴婢没有打三姑娘!” “来人!把银珠拖出去打十大板!”谢启功唤道。 庞福一挥手,两名婆子已经进来把银珠拖了出去。 板子声和惨叫声很快响起来。 王氏无故被她连累,哪里还有心情求情?当即板着脸撇过了脸去。 二十大板足可要人命,十大板也够那银珠喝一壶了。王氏为了拢络他们,果然忍得下这个狠手。谢琬满意地嚼着酥糖,一扫连日来的忧愤,恬静而安雅地坐在杌子上。她眼睫上还挂着泪珠,一身素衣孝服衬得她精致面容下,仿似个纯真可爱的白玉娃娃。 谢启功气犹未平,负手出了花厅。 “老爷!” 王氏连忙起身,暗地里冲他使了个眼色,“您不是还有话要交代么?” 谢启功顿了下,喉咙里发出轻微地一声“嗯”来,然后回头面向谢琅道:“你们孤苦伶仃的也不容易。加之琬姐儿又病了这么些日子,没人照顾不行。从今儿起就住在府里吧。琅哥儿就跟着桦哥儿一道去学里读书。” 谢琬平静地看着谢琅。 谢琅脸色大变,睁大眼道:“我们怎么能留在府里?老爷那日不是答应了舅舅,说父亲母亲的丧事过后就让我们去齐家吗?” 王氏端着茶,嗔道:“琅哥儿这话说的,你们到底是谢家的人,有家不回,去住外家像什么话?也不怕你祖父生气。” 谢启功果然已沉下脸来。 谢琅抿着唇,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换了语气道:“是琅儿说错话了,请老爷太太恕罪。不过舅舅舅母答应会来接我们去齐家,明天就过来了。而且琬琬胆小,在陌生的地方住不惯,齐家上下待我和琬琬都亲近。我们住过去,得闲再来给老爷太太请安也是一样。” 005 决心 谢琬看着满头汗的哥哥,不由暗叹。谢琅什么都好,就是不谙人情世故。他要不是这个弱点,前世也不会落到那种地步。 就听谢启功怒道:“什么陌生的地方?!这是你们的家!那逆子教得你们连祖宗都不要了吗?!” 王氏温声附和:“你祖父也是心疼你们无双亲照拂。” 谢琅还待要说,谢琬暗地里扯了扯他袖子。“太太给的酥糖很好吃,”她祈求地看着谢琅,然后又忽闪着大眼看向王氏。 王氏冲她一笑。 谢琅一向疼爱妹妹,凡事都不曾拂逆她。只当她眼下又是年幼不懂事,哪里晓得她这是在给自己解围?迟疑了下,便就又放低了三声语气,与谢启功道:“好罢,那就等舅舅明日来了再说罢。” 谢启功拂袖,出了花厅。 谢琅赶忙牵着谢琬回了屋,让宝墨和银琐守着门口,严肃地把妹妹抱上炕,说道:“我们不能留下来,你知道这王氏有多么心狠手辣吗?” 谢琬坐在炕上,悬着两条小腿,眨眨眼看着他:“她怎么心狠手辣了?” 谢琅一张俊脸已经胀得通红,他尽量平和地说道:“你想想我们父亲是什么身份?是谢家最为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可是居然被王氏逼得有家不能归!当年父亲远居在祖母留给他的宅子里,就是让王氏给逼的!你怎么可以亲近这个毒妇?” 王氏的手段,谢琬当然知道。 谢琅不擅说是非,所以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但是谢琬却从舅母以及母亲的陪嫁丫鬟吴妈妈那里得知,谢家太夫人死后,擅于讨巧的谢宏就讨得了谢启功的欢心,又因为王氏又生下了聪明俊秀的谢荣,谢腾因为不擅取宠卖乖,渐渐被谢启功忽略。 王氏不但哄得谢启功将杨氏的嫁妆产业交予她掌管,更加在谢启功面前百般告谢腾的状,恨不能劝得谢启功把这个嫡子从家谱里除名赶出去。 别的不说,就说谢腾的生母杨氏曾带来了好些嫁妆,也被王氏以谢腾年幼为由控制在了手里。若不是谢腾的姨母靳姨太太过来作主将嫁妆讨要回来,那些财产就是不会成为王氏的私产,也会变成府里的公产。 所以父亲拿回财产之后,就毅然搬出了府,去到黄石镇上杨氏留给他的宅子里居住。 以他绵柔的性子,在王氏手下生活的那几年吃的苦有几多,也不难想象。 可是,正是因为王氏做下的这一切,还有谢家对他们的绝情,她才更要放手一搏。 “哥哥,”谢琬看着谢琅清亮的眸子,说道:“你想想,舅舅已经帮我们够多了,他们家就靠舅舅在州衙判官任上那点俸禄,供表哥表哥已经勉强,怎么还经得起再加上我们两个?如果我们跟随舅舅去了齐家,将来你成亲也得舅舅舅母操办,这对他们来说不是负担吗?” 事实上她知道,当初因为门第悬殊,舅舅本来不同意母亲嫁给父亲,无奈母亲与父亲情深意厚,执意相嫁,舅舅怕母亲嫁过来吃亏,为了让她体面些,曾经变卖了部分家产为她置办嫁妆。舅母对此却丝毫也没有怨言。 前世她去了齐家后,因为二房的财产都被谢家夺去,他们兄妹身无分文,齐家顿时变得拮据起来。她亲眼目睹舅母私下里做针线贴补家用,还暗地里把自己的嫁妆拿出来给哥哥添置笔墨,给她添置新衣服。 上辈子她是不知道,只得生受了这份恩情,可是这辈子她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地用他们的钱吗?何况他们过去之后,不但拖累了他们,与谢琅也并没有得到很好的未来。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去齐家生活虽然可以享受到足够的温暖和亲情,可并不是一个互好的选择。舅舅舅母凭什么要替谢家抚养子孙,为他们付出那么多?她又凭什么要把父母亲的遗产供手送给谢家?谢家不但不出钱养孤,还要剥夺属于他们的财产,用去给继室的儿子花钱铺路!天底下的便宜都让他们给占尽了!前世他们得了逞,这世未必。 这一世,谢家人休想动他们二房一分钱! 谢琅愣愣地看着沉静的谢琬,目光却很惊诧。 他知道妹妹说的很在理,可是他很震惊于这样的话居然会从一个五岁孩子的口里说出来。琬琬从小就很聪明是不假,可按理说她还没有到思考这些的时候!就连他也没想到这层——难道说,是家变让她变得更懂事了? 她的目光像是晨星一样明亮闪耀,透着不符年龄的老成和睿智。他想起这些日子她的沉静,心里又微微地疼起来。他们本来拥有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庭!没想到过了个重阳节,父母亲亡故了,就连他最疼爱的妹妹也被残酷的现实逼得成熟起来。 看着妹妹莹洁如白玉的脸庞,他更加不落忍地别开了脸去。 谢琬也知道这番话说出来容易让人生疑。 可是事到如今,既然到了选择的时候,为了他们的将来,她怎么也要在善良而温和的哥哥面前拿出点说服力来才是。哥哥优柔寡断,而且心思单纯,这世间早慧的孩子多的是,以哥哥的性子,他就是对此惊诧,也惊诧不了多久的。 “你不要吃惊,你先说,我说的对不对?”她一本正经说道。 谢琅回过头来,怔怔又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眉头动了动,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舅舅舅母对我们那么好,我们是不应该再给他们增添负担——可是琬琬,我们就是不去齐家,也可以回我们自己的宅子,也可以不受约束!琬琬,我可以照顾好你的!”他拍了拍自己并不厚实的胸膛。 谢琬点点头,“你是我的亲哥哥,是眼下我最亲的亲人,我当然相信你会照顾好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马上要考生员,等你考进去了,你就要发奋读书,然后还要考举人做大官,到那时,你还能天天跟在我身边照顾我吗?” “那,那我就不读书了!”谢琅脱口道。转而又纠结地握起拳来。 谢琬睁大眼睛:“哥哥要是不读书,将来怎么从二房脱离出来顶门立户?怎么保住我们的家产?怎么能替父亲在王氏她们面前扬眉吐气?那不就是白送给他们欺负了吗?我们留在谢府,至少,吃穿不愁,我的安危不愁,你就可以安心读书为自己挣前途。而且,我们还可以省下嚼用的钱,和养下人的钱啊!” 打谢家的秋风,谢琬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 谢琅脸色一白,退步跌坐在地上。 “你是要我这一辈子都仰王氏的鼻息过日子吗?”他抱着脑袋呜咽。 “怎么会是一辈子?”谢琬叹道:“我们暂时只是借住在府里,等你考中了,不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出来了吗?到那时候,自然是他们要仰咱们的鼻息了!哥哥,咱们要想长远一点。” 谢琅十分聪颖好学,而且在学问上很会举一反三,前世他下场参加会试之前,舅舅正好病故,他接连往返于京师与清河帮着料理后事,在那样的情况下他都中了个同进士,如果没有这些事情干扰,他至少会金榜题名入翰林吧? 谢琅抬起头,默了半晌,眉眼渐渐开阔起来,“你是说,要我学勾践卧薪尝胆,忍辱负重过了这几年,等拿了功名就脱离出来么?” “是啊!”谢琬点头,“到时你都作官了,我们要做什么,去哪里,他还能拦着咱们么?” 谢琅的眸子恢复了神采,片刻道:“你说的对!我们可以答应留下来,但是却要跟他约法三章,必须答应得中后脱离出去!” 谢琬徐徐扬唇。 王氏看中的又不是他,只是二房手上杨氏和齐氏的陪嫁。 正因为谢启功自私薄情,所以他并不会傻到拿自己家业添谢宏的地步,虽然前世他也拿了二房部分家产去给谢荣打点,可谢荣却是他的亲儿子,跟谢宏比起来到底是不同的。 王氏不好跟他明说,自然只能以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劝说。谢启功虽然不喜欢谢腾,可是在谢琬被周二家的“打”了之后,谢启功一时自然硬不下心肠来对他们发狠话。 一旦王氏把这份产业弄到手,到时只怕他们兄妹想继续住在府里王氏都不会肯呢!又谈什么保证? 不过,说到约法三章,她又笑了,“哥哥说的没错。我们可是正经的嫡房后嗣,既然他们这么想留下我们,我们当然也得摆出点姿态来。除了把这个作为条件,自然还要添上另外两条。” 说着,她看了眼窗外,趴在谢琅耳边说起来。 谢琅神情渐渐凝重。 谢琬交代完,坐直身子道:“他们若是不答应,咱们就请舅舅把我们接到齐家去。明儿舅舅舅母过来,你就把这些话跟他们说明,请他们出面交涉。你都满十三岁了,当着舅舅的面,谢家必须尊重你。” 006 亲戚 娘亲舅大,谢启功和王氏若不尊重齐家的意思,那这官司直管打到县衙去。 谢家虽然自从谢荣高中之后,名声和威望比起从前来又不同了,可是舅舅也是清苑州的属官,打起官司来舅舅虽不会见得赢,可官司途中也会抖露出许多让谢家不好看的事情来,谢家再有权有势,也不会在家里出了命官之后,还冒着名声败落的风险跟他硬抗。前世若不是因为手头不便而失了升迁良机,舅舅不会被人抢走位置,更不会因此郁郁而终。 王氏既然想哄二房的财产,那她就干脆顺水推舟,把谢府当个庇身之所吧。至少兄妹俩还有十几个仆人的嚼用钱省下来了。至于王氏能不能如愿以偿,那还要看她的本事! 谢琅细细听了,站起来:“我这就让人递封信给舅舅去!省得到时候没个准备!” 谢琬嘱道:“可别说是我的主意!” 她能在谢琅面前扯下掩护,是因为谢琅心思单纯毫无心机。若是不小心被别的人知道了,还不定生出什么事来。 谢琅走到门口,忽然又快步回来,到了她身前,满含愧疚地抚她的脸,说道:“还疼吗?”刚才被王氏这一扰,他都差点把谢琬挨打的事给忘了。“都是哥哥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谢琬鼻头一酸,把右手背举给他看:“手疼。” 刚才把药泼到银珠身上时,不小心也溅了几滴到手背上,虽然不怎么疼,可是面前的哥哥这个样子,就是让她有想撒娇的感觉。 关心则乱。谢琅一心以为是银珠当真打了她,顿时心疼得不行,也顾不得为什么明明是打到了脸,却疼到手上去了,仔细地给她揉了揉,上了些清润膏,又把她最喜欢吃的核桃酥挪到她面前,然后把服侍她的小丫鬟秋桔叫进来,才又放心地回书房去。 傍晚时谢琅让人把信送出去了。 翌日早上,舅舅齐嵩和舅母余氏依约而至。随行的还有表哥齐如铮和表姐齐如绣。 谢琅带着谢琬还有吴妈妈等人在谢家大门外迎接。舅母见了谢家兄妹就不由疾行几步,双手揽着他们哽咽道:“我的儿!” 舅舅则在一旁叹气,拉了谢琅过去轻拍他的肩膀。 谢腾和齐氏治丧的时候舅舅舅母已经来过一回了,只是那会儿谢琬正昏迷中,并未能与他们叙上旧。如今终于见面,全心全意打量着年轻时的他们,鼻子里也不由得酸了。 舅舅长身玉立,生得一表人材,前世如果不是因为仕途不顺,他也许会安然到老,和舅母一起在儿孙绕膝之中颐养天年的。 舅母眼下也还身姿苗条容颜秀丽,要不是因为操心她的婚事,前世也不会不到四十岁就早生华发,终日愁眉不展,最后临终时还惦记着他们的归宿,怕死后无法跟谢腾和齐氏交差。 “舅母,我好想你!” 谢琬抱着舅母温软的腰,眼泪流出来。两世为人,舅舅一家人是她所知的唯一真心待他们好的几个人之一。 哪怕这一世她可以凭借“未卜先知”的本事,避免舅舅含恨而终,她也一定不让他们再为他们操碎了心,一定要让谢家担负起抚养他们兄妹的职责,更不会让祖母和母亲的陪嫁落入谢家这帮豺狼的手中! “丫头!” 舅母轻拍着她的后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齐如铮哑着嗓子上前:“好了,进屋再说吧。” 谢琅抽身退出来,擦擦眼眶舒了口气。然后去拉妹妹。 齐如绣牵着谢琬的手,红着眼眶瞥向大门口,说道:“你们家怎么也没个大人来迎接?好歹我们也是亲戚,这也太欺负人了!” 正说着,黑漆大门内便走出穿着玫瑰紫绣宝瓶纹长身褙子,头插摞丝金凤簪,率着两名丫鬟的一人来,待看清马车旁站着的齐嵩和余氏之后,便未言先笑迎上来道:“原来齐舅老爷跟舅太太已经到了!真是有失远迎!” 一面劈头冲门房一顿斥骂:“没眼力劲儿的!舅老爷他们来了,也不懂得请进屋来禀告一声,得罪了舅老爷,仔细回头太太拿你们是问!” 门房被骂得缩头躬腰,大气不敢出。 齐家的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上门就是客,敢拿他们来做筏子骂奴才?舅母放开谢琬,挺直背脊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谢大奶奶!您也用不着这么给我们长脸,琅哥儿和琬姐儿是府上正经嫡长房的嫡少爷嫡小姐,身份高着呢!有他们出来迎接,我们的脸面大了去了!至于别人来不来迎,我倒没放在心上!” 谢大奶奶笑容僵在脸上,却是很快又笑起来,“看舅太太说的,琅哥儿琬姐儿自然是府上正经的少爷小姐,有他们相迎,我们自是放心的。”一面又招呼齐嵩及齐家兄妹:“外头风大,舅老爷和表少爷表姑娘这就进屋去吧?” 舅母看了眼舅舅,舅舅道:“走吧。” 谢琬紧紧牵着舅母的手,愉快地迈进了门槛。 一行人进了正院,谢大奶奶引着舅母和齐如绣去了内院,舅舅和齐如铮随着迎出二门来的谢宏去了外院。谢琅则不声不响回了丹香院。 王氏在花厅里见了齐家母女,舅母听着她海夸了谢家兄妹一顿如何懂事如何乖巧,皮笑肉不笑地虚应着,就有丫鬟进来禀道:“老爷和大爷留舅老爷用饭,舅老爷来问舅太太的意思。” 余氏听着,便也明白是齐嵩在借丫鬟的口提醒她,遂道:“我随我们老爷的意思。”丫鬟告退。王氏心里也跟明镜似的,当下稳坐在榻上,含笑同舅母道:“两家还是至亲,舅老爷舅太太来了,定是要用了饭再走。大奶奶去厨下吩咐一声。” 谢大奶奶笑着去了。 余氏从善如流:“那么我先去琬姐儿房里看看,回头再来跟太太叙话。” 齐嵩到底是从七品的官员,王氏起身,亲自送舅母到了廊下,然后让身边大丫鬟珍珠送她们出门。 丹香院在东边,珍珠送了余氏和齐如绣以及谢琬到了院内,便就含笑告退了。 谢琅在谢琬所住的西厢房门口朝她们招手。余氏进了门,看了眼外头,让齐如绣把门掩了,去外头跟跟宝墨和秋桔玩翻绳儿。 等落了座,余氏便焦急地抚着谢琅的肩头,低声道:“我的儿!你怎么会想出要留在谢府的主意来?你难道不知道那王氏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你们留下来,那就是羊入了虎口啊!” 谢琬看到舅母便心情愉快,听见这话忍不住想笑,哪里有舅母说的这么可怕?不过想到舅母也是一心爱护他们,到底还是没曾笑出声来。 谢琅看了眼谢琬,抿唇与舅母说道:“舅舅舅母还要抚养如铮哥哥和绣姐儿,很是不易,我们不能再增加你们的负担。” 谢琬暗地皱眉,哥哥真是个书呆子,这样说,舅母就是拼了命也会把他们带回去的。 果然,余氏急急地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齐家就是再艰难,你们的母亲也是你舅舅的亲妹妹,是我的小姑子!你父母亲在世的时候没少帮衬我们,难道他们不在了,我们就连这段情份也不顾了不成?你们跟我回去!我就是给人做老妈子也要供养起你们!” 一时又怒目道:“这谢家人端底可恨!明明那日两厢说好了让我们来接人,忽然又使出这夭蛾子来,装得人模狗样,当人家不知道他们就是那披着羊皮的狼!当初我们就不该把你娘嫁到这家里来!”说完又想起若是齐氏没嫁过来,那自是也没有面前这外甥和外甥女,面上不由又生出两丝尴尬。 但是这样的舅母看起来更可爱了。谢琬心里由衷地微笑。 舅母一向泼辣,当初如果不是急于想护住他们兄妹不在谢家受欺负,怎么会情愿把齐氏的嫁妆也放弃掉也要带他们走? “舅母!”谢琅眼里又噙了泪。 “什么都别说了,跟我回去!” 舅母表情坚定,目光就像前世舅舅过世之后依然把哥哥送上京师赴考时那么坚毅。 这样可不行。 谢琬想了想,忽然扯着舅母的衣角,扁着嘴嘟囔道:“舅母,我讨厌老妈子!大奶奶身边的刘婶儿背地里说我是丧妇长女,说将来没有人会娶我的!” 余氏一怔,目光又痛苦起来。 世人有五不娶,丧妇长女为其一。像谢琬这样的情况,的确是不容易。若留在谢府,毕竟是谢府正经嫡出的小姐,上头有王氏和大奶奶三奶奶,是了,谢三爷去年中了进士,如今也是翰林院庶吉士,出来后也是朝廷命官。谢琬虽说没有了父母,可身为命官的侄女,怎么着也不会被人看得太低。 可若是带回齐家,那就不一样了。莫说谢启功不会同意,就是同意,他们怎么着也会想法子折腾几下,那时候谢家兄妹跟谢府没关系了,齐家门槛又低,谢琬自小又聪明懂事,又继承了谢家人的好相貌,若是因为去了齐府而只能嫁个普通人家,那就真是白白糟踏了。 007 争执 余氏一踌莫展,不由怒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东西!谁说我们琬姐儿嫁不出去?!你把那刁奴指给我看,我领她去问王氏!看看他谢家是不是有这纵容下人背地里嚼舌根的规矩?” 谢琬当然不可能带她去。 谢琅听到这话,眉间却倏然开阔起来,略一顿,便与余氏道:“舅舅舅母的心情,琅儿十分理解。可是我们到底是谢家的人,若是去了齐家,将来就是齐家的表小姐,我是男孩子,也就罢了,琬琬不一样,她是女孩子,不留在谢家长大,将来说亲不容易。琬琬打生下来就是父亲母亲的**,如今他们不在了,琅儿自是要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的。还请舅母谅解。” 谢琬暗暗点头。哥哥虽然不擅讨巧,可关键时刻脑子到底还是好使的。 余氏叹了口气,抱了谢琬在膝上,微粗的手指拂过她如淡月寒星一般的眉眼,说道:“可怜的孩子,明明聪明可爱,命却这般苦。”又与谢琅道:“我知道你懂事,疼妹妹,可是,难道我们就任凭你们落在狼窝里吗?那王氏不知打的什么鬼主意,当初那么狠心恨不得逼死你父亲,如今又假惺惺地留你们在府里住,我们就是同意你,又让我们怎么放心?” 谢琅吐了口气,看向妹妹的目光又不由得又更宠溺了几分,说道:“这个舅母不必担心,我倒是想好了。昨儿写信给舅舅,让舅母到府后寻机会与我们私下说说话,就是为了要请舅母出面,替我们跟老爷太太提几个条件。” 舅母挑眉:“什么条件?” 此时的正院厅里,气氛已经十分紧张。 齐嵩坐在左首客座,满脸涨红,斩钉截铁说道:“不行!当日咱们两家是早已经说好的,琅哥儿琬姐儿丧事完子之后便去齐家!眼下你出尔反尔,我岂能依你?!” 谢启功脸色也很难看,颊上的法令纹愈发深了。 谢家的继子谢宏抹着满头汗,一面给谢启功递茶,一面冲齐嵩抱拳:“舅老爷且听我说,当日之所以答应舅老爷这要求,实在是因为当时我们老爷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乱了方寸,就胡乱应了。事后我们老爷这才想起来说错了话,这不,就是等着舅老爷亲自上门来时,好当面解释一番么。” “胡乱答应?”齐嵩气得身子倒仰,“原来背信弃义之事可以用胡乱二字来搪塞!亏你们谢家还是诗书传世之家,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今儿我把话撂在这里,他们兄妹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我劝齐大人还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谢启功腾地站起身来,捋须冷笑道:“谢琅谢琬是我谢家的血脉,你齐家不过是外家,有什么立场说不放也得放?!他们俩父亡母故,不留在府里接受庇护,莫非还要投靠到外家?那我们谢家又成什么了?!” 齐嵩耿直刚毅,素不擅口舌之争,此时被戳到软胁,不免气鼓气胀。 齐如铮从来没见父亲如此暴怒过,从旁瞧得胆颤心惊,但是也没有退缩。 谢宏打量着谢启功与齐嵩脸色,躬身道:“说到底,两位老爷都是为了琅哥儿和琬姐儿好,可千万莫要因此伤了两家的和气。否则二弟和二弟妹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 齐嵩拂袖,别过了头去。 谢宏叹了一气,再放声音放缓些:“依我说,我们老爷说的没错,舅老爷说的也没错。可是还请舅老爷听我一句话,这琅哥儿兄妹就是去了齐家,终究也还是姓谢。琅哥儿才学甚好,眼看着就要往功名路上走,谢家虽然不才,好歹如今三弟已中了翰林,有了这层关系,将来于琅哥儿科举路上也是十分有益的。舅老爷难道不希望自己的外甥辉煌腾达么?” 齐嵩沉声道:“齐家也有齐家的人脉!” 齐嵩的堂兄现在都察院任都事,品级虽然不高,但在御史面前也说得上话。 谢宏陪笑道:“那是自然。不过,一个是舅老爷的堂兄,一个却是琅哥儿自己的亲叔父,您说,哪个关系更要紧些呢?琅哥儿是谢家孙辈里最杰出的一个,我们老爷可指着他像三弟那样给谢家光耀门楣,我们不放人,也是情有可原,还请舅老爷谅解才是。” 齐嵩道:“莫非他去我们齐家住几年,就不是你们谢家的人了不成?”再过几年琅哥儿就可以成家了,到那时他们手上有杨氏和他们母亲的嫁妆,也不愁吃喝。 “那自然是!”谢宏道:“可是二弟他们一向住在府外,琅哥儿兄妹与府上本就不亲近,若是去了南源齐家,两地相隔四五十里,也就更加来往少了。这要是连祖宗也忘了,不只于谢家不利,也于琅家儿的将来大大不利呀!” 齐嵩怒道:“我难道还会绑住他们的手脚不让他们回府不成?!” 谢宏捋须道:“那可说不准。” 齐嵩大怒,拍案而起。 齐如铮忙随之起身。 谢宏道:“舅老爷息怒!依我看,事情也不是没有转寰的余地。” “快说!”齐嵩道。 谢宏看了眼铁青着脸坐在上首不发一言的谢启功,回过头来冲齐嵩道:“如果舅老爷执意要接走琅哥儿兄妹,我们也不会当真为此伤了两家的和气。我看只要舅老爷作主,把二弟二弟妹留下的遗产留下让谢家代管就成,也算是给我们一个保证。将来琅哥儿什么时候回来,这份家产就什么时候还是他们的。” 谢启功目光里浮出两分惊愕,但很快,这惊愕又成了赞赏。 齐嵩的脸色却陡然变得青红交加,猛地一拳砸在茶几上,几上一碗茶被震得落了下地来。 “说到底,原来你们竟然还是为了夺他们的家产!你休想!人我要带走,家产你们休想!” 谢琅如今才十三岁,他这一去齐家,至少也得十八岁以后才会回清河县来!五年虽然看起来短暂,可是要在这笔财产上动手脚有这五年可是绰绰有余!那时候谢家兄妹回来还能要得到他们的家产吗?!谢宏这番话说出来,齐嵩简直想赏他两个巴掌过去! “老爷!” 门外忽然传来道清朗的声音。 屋里人遁声望去,只见余氏沉着脸率着谢家兄妹还有齐如绣走了进来。 齐嵩看到妻子,脸上的怒意消去了些,齐如铮机灵地上前将母亲搀过来,到了父亲身边站定。 谢宏见得余氏脸色不善,只得客气地道:“舅太太怎么也过来了?” 余氏扫了他一眼,然后望定谢启功,说道:“如果我们既要接走琅哥儿,琬姐儿,又要把我们姑爷姑太太的遗产替琅哥儿兄妹一分不少地带走,亲家老爷答应还是不答应?” 谢启功向来以文人自居,谨守着男女大防,如今见余氏这么样大喇喇地进来,心下已是不悦,又见她这么咄咄逼人地质问,顿时那硬挤出的两分客气也没了:“琅哥儿兄妹是我们谢家的人,凭什么我要答应?!” “那好!”余氏一把将谢琬揽在身前,沉脸道:“我们可以不带走琅哥儿兄妹,但是,想要我们留下他们,你们也必须得答应我们三个条件!” 谢启功和谢宏听得她这么一说,神色俱是一怔。 齐嵩大急,“你怎么能答应他!” 齐如铮也大惊失色,但是齐如绣和谢琅同时从旁给他使了个眼色。 “什么条件?”隔了片刻,谢启功道。 余氏向齐嵩投去一道安抚的眼神,再回过头面向谢启功:“亲家老爷听好了!第一,琅哥儿满十八岁之后,你们必须答应随他们自己的意愿留下还是搬出谢府。第二,姑爷和姑奶奶手上的产业必由我们齐家代为打理。第三,琅哥儿和琬姐儿的婚事谢家不得插手!” 三个条件开出来,屋里屋外立时惊起哗声一片。 谢启功沉声道:“不行!你们有什么权力打理我谢家二房的家产?再有婚嫁之事,我不插手谁能插手?!”说完他又愤怒地指着齐嵩与余氏:“你们刚才还指责我们贪图二房的家产,如今倒又回过头来插手,这就是你们带走他们兄妹的真正目的罢?!” 齐嵩这时候完全明白了妻子的来意,脸上惊喜闪现,不由得越加敬佩起妻子的手段来。 余氏站在丈夫身旁,下巴扬得更高了:“二房的家产是谁的?姑爷的产业是已故的杨太太的,我们姑奶奶的嫁妆是从我们齐家出的!二房又不是没有男嗣,如今琅哥儿也有十四岁了,他若委托我给他作主,我凭什么不能给他打理?再有我们姑奶奶的嫁妆将来是要留给琬姐儿将来做嫁妆的,我们身为舅舅舅母,凭什么不能代他们打理? “你们谢家占尽了便宜,得了人还要夺财,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你要是又不放人,又不同意我这三个条件,我这就让人把我们姑奶奶的嫁妆拉回家去!从此齐谢两厢再没往来,我也认了!我看谁还能拦着不让我们把姑奶奶的嫁妆拉走不成!” —————————— 新书才发,请大家把推荐票都投下来吧,然后收藏下来吧~~ 008 强悍 齐家要是把齐氏的嫁妆拉了回去,那么杨氏娘家也不是没人。当初杨氏的姐姐靳姨太太在世时,出面替谢腾要回了妹妹的嫁妆在身边,如今她过世了,可还有兄弟。在听说齐氏嫁妆拉回去后,杨家自然也会很快来人,那到了那会儿,谢家可就真成了清河县的大笑话了! 谢启功被堵得无话可说。 谢宏也掏出帕子来印额上的汗。 谢琬对舅母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瞧瞧人家,只凭一句话就压得谢家人抬不起头来,舅母这么能干,也就难怪舅舅一直对她百般敬重了。谢琬这块宝,押对人了。 不过,谢启功也不是那么好缠的。 “舅太太多虑了。既然是商议,自然就有转寰的余地。”他缓下语气来,说道:“舅太太这三个条件提得未免太绝情。琅哥儿成年后何去何处且不论他,先说这二房的家产。既然舅太太担心这份家产落不到他们兄妹手上,那我们又怎么能相信,由舅太太代管,将来就一定能物归原主呢?” 杨家也是清河县的望族,只不过家里不曾出官人罢了,论家财一点不比谢家弱。当年杨氏留下的嫁妆里且不说那些金银,就说那两间铺子,一座宅子,还有一座四百亩地的田庄,宅子被他们住了,谢腾也不是很擅经营,可是因为位置不错,所以这些年来铺子和田庄的收益都还过得去。 谢启功可以不管齐氏的嫁妆,可这杨氏毕竟是他的原配,给自己的子孙是理所当然,可要被外人染指,那岂不成了他是守不住家财的窝囊废? 余氏顿时笑了:“亲家老爷这话很是!话既说到这份上了,那咱们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二房家产的事,的确交给你不合适,交给我也不合适。您要是坚持要让他们兄妹留下,那就只能把这家产让他们自己打理了!横竖姑爷还留下些人,就让他们继续管着也就是了!” 谢启功道:“琅哥儿尚未成年,又如何能接手产业?自然是由我们代为掌管!” “那可就不成了!”余氏扬高声道:“让我们把人接走,你不答应,留下来让他们自己掌管产业,你又死活不肯答应!好歹我们还是舅家人,你们这寸步不让,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么?!我们齐家虽然比不上你们门户大,可也是在衙门里头混饭吃的!今儿不拿出个让我们满意的章程来,我可就不出这个门!” “舅太太有话好说!” 大门口光影一黯,王氏这时从那头走过来,和声说道:“两家都是有体面的,何必为这些小事吵得人尽皆知?” “小事?这可不是小事!”余氏丝毫不给王氏面子,大声道:“琅哥儿兄妹是我小姑的亲骨肉,我可不像有些人,为了别人的儿子把自己嫡亲的儿子媳妇给挤出去!要我们为着几分体面连骨肉都不顾,我们齐家没这规矩!” 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么? 谢启功老脸沉下来,王氏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齐嵩父子伴在余氏左右,不由得把腰板挺得更加笔直。余氏紧接着道:“总之,今儿要么让我们把他们连同家产一并接过去,要么你们就答应我们的条件,再让他们留下来!” 谢琬钦佩地抬头看着舅母,心情好极了。 有这样为她出头的舅母,她还担心什么? 谢宏在谢启功面前装得俯首贴耳,心里的那点花花肠子自然不可能让谢启功知道。所以被蒙在鼓里的谢启功或许会像前世一样,碍于面子跟齐家讨价还价,最后扣下二房家产作为要挟他们认祖归宗成全谢家名声的理由,而放他们出去。可是在舅母甩下这么三个条件之后,王氏和谢宏却是再也不会肯放他们走的。 要不然,王氏这么急跑出来做什么? 王氏和谢宏力主留下他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拿到代管二房家产的权力,按他们原来的计划,只要留下他们,那二房的中馈和庶务不交到王氏手上又交给谁? 那时候不但谢琅谢琬手上没有银子可使,还动辙要看她的脸色,那简直等于任她揉捏了。 谢启功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维护家声,不拖谢荣的后腿,他那么不喜欢谢腾,纵使知道王氏苛刻谢琅他们,顶多就是说上两句,又能真正为他们出什么头? 所以,谢琬必须要借舅舅舅母的力量把家产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有了钱,才有力量对付这些卑鄙无耻的家伙! 谢启功肯定不会同意让齐家代管家产的,可是齐家也不会同意谢家的人代管。最后争来争去,只好同意由谢琅兄妹自己掌管。 王氏和谢宏权衡利弊,也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同意下来,如此虽然不如由王氏直接接手便利些,可是在他们看来,谢琅还只有十三岁,性子又十分地绵软,谢琬又才五岁,只要他们人没出谢府,自然大把机会弄到手的。 前世或许会如此,可是在谢琬悉知了他们的目的之后,又怎么会再上当? 谢琬往王氏看去,正见到她使了个眼色给一旁不知正打着什么主意的谢宏,一面温声劝谢启功道:“我思来想去,听舅太太说的也有道理。二奶奶一向跟娘家亲近,舅老爷舅太太维护外甥,也是一番好意。老爷不是心疼琅哥儿兄妹在外吃苦么?我看咱们不如各自退一步,还是孩子要紧。” 谢启功面色缓了缓,但是仍然不痛快。 他不出声,王氏也看出他是默许的意思。遂起了身,温声冲齐嵩和余氏道:“我们老爷也是护孙心切,未免有些言语过急。两家是至亲,还望舅老爷舅太太不要放在心上。” 余氏有备而来,方才王氏对谢启功的那番劝辞她也听到了,自然不会在这事上过于纠结,于是道:“话说开了就好了。我们也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就是看不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理儿。你们提的条件我们能让步,凭什么我们开的条件你们就不从?我们姑奶奶也是明媒正娶到你们家的,可不是自己扒拉上来的!” “舅太太这话很是。”王氏道:“二奶奶温柔贤淑,我们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既然都是为了孩子,我们作为孩子们的亲长,自然是要留下他们来的。”又笑道:“不过,舅太太提的条件未免太强硬了些,也不怪我们老爷不赞成。这谢家的产业既然你们不许我们插手,那我们不许旁人插手也是情理之中。舅太太觉得呢?” 余氏笑道:“所以我说干脆让他们自己掌管嘛!赚了是他们的,谁也别想得!亏了也是他们的,谁也别怨!如此咱们两边都不落干系,岂不是好?” 谢琬之所以让她先提出让齐家代管二房家产,本就是防着他们要讨价还价,舅舅舅母品性那么高洁的人儿,怎么会揽这些事情上身,平白落个贪图外甥家财的名声?从旁帮扶是会的,亲自代管却是不可能。 所以,王氏这么一说,余氏自然笑了。 王氏看她笑得痛快,忽也有几分上当的感觉,看着她,斟酌了下,遂有些不心甘,“就算这条我们依了你,可这兄妹俩的婚事,我们不插手,莫非让你们外家插手么?这传出去可就等于打了我们谢家的脸,不但伤了和气,也连累了齐家的体面不是?” 余氏倒没深想这层,刚才只顾着替他们保住家产了,王氏这话可也挑不出理来,可怎么回好? 谢琬在旁听了,忽然抬头道:“舅母,娘的婚事当初是谁做主的?” 余氏抚着她头顶,柔声道:“你外公外婆过世得早,自然是你舅舅舅母作的主。” 谢琬拍起掌来:“那就是了!我长大了也要哥哥嫂嫂给我作主!” 余氏一怔,看着谢琅。谢琅顿时红着脸过来道:“老爷太太不用操心了。父亲既然分出去单过了,二房自成一体,我们的婚事自然也不烦老爷太太操心。” 王氏抿唇不语。 余氏皱起眉来。 齐嵩瞬间也想通透了,跟着皱眉道:“无论如何,琅哥儿琬姐儿的婚事必须由他们自己作主!我们都已经让步把人留下来了,你们总也要给出点诚意!” 王氏看看谢启功,默然垂了眼下去。 谢琬嘴里含着饴糖,看他们斗心机。 他们的婚事看起来于王氏母子关系不大,可是深想便知道,谢琅还罢了,他是娶别人家的闺女进门,这份家产是谋不到手的。可是谢琬不同,她将来是要带着嫁妆出去的,除了杨氏的嫁妆,齐氏当初的嫁妆也是齐嵩变卖了部分家产给他添置的,也有一家经营尚好的铺子,每年也有几百两银子的收益。如果被谢宏设计坑了谢琬的嫁妆,将来谢启功死后他们分出去,也足够他们这一房开销。 在这件事上,谢琬就不能不未雨绸缪了。他们兄妹的婚事,必须自己作主! 009 防范 虽然没有了长辈出面,她这辈子很难嫁得出去,可是前世她这是一个人这么过来的,并不觉得嫁或不嫁有多要紧。何况,她不是还有个哥哥吗? 也许舅母也是想到了这点,所以才会气短。 “老爷,我看这——” 在舅舅逼视下,王氏开口了,但是话没说完已经被彪悍的余氏一口打断:“亲家老爷还是给句痛快话吧!我们这寒门小户都能让这么多步,莫非你们这高门大步连这点胸襟和魄力都没有?我们姑爷是为什么搬出府去的,这么多年又为什么不常回府,大家心里都有数!都在这清苑州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凡事留个余地,将来也好见面!” 谢启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法令纹旁两块面肌微微抖动着。 王氏被余氏抢了话头,又指桑骂槐拖下了水,脸上也很不好看。 齐家人却是痛快极了,齐嵩负手立在余氏身后,眉梢眼角都有娶妻如此与有荣焉的得意。 齐如铮和妹妹骄傲地扬高着下巴。 方才余氏以一人之口力敌谢家夫妇跟谢宏的时候,谢琅在旁瞧得目瞪口呆,一直到此时看到谢启功脸上的灰败,王氏和谢宏额尖的汗珠,才算是愉快地扬起了唇角来。 谢琬偎在余氏身前,一直很安静,很天真。 “我就应了你这三个要求!”屋里静默了片刻之后,谢启功咬牙拍响了几案:“但是若让我发现你齐家欺他们年幼而暗地染指他们的产业,那也休怪我不顾亲戚情分!” “亲家老爷这话正是我想说的!”余氏高声道:“我们这就来立个契约,言明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方式染指琅哥儿和琬姐儿的家产,违者若是证据确凿,可交由县衙处置!县衙判不出,就上州衙!州衙判不出,就上府衙!” 谢启功咬牙切齿,气得几乎晕了过去。 谢琬这边大获全胜,自是欢喜不已。 余氏也怕逼得太紧适得其反,谢琅谢琬到底往后还是要住在这里的,谢启功有再多不是也是他们的亲祖父,往后到底还要是利用他牵制王氏,万一因为做的过火而引起他对谢琅兄妹的反感更是不好,这里再商量些细节时,则自然已恢复了平心和气。 舅舅沉思了片刻,使了个眼色给舅母到一边,说道:“琅哥儿他们还小,咱们双方协议好了还不算数,须得请个中间人来作证才好。” 不愧是衙门里呆过的,舅舅思虑还是周全。谢琅到底只有十三岁,齐家又远在五十里外,万一谢家上下联合起来弄点什么鬼,他们也鞭长莫及。当然要找个有公信力的人约束一下才好。 舅母抚着谢琬的头发,却担忧道:“这要请了中间人,二房的财产尽落在琅哥儿兄妹手上的事也就包不住了。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外头宵小甚多,我们也防着那些人觑觎才是。” “这个倒是其次。”舅舅看了眼厅上同时也在埋头商议还有无漏处的谢家夫妇,压低声道:“你以为咱们不请人作公证,王氏母子就不会把这事抖落出去吗?迟早外头会知道的。比起王氏母子这个大头来,外头人也就不算什么了。隔着谢家这门头,他们至少也要忌惮几分,最主要还是谢家。” 舅母想了想,说道:“那也成。” 舅舅遂进屋将这事补充给了谢启功。谢启功正被齐家防贼似的防着,心里也正恼火着,齐家防着他的同时,他可不也要防着齐家!立时就推选清河县衙里的主薄老爷何承苏出面为证。 何承苏是城西何氏的三老爷,何家也是县里的大户,何承苏为人豪爽和气,加之素日处事也还公正,民众中口碑也还不错,平日里哪家需要请个证人做个公证,他总是不辞其劳。又与谢家和齐家都有几分交情,何承苏上府衙办事时,齐嵩还曾请过他几回酒。 再说,谢家二房的家产虽然够谢琅兄妹衣食无忧,可顶多也就是保住他们不至于挨饿受冻而已,而何家本身也是家财万贯的主,断不至于跟谢家或齐家合谋夺几间小铺子加两个小田庄,做下那自毁长城之事。 由他来做这个中间人,只有最合适没有更合适。 事已至此,谢启功当然是希望越快越办理越好,齐家人在他眼里,已然成了眼中砂,肉中刺,于是立即派庞福亲自去城西何家请何承苏。 何承苏与庞福一道来的谢府。 谢家倒还不至于吝啬一顿饭钱。 谢家虽然有名望,可是现官不如现管,与县衙来往还是颇多的。少不得做出副大度宽容的模样,让庞福下去重置了酒席,与谢宏谢琅在正院牡丹阁里招待齐嵩父子以及何承,饭后才来议事。 女眷这边王氏倒是热情地留舅母在内院用饭,让大奶奶作陪,还让人去三房请三奶奶,舅母却懒得跟她们周旋,借口舍不得谢琬,要与她多说会儿话,王氏遂让人摆了饭在丹香院。 “像这种能屈能伸之人,越是把姿态摆得低,心里的怨气更重。报复起来越是不要命。我们隔壁胡同赵千户的三儿子就是这样的人。这赵三爷是庶出,从小就死了母亲,被嫡母压得紧了,只得百般地陪小心。可不忍到后来忍不住了,前儿居然把赵太太给活活掐死了!这还不算数,等她死了他还拿鞭子把她抽了上百鞭才住手。你说可不可怕?所以往后,你们定得仔细这王氏才是。” 吃完饭,等丫鬟们撤了桌,舅母郑重地跟谢琬这么说,又担心她害怕,不由得把她搂紧了点。 谢琬胆子大,前世在京师时,曾经亲眼见过菜市场行刑,再说她当女师的那些年里,什么腌臜事没听过?这赵三爷弑母的事情对她来说并不值一提。 她想的不是这个,而是谢启功的态度。 “有哥哥在,琬儿不怕。只是害舅舅舅母受谢家的白眼,琬儿很过意不去。” 舅舅无论对上司还是有属,邻里还是亲族,都十分地和气热情,一向极受人敬重,舅母也是,如今却因为他们兄妹的事也捋袖子上了阵,平白受到谢启功的冷待,她心里的确很不好受。 “我们琬儿长大了,知道心疼人了。”舅母激动地捧起她的小脸,说道:“你们打小就在我们亲近,一年里倒有三个月住在齐家,如今你父母亲不在了,我们不替你们出面谁替你们出面?受几个白眼又怎么了?舅母总要护住小琬儿和哥哥的周全!就是我们今日走了,往后但凡有什么事你也可以让人传个话过来,我就不信,那王氏还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你们活吃了。” “舅母!” 谢琬扑进她怀里,流起眼泪来。 齐如绣从旁皱眉道:“好了好了,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瞧你们哭的!”一面又笑着来拉谢琬的袖子,“琬儿随我来,你喜欢吃酥糖,前儿外婆给我捎了两包来,我带了一包给你!刚才都没空拿出来,你这就跟我去车上拿!” 谢琬为了保护牙齿,已经好多年不碰酥糖了,此番回来也只是昨日从权吃了几颗。 却是难为表姐还惦记着她。 也着实不愿再引得舅母担心下去,便擦擦眼泪,从舅母腿上滑下来,随表姐到了门外。 下晌的事情办得十分顺利。 酒席上杯来盏往,何承苏又长袖善舞,气氛渐渐转好。二房的遗产本来就是在二房手中,既然还是谢家兄妹自己打理,也就不必再额外清点财产数目,只要让二房的管事罗升直接把帐册呈上来,把四间铺子和两座田庄,还有位于黄石镇上那座三进宅子的大小面积位置写清楚了,列成单子盖上何谢齐三方加上谢琅的印戳,再立下一式四份的契约文书分别交由各自掌管便可。 舅舅亲手将属于二房的那份文书和单子交到谢琅手里,让其好好保管,然后就带着双目含泪的舅母和齐如铮齐如绣,于满院**香里登车离去。 一晃就九月底了,丹香院的**已开得遍地金黄。 前世的今天,他们上了齐家的马车去了南源县。 她记得那会儿齐家院子里的**也开得姹丽多姿,那日表哥拿**烹饪,拿烧酒腌鸡,悄悄在后山上挖坑烧火做**鸡吃,被她寻着了,讹了他们半只鸡加两只烤山雀。 她从此度过了非常美好的八年。可惜十三岁上,舅舅在任上因病亡故。 齐家孤儿寡母,朝廷除给了一笔一百两银子的抚恤金,再无别的。 舅母那样坚强的女子,对于这一切竟然毫无怨言,齐家表哥被生计所迫放弃科考去了大户人家做帐房,表姐远嫁保定,她又因此被南源任家毁了婚。 谢琅只中了个同进士,由同科举荐入了户部广积司做了九品大使。谢琬又曾被退婚,舅母拿出私己钱贴补他们,可他们哪里能受?谢琅上任之后,便也带着谢琬搬去了京师。 010 家务 谢琅一生满含愧疚,一心想给妹妹挣份体面的嫁妆把她风光嫁出去,一面又想回报舅母和表哥,于是私下给人做黑帐,不慎被卷进了贪墨案中,蹲了几年牢狱,落下一身病。 出来后更是心灰意冷。 谢琬无心嫁人,谢琅蹲狱那几年里,她仗着胸中略通几分笔墨,给不那么讲究的富户人家做了几年女师,因为相貌的缘故,在数不清的防备、嫉恨以及猥亵的目光里,甚至在明里暗里的打压和见不得人的手段,还有各种威逼利诱之中死活熬了几年后,原想着凭着赚来的两百两银子离开京师去别处开间铺子过活,没想到最后要走的时候还是几乎被东家老爷暗地里轻辱,为此不但哥哥被牵连打伤致残,她手上的那点银子也全部花销殆尽。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 谢琬这些日子总在想,如果父母未亡,以父亲的才学,应也已中了进士作了官罢?有父亲顶门立户,一切都会不同的。 可惜,她重生回到这一世,还是没能赶得及阻止他们的离世。 舅舅一家走了,谢琅还在哭得一抽一抽的。 谢琬也很舍不得他们。 可是来日方长,此番虽然按照她的计划达到了目的,可是还有许多后续待办。 二房儿女毕竟是谢家的嫡出,有谢启功在,王氏也许不会明目张胆对他们下手,可是最怕的就是背地里使阴绊儿。就像舅母说的那样,她如意算盘落了空,只怕时刻都想着如何在他们身上找补回来。他如今住在的是谢家的宅子,王氏被他们架在火上烤,会甘心就此放手吗? 谢家也有宗学,虽然人数不多,也不出名,但是对于启蒙来说还是可以的。 谢启功让谢宏上宗学里打了招呼,翌日,谢琅便随着谢宏的长子大少爷谢桦,次字三少爷谢桐,还有三房的四少爷谢芸一道上学去了。 这就是头一个好处,至少在谢腾死后,谢琅又可以在先生指点下有方向地攻读了。 谢琅走前对秋桔和银琐千叮呤万嘱咐,让她们照顾好三姑娘。银琐倒好说话,秋桔却有丝不大耐烦。 谢琬空暇时,让人把吴妈妈请来。 吴妈妈还是印象中微胖的身子,一笑两眼就眯成了一道缝。前世二房的那么多人里,唯有吴妈妈从始至终随在她身侧。此生再见故人,谢琬刹时流起泪来。吓得吴妈妈慌忙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一面拿绢子给她擦脸,一面又拿驱风膏给她温柔地按摩额角和太阳穴。 谢琬任她侍弄着,不言不语。 吴妈妈是母亲的陪嫁丫鬟,她丈夫已经死了,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儿子,比谢琅大两岁。吴兴后来娶的媳妇儿秀姑也很贤慧,前世谢琅伤病在床时,吴兴和秀姑一直轮流在旁侍候。只是如今秀姑大约还在田庄里种菜。 这几日吴妈妈母子俩都在忙乎丧事后剩下的琐事。 如果谢琬没记错的话,二房共有十来个下人,双亲亡故之后移往祖屋治丧,罗升便与另外五个人过来帮手,剩下的留在黄石镇看屋子。 来的六个人里除了罗升,吴妈妈母子,便是秋桔和宝墨和银琐。 秋桔虽然是她的丫鬟,可是前世在她去往齐家之后,便自请离去了,宝墨后来被谢启功给十两银子留在了谢府。罗升原先是帮着谢腾打理庶务的,并没跟二房签死契,因为那时二房的家产全数给了谢家,他便也请辞离去。 银琐倒是一直跟着谢琅,可惜男孩子自有男孩子的世界,加上后来谢琅被迫丢官之后,银琐为糊口,也跟谢琬磕了头去了别处谋生。谢琬跟银琐接触不多,并不知他为人如何。但从这段经历看来,应是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不过她要想了解如今的现况,显然只有找忠心的吴家人来问最合适。 吴妈妈给她揉了会儿,柔声道:“姑娘好些了吗?” 谢琬点点头,请她坐在椅子上,问她道:“吴妈妈,吴兴呢?” 吴妈妈不敢坐。听到她的话又顿了顿,早上听得宝墨说三姑娘精神好些了,很是高兴,可是因为忙着给二爷二奶奶坟上烧二七的纸钱,没顾得上过来。如今见她举止里虽然显出几分老成,可却又还是那副聪明灵动的样儿,不由放了心。 “吴兴在卸车。”她没说他们去了哪里回来,怕提到二爷的坟又会让三姑娘伤心。 谢琬理解,也没有问,接着道:“现在留在黄石镇的还有几个人?” 吴妈妈想了下,说道:“还有五个人,就是玉芳和玉雪,老钱头和李婶儿母子。” 谢琬想起那天夜里闯回黄石镇宅子时,玉雪玉芳哭成泪人儿的模样,点了点头。这两人都是服侍母亲的丫鬟,印象中玉芳活泼些,常带她在园子里扑蝶跳皮筋,玉雪年龄大些,则稳重些,见到玉芳领着谢琬胡闹时便会轻声喝斥,怕玉芳磕着谢琬了。 谢琬去齐家后,由舅舅作主,把她们的卖身契都退了。 另外那三个则都是家里的长工,后来也走了。 谢琬留吴妈妈喝了碗茶,交代了几句,然后让她退下了。 二房下人不多,虽说原先谢腾和齐氏在时大都循规蹈矩,如今他们不在了,剩下一对幼主,年纪最大也不过十三岁,他们还能不能一如既往地尽忠就没人敢保证。 如今的谢琬,是绝不会留些不放心的人在身边的。 可是大家现在都还服侍得好好的,偏生碍于重生之事太过耸人听闻,她又不能把前世这些人的去向跟他说明,哥哥再宠她,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听任才五岁的她把他们撵走。 哥哥前世今生都不是管家的料子,前世他房里的东西不是无缘无故少了这件就是少了那件,又不上心,每个月领的俸禄最后算起来连自己花在了哪里都不清楚,下人们对他阳奉阴违,若不是她出面惩治了两回,几乎要翻上天去。 偏又总以为自己很强大,很能够保护好妹妹,总不肯让她抛头露面,于是在京师那些日子,左邻右舍说起谢家,总是一句“就是那个下人们拿主子的笔墨换酒喝的谢家么?”让人气怨得很。 这一生,她必须得想办法让他相信,听她的话是没错的才是。 下晌放学的时候,谢琅是与谢桐谢芸一块儿进院来的。 谢芸有些自来熟,才与谢琅相处了半日,听说罗升回府收拾东西的时候,顺带把他们养的一缸金鱼也带过来了——这金鱼乃是谢腾几个月前上京的时候特意替谢琬买的,清河县地处关中,轻易哪里能见得这个?满心想瞧,便就二哥哥长二哥哥短地随他回丹香院来了。 谢桐就是兰哥儿的父亲,如今才十一岁,平日里总跟谢芸一处玩,见他来,便也来了 谢琅住在丹香院北面正房,谢琬住在西厢。 丹香院位于西跨院,原先只是个用来堆放闲置的家具空院子,东西不过五丈,南北也不过四丈,真正的十分狭小。当初就是因为这里家俱都还齐全,所以索性让兄妹俩住在这里。 谢琬到了正房,先喊了声“哥哥”。 谢桐谢芸正双手撑着书案,伸长脑袋趴在鱼缸上方,听见呼唤便随谢琅回过头来。其实谢琬与府上这些人并不是头一次见,可是因为这些日子她一直昏迷着,并没有跟他们有什么接触,而且前世基本没有来往,如今两人这么近距离见得她,自然不免留意。 “琬琬,叫三哥哥四哥哥。” 谢琅走过来,宠溺地将手搭在她肩膀上。 谢琬淡淡地冲两人点点头。 谢桐瞥了眼她,又去看鱼。 谢芸浓眉大眼,五官七分随他的母亲三奶奶黄氏,又长了口整齐洁白的牙,看见谢琬打招呼,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冲她笑出两个酒窝来:“三妹妹好。” 谢琬走到书案旁,从鱼缸底下的暗格里抽出个细白的小瓷罐来,从中拈起一小撮鱼食放进鱼缸里。里头三条金红的蝶尾鱼便就纷纷浮到水面争起食来。谢桐看得欢喜,忍不住伸出食指去戳鱼尾巴。谢芸忙捉住他手腕,说道:“别动!仔细伤着了。” 谢桐一脸不乐意。 谢琅这半天与他们相处得愉快,生怕让谢桐不快,影响了关系,当即强笑道:“没事。” 谢桐便就又白了眼谢芸,欢喜起来。 谢琬扫了他们一眼,又扔了几颗食进水里。 谢桐是大房谢宏和大奶奶阮氏的次子,因为不是谢家的血脉,长得跟谢家人并不相像,但是大约因为遗传了王氏几分血统,倒也算得上清秀。只是他看人时总喜欢把下巴抬高,眼帘朝下,所以平添了几分傲慢无礼之感。 阮氏是县里阮捕快的女儿,一个小捕快家里能有多少油水?谢宏虽然分不到谢家家产,读书又不上进,可至少王氏还能添补他。再者借了谢家的名声在外,办事也是有利的。 谢琬前世听说,阮家当初为了把这阮氏送进谢府来,花了不少力气。 011 反悔 相比之下,三奶奶黄氏进门就体面得多了。 黄氏是清河本地人,黄家虽然人丁单薄,却是真正的诗礼传家,黄氏的曾祖父原先在詹事府任过少詹事,后来太子登基,眼看着可以升迁,他却大病了一场,耽搁了两年之后再出山,却没有能够安置他的合适位置,他倒也有几分真名士的豁达洒脱,索性带着皇上的厚赐告老还乡回到清河县。 黄家虽然这些年未出大官,财力实力也不及谢家,可是家风甚好,所以早些日子谢荣回来奔丧时,听秋桔说还独独给黄氏带了许多礼物,像这几日耳珠上戴的那对小指头大的素色珍珠铛就是谢荣买回来的。而王氏在黄氏面前也从来不曾摆过脸色,温和得很,对她所出的一子一女也都十分爱护。 更重要的是,在后来谢荣入仕之后,黄氏因为自身本就知书达礼,所以对丈夫辅佐颇多。 可是她对谢家人有着本能的防备,即使面前的谢芸看起来比谢桐好相与得多,她也替谢琅防着一二。 “你想要么?”她问谢芸,指着这鱼。 谢芸有些错愕地抬头,渐渐地目光里有着惊喜,但片刻后那惊喜又黯下来,变成了坦然。 “君子不夺人所爱。这是二哥哥的,我可不能要。” 谢琬说:“你要是喜欢,我送一条给你便是。” 谢芸摇头,“三妹妹要是不嫌我烦,我时常地过来看看就行了——” 不等他说完,谢桐扯着他的袖子走到一边,说道:“你怕什么?又不是你问她要的,是她自己说要送给你,不要白不要!” 谢芸皱眉道:“你没听二哥哥刚才说吗?这是二伯特意买回来送给三妹妹的,如今二伯二伯母都不在了,三妹妹说要送给我,想来不过是因为住在这里,怕给我们添麻烦才这么说,我怎么能趁火打劫?” “什么趁火打劫?”谢桐不认同地道:“我们又没抢。而且,她既然向我们示好,你要是拒绝了她,不是辜负了她的好意么?依我说,二妹妹下个月就生日了,咱们把这个送给她。” 谢芸气愤起来,看了眼不远处的谢家兄妹,压低声怒道:“你有什么权利借三妹妹的东西送人?!” 谢琬耳朵又不聋,他们说的话字字皆落在耳里,但面上却是平静无波。 等他们回来后,她便就冲谢芸一笑,说道:“这鱼娇气得很,三哥哥没养过鱼,算了,我还是放在这里。等你慢慢熟悉了,我再送给你。” 他们俩一道来,她若只送了鱼给谢芸而不给谢桐,阮氏那里知道了心里自会不舒服,黄氏身价本就高过她,又在公婆面前有面子,阮氏是会认为三房有意亲近二房,从而跟三房生下嫌隙,还是会直接跟三房闹起来,她不得而知。她原本就是借送鱼打的兴风作浪的主意,所以压根就没想过要送给谢桐。 但是,谢芸方才那几句话,却又让她改变了主意。 谢芸看得她突然灿如嫣花的一笑,却是怔了怔,这些日子见惯了她的沉默寡言,忽然这一笑就似云破月出,让她整个人都恢复了熠熠生气,让人无法逼视。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谢芸没有出声,谢桐却是动起气来了,“刚才说送鱼的也是你,现在转脸又反悔不送,你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我们吗?” 谢琅赶忙解释:“桐哥儿勿恼,琬琬说的没错,这鱼娇气,稍有不慎就会死掉。只是说先放这里养养,回头等你们知道怎么照料了,再挪过去也是一样。” 谢琬睃了他们一眼,不紧不慢把鱼缸上防猫儿的铜丝网盖上,压上插着一把金菊的花觚,才拍拍手道:“四哥哥都没恼,三哥哥急什么?”便是说我又没送给你,几时轮到你出头? 明明是句挑衅的话,从她口里说出来却带着几分娇嗔之意,让人挑不出错处。 谢桐一张脸涨得通红,再看看面面相觑的谢琅和谢芸,忽然两脚一跺,冲出了门去! “你们欺负人!” 谢琅连忙追出门:“桐哥儿!” 谢芸也有些不知所措。但看见屋里还有谢琬在,便又缩住了迈出门槛的腿。 他安抚道:“三妹妹别怕,三哥哥就是好面子。”一时又懊悔道:“都是我不好。听说你这里养了金鱼便不由分说跟着二哥哥过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谢琬道:“我不要紧。只是我让四哥哥白欢喜一场,才叫对不住。” 谢芸虽然不肯夺人所爱,可是因为她的出尔反尔还是有些不舒服,眼下见得她这么说,心下又好感顿生。可到底因为谢桐这一闹弄得不欢而散,也没了再呆下去的兴致,便就告辞离去了。谢琬送他到院门口下,又嘱他代为问候黄氏。 黄氏因为府里办丧事,丈夫又从京里回来,不免忙碌了几日,这两日松下来,便觉有些心慌气短,故而在屋里养病,昨日府里为谢家兄妹和齐家立契约文书之事她也没出面。 此时见得爱子怏怏归来,不免问起。谢芸把事情毫无隐瞒跟母亲说了,然后道:“桐哥儿也太那个了,上回拿了我一方砚台去,招呼都没打,这会儿又打起三妹妹的主意来,哪里像个哥哥的样子!哦,对了,三妹妹要我代她向您问安。” 黄氏听得他说谢琬只打算把鱼送给他一个人,后来又突然悔了时,心里不由道起万幸来,但这些事情跟孩子们说不清,他也不会理解,于是连忙安抚他,又交代回头见了谢琬时也顺便代她问侯一声,遂让小厮带着下去吃点心了。 这里黄氏脑子一闲下来,想起谢宏夫妇极力怂恿谢启功把谢琅兄妹留下来,不免又忧心忡忡地与旁边做针线的戚嬷嬷道:“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戚嬷嬷是黄氏的乳母,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自然明白她这没头没脑一句话里的意思,当下笑道:“不管好事坏事,咱们关上门来过日子,也牵扯不到咱们。所以奶奶这场风寒虽有万般不是,倒也是一点好处,就是让咱们半点没沾上昨儿这趟浑水。” 黄氏也笑起来:“这倒也是。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该干什么干什么便是。” 戚嬷嬷叹道:“好在咱们三爷已经高中,再熬过三两年,等庶吉士散了馆,有了正差官职,到时把奶奶和葳姐儿芸哥儿都接到京中去就好了。也就不必再理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黄氏想起谢荣,眉目间却是隐隐多出一丝郁色。 谢芸走后不久吴妈妈便回来了,与谢琬在屋里说了半晌话,才又出来。 吴妈妈走后谢琬在**丛旁看秋桔捉蜻蜓,罗升进来了。 罗升问谢琅:“如今少爷和姑娘回了府里,黄石镇上宅子,还有田产铺子上的人该如何安顿,还请少爷拿个示下,小的们也好按照吩咐行事。” 谢琅愕道:“宅子里的人自然还留下来看屋,田产铺子上的人也都各司其职,还用得着另外安排么?” 罗升听见这话,目光里顿时掩饰不住一丝失望。 谢琬扔下手上的花枝,走到谢琅身旁,沉着地道:“罗管事,宅子里那五个人,你把玉雪和玉芳两人调到丹香院来吧。如今我们在府里用不上那么多人,哥哥身边有银琐和吴兴侍侯就行了,我这里有玉芬两个还有吴嬷嬷也足够了。秋桔和宝墨年纪都小,做不了什么,他们签的是死契,你把卖身契还了给他们就是。剩下那些人都是活契,给每人各发十两银子安身费,都放了出去。你先把话传下去,回头再来领银子。” 罗升和谢琅听得她有条不紊的安排下来,俱都目瞪口呆。谢琅忙道:“你不要秋桔了么?我们又不是养不起!” 谢琬道:“虽然养得起,也没必要过多浪费。而且,府里的少爷身边都只有两个小厮,姑娘也只有两名贴身丫鬟,其余粗使下人都是府里指派的,就咱们养这么多人,不怕人说闲话么?”她其实真正想说的是,他们白住在这里,吃的又是府上的,虽然这里本来就是他们的家,可是眼下当家的是王氏,她们可正双眼睁得如灯笼大,等着拿捏他们呢,她可不能平白送个把柄给人捉。 “这怎么好?” 谢琅满面慌张,只觉这样不妥。谢琬却一脸坚定。 罗升不由得带着几分探究多看了谢琬两眼,片刻后,他说道:“如果二少爷没有意见,小的便就按照三姑娘的意思去办了。” “你——” “哥哥!”谢琬拖住他的袖子,跟罗升道:“罗管事去吧。至于你,我们在你原先的酬劳上再翻一倍。往后二房的事务,还要继续劳烦罗管事多多费心。” 自从谢腾从家里搬出来,罗升就跟在他身边,如今都有十多年了,曾听父亲说他一直未曾出过差错,只是后来因为他们兄妹去了齐家,他们兄妹又再没有了产业要经管,所以才离开了他们。眼下正是用人的时候,这样的人,她当然是要留住的。 ———————————————— 大家收藏了么~大家投推荐票了么~~~~ 012 挑拨 罗升暗地里也叹了口气。有友人听说他东主亡故,只留下幼主二人,前两日便找到了他,极力推荐他去保定府一户富户人家做帐房,那边给他开出高过在谢家一半的酬劳,不想此时这三姑娘却直接给他翻倍。 要说他对二房没感情是假的,谢腾待他亦友亦仆,从不曾亏待过他,如果有他用武之地,自然是想留下来的。可是沾染了王氏——他不是贪图银子,而是深知这谢家的复杂,稍有不慎,他就是免不了成炮灰,他也一把年纪了,还有家儿老小,冒不起这个险。 “这个——”权衡之下,他就想把请辞的话给说出来。 谢琬道:“罗管事还是快去吧,有什么话,明日再来回也是一样。” 她哪里瞧不出罗升的去意,但是拖得一日就多一分改变的可能,她是不会放过一丝机会的。 罗升被她出言打断,再看向她晶亮而坚定的双眸,心里又闪过丝异样。都说这三姑娘往日被父母宠得像是玻璃人儿,可眼下他看来,倒觉得经过父母双亡之事的她比从前更伶俐聪慧了似的,看方才那番安排下来,简直一点遗漏都没有,哪里像个还只知道讨糖吃的小丫头? 黄石镇宅子里那五个人,除了玉芬玉芳还算忠诚之外,另外那两个这些日子哪个不是在四处找去路?他去了三次,就三次都碰见他们在埋怨谢家夫妇给他们的酬劳低,这样的人,自然是要留也留不长久的。 而他自己也是因为如此,才变得心灰意冷。方才来请示谢琅时,想着以谢琅的不食烟火,定会出钱白养着他们。他几乎都准备好了处理完这些事就请辞,可没想到,平日看起来不谙世事的三姑娘居然做出了这么一番合情合理的安排——他怎么会不知道若把人全都留在丹香院,会招致王氏的注意?三姑娘既有这番缜密的心思,或许,他还是再呆几天看看再说吧。 到底她只有五岁,如果只是面上机巧,而心里懵懂,那他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如此想定,便就冲二人揖了揖,转身走了出去。 回到屋里,谢琅不悦地看着妹妹:“你怎么能随便作主打发了这些人?你难道不知道我们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吗?把他们打发了,那我们不是使唤的人都不够了?” 谢琬却平静地道:“哥哥认为罗管事这人办事能力如何?” 谢琅一愕,道:“罗升当然是好的了!连父亲都能连用他这么多年,和舅舅大赞他严谨细心,自然差不到哪里。” 谢琬道:“那我跟你说吧,如果宅子里那些人留下来的话,那罗升就会走,只有那些人走了,罗升才会留下来。哥哥要选择留哪个?” 今儿一早她就以无聊为名,向吴妈妈打听黄石镇宅子那些人在做什么,然后遗吴兴去了趟黄石镇。下晌吴妈妈过来就为的告诉她吴兴在黄石镇打听到了什么。 不去问还好,一问就吓一跳。这些人不但纷纷在联系去处不说,李婶儿还背地里在替自己的儿子跟玉雪求亲。玉雪不干,说自己是签了卖身契的人,婚事不由自己作主,要娶她,那李家儿子不但要留下来,还得去问过谢琅才算数。 李婶就骂她巴上了谢琅。玉芳从旁劝架也受了牵累,两个人气得抱头直哭。昨日罗升回府的时候撞见了,去斥责李婶儿,没想到反被李婶儿嘲讽他攀上了王氏,罗升哪曾受过这番气,自然发了狠。 玉芬哭着把这些告诉吴兴,吴妈妈怕闹出事来,虽然觉得谢琬不谙事,却不敢隐瞒,就一五一十全跟谢琬说了。事后又要去告诉谢琅,被谢琬找借口劝住了,就等着罗升前来。 此时谢琅听完,不由得脸色发白,冒出满头大汗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罗升那么忠心,那李婶儿怎么说他攀上太太?” 谢琬不再多话,双手搭在膝上,端庄地坐着等他回答。 前世作女师时练就的仪态被她不知不觉带到了这世,小小的她往炕上一坐,便平添了几分端穆之气。 屋里正沉默着,门外总角的银琐走进来,说道:“太太跟前的素罗姑娘来了。” 说着,一名十六七岁,穿着烟翠色绣暗柳纹长褙子的丫鬟低头走了进来,进门后看见二人,嘴角的弧度随即像朵水花儿似的微微漾开,冲二人道:“二少爷,三姑娘,太太那边有请。” 谢琅回神道:“何事?” 谢琬对她突然到访打断了计划,心里有些不悦。再看她微斜的目光,便知不会是什么好事。索性站起来,说道:“去了就知道了。”然后看也不看素罗,迈过门槛出了去。 素罗虽不是王氏跟前的一等大丫鬟,却也是平日里素有脸面的二等丫头,除了谢启功身边的人,其余各房仆人哪怕管事,哪个不给她两分面子?就是阮氏平日见了她,也会笑着打趣两句。若不是前儿周二家的被打的下不了床,她还不会领这个差事呢。不料谢琬竟然如此无视她,那两道蛾眉就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正院厅里,王氏端茶坐在上首,眉头微蹙看着下方一脸不忿的谢桐,再看看笔直坐在椅上的谢芸,不禁暗暗地摇了摇头。 这长房和三房都是她的亲出,论起哪边都是肉。可是不知道是前夫的血统终究不及谢家来得有底蕴,还是阮氏的血统不够好的缘故,长房里出的这几个子女,总让她觉得在三房那一子一女面前有瓦玉之别。 她啜了口茶,交握着两手,将左胳膊肘搭在扶手上,望着坐在谢桐身侧的阮氏道:“芸哥儿都在这里作证,说是桐哥儿自己打起了别人的心思,你怎还好意思来告状?” 阮氏忙站起身,说道:“看太太说的,怎么能是告状?这芸哥儿桐哥儿都是您的孙子,哪里芸哥儿说的话您就信了,咱们桐哥儿的话您却不信?我们桐哥儿平日也不是不讲理的主儿,实在是琅哥儿他们太欺负人了,您说不也就是几条鱼么,既能送得芸哥儿,自然桐哥儿也是送得的。我们倒不是图占这个便宜,若是真的只送了芸哥儿,落下了咱们,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怎么就偏偏做了那出尔反尔的事,还要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桐哥儿多管闲事?” 谢琬压根没说过谢桐多管闲事,可见这话是他受了气之后私下搬弄的。 谢芸听了就忍不住道:“大伯母,三妹妹没这么说。” 阮氏斜眼扫了他一眼,笑道:“芸哥儿这话莫不是说我们桐哥儿撒谎?这可没道理。这长房和二房,哪个跟你们三房亲哪?” 谢芸被一言堵住,说不出话来。 王氏眉头越发皱得深了,“还有没有点规矩?不就是孩子们绊个嘴儿么?也值得这么护犊子!他们自个儿闹闹别扭也就算了,你这做长辈的也跟着起哄,传出去还要不要脸了?” 阮氏顿时噤声,耷了肩膀,露出满脸不服气来。 王氏撇了她一眼,低头喝茶。 门口帘子撩开,素罗走进来:“太太,二少爷和三姑娘来了。” 王氏忙放了茶碗,说道:“请他们进来。” 门帘大开,谢琅牵着谢琬躬身进来。见了王氏,二人屈膝行了礼,便转身朝一旁的阮氏弯了弯腰。 阮氏正一肚子气,见得二人行礼只装作没看见,也端起桌上茶碗来低头抿着。 谢琅很有些尴尬,立在那里不知所措。谢琬扫见谢桐,心里便已跟明镜似的,愈加从容起来。 王氏温和地道:“坐吧。”又冲素罗道:“去把前儿大爷送来的薄荷酥合过来给琬姐儿吃。再沏两碗茶来。” 谢琅迟疑着还不敢坐,谢琬却冲王氏一笑,先行坐了。 王氏等谢琅坐下,才开口说道:“丹香院还缺什么不曾?身边使唤的人可还够用?” 谢琅颌首道:“谢太太惦记着,太**排的很周到,并不曾缺什么。” 王氏又笑着问谢琬:“琬姐儿呢?这些日子心情可好些了?” 谢琬点头道:“回太太的话,琬儿好着呢。”目光又径直盯着从帘栊下走过来的素罗手里的酥糖盘子。 王氏会意,使了个眼色给素罗,素罗便就直接将盘子放到了谢琬身边的茶几上。谢琬双眼弯成了新月,看了眼王氏,然后才伸手拿了块酥糖进口里。 薄荷的清凉让人有神清气爽的感觉,但是过多的糖分使她有些发腻。 王氏看她一门心思都放在了酥糖上,如天底下所有同年龄的小孩子一样,唇角的笑意便就更深了。 “给三姑娘包些回去。” 谢琅看见妹妹开心,他也无来由地开心。 阮氏从旁咳嗽了一声。谢琬抬起头来,谢琅也立即收敛了笑容。 王氏一叹,说道:“琅哥儿跟兄弟们相处得怎样?” 谢琅看了谢桐谢芸各自一眼,讷讷道:“挺好的。哥儿们待我都很热情。” “哼!” 话刚落音,已从谢桐鼻孔里冒出响亮的一声来。 谢琅脸上腾地一红,他再笨也知道王氏叫他们来是为什么了。 013 教唆 果然,王氏正了脸色,说道:“我听说桐哥儿和芸哥儿上你们屋里玩去了,这很好,你们兄弟之间就应该和睦才是。有什么东西好玩的,今天我给你玩,明天你给我玩,最后还是你们的。犯不着为些个不值钱的物事伤了兄弟和气。琅哥儿你才回府,按理说我不该说你,可你毕竟年长,凡事要懂得相让,如果自家人之间就谦让不起来,那将来去了外头,又怎么跟人打交道?你说是不是?” 谢琅被训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脑袋直勾到了胸口前。 谢芸看着不忍心,想开口说两句,想起出门时母亲叮嘱的话,不免又闭紧了嘴。 谢桐很得意,到这会儿脸上的忿意才总算转成了讥诮,“不就是几条破鱼么?自己都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了,还拿它当宝贝!” 谢琬口里的酥糖嘎嘣一下嚼碎了。 与此同时,坐着的谢琅腾地站了起来,他是不谙人情世故,可不代表他是个孬种!谢桐是什么东西?他也配说他们寄人篱下?真正寄人篱下的人又是谁?! 可是他心里虽然分得清是非,这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当下两眼瞪得滚圆,却是憋得两颊涨红。 王氏皱眉道:“你这是要做什么?看吓着你弟弟!” 谢桐是个奸滑的,听见这话,当即就扑到阮氏怀里哭起来:“母亲救我!二哥要打我!” “你瞧瞧你瞧瞧!”阮氏一手护着谢桐,一手指着谢琅,尖声站起来,“他这是吓唬我呢!你是比我年长还是比我辈份高?!太太不过是看在你是哥哥的份上劝你两句让你让着弟弟,你倒好!这还来劲儿了!你这是闹给谁看呢!告诉你,我们桐哥儿也不是好欺负的!” “你说谁寄人篱下?!” 谢琅粗着嗓子对谢桐吼。他变声期刚过,声音还有点嘶哑,这一吼,更加显得像是在咆哮。 哥哥好不容易有这么男儿气的一面,谢琬并不打算阻止。可是任由他这么热血上头也不明智,前世他不就是因为冲动而吃了大亏么? 她从椅子上滑下来,走到他跟前,带着稚音清亮地道:“哥哥,什么是寄人篱下?” 谢琅脸红脖子粗,被她这一问,更是脸红得发紫。他瞪了谢桐半日,才道:“就是说我们住在别人家,受他们的施舍过活。” “怎么会是施舍?!”谢琬扬高了声音,转过身望着王氏:“那天舅舅要带我们走,不是太太和老爷拼命留下我们来的吗?还口口声声说我们是谢家的人,不是齐家人,就是这样,我们才留下的。父亲本来就是老爷的嫡长子,哥哥是府里的嫡长孙,这府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吃自己的穿自己的,丫鬟也是自己的,住的地方都是自己的,几时受别人施舍了?我们又不姓李。” 王氏的前夫姓李。王氏两腮微抖,握紧绢子别开了脸去。 阮氏脸上顿时也挂不住了,红一阵白一阵,像爿绸缎庄。 “琬琬。”善良的谢琅听见妹妹这么说,也觉得有点太过,连忙扯了扯她的手。 谢桐却有些不明就里,皱眉瞪着谢琬:“这关姓李的什么事?谁说他是嫡长孙?我大哥才是嫡长孙!” 谢宏一向以谢家人自居,自然不会把这段不光彩的过去告诉给儿子。 谢琬睁大眼道:“大哥是嫡长孙?那大伯是谁的儿子呢?” “废话!当然是太太的儿子!”谢桐得意地睨了眼王氏所在的方向。 谢琬也看了眼面色铁青的王氏,手指抬起点到下巴上,悠悠地道:“那不对。大家都知道我父亲的生母是老爷的元配杨太太,如今祠堂里都供着祖母的牌位呢。如果大伯是太太生的儿子,又比我父亲年纪大,那就是说太太在进门之前就有了大伯——啊,我知道了!” 说到这里,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进门之前就有了孩子,要么就不是谢启功的,要么就是奸生子。这无论哪一样都够不上嫡长子的身份。这是常识,不要说王氏和阮氏听得懂,就是在座几个稍大的孩子也都听得懂。 王氏的脸已经黑得如锅底。 阮氏腾地站起身,虎着脸说道:“这是谁教的三姑娘这些乱七八糟的话?!还不把三姑娘身边的人带过来?” 谢琬静静地抬头问哥哥:“我说什么不好的话了吗?” 谢琅双唇微翕,无言以对。她哪里曾说什么不好的话?简直就是说得太好,太滴水不漏,才会让阮氏如此不顾体面地跳脚。她们自然不会拿她如何,就只好将火气撒在她身边那些人头上。 “够了!” 王氏一声沉喝,唬得阮氏顿时跳开。谢桐也被吓住了,张大嘴盯着她。王氏缓下神色,瞥了眼阮氏,说道:“琬姐儿不过是个孩子,你跟个孩子置什么气?琅哥儿先带着妹妹回屋吧。” 谢琅闻言,连忙牵着妹妹走出屋来。 谢琬顺从地跟着他出了穿堂,到了左边游廊下,她忽然停住打量起了四周。谢琅道:“怎么了?”她竖起食指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指了指左边月亮门外的芭蕉丛。还没等谢琅反应,她已经趁着无人穿过了月亮门。 谢家兄妹走后,王氏便扶着额歪在了大迎枕上。 素罗连忙拿了薰香替她揉太阳穴,阮氏也陪着小心在旁递茶,一面挥手让谢桐谢芸退了出去。 王氏接茶喝了一口,又将之捧在了手里,说道:“我早先听说这三丫头被二房宠坏了,三岁的时候吃饭还连碗都不拿,平日里也十分的顽皮,何以这几日我看起来,她不但不顽劣,还十分地沉静乖觉?你们听听方才她说起这番话来,竟不慌不忙,句句把桐哥儿顶到了点子儿上,哪像是个五岁的孩子?” 阮氏陪笑道:“五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想来也是知道现在没人护着了,知道在府里是太太作主,不比在外头逍遥快活,不能讨太太嫌,成心显摆邀宠罢了。”顿了顿,一面又说道:“我们棋姐儿就不同。没那么多花巧心思。” 王氏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捧茶喝了一口,又盯着地下出神。 在后头给她揉穴位的素罗扬唇道:“太太只记得三姑娘,如何竟忘了三姑娘还有个哥哥?三姑娘人小,二少爷可十三岁了。这些话从三姑娘嘴里说出来无妨,可若是从二少爷口里说出来就难免不像话了。” 阮氏听毕,神色一震:“对啊!三丫头她哪里懂得这些,定然是琅哥儿教的。” 她拍着大腿站起来,咬牙切齿地道:“好啊!这谢琅面上看着一副绣花枕头样儿,没想到竟然一肚子坏水,自己不出面,倒唆使起幼妹来给我们难堪!——太太,这事儿您可得拿出个章程来!要不然,这府里往后还不得被他们闹翻天了!” 王氏捧着茶碗半日不语。阮氏心急又不敢贸然催促,在旁憋气得很。素罗冲她使了个眼色,她才又慢慢镇定下来。 “东跨院的潇湘院是不是空着?”王氏忽然偏头问阮氏。 阮氏立即道:“正是。” 王氏嗯了声,说道:“琅哥儿也大了,虽然是亲兄妹,也不好再在一院里住着。去告诉周二家的,把潇湘院收拾好,让琅哥儿搬进去。那里靠近藏书楼,也方便他静下心来读书。” 谢家太祖原先只是个佃农,家无恒产,穷得二十岁上还未成亲。也是天造姻缘,因为祖传的一副好皮相,那日偶遇镇上皮匠铺陈掌柜的独女,陈小姐即对美颜的谢家太祖一见倾心。 本朝开国之时,因为连年征兵打仗,河间保定两府人口锐减,而山西却因为不受战争困扰,又因风调雨顺少却天灾,故而人口稠密。 朝廷那会儿便就下旨山西,以钱粮奖励人口迁徙保定河间两府,陈家就这么从山西过来落户到了保定府。陈家很快借着朝廷发下的赏银在清河县做起了买卖,见女儿有了心上人,陈掌柜便就把谢家太祖招赘做了上门女婿。 之后谢家太祖便接手皮匠铺做起了少掌柜。此人竟十分机敏,短短几年工夫就把皮匠铺张罗得红红火火。手里有了点余钱,便又投资了点别的小买卖。 天有不测风云。眼看着日子过得舒坦,陈姑娘三十岁上偶感了一回风寒,不过个把月,便就丢下一双儿女走了。陈老掌柜夫妇老年丧女,不久也相继过世。 本来招赘三代后子嗣可以归宗,可是谢家这位太祖因为再没有了陈家人束缚,那一年便就把儿女们的姓氏公然改回了谢氏,如此便等于是白得了陈家一份家产。 如此这般几代下来,谢家发了家,这段久远的历史也渐渐不予人知,加之不知哪代起,谢家忽然出了个进士,于是开始从行商往耕读的路子上发展,掩埋这段家史更加成了重中之重。 随着谢琬的太爷爷中了举后,谢家不但时常接济乡里,又广开宗学,更在府里特地建了个藏书楼,收集了数千本藏书,并定于每月初一对外开放阅览,于是,谢家渐渐在清河拥有了殊然的地位,而这段历史自然也就也无人再提及了。 014 妙计 阮氏听说王氏要把谢琅搬到潇湘院去住,脑子转了个弯,便就禁不住欢喜起来。 藏书楼的位于整个谢府的东北面,自开一门面向大街,除了初一并不开放。潇湘院就在藏书楼南面,院子虽然修得精致,可是因为太过偏僻,而且又因为藏书楼每月初一要开放,所以这一天必定喧哗吵闹得很,所以一直空着也没有人住。 谢琅若是搬去那里,就是有再好的天赋也会被这喧哗搔扰影响到的吧? 谢家到底是读书人家,将来府里子弟都是要往这路子上走的,如今谢荣已经入了庶吉士,大房总不能一直这么闲着下去,长子谢桦和次子谢桐将来自是都要去考个功名。老爷又是个最重学问的,如果能因此把谢琅给挤下去,让他在老爷面前越来越碍眼,岂不是好事一件? 以阮氏的脑子,她只能从王氏的话里领会到这些,当下就欢笑道:“儿媳这就吩咐下去!” 后廊子下刚好容得半个大人的夹壁里,贴墙站着的谢琬想的却没有这么简单。 王氏有没有相信她是受谢琅教唆的不好说,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不管他们兄妹是谁在影响谁,王氏都不愿他们再呆在一起。 分开他们有两个好处,一来分化他们之间的感情,分开两处容易拿捏。二来他们俩若不住在一处,那么身边的仆人必然也要分成两部分。各自身边的人少了,自然就更多见缝插针的机会。 这样一来,二房的中馈庶务就必须会由谢琅来管,交给谢琅,那就等于是把产业白送到了王氏手上。虽然王氏尚且不可能知道谢琬想做什么,但是她这招却恰恰歪打正着,使得谢琬无法顺利做到躲在哥哥的影子背后发号施令,来操持二房的事务。 这才是最大的不利。 偏偏王氏拿出的理由也如此正道,让人挑不出错儿来。 谢琅在正院门外正等得心焦,见得谢琬从月亮门内无精打采地拐出来,不由飞步迎了上去:“好歹出来了!我们快走,被人看见少不了有麻烦了!” “哥哥!” 谢琬被他拉着走了几步,忽然又站住。谢琅回过头来,仔细地打量她脸上:“怎么了?” 谢琬知道,她只要跟他开口撒娇说一句她不要跟他分开、要跟他住在一起,哥哥就是被打死也绝对不会让王氏的计划得逞,她在这个时候把他唤住,也就是正想这么做。可是当她看见年少的哥哥温润如玉的样子,她忽然就说不出口来了。 她并不是真正还只有五岁大,她知道就像她可以为哥哥拼了全部一样,哥哥也可以为保护她而付出一切,她的撒娇装痴粘住哥哥虽然可以干扰到王氏的计划,可是对于他们来说没有真正益处。相反,她还要连累哥哥因此去跟谢启功争吵,从而恶化谢启功对二房的印象。 如今谢启功是她唯一可以利用的人,她不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打垮谢家,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就的事,她必须要稳打稳扎,仔细计算好每一步的得失。 “哥哥,我们回房再说。” 她又拉起他的手来,飞跑着往丹香院去。 谢府做为大地主,占地丁点儿不小,人又不算太多,所以东边这片一连四五个大小院子全是三房的,西边这片五六个院子全是长房的。 可即使这样,剩下的庭院也还有许多个,从正院到丹香院就要绕过两三个穿堂,四五道游廊。丹香院位于东跨院,如果谢琅真的搬去位于东跨院的潇湘院,那她只怕一个月还见不上他三两回。 谢琬拉着哥哥进了门,让银琐守着外头,然后坐在炕桌旁,说道:“王氏如果要把我们分开住,哥哥愿意吗?” 谢琅一愕:“为什么?我们在一起住的不是好好的吗?你听到什么了?” 谢琬顿了顿,把刚才王氏她们在屋里说的话一字不漏传给他听了。“哥哥怎么分析这事?” 近来的谢琬十分的冷静,而且时常吐出让他都觉得不可能会用到的字眼儿,这让他很有些不适应。不过,他还是想信书上说的“经一事长一智”,妹妹这是成长了蜕变了,这是大好事。于是他仔细琢磨了一下,说道:“王氏说的,字面上也挑不出什么错。” 谢琬按捺住翻白眼的冲动,说道:“当然是挑不出错。可是你不觉得她这样做很不符合她性格么?” 谢琅揪眉想了半日,咬唇道:“难道是要分离我们?” 谢琬道:“还有呢?” 他摇摇头。 谢琬本来就没希望他能看懂这里头的蹊跷,也就无所谓失望了。“我们分开住了之后,你不但要读书奋进,还要分出精力来打理庶务,持家经营上你什么都不懂,势必要占去你大部分精力,这是其一。其二,你生性单纯,想不透这些机巧,王氏却不同,她随便花点什么小心思就能让你大乱方寸。不说别的,只要我这里随便出点什么事,你能不慌张么?如果万一王氏拿我来要挟你做点什么,你干不干?” 谢琅目瞪口呆,舌头都打起结来:“这,这不会吧?她哪有那么大胆子?” 谢琬冷笑:“她胆子大不大,你只要想想她一个继室竟然敢霸占元配的嫁妆就成了。” 谢琅额角沁出汗来,呆呆坐了片刻,他忽然捉紧膝盖,说道:“不行!我不能让你落单!” “我也不想跟哥哥分开。”谢琬道,“所以,这件事你得听我的。” 谢琅疑惑地看着她:“你打算怎么做?可不要冒险!” 谢琬浅浅一笑,说道:“哥哥,你的任务是振兴我们二房,使得父母在天有灵能够安心瞑目,你责任重大,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引开了心思。不如我们立个约定吧。如果这件事我能够不损毫发地办好,你就把我们的中馈和庶务都交给我来打理,你只管安心读你的书,考你的功名,怎么样?” “那怎么行?”谢琅拂袖道:“我虽不懂持家之道,可你才五岁,更加不懂!这是父母留下来给我们赖以生存的资本,万一一个不慎就会断送在我们手里。我不能拿这个当儿戏!” 谢琬淡然道:“那哥哥有什么好办法阻止王氏?” 谢琅噎住,回头看着她,无言以对。 论起才学,自然他胜一畴。可若论心思,他的确不如妹妹敏捷跳脱。加之男女天性不同,他从小接受的是圣贤之道,对于这些勾心斗角的把戏从未接触,哪里会听其音而猜其意的手段? 他蔫蔫地坐回炕沿,浑身都充满着颓丧的气息。 “那你又有什么好办法?”他嘟囔道。 “山人自有妙计。”谢琬道。“原先母亲在时,我日日跟随在她左右,见她处理家里事务也见得多了。未必就比哥哥还不如。哥哥只说我说的这个事,你答不答应就是了。你若是答应,我不但让王氏偷鸡不成,就连罗管事那里,我也想办法替你把他留下来。” 谢琅坐着不动。 谢琬爬过去摇他:“哥哥!” 谢琅无奈看了她一眼,转过了身去,拿起桌上一本《三字经》看起来。 谢琬扬唇,知道他这是默许了。遂招手唤来银琐:“去把罗管事请过来。” 罗升很快来了,以为是为着黄石镇上那些下人们去留的事,遂进门便禀道:“都照姑娘的吩咐安排下去了,今儿夜里大伙便开始收拾东西,小的已经让吴兴拿着册子去看着了。玉雪玉芳明儿一早便会进府来。” 谢琬点头,“方才没来得及。等会儿用过晚饭,便让吴妈妈把该发给他们的银子带过来给你。” 又想起宅子闲置久了容易坏,多数人家空出的宅子都租了出去,但是因为提防着王氏,她从来没打算把宅子租出去,所以道:“往后每隔两个月派吴兴去那里敞门住两日,打扫打扫。” 罗升对此没有意见,他还有别的事要禀:“李二顺执意要娶玉雪为妻,只怕还会求到二少爷面前来。” 谢琬心头忽然闪过丝厌恶。“这件事你不要管了。等他来了再说。”说着她喝了口茶,顿了顿,然后道:“我听说太太面前银珠的嫂子在大厨房管小灶,这两日跟管事娘子庞胜家的有些不对付?”她才醒来几天,哪里知道大厨房那点事,不过是觉得她当众把银珠暗地里想把庞胜家的从大厨房换出来的事情抖露出来后,庞胜家的肯定不会容得下银珠嫂子罢了。 罗升因为先前已见过了她锋芒初露,又有意想试探她的深浅,所以虽然不明白她问这个做什么,也还是斟字酌句地把话往细里说:“银珠的嫂子叫林四娘,当初能担上管小灶的差事也是因为银珠在太太跟前的面子。如今银珠被责打,太太那边又没曾有半句话示下,林四娘这几日确是先后受了庞胜家的几顿斥骂。今儿早上还因为给三奶奶的药膳里放少了水而被罚了半个月月钱。” 015 现实 如果谢琬没有记错,前世庞胜家的在被林四娘挤下来之后,翌日夜里就因为被丈夫数落了几句而觉失了脸面自缢了。可见这庞胜家的是个心眼儿十分小的人。这世虽然因为谢琬而避免了这个命运,可未必将来不会在这性格弱点上吃亏。 她说道:“罗管事能不能帮我放个话到大厨房去,就说银珠那日之所以被打,全是因为被我不小心看到了银珠在挑逗哥哥。” 谢琅本就生得英俊,又到了初露风姿的年龄,是府里几个少年里目下最为瞩目的一个。银珠不过十三四岁就已懂得那般装扮自己,自然于男女事上知事得早,平日只怕没少与人眉来眼去。而谢琅又是公知的举止有礼,这么一说,便是没人信十分也能信得八九分。 丫鬟勾搭主子是大罪,重责发卖轻则惩打,话若是传到大厨房,林四娘首先会沉不住气。 而后就是庞胜家的。心眼儿小的人十个里头九个半有疑心重的毛病,庞胜家的听了自然去告诉叔叔庞福,庞福知道了又哪有不告诉谢启功的道理? “三姑娘,这——” 在谢琬说起来如同喝稀饭一样稀松寻常的事情,却让罗升和谢琅同时跌掉了下巴。 “这,这恐怕不太好罢?” 他知道这事传开可以说压根找不出什么漏处,那天谢琬被打的事他也听说了,他直觉谢琬是在说谎。这一点在之前见过她那么冷静的安排事务之后就更确定了。 银珠再刁钻,怎么敢对谢琬动手呢? 他没觉得谢琬这样有错,如果她不这样,那银珠暗地里想把庞胜家的拉下马来的事情又是怎么被她知道的呢?自然是她嘴上不严。他觉得谢府实在是谈不上有什么太好的规矩,借谢琬的小手段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于他们将来也是好的。 所以,如果按照眼下她说的去做,就是有人因此怀疑她当日诬陷银珠谎称被打也没啥大不了,毕竟她也有五岁了,接受的又是正统的闺阁教育,怎么看得过眼一个丫鬟当着自己的面在房里**自己的哥哥?就是撒谎让银珠挨打,也没什么过份之处,反倒让人觉得谢琬知耻明礼。 然而正是这层认知令他觉得不那么妙,既然她所接受的教育都十分端正严格,那为什么她个黄毛丫头还会懂得“挑逗”这样的字眼儿呢?他记得二爷二奶奶在时,在这位三姑娘身上投入的关爱可是压根没比二少爷少。 “这有什么不好?”谢琬淡淡地道,“难道你以为以太太的智慧,就真的丝毫不会怀疑银珠是否真的打了我吗?与其等她来找我,不如我先给她个理由。” 先前在廊下听到王氏对她的怀疑时,她就想到疑心王氏已然想到了这上头,如今见罗升忽明忽暗的脸色,便更有数了。 连罗升都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王氏怎么可能会不起疑心?危险来了,要么坐以待毙,要么先发制人。她重生再回来可不是为了等着王氏再欺压她第二回的,该用手段的时候,一定要毫不吝啬地用。 至于她不符年龄的锋芒会不会吓到罗升——还是那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既然要放胆用这个人,那就少不得要甩些真本事出来。就当是赌一把好了! 罗升长吸了一口气,看向一旁俊脸已涨红成猪肝色,偏又口拙而说不出话来的谢琅,再回头看向沉静如水的谢琬,心里堵着的一团乱麻忽似顺畅了几分。 三姑娘看来并不是光有几分小聪明,而是有真谋略的,二少爷性子绵软是众所周知,三姑娘虽然过于老成了些,可是有这份机敏,对如今的二房来说却是大大的幸事。 如今且看看她葫芒里卖的什么药,也是好的。 “小的这就下去传话。” 谢琬暗地里吐了口气,看着他如来时一样躬身迈过门槛。 潇湘院久未住人,收拾起来至少得两三日,有这段时间也就够了。 晚饭后谢琬让谢琅开箱子拿了银子和契书出来,好把宝墨他们打发走。谢琅对于她诬陷银珠毁了自己的清誉而耿耿于怀,背朝里躺着不理她。谢琬便让吴妈妈把秋桔宝墨唤进来,二人一进门便哭倒在地,一味表忠不肯离去。谢琬也不做声,就抱着个布偶坐在旁边看着。 谢琅终于顶不住,板着脸取了契书,还有几两银子,打发他二人走了。 谢琅等他们走后便长舒了一口气,看模样又还有些不忍似的,瞪着谢琬生闷气。谢琬从容地喊来吴妈妈,坐在旁边看她给布偶裁衣服——五岁的女孩子不就是做这些事么?大多数时候,她总还要装得像个黄毛丫头的样子才是。 “宝墨其实还挺机灵的。”谢琅不甘心地辩解。 谢琬头也没抬,悠悠问他:“那你昨儿腕上戴的那串黄玉哪去了?” 谢琅一愕,肩膀垂下来。 谢琬冷笑看了他一眼,又低头去整理小衣裳的碎布。指望她不知道那黄玉又被宝墨给哄走了?方才他趴地上哭那会儿,她都从他脖子根儿里看到了!他前世既然能被王氏用钱买走,这世当然也不会不爱钱。偏哥哥还为这样的人的求情! 她如今是气性儿平顺了,早已不会见人就撒火气。要搁前世二十来岁那会儿,宝墨今儿要不把哥哥身边缺的东西一样样给她留下来,他就别想出这个门! 才看着吴妈妈把布偶的小裙子裁好,吴兴就进来了,谢琬当着吴妈妈的面把剩下的银子指给他:“这是他们的两倍工钱,你现在就拿去黄石镇,就说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让他们明儿一早就走,然后府里的东西你都要仔细看好了。” 吴兴收了银子出门。 谢琅问:“我不用去吗?” 谢琬道:“当然不用去。”去了好让那李家母子有机会缠着他把玉雪嫁给他们家么? 谢琅皱眉:“这样会不会不好?他们到底服侍过我们双亲。” 谢琬扬唇:“所以我多给了他们一倍工钱。对他们来说,钱才是最实际的。” 谢琅睁大眼:“琬琬你怎么这么现实!” 谢琬扬眉摊手,他悲愤地跑出了门。 吴妈妈看着谢琅的背影,再看向谢琬,眼里的宠溺显而易见。“姑娘真真长大了。少爷一向疼爱姑娘,不会真的怪你的。”二少爷一向有着文人清高,自然觉得谢琬的话俗气。可只有她们这些在外讨生活的人才知道,谢琬的话才是真理。 谢琬娇笑着抱住她的腰:“吴妈妈也疼爱我!” 翌日早上王氏那边便来人通知谢琅三日后搬到潇湘院去,理由自然是以他们兄妹大了不宜同住为由。谢琬平静地接受了,谢琅在妹妹的嘱咐下,欣然接受之余还让来人代为向王氏致谢。 早饭后宝墨秋桔走了,而玉雪玉芳也紧跟着也来了,还带着谢琬素日的衣衫和用具。 两厢见面自然少不了会有番话说,谢琬正要喊吴妈妈带她们下去安顿,罗升进来了,谢琬特意让玉雪玉芳留下。 罗升道:“话已经照姑娘吩咐的传过去了,今儿早上,庞胜去了找庞福。” 谢琬点点头,对玉雪她们道:“你们才回府来,自然要先去太太面前打个招呼。太太问起的时候,你就说,二少爷习惯了你们在房里侍侯。” “姑娘!” 玉雪玉芳的脸刹时涨成了茄紫。吴妈妈也有些尴尬。只有罗升在听过了比这更惊悚的话从她口里出来后,而表现得相对镇静。 谢琬淡淡笑开,左臂搭在炕桌上看着她们,说道:“去吧。只有这件事办成了,我才有办法帮你摆脱李二顺。大家一起努力吧。” 一听到李二顺,玉雪的神色就僵滞了。 天知道在罗升去传话之前她有多么害怕二少爷和三姑娘会同意李家的求亲,早上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爬上了吴兴的马车,从李二顺的堵截里来到三姑娘身边的,如今三姑娘既说想办法帮她摆脱那个无赖,想必是有主意了! 她看看一旁同样惊愕中的玉芳,再看向雍容端穆地坐在炕上的谢琬,忽然怀疑自己有些眼花——印象中的三姑娘固然聪明乖巧,可是眼前的她看起来却远不止这些,似乎除了聪明,她还能给人一种坚定的信念,让人在看到她这番端凝的神情之后,就会不知不觉信赖上她。 可她明明才刚满了五岁! 玉雪揉了揉眼睛,再定睛往炕上看去,——没错,这是她们的三姑娘,那个总爱赖在二奶奶身边撒娇的小姑娘,可是现在在她粉嫩的小脸上,她看到的不是稚气,而是超乎她年龄许多的沉静和睿智。 这样的三姑娘,要她误导太太是为什么呢? 罗升在旁观察了片刻,见玉雪二人满脸疑惑,知道她们也和自己当初一样,对面前的谢琬充满了好奇。他也摸不透谢琬想做什么,虽然他相信她这是在保护二房的利益,可是也极想知道她接下来会怎么做,于是冲玉雪道:“照姑娘交代的话去做罢!你们都是二房的人,自然凡事以主子的话为尊。” 玉雪偏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冲谢琬道:“姑娘放心,奴婢一定把事情办好。” 谢琬笑了笑,说着往她手上套了只晃眼的赤金镯。 016 通房 王氏听管事们回完事,便就与阮氏一同到了花厅。 “你说银珠是因为对琅哥儿有了不轨之心,被琬姐儿撞见了,所以便诬告她打人过来告状?”她接过素罗递来的茶在手,两道精致的柳叶眉拧成了麻花状。 “这还有假?”阮氏倾着身子站在她面前,说道:“现在外头私下里都传遍了。早上丹香院不是遣走了两个下人么?据说话头就是从那叫宝墨的小厮口里传出来的。宝墨嫌这回琅哥儿打发他走时并没赏他什么东西,心下不忿,就把这话吐露了出来。” 王氏盯着门外,面色渐渐凝重,半日才嗯了声,说道:“难怪我觉得这事总有些不对劲,银珠好高骛远是有的,说她有打主子姑娘的胆子却是不敢有。” “正是!”阮氏连忙道:“这兄妹俩手段可真毒,不过是几句话的事,他二少爷一个男的又不见得吃什么亏,却害得银珠被老爷打得皮开肉绽!想当初银珠在太太面前可是——” 话说到这里,素罗忽然背过脸去咳嗽了声。阮氏连忙把话头打住了,跟王氏陪了个笑坐了回去。 王氏淡淡道:“银珠的事,再不要说了。莫说银珠口风不稳乱嚼舌根已犯了规矩,就是敢**主子少爷这条,已是罪无可赦!就是告到老爷面前,老爷莫非还会为了给个丫头撑腰而责罚姑娘?” 阮氏一记马屁拍在马腿上,讪然噤了声。 “太太,丹香院那边来了两个丫鬟,现在过来给太太请安。”这时候,丫鬟走进来禀道。 王氏一抬下巴:“让她们进来。” 玉雪玉芳紧随那丫鬟步伐而入,到了堂中央,双双跪地磕了三个头,说道:“奴婢给太太请安。” 王氏嗯了声,打量了她们两眼,说道:“你们原先是在二奶奶跟前侍侯的吧?宅子里现如今怎样了?” 玉芳道:“回太太的话,奴婢们原先正是在二奶奶跟前侍侯过的,后来玉雪被拨去侍侯了二少爷。宅子里的人除了奴婢们,其余人都让二少爷打发走了。” “侍侯二少爷?”王氏眉头微微蹙起来,“二少爷跟前不是有小厮么?”说完,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眉头一动,再细细打量了她二人一番,然后道:“为什么单单把你们俩留下?” 玉芳望着玉雪,玉雪半勾着头,说道:“回太太的话,二奶奶年初把奴婢给了二少爷,二少爷此番说习惯了奴婢在身边侍侯。三姑娘身边又缺人,所以让人把我们俩接了回来。” 王氏听得一惊,去看阮氏,阮氏眼内也是一派愕然。 “拿几个银锞子来。”半日,王氏才回神,吩咐丫鬟道。 玉雪二人道了谢,双双退下。 王氏盯着玉雪的背影看了半晌,手扶着额角喃喃道:“老二夫妇一向遁规蹈矩,对儿女们更是宝贝得紧,琅哥儿才十三岁,可老二家的怎么会这么早就——”余下的话就断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谢家数代子嗣单薄,于养生上很是讲究,府里子弟有成亲之前不近女色的规矩,如果丫鬟敢偷爬上爷们儿的床,那下场不死也要变残废的。谢启功如今后头虽有三房姨娘,可是自打生育无望,他便已多年不曾亲近过,二房自恃是谢府的嫡嗣,谢腾那人又甚是规矩,怎么可能会在独子身边过早地安置通房? 可是从玉雪口中吐出的话又让人不得不信——又不是才进门不懂规矩的新人,怎么敢在这事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万一要是谢琅矢口否认,那回头害得不是她自己吗? 王氏回想起玉雪回话时的模样,果然是恭谨中带着几分羞涩的样子,手腕上还带着只明晃晃的赤金手镯——如果不是成了谢琅的人,她哪里来的这么大体面佩戴这样的首饰? 想到那沉甸甸足值四五十两银子的镯子,她的心又刺痛起来。又回想起先前阮氏跟她说的银珠的事,愈觉愈有影了,但还不能放心,她唤来素罗:“你去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有这么回事儿?” 素罗称是,抬步出了门槛。 阮氏见王氏歪在榻上已闭上了眼睛,遂也起身道:“我回房去瞧瞧棋姐儿。” 阮氏出了正院,抬眼见素罗去了二道门,忙疾走几步赶上道:“素罗姑娘慢走!” 素罗闻声站定,回头笑道:“大奶奶有何吩咐?” 阮氏从袖子里掏出一锭元宝来,说道:“上回承蒙姑娘在太太面前给我解围,今日又提点了我,姑娘是我的贵人,这点银子就算是我报答姑娘的,你可莫要跟我客气!”说着,拉起素罗的手,将元宝重重放了上去。 素罗垂眼看了那元宝一眼,笑了笑,将它推回到阮氏手里,“大奶奶看得起我,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好意思收大奶奶的银子?我还有事要去给太太办,就不陪大奶奶说话了。” 也不管阮氏还在,她已扭身出了二门。 阮氏被晾在那里,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谢棋在屋里临窗做针线,见得母亲念念叨叨地进来,也不知说的什么,便就问:“娘你怎么了?” 阮氏没好气地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叫母亲!你怎么老跟那些泥腿子似的娘啊娘的乱叫!还有没有点规矩?!” 谢棋无端被骂,将手上的绣活儿一甩,也负气坐在了炕沿。 阮氏本是进来跟女儿倒苦水的,这会儿见得罪了人家,弄得一肚子话是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便只好先矮了几分声势,从腰间取了帕子,叹气抹起泪来:“你娘也就比看着那些丫鬟婆子看着风光些,实际上,只怕连丫鬟婆子还不如!” 谢棋冷声道:“你这又是从哪里受了气来?” 阮氏放下帕子,指着正院方向道:“太太面前的素罗,在我面前竟拽得跟什么似的!我好心提携她,看在她上回因着你桐哥儿的事在太太面前偏帮了我一回,今儿过去便特地带了个五两银子的元宝想拿过去给她,谁知道她不但不收,还丝毫面子不给,掉头就走了!你说我气不气?” “五两银子的元宝?”谢棋拔高声音,冷笑道:“过些日子就是任夫人的寿日了,我昨儿让你拿三两银子给我置套新衣裳你都不肯,你居然一出手就是五两银子打发给个丫鬟?!” 阮氏语塞,食指戳上谢棋脑门骂道:“新衣服新衣服!成天就只知道新衣服!你就是天天穿新衣服那任三公子也瞧不上你!” “你胡说!凭什么他会瞧不上我!”谢棋大嚷起来。 “任家是南源首富,家里钱多的发霉!你爹有什么?什么都没有!空担了个谢大爷的名声,将来家产都分不到半分,你没嫁妆,拿什么嫁到任家去享福!” 阮氏也很气闷,她忽然觉得心口又揪疼起来了。 当初父亲费尽心思把她嫁到谢府来,图的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她也满心以为嫁进来就是现成的大奶奶,是宗妇,却不料谢家里头水这么深,谢宏虽是继子,府里的产业对他来说没份,只要王氏一死,他就必须得分出去单过!他一无差事二无产业,拿什么养妻活儿?又拿什么去跟高门大户攀亲?! 她觉得她这一生就毁在父亲手上了,偏生她还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公婆面前要尽孝,丈夫面前要陪小心,下人面前还要摆出大奶奶的架子! 这日子,她也过够了! “你胡说!你胡说!太太那么疼父亲,将来我出嫁,她一定会给我办嫁妆的!” 谢棋嚷嚷着,泪水流出来,她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她跟任家三公子认识了那么多年,他们打小在一起玩耍,现在母亲却说她没有嫁妆,配不上他! “我要去找太太!”她冲阮氏大叫,扭身出了门。 阮氏急忙追出去:“棋姐儿!” 王氏刚刚吃过午饭,素罗就回来了。 “奴婢在府里走了一转,打听得玉雪果然是在琅少爷跟前侍侯的。奴婢怕消息有误,又特地上黄石镇去了一趟,二房的宅子果然已经上了大锁。但是奴婢出镇子的时候却撞见了原先在二房宅子里当差的李婆子,然后停车问了问。 “那李婆子说琅少爷是成心把他们打发走的,因为记恨她儿子要求娶玉雪,还说那玉雪就是因为勾搭上了琅少爷,所以琅少爷才独独把她们俩留下,而把别的人都打发走。” 王氏皱眉道:“那这么说来,事情倒是真的了?” 素罗沉吟说:“玉雪说她是被二奶奶指到琅少爷跟前的,那李婆子却说是玉雪自己勾搭上的。不过奴婢觉得,是明是暗都没什么要紧了,现在二奶奶已经过世,二房自然是上下统一口径的,咱们想问也问不出来。总之这事便不是十足真,也起码有八九分。” 王氏点点头,唇角忽然就扬起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素罗微笑:“是啊,琅少爷如今还在热孝,老爷可是最重礼仪的,若是把这事儿传到老爷耳里——” 王氏舒了口气,拍拍榻沿,“传我的吩咐,调玉雪随琅哥儿一道去潇湘院。再挑对珠花给她送去。” 素罗含笑道:“是。” 017 清白 谢琅去了潇湘院,把玉雪调过去近身服侍着,府里的人在知道王氏独赏了玉雪之后再一渲染,假的也会变成真的。那时就算谢启功不下令处罚谢琅,有了孝期***乱的污点,将来也会于他的仕途形成极大障碍。他这辈子想入朝为仕,那就要看运气够不够多。 谢琬拈起盘子里两朵珠花,对着窗户看了看,笑着跟玉雪道:“既然是送给你的,你就收着罢。” 玉雪诚惶诚恐:“奴婢不敢要。” “我说能要,就可以要。”谢琬点头。 玉雪这才把东西收了起来。一低头看见腕上的镯子,忙不迭地又要取下还回来。谢琬道:“戏都还没有唱完,你这么着急取做什么?” 玉雪脸上一红,又且把手收了回去。可那东西就跟烙铁似的,烫得她浑身不舒服。 谢琬愈发笑起来,玉雪脸更红了,勾着脑袋冲出门道:“我给姑娘熬粥去!” 与此同时,遗芳阁里的气氛可就没这么轻松了。 遗芳阁是谢启功的书房,因为谢府院子多,所以整个一个院子都成了他的私人所在地。 “你从哪儿听来的?”谢启功站在书案前,铁青着一张脸面对着庞福。 庞福微躬着腰,眼观鼻鼻观心说道:“如今府里都传遍了,太太为了方便给琅少爷安排通房,特地把偏僻的潇湘院给收拾了出来,还派了素罗亲自给丹香院叫做玉雪的丫头送去一对珠花。” “胡闹!” 谢启功暴怒,“琅哥儿尚在孝期,给他备的什么通房!先是遣自己房里的丫头去使些勾搭手段,如今又公然抬举起个丫头,她这是要干什么?!是要借这些丑闻让老三在京师呆不下去吗?!” 庞福面沉无波,不喜不怒。 王氏既然敢背地里打大厨房管事的主意,那么作为忠仆的他,把这些危及谢府声誉的事情如实禀报给他的主子,实在无可厚非。 “老爷,丹香院那边出事了!”门口忽然有人禀道。 “出了什么事?”谢启功不耐地道。 “有个叫玉雪的丫头自称受了侮辱,要投井自尽。” 谢启功惊愕起来。府里下人虽多,可是闹到投井明志的地步的人却没有过! “老爷,这玉雪似乎就是太太特指给琅少爷近身侍侯的那丫头!”庞福蓦地想起来,然后提醒道。 谢启功憋着一肚子气,抬脚道:“上丹香院!” 丹香院花圃旁的水井旁,玉雪伏在地上号啕痛哭,旁边围了好大一圈人,谢琅和谢琬也在其中。 谢启功到达的时候,王氏也已经闻讯赶来了,夫妻俩在门口碰了面,谢启功那张本就黑成了锅底的脸顿时就沉得能滴下水来了。 王氏心下一沉,随在他身后进了院去。 谢琬看见王氏,哇地一声冲过来将她抱住,“太太!玉雪她要寻死!我怎么拉也拉不住!” 王氏强笑着抚她的背:“琬姐儿别怕,太太在,她不敢死的。”一面直起腰来喝问众人:“这到底怎么回事儿?早上不还好了的吗?怎么如今就寻死觅活起来?!” 谢琅狠瞪着她哼了一声,别过了脸去。 要不是他被妹妹叮嘱了十几遍,不能轻易出声,他早就把她做的那些勾当全说出来了! 可是他不知道,他越是这样怒而不言,看在谢启功眼里,就更像是王氏有意在背后耍手段了。 “怎么回事?还不是你做的好事!”他指着王氏喝斥,“你是嫌家里太清静了,还是嫌老三在京城里呆得太舒坦了,非得找点事来给大伙儿添堵?!” 王氏当着这么多下人撂了脸,心里不免窝火。可她却也是个明白的,世间本就夫为妻纲,自己虽为夫人,可是被丈夫训斥也不是什么丢脸到家的大事。这个时候她若跟他顶嘴,却反而会让自己下不来台,所以她立马歉然道:“发生这种事,自然是为妻的疏忽。只是为妻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旁边周二家的瞧见,连忙挥手让围观的下人都退出去了。 谢启功见得没了外人,便就指着琅哥儿,脱口斥王氏道:“琅哥儿如今才多大?老二夫妇热孝未过,你就着急忙火地给他挑起什么通房!你虽没读过书,可你进了我谢家也有三十来年了,这事传出去丢的是谁的脸?清河距离京师不过三百里之遥,万一传到京师,老三的仕途怎么办?!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王氏被斥得无地自容,可她知道谢启功这是真怒了。 “为妻知道荣儿是老爷的**,可是这事儿老爷可冤枉我了。这玉雪可不是为妻给琅哥儿挑的通房。不过是为妻见着她说往日就是在琅哥儿跟前侍侯惯了的,琅哥儿也信任她,所以才吩咐她跟去潇湘院侍候。” “太太!”玉雪哭着爬过来:“太太,奴婢是曾侍侯过二少爷没错,可那会儿是二少爷身边的小厮不在的时候,二奶奶让奴婢过去整整书房什么的。这些都是二奶奶和三姑娘在旁边亲眼看着的,奴婢要是说谎,情愿天打雷劈!” 二奶奶早都过世了,谁知道是真是假?三姑娘虽然在侧,却还是个孩子!她知道什么? 可是在毒誓面前,就是再假的话也会平白多上几分可信度。王氏脸色一变,不由得往她手上看去,那腕上的赤金镯子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 “你若是真跟二少爷清清白白,手上又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首饰?” 玉雪目光落到那镯子上,泪水流得更利害了。她把镯子一褪,接着往沙砺地上磨了磨,镯子面上那层耀眼的金光顿时就不见了,变成了个平凡无奇的银镯。 “太太请看!这不过是个镀了金粉的银镯子,外头二两银子就买得到!这不过奴婢羡慕别的丫鬟穿金戴银拿来戴的,二少爷甚重情义,平日里下人极为宽厚,他就是要送通房,怎么也不会送这些东西啊!” 装腔作势爱慕虚荣虽然也让人不齿,可是比起跟主子有奸情来,简直可以算作纯洁无暇。 王氏脸色很有些难看了。 谢琅气在心头,冷哼道:“就算玉雪当真是我的通房,太太明知道我在热孝,还特地把我遣到偏僻的院落居住,使我跟妹妹隔开,再独独把玉雪送去侍侯,又送来珠花抬举于她,难道是有意想把我置于不仁不孝之地么?这潇湘院,我是绝不会去住的!我也不会跟妹妹分开!” 谢启功也往王氏不满地瞪过去。扰乱家风的行为,他是怎么也无法容忍的! 王氏额角有了冒汗的感觉,她强笑道:“琅哥儿怎么总说孩子话?你都十三岁了,妹妹也五岁了,虽是亲兄妹,也多有不便。我让你们搬开也是遵遁礼法,怎么能再容你们这般胡闹?莫非往后你有同窗或友人来拜访,你也在丹香院接待他们不成?” 谢琅沉哼。 谢琬抬头看着谢启功,扯扯他的衣角:“老爷,我父亲原先不是住在颐风院么?” 谢启功想也未想,脱口道:“你爹是嫡长子,不住颐风院住哪儿?” 王氏脸色变了变,还没开口,谢琅已然朗声道:“那我们就也住颐风院吧!那里前院后院都有,还有偏厦和几个独立的小跨院,妹妹就住在后院里,平时就是来一屋子外人也不打紧。父亲虽然不在了,我们做为儿女,更应该好好打理他的遗居才是。” “不行!”王氏下意识地否决。 事实上颐风院是府里最好的院子之一,一直给府里的嫡长子居住。当初谢腾生下来后就住在颐风院,一直到他正式搬出谢府为止。这院子她连想争取给谢宏住,如今都还没想好怎么跟谢启功开口,怎么能让他们捡了便宜去? 她忽然觉得,谢琬开口说出颐风堂来,就好像是早就等着谢启功往里头钻似的! 王氏定睛往谢琬望过去,谢琬也正端庄地站在那里看着她,那双水眸里一闪而过的慧光令她几乎都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不!绵柔耿直的谢腾的女儿,不可能有这么深沉的心机! 她捻紧着手绢子,斟酌着要怎么说服谢启功,谢琅却已然道:“怎么不行?谢家诗礼传家,虽然没出几个大官,但忠孝仁义几个字却是不敢忘的!如果我们连父亲的遗居都守不住,谈什么孝道?我身为二房嫡嗣,不住进二房的院子,又住进哪里?” 王氏紧抿双唇,恨得快要把牙磨穿了。 她竟不知道外表看来优柔寡断的谢琅说出话来竟然这么头头是道,这哪里像是谢腾的儿子! 谢启功捋着须,似是在考虑。 谢琬唇角微动,于此时柔柔地扬高了尾音:“我听父亲说,三叔当初会试做的制艺,就是以仁孝二字破题,然后被季阁老季振元大人大肆嘉奖了的!三叔是我们谢家的顶梁柱,我们可不能拖他的后腿!” 谢启功听到季阁老三字,身躯猛地一震,说道:“琅哥儿说的不错,二房的子嗣住进偏院像什么话?当然要住进他们自己的院子。庞福,吩咐下去让人把颐风院收拾出来,让琅哥儿兄妹搬进去。” 018 中馈 王氏紧抿唇道:“老爷!” 她虽然已年近五旬,生过两个孩子,可是面容身段依然保持得极好,这声老爷唤出来,谢启功回过头,语气便不由缓下两分:“好了,就按我说的去做吧。” 王氏默了默,称了声是,回头看了眼谢琅,随在谢启功后头出了院门。 院里人除了谢琬,皆齐舒了一口大气! 谢琬微笑看了眼目光里泛出喜意的哥哥,转身进了正堂。 罗升等人随后伴着谢琅走进来,玉芳拍掌欢呼道:“太好了!这下二少爷和三姑娘不但不用分开,还可以住回颐风院去!太太的阴谋又泡汤了!” 玉雪连忙嘘声:“小声点!你以为这里黄石镇么?被人听见就麻烦了!”说完,却也禁不住敬佩地看向座椅里的谢琬。 罗升含笑道:“说来说去,还是多亏了三姑娘的深谋远虑。不说别的,就是要做到利用庞福在老爷跟前传话这点就十分不易。庞福在谢府可是连太太面子都不给的人,能让他不知不觉做了姑娘的传话筒还蒙在鼓里,姑娘恐怕是第一人。” 谢琬托腮微笑,并不得意也不羞涩,面对夸赞平常得很。她并不是天赋过人,只不过仗着前世的认知占了优势而已,她知道,这不是可以做为骄傲的资本。 但是她也不想扫掉大家的兴致,于是道:“这是大家的功劳。” 吴妈妈笑眯眯整理着她并无褶皱的衣袖,宠溺之情溢于言表。 谢琅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说道:“说起来方才我还真有点急了,生怕王氏咬死不肯让我们搬进颐风院,她如今是内宅的当家,她要是执意不肯,我估计老爷也拿她没办法。” “她若执意如此,我也有后着。”谢琬笑着坐直身子,说道:“她要是撒泼,我自然会将她使唤素罗去黄石镇打听玉雪的事情说出来。她本来就在这事上矮了气势,再添上暗中查访通房丫头这一桩,不就更坐实了她陷害你孝期违礼的阴谋么?到那时,她不但不得不同意我们,还会更失面子。” 谢琅目瞪口呆。 玉雪玉芳相视而笑。 罗升微笑道:“姑娘所言甚是。我估计太太也是不想再在此事上纠缠,所以才不得不忍下这口气的。毕竟自打三爷进京之后,咱们老爷对于家风更是看的比什么都重,生怕对三爷有丝毫影响,以至谢府再度与官宦仕途无缘。太太是明白人,所以我们才最终赢了这场仗。” 谢琅听完,面上更是变幻不定了。 谢琬对罗升他们说道:“你们先下去忙活吧。”等人尽退了,便把手摊开伸到谢琅面前来:“现在我的事办成了,哥哥答应我的事呢?” 到了这会儿,也容不得谢琅再有什么借口推托了。 很明显经过此事,罗升他们都已经开始信服谢琬,就连谢琅自己也对她渐渐依赖起来,先是在她的提议下通过舅舅舅母保住了二房家产的管事权,后又是如今在她的布署下击败王氏的阴谋住进了颐风院,这都表示在持家上妹妹比他强过许多。 既然横竖都是为了他们自己好,他有什么理由再反对呢?虽然她还只有五岁,可是他自己也才十三,能强过她多少?何况,她年岁虽小,却并不是那种轻浮任性的人。 想到这里,他欣然起身回房,把帐薄和钥匙拿了出来。 “这就是我们所有的家当,你若有不认识的字什么的,和看不懂的地方,皆可来问我。” 这些都不是问题。谢琬接过帐册翻了翻,吐气道:“我还有话跟哥哥说。” 谢琅表示洗耳恭听。 谢琬道:“虽然哥哥信任我,可我毕竟年岁不大,内宅的事也就罢了,这对外的庶务方面却是不好出面。所以但凡有需要二房出面的地方,往后还得劳烦哥哥走动。一来免得别人小瞧了我们,平白生出些麻烦,二来也免得我发话却没有人当回事。” 谢琅想想,点头道:“这个自然,除了咱们几个知道家里是你当家以外,对外还是挂我当家的名头。到时你只要像今日这般,告诉我怎么做便成了。等你大些,下人们都服管了,再来由你出面。” 他虽然迂腐,但还是知道用人不疑这句话的,曹操尚且能对手下如此,他对自己的亲妹妹何尝不能? “哥哥都想好了。女孩子家总要学会持家经营,将来也好相夫教子,如今母亲不在了,王氏自不会教你这些。我不能放任你不管。你只管放胆去做,就算把钱败光了也无妨,等哥哥将来考上功名做上官了,自会再给你挣嫁妆的!” 他抚着谢琬头顶,咧嘴笑起来。 谢琬鼻头一酸,抱住哥哥道:“我才不会败光!我会挣很多钱的,帮助哥哥做大官的!” 谢琅呵呵地笑,目光越发温暖起来。 王氏独坐在花厅里,怎么也想不到会输在二房那对兄妹身上。 按理说,她以谢琅大了不便与妹妹合住为由分开他们,谢启功只有同意而没有反对的道理,往常这些事情他也都交给了她在做,包括谢琅他们住下来后,他也亲口说过让她按照别的少爷小姐的旧例安顿他们,可是今日为什么他会一面倒地偏向他们那边? 这当中固然有他不满她想借玉雪来毁掉谢琅的原因,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谁有这个胆子在他面前嚼舌根?而且还是关乎她的事情……庞福? 她坐起来,是的,庞福打小就跟随谢启功,他的母亲是谢启功的乳母,而庞福幼时还救过谢启功一命!除了庞福,没有人有这个胆子。 她蓦地想起银珠求周二家的跟她讨大厨房管事差事的那件事,看来,庞福是因为这个记恨上她了。 她心下一凛,——这可真是阎王好说小鬼难缠!如果没有庞福在谢启功面前嚼这个舌根,谢启功怎么会跑到丹香院来,又怎么会相信她是有意想毁了谢琅? 她闭上眼睛,平息了一下心里的波涛,扬声道:“周嬷嬷!” 周二家的掀开厅侧的珠帘,应声走过来。 王氏深呼吸了两口气,和声道:“庞胜如今拿多少月钱?” 周二家的想了想,说道:“他年前调到了三房芸哥儿的兰亭院里做管事,按照府里管事的月例拿二两银子。” 王氏道:“传我的话下去,就说庞胜办事用心,给他每月添五百钱的月例。” 周二家的愣了愣,称是退了下去。 玉芳在大厨房里给谢琬熬粥,见庞胜家的正在洗脸架前洗手,遂走过去笑道:“嫂子这身水田衣做的好生合身。” 庞胜家的打量了她两眼,笑道:“是三姑娘跟前的姐儿吧?不知是玉雪姑娘还是玉芳姑娘?” 玉芳欣喜地道:“我是玉芳,嫂子认得我?” 庞胜家的笑道:“我在府里多少年了,这里当差的人哪有我不认识的。因听说丹香院昨儿新来了两个姑娘,正觉姑娘面生得紧,所以大胆一猜。” “嫂子真是心细如发!”玉芳亲切地扶上她的胳膊。 庞胜家的不动声色退开。 玉芳仿若不觉,又羡慕地打量起她的妆扮,说道:“嫂子身材高挑,穿水田衣最显身段了。只是嫂子这么年轻,只戴银饰还是稍嫌素淡了些。我们姑娘早上正好赏了只钗子给我,我自身份低衬不起,给嫂子戴只怕正合适!” 说着,她从袖里掏出只三四寸长的赤金摞丝蝴蝶钗来,顺手插到了她发髻上。 铜镜里庞胜家的一张脸顿时被闪耀的金光映得明丽了不少。 “这——”庞胜家的不知所措。 “嫂子青丝乌发,这支钗戴在头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玉芳赞道,“我看,就这样戴着便很好。你回去给庞大哥瞧瞧,保准他也十分欢喜。” “这怎么好?” 庞胜家的终于已平静不起来,两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戴着不合适,摘下来又合不得。 “嫂子怎么这么见外?”玉芳摇着她的胳膊,看了下左右,低声道:“我们少爷说了,庞家世代是谢府的忠仆,谁想把庞家的人挤兑出去,他头一个不肯!嫂子要是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不是?” 庞胜家的两颊泛着红光,瞄着铜镜里金灿灿的自己,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虽说庞家人在谢府得宠,可是也不是寻常就有这样的好处可拿,这钗子少说也值一二十两银子吧?都说二房有钱,看这手笔,果然不假。 二房兄妹要搬进颐风院去的事情的她早从庞福那里听说了,事情是庞福亲自经办的,这当然不会有假。王氏想把孝期中的谢琅引诱违礼,如今不但没成功,反而被他们赚到了颐风院,看来,这二房兄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柔弱。 也算他们识相,知道庞家人不好惹!既然到了她面前来示好——不管怎么说,要不是谢琬,她到如今都不会知道林四娘暗地里买通王氏在打她差事的主意,那么就承下她们的情好了! 她对着铜镜里明晃晃的金钗一笑,瞬间已变回那个体面傲慢的管事娘子。她转过头,冲玉芳一笑:“琅少爷真这么说?那你就替我多谢他了!” 玉芳笑着欠身:“嫂子客气。” c 019 帐务 “办得挺好。” 谢琬坐在炕上,听完玉芳细细述说,微笑点头。“你去把罗管事找来,我有话跟他说。” 玉芳转身把罗升找了来。谢琬挥手让玉芳退出去,然后指了指桌上早就沏好的一碗茶。“罗管事坐下喝口茶吧。” 罗升一凛,腰更往下躬了两分,却是分毫没有落座的意思。 谢琬满意的点头,她要的就是这样谨守本份的人。不过她眼下是真心实意地请他喝茶,所以也就和声说道:“罗管事不用客气,往后在我面前要守规矩的时候多的很,不差今日这一回。” 罗升闻言身子震了震,抬起头来。 谢琬扬眉:“怎么罗管事不肯吗?” 罗升不知道她这“不肯”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这包括的范围太广了,是不肯守规矩,还是不肯听话落座,还是说,不肯留下来接受这个“往后”? 他凝视着炕上那小小的身影,除了生的格外漂亮一些,她似乎跟别的五岁女孩没什么两样,唇角俏皮的上扬着,双眉微微的挑高着,但除此之外不同的是,她的目光时而如溪水般活跃着,时而又像古井般沉静着,如今他看到她,总会不自觉地联想到精灵。 “罗管事,留下来帮我吧。” 他神游的时候,炕上的她又开口了,语气低缓而诚恳。“你是父亲身边最信得过的帮手,如今二房突遭变故,这谢府原本该是我的家,可是现在,我们住在这府里却好比虎口争食,我们需要依靠它变得更强,所以不得不承受未来的这些风险。罗管事,留下来继续帮我们打理手上的家产吧。” 其实谢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罗升不会怀有异心,毕竟她对这个人的认知都是来自于他人口传,自己并没有与他更深的接触过,眼下重用他,是走的一步险棋。可是除此之外,她还能找到比他更合适的人吗? 最好的办法,只能是边用边看,边看边寻找更合适替她开疆辟土的人。 所以,她的诚恳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的发自心底。 罗升看出来了,他也许至今都不明白三姑娘为什么会如此老练,可是她眼里的诚意他实实在在看到了,纵使他对她还有疑惑,可是在这样的诚意面前,那点疑惑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又没有跟她近距离呆过,他怎么知道三姑娘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如此聪明强大呢?他怎么知道齐氏不是从她懂事开始就在传授她持家经营之道呢?他又没有出过什么远门,甚至连河间府都没出过,怎么知道天底下没有这么样天生能干的人呢? 何况,她大多数时候不是也像寻常小姑娘那样爱吃零嘴,爱撒娇的吗? 罗升心里释然了。面前的小姑娘心计胆量兼而有之,如今他也老了,不想再为着生计四处奔波了,能够留在家乡,就还是留下来吧!万一他们能力有限,他就替他们多担待点儿,好歹替已故的谢腾夫妇守住那几间铺子,如此也算是尽了为仆的本份。 如此想毕,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抱起双拳一揖到底:“小的原意为姑娘效劳。” “罗管事!” 谢琬欢喜地跳下炕来,“多谢你!” 罗升看着孩子气的她微微一笑,颌下首去。 庞福率人花了三日时间就把颐风院清理出来了,从洁净的桌椅和案上花觚里还沾着露珠的牡丹来看,庞福是用了心的。 当天下晌谢琅就带着谢琬搬了进来。 整个颐风院位于府里东边,左边有座小抱厦,后面还有四个小偏院。小抱厦后门连接着通向后花园的游廊。而后院与抱厦之间的天井则在谢腾手上改成了个小花园,种着芭蕉翠竹玉簪等物,又因为这些花木喜水,故而又以太湖石砌了个小小的水池,引了一道曲流贯穿整个天井。 园中的绿意映着白墙灰瓦以及刷上了漆画的廊栏和柱子,很有几分雅致。 谢琬前世随父亲进过颐风院一回,对此处印象颇深。一进门后便冲进来看了看。 “琬琬你不是喜欢看星星吗?我们可以把抱厦收拾成敞轩的样子,把桌椅都撤了,放上几个大锦垫,这样你躺在地上也可以看到星星了。等到春夏的时候,把窗推开,还可以直接欣赏到天井里的花木!” 谢琅高兴地建议。 谢琬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却不是为了看星星。她既多了管帐的任务,那么平日里对帐以及交代事情少不得要见下面的人,在后院闺房见客总是不好。若是去前院,又太过惹人注意,倒是这抱厦极好,紧邻后院,出去便是府里的中庭,出入方便,又宽敞开阔,没了脂粉气,也让人心生坦荡之感。 当然这些不能跟谢琅明说,只微笑点头,当是采纳了看星星的建议,唤来吴兴和银琐,又把抱厦折腾了一番。 这里全部收拾停当,已是三日后的事。 早上吃过早饭,谢琅上学去了,周二家的领了几个丫鬟婆子过来。 “颐风院地方大,不比丹香院,只靠姑娘身边那几个人显然是不够的,太太吩咐奴婢按照府里少爷小姐们的成例送了六个丫头并四个婆子过来,给二少爷和三姑娘使唤。”说完又马上加了句:“是老爷同意了的。”好像谢琬会不由分说把她们赶出去似的。 谢琬可没打算把人往外赶。 把人都赶了,谁来给她扫院子洗衣裳?她笑了笑,“既是太太送来的,那就劳烦周嬷嬷代为致谢了。” 周二家的没料到她这么爽快就把人留了下来,倒是怔了怔。但是一想到她才是个五岁的孩子,太太又特地交代她这会儿才过来,自然是料到谢琅不在,她是没这个胆子敢反驳的了。 于是也就瞅了带来的那些人一眼,然后笑着走了。 谢琅如今住在颐风院前院正房,罗升和吴兴银锁住在前院西面一排耳房,因为屋子多,所以每人都有一间。东面则作为谢琅的宴息和习读会客之所。 谢琬住在后院,吴妈妈和玉雪她们就住在西面厢房里。 谢琬打量了这十个人两眼,问了名字,然后分派了两个婆子负责颐风院每日的洒扫,一个负责前门,一个负责后门。负责看守前后门的同时还兼着照顾花木的差事。 然后挑出四个丫鬟按春夏秋冬四季取名,拨到前院负责房里事务。剩下两个改名南萍北香,搁到后院当粗使,交代给吴妈妈看着。 改名叫春英和冬蕊的两名丫鬟抬头看了她一眼,抿了半日唇,和其余人应声称是退下去了。 玉雪叹气道:“到底还是不甘心。”是说王氏。 谢琬不以为意,说道:“交代吴兴和银琐,哥哥近身的事务不要让这些人插手,更不要让她们趁没人在的时候单独跟哥哥相处。后院这两个也不要让她们进我卧房来。”然后道:“让罗管事和吴妈妈费心些,看着点。” 吴妈妈就在一旁,忙道:“这是自然。” 王氏不在颐风院安插人是不可能的,谢琬就是挡了一拨也还是会来一拨,既然如此,那她索性卖个乖留下就是,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斗这些小心眼儿上,还不如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至于她们能不能有机会把颐风院闹得天翻地覆,还要看她们有没有这个能耐。 说到底,王氏只不过是个乡下妇人,目光短浅,又不曾读过书,纵使沉得住气些,会使的也不过那么几招。谢琬前世做女师那些年,则见识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内宅争斗,那些人面上干干净净,私底下杀人不见血,王氏这样的,在她们面前,真正还差些级别。 要不是当她学会这些的时候已经尽失了天时地利,何至于前世拿谢家的人毫无办法? 日子开始进入正轨。 谢府虽然在清河县来说算是高门大户,却没有京师那些真正权贵簪缨之家的规矩,不必每日里去上房晨昏定省,由此有了许多时间,谢琬便开始拿起二房的帐目。 杨氏当初留下了一座三百亩地的田庄,位于南涯庄,近十年的平均收入是每年六百两银子。另还有三间铺子,一间位于清苑州内,两间位于清河县城。因为谢腾不擅经营,如今都租了出去,州里那间每年有七十两银,县城这两间加起来也有一百一十两银子。 齐氏也有个五十亩地的小田庄,跟南涯庄的田庄相隔不过十里路,如今用来种菜,每年收成倒也有两百两银子上下。再有一间铺子在清河县城,做着绸缎买卖,由罗升任着大掌柜,如今雇了人在经营,早三年的收入都在二百两左右。 如此算起来,二房一年的收入大约在一千二百两左右,减去谢琅每年的笔墨束修,一家人的衣裳吃用,人情往来,再有雇工们的月钱,每年至少能剩下六百两银子。 六百两银子看着不多,可这是从前住在黄石镇上时的盈余,如今住在谢府,下人们的月例用度都由府里负责了,他们兄妹的吃穿还有所有花销都由公中出钱,即使束修还有二房自己的人情往来什么的这些需要自己出,算下来怎么着也能余下八九百两。 c 020 姐妹 再减去打点下人,怎么也还有八百两左右。 如今一个从七品官员的年俸都不过九十八石,算下来合约四十九两银子,二房这每年几百两银子,自然算得上多了。 但是,说到跟谢府相比,这么点银子又实在不值一提。 谢府行商发家,虽然没有什么田庄,可是这些年不但在河间京师都有铺面,在江南还有一座自己的茶园,谢琬没去过,但是从父母亲谈话里听得至少有上千亩地,那么估摸着每年怎么也得有八九千两银子的收入。 谢琬重生的目的若仅只是把王氏当作目标,那实在是太浪费了这次再生为人的机会。 王氏不过是她的敌人之一,她就是把她整垮整死了也还有谢宏和谢荣——尤其是谢荣,他将是整个谢府未来的脊梁骨,他担任着把谢府从地主转变为京师权贵的重要角色,在前世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整个谢府以及姻亲旁支的核心。 谢荣天赋过人,据说出生后头一天视线即能对焦,十个月大即会走路,一岁即能说出十对以上的叠字,两岁能读完整的唐诗,七岁能作对联,然后十岁中了秀才,之后虽然再没有过异于常人的表现,但是学问上发挥却十分稳定,至今面对任何考校从没有发生过失误。 这绝对是个谨慎而且习惯于留有退路的人。 谢琬印象中只见谢荣两回,头一回是除夕夜里,他蹲在地上看谢芸放烟花,微笑的他的脸上一派柔和,望着烟花的两眼里光芒曜曜,像是那个季节里闪落的晨星。 他当时没看见谢琬,后来在团圆宴上,父亲让她喊“三叔”,当时他脸上的微笑已经收敛了很多,已不是那个面容柔和的父亲,而是个寻常的温文尔雅的文士。 后来那回是在京师,谢琬在皇商李峻家中做女师的时候,那会儿谢荣已经任户部侍郎了,那日受李峻邀请,与翰林院学士祝沁芳上李府赏菊。谢琬在侧殿中隔帘看见,一众士子之中,他仍是那副微笑寡言的样子,只是那双愈见锐利而清亮的双眸,愈发使他轻易成为了座中焦点。 这之后不久,广西那边就因为旱灾而爆发了起义。广西巡抚段祺山领兵震压,却出师未捷身先死,战事蔓延到了云南贵州。皇上忧急病倒,内阁首辅季仲推举张知川接任广西巡抚,钦命户部侍郎谢荣为钦差协同前往安抚灾民。 同年十一月,张知川联同云南巡抚郑毅历时半年将起义军赶回广西,义军首领童贯自刎于阵前,剩下余兵剩勇有的逃出海外,有的追随童贯而去,有的抵死相拼,还有的逃往四川湖广等地意欲策动大规模起兵。 张知川焦头烂额,而谢荣则自行拿出银子安抚百姓,承诺缴械不杀,一面上书宫中,建议处决贪官发放粮饷安抚灾民。皇上采纳建议,即刻让邻近几省开仓放粮,就近接济。然后粮草才到半路,就已被逃窜出来的流民一抢而空。 原地的灾民等不到粮食和救济银,又开始暴动,谢荣立即让人带信回清河,向谢启功求助。 谢启功当场就放了杨氏位于南洼庄的田庄大仓,连夜让人装了三万斤粮食,又以杨氏位于清苑州内的两间铺子为酬,请了天下最有名的镖局振远镖局亲自押送,终于于约定的期限内顺利赶到广西。 这些本就是二房的产业,谢启功为了心爱的三儿子,当然不会心疼。而灾民领到粮食,随后朝廷的赈灾粮款也到了,顿时息火接受招安。谢荣抢在张知川前面立了大功,被接替委任广西巡抚,翌年内阁文学殿大学士何致远死,皇上钦点谢荣替任入阁。 如果要谢琬来点评谢荣,那么他就是一只蛰伏的鹰,他既能沉得住气来等待出手的时机,又能在目标出现时放手去搏,他的视野在长空,在天下,他绝对不是王氏之流的角色! 所以,她的目的不只是王氏,而是包括谢荣在内的整个谢府。 兴许如今在谢荣的眼里,谢琬乃至是谢琅,都根本还未曾入他的眼,不够资格成为他的对手。或许就连王氏心心念念放不下的二房的这点产业,在他眼里也不值一提。 可是即使是这样,他前世能够借助文广西起义的契机得封封疆大吏,最后挤进内阁,也还是靠着杨太太在南涯庄那三万斤粮食的功劳。 究其根源,王氏能够最后在京师阁老府里当她正一品诰命的老封君,让身边丫鬟像施舍乞丐似的拿几钱银子打发她,靠的是谢荣的官威,而谢荣爬上高位也还是靠的谢府的财力。 谢腾原是谢府的宗子,整个谢府的家产即使不全是二房的,至少也要占大头,前世二房不但没分得半分家产,王氏母子反倒把他们手上的产业全部霸占了去,用去惠及她的子孙!这口气,让人如何咽得下去? 如果不先对谢家的产业下手,那谢荣还是有可能会按照原先的轨迹进入皇上的视线;如果谢荣最后当了大官,那她就是守住了手上这份产业,也拿不回本该属于二房的那些家产,更谈不上为父亲正名。 在完成这一切之前,首先的前提就是有钱,拥有比谢府更多的钱!只有做到从根本上赢了他们,才有可能掌控到往后的局面。 谢琬愈发觉得,肩上的担子沉重起来了。 她推开抱厦里面向天井的窗,看见玉芳从穿堂走进来。 “姑娘,大姑娘二姑娘来看你来了。” 谢琬花了有片刻时间才反应过来。 大姑娘正是谢荣的长女谢葳,二姑娘则是谢宏的长女谢棋。两人一个十岁一个八岁,谢棋为人有些冷傲,谢琬与她并没怎么接触过,谢葳则因为这些日子黄氏一直生病在床,她并不曾出门走动,今儿这两人倒是一齐来看她? 她还沉浸在方才有关于谢荣的那些信息里,一时不大调得动情绪待客。 “就说我不舒服——” 正说到一半,穿堂那头就传来一串清脆的笑声,紧接着,两个着粉黄色妆花暗纹对襟夹袄的半高少女互挽着走了进来。 “我就知道三妹妹会这么说,你还不信!” 左首有着张标致瓜子脸的谢葳笑微微地望着窗户内的谢琬说道。她眉目俊秀,神韵甚像谢荣,已隐约有几分少女的风姿了。右首谢棋面上也含着笑,但是看起来却勉强得多,“我又不知道三妹妹当真这么难侍侯。” 谢琬不知道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笑着走出来。 “这昏天暗地地,怕是要下雨了,你们怎么过来了?” 谢葳睨了眼谢棋,大大方方笑道:“说是想你了你自是不会信的。还不是因为方才在太太那里说话时,大家说起后日南源县任夫人要做寿,咱们家也要去贺寿的事。太太便让咱们俩来看看三妹妹在做什么,到时要不要一起去任府。” 南源县正是舅舅家所在,若是平时,谢琬当然想去,可是那任家——呵,你道那任家是什么人家?那任家的三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前世与谢琬有过婚约的人! 这桩婚事是任家主动跟舅舅提出来的,当时任家和齐家有走动,任老爷不知怎么就听说谢琬适合做他们家儿媳妇,所以上门跟舅舅提了亲。舅舅见过那三公子,据说还是品貌双全的,便就点了头。然而不到五年,舅舅辞官之后,谢琅也只中了个同进士,任家就以二人八字不合为由,退了这门亲事。 为此,舅母气得还几乎跟任夫人打了一架,此后路上遇见都要掉头。 谢琬虽然连见都没见过这任三公子,可是要让她登他们家的门,那是永生永世都不要想。 “难为你们过来。”谢琬让玉雪上了茶,然后道:“我也很想跟姐姐们一起去,可是哥哥说了,我热孝在身,暂时不能去参加这些宴会,要不然,外头还道我们谢家是不知分寸的人家。” 谢葳听完,点头道:“你说的很是。父亲几番来信,都教导我们不要忘了礼仪规矩,以免自毁了名声,可见三妹妹是很懂事的。不过大家都知道你因为父母亲的过世而急昏了过去,如果只是去走走,当是散散心,应该也无妨。” “妹妹不去也是好的,咱们就不要再劝了。”旁边谢棋盯着谢琬的脸,不由分说阻止谢葳。 谢葳皱起眉来。 谢琬却淡淡一笑,回头对谢葳道:“既然三叔都这么嘱咐过,可见这礼仪是极要紧的,我父亲在时就常说三叔秉性赤诚,至仁至孝,是个真正的君子。如今父亲不在了,我还是多听听三叔的话为是。” 谢葳正恼着谢棋,这时听得谢琬这么夸赞自己的父亲,脸上顿时也洋溢出光彩来。她拉起谢琬的手道:“我们姐妹不多,你平日里守在这大院子里多没趣儿!我见你回府这些日子也不怎么出门来,这样可不行。你要是闷了,就上拂风院来找我。父亲给我架了个秋千,我们荡秋千玩儿!” 谢琬笑着点头:“一定。是该去给三婶请安的。” c 021 消息 谢琅夜里放学回来,忽然也走到后院来说道:“南源任家的老夫人是咱们太夫人的亲侄女,这些年跟谢府一直都有来往,后日他们家做寿,我们大约也得去一趟。” 谢琬道:“要去你去,我不去。” 谢琅不免问起缘由。谢琬便把下晌谢葳姐妹来过的事说了,然后道:“我对外都说是为了谢家面子着想,你要是去,不就是说明我在撒谎么?我已经备了份礼物给任夫人,到时请三婶她们带去,也算是礼性到了。” “这样也好。”谢琅点头,“正好我还有功课未做完,还要跟先生讨教讨教。” 翌日上晌,瞅着雨停了,谢琬便让玉雪把收在箱底的一副蜀绣百寿图拿出来,另找了个合衬的匣子装好,然后又包了两包燕窝,两盒茶叶往拂风院去。 黄氏正在廊下看丫鬟们剪花枝,见到谢琬一行来,忙笑着道:“到底是人小精神足,这天雨风寒的,连个风帽也不戴就过来了。”一面对戚嬷嬷道:“快去沏碗姜枣茶,给三姑娘祛祛寒。”一面又牵着谢琬的手往帘内来。 屋角的紫铜薰炉里燃着柴炭,时而听得到细微的毕剥声响。谢琬除了斗蓬,随黄氏坐上铺了锦垫的软榻,说道:“这些日子因为琐事多,心里烦,也没顾上到拂风院来给三婶请安。听说三婶因为操劳父母亲的丧事受了累,今日特地过来致谢。” 说着,将玉雪手上的燕窝和茶叶递上去,说道:“这是父亲春天上京师时带回来的,据说是官燕庄的出品,如今我们也用不上,送给三婶养养身子。” 黄氏一声叹息,执起她手来说道:“难为你小小年纪,竟然知道记挂着我,有这份心意我已经受用不尽了。都是一家人,如何竟说起两家话?你父母亲过世,我们除了尽尽心还能做什么?东西你拿回去,只要你们好好的,三婶就放心了。” “三婶可莫推辞,我这里还有事要求三婶呢!”谢琬笑着,又把那装着百寿图的匣子拿过来,打开说道:“哥哥说,谢任两家是世交老亲,任夫人做寿我们因孝在身,不能亲自去道贺,这个还要烦请三婶帮我们捎过去,以表表心意。” 黄氏将匣里的百寿图拿出来,展开一半看了看,放下道:“你们如今进府来了,这份人情自然由公中来出,话我会帮你们捎过去,这东西倒是可以不必再送了。” 谢琬道:“原先哥哥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因为前不久听说任家的大姑爷上个月调到五城兵马司任了副指挥使,我们也未及去道贺,这次就当是补上这份人情,免得人家说我们怠慢。” 任家的大姑爷就是京师广恩伯的三公子曾密,谢琬记得前世正是在他当任南城兵马司后的三个月,任家开始向舅舅提亲,也是那时候曾密的差事才由任老爷口中公布出来。 任家虽然只是个跟谢家不相上下的地主,不过祖上却出过一位皇妃,虽然入宫不久便死了,然而名声还是在的。而且现如今他们家也还有在朝为官的姻亲。 开国到如今也已历经了三朝,朝中那些随太祖南征北战的功勋之家大多也已经没落,仍旧辉煌的簪缨之族所剩无几,那些公侯伯因为守着祖荫度日,不事功名,早离朝政甚远,甚至有些在文官们面前也要低头三分。 在谢琬初进京时,广恩伯府那时也就剩个空壳子。甚至听说广恩伯世子夫人还因为手头拮据,冬季时候还穿着秋季的衣裳出席宴会。这位曾三公子是府里唯一一个有差事的人,与夫人没少拿私房接济府里。 如今想来,只怕曾家在打定主意迎娶任家大姑娘时经济上就已经现出了窘境,如此才不得不因为任家的财力而放下架子与之结亲。 黄氏听完谢琬云淡风清地说完这席话时,心里却如同击鼓般猛撞起来!五城兵马司是专门负责管理京师治安的重要衙门,任家大姑爷进了五城兵马司,那可就说明广恩伯府又起来了!可是这消息为什么他们不知道,却被谢琅他们打听来了? 她再展开手上的百寿图细看了看,赞道:“这绣功真真是出神入化,尤其这一百个不同的寿字更是活灵活现。任夫人想必会十分欢喜。” 谢琬开心地道:“哥哥想来想去也不知道送什么好,还是我想起来家里有这么一副东西!” 黄氏微笑抚她的头:“琬姐儿真真是哥哥的解语花,连三婶听了也忍不住高兴了。任家后花园种了好多美丽的花卉,这次你们不去真可惜了。你们这些年去南源县看舅舅的时候,父亲可带你们上任家玩儿过?” “没有。”谢琬睁着清亮的眼睛摇头,并抱怨道:“每次去南源县的时候父亲和母亲都吓唬我说邻居家养了许多大恶狗,于是我们只好在家里玩儿,哪儿都没去过。齐家地上的蚂蚁窝都被我和表姐挖遍了!” 黄氏哈哈大笑,拉着她的手对戚嬷嬷道:“让彩霞带琬姐儿去后头找葳姐儿玩,带些果子过去。”然后对谢琬道:“你跟大姐去后院找找,我们这里也有没有蚂蚁窝!三婶去让大厨房做些好吃的,今儿就留在我这里吃午饭!” 谢琬高兴地答应,随戚嬷嬷去找彩霞带路了。 戚嬷嬷回来的时候,黄氏还在盯着门口出神,唇角的笑意像湖面的微波,仍然残留了些许。 “到底还是个孩子。”戚嬷嬷坐在杌子上,拿起尚未做完的针线,说道:“就是有胆子撺缀老爷让太太下不来台,也不过是比寻常孩子略胆大些,谈不上什么心机。” 黄氏收回目光,却似没听到她说话似的盯着地下,务自说道:“她们既然没去过任府,这消息又是打哪儿听来的呢?” 戚嬷嬷道:“兴许是二少爷在外听得人误传也未定。广恩伯府如今这般没落,哪里还能求得到副指挥使的差事?” 黄氏默了片刻,坐直身道:“若是以往,自是不大可能。可是任大姑娘却是带了近万两银子进曾府的,见得夫家那般境地,曾密既非宗子又无差事,这任大姑娘又不是傻的,她拿些钱出来替他丈夫个差事并不是不可能。” 戚嬷嬷见她抚额思虑的样子,便劝道:“是不是误传,明日去了任府便知道了。你这般闷在心里琢磨,也是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倒还牵累了身子骨。” 黄氏低叹一声,放下手来,目光落到几案上搁着的百寿图,又顺手将它拿起。 戚嬷嬷道:“这绣帛不便宜吧?” 黄氏点点头,不作声。看了片刻,她忽然道:“你去把三爷上回从京师带回来的那座‘步步高’象牙雕拿出来,明儿我们送给任夫人去。” 谢琬在拂风院呆到下晌才提出告辞。 “虽说府里不必晨昏定省,可是既然到了这里,自然还要去给太太请个安的。” 拂风院离上房极近,这也是因为谢启功极疼爱谢荣,从前为方便时常召他到书房说话的缘故。 黄氏听得她这么说,便也起身道:“正好这几日我也没去问太**,便与你一同去罢。”于是又唤葳姐儿拿了些自做的果脯装了两碟,另装了些谢琬爱吃的腌杨梅给她带上,披了斗蓬一道往上房去。 王氏正由阮氏和周二家的陪着抹骨牌,谢棋在旁观战。见得她们一行来,王氏便就放了牌笑道:“我正说这雨天里不知琬姐儿一个人闷在院子里做什么,却不知她竟和你们玩到一处去了。如此也好,你们相互多走动走动,也省得我两边都惦记!” 谢琬矮身道:“多谢太太惦记着!三婶让我常去玩儿。” 黄氏抚着谢琬头顶道:“琬姐儿又乖巧又可爱,三婶很喜欢。”然后笑着把果脯递上,与王氏道:“儿媳不孝,竟几日都未曾来请太**,知道太太喜欢吃这果脯,特地装了些过来。” 王氏冲谢琬招手:“琬姐儿过来!” 谢琬举高手里装着腌杨梅的罐子道:“我不要!三婶也给了我这个!” 王氏大笑,“怪不得今儿不盯着我的柜子看,问要吃糖了!原来是三婶给了你好吃的!” 阮氏在旁闷坐了半日,见得插不进话去,便就起身笑道:“桦哥儿桐哥儿快下学了,这么大雨只怕湿了衣裳,我且回去瞧瞧。” 王氏道:“回去吧!孩子们要紧。” 阮氏跟黄氏点点头,拉着谢棋回了房。 谢棋进了院门便甩开母亲的手道:“我也喜欢吃三婶做的果脯,你干嘛非要这个时候把我拖回来?!” 阮氏气道:“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三婶明知道府里还有个二姑娘,怎么只想着拿吃的给琬姐儿,却不想着也给点你?!论起来你爹跟你三叔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呢!倒还去巴结上别人了!亏你还三婶三婶的叫,我要是你,为了争这口气,送给我都不吃!” c 022 出行 “那你要我怎么样?!”谢棋甩手嚷嚷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们本来就比我们情况好,一个做官一个有钱,我不去亲近他们,难不成还要我把她们当仇人吗?!” 上回在屋里闹着要去找王氏时,她便已经从母亲口中得知了父亲的身世。 她接受不了。明明这府里的大爷是她父亲,为什么反倒变成二房是府里的嫡长子了?父亲是继子,也就是如母亲所说的那样,将来分不到什么家产,只是白担了个谢府长子的名头。而二房手上有钱,三房又已然成为官眷,谢葳谢琬都比她强,这令她站在她们面前都觉得平白矮了一头似的。 谢葳也就罢了,好歹有个有能耐的爹,谢琬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凭什么也比她强? 这些日子她一见到她,她就打心眼里不舒服。她不是真想去巴结她们,只不过负气之下说出来的气话罢了。要她去巴结谢琬,那还不如让她去死! 阮氏一听她这话,顿时也泄了气。 论起来谢启功对谢宏还算好的,除了分家之事,长房里一应供给都不曾短他们的,可惜谢宏读书不行,虽说有几分脑子,手上又无余钱经营。 如今眼看着长子谢桦已经十五了,再过一两年又得说亲,紧接着又是谢桐谢棋——虽说婚嫁什么的会由公中支出,可是身为父母也不能分文不出吧?尤其是谢棋,女儿家的嫁妆是最要紧的,公中不过两千两银子的开销,若是嫁去一般人家倒罢了,可谢棋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会肯去小门小户受苦吗? 想到这里,她也忍不住一声长叹。 谢棋却还在抹泪,“……别人都说谢家有钱,我却手头连制身新衣裳的钱都没有,如今又埋怨我这个,埋怨我那个。明日去任府贺寿,索性我穿件破衣裳去得了!反正丢的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脸!” 阮氏眉头愈发皱紧起来。任家的家财不比谢家少,他们家又有在京做官的亲戚,她有什么好不愿意谢棋跟任三公子亲近的?若是将来她真的嫁过去,说不定还能拉扯娘家一把。说到底还不是人穷志短,怕碰得一鼻子灰么! 想得心烦,她就道:“你就那么认定任三公子心里有你?”多大点人儿!就知道非君不嫁了。 “那当然!”谢棋收了眼泪,扬高了下巴道:“每年生日他都送了我礼物,他要是不喜欢我,会这么做吗?!” 阮氏睨了她一眼,不以为然地别开脸去。那任三又不只送她生日礼物,府里哥儿姐儿的生日他几时落下过?却又不忍当头泼女儿的冷水。棋姐儿生性好强,看中的目标从不肯撒手,说不定凭着她这番倔劲儿,这任三最后真的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了也未定。 想来想去,便就道:“你要是真能让任家向我们提亲求娶你,那你这嫁妆就包在我身上了!” “当真?!” 谢棋跳起来,双眼里满含着不可思议的狂喜。 “自然当真!” 阮氏一脸凝重,站起来。除了公中那份银子,王氏平日最疼谢宏,这里多少总要私下添补点儿吧?万一再不够,到时去求求娘家吧。父亲在捕快任上都干了一辈子了还没挪过窝,跟任家结下这门亲事,至少到时升个捕头是没问题的。 再说了,万一王氏那时已经把二房的产业弄到手了呢? 想到这里,她脸上又轻松起来。 翌日王氏带着两名儿媳,还有葳姐儿芸哥儿和棋姐儿装扮一新,准备往南源县去。 谢桦谢桐和谢琅都准备考生员,所以留在府里。谢宏则因为替谢启功去河间府收帐,也无暇抽身。 谢棋穿着身簇新的银红色绣玉兰纹夹衣夹裤,外罩一件银白色斜柳纹长褙子,头上梳着双丫髻,耳上戴着赤金铛,眉飞色舞地,显得很高兴。看见谢琬来了,还指给谢葳看:“三妹妹也来了。” 谢琬在二门下送他们。谢芸扫视了一圈,见她孤零零地站在垂花门下,遂惋惜地道:“听说任家请了戏班子,今儿要唱一日一夜的大戏,要是三妹妹能跟我们一块去就好了,一个人在家里多没意思。” 他如今跟谢琅熟了,渐渐与谢琬也熟络起来。 事实上二十年后的谢芸一点也不像眼前这么心地单纯,随着谢荣的步步高升,他也被培养成为了谢府的接班人,入了六科任给事中,甚至为了保护家族利益,他连自己的恩师、翰林院编撰刘阳礼都给参倒了。虽然说刘阳礼确实有谗言媚上的罪行,可是身为刘阳礼弟子的他能够亲自出面参他,不能不说明他也有谢家人骨子里六亲不认的一面。 谢琬对他无感,加之将来与谢荣免不了会有场仗要打,所以并不打算跟他走得太近。于是简单地道:“三哥哥替我看也是一样。” 谢芸摇头叹气,甩着袍子后摆,老气横秋地上了马车。 眼望着三辆马车陆续出了门,谢琬转回房呆了片刻,然后换了衣裳,披了斗蓬,叫上玉雪玉芳来到前院。大声地叫着:“罗管事!哥哥有本要紧的书落在黄石镇了,他赶着要,你跟我回去找一下!” 罗升应声出来,穿着蓑衣木屐随着她出了院门。 廊下两个脑袋顿时伸出来瞧了瞧,而后又缩了回去。 马车从西角门出了去,直奔黄石镇所在的东边方向。只是到了城门外绕了一圈,又从北城门进了来。上了大街,车速明显缓了许多,而且专往热闹繁华的地方,以及铺面多的地方走。 最后差不多把整个县城转完了,马车便往位于城南李子胡同驶去。 车里罗管事捧着清河县的舆图说道:“这间荣记绸缎庄位于本县最繁华之地,当年也是因为地理位置极好,所以二奶奶才没舍得把它租出去。去年一年的收成是二百八十两,前年是二百五十两,但今年到如今为止还只有二百两的收入。” 谢琬看了眼手上的帐簿,手指在九月的位置上停下。自打九月起之后的两个月,每月的收入不过七八两银子,而之前的月份最少都有十多两银。九月成了前后收入高低的分隔线。 “看来由于父母亲的亡故,不但店里的伙计没有了干劲,就连上门的主顾也多了层顾忌。” 她叹着气,合上帐薄,从玉雪撩开的车帘子往对面看。 这是间宽约两丈,长约四丈的铺子,里面堆满了五彩斑斓的布匹。而两名伙计正手托着腮帮在柜台内打盹。 眼下正是赶制冬衣的季节,别的绸缎铺生意如火如荼,她的铺子里伙计们竟然在睡觉。 罗升面上有些尴尬,说道:“姑娘说的不错,这确是跟二爷二奶奶的身亡有着大关系。外头如今都在传,二房里的产业都要被老爷太太收回去,就连手上这间铺子也如是。于是伙计们都有些呆不住了,上个月我擅自作主加了他们两百文的工钱,才留得他们继续在此。但是因为这两个月存的货太多,导致没有周转资金去进冬货,所以生意相对也少了。” 谢琬放了帐薄,收紧斗蓬带子,说道:“进去瞧瞧。” 说着已经穿上木屐下了地。 罗升和玉雪玉芳连忙跟上。 铺子里的伙计显然进入了梦乡,谢琬走到了柜台下他们还没有睁开眼。 罗升要出声唤醒,被谢琬回头一瞪眼制止住了。除下木屐的她个子刚好比柜台高过一点儿,瞅了他们一眼,便不加理会地去看柜堂里的存货。 货却是真存了许多,都是春秋季制衣的布料,约摸数下来,花色种类共有上百种之多。加上后面仓房里还未拆封的那些,估摸着卖到明年春天都够了。 数量虽多,不过因为本地行情的缘故,大多数都是一二两银子一整匹的中低等货,这样的受众多是殷实人家,或者是富户人家的姨娘及管事等等。真正有身份的妇人是不会穿这些的,比如王氏和黄氏她们这些。 她看完花色,又仔细看了看梭织状况,然后问罗升:“这是哪里进的布匹?不像是江南那边来的。” 罗升心下微讶,说道:“姑娘慧眼独具,这确实不是江南来的。南边的绸缎虽然质量上乘,花色也鲜艳,可是像我们这样单门独户的店,若是只进少量的货,成本会远远增加。所以这些布都是从河间府的布市贩来的,基本产自于湖广等地。整个清苑州各个县里,像我们这样的铺面,大多数都是走的这样的货源。” 谢琬点点头,再看了眼那睡梦中的伙计,与玉雪二人道:“挑你们喜欢的布匹搬几匹上车,能搬多少搬多少,给吴妈妈母子还有银琐也挑些。”然后自己也挑了几匹,眼神示意罗升上前帮忙。 一行人扛了足有二十来匹布出门,竟然没有惊动伙计半分。 谢琬到了车旁,便从地上捡了颗石子往铺子里丢去,伙计们听得石子头落在柜台上砰啷一声响,终于惊跳起来。 谢琬爬上车,回府去。 c 023 喜归 王氏他们翌日下晌便趁着天气转晴回来了,谢琬正好在二门下等谢琅下学,一车人面上个个掩饰不住喜意,看得谢琬也忍不住笑问起来:“太太可是路上踢到金元宝了?” 王氏对谢琅或许硌应,但每每在谢琬面前还是会摆出副慈爱的面容。她笑道:“不是我踢到了金元宝,是任家大姑爷捡到宝了!大姑爷上个月走兵部侍郎的路子进了五城兵马司任副指挥使,任夫人不相信,一直压着没说,直到大姑爷昨儿特地陪着任家大姑奶奶回南源祝寿来了,这事儿才算捅开!” 谢琬笑着看她,然后道:“这任家大姑爷升了官,又不是三叔升了官,跟我们关系大么?” 王氏与黄氏相视而笑,说道:“谢任两家走得亲近,自然是有关系的。你还小,不懂这些,跟你说也说不明白。” 谢琬眼珠儿一转,击掌道:“我知道了!常言道,朝中有人好作官,任家大姑爷当了官,肯定也会顺便提携三叔的对不对?要是三叔还没等庶吉士散馆就被提前推荐出了实任,那就太好了!” 家里弟子个个都是孔孟之后,谢启功又一心想要使谢府跻身官家之列,如今这番话从谢琬口里说出来,也没有人觉得意外,只以为是平日听父兄提及得多,而略知了几分皮毛而已。 王氏她们在笑,谢琬也在笑。 曾密不过是个没落的勋爵,而谢荣出身士子,心高气傲,一心想做名臣,哪里会低得下头去逢迎一个靠关系上位的曾密?何况,五官兵马司那种衙门可不像顺天府衙那么规矩,不但谢荣不会想跟那些人扯上关系,就是朝中绝大部分文人都不屑的。 谢府并没有表面上看去的那么父慈子孝,她也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温和无害。在积累实力的同时,她并不吝于时不时地往谢府各人之间埋几颗矛盾的种子,看着他们生根发芽。 以她一个对抗整个谢府上下,较量简直无处不在。 谢琬听说谢琅回了房,便也从上房告辞退下。 王氏遣了旁人下去,独留了黄氏在侧,敛了笑容道:“琅哥儿从何处得来的这消息,你可知道?” 黄氏道:“儿媳并不知道,只是那日从琬姐儿口中无意听来才知。当时也没放在心上,想着哪里有我们不知道,反而让孩子们先知道的道理?怕琬姐儿多心,也没有敢追问。哪知道这一去任府,倒是真印证了这回事。” 王氏皱眉沉思着,片刻道:“不问是对的,二房两个孩子委实能干了些。可你事先也该告诉我一声儿,也好有个准备。如今倒只剩咱们空着手去见那广恩伯府的三公子,人前失了礼不说,往后有什么事也不好开口求人家了。” 黄氏颌首称是,垂下眼帘看着地下。 王氏并未看她,只说道:“不管怎么着,任家跟咱们家来往还是密切的,两家孩子也相处的好,他们家三公子不是喜欢跟几个哥儿们玩么?没事便让哥儿几个邀请他上府来玩。任家跟官府素有往来,荣儿在京师先不说他,若是能让他们帮着替宏儿在衙门谋个差事,那就是大功德了。” 黄氏眉梢一冷,点头道:“儿媳知道了。” 王氏摆手道:“回房歇着去吧。把周二家的叫进来。” 周二家的进来了。 王氏道:“二房在府外经营这么些年,想来也有些自己的消息渠道。你让人去盯着点琅哥儿,看看他平日里跟什么人接触。再有三奶奶那边……” 黄氏回到房里,心里跟塞满了麻团儿一样。 戚嬷嬷气道:“太太真是有些拎不清了!大爷跟三爷究竟谁靠得住些?如今眼下有个现成的当官的儿子她不帮着往上爬,反去想着怎么给那只知道混吃混喝讨巧卖乖的大儿子谋差事!多亏得咱们预备了一筹,背地里托任夫人向曾姑爷道了贺,否则的话要是让太太把礼送出去,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反给长房做了嫁衣裳?” 黄氏皱眉不语。 戚嬷嬷劝道:“奶奶也不必放在心上,总之,我们三爷是绝对比大爷强的,太太要偏心就让她偏心好了,将来倒要看看老爷百年过后,她究竟要靠谁养老送终才是!” 黄氏默了半日,叹道:“三爷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孝顺二字是放在最前面的,便是她再偏心长房,三爷也不会待她如何。” 这下换成戚嬷嬷无语起来。 黄氏道:“你去拿纸笔,我写封信给他去。” 一场秋雨一场寒,到了颐风院内两棵梧桐树也开始落叶的时候,已经开始可以吃火锅了。 谢琬让吴兴在后面小偏院墙底下里垒了个小灶,平日里熬些热汤热粥什么的,到了秋雨又起的时候,她便让吴妈妈把原先黄石镇上带来的小铜火锅拿出来,再让玉雪去大厨房割了几斤羊腿肉和一些蘑菇生菜肉丸什么的过来,在抱厦里打火锅。 正猫在小炭炉边对着锅里翻滚的羊肉汤咽口水的时候,玉芳走进来,“三奶奶病了。听说是三爷从京师来了信,不知写的什么,三奶奶见着信便哭了半晌,然后就头疼身子热,方才请了大夫过来,大姑娘喂了药吃了,这会儿才睡了过去。” 玉芳如今禀事儿是越发地详细了,谢琬拿手上的铜箸儿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火,说道:“明儿晌午你亲自熬些百合粥,下晌我们过去瞧瞧。” 玉芳道:“上晌不去么?” “不去,”谢琬放了铜箸儿,笑道:“没什么大事。” 谢荣与黄氏感情既然很好,那就不会无缘无故写信来给黄氏添堵,如今府里又无大事,黄氏素来贤淑,他这么做只有一个可能,就是黄氏写信去跟他建议了走广恩伯府这条路子。曾密即使任了副指挥使,也不见得在朝中就多么吃得开,黄氏估计也就是提了提,让谢荣留个心眼儿交往交往。 但殊不知她这么一做,是最可能令谢荣感到反感的事情。因为一旦她们求到了曾密面前,不管最后成不成,只要谢荣往后在朝里站稳了脚跟,这段过往都无异于是往广恩伯府脸上贴金,谢荣那样的人,对位极人臣志在必得,有了这层污点,怎么继续去做他的清贵名流? 其实谢琬在向黄氏提起曾密之初,并不确定谢荣最后究意会不会如她所想的那样,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走这条路,但是正因为不确定,所以她才需要证实。透露这层信息给黄氏,不过是她在投石问路,侧面了解谢荣会如何应对罢了而已。 小小的蝼蚁为什么能够决堤?就是因为这些不起眼的点滴日积月累着,才做到了最后的一举成功。 谢琬的优势就在于她能知道一些别人无法预知的事,如果不多加利用,那实在太可惜了。 火锅吃得很开心。 重生的机会多么难得,如果不过得开心吃得欢畅,让自己游戏人间,安享这多出来的一世之福,那不是枉费了老天爷的一番心意?于是,正因为吃得太饱所以睡得较晚,早上起来时罗升已经候在抱厦里等了半日了。 罗升又等她吃完了热乎乎的一碗金华火腿烩面和一碗鸡汤才见到她人影。 “对不住。”她充满歉意地在书案后坐下。为了配合她的身高,书案是用的魏晋名士们用的条案,她席地坐在锦垫上,倒显出来她几分随性和大气。 “请你来是为了铺子里的事。”她开门见山说道,一面打开案上一本厚厚薄子,“这些日子我仔细想了一下你的话,觉得如果仅凭这么点收入要支撑我们的开支是不成的。如今我们吃用都在府里倒不算什么,可是哥哥考中生员之后,用钱的日子就来了。要请西席,要请制艺的师父,要进京,要备考。还有过不多久便该到了娶亲之时。”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罗升。罗升嘴角果然浮起丝微笑来。 她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男婚女嫁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笑话的。说这么多的意思是,我觉得光开李子胡同那一间铺子很是不够。” 罗升坐直身,表示洗耳恭听。 谢琬沉吟了一下,说道:“我计划把手上四间铺子都拿回来自己经营绸缎。我查过了,清苑州那两间有一间年前就到期,另一间是明年三月,清河县杨柳胡同那间是九月到期,这么说来,明年冬天之前我们至少可以全面开张。 “清苑州那两间铺子你全部从江南进货,货要好,价格又要公道,清河县这两间暂时仍然以中档绸布为主。另外,我记得黄石镇上的铺面挺便宜,而且也没什么卖绸布的铺子,你去那里当街挑上一间先租着,专门销售四间店里剩下来的尾货,以低价售出。” 罗升听完愣了片刻,说道:“姑娘要自己做买卖?” 谢琬合上簿子,瞥了他一眼,“不可以吗?” 罗升下意识摇头,但是马上又道:“姑娘可有把握?” “把握不把握,去做做看不就知道了吗?”她笑了笑,说道。 c 024 窥听 不怪罗升会疑惑,买卖这口饭不是谁都有本事吃的,想当初谢腾夫妇都是宁愿收几个死租都不愿放开手来干,谢琬如今狮子大开口,一下要开五间铺子,任谁都会有些吃不准。 可是换个角度想想的话,他们住在府上,每年省下的银子都有一二百两,拿这笔银子再加几百两下去投资,就是回头蚀了本也动不了二房的根本。何况还是陆续展开。既然有成功的机率,为什么不去试试?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谢琬掏出一张三百两的银票来,说道:“你如今便可以去黄石镇瞧瞧,若有地段好的便就盘下来。如今正值热销时节,别白白错过了,盘好后就从李子胡同挪一部分货过去。然后这里三百两银子先拿去补货填仓。” 那么多的存货虽然贱价卖出很让人心疼,可是今年时兴的花色明年并不见得还会流行,春季一来又容易发霉,与其堆在仓房,还不如把它变成现成的银子来得安全。 罗升盯着她看了半日,见她目光坚定,不像玩闹的样子,便只好应下来:“不知李子胡同那两名伙计怎么处理?” 上回谢琬带着人从伙计眼皮子底下运走二十几匹布后,至今铺子里没传来任何汇报,谢琬道:“这两个人不能留了。你明日便带着仓储里的存货册子过去点数,缺了的让他们自己掏钱补上,补不出来的解雇。” 二十几匹布至少也值三四十两银子,他们若是动辙拿得出这笔银子,又何必出来做伙计?这么做不过是让他们走的好看些罢了,免得他们因拿钱不干活被东家捉了个正着的事情传开,往后也不好再寻差事。 罗升道:“那就得另外雇人。清河县里倒好办,小的随时可以看着,只是黄石镇上那边可怎么办好?” 谢琬道:“这层我想过了,黄石镇上虽然鞭长莫及,可是咱们相对熟悉。你托熟人寻几个伶俐的妇人做这买卖即可。总之我们订好每尺布的底价,核定每月销售量,如果她们能完全这笔数量,又能以高于底价卖出去,那多出来的钱就算她们的,就当培养培养她们的积极性,等局面打开了再从长计议。” 请掌柜这种事不是三两天能办好的,将来她是要网罗手下,培养出一批心腹出来,可事情得一步步来不是吗? 罗升沉吟后道:“既然姑娘都已经盘算好,那小的这就下去办理。” 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谢琬笑道:“天雨路滑,注意安全。” 晌午时雨发大了。 玉雪熬好了百合粥,拿了个雨过天青裂纹瓷汤盅装好,再配上只同质地的小汤匙,与谢琬一道穿着木屐往拂风院来。 黄氏正在睡觉,戚嬷嬷接过汤盅道了谢,便轻手轻脚把谢琬引到了后头碧纱橱,谢葳正在这里写字陪着。谢葳起身拉着她的手道:“这么大雨,你巴巴地过来做什么?看裤脚都打湿了,快来这里烤烤。” 书案下原来放着只铜脚炉,谢琬依言坐过去,笑着将两脚架上炉子。 因为与黄氏只隔着一层纱壁,不能嬉闹以免吵醒她,正巧谢葳见到谢琬今日穿的一身玫瑰色裹细柳边的夹袄长裤针脚甚是精致,像是今年流行的玉兰花样式,两人便就面对面躺在榻上聊起针线来。谢葳估摸着谢琬尚不大懂,谢琬也小心的不露马脚,聊着聊着困意上来,便各打了个哈欠也合上了双眼。 朦胧中,一时就听纱壁那头黄氏翻了个身,问道:“是不是谁来了?” 戚嬷嬷忙道:“是三姑娘来了,还熬了粥来看您,眼下跟葳姐儿在碧纱橱里歇午觉呢。” 谢琬听见说话,立时便就清醒过来。睁眼一看谢葳两道眼睫毛落在下眼睑上,跟玉盘上搁着的两排长刷子似的,正睡得恬静,怕吵醒她,便也继续闭上眼去。 黄氏却坐起来了。声音寥落地道:“芸哥儿还没回来么?” 戚嬷嬷道:“过几日便是腊八了,太太让人做了些糕点,准备让人送到亲近的各府里去。这会儿正唤了哥儿们在上房,商量着指派他们谁去谁家里送礼呢。” 黄氏声音急切起来:“别让芸哥儿去任家!”大约是因为说得太急,说完她顿时咳嗽了两声。戚嬷嬷连忙上前抚背,衣物悉梭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不让谢芸去任家,那就是不想跟任家过从甚密咯?从黄氏的迫切来看,这是不是也可以解释成跟任家的关系是她目前最在意的事? 谢琬唇角微翘起来,看来,她猜对了,黄氏的病是因为谢荣在信里斥责她不该自作聪明地往攀附勋贵的路上走。而且,谢荣的态度一定还十分强硬。 “奶奶莫急,芸哥儿眼下正在兴头上,当着太太的面,只怕不好劝回来。”戚嬷嬷又说话了,“而且,那么多哥儿,也不一定就让芸哥儿挑中了任家。” 黄氏略顿,忽带了丝讥诮道:“她那么偏心长房,那就让桦哥儿兄弟去好了!你去上房看着点儿,芸哥儿跟任家公子都要好,莫让他自请了这差事去。” 戚嬷嬷出了门去。 谢琬不必深想也猜得黄氏口中的“她”指的是王氏,可是府里都说王氏甚是尊重这三奶奶,黄氏却说王氏偏心长房,难不成其实不是她听到的这么回事? 前世因为不住在谢府,对于王氏与两房子女的内部关系实在了解得太少了。她回想起舅舅舅母上门来跟谢启功谈判那一回,黄氏从始至终没出面,她是真的病得出不来门么?还是有意地在回避这件事? 她想起来,前世她死时黄氏还稳居在阁老夫人的位置上,操持着整个府里的中馈和庶务,从来也并不曾听说她有什么不适和病症,那么看起来,黄氏的体质应该是极好的,当时父母亲的丧事也是由王氏和庞福他们在出面操持,黄氏就是操劳也不过是些琐事,哪里就至于十来日起不来床? 如此来看,那就十有八九是在回避掺和进这件事里来了。 她是知道王氏在打二房家产的主意,为怕毁了谢荣的名声,所以回避么? 黄氏既然能在通过任家向广恩伯府示好之前先写信询问谢荣,可见他们夫妻二人还是同心的。她如果是因为知道内幕而回避,那谢荣就很应该也从她口里知道了才是。以谢荣的为人,若他知道,那定会阻止王氏。他的目标在庙堂,连攀附勋贵都不屑,又怎么会因为二房这点财产而伤了羽毛? 可是王氏也不是傻的,她自己儿子的性子她会不知道?谢荣返家吊丧只呆了五日,王氏明知道谢荣会阻止,自然不会透露给他。后来黄氏知道了这层,再告诉谢荣时,他已经回到了京师,阻止已经来不及。 而正因为谢荣当时不知道,所以王氏才能顺利地劝说谢启功同意把谢琅他们留下来。 如此看来,以目前谢荣对自己名声的爱护,其实对于谢琬和哥哥来说是有利的。至少在他三年之后,进入翰林院成为编修之前,尚可以被谢琬反利用来牵制王氏一把。 而女人们之间,黄氏的回避不但说明了谢荣对此事的态度,同时也说明她也在防备王氏,她再知书达礼也终究是个女人,是女人就会有小心眼儿,因此她极可能在“偏心”的王氏身边也安插了耳目——要不然,她怎么会知道王氏对二房的打算呢?并且,会公开地向谢琬表示出爱护? 她亲自带着谢琬去上房请安,这就是向王氏和长房表明立场的一种态度。 谢琬很高兴,至少因为她主动向黄氏递出的台阶,使得黄氏不得不接招,顺势利用起二房来向长房施压了。有了谢启功对三房的重视,在谢荣尚且需要谢琬和哥哥维护名声之前的这几年,身为棋子的他们兄妹,吃用花销上至少是不必操心了。 要不然以王氏唯财是命的性子,能忍得了一时,还能忍得了几年而不借着各种名目来苛刻他们么? 谢葳翻了个身,坐起来了。 谢琬揉揉眼,也打了个哈欠起了身。 黄氏在前头轻声喊葳姐儿,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黄氏笑道:“琬姐儿也醒了。睡的好么?” 谢琬偎过去,趴在她床沿说道:“做了个梦,梦见三婶带我和大姐上街吃好吃的去了。”然后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我让玉雪给三婶熬了百合粥!放了许多莲子,吃了这个对退热有用。从前我生病,母亲就熬这个给我吃。三婶快吃了吧!” 她把汤盅小心翼翼地捧过来,打开闻了闻,说道:“还是热的!” 黄氏笑着接过,说道:“三婶收到琬姐儿这片心意,病已经好了一半了!” 谢葳也笑着把谢琬揽过来,说道:“二伯他们在外住这么些年,我竟不知道三妹妹是这般细心体贴!” 三人说笑了一回,黄氏吃完大半盅的百合粥,精神便见好起来了。也不知是这粥的功劳,还是压根就并不怎么严重。 c 025 邂逅 戚嬷嬷正好也带着谢芸回来了,见屋里气氛甚好,便也笑道:“我们芸哥儿领了去城西何家和外祖黄家的差事,赶明儿雨停了就去。太太问起奶奶病好些了没?又让捎了两包宁夏的大枸杞来,让奶奶平日里用来沏茶喝。” 黄氏瞄了眼她手上两个绝包,淡淡道:“放着吧。”一面招手让谢芸近前,问起他的功课来。 谢琬看了看外面雨停了,便就起身告辞。黄氏留饭,她说道:“哥哥嘱咐我不可给三婶添麻烦。等明日我再来看您。” 黄氏赞了几声乖孩子,让丫鬟好生送了她回去。 谢葳送到门槛便回来了,回到床前与黄氏道:“母亲怎么明知道有人在,方才也与戚嬷嬷说起私底下话来?方才我与三妹妹在里屋睡时,可听了个一清二楚!好在她睡着了,并没有听见。” 黄氏笑道:“她便是听见,又能听得懂什么?你怎么竟如此小心起来?”说完默了片刻,却也不由点头:“你说的也是,这孩子太伶俐了,不管在我跟前还是在太太跟前,简直让人挑不到一点错处,让人平白地少了几分警觉。” 谢葳道:“母亲也不必多想,养病要紧。我也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到底不过五岁。我五岁的时候还不懂什么叫做羞字呢!哪里就懂什么是非不是非?不过是父亲常教导我,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做着未雨绸缪的事罢了。” 黄氏笑着拍女儿的手背:“乖丫头。你爹爹什么都好,儿女也教得好。” 谢葳扑进她怀里,娇笑道:“母亲才是功不可没!” 雨再下了两日便晴了,冬阳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照得人精神大振。 府里的哥儿们开始往邻近各府去送糕点。这是本地的传统风俗,每年腊八节前,各家里便要做些糕果点心,与亲友之间相互赠送,以图个吉庆。 谢琅也去了,就是王氏不吩咐,他也要去舅舅家送礼的。因为任家和齐家同在南源县城,所以谢琅与去任家的谢桐一道。但因为他还要去趟杨氏的娘家杨家,所以要在舅舅家住上一日,然后去过杨家才能回来。 谢琅问谢琬要不要一起去看舅舅舅母,谢琬却因为抽不开身,便称受了风寒,等过年再去。 罗升前日刚从河间府进了一批冬货回来,正赶上年关前的售卖。铺子里那两个伙计被他一清货,眼见不能蒙混过关,也吓傻了,又无钱过年,顿时表示愿意再白干三个月,只求能拿到被扣的那些工钱度过年关。 谢琬也不是毫不留余地的人,打听到他们家里确实不宽裕,便就允了他们,但是罗升不放心,这两日他亲自在铺子里坐镇,总不叫他们再有机会偷懒乱来。 黄石镇那边的铺子还在找,现在已经托了原先给宅子里做过厨娘的梅嫂雇人,说是这几日便有消息。原先也想过聘几个年纪小的男孩子,可想来想去觉得乡下地方,还是有张会说话的妇人的嘴可能更便利,于是就托了这梅嫂。 眼前谢琬的首要任务也是要找几个得用的人。 其实那些坐拥几十上百间铺子的大富翁,并不见得手下每间铺子都有个的下属,多半都由两三个得任的大掌柜统领,然后下面自又有二掌柜三掌柜。 二三掌柜由大掌柜任命挑选,或者由东家指认,总之东家每年只看帐本和实际收益,收益好了,钱赚得多了,至于下面也或有无贪墨的现象,可是只要抓不到把柄,又无人举报,自然就睁只眼闭只眼。 大掌柜是整间商行里相当于一把手的人物,这样的精明强干的人才却不是说有就有的,一间商行培养出一个大掌柜少说也得一二十年,外人轻易挖不走,他们自己也不会轻易抛弃城池。 原先她也想过让罗升来任这五间铺子的大掌柜,可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发现他忠诚踏实有余,却胆色机敏不足,管一两间铺子可以,可是如果五间铺子全放到他手上,就显得十分吃力。 何况,谢琬的目标绝不仅只如今这五间铺子,所以从现在开始,她就必须得培养起这么一两个人来。 可是这样的人得上哪儿找呢? 她跟身边人说道:“铺子里很快要用人,你们若是认识有机灵些的男孩子,就把他们带到我这里来。” 大伙都是唯三姑娘之命是从的,这话很快扩散开了,吴妈妈和玉雪银锁他们立即捎了信回乡下,让那些族亲们帮着打听。罗升却是早就写信回家,让妻子让两边亲戚中去找。罗家在万泉县,在南源县隔壁,谢琬只知道罗升的老母和老岳母都住在家中,妻子一人照顾着老人孩子,十分贤慧,却并未见过。 所以这几日,谢琬就在屋里等信,连舅舅家也只能暂且狠下心不去。 傍晚练了会儿字,看得外头太阳落山了,想到谢琅今儿不回来,不免有些发闷。 玉雪见了道:“我听说三少爷的马车回来了,姑娘少出门,不如去拂风院坐坐,听听外头的趣事儿也好。” 谢琬在这个世上呆了三十年,该见的都见过了,对它早没有什么新奇感。 不过出去走走也好,成日里闷在屋里,不大像个正值好动年龄的小女孩。 玉雪给她翠色锦袄上又加了件缀了毛边的月白色烟罗缎马甲,然后梳了双丫髻,戴了对米粒大小珍珠攒成的珠花,服侍她出了门。 才出了院子,便见西跨院那头垂花门内影壁下站着个半高的男孩子,穿着天青色杭绸锦袍,绣着卍字花的腰带上悬着块碧透的美玉,头上墨发也束着块椭圆的小小碧玉,十来岁的样子,长得十分俊美。 正要抬脚往拐上去拂风院的路,那男孩子却看见她了,咦了声说道:“这位妹妹好像没见过?” 谁是他妹妹?倒是颇有几分自来熟。不过人家既然打招呼了,当然不好就这么走掉。谢琬回过头来,说道:“我也没见过你。” 男孩子温润地笑了下,走过来打量了她一会儿,说道,“我猜你是谢家的三姑娘,对不对?我好久没到谢家来了,但是我听说过你。” 与谢家有交情的门第甚多,这次少爷们去送糕点的人家,除去亲戚之外就多达十五户,谢琬一时倒真猜不出来他是哪家的。 但是,不管他是哪家的,好像都没有什么话可说。 她点头道:“我是谢琬。你是——” 一句话没说完,就听影壁后传来“啊”地一声惊叫,然后一道人影从后方石梯上滚了下来。 “二妹妹!” 男孩子愣了愣,然后快步冲过去,谢琬略顿,看清是谢棋,便也随后走了过去。 谢棋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嘟嘴看着谢琬和这男孩。 “你怎么在这儿?”男孩惊讶地问,一面去拍她背上的灰。 谢棋道:“我听说你在这里等芸哥儿,就想藏在这里吓吓你来着,没想到你又跑去跟三妹妹说话,我一不留神,就掉下来了。”说着她低下头,撩起衣袖看了看,将手腕上两道擦伤伸到男孩面前:“隽哥哥你看!人家可是因为你摔下来的,任伯母要是看见,又会心疼我了!” 任伯母?——任隽?! 谢琬心下大震,脱口道:“你就是任家三公子任隽?” 任隽听闻,不由得放了手,高兴地转过身来,“原来三妹妹知道我?” 谢琬看着面前春风满面的他,一时心里如滚潮般翻腾起来。 是啊!她早该想到能够小厮也不带就自如地站在谢家宅子里的富家公子,除了任家的人不会有别人。 前世她见都没见过这任三公子,便任由大人们订了亲又退了婚,被任家当把戏一样,以至于影响了一生姻缘,最后空有个才貌双全的名声但却无人问津,直到三十岁死时还待字闺中。不料这世没跟他扯上什么瓜葛,倒是又这么遇上了! 她敛住思绪,看向目光紧粘在他身上的谢棋。 谢棋已经八岁了,略晓世事。她记得前世任家跟她退婚之后,后来经任隽的大姐夫曾密为媒,娶了兵部员外郎诸康的女儿为妻,至于他自己有什么出息,倒是忘记了,反正跟谢棋没什么瓜葛。谢棋后来似乎是嫁给了一户寒门士子,日子过得辛酸,经常要仰谢荣夫妇的鼻息。 她原先只道这谢棋不过是任性些,不大合自己的脾性,原来其实也有自己的心机。以谢棋的身份,假若攀上被任老爷夫妇寄与了莫大厚望的任隽,于谢宏一家来说岂不是大大的有好处? 谢琬沉思的时候,任隽也在饶有兴味地看她。 谢棋从旁不满咳嗽了一声,谢琬目光微闪,回过神来。 “的确从四哥哥那里听说三公子几回。”她简短地回道。然后看了眼三房方向,又道:“我还要去三房找大姐姐,就先失陪了。” 本来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如今既知道了他身份,就更加无话可谈。 任隽忙颌首道:“三妹妹好走。” c 026 赌局 谢琬去拂风院坐了一回,跟谢葳玩了会猜字谜的游戏,便就回了房。 没想到倒是等来了吴妈妈的好消息,她娘家村子里有个族里的侄子,家里只有个老父亲了,穷得揭不开锅,就想出来谋个差事。谢琬问了问她这孩子的年岁,听说今年刚满十一,便就跟吴妈妈道:“让他来看看吧。”冲着吴妈妈的面子,就是当不了重用,怎么也得让他当个伙计。 罗升晚饭后回了来,汇报了这两日的营业情况,果然货补齐后,销量也明显上来了,虽然还是不能与之前相比,好歹是被刺激出了积极反应。 谢琬不免也问起他雇人的情况,罗升道:“倒是寻着了两个,只是资质平平,要管铺子的话,起码得磨练个三五年。不过人品倒是端正,都是知根知底的,也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没有什么花花肠子。” 谢琬点头道:“能做到人品端正便不错了,如今要紧的是先找到人把铺子张罗起来。你过两日把他们带过来,如果没什么问题,便让他们先到李子胡同先学学嘴上功夫,再有十来天清苑州玉鸣坊那间铺子就该收回来了,等你拾缀好开张后也得两个月,到那时把他们拨过去。然后现请个二掌柜先看着铺子。” 罗升点头:“那我明早便捎信回去。” 谢琬让玉雪给他下了碗热乎乎的羊肉面,让他回房了。 谢琅不在府里,颐风院里也一夜平静。 到了翌日早上谢琬才知道,任隽居然在府里住了下来。 早饭后王氏让人来传话,说是上房里特地预备了桌酒菜招待任三公子,让府里的少爷小姐们中午都去上房作陪。 谢琬对这样的行为十分不齿。这任家充其量也就是在河间府有名些,除了京师那几门姻亲,论起来谢府名望并不比他们低多少,王氏为了巴结他们,不惜放下身段宴请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实在有失谢家主母的身份。 她问玉雪:“这任隽要住多久才回去?” 玉雪道:“听说任公子一来就至少要住上十天半月,这回没个十来天,只怕也不会回府。”说完她又笑道:“姑娘似乎并不喜欢任公子。” 她趴倒在炕桌上叹道:“我只是问问罢了。” 将近开席的时候她来到正院平日用来待客的玉兰厅,府里少爷小姐都到齐了,正围着上首的王氏和任隽众说纷纭。 任隽眼尖,起身冲谢琬颌首:“三妹妹来了。” 席上人都停止了说笑,谢琬向王氏问了安,谢葳便热情地招手让她坐在身边。谢芸给她倒了茶,谢棋指着她杯子道:“三妹妹来晚了,该罚酒!” 谢桐等人起哄。谢芸道:“妹妹太小,不能喝酒!要喝喝茶好了。” 谢棋摇着王氏胳膊:“大家都是这规矩,说好了的迟到罚杯。怎么到了三妹妹这里就不依?” 王氏笑道:“芸哥儿说的不错,妹妹还小,不能喝酒。琬姐儿别坏了他们规矩,你喝三杯茶!” 谢棋楞是不肯。冷笑道:“若是仗着人小便可以撒赖,那比我大的人岂不是有大把?你也可以撒赖,我也可以撒赖,这里最大的是大哥,这么说来我们这些人都不必罚了,凡事只罚大哥一个人就好!” 一席话说得大家无语起来。就连谢葳和谢芸也不说话了。 谢棋站起来,执着酒壶绕过众人走向谢琬。任隽扯住她袖子:“她是你妹妹!”谢棋偏头笑道:“正因为她是我妹妹,不是外人,才不能逃过这规矩去呀!不过是三杯酒,又不是毒药,怕什么?!” 虽然杯子不过铜钱大小,三杯酒下肚却不能伤着人什么,可是以谢琬五岁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这三杯酒,清醒地走出这宴厅去,却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她要是喝醉了,会导致什么后果?在仪表堂堂的任隽面前丑相毕露颜面尽失,从此令他对自己敬而远之? 前世顶着副好皮相在各府之间游走的谢琬,对女人之间的这点小心思太明白了。 可惜谢家多的是准备看她笑话的人,唯一一个会替她出面的谢琅也还出府在外。 谢棋已经到了跟前,拿起她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香沁人心脾,是阵年的竹叶青。前世她酒量不错,也常陪着郁郁不得志的哥哥对饮。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带到这世。 “妹妹快把它喝了。”谢棋笑得温柔可爱,看上去一点逼迫的意思也没有。 谢琬举起酒杯,以袖掩口凑到唇边。桌上众人都瞪着眼睛看过来,眼见得酒杯在她唇前顿了顿,她忽然又一掩杯口将它放下来,两眼亮晶晶,望着谢棋说道:“这么喝酒没意思,我事先也不知道你们有规矩。这么着,二姐姐你猜这杯里还有酒没酒,如果猜中了,我情愿再喝三杯。” 大家一愣,都望向谢棋。 谢棋抿唇瞪着她,“要是没猜中呢?” 谢琬笑道:“没猜中,你抱着膝盖在地上翻十个筋斗就行。” 谢琬压根没把任隽放在眼里,就是喝醉在他面前也没啥大不了。可是当众翻筋斗是多么难堪丢脸的行为,谢棋若是把这十个筋斗翻完,那后果可比她喝醉来得严重得多了。 谢芸噗哧笑出来,击掌道:“好!就这么赌!” 任隽看看谢琬又看看谢棋,眉头略有些蹙起。 王氏道:“女孩子家翻什么筋斗?要罚罚别的!” “太太偏心!”谢琬撒娇道:“都是您老人家的孙女,凭什么二姐姐硬要罚我吃酒就成,我跟她赌几个翻筋斗就不成?不过是十个筋斗而已,又不是要打她骂她,太太就这么小看二姐姐,认定她一定会输,还是觉得二姐姐输不起?” 当着这么多人在,王氏当然不会承认偏心。当下呵呵一笑,说道:“我就不掺和你们,让你们闹去!” 谢棋生性好强,又一心想要看谢琬在任隽面前出丑,当然不会轻易服输。听完谢琬这般激将,便就大声说道:“赌就赌!到时你可别又仗着比我小赖皮!” 谢琬笑道:“自然愿赌服输。” 谢棋恨恨瞪她一眼,走近她,盯着她小小的手掌下捂着的酒杯,再仔细察看她的唇角和面色,半日后,脱口说道:“杯子里有酒!我根本都没看到你喝酒!” “是么?”谢琬一笑,将手收回来。 杯子里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什么酒! 谢棋目瞪口呆,指着杯子又指着谢琬,迭声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谢琬悠然地从袖子里捋出湿漉漉的帕子,交给身后的玉雪,“你没看见我喝酒,可不代表杯子里有酒,愿赌服输,二姐姐快些翻筋斗吧,要不然菜都凉了。” 前世的酒量没带回到这世,不代表她不懂得酒桌上那些小把戏。这些把戏在大人们面前自然蒙不过去,可大人们也不会像谢棋这么样逼个五岁的孩子下不来台不是吗? “你作弊!你把酒都倒到帕子上了!” 谢棋大声地指着她嚷道。然后又跑到任隽身边,大声道:“隽哥哥!三妹妹她根本就是作弊!” 任隽讷然半晌,喃喃道:“可是三妹妹跟你赌的是杯子里有没有酒,并不是赌的酒去哪儿了,要说作弊,也说不上。” “不错不错!就是这么回事儿!二姐姐快翻筋斗吧!” 谢芸开心得手舞足蹈起来。 谢棋急得都要哭了,偏偏连王氏都因为有言在先,只是从旁像看着顽皮的孩子般看着她们微微地笑。 男孩子们不知这里头蹊跷,又自恃着男子汉大丈夫,不愿让任家的人看扁了谢家的人没担当,遂纷纷从旁起哄。谢棋咬着下唇翻完了十个筋斗,然后捂着脸大哭着回了房。阮氏生怕她得罪任隽,给她换了衣裳又劝着她止了泪,然后把她送了回来。 从始至终谢棋都没了胃口,别说劝酒,就连尾指粗的虾仁都只吃了三只。 谢琬则愉快地以茶代酒跟谢葳碰起了杯,品尝起了面前的凉拌雀舌和人参蒸鹿脯。 席上任隽时不时以探究的目光看着她,谢琬压根没瞥向他那一边,吃饱后便心满意足地回了房。 而谢棋的坏心情似乎一直延续了两三日,直到腊八节前夕谢宏收帐回来,给她带了枝好看的珠花才终于好转。 不过当天夜里谢琅就回来了,谢琬也不再闷得想要四处走动,所以谢棋再憋气,也影响不到她什么。 谢琅回来后,任隽也与谢芸谢桐上颐风院来玩了两回,两回谢琬都借口睡着了没出来打招呼,于是连谢琅也瞧出她的异常来。 “任公子温和有礼,而且学问也不错,倒是个可以结交的人物,你就是再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也该打个招呼。这么样不出来,不大好的。” 谢琅以为妹妹只是以往被父母亲宠坏了,性子有些随心所欲,所以小心地劝说。 谢琬对他口里的“可以结交”四个字颇不以为然。不过自己不愿与任家往来,乃是因为前世任家的背信弃义,却不好找什么相应的名目出来阻止哥哥与任隽来往,只得默不作声点了头,算是听进去了。 c 027 登门 吴妈妈找来的人叫做申田,很瘦小的个子,下巴尖尖的,但是双目很灵活,吴妈妈把他带进来前,许是交代过有关谢琬的一些事,所以看见谢琬盘腿坐在书案后,立即便伏地叩头唤起“三姑娘”来。 田堪里出来的少年,进了府里倒是并不胆怯。 谢琬问了他一些家里的情况,便让他随吴妈妈下去用饭,谢琬跟玉芳使了个眼色,让她悄悄跟过去。 片刻后玉芳抿着嘴回来,说道:“这小子一出了门就跟吴妈妈说,‘我还当四姑你是骗我的,没想到三姑娘真的这么小。我本来是挺紧张来着,可看到她个子还没我高我就踏实下来了。’ “吴妈妈骂他:‘姑娘再小也是主子,三姑娘可聪明着呢,你可别想混水摸鱼!仔细我再把你送回村子里捡破烂去!’吓得申田说,‘三姑您可别!我就是觉着没三姑您说的那么可怕,这三姑娘看起来一点也不凶,倒像我妹妹似的。’” 谢琬抚桌大笑起来。 玉芳恨恨地道:“姑娘您说他可气不可气?怎么您倒成他的妹妹了?也不知羞!” 谢琬收住笑,说道:“先让他在府里呆两日,让吴兴带他去见过二少爷,然后熟悉熟悉环境,教会他必要的忌讳。回头等罗管事找的那两个人来了,再一起派到李子胡同去。” 罗升找的那两人要后日才由他的妻子带过来,而明日就是腊八节了。 谢琬让玉雪在颐风院小灶上架了锅,把早就放在窗台上风好的红枣桂圆什么的连同两大碗糯米一起来投进去,熬了一大锅喷香的八宝粥。大厨房虽然早就预备好了每个主子屋里都有一锅粥加小菜,可是下人们式样却极简单,如今颐风院里自己几个人关上门来开小灶,还是别有一番生趣的。 申田从来没有这么热闹地忙过腊八节,忙前忙后地随着吴兴搬柴烧火,又帮玉雪洗米倒水,干劲十足。吃粥的时候也不管烫嘴,连喝了三大碗,吃第四碗时却哭了,吴妈妈骂道:“见过贪嘴的,没见过你这么贪嘴的!又不是没你的份,这么着急做什么?”以为他是烫着了。 谢琬道:“多拿两个碗来,装上粥给他晾着。” 申田抹着眼泪道:“我不是贪吃,我是想起我爹了。我在这里吃着粥,也不知道他在家里怎么过的。” 众人一怔,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吴妈妈叹道:“谁家里没个为难的时候?别哭了,出来了好好做事,挣了钱再回去孝敬你爹!” 申田含泪点头,但是劲头到底不如先前足了。 散了饭后,谢琬留下罗升来。 “南洼庄的田庄里现如今雇的是什么人?” 罗升道:“都是附近的佃农,管事的是原先老杨家过来的人,一直倒也卖力,对二爷也很忠心。” 谢琬嗯了声,说道:“那就去问过申田,看他愿不愿意把他老爹接到清河来吧,他本就是种田出身,要是愿意,就让他在南洼庄里帮手。” 罗升沉吟道:“这申田才来,也还并不曾上工,眼下就安排他爹去田庄,是否言之过早?” 谢琬叹道:“我也知道这轻率了些,可是能帮则帮吧,万一不成再遣回去也成。他就那么一个爹了,隔着一座县城见面也不方便。田庄里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也不少,接过来他们父子至少想见便能得见,也能让申田安心下来做事。” 罗升顿了片刻,躬身道:“姑娘的宽厚,令小的十分钦佩。” 罗升出去没片刻,申田就风一样冲进来了,到了抱厦也不说二话,跪在地上一连磕了十几个头,然后才哭着道:“小的谢过三姑娘!三姑娘的大恩大德,小的永远铭刻在心!” 谢琬笑道:“好好做事便成。” 申田又磕头:“小的一定尽心尽力替姑娘做事!” “咦,出什么事了?” 这里正说着,穿堂处冒出两个人来,当先的任隽好奇地透过抱厦长窗向内道。 谢琬连忙使了个眼色给申田,然后起身:“铺子里新来了个伙计,哥哥让他进府给我磕头,然后准备放到铺子里去。”一面走到廊下,看着任隽与同来的谢芸:“你们怎么来了?哥哥不在房里么?” 谢芸促狭地推了把任隽,说道:“我们今儿不找二哥哥。方才我说三妹妹这里养了缸金鱼,任三哥不信,我就带他过来了。三妹妹,快把你的宝贝儿拿出来让我们饱饱眼福吧!” 谢琬看向任隽。谢家几个少爷常年呆在清河,没见过金鱼也就罢了,任家时常往来京师,大姑奶奶嫁的曾家又是甚好斗鸡走狗的勋贵圈子里的人,他会连几条金鱼都稀罕? 任隽有些脸红了,像是看出来她的疑心,忙说道:“我从前也在大姐夫家里见到过,不过听说金鱼甚难养活,所以一时好奇三妹妹是怎么伺养的罢了。” 谢琬眼观鼻鼻观心想了想,抬眼道:“进抱厦里坐吧。” 金鱼被她养在了抱厦小偏厅里。 玉雪将鱼缸抱到了条案上,三个人分三面席地坐下来。 任隽点点头,指着那尾遍体火红的鱼道:“这是大红袍,姿态最是优美的。我记得已故的江南名士顾游之就最擅长画它。” 谢琬道:“顾游之最擅长的其实是画鲤鱼。” 她记得前世顾游之在太湖画的一幅鲤鱼戏荷图最高卖到了三百两银子,至于大红袍,反而从未超过一百两。她之所以能张口就来,是因为那时候顾游之死后顾家尽出无能之辈,游手好闲没有钱花,便把其祖宗的画作全都偷出来卖钱了,谢琅恰恰好就认识其中的顾衍之。 任隽目光晶亮地道:“三妹妹还会鉴画?” 谢琬不置可否。凑近鱼缸假装喂鱼食。 任隽才打量完四周的摆设,门外就甜甜地响起了谢棋的声音:“隽哥哥!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 谢棋穿着身族新的夹袄夹裤,双丫髻上戴着谢宏给她带回来的珠花,雀跃着跑了进来。 任隽微笑:“我们在这里看三妹妹的鱼,二妹妹怎么也来了。” 谢棋说道:“太太说今儿中午大家都在正院里吃饭,让我来看看隽哥哥在哪儿,莫要被四哥哥拉出府去了。”一面又皱眉望着桌上的鱼缸,“这有什么好看的?我那里有父亲才带回来的画眉鸟,走,上我们栖风院玩去!” 谢芸对她的话很不满,皱眉道:“什么叫莫要被我拉出府去?怎么我很喜欢把人往外拐吗?” 任隽也道:“谢大叔才刚回来,这一趟想必辛苦得紧,我就不去了。回头再去拜访。”一面转过身去跟谢琬说话:“三妹妹甚少出门,回头我们一起去。” 谢芸道:“转来转去还在府里,那有什么意思?我看还不如拿弹弓到庄子里去打鸟好了。” “好啊!”任隽高兴地道:“二哥哥要温书去不成,三妹妹跟我们一块儿去!” 谢琬摆手:“我可不去。你们去罢。” 谢芸道:“你就去嘛!人多才好玩儿!庄子里不但有山还有河,可以摸鱼。要是运气好下了雪,我们还可以一块儿上山追野兔!到时候打了兔子回来剖空肚子,往里头塞上八角桂皮还有葱蒜什么的,拿铁线绑好整只串起来上火烤了,那滋味可没法儿比!” 说着他已经流起口水来。 谢棋嚷道:“那我也要去!” 任隽微笑点头:“再把桐哥儿和大姑娘也叫上,我们一起去。”又殷殷地看着谢琬:“一起去吧?” 谢府只有一个田庄,在县城东郊,临近黄石镇,叫做乌头庄,几百亩地一直用来种菜。 谢琬说不心动是假的,多少年没上田庄呆过了,再有黄石镇那边的铺子罗升已经看准了,并已经下了定金。而梅嫂说过两日就有雇佣的准信,若是能够亲自去看看,顺便亲眼瞧瞧她找来的货娘,心里也是更有底的。 于是谢芸再从旁一劝,她就点头道:“那就等下雪了再去吧,我看天色变了,只怕这两天就有雪下。” 已经过了小雪了,今年还没开始下过雪,眼下这灰冷灰冷的天,要是再不飘点雪花都不正常了。趁着这两日她也好作些准备。 谢芸跳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一下雪就去庄子里!” 任隽也轻松地笑起来。 谢棋嘟着嘴,从盘子里拈了把松子吃起来。 晌午从上房吃过饭回来,她就叫来吴兴:“罗管事要是回来了,你让他进来一趟。” 谢琅快步匆匆地进来,说道:“吴兴快帮我准备几本书!生员试定在明年二月,过了年便就要下场了!”一路风风火火地往屋里去,一副紧张得不知所措的模样。 吴兴赶忙进去了。谢琬趴在门框上向里道:“哥哥别这么紧张,一定会考过去的。”前世他既然能参加会试,一个小小生员试又岂在话下?不过是初次应试,对未知的一切充满着忧虑罢了。 “真的吗?”谢琅抚着胸口,大吐了一口气道:“要是真如琬琬所言就好了!” c 028 暗涌 谢琬觉得一个人有压力不是坏事,至少说明他有责任感。 所以她并没有过于开解谢琅,只是让吴兴和银琐用心负责好他的饮食起居。 晚上罗升回来,谢琬交代他送个信去黄石镇,通知梅嫂过两日她便会过去,到时去了乌头庄,便让她把人带过来瞧瞧。 罗升道:“姑娘一个人去么?”是担心她有危险。 谢琬道:“跟芸哥儿葳姐儿他们一道去,有五六个人,再让吴兴和玉雪玉芳跟着便是。” 罗升迟疑地道:“要不小的也随姑娘一道去罢。” “不必了。”谢琬摆手:“铺子里正是忙的时候,我们本来就耽误了季节,如不趁着这段时间再赚点本钱和人气回来,那必定也会影响来年的生意。” 罗升便只好退下了。 府里除了准备应试的谢桦和谢琅,别的少爷姑娘们开始天天儿的盼下雪。 初九日天气终于阴了,上晌下了阵雪豆子,但是到下晌又停了。到了初十,早上就开始下起小雪来。 谢芸挨家挨户的通知晌午后启程,谢琬做下决定也不想轻易改动,于是也立刻让人收拾东西。在屋里做了会针线见得天色愈发暗了,便就信步走到前院来。 玉芳迎上来道:“姑娘,罗管事找的人已经来了。” 罗升答应送来的人这两天到,可巧这会儿来了。 谢琬出得门槛,就见门口梧桐树下正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约摸十四五岁,矮的十一二来岁,年长的这个正在低头与年少的说着什么,两个人身上都做普通打扮,身上衣裳虽然陈旧,但褶印还未消,显见得是为了出这趟门而把压箱底的体面衣裳穿出来了。 趁着二人还没注意过来,谢琬仔细打量了他们几眼,只见年长这个五官似有几分面熟,神情很是持重,目不斜神,偶尔飘过来的几个字眼也透着斯文气儿,压根不像罗升说的资质庸钝的模样。她觉得是罗升故意谦虚,也就以为意。 再看另外那个,神情木讷,面对面前少年的叮嘱只懂点头而只声不出,这才做叫真正的资质平庸。 不管怎么说,至少两个人里有一个具备培养潜质的,谢琬点点头,转身回了屋。对玉芳道:“上回不是还剩下好些布头来嘛,带他们去看看识得多少货。再找几页废了的帐目给他们看,试试能不能看懂。” 玉芳应声去了。 谢琬回房打了个盹,她又回了来:“年长的那个叫罗矩,他倒是能认得十之七八,就是剩下不认识的,也拿笔记下来了。哦,罗矩是识字的,看得懂帐册,那个叫做罗环的却不行,既不识字,也只分得清绸布和棉布,别的再细的便没办法了。” 谢琬点头,想了想,“让那个罗环跟申田随罗升到李子胡同去,罗矩随我们去乌头庄。” 玉芳忙道:“罗矩说要见罗管事呢。” 谢琬道:“有什么事不能回来再说?让他去套车。” 好不容易等来个可以栽培的苗子,她自然要留在身边观察些时日。这出门的事最难侍侯,何况又是他们这么一帮孩子?凭着她前世阅人无数的经历,他只要跟得她半个月,她怎么也能摸得出罗矩七八分深浅。 晌午时六个人带着随从分坐四辆骡车浩浩荡荡去往乌头庄。 谢琅千叮咛万嘱咐,追着送出门十来步,只差没挥泪折柳。 与谢琬同坐一辆车的谢葳叹道:“还是做妹妹好啊,有哥哥疼。” 谢琬笑道:“有父母亲疼不是更好?” 谢葳笑着将她揽进怀里,温婉地替她束好斗蓬带子。 王氏早让周二家的和庞胜去了乌头庄打前站,骡车到达时周二家的已经迎在谢府位于庄子里的四合院门口了。 天上的雪越发下大,纷纷扬扬几乎让人看不清楚面目。谢芸下地之后往谢桐和任隽脖子里各掷去一团雪,两人一阵惊叫,迅速追上去围攻,瞬间已经闹腾开了。 周二管的笑着将三位姑娘迎进后院里各自挂着丝绒帘子和烧起了大薰炉的厢房里,然后下去张罗饭食。丫鬟们尽皆进来服侍更衣喝茶,谢琬与玉雪道:“吴兴他们呢?”因为她最小,此番带来的人也最多,包括罗矩在内带了四个。 玉雪瞅了眼窗外说道:“吴兴在卸行李,罗矩栓了骡子后便在四处转悠,不知道做什么。” 谢琬接过热姜茶喝了两口,还给玉雪道:“让吴兴看着点儿他。别捅出篓子来。” “知道了。” 玉雪放了茶,又将她双腿放了上炕,说道:“离晚饭还早,姑娘且歇会儿。”然后仔细地看过薰炉里的炭火,支开了一线窗,又把颐风院她房里素日点的沉水香点上一片放进香炉,掩门出了去。 谢琬睡了会儿,朦胧中听得窗外有人说话,先时不想理会,翻了个身,那声音却大起来。 “……你明明就摘了两颗柿子,为什么骗我?!” “真没有,你不要听桐哥儿瞎说。” “他是我哥哥,怎么会骗我?分明就是你骗我!……” 谢琬睁开眼,爬起来,透过支开的窗户往外看,只见雪已经渐小了,堆积着厚厚积雪的菜地里,穿着黑丝绒大斗蓬的任隽和戴着帏帽的谢棋站在院里空地上,谢棋两眼红红地瞪着他,像是憋了一肚子气的青蛙。 真是哪儿都有这两人。 谢琬无语地准备躺下,任隽却开口了,“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无理取闹?你认识我这么久,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把你当妹妹,把葳姐儿和三妹妹也当妹妹,莫说我真的只摘到了一个柿子,就是真摘了好几个,分两个给她们又怎么了?” “谁无理取闹了?!”谢棋跺着脚,眼泪滚下来,声音却柔软了下去,“从前你有什么好吃的,只留给我一个,莫说大姐姐没有,就是四哥哥也不见得有。如今你都不会只想着我了,隽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任隽愣了愣,语气不觉也软下来,“你看你,哭什么?我不是说了把你当妹妹么?怎么会讨厌你。” 谢棋可怜兮兮抬起头来,望着他双眼道:“那你会一直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谢琬忽觉有些牙酸,捂着胸回头喝了口茶。 外头任隽不知说了什么,谢棋欢呼起来:“那你把这个送给我,就当给我赔了不是!” 谢琬看过去,只见谢棋一把将任隽腰上那块青翠欲滴的珮玉解了下来,一反手背到了身后。任隽急道:“这个是我祖母留给我的,不能送!我还有更好的玉,我拿那个给你!”可是谢棋已经跑远了。 谢琬揉了揉酸胀的面颊,再没了睡意。 晚上在厅内吃饭的时候,谢棋神色一直很愉快很得意,而任隽则目光踟踌,显得心事重重,显然是那块玉还没有追回来。 谢芸谢桐二人下晌上山了一趟,但是除了打到只兔子和两只山雀之外,并没有别的收获。两人总结失败的经验,觉得是目标地不对,于是合计着明儿一早继续出征,往西面山岗上去瞧瞧,因而并没有留意任隽与谢棋之间的异常。 谢葳倒是看出几分来了,拿胳膊肘戳谢琬:“棋丫头是不是得了什么宝贝?这么神气活现的。” 谢琬只是笑,并不答话。 晚饭后的节目是在院子里架火烤兔子山雀吃,于是大家饭桌上也就是意思意思作罢。但是人太多一只兔子显然少了,庞胜晚饭前便又和田庄管事李岗上村里现买了两只鸡和一只家兔来,让李岗的娘子剖洗干净后拿酱和盐腌了,再抹上几滴黄酒,到了火堆架好后刚刚好入味。 李岗家的手艺很好,不一会儿两只兔子一只鸡已经干完,剩下一只鸡也被谢芸谢桐瓜分在手里。 谢琬怕积食,只吃了一只鸡腿作罢。 看得出来整个晚上任隽的心情都不是很好,谢芸谢桐闹了会儿也就散了,而他则是最早回到房里的。 玉雪给谢琬沏了碗茶去油腻,而她则因为计划着明日早上去趟黄石镇,要瞒着众人耳目,所以等大伙房里灯熄了之后,便叫了吴兴进来交底。 才说了几句,忽然听外头传来一声尖叫,然后有乒哩乓啷的声音响起,又紧接着有人道:“是谁?!” 吴兴连忙出了门去,玉雪也跟着出去,谢琬听得似乎是谢葳在呼叫,沉吟片刻,便也跟着出了门。 谢琬的厢房在西面,隔壁是玉雪他们的住处。东边几间屋子则住的是谢葳和谢棋及身边人。谢琬到了廊下时,谢葳已经由丫鬟秋霜和双橙护着站到了廊下,眉头紧皱扫视着院子各处。男仆都住在前院,所以除了吴兴,基本上都是女眷。 不过从谢葳方才那不甚高的声调来看,应该也受到什么大不了的惊吓。 院子里种着不少花草,又还搭了个葡萄藤和一个瓜棚,眼下虽然是隆冬,可是枯死的藤蔓还残留在上头,阻挡了不少视线。 谢琬唤了声“大姐姐”,便要从廊子下往对面走过去。忽然瓜棚底下一动,一个人跌倒在她脚底下! c 029 发威 玉芳吓得尖叫了声,谢葳忙喊道:“三妹妹怎么了?”要走过来。 谢琬忽然被人扯住了袖子,急急地在耳边道:“妹妹别叫,是我!” 是任隽! 谢琬睁大眼看去,可不面前站着的狼狈不堪的人正是任隽?! “你怎么在这儿?!” 她目瞪口呆。 任隽看了眼已然从对面走过来的谢葳,企求地道:“妹妹别声张!我,我只是来找二姑娘要回我的东西的!你不肯还给我,没想到反被葳姐儿听到了,你帮我掩护一下,我会记得你的大恩大德的!” 谢琬瞬间明白他是为那块玉珮来的。只是任家又不是没钱,不知道他这么执着一块玉做什么? 不过任家前世虽然对她背信弃义,她眼下也犯不着拿这个去报复他。他这模样要是被谢葳看到了产生误会,那就不是小事了。 她指着旁边丫鬟们的房门道:“进去避避吧。” 任隽如蒙大赦,迅速闪身进了内。 谢葳在众人簇拥下过来了,见得谢琬站在瓜棚下,便急步上前道:“你碰见什么了?” 谢琬指着地上:“地上滑,刚才不小心崴了一下。”又道:“我刚才也听见大姐姐呼叫来着,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葳目光微闪,哦了声,说道:“没什么,就见到只野猫从屋梁上窜了过去。你快回房去吧,仔细看伤到了没有,下回不要冒冒然闯出来了。” “我没事,多谢大姐姐。” 谢葳交代了玉雪玉芳两句,看着她回了房,便就也回去了。 谢琬让玉雪把任隽送走,任隽却跑过来,两脸涨得紫红与谢琬道:“多谢妹妹解围。” 既然这么巧让她碰见了,那当然要表示下惊讶。谢琬好奇道:“二姐姐为什么拿你的东西?” 任隽脸上越发紫涨了,支吾道:“她,她就是贪玩。” 如果只是贪玩,又怎么会值得他大半夜地偷跑进来追回?谢琬心下暗嗤,微笑着让吴兴送了他出去。 翌日大清早又下起雪,谢琬带着玉雪玉芳和吴兴罗矩,于一村安寂之中出了门。 乌头庄距黄石镇不过五里路,骡车片刻便就到达。 梅嫂在罗升已签下的铺子里等她。谢琬对此人已然毫无印象,但见她一笑时一排白牙尽露了出来,两眼眯得跟弥勒佛似的,便也多了两分好感。 黄石镇是条全长不过两里路的小镇,本地多是庄户佃家,像谢宅这样的门第还是不多的,所以消费能力并不很高,但是好些人因为常年与地主富户打交道,对于身上一身行头也是多少识货的,如果把李子胡同里的布匹转到此地来以微薄利润发卖,理应容易让人接受。 谢琬听梅嫂寒暄了几句,又扫了几眼下方几名挑选来的村妇,都是伶俐有余而显得踏实不足,这样的人兴许嘴上功夫不错,可是能不能做的长久就不得而知了。 她说道:“这个事情我也不能作主,只是哥哥见我到乌头庄来,让我顺便看看。我想就算中用也不见得全部留下,嫂子不如把她们的名字和住处以及家庭情况让人写写,给我带回去给哥哥审度。若是挑中了,自会让罗管事捎信来。” 梅嫂笑道:“姑娘小小人儿,说起话来这般有条有理,真真不愧是二奶奶的掌上明珠。对面就有间卖笔墨的铺子,我这就让人去写了来。” 谢琬道:“不用了,我这里就有人会写字。”说着让玉芳把罗矩唤过来,指了旁边柜台给他。“把她们每个人的情况都写下来,写清楚带回去。” 铺子因为之前经营过的,故而柜台笔墨都是现成的,罗矩磨了墨,提笔写起来。 写起来倒是容易,只是这些妇人七嘴八舌的你一句我一句,又没个逻辑,整理上费了些功夫。好在罗矩性子颇为温和,并没有因为她们的毫无章法而显得手忙脚乱。而谢琬在她们竞相的表述中却也看出来个几分。 谢琬给了两百文铜钱给梅嫂,然后登车回乌头庄。 正要上镇口的拱桥,骡车却忽然停住了,有人在车前吵嚷:“玉雪呢?让她出来!我知道她在里头!” 谢琬惊住,不知道如此掩人耳目地出来,怎么还会有人知道这是谢家二房的人? 玉雪掀开车帘看了看,脸色发白地收回身子来,“是李二顺!” 是当初意欲强娶玉雪为妻的李二顺! 他拦她的车想干什么? 谢琬沉下脸,眉梢倏地变冷。掀帘看去,李二顺拎着个酒葫芦,嘴眼歪斜地横坐在桥上,冲着车头的吴兴和罗矩发难。自从被谢琬从宅子里放出来后,李二顺就在镇上的铁匠铺里当伙计,想来方才乃是因为认出了吴兴,所以才会追着车来这里撒疯的吧? 罗矩与吴兴凑头说了两句,然后跳下车,问李二顺:“你找玉雪做什么?” “做什么?”李二顺着脑袋看着他,拍拍屁股上的雪站起来,指着自己胸膛道:“她是我媳妇儿!” “你胡说!” 玉雪忍不住了,隔着车帘羞愤交加地骂起来:“我几时跟你成过亲?!” 李二顺见着她,那双眼登时就跟点亮了的灯笼似的,跳脚指着她道:“你这个小贱坯子!指望我不知道,你如今就是爬上了谢二公子的床,所以不承认了……” 谢琬拢袖下了车,朝吴兴挥挥手道:“把鞭子拿来。” 李二顺陡然见着她下了马车,却不是谢琅,当下愣了愣,但是立即又指着她张狂起来:“你——” 一个字还没说完,谢琬一鞭子已经抽到了他脸上,寒冬腊月里鞭子冻得跟钢索似的,又冷又硬,李二顺惨叫一声,捂着飞快现出了血痕的脸栽倒下去。谢琬原地又抽了一鞭,他另一边脸上立即又现出道血痕来。 围观的人不多,但是个个如同抽去了经脉似的倒抽起了冷气。 谢琬抚着鞭子,“我若再听到你跟疯狗似的乱吠,下次我就真的让你变成疯狗!” 李二顺哀叫连连,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 谢琬将鞭子丢给吴兴,转身上了骡车,罗矩赶忙把车帘捂好,驾着车从李二顺身旁疾驰而去。 一路上谢琬都沉着脸没有说话。若是早知道李二顺有如此厚颜无耻,这顿鞭子她便早已经落到他身上了。谢琅是谢府正宗嫡房的传承,谢琬爱护他的名声有如谢府上下爱护谢荣的名声,她岂容得李二顺在外往他的身上泼污水? 今日若不打他,旁人只会以为谢琅当真罔顾礼仪廉耻于热孝期间有损私行! 只不过,该如何杜绝这李二顺继续散播谣言呢?一顿鞭子自然不够保险的。 骡车回到乌头庄时,四处已经飘起了缭缭炊烟。李岗家的在菜园里拨雪摘菜,庞胜在剖鱼,见到吴兴罗矩回来,庞胜便抬高手把腰送出来,示意他们从荷包里掏槟榔吃。想来这份热络是谢琬让玉芳送给庞胜家的那枝金钗的缘故。 哥儿们都已经起来了,聚在廊子底下活动筋骨。 任隽见着谢琬下骡车,很是讶了讶:“三妹妹这么早上哪儿了?” 谢琬盯着他看了看,只见两眼底下一圈青黑,可见昨夜里没睡好。 “去黄石镇转了圈。” 任隽知道她自幼生活黄石镇上,只是被她这一看却心虚起来,清了清嗓子便就红着脸进屋里去了。 谢琬一抬眼,却见到穿堂后的廊子下一抹一闪而逝的烟霞色裙裾。 回到房里,却见谢葳在座,拿起她一本绣花图谱歪在炕上看着,五彩的裙子覆在她初显玲珑的身段上,更加显得婀娜多姿。见得谢琬回来,谢葳起身笑道:“我还道你们哪去了呢?一来人影都不见,还好刚才听得周嬷嬷说你们回来了。” “去黄石镇了。”谢琬把刚才跟任隽的回话又说了一遍,然后解了斗蓬也爬上炕,又托腮叹气道:“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怎么离开过黄石镇,真有点想念了。我刚刚在那里吃了两个街头老张包子铺的肉包子,跟从前的味道一模一样。” 谢葳笑着揉了揉她头发,把她拉起来:“别想了!三哥哥他们说早饭后去东山找兔子,我们这就去吃早饭,然后跟他们一块玩儿去!” 前世里谢葳似乎是嫁给了一个低品的文官,因为谢荣进内阁乃是谢葳出嫁十五六年后的事情,所以谢葳说亲时谢荣还并没有给她的身份特别加码,依照当时的情势,谢家的女儿也只会走上嫁给富户或者低品官员这样的道路。 但是谢葳极有能耐,谢荣还在户部侍郎任上时,她就已经辅佐丈夫从从八品升到了正五品,而且极受夫家尊重。就是后来在阁老府里,也是极有体面的大姑奶奶。 这样的一个女人,城府自然不浅,而且眼下她已经满了十岁了,谢琬对于她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爽朗大方很是欣赏,但是对于她如此滴水不漏的应付她的背后,也有着不动声色的探究。 比如,方才在穿堂壁下听他们说话的人明明就是她,为什么她偏要装成没听到的样子呢? c 030 来历 这一天的主要活动场地就是在山上。 姑娘们只不过跟去凑个热闹而已,哥儿们因为吸取了昨日的经验,这次不但带了谷粮和筛网,而且还由李岗找了两个当地的佃农作向导,跑了两个山岗,总共网获了二十几只大斑鸠,七只兔子,以及两只山鸡。 翌日河面上的冰已经结了有一寸厚,庞胜拿锄头将冰砸开一个洞,然后让哥儿们拿小捞子捞鱼,热汽腾腾的水面下,两三寸长的鲫鱼扎堆,如果胆子够大,胳膊再伸长些,还能捞到尺多长的草鱼和鲤鱼。 谢葳谢棋坐在河边,捧着手炉优雅地垂钓。而谢琬负责守鱼篓,其实也想去看捞鱼来着,可惜篓子里鱼太多,她和玉雪玉芳压根拿不动,吴兴罗矩又要在谢芸他们打下手,连个帮忙抬鱼的人都没有。 后来罗矩看她伸长了脖颈不住张望,便就从岸上折了几枝柳条,将鱼一条条从腮里穿过去,分成三五串的样子,然后将柳条长长地挽成一条藤索,可以让她们拖着鱼在冰上走。 这一日又是满载而归。 谢桐谢芸一直玩得很起兴,但任隽却总有几分无精打采,对谢棋的诸般撒娇也有些疲于应付的感觉。 玩了三四日,雪已停了,谢芸还想再多呆两日,无奈任隽提不起劲,谢葳又说出来得久了,该回去了,而且谢琬暗地里也记挂着家里的事,于是大家吃完午饭开始收拾行李,下晌便套车回了县城。 此次带回来的野味都送进了大厨房,谢启功听哥儿们眉飞色舞地述说过程,捋着胡子笑得十分欢畅。 谢琬随大伙到上房请完安便飞奔回了颐风院。 谢琅闻讯也一阵风似的冲进后院,拉着她上下左右地打量,见到她头发丝儿都完好无缺,才又抚着胸口放下心来。又生怕她这几日在外吃得不好,催着春蕙去熬些鸡汤给她补补。 吴妈妈也是一脸激动,拉着她问长问短,又斥问吴兴中间可出什么岔子,吴兴自然不敢把李二顺拦车那段说出来,支吾了两句便就溜出去了,吴妈妈气得冲他背影骂了两句。 吴兴尚且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跳脱些倒没什么,只是吴妈妈这般表现,让人不免感到意外,活似谢琬这趟出去乃是涉什么险一样,明明她出门之前还不是这样子。 “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谢琬换了衣,便爬上炕端着春蕙熬好的鸡汤,问道。 吴妈妈在旁做针线,听见提起,便就竹筒倒豆子般说起来:“那日姑娘出门之后不久,罗管事就回来了,听说罗矩跟着姑娘一道去了乌头庄,便着急起来,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偏生罗管事又不肯说,我怕那罗矩是有什么不周正的地方,想要寻个人去乌头庄提醒姑娘您,偏生又找不到人。 “后来我跟二少爷说起,二少爷就找了罗管事来问,罗管事说此人人品倒没什么,只是究竟有什么不妥,他却还是不肯说。这不这几天我七上八下的,就怕出个什么意外来么。也就是看到姑娘平安回来才又放心了!” 谢琬笑道:“看着人倒是本分。” 不好跟她细说自己的打算,便转而问起府里的事来。 “……宏大爷今儿个又出去了,据说跟庞鑫一道去南边茶园收帐,想来要到年前才能回转。昨儿荣三爷也捎信回来了,说是年廿八日启程回清河,估摸着廿九日早上也就到了。三奶奶身子骨也好利索了,昨儿还去上房跟太太商量了半日过年的事务来着。” 谢琬道:“三叔要回来过年?” 印象中朝中年假只有三日,京官们一般都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回乡省亲。清河离京师虽然只有三百里路,可是一来一回也得花上两三日,何况九月里谢荣已经回来过一次,此次又是为了什么事非得回来这一趟? 吴妈妈咬断线头,拿起手上的的妆花小褙子看了看,说道:“我也是听秋眉那丫头说的,不一定做得准。”说着把褙子覆在谢琬背上仔细比了比,笑道:“姑娘皮肤雪白,真是穿什么色儿都好看!” 谢琬也笑了笑。 晚饭后找罗矩拿了黄石镇那些妇人的来历看了看,罗升回来了。 见到站在谢琬旁侧的罗矩,罗升眼里便似有火花绽起来。 谢琬笑着问道:“罗管事对罗矩似乎有些看法?” 罗升微顿,讷讷道:“小的,没有什么看法。” “那吴妈妈为什么说你不愿意让他跟随我去乌头庄?”谢琬看着他道:“罗管事的忠心有目共睹,如果你认为他不适合跟着我,必然是对他有些不放心。你不如坦白说说,他究竟哪里需要注意,说出来,也好让他改进。” 话里话外尽是维护的意思,而听不出像要斟酌后再用的打算。 罗升瞪了眼嘴角扬起的低头垂手的罗矩,无奈地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罗矩,这罗矩乃是犬子……” 罗矩是罗升的儿子?谢琬呆看着罗升。 罗升抹了把汗,接着道:“是这样的,他先跟着他二叔读书,小的想让他也去考个功名,哪料得他却认为读书无用,不如学些技艺来得实际,我便禁拘他在家不让他出来。赶巧此番拙荆找的那两个伙计中有一个突然染病,罗矩知道后便擅作主张顶替了他过来。等到小的收到信的时候,他已经跟随姑娘去乌头庄了。” 谢琬侧转身子,无声地看向旁侧垂首而立的罗矩。 罗矩头勾到很低,顿了会儿,走过来跪倒在她面前。 罗升又掏出帕子抹了把汗。 谢琬拿着桌上的一枝笔颠来倒去玩了半晌,说道:“罗矩,罗管事说的可是真的?” 罗矩默了下,说道:“有九分实。” 罗升几乎要扬起拳头来。 谢琬看了他一眼,又问道:“还有一分虚,是什么虚?” 罗矩道:“回姑娘的话,小的并非觉得读书无用,而是觉得读书读到最后无非是作官,小的不想读死书,就是有中举的命也做不来官,只想学几分真本事,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你顶替人家来我这里做伙计,就是你想做的事情?”谢琬声音有些轻飘。 罗矩抬头看了眼她,说道:“不瞒姑娘说,小的顶替之初,是想借此脱离我爹的管束。但如今,小的倒是真心实意想留下来。” “为什么?” “一是因为姑娘有识人之明,姑娘不过见了小的一面,便能决定下来让小的跟随出行,小的觉得这不是任何人能做到的。二来是在黄石镇上打李二顺时,小的十分佩服姑娘的决断,李二顺朝二少爷身上泼污水,不管他所说的事情是否属实,他都不应该这么做。姑娘当时那两鞭子,打的十分正确!以姑娘的年龄能够具备这两点,已经足够驭下了,所以小的愿意为姑娘效劳!” 说的跟他留下来当差有多给谢琬面子似的! 谢琬笑起来。想不到保守的罗升会有个这么样狂傲的儿子!她丝毫不惧下面人有傲气,她不是皇帝,用不着遵守绝对的尊卑,只要跟随她的人忠心有才,狂一些,傲一些,在她面前稍微豪放些,又怕什么?!她若没有驾驭狂生的本事,又谈什么网罗人才去摧毁谢府? 保守的罗升有他办事稳重的好处,敢于反对束缚的罗矩也自有他年少热血勇于闯荡的优势。 他既然能看得透这两点,起码说明他狂傲之余还有着足够的细心。一个细心的人总不至于犯大错,谢琬愿意试试看。 她拿起碗喝了口姜枣茶,说道:“我不但有识人之明,有决策之明,而且还赏罚分明!你不必去铺子里,从今日起你便跟在我左右协理事务,若是你当不起这协理二字,我便随时叫你滚蛋!你可敢答应?” 罗矩双目一亮,顿即叩首下去:“姑娘敢用,小的就敢应!小的如若难当其用,不必姑娘发话,小的必定自卷铺盖离去!” 跟着东家身边协理事务,那就等于是眼前庞福之类管事式的人物,虽然二房跟整个谢府还是难有一拼,但是就像天下所有的大东家找掌柜一样,做主子的愿意从头开始栽培,被雇佣的人也不愿轻易跳槽,主仆之间的相互信任是双方关系牢靠程度最关键的一点,如果打定主意走上这条道,谁不愿意从最先开始做起,一路陪着东家事业的壮大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这要是放在朝廷,那就是开国元老。 面前的谢琬虽然年幼,但是年幼也有年幼的好处,就是不会墨守成规,就是固执也十分有限,他便可以畅所欲言地向她提出自己认为有益的建议,若是换成那些已然世故的老油子,他还未必会肯留下呢! “姑娘,这——” 罗升清楚自己的儿子,出声意欲阻止,谢琬却已挥手与罗矩道:“你先下去吧,回头咱们签个文书。”等他走出门,才又对罗升笑道:“是骡子是马总该拉出来遛遛。如若他真不适合走这条道,罗管事到时也有理由将他劝回头,不是吗?” 罗升张了张嘴,竟已无话可说。 c 031 谢礼 正在商议黄石镇铺子里的事宜,玉芳进来说:“姑娘,任公子来了。” 谢琬扭头一看桌上漏刻,亥时了。她问道:“有什么事么?” 玉芳道:“没说,就说要见见您。” 谢琬无语,看了眼罗升,罗升连忙躬身退下了。 出了前院,任隽披着黑丝绒大斗蓬在院门下立着,手里拿着个小瓷缸,盯着地下积雪像是在出神。 谢琬咳嗽了声,等他转过头来时轻声道:“任三哥这么晚怎么还来了?” 任隽面上一赧,把手上鱼缸递过来:“那天夜里多亏三妹妹替我遮瞒,这是昨天在冰河里我亲手捉到的两条小鲤鱼,瞅着蛮有趣的,想着你既然喜欢顾游之的鲤鱼图,或许也喜欢鲤鱼,就拿来送给你,权当是我的一番谢意。” 谢琬就着门廊下灯笼看看鱼缸,透体莹白的细瓷缸子,里头装着半缸水,游着两条两寸来长金色的小鲤鱼。她说道:“这鱼会长大,我屋里的缸子只怕养不下,栖风院有个小鱼池,任三哥不如去送给二姐姐吧。” 任隽忙道:“养得下的!你院里的天井不是也凿了个小水池么?养这两条鱼足够了。”完了不由分说将鱼缸放到她手上,急急地道:“天晚了,我先回去了。改日我再寻妹妹说话!”而后一溜烟冲出了廊子去,手忙脚乱的样子惹得玉芳噗哧笑出来。 “这任公子真有趣!” 谢琬却觉得好生没趣。谁说她喜欢鲤鱼?再说,谁稀罕他的感谢? 她把鱼缸往玉芳手上一放,说道:“你既觉得有趣,那就你来养吧!” 翌日早上起来,见谢琅交代吴兴拿着些纸笔一道往前院去,不由纳闷。 谢琅停步解释道:“隽哥儿今儿回府,我去送送。” 谢琬算了算,任隽此翻过来也住了有十来日,确实也该走了,便没作它想,转身回屋。 谢琅道:“你不去打个招呼么?” 她打了个哈欠道:“我还要回房补个眠,哥哥去就成了。” 作为王氏起心想巴结的任家公子要回府,送的人大把,她决意对他避而远之,哪里会去凑这个热闹。 谢琅心疼妹妹,当然不会勉强。 时间逼近年关,各家里交帐交租走动的人多,愈发热闹起来了。 每年到这个时候总是王氏最为忙碌的时候,今年更是不同。 谢荣高中了进士,这是整个谢氏家族莫大的荣光,虽然又逢府里二爷二奶奶的大丧,不能大肆操办,新年里更不能到处走亲串门,可是底下这些人却还是知道分寸的,新年不兴走动,年前却没这忌讳,有钱的无不搜罗了些珠玉金器前来恭贺,没钱的也要想法子弄些野味上门孝敬。 王氏每日里上晌料理中馈,下晌便要接见这些人。 虽然好些都还是产业上的租户,并用不着亲自招待,可是谢启功发话了,“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表现得礼贤下士,方才体现出我百年谢氏的家风。”所以不论身份高低,竟是都要出来露个面,问上几句,然后再视情况请谢启功或者周二出面招待用饭。 若是女眷来了,则得由王氏或谢氏亲自招待,要么就由周二家的出面代替。 所以这一向不要说少爷姑娘们难以得见她,就是身边的人要进来回句话,也得算准时间。 王氏送走林千户娘子回来,素罗便就趁着递茶的机会跟王氏说起:“太太可还记得上回奴婢去查琅少爷跟玉雪通房之事时,提到去黄石镇上碰见被琅少发打发出来的李婆子么?” 王氏灌了半碗茶下喉,才道:“那李婆子又怎么了?” “这回不是李婆子如何,而是她那儿子李二顺。”素罗倾着身子,说道:“方才乌头庄的人过来送狐狸皮时,说李二顺前些日子被人打了一顿,脸上落了两道老长的鞭伤,而打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咱们琬姑娘!” “琬姐儿?!”王氏抬起头来,讶道:“她怎么会去打李二顺?” 素罗不慌不忙说道:“奴婢也觉得不可能,于是就追问了几句。那庄户娘子说,琬姑娘是在黄石镇上桥头打的他,原因是李二顺对着姑娘口出不秽。算起来就是前些日子哥儿姐儿们上乌头庄住的那几日里,这事儿有几个人亲眼见着,所以背地里都传开了。那庄户娘子也是顺嘴就说了出来。” 王氏沉思了会儿,说道:“琬姐儿跑去黄石镇做什么?” 素罗顿了顿,说道:“原来二房在黄石镇上赁了个铺子,准备做绸布买卖。如今铺子都开张了,请的是当地的妇人。琬姑娘去黄石镇,只怕是为的铺子的事。” 王氏嗤地一笑:“她一个屁大点的孩子,能看什么铺子?” 素罗道:“便是不能,也能代琅少爷传个话什么的。乌头庄离黄石镇本就近,顺便带个话也不是不可能。” 王氏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把手上茶喝了。 素罗观其面色,又道:“奴婢另外还打听到一件事,听说二房那租出去的三间铺子,都不再续租了。” “不续租?”王氏抬头,“他们要把卖?” “太太,”素罗把身子更倾了些,说道:“只怕不是把卖,而是琅少爷他们准备自己做。” 五间铺子同时开起来,可不是小事,王氏有些不信。“你打听清楚了?” “千真万确。话头都是从那些租户口里传出来的。咱们府里的铺子与他们的铺子挨得并不远,每回咱们的消息不也有大半是从他们口里得来的么?整个清苑州就这么大,再没有假的。” “他有这能耐?” 王氏双眼微眯,站了起来。想起前次因为搬院子的事在谢琅手里栽的跟头,她又把牙往紧里咬了咬。当初连谢腾在世都不敢出这么大手笔连开几间铺子,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自以为能比他老子还强么?就算他是只披着羊皮的狼,也要看他够不够本事吞得下这几只羊! 她说道:“等忙完了这几日,你把李二顺带过来。”说完又道:“算了,过几天我要上舅太爷家去,到时候让他到榔头庄来。” 她本有兄弟姐妹七个,那些年灾荒就死了五个,后来仰仗王氏再嫁,好歹留下了年纪最大的哥哥王恩,如今已有近七十岁了,与两房儿孙在郊外榔头庄守着二十亩田产过活。 王氏嫁入谢府之前王恩并未娶亲,一直到收了谢启功三百两聘金之后才娶了河西冒家的女儿为妻,等生下长子时王恩已年届四十,所以两个儿子王耿与王发年纪与谢家几位爷反倒不相上下,王耿王发的儿女也与府里哥儿姐儿们年岁相当。 王氏十分看重娘家,所以每年腊月廿八日总要回娘家一趟,送些鱼肉补品什么的。 谢琬前世并不知道王氏娘家境况,到了廿七日去上房时,见得周二家的张罗起她翌日出门的事务,回房后不免就问起吴妈妈王家的事来。 前世二房根本不怎么与祖屋来往,更别提王家。 齐氏也是有几分傲气的女子,因为王氏的缘故,也甚有些不大待见王家人。因而吴妈妈所知的也仅是这些,就连王耿王发所生儿女各有几个,婚嫁不曾,都还需要临时打听。倒是罗矩出去了一转后回来告诉谢琬: “王耿娶妻贺氏,生下了两个女儿,长女叫做王安梅,十四岁,次女王安娣,十岁。王耿因为连生两胎女儿,所以对贺氏很是没有好脸色。王发的妻子符氏倒是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叫做王埕,今年七岁,次子王都,九个月里就夭折了。” 惹得吴妈妈笑骂道:“真是机灵鬼儿投的生,赶明儿可得相个精明能干的媳妇儿管住你才成!”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媳妇儿三个字从吴妈妈嘴里说出来,谢琬就禁不住想起吴兴已经十五岁了,而秀姑还在乡下给人种菜。 前世吴兴是在上街卖菜的时候,在南源县菜市遇上秀姑的,秀姑从小没了父母,跟着叔父过活。婶母苛责她,她后来就出来给人种菜了,孑然一人的她在菜市上被人欺负,让吴兴看到后救了下来。秀姑是最懂得知恩图报的女子,吴兴又喜欢她的心地善良,后来便就带了她回齐家来了。 大家也很喜欢秀姑。 进了齐家的秀姑把所有人当成恩人,大冬天里谢琬的炭火熄了,半夜里她冻得直发抖,秀姑爬上床把她的双脚捂在肚子里。舅舅过世后舅母揽了针线活来做,秀姑就把家里的菜地农活全包了,齐如绣的蚊帐破了,她整夜整夜地拿蒲扇给她拍蚊子。谢琅被打断手脚在床无法动弹,她在床前不眠不休照顾了他整半个月。 谢琬想起善良无私的秀姑,流了眼泪。 不知道今生的她还被人欺负不曾? 她叫来罗矩,“你上铺子里拿两匹好些的绸布,再备两样补品送到齐府去,就说是我和哥哥给舅舅舅母的辞年礼。然后顺便上南源菜市上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个来自雀儿村的,叫做秀姑的女孩子。” c 032 谢荣 王氏从王家回来的时候,罗矩也从南源回来了,并没有发现秀姑。 而当日下晌,谢荣派来打前站的长随庞炎后脚也进了府。 “三爷明儿早上巳时之前一准到府,请太太和三奶奶不必记挂。” 庞炎是庞福的次子,谢启功疼爱谢荣,所以特地把庞福的儿子指给他使唤。 谢启功、王氏和黄氏收到消息十分高兴,立即吩咐大厨房预备明日的酒菜吃食,黄氏房里则早就作了准备,将三房里的书房里外清扫了干净,然后又把谢荣平日惯用的砚台笔墨拿了出来。 谢琬也有丝期待,谢荣是谢府最有力的支柱,最可靠的未来,如今他们在明她在暗,能够近距离观察他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所以当谢启功交代下来,说翌日起大伙都要早些到上房来迎接谢荣归府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谢琬清早起来,穿了身素色缎长衣长裤,外罩了件同色镶毛边的比甲,吃过早饭后来到前院。 谢琅也已经准备好了,他尚且不知道谢荣日后的强大会对他们俩带来什么样灭顶的威胁,在他眼里,谢荣就是读书人的榜样,是他奋进向前的目标。所以他穿了身簇新的石青色的袍子,腰间坠了块洁白的美玉,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更加显得俊眉星目,帅气逼人。 谢琬瞧了他一会儿,却上前将他腰间的玉取下,又对银琐道:“把那件八成新的湖蓝色袍子给哥哥换上,然后腰间挂个装着用了一半的墨条的荷包即可。” 谢琅愣住,“这样好吗?” 谢琬道:“不好包在我身上。” 谢琅哑然,但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既然妹妹说好,那就好吧。 到了上房,各房里陆续到齐了,长房三个小辈浑身簇新,谢桦谢桐俱是一身杭绸锦袍,头上束着滴绿翡翠,腰间荷包玉珮及花式络子一样不缺,放出去就是一个现成的公子哥儿。 谢棋身着翠色衣裙,今儿新梳了双挂髻,戴着绢制的粉红小玉兰花,耳上还戴了对赤金铛。纯金的色地衬着衣裳的颜色,耀眼则耀眼,却显得有些俗气。 三房姐弟却相对朴素,谢葳还是日常的襦衫加月华裙,颜色也相对素净。头上无钗饰,只手腕上套着只羊脂玉镯子,裙上压着块玉嗔步。 谢芸也是一身八九成新的青色袍子,十分平常。 谢琬在打量众人的同时,谢葳也在暗地里打量他们。当见得谢琅装扮低调,谢琬也一身素净,不由暗暗点了点头。 一屋子分老小说了会话,就听派出去的家丁回来道:“来了来了!三爷已经进了北城门了!” 谢启功当即起身,“再去打听!” 这时又听门房来报:“县里何老爷赵老爷孙老爷他们听说三爷回府省亲,都来拜会了!” 谢启功少不得领着庞福迎出去,这里女眷们闻声则带着孩子们退到了内院。 一时又听外头喧哗,王氏还以为是谢荣到府了,起身准备出去,来人却又禀说是钱老爷张老爷王员外他们讨茶喝来了。 如此坐立几回,眼见着漏刻上时辰已将近巳时,门外又传来人大声禀道:“荣三爷回府了!” 屋里众人才又齐刷刷起身,相互道:“这回没错了!”而后迎出内院门来。 来客们都在玉兰厅里吃茶,听说谢荣到家,自不免迎出门去招呼。如此周旋得一阵来,等到穿堂处传来庞炎的声音:“三爷给太太请安来了。”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众目相盼之中,一道挺拔身影跨进门槛,微长身量,如谢琬印象中一样,一身湖青色锦绸直裰套在三十来岁的他身上,虽然不显富贵,可材质飘逸的特质却经由他的素简而发挥得淋漓尽致。 进得门来他先于廊下站定,而后长眉下星目往女眷们立处一扬,薄唇旁的笑容已经如春水般渐渐漾开,温柔怡然的样子,仍如那年除夕夜里,他安静地半蹲在地上看着芸哥儿放烟花,也如那年京师李皇商的府里,他身处于一屋清贵士子中微笑不羁的样子。 “母亲。” “三郎!” 王氏笑着伸开手。 谢荣稳步到了她跟前,撩开衣摆,就地跪了下去。 分别不过三月,并用不着到执手相看泪眼的地步。 等他叩完头,王氏拉着他起身,牵着他进了花厅。 黄氏和儿女从旁福礼,他欠了欠身,目光里满是回荡不去的暖意。 这样的男人,如果不是跟自己有着血缘关系,谢琬只怕也会有心动的感觉。他有着异于常人的自制,像是任何时候都能够掌控全局,而又让人完全摸不着底。 谢琬觉得,如果不是拥有前世三十年的经验,她未必有胆子跟拥有这样的子嗣的谢府抗衡。 谢启功很快打发完宾客进来了,众人分长幼在两旁坐下。 王氏问起京师的情形,谢荣逐一回答,面上一直呈现着完美的微笑。直到问侯完了,才开始让孩子们过来拜见。 谢荣给哥儿们准备的礼物是一套文房四宝,给姐儿们备的则是一本《烈女传》,一本《诗经》。 谢琅紧随穿得跟锦鸡似的谢桦后头上前行礼,谢荣目光在他身上落了片刻,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之后在谢桐上前行礼时,他则又恢复了平常。虽然这并看不出来什么,但以谢荣的城府,能够表现出这些微的一点,已然是有了不同。 她记得前世每次见到谢荣之时,他从来都是这么低调而淡然,像他这么自信到自傲的人,是不会赞成用华服美饰来掩饰住自身光华的。所以,在如今二房尚需要收敛锋芒沉心蛰伏的情况下,谢琬又怎么会让哥哥逆他的心意而为之? 午饭在上房吃。 饭后一起吃了茶,谢荣便告辞父母回了三房。 谢琬也与谢琅回了颐风院。 谢琅一进门便大赞起谢荣的风采:“以往不曾如此近距离观察并不见得,如今一看三叔举手投足之间,竟全然没有丝毫官场俗气,又无半点文人士子的孤傲,委实是个让人不知不觉就起了亲近之意的君子!” 谢琬托腮坐在炕头看他说了半日,忍不住说道:“他才做了多久的官?就是要沾俗气也有个过程。” 她不想泼他的冷水,虽然也知道谢荣二十年后的样子与如今变化并不大,可是看他这副恨不能立马投诚做谢荣拥趸的样子,却又不能不让他恢复下清醒。 “琬琬你说话怎么这么酸?”谢琅皱眉反驳。 明明是让他认清敌我,倒成了她酸了。 她白了他一眼,翻下炕来,拍拍屁股走出去:“那你就亲近你的君子去吧!” 世上最危险的不是猛虎,而是悄无声息藏在你脚底下的毒蛇。人也是一样,不是对你咒骂打罚的那些人最难对付,而是对你笑眯眯让你永远摸不着他心里想什么的人,才最让人无措。 那些佞臣,哪个不是口蜜腹剑? 谢荣歪身躺在**,手抚着一副绣了一半的鸳鸯枕。 黄氏端着碗汤,走到床边坐下,柔声道:“把它喝了。方才在太太屋里,看见你没吃多少饭。” 谢荣微笑接了汤,一口喝了。黄氏掏出绢子,替他细细地拭了唇。而后偎在他旁侧躺下来,手指划着他胸脯。谢荣按住了她的手,问道:“芸哥儿他们呢?” 黄氏脸上红了红,说道:“葳姐儿在房里睡午觉呢,芸哥儿只怕寻琅哥儿说话去了。” 谢荣翻了个身,仰躺着说道:“是吗?我看琅哥儿兄妹竟很是得体,芸哥儿与他们多走动亦是好的。是了,这些日子,母亲未曾对他们如何罢?” 黄氏心不在焉说道:“暂且还没罢。我看大伯这些日子也忙着替老爷催帐,太太就是要动二房,也至少要等到明年开春。” 谢荣嗯了声,两眼望着帐顶,“你劝着些太太,切莫让他们因小失大。” “知道了。” 黄氏微笑,一面躺上他臂弯,一面将手掌扶上他的腰。她才不过二十八九岁,保养的又极好,正是风韵甚佳的时候。谢荣也有些动容,翻身过来吻了吻她,正要除衣,忽想起来问道:“你小日子几时来的?” 黄氏一顿,将日子说了。谢荣想了想,翻身下来,替她仔细掩了被子。“下回再说吧。大哥的热孝还没过,我这里官职又还在待定中,万一你这时有了身孕,恐怕惹出是非来。” 黄氏支起身子道:“哪有这么容易?芸哥儿都八岁了,后来这几年我们不也——” 谢荣轻抚她的脸颊,柔声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我身边又没有别的人,你还怕日后没机会温存?夫妻之间要紧的是相互扶持,你我儿女皆有了,如今就差仕途便利。等我在朝堂里站稳了脚跟,等你成了朝廷诰封的命妇,那时候这些自然容易了。” 黄氏犹豫着,还要再说,他将她扶进被窝里,“今儿起得早,想必也累了。好生歇一觉,呆会儿起来我陪你去后园里折梅插瓶。” 说着起身披了衣,冲黄氏笑了笑,出了门去。 c 035 质问 初十日早上下了场大雨,谢琬被雷声惊醒,索性上抱厦里看起了书。 外面雨淅淅沥沥地,打得天井里一树残梅全都没入了泥泞。花瓣漂在水池面上,像汪洋里的小舟一样颠簸不安。芭蕉树的叶子也顺着脉络被打裂了,像老奶奶手中一把把早已用旧的蒲扇。一切看起来都透着股别样的凌乱。 天色渐亮的时候,她熄了案头的灯。玉雪正好端着小灶上熬好的粳米粥走进来,虽然走的廊下,但衣袖头发上还是溅了层细密的雨粉,连屋里空气也润润地,略微带了点早春的气息。 玉雪掩了窗,才要回身来,天井那头却又传来吧嗒吧嗒一连串的雨点声。她复又把窗门推开,只见王氏身边的小丫鬟月菱与玉芳一道执着伞走进来,檐下的雨滴落到伞面上,溅出的水花飘出两三尺远。 到了廊下,玉芳隔着窗户说道:“太太屋里来人,请咱们姑娘过正院吃早饭。” 玉雪绕出门外,瞧了眼月菱濡湿的裤脚,蹙眉道:“这么大雨,在房里吃不是一样么?” 月菱垂头道:“这个不清楚,太太只交代让我把三姑娘请过去。” 玉雪咬唇站了会儿,回转身进屋。 谢琬已经听见了。她虽然不稀罕这份看重,可是王氏既然明知下大雨也要叫她过去吃这顿早饭,自然已经准备了许多种办法在等着请她,她就是磨蹭,最后也还是得去。 何况,她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她从书案后爬起来,“我的木屐呢?” 玉雪不但给她穿好了木屐,还披上了蓑衣,戴上了笠帽。 可是即使是这样,到达正院时裤腿还是湿了一截,一双鞋也透着冰凉了。好在玉雪早准备好了干爽的鞋袜带过来,先在门外让玉芳挡着把鞋袜换了,才又进门。 花厅里不但王氏在,阮氏也在,更让人纳闷的是,谢启功坐在上首,面色十分不豫。 谢琬像往常一样上前甜甜地跟王氏请安,又规矩地朝谢启功行礼。然后她冲阮氏点点头,坐在了平日坐的小锦杌上。 突然,谢启功身旁的几案被他拍得跳起来,“你捅出这么大篓子,还有脸坐?!” 原来是鸿门宴。 谢琬默了默,缓缓站起来,“不知道老爷说的篓子是什么?” 谢启功指着她,似乎气不打一处来。 王氏连忙劝道:“老爷有话慢慢说,琬姐儿还小,莫要吓着了她。”一面看向谢琬,又叹气道:“你这孩子,怎么如此顽劣呢?我问你,那曾经在黄石镇给你们当过差的李二顺,是不是你打的?” 李二顺……“是我打的。”谢琬点头。 谢启功脸上怒火又掩不住了。王氏拍着大腿道:“我的小祖宗哎,你可闯大祸了!你可知道那李二顺如今是什么人?他是赵县令的家仆,你把他打了,可让赵县令的面子往哪儿搁?这不今儿早上赵县令就怒气冲冲地上门告状来了,还责问老爷,是不是成心跟他过不去!” 李二顺分明就在铁匠铺做学徒,怎么会成了赵县令的家仆? “还不跪下!” 桌子又跳了起来。 谢琬带着满腹疑虑跪了下去,目光掠过阮氏,正好扫见她眼底一抹幸灾乐祸。 这件事不必深想,很显然有人借机生事。是谢宏和阮氏,还是王氏?她们这么做,是纯粹为了拿捏二房,还是别有目的? 只是为了拿捏二房,他们又得不到实际好处,王氏好歹也当了这么些年的家,不会这么愚蠢。所以只能是另有别的目的。 设想下,假若李二顺真成了赵县令的家仆,她也真的认了这桩罪,她自己上头还有谢琅,罪责便落不到她的头上,而是由谢琅来承担这疏于管教失职之责,她顶多就是受点小罚。 谢启功则很有可能将他押到县衙负荆请罪。 谢琅若是跟李二顺低头认错,那不但坐实了谢琅与丫鬟有染的谣言,更会令得李二顺从此气焰高涨,同时也使清河县里的人看低谢琅乃至整个二房。 这样导致的直接损失是谢琅名声受损,还有他二月里试场上的发挥。就算谢琬笃定这场生员试是谢琅的囊中之物,可是谢启功最大的忌讳就是有人败坏谢家的名声,影响谢荣的前途,谢琅就是去请罪,谢启功也一样会对他产生厌弃。 清河县就这么大,芝麻大点儿的事也能传得沸沸扬扬。 假使谢琅孝期通房,唆使幼妹鞭打旧仆,因道德败坏而遭到祖父厌弃的名声外传,那二房名下那几间铺子即使买卖不受影响,也绝对会使铺子里的伙计人心惶惶——何况,如今正值铺子里需要广招人手的时候,这名声传开后,谁还会想来赚这份工钱? 没有人手,没有主顾,没有人品和口碑,就别提在生意场上立足。 如果说对方真的打的是这个主意,是冲着二房将开的几间铺子而来,那凭谢宏还做不出这么样的手笔,没有王氏,他们怎么有本事把谢启功推出来当这个判官? 王氏,是正式向二房伸手了么? “我也不知道怎么跟老爷说这个事。” 半晌,她幽幽地盯着地下,慢慢地道,“当日我去黄石镇转悠,那李二顺拦住我的车狂出不秽之言,我虽然不才,头顶却也顶着个‘谢’字,一时气不过,便就代老爷太太教训了他一顿。” 谢启功沉脸道:“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替我们教训?!他到底说了什么?” 谢琬盯着地板上青石砖的纹路,说道:“老爷既然问起,我自然不敢隐瞒。那李二顺说,谢家祖上就是欺师盗名之辈,篡了陈皮匠的家产,还把该属于人家陈皮匠的子嗣也换成了谢家。我不知道谁是陈皮匠,自然反驳,那李二顺就愈发得意起来了。” 说到这里她停了口气。 上首气温骤然变冷,谢启功的声音抖动起来。“他还说了什么?” 谢琬依旧盯着地下,说道:“他接着便说,就是因为谢家上梁不正下梁歪,所以才会娶**进门。我说我们家才没有**,他就说太太就是**,我说我们老爷健在着呢,太太哪里是**?!” 上首有人倒吸了口冷气,发出指甲挠木头的声音来。 气压已低到了冰点。 谢琬继续往下说:“他就讥笑我是什么也不懂的傻丫头,还说,要不是因为老爷娶了个乡野**回来,又怎么会做出往未出孝期的少爷房里送通房的事情?然后他就诬蔑太太两个月前派了丫鬟去找他娘李婶打听哥哥和玉雪,还问过哥哥对玉雪有没有收房的意思? “我当然不相信,太太身边的丫鬟都是多娇贵的人儿,怎么会去打听这种事?再说了,太太要是打听过这些事,那么不管哥哥和玉雪之间清不清白,她身为谢家的主母,当初都不可能会做出单独调玉雪到潇湘院去侍侯这样的决定。 “但是他居然又知道素罗的名字,还能说出素罗姐姐的相貌来,想来为了造谣,私下里是很费过一番功夫的。所以我见他这么诋毁老爷和太太,就忍不住打了他。老爷,太太,我知道自己太莽撞了,应该首先回来禀告,可是我又怕他趁机在外大肆渲染,毁了老爷太太的名声,所以就擅自做了主。老爷,你罚我吧。” 她往下叩了个头,抬起小脸儿道。 顶上谢启功与王氏同坐上首,早已气得目瞪口呆脸色灰白。就连往日只着一肚子小聪明的阮氏,也吓得手足无措,看也不知往哪里看了。 不管李二顺究竟有没有说过这番话,如今这些话到了谢琬口里,不但不带半个脏字地把谢启功和王氏反骂了个狗血淋头,堵得他们出不得半句声,而且还轻轻巧巧把她打人的因由端正了过来,在外人这么样攻击谢家的情况下,谁还能说她打的不对? 王氏盯着底下这张精致的小脸儿,松了松咬得已有些发酸的后槽牙,伸手支额闭上眼来。 这哪里像是个六岁不到的孩子?她若只有六岁,那未免也太过机智了些!谢家祖上的家史瞒得这样好,就连谢桦谢芸他们也不见得清楚,她这么小,认识的人都没几个,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呢?而且,素罗去找李家母子的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在王家的时候,李二顺把黄石镇上被打的前因后果全都说了个遍。他对自己的谄媚不是假的,他对谢琬的愤怒也不是假的,所以事后她才会向赵县令的夫人举荐他进去当家仆。 如果李二顺当真对谢琬说了这些话,那他怎么会知道她在王家见他是为什么?!又怎么会见了她的面便战战兢,一听见她询问起谢琬打他之事来,立即又口沫横飞地控诉起谢琬,而不是心虚地左遮右瞒? 她坚信是谢琬在说谎。 可是,这时候叫李二顺过来对质也已经没用了,谢启功已然对谢琬的话先入为主,即使他不全信,也不会再待见这李二顺半分。早知道,她就应该先把李二顺带来直接跟谢启功告状! 谁会想到节骨眼儿上,会被个黄毛丫头搅浑了水呢? c 036 闷棍 “素罗!” 谢启功一声沉喝,惊得王氏身后的素罗双肩一颤,站了出来。 “李二顺说你先前去找他们打听过琅哥儿和丫鬟的事,可属实?”他看也不看下方,缓缓问道。 王氏一双手又攥紧了。 素罗跪下去,垂头望着膝盖,默了会儿才道:“回老爷的话,自然不实。奴婢不过是曾经上黄石镇二爷宅子里传话时,曾被这李二顺见过两面。方才三姑娘也说是这李二顺满口胡诌,为了诋毁太太,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还请老爷明鉴。” 王氏整个人松了松。 谢琬往素罗处看了两眼,把目光收回来。 谢启功皱眉默了会儿,扬手道:“起来吧!” 素罗起了身,谢琬也随之起来了。谢启功看了她一眼,却是没说什么。 “下去吧。” 再一挥手,负手进了内室。 王氏知道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只得随后跟进。 谢启功皱紧眉道:“琅哥儿和丫鬟的事,究竟你是不是让素罗去打听过?” 王氏叹道:“方才琬姐儿和素罗都解释了,老爷如何还是不信我?琅哥儿便不是我的孙子,也是我谢家的人,我能这么不知轻重么?” 说着,执起桌上茶壶倒了碗茶,给他递过去,“自然,当初让琅哥儿搬院子的事也怪我思虑不周,才传出去让外人有机可乘,这事儿都过去许久了,老爷如何还质问起为妻?李二顺口中所述这事,委实与我无干。” 谢启功接了茶,缓下了神色,说道:“不是我有意责难。你进我谢家也有三十年了,家里的规矩你也清楚。荣儿每每交代咱们这厢不可出事,若是源头真是从咱们府里流出去的,那就无异于是自作孽!荣儿堪称谢家的顶梁柱,我们若是拖了他的后腿,于大家都没什么好处。” 王氏心中一凛,忙道:“老爷说的很是。”一面替他捶着背,又抬头道:“那李二顺这事?” 虽然谢琬免了责罚,可事情还未了结。赵县令既然亲自到了府上来说道,那自然得给个交代人家。 谢启功面上又是一沉:“不论如何,那赵县令驭下不严,纵使下人在外诋毁他人,反找上门来要我给交代,哪有这等道理?先不理会他!” 王氏怔住,目光渐黯下来。 谢琬踏着一路水花又回到了颐风院。 吴妈妈早备好了热食,又烘好了衣裳等着她替换。谢琬一面穿衣一面交代:“去把罗矩给我叫过来。” 她就不信王氏会任凭谢启功这么白白放了他们兄妹,不管怎么说人是谢琬打的,赵县令如果死揪着这层不放,谢琅少不了也得上赵府走一趟。 趁着谢琅还没回来,她得利用这点时间先把事情给摸清楚了。 罗矩进来的时候她已经一身清爽坐在书案后等着了,她先把刚刚在正院里的事说了遍,然后开门见山说道:“你现在就去打听打听李二顺是不是真在赵县令府上当家仆,若是有,几时去的,跟什么人接触过,都给我打听回来。” 罗矩当即就去准备。 好在二房里原本就有自己的骡车,并不用惊动府里,罗矩的出门,并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 谢琬吃着早饭,想起王氏的居心,唇角也变得如外头冬雨般冰冷。 谢荣那日在书房里交代谢启功要放弃眼前小利,可是王氏不是谢启功,如今谢荣已经不必她操心了,长子谢宏却还吊在半空里,作为母亲,她眼下在乎的是长子的将来,而且以她的浅薄见识,不会以为动一动二房,就当真会对谢荣的前途造成什么影响。 所以,谢荣的话谢启功奉为圣旨,王氏显然却在阳奉阴违。 王氏在府里一手遮天,就连身边的素罗面对这种事也应付得滴水不漏,她在谢府的根基,比谢琬想象的深。 大雨一直下到近巳时才转小。 谢琬看完了一卷书,门外响起玉雪的声音:“你们这是扛的什么?” 罗矩的声音传来:“你别先问。姑娘可在抱厦?” 玉雪把他们带进来。原来除了罗矩还有申田,两个人抬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袋走进来。 谢琬也疑惑地看着他们。 申田擦了把汗,一脚踏在麻袋上,说道:“小的刚才听罗大哥来铺子里说姑娘要找李二顺问话,怕他一人难以行事,便跟了他同去。谁知这小子才见了我们便转身要逃。我索性一砖头将他敲晕带了回来,看他还敢耍什么花招!” 合着这麻袋里是李二顺?谢琬目瞪口呆,下意识看向门口。 罗矩笑道:“姑娘放心,没有人注意。我们进门卸车的时候,也说是从铺子里抬回来的一袋布头。” 只要没被人发觉,直接把人弄回来问话自然要方便得多。 谢琬放了心,想了片刻,交代申田道:“先把人弄到后面小偏院去,找间空屋子把袋子解开。”然后对罗矩道:“让吴兴去学堂里跟哥哥说一声,就说铺子里有点事,让他下学之后去铺子里把事处理完了再回来。顺道让吴兴去跟罗管事打个招呼。” 罗矩出了门,谢琬原地坐了会儿,也抬脚上偏院来。 李二顺已经被两瓢冷水泼醒了,正跪在地下慌张地四下打量。 谢琬进了屋里,顺势坐在上首已然擦拭干净的圈椅上,再冷冷往他一瞟。举手投足之间,已将平日掩藏在五岁外表下的一腔冷凝持重悉数释放了出来。 她也不说话,就这么定定盯着他看。 她瞳仁儿原本就大,加上小孩子眼眸黑白分明,李二顺正不知身处何地,陡然见到她从明处走到暗处已是一惊,再见得她这么不言不语盯着自己,愈发觉得高深莫测,张了几次嘴,却是都没有说出话来。 明明她才是个半大的小女孩子,可是浑身上下那股慑人的气势却仿佛沉淀了已有半辈子,那种不悲不喜宠辱不惊的镇定,更是让人无法逼视。 两厢对恃着,汗意渐渐从他额角凝结成汗珠。 玉雪进来给谢琬奉了杯茶,她接在手里慢腾腾喝了半杯,看他双腿已开始发颤,才望着紧闭着的窗门说道:“我在黄石镇打你的时候是腊月十六,那时你在镇上铁匠铺当差。我们太太王氏素与赵夫人交好,她知道了你被打,然后把你荐给了赵夫人,之后联合了赵县令一家在我们老爷面前合演了一出好戏。是吗?” “不是,不是!”他咬牙否认,可是看着她的双眼,却猛地想起那两鞭落在脸上时的钻心疼痛来。 谢琬浑似不曾听到,顿了顿,又自顾自问道:“王氏跟赵夫人之间,订的是什么条件?” 赵县令也是七品父母官,好歹有着身份在,王氏不开出让他们动心的条件,他们怎么会同意与她沆瀣一气? 李二顺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再也想不到她竟能直指这其中之要害,是啊,他机灵不及别人,勤奋不及别人,就连讨好卖乖也不及别人,若没有那日王氏开出的报酬,赵夫人又怎么会同意把他收下? 他长久地不说话,谢琬也不着急催促。只是忽然间她偏了头,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吩咐下人拿糕点:“申田,拿床薄棉被来,再拿根棍子。” 棉被加棍子,稍微在大户里混过些时日的都听得出来这是要上刑。棍子打在裹着棉被的人身上,只会落下内伤,而外表一点看不出来。这招数极其之狠,稍有不慎便会导致脏腑破裂而死。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竟然懂得这些! 申田去拿棉被棍子了,罗矩正好传完话回来,听见李二顺惊慌尖叫,一个箭步冲上来将他的嘴捂住。 李二顺的眼里露出濒死的惊恐,用尽全身力气在挣扎。 他此番出来,没有人知道他上了哪里,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这是在哪儿,他今日就是死在谢琬手下,也没人替他申冤!说不定,还会连他的尸首都找不到!就是万一他能逃得出命去,谁又会相信他是栽在这个五岁孩子的手下而拿她是问? 他开始真正害怕起她来了。 可是申田已经把被子拿了过来,并且不由分说包在他身上,且拿绳索将他捆得严严实实。他被抹布堵住了嘴,说不出话,告不了饶,手臂粗的棍棒已经高高抡起。 “呜——呜——” 他像癫狂了似的在地上猛烈地游动着身子,拼了命地把脑袋往墙上及桌腿上撞去,求生的**在这一刻里被他表现得淋漓尽致。 谢琬给了个眼色罗矩。 罗矩上前将他头发提起,他额尖上已经磕出个两个血糊糊的大包来,而双眼的瞳孔因为恐惧而剧烈收缩。罗矩将他拖到谢琬脚跟前,申田再将他嘴里的抹布扯出来,一手掐住他喉咙。 他大口地喘着气,气息吞吐的声音仿似急速**的风箱。 谢琬仍然平静地道:“赵夫人和王氏之间,订的是什么条件?” 他瞪大眼抬头看她,脸上的神情仿似死了一遍又活过来。 c 037 借力 王氏等谢启功去了书房,唤来素罗道:“你这就去趟赵县令府上,把方才的事告诉赵夫人。” 素罗颌首,着木屐出了二门。 赵县令叫做赵贞,表字端风,祖籍潮阳,来清河任县令已经有三年,到今年底任期即满。 赵贞为官清廉与否不知,印象中尚算随和,赵夫人随夫任上,因为宽厚练达,甚得女眷们青睐。县里有名望的大户皆与赵家有几分私交。赵夫人更是与县内夫人们常聚在一处吃茶赏花,又因为还会一手插花的好手艺,县里这两年颇掀起了一股折花插瓶之风。 谢琬站在抱厦窗前,手抚着琴案上花觚里插着的三枝茶花。 窗外雨已经停了,春蕙秋眉在拎水与婆子们清洗沾满泥泞的庑廊,一个不小心春蕙踢洒了桶里的水,秋眉哈哈大笑,婆子们肆声咒骂,打破了因阴雨而凝结的一院子沉闷。 谢琬离开窗前,回房披了斗蓬,独自出门往院外去。 院子里也是差不多一番光景,旧年的枯叶与冬花都被大雨扫落进了泥泞和沟渠,廊下走动的人并不多,这种天气,大多都闷在房里。 谢琬进了拂风院,戚嬷嬷正在穿堂里让人打扫厅堂。快元宵节了,虽然不兴大肆庆祝,清扫一番总还是要的。 见了谢琬独自出现在门下,戚嬷嬷连忙哟地一声走过来,合起她的小手道:“我的姑娘,这么清冷的天,你怎么也过来了?身边也不带个人使唤着。” 房里黄氏传出声音来:“谁来了?” 戚嬷嬷道:“是三姑娘来了!” 房门一响,转眼,戴着雪白卧兔儿的黄氏从屋里笑吟吟地走出来,“还不快进来!仔细冻着。” 谢琬顺从地跟随她进了门。到了屋里,栖雪替她解了斗蓬,吟霜又倒来了姜枣茶。黄氏拉起她的手放上薰炉,一面打量她的脸色,一面问:“怎么闷闷不乐的,出什么事了?” 谢琬眼眶一红,“我犯错了。” 黄氏笑道,“犯什么错了?” 她咬着唇,“在乌头庄的时候,我把原先在二房宅子里当过差的李二顺打了。” 黄氏目光微闪,定下心神来。正院里的事,只要不是关起门来不让人打听的,她哪有不知道的。也不必瞒她,遂说道:“打了便打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他不过是个奴才,何况又说出那么些不敬的话来,你替老爷太太他们教训他一顿也是一样。” 谢琬落了眼泪:“可是我还有话没敢当着老爷说。” 黄氏微惊,“什么话?” 她抿着唇,垂头道:“李二顺还说,太太要把大姐姐嫁给赵家的大少爷。” 赵家大少爷十六岁,五岁时发热烧坏了脑子,至今嘴角口水没干过。 黄氏眼里火苗腾地闪了闪,身子也随之一顿。但很快,她又抚着她头顶笑起来:“傻孩子。可见那李二顺尽是瞎说的了,那赵家大少爷那副样子,连平民百姓家的闺女都不肯嫁,太太那么疼葳姐儿,怎么会把她嫁给那赵家大少爷?这你也信。” 这点她还是有信心的,王氏虽然偏心,倒还不至于这般埋汰三房。想到这里,她看向谢琬的目光就不由多了两分轻慢。 谢琬抬起头来,“可是,赵夫人那里已经有了大姐姐的生庚八字,还是找街头刘半仙合的婚。大姐姐那么高贵的人儿,怎么可以去配那个傻大少爷?” 黄氏眉头终于蹙起来:“你怎么知道?” “刘半仙就在李子胡同那带设摊,我们铺子里的伙计亲眼看见的。”她着急地说。 黄氏眉尖越蹙越拢。 但她还是摇起头来,“不可能的,他们一定是看错了。太太没有理由这么做。” 谢琬落寞地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有太太才知道吧。我如今好担心老爷会责怪到哥哥头上。” 说到这里,她又涌出一脸的委屈。 黄氏不免道:“这关哥哥何事?” 她可不认为以她的年纪,能想到谢启功最后为了息事宁人,会让谢琅出面担起这个责任来。 谢琬睁大眼道:“因为这件事是因为我代哥哥上黄石镇去看铺子而惹出来的呀!哥哥早就在黄石镇相好了一间铺子,他打算把柳叶胡同那间铺子也接过来开了,清苑州那两间铺子里今年也会全部开张,那日听说我们去乌头庄,便交代我和吴兴去瞧瞧位置。这一说起来,可不是关哥哥的事么?” 黄氏愣了愣才跟上她的节奏,“你们要开这么多铺子?” 谢琬道:“是啊,他说手里有钱才好办事。多开几间铺子,手上有了钱,说话做事底气都足。” 黄氏怔怔看着她,讷然无语。 谢琬留下来喝了热碗才回房。 黄氏等她走后在炕上坐了许久,才把戚嬷嬷叫进来。 “你说这事有几分真?” 戚嬷嬷道:“是说葳姐儿的事?”她想了下,说道:“按说不大可能,太太再巴结赵县令也不会把长孙女给牺牲出去。就是她同意,也还得看咱们老爷的意思呀!我看,多半是那李二顺随口胡诌,被三姑娘信以为真了。” 黄氏沉吟道:“我也是觉着不会。可是二房突然间开这么多间铺子,就难保她不会了!” 戚嬷嬷略一思索,而后惊道:“奶奶是说——” 黄氏望着她道:“琅哥儿想开铺子赚钱,先不说他能不能撑得起这么大排场来,只说他这么张扬高调,太太心里怎么会舒服?便是没事也会弄点事出来让他硌应硌应。如今正碰上琬姐儿打了李二顺这事,她自然就要借来大做文章了。” 戚嬷嬷听完,点头道:“奶奶说的不错。这李二顺原先我们也不是没见过,说得难听点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巴,赵县令家总算是官家,怎么会无缘无故就让李二顺给攀上了?而偏巧又还挑唆得赵县令上门来为难二房——” 黄氏冷笑:“所以说,没有极大的**,赵家是不可能替她出这个头的。谢家如今在官场上帮不上他,钱财上太太私底下又还没那个能耐给出大笔银子,那就只有替他们排忧解难了!她倒想得好主意,要把我的葳姐儿送给那个傻子!” 说到末尾,她已是握起了拳来,声音也带着颤意。 戚嬷嬷忙道:“奶奶小声些,葳姐儿性子傲着呢,要让她听到这话,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儿。多亏得眼下才有了个苗头,咱们赶紧作出回应也来得及。就是太太压得住奶奶,咱们总还有个心疼女儿的三爷在不是?总之万不能让他们得逞了便是!” 黄氏深呼吸两口,手撑着额角摇起头来:“我只要一想到我那水仙儿似的葳姐儿要跟那个傻子配对我就——”她吁了口气,平息了一下抬起头来,说道:“这事弄不好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琬姐儿终究是个孩子,她的话且也莫全信,你先上街上去打听打听,最后去找找那刘半仙。” 戚嬷嬷忙道:“我这就去!” 谢琬回了房,把斗蓬解给迎上来的玉雪,问道:“罗矩和申田回铺子了?” 玉雪点头:“回去了。李二顺也一道送回赵府了,都按照姑娘说的交代了下去。” 谢琬嗯了声,席地坐在锦垫上。 玉雪从旁看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她摇头:“不会。一个怕死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怕死的。” 拿捏一个李二顺她还是相当有把握,就算他这回还没被吓够,他就不怕下回再落到她手里吗?到底天底下还是有钱有势的人占得便宜大些,赵家就算因为王氏而护着他这回,难不成能次次护他? 她支着腮道:“我只是在想,王氏为什么要把王安梅送给赵家傻儿子为妻?” 王安梅便是王氏内侄王耿的长女,王氏跟赵夫人所订的条件并不是如谢琬所说,要把葳姐儿娶进门,而是王安梅。 王家虽然不是大富之家,可是本县能拥有二十几亩田,而且有着像王氏这样姑太太的人家还不是十分多,王安梅理应能从普通人家里挑个相对不错的人家。王氏既然敢为王安梅作主,自然也是问过了王家人,那么王家的人为什么会这般屈就? 按说这件事跟二房关系不大,可是既然有了疑点,便不能轻易忽略。 “兴许,是那王安梅长相有欠缺之处。” 玉雪说道。 也不排除这个可能。可是如果多给几两银子做嫁妆,长得再丑,也至少能嫁个五官端正心智健全的佃户吧?何至于像塞破布似的把个闺女往傻子手上塞?嫁给个傻子,这一生不是毁了么?话说回来,也没听说过这王家女儿也同样是个傻子。 谢琬想不透。 “要不,再让罗矩去打听打听吧。”玉雪如此建议。 她摆手道:“自是可以打听。但眼下不是时侯。先把这茬儿过了再说。” 这里正说着,玉芳跑进来,“姑娘,罗矩回来了!” 罗矩从外头快步走进,压低急促的声音说道:“姑娘,东西拿回来了!”说着把手上一纸信封递过来。 c 038 告状 戚嬷嬷去打探消息,一顿饭时分就回转来。 黄氏见她神色很是不好,一颗心也提到了喉咙口。“打听到什么了?” “奶奶!”戚嬷嬷躬身凑近她身前,压低声道:“我问过赵家的人了,太太果然上过赵家议婚,而且庚帖确实到了赵夫人手上。” 黄氏惊道:“那究竟是不是葳姐儿的庚帖?” “这种事既然瞒着奶奶您,自然也还没到公开的时候,那婆子并不知道。不过,我转头又上街头算命摊子问了问,果然在李子胡同附近的刘半仙那里问到了。我给了他一两银子,问他赵家请他合的八字,女方八字是怎样的?他就写了这个给我。” 说着,她把手上纸条递给黄氏。 黄氏接来看过,一张脸顿时变成灰白! “果然是葳姐儿的八字!这个老虔婆!这个老虔婆!” “奶奶小声些!”戚嬷嬷慌忙安抚,回到门口将门掩上,又赶回来不住地抚她的胸背:“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乱了方寸!这不是奶奶平日里叮嘱咱们的么?怎么到了奶奶这里反又忘了?” 黄氏被她拉着坐下,一肚子气却是没处发,只望着正院方向咬牙切齿说道:“为了把二房那点家财拢到长房手里,她算计来算计去,如今竟然算计到了我的葳姐儿头上,你叫我如何不气?!你去准备纸笔,我这就写信给三爷,看他舍不舍得把他的宝贝女儿嫁给傻子为妻!” 一面说着,她一面腾地站起来,急步走到妆台前,看见台上葳姐儿亲手给她绣的抹额,一腔眼泪顿时如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葳姐儿自小被我们当眼珠儿似的养着,就是老爷平日里也极爱护她,如今倒被她作践到了这种地步!这事最后便是成不了,若是传出去她曾经尚过个傻子,她的闺誉也是损了!这王氏,当真好一副狠毒的心肠!” 戚嬷嬷从书架上搬着笔墨,听着也抹起泪来,“我们老太爷早知道这谢家传承不好,当初就不该把您许到这样的人家来!如今不但害得奶奶被个**出身的婆婆死死压着,还害得葳姐儿落到这地步!若是让老太爷知道,还不定气成什么样儿!” 黄氏手攥着抹额,想起素来疼爱自己的祖父,更是呆怔起来。 祖父当初之所以愿意跟谢家结这门亲事,就是看中了谢荣的潜质。而她之所以心甘情愿嫁过来,在王氏手下做顺从的儿媳妇,不也是因为谢荣吗? 天底下,像他这样的男人并不多。 祖父曾说她遇强则强,遇弱则弱,可是遇到谢荣,她就无可避免地化成了一滩水。 没有谢荣,没有那么些琴瑟和鸣的日夜,她怎么可能有葳姐儿和芸哥儿? 可是她辛苦生下的葳姐儿,就是为了给王氏当工具的吗?! 她攥紧抹额,猛地一下挺直身子:“我们去正院!” 谢启功正在廊下逗鹦鹉,庞福忽地小跑过来:“老爷,三奶奶过来了。” 谢启功唔了一声,挑起手指头又勾了勾鹦鹉下巴,才回过头来:“什么事?” 庞福难以启齿,正巧门口已经走进来了黄氏,便就说道:“是为了大姑娘的事。” 谢启功疑惑地看向黄氏,见她一脸凝重,而且双眼红肿,像是才哭过的样子,也不由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黄氏不顾地面湿润,身子一矮跪下去:“老爷,葳姐儿不能嫁给赵家大少爷!” “什么?!” 谢启功显然有些跟不上她的节奏。 素罗端茶进来给王氏,见她神色淡然,一个人拿着骨牌在屋里把玩,便说道:“方才三奶奶不知为了何事,肿着一双眼去见老爷了。” “肿着双眼?”王氏目光仍然落在骨牌的凹点上,漫不经心说道:“又是老三来信给她什么气受了?” 素罗想了下,“不大像。三爷才走几日?而且,这些日子也并没有信来。” 王氏唔了声,不理会了。 周二家的却又走进来:“太太,老爷在书房有请。” 王氏抬头默了下,这才起身穿了鞋,说道:“有什么事?” 周二家的摇头:“来人没说。只请太太过去呢。” 王氏到了书房,进门便没来由地感到一股压抑。 谢启功负手背对着门口,黄氏立在旁侧,垂头不语。见了王氏进来,只好像没这个人似的。 王氏柔声道:“三奶奶这是怎么了?” “你还有脸说!” 谢启功猛地转过身子来,指着她鼻子怒吼。 王氏吓了一跳,跟随而来的周二家的也吓得瞪大了眼睛。 “天底下竟有你这样当祖母的,荣儿莫非不是你亲生的?葳姐儿莫非不是你的亲孙女?你竟要将她拿去配赵家那个傻子!” 谢启功拍着桌子大吼,王氏被逼得连连后退,张着嘴半日说不出话来。“我堂堂谢府的嫡长孙女,马上就要进翰林院任职的新科进士的嫡长女,你背着大伙拿着庚贴去跟赵家攀关系,你是成心要把这个家弄得笑话百出是不是?” 厅堂里的半人高的红木几案被掀翻到了门槛,整个书房院里的下人都缩起了脖子。 王氏双手后撑着圈椅扶手才好歹没有跌倒。 配赵家傻大少爷的明明是王安梅,怎么成了葳姐儿了?她往黄氏看去,黄氏眼观鼻鼻观心,神情冷漠,仿似谢启功对她做的这一切十分应该。 “老爷是不是弄错了,我怎么会把葳姐儿嫁给赵家的大少爷?” 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挑拨得黄氏出来告状? “弄错了?!”谢启功气极反笑,拿起桌上一张纸甩到她手上,“你自己看看!如果弄错了,葳姐儿的生辰八字怎么会在街头算命先生手上?而且是由赵家人拿着他们那傻子的八字跟葳姐儿的八字一起去合的婚!” 王氏没读过书,可是在谢家当了三十年主母,时辰八字以及数字还是认得的。看到纸上一溜字迹,她顿时也目瞪口呆,别人的八字她不清楚,家里几个人的八字她还会不知道吗? “这——这——”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说她压根不知道是怎么到得赵夫人手上的么?可是赵家并非寻常百姓家,如果不是她或者谢启功亲自交过去,赵夫人怎么可能会拿着它去合婚? 承认她确实有跟赵夫人协议婚事,但协议的对象是王家女儿,而不是葳姐儿么? 那么她怎么解释平白无故把自家侄孙女嫁给个傻子?她能跟谢启功明说是跟赵家合伙让谢琅出丑么?谢启功虽然薄情寡义,对二房这门嫡出并不看重,可却甚好虚名,只要谢琅一日是谢家子孙,他就一日都不会容许她肆意糟践谢家子孙的名声! 她发现,她是掉进个窟窿里了。 “老爷,”她吸了口气,极力地放缓声音,“我是绝不可能做这种事的,是不是有人背后作祟啊?三奶奶不如说说,是谁告诉你的这件事?” 她这一说,黄氏便忍不住冷笑起来。她觉得王氏有够无耻了,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想着拉替罪羊!莫说谢琬六岁都不到,压根做不出这种事来,就算她如今已有十六岁,难道以她一个闺阁女子,就能想出这样阴损的主意?就能够了解到王氏的险恶用心? 她不是帮着谢琬,而是实在觉得以她的阅历,绝没有可能操纵得了这一切。 “太太莫管我从哪里听来,这事既然能传到我的耳里,自然表示有人知道。” 王氏气噎,却不好发作。 谢启功指着庞福:“那赵家不是要为个奴才找我们讨说法吗?你这就去请他们过来,我倒要是看看是打了个奴才要紧,还是他们私底下拿个傻子来坑我的孙女来的严重!” “老爷——” 王氏要阻止,谢启功咬牙与庞福道:“记住,你亲自去!这就去!” 这就是防着王氏背地里再与赵贞夫妇“串供”的意思了。 王氏气得脸色发白,却又无可奈何。 赵贞夫妇在收到素罗的传话后,正商量着如何应对谢启功,就等来了来请人的庞福。 李二顺在廊下截住赵贞,说道:“庞福此来必是受谢老爷吩咐,大人可想过如何上晌素罗才来传过话,谢老爷如今却又派了庞福来请人么?” 赵贞对这李二顺并无什么好感,但既说到这上头,又不能不停住。“那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李二顺道:“小的因为曾在谢家当过几年差,故而也知道这谢老爷几分脾性。谢夫人虽然一手掌着内宅,可是因为是再嫁,因而到底还得听谢老爷的。小的估摸着谢老爷只怕知道了大人与谢夫人的口头协议,故而前来请大人前去对质。 “您想想,这二少爷毕竟是谢府正经的嫡房,谢老爷要是不在乎他,会同意齐家那三个条件也要把他留在身边么?所以,谢夫人这么做,实则是捋了谢老爷的虎须。大人一世清名,很快就要回京述职另当大用,何必为了这点事情伤及清誉呢?” c 033 用意 宗学里自廿九日起就放了假,谢琬这两日便开始随着谢琅出入各房串门。 虽然这与她以往的风格迥异,可是以粘着哥哥的名义走动,也不算顶让人惊讶的事。 除夕日上晌谢宏收帐回府了,与庞鑫一道带回来许多绫罗绸缎和毛皮珠翠等物,大多都是孝敬给王氏的,而王氏转身又以感念他这番孝心的名目赏了给他。 谢棋这两日嘴里总不缺好吃的,衣裳也左一身右一身,像只花蝴蝶似的在各房里穿来穿去。还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见人总要说起哪件是哪里买的,哪些吃的是什么铺子里做的。谢琬若不是身体里已换了个老女人的灵魂,只怕真有对她流口水的可能。 当然谢琬最想去的还是三房,准确地说是有谢荣在的地方,她也不离得很近,比如他在上房跟王氏说话,她就在院子里跟丫头们跳绳,他要是在三房陪黄氏绣花,她就在不远处的庑廊里跟谢葳下棋。 于是除夕日吃过晌午饭后,她见着庞鑫拿了封信给谢荣,谢荣看后立即去了正院找谢启功,正好见着谢棋又显摆她的新衣裳来了,便也跟她说道:“我们去老爷院里看茶花吧。你这衣裳配上茶花的颜色很是好看。” 谢棋满心欢喜地跟她到了正院。 谢启功正在跟庞福说话,见着谢荣进来,便就笑着招了他近前,让他吃福建来的柿饼。 谢荣笑道:“儿子今日不大舒服。” 不大舒服却又笑吟吟地跑过来?自然是有话说。谢启功让庞福下去大厨房看明日一早去宗祠的祭品,又让下人们去门外廊下站着。 谢启功笑道:“微平哪里不舒服?”微平是谢荣的表字。 谢荣将怀里的信掏出来放在案上,说道:“吏部员外郎郭兴是季振元大人的学生,郭大人与我颇为投缘,前些日子他跟我说,皇上有意从庶吉士里提拔两位新科进士入翰林院任编修,他已经向吏部侍郎推荐了我。” “这是好事啊!” 谢启功闻言抚掌,立即从书案后转出来:“本朝自开国以来便有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虽然不见得个个翰林院出身的士子都能入阁拜相,终归那里头的人乃是清流士族身价非凡,你若能入翰林苑,那前途可就又不同了!” 惊喜之下,他的声音未免就高了几分,院角摘花的两个人闻言都往屋里偏头望了望。 谢荣显然没有谢启功这般大喜过望,他沉吟着,说道:“可是几十号人里想要拔这个头筹出来,何其艰难。”说完他又看着谢启功:“父亲可知道我此番是为何事回来?” 谢启功道:“是为什么?” 谢荣起身望着窗外,院里两株冬茶花树正开得姹紫嫣红,树下两个小人儿正把脑袋凑成一处,商量着偷摘树上的花。 他扬了扬唇,敛色道:“如今无论我想进哪个衙门,首先要紧的就是有人脉。同科能人众多,朝廷并不是非我不可。没有可靠的人脉,我就是被郭兴举荐了,也随时有可能被顶下来。” 谢启功讶道:“怎么,这郭兴实力还不够么?” 谢荣负手道:“一个吏部员外郎而已,自然差了点火候。” 谢启功捋须沉思,片刻道:“你母亲的意思是通过任家找上广恩伯府。如今勋贵之家虽然大多没落,可是到底是国家的功臣,也有面圣之机。再者,正因为勋贵如今没落,曾家才更需要倚仗文臣,所以两厢倒算是互利互惠。” “此事我早知道,但父亲此言差矣!” 谢荣看着窗外小小的谢琬不断跳起来伸手摘花,眯眼转过身来,说道:“莫说勋贵之家鲜少有能干的后辈,难以与我结成联盟,就是有,也十分靠不住。 “本朝至今已有了四位皇帝,宗亲勋贵日渐增多,朝廷负担加重,削爵减禄势在必行。这之中成为头批被宰的会是谁?只有像广恩伯府之类最为不思进取又白拿朝廷禄米的几家门第!如我去联合曾家,那无异于是往绝路上走!” 谢启功听得一震,他到底不如儿子这般擅于分析局势,如今听知了这层,竟是不觉点起头来。 “这么说,任家这边竟是行不通。” “自然行不通!”谢荣斩钉截铁说道:“上次我回信给黄氏之时,就在信中说的明明白白,我们只要与任家保持像以往一般的来往即可。过多地亲近,来日若是曾家倒了,我们反是进退为难。” 谢启功听说儿媳妇竟然早知了这层,却是又没曾跟公婆透露出半字,面上也显出丝不豫之色。不过还是谢荣的前途要紧,眼下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也就把这份不悦压了下去。 “那依你说,如今该怎么办?” 谢荣顿了顿,说道:“父亲想来还不知道,靳姨太太的嗣子靳永靳叔德如今已经进了六科任给事中,虽然品级不高,却也有反对圣议的权力。二哥当年搬出谢府之后,靳家与我谢家再无往来。就算郭兴将我举荐上去,可只要靳永因为此事将我谢家参上一本,我也会与此次提前调拔无缘。” 谢启功大惊失色:“那怎么办?” 靳姨太太便是杨太太的胞姐,做事雷厉风行,当年帮着谢腾将家产夺回后不久,便因为丈夫靳令光调任陕西而举家搬离开了河间府,至今已有十多年没有音讯。而这靳永则是靳令光的侄儿,因为靳令光无子,这靳永便被靳令光抚过来当了嗣子。 如今靳姨太太过世多年,靳家又早迁到了京师,两家就更别提有什么往来了。 “倒是也不是没有一点转寰之机。” 谢荣回过头来,面上又恢复了一贯自信之色,目光也有了神采。 “此番回来我就是为了这件事。首先我们跟靳家找回联络是前提,只要跟靳家取得联系,若是能劝动他助我一臂之力,那这件事就等于成板上钉钉的了。总之,趁着皇上欲提拔新科此事尚未声张出去,先跟靳永修复好关系,到时就算不能借他之利得到什么便利,也至少先可以避免他往朝中张扬。” “不错!”谢启功抚掌:“只要等你正式任了编修之后,他靳家再怎么样也可不理会了!” “父亲!” 谢荣听得他这番话,不由皱起眉来:“谢家在朝中毫无根基,如果能借这次机会与靳家修好机会,咱们家以后不但要好生保持下去,而且要更加亲近的往来。过河拆桥这种事,于我们半点益处也没有。” 谢启功讷然,半日道:“我只怕那靳永不会那么好说话。”又说道:“要与靳家联系,那就绕不开琅哥儿他们兄妹——” 谢荣侧转身看着窗花已经得手了两朵花,正捂着嘴在树下偷笑的谢琬,温柔地含笑道:“所以说,你们要对琅哥儿他们好些。眼前那丁点得失,算不得什么。” 谢琬执着两朵茶花,回了颐风院。 抱厦里点着沉水香,袅袅绕绕地在帘栊下延展,使人想起前世狮子胡同四合院里,为避药气而点的檀香。 她对谢荣的生平只知个大概。 庆平三年,也就是明年,谢荣从庶吉士破例提拔进了翰林院任编修。庆平八年调任都察院,庆平十五年任户部侍郎,庆平二十年广西爆发起*义,谢荣借助时势当上广西巡抚,庆平二十二年内阁重组,谢荣调回京师任中极殿大学士,兼任户部尚书。 谢琬死时谢荣虽还不是朝中最有权势的人物,但是因为掌握着天下钱粮的户部,谢府却成为京师最多人逢迎的府第。 这样最威风的豪门,却仍是不肯放过时日无多的谢琅,借丫鬟的手拿几钱银子来打发谢琬。 算起来,也就是从进入翰林院开始,谢荣一路顺风顺水,最后成就了他的伟业的。 但是谢琬从来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够一路青云,靳家居然是最初的关键! 谢琬对靳姨太太毫无印象,谢琅也不曾见过,所知的一切都是从父亲口中听来。靳家迁出河间之后,随着靳姨太太的过世,父亲与靳家的来往也渐渐转淡。 但是从他口里也得知,这靳永十分敬重靳令光夫妇,尤其对悉心养育他的靳姨太太十分爱戴。就是当初王氏贪图杨太太嫁妆的时候,这靳永也曾陪着靳姨太太同来声讨,而且对谢腾也诸多关照,临去山西之前,还曾留下本他亲抄的一本《春秋》送给谢腾。 谢琅带着谢琬住在京师的时候,也曾经去靳家拜访过一回,可是与父亲所说截然不同,靳永待他们的态度很有几分淡漠,甚至只是让人倒了茶,便拿出来二十两银子来打发他们,连饭也不曾留。他们去又不是为要钱,这令谢琅感到极伤自尊,此后便再没登门拜访过。 如果当时谢琅有了靳家帮扶,后来一定也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吧? 原先是不清楚,而如今细想起来,如果说谢荣进入翰林院乃是有靳永的功劳,可见在谢琅登门之前靳永已经与谢荣有过接触,甚至是帮助他进入了翰林院。那么,靳永对待他们的态度那般可疑,会不会也是因为谢荣父子呢? c 034 路遇 谢荣初二日下晌便已启程回京师。 而初三日谢琅也带着谢琬去了南源给舅舅舅母拜年。虽然有孝期在身,新年里不兴走亲串门的习俗,可是齐家显然并不忌讳这些,初三一早就派人赶着车上谢府来接了。 齐家位于南源县城东市附近,不大的一座三进院子,但是收拾得十分干净,门廊纤尘不染,石阶下长着碧绿的苔鲜,院子里种着四季花卉,眼下一树梅花正开得繁艳。 两只猫儿头碰头躺在屋檐上晒太阳,听见车轱辘响,顿时警觉地抬起头来张望,当看见黑油油的车子赶进了门,便又慵懒地趴了下去。 前世谢琬在这宅子里住了足足八年,在齐家乡下反而只住了两年。她早把这里一砖一瓦刻在脑海里,如今再看这四周的一切,与印象中一模一样,透着盎盎生机,让人打心眼里生出几分温暖。 余氏与齐如绣站在二门下迎接着,等谢琬下了车,余氏伸手将她接住,齐如绣却又已经拖着她的手,往摆好了瓜果点心的厅堂里冲去。 齐如绣已经九岁了,两腿比谢琬长上许多,但是谢琬深知她脾性,故而也十分跟得上她的脚步。 那些年随着她上山采蘑菇,下田掘泥鳅,是多么恣意无忧的岁月。 进门叙了家常,齐嵩自然不免要考校谢琅的功课,也说起二月生员试的一些事宜。 饭后等他们去了书房,谢琬和齐如绣便窝在余氏炕头说话。余氏竟然还细心地准备了她最爱吃的陈记铺子的豆腐脑,并往她碗里下多多的蜜糖。齐如绣看她吃的欢畅,便又把自己那份拨了几大勺放到她碗里。 余氏问谢琬道:“那王氏他们可欺负你们不曾?” 谢琬自然不敢让她担心,摇头道:“没有。昨儿三叔走之前,还交代老爷要待我们好点儿来着。” “是吗?”余氏拿起针线篮里做了一半的鞋垫儿,满脸地不以为然:“他们谢家除了你们这一房,就没一个好东西!除了装腔作势扮文人,就会沽名钓誉假充仁义道德。”又对进来给谢琬送衣裳的玉雪道:“姐儿还小,你们平日要多留点心,可别被王氏她们蒙了去。” 玉雪笑着应下,掩门退出去。 “舅母说的也对。”谢琬点着头,若有所思说道:“前几日我还听三叔说靳家搬去京师做官了。舅母,靳家是不是我老姨太太的夫家?他们不是去山西了吗?怎么又去京师了?” “就是你老姨太太家。”余氏一面扎鞋垫一面道,“不过好多年都没联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去了京师。倒是前些日子你表哥有位河间府的同窗来家里玩,说起河间府那些士族的时候,顺口提了句靳家的嗣子如今在都察院做官,想来是出息了。” 谢琬低头吃起豆腐脑,不再说话。 余氏偏头看她道:“怎么了?” 她放下碗来,幽幽看着对面墙壁:“也没有什么。只是想到老姨太太和舅舅舅母是对二房最好的人,舅母你们都在我身边,而靳家却多年没走动。当年要不是老姨太太替父亲要回家产,还不知道父亲会落到多惨的地步。要是能联系到靳表叔该多好啊。” 余氏怔了怔,拿绢子给她擦了嘴,说道:“先睡会儿觉,回头又没精神。” 杨太太的娘家虽然也在清河,可是娘家只有两个庶弟。靳姨太太是嫡长女,杨太太是次女,靳老太爷没有嫡子,而当初妻妾之间关系也不太好。 所以靳姨太太出嫁之后,也帮助杨太太要到了份体面的嫁妆,再之后老太太老太爷一过世,只除了一些面子情不得不顾着,这嫡庶两房之间就更加疏于来往了。 靳家迁出河间之后,如果连谢腾都与他们失了联系,那杨家就更不用说了。如今既知道靳永在京师为官,那要与靳家取得联系,就只能顺着官场这条路子走。 晚饭前谢琬醒来,和齐如绣窝在被子里拿凤仙花汁抹指甲,余氏进来了,抚着她的头顶说道:“你舅舅说,会托京师的熟人打听靳家的住址,到时候让人送来给你们,你们就可以写信去了。” 谢琬不顾手上花汁未干,一把扑进余氏怀里抱住她脖子:“谢谢舅母!” 余氏身子后仰避开她的魔爪,一面嫌弃一面笑:“你这猴儿!我这可是才穿的新衣裳!” 谢琬嘤咛撒娇,愈发在她怀里打滚。 留下来一住就是三四日。 齐如铮每日上晌与谢琅在家里温书,吃过午饭便和齐如绣带着谢琅谢琬驾着骡车在县城里四处晃悠。 南源县因为临近清苑州,略比清河繁华,县城里不但有广东的盲公饼钵仔糕,广西的螺蛳粉,也有四川的担担面,以及辽东的辣白菜。谢琬在游逛的同时也在寻找秀姑,可惜并没有发现。 除了吃,更难得的是因为过年,城里新来了一套潮剧班子,就设在城里流云社登台。 流云社是南源县最大最好的戏社,能在这里登台的班子都有两把刷子。齐如铮知道谢琅打算初七回去,故而特地求亲告友弄来了一个初六下晌的包厢,买了以上许多小吃打包到了流云社看戏。 齐嵩初五已经去了州衙当值,余氏听不来这些南方戏,四个人在包厢里呆得十分自在。 一时听完两出,不知谁点了谢琬最不喜欢的《青蛇》,遂邀齐如绣起身去如厕。 净房在楼下,两人洗完手上得楼梯,一名锦衣绣袍的少年走过她们身边,忽然又噔噔跑回来道:“三妹妹,真的是你!” 谢琬抬头望去,面前这人,竟然是任隽! 楼上谢琅也瞧见了他们,探出身子来招手道:“任三弟!上这里来!” 任隽十分高兴,冲谢琬揖首道:“真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三妹妹先请!” 谢琬也想不到跟他还有这样的孽缘。微笑唤了声“任三哥”,走了当先。 齐如绣不时好奇地冲任隽打量。 进了包厢,谢琅遂把任隽介绍给了他们。听说齐家兄妹乃是齐嵩的儿女,任隽抚起掌来:“原来是齐大人的明珠!我便是城南任家的老三!”如此说起来,两家父辈早是相识,只是双方儿女未曾得见。 气氛不免又热络起来。 任隽提议散戏后再去翠微山赏梅吃烧鹅,除了谢琬兴致缺缺,似乎个个都击掌称赞。 她有成见在先,任隽在别人眼里就是再宝贝,到她这里也不过一块顽石。虽然犯不着去打击报复,却也很不值得与他建立什么交情。于是只好一副对剧目极感兴趣的样子,沉浸在咿咿呀呀的唱腔里。 戏里的陈世美被铡了头,底下人纷纷喝彩。 日影偏西的时候戏散了,任隽与学堂里几名同窗同来,回去打了个招呼后,就与谢齐四人往翠微山去。 不管怎么说,翠微山的梅林和烧鹅还是名不虚传的。 下山时任隽看见谢琬与齐如绣笑着将梅插上发鬓,趁上车的时候,鼓作勇气走到她面前道:“不知那两条鱼在妹妹屋里可曾淘气?” 车里齐如绣噗哧一声探出脑袋来,“什么鱼这么了不得,居然还会淘气?” 任隽脸上一红,谢琬也有丝赧然,想起玉芳每日往天井水池里投食,遂道:“野生鱼儿,甚是好养。” 任隽逃也似的走了。 齐如绣等谢琬坐好,便促狭地道:“我看这任隽对你很是不同。莫不是他喜欢你?” 谢琬睁大眼道:“我这么听话懂事,舅舅舅母这么喜欢我,罗管事和吴妈妈他们也都很喜欢我,他凭什么不喜欢我?” 齐如绣一怔,抱住她的肩膀道傻丫头,哈哈大笑起来。 翌日早上,余氏又派人送了谢琅兄妹回清河,临上车前拉着二人的手左叮咛右嘱咐,絮叨了好久。又叮嘱谢琅二月考完试后,再带妹妹来住些日子。 初八日是谢府例行请春客的日子,过了这一日,哥儿们就开始要上学。 谢琅压力巨大,所以一回府便将这些日子齐嵩提点的方向拿出来攻读,就连宴请春客的时候也只在席上露了露面就回了房,引得大伙都赞谢二公子刻苦用功,又牵扯到谢腾夫妇英年早逝的事,不免又叹惜了一回。 谢琬也觉得他太过煞有介事,可是不让他经历一回,他也放不下心来,因而也由得他去。 如今李子胡同有罗升亲自坐镇管着,好歹这个冬天的买卖又做回来了,而申田和罗义一个勤奋机灵,一个踏实憨厚,虽然离合格的伙计还差一大段距离,多少是进了买卖行的大门槛。 罗升最近在忙柳叶胡同铺子的事,估摸着三月里才能开张,所以谢琬近来最期盼的事情,便是余氏何时才送来靳家在京师的地址。 谢荣是四月底进的翰林院,谢府当时是端午节时搭台唱大戏庆的贺,那就是说,至少在四月之前她必须联系上靳永。 她决定等到元宵节。如果元宵节之前还没有消息,便让罗矩亲自上京一趟。 ” 罗升心下微讶,说道:“姑娘慧眼独具,这确实不是江南来的。南边的绸缎虽然质量上乘,花色也鲜艳,可是像我们这样单门独户的店,若是只进少量的货,成本会远远增加。所以这些布都是从河间府的布市贩来的,基本产自于湖广等地。整个清苑州各个县里,像我们这样的铺面,大多数都是走的这样的货源。” 谢琬点点头,再看了眼那睡梦中的伙计,与玉雪二人道:“挑你们喜欢的布匹搬几匹上车,能搬多少搬多少,给吴妈妈母子还有银琐也挑些。”然后自己也挑了几匹,眼神示意罗升上前帮忙。 一行人扛了足有二十来匹布出门,竟然没有惊动伙计半分。 谢琬到了车旁,便从地上捡了颗石子往铺子里丢去,伙计们听得石子头落在柜台上砰啷一声响,终于惊跳起来。 谢琬爬上车,回府去。 c 039 铁证 赵贞听完顿觉有理,不由惊道:“那岂非这趟并不能去?”又一想他乃是王氏举荐进来的,又不免沉下脸来:“你这厮反复无常趋炎附势,当初百般拢络那谢夫人,如今猜得形势不利,便又要将谢夫人撂之不管,你的话如何能信!” 李二顺扑通跪下地道:“大人明鉴!小人得那谢夫人举荐进府,并非是谢夫人心善,而是因为谢夫人一心忌惮二房已久,总想将那对年幼的兄妹逼上绝路方才称心。那日小的前去拦截三姑娘的马车,以秽语相向讨要玉雪,实则也是谢夫人暗中所指。 “只是她没想到小的这一露面,反被三姑娘打伤了,谢夫人为怕小的吐露出去,便承诺将小的荐到大人府上。小的在府上呆了些日子,深感大人和夫人的宽厚仁德,如今也是不忍见大人陷入难堪境地,才咬牙说出来。您要是不信,小的这里有一锭元宝是谢夫人当初给的,可以为证!” 说着,他从袖口里掏出一锭雪花纹银来。赵贞惊接在手,一看果然元宝底下还印着年鉴。 一个皮匠铺里当差的伙计当然不可能会有这样的纹银,如果不是王氏给的银子他,又会是谁有这样的手笔呢? 赵贞觉得他的话忽而就可信了几分。再想那王氏竟然想得出将挨过打的李二顺送到他府上,假称谢三姑娘打他时他已然是赵府的奴才,光用这样见不得人的手段去对付一双尚未成年的孩子,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如果不是为了家中那痴儿,他又如何会罔顾原则顺从了夫人,从而应下这种事? 他越想越是懊恼起来。 “那依你说,本官眼下该如何是好?”一面又扬手让了他起来。 谢家不是寻常人家,何况早上自己还气冲冲上门讨过说法,如今人家好意相请反而不去,不更显得心里有鬼吗? “这倒也不难。”李二顺顿时爬起身,说道:“大人只是一时气恼没了主意,只要仔细想想,咱们也不过是受了那谢夫人的愚弄所以才走歪了一步。去到谢府后若是谢老爷问起此事,自然表示他把什么都查清楚了,谢老爷甚好面子,大人不必全盘托出,只要承认有或者无便可。” 赵贞沉吟着点了点头,说道:“可若是不解释清楚,到时不是得罪了谢家么?”父母也不易当,很多条令都需要仰仗当地这些有名望的家族支持拥护才好实施。谢家又是本县首屈一指的家族,他不能不顾虑。 李二顺道:“可是大人若把什么事情都说清楚了,谢老爷和夫人的面子又往哪里搁?大人是朝廷命官,谢老爷不可能会向大人询问细节,再者,谢家以书香门第自居,这种事面上也只问个大概,大人顾了谢家面子,不就是全了两家的面子么?” 赵贞听完,细细思虑了片刻,点起头来:“你说的有道理。”又不由打量起他道:“想不到你平日懒散,脑子却甚管用。那谢家二少爷把你放出来,委实也是个损失。” 李二顺点头哈腰,想起手段狠辣,面上却丝毫不显山不露水的谢琬,一脸笑不由变得僵硬。 赵贞夫妇到得谢府,已经是庞福出门小半个时辰之后。 谢启功正在厅堂里等着不耐烦,听得二人到来,碍于情面,还是缓了缓神色迎了起身。 赵贞进门先与谢启功抱了拳,然后道:“早上一时糊涂,因为底下人胡闹,未经调查而上门叨扰,正愁着不知怎么向谢翁请罪,却又听说谢翁相请吃茶,趁此机会便先跟谢翁赔个礼。” 王氏听得此话不由怔住,看向赵夫人,赵夫人面含微笑,却是目光朝下压根没看她这边。 谢启功听得赵贞这席话,心里好受多了,语气遂也和缓了两分,“此番请大人过来也是因为此事。事实来龙去脉我已清楚了,但还有几个小小的疑问,要跟大人求证求证。” 赵贞道:“谢翁请讲。” 谢启功道:“不知拙荆可有跟大人议过令郎的婚事?” 赵贞略顿,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儿。” “可曾交换过庚帖?” 赵贞斟酌道:“谢夫人确曾交过一份庚帖于我们。” 黄氏脸色倏地沉下去。 谢启功目光掠过王氏,也带了丝难以掩饰的愠意。他压住怒色再问:“不知大人可否让人回府,将拙荆交给您那份庚帖拿回来予我瞧瞧?” 有了李二顺那番话在先,赵贞哪里还有不乐意的。当即让赵夫人唤了随从回府去拿。 都在一个县城里住着,约摸半盏茶时分,随从就从赵夫人贴身丫鬟的手里把庚贴拿回来了。 赵贞将之递给谢启功。谢启功只一扫,那眼里的怒火就已然藏不住了。 “好个赵大人!枉我平日将你待如上宾,无论何事只要你交代下来,我便是冒着再大的困难也替你四处奔走号召,如今你竟然打起我长孙女的主意来!令郎若是四肢健全便也罢了,你明知道他身患痴症,如何还瞒着我要害我的葳姐儿!” 他站起身直指赵贞的鼻子怒骂,赵夫人听得这话也不由吓得站起身来:“怎么会是谢府的长孙女?谢夫人明明说是王家的长孙女啊!” “什么王家的长孙女?!这庚帖上的生辰年月明明是葳姐儿的!” 谢启功勃然大怒,已全然不顾赵夫人的脸上挂不挂得住。 黄氏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王氏双唇颤抖,瞬间感觉掉进去的不是窟窿,而是个黑不见底的深渊! 赵贞也察觉到了异常,到底不如妇人般轻易乱了方寸,他打量了王氏两眼,拿着谢启功递来的庚帖走到她面前:“谢夫人,这庚贴究竟是王家长孙女的,还是谢家长孙女的?” 王氏站起来,无话可说。她能怎么解释?她交给赵夫人的庚帖明明就是王安梅的,怎么会变成了谢葳的?如果说先前她还有一丝扭转的生机,到了此时,她已然完全被架上火坑了。 赵贞一张脸也气得涨红、 没想到他为官数载,还是被个内宅妇人摆了一道!虽说如果能取到谢葳回家,这是他老赵家占了莫大的便宜,可是也要他们有这个福气消受!他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斤两他不知道吗?连屎尿都还时常遗在裤裆里,莫说谢葳是官家之女,而且听说甚为懂事聪明,就是平常百姓家的闺女也不会轻易下嫁。 此番乃是因为听王氏说王家心甘情愿把闺女嫁过来,又是他们的姑太太亲自为媒,他才点头接了庚贴的。可如今他却被王氏给害惨了!往后他也要与谢荣同朝为官的,若是知道自己的掌上明珠被算计给了他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儿子,谢荣能放过他吗? 就算是这真相他压根不知道,难道谢荣会不顾自己女儿的闺誉而体谅他?!王氏是他的生母,他又向来注重忠孝礼义,难道他会去苛责自己的母亲,而反过来原谅他?! 因为王氏,他算是被谢荣惦记上了! 外人不会想到是王氏愚蠢,只会说他赵贞不知廉耻,去高攀人家聪慧美丽的嫡女,只会说他赵家的傻儿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一刹那,他真是没有任何语言来形容自己的懊悔。 “谢翁!”他回过身,艰难地开口:“这件事,是个误会,在今日之前,我委实不知这庚帖乃是大姑娘的。想我赵贞再如何厚脸皮,也不敢拿犬子来糟踏大姑娘的毕生幸福。赵贞这厢,给谢翁赔不是了!” 他冲谢启功深深作揖。赵夫人知晓这其中厉害,也随之向谢启功福身。转身又朝黄氏处福礼道:“我这里也给三奶奶和大姑娘赔个不是,还忘三奶奶大人有大量,许我们不知者不罪。” 黄氏虽然一腔委屈到得此时才有了发泄之地,但好歹素养在,赵贞夫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默默回了赵夫人一礼。 赵贞向谢启功道:“赵某告辞!”转身拂袖而去。 谢启功瞪向王氏:“我看你怎么跟荣儿交代!”也大步走了出去送客。 黄氏走过王氏身边,略略福了福,也低眉垂目出了门,从王氏出现到此时,她自始至终竟未曾看过她一眼。 人尽屋空。 王氏抓起桌一只粉彩茶盏,往地下掷了个粉碎。 “……老爷送了赵大人回来后,在廊下遇见回房的三奶奶,交代说让三奶奶暂且不要告诉三爷。” 谢琬听玉芳说完经过,微笑举起书案上的茶盏,“去呈福楼买只烧鹅和一盘酥炒雀舌回来加菜,再备斤桂花酿,仔细温好,哥哥在铺子里忙了一下晌快回来了,我们好好陪他吃顿晚饭!” 玉芳朗声应下,雀跃着跑了出去。 李子胡同准备打道回府的谢琅正要上车,却蓦地打了两个喷嚏。 今儿莫明其妙被支到铺子里认了一大堆的布匹绸缎,又让申田拉着上柳叶胡同看了半下午的新铺子,回到李子胡同又被罗升缠着讲了一大通的经营之道,好不容易可以回府了,突然又打起喷嚏,这是夫子在念叨他今儿交的那篇功课吗? c 040 石女 王氏翌日起便称病未出。 谢琬跟谢葳进正院去请了个安,就被她挥手唤出来了。 谢葳很疑惑:“太太怎么病了?昨儿赵县令两次到府,是为什么事?” 谢琬见她满脸疑虑,知道是黄氏为了保护女儿,所以瞒着没告诉她。便也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早上我知道,是因为我打了李二顺的事,赵县令为了他告我的状来了。后来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什么事这么要紧,把太太都给气病了呢?” 傍晚的时候到底还是传来谢葳在屋里气哭了的消息。 世上又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心去追问,哪里有问不出来的道理?因此谢葳也称病了几日,直到元宵节那日才在正院里露面。不过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来,还跟从前一般爽朗大方的样子。 但是黄氏在正院里说话的声音却依稀比从前硬朗了些许,虽然在王氏面前还是恭谨,可见了阮氏却不再规规矩矩地行礼,只是略略地福身,唤声大嫂作罢。有时候若是多人在场,甚至连这声大嫂也借言语岔开了过去。 谢琬偶尔就见到阮氏脸上的气闷,栖风院斥骂奴才的声音也时不时经过颐风院的侧墙飘进来。 元宵节翌日,谢琬正准备打点罗矩进京的事,余氏堪堪派人送来了靳永在京中的住址。 谢琬火速将以谢琅名义早就草拟好的书信写好塞进信封,让人送往驿站寄了出去。 虽然不知道谢荣与谢启功是怎么商量攻克靳永的计策,可以想到的却是,谢荣既然那么在乎靳永的态度,那他回京后这些日子肯定已经在忙着跟靳家搭线,如果要从这个关键点上扰乱谢荣的仕途,那谢琬必须趁着靳永态度未明时出现在他的视野。 等待回信的日子里,谢琬没忘了让罗矩去查王安梅。 罗矩得来的消息让人大吃一惊。 “王安梅虽然心智健全面容姣好,但是却是个石女。” 石女是什么?就是不能人道不能生育,永世都只能孤枕而眠的女子。 女子如果不能生育不能行夫妻之礼,那谁会娶她?除非是傻子。赵家正巧就有个傻儿子,而且赵贞夫妇对子女都很疼爱,更因为长子幼时因为赵贞的缘故而延误了医治导致如此,心中更是内疚,所以一直担心他们百年过后女儿外嫁,幼子成家,长子将来却无人体贴。 王氏在这个时候把漂亮的王家女儿介绍给他,人家家里又是心甘情愿的,哪里会不同意?至于能不能人道,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一个连生活都难以自理的人,能指望他传宗接代么?所以压根就不会去探听这些事。 罗矩在告诉谢琬之前,犹豫迟疑了很久,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告诉给年仅六岁的她。可是在看到她那沉静的面容时,又不知不觉把话说出来了。因为他还存着几分侥幸,以她的年纪,也许不一定能理解石女的意思。 可是在看到她目瞪口呆而又透着不可思议的神情的那刹那,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他真恨不能打自己几个嘴巴! “石女?”谢琬坐在书案后,玩味着这两字。以王家人的德性,没把这王安梅自小丢出去已是算好了,如今肯有人要,而且接手的还是个官家,哪里有不同意的? 罗矩脸上热辣辣地,低头道:“王家把这事瞒得死死地,我们府里除了太太没人知道。小的也是拿两壶竹叶青把王耿灌醉了才打听得来。如今跟赵家的婚事泡汤,王耿气怨得很,每日里不是咒骂妻子贺氏,就是打骂这王安梅。前几日她要去寻死,贺氏怕她出事,就把她锁了起来,日夜让人看着。” 谢琬托腮望着前方,沉吟道:“如此看来,王安梅嫁到赵家,倒算是桩好事。”起码赵贞夫妇不是那种阴险狭隘之徒,王安梅嫁过去就是只能充任个终身丫鬟的角色,也至少担着个大少奶奶的名头,岂不比在王家受王耿的折磨好得多? 罗矩一顿:“姑娘想做什么?” 她盯着空中没说话。 她承认对于拆散了这桩姻缘有几分内疚,不说王家,只说赵家。赵家大少爷的病使她想起哥哥前世在病**的时候,那时候也全然不能自理,她只要光想想那种情景就不由难过。赵家大少爷虽然痴傻,却也可怜,如果能有个人全心全意地照顾着,只怕将来也好过些。 若是王安梅本人同意,她倒确是想圆了这桩姻缘。 可是事情牵涉到王家,她却需要仔细斟酌。首先不管怎样,赵贞对王氏的恨是无法消除的了,能不能再接受王安梅还未可知,再者,如果王家因为跟赵家结了亲,王家反倒有了依仗,将来成为王氏母子的助力,这就是纯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没什么。”她放下手,“我就是闲得慌。” 罗矩松了口气,“姑娘要是闷了,何不上园子里走走?如今天气渐渐转暖,晒晒太阳最合适了。听说二姑娘下个月初就要生日了,太太为了奖赏二姑娘,让人把园子里清扫干净,又打算请几家要好府里的哥儿姐儿们进府玩呢。” 在谢琬谢葳不怎么出现在正院的这些日子里,谢棋倒是一直在正院里侍疾。这几日天气渐渐暖和,王氏休养了半个月,终于出门露面了。罗矩话里所说的奖赏,大约就是指谢棋侍疾有功的意思。 玉芳从旁说道:“二姑娘性子太泼了,上回无缘无故刁难我们姑娘喝酒,我们才不要去跟她玩。” 玉雪轻斥她道:“去不去,自有姑娘拿主意。” 谢琬想了想道:“我们还是去铺子里吧,二姑娘既然要过生日了,我们也去给她挑两尺布头。” 没事儿让她去亲近谢棋那种人,她是真不愿意。但是总不能把这些表露给丫鬟们看。拿这个借口出去办点私事,顺便溜达溜达多好。 罗矩去套了车,谢琬带着玉芳出了门。 李子胡同在三条街外,天晴路又好走,很快就到了。 罗升在门口将谢琬迎了进去。 铺子里原来那两个伙计听说东家来了,表现得十分恭谨,但后来看到这东家还不到自己胸脯高,那股恭谨便又松了两分,谢琬让他们拿布头来挑的时候,都拿错了两样。 反正他们到三月里就要走,谢琬也懒得理会,自顾自挑了两匹艳色的绸布包好,又另挑了两匹月白色和湖水蓝的烟罗纱,让罗升依样包起来。 黄石镇上那间铺子已经开了小半个月,生意谈不上红火,但是旧年的秋货已经销出去了十之有二,作为只想用来洗货的谢琬来说,目前能维持稳定的销量下去就已经超过了预期。 做布匹最忌讳囤货,如今太平岁月,流行季季常新,长年卖不出去的货堆在仓房里,简直就是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化水。这不,那边销得的银子李子胡同这边就拿来进了当季的春货,这些日子的生意便又回复了去年谢腾还在之时的状况。 谢琬坐在帐房里,才翻了两页帐薄,申田说李二顺来了。 李二顺上得阁楼见到谢琬,拱手便是一揖。 “一直打听着姑娘几日来铺子里,好对面说个话儿,可巧刚刚出门就遇上了。小的都按姑娘说的去办了,赵大人和夫人至今都不曾起疑,王氏让周二送来好几回赔礼,都让赵大人原封不动退了回去。昨儿又派人来说过几日是二姑娘的生日,请赵家大姑娘过府玩耍,赵夫人也给推了。” 谢琬盯着他打量了两眼,只见往日短打装扮的他已改换上一身细布袍子,腰间也系着个小荷包,多少算是有几分体面了。她合上帐簿问道:“赵大人对你如何?” 他面上一赧,却是又忍不住眼角的欣喜,把腰更加低了下去说道:“托姑娘的福,上回照姑娘交代的那般跟赵大人说了之后,大人这些日子对小的和颜悦色,让小的有脸面得很。” 谢琬扬起唇来,“那便很好。” 正说着,就听得楼下忽然吵嚷起来,里头还夹杂着玉芳和申田愤怒的喝斥声。 谢琬走近窗沿往外望去,只见楼下街上围了一圈人,一名乡下老汉瑟缩地站在中间,脚下是一挑被踢翻了的芋头,他面前是个十六八岁锦衣于身的年轻男子,头上插着花,寒春天里腰里别着把折扇,趾高气昂。 而申田和玉芳以及罗矩同站在汉子这侧,对着这公子哥儿怒目相视。 她扭头向着楼下店堂道:“罗义,把玉芳叫回来!” 听话的罗义噔噔噔跑去街上,一面扯着玉芳的袖子一面指着楼上窗口。玉芳看见谢琬,立即提着裙子跑了回来。 “怎么回事?”谢琬问。 玉芳气道:“卖茶叶的宁家的二少爷,嫌那挑着芋头的汉子不给他让路,把他的筐给掀翻了,还让身边那帮走狗把芋头全部碾坏!那汉子老实得很,那筐芋头是他们家这个月嚼用的钱,他吭都不敢吭一声!我正好出门遇见了,就忍不住出了声。” c 041 讹钱 宁二少爷谢琬听说过,他们家上代时因为漕运不畅,联合了几家商行一起雇车做南茶北卖的生意倒卖发家,属于一夜暴富,有钱,但因为发家至今不过二十来年,没有什么底蕴。 宁家四个儿子名字起的甚有特色,长子名叫宁大甲,次子名叫宁大乙,三字叫宁大丙,四子就叫宁大丁。祖上是白丁也就罢了,偏生还纵容得儿女跋扈任性,时常做些让人不齿的事,城里稍微有根基的人家都不大与他们家往来。 谢琬皱眉:“你一个女孩子家,出这个头做什么?” 玉芳憋着气不敢回嘴,谢琬想了想,走回窗边又看了看。只见罗矩申田还在那里拦着宁大乙,宁大乙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他们二人是谢家铺子里的人还是怎么,居然也没有对他们动什么手。但是他身后那两名小厮却还在挑衅地踢着汉子的箩筐。 李二顺观察着谢琬的神色,说道:“要不要小的下去教训教训?” 谢琬睃了他一眼,把目光又转向楼下。 李二顺脖子一缩,立时噤了声。 老汉抹着额上汗水,一双浑浊的眼企求地望着宁大乙,躬着腰想去阻拦他们的恶行,显然又不敢,于是就保持着半躬着的姿势在街中央。当看到脚边还有几颗尚且完好的芋头,连忙又弯下腰去拾捡,罗矩申田也忙低头跟着帮忙。 宁大乙瞧见老汉弯了腰,抬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老汉猝不及防,倏地向前跌倒,鼻子当先在坚硬的青石砖地上撞出一脸血来! 宁大乙和小厮们哈哈大笑,像是总算得意了,抬脚准备离去。 谢琬顺手拿起手边一方盛了墨的砚台砸下去,砚台虽然失了准头,但墨水却泼了宁大乙一身。 “是谁?!” 宁大乙惊怒地抬起头来。 谢琬冷哼一声,转身走回屋内。 她交代玉芳:“你下去问宁大乙,我在这里泼墨,他为什么挡着我的道?跟他要个说法。” 宁大乙乍然见得谢琬在窗内惊鸿一瞥,已在脑中思索她的来历,呆怔中忽听面前人低呼一声,就见先前那被人唤回去的俏丫鬟却又已经走了出来。 “我们姑娘方才在楼上泼墨,让我问你,你为什么在这里挡道?不知道这是谁家门前的大街吗?” 宁大乙看出来先前窗内那人是个身量未足的小姑娘,虽然只略略一瞥,可是也足够看得出生得极为好看。他宁大乙已经在世上活了十六七年,风月场中也自称阅人无数,可是这么样漂亮但是又凶悍至此的大家闺秀还是第一次见。 他扭头看了看绸缎铺子的招牌,这是谢家的产业不错。 都说谢家的人生得好相貌,他们三爷谢荣更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莫非这小丫头正是谢家的人? 罗矩听玉芳耳语了几句,这时也沉下脸来:“我们姑娘问你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宁大乙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面前这二人是真的在质问自己,遂睁大眼指着自己鼻子道:“我挡着她?这里是大街,我不走这儿走哪儿?” “这是谢家铺子门前的大街,每日里街是我们扫的,水是我们泼的,我们姑娘说你不能走就不能走。”玉芳鼻孔朝天说道,“今日你挡了我们姑娘泼墨,坏了她的好心情,让她没法儿继续消遣,你就得赔偿我们姑娘的损失。” 宁大乙瞠目结舌,他见过无赖的可还没见过像这么无赖的!她泼了他一身墨水他没找她算帐,她反倒还指使人赖起他来! “这是哪里的道理?!”他向周围围观的众人拉同情,折扇拍得手掌啪啪作响,然后冲着楼上窗内大声道:“大家来评评理,哪有这样的道理?!” 大家都不说话,都看着他。 谢琬从帘子后收回目光,冲罗义道:“你下去一趟,就说他若不赔偿,就上衙门去。” 罗义自然噔噔下楼去了,这里李二顺却目瞪口呆。 申田大声道:“我们姑娘让你赔,你就得赔!说起来,我们还没找你算门前地砖的磨损费呢!” 宁大乙气得嘴都歪了,指着他们道:“你们这是讹钱!” 罗矩听完罗义的传话,顿时嘴角一抽,说道:“你这话可没道理了,我们要求赔偿的名目都有根有据,怎么就成了讹钱了?你要不站在我们姑娘的地盘,我们能讹上你么?你既然能怪这老人家挡了你的路,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说你挡了我们的路?你要非说我们讹钱,索性我们上衙门里说去!” 上衙门?谁不知道赵县令跟城中几户有声望的世家都有往来,他跟她上衙门,不是自讨苦吃么?! 宁大乙虽然明知道这是吓唬他,可他还真拿他们没办法! 他暗地里咬着牙,看着围在谢琬身边的罗矩等人,总算知道他们那位三姑娘原来是出面替这老汉打抱不平来了!可他吵又吵不过人家,打又没人家人手多,旁边还这么多人看着,他又上哪儿说理去?早知道就该多带几个人出来! 他瞪着面前几张透着寒气的脸,再望了望顶上空不见人的窗口,一口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按理说谢家本不是这样不讲理的人家,可人家是个半大孩子,他就是真拿钱砸了衙门也堵不过人家的嘴去,万一这丫头回家说他以大欺小,那谢家也不是好惹的。 再说了,他满县有名的宁二少爷,去跟个丫头片子公堂对质? “怎么着,赔钱还是去衙门,你倒是说句话!”玉芳大声催道。 “谁耐烦跟你去衙门?!” 他瞪了眼玉芳,暗叫了声晦气,打荷包里掏出颗莲子大小的碎银来丢过去:“拿去!” 不过几钱银子的事,就当他让翠玉楼的头牌多唱了首曲儿得了! 玉芳接过那银子看了眼,皱眉道:“这么点儿?这墨可是我们姑娘磨了半下晌才磨出来的,合着我们姑娘辛苦了半日就值这么点破钱?都连给她买香脂擦手的钱都不够!” 宁大乙气到握拳:“那你要多少?” 玉芳看了眼罗矩,两人齐齐盯着他荷包。宁大乙气得把荷包摘下来,朝他们丢过去。罗矩接住荷包将银子全数倒在手心里,也不过二三两银子的样子。 不过,有着这二三两银子,也足够买四五十挑芋头了。 谢琬在楼上瞟见,跟李二顺道:“你下去,让他把腰上那块玉留下。” 李二顺下得楼梯,先往宁大乙腰间瞥了瞥,对着那块祖母绿质地的蝴蝶玉珮咽了咽口水,然后挺起胸道:“三姑娘说了,让你把这块玉留下,就差不多了!” 宁大乙见得人一拨拨从铺子里出来,早已经不耐烦,如今见他们竟然还瞄上了他的玉,顿时气得吐血,挥舞起拳头就要冲李二顺抡去。李二顺吓得连忙抱住脑袋,口里道:“你敢打我?我可是赵县令府里的人!你打了我我可跟你没完!” 听得赵县令三字,宁大乙顿时住了手势,打量起他的衣着。 李二顺整整衣襟,气哼哼站在旁侧,与罗矩他们站成一排。 宁大乙简直想哭了。 他今儿遇到的都是伙什么人啊?!简直就是帮强盗!而他居然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他哭丧着脸把玉解下来递过去,玉芳翘起尾指将玉珮朝天举高看了看,扬高下巴道:“你等着!”说着快步回了铺子。 不到片刻她又跑回来,目露鄙夷地说道:“我们姑娘说了,这玉杂色太多,颜色太艳,也就你这样的土包子才用这么骚包的东西!而且满是脂粉气,也不知哪里沾来的,只怕换不了几个钱。” 又斜起眼来睨着他道:“你也是的,没钱出什么门啊!看在你这么穷的份上,也就勉为其难收下吧。下次经过我们铺子门前的时候,可记得绕远点!” 宁家的家财在本县不说第一也至少前三,眼下却被个丫鬟讥笑说他穷! 宁大乙气得倒仰,两眼透着血红,指着她半日说不出话来,最后又瞪了楼上窗口半日,到底拿他们无可奈何,在众人窃笑声里吭哧吭哧地走了。 玉芳转背将玉珮拿到街头当铺里当了十五两银子,连同先前那几两碎银给那老汉。 老汉惊愕失措,连连摆手不肯要,局促得说不出话来。 申田拿帕子替他把脸上的血擦了,罗升接着道:“方才背后替你出面的是我们姑娘,特意替你讨赔偿的,你要是不收,那我们姑娘拿这银子做什么用去?假若这事儿传开去,我们姑娘岂不真成了那蛮横无理的人了么?” 旁人也都纷纷附和。 老汉双唇翕了翕,这才又颤巍巍把银子接了,跪地叩了个头。等人群渐渐散了,老汉站起身来,印着眼眶拉住罗升袖子:“敢问老哥哥,这位姑娘是谢府哪一房的?”谢府里人不多,大致情况外头多少还是听说过的。 罗升笑道:“正是我家东翁三姑娘。已故谢二爷和二奶奶的掌上明珠。” c 042 来客 罗升回到阁楼,谢琬正被罗矩他们围成一圈听着转述。 罗义不知道几时已自告奋勇地上对面瓜果铺买来了鲜甜的酥梨,申田削着梨皮,罗矩则拿小刀将梨肉切成漂亮匀称的小四角块,然后拿牙签一块块插好码在盘子里。 玉芳眉飞色舞地在旁给她擦着手上梨汁,说着宁大乙方才的窘态。就连“赵县令身边的”李二顺,也从旁旺旺地扇起了薰炉里的火。一帮家伙狗腿得简直不像话。 罗升笑道:“姑娘出面把宁二少这一收拾,铺子里倒因此多了几笔生意。” 谢琬方才不过是压不住那一腔热血,倒真没想过因此还能带来些别的什么好处。她转动着手上的牙签,听着底下柜堂里的人语声,不由得也笑了,“那玉珮起码也值四五十两银子,被我们抢去这么贱卖了,只怕宁大乙这口气不会轻易咽得下。” 罗矩意气风发地道:“那怕什么?!他宁家也还没有跟谢家抗衡的本事,就是有,咱们几个也定然叫他动不得姑娘半根毫发!” 谢琬扭头跟迭声附和的李二顺道:“你回去吧,往后有什么事留话给罗掌柜便是,不必等我。” 受过她拿捏的李二顺见得她不止手段狠辣,还十分地擅长泼皮无赖,连宁家那种横行惯了的人都敢面不改色地招惹,心里早对她战战兢兢惶惑不已,不知道她究竟还有几分深浅,眼下哪里还敢不听话,连忙颌首称是,顺从地下楼离去。 谢琬享受完大伙的殷勤,也让罗矩夹起布头回府了。 回到府里她让玉雪把那包好的绸布给谢棋送去,然后将那两匹烟罗纱让玉芳送去给谢葳。 京师的回信还没来,谢琬有些心焦。玉雪宽慰她:“这一来一回也得三四日,再有咱们与靳家这么多年没联系,靳大人接到信不免意外,总要琢磨打听个两日才好落笔,再等等看。” 谢琬便依言再等等看。 数着日子往后,倒是谢琅的试期在二月十四,渐渐近了。这几日谢琅除了学堂就是书房,就连吃饭也在屋里,根本不见人。以至于初七日谢棋生日,他也没去参加。 王氏给了五两银子让阮氏去给谢棋治生日午饭,请了哥儿姐儿们上园子里玩。 谢琬早先听说还有别的府上的小客人,料定是指任隽,因而这一日拖到日上三竿才过栖风院。路过二门的时候并没见着院子里有任家的马车,再去到二房,就见谢棋也在院门口翘首相望,原来任隽居然没来! 谢琬顿时心下大安,欢欢喜喜陪谢棋吃了生日饭。 谢棋脸上一直蒙着阴云,谢琬心知肚明,饭后大家玩了会儿,便就回了颐风院。 翌日早上在房里做针线,玉雪却进来道:“任夫人和三公子进府来了。” 谢琬闻言顿住,正经谢棋生日不来,倒是赶在翌日来了? 任夫人四十来岁年纪,常见的中年富妇打扮,坐在正院里花厅客首,微笑应对王氏的询问。 “……早就想过来与太太说说话,一直都不得闲,早上听管家说昨日是府上二姑娘的寿日,太太还让人去接隽哥儿昕姐儿过府来着,可碰巧的很,这几日我带着他们俩随我们老爷去了田庄,昨儿夜里才回来,今儿来一是给二姑娘赔个礼,二是串串门。” 王氏眉开眼笑,“夫人哪里话,不过是小孩子们图个热闹,也想着隽哥儿有些日子上我们府里来玩了,就去让人去接来玩两天。赔礼的话可担待不起,倒是串门的话欢迎得很!” 任夫人笑着从丫鬟手里接过个小匣子来,说道:“府上公子姑娘们都长得好相貌,我手上正巧有对大姑奶奶从京师带来的珠花,瞧着也还精致,带过来给二姑娘戴着玩儿罢!” 阮氏带着谢棋坐在旁侧,看见匣子里那米粒大小珍珠串成的两朵百合花,顿时也合不拢嘴,起身道:“夫人真是太看得起我们棋丫头,这怎么使得?棋姐儿还不快跟夫人磕头?” 又不是丫鬟下人,得了两枝珠花就要跟人磕起头来,平白失了身份。任夫人看了眼眼角藏不住喜意、起身磕头的谢棋没说什么,王氏却是忍不住眉头动了一动,清起了嗓子。 阮氏不知道哪里做的不对,又怕气氛因此尴尬起来,见任隽默不作声坐在一旁,并不像以往那般灵动活泼的样子,便又笑道:“三公子此番来府,可要留下来多玩几日罢?” 任隽不知在想什么,见话题陡然转到了自己身上,身子震了震,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任夫人,抿起了下唇。任夫人回望他一眼,目光里难掩愠色。 王氏甚擅察言观色,见状便知任夫人此来并非串门这么简单,便就与阮氏道:“你下去跟大厨房吩咐声,让他们把前儿那头新宰的鹿切下一条腿来,好生烹了,任夫人轻易不来,今儿定是要在这里住一夜再走的。” 阮氏正愁不知怎么抽身出来,听得示下,连忙就出门去了。 谢棋不愿离去,拿着面团扇坐到了王氏身旁的锦杌上。 任夫人也对任隽道:“你不是说想念芸哥儿他们了么?去吧。” 任隽哦了声站起来,老实地出了门。 他一出门,谢棋自然就找借口出去了。 王氏见着前后脚离去的两人,笑叹道:“真正是两小无猜。” 任夫人脸向着门外,唇角也有笑意,只是目光很是幽深。 “夫人尝尝这茶,我们南边茶园里今年产的新茶。”王氏笑着朝任夫人伸手。 任夫人低头浅啜了一口,赞道:“果然好茶。清香扑鼻,入口遗香。” 王氏笑道:“这头批茶因为采的早,所以数量不多。我这里也只得了五六斤。回头我让人包上两斤,夫人也带回去给任老爷尝尝。”说着叫来素罗,吩咐了下去。 任夫人放下茶碗,温婉地笑道:“夫人真是不把我当外人。只是茶叶倒是其次,今儿我来,却有件小事要请夫人帮个忙。” 王氏知道这是入了正题,遂道:“夫人但说无妨。” 任夫人道:“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也是咱们两家这般要好,我才敢开这个口。我们家隽哥儿身上一直系着块翡翠,前些日子我忽然发现有许久没见他戴过了,问起他,他先说是放在了房里。可是过了些日子我还是发现他没戴,就问他身边的人,身边人说自打从谢府叨扰回去后就没见过这块玉。 “我就觉得不对劲,喊了他来细问,他招架不住,才说是落在了贵府。今日来便是想请夫人帮着问问下面人,可是我们隽哥儿不小心落在了哪处,让人给捡了去?若真是捡了,便请还给咱们,我们自然以重金酬谢。” 王氏惊道:“有这等事?可否仔细说说,究竟是块什么模样的玉?” “就是块通体滴翠的祥云状的翡翠。”任夫人歉然地道:“本来以我们两家的家底,虽说比不上那等权富之家,也不差在一块玉。只是这玉颇有来历,乃是我们家老太太原先过门时,承南嫔娘娘亲赐过一块翡翠,一来是宫赐之物不敢丢失,二来是传家之物,也不敢轻易离身,所以才厚着脸皮来求助夫人。” 南嫔娘娘就是太宗皇帝的妃子,是任老太爷的姑姑,南嫔并没有诞下子嗣,所以任家并没因此跻身进入后戚贵族。于**与朝廷来说南嫔不算什么,可是毕竟是内宫命妇,任家一直也把祖上出过皇妃而视为家族荣耀。 如今这亲赐的玉珮丢在谢府,尤其两家关系又如此亲厚,王氏自然不能怠慢。 遂道:“夫人莫急,我这就让人去仔细盘问。”说着叫来周二夫妇,并代下去:“一个个问,仔细地问!若是有擅自隐瞒不报的,拉出来打!” 这阵仗算是对得起任家了。 任夫人忙道:“盘问就成,万万不要伤了人家” 王氏一面请茶,一面想起她先前所说那番话来,如此看来,他们昨日缺席谢棋的生日也并非有事绊着来不了,而是怕扫了谢棋的兴致,有意避着这日过来。只是任隽明知道这玉这般重要,却偏偏瞒着不肯告诉父母,却是蹊跷。 遂温声道:“这时间算起来过去都有两个月了,早知道有此事,隽哥儿当初就跟我们说该多好。” 任夫人叹道:“夫人说的是。我若是不问起来,他只怕还会一直瞒下去。孩子们不知道轻重,却不知家传之物遗失在外,要惹出多少麻烦。” 一般来说,家传之物除了自家人,并不会轻易外送,除非是协议儿女亲事之时。 任夫人说到到里,王氏心里却是一凛,阮氏曾经跟她提过多次谢棋心许任隽,平日里谢棋对任隽的依赖她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总觉得他们还小,尚且没往这事上多想罢了。如今这任隽失了玉又瞒着不说,这又说明了什么?难不成是他暗中把玉送给了谢棋? c 043 来因 这两天都有小伙伴们说章节重复,我想可能是因为上周日晩上上传存稿的时候,我误把一周的章节全部点发布了,之后虽然马上全部拖进回收站,可有部分亲应该正好看到了。因为一发就是七章,所以看到重复章节的亲,要再看到更新的章节的话,应该要到周一了。—————————————————————————任夫人既然能问出玉是丢在谢府,而且又亲自领着任隽过来,又特特地等到谢棋生日过后再来,难道是不赞同这门亲事? 不管怎么说,玉是在谢府丢掉的,任家也不可能为块玉赖上谢家,可是不管怎么样,任夫人这一来讨要,总归会让两家面上有些难堪,如果任夫人同意两家交好,便不会一来就咬准要把玉追玉,而不是探听谢听的口风。 如今这么样诈做丢失了玉而把它讨回去,虽然顾全了谢棋脸面,却也十分说明,任家是看不上谢棋做他们家儿媳妇的了。 以往王氏觉得阮氏想把谢棋嫁去任家有几分异想天开,所以对阮氏的各种暗示一直懒懒不曾回应,可是如今想到这玉有可能是任隽亲自送给谢棋的,她却又不这么想了。 如果他们自己两厢都有情有意,她又何苦拦着? 谢荣回府时已经明确表示不必格外亲近任家,都知道谢宏是王氏最疼的长子,那如今任夫人看不上谢棋,岂不也是抹她王氏的面子? 想到这里,她心里那股热情就不觉消减了几分,就连寒暄时的笑容也显出几分勉强。若不是因为两家几十年交情在,只怕都要忍不住表露到脸上来。 任夫人却不知道她不动声色之间已想了这么多心思,还当是自己这一来给人添了麻烦,十分地过意不去,言辞也就更加地谦和。 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周二家的回来了,说道:“太太,府里的下人全部都问过了,没有人见过任三公子的玉。就是见到了也不敢不报。” 王氏唔了一声,说道:“知道了。去把哥儿姐儿们都叫过来说话。” 任夫人听得这话,不由得往王氏看过去,但见她面色如初,并看不出什么,也只好压下嘴边话语。 “任夫人来找玉?” 谢琬在屋里听玉雪玉芳说起方才周二家的来问她们的事,心下猛地一惊,刹时想起乌头庄雪地里谢棋强行摘下任隽腰间翡翠那幕来。 谢棋当日的任性,果然惹出事来了,那玉这么讲究,怪不得当时任隽因此心事重重。 她的那点小心思她从来都知道,但是因为不关谢琬的事,所以懒得理会。如今就算任夫人找上门来了,她也不打算伸手。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不知轻重的人,就该受点让人教教她什么叫做可为,什么叫不可为。 正巧正院里来人请过去说话,她沉吟了片刻,便也就换了衣裳出门。 任夫人又不是头回上门,一年里只怕不登门七八次也有五六次,哪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让大家伙儿前去见礼?多半是周二家的四处询问未果,王氏召他们这些人过去问了。 院门外正好遇见一道过来的谢葳,谢葳拉着她道:“可知道任夫人突然过来是为何事?”看来她也察觉到这任夫人突然携着任隽到府透着古怪了。 不过谢琬可不认为她不会从丫鬟那里得知任夫人是为了一块玉而来,既然她装糊涂,那她也装糊涂好了。她摊摊两手,表示毫不知情。 谢葳抿唇沉思了下,与她进了门。 谢棋他们竟然都已经到齐了,就连预备下场的谢桦谢琅也都被请了过来。谢棋神色带着几分慌张,垂首坐在谢桐侧,哪还有平日娇纵的样子? 任隽坐在任夫人下首,看见谢琬进来,两眼亮了亮,旋即又黯了下去。 谢琬看见他这副样子,更好笑了。这人平时不是跟谢芸一样,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十个时辰是闲不住的么?如今这么蔫头耷脑的,可是少见。 大伙儿跟任夫人见完礼,王氏便开门见山说道:“隽哥儿上回来咱们府上时,曾经不见了一块玉,你们当中可有人看见?这玉是任家老太太在世时传给隽哥儿的,隽哥儿与你们几个都很要好,若是平日在一直玩耍时不小心落在你们屋里,你们就还给他。” 大伙开始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只有谢棋脸色白了白,然后别开脸装作去端茶。 谢琅首先站起来道:“不知道隽哥儿丢的是块什么玉?我倒是没见过有什么玉落在颐风院。” 王氏向任夫人道:“这就是二房的琅哥儿。” 任夫人微笑点头:“二少爷成日里忙着温书,想来也没有什么时间跟隽哥儿厮混,没见过自是正常。” 接着谢桦谢桐站起来:“我们也都没有见过,不知道隽哥儿还记得确切丢在哪里么?” 任隽看了眼谢棋,脸涨得通红,低头嗫嚅道:“我,我不记得了。” 任夫人瞪向他的眼里,滑过丝恼恨之色。 这时候一直未曾言语的谢葳忽然站起来,说道:“可是一块滴翠的祥云状翡翠么?” 任夫人赞赏地看向她:“正是。莫非大姑娘见过?” 谢葳道:“我记得任三哥当日过府的时候,身上一直配着一块这样的玉,我想应该就是它了。说起来,那日去乌头庄时,我还见过呢。” 任夫人眼中亮起来:“不错!那大姑娘可记得是几时就不见他配了么?” 只要问出来确切的时间地点,那搜寻的范围就大大缩小了。 谢琬见任夫人这般处心积虑把目标往谢棋身上引,简直就是意欲逼得谢棋现出原形,不由得也有些不以为然。 这任家跟谢家看上去好得跟一家人似的,可从这任夫人亲自登门要回这玉来看,他们家给的是谢家人面子,却不是谢宏这支,因而想只怕私底下也是个小心思颇多的妇人。 又不由得想起上世多亏得没嫁过去当她的儿媳妇,否则依着她这样不给人留余地的个性,自己日子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心里一庆幸,唇角便不由得弯了弯。 一直在打量着她的任隽见着她这么样,直以为她是在嘲笑自己,一张俊脸不由得更加红了。 谢葳想了会儿,这时候歉意地笑道:“倒是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出门的时候还在。东西既是在任三哥身上,想必他应该比我清楚。” 说着她往任隽坐处看了眼,然后余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谢棋。 谢琬看着她这模样,忽然间心里一动,——难不成谢葳也知道玉珮被谢棋拿走了? 她回想起在任隽的玉珮被谢棋拿走后的当夜,任隽摸黑进内院去找谢棋寻回,被谢葳撞见后她明明脱口而出的是“什么人”,可见她也看见是有人闯了进去,可她为什么要说是遇见了只野猫呢?难道她认出来那人是任隽? 可她为什么要替他隐瞒?是像谢琬一样不愿多事,还是别的原因? 再有,翌日她从黄石镇回来,任隽在外院廊下跟她说话,为什么谢葳要藏在穿堂后偷听他们说话? 那天晚上谢琬帮助任隽遮掩行藏的时候,谢葳知不知道? 谢琬想到这些,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些什么东西了。 任夫人听完谢葳回话,不由得看了眼任隽。 王氏道:“既然是在乌头庄后不见的,那么多半是落在庄子里了。要不我再让人去把乌头庄的管事叫回来问问吧。” 为了一块玉非要闹到田庄上,那就显得任家太有些不知轻重了。王氏这话虽然问的客气,却是要把任家人反架上高台下不来的意思。 “不必了。”任夫人不知道有没有听出来,摇手阻止道。“夫人不必兴师动众,今儿我来也不是非要找回去的意思。毕竟过了这么久,就是落在外头,只怕也早就被人捡了去。只是觉得如果府上万一有人瞧见,能够拿回便拿回好了。 “我们老太太把隽哥儿疼得跟心肝儿似的,这玉原先我们老太太就说是将来留给孙儿媳的见面礼,只是她老人家却没等到隽哥儿长大,只得临终前先且交给了他。我们一直也嘱着他好生保管着,免得辜负了老人家一番心意,如今既丢了,只怕也是命。将来隽哥儿再说亲,少不得另选一样落定了。” 这就表示不管那玉在谁手里,从此以后都不能算作儿女婚事的依据了么? 谢琬总算明白,任夫人来找玉是其次,主要还是借此断绝了某些人的心思。 她这番话一出口,谁还会觉得收着它有意思? 谢棋脸上忽青忽白,一派尴尬之色。 王氏瞥着她,双目愠怒。 这任家是打定了主意不与谢家长房结亲,她虽然心里也觉得不舒服,可人家高门大户,正经嫡出的三少爷,就是看不起谢棋也是正常。 她方才让人把哥儿姐儿们全都叫过来,就是想趁着人多给谢棋个台阶下,可如今谢棋死死把着那玉不拿出来,平白让人看低了去,她哪里能不气恨?当真以为把着人家的东西,就能逼得人应下这层关系了么? 王氏在心里暗骂了谢棋四五声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面上却不得不呈着微笑。 说道:“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在内。那就更不能大意了。夫人放心,便是夫人回府之后,我也作主让人把它给找出来送回去。论起来老太太还是我们府上的亲戚,怎么让她老人家在天之灵放心不下?今日便且在这里住下,咱们好好说说话儿。” c 044 撞柱 任夫人便在这里住下了。 谢棋回到房里,从箱笼底下翻出那块翡翠,魂不守舍地攥着坐在炕头。 阮氏走进来:“你怎么不去找隽哥儿玩——你手里拿的什么?”她一眼便瞧见了她手上那艳绿滴翠的物事。 谢棋赶忙将它塞到袖子里头,起身道:“没什么!” 阮氏又没眼瞎,那么样莹绿的东西还缀着鹅黄穗子,放到哪儿都能让人看出来是个值钱物事,怎么可能会被她一语糊弄过去? 她扑上去捉住她手腕,将那玉从她袖子里抖落出来。 果然是方云纹状价值不菲的滴绿翡翠!她猛地想起任夫人的来意,心里刹时一惊:“你哪来的这玉?” 谢棋被逮个正着,早已经懊恼不已,听见母亲这么问,知道掩藏不住,遂伸手去夺:“你管我哪来的,还给我!” 阮氏虽然没有什么大智慧,可关系到两家交情的这份轻重还是知道的。 先前任夫人在花厅里那番话她听得似懂非懂,如今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人家明明就是已经知道这玉丢在了哪里,过来表明立场来了,而王氏也表示一定把玉还回去,这不就明摆着都知道这玉在谢棋手上,等着她自己交出去吗?! 谢棋还死把着不放,这是等着让谢家难堪,让长房这么多人跟着受连累吗? “还还给你?”她气得咬牙,“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居然跑去偷起人家的东西来了,你这丢的哪是你自己的脸,你是丢的你爹娘和你哥哥们的脸!” 谢棋被母亲误会偷东西,也跺起脚来了:“我哪里有偷东西?!” 阮氏气得扇了她一巴掌:“不是偷的,难道是人家送给你的?!”她倒希望是任隽送的,可有这个可能吗? 虽然不是偷的,却是抢来的,谢棋没脸说出口,又因为被打,顿时伏在炕桌上号啕大哭起来。 “出什么事了?” 分派护院们前去任夫人母子所住的樨香院当差的谢宏回来听见哭闹声,走进来。 阮氏气呼呼坐在椅上,拿着手上的翡翠指着谢棋:“你问她!” 谢宏瞧见她手上物事,已先行走过来,将玉拿在手里,端详了半晌,他问道:“这玉哪来的?” 阮氏恨恨指着谢棋道:“她偷了人家任三公子的!” “我没有偷!” 谢棋猛地抬起头,尖声道。 任夫人今儿来府的目的早已经传遍了整个谢府,谢宏也不可能不知道。便就问谢棋道:“究竟怎么回事?” 谢棋见瞒不住了,也不敢不说,遂哭着把前因后果都说了给他们听。 阮氏听完怒道:“你这明抢跟偷又有什么区别?!”阮家两代人都是当捕快的,有着最基本的律法意识。 她把手伸向谢宏:“你把它给我!我这就给任夫人送过去!我们长房已经都够没脸面了,再等着太太上门来讨要,那往后我们还过不过了?还不得被下人们唾沫给淹死!” 谢宏将手举起避过,说道:“你先别急着还,我看这也未必全是坏事。” 阮氏正在气头上呢,听得这话不由得睁大眼来,谢棋也偷眼觑着父亲。 谢宏眼里流露出一丝算计,与谢棋道:“我问你,你想不想嫁给隽哥儿?” 谢棋脸上一红。 谢宏又问阮氏:“你想不想当南源大财主任家的亲家?” 阮氏目光也忽闪起来。 谢宏莫测高深地笑道:“你们若是想,那就听我的。这玉不但不能还,还得一口咬定是隽哥儿送的。” 谢琬琢磨了半日谢葳,见晚饭尚早,便就往拂风院去。 才进了院门,便听得花厅里笑语喧哗,廊下打门帘的丫鬟笑道:“是任夫人过来了。” 谢琬正踌蹰着进不进,谢葳已经微笑出来,拉着她的手盈盈入了内。 黄氏不知陪着任夫人正说什么,两厢脸上都浮着笑意,见得谢琬进来,黄氏微笑招手:“琬姐儿快过来,见过任夫人。” 谢琬只得上前行了礼。任夫人含笑打量她,说道:“先前在太太院里倒是不曾仔细端详,如今看来,这琬姑娘小小年纪,却隐约有大家之风了。” 黄氏笑道:“夫人可还没见过这孩子的聪明。”说着目露深意往谢琬处笑看了一眼。 谢琬领会得这是指上回她把王氏欲把谢葳嫁给赵家透露给她的意思,原就知道她会疑心自己是故意告诉她的,但因为从赵夫人手上拿到的庚帖是“铁证”,所以不管她疑心自己的出发点是善是恶,也都不怕她查出什么来,所以一直安然若素。 因为要诈做不知,所以眼下也是。 可是她这么沉静,任夫人便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等谢葳拉了她去后院,任夫人便望着她背影叹息道:“可惜了二房一双儿女,琅哥儿勤奋上进,脾性又好,琬姐儿聪慧可爱,庄重大方,偏偏却又失了父母。往后这嫁娶上只怕艰难些。” 黄氏顿了顿,笑道:“夫人一番怜惜之心,让人感动。只是琬姐儿他们虽然失了双亲,却并非无人教养,在这府里住着,总还有这么些长辈看顾。她又爱亲近葳姐儿,我虽不才,却也把她看得跟亲生女儿似的。虽说丧妇之女不娶,可说句难听的话,有些双亲健在的,还未必及得上琬姐儿呢。” 任夫人听得这话心里一动,顿时想起那夺她儿子翡翠的谢棋来,可不就是缺教养么?想到这里,便不由点了点头,愈发觉得这么样端庄大方的谢琬十分难得了。 又想起这番话是从黄氏口中出来,——谢家几房她哪有不知道的,长房总也烂泥扶不上墙,这么多年靠站谢府这棵大树也没个建树,那阮氏不趁机踩谢琬两脚已是不错了,这黄氏能说出这番话来,竟十分难得。 遂又由衷地对黄氏赞道:“三奶奶真真是贤良淑德,难怪得你们三爷在你的帮扶下一路平步青云。” 这里说着话,院子里忽然传来低低的惊呼与奔走声。黄氏听得真切,扭头与花旗道:“去看看。” 花旗飞快进来,看了眼任夫人,低头道:“是栖风院那边出了事,二姑娘撞柱了。” “什么?!” 黄氏惊呼起身,“为什么撞柱?” 任夫人也觉得事大,凝重了神色。 花旗抿着唇,这些话不知道该不该由她这个当丫鬟的来说。若是平常,黄氏定要稍后再询问,但如今既已经知道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也避不过任夫人去,便道:“人命关于,快说什么事!” 花旗这才道:“是因为任三公子那块玉。原来任三公子失的那块玉竟是在乌头庄时送给了二姑娘,没想到三公子竟然没跟任夫人明说,却说是丢在府里。二姑娘深感委屈,便撞柱了。” 任夫人目瞪口呆。 黄氏听得谢棋竟然因为那块玉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不由得也讷然说不出话。 这时候谢葳谢琬听说栖风院出了事,也已经进了来,听得花旗复述完,便与黄氏道:“既然闹成这样了,咱们还是过去瞧瞧吧。” 黄氏连忙拿了块绢子起身,与任夫人并肩往栖风院去。 栖风院已经挤满了人,谢棋头上碰出了一个淤青的包,正由阮氏搂着坐在廊下哭泣。谢宏红着眼眶,叹着气跟闻讯赶来谢启功和王氏交代经过。 任隽处在一众哥儿们当中,早已经脸色灰白,额上冷汗直冒。 任夫人惊唤了声:“隽儿!”他怔怔地偏过头,看见母亲,身子便如被撞了似的猛地震了震。任夫人走过去搂着儿子,望着廊下的阮氏母女,不由咬了咬牙。 “三妹妹!” 任隽看见与谢葳并肩而来的谢琬,像是着了魔似的快步走过去,急急地分辩道:“三妹妹,我没有把玉给她,我没有把玉给她!” 谢琬瞧见他这模样也有些吃惊,前世她虽没见过任隽,可从这世相处的几回来看,他不过是个有些优柔寡断的半大孩子,兴许连什么叫做责任感都还不知道,如今谢棋这么样以决绝的方式扭转事实,娇生惯养的他未必能接受得这个事实! 她扭转头往旁边看了眼,四面的人因为任隽突然而来的举动也都看了过来。 任隽如果在谢府出事,任家定然不会善罢甘休,那时候她自然乐于瞧见谢宏一支倒霉,而任隽偏生又在这个时候找上她——她通晓人事,对他的心意约摸也摸到几分,如果大伙自动自发把她掺和进去,那就不是她能看别人的笑话了,而是别人看她的笑话! 她心下一凛,为防任隽再说出什么糊话来,遂当机立断与任夫人道:“任三哥只怕是吓着了,夫人不如先带他回房,让人熬碗安神汤给他服下睡一觉。” 任夫人正担心着儿子,见得她这么说,当即也觉得这么样不是办法,于是搂着儿子便要离开。 任隽不肯走,拉着谢琬衣袖说道:“三妹妹,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把玉送给别人!” 谢琬纵使再仗着这副幼小身子而假装不谙世事,也禁不住脸红了。 所幸他身边小厮已经上来,帮着任夫人搀着他回了房。 c 045 心计 众人的注意力开始又转回到谢棋身上。 黄氏帮着遣散了下人,拉起了阮氏,谢葳谢琬则扶着谢棋进了屋。谢棋因为听到任隽跟谢琬否认送玉,哭得更加大声,一把推开谢琬,又要去撞床。谢葳忙把她拉住,往她肩膀上甩了一巴掌:“你作死给谁看?” 谢葳是长姐,打她也打得。谢棋唬得止了身势,片刻后又伏在**哭起来。 这里王氏听完事情经过,也起了疑心,毕竟她只是猜测这玉在谢棋手上,眼下也证实确实如此,可到底是怎么到谢棋手上的,她却无从得知。 从谢棋这举动来看,她有几分怀疑任隽确实送了玉给她,毕竟他们俩青梅竹马,若是日久生情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方才任隽的辩白她也看在眼里,那也是作不了假的,如果玉是他送的,他为什么要跟人辩白?再者,他为什么要着急向谢琬辩白? 谢琬才九岁,她自然还不会怀疑是她掺和了进去,可是任隽已经十二岁了,已经初晓人事,谢琬又长得漂亮,脾气也比谢棋要好,难免他不会对谢琬产生想法。 如果是这样,那就极有可能是谢棋在反咬人家了。 王氏抚额叹了口气,开始觉得这些乳臭未干的孩子们之间,关系也不如想象中那么简单。 任夫人带着任隽回到樨香院,自然有周二家的率着人赶过来侍侯。 任隽回了房,喝了安神汤,神色好些了,目光却还是怔怔的盯着地下,像是仍在回味着方才。任夫人素来疼爱幺子,见着他这般伤神,便就忍不住落了泪,坐在床沿搂住他道:“我的儿,娘知道你委屈,这事不怪你。” 当着谢家这么多下人在,却是不好把话说得太白,想起那谢棋的阴险,害得自己儿子这般失魂落魄,心下却不由得愤然起来。扭头与周二家的道:“劳烦周嬷嬷回去告诉太太一声,就说隽哥儿睡下了,我在这里陪陪,回头去找她说话。” 周二家的自知事大,一直从旁殷勤招待,听得这么说,知道是嫌自己碍眼了,便就又陪小心劝说了两句,下去了。 等人走尽,任夫人拉起儿子的手来,擦干了泪道:“我再问你,这玉究竟怎么到谢棋手上的?” 任隽苍白着脸急道:“是她拽走的!是她拽走的!我怕说开了让她觉得丢脸,一直没告诉别人!那天夜里我还打算上后院里找她要回来着!没想到先是碰见了葳姐儿,后来又碰见了三妹妹!还是三妹妹把我藏起来,才没让葳姐儿发现我的!” “琬姐儿?”任夫人讶然道,又想起他先前见着谢琬时那般急切,不由道:“你为何偏偏只跟琬姐儿一个人解释?” 任隽望着母亲,眼前却浮现出谢琬或嗔或笑的那张小脸来,目光放得如水温柔,却半晌说不出话。 任夫人是过来人,看着眼前儿子的模样,心下不由一惊,有句话几欲脱口而出,一看到他还未曾全然恢复红润的脸色,终究不忍逼他,恍神了半日,站起身唤来随身丫鬟:“好生看着少爷,我出去看看。” 谢启功与谢宏去隔壁说话了。 王氏走进房里,谢棋已经止了哭声,正红肿着双眼坐在床沿,谢葳谢琬陪在旁侧。 见王氏进来,阮氏连身起身让了坐。 王氏挥退谢葳谢琬,沉着脸望向谢棋:“你做的好事!” 谢棋心下一跳,站下地来。阮氏打量着王氏脸色,心猜只怕是王氏看出了真相,连忙拉着谢棋跪下地去。 王氏叹气别开脸,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不该挑了阮氏回来做谢宏的妻子,很该找个像黄氏那样知书达礼的世家女子为妻才是。那么样至少做不出这等愚蠢丢脸的事来! “你们打算怎么着?以死相逼任家定下这门亲事?” 阮氏抹着泪道:“这都是我们大爷的主意,我们也是没有退路了,事已至此,还请太太作主。” 王氏终究心向着儿子,听得是谢宏的主意,一腔气倒是又消了大半,但是谢宏留给她的也是个烂摊子,任家是亲戚又是世交,如今吓得人家的宝贝儿子连话都说不好了,她要怎么帮他们去作这个主? 不由怒道:“你们一个个地倒是会算计我!” 阮氏噤了声,她一向怕这个婆婆。 谢棋哭着跪爬到王氏面前,伏在她膝上道:“太太,现在只有您能替棋儿作主了。您不是一直都盼着长房好吗?父亲是您最心疼的儿子,我是您最心疼的孙女儿,您不帮我,我就真的只有死了!” 王氏心里疼爱谢宏是真,那是因为前夫死后,是谢宏当初陪伴她过完那几年最艰苦的日子,那时候连饭都没得吃,母子俩相依为命,谢宏懂事得早,很知道体贴母亲,后来进了谢府后之所以很会讨好谢启功,也是那时候看惯了别人脸色,过早面临人间疾苦的结果。 谢荣则一生下来就有乳母帮带,并不曾与她同甘共苦,谢启功又要在他身上倾注全部心血,并没有多少时间与她相处,感情上自然没那么深。加上谢荣又有自己的前途,谢宏什么也没有,她难免会对谢宏偏疼些。 可是说到孙子辈,她心里还真没有什么最疼最不疼的,只要是她的孙子孙女,她心里都一个样,谁哪天讨她欢心了,她哪天就喜欢谁多一点,不过谢棋自认为是她最疼的孙女,她当然也不会去出声否认。 看着哭泣不止的谢棋,想着长房的将来,她心底那丝忧虑不由又浮现上来。 谢启功的身子比起早年也差些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撒手西去。 那时候谢宏就不得不带着妻子儿女搬出府去,因为谢宏的不争气,谢荣又一心仕途,多年来三房对谢宏一直是淡淡的,那时若是分了府,而二房的产来又没曾到手,谢荣拖着一大家子人,即便能从她这里得到些钱,可又能作得什么用呢? 如果谢棋当真与任隽定了亲,这倒也不是坏事,至少以谢棋的心计,也不至于帮衬不到娘家半点,多少总有点好处带回来。而且,有了这样的亲家作靠山,谢宏总该在外头有几分脸面。 想到这里,对谢棋给谢家带来的麻烦衍生的怒气,倒是已消去了七八分。 “起来吧!” 谢棋听得这三个字,知道她是默许了,便如得了赦令,一骨碌爬了起来。 素罗进来道:“太太,任夫人来了。” 王氏悉知了事实,又暗自作了打算,知道再不敢怠慢人家了,但是想到这事面上总是谢棋吃了亏,便又不得不作出一番痛心的样子迎出去:“任夫人来了,我这正也要去找您呢。隽哥儿可好?” 任夫人火气是冲着谢棋一家来的,知道王氏素来不是那等糊涂的人,便且压下心头火气,和声与王氏道:“睡下了,我来瞧瞧棋姐儿如何了?” 王氏与她并肩往里走,叹着气道:“造孽啊。大夫刚才来看过,说是撞伤了皮下肉,只怕要落个疤。这闺女家还得嫁人呢,若真落个疤,将来可怎么许人家?”叹完又抚着任夫人手背道:“也是她自己蠢,有什么事说开不就好了么?非得如此。” 任夫人听得她明里暗里像是要把事赖上任隽,心里便不快活起来,但想着王氏想来还不知道真相,便就强笑道:“说起来也是我们隽哥儿的错。方才在房里我问他,他被棋姐儿这一吓才说出真相来。 “原来这玉乃是他们在乌头府玩的时候,棋姐儿从他身上解去的。想来当时只是觉得好玩,后来就忘了归还。我把他狠狠骂了一通,说要是早说给我听,我哪里至于上门来问?棋姐儿解他的玉是看得起咱们,哪里就能不还来着?因生怕棋姐儿这里还想不开,故索性来说个明白。” 王氏听完她这么说,便目露惊讶之色:“还有这等事?”转头冲着一旁默默无语的谢棋:“棋姐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棋哪曾听不出来这是王氏要与她演双簧,当下挤出一汪眼泪,走过来跪下道:“这玉确实是隽哥哥给我的,他说他喜欢我,我说我才不相信,然后他就把这玉给了我。还说,这就是他给我的凭证,让我好好保管,谁也不要告诉。” 任夫人肺都要气炸了! 她自己的儿子她是知道的,任隽才十二岁不说,平时跟家里跟姐妹们相处得多,所以对任何女孩子都很温柔,可要真正说到这事上头,打死她也不会相信他会跟谢棋说出这种话来! 谢棋这么说,好听点就是两人私订终身,不好听就是任隽在诱拐她,这无论怎么说都变成了任隽的错,这不是明摆着赖上他们家了吗?! “谢夫人!我觉得这事关系到两家儿女的名声,非同小可,很该彻查一番!否则的话,不说你们二姑娘将来说亲麻烦,就是两家往来走动也不好意思了!” c 046 求证 王氏原意是想半劝半吓让任夫人认下谢棋算了,谢棋虽然拿不出多少嫁妆,可好歹如今是谢府长房嫡出的姑娘,抛去脾性修养这些,论家世尚且也不算太过埋汰任家,可没想到任夫人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倒是有几分撕破脸的架势,心下也不由打起鼓来。 她强笑道:“夫人不必着急。这孩子们的事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旁人也不知究竟。依我看他们二人也是平日有这情份才闹成这样的,不必太在意。好歹如今玉是有了下落,老太太那里是可以有交代了。” 任夫人唇角带着抹冷笑,缓缓道:“夫人可别提这情份二字,如今事情既然闹成这样,总要弄个清楚才是。若果真是隽哥儿送出去的,我们自会拿别的东西换回来,当面跟棋姐儿赔不是。如果不是,那也还两个孩子一个清白不是?” 这就是咬死不会同意谢棋跟任隽有瓜葛的意思是么? 王氏听着也来了气,说道:“既如此,不知夫人有什么高见?” 任夫人道:“我方才听隽哥儿说,他为了怕这事传开对棋姐儿名声不好,所以并没有说出去,那日夜里他曾经悄悄上乌头庄宅子后院里寻过棋姐儿,想把它讨回来算数,可是没想到却碰到了琬姐儿,还是她帮着遮掩的。 “如果说那玉是隽哥儿送去的,自然不存在连夜再去讨回,我们只消把琬姐儿请过来问问便知。” 谢棋蓦地一惊,她竟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王氏也有些无语,虽说任隽夜闯内院找谢棋有些不合规矩,可他们都还只是个孩子,压根扯不上男女大防的事上去。如果真从谢琬嘴里证实了这回事,那岂不就坐实了任夫人的说法,而谢棋不但撒谎,而且还涉嫌栽赃? 可是她能够找出什么理由来驳回任夫人的提议么? “去三姑娘屋里一趟,看姑娘在做什么,请她过来说话。” 她使了个眼色给素罗。 谢琬在栖风院外与谢葳分道后回了房,也在思考着这件事会怎么发展。 谢棋撞柱只能瞒过不知情的人,至少王氏和任夫人是瞒不住的。王氏怒则怒已,却多半会帮着谢棋圆下这个谎。 现在就看任夫人会怎么接招了。 不过黄氏既然与王氏存下了芥蒂,说不定也会偏向任夫人,谢荣虽然不主张让黄氏通过任家替他谋前途,可是多条人脉,将来也多条路子不是吗? 她万没有想到任夫人会让王氏来请她。 素罗过来说明来意的时候,她着实了愣了好一会儿。 素罗含笑道:“姑娘和二姑娘都是谢家的人,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来,如今棋姐儿蒙了冤屈,姑娘可要帮着姐姐全了名声才好。” 谢琬虽不知道任夫人请她过去具体是做什么,从素罗这话里却也听出来是让她帮着谢棋撒谎。 怎么偏偏找上她呢? 她存着满腹狐疑,回到了栖风院。 屋里大家虽然神色淡然,可是谢琬也嗅出了一丝硝烟味儿。 王氏指了旁边锦杌让她坐下,和声道:“找你来是问你件事,你们去乌头庄那天夜里,你在房里可听到院里什么动静不曾?” 谢琬心下咯噔一响,原来是为这事儿?! 任夫人竟然为了披露谢棋的居心,把任隽死死瞒着不肯说的秘密当众抖落出来? 那她是照实说还是不照实说?照实说的话难免得罪王氏,眼下跟王氏撕破脸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若是不照实说,王氏就必然会想尽办法让任家认下谢棋,——要不然她额头上那道伤又找谁负责去?若是因此留下了疤,即便是将来定了亲,也会让人背后里说三道四。 谢棋要是攀上了任家,对谢琬来说不就是个更大的阻力了吗? 想到这里她看了眼任夫人,后者也目露期待看着她。 谢琬心里不免就生出几分不屑来,任隽既然说出她替他遮掩的事情,那必然也会说到谢葳,要不然她干嘛替她遮掩?这任夫人独独只请了她过来作证而不请谢葳,不明摆着是觉得三房得罪不起么? 再说了,她帮着任隽在谢葳面前遮掩,谢葳知道了却不说出来是一回事,这么样把纸捅破给她看又是一回事。她往后还怎么跟谢葳亲近? 说起来,这两边都没安什么好心肠。 一屋子人见着谢琬沉默不语,都有些焦急起来。 任夫人咳嗽着道:“三姑娘看到了什么,不要怕,直说出来便是。” 谢琬抬头道:“那天晚上,我就听到大姐姐惊叫,然后出来了呀!我怕她被什么吓到了,走得急,廊下被雪沾湿了,玉雪还滑了一跤。” 王氏不知道还有谢葳这层,遂道:“你大姐姐她叫什么?” 谢琬两手一摊,说道:“她说是被野猫吓到了。不过我看她神色像是吓得不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要不,太太把大姐姐叫过来问问吧。” 王氏哪里会想到谢琬虽然不曾旁听,却把事情想了个通透,当下也不曾起疑,掐着绢子沉默起来。 到底是去请还是不请呢?万一惊到谢葳的正是任隽,又该如何是好?葳姐儿可不像琬姐儿那么好拿捏,她后头还有个黄氏呢。 自从与赵家的事过后,王氏面对黄氏总有几分直不起腰来。 任夫人听完谢琬的话,却有些讷闷,明明隽哥儿说替他遮掩的是谢琬,如何谢琬又假称不知,反推到谢葳头上? 不过不管怎么样,总算她没有否认有这件事。 她与王氏道:“索性就听三姑娘的,去请大姑娘过来吧。” 王氏只得点头,唯有期盼着谢葳不会把这事捅破。 素罗又跑了一趟,把在黄氏屋里描花样子的谢葳给请了来。 谢葳听完王氏说话,瞬即往谢琬看去,谢琬向她无辜地摊手。 她沉吟了下,说道:“是有这么回事儿,我在后院里见到的确实是隽哥儿,他在棋姐儿门外转悠了许久,我怕吓着琬姐儿,就假称是野猫进来了。而且,”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了眼谢棋再道:“后来那几日隽哥儿心情也十分低落,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任夫人脸上一松,看向阮氏母女,又看向王氏。 谢棋哭着道:“明明就是隽哥哥给我的,是他给我的!” 王氏闭了闭眼,张嘴了几次,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谢葳的庚贴出现在赵夫人手上的时候,她怎么能还指望她会帮着她和谢棋说话呢?她真不知道是谁背地里挑拨的三房和她的关系,若是让她找出来,非把他捻碎不可! 这下好了,谢葳这一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谢棋不但白落下一道伤,更是不要指望再嫁到任家去了。 “真是话不说不明。我一时糊涂,倒差点听信孩子们的话,误会隽哥儿了。”她深叹了口气,无比歉然地开口了,“这事是我管教不严,以致于棋姐儿犯下这种错,还请夫人看在她年纪还小的份上,原谅了她这一回。——还不把玉拿过来!” 不管怎么说,都没有把着人家的东西不放的道理。王氏接过玉来,瞪了谢棋一眼。 任夫人本就是为着讨玉而来,先前十分顾忌着两家面子,若不是后来谢棋来上这么一出,她也不至于把脸撕破,如今见王氏这般形态,心下倒是又暗暗惊讶于她的能屈能伸来,一个人能够把面上功夫做到这种随心所欲的地步,自然是不好惹的。 两家几代的交情总不能毁在这件事上,便也就说道:“也不能全怪棋姐儿,若是我们隽哥儿早些把这玉的重要告诉太太,相信棋姐儿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不过是孩子贪新鲜物儿好玩罢了。我也是心急了些,方才有什么得罪,还请夫人勿怪。” “哪里话?也是咱们家有这样的情份,孩子们才会亲近不是?” 王氏把玉递回给任夫人,然后沉着脸与谢棋道:“打今儿起禁足半个月,再罚抄二十遍《女诫》!” 谢棋见得如意算盘落空,早伤心得跟什么似的,如今额上有伤还要受罚,更是无地自容,当下忍着眼泪应下,咬唇退了下去。 任夫人眼角也不曾扫她,却是笑着拉起谢葳的手来:“你母亲可还在房里?方才与她说起借头面样子的事情还没说完,回头还要再去叨扰。” 谢葳温顺的道:“母亲一直在屋里等着和夫人说话呢。” 任夫人放了手,与王氏赞道:“别的不说,府里几位哥儿和姑娘都还是很出众的。” 王氏笑着谦词,起身与之步出了门去。 阮氏这里竹篮打水一场空,满心的欢喜又化成了泡影,愈发觉得空虚失落,坐下也垂泣起来。 谢琬明明无辜沾染了一身灰,最后偏落得一身清爽,自然是最好的结局。 可她心里却轻松不起来,她太了解王氏为人了,她不起这个心则已,一起心则必定要到手。今日虽然在任夫人面前道了歉服了软,可她真的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吗?谢棋是谢宏的长女,今日平白受了这道伤,就是王氏能放手,谢宏能甘心放手吗? c 047 情意 王氏陪任夫人用过晚饭,又亲自送了她去樨香院,绕路到了长房。 阮氏战战兢兢迎出来,等她进了门才又跟着进去。谢宏听说母亲到来,忙地也从隔壁屋出过来了。 王氏沉脸扫了他们两眼,说道:“棋姐儿呢?” 阮氏道:“听太太的示下,在房里抄书。” 王氏嗯了声,低头啜了口茶。 谢宏急道:“母亲,棋姐儿可不能白这么撞了一回。这事虽说棋姐儿有不对的地方,可隽哥儿总比她大吧,他若不是总跟我们棋姐儿这么时常呆在一处,棋姐儿能误会他对她有意么?如今他们惹出事来又不担起后果,您可得替她作主啊!” “嚷什么?!”王氏劈头斥道。 她心情也不好。因为这事,她被谢启功好一通埋怨,所以才在任夫人面前那般陪着小心。说起来这些日子她总被谢启功数落,这才以往可是少有的事,真不知道是冲撞了哪路神仙,才弄得她诸事不顺。 看着心爱的长子愁眉苦脸的样子,她不由又缓下了语气:“你急什么?来日方长,他们家隽哥儿才多大?离说亲还久着呢。” 谢宏道:“万一他们家先跟别人家订了就晚了。这订早亲的事情还少吗?” 王氏瞪他道:“就知道急!订了早亲又如何?只要没有正经下聘,就有反悔的余地!再说了,就是下了聘也还有退婚的,哪至于就板上钉钉了?!” 谢宏闻言一喜:“有母亲这句话,儿子就放心了。”一面蹲下去替她捶起腿来,一面又让阮氏上前替她捏肩。 王氏沉吟了会儿,说道:“上回葳姐儿庚贴那事,我总觉得是赵家里头有人作祟,把庚帖给偷换了。荣儿跟你到底是亲兄弟,要是有他们帮衬,你将来日子也好过些。你再去查查,看看究竟是什么人在跟我们作对。” 谢宏听出她话里的怜惜,倒也勾出几分真情,红着眼说道:“这世上也就只有母亲这么全心全意地替儿子着想。母亲放心,儿子一定把这人给查出来!” 谢琬在灯下看帐薄,玉雪走进来:“姑娘,任三公子在门外转悠了好一会儿了。” 谢琬无动于衷,继续看帐。 玉雪咬了咬唇,说道:“要不,姑娘还是请进来见见吧,府里才闹出这样的事,要是再让有心人看见,只怕让人起疑。” 谢琬像是没听见似的,盯着手上帐目不动,翻页又看了几行,才终于把簿子合上,说道:“把他请过来吧。” 没片刻,门口一黯,一道半高身影走了进来。 谢琬低头浇着花架上一盆兰花,淡淡道:“任三哥坐吧。” 任隽没动,讷讷道:“今日的事,多谢三妹妹出面解围。” 谢琬席地坐在书案后,看着他道:“任三哥弄错了,替你解围的人是大姐姐,你要道谢该找她才是。” “三妹妹!” 任隽脱口而出,如玉的脸上满是焦灼。一双清亮眼睛泛动着烛光,似有火花闪烁。 “我,我对棋姐儿,真的没什么。” 谢琬看了他片刻,静静笑了,“这话又差了。任三哥对棋姐儿如何,并不需要告诉我。” 任隽怔住,眼里的火花转成了水光。 他知道谢琬不像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姐妹,她总是显得有些冷淡,有些无所谓,甚至这份冷淡还不像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他隐约觉得她似乎是明白自己的,可是眼前她这样的冷淡,这样的无所谓,还是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他如今站在坐着的她面前,竟像还要比她更矮似的,她的疏离,使他产生出这样的不自信。 “你,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他颤抖着双唇,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才好了。想到自己接连做下的这些事,与谢棋之间的事又闹得谢府人尽皆知,他就觉得无地自容。不怪三妹妹看低他,实在是他自己太不争气了。 谢琬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个少年,而是朵养在花房里的花。 这样的花固然漂亮娇嫩,可是太脆弱了,没有人仔细地看护,他受到的伤害远不止这些。 她犯不着去报复前世任家的背信弃义,也并不在乎这世他对她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前世他们家在齐嵩亡故之后悔了婚,今生又因为失了玉而急急撇清与谢棋的关系,放到哪世,他们任家都是这么自私而势利。 她漠然垂眸,说道:“谈不上生气,我只是不太想跟没有担当的人打交道。” “担当?” 任隽抬起头来,听到这句话,他的心像是被拳头砸了一下,可是又有几分莫明的高兴。认识她到现在,她可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么深的话题。 谢琬看着他,脸上没一丝温暖气儿,“棋姐儿再不是,也是个女孩子。你若是有担当,怎么会弄得她这么下不来台?被你这么一闹,她往后还怎么做人?你喜欢跟一个人玩,便不顾后果跟她在一起,当你觉得跟她在一起有麻烦了,你又立即推卸责任撇清自己,这叫做有担当吗?” 任隽顿觉冷汗从背脊处一颗颗冒出来,“三妹妹……” “任三哥以后也不必来找我了。” 谢琬打断他,直截了当说道:“我不喜欢跟你玩。” 门外皓月当空,圆月清辉洒在树下,映出一地的斑驳。 任隽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颐风院来的,谢琬最后那句话比她的神情更让人感到刺痛。 他也许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谢琬有着异常他人的期待,可是她的决绝让他觉得十分的难受,好像幼年时悉心照顾着的画眉鸟突然飞走了,也像是好不容易从父亲那里讨来的鸡血石摆件被他失手打碎了,从此不必再去找她,这句话像是把他的心也给揪走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樨香院,脚下踢翻了墙角一个花钵,任夫人闻声走出来,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又是吓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 任夫人捧着他的脸,活似心肝宝贝被人弄损了。 任隽看着母亲,哇地一声扑哭到她怀里。 任夫人又惊又急,无奈他只是伤心,而不肯说出为什么来。任夫人深怕他这一日里屡受挫折,当真惊出病来,遂将他搀进屋里好好安抚了番。 等他终于镇定下来躺上床,便叫来他身边小厮进房里问道:“方才三少爷上哪去了?” 先前任隽与谢琬说话时小厮就守在门外,当下不敢隐瞒,把前后都说了。 任夫人闻言大惊,她竟不知年仅九岁的谢琬能有这么样一番见地!这样的话莫说谢棋说不出来,只怕连谢葳都未必说得出。日间就觉得自家儿子对这谢三姑娘很是不同,莫非并不是一时新鲜好奇? 她揪着手在屋里踱了两圈,叫来自己的心腹于嬷嬷,“合着隽哥儿这般入魔,竟是为了那才九岁的三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于嬷嬷听了缘由,不由得也沉默了半晌,想起日间见过的谢琬来,说道:“我看这三姑娘与二姑娘倒是天差地别,虽然这份老成让人惊异,可是正因为如此,却让人省心得多。日间谢三奶奶也说的对,我看要给隽哥儿找三奶奶的话,还不如这三姑娘来得合适。” 任夫人沉吟着摇头:“谢三奶奶虽然对这三姑娘赞不绝口,可是她终究缺少父母教养,如今年仅九岁,却又说出这么样一番话来,着实让人惊心,——这姑娘是不错,我也喜欢,但要配我的隽哥儿,却是不成!” 于嬷嬷想了想,说道:“夫人顾虑的也无不是。只不过这三姑娘才多大?她亲眼目睹过双亲的死,就是心性变老成了也是情有可原。就是说咱们哥儿没担当,不喜欢和他玩,我觉得那也不过是孩子话罢了。” 任夫人听完这番劝说,叹着气坐上床沿。 这话却也有理。说到底是因为心疼儿子她才觉得这谢琬横坚不是,她的隽哥儿模样俊,脾性又好,难得的是对她谢琬一番实心实意,哪里就轮到她来看不上了?想来不过是姑娘家的矫情罢了。 这么想着,心里不由得又舒服了点,但嘴上还是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她谢琬想进我任家的门,还得等我多看上两年再说。这么点年纪就这么冷硬的心肠,若往后一直如此,隽哥儿岂不委屈?” “太太说的是。” 于嬷嬷帮着她宽衣,一面道:“只不过她是谢府正经嫡出的小姐,如今与任家交好的那些大户千金里,无论身份相貌,都难有能与这三姑娘并肩的。而且她的舅舅齐大人与咱们老爷也有交往,算是又近了一层,将来二房嫁妆也丰厚,真要嫁过来,咱们也不吃亏。” 任夫人嗔她道:“什么吃不吃亏,说的好像咱们惦记人家那份嫁妆似的!” 于嬷嬷笑着扶她躺下:“总归好过摊上什么都落不到的棋姐儿吧?咱们虽不图人家新娘子的嫁妆,到时传出去咱们也没脸面不是?咱们大姑奶奶可还在京城广恩伯府做着少奶奶呢!娘家弟妹们少不了进京做客,出身怎么能太寒酸?” 任夫人沉吟道:“过两年再说吧。”一翻身面朝里,闭上了眼睛。 —————————— 编编通知八月一号上架,上架三更求保底粉红票!小伙伴们,一定要记得帮我投票票哦~!很重要很重要!爱你们~! c 048 姓魏 翌日吃过早饭,任夫人就携着任隽准备打道回府。 因为任夫人是长辈,哥儿们都上学去了,谢棋被禁足,谢琬便和谢葳还有王氏等人在二门相送。 任隽眼下乌青乌青地,一直幽怨地往谢琬处看来。谢琬站在黄氏身后与谢葳说话,并不理会。 任夫人虽然瞧见,但也没法儿,人家是姑娘家,本就该谨守闺仪,总不至于让人家站出来主动跟任隽说什么。但是看着儿子这样,她心里还是有股压抑不住的不舒服。 跟王氏她们道了别,便就笑着跟谢葳说道:“大姑娘有空上府里来串门。”然后笑着跟谢琬点了点头。 二人礼貌地致意,目送她上了车。 任夫人的区别对待丝毫都没有让谢琬感到不满,一来谢葳本就跟任家熟络,二来她就不信昨儿任隽那么样回去,任夫人看见后不会打听缘由。她若是不对她冷淡,才叫不正常。 所以这也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正常生活。这事消停之后,就到了谢琅的试期。 院里桃花新绽了芽的时候,谢琅谢桦同中了廪生的喜讯传来。同批二十名廪生之中,谢桦考得第十八名,而谢琅则中了榜首。 这表示二人从此不但能够每月领到六斗廪米,可以正式穿长袍直裰,还得到了正式进入县学读书的资格,可以被人尊称一声“秀才”。接下来,他们就该为三年后的乡试做准备了。 谢启功特地让大厨房置办了两桌席面,在玉兰厅为二人庆贺。 谢琬早就让罗升赶制了好几身杭绸直裰,给谢琅穿上一看,玉面青袍,方袖直身,竟然愈发衬得他儒雅柔美。连谢启功和黄氏见了都不由头含笑称赞。 席间谢桦高谈阔论,诉说着豪情壮志,一副三年后便将成为令人敬重的举人的样子。谢琅略略喝了两杯酒,与妹妹平静地回了房。 经过这场试,谢琅体会到世间事有时并不如自己想象那般严峻可怕,心态渐渐放稳下来。 谢琬十分欣赏哥哥的不骄不躁,照着前世的样子,让玉雪温了两壶酒,与他在抱厦里又畅饮了一回。 今生酒量虽然尚且浅薄,但三五两下肚,倒是也还能维持清醒。她拿筷头敲着碗边,对着节奏唱起了《好花时》,谢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妹妹,兴趣时让吴兴抱来焦尾琴,奏起了《芭蕉夜雨》。 是兄妹,不是知音,难以诉与人知的,是那段无人知晓的时空里,相依为命的血肉亲情。 谢琅休息了半个月,期间带着谢琬上齐府住了几日,等到三月桃花盛开的时候,谢琅正式进了县学。 而这时候,谢琬还没有收到来自京师靳府的回信。 罗矩帮她想出几个可能。一是信件在到达靳永手上之前丢失,二是靳永觉得此信太过突然,无法确认真相。 谢琬除了这两层,却还想到了第三个可能,就是靳永或许已经被谢荣洗脑。 虽然谢荣在前世成功进入了翰林院已是事实,她也尚且没有能力和把握阻止完全阻止它发生,但是既然还没有最后时刻,谢琬还是想凭自己微薄的力量努力一把。 她封好了五十两散银,又给了一百两银票,写好了地址,交代罗矩:“我不管你怎么做,但是你要想办法与靳大人取得联系,最好能够打听到三爷有无跟他接触,还有究竟是怎么跟他接触的。” 罗矩想了下,“要不要避开三爷耳目?” 谢琬道:“能避则避。” 罗矩点头,随则收好银两,回房整行李。 谢琬在屋里坐了片刻,又亲自来到了外院。 “此番进京,你顺便再帮我打听一个人。” 罗矩道:“什么人?” 她沉吟着,说道:“你打听看京中哪家姓魏的人家,有位年约十二三岁的小公子。” 罗矩讶了讶,打量她道:“不知道有什么特征?” 她回想了下七星山上那男孩的打扮和仪态举止,说道:“应该出身不会太低,也许是位官家之后,说口极地道的官话。去年重阳节时到过清河。长得很是漂亮。” 她确实也只记得他长得极漂亮,甚至可以说比女孩子还漂亮,可是具体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的鼻子,因为本来相处就不到半天,她当时又全副心思在父母安危身上,重生之后又被急待解决的这些琐事一扰,她实在是有些模糊了。 可惜前世她虽在京师生活,对于朝中百官也并不很熟悉,所知的也无非是那极显赫的几家。因而如今竟想不到在朝为官的有哪些是姓魏的。要不是听出来他一口纯正的官话,她只怕连他籍贯何处也不知道。 罗矩想了下,再道:“不知姑娘想打听这魏公子哪些方面的事?” 提到这个,谢琬倒是哑然了。 是啊,打听哪些事呢?就是打听到了,又能做什么呢?人家当时只是顺路救了她,未必还记得还这么一回事。就是登门致谢,也未免太过煞有介事了。 可是既然受人之恩,又怎么能撂到脑后?虽然人家并不见得还记得这回事,可是想起他当时所提供的帮助,——如果不是他,她就算重生了,面对的也是空寂的山谷以及不知怎么样才能拖着伤腿走下山来的境地。 也许半路也会遇上别的搭救她的人,可是不管是谁救的她,都是需要记住的。 一个能够不计回报而冒着天黑饿着肚子递出援手来的人,尤其他自己也是个孩子,他总归是个值得结交的人吧?如果他不记得他,那也无妨,至少她知道救她的这个人身在哪里。 “就打听打听他的姓名,再看看过得好不好就成了。不用惊动人家。” 虽然明知道是废话,却多少是个理由。想那魏公子既然能够带着武艺高强的护卫游走到清河,怎么会过得不好呢?可是如果亲口得知他过得好,她也就更安心了不是吗?万一他遇到麻烦,她再趁机报了这个恩就是。 如此想着,就踏实下来。 罗矩笑了笑,没说话。 罗家父子和铺子里的人是属于产业上的人,他们的月钱从二房里直接拨,所以行踪并不受府里管制。 翌日早上他出了府,也没有人过问。 只是谢宏看见顺口问了句去哪儿,被罗矩一句回乡下看望老娘,而搪塞了过去。 公中近来没帐可收,谢启功也从来不曾真正让谢宏过问过府里的庶务,于是他也无所事事。看见外头**灿烂,正不知城中已是何等美景,便唤了陈禄驾马出了门来。 李二顺又到了李子胡同铺子里。 “就烦请罗掌柜跟三姑娘说说,小的脑子不够,没有三姑娘,赵府里这口饭小的压根吃不起。自打上回受姑娘指点,在赵大人面前说了那么一番话后,赵大人这些日子有事便来问我的意见,每次都被我溥衍了过去。 “可我溥衍得了一回两回,五回十回,还能溥衍得了一辈子么?赵大人本来就恨上太太了,要是知道我实际什么也不懂,不把我赶出去才怪!还是请姑娘把我调回二房来吧,小的一定老老实实干活,再不给姑娘丢脸了!” 罗升极力忍耐着耳边聒噪。 柳叶胡同那边的铺子已经开了有大半个月,新近招了两名生手看店,并不十分顺手。可是再不顺手也比李二顺强,在罗升眼里,李二顺简直比流氓还无赖,比烂泥还要扶不上墙,留这样的人在手下,他又不是嫌自己命长了! 可是三姑娘并没有说过要把这李二顺如何样,他也吃不准她拿他是不是还有别的用处,所以话也不好说的太死,只得咬牙道:“这事我做不了主,就是赵大人亲自来了也是无用。” 说着出了柜堂往门外走去,避开他的纠缠。 李二顺在门外赶上他,不由分说抓住他胳膊,涎笑道:“我知道这得由姑娘作主,这就不是请罗掌柜帮着递个话儿么!事成之后,我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啊!” 罗升怒道:“你放开!” 李二顺道:“您不答应我就不放!” “放开!” “不放!” 罗升纠缠不过,更怕人看见不好,遂使了劲将胳膊往外扯:“那也得容我见过姑娘再说!” 李二顺闻言大喜,顿即松了手作起揖来:“有罗掌柜出面,自然马到功成。小的在此谢过罗掌柜了!” 谢宏信马由缰,正好溜达到李子胡同,见到街对面相互拉扯的这两人,不由定睛道:“这是二房的铺子。那伙计模样的人看着也眼熟,怎么像是原先二房里的家丁李二顺?” 长随陈禄打量了两眼,点头道:“正是李二顺。听说被三姑娘打了一顿,反而因祸得福,后来让太太荐到赵大人府上当差去了,这小子,有了太太撑着,如今倒是长进了呢。” 不管赵贞夫妇把王氏恨成什么样,那都是主子们之间的事。当下人的只在乎谁比谁更走运,谁比谁又混得更好些。 谢宏注目观望起来,见得他二人并不像是争吵的样子,反而已然傍上了县令大人的李二顺对罗升很是低声下气,不由起了疑惑:“他既然已经被二房赶了出去,如今又在这里做什么?” c 049 恍然 “母亲!母亲!” 谢宏一路飞奔进正院,闯到王氏所在的耳房里。上气不接下气说道:“你知道我刚才在李子胡同瞧见谁?” 王氏由素绫捏着肩膀,正在闭目养神。听见这话眼也没睁说道:“碰见谁?” 谢宏半蹲下地,攀着榻沿说道:“我看见了李二顺,他在跟罗升拉拉扯扯,好像在求他办什么事似。看模样,并不是突然过去,而像是经常去那里似的。” “李二顺?”王氏蓦地睁开眼来,自从跟赵家的事情玩完,她也几乎把这个人抛到脑后去了。“你看到他跟罗升说什么了?” “隔着街对面,没听清。不过,那神情很是可疑。”谢宏道。 王氏坐起身,挥手让丫鬟们退了出去,沉思道:“罗升不过是个下人,能帮他办得了什么大事?要求也只是求琅哥儿他们。他既然时常上铺子里去,可见跟二房还有来往,三丫头都把她打成那样了,他还上二房求什么事?” “先别管他求什么!”谢宏见了无人,便起身坐到榻沿,说道:“母亲,您不是怀疑赵府有人暗中换了王家的庚帖么?这李二顺跟二房暗中来往,而当日您和赵家合计的也是让琅哥儿去登门道歉的事,您难道没想过这庚帖是琅哥儿让李二顺偷换掉的?” 王氏听完身子一震,“对呀!除了咱们府里的人,谁会那么清楚葳姐儿的生辰?——不对!”她突然又皱起眉,“这李二顺明明恨二房恨得要死,又怎么会再去替琅哥儿办事?” 谢宏想了想,说道:“兴许是当时听说赵大人上门来寻麻烦时,他们暗中给了他许多钱?” “不可能!”王氏摇头:“李二顺那无赖可不是拿钱就能打发的,没个手段厉害些的人根本镇他不住。怎么说琅哥儿都是他的旧主,他要是用钱能打发,当时又哪有胆子在外头诬陷琅哥儿孝期通房?琅哥儿就是给了钱他,他只怕还会变本加利来索要。” 谢宏也想不明白了,“那会是什么原因?” 王氏沉吟道:“你再去查查,仔细盯着。” 罗升晚上回来,到底还是把李二顺来求过的事告诉谢琬了。 谢琬默了会儿道:“这倒也是个问题。他有几斤几两,赵贞多试探得他几回,自然就试出来了。这人怕死得很,到时万一让赵贞吓吓就把什么都吐露出来了。你让他明日到铺子里来,我有话跟他说。” 翌日下晌,谢琬就带着吴兴和玉雪到了李子胡同。 李二顺如约而至,上了阁楼就对着谢琬跪地大拜起来。 谢琬道:“我知道你的难处,可你如今是赵大人的人,没个由头,我也不能轻易上府去要你。” 李二顺急得跪行了两步:“姑娘聪慧过人,肯定能想到办法的!还请姑娘救救小的!” 谢琬扬了扬唇,把玩着手上一支笔道:“你既然诚心诚意要出来,那我也不是不能帮你。只不过你还得留在赵府一段时日,等手上这事办好了,我才能想办法把你弄出来。” 李二顺忙道:“有什么事情,姑娘吩咐便是。” 谢琬道:“到时自会告诉你。顶多半年,会有消息。” 李二顺算了下日子,又不由苦着脸道:“半年这么久,要是这段时间小的穿帮了怎么办?” 谢琬道:“穿帮了就认错。要是有人吓唬你,你也无论如何不能把我交代你做的那些事说出来。赵大人本就掌着执法大权,他自然不会相信你是受我这么个小孩子的吩咐办下的那些事,到时候凭谢家的名望,我必能自保,至于你,我就无能为力了。” 李二顺闻言大惊,哪里还敢有别的心思?连忙道:“小的自然绝不吐露出去半个字,只是姑娘可要记得快些把小的弄出来才好!” 谢琬含笑:“一定。” 李二顺下了楼,申田走上来:“姑娘,对面街上似乎一直有人盯着咱们这里。” 谢琬站起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街对面的大槐树下停着辆骡车。车壁上侧窗帘子半撩着,显然有人在内窥探。 “你怎么确定是盯着咱们?” 这一排全是商铺,人家并不见得就是盯着这里。 申田道:“昨儿起就在这儿了,我们打烊的时候他走,今早开门的时候他来,方才姑娘来时,那车帘子又格外撩得开了些,难道不是盯着咱们么?” 谢琬沉思片刻,走回来:“你悄悄儿地出去,然后也盯着他,看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申田应下,转身下楼。 谢琬出门上车的时候,特意打那车旁边经过,车头无人,那车帘子蓦地全部放下来了。 晚上吃过晚饭,谢葳穿着上回谢琬送的那两匹烟罗纱裁制的春衫过来了,月白色的裙衫穿在初显身段的她身上十分曼妙。两人讨教了好一会琴棋之道,同来的丫鬟冰雁才催着她回拂风院。 谢琬正准备宽衣上床,申田忽然来了。 谢琬很是惊奇:“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申田搔着后脑勺道:“没出事啊。姑娘让我盯着那盯梢的人,我跟着跟着就跟着他们回府来了。想着既然来了,就索性过来跟姑娘禀报一声。” “他们也回府来了?” 谢琬披了件罩衣,坐在书案后,难掩惊色。 “正是进府来了,小的看得一清二楚。” 进府来了,那就是说盯着他们的人是府里的人。府里除了王氏和谢宏会派人盯她的铺子,还会有谁呢?可是,王氏母子无缘无故盯她的铺子做什么?就算是要抢二房家产,也犯不着这么样死死盯着。 她默然半晌,忽然想起下晌才见过的李二顺来。 既然昨日今日他们都在盯着铺子,而李二顺这两日也都出现在铺子里,莫非是因为李二顺? 如果是因为这个,那就说得通了。王氏在赵贞夫妇面前丢了那么大一个脸,而且还因此被黄氏母女暗地里责怪上,又让谢启功狠骂了一通,还不知道谢荣得知后会怎么埋怨她,简直就是失败到彻底。 她明知道庚帖不会无故被换,不去追查就太不正常了。 她跟申田道:“你现在去赵府,想办法见到李二顺,告诉他王氏已经盯上他了,让他嘴巴闭紧点。我这里自会解决。” 虽然白日里已经敲打过他,但还是多提醒句比较好。 申田掉头出门去。 谢琬还留下来喝了杯茶。 王氏查到李二顺头上,她并不担心,就算王氏把事情都和盘托出,也不会有几个人相信李二顺是受她的指使。一来她才九岁,在常人眼里还是撒娇耍赖的年纪,不可能会有这样的心机,二来李二顺被她责打是众所周知的事,既然两厢成仇,又怎么会支使得动李二顺? 最重要的是,李二顺是由王氏亲自荐到赵府去的。赵贞知道后只会更加恨上王氏,她荐来的人成了换庚帖的人,岂不更加坐实她居心叵测吗? 不管怎么样,王氏是别想再在这件事上洗清自己了。 但是不太好的一点就是,王氏比她计划中要早地发现她这个目标了。 诚如谢琬所猜,王氏在栖风院里气得手脚发麻。 “你是说,李二顺当真跟二房私下往来,而且跟他见面的还是琬丫头?!” 谢宏斩钉截铁:“儿子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王氏急促地喘起气,手掌撑起额头来。 “她,合着她平日里那么懵懂无知竟都是装的!” “母亲息怒!”谢宏替她抚着背,说道:“如今看来,自然都是装的。而不管她使的什么手段,私底下指使李二顺盗换庚帖的事确是琬丫头无疑了。她二房把咱们害得这样苦,若不是因为得罪了葳姐儿,棋姐儿的婚事也不会泡汤,母亲,您可得快些拿个主意出来才是!” 王氏真真想不到害自己接连受挫的居然是谢琬,被个小丫头片子耍得团团转,她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小小年纪就如此鬼灵精怪,将来长大了还得了?!” 她拍着身旁案桌,跳起来的杯盏把一旁闷不吭声的阮氏吓得颤抖起来。“当初乍进府时我就觉得这丫头心眼儿多,还记得玉雪投井那回,她什么不提偏偏提到颐风院,哄得老爷子果真把颐风院拨了她们住! “我当时还疑惑,平日里木讷的琅哥儿怎么忽然间精明起来,也疑心过她打银珠是琅哥儿挑唆的,合着我竟全想错了,这都是她的鬼主意!” 她抚着心窝子,这阵子受的气多,可再多也抵不上眼下要命。 谢宏连忙递了杯茶给她道:“要不咱们告诉老爷和赵大人去?让他们出面去治,咱们看热闹就成。” “不成!”王氏一口否决,喘着气道:“咱们在老爷面前吃的亏还多吗?何况咱们就是把事情告诉他们,又上哪里去找证据?空口无据,反倒显得咱们多事。如今我们既发现了她,往后就得更加小心行事,万莫再被她利用了才是!” “那母亲的意思是?” 王氏瞥了他一眼,咬牙道:“别忘了咱们的目的!等目的达到了,再来收拾他们不迟!” c 050 下落 谢琬依然如故地上正院里请安。 王氏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但每每旁人不注意时,望向谢琬身上的目光总是透露出无尽的寒意。 谢琬不动声色,但下次来不是拉上黄氏则是拉上谢葳。 谢荣当初有交代在,让谢启功他们待他们兄妹好些,有黄氏母女在场,王氏总要收敛些。当初又有条约在,府里不得插手二**务,王氏若是自己跑去二房找茬,那就更站不住脚了。 所以,日子还在面上平静中继续往下过。 四月里和风絮絮,天井里的桃树李树开得热闹非凡。 谢琬准备把园里的杂草除一除,扛着小锄头到假山旁,看着山石下小水池里,当初那对两寸长的金色鲤鱼已经不知不觉长成了半尺长,又不由得顿了顿。 送鱼时害羞的任隽和被她打击后苍白的任隽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两世里她对这个名字的记忆。 “姑娘,你猜谁来了!” 玉芳高兴地冲进来。 谢琬回头:“是谁?” 玉芳眉开眼笑道:“罗矩回来了!” 谢琬猛地放了花锄,提起裙子往廊下跑:“罗矩回来了?在哪里!” “已经过来了!姑娘仔细些!” 玉芳连忙跟着跑过去。 罗矩风尘仆仆,连衣服也未来得及换,额头发梢濡湿,看得出来是才抹了把脸就过来了。 谢琬坐在抱厦书案后,双手指着桌案上茶杯:“喝茶,喝茶。” 罗矩咧嘴笑着,道了谢,咕咚把茶喝了。等玉雪把茶添满,才又看着目光殷殷的谢琬道:“幸不辱命,这次去京师见到了靳大人。不出姑娘所料,三爷已经到府拜访过靳大人三回,而且老爷也曾派人进京去给靳姨太爷问过安。” 谢琬道:“那靳大人对我们此去是什么态度?” 罗矩思索着道:“靳大人对小的到府,应该说还是十分客气的,但是小的发现他对三爷他们也十分客气,而且他还有意无意地让小的劝解二少爷和您,说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还是应该做到上下和睦同心。” 谢琬心下咯噔一声,靳永居然在二房与谢家之间抹起了稀泥?难不成,他真的已经被谢荣洗脑过了?她问:“那之前我写去的信,靳大人究竟收到不曾?” “收到了。靳大人说,他就是一直没想好怎么提笔,才耽搁了回信。不过这回倒是有他给您和二少爷的信,给小的带过来了。另还捎了几本京中珍藏的典籍过来给二少爷,小的已经送到二少爷屋里去了。” 他把信从怀里取出来。 谢琬把信接过,正如罗矩所说,只是些劝勉的话,另就是问起谢琅的功课,然后嘱咐多加写信过去等等。根本找不到什么有力的可以借题发挥叙旧情的点。 谢琬压下心头的失望,折起信来,再问道:“那你曾打听出来三爷与靳大人交情去到什么地步了?还有他的差事定下来不曾?三爷又是怎么得到靳大人信任的?” “具体内幕无从得知。只是小的打听到靳大人曾经受邀去都察院御史袁钦袁大人家中作客时,结识的三爷。靳大人对金石镌刻颇有研究,三爷投其所好,邀请他上八宝胡同逛了几回,二人就十分熟络了。 “三爷的差事已经由郭兴郭大人提交了上去,也由季大学士背了书,似乎只差最后一道手续,就是只要六科这边没有异议,就可以下发调令。” 靳永正在六科内任给事中!原来除了封住他的口不让他把谢家家丑外传之外,还有着这么一项大的用处! 谢琬不觉攥紧了拳头。眼下看来,谢荣进入翰林院是指日可待了。他每一步的前进谢琬心里都有数,如今才只是踏出头一步,倒不至于令她丧气,只是这谢荣究竟跟靳永说了什么,导致他对二房反而疏远起来,才让人费解。 不过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靳永回的这封信中虽然没有替二房鸣不平的意思,但爱护之意还是有的。 她深信父亲不会说谎,也相信靳姨太太那样是非分明的女子,不会教出亲疏不分的儿子来。靳永如今已经在朝中占据着重要位置,并不需要依靠谢家来做什么,他之所以会与十年前有着大为不同的态度,必定问题出在谢荣这里。 可惜的是她仍然无法从根源上干扰谢荣的仕途,而庆幸的是,如今她把与靳永取得联络的时间提前,终归还是影响到了一些东西。至少这次的接触,他并没有像前世那般的淡漠。 “姑娘要不要再修封书,小的再进京一趟?”罗知见她久久无语,问道。 “不必了。” 她喝了口茶,摇头道。与靳家失联这么多年,突然在这个时候去拜访已有些冒昧,再下猛药只会适得其反,搞不好不但阻止不了谢荣,反而还会把好不容易捡起来的与靳家的这条线也断了。 正因为她面对的是谢荣,才一点也不能冒失。 她吐了口气,问起另一件事来:“那姓魏的公子可曾打听到了?” “说起这个,则就费了不少时日。”罗矩换了口气,说道:“京姓魏姓的官户,符合姑娘说的一共就有九户,其中因为时间关系,小的只亲自去查了两家。一个是光禄寺卿魏昭大人府上,另一个便是礼部侍郎魏少伦大人府上。 “魏昭大人年逾七十,最小的孙子也已经十七岁。魏少伦大人家里倒是有个嫡次孙今年才满了十二岁,长相却十分一般,而且似乎并没来过清河。” 谢琬沉吟道:“那其余七家,可有打听过?” 罗矩歉然道:“其余那七家,也只打听了四家,那四家不是这样不符,就是那样不符,小的怕再呆下去耽误了正事,便就先行赶了回来。” 谢琬有些微的失望。 但是罗矩却没错。她说道:“只要他们是住在京师的,下回再接着打听便是。” 说着又怔怔地看着桌面。 原以为手到擒来的事,却也是没有结果,这么一来,她都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好了。 罗矩看着她,忽然又清了下嗓子,笑道:“剩下那三家小的虽然没去打听,不过在回来的路上却偶而听到,中书省参知政事魏彬大人的幼子魏暹,今年刚刚十三岁,不但长得俊秀聪明,而且他的外祖母家就在河间府,幼年时常在外祖家小住,如果跑到清河来玩玩,似乎也十分正常。” 谢琬沉底的一颗心忽地又高高地升了起来,这一沉一升之间脸色就变得有些绯红,人也有些无措,呆呆坐在那里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懵懂的木偶娃娃。 罗矩忍着笑道:“想来要见这魏公子,过的是十分好的。” 谢琬猛地惊醒回神,看见他这模样顿时知道他误会了什么,却也犯不着解释,只道:“你休息去吧。” 她放了罗矩一日假。 晚上让人把晚饭摆在了后院花厅里。然后把靳永的信和捎来的书推给谢琅看。 谢琅很高兴,“早就听说这位靳表叔十分好学问,这样太好了,往后我就可以时常写信去跟他讨教。” 谢琬正是这个意思,笑着道:“哥哥不妨跟靳表叔多亲近些,也当是我们记着靳姨太太当年的好。等过几年你会试中了,留在了京中,到时我们就可以与表叔他们更加亲近起来。” 谢琅满心欢喜地点头,忽然又抬头道:“你怎么知道我过几年会试会中?” 谢琬眨眼道:“因为我对哥哥有信心啊。” 谢琅目光忽然就如水温暖了,他抚着妹妹的头,哽咽道:“琬琬,你放心,哥哥一定会很争气,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到时候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了。王氏她们也不可能再找各种名目折腾你。” 谢琬听得诧异,问道:“哥哥这话怎么说?”她可交代过身边人,王氏怎么对她都不要告诉谢琅的,以免让他担心。 谢琅印着眼眶道:“你不要问了,我就是知道。棋姐儿当着那么多人面逼你喝酒,王氏又让你冒着大雨过去挨训,你不要以为哥哥什么都不知道。” 谢琬心里也不好受了,柔声安抚道:“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哥哥要是能考中最好,就是考不中,也还有下次。我在这里也过得很好。” 两兄妹这里互相慰勉,谢琅这里自责得很,谢琬因为前世三十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却还好。饭后让人上了茶,然后等谢琅回房后,就让人把吴兴叫了过来。 “以后不要把家里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跟二少爷说了。”她严肃地说道。 吴兴连忙睁大眼睛:“小的没说啊,从来都没说过。” 谢琬疑惑道:“不是你说的,那是谁说的?” 吴兴想了想,说道:“莫不是银琐?” 自打宝墨被撵之后,银琐和吴兴两个人就负责了谢琅的全部事务。王氏派来的那些丫头谢琬只留了两个在外院,帮着洗洗衣裳打扫打扫厅堂什么的。 银琐虽然不怎么在内院露面,可谢琬知道他差事一直也做的极好,为人也很本份。 作为二房的直系亲信,他当然也收到过谢琬的叮嘱,再跟谢琅说这些话,就太不应该了。 —————————— 亲爱的们,明天就上架了,大家的粉红票给我留了么留了么留了么。。。。。 c 051 幡然 银琐很快被叫到抱厦。 谢琬问他:“最近少爷在县学里怎么样?” 银琐道:“挺好,少爷勤奋聪明,很得夫子的赞赏。同窗们里也十分融洽,时常在一处谈学问。”说到这里又面露得色地笑起来:“前儿个刘夫子考校廪生们功课,全学六十人里只三个人答出来,其中就有咱们少爷。” 谢琬淡淡扬唇,再道:“少年上课的时候,你们这些跟前的小厮都做什么呢?” “县学里有给我们歇息的处所,不过有资格带小厮的人都不太多。总共也就十五六个吧。哥儿们读书的时候,他们有的人就出去溜达,小的则与几个说的来的聚在一起吃茶。” “跟你喝茶的都是哪些人家的人?” “有陈家二公子身边的,李家大公子身边的,还有吴家大公子身边的。” 谢琬顿了下,说道:“谁把二姑娘逼我喝酒的事告诉少爷的?” 银琐脱口道:“是小的……”说完他抬起头,当看见谢琬的目光,又不由低头抿起唇来。 谢琬深深看了他一会儿,沉哼了一声。 银琐鼓作勇气道:“姑娘,小的不是故意违背姑娘的命令,而是小的觉得,少爷的心机太浅了,实在容易被人利用。这些日子小的在县学里跟各家公子们的小厮们呆在一块,听说了许多关于少爷和别的学子在一起的事。 “因为姑娘平日里给少爷的零用并不少,而别的人因为家里兄弟多,并不一定有这么多钱供他们吃喝,于是他们就时常合着伙撺掇少爷请客,少爷进学不到一个月,手上的钱就被他们哄得差不多了。小的知道姑娘不会苛刻这点钱,可是小的却替少爷不值。 “所以小的把府里这些事都告诉少爷,想使他长点心眼,从这些事里知道姑娘持家不易,也看出几分人心险恶来。小的擅作主张有错,请姑娘责罚。” 谢琬目瞪口呆,她知道谢琅入学后花销大了,以为学堂不同了这些也是应当,故而从未曾去深究过,如此看来,倒是她错了!连银琐都担忧着谢琅的心无城府,可见谢琅平日里有多好糊弄了。眼下是被同窗们哄骗,下回若是换成王氏或者谢宏,他怎么办? 她在谢府的时候固然可以防范着,她若不在的时候呢? 想到这里便不由心下凛然,看来她只顾着怎么对付王氏,而忘了固本了。 她于是唤来玉芳:“二少爷手上的银钱,交给你去管着。”想了想,又交代道:“府里有什么事,也别瞒着他了。” 终归她要做的事很多,如果没有谢琅的支持,她肯定不会进行得那么顺利。她也不可能每到有事情需要他的时候,才临时告诉他,那样反而费不少功夫。再说二房如今对外仍称是谢琅当家,面对他们的产业逐渐有起色的状况,如果谢琅仍然一副不食烟火的模样,如何能让人信服? 何况,她马上又要有番动作。 玉芳很高兴:“奴婢一定侍候好二少爷!” 谢琬少见她这么高兴,却也没有想别的,转头又看着银琐,和声道:“我加你一两银子的月例,少爷那里有什么事该提醒的,你就提醒提醒。” 银琐也很高兴的磕了头,此后自是更加尽心地侍侯谢琅不提。 五月里粽子初初飘香,谢荣调进翰林院任编修的消息就传过来了。虽然还在谢腾夫妇的孝期,但基于半年热孝已过,于是如前世一样,谢启功还是请了戏班子,连唱了三日大戏。与谢府有交情的人家都请过来了,阮家黄家何家以及王家,还有县里有身份的一些老爷夫人。 这其中便也有余氏和齐如铮齐如绣。 余氏正好想念谢琬,齐如铮又极想与谢琅说话,开戏第二日便就驾车过府了。谢琬提着裙摆赶去二门迎接,哪知道同进门的除了齐家人,后面还有任家的两辆马车。 任老爷任致远和夫人都来了,还有四姑娘任黛,然后就没有了。 余氏见谢琬怔在二门下,笑着将她搂过来道:“半路上刚好遇见任夫人他们,快快来见过。” 谢琬礼貌地上前见了礼,然后引着众人往正院里去。 黄氏闻讯已经迎出三门来,她今日穿着玫瑰色遍地金的襦衣绣裙,头上插着三四支金钗,显得珠光宝气,十分喜庆。 到了三门内,谢棋穿一身粉绿色素纱衣裙,温婉地站在廊下等候着众人。 “棋儿见过任伯父,任伯母,见过舅夫人。齐表哥齐表姐好。” 任夫人数月不见谢棋,眼下见她恍如换了个人似的,不由得露出几分惊呆之色。 任黛才只有八岁,见状笑嘻嘻跨过门冲谢棋道:“今儿我三哥没来,你要失望了!” 任夫人闻言大窘,连忙喝止了任黛,与黄氏说笑着进了正厅。 正厅里谢葳也是一身簇新陪王氏在厅中等候。 王氏对任家母女十分热情,对余氏母女却只笑着寒暄了几句便不再理会。谢葳倒是甚会察言观色,见得余氏母女只谢琬在旁,便就过来找齐如绣说话。余氏不稀罕在这里受王氏的怠慢,找了个由子便牵着谢琬回颐风院来。 “这颐风院我只听说不错,却还只是你父母亲成亲的时候来过一回,不料如今你们兄妹搬回来,又落到了你们手上,这真是太好了。” 余氏进了院子层层打量之后,欣慰地说道。 谢琬摇着她胳膊:“好不容易来了,今儿歇一夜再走。如今我们住的地儿多的是,用不着管别人。” 正说着,谢葳与齐如绣相互挽着走进来,笑着接话道:“是啊,舅母就留下来住一晚罢,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再说,我这里也与绣姐儿一见如故,您这么着急忙火地回去,我可要几时才能再见到您们?” 余氏虽然对除二房以外的谢家人没丁点好感,可面对谢葳这样的女孩子,她倒也冷不起来。“大姑娘是什么身份,我们家闺女粗生粗养长大的,知道些什么?大姑娘莫要笑话她见识浅薄就好了。” 齐如绣嘟着嘴。 谢葳愈发挽得她紧了,笑道:“舅母还说绣姐儿浅薄?她都会照着曲谱填词了,我还连词牌都在学。您说说我们河间府,几个女子家有这份能耐?要不是舅母是自家人儿,我可要疑心舅母是在说反话笑话我了!” 齐如绣一生甚好词曲,于音律上也有涉猎,后来的丈夫就是因为于词曲上有见地而与之情投意合的。 谢葳半娇半嗔地这么一说,余氏倒有几分不好意思了,原先那份恨屋及乌的成见顿时也消去了不少。 “怪道我们琬姐儿回回都跟我说三奶奶和大姑娘人最贤慧最和气,待她跟亲女儿亲姐妹似的,如今看来,竟是半点不假。光听你说了两句话,便连我也喜欢上你了!” 谢葳索性走上去,“既这么着,舅母就赏了这个面子给我,今儿在这里住罢!” 余氏呵呵笑着道好,这屋里没有外人,一屋子老小几个,说着话倒是也十分自在。 吃过午饭,齐如绣与谢葳一道听戏去了。她们年岁相当,到底投机的话题多些,谢琬在她们面前,就总被她们当小孩子看待,虽然实际上在谢琬眼里,她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孩子。 余氏因为不想碰见王氏,所以留在颐风院歇息。 谢琬前世折子戏看得太多,也没太多兴趣,但是因为听说王安梅也随着母亲贺氏过来了,也想着去瞧瞧。陪着余氏说了会儿话,见她神情渐懒,知道是睡意上来了,便就悄声出了房门。 到了前院,就听玉雪在和什么人说话。 出了穿堂一看,原来是任黛来了。 任黛今年才八岁,论起来比谢琬还小一岁,但是声势却比谢琬强多了。 她叉腰指着玉雪:“……快告诉她在哪里!” 玉雪一脸无奈,温声道:“我们姑娘在陪舅夫人午歇,任姑娘有事不如晚些再来。” “不行,我现在就要跟她说。晚些我就要回去了!”任黛跺着脚,有些发急。 谢琬慢慢地道:“任姑娘找我有什么事?” 二人同时看过来。任黛迈着小腿冲到她跟前,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头指着她:“你为什么跟我哥哥说那些话?你知不知道把他气成什么样子啦?” 原来是为这事。 她觉得这任家人可真不聪明,自家儿子被小姑娘鄙视,也就是自家几个人感到忿忿不平而已。传出去还不是丢他们的脸?要是她,就肯定半个字也不往外吐露。何况,她有这个能耐让他气到如今吗? 她说道:“姑娘太抬举我了,我跟他认识到如今才不过半年,见面也不过两三回,怎么就有能耐气得他怎么样?要气,也肯定是为别的事气。” 任黛涨红了脸说道:“就是你!我听于嬷嬷说的。” 谢琬笑道:“姑娘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说的不相干的话,而生他的气吗?比如我今天说,任姑娘你今天头发乱了,或者说你这身紫色衣裳跟你的肤色不合适,你会气我气到几个月还放不下的地步吗?我跟你哥哥说的话,也都是类似这些话。” 任黛愣住,指向她的那根手指也渐渐软了,整个人陷入了沉思。 谢琬摇着团扇,越过她去了戏园。 戏园子搭在藏书阁那面的大门内,门内的空地上摆满了桌椅,而大门敞开着,外头的百姓站在门外石狮子处也同样看得到。 如今里外都挤满了人。谢琬站在槐花树下,目光找到王家人坐处,只见来的女眷是两名年轻妇人,还有两名姑娘。妇人应该就是王耿的妻子贺氏,以及王发的妻子符氏。姑娘模样的自然就是王安梅与妹妹王思梅了。 谢琬打量着明显年长的王安梅,只见瘦削身材,眉头微蹙,双唇紧抿,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谈不上漂亮,但是也还清秀,若没有那里的缺陷,嫁个殷实人家还是不成问题的。 如果罗矩所打来的消息不假,王耿在把王安梅踢出家门不成之后,肯定还会再想别的办法。像这种连自己骨肉性命都不顾,却要迁怒于她身上把她关起来饿死的人,跟畜生有什么分别?如果不是他,王安梅会来到这个世上么? 一个人品行不端可以说是逆子,可是天生有缺陷却不是她的错了。 得找个机会问问王安梅,愿不愿意嫁给赵家大少爷。 今儿赵贞夫妇抹不开面子,也来了。 她往赵夫人坐处扫了眼,摇了摇团扇,又在一袭清风里回了房。rs 053 交往 谢琬带了吴妈妈和玉雪去参加王家舅太爷的寿宴,让罗矩赶车。 王老太爷原名叫做大牛,王氏嫁进谢府之后,王大牛便请村里老秀才改名叫做王犇。 王犇其实是散寿,按传统不须大操办。但是王家出了个做翰林的能干外甥,王犇哪里按捺得住这份兴奋之情?深怕乡下人不懂翰林院是什么地方,翰林院编修又是个什么地位的官员,于是决定借着生日之际,诏告一下乡里。 王家因为在田庄上,场地很是开阔。 谢启功自恃身份,当然不会来参加这样的宴会,王家除了是谢府的亲戚这层身份外,跟一般的小地主没什么两样,结识的人除了附近的地主,连乡绅也不识得两个。但是随着谢荣的高升,于是今日连县里卫所的两名百户都携礼来了。 谢琬她们一来,整个王家村就热闹起来。 王犇的妻子刘氏也是庄户人家出身,因为做惯了家活,虽然年过五旬,但腿脚很是敏捷。领了谢琬这班小姑娘到偏院,便一溜烟冲到正房去招待王氏与阮氏黄氏,又吆喝着儿媳贺氏快些端茶倒水递帕子。 贺氏好歹是个少奶奶,王家也不是没有下人。刘氏平日里吆喝惯了,当着谢家人虽然极力地装着斯文,转背便就忘了。她在前院一出声,整个王宅便都将她的话落在耳里。 王安梅姐妹在小偏院陪着谢家三位姑娘。听得刘氏那么吆喝,王安梅的脸色就有些尴尬。谢葳是大家闺秀,自然装作没听见。谢棋被王思梅拉着说话,也没注意。只有谢琬张大着嘴巴望着窗外,模样让人难堪得紧。 王安梅站起身来,推说去拿些瓜果走出了门外。 到了门外无人处,想起平日里家里人对母亲的轻视竟全是因为自己,就连这样的日子当着外人也不肯替母亲留半分脸面,便不禁悲从中来。 “大姑娘怎么了?” 后头忽然有人问起。 王安梅连忙抹了把眼泪回过头,只见是个三十多岁的微胖妇人,她认得是谢琬身边的吴妈妈,遂勉强扯了个笑道:“没什么,就是出门遇上风沙迷了眼。吴妈妈这是要上哪里?”她看着她手上的粉彩茶盏。 吴妈妈歉然一笑,说道:“我们姑娘自小有个毛病,出门在外定要带自己惯用的茶盏。方才丫鬟们沏的茶她竟然不肯喝。这不,我看看哪里有开水,另外再沏杯茶给姑娘。” 王安梅回想起方才目瞪口呆望着窗外的谢琬,心下又有些不是滋味。 想不到那么样一个人儿,连掩饰下心情、照顾一下别人的感受都不懂,日子却过得这样讲究。她能够这样,也是自小让父母兄长宠的吧?虽然如今父母亲都死了,可她也还是有疼爱她的哥哥护着。 而自己呢?除了母亲,没有一个人对她有过好脸色,可是母亲压根连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又怎么保护她?就连自己的亲妹妹,也时常不忘对她冷嘲热讽。如果不是得了这样难以说出口的缺陷,家里人深怕传出去丢脸,只怕早就把她扔了吧? 说起来,真是同人不同命。 心中感触万千,竟就忘了挪动脚步。 吴妈妈也是有阅历的人,看她这样的神色,心里也摸到几分。便就把语气放得更缓更柔和,说道:“姑娘像是有什么心事?” 王安梅慌乱地别开目光,摇摇头。 吴妈妈微笑道:“姑娘真真是好一个清秀如水的小人儿,我一见姑娘这般,就禁不住心生欢喜。” 论地位,谢府比王家高了不知多少级,王安梅虽是姑娘,可吴妈妈说出这话来,也不算罔顾身份。 王安梅心中更如刀绞似的,把头垂得更低。 吴妈妈忽然掉转了话头,问道:“不知道沏茶的地方往哪里走?” 她这才抬起头来,颌首道:“在厨房那头。我带您去。” 吴妈妈倒了茶回来,谢葳已经出去了,王思梅在陪着谢棋下五子棋。 谢琬坐在炕沿上,无聊地打量桌椅上的雕花,见吴妈妈进来,遂起身道:“我去净手。”走出了房门。 吴妈妈放了茶跟出来,到了小偏院后方芭蕉树下,她打量着四周,压低声道:“试探过了,看模样被王家人欺负得紧,跟王思梅是完全不同的性子。而且我还瞧见,她衣领处有两道新伤,像是被藤鞭打伤的模样。” 内宅里呆惯的人,是鞭打是棍伤或是烫伤,一眼就看得出来。 谢琬点点头,沉吟了一下,说道:“你想个办法,让她呆会儿帮我个忙。” 既然要接近,总得要有个由头,她跟她年岁差得多,不像谢棋与王思梅,很容易就能走到一块。两厢要搭上关系,就得动点心机。虽然也可以直接让吴妈妈暗中去问她的心意,可是因为她是王家的人,谢琬可不只是要把她嫁进赵家这么简单,所以必须得步步为营。 不过有吴妈妈和玉雪在,这些都是小事。 中午吃饭的时候,姑娘们共一桌,谢琬把汤泼在衣裙上了,坐在左侧的王安梅自然当仁不让地起身帮忙擦拭,又带她进屋里换衣。谢琬感激不尽,一再道:“王姐姐真是好人,竟然把你的帕子给我擦手。你下次来府一定要到颐风院来找我,我把它洗好还给你。” 王安梅连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只是块寻常帕子,哪里值得她大小姐这样记着。 谢琬却小心地将那帕子折好交给玉雪,然后直到临上车还保证会把帕子还给她。 王安梅自然不会把她的话当真。人家是天真烂漫的谢家小姐,若是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怕逃还来不及,又何必费心思与她攀这交情?王思梅继续再三天两头地往谢府里跑时,她也依然闷在自己的房间里做针线。 可是她不去谢府,谢琬这里却会让人上王家村来找她。 没过几日,玉芳就奉谢琬的吩咐送回了她的帕子,为了答谢,另外又送来了三条她亲手绣的锦帕来。 王安梅执意不肯收,玉芳道:“不过是几块帕子,我们姑娘拿亲手绣的相送,也不过是表达一番想与王姑娘结交的心意。姑娘若是不收,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王安梅踟蹰不已。 玉芳又道:“我们姑娘还说了,她知道姑娘处境艰难,只怕平日里也没什么朋友,便交代我转告王姑娘,冲着王姑娘那日的好,你这个朋友她是交定了,若是你有什么话要带给她,只要把话捎到城里李子胡同的茂记绸缎铺去就是。” 王安梅有些惊慌莫名。 她本以为谢琬就是一时心血**,在城里呆久了,突然到了乡下这么样的地方,认识了她这么样的人,感到十分新奇,所以特别留意而已。没想到她还能说出“姑娘处境艰难”这样的话,这是表示她知道了什么么? “三,三姑娘还说了什么?”她喃喃地道。 玉芳笑道:“我们姑娘还说,世间之路多有坎坷,哪有事事如意的?我们姑娘说她与王姑娘你其实有惺惺相惜之感。” 王安梅目瞪口呆。她没有读过书,但是也听得出这文绉绉的话里出来的意思。 惺惺相惜,那是说明她其实并不嫌弃她么? 玉芳走了,王安梅拿着那几方帕子坐在床沿,务自还沉思了许久。 不管怎么样,礼尚往来,谢琬既然绣了帕子送给她,那自己若不表示点什么,就太说不过去了。 她记得谢琬个子虽然不矮,但骨架较细,于是照着自己八九岁时的旧鞋长短,纳了两双厚实的冬鞋送到了李子胡同,同时还有一篮子披着白霜的柿子。 谢琬收到后,隔不得多久又画了幅她的画像放到李子胡同,叮嘱等王安梅再来时,把它交给她。 王安梅看到自己的画像脸都激动得红了。 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给她画过像。她自己打记事起就从母亲口中得知了身上的缺陷,自此觉得天地坍塌,是以更是想都没曾想过。 谢琬这幅画像虽然让她觉得其实画得比自己真人要美,可是却也为她打开了一扇窗,让她知道原来自己真的也可以有朋友。 从此以后每每进城,她总要往李子胡同来一转,顺便捎点野果和山货给她。其实并不多,因为知道她什么也不缺,有时甚至只是一把开得灿烂的野花而已,可是每当从罗升口里听到谢琬收到后有多高兴时,她心里也会跟着涌起莫明的高兴。 虽然王耿还是时不时的以各种名目责打她,还是会背地里寻找着各种各样的买主想把她卖掉,可是人生里因为谢琬而溅起的这点水花,让她的日子也因此而不那么全无念想了。 谢琬却绝不知道自己这番有预谋的接近,会给王安梅的心灵世界带来这么大的变化。 她对王家人全无丝毫好感,于她来说,就是这王安梅身世可怜,也仅止于有几分可怜而已,而并会因此怜惜她,基于她姓王,要不是对拉拢赵贞有些用处,她的同情心并不会施予她身上半分。 因为她从来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rs 054 接近 “桂子坊地段不错,姑娘如果暂时不打算经营,不如放出去收租。” 罗升看着坐在书案后把玩着手上两颗山核桃的谢琬,如此说道。这一篮山核桃是王安梅白日里捎过来的,他刚才带着它回府时半路上想起桂子坊那间铺子,便就趁着这个机会顺便提提。 清苑州里两间铺子都是杨氏的嫁妆,九月初原先的租户已经搬了出去,罗升以为谢琬会像之前那两间铺子一样很快经营起来,没想到时间过去近两月,还是没有动静。 谢琬拿着核桃在案上滚来滚去,玩了有好半会儿都没有出声。罗升只当她孩子气性上来了,便打算起身出去,她却在这个时候开了口来:“那间铺子,除了做绸缎,还能做别的什么?” 罗升身子顿住,“那姑娘想做什么?” 她沉吟道:“你觉得开米铺怎么样?” “开米铺?”罗升的声音高亢而怪异,好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罗矩从旁咳了一嗓子。罗升回神看到谢琬一脸的认真,压根不像是在开玩笑,才总算找回点了意识,问道:“姑娘想开米铺,南粮北卖?” 谢琬嗯了声,说道:“这些日子我在想,北方气侯干燥冬季又长,加之京中贵族多起来,园林建设增多,许多农田都改种了桑麻果木,这么些年南边来的粮食占了北方大半个市场,像我们庄子里所产的米粮也就能供着我们自家的吃食,就是剩余也不多。所以开米铺应该是比绸缎生意赚头大。” 当然,有这个念头主要还是因为她记起庆平四年,也就是明年,二月间朝中颁布了一道重要的诏书,要把京郊一圈扩大作为防风林。这道旨意虽然对谢琬要做的事没有直接影响,可是扩大了防风林,那如此一来良田就更少了,所以开米铺绝对有赚头。 罗升惊怔半日,讷然道:“赚头虽大,可是风险和投资也大。还有押货,漕运是南北粮食运输通用路径,别说咱们二房从来没有接触过遭运上的人,府里公中也从未接触过,而且漕帮里的人可不是那么好打交道的。” 他真想说这小姑娘是被他们惯得胆子越来越大了,旁人轻易都不敢涉水的买卖,她居然还起了心思。这漕帮说得好听是受朝廷所允,可实际上就是伙扶了正的黑帮,他们其帮之大,其水之深,是常人根本无法想像的。 “我知道。”对于他这些顾虑,谢琬表现得相对平静,“这些我都想过了,漕运主河是到京师,内漕运可到河间府。但是现在我缺少的是牵线的人。” 她原先在京师也见过漕帮码头的人,那些人个个都会武功,行动敏捷,可不是家里这些会使几招棍棒的护院能够比拟的。他们不但对一些品级低的官员瞧不上眼,一般文人更是难入他们的眼内。所以要跟他们搭上线,就只能找个他们的同道中人,或者说,同是混江湖的。 江湖人自有江湖人的规矩。河间保定两府虽然练武的人极多,可她一个闺阁女子,就是当面遇上也不可能跟他们结识。他们可不是王安梅,可以使点小计谋就能达到目的的。 “那就还是先且卖绸缎吧,等我想到辙再说。” 她将核桃丢进篮子里,摆了摆手说道。 有了她这话,罗升可真是整个人都松了口气。他太了解她的性子了,可真怕她一根筋拧到底,非要在这个时候去跟那帮流氓打交道。虽然不见得她就此死了心,但是走一步算一步吧,往后的事往后再说! 桂子坊的绸缎铺于冬月初一开了张。 因为距离州衙不远,齐嵩也带着同僚前去放了炮竹。谢琅首次正式以大东家的身份公开露面,得体地宴请了来贺的宾客,并且向围观道贺的街坊派发了瓜果槟榔。 而坐镇的大掌柜窦瑚也是齐嵩推荐的,曾经在州里另一家绸缎铺当过十多年的掌柜。伙计则是在本地找的,谢琬亲自看过,倒是也还伶俐,看见谢琅过来,一个劲殷勤地端茶倒水,看见他手里还牵着谢琬,也堆着满脸笑给她搬糖果。 只要掌柜的做事稳当,底下人跳脱些倒也不怕他。 罗矩除了每日里帮谢琬办私事,也要在每月底到五间铺子里收帐。罗升见他一来便受谢琬重用,一方面很是高兴,一方面又担心他办事不牢,因而回回见着他便要疾言厉色地提点一番。 申田经过这一年的锻炼,在原先的机灵之余,也多了几分沉稳,谢琬开始让他跟着张掌柜跑采买。 罗义还是憨厚老实,嘴上功夫没学到什么,但是脑子却是练活了些。谢琬交代罗升教他识字记帐。 王安梅这边进展得顺利,罗升再捎来一只小花猫时,谢琬决定见她一见。她让罗升约了她初九日到李子胡同来。 王安梅如约而至。在阁楼上见得谢琬稳步上梯,一张脸红润润地,双手交叠在腹下,透着几分欢喜,又透着几分紧张。 谢琬接过玉雪手上叠好的两件衣裳,交代他们所有人下去。然后微笑对王安梅道:“我让人给姐姐缝制了两件新衣,姐姐快来试试合不合身。” 她把衣裳推过来,展开来一看,是套针脚细密的襦衣绣裙,衣裳质地是烟霞色的软杭绸,裙子是淡黄的月华裙,都带着珍珠绫夹里,正适合这个时候穿。 王安梅红着脸道:“我怎么受得起妹妹的这份礼?太贵重了。我来只是想见见你而已。” 谢琬执意劝说,她也就从了。 她背过身去脱着外衣,后颈上两道猩红的伤疤露出来。 谢琬啊地一声冲上去,抚着这疤痕张大眼睛,问她道:“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王安梅两脸涨红,慌不择路地转过身避到书案后。 谢琬定定地盯着她,渐渐地,泪水就从她的双眼里流出来了。 “姐姐……” 王安梅也哭了。 她从来不在她面前说这些事,因为不想让她知道她跟她之间的差距有多大。眼前谢琬的目光像刀子般刺在她心里,她的泪水则像两只手,把她心中最后的一层防护给硬生生推倒。 她披上了自己的衣服,夺路往楼梯上冲去。谢琬把她死死拉住。终于两个人倒在地上,哭成一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哭累了。 谢琬擦干眼泪,说道:“我多少听说了姐姐的事,所以才说跟姐姐惺惺相惜的话。姐姐的遭遇本来就很可怜了,今日姐姐若是不把这些事全都告诉我,我是绝对不会放你走的。” 王安梅闻言,趴在茶几上又哭了一阵,才渐渐止住。 “你既明知我是个不祥之人,又何必来接近我?” 谢琬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姐姐怎么这么说?祥不祥的,也不是你自己愿意的。你告诉我,表叔他们是怎么待你的?这伤是他打的吗?” 王安梅咬唇落泪,望着穿棂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这都不算什么了。从我八岁时那回跌伤大腿看过一回大夫之后,他对我不是打就是骂,开始我不知道,只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事了。可是后来我发现,不管我多么小心多么听话,他也还是对我打骂不休。 “我也疑心他是怪我不是个男孩儿,可我发现他对思姐儿却不是这样。他虽然也不见得多么喜欢思姐儿,可是从来也没有打过她。我就去问我娘,我娘说,说我……那时我才知道,我在他们眼里是个不祥之人,他恨我的竟是为这个。 “其实不止是他,包括祖父祖母,二叔二婶,还有家里所有人私下里都没有对我有过丁点的好脸色。我娘是唯一在乎我的人。我从八岁起就有了寻死的心思,我娘察觉后说如果我死那她也跟着我去死,我就不敢了。 “这些年他时刻想我从王家消失,我好几次从他眼里看到过狼一样的目光,我知道他特别特别想我死掉,可是因为我若不死,他除了狠命地打我,也拿我无可奈何。而因为这事无法对外声张,所以对外我也还是王家体面的大姑娘。 “背上这些伤,有多年前的,也有前些日子的,他不敢在我手脸上落下伤痕,怕人问起丢了脸面,所以全打在我腰背胸腹之上,我都已经分辩不出哪些是新伤哪些是旧伤了。” 说着她缓缓地捋起了衣袖,只见两条纤长的胳膊上,鼓起着许许多多红色的伤疤,谢琬纵是有心理准备,亲眼目睹时也不免触目惊心。 王安梅跟谢琅同年,都是十四岁,可是王安梅看起来不到谢琅的肩膀高。纵然男女身高有差异,若是发育正常,也不至于落下这么大悬殊。 一个人自小承受着这么多的苦难,难怪会对别人的一点点好处就激动不已。 自己前世落到那样的下场,可好歹还重活了一世。像王安梅这样,就是重生再多次也是无用的吧? “我是不是很不堪?” 王安梅抬起泪眼,伤神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默默拉起她的手,说道:“若有人说你不堪,那一定是这个人本身就肮脏得可怕。” 王安梅一笑,两颗眼泪又滚下来。 “姐姐,”谢琬叹息道:“你想不想离开王家,过你自己的日子?一辈子安安稳稳,不愁吃喝,不受责难,公婆慈善,小姑和小叔对你敬爱有加,而且从此以后,也不再让你母亲担心?”rs 055 保密 王安梅摇头:“我不配有这样的日子。我也想过自己如果不是这样,将来会怎么样?可是我无论再怎么幻想,我也知道这些都不属于我。我如果命大,便等到给我娘送终便找个地方了此残生。若是命薄,那更是什么也不消说了。” “我是说认真的。” 谢琬看着她,眼神幽深而沉凝。这一刻,她又变回了那个冷静果决的谢琬。“如果我保证能够让你过上这样的日子,从此摆脱让人歧视的命运,变成官户人家的少奶奶,而且不必行夫妻之事,有子嗣之忧,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目光不容她回避。 赵贞夫妇既然能够对痴傻的长子不离不弃,足见得还保留着最基本的赤子之心。如果有个品貌端正的女子心甘情愿地陪伴赵大少爷,他们极可能会尊重这个女子。王安梅倘若嫁过去,别的不说,至少公婆面前是绝对好侍候的。 另外从李二顺在赵府收集的所有点滴来看,赵贞夫妇另育的一子一女也都品行不错,虽然住在福建老家,可是每月里都会来信,而且信中也必会问候赵大少爷。王安梅过门后是不可能跟他们有利益冲突的,他们又怎么会不做个顺手的好人,宽待于她? 谢琬对于王安梅嫁进赵家之后的日子,还是相当有信心。 王安梅听完她的话,却又是欢喜又是怀疑,欢喜的是当真可以有改变命运的机会吗?怀疑的却是谢琬明明才这么小,她有什么能力帮助自己谋得一份安稳无忧的生活?而且夫妻之事四字从她口里说出来,竟然没有半点的不自然…… 谢琬看了她两眼,知道她需要时间斟酌,于是扬声叫来罗升,办起自己的事。 “去把这几个月的帐目拿上来。” 罗升依言拿上来了。谢琬笔竿子轻敲着笔筒翻着帐目,目光再也不看对面椅上坐着的王安梅,看完帐后却是朝着罗升说道:“今年比去年略好些。可是还不够。我这两日想了想,不如你去请个老练些的裁缝来,用咱们的衣料制成成衣挂在铺子里,看看能不能有些效果。” 罗升行事就是太保守,每回进的绸布都是凭经验按往年销的好的来进。可是往年销得好并不表示永远销得好,服饰这东西,也像妇人的仪容,还是要保持颜色常新。 但是因为眼下还不到大变革的时候,罗升这边铺子也还是在增长盈利,所以也就暂且不去管他。 罗升听毕也顿觉灵台开阔,城里的裁缝铺不卖布,绸缎铺不卖成衣,各有各的饭碗,这是定例,但是挂两件成衣作样板,却没人敢说不合规矩。这年头除了擅长缝制的那小部分人,大多是看什么是什么,几个人有把一匹布在脑海里加工成一件衣裳的想象力? 罗升点头称赞,遂与她商议起来:“小的知道后街有个手艺好的裁缝娘子姓马……” 他们这里说着话,仿似一旁坐着的王安梅成了透明人。 自打谢琬坐回书案后起,王安梅就一直在打量她。 她越是打量越是惊奇,因为从来不知道小于自己许多的谢琬居然还有这样运帱帏幄的能力,而且这罗掌柜还对她毕恭毕敬,目光看起来敬重而认真,丝毫没有认为面前与她说话的是个小女孩子的模样! 如果说当初吴妈妈口中生活讲究的谢琬让她感到诧异,那么眼前的她,简直就是令她惊愕不已了! 她是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可是眼前的她浑身透露出来的那股自信和沉静,那是一般同龄的男孩子也无法拥有的吧?就是年纪阅历大过她们许多的她的祖父身上,她看到的也只有满眼的算计和满腹的虚荣,几时像谢琬这么样,让人不知不觉就有臣服的意念过? 这片刻里,她心里变得跟翻江倒海似的。 她刚才跟她说的那番话,莫非是真的? 谢琬交代完了罗升,端起茶碗来看了王安梅两眼,喝了口之后放下茶碗才说道:“姐姐可想好了?” 王安梅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仿佛面对的再也不是个小女孩,而是个让她无法轻怠的大人物。 “我,我……” 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说答应吗?总觉得有些轻浮,怕她笑话。说不答应吗?又怕因此葬送了机会。 她踌蹰不安,低头绞着手指。 谢琬淡淡一笑,给了她个台阶下:“姐姐若是答应,便尝尝这茶吧。今年的秋茶,虽然比不上春茶,也是不错的。” 说着她举起碗来,作了个请势。 王安梅红着脸坐下,便就向茶碗徐徐伸了手,将它执在手里。却又因为最终是答应了,也不知谢琬心里怎么想,一时喜一时慌地,脸色便愈加红起来。 “三姑娘若是真有这样的人家,那自然是好。如果是没有,而要特地去打听,却是不敢。” 谢琬走回她身边,说道:“自然是现成的。但是我想,如果你要是嫁过去了,王家这样的人家还是断了联络的好。不是我瞧不起人,而是这家人是极有体面的人家,王家若知道你嫁得好,自然会想尽办法打秋风,这样一来不但让你自己为难,也让你婆家为难,好事反成了坏事。你说呢?” 王安梅沉吟着点头,“你说的对,其实不必妹妹说,我也不想再与王家有牵扯。我只是惦记我母亲。” “你母亲又何必你担心?”谢琬道,“表婶之所以会被表叔责骂,全是因为护着你。只要你在王家了,表叔放了心,表婶自然也就安然无虞了。她将来可还要替表叔生下男嗣的呢,万一打伤了可如何是好?” 王家是庶民,是不可以轻易娶妾的。 王安梅哪里曾想过这么深?如今听她这么劝说,倒是渐渐心安了。“你说的也是。这么看来,我倒也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了。与其日夜提防着被他卖掉,倒不如我自己去寻条出路,就算不是体面人家,只要人忠厚,穷点也没什么。” 她坐着幽幽叹了口气,忽然又抬头道:“不知道这家是本县人,还是外县的?” 谢琬静静一笑,说道:“我先保密。” 王安梅走后,谢琬又在阁楼上坐了半晌才下楼。 “你去告诉李二顺,让他这明日到铺子里来见我。” 谢琬交代完这些事,便出了门来。 王安梅这里有了底,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谢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正要上车,门口摆摊卖桔子的一个老汉见到她,忽然间起身,双手各抓了好几个桔子走过来,不由分说塞到她面前。 被打断了想心思的她惯性地侧身退开,抬头看这老汉,躬着腰,一脸的褶子,因为脸上不安的笑容而显得皱纹更加深刻。浑浊的目光里既有着对谢琬这番举动而愧疚的意思,又有着急于向她表示友好的意思。 谢琬一脸错愕。 罗升忙道:“钱哥儿,你今儿又来了。” 谢琬觉着这老汉有些面熟,罗矩已经咦道:“这不是那天被宁大傻欺负过的那名老伯么?” 他们如今私底下都管宁大乙叫做宁大傻。 谢琬定睛看去,果然正是那天卖芋头的老汉,连忙卸下防备,微笑道:“愿来是您。” 钱老汉冲罗升父子憨憨地笑了两声,然后又把手上的桔子递过来,想来是觉得自己方才唐突了,因而声音也有些磕巴:“家里种的,等了您几天,都没见着。很甜,您尝尝。” 谢琬连忙接了桔子,抱在胸前。又不知道该不该付钱,付钱的话怕伤了人家的心情,不付钱又实在没这个白吃人家东西的习惯。于是眼巴巴望着罗升。 钱老伯则殷殷地望着她。 罗升好难得看见她这番六神无主的模样,当下笑道:“姑娘就别推辞了。钱老伯每回进城来都要跟我问候您,还带了他们那里好些乡邻来光顾咱们铺子生意。今儿也是赶巧,遇见您出门来,您要是连这几个桔子都不收,只怕他今儿晚上都要睡不好觉了。” “哪里话,哪里话。”钱老汉听到罗升记他的好处,手脚越发无措。 钱老汉并未见过谢琬,想来之所以认得是她,是跟罗升打听过多回的缘故。 穷苦百姓们心地十分朴实,丁点儿的好都记在心里。谢琬从来没图过钱老伯的回报,也不图他惦记,更知道他们就是来光顾生意也十分有限,无非买几尺细布头,顺便购点针头线脑而已,但是难得人家有这份心意。 像王氏母子,一个狼子野心,拿二房家财贴补前夫的儿子,一个道貌岸然,借着二房的人脉夺得官位,莫说知恩图报,不把他们二房活吞了就不错了。 钱老伯跟他们相比——不,心地纯善的钱老伯怎么能跟那帮禽兽相比? 想到这里,她也就爽快地把桔子放进玉雪手里,笑着道:“那等我吃完了,再来问老伯讨。” 因为急着回府按排接下来的事,也就不能多呆了。只是在坐上车后看见他佝偻着的身子,想了想便又交代罗升:“咱们库房里不是还有几张闲置的木桌么?往后钱老伯在门口摆摊的时候,你们就把它搬出来让老伯放货。这样就不必蹲在地上那么辛苦了。”rs 056 巧遇 王安梅这里基本办成,接着便是赵贞那边。 翌日谢琬又到李子胡同见了李二顺,当面交代了一些事宜。 三日后李二顺送了信到李子胡同,告知谢琬赵夫人翌日去清泉寺上香的消息。 谢琬琢磨了半宿,一大清早便领着玉雪玉芳到了清泉寺。 赵夫人上完香在禅室歇息的时候,就听到隔壁禅室传来这么一席对话。 “……姐姐命苦,妹妹心里都知道。你若是打定了主意脱离家中,我自然托我们姑娘跟二少爷在外头替你留意这样的人家便是。只是不知道姐姐有些什么要求,你告诉我,我们二少爷到时也好有个主意才是。” “我在家中过的是下人都不如的日子,我又是这样的情况,能有什么要求?只要那人家为人宽厚,不至于瞧不起我便罢了。我就是当牛做马,也是愿意。” 赵夫人听到两句,心下一动,就不免往屏风那头多看了两眼。这禅室原是间大经室,如今用屏风隔开成了让香客女眷们稍事歇息的地方。那头人说话声音虽低,如此也一字不漏地传到了耳里。 只听得那头低泣了片刻,那声音又响了起来。 “姐姐既这么说,那却好办了。虽然你子嗣上无望,可世间自也有那已有子嗣的鳏夫,只是这样,却委屈了姐姐……姐姐品貌俱佳,如不是因为那个,随便也能尚个好人家。妹妹真是替你委屈!” “妹妹快别这么说!老天爷既然如此待我,我也没什么好不平的,如果真能让我脱离家中另觅得个庇护之所,那就是我毕生之福了。我必定好生服侍相公,侍奉公婆,善待小姑,以求来世安稳。” “姐姐!” 那头两厢又哭起来。 赵夫人一颗心在胸膛里猛跳,不住地往那头打量,偏生屏风遮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清楚。 正巧随行的李二顺前来催行,她便指着那头轻声问道:“那里面是谁在说话?” 李二顺走到门口往那头看了眼,顿时缩着脖子跑回来道:“是,是谢家三姑娘的人。似乎是三姑娘身边的人遇到了什么手帕交,在那边说体己话。”说着他摸了摸脸上的鞭伤,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赵夫人看他这模样,也猜他是被那谢三姑娘打怕了。原先不知情的时候也觉得这谢琬下手太狠,后来知道乃是李二顺这张嘴造孽之后,也就对他挨的这番打不以为然了。都是规矩人家,换成她是谢琬,听到下人在外散播谣言诋毁旧主,也会有番教训。 当下便就分毫不疑有它,转而陷入了深思。 “谢三姑娘的人……” 李二顺见状,适时地道:“这谢三姑娘年纪虽小,却是甚有主张的人。都说苦命人懂事早,谢二爷夫妇过世这一年多以来,这三姑娘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就连他们二少爷如今许多事也要跟她商量。小的当初真是瞎了眼,早知道就不该去得罪她,弄得如今见了她都得绕道走。” 赵夫人瞥了他一眼,说道:“那你又怎么时不时跑李子胡同他的铺子里去?”打量他私下里那些事她不知道似的! 李二顺如受了莫大冤屈似的,睁大眼道:“太太可误会了!小的去那铺子里乃是找罗升罗掌柜,夫人难道不知,不知小的心里一直惦记着玉雪么……”说着他低了头下去,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本来就没怎么理会这事,要不然早就出手治他了,眼下听得他说的合情合理,赵夫人也就笑了笑。因为长子的终身残疾,她对下人一直都很宽厚,生怕自己管得狠了损了德行,转而报应到长子身上。 长子就是她一块永久的心病。当年如果不是为了替赵贞送盘缠赶赴任上,她带着才两岁的他在路上染上风寒而耽误了医治,他又怎么会落得如此可怜? 他病了多久,她与赵贞就内疚了多久。如今眼看着两人都不年轻了,次子和幼女也都将有自己的小家,谁也不知道他们还能再照顾他多久,她是多么希望能找到个合适的人接她的手,来照顾他一生! 想到这里她黯然叹了口气,不免又往屏风那头望去。 那边已经没有了声音,约摸是人已经走了。 从她们的话里听来,年长的那女子似乎身世凄苦,而且无法生育。 对赵家来说,生不了孩子这不要紧。身世凄苦之人一般也耐得住寂寞。又听到那“妹妹”说她品貌都过得去,那么既然人品不错,应该就表示是清白之身。只要是清白之身,且又能定下心呆在赵家,再加上又是谢家姑娘身边的人,知根知底的,就已经合适了。 如果连鳏夫她们都可以考虑,那她的儿子……至少,她可以给她安稳无忧的生活,给她体面的身份,给她关爱和体贴,也可以成为她此生的依靠……她觉得她需要的,和刚刚那女子口中所需要的,她们彼此竟然都可以给到对方! “二顺……” 她下意识地唤出口。 李二顺走上来:“太太有什么吩咐?” 她脸上忽然现出了两分赧色,端起茶来装作喝茶,说道:“谢夫人最近还没有送礼过来?” …… 夜里谢琬正在折纸鹤玩,罗升急匆匆跑进来。 “姑娘,李二顺来消息说,赵夫人回了咱们太太的礼,并说赵大人就要进京述职,趁着眼下还不忙碌,明日起要在县里各大户间要走动拜访,以感谢这三年来的关照。这头一个来的就是咱们府!” 谢琬站起来,笑道:“这是好事啊!” 罗升讷然道:“姑娘不担心太太把李二顺与咱们之间的事告诉赵夫人么?” 谢琬扬唇道:“你以为赵夫人进府真是来拜访太太的么?她是来找我的。而且,就算太太真的把这事告诉她,又有什么要紧呢?赵贞要走了,我就是再算计过他也都成了过去,太太在这当口说这个不是自找没趣么?关键是,李二顺在赵府这半年可不是白呆的,赵夫人会相信她吗?” 罗升顿了半日,才恍然点头:“原来早都在姑娘算计之中。倒是小的多虑了。” 翌日早饭后,赵贞夫妇果然进府来了。 却并没有直接找谢琬,而是在与王氏聊天的时候悄声使唤了个丫鬟过来。以听说二房里做着绸缎买卖,想光顾他们生意的名义,想请谢琬陪着上铺子里做个参谋。 谢琬对赵夫人思虑周全十分赞赏。用这样的名目,不但看上去合情合理,就是外人看见也疑心不到什么,而且用挑绸缎来遮掩耳目,说到一些私事来也显得十分自然。 两厢定在后日。 这日上晌谢琬才到铺子里,赵夫人后脚就到了。 谢琬很喜欢她这样的迫切。 她从容地上前拜见,并引她溜览了一遍店里的绸缎,略略介绍了几句,然后将她迎上阁楼。 “不知夫人喜欢什么样的衣裳,是夹棉,还是斗蓬,或者裙衫?如果没有合适的,呆会儿可以再到柳叶胡同那边铺子再看看。” 谢琬一面摊开罗义摆在案上的二十几色绸布,一面说道。摆出来的绸布都是实用而且如赵夫人身上衣裳一样淡雅的花色,这说明,在进门到现在,这个九岁的女孩子,一直都在不动身色地打量着她。 在谢琬淡然若素地做着这一切的时候,赵夫人一直在打量她。她姿态从容动作娴熟,就像是个处理了多年庶务的老练的持家人,但是眼睛和脸上又不见世故,更多的是种放在任何年龄段都显得很合适的沉静,。 赵夫人观察得也很细微,直到真的从她身上找不到半点无知和轻狂的痕迹时,她唇边便渐渐浮起抹满意来。 世间幼年失怙的人多得是,多数人总会在悲痛中煎熬一番才会选择是爬上岸来振作,还是继续沉溺,可是能够像谢琬这样年纪小小却并没被灾难打倒,却以极快的速度从逆境中站立起来、着手学习家务的人实在不多。 想起自己的来意,又想起当初王氏撺缀她跟她干的那些腌脏事来,赵夫人不免有些心虚。 想不到当初为了长子的婚事去算计他们,如今同样为了长子的婚事,又要反过来求他们。因而,说话的语气也就不觉地谦和起来,就像唠家常似的,把谢琬当成了寻常的女孩子,说将起来。 “只是我做几身夹衣,然后给我们老爷制两身直裰,——到底准备回京述职,总要穿得像样点。”她压下心底的难受,温婉地笑着,抚着手下滑腻的丝绸,说道:“然后,也给我们大少爷制两身新衣,他喜欢穿新衣服,而且他个子高,穿着也好看。” 说到这里,她唇角的笑容就显得有些勉强起来。 能够帮着管理庶务,自然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谢琬很自然地留意到了她的神情,略顿片刻,便就说道:“赵大少爷今年应该有二十多了吧?” “二十四了。”赵夫人点头,目光里涌出丝忧伤。rs 057 成事 谢琬似乎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等赵夫人说话,她又忽然道:“那该许亲了才是。” 若是别的人,对方明知自家儿子是这样的情况,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八成就翻脸了。但是这两厢都是有心人,这话明明就是个契机,又怎么会让它真的引出什么不快? 赵夫人攥紧了手绢子,就道:“就是没遇上有合适的。” 说完她脸上又有点发热。 谢琬是个年方及九岁的孩子,跟她说这些会不会显得自己太为老不尊了?想起来之前赵贞也打她的退堂鼓,觉得这事太不靠谱,可是她打心里真的不想放过这个机会,那庙里说话的女子是个丫鬟,她总不可能去找个丫鬟来说道吧?除了找谢琬,能找谁呢? 她觉得等这事过后,打死她也不会再做这种跌份儿的事了。 谢琬却仿似分毫都没留意她的尴尬,而是咦了声说道:“说到这个,我记得前几日玉芳跟我说起,她有个幼年的好姐妹正要找这么一户人家来着,也不知找到了不曾。” 赵夫人两眼发光,激动地道:“当真?那烦请姑娘帮着问问呗。” 谢琬道:“您稍等。”然后把玉芳唤上来,拉到里头屋里说话。 隔片刻两人出来,那叫做玉芳的丫鬟便朝自己走过来,行了个礼,说道:“回夫人的话,奴婢的姐妹还没有找到夫家。只是她是庄户出身,而且身世也可怜,不知道配不配得上大少爷。” 赵夫人听得这么说,立时整腔血都活起来了。她握着扶手,好容易才稳住心神,控制住了情绪说道:“出身模样什么的都不限,只管要能够真心实意地待驹儿就好!” 赵驹这个样子,不必想那夫妻之事,照顾人说起来容易,可哪个正值韶华的女子做得到死心踏地守活寡呢?一年两年容易,三年五年也容易,怕就怕八年十年之后,她正值风韵之时,熬不住要离去。 当初王氏跟她说起王家那姑娘时,她也没指望过她会守一辈子,只觉着就算熬得十年二十年,也好过从来没有。 “这点您放心。”玉芳咬着下唇,看了眼旁边的谢琬,为难地说道:“我这姐姐,她,她——唉,夫人,我还是悄悄与您说罢。” 等到赵夫人首肯,她便凑近她耳边说道:“她是个石女,一辈子都不能人道。” 赵夫人听到“石女”二字,顿即如冰冻在了那里似的,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玉芳局促地道:“我都说了她配不上大少爷,夫人就当奴婢不曾说过吧。” 说着扭身便要往楼下走。 赵夫人忽地一把将她拉住:“你说的可当真?” “如有一字虚假,天打雷劈!”玉芳指天发誓。 赵夫人心里的喜意如狂潮一般涌上头,涌上四肢。 石女!既是石女,自然就连最后这点顾虑都没有了!天下既有这样的人,而且老天又把她送到了自己面前,她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她眼眶发热看着上方,双手合十朝着西方默念了三声“阿弥佗佛”。一定是昨日上清泉寺去,菩萨显灵了!要不然怎么会刚好在她上完香后就听到了她们说话呢? 她多么庆幸自己来这一趟,要是听了赵贞的话,她真的就错过这桩天赐的好姻缘了! “三姑娘!” 她印了印眼眶,转过身来走到谢琬面前,“看来这也是缘份,玉芳所说的这个女孩子,我十分满意。你能不能找个机会把她带到这里来让我见见?我知道这种事要把你姑娘家牵扯进来很是不好,可是成就一桩姻缘也是功德一件,菩萨会保佑你的!” 她真诚地说。 谢琬也真诚地笑道:“夫人放心,我素有成人之美。三日后此地,夫人来看人就是了!” 半个时辰后,赵夫人挑了十来匹绸缎,心满意足地登车离去。 剩下的事情就容易了。 谢琬转身便叫来罗升,交代他上外头找两个面生又办事活络的人充当人牙子,用三十两银子将王安梅从王耿手上“买”了过来,抬到清苑州里申田早就赁好的一处宅子里。 王安梅从此与王家再没了干系,贺氏则暗地里从女儿口中知道她是要嫁出去,所以并没有过份悲伤。又怕自己做不出来难过的模样让人起疑心,便假称回娘家去而避开了这一幕。 三日后申田把改名为玉玉春的王安梅送到李子胡同来见赵夫人,赵夫人十分满意,问长问短,并给了只镯子当见面礼,又当即在铺子里扯了几色绸缎,给她制新衣。 又商议起婚嫁之事。 赵驹这副样子,自然只能一切从简。王玉春没有娘家,赵夫人便委婉地拜托谢琅谢琬做为她的娘家人,玉芳虽然与王玉春对外称姐妹,可以赵家的身份,总不能与个下人攀亲。假称为谢家二房的远房表亲,无形中体面得多。 谢琬当仁不让,收下赵家的八十两银子聘礼,再加了二十两进去给王玉春置办嫁妆。 作为娘家人的谢琬自然免不了要与谢琅往赵府走动,一来二去,赵贞与谢琅便从城中世家望族的少年郎们聊到了科举,再从科举聊到了仕途经济,去了赵府走动了十来回,赵贞已经有意无意考校起谢琅的学问。 与此同时,赵夫人与谢琬的交情也在飞速加深。 赵夫人发现,九岁的谢琬其实就是个小大人,无论什么事情只要跟她一说,仿佛都变得容易起来,且她总能想到人家所想不到的事,为这桩婚姻而避免这样那样的后患,她的从容镇定不是假的,她的慧黠灵动也不是假的,甚至连她偶尔流露出来的,仿似男儿气的英朗和果决也不是假的。 她觉得,这样的谢琬就像是个朋友,难怪世间有种人被称做忘年交,她想她与这谢三姑娘,应该也可以称作是这一种罢? 于是,赵夫人此后再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就不是过问,而是商议了。 赵贞夫妇因着这件事,因着谢琅兄妹,对谢府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感。 而等到王氏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已是赵贞即将回京述职的前一个月,赵府派人送来婚帖之时。 赵家的婚礼定在腊月冬月廿八,迎接的队伍直接开向黄石镇二房宅子。谢琬谢琅作为赵家大少奶奶的娘家人,主持了一切事务。谢琅第二次以谢家二房当家人的身份公开露面,而谢琬也首次半公开地进入人们的视野。这场婚事进行得无比顺利。 谢赵两家的这番往来瞒过了所有人,王氏看着赵府喜宴上被奉为上宾的谢琅和谢琬目瞪口呆。 有那么一刻,面前谈吐得体的谢琅,以及大气端庄完全不同于同龄女孩子羞涩娇憨、甚至比谢琅还要隐隐多出几分沉稳气势的谢琬,使得她竟然有了丝莫明的危机感—— 明明她才是身份殊然的谢夫人,是本县最有名望的谢府的当家主母,她如今走到哪里都该是众人目光的焦点才是,而今日位列上宾的风光既然被这对兄妹给抢去了,这一年来因为谢荣的官职,谢家地位的再度上升,她忙着适应官太太的身份的同时,是不是也忽略些什么了? 王氏默默吃完喜宴,回府后自有一番思量不提,这里谢琬见得大事已成,也准备把正事摆到明面上来。 谢琅因为临到事成才知道王玉春就是王思梅的姐姐王安梅,一直对于谢琬这番举摸感到十分不安。 “这赵家人也是奇怪,原先跟王氏串通一气对付咱们,如今因为你帮了他们家大忙,成就了这桩婚事而又对你我百般感恩,合着只要谁帮赵驹解决了婚事,他们就看谁顺眼,真是是非不分,有奶便是娘!” 他一面发着牢骚,一面扇着香炉上的青烟。 谢琬却不在乎,“这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只有利益结合的关系才是最牢靠,就是他们因此没有原则,我觉得也没什么要紧,反正于我们有利不是吗?” 谢琅嗅了口烟中沉水香的香气,背手转过身来,说道:“你觉得赵贞能够帮得上你?” 谢琬托着腮,挑眉看他,“当然。” 步入十四岁的谢琅眉眼间已经少了许多稚气,不再动不动就六神无主了,而且时常能够这么样顺应她的思路与她对话。这大半年在县学里也使他开阔了视野,并且渐渐在那么多优秀的学子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眼下他穿着竹青色直裰,肩间围着白狐皮围领站在窗下的样子,看起来可真是丰神如玉。 “我总觉得,你比我胆子大多了。”他抚着香炉上的铜环,如此说道。 “这一年来你实在让我太惊讶了,惊讶到如今你就是突然跟我说想把天翻了,我也不会觉得太荒唐。琬琬,也许你才是二房的主心骨,如果二房是大海里航行的一只船,那你就是船帆,是船舵,而我不过是那个载体,看起来庞大,可如果没有推力,却就如同一堆废铁。” 谢琬放下手,“哥哥!” “我是说真的。”谢琅回过头,定定地看着她:“琬琬,就照你想的大胆去做吧。就算万一船翻了,我也会誓死保护你,不让你落水。” “哥哥!” 谢琬无奈笑着,鼻子却酸了。rs 058 游说 隔日,谢琬上门拜访赵贞。 讨教了几句《论语》之后,她转而与赵贞聊起不久后他的离任。说道:“赵大人二十一岁入仕,至今二十二年,于社稷百姓有功劳也有苦劳,尤其在清河县里这三年,更是兢兢业业,爱民如子。此番进京,想必定是要高升了。” 赵贞早听赵夫人说过这谢三姑娘心智思维都十分老成,因而听得她这么说,也不十分惊讶。 他带着几分长辈看晚辈的和善,含笑与谢琬道:“老夫为官这几十年,从不在乎他人评说,只在乎自己良心。高不高升不重要,能不能为百姓办实事才要紧。再说了,本朝能人辈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往后也渐渐是像令叔与令兄这样的年轻人的天下了。” 谢琬微笑:“大人过谦了,三叔不提他,我哥哥却还稚嫩得紧。”说完顿了顿,她又说道:“虽然下任地方能够更直接地面对黎名百姓,不过,如果手上的权力更大些,管辖的范围更广些,以大人的胸怀,不是可以更大范围地造福百姓吗?” 赵贞捋须唔了声,若有所思地点起头来。 谢琬站起身,走到他书案旁,提起一枝笔写了个“端”字。然后放了笔道: “请恕晚辈僭越,大人表字端风,里头这个端字既说明大人的人品,也可以看作大人对自己的激勉。大人满腔才华,又有这么一副体恤百姓疾苦的心肠,如果总是屈居在地方上,实在太可惜了。依我说,大人缺少的不是才干,而是机会,如果能有这样的机会,下面的百姓一定会受到您更多的庇护。” 赵贞闻言站起来,侧身面对书架,避开谢琬的注视。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缺少的是机会,二十多年了,从最低的九品到如今的正七品,他一呆就是二十多年。只要是让他挪挪位置,哪怕是仍然放外任,他也心甘情愿!可是他没有人脉,没有关系,吏部那是什么地方,是给有权有势的人专开后门的地方!他就是不平又能怎样? 这就是他心中郁结了多年的心病,一直以来也没有人会直戳他这块伤疤,如今被谢琬猛不丁地挑开,而且字字还顶到点上,令他顿时也有几分难于应对了。 “你应该多读读《女诫》那些,这些仕途经济是你哥哥他们才需过问的。” 许久,他压了压澎湃的心情,低头与谢琬说道。 谢琬一笑,说道:“赵家也是诗礼传家,大人怎么也信那小户人家‘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的话么?若是如此,京中那些勋贵和清贵士子之家的小姐,又为什么要特地花大价钱聘请女师呢?乃至宫中的公主们,都有与皇子们一样请夫子授学的权利。 “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过是小户和见识浅薄的人家花不起这个代价,生怕把女儿培养出来,将来又被别人家捡了便宜去罢了。真正有见识的人家,是不会希望自家的女儿其实是个只懂得绣花和生孩子的废物的。” 她说的这些再直白不过,本朝确实没有祟尚女子不读书就是好闺女好千金的说法,有才无德的话,不过是先人留下来被人曲解了的。 赵贞闻言却不由大惊。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孩子,怎么会有这番见识?就算是大人教的,以如今的谢家,只怕也没有哪个女眷熟知京师内宅之事吧?这也罢了,关键是她说起这番话时还一脸的胸有成竹,压根不像拾人牙慧的样子。 他望着她,深呼吸了两口气,说道:“你怎么知道勋贵之家花大价钱请女师的事?” 谢琬直起身来,“大人忘了我们家有个藏书阁?真是不去不知道,一去我才发现那里头竟然什么都有,什么杂记,野史,前朝的本朝的都有。看多的书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了。不止这个,我还知道我出生前十年本地发生过一回旱灾,饿死了数百人的事呢。” 赵贞呆呆看了她半晌,才将含在喉咙口的一口气呼出来。 ——原来如此! 他赞赏地点点头。不管怎么样,多读些书见识就是不同些,夫人往日所说的这谢三姑娘格外懂事老练,想必就是因为喜欢读书的缘故罢。他这样揣测。 想不到二房里出了个好学的二少爷谢琅,又有个涉猎颇广的三姑娘谢琬。 再开口时,他的口气就缓和了许多。 “话是这么说,可终归这些事不适合女人家谈论,你就是说些琴棋书画也比这个好些。” “那得看与什么人交谈。”谢琬笑道:“若是与大人这样身在仕途之中的人交谈,自然离不开本行。” 赵贞闻言一顿,倒是又起了几分玩味,说道:“那你想跟我说什么?” 谢琬拿起那个“端”字,吹了吹上头墨迹,说道:“当然是有关大人此次进京述职的事。” 这次不等他说话,她已经接着说了下去。“大人可知道我有个表叔在六科里头任职?” 赵贞眉头一动,脱口道:“可是那位靳永靳大人?” 谢琬点头:“正是他。靳表叔在六科任都给事中,说起来品级与赵大人相当,都是正七品,虽然不管六部,但却有监察六部之责,权力甚大。赵大人若是能有靳表叔举荐,以您的资历,留在京中,或者发往外地任个巡抚,应该问题不大。” 赵贞神情僵滞,半日后终于有些动容。 “姑娘提点的是。但是我与靳大人素不相识,如何能求见得到他?”说到此处他黯然叹了口气,“每年这个时候都是吏部衙门最热闹的时候,举国上下那么多述职的官吏,谁不是削尖了脑袋往里头凑?我想就是靳大人府上,只怕也是茶水不歇。” 他在清河三年,本地这些人脉关系哪里会不知道?可就是谢琬此刻有意识地提起来,他也不觉得能有什么用处,六科那可是皇上身边的心腹衙门,六部里头办事不力,六科给事中们随时可以面圣举报,就是圣上发放旨意下来,他们复核过后认为不妥,也有封还不发的权利。 靳永作为这样权要部门的官员,谁不会想走他的路子? “大人不必长他人志气。您这不是还有我么?”谢琬笑道。 “你?”赵贞失笑,捋须道:“怎么,莫非你要替我向令表叔递封举荐信去?” 谢琬不在意他的揶揄,只道:“大人向来一言九鼎,我只问你,如果我让你进了靳府,你又待如何?” 赵贞听她这么说,也不由摆出几分正色:“我若真有机会得见靳大人,日后不管升不升官,也无论去到何处,都不会忘记姑娘的提携之情,将终身视姑娘为忘年知己!” 谢琬咧嘴笑了:“这可是大人您亲口说的。” 赵贞哈哈笑道:“自然是我说的!” 谢琬便从袖子里摸出封信来,“我有些日子未曾写信给表叔和表婶了,大人既要进京,就烦请帮我绕道捎过去。你只要说是代我捎信的,表叔家的人自会让你进门。” 赵贞原先只当她是说孩子话,一直说笑来着,眼下见她连信都已经写好,而且上头明明白白写的是靳永二字,就是连地址都已经写在上头,那笑容顿时一点点凝在脸上,双手接过来,屏息了半日才看向谢琬:“姑娘这是当真?” 谢琬端起手畔茶来,“大人还觉得我在说笑话么?” 赵贞一口气吊在嗓子眼半日,低头再看手上信封,那两行字婉转中带着几分苍遒,仿若字主人一样气势初显,让人无端地生起几分郑重来。 眼下,谢琬借靳永的力量提携他的意思很明显,而且,很切实。 不管谢琬多大,哪怕她只是个三岁娃娃,谢家二房与靳家的情分他是心里有数的,只要有这封信,他必然能够得进靳府的大门。 他不知道谢琬这样帮助是究竟是因为眼下两家算得上半亲半友的关系,还是因为他在清河三年所树立的清廉形象,总之,他是真切感受到,他是真的有机会与别的官吏一样,去争一争了。哪怕得不到靳永的青睐,他也都无怨无悔了。 “姑娘如此厚待赵某,不知如何才能回报?”他沉缓地开口,语气里已经完全没有了先前的轻慢。 这不是一个能让人小觑的女孩子,她总是能够恰到好处地解决人的忧急。她值得人郑重相待。 “大人方才不是说了,要终身视我为忘年知己么?”谢琬冲他挤了挤眼,见他满脸难堪的样子,于是又笑着站起身来,“不过是请大人代为送封信而已,大人就这般煞有介事,如果说到时大人真的高升,岂不是要敲锣打鼓来谢我?” 赵贞赧然一笑,说道:“高不高升已在其次,有了姑娘这份莫大人情,便是最后铩羽而归,那也是我命该如此。赵某此后哪怕在七品任上坐一辈子,也再不会怨什么。但是姑娘今日举荐之恩,却是断不敢忘。” 谢琬笑道:“大人不必自谦。那我就等着您高升的佳音传来。” 赵贞只当她是劝慰,并不放在心上。rs 059 进京 吃完腊八粥后,赵贞就准备进京了。 本地与之有交情的人家都上门送了程仪,如此热闹了两日,就定在腊月初十正式进京。谢琬直言铺子里缺伙计,求留下李二顺。赵贞知道他们中间有点过节,眼下又承了谢琬的好意,不可能不卖这个面子。 初十这日城中百姓也相送了半条街。 谢琬让罗矩驾着车在府衙门口停了停。满门喧哗之中倒是没有人怎么注意她。但是临到要走时,王玉春忽然抱着个大包袱走过来,眼红红地递给她道:“我给妹妹做了几双四季鞋袜,这一走也不知道要几时才能再见,你多保重。” 当初临出嫁时谢琬才告诉给她相的是赵县令家,为此她很是惊愕了一阵,因为当初王氏替她与赵驹做媒时并不曾瞒她,如今见得兜兜转转回来又跟他牵在了一起,可见果真是姻缘天定。所以惊愕归惊愕,她也很快就接受了事实,也未曾向赵贞夫妇吐露半分。 谢琬因为从开始就把她当成跟赵贞结识的工具,因而嫁进赵家之后就把她抛在了脑后,平日上赵府时也轻易不见她出来。如今陡然见她递来这么大个包袱,便有些错愕。 “有几双我特意做大了些,因为估摸着你明年就该长大了。还有我看你脚背不高,所以鞋面上特意做了根绳儿,到时候你可以调整松紧。里头还有几双鞋垫,你也可以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也不要紧。” 王玉春细声细语地说着,一面说一面回忆有无遗漏的话语,神情羞涩中带着几分不舍,不像是与姐妹说话,倒像是与心上人分别似的。 “你喜欢吃的山核桃和那些野huā儿,往后只怕是弄不到了,等我在外地看到什么好玩的。到时再给你捎过来” 她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成了一串细细的哽咽。 谢琬低头打开包袱,看见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十来双各色锦缎缀绒huā的绣鞋。眼角那抹惯常的漠然忽然消去了些。 她不是不知道王玉春心里的凄苦。 她待自己的异样,不过是因为自己刚好在那个时候给了她所没有的快乐和念想。这种感情并非惊世骇俗的那种私情,只是一种类似于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时的依赖和寄托。她相信假如她是只小猫小狗,在她绝望无依的时候带给她了一点慰藉,她也一定会待她有如知己。 如果王玉春不姓王,谢琬也许会看护好她下半辈子。 可是因为隔着她的姓氏,谢琬顶多也只能施于她一抹微笑。 “多谢你。”她道。 玉玉春红着脸垂下头,转身没入了长巷。 赵家的马车驶上了前往京都方向的道路,最多明日上晌,他们就能抵达京师。 谢琬回府后头件事便叫来罗矩玉雪:“你们去准备准备。后日一早我们进京!” 赵贞一定要从七品官的位置上挪上去! 他资历丰富,头脑清醒,即使成不了权要,只要推助得当,也至少能成为日后帮扶二房的一支力量。说到底。朝野上下那么多官吏,真正有才华有作为的有几个?有些拥有真才学,有些擅于举贤纳明,大多数人却是只拥有三分才学,而有着七分逢迎拍马的本事。 相比起那大多数人,赵贞真的只是缺少一个机会。 而如今谢琬首先需要的是一条打入官场的道路,她需要有人及时告诉她谢荣在朝中的动向和位置。以及他的关系和人脉,从而判断该如何抉择。 赵贞在王氏的撺缀下出现在谢府,只怕到死也想不到居然反过来会成为她的士卒,有了出现在赵府的那张谢葳的庚帖,不管王氏怎么解释,谢荣只要一想到心爱的长女差点成了守一辈子活寡的赵驹的妻子。心底里都始终会对他存在芥蒂。 赵贞混迹官场二十余年,这点心中自然有数。他不会寄希望于谢荣会冰释这段前嫌。 将赵贞推进京师,做为谢琬设置在谢荣身边的第一道耳目,是合适的。 说到底她并不像谢琅那样,那般在乎赵贞之前如何没有原则地与王氏同流合污。是因为在他未来可能发挥的作用跟前,这些压根就不重要。如果她能够相助赵贞升迁,赵贞难道不会一直与她保持着友好关系下去吗? 联盟的作用,就是互利互惠。纵使日后靳永仍然与谢荣同声共气,她也不至于全无退路。 她这盘棋局从王氏意图把谢琅推向身败名裂之日开始布起,到今日终于局面渐显。 这是她打入官场的第一仗,必须胜利! 她传下话后,因为事前罗矩他们早就有了准备,因而二话不说便就下去打点的打点,挑人的挑人。 此去自然要避所有人耳目,否则以她一个孩子没有大人看着,独自上京岂不让人惊悚? 她以去舅舅家辞年,顺便小住几日的名义跟王氏作了报备,王氏自不能拦着。 然后又挑了申田、罗升父子还有吴兴随行,玉雪玉芳自是要跟着。 谢琅虽说让她大胆放手去做,但是到底此事非同小可,私底下很是坚持了几日。 “既然如此,我跟你一同去,也没有你去舅舅家辞年,我反而不去的道理。” 谢琬初初还真没有把他打算在内,眼下听得他这么说,默然思虑了一番,觉得以他的性子,去见见世面也是好事,可是他们都走了,家里怎么办? “哥哥还是留下来。你忘了王氏正对咱们几间铺子虎视眈眈么?如今算来她都忍了有一年多,如今桦哥儿就要说亲了,长房正是要用钱的时候,若是我们都不在,他们趁机对咱们铺子下手怎么办?所以哥哥留下还有任务,就是时不时去铺子里走动走动。” 谢琅紧皱着眉一踌莫展。 谢琬便道:“哥哥还不放心我么?我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也知道什么是危险不能近,到达京师我们就住在驿馆,有罗升这么多人看着不会出事。而且此地距离京师也不过三百里,我们又走官道,简直可以说半点危险也没有。” 可是谢琅没出过河间府,对于这样的长途跋涉,他还是表示很担心。 谢琬只得说起此番进京的必要性,以及对自家未来的重要程度,才好歹把他说得松了。。 十二日一大清早,罗矩就赶着车,载着谢琬和玉雪玉芳出府了。北城门外罗升父子和申田早已经雇了辆马车等在那里。 两厢一会合,便就直接奔向京师。 与此同时,赵贞带着家人已在河间会馆落了脚,此处多是河间府里前来述职的官吏,而且都是州、县级别,倒是很快就叙上了旧。 赵贞因为每日里要上吏部登记考核,所以早出晚归。到得终于有点空闲时,已经是腊月十四。赵夫人见他愁眉不展,便问道:“谢三姑娘不是还托你捎信去靳府么?这样的好机会,你如何还拖着不肯去?” 赵贞叹道:“不是我不肯去,是不知道该怎么去。” 赵夫人听着有疑,他便解释道:“咱们虽说是给三姑娘捎信,可到底三姑娘还是搭帮给我牵线,我若是空手去,那像什么样子?我这几日看这些同僚们又是人参鹿茸,又是珠宝玉器,样样都价值不匪,我们眼下哪有钱去置办这样东西?愁就愁在这里。” 赵夫人听完倒是也发了愁。赵贞在官场混迹多年,虽然谈不上两袖清风,可因为一心想着升迁,一直也未曾如别人般大肆敛财,生怕言官弹骇影响了仕途,所以手边余钱并不太多。 这机会就摆在眼前,却因为个钱字做了拦路虎,难道真真是命该如此么? 夫妻俩相对叹了会气,赵夫人看着手上戒指,忽然想起来:“我记得老爷不是还有两块寿山石么?是当初在福建时下面人送的。这靳大人也是好学问的人,多半也对金石有兴趣。老爷何不拿了它送出去?” 赵贞眼前一亮,顿时也点头道:“正是这话!你快把它找出来,我就替三姑娘捎信去!” 赵夫人寻得了寿山石,又拿自己平日里装头面的一只小漆木匣铺上红绒布,仔细将两方石头装了,然后递给赵贞送了他出门。 靳府座落在鹿鸣胡同,这片住的都是三品以下的官户。打外头看靳家门脸儿并不起眼,按规制建的高墙,黑漆色大门,东西长不过百丈,南北长也不过百二三十丈。 赵贞在靳家门外站了片刻,只见车马如流水般时进时出,但更多的是被挡在门外长吁短叹的。 他在街对面大槐树下等到人影渐稀了,才下了车,揣着盒子往大门走去。 门房见他模样清隽整齐,又听说是替清河谢家来送信的,便引着他进府,过了影壁后,到了二门下穿堂内歇息,才去通报。 穿堂也还坐着有几个人,对于新进来的赵贞都投以探究的目光。 他也以余光打量。过不多久便有家丁过来,和蔼地与他说道:“我们大人眼下正忙着见客,只怕耽搁先生要事,便请先生把表姑娘的信留下,在下转交便可。” 赵贞忙起身道:“靳大人有事只管忙。三姑娘因还有话托在下与靳大人当面转达,在下坐坐无妨。” 家丁听毕,便只好随他。 060 意料 端端停停喝了三碗茶,眼见得日色渐暮,先前那家丁又回来了,冲赵贞躬身道:“我们大人请先生过书房去。” 赵贞闻言,连忙整颜肃身,随着家丁出了穿堂。 书房原来就在东跨院这边靠倒座的一处清静小院。 家丁走到正房一道放了绸帘的门口,向内说了声:“清河来的赵先生到了。” 就听里头传来道略显疲倦的声音,缓缓道:“带进来吧。” 家丁打了帘子,赵贞低首走进,抬眼便见到书案后坐着的一人,约摸三十四五岁年纪,乌发墨髯,一身家常的青布道袍,头上也是拿白玉挽了个家常的纂儿,身躯往向前倾,左手搭在案上,微闭着双眼,右手侧支着案台,揉着鼻梁窝儿。 虽然同是正七品的官,但是在他面前,赵贞却颇有几分自惭形秽。不要说他住不来这样宽敞的院子做书房,也拿不来这样莹润的玉簪绾发,就说这身气度,如果不是知晓他的身份,赵贞定要以为自己拜见的是六部里哪位一二把手。 想到这里,态度就愈发谦逊了些:“下官赵贞,拜见靳大人。” 听见下官二字,靳永才放开手,抬眼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片刻后他扬声叫来先前那家丁,说道: “我不是让你把捎信的人带进来吗?” 家丁连忙道:“这位赵先生就是清河送信来的。” 靳永目光炯炯盯着赵贞。 赵贞弯腰下去:“下官确是替谢三姑娘送信来的,同时也是清河县县令,此番因进京之便,替三姑娘代劳。”说着把怀中信件取了出来,双手递出放在案上。 靳永听得他身为当地县令,却为个半大孩子当信差,不由也起了几分疑惑。他且不看信,却把家丁挥退了出去,打量起他来。 赵贞感觉到他的注视,不由得把腰背放下了些。 隔了片刻,靳永站起身,拿着那封信走到靠墙摆放的座椅旁,伸手作了个请势道:“赵大人请坐。” 赵贞称谢,在客座坐下。 靳永唤人上茶。一面展信,一面微笑道:“赵大人想来与谢府交情不错。” 赵贞拱手道:“承蒙清河县各府上上下关照,才使得下官这三年任内治下无虞。” 靳永点点头,展信看起来。 赵贞也想知道信中说的什么,悄然打量着他的神色,但他面色如古井无波,并看不出什么。 片刻,靳永把信收了,放在茶案上,说道:“这些年,谢老爷他们待琅哥儿兄妹如何?” 赵贞斟酌了下靳家与杨太太的关系,说道:“当初齐家上门要领走谢家二少爷兄妹,谢老爷同意了他们提出的三个条件,然后将他们留了下来。同个屋檐下住着,只怕磕磕碰碰是有的。好在有个齐家时不时关照一二。” 他并不知道谢荣调任翰林院编修与靳永有着莫大关系,基于打听到的靳家当初是如何替谢腾讨还母亲嫁妆的传闻,他本想把当初王氏如何撺缀他挤兑谢琅的事情说出来,可到底读书人搬弄口舌的说不出口,更怕说出来后反而使靳永看轻自己,平白坏了好事,便就把话又咽了下去。 靳永端茶在手,半日后却是叹起来,“我表弟自幼失母,又被谢家老太太教养得性子绵软,一路不知吃了多少苦。原以为娶了妻生了子,又有亡母的嫁妆倚靠过活,从此可以安享太平,却偏又英年早逝——家母倘若在世,不知又要因此送掉多少眼泪。” 赵贞见他神情真挚,是真动容,不由也顺着他道:“谢二爷在世时下官原也见过几面,确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如今的琅少爷竟比二爷在世还要出色,不仅文章做得好,就是模样也是百里挑一。” 靳永笑道:“谢家人都长得好。只是男孩子模样要那么出众做什么?只要四体端正,勤奋好学便可。”话虽如此,嘴角笑意却是不曾消去。又问道:“琬姐儿该有九岁了吧?我看她信中一笔字倒是写的十分有根底。” 说到谢琬,赵贞的神情就不觉多了丝敬意,“三姑娘不但模样好,小小年纪,见识更是不同寻常。下官也不知道如何形容,总之,大人往后若见到三姑娘真人,便可体会了。” 靳永只当是客套话,含着笑便就把这页揭过去了。 赵贞见他只字不往他官职上提,心里有些发急。却又不好直言。 正后悔方才不曾带份履历过来,也好有个搭讪的由头,就见得他起了身,像是要送官的模样。赵贞一眼晃到桌上朱泥里那枚青田石的私章,再熬不住了,便就脱口道:“大人这枚印章可有些年头了。我这里正有两方福建的寿山石,但愿能入大人慧眼。” 说着他把那木匣子拿出来,将盒盖打开放在书案上。 靳永眉间果然起了丝兴味,伸出保养极好的手将之拿出来,只见一长一短的两块石,质地一色的莹滑滑腻,的确不愧为金石之中的上品。 “想不到端风还有这样的雅兴!这样的寿山石,在玉田斋只怕也不多见。” 他目露微笑将之拿在手上把玩,端风两个字吐出口,更显得气氛融洽了许多。 赵贞正纳闷他如何知晓自己的表字,靳永侧身走到光亮处去看那石头,他便就看到谢琬托他捎过来的信里,一张写着“赵贞履历”的文书露出来。 他这才知道,原来谢琬让他捎来的,是他自己的履历! 一时间,因着她这份诚意,令得他胸中回暖,枯坐了半日而僵冷的四肢也渐渐活络起来。 “下官在七品官任上呆了十来年,一直未曾行差踏错,自认也立下了几份政绩,此番既托三姑娘之福面见大人,还请大人能够提携一二。” 靳永背对着他,举起手上石头观沉着当中纹路,似乎压根没曾听见赵贞所述,半日也未曾转身。 赵贞额上渐有热意,等了片刻,咬牙再道:“下官恳求大人能够——” “这个你拿回去吧。” 话没说完,靳永已经回转身,将两方石头递过来,语音如方才般低缓,但那丝亲近不见了,转而成最初时的客套和疏离。 赵贞虽然来前已有被拒的心理准备,但他那声“端风”却倏地给了他无限希望,眼下一颗心刚刚提将起来,却又突然被他一语告知还是无望,心里那股失望和沮丧就不是任何词语能够形容的了。 “大人可是嫌下官的礼太轻——” “赵大人想多了。”靳永捋着须,语气愈发缓和,唇角也勾出抹微笑来,“靳某虽然俗气,却没到见东西就收的地步。凭大人的资历,想必吏部会仔细审核起用的。琬姐儿的信靳某收到了,劳烦大人走这一趟。” 赵贞好歹在官场多年,如今即便是为了求官,也拉不下那个脸死命纠缠。遂无语地深作了一揖,随着掀帘等候的家丁出了府去。 河间会馆左首的日昇客栈,谢琬坐在后院客房里倚窗看梅。 罗矩迈着轻而快的脚步进来,低声道:“赵大人从靳府回来了,从出门到进会馆,一路长吁短叹,看来事情并不顺利。” 谢琬唔了声,似乎毫不意外。 罗矩等了会儿不见她做声,便道:“要不要投帖到靳府去?” 谢琬直起身,喝了口温汤,说道:“他今日碰了壁,接下来自然还会再自己找些门路,先磨磨他的心气儿,等过两日他自觉走投无路的时候再说。明儿我们先去码头瞧瞧。” 罗升一听说她要去码头,知道她这是想开米铺的念头还没打消,顿时头皮发麻。 京师码头是三教九流汇集之地,平常人无事都不去那头闲逛,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居然要去那里,万一出了事,谁负责? 谢琬却有自己的主张。“我又不穿金戴银去那里晃,只装作是来开眼界的外地女孩子,跟着家人过来玩玩,有什么打紧?”京师里大街小巷她熟得很,可唯独这码头没去过,这次好不容易过来了,又有开米铺的事横在心里,她是不可能不过来实地瞧瞧的。 谢琅都拗不过她,罗升又怎么拗得过她?更何况还有个申田和罗矩在旁怂恿。 翌日,谢琬就与罗升扮成了一对外地前来进京做买卖的父女,趁着离京前过来见世面。罗矩扮成是哥哥,吴兴和申田则是侄儿,留下玉雪玉芳在家,一路往码头来。 京师积水潭码头距离东西南北中五城有几十里路远,与京师城内完全是两个世界。 连通京杭大运河与积水潭的是通惠河,每天这里都会有无数南来北往运漕粮的船只靠岸和启航。要说京师最热闹的地方,此处一定是其中之一。 除了是卸运漕粮的码头,积水潭同时也是漕运的总舵,所以此处不但江湖人聚集,官府的人也很多。 这些人里不乏前来与漕帮洽谈公务的官员,也不乏趁机敲诈漕船的小吏。 罗矩驾着马车沿着通惠河一带先驶了一圈,大致了解了一下地理位置,合计了一番路线,然后在菜市附近停下,找了个面馆吃了碗面,给了钱,让掌柜的帮着看住车,步行走到码头来。rs 061 码头 码头整个一大片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之地,摆摊的都有把能将死人说活的好嘴,卖艺的也有比别处更高超的技艺。 其中也有着装妖艳的女子,像只花蝴蝶儿似的,拿着手绢儿在男人堆里穿梭,谢琬知道,这些就是沿河那些挂着五彩招牌的窑子里的窑姐儿,多是北班姑娘,因为缺少文化素养,比起勾栏胡同里那些才貌双绝的南班,可拉得下脸得多。 但这些人也不是寻常人都能搭理的,兜里没有几个子,你若是贸然调戏,隐藏在人群中那些拥有一副好身手的龟奴们就会一拥而上,把白吃人家豆腐的你揍个半死。 因此,这其中也不乏有玩仙人跳的,常常是有人满以为兜里有几个钱,就可以抱得美人一度*宵,结果却落得人财两空,还要被人暴打敲诈。这个中真假,就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分辩,或者有没这个运气遇上货真价实的了。 不过听说如今沿河一带的窑子也规范起来,那些正经做生意的开始有了不成文的行规,让惯于风月的人能够一眼看透分辩真伪,以此避免玩仙人跳的那伙人扰乱了市场。但具体是什么不清楚,不过应该风气要好许多了。 除了这些,别的良家妇人就不太多了,有也是搭帮走乡串户的戏班,或者拖家带口卖艺的那些。剩下的也有挽着篮子前来卖瓜子花生小买卖的民妇。 穿梭往来的大多是短打装扮的汉子,五大三粗,神情彪悍,当中许多人一看就是混惯江湖的。 还有些气势弱些的,应该是船工或者苦力,他们大都三五成群,盯着路过的女人屁股一面调笑,一面说着粗话。虽然他们大多也是穷苦人出身,可是因为依附着漕帮过活,这些苦力也渐渐形成了一支近似于地痞流氓的队伍,而失去了底层百姓原有的本真。 于是乎他们看到弱小无势的人会欺侮,看到挂着手拿着五颜六色的小旗的人,或者腰上挂着龙头状腰牌的人,神情立即又庄重起来。 衣着讲究,又没什么特别标致的人往往是来接粮的商户。这些人就成了地痞流氓们敲诈的首要目标。 漕帮里的人其实并不明显,腰上挂着龙头牌的人虽然明显标志着是帮里的人,可只是负责码头上帮务的低等级的头领,谢琬叫不出名目,但是这一路走来,她总能依仗小孩子不受人注意的便利,察觉到各处人堆里总有机警的目光在四下穿梭。 漕帮负责着整个京杭大运河的漕运,又是半官方的帮派,且不说他们的势力范围有多广,只说这码头里鱼龙混杂,各帮各派看起来都不是善茬,却偏偏又相安无事,这样管理的手段,就很让人佩服。 谢琬无意于跟漕帮舵主打交道,她只是需要有个人能够替她牵线搭上帮里的人,能够接下她这单买卖,然后替她安全地运送粮食就成了。 她在罗升他们陪伴下看了会杂耍,又看了会江湖人卖艺,再施舍了几个钱给凑上来的小乞丐,便就往套圈的摊子面前走去。 一路上她注意到人群里有人在巡视整个码头,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落入了别人的目光追踪。 码头左侧一排两层的木楼里,有双眼正在窗户内,紧盯着袖着双手、看申田拿着几个藤圈套瓷娃娃的她。 “她是什么人?” 旁边有人答道:“好像是外地来京做买卖的商户,那年老的是她的父亲。旁边的是她的哥哥。” “商户?”那双阴鸷的眼眯起来,“一般女娃儿见到这些下九流的场面,哪个不是吓得缩手缩脚闹着要回去?你看她,从头到尾连眉毛都没动过分毫,这份定力就是寻常男子也难具备。 “你再看看,她走到哪里身边那几个人不是都把她护在中间?而你口中她的那个父亲,每做一件事也都要低声询问她,神态卑微恭谨,天底下有这样伏低做小的父亲吗?” 旁边人闻言,立时无语。 他哼了声,转动着手上的铁球,目光又投向窗外。“再去探探。年底了,别是护国公派来暗访的人。” 旁边人听得这话,立时招手唤来了几个人,悄无声息下了楼去。 申田扔了十个圈,套中了一个大红色的瓷金童,和一个瓷冬瓜。罗矩却只套到了个狐狸状的瓷勺儿。 两人都把战利品送给了拢着袖子在旁观战的谢琬。 罗升看了下四周道:“该回去了吧?天色也不早了。” 谢琬也看得差不多了,正有此意,便让申田拿了一手的瓷器,掉头准备回府。 才走了几步,一块巴掌大的物事忽然落到了脚跟前,谢琬避之不及,将它踩在了脚底下。 她还来不及低头,面前已经多了四五个高壮的大汉,为首的络腮胡子,却穿着身极讲究的斜襟镶领锦缎长袍,袖口扎紧着,目光紧盯着她。 罗升他们几个立时将她护在中间,并且浑身散发出一股让人很容易就能感觉到的紧张气息。 漕帮的人。她脑海里突然冒出这几个字。 可是漕帮的人找她做什么? 她脑子里快速地转着,发现四周的人并没有怎么注意到他们,——常年在码头讨生活的人才是最了解漕帮的人,既然他们无动于衷,那么看来这伙人的刁难之意并不是十分明显。 她从来没跟帮派里的人打过交道,不清楚他们的行事作风,只能从这些参照物上猜测他们的用心。 她冲络腮胡笑了笑。 络腮胡没动。 她弯腰下去,将脚底下的龙头牌捡起来。 “好漂亮的牌子,可惜被踩脏了,真是不好意思。”她掏出绢子,仔细地将它擦干净,然后双手拿着递出去,“大叔,对不住。” 她明媚的笑容里带着几分歉然,像做错了事讨好大人的孩子。 而她本来就是个孩子…… 络腮胡看见她这样,紧皱的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一动。 年底了,谁也不想出事。他本来只是想吓吓她,让她露出点破绽,好看出她是不是护国公的人,可没想到她竟然没心没肺,就跟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会死这种事一样,讨好起他来。 如果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他早让人把她扔到河里去了。 如果是个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他也把他扔到漕船上背几日粮食。 护国公虽然得罪不起,可不知者不罪。主子说过,只要没死人,就不怕。 可她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娃子,而且看起来她十分纯真。 络腮胡不懂怜香惜玉,可让他就此折磨个小女孩,也会让同道不齿。 “大叔?” 谢琬偏着头,再娇娇地一声喊,把手伸出去一点。 络腮胡回神,盯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她。 他在码头上多少有点份量,常人看见他便是不尊称声“七爷”也要避开路走。她如此不避不退,看起来是真的不怕,而且,她在看到他时目光没有什么特别的惊诧之色,兴许是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如果是心里有鬼的人,她怎么会不怕他? 算了,他还要在江湖上混的,万一传出去,谁往他的船上捅一刀子,那他这辈子也不必在帮里呆了。 他瞪了她一眼,伸手夺了牌子,大步走了开去。 身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吐气声,罗升他们吓得都快晕过去了。 “姑娘快走吧!” 谢琬被他们拥着往码头外走去,提到喉咙口的一颗心也渐渐落回了肚里。 她不是不害怕,只是猜度了一下形势,赌他们不敢在这个时候惹出事端来罢了。 年底不仅是朝官们考核官绩的时候,也是关系到漕帮下一年运作的关键时刻,他们不会在这时候过份为难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他们盯上,但终归是吓了一跳,如果他们真动起手来,自己这帮人简直是没有半点反击之力,这是十分不利的。 她心里存了事情,回到面馆上了车才渐渐找回心思。 络腮胡回到木楼上,照实禀明了经过。 “应该只是个好奇心重些的寻常小姑娘,并看不出什么不妥。而且,小的想就算护国公要派人暗访,该也不会派个小丫头片子过来。” 屋里阴暗处传来声轻嗤,然后一只手刷地把窗户拉开了,日光照在一张棱角分明的俊容上。 “他守边多年,熟读兵法战术,什么招数使不出来?”说完他又把窗拉上:“我得回府了,你再去盯盯看他们去了何处,若是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就不必来回我了。” 络腮胡领命下楼。 谢琬回到客栈,在玉雪侍候下好生用了碗热汤之后,留住罗升父子与吴兴申田。 “我今日留意了一下,发现积水潭附近治理管理竟然井井有条,原先以为是漕帮的人治理的,但后来一想又觉得不是,但凡码头河港各处皆有官兵驻守,如何这积水潭作为京师码头重地,居然一个兵丁也不曾见?我知道漕运的事朝廷是有人专管的,你们可知道如今是谁?” 前世因为从来没往这事上想过,所以她没关注这方面的讯息,如今才知所知馈乏得很。rs 062 贵胄 罗升默然无语。因为反对她接近漕帮,他显然是不会去帮她留意这个的。 谢琬看着申田,他是个静不下来的,走动得多,消息应该获知的多。 可是申田也搔头抓耳,压根给不出答案来。 罗矩说道:“这应该很容易打听。我出去会儿,回来再禀告姑娘。” 谢琬坐下喝了碗茶,罗矩就回来了。 “如今掌管漕运的原来是护国公霍达。原先码头驻守的官兵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护国公接手后,因为护国公府本身就握有兵权,所以用的都是霍家麾下的人,至于没看到,则是因为换了便装。” “护国公?” 谢琬听得护国公三字,也不由得微微吃了一惊。 护国公她怎么会不知道! 如果说眼下功勋之家没落无为已是常态,那么护国公府绝对是个异常。如今这第四代护国公霍达的的太祖父是伴随太祖皇帝征战下来的开国元勋,为打下大胤王朝立下举世功勋,据说当时太祖一共封赏了九位国公,而数代过去,其余八座国公府已经渐渐凋零,只有护国公霍家仍然伫立于朝中巍然不倒。 霍家也是有着得天独厚的运气。 在历朝历代天家无比忌讳臣子功高盖主,武将大权在握威胁皇威而明里暗里动刀子的先例之前,二十多年前东海沿岸战事又起,皇上不但钦点霍达率领重兵赶赴东海镇守,而且不时赏赐黄金白银,饷粮方面也是指定户部兵部优先供送。 历时十年霍达终于打败倭冠胜利归朝,皇上想来想去,大约实在想不到再赏他什么,于是又把霍家太祖的功绩翻出来,追封了个中山王。然后为皇太子迎娶了霍家的长女为太子妃。 霍家的长盛不衰绝对是个异数。 朝野上下猜测霍家几时失宠猜测了数十年,包括谢琬在内,也包括皇帝身边几个心腹衙门的人在内,没有一个猜准。皇帝对于霍家的恩宠是打心眼儿的真,就算一开始有为顾全朝局安抚臣心的嫌疑,可是如果一个坐江山的天子能够几代人都这么不安坏心眼的安抚一个武臣,那不是真的也变成真的了。 霍家有着这样超然的地位,同时数代经营下来,在朝中也有了让人可望而不可及的根基,已经不是人们能够猜测和质疑的了。他在功勋圈中的地位,已经如同白日飞升的神仙,让人仰望不及。而在武官之中的地位,则如一代宗师,让人心甘情愿拜服。 至于文官心中怎么看——文武两派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天地。如今太平年间,文官本就值钱,而一个国家总要有人掌领兵权,虽然天家这么信任他们,可他们对自己又无利益冲突,只要不违矩,能做不给他们抓到把柄,他们又管那么多做什么? 于是私下渐渐地也就无人再去提及这个完全与寻常人不在一个层次的人家的话题,在前世终生与文官和巨贾周旋的谢琬心里,护国公府的存在更像是一个传说。 谁都知道盐运漕运两科油水丰厚,如今乍然听得漕运也落在霍达手上,谢琬刹那间有种护国公府已然成了不死神兽的感觉。 不过,霍家再怎么威风如今还影响不到她的生活,只是对漕运的事了解得多一点,对她往后操作起来也有利些而已。 她目前需要的只是如何把她的米铺运作起来。 想到这里,她说道:“我先歇会儿,你们下去吧。” 罗升等人走到门口,她忽然又道:“申田罗矩等一下。” 两人走回来。她站起来踱了两圈,说道:“方才那络腮胡走了之后,我看到他似乎去了码头左首一栋小木楼里。申田你这两天再去查查,那小木楼是什么地方。做什么用处的。” 等申田走了,她又对罗矩道:“刚才说到护国公,使我想起一事来。上回你说的参知政事魏彬大人家那个小公子,你如今去打听打听,是不是真有这么符合条件的一个人。” 她心里的确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罗矩虽然说半路听来魏彬的幼子外家就在河间府,又常去走动,可到底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一回事。 两个人都依言出去了。 再有消息传来就到了翌日早上。 大清早窗外一片白,推窗一看,北风噗地一下吹进来,几朵雪花飞落在脸上,冰凉冰凉地。 半空里雪花也在姿态多变地飞舞,楼下一树腊梅不知几时已经全开了,正于一园静寂中散着幽香。申田穿过树下,一面跺脚一面往楼梯上走来。 谢琬关了窗,玉雪端着热水走进来:“姑娘醒了?申田回来了。” 申田昨日傍晚出去,在码头住了一宿,赶早回了来。 她擦了把脸,申田已经到了门内。 “回姑娘的话,已经打听到了,原来那络腮胡是漕帮下头一个分舵主,负责漕帮手下五条漕船,姓骆,在帮里排行第七,所以大伙都叫他做骆七爷。他去的那栋楼就是他的住所,平日办事歇息都在那里。并没什么异样。” 谢琬也想不出能有什么异样。 所以只是点点头,就放他回屋歇息吃早饭去了。 这里谢琬吃完饭,又上后街溜达了一圈回来,却还是没见罗矩。 按理说魏家住在京城,比起积水潭来方便了不知几倍,不说昨天夜里就能回转,也很该一大早就有消息才是。 她让玉芳去问罗升。 玉芳神色不定地回来:“罗掌柜说罗矩昨儿出去到如今并没有回来。” 谢琬端着茶碗静坐半晌,说道:“让吴兴去魏府周围看看。” 罗矩行事相对稳重,上回单枪匹马到京师来也平安无事,她不相信会出什么大的意外。可是他久久不归,也让人心里跟悬在了半空似的。 吴兴出去不到片刻就脚下踩着滚油似的回来了。 “姑娘!出事了!罗矩被人绑在了街上了!” 玉芳吓得惊叫起来。 谢琬站起身:“他人怎么样?有没有挨打?什么人绑的他?” “人倒是清醒,挨没挨打不清楚,有人守在那里,但不知道是什么人!” “出什么事了?” 罗升闻讯也走进来,虽然没有表现得过于惊慌,但眼里的担心还是显而易见。 谢琬拿了斗蓬披上,“去看看。” 罗升拦住道:“要去也是小的们去,姑娘留下来!” 谢琬推开他,已然大步出了门槛。 身边人用久了就是有好处,并不用出声吩咐,玉雪自动与玉芳留在屋里,吴兴一个箭车套了车,申田与罗升搀着谢琬进了车厢后,顺势坐在车头,冲吴兴所指的街头急驶而去! 很快到了罗矩所绑之处。 这是条两侧都有高宅的小胡同,而两头都连接着大街。罗矩被绑在墙下一棵大梧桐树上,身上披了半身雪花,神情激愤,却又无可奈何。 两名家丁模样的人守在旁边,看衣饰用料很是不俗,想来其主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大梧桐树右侧方有个小门,半掩着,里面曲径通幽,应就是这两名家丁所当值的府第。 谢琬肯定这就是魏彬府上。而这道门应是魏府的侧门,想必罗矩就是在打听魏暹之时落网的。 她下了马车,径直走向罗矩。 家丁见着她一个小姑娘家走过来,不由皱眉道:“上别地儿玩去!” 罗矩看见谢琬,顿时傻眼了:“姑娘!” 谢琬不由分说,走上去解他的绳子。 家丁们惊愕不已,连忙上前来阻拦:“你这是干什么?仔细我打你!” 谢琬沉脸瞪着他:“堂堂参知政事府上的家人,胡乱绑人不说,还扬言要打人,你这是成心给你们大人脸上抹黑,还是打量着我大胤朝律法只是个摆设?!你以为,御史言官都是吃白饭的吗?!” 家丁们只奉命办事,可不料到突然而至的这小姑娘张口闭口就是这么一番大道理,顿时震得他们说不出话来。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番见识!” 正说着,那小侧门忽然来传声喝彩,然后黯影一闪,走出来一位锦衣绣裳的少年。 谢琬才看到这个人,顿时就呆了呆,这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却已看出得挺拔身姿,眉眼虽略带稚气,可一笑之下却有倾城之色。 他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却要问你,你纵容下人来我家里鬼鬼祟祟地打听我,难道就没错了吗?我大胤朝虽然律法森严,御史言官可越级弹骇,可是那也要有凭有据。咱们若是把官司打到顺天府去,也是我占理。” 少年侃侃而谈,不急迫,不慌张,甚至连眉眼间的锐气都都带着几分顽皮。 罗矩是奉她之命前来打听魏暹的,从他的话里来看,那他就是魏暹?从松树上把她救下来的魏暹,然后又替她擦药穿鞋护送她回府的魏暹? 站在雪地里的谢琬想到这个可能,心里一下子暖和起来。 再看他,面前的他有如一块莹玉,浑身上下都透着钟鼎玉食之家贵公子的气息。 年纪相符,相貌相符,虽然她已经记不起当时在山上时他的样子具体是怎样,可是姓魏的十来岁美少年,住在京城,同时又有机会常去河间府,而且随身带着护卫的贵公子,世间还能有谁呢? 谢琬并不记得那魏公子的容貌,可是如今细细这么一看,倒是越发觉得有几分真切。rs 063 上门 那温柔地抱着她的脚,细心地给她上伤药的人,原来在这里。 她松了口气,带着几分释然说道:“魏公子说的是,的错是我们有错在先。不过,我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因为来自偏远乡下,又仰幕魏大人的清名,所以想趁着难得进京的机会,亲自来打听一番大人的趣闻轶事。因此惊扰了府上,还请恕罪。” 谢琬素日不急不躁,总是一副沉静自信的样子,罗升虽然觉得方才她跟这家丁们直接起冲突很是不顾后果,但是眼下见她忽然间又恢复了平日沉静的样子,也有几分意外。 谢琬并未把他们的目光放在心上。 魏暹是她的恩人,虽然他不记得她了。可这丝毫也不会妨碍她记着世上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在不经意的时候,给急需要关怀的她施予过温柔和爱心,护佑着她到达安全的地方。 虽然在她眼里,那时的他其实只是个半大孩子。 魏暹看见淡然有素的她,也有一丝迷朦。 原先听得她上来恶人先告状,本当她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就是听得她这番解释,也不过觉得她比起不讲理的人多了两分识时务。可如今看到她眉眼之间全是淡然而又笃定的微笑,又有些不太确定起来。 他见过的女孩子那么多,能亲自出面营救一个下人的十分有限。 他能够确定,刚才怒斥家丁的她和眼下自信安然的人都是她的真面目,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面孔? 心下有了好奇,便就上前两步,问道:“方才你说你来自偏远乡下,那你是从哪里来?” 谢琬看着他:“河间府,清河县。” “河间府?”魏暹目光登时亮起来了,“河间府我常去,我外祖家就在河间府。” 谢琬扬了扬唇,颌首道:“是吗?那倒是真巧。” 她无意跟他提起往事,对于魏暹这样的人,跟他当面说起把他当恩人这样的话,未免显得太矫情了。他根本不会稀罕人家的回报。既然如此,那就只要她记在心里就成了。 她也无意跟他有过多的牵扯,虽然他出身不低,但他做为魏彬的儿子,身无功名,在谢琬要做的事情上也帮不了她什么。 当然,她也从来没想过要利用他去完成什么目标。 世上可利用的人那么多,怎么也不能去利用一个帮助过自己的人。 今日能够见到他,确知他的所在,知道他安好,就已经够了。 罗矩很快松了绑,脸红红地冲她默默作揖。 谢琬笑了笑,回头冲魏暹点头:“多谢魏公子手下留情。” 魏暹还想说点什么,最后想了想,却也只是点了点头,目送他们离去。 上了马车,罗矩脸上的赧色还是不曾褪去。 他向谢琬致歉:“小的事情没办好,反连累姑娘出面,小的该死。” 谢琬问:“你是怎么被他察觉的?” 罗矩说:“小的昨儿夜里到得魏府附近,先在方才那胡同观察了一阵,然后装作找人的样子跟里头出来的仆妇搭讪,也不知道怎么就被魏公子发现了。然后不由分说捉了我绑在树下。” 说着他暗暗搓了搓冷僵的双臂。 谢琬隔着帘子递了手上的暖炉给他,又伸手递了杯热茶出去。 真想不到魏暹看起来跟个寻常贵公子没两样,心思却也不失缜密,知道不落人口实,还把人绑到树上引出背后的她,以他如今的年纪看来,也是不错了。多亏得罗矩没曾真去打听魏府里头什么事,要不然,只怕没这么容易脱身。 “以后万一你们有机会见到魏公子,客气点儿。” 往后她可要从京师码头走漕粮呢,来来去去的,难保撞不见。 外头罗升四人互视一眼,却是都带着一丝兴味闭紧了嘴巴。 如此回客栈后休整了一夜,已是谢琬那日针对赵贞之事所说的“两日”后。在正事面前,与魏暹的相遇也就如同窗外飞过的雪花一般,过去了就过去了。 这两日吴兴申田无事便在客栈前堂里厮混,收集此次述职官员的信息。同时罗矩则在留意赵贞的动向。 “果然不出姑娘所料,赵大人这两日出吏部之后便四处奔走,但是都没有什么成果。要凭他自己的力量升迁,显然极为艰难。” 谢琬在榻上坐了片刻,说道:“靳府这两日呢?” “靳府里依旧是来的人多进的人少,而且进去的人也多半是失望而归。看来靳大人并非独独不给赵贞面子,而是他一向就是个不大理会这些事情的人。” 罗矩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流露出浓浓的敬佩之意,仿佛靳永就是个两袖清风刚直不阿的包拯的化身。 可是假若他当真两袖清风又刚直不阿,又怎么会住得起那样的宅子?靳府虽然占地不大,可是却处于西城地理位置最好的鹿鸣胡同。鹿鸣胡同之所以叫做鹿鸣胡同,是因为曾经这里一大片都是皇家的鹿园,后来才逐渐变为京中高品秩官吏的聚集地,地价一直不低。 罗矩对京师不熟,自然不知这层。但谢琬可是在京师呆过许多年的。前世跟谢琅去拜访的时候,靳永已经升到都察院御史的职位上,而靳府也已经搬到了东城的王府大街那边。 都知道朝中水很深,深到什么程度,怎么个深法,知的人却不多。 靳永或许骨子里并不是个贪财之人,可是当身处的大环境如此,你在朝中占着一席之地,听着下官们的阿谀逢迎,却还以两袖清风的姿态显示着你的不愿意同流合污,你让那么多手上不那么干净的人怎么活? 你不想贪墨,有的是人愿意贪墨。于是,那些自恃着一身傲骨却又想着做官的人通常的下场是,被人合伙拱下来,再推举个能跟他们同声共气的人坐上去。就算你想睁只眼闭只眼不去干预他们,可人家也怕你挡着人家的财路。 你既然要玩高尚,那就滚下台一个人玩高尚去罢!世间三条腿的蛤蟆不多,两条腿的文人还少吗? 随波逐流固然不好,但在官场上,有时候却是明哲保身的一种手段。 靳永一点也不两袖清风,要不然,他怎么会帮谢荣踏入翰林院的大门? 靳永也绝不是钱能打动得了的,——赵贞那两块寿山石虽比不上金山银山,可是让一个七品官往上挪挪位置,还是绰绰有余。赵贞的失败不是因为他钱给的不够,而是他在靳永眼里,尚未有资格让他出手。 谢荣却有这资格。 没有一个有才华的人会被尘埃掩盖住光芒,何况谢荣是这么样夺目的一个人。 靳永很轻易就能看出他的价值,他自己的目标也是要往上爬的,虽然他的助力很可能并不止谢荣一人,可是多一个谢荣,不是多一份力量么?所以他宁愿回头规劝谢琅兄妹归附谢府,而接受谢荣的鼓动。 真正打动靳永的,不是那些颠倒黑白的谗言,而是谢荣本身。 可是若没有谢靳两家是亲戚这层关系,谢荣怎么会轻易上得门去?举朝上下有才华的人多如牛毛,至于同科进士之中,高出谢荣名次的人就有一二十个,庶吉士馆里那么多才子,甚至与他同有可能被调入翰林院的也有五人,他们莫非没想过寻靳永帮忙? 凭什么谢荣就能轻易进得了靳府,说得动靳永出手? 只因为他特地回府的那一趟,与谢启功说的那句:“靳永是关键人物。” 说到底,谢荣之所以拥有这契机,还是借用了二房的人脉。 他与靳永之间,已经连结上了利益纽带。 所以,靳永才会在接到谢琬写的那封信之后,而迟迟不作回音。 谢琬让罗升仔细准备了一番。 翌日早上,等罗矩回来说靳永已经从衙门回了府,就拿着拜帖往靳府来了。 靳永听说谢琬亲自上京来了,还以为弄错,连问了来递帖子的门房两遍才确定下来,一面让人请她进门,一面进后院通知夫人何氏。 何氏原先在清河的时候就见过谢腾,也曾从丈夫和婆婆口里知道这谢家表叔有多么不容易,如今虽然疏远了,可人家女孩子亲自上门来拜访,总也要体现出一番郑重。于是也连忙整妆了一番,唤了心腹崔嬷嬷带着女儿靳亭,一道往二门来。 靳永与何氏站在垂花门下,见得个身量未足的女孩子从车厢里下来,猜得是谢琬,当即含笑走近。 谢琬打量二人半刻,矮身称呼着表叔表婶,又与靳亭互称过姐妹,被何氏牵着进院内来。 靳家有一女两子,儿子都比谢琬大,女儿靳亭比谢琬小半岁,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子,一直很恬静地盯着谢琬打量。 靳姨太爷如今已然中风在床,不能说话,谢琬进屋行了个礼,说明自己身份,靳姨太爷眼角就滑出两串泪来。谢琬也知道老人家这是想起了故人,心里想到早逝的靳姨太太,也十分难过,问侯了几句,然后便就迎着眼眶出来了。 两厢自然免不了一番寒暄。 靳永问起谢琬是如何到了京师,谢琬称是随舅舅齐嵩进京采买而来。看得出来靳永兴致不错,两厢聊起别后情形,先是唏嘘了一阵,之后提到谢腾夫妇,不免又伤心了一阵。直到问起谢琅的学业,气氛才又渐渐松快。rs 064 筹码 何氏看他们聊得起兴,也很高兴,起身道:“我去张罗午饭,表姑娘今儿就在这里住下。随后再派个人去通知谢大人,请他过来一道用晚饭!” 谢琬扬唇道谢。 等何氏走了,谢琬才看着靳永说道:“侄女此番进京,并未曾告诉谢府的人。” 靳永端着茶正要喝,闻言目光一顿,侧过头来:“这是为何?” 谢琬望着地下沉吟了会儿,说道:“表叔还记得当年亲手抄送给家父的那本《论语》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神情凝重却不显僵硬,使得她目光里虽然透露出超乎年龄的深邃,但是整个人却没有丝毫违和感。靳永看着这女孩子,忽然想起了前几日赵贞提到她时说的那句话,“无法用言语形容”,就是赵贞对她的形容。 “记得。”他把茶碗放下来,看着她,“如何?” “那本书父亲一直珍藏着,如今父亲虽不在了,也由哥哥接手珍藏了起来。”谢琬看着前方,语调十分低沉。但是说到这里,她突然一转话锋:“表叔觉得,我三叔在仕途上最终能走多远?” 靳永闻言一怔,他实在没想到她会突然跟他提起仕途之事,而且还关乎谢荣。 纵使他心中对谢荣有着解读,可跟个小孩子谈论这些,而且还是个应该关在闺阁之中绣花的女孩子,显得多么无聊而荒唐。 也许别人会因为她的问话而大生诧异之感,而在他看来,却不过是略有涉世的孩子在故作深沉罢了。 他微笑道:“以令叔的才学,自然前途无量。” 谢琬也微笑了,喝了口茶,又幽幽道:“要是三叔在翰林院顺利的话,按照常理,三五年之内必有一次迁升。迁升之后若是再顺利,那他也必一次放外任的机会,若者进入六部的机会,再接下来若还是顺利,那他的前途就真正难说了。那对谢家来说,可真是件大好事啊!” 她偏过头,冲靳永明媚地一笑。 靳永顺着她的话意听下来,再陡然见得她这么一笑,背脊上竟突然冒出股冷汗! 朝堂里水深,谁也不敢保证能够一辈子不求人,不倒霉,所以在官场上,建立盟友关系就成了要务,而谁来做这个盟友更是成了重中之重。 谢荣不是个目光短浅之人,他知道,而他更知道以他的才学,将来定非池中之物。 当谢荣找到他时,他立刻就明白是为了什么事。 出于情感上,他是替死去的谢腾感到憋屈,可是出于理智,谢荣承担着振兴家族的责任,他肩上也扛着光耀门楣的担子。来求他的人里不乏有着真才学的士子,谢荣不是最出挑的,可是他却是那些人里头他最知根知底的。 他知道王氏母子的贪婪,也知道谢启功的沽名钓誉,谢荣纵然比其父母强上数倍,可对仕途的野心却跟王氏对钱财的贪婪无异,只不过一个重的是权,一个重的是钱。 他喜欢这样摸得到别人深浅,可以掌握到别人的感觉。 于是,谢荣成了最有潜力作为他盟友的人选之一。 在靳家上下百余口人的生计面前,他再纠结于上一代的私怨而影响到仕途,称不上大丈夫所为。 与谢腾的情谊在关乎于靳家的未来面前,已经是次要的了。 眼下谢琬看似孩子气的一番话,其实却道明了事情还有可能往另一个方向发展。 如果谢荣当真仕途顺利,他就很有可能会超出他的掌控范围。眼下三五年不怕,可是三五年之后呢?非翰林不入内阁,他提前入仕已让天家多看了几眼,只要不行差踏错,调入六部而后再外派做几年封疆大吏,那时内阁几位阁老也就差不多到了换届的时候,那时的谢荣,是具备力量争这个位置的。 而那时自己有可能已经赶不上他的进度,也有可能与他一样争夺这个入阁的名额,无论怎样,那时的谢荣都不可能成为他的盟友了。 使他感到冒汗的不是谢琬告诉了他这一点,而是以谢琬的年纪阅历,居然也能想到这一层! 关于谢荣的事,她什么也没有问,但这短短一番话,却等于把所有脉络都想透了。 这样的女孩子,怎么能不让她冒汗? “你此番过来,应该不止是为了见见我这么简单罢?” 既然她把话说得这么深,那他也就没有回避的必要了。 “自然是为了见见表叔。”谢琬放了茶,温婉地道:“幼时常听父亲提起靳姨太太和表叔的好,一直放在心中,是以前些日赵大人说要进京述职,便就让他代为捎了封信来。没想到赵大人信没捎好,只好我又随同舅舅亲自来了。” 靳永听她提到赵贞,便想起那信封里所写的履历来,顿时明白了她的来意。沉脸道:“你身为闺阁女子,德仪容工是要紧,大人的事,不要掺和!” 这话作为初次见面的亲戚来说,已是很重。 但自从想通了他帮助谢荣的原因之后,在谢琬眼里,靳永身为表叔的身份淡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作为一介官吏的身份。 所以,她并没有觉得难堪,而是平静地说道:“表叔错了,我掺和的不是大人的事,是关乎我和哥哥的事。表叔帮助三叔入翰林院,是无可非议的,可是难道表叔就因为跟三叔交好,就忘了当年与父亲的兄弟之情吗?” 靳永略有动容,说道:“赵贞关乎你们什么事?” “赵贞的长子娶的是齐家那边的族亲,一个姓王的女子。这赵王氏没有家人,又因为与我极为要好,所以把我和哥哥当成了娘家人。赵家娶亲的时候赵王氏就是在我们黄石镇上的家里发的嫁,表叔要是不信,自可以让人去打听。 “三叔入仕我欢喜不已,可是王氏野心勃勃,我们兄妹无依无靠,将来三叔官越做越大,我们也就越来越没有保障。而如果我们多了门在京中做官的亲戚常来常往,王氏至少也会有些忌惮。表叔,难道我为自己求多个保障,也有错吗?” 谢琬睁大着双眼看着靳永,满眼里都是无助与无辜。 这使靳永有些错愕,分不清先前那个仿似看透世事的她是她的本相,还是如眼前这般略带着幼稚,眼界狭窄的她才是她的本相。 他收回目光,半日道:“有我护着你们,王氏敢怎么样?” 谢琬看了他片刻,垂下眼来:“王氏是三叔的生母。” 靳永身子一震,诧然无语。 王氏是谢荣的生母,他当然知道。王氏对二房财产觑觎多时,那么当谢荣在朝中站稳了脚跟,她是会变本加厉的。而他作为谢荣的盟友,又能够从中持什么天平呢? 从与谢荣达成协议之日起,他就已经没有替谢琅兄妹说话的资格。 “那你觉得,赵贞能帮到你什么?”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挑高了唇角,“他从官二十余年,至今还在七口外任上打滚,如今为了求官,还要低声下气求到我这个后辈面前来。纵使他是缺在机会之上,可二十余年还没让他建立起几条可靠的人脉来,也足以说明他不过是个泛泛之辈。” 为个资质平庸的人牵线搭桥,同样会影响到他的名声。 说罢,他捋起墨须,又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从容。 “表叔深谙为官之道,看人的本事自是高人一等。” 谢琬站起身,忽然一笑,说道:“那如果我说,赵贞深谙稼穑之道呢?” 庆平四年发布的植林诏书,也就是明年二月的事。距此时已不过两个月时间。她就不信这么大的事情朝廷会没有动静,再者,作为复核诏书的六科,靳永不会提前知道皇上的心思。 林地扩大,必定良田减少,谢琬是冲着这个契机而决心要开米铺的。而对于朝廷来说,良田减少,势必每年的粮食产量也会大大减少,从而导致的是赋税征收减少,这么大的事,既不是能够三言两语决定下来的,也不是可以不做半点防患的。 良田减少,只能开辟荒田或者增加产量,如此一来,深谙稼穑的人才就必不可少。赵贞最为靳永所不齿的一点是居然从官二十余年却一直还在县令职位上混着,可恰恰因为他在最接近民生的职位上呆了这么久,而成为了解决这一难题的必不可少的人。 如今诏书尚未正式颁发,会不会颁下来靳永心中自然有数。如果说别人在无准备之时,他先把这层给想到了,把赵贞留任了,那对他的仕途自然也有利无害。谁会不喜欢一个个事事都有准备的手下呢?纵使是皇帝,也是如此。 他举荐赵贞跟谢荣造不成半点冲突。虽然精通稼穑的人也不在少数,可是在资历和经验都很丰富的情况下,同时又因着与谢腾的这层关系,他为什么不卖个面子给谢琬? 毕竟谢琅才学不错,迟早也会进入科场,如今给个人情给他们,将来不也等于给自己多备条退路么? 靳永思及此处,再看谢琬,目光已十分不同了。rs 065 佳音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她刚好碰巧,还是因为探知了什么信息——不管是什么,都切切实实落到了点子上,眼下让他想回绝,都有些说服不了自己。 “那依你说,这赵贞,还真有几分可取之处?” 他手抚着墨须,缓缓说道。 谢琬笑而点头:“自然大有可取之处。”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有这点好处,话头而知尾,根本不需要你费尽唇舌。 靳永陷入了沉思,而谢琬则捧起了桌上的茶,一口一口地低抿起来。 云层后的日光投到窗纱上,从亮到暗,从暗又到亮,直到那团骄阳终于痛快地从云层后露出脸来,不遮不掩地照映上了整个大地,靳永才抬起头,伸手也端了茶在手里,说道:“你留下地址,明日之前,我把吏部的调令送给你。” 有了这句话,就什么都够了。把调令给她转交给赵贞,而不是直接送到赵贞手上,靳永卖面子给他们二房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谢琬冲靳永行了个大礼:“多谢表叔!” 谢琬留下来吃了午饭。 饭桌上她应答得体,谈吐温雅,颇得何氏的喜欢。靳家两位少爷也出席了。靳永看着与何氏及靳亭谈化着针线女红的她,又看着与两个儿子说起清河风俗的她,心情复杂地回了书房。 年方九岁就能伸手朝堂之事,不说她的机智何来,就是这份胆量也颇为出色。在官场游走多年的他理应能够把她应付得游刃有余,可最后偏偏还是不得不接住她的出招。 不过谢家的人似乎本就出色,像谢荣,他的谈笑风生,往往也是藏尽了机锋。 有了谢荣在前,她的突出表现似乎也就被衬得不至于过分突兀了。 但是靳永还是因此存了心事,这样的女子,日后长大了,会成为怎样的一个人呢? 谢琬一直留到暮色渐起才出府。 回到客栈,玉雪问起此去的情形,申田把谢琬如何三言两语就把靳永说服的事眉飞色舞说了一遍。 玉雪十分欢喜,在去之前,她可是为此担了一百二十个心。 几个人当夜都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下晌,暮色偏西之时,靳永果然差人送来一个信封。里面是吏部调任赵贞去户部的调令。 谢琬抚着上头几个朱红大印,平静地收入袖笼里。 算来进京已有八九日,吏部的考核也已经完毕,可是关于下年的调度还没有信传来。 赵贞走出吏部员外郎府,看着顶上灰蒙蒙的天长叹了一气。 吏部员外郎其实并不能把握他的前途,他也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想到他。结果一点也不出意外。但是亲口听到让他静候通知的消息,他还是感觉到异常地难受。 这种从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最后再到绝望的心情太折磨人了,如今的情况最差的不是继续在县令位置上呆着,而是被告知尚无空缺无法调任,他只得留在京师或者返回潮州老家待命。 他忽然觉得,其实能够留在清河县当父母官,也是个不错的差事。至少他没有闲着,也不曾远离官场。可是如今连这样一层希望,都显得很奢侈。 “赵大人。” 他怀着满腹忧愤,正准备上马车,街那头忽然传来道清朗的声音。 他抬头看过去,顿时呆住在那里! “三姑娘?” 街那头站着襦衣襦裙,披着黑丝绒斗蓬的一人,竟赫然是应该呆在清河谢府里的谢琬! “赵大人这是准备要上哪里?” 他怔忡的时刻,谢琬已经稳步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 他无言以对。这不是他回会馆的方向。在方才铩羽而归之时,他就想好了准备让夫人和儿子儿媳先回老家去。一家四口还带着家仆,在京师里住着花销也不便宜。他这里却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所以,他是去打算雇车回潮州的。 但是这样的话,怎么好跟谢琬说?他好歹也当过清河一介父母官,眼下四十余岁在官场中还不知何去何从,而谢琬却还曾助过他一臂之力,如此狼狈的时候偶遇她,他实在没脸开口。 谢琬缓缓一笑,说道:“满城待职的官员这么多,赵大人是想去找熟识的同僚喝一杯么?” 文人都好面子。这个时候戳穿他们的窘境,只会使得他们将来越来越不想见到你。点到为止就够了。 赵贞有了这个台阶,神色果然缓和了些,施了个礼道:“正有此意……不知姑娘因何在此?” 这个礼虽然看似不恰当,却是他发自肺腑之举。 不管怎么说,是她给了他机会让他去见了靳永。事情虽然没办成,如今见了面,这个礼却是受得的。往后与她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能够在此表达完谢意,也是好的。 谢琬笑道:“曾托大人帮我当过一回信使,如今我也是来当信使的。” 说着,她从袖中将那封调令拿出来,递过去。 又是信?赵贞疑惑地接过,展开来看毕,那张脸上的神情就十分精彩了。 “这,这,这怎么可能?!” 他整个人都发起抖来!二十二年里他接过许多回吏部下发的调令,这张纸他太熟悉了。户部主事,户部主事!虽然只是个比县令高不了多少的正六品主事,可他却进入了不知多少人梦想着的六部之中!而且,还是六部里油水最肥的衙门之一! 吏部竟然把他调入了六部之中,正式留任京师成为了一名京官! 他竟然有这样好的运气!这怎么可能? “敢问,敢问这调令从何而来?” 他不停地质疑着这调令的真实,也质疑着眼前这是不是一场梦。在他几近绝望之时,突然得到这样的喜讯,实在有些抑制不住心下的激动,脑子顿时也有些不大好使起来!他竟然觉得,这会不会是小姑娘在捉弄他。 谢琬含笑反问:“大人觉得呢?” 他又失语了。是啊,她是成功把他推到靳永去过的人,怎么会是那种捉弄他的幼稚孩童?调令在她的手中,她自然是去找的靳永帮忙,只是他没想到,靳永斩钉截铁拒绝了他,而面前这个年岁不大的孩子却又从靳永手中颠覆了他的命运! 他的前途成败竟然全都掌控在她的手里! 他不敢去想个中过程,看着面前镇定自若的她,压住了满腔激动的心情,只得再次深作了个揖:“大恩不言谢,在下,在下这厢有礼了。” 谢琬安然受了他这一礼。 赵贞直起身来,看着她不避不退的样子,瞬间琢磨到了点东西,当下道:“姑娘如此提携在下,不知在下又能替姑娘做点什么?” 谢琬这才笑了,说道:“赵大人自然好好做你的官,争取步步高升便是。而若是你有这份空闲,能把有关谢荣在京中的动向及时打听给我,我就很欢喜了。” 赵贞眉头一动,原来她的目标是谢荣!他顿时想起王氏母子与她背后的冲突,再想起自己也被王氏摆了一道,说不定已经被谢荣惦记上,就不由再度深深打量起她来。 一个人能够把目光放得这样长远,绝不仅仅是为了防范未然而已。 谢琬由着他打量。 从她的坦然,他完全可以确定已摸到了几分她的意图,但是,他有理由不照做吗?谢琬既能够拉他上位,说不定也能够踢他下马。他跟谢荣已成这样的局面,帮她,对自己有着看不到的好处,不帮她,谢荣也不会因此亲近他几分。 他发现,自己竟然别无选择。 但是,却偏偏又无丝毫憋屈之感。 “姑娘的嘱托,在下定不敢忘。”他再施一礼,态度无比虔诚。 到此时,他已经对谢琬施了三个礼。谢琬终于含笑弯了弯腰,“如此,那我就在清河静候大人佳音了。李子胡同茂记绸缎庄,这个地址尊夫人是知道的,有信,送到那里即可。” 这是谢琬第二次跟他说“静候佳音”,当时只觉寻常,可此时回想起来,她的话里竟大都藏着玄机。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也真正愉悦起来。 如今,他可不就是因她而得到“佳音”了么?先是解决了长子的婚事,娶得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后又把悬在心头多年的心病给解了,不管怎么样,认识到这个谢三姑娘之后,总归是好事接连而来。 目送谢琬登车之后,他立即让人掉转了马头回会馆。 赵夫人看到他手上的调令,几乎都要喜晕了过去。 每回进京述职,她都要忧心一番,总不知道这生涯什么时候是个头。如今竟然留任京师,只要他勤勉不出差错,再不会需要担这份丢官还是侯缺的心,她哪里会不狂喜? 而当听说此番又是谢琬出面才定的局,而且没让他们破费半个子儿,她不由得立即跪下冲清河方向磕了三个头,念叨了十几遍菩萨,才渐渐平静下来。因惦记着谢琬的好处,此后她对王玉春更是越发关爱,直把她当成了亲生闺女看待,这些却已是后话。 翌日大清早赵贞拿着调令去户部报到,下晌回来就找来了牙婆子帮忙物色宅第,预备搬出会馆。 谢琬这个时候也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打道回府。 不知不觉已到了腊月二十三,进京已有十来日,也不知道家中情形如何。李子胡同只有罗义带着伙计们守店,家里又只有谢琅坐镇,也不知他有这个能耐应付王氏他们不曾?到底还是有些惦记,该办的事情都已经办完了,自然不能再呆下去。 谢琬归心似箭,早饭也顾不上吃,备了些干粮便就让罗升他们驾着车上路了。rs 066 拿捏 一路上十分顺利。 傍晚时分到了清河城外北城门下,谢琬便就地吩咐罗升和申田驾车去了李子胡同,然后才与出门时一样,由吴兴罗矩驾车,带着玉雪玉芳往谢府所在的寺后大街赶来。 马车刚进街口,罗矩忽然道:“刚才那人,怎么见了我们就跑?” 吴兴不以为意说道:“是哪个小乞丐吧?”跑了一天车,他也急着想回府好好洗个热水澡睡一觉了,于是车速半点也没停下,同时他也怀着初次进京归来的激动心情,十分盼望着快些跟从未进过京的吴妈妈讲述一番。 很快,车子就驶过了先前罗矩发现了有人的地方。 谢琬听见他们说话,撩窗也看了看,但是暮色里什么也看不见。 车子很快到了谢府,门房认出马车上的人,脸色不变,立即开了门。 谢琬也觉得今夜有些奇怪,环视了一圈四周。二门外停着四五辆骡车,其中有辆明显不是谢府的。 她正要走过去细看,忽然穿堂内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她遁声看去,只见庞胜家的正藏在门后冲她招手。 谢琬看了下四周,迈步走上去。 庞胜家的一把拉了她到暗影里,说道:“出事了!您倒是去哪儿了?太太今日忽然让人去齐家接您回府过节,结果齐家说您没过去,这会儿,舅夫人和太太正在正院里等您呢!” 谢琬心下一沉,他们在齐家小住是常事,即使是小年也不例外,王氏怎么会突然想到去接她回府过节?她连忙道:“那哥哥呢?” “二少爷在正院跪了整个下晌了,被老爷臭骂了一番,可是抵死也不肯说出您上哪儿了,于是如今还跪在正院里呢。” 当着舅母的面谢琅还跪了这么久,足见事情十分严重。 她当即从荷包里拿出锭碎银子,塞到庞胜家的手里,然后走出来,把罗矩招过来耳语了几句。 罗矩飞快地走出门。她在廊下平了口气,才走向谢琅所在的正院里去。 才进正院,周二家的就迎出来了:“三姑娘,您回来了!”一面让人去禀告,一面引着她往正厅来。 谢琬并不理会。她可不相信王氏不知道她回来了。街头被罗矩收在眼里的逃跑的身影,门房波澜不惊的神色,这都说明王氏早就得到了消息。再让人装成这惊讶的样子,有什么意思! 正厅上首坐着谢启功和王氏,阮氏黄氏坐在右侧,余氏则坐在左侧,至于谢琅,一言不发跪在地下。 见到谢琬进门,余氏第一个起身冲过来:“琬丫头!这些日子你可上哪儿去了?!”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扑簌簌滚下来。 谢琅不曾起身,看见妹妹安然无恙的样子,却也是红了眼眶。 黄氏哽咽着道:“琬姐儿,还不过来见过老爷太太?” 谢琬拍了拍余氏的手臂,走到上首福了一礼:“孙女见过老爷。请太太安。” 王氏叹了口气。 “跪下!”谢启功拍着桌子,怒吼道。 谢琬抬起头,“我并没有犯错,为什么要跪?” “你没错?你骗我们说去齐家,结果这些日子去哪儿了?”谢启功站起来,一张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哦,我去黄石镇了。”谢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眼里又涌起抹哀思:“一晃父母都过世一年多了,我挺想念他们的,时常躲在被子里哭。可是又怕老爷太太不准。老爷好不容易争取把我们兄妹留在府里,自然是不希望我老往外跑的。所以就没说实话。” 余氏这会儿见得谢琬平安归来,早把先前的担忧和惊慌抛到了脑后。 这会儿见得谢启功还对着她嚷嚷,便就不悦地道:“琬姐儿既不是犯人又不是下人,怎么不可以往外跑?他们兄妹有他们兄妹自己的事,天天呆在屋里,谁帮他们打理家业?他们把家产败了,你们是不是特高兴?琬姐儿没有母亲,不早些学着怎么持家,将来嫁出去丢的是谁的脸?” 谢启功当她是蛮不讲理的泼妇,从来不爱搭理她,此时沉哼一声,别过了脸去。 王氏道:“舅夫人这话未免有失公道。方才琬姐儿没回来,您不也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么?我们也不是硬要拘着她,如今幸亏是安然无事回来了,若是有了点什么差池,到时不成为咱们府上的责任?舅夫人到那会儿,指不定也把责任推到我们头上来罢? “说到底,我们也是为她好,咱们家也不是那不讲情面的人家,女孩子家要出门,打个招呼说声便是,这撒谎的习惯到底不好。真惹出什么事来,带累的可不止二房,府里还有好几个姑娘没定亲呢。就是舅夫人这么疼她,到时也看着也不痛快不是?” 谢启功原是不打算做声了的,王氏这么一说,他立即就把眉头皱起来了。事情起的急,王氏不说他倒忽略了,随着谢荣任了编修,谢府在邻近周围人眼里都跟从前大不同,假如真闹出什么丑事,丢的是府里的脸,到那时又怎么去跟有身份的人家攀亲? 他指着谢琬:“打今儿起,你不论去哪儿,都得得到太太的同意方能出门!” 王氏脸上露出两分得色,像看着砧板上的肉一样看着谢琬。 只要有了这条规矩,她再想随时出去办事就难了。虽然铺子里的事有罗升他们,不用太操心,可是她还要开米铺,还要扩展生意呢!她只要出不去,王氏要对二房产业或他们兄妹下手,就太容易了! 由此看来,王氏闹出这番动静之前,对她颇下了一番功夫,虽然眼下不太可能知道她去了京师,也不知道她具体在做什么,但恐怕已经知道二房其实是谁在当家了。 可是,王氏真的以为凭她那点小伎俩,就能够得逞吗? “舅母!” 一屋子里沉默之中,她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扑到余氏怀里:“舅母,往后我只怕不能常常去看您了,你要保重!” 余氏原先被王氏堵得没辙,所以半日没说话,眼下被谢琬这一哭,却哭出了气性儿来。 她腾地站起身,说道:“这是什么规矩?合着你们当初闹着把人留下就是为了拿捏他们?多大点儿的孩子,想爹娘了回自个儿家里住住怎么了?要不是平日把他们拘过头了,她能这么怕你们吗?看你们一个两个这后爹后娘的样子,我也能想像琬姐儿平日里在你们手下过的什么日子!” 虽然谢琬说这趟是去了黄石镇小住的理由十分可疑,可是在这个时候,她是绝对不会帮着王氏他们而站在谢琬的对立面的。就是明知道漏洞百出她也会帮她死撑到底! 谢启功被她那句后爹后娘气得倒仰! “荒谬!简直荒谬!我是她亲祖父,虎毒还不食子,合着我管教管教她还有错了!” “您没错!您虎毒不食子,您不食子的话我们姑爷当初是怎么被你们欺负得连家也不敢回的?原先是我们姑爷,如今姑爷不在了,就成了拿捏这些孩子!你也好意思说你是亲祖父!没见过哪个亲祖父胳膊肘子往外拐,帮着别人养儿子,却把自己的嫡长子嫡孙女频频逼出府去的!” “你!” 谢启功指着她,脸色气得青白,“你给我出去!出去!” “出去?” 余氏冷笑着,叉腰道:“你凭什么赶我出去?我可没自己寻上你们正房来,是你们派了人请我过来的!以为我是你们的下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没门儿!我站的地方不过两只脚大,二房将来的分到的家产切个指甲盖儿大都够我躺着睡的,有本事你就写明遗嘱将来不分丁点东西给二房!” 私底下分不分是一回事,可是在二房并无过错的情况下,谢启功若是真的在遗嘱上公然写明不分家产给二房,那么依照填房在原配灵前执妾礼的逻辑,就算称不上宠妾灭妻,传出去也决没半句好话可听。 罔顾lun理的人家,怎么样都让人瞧不起。 谢启功抓着手上杯子发了半日抖,砰地一下砸成了粉碎。 阮氏听到写遗嘱三字,却是飞快看了眼王氏。黄氏则不动声氏看了眼她。 谢琬紧捉着余氏的衣摆,抽抽答答地道:“要是我父母亲还在就好了,我时时能见到他们,就不会做出让舅母担心的事,也不会让老爷生气。” 她哀伤的样子顿时戳中了余氏软肋,她红着眼眶将她搂紧了点儿,说道:“琬姐儿别怕,父亲母亲都会在天上看着下面的,他们会护着你,也会给那些欺负你们的人报应!” 谢启功被她气得已上气不接下气,也不差这番诅咒了,撇过了脸去只作未听见。 谢琬眼泪哗啦啦滚下来,哭着道:“有些话我早就想问了。我年纪小,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因为靳表叔和表婶常来信教导我要恪守闺训,还要记得仁孝二字,不忘父母养育之恩。我想如果我连想念父母亲的时候都不能随时回家中缅怀,偶尔回去上柱香,这能够称得上是仁孝吗?” 她这番话出来,已经没有人在乎她说什么,全部注意力都已经集中在“靳表叔”三字上。rs 067 真心 谢启功原本看着墙上的字画暗练气功,闻言蓦地转过脸,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站起身来盯着她:“你跟靳永一直有书信往来?” 王氏和黄氏也俱都诧异地望过来,阮氏不明白为什么,但见大伙都盯着她,于是也跟着盯着。 谢琬抹了把泪,说道:“表叔时常来信过问哥哥的功课。还送了几本珍藏给哥哥。” 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又移到了还跪在地上的谢琅身上。 谢启功石化了片刻,回神道:“你起来!靳大人送的什么书给你,拿过来我看看!” 他的声音里有着十分的迫切。而且仔细听的话,还有着一丝激动。 靳家的儿子如今做了皇帝的心腹官,谢荣要入仕都要仰仗他的力量,于是早已成为了谢启功心中无可企及的人物。 如今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靳永竟然跟谢琅他们一直书信往来,还赠送了珍本,这表示什么?谢启功一下子觉得,二房这对孙辈看起来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想不到二房与之断了联系这么久,这靳永还对他们关怀备至,怪不得谢荣上回嘱咐过要对他们好些!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看向谢琬。 这孩子自小长得不错,眼下眼泪未干还在抽答,看起来更有几分柔弱无依的样子。 跟她方才吐露出的信息比起来,她撒谎出门的这件事简直已不算什么了! 谢启功心里的火气渐消,等到银琐把那几本珍本送到他手上后,他看着扉页上靳永的私章,就已然再也看不出什么怒色了。 王氏暗地里心惊,她本打算就此将谢琬来顿狠治,可没想到眼看着得手的事又被谢琬三言两语就给扭转了过来!看谢启功的脸色,只怕早就不打算处置她了。那她的计划岂不是又要改变? “老爷,琬姐儿这般——”她半掩半露地提醒。 谢启功合了书,看着她这副神情,想起早先她的枕边风,又觉不给个交待她也不合适,于是道:“琬姐儿往后想去哪儿,都由她,只是安全定要注意,别弄出什么让大家不好看的事情来。至于处罚——就罚你到太太身边立两个月规矩,让太太教教你闺训礼仪。” “老爷!” 府里没有晨昏定省的先例,说立规矩自然就是指从早到晚在上房侍候的意思。这本是个最容易拿捏人的处罚方式,可是王氏脸色一变,却是露出满脸的不情愿来。 谢琬伏在余氏怀里,嘴角却不由高高扬起。 王氏会留她在身边才怪!整个正院就是她的小王国,她自己那么多腌脏事儿防着人还来不及,哪里会情愿再留着她在身边!尤其是在暗中得知谢琬小小年纪就已经当着二房的家的事之后,她难道生怕谢琬摸不到她的底细吗? “既然老爷说算了,就算了吧。” 王氏咬了咬牙,朝下方挥了挥手。 余氏高兴地站起来,“既然如此,大冷天的总站着也不合适!琬姐儿琅哥儿,走,回房暖暖身子去!” 王氏强打着精神站起身,目送着他们走出院门,一张脸转背已沉得能拧出水来。 “到底是原配的后嗣,老爷待他们可真是不同!您还真相信琬姐儿是去了黄石镇?也不查查她到底去干什么了!” 谢启功捋着须,正要说话,庞福走进来,禀道:“老爷,方才庞胜去了趟黄石镇,见到罗矩在二房宅子外头倒泔水。” 如果没上黄石镇住,又哪来的泔水? 谢启功瞟了眼王氏,负手走了出去。 王氏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手上绢子都攥得不成样子了。 余氏带着谢琅兄妹回了颐风院,吴妈妈早已经把炭燃得旺旺的在薰炉里了。见得他们进来,吴妈妈先跟余氏行了礼,然后再看谢琬,险些落下泪来。 余氏怕谢琬先在正院里受了番折腾,回头又要费神,在这冰天寒地地熬不住,连忙让吴妈妈下去沏茶,然后亲自给谢琬换了衣服,梳洗好了,大家都欢快地吃了晚饭,这才拉了谢琬在炕上,把神情放凝重下来。 “你老实告诉舅母,这些日子到底上哪儿去了?” “舅母!”谢琬头一扎,埋进她怀里,“舅母,我去京师看靳表叔了。” “什么?!” 余氏差点一头从炕上栽下地来。她抓起谢琬两只胳膊,瞪大眼睛:“你,你去京师了?!” 谢琬点点头,看着旁边默不作声的谢琅,说道:“听说靳姨太爷病重在床,我想着靳家以前待我们那么好,所以也想去看看他。” 她从来不忍欺骗真心待她好的人,所以她的去向一定要告诉舅母,但是具体做什么,她却不能说。舅母是个朴实纯善的妇人,她若是和盘托出,绝对会惊吓到她。 “你,你怎么能一个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万一路上出了意外怎么办?!” 余氏后怕得都发起抖来了,她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然后又下了炕,在屋里来回的走着。 “我带了六个人,而且我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人,您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谢琬温柔地笑着,尽量用平和的语气缓解她的担忧之情。 “你这孩子!下次可不许这么任性了!” 谢琬的行为在她的眼里,无异于任性莽撞。她怎么能相信她这十日里竟然是往京师去了趟回来呢?她自己的女儿都已经快十三了,到邻县走趟亲戚她都牵挂不已。十岁都不到的谢琬,她居然有这个胆子上京师去!而谢琅居然还替她遮瞒着!这要是真出了事怎么办? 她再次后怕得揪紧了心,再想想他们这样无知幼稚,也是上无父母约束的结果,不禁又悲从中来。 谢琅看见余氏这般,早已经惭愧得把头低到地上去了。 “舅母,这是我的错,您要怪,就怪我好了。” 余氏气道:“我是得怪你,如果不是你没做好这个哥哥,妹妹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我自己都没看顾好你们。” “舅母!” 谢琬抱住她的腰,两个人哭做了一堆。 余氏住了一夜,翌日就回去了。家里还得筹备过年,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谢琬好好休整了两日。谢琅抱着又悔又喜的心情,听她把进京的详情细说了遍,对于她勘察码头,想开米铺的心思惊诧不已,对她说服了靳永举荐赵贞又十分的钦佩,过后觉得还不过瘾,又缠着吴兴和罗矩各说了一遍。 谢琬对于这次的事件开始了反省。 王氏之所以会突然跑去齐家接她,一定是知道了她并没去齐家,虽然不清楚她的消息来自什么途径,但至少说明她已经暗中盯着她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她必须得加倍小心才是。 接下来就是过年。 谢荣今年不回来,谢启功原打算趁他回府时再好生庆祝庆祝,听得黄氏转述,不免有些失落。但是年总归还是要过的,县里新任的县令会来造访,还有交情的各府之间也会前来拜年。 为了一扫这一年孝期中的冷清,谢启功让庞福买回了许多大灯笼,到了年底廿七、八时,府里四处已经是红彤彤地一片了。 不过这些都不关颐风院的事。 谢琬依旧于初三日早上跟谢琅上了齐家前来接他们的马车,在齐府住了几日。 齐家兄妹都比端午时更高了些,齐如铮比谢琅大一岁,略高一点,两个人站在一处谈论讨赋的样子,真真养眼。 齐如绣还是一心研究她的词曲,并现场拿琵琶弹奏给谢琬听。她问起谢葳,并托她捎本宋词过去。 谢琬每到南源,都惦记着寻找秀姑。 今年没有去戏园看戏,而是执意让齐如铮陪着她在菜市周边晃悠,到底还是没有踪迹。 当然,也没有遇见任隽。 自从上回任夫人带着他出了谢府之后,她就没有再见到他。 算起来已经快一年了。任谢两家还是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的来往着,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谢棋夺玉的事。这些所谓的大户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明明私底下相互看不顺眼,偏偏还要装作情真不渝。谁家有什么可喜的事情,对方一定抢先到场以示尊重,可若是有了麻烦事——那就不一定了。 谢琬初八日便转而往清苑州去了一趟。 铺子初六就已开张了,罗升正好上桂子坊来点货,一起吃了饭,商量了一下庶务,然后去往玉鸣坊。申田在玉鸣坊做着二掌柜,穿着长衫有模有样的,说起话来也比从前更为麻溜。 谢琬下晌回了齐家,翌日就与谢琅同回谢府来。 谢府里宾客盈门,白雪覆着的门口人进人出,就连墙角一枝探出头来的红梅都显得格外缤纷热闹。 谢琅懒于进去应酬,在巷子口折身去了找同窗。谢琬只得只身进府。 二门下守侯着好些随同主子过来串门的外府下人,身上衣饰质地一色的讲究,看去倒是格外的体面,也不知是哪府里的。 正在穿堂下缓步打量,二门内就迎面走出一行人来,为首的两人锦衣绣袍,由谢启功和一众公子们亲自陪着。见到谢琬,那位于前头当中,披着貂皮大氅的那人忽然低低地惊呼了声,然后就站定在那里。rs 068 丹青 谢琬见到这个人,也吃了一惊! 他面若敷粉唇若点珠,不笑时唇角也噙着一抹春风,居然是京中见过一面的魏暹!她原以为在京师见过一面之后便各自回到了原点,没想到时隔数日,竟然在自己家中又见到他了! 魏暹两眼亮晶晶地,被众人簇拥着就像得尽世间宠爱的天之骄子。他身边不但有谢启功,有谢桦他们三位少爷,还有两名穿戴讲究的中年男子。在他右侧,还有个年纪比他略长的少年,披一身黑貂绒斗蓬,也十分贵气。 “三妹妹,这是魏暹魏公子。” 谢芸难得见到谢琬呆若木鸡的样子,连忙从旁介绍。 谢琬恢复神色,平静地道了声“魏公子”。 “这便是三姑娘么?” 魏暹盯着她,冲她顽皮地挤了挤眼。 谢琬则浅浅地扬了扬唇。 “戚公子,魏公子,这边请!” 谢启功似乎急着领他们去哪儿,打断二人说话,然后热络地冲魏暹与他身边的少年伸手作请势。 魏暹微笑点头,随那少年一道稳步走了出去。 谢琬在廊下呆立了片刻,才又快步回颐风院来。招来罗矩:“你去打听,魏公子为什么会到府上来?” 罗矩苦着脸道:“不必查了。小的已经知道了。与魏公子同来的那位戚公子就是河间府内戚家的七少爷,戚家正是魏公子的外祖家,戚家的五爷跟咱们三爷是同科进士,他们二爷又跟城西何家的大爷是同科举子。 “那魏公子来河间府走亲戚,让戚公子领着下乡来游玩,走到清河县,那戚公子先带他去拜访了何府,然后说到咱们三爷,何大爷又领着他们上谢府来了。老爷听说魏公子乃是参知政事魏大人的爱子,这里正卯足了劲巴结他呢,这不听说他好奇府里的藏书阁,不就带着他过去瞧了么!” 谢琬听毕,半天才解下斗蓬来坐到榻上。 她竟然不知道这当中还有这么错综复杂的一层关系。河间戚家她略有耳闻,这是个真正的世家大族,子孙众多,前世六部里侍郎就占了两个,还有两个放了外任。几位姑奶奶似乎也都嫁的不错,眼下已知的便是其中一位就成了魏彬的夫人。 魏暹的外祖家既然就是戚家,那么随着戚家这些后辈偶尔四处走动倒也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魏暹在看到她时虽然愕了愕,但并不惊奇,难道说他早就知道会遇见她?或者说,他早就知道她是谢荣的侄女? 谢琬忽然握紧了拳头。魏暹,该不会把在京师见过她的事告诉谢启功他们吧? 玉雪打听来,谢启功为了好好款待魏暹和戚家七公子,特地邀请他们留下住两日再走。 两厢素无交情,不过是因着路过而来拜访,本来也没指望他们赏这个脸面,没想到魏暹竟然在大赞过谢府的藏书阁之后,同意了留下来。 谢启功觉得是这藏书阁的功劳,于是即刻让人收拾了*院——除却每月初一开放藏书阁时喧闹些,*院其实是个相当不错的院落,而此时正值年节,藏书阁不对外开放,自然影响不到里头。 谢琬下晌睡了一觉,谢琅已经回来了,听说府里来了贵客,被谢启功又叫了过去作陪。 到了傍晚,罗矩进来告诉她,王氏为了款待魏、戚二人,特地请了本地的戏班子,明日要进府唱戏。又吩咐了芸哥儿陪着他们二爷去看县里舞龙舞狮。 作为谢编修的嫡子,谢芸此次成了当之无愧的作陪人选。而三房上下也成了负责招待的主要人物。 翌日黄氏就在三房设宴,招待魏暹和戚曜。 府里公子小姐,自然要作陪。 县学里已经开学了,谢琅没空。因为是去陪曾经帮助过她的魏暹,谢琬此番做陪客的心情还是不错的,进了院里,就见魏暹站在书案后绘画,谢葳站在旁边替他调色,谢芸和栖风院那三兄妹陪着与戚曜在旁观看,旁边则立着一大帮捧着瓜果点心的丫鬟婆子。 谢琅到达廊下时魏暹已经画好了,魏暹微笑放了笔,谢葳移身过来看过,当先称起赞来:“想不到魏公子不但下得一手好棋,书画上竟也造诣颇深。真是让我等开了眼界了。”旁边站着的人也都凑过来,你言我语的赞叹起来。 谢葳今日穿着身素白斜襟的袄裙,梳着精巧的双挂髻,耳畔两缕长发垂在胸前白衣上,再衬着耳上一对红宝滴珠耳铛,便犹如雪地寒梅一般,高贵优雅难言。谢棋也穿着身簇新的粉紫夹袄,舍去了平日里花红柳绿的配饰,浑身上下只在颈间套了个银项圈,平白又变得温婉了。 门下婆子也看着屋里一众少女少年能移目,听得玉雪在廊下收伞的声音,才回过头来,连忙迎上前将谢琬引进门槛。 “三妹妹怎么才来?快过来看魏公子作画!” 谢葳笑着走过来,牵着她走到书案前。 魏暹闻声把目光落到了谢琬脸上,亮晶晶地带着笑意。 谢琬向众人颌了颌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后看桌上的画。 是副梅花,构图十分精致,打右上角斜斜地伸出一长一短两枝梅枝来,殷红的梅花错落有致地散布在黑色的梅枝上,色彩对比十分到位。使她一下就想到了谢葳今日的打扮。 “魏公子的画,自是好的。”她淡淡地赞叹。 也没有别的多话。一众人里她年纪最小,即使她拥有着较好的鉴赏能力,又怎么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表露出来?跟着大伙说好称赞,而没有什么个人见解需要表达,才是合情合理的。 有人听了这话却有些不大乐意。戚曜拈起宣纸一角,笑道:“什么叫‘魏公子的画自是好的’,自然也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才有说服力。” 谢棋他们看出来戚曜的打趣之意,笑嘻嘻地抱起了胳膊。 谢琬含笑不语。魏暹正色道:“七哥莫顽皮,欺负人家妹妹小么?”说着转过头,和蔼地看向谢琬:“大姑娘喜欢梅花,所以我画了幅梅花送给她。二姑娘说她喜欢牡丹,索性你也说说喜欢什么?我也画一幅给你。” 谢琬一看旁边果然已有了幅画好的牡丹。如果自己说什么也不要,会不会被误认为自大清高? 想了想,于是道:“那就画棵松树吧,悬崖上那种,最好还画个小姑娘上去。” “是么?”魏暹微笑着,说道:“这可不像姑娘家要的画,你确定要悬崖松树?” 他听到悬崖松树与小女孩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应该是真的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过,他只是个小孩子,每天新鲜有趣的事情多得很,不记得也是正常。谢琬自己是个有着三十余年阅历的老灵魂,自然会有选择地去记住一些事。就是这样,她不是也还把他当初的长相都给忘记了吗? 想到这里,她点点头:“就画这个。” 魏暹微笑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起了笔。 谢棋嘴角撇了撇,坐下去看她的牡丹。 谢芸他们看了片刻,拉着戚曜又回了棋盘旁。谢葳吩咐人上茶,谢琬也在圈椅上坐下。 作画中的魏暹不时往端坐着的谢琬看两眼。 很快,画好了。 他朝谢琬招手,谢琬走过去,一看,笔触苍劲有力,色泽浓淡相宜,既把悬崖的陡峭表现得淋漓尽致,又把崖上一颗古松画得盘根错节,风格已浑然不是画花鸟时的柔韧。再看松下站着的一人,虽然只有聊聊几笔,但却恰当好处地把她的侧影勾了出来,给整幅画的刚硬增添了几分婉转。 画中女子的沉静,让人过目难忘。 “这松下的女孩子,竟有几分三妹妹的感觉。” 这时候谢葳已经走回来了,看完后也脱口说道。 谢棋听闻,好奇地走上来,看看这幅画,又看看谢婉,说道:“我怎么没见过三妹妹穿大氅?” 画上的女孩子穿着带帏帽的大氅,这样的大氅只有在大风雪外出的时候才穿。平日下大风雪的时候谢琬自然呆在屋里不出门,可是那日去魏府外解救罗矩的时候,她身上穿的正是件带帏帽的狐皮大氅。 她看了眼魏暹。 面对谢棋的质疑,魏暹脸上十分平静,放了笔,他说道:“三姑娘只怕是因为没去过荒山野岭,所以才想我画给她看看。我也只是信手画来,并不知道像谁不像谁。也不知道三姑娘喜欢不喜欢。” 在当着大伙的面时,他脸上完全看不到一点曾经的露出过的顽皮,一举一动皆很得体。 谢琬接过那画,半日道:“我不但没去过荒山野岭,竟连河间府这样的大地方都不曾去过,更莫说两京那样的繁华重镇,想来就如井底之蛙一般,见识真真浅薄得很。多亏魏公子赠画给我,才知道世上也还有这样的风景。” 魏暹听得她说没去过两京繁华之地,顿时两眼如炬盯着她看了片刻。 她余光察觉到了,却是不动声色垂了眼下去。 她相信魏暹是个聪明人,不会听不出来她是在提醒她不要把见过她的事情说出去,不过目前看来这魏暹也做惯了权贵之家的小公子,向来只有指使人的份,能不能听她这一言替她保守秘密,她却不是很有底。rs 069 偷游 谢琬向来不喜欢这样多人的应酬,吃过饭,坐了会便告辞走了。 魏暹看着她出了大门,也悄悄与谢芸道:“我到廊下散散酒气。”独自走了出来。 走到院门外他追上刚拐弯的谢琬,堵住她的去路,说道:“能说会话吗?” 谢琬看了看左右,大冷天的,并没有什么人。她微笑道:“魏公子有什么话说?” 魏暹轻嗤了一声,上下狠盯了她几眼,说道:“你为什么要我帮你撒谎?” 谢琬一笑,说道:“这怎么能说是要你帮我撒谎?魏公子至今不是也没有把见过我的事情告诉别人么?如此看来,我不过是跟魏公子求个默契罢了。” 魏暹一愣,片刻后竟噗地一声笑起来,手指着她道:“你倒是会占我便宜!”说完看了她两眼,又没有要走的意思,反是负手在后,带着丝笑意说道:“我就是想说见过你,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到底男女有别,说出来对你闺誉不利,我可不是因为别的。” 谢琬抿唇点头:“多谢公子。” 魏暹对她的感激十分受用。看了她一会儿,语气愈加轻松愉快起来:“我问你,这清河可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有?你平日里都上哪里消遣?”倒是一点兴师问罪的意思都已没有。 谢琬无奈笑道:“小县城里,哪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便是有,也难入公子的眼。我平日里闲得无聊,顶多就是去田庄里住两日,上山里走走换换心情,并没有别的。” “田庄?”魏暹闻言,双眉挑起来,“我自小到大不是在京城就是在河间府,还从来没去过田庄。” 谢琬可不信他没去过田庄。他连想来清河都是说来就来,若是想去田庄,不更是随时随地可去?想骗她这个十岁孩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笑道:“没什么好玩的,好多恶狗,就是去了也只能呆在院子里。” 院子里戚曜已经在寻人。 她说道:“魏公子快些回屋去罢,天这么冷,仔细着凉。” 说着冲他颌了颌首,抬脚往颐风院走去。 翌日一大早戏班子就进府来了。 锣鼓敲得震天价响,谢琬留在抱厦里看书,一边吃着杏仁奶,一边烤着火。 后窗西洋玻璃上忽然被树枝敲得啪啦啦直响。 玉雪玉芳都不在跟前,她直接顺着锦垫爬过去把窗推开,只是一人头顶着芭蕉叶站在窗下,是魏暹。 “你在这儿干嘛?”她睁大眼睛。 他咧着嘴攀上窗沿,拍拍身上的鼓鼓囊囊的小包袱说道:“我们去你说的田庄玩罢?我都准备好了掺了巴豆的肉骨头,再凶的狗吃了也非得趴下不可!” 谢琬目瞪口呆。 “你为什么不进来?” 魏暹看了眼后方,把声音放低,说道:“我是从戏场里溜出来的,要是进屋来被人发现就不好了。你祖父特地为我们请的戏,要是被人知道,让他多没面子。你快点准备好啊,我在二门下等你!” 说完,也不等谢琬回答,飞快就溜出了窗户下。 窗户外是颐风院的小偏院,有道小门去到前院。 谢琬看着背着一袋肉骨头的他行色匆匆的样子,也怕闹出什么事来,当即招来玉雪玉芳梳洗换衣。然后偷偷告诉了吴兴,等谢琅回来后,让他先照应着。 等收拾好出来,罗矩已经套好车在院门外等着了。 颐风院有门直接到二道门下,骡车过了门槛,谢琬就撩开车帘往外打量,还没看清楚什么,一个人影已经很快上了车头,在罗矩的搭手下钻进了车厢。 “怎么这么久?” 魏暹拂着白衣上的雪珠,抱怨道。 谢琬讷然无语,吩咐了罗矩一声,驶往南洼庄去。 南洼庄其实她也只来过两回,但是因为总琢磨着米铺的事,近来她也分了部分心思在这上头。 魏暹好奇的问这问那,从山里有什么走兽问到水里有什么鱼种,像谢琬遇见过的任何一个贵族少年。可见不管出身多么好,对未知事物感到好奇的天性还是难以改变的。谢琬半闭着眼靠在车壁上,想着这两年的收成,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很快骡车出了南城门,再驶了有十余里路,就到了南洼庄庄头。 庄头杨武认出来二房的车识,立刻回房唤了妻子淑娘,一起迎了上来。 南洼庄比乌头庄还要大上三十亩地。 谢府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商贸上,田地只置了乌头庄一处,作为府里米粮的专供地。 而南洼庄是杨太太的嫁妆庄子,二房人又不多,吃用不完,所以每年还可以卖出去一千多石粮食。这一千多石的收入就成了田庄的收入。天底下开米铺的没有只开一间的道理,米铺这东西,开的越多成本拉的越低,所以通常开米铺的都是有实力的人家。 南洼庄这一千多石粮食的年产,若是用来供应她将来的米铺,是九牛一毛,但是却可作为后备货源。 所以,她也想庄子里的产量能够更提高一点。 “你怎么不说话?” 魏暹忽然拿胳膊肘戳了戳她。 她回过神来,看着在屋里走动打量的他,说道:“你刚才说什么?” 他说:“我刚刚说,怎么一路走的也没你说的那么多狗?”他拍拍放在桌上那堆骨头,苦恼地道:“害得我带了这么多骨头,可要怎么办才好?” “这么冷的天,狗也不会出来呀。”她端起桌上摊凉的姜枣茶,喝了半口。 杨武在门口探头探脑,拉着罗矩在廊下叽叽咕咕地说话。多半是打听魏暹的来历。 她索性跟玉雪道:“你去告诉淑娘,就说魏公子从京师来,平日里山珍海味吃得多了,不稀罕她的鸡鸭鱼肉,让杨武上鱼塘里打两条活鱼嫩嫩地蒸了,另外再拿蘑菇冬笋啊什么的,炒几个家常菜就是了。” 魏暹听得冬笋二字,立即道:“这时候有笋么?” 谢琬道:“冬笋不在这个时候在什么时候?开了春就是春笋了,没这么好吃了。”想起前世在齐家时,舅母教她和表姐烹饪之道,也不由笑起来:“冬笋炒肉,冬笋烧汤都好吃。春笋味道浓些,却是适合做笋干。笋干焖五花肉,佐以红椒葱丝,再勾点芡汁下去,红焖出锅,那才叫美味。” 魏暹两手扶膝坐在椅上,不知想到了什么,透出一脸的向往来。 “我平日就是去了庄子,也只是被人团团护着在田野间逛悠,竟不知还有这样的好处!” 谢琬笑道:“还有呢,若是开了春,山上多的是蘑菇,可以一边找蘑菇一边寻狗舌、猫耳等野果,到了夏日,又可以去河边捞菱角了。蘑菇你不稀罕,那野生的小菱角你却一定很少吃。剥出肉来指甲盖这么大一颗,粉甜鲜香,入口即化。” “我吃过那种像牛角尖的大菱角!”魏暹吞了口口水,击掌道。 谢琬笑道:“那种生吃并不好吃。” 魏暹黯然下去,但很快又泛出光采来:“那还有呢?” “还有,”谢琬喝着姜枣茶,继续道:“秋天便可以上田里河沟里挖泥鳅和鳝鱼了,有时候出门得早,还可以在瓜棚下捡到飞累了的野鸭。像这个时候就更好玩了,也是男孩子们最喜欢往田庄上钻的时候,上山捉野兔,掏鸟窝,又可以砸冰捕鱼——不过这些你不要想,跟着我出来,我是肯定不会让你去的。” 她含笑看着他,毫不留情地打灭他眼里的希翼。 “我干嘛要你管?” 魏暹不服气地瞥着她,一副看不起她年纪小的样子。但是他到底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他出来时谢府并没有人知道,若是因此惹出事端,最逃不过干系的便是谢琬。她能带他出门来寻新鲜他已经觉得很刺激很开心了,可不能连累别人。 斟酌再三,片刻后,他又小心翼翼地道:“那,我们去摘冬笋总可以吧?” 他指指窗后半坡上那片竹林。 罗矩闻言噗哧笑了,魏暹不解地看着他。 谢琬笑道:“冬笋是长在土里的,就算要去,也是挖,而不是摘。” 魏暹闹了个大红脸。 不过谢琬到底是个识趣之人,见得天色尚早,便就让杨武拿了两把小锄头,与魏暹出门去了后山。 谢琬对挖笋没兴趣,她一向只是从旁观战。魏暹拿着手上锄头便犹如将军拿着征战的宝剑似的,飞快地跑在了领路的罗矩前面,等谢琬和拿着小竹筐的玉雪玉芳优哉游哉赶上来时,一路上已见到两三个他刨过的坑了。 竹林里积雪还有些厚,杨武唤来两个庄户帮着铲目标物附近的雪,魏暹嫌他们动作慢,自己夺了铲子过来,不到半刻,他就被一铲雪压到了雪地里。 谢琬像老翁似的袖着双手,站在一壁笑道:“魏公子金尊玉贵,哪擅长干这些活?还是让他们来罢。” 魏暹爬起来,红着脸嘴硬道:“我也就是一时没留神。” 抬头一看她披着狐皮大氅套着貂皮套袖,气定神闲站在那里,活似出来逛花园的样子,心里顿时起了玩兴,弯腰从地上掏了一手雪,趁她一不留神塞到她脖子里道:“你这个指点江山的大小姐,也活动活动吧!” 说着一路手舞足蹈地奔向远方。rs 070 来信 谢琬哪里料到他居然也会偷袭?惊慌失措跳起来,然后急急忙忙去掏后背里的雪,可今儿出来穿的是扎腰带的石榴裙,衣裳被扎住了,雪到了后背里,哪里能掏得出来?一时间冰冷刺骨,禁不住抖瑟起来。 玉雪只得赶忙扶着她下了山。 到了屋里换了衣裳,已经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 魏暹和罗矩拎着一大筐冬笋在饭前归来,尚不知道她已着凉。 等看见她拿着绢子不住地擤鼻涕,才终于发现,担忧地问道:“你没事吧?” 谢琬没好气睨了他一眼,摇头。 魏暹看着她被擦红了的鼻头,顿时内疚起来:“都怪我。你快喝碗姜汤!” “喝过了。”谢琬忙道,然后指着桌上一桌鲜香的饭桌:“饿了吧?快吃饭吧。” 她哪里能真怪他?不过是个孩子。 魏暹捧着碗,先拿筷子把菜尝了一遍,然后夹了许多笋片和蘑菇放在她碗里,说道:“这个很好吃。你多吃点,吃饱饭也有气力些。”然后碰一碰她额头,连忙又把外面的夹袍脱下,罩在她身上,把她裹紧了:“有没有暖和些?” 谢琬眼眶有些湿润。魏暹虽然是个孩子,有些不知轻重,可到底心肠不坏。 她点头笑道:“暖和多了!” 魏暹开心地捧起碗来,扒了一大口饭。 谢琬不敢把魏暹带出来太久,家里人若发现不见了他,多半要急疯。 于是饭后歇了歇,就套车回城来。 一路上谢琬感觉脑袋愈来愈沉,坐在车里似乎随时有滑下去的危险。魏暹也瞧见了,一开始不敢碰她,后来见她连眼皮也睁不开了,便就壮着胆子将她掰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玉雪从旁看见了,连忙伸手将谢琬扶到自己这边,虽然他那副忧心的样子让人不忍直视,但关乎姑娘名节,也由不得半丝马虎。 谢琬一直睡到谢府大门外。 路上玉雪不时探她的额头,脸色愈来愈沉。 有谢琅的接应,魏暹在府门外下了车,从藏书阁那边侧门进府去。 这里玉雪唤醒谢琬,进了颐风院后,迅速唤来了大夫。谢琅急得不得了,随在大夫身后问长问短。 到底是着凉染上风寒了。 睡了整个下晌,吃了药发了些汗,直到晚上才找回了一丝精神。 谢琅知道谢琬乃是与魏暹一同出去着的凉,自不便怪罪魏暹,遂把罗矩和玉雪他们狠骂了一通,怪他们没好好照顾。 府里大半日没见着魏暹,果然是急得四处找人,不过倒是没有人疑心到谢琬身上,只是黄氏听说谢琬出去一趟病了,傍晚与谢葳过来看了看,交代了一番。彼时谢琬正在沉睡,并不知道她们到来,也就谈不上去打听什么了。 谢琬半夜里醒来吃了碗粥,又睡了下去,等到再醒来,已经是翌日晌午。 魏暹正坐在床前,神色紧张。 这时候谢琅去了学里,魏暹要进来,也没有人阻拦。 谢琬坐起来,头还有些疼,但是手脚已经有力多了。 “你怎么来了?” 魏暹替她掖着被子,说道:“我是推说来上这里找你哥哥进来的,我下晌就要走了,又担心你病没好,没法跟你道别,所以就来了。” 说着,他愧疚地低下头去,抠着她床沿的雕花,“我不是故意要弄得你生病的,对不起。” 谢琬笑道:“没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看着他难以释怀的样子,又怕他从此落了心病,便转口把话题移到他的去向上:“你从这里走后,是直接回京师,还是要回河间府去?” “回河间府。我要等二月里母亲生日前夕才回去。”说完他站起来,握紧拳看着她说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把我们俩的事告诉别人的。你以后到京师来了,记得来找我。回头等我有空,我就会来看你,我一定会来的。” 谢琬听到他如斯郑重的样子,不由好笑。 什么叫他们俩的事?若是让人听见,难免让人生出大误会来。有心提醒他两句,一看他黑白分明的双眼,又忍住了。他外表看着精明,实则内心简单,与姑娘们相处之时毫无狎昵,说这话自然也是无心,也就不纠结了,点了点头,当是应了,目送他出去。 谢琬在房里一连躺了有三四日,才下床出门。 而此时年已经过完了,府里也渐渐恢复了往日平静。魏暹造访带来的小涟漪,也渐渐平复下来。 谢琬把魏暹画的那副松岗图挂在抱厦书房里,很是醒目的位置。她永远会记得当初是谁在松岗上救的她,安抚的她,每当想起这个,她的心里就有无限温暖。 积雪一消,春天就来了。 二月里朝廷决议扩大京师外围林地的旨意终于下发,大面积农田列入了规划范围。原地的一些居民被迁往京师或者保定两地安居。漕运上则开始新一波运送高峰,运河沿线一带许多人都去码头当了河工,“漕运”和“漕帮”这样的字眼也越来越多地在人们口里出现。 等到振远镖局在清河县内终于也开了家分局的时候,已经到了罗衣绣裳闲扑蝶的时节。 三个月里谢琬收到了赵贞从京师来的两封信。 信上说谢荣进了翰林院后,以低调谦逊的姿态很快博得了同僚及上峰的好感,入职这近一年来,在士子文人之间名声渐起,因此不但结识了六部三寺一些新晋的官员,下面的一些属官,对他印象也很是不错。 赵贞还在信里提到一件事,广恩伯府的曾密最近又升任了五城兵马司里的南城正指挥使,广恩伯府近来又重新开始在勋贵圈中风光地走动,上个月曾密夫妇还受邀参加了老靖江王妃的寿宴。因为赵贞深知谢任两家的交情,所以顺带提了提。 靖江王是皇上的亲哥哥陈王的长子,陈王已经过世。靖江王殷莘应是于两年前继承了王位。因为如今朝廷有令,郡王级以下即取消封地,所以殷莘并不曾远赴京外。 印象中殷莘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王孙公子,甚喜欢这些宴会,成日花天酒地流连花街柳巷。 而殷莘的小姨妹,则嫁给了东宫郑侧妃娘家的二弟郑锺为妻。 谢琬并不在乎任家如何,她看完信便将之丢进了香炉。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与她关系也不大。 她叫来罗矩:“要尽快想办法跟漕帮的人联系。明年铺子必须开张。必要的话,直接去找他们也成。” 罗矩想了下,说道:“直接去找,未必能成。漕帮的人对民间商户手段极黑,如果没有熟人搭帮,兴许咱们一船米的盈利就被他们砍去大半。” “那你有什么好办法?”谢琬拿笔杆子一下下敲着桌面,“等机会我已经等了有半年,再等下去就失了先机。也别谈什么赚钱了!” 罗矩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谢琬想了想,说道:“如今许多人在漕运码头帮工,你父亲成日里在铺子里见的人多,让他留意着有没有漕帮的人出没,或者看有没有跟漕帮搭得上话的人,有的话留点儿心。” 罗矩答应着退下了。 这里谢琬沉思了片刻,提笔又给赵贞去了封信,请他帮忙请个老练些的帐房。 赵贞在京师接到信后关在屋里半日都没出来。 赵夫人道:“就是请个帐房,你这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赵贞却叹道:“倘若真的是寻常的帐房,她又哪里需要我帮忙?三姑娘胸中有丘壑,做事不能以常人度之。如今她年岁渐长,碍于身份,许多事都不能亲自出面了,我猜她要找的这帐房,多半是能替她出面办事的人,说是师爷,只怕是要当幕府来找。” 赵夫人惊道:“她一个姑娘家,也要找幕府?” 赵贞苦笑:“你到如今还拿这样的心思看她,也就难怪常人说头发长见识短了。你以为她花这么大力气推我进户部是为什么?她是在为她们二房铺路。我在她的棋局里,不过是个士卒罢了。她让我替她物色幕府,也是带着几分试探我了解她几分深浅的意思。” 赵夫人半日无语,她实在想象不出一个闺阁女子,就是再有能耐又能能耐到哪里去?她说道:“那,你打算怎么做?是诚心替她物色,还是装糊涂随便寻一个?” “自然是要诚心物色。”赵贞叹息着把信放下来,“都到这份上了,她若顺利,于我也不是全无好处。” 赵夫人默然点头,微叹了一气。 谢琬很快收到赵贞回信,里头是几份履历,大多是赵贞相识多年的故人,还有两个是他曾经外任时的师爷。 谢琬从中选了一名叫做程渊的落魄举子,他是两位师爷中的其中一个,祖籍绍兴,原先跟随赵贞在肇庆呆过三年,换了上司之后,被上司以别的名目踢走,换上了自己人。从此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差事,如今赋闲在家。 赵贞说,程渊会直接从绍兴到达清河。 谢琬算了算日子,等程渊过来怎么也得一个月后,而这边罗升则已经有了些眉目,她必须在他到来之前先把漕运的事跟进。 罗升近日在铺子周边留意到了一个叫做常五的人,此人是本县西郊西岭村人,家中穷苦,原先一直给人伐木,年初经熟人介绍去了沧州码头当纤夫,没几个月倒成了纤夫队里的头儿了。 因为手头有了些闲钱,一到休沐便会上县里酒馆来喝两盅,因李子胡同正靠近西城门,所以绸缎铺子对面的小酒馆就成了他常驻地。 “此人颇有些凶悍,小的跟他接触过两回,看得出都是那种莽撞无知的人。姑娘可斟酌着能用不能用,若是不能,小的再瞄别的人便是。” 罗升站在二楼窗口内,指着斜对面李记酒馆内屈腿坐着的一人,不消罗升说谢琬也看得出来此人凶猛,四月天里,他光身穿件马甲,还敞着怀,胸前一大丛汗毛,脸上也是把大络腮胡子,让人一看就想别路。rs 071 狭路 谢琬回转身来,说道:“你先去跟他搭搭话,摸摸他的深浅,若只是个擅吹牛的,则不必理会。” 罗升也可称识人无数,这点小事还是毫无压力的。 他转身下楼直奔对面,然后点了两样小菜在常五对面坐下,眼见着两人说起话来,那常五还跟他举了杯。约摸过了两三刻钟,谢琬这里吃完了半盘杏仁,罗升回来了。 “小的估摸着不像是纯粹吹牛,他对于码头上的事务还是相对熟悉,而且几个关键的人物也都还知道名字和模样。” 谢琬又吃了两颗杏仁,才说道:“眼下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就先跟他搭上线,去码头走走吧。万一不成,再想别的辙。” 罗升点头,送了她下楼。 门外*光正好,她眯眼看了两眼街景,然后登上马车。 门口摆摊的钱老伯小跑着走近来,踟蹰地问:“姑娘找那常五做什么?” 谢琬看出他眼里的担心,知道他纯粹是怕自己吃亏,也不想他知道得太多,所以笑了笑,说道:“没事,就是跟他打听个人。老伯不必担心。” 钱老伯翕了翕唇,想说什么,最后却又把搭在车辕上的手松了。 谢琬微笑了下,冲他点了点头,示意罗矩驾车。 哪知车子才拐了弯,骡子忽然间嘶鸣着跷起前腿来。 前面有人斥骂:“谁这么不长眼?没看见我们过来吗?!” 谢琬没提防车子被撞,好容易扶着车壁坐稳,听得这话,便呼啦一下将车帘揭开。 骡车已经上了直街,而对面马匹很显然才转弯过来,马屁股都还对着巷子口。马上坐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竟然是去年在李子胡同被泼了一身墨的宁大乙。 宁大乙看见车头坐着的罗矩,觉得面熟,正琢磨着是谁,忽然见得拉开的车帘子后露出来一张静如秋月不怒自威的脸,顿时怔在那里。 罗矩皱眉:“看什么看?我们姑娘也是你能盯着看的吗?!” 宁大乙猛地回神,睁大眼指着谢琬:“你你你,你就是谢家那三丫头!上回就是你讹了我一块玉!” 谢琬冷笑道:“原来是在我铺子跟前耍威风的宁老二,我道是谁这么不长眼!看来古话不假,狗嘴里一日吐不出象牙,一世也吐不出象牙!” 宁大乙气得脸涨红,一骨碌从马上下了地,噔噔走到车前来,说道:“丫头,你可别欺人太甚!我宁老二可没有不打女人的规矩!” 谢琬跳下马车,沉脸道:“你没有不打女人的规矩,我也没有不打男人的规矩!” 满瓶子水不响,半瓶子水晃荡。 越是底蕴深家底厚的人越是内敛,越是没什么实力的人叫嚷得越是大声。 谢琬对这宁家一点好感也没有。 四周的路人渐渐围过来,好奇地打听来龙去脉。有听出来由的人悄声告知,然后人群里就此起彼伏地响起恍然大悟的声音。想来是宁家在城里声名太坏,做下天怒人怨的事情太多,所以人们的矛头都自动对向了宁大乙。 谢琬冷瞪着他,并不说多话。 但是比她高大许多的罗矩抱胸站在她身后的样子,却无端使她多了几分慑人的气势。 罗矩虽然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可是却比谢琬高了两个头,那样死命地盯着宁大乙的样子,看得出来也不是个好拿捏的主。谢琬这么小的年纪能够驾驭得了他,这本身就让人叹服。 宁大乙被自己架在了高台上,上不去也下不来,脸上尴尬得跟染错了颜色的绸缎。 谢琬道:“罗矩数到十,他要是不让路,毒死他的马!” 谢琬平日里说一不二,身边的人都有数,罗矩当下就颌首称是,并四处打量有无卖砒霜之类的药铺。 宁大乙也看出来她不像是吓唬他,心下也慌了,他上回就没斗过人家,如今谢家又出了个在朝为官的谢荣,宁家跟他们差距更是大了,她真要是毒死他的马,他又能上哪儿说理去?就是回家诉苦,也只能被老爷子指着额头大骂没用! “你,你敢!”他色厉内荏地指着她,脚步到底后退了两分。 谢琬冷笑着,等他让出了足够的位置,然后上车。 罗矩扬鞭驾车飞驶离去。宁大乙的马吓得惊嘶起来。 旁边围观的人一哄而散。 宁大乙狠啐了一口,灰头土脸上了马。 街头巷尾的人日日低头不见抬头见,最怕没有谈资,宁大乙两次在谢家三姑娘手上吃瘪的消息很快传开,过了三两日,不但李子胡同一带的人全知道了,就连谢府里也收到了风。 谢宏从陈禄嘴里听来经过,立时就去了趟王氏屋里。 王氏沉思半日,却是冷笑着唤了谢宏近前,交代了几句下去。 她这辈子自打进了谢府,就没吃过什么败仗,掌内宅,斗继子,拉拢丈夫的心,她一样都没有落下!可是没想到短短两年间,她就屡次败于谢琬之手,原先是没有防备,如今既知道她的底细,若是不让她尝尝苦头,那她也妄为这府里的当家夫人了! 没过多久,陈禄就独自出去了。回来了又直奔王氏屋里,过了许久才出来。 自然没有人理会他们在做些什么,反正王氏这个人一天到晚就这么神神叨叨的。 罗升这里因为已经随着常五去了沧州码头,谢琬等着他的回音,铺子里又缺少得力的人,没有多少心思去理会府里的事。再加上黄石镇上近月来生意下滑,每月的销量不但达不到当初规定的,基本上连人工月钱都成问题,她已经不能不过问。 “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原因是那些货娘因为尝到了高于定价售卖盈利的甜头,所以一味地抬高价上去,一匹蜀绸尾布我们在李子胡同正价的时候也只卖过二两银子一尺,在她们居然把价格喊到了二两半。自然也有被坑的人,但是坑过一回两回,人家后来自然不会再来了。” 罗矩将手上的帐簿递过来给她看。 帐目上所有入帐都是按谢琬给她们的定价记的帐,售量却节节下滑。 “小的觉得这样下去于咱们很是不利,拿尾货充正货卖,如此一来她们倒是称心了,咱们商号却因此弄臭了名声。” 罗矩忧心的说。 两年时间过去,他如今已经能够把目光放长远来看问题了。这比起他父亲罗升来,是最大的不同。 罗升就是太保守了。 谢琬合了帐簿道:“当初挑她们当货娘本就是临时所需。既然这样,你先找几个合用的人,然后替换上去。原先那些货娘要闹事,你也别怂,咱们之前就有言在先,达不到销售量就解雇,要是不服,就让衙门裁决,再让她们吐出那些多收下的钱。” 罗矩想了想,再道:“咱们如今在城里已经有四间绸缎铺,只在黄石镇一个地方销处理货,并出不得太多量。往后如果铺子增多,只怕压力更大。” 谢琬拿起桌上的舆图看了看,说道:“南源县下属有个营口镇,也是人口比较多的,你让申田抽空去那里走走,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有的话租下来。” 罗矩奇道:“姑娘都不用亲自去瞧瞧?”印象中她可不是这么草率的人。 谢琬笑道:“不必了,那地方我去过。” 营口镇是齐家的祖屋所在地,前世齐嵩过世之后,余氏便带着他们一家老小去了那里生活,谢琬对那里的印象,可比对黄石镇还要深刻。 罗矩不敢多问,即时去了。 眼下罗矩他们这些人渐渐上道,找伙计这样的事已经不必她亲自过问。 她现在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如何促成她的米铺上——赚钱是其中之一的原因,除了这个,她还要借着米铺打入京师,如今虽然有赵贞当她的眼线,可总归太薄弱了,她需要各方面都有信息来源,而且是更深入的来源。 没有信息,那就等于是盲人摸象。也不要提什么斗倒谢荣了。再说了,就算不对付谢荣,做这些准备同样也是为谢琅将来的仕途铺路,——如今哪行哪业不需要钱?他将来就是做个小吏,有身家底子,也平白让人高看一眼。 谢琅仕途顺利了,谢家二房在大伙心目中的地位岂不跟着水涨船高? 谢荣若不是在官场一路青云直上,也不会让人忽略他是寡妇再嫁之子的事实。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因为罗升去了沧州,最近她天天守在铺子里,已经有些日子没去过三房了。 也不知道黄氏近来跟王氏处的怎么样? 赚钱固然重要,可是谢府这大后方也不能不顾。自从王氏派了谢宏上李子胡同盯她与李二顺的梢之后,她就知道王氏已经摸到了七八成真相。依王氏的性子,是不可能不对她下手的,眼下按兵不动,也不过是在等待机会罢了。 王氏是她头一个敌人,若是到头来外头的事没办好,里头的事又失了掌控,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一盏茶的工夫,她踱到了三房。rs 072 巧合 黄氏母女却不在,而是去了正院跟王氏说话。 大中午地跑过去立规矩,这可少见。谢琬抱着疑团,又摇着团扇踱到了上房。 老远就听见一屋子人欢笑言语的声音,门下丫鬟通报说“三姑娘来了”,里头声音便倏地静下去。 谢琬低头入内,只见大伙都在,黄氏母女笑盈盈地看着她,王氏坐在上首,脸上也有着春风得意。 见过了礼,谢琬坐在谢葳下首,说道:“你们在说什么呢?老远就听到笑声。” 谢葳笑道:“有两件高兴事儿,你要先听哪件?” 谢琬道:“自然是先听你的。” 谢葳笑着戳她的额尖:“这个鬼灵精,怎么就知道这里头有我的事了?” 谢琬含笑不语,余光瞟见王氏脸上闪过丝阴鸷之色,但正眼看去却又不见了。 这就对了,当一个人看见仇家时,哪里能不露出半丝马脚?如果真能做到这般,谢琬都要怀疑她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有着几世之城府了。 谢葳说道:“算你猜对了!父亲来信,让母亲带着我和弟弟进京去玩一段时间。我们过来邀太太一块去,太太却说家里有事走不开。你说,能一块去多好啊!” 进京小住?谢琬手上团扇蓦地顿了下。谢荣才任职一年,住的虽是买下来的一座院子,可是到底张扬,而且赵贞来信上说他如今正忙于跟各路官员建交,那么,他哪有时间陪他们母子?除非……是有用到他们的地方罢。 谢琬轻吁了口气,团扇又轻摇起来。 谢葳今年已经十四岁,已该是说亲的年纪,谢荣近来四处走动,此时让他们进京,莫非是为的这事。 不过她记得前世谢葳嫁的人只是个寒门出身的士子,虽然后来还算不错,可在当时却并不是可以替谢荣带来什么可靠助力的人家,谢荣既然是这么样郑重其事地接他们进京,想来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难道谢葳的亲事在今生会有变化? 想到这里,她扭头去看谢葳,后者还沉浸在急将进京的喜悦之中,分毫没察觉她的注视。 而黄氏的神情则显得沉稳得多,高兴归高兴,看着女儿的时候,目光还是流露出一丝格外的不同。 “还有件事,三妹妹再也猜不着!” 谢芸此时见大家都被进京的话题缠住了,谁也没有关注到他,当下急得跳出来,说道:“任家的隽哥儿已经考上了南源县的廪生!不过他们家没有人跟他一块读书,所以要到我们家来住,跟大哥二哥他们一道上咱们清河读书!任伯父都已经跟县学里打过招呼了!” 谢琬有那么半日才回过神来。 任隽要来府里住,跟哥儿们一块去县学读书,又是什么意思? 她下意识地往谢棋看去,谢棋从一开始两颊就带着红晕,今儿脸上的笑也一直没停过。 谢棋夺走任隽的玉到如今才一年多,当时闹成那样,心里薄弱点的姑娘只怕真的就做出傻事来了,可事情才刚刚过去不久,任夫人就让任隽来谢府长住,她就不怕任隽真的被谢棋讹上吗? 谢琬觉得这任家一家人,真真是莫明其妙。 不过这是其次,谢荣那边的事才是要紧的。 谢琬前脚回到房,赵贞的信后脚就到了。 信上只有一句话,谢荣最近与参知政事魏彬的弟弟魏曦来往甚密。 谢琬拿着手,手指尖莫名地抖了抖。 魏暹不请自来来了一趟谢府,然后谢荣就跟魏府的人有了联系,这是巧合,还是谢荣在得知道魏暹到府留连之后,便顺着魏暹提供的这条线攀了上去? 文人圈子本来就广,而且那些清流们又素以才学高低为推,谢荣厚积薄发,底子本来就厚,如今进了翰林,这是个活招牌,他又是个极擅于把握机会的人,若是借戚家五爷跟他同科进士的名义去结交魏彬兄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印象中谢荣并不是这种拿儿女的幸福去为自己铺路的人,他虽然擅谋,但对家人极为爱护。就算有这样的机会,他也必定会问过他们自己的意见,那么,莫非这是谢葳的主意? 她想起魏暹给谢葳画的那幅如同她本人一般的寒梅图,隐隐约约摸到了点什么。 无论如何,谢葳是出色的。 魏暹虽然是三品大员之子,可却并非长子,将来前途何如,还要看自己的造化。 所以她如果嫁给魏暹,也并不是算很高攀。而且谢葳沉稳又内敛,配孩子气的魏暹对魏家来说绝对有益。而谢葳对自己的父亲十分仰慕,前世里就视谢荣为神一样的人物,如果说魏家真的看上了谢葳,那有了这门姻亲,谢荣的仕途岂不又拓宽了许多?岂非也符合她的心理? 她托腮蹙起眉来。 理论上她必须阻止这门婚事。不管是她的臆猜还是确有其事,她都要切断这个可能。可是万一这也是魏暹的意思……她已经欠了他一个人情,如果再坏了他的姻缘,她岂非就成了那恩将仇报之人? 原本很明确的事情,牵扯到这一层,忽然变得让人难以决断起来。 思来想去,也只得回信给赵贞,让他想办法打听内幕,并把黄氏带着儿女进京的事告诉了他,同时也告诉他魏谢两家结亲的可能性。 没想到她的信发去京师,罗升就从沧州回来了。一身的尘土,发须凌乱,不像个体面的掌柜,倒像个灾乡来的难民。 彼时正值铺子打烊之时,谢琬每日里过来铺子里点帐的例行时刻,见到他这模样她已经心凉了半截。 罗升也没有想到她这些日子会天天守在铺子里盯着,连他回房收拾一番再来见她的空暇也没有。 “常五呢?”她开口问。 罗升气得胡须直抖,指着窗外咬牙切齿地道:“这常五竟是个地痞!把小的带到了码头当夜,就带了两个人,说是漕帮底下的两个头工,要跟小的谈船银价钱。小的看到他们身上的牌子,也确是头工的牌子,于是就放开胆子跟他们谈了。 “后来谈好了一艘百石小船是五十两银子,一艘一百五十石粮的中型船是七十两银子。那两个头工就问小的要订金。小的因为没漕粮那边还没确定,不敢给银子,那两名头工就拍桌子威吓我,后来我只得给了一艘小船的订金五十两银,结果翌日小的去寻他们时,他们却不见人影了!” 谢琬默了半日,说道:“你确定他们都是漕帮下面的头工?” 罗升点头:“小的十分确定!” 谢琬微哼了声,“漕帮里虽然有帮规,可鱼龙混杂,底下人也难保都是守规矩的。” 罗升默然颌首,无言以对。 谢琬站起来,走向楼梯:“再接着物色。” 老实说她对罗升这次去沧州是抱着莫大希望的,虽然那常五看起来不大靠谱,可是毕竟也是目前最有可能带领他们接触到漕部内部的人。罗升的失败无法不令她感到失望,可是眼下说再多也是废话,这本来就是个无奈之举。 罗升也尽力了。 诚然,她也可以直接寻到码头走寻常程序去办理米粮托运,可是个中却不知要克扣去多少银子,尤其她这种小打小闹开始的,实在经不起这样的剥削。如果把赚的钱都送给了漕帮,那她何不继续做别的利小的营生? 因为这一耽搁,出门时天就已经黑尽了,而平日这个时候,她早已经洗漱完上了床。 眼下路上除了几间酒楼,几乎都打烊了。 她心事重重上了马车,敲了下车壁让罗矩驾车。 玉芳将搭起的车帘放下来,这样便不会有蚊虫飞进。但是这样一来未必有些闷热。玉芳低头去找扇子,遍寻不见,问谢琬:“姑娘的团扇呢?” 谢琬听得她这么一说,便也中断思绪去翻坐椅,哪里有什么团扇。回想了想,倒是先前在铺子里的时候拿来扇过,记起是顺手放在阁楼的笔筒里——对于闺阁女子来说,扇子手帕是仅次于贴身衣物的私人物品,断不能落在外头。 她又敲了敲车壁,“掉头回去。” 罗矩回头看了看,顺从地把车头掉转。 骡车又回到李子胡同,并且很快,已经接近了绸缎铺。 罗升应该也回去了,铺子里已经没了灯。 罗矩下车叩门,热得冒出汗来的谢琬由玉芳扶着下了车透气,等待罗义从内开门。 门开了,罗义看见重新回来的谢琬不禁露出丝讶色,正要出门要迎,可是还不等他抬腿出门槛,几个黑影已经纷纷落在谢琬身后!罗义的双眼已经蓦地睁大,而紧接着,七八个蒙面人已经从后方飞速冲上来,一面挟制住铺门,一面将谢琬四人堵进了门内! 玉芳被这突然其来的变故吓得尖叫起来,蒙面人中的一个立即将她的嘴捂住,然后扇了她一巴掌。 谢琬被人从后头用胳膊扼住脖子,别说尖叫,就是连吐气也艰难。 几个人都被围在铺子里头了。 “姑娘!” 没被劫持的罗义与罗矩惊惶失措,但是面对伸过来的明晃晃的大刀却又不敢造次! 谢琬不止被人扼住了脖子,还被两柄长刀一左一右地对着,刀刃就搁在下巴下,看着随时都有被割脖子的危险。 罗矩瞪着这七八个人,眼珠子都红得要脱眶而出了:“你们是谁?究竟想怎么样?!” “别管我们是谁!我们只要钱!摆五百两银子出来,否则就等着到勾栏院去找你们的三姑娘!”rs 073 暗护 方才到如今,从来没有人说过她是“三姑娘”,他们怎么这么自信地称呼她为三姑娘? 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可是也毫无疑问露出了破绽。 谢琬浮动的心忽然镇定下来。 一定是认识她的人。她虽然没跟江湖人打过交道,可是两世见过的会武艺的人可不少,这些人看起来并不是什么惯于烧杀抢掠的江洋大盗,看他们的架势,反而跟大户人家的护院差不多。可是如果真是人家家里的护院,哪里有胆子敢盯上谢家的姑娘呢? 除非背后有人指使。 这辈子她得罪的人不多,一是王氏,二来宁大乙算一个。如果这些人不是谢府的,就必定是宁家的。可关键是,以宁大乙那个脑子,真能想出怎么样劫持她的计策吗?而且,他是怎么这么清楚她的出没规律的? 宁大乙这个人虽然混帐,但其实没什么斤两,这从他两次都不敢招惹谢琬就看得出来,他其实也是怵着谢府的。而且自从上回谢琬放话让他不要在李子胡同出没后,罗升说他还真的从来没有在这带露过面了。 基于以上,他怎么会突然生起劫持她的心思? 想到这里,她往站在她对面的两个蒙面人看去,两个人手上虽然拿着大刀,可是拿刀的姿势却很松散,刀尖甚至都在晃动,看得出来功夫也十分稀松平常。就连搁在她颈上这两把刀,虽然看着吓人,但其实也在因为长时间高举而轻微移动了。 谢琬敢担保,假若换成她是个体力甚足的成年人,哪怕是个女子,他们也未必真的能得逞。 谢府的护院可不是这样,河间保定两府擅出练武之人,谢府有着数代基业,所请的护院也绝非泛泛之辈。怎么会连把刀都拿不稳? 可见,他们也不是谢府的人。 再说了,就算这背后之人是王氏,她有本事一下子调出这么多个人替她办私事吗?她的胃口难道就止五百两银子? 既不是宁大乙这样的虚张声势的纨绔的手笔,又不是谢府的护卫,再也不是外来的江洋大盗,那他们是谁手下的人? “五百两银子?你要是敢动我们姑娘一根汗毛,仔细我们老爷差人将你们碎尸万段!” 就在她心思瞬转之际,罗矩咬牙切齿地发起了狠,就连罗义也握紧了柜台上的算盘,准备殊死一搏。 蒙面人闻言嗤笑起来,“死到临头了还嘴硬!那你们就不妨试试,看你们老爷会不会替她出头!” 说着,两把刀便又提起了点,往谢琬喉间伸来! 罗矩吓得往前急走了两步,被侧面赶上来的两把刀逼得停在半路。 谢琬紧盯着罗矩,想告诉他不要冲动,却又说不出话。 罗矩握紧拳瞪了蒙面人半晌,又看了眼一动也不能动的谢琬,咬牙道:“罗义去开柜子,有多少钱,全给他们!” “不能给!” 正在此时,被栓住的门随着一声暴喝,陡然间撞开了! 进来的是个精壮的五短身材的汉子,赤手空拳,浓眉大眼之间却一身正气。钳制着谢琬的三人因为正靠近门口,顿时被撞开的门板推得倒在了身下!而扼住谢琬的那人更是无暇自保,摔了个狗吃屎躺在地板上! 罗矩赶忙上来掩护谢琬,但仍迟了一步,倒下的门板迫得人无法近前。好在谢琬一直很清醒,就算突遇变故也不忘很快作出反应,因为虽然被门板带倒在地,但是已趁机飞快逃开,避免了被门板压身的厄运。 汉子原先也想前来解救她,当看到她敏捷地退到了安全地带,则立时目露赞赏地调过头,朝剩下几个蒙面人走过去。蒙面人立时神色大变,举着大刀齐齐围攻上来,倒地的那几个也立即爬起,成包围之势同时向手无寸铁的汉子进攻。 但汉子居然丝毫不怯,一拳过去竟然扫倒了两三个,再一脚伸出,已是四五个落了地! 眨眼之间,一帮人全都已经捂着肚子在地上直不起身。 分明看上去像个农夫的汉子,举手投足之间竟然撂倒了七八个大汉!纵使这几个人太不中用,也不至于随随便便一拳一脚就全部都收拾了! 罗矩等人望着这汉子,顿时犹如见了天神般目露敬仰! “还愣着干什么?”一直观察着局势的谢琬认准了汉子是前来行侠仗义的,这时便已飞快从库房里亲自找出来一大扎麻绳交给罗矩:“快去把他们全都绑起来!给我绑严实了!” 罗矩罗义顿时如梦初醒立即冲上前去。 谢琬这才走到这汉子身前,拂拂袖子,诚心地一福身:“多谢壮士相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 汉子明明是两肋插刀的义士,打起架来面不改色,后耳根处还看得出两道伤疤,也不知道见过多少大场面,此时见到她,却突然慌不迭地避到了一旁,一副不敢受她这礼的样子。 “姑娘切莫如此!我且问你,你可是谢府的三姑娘,这铺子的主人?” 谢琬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但是仍郑重地点头:“我正是谢琬。谢府已故二爷的嫡女,壮士莫非认得我?”她在铺子里出入得多,有人认得她也不是奇事,可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恭谨的模样。 汉子先前等她回答之前,一直紧盯着她的脸,似乎生怕错过些什么,此时听她点头,一张脸立时松下来,然后单膝跪地,冲她抱拳道:“在下钱壮,谢过三姑娘搭救家父之恩!” 这下,就连脑子一向好使的谢琬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钱壮抬起头来,“敢问姑娘,去年春上,可曾替一个姓钱的老伯出过头?如今还一直对他照顾有加?” 谢琬一怔,恍然道:“是钱老伯!那你是?” “在下正是他的不肖子!” 钱壮揪着眉头,低沉地垂了下去,浑身顿时充满了一股萧索的气息。 谢琬听出其中必有缘故,连忙让玉芳搬了张凳子给他,又给他沏了碗茶。 一室狼藉之中,钱壮捧着茶,这才开口说起来。 “钱老伯是我的养父。我三岁时失怙,养母不能生育,便就将我收养在膝下。十二岁以前我留在钱家庄学习种地耕田,十二岁那年,村里的乡绅无故加重了我们的租子,我十分不服,就把他们来收租的帐房打伤了。 “乡绅指使人把我的双腿打折,连水都喂不进,我爹怕我会死,又怕他们继续盯着我,就把我送到沧州我大舅那里去住着。沧州附近有许多武馆,也有许多治骨伤的名医,我在那里一住就是十年,因为常在武馆里看病,后来就干脆拜师学了身武艺。 “我二十八岁的时候学武初成,某一夜潜回来把那乡绅给打死了。我因为想念爹娘,逃走的半路又折回来回了趟家。可就在那时候,乡绅的儿子派着人来捉拿我。我双拳难敌四手,到底还是被他们捉住送了官府。 “这还多亏了我师父闻讯之后赶来讲的情面,才只被官府关了几年。去年我徒满回家后,听说我爹因为我而屡遭人欺负,直到近年才好些,家里也渐渐平安起来,就向我爹打听是怎么回事。我爹先是怕我又去找宁大乙的麻烦,硬是不说。后来见我急了,才把事情告诉我。 “这几个月里我一直在姑娘的铺子周围走动,一来也防着肖小再对我爹不利,二来也想凭这身本事护着姑娘的铺子,报答姑娘大恩,那日我听我爹说姑娘在打听常五,就怕姑娘有事,没相到还是被人钻了空子。今日让姑娘虚惊一场,是在下失误!” 钱壮说着看了她一眼,目露不安之色跪下去。 “钱壮士怎么这么说!” 谢琬连忙让罗义扶他起来。 再看面前这汉子,明明忠肝义胆,说到父母处却掩不住满腔愧色,不由也动了容。 她不过是举手之劳帮了钱老伯一把,没想到竟有了今日这善果,如果没有钱壮的出现,她损失钱财事小,只怕还少不了他们一番羞辱罢?纵使他们不敢真把她怎么样,可是谢三姑娘被贼人劫持这样的事情传出去后,影响力还是相当之大的。 首先,二房如今这样自立为王的现状会被谢启功强行改变,谢琬不管有无被玷污,对于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来说都是件莫大的丑闻,她出现这种事,而且发生在铺子里,王氏不但会怂恿得谢启功对二房严加管制,更是连舅舅他们也没有立场再为他们说话。 二来,她若出事,总归是谢琅管束无方,二房产业究竟该不该任由他们自己执掌会再次被拿出来评说,如果说这次真是一场有预谋的意外,那么她相信,背后的人也一定步步都已经算好怎么达到目的了。 如果钱壮没有及时赶到,她不是没有办法脱困,但是脱困的成本一定要高出许多倍。 想到这里她释然地吐了口气,看向面前精悍瘦小的钱壮,却愈发觉得他高大起来。 “我不过是顺手帮了把钱老伯一把,不值一提。倒是钱壮士这份侠义之心让人敬佩不已!” 谢琬发自内心地说。如果她身边也有这样的一两个能人就好了,那她何须上趟码头都得提心吊胆?rs 074 辣手 她目光晶亮地打量着钱壮,钱壮却也显得欲言又止。 这时候罗矩已经将人都绑好关进了仓房,回到她身边来。 “不知道要如何处置?” 谢琬沉思了会儿,说道:“明日日出之后,在铺子门外摆上八条长凳,将人分别绑上去打板子!一直打到他们招出背后指使的人为止!” 八个人一齐绑在凳子上打板子,这是多大的阵势?这分明就是要在当着大庭广众扫那背后主谋的脸的意思。 罗矩听她发了狠,也觉得只有这样才算解气,立即躬身退了下去。 谢琬走到柜台内,让罗义开了柜子,取出两张二两百的银子,回过头来谦和地冲着钱壮说道:“这些日子有劳壮士了,你今日不说,我竟不知道已经承了你这么久的情。这点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壮士若看得起我谢琬,请务必收下。” 钱壮望着那两张银票,一张黑脸却蓦地紫涨起来。 “姑娘这是瞧不起钱某。钱某做事只有两个原则,一是对得起天地良心,二是对得起这‘侠义’二字。姑娘这娘不是为报答我,是在骂我!” 谢琬知道他们江湖人确是最重这侠义二字,因此说话特地斟字酌句。却没想到还是伤了他的自尊。 正在不知如何劝说之间,钱壮却忽然已低声开了口:“姑娘若是觉得在下还有一两分用处,那便让在下继续替姑娘看着铺子好了。到时候姑娘若觉得在下还算称职,便打发我几个酒钱是,那也算是我的功劳。今儿这钱,却是打死我我也不要!” 谢琬听得他这话,却觉胸中无比宽爽! 有他看铺子,谢琬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怕他艺高人胆大,觉得替她看个小铺子屈材罢了。 顿时压住心里惊喜,说道:“壮士如此,不觉屈材么?” 钱壮这才看着她,通红着一张脸道:“不瞒姑娘说,小的自打有了蹲狱的前科,如今就连县里卖菜的都不敢靠近我半步,四里八乡的人但凡知道我底细的,也不原接近我。爹娘如今老了,等着我奉养,我又不能去远处。 “我之所以没让姑娘知道我在,就是怕我臭名昭著惊扰了姑娘,反令姑娘心生害怕。今儿见姑娘临危不惧,让人敬佩不已,便斗胆想借这机会跟姑娘讨个差事。往后就算姑娘要下龙滩入虎穴,小的也必身先士卒,报效姑娘!” 谢琬方才看到他时已起了爱材之心,如今见他竟真心实意投靠,哪里禁得住这份狂喜! 钱壮的功夫她见识过了,虽然说眼下社稷太平,可到底难防宵小,有了钱壮在侧,她起码连睡觉也能觉着安稳几分! 至于他担心的自己会对他敬而远之——两世里头她地痞流氓还见得少么?要说蹲狱,前世谢琅也蹲过几年,这又算什么?谁说蹲狱的人就一定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连漕帮的人她都没被吓趴过,一个因为不甘受欺负而奋起反抗的钱壮岂会吓到她! 虽说一面之交难定人心,二房里如今这般模样,更要严防用人不察以致里外勾结,可是平常人家请护卫,那些受着层层推荐而来的人有时候都不得已要冒险请回来,只要明日里查明他真的是钱老伯的儿子,这样知根知底的人,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没想到今日因祸得福,虽然受了场虚惊,可却得了员护身大将,她忽然觉得,人偶尔遇点险也不算什么坏事了! 她含笑站起来,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正色道:“如果只让你为我守铺子,未免小材大用。你既是真心实意跟随我,不如你就当我的护卫。不过我要做的事很多,可不是一般收帐的查铺子,所以你的任务比较重。 “除了保护我的安全,你还要做到只听命于我一个人,我的事一个字也不能对外吐露。你虽然是钱老伯的儿子,可是如果有违反规矩的地方,我也决不会姑且轻饶。甚至,很可能因为你的差事不同,我还会比旁人罚的更重些。这些你若能答应,我就能留下你。” 钱壮原先想着只要能有个事做,不至于成天被嫌弃便成了,如今听得面前这小姑娘居然要收他做护卫,不由得大喜过望。守铺子算什么,随便一个护院都能干下来,而做护卫却不同了!时刻待命,那才是一个真正的学武之人能够发挥所长的真正差事! 一个人一生里,能遇到一个赏识自己的人多么重要! 他不认为自己是千里马,但谢琬却成为了他的伯乐。 他惊喜之余也打量了谢琬片刻,见她目光里透着常人难有的果决,顿时也知这胆大的小姑娘是真要用他,而不是开玩笑了,当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字字铿锵说道:“小的愿意追随姑娘!如若有失职犯规,不必姑娘处置,我必自行处罚谢罪!” “好。” 谢琬几不可闻地点头,“从今儿起,你的月钱从我这边支付,我给你十两银子月钱,每月初一从罗矩手上支取。” “十两?!” 钱壮虽然走南闯北得多,可是听到这样的价钱还是吓了一跳。一两银子就够他们一家三口吃上半个月的了,想当初他曾经落魄时还曾经有过三十文钱过一个月的经历,眼下的十两银子于他,是什么概念? 谢琬平静地微笑道:“如果你真的能够做到我说的这些,当然值这个数。” 钱壮胸脯起伏起来,想了半日,居然觉得除了以往后的行动表达谢意,竟然并没有什么语言能够代表他此刻的心情。 他无言地冲谢琬抱了抱拳,站在了一侧阴影里。 这就等于表示,从此时开始,他已经进入了当值状态,从此时起,他已经成为了如同罗矩一样的她身边的心腹之人。 他侧头冲旁边的罗矩看了眼,罗矩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向他真诚而温善地笑了。 漂泊流离了一二十年,他最后竟是在这名不足八岁的小姑娘身边找到了位置。 这么多年里,他什么样奇人奇事没见过,即使授命于他的人尚且年幼而且还是个女流,他也觉得不是什么荒诞不经的事。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艰难。他需要的只是个安稳而且能够奉养到双亲的差事,天下人都不肯给他,而她不但能够给他,还器重着他,这就已经胜过了一切。 谢琬得了大将在侧,先前遇险的怒意一扫而空,随即让玉芳去安排住宿。 如今背后主使未曾查明,她留下来一可掩人耳目,防止打草惊蛇,二来半夜回府不但要惊动府里,还要引得谢琅担心,所以最省事的办法,便是这夜由玉芳陪着暂且歇在阁楼上。阁楼只有一条通道通往铺子外头,相对安全。 于是罗义回府向谢琅报了声平安,顺便拿了谢琬的妆奁盒子过来。 到了清早起来,罗升和钱老伯居然都来了,罗升听说昨夜他走后铺子里居然发生了这么大一件事,不由得后怕得腿都软了,见了钱壮又是作揖又是称谢,又是上香又是喊着菩萨,见得谢琬好端端地下楼来,又立马地埋怨起她不该为了把扇子还巴巴回铺子来。 谢琬安抚了他两句,去见钱老伯。 原来钱老伯正是因为钱壮彻夜未归,深怕他又在外冲动惹事,所以一大早便寻到了城里来,路过铺子里见着这里头比平时热闹,进来问了问,正好见到出来替谢琬买洗漱用具的罗矩,听说钱壮昨夜竟然也赶巧办了件好事,又听说谢琬收留他做了护卫,顿时禁不住老泪纵横。 谢琬言语劝慰钱老伯,并又半含半露地提起钱壮的身世,居然跟钱壮所说半点不差。 而且钱老伯对于那乡绅的恨意至今未消,说起钱壮当时被打和被捉入狱前的情形,也比他所说的惨烈得多,至此,她心中对钱壮的身份和经历最后的那点不确定便就此消去了,往后但凡出门,定自叫他贴身跟随不提。 这里用过了早饭,街上人已渐渐多了,罗矩眼尖瞧得对面巷子里有人探头探脑地打量这边,遂与罗义不动声色地将巷子两头一堵,把那人给捉来跪到谢琬脚尖前了。 居然是谢宏跟前的小厮谷雨。 谢琬冷笑了声,当胸踢了他一脚,让罗矩去搬板凳。 没想到她还没动手,这背后的人就已经按捺不住蹿出来了! 一会儿工夫,八条长凳已经在铺子面前大街旁摆成了一溜,然后八名劫匪被扯了面巾,脸向大街绑到了凳子上。 因为人手不够,罗矩特地上柳叶胡同调来了包括李二顺在内的三名伙计,八个人一人一条四指宽两指厚的板子,往绑着的人身下打去。 惨叫声此起彼呼。 路过的人瞬间已经围成了一道厚厚人墙,纷纷对着这一幕指指点点。罗矩在旁向路人解释,不过省去了劫持谢琬这一段。 这顿时就引起了所有人的声援。 做买卖也不容易,而且居然欺负人家父母双亡的一对兄妹!谢家的事大家也不是没听过,二房已经被欺压了多年抬不起头,如今竟还有人来盯着他们铺子赚的这点钱,简直天理不容! 铺子里的人下手半点没留情面,不一会儿,几个人衣服底下就渗出血来。 当中一个人终于吃不住而喊道:“我招!我招!我们是宁家的人……”说完,头一垂就晕了过去。 可是已经够了。大家都已经听清楚他们是宁家的人。rs 075 服软 有些知道谢琬和宁大乙恩怨的人,顿时就恍然大悟说道:“肯定是他们家二少爷!真真是丧尽天良!居然因为吃了点亏就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 谢琬在楼上,也听到了。 不过她十分平静,宁大乙脱不了干系,但是,别的人也别想就此摘个干净! 她唤来罗矩:“把他们解下来,仍然丢进仓房,从今儿起,你每天往宁家送个人过去,指定让宁家老爷接收,记住多找几个人同去,而且一定要敲锣打鼓,务必使得四面街坊全部知道。宁老爷要问起什么,你们什么也不要说,把人给他们就是。” 罗矩当下领命,卸了排扬,然后把方才招供了的那人那冷水泼醒,又问了一通之后,就照谢琬所说的抬着他往宁家去了。 都在一个县城里住着,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宁老爷子闻讯惊得连下巴都掉了,先是让管家出来打发,管家不成,又叫老大出来谈判,还是不成。外头人越来越多,好些还是从李子胡同一起跟过来瞧热闹的,一起随着罗矩叫嚷着让宁老爷出来见面。 宁老爷子被逼无法,扇了宁大乙两个耳光,随即扭着滚圆身子出门来。 翌日三日又是如此。而且随着事情闹得越发大,消息散播得越发广,每日里等着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到得第五日,宁家胡同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大半个县城的老百姓都聚守在此。 宁老爷没办法,是夜拉了一大车礼到了谢府拜见谢启功。 王氏近来听见这消息也觉心惊肉跳,打死她也没想到谢琬下手居然这么狠。那棒子哪是打在护院们身上,那一棒棒都是打在她身上! 谢启功自然想不到这事跟王氏有关系。 他一向不大瞧得起宁家,又因为宁家自己滋事在先,但谢琬胡闹的事他们也听说了,都在一个县城,多少也得给两分面子。 宁老爷既来了,只得让人去寻谢琬,可哪里找得着人?自打出事那天起,谢琬就以压惊为由去了舅舅家小住。就连谢琅,也干脆住在县学。 宁老爷没办法,哭丧着脸又回了府,按例把宁大乙抽了个皮开肉绽。 宁大乙被抽急了,也哭道:“这也不是我的主意!那天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往我屋里塞了封信,说那几日谢家三丫头一个人守在铺子里,是个最好报仇的时候,我也就鬼迷心窍召了几个人过去了。 “我也没想真的把她怎么样,只想吓吓她,拿点钱回来也就算了,反正他们二房也有钱。谁想到后来会半路出来个程咬金?反让她借机闹出这么大事来!——要是我知道那给我支招的王八羔子是谁,我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宁老爷气得两眼翻了白,两鞭子又抽上了他的背:“你个猪脑袋!别人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还是个不明来历的人!要是改天再有人让你拿把刀捅了你老子娘,你是不是也照做!” 宁大乙被抽得满地爬,哭爹叫娘的声音满大街都听见了。 而这时候谢琬却在齐家吃着蜂蜜糕,躺着大藤椅,由着表姐在后院唱着小曲儿安抚她“受伤”的心。 那对宁大乙来说如同炼狱的八天终于过去了。 整个县城内外乃是邻县都把这事当成了笑谈。 宁老爷每每出去谈生意都难免听到这样那样的打趣,回回都要强笑着打哈哈过去。可就是这样,也还是损失了好几笔大单。而更要命的是,谢琬让人在李子胡同及柳叶胡同铺子跟前竖了块牌子,写着“宁大乙若打此路过,必以盗匪论之”。 宁老爷每每路过瞧见,必要气得口吐白沫。 宁家从此成了邻近几县的笑话了! 由此,宁大乙每每又险些成了他鞭下游魂。往日里他纵使在地痞流氓的队伍里再怎么风光,再怎么有威信,有了这两块牌子,他也已经丢脸丢到尽了。 谢琬在舅舅家住了半个月就回了府。她还有大把事做,哪里能一直这么逍遥。 宁大乙好了又伤,伤了又好,终于在一个清风拂面的初夏午后,抚着屁股痛定思痛,觉得这辈子终于遇到了个翻不过去的硬坎儿,于是带着两筐子关外来的新疆大葡萄,一箩筐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还有五百两银子的银票,到李子胡同谢琬负荆请罪来了。 谢琬忙着跟漕帮的人搭线的事,压根没空理他。 于是就被钱壮挡在了门口那块牌子下。 “我们姑娘的命就值五百两银子?回去想好了再来!” 宁大乙不得已,翌日添了一千五百两,凑成两千两银票,再搬了两筐鲜红大荔枝过来。 又被钱壮鄙视了。 “两千两?只够我们姑娘一根头发丝儿!” 宁大乙看着顶上那块耻辱牌,又摸了摸才结了痂的屁股,发了狠,回去改拿了张五千两的银票! “这可是我全部的私产了!你们再想要,我也没有了!” 他抢在钱壮出声之前,带着哭音说道。 钱壮站在屋檐下,斜眼盯了他片刻,终于说道:“跟我来吧!” 宁大乙如同听到了天籁!当即不顾伤势,扭着屁股紧随着他上了阁楼,活似慢一步就会跟丢似的。 到了楼梯口,只见谢琬正坐在书案后跟罗升说话,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还是要寻来头大些的,底下人靠不住,而且我发现这样层层上去,每一层都要抽成,我们的支出就平白变多了。上层的分舵主至少有话事权,可能投入会稍微大些,可是有什么范围内的小风险他们也有能力掌控。你再通过手上掌握的这些人去找找,看有没有办法见到他们的分舵主。” 她把手上写着一列名字的纸递给罗升。 宁大乙听得舵主二字,立即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罗升拿着名单路过身边时,他探头想去看个究竟,被罗矩猛地一声喝止了: “还不来见过姑娘!” 宁大乙又打了个激灵,捧着屁股挪到谢琬身前。赔笑道:“三姑娘是要找漕帮的人么?” 谢琬瞄了他一眼,端起手畔茶碗来。“你来做什么?” 宁大乙不禁站直身道:“特来给姑娘赔罪!”然后忙不迭地把手上银票递过去。 他在她面前真是越来越没底气了,这丫头真真是他命里的克星。 他忐忑地盯着她的脸色,希望她看到银票面额时能好歹对他客气点儿。 “五千两。”她瞄了眼银票,却没有什么欢喜之色。“你费那么大劲让人劫持我,就为了五百两银子?说,谁指使你的。” 说到末尾她的话语里已经冷得有些刺骨了。 不光是宁大乙愣在那里,就连罗矩钱壮他们也都有些莫名其妙。那些人不都招了宁大乙就是头儿么,怎么又出来个宁大乙也是受人指使? 这固然跟他们的城府尚浅有关系,除此之外,应知世上还有句话,便是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他们不像谢琬这般把王氏当成毕生仇人,自然是不会去深想其中的异常。 “三姑娘英明!” 宁大乙愣了片刻,看着谢琬坚定的神情,顿觉鼻头发酸,哭着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道:“小的还以为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没想到姑娘明察秋毫,知道我不是那种卑鄙无耻的人。实话告诉姑娘,我就是这封信给害了!我本意绝没有想过伤害姑娘,还请姑娘明鉴!” 谢琬不顾他的声泪俱下,接过那封信扫了两眼。 信上的字写得虽然一般,用纸用料却十分讲究,而且从墨香及纸的质地看来,是出自河间府有名的笔墨商尚品轩。谢府里的纸墨都在尚品轩拿。 她把信折起来,又慢慢地喝了茶,说道:“你在收到这封信前后,谢府里有没有人找过你?” 宁大乙止住哭声,抹去眼角两点润湿,想了想道:“就是那天你在街上欺负完我之后,没两天我在醉仙楼喝闷酒,你们家大爷身边的小厮来找我搭过两句讪。” 谢琬唇角冷冷勾起来。 宁大乙愈发怕她这样子,苦着脸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可人家好歹是你们家的人,我平日在你面前吃的亏多了,哪还敢惹别的人?他来搭讪我,我总不能不理会。而且他又没说别的,只问了几句我怎么喝闷酒什么的。我跟一个下人也没什么好说的,没理他,他就走了。” 谢琬把那五千两银票夹在帐簿里,说道:“银票我收了,你可以走了。” 宁大乙连忙指着外头那牌子:“那这个?” 罗矩道:“叫你走就走,哪那么多废话?牌子自然会撤,难道我们姑娘是那种言而无信之人?!” 宁大乙连忙灰溜溜地低了头。 走到楼梯处,他忽然又转过身来:“我再多嘴问一句,你刚才说的分舵主,是不是是指漕帮的人?” 钱壮走过来横在他身前。 他连忙摆手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说,沧州码头的分舵主田崆,刚好是我拜把兄弟的亲哥哥,我们常在一起喝酒来着——” “把他拎回来。”谢琬道。 于是钱壮就真的把他拎回她面前来了。rs 076 名声 谢琬盯着他:“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宁大乙忙又说了一遍。然后又像只乌贼一样软软地趴在书案上,幽怨地说道:“你这么想认识他,那我要是介绍你们认识,你能不能对我好点儿?” “丢出去!” 钱壮抓起他衣领,就准备从推开的窗户口丢下去。 也不看看谁的地盘?敢跟他们姑娘讨价还价,真是嫌命长了! 宁大乙见过钱壮几次,一直以为他就是普通的伙计,哪里知道他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自己少说也有一百几十斤,被他单手一提就举过了头顶,这还不够吓死人嘛!当下顿时如杀猪般惨叫起来:“放下我放下我!我答应帮你介绍就是了!” 钱壮将他丢到地上。棒疮未愈的屁股受了撞击,又是疼得他哭爹喊娘起来。 到如今眼目下,他算是真的领教到谢琬的手段了!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偏偏无赖起来个比地痞还地痞,卑鄙起来比流氓还流氓,凶狠起来比恶霸还恶霸!明明一副蛇蝎心肠,又偏偏平日里还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也不知哄了多少人上当! 可他嘴上还真不敢说。 “等我伤好了,我带你去沧州就是!不过,你得立刻把那牌子给我摘了,一刻也不能拖!” 他揉着屁股,呲牙咧嘴地说道。 “牌子我可以马上摘,不过,我只能等你十天。”谢琬撑在书案上扬起唇,“十天之后我必须见到漕帮的分舵主,跟他达成雇佣船只的协议。这之前你要是给我跑路了,那你就等着被你老子扫地出门。还有这件事要是从你嘴里走露风声出去,我也有的是法子治你。” “我知怕了!我知怕了!” 宁大乙连忙打地上爬起来,低头拱手作揖。 十日之后的大清早,谢琬才到铺子,倒是见着宁大乙果然已经在这里等着了。 谢琬一面上楼梯一面说:“钱壮和罗矩跟你一道去,记住我的话,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宁大乙拍胸脯道:“姑娘莫以为我宁某成天跟那帮地痞流氓呆在一块就什么也干不成,告诉您,这码头上的事,还就得我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人才能跑得通!姑娘就在家里且等着我们的消息吧!” 谢琬冷笑着,却并没有反驳他。 在乍听到他说认识码头上的人之初,她就有种灵台清明之感,码头本就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而宁大乙就是本地这些地痞流氓的头子,漕帮的人在四处走动的多,每到一处地方必得跟当地地头蛇打好关系。他说他若认识漕帮里的分舵主,其实并不让人太过意外。 如果找常五那样的人去层层渗入漕帮里头,的确还不如直接经由宁大乙下手。只不过之前因为对宁家人并无好感,以至她从来没想到从宁大乙身上下手。 不过如果早想得到的话,她也找不到请他帮忙的契机,一来他们是两路人,二来她并不想此事声张出去,如今阴差阳错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地让他自觉帮了忙,——且不管此去成败如何,到底也多了份可能。 可见,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话还是很有些道理的。 有时候有些事,你想破脑袋也没有办法,但偏偏有时候又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这里忙着码头的事,没空理会王氏,因着宁家成了邻近几县的大笑话,王氏这些日子过得却并不轻松。 谢启功不在的时候她找来谢宏问道:“三丫头那里可曾有什么动静不曾?” 谢宏顿了下,说道:“儿子可没盯着这头。她那里有没有动静,太太不是比我清楚么?” 王氏叹了声气,不说话了。 她要是清楚又何曾需要找他来问?也不知道那丫头究竟是副什么样的心肝,这么的年纪做事竟然滴水不漏,不要说她派过去的那些丫鬟婆子到如今也没捞到点什么有用的消息,就说眼下宁大乙这事,按说换成她自己,不被吓破胆也要被吓得收敛些,她倒好,反而高调地把这事弄得天下皆知了! 这宁大乙那里是不露出破绽来才好,要是露出破绽,谢琬还不定怎么报复她。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窝囊,她在谢府呼风唤雨了几十年,如今怎么倒是忌讳个毛丫头来了? 心里不甘归不甘,到底也知道她几分手段,不敢掉以轻心,所以接下来这些日子倒是消停了些,并不敢再谋划什么心思了。 正好这日任府来信,说是隔日任隽便会连同行李一齐到府,谢宏夫妇与谢棋闻讯便冲到正院里请示该收拾哪座院子,按他们的意思就该直接搬进栖风院住才好,如此才有利于让他与谢棋培养情分。 王氏琢磨了片刻,说道:“如此也太打眼了。任夫人原先还不同意,就是怕再惹出上回的事来。这回是我费了老大力气才跟任府说通的,若是让她知道,咱们的心思可就都掩不住了。来日方长,让棋姐儿机灵些吧。” 于是,便指了原先丹香院后来的碧香院,让他们速去收拾。 碧香院离栖风院不过一道中庭的距离,跟直接住进栖风院其实区别不大。 不过距离颐风院也挺近,中间只隔了座倒座。但是因为颐风院后面几个小偏院都空着,如此又显得更远了些。 谢琬从铺子回府的时候,任隽就正在靠近颐风院这边的院门口,吩咐小厮们晒书。 “三妹妹回来了。”他礼貌地冲谢琬点头。 自从上回打击过他一回之后,中间隔着的这两年,谢琬像是世间又没了这个人,如今再见他,就觉得有些恍惚之感。 而他给她的感觉,因着上回那事,也跟当初有了些偏差,如今他举手投足间已经依稀有几分少年男子的青涩,而除此之外,似乎又隐约还有几分别的东西,却是令谢琬一时未明的东西。 这些综合起来,使得谢琬越发不想与他走得太近。 每次见到谢琬,任隽都像府里的哥儿们一样适可而止地寒暄着。既不像任黛说的那样因为惦记着她的那句话而记恨的样子,也不像那时候当着所有人面说“三妹妹相信我”对她异于常人的样子。 这样,便使得谢琬感到松了口气。 不管是谁,都不会希望身边有个人时时地给自己带来无言的压力吧? 她也简短地说了声:“任三哥好。”然后回了屋。 哪知道才进屋喝了口吴妈妈端来的莲子汤,任隽就进来了。 也不说话,默不作声在她右侧坐了半日,忽然难掩忧心地道:“我听说你前些日子把宁家二少爷狠治了一顿的事了,那家人都不是好惹的,那宁大乙更是地痞流氓的头头,在我们南源都是有名的,你这样得罪他,不怕再招来祸事么?” 宁大乙再狠,那也没有她狠。经过这一次,他要是还敢再耍花枪,那他也算是有能耐了。而且,他若真的不服,又怎么会乖乖领着钱壮罗矩去沧州?她可不信有钱壮在,她的人还会有什么安全之虞。 但是出于礼貌,谢琬说道:“宁大乙先得罪我在先,我若不治治他,岂非助长了歪风邪气?” 任隽道:“可是,你终归是个女孩子。” 因为是女孩子,所以凡事不能不留余地,不能强出头,更不能时常地被众人口耳相传。人们虽然不见得都见过谢琬本人,可是经由这件事,她的名声是传开了。在百姓堆里,她是伸张正义不畏邪恶的好女子,可是在这些所谓的世家大族眼里,她这样做,未免太张扬了些。 清流士子最重家声,身为翰林编修的谢荣如何能有个这样的侄女。 关于这件事,谢启功已经指责过她一回。 而曾密升了南城正指挥使,任隽自己也已考中廪生,任家如今像谢家一样,更加地在乎起名声来。 谢琬自己也看重女孩家名声,毕竟,没有哪个本来出身就好的女孩子,不希望一辈子都被称赞着。可是,当她选择了要强大二房的这条道路以来,她想再做个低调而温婉的女子是注定不可能了。 她手腕必须强硬,才能治得住宁大乙。她目光必须长远,才能收服得了赵贞。她心思必须缜密,才能打动得了靳永。如果她是个严格尊遁着闺范的寻常闺秀,那这些人都不可能为她所用,她也打不开今日这样的局面。 她只要她所要的,不为名声所累。 但是这些话,犯不着跟无关的人解释。 “任三哥说的不无道理。” 谢琬冲他微笑点头,她目光澄静,笑容安然,从面上,丝毫看不出她有治得一个地痞流氓俯首帖耳的本事。 任隽看见这样的她,以为她听了进去,也愉快地微笑了。 谢琬道:“任三哥今儿不去栖风院找棋姐儿么?” “哦,她刚刚去上房陪太太抹骨牌了。”任隽道。转而又解释:“我可没有去找过她,都是她找我。” 谢琬笑而不语。 任隽来府的这三日,谢琬路遇他六回,就有五回看见他与谢棋在一起。 谢棋经过这两年的修炼,已经能把心思掩藏得很好了,这不但令府里人刮目相看,也令任隽感到吃惊不已。由此带来的结果是,他如今并不为着当初的事对谢棋耿耿于怀——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不记恨的人,毕竟他对于谢琬的话也是这么一副往事不提的样子。rs 077 防患 王氏与谢宏想把谢棋嫁给任隽的念头并没有中止,此次任隽之所以会到清河来读书,这跟王氏肯定脱不了干系。而任夫人明知道王氏母子在算计她儿子,却又同意把儿子送上门来,真让人觉得这里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幕。 任夫人的暧昧态度,让人觉得任府也在半推半就。 不过,无论任府态度如何,她都不会让王氏母子的如意算盘得逞。 宁大乙给谢琬那封信时,她从用纸上第一时间就猜是王氏母子,后来暗中拿了笔迹一对,已经确认是谢宏无疑。 王氏听到了谢琬跟宁大乙结下嫌隙,所以让谢宏从中添了把火,若是宁大乙成功了,谢琬倒了霉,剩下谢琅对她来说已不足为虑,二房产业自成她囊中之物。就是失败了,那倒霉的也是宁家,就像眼下这样,与她丝毫无关。 只是王氏没有想到谢琬已然对此洞若观火,要谢琬相信宁大乙能想出这么刁钻的主意,是断断不可能。好在宁大乙并不蠢,把这信留住了,否则,他想以五千两银子就令谢琬放心,也没这么简单。 虽然说整倒王氏母子三人是必做要务,可是好汉也不吃眼前亏,她竟然敢想起这招借刀杀人之计,那也休怪她下手不打招呼。等忙完手头事,她总要跟他们算算这笔帐的。 沉默间,她已经把茶喝完了。 任隽站起身:“我先去跟逢之借本书。” 逢之是谢琅的表字,自从他与谢桦同中了廪生,原先的夫子就替他们二人各取了表字。 任隽现在总是这样,就是跟谢琬碰面了,也是说不上几句话就会以各种名目离去。仿佛很知趣似的。 谢琬也总是含笑称好。 任隽站起来,走到抱厦外,偏头往天井里看了眼,盯着水池里那双肥硕的鱼痴望起来。 谢琬怕他误会,说道:“这都是玉芳的功劳。” 任隽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步出了门槛。 玉雪端着茶水在廊下道:“任公子好像挺难过的。” 谢琬看了她一眼,也什么都没说,进了屋。 玉雪跟着走进来,跪坐在她一侧道:“其实任家也不错,任公子性子又好,虽然二姑娘那边难缠些,可好歹任公子的心是向着姑娘这边的。要不然他也不会独独在姑娘面前总是说不出话来。任家与齐家又有交情,冲着这个,姑娘过去了也有底气。” 谢琬唇角一勾,“我如今才勉强吃十一岁饭,怎么你觉得我就应该考虑这些了么?” 玉雪哑然。背地里跟小主子说这样话的确是不知轻重,可关键是他们从没人把谢琬当成过孩子,世上有哪个孩子能在不动声色间操纵着别人家儿女的婚事?有了赵家的事在先,有些话她就不知不觉地说出口了。 谢琬提起笔来,“要让哥哥听见,你又少不了一顿排头吃了。” 低头写了个字,忽然又想起玉芳来,“她去哪儿了?” 玉雪探头看了眼门外,说道:“许是在二少爷那边罢。那王家因为没有了王玉春,如今又知道王思梅对二少爷倾慕不已,暗地里是一个劲儿地怂恿着她来纠缠。玉芳都替二少爷挡了许多回了。” 谢琬眉头蹙了蹙,把笔又放下来。 玉雪以为她是因为王思梅而不悦,后见她直盯着自己,不免又犯起疑惑。 谢琬道:“玉芳今年都十八了,等她满了二十就能放出去许人了。” 玉雪大惊失色。 谢琬看着她,脸色沉静。 玉芳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曾理会。如果说他们二房是片疆土,王氏与谢荣是侵占他们领土的强盗,那谢琬就是举起矛来保国守边驱赶贼寇的那个人,也是光复前世丢失领土奇耻大辱的那个人。总有一天战事会分明,将士要卸甲,而到时候坐镇江山的人,终归还是谢琅。 她要做,也只做背后的无冕之王。 谢琅在她所有的计划里,她不能容许他身上有半丝污点。玉芳正值妙龄,她仰慕自己的少主,这十分正常。可是谢琅在未娶正妻之前,她不可能让他先纳妾,就是通房也不可以——如果说谢琅是个凡事都有主见,并且深谙世故之人,她倒也罢了。 可惜他在这方面并无主见。有些事情,她就得先替他防患未然。 一旦跟玉芳有了事实,玉芳必然不甘于只做个丫鬟。谢琅若是真心对她倒罢了,也算是好事一桩,可谢琅的志向并不小,如果将来他有机会尚条件不错的名门闺秀,那一时之间种下的这祸根,将来如何收场?便是对方也不会善罢甘休。 闺帏不宁影响学业是其次,只说有了未娶妻已先纳妾这一桩,他将来就未必能联到什么好姻缘。 谢琬是要使他成为二房最终的主人的,同样也是她将来的骄傲,他功名利禄委身之日,便是她可得以安享这盛世荣华之时,她怎么能容许在成功之前,他的人生出现这样的岔子? “哥哥在成亲之前,必须严于律己。” 在玉雪和玉芳之间,她承认是更偏心于稳重又不失机灵的玉雪,所以她还是原意这样跟她解释着。让她去传话给玉芳,趁着眼下还早,玉芳抽身也容易。 玉雪默然半晌,才目露凝重地颌首道:“姑娘说的是。奴婢明白了。” 她明白,在眼下,没有任何人能够在不被谢琬允许的情况下妄想贪图谢琅点什么,当初她被王氏陷害时是如此,如今玉芳主动动了芳心也是如此。也许谢琅是好糊弄的,可是谢琬什么事都看得明明白白,只要她不许,就是玉芳再舍不得也是白搭。 以往她不明白她的三姑娘究竟要做些什么事出来,如今她忽然也有丝明白了,如此像爱惜身家性命一般地爱护着谢琅的声誉,除了把他推到像谢荣那样高的位置,然后与谢府对抗到底,还会是什么呢? 她的三姑娘,是真的要做大事的。 想到这里,她的心一点点地回归了原处,并且变得更踏实了。 她是穷苦人家出身,也尝过被人死死压迫着无法动弹的滋味,以往便觉得二爷他们太过于谨守本份,而忘了争取该争取的,以致于使得二少爷兄妹龙落浅难,反遭虾戏。而本该为二房顶梁柱的谢琅又完全承袭了父亲的性子,一向只懂强出头而无谋略。 如今难得三姑娘一介弱质,竟有这份志向,她怎么会不为之振奋? 她们都是为奴的命。只有主子强大了,她们才能跟着体面。她懂得的。 是夜玉雪就陪着玉芳宿了一夜。 翌日起玉芳就不再在前院走动。而王思梅依然隔三差五地过来探访谢琅,不过谢琅不像任隽,原先最开始还顾忌着姑娘的面子,不曾说什么重话,到如今却已经看见她就已摆了脸色上头了。 不过王思梅也是谙得了锲而不舍四字的真谛,谢琅越是对她冷言冷语,她越是娇笑如花,越是对她拒之千里,她越是寸步不离。令得谢琬也时常不得不道个服字。 不过,王思梅显然并没有在谢琬的目标内,她相信谢琅会处理好这件事。他对于真心对他好的人没有免疫力,可是对那些入不了他眼的人,是没那么容易对她改观的。 有了谢棋和王思梅,因而,虽然谢葳谢芸去了京师,府里也依然热闹。 一伙人每日里聚在一起谈诗论道,又琢磨着哪处的荷花开得最盛,哪间酒楼的烧鹅做的最地道,这其中又以长房那几兄妹折腾得最欢,谢桦谢桐这一向似乎也曾得到了什么暗示,对于撮合任隽和谢棋有着莫大的热衷。 谢琬对他们的聚会并不是全不参与,她内里嫉恶如仇,却并不妨碍表面上长袖善舞。有时候,她也不介意从旁看看热闹,遇到好笑的时候她就笑,遇到需要发言的时候她就发言,跟白眼狼们交流,并不表示她也一定会被同化成禽兽。 如此在府里呆了三五日,正琢磨着罗矩他们几时回,赵贞给她请的帐房先生程渊却已经到了。 她跟谢琅一起在颐风院门口迎接。 程渊是个典型的读书人,四十多岁年纪,其貌不扬,乍一看,跟寻常的帐房先生还真没什么两样。 但是赵贞给她的履历上却说,他曾经在朝堂任过不少人的幕僚。这其中就包括两名知州,一名伯爷世子,也就是京师如今的景安伯。当然,这些都是他年轻时候的事了。从茂国公府出来之后,他就去了广东谋了个师爷的差事。 在地方呆过,深谙稼穑,又熟知京师,知道些谢琬身为女子而所不知道的朝堂内幕,这样的人,正是她所需要的。 兴许是赵贞曾经提点过他,知道他过来是为这府里的三姑娘当差,因而一进门放了行李,便就冲谢琬行起了主仆之礼。 “在下程渊,拜见三姑娘!” 只不过虽然行着礼,背脊却挺得十分之直。 谢琬笑着让吴兴扶他起来,“先生不必多礼,我这里产业不多,但是杂务不少,往后就有劳先生了。” 程渊道:“岂敢称有劳二字?为姑娘效劳,乃是本份。” 谢琬点点头,打量了他两眼,让吴兴带了他去前院里歇下。 她对程渊的表现玩味了许久。但是两辈子里,文人她见得多了,也并不将之放在心上。她对他客观的第一印象是不爱说话。不过,大多数人在陌生的地方,总是天生带着警觉性的,就像她,当初重生回到这里,也是宁愿不出门也不愿与人说话,深恐露了底。 赵贞给她的人究竟合不合用,来日方长,经些事再说。rs 078 乾坤 接下来两日,谢琬让吴兴带他熟悉了一番二房的事务,第三日便请了他进抱厦。 “我们如今手上只有六间铺子,其中一间还在筹备。但是眼下却急缺人手。原先替我管铺子的人出去办事了。程先生才来,目前就先帮我管着铺子里所有的帐目,等到慢慢熟悉了,我再分派别的事情给你。” 程渊低头称是,接过她递来的帐簿翻了翻。只看了两眼,他就躬身退了出去。 七巧节这日,罗矩他们终于回来了。 谢琬丢下吃了一半的饭赶到李子胡同。 三个人风尘仆仆,甚至一身臭汗淋漓,但是脸上的喜悦却是身上的风尘掩不住的。 “姑娘,事办成了!”罗矩进门便大声地道。 谢琬听见这话,顿时一颗心落回了肚里。 罗矩接了杯茶,张嘴道来,“此次的事情居然十分顺利,到达沧州的当日宁二爷就让他那拜把兄弟请来了田崆,因为有熟人撮合,所以并没有费什么周折,按商定好的价钱付了定金,然后田舵主便带着罗矩钱壮上帮中签了合约,并交付了牌子。姑娘您看!” 谢琬接过他递来的刻着龙头标记的牌子,笑道:“都辛苦了。” “我早说了嘛!”宁大乙得意得不行,说话的声音连大街上都听见了:“往后这些事,你只管找我便是!” 钱壮顺手从桌上捡了个果子扔到他嘴里,他顿时发不出声来。 大家哄堂而笑。 谢琬心头大石落了地,当下让人在对面春燕庄包了桌酒席,特地犒赏三人。 宁大乙在席上百般吹牛,每每见着谢琬冷冽的目光又止不住低声下气。而往往没消停片刻,又会随着大家语言情绪高涨起来。 只要他不祸害别人,谢琬倒是懒得搭理他。不过因为这件事终于办成,她也很高兴,陪着喝了几杯。 吃完饭谢琬就带着钱壮和罗矩准备回府。 宁大乙垮着脸指着自己鼻子道:“那我呢?” 钱壮斜睨着眼,抚着腰间的软刀:“还要我送你回去吗?” 宁大乙立时噤声。 谢琬想了想,跟罗升道:“补宁公子二十两银子,算是车马费。” “我要你的钱做什么?我又不缺钱!”宁大乙一听说拿钱打发他,立即把腰直起来了。谢琬看着他不语。他气势再次被瞪消下去,哼哼叽叽说道:“我可不是谁的忙都愿帮的。”说完翻身上了马,一溜烟跑远了。 谢琬笑了笑不再理会,径直回了府。 钱壮罗矩回房洗漱完歇了一下晌,到傍晚时再回到谢琬身边,发现正在跟谢琬说帐本的程渊,都不由怔了怔。 谢琬顺势把彼此介绍给了对方。 程渊接手铺子帐目之后,罗矩就可以抽身出来了。漕船的事情搞定,接下来就得立即去南边收购米粮,而这个事也非得罗矩前去不可,别的人她还真不放心。 罗矩出发的日子定在三日后,谢琬派了申田跟他同行。 钱壮此番却不能随他去了,他的本职乃是保护谢琬的安全。 不过像往后这样需要罗矩他们独挡一面出去办事的机会会越来越多,这样只身出面,难免会有意外。于是她越来越觉得身边人手紧缺起来。 如果说身边有着七八个像钱壮这样的护卫,那办起事自然有保障得多,以她目前的能力并不是招不起护院,可是真这样做的话,那未免也太扎眼了。她如今住在谢府里,有着现成的护院保护,哪需要专属于自己的护卫? 不说别的,首先就会被王氏盯上。 谢府终究不是长住之地。等到米铺一开,下面人来往进出的频率就高了,原先她计划等谢琅去了京师之后再做搬出去的打算,但眼下看来,要想成功掩人耳目,只怕等不到那时候。可是又不知搬去哪里,黄石镇倒是自在,可惜太远,不便于往来。 到底有些犯难。她预备等米铺上了轨道,再想法着手这件事。 罗矩去了江浙,她则拿着清苑州和河间府的舆图看了两日。 到程渊再进来时,她就道:“程先生对于开米铺的选址有什么看法?” 程渊默了默,说道:“三之近大路,二之近闹市,一之近菜市,三者皆有利弊。全看姑娘胸中乾坤。” 谢琬扬唇笑了笑,“知道了,下去吧。” 等程渊走了,她叫来罗升:“河间府内最有市场的自然是府州一带,可是天底下开米铺最有市场的却是京师。你抽两日去京师顺天府学附近的胡同看看,找间现成的菜米铺子盘下来。最好是前铺后外住的小院子。” 罗升听说她居然把米铺直接开到京师,而且是在府学附近,不由愣了愣:“程师爷不是说开在菜市附近么?” 谢琬扬唇道:“那是因为在他心里,我的乾坤只有菜市那么点大。” 罗矩默然无语,立时打点启程去京师。 谢琬这里则要准备让他顺路带去给赵贞的回信。 赵贞最近又有信来,谢荣果然似有与魏家联姻的想法,而魏暹最近则并不在府里,而且魏彬的夫人戚氏似乎也不太赞成这门婚事,谢葳虽然出色,但在与魏家交往的那么多世家千金里来说,却并不是独一无二的,所以目前成功的机率极小。 谢琬之所以突然决定把铺子开到京师去,也是因为这封信。 魏夫人虽然疼爱幼子,不肯随意替他订亲,可是到底双方年岁不大,时日一长也难保没有可能。 她需要深切地摸到谢荣的动向,那就少不得要常往京师走动,只靠赵贞传递消息那是万万不成的,她不能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万一赵贞那里遇到什么意外,比如被谢荣发觉而下了对策,那她整个消息网络岂不整个瘫痪下来? 所以,要往稳妥里做的话,不但要扩展她的眼线,还要解决她的长期落脚点。总是去住客栈,到底太扎眼了。有间铺子却好多了,一来有个走动的名目,二来都是自己人,就不怕什么被人盯梢。 如今京师大多数人家都没有了良田,尤其那些勋贵及权贵之家因为朝廷已经停止了赐田的福利,吃食来源几乎全都是靠籴米。 顺天府学那带不是衙门就是官家贵门,在那里开米铺,还能愁了吃喝么?虽说地价贵些,可如今的趋势是米价只会上扬而不会下跌。 更何况,未来还会有几场无可避免的天灾。她清楚记得,庆平十年米价还只有一百文钱一石的米价,到了庆平十四年,米价已经升至了一百五十文一石,再经过几场天灾,庆平二十年的时候已经到三百文一石了。许多老百姓当时都改吃粟米了。 自然,这也是因为谢琬有着重走一遭历史的先机,这才能狠得下心来投资。如今那些因年初扩林削地之风而动的商户,就是有触觉敏锐的,大多也还在观望罢? 待办的事情都上了轨道,谢琬在内宅里走动的时间便多起来。 谢桦最近在议亲,女方是县北开油坊张家的长女,没读过什么书,但张夫人这几年久病缠身,都是这张小姐在操持家务。据说两厢家长见过之后都还算满意,于是已经换了庚帖,就等着纳吉。 这是谢府孙辈里头一桩婚嫁喜事,大家兴致都高,最近说的谈的都是这件事。虽然不关谢琬的事,但是因为将来谢琅的婚事也得她拿主意,所以从旁听听看看也好。 王氏擅于伪装,就算明明恨谢琬恨得咬牙切齿,面对她的时候也还是客客气气。谢琬从善如流,心安理得地在上房吃着她从各处搜刮来的珍稀瓜果点心。对于一屋子里表面上的和谐下,所藏有的暗涌汹潮视若不见。 谢棋跟任隽打得火热。虽然有时候明明看得出他不耐烦她,却也从来不曾明确地表示过拒绝。 大约就是因为谢桦的婚事带来的刺激,府里少男少女们都开始对婚事二字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所以谢任二人的情形就连谢琅也看出了端倪。 吃晚饭的时候他露出一脸的八卦跟谢琬说道:“你有没有发现,棋姐儿似乎很喜欢跟隽哥儿在一起。难道当年那块玉她真的是故意拿走的?” “我怎么知道。”谢琬才懒得跟个书呆子探讨这些。 谢棋很胆显是冲着任家的家世来的,谢琬没有对谁动过心,可是即使这样,她也想象不出来,因为虚荣而这样坚持不懈地去讨好一个人,真的不会痛苦吗?如果任家有一天变成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她还会这样追着任隽跑,按他的喜好伪装着自己吗? 她一直觉得儿女之情这种东西离她太远,世间男子不是与她无缘,就是跟她没份。 所以,这辈子她也没对这方面期翼过什么,一直也把精力放在了如何避免前世之悲苦之上。 但是她忘了她还有个哥哥,看到她这么不在意的样子的谢琅可不像她这么想。 “琬琬,其实我觉得,你比她们任何人都强,将来你也一定会遇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君。” 谢琬没料到他突然说到这个,虽然未经人事,但是也不至于因此脸红。她知道哥哥这是因为看到大伙不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谢琬身上,就是放到了谢棋身上,而自己的妹妹却无人过问,心里难过。 她说道:“未来的事谁知道呢?我还这么小。” 谢琅拍了拍她的手背,并没有再说什么。rs 079 姨娘 但是翌日起,他却总是有事没事带着她去任隽院子里串门,然后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总是第一时间让银琐去叫他。谢琬先时没在意,后来看他在任隽面前有意无意地总夸赞着自己,便也明白了几分,合着哥哥这是要把她跟任隽送作堆啊! 前世好歹是任家老爷自己找上门来的,怎么这一世反倒要他们找上去么? 谢琬严肃地跟谢琅说道:“以后你们的事别把我掺和进去了,我不喜欢任隽!” 她不会让谢棋高嫁的心思得逞,但是也绝不会自己凑过去。自从因为那块玉的事险些被任隽拖下水,她就再也不想与他有任何交集了。 “琬琬!”谢琅不理解了,明明任隽又温柔又细心,而且还风度翩翩,怎么说都是门好亲事。而谢琬居然不喜欢他!“琬琬,你别以为自己还小,这些事就可以不上心。咱们没有父母作主,就提早一步先行。我总要替你挑到个好归宿才会放心的!” 谢琬十分无语。“就是眼下订了亲,就代表着高枕无忧了么?订了亲也能退亲,眼下无人问津,也好过被人退亲打脸。哥哥还是管好自己的事吧!要是功课不紧,就也学着看看帐本,虽不用你当家,可总不能什么也不懂。” “琬琬!” 谢琅盯着她背影高喊,无奈她已经进了房,啪地把门关上了。 谢琅虽然深觉受挫,但他是个妹奴,所以这事只好不了了之。至于他心里怎么想,却没人管得着。 罗升去京师还有阵才回来,谢桦这里在七月底已经纳吉完毕。 接下来就要准备过大礼了。 油坊的千金虽然不比谢府的姑娘金贵,可到底是娶进来的少奶奶,过五百两银子的大礼,按例对方的嫁妆也只会翻倍成一千两,如今一般乡绅家嫁女儿都起码是两千两银子起跳,一千两银子的嫁妆嫁进谢府这样的人家,哪有什么体面? 王氏这几日对谢启功殷勤得很,谢宏投其所好,也不知从哪淘来几副字画敬献给了他。 所以谢启功最近在府的日子居多,正院也时常听得见他与王氏言笑,就连谢棋也得了他一副好棋子。 谢琬让玉雪去打听谢启功最后答应了王氏给谢宏多少钱银子操办谢桦的婚事。庞胜家的亲自过来说,“老爷还没定下来,但是似乎已经在琢磨这事了,昨儿让大伯去拿了库房的帐本来翻,然后又问了任公子一些任家嫁娶的事。” 谢琬微笑,让玉雪抓了两把钱给她。 庞胜家的笑着塞进怀里,“三姑娘总是这么客气。回头有了讯儿,我再来告诉姑娘。” 春蕙给她打帘子,也得了她一副笑脸。 这些日子玉芳经过了玉雪的劝说,明白了心思错托在谢琅身上,都不曾再在谢琅屋里出现过。而谢琅没见到她出现,居然也并没有问起。这使玉芳更加心伤,因而见了谢琬,也总是咬唇低头,一副黯然伤神的样子。 同作为女人,谢琬理解她的心情。于是这几日也没叫她上前侍侯,而是让春蕙负责她的衣着。 春蕙是府里派过来的丫鬟,这两年倒也凡事谨慎,没出过什么错儿。除了最先的时候被王氏叫去问过两回话,事后并没见异常,后来竟是再没跟王氏的人接触过。算是这批人里头的老实人。 可是到底是半路才来,用着不顺手。 她这日闲着无事,出到前院溜达,见钱壮在院里大槐树上高来高去地摘槐豆荚当暗器掷着玩,心下一动,便就招手唤了他下来,问道:“不知道有没有像你这样,会些工夫的,又需要找份差事做的小姑娘?” 钱壮道:“这样的人自然有。只是不知道姑娘要做什么用?” 她说道:“我是个姑娘家,有些时候总是不那么方便带着你出入。玉雪她们也都大了,顶多再有两年就要放出去。要是有这样的人,既可以像玉雪她们那样替我料理些琐事,又可以会些功夫防范一下,岂不两全齐美?” 钱壮听完恍然笑道:“原来是这个意思。小的手头倒是没有现成的人。不过,沧州我师父那边倒是可以打听打听。那里许多百姓人家祖上都是有武功传家的,特别高深的兴许没有,但几手防身功夫还是不难找的。” 谢琬大喜:“如此甚好!” 钱壮当即就往沧州去了信。 谢琬也不过是一时心血**,才有了这样的想法,毕竟两世里头她都没见过会功夫的女子,如今从钱壮口中得知这想法竟然并不是天马行空,自然喜出望外。 有了会功夫的丫鬟,那么就算搬出府去的时间需要相应延迟,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飞快到了八月,院子里已经能闻到浓浓的桂花香。 庞胜家的来告诉,谢启功批了三千两银子给谢桦办婚事。是夜谢启功宿在偏院邓姨娘屋里,王氏还亲自让人去添了被褥。 谢启功先后纳过三位姨娘,都没有子嗣。一位已经死了。一位十年前就送到了乌头庄,如今也是一身病,请了庄户娘子照看着,庞鑫每个季度都会去送些补品和药材。 剩下这位就是邓姨娘,邓姨娘也有四十多岁了,常年沉默寡言,就住在正院后面的小偏院,平日并不怎么出门,谢琬只有在每逢过年或大的年节才会见到她在餐桌上露一露面,因为妾侍不能见外客,所以就是谢荣唱大戏那回也不曾出来。 谢启功似乎也是想起才会去一回。 算起来邓姨娘比王氏只小了两三岁,应该是王氏再嫁之前已经纳进房的。 谢琬当然不会相信谢启功当初会看中一个死气沉沉的人作妾,想当初定然也曾巧笑嫣然过的,至于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那要问王氏才有答案。 谢琬无意去插手他们内宅之事,她也犯不着去利用着这些去达到她的目的,不过是近来办事顺利,心情愉快又闲得慌,才会留意到她罢了。 但是她没想到,她居然会在上房碰到邓姨娘,而更让人意外的是,邓姨娘居然还冲她笑了笑。 彼时是日暮时分,廊下刮着初秋的风,地上散落着几片秋叶,邓姨娘一身暗沉的青布襦衣,头上围着黑丝绒抹额,从门内走出来,与谢琬打了个对面。两厢目光一对上,邓姨娘便冲她缓缓笑了笑。 谢琬记不清见过她多少回,但印象里她从来没有对谁笑过,更不要提这种独独针对她,看起来含着什么意味的笑。 当时廊下无人。 谢琬沉吟着转身,想要看她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话想说,她却已经如往常般脚步平稳地,头也不回地往后面小偏院去了。 过后好几日,邓姨娘又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露面,更没有关于她的丝毫消息。 谢琬只好相信,那个笑容真的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谢张两家定在八月十八日过大礼。 谢宏夫妇近来忙得不亦乐乎,要忙修葺新房,又要忙酒席采办,还有新房院子里也要添些家具。 栖风院虽然也不小,可是却架不住房里子女多,又还有两位姨娘,就显得有些拥挤。 所以谢桦住的小院儿也不大,到时张氏进来,少不得要添置些下人,于是下人的住处和床铺桌椅什么的也都要预备,于是原先院子里的大厢房就得改成两间用,又要筑墙又要开窗,这些都是要用到钱的,因而十分地闹心。 好在王氏私下里也贴补了百把两银子,总算不至于动用到那三千两银子公款。 不过也还是局促,阮氏背地里于是就撺缀谢宏:“太太当家这么多年,肯定有些体己,不如先去借了来用着,回头我们有了再还上。” 谢宏想了想,就真的去问。 王氏一听肺都要气炸了:“我哪里有什么私己银子? “当初我怎么进门的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手里攥的柜里装的都是公中的钱,这些年虽然也扣了几个碎银,可你们平日里分例外的钱不都是我这里拿的么?老爷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能让我扣多少钱出来?!你们这些不省心的东西,是成心要气死我!” 谢宏吓得连忙跪地赔罪,直抽自己的耳括子说糊涂。 到底是最疼的长子,王氏气完了也就算了。 这日正也烦恼着该怎么替他圆这个场,外头周二忽然就飞快冲进来道:“太太!魏公子来了!” 王氏坐起身:“哪个魏公子?” “就是上回与河间戚家少爷一道来的那位魏公子!京师参知大人家的小公子!” “什么?!” 王氏一听也吃了一惊,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间又来了。 但是丝毫不敢怠慢,连忙地迎出门去,到了二门内,抬眼便见影壁处一身锦衣华服的半高少年,居然正是前次来过的魏暹,不竟已是喜出望外! “魏公子!” 天气渐渐凉快了,吃完午饭谢琬就带着程渊钱壮去铺子里走了走。 谢琬对罗升的去向一直保密。 程渊便趁谢琬挑新货的时候问她:“这几日怎么不见罗掌柜?” 谢琬笑道:“他去京师相铺子,过两日就回。” 程渊讶道:“姑娘要把铺子开在京师?” “是啊,”她平静地点头,“就在顺天府学附近的前门胡同,昨日已经下了定了。” 程渊眼中的惊色更甚了。半日才无语的躬身退出去。rs 080 小三 谢琬唇角的笑容一直持续到回府时,回府时看到颐风院里那笑得两眼只余了一道缝的人,便傻眼了! 魏暹一身白衣坐在院子前堂内,与谢琅对坐吃茶。谢桦谢桐在他们下首,明明平日里也是个眉目清秀的富家公子,如今跟他一比,全成了财主家的伙计。 “怎么才回来?我都等半天了!” 谢琅看见谢琬,顿时喜笑颜开。 魏暹也站起身,微笑看着她,像是任何时候初见他时雍容得体的样子。要不是那双眼梢里还带着抹浓浓的稚气,谁也不会想到面前这贵公子居然会做出揣着一包肉骨头,跟谢琬“私奔”到田庄去挖冬笋的事情来。 谢琬想起后颈里那团雪,还不由得瑟瑟发冷。 “原然是魏公子来了。”她带着抹浅浅的戏谑说道。 自从上回去过一番田庄,她对他不觉就随和了些,就像对个顽皮的弟弟,总忍不住要捉弄一下。 魏暹脸上闪过一丝赧意,但是马上又说道:“什么魏公子不魏公子,逢之惜之他们都叫我的表字,我表字梦秋,你也这样叫我好了。”说完想了想,他又补充道:“要不,你叫我哥哥也行,反正我年龄比你大。” 年龄比她大就能当她的哥哥了么?当着大家面,谢琬不与他抬杠,忍着笑叫来玉雪,拿了银子让庞胜家的去办桌酒席送到颐风院,交代再把棋姐儿和任隽请过来。 魏暹是晌午到的,王氏本也要让厨下治席面,哪知道这里谢琬已经登了先,便就作罢。 一时谢棋和任隽前后脚赶到,相互之间见过礼,气氛顿时热络起来。魏暹出身虽好,但因为天性豪爽,因而并无倨傲之态,与在座谁都说得来。听说谢琬新近请了个武艺高强的护卫,于是连忙提出要见钱壮。 钱壮从不跟官家打交道,而且因为当初蹲狱的事一直对当官的人有成见。但是魏暹是谢琬的客人,所以他也很配合地说了说自己的武器及拳脚之类。魏暹倾慕之心溢于言表,但因为出身书香世家,还是带有几分保留之色。 钱壮一直微笑着,始终是不语。 魏暹便跟谢琬埋首私语起来。 任隽见到谢琬时而低语时而轻笑,神情不觉已一点点黯下去。 谢棋看着任隽神情黯然地总盯着谢琬,下唇也已咬得生紧。 谢琅见到谢琬与魏暹沟通和谐,却是呵呵笑个不停。 至于谢桦谢桐,则忙着听魏暹说起京师的繁华景象去了,盯着魏暹目不转睛,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一旁侍侯的玉雪看着一桌人各怀心思,不由得暗叹了声气。 府里有了个任公子,本来就热闹了,哪禁得如今又突然加进来个魏公子。二姑娘做梦都想嫁给任隽,可惜一个有心一个无梦。任隽倾心三姑娘,而她们三姑娘又看不上他。她不知道她们姑娘究竟怎么想,如今看起来,对这魏公子确是要比任公子和气几分。 上回魏暹走后她还以为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所以从未把她放进谢琬未来夫婿的备选里,如今他竟然又找上门来,而且看起来魏公子还十分喜欢与三姑娘亲近,以着魏家的家世,三姑娘若是嫁过去,算不算得上风光呢? 这两年跟着谢琬,本就学得了些以往想也不敢想的东西。而自从谢琬让她提点过玉芳之后,她也更明白谢琬的想法。再加之谢琬又不断地网罗着一些让她想也不到的人在身边,更可见她的决心。 那么她对自己将来的去从,就不得不好好琢磨了。 是要像玉芳那样等过两年之后嫁出去,还是一直跟在三姑娘身边,替她分忧解难,顺便也替自己谋一份风光未来?虽然再风光她也是个奴才,可是风光的奴才跟不得用的奴才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 玉芳想攀高枝的想法没错,可她的错误在于选错了人,这两年跟在谢琬身边,她居然还不明白谢琬才是二房的主心骨,才是能够左右她们命运的人。就是攀上了二少爷,只要三姑娘一声不许,将来不是也没有她的活路吗? 而且,那样也就注定只能做二少爷房里一辈子的妾室。 可是跟着谢琬就不同了。且不说谢琬的超群姿容,只说她这份才智,绝对是她见过的所有人里最拔尖的。她居然能够把当初二爷都无可奈何的王氏涮了好几回,且憋着气还连话都不敢说出来,冲着这,她就是最终斗不过有着个在朝为官的儿子的王氏,也绝对会替她自己谋份好前程。 谢琬有了好归宿,她作为一直伴随在她身边的心腹,能够不风光吗? 就是进不了魏府这样的高官大户,就是进任家这样的本土世族里做个少奶奶身边的管事娘子,那也是体面的。 有了这一层,玉雪对于谢琬的婚事,也就格外关心起来。 晚饭后宴散了,谢启功也回来了,王氏说明了经过,谢启功便就赶来颐风院相见。又问魏暹歇在何处,魏暹因为跟谢琅谈论文章正在兴头上,就跟谢启功说歇在颐风院,反正颐风院里屋子多。 谢琅也很欢迎,连忙让秋霜去收拾厢房。 谢启功回到正院,脸上的喜色还未曾褪去。他对王氏道:“想不到这魏公子与我谢府竟如此有缘,看来这也是荣儿命中该有份荣华富贵啊!” 王氏却还在惦念着谢宏那边要钱贴补,于是道:“既如此,咱们就该好生招待才是。” “正是这么说。”谢启功捋须点头:“你明日就拿五百两银子去,让人仔细去打听魏公子喜欢什么。” 王氏喜道:“为妻一定好生招待好魏公子!”心下却暗喜着,近来悬着的事,总算是有了着落了。 这边谢琬回了房,玉雪一面侍侯她沐浴,一面就试探道:“这魏公子看起来挺好相处的。人又活泼。” 谢琬一时之间,哪里料到她会有那么多小九九,拿着胰子涂手臂,心不在焉说道:“就是个孩子。” 玉雪笑道:“姑娘自己不也是个孩子?还没魏公子大呢。” 谢琬想起今儿魏暹说起要她叫他做哥哥的话,笑了笑,继续涂胰子。 玉雪看她这模样,却是抿嘴笑得更愉快了。 翌日早间,谢琅他们去了上学,魏暹闲着无事,跑到后院天井来。他没看见旁边抱厦窗户内坐着谢琬,先是好奇地围着天井转了两圈,然后步下石阶,拿地上枯枝去戳水池里两“头”肥鱼。两头鱼顿时在水池里乱窜,溅起一地水花 谢琬捧着书在窗内咳嗽了两声,顿时把他惊得偏过头来。 “你在干什么?”她扬起下巴指指他手上的树枝。 他连忙把树枝撂下,快手快脚上了游廊,说道:“你怎么把鱼养得跟猪似的?弄得我还得亲自跑下去才看清是什么鱼种。” 倒成她的错了。 她放下手,双手撑着窗户道:“魏公子——” “哎——梦秋!”魏暹一手伸出来,纠正她的称呼。 她一顿,直起腰,“好吧,你怎么会突然又到清河来?令尊令堂知道你去向吗?” 赵贞信上说因为他不在府里,而且魏夫人并不太乐见他跟谢葳联姻,所以这门婚事暂且才不见分明。他来的时候身边又仅止一个小厮,那么,他为什么“不在府里”就很值得怀疑了,她可不认为若是光明正大的出来,魏夫人会放心他只带个小厮在身边。 “小三儿你就是这点不好。” 魏暹负手摇头,一副痛心的样子。 “小三儿?”谢琬扬高了尾音,怪叫出来,她几时有了个这么难听的小名?但是,她可不会这样就被他顺利引开话题去。她继续道:“我要是猜的没错,你是偷溜出来的吧?” “这有什么要紧?我都已经十四岁了!” 他两手一摊,十分地不以为然。 谢琬暗中叹气,他这么样不计后果地乱跑出来,不知道魏夫人会急成什么样。想来当初会出现在她坠崖的松树下,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可是那回好歹还有两个一看就很强的护卫,如今眼下,他既无防身之力,又没人随护在侧,是多么不顾后果。 “梦秋原来在这里?害我在前院好找。” 这时候,穿堂外又走进来笑吟吟的一人,竟是本该去县学了的任隽。 魏暹难掩讶色地拱手称了声“展延”。 谢琬也惊讶地道:“任三哥没去上学么?” 任隽说道:“昨夜里因为高兴多喝了两杯,哪知道早上起来有些头疼,便就让惜之他们代为告假了。” 魏暹道:“可是着凉染了风寒?这可遭了!倒是我的不是,昨夜很该见好就收。” 任隽笑道:“怎么会是梦秋的事?酒逢知己千杯少,是我自己贪杯所致,可万万怪不上你。” 谢琬深深看了他两眼,把他们让进了抱厦里。 魏暹进门一坐下,便觉屋里的摆设新奇。 “倒是有着说不出的随意。”他赞道。 任隽端着茶,一面微笑道:“三妹妹就是这样,外面看着端庄严肃,内里其实随性得很。她要是撒起娇耍起赖来,真让人拿她没办法。谁让她最小,又是我们最疼爱的小妹妹呢?”他目光往魏暹处睃了眼,才低头把茶水喝了半口。 魏暹深以为然地点头,一时脱口道:“不错不错,我就见过她凶悍的一面。”rs 081 等你 谢琬重重咳嗽了声,他方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又装作去看四壁的挂饰。一看他画的那副松岗图被她裱好挂在正身后正壁,不由抚掌得意地道:“这画是我画的!” 任隽面色一顿,赞道:“梦秋一手好丹青!我来这里多回,却不知出自梦秋的手笔。”说完又冲谢琬道:“那两只鱼还好么?我看它们前两日下雨时竟浮上水面来,这两日如何?”语气十分的温柔,仿佛滴到手上都能融进皮肉。 谢琬神色如常:“不过是那两日下午气闷,如今倒好了。” “你是说水池里那两条鱼?”魏暹听他们说到这里,顿时嗤笑起来:“那两条肥得跟猪似的鱼,他们哪里会不好?刚才我拿树枝戳它们,它们还弹了我一身水哩!我原道她是个有品味的人,没想到也会把两条破野鱼当宝贝养!” 任隽笑容僵住,脸色半青半紫,说不上什么滋味来。 魏暹尝了两口茶放下茶碗,见到他这般颜色,又见谢琬盯着他看,不由道:“我说错什么了么?” 谢琬别过头,招手让春蕙上了瓜果,说起别的来。 等到谢棋闻讯过来寻任隽了,魏暹再问起,她才在团扇后轻声地道:“那鱼是展延亲手捉的。” 魏暹恍然大悟,紧接着捂紧自己的口,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大家都是朋友,这样当面伤人家面子,实不很不厚道。这让人家怎么自处?他反省着不该如此,却没想过,为什么当以为鱼是谢琬养的时他就能这样无所顾忌地当面损她,而换成是任隽时却又需要恪守君子之道。 魏暹对任隽很是迁就了几日。 当天夜里谢琬收到罗升从京中寄来的信,信上说铺子的事都已经办妥,估摸着明后日就能回清河。谢琬看完信后也以谢琅的名义修了封书信到魏府,告诉了魏彬夫妇魏暹的下落。 不管怎么说,魏暹如若在清河期间出事,最后总归要落到谢府头上。魏府可不会管你们之间内斗不内斗的,到时心疼儿子要整他们,那就是一竿子掀翻的事。 如今谢琬主动告知了他们下落,魏彬若是知道做的,就应该立即派人前来,或者把他即刻接回去,若是不派人保护也不接走,那出了事可就跟谢府没多大关系了。虽然因为魏暹曾经救下谢琬,谢琬并不会对他置之不理,可到底难保万一。 翌日便是中秋日,府里各房中午都在上房会餐。谢琬早饭后去了趟铺子,原本打算去去就回,哪料宁大乙带着一大帮狗腿子从河间府回来,得了个西洋音乐盒,路过李子胡同时正好看见她的骡车,便就拐进来跟她献宝,多呆了有片刻。 回到府里时任隽就已经在二门下等着她了。 “这么久没回来,还道你遇上意外了。”他迎过来伸出手,准备扶她下地。 谢琬不动声色退开半步,带着淡淡的笑说道:“任三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任隽感受到她的抗拒,两手落寞地垂下去。“我看你还没回,特地等你。” “不用了。”谢琬口气愈发淡漠,“任三哥不必在我身上费心了。”说完上了石阶,上了左首去颐风院的游廊。 任隽追上来,苍白着脸捉住她的袖子。“你,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是因为魏暹吗?” 谢琬唇角扬了扬,转过头来,说道:“从我初初认识你到如今,我就是这样子。并不是你所以为的因为棋姐儿,或者是魏公子。从此往后,兴许一直到我死,不管我会认识谁,我对你也一直会是这样子。” “琬琬!” 任隽失声,双肩已然发起颤来。 谢琬退开两步,冲他颌首致意,转身离去。 倒是停在身后不远的玉雪与钱壮互看了眼,默然叹了口气。 中午的宴会自然是欢者见欢,愁者见愁。 谢琬像往常一样话不多,但脸上始终带着沉静的微笑。男孩子们自成一桌,中间花觚里插着桂花,魏暹他们行着酒令,而谢棋走到任隽这桌缠着要喝酒,被他撂了袖子,拨开她回了房。 晚上可以上街看花灯。 谢琬换好了衣裳,玉雪又替她新梳了头发。 魏暹看着被挽了双挂髻、戴着珠花缀饰的她走出来,说道: “在京师外的地方才有这样的好处,像我们京师的姑娘们,一到十来岁的模样,不要说上街看花灯了,就是平常出门上街买个花啊粉的都艰难。总怕被人瞧见丢了体面。不过像你这样的,确实也是少出门的好,要不然被人看见,一定会有源源不断的媒婆上门。烦都烦死了!” 谢琬想起谢荣只怕也请人充当过媒婆上门,便不由笑了。 对于他说的那些姑娘,其实也不过是有身份的姑娘家,寻常百姓不论男女到了年纪都要奔波过日子的,哪有那份娇养的资格。前世她在京师走街串巷得多了,哪天路上都不缺年轻姑娘。 在二门下碰了面,一行七个人带着各自服侍的人,便就浩浩荡荡上街了。 魏暹因只带了个小厮天赐,谢琬怕夜里人多有闪失,便让吴兴跟在他身边照应。 县里的花街在青花胡同,平时是卖灯笼雨伞的街市,今夜一条街全都成了花灯的海洋,全城老少包括近郊村庄里的人都涌进来了。 钱壮眼尖,进了街口便看见了村子里邻居大妈,打了声招呼没走两步,就见到了自己的父母钱老伯夫妇。老俩口是挑着一挑菱角进城来卖的,看到谢琬,钱大娘连忙拿纸包了好几包塞到钱壮手里,交代他给谢琬吃。 谢琬说道:“钱壮每个月领的钱都给您们了么?” 钱老伯乐得嘴角都扯到后耳根去了,忙不迭点头道:“给了给了!每个月都固定交六两银子给我们,他说在姑娘身边,什么也用不着,留几个钱零花就成。如今承蒙姑娘关照,我们日子也松快多了。我这也是闲不住,一面也来看个热闹!” 谢琬看他们欢喜,心中也十分欢喜。 魏暹瞅着奇怪,“怎么连人家钱护卫的爹娘都对你这么客气?” 钱壮正色道:“因为没有三姑娘,就没有我的如今。” 玉雪从旁笑道:“因为我们姑娘长得漂亮。” 魏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玉雪的说法更可靠。人长得漂亮,自然喜欢的人就多嘛!他瞅准对面卖灯的摊子冲过去道:“你们先走,我去挑盏灯!”说着一溜烟没入了人群。 谢琬急忙唤吴兴和天赐跟上,又怕他们回来找不着,遂让谢棋他们先走。任隽原是也停了步,然而犹豫了片刻,又提着步跟上谢桦了,谢棋自然是任隽在哪里便去往哪里,见得他走了,便也跟谢琬道:“那你自己留心,我怕人多,还是跟着哥哥他们好些。” 身为妹奴的谢琅当然是要陪着谢琬的,由此一伙人便就分了道。 谢琬挑了几盏花灯,还不见魏暹回来,便就有点担心。正在探头张望之时,吴兴忽然大叫着跑过来了:“姑娘!不好了!魏公子遇上麻烦了!” 听见吴兴这一喊,谢琬的心便顿时往下沉,“出什么事了?” “魏公子在河边选灯,被几个人围住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谢琬立即唤了谢琅钱壮,一起赶到河边。 魏暹正由天赐伴着,被三四个流里流气的汉子围在当中,其中一个还捂着肩膀作作呻吟状,几个人似乎正冲魏暹说着什么。魏暹面色涨红,平日里说一不二的三品官户的小公子,如今对着这些人却无可奈何。 “出什么事了?” 谢琬走到跟前一出声,几个人便同时望过来。魏暹惊喜地道:“小三儿快救我!”而旁边那些人则斜着眼将她上下打量着,透着满目的不明意味。当中有个下巴上长着颗大痦子的汉子,更是肆无忌惮地盯着谢琬的脸打量。 谢琬背过身去。谢琅一把将她拖在身后,死瞪着那些人。钱壮径直走过去,一把牵起魏暹的胳膊将他拉过来。那几个人不知他哪来这么大胆子,顿时相互使着眼色围上来:“哪来的伙计?我们兄弟被撞伤了胳膊,想这么着就走掉?” 路人见着这阵势,都飞快地跑远了。 钱壮先把魏暹送回谢琅身边,然后才走过去:“你们想怎么着?” “怎么着?赔钱啊!” 钱壮说道:“赔钱没有,赔命倒是有一条,要不要?” 那些人顿时变了脸,往地上啐着唾沫,四面围上来。 魏暹通红着脸跟谢琬道:“我只是想去挑盏好看点的灯给你,不是成心要添麻烦。”然而惭愧之余看了眼下情形又十分紧张,深怕钱壮吃亏,哪知才一个错眼的工夫,场下已经只见了钱壮,余下那些人一个个倒在地上哭爹喊娘,直不起腰来了。 四面传来惊叹声。 钱壮走回来,冲谢琬点点头,谢琬遂舒了口气,说道:“走吧。” 自此魏暹再不敢乱走了,亦步亦趋随着钱壮,直到逛完花灯回到谢府。rs 082 告白 谢琬也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毕竟魏暹这样冒失,头上顶着羊脂玉簪子,腰上挂着翡翠坠子,就连一双小靴子都扣着金玉贴面儿,明摆着就是个移动的珠宝匣子,就是不被这些人盯上,也迟早会被别的人盯上。 她回府后便说了魏暹一顿。 魏暹受了她这番教训,往后出门倒是也低调多了,这些却是后话不提。 却说中秋一过,王氏却收到京中来信,说是黄氏带着谢芸谢葳不日便要回府,随同而来的还有魏大人府上的一批护卫。心下不由惊奇,便问这打前站来的人道:“这又是因何凑到了一处?” 来人回禀道:“原来魏公子出门魏大人他们并不知情,这些日子正急得四处寻人,前两日正好收到咱们府上的去信,才知道魏公子在咱们府上。好在三爷跟魏府的二爷是有交情的,魏大人便亲自登门委托了三爷。三爷便就立即安排三奶奶带着大姑娘四公子回来” “原来如此。”王氏点头。谢荣突然接他们娘儿几个进京,虽然她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也鲜少跟她说起这些,但是听说他如今跟参知大人有了联系,这总归是件好事,于是也连忙吩咐周二家的下去张罗,令其务必预备好魏府这些人的住所。 谢启功得了讯,又给了她五百两银子的花销。 谢宏这些日子说话声音又大起来了,谢棋也连换了好几身秋衣。 罗矩从南边来信了,采买的事相对顺利,前期碰了几个钉子,后期倒是顺手了,联系了几个口碑不错的米贩商,签订往京师谢家米铺里粜米的协议文书,第一船大米将于九月中旬到达。罗矩二人则会随船一道回来。 而罗升于月底如约回来,交给了谢琬铺子地契和舆图。于是趁着米粮未到的这段时间,可以先拾缀铺子,同时开始雇人。 因为来府的外人越来越多,谢琬不得不把手头的事情做得更隐秘些,外出的次数要减少,就是罗升他们来回事儿也一律改成在晚饭后。谢琅也配合着把在颐风院的时间变多了,并且偶尔也会叫罗升拿帐薄来作作样子。 黄氏带着谢葳谢芸以及魏府的人到家的时候,谢琬正好把手上的事情安排完。 数月不见,谢葳似乎长高了些,举止也更加大方了,见到与谢琬同进来的魏暹,她温婉地笑着,跟问候任隽一样地问候着他。 她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姑娘们是一样的,少爷是一样的,任隽又是单一样的。而魏暹则没有。谢琬私以为这样做也说得通,因为魏暹本来就打京师而来,而且谢葳又是在临启程前得知魏暹在谢府的,理论上不可能备上他的礼物,所以若是备了,反倒显得殷勤。 不过谢棋可不这么想。 “大姐姐怎么独独没给魏公子备礼物?”她穿着最近新制的秋衣,促狭地冲谢葳挤眼。 谢葳再端庄,当着一屋子这么多人的面也禁不住脸上一红,但是什么也没有说,而是笑着偏过头问起谢琬腕上新打的手镯子,装作没听见。 谢棋绕过来,再问:“大姐姐好生没趣,魏公子巴巴地从京师赶过来,你却这样晾着人家。” 谢葳面色一沉,拂袖站起来:“我晾不晾人家,几时由得你出面?我若是几时晾着你的任公子了,你再来问我不迟!” 谢棋没想到一句玩笑换来长姐威严,立时僵在那里无地自容。 男孩子们都聚在花厅另一侧说话,听见这边动静,不觉也凑了过来。 魏暹听得竟是因自己而起,忙说道:“二姑娘言重了,大姑娘何至于谅着我,再说我本就打京师里来,大姑娘捎了礼给我,回头我还得带回去,岂不麻烦么。小三儿你说是不是?” 大伙的目光都转向他口中的小三儿。 谢琬扯了扯嘴角,只好道:“的确是这样没错。” 谢棋冲她瞪了眼,气乎乎跑回去坐下了。 谢葳也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魏暹。 王氏为三房接风,在玉兰厅治宴。 午饭前谢琬在偏厅吃茶,魏暹走过来,折扇一敲她胳膊,说道:“我看大姑娘方才送的宝香斋的胭脂,你满喜欢的样子,我告诉你,其实京师胭脂最出名的是脍翠阁,你喜欢什么香味儿的,告诉我,下回我来的时候捎盒那里头的给你。” 谢琬瞥了他一眼,慢悠悠拂着茶水沫子,“你真的确定你还有机会出来?”她可不认为他这趟回去之后会安然无恙。并且,魏夫人会再让他有机会往外潜逃。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问:“你这么做,究竟是头一回还是已经做过无数次了?” “自然是头一回!”他皱眉睨她,仿佛她这话有多侮辱他的人格似的。“上回我走的时候不是跟你说了么,有机会我会来看你的。前阵子正好我在府里呆得无聊,想起你来,也不知上回害你生病落下什么病根不曾,又怕我母亲不肯我来,我就偷偷来了。” 既是呆得无聊而来,那就不是为了躲避与谢葳的婚事而来了。谢琬也觉得魏暹不太可能知道谢荣这番打算,要不然以他的性子,只怕再不肯登谢府的门。于是就道:“下回你也别来了,脍翠阁的胭脂,我让下头人进京的时候带回来就是。” “下头人带的,那怎么能一样?”魏暹有点急,“他们哪里懂得女人用的东西哪样好哪样不好?” 谢琬乐不可支,说道:“这么说,你很懂?” 他一语噎住,红着脸道:“我其实也不是很懂,但是我看我母亲和我姐姐她们常用的几种,都极好。” “那也用不着特地送过来。”他这么跑来跑去的,是平白给谢荣增加机会么?再说了,终归男女有别,她和他都不算很小了,这种私下里授受之事,做了也是平白落人口舌。“我如今还小,平日里并用不着这个,你不需要费心。” 魏暹一想也对,片刻后即点头道:“那好,我就等你长大了再给你买!” 说完美滋滋地走了。 魏府一共来了有八个人,四名护卫,两名丫鬟,一名管事及一名车夫。 谢琬本以为他们来到之后魏暹便会回府去,哪知道如此一来,他竟如同在父母跟前过了明路一般,索性在这里住下了。而谢启功则求之不得,偌大个谢府还供养不起十来个人?而这样攀交的机会更不是有钱就有的。 谢琬私底里不愿意魏暹卷进她与谢荣之间的这场战争里来,可是显然这已经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情。 魏府的人一来,魏暹再带着人住在颐风院就不合适了,王氏仍让人收拾了*院,请他搬了进去。*院北面挨着藏书阁,南面却接着拂风院,也就是说,谢葳不管是去藏书阁拿书也好,还是去正院里请安也好,都得打拂风院门前路过。 这样,谢琬就时常遇见他们俩人凑在一处说笑谈天。府里因为谢启功不说,自然也没有人去管他们合不合礼数,甚至有时候,在庞福的带领下,大家还会自觉地站远些退到安全距离。 这样的次数多了,谢葳与魏暹之间看上去就越来越和谐,而谢琬渐觉得有些忧愁。魏暹就好比送到谢府来的一块鲜肉,让谢启功母子盯着不放了。可是这块鲜肉曾经却于她有恩,她怎么能眼睁睁看他成为自己火力下的炮灰。 “看见他们这样,你是不是心里也很不好受?” 她坐在廊栏上一边嚼着牛肉干,一边盯着对面廊下下棋的两人蹙眉时,任隽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身前。 谢琬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扭身下了地,默不作声预备从香樟树下穿过去。 “琬琬!” 任隽追上去,伸开手挡住她欲走向的角门。“每次看到你跟他这样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情也跟你现在一样。” 面前的他双唇微颤着,目光却炽热如火。 谢琬印象中的他依然是那个说话都羞涩的少年,不知道在他那样的薄脸皮下,怎么会有着这样一股热烈的情绪。 她掏出绢子擦了擦手指尖,说道:“任三哥真是疯了。”然后掉转头,往二门外走去。 二门外也有回颐风院的路,天底下又不只那一条道。 只是才迈了步,手腕就被拽住了,任隽用了力,将她拉了回来,“我没有疯!我是说真的。琬琬,我们认识都快三年了,也算是青梅竹马,难道你我的情分,连一个才见过两回的外人都不如么?” 谢琬目光骤冷下去:“任三哥放手!” “我不放!”任隽颤着声音,许是因为紧张,不止他的手在发抖,就连他的声音也显得那样无力。而他的胸脯起伏着:“我又不是真心要冒犯你,我,我就是希望你多看我两眼,我其实,其实很喜……” “不要说了!” 谢琬厉声喝止,目光如冰刀般落在他脸上。 任隽从未见过她如此凶怒的样子,下意识退了半步,握在她腕上的手也自动松了下来。rs 083 怒火 往日温婉沉静的谢琬,眼下就像座苏醒的火山,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迫人的气息,他不敢去猜想这是因为他的鲁莽而导致的怒气,还是因为他鼓足勇气的出现而导致的她的恼羞成怒——总而言之,眼下的她虽然没有吐出半个字,可就是让人看得出她的怒火。 爱而不得,本来就是件揪心的事,眼下她的拒绝,更像是刀子一样扎在他心里! “三妹妹……”他翕着双唇,声音嘶哑而低沉,也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谢琬的态度已经明摆着告诉他,他跟她之间是没有丝毫可能的了,她是绝不会原谅他的了!可是他还是要说,他若不说,她怎么会知道她在他心里已经藏了这么久? “我知道我比不上他,可是我会努力,我到这里来,也是因为你……” “任公子,你我不过泛泛之交,你来或不来,都不关我的事。” 谢琬木着脸开口,这片刻之间,她已如练就了收发自如之神功的宗师,将那股怒气悉数隐藏起来了。 任隽一口气憋在胸腔里,面色如血殷红。 谢琬隔他五步远站着,如往日般沉静,“我不知道做了什么让你误会致此,但是我要明白地告诉你,我对你跟对与谢府有来往的任何客人都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你硬要认为有不一样的话,我也没有办法。不过往后请不要干涉我的事情,也不要把你的感情寄托在我的身上。” 任隽后退两步,目光空洞而彷徨。 他此生虽谈不上众星捧月,却也是父母兄姐疼宠的对象,几时曾听过这等直白而不留丝毫余地的拒绝?但偏偏是他深觉得不同于家人的这一个人,用她的冷漠和直接,伤他如此之深。 “好,好,我知道了……” 他掉转头,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廊下。 院子里秋木扶疏,谁也没有留意到,黄绿相间的梧桐叶后,谢棋那双如火般的目光。 谢琬等他消失在树影后,也转身回了房。 进抱厦呆坐了会儿,钱壮咳嗽着走进来。 谢琬一眼瞪过去:“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钱壮赧然把头低下:“刚才,刚才小的去了趟茅房——” 谢琬盯着地下看了半日,吐出一口气来:“出去吧。” 对于任隽的一腔心思,谢琬不是不知,一直以来她都在以漠然视之的方式处置,刚才他的忘形并未让她失措,前世里遇见的这样对她动手动脚的人并不只一个两个,只是一向内向的任隽居然也会如此不顾身份,才真真超出她的预计。 她并不想因为前世任家的背信弃义而在今生报复他什么,可是直觉告诉她,如果不借此机会绝了他的心思,往后将会给她招致更大的麻烦。 她不想跟任家有任何牵扯,也不想把魏暹拉下水,可偏偏他们都卷了进来。 她都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对一份没有回应的感情如此坚持着,有的人兴许会因为被人痴守从而觉得幸福,而她只觉得无聊。 当然,她的话对于脆弱的任隽来说稍嫌刺耳,可是,她却必须这么做不可。 “姑娘,你怎么了?” 玉雪拿着封信走进来,看见她沉默的样子不由问。 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想起她手上的信封,又不由道:“谁来的信?” 玉雪笑着走过来,在她旁侧坐下:“是赵大人的信。” 谢琬撇下这份心思看信的当口,谢棋也回了栖风院,脸上却是有着胭脂也盖不去的苍白。 阮氏见状吓了一大跳:“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去给隽哥儿磨墨么?怎么又回来了?” 谢棋咬着下唇,瞪圆了双眼盯着母亲,忽然泪水就吧嗒吧嗒地滚落下来。 阮氏更吃惊了,连忙拉着她进屋坐下,唤了丫鬟婆子端茶倒水,又在旁问长问短。 “是不是隽哥儿又甩脸色给你看了?我早劝过你这条路不好走,这任家本来就不是咱们轻易进得去的人家,再加上上回那事,那任夫人看咱们的眼神儿都跟看贼似的,你又非要吊死在这棵树上。依我说,左右都是争,倒还不如去争争那魏公子。好歹人家可是正经二品大员府上的公子!” “你知道什么?!” 谢棋停止哭泣,冲阮氏劈头一句。“什么魏公子武公子我都不要!我只要隽哥哥!”说到这里忍不住回想起方才廊下那一幕,眼泪顿时又如雨般下起来。 “既然这样,那你还哭什么?” 阮氏近日里忙着给谢桦拾缀新房累得腰酸背疼,眼下被顶嘴也很扫兴,如今她在这屋里是越来越没地位了,谢宏平日里跟她装深沉不说,就连自己的女儿也这样对她。 谢棋却因她的反问而怔住,然后坐直身,睁大通红的眼看着阮氏。 阮氏莫明被看得心惊,不由斥道:“你这是闹什么?神神叨叨地!” 谢棋咬着牙,腾地站起来,望着门外说道:“他平日里对我再冷淡,我也不觉得委屈,他就是当众给我脸色,我也一点儿都不怪他。可是我与他自小相识,而谢琬不过才进府两三年,有什么资格配称跟他青梅竹马?他就是喜欢另外的女子我也不会这么恨,可他偏偏喜欢的是她!” “什,什么?” 阮氏听见这话,也不由得站了起来。 谢棋蓦地把目光投到她身上,冷笑道:“亏你还是府里的大少奶奶!竟然连这点都没瞧出来!当初我撞柱之时,任隽见到三丫头,一开口说的是什么?!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喜欢上她,他喜欢她!这是我刚才亲耳听到的,能有假吗?!” 阮氏呆立着,显然有点难以接受这样的冲击。 “三丫头,三丫头她有什么好,能被他看上?任家可不是小门小户——” “任家算什么?!”谢棋冷哼,“你是不知道,她能耐可大着呢,不止是任隽,就连魏暹也对她格外不同些,连大姐姐都有察觉了,就你还蒙在鼓里!” 阮氏双眼愈发睁得大了,她还真不知道在这帮半大不小的孩子们里,竟然还藏着这样的暗涌汹涛! “那魏公子,那魏公子凭什么瞧上她?”她回想起谢琬平日里并不出挑的表现,一切看去都中规中矩地,除了脸蛋儿漂亮些,举止大方些,还有别的什么? 哦不!她想起来了,她也并非时时都这样中规中矩,有些时候——虽然王氏不说,可她也早就察觉到了,比如说每次王氏想要治那丫头的时候,她总是能很幸运的逃脱——这真的是她幸运,还是她其实也真有几分本事? 如果说她有连王氏都能应付自如的本事,那要勾引几个毛头小子,对她来说又有什么难度? 真没想到,她不过十来岁年纪,竟然已深谙此道! 到了此处,她已经有着与谢棋一样的愤慨了。 谢棋终归是她的女儿,即使她对她不敬,那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亲骨肉,何况谢棋嫁得好,那她将来也算是有个依靠。她不看好谢棋死守任隽是一回事,如今任隽被他人惦记又是一回事!而且当这个人竟然还是二房的后嗣的时候! 私下里她可以对丈夫儿女不满,可是当小家庭的利益面临威胁,她是绝对要奋起抵抗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看着谢棋。 谢棋一把掐下花觚里的九重菊,捻碎了才狠命扔在地板上。 晚饭后程渊进来报上个月的总帐,谢琬留他下来喝了碗茶。 沏的是铁观音。程渊尝了口,盖上茶碗盖子,看向谢琬:“姑娘有心事?” 谢琬低头啜茶,看也未看他,挑眉道:“何以见得?” 程渊往茶碗处瞥了眼,说道:“此茶提神,适于日间饮用。姑娘平日里过午不食,顿顿亦只吃八分饱,可见深谙养生,夜间浓茶不利睡眠这点不应不知。是以老朽推测,姑娘是有事存心。” 谢琬一笑,放了茶道:“程先生果然观察入微。” 说罢,眉间顿了一顿,却是又抿唇不语。 程渊沉吟半刻,又道:“京中最近出了桩事,想必赵大人已经知会了姑娘,不知道姑娘怎么看?” 谢琬微笑抬起眼来。 赵贞今儿来的信上并不是来自谢荣的消息,而是朝廷里一桩变故:当朝皇太孙日前因私德有失被皇上罢黜了太孙封号,如今已贬为庶民。 这件事看起来跟谢琬毫无关系,但是谢琬却知道,皇太孙殷昱之母,当今的太子妃殿下,正是护国公霍达的长女,霍家世代深受皇恩,到了如今霍达这代,更是到达了巅峰,太子妃只有一子二女,皇太孙居然会被罢黜封号逐出宗籍,这代表什么? 赵贞的猜测是,有人暗中在动霍家了。 上次罗升进京,赵贞就已从他那里得知谢琬在顺天府学附近开米铺的事,自然也知道霍家的风吹草动也会影响到漕运,因而他才会发这封信来。 前世殷昱被罢黜的时候,谢琬也还只有十一岁,压根没去关注这件事,后来这殷昱的下落也不了了之。可是如今既然霍家关系到漕运,她当然要知道一二。rs 084 斗智 如若谢琬并没有过重生的经历,那遇上这件事,她必然会往赵贞的思路上想,可是她记得很清楚,前世殷昱被罢黜之后,一直到谢琬死时,霍家也并没有遭受过什么不测,只不过是太孙之位改传给了余侧妃的儿子、太子的庶长子殷曜而已,而这殷曜日后也果然做了太子。 所以如果说罢黜霍达的外孙,乃是有人在针对霍家施下的阴谋,证据其实并不充足。 一算日子,离罗矩回来也不久了,到时申田会去京师坐镇,然后很快就会有更多的消息传来,太孙被废这件事情对漕运究竟会不会产生间接影响,大可以静观其变。 而且,她的漕船只是数千只中的一只,她也只是数万商户中的其中一户,就是要作出反应,也轮不到她这只小喽罗率先乍乎。 因而她决定暂且把这件事搁置下来。 眼下程渊显然以为她正在为这件事忧心,这个老家伙,到如今还在刺探她的深浅。 她笑问道:“不知先生又怎么看此事?” 程渊一手搭在席地而坐的膝上,一手捋着须,片刻没说话,眉梢之间却隐约闪过一丝得色。 “依老朽之见,这太孙之命不长矣。” 谢琬万没想到他会吐出这么句话,不由得放下茶碗,凝神望来,“此话怎讲?” 程渊道:“姑娘长居京外,朝政之事知之无多。 “古话讲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霍家身沐皇恩数代,也到了将颓之时。皇上龙体康泰,但太子为储已有二十年之久,论起年岁,今年也届不惑,太子近年来时有染恙,说句大不讳的话,恐怕不是长寿之人,皇上难道就不怕太子将来登基之后,皇权渐渐落到后戚手中?” 谢琬顿了下,说道:“你是说,皇上终究还是忌惮霍家,所以才废黜太孙?” 程渊道:“太子妃只育有一子二女,只有废掉皇太孙,断了霍家的念想,才有可能避免这个后果!” 谢琬顺着他的话想了想,也有些道理。天家恩宠臣子是一回事,可把江山交给人把持又是一回事,皇上可以给霍家无上尊荣,让他的女儿当母仪天下的皇后,可以追封他们的列代祖宗,也可以让他们执掌最有油水的衙门,可是未来坐江山的人,却不能再流着霍家的血液。 她回想了下前世霍家后来的情形,看上去也确实如他所预测的这般,在皇太孙被废之后,哪怕太孙易主,太子妃也依旧被太子宠爱着,霍家也仍然风光无限。而霍家对天家始终忠心耿耿,甚至在数年后,倭寇再次扰边,霍达的长子还曾亲自率兵反击,并且在这场战役中,霍达的嫡孙霍英也战死了。 这样的话,就不合常理了。 “先生的看法,自有道理。”谢琬沉吟着,说道:“只是这么一来,谁还会替他殷家尽忠呢?” 程渊凝目看着她。 她缓缓开口,继续道:“本朝开国之初立有八公四侯六伯,当初这些簪缨之家是何等的风光,可到如今真正风光的还剩几家?封地被收,子弟不事上进,大多数家族已只剩下个空壳子。朝廷甚至有时一年两年都想不起来封赏他们,他们都是功臣良将之后,天家如此对待他们,为什么他们都还如此拥护?” 程渊望着她的目光,渐渐深邃起来。 “那以姑娘之见?” “他们拥护朝廷,自然是有君臣之道约束。可是这么多年来连怨言都不曾有就难得了。 “他们不抱怨,是因为在八公四侯六伯之中,至少还有一个霍家被殷氏如此器重着。一朝天子一朝臣,君恩消薄是常情,可是只要霍家恩宠不怠,那就说明殷氏并没有忘记他们这些功臣之后,霍家到如今,已成了天下功勋之家的代名词。只要有霍家在,他们的精神就不会垮,也不会绝望。 “历代天子之所以对霍家恩宠不减,也是因为这层。他们知道削弱掉所有功勋之家后的后果,于是与其供着所有的家族,还不如独挑其中功绩最大的霍家来宠着,一来让其余人看到天子之恩,二来也借霍家的忠心拢络着其余人。所以,私以为天家对霍家的恩宠,不是假的。 “按照先生的说法,如果说皇长孙被废是因为皇上忌惮霍家,那么,这样的道理你我皆看得分明,难道别的人就看不出来?功勋之家知道殷氏终于连霍家也不放过了,会怎么想?霍家自己,又会怎么想?东边的倭寇还是霍家赶跑的呢,皇上就不怕他一个不满,索性勾结倭寇逼宫禅让?” 程渊听到这里,似乎连呼吸也已经忘记了,盯着侃侃而谈的谢琬似是才认识。 谢琬淡淡瞥了他一眼,又低头抿起了茶。 从程渊头天来的时候起,她就看出来他的不心服,只不过一直只是点到为止,并未曾点破。如今他竟拿这等朝堂之事来试探她,她若不借此拿几分深浅出来,只怕他当真以为留在这里做帐房还屈尊了。她究竟能不能降伏得了他,不只她需要知道,程渊也需要知道。 程渊屏息半晌,听见她杯盏轻响,才算是渐渐回过神来。 他知道这三姑娘有几分智慧,所以才会以言语试探。他在官僚府上混迹多年,早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方才那样的推测,如今京师不止是一两个人这么想,甚至就连赵贞都是这样以为。他拿这番话出来,就是想看她究竟是庸才还是良才,配不配得上赵贞说服他时说的那些话,如今听来,她不但不如自己所猜是个徒有外表之人,心思竟还缜密到令人难以企及的地步!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居然对朝政之事能分析得如此一针见血,她胸中该有多么开阔的一个世界? 他忽然觉得两耳有些发热,垂目掩饰了下赧色,说道:“姑娘一语中的,令在下叹服。” 到此时,自称从老朽变成在下,转变得是如此心甘情愿。 谢琬仍是淡淡地扬起唇,“不过是一些粗浅道理,但凡了解几分朝堂的也会明白。” 程渊的脸上更热了。不得已,只是借茶水化解尴尬。 “铁观音须得二三泡时才出味,此时再饮,果然齿有余香。” 谢琬见他这般,也知火侯够了,便就笑道:“先生若是喝不惯,我这里还有普洱,不影响睡眠。” 程渊亦笑道:“能有此荣幸与姑娘啖茶谈天,一宿睡眠何足虑哉!” 谢琬微笑,便不再劝。 程渊挽袖执壶,替她续了杯,放壶又道:“姑娘胸有韬略,是真正具备大家风范之人。在下跟随姑娘时日虽短,但也已彻底被姑娘风采折服。如若姑娘不怪在下冒昧,眼下有几句话,可否当着姑娘面道来?” 谢琬闻言,知道他这是投诚了,顿即正色:“我敬先生如师友,先生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程渊微微颌首,说道:“姑娘以诚意待我,我也就直言不讳了。我虽然只管着姑娘铺子上的事,但是这些日子看姑娘的作为,大胆猜测,姑娘应是有一番大谋略。而这谋略的目标,结合姑娘的身世来看,只怕与谢府甚至是谢三爷有关。” 谢琬扬唇看着他,“先生大胆往下说。” 程渊点头,接着道:“这些日子在下并没有闲着,我打听了有关谢三爷的一些事情,只想说姑娘选的这条路,并不是条容易好走的路。不过此路虽然漫长艰难,可是凭姑娘的大智慧,也并非是条无望之途。” 谢琬点点头,含笑道:“先生有什么好建议?” 程渊道:“远的咱们先不说,只说眼前的。近日府上住着两位娇客,府上姑娘们都渐到了择亲之时,我斗胆问姑娘一句,姑娘对自己的婚事有何打算?” 谢琬顿了顿,说道:“暂不考虑。倾巢之下无完卵,如果三叔逐步壮大,我就是嫁的再好,哥哥将来也会被他打压下去。谢家二房与王氏母子这两派之间的矛盾是绝对无法调和的,我们知道,三叔也知道,眼下的和睦,都不过是权宜之计。 “将来哥哥入仕时,三叔已经羽翼渐丰,他是不会给机会让我们威胁到他的。而我,若是嫁了人,便再没有了帮扶哥哥,以及将血统不分的谢府拔乱反正的时间和自由。总之,我拔除王氏一族以及匡扶我二房上位是首要,嫁人是次要。” 程渊目光里露出一丝钦佩,他说道:“姑娘果然如我所猜,是个心性坚定之人。 “我也知道当初姑娘进府之时,舅老爷齐大人曾经与老爷太太订下过约法三章,协议双方都不得干涉姑娘与二少爷的婚事,可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假若上回在李子胡同劫持姑娘的人目的是奔着姑娘本身而来,姑娘又待怎么应对?” 谢琬闻言,也不由得一怔。 是啊,假若当时劫持她的人目的是为了得知她的嫁妆,那岂非只要将她强行玷污了不就可以了么? 再假使背后指使的这人是王氏,那么不管她怎么隐瞒,王氏也定会把事情抖落得天下皆知,不把她逼得没有生路,就是把她逼得不得不嫁给玷污她的那人!那样一来,该属于她的那半分二房的家产也就会随她而嫁过去了。rs 085 吵架 她虽然有钱壮贴身护卫,可也保不住有他不在的时候,比如说今日任隽纠缠她之时——想到这里,她脑中忽然闪过丝灵光! 她倏地抬起眼来看向程渊,轻哂道:“今儿任公子与我在廊下说话,你也瞧见了?” 程渊垂眼捋须,“任公子一番赤子之心,让人动容。” 谢琬扯了扯嘴角望向前方。 既然他瞧见了,钱壮瞧见了,自然也就还有人瞧见了。 任隽只要再前进一步,她的闺誉就有可能尽毁在他的手中,好在他只是有些鲁莽,而并非蓄意,否则的话事情被有心人借机闹开,别说任家不会接受她进门,谢启功也自会以她妇德有失为名堵住舅舅舅母的嘴,而插手她的婚事。 她在那里盯魏暹,不想被任隽盯上。任隽情急失态,他们又被别的人盯上。 看来,这府里头盯着她的人也渐渐多了。 谢琬接下来两日都没有见到任隽,她自己也没有怎么出门。 这日下晌谢琅却愁云惨雾地走进来,说道:“展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日魂不守舍的,昨儿被我撞见在房里喝闷酒,今儿忽然就说要家去。莫不是被棋姐儿缠得烦了?” 谢琬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写字。 谢琅道:“他就是太心软了。这样可不成,我得劝劝他去!”说着,又自顾自走出了门去。 碧香院里,谢芸也正在劝说任隽。 “你才过来两三月,课业上正是摸到门路的时候,大家也都相处的好好的,你为何突然又要走?若是你家里来接便也罢了,偏偏任伯父极同意你留下来,任伯母也时常派人来交待你好好在这里读书,我竟不知道是什么引得你如此。” 十三岁的谢芸自去京师见了两个月世面,说话比起从前更多了几分老气横秋。 任隽涩然笑着,“你也不必劝我了。你们家虽好,却终非我栖身之地。我自哪里来,还当往哪里去。” “你这是什么话?”谢芸站起来,又走到他面前躬下身子:“什么叫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你可千万别学那些僧道有这么些消极的念头!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这两**究竟是怎么了?” 任隽唇角苦涩渐渐变浓,正要别开脸去回避,门外小厮禀报说二少爷来了,他身子又不由得一震,目光也紧随向门口望去。当看见谢琅只身进来,身后并无人时,他目光里的炽焰便又一点点熄灭了。 谢芸瞧见他这变化,愈发纳闷。 谢琅急步过来道:“展延当真要走?” 谢芸连忙道:“二哥哥快劝劝他吧,我这里口水都说干了!” 谢棋站在碧香院门外翠竹丛下,直到谢芸谢琅相继出了院门,这才进得门来。 任隽在廊下出神,连谢棋走进来也没曾发觉。穿着竹青色道袍的他站在绘漆的廊下,像竿画上的修竹。谢棋也记不清印象里她这样默默仰视过他多少回,只记得自打有印象时他就在她的记忆里。但是眼下他为之出神的人,却不是她。 “隽哥哥。” 她清了清嗓子,强打着精神唤了声。 任隽回过神,看着栏下的她,半日颌了颌首,转身进屋。 她心又往下沉了点,咬了咬牙,跟着进了门,他坐在书案后的椅上,神情落寞得让人心里发酸。 她的心情也很复杂,一方面她高兴谢琬对他的无动于衷,另一方面,她又更加在乎他的心之所向,——谢琬即使这样对他,他还是对她割舍不下,对一往情深的她却视若未见,这样的区别,怎么可能让人感到平衡! “隽哥哥,干嘛要走啊?”她坐在他对面,问道。 她知道他被谢琬拒绝心里不好受,所以这两天一直都很乖,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想回任府去!她怎么能让他回去?他若回去了,她哪里还能再等到这样跟他相处的机会?想挽留他的心情,她比谁都急切! 任隽不说话,转身拿起桌上两本书。 这明摆着,就是不想搭理她。谢棋有些气闷,再想起那日他对谢琬所说的,那些如同插在她心尖子上的话语,隐忍的语气也保持不下去了。她站起来,绷着脸道:“琬丫头究竟有什么好的!她是个丧妇之女,是注定被人嫌弃的!哪里值得你这样对她!” “你住口!” 任隽腾地站起来,手上两本书啪地甩在书案上,脸色铁青着,但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是快步地走向门口,似乎一刻也不想和她再呆下去。 然而走到门槛处,他忽然顿住,又转过身来望着她,说道:“她就是再怎么不好,我也觉得比你好!起码,她从来不会在背地里言语伤害他人,更不会像你这样满肚子嫉妒和小心眼!其实你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可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千金小姐都要缺教养!” 谢棋闻言身子一晃,小脸儿刷白,手尖脚尖也瞬间因血液沸腾而产生发麻之感! “你说我没教养?你竟说我没教养!” 她抓起桌上的书,冲着他狠命砸去,声音也变得歇斯底里。 任隽避不开这一砸,脸上着了一记,却是咬咬牙关,出门去了。 “你回来!” 谢棋追到房门口,正好见到他飘然消失在院门口的衣袂。 “你凭什么说我没教养!我有父有母,她什么也没有!她才是个缺人教养的野丫头!” 她气得冲院门外大喊,可惜别说有人回应,就连院子里任隽带来的下人也早避得远远的。 “我总会让你对她死心的!” 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她一拂袖,也出了门去。 谢琬虽然没出房门,但是也从身边人口里知道了谢琅铩羽而归的消息,玉雪很好奇她的态度。 “任公子虽然性子优柔了些,可人还是不坏的。” 晚饭的时候谢琅去拜访同窗,不在家里吃饭,于是她一面上菜,一面跟谢琬试探着。 虽然也从钱壮口里知道那日任隽与谢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她总觉得谢琬并不是那么动辙就冷血无情的人,对付李二顺和宁大乙他们的时候她虽然也没手软,可终归他们是真的做了错事,任隽固然冲动了些,到底并没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再说,他也不是那种人。 谢琬平时对身边人极宽厚,对内也没有什么特别严的规矩,因为她本身私底下就是个随性的人,只要对外大伙不要给了人可趁之机就好了。平时就算她和玉芳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也只是讲道理给她们听,她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对痴情于自己的任公子那么狠心呢? 当时那番话,就连她这个听着转述的人,都觉得十分难受。 她的三姑娘那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 就算是为了表明态度,也不必把话说得这么狠。 谢琬埋头喝汤,只作没听见。 玉雪见状,只好又壮着胆子道:“任公子要走的事,老爷太太都知道了,他突然提出要走,老爷自然会问缘由的,要是他说出来什么就不好了。” 谢琬叹了口气,从汤碗里把头抬起来。 每个人似乎都想打听她的心意,程渊是,玉雪也是,谢琅不打听是因为他还不知道。 可是她能怎么说呢?任隽也有十四岁了,却脆弱得很,遇到点事情就只会消极逃避,而不会自己去琢磨开解。一个人一生里哪能事事顺心?他喜欢她,她就一定要接受吗?不接受就要负气回家吗?别的不说,冲着这个,他和她就走不到一处。 所以,对此她能有什么态度? 她承认那番话说得过急过重,以从未遇到过挫折的任隽来说,确实难以接受。可是,她一点也不后悔。她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个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男人,父母在的时候,他在父母身上寻求安全感,父母不在的时候,他从妻子儿女身上寻求安全感,却不会去想,他应不应该学着怎么给人以信心和安全。 而且,他跟谢棋算是什么? 但是,这些话解释给玉雪听,实在也没有必要。因为她只是在本能地同情弱者,眼下在她眼里,任隽就是那个被谢琬“欺负”了的人,至于他这样做合不合适,像不像个男人,她们不会关心。 她把碗推出去,让玉雪添饭。 玉雪见她叹完气默了半日,竟是又半字没说,不由得也叹息起来。 算了,反正任隽跟她没有缘份,她这个旁人再关心也是白关心。 晚饭后谢琬在抱厦里又烧着小水壶泡起了茶。 水将开时,玉芳带着谢棋进来了。 “外头这么好的月光,却窝在屋里煮茶,岂不是糟踏了这好月色?”谢棋笑着在她对面坐下,从丫鬟手上拿过来一摞三四个小锦盒,作神秘状小声地道:“我今儿看见后园子里翠怡轩下的芙蓉花开了,我们不如一边去赏月,一面去煮茶。你看,我这里连点心都带来了!” 谢琬扭头一看窗外,果然月色如水银泄了满地,映得整个天井都多出几分诗意,遂也笑了。 “倒是你有准备,可去请了大姐姐不曾?” 谢棋笑吟吟道:“请了。但是有没有空来,就不得而知了。”说着指了指东边方向,然后抿嘴笑起来。 谢琬听得出她这是说近来谢葳总陪着魏暹在一起的意思,懒得去理会她言语里的促狭,笑着让玉雪去准备。rs 086 诡计 拂风院里,魏暹正和谢葳谢芸谈天,天赐走进来,凑到他耳边悄悄说了句什么。 魏暹听完顿时往他看了眼,眉梢带着惊讶之色。 谢葳见状道:“出什么事了么?” 魏暹站起来,“哦,无事。就是流烟吃错东西在闹肚子。”他笑着说。流烟是母亲派给他的两名大丫鬟之一,管着他的起居。说着,他又起身道:“我先回去看看。” 谢葳体贴地道:“快去吧。”然后目送他出了门。 谢芸亦起身道:“梦秋神色好奇怪,流烟真的是吃坏东西了么?” 谢葳微凝神,回身道:“你还不回屋去么?” 谢芸顿了顿,摸着鼻梁出门了。 谢葳在门口站了片刻,望着院内月色沉吟半晌,忽然也轻轻迈过门槛,顺着魏暹去的方向走了出去。 魏暹出了拂风院,立刻拉着天赐在*院门外问起来:“展延真的约了小三儿在后园吃茶?” 天赐道:“小的刚才也是听下人在那儿说的,他们说的很小声,我在拐角的墙后听见,说任公子不但约了三姑娘在翠怡轩吃茶,还别的人都没请,只请了三姑娘一个。小的觉着任公子这样只怕不妥,故此来告诉爷。” “这孤男寡女的,展延怎么能这样!” 魏暹睁大眼睛,急得在廊下迅速打起圈来。 天赐道:“爷若是担心三姑娘,不如眼下去瞧瞧吧?” 魏暹停住步,“好!你快带路!”走了两步却是又回头来:“不成!你还是留在屋里,要是有人问起我来,你就说我散步去了。”说着撇下天赐,飞也似的往后园子跑去。 翠怡轩里此时茶香满室,八角紫铜炉上的水壶发出嗡嗡的沸响,月色透过树影落在露台上,越发衬得夜色怡人。 谢琬与谢棋面对面坐在红木几案两旁,随侍的丫鬟们都站在门外。 谢琬带了玉雪玉芳,谢棋则带着碧霞银霞。 从开始到如今,谢棋从始至终都在风花雪月及钗环首饰上打转,压根就没有提起任隽半个字。任隽要走的事情连谢琅都知道了,谢琬可不认为谢棋会不知道。她眼下还能坐在这里与她闲情逸致,只能代表她这番出来的目的并不单纯。 谢棋再厉害也只是个孩子,而谢琬两世加起来都已经快四十岁了。她心里那点小九九,别人兴许不知道,谢琬可清楚得很。 谢琬并不怕她耍什么花招。她怕的是她不耍花招。不耍花招就代表着还有更大的阴谋在等着她。所以眼下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是也不妨配合着看看。 吃了半块藕酥,谢棋擦了擦手,说道:“我去去净房,你先喝着。” 谢琬微笑颌首,目送她出门。 谢棋很快带着碧霞银霞离开了,整个翠怡轩只留下谢琬带着玉雪玉芳二人。玉雪正要进来侍候,银霞忽然又急匆匆跑回来:“我们姑娘不小心踩进前面水沟里了,现在崴了脚,两位姐姐可不可以帮着我扶我们姑娘回去?” “这怎么可以?”玉雪下意识地拒绝,并望了屋里端坐的谢琬一眼。 银霞咬唇看着谢琬,看似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谢琬放下茶,说道:“既然二姑娘崴了脚,那你们就去吧!” “那姑娘你呢?”玉芳也道。 她淡淡地笑道:“怕什么?自己家里,又不是别处。再说了,这四处不都还有人走动么。” “多谢三姑娘!奴婢们一送了姑娘到房里,一定立刻就让二位姐姐回来!” 银霞感激得弯腰叩谢。 谢葳到了*院,先站在庑廊下打量了里头两眼,然后提裙往魏暹房里走去。 魏府来的人除了两三个在廊下走动,其余人都在房里,整个*院看上去静悄悄地。 才到了魏暹门口,天赐便走出来,“大姑娘。” 谢葳点点头,问:“流烟好些了么?你们爷呢?” 天赐陪笑道:“谢大姑娘惦着,流烟无妨。我们爷方才说出去转转消消食,许是去藏书阁了。” 这个时候去藏书阁,而且连小厮也没带? 谢葳狐疑地看了天赐两眼,默不作声退了出来。 门外站了片刻,她忽然又拐上东边,往颐风院走去。 进了颐风院,她直接问来开门的吴妈妈:“妹妹在做什么?” 吴妈妈笑道:“原来是大姑娘。妹妹不在屋里,方才二姑娘过来,约她上后园子吃茶去了。” 谢葳一颗心莫名踏实下来,立时又笑道:“她们俩也真是的,有这样好的心情,竟然也不叫上我。我找她们去!” 吴妈妈笑着送了她出门。 魏暹一路前行到达谢府后园,隔着一堆假山看见傍湖的翠怡轩内灯影绰绰,果然是有人的样子。连忙往前急走起来,也不顾底下石子路凹凸不平。 谢琬独自坐在茶室里吃完了杯里的残茶,然后拂拂衣襟站起来。 她从始至终就没打算在这里等玉雪她们,此处离颐风院不过半里路的距离,即使没有玉雪玉芳,也不见得她就走不回去。 大门虚掩着,透着半开的门口往外看,夜风吹得阶下树木刷刷作响,树下留连着两只猫,在斑驳暗影下望着门槛上方的两双扑闪着的绿眸,看起来极像是刑场里死犯家属半夜点起的引魂灯。 园里的猫都有人管束的,值夜的人明知道翠怡轩有人在,怎么会容许有猫在这里。 谢琬唇角一冷,忽然一闪身,从门槛处又退回了屋中。然后拿起桌上两只杯子,分别击上半开的两扇门板,门板被撞击之后顿时大开,而紧随着门的开启,门板上方也传来啪哒一响,两条尺来长的鱼竟然从门上坠下来! 两只猫眼里的绿光顿时变成了绿灯笼,一个错眼之间,已如两支箭般冲上去将鱼撕咬起来!因为抢食的缘故,喉咙里还发出野兽一般的怒吼。 如果说刚才谢琬推开门,那鱼必然落在她身上,而猫要撕咬的地方,就正好是沾了鱼腥的谢琬身躯之上! 莫说她不过是个娇嫩的女孩子,就是个粗汉子,也经不过这两只饥火难熬的猫这般撕咬吧? 她看着倾刻已只剩副骨架的两条鱼,眉梢瞬间已凝结了冰霜。 原先只觉谢棋不过是小心眼儿多些,却没料到她心里竟毒至如此。就因为任隽,她就嫉妒得要毁了她的容,使得她再无机会跟她去争? “小三儿!出什么事了?!” 正凝神间,忽然又有人从远处飞奔着过来,口气焦急而慌张。 谢琬见得是魏暹,连忙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魏暹紧抓住她的胳膊,看着地上那两只舔着嘴的猫,忙手忙脚把她拖到一边,然后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半晌,才松了口气道:“你没事就好。任隽呢?” 谢琬听得奇怪,“任隽怎么会在这里?” 魏暹听得她这么问已是奇怪,再看室内除她之外空无一人,顿即脸上一红,知道是自己误会了,遂低头支吾道:“我刚才听天赐说,展延约你在这里吃茶,所以也过来凑凑热闹。”而并不敢说出真正来意。 谢琬想得却不是他那层,听完来由却是明白了!明明是谢棋约的她吃茶,天赐却偏偏听成是任隽,他是不会有意误导魏暹的,那就肯定是府里有人故意传话给他,使他误会了。 原来谢棋设下的竟然还不只一个套!魏暹来的这么巧,刚好猫吃鱼的时候赶过来,如果说刚才她真的中了招,或者说胆小一点被吓到,则一定会对从天而降赶来的魏暹视若救命稻草吧?在那种情况下她与他有什么亲近的举动是发乎情,但是在外人看来却不是止乎礼了…… “我知道了!” 想到这里她脑中忽然嗡地一响,谢棋这不止是要毁她的容,这是要彻底毁了她!她咬着后牙,迅速拂开魏暹的手说道:“这里不安全,我先走了!有事回头再说,切记有人问起的时候,要说没见过我!——还有,你最好也快点离开这儿!” 说完之后,她便不由分说掉过头,顺着左侧的窄庑走了出去,快步没入黑夜。 魏暹一头雾水留在原地,盯着她消失的方向怔忡出神。 而此时阶下太湖石后站着的谢葳,五指紧抓着身畔山石,望着几步外的他,脸色也如躲进云层的月色一般晦暗不明。 魏暹性子外向,跟府里人都很亲善,对谢琬也不例外。她虽然一直有种直觉,觉得魏暹对谢琬跟对别人是有着不同的,那是一种可以随意开玩笑随意吐露真性情的自由信赖,却一直也没有找到切实的证据,再加上最近魏暹与她相处也十分和谐,所以也未真正放在心上。 可是眼下这刻,她的感觉完全被证实了。 谢琬明明是被谢棋骗来喝茶,而天赐竟然会听到假消息后立即赶来告知于他,可见平日里他极重谢琬,而他听说后也真的一路追随至此,就更能说明他的心之所向了。 魏暹对谢琬,的确是不同于对她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不管是不是关乎儿女私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走得这样近,对她来说是极不利的事! 魏暹是魏彬的儿子,是魏夫人最心疼的幼子,魏夫人又是戚家的大姑太太,当初魏彬入仕,戚家没少助力,所以到如今魏彬一直都十分尊敬夫人,——魏暹虽然是幼子,来日得父荫的可能极小,可是在目前来说,却是魏彬夫妇眼里最有份量的人。rs 087 幽会 父亲从小便悉心栽培于她,为的就是将她嫁个好人家。 她一直也是顺着父亲的期望在做的。她长到十四岁,魏暹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家世和自身条件最好的夫婿人选,以往虽然自认才貌教养都不输任何大家闺秀,可是到底身家底气输人一头,自从见到魏暹之时起,她就告诉自己,绝不轻易放走他。 没有人知道她多么渴望能够以自己的力量回馈谢荣,哪怕是以婚姻为手段。 可是谁能想到,半路竟然又出现个琬丫头! 她抿紧双唇,看向仍然站在庑廊下的魏暹。 眼下夜深人静,正是鸳鸯私喁之时,任何男女同时出现在这隐密的后花园轩阁之中,都不免让人觉得有悖礼仪。谢琬既然把魏暹丢下在这里独自遁去,可见是识破了谢棋的阴谋,而不愿被谢棋的人抓到把柄。 这把柄是能让人陷入困境,可是对于她来说,与魏暹传出私情,真的是件坏事吗? 想到这里,她心下不由得紧了一紧。 十多年来她受到的都是正统的闺阁教育,她的教养实在不容许她有这样的想法。 可是,如果错过这个村,要想再等这个店就实在太难了。 谢棋有备而来,就算今日谢琬逃走了,明日她也会再施一条计策来等着魏暹和她落网。可是到明日,她是不是能再有这样的好机会正好撞见呢? 她五指紧抠着假山石,胸脯愈发起伏起来。 从魏暹到达到如今为止,已过去了小半刻,如果说谢琬没走,这个时候魏暹理应会对她有番询问和安抚,按照常理,应该也很快就会有人过来负责“撞见”,究竟是做还是不做,她必然尽快拿主意。 “原来是虚惊一场——不过也好!” 这时,魏暹已经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双目微亮地微笑着,缓缓走下石阶。这样的满足的笑容,看上去似乎在表达他对此来一趟看到的结果的态度,就连脚步,也变得那么轻松起来。 谢葳心头一热,脚步也禁不住闪了出去,“魏公子。” 魏暹正想着自己的心思,陡然一见谢葳出现在面前,不由得愣了愣,也说道:“大姑娘怎么还没睡?” 谢葳扶着额说道:“我过来寻三妹妹,都没有找到,刚刚在假山那边擦破了点皮。” 魏暹听得她说来找谢琬,顿时心虚地岔开道:“哪擦破了?” 谢葳低头看了眼胳膊,说道:“没事,就是手肘上磨了下。” 既然是伤在衣服下,魏暹自然不便看了。便就沉默着,没说话。 谢葳指着他身后道:“魏公子能陪我入内坐坐么?” 魏暹下意识觉得不妥,可一看她身后,并没有丫鬟跟着,此时若是走了留下她一人在此,实非君子所为。再想她平日大方爽朗不拘小节,不是那等扭捏之人,便就扬唇笑了下,伸手请了她先行。 两人坐到屋内,紫铜炉上水壶里的水仍在突突的翻腾着。 谢葳见状,说道:“也不知道谁在这里煮茶,闻着茶香,赏着月色,倒是好雅兴。” 魏暹坐在她对面,无语微笑,两手搭在膝上,比起往常更多上几分庄严。 谢葳两颊飞起一团烟霞,但片刻,她又自如地拿起扣在桌上的两只干净杯子,拿竹夹夹在滚水里洗过,拿桌上的新茶重沏了一壶。 两个人无言地对座,倒是也有几分月夜相依的感觉。 一时茶晾好了,谢葳将茶举起来,递到魏暹面前。 魏暹伸手来接,杯子忽然一倾,满杯茶水竟全数倾倒在谢葳身上! 谢葳惊叫一声站起来,脚尖忽然却被椅子勾住绊倒在地上,魏暹连忙走过来搀扶:“你怎么了?” “谁在里面?” 恰恰此时,门外就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紧接着,由谢棋和任隽打头,一行四五个人站在了门口。 谢葳倒在地上,胸前衣裳已经泼湿透底,她看着陡然出现在门口的除了谢棋,还有任隽和大批的下人,心下也有些慌神,她以为谢棋顶多是自己带着丫鬟跑过来,所以就算自己与魏暹在这里被她“撞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眼下当着任隽和那么多下人的面,她该如何是好? 谢葳顿即心慌失措,但是因为倒在桌下,有桌子挡着看不清面容,是以也遮掩了神态。她不觉往阴影里挪了挪,而魏暹一手拉住她手腕,一手仍扶在她肩头,上身前倾,错愕的脸正朝着门外,两人的姿势看起来暧昧极了。 “隽哥哥你看!我才走了一会儿,三妹妹这就跟魏公子在这里说悄悄话了!” 谢棋看到这一幕便血脉贲张起来,如同一只好斗的公鸡,一面指着地上这一对,一面冲着任隽高声地嚷着:“你还说她懂规矩有教养!你看看这就是她的教养,她的规矩!简直把我们谢家的脸都丢尽了!” 任隽呆呆地看着躺在阴影里的那人,他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跟谢棋在这里喝茶的的确是谢琬无疑,眼下她这样湿着身躺在魏暹胸前,还用得着再说别的什么么? 任隽只觉得,谢琬当日对她所说的那些话已经不算什么了,眼下这一幕,比起那些话来更像是一只手,直接穿过他的胸膛揪走了他的心!跟这比起来,她那些话算什么?眼前这样,才真正使他感觉到心灰意冷。 “隽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谢棋见他呆站着无动于衷,心里便有些焦急,眼见着魏暹都已经站起来了,回头要是被他言语洗白过去了怎么办?“我早就告诉过你,老话说的好丧妇长女不娶,你偏不听,如今你看,这都是不是我编造出来的,是你亲眼瞧见的,你难道还要钻进死胡同里不出来吗?任伯母要是知道,也一定不会同意的!” 任隽仍是讷讷无语,他的个性注定他不会在这种时候说出什么来,可是他渐渐冷却的目光却让人清晰地看到他的失望和鄙夷。 任家的人,总是这样擅于分析形势。 茶室这边的帘栊后,谢琬无声地冷笑着。 魏暹和谢葳都以为她已经离去,却不知道她掉头又从另一侧的敞门里潜了进来。 谢棋既然挖了这么大一个坑让她跳,她不藏起来看个究竟,怎么好决定接下来怎么做。不过谢葳的出现还真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尤其是她后来的表现,眼下看起来,整件事简直就像是出早就导好的戏似的。 眼下倒要看她们俩怎么收场。 茶室那头的正门口,任隽已经掉转头,准备离去了。 魏暹忽然出声道:“任公子请留步!” 任隽顿步,缓缓转了身,“三姑娘与魏公子雅兴正浓,小生冲动打扰,还望见谅。” 魏暹冷笑着,忽然指着地上的谢葳道:“你仔细看看,她是谁?!” 任隽咬牙抬起头,谢葳已经被魏暹拽着站起来,灰白着脸站在桌后。 府里的大姑娘,谁会不认识! 当在场的仆人发现方才那样毫无形象侧歪在地上的人居然会是他们心目中公主似的的谢葳,一屋子人全傻眼了,而谢棋连句囫囵话都已说不出来。 “怎么,怎么会是大姐姐,三丫头呢?” 她不甘心的冲进屋里,往四处寻找,可是茶室本来就很空旷,哪里藏得住人影,谢棋四面看了一圈,便也渐渐地垂下手来。 谢琬竟然变成了谢葳,她明明已经布署好了一切,她究竟是怎么逃掉的! 现在这样,任隽呢? 她猛地回过头,面前的任隽张大着嘴巴傻站着,眼里哪里还有什么失望和鄙夷,而是完全变成了满满的惊喜交加和不可置信。 “隽哥哥!” 她失声唤着。 任隽回过神来,涨红着脸清着嗓子。转眼又飞快地把头抬起,冲魏暹抱拳道:“原来是个误会,真是抱歉。” “误会?” 魏暹沉哼着,“这不是误会,刚才你只要往前踏出一步就能看得到真相,可是你仍然相信了别人的谗言,这是因为你心底里根本也以为小三儿就是这样的人!亏你平日三妹妹三妹妹地叫,其实在你眼里,你根本就瞧不起她!” “不,不是!” 他脸色转白,连忙摆手否认。 可是,眼下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呢?魏暹说的话令他无法反驳,他刚刚居然连去上前看看真相都没有,就相信了谢棋的话。就因为这一步,他就在魏暹面前输得一败涂地。就算他们之间没有私情没有不轨之举,他也没有机会再在谢琬面前挽回丁点可能。 “隽哥哥!你怎么了?” 谢棋看着他汗如雨下,吓了一跳,连忙从旁将他扶住。 任隽一甩手将她推开,跌跌撞撞出了大门。 “隽哥哥!” 谢棋跺脚大叫着,飞步追了上去。 门口原先站着的一堆仆人如今已只剩下了两三个,那些人都已经在众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赶回去各自主子跟前禀报了。谢葳与魏暹在茶室瓜田李下之事注定会掩藏不住,而谢棋挑起的这件事,也绝不会就此消声下去。 关系到谢府名声,谢启功从来没有马虎过。 何况眼下是出了这等有辱门风的事情?今日即使谢棋他们早来一步或晚来一步都不要紧,只要大伙见到茶室里的确只有谢葳和魏暹就行,孤男寡女于后园静室幽会,怎么说都不是在可以容忍的范围内。而谢葳是府里的大姑娘,魏暹是不请自来的贵公子,府里会倾向于哪一方,也显而易见。 谢棋虽然坑害谢琬失败了,可是魏暹还是因此陷入了泥潭。 谢葳的这一招,可谓是下了足本。 谢琬蹙眉望着又恢复成寂静的茶室,对眼下这副烂摊子,也不禁沉思起来。rs 088 将错 回到栖风院,谢葳张了几次嘴,才冲魏暹一福身:“方才之事,多有得罪。” 魏暹默然无语,颌了颌首便转身向*院走去。 他平日里虽然大大咧咧,可不代表他不知道此事之轻重,他与她这样被人一撞见,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而当时谢棋那样污蔑谢琬,他为了替她澄清,也顾不上去替自己辩白。他这么样什么也不说,自然就更加深了人们对这件事的误解。 可是他也不觉得后悔,君子知恩而善报,谢琬帮过他那么多次,即使他给她带来麻烦她也从来不怪他,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怎能容得她被人肆意诋毁?所以就算知道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样的后果,他也要为她正名。 至于谢葳为什么这么巧会来到翠怡轩,又那么巧泼了水在身上引得他去过问,他不愿深想。 人心有多深,这实在是个让人伤脑筋的问题,他压根就不想去自寻这些烦恼。 谢葳勾着头进了院子,黄氏已经迎在廊下,见了她,顿时脸色惊白地道:“你倒是上哪儿去了!” 谢葳抬起头,眼里的羞恨一点点褪下去,转而涌上来的,是一缕缕的得意与愉悦。 “母亲不必着急,我们进屋再说。” 黄氏听到下人传话,心里原是一股火原是烧得跟砖窑似的了!夫妻俩把一双儿女视为眼珠子似的爱护着,乍听见传出这样的丑闻,哪里不急不气?只想着等她回来便要一顿狠治的,眼下看她一脸成竹在胸的样子,一腔怒火倒是又变成满腹惊疑。 她素知女儿是个有主意的,当下便也不作声进了屋,挥退了旁人才沉着脸在床沿坐下。 “方才来传话的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这会儿只怕老爷太太那边也得讯了,你眼下还有什么话说!” 谢葳微凝神,先撩裙冲她跪下来,轻轻叩了个头,然后才道:“此事原是女儿大胆为之,不怪母亲恼怒。传话的人说的没错,女儿方才的确是与魏公子在翠怡轩内吃茶。而且,还有着些许亲近的举动。” 错既已铸成,她也已经打定主意了,反正她露面之时就决定孤注一掷,眼下这样,又何妨将错就错? 黄氏闻言腾地站起来,瞪大眼看着她,仿佛想看清楚面前这究竟是不是她的女儿! 谢葳垂下眼,接着道:“女儿犯下这错,母亲也别急着如何罚我。只请您细想想,就算我有失妇德,可最后得益的会是谁呢?” 黄氏一怔,目光又闪烁起来。 “如今父亲正在上升之期,如果能有魏大人帮助,必然大大有益,可是上回在京之时,父亲也曾托人委婉地向魏家提过结亲之事,而魏家显然并没看上咱们家。从眼下的情形看来,比魏府官位更高的人家我们是更加不敢高攀,可是比他们低的人家,又及不上魏彬的权力。 “魏暹,是眼下我们最有可能抓住的一根藤,他回京在即,往后也不知何时才会有这机会,京师闺秀多如牛毛,如若让人捷足先登,于我们来说失去的何止是一点点好处?所以女儿破釜沉舟使下这一计,以求能助父亲达成夙愿。” 黄氏仍然望着女儿,胸脯起伏着,而目光里充满着激动和热烈。 谢葳有心计她知道,她深爱父亲她也知道,可她没想到她居然会有心计到这种程度,以自身的闺誉去攀住魏家这条线,这的确是破釜沉舟之举!魏暹是自己寻到谢府来的,如今又在谢府犯下这等丑事,损害了人家闺女的名誉,他魏府难道还能矢口不认吗? “可是,你,你是真的喜欢魏暹吗?” “喜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谢葳仰起脸来,微笑道:“丈夫之于妻子,不过是个可以任借夫荣妻贵达成安享尊荣的途径而已,只要其人可堪造就,不喜欢也能喜欢。可若是泛泛之辈,便是喜欢也终会变得不喜欢。世间天下,男人的爱是最难长久的,靠得住的只有荣华和权力。 “我在官场中本身就不是门第高贵的贵女,我也从来没有希翼过**女爱,我只想将来也能堂堂正正地做个按品大妆的诰命夫人。如果我娘家没有实力,那么就算丈夫再爱我,我在夫家也抬不起头。说到底,娘家的命运决定着我将来的命运,所以我当然要先从这一层着想。” 黄氏听完久久不能说话,她的女儿还只有十四岁,却已经把世间事看得如此透彻。 男人的爱最难长久,岂不也是她时常在心里跟自己说的一句话?谢荣虽然对她忠心不二,不纳妾,也不留连风月,可是随着夫妻日久,在一起时到底不如从前恩爱了。而且他的洁身自爱究竟有几分是为了她,又有几分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她并不知道。 谢葳性子像父亲,冷静起来像个完全没有感情的人。世间情爱于他们,像是描在花瓶上的花,起个点缀的用途便好了。而她不是,她是个平凡的女人,她希翼着**女爱,也期待着恩爱长久,诰命大妆那些,于她来说有自然是好,如果没有,那么只要爱的那个人在,就一切都好。 看着谢葳意志坚定的样子,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荣一向言正身端,他那么疼爱女儿,谢黄两家也从来没有过为了利益而牺牲子女名声之事,谢葳这么做,谢荣必会勃然大怒。可是事情到了眼下,似乎除了将错就错,也没有再好的办法,——正因为他爱女儿,他才不会容忍有人玷污了她的声誉,而不担负起责任。 黄氏几乎能预见,谢荣知晓此事之后的神情。 “母亲。” 谢葳双手搭在她膝盖上,秀目炯炯地望着她。 黄氏叹了口气,微微闭上眼来。 谢启功和王氏这边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王氏听下人们禀完话,便知道这事跟谢棋脱不了干系,当场也赶忙叫来谢棋问了话,可是她也万万没想到,谢棋约谢琬去吃茶,然后带着任隽来捉奸时,竟然捉到的是自己的长孙女跟魏暹的奸! 在她心里,孙子孙女们都一样,可是在谢启功眼里不同,三房一对儿女是谢荣的**,也是谢启功的心尖儿肉。谢葳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平静得下来? “这个魏暹!我平日看他进退有度,还算有个分寸的样子,不想竟在我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禽兽不如之事!这是什么名门子弟?我看压根连我们清河县内的公子哥儿都不如!” 谢启功拍着桌子,因动作太大,身上披着的一件罩袍都跌落了下来。 王氏上前拾起衣服,重又给他披上,说道:“你小声些,仔细被人听见!” 谢启功怒哼着,整个人看起来连头发丝儿里都是火气。 王氏挨着桌尾坐下,心里也涌起几分不安。 这事儿是谢棋惹出来的,谢启功这一怒,万一得罪了魏暹,使得魏暹把谢棋设计陷害他跟谢琬的事抖落出来,那么不要说给谢葳出头,就是谢棋也要被搭进去! 谢琬也就罢了,可是魏暹不同,谢启功若是知道谢棋私下里胆大到陷害魏暹以达到讨好任隽的目的,他怎能轻饶她?再者,谢棋的坏心眼一抖落开,只怕是倒贴她一座金山当嫁妆任家都不会接受她,她费了老大劲才把任隽请进府来,这门婚事岂能这样泡汤? 要想堵住魏暹的口,就绝不能让谢启功去质问魏暹。 “事到如今,这也未必是件坏事。”她目光一沉,抬头站起来,“魏公子家世极好,既然他两底造访我府,可见如老爷所说那般,与我们谢家颇是投缘。这些日子葳姐儿跟他相处得也极融洽,他二人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就是偶尔有些亲密也不算过份。 “他魏公子也不是小孩子了,既然做得出跟闺中小姐密会吃茶之事,自然也清楚有什么样的后果,依我看,这倒是件现成的姻缘。老三不是想跟魏家攀交么?眼下有了这契机,老爷不但不能对魏公子假以辞色,还更要以礼相待。最好再让人修书去到魏府,请魏大人拿个主意。” 谢启功闻言身子顿了顿,片刻才蓦地转过身来。 “你是说,借这个机会坐实这桩婚事?” “难道不应该么?”王氏微笑:“魏大人教子无方,寄居我府却又有损我府小姐的闺誉,他堂堂参知大人难道不该给出个解释?他就不怕御史言官参他?” 谢启功双眼逐渐亮起,“对呀!他魏彬的儿子在人家府上犯了错,他魏彬就该拿出个章程来!我们荣儿官位虽不及他,可也是堂堂翰林院中的清流!我们葳姐儿岂能白白受他这等欺负!”说着又微笑望着王氏:“还是你想的周到,我竟然没想到这层!” “哪里是我周到?老爷不过是一时气急,拐不过弯儿来罢了。” 王氏扶着他坐下,轻捶着他双肩说道。 谢启功端起手边茶来啜了一口,想了想,又道:“是了,既是葳姐儿与魏公子在翠怡轩吃茶,棋姐儿带着任家小子又去那里边做什么?” 王氏闻言,捶肩的手提在半空,便久久都落不下来。rs 089 泥沼 “兴许,也只是碰巧路过罢。” 王氏顺着他下首坐下来,低头拿绢子印了印唇。 谢启功蹙眉不语,半日后沉声道:“让棋姐儿也注意些分寸。葳姐儿与魏公子单独幽会既有悖大防,那么她深夜还与隽哥儿四处晃悠也是不妥!她如今也不小了,可不要再给我惹出像那年夺玉那样的事情来!” “是。” 王氏连忙站起来,勾着头应下,只是手里攥着的绢子却是渐渐地松了。 只要不拿谢棋出来质问,那么不管谢启功再不满她,王氏也不在乎。谢棋如果被追根溯源,引出她设计陷害谢琬与魏暹之事,那么一直寄希望于谢葳、希望她才是嫁进魏府的那个人的谢启功,也一定会迁怒于她。 得罪魏府可不是小事。谢棋被责罚,失去任家这门婚事不说,谢宏作为父亲,更是少不了被问罪,如果谢启功一怒之下对他做点什么,比如赶他们出去开府另住,那就是大大的麻烦了。眼下他拖家带口地,拿什么糊口去? 所以说谢棋设下的这计不能穿帮,只要谢启功不起疑心,依她所说好言好语地对待魏暹,以退为进诱得魏府认下这个茬,魏暹自也不便将此事说出口来。然后以任隽的闷葫芦性子,自不会说什么,于是就算谢琬自己跳出来指认谢棋,那也是空口无凭。 谢琬虽然逃出了谢棋掌握,这哑巴亏她却不能不吃了。 王氏稍稍放了心,背地里自去告诫谢棋不提。 这里翌日一早,谢启功就让庞鑫亲自送了两封信去京师,一封是送去魏府,一封则送去给谢荣。 而此时整个府里关于谢葳和魏暹在后园私会被人撞破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谢葳从回房后便关在屋里不肯出来,戚嬷嬷和花旗轮流在门口守着,却是不能进门。黄氏已经躺着下不来床了,直说让戚嬷嬷把谢葳送到尼庵里去。 魏暹因此事也辗转了大半夜,一大早便穿戴整齐过来上房。谢启功正在屋里长吁短叹,见着他来,竟然什么也没有问,而是像往常一样将他请到了上座。但是他脸上的强颜欢笑又是那般明显,令得魏暹一肚子解释的说不出来,想像平日般说话又是呆不下去。 魏暹如坐针毡,本就不擅与人斗心机的他丝毫看不透谢家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喝了半盏茶见谢启功仍是不给机会他解释,便就悻悻然地出来,转了半圈遇到的都是意味不明的目光,正不知上哪去,谢芸突然打斜刺里冲出来,往他脸上迎面挥了一拳。 “你这个登徒子!竟敢毁我姐姐闺誉!枉我平日待你如兄弟般,哪料得你是这种人!” 谢芸又不会打架,只会抓住他衣襟拳打脚踢,却又毫无章法,一顿打下来,魏暹固然中了几拳,自己却也累得半死。 魏暹正憋着一肚子火,他明明是去寻谢琬,怕她被奸人算计,谁理得谢葳什么闺誉不闺誉?谢葳是自己冒出来的,他要不是怕她一个人在那里害怕,怎么会陪她进茶室等人撞见?如今倒还成他的不是了!心里越想越委屈,他却不是任隽那种软包子,顿时就也往谢芸身上挥了几拳。 两个人随即滚在一处,又打又叫嚷,吓得身边人赶忙四处去搬救兵。 谢琬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抱厦里写字,闻讯连忙丢了笔赶过去。 这边任隽因为昨夜之事后悔不迭而一夜未眠,并未曾理会魏暹与谢葳之间当时情形有什么不妥,这里才挨了枕头,便听得外头喧哗声起。问起缘由,思绪才终于转到被他忽略得干干净净的这件事上来,犹豫了半刻,也连忙穿了衣裳下床。 才出了院门便与谢棋撞了个满怀。 谢棋眼泪汪汪看着他:“隽哥哥。” 他一把拨开她,抬步往魏暹谢芸所在的穿堂处赶去。 谢棋咬牙跟上来,再不敢说什么。 魏暹和谢芸已经分开了,原本形象俊秀的两人此时灰头土脸地,发髻松了,衣襟散了,脸上还各自有着几块淤青。他们已经被得到消息的谢启功和王氏请到了正院,长房三房的人除了谢葳外都来了,谢琅因为上学没来,所以二房则来了谢琬。 “芸哥儿跪下!” 谢启功指着谢芸怒斥。 谢芸不服,脸色铁青地道:“我没有错,不明白为什么要跪!” 黄氏亦斥道:“你还敢犟嘴?老爷让你跪你就跪!” “母亲!”谢芸握紧着拳头,双目里喷着怒火:“你怎么这么糊涂?你知不知道眼下姐姐被人传成什么样了?她自幼洁身自好,是我们县里有名的大家闺秀,谁见了不夸我们谢家规矩好教养好,如今一夜之间竟被魏暹害得成了私行不检的浪*女子,难道我不应该替她讨回公道吗?!” 黄氏望着儿子,哑口无言。 谢葳的打算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诞不羁,她怎么好跟谢芸去开**底?再说了,这么大的事随便走露一句风声就会影响大局,她又怎么能冒得起这个风险,去信赖年仅十二岁的儿子?所以,除了她们母女这件事外,她竟是再没向外人吐露过半个字。 眼下谢芸这般,她又要如何解释? 谢芸看着母亲这般,真是失望透了。他竟不知道素日那么爱护他们的母亲,居然也会因为忌惮魏家的权势而选择忍气吞声!这样的话,那谢家的声誉成了什么?谢葳成了什么?祖父和父亲平日里总对他耳提面命,叮嘱他时刻要记得维护家声,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说不出心里愤怒,再瞪向魏暹,就越发觉得他面目可憎了。 王氏见状连忙打圆场:“芸哥儿不得无礼!”一面又指着左首客座,“魏公子快请坐。” 魏暹撇开头,恨恨地一抹嘴角的血。 王氏颇有些尴尬。她若是不知道这一切乃是谢棋蓄意造就,她只怕也会因为他这样的不给面子而心生不快。可是偏偏她知道魏暹正是这其中最无辜的受害者,她还要哄着他千万别把谢棋招出来,又哪有什么心思去计较他? “芸哥儿冲动莽撞,我们自会处置他,魏公子可千万莫要怪罪。”她好声好气地哄着,又指着素罗赶紧上茶。 谢芸更是气得把牙咬得咯呼作响。 一时也没有人再去强调他跪还是不跪的事。谢启功原本是要等到魏府收到信后有回应时再跟魏暹摊牌,可是如今谢芸既然已经先把窗户纸给捅破了,也就省得他再去想辙来开这个口。于是谢芸究竟跪不跪,已经不重要了。 “芸哥儿虽然莽撞,但也并非全无道理。魏公子,昨儿夜里的事情我们都已知道了,我们葳姐儿虽然愚钝,却也是深知女训女诫的,平日里莫说不守妇德,就是丁点儿行差踏错都不曾有。如今既出了这样的事,想来也是因为与公子投缘。想请问公子,对于我们葳姐儿,可有什么打算?” 谢启功一席话说出来,屋里人的目光便全部往魏暹身上投过来。 黄氏最惊异,她明明没跟谢启功和王氏提过此事,难道说他们已经不谋而合了? 而谢芸的盛怒也变成了惊怒,他死盯着魏暹,似乎就等着看他如何表态。 魏暹几时被人这样围攻过?心下一怒,也不理会什么仪态不仪态了,当下冷笑道:“打算?我有什么打算?你们大姑娘的闺誉跟我半点干系都没有!” “魏公子!” 谢启功沉下声来,“你若这么说,那我就得等魏大人来到后,亲自向他讨说法了!不瞒公子说,昨儿你与葳姐儿犯下那等事之后,我就已经分别修书给了令尊与犬子,料想过不得三五日,贵府定会有消息传来。令尊大人一生清名,公子抵死不认,只怕会引得令尊愈加恼怒罢?!” 魏暹仰面看着他,整张脸气得发青,原先那位尊贵雍容的贵公子,早已不见了踪影。 谢琬坐在黄氏身侧,一直都未言语。 谢启功的意思已经很明显,那就是要借机逼得魏暹认下谢葳,这点恰恰与谢葳想到了一处。而黄氏的惊讶则说明,他们两厢之前并未曾通过气,如今谢启功提出这样的要求,恰恰也是在以家长的身份替谢葳出头。 黄氏其实并不是个唯利是图的人,出身耕读世家的她其实一定程度上还是有着自己的原则和尊严的,假若她是个畏惧权势而隐忍不说的人,那么当初在面对赵贞夫妇手上拿着的谢葳的庚贴时,她就不会那么激动而不顾后果。 她对此的隐忍,只能说明谢葳的决心之坚定,作为母亲的她都已经无法阻止。 谢葳比起谢棋,手段和城府高了可不止一个层次,这样情况下的魏暹,要怎么样才能够脱困呢? 之于魏暹对谢琬的意义,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陷入泥沼不闻不问,谢葳这回挖下的坑这么深,就是魏彬以他二品大员的身份亲自出面,也未必能救得他出来。如今谢启功既然把事情抖落去了京师,她就得在谢荣参与进来之前赶紧想个办法。rs 090 自缚 “谢老爷莫非是要屈打成招?” 到底是高官权臣之后嗣,魏暹虽然被围攻,却也未曾因此犯怵。被谢启功的话气完,他倒是也冷静了几分,“你们都一口咬定我与大姑娘在后园私会,那么可否把大姑娘请过来,让我们在此当庭对质?如果大姑娘亲口承认如此,那我便什么也不说了!” 他笃定当事人之一的谢葳是不会说谎的,所以斩钉截铁说出这句话。 谢琬一听,却立时站起来大声道:“不可!” 谢葳既然挖下这坑让他跳,又怎么可能在这关键时刻毁自己的前程?她若实话招出来,那这番牺牲岂不就白废了吗?那样她既嫁不成魏暹,自己的闺誉也毁完了,还能得到什么?他竟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岂不等于把城池拱手相送! 谢启功和王氏听完她的话,脸色刷地沉下来。 “琬丫头坐回去!这里没你说话的地方!” 谢琬瞬间稳住心情,缓缓道:“我只是为大姐姐着想。大姐姐终究是个姑娘家,想她平日里多么端庄得体,不管事情是真是假,传出这样的话已经让人无地自容。若是再把她请出来当着大家的面说及此事,岂不更让她难堪?还是先让魏公子回房罢,两家将来若成亲戚,闹僵了到时可不好看。” 她句句都是维护着谢葳,谢启功也不能说什么。 王氏狠盯了谢琬两眼,掐着手心才使自己没说出话来。 一旁任隽见谢琬目光从始至终都没落到自己身上,此时又站出来替魏暹说话,便不由得咬紧了下唇。 魏暹见得谢琬出面,目光顿时缓和下来,又听她如此解释,便以为她当真是为了谢葳,于是道:“在场都是贵府的人,断不至于使大姑娘当着外人出丑。我魏梦秋自小到大没受过这等冤屈,今日怎么着也要定要替自己洗刷一番!今日大姑娘若不出面澄清,岂不是摆明了栽到我头上么?” 世家公子们就是这个通病,平日里无事招惹的时候一个个温文有礼,口口声声礼仪道德,一到了被逼上架的时候,骨子里那股唯我独尊的劣根性就开始冒出来了,看看眼下的他,哪里还有什么顾忌人家女儿名声的君子风范?分明就是个不甘示弱的孩子! 谢琬心里恼怒着,却拿他毫无办法了。 王氏这里听得他要把昨夜之事当众说出来,深怕节外生枝,连忙催促素罗:“还不去传大姑娘来?” 谢启功和黄氏都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魏暹脸色也跟着放宽松下来。 满堂里的人恐怕就只有谢琬一个人在焦虑着此事。 谢葳很快随着素罗过来了。 见到满室人,她先是在门口驻足了半刻,然后才进了堂内。待见到魏暹,她那双盈盈杏眼忽然又蓄上了泪水,然后一抿唇,勾着头走到谢启功和王氏面前,提裙跪了下去。 魏暹看见她这模样也是升起股不祥之感,因而还没等她开口已是走上了前去:“大姑娘,昨夜你我在后园之事产生了些误会,如今特请你过来做个澄清。请你明明白白告诉大家,昨天晚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葳身子微晃,仰起脸来,“魏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扶着桌案缓缓站起来,颤着双唇看向他,“昨天夜里,我们,我们不是就在翠怡轩喝了两杯茶么?……事已至此,你要我澄清什么?”话音未落,她眼里又滚下两串眼泪来,衬着她苍白的脸色,显得像只小白兔一般无辜。 满座哗然。 谢琬撑额捂着双眼,把脸扭到了旁侧。 魏暹石化在地,完全已说不出话来。 她的确只与他在那里喝了两杯茶没错,严格地说是根本都还没来得及喝,可是喝多少茶根本就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说出这句话来,就等于已经咬死与他之间的确是在那里幽会,是有私情的了! 到了眼下,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谢琬要阻止他去请谢葳过来了。原来她早就知道谢葳会栽赃给他!可是谢葳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感觉要崩溃了。这完全已经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大姑娘,你把话说清楚!昨天夜里你是怎么在后园子遇见我的,又是怎么请我进茶室去的?” 他紧抓住谢葳的胳膊,红着的眼睛简直要脱眶了。眼前的谢府再也没法给他亲近的感觉,面前这些人全都串通好了在算计他一个人!他怎么会掉进这个泥沼里来? “魏公子,你不要逼我了。”谢葳忍着眼泪,低缓而隐忍地说:“你若实在觉得难堪,我也不会强求什么。我知道我高攀不上你,但你要知道,我落到今日之境地,你也并非全无责任。我谢府大门敞开着,公子想来的时候就来,你想走,我们也拦不住你!” 说完她背过身去站着,背脊挺得比门板还直。 九月天里,魏暹额上的汗已经滴下来。她这席话出来,他就已经完全摘不干净了。 十多年来接受的圣贤教育使得他不可能像个无赖般歇斯底里的吵嚷,谢葳是个女孩子,他更不可能为了择清自己就口不择言地说出是她主动勾引他进茶室的事实,这刹那他忽然觉得,其实良好的教养有时候也是道押缚人的绳索,使得他甚至都无法救得了自己! 谢葳虽说他随时可走,可是这样的情况下,他能走吗?他若走了,丢的不止是他的脸,还有他全家上下所有人的脸,他就是拉得下那个脸面脱逃,又哪里逃得过父亲的责罚?母亲向来明理,就是再疼他,也绝不会在这种事轻易放过他! 思及此处,他不但额上冒出汗来,就是背脊上也是沁冷一片了。 谢启功长长地叹着气,虽然不发一言,但是神情里的失望已经说明了一切。王氏坐在他身旁,面色虽然和缓,但是也透着满腔的无可奈何。黄氏看看谢启功又看看王氏,最终低下头去看着脚尖。满堂座上表情最丰富的,怕是只有阮氏和任隽。 阮氏先时充满了讥诮,到了眼下,看向黄氏母女的目光却又变成了掩饰不住的嫉妒。不管怎么说,魏府总是轻易难以高攀的府邸,今儿这事,看起来他们怕是要得逞了。 任隽的目光始终在谢琬与魏暹脸上转悠,眼下魏暹陷于困境,眼看着与谢葳之间将结成再也解不开的死结,他紧皱的眉头忽就一点点舒展开来。只要魏暹与谢葳的婚事订下来,谢琬不是又有可能回到他身边了么? 谢琬全副心思都在琢磨自己的心事上,压根没曾留意到局外人的任隽。 眼下要救魏暹脱困,当然也有办法。她自己便是人证,可以跳出来证明谢葳在撒谎,可是,这样直接地出面作证,三房必定下不来台,她就得面临跟谢葳撕破脸的境地,黄氏母女如今对她还有利用之处,这时候就闹僵实谓得不偿失。 再者,谢葳是她的姐姐,魏暹不过是个外人,她不惜跟家族作对为魏暹出头,立场何在? 于是不止是三房会视她为敌,谢启功也一定会容不下她。更有,作为众矢之的,她的闺誉也很可能被某些人利用起来,虽然她迟早都会要另立门户,可是这么被动,还是不划算。 沉吟片刻,她转身让玉雪凑过来,悄声与她说了几句。 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谢葳与魏暹身上,也没有人在意玉雪的去留。 黄氏拉着谢葳,开始低泣起来。 谢启功长吁短叹,负手在堂中走来走去。 屋里没有人说一句话,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事已至此,多说有逼人太甚之嫌,更有幸灾乐祸之嫌。谁愿意在此时去当这个出头鸟? 静寂的廊外这时突然传来一阵细小的**。王氏探头看了看,说道:“谁在外面?” 门口小丫鬟碎步走进来:“太太,是栖风院里砌墙的工匠在闹事,说是大爷扣了他们的十日工时没算,现在闹着要罢工,非得讨到工钱才肯继续干活。” “栖风院?” 谢启功闻言皱了双眉。 王氏心里正怕长房掺和进来,这时听闻立即便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大爷莫非还会克扣他们几个工钱不成?老大家的你过去瞧瞧!” 阮氏答应着起身。只是才走到门口,却又被庞胜家的堵住了去路:“大奶奶,昨儿二姑娘跟咱们大厨房借的八角紫铜炉用完了不曾?若是用完了,烦请大奶奶让人回房去取取,我这里正要等着拿来给老爷煲参汤呢。” 阮氏一怔,还未答话,谢棋已站起来:“我几时借过你的紫铜炉?” 庞胜家的见了她,一笑道:“二姑娘真是贵人多忘事。看来昨夜与三姑娘在翠怡轩吃茶吃得尽兴,却把这茬给忘了。好在这府里一草一木都是谢家的,并不是奴婢自个儿的私物,否则旁人听了还不得以为奴婢舍不得个炉子? “昨儿晚饭后,姑娘让银霞来大厨房借的炉子,说是要请三姑娘上翠怡轩吃茶,只有这紫铜炉烧出来的水泡茶才好喝,姑娘说说是也不是?” 说完她看向魏暹:“魏公子也在?那正好,听说公子昨儿也在翠怡轩呆过,那么敢问公子,可曾记得那炉子是个什么样的炉子?公子说出来也好为奴婢作个证。也免得奴婢担那污主之嫌。”rs 091 偏锋 庞家在谢启功面前素有脸面,魏暹在谢府住了这么久也知得几分,于是眼下虽然心里正烦闷着,听庞胜家的这么说,不得已也只好回想了想,然后道:“翠怡轩里煮茶的,确是个八角小铜炉,只是是不是大厨房的却是不知了。” “那便是了!” 庞胜家的走到谢启功面前,“昨儿夜里二姑娘说在翠怡轩煮茶,而魏公子见到的又恰好是八角的紫铜炉,这种炉子府里可只得一个,魏公子见到的不是二姑娘从大厨房借去的那一个,又是哪里来的呢?” 王氏听到此处,手脚都已发凉了:“庞胜家的,你胡说什么?!二姑娘哪曾去过翠怡轩?!” 庞胜家的笑道:“太太恕罪,二姑娘去没去翠怡轩,那是主子们的事,奴婢没这个胆子去管。我只管做好我份内的差事便可。如今也将到了准备午饭的时候,奴婢赶着拿回紫铜炉来给老爷熬汤,还请太太行个方便。” 王氏噎得说不出话来。 谢棋顿时慌了,腾地站起来道:“我哪有拿大厨房的炉子?要找炉子你上别处去找!” 庞胜家的为难地看了眼谢启功,只好站在那里也不说话了。 王氏使了个眼色给素罗,素罗走过来,王氏悄声交代了几句,素罗便走了出去。 这里本来就僵着的气氛因为庞胜家的突然插入,而带出了谢棋,因而变得更加僵滞起来。谢启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目光闪烁不定,也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而这时候门外忽然又走进来两人,是周二家的领着大厨房的林四娘。林四娘见了庞胜家的便道:“嫂子快回去吧,那小铜炉找到了,就在今儿早上你拾缀过的小库房里呢。想来是嫂子忙中出了错,一时忘了,倒记到了二姑娘头上。” 这林四娘便是当初因触怒谢琬而被谢启功狠打了十大杖的银珠的嫂子,银珠伤好之后王氏也不敢再留她,于是将她许了下头一个家丁,现如今上乌头庄去了。而这林四娘自打银珠倒了霉,自然也不必想再挤兑走庞胜家的的事,如今还在大厨房里当着差。 眼下林四娘突然冒出来,庞胜家的就傻了眼,当即往谢琬望去,对林四娘的话,也不知如何回应了。 大厨房的紫铜炉的确是被她藏在小库里没错,她出现的目的只为提醒谢启功以及在场所有人,昨天夜里在翠怡轩里煮茶的谢棋和谢琬,可是眼下林四娘这么一把它翻了出来,她反倒变成了栽赃陷害的小人,还有什么办法再拿谢棋说事? 她频看了谢琬好几眼,可是谢琬却端着茶碗坐在那里,神情十分平静,活似就是个看戏的局外人。 “既然找到了,就快些回去!往后当差可得仔细些,莫以为你是庞家的人就这般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王氏疾声厉色地冲庞胜家的喝斥,庞胜家的憋得两脸茄紫,弯腰赔着不是,就准备出去。 “老爷!”这时候,门外又急匆匆进来了人,“长房里那帮工匠都快跟大爷他们打起来了!他们冲进大爷屋里,把长房里的东西都翻了出来,当中有个人见着二姑娘屋里一只紫铜炉样子稀罕,便死抱着不松手,说是不给钱的话,拿那个去抵工钱也成!” “紫铜炉?”谢启功顿时皱起眉来,“哪里又来只紫铜炉?”说完又走到谢棋跟前,厉声道:“你究竟没有跟厨房借炉子去煮茶?!究竟是路过后园子还是本身就在那里?!” 大伙儿的注意力刹那间齐聚在谢棋身上。谢棋睁大眼咬着唇,目光泛散而无措。 谢启功紧盯着谢棋,“到底怎么回事?!” 谢棋被逼问得毫无退路,只得嗫嚅道:“我是有另外一只炉子……可是那炉子是父亲自己掏钱买的,不是跟大厨房借的!我没有昧公中的东西,你问隽哥哥,那炉子我都拿来跟他煮过好几次茶喝了,是不是?” 任隽满脸发窘,讪讪不能言。 这种事情,岂是他一个外人能置喙的?谢棋把他拉下水,他是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原先就觉得她和谢葳两个人姑娘的名份都名不正言不顺,倘若是府里正经的小姐,哪里用得着因为一只几十两银子的炉子,而这么样急赤白脸地撇清自己? 而谢葳,竟然还跟魏暹做下这种事来。 他对谢府的敬意,立时就消去了好几分。同时对嫡房嫡出的谢琬,却又更加敬爱了。他的眼光果然是好的,只有根正苗红的谢琬,才值得他倾心。 “你父亲买的炉子?” 他这里神游之间,谢启功却又从谢棋的话里听出名堂来。盯着她看了片刻,他说道:“这紫铜炉少说也要二三十两银子一个,你父亲哪来的这闲钱买炉子?” 谢棋当时只顾着从庞胜家的话里摘出来,哪料得竟然因此露了马脚,顿时变了脸色。 王氏身子一晃,掐着的手指也险些掐出血。 她想不到谢棋还是被扯进来了,而这已不算什么,更要命的是,她私下拿公中的钱贴补谢宏的事情也将要暴露——魏暹来的这段日子,谢启功先后可是给过她一千两银子做招待的,这帐目根本就是笔糊涂帐,眼下谢启功突然问起这炉子,怎能不让人发慌?! 她禁不住就有些恨起谢棋来,真是老鼠肚里装不了三两油,手头有两个钱就可劲儿的显摆! 谢棋的性子她能不知道?虽不是正经小姐,长房也没有什么家底,可平日里还是一味地闹着要衣服首饰!这紫铜炉说是谢宏所买,却多半是经不起谢棋闹腾买下的,平日里几件衣服也就算了,这几十两银子的东西是能随便露白的吗?如今可好,终于被人盯上了! 王氏怒火中烧,偏在这时候还得往死里忍,手下一发狠,茶几面上就被她的指甲抠出好几道印子来。 事情一波接一波,发生的真是太诡异了! 谢宏不可能拖欠工匠的工钱,就是拖欠也不可能会在半路中前来讨债,为什么他们偏偏在这个时候闹事?而且居然还翻到了府里小姐的房中,拿到的也偏偏是庞胜家的指证谢棋昨夜去翠怡轩煮茶用的紫铜炉? 她隐隐觉得这后头有人在操纵,可是是谁呢?又是冲着什么来呢? 谢启功的疑心明摆在脸上,她心乱如麻,根本没办法继续去深思考。 “去把大爷大奶奶都叫过来!让他们带上这两个月里长房的开支帐薄!” 谢启功指着庞福,声音里已经有压抑不住的怒气了。 王氏连忙背抵着茶几,如此才能使身子站直。 原先她只顾着不让谢棋被牵扯进来,以免丑事败露使得任隽知道乃是她一手所为,从而失去跟任家联姻的机会,她没想到的是,眼下居然有比这个更严重十倍的事情在等着她! 谢启功若是知道她私底下从招待魏暹的银子里私自扣拿下来贴补谢宏,他能饶得了她们母子才怪! 是谁这么狠,居然这般跟她过不去?! 谢宏和阮氏很快来了,平日尚算整齐的两个人,此时衣发散乱,脸上还有泥泞印子,十分狼狈。 庞福将帐簿交给谢启功,谢启功二话不说先翻起来。越翻他脸色越难看,脸色越难看,谢宏二人身上的颤抖也就愈激烈。 堂下虽然站满了人,可是因为谁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会往哪个方向发展,是继续围绕着魏暹与谢葳的私情败露而执意讨个结果,还是会由谢棋所持有的紫铜炉转为去查长房的帐目移开注意力,所以谁也没有出声,只是紧密地关注着参与进来的每个人的举动。 “很好,不错!” 谢启功翻帐的速度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一目十行地将帐本合起来放到了案上。可他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勃然大怒,动作相反十分之平缓。这与他一贯易怒的个性是不吻合的,眼下不发火,不代表他不追究,只不过当着魏暹和任隽,他不会这么做而已。 王氏深知这一点,所以也知道,要想挽回局面也只能在魏任二人离去之前想办法压住他的火气才成。 她使眼色给谢宏,斥道:“还不退开?没见老爷在这里处置葳姐儿的事么?!” 谢宏也是个机灵的,听见她这么说,立时就扯着阮氏退到旁侧去了。 而一屋子人经王氏这么一提醒,也忽然想起魏暹那事还没完,目光立刻又聚焦到了魏暹谢葳身上。 可是,谢启功既然能够把偌大个谢府操持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也不是可以被人随意牵着鼻子走的。他瞪了眼王氏,说道:“你着急什么?”瞪得王氏一哆嗦,然后才又把目光转回来,以尽量平缓的语调道:“葳姐儿的事暂且不提。棋姐儿你出来。” 早在谢宏夫妇到来时,谢棋就有了种不祥预感,王氏私底下贴补长房的事情她不是不知道的,近来谢宏忽然有钱花在她身上,她也并不是不知道是为什么。眼下被点到名,一颗心便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我问你,昨儿夜里,你是怎么会与隽哥儿一道去到翠怡轩的?”rs 092 反败 谢棋脸上血色尽退,支吾道:“我,我只是赶巧路过翠怡轩的时候,见到里头有男女说话之声,也不知道是谁,便就去邀了隽哥哥过来壮胆。隽哥哥,你说是不是?”她转身抓住任隽袖子猛摇,就像抓住根救命稻草,急切地仰头看着他。 任隽将袖子扯回来,双唇翕了翕,但是也没说什么。 他能说之所以会跟谢棋过去翠怡轩,是因为听她说谢琬跟魏暹在那里私会么?他在魏暹面前已经丢了太多脸了,他有什么勇气把这话说出来?当着谢家这么多人的面,他又有什么立场去说? 但是他不说,不代表没有人说。 谢琬站起来,“这话未必吧?” 众人都不曾料到她开口,虽然声音清平,却引得所有人望过来。 随着她的声音,门外却又走来一行人,正是吴兴钱壮还有玉雪玉芳。几个人进门后便站在谢琬身后,虽然一言不发,却使得纤秀的谢琬无形中多了几分气势。 谢琬走到堂中,径直到了谢棋跟前,说道:“你说你父亲买了个一样的紫铜炉,你不如说说,那是个什么样子的炉子,有什么标记,可以证明那是你的,而不是昧了府里的公产?” 谢棋心虚地后退半步,即使谢琬说话的声音还像平时一样沉静和缓,可此时听来,却让她生出几分心悸之感。她也已经知道因为她的那句话,给长房引来多大的麻烦了,于是反口道:“我刚才说错了,那炉子不是父亲买的,是他借了别人的……” “我不管是借的还是买的,你只要告诉我,你那个炉子有什么特征就行。”谢琬不慌不忙,才及十一岁的她,如今身上给人说一不二掌控全局的感觉愈来愈明显。 谢棋咬着唇,看了紧抓住桌角盯着她的王氏两眼,只好道:“我那炉子有两只耳,一只耳上有一段胭脂色的漆印,那是上回大哥新房里的家具正在上漆时,丫鬟不小心沾了上去。还有底座下也有个铜钱大的撞击出来的小窝。” “那你的炉子现如今在哪儿?”谢琬问。 谢棋涨红着脸,胸脯起伏道:“你不是知道吗?刚才被那些臭工匠夺去了!你还来问我干什么?!”那炉子她根本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昨儿夜里她追着任隽出了翠怡轩后,根本就没想起过要去拿回炉子的事。以至于刚才听到庞胜家的问她要炉子,她才恍然记起来。 “是么?这么说来,你承认在这之前你的炉子还是在你手上的了?” 谢棋闭口无语,撇开头去。 她不能说不在她手上。如果说炉子不在她手上,她相信谢琬绝对会当众追问炉子去哪儿了,这个时候,谁能说炉子在谁手里呢?说在谢宏手里么,可这跟在她手里有什么区别?除了谢宏,别的人谁又会肯出来替她背这个黑锅,承认炉子昨天夜里不在她手上,而在他们手里? 谢琬明知道这些都是她一手设计好的,非得当着众人面这样逼问她,分明就是不安好心! 她不知道昨夜为什么明明应该是跟魏暹在一块的谢琬突然之间就变成了谢葳,但她不信,凭一只炉子,谢琬就能举证她确实有栽赃之嫌!就算谢琬是当事人之一又怎样?只要她一口咬定不是,王氏会帮她的! 谢琬再厉害,难道还能斗得过王氏不成? 她打定主意不理会,决意以静制动。 谢琬扬了扬唇,转过身,向身后吴兴伸出手。吴兴双手伸出来,一只精巧的紫铜炉便交到了她手上。 “我这里刚好也有只炉子,一只耳上有着胭脂色的漆印,底座上有个铜钱大的小窝。不止这个,上头还拿漆笔写上了你父亲的名字。” 她把紫铜炉翻过来,看了眼上头的漆印,走到谢启功面前,将炉子重重放在案头之上。 “你既然说你确实有只这样的炉子,想来这就是二姑娘说的那只没错了!你不说话也成,这至少说明我没有冤枉你,这座价值不菲的紫铜炉确实就是出自于手下并无产业的长房之手。现在,你告诉老爷吧,这炉子用哪里的钱买来的?” 谢棋看着那炉子,瞬时睁大了眼睛! 而谢启功看着那炉子,脸色也变得跟炉子的颜色相差无几了。 谢琬唇角微勾,接着道:“你刚才并没有否认今日之前,炉子在你手上,而大厨房那只炉子又被庞胜家的放进了库房,那就是说,这只炉子的确就是出现在翠怡轩里的那一只。魏公子与葳姐儿在翠怡轩,就算是冲着喝茶而去,也是你提供的时机和茶具。 “你身为府里的二姑娘,葳姐儿的妹妹,太太的孙女,明知道孤男寡女深夜之中不该同处暗室,却偏偏还假装说无意路过此处,并还拉来外人进来同看。 “你这样的行为,分明就是早就挖好了坑,等着大姑娘与魏公子往里头跳。大姐姐兴许当时只是在园子里闲逛,碰巧遇上魏公子多说了几句话。如果硬要说魏公子和大姐姐昨夜之事乃是有悖礼仪,那么二姑娘的行为,岂不比这更可耻丢人百倍? “你胡说!不是这样!” 谢棋不等他说完,已经急得跳起来,“我没有陷害他们!是他们自己——我只是在那里喝茶,谁知道他们会突然跑进来!是他们自己的事,不关我的事!老爷,真的不关我的事!”她慌不迭地冲谢启功跪下,磕起头来。 谢启功被她扯着袍角,铁青着脸色,却是无动于衷。 谢琬的话有证有据,容不得人不信服。 不管谢启功和谢荣再怎么想把谢葳嫁进魏府,谢家终是诗礼传世之家,如此一来就算栽婚之事得偿所愿,谢葳的名声终是毁了,谢家的家风也会遭人质疑。虽说事已至此不可能半途而废打消计划,可如今既知这里头竟然还有别的内幕,谢启功怎么会饶得了她? 而他,又怎么接受得了眼下这局面,竟然是出自于谢棋一番精心设计的事实? “住口!” 随着他的怒吼,谢棋的哭声蓦地停止了。 王氏强打起精神上前劝阻:“老爷息怒!棋姐儿年幼无知,并无害人之心,就算是她在那里设茶,也只是碰巧罢了!老爷万莫冲动,冤枉了孩子!” “太太这话,可真是太偏心了!” 这个时候,一直在旁边半声未吭的黄氏忽然站起来,“葳姐儿棋姐儿都是你的亲孙女,你生怕冤枉了棋姐儿,就不怕冤枉了葳姐儿么?就算葳姐儿犯下这不可饶恕之错,那也是因为棋姐儿有意设陷在先,我们葳姐儿并不是那种不顾廉耻的放*女子!” 黄氏面如凝霜,站在谢葳身侧如同一只护雏的母鹰。 不管怎么说,到了这个时候,黄氏也只得顺着谢琬的话往下说了,难道她还能否认谢琬对谢棋的指控,承认这一切确实是谢葳和魏暹有意在后园幽会? 谢葳或许动机不纯,可谢棋的辩白在证据面前是如此站不住脚,她的心自然是向着女儿的,如果不是谢棋,谢葳怎么会起这样的心思跟魏暹在那里幽会?如果不是谢棋,谢葳怎么会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丢了这么大的脸? 都是因为可恶无耻的谢棋,她要算计谢琬也罢,怎么敢来算计她的女儿! 黄氏压抑了一夜一日的郁忿,经此找到了突破口,便不顾什么婆媳不婆媳了,上回王氏险些把谢葳送去给赵贞的傻儿子为妻,今日她偏心帮着的谢棋居然又再设下这样的陷阱等着谢葳跳坑,左右都已经结下梁子了,她还有什么必要再忍气吞声?! 黄氏的出声,顿时把王氏和长房推到了风口浪尖。谢启功的脸色愈发不善了。 王氏只顾着如何替长房开脱,哪料到竟然一语得罪了三媳,当下被斥得面红耳赤,直快要气晕过去。 三房里的人向来都是谢启功的心尖肉,谢棋得罪了他心爱的长孙女,谢启功能不气才怪! 他们这一屋人窝里斗着,魏暹到了此时,却也多少明白了前因后果,当即便冷笑道:“我魏某虽然不才,也不到那诱*惑清白闺女丢度闺誉的地步!贵府二姑娘的行为,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今日若不是三姑娘拿出证物,只怕我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此时,局势已经大大倾向魏暹这边,大部分人在听到他这番话后,都不觉地点起头来。 谁都明白那种被算计之后的感觉,就算魏暹只是个外人,也不能阻止他们心中对此举的鄙视。 而任隽在听完谢琅的指控之后,早已变得目瞪口呆。 他知道谢棋心眼儿多,可他却并不知道已多到起心害人的地步!回想她当时拉他去翠怡轩的意思,原是要拉他去捉魏暹和谢琬的奸,这么说来,她起心害的应该是谢琬才对! 想到这里,看着面前身量未足的谢棋,他愈发觉得她可怕起来!她如今才只有十二岁,心计就已经深到这样的程度,再过几年那还得了?怪不得她当初会抢走他的玉,这些日子又时刻地讨好着他,看来是早就在预谋着算计自己! 一时间心里如海水翻腾,相识这么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已在这片刻之间全成了另一番面目。 顿时离得谢棋远远,似乎生怕再沾染上她一星半点,到时如魏暹一般满身是嘴也说不清。 王氏从旁见状,哪还看不出来他的心思?眼下鸡飞蛋打,没有一件事不弄砸,一时气怒攻心,想起这一切竟都是谢琬引出来的,便就朝谢琬怒冲过来,以尖利得有些骇人的声音斥问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这破炉子,在此妖言惑众陷害棋姐儿?!”rs 093 夫妻 钱壮吴兴瞬即挡在谢琬前面,将她堵得连谢琬的脸都见不着。 王氏是谢府的当家主母,却被个继孙女调摆得无可奈何,一时脸上忽青忽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简直难堪到了极点。 脸色已黯到极点的谢启功见她上蹿下跳的样子,再也按捺不住,忍无可忍地怒吼道:“还不滚回去!” 王氏吓得几乎跌倒,多亏得谢宏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才稳住身形。 许是因为怒气攻心,谢启功吼完,顿即抚胸咳嗽起来。谢芸谢葳连忙上前替其抚背。谢宏扶着王氏,再也不敢上前。而谢棋跪在地下,早吓得瘫软了。 等到谢启功终于气息平了,才抬起头来,望着魏暹说道:“今日之事,是我失察之过,若有得罪公子之处,还望见谅。” 魏暹默然颌首。 谢启功又道:“不过,虽然此事棋姐儿也有干系,但公子昨夜遇见葳姐儿时,明知该当避嫌,却并没有这么做,老夫不敢怪责公子失仪,但公子与葳姐儿当时的情形乃是大家亲眼所见,如今葳姐儿闺誉受损,此事究竟何如,总得有个交代。 “所以,还请公子在鄙府再多住几日,究竟如何解决,且等令尊有话来再作打算。” 此话虽仍有加罪之嫌,但到底比起先前来已是大大不同了。 魏暹因为谢棋之故,对于谢葳之事心里已松懈不少,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有不对的地方,也是谢棋先引出来的,就算父母亲怪责,他也可以有话替自己辩白,至少可以告诉他们,他是怎么样去到翠怡轩的。 再说他也不甘心就此被人误会下去,如果他坚持要走,谢府不可能强行把他如何,可是那样一来,他的清白就怎么也洗刷不干净了。 因而如今听得谢启功说出这番话,却也没有去回驳。说到底也怨他自己,谁让他当时竟那般相信谢葳的人品,以为她是个心胸坦荡之人,就是有误会也自会出面澄清黑白?如今陷入这泥沼之中,究竟要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也只能且等府里有话来再说。 于是道:“谢翁的意思也正是我的意思,此事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那么就再在贵府打扰几日。” 闹腾了大半日,总算消停下来了。一屋子人各回各房,魏暹依旧是府里的上宾,而谢葳则被扶了回房去。至于王氏与谢宏那一堆,谢琬走出门后,身后就传来了杯盘落地的声音。 谢宏任谢府继子这么多年,谢启功都没给过他一星半点的产业,可见谢启功还没糊涂到无药可救的地步。如今在任何产业收入的情况下,谢棋居然拿得出几十两银子去买紫铜炉,谢启功会不去查王氏的底细才怪。 谢琬对这点猫腻心知肚明,昨夜之所以她会顺着谢棋的阴谋去翠怡轩,实在是因为近来生意上的事不用操什么心,而谢宏私下唆使宁大乙劫持她结下的这个仇,也早就应该报一报了。 王氏私下拿招待魏暹的银子拨给谢宏她又不是不知道,谢棋又一直防备着任隽跟自己接触她也清楚得很。她这些日子一直在等谢棋出手把这事撕个口子出来,而恰恰好任隽在廊下对她做出那么一番举动,于是她便把话往狠了说,狠到心理脆弱的任隽承受不了。 她之所以会说出让玉雪都意外的重话来,就是因为她的目的在于要借着任隽来诱使谢棋出手。 谢棋关注着任隽的一切,她跟他这么一闹,谢棋不可能不知道。所以程渊来提醒她时,她就知道当日亲眼目睹这一幕的除了钱壮和他,还有谢棋。可是就算谢棋未曾亲见,也自有人把话传到她耳里。 接下来没有让她失望,谢棋终于按捺不住,真的上门来了。 即使那些话不是为了利用任隽引得谢棋上钩,而故意加重了份量,谢琬也会对她的突然邀请心生防备,她对任隽的占有欲实在太明显了,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对谢琬真心亲近,更何况长房二房又尚有利益之争。 谢琬若不是故意上当,谢棋简直丝毫机会也没有。所以,就算没有魏暹被诬陷这件事,她也不会任王氏母子继续这么逍遥快活。只不过魏暹被无辜卷进来,便使得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加深了,借打压王氏与长房来解救魏暹,便也成了势在必行的要事。 只不过如此一来,她跟王氏已因此提前撕破了脸。 屋里人散尽之后,正院的紧张气氛却并未曾有丝毫缓解。 谢启功扫落了桌上的杯盘,然后拿了长房的帐簿去了书房。谢宏阮氏提溜着一颗心在屋里默站了半晌,既不敢回长房,又不敢说话,像两个木桩子般立在帘栊下,陪着坐在椅子上的王氏。 王氏屈着腰坐着,看着一室的冷凝,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空落。 她在谢府风光了近三十年,眼见得到了知天命的时候,谢荣也当上了京官,凭他的才能,再过得十来年,她十有八九会成尊贵的诰命夫人,享受着朝廷赐予的荣誉,上着品级大妆,在府里接受着各方敬重。 她一个寡妇出身的再嫁妇人,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多么不容易。认识她的那么些人里,谁不羡慕她的运气,谁不敬畏她的手段,她的经历,一度也曾经让乡下那些村妇们当作励志的典范,提起她,必定要充满敬意地说,看,这就是携子再嫁的谢太太,如今是谢翰林的母亲。 这些都是让她感到欣慰的,可是,这份欣慰自从谢琬进了府起,渐渐地开始变成挫败。 在谢琬面前遭受到的挫败,是她近三十年里最不可思议,也是最为感到无力的。 她似乎永远都有办法化解她施予的危机,也永远有办法拿捏得她动弹不得。谢启功看重家声和家财这两项弱点,被她利用得淋漓尽致,她次次都能借谢启功的力让她灰头土脸,而她自己又次次都能够全身而退。 仔细想想,谢启功虽然历来不喜欢二房,当初肯留下二房在府里,也不过是怕事情传出去坏了谢家名声,影响了谢荣仕途。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下要想他们受到谢启功的责罚很该是家常便饭才是,可是到如今为止这几年,谢琬从未受到过谢启功什么苛责。 这绝不会是靠运气就能成的!这个谢琬,不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稚龄孩子。人都说谢葳城府心计超人一等,可要她说,谢葳心机再深却也还不及谢琬的三分之一。 这样的孩子,着实让人胆寒。 至今为止她所知道的能让她有着同样感觉的人,是谢荣,是她高中了进士并在庶吉士未散馆时就提前入了翰林院任职的学富五车的三儿子! 这两个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成了她心底里同样忌惮的两个人。 “你们下去!” 一室静谧之中,门口忽然黯下,出去的谢启功忽然又走了回来。 谢宏阮氏二人忙不迭地退了下去,并且悄声地掩上了大门。 王氏站起来,心里的忐忑掩饰不住地浮现在脸上。 谢启功负手站在她面前,紧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抬起手,往她脸上扇了两巴掌。 他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盛怒之下,甩出的力道却丝毫不轻。王氏受不住,身子一歪跌倒在身后椅子上。她捂着脸睁大眼看着他,眼泪盈出来,却是不敢说话。 夫为妻纲,被丈夫打,能说什么?何况,她只是个填房。 “拿公中的钱去私下贴补他们,他一家人嚼用的钱是我给的,桦哥儿娶亲的钱也是我给的,什么都是我给的!我待他跟对荣儿有什么分别?!你这样私下贴补他,可见虽与我近三十年夫妻,还是未曾与我同心!” “老爷!”王氏眼泪一滚,屈腿跪到了地上。 谢启功背过身去,“既如此,我给桦哥儿娶亲的那三千两银子,你三日之内把银子全部凑齐上交过来!往后桐哥儿棋姐儿的嫁娶,我一概不负责!另外府里的中馈,帐目依然你掌着,但库房钥匙,你把它交给庞福!” “老爷!”王氏失声惊呼着,脸上两道明显的掌印因为这惊色而显得愈加狰狞:“钥匙我可以交出来!桐哥儿棋姐儿他们我也可以不管!可是桦哥儿媳妇还没过门,宏儿还等着钱摆宴席呢!别说凑不出三千两,就是把钱都上交上来,他们拿什么去办酒宴?到时丢的不也是老爷的脸吗?” 谢启功咬牙转过身,手掌拍上桌面:“他不是挺有办法捞钱的吗?让他自己弄钱去!” “老爷!” 王氏望着他,身上忽然涌出股寒意 嫁进谢府的这么些年,真正说到权力,谢启功才是那个操控着一切权力的人,她所谓的风光,也只是局限于这座宅子之内,站在这个男人身后而已。她的成功,其实只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抓住了他的心,为他生下了谢荣,坐稳了当家主母的位子。 有时候她觉得,谢启功对谢荣的疼爱那才是发自肺腑的,谢荣是他的骄傲,是可以让他看到谢府发扬光大跻身士族的希望。至于她这个妻子,事实上只是接替了杨氏来替谢家传宗接代,说到恩爱,是不可能存在的。rs 094 求情 他之所以还让她掌管着中馈,也不过是为着名声罢了。如果谢家太太被剥夺了中馈之权,传出去他也会丢脸。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首先考虑的,都是谢家的名声! 好在她也没有寄望过这些,对于她来说,只要地位爬上来了,这辈子也就满足了。可是,她能够忍受谢启功私下里对她的责骂,哪怕他要收走她掌管库房的权力,她也不怪他,却无法接受他对谢宏的不管不顾! “老爷,宏儿虽然不是您的亲儿子,可这么多年待你可比自己的亲生父亲还要亲!每年外地的帐目,都是他跑前跑后给您收回来的,每次出门,也绝不会忘了给你带点什么。老爷但凡有个什么不适,他比谁都着急!这些年老二他们不在跟前,侍奉汤药什么的可都是他跟荣儿,这些你都忘了吗? “宏儿房里人多,手上又没有产业,也是被逼得没办法我才贴补了他一些。如今您要是不管桦哥儿娶亲的事,他们可怎么办才好?这么多年宏儿都在府里忙活,也没有自己的门路,一时之间,也筹不到这么多钱啊!” 谢启功沉脸不语,从背影里都能看出他的怒不可遏。 “老爷,邓姨娘来了。” 庞福隔着大门,冲里面禀报。 谢启功想也未想地道:“不见!” 庞福顿了顿,又说道:“邓姨娘说是为大爷的事而来,执意求见。” 王氏蓦地抬起头来,邓姨娘这些年从不参与府里的事情,更莫说插手她的事,眼下突然到来,她便不由得把一颗心更往上提了提。 谢启功对于邓姨娘的举动也有一丝诧异,他历来信守庶不压嫡的规矩,也严禁妾室过问府里是非,若是平时,自然不予理会,可偏偏这时正恨得王氏与谢宏牙痒痒,想她若再多踩上两脚,只怕王氏往后还要老实些,于是就道:“让她进来!” 邓姨娘依旧是一身石青色宽袖大服,头上箍着黑丝绒抹额子,若是不看她姣好的面容与白皙的皮肤,就是个十足的老太太。 她进来先看了眼谢启功,无声地福了一福,然后便跪在王氏身侧,望着地下道:“婢妾恳求老爷,饶了大爷他们。” 此言一出,王氏险些歪倒在地下! 谢启功也惊诧得停止了捋须的动作,望着她一动不动。 “你说什么?” “婢妾恳求老爷,看在太太为谢家鞠躬尽瘁这么多年的份上,饶了大爷他们。” 声音还是那样轻缓中带着两分柔弱,但是语气却十分坚定,仿佛说出这句话是她作为一个妾室无法推卸的责任。 王氏睁大眼睛,双唇翕了翕,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与邓姨娘之间这么多年虽然没曾有过什么正面冲突,也可以说是从一开始邓姨娘就没曾有这个能耐跟她抗衡,可是不管怎么样,这个来替谢宏求情的人都绝不应该是她! 谢启功看了邓姨娘半晌,在圈椅上坐下来,也道:“你为什么会来求情?”但是语气却平缓了很多。 邓姨娘抬起头来,说道:“婢妾不想多说什么,婢妾也没有别的什么心思。只是想起老爷常与我等说过,我们谢家对内不管怎么样,对外却是一家人。谁也不能拖谢家的后腿,使谢家门楣蒙羞。只有谢家名声在外,三爷仕途顺利了,我们才能真正称得上是世家大族。 “于是婢妾就想,如果老爷收回给桦哥儿娶亲的银子,那么就算大爷向外借到了钱,府里这桩事情都会传出去。 “别的不说,别人只会说老爷处事不公,大爷在老爷面前尽了三十年孝,到头来竟空担了个继长子的名头,如此,于老爷来说,岂非大大不利?说到底,大爷终归还是府里的爷们儿,论谢家的门第,却要出去借钱,总归不大好听。” 随着她娓娓道来,王氏目光里渐显晶亮,希翼地看着谢启功。 谢启功的神情也不觉放松了几分,垂眼思考了片刻,说道:“你的意思是,我还能不能罚他?” 邓姨娘道:“为了谢家的名声,为了三爷,自是不能这么罚。便是不提大爷对老爷的孝心,就是冲着太太,这三十年里,太太把府里内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哪个不服?哪个不听?老爷就是要罚,也要想个万全的法子,既不能让为府里操心这么多年的太太寒心,也不能委屈了大爷。” 谢启功闷哼了一声,看向王氏。 王氏垂下头去,默不作声。 屋里静默了片刻,谢启功站起身来,往中央踱了两步,说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既然如此,那么,这三千两银子眼下可以不交。但是此事我不可能不罚他,先免去长房里半年的嚼用,至于还银子的事,看他过后表现再说。” 长房里那么多人,免去半年嚼用,那也足以使谢宏头大的了。但是再怎么样,比起让他三日之内就交出那已经所剩无几的三千两银子,实在已经算是上是宽恕了。 王氏一颗心落了地,连忙道了声:“多谢老爷!” 邓姨娘扶着她站起来,她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谢启功。其实还想问问谢桐谢棋的嫁娶银子,到底看见他的脸色还黑着,嘴唇张了张,又闭上了。 眼下过得这关已是万幸,至于这些事,也只好见机行事了。 谢启功喝完杯里的茶,抬步走了出去。 王氏拉着邓姨娘的手,温声道:“今日多亏了你解围。你的好,我会记住的。” 邓姨娘垂眸站起来:“替太太分忧解难,本是婢妾份内事。婢妾不敢图太太回报。” 王氏笑一笑,让她回去了。 邓姨娘前脚走出门,谢宏后脚跟进来。 “母亲,今儿这事都是那琬丫头捅出来的,她竟然敢逼得您那样下不来台,您难道就这么放了她?” 王氏腾地站起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给我闭嘴!” 谢宏被打懵了,捂着脸呆呆地看着她。 王氏从来没打过这个儿子,打完后才知自己下了手,顿时也跌坐在椅子里撑起额来。 良久后她吐了口气,坐直了说道:“你说这些都迟了。 “就算她跟我撕破了脸,跟我从暗斗走到了明面上,可是你没有瞧见么?她揭发你我的时候,却句句话打着替葳姐儿他们洗清的名义,老爷不会拿她怎么样。——倒是棋姐儿,你去准备准备,让她去城外掩月庵里住段时间吧。她做下这事,谢琬不会放过她的。” 谢宏惊呆在地,已不知该说什么。 颐风院里,谢琬微笑请了黄氏坐下,让玉雪奉上香茶。 黄氏红着眼眶道:“出了这种事,让你见笑了。今日若不是你出面指证,葳姐儿还不定被人传成什么样。我真没想到棋姐儿年纪小小,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枉我平日里待她不薄,如今反倒被她给坑了。可见人不可貌相。” 谢琬温声劝道:“三婶也不必心伤,不过是个意外。我相信大姐姐的为人,绝不是那种不知规矩的。” 黄氏一叹,眼泪倒是又滚了下来,“你别提这个,提起这个我倒是不知怎么说好了。葳姐儿自不是那等不知规矩的人,可是到了她和魏公子这样的年纪——你还小,跟你说也说不清楚。总之,这次是豆腐丢进了灰堆里,横坚是干净不了了。” 谢琬道:“总之,还是等三叔来讯儿了再说,凡事有他作主。” 黄氏点点头,擦擦眼泪,站起来:“屋里一堆事,我也不多呆了,就是特地来跟你道声谢,难为你为你姐姐这般着想。” “三婶哪里话。” 谢琬忙起身,一路送了她出去。 回得房里,玉雪刚刚收拾好杯盘。见了谢琬,便一面理着桌布一面道:“这三奶奶怎么亲自来了?” 谢琬回到原处坐下,拿起先前没喝的茶喝了口,说道:“你以为大姑娘不知道我出面是为的什么?我们都是心照不宣,只不过是我不想跟她们撕破脸,她们暂且也不想把我当敌人罢了。你若真把她当来感激我的,就大错特错了。” 玉雪走过来道:“眼下虽然保持了跟三房的关系,可是到底跟太太那里闹僵了。” “那怕什么。”谢琬不以为意,“就是没有这件事,跟她闹僵也是迟早的事情。” 玉雪点点头,沉吟道:“太太跟二姑娘她们,也实在太过份了些。” 钱壮沉吟着走过来,说道:“二姑娘出了府,要不要小的去掩月庵走一趟?” 谢琬吐气道:“算了,反正我也没吃什么亏,她跑不掉的。此番大爷肯定逃不过老爷责罚,眼下就算动了谢棋,也只会让他们更提防。咱们先按兵不动,最好,是措手不及,把长房一网打尽。” 钱壮凛然退下。 这里玉雪正递了茶给她,吴兴忽然快步进来:“姑娘!正院那边有消息来,说是老爷本来要罚大爷三日内交出三千两银子,还下令三少爷二姑娘的嫁娶府里也不再负责!结果邓姨娘出面求情,老爷又改罚免去他们长房半年嚼用了!” 谢琬闻言眯起双眼,一杯茶停在下巴前,尾音高扬起来:“邓姨娘?” 吴兴忙不迭地点头。 谢琬脸色阴郁下来。此次借谢启功来重处谢宏乃是她成竹在胸的事情,这个邓姨娘,她想干什么? “那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玉雪也觉有些难以接受。 吴兴叹道:“谁也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么个程咬金。” 一屋人都往谢琬望来。 谢琬不急不忙喝完这半杯茶,方才缓缓道:“那就试试看吧。”rs 095 忏悔 邓姨娘这样做的目的,首先让人想到的是为讨好王氏,替她自己谋个好结果。 她已经四十多了,无儿无女,如今身体尚可,因而还能侍奉得谢启功,再过得几年容华老去,身子骨也日渐不支,到那时只怕也会落得送去田庄贻养天年的地步。虽然去田庄养老也不会短了她的吃喝,可是到底跟在府里是不能比的,一旦出府,到时就是死后落葬,那规格也是大不相同。 邓姨娘的动机看起来情有可愿,可是她怎么能插手谢琬要做的事? 谢家人最不缺的就是冷血,谢琬对王氏母子的报复志在必得,难道说她这次出面救下了谢宏,谢琬就再没有办法拿捏他们了吗?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种竹篮打水的感觉。 邓姨娘越是这样,她越是不会放过谢宏。 府里的气氛从这一天开始变得压抑。 翌日清早,谢棋被一顶小轿送去了掩月庵。而任夫人也在下晌派了车马来接任隽回府。 长房里各项修缮都停工了,因为没有了进项,工匠们都被请退——闹事的那些人自然不能再用,谢宏开始指挥着下人们搬砖抬瓦。下人们都拿着府里的月例,知道谢宏成了谢启功的眼中刺,哪甘心干这个,一个个称病告假。 谢宏无法,又没脸去告状,只得带着阮氏和谢桦谢桐亲自清理屋场。且有意挑着谢启功所在之处经过。这日府里来客,谢宏正与阮氏抬着一筐泥沙路过中庭,来客瞧着他穿着短打赤着两腿的模样,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谢启功当场也气得倒仰,王氏这夜便又被斥责了一回。栖风院自这日起关门闭户,就连谢桦谢桐出门上学,也走的是西边角门。院里当值的下人见得长房境况日渐不支,渐渐起了外调之心,这一向各自求人找门路,却是后话了。 府里这些事自有人依时依刻地来告诉谢琬。 闹事的工匠是她让人挑动的,包括那只谢棋遗漏在翠怡轩的紫铜炉。只是她眼下并不急于落井下石,而是解决魏暹的事要紧。这两日魏暹只到过颐风院一回,见了谢琬的面便哭丧着脸忏悔。 “我真是太蠢了,你当时那样提醒我,不让我把大姑娘请过来,我还不听。要不是后来小三儿你把二姑娘逼问出来,我不知道要背多大个黑锅。小三儿,我真是对不起你!我怎么会眼瞎到以为大姑娘是那种真正坦率之人呢?” 谢琬看他长吁短叹地,不由得道:“当年看你不像那种没心眼儿的人,怎么如今越活越回去了。” 魏暹抬起头来:“当年?当年是哪年?” 谢琬把嘴闭上了。他既然什么也不记得,她也犯不着去说,隔墙有耳,若是让人知道此番她逼迫谢棋乃是为了当年那份恩情,让人知道当初松岗上还有这么一段往事,那事情就会变得更复杂了。不止王氏会不放过她,就连谢葳也无法再跟她维持表面关系。 估摸着京师有动静来也得四五日,她交代魏暹这几日莫要乱走,最好静下心来等候,以免再给人可趁之机。于是魏暹之后便再也没过门来,而谢琬这几日则如往常一般,一面处理着铺子里的事,一面让罗升去办事。 她要在县城里物色一座宅子。 前世里谢启功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因病死去,她原先的计划是等到谢启功一死,便直接跟王氏摊牌,然后搬出去与她打擂。有三四年的经营,想来她的财力也足以支撑她另立门户,虽不能跟谢荣放手相拼,对付个王氏还是不成问题的。 可是魏暹的出现使得她的计划不得不提前,如今跟王氏撕破了脸,要想再跟从前那般保持相安无事是不可能了,就算她不怕她,可是她的精力却不能都花在与她较量之上,与其时刻提防着她下暗手,她不如干脆搬出去,如此一来她既可以有个独属于自己的地盘,也便于发展自己的实力。 而黄石镇上的宅子太远了,于是思来想去,还是应该在县城里另置一座。 罗升想来也觉得按照如今的形势,搬出去另住是最好的,所以并没有多问,已立刻着手去办了。 翌日傍晚,罗矩申田便风尘仆仆地随船赶回来了。 漕船直接在京师码头靠的岸,两人带领着前门胡同米铺的伙计雇车跑码头,把米粮安置妥当,才又赶回清河。 谢琬掏银子让庞胜家的特治了桌酒菜给二人洗尘。席上二人虽然疲色难掩,而且明显瘦了也黑了,但是说起这趟出行来却是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一双眼睛明亮得有如晨星。 申田初来时的轻浮跳脱已经敛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闪烁在眼中的精明和练达。罗矩则更现沉稳机智,只是如今看起来,却更像个经验丰富的掌柜,原先书生的样子已经找不到几分了。 两人给谢琬带了一大堆南边的绢花头饰,也给谢琅的带了套文昌阁文人所写的游记。 谢琬挑了朵碗口大的绢花,大大方方戴在鬓上,微笑着看着他们,明艳的样子,使得二人都不由得低头抿起酒来。 罗矩申田歇息了一夜,到早上,谢琬便叫了他们到抱厦里。 抱厦里还坐着程渊。 谢琬介绍了双方,便说道:“你们既然回来了,这里需得重新做个安排。往后生意上的事情全部由罗矩掌管。申田去南边,负责米铺采办的事。目前你们各自都可以拥有两到三个帮手,供奉由公中来出,至于找什么样的人,由你们自己挑选。我只有一条,铺子必须赚钱。” 掌管生意上全部事务,那就是大掌柜了!罗矩心潮狂涌,立即与同样按捺不住激动的申田站起身来,低头称是:“小的一定不辜负姑娘的厚爱!” 谢琬接着道:“罗矩休息三日,便跟程先生做个交接。申田歇多两日再南下不迟。往后在外头跑的日子就多起来了,你们凡事要仔细,也要以安全至上,凡事莫要强出头,以达成目的要紧。下边的人如何处事,皆由你们负责。我要是发现哪边出了问题,也只会唯你们是问。” “小的省得!” 谢琬轻吐了口气,又看向程渊。 程渊自听说要跟罗矩做交接之时,就一直在捋须沉吟。谢琬微笑道:“程先生见识广博,让你做个帐房,委实太屈才了。我哥哥正巧缺个西席,便由先生执教如何?” 程渊捋须的手微顿,眼帘渐渐抬起来,面前的她沉静坚定,似乎对这样的安排早已经成竹在胸。 程渊是个谋士,虽然没曾辅佐过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可是也不至于屈尊到给个小丫头当帐房。 当初赵贞举荐他过来之时,言语里都是对谢琬的钦佩,使得他打心底里有着十分的不屑。若不是因为赵贞当日的知遇之恩,他也不会横下这份心,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奔过来。 那时他也心存侥幸,希望这野心勃勃的小姑娘能够视他为良将,待他以十分礼遇,如此一来他颜面上也能好看些。可没想到一过来她竟真的甩了几本帐薄给他,让他去管铺子的帐目,哪里是请什么幕府谋士的样子? 于是,他一度觉得赵贞欺骗了他,去信质问。赵贞却让他再等等,等过上两三月再抱怨不迟。 看在多年老友的份上,他忍下来了,但是对这个小女娃的轻视却总也掩饰不住。他相信但凡是任何一个重视体面的人,都不会容忍他这样目无尊卑的人在身边。可让他意外的是,谢琬不但容忍了他,而且从头至尾都不曾针对他。 他于是也对她起了好奇之心,对她不时的试探,看她究竟是真有本事还是假有能耐,可是他渐渐发现,每一次她的决策尽管看上去不打眼,可最后证明都是那么的正确无误。 他开始相信赵贞说的话,但是,却还没到彻底臣服的地步,直至京师忽然传出皇太孙被废的消息。 那天夜里,满室茶香之中,他看到了一个真正称得上是机智的少女,她的思维之缜密,反应之机敏,是他平生所罕见。 被她力驳皇太孙被废阴谋证据不足那刻,他在为自己的自大和狂妄而汗颜,——若论才思,谢琬丝毫不亚于他,可难得的是,她这样的年纪,对他一再的试探却始终都不流露出浮躁和气恼,有着这样冷静的心性,还有什么她使他感到不服的呢? 方才听说罗矩要与他办交接,他也在暗地里猜测,她会把他放到什么样的位置。 她虽然掌管着整个二房,可她终归是个女子,有些事情她不便出面,身边就得有个经验老道擅于谋划的人适时地代替她处理一些事情。他相信她请他来就是这个原因,所以,他知道他不会在帐房的位置上一直呆下去。 可是她又不能堂而皇之请个谋士放在身边,那么就得找个既能掩人耳目,又能随时传唤到他的位置。而担任谢琅的西席,则是再恰当不过的身份了。 他欣然拱手:“二少爷天姿聪颖,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在下有幸从旁助一臂之力,实属荣幸。” 谢琬笑道:“哥哥那边我已经说好了。既如此,先生明日便可上任。白天哥哥仍去县学,平日里若有什么不解之处,还请先生多费些心。”rs 096 责问 谢琬又治了桌席面给谢琅行拜师宴。 谢琅因为听说程渊阅历丰富,见识又过人,因而让吴兴准备了十条上等的好腊肉,另备两坛状元红作为束修。是日在正堂正式行过拜师礼,程渊便以西席的身份重新在府里露面了。 此事谢启功自然也有听闻,他虽然向来尊儒敬道,可是因为觉得二房里捣腾不出什么来,请的人也必不会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并没有怎么过问,只是问了庞福几句二房里的日常,便就去了后院里邓姨娘处。 近日王氏对谢启功百依百顺,有时甚至在察言观色之后,会怂恿着他去邓姨娘房里过夜。反正以邓姨娘的年纪也生不出孩子来威胁她了,她是不会在乎在这个时候反馈点好处回去的。 虽然因为谢琬之故,使她的地位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可是她依旧是这个府里的当家太太,她也依旧要保持宽厚仁德的模样示人。何况,她若是不这样做,谢启功的心是越发没有办法回到她身上来的了。 谢棋不在,任隽走了,长房闭门不出,魏暹与谢葳各自在房里避嫌,府里呈现着前所未有的清静。 谢琬算着日子,觉得京师这两日该有讯儿来了,这日傍晚正在前院里散步,就听二门外下人们一阵嚷嚷,紧接着就有车轱辘碾压地面的声音接连传来。 正要出去瞧瞧,吴兴飞快进来:“姑娘,三爷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魏公子的父亲魏大人!” 谢琬闻言顿在那里,抬起在半空的左脚也忘了落地。她原以为两人顶多派心腹送封信过来示下,万没想到因为这个事,竟会亲自前来,而且还是与谢荣同路! “姑娘,咱们要不要去瞧瞧?”吴兴道。 谢琬瞥了他一眼,“怎么瞧?”府里来了客,未得传而跑出去窥看,她又不是嫌日子过得太舒服了。 不过,就算不能出去看,却也不是没办法探知到消息。魏彬来府,头件事绝对是要先见魏暹,只要跟在魏暹身边,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她想了想,说道:“你以哥哥的名义,送包茶叶去给魏公子。魏公子没让你回来,你便不要回来。” 吴兴依言送了茶叶到*院。 魏暹急匆匆正要出门,险些与吴兴撞个满怀。一听说他是来送茶叶的,便头也不回地道:“放那儿吧。回头我再去跟逢之道谢!” 吴兴放了茶叶,立马跟上来。魏暹见他这般,不由大感诧异,但是转念一想他是二房的人,突然在这个时候跑来送包茶叶,只怕不是谢琅吩咐的,而是谢琬。不管是不是,谢琬总比他有办法的多,眼下父亲亲自过来也不知是福是祸,吴兴跟着他自会把话传给谢琬,万一有个不测到时她也好过来救场。 于是就道:“你跟着我,寸步莫离。” 吴兴正中下怀,连忙随在他身后,到了正院。 正院内,谢启功与谢荣正分坐于上首右方,招待远行而来的魏彬喝茶。 魏彬身材瘦削,唇上两撇八字须,一身天青色杭绸直裰,虽然并不高大,但所在之处皆能感觉到一股不怒自威的气息。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小的因不敢专断独行,因而写信告知了大人,若有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谢启功微倾着身子,向魏彬说道。 魏彬半日无语。面上既无身居高位的倨傲,也无因为魏暹所做之事理亏而产生的歉然,整个人就是平静地坐在那里,默了半晌,他才说道:“犬子屡次相扰贵府,魏某尚未来得及向谢翁致谢,如今又闯下这等大祸,也不知他现在何处?” 谢启功对庞福道:“快去请魏公子。” 庞福出了门槛又倒转回来:“魏公子已在门外相候多时。” 说着,门外期期艾艾走进来一个人,正是魏暹。 魏彬目光一落到他身上,便骤然变冷了。 魏暹打了个哆嗦,上前躬身唤了声“父亲”。 魏彬站起身来,和缓地与谢启功道:“魏某此番既已过来,必定会给谢大人一个交代,眼下且容我回房问问他仔细,再来寻二位说话。” 谢荣忙起身道:“大人此番路途辛苦,正该好好歇息一番再论此事才是。” 说完他亲自在前引路,一行人去往*院。 等他安排好一切回得正房,谢启功正在门内翘首相望。见得他迈步进来,便忙不迭地道:“怎么回事?魏大人怎么会亲自过来?此事胜算有几何?” “你们也太大胆了!” 等庞福掩了门,谢荣不由分说冲着谢启功沉了脸。“魏彬是当朝二品,是中书省的参知政事,你们竟然敢做下这种龌龊事打上他的主意!你可知道,他只要随便动动手指头,我就得从翰林院里爬出来!如果这件事这么容易,我又何必等到此时!” 谢启功少见他这般光火,一时也六神无主,说道:“可魏暹与葳姐儿暗室相处总是事实,而且也不是我们请他来的,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就算我们有逼迫之嫌,总也不能全怪我们。他纵使权大势大又如何?总归还有朝廷律法在,难道葳姐儿就白白这么败了名声不成民?” “律法?”谢荣吁气:“父亲莫非以为凭这个,就能使得魏彬乖乖就范?那京城里那么多纨绔子弟的父兄,岂不是早都该被律法灭得一干二净了?皇上用人乃是用才,只要对朝廷有用,那么即使私行偶有不轨,向来也只是轻斥两句了事。魏大人正是朝中股肱之臣,律法又怎么可能会镇慑得了他?” 谢启功闻言,终于感到事态严重起来,“那依你之见,葳姐儿这次只能白白受委屈了?” 谢荣凝眉看着他,抿唇不语。 *院里,魏暹跪在地上,支支吾吾把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 “当时我确实是因为怕大姑娘不安全,所以才陪她进的茶室,没想到后来她却这样害我!孩儿该说的都说了,请父亲责罚。” 魏彬拿着马鞭站在他跟前,气得暴跳如雷:“你口口声声说人家姑娘害你,那我且问你,你若不去那后园子,人家怎么会害得到你?君子不欺暗室,你明知人家姑娘孤身在此,孤男寡女不该同处于室,你偏还狡辩说什么怕她不安全才陪她进去,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说着,一鞭子已抽到他身上。 魏暹不敢动,垂头忍着疼道:“孩子知错!孩儿的确不该拿这个做理由替自己辩白,总而言之,孩儿已经知道错了,我愿意向谢府和谢家大姑娘赔罪,但是让我娶她,却是万万不能!” “你住口!” 魏彬暴喝着,“你闯下这祸来,还敢与我谈条件!我亲自教养你十余年,早知你在姐妹们堆里混惯了,颇有些不知进退,但竟不知你还是这等始乱终弃的德性!我倒替那谢大姑娘感到不值,怎么就碰上了你这种畜生!” 说罢,又是一鞭子抽了下去。 魏暹一介书生,几曾受过这样的鞭笞,就是再不敢动,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天赐吴兴等人在外瞧见,纵是心疼也无可奈何。 魏暹咬牙抬头,说道:“父亲打我骂我,我不敢说什么,但这始乱终弃四字,却是担当不起。我对大姑娘从未有过什么儿女私情,我上谢府来,也是因为与他们二少爷投缘,所以才会来拜访。 “此番事情已经让小三儿查得清清楚楚,本就是他们二姑娘设计坑害我,所以才会有这么一出,我纵有错处,也不至于就此背上这勾引良家女子的黑锅。而且,我如今尚不知道大姑娘二姑娘是不是沆瀣一气,父亲一味痛骂于我,未免有失公允。” 魏彬咬牙拿鞭子指着他:“你口里的小三儿,又是什么人?” 魏暹一顿,轻声道:“就是他们三姑娘。” 魏彬听闻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说我有失公允!你瞧瞧你干的些什么事?谢家拢共三个姑娘,倒是个个都跟你扯上关系了!你老实交代,你到底对她们做过些什么?这三姑娘又是因你什么甜言蜜语帮的你?!今**要是不说出来,我便打断你的腿,此后也不要回我魏府的家门!” “父亲!” 魏暹悲愤地仰起脸来:“我虽然不肖,可小三儿不是这种人!” 魏彬气极反笑,马鞭指到了他鼻尖上:“好一个不是这种人!那我问你,她身为谢家后嗣,却帮着你一个外人揭发自己姐姐的丑行,这对她有什么好处?何况你还说他们已然无父无母,可见需仰着谢家鼻息过活,这样的人,亏得你还如此信赖于她!” 魏暹咬牙道:“小三儿那么聪明能干,哪需要仰仗别人的鼻息过日子?她帮我,只是出于正义!” “你给我闭嘴!” 魏彬一声暴吼,屋里便归于了平静。 吴兴在门外忍无可忍,瞪了背朝着门口的魏彬一眼,扭身回了颐风院。rs 097 谈判 “你说,魏公子真的挨了魏大人两鞭?” 谢琬从书案后抬起头,笔尖一滴墨落在誊抄中的经文上。 “小的不敢说谎。”吴兴道:“您都不知道那魏大人有多狠,魏公子说的话他压根不听,而且还说姑娘您维护魏公子是另有它图。小的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赶了回来。” 谢琬默了片刻,将笔放回架上,却是沉吟道:“魏大人也只能这么做。眼下的情形于魏公子极为不利,做为理亏的一方,先不论事情是真是假,也不管最后这亲事结还是不结,如果这时候魏大人不做些动静出来,就太容易让人钻空子了。” 吴兴点点头,又道:“可是魏大人那样说姑娘,也太过份了。” 谢琬不以为意,含笑站起来:“这又有什么要紧?我当时那样做,的确不合常理。换了我是他,只怕第一时间也要这么想。”说完又敛了笑容道:“你不用管他怎么看我,这几**只要紧跟着魏公子就行,他若有什么事情让你办,你就替他办便是。” 吴兴颌首退下。 玉芳看着他的背影,上前来道:“姑娘待魏公子跟待任公子,可真真是天差地别。” 谢琬笑了笑,又坐下抄起经书来。 谢荣踏着暮色进了后院厢房中,谢葳正坐在床沿上,手握着一本女诫发呆。 屋里一片昏暗,除了镜子里反射出的一点光亮,整个房间看起来充满了忧郁的气息。 “葳葳。” 谢荣在门槛内轻唤着。谢葳身子微顿,缓缓转过头来。一滴泪从她眼角滑下,白皙而精致的鼻翼,因为抽噎而轻微地翕动着。 谢荣走进来,从抽屉里拿出火石将灯点亮,然后才转头来看着她。 追求完美是他一贯的风格,无论是作文章,还是教育子女。十四岁的谢葳已经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而且,浑身还洋溢着大方雍容的气息。这样的姑娘,无论走到哪里都将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在身为父亲的他的眼里,这样的女儿自然配什么样的世家公子都是绰绰有余的。 他的女儿,是他的骄傲。 “父亲。” 谢葳柔柔地低唤着,把头低垂下去。 他微微勾起唇角,宠溺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你母亲说你这几日都没有好好吃饭。” “女儿犯错了。”谢葳摇摇头,随着她的动作,眼泪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谢荣笑了下,看着她,“我的女儿长大了,也变得更爱哭了。来告诉父亲,你想要京师哪间铺子制的嫁衣?” 谢葳泪眼朦胧抬起头来,双唇微颤着,“父亲,不怪责女儿吗?” 谢荣含笑道:“我听说罗衣坊的绣功好,可是金玉纱的名气大,我的女儿出嫁,当然要选最好的。” “父亲!” 谢葳失声扑到他怀里,抱住他痛哭起来。 谢荣轻抚她的背,并不说话,望着对面墙壁上那副寒梅图,目光如这暗夜一般深远。 门外站着等候在此的黄氏与戚嬷嬷。 戚嬷嬷轻声感慨道:“三爷对葳姐儿的疼爱,真真是少见。寻常父女到了这年岁,感情都疏远了。” 黄氏看了她一眼,目光忽而有些复杂。 谢葳哭了个尽兴,直到感觉脸下谢荣的衣襟都湿透了,才坐直起来。 “父亲是不是都知道了。”她勾着头,揉捏着手上的丝绢。 谢荣望着她,“你是我的女儿,你在想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 谢葳抿唇无语。谢荣顿了顿,又道:“傻丫头,父亲不需你这么牺牲,难道在你眼里,我是一个需要靠利用女儿来开拓士途的人吗?如果是这样,我就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更加不值得你敬爱。就是没有魏大人,我也一定会成功。” “我知道。”谢葳眼眶又红了,“可我就是想帮你点什么,我想证明,自己并不是白做了您的女儿。更不想看您一个人在官场上走的那么艰难。如果这么做能够使父亲得到来自魏府的助力,不是更好么?而且我并不吃亏。” 谢荣抚着她的头,“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傻孩子,我仍然不希望你付出这样的代价。因为魏家的品性,如今事情尚在可控范围,所以不致于被动,可万一你碰到的不是魏府的人,或者魏暹是个无赖无耻之人,你的牺牲不但完全白费,而且还会带来极坏的后果,你明白吗?” 谢葳怔怔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谢荣抚着她的头顶,扬唇道:“父亲对你的做法,的确很生气,你这样就算嫁了过去,也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可是父亲不骂你,因为父亲知道女儿的心意。” 谢葳眼眶又湿润了。 谢荣温柔地替她抹了泪,说道:“走吧,先吃饭。你母亲在外面等我们。” 魏彬晚饭后跟随同而来的幕僚陈士枫在房里叙了半宿,然后让人去传话给谢荣,约定早饭后在正院碰面,商议此事。 谢琬当然很快知道了这个消息。 这个其实在她在预料当中。如今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魏暹谢葳各执一词,令得事情十分棘手,但是不管怎么样,两方总得先把话摊开来说,再趁机摸摸对方的底,才好决定下一步如何往下走。这对魏彬来说是必要的,对谢荣来说,同样也很重要。 魏彬昨日虽然句句话都在责备魏暹,但发生这样的事情后,他心里却未必肯接纳一个婚前就已失检的儿媳。所以从这点来说,魏家父子乃至与谢琬的心意都是相通的,就是怎么也得想办法把这事给弄黄。 可是说起来简单,在魏暹无一证人为证的情况下,要想达成目的却十分之艰难。 谢琬仍然派了吴兴前去刺探。 魏暹虽然挨了其父两鞭,但父毒不食子,魏彬不可能把他往死里打,而且打的又是上身,所以行动其实无碍。而他在看到吴兴第三次过来*院溜达的时候,终于也确定他是谢琬派来,于是索性开口让他留下来随身侍候,也免得被人问起不好回话。 谢启功在正院设宴,于是早饭前魏家父子便就到了正院,谢荣在廊下亲自迎接,用过饭后,便就开始进入正题。 魏家这边有陈士枫代为说话。“发生这样的事情,着实让人感到遗憾。我们公子虽然只是误入了贵府后园,碰巧搀扶了贵府大姑娘一把,以此引起了一场误会,可是因为公子的冒失和鲁莽,昨日也受到了魏大人一顿重罚。 “基于谢大人与我们大人同朝为官,往后相互帮衬的机会多得很,谢大人不妨斟酌斟酌,需要我们赔礼道歉,还是赔偿财物,只要是魏府承担得起的,魏大人定不会推诿。” 这番话说出来,魏家的态度就很明显了。 魏暹只是因为贵府二姑娘的一个局而误入了后花园,无意遇到了摔倒的谢葳,然后出于热心搀扶了一把,至于你们看到的那一幕,当然是个误会。说到底,如果不是因为我们家公子的热心肠,也不会被你们算计到。要赔偿,可以,要成亲,却是提都不用提。 谢启功听到这番话已变了脸色,但是捋须不语的魏彬往他脸上略略一扫,他立马又短了气势。 人家不讲理又能怎样?谢荣都已经说了,他是二品大员!是随时可以影响到谢荣前途的人! 他不是蓄意无礼,而是因为久居乡野,平日里见的最大的官也不过是知州知府,像这样正经的二品京官,对他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人物。正是因为距离相差得太远,所以反而不知该如何相处,这就跟见了县官就发抖的平民百姓,突然被天子召见,有时反而可以滔滔不绝高谈阔论一样。 人总是容易对距离遥远的事物产生忽略感。 谢启功被他这一瞪,才总算正视起自己的身份来。 眼下唯一有资格与魏彬对话的人,不是他,是进了翰林院的谢荣。想起昨日他们初至府上时,他抢在谢荣前面、对魏彬明抑暗扬的暗示和兴师问罪的意味,显得是多么无知! 谢荣听完陈士枫的话,面色却十分平静,他沉吟了一会儿,说道:“魏公子年纪尚幼,就是犯下这样的错误,也是因鄙府而起。若不是这份萍水相逢的缘份,公子也不会两度造访鄙府。大人既然重罚了公子,那么鄙府绝不能袖手旁观,这笔伤药费,理应由鄙府来出。” 说罢,他跟身后庞鑫说道:“你去取五千两银票,赔给魏公子做伤药费。” 他语气柔和而轻缓,听起来诚意十足。可是陈士枫听了,却不由得看了眼魏彬。 他们都低估了谢荣。眼下他动辙便拿出五千两银子的赔偿,这不是在向魏府示弱,他是在高调展现他的实力!是在借这五千两银子告诉魏彬,他们不缺银子,压根就不稀罕他的什么赔偿! 如果魏彬接下这笔赔偿,那他们反过来再跟他算起谢葳闺誉被损的赔偿时,他们又要拿什么来赔?得拿多少钱子来赔?他们昨夜商量好的预算里,可没有超过两千两银子。 可是如果不接受这笔赔偿,他们又拿什么立场去跟谢府谈什么财物赔偿的事呢? 这不是心疼几个钱的事,而是值不值得花这笔银子。而更难说的是,以谢荣这样的态度,赔了钱之后,这事就真能了结吗? 陈士枫无语,魏彬更加无语。 文官里头能动辙用钱来砸人的,还真没有几个这样有底气。偏巧他谢荣语气里又全无倨傲之态,虽然知道他有些强辞夺理,却让人连拿捏他的把柄也捉不着。rs 098 筹码 不过魏彬能坐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什么风浪都见过,陈士枫也不是那不经吓的人。 略略沉默了片刻,魏彬给了个眼色给陈士枫,陈士枫便道:“谢大人既然有此美意,足见期望两家交好的诚心。我家大人久闻谢大人之贤名,也早存了爱才之心。既如此,赔偿之事大家都可以免提了。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令嫒终究是个弱质闺秀,发生这种事,大人也不必过于苛责。我们公子身为男子,便是有再多无辜,也理应多担两分责任。我们大人的意思,不如就由我们公子在清河县城找间酒楼,置桌酒席当面向谢大人及夫人致歉,以消除误会。想来大人不会有什么异议。” 陈士枫的意思很明白。既然不要赔偿,那就赔礼。一个巴掌拍不响,眼下会产生这种后果,不是魏暹一个人就能办到的。我们看在与你谢荣同朝为官的面上,委屈点全了你们姑娘的脸面,但是如果你还要不依不饶,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谢启功也听出这话中之意,不由往谢荣望来。 谢荣表情上没有丝毫变化,甚至也不曾多想,就谦逊地面向魏彬,望着地下说道:“大人仁致义尽,下官再没有不同意之礼,按说不该如此,只是闺誉之事于女儿家来说重于性命,也只好委屈公子。不过,大人可曾想过,若是以此赔礼致歉,公子要以什么名义?” 魏彬岿然捋须,“自然是以冒犯令嫒之名义。怎么,莫非你还有别的什么名目?” “下官不敢。”谢荣揖身下去,说道:“下官只是想,若是以冒犯小女的名义致歉,那就等于还是承认小女与公子之间暖昧不明。小女的闺誉恢复不过来,公子的名誉也同样受损。如此一来,摆酒致歉就变得没有任何意义了。” 魏彬垂眸凝目,半晌道:“你有什么建议?” 谢荣直起腰来,扬唇道:“如若大人不弃,谢府愿与大人结下秦晋之好。这赔礼宴,便就成了订亲宴。如此不但全了两家儿女的名誉,岂非也是美谈一桩?” 此言一出,每个人的目光都呆怔了。 在场没人不知道谢荣的心思,可是知道是一回事,直接说出口又是一回事。凭谢荣如今的身份,要想与魏府结亲,纯粹就是高攀,这种事别说跟媒人都不好怎么开口,就是自己私下里谈论也觉得底气不足。谢荣这么样理直气壮地说出来,怎能不让人瞠目结舌? 魏彬望着谢荣,目光渐渐阴冷起来。 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在京师是独掌一面的大官,到了这清河,他就得任凭谢荣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了! 他谢荣当他的儿子是什么?先是设计坑害他,后又是这般算计着要把女儿嫁进魏家,他不知难而退不说,反倒还脸皮厚到反过来向他提亲了!这跟那些以敲诈勤索为生的强盗有什么区别?!难道他就得任凭他宰割? 他若连自家儿子都保不住,还当什么参知政事! “微平这话,可是深思熟虑过了?”他低头啜了口茶,吞咽之间,脸上的怒意已瞬间敛去。换而之,是一贯的平静和端凝。 谢荣也依然如沐春风:“下官以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魏彬打鼻孔嗯了声,缓缓道:“假如我不同意呢?” 谢荣神情愈发谦逊了,“大人若不同意,下官自然也不能强求。不过,大人可曾想过魏公子的前途?” 一直没曾出声魏暹闻言抬起头来,魏彬身子微顿,目光再度变得冷凝。 魏彬有四个儿子,魏暹是他四十二岁上生的幺子,极为疼爱,因而这些年来一直亲自教养,就是为着使他能够快些取得功名入仕。可是如今虽然学业上略有小成,却因为被保护得太好,而完全不具备该有的心机,——要不然,这回他又怎么会栽在一个小丫头手上? 他已经五十有六,在仕途顶多也不过一两次的升迁机会,等到魏暹年长入仕之时,他也已经致仕,到那时,能帮他的就十分有限。而魏暹对于父族母族的依赖也是显而易见的,幼时还不算什么,若是成年还如此,那就真可谓不堪用了。 所以魏暹的前途,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如今谢荣陡然提起这个,忽然就戳得他心窝颤了一颤。 眼前的谢荣仪容超群,胆识过人,在高于他品级许多的自己的面前,显得这般不卑不亢。 他知道他是极少数在庶吉士散馆之前就被选拔进翰林院的人,也知道他在京师文官圈子里小有名气,他是个才子,勿庸置疑,而他又能有这样的谦逊的态度和坚韧的心性,以他的眼光来看,将来定会在朝堂之中拥有一席之地。 那么,他现在的意思,是要以他自己为筹码,促成这桩婚事,为将来的魏暹在仕途上提供保障吗? 如果这桩婚事成了,那么魏暹就有了个深具潜力的岳父,冲着谢荣本身,以及对女儿的疼爱看来,他必然会对魏暹多加照拂,那样,魏暹的将来就不成问题了,没有了父亲帮扶,他一样可以依赖着岳家。 而冲着这层,眼下他自然也会对作为亲家的他尽可能地提供帮助,使得他尽快在朝堂站稳脚站,拥有自己的权势范围,因为只有他壮大了,他的儿子将来才可能更加壮大。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谢荣的城府竟然超过了他的想象! 他能看出来谢荣身为父亲对女儿的疼惜,他这是在跟他做交易,在保护他女儿名誉、促成这桩婚事的基础上为她谋求夫家的尊重!而这交易,却偏偏又使得他心动不已。 那么,他应该罔顾魏暹的意愿,甚至是不顾魏家的尊严,答应谢荣这个要求吗? 十四岁的魏暹,却没办法想得这么深远。 在乍听见谢荣提出这要求那刹那,他只觉得天都黑了!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小编修,竟然会脸皮厚到反过来跟父亲提亲的地步,他对谢葳,还能抱着什么希望?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就是因为谢荣心术不正,才使得谢葳不知廉耻地对他投怀送抱! 他怎么能娶个这样的妻子?绝对不能! “谢大人打消这个念头罢!我是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的。” 他绷紧着脸,义正言辞地说道。而后又望向魏彬,希望他能够像他一样斩钉截铁地回绝他。 谢荣神情却十分安然,看向他的目光也透着几分长辈看晚辈的慈爱。似乎他提出来的这个要求,那是那么的幼稚和苍白。 “父亲!” 魏暹眼巴巴地仰起头。陈士枫也在冲着魏彬凝视。 魏彬站起来,负手顺着前方缓缓踱了几步,说道:“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我得考虑考虑。”语气透着十分和缓,竟浑然不见了先前的抗拒和愠怒。 魏暹大惊失色,一双眼瞪得老大。 谢荣扬唇深揖:“儿女之事,自然很该深思熟虑。大人少出京师,此番既然告假出京,不如且在鄙府多住几日,也容下官好生尽尽地主之谊。本地盛产青梅酒,还是颇值一尝的。” 魏彬没有反对。 此事竟然陷入了这样的局面! 魏暹等谢荣请着魏彬去了后花园,便就一溜烟冲到了颐风院。 “小三儿快救我!” 谢琬早就从吴兴口中听完了来龙去脉,正在拿着一把新采的**发呆,见得他抱着脑袋歪倒在地面锦垫上哀嚎,便就道:“有这个功夫在这里嚎,不如去跟着令尊,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这还用看吗?”魏暹一骨碌爬起来,嚷嚷道:“我太了解我父亲了!他要是不肯,直接就会回绝!他刚刚说要考虑考虑,十有八九就是想答应了!我怎么这么命苦,碰上这么件破事!”他扭身去挠墙,哪里像个权宦之家出来的贵公子! 谢琬将花插进花觚里,转身走过来,“那么,你的话在令尊面前,有几分重量?” “没有重量!”魏暹悲愤地,“从小到大他都不顾我的想法,我要做什么,我想要什么,只要他不准的,就一定不准许!要不然,我也不会经常偷溜出来透风,更不会长期住在我外祖家里!” 谢琬叹了口气,托起腮来。 作为一个曾经的女师,在那么多大户人家呆过,见过那么多望子成龙的父母,她太了解魏彬的心情了。魏暹聪明,但是没什么城府,对于谢葳这样的事情他都避不过,更莫说去朝堂上与那些高深莫测的老油子过招了。 所以魏彬为什么犹豫,她心里也十分之清楚。魏暹娶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女人的背景。京师里但凡有根基的人家,不会把自家的嫡女嫁给魏暹去过那尚须拼搏才有的风光日子,寒门士子之家倒是恨不能倒贴,却又没有这个资本倒贴。 魏彬只要拉得下这个脸,冒得起被御史弹骇的风险,其实谢府的敲诈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带着魏暹走就是了,顶多扔两张银票下来,如此谁又能拦着不肯他走?可是他亲自一来,就把他的弱点明白地摆在了谢荣面前——魏暹对他来说是重要的,重要到他必须亲自出面维护的地步。 就算从前不知道,如今眼目下,谢荣也确认无疑了。rs 099 谋士 于是他自信满满地把诱饵抛出来,等着魏彬点头。 这样的交易,看起来多么公平而可靠,他是提前升到编修的庶吉士,是时常被皇上召去给皇子皇孙们筵讲的翰林,他年轻而有力,来日前途不可方量。让魏彬拿眼下手上的权力去换取魏暹将来的前程,换成她是魏彬,也会动心。 “小三儿,你一定要救我!” 魏暹冲过来,隔着矮桌捉住她的手,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我知道你最厉害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姑娘,程先生来了。” 玉雪见到谢琬正往回缩的手,连忙低下了头去。 程渊走进来门,见到魏暹也在,连忙冲他施了一礼。 魏暹正襟危坐,脸上洋溢着和煦的笑容,瞬间从泼皮撒赖的小屁孩变回了丰神如玉的贵公子。 谢琬道:“你先回去吧,回头我再让吴兴找你。” 魏暹见得程渊站着未动,才恍觉谢琬指的是他,虽然不肯回去,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起了身。 谢琬指着下首让程渊坐下,说道:“程先生怎么看这件事?” 她没有让人去请程渊,但她肯定他是为此事而来。作为一个称职的幕僚,不就是应该在主上有事的时候适时的出来排忧解难吗?从这点上,也可看出来程渊如今对她的态度。 程渊说道:“谢三爷这一招直中要害,魏公子想要全身而退,只怕有些艰难。” 谢琬看着桌面,说道:“可是再艰难,也不能让三叔如了愿。” 程渊自打以西席身份留在府里之后,谢琬便跟他交了回底,是以就算话只说了半句,他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说道:“魏大人此番做的最错误的一个决定,就是亲自来到谢府。如此虽然府里会忌惮于他,不敢对魏公子如何,可是这样反而落入了窘境。 “如今从魏大人的态度来看,显然连他也不能指望了,要想助公子脱困,就必须想个法子,既能堵住三爷的嘴,不让他拿大姑娘闺誉说事儿,又使让魏大人能够心甘情愿地放弃把公子以此托付给三爷的想法。” 谢琬沉吟着点头,说道:“三叔的目标是得到魏彬相助,以此拓展仕途,这才是撮合这桩婚事的真正用意。可是他一惯心疼大姑娘,此番大姑娘为他作出这样的牺牲,不管是为了名声,还是为了女儿,他都绝不会轻易罢休。 “魏彬这边要想他放弃这个想法,也是十分之难。眼下我所能利用到的,能够匹敌三叔的人物,几乎没有。纵使天下才子无数,也少了天时地利。” 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她知道,可是因为局限于这巴掌大的地盘,这件事必然又不会拖过三五日,所以难度就大大提高了。 程渊想了想,说道:“在下以为,这两件事其实仍然可以合并为一件事,咱们不妨‘物尽其用’。” 说着他目光炯炯望着谢琬。 谢琬略一思索,目光也渐渐亮起来:“先生是说——” 程渊点点头,微笑捋着须。 谢琬起身站起,盯着桌上那瓶秋菊看了半晌,忽然转过身来,对他道:“那么,就请先生去走一趟。” 与此同时,魏彬也在房里踱步。 屋里没有外人,只有陈士枫在旁安静地沏着功夫茶。 魏彬叹了口气,在茶案旁坐下来,“谢微平这个人颇具才华,虽然入仕不久,却深谙官场之道,又有察言观色之能,只要不出大错,来日便是不能入阁拜相,也定能入主六部,执掌中枢。暹儿交给他,或许会有一番好前程。” 陈士枫递了杯茶给他,说道:“那么大人的意思,是决定与谢府联姻了么?” 魏彬端茶在手,眉间凝起个川字:“我此番告假出京,时间有限,便是今日不作决定,明后日也必要拿个章程出来。” 陈士枫闻言点点头:“宫中皇太孙被废,又要牵出许多麻烦来,如今左丞右丞因与宗室各有姻亲,俱在避嫌,大人的确应该早回中书省坐镇才是。只是小公子态度那般坚决,在下担心,便是大人作主准了这门亲事,只怕将来他也会闹出不少风波。” 听到这里,魏彬也不由有些心烦,拂袖站起来,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夫替他订的婚事,他有什么好抗拒?” 说完对窗站了片刻,却是又道:“这逆子素日在家中与一帮表姐妹们厮混惯了,脾气也惯得刁了!这谢家姑娘也确实心计深了些,暹儿只怕压她不住,他若觉得委屈,顶多将来成了亲,他要纳妾什么的,便由他罢!” 魏彬因为得妻族相助,故而十分敬重戚氏,一生并没有纳妾,并且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即如无子嗣之忧,魏家子孙皆不能随意纳妾。因而,魏家一向深受京中有女儿的各府青睐,所娶的几位儿媳,也个个都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他想他作为父亲,能够为魏暹做的,也只有这样了。 陈士枫看着矛盾中的他,欲言又止。 门外守侯的人忽然走进来,说道:“谢家二少爷谢琅面前的西席程先生求见。” 魏彬跟陈士枫对视了眼,皱眉道:“这谢琅,不就是暹儿口中那三姑娘的哥哥么?这兄妹二人幼年失怙,以至这谢三姑娘为了讨好暹儿而不惜揭发自己的姐姐,这样的人,不见也罢!” 说着拂袖走回炕沿坐下,吃起茶来。 陈士枫想了想,却上前说道:“这三姑娘虽然行事乖张,但这谢琅,恍惚就是上回写信给咱们,告知四公子下落的人。倘若这兄妹俩与谢府一个鼻孔出气,自不会以谢琅的名义送信给大人,而很该是由谢启功来送。如今来的既是谢琅的西席,只怕有话要说,在下觉得倒是可以见见。” 魏彬凝眉想了想,冲他挥了挥手。 陈士枫会意,走到门外将程渊带了进来。 “在下程渊,叩见魏大人。” 魏彬示意陈士枫唤他起来,而后便垂眼吹着杯中的茶。 陈士枫道:“程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程渊躬身道:“在下奉我家姑娘之命,前来给大人请安。我家姑娘因听说大人近日思绪烦忧,故而让在下带来两枝老参,还请大人笑纳。” 陈士枫看了眼魏彬。魏彬撩起眼来,并不去让人去接递过来的盒子,却是看向程渊,说道:“你身为谢琅的西席,如何口口声声说到你们姑娘?”说完又沉下脸来:“你好歹也是个文人,如此听凭一介女流差遣,也不怕辱没了身份!” 程渊平静地道:“大人此言差矣,世间女流,并非个个皆无能之辈,史上班昭,才绝古今,长孙皇后,贤名永传,我家姑娘虽不比班昭长孙,却也才不输男子,贤不亚儒士。常言道良禽择木而栖,又言士为知己者死,在下一介落魄文士,受贤者差遣,无愧于天地。” 魏彬见他滔滔不绝,竟无丝毫羞耻之心,不由气极反笑。原不愿与这等人纠缠,可见得他对这六亲不认吃里扒外的三姑娘诸般推祟便抚着桌沿道:“听你这意思,你们那年未及笄的姑娘倒是个不可多得的能人!那我且问你,她做了什么让你这般敬慕?” 程渊看着地下,仍是一副卑微的样子道:“我们姑娘并未曾做下什么壮举,她只让在下带来一句话。” 魏彬道:“什么话!” “我们姑娘让在下代问大人,大人可曾听说过谢家的当初的发家史?” “谢家的发家史?” 魏彬蹙起眉来。他不明白谢家的发家史跟他有什么关系,但是看程渊的神色竟是十分郑重,想了想,便使了个眼色给陈士枫。陈士枫连忙道:“程先生既是受三姑娘之托过来问安,不如且坐下喝杯茶才走。我这里再去拿些新茶,去去就来。” 程渊自知他去做什么,因而从善如流在魏彬右下方一个锦杌上落了座。 不等片刻,陈士枫果然拿了一小包茶叶回转了,进来先跟程渊颌了颌首,而后便径直走到魏彬身边,悄声说将起来。 魏彬听到一半双眼已经睁大,直至听完,脸上已如开了绸缎庄般忽青忽白。 “谢家祖上乃是以上门女婿的身份篡了妻族的家财发的家,这事可当真?” 他站起来望着程渊,咬着后槽牙问道。 程渊闻声起立,躬身道:“这件事县城里稍有些根基的人家都知道,大人若是不信,还可以派人前去查访。我们姑娘心地纯善,不忍大人落入三爷的圈套,一片护子之心最终却害了四公子,所以让在下斗胆前来提示。” 魏彬的脸色青得够可以了。 他是正正经经的科举功名出身,对家世门第最是看重,在这之前,虽然知道谢葳私行不检,但是因为谢荣抛出的**太大,他也就选择了咬牙认下。横坚这件事只有两家人知道,只要成了亲,什么传言都将变得名正言顺。 可是他没想到,在他看来不过是做买卖起家的谢府,居然是以这种无耻的行为发的家!rs 100 权衡 由此看来,这谢葳之所以算计魏暹,分明就不是意外,而是家学渊源,谢家祖上以姿色博得了陈皮匠独女的好感,将他招赘进了陈家,而过后陈家人相继亡故,他却连三代都忍不得,当场就将儿女改名换姓弄回了谢家。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谢荣父女的对魏府的算计肯定不会是这一桩,如果说他哪天归了西,谢葳也禀承着谢家传统对魏暹这样怎么办?十四岁的魏暹眼下还像个孩子般纯真,根本就不是谢葳的对手,哪里禁得住再加个谢荣? 就算他们不把魏暹弄死,就是把他压制得动弹不得,那对魏暹来说也是绝对不利的境况!而魏暹那个时候,还能向他的哥哥们求助吗? 这一刻魏彬对谢府的不齿,已然到达了极点。 他看着地下站着的程渊,想起他背后的谢琬也是谢家的人,心思一转,目光顿时充满了探究:“你们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我很奇怪你们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也是谢家的子嗣,不是吗?” 既然是谢家的后人,就该维护谢府的家声才是,哪里有这样帮着外人揭自家祖宗的丑的?这行为,简直不像是个同宗之人,反像个仇人。而假若身具野子狼心是谢家人的共性,那么谢琬应该也遗传到了才是。 总而言之,他对于谢琬会这么不遗余力的帮助魏暹,感到十分不解。 程渊缓缓直了身子,说道:“大人若是知道谢家这一代的家史,只怕就不会有疑问了。” 他顿了顿,说道:“事实上,遗传这种东西,很微妙。同样一种个性,有时候放在甲身上,是优点,放在乙身上。却成了缺点。谢家人确实都不简单,可是放眼天下,稍微有点头脑的,谁又是简单无欲的呢?只不过是人各有志。追求的东西不同罢了。 “谢家人是如此,谢夫人也是如此。 “详细的在下不便多说,只请大人细想想,为什么身为填房的谢夫人在府里能呼风唤雨,能够迫使得原配嫡出的二房远居乡野?反而身为再嫁入府的夫人的长子,能够在府里享受着与谢家子弟同样的待遇? “为什么原配嫡出的二房,失怙之后回自己的祖屋来住,却不得不跟谢府签下那样的三道协议以图自保?大人从公子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又可曾想过,为什么府里的二姑娘。要如此处心积虑地设下圈套邀请三姑娘去后园喝茶,又故意让人把话误传到公子耳里? “我们姑娘虽然承受过许多苦难,但是却并没有令得她背叛祖宗。她的确为祖上所为而深感羞愤,可是她也没曾忘记,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洗刷这个污点。道不同不相为谋。谢府终有一日会由三爷当家,二房也终有一日会搬出府去另立门户,所以,我们姑娘实则也是在表明二房一直以来不愿同流合污的立场。” 程渊这一长串为什么说出来,魏彬脸上也渐渐现出了震惊。 他是真不知道居于小小县城之中的谢府里,竟然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内幕!他对人家内宅的恩怨并不关心,谁家后院里还没有几件恶心事?可是如果程渊所说的这些都是在指证谢夫人母子排挤二房。那谢三姑娘为什么会这样做,也就说的通了。 至少谢琬不待见填房所出的三房升官发财,并且攀附上权贵,这是可以理解的。虽然对这样的行径他依然感到不以为然,但一个女流之辈,又能指望她有什么大的胸襟?他可不会把程渊对谢琬的那番吹捧当真。 但是。有了这层之后,他对程渊的口气倒是和缓了两分。 “听你这么说,这谢荣的家风传承确实有问题。不过,这似乎还并不能完全作为我拒绝他的理由。”他两眼盯着程渊:“而且,你家姑娘的动机并不单纯。虽然她的心情可以理解,可她身为谢家人,却又为着几桩私怨做下这种背叛祖宗之事,终归也属心术不正。” 他可不会相信什么她是出于正义之类的鬼话! 程渊呵然一笑,说道:“大人莫非以为,我家姑娘竟是为报私怨才差在下来说的这番话?” 魏彬挑眉:“莫非不是?” “自然不是!”程渊正色道:“大人请想想,谢三爷惊才绝艳,虽不说天下无人出其右,同辈之中至少也属凤毛麟角。这样的人,大人看得出来他的价值,别的人自然也看得出他的价值,圣上更是看得出他的价值。 “纵是没有今日这一桩,没有遇见魏大人,难道我们三爷就再没有升迁的机会不成?就算我们姑娘别有用心阻止了大人这回,又岂能阻止得了他下一回,下下回?我们姑娘并非懦弱无能之辈,但是也绝非轻狂鲁莽之人。她做这种事,于她何益?” 魏彬面上一滞,看向陈士枫,陈士枫目露着惊色,无言地回看向他。 他沉吟片刻,遂道:“既然如此,那她又是为何这般相助于我父子?” “在下方才说过了,我们姑娘一向不愿与某些人同流合污。”程渊挺直腰说道:“另外,不瞒大人说,我们姑娘原先在别处曾与魏公子有过一面之缘,魏公子曾经有恩于我家姑娘。我家姑娘一直心存感恩,只想有个机会能够报答。 “这次公子在府上背了这么大一个黑锅,姑娘心中一直感到十分不安,总觉得愧对公子和大人。如若公子与大姑娘两厢情愿倒罢了,我们姑娘自然会乐见其成,可关键是公子对此十分抗拒,那么这里头的究竟,就不能不让大人知晓,然后再由大人定下决策了。 “大人如果执意要结这门亲事,我们也没有办法,但是最了解谢府的人,眼下又站在大人这边的,只有我家姑娘。所以,大人是要真正为公子作长远打算,确保他将来能够安稳康泰过完一生,还是拿公子为筹码与三爷立下这赌注,去博那份未知的前程,全在大人一念之间。” 程渊说完之后长揖到底,一副言尽于此的模样。 而魏彬看着他,眉眼间变幻莫测,让人捉摸不定。 严格说起来,凭程渊提供的这份理由,要放弃与谢荣结亲的想法,委实有几分牵强。他对心机深沉的谢葳,本来就不喜欢,若不是因为谢荣递出的**太大,方才他也不会咬牙决定下来。这样的儿媳虽然令他感到屈辱,可是谢荣的确有潜力去扶助将来的魏暹。 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程渊的话就如一股风一般在他耳里窜来窜去,使得他虽然极想忘却,极想忽视,却总也无法做到。谢荣父女拥有这样的心机,魏暹斗不过,这个他知道,别人不说的时候,他可以咬牙忽略,可是被人一说,这件事就再也无法绕过去了。 作为父亲,他是真心希望跟他的孙子一般大小的幼子能够安稳过完这一生的。毕竟他能够陪伴看护魏暹的时间,比起其他儿女们,少了数十年。他对这个孩子,有着担忧,有着牵挂,而更多的,是一种无法给予他更多照拂的遗憾。 他对他又严又爱,唯求他有个光明的未来。可是如今听得程渊这么一说,他确实感到很犹豫了。 专注于权势的谢荣,真的会像他那样去关照魏暹吗?他只比魏暹大十六岁,就算魏暹二十岁入仕,他也还只有三十六岁,等到他可以告老的时候,魏暹也到了花甲。那时他还有什么出头的机会?更何况,谢荣自己也有个出色的儿子。 也就是说,魏暹这一生,都势必要被谢荣压在底下。 而谢葳有了谢荣这样的父亲,会对自己的丈夫有几分敬重呢? 魏暹,他不可能在谢荣父女的阴影下拥有光明。 魏彬长长叹了口气,朝程渊扬了扬手,“你起来吧。” 程渊站直身。他又抚了抚那两盒老参,说道:“回去替我谢过你们三姑娘,这几日老夫正需要这个。” 程渊颌首称身,躬身退出门槛,方才转身离去。 直到他背影消失在门餐,魏彬才站起来,说道:“去暹儿房里瞧瞧。” 虽然程渊所说的话已经令他产生了新的决定,可是,终归他是一面之辞,有些事,还须得问过魏暹才能最终定夺。 魏暹正仰躺在**发愁,听见父亲到来,连忙翻身下地,让吴兴去倒茶。 魏彬慈爱地看了他两眼,坐到椅上,说道:“你跟府里的三姑娘,很熟?” 魏暹没料到父亲突然问起这个,愣了下忙回道:“我是为了小三儿才来的府里,自然很熟。” 魏彬听见他这口没遮拦的话,眉头不由得又皱了皱。但是他这儿子一惯如此,也就犯不着在这个时候为这事误了正题。他说道:“那三姑娘说,她曾经与你在别处有过一面之缘,还曾蒙你帮了个忙,可有这事?” 这虽然不是程渊的原话,但是意思就是这样。 “帮忙?” 魏暹可懵了。印象中只有谢琬一直在帮他的忙,一直替他收拾烂摊子的份,搞到如今他一有事就禁不住跑到她面前求救,他几曾帮过她什么忙?不过说到别处,他只在京师自家门外见过她一面,难道她说的是那一回?rp 101 夜访 是了,那次罗矩在他们家门外转来转去,还在打听他,后来被他绑在树上,是她亲自过来解救的他。也是那回他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有趣的一个人,然后打听到了她的住宅,找上了门来。如果她是说这个的话,倒是挨得上边,毕竟要是换了别人,不一定那么好说话,把罗矩还给她的呀! 他虽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但是不敢不答,却又因为谢琬交代过他不要把在京师见过她的事说出去,于是只含糊的道:“是有这么回事。” 听到他的回话,神情也不似作假,魏彬的神情便就放松了两分。 因为方才险些做出的决定,心里涌起的愧疚使得他语气也和缓下来,“这个三姑娘,平日为人如何?” 听见问起谢琬,魏暹立时想也未想地咧嘴说道:“小三儿为人十分之好!可不光是我说,她手下那些掌柜和侍从个个都对她赞不绝口,而且,没有一个人是心不甘情不愿留在她身边的。她还十分能干,如今他们二房的中馈就是她打理的呢!” 魏彬看见儿子这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就烦,他皱眉道:“我是说,她是不是心机深沉,难以捉摸之人!” “她不难捉摸啊!”魏暹睁大眼睛,似乎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小三儿这个人虽然不多话,看起来也有些冷,可是她从来没害过什么人好不好!不错,她是比别人聪明些,可这并不代表她就是个坏人!而且平时她有什么就说什么,背地里也从不说人坏话。 “不过,她就是有点懒,喜欢窝软榻,不喜欢运动。这样似乎不太好哎!” 一想起好几次看见她懒洋洋窝在软榻里的样子,就像只慵懒的小猫,他就不觉浮出几分宠溺的笑来。 魏彬看见他这痴傻的模样。愈发觉得无药可救了。 等魏彬回了房,吴兴这里立马也回到了颐风院。 当他把魏家父子俩的对话一说,谢琬立时觉得无语了。她几时懒过了?那几日躺在软榻里,不过是因为脚上长了疖子。不方便走路,又不方便跟人说,所以才窝着没动罢了。怎么就成了懒了?她每日早起晨运读书的时候,他还不定起来了呢。 玉雪看着她绷着脸的样子,知道她并不是真生气,不过是因为程渊这趟差事办得顺利,所以才有了这份闲心。于是也笑道:“这魏大人跟儿子打听咱们姑娘的时候,怎么就跟公公相儿媳妇似的?” 旁边吴妈妈和吴兴也相视而笑起来。 谢琬可没兴趣参与这种无聊的话题,顺手拿起一本书,大步出了门槛。 这两日谢荣果然从早到晚陪着魏彬。要么在后园里漫步赏景,要么围炉煮茶谈论文章制艺,再要么就是在清河县内溜达走动,体察稼穑民生。魏彬此番出京并不是为着什么体面的事,所以除了谢府的人。并没有人知道他来清河,就是有人私下里风闻,自然也只会装作不知,以免触犯了官威。 魏彬一日不作决定下来,魏暹就一日不能安心。 尤其当看见魏彬与谢荣之间来越融洽,他也越发坐不住了。 “谢编修这个人很是不简单,万一他说服了我父亲就完了!我才十四岁。还有大把地方没去过,大把的事情没做过,怎么能够现在就被婚事困住?我简直都无法想象当你们还在自由自在的玩耍时,而我却要准备成为别人的丈夫!” 谢琬听他一副绝望的口吻,将眼从书上抬起来,说道:“你究竟是因为没玩够。所以才不想跟大姑娘订亲,还是因为大姑娘本身的缘故,才不肯订下这门亲事?” “都有!”他抬头望着他,两眼睁得老大,“我既想再多玩几年。等到十七八岁再议亲,更不愿意与我结亲的人是个手腕高到我抓都抓不住的人。你们家大姑娘虽然端庄大方,可是跟我见过的那些官太太们太像了,我不喜欢!以后我见到她不逃就不错了!” 谢琬瞄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回书上,慢条斯理说道:“那你一天到晚窝在我这里算怎么回事?我又不能左右令尊的想法。” 魏暹叹气,两手一摊站起来道:“我不就是一肚子牢骚没处说,只能到你这里来发泄发泄么。”说完他又走到她面前,郑重地说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么?万一程先生并没有打动我父亲,我就很有可能变成你姐夫!” 谢琬合上书,无语地看向他:“姐夫又怎么了?我不终归会有个姐夫的么?” “那倒也是。”魏暹皱眉点点头,一面忧郁地沉思:“可是那样的话,将来我就不能这么随时随地来找你了,我有了麻烦,也不便找你出头帮我——唉,我还是不能这么做,我觉得,你还是找别的人做你姐夫好些!” 谢琬仰靠在椅背上,环着双臂呲牙看向他,“依你这么说,那我觉得还是你来做我姐夫好些。起码,我从此以后就可以不必给你收拾烂摊子了。” 魏暹闻言垮了脸,哀嚎一声仰倒在锦垫上。 时间一晃,魏彬到府已来了五日,顶多后日,他就该销假回京了。 晚饭后他推掉了谢启功的邀请,换了便服负手出了门。 顺着游廊踱了一段路,陈士枫疑惑地道:“大人这是要上哪儿?” 魏彬神态怡然,说道:“随便走走。” 这一随便走走,就走到了颐风院外。魏彬打量了门楣上的匾额一眼,跟陈士枫道:“我听说这谢琅也颇富才学,尤其甚擅诗赋,这两日尽与谢编修谈制艺,也有些厌了,我们进去会会他。” 陈士枫略顿,随即会心一笑,说道:“据说这谢琅乃是谢府孙辈里最为出色的一个,大人素日求贤若渴,如今身边既有这样的少年郎,自然应该会会。” 二人相视而笑着,一前一后踱进了院门。 谢琬与谢琅吃过晚饭,正在花厅吃茶,吴兴忽然从门外惊诧地走进来:“少爷,姑娘,魏大人来了!” 谢琅立时放下茶碗站起:“在哪儿?” 话正说完,门外已经有人道:“大人!” 谢琅连忙拂了拂衣襟迎出去。谢琬略顿,也稳步出了门槛。 魏彬只带了陈士枫一人,一身常服站在廊下,一副悠闲的样子。他往拱身行礼的谢琅看了眼,便捋须道:“不必多礼。”又转头往他身后半步的谢琬看来,目光不同看谢琅般柔和,而是带着三分严厉七分斟酌。 谢琬垂首不动,脸上一如既往的平静。 前世今生她都被人打量够了,也早已修得无论在什么样的目光下都能安然自如的本事。 谢琅也察觉到魏彬的目光似有针对之意,护妹之心油然而生,遂拱手道:“大人纡尊降贵,还请屋里上坐。”一面唤来银琐,“去把书房那套紫砂茶具拿过来,再把那罐银毫沏上。” 魏彬负手进了门,四处打量了眼,在客座上坐下来。 谢琅请了陈士枫在魏彬下首坐下,自己则垂手立在一旁。 魏彬道:“今日老夫非以官身上门,只是寻常走动,不必如此拘谨。” 陈士枫含笑道:“我们大人听闻二公子品性风雅,琴棋诗赋均有涉猎,因此慕名前来。二公子和三姑娘,都请坐罢。” 谢琅因为魏彬方才那般目光盯着谢琬,总觉得他来意不善,忙道:“舍妹自幼养在深闺,女流之辈不涉诗书,以免在此贻笑大方,还是下去张罗茶点的好。” 陈士枫却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谢琬,笑道:“公子袒护幼妹之心让人感动。不过,在下却从我们公子口中得知三姑娘不但甚好读书,而且胸中丘壑常人难及。我们大人一向爱才敬贤,今日冒昧到访也不过为闲谈而已,公子又何必明珠暗藏,掩了令妹之风华?” 听到这里,谢琬再也没有什么明白的了。魏彬此番过来不是什么串门,也不是跟谢琅探讨什么诗赋,他们打着这么冠冕堂皇的幌子,其实是来找她的。 而他们之所以会来找她,自然与程渊去的那趟有关。 想到这里她心情忽而轻松起来,魏彬既然亲自来找她,可见对于程渊的说辞还是真正动了心的,而这几日谢荣的随身陪伴,显然也并没有完全攻下他的心防。官场上的人谁没长多了几副心眼?只通过程渊传话,魏暹描述,他还并不能最终下定拒绝谢荣的决心,因此,他需要过来摸底。 既然此事关乎到整件事最终的结果,她的心就踏实了。 她说道:“承蒙大人厚爱,民女不才,愿意留下来聆听大人教诲。”说完她又含笑看着魏彬,“既然是谈诗论道,不如把程先生也请过来,如此百家争鸣,方才热闹。” 魏彬听得她这话,顿时与陈士枫对视了眼。她能够提出把程渊请过来,显然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她这是在显示她当真有几分聪明,还是在真心地重视他到访的目的? 陈士枫接收到他的目光,心里也在嘀咕,面前的小姑娘从出现在他们面前起,就一直是这样的落落大方,按理说她长居乡野,对于突然而至的京官就是不慌乱,也该表现出几分羞怯才是,她反倒好,就好像来的人不过是隔壁大叔,寻常得很。 再想到程渊对她的推祟,对她也来了兴趣,于是冲魏彬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笑着颌首:“若有程先生作陪,自然为美。”rp 102 摸底 程渊自听说魏彬与陈士枫悄然到访,心里也不由起了盘算。直至吴兴来请,他便立时起身往花厅来。 谢琅见得妹妹要留下来,心里不由得替她捏了把汗。这魏彬可不是赵贞,更不是谢启功,他是身居高位的大官,谢琬从来没出过河间,面对他时居然一点胆怯之也没有,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直到听她说要把程渊请过来,方才又踏实些。 程渊好歹阅历丰富,而且擅于与官宦打交道,有他在,应该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他这里胡思乱想之间,谢琬已经请了程渊在他身旁坐下了。他连忙递了个眼色给程渊,示意他见机行事,程渊却是悠然一笑,似乎丁点儿都不担心。 他简直无语了,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法阻止什么。 魏彬品了口茶,说道:“世间风雅之人,离不开一个茶字。丹青名家顾游之,也甚好银针毛尖,据说他作画之时,若是茶水温度不宜,茶汤浓度不宜,他便画不出一副称心如意的画作。所以要跟他求画,只消有一碗合他脾胃的银针茶即可。 “然而这碗茶说简单也简单,说难却也极难,一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的习性到深知他茶水浓淡的地步,并非一朝一夕能成。所以,顾游之的画,世人求到的也不过三五幅。” 说到这里,他又浅浅地抿起茶来。 这番话没头没脑,实在让人不好如何接话。 谢琅不敢语,程渊不便语,陈士枫是不能语,只有谢琬,听完之后沉吟半刻,遂说道:“大人此言极是。人之脾性,有些人了解起来要一辈子,而有些人却只消一面。一语,甚至一音。子期偶听伯牙一曲,便有高山流水之叹,可见世间之事。不能一概而论。” 魏彬道:“虽不能一概而论,却也窥之八九。” 他看着谢琬,“我听说三姑娘进府来这两三年里,受到了来自令祖百般照拂,甚至把这最大的颐风堂拨给你们兄妹二人居住,其怜惜之心显见之。依程渊那日的说法,姑娘相助我父子乃是意欲回报犬子,那么姑娘以为,在孝与仁之间,乃是仁字占先是么?” 忠孝仁义。孝字占第二,魏彬抛出这么个看似轻飘飘的问题,实则让人怎么回答都不是。 若说是,那谢琬就是个不孝之人。若说不是,那她这般相助魏暹就很居心叵测了。 谢琅背上有了微微的汗意。程渊也往谢琬看来。 谢琬默了片刻,站起身来,“天地人伦,自然以孝道为先。民女回报魏公子,全了仁义,却也未违孝道。” 魏彬道:“愿闻其详。” 谢琬踱了几步,停下道:“孝也有纯孝与愚孝之分。家族里有人心术不正。我若拨乱反正,匡扶正义,维护我谢家家声,便是纯孝。我若一味盲从,助纣为虐,设害他人。损及我谢氏声誉,便是愚孝。 “倘若此番我不站出来公布魏公子身中圈套的真相,那么往后府里其它人便会争相效仿,如此下去,岂非害了整个谢府?为了家族的长治久安。我只能权衡为之。人在做天在看,就算我胳膊往外拐了,但究其根源,我却未违天道人伦,无愧于心。” 她娓娓说完,便沉静地看向墙上挂着的孔子论道图。 谢琅胸脯起伏着,若不是碍于身份,他几乎都要为她的辩白叫起好来!先前胸中存有的那点担心随即不见了,这样一份冷静与机智,连他这做哥哥的都未必拥有,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当下微微笑着,身姿也不觉挺得笔直。 程渊与陈士枫也都目露了一丝赞赏,一个捋须一个啖茶,气氛悄然缓和下来。 魏彬表情未变,但是细看之下,却也能发现他的唇角微勾了一点。 他点点头,接着道:“依你所说,倒还是维护着家族声誉的。我已知道你们二房受过继室许多排挤,那么,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怨恨他们么?也从来不曾想过夺回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如果你承认出面帮助暹儿是为报这份私仇,我也能够理解。” 这问题可太尖锐了。也就魏彬才能问出这样的问题。 谢琅一颗心又提起来,放在扶手的一双手也握成了拳。 谢琬却是微微一笑,坦然自若地说道:“多谢大人体谅。然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谢琬虽为女流,但自幼受圣贤之书引导,心中也自有底线。” 她承认,她帮助魏暹也是为阻止谢荣借机攀爬向上,但是,假若魏暹真的喜欢谢葳,愿意与她结亲,她也是绝不会硬去拆散他们的,顶多日后再准备充足些就是。 不伤害真正对她好的人,以及对她没有不良目的人,这就是她的底线。 “好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魏彬起身点头。 谢琬并未曾正面回答他究竟是与不是,足见这之中有着难以言说的内幕,但是是与不是于他又有什么要紧?她能够不斩钉截铁地否认,就说明她的真诚。 总之如同程渊所说的那般,她的确阻止得了谢荣一次,也阻止不了他许多次,仅凭一个突然事件就想影响谢荣的整个仕途,那是异想天开。而她分明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所以她对这件事的态度,的确不是为报私怨,至少不全是。 魏暹口中的小三儿,果然真有几分底子。 他原先以为就算魏暹对她敬仰不已,她也顶多是个故作成熟的女孩子而已,如今看来,她不是装的,她是真心有几分本事,她的自信,她的安然,都使她看起来像个洞察一切的智者,可是因为她的柔婉和沉静,又使这些特质落在年少的她身上,没有一丝违和。 他对面前的少女,不觉就转变了几分态度。往前踱了几步,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她,“我听说你曾让暹儿画过一副松岗图,世间女子好松石之刚硬的极少,因为真正拥有这般大气的不多,如今见了你,倒觉得也只有坚硬的松岗与你更合衬。” 谢琬听出其中的肯定之意,从善如流地垂首:“谢大人谬赞。” 魏彬微微点头,捋须打量着她。 片刻,他退回原处坐下,举起茶来轻啜了一口,然后又抬起头来,说道:“如今我既要拒绝令叔的提议,令叔为了爱女,自不会轻易放手。而我也担不起纵子祸乱闺闱的名声,依你之见,我该如何是好?” 此话虽是询问,但是他脸上却不见丝毫忧虑。他自己身居高位,长年与文官们玩弄权的把戏,身边又有着陈士枫这样的谋士,哪里会连这点小事都要来问她?可见还是试探。 谢琬站在距他五步开外的位置,微笑道:“大人解不开的难题,民女更是无可奈何。不过,民女幼时曾经遇到过一个乞丐,他被狗咬伤了,路过民女家门口的时候见民女正拿着些铜钱在玩耍,便想骗我的钱去治伤。民女虽然不在乎几个铜板,也愿意送他去就医,但是却不甘心上当受骗,于是不肯。 “那乞丐便在我面前假摔在地,只说是我撞伤了他。他在大街上叫嚷引来了许多人,直说是民女打伤的他,要我送他去医馆,并且还要去衙门告我故意伤他。民女百嘴莫辩,无可奈何,最得只得给了些钱予他。民女的钱虽然还是施予了出去,但是给多给少便由我了。” 魏彬端着茶,微笑道:“那么,姑娘岂非还是吃了亏?” 谢琬浅笑道:“人到了漩涡里,哪还能不湿身?只是湿身终比被淹死要好。” 到了这会儿,已经不能做完全没有损失的打算了。 一来魏彬多耽一日就要多面临一分差事的压力,二来谢葳下了这么足的本,谢荣不讨回点什么,他不可能罢休。而这对于魏彬来说,终究不是个有利的事。他自己方才不也说,要保持好与谢荣的关系不破裂么?可见还是想给自己将来留条后路的。 所以,这件事魏彬必须得安抚好谢荣,才可能善终。 魏彬没有再接谢琬的话,慢条斯理把碗里的茶喝完,只是将茶碗放下,施施然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房了。” 说罢,慢悠悠走出了门去。 谢琅连忙与谢琬程渊相送到院门口,等他们拐上了去潇湘院的路,三个人才在门下相视互望着。 程渊道:“魏大人夜访颐风院的消息,这会儿应该已经落入大家的耳里了。” 方才他虽然一言未发,但是却知道谢琬请他过来是为掩人耳目,毕竟魏彬此时的动向具有十分的**度,他携陈士枫夜访颐风院,难免不会让人把二房兄妹跟眼下这件事联系起来。而谢琬自从举证完谢棋之后明面上就再没插手过此事,以谢荣那样堪比比干的心窍,若是怀疑到谢琬头上就大大不妙了。 所以,她只能把程渊请过来,以谈论诗文的名义陪客。以这样的名义,又有这么多人在,会联想到谢琬身上去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了。起码也能暂时蒙蔽谢荣一阵子。 ps: 应广大同学的要求,暂定这个月凡是扔玉(打赏和氏壁)以上的则加一更。。。。。今天是四月微雨同学扔的玉。。。 另外,这两章可能有些同学觉得节奏有点慢,可是最近本来打的就是暗战,节奏过的太快就少了应有的铺垫,很多话转折写出来就显得突兀,所以要快节奏还得先过了这一波。rp 103 内心 翌日用罢早饭,陈士枫去请来了谢荣。 谢荣一进门便温文尔雅地冲魏彬行礼,又问他道:“昨夜月黑露冷,大人歇的可好?” 魏彬也不动声色道:“月黑露冷,正是好睡之时。承蒙微平关照,在贵府叨扰这几日,十分愉快。” 他就不信谢荣会不知道他昨夜去了颐风院的事,但是人家不提,他自然也不会提。 两厢分宾主落坐,魏彬道:“老夫明日就得回京了,今日请你来,是为着两家儿女之事。” 谢荣目光微闪,温声道:“悉听大人示下。” “素闻令嫒贤淑大方,才貌双全,我亦有意与你结下这秦晋之好。只是暹儿少不经事,又且顽劣不堪,至今浑然懵懂,实非令嫒之良配。结亲之事,便且作罢。来日微平官运亨通,带契妻女,令嫒自然能寻得更好的归宿。” 魏彬说这番话,面上仍然如平日般和煦,但是话语里却有面对下属时的肃然与威严。 谢荣两手扶膝稳坐圈椅之上,双眼望着地下,并不是怅然若失的神情,而是一脸的若有所思。在魏彬的官威面前,他竟然也并无忐忑不安之态。而他的不语,也让陈士枫往魏彬处看了眼。 魏彬不为所动,依然坐姿端凝。 片刻,谢荣微微叹了口气,抬起头来,说道:“下官仰慕大人风采已久,两家拥有如此缘份,却不能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实令下官感到遗憾。不过,既然大人主意已定,下官也只有遵从。下官敢问大人,小女日后,应该如何自处?” 魏彬缓缓看着他:“你进翰林院也快两年了,年前翰林院有个侍讲的缺,明年五月吏部有个员外郎的缺。你要哪一个?” 谢荣一怔,面上的平静终于僵成了一面镜子。 “你不必吃惊,这是我承诺给你的,自然会做到。”魏彬看着他。面上看不出一丝喜怒,“这两个位置随便一个,都足够你爬上五六年的了。你从中做个选择,从此以后魏暹与令嫒之间再无瓜葛。京中有人为此挤破了头,若不是此番出了废太孙一事,太子近日无暇理会,也轮不到你。” 这两个位置随便给谢荣其中任何一个,他都要得罪不少人,其中还包括不少皇戚贵族。就算是当初决定与谢荣结亲,他也不见得会把这个机会给予他。如今眼目下,要想快刀斩乱麻,压得谢府松口放过魏暹,只能够拿这个来堵住谢府所有人的嘴了。 昨夜他去到颐风院会谢琬,原也是期望她能给予他除此之外的别的办法。可是显然,她也认为没有比满足谢荣的欲壑更有用的了。 然而谢荣听闻之后,脸色却逐渐发青,他盯着地下,喉头不住滚动,脸上没有任何欢喜的意味。仿佛他得到的不是什么升迁的良机,而是一把逼得他无处可退的刀子。 陈士枫再次看向魏彬。目光里有着微愕。 屋里一时陷入了沉寂,只有窗外秋风拂过竹叶的娑娑声传来。 魏彬微微蹙了眉。陈士枫上前道:“谢大人,对于我们大人提供的差缺,大人还请速作选择。” 谢荣又怔坐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看着魏彬。忽然笑了笑:“既然大人抬举,那我就,选侍讲吧!” 说着,他徐徐地起了身,残留在唇边的笑容。看起来竟透着几分萧瑟。 不论如何,只要他选了,就是好事。彬和陈士枫暗地里俱都松了口气。魏彬站起身来:“既如此,明日一早魏暹便与本官同赴京中。至于剩下的事,就劳烦微平了。本官父子在府上叨扰数日的花销,明日之前也会补回给贵府。” 谢荣笑着,默然无语。 事情竟然比想象中顺利得多,魏彬瞬间毫无压力。谢荣出门之后即让人收拾行李,并安排人前去打前站。而魏暹从天赐口中得知了消息,也禁不住一蹦三尺高,抓起斗蓬便风风火火去到颐风院递送捷送,并表达即将离去的忧伤。 谢荣回到栖风院,天色已经近午了。黄氏正在领着丫鬟整理衣橱,见他脸色深青的模样,不由吓得连忙迎上来扶住:“你怎么了?” 谢荣扶着桌沿,挥挥手,坐下来。 黄氏从来没见过丈夫这样的神色,不知道出了什么在事,心里慌得不行,连忙回身让人都出去,然后沏了杯茶递给他。 “魏大人请你过去,是为什么?”她直觉是为着谢葳的事,可是她却想不到魏彬会说出什么来,让丈夫这样大受打击。就算是魏家不同意与谢葳结亲,他也早说过会替她讨回公道,他是个思虑多么周密的人,也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她实在想象不到是为何事。 “他要升我的官。” 他握着茶杯,两眼空洞地望着前方。 “升官?”黄氏怔了怔,想了下道:“什么官?” “翰林院侍讲。” “侍讲?” 黄氏站起来,似乎也有些承受不住这样的冲击。谢荣如今的官品是七品,侍讲也不过是六品,但是侍讲却可以前去御前筵讲,时常被皇上召见,许多重臣都是从这一步迈出去的,这样的殊荣,岂是寻常六品官可以比拟的! 没想到谢荣进了翰林院才不过两年,就有着这样不可多得的机会! “这是好事啊!你为什么如此模样?”她越发不解了,压下心中的喜悦问道。 谢荣看着前方墙壁,“他升我的官,是为了拒绝跟葳姐儿的婚事。” 黄氏愕住。 拿这样的大好机会作为拒绝婚事的条件,怎么说都够了。就是两家结亲,魏彬为着避嫌,也未必会马上把这样的机会送给他吧。谢葳这样做的目的本来就是替他求个拓展仕途的机会,如今虽然婚事无果,但也算殊途同归,目的总是达到了,他为什么不开心? “我想过他会拒绝我,我也想过。他拒绝我的时候,我要跟他谈什么样的条件。我想过向他提出进六部任个闲职,我想他顶多也就能许我这个。可是他不但给我挑的两个职缺都是实打实的实职,而且。还是京师里如今大把有背景的人求都求不来的要职。 “你知道我为什么难过么?我在想,我谢荣克己向上,一心想在官途上展现自己的实力和才气,可居然到头来,我还是成了卖女求荣的混蛋!葳葳为了我,不惜牺牲自己的闺誉,以图替我拉来个有权有势的魏彬。我知道的时候错误已经酿成,只得咬牙谋求最好的结局。 “我知道魏彬答应与我们结亲,也会要举贤避亲,我要得到来自魏府的助力。至少也得一两年后,遇到合适的契机。我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升官,我是为了葳葳,我想让她得到幸福和尊荣,所以才厚着脸皮跟魏彬主动求亲。 “他拒绝我。我并不难过,我们的葳姐儿,并不是从此就嫁不出去。可是他这样连让我提出条件的机会都没有,就拿这么大一个赔礼塞给我,而且还不容我拒绝——那一刻我知道,我在他眼里,这十几二十年的努力都白费了!我只是个擅于投机取巧利用亲生女儿来求谋求富贵荣华的无耻之徒! “他伤了我的自尊。你知道吗?我自诩为清流仕子,在京师文人圈中拥有着让人羡慕的高洁品性,可是在他魏彬眼里,我成了个混蛋!你不知道他刚才看我时的目光有多么不屑!我谢荣是应该让人敬重的,怎么可以让人这样瞧不起!”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成了抑制不住的低吼。他两眼圆睁着,倾着身子撑在桌上,俊美的脸庞已因羞愤而扭曲,而桌面上的茶壶和杯盘,都已经被他扫在地上摔成了粉碎。 黄氏怔忡无语。她知道他这么多年的努力,也知道名声和尊严在他心里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可是她没有想到,他会因为魏彬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呈现出如此激昂的内心! 平日的他,不在乎财富,不在乎美色,甚至在她面前,连**上的欲*望都克制得那么好,原来他所有所有的在乎,全部都落在了他的追求之上!这世上唯一能令他失控失态的,只有在别人伤及他的文人尊严的时候。 看着这样偏执的丈夫,黄氏心中有些疼惜,也有些空落。 他是她的一切,她却只是他的一小部分。 “书蕙。” 他扭过头来,坐在椅上,虚脱地看向她,双眼里的痛色,使他看起来像只迷途的孩子。 她抬起头,整个人忽然间又沉溺在他的眼眸里了。方才来自心底的那份微疼,也被他的目光化成了云烟。她走过去,轻轻地揽住他,温柔地拍他的臂膀:“韩信尚有**之辱,你这么优秀,将来一定能位居人上。” 等你位居人上,你的世界变得更宽,我在你心里的位置,是不是就越发地狭窄了? 黄氏微笑着,眼里却泛着水亮。掌下的他是这样的脆弱,对她如此的依恋,是她从未靠近过的柔情。她是一滩水,今生从见到他的那刻起,就已经沁到他的血肉里了。纵使将来她的位置愈来愈窄,她也这样心甘情愿地希望他得偿所愿。 谢荣在她的怀抱里紧紧地闭上眼:“书蕙,我会成功的!我一定会入阁拜相,会给你和葳姐儿芸哥儿最大的荣光!我要让你风风光光地披上正一品的大妆,接受天下人的敬重与羡慕!我要以我的成就,来雪今日我父女被辱之耻!” ps: 感谢四月微雨同学的和氏壁~~~感谢王二皮嘻哈同学、ferre_lu同学的平安符~~~感谢kk1556ymx、单调的宝儿、爱拿耗子的狗、錡妞几位同学的粉红票~~~~~~~~~rp 104 致谢 魏彬父子定在翌日早饭后回去。谢琬十分高兴,夜里特地让人备了桌酒菜,与谢琅一道给魏暹饯行。 席上魏暹显得落落寡欢,连喝了几杯闷酒后,便忧郁地叹气说:“我这一回去,此生只怕都再也不能上谢府来了。我们相识一场,你们却这么高兴,难道就不怕会想念我,会失去我这个朋友么?” 谢琬一口酒险些噗出来。谢琅笑道:“你不能来谢府,我们却可以去京师。往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梦秋不必如此伤怀。”谢琬把米铺开在京师,往后还少得了进京的机会吗?不过开米铺的事都在私底下进行,尚且不便透露就是了。 魏暹两眼这才亮起来,“真的吗?那一言为定!等你们到京师来了,我们去香山吃烤鸭!” 正说着,吴兴进来道:“魏大人跟前的陈先生来了。” 魏暹满心以为陈士枫来是为捉他回去,连忙站起来:“去告诉他,就说我吃完饭就回去!” 话未曾落音,陈士枫却已笑眯眯走了进来,先看了他一眼,然后冲谢琅谢琬拱了拱手,说道:“此番承蒙三姑娘大义相助,使我家公子得以斩除羁绊,我家主上特命在下前来向三姑娘致谢。” 谢琬跟谢琅互视了眼,颌首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先生请转告魏大人,此番之事,惊扰到大人玉驾亲临,乃是鄙府之过,还望大人恕罪才是。” 陈士枫听得她这么说,遂笑着点了点头,目露赞赏打量了她两眼,接着又道:“在下也算有过几十年见识,世间之人比姑娘聪慧者有之,比姑娘博学者有之,但以姑娘的年纪有这等雍容之气度,说句不中听的话。屈居在这样的小地方,姑娘实在有如明珠蒙尘。” 谢琬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魏暹这会儿因知道陈士枫不是来捉他回去的,心情愉快着。于是接口道:“是啊,像小三儿这样的姑娘,在京师也不多见。那些所谓的大家闺秀,一个个外表看着贤淑大方,私底下实则心眼儿多的很,跟她们在一处说话都觉得别扭,哪有跟小三儿在一起这样自在痛快!” 陈士枫闻言挑眉,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然后再面向谢琬,说道:“我家大人生受姑娘送参之情。又蒙姑娘从旁相帮这么大一个忙,临行之前本该重谢方是。然而此番出京匆忙,并无相适之物回赠,又恐那黄白之物污了姑娘雅性,故此。回京之后我家大人会有道书信前来,介时还望姑娘留意查收。” 此番魏谢两家之事谢琬已经插手过多,而且魏府来头太大,极易引人注意,而此时的魏彬对于她来说,虽然是个对付谢荣的绝好帮手,可惜这就如同一个书生面对一把绝世好刀。虽然心存爱惜但却无力操控。 魏彬能够做到参知政事之位,自然有他过人之处。谢琬就是再能耐,也不过是个女流,他不可能真正重视她。如今他虽然遣陈士枫前来致谢,不过是出于礼貌,她如果真的顺竿子往上爬。不止是过于冒进,也显得不知天高地厚,反而会引起反效果。 所以她对于魏彬的态度,并不很积极。 她说道:“请先生转告大人不必如此费心。能替大人排忧解难乃是民女的荣幸。劳烦先生特地前来,不如也且坐下喝杯酒。” 陈士枫道:“多谢三姑娘美意。因着还要预备明早起程之事,故不敢多呆。” 谢琬知道他还得回去回话,也不强留。 等他出了门,魏暹坐回酒桌旁,疑惑地道:“奇怪,我父亲从来没对谁这么婆妈过。” 谢琬看了他一眼,举起酒杯来。 翌日清早,魏家父子就启程回京了。魏暹愁容满面,一再叮嘱谢琅谢琬进京的话要去找他。谢琅送了他两坛他爱喝的青梅酒,他收下后眼巴巴望着谢琬。谢琬耸肩摊手,表示压根没准备,他长叹了一口气,蔫搭搭上了马车。 谢荣依旧与他们同路,再度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他,又是那个如沐春风的温文士子,一袭月白道袍衬得他玉树临风,眉梢眼角尽是风流。就连陈士枫见了也不免赞叹:“谢编修之风采,唯魏晋之名士可分秋色。” 此事尘埃落定,府里呈现着前所未有的平静。 虽然历尽了曲折,但阻止谢荣与王氏分别想将谢葳谢棋嫁入魏家和任家的目的,最终还是达成了。谢葳不是个可以随便就能被击倒的人,此次阴谋成空,但谢荣却因此得到了升官的保证,她也很快会振作起来,琢磨往后如何更好的相助谢荣。 谢琬压根不担心她。 她也不在乎谢荣这次还是连升了两级,往他入阁拜相的目标又更近了一层,在她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以及充足准备好的情况下,谢荣毫无意外会同时变得强大。她能够做的,只是在最大限度上防止他走的过快,过高。 他是那么的疼爱谢葳,谢葳牺牲了闺誉换来的也只是他的一次升迁,而如果有一天,当他知道这次与魏府结亲的谋划失败是败在谢琬手里的时候,他只怕会连想吃了她的心都有吧?跟谢荣的第一回过招,他赢了靳永,第二回,换成她保住了魏暹。 谢琬感到十分欣慰。至少这说明,她并不是不具备与他抗衡到底的能力,只是还待加强。 如今谢葳跟魏暹的事情到底还是传出去了,虽然因为谢家的名声和地位,传言只在小范围内私底下传播,但是最起码连李子胡同铺子的人都知道了,罗升来回禀买宅子的事情时,顺便说了句:“大姑娘的事情城里几家大户都知道了,往后要在本地议亲,只怕是个难事。” 谢葳上辈子就是嫁的就是在京中的一个寒门士子,如果这世没有谢琬前去寻找魏暹,魏暹不可能会冒然闯到谢府来,谢葳也不可能会跟魏暹发展出这么一段孽缘。 如今谢荣又要面临升官,三房搬去京师是迟早的事,所以在不在本地挑夫婿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只要这消息不传到京师,那她的婚嫁基本不会无碍。 隔日她去铺子里挑冬衣料子的时候,宁大乙也来了,他狗腿地送了一大筐肥壮的螃蟹给谢琬,然后贼兮兮地打听:“听说你们家大姑娘跟京中哪个大官的儿子有了私情?我爹当初还想替我去求娶她来着,幸亏没娶!” 谢琬冷笑道:“你们眼下就是还想娶,你以为她就会嫁么!” 宁大乙一脸赧然:“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们家,可我现如今不是改了么!” 谢琬扬唇望着他:“你倒是不改试试?” 宁大乙脖子一缩,灰溜溜出了门。 谢葳在府里闷了几日,便去外祖家散心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临行前谢琬去送她,她瘦了些,看起来最终没有能够嫁入魏府、替谢荣拓展背景,对她是真有着不小的打击。不过瘦了些的她看起来却更多了几分柔弱的气质,比起从前丰盈的样子,显得更婀娜妩媚了。 府里越发清静。 王氏因为谢宏拖累,这些日子十分消停,平日里也不大出门,只与邓姨娘在房里抹抹骨牌,或者让阮氏陪着吃吃茶聊聊天。 因为谢琬对谢棋的指证,黄氏更加地憎恨王氏了,虽然从谢葳处得知谢棋并非存心算计谢葳而是谢琬,可是如果没有谢棋带着任隽前来,谢葳也不至于当着那么多人丢脸,让下人们把话泄露出去,以至谢葳已成了许多人私底下调笑的对象。 黄氏表现得是那么明显,王氏如何看不出来?可的确是谢棋有错在先,谢葳若是与魏暹订了亲也就罢了,偏巧又以失败告终,此事在谢启功那里越发已成了雷区,怪来怪去谢棋是罪魁祸首,对她的埋怨便就更加严苛。 所幸谢棋是受了有先见之明的王氏安排去了掩月庵。要还在府里,不定受什么样的责罚。 如今谢荣又步步高升,黄氏身为他的妻子,是最受他带契的人,她要记恨她这个婆婆,又有谢启功从旁袒护着,王氏又能够拿她如何? 因而不要说让她过来陪着说话,竟是连日常问安都恨不能免了。 府里没有了谢葳谢棋膝下承欢,谢宏闭门自省,阮氏又要忙碌着正月里谢桦成亲的事,这种情况下,能陪伴王氏消遣的人就实在不多了。于是邓姨娘在正院里出没的次数就多起来,谢琬如今是每隔十来日才过去请一回安,每回都挑谢启功在的时候,而几乎每回她都能见到邓姨娘在侧。 而每回见到邓姨娘,她都能想起她相帮着王氏给谢宏说情,使得他最终免去了重罚的事。 她对邓姨娘,谈不上摆脸色,但也绝没有好脸色。 当然,作为身份卑微的姨娘,每次谢琬过来时,她都会谦恭地站起来,唤她“三姑娘”,不过谢琬总是淡淡地一颌首作罢。她要治她的话容易得很,但若只因为这个事而特地分神对付一个姨娘,也未免太煞有介事。她总会有把柄落在她手里,她等着就是。rp 105 豪宅 魏彬走后的第二十天,谢琬收到了来自他的一个包裹。 包袱里是个描着漆的长条木盒,里面是四大本近十届来科举会试的试题以及礼部及翰林院公认出色的制艺,甚至还有多篇当朝阁老的点评。除此之外还有魏彬的一封信,虽不过聊聊数语,却言明着对谢琬的欣赏,以及对谢琅的勉励。 谢琅拿到这四本册子之后激动得都快要晕过去了! 这种东西向来只收藏在中书省档馆内概不外传,就连国子监的监生们也不见得能有幸得之,虽然只是翻印出来的复本,可对谢琅来说跟正本又有什么两样? 魏彬居然拿了这样的珍藏来作为答谢谢琬的礼物,难怪陈士枫说要她注意查收了,这要是落在别的人手里,只要拿它潜心研究个几年,得不到金殿传胪的机会才怪! 谢琬十分感慨,没想到谢棋使下的一个小小阴谋,竟然使得事情发展到惊动当朝参知大人亲临的地步,而最终的结果,却并不是她此番不得不眼看着谢荣高升,而是她不但替魏暹打赢了这场仗,谢琅竟然还得到了这样难得的宝物! 谢琅本就潜心学术,有了这个,哪里还会有落第的可能? 魏彬对二房的处境洞若观火,知道只有谢琅在仕途上取得成就,才能使他们兄妹真正拥有与谢荣抗衡的资本,他兴许不会过问他们之间的恩怨,也不会从此对谢荣避而不见,但是她替谢琅得到这四本书册,就算往后他与谢荣同进同退,她也已经无怨无悔了。 复仇之路,本就是条艰辛的路,旁人只能给予机会与援手,真正抬腿走这条路的,是自己。 谢琬感慨之余当然也十分高兴。当即给魏彬去了封信致谢,而魏彬没有回复,在她意料之中。在她没有取得一定实力之前,在谢琅没有展现出他才学上的实力之前。魏彬不可能跟他们建立什么长久的交情。 但是出乎她的意料的是,魏夫人却给她回了信。魏夫人的字迹十分娟秀,信笺上飘着淡淡的龙涎香,信中言辞十分礼貌客气,只在末尾写了句,若是到了京师,就进府去作客。 谢琬再回了封信致意,魏府就没有回音来了。谢琬也就放了心。因为这样总算开始变得正常。 冬月里钱壮在沧州的大师兄给谢琬找来了两个会武术的小姑娘,一个叫做刑珠,十四岁。一个叫顾杏,十二岁。钱壮的大师兄很有心,找来的两个人都是失了家人的孤女。 刑珠是家传武艺,父亲原先给沧州知州当护院,六年前知州因罪获狱。邢父也丢了差事,去给人跑镖的时候一人力战十余个贼匪,死在外乡,尸骨都不见。邢珠的母亲带着尚在襁褓的儿子和她回娘家,路上也被人觑觎了钱物,尾随谋害。 刑珠身上也中了几刀,但命大没死。只是如今左耳下还有道刀疤,看上去使得她平白多了几分冷意。谢琬让玉雪给邢珠梳了长长的双挂髻,遮住她的伤疤。没有伤疤的刑珠看起来十分清秀,邢珠对着镜子笑了笑,转而却让玉雪帮她头发全数拢在后头,梳回原来利落的式样。 她要时刻看着这道伤疤。提醒自己做个嫉恶如仇的人。 顾杏则是从小就没有了家人,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家人是怎么死的,她自打记事起就跟随养父住在土地庙,吃百家饭长大。她养父原先是少林的俗家弟子,因为误杀人破了戒。被师父砍断了一条手臂。顾杏的功夫是养父教的,去年养父也死了,便一个人住在土地庙。 钱壮的大师兄路过时遇见,便将她带回镖局里扫院子。 也许是长常流离失所的缘故,顾杏的心性反倒比邢珠开朗些,对她来说,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瓦遮头,没有人拖她去青楼卖身,就是最美好的生活了。她很快乐地跟钱壮到了谢府,目不转睛地盯着谢琬的脸看,悄声问钱壮说这是不是传说中的仙女。 谢琬很喜欢她们俩,给她们置了与玉雪玉芳一样的衣服,让他们跟着玉雪学规矩。 玉芳有些忧心忡忡,邢珠和顾杏来了,似乎就代表着她该被放出去了。她是那么不愿意被放出去,去外面,哪里有跟在谢琬身边这样自在而且体面?就是嫁人,也不见得能嫁得什么好人家。于是就算谢琬不同意谢琅接近她,她如今也无愿无悔。 她支支吾吾地跟谢琬求情。 谢琬其实也舍不得她,当下笑着道:“梭子胡同的宅子已经快拾缀好了,缺的是人当差。如今想要我放你,我也不肯放了。” 玉芳喜出望外,从此把心放落在肚子里,干活比起从前,更加有劲。 罗升已经替她在相隔李子胡同两条街的梭子胡同看中了一座三进带小花园的宅子,位置靠近南市,附近都是富户聚集之地,地段不错,只是价钱高了点,要六千两银子。谢琬带着程渊亲自去看了回,以五千两银子买了下来。 如今罗升正指挥工匠在那里修缮着,顶多明年三四月,就能住人进去。 买宅子的事谢琬没有刻意隐瞒,但也没着重去说,等谢启功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腊月底了。而这个时候谢荣已经毫无意外的升为了翰林侍讲。 “你私下置宅子是何用意?”谢启功劈头就问。 谢琬淡淡笑道:“哥哥往来县学,十分辛苦,三叔连连升迁,来府上的也越发多了。二房如今生意也渐渐做开,常来常往的人多,为怕影响到老爷太太歇息,也怕冲撞了来客,所以置了这么座宅子偶尔住着。老爷放心,我们不会给谢府惹麻烦的。” 买都买了,谢启功再说也是无用。这本就是二房的私产,用的也是他们自己的银子,他没有过问的权力。再说因为谢荣高升,上门来攀交的人的确也多起来,下人们往来穿梭让人看了笑话,着实不好。 只要他们还在府里长住,那就不怕。再说,平日里他们不也常去齐家小住吗?就当他们在外散心好了。 谢启功这里不说什么,王氏那边就更不好说什么了。 谢宏偷偷去看过那宅子两回,回来告诉她:“原先是珠宝商许家的宅子,许家去了京师,这宅子就空了下来。许家祖籍姑苏,里头竟然是建的小园林,过了二道门便是座小花园,各座院子参差其间,白墙灰瓦,翠竹花圃,精致得很。” 王氏被他说的一颗心都揪疼了。 “五千两银子!五千两银子就这么被她买了座旧宅子,又不是没地方住,想显得她钱多么?真是个败家的货!二房迟早要败在她手里!” 只是人家再怎么败家,败的也不是她的钱,她这牢骚也就显得十分荒谬了。 经过几个月的消磨,谢启功最近对她的态度好些了,见了谢宏请安也开始会点头。虽然还是不说话不搭理,但这却代表着事情还会有更大的转机。于是王氏消停了几个月,那颗欲壑难填的心也就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谢宏道:“老爷子如今身子骨越来越不如从前了,万一有个不测分了家,那时就麻烦了!母亲还得快些助儿子一臂之力才是。” 王氏沉吟道:“他如今有了你弟弟,一门心思在怎么帮他做大官之上,这一两年竟愈发有些走火如魔。上回的事你也看到了,只要触及到谢家名声的事,他是半点情面也不给我的。那三丫头又十分地奸巧,上次险些就让她得了逞,我们不能再失手了,再失手,我也没办法了。” 谢宏诚惶诚恐,心下越发的不安,连这个年都过得少了几分热闹劲。 初一入祠堂拜了祖宗,初二府里唱了一日戏,初三早上,齐嵩就一如既往地派人来接谢琅谢琬了。 谢琬这次除了带上玉雪,还把邢珠和顾杏还有钱壮也都带上。而谢琅则有吴兴和银琐,于是自己又驾了辆车,浩浩荡荡往南源去。 虽然一般情况下,身为男子的谢琅并不太可能遇到什么危险,且他一年到头又总是在清河城内走动,身边始终有吴兴银琐二人跟随,可是如今谢琬有了邢珠顾杏,于是平日里钱壮便跟着谢琅,除非她出门的时候,才会跟回她身边。 到了齐家,少不了各种嘘寒问暖,而更少不了的是,趁着年节的热闹,一伙四个人上街去溜达。 “我前不久知道个吃茶好地方,就等着你们来了一道同去。”吃了饭,齐如铮便跟谢家兄妹兴致勃勃地说。“那地方叫做禾幽馆,就在南门口对面那条街上,是安徽来的客商开的,里头每间茶室自成一体,仿魏晋之风布置,琬琬见了,肯定喜欢!” 齐如绣揶揄:“为着这个,哥哥盼着过年都盼好久了。因为只有你们来了,母亲才会多拿些钱给他。” 谢琅谢琬俱都望着齐如铮笑起来。 齐如铮胳膊肘戳了妹妹一下,转而腼腆地看着谢琬他们:“没办法,母亲跟我有言在先的。” 余氏听说他们要出去玩,果然拿了钱出来,但却不是给齐如铮,而是给齐如绣。rp 106 痴心(和氏壁加更) 齐如绣拿着钱得意的冲着哥哥道:“谁让你平日里大手大脚的,如今母亲可不会再相信你了。母亲还说,等过些日子要给你相门厉害些的媳妇儿,好好治治你这乱花钱的毛病!” 谢琬抚掌大笑。 齐如铮敲了妹妹两颗爆栗,也笑起来。 出门的时候,谢琅和齐如铮一车,谢琬与齐如绣同车,随从们赶车或坐车头,丫鬟们另坐一车。 谢琬问齐如绣:“表哥把钱都花到哪上头了?”她怎么不记得前世齐如铮有乱花钱的毛病,莫非是因为这世齐家不必养着他们兄妹,齐如铮手头宽松,便控制不住了? 齐如绣道:“他呀,去年不知怎么地,就迷上了木雕,隔三差五往城里的金田轩跑,一去就要搬两块木头回来,如今他房里满屋子都是木头味儿,你是没进去,进去了也得被薰出来。咱们要去的这禾幽馆,也是他跟他那群狐朋狗友聚会时发现的。” 谢琬微微一笑,没有再问下去。如果只是木雕,那倒不算什么。以她如今的财力,并非负担不起。 去年绸缎铺子里的盈利又在节节上升,而年底她又趁热打铁,以高价在记忆中米铺生意最旺的石头坊盘下了两间紧挨着的铺子,打通后经营起了米粮。当时罗升他们也曾担忧来着,但是开业一个月来便盈利了五百两银子的事实证明,她的决策是正确的。 前世石头坊之所以逐渐成为京师米粮贩卖重地,也是因为去年初朝廷下的那道旨意,她当初本来也想过在那里盘铺子来着,可是终归那时拿不出那么多钱而选择了相对成本较低的前门胡同。如今胡同每个月的盈利也在两百两银子以上,所以,生意上来说,真的还算是前途光明。 只要再准备得几年,等谢琅参加完会试殿试之后有了功名,她就可以开始向谢荣正面出击了。 沉吟之间车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邢珠和顾杏扶着她下来,面前一座掩映在高大梧桐树下的馆阁呈现在眼前,白墙灰瓦之间红梅映雪,像是副现成的水墨画,果然是个好去处。 任隽驾马立在街对面的小巷口,痴痴地盯着从车上下来的那人,仿佛连魂魄都跟随了过去。 他也不知道怎么会来到这里。他只知道,从谢府回来的这几个月,他没有一天不想念她,没有一天不后悔在谢府的翠怡轩里,他在魏暹面前的轻率。 魏暹回京了,他知道。谢葳最终没能如愿嫁给魏暹,他也知道。在得知消息的那一刻,他也有些失落,如果魏暹跟谢葳的婚事成了,那起码,魏暹就不能再跟谢琬有所牵扯。那样的话,他是不是又挽回了一丝丝得到她的可能性? 可是结果不是这样。魏暹虽然走了,他跟她之间却还有无限可能。他这样回了任府,跟她之间似乎就再也没有丝毫瓜葛了。 他只要一想到这层,他的心就在滴血。 他渐渐相信这是命。其实他挺后悔当时负气搬回来的,早知道魏暹很快就走,他留下来多好!偏偏他那样沉不住气,以为这样她便会愧疚,会出声挽留,她不但没有挽留,那日替魏暹出面指证谢棋的时候,她更是看都没曾看他一眼。 又是新年了。他知道,每年的初三,她都会上齐家来拜年,并且,齐家兄妹会陪她和谢琅在城里四处游玩。从前天开始,每天大清早他就穿戴整齐到各条街上转悠,他期盼与她相遇,哪怕她对他依然冷淡,可是,让她知道自己依然还在痴等着她,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果然就在这里与她相遇了,可惜的是,他看见她了,她却没有看见她。 相隔着两三丈的距离,她在看着那宅子,而他在后头看她。 他没有勇气上前招呼,只好呆呆地站在这里。 小厮道:“爷,回去吧,今儿大姑奶奶和大姑爷会回府来呢。” 他咬了咬唇,依然紧盯着那门口。她已经进去了,甚至连马车都已经被人拉进了侧门。可他却觉得,只要他一直盯下去,她就一定会从门里走出来似的。 “爷,时候不早了,要是大姑爷他们到了咱们还没回去,会失礼的。” 小厮又催起来。 大姑爷曾密在府里地位高于一切,要在他们到来之前赶回去,这是母亲叮嘱过许多次的。 他再度咬了咬唇,掉转马头,回头又看了那门口一眼,方才默默地远去。 顾杏从馆内镂花窗下收回目光,略一顿,小跑冲进谢琬所在的茶室,说道:“姑娘,方才有个油头粉面的小倌儿似的人在外头瞧了你半日,也不知道做什么的,要不要杏儿去抓过来问话?” 谢琬还没答话,邢珠已竖眉起身:“在哪里!怎么不把他拖到后巷里打断了腿脚再说?!” 一屋人目瞪口呆。 玉雪连忙说道:“我们姑娘出门,哪次没有人盯着看?只怕是路过的,且不要理会他。” 顾杏深以为然地点头,玉雪抓了把杏仁给她,她又欢快地出去了。 邢珠迟疑了一下,才在原处坐下。 任隽回到府里,曾密夫妇还没有到家。 他默然将斗蓬递给小厮,便直接回了房。 任夫人听说儿子回来了,居然也没有到上房来应个卯,又听说他一脸的心事重重,不由得有些担心,连忙携于嬷嬷到了任隽院子里来。 任隽和衣仰躺在**,望着帐顶发呆。 任夫人走进来,在床沿坐下,抬手覆上他脑门。他不耐烦的头一偏,将她的手撇开去,任夫人一顿,柔声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摇摇头,拖过一旁的被子,蒙头盖上。 任夫人站起来,到了廊下下,问起方才跟随出的小厮。小厮不敢隐瞒,把他在和幽馆门口看到谢琬的事情说了。“三少爷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可都是为去撞见谢三姑娘呢。没见时还没怎么着,一见着后,反倒成这样了。” 小厮也很担心,生怕主母怪罪到自己头上。 任夫人大惊失色,拉了于嬷嬷回到房里,一双手都惊得发起凉来,“他对那谢琬竟如此疯魔?那谢琬不是几次三番地说重话打击他么?他如何还在惦记着她?这样的女子生就一副铁石心肠,他却还不死心,这可如何是好!” 于嬷嬷连忙倒了碗热茶给她,安抚道:“夫人且冷静!三少爷这模样也不是一日两日,自打从谢府回来,他就是这般模样。他们也算是幼时相交,这又是他头一个心里人,难免要紧些。今日只不过是乍遇了他们三姑娘,一时控制不住而已。” 任夫人喝了口茶,犹在呼呼地喘着气,“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才使得隽哥儿跟谢家两个丫对这般牵扯不清!你看看那谢棋是什么东西?先是抢走他的玉,后来又撞柱明志,再后来干脆对他死缠烂打,还想出那么样下流的奸计去自己的姐妹!这谢家,压根就不是好人家!” 于嬷嬷叹气,“谢家家风确是有问题,如今他们二姑娘咱们是断断不能再招惹了。可是也还得想个法子断绝了三少爷对琬姑娘的念头才好。长此下去,岂不害了他?” 任夫人偏头道:“要怎么断绝?他眼下见她一面都这么失魂落魄,谢任两家一直都有来往,难道从此以后就再也不登门了吗?只要登门,他就会想往谢家跑,往谢家跑了,他就永远不会断绝这份心思。难道我还能绑着他不让他出门?” 一想到这些,简直头都大了。 于嬷嬷也是无法。沉吟片刻,无奈说道:“要么,就给三少爷说门亲事吧?只要说了亲,过得一两年成了亲,他也就渐渐死心了。” 任夫人听着这个倒觉得靠谱。精神一振说道:“那你明儿就请个媒人来,看看哪家有合适的姑娘。” 于嬷嬷道:“这几日大姑爷他们在府上,要不还是等他们走了再说罢。” “不等了!”任夫人摆手道:“我已经等不及了。大姑爷在无妨,他自有老爷少爷他们陪着,趁着大姑奶奶在,也好让她帮着掌掌眼。且把隽儿这事办妥了,看着他活蹦乱跳起来,我才好放心。” 于嬷嬷只好应下。 谢琬因为身边的事都已经有人打理,所以今年在齐家要多呆两日,于是去和幽馆吃茶回来翌日,四个人又去明湖里划了一日船,到第三日,又上戏园子听戏,看皮影,然后去逛庙会。 她不知道,不管她去哪里,身后总有个任隽远远跟着。而邢珠顾杏因为玉雪那番话,只要旁人跟谢琬保持着安全距离,她们也不再理会。 任隽每日清早满怀着希翼出府,到傍晚,又总是神思恍惚地回来。府里来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他一概不关心。终于连大姑奶奶任如画也感到奇怪,而跟任夫人打听起来,任夫人只得把他跟谢府的那点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任如画听说弟弟居然为情所困,不由道:“不知道那谢三姑娘是个何等样的人?”rs 107 撒泼(8.18和氏壁加更2) 任夫人叹道:“抛却其它,只论她的人品,倒是端正,说起来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只可惜心肠太狠了,你弟弟那么样温柔的一个人,她楞是狠得下心把他三番五次地戳伤。你说这种女子,怎么能娶得?再说了,她幼年失怙,还是个丧妇之女,始终有些配不上隽儿。” 任如画听毕想了想,却说道:“只要人品端正,丧妇之女什么的,倒也没什么。不过母亲担忧的这点也是有道理。女子心肠太狠,将来后宅必然不宁。咱们也不是非得娶他们谢家的女儿不可,天底下这么多温柔贤淑的闺秀,从中挑个便是。” 任夫人慈爱地拍着她的手道:“正是这么说!我前日请了媒婆来,手头正有几个人选,你帮着看看。” 任隽从外头回来,原本又要径直回房去,隔着小花园看见母亲和大姐正拿着本什么册子,坐在窗内边看边说笑,便就想起任如画归宁这几日,他都不曾好好与她说过一回话,想起幼时她对自己的关爱,便就打起精神问廊下杵着的丫鬟:“母亲和大姐在说什么?” 丫鬟抿嘴笑道:“恭喜三少爷,太太和大姑奶奶正在给三少爷挑少奶奶呢!” “少奶奶?”他皱起眉来,“什么少奶奶?” 丫鬟道:“太太前几日请了媒婆进门,要替三少爷在南源县城里挑个闺秀说亲。” 任隽脸色一白,他竟不知道母亲不声不响地在给他说亲,而且说的不是清河不是谢府不是谢琬,而是南源县里的哪个什么鬼闺秀?! 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又转红,大步冲进任夫人所在房间,一把夺过她们手上的册子撕烂扔在地上,一面踩踏着一面歇斯底里地道:“我不要你们给我们说什么亲!我不要娶什么劳什子南源的闺秀!你们就是给我说了,我也会跑到他们家去退亲!” 任夫人和任如画立时惊懵了。 她们几曾见过这样的任隽?眼前的他急得眼珠子都红了。手舞足蹈地,身子往前倾着,活似要跟她们拼命,而她们不过是想给他挑个门当户对的少奶奶! 任如画当先回过神来。连忙走上前捉住他胳膊,安抚道:“隽儿别恼,母亲这里也才和我商量着呢。就是咱们挑上了谁,自然也要问过你的意见才是。” 任隽道咬牙挥舞着手臂道:“除了谢家三妹妹,我谁也不要!” 任夫人和女儿又懵了。怎么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这么样专挑一棵树上吊死,是要气死她么? “不准!除了谢家姑娘,谁都可以!” 任夫人脾气上来,也斩钉截铁表明了态度。 任隽看着母亲,咬牙发狠道:“那我就去清泉寺剃发为僧!永世都不再娶!” 任夫人腾地站起来,瞪圆了双眼指着他:“你!你这个不孝子!”说完血气上涌。两眼一黑,已经在任如画和丫鬟们的惊呼声中倒在了地上。 谢琬跟齐如绣在房里一边做着针钱,一边聊天。 今天又下起了大雪,没有出门,屋里烧着大薰炉子。十分暖和。 齐如绣说道:“我听说你们家大少爷这个月要成亲,那谢棋会不会回来?” 谢琬挑着线道:“我觉得不会,王氏是不会让她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丢人现眼的。” 谢葳的事情私底下传开后,身为始作俑者的谢棋做下的那点事自然也流传开了,谢桦成亲好歹也是谢府的事,来的人都是有体面的,谢棋在这个时候露面。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她若能在掩月庵老老实呆上两年,等这事的影响随时间淡化了再出来,会对她有利得多。 齐如绣道:“这丫头,将来也不知道嫁给什么样的人家!”言语里充满了鄙夷。 谢琬抬头一笑,又低头去绣花。 齐如绣又道:“那至少谢葳是会回来的了。”说完又叹了口气:“她那样的人,想不到也会做出这种惊世骇俗之事。若不是你说。我还真不敢相信。” 自从上回府里因谢荣进入翰林院而请过两日大戏,齐如绣便与谢葳建下了手帕交。因而听说她与魏暹的事,除了惊讶,更多的却是惋惜。 谢琬淡淡道:“她也是被自己害了。” 谢葳对自己的父亲有种近乎痴狂的迷恋,诚然。谢荣是出色的,值得天下任何所有女人仰慕,哪怕是自己的女儿,可是像谢葳这样的感情,显然还是有些过火。 她知道世上有种人,可以为她所认为值得的人做出一切让人瞠目结舌的事,但是她没有经历过,也没有遇到过可以让她为之痴狂的人,所以她无法理解。她也爱自己的父亲,但是没办法做到这样极端。 齐如绣想了想,说道:“回头你帮我带两方帕子过去,我亲手绣的。” 谢琬笑了笑,点头道:“好。” 她不会阻止齐如绣与谢葳来往,她没有能力阻止,也没有立场。与谢荣和王氏的恩怨是她自己的事,只要谢葳没有伤害到齐家,她都不会理会。 任夫人吃了大夫开的药,总算是气归丹田。 见了丈夫和任如画俱在跟前,便一骨碌坐起来道:“那逆子呢?” 任如画忙劝慰道:“母亲不要动气,隽哥儿知道错了,父亲让他在廊下跪着呢。” 任夫人听完一愣,看了眼窗外飘飘洒洒的大雪,语气又软下去:“天寒地冻地,让他跪在那里做什么?回头着了凉,又要闹得不得安生了。” 任如画听得这么说,连忙出去把任隽叫了进来。任老爷瞪了他一眼,沉着脸在旁坐下。 任隽扑到床前跪下,抓住任夫人的袖子哭着道:“孩儿错了。孩儿不是当真想去当和尚,只是一时想到要跟个不认识的人结亲,然后在一起过一辈子,所以忍不住气急胡言乱语而已。求母亲恕罪。孩儿往后再也不惹母亲生气了。” 任夫人眼眶一红,也盈出泪来。她伸手拉了他起来,说道:“不是母亲狠心,实在是觉得那琬姐儿配不上你。她数次三番这样待你,你不难过,娘心里却是难过啊!我十月怀胎生下你来,日夜守着你把你养育大,平日里当眼珠子似的生怕委屈了你,难道是为了送给别人欺负的么?” 任隽神情黯下,怔怔地松了手。 任如画见状上前,扶住他肩膀:“隽儿,你要听母亲的话。” 任隽摇着头,挂在眼睫上两颗泪倏地滚下来。 “你们都不知道,她说的那些话虽然让我难过,可是更让我难过的是,我不能与她在一起,不能每天睁开眼就能听到她的声音,不能想见她的时候只要走几步路就能见到,不能知道她每天在做些什么,她为什么开心,为什么不屑,为什么说这样和那样的话,我若能拥有这些,就算是天天听她打击我,又有什么关系?” 任如画听得这些,立时呆怔了。 任夫人痛哭起来:“你真真是疯魔了!当初王氏来劝说我让你去谢府寄读时,我知道她想把那谢棋硬塞给你,原是不同意的!可你偏说什么谢家哥儿们多,一起读书也好上进,你哪里是图什么上进,你是冲着他们三丫头去的!你这哪里是来赔罪,你这是要活活气死我!” “母亲!” 任如画连忙上前替其抚背,任老爷走上前来,喝斥任隽:“还不滚下去?是真要气死你母亲么!” 任隽看着这一屋子纷乱,手足无措了半晌,终究是蔫蔫地下去了。 大雪连下了两日,到初七夜里终于转小了,到初八早上,天空已经隐隐透出了日光影子,全世界都在因为雪的静止而显得格外安静。 余氏原说若是大雪还下着,便要谢琬和哥哥多住两日再走。如此一来,倒是不必坏了计划了。 “等开春了再过来多住住,原先舅母想你们的时候还可以随时上你们家去看你们,如今不方便走动,你们更要勤来勤往才是。”余氏给他们拾缀行李的时候,红着眼眶叮嘱道。 “知道了,等开了春,我来陪舅母到庄子上去看孵小鸡。”谢琬靠在她肩膀上说道。 余氏印了印眼角,呵呵地抚着她的头顶,宠溺地道:“眼见都快要说亲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谢琬娇嗔道:“表哥表姐都还没说亲呢,哪里就轮到我?” 余氏大笑捏她的耳朵:“你这小鬼灵精!” 来的时候是两辆车,回去还得两辆车。一行人出门的时候谢琬冲齐如铮使了个眼色。齐如铮不明所以,但是听话地慢下脚步来。 谢琬笑着递了块铜钱大的雕花木牌子给他,“我在金田轩入了干股,表哥去那里挑木头的时候拿这牌子去,可以以进货价取货的。” 齐如铮看着牌子上篆刻的金田轩三字,激动得眼珠子都几乎要跌出眶来:“你几时去入的股?我怎么不知道?” 谢琬笑道:“就是去和幽馆的翌日。” 拿两千两银子入股,金田轩的大掌柜不止把她当成了大财神,还火速跟她办好了所有手续,到昨日,这牌子和文书就让人送到她手上来了。要不是为了这桩事,她也不会在南源呆到初八。 ps: 上一更是答谢灭金同学的加更,这章是答谢赫连梦秋同学的加更rp 108 利益 “这,这怎么好?”齐如铮激动之余,却也有些不安,谢琬手下的生意都在清河以及府州,突然到南源来入干股,绝不是看中了金田轩的利润。事实上她要赚钱,去投古董行不是赚钱得多吗?他把牌子塞回给谢琬:“我不需要这个,你去把钱拿回来。” 他知道谢琬如今不缺钱,可是他也不能这样打她的秋风。 “投出去的钱就等于泼出去的水,哪有反悔的道理?再说,我跟他们可是签了文书,在官府盖了大印的。”谢琬将牌子推回去,“表哥若是拿我当妹妹,就不要为这点事情跟我推来推去,相信假若我们需要帮助的时候,表哥也一定会倾其所有。” 两千两银子比起上辈子齐家对她和谢琅的付出,根本就是九牛一毛。何况,她们如今拥有的产业里,还有一部分是舅舅舅母变卖了家产为母亲置办的嫁妆,天底下姑嫂情深的有很多,能深到这地步的却实在不多。 齐如铮并不是拿钱花天酒地,他有他的追求,她为什么不帮? “只要你们有需要,我当然随时随地都会过去!”齐如铮只要一想到他们兄妹无父无母,上头有王氏这样的老虔婆压着,谢宏还从旁虎视眈眈,就觉得一腔热血上涌。不过这跟谢琬特地为了他拿钱入股似乎没啥关系。他说道:“这是两码事。” 谢琬看着他,摇头道:“表哥如今也婆妈了。”说着略带失望地转过身,走出了门外。 齐如铮听得婆妈二字,胸间热血又沸腾了,他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倒被她个小丫头批评起婆妈来? 看着手上的木牌,一咬牙,便索性收下了。 晚饭时于嬷嬷侍候任夫人吃了碗米粥,便仍扶她上了床。往腰后塞了枕头。 任夫人叹道:“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于嬷嬷宽慰道:“夫人勿要动气,隽哥儿正值青春年少,儿女之情上自然看不开。等他年长些,生了儿女。又开始顶门立户,那会儿就不同了。” 任夫人微哂道:“说的容易。他如今被那谢琬媚得七荤八素的,已经非卿不娶了,要等到生儿育女那日,不知要到几时?你瞧见他今日那模样没有?简直好比娶不到谢琬,就跟这辈子都再没了活路一般。真是气死我!” 她说着说着气又上来。 于嬷嬷坐在床下锦杌上,闻言也叹道:“隽哥儿这回是闹腾了些。不过,”说到这里她看向任夫人,“其实奴婢觉得,这三姑娘品性不错。从谢家闹出的这回事来看,也是个极机警的,如果她没有及时撤走,那跟魏家公子扯不清的就是她了。 “咱们隽哥儿性子绵软,恕奴婢多嘴。我倒觉得他房里头正需要这么个人儿。如果真找到了那呆讷的姑娘,虽然隽哥儿压得住她,但总归太弱了,将来只怕下人都拿捏不住。这琬姑娘的强势,岂不正好弥补了这个缺陷么?” 任夫人怔了怔,垂头沉思起来。片刻后她抬起头,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么说。这谢琬也并非全无是处。” 于嬷嬷点头,说道:“自然除了琬姑娘,天底下也并不是没有聪明善持家的姑娘,可是隽哥儿如此,终归也怕他想不开,再闹出什么事情来。他们若两厢情愿。这抱孙的事,夫人不是指日可待了么?” 任夫人沉吟道:“我原先也想过配他们家大姑娘,可大姑娘先是跟引出跟赵家那件事,如今又传出跟参知魏大人的公子不清不楚,唉。如今我也是连半丝想法都没有的了。”沉吟了半晌,她又叹气:“都说儿女是父母前辈子的冤家,我如今可算是知道了。” 于嬷嬷笑了笑,看了眼门外,站起来道:“老爷回来了,夫人好生安歇。” 任老爷披着一身寒意进门来,于嬷嬷颌首退出去,将门掩上。 任夫人撑着身子坐起,任老爷一面解着外袍,一面道:“怎么样了?” 任夫人叹着气,往里挪了点,说道:“摊上这么个逆子,能怎么样?” 任老爷笑了笑,脱下鞋子,坐上床来。“人不风流枉少年,隽哥儿这样的年纪,不正是为情所困的时候么?我看,你还是早些想想怎么去跟办这个事吧。当初齐家可跟谢家有过协议,他们的婚事由他们自己作主。要说服谢琬还得费些精神呢!” 说着他顺手拿起床头一本书,就着灯翻看起来。 任夫人白了他一眼,说道:“这么说,你也支持谢琬做我们家儿媳妇?” 任老爷目光落在书上,悠悠道:“当然支持。谢琬出身高,品性好,模样更是好,将来带出去也有脸面。” “就冲这些?”任夫人皱起眉来,“她可是丧妇之女!” “真是妇人之见。”任老爷便就把书放下,坐直身子来,“在利益跟前,丧妇之女又如何?你成日里呆在后宅,并不知道这次大姑爷回来,带来了什么消息。齐嵩不是有个族兄叫做齐锢的,在礼部做主事么?吏部的调令下来了,这齐锢正月里就要调升为员外郎。 “这礼部员外郎的官虽然不大,管的也十分有限,然而对科举士子来说却不容小觑。 “下届大比之年在明年八月,齐嵩对这对外甥视如己出,而谢琅正好又做了充分准备,预备这次下场,你想,既然齐锢升任礼部员外郎,管的正是科举之事,齐嵩会不替谢琅跟他打个招呼吗?” 任夫人恍然大悟:“你是说,那谢琅这次中举的机会很大?” “以他的才学,只要他下了功夫,落第的机会本来就极小。何况又加上这层?”任老爷面色沉凝,“此次大姑爷之所以跟我说起这个,也是建议我顺着齐家这条线,让隽儿下场试试水。万一中了,那是最好不过,就是不中,他也还小。也没什么。” 任夫人沉思片刻,说道:“那依你这么说,娶了谢琬,于我们任家倒是真有些用处?” “自然有用处!”任老爷又拾起书来。“且不说隽哥儿此次中不中,就是谢琅中了,自然也会带契妹妹。不管怎么说,隽哥儿有个做举人的舅爷,脸上也光采。将来他若中了进士,当了官,于咱们就更有利了么。 “前阵子太孙被废,如今京师里勋贵们人人自危,深恐皇上要拿霍家开刀,转而向勋贵们下手。因而与文官们都纷纷走得近起来。大姑爷如今也是,谢琅与他们年纪相近,将来共事的日子长,如果谢琅真能有当官的一天,又能够因为谢琬的关系为咱们大姑爷所用。岂不是大大的好事么?” 任夫人听到这里,脸上也不由轻松下来,她点头道:“只要大姑爷爬得高了,自然也会提携谢琅,谢琬既然跟哥哥情谊深厚,将来也就必须劝着他替大姑爷尽心效劳。这样三家关系紧密下来,对隽儿也是极有好处的。” “所以说嘛。这婚事还是得依了隽儿。”任老爷说完,又不由蹙眉道:“不过冲谢琬对隽儿的态度来看,这事情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办下来的。你还得仔细琢磨着才是。” “她一个丧妇之女,能嫁到我们这样的人家,有什么好拿矫的?”任夫人一想到任隽对她的痴迷就不舒服,口里哼道:“顶多我多给她两千两银子聘礼。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谢桦的婚礼订在正月廿七,据说是个不可多得的黄道吉日。于是这一天四处都是办喜事的人家,清河县就这么大,当一家人收到了来自同一日的许多家的请柬时,自然免不了会有礼到人不到的情况出现。 即使谢家如今地位不可同日而语。来道贺的人也明显不如预计得多。 阮氏背后嘀咕道:“早知道就另选个吉日,来的人还不到二十桌,这也太丢脸了。” 谢宏狠瞪了她一眼,回头看着王氏,却也是面有难色。 王氏叹气道:“这是棋姐儿惹出来的祸啊!” 如果不是谢棋使下那阴谋诡计,让谢葳陷入后悔莫及的深坑,三房不会跟长房闹到如今越来越对立的地步。于是接到请柬的客人也很为难,去给王氏长脸的话未免让三房不快,不去的话又太过失礼。于是乎城中选在这日办宴的人就多了起来,大伙都有理由礼到人不到了。 谢宏听见这话,更是无地自容。 但是不管怎么样,亲还是得成,宴还是得办。夫妻俩只得打起精神来迎客。 谢棋果然没有回来,于是谢琬陪着谢葳在三房里描绣花样子。 谢葳道:“如绣赠我的那两块帕子上,用的是蔷薇彩绫线,这种线咱们县里可没有,她是哪买的?” 去黄家住了几个月回来,谢葳脸上早已看不见落寞和心伤,如今的她显得更加像个沉着的大姑娘了。谢琬跟她彼此都没有再提起翠怡轩里发生的事,谢葳没有提,便说明了她对谢琬有着提防。而谢琬不说,是她没有这个必要。 除了这层心照不宣,两厢面上都像是没发生过什么似的。自从从黄家回来的这几日,不是谢葳到谢琬的抱厦里来伺花弄弦,便就是谢琬到三房来下棋做针线,黄氏对谢琬也如从前般客气,甚至,有着谢琬出面指证谢棋的事情在先,黄氏对她显得还更亲切了些。 ps: 感谢筱筱月、咏欣、ttt0710、o0林萱0o、猛奇d路飞、北堂漠、单调的宝儿、美味书虫、伶初、u、璐璐哒想你的粉红票,非常感谢你们,刚才我去看了下新书月票榜,发现居然都冲到第四名了,好激动~~~太爱乃们了~~~ 感谢灭金和赫连梦秋同学的和氏壁,感谢单调的宝儿同学的仙葩~~~乃们都是好人~~~rp 109 动机 谢琬说道:“似乎是舅舅从京师带回来的。” 她对针钱上兴趣一般,因为前世实在是做得太多了,以致伤了胃口。但是如果完全不做,又容易让人诟病,所以,齐如绣的蔷薇彩绫线,她并没有问她要。 “那我下次也让父亲给我捎回来。”谢葳拈起画纸来看了看,微笑道。 两人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花旗忽然从院门外匆匆走进来,路过房门口往隔壁黄氏所在的宴息室去了。 发生了那种事,黄氏当然不可能去长房帮忙,为顾着面子情,遂推了谢芸过去,然后推说身上不舒服,关在屋里躲清静。谢葳之所以会在这纱壁内,也是抱着侍疾的名义。这样,便可以免去人前被人议论的烦恼。 谢葳探头看了看,见得花旗又出得门来。正要起身过去,院门外又走进来一行人,顺着游廊到了黄氏房门下,黄氏带着笑意的声音已经在门口响起:“贵客到访,未曾远客,失敬失敬!”说着对方也笑道:“我知道你身子不爽,何苦在风口里站着?我也不是外人。” 两厢说笑着,便就相携进了门内。很快,隔壁就传来了清晰的对话声。 谢葳偏头道:“似乎是任夫人来了。” 谢琬早就听出来任夫人的声音,但她并没有打算出去。谢家闹出与魏暹的事情后,任夫人翌日赶早就让人过来把任隽接走了,明显是不想沾染这趟浑水,牵连到了任家。 莫说这事远没到牵连到他们家的地步,就是会牵连,冲着两家几代几十年的交情,做出这样的事情也着实让人无语。于是,对于这样趋利避害到如此明显地步的人,谢琬连招呼都懒得打。 于是说:“你过去看看吧,我就不去了。哥儿们接完亲回来。会到颐风院来吃茶,我也该回屋去打点打点,等我把这两张花样子描完就过去了。” 谢葳只得起了身,往隔壁去了。 谢琬不想与任家的人碰面。三两下把图描完,便就拿起来回了房。 长房办喜事,连身为同胞的三房都不插手,她就更不会去凑这个热闹了。至于任夫人造访黄氏,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值得特别关注。任家本来就跟谢家亲近,这整个谢府里能让任夫人看得上眼的人又不多,她与黄氏关系好,十分理所当然。 哥儿们陪着谢桦迎亲回来,便就在颐风院歇息吃茶。到了喜炮响三响时,大伙便一道去栖风院观礼。 谢琬这才留意到任家此番只来了任夫人。连任老爷都没来。 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吃完饭她就回了房。 只是才进了抱厦坐下,准备请程渊过来说会话,玉雪带着抹惊奇之色说道:“任夫人来了。” 喜宴因是晚上举行,所以任夫人今儿是在这里住下的,她来不要紧。关键是她为什么来?谢琬跟她甚至并不曾有过什么交集。 “她在哪儿?”她一面站起身来,一面问。不管怎么样,上门都是客,她总得好生招待。 玉雪却道:“姑娘不必去了。任夫人是来找二少爷的,跟她同来的还有三奶奶。” 她们来找谢琅干什么?谢琬呆住了。 任夫人和黄氏在前院正厅落了座,谢琅便让雁语好生把茶果端上来。 跟谢琬一样,谢琅心里对任夫人的到该也充满了疑问。但是他是晚辈,不能直问,于是道:“展延如何没曾同来?我倒是有些日不见他了。” 任夫人与黄氏相视而笑,而后说道:“正月里我们大姑爷和大姑奶奶归宁,他陪着耽误了不少功课,所以这些日子忙着温书。不敢再分心。不过他让我代向二少爷问好,并说在府里叨扰了这么久,多亏了二少爷你们的照拂。” 谢琅谦词道:“哪里话?展延谦谦君子,我们都很喜欢他。只是他不能在这里长住,很是遗憾。” 任隽为什么要走。他如今也已经知道了,但回想起来,他当时并没有立马就走,而是犹豫着等到翌日下人们回去禀报了任夫人,任夫人这才派车过来接他,可见他走的原因其实并非真心因为谢琬,而是谢棋捅了那么大篓子的缘故。 但这种事怎么好深谈?他一面亲手奉了茶给任夫人和黄氏,又招呼她们用瓜果。 任夫人笑着打量了两眼屋里的陈设,然后说道:“我方才与三奶奶聊天,由大少爷的婚事说起这房屋布置之事,三奶奶说你们这颐风院才叫清雅,因而就过来串串门。如今看来,这屋里虽然陈设不多,所设之物却样样讲究,布置得却甚是风雅,也不知是出自哪双巧手?” 谢琅微笑颌首:“这院里内外,全赖舍妹一人操持打点。” 任夫人看了眼黄氏,又笑道:“这么说来,三姑娘不止是品貌过人,还极谙这持家之道。这样难得的女孩子,也不知许了人家不曾?” 谢琅先听得任夫人夸赞谢琬,心下已是高兴不已,又听她提到谢琬的婚事,顿时有种吾家有妹初长成之感,当下道:“舍妹才满十一岁,尚未曾议亲。且等大姑娘二姑娘他们说定也未迟。” 其实除此之外,他也还有自己的打算。 自从上回谢琬明白地告诉他暂时不议亲之后,他也认真想过,他们兄妹年幼失怙,妹妹纵然自身条件不错,只怕世俗束缚之下,也难得会有有眼光的人真正重视她,与其这样轻率而为,倒不如等到他明年下场中举之后,替她抬高几分身份,再替她挑选个好人家未迟。 任夫人自然不知他心里想法,听得说谢琬未曾许亲,也就放了心,遂笑道:“想不到琅哥儿规矩这么大。这订亲之事倒也没有什么先来后到,若是有合适的,先且订下也成。撇去这层,就是弟妹越过兄姐先行嫁娶的也有呢。” 谢琅颌首:“夫人说的是,不过,因为没有合适的人家,也就暂且不说它了。” 任夫人意味深长地笑道:“人常说灯下黑灯下黑,说不定眼前就有合适的,二少爷却没留神呢?” 谢琅因为知道谢琬不喜欢任隽之后,就再也没把任隽跟她往一处想,眼下听得任夫人这么说,便有些懵了,合着她来这一趟,竟是要替任隽给谢琬求亲? 老实说作为世交朋友,他对任隽并没什么成见,可是说到要做妹婿,那就不成了。别的不说,只说他一面惦记着谢琬,一面跟谢棋又总是牵扯不清,这算怎么回事?而且谢棋为了他而设下阴谋陷害谢琬,他居然也乖乖跟着她过去“捉奸”! 作为一个男人,谢琅打心眼里对他有着不认同。 也难怪谢琬看不上他,兴许,她是比自己更早的知道这样的男人靠不住罢? 想到这里,他就笑了笑,伸手请二人用起茶来。 跟随得谢琬久了,如今又有程渊这个老油子从旁点拨,他也学得了几分太极术。 黄氏听见任夫人的话,也不由得往她看来,回想起她今儿跟自己东拉西扯了一下午,时不时把话题往二房上扯,如今也不由得有些恍然了。这任夫人敢情是拉她来相看来了!她也曾听谢葳说过任隽喜欢与谢琬亲近,如今看来,莫非是真的? 她不由得往谢琅看去。 而任夫人见得谢琅但笑不语的模样,瞬间也摸得了三分深浅。 看来谢琅也是不大同意这门婚事。这对兄妹倒还真是一母同胞生出来的,任隽这样的少年配他们谢琬绰绰有余,她谢琬一个丧妇之女,有什么好拽的?莫非真以为凭着她那副面相,将来能挑个比隽哥儿还要出挑的夫婿么? 任夫人心底里发出两声冷笑,要不是为了长远打算,她哪里会这么样过来受他们的窝囊气? 她深吸了口气,回想起丈夫说的那番话,遂把心情放缓下来,笑着道:“不过二少爷的考虑也是在理,婚姻之事,的确应该仔细慎重,尤其是三姑娘这样万里挑一的姑娘。” 说完她站起来,“冒昧前来打搅了这么久,时间也不早了,三奶奶,不如我们告辞回房去罢?二少爷回头有时间,也请携令妹一道上我们府里来作客,我们隽哥儿时常说起二少爷待他有如手足,很是钦佩二少爷的为人。” 今儿来也不过是探探二房口风,她就不信,她任家肯甩下大把银子来跟她求亲,她会不动心。 黄氏闻言站起来,笑道:“那就改日再来坐。” 谢琅忙送了她们到院门口,直到她们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才转回来。 谢琬在廊下等他。 “任夫人来做什么?” 在颐风院里,她根本不必亲来,也能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谢琅怕她不开心,遮掩道:“没什么,就是听说你房子布置得好,过来串串门。” 谢琬剜了他一眼,没说话。 在她对任隽说过那么重的话之后,她真不能确定任夫人这趟来是做什么。要说是提亲,换成她是任夫人,也不会在自家儿子被狠狠打击之后,这么快地上前说这个事。可若不是议亲,那她跟谢琅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rp 110 规矩 谢琬存着疑虑,但这种事却也无从查探起。而任夫人翌日早上吃过饭便就打道回府了,临去时在人前待谢琅谢琬也与其他哥儿姐儿没什么两样,似乎昨儿夜里那番话真的只是顺嘴说出来的,谢琬知道谢琅不会擅自替她作主,自然也就揭了过去。 王氏和谢宏自然是不会乐见她嫁进任府的,他们因着有言在先,也不可能明着插手。谢启功虽然有可能被策动,但是在条约面前,他也没有最终拍板的权力。所以当如今谢琅也不赞成的时候,任夫人就算是来提亲,也会铩羽而归。 谢桦的婚礼进行了三日。这三日里黄氏除了正宴时露了露面,其余时间便呆在栖风院“养病”。这三日里栖风院便成了最清静的地方,除了任夫人在时在院里留宿过一夜,本就不多的来客听说谢葳回了府,更是知趣的不曾上门打扰,免得人家大姑娘不自在。 黄氏送走了任夫人,心事也写到了脸上。 谢葳问:“母亲为何心事重重?” 黄氏歪在美人榻上,蹙眉沉吟道:“我在想,任家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说着,她便把任夫人邀了她去颐风院串门的事说了出来。“我听任夫人的意思,总像是要向琬姐儿提亲的样子,难道他们放弃了棋姐儿,反挑中了琬姐儿?” 任隽之所以会上清河来读县学,大家都知道是王氏背后说动了任夫人的缘故。如此看来,任夫人应该是属意过谢棋的,要不然她怎么会让任隽过来呢?而如今谢棋做下这种事,劣根性一览无遗,又间接得罪了她们三房,她自然是不可能再接受谢棋。 但是,这就能够成为她挑中谢琬的理由么? 黄氏并不知道任夫人同意任隽到谢府来寄读的真相,所以即使生性聪慧,也猜不中任夫人心理。 谢葳放下手上的针线。看了眼母亲,“三丫头平日里看着不言不语,骨子里可不是那么好拿捏的,而且。她对任隽似乎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她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暂且不说,任隽性子绵软,任夫人平日里生怕磕着碰着他,会舍得让他娶她?” 黄氏道:“所以说,我也在纳闷。”她盯着对面墙壁上的仕女图,若有所思。 在她看来,任夫人就算为怕得罪了谢荣而舍弃谢棋,也应该是向谢葳来求亲才是。 谢葳虽与魏暹传出这样的事情,可是并未成为事实,而且。也只在关系较近的一些人家以及本地大户后宅里头流传,碍于魏彬和谢荣的身份,并不会有人敢拿这事大肆渲染。 而魏暹是参知政事府的公子,就算曾闹过婚事风波,身份比起他们任家高了也不止几个头。谢葳嫁给他们任隽,哪里就埋汰他了?如今那任夫人倒宁愿去挑个丧妇之女出身的谢琬,黄氏心里,端底是有些不服气的。 就算是不愿当真娶谢葳,只在口头上带几分这个意思,也让人心里舒坦些不是吗 谢葳低头继续做针线,说道:“齐家当初与老爷太太为着这个事。可是请了何承苏何老爷来做过中间人的,任夫人想娶三丫头为媳,肯定得费不少功夫。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我们最好不要插手,免得沾惹了一身腥,又给父亲添麻烦。” 黄氏把目光收回来。说道:“此后自是不能了。可惜前日夜里我不明所以,被她逛到了颐风院去,早知道她有这心思,我就找个借口推托了。” 说完,她把身子支起来一点。看着谢葳,又幽幽道:“这个任夫人看着笑眯眯的,私下也不是好相与的,早几年前的时候我原还想过把你配他们隽哥儿,想着他们家世不错,也不算委屈你,还好后来因为你父亲进了翰林院,我又把这念头打消了。” 她知道女儿一心想为谢荣出力的心思,有时候她这样的意念强大到连她也觉得吃惊的地步,所以当日他们在乌头庄里,谢葳替任隽隐瞒入内宅的事情,又在任夫人来找玉时,当着所有人力证任隽曾去寻找过谢棋讨玉,她便看出来,谢葳心里也曾经考虑过任隽的。 她怕她心里不自在,故而也点醒点醒她。 谢葳红着脸,低头往帕子上绣了几针,说道:“他任隽行事优柔寡断,也不怨三丫头看不上他。连三丫头都看不上的人,几时就轮到我去嫁了?” 黄氏看着她,渐渐就笑了。 谢桦婚事带来的喜气一直持续到二月初才渐渐消退。 随着谢桦成亲,谢启功和王氏正式荣升为老太爷和老太太,谢桦也成了府里的大爷,新上任的大奶奶张氏在娘家时就持着家理着事,因而有着一张犀利的嘴,以及风风火火的性子,进门没几日便把谢启功和王氏哄得笑不拢嘴。 据说谢启功让王氏赏给大奶奶的见面礼是一副赤金项圈,一对赤金龙凤镯。 张氏在上房晨昏定省了十来日,谢启功几次遇见她都这么兢兢业业,便交代她清河县内没有这样的繁文缛节,不必多礼。 张氏道:“老太爷宽厚,孙媳却不能轻狂。虽说咱们县内没有这样的规矩,可如今三叔是堂堂正正的翰林侍讲,我们家也是正经的官户了,这礼数自然是不能疏忽的。” 一席话说得谢启功如同被春风吹过般妥帖,不但加赏了她一副锍金头面,还当场发了话下来,凡府里上下,从翌日起来,均得按时到上房请安。 张氏得了头面自是欢喜不已,但因此引起府里许多人私下不满却是她没想到的。 “这张家不过是个开油作坊的,论家业统共也还没有咱们二房大,这大奶奶以为在娘家当了几年家,便有本事在咱们谢府呼风唤雨么?竟撺掇起老太爷让姑娘少爷们立规矩来!” 玉芳一边给谢琬梳头,一边轻声地抱怨着。 谢琬倒是看不出丝毫不快,如今生意有罗矩打理,申田在南边采办又渐渐上手,她这两个月没有新开铺子的打算,于是只消打点打点院里头的事,偶尔找程渊说说京师动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每日里去上房溜达溜达有什么要紧。 她拿了只珍珠耳铛往耳上比对,悠悠道:“又没让你立规矩,你着急个什么劲?” “奴婢是心疼姑娘。”玉芳嘟嘴道:“一想到姑娘要去给老太太晨昏定省,奴婢就替姑娘不值。” 谢琬笑了笑,站起身来。 她知道玉芳是心疼她,可是就算是张氏在谢启功面前讨了好卖了乖,令得大大小小每日里得去跑上这么两回,那也要王氏受用得起。 玉雪给她递了木屐,打了伞,往上房去。 到了雨水节气,春雨就如约而至了,这样的天气赶早出门,确实不是个好差事。 到了上房,阮氏和张氏已经来了,老远就听见她们的声音。谢琬在廊下遇见同进门来的黄氏和谢葳,两厢打了招呼,便就结伴往正堂去。 门口丫鬟通报完,张氏便就笑着迎出来了:“三婶可来了,母亲这里正陪着老太太抹牌呢。” 她进门不过半月,并不知道三房与长房私底下这些微妙关系,阮氏身为婆婆不会去说,谢桦才与她成亲,也不可能去跟她说这些腌脏事。便以为黄氏看着温婉贤淑,又是书香之家出身,谢荣与谢宏更是一母所生,必然关系亲近。于是一面说着,一面来挽黄氏的胳膊。 可是黄氏早把王氏鄙视得跟土渣子似的,对张氏上蹿下跳地致使自己不得不每日里跑来王氏跟前立规矩,哪里会舒坦?当下不动声色避过她的手,微笑道:“早听说大奶奶在娘家是个当家的好手,如今看来,果然不管是对上还是对下,都如手到擒来。” 张氏一双手停在半空,脸色顿时就尴尬起来。 谢葳倒是含笑冲她福了福,唤了声“大嫂子”。 黄氏进了屋里,颌首唤了声“母亲”。王氏连忙放了手上的牌,说道:“外头下着雨,又巴巴地过来做什么?回头吹了寒气,又该头疼了。”一面转头吩咐素罗:“还不快去沏几碗姜枣茶来,给三太太和姑娘们祛祛寒?” 张氏见王氏这般慎重,且还是唤着身边最得用的丫鬟沏茶,回想起平日阮氏过来时王氏懒洋洋的神情,似乎也领会到了点什么。她虽然只是个油坊老板的女儿,不像府里姑娘们读过那么多书,可是也是有眼力劲儿的。 王氏跟二房之间那点事,她知道。可是她对黄氏这般殷勤,却肯定不止是因为谢荣当了官的缘故。 她决定等谢桦放学回来,好好问他看看。 王氏让撤了骨牌摊子,问起谢葳:“眼见着天气要暖和了,姑娘们也该置新衣裳了。你喜欢什么缎子,回头让铺子里多送两匹过来。” 黄氏对于王氏的示好无动于衷,只低头慢慢地啜着姜枣茶。 谢葳道:“多谢老太太关爱,只是我去年还有好些新衣裳没穿过,我又成日闷在家里,不必新做了。只要拿些杭绫给我,做几件中衣便是。” ps: 晚7点还有一更~rp 111 邀约(单调的宝儿*仙葩+1) 王氏却笑道:“这回可由不得你!” 她放下手下茶碗,说道:“前两日任夫人派了人过来,说是要接新过门的大奶奶过府认门,就选在三月十五,顺便请咱们这些人。特别是任夫人还央他们大姑奶奶在京师捎了好些胭脂花粉过来,特地请府里姑娘们过去玩两日。所以你和琬姐儿都要赶做几件。” 谢葳闻言看向谢琬,谢琬听说是任夫人相邀,心里便不由打起鼓来。虽说本地是有关系密切的亲友邀约新嫁娘过府认门的风俗,可是任家远在邻县,论起亲戚又还是上两代的事,怎么也不该有这样的提议,看来,这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直觉地回绝:“三月里我答应了去舅舅家,任家我就不去了。” 王氏本来也不希望她去,便就淡笑着嗯了声,没说话了。 府里只有三个姑娘,谢棋在庵里没回来,谢琬又执意不去,那就只能谢葳去了。 谢葳自从知道任夫人有想聘谢琬为媳的念头,当下听说还特地邀请了府里的姑娘去作客,也听出这里头的蹊跷,随即起身走到王氏面前,福了福身,说道:“任夫人这般厚爱,葳儿原不该辞。只是老太太也知道,我如今除了外祖家,哪里也不想去,所以还请老太太代为告罪。” 王氏听说她不想去,眉头便蹙了蹙,任夫人如此看重谢府的姑娘,如果姑娘一个都不去,这让人家如何下得来台?可是谢葳的话也至情至理,她就算执意要她去,黄氏也会竭力阻拦的。 她犯愁道:“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一个都不去,拂了任夫人的美意。” 谢葳看向谢琬,谢琬却捧着那碗姜枣茶,垂头专心致注地喝着,似乎眼下没有比喝茶更值得她去关注的事。 谢葳回过头来。冲王氏笑道:“既如此,何不把二妹妹接回来?说起来没两日便是她的生日了,一转眼她去掩月庵已有好几个月,也该回来了。” 阮氏听她说要把谢棋接回来。身子猛地一震,抬起头来。 黄氏看向女儿,也有着不明之色。 王氏道:“棋姐儿?” 按说谢棋去掩月庵也非长久之计,迟早是要被接回来,如今谢启功对长房的怨念也少了些了,此时让谢棋回来也不是什么不可行的事。而她也确实需要有个人提出来,才好借机下台。可偏偏提出来的人是谢葳,让人一下子吃不准的很。 谢棋设下阴谋虽然主要不是为针对谢葳,可到底最后是把谢葳给坑进去了。王氏只当她恨谢棋恨得恨不能吃了她,如今她不但不提谢棋半个不好。反倒还为她说话,就不能不让人多想了。 “棋姐儿劣根深种,让你吃了这么大个亏,还是迟些再说吧。”她平静地说道。 谢葳到底是真心想把谢棋接出来还是假意,她还得试探试探。免得谢棋回来后又被她暗地里报复。 谢葳叹了口气,说道:“老太太疼惜葳儿,葳儿自知,可是我与棋姐儿到底是姐妹,她虽然对不住我,可事情也过去了,难不成我这辈子都不与她见面了么? “事实上。她在庵里久住一日,外人对我的议论就要多说一天,少不得到时回过头来,人们还说我心胸狭隘,容不得妹妹。如此,岂不更是于我无益么?棋姐儿若去了任府。外头自然渐渐把这层揭过不提了。说到底,我也是为我自己着想,还请老太太成全。” 谢琬到这时,才从茶汤里抬起头来,望着谢葳。 王氏听得谢葳这番话。心里的疑虑总算消退,遂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意,也是棋姐儿的福气。老大家的,你该代棋姐儿谢过葳姐儿才是!”她偏头冲着阮氏说道。 阮氏连忙走过来,笑嘻嘻冲谢葳一裣衽:“我这里多谢大姑娘!” 谢葳微笑避过,退到黄氏身边坐下。 王氏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我禀了老太爷,便把棋姐儿接回来。” 阮氏禁不住满脸喜意。 谢琬对此无话可说。 她就不信谢葳不知道留在掩月庵度过这一年半载才是对谢棋真正的好,她这么扒拉她出来,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真正用意,但能肯定的是不会存着什么好心,可王氏居然也信以为真,就很让人无语了。 不过,只要她不去任府,不跟任家人扯上关系,这些对她来说都不要紧。 谢琪在她生日当天回来了。 她那么样算计谢琬,谢琬当然不会搭理她。在谢棋这种人面前,已经连维持表面的好感都没必要了。 于是她回她的,她过她的生日,谢琬自去看自己的新宅子,并忙进忙出地挑选家俱样子。 梭子胡同的新宅子,大部分保持着原先许家人住着时的格局,只是命人重新将墙糊了白灰,窗户上装了窗纱,园子里多种了些花草,又凿了个长宽三十丈的池塘,种了荷花。 谢琬仍将前院留给谢琅,自己挑了背靠池塘的枫露堂居住。里头一应摆设皆按照颐风院抱厦布置。 北面正堂作常规的花厅。东面一连三间屋全部打通,以帘幔相隔,左右两面都是藏书,正面壁上挂着她收藏的字画,以及魏暹画的那幅松岗图。 而画下一张条几,条几下有张硕大而低矮的书案,可以随便堆放许多笔墨纸砚。书案下首左右各有一张小几,地上依然铺的锦垫,只在靠露台的墙角放着张美人榻,伸手一撑便能把通向荷池的窗户支开,整个屋子显得空旷而随意。 谢琅道:“你这屋子里哪像个姑娘家的屋子,东西也太少了。怎么着也得摆两个博古架,放道屏风什么的。” 谢琬笑道:“又不是拿来当库房。” 谢琅渐渐把书房也搬了过来,大多数时就在这里读书,但住还是在府里。 谢琬并没曾这么快,谢启功如今既交代要晨昏定省,自然要按时应卯,眼下既没有必要因着这么点小事去跟他起冲突,在向王氏下狠手之前,她也需要留在府里关注着他们的动静,所以,在不在梭子胡同住在其次,主要还是为了方便平日行事。 宁大乙不知道怎么打听到她在这里买了宅子,这次送了谢琬一座苏绣屏风为贺,然后跟在她屁股后头进园子逛了一圈,说道:“你们两个人住这么大的宅子,没有几个护院守着可不行。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过来?” 谢琬咧嘴望着他:“就你那些护院?” 宁大乙大窘,“自然不是上回那些。我有兄弟在振远镖局当差,认识好些从镖局退出来开武馆的人,武馆刚开业,招的那些子弟都是光头百姓,没几个钱的,只图学几招工夫混个差事,他也拿他们充个人数。虽然功夫比不上钱壮,可是做个护院还是绰绰有余。” 谢琬摇着扇子往园子里走,说道:“带几个来瞧瞧吧。” 她把这事交给了程渊和钱壮。 钱壮从中挑了十个人,由一个叫做虞三虎的人为首率领。 谢琬接下来又把身边所有当差的人在宅子里安排了住处,包括钱壮程渊他们。如此一来,她随时带着人过来的时候,便都可以以极快的速度进入工作状态。同埋罗升又采买了六男六女身家清白的下人,用以平日打理宅院。 谢琬把吴妈妈调过来做了管事娘子,玉芳一道随了过来帮着教引女仆。而罗升则从李子胡同彻底撤回来,在谢宅里担任总管事。 梭子胡同俨然成为二房里真正的府宅,在谢琬的授意下,在罗升的总领下,一切井然有序。 忙乎完了这边,舅母就派了齐如铮来接他们兄妹去南源小住了。 谢琬为使得不去任府的理由顺理成章,少不得要挪出几天去齐家住住,所以早前就让人送了信给舅母,于是齐如铮便正好赶在三月十五早上过来,而这时,王氏也率着黄氏阮氏张氏,以及谢棋一道同去任府赴约。 两厢同路到了南源县,便各自分道而去。 任夫人早让人候在大门口,听得王氏等人到来,立即携任如画迎出二门去。 等看见车下下来的是谢棋而不是谢琬,任夫人有些懵了。还是在任如画暗中提醒下才瞬间恢复了笑脸:“可有些日子没见着二姑娘了,真是越发的出挑。” 方才任夫人脸上那一滞,谢棋也看到了,眼下见着她这么装模作样,心里也极不舒服。这几个月呆在庙庵里,清静的时间多,更使她无时无刻不想起任隽,想起与他之间的一点一滴。她为了他,额头上落了个疤不算,这次又被送去了庵里,这任夫人倒好,见了她不但不觉愧疚,还露出这样的神色! 她强笑施了一礼,又跟任如画见礼。 王氏自然把任夫人的神色看在眼里,但是自家惹出来的事,又怎能全怪人家?遂笑道:“我们大姑奶奶也是愈发贵气了,自打你嫁去了京师,我可是再没见过你。早知道姑奶奶归宁在家,很该请过去鄙府坐坐才是。” 任如画笑道:“老夫人厚爱,晚辈可愧不敢当。”rp 112 狼狈 一屋子人说说笑笑,倒是把方才那一丝不快给掀了过去。 任府里也有两位少奶奶,与张氏年纪不相上下,很快就过来陪客了。而因为来的是女客,虽然是世交,任老爷也只过来打了个招呼就去了前院。任家两位少爷也都过来请了安,只有任隽,从始至终不见。 于是不但王氏心里起了疑惑,就连谢棋也疑惑起来。按理说任夫人这样隆重地邀请他们,不可能不让任隽过来相见。一直等到开饭时还不见他踪影,便就按捺不住问任如画道:“任大姐姐,怎么不见隽哥哥?” 任如画对她那点心思心知肚明,闻言便就笑道:“他呀,前日里他说心里烦闷,正好我们爷要回京当值,便就跟着他上京师去了,估摸着这一去,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才会回转来。” 谢棋一颗心倏地就踩了空。 王氏道:“隽哥儿也是有趣,年纪轻轻,怎么就学大人烦闷起来?” 任夫人笑道:“他就是闲的。——来,尝尝这福建来的柿饼。” 王氏见她岔开了话题,自不好再问。 在花厅里吃了午饭,任夫人母女围绕着婚庆与张氏说了会话,这边厢两位少奶奶已经开好了牌桌,邀请阮氏黄氏上桌子来。谢棋因为见不着任隽,推说犯困,随丫鬟去了歇息。这里任夫人起身与王氏笑道:“我房里藏了两盒好沉水香,不如咱们躺屋里薰着香,好生歇会儿去。” 谢府素来有午睡的传统,王氏正已有些心不在焉,闻言正中下怀,遂笑道:“正是这么说。” 二人到了房里,任夫人吩咐丫鬟薰了香,便就与王氏面对面躺在炕上。 等丫鬟们掩了门,任夫人便道:“我们隽哥儿自打在贵府住了些时日,便好上了薰香,尤其是这沉水香。这两包香,就是他拿给我的。我闻着还不错,便就留着了。” 王氏听她忽然说起任隽,也不知是不是有话要说,便就顺着她的话说道:“我们府里爱点香的就数荣儿。也不知隽哥儿是不是跟芸哥儿学的?” 任夫人笑道:“夫人只知三老爷爱点香,却不知你们三姑娘也甚好此道。尤其是这沉水香。夫人莫非没发现,这香的味道有些似曾相识?” 王氏依言仔细品了品,记起的确是平日萦绕在谢琬身上的味道。遂道:“这么说,隽哥儿是跟着三丫头好上的这口了。” 说完她又有点不安,任隽属意谢琬的事她并不是不知道,此时任夫人独独地跟她说起这个,是什么意思?虽然她知道谢棋跟任隽是没可能了,可她也并不愿意谢琬得了这个便宜。 她望着任夫人。任夫人看出她嗅出点味儿来了,索性支起身子来,歪靠在炕上大迎枕上,正面看向她,说道:“我有桩极头疼的事情,想来想去,除了夫人,再没有别的人能帮我,因此,还请夫人务必帮我这个忙。” 王氏顿了半刻,歪身坐起来,说道:“夫人不妨说来听听。” 任夫人道:“不瞒夫人说,我那逆子,竟然看上了你们家琬丫头!自打从你们家回来,这几个月里茶不思饭不想,人都瘦了几圈。前些日子我打算跟他说门亲事,让他收收心,他却跟我闹起来,并以剃发为僧相逼,非娶那琬丫头为妻不可。 “我跟他父亲百般劝说无果,只得从了他。可我探过琅哥儿的口风,他显然并不同意这门婚事,我回来告诉隽哥儿,隽哥儿索性也饭也不吃了,学也不去上了。你说我把他拉扯到这么大,容易吗我?他这样不体谅我,我竟然连死的心都有了!” 王氏瞠目结舌。 她猜测过任夫人留她进屋是有话要说,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谢棋苦苦追求任隽未果,如今反而要被谢琬得了便宜?这怎么能行!而任夫人明知道她想把谢棋嫁给任隽,如今还叫她来帮她促成这门婚事,这不是**裸地打她的脸是什么? 她心里憋着气,回答得也斩钉截钉:“二房兄妹的婚事,原是齐家和谢家请了中间人做了公证的,别说是我,就是我们老太爷也插不了手。夫人要是为这个事,还须另请高明。” 任夫人似乎早料到她会拒绝,因而也不动气,反是平静的道:“夫人也别急着拒绝我,这齐家谢家双方商议好的这个我也知道。可是事在人为,谁说有了协议在,你们当祖父祖母的就没办法作她的主?我只问夫人一句,你想不想替你家大老爷分得谢家家产?” 王氏身子一震,腰背也挺直起来。 任家与谢家来往得多,任夫人能洞察到她的私心不是什么怪事,但眼下把这件事跟谢琬的婚事扯上来……看来这任夫人是要跟她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她看了她两眼,拿起一旁炕桌上的茶润了润喉,说道:“想又如何?” “夫人若是想替大老爷分得家产,自然是要帮我办成这事。”任夫人撑着身子,说道:“你也知道琅哥儿不擅经营,只要谢琬跟我们隽哥儿成了亲,我自然不许她插手娘家之事。二房少了主事之人,琅哥儿必定乱了阵脚。 “这个时候夫人只要想办法抓住他什么大把柄,劝得老太爷把他从族谱里除了名,这二房的家产于他就没份了。将来你们老太爷百年过世,谢府里剩下的可都是夫人您的子嗣,难道当上了京官的三老爷还会不肯将家产分个一杯羹给自己的大哥么?” 任夫人的话像种子一样立刻在王氏心里生了根,按照她的说法,的确,只要作为谢琬婆家的任家不允许她插手娘家的事,她是一点也没有的。那个时候她想拿谢琅的把柄,实在是太容易了。她随便捏造个什么罪名,就有劝得谢启功踢他出门的可能。 谢荣就是再在乎名声——正是因为在乎名声,他怎么会容许犯事的谢琅留在府里影响他的前途?那个时候自然连他也是不会插手阻止。 谢琬出嫁为人妇,谢琅则已被逐出了家门,原配杨氏留下的血脉就处理得一干二净了。谢宏只要小心等到谢启功死前一直住在府里,那么只要谢启功一死,他就算分不到谢家一半的家产,三分之一是跑不掉的! 这颗种子被她的欲念一吹,顿时在她心底发了芽,抽了须。 二房的重点首在谢琬,只要把谢琬弄出府去,她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她忽然明白她兜这么大个圈子把她们请过来是为什么了。任隽想得到谢琬,而她则须通过踢出谢琬来达到替谢宏争夺家产的目的,只要这门婚事成了,则两厢都能如愿。也之所以这样,任夫人才会胸有成竹地把她那层掩藏着心思揭开来,因为她知道她会动心。 想到这里,她看着面前的任夫人,忽然也觉得心下凛然,这妇人为着自己的儿子,竟能想出这样的奸计,谢琬嫁给任隽之后,谢琅好歹也算是他们的亲家,她这么做,委实也算得上不择手段了。 想想谢棋为了任隽低声下气那么多年,若不是这任夫人如此自私势利,怎么会落到一败涂地的地步?如今这事虽然于谢宏有好处,可她若这般帮着她聘到了谢琬,那谢棋怎么办?她可以为了谢宏放弃任隽,可怎么着,她也替得谢棋讨回点什么吧? 要不然,谢棋额上那道伤,岂不白落了? “夫人这话,确实令我十分动心,不过,还不够。” 任夫人料到她会讨价还价,因而也就问道:“不知夫人还要些什么?” 王氏道:“话说到这里,咱们也就不必拐弯抹角了。我们棋姐儿为了你们隽哥儿,也是付出了一腔情意。她额上那道伤疤,便是最好的证明。如果我答应了夫人,那势必令她寒心。而她顶着那道疤,将来也少不了被人挑挑拣拣。” 任夫人双眉一蹙,“那夫人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王氏笑了笑,说道:“琬姐儿的嫁妆,你必须全部转给我。棋姐儿有了份得体的嫁妆,将来说亲,自然也体面些。” 任夫人闻言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都知道二房只有两兄妹,以谢琅的性子,谢琬出嫁他怎么也会分出一半财产给她作嫁妆,而这些年来都是谢琬在打理着二房产业,只怕分她更多些都有可能!王氏一开口便要尽谢琬全部嫁妆,这不等于是要掏空任府三房将来的家底么? 谢棋一厢情愿纠缠着隽哥儿,本就是她不要脸,那道疤也是她咎由自取,眼下她竟然把责任全推到任隽头上,连谢棋的嫁妆都要到她这里讨,她竟然也开得出这个口! “那怎么能行?她要是一点嫁妆都没有,将来不得靠隽哥儿白养着?我顶多给你一半!” 王氏沉脸道:“我全部都要!不然,就请夫人另找他人。” 任夫人咬着牙,几乎就要拂袖起身。到底忍住了。她知道王氏贪婪,平日里也只是猜测,如今亲眼见着她图谋起谢琬的嫁妆来,是这般地面不改色心不跳,跟强盗土匪有什么分别? 她努力平息着怒气,回想着丈夫那夜与她的交代,只得应下来:“全部就全部!那我这里就听夫人的好消息!” 王氏笑道:“既如此,咱们还得立个字据,免得到时也说不清楚。” 任夫人也皱眉应承。 虽然因此痛失掉一笔财产,可是比起谢琅考中功名之后,将来不得不利用手上各种关系,因着唯一的妹妹不得不对曾密悉心帮护,而曾密手握重权重振广恩伯府声威之后,更有可能夺取世子之位,给任府及任隽带来无上荣光,舍去这点嫁妆,也就值了。 再说了,没了嫁妆的谢琬,吃穿用度都要靠任家,连买头油脂粉的钱都没有,她还有什么底气对任隽呼来喝去的?任隽那会儿不嫌弃她另娶就不错了!而这样一来,她也只能更加用心地鞭策着谢琅去替曾密卖命,以此维持她在公婆跟前的地位,倒也是个好处。 想到这里,任夫人心里的怒气便不由平了几分。rs 113 不平 任夫人和王氏这里合谋算计着谢琬,谢琬当然不知道。 她和齐如绣在余氏房里帮着裁衣。 余氏一面在绸缎上画着印子,一面说道:“每年穿你们的绸缎都不知穿了多少,这几年家里少了穿用这一项,倒是能余下不少钱来。回头我拿五百两银子给你,把你这笔帐填上。”说着放下粉墨,冲谢琬嗔怪的道:“也就你惯着你表哥这毛病,竟还敢瞒着我!” 谢琬闻言笑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舅母,不过表哥这可不是什么坏毛病。” 余氏回身从屋里拿出五张银票来,不由分说递到她面前,“这个你拿着。你们手头虽有几间铺子,可是赚钱也不容易,你们将来要嫁娶,要打点下人,这都是要花钱的。以后要让我知道你再这样胡乱惯着他们,舅母可要生气了!” 谢琬探头冲那银票看了眼,说道:“哪需要这么多?我就入了一百两而已。” 余氏睨她道:“谁跟你入一百两银子的股?别糊弄我。” “真的。”谢琬道:“那金田轩不过卖些木头根雕,又不是古董,成本十分有限。您想啊,一堆田堪地头里的烂木头,能值多少钱?所以,一百两就够了。”说着从中抽了张出来,折好放进袖笼。然后把剩下四张银票塞回到余氏手上。 余氏半信半疑,看向齐如绣:“当真不值钱?” 齐如绣含糊地道:“只要不是鸡翅木金丝楠什么的,应该不值钱吧?” 余氏想了想,便就作罢了。 “总之得把钱拿回来。” 谢琬笑着称是。回头自去让邢珠交代金田轩,往后把她每个月的盈利分一半改送到齐府来不提。 这里娘仨儿把衣裳裁了,谢琬又说道:“我在我们铺子附近新买了所私宅,平常舅舅在州衙当差,舅母在家难免闷得慌,便常带着表哥表姐过来住住吧。我让罗升把你们住的地儿都收拾好了,随时过去就成。” 余氏讶道:“你们又买了宅子?” 齐如绣因为先前已听她说过了。所以并不惊讶。 谢琬笑道:“这几年铺子里买卖还行。我想着迟早要搬出来,黄石镇又远在郊外,所以就买了。” 这么几年看下来,余氏也知道她不是个做事张狂的人。要不然二房也不会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把手上铺子全揽下来不说,确实还经营得有声有色。听丈夫说,光是州里玉那两间铺子如今每日里顾客都络绎不绝,连他们知州大人的内眷都是铺子里的常客,因而她的能力是可见的。 听她这么说,便知她是深思熟虑好了,便就半喜半恼地嗔道:“你这孩子,买宅子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舅母说声?我也好让你舅舅从河间府里添置点什么回来。给你送过去。” 齐如绣从旁翻了白眼,望天道:“她那宅子里的东西好多都是罗矩从京师采办回去的,河间府的算什么?母亲有这个闲心,不如想着怎么帮着琬姐儿训导训导下人,她两边这样的跑。只怕有些事情顾不上来。” 余氏瞪了她一眼,轻敲了她个爆栗。一想她的话也是,又笑起来。 谢琬笑道:“的确什么都弄好了,舅舅只消过去住就成!要是有哪里不妥当的,您就帮我纠正纠正。” “你办事,舅母自然放心得很!”说到这里,余氏也禁不住满心欢喜起来。当初那样担心着他们兄妹没法在谢府立足,没想到几年过去,不但王氏拿他们全没奈何,二房里比起原先谢腾夫妇在时,余钱剩米更是愈发充足,一颗心也就由此落到了实处。 再想想。如今他们有了自己的私宅,没有王氏那些人在侧碍眼,她也自然是可以常去走动的了。想到这里,就去翻皇历,说道:“这样罢。等端午节你舅舅休沐之时,我们再一道过来。到时过完节让你舅舅和表哥先回来,我和绣姐儿则多呆几日。” “好哇!” 谢琬高兴地挽住她胳膊。 王氏等人皆留在任家住了一晚,翌日早上,任夫人便与任如画恭送了她们出门。 才掉头进了二门,任隽便从角门那头转过来,双目炯炯望着任夫人:“母亲跟谢老夫人谈得怎么样?” 任夫人沉脸哼了一声。任如画忙道:“隽儿也忒无礼了,怎地连给母亲请安也忘了?” 任隽连忙拱手请了安。完了又抬头眼巴巴地看着母亲。 任夫人叹了口气,说道:“你且把心放回肚里,等着谢府传好消息来吧!” 任隽闻言,脸上顿如寒冬过去春暖花开,整个人都活起来了。 “多谢母亲!” 他深揖到底行了个大礼,然后转过身,飞也似的往廊子那头跑了。 任如画看向母亲,任夫人叹气摇了摇头,唇角却也禁不住扬起来。 王氏回到府后,则立即叫来谢宏,先把任夫人的托付跟他说了。 谢宏当即傻了眼:“这么大个便宜怎么能让琬丫头捡了去?那我们棋姐儿怎么办?” 王氏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包括谢琬嫁进任家后,任夫人会帮着把谢琬的嫁妆弄回来给谢棋的约定。“琅哥儿给琬丫头的嫁妆绝不会少,如今他们手头的四五个铺子,怎么着都会分两个给她,只要得了她的嫁妆,不也就等于得了二房一半家产吗?有了这笔钱,谁还敢轻怠棋姐儿?” 谢宏这才点头,“这样还差不多。不过,母亲要打算怎么做?” 栖风院里谢棋兴致勃勃地翻看着任如画送给她的,自京师带回来的各色胭脂花粉。 阮氏提醒道:“这里头还有大姑娘和琬丫头的份,你挑出来给她们送过去。” 谢棋恍如未闻,打开其中一盒胭脂,拿指头挑了点往唇上抹开来。 阮氏走过去道:“你也别诈听不见,琬丫头倒罢了,你算计她未成,她也不会搭理你。这葳姐儿那份你却不能不送,你三叔终归跟你父亲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弟,将来咱们也还得靠你三叔他们帮衬,你如今害得葳姐儿颜面大失,正该在她面前学乖巧些。” 谢棋啪的放下盒子站起来,“你别成天里唠唠叨叨地,什么叫我算计琬丫头?当时是我硬拉着上后园子去的吗?她要是跟魏暹之间清清白白,魏暹会听了下人传话赶到后园子里去吗?身正不怕影子斜,她要是真问心无愧,怎么事后也不来找我算帐?” 一想到任夫人看见是她代表着姑娘们去的任府,那脸色便变得比吞了苍蝇来难看,她就气不打一处来!谢葳有谢荣和黄氏撑着,又是长姐,她不敢对她怎么样,可她还比不上个谢琬吗?难不成她们宁愿赴约的是谢琬,而不是她? 她又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想让任隽看清楚谢琬的人品而已,结果却被她识破逃掉了。要是谢琬没有逃掉,谢葳没有误闯进来,任隽看到的是谢琬和魏暹抱在一起,他们还会这样把所以的责任推到她身上吗? 王氏居然还把她送到掩月庵一住就是四五个月! 她有什么错?! “你还敢这么大放厥词!”阮氏气得手指都发抖了,“你是傻了还是疯了?连老太太在琬丫头面前都没讨过什么好,琬丫头来找你算帐你有什么好处?你倒还得意上了!你现在就给我把东西送过去!长房再被你连累着,将来只怕连被老太爷踢出门去都有可能了!” “你怎么什么事都怪我?!” 谢棋不满阮氏推搡着,嚷嚷道。“你们这么能耐,怎么在谢府里尽了三十年孝,连半个铺子都没弄到手?你看看大嫂,进来才几天,老太爷就赏了她几回东西了!你连大嫂的手段都不如!” 阮氏闻言气不可遏,一把将桌上散布的胭脂花粉尽数放回匣子里,一股脑儿塞到她手里道:“你今儿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把东西送了,你就别回来!” 说着将她推出了门,气得在床沿坐下,又想起在正院里的确已是风光得很的张氏,进门不过两个月,已把谢桦**得俯首帖耳,谢宏又甚赞她懂事,会讨老太爷的欢心,如今连谢棋都偏帮向了她,她这个亲生母亲倒成了废物似的人,又不禁气得心窝子直揪疼。 谢棋被推出门,心下气怒不已,对着紧闭上的门却又无可奈何,直得捧着花粉匣子出了院来。 到了廊下她又顿住了。谢琬那里她自是不会去的,这丫头平日里穿的戴的都是手下人从外头给她采办回来的,好些花样连她见都没见过,她就是不给她,又怎样?还不如从她那份里头拿出些来送给谢葳,如此起码还能向她示个好。 可是她又实在没有勇气去三房,黄氏恨得她牙痒痒,从庵里回来后她每次跟她请安,她哪次不是皮笑肉不笑哼两声算数?谢葳虽然见了她也是笑微微的,可却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亲近,她可怕去了三房,谢葳刁难起她来怎么办? 可又必须得送。 算了,还是放到老太太那儿,让她代为转交吧。 想到这里,她捧着盒子拐向正院去。rp 114 怨恨 谢宏问王氏打算怎么做,王氏道:“听任夫人的意思,琬丫头似乎并不想嫁给任隽,要不然,她也用不着来求我了。要想使琬丫头乖乖订下这门亲事,少不得要采取些手段。这次若是能成功,那往后的事情自可迎刃而解。我们不能再失手了,先好好布署布署。” 说着,招手让谢宏近前,悄声说了几句。 谢宏听毕,遂说道:“但凭母亲吩咐便是!”说完直起身来,又琢磨道:“这任家也不是什么善茬,以任夫人那样势利又好面子的人,独独挑中了身为丧妇之女的琬丫头,多半也没安什么好心。她虽然答应琬丫头过门后嫁妆分给咱们,咱们也得防着她私下做手脚才是。” 王氏道:“这点不必你提醒,我早就想好了。我已经跟她立了字据,不怕她耍花样,再说琬丫头过门时的嫁妆单子,我也会拿上一份,到时就不怕她背地里捣鬼了。只等琬丫头嫁给了任隽,咱们就着手来谋划把琅哥儿踢出宗籍的事。所以此事必须保密,连你媳妇儿还有棋姐儿她们都暂且别说,免得走漏了风声惊动了二房。” 说着把那字据拿出来。 谢宏看过,笑着竖起大拇指来:“还是母亲高明,儿子遵命!” 窗底下的谢棋听完王氏的话,手上的匣子也险些跌落在地上。 她知道因为这次出的事,她是不大可能被任夫人瞧得上了。但是,当初王氏不也说过吗?只要一日没订亲,一日就还有可能。何况就是订了亲也还可以退亲。所以,她从来没因此而灰心过。她一直告诉自己,任隽最后会是她的。 可是,眼下任夫人却要求王氏把谢琬嫁给任隽,而荒谬的是,王氏和谢宏居然也都答应了! 她守了任隽十来年,为他额头上落了个疤。又被送到掩月庵住了几个月,如今更是被谢葳记恨,她什么都没落着,她们却还要把谢琬嫁给任隽? 她一颗心咚地沉了底。 她虽然也羡慕谢琬那么有钱。也稀罕她将来的嫁妆,可是她更在乎谁才是任隽的妻子。任家也有钱,她只要嫁给任隽,做了任府的少奶奶,凭着任老爷和任夫人对任隽原疼爱,难道还能少得了她的钱花吗?她还会不惦记娘家吗? 可是显然,在他们心里,她嫁的好并靠不住,靠得住的还是亲手抢过来的那些! 谢棋心里不禁涌出股苍凉。 原来在利益面前,什么亲情和关爱都是假的。当初谢宏之所以同意她去缠着任隽,是为着她嫁给任家后有可能给长房带来好处,如今任家可以帮助他们得到更大的好处,于是连亲生女儿的愿望也可以不顾了。 她低头抚着手上的花粉匣子,奋力地将之抛出老远。 里头各种款式的胭脂盒子滚落出来。停在青草地上,像一地五颜六色的残花。 她盯着它们看了半晌,忽然又大步走过去,将它们一一拾起,放回到匣子中。 谢琬在王氏等人回府后的第三日回到清河。 进门才坐下,春蕙就拿来几个京师玉胭堂的胭脂,说是谢棋送过来的。来自任家大姑奶奶的赠礼。 她看也没看便让玉雪拿下去,还给谢棋。 玉胭堂的胭脂她并不稀罕,罗矩每次往京师回来都会给她带些花啊粉的,她用不完就送人,如今妆台上还摆着几个。而这东西来自任家,她就更不想要了。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这次任夫人为什么这么隆重的邀请王氏她们去作客,她都还没弄清楚呢。 玉雪依言去送了胭脂。谢棋居然什么话也没有,只点点头就收下了。 谢琬便就问了句:“你去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玉雪道:“歪在榻上看书,没什么异常。” 谢琬也就撂下了。 过两日玉雪又回来道:“这次老太太她们去到任府,听说也就是寻常的吃饭打牌话家常。说的话题也都围着大奶奶和大爷的婚事打转,以及任家大姑奶奶在京中的生活,并没有扯到别的。任公子听说也去了京师,并没有在府里。” 谢琬听完沉吟了片刻,也没说别的什么。 接下来她又观察了一个月,这个月里长房在张氏的带领下,依旧热衷于每日里的晨昏定省,三房则依然隔三差五地以各种借口缺席。谢启功重亲交给谢宏一桩任务,月中去了江南收账。而谢棋在府里依然摆她的大小姐架子,成日里穿得花团锦簇,像只游走在春光里的花蝴蝶。 着实没发现什么异样。 谢琬渐渐移开心思,打理着米铺的事。 前门胡同的米铺生意愈来愈稳定,谢琬不满足于做散客生意。于是年后让罗矩在京师呆了两个月,把目标主攻向顺天府学附近的官户人家,直接与他们的采办或大管事签下往府里专供米粮的协议。罗矩不负期望,两个月里拿下了三家,如此每个月多出固定五六百两银子的盈利。 罗矩经此点拨,大受鼓舞,上个月路遇桑田坊有两间地段不错的铺子要出售,便打听清楚了情况,回来跟谢琬转述。 “按咱们眼下的情况,年内增开三四间铺子不成问题。桑田坊靠近王府大街,附近都是宗室皇族,如果把铺子开在这里,再拿下两宗宗室府上的米粮生意,基本上一间就可以顶上咱们所有绸缎铺子加起来两倍的盈利了。” 谢琬看着他手上的舆图,回想着前世桑田坊内都有哪些皇室宗亲。勋贵府上如今是靠不住的,除非是护国公霍家。可是一个霍家抵得上大半个亲王府,以如今她的实力,想独揽下霍家的米粮是不可能的。倒是这些公主皇子之家可以考虑。 “可以买下来。”她点头道:“不过这样的话,你不如再把所有铺子做个统筹。 “比如印些粮票,即只要是咱们的食主,手执印着咱们商号和面额的粮票,便可随意在我们名下哪家铺子里兑换等额的米粮,这样既给人们提供了方便,也省却了有时这里忙得慌那头却闲得慌的窘况,更重要的是,可以借此把我们铺子的名号扩散出去。” 罗矩略想,顿时身子一震:“这倒是个好主意!粮票流通得多了,咱们铺子的名头也会渐渐扩散开,名声也会越来越响亮!”他一骨碌爬起来,“我这就去京师,筹备这个事去!” 谢琬忙把他喊住:“才回来,急什么,过了端午再走不迟。” 离端午只有三天了,按照说好的日子,舅舅一家明日就会举家到梭子胡同来。谢琬早让罗升传话下去二房这日全部都到宅子里来过节,罗矩好容易回来了,自然不能落下他。 罗矩听得她这么一说,便也就放下了手头事,去到梭子胡同帮着罗升忙碌起来。 谢琬这里到了翌日,禀过了谢启功之后,也与谢琅到了梭子胡同。 齐嵩一家于辰时到达。 余氏满以为谢琬就算宅子,也顶多是跟黄石镇上的宅子差不多大,到达谢宅大门外一见到长长的围墙,已经忍不住睁大了眼睛,等进得门后在垂花门下窥得了二门内曲曲折折的廊道,花木掩映之间星罗棋布的亭台楼阁,已是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宅子该不少钱罢?” 到了谢琬安排给他们一家人住的丹霞院里坐下后,余氏遂忧郁地看着谢琬说道。她真害怕谢琬是掏空了家底置的这宅子,虽然有处自己的地方住着是好,可是这么样倾尽家务去置办它,未免就有些过于大胆了。 谢琬笑道:“买宅子加修缮以及置办花木和家俱,合约七八千两上下罢。” “七八千两!” 这下不止余氏惊诧,就连齐嵩和一双儿女也吃了惊。 谢琬笑了笑,说道:“舅母勿怪,这宅子虽然花的钱多,眼下我们倒也不差这点。”说着,便就把在京城里开了米铺,以及经营状况告诉了他们。“也不是有意瞒着舅舅舅母,实在是怕被王氏他们听得了风声坏了事情。如今好歹罗矩申田他们都能独挡一面了,我才能敢如此。” 罗矩上前笑道:“舅太太勿要担忧,如今二房一年的盈利,置座这样的宅子也还有余,我们姑娘做事甚有分寸的。” “这就好!”余氏听后放宽了心,与丈夫互换了个眼神,笑看向谢琬道:“我就说嘛,光凭你们手上那几个铺子,怎么也置办不起这么大的宅子。原来你这丫头倒还有这么一手本事,竟能在京师开起米铺来!” 说完又与罗矩道:“姑娘虽然能干,但到底年幼,你们还得以保护姑娘为上,凡是有危险的事情可不能由着她胡来。更不能被赚钱两个字蒙堵了眼耳。” 罗矩颌首道:“谨遵舅太太示下。” 谢琅笑道:“琬琬做事极为稳当,如今身边能与她不相上下的,只有程先生。” 余氏听闻笑着点头,然后让齐如铮带几个家仆下去抬粽子。 齐嵩因听说谢琬给谢琅请了个颇有来历的程渊为西席,早想要会会,这会儿听他提及,便就道:“不知这位程先生现在何处?”rp 115 鬼祟(单调的宝儿*仙葩+2) 谢琅道:“程先生住在前院的小抱厦,我这就让人去他到前院书房来。”说着邀齐嵩前去书房。齐嵩站起身,回头笑着与谢琬道:“我先撤了。你舅母这次因为要来这里过节,特地包了有两百个粽子过来,你们呆会儿可得可劲儿地吃。” 余氏拿手绢子去打丈夫,一面拉着谢琬的手道:“有好多种口味,都是你们兄妹素日爱吃的。” 齐如绣从旁挤进来,夸张地长叹道:“我打三岁之前还是家里的心肝宝贝,可自从三岁时姑母生下了琬儿,我就爹不疼娘不爱了。两大筐粽子,都没一个是按我的口味做的!” 谢琬大笑道:“你怎知没有你的口味?舅母不疼你,我疼你便是!昨儿我也让吴妈妈和厨娘们包了好多粽子!都是按舅舅舅母和表哥表姐爱吃的口味做的!我知道你喜欢桂花,还特地亲手做了十个桂花味的!” 齐如绣亦抚掌大笑:“我就知道你给我做了桂花粽子!刚才进来的时候路过厨房,我就已经闻到了!” 余氏闻言敲她的爆栗,看着她们俩这般友爱,也笑起来。 没片刻齐如铮已经引着四名家丁抬着两筐粽子过来了,随在后头的还有个怯生生的丫鬟。 丫鬟进了门后便垂头站在余氏身侧。谢琬不记得齐家有这么怕生的丫鬟,禁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一看过去,她手里茶杯一颤,就禁不住脱口唤出来:“秀姑!” 眼前这女子分明不就是前世吴兴的妻子,后来一直与吴妈妈母子一道跟随着她们兄妹到最后的秀姑么?!她寻找了多年未果的秀姑,原来要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秀姑倏地抬头望来,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充满了惊愕之色。 余氏惊讶地道:“你怎么认识她?” 谢琬双唇翕了翕,说道:“我曾经认识个叫秀姑的女孩子,她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是吗?”余氏往秀姑看过去,“还有这么巧的事?” 原来秀姑是前两日余氏出街时在半路上遇到的,当时就饿昏在她身前。余氏让身边人带了她回家。喂她吃了几口粥,等她醒来,才知道她是被婶母赶出来的。余氏于心不忍,便就收留了她在府里。 “秀姑。你站过来让琬姐儿瞧瞧。” 余氏温和地朝秀姑招了招手。 秀姑走过来,到了谢琬面前,怯怯看了她一眼,又把头垂了下去。 谢琬鼻子都酸了。秀姑永远都是这副怯怯的模样,可是没有人知道在她怯弱的表象底下,隐藏着一颗多么坚韧和善良的心。前世如果不是秀姑那么没日没夜地与吴兴在床榻前照料,谢琅绝不会在被折了四肢之后还能拖上四五个月之久。 午饭后谢琬陪着余氏在榻上午睡,她说道:“舅母,我想跟你讨了秀姑。” 余氏闭目养神,平静地嗯了一声。说道:“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你喜欢就留着吧。这也是个可怜孩子,跟着你只怕还强些。” 午歇起来余氏便把秀姑叫到跟前,和声道:“表姑娘很喜欢你,想把你留下来。你可愿意?” 秀姑看向谢琬,半日后抿着唇道:“奴婢随太太作主。” 谢琬提着的一颗心放下来,欢喜地道:“很好。你以后就跟着玉雪,像邢珠和顾杏一样拿每个月一两银子的月例,衣服鞋袜还有床帐被褥什么都按例由帐上出,你安心地呆下来,在我身边没有人敢再欺负你!” 秀姑见她这般欢喜。脸上的畏怯不觉也退下去几分。 余氏笑道:“这可真是缘份。秀姑你就好生侍候着姑娘,姑娘为人宽厚,将来自不会亏待你。” 秀姑闻言跪下来磕头,自此就留在了谢琬身边。 两家人同在梭子胡同过了节,又去看龙舟,翌日早上齐嵩便就直接往清苑州衙去了。余氏原是要安排齐如铮回南源的。齐如铮想着一个人孤伶伶地在家,很是无趣,于是也留了下来。 罗矩过了节便启程往京师去了,他如今直如武士上了沙场,有着满腔的干劲。 谢琅仍住在宅子里。而谢琬晚上住回谢府,只白日里在这里。 齐如铮给她雕了个头像,虽然学艺不久,但是也雕得栩栩如生,谢琬将之摆在枫露堂的书案上。 他这两日可劲儿地在城里转悠,而后趁着谢琬在时,跑回来跟她道:“我看许多人都把自己的宅子取了个别名,你这里也叫谢宅,你们祖屋也叫谢宅,未免容易混淆,不如你另挂个牌匾,也让人能够分辩。” 谢琬深觉有理,遂请他拟个名字。 他思索了两日,又跟程渊凑一处讨论了两回,替谢琬给宅子取名叫“颂园”。 “你喜欢松,连宅子里四处盆景也大多是松树,然后我们也觉得你的确也没有别的小姑娘那样婆婆妈妈或扭扭捏捏的毛病,于是这颂园二字很是适合你的住处。”他如此解释。 谢琬并不是真的喜欢松,不过是因为她重生时恰好座落于松岗,于是种下许多松树来提醒自己莫忘了前耻而已。不过她对这名字没有什么意见,甚至因着齐如铮的解释,也有几分喜欢,于是干脆让齐如铮写了字拿去拓刻,做了牌匾挂在了门楣上。 谢琬在颂园陪余氏他们的这段时间,王氏并没闲着,每日里谢琬回府出府的时间她了如指掌,谢宏也时不时地打颂园外头经过,以窥视宅子里的动静。 不过宁大乙介绍来的那十二个护院显然并不是吃干饭的,在钱壮的指示以及虞三虎的带领下,不但把宅子守了个严严实实,就是进出了些什么人,外人都无从知晓。 谢宏一无所获。 这日在门口正好遇见准备出门的谢葳,谢葳向他行礼问安,他想起谢棋得罪了三房的事,遂停住问道:“大姑娘这是上哪儿去?怎么芸哥儿没跟着,可要注意安全。” 谢葳道:“不过是去梭子胡同三妹妹他们的宅子里坐坐,齐家大姑娘来了。我这两日与她在一起琢磨词曲。路很近,芸哥儿不跟着也不打紧。” 谢宏听说她居然是去颂园,立时来了精神。“那怎么能行,大伯反正无事。我与陈禄驾车送你过去。” 谢葳只觉得他这举动十分突兀,虽然是自家伯父,可哪有伯父亲自给侄女儿驾车的道理?正要拒绝,谢宏已经让陈禄把马车套好拉了过来。 谢葳无法,只得上车。 很快到了颂园,门房听说里头坐的是谢葳,随即开门让入。 车子一直驶到二门下才停下来,谢宏跳下车,冲着门外东张西望。门下一名护院走过来,正要询问。见得谢葳从里头下来,便又打住了。 “多谢大伯父,您要是不进去的话,就不必等我了。” 谢葳看着他那副鬼祟的模样甚觉失礼。还好这是来的谢琬的宅子里,要是去到别处。真是脸都让他给丢尽了。 谢棋那么样不顾情面算计谢琬,虽然谢琬没去找他们算帐,谢宏又哪里拉得下这个脸去跟谢琬打招呼?当下嗯嗯啊啊地答应着,还冲着里头探头看了几眼才又回到车上。 谢葳目送他出了门,回身进门槛,便就正好遇见前来迎她的玉雪。 谢琬和齐如绣都在丹霞院偏厅里,听说谢葳来了。两人便笑着冲她招起手。 玉雪给谢琬使了个眼色,谢琬道:“我去看看厨下有什么好吃的。”与玉雪一道出了门来。 玉雪一面伴着她往厨下走,一面说道:“方才送大姑娘来的,是大老爷。” “谢宏?” 谢琬停住脚步。 玉雪点头:“他不止亲自送大姑娘过来,还在二门下冲里头探头探脑的,还是大姑娘催他他才上车。” 谢琬顿了下。抬步继续往厨房走。 府里那么多人,怎么说都轮不到谢宏来送谢葳,他这么样径直跑来,又招呼都不打就走,显见是心里有鬼。她回身交代玉雪:“去跟虞三虎他们说声。下回仔细些,他要是再这么样鬼鬼祟祟的,礼数也不顾,就别再让他进门来了。” 玉雪答应着,转身下去了。 谢琬进厨房,让厨娘杵婶儿准备了几样点心汤水送去丹霞院,便也去到前院程渊所在的小抱厦。 程渊正在研究一封书信,皱着眉头十分入神。 谢琬轻叩了两声房门,他便放下信站起身来,“姑娘来的正好,我这里正有事相告。” 如今京师里来的信,包括与靳永及赵贞的来信,除非极为紧要的仍直接送到谢琬手上以外,其余例行的消息传递,都是交到程渊手里。 谢琬坐下来,程渊便把那封信递给她。“赵大人从京师来信。说三老爷上个月被皇上指派给皇次孙殷曜筵讲。皇次孙十分喜欢他,两次向皇上夸赞三老爷,前些日子皇上赏了三老爷一套文房四宝,又传任他为皇次孙的筵讲。” 谢琬看完信,果然是这样没错。 谢荣身为翰林院侍讲,自然多了在圣前露面的机会,这个并不值得多虑。 只是她记得前世里自从皇太孙殷昱被废之后数年,接下来的这太孙之位就由殷曜承下,如今殷昱已经被废,而谢荣被调拨去给殷曜当侍讲,如是按原先的历史发展,将来这殷曜当上太孙乃至太子天子之后,这谢荣怎么样也会成为殷曜的亲信! 依附最有可能成为下任太子的殷曜,岂不比前世里那样步步钻营来得更快更便捷么?rp 116 动作 原来当初魏彬拿着吏部员外郎和翰林院侍讲两个职缺让他选时,他打的是这个主意!眼下有这样好的机会,可以接近本朝最高权力中心,甚至可以让他接近未来最有可能承接帝位的殷曜——他不像谢琬这样有着两世经历,但是凭这份审时度势的眼光,却让他堪堪命中了靶点! 于是就算殷曜将来在继承太位之位的事上有波折,他也绝对会想尽办法扶立他上位,在被与魏家结亲遭拒的打击之后,很显然他已经准备放手一搏,进而打算把赌注压在殷曜身上了。 魏彬当时让他选择之时,他不过沉吟片刻,就已经果断地做下了决定,可见在那一刻,他已经洞察透了一切,并且知道只有这样做,才会更快更直接地达到他位居人上的目的! 一个人能够在那样短的时间就能由当下的朝局精准地判断出未来的风向,并且由此判定自己会从中获得什么样的利益,这份敏捷的思维,以及长远的目光,是不能不令得谢琬肃然的。 她的对手,不是个一成不变的人,他擅于机变,擅于谋略,甚至于他能屈能伸,谢琬终于看到,能够坐到前世阁老之位的谢荣,并不是个只会慈爱地蹲在地上看幼子放烟花的父亲,为着个小小的编修之位挖空心思接近一个不过是个七品官的靳永的庶吉士。 他不同于王氏的鼠目寸光,不同于谢启功的假道学,更不同于谢宏的不学无术,甚至,他比谢琅坚韧,比赵贞圆滑,比靳永擅闯,比魏彬谦逊,他是具备着所有成功者的上位要素的。 只是当一个人身居低位。他所处的空间狭窄不堪时,才会迫不得已地做些难堪之事。而当他的路越走越宽,用武之地愈来愈广,自然也就会越来越能显示出他的过人之处。 谢琬拿着信。久久地沉默着,开启的窗户外,初夏的艳阳照耀在院里的花木上,显示出它的炽烈,以及义无反顾的决心。 她拾起窗台上一片被风吹落的槐花瓣,回身走到书案前,说道:“三叔辅佐皇次孙之心昭然若揭,御驾前的事,我们阻止不了,如今皇上尚且安康。就是太子殿下继位接承大统,三五十年之内新太子也继不了位,我们还有时间。” 只要殷曜上头还有人压着,谢荣还没到在朝堂一手遮天的地步,她就有机会。 程渊点头。“但是我们却不能不防范。废太孙被废之事真相尚且不明,也不知这其中有没有什么惊天内幕,甚或究竟是不是与霍家有关,眼下一时半会儿还看不出来。所以京城里的动向还得更加严密地监视着。” 谢琬道:“那就劳烦程先生去封信给罗矩,让他打点。然后也给赵大人回封信。” 程渊转身便去书案后提笔,忽然又抬起头来,说道:“除此之外。老夫觉得,若是东宫里头有咱们的人就好了,据说这皇次孙殷曜的母亲郑侧妃与太子妃并不和睦,虽然此事不一定与郑侧妃有关,而且据说郑侧妃读书不多,心机有限。但起码太孙被废,甚至贬为了庶民,此事最得利的却是郑侧妃。 “如今郑府以及她定会百般地争取太孙之位,动作一多,咱们也便于捕捉三老爷的心思。” 谢琬前世并不曾接近宗室。但是因为后来当上太子的是殷曜,所以对于郑府及郑侧妃也略有耳闻。 郑府如今应该是郑侧妃的父亲郑铎当家。郑铎的祖父原先是先帝手里的带刀侍卫,后来郑铎的父亲科举进士及第,被先帝破例收在身边当了行人,之后郑家才弃武从文。郑铎如今是工部侍郎,而手下几个儿子也都颇具风采。 尤其是三子郑遨,据说相貌生得极好,在京师乃是名列前袤的美男子。 甚至有人说,这郑遨比起姐姐郑侧妃来还要美上三分。然而更多的人说,只可惜再美也只是种病态美,因为郑遨胎中带疾,先天失调,以至长年药不离身,说他是美男子,倒不如说是病里西施,要论真正的英挺俊美,还当数废太孙殷昱。 谢琬没见过郑遨,更没见过殷昱,但想到这里也不禁笑了笑,说道:“程先生所言不错,只是宫闱之中非常人能入,便是要插耳目,也要待可乘之机。监视宫闱乃是等同谋逆之罪,若是反被人拿住了把柄,我们就得不偿失了。” 程渊亦笑道:“老夫也不过顺口一叹,自是不敢怂恿姑娘做下这等大不敬之事。” 这里飞快两封信已经写好,程渊送过来给谢琬看了看,便就拿回去用火漆封好。 如今京师清河两地的信都是走的驿局,认真想来其实并不安全。只要被人瞄到,那后果不堪设想。谢琬看着程渊封了信,便就扭头与门外的丫鬟秋云说道:“回头宁公子要是到府上来了,你让人送个信来给我。” 程渊见事情说完了,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问道:“姑娘此来,是否有事吩咐?” 谢琬想起来意,说道:“大老爷行踪很有些鬼祟,我怕他是冲着这宅子而来,舅太太他们又将要回府了,你这几日就陪着哥哥住在这里罢,有人在这里,他们总要顾忌些。哥哥又斗不过他们,有你陪着,总算好些。” 她实在想不出来王氏和谢宏盯着她还能为着别的什么事,谢宏只要搬出府来,就必须得另置宅子居住,眼下她一口气置下颂园,不令他们起歪心思才怪。所以谢宏的鬼祟在她看来也正常。 可是如果谢琅跟她都不在这里住着,谢宏若要硬闯进来做点什么,十分之可能。颂园里的人绝大多数是后请来的,虽然经过罗升的精挑细选,不可能有什么胆敢背主勾结外党的人混迹其中,可是谢宏毕竟是谢府的大老爷,名义上也是谢琅谢琬的伯父,他要进来,他们敢死拦着吗? 谢琬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下死令禁止他入内,自家的“伯父”进来串个门,她若是明目张胆地不让他进来,谢宏再起个嚷嚷,搞得人尽皆知,谢启功虽不至于打她,但是若不把谢琅抓去打上几十板子,是断断不可能的事。 除非到了跟王氏摊牌的那一步。 谢琬傍晚与谢葳一道回了府,然后去正院里给王氏请安。 正好谢启功也在,谢琬便就以谢琅近来学业繁重为由,表达了谢琅需要在颂园住上几日的意思。 一旁坐着的王氏目光忽闪了两下,说道:“这么说,琅哥儿这些日子都不会回府来?” 谢琬扭头看向她:“是啊,老太太。哥哥明年就要下场了,学里先生指了他几个重点,只怕这几个月都不能按时来给您和老太爷请安了。” “请不请安倒不要紧,明年下场他可有把握?”谢启功说道。对他来说,能不能够考取功名替他长脸,然后在仕途上辅佐他的爱子谢荣才是要紧的。 谢琬道:“哥哥说,把握还是有的,只是因为他很容易紧张,所以不得不比别的廪生更多下些功夫。” 谢启功捋须嗯了声,说道:“那就让他在那里好生用功罢。” 谢琬笑着道谢,王氏这里也笑了笑,低头端起茶来。 谢琬谢葳同告退后,谢棋走到王氏身旁坐下,说道:“天气渐热了,老太太近来不安排什么活动么?” 王氏起身笑道:“热成这个样子,能安排什么活动?”一面让周二家的掀帘子进屋去,一面交代道:“等棋姐儿走了,便把大老爷请过来,就说我这里有事问他。” 周二家的应声出门,见着谢棋仍站在那里帘子内张望,便就笑道:“二姑娘怎地还在?奴婢正要去栖风院,一道走罢?” 谢棋收回目光,默不作声随她出了门。 王氏在屋里等了片刻,谢宏就急匆匆地来了。 “母亲有何吩咐?” 王氏看见他听见自己召唤便满头大汗地跑来,哪像谢荣那般总是慢慢悠悠,心里顿时涌出股怜惜,掏了绢子替他擦起来。谢宏连忙躬着身子凑近前,等她擦完了,才又咧嘴笑道:“多谢母亲。” 王氏将绢子递给周二家的,扬起下巴示意她出去。然后便指着下首椅子让谢宏坐,说道:“琅哥儿这几个月都不在府里,独住在颂园,也就是说,二房那个时常护着三丫头出门、功夫甚好的护卫钱壮也会留在颂园。任夫人日前派人来问讯儿,我看我们,也可以动作了。” 谢宏眼前一亮,说道:“不知母亲如何打算?” 王氏笑了笑,说道:“三丫头性子倔傲,要想使得她同意,少不得下些硬功夫。过几日便到了七月,我会找个机会让老太爷提出来让府里女眷前去庙庵里上香祈福,然后在那里住上两日。 “入寺后我们找个僻静的禅院给她住着,到时候你找两个人吓吓她。不过也别真伤了她的身,只扒了她的衣服做出被人玷污的样子即可,她做下这等丑事,婚事哪里还能由她?到时候任家再来提亲,她无奈之下再还有别的什么办法,自然只能听从我们的安排嫁给任隽了。” ps: 感谢宁诗87、王二皮嘻哈的平安符,么么哒~~~感谢伶初、猫妈妈猫宝宝、爱吃鱼的鱼、丑男画皮、milkie、lia、单调的宝儿的粉红票~~~~么么哒~~~~rp 117 买凶 “母亲真是高明!” 谢宏听毕不由地冲她竖起大拇指来!“她三丫头失了清白,自然琅哥儿和齐家也无法可说。到时只怕任家上门来提亲,她还会巴不得地求着我们把她嫁过去呢!母亲行事如此周密,真让儿子自愧弗如!” 王氏笑着低头看指甲。 谢宏想起即将到手的谢琬的嫁妆,又还有谢启功过世后即将分到手的一半家产,不免心潮澎湃,激动难言。好容易把心思转到这上头来,想起还不知喊了人去哪扒谢琬的衣服,便又道:“不知母亲要去哪间寺庙上香?母亲告诉我,我也好提前作个安排。” 王氏沉吟道:“我想好了,就在掩月庵。棋姐儿在那里住了几个月,我们此番再去住个一两日并不引人注意。再说,掩月庵后头不是有个小山崖么?你在靠近山崖的那头找间禅室给她,让她到时候连逃都没地方逃。” 谢宏听得母亲竟然已经考虑得这么仔细,自然欢喜不已,一面又更加钦佩。 母子俩接着又商量了些细节,王氏便就让谢宏出去了。 当天夜里王氏便就病了。 此病竟是怪得很,一到半夜她便会一骨碌从**爬起来,然后顺着四墙游走,然后不住地对着空气说着话,到了翌日又气若游丝。谢启功惊得很,叫了两三个郎中来看,都不得要领。 谢宏于是哭着说:“母亲这模样看着不像是病,倒像是中了邪。如今正值七月,邪气也盛了,不如请个法师来看看。” 谢启功一想深觉有理,连忙让他去请法师。 谢宏请法师来做了一整日法事,谢琬谢葳俱都沐浴焚香前来观瞻,到了傍晚,王氏居然就能下地了! 谢启功喜不自胜,赏了这法师许多钱财。这法师说:“老太太福体有亏,确是冲撞了神灵。要想真正恢复原状,还得去寺里佛前潜心颂经两日方可。” 谢启功立时肃然。谢宏主动道:“老太太一人前去我们都不放心,不如让长房里女眷陪着同去。这邪灵既然被老太太冲撞到,自然也有可能被别的人冲撞,让棋姐儿和大奶奶她们都去佛佛上上香,替老太爷祈祈福,总是不会错的。” 谢宏言下之意,就是今日王氏冲撞了鬼神,改日说不定就换成了谢启功自己。 如今正在七月半里头,四处鬼神出没,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自己都还没眼见着谢荣出人头地,怎么可能就这样撒手人寰?这上香自然要人全到了才显得心诚。谢启功顿时就道:“既如此,自然不能光让大奶奶他们去,府里女眷们,都陪着老太太去罢!” 老太爷一声令下,于是,府里女眷就都得行动了。 时间就定在七月十五早上,正好出了中元节,地点是掩月庵。 谢棋接到传话时目光顿闪烁了两下,而后又在垂眸时消失殆尽。 此番去庙里并不能把四个丫鬟全带上,钱壮又是男的不能去,谢琬于是让邢珠顾杏跟着。 顾杏很高兴,因为正好可以消暑。而邢珠一脸无奈,因为她们要去的地方是掩月庵,那里背靠山峦,蚊虫多如牛毛,因为晚上时不时地起身在谢琬房间外巡视,最近她脸上脖子上已经被蚊虫咬出好几个大红包了。 玉雪笑着给了她一盒驱蚊膏:“还是擦擦这个吧,擦上它一点无损于你的英雄气。” 邢珠平日里甚讨厌那些花啊粉的,因为驱蚊膏里含着**香,于是她连这个也不肯擦。 不过一想到山里不同城里,她犹豫片刻,还是接了。 府里没有人知道邢珠和顾杏会拳脚,所以即使不带玉雪,也没人表示意外。只是同车的谢葳笑说了句:“咱们可得去住一夜,这两个新来的,能侍候好你么?” 谢琬笑道:“我有这么难侍候么?” 出了城就是掩月庵所在的西郊,一众人的行程全部由周二家的打理。 掩月庵是个三进的小庙庵,十分简陋。最后面的禅院被谢家的人一住,就再没有空余的房间。谢琬因为最小,被分在最靠近里头的扶桑院。 扶桑院左首没了房子,右首是王氏所在的院子。这里背后就是院墙,而院墙后就是山。山上有着密密丛丛的树木,白天看来也算风景秀丽,到了夜里,只怕让人心下生怵。 谢琬并不怕黑,身边又有邢珠顾杏,更加上王氏在侧,只有有些动静就会立刻引来驻守在山下的护院,因而对此安排并没有什么特别意见。只是对于王氏这场病,她心里仍有疑惑,只是猜测她不知道出什么夭蛾子,却并没有联想到任家头上。 周二家的走后,邢珠往四下察看了圈,回来道:“咱们这院子左侧有个小门,从小门出去有条极狭窄的路,只容一人通过,只怕是庙庵里的女尼平日上山打柴的路。路下面是个高约五六丈的悬崖,虽然不算很高,底下也只是土坑,但姑娘还是当心些,不要轻易出这道门的好。” 她也怕此来人手不多,自己也有照顾不来的时候。 谢琬点头:“我知道了。” 王氏在禅院下来后,把丫鬟们都挥退了,问周二家的:“大老爷呢?” 周二家的压低声音:“已经在山下住着了。万事俱备,就等天黑。” 王氏点了点头。 外头窗下忽然传来砰啷一声轻响,王氏立时坐起身,看向门口。周二家的才走到门槛前,谢棋已推门进来,甜甜地道:“老太太,我方才看见山下有卖槐花蜜的,我想去买两罐来,孝敬给老太太您。” 王氏笑道:“你就是偷懒不想颂经罢?” 谢棋拉着她手臂撒娇。王氏道:“你去罢,早些回来,佛前还是要恭敬的。” 谢棋嘟嘴站起,但是很快又灿笑开了,转身出了门去。 王氏这里看着她背影摇了摇头,预备去佛堂。 谢棋领着丫鬟金钗和华胜出了山门,想起方才听得的话,不由一凛,随即差遣华胜下山买蜂蜜,自己则与金钗拐到左边树林子里来。 一个人只要有心,总能办成她想办的事。她纵使没在这里住过好几个月,有着王氏装病的这几日功夫,她也能摸清这里的地形。 树林子里树木不多,大多是松树,但是松叶亭亭如盖,挡住了烈日,也挡住了林外视线。她顺着林子里的小路进内,很快,就到了座废弃的木亭前。亭子里站着个脸上有着小刀疤印的男人,抱着双臂,阴鸷地望着她这里。 谢棋见到他,显然并不意外,但眼里还是浮现出一丝厌弃之色。 要不是为平心中的怨气,她何至于在外头找这样的人打交道?好在这里离庙庵并不远,只不过隔了道土壕,他并不敢乱来。饶是如此,她也依然选在亭子外头站定,“我已经摸清楚了,她住在扶桑阁,身边只有两个丫鬟。不过这两丫鬟会拳脚,你到时必须引开她们方能行事。” 刀疤脸看着她,对她既想求他办事,但是又这么怕他感到有丝鄙夷,他简短地道:“你要什么结果?” 听到这里,谢棋目光忽然狠戾起来,她咬唇看着地下,说道:“把她奸污了!最好是找几个人齐上!” 面对她露出的狠色,刀疤脸也不由怔了怔:“真奸?” 她抬起头来,皱眉道:“怎么,不敢?” 刀疤脸不说话。 谢家不是好惹的。谢棋虽然没告诉他要害的人是谁,可他又不是傻子,他难道不会去查吗? 庙庵里来的什么人,他只消找个尼姑来问问就知道了。那谢三姑娘虽然上无父母庇佑,可终归是谢家的人,不是他们轻易惹得起的。 她哼了声,朝金钗伸出手,接过来两张银票。“这是五百两银子。只要事成,它就是你的。”这银子是她把所有钗环首饰当了得来的,为了即将到来的这一天,她就是倾尽家当也值得。“白送给你一个雏儿,再加上五百两银子,怎么样都值了。” 刀疤脸看着银票上的面额,很显然心动了。 五百两银子虽然不多,但是任务却不重,而且,还的确算得上是趟美差。早听说这谢三姑娘生得姿容绝丽,而且又娇生惯养,虽然年纪小些,尚且缺些成熟女子的风韵,但因为是白壁处女,他却也不介意。 他说道:“什么时候动手?”他甚至都有些期待了。 他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居然肯花五百两银子来请人奸污自己的妹妹,看着面前的谢棋,他简直想撬开她脑袋看看,是不是有着什么异于常人的构造? 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大户内宅里这些事多了去了。她们的恩怨他管不着,他只要知道,今天夜里他有番艳福可想就成了。 谢棋道:“你只要掩藏在庙庵里,到时听我的号令便是。” 刀疤脸看着她手上的银票,点点头。 谢棋出得树林来,华胜已经捧着两罐槐花蜜气喘嘘嘘地回来了。 谢棋笑着赏了十来个铜板给她,拿着槐花蜜进屋去。 天际飘着几朵轻白的浮云,志得意满的样子,让人羡慕。 谢棋心情很好,她甚至哼起了小曲儿。 只要谢琬真的失了身,王氏她们的希望也就落了空。谢宏不知道,他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把谢琬骗到这里,其实是为自己做了嫁衣裳。如果事情败露,谢琅要追查凶手也追查不到她的头上,而只会找上谢宏和王氏,人是他们带来的,计谋也确实是他们定的,跟她有什么关系?rs 118 暗夜 不是她六亲不认,而是他们不仁,她也只好不义。王氏既然为了二房一份家产宁愿罔顾她的幸福,把谢琬嫁去给任隽,意欲使她变得一败涂地,那她只好自己替自己作主,向他们讨回个公道。 毁掉谢琬清白的主意是他们出的,他们只想吓吓她,她就干脆替他们把这件事变成事实好了。既然她得不到任隽,谢琬也别想得到!反正二房迟早都会被消灭掉,她不过是替他们提前下手罢了。面对着一个残花败柳的谢琬,她就不信任隽还会不死心? 想到这里,她得意起来。 只要过了今夜,谢琬就彻底败在她脚底下了。她不是自命清高吗?不是仗着有钱常在她面前摆谱吗?她倒要看看,被个丑陋不堪的地痞流氓奸污后的她,还能不能那样发出那样装模作样的似笑非笑,还能不能在她面前趾高气昂,还能不能令得任隽牵肠挂肚? 是的,等刀疤脸事成后,她一定要站到她面前,看看她的狼狈样,然后再把所有人叫过来看她! 时间在谢棋的期盼中缓慢地过去,终于到了夜幕降临时。 王氏带着一屋子女眷拜了一整日菩萨,两腿酸麻得也有些站不起来了。但是为免被人看出破绽,她还是强撑着回到了屋里,等到阮氏黄氏等人都下去了,她才歪在禅**唤周二家的倒热水来。 庵里可不像府里事事顺就,周二家的隔了有小半刻才端了水进来,见了王氏脸色不虞,便说道:“大老爷方才遣人来了,问老太太夜里几时可以行动。” 王氏听见这个才松快下来,说道:“你去告诉他,子时准,让他们动手。” 子时正是大家都沉睡着的时候,这个时候摸去最是适宜。 晚饭自有身边人拿到房里。 谢琬沐浴完毕。穿着身月白色的宽松袍子站在窗前擦头发,从窗外看来,墨发白裳的样子超然脱俗,竟比平日里穿着正经服饰的样子还要更夺目几分。 邢珠由衷地道:“姑娘并无武术根基。虽然跪了一日,可却也看不出什么疲惫之色,真是难得。” 谢琬笑道:“这也没什么,我平日里东跑西逛,体力比寻常姑娘们强些也是自然。”见她站在廊下似站岗的样子,便又道:“你站外面做什么?不怕蚊子咬么?” 邢珠赧然地道:“我总觉得这里不安全,还是在外守着好些。而且我擦了驱蚊膏,已经没什么蚊子。” “没什么蚊子也进来,总要吃饭。” 谢琬笑着,指了指门外那头一面挽着个大食盒子。一面啃着鲜莲子走过来的顾杏,放着三个人斋饭的食盒被身量未足的她这么一挽着,轻松得就跟挎着一篮子鸡蛋去赶集似的。 顾杏见她们在看她,顿时小跑过来,将食盒拎上桌子。说道:“姑娘,快吃饭吧。”然后又把手上的莲蓬递过来:“姑娘,吃莲子。” 谢琬奇道:“你哪来的莲蓬?” 顾杏指着外头:“刚才有个傻头傻脑的家伙在厨房外头偷看尼姑给我装菜,我跑出去把他揍了一顿,尼姑为感谢我,拿给我吃的。本来她们给了我两个,但是我已经吃了一个。这个给你吃吧。”她脸红红地把莲蓬推到谢琬手里。 谢琬轻抚她的后脑勺,笑道:“我不吃。顾杏吃。” 这时山下小木屋里,刀疤脸正在屋里与两个人吃着酒,一个人忽然鼻青脸肿地闯进门来:“这趟可亏死我了!” 坐左首的这个吊梢眼腾地站起来:“老四!你这是怎么了?!” 右首的招风耳也跟着起来。 老四抱着头,哀呼道:“老大不是让我去掩月庵探那三姑娘身边两名丫鬟的底细么?谁知道我才到了那里,就被她发现了。当成偷看尼姑的采花贼打了一顿!你们别看那丫头才不过十一二岁,气劲儿可真大!一拳下来差点没把我捶成肉饼!哎哟喂!” 吊梢眼和招风耳俱都无语地看向刀疤脸。 “大哥,人家有那么厉害的丫鬟,咱们怎么办?” 刀疤脸哼了声,饮干了一杯酒。说道:“再厉害又如何?你再去叫个人来!我就不信,她们双拳四腿,能斗得过咱们五个人!” 吊梢眼点头附和。转眼又目露**光狞笑起来:“只是这样一来,少不得要委屈委屈那三姑娘多侍候爷们儿两转了!不知那娇嫩的谢三姑娘,能不能承受得住咱们这几个兄弟的雨露呢?哈哈哈!” 谢琬晚饭后跟谢葳下了几盘棋,便就回了扶桑院歇下。。 这掩月庵里简门陋户,看起来的确不安全,但是每一个陌生地方都能给人以不安全感,她除了睡觉警醒些,让邢珠在扶桑阁内外隔一阵便巡走一遭,再留着顾杏贴身跟着,似乎也想不到别的让人更安心的办法来。 王氏究竟在出什么夭蛾子呢?她想不透。 山间夜晚清凉,顾杏心思浅,贪睡,上床没一会儿就发出轻微的鼾声来。但是两个人挤在一张禅**,又未免有些闷热。谢琬吹了灯也睡不着,见沉睡中的顾杏热得不安地翻身,便拿起扇子替她轻轻地扇着风。 顾杏睡梦中睁眼冲她懵懵地笑了笑,又闭上眼睛。 谢琬不禁也笑起来,这样的顾杏,才该是十一二岁无忧无虑的少女的样子。 她前世今生的十一二岁,都不曾像她一样这么吃得香睡得沉过。 前世她要拼命地改善生活,而这世她在拼命地改变命运。 可是人生就像是一摞竖起的骨牌,第一张倒下去,后面所有的便也跟着倒了。如果这世她没有不想让王氏得逞而住进谢府,便不会引来她对她越来越深重的忌恨,如果没有重生时在碰巧落在松岗上,她不会认识想去寻找那个美少年,更不会知道他就是魏暹。 她不去寻找魏暹,魏暹不会突然间跑到谢府来,他不来谢府,谢荣便不会提出跟魏府结亲的请求。以至于到如今,谢荣也不会因为谢葳的婚事受挫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转而去走扶持储君以树权势的道路。 可见,自打她重生那刻起,许多人的人生注定就注定要被改变了。 “姑娘怎么没睡?” 邢珠悄声进来,见到一面给顾杏打扇一面出神的谢琬,连忙点了灯。看到**仍然酣睡的顾杏,又不由道:“这丫头真是的,倒让姑娘侍候起她来!”说着,便要伸手来推顾杏。 只是她才一开口,顾杏就已经鲤鱼打挺从**起了来,而且走位十分精准地挡在了谢琬身前。 邢珠和谢琬俱被吓了一跳。这当口,顾杏却又凶巴巴喝问起来:“你是谁?!” 她嗓音浓浓的,一听就是没睡醒,目光也十分朦胧,连邢珠都没认出来。而她的姿势却十分稳当,甚至伸出的一只手掌都绷得笔直,似乎一招就能把人劈出个头破血流。 谢琬笑道:“你瞧,人家虽然睡得香,可也是相当之警觉的呢。” 邢珠松了口气,一把把顾杏从**扯下来道:“你倒是会享受,知道刚才姑娘为你受了多久的累!” 顾杏看着谢琬手上的扇子,也恍然意识到自己是为什么才会睡得这么舒坦,于是皱巴着脸说道:“我也不知道姑娘没睡。我还以为,是我义父在给我打扇呢。” 谢琬知道她是被养父长大,生父生母都没见过,说起来跟自己身世差不了许多,只是自己比她强在多几个钱,有个哥哥而已。听见她这话,心里也不好受,口气便越发温柔起来:“不要紧,我也是睡不着在这里闲着。” 邢珠见着顾杏醒了,便也就跟谢琬道:“姑娘歇着吧,我出去转转。” 谢琬点头,目送了她出去。 顾杏下地给谢琬倒了碗茶,睁大着清澈的双眼道:“姑娘,你人可真好。” 谢琬接了茶,笑着拂她的额发,“顾杏人也很好。” 吃了茶吹了灯,谢琬便就躺下来,数着一二三准备睡。 正有了几分朦胧睡意,院子里却传来邢珠一声低呼:“是谁在那儿?!” 谢琬睁开眼,倏地坐起来。顾杏比她动作更敏捷地下了地,到了窗前往外看,只见一片月色里什么也没有,而邢珠的声音也不再传来。 “邢珠姐!邢珠姐!” 顾杏冲外头呼唤了两声,还是没有声音。 谢琬皱着眉,也披着袍子下了地。 窗外月光静静地照耀着小小小扶桑院,院子里只种了棵菩提树,除了落在地上的斑驳的影子,其余别无二物。晚风轻轻地吹拂着树叶,影子也在随之拂动,而院子内外四处除了虫鸣,再也不曾有别的声音传来。 这月夜,静得十分诡异。 谢琬到了此时,心中也不再只有因为陌生地方而产生的不安全感了。一定有事发生! “邢珠姐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顾杏回过头来,平日里无忧无虑的脸上,此刻也涌起几分凝重。她说道:“姑娘,要不我送您去大姑娘那边吧,然后我去找找邢珠姐。” 邢珠当然不能出事。而眼下整个后院似乎也只有谢葳那边更安全些,她和黄氏就住在王氏的右首,即使有什么事发生,驻守在山下的谢府的护院同样会在极快的时间赶过来。 谢琬沉吟点头,迅速回到床前拿了条丝绦缚住腰间衣袍,与她出了房门。rp 119 反制(单调的宝儿*仙葩+3) 去到谢葳的院子需要经过王氏的院子,此刻王氏那边十分安静,黑灯瞎火的,显然早已睡沉。 顾杏与谢琬并肩走着,到了院门口,顾杏把门一推,一个人忽然从暗影里走到门前,矮身道:“三姑娘么?我们大姑娘让奴婢来接您过去咱们那边。” 眼下这会儿,这丫鬟陡然见到谢琬站在门口,她居然并没有什么意外的神情,谢琬顿时起了疑心,凝神看着她道:“你是谁?”顾杏同时已经闪身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丫鬟从暗影里抬起头来,还没等谢琬看清面容,一只手已经悄然从后方捂住了她的口鼻,并挟制着她往院里退去! 这突然而来的她本能地呼喊挣扎,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低浅的嗯啊的声音。顾杏几乎是在她被劫的同一时刻听到动静转过声来,可是才准备出手,身后两把刀已趁她无暇自顾之时搁上了她的颈间! “姑娘!” 顾杏惊惧地望着已经被扣在蒙面汉子脸前的谢琬,不顾一切要冲上来。颈间两把刀似乎并不是吓唬人的,她一动,脖子上便已经多出两条血口子。谢琬急忙摇头示意她不要乱来,可是顾杏哪里肯听?不顾一切往前扑。然而刚往前走到菩提树下,一张渔网从天而降,堪堪将她捉了个严实! “姑娘!” 树上跳下两个人,狞笑走上前,拿布条将顾杏的嘴绑住。然后收紧渔网,将她吊起来扛在肩上。 顾杏虽然功夫不错,可惜眼下赤手空拳,面对紧实的渔网,竟然无可奈何。 劫持谢琬的蒙面人见得已然得手,随即拖着她回到房里,一手擦着火石点了灯,这才将她一把推倒在地上。 王氏住的院子与扶桑院不过一墙之隔,顾杏方才在院子里那样呼喊。即使整个庙庵都熟睡了,也不至于连她们院里都风闻不到一点动静,可她们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传来。 谢琬半坐在地上,并不急着起身。而是揉着被捂得发麻的脸颊打量着面前的蒙面人。 这人只看得见一双阴鸷的眼,而且身形高大,要想从他手下逃脱走,显然并不可能。何况刚才那四个人看起来与他是一伙的,以他们的身手,能够那么自如地把顾杏拿下,可见他们早就做好了准备,贸然行动,更是没有胜算。 谢琬看着他,并不说话。 蒙面人见着她这么不叫不嚷的样子。却是奇怪起来:“你倒是镇定。怎么也不想着叫唤叫唤让人来救你?据我所知,山下可驻扎着你们谢府许多护院。” 谢琬看着他手上的大刀,“我要是叫唤有用,你也不会到现在还拿着刀了。” 蒙面人看了眼手上的刀,再看向她时。眼里就不由多了一丝惊奇。但是这又如何?她就是再聪明,今夜也不可能从他掌下逃走的。 原先光听人说这谢三姑娘如何漂亮也并不觉得,如今眼目下看来,穿的不过是件极普通的袍子,头上也不过插了根绾发的簪子,脸上脂粉未施,但看起来就是有着说不出的干净舒服。他也算阅女无数。像这么样娇嫩干净的小女人,还真没开过荤。 他把刀撇到地上,飞快趋身过去。面前柔弱不堪的谢琬看起来毫无抵抗之力,他眼眸里露出着炽烈的邪光,矮身蹲到她面前,一只手将她推倒在地。双膝跪在她两腿之间,而另一只手则迅速去解自己的裤头。 只是等他两手才握住腰带,一只赤金钗子已经趁着这机会堪堪抵在了他喉间! 谢琬坐起来,单手撑着地,扬唇道:“原来你是为劫色。” 蒙面汉子当场怔住。盯着面前的赤金钗一动也不敢动。 谢琬一把扯下他脸上的面巾,汉子左脸上的刀疤露出来。 她眼里浮出一丝恶心,将汗巾丢到地上,站起来。 刀疤脸见得钗子离了脖颈,微愕了半刻,立时扑上来意欲将她摁倒,而谢琬似是料到了他会伺机而动,脚步一闪已让他扑了个空。 她站在屋中间,反手将金钗抵在自己喉咙上:“我今夜已是无路可逃了是么?” 刀疤脸眼泛绿光盯着她。 她唇角微扬,说道:“那么,眼下你总该知道,我是宁愿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刀疤脸冷冷盯着她手上的金钗,以及她纤细的手腕。 “我知道,你们之所以能够得手,是因为有内应这里。不要说你们外头还有四个人,就凭你一个人,我也没办法逃脱过去。说不定,手上这支金钗根本没扎进我的脖子里,就被你抢走。可是,一个人决意要死,总有许多法子,没有这支钗子,我还可以咬舌。” 谢琬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该有的惧意,充斥在她脸上的,是冷冽以及傲然。 刀疤脸扬了扬眉,不置可否。 谢琬笑了下,又道:“当然,对于我这样的弱女子来说,在你面前会连咬舌自尽都很困难。我除了乖乖接受你们侮辱,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是,就算我被你们侮辱了,我也一样会自杀。你想想,被你们轮流侮辱过的谢家姑娘死在掩月庵,会引起什么后果?” 刀疤脸眉头一动,脸上肌肉紧了紧。 谢琬把钗子放下,说道:“首先,我哥哥绝不会轻易罢休,事情会闹大。这样的丑事传出去后,我们素重家声的老太爷绝对会交给官府。就是他不报官府,我身在州衙的舅舅也会报。更有,我三叔是朝廷命官,更是皇次孙跟前的筵讲,在皇上跟前也时常行走。 “谢侍讲的家里居然出了这种事,首先官府不敢不究。再者不管是不是有人策划,为了安抚朝臣们惶惶不安的心,朝廷也绝对会下令严办。而你们,要么被你们的金主供出来,要么,就从此亡命天涯,为了这点银子,从此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刀疤脸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惶恐,抱胸的双手也不由放下来。 谢琬在空荡的屋里踱着步,继续不紧不迫地说:“而就算你们在得逞之后把我掳走,不让我死在这里,制造出一番我意外身死的假象,那也无济于事。因为,除了我之外,我那两个丫鬟也知道我绝非死得这么简单,所以除非你们把她们也杀死或者送去别的地方。 “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们主仆三人同时失踪或死亡,都是件会引起所有人怀疑的事。你以为,就算这样就能帮助你们的金主洗去嫌疑?” 刀疤脸面色凝重,望着面前一派自如的她,肩膀微微晃了晃。 谢琬笑道:“所以,现在你应该知道了,你为了贪图一时的利益而做下有害于我的事,等待你的,将是没有一丝生机的一条死胡同。而我,绝对会以我的死,逼得你的金主,不得不把你们供出来。又或者,是完全把罪责推卸在你们身上。” 刀疤脸咬着牙,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双脚踩中地上的大刀,发出砰啷两声响。 门外廊下传来催促声:“老大,事办完了没?办完了就该咱们兄弟上了!” 刀疤脸看着门外,目光投向谢琬。 谢琬站在灯光下,把玩着手上的金钗。 刀疤脸冲窗外喝道:“吵什么?!” 窗外两人顿时噤声。 刀疤脸收回目光,望着谢琬手上的金钗,说道:“姑娘说的虽然在理,可是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要想我白白这么放过你,却是不可能。” 谢琬直截了当:“你要多少银子?” 刀疤脸咬咬牙,说道:“姑娘也别说我欺负你,请我过来的那人许我六百两银子办成此事,姑娘如果也能给出这个数,那我绝不会为难姑娘。”谢棋许给他的是虽然只有五百两,但是他听说谢家二房有钱,多讹她一百两也不算什么。 当然,多出这个数他也不敢,万一她拿不出来,跟他死耗在这里,那他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还不如能拿多少拿多少。 “六百两?”谢琬扬高尾音,略顿,她说道:“六百两算什么,我给你一千两。条件是,你必须把指使你的人告诉我。” 刀疤脸只当她要讨价还价,待听得她说一千两,一双眼已经蓦地睁大。有了一千两银子,他找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手,非得因此去惊动谢荣? 他胸脯起伏了两下,当下道:“你若能摆出一千两银子来,我立马告诉你!” 谢琬笑了下,“我又不是神仙,知道你会来劫持我,怎么会带这么多钱在身上?你拿这个去县里梭子胡同,找到颂园,把这个给那里的程渊程先生,就说我拿来捐庵的,他自会拿钱给你。等你把钱拿回来,你再告诉我不迟。我相信,区区县城城门应该拦不到你们吧?” 说着,她从耳上解下一只耳铛来,抛给刀疤脸。 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在邻近几县游走的人来说,此刻进县城也只是买两斤上好烧刀子的事。刀疤脸接住耳铛,思虑着可行性,片刻抬起头,往后唤道:“老二老三进来!”rp 120 送讯 门外很快有了动静,两个同样身着夜行衣的人走了进来,拉下面巾的他们獐眉鼠目,想来以为进来便可安享艳福,一见自家老大和那本来应该花容垂泪的谢琬正隔着一丈远面对面的在聊天,而且俩人身上衣衫整齐,便就呆在了门口。 刀疤脸把手上耳铛递过去,“你们俩速去城内梭子胡同颂园找一位程渊程先生,让他给你们一千两银票捎过来给三姑娘。”说着他眯眼瞪了瞪他们:“你们要是拿到钱后敢跟我玩什么花样,仔细你们的妻儿老小和祖坟!” 老三老四吓得身子一震,顿时不敢深究这是为什么,立时拿着耳铛出了门。 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门外,而院子里又且恢复了平静。 屋里的气氛已经完全被改变了,谢琬盘腿坐在禅**,望着面前刀疤脸:“反正一时半会儿他们也不会回来,不如,我这里跟你私下里做个交易吧。” 刀疤脸盯着她,“什么交易?” 她把那枝赤金钗子举高,“这钗子少说也值二三十两银,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把它给你。” 刀疤脸瞅了那钗子片刻,说道:“什么问题?” “你背后那人除了让你们羞辱我,可还有什么别的要求?” “没有。”刀疤脸沉吟着,又道:“不过,她说过等我们完事儿后,要等她过来之后才能走。” 谢琬点头,“我那两个丫鬟现在在哪儿?” 他顿了顿,说道:“一个绑在山下树林里。一个被吊在院墙外的悬崖旁。” 谢琬盯着他,一双目光如冰又似火。 “现在,让你的人去把她们都带过来!” 刀疤脸退后,“那可不成,万一她们来了你又让她们来对付我怎么办?” 谢琬咬住后槽牙,缓缓道:“你若是害怕,便仍绑着她们。等他们拿了银票回来,你再放了她们。” 刀疤脸仔细想了想,又叫来个叫做“麻子”的人,交代他与“二狗”去提人。 颂园里此时也是一派安静。 程渊向来歇得早,而且近日因为常被谢琅讨教学问以及察人之术,头脑兴奋的时间长了,到了夜里难免觉得有些累。 他正在窗外飘来的栀子花香里梦见在田野漫游,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已把他从睡梦里拽回来。 “程先生!程先生!快起来!” 他听出是虞三虎的声音,虞三虎能够担任护院之首,乃是因为他的沉稳,往日极少见他如此慌张。程渊连忙趿鞋开了门,虞三虎叩门的手愕在半空,但是转眼他便闯了进来,说道:“你看看这个!” 他把手上之物递到程渊面前。 程渊将灯拨亮了点,再一看,一双眉便不由皱起来:“这耳铛,瞧着像是咱们三姑娘的,怎么回事?” “正是咱们姑娘的!”虞三虎急急地道:“方才外头来了两个人,长得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他们拿着这个来说是咱们姑娘让他们来找您要捐庵的香火钱的。赶着这个时候来,是怕赶不及明日早间的法事!” “找我要香火钱?”程渊愣了。二房的财产全都在谢琬一个人手里拿着,莫说这会儿找谢琅都拿不着,更莫说找他了。按计划,明日一清早做了法事谢府的女眷们便要启程回府,而这笔香火钱也的确是赶在法事上交上好些。可是,就算是这样,他们也应该去谢府找玉雪拿钱不是吗? 他顿时怀疑谢琬有可能已被他们绑架。可是如果已经绑架,那就该直接上门讨钱不是吗?而且也不会还派两个人亲自登门,这样不是露了门子,等着人去抓他们吗?可见这耳铛应该不会是他们强行从谢琬耳上取下来的。 可是谢琬偏偏让他们来找他—— 是了!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所以才会借他们来给他递消息! 想到这里,程渊不由得于这暑热天里打了个激灵,他指着虞三虎:“他们人在哪里?” “就在前头!”虞三虎指着门外。 “你先把他们稳住,然后速去叫钱护卫到二少爷房里会合!”程渊指节叩着桌面:“三姑娘很有可能遇险了!” 虞三虎听闻,立时出门去。 程渊到了谢琅房里,谢琅立时被这噩耗惊醒,而钱壮很快赶到,进门便道:“姑娘出什么事了?” 程渊当即把心中猜测一说,然后道:“眼下不管怎么样,咱们别打草惊蛇,少爷这里先拿一千两银子给来人,钱壮你则暗中尾随着他们,看他们去到哪里,如果三姑娘真有危险,你必要将她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钱壮拱手道:“小的不把姑娘毫发无伤带回来,自当以死谢罪!” 扶桑阁里,邢珠和顾杏已经被带回来了,两人身上绑着绳索,嘴里塞着布头,目露惊忧打量着谢琬。 谢琬仍坐在禅**,见状叹气道:“我没事。你们稍安勿躁。” 二人见她头发衣衫俱都如先前那般干净整齐,这才又放下心来,转为死瞪着一旁的刀疤脸及麻子、二狗二人。 谢琬慢慢地倒着炕桌上的茶喝着。对面前尚未完全受控的形势似乎并不担心,在刀疤脸三人的注视下,她自顾自地倒茶吃茶,也看不出半丝的不自在。 刀疤脸他们几个却有些沉不住气起来,这样镇定的谢琬着实让他们感到不安,可是他们又的确不敢再对她造次,奸污她是小事,可是若闹到出人命的地步——死的是别的无来历的人也无妨,若偏偏是谢府的姑娘,那他们的确会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频繁地望着窗外院子,希翼着老二老三下一秒就出现在视线里。 可是院子里月影朦胧,一派静谧。 刀疤脸心浮气躁地望着谢琬,说道:“姑娘该不会跟我耍什么花样吧?” 谢琬挑起眉来,正要回话,麻子忽然指着外头道:“有人来了!” 刀疤脸立时起身,匿在窗户后头。 老二老三推门进院,悄声道:“老大,我们回来了!” 因为谢棋早已经打点好,所以庵里各道门竟都畅通无阻。 刀疤脸脸色瞬间松下来,示意麻子开门。 老二老四奔进来,将手上五张各两百两的银票递给他:“老大,足足一千两!我验过了,不是假的!” 一伙人顿时激动起来,在场五个人,刚好一人一张。 谢琬道:“现在,你们该把人放了,然后告诉我背后主使你的人是谁。” 刀疤脸看了谢琬片刻,示意老二把邢珠二人放了。邢珠立时跳起来,一掌劈向刀疤脸。而顾杏则飞快拾起地上的大刀跳到谢琬跟前。刀疤脸慌忙避到禅床这边,惊慌地道:“三姑娘,你可不能食言!” 谢琬朝邢珠道:“邢珠退下,我这里还有话要问。” 邢珠狠瞪了刀疤脸一眼,退到她身侧来。 刀疤脸咬了咬牙,冲谢琬拱手道:“还请姑娘作个保证,让小的在交代完之后,能够免于罪责。” “哪那么多废话!”邢珠掷起个茶杯对准他脚尖扔过去,恰恰好砸在他大拇趾上,疼得他立时冒出身汗来。 余下四个立时退后了半步。 谢琬道:“我答应你,你快说。” 刀疤脸忍着疼,先让那四人都退出了门外守着,才说道:“是贵府的二姑娘指使的。” 对于招出来是谢棋,谢琬还是不免愕了愕。她在府里的对手除了王氏母子,的确还有谢棋不错,可是从安排这场出门,以及一墙之隔的王氏到如今为止也不曾有任何反应看来,应该是王氏才是,怎么会是谢棋呢? 她略顿,遂扬起眉来:“有何凭证?” 刀疤脸道:“这种事不可能落下凭证,我也不可能胡扯上不相干的人。姑娘要是怀疑我,这会儿让人去二姑娘房里看看有无人便知。她早前交代我,要我办完事后等她过来看过再走,这会儿想必她已经出门等着了。” 谢琬使了个眼色给顾杏,顾杏便下地出门去了。 不消片刻回转来,她说道:“二姑娘屋里没人,就连她那个叫金钗的丫头也不见了。” 刀疤脸忙说道:“白日里她在庵外见我的时候,身边就带着个丫鬟。” 谢琬看着窗外渐至当空的月光,双眼微眯起来。 她实在想不到谢棋为什么竟会深恨她至斯,如果是因为任隽,她又有什么资格因为他而恨她?她虽然不会让她嫁给任隽,可是就算她不插手,难道任隽就会娶她么?何况,到如今为止,她都根本还没怎么冲她下手。 如此一来,她的恨意就更显得那么不可饶恕了。上回在翠怡轩里的事让王氏把她送来掩月庵而躲了过去,今日她竟然再次设下这么大手笔来坑害她,她也再也没有理由饶了她吧? 她回头看向刀疤脸,说道:“我再给你加一百两银子,你帮我个忙如何?” 刀疤脸这会儿已知道不是邢珠顾杏的对手,又因为尝到了拿钱的甜头,哪里有不答应的?顿时道:“姑娘请说!” 谢琬遂朝他招了招手,说道:“你附耳过来。”rs 121 圈套 谢棋走到王氏院门外,先听了听里头动静,才回过头来面向金钗。 “你在这里守着,我过去瞧瞧。若是有人问起我,你就说我去净房了。” 金钗点头,小心地看着左右。 谢棋轻声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要去到扶桑院,则必须经过这座杨枝院外的甬道。她知道王氏这样安排的用意。扶桑院只有两道院门,一道是通向山路悬崖,一道则是这边。这样,只要谢宏安排的人在扶桑阁里动了手,王氏再让人把这甬道门一堵,谢琬就绝对无路可逃,从而不得不戴上清白被毁的帽子。 只不过,他们想不到的是,当他们只想吓吓谢琬的时候,而她却替他们把它变成了事实。 眼下离子时也不过半个时辰了,谢宏的人快来了。当他们到来看到的是已经成了残花败柳的谢琬时,不知该有多么气愤?谢琬嫁不了任隽,他们的希望成空,当然会气愤! 可是他们只知道他们会气愤,有没有想过她的失望和气愤? 谢棋咬着牙,走向扶桑院的脚步也越发轻快起来。 一夜之间被五个汉子奸污,那滋味一定不错吧?她简直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谢琬崩溃羞恨的表情了。 她冷笑着,到得扶桑院门口,侧耳贴在门板上,里头十分安静,但隐约也有人挣扎以及低泣的声音传来,看来是得手了。她推开门,悄声地走进去。 门廊下有人低声道:“是二姑娘么?” 她压低声嗯了句,放心地往屋廊下走来。 来人迎向她,涎笑着道:“二姑娘怎么才来?我们兄弟都等候多时了!” 这帮流氓!她高傲地扬起头,一声不吭走向屋内。 月光透过虚掩的门缝一泄在地,借着月色可以看见,屋里**一片狼籍,她的脸忽地红了,在庵里做下这种肮脏之事。谢琬只怕把天上地下的菩萨都冲撞个尽了! 她清了清嗓子,咳嗽了声,说道:“我不进去了。她人呢?” 那人道:“就在屋里呢,姑娘快进去吧!” 谢棋迟疑了一下。还是进了屋。 才在门槛内站定,身后几道身影忽然从左右包抄过来扯住了她的手臂胳膊!更是在她错愕而未及发声之时顿时捂住了她的口鼻! 谢琬从门外走到她面前,一手捏住她下巴:“你来了?” 谢棋惊恐地睁大眼,望着面前衣衫齐整的她,“你,你——” “我怎么居然安然无恙,你很奇怪对不对?按照你的想像,我这个时候应该是趴在地上号啕痛哭,等着你过来往我伤口上撒盐的吧?” 谢琬一双眼冷如冰霜,手下也并没有留情。被捏住的下巴在她手里不得不张开来。 谢棋懵然地看向站在她身后的刀疤脸,瞪大的眼睛里有着不解,但更多的却是惊恐。 谢琬松了手,退坐到床沿上,说道:“能用钱买动的人。虽然堪称是最可靠的人,可是在钱字面前,却也是最不可靠的人。谢棋,你太傻了。难道我谢琬连几百两买命钱都拿不出来么?”她使了个眼色给扣押住她的麻子和二狗,冷冷盯向瞬间瘫软在地上的谢棋。 谢棋闻言顿时转向望向刀疤脸,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指着他道:“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叛徒!” 邢珠立即挣住她的脖子,把她的声音打消下去。 刀疤脸皱眉看着她:“二姑娘大约搞错了。我骗你什么了?再说,我又不是你们谢府的人。” 谢棋苍白着脸退后,退到顾杏面前,被她猛地伸手一推,又跌在地上。 “你想怎么样?”她气急败坏地望着谢琬。 谢琬笑了下,示意邢珠。 邢珠走过去。一脚踩上她的脸,使得她根本喊叫不出来,谢琬这才悠悠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棋被踩得整个脸都呈现出狰狞之态,可是面对邢珠的狠命碾压。却是无可奈何。 她握紧拳,流出泪来,竭力想嘶喊,可是因为牙关被踩,因而发出的声音变成一种类似呀呀学语的低低的声音:“老太太把你骗到山上,暗中安排了人准备毁你的清白,逼你答应与任隽的婚事!我这么在乎任隽,他们却从来没想过我!我不恨你,又该恨谁!” 谢琬早猜到王氏,但是听到这话她还是皱了眉头:“她为什么要把我嫁给任隽?” 谢棋狠瞪着她,咬牙道:“为了把你嫁出去,然后好设计把谢琅踢出府,等老太爷过世后瓜分谢府家产!”她紧呼吸了两下,又呲牙瞪着她道:“任夫人还答应,等你过门之后,要把你的嫁妆全部转送给我做嫁妆!” 月光下,谢琬的目光变得如池水般幽暗。 任夫人? 她望着谢棋,“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坏她们的事?” “我不坏他们的事,难道就等着让他们把你嫁给任隽吗?!”谢棋嘶叫着,可她喉咙已经受了伤,根本发不出什么大的声音。“我守了他那么多年,我在他身上所下的功夫,岂是谢琬区区一份嫁妆可以换得回来的!我当然要坏他们的事,我不但要坏他们的事,我还要弄得你这辈子都没脸去见他!” 说着,她竟然鼓起浑身的气劲,掀翻邢珠,抓起摆在炕桌上的大刀往她身上劈来! 谢琬要是身中了这一劈,那么不死也要在身上落道永远抹不去的疤痕! 一旁的顾杏当机立断,还没等她抬手,便一跃蹿了过去,脚尖一勾踢中她手腕,接着将刀接在手里,顺势一踢,便已将她踢飞在对面墙壁上,然后又重跌在地! 谢棋惨叫着倒在地下。邢珠立即又拿布头塞入她口中。 这一切都在瞬间里进行得悄然无声,顶多也就只有很轻的两声闷响传出来。 旁边刀疤脸等人看着疼得在地上不断翻滚,却又喊叫不出来的谢棋,不由得也打了个哆嗦。 但是没有人前去管她,刀疤脸他们不敢,邢珠压根不会。顾杏甚至像只看到了谷粒的小麻雀一样围着她左转右转。似乎在寻找看还有什么空当可以下手。 谢琬站起身,望着地上滚动不停的谢棋,语气终于也冷冽起来:“拿这样的招对付我,你也算得上歹毒了!”她转过身。低声冲邢珠道:“王氏也安排了有人过来,那么应该也快到了!我先过隔壁屋,你们准备好了就也撤。咱们今天夜里,就来个瓮中捉鳖!” 满月渐上中天,时间已至子夜了。 王氏朦胧中似听到女子短促的尖叫,睁眼坐起来,周二家的连忙迎上:“老太太醒了?大老爷已经带着人进门了,这就使唤着人往隔壁去。您歇着吧。” 王氏蹙眉道:“我怎么老觉着隔壁有什么响动似的?” 周二家的侧耳听了听,说道:“没有啊。兴许是耗子,这山上耗子多。”她刚才出门去接应谢宏了。并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瞅着王氏脸色,顺手斟了杯茶给她。 王氏接了茶,还是不安心,说道:“你还是过去瞧瞧,以免节外生枝。” 周二家的点头。走到与扶桑院相通的院门口听了听,除了风吹树叶的婆娑声,的确没有别的声音传来。 她回来道:“旁边早就熄灯了,确实没有动静。” 王氏这才安心了,交代道:“你让大老爷仔细些,莫让人见到了。” 周二家的答应着,扶着她躺下。才又出去。 谢宏接到了周二家的的传话之后,便在杨枝院外交待面前两名蒙了面的黑衣人,“你们进去一个引开她那两个丫鬟,一个进去扒了她的衣裳便成,不可真伤了她的身,事办了你们就弄出信号来。我就带人赶过去。” 黑衣人点头,悄声推开扶桑院的门进了去。 院子里静悄悄地,看起来是极好下手的时机。二人相视露出个笑容来,其中一个捡了颗石子,往掩住的房门敲去。 门里顿时传来声娇叱。紧接着,两名着翠色衣裳的丫鬟就开门出来。左首的黑衣人故意在门口露了身形,转身往门外跑去。两名丫鬟见状瞬间上前追赶,没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剩下的黑衣人放心地从阴影里转出来,稳步往正房的方向走去。 房里虽然没点灯,但是就着月色也能看出来,**背朝门躺着个身段极玲珑的人,这人一动不动,看起来已经睡得相当熟了。他轻步走近床前,只见这体态曼妙的少女只穿着件薄薄的纱衣,肌肤半隐半现,竟是十分的诱人。 屋里点着香。显然为了防蚊虫,她的脸上覆着块丝帕,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被她看见自己真容。 他把面巾扯下来,伸手解开第一颗衣钮。 衣裳下的肌肤竟是如此顺滑,在香气的薰引下,他忽然有些心猿意马。落在她身上的手居然就收不回来了,顺着解开的衣裳一直抚下去抚下去,那种触感也越来越舒服,越来越勾引着他下腹的热涌。 衣裳很快就脱干净了。他的手像是粘在了那皮肤上。心底里那种异样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 而就在这时候,掌下的她居然也开始动了,甚至在他的抚弄下,微微地趋向他,躬起了身子,仿佛想使他的手动得更利索些。 他带着满心激荡,甚至连她脸上覆着的面纱将手试探地滑到某处,很快,她喉咙里就传出来类似痛苦的嘤咛。他的手在发抖,就在犹豫着下一步该如何时,她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屋里的香仍然焚得很欢,就像交缠在**的两个人。 ps: 捂脸。乃们是不是在想,小三儿居然也这么下三滥。。。。rp 122 死打 谢琬由邢珠顾杏伴着,与刀疤脸他们几个站在侧面耳房窗户前,静静地望着着对面屋子。 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谢琬与刀疤脸道:“现在,就请你们派个人去告诉外头我们的大老爷,就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二姑娘躺在我屋里来了。” 刀疤脸回头与手下人走到一旁去说话。谢琬这里又对邢珠道:“你现在过去瞧瞧。” 邢珠点头,迅速往那边屋里去。 谢琬正要回身坐下等消息,邢珠忽然两脸涨得血红闯进来,手里拿着一截摁熄的残香走到她面前说道:“出事了!他们俩,他们俩——”说了半天,却是又没说出句囫囵话来。 谢琬见她这模样也站了起身,说道:“他们俩怎么了?” 邢珠羞得一张脸都快要埋到地底下去。顾杏眼珠儿一转,说道:“我去看看!”说着已扭身出了屋,就连邢珠想抓住他都没抓着。 不到片刻顾杏也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睁圆了双眼说:“他们俩个居然脱光了衣服,在**学妖精打架!” 她的话顿时引来了刀疤脸等人,而谢琬前世虽未嫁人,但是从顾杏的话以及邢珠的模样看来,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可奇了,谢棋不是说王氏只让谢宏找个人来侮辱侮辱她,逼得她不得不同意他们的劝说嫁给任隽么?怎么来人又会当真与谢棋发生这苟且之事来?假若方才在屋里的当真是她自己,那任隽再怎样也不会娶她吧? 她抱着满腹疑惑看向邢珠顾杏二人。邢珠看她的模样像是明白了,这才把手上残香递过来:“这香,不知道被谁换成了掺有**羊藿的**香,**羊藿是催*情之物,这东西只要点燃之后被人吸入肺里,很快就会做出些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事……” 这些事本不该姑娘家知道,可是她出身武学世家,父亲为怕她在外着了邪人的道。自然从小就把这些东西教会给她。 刀疤脸接过这残香来闻了闻,点头道:“的确是**羊藿的味道。” 邢珠咬牙道:“咱们不过是拿二姑娘来引蛇出洞而已,又是谁偷偷又下了这暗手?如果刚才躺在**的是我们姑娘——”她简直不敢想象。但是转而她又渐渐松下了神情,那谢棋心术不正。如此一来阴差阳错代替了谢琬失了身,并且作下这等丑事,也是恶有恶报,因而就坦然了。 谢琬听闻之后却也无语。钱壮到现在还没出来,难道是他放的?她扭头看着窗外大菩提树,不觉叹了口气。她虽然成心想治治这谢棋,倒还没有龌龊到这种地步,原本想着谢启功打算怎么待她,她便怎么待谢棋,而这么一来。谢棋这辈子却是真的翻不了身了。 正在出神之间,院外已经传来了动静,是谢宏的声音响起来。 “棋姐儿在哪里?!” 重又穿上夜行衣的麻子带着他走向谢棋所在卧房:“就在里头!” 谢宏扑进门内,就着先前邢珠留下的油灯,先入眼的是便是赤身**躺在**交颈而卧的两人。谢棋头枕在旁边男子的臂上,身上大腿上全是血迹,而两人身子紧挨,嘴角上还挂着尽兴后的余味,真是不堪入目! 谢宏连忙转过身,大吼道:“把他们给我拉起来!”然后又四处打量,说道:“琬姐儿呢?她在哪里?!” 到了这时。已容不得多想了,谢琬当机立断站起来:“邢珠速去把他拿下!看是什么人夜闯我的闺房,把他往死里打!” 邢珠道了声“是”,便拎了条早就准备好的门栓出了门。 到了正房下,正四下打量的谢宏猛不丁见着邢珠出现在跟前,正要说话。便见邢珠目光倏然变冷,一条手臂粗的木棍便朝他扑头盖脸地打来。 谢宏大叫往屋里头躲避,一面喊道:“人呢?人在哪里!快去通知老太太!” 麻子二狗狞笑着从外头走进来,拿着麻绳一左一右地将他堵在门内,然后就地将他捆了个严实! 邢珠的木棒雨点般朝谢宏头上打下。满屋里已只听见他痛哭哀嚎的声音。 谢琬看着刀疤脸,点头道:“你们可以走了。” 刀疤脸随即冲她揖了揖,道了声“多谢”,率着麻子等人遁着黑夜从左侧角门外出了去。 等他们出了门,谢琬便冲着院里道:“钱壮还不出来!” 钱壮与虞三虎以及另外三个护院顿时从院里菩提树上跳下来,快步走进屋里冲她揖首。 王氏在隔壁压根没睡着,自打周二家的告诉她谢宏已经让人进了谢琬院子,她就坐在**吃茶静等。 然而她越听越不对劲,隔壁的响动是有了,可是传来的却像是男人的痛呼声,而且谢宏也迟迟不曾让人过来请她,这跟计划中的太不一样了! 她耐着性子再坐了坐,隔壁的惨叫声已经十分清晰了,她终于按捺不住,起身道:“过去瞧瞧!” 而这边厢黄氏与谢葳也已经抱被坐在**,黄氏听着那头越来越响亮的叫嚷声,犹豫道:“再装听不见只怕不成了,还是得去看看。” 谢葳道:“就是再装不成,也得等老太太过去后咱们过去才不露痕迹。” 黄氏点头,想了下,遂下地披了衣裳。 谢棋昏睡之中,隐约听得耳畔传来有人被责打的哭喊声,于是极力睁开眼,坐起来。 门口的确是邢珠在痛打着一个被捆绑着的人,只是他的头被套住了,看不到是谁。她极力地回想地为什么会身在这里,低头时目光触到同样被门外动静扰醒的那人,顿了顿,然后两眼瞪大,如见了鬼一般扯开喉咙尖叫起来! 王氏走到院门口,正好遇见从那头走过来的黄氏母女以及阮氏婆媳,为防打草惊蛇,阮氏她们对这场谋划一无所知,王氏没想到声音惊动了她们,可是一想这样也好,去的人多,谢琬丢脸的机会就越大,就越有可能顺自己的意应下这门婚事。 于是一行人便结伴往扶桑院来。 才走进院门,响彻云宵地尖叫声便从院子里赫然传来,黄氏脚步一顿,王氏却心下一喜,说道:“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快瞧瞧去!”说着,顿时加快了脚步,一改这几日的“病态”,麻利地与黄氏等人往院子里走来。 一进院门,王氏便傻眼了。 院中菩提树下,邢珠正在挥着棍棒揍打着一个人,而正房里正传来女子的哭泣声。王氏心下更喜了,眼前这场景还用说吗?一定是谢宏已经得手了。邢珠在打的人,自然就是那轻薄谢琬的人无疑! 这人在棍棒之下哀呼连连,手脚都蜷缩到了一处,看起来极惨的样子。王氏暗地里摇摇头。不过就算他是被谢宏派来的人那又怎样?她是不可能去解救他的,谢琬那么奸滑,她只要一上前求情,她就十有八九会从中看出破绽来。 她可再也不能失手了,再失手,还能不能保住谢宏在府里以及自己的地位就很难说了。 她昂着头走过去,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沉声道:“发生了什么事?” 邢珠停下手来,说道:“原来是老太太来了。我们屋里竟然来了一批贼,被我捉到了,正在这里打呢。”说着,她往已经疼得昏倒在地上的谢宏呶了呶嘴。 王氏顺着目光看过去,这一看,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使得她连气儿也回不上来了! 地上那人虽然被套着头,可是那身衣裳她却再熟悉不过了,那不就是今儿个谢宏身的那身衣裳么?难道眼下被他们捉住痛打的人是谢宏? 她只觉喉头一热,指向邢珠的手指也禁不住颤抖了:“你,你打的是谁?” 邢珠面无表情说道:“回老太太的话,奴婢打的自然是夜闯我们姑娘闺房的贼。” 王氏道:“你把他头套解下来给我看看!” 邢珠挑挑眉,便就从善如流地把谢宏头上的头套抽下来了。 谢宏已经陷入了昏谜,鼻青脸肿的,鼻子口角都是血,虽然很难辩得出真面目,但是王氏见了自己的亲儿子,哪里有认不出来的?顿时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阮氏连忙与黄氏母女上前搀扶,趁着空档也好奇地去看谢宏的脸,紧接着便也发出杀猪般一声惨叫,昏倒在了地上。 一下子,扶桑阁里就热闹起来,黄氏母女连忙蹲下呼喊王氏,又是掐人中又是抹额头,张氏则王氏阮氏两边跑,又让丫鬟去叫谢棋,忙得不亦乐乎。而邢珠则一直在旁站着,并不曾插手。 好在周二家的带来了嗅香,王氏不过片刻就已经在嗅香里苏醒过来,看见歪倒在地上的长子长媳,哀嚎一声唤了声“宏儿”,立即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蹿到邢珠去扇她的脸:“你竟然敢殴打大老爷,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但是邢珠是谁,王手才伸到半空,她人已经闪退了三步远。 王氏气极,怒扑上去:“你个贱婢,谁许你的胆子?!” “我许的!” 正在这时,左侧耳房里传出来清高亢的一道声音,紧接着,屋里的灯亮了,顾杏打着灯笼,钱壮带着虞三虎等人在后簇拥着谢琬走出来。 清辉恬静的月光下,菩提树叶随风在婆娑,一身月白色家常宽袍的谢琬站在屋廊下,就像从天而降,沉静而冷凝地打量着渐渐闻讯挤满了院子的所有人。rp 123 捕杀(赫连梦秋*和氏壁+1) 她微勾着唇望向惊呆的王氏:“是我许她的胆子。怎么,老太太觉得我的丫鬟替我教训个擅闯我闺房的贼子有错?” 王氏扬起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她完全已说不出话来,她不是应该躲在房里偷偷的哭泣么?不是应该像只可怜巴巴的狗一样缩在屋角,睁着六神无主的双眼,跪在她面前祈求她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么?为什么她眼下能够这么样干净整齐地出现在这里,而她身边的钱壮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黄氏和谢葳在王氏身后站着,也都禁不住露出了浓浓的惊诧之色,她们虽然不知道王氏究竟在捣什么鬼,但从今夜由扶桑院发出的一切不寻常可以轻易看出来,王氏之所以会兴师动众说到掩月庵上香留宿,就是冲的谢琬而来! 而方才在院外听得里头的女子哭泣之时,她们也隐约猜到了点什么,所以眼下谢琬不但如此干净整齐,而且还能在身边人的护拥下沉静地质问王氏,便由不得她们吃惊了。 王氏这次的阴谋连她们事先都毫不知情,谢琬是怎么逃脱的?又是怎么反过来将谢宏当成贼子,打成如此半死不活的模样的? “你哪里打的是什么贼子?!他是你大伯,是大老爷!” 已经认出来地上的谢宏的张氏见得自家公公居然被打成这个样子,而且王氏还被堵得无话可说,自然要站出来表现表现。 “住嘴!”谢琬蓦地把目光移向她,喝斥道:“大老爷既不是觑觎人财产的江湖大盗,又不是禽兽不如的采花yin贼,怎么会深夜跑到我院子里来?邢珠,还不替大老爷掌嘴!” 邢珠笑着称是,几步走到张氏跟前,对准她脸上便是两巴掌扇过去。张氏身子一歪,再抬头时,嘴角已经流出血来。 邢珠满意地掉转头,往谢琬身侧走去,路过谢宏身边时,忽然一脚踏上了他的左膝,然后就听喀嚓一声,谢宏的左腿骨竟然已经就这么被踩断了! 刚刚才从地上爬起的阮氏看到这幕,又啊的一声倒在了地上。就连黄氏,也不由得侧头与同样神情凝重的谢葳对视了一眼。 邢珠冷冷的扬唇道:“真是对不住,一时没看路,踩着了。” 王氏颤抖地指着谢琬:“你,你,你——” “我什么我?”谢琬走上前两步,冷笑往她们面上一一扫过去,“看来除了二姑娘,倒是都来齐了。钱壮,还不去把人带过来?” 听得二姑娘三字,王氏又不由愕住了。是啊,平日里谢棋是个看热闹不怕事大的人,今儿夜里倒是去哪儿了? 这时候钱壮已经带着两个人从屋里出来了,走到空地上他把拿绳子捆住的两人往王氏面前一丢,然后便环胸回到了谢琬身后。 王氏看着地上二人,顿时气血上涌,差点又背过气去了。 地上两人一个是谢棋无误,只是她只套着件外袍的身上四处是红印,头发披散眼神狎昵,脸上敞着泪珠。而旁边光着上身的男子十分面生,应是外头找来的,他胸前臂上也落下好几道指甲印,胸腹之下甚至有着明显的胭脂印子,谢葳虽然未经人事,可是除她之外在场的人可都是过来人,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顿时,院里响起一片哗然之声,而就在这时候,院门口以一阵响动,庵里几个尼姑纷纷合十道着“阿弥陀佛”,在颂园两名护院的拥护下赶了过来。 谢琬迎上去,亦合十行了个礼,然后说道:“惊扰了大师,实在罪过。” 为首的住持道:“三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琬扫了地上的谢棋二人一眼,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刚才一直由我的丫鬟们陪着在屋里歇息来着,后来听得响声,才知道原来来了贼。这佛门清净之地,有大师们管治着,本该十分安全,如今我们二姑娘竟然在大师们的眼皮底下被玷污,大师您瞧,这该如是好?” 女尼们方才已听得了风声,虽不知道原委,但也约摸晓得是王氏她们在算计这三姑娘,可是她们的事还她们的事,怎么能把她们掩月庵拖下水?因而原是带着几分问责的怨气来的,可是如今听得谢琬这么反问,却又一个个哑口无言了。 是啊,不管怎么说,事情是发生在掩月庵,就算这是谢家人内讧,可她们眼下也拿不出证据证明她们与这贼人无干——退一万步说,就是能够证明与贼人无关,她们怎么也得落个防范不当的罪名,更遑论如今这谢二姑娘又失了身,闹出这样大的事,她们就是有几个脑袋也扛不起这个罪! 而眼下听这谢三姑娘的意思,倒像是不依不饶,这又如何是好? 住持顿时气短了,这种情况下哪还顾得上问人家的罪,顿即低声下气与谢琬道:“三姑娘这话贫尼们担当不起,只是这事贫尼们实在——” “大师们实在是不知道。”谢琬微笑望着她们,双眼亮晶晶地,“我知道。今夜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掩月庵很平安,我们在这里住的也十分自在,大师们招待得很周到,你们说是吗?” 住持愕住。 她本已作好了向谢家赔罪求饶的准备,可谢琬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饶了她们?她为什么要饶了她们?女尼不是一二十岁的小年轻,这个时候的她们,已经很快明白了谢琬的意思。 今夜里发生的事如若传出去,影响最大的就是谢家的姑娘们,虽然失身的是谢棋,可是谢琬毕竟还是谢家的姑娘,而且她也正好在山上,谢棋正是在她的院子里失的身,这对谢琬来说,是极为不利的。而谢家事后也必定会像刚才谢琬那样,把责任反推到掩月庵身上,那时候,就是两败俱伤! 而如果女尼们不说,谢家这些人自然也会把这件事死死掩藏起来,掩月庵依旧会香火传承,而谢家姑娘们的闺誉也完好无损,那样,就是两厢都相安无事! 女尼们想透这层,顿时都不由得松了口气,面面相觑起来。 王氏她们早已被面前谢宏父女的模样惊气得说不出话来,为着大局着想,自然对此毫无意见。 住持深深看了眼谢琬,冲她合十行了个礼,而后便吩咐身畔弟子:“吩咐下去,今夜之事若有人往外瞎传一个字,庙规处置!” 谢琬看着女尼离去,满意地冲住持笑了笑,“既如此,我这里还有些家务事待处理,还请大师回避则个。” 住持心知肚明,忙低首道:“姑娘放心处理便是,贫尼保证绝无人进来相扰。” 说着,便吩咐了余下的女尼前去行事,这里自己也飞快地退了下去。 谢琬转过身来,往一院子人面上一扫,目光落在地上的谢棋身上。 谢棋哭着跪爬向王氏,“老太太!” 王氏气得指着她,已经只剩进气而没有出气的份了。 阮氏这时也回过气来,顿时扑上前抽了谢棋两耳光,“你这个畜生!” 谢棋被打倒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而被这一打,本来就只随意套上的衣裳也因此歪下来,露出光裸的肩膀以及微丰的半边胸脯。旁边跪着的男人见到这一幕,目光顿时如同粘在上头,贪婪地注视起来。与此同时喉头滚动着,似乎随时都有再扑上去xie欲的可能。 yin羊藿的威力不是那么快就能消退的,钱壮居然下了这样的猛药,如果不是邢珠及时把残香拿回来,谢棋今夜还有她受的。 谢琬表情木然,看着众人。 阮氏拾起邢珠掉在地上的木棒,朝那男人不要命地地打过去,男人本来就是受了谢宏之命进来的,须得仰仗王氏母子鼻息过活,就是挨打,又哪里敢反抗?躲避不及,一条左臂就这么被打断了。 男人痛呼着滚在地上,谢棋望着他精壮的身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咽了咽口水。 阮氏更气了,往谢棋身上也是一棍:“你是要把我们的脸给丢尽了才算数!”说完丢了木棍,便趴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谢琬扬了扬唇,回头温和地吩咐钱壮:“把这两个人押起来,等天一亮,我们就启程回府!” 钱壮不由分说把谢棋二人拖向里屋,王氏阮氏扑上来阻挡,虞三虎等人却早从旁围了上来。 于是一时间鸡飞狗跳,而这边厢谢琬却已进了房里。 等钱壮把人都关好了,谢琬吩咐他道:“你现在即刻去找到宁大乙,拿到方才谢棋雇来的那刀疤脸以及手下几人的下落,然后把他们的舌头都割了!如果他们之中有会写字的,把他们手脚筋挑断!今天夜里的事情,不要往外传出一个字!” 又吩咐邢珠:“去把王氏拖过来!” 王氏正在与虞三虎等人纠缠,邢珠走过来,一把捋住她的衣襟,拖拽着到了谢琬跟前。 谢琬端坐在禅**,冷冷望着地下:“谢宏请的人有几个?全给我招出来!” 王氏恨恨瞪着她:“我凭什么告诉你?” 谢琬冷笑,手上一碗茶泼到她脸上,扔了杯子砸在她脚下:“不说,你就等着谢宏死!——邢珠!继续给我打!不要下手太重,让他慢慢地死!”rs 124 大闹 邢珠闻声便往外冲。 王氏吓得尖叫起来:“谢琬你敢!” 谢琬走过去,一手扼住她脖子将她抵在墙上:“你说我敢不敢?” 王氏一双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浑身如筛糠般抖起来。 “我今儿就是杀了你,老太爷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你信不信?”谢琬咬牙望着她,手下没有丝毫松懈,“王氏,你知道你最蠢的地方在哪里吗?就是你明知道老太爷在乎什么,你却根本不懂得去利用它。你不利用,那就只好我利用了!” 王氏被她扼得透不过气来,双眼愈睁愈大。而她的儿媳孙女都在门外,此刻却没有一个人敢进门来看她。 谢琬低笑了声,蓦地将她放开。王氏跌坐在地上,像条濒死的鱼一样大口的喘着粗气。 而隔壁谢宏的惨叫声又在高高低低地传来。 “我说!让她别打了!”王氏扶着墙壁站起来,扯着嗓子呼喊。 谢琬使了个眼色,顾杏蹦蹦跳跳跑出去,没一会儿,板子声就停了下来。 王氏面如金纸,头上流着猛汗,眼珠外突望着她,半日里才平息住喘息,说道:“有,有两个人,除了这个董湖,还有个在外把风——” “顾杏!”谢琬道:“传话给周二家的,就说老太太示下,把另外那个把风的人挑断手筋脚筋,再割掉舌头耳朵送到他家里去!要他有什么冤屈,来找老太太诉!” 顾杏再次蹦蹦跳跳地出门了。 王氏身上衣裳已被汗水浸透,鼓眼望了望谢琬,便就闷声不吭倒了下去。 谢琬站起身来,说道:“周二家的若回来了,让她把老太太扶回去,年纪大了就该消停消停,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我这里撒泼算怎么回事儿?” 邢珠这会儿已经回来了,问道:“那这董湖怎么办?” 谢琬冷笑:“这个人还有用。先留着。” 钱壮在天亮前赶了回来。手里拎着个袋子。谢琬看他一脸平静,便知事情已经办妥。顾杏对他手上的袋子十分好奇,问道:“那里头是什么东西?”钱壮直到谢琬走了才招手让她过来看,原来是五条舌头。 顾杏为此把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天亮后谢府马车陆续下山。山门口住持亲自送了谢琬出来,并低声道:“姑娘放心,事情贫尼都办好了。此事也还请姑娘在老太爷面前好话几句,贫尼们往后定然好生护好山门。” 谢琬笑了笑,点头登了车。 谢启功听先打头回来的说王氏她们在山上出了事,一夜没睡,早已经穿好衣裳在正堂里等候。正好谢琅也带着程渊闻讯赶来了,几个人便就在堂里长吁短叹地引颈长盼。 谢琬在二门下交待邢珠:“你回房去告诉玉雪,让她安排人去任府,就说这边事情已经妥当了。老太太让她过来提亲便是。” 说完便由钱壮等人族拥着,带着谢棋和那叫做董湖的男人一起,去到上房。 谢琬进得厅内,与站起身来的谢琅程渊略略点了点头,便将谢棋和董湖从钱壮手里接过来。往前一推推倒在谢启功脚下。 “孙女此番自庵中受惊回来,还请老太爷行个公道!” 庞福见状,早起身让人驱赶下人不提。 谢启功看着面前衣衫不整的谢棋董湖,再糊涂也明白怎么回事了,一世讲究着行正坐端的他哪曾见过这场面?顿时气得脸都青了,指着地下道:“这是怎么回事?棋姐儿怎么了?” 谢琬冷笑道:“要想知道他们怎么回事,有好多法子。首先老太爷可以审问他们,然后,老太爷可以请个大夫来,验验二姑娘的身。最后,老太爷还可以问问老太太,为什么她带领着我们去上香。反而令二姑娘失了身。若是还不济,便可以问问这个人!”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已经被打得只剩下半口气的谢宏被钱壮递到跟前来,谢琬依然伸手将他推到了谢启功面前。 谢启功跌坐在椅子上,半日里都没曾回过气来。 而这时已被折腾了大半夜的王氏已经领着众女眷到了门内。看见这模样,便不由得扶住了门框。 “老太爷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这些人会变成如此模样?”谢琬盯着谢启功,声音冷幽冷幽地:“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我在掩月庵独住着一个小院子,一面是悬崖,一面是老太太住的杨柳院。老太太说是这样安全,我也就信了。 “可是半夜里院里却忽然来两拨贼,先一拨这是这两个,一进来便直奔空了的正屋里。许是以为我睡着了,于是便在屋里大行苟且之事。我先不知是何人,让了邢珠去看,才发现是二姑娘。我想二姑娘再**不堪,也不会找个下人来暖床。 “谁知道这两人还没来得及走,那边厢又来了个贼,一进来就打听我在哪儿?我想我好歹是谢府的姑娘,是老太爷的孙女,怎么能由得人在眼皮底下这么胡来?于是就让邢珠绑了他,在院子里打了个七八十棍,也让这帮宵小得点教训。 “我这里教训贼人都没教训完呢,老太太就带着一屋子人闯进来了,硬说这是大老爷!大老爷是府里的大老爷,是我身在翰林院任职、在御前常走动的三叔的大哥,怎么可能会三更半夜不要脸地跑到自家侄女的院子里来? “可老太太她们又非说是他,我就只好把他带回来,请老太爷仔细看看,他究竟是也不是!” 谢启功望着地上血肉模糊,而且仍在抽搐着的谢宏,瘫坐在椅子上,完全无法动弹。 而王氏扶着门框,指甲已经在门板上抠出了好几道印子。 从来没有人见到谢琬这么样气势逼人过,在她尚且瘦弱的身躯里,一股迫人的力量似乎在源源不断地渗涌出来,使得人无法仰视,也无法回避。 谢琅愤然起身:“琬琬是冰清玉洁的大家闺秀,如今随着老太太出去。却遇到这样的腌脏事,别的人不要脸倒也罢了,又何必拖着琬琬下水?这样的祸害若是不除,别说我们的家声。就是三叔在朝廷里,能呆得安稳吗?!” 谢启功闻言抬起头,两腮因为紧咬着牙关而鼓起来。他在谢琬脸上停留了片刻,而后倏地看向了瘫坐在角落里的王氏,眼里冒着火,忽然走过去,对准王氏便扇了两耳光:“这就是我花钱替你养的儿子,如今反过来败坏我的名声!” 谢启功虽然夫纲极振,但是因为要做出相敬如宾的样子,平日里对王氏有什么苛责。多是关上门来私底下进行,像这么样当着儿媳和孙子们的面径直开打,还是三十年来头一回! 王氏因为这两巴掌而随着椅子一道翻倒在地上,阮氏黄氏连忙上前去扶。 谢启功指着二人:“不准扶!” 王氏哭着回转头,指着谢琬歇斯底里的道:“我与你夫妻几十年。你竟然听信她!她有什么不知道的,她早就知道那是宏儿!这个心比毒蝎的贱人,她就是存心要打死我的儿子!” 谢琬扬起下巴睥睨着她,说道:“依老太太这话,那此人正是大老爷无疑了?那就真是对不住了。 “谁知道堂堂谢府的大老爷,会是个心理变态到半夜三更去摸侄女儿房门的无耻之徒呢?人说上梁不正下梁歪,看来二姑娘之所以会与人在佛门清净之地行这苟且之事。也是家学渊源了。只不知道大老爷半夜摸侄女儿房这毛病,又是遗传了谁的?” 王氏气极,险些吐出血来。 谢棋哭着去抱谢启功的大腿:“老太爷!这都是谢琬陷害我!是她陷害我的!我根本就没有人私通!” 谢琬眼神倏然变得冷冽,走到她面前,一把扯下她身上的袍子,指着她仅穿着肚兜和沾满了血的亵裤说道:“你说。我怎么陷害的你?我花几百两银子在外头买通地痞流氓到我院里陷害你?就算我这么做了,也得你自己送到我门前来不是吗?半夜三更,你我院里来做佳作?” 被扒了外衣的谢棋看起来更加狼狈了,身上的如雨点般星布的红印立时呈现在大伙眼前,看着她这样。再看看同样情形的董湖,还有什么说明不了的? 谢琅谢芸俱都别开了脸去。 谢桦谢桐见状上前扭打谢琬,这都根本用不着钱壮顾杏出手,虞三虎等人已经将他死死按到了一边。 此时根本没有人能够近得谢琬的身,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压倒她的气势。 “是你把我打晕了跟这个人放到一起的,根本就不是我自愿!你设下这样的阴谋诡计,就是为了毁掉我的清白,使我再也没办法跟你抢任隽!” 在众人充满了各种鄙视的目光,谢棋决意破罐子破摔,怒指着谢琬控诉道。 她之所以会躺在谢琬躺过的**,的确是谢琬让人打晕了她无疑,但是,这样反过来倒把一耙,把王氏他们的罪行安在谢琬身上,谢琬安能愿意? 她冷笑与顾杏道:“把人带过来!” 在场的人已经完全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不知道她还有多少后招等着施出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而每个人的手心都攥得死紧,不敢有半丝妄动。 ps: 感谢liping1018、我是书迷米、艾织、书痴书虫、18912529299、發芽皇后、的粉红票~~~~~~~话说,才发现我跟新书月票第三名相差不远了,看在连续四更的份上,我可不可以顺便再求几张粉红票呀。。。。 感谢救淡豆豉、宁诗87的香囊~~~~~~~感谢 洛七骓、喀的而、九点零九的平安符~~~谢谢亲们`rp 125 赔礼 就连从钱壮口中已知道了大概的谢琅也如是,他虽然面上一派镇定,可是眼底却还是有丝掩藏不住的惊叹。而程渊则更不必说,这样大的事情,根本不必他从旁相助,谢琬便能雷霆万钧一手掌控,这样的姑娘,不由人不服! 很快,顾杏把人带来了。 众人看清这人的面目,顿时嘶了一声。而谢棋见着她,更是已目瞪口呆。 来的人居然是本该在扶桑院外给她放哨的金钗! 谢琬道:“把她泼醒!” 顾杏走到谢启功身边,端起他手畔一座大水壶,不由水说浇在了金钗脸上。被早已冷透的水一激,金钗咳嗽着睁开了眼睛。看见面前这一大屋子人,她也吓懵了,朝着谢棋上下打量了两回,她失声道:“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谢琬蹲下地,捏起她的下巴,“告诉我,你们姑娘为什么去我的院子里?” 金钗下意识的把身子往后缩,看着满屋子一脸骇然的人,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咬着唇说道:“二姑娘,二姑娘只是去三姑娘您的院子里上个净房。” 谢琬唇角一勾,“那就是说,她的确是自己去我院子里的了?” 金钗迟疑地道:“当然是自己去的。难道上净房还要被人押着去么?” 谢琬倏地冷下脸,站起身,稳步站在谢棋身前:“还有什么要我带人来证明的吗?不怕告诉你,你雇的那几个刀疤脸如今已经在我的手里,但是如果你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我把他弄过来对质,我也不是做不到!要不要让他来告诉大家,你是去我院子里干什么的?” 谢棋吓得面如金纸,趴倒在地上出不来声。 谢启功喘着粗气问:“什么刀疤脸?” 谢琬望着谢棋不语。 王氏连忙喝斥周二家的:“还不把二姑娘拖下去!” “慢着!” 周二家的正要上前来,谢琬伸手将她挡住。“此事没了断之前,人一个都别想走!” 谢启功紧皱眉头。沉吟不语。王氏几步蹿过来,指着谢琬鼻子道:“宏儿都快被你打死了,棋姐儿这辈子也算完了,你还想怎么样?!你想逼死我们母子你就直说好了!” 谢琬沉着脸将她手拍开。说道:“你让我直说,那我就直说好了!”她紧盯着王氏,话却是对谢启功说:“这件事是你们闹出来的,谢棋失了身,难保不会伤及我。要想使我罢休,要么把谢宏打死,以平我心中之恨。要么,把长房的人统统赶出谢府,从族谱上除名。至于我的名誉损失,你们拿出一万两银子来。我可以不追究。” 一席话出来,除了谢琬这几个,剩下一屋人都像是石化了。他们都看出来她眼里的决心,打死谢宏,不是说着玩的。谢宏是王氏的**。谢琬执意打死他,这是摆明了要跟王氏撕破脸了。而就算是留下他的命,把他逐出府去,以谢宏这模样,多半也只有死路一条。 平日里看着如涓流细水的谢琬,反击起来竟是如此见血封喉,这不但让他们措手不及。也让他们打心底里生出一股惧意来。 黄氏看向谢葳,谢葳回看了她一眼,咬唇低垂了头下去。 “你是什么东西!我们是谢府的子孙,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们出府!” 谢桦谢桐跳将起来,隔空指着谢琬大骂,被虞三虎伸臂一挡。文弱的两个人便不由后退了两步。 谢琬勾唇望着谢启功:“老太爷,请速拿个主意。” 王氏跳到她面前,咬着后槽牙:“要是我们都不答应呢?” “那就简单了!” 谢琬一击掌,在谢宏与谢棋之间来回踱步,“首先。我会和哥哥会自动脱离谢府宗籍,然后,我会把与这件事相关的所有证人找过来,将谢宏谢棋告上府衙。我要让他们的丑行大白于天下,让人知道谢府的老太太及大老爷是如此奸佞无耻的一伙人。他们的二姑娘闺阁失身,与下人私通。 “然后我会找掩月庵的女尼证明我的清誉,相信那帮尼姑为了摆脱勾结贼人的罪名,一定会帮我作证。当然你们会出钱买通官府打赢这场官司,可是别忘了,你们有钱,我也有钱,而且不管你们钱再多,谢棋**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最终的结果是,就算你们赢了,谢府的家声也会一败涂地,而且也还是要费去大笔子。而这跟我们已经没有丝毫关系,因为,我们已经因为不甘与你们同流合污而脱离原来的谢府,成为了新的谢家人。而至于这些事情会不会传到京师,传到官场之上影响到三叔的仕途,我就不知道了。” 谢启功目瞪口呆,讷然无语。 王氏脸上血色褪尽,呈现的是一片如死尸般的灰白。 而黄氏此刻听到这里,终于也开始坐不住。 如果谢琬真这么做了,她是为自己讨回公道,没有人敢说她什么不对。可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总不能因为他们之间斗法,而影响到谢荣的前途!想到这里她便站起来,说道:“我们三爷坐到如今的位置极为不易,还请老太爷快些拿主意。” 王氏闻言狠瞪向黄氏:“你这是要干什么?!” 黄氏皱眉不语。 谢启功看向王氏。 王氏心下一抖,双唇翕了翕,落泪道:“老太爷!宏儿已经够可怜了,你不能把他往死里逼!” 谢启功牙关咬得死紧,身子也在微微地晃动。他望着王氏:“前次谢宏借你的手假公济私,谢棋背地里设害长姐,此番谢宏身为长辈,居然又犯下这等有违伦礼之事,而谢棋的行为也已经有辱我谢家门风,已经不容于我府了。 “明儿我会以谢宏贪味公产的名义,去宗祠里把长房一脉全部从族谱上剔出去。看在他也为我尽了三十年孝的份上,就等他伤好得差不多后,带着妻小搬出去。事后也别说我不念父子一场的情份!” 此话一出,整个长房的人都失声惊呼起来。 王氏脱口叫了声“老太爷”,便已经昏倒在地上。 谢琬压根不去管她,只盯着老太爷道:“那我就等着老太爷明日上宗祠。除此之外,不知关于给我的那笔赔偿银子该由谁付? “谢棋在我房里做下那种事,使得我也平白担了干系。我不但得花钱封口,还得为此休养些时日。说起来,一万两银子实在不够。既然老太爷容许他们等到伤好了再出门,那咱们自然又要讲讲条件了——两万两!只要有人能拿出两万两银子来,我便揭过此事不提。” “你休想!”谢棋冲过来,一双眼红得像兔子:“你占了便宜还卖乖!别说两万两,就是一两也休想!” 谢琬倏地抠住她喉咙,沉下脸道:“那就走着瞧吧!三天后两万两银子没到我手里,翌日你们便等着被世人口水淹死!——哥哥,我们走!” 说罢,已是在钱壮等人护拥之下,昂然走了出去。 “谢琬你这个贱人!” 谢棋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冲着她的背影嘶声大喊。 而刚刚苏醒过来的王氏听见谢琬这句话,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这个夜里,长得像是一个月。 谢琬回到颐风院时,天已至黎明,晨曦在昏暗的天际露出一抹白,给在暗夜里行走了许久的人送来了无限的希望。而初秋的晨风轻拂着脸颊,则像一双温柔的手,在无声地鼓励着人们勇敢地迎风向前奔进。 谢琬怀着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平静的心情睡到了翌日早晨。 醒来才踏出门玉雪就带来了谢宏被确诊为两腿筋骨全断,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恢复原状的好消息。永远不能恢复原状,这也就是说,谢宏就算花一万两银子买了条命回来,最后也只会成一个残废。 一个残废手无恒产拖家带口单住在外,头上再也没有谢府大老爷的光环,见了谢琅,他从此得拱手称声谢二爷,见了谢琬,也得弯腰叫声三姑娘。如果他想要糊口,可以上富户家中寻个差事,而阮氏张氏,也可以做人老妈子。 王氏这下应该开心了,在她的指使下,她不但丢了个儿子,还丢了个孙女。 谢琬起床后叫来玉雪:“再去给老太爷传话,如果他还想给谢荣留几分脸面,便把谢棋许给董湖。” 玉雪当然不可能照这样的原话说,不过话送过去,谢启功咬了咬牙,却也没说什么。 到下晌,就传来谢棋已经与董湖订了亲的消息,谢启功为护家声而办这些事,一向是神速。 不过谢琬对于这件事仍有疑惑,比如那**羊藿的来历,昨夜里她就问过钱壮,那香是不是他点的,但居然不是他!既然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这是个未解之谜。 至于三房,因为谢棋的失身最有可能影响谢葳到的婚事,三房尤其惴惴不安。一清早黄氏在正房服侍汤药呆了许久,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王氏已经移送到正房后的抚兰院静养,虽然她并没真让谢琬气出什么好歹来,可调养个十天半月是少不了的。 而谢启功却是真病了,这些年他的身子本来就一日不如一日,前世里在谢琬十六岁时因病死去,所以按照时间来看,眼下的他确是难以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rp 126 建议 如今谢宏将要被逐出去,阮氏当然也就不必再向谢启功尽孝,于是侍奉汤药的事,便落在了三房头上。虽然二房理论上更应该承担侍疾的义务,但在见识过了谢琬的手段之后,还会有人敢向二房提出来这要求吗? 府里一夜之间被萧瑟的气氛笼罩,秋意愈来愈浓了。 早饭后谢琬往正院去探视谢启功,路上家仆见了她顿时把腰弯到了膝盖下,就连打帘子的声音,也透着小心翼翼的安静。 谢琬端庄地坐在床前围椅上,谢启功看了她一眼,把头转了开去。 谢琬笑了笑,一面拿起桌上的药碗,一面站起来,说道:“祖父喝过药了没?我来侍候祖父喝药吧。” 谢启功咬了咬牙,看着墙壁。 谢琬捧着碗坐在床沿,使个眼色给邢珠顾杏。邢珠走上来,说道:“老太爷,得罪了。”说着伸手架住谢启功双腋,将他硬生生架起坐在了床头。谢启功抚着胸口咳嗽,两颊气得通红,却是拿她无可奈何。 庞福在旁吓得目瞪口呆,谢琬回头笑道:“庞叔不必担心,我不会把祖父怎么样的。我来只不过想告诉老太爷一件事,说完我就走。你们也不必退下去,就在旁看着,免得到时候老太爷有个三长两矩,倒记在我的头上。” 庞福身子一震,连忙垂头立在旁侧。 谢琬看着谢启功,拿勺子慢慢地舀起一勺药,送到他唇边,说道:“你知道谢宏为什么会闯到我住的扶桑院来吗?还有谢棋,她为什么会在我的院里行下苟且之事?” 她笑了笑,看着谢启功紧闭的双唇,收回勺子,说道:“谢棋想嫁给任隽你总是知道的。可是任隽却执意要娶我。王氏跟任夫人做了个交易,承诺如果能使得我嫁给任隽。任夫人便把我所有的嫁妆送给长房。 “王氏当然不可能只为了我一份嫁妆就白白便宜我,可是我如果嫁了过去,二房就只剩下哥哥一人。哥哥虽然这两年也渐事稼穑,但终归大部分心思在学业上。王氏这个时候只要随便制造点他的什么错处。便极有机会像我逐走谢宏一样,把哥哥也逐出谢府。 “如此一来,府里唯一有份继承家产的就是三叔。 “可是三叔和谢宏都是王氏所生,三叔又是个极孝之人,等到老太爷百年过世,如果王氏让他分一部分家产给谢宏,以三叔的为人,难保不会。如此,整个谢府的家产我们原配嫡出的二房不但得不着半分,反而让谢宏这个外姓子占了去。祖父你说。王氏这个主意打的妙不妙?” 谢启功脸上的红还未曾褪尽,便又立即转成了青。 “这是,这是谁告诉你的?” 谢琬笑道:“谢宏都我打成那个样子了,王氏如果觉得冤枉,会由着我这么欺负他吗?” 谢启功瞪着她。咬着牙,气血上涌,又是一阵咳嗽。 谢琬慢条斯理地替他拍背,被她这么一拍,倒是又咳得更剧烈了。庞福想上前又不敢上前,对上谢琬的目光,又默默地垂了手下去。 谢琬收回手。等谢启功咳完了,便将药递了给他。 谢启功圆瞪眼看着手上的药,一口气将之喝了,把碗砰啷掼在桌上,狠狠望着谢琬道:“谢宏现如今生死未卜,谢棋已经破了身。王氏也已气倒了,我也答应让他们赔你银子,如今你还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谢琬道:“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帮你个忙。”她顿了下。才又说道:“王氏他们虽然得到了报应,可是还有个始作俑者任夫人。我想过了,要谢宏赔我两万两子,别说是他,就是王氏也未必拿得出来。所以,我就让人把任夫人通知了过来,这笔钱,你们大可以找她要。” 谢启功愕住,庞福也迅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谢琬安之若素,只平静坐在椅上。谢启功勃然怒道:“任家与我谢家数十年交情,你这哪里是帮王氏,你这是把我们谢府直到推到前头去得罪任府!想不到你年纪不大,心计手段竟如此了得,我要把你逐府!逐出府!” “如果我们能够脱离谢府,那真是太好了!” 谢琬站起来,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派透骨的冰冷,“老太爷莫非以为我们很想留在谢府?从我懂事那一天起,就知道这里不是我的家,是王寡妇的家!我的祖父不是我的祖父,是王寡妇的丈夫!我的嫡祖母哪去了?被王寡妇的丈夫给忘到九天云外了! “我嫡祖母出身清白,为你生儿育女,她有什么错?值得你为了个日日在外抛头露面的寡妇罔顾人伦,收下她跟前夫的儿子为长子,反把自己的嫡长子逼得赶出家门另住!你以为你捐几个寺庙,建个藏书阁放几本书,这样人品就高尚了么?我告诉你,你就是捐遍天下所有的寺庙,你也是个伪君子,是个忘恩负义的负心汉!菩萨会唾弃你,天下诸神都会鄙视你!” “我留在谢府,是我的耻辱!但是总有一天,我会用王氏母子们的血泪,来洗刷这份耻辱,我要用他们的身躯给我们谢府二房另立门户来奠基,把他们所有花费的心血当成纸钱焚烧在祖母和父母的灵前,我要让他们,一切成空!” 她定定地盯着谢启功,眼眸里是熄不灭的怒火。 而床头坐着的谢启功面呈死灰之色,看着不过十二岁的她,如同见到了一把噬血的刀。 这样的谢琬让人感到可怕,她的双眼明明有如喷火,可她的面容却呈现着惊人的自持和刚毅,这是个水与火共集于一身的人,她平静起来的时候有如月下静湖,而她怒起来的时候则有如喷发的火山!她的动与静似乎在她一念之间,没有人可以捉摸。 谢启功看着她,忽然像是头一次见到她,他在脑海里拼命地搜寻她往日在方面的表现,他想到他们进府时银珠被打,玉雪投井,赵贞上门,乃至谢葳与魏暹——这些都与她有关,而且每次都毫无例外以王氏母子的失败告终! 原来,她昨夜的脱险并非偶然,而是有征兆可遁的。王氏的精明他向来清楚,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女孩子,竟然能把精明的王氏一步步逼到铤而走险,最后作茧作缚的地步,怎么可能会中她的招? 这一瞬间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颓丧。 他与原配杨氏不过三两年的夫妻情分,他自己在儿女之情上并不看重,斯人既逝,自然就不怎么惦记了。他续了王氏后,有她日夜在面前转悠,就是对杨氏还有一份惦记,也在王氏和随后而来的谢荣带来的喜悦中,被岁月消磨了。 假若谢荣不是这么聪明,兴许他对谢腾还会在意些,可偏偏无论哪方面都比木讷绵软的谢腾强上许多,久而久之,他真的就忘了谢腾这个嫡长子了。谢腾来给他请安,他不想见,躲在后院里陪谢荣,谢腾娶媳妇来请他的意见,他一句随便你就打发了。 他甚至觉得,只要他活着就行了。哦,也不对,就是他死了,他也没有觉得多么哀伤。这个嫡长子,其实已相当于他兴之所至时所养的一盆花,一只鸟,他在不嫌多,他死了也不觉少,死了他,他不是还有谢荣吗?那么聪明的孩子,将来一定可以光耀谢府的门楣。 他一直没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可是面对谢琬的控诉,他又说不出一个字。子不言父过,可是即使明知道身为孙女的谢琬敢在他面前这样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行为,他也愤怒不起来,指责不起来。 他想不到,绵软无用的谢腾,能养出这样强悍的闺女! “总有一天我会脱离出去的,但是,那得在我拿到应得的一切之前。” 谢琬对着窗外凝视了片刻,又平静地转过了身子,“我把谢府推到前头去跟任府结仇又如何?他任夫人为了满足儿子的私欲,不惜与王氏合谋来害我,他任府不为他们的卑鄙无耻来向我道歉,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来指责谢府的不是? “老太爷如果不让王氏去讨这笔银子,那就让他们自己掏吧!三天之内,一文钱也不许少。” 说完,她看了他一眼,就在邢珠顾杏相伴下走出了门去。 谢启功久久地望着房门口而未动,像是石化了一般。 这两万两银子虽然是可以让任家来出,可是这样一来,任家必然会将王氏恨之入骨,偌大个任家要对付个王氏,岂非轻而易举?谢琬这哪里是帮着她,这是在把王氏往火坑里推了之后,还往火上浇了把油!而她谢琬既得到了一笔巨款,又不沾半点干系,拥有这样缜密的思维,的确是常人难及。 他叹了口气,疲倦地靠上床栏。 庞福上前道:“三姑娘如此,老爷可要行行家规?” 谢启功看着他:“什么家规?关住她一辈不出门?” 庞福愕了愕。rp 127 借刀(赫连梦秋*和氏壁+1) 谢启功收回目光望着前方,“什么样的家规,都束缚不了她了。谢宏只要伤好转,你就让他们搬出去吧。拖着不走,他会死得更快。” 庞福一惊:“老太爷难道,难道也怕了三姑娘?” “不是怕她,是我已经没有办法控制得了她了。她事无巨细步步算到,兴许我还没动,她已经准备好等着反击了。她只要不动摇谢府根本,只要不影响荣儿,便随她吧。只要王氏垮了,让她称了心,有了脸面,她也就消停了。” 谢启功这样想。说完,他接着又道:“怪道她要买宅子,原来是早做好了另立门户的打算。她这是随时做好了跟我摊牌的打算,预备着脱离谢府啊!看来我当初不是收留了一对孙子孙女,而是收留了两匹白眼狼!” 庞福忙替他抚背。 半日后他止住咳声,挥手道:“你去把王氏叫来吧。” 庞福点头,交代了丫鬟,退了下去。 约摸过了一盏茶功夫,正房里传来王氏的怒吼声。 “不可能!她谢琬想借我来报复任夫人,不可能!她这是使的一石二鸟之计,她哪里是想替我得到这笔银子,她这分明是让任夫人恨上我,让任家恨上我!” 她站在谢启功病床前,气得浑身发抖。 谢启功沉下脸:“那你能拿得出这笔银子来吗?!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王氏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滚下两行泪,扑通一声跪倒在他床前:“老太爷!你真的这么狠心,要逼得我们娘俩走投无路?这笔银子就算老太爷不替我们出,那谢琬是你的孙女,你难道连让她打消这个念头也做不到吗?” 谢启功看着她:“这本就是你们暗中行凶祸害人的下场,这怪不得别人。银子我不会替你出,琬丫头那边我也不会去说合。——我也没这个本事去说合!” 他这是跟王氏交底。他的确想不到办法如何说服谢琬,兴许将来也会有办法。可是她给的时间是三日,眼下他根本没有丝毫办法。 可是他的话在王氏听来,却有了别的含义。 “老太爷是执意不管我了么?”她泪眼望着他,无声地抽泣着。他是一府之主,是清河县第一望族的当家人,是在本地一呼百应的谢启功,她不相信他会对个谢琬无可奈何,而且她还是他的亲孙女! “你是她的亲祖父,你说的话,她敢不听吗?两万两银子,她明知道就是杀了我们也没办法拿出来!她要我们赔钱,就是为的逼我去跟任夫人结仇,她这样心狠手辣。不给人留一丝余地,跟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狼有什么分别?!老太爷你竟然还帮她!” 她紧抓住谢启功的胳膊摇晃,谢启功经不住她这一折腾,用力将她的手拂开:“别吵了!任夫人马上就到了,你速去准备准备。银子拿不出来,你想想自己的后果!” 王氏瘫坐在地上,睁大眼看着面前这个相伴了三十余年的丈夫,号啕痛哭着奔出了门去。 任夫人在午饭前赶到了谢府,与她同来的还有任隽。 任隽因为听说谢琬终于答应了嫁给他,虽然不知道谢琬究竟是如何答应的,但是这总归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于是,他怀着喜悦的心情想来见他的未婚妻一面。 任夫人被请到了正院,而任隽则往颐风院而来。 只是才到门口,就被谢琅挡住了。 “舍妹昨夜受了点惊,男女有别,任公子还请留步。” 谢琅负手站在院门内。半点不像从前那样温和而亲切。 任隽强笑了笑,“逢之怎么如此称呼起我来?不知三妹妹因了何事受惊?我跟三妹妹自幼交好,既是这般,很该进去探望一番才是。” 谢琅微哂:“任公子与舍妹交好么?我怎么不知道。我记得舍妹与公子见面的次数加起来也不过四五回,而且每次都是大家伙聚在一起。公子只怕记错人了。与你交好的该是棋姐儿才对罢?” 任隽愕住,不明白为什么谢琬答应了订亲,谢琅却又有如此反常的态度。 他额角渗出汗来,揖首道:“逢之是成心捉弄我罢?既然琬琬答应与我订亲,又还提棋姐儿作甚?” 谢琅肃颜道:“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任公子请搞清楚,舍妹至今未曾尚婚,我也欲多留她几年再说,又何来答应与你订亲一说?公子也是饱读圣贤书的,知道闺誉对女子来说何等重要,还望从今以后说话仔细,莫要损了舍妹的清白!” 任隽怀着一腔喜意而来,到头却只得来他劈头一顿嘲讽,心下便受不住了,脸上顿时由红转青,由青由转红,满头汗站在那里,竟已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谢琅拱手道:“在下还有些事待办,就不请公子进屋坐了,公子好走。” 说着,转身进了院内,直奔后院抱厦之中。 谢琬程渊他们都在这里说话,见着谢琅回来,她温婉地道:“怎么样了?” 谢琅便把前后细说了一遍。 谢琬目瞪口呆。 谢琅不满地道:“怎么?那任家母子这样坑害算计你,你还怪我不该这样对他?” 谢琬摇头:“不是,我只是很意外,哥哥打击起人来居然这么厉害。从前你可是连丫鬟都舍不得骂。” 谢琅闻言哼了声:“我是心软没错,不过,谁要是敢伤害你,我是绝不会放过他的!” 程渊等人都赞赏地点头称笑起来。 任夫人在正院里一直呆到近黄昏的时候才出来,出来时两眼喷火,脸色如同掉进了粪坑般臭得离谱。而任隽则如木桩子般在廊下看着她,如同看一个陌生人。任夫人看着他这模样心里发慌,走上去拉他的手,被他一把甩开。 “母亲真是好黑的心哪!” 他边说边往后退,然后掉转身,翻身上马,纵出了谢府大门。 任夫人心里的火气更盛,指着王氏所在的屋里大声喝道:“银票我明儿一早会送过来,但你王氏记着,这个仇我算是跟你结下了,我任府从此以后再不识得谢府什么人!” 说罢上了车,亦是出了门疾速而去。 王氏怔怔坐在花厅里,听着飘荡在空中的这句话,整个人如同抽去了筋骨。 正门下站着的丫鬟惠英不动声色到了颐风院见了谢琬。 “老太太要求任夫人明日之前拿出两万两银子做为此次的赔偿,任夫人先时不愿意,两人在屋里争吵了许久,后来老太太说,如果她不拿出这笔银子,那她就把任夫人当初立下的字据拿出来,任夫人这才没办法,答应了下来。” 一屋子人都露出了会心的笑意。 谢琬笑完,让玉雪赏了蕙英一锭碎银,却是又沉思起来。此次虽然大获全胜,可到底胜的十分之险,差一点她就中了王氏和谢棋的奸计,于是这使得本该欢欣的心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这里程渊却捋须又道:“老太太可说错了一句话,姑娘使的可不是一石二鸟之计,而是一石三鸟。” 借着这两万两银子的名目,一来不但使任夫人破了财,二来使王氏给下任夫人这么个仇家,再来,也使谢启功被王氏怨恨上——在谢启功这么样逼着王氏去讨钱之后,难道她会不恨他么?这岂不正是一石三鸟么! 众人情绪高涨,就连秀姑也笑起来。 谢琅吩咐吴兴:“速去颂园让他们备桌酒席,今儿夜里我们好好给琬琬压压惊!如今眼目下,府里的饭菜可也没从前那么放心了。” 谢琬很满意哥哥的防备心,笑着与他道:“等谢宏搬出去之后,我们也正式搬出去,到时就不怕她背后使刀子了。” 任夫人在正院里那么一嚷,很自然地拂风院也知道了。 黄氏自打早上去了趟正院说谢棋的事,便再也没出门,就连任夫人来也如是。都这种时候了,谁都知道谁露面谁倒霉,三房向来低调,自然不会去触这个霉头。谢芸自去上他的学。谢葳却也是在房里呆了一整日,哪里也没曾去。 黄氏在房里沉思了半日,遂走到女儿房里来,说道:“这个事闹的动静不小,那琬姐儿看来是早就恨上了老太太,此次虽然没动到我们三房,可是终归你父亲也是老太太亲生的,谢宏也是他的亲哥哥,你觉得我该不该把这个事写信告诉你父亲?” 谢葳沉吟了片刻,放下手下的书来,说道:“按理说,这是二房跟老太太之间的事情。将来咱们去了京师,便跟他们没什么关系了。可是母亲说的是,如果琬丫头当真因为杨老太太的事痛恨着老太太,就算不冲着咱们来,只怕也会延祸到我们身上,自然还是该告诉父亲。” 黄氏像是拿到了主心骨,顿时吐了口气,说道:“那我这就写信!”说着,拿起她书桌上纸笔来。 谢葳从旁道:“要越详细越好,这样父亲才好判断。” 黄氏足足写了四页纸,写好后让花旗即送去驿局。rp 128 合伙 这里母女俩对坐下来,谢葳给黄氏倒了杯茶,黄氏叹气道:“想不到琬丫头竟能做出这样的大手笔,往日里,都是我们小看她了。我觉着,只怕上回你与魏家那事,跟琬丫头也脱不了干系。我们当时竟都没防着她!” 谢葳道:“往后知道了留心便是了。与魏家的事纵是没成,于我们损失也不大。如今父亲在宫里不是越走越顺了么?如果说皇次孙被立为太孙,那么由此带来的好处,就不是一个魏家可以相比的了。” 说完她又沉吟道:“说起来,那位废太孙也着实是扶不上墙,他有着这么好的出身,父亲是太子,母亲是举国位列第一的护国公的长女,说起来乃是实实在在的天之骄子。可偏偏落得被贬庶民的下场,倘若他能够谨慎些,何至于如此?” 黄氏听完,却说道:“这些到底离我们太远了,还是说说眼前吧。 “长房遭此一难,你大伯这辈子只怕是没办法养家了,棋姐儿如今这样,将来还不知找个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嫁了。将来的担子就落在桦哥儿桐哥儿肩上,老太太少不得会要你父亲帮衬着他们,他们又是什么好人?接下这么个烂摊子,想想都烦死了。” 黄氏堆起一脸的不情愿来。 谢葳却不以为意,说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以为父亲就是那么好说话的?他们做下这样的事,败坏了谢府的名声,琬丫头她们倒好,横竖不是一家人,搬出去自立门户就是。咱们可不一样,打断骨头连着筋。父亲会待见这样的手足吗? “就是要帮衬桦哥儿桐哥儿,也得等他们考中了功名再说。没考中的话,岂不是想帮也无能为力?若是考中了,那就可以自行赚钱养家。又可以在官场替父亲跑跑腿,做做眼线什么的,也不失为一个好处。” 黄氏嗔道:“你倒是全想周到了。” 谢葳一笑,捧起书来掩住了口。 黄氏笑睨着她。回头想起谢宏这一屋子的歪门邪道来,又不由忧心。道不同不相予谋,那一支的人没一个心思单纯的,最后是会帮到谢荣还是害了谢荣,还真不好说。 翌日清早,任夫人果然让人送了两万两银票过来了,谢启功让庞福送到了颐风院,谢琬随手赏了庞福两个金锞子,让邢珠将银票存去了钱庄。然后掷下五十两银子,让庞胜家的置了几桌酒席。一席送到正院,一席送到三房,一席自己吃。 她又亲自送了对竹篮去给王氏,当作她赔偿了这笔银子的回赠。 王氏看了那竹篮半晌,当场吐了口血。晕了过去。 于是庞福连忙请大夫诊脉开方子,府里鸡飞狗跳了一阵,就渐渐进了八月。 谢琬在谢府里呆得烦,又因为谢宏伤势还重,并不能即刻出府,既然多收了人家一倍银子,她当然也只得容忍着。且等他能下地了再说。于是近来在颂园里呆得多,罗矩已经在京师看好了那两间铺子,原本打算租着,如今手上多了两万两银子,谢琬索性便让他买了下来。 谢棋依然在府里走动,但是面对的目光就很不同了。当日那与之苟合的董湖原来是长房里一个新来的家仆,被阮氏打断了胳膊后,竟是也再接不回来,虽然不至于截肢,但往后那条胳膊却是废了。再也不能抓握,别说提东西,就是拿条扫帚都已不能。 谢棋如今既许了给他,这董家少不得就要脱离奴籍,不然又如何回应外头的闲言碎语?王氏倒贴了董家两百两银子,让他置了几亩薄田,也算是从此有了活路。谢棋自己则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如此低嫁给个放出去的下人,面对下人的指指点点,不但不觉羞耻,反而常常朝之叉腰斥骂,仿佛这样便能够找回些体面来。 由于当夜谢琬消息封锁得及时,是以外头并没有什么人知道这些肮脏事,谢琬在府里的时候偶尔也与谢棋路遇,谢棋总是愤恨地瞪着她,但是目光里却又不自觉地夹杂着几分畏惧之意。谢琬总是笑一笑,像从前一样淡泊而沉静,然后走自己的路。 时间在很尴尬的气氛里继续向前滑行。 当然,对于谢宏的被逐外头还是有猜测,不过在听说是因为昧了公中银子之后,也就没有什么人对此心存疑惑了,谢宏本就是个外人之子,谢启功让他做着府里的继子,已是难得,如今既然贪昧公银,实在也没办法容忍。 于是他的腿伤,外人自然而然就算到了谢启功头上。谢启功从庞福口中听来,对此虽然深感憋屈,但也是无可奈何,这比起谢棋的丑事外扬,谢家的继子被侄女当贼打,总归要中听得多了。 “那谢棋也不缺脑子,怎么就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宁大乙因为那天夜里被钱壮找来打听刀疤脸他们的下落,因而也知道这事。这时坐在他送来的一大筐金桔上,眼冒着贼光说道,“可真便宜了那董湖。你们大老爷也是,这种事怎么不叫我呢?” 谢琬沉下脸,丢了手上的茶杯扔向他,被水一烫他哎哟一声跳了开去,看见谢琬脸色,又忙不迭把那副贼兮兮的样子收拾好。 谢琬冷盯着他:“说吧,你这么三番五次地老送东西给我,到底求我什么事?” 宁大乙一愣,瞬间激动起来:“我的姑奶奶!你也太神了,这样你都能看出来我有事求你?” 谢琬站起来:“不说就算了。” 宁大乙连忙紧走几步拦住她,愁眉苦脸说道,“是这样的,我在京师看中了个酒楼,想盘下来,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借钱?”谢琬眯起眼。 宁大乙的脸顿时红得像猪血。“自打上回我得罪了你之后,我们家老爷子每个月就给我二十两银子,还交代我母亲和我大哥他们,不许给我银子在外头乱来。 “我没有银子,不得办法赚钱嘛,去年我上京师去,见到钟鸣坊那片尽是开酒楼饭馆的,我们家不是做生意起家嘛。除了做生意我也干不了别的,于是就想在那片盘个铺子下来。前两个月我就看中了一家叫东来福的,地头还挺不错,可是得八千两银子。家里不肯给钱,我只得求你帮个忙。 “其实也不是全借,我的意思是,咱俩合伙儿,你出一半钱,我出一半钱,你入干股就成,经营由我来,不必您费心。只是我那半钱,想你先垫伏着。你看成不成?” 说起来活到这么大。他还真没跟谁借过钱,这么丢人的事,他也只敢在谢琬面前提出来。就连平日里一处玩的那班狐朋狗友,他也没提过半个字。就算每个月只有二十两银子的花销,他也要装得财大气粗争得付帐。 所以到现在。城里倒是有大半的馆子记下了他的帐,只是看在他是宁大乙的份上,才没有跟他讨要。 可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他总不能把城里所有的馆子都欠下吧,就算都欠下来了,欠完之后呢?他不还是没钱还?到头来还是逃不了老爷子一顿板子。 反正谢琬已经见过他最丢脸的时候,倒也不怕她再让他丢脸一回。 谢琬听他一开口便要借这么多钱。也是意外。打量了他片刻,看他不像说谎,便就回到石凳上坐下来,说道:“八千两银子是全部成本,还是光盘铺子的钱?” “他那新修缮不久,我估摸着有两千两银子费用差不离儿。加起来。就是一万两。”他讨好地重新给她沏了茶。 谢琬瞪了他一眼,接过茶来喝了口,而后道:“一万两可不是小数目,这事得容我仔细想想。” 他连忙道:“那当然,那当然。您只管想,想好了别忘了回复我就成。” 谢琬睃了他一眼,寻思起来。 傍晚时谢琬叫来罗升,“你写封信给罗矩,让他查查钟鸣坊那边是不是有家叫做东来福的酒楼要盘出来,要他务必摸清楚底细,再写信告诉我。” 虽然宁大乙不大可能在她跟前玩得起空手套白狼的把戏,但关乎一万两银子的事,她总得多留个心眼。接触了这两年看来,宁大乙并不是那种天生性本恶的劣胎,本质上他还是分得清是非的,只是家教的缘故,使得他渐渐养成了胡作非为的德性,再加上,的确缺了点脑子。 比如,说到谢棋时他居然敢埋怨谢宏雇的人是董湖而不是他,他也不想想,谢宏雇了董湖是来害谁的?她敢保证,如果宁大乙当真存着碰她的心思,她能一刀把他剁了。 罗矩正在京师忙着米铺开张的事,等到他回信时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颂园里的枫树叶正变得火红,宅子里像是四处都有团团的晚霞挂在头顶,无端灿烂得很。 谢琬看完信,跟钱壮道:“你让人去传话给宁大乙,让他这几日过来一趟。” 宁大乙还没有来得及过来,府里就传来了谢棋怀了身孕的消息。 ps: 感谢灭金、阿云波、bishop536277、琉璃白1984、袅袅如烟、幸运狼、书友831225330、byer77、嫣嵐、夏天的依兰、yoyoyang、不詳、双燕云主、ttt0710、艾织、阿空喵、kaluru、伶初、老颜yyz、微蓝218、nogo、王二皮嘻哈、无聊小剑、 书友100110130442856、向日葵风铃、幻想自由的云的粉红票,乃们太给力了~~~说实话也不知道有没有漏掉~~~感谢阿云波、淡豆豉的粉红票~~~~~~感谢的和氏壁~~~~~爱你们~~~~~~~~rp 129 下场 谢琬在枫树下荡秋千,听得玉芳说完,她一下子握住秋千绳,抬起头来。 “大夫说已经有四个月了,若是堕下来的话对母体十分危险。 “这事本可以防范的,可谁也没想到这层,再加上二姑娘又无经验,也就忽略了过去。如今栖风院里为着这事又闹腾起来了,未婚先孕,这事捂也捂不住了,大太太要么就是责骂二姑娘,要么就是哭天骂地。大老爷如今倒是能坐起来了,可还是不能下地走动,每天被大太太这么一哭骂,倒是又落下了心悸的毛病。” 谢琬盯着面前的大丽菊,沉吟起来。 谢棋怀的当然是董湖的孩子,当夜他二人行下那苟且之事,竟然还种下了孽根,这不但王氏她们没想到,谢琬同样也没有想到。 既然孩子已不能堕下来,那么就只有生下来了。谢棋本来已经失身,若是又未婚先孕诞下个孩子,就算还是嫁给了董湖,可这辈子简直不要指望再翻身了。 想到这里,她说道:“怎么不索性成亲算了?”也好过到时大着肚子或者抱着孩子过门。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别的意思,纯粹只是顺口一说。 可惜玉芳听完之后以为这是她的授意,随即便把话传到了谢府。 王氏听到这话之后打碎了两个青花大瓷罐,并指着门外怒斥道:“如果不是她,棋姐儿怎么会变成这模样?就是她把棋姐儿一辈子都给毁了,眼下还跑到这里来嘲笑讽刺!你想让她这么着过门,我偏不让她嫁!” 周二家的连忙掩门劝慰:“老太太小声些,老太爷在隔壁将养,惊扰到他可是不好!” 王氏闻言到底收敛了几分,但仍是气道:“他眼里哪里还有我?我这辈子竟是白替他们谢家当牛作马了!”说着绢子印着眼眶,竟是又止不住哭起来。 周二家的劝道:“老太爷也是在气头上,等他消气儿就好了。趁着老太爷病重在床这些日子,您何不多去隔壁陪他说说话儿?话是开心锁,您只要将他哄开了心,往后的事不也好说了么?” 王氏听完又哭了片刻,好歹止住了哭声,平下心气儿来。 没几日后便传来王氏强行把谢棋给刮了胎的消息,谢棋一度死去活来,昏死了大半个时辰没有脉搏,血了流了两盆,到后来拿老参熬汤死命地灌,好歹把命吊了回来。但是这么样一来,大夫却给出她此后再也不能生育的诊断,谢棋醒来后听闻,立马又昏死过去。 谢琬在颂园收到消息也只剩一声叹息,这王氏还是作死的命,在谢棋受到了那样的严惩之后,她深以为给她的教训已够了,如此此后她纵使能生育,就是那董家能看在谢家的面子上好生待她,她自己这辈子怎么到头?王氏偏生如此,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谢棋从此便如朵花儿,灿烂了一个夏天,便在深秋严霜之下枯萎了。 玉雪把玉芳斥了一顿,扣了她两个月月钱。玉芳及颂园所有下人,此后也不敢再胡乱揣测主子之意。 宁大乙到府来的时候,谢琬正在裹着件斗蓬在逛园子。 两个人在荷池畔的水榭里对着一池残荷煮茶。 茶叶是宁大乙送的,他们家的茶叶铺子占了河间府小半个江山。谢府在江南的茶园也往北送茶叶,不过并不自己经营,而只是生产运送。 宁家虽然卖茶叶,宁大乙喝茶却鲸吞牛饮,没有半点雅士之风。 谢琬对他早已不抱什么举止斯文的希望,因而坐在对面安之若素,说道:“钟鸣坊那边我已经差了人去看过了,一万两银子我已经准备好。我想过,反正过不多久我也要搬去京师,多投资点买卖也没什么。不过我有个要求。” 宁大乙差点没被茶呛到,连忙放下茶杯说道:“只要你肯答应帮我,别说是一个要求,就是十个要求我也答应!你说吧!” 谢琬转着手上杯子,说道:“我得放两个人进去。” 宁大乙一顿,随即点头:“成!你放十个也成!” 谢琬睨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可不是为了监视你。我是想让你给我带几个人出来。你们家是行买卖出身,到底对这买卖行当比我在行些,酒楼铺子我依然入干股,只赚钱,不管事,全部由你掌管,但是你得帮我好好带两个管帐的人出来,我如今手上就缺这样的人。” 如今绸缎铺子里的帐是由罗义在管,可他行事不够变通,而且思维也不够快,但是记性好,调去管理库房倒十分合适。但是这样一来帐房就得另外找人,正好宁大乙自己送上门来,于是前阵子她便让罗升在铺子里挑了两个表现不错的伙计,作为储备力量培养着。 宁大乙拍着胸脯道:“这个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便是!” 说完他又谄媚地给她添上茶,说道:“这一万两银子的字据我都立好了,那这钱,你啥时候给我?” 谢琬扭头叫了声罗升,罗升便捧着一叠银票走进来,交到宁大乙手上道:“宁公子,您点好了。” 宁大乙两日后便带着那两名叫做杜诚、郭许的伙计去了京师,而天气一日日变冷,谢琬呆在颂园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多起来。 余氏带着齐如绣齐如铮又来住了段日子,当中对于掩月庵这番遭遇,余氏自然又骂了王氏他们个底朝天不提。这边谢琬心情却是极好,让钱壮赶车拉着她们去田府里打了些野味以及山货回来,与齐如绣下厨制成各种不知所谓的食物,两个人折腾得兴致勃勃,却被余氏大声叹息暴殄了天物。 谢葳也来过两次,之后就与黄氏和谢芸去了京师探望谢荣。谢启功已经基本康愈,亲口同意让他们母子去京师。让人意外的是,这信里居然并没有对发生的这件事发表什么意见。 谢葳来时依然亲切热情,但谢琬却感觉得到,她说话越来越滴水不漏,从她口里也再听不到关于三房以及谢荣的任何有用的消息。她进京之前那天夜里正是冬月十五,月亮高高的挂在天空,静静地凝视着颂园里的一草一木。 谢琬与齐如绣以及她,三个人在水榭里吃茶赏月。 谢葳望着月空,微笑着叹息:“往后再这样与你们吃茶谈心,也不知道要到几时了。” 齐如绣一下下拨着丝弦道:“想聚总是能聚的。” 谢琬也趴在水榭窗台上,静静地望着明月笑道:“纵是能聚,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谢葳侧转头,看了她一眼。 翌日谢琬回谢府去了送行。 黄氏最近不知怎么,心跳得慌,一个月里倒有二十天在**躺着不出门,听说京师有治心病的名医,于是便去信给谢荣,让他派人接她们一道进京住住,等到过年时再与谢荣一道回来,算起来也有个多月。等到那个时候,不出意外的话,谢宏怎么着也该搬出府去了。 她们不在府里,王氏也就不能怪她们不出面相帮。 谢琬对黄氏的奸滑清楚得很,但是因为她的回避于谢琬也有好处,于是仍配合着她演这出戏。 于是谢琬便不可避免地与王氏打了照面,而伴在王氏身侧的,竟然还有邓姨娘。 谢琬想起当初她给谢宏在谢启功求情的事来,不由勾唇冷笑了笑。她再求情又如何?以为救得了他初一便救得了他十五。谢宏最后得到了这样的下场,就是神仙临世,也阻止不了她复仇的决心。 然而,对于她付之的冷笑,邓姨娘居然也笑了笑,不是嘲笑不是得意,而是像看着晚辈的最寻常不过的目光,而那里头,透出来的是不明意味的笑意。 谢琬瞥了她一眼,跟谢启功福身告了退,掉头登上了她新制的宽敞舒适的大马车,回府去了。 王氏气得要死:“好歹我还是这府里的老太太!是她的祖母!她竟然连招呼都不跟我打就走了,她眼里哪里还有老太爷跟我在!” 玉雪在后头走的稍微慢点儿,听见了,便走回头,笑道:“老太太教训的是,这该走的不走,不该走的倒走了,回头奴婢就告诉我们姑娘,让她进门专程来跟您赔礼请安。” 王氏听得这话,更是气得脸色发白,冲着她背影砸了个粉彩盅子,才又消停。 玉雪回到颂园,果然把这事告诉了谢琬。 谢琬算了算日子,谢宏已经在谢府养了四个月伤了,前几日听说他还拄着拐杖下过地,那么,也是该出府了。于是道:“明日早上,咱们入府去给老太爷请安。” 王氏自打听从了周二家的劝说,虽然对谢启功辜负了数十年的夫妻恩情感到心冷,但是迫于无奈,也不得不日日里前去谢启功面前亲自照料起居。 谢启功对她恼怒之意未减,虽然让他觉得在二房和下人面前彻底丢了脸的是谢宏父女,可是若无王氏,他们怎么敢这般折腾?因而比起谢宏来,这份恨意也不见得轻多少。这些日子见着王氏常常坐在屋里抹泪,两鬓也多了许多白发,谢启功回想起三十多年前她嫁进府来时的娇美,便就有些感慨。rs 130 拼命 他可不知道那日里谢琬逼着他让王氏去跟任夫人索赔时,王氏为此有多么恨他,在他看来,是王氏的儿子捅出来的篓子,那么如今为着维护谢府的名声,就只能依着谢琬的条件,让王氏去收拾这个烂摊子,哪里会想到王氏做为一个女人,正希望他来替她出头? 他考虑问题,从来只以实际利益出发。 谢宏虽然被剔出了宗族,但府里没个女主人是不成的,黄氏将来又要跟着谢荣去京师长住,府里产业大多置在河间,他们二老只能留在此地,而除了王氏,也找不到人来主持中馈。他总不能让邓姨娘一个侍妾来执掌吧? 所以看着王氏这般刻意讨好,谢启功权衡之下又与她同住回了上房。 翌日早上王氏侍候谢启功吃完早饭,正沏了茶给他,外头人便说三姑娘来请安了。 王氏手下一抖,一壶茶全被她沏在了杯外。 谢启功皱眉道:“越发没有规矩了!” 周二家的连忙拿着抹布上来擦拭,王氏手足无措,站在了旁侧。 谢启功睨了她一眼:“当了三十多年的夫人,如今倒是越活越回去了,学着下人站着立起规矩来了不成?” 王氏羞恨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周二家的冲她一使眼色,她才铁青着脸回到上首她的位置坐下。 越想,她就越恨。她跟身旁这个男人共同生活了半辈子,按说只有年月越长,情份更重的道理,不想到了她这里,越老倒是越发地没体面了。 原先她纵有不是,他也谨守着当面教子背后劝妻的原则,只在私底下斥斥她,可自从那天夜里当着所有人的面打过她之后,他似乎已无所顾忌,越发不把她放在眼里了,想斥便斥,想骂便骂,哪里是她没有夫人的体面,压根是他再没给过她体面! 王氏胸脯起伏着,谢启功却无暇注意她,因为,谢琬已经进来了。 说实话,他恨谢琬比恨谢宏父女还要更甚,因为是她亲自把谢宏父女的丑行揭开来**在所有人面前,是她让他失去了一个望族大户当家人该有的尊严,他可以接受在正派祥和的表面下的一切肮脏的事物,因为不论内里再怎么糟糕,对外它看起来还是那么光鲜亮丽。 就像一个绣花枕头,它里头装的是什么有什么要紧?只要它面上光彩就行了。 可是谢琬却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把这个绣花枕头硬生生的撕开了,迫使他不得不把里头的棉絮清除出去,逼得他在家人面前,从品性高洁治家有方的谢大善人的宝座上跌下来。 他对家族注下的心血几乎被她毁了,而她竟然还趾高气昂地逼着他让王氏去得罪任夫人,如今任府早与谢府划清了界线,这对正需要人脉替谢荣筑建阶梯的谢府来说,岂非又是一记重创? 他有什么理由不恨她? 可是,他再恨她,又能如何?他最多就是把她踢出谢家,而这难道不是正中了她的下怀吗?她名正言顺与谢府分门别路,而他不容嫡室反而宠幸继室的名声也会扬臭四方,到那时,她谢琬反倒成了被天下人同情的弱者! 到如今为止,他发现他是真拿她没办法。所以就连请安这样的事,也得看她什么时候有兴致。她来了,他顶多是让她早些退下,她不来,他也没本事拿这个去拿捏她。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特别希望谢荣赶快回来,只有谢荣,才有办法镇压得住她!而且他相信谢荣也一定有办法能够压住她!可惜谢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明知道发生了这种事也不回来看看。 “老太爷这些日子可好?”谢琬如从前一样,笑微微地望着上方。 在他神游这片刻里,她竟然已经行完礼坐在了右侧她的位置上。 谢启功盯着她看了片刻,移开目光,“死不了!” 谢琬不以为意。笑了笑,开门见山说道:“今日我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想问问老太爷,当日承诺我的事情,是不是也该兑现了?一晃都四个月了,我也不是很有耐性的人,有些人该打发走的,就没有拖着赖着的理由。” 她这话一出来,王氏目光顿时就如刀子般射过来了。 “宏儿如今伤还没好,哪儿都不能去!” 谢琬眉梢顿时冷下,望向王氏“他要是一辈子都不好,难道我谢府还要养他一门这么多人一辈子? “老太太若是有嫁妆过来可以贴补他们,那我无话可说。可惜老太太当初除了带个拖油瓶给我谢府增加负担,竟是连半分钱的嫁妆也没有!这谢府我们二房可是有一半的,想要拿我二房的钱来给你养儿子孙子,不可能!” 王氏气得站起来,两腮颤抖地瞪向她。 谢启功拍起桌子:“好啦!不要吵了!” 谢琬安坐不动,斜眼睨着王氏。 王氏惊惧地望着谢启功,像条大雨前的鱼一样拼命地呼吸着空气。 “此事我心里有数,你不必催我!”谢启功丢下这句话,大步出了门。 谢琬冲王氏咧嘴笑了笑,“最近好闲,我过两天再来。” 王氏颤抖得越发厉害了,一双眼珠子似乎都要瞪出眶来。 等到谢琬出了门,她整个人便如筛糠似的跌坐在椅子上,然而转眼她又腾地站起,指着她背影尖利地嚷道:“她就是个索命鬼!她就是来索我的命的!我当初不该留她在府里,我应该干脆让人把她丢到七星山去喂狼!” 谢琬回去的路上一直在沉默,进了家门后,玉雪见她神色不豫,知道事情没有办成,于是替她倒了碗百合汤上来。 谢琬摇头未接,却说道:“去告诉程先生,让他去信给罗矩和赵贞,仔细探询谢荣最近的举动。” 黄氏去到京师之后,绝对会把府里发生的事一字不漏告诉谢荣。 虽然此事道理都占在她这边,可再怎么样王氏也是谢荣的生母,谢宏是他的同母的亲大哥,他不可能会对她这些日子的跋扈无动于衷。谢启功方才的话,很明显是在溥衍她,只怕他也是想在谢荣回来之后再收拾她,所以在他年底回府省亲之前,她必须把谢宏先给赶出去! 谢启功不愿赶出谢宏当然不是因为怜惜他,不过是因为怕谢宏出府之后会遭到谢荣的质问罢了。毕竟谢宏当了谢家三十多年的继子,如今对外只称是贪昧公银,而打成这样居然谢启功还要赶他出府,这也显得太不近人情了。 如果她猜得没错,黄氏应该早就已经去了信给谢荣,而谢荣也已经来信给谢启功,谢启功对此行下拖延术,也就有了解释。 但是谢琬可不管他们难不难为,她只要结果。 谢宏不搬出去,那根本谈不上什么得到了胜利,只要有王氏在,谢启功又是那样一个耳朵根子软的人,他们留在谢府就随时有翻盘的危险,斩草要除根嘛,只有趁热打铁把他们赶出府,才能绝了他们独占谢府家产的阴谋。 她叫来罗升:“你去见见老太爷,告诉他,这个月底前,谢宏一定要出府。” 王氏在房里被谢琬气得肝疼,才消了些气,听得罗升又进府来见了谢启功,这一颗心便又提起来。 她跟素罗道:“你去打听打听,罗升跟老太爷说了什么?” 素罗想了想,说道:“如今只有老太爷近身的几个人跟在身边,要打听出来可不是件易事。” 王氏气道:“那就使些银子!” 素罗拿了银子出去,片刻后又气红了脸回来。 “那些个见高踩低的势利眼,听说是我去,开口便要十两银子的打赏!我这里是硬生生让他们给挤兑回来了!” 王氏听闻,当即怒骂道:“这些个畜生,眼下我还是这里的主子呢,竟就这样预备我倒霉了么?” 心下一横,便就让素罗拿了十两银子出去,并暗地记住了对方名姓,着意回头再教训。 这里一个人坐回榻上,万般思绪又如奔腾的怒马般齐涌上心头,想起这一切竟都是谢琬一手造成的,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心里恨不能立刻将她拖过来剥皮抽筋,又想着谢宏好端端的落下一身残疾,若是真出了府去又该如何生活,便不由又气又悲,抹起了泪来。 素罗这里却很快回来,回禀道:“回老太太的话,这三姑娘忒过份了!罗升进来替三姑娘向老太爷传话,说是老太爷若是三日内不把大老爷送出府去,她便要把大老爷亲自赶出去,逼得老太爷不得不清理门户不可!” “什么?!” 王氏站身太急,气血上涌,两眼一黑便往前栽去。素罗连忙将她扶住,说道:“老太太可要保重啊!” 抓住她手臂号啕痛哭,“她竟然当真这么狠毒,非要把宏儿置于死地!我这就去找她拼命,索性她我们母子性命全都拿过去好了!这个心性歹毒的贱婢,我倒要看看她逼死了祖母,将来会得个什么样的报应!” “老太太!”rs 131 失手(单调的宝儿*和氏壁+1) 素罗连忙拖住她,急声劝道:“老太太何必如此冲动?您这般去找她拼了命,于您又有什么好处?您倒不如趁着老太爷未作决定之时,去求求老太爷,到底他有办法些。您看今儿个他不就是当着三姑娘的面溥衍了过去吗?” 王氏渐渐平静下来,站直了身子,看着她道:“你是说,老太爷也在替宏儿说话?” 素罗点头道:“要不然,他又是为什么这么说呢?”说完她扶着王氏坐下,又道:“您想想,老太太身边又不是没人了,咱们可还有个三老爷在京师呢,那三姑娘再能耐,她能斗得过三老爷去么?我觉着,老太爷肯定是不会答应三姑娘的。” 王氏回想着谢启功那句心里有数的话,渐渐也被她说动了心。说的是啊,如果说谢启功成心要帮着谢琬把谢宏往死里赶,他又何必说出那句话来?虽不能肯定他是偏向谢宏,但起码他讨厌谢琬是事实。只要他讨厌谢琬,那她就还有机会。 想到这里,她连忙擦了眼泪,说道:“帮我补补妆,不能让老太爷看见我这模样。” 谢启功在书房里闷了一下晌,也很是郁闷。 谢琬眼下死咬着这点不放,让他十分憋气。他虽然也深恨谢宏的不争气,可若是真这么把他送出去,外头人难免说闲话。而谢琬这边又不肯松口,她也不是说着玩的,一想到那天夜里她的模样他心里还在发怵,万一她真把脸撕破了,那到时丢的可不是他一个人的脸。 两厢权衡之下,他觉得眼下不得不答应谢琬的要求。 谁让这本来就是他当初应下她的呢? 可是他还是觉得憋屈。他是她的祖父,而她是他的孙女!放眼天下,哪个当孙女的敢跟自己的祖父这么说话?这谢腾教出来的女儿,真是太没有教养了!过了这坎,等到谢荣回来,他总要跟他好好商量着怎么治她才成! 想到这里他方才觉得气平了些,想想,唤来庞福道:“你去栖风院传话,让他们收拾收拾,赶紧找地方搬出去。” 庞福称了声是,转身就下去了。 王氏正好走到门外,听得这句话,立时便跨步进来,将庞福堵在了门内! “老太爷!你刚才交代庞福去做什么?” 她一个箭步冲进门内,精心妆扮过的面容因愤怒和惊诧而扭曲着,两眼大睁瞪着谢启功,似乎要一直瞪进他的心里去! 谢启功见着她这模样也有些心虚,强撑着面上镇定,走到书案后说道:“你既然来了,也好,宏儿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了,当初我们也是有言在先的,约定他可以下床便让他出府。如今这个时候也到了,你去安排安排吧。” “老太爷!” 王氏一步蹿上前揪住谢启功衣袖,整个人都在颤抖。 这几日她的心情一直在上下起伏之中,方才来之前她是抱着多么大的希望,做了多么强的准备,前来说服他改变主意站在她这边,没想到她连门都还没进,他就已经作出了这样让人气闷的决定!她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了!再这样下去,她会被谢琬和谢启功活活逼疯! 她紧抓住谢启功的袖子逼近他,咬牙道:“你当真要宏儿这么搬出去?” 谢启功想甩开她,可是甩了几下都不曾甩下来。他看向庞福,庞福上来道:“老太爷身子骨尚未痊愈,老太太有话,还是过后再说吧。” “你给我闭嘴!” 王氏倏地转过身,如怒狮般瞪着庞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当初林四娘的事,心里恨着我!你恨不得我倒霉,恨不得老太爷从此把中馈也交到你手上!我告诉你庞福,只要我一天在这里,我就一天是这里的主子,你就一天是趴在我脚下的一只狗!” 庞福脸色十分难看,眼神也渐渐冷凝下来。但是他低着头,并没有什么人可以看见。 谢启功暴怒道:“够了!” 王氏看过来,而庞福身子愈发往下弯了弯。谢启功道:“你们都出去!你留下!”他指着王氏。 庞福与众人退出门槛,并将门掩上。 谢启功沉脸望着王氏,“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你看看你自己还有没有点当家夫人的样子!” 王氏冷笑道:“我连儿子都保不住,还要这夫人派头做什么? “这谢府里我呆了三十年,几时又轮到我这个夫人真正当家作主?只因为我是个填房,因为我带着个孩子,你便处处提防我,什么都是你说了算!只可怜我那宏儿,把你当亲爹侍候了三十年,到头来,却落得个被你驱逐出府的下场!谢启功,如果苍天有眼,会报应你的!” 她扯开嗓子冲着他大吼,身子也因为过于用力而向前屈,而因为她瞪着前方的谢启功,于是两眼上翻,这样便使得她面目看起来更加狰狞。 谢启功气极,却也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不可理喻!简直不可理喻!” 他不明白当年那般温柔甜美的王氏,为什么会变成这么样不堪的样子,这样的她不止让他害怕,也让他生出些悔恨之意。想当初杨氏虽然相貌略逊于她,可却是真正的闺秀,言不高声笑不露齿,他敢担保,哪怕是活到姿容褪色的如今,她也肯定不会有王氏这样丑陋的一面! “我让你习了三十年的德言容工,你竟是半点都没放在心上!你如今就是泼妇,十足的泼妇!简直比那些乡野村妇还不如!” 他屈起指节敲击着桌面,表达着内心的嫌恶与愤怒。 “我本来就是个乡野村妇!”王氏咬牙逼上去,声音高亢以及带着变态的激昂,“你是今天才知道我是乡野村妇吗?不是你把我从王家沟敲锣打鼓娶回来的吗!我在你面前装了三十年贤淑,今天我再也不想装了,我索性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泼妇!” 说罢,她伸出双手抵住他胸脯,将他狠命往后推去! 谢启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而且近年来身子骨当真孱弱了不少,哪里禁得住王氏盛怒之下的这一推?当即只觉身子飘空,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伸手去扶书桌,偏生脚后脚勾到了后头的座椅,于是整个人便就靠着椅子往前栽,额头正落到书桌角上! 于是只听得闷哼了一声,谢启功便趴倒在地上,一汪血瞬时从额角突突地涌出来,片刻就流到了王氏脚下。 王氏瞪大眼瞧着,猛地尖叫起来! 门口庞福等人闻声一涌而入,见状俱都吓出了魂,庞福立即瞪了眼王氏,然后手忙脚乱地搀扶起谢启功,一面交代旁人:“快去拿药止血!快去请大夫!” 府里顿时手忙脚乱。 留守在颐风院的春惠秋霜即刻到颂园禀告了谢琬,彼时谢琬才沐浴完,穿着身家常袍子与谢琅在前院聊仕途官场的话题,听闻后立时连衣裳也没换,加了件罩衣就拉起谢琅赶去谢府。 虽然她与谢启功之间并没有什么亲情,可是在这个时候闹出这样的事来,拿脚趾头想想都是因为谢宏搬府而起。她不能让他在这个时候死,虽然王氏才是凶手,可是在外人眼里,如果不是谢琬逼迫谢宏,王氏也不会如此气愤失控,就算世人不把她当成罪魁祸首,身为王氏亲子的谢荣也一定会! 虽然与谢荣之间摊牌是迟早的事,可是这样被动的摊牌,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 到达府里,谢启功的血已经止住了,大夫正在开方子。谢启功虚弱地躺在**,闭着眼睛气若游丝。 庞福等人都在屋里,王氏由邓姨娘伴着,忐忑地坐在旁侧抹眼泪,在恐惧的映衬下,见着谢琅谢琬,她目光里的恨意也变得不那么明显了。谢琅上前向大夫打听起病情,谢琬冷冷地盯着王氏看了半刻,转而走到床前,去握了握谢启功的手。 这只手干燥而冰冷,对于她的触碰,像是要抗拒,却又无力抗拒,最后只能任由她握了握。 大夫说因为止血及时,因而并无性命之碍,但是这些日子必须得好生护理。谢琬侧耳听完,便松了手站起来。 她走到王氏面前站定,王氏也站起身来,惶恐中带着些强撑着的威严看着她。 “如果老太爷在这个时候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 王氏面色一凛,就连身后的邓姨娘也不由抬起眼来。 谢琬说完,便平静地离开了。 到了门口她吩咐玉雪:“老太爷病了,我和哥哥得搬回来住,你回颂园去收拾些东西。让钱壮程渊他们也回来。” 二房搬回了颐风院,府里立刻显得不如从前那般冷清了。 谢琬翌日早上在抱厦里,让人叫来了庞福,说道:“你们老庞家是府里的老忠仆了,昨儿夜里究竟怎么回事,老太太和老太爷是怎么起冲突的,老太爷怎么受的伤,你一五一十告诉我,不能有半个字的遗漏。”说着,她往他面前推过一张银票。rs 132 丧命 庞福看了眼银票两眼,却是垂手立着不动,说道:“庞家世代都在谢府尽忠,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姑娘问起来,小的自无隐瞒的道理。这银票还请姑娘收回去。” 说完,也不等谢琬有所表示,便将昨夜之事悉数道来。“此事不止小的一个人听见,门外还有好些人俱都听见,老太太近日来神思惚恍,如今竟有这惊人之举,如今三太太不在,府里有三姑娘作主也好,为了老太爷的康健,小的寻思只怕也该替老太太延医诊治一番了。” 谢琬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因着些私利,庞福对王氏素有着成见,她心知肚明,一个为着私利便不惜与主母为敌的人,当然是个容易被钱打动的人,她给出的银票是五十两,这钱拿得名正言顺,他却不为所动,对此也只有一个解释,他在向她投诚。 他向她设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借她打击王氏。 在她以那么强势的方式镇压下谢启功和王氏,又把长房治得无法动弹之后,像庞福这样的人其实很多,虽然不见得都是为了报复王氏,但世人趋炎附势的本性是难以控制的,二房有钱,有身份,有声势,他们说与谢府对抗就与他对抗,这种实力并不是人人都具备。 将来谢启功死后,谢荣长呆在京师,府里这些下人除了留几个看守门户,绝大多数都逃不掉被遣走的命运。可是在谢府呆久了,过惯了这样顿顿有鱼肉,常年有新衣的日子,谁愿意去别的府里?再说了,就是去到别的府里,你半途加入的,又哪里比得上在原主这里自在? 按照眼下的发展,二房的景况是呈上升之势的,虽然大伙并不知道他们拥有多少产业。可是从谢琬不声不响就能置下那么大座宅子,跟随在她身边的人日日衣着光鲜来看,他们不缺钱,这是很明显的。而且跟着她。说不定比在谢府还好。 如果能够被谢琬看中带去颂园,那就什么后顾之忧都可以免了,庞福不收这银子,其实已很能代表大多数人此时的心理。 谢琬把弄着手上银票,默了片刻,遂说道:“老太爷那里,庞叔还得多费心。三叔过年就会回来,那个时候之前,老太爷起码要康复回来。不然的话,大家可都不好交差。” 有了证人在旁。她就不怕谢荣质问,这王氏不守妇德竟敢跟丈夫动手,无论如何都是不可饶恕的,谢荣就是想怪罪到谢琬头上,也得要他拉得下这副脸面胡搅蛮缠。大家心知肚明。只要他不说出来,谢琬又理会他做什么? 但是谢荣会迁怒庞福这是一定的。 所以庞福的脸色顿时沉凝下来:“小的谨遵姑娘示下,定当服侍好老太爷。” 谢琬又道:“另外,老太爷那边既然已经下了命令让谢宏他们搬出去,那就立即着手让他们搬。”又指着吴兴:“你这几日便跟着庞管事,若有什么差遣,你不可懈怠。” 吴兴连忙称是。 王氏这两日气势明显低了。在谢启功面前衣不解带地侍奉汤药,半点也不敢怠慢。 殴打丈夫险些致死,虽然不归于七出之列,可是若真要惩治她,从此之后她被送去佛庵过完此生是极有可能的。谢启功就算再也下不了地,只要他能说话。也能从此颠覆她的命运。就连谢荣也不能帮她什么! 她风光了一辈子,怎么能够落得那样的下场?她若去了庵里,还谈什么保护谢宏?因而比起对送出府去的恐惧,眼下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被抛在脑后了。什么荣辱,什么地位。什么争强好胜,什么讨还公道,在自身都难保的现状面前,都成了浮云。 她若没有这份耐性,又怎么会使得谢启功前三十年都对她信任有加? “庞福?” **忽然传来谢启功微弱的呼吸声。 她立即回了神,从窗下榻上站起来,快步到了床边。 “老太爷,是我。您醒了?” 她替他掖了掖被子。大夫说他天亮之前应该会醒来,眼下才不过亥时他就醒了,看来情况比预期的还要好。她高兴地转过身,将小炭炉上温着的药罐执起来,倒进扣着的药碗里,端过来。 “我扶您起来,吃药吧。” 她无比温柔地对着**的他说。 “你滚出去!给你滚!” 谢启功看到她,浑身上下却找不到半丝温柔:“把庞福给我叫进来!庞福!庞福!” 王氏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连忙又伏低做小回过来,跪在床下道:“庞福上街去买老参了,这里只有为妻在此。你不要动怒,仔细头上伤口!” 谢启功拍着床沿:“那你也给我滚!带着谢宏那伙人全部给我滚!你这心比蛇蝎的老虔婆,为了他人子嗣,竟然不惜谋害你的丈夫!你这样的毒妇,我留你作甚?!快滚!” 王氏含着泪道:“明日一早,我就让宏儿他们搬出去,但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还请老太爷看在这三十多年的份上,把我留下来。此后我定然对你百依百顺,再不敢有半个不字!” 她已经想好了,如今眼目下,只有谢宏搬出府去才能消掉谢启功的怒气,只要她还在这里,那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再说了,她不是还有个当京官的儿子吗?谢荣虽然与谢宏关系并不热络,却不是那种六亲不认的人,顶多到时候她让他多帮扶些便是了。 等到将来谢启功百年过后,她再去图谋怎么让谢宏东山再起。 所以,眼下只要能留在府里继续做她面上风光的老太太,让她做什么愿意! 谢启功一把将床头的药碗拨到地下,喘着粗气骂道:“你给我滚!你们都给我滚!” 药碗在王氏脚畔变得粉碎,那些碎瓷如水花般迅速地往四面飞散,王氏吓得跳起来,大气也不敢出地立在远处。 “我,我去唤人来收拾收拾。” 她咬着唇,含着一泪出了房门。 到了门下无人处,对着天上下弦月,到底禁不住扶着廊柱哭出来。 她已经不年轻了,暗自哭泣这样的事情,看上去是多么丢人,多么凄凉,又显得多么矫情。眼泪是属于像谢棋这样的年轻人的,为情而落泪,无怨无悔。 对于她这样上了年纪的人,应该是每日里被满堂儿孙及珠宝锦绣簇拥着,感受着余生里的安祥与荣华。可是这几个月里她流的眼泪,却比她这一生里流的眼泪还要多。 她回想起来,就是前夫死时,她似乎也没有流过这么多的眼泪,因为那时候她还年轻,她还美艳,她还有无数的时间和机会可以改变命运。 可是现在她发现,她居然是什么也没有了,容华已逝,财富也没有,最疼爱的长子已成了残废,而且在她风烛残年之时,居然还要为他操心着吃住花销——当然,她还有个谢荣,可是在谢荣的心里,一切人和事都得给他的前途和欲望让路。 她以为她足够好命,可以风风光光的过完此生,没想到命运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狠狠地捉弄了她。她如果当真被谢启功赶出了府去,那么就连谢荣都没法把她弄回来的了。 想到这里,不由抬头对着月光长叹了一气。月光比起先前又偏离了些许,想来她在此发呆已有小半个时辰了,想起谢启功还没吃药,又得再给他斟一遍,便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借着走到丫鬟所在之处去唤人之机,努力平息着心绪。 屋里还和之前她出来的时候一样,地上满地碎瓷,而谢启功半躺着靠在床头,脑袋耷拉着,看起来又已经睡着了。 素罗也随着丫鬟一道跟了过来,她轻声地指挥着丫头蹲地捡碎瓷。 王氏走到床边,轻轻推了推谢启功:“老太爷,醒醒喝了药再睡吧。” 谢启功没动。她再唤了声,还是没动。她又不敢再推,索性走到窗下,且把药先倒上再说。一罐药能喝两次,因而她方才只倒了一半,里头还有一半,正好可以这时候补上。她伸手将罐子拿起来,因为预着里头有药而用大了点力气,可是罐子却随着她的力气猛地扬到了空中,连罐盖都险些掉在地上。 她心下一动,快速地把盖子揭开,里头哪里还有药?只剩下一把药渣和几滴残存的药汁。 “你们刚才谁进来把药喂过了?” 丫鬟们俱都抬起头来,表示没有来过。 素罗看见王氏脸上的疑惑,也随着她的目光往**的谢启功望去。她们进来这么小半会儿里,谢启功不要说说话,就是连动也纹丝没有动过。一个人以这样的姿势,怎么能睡得着呢? 王氏走过去,加大了两分力气轻拍他的肩膀:“老太爷,您喝过——”一句话没说完,谢启功忽然就随着她的手势软软地倒在**,而他双目圆睁着,瞳孔张得老大,哪里是睡着的样子?而嘴角耳孔也全都是血,就连鼻孔内也在流血出来! 王氏浑身变冷,一时竟不会说话了,她像是怕惊醒他似的,轻轻抓住他胳膊,凑上前去,颤抖地发出轻轻的声音:“老太爷,您,您怎么了?您说说话呀!” ps: 感谢书友081011112911088、紫罗兰、季元宝、芭蕉娃娃、天修行、kage800、dengry的粉红票~~~感谢王二皮嘻哈的平安符~~~谢谢大家~~~rp 133 凶手 素罗与丫鬟们都已围过来,看到这场面也都不由尖叫起来。 很快,离得近的下人就立即冲进来了,而后,各个院子里的人全都得知了消息,庞福与吴兴在二门下正好遇见四散奔走的正院里的仆人,连忙拉住一问,然后立即已拔腿往正院里来! 到达正房的时候,谢琬已经在指派人手:“……邢珠你带人把老太太及素罗几个严密保护好!不要让任何人接近,也不让她们给任何人传信。罗升你速去县衙报官,庞胜你则即刻启程前去京师给三老爷报丧!让他即刻回来。 “在县衙来人之前,李大夫你先不要走,这屋里的所有东西都也都不要动!钱壮你带着府里的护院在这里守着,不要放任何一个人独自进去!——庞福你们回来得正好,栖风院里的事就交给你了。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且不要让他们搬出去!” 庞福听到这里才知道谢启功已经被确诊死亡了,当下眼泪一滚就出来,两腿软在地下,要爬进去看谢启功。庞胜与了罗升连忙把他拉住了,“眼下乱成一团,正该你出来调派安顿,如果误了正事,岂非同样对不住老太爷?” 王氏瘫坐在窗户下,一张脸变成死灰,口里喃喃地不知道说些什么,而素罗虽然冷静,但对此突然而来的变故也有些手足无措。邢珠带了两名颂园过来的婆子将她们带往隔壁耳房,将门窗团团围住,旁人别说是靠近,就是想隔空递句话都十分困难。 罗升安顿好了庞福,走到站在廊下的谢琬面前,说道:“眼下就报官,是不是不太好?” 谢启功之死已经由主治他创伤的李大夫确诊为中毒而亡,当时在跟前服侍的是王氏及身边人,这怎么看王氏都脱不了嫌疑,如果报官的话,就是最后查明是王氏伸的手,谢荣难道会眼睁睁看着她上刑场吗?最后不也是不了了之。 倒是不报官,等谢荣回来后私下处置显得好些,一来拿谢府名声作筏子,可以挟迫谢荣同意严惩王氏,如此一来,便不但谢宏保不住,就连王氏也得就此倒霉。 可是谢琬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以为谢荣那么好拿捏?若是咱们明知道老太爷是中毒而死,却不报官,到时他反过来咬我们一口又怎么办?” 谢荣虽然不是那种没原则的人,可是王氏到底是他的亲娘,为了保住王氏,他是不可能会承认是王氏杀害谢启功的,而王氏这个时候也极有可能会趁机把她逼迫谢宏出府另住的事情说出来,转而怂恿谢荣,嫁祸到她的身上。 眼下除了报官,还真没有什么比较稳当的法子。 当然,也不排除谢荣会私下买通县令,曲改事实,不过,他有权,谢琬手头却有的是钱。再说了,她上头也还有个靳永不是吗?手握实权的靳永,终归比个只会教书的侍讲有份量得多吧?真到这个时候,不管靳永愿不愿意,她也只能扯虎皮做大旗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又后话,只能当作万不得已之时的退路。在这之前,她是不会让自己走到那步的。 她对罗升道:“你暗示下县令大人,告诉他我与靳大人是什么关系。必要的时候,再告诉他一声,他的前任,赵贞是怎么进入吏部去的。” 罗升会意,快步而去。 新来的县令叫做许儆,她并没有与之打过交道,此番虽然不一定用得到靳永,可到底先给许儆透个底是必要的。 谢琬正要寻个坐地儿,谢琅却又红着眼眶从外头回来,急步走到她面前道:“香烛纸钱什么的府里都有,我让庞福家的去库房拿了。希望赶得及送老太爷上路。——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大夫不是说没大碍吗?我看这肯定是王氏做的手脚!” 方才李大夫诊断的时候他不在,所以才会有此一说。 谢琬平静地说道:“事情怎么会这样,得等仵作来了才好说,咱们不能妄下断言。哥哥先且去打点着丧仪吧,在仵作查明死因之前,先不要透露出去。我估摸着三叔最多后日早上便要到府,到时再让他拿主意便是。” 谢琅点头,遂与吴兴银琐一道去了。 谢琬这里顿了顿,却是叫来程渊。 “我正好想起一件事,十分重要,我们府里的产业,全都在老太爷手上拿着,如今老太爷突然遭此噩运,只怕事后会有一番风雨,你这就去找庞福,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让他把府里所有的帐簿拿到手,不许遗漏一件!” 程渊捻须想了想,点头道:“在下这就去!” 整个府里都动作起来,除了下毒的那个人,没有人能够预知谢启功的死亡,就连谢琬也不能。 前世里谢启功是在谢琬十六岁时死的,如果没有这件意外,他至少还有四五年好活,有这几年时间,谢琬足够能把谢府闹得天翻地覆了。偏偏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把她的计划打乱,使得她也不得不临时调整布署,这府里的产业,是她首先必须拿在手上的。 许儆带着捕快和仵作在天亮时分赶到了府上。 谢琬谢琅都到了正院,王氏被请过来,栖风院里来了谢桦谢桐,后院的邓姨娘也来了。 仵作联同李大夫在屋里忙活了一阵,眼见着天色大亮,太阳升上来,一伙人才走出来回禀许儆,“谢老太爷乃是中了巨量砒霜而死,尸体腹内有含砒霜的药汁,房间地板上的碎瓷上也验到有毒,另外这上头的瓷片上,有一片胭脂痕迹。” 众人的目光全都投落在仵作递到许儆面前的碎瓷上,只见雪白细瓷碗片上,赫然有指甲大一小片胭脂痕迹。众人面面相觑。许儆接过碗片在手,问道:“昨天夜里,是谁在谢翁面前侍奉的汤药?” 王氏面色一白,两眼睁大,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投毒!我没有投毒!” 谢琅目中闪过丝嫌恶。庞福红肿着一双眼睛,上前跪在许儆面前道:“回大人的问话,昨儿夜里,是我们老太太在房里侍奉的汤药。除了老太太和她身边的人,并没有别的人在场。求大人一定替我们老太爷找出真凶,替他申冤!” 许儆来清河的日子虽然不久,但是每到一地了解当地的人物关系却是每个县官必做的功课,他知道谢府里分成两派,更知道前些日子关于二房与长房之间闹矛盾的传闻,听见说是王氏侍奉的汤药,面色就露出几分迟疑来。 这王氏毕竟是谢荣的生母,且不说谢荣对他的仕途能不能带来影响,就说大家都是同朝为官的同僚,在他尚未回府之前,他也不便去得罪王氏。眼下谢启功已经死了,往后就是谢荣当家,王氏身为府里的老太君,这罪名可不是轻易好扣上的。 想了想,他说道:“这胭脂乃是常见之物,也不作为确凿的证物,一时之间也难断分明,不如这样,林捕头且带人将有关人员找间空院子关押起来,等贵府三老爷回了府,再行带出来审问。” 如此一来既不得罪人,又显得他有作为,反正谢荣顶多明后日就要回府,有他在场,他想怎么办,岂不是随机应变就是?他到时也能撇清些嫌疑。 许儆最讨厌办的就是这种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案子了,不过以他的经验,这种事情最好和稀泥。 谢启功若有兄弟,或者谢腾还在的话,当然就没法糊弄,可谁叫除了二房这两对兄妹,就再也没有能站出来替死人说话的人了呢?纵使他是一家之主,死了也只能上阎王那儿去诉冤了。 虽然来报官的罗升暗示过他六科主事靳永是谢琬他们的表叔,且关系还不错,可人家远在京师,而且多年不上谢府,谁知道人家会不会出面替他们撑腰要讨说法?再说了,谢启功死了对二房来说有什么坏处?不过就是提早些分家产而已。 他并不觉得谢琬有什么需要把事情闹个水落石出的动机,就算真的把王氏收押了,以谢荣如今在御前侍讲的身份,难道要篡改个证据,保她无罪释放出来,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谢琬这样得罪谢荣,有什么好处? 谢琬的确也是他这么想的,得罪谢荣对她来说并没好处,尤其这样死死相逼。 在眼下的证据面前,除了逼死王氏能给她带来的快乐,从长远来说,她却要直面来自谢荣的踩压和报复!她如今还没有力量抵抗他,她不能跟他硬碰硬,所以,即使王氏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她也并不如四周家丁们想像的那样,对此不依不饶。 她只要她想要的东西拿回来了,以及谢宏最终搬出了府去就成。凭他这个样子,王氏就是再折腾也折腾不出什么,她那么在乎谢宏,余下这半生,够她哭的了。 如今谢启功死了,而谢宏仍在府里,她正需要谢荣回来把这事做个了断,那就等他回来再说吧!rs 134 服丧 她站起来,跟许儆点了点头:“那就等三叔回来,再请大人过府来了。府上发生这样的事,让人悲痛万分,这里就不强留大人了,等三叔回来,到时自会邀请大人进府。” 谢琬摸准了许儆的态度,才开始真正思考起整件事来。 如今王氏的嫌疑虽然最大,但她隐约却觉得不该是她,在她那么样把谢启功撞伤之后,很显然谢启功无论有点什么她都会成为最大的嫌疑,她如今自保都困难,又怎么会这样自毁长城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她做的,她也不可能会蠢到这种地步,像眼下的情况,简直没有一点对她有利的证词,她就是喊一万遍冤枉,都是枉然。 可是不是她,又会是谁呢?她从始至终都守在谢启功床前,不是她,总不会是谢启功自己吃的吧? 谢启功的死状也是经过痛苦挣扎后而变了形的,从表情来判断凶手根本没有意义。 而且还有一点,假设杀谢启功的另有凶手,那么他做下案后其实什么证据也不用留,可他偏偏还不死心地在碗片上留下一块胭脂渍。她看过了,王氏昨夜虽然有上妆,却十分淡,可那碗上的胭脂却很明显。 王氏没有理由在侍疾的时候带胭脂在身边,那胭脂更可能是凶手故意留下的证据,目的就是栽凡赃王氏。是什么人这么地恨她呢? 此人不但恨王氏,还恨谢启功,难道会是谢宏?或者谢棋? 谢棋是有可能的!据正院里的人说,谢启功死前,曾经醒过来与王氏争吵了一番,他让她跟谢宏一道滚出府去,只是因为当时见着王氏出来,下人们为怕王氏知道他们偷听而记恨,因而全都避到了远处。 且不说王氏出不出府。只说长房这边,他们搬出府去,谢棋自然会受不了,她为着任隽之事已经恨上王氏了。又有什么理由不因这个而恨上谢启功? 总而言之,长房那堆人是最有嫌疑的,不过他们与王氏一丘之貉,谁来认这个罪并不要紧。 要紧的是,谢荣回府之后会怎么着? 谢启功停灵在正院厅堂,虽然没有正式公布,但是因为死因已然确定,人证物证也都已经确凿,基本上不需要尸体办什么手续了,只等谢荣回来便可定案。于是府里挂起了白灯笼,大门也都拿纸糊白。谢琬等人虽然未穿上正式丧服,却也都换上了一色的素衣。 谢荣带着黄氏母子于这日深夜回到府里。 一进门,一身青袍的他便因踢到了门槛而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在地上。黄氏连忙与庞胜拉住他。哭着道:“我知道你伤心,可你好歹也顾着自个儿!” 谢荣流着泪冲到正院,一眼望见尚未大殓的谢启功静静躺在屋中央的门板上,身子一软,便就跪行着上前去了。 “父亲,儿子来迟了!” 他一步一叩头,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地上。似乎连廊下都听得见声音。 谢琬谢琅迎出门槛,与一众家仆同跪在地上迎接。 黄氏哭着问谢琬:“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我这才离府几日?你快些跟你三叔说清楚!” 谢琬望着谢荣,谢荣摆摆手,目光呆滞地盯着谢启功,爬过了门槛,到了他身前。便再也抑制不住,伏在他身上失声痛哭起来。 谢琬站起来,与黄氏道:“三婶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随便问问府里人都有数,等明日许大人来了。便就有结果了。” 在未确定王氏就是真凶之前,她还说不出指证王氏的话来,谢荣回来了,一切便皆由谢荣作主罢。 一直等到三房回了房,谢琬才回到颐风院去。 挨着枕头眯了个把时辰,天就已经微亮了,二门下便有动静传来。 玉雪进来道:“是许大人来了,三老爷一夜没合眼,姑娘回房后,他叫了好些人去问话,也见了王氏和谢宏,这会儿想来府里近来发生的事情,他都已经清清楚楚了。许大人也是他让人去请来的。” 谢琬坐起来,看来谢荣比她想像中心情还要急切,顿了顿,她便也让人打来热水洗漱。 随便吃了点早饭,便就带着邢珠顾杏往前院来。 谢荣与许儆还在屋里头叙话,谁也不知道他们真体说些什么,但总归不至于脱离眼下的事。 谢琬在灵堂安静呆了有半个时辰,添了几柱香,隔壁房门吱呀一响,二人走出来。许儆道:“大人放心,下官定当全力以赴,查出真凶!” 听见这句话,谢琬点香的手就顿了顿。许儆的话明显就是刨除了王氏是凶手的可能,这是谢荣为了保护王氏而有意让许儆另找人当替罪羊,还是他也已经怀疑到了此事另有真凶? “庞福。” 在她怔愣之时,谢荣已经送走了许儆,并且在廊下叫住了送纸钱过来的庞福,低沉的交代道:“预备帖子,发去各府里报丧。然后准备大殓,还有丧事。” 他看也没看与他仅只相隔了一道门槛的谢琬,交代完,便缓缓地往拂风院地方向踱去。 傍晚时分丧服就发到每个人手上了,谢荣让人来传话,召集所有人到正院里议事。与此同时,县衙里也派了捕头在府里调查凶手,他们另有地方办公,并不耽误府里的丧事。 谢琬换好衣服,与谢琅到了正院,只见除了王氏和谢荣,三房的人到齐了,就连长房的人也都来了。 谢荣坐在从前谢启功坐的那个位置,手指摩挲着扶手,憔悴了很多。黄氏站在他身后,担忧的望着他,谢葳则坐在他下方,侧身面对他,也在不时地仰头看一看他。 谢荣与谢启功之间应该是有着真感情的,毕竟谢启功在他身上倾注了所有的心血,为着他,谢启功甚至连嫡长子谢腾都可以不加理会。 可是在他这样的哀伤衬托下,旁人的脸色看起来就浅淡得多了。 王氏也坐在属于她的那个位置,面上毫无对谢启功之死的悲切,有的只是对未知世事的惶恐。 长房里那堆人就不必说了,兴许在他们看来,谢启功的死,反是老天爷对他们的眷顾。黄氏母子三人倒都是情真意切的,只不过大半是因着对谢荣,剩下那几分哀意也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谢琅谢琬则更不必说了,谢琅对谢启功不过出于人道有着几分关怀,谢琬这里则一门心思想着的是谢荣怎么出招,她又该如何应付——谢启功总会死的,不过是比她预料中早了几年而已,她努力过阻止这件事情发生,可是还是被人钻了空子,这也间接证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的古训。 真凶没有找到,谢荣又行事莫测,这种情况下,怎能使她不把心思集中到这方面。 人到齐了好一会儿,谢荣才抬起头来,往下方缓缓扫视了一圈,目光在谢琬身上停顿了半秒,而后才又顺着往下看去。 每个人被他这一扫,都不觉把腰挺得更直,生怕有丝毫失仪。 直到全都看过了一遍,他才以嘶哑的声音说道:“老太爷故去了,事情来得突然,手头有许多事情待办。把你们叫来,是商量下怎么办完这场丧事,把他老人家风风光光地送上山。 “灵堂里以大爷谢桦领头,带着谢琅谢桐谢芸负责迎送及回拜,女客这边由大太太和三太太领头,带着葳姐儿琬姐儿招待。棋姐儿让她暂时负责照料老太太。” 这么说来,是要继续让谢宏以继子的身份给谢启功服丧了? 谢琬迅速抬眼看向谢荣。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岂不等于说依然承认谢宏是谢启功的继子?丧事灵前是最讲规矩的,谢宏如今已然被踢出了府去,也已经不在谢家族谱,莫说长房的人不能牵头办事,就是在灵前也不能以子嗣身份出现,迎送回拜的事,不让谢琅领头反让谢桦领头,这算怎么回事? 谢宏的儿子如果在灵前披麻戴孝,那他踢出宗族的事不就等于是句废话了吗? 谢荣这么做,是在给她下马威。 她看向谢荣,谢荣并没有看她,只是在继续交代着接下来的事务。 她倒也不急,他既然把人都全叫了出来,又当场这样宣布,可见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她若此时与他辩驳,多半讨不到什么好处。 事实上,谢宏再也不能以阴谋诡计设害到她,当初她执意踢走他出府,一来是为父母双亲及祖母出这口恶气,二来则是防备王氏撺掇谢启功从公中产业里瓜分出一部分家产给他。谢府里所有的家产都是谢琬的目标,莫说谢宏,就是分到谢荣手上的产业,她将来都要一丝不少的收回来。 所以当时逼迫谢启功解除谢宏身为谢府继长子的身份是绝对必要的,就算没有掩月庵这回事,她也会制造出谢宏道德败坏的理由让谢启功就范,可是眼下谢启功突然这么一死,很多事情就必须要换个方向考虑了。 如今谢宏出不出府已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份家产如何瓜分。rp 135 名正(单调的宝儿*和氏壁+1) 谢荣作为谢启功膝下的唯一亲生子,早已被认定宗子身份,等这场丧事过后,谢琅谢琬搬出府去已成定局,这谢府就成了谢荣的地盘。那么,只要谢荣有钱,供养得起,他爱在谢府里养多少人都只凭他高兴。 所以说,他要保王氏也好,要保谢宏也好,说到底都与谢琬已经没有直接关系,她也犯不着去替谢启功申冤,论起罪过,如果没有他,王氏哪里来的胆子这样对待她死去的祖母和父亲? 她不会起心弄死他,但是,冷落了嫡房几十年,这个时候又想她以原配后嗣的身份向王氏讨公道,最终逼得谢荣不得不反扑,她是吃饱了撑的? 说到底,她眼下的目的已经跳过驱逐谢宏这一项,改为直接瞄向谢府产。 因而,谢荣此时这席话,压根就激怒不到她。 谢荣宣布完方才的决策之后,王氏就一直在打量着谢琬。她在等她如何反驳,然后如何在谢荣的压力下屈服,变得重头丧气无可奈何。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居然一点也没有打算反驳的样子,反而沉凝不语,以往的霸气和嚣张竟是全都不见了!王氏诧异着,再看看交代事务中神情自如的谢荣,一直惶恐不安的脸上又开始有些松动。 看来,这谢琬是怵着谢荣了! 她知道她这个儿子是厉害的,可是没想到这么厉害,他几句话就把那样可恶恶毒的谢琬,那样言辞犀利咄咄逼人的谢琬震在了那里!她就应该在她逼迫她们之时,立刻写信让他回来帮忙! 不过,现在也不晚,谢启功死了,但是谢荣回来了,等待她的也未必是坏事! 谢荣说完话,便让大家散了。 谢琬留在原地没动。只是站起身,等大家都出去了,只余下三房的人在屋里,她才望着谢荣说道:“三叔要谢宏的儿子以长子长孙的身份在灵前尽孝?” 她的语气很是轻柔。但是话里的谢宏二字,却让人感觉到这句话的锐气。 黄氏望着她,翕了翕双唇,又望着谢荣。她知道谢琬肯定会对谢荣的决定持反对意见的,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下,她身为妻子,很应该帮着丈夫喝斥谢琬才是,可是她是亲眼见过潜藏在谢琬内子里的另一个她的,这样名正言顺的责备,她竟然说不出口。 谢荣仿似浑然未觉她话里的异常。他盯着地下,长而密的睫毛使他的眼窝看起来更加深郁。“谢桦本来就是长房长孙,由他率领天经地义。你们还小,应该听话才是。” 他的话意,竟是把她当成了孩子。黄氏微微惊讶。她不相信在经过她与谢葳的转述,以及昨夜府里那么多人的亲口证实之后,他还会把谢琬当成个孩子!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孩子! 而让她更加讶异的显然还在后头。 “这样啊!”谢琬听完,居然也露出一脸孩子气笑了笑,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点头道:“三叔是有大学问的,说的话肯定不会做。那么,侄女儿这就告退了。” 说着。她就转身往门外走去。 就这样走了?黄氏目瞪口呆,这两个人都有着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而且一个是王氏的儿子,一个是王氏的仇人,不知道多少人正在私底下等着看他们俩斗法的好戏——当然,绝大数人是站在谢荣这边的。毕竟论辈份他是大,论身份他也随便可以将她捏死,只要他不考虑什么名声及前途的话。 可是眼下就这么完了,谢琅并不斥责她忤孽不肖藐视尊长,谢琬也同意让谢桦以长孙身份率领众子弟灵堂尽孝。这可真让人觉得不现实, “对了。”黄氏正在懵然之间,走到门外的谢琬忽然又回过头来,冲谢荣笑了笑,说道:“三叔要是想找府里库房的帐本什么的,可以来问我。还有装田契地契这些东西的铜柜钥匙,那日人多眼杂,我深怕有个什么闪失,就让人往柜子上多加了两把铜锁。 “为了安全,我特地让人请河间府有名的锁匠打的,如果没有钥匙,除了煅烧,还真没什么法子能打得开。只不过煅烧的话,里面那些纸质的文书地契只怕也要变成灰烬了。” 她笑了笑,弯腰冲他福了福,“三叔学富五车,最是讲规矩的,我这里便就随着已经被老太爷亲自剔除了族谱的大太太办事去。” 说完,下了廊去。 黄氏站在旁侧,已经睁大眼连气都已回不上来。 而谢荣望着她背去的方向,目光也渐渐变得沉黯。 丧事从明日,也就是冬月廿七开始正式起办,从这一日开始同,府里便渐渐有人上门吊唁。 衙门派来的捕头依然在府里四处走动着,谢琬让钱壮暗地里跟随,毕竟真凶没找出来,而且谢荣想袒护王氏的态度又已经很明显,衙门要找个人应付过去,难保不会祸水东引——虽然引到二房的可能性极小,但也要以防万一不是吗? 傍晚时谢琬跟谢琅在颐风院吃饭,庞鑫走过来道:“三老爷传话,明日里由二少爷以嫡长孙的身份在灵前执仪,请二少爷明日丑时就到灵堂。” 谢琅十分意外,皱眉放下碗筷:“早间三叔不是交代了让谢桦执仪么?” 庞鑫看了眼谢琬,没说话。 谢琬心知肚明,扯了扯他袖子:“既然三叔让你去,你就得去。——去回三老爷,我们这里知道了。” 等庞鑫走了,她才将早间的事情跟谢琅说了,然后道:“这是咱们对外稳固身份的好机会,也是哥哥从今往后以二房当家人露面的第一步,来的人里因着三叔的面子,只怕有不少是官场上的人,你千万不要出了差错,在他们面前不要露锋芒,以免让三叔起了警惕。” 谢琅点头:“这点我有分寸,你说过眼下我们只能韬光养晦,才有机会图日后出奇不意。只是三叔这个人深不可测,眼下便是让了你一步,也未必就是他怕了你,你还得仔细他下一步。” 谢琬道:“我知道。” 谢荣之所以会改变态度,并不是在乎那些地契房契,他三房得过谢启功不少私己,目下并不缺钱,可是如果他身为谢府宗子,居然连家产都保不住,而被个侄女夺走,这对他来说便有如被她打了耳光,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权宜从之。 他本性就是个能屈能伸之人,否则,又怎么会屈身去求靳永?在魏彬以官职为条件严辞拒绝与谢府结亲之后,他又为何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调整好自己? 在他取得最后成功之前,他是不会把自尊放在神圣不可侵犯的位置上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先把谢宏的身份定下来,这也为之后的事情少去了许多麻烦。只要长房没有灵前以子嗣身份执仪,那么就等于确定他们不再是谢府后嗣的事实,这对于瓜分家产的时候来说,是极有利的。 翌日起,吊丧的人就开始川流不息,源源不断地往府里涌来,谢荣率着谢芸在灵前应答,而谢琬则与黄氏谢葳在后院招待女客。 许是谢荣交代过了许儆,谢启功的死因并没有公布出去,对外只称得暴病而亡,捕快们也因为换上了常服,混在众多宾客及管事中间,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疑心。而因为死的是家主,因而到府吊唁的男客极多,女客相对少些,谢琬与黄氏母女应付得相对轻松。 黄氏母女对谢琬话越来越少,除了些必要的交流,剩下的便只有客套的寒暄,而这是必然的,谢琬从不觉得遗憾。 黄氏从来没对她施予过真诚的关爱,谢葳也从来没有把她当成真正的妹妹,联系在相互之间的,是那个“谢”字下逃避不掉的身份。如今因着王氏,两厢的身份不得不站在对立的位置上,如果再要求她们对她亲切有加,那也太扯了。 有些事就应该顺其自然,毕竟,你不能把天下所有的事情都控制在手心里。 谢琬她们在待客的时候,王氏就在后面抱厦里“静养”着,由不能见客的棋姐儿陪伴。 当然,她的不露面对外自然称作是因为谢启功的死而悲伤过度,无法出面。 从钱壮跟踪了捕头两日得来的结果看来,谢荣的确已经怀疑此事另有真凶,他在让人仔细的追查一切蛛丝蚂迹。这使得谢琬也起了一丝好奇心,她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下了这样的黑手,意图让王氏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不忙的时候,她也上王氏院子里去走了一转。 谢棋在陪王氏猜骨牌,两个人玩得没劲,百无聊赖地靠着软榻一边摸牌一边说话。而她们的闲适让人觉得,外头的哀惋和萧瑟都与这无关。仿佛死的不是王氏相伴了三十多年的丈夫,而是个无关轻重的路人,更或者,谢启功的死对她来说像是种解脱。 从此她就是府里辈份最高的长辈了——如果她最后能够脱罪的话。从此不必再看谢启功的脸色,也不必在他面前低声下气,她可以有能被自己支配的银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岂会不快活? 从这点上来说,她还真有谋杀谢启功的可能。 谢琬微哂着,踏进院子,王氏与谢棋的对话便就清晰地传来。 ps: 明天还有一章加更rp 136 直面 谢棋说:“老太太若去京师做了老封君,可得想法子把我也给带过去,我留在这里,可是没活路了。” 王氏斜睨了她一眼,说道:“你以为去了京师,就有你的好日子过?往后是你三婶当家,你也知道她跟我有过节,也恨你恨得跟什么似的,你去了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先留下来,等我手头拿到了养老钱,再想办法替你们在京师置个住地儿,一起搬过去,到时有个照应,也不必看你婶母脸色。” 谢棋高兴地道:“原来老太太早就盘算好了,那孙女还愁什么?”顺手拿起旁边的茶来,递给王氏道:“老太太快请喝茶!” 谢琬站在院里紫薇树下,听见王氏的如意算盘不由冷笑。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回头一看里头的人正凑在一处喁喁私语,便就抬脚准备离去。 “原来三姑娘在这里。” 才走到院门口,迎面一个人温声地说道。谢琬抬起头,面前站的是一身素服的邓姨娘。 抛去了一身经年不变的色道深沉的宽袍,眼前穿着丧服的她看起来倒是平白年纪了几岁,那张终年看不到欢笑的脸庞上,也浮着几丝浅浅的笑意。 这才像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谢琬在心里道完这句,忽然又再次打量了她两眼。她的身上,似乎有股淡淡的香。 “邓姨娘也点香?”她问。 “我乃贱妾,哪有资格点香?”她说道。然后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谢琬看着她:“你不在灵堂烧纸,到这里来做什么?”本来谢荣那天就指了她和谢宏房里两个姨娘到灵前烧纸,只是后来谢荣改变主意弃长房而不用之后,担任这差事的人只剩下她一个人,而她此刻更应该在那里才是。 邓姨娘冲她福了福,说道:“这几日妾身都在这里服侍老太太,烧纸的事情由周嬷嬷担任了。” 谢琬想了想,似乎是听见谢琅提过这么一句。便也就不作声了,举步出了门。 邓姨娘一直等到她出了门之后才掉头往院里走去。 谢琬站在廊下回看她先前站立之处,眉头蹙了片刻,忽然回转身来望着邢珠。 丧事一共要举办七日。谢荣虽有官职,可级别还不够惠及亲长,所以在京中官户中来说简陋了不少,但是在清河本地来说,排场又十分盛大。 谢家本就势大,如今又有个谢荣,因而邻近几县里凡与谢府有过来往的人家都来吊唁过。 另外还有包括许儆在内的许多本地官员,甚至清苑州知州大人听说齐嵩要亲自过府,都让他捎了仪礼过来。齐嵩与谢府本就是亲戚,虽说不和。但是论理却得到场,因此丧事开始的翌日,齐嵩就率着全家到了谢府。 这么大的事情,任府自然也早就收到了消息。 任老爷在屋里坐了两日,听得下人打听回来说谢府此番因由谢荣掌事。故而几乎整个清苑州的望族官户都去给了面子,便也有些坐不住了。 “到底咱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如今又是谢荣当家,独独咱们不去,往后只怕见面不好说话。” 任夫人沉脸道:“你要去你去便是!我是不会去的!谢荣当家又如何?她王氏那般作践于我,这辈子都别想指望我再跟他们攀交!”说罢又瞪着丈夫:“你要是去了,就别给我回来了!” 任老爷无语。只得作罢。但是翌日,谢府却又收到来自任府的仪银。 收帐的人是庞福的儿子庞鑫,这些年他一直随在谢荣身边当差。拿到这仪银后庞鑫便就告诉了庞福,庞福想了想,转而既告诉了谢荣,然后也告诉了谢琬。 谢荣道:“来者是客。赏他们些钱回去,让他们代向任老爷问好。” 谢琬则笑道:“断不会是任夫人的主意。” 任夫人当初被王氏气得七窍生烟,又因此阴谋暴露让谢琬看了笑话,撂下那样的狠话后,她还能再与谢府攀交才怪。 出殡那日铺天盖地地下起了大雪。谢家的坟园在乌头庄内东山上。那日里整个乌头庄都笼罩在一片白朦朦的飞雪里,给这场丧事平白又增了几分肃穆哀伤的气息。 是夜许儆便亲自登门,送来了此案最后的结案定论。 谢琬让钱壮前去听了听。 许儆道:“调查了这么多日发现,除去令堂嫌疑最大之外,别的人俱有不在场的证据。相关的卷宗皆在这里,该如何定案,还请大人示下。” 谢荣拿起卷宗来翻了翻,神色上也看不出来什么,看完之后他放下来,对着墙上谢启功的画像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又缓缓转过身来,说道:“我赤身来到这人世,赐我衣食者父母,眼下我已然痛失严父,怎禁得再失慈母?有劳许大人了,此案,就销了吧。” 许儆拱手称是。 谢荣负手打量着他,又道:“往后许大人有什么为难的事,但凡用得到谢某的地方,只管进京找我。” 许儆一凛,又把腰弯了下去一些。 事情的结果似乎并不出人意外,为了保护王氏,谢荣最终还是选择了将谢启功的冤情埋到地底下,而接下来,谢荣就应该找她了吧? 谢琬在出殡后的第二日晚上等来庞鑫,谢荣在正院里谢启功曾经的书房里等候她。 府里的事没办妥,暂时还不能出府。谢琬正在让玉雪裁几件素衣,谢启功死的太突然,连这些衣饰都没来得及准备,而这样的衣服至少得穿一年,她得立即赶制出来。 她披了件斗蓬,带着邢珠顾杏到了正院。 书房里只有谢荣一个人,他在往香炉里扔香。谢琬进了门,道了声三叔,然后站在门内一盆兰花旁。 谢荣等到香味自炉子里冉冉升起,才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说道:“坐吧。” 谢琬在靠墙的围椅上坐下,静静地打量着屋里的陈设。跟原先的布置没什么两样,只除了挂在墙上的太祖父的画像换成了谢启功的。 “找你来,是商量分家的事。”他开门见山。看着她道:“我听说你们二房如今是你当家,所以请了你来。府里的帐本既然已经在你手上,地契房契也都锁在这铜柜里,那么也就省了清点这一项了。你们父母不在,往后府里不必尽孝,因此府里财产按规矩分你们四成,若有不便分割的,便以物充钱,或者以钱充物。你看如何?” 谢琬凝目看着他,有那么半刻说不出话来。 谢荣怎么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分四成家产给她?她沉吟片刻,说道:“三叔是宗子,我们不过是孙辈,其实按理你可以多分一点。为什么这么做?” 谢荣看着她,却说道:“我听说你这两年在京师已经开了五六家米铺,原先手上那几间铺子也经营得风生水起,你的家财现在跟谢府比起来,一点都不会弱。而且我还知道。你身边有好几个身手不错的护卫,你不过是个深闺女子,你告诉我,你这样处心积虑的安排着,为的是什么?” 谢琬背脊僵直,盯着他已不能移目。 原来他也让人在查她的底细!他居然已查到她手上已有多少产业,还查过了在她身边有些什么人!怪不得这段时间他静寂无声。原来却是早已经把她放心上了! 其实在掩月庵准备反击的那夜起,她就已经知道包不住火了,钱壮会武功王氏他们都知道,而邢珠顾杏到了那夜事发之时,大家也都知道了。黄氏她们肯定会把这一切告诉他,而以他的严谨。自然也还会再对她作番暗查。 她垂眼看着脚尖,片刻后,抬眼道:“三叔既然已经知道这么多,自然该知道,令堂以及令兄对我作过些什么事。有谢棋意图谋害我在后园清白不保之事。有她在掩月庵企图让人奸污我之事,再有令兄使唤陌生男子进我的院里意图诬陷我与人苟且一事,有这些,还不够我请两个人到身边防卫的吗? “三叔也有女儿,说起来我与葳姐儿一样,她比我强的是有疼她爱她会为她出头的父母双亲,还有怜惜她的亲祖父。我什么也没有,不过是想凭自己的努力使自己日子过得好点儿,平安点儿,所以拿钱开了几间米钱赚点钱,这有错吗? “难道在三叔的眼里,我就应该自暴自弃,从此畏畏缩缩逆来顺受,任由别人欺负?” 她笑了笑,“换成三叔是我,不知道会怎么做?” 谢荣脸色渐渐沉凝下来。 一般人在他这样出奇不意地起底之时,绝大多数会露出错愕,慌张,乃至惶恐的神情,但是她没有,她脸上一直很沉静,很淡然。 冷静的人他当然见过很多。但是像年未及笄,就已经修炼到宠辱不惊的地步的人,他还没见过。 从黄氏和府里人的话里,他最近听到的无不是有关她的嚣张跋扈,他原以为不过是他们见识浅,不知道世上除了淑女之外,还有一种缺乏教养以及缺少见识的女子,一旦得到了点成就,便开始得意忘形忘了身份。 至多,她也就是为着上一辈的恩怨,在寻思着报复他的母亲。 他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但是,他无法改变,他也分不出心思来改变。家宅不是他的战场,他的战场在朝堂,在社稷,在天下。所以,他也无法因为母亲的作为而对她产生什么愧疚的心思,他实在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 只要他们闹得不离谱,他便不会插手。所以在收到黄氏的去信时,他也没有回信给谢启功。 这是他第二次与谢琬正式对话。第一次对话时她迫使他不得不把谢宏那堆从灵前撤下来,而这第二次,才算真正使他触摸到了她的真身,——她不是缺乏教养,更不是鼠目寸光之辈,她是真有成为主事者能力的人。 一个没教养也没涵养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冷静自持? ps: 感谢诺言过期、18912529299、恋梦的女孩、芭蕉娃娃、紫竹飞飞、晴晴大晴晴、尐寳寳児、8珠圆玉润8、小昼、嫣嵐、美目盼兮yxq的粉红票~~~~~~~~谢谢乃们~~~~~~~感谢阿云波的香囊~~~~感谢慧慧~姐姐 、宁诗87的平安符~~~~~~rp 137 对质 他收回目光,看着桌面上的暗纹,说道:“你的意思是,你不过是为求自保?” “自然是。”谢琬点头,“蝼蚁尚且偷生,明人不说暗话,在三叔面前,我也就不必遮瞒了。 “其实我在府里住的并不开心,我不明白,老太太他们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处心积虑的伤害我。 “孔子说,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连别人的孩子都可以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疼,何况我是老太爷的亲孙女,老太太虽不是我亲祖母,没有那份亲情,却也犯不着如此作践我罢? “如今我们终于可以出府去了,可没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出去。” 说到这里,她脸上升起一股哀穆之色,似乎沉浸在谢启功仍在世的回忆里。 谢荣也没有作声。 隔了好久,谢琬才想起问道:“三叔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既然知道我们并不缺钱,你又可以名正言顺多分些家产,为什么还要分我四成家产?” 谢荣看着她,缓缓扬起唇来,“自然,是为了补偿你。” 说完,不等她开口,他又继续说道:“老太爷有一年孝期。我也会在清河丁忧三个月。你们可以择日搬出府去,但是这段时间规矩不能乱,我知道琅哥儿准备明年八月下场大比,这时间正好处在孝期,你转告他,这次他不能去。” 科举三年一届,这次不能去,那就还得等三年!她这老谋深算的三叔,他竟是在这里等她! 她目光炯炯望着书案后温柔如水的他,胸口如被木槌猛捅了两下。 如果三年后再下场,她就得再推迟三年才能向他出击,她早已经准备好了谢琅中举之后下一步的规划,他若是不下场,那整个计划全部都得推倒重来!而关键是。三年时间里,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难怪他什么都依了她,同意不让长房灵前执仪,爽快地同意分她四成家产。但他不同意的是,谢琅明年下场! 他兴许尚且猜不到她抱有多么大的野心,但他确实看到了在王氏他们的作为下,谢琬已经有多么恨他们,如果谢琅高中,那日后对他来说虽然不一定成为对手,至少不会成为盟友。可是以他目前的能力,尚且又左右不了科举选拔,他只有以这样的方式阻止二房前进,而且。还让谢琬无法抗拒。 他以谢家家主的身份命令下来,谢琬能不听吗?何况他要想阻拦谢琅进试场,办法应该很多。 谢琬洞察到他的用心,不由得深呼吸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她也无暇去理会他为什么只用丁忧三个月了。 “三叔这个决定。有没有可能改变?毕竟哥哥是二房的支柱,他若不取个功名什么的,将来只怕拖累了三叔的名声。” 谢荣道:“只是三年而已。” 三年而已! 谢琬略顿,抬头看着他:“三叔,你知道杀害老太爷的真凶是谁吗?” 谢荣挑眉。“你知道?” 谢琬笑起来,片刻冷下神情:“我要哥哥明年能顺利下场,还要谢府五成家产。” 谢荣整个人顿住。抬眼望过来。 夜越深,寒风就越大了。 即使雪过天晴,雪地上空的上弦月看起来也像是被冰封了似的,缺少生气和光亮。 廊下的灯笼已经换回了淡黄色,照得墙壁上也似带着一幕老旧的昏黄。邓姨娘独自走在清寂的庑廊下,看着院子里被雪覆住的两棵海棠。伸手抓起一团雪,轻轻地在手里揉捏。 雪很冰,但是,她的心却很热。被体温捂融了的雪顺着指缝流下来,她也不觉得有什么。 “因为心里的仇恨太甚。心太热,所以不得不拿雪来镇下去,是吗?” 忽然间,空旷而幽暗的院子里传来一道清郎而不失优柔的声音。 她蓦地抬起头,遁声望过去。院子中间的雪地上站着个身量未足的女孩子,她身上的白衣与地上的雪连成一片,使她看起来就像从天而降的天女,而她脸上的凝重,以及眉梢的冷意,又让人觉得,她其实根本就是这场大雪幻化出来的精灵。 “是你?” 她眉头微微地蹙了蹙,手上的雪洒下来,又跌回了雪地里。 “每到冬天下雪之时,你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抚摸这些白雪,你不怕冷,因为这些冰冷的雪会让你的心变得更加隐忍,更加波澜不惊,让人从面上完全看不到你一丝一毫的内心,看不到你隐藏在你心里几十年的仇恨。” 谢琬站在原地,声音像风声一样不急不缓地飘荡在院子里。 邓姨娘神色终于沉凝,她绷紧了脸道:“我不知道三姑娘在说什么。” “我要说的只有一句话,”谢琬望着她,慢慢走上了庑廊,“你从哪里弄到的那么多的砒霜?不可能有人肯帮你一下子买这么多毒药,你是这么多年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的,这砒霜积累了多少年,你就恨了老太爷和老太太多少年,是吗?” 邓姨娘脸色终于白了。 谢琬走到她面前,看了她半晌,又说道:“你藏在屋顶上装砒霜的小瓶子钱壮已经找到了,瓶子上有胭脂印,与老太太平日用的一模一样。与你藏在妆奁盒子的夹层里的胭脂也是一模一样。如果这些还不足以成为指证你谋害老太爷的证据,那么,你那双脚底下扎满了碎瓷的绣花鞋可以作证。 “邓姨娘,你抵赖不过去的,就是你,亲手毒死了老太爷!” 她举起手上一只绣花鞋,丢在了邓姨娘面前。 邓姨娘与她对视了半晌,忽然笑了,“你错了。既然是你问我,我抵赖什么?不错,他是我杀的,我不光想杀他,还想连王氏也一并杀了。只可惜谢荣看起来本事挺大,竟然能轻而易举把这案子而销了。如果王氏被押到菜市口行刑,那该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陈述杀人事实的样子,语气平淡,甚至带着几分欢愉,谢琬原料着她会抵赖一番,眼下见她这般模样,倒是也沉默了。 “谢琬,你看看这院子,”邓姨娘抬起头,环顾着四下,像是与她聊天似的,又缓缓地说起来:“我在这院子里住了三十四年,王氏嫁进来的前半年我就被谢启功收了房,那时候我还是年轻漂亮的,你祖父是疼我的,这院子也还是新的。 “王氏进来之后,这三十多年里我出府过两次,一次是送陈姨娘去乌头庄养老,一次还是乌头庄,是给你祖父送葬。平日,王氏不让我出门,就是去上房请安,她也要挑着谢启功不在的时候才让我过去。她是个寡妇出身,深怕丈夫的爱不能长久,于是她极尽挑拨之能事,使得他不再进我的院子。 “你一定觉得,是她对我做下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才这么恨她吧?不是,我的确怀过个孩子,可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弄掉了,她也没有给我吃什么不能生育的药,使我无法诞下子嗣,在她眼里,我根本还不够资格成为她的对手。 “我恨她是因为,我寂寞。 “寂寞,你懂吗?”她偏着看着谢琬,眼神比这寒夜还要幽深,“我住在这里,有饭吃,有衣穿,享着许多人享不到的福,又不曾受到主母的残忍迫害,看起来多么命好。可是,你尝过寂寞的滋味你就知道了,你想说话的时候,没人跟你说,你想出门的时候,王氏不让你出门。 “你的荣辱你的一切都只能装在这座院子里,日日对着这白墙灰瓦,这描漆游廊,还有这一天天长粗长高的海棠树,你没有高兴的事,没有烦恼的事,你的七情六欲,全部被困在你心肺里,而你则被困在这院子里。 “偶尔他来了,在他面前,我也只是个比丫鬟稍好些的暖床之物,他不会听你说话,甚至,完事了他就走,从头到尾不看你一眼,也不跟你说一个字。渐渐地我就成了块会呼吸有体温的石头,而他也不在乎。 “其实我更像是个囚犯,我觉得这辈子我要获得自由,只能等谢启功和王氏死后。于是我开始布署,十年前,我存下了第一撮砒霜,日积月累,我终于筹到了二三两之多!谢启功被王氏推伤在床,王氏有谋害丈夫的前科在先,她带罪而侍疾,这是多么好的机会。 “我在他房外蹲守了三日,终于那日我听得他屋里传来争执之声,然后王氏又哭着跑出来。 “屋里再没有人。我拿着砒霜走进来,拿自己带过去的药碗重新替他斟了药,然后调进那二两砒霜。谢启功见了是我,根本就没有正眼看我。我让他喝了药,毒发时我捂着他的口鼻不让他出声,没过片刻,他就死了。” 她幽幽地看着天空,似乎还在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得意似的,嘴角微微的翘着,有嘲讽般的笑意。 谢琬站在离她三步远的距离,看着这样的她,很难把她与以往那个沉闷寡言的邓姨娘联想起来。眼前的她是有着风韵的,是迷人的,但可惜,这样的迷人,有如盛放的昙花,让人想到不久后她的残败。 “你既然这么恨她,那为什么当初在老太爷要为谢宏私挪公中银子之时,又要替他向老太爷求情?按理说,那时候便让老太爷将他逐出府去,然后令得老太太着急伤心,不是更好吗?”rp 138 处置 邓姨娘收回目光,唇角一勾,说道:“我若不那样做,你后来又怎么会狠得下加大力度去报复?那时候逐他出府,也不过是暂时在外居住,事后王氏还是会有办法让他回来。只有把他踢出宗籍,才能彻底地打击到王氏,而我自认做不到,便只能借这个来激怒你,让你来做了。” 谢琬默然,没想到她居然也在邓姨娘的算计之列? 她默不作声盯了她半日,又道:“那么,你又为什么那么恨老太爷?他总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邓姨娘叹了口气,声音忽而变得凛冽起来:“他最大的错误,便是收了我进房。如果不是他,我怎么会遇见王氏?如果不是他,我怎么会在这里关上一辈子?所有一切一切,都是因为他而起!” 谢琬冷冷看着她:“据我所知,当初老太爷纳你,也是因为你有这个意思,趁着杨太太过世,填房未进门之时,自己凑了上去!说到底,这也是你咎由自取,跟老太爷并无什么大相干。” “可若不是他,王氏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这样对我?!”邓姨娘激动起来,“当初是我送上门的没错,可是难道就因为我是送上门来的,他就可以对我不闻不问,把我当个死物丢在后院里听之任之吗?!这些年来谁在意过这后院里还住着个我?你在意过吗?! “他既然不喜欢我,为什么又要留我在府里,隔段时间就上我院子里来一回?我就是要杀了他,我还要看着王氏怎么样对着他那残废的儿子痛苦不堪过完这半辈子!” 她目光炯炯盯着对面的屋檐,里头闪烁的是仇恨的光,檐下的红梅染红了她的脸,使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沐浴在烈火里的一只鸟。 谢琬胸中也有仇恨,但她的仇恨远不如这样激烈,她的仇恨如同涓涓细水。流敞在她的躯干四肢,虽然强韧但可以控制,而邓姨娘的仇恨是滔滔大江,奔腾起来不由人控制。使得她本身也逃不过被淹没的命运。 “报仇的方式有很多种,你这样做又有什么意思。”她低头喃喃地道,为她的不顾一切而叹息。“我想,掩月庵的那柱**香,也一定是你点的了。” “对,是我点的!”邓姨娘目光灼灼,“但我不是针对你,而是谢棋。你一定不知道,你们在小偏院里生死危急的时候,我的人却一直也在后窗外等着罢?我知道谢棋过去了。也知道谢宏会让人进屋去,所以我让人点了那柱香,我要让他们一个个都活在水深火热里!”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是你?”谢琬偏头望着她,“那天夜里,为什么王氏在隔壁睡得那么沉?我们这边那么大动静她都不知道?那是因为。她喝了你下的药,所以一直睡得很沉。如果我没有猜错,周二家的早就已经被你买通了。而当晚点那柱香的人,就是周二家的。 “周二家的这么多年也没有升上管事娘子,心里一定怨恨着。于是你把这么多年来的积攒都给了她,让她来办这件事。我说的对吗?” 她望着邓姨娘。 邓姨娘僵了半刻,讷讷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谢琬唇角动了下。“从你身上的薰香,以及你说周二家的代替你在灵前烧纸的事上怀疑上的。周二家的是王氏的人,她如果不是你的人,为什么会代替你烧纸?而你来找王氏,当然也是为了在她面前多走动,做出一副巴结的样子。以消除大家的疑心。” 其实要怀疑上她很简单,只要一个个排除作案嫌疑就是了。而谢琬就算没有路遇她,也迟早有一天会找上她。 邓姨娘定定地看着她,有那么一刻像是在屏息着。她的神情在白雪的映衬下有些惶恐,但是很快。她就上前两步,急急地说道:“谢琬!我知道你和我一样恨着王氏,一样恨着谢府,咱们联手吧,把王氏推上死路!让她再也没办法压在咱们头上!你这么聪明,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 谢琬后退了一步,摇摇头。 邓姨娘诧异地道:“为什么?” “因为,你还没资格跟我联手。” 谢琬说完,静静望了她片刻,然后转过身来,走回到院子中间,以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你是有些小聪明,我却也不蠢,你屡次坏我大事,我岂能饶你!——许大人,该进来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地,门外忽然涌进来一群人,穿着捕快服,拿着木枷和镣铐,为首的是驻守在谢府十来日的捕头。捕头瞪向廊下,挥手道:“上去把凶手拿下!” 邓姨娘错愕地退到墙下站定,瞪大眼望向院中央的谢琬。谢琬立于雪中,一脸地清冷漠然。 又一行人从门外走进来,为首的一个是谢荣,一个是许儆。 捕快们以极快的速度将邓姨娘上了枷锁和镣铐,邓姨娘的脸煞白如纸,怔怔地看着谢琬,直到捕快们将她押下了院子,她似乎仍未从突然而至的这群人里回过神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她以嘶哑的声音,喃喃地冲谢琬发出质问。 谢琬唇角勾了勾,却是半字未吐。 许儆冲谢荣拱手作了个揖,看向谢琬,也作了个揖,然后默默地带着捕快们走了出去。 院子里只剩下谢荣和谢琬,以及几个闻讯赶来偷看的下人。 一阵风吹过,廊下的灯笼摇摇晃晃地,似乎在诉说着这一院的寂寞。 谢荣的脸上极平静,他对着檐角已经破旧得脱了漆的滴水看了许久,然后对着这孤寂静谧的夜空幽幽地吐出一口气来。 谢琬还以为他要感触什么,侧过头来等他的下文,却正好对上他探究的目光。他问:“她问的话你还没回答,刚才你本来也可以不诱供的,这样她或者还有丝狡辩的机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琬扬高下巴,转过身去:“因为我一点也不喜欢被人算计!” 谢荣对着她的背影负手看了半刻,眯眼看了那廊下的灯笼半晌,也踱出了门槛。 邓姨娘被抓走的消息顿时在府里爆炸了,她就是下毒谋害谢启功,栽赃给王氏的幕后真凶!王氏听到这个消息,这一夜也觉也没睡了,在房里对着空气骂了邓姨娘祖宗十八代,然后把周二家的连打了二十几棍轰了出去。 谢荣当着全府人的面强调这是谢琬的功劳,然后顺便宣布了分家事宜。 王氏目瞪口呆,待要跳起来反对,被谢荣一句话压下:“此事我已经决定,无须再议。等帐目割完清楚之后,琅哥儿兄妹便可收拾东西搬出府去。出府后你们也当勤勉自省,律己上进,如有什么难处,也可回来求助。” 不过是些场面话。 自打昨夜谢琬从正院回来,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谢琅,因而谢琅这个时候对谢荣的安排早就心知肚明。拿出真凶来跟谢荣谈条件是谢琬早在谋划中的事,就算他不拿限制他参加科举来要挟她,她也有办法达到目的。 谢琅从善如流地颌首:“多谢三叔教诲,侄儿定当勤勉上进。” 谢琬也颌首。 这里没有长房说话的份,谢荣拍了板,自然事情就定下来了。 王氏十分肉疼,等谢琬他们走后,便从椅子上跳起来埋怨:“你是宗子,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把家产分出一半给他们?你是不知道他们对你大哥和棋姐儿有多狠还是怎么着?竟然白白拿这么钱去便宜他们!” 自从杀人真凶找到了,她就有如从死里又活回来了一般,气焰精神竟是比起从前来还要强上许多了。 谢荣静静望着她:“母亲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如何还这么易怒易躁?我若像你这么样只图着眼前丁点利益,早就被人踩在了脚底下。——打今儿起,便请母亲移居佛堂半年,替父亲颂经超度,顺便守满这半年热孝。我已经让庞鑫将佛堂打扫好了,请母亲这就收拾东西过去。” 王氏目瞪口呆,“我是你母亲,你居然要赶我去佛堂?凭什么?他又不是我害死的!” 谢荣冷冷扫过来一眼:“如是不是你把父亲推倒跌伤,别人又怎么会找到可趁之机?!他是你自己的丈夫,你竟然也狠得下这份心去打伤他,他虽然不是你亲手害死的,可与你亲手害死他又有何异? “母亲这几年来做下的事情真是越来越让儿子惊讶了,买凶毁坏府里姑娘的清白,与任家串通一气图谋琬姐儿的嫁妆,以致居然还亲手殴打丈夫!家风不正,治家不严,母亲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替儿子想想,这些丑事若是传出去,我谢荣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王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原先她以为谢启功死了,真凶又找到了,她终于可以过把扬眉吐气的日子了,虽然接下来由与她早存了芥蒂的黄氏主持内宅,可当家的却是她的亲儿子,她能够窝囊到哪里去?黄氏能挤兑她到哪里去?可没想到,她还是要忍气吞气地过日子!还是要夹着尾巴在这个家里头做人! 而让她变成这么样的那个人,正是她的亲儿子! 王氏这一刻,简直颓败到了极点。rp 139 飞蛾(lunarjoe*和氏壁+1) 王氏被赶进佛堂的消息传到颐风院,几乎整个院子的人都欢欣鼓舞起来。 谢琬看着他们开心自然也开心,但是开心完也就算了。 谢荣要在清河丁忧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少不了会有人上门拜访,以王氏的浅薄,不定又恃着他的身份闹出什么事来,倒不如拿这个为借口将她关起来,一来对外也给王氏一个贤良的名声,二来也压压她的气焰,谢荣这样,倒不是为了给二房出头。 不过对于接下来的事来说,没有王氏的干扰,倒是十分顺利。 谢琬把分家产的事情交给谢琅,让他领着程渊和罗义去办,将来他总得顶门立户,这些事是得学的。 最后搬走的那日,谢琬拿着帐本与颐风院各处的钥匙去到拂风院交给谢荣。 谢荣拿着钥匙,把完了好久,然后才深深地望向她,扬了唇,说道:“有了这一半家产,就把京师的米铺关了吧。你是个聪明孩子,别学人家飞蛾扑火,你当好自为之。” 谢琬静静盯着他看了会儿,说道:“三叔多虑了,我一直挺笨的。” 说完恭谨地向他行了个礼,退出门来。 东西全部搬回颂园花了三天时间,再收拾停当后就到了除夕。 这是二房真正意义上独立出来的第一个年,但是因为热孝在身,不能张灯结彩,不能整宴席,谢琬便领着邢珠顾杏上郊外搬回了许多花卉,摆在宅子里每个角落,素淡的院子被这些花儿一点缀,总算也能添些气氛。 谢琬本来并不擅养花,但是她喜欢这样灿烂繁华的景致。 二房从谢府独立了出来,从此不再叫二房,可以正式称做谢宅了。谢府的荣辱从此再不会连系上她,而谢宅虽然也称作是谢府的旁支,但,两家都不会认为他们之间还会再有瓜葛。王氏不会,谢荣也不会。 但是矛盾和仇恨却还是往下延续的。 虽然谢荣与谢宏之间感情淡淡,可是理论上,谢宏仍然是他的大哥,人就是这样,一家人关起门来可以争个你死我活,但是每当有外人把手伸进来,那无论如何枪头也要一致对外的了。谢宏因伤致残,而且伤在谢琬手下,谢荣这么要面子的人,不可能咽得下这口气。 当然,这是他咎由自取。 可如果说谢宏的伤还可以说他是多行不义的话,那么,谢葳与魏暹的婚事对谢荣来说,就一定不可原谅了。 此时的他既然已经调查到她在京师的产业,那么必然也已经知道当初破坏他把谢葳嫁给魏暹的计划的人是谁,谢葳和谢芸都是他的心头肉,谢葳牺牲了闺誉丢下这么大的脸,结果落得一场空,他不会不心疼女儿,更不会就此放过她,而不去洗刷这笔耻辱。 他对这件事的在意程度有多深,这从他转而去走辅佐皇次孙的路子就可以看出来。 一个人对权势的欲望表现得这样急迫,他的动机一定十分复杂。 虽不能确定谢琬就是他的头号眼中刺,但至少,他是不会放过她的。要不然,他为什么要警告她,让她把米铺从京师撤出来? 谢琬不怕他。 眼下他正处在急于找到个可靠后台的关键时期,即使他在御前时常露面,可御前行走的人不下百十人,他既非官宦之后,又非簪缨世族,凭什么轻而易举获得天家青睐? 在他掂量着别人的同时,他的一举一动也都会被他目标中的主子当成考察的目标,从龙之功是那么好得的么?争夺储位是那么危险的一件事,而且头上不但有皇上还有太子,没有个三五几年的观察,皇储们有那么傻,会听凭你的劝导和摆布? 所以,她不相信谢荣敢在这个时候对她动手,谢琅已取得廪生身份,衙门里都可以不下跪,明年若是中了举,更是可以直接进京击鼓鸣冤告御状,打官司虽不一定会赢得了身为朝官的他,到底被自己的侄子告,于名声不利。 前世里谢琬与谢荣之间并无仇恨,都已经在他的威压下毫无活路,这世结了仇,岂非更要被他施下无尽的打压? 谢荣如果真的顾念着与二房的情分,前世如何会对他们兄妹不闻不顾?如何会听任王氏对她们赶尽杀绝? 在他心里,谢启功与他情分不浅,可就连谢启功被毒杀冤死,因为牵涉到王氏,牵涉到传出去会给他的名声带来多么坏的影响,他都可以不动声色地销了案。可想而知,在他温柔俊美的外表下,其实掩藏着一颗多么冰冷的心! 他对谢葳谢芸的关爱,对黄氏的恩爱,只怕也设着一道看不见的底线。只要触碰了这道底线,那一切都会变成天外浮云。可是他又掩藏得太好了,让人轻易不能察觉,他的成功,其实大半要归功于他的深藏不露。 只有深藏不露,让人防不胜防,才能出奇制胜! 这一年的春雪花了近一个月才融尽。眼看得院墙下的李树绽芽了,吴妈妈在后园子脚下养的两只母鸡抱崽了,春雨开始隔三差五地来报到了,二月也就来了。 罗矩在年前回来了一趟,带回来一大摞帐本以及一大叠银票,他如今每个季度回来交帐一次,每间米铺里他都选拔出了一名二掌柜,这些二掌柜一面帮着看管生意,一面收集打听来的消息向罗矩这里汇总,然后罗矩便集中收起来寄回颂园。 二月初宁大乙也揣着衣饰簇新地回来了,带回给谢琬的是一大匣子京师里时兴的珠花头面。谢琬从中拿起枝掌心大小精巧的百合花来看,只见以绿豆大小珍珠为底的花朵上,另缀着几颗亮闪闪的白钻为露珠,论起可爱漂亮,着实难比。 她拿着这珠花在手上把玩,“这珠花头面类的东西,动辙容易落人男女相授的口实,你这是要害我。” “你怕什么?这是我拿你的分红买的!”宁大乙凑过来道:“咱们那酒楼不是才开两三个有嘛,虽然也赚了点钱,却没多少,一两张的银票实在拿不出手。我寻思着既然是今年头回来见,总不能空着手,就把分给你的那笔银子买下这个了。你只管放心戴,谁要是敢多嘴,二爷我打得他满地找牙!” 谢琬斜眼了他一眼,说道:“从开张到如今,我分了多少银子?” 宁大乙比出一只手:“五百两。” 谢琬看了眼那满满的一匣子珠玉,“这一匣子可不止五百两吧?” 宁大乙嘿嘿一声,拱手道:“多出的算我孝敬您的!” 谢琬把匣子捧过来,扒拉了一阵,将所有珠宝分成两堆,指着其中明显多出一倍来的那堆她说道:“那里我收下,就当是我这几个月的分红。这一堆你拿回去。” 宁大乙急了:“为什么不要?你借钱给我,我算份利息送给你也是一样!” 谢琬看着他,“我又不是没钱,要你巴巴地送这点作甚?你把它拿回去送给你母亲,你出去几个月连年都没回来过,她指不定多么担心,那才是你应该孝敬的人。” 提到自己的母亲,宁大乙眼眶也红了,“其实我也挺想她的……” 谢琬睨他道:“你也不小了,还不懂事。” 宁大乙抬头看了她一眼,立即擦了擦眼眶,将那堆珠宝放回匣子里,吸着鼻子抱在怀里道:“我这就回去!回头我再请你喝茶!” 她二月底跟宁大乙喝了茶,转头三月初,她带着邢珠顾杏在街头禾风堂吃他们的招牌豆腐脑,就偶遇了同样在那里的谢荣。 谢荣一身布衣,身边连小厮都没带,如此也掩不住他的绝世风姿。他守着一张枣红色雕红小圆桌,姿态十分优雅地吃着一份双皮奶,勺子一勺勺地送入口,难得的是居然丝毫不显娘气,眉目间甚至还有着一丝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畅快。 他不常在街上出入,甚少人认得他,对于这样少见的优雅雍容的文士,大家都投来赞赏的目光。 但是店家却认得谢琬,见得她进来店家娘子便堆着笑将她领到了谢荣左首被屏风挡住的一张桌畔。 谢荣一抬头,便见到了正好望过来的她。只一顿,他便悠然抖开手上的折扇,另一臂曲在桌上,对着她手上刚买的两盆蔷薇望过来:“南郊的苗圃买的?” 谢琬笑着点头:“正是。三叔好眼光。” 谢荣望着门外,摇着扇子微叹:“我从前也爱养花弄草,也经常去南郊。 “我记得有一回我从南郊回来,正好遇见你父亲带着你在街上买头花,你父亲当时问我什么时候大比,你却盯着我手上的花直看。后来我把那花送了给你,你父亲还就地请我上张记吃了他们的武汉豆皮。那时的豆皮真美味,如今吃起来,早已经不是那个味道了。” 谢琬垂眼扶着手上的豆腐花,说道:“真难得三叔还记得我父亲。” 谢荣收回目光来,看着她,“他是我哥哥,当然记得。” 说着,便说着谢腾的一些轶事来。谢琬只管听着,时而笑一笑。两人恍如一对真正亲近的叔侄,看上去融洽得不得了。旁边人因为有几个认识谢琬,于是也打听她身旁的文士,当听说这便是谢府如今的当家人,御前侍讲谢荣谢大人,一个个都不由得竖起大拇指来。 谁说谢家内宅不和?看眼下,叔慈侄孝,岂不是和睦得很。 这次的偶遇没有丝毫硝烟。直呆到日近西斜,谢荣才站起来,掏钱替她付了帐,回头朝同起了身的谢琬说道:“这里的甜点都做的不错,下回回来,我再请你吃。” 说完,便就负手出了店门。rs 140 志向 谢琬目送他出了门好久,才坐下来。 这样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实在让人无法相信他会是个冷血无情的人。谢琬若不是从前世过来,她也绝不会相信。可是前世她在谢府打压下受的那些苦不是假的,谢琅濒临断气之时,谢荣的不闻不问也不是假的,也许他并没有直接对他们兄妹做过什么恶,只不过是冷血了些。 可是今生却不同了,在对付王氏的过程中,二房与三房不可避免的产生了瓜葛,种下了恩怨,在那千丝万缕数不清的忿与怨面前,他不会放过她,她更不会放过他!他的得势,必然会对她带来灭顶之灾,她无法不使自己变得强大,也无法不把他当成自己的毕生敌人。 能跟这样的人为敌,其实比起斗王氏来,要让人振奋得多。 因为他就像一条插在高山上的一面旗子,不停地引诱着你往前,变强,最终超过他!关键是他也不会任由着你超赶,他也会在她变强的同时变强,于是两厢的争斗,就变成了一场攀爬的角力,谁爬得越高,谁更能压得住谁,谁就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三月初出了热孝,谢荣就准备进京了。 临行前府里自然要有番安排。 黄氏带着谢葳谢芸跟随谢荣去京师,谢荣已经在那边置了宅子,往后自然要以京师为重心了。谢宏一家自打老太爷死时搬出去住过几日,如今府里一空,二房又搬了出去,谢宏就又赖了回来,谢荣睁只眼闭只眼,自己的大哥,自然不会开口驱赶。 于是正好留下来看守祖屋。 王氏在佛堂关了几个月,很有几分枯槁老妇的感觉了,拿了串佛珠在手里捻着。口里念念有词。 谢荣道:“父亲尸骨未寒,母亲还是留在清河给他守满这三年孝,再去京师养老罢。” 王氏蓦地停住念叨,睁开眼来。正要怒目质问。谢荣已经气定神闲地继续往下说起:“母亲不是最疼大哥么?大哥这模样,母亲怎好不留下来照顾。” 王氏脸上一垮,竟是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谢荣进京那日,谢琬正好从李子胡同回来,半路上恰恰遇见了,谢琬让罗矩停车,谢荣向他颌首致意,然后便拉上车帘继续向前。等谢琬目送完回过头来时,正好就见到王氏带着长房一众子女临去时怨恨的双眼。 谢琬大笑着扬长而去。 王氏争来争去一辈子,最终却被自己的儿子撇在这老宅里。她要想像前世那样做她风光尊荣的老封君,还要看这辈子有没有这么长的命! 没有了内宅的勾心斗角,没有了生意上的紧迫逼人,时间就像梭子一样在从身边穿过。 整个夏天谢琬都在研究怎么样关上门来做一只有钱的山大王,她花了一大笔钱在后园子地下建了座冰库。然后让罗矩从京师送来两大桶葡萄酒,再请了个曾经给勋贵之家当过差、会做好几个菜系的菜的厨娘,每天就在凉沁沁的屋里一面喝着葡萄酒,一面写字看帐本。 终于窗前花丛里出现了第一片黄叶。有了它起头,叶子们渐渐地都向黄色在迈步了。而墙角那片**地不知什么时候也竞相开出了碗大的花朵,终于,八月来了。 关乎到谢琅命运的时刻已经来临。 秋闱期近。谢琅早已经进入了热火朝天的复习之中,虽然前世里他这届考试轻而易举便过去了,但是在世事变得面目全非的今生,他还能不能这么顺利,谢琬也没有绝对把握。 所以这些日子她概不会客,只留在家里打点着谢琅的吃穿。但是也怕他看出来自己的紧张而更加紧张,所以除了三餐之余,她又还是只能呆在自己的枫露堂,对着一池才冒尖的新荷发呆。 谢琅却比她想象中要放松,有几次她去书房。甚至听见他谈笑自如地与程渊在聊起官场轶闻。 与四年前相比,他已经成熟了很多,从他身上,已看不到几分前世绵软木讷的影子。 当然,他依然心软,但面对胁迫和非善意的言行,他会视情况而出手,也依然单纯,但是他单纯的地方在于他的有原则,这四年的风雨让他渐渐看透了人世间的真恶和假善,他开始懂得分辩,但仍然谨守大丈夫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再磨厉得几年,他也隐约可以充任当家人了。 谢琬看着这样的哥哥,有时候有种看着自己的儿子悄悄长大的错觉。她为之欢喜,更为之自豪,这是她一手栽培出来的谢琅,将来他有一天琼林赐宴,打马游街,风光临世的那一刻,荣耀里也会有她的一笔。 考场设在河间府。谢琅要提前去一日。 谢琬给谢琅饯行,给他敬酒:“哥哥一定会中,然后就考中进士当大官!” 谢琅笑道:“你这么希望我快些当官?” “并不全是。”她说道,“哥哥当了官,自然于我有好处,我们将来在三叔面前也有能力自保。可是因为入仕一直是哥哥的梦想,我才这样的希望着。” 如果谢琅无心仕途,她也不会强求他读书,最多是挑个有潜力的寒门士子拿钱狠命地栽培,等到把他推到举足轻重的地位上时,也一样有可能与谢荣对抗。或者说以满足部分官宦的私欲为目的直接操纵朝斗,当然,那样就要走许多弯路了。 尊重谢琅的意愿,一直是她的首要考虑目标。 就算是玉芳,如果当年谢琅是真心喜欢上了她,她其实也无可奈何。 谢琅抚着她的头,笑道:“好,我一定考中进士完成梦想,也让你早点变成了不得的大官妹妹!” 谢琬托着腮,咧嘴笑起来。 在她眼里,谢琅性子再绵软,再没心机和能耐,也是她活到眼下为止最爱的人。世上再没有人与她的血缘更亲近,也再没有能够这样容忍她的胆大妄为,她愿意为了扶助他坐上更高位置,而在前披荆斩棘为他开路。哪怕碰得头破血流。 “等哥哥当了官,就给琬琬挑个称心如意的好夫婿,他要是敢对琬琬不好,哥哥就教训他!哥哥为了琬琬能过上快乐安稳的生活。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的声音柔柔的,听起来就像外头的柳絮,又像**的褥子,让人打心底里的暖和。 谢琬唇角扬起来,说道:“那我也要为哥哥挑个称心如意的嫂子,让她跟哥哥恩爱一辈子,然后给我生好多好可爱的侄子侄女。我每天就在一堆小肉蛋中间走来走去,叫叫这个,摸摸那个,喂他们吃饭。给他们做新衣服!那样的日子,我会做梦都笑醒。” 谢琅闻言笑起,眼里却是也洋溢着无限的暖意。 谢琬是这辈子上天给他的最大的贵人,在勇敢而机智的妹妹面前,他时常为自己从前的无为和无知感到汗颜。 前十三年里。他只懂得埋头读书,以致失去了许多亲面人心和世情的机会,即使父母死后他与妹妹相依为命之时,他也只知道拼命告诉自己要保护好妹妹,要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而从没有去想过具体应该如何做。 然而经过了这几年的磨练,王氏母子和谢棋的险恶用心使他忽然明白。他并没有真正尽到一个做哥哥的责任,细究起来到如今为止,反倒是谢琬一直在照顾他。而谢琬,竟然在无声无息之间强大到可以公然与王氏抗衡,并且最后还大获全胜的地步! 他隐隐有种感觉,他竟然觉得甘于做她的绿叶。陪伴她灿烂地绽放,分享着她的一切成就,她是他的妹妹,他们荣辱与共。他有什么理由不尽心扶持她,将她送到更高的位置。在广阔的天空下,去看到更广袤的原野? 而谁来当这个二房的家,对于他来说,这一点也不重要。 他看着谢琬,说道:“我决定,等我考完回来,休整三年再图往后。我想在这三年里跟着程先生学学学问以外的东西,然后了解了解农作稼穑。自打那年京师外围扩张了大片林地之后,这两年外省许多地方又遭受了各种灾害,以致米粮减少,而稼穑方面的人才似乎更得用了。” 谢琬头一次见到他对自己未来的生涯有着这么样确切的规划,而且,似乎还很在点子上,认真看了他半晌,才收敛起脸上的喜色,说道:“哥哥的规划很好,朝廷极重农事稼穑,往后定有前途。” 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朝中的确有许多省份发生了旱涝虫灾,以致往后好多年米铺业都十分繁盛,其实她早就想提醒程渊引导他往这方面走,又怕那只老狐狸看出她什么破绽来,反正也还早,因而也就没说。 如今谢琅自己有这个意愿,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了! 她问道:“这是程先生建议你的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谢琅道:“是我自己的想法。我也是老太爷出殡那日看见乌头庄里许多农田被改成了苗圃和桑田,想到若是农田都这么减下去,那将来种庄稼的不是更少了么?倒不如想想办法,怎么去应对和改善将来会面对的问题。不管此番我中不中举,能了解到这些知识,对我将来都只有好处。” 谢琬抿了一口汤。说道:“怪不得哥哥这些日子看起来十分淡定,原来早就有了打算。” 谢琅微笑不语。 谢琬放了碗,拿绢子印了唇,说道:“既然哥哥有自己的想法,我是绝对是支持你的。你放心去做吧!” 万一真的没中,那大不了就再等三年,只要谢琅自己没放弃,那就绝对会等到她期望着的那一天的。她从重生那日起布署到现在,一直都在提防着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出现,只要最后目的达到了,过程如何又有什么要紧。 ps: 感谢紧向着太阳的财神钱罐,感谢淡豆豉、善始克终、 ~甜甜~的平安符,感谢sail1990的桃花扇,宁诗87的香囊,感谢单调的宝儿的和氏壁~~~~~~~~~~~~~~感谢123456256、冯嘟嘟、向日葵太阳花、u、mcj221、玥曦、书虫、妘锦添、yo222yo222 的粉红票~~~多谢多谢~~~rp 141 因由 赴考前的一餐饭,使得因这场考试而笼罩在宅子上空的云层骤然散去了,谢琅得到了谢琬的认同而落下了心头大石,不然的话他还真的会因此有些矛盾。而谢琬因为看到哥哥开始懂得主动接近世事,对朝政也有了自己的揣测,更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接下来几日,谢琬每日里接收从京师来的信件,然后再一一看过后亲笔回复或者让罗升代劳,处理帐目,看看书,写写字,逛逛园子,日子过得闲适得很。若不是齐如铮也下场去了赶考,她说不定会把舅母她们又接过来住段时间。 谢琅在中秋后一日与程渊回到家里,这段时间吃在考场睡在考场,人都瘦了一圈。 但是很精神,双目里有着熠熠神采。 谢琬没问他考得怎么样,想当他是去河间府游玩了几日回来,没料到他自己倒是说起来了。“我自我感觉不错,把试题都跟程先生合计过了,他也说答得不错,希望极大。我觉得拿个三十名没问题。” 谢琬笑着道:“名次有什么要紧?考中就行了。从古至今那些当大官的,几个是状元榜眼出身?” 程渊点头道:“考试不过是个关口,如何在官场行事,应对手段如何,遇到问题能不能变通,这才是真正考验本事的地方。” 谢琅双目亮晶晶道:“所以说,我往后要认真向程先生讨教这方面的学问才是。” 程渊谦虚摆手。 谢琬笑着起来:“我让厨下备了酒菜,你们吃过了就好生歇息去。” 谢琅问:“你上哪儿去?” 谢琬道:“宁大乙回来了,他请我在兰亭喝茶。我得准备动身了。” 宁家名声实在不怎么好,虽然在上次得罪了谢琬之后,宁老爷下狠劲管治子弟,这几年宁家几位爷大多学乖了,可还是改变不了缺少底蕴的事实。谢琅很不满她跟宁家那样的人家来往,当下皱眉道:“宁大乙不是什么好人,你少跟他在一处呆着。” 在他看来,这么好的妹妹跟名声那么臭的宁大傻老呆在一处,简直就是罔顾自己的身份,若是被他们牵累了名声,那可就太划不来了。当然他不相信宁大乙有那个能耐敢对谢琬怎么样,可就是这样光想着他在谢琬身边转也让人不舒服。 所以即使明知道他们一块合伙做生意,他也还是不大想让她跟他往来。 生意上的事,交给罗矩不就成了么?如今哪里还用得着她亲自出面。 谢琬叹气,说道:“我这回是找他有正经事,你想到哪去了。” 午前谢琬到了兰亭。 兰亭是宁大乙那附庸风雅的老爹最近新开的一间茶楼,以茶为主,也有菜式,但是不多,样式多数精巧娟美。 宁老爷子被人骂了一辈子粗俗,这回倒是真打算整出点名堂来,为此特地雇了个南边来的一个老文士为顾问,精心打点着装饰布置。落成后做了一番经营手段,于是文人士子日渐捧场,谢琬到达时,只见用藤席隔成一间间的二十来间小雅室,八九成的帘子都已经拉上了。 来的不见得个个是风雅之人,但是到了这样的地方,再粗俗的人也不觉有几分收敛。 宁大乙在取名叫“满江红”的雅室等她。谢琬进门便见桌子上摆了五六样精致小菜,五颜六色甚是夺目,窗下则有两名着装斯文的小厮在煸火煮茶,茶香飘了满室,而墙角还缭缭地燃着香。 “有茶香足够了,再点香,岂不画蛇添足?”她解了身上的薄披风递给邢珠,坐下来道。 宁大乙闻言站起来,殷勤地替她拿杯盘碗筷。“知道姑奶奶您好这沉水香,所以特地让人点的。既然你觉得多余,那熄了就是。”说着,往外一挥手,便又进来个十三四个的丫鬟,走到香炉前,拿起那半截香来,轻轻地往炉壁一摁,然后盖上盖子,出了去。 宁大乙这里给她布菜,一面说起对酒楼铺子接下来的规划。 宁家名声虽然不大靠谱,但是在生意二字之上,不得不说有他们的过人之处。像如今他们手下这间铺子,砸下万把两银子,能在两年之内回本算不错的。宁大乙开业到如今不到一年,已经赚回了本钱,这样下去,明年怎么着也会有上万两银子的盈余。 “所以说你把钱投在我身上还是投对了,不出三年,我要让你变成整个河间府嫁妆最丰厚的大家闺秀!”他拍着胸脯豪气冲天地说。“到时候别说嫁任家,就是嫁到尚书家都能够抻直腰板说话了!说到底,有钱才能活得痛快啊!” 谢琬睨了他一眼,“你不吹牛能死。” 宁大乙抬起头:“我可没吹牛!你等着瞧就是了。” 谢琬无语地尝了口他们家的香酥雀舌,又香又脆,还不错。又尝了下别的几样,都很可口。等发榜之后,倒是可以请谢琅来这里换换口味。省得他那个人见黑就是黑,一点也不会综合起来看问题。 静静吃完了一碗饭,她把碗筷放下来。 宁大乙吃饭简直犹如风卷残云,哪里有什么风度可言?不过见她放了碗筷,他也擦了擦嘴停下来了。 谢琬道:“你吃你的。” 他低头漱了口,说道:“我看你像有事要说。你说吧,说完我再吃。” 谢琬也就不客气了,接了邢珠捧过来的茶在手里,说道:“的确是有件事,要你帮忙。”说完顿了顿,她才又道:“我经常会有些物件在京师清河两地往返,我知道你们家每天都有车马在两地这之间流动,我想托你们家的商队帮我代劳收发这些物件。” 上回程渊收到赵贞从京师发来有关谢荣担任了皇次孙殷曜的来信之时,她就起了这个心,随着时间越往后推,这些信件的内容会越紧要,如果有人从中截获——比如谢荣,他既然查出来她在京师开着这么多间米铺,就算拿她没奈何,可难道不会暗中去截她的信吗? 因此,要找条稳妥而又隐秘的传信路子,就显得十分必要了。 宁家是商户,祖上五代里都跟朝堂挨不上边,如今的亲族里,也没有朝堂里的人,就是因为生意而结交了一些官宦,那也不足以让人注目,天下但凡做买卖到了一定程度的,哪能不结交几个当官的?就是谢琬,不也要去结交漕帮和税课司那些人么? 如果信件能够经由宁家商队收发,那就是最合适最安全的路径了。 不过,她还是不能让宁大乙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物件。 果然,宁大乙愣了下,说道:“什么物件?” 她平静地说:“因为罗矩不能经常地回来,而我又没法时常过去,所以有一些帐本什么的,需要这样传来传去。因为比较重要,害怕驿局丢失,所以找上你们。” 宁大乙想了下,说道:“这有什么问题?我回去跟我们家老爷子说声就成!” 谢琬点点道:“这样最好。” 她原本还怕宁大乙会轻率地自作主张去交代商队,虽然他是府里二爷,可是如今大当家的是宁老爷子,不跟他打声招呼,事情还不一定妥当。如今看来,宁大乙这两年倒是懂事多了,心下大安,便也就与他喝完了一泡茶,才回家来。 翌日早上宁大乙特地绕到颂园来告诉她,宁老爷子听说是要给她带东西,顿时二话没说便拍板了。并要宁大乙问她拿京师和清河两地收东西的地址,到时他们商队的人自行上门去接便是。 这虽然方便得多,但却太引人注目,谢琬思考再三,谢绝了宁老爷子的好意。 并备了几色礼物,遣罗升登门向宁老爷子致谢。宁老爷子拉着罗升说了谢琬一箩筐的好话,夸她如何替他**好了自己的儿子,现在居然不但懂得自己赚钱,还懂得拿钱给老母买花戴,宁夫人也在旁一边抹泪一边点头。 罗升高兴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三天后,谢琬就从宁家商队里收到了第一封京师来的信。 信是赵贞写来的,信上说因为谢荣丁忧,皇上欲为皇次孙另请筵讲,季振元季阁老联同张阁老极力劝阻,并以频繁的更换老师于学业无益为据据理力争,皇次孙殷曜也极力表示十分敬重谢荣的学问,是以皇上特许谢荣只须丁忧三个月,并空出筵讲一职等待谢荣销假归来。 丁忧期间擢人充任职缺乃是常事,何况殷曜还很可能成为接下来的太孙,那季阁老竟然能够为谢荣出面说服皇上保留原职,可见这几个月谢荣虽然身在清河,实际上他却并没有闲到可以随时上街吃甜品的地步。 因为攀上了季振元,牢牢地抓住了殷曜,所以他才会只需丁忧三个月。 季振元虽不是内阁首辅,但因为从官这些年来于朝廷颇有建树,这些年刑部在其治下也颇取得了些成绩,因而在内阁之中很有几分份量,谢荣能得到他出面说情,可见季振元也已与他站成了队列。护国公府的声威杵在那儿,就算殷昱被废,郑侧妃和殷曜想要争得这个太孙之位,没些来自朝堂的可靠力量支撑是不行的。 由此来看,郑侧妃给殷曜找的助力就是季振元,而谢荣之所以能够顺利到得殷曜身边,多半也是季振元的安排。rs 142 凶险 其实谁来当这个皇帝对谢琬来说并不重要,眼下看起来与她有关的便是霍家和漕帮,如果殷曜得到了季振元的支持,那么以他们这些朝堂大佬的惯常手段,是不会容于太子妃甚至是殷昱还有翻盘的能力的。 殷昱虽然被贬为庶民,但还是有着恢复宗籍的可能,毕竟他是宗室之后,宗人府不可能让他在外面娶妻生子,以致混淆了血统。所以他的下场要么是死,要么是被囚禁。 他们也不可能容许太子妃继续安坐在正妃位上岿然不动,太子妃眼下应只不过三十多岁年纪,如果有心,再诞下个子嗣来很有可能。以霍家的声势,再扶持个外甥出来当太孙,难道很艰难吗? 所以,前世殷曜坐上太孙之位后,殷昱就不知了去向,天下间似乎没了这个人,而太子妃则在十年后也以咳血之症薨逝。霍家前世虽然没什么,可是谁知道这世里有了谢荣掺和进去之后,会不会有些什么变化呢? 而霍家若有变故,一定会影响到漕帮。 不过以霍家坚如磐石的地位,谁要是想动霍家,也必然会有相应的损失。太孙的位子距离皇上还有很长,也许等殷曜继位的时候,季振元早已化古,他之所以会参与这件事,估摸着也是为家族后辈在铺路。可是他的后辈又能不能斗得过霍家呢? 霍家翘根手指头,都有可能让季府二十年爬不起来,所以就算他会帮助殷曜及郑侧妃,应该也不会对霍家出手。人到老时所图有限,所以想来想去,就算多了个谢荣,目前看起来霍家还是安全的。 只是霍家既然这么强大,为什么两世都没保住殷昱呢? 谢琬给赵贞回了封信,让他注意注意霍家。 霍家因着祖上被追封中山王,故而皇上特许。霍家府宅也按着王府的规制所建,监视霍家其实不是件易事,上百年来不知多少人干过这事儿,也没听见他们有什么收获。可是谢琬想不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触摸到事情本质的办法,了胜于无吧。万一赵贞运气好呢? 他这几年在吏部也学乖巧了,懂得时常掏钱请同僚下馆子喝喝茶吃吃酒,如今倒是比从前混得开,上司若有什么油水差,偶尔也拉拔他一把。于是年前在距离吏部衙门不远的石榴胡同置了所小宅子,把家人都接了进京来,一家人打听消息的渠道,于是更广泛了。 十月里终于等来放榜,正好要到清苑县巡查绸缎铺子。谢琬提前一日便与舅母到了河间府,齐如铮这次据说考得也不错,舅母按捺不住,听说她要来,便索性也一道来了。 翌日大清早两人梳洗完。便遣了钱壮随同谢琅和齐如铮前去府学门前等候,这一上晌的时间虽然两厢看上去都有说有笑,事实上那股紧张的心情,却是又都浮现在眼底。 谢琬好歹因前世之事有了底,故而紧张了会儿之后,到底镇定了下来。 余氏喝了两碗茶,却是坐不住了。不住地往门外打量,最后忍不住,到底起了身到门口。见着客栈楼下不停有候榜的秀才们或雀跃或颓丧地进来,又始终不见谢琅和齐如铮,那颗心都恨不得掏出来捧在手里了。 谢琬怕她扛不住这份紧张,于是让店家娘子送了些针线上来。借故跟余氏讨教针线,把她请了回来坐下。可即便这样,余氏也还是心不在焉,几次针尖扎到手指。谢琬便也不敢往下做了,索性把东西收好。打听起家长里短来。 正说到齐家隔壁那户人家上个月得了对龙凤胎,就听楼梯上脚步咚咚响,钱壮飞也似的冲进来,说道:“姑娘!舅太太!中了!我们二爷和铮大爷都中了!” “当真!” 余氏腾地站起来,一急之下,双眼发晕,险些栽倒在地。 谢琬连忙和齐如绣将她左右扶住,然后问钱壮:“把话说清楚!中了第几,他们人呢?” “两位爷这会儿结伴上酒馆买酒去了,稍后就到,遣小的先回来报喜!我们二爷中了第九名,铮大爷中了二十七名!” “太好了!” 谢琬听完,到这会儿才长吁一口气,激动地看着余氏:“二十七名,考得不错!舅母这下要放心了!” 余氏双手合十面朝西方祷告菩萨,起身后抹着眼泪道:“以他们的年纪,能中就极好了!当年你舅舅乡试也才中了三十名,铮儿倒比他父亲还强些!”说着又不由噗哧笑了,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唤来同来的家丁:“快回去州衙告诉老爷!” 谢琬劝道:“舅母不必着急了,舅舅就在州衙里头,他们也是会拿到这榜单的。说不到咱们的人还没到那里,他就已经知道了!” 余氏拍着胸口道:“我怎么把这层给忘了?你看我急的!那就快快下去让店家准备两席酒菜,送到房里来,咱们给两位爷庆贺庆贺,大家都有份!” 那家丁欢天喜地地去了。 这里娘仨儿坐在一起,也是喜不自胜,开始商量着回府后该如何庆贺法。没片刻,谢琅和齐如铮就意气风发地回来了,两个人回来先规规矩矩地跪地向余氏磕了头,然后才起身来,拿大碗装了状元红,坐在桌畔大笑着畅饮起来。 谢琬看着全然不同于前世的这两人,也打心眼儿里地替他们欢喜。 前世齐如铮并没有中举,谢琅也没有考到这么高的名次,舅母在这个年纪,也并不如眼下这般年轻富态,如今看到浑身都洋溢着一种积极力量的面前人,她心里忽然也涌出了一股喷薄欲发的气劲。 为着身边这些人,为着毫无私心真诚关怀着他们及她的这些人,她也要去拼,也要使他们避免因谢荣的壮大而形成的阴云笼罩的悲哀!她这一生,哪怕不为前世的仇恨,只为了让爱她的他们过得更好,去摧毁谢荣,也是值得的。 吃完饭大家就启程驶往自己的目的地。 谢琬要改道去清苑州一趟,于是余氏便要谢琅先回齐府,齐嵩答应过不管他们中不中,今夜都会从清苑州赶回府来,所以谢琅这趟非去不可。 谢琬原是让罗升他们准备替谢琅贺喜,听得余氏这么说,自然没有不去之理。便让谢琅与余氏他们先行,她带着邢珠顾杏还有钱壮先去清苑州办完事,再往南源来。 有钱壮他们三个在,谢琅和余氏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交代了几句便就动了身。 谢琬这里随后便向西去往清苑来。 河间府离清苑州并不远,一会儿就到了。只是与三间铺子的掌柜交代完事花了些功夫,等到踏上回南源的路时日色已渐渐偏西,日光拉得路两旁的树木变成一条条瘦长的灰影,像一条条绳索,试图拦截住过往的车辆。 时间到了这个时候,驿道上的车辆已经不多了,因为从清苑到南源有着一段长约十来里路的山道,两旁都是大片的杉树林,还有一座坟岗。但凡有些忌讳的人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路过,但是今天是谢琅和齐如铮的好日子,她必须赶回去不可。 谢琬是死过一回的人,她不怕。 钱壮他们三个更是什么样的场面都见过,更是不怕。 马车驶了一段路,便就进了山道。其实白天里看去并不阴森,相反,如果是有太阳的天气,这里还是片少见的开放着各种野花的林地,但是像这样的傍晚看起来,未免就多了几分诡谲之意。 顾杏趴在车窗上兴致勃勃地打量着两边树林,邢珠一把把帘子放下来,“天黑了,仔细惊着姑娘。” 虽然她也知道谢琬并不怕黑,尤其在经过掩月庵那夜之后,但是,终归还是怕林子里突然蹿出什么突然吓了人,顾杏不懂事,她可不能不懂事。 谢琬看着乌压压的车里,想了想,扒拉了两下荷包,从里头翻出颗蚕豆大小的夜明珠,搁在车壁木架上。车里一下子充满了莹莹辉亮,看起来也温馨多了。 邢珠帮她把车座摊开,铺上被褥,说道:“且还得一两个时辰才到清苑,姑娘不如先歇会儿。” 顾杏也给她拍松了枕头。谢琬从善如流,曲腿躺下了。 刚刚合了眼,忽然前面马蹄一扬,紧接着钱壮一声喝斥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声响起。 谢琬倏地睁开眼,坐起来,邢珠已经掀开车帘问起来:“什么事?” 马车已经停住了。钱壮指着前面。 谢琬上前一看,只见暮色下,前面弯道处有几个黑衣人似在摁着什么人在扭打,地上那人似是被捆着,无法反抗,但是仍在狠命地挣扎。 谢琬抿了抿唇,说道:“不要多管闲事,我们走我们的。” 说着将车门扣上,坐回了车座。 钱壮依言前行,渐渐地,马车离那伙人越来越近了,透过撩了帘的车窗看过去,只见地上那人四肢全被对方扼住,连口唇都皆已捂住,身上一袭银白衣裳,却在大腿外侧布满着一大片深色,不必想,那也是因受伤而涌出来的血。 这个人,不知道得罪的什么人,他们分明就是要置他于死地。 而正在殴打他的那些人似乎一点也不怕有人,哪怕车轱辘愈来愈靠近,他们也压根都没有转过背来。rp 143 寒星(单调的宝儿*和氏壁+1) 谢琬坐在车窗后,只露一双眼打量着外头。 那人挣扎得十分痛苦,谢琬只看着,也能想像他眼下所承受的折磨。 钱壮加快了速度,马车飞快地到达了他们所在之地,然后,又很快地往前驶去。 谢琬最后再向那人看去,她打算只看这一眼,便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毕竟,这世上每天都要死那么多人,只不过刚好这一个被她看见了而已。 而在她把目光投过来的那一刻,那人却突然也偏过头来,像是于这一望无际的暮色里清楚地看见了她的存在似的,目光亦朝她的目光追随过来。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谢琬说不清楚,只记得那一刹那,她仿佛看到了一双点缀在幽暗天壁上的寒星,亮,而且灼人。 “停车!”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样喊了出来,明明在这个时候管人闲事是最不理智的行为,可是她就是有一股冲动,她想解救那双眼睛的主人。 那是一种绝望,也是发生身体本能的求生的欲望,五年前差不多这个时候,如果没有魏暹救她,她也会对着夜空露出这样的眼神。 “钱壮,你去把那人救下来。” “姑娘!” 马车倏地停住,钱壮讶异地吐出声来。邢珠虽然嫉恶如仇,从看到这幕的那一刻起双拳就一直紧握着,可是陡然听见谢琬改变主意,她也刹时呆住。只有顾杏欢呼起来:“是啊是啊!这些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钱大哥快去!” 谢琬忍着心里的跳动,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钱壮他们三个人都是混江湖出身的,哪里会听不出来谢琬的意思。见她打定了主意,便也就跳下车,将马鞭交了给邢珠:“你们护着姑娘往前走,我这里完事就来追你们。” 邢珠点头,坐到车头,赶起车来。 因为一面要等钱壮,所以驶得并不快,谢琬则一直打量着后面,只见钱壮飞快冲了过去,抽出腰间的软刀发起招来。 很快传来厮杀之声。 马车转了弯,那声音就远远地抛在后头了。 谢琬放了帘子,心跳渐渐平复。 她从来不是嗜血的恶魔,虽然对王氏一伙恨之入骨,她心底里也始终有着柔弱的地方,她能对脆弱的任隽说扎心的话,可以对着谢宏下狠手死打,能亲自把谢棋送上再也嫁不了如意郎君的不归路,也能诱使邓姨娘走上断头台,可是对于毫无反击之力的弱者,她的心始终硬不起来。 马车在静夜里继续向前驶动,绕过了这座山,前面就是村庄了,之后一路开阔平坦,直达南源。 忽然,静寂的夜色里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透着狠戾之气的呼啸,邢珠加快了速度,而身后突然又传来钱壮的声音:“邢珠停下!” 邢珠立即唤止了马匹,车速才止,钱壮已经抱着个人上了车来! “那些人十分厉害,不知道是什么来路!这个人中了麻药,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我只能先把他带上来!——我来赶车!” 说着,钱壮将手上那人放到车板上,一把抢过邢珠手上的缰绳,大力踢着马肚子,往前驶去! 车子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在往前行驶,平白给这个夜里添加了几分紧张气氛!邢珠顾杏手里拿着一把捡来的小石子,一人守住一边车窗,仔细聆听着耳畔动静, 后方的嘶喊声仍在随着风声紧紧跟随,谢琬下意识捉紧了车壁,才来低头察看地上这人。 夜明珠光下,看得出他是个年轻高大的男子,头发虽然散乱,但是乌黑如墨,而且很粗很亮。只是因为钱壮放他放得急促,他俯趴在地下,看不见面容。 谢琬抬起脚尖,小心地踢了踢他,果然不能动弹。她便又小心地蹲下地,扯住他一只手臂将他翻过来。他立时随着车子的颠簸晃动了两下,仰躺在地上。但是头发还是把他的脸遮住了。她伸手将覆在他脸上的乱发拨开,再看他的脸,就立时怔住了。 这真是一张绝美无双的脸! 谢琬两世里见过许许多多长得好的男子,比如谢荣,比如魏暹,更比如还有一些不知名姓的美男子,可是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似乎都还没有眼前这张脸好看!他们的眼睛也远没有这张脸上的眼睛明亮和迷人。 她盯着他的脸打量了会儿,再看他的身材。 只见手长脚长,肩宽背阔,她特意加大了的车厢居然装不下他,两只脚搁在门外,脚后跟随着车子的颠簸一下下打着车板。肌肤不白,但是也绝对不黑,刚才在握住他胳膊翻身的那一刻,谢琬已能感觉到他全身都十分紧实。 这样的一个人,浑身上去都是青紫,但是却连哼也没哼一声。 谢琬叹息了一声,依旧把他的散发拨弄上来,覆住他的脸,只让那双亮如寒星的眼睛露出来。 “什么人敢劫我们的人?!” 她才回到原处坐下,突然一道透着刺骨冷意的声音,就从车前方传来。 钱壮紧拉住了马车,但车轱辘还是向前滑行了好一段距离才停下来。 邢珠撩帘往外看了眼,立即收回目光,望着谢琬。那眼里是谢琬从未见过的惊惶,而顾杏的脸上,也再没有了平日的天真无忧。 谢琬定定望向邢珠:“现在外头什么情况?” 邢珠胸脯起伏了一下,说道:“他们,来了至少二十个人,而我们为了躲避他们的追踪,现在在崖边上。” 谢琬讶然无语。 方才这人不过是被三四个人围殴,钱壮都说他们相当厉害,如今来了二十个人,还能有他们的活路? 钱壮武艺极高,他能说出对方相当厉害的话来,那就绝对是相当厉害的了!可惜这人又开不了口说话,不然的话,倒可以问出他们的来历。 她隔着车门问钱壮:“眼下我们能怎么做?” 钱壮隔着半晌,才回道:“要么死,要么打。但,打了也还是死。” 邢珠抢着道:“钱大哥你功夫最好,你护着姑娘先走吧!我们俩在这里缠着他们!” “住嘴!”谢琬斥道:“他们二十个人,你们俩哪里能缠得住?” 邢珠噤了声。 谢琬撩帘打量了下外头,只见马车果然停在崖边上,而崖下黑压压的,也不知有多高。 “有一个办法。”钱壮忽然道。“他们要的是车上这个人,只要我们把他交出去,他们不会伤害我们。” 邢珠顾杏睁大眼睛。 谢琬低头看着地下,地下从一堆墨黑发丝里露出来的那双眼睛也在望着她,但是眼神平静温柔,压根没有什么惊慌失措,仿佛就是她把他送了回去,他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似的。 这样子交回给他们,那她岂不成了亲手把他送上黄泉的那个人? 谢琬别开脸,沉静地道:“他们要动手早就动手了,先耗着吧,看看他们怎么样再说。” 其实谁都知道这种情况下,拖延并不是什么好主意,可是在有更好的办法之前,不是只能这样吗? 但是话音刚落,回想着才出口的话,她眼前忽然灵光一闪,立即又抬起头来:“也许不是全无办法。我问你,如果你们三个人合伙上前,咱们有多少胜算?” 邢珠一愣,钱壮在门外道:“虽不能全胜,但拿下十来个是不成问题的。” 谢琬沉吟了下,说道:“既然他们的目的是在抢人,那只要这个人在我手里,那他们的目标就会是我。不如由我来驾车,你们分三面向他们发动攻击,我也许可以趁他们无暇分身之时,驾车冲出去。只要过了这段山路他们便不敢轻易乱来,然后你们来追我便是。若是追不着,咱们就在南源县齐家会合。” “这怎么行?”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反对。 谢琬却道:“放心吧,我从前驾过车,只要不是在城内人多的地方,不会有问题的。”她的确在前世驾过车,虽不如钱壮老练,但要走完这程路还是有把握的。说着她拿了两条绢子分别将两只宽袖扎起来,拿车里的帏帽戴上,然后打开车门。 这些人都不知来历,她的面容不能够让他们瞧见,否则,就是他们今夜逃得了生,若是对方遁着蛛丝蚂迹查到了清河,带来的岂不是更大的麻烦? 钱壮见状,只好道:“那就依姑娘的计策行事吧。咱们先护着姑娘冲出去,然后顾杏速去追赶,我跟邢珠留下缠住他们一阵。姑娘下了山先莫往南源走,省得到时被他们盯上追去齐家。先在城外绕几个圈子停下观察一阵再走。” 说完,便就把马鞭交了给谢琬,然后与邢珠二人交换了眼神,依计往三面突然扑去。 两厢很快厮战在一处,兵刃相撞的声音与两边狠戾的说话的声此起彼伏传来。 谢琬坐在车头紧握着马缰,全神贯注留意着四周战况,终于邢珠那边率先露出道空门,谢琬当机立断,遂即挥鞭打马,下足劲往那里冲过去! 这是一道界于黑衣人与悬崖边的狭小的间隙,邢珠已经放倒了两名黑衣人,机会就是趁着那两个人倒下后旁边来不及补上的那一段极短暂的时间。 这一刻她的眼里只有那一道空当,只要冲过去,她就能冲下山,黑衣人再厉害,一时半会儿也不大可能在钱壮他们三人联手缠斗时赶得上马匹的速度!她必须抓紧这个机会!rs 144 名字 二十个人的包围圈,邢珠他们似乎早有了默契,当马儿在她的狠拍之下,很有力度的冲到了缺口前时,那缺口突然之间就拉大了!她相对精准地把握住了这个机会,顺利地逃脱出来,往山下急驶而去! 身后的厮杀声渐渐远了,坡度也渐渐放缓,眼见着就要上大路,她再加了一鞭,马儿四蹄扬起,下一秒便要踏上大路! 只要过了这段,就好了!顾杏会跟上来,然后她们会顺利到达南源,成功脱险! 深秋的寒月已经升起来了,微弱的亮光照得树林多了分神秘的色彩,马车在辟哩啪啦的剧烈颠簸声中上了大道,然而当她才把心放宽下来,忽然就听耳边传来“嘌”的一声,一把刀突然从身后追来的人手里掷过来,正扎在马腿上! 马儿惨鸣了一声,瞬间疯狂的冲进驿道那头的树林,在密林间横冲直撞! 谢琬被树枝撞得看不清方向,她的帏帽被树枝勾去了,锋利的杉树叶扑打着她的脸她的手臂,传来扎心的疼,但是她依然紧紧地握住缰绳,因为她要是松手,等待她的便是死亡——坐在车头的她会因车速过快而飞出去,无论摔在哪里,也不会再有生机! 但是一个人的意志再强大,她的力气也是有限的,渐渐地,那缰绳就一寸寸地在往前滑了,她忍住树枝撞击手臂身躯的疼痛,咬牙又把缰绳收过来一些,可是才刚收回来这些,马儿再往前一纵,绳子却反而往前滑出一大段! “进来!” 就在她失神之时,一只手突然捉紧了她的手腕,将她拖进了车厢! 谢琬因着惯性往后飞落到一具坚实的怀抱里,然后她从鼻前的衣襟上闻到了一股夹杂着尘土味的幽幽的龙涎香。她抬起头,便在马车不断的晃动中对上了一双幽亮的眼。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睡一觉吧。” 他一手将她揽在怀里。另一手紧抓住车壁上的木辕,声音懒洋洋地,隐隐有暖暖之意。 马车依然在毫无章法地横冲直撞,谢琬在这种情况下。还没真办法从他的拥揽下抽身出来,因为她只要一脱离束缚,她立即会像颗装在爆米花炉子里的米粒一样,在车厢里来回不住的滚来滚去,而以她目前的状况,实在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抓住任何东西固定自己了。 为了活命,眼下就算模样不堪,也只能如此权宜行事。 她抬头去看他的脸,他双眼闭着,散乱的头发还覆在脸上。看起来十分不羁。 她皱眉道:“你麻药退了?退了你刚才怎么不帮我拉缰绳?” 他睁开眼来,说道:“因为我还只退了上半身。” 这时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他下意识将她揽紧了点,然后就听前面马儿呜咽了一声,又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巨响。马车便不动了。 谢琬倾听了半刻,撑地爬起来,推开车门一看,马儿已经倒在地上,整个后腿全都是血,看来已经是累死了。 她回头取下车壁上的夜明珠,摸索着下了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片山谷,四面都是树,他们的马车正卡在两棵大树之间,也许正是卡住而拉不动的缘故,马才终于泄气而死。 “你快上来,仔细有蛇。” 车上传了声音出来。 谢琬爬上车去。淡淡一瞥他:“这会儿蛇都开始冬眠了,哪来的蛇?” 他顿了顿,费力地支着身子坐起来,说道:“看来你对山野并不陌生。” “还行。”谢琬抱膝坐在地上,反手去翻暗柜。“我小时候跟表姐没少在山里走。这里有桂花糕,珍珠糕,还有些干果,你要吃哪个?” 方才在险境中还不觉什么,这会儿平安下来,她才发觉肚子里已经饿得冒酸水了。 他一一打量着她手上的各式糕点,从中接过来一包飘着荷叶香的香酥莲藕。 “你叫什么名字?”他斜歪在地下,左手拿着莲藕,右手支着车板,一腿曲着一腿伸直,看起来不像是刚刚才死里逃生,反像是呆在锦绣堆里呆得无聊,终于见到了个可以聊天的伙伴。 谢琬慢悠悠吃了一小包点心,顺手拿绢子抹了嘴,然后才正色道:“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乡在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你从哪里来?得罪了什么人?做过些什么事?为什么会在这里被打?那些打你的人又是什么人?” 他看着她,笑起来,说道:“我叫霍珧,家住京师,家里已经没人了。 “我从杭州来,我得罪了有很多人。我现在无家可归,在外闯荡。我之所以会在这里被打是因为这里正好是清苑州夜里最安静最适合杀人毁尸的地段,打我的人是因为他们主子认为我欠了他些东西,他们本来要一拳拳打死我,然后丢下山崖,造成我失足落崖的假象。你呢?” 他不慌不忙说完这一长串,似乎早就已预备好她要问似的。 谢琬目瞪口呆,半日合上嘴来,瞟他一眼道:“谢琬。” “你姓谢?” 正吃着莲藕的他忽然顿了顿。不过也只有很短的片刻,他就恢复了常态。 谢琬嗯了声,从车壁上取下装水的竹筒来往杯子里倒了杯水,举起杯递给他:“你认识姓谢的人?” 他含糊的嗯了声,接过杯子把水喝了。然后打量她这车:“你倒是准备充足,好像知道会有这么场意外似的。” “未雨绸缪。”谢琬也喝了口水,“我仇人太多了。” 霍珧把目光落到她脸上,忽然扬唇,“你顶多也不过十三四岁,有仇人最多也不过是后宅里那些三姑六婆,说的这样煞有介事!” 谢琬不言语。他不过是个陌生人,有些话没必要让他知道得太多。 霍珧看她这神情,神色却是渐渐地凝重起来。 “这么说,你还真有仇人?” “当然。”她淡淡应了句,站起来。“这里不能久呆,我到前面看看有没有出路,你则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快些恢复知觉,那些人既然要杀你。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说着,她转身开了车门。 霍珧一把拉住她的手:“你一个人去,很危险。” 谢琬不以为然看着他,把他的手掰下来,“什么样的危险我没遇见过?” 霍珧哑然。 谢琬拿着夜明珠下了地,从车上抽出一根支车的木棍,扒拉着草丛往前行去。 得亏是蛇儿们和虫儿们都冬眠了,不然的话,她还真有发怵。 这林地里矮木甚多,她又穿着摆幅极大的石榴裙。因而走得十分缓慢。 走了约有百来步,身后又有草木悉梭声传来,她回头看去,只见霍珧扛着个大包袱杵着个木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过来了。 “你来干什么?” 他一脸地理所当然:“我是男人,这种探路的事怎么也该我来做。” 说着。不由分说分出一只手来握紧她手腕,就着珠光往前走。 谢琬被他牵着,从背后惊讶地看着他,在她印象中,从来没有人这么强势地想要以她的保护者自居,眼下他外衣已经脱下来做了包袱皮,一头乌发散乱地披在他的中衣上。而脚下因为无力,于是整个人以藤萝的姿态将所有重心放在手下木杖上,这模样看起来跟街头乞丐可没什么两样。 想着他散发下那张绝世美颜,谢琬忍不住噗哧笑出来。 他头也不回地道:“你笑什么?” 她笑道:“我没笑。” 他回头瞪她:“那笑的人是小狗。” 谢琬只好努力地忍住了。 虽然走得很缓慢,但是马车已经一点点地落在后头了。两个人一起走也好,至少省了时间。霍珧虽然腿脚不利。但是看上去对于躲避追踪十分在行,谢琬被他牵着七弯八拐地走了好多路,也不知花了多长时间,终于透过树林看到前方有着一片白! “那应该是个池塘。有池塘,就多半有人家了。” 霍珧回头跟她笑了笑。语气里透着七分笃定三分安心。 只要有人家,她就至少有几十个方法回到南源去! 谢琬大感舒畅,不由提起裙子往前奔去。但是因为遭了这大半夜的罪,她整个人已经有些发虚了,没走几步便扶着树木喘息起来。 霍珧道:“这包袱里头是车里那些点心,你拿着它,我来背你。” 谢琬怀疑地看着他的双脚。 “刚才这么一走动,退药的速度已经快多了。上来吧!” 他咬牙蹲到地上,许是因为退药之后身上的伤痛也随之传来,使得他皱紧了双眉。 谢琬摇摇头道:“算了,我可没奴役伤员的嗜好。而且,你现在麻药退了,万一你是个坏人怎么办?” 霍珧扭头看了她一眼,一伸手,从腰上插出把匕首来,递给她。“我要是坏人,你就拿它扎死我。” 谢琬把匕首拔出来,扎到树上试了试锋利度,这才放了心。 “来吧!别磨蹭了。” 他看了眼身后,皱眉将她扣在了背上。然后站起来,一步步往前走去。 谢琬因突然而挣扎,他说道:“再动,我们就要掉池塘里去了。” 她这才立即停住手。 山下果然是个小村庄,此时万籁俱静,他们的行动,却引得村里传来此起彼伏的一阵犬吠。 霍珧挑了家单门独户的小茅屋门口将谢琬放下,喘了几口气之后拍了拍门。屋里开始有灯光亮起,有声音道:“谁呀?” 谢琬忙道:“大叔,我们是过路的,刚才遇到贼人袭击受了点伤,想借地方过个夜。” 那里头私语了一阵,便就有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拿着木杖开了门。谢琬连忙道:“大叔,我哥哥他被贼人打伤,现在急需要地方休息,还请行个方便。”说着,将手上一锭银子塞了过去。rp 145 护卫 老头举着木杖从头到下打量完她,又去打量累倒在地上的霍珧。谢琬连忙走过去将他脸上的乱发拨开,露出他艳绝天地的一张脸来。 一个人长得美,有时候也可以做为敲门棍用用。何况霍珧的身上没有一丝邪气。 于是,便听老头哟了一声,终于扔了木杖,说道:“快进屋来!——栓子快去烧点热水!” 果然还是长得好占便宜,虽然救下他来连累得自己这么狼狈,可看起来他也不是一无用处嘛!谢琬狡黠地冲霍珧挤了挤眼,然后在老头的相帮下扶着他进了屋。 老头姓徐,一家四口,夫妻俩还有双儿女,是本地的佃户。 徐家人都很朴实,但是如果谢琬给钱的话他们也很高兴,毕竟谁也不是靠喝西北风就能活下去的神仙,这一夜霍珧在徐栓儿给他擦过身换过衣裳后美美地睡了过去。谢琬也在徐大娘的房里疲倦地合上了双眼。 钱壮他们都是老江湖,看到她出来了,打不过绝对有办法逃走,谢琬有着许多逃生的法子,还是他们教的。所以他们的安危应该不成问题,何况就眼下这样的状况,她就是记挂着他们也无办法施救。只要尽快到达齐家,与有可能与他们取得联络。 她睡到太阳刺眼了才醒来,穿好衣裳出门后,徐家小院子里站着个衣着整齐的男子,谢琬站在廊下也不由凝神看了片刻。 经过一夜睡眠,霍珧身上的药已经全退了。如今头发束成髻,拿木簪簪得一丝不苟,身上虽然穿的是徐栓儿的粗布衣裳,但套在他恍如白杨般高大插拔的身躯上,又一点也不觉廉价。昨夜里只看他那张脏兮兮的脸已觉美不胜收,没想到他梳洗打扮整齐之后,是这样的出类拔萃。 霍珧在院子里看徐栓儿烤苞米,看见她出来,便拿着手上已经烤熟的苞米走过去,到了阶下,把下巴扬起来,说道:“看够了吗?” 谢琬抢过他手上的苞米,坐在屋檐下杌子上,睨他道:“看模样你也是个练过功夫的,怎么混得这么惨?” 他漫不经心说道:“人都有倒霉的时候。”又道:“你怎么看出来我会功夫?” 谢琬一下下地啃着苞米粒,一面说道:“看你能把头发梳得这么地道,可见出身还不错,至少也是接触过规矩讲究的贵户名门的,像这样的人,一般都有双细腻的手。如果不是常年抓武器的人,指节绝不会像你这么粗。 “而且,你身上的伤到了眼下已看不出什么,可见你有疗伤的灵药。如果不是常年要面对危险的人,怎么会随身带着这样的伤药呢?还有,你的匕首。”她指指自己腰上,“所以,我肯定你会功夫。” 霍珧看着她,笑容一点沉下去。 “你真不像我认识的那些小姑娘。” 谢琬扬扬眉,不理会。 一会儿苞米吃完了。她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碎屑。霍珧道:“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谢琬打量着他,“你要去哪儿?” 他摇摇头,眯眼看着东边初升的太阳,“我没地方去。四海之大,都是我的家。” 谢琬闻言,想起来他说过他已无家可归,沉吟片刻,于是道:“你若是没地方去,要不要跟我回清河去,做我府里的护院?有份差事,你也不至于四处飘泊被人欺负了。” 霍珧闻声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她,“你是清河人?” 她并不掩饰,说道:“清河只有一个谢家,也许你听说过。” 他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日,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她的脚。 谢琬专心地啃着苞米,说道:“当然,能不能做护院,我也得看过你的实力再说。你要是没有当护院的实力,我就只有打杂跑腿的差事可提供了。我谢琬可不养吃白饭的人。” 霍珧忽然畅笑起来,脸上的光采像云开后日出的光辉,瞬时照亮了整个院子。他扫视了一圈四处,转身从院墙下取下一根晾衣竿来,充作铁戟,在院子里舞将起来。 他居然十分认真,一时间竹竿带出的风劲将院子里弄得尘土飞扬,迫得徐栓儿都不得不将烤苞米架子移到了廊下。谢琮与摇着蒲扇扇火的徐栓儿在烟雾里,活似八仙过海里的神仙。 谢琬让霍珧停下来:“这种功夫,除了在战场,没什么实际用处。你还有别的功夫没有?” 霍珧想了下,又从一旁拿了根三尺来长的树枝,舞了一段十分好看的剑术。 谢琬托腮道:“也不知道是不是花拳绣腿。” 霍珧无语地叉起腰,定了半晌,忽而又从地上捡了颗鸡蛋大的石头,放在手心握了握,紧接着便有碎石砬从他的指缝漏下来。 谢琬终于瞪大眼,坐起来! 化石为粉,传说中的武学神功啊!眼下虽然没成粉那么离谱,可是能够做到这样,也着实让人吃惊了。 他扬起唇,执起她一只手,将手上的石砬放进她手心里。 “你请我做护卫,肯定不会后悔的。”他扬唇说道,两眼亮如灿星。 一个闯江湖的混混,说起话来居然还有压她一头的气势。 谢琬将手上石灰慢慢拍落在地上,说道:“那可不一定。就算你功夫再好,你若不守规矩,我也一样会处置你。”她站在阶上与阶下的他平视,忽然眯上眼,拿苞米帮子上的叶子去扫他的下颌:“冲你长着这样一张脸,我就是把你卖到小倌馆里,也能卖回不少银子不是吗?” 霍珧的得意僵在脸上,半日才抬手摸了摸下颌。 半个时辰后,霍珧到底还是乖乖到谢琬面前来了。 谢琬正在倒出手上的碎银酬银徐家,徐家夫妇惊讶之余十分欢喜,推辞了一番也就收下了。 霍珧抱着双臂站在阶下,唤来徐栓:“跟你商量件事怎么样?” 徐栓道:“什么事?” “昨日伤我的那帮贼人十分厉害,他们若是遁着踪迹找上你们就不好了,不如你穿我昨日那身衣服装作是我,然后往南边方向,往人群密集的地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出了省你就脱下衣裳回来,这样你们就安全了。” 徐栓听说家里可能有危险,拔腿便去告诉了爹娘。徐家夫妇一听这个也发了慌,再看见谢琬二人,神情间便就有些埋怨之意。谢琬瞪了眼霍珧,但是这项连忙又拿出五十两银票来,递给徐家道:“其实并不一定会找上来,但是为了保险,你们就照做吧。这点算是给你们的车马费。” 徐家夫妇的脸色这才好转了,立时打点徐栓化装出门。 霍珧细细交代了徐栓一番,等徐栓前脚走了,谢琬也与霍珧出了门,一路往宽敞开阔的大路上去。 上了大路谢琬很快雇了辆牛车,直奔南源县。 到了车上看着沿途景物,她这才发觉已经快到了南源,昨夜他们那一走,竟然至少走了有五六十里的路。谢琬因为心急,一路上并未说话,霍珧也知趣地不曾开口。 黑衣人们就算再能耐,也想不到他们一个弱女子,一个服了麻药的人,会在马车失控之后还能相携着走上这么远的路,可以说,到了这里,他们已经是彻底安全了。 牛车很快到了齐府门前,谢琬跳下车,回头交代了霍珧一声跳上,便提着裙子往开启的大门内奔去。 “表姑娘!” 院子里迎面走来的齐氏身边的两位嬷嬷看到她,顿时如遭了电击一般立在院中央动弹不得。 “琬儿在哪里!琬儿在哪里!” 还没得两厢搭上话,余氏已经由齐如绣搀着踉跄着出了二门。谢琬叫了声“舅母”,已是哭着奔了上去,扑在她怀里大哭起来。余氏搂紧她号啕哭了声:“老天爷总算有眼!把你送回来了!”说完抑制不住,身子一软就倒在齐如绣怀里。 嬷嬷们连忙上前来搀扶掐人中。二门内紧跟着又快步走出一行人来,却是舅舅齐嵩,还有哥哥谢琅和齐如铮,旁边还站着许多捕快,俱都飞奔着向她冲过来。 谢琅紧握住谢琬手臂,哭道:“你好歹回来了!要不然哥哥就是考得再好又有什么意思!” 捕快当中一名捕头模样的人朝齐嵩拱手道:“表姑娘既然已经回来了,那下官也就放心了。” 齐嵩随着红着眼眶应酬,并送他们到了门口,看来来的人应该是南源县衙里的捕头没错。 这里余氏倒是很快醒来,见了谢琬真真切切地站在眼前,才又拭了眼泪,拉着她的手往屋里去。 谢琬惦记着钱壮他们,于是路上便问:“钱壮他们回来不曾?” 谢琅抢先道:“他们昨天夜里陆续都回来过了,听说你没回,一个个又都出了去找你,让我们在你回来了后便往城墙上第三个墩口处站个人等候,他们看到确定过便就会回来!——吴兴,你快些派个人过去!” 一屋子乱糟糟地,也没有人在意谢琬身后还尾随进来个霍珧。 直到齐如绣催着谢琬下去沐浴更衣时,谢琬才想起来霍珧居然无人提起。于是道:“我还带回来一个人,往后也是在我身边当差的,劳烦舅母也让人带他下去歇息一下。” 大家伙这才看到站在门下,美得有些无耻的一个男人! 霍珧慢步走上前,自如揖首宣布:“小的是三姑娘的新雇的护卫,小的给舅老爷舅太太请安。” 一屋人怔住了。齐如铮率先回神,连忙点了点头,说道:“齐福,快带这位霍护卫下去歇息。”rs 146 来历 这里谢琬去了沐浴,余氏自然少不了下厨房一番打点,被强压了一夜里的喜意如今终于又浮上每个人的眉梢,今日齐府不但要庆祝谢琅和齐如铮大比高中,更要庆祝谢琬死里逃生平安无恙地归来。 下晌钱壮与邢珠顾杏就陆续回来了。除了邢珠顾杏手脚受了点轻伤,其余一切安好。 见了谢琬自然少不了有一番问询。当听见谢琬把救下的那人也带了回来时,邢珠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神色:“那个人好像得罪了什么要紧的人,姑娘怎地把他带了回来?万一因此惹了祸事怎么办?” 谢琬看看屋里四下没人,这才说道:“他姓霍,住在京师,而且我看他居然会使战场上才使的长戟,所以我在想他会不会与护国公府有关。如果真的是护国公府的人,那他的遇险就很值得追究了。连护国公府的人都敢动,幕后的人一定大有来头。” 她虽然不懂武功,但是街头卖艺的也看得多了,霍珧用竹竿耍招式的时候,明显就是把它当成了横扫千军的长戟,一般混江湖的,怎么会使那么长的武器? 钱壮邢珠听毕,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凝重。 “这样的话,那去追查那帮人的来历就十分重要了。”钱壮沉吟说。 谢琬道:“那些人的来历先不急,首先要确定他的身份。等我们回了清河,你便悄悄入京一趟,打探打探护国公府有没有这么一个人。邢珠这边则去追查那帮黑衣人的下落,看能不能查到点什么蛛丝蚂迹。等钱壮回来,我们再决定怎么往下做。” 顾杏道:“把追查黑衣人的事交给我吧,我从小跟着义父走江湖,追踪人这方面我比邢姐姐擅长。” 邢珠看了她一眼,也说道:“这方面杏儿的确比我强些。” 谢琬点头:“那就交给杏儿。一切小心为上。范围不要太广,出了河间府便不要去追了。” 在齐家住了一夜,翌日早上就准备打道回府了。 谢琬因为让余氏如此担忧而感到十分不安。好言好语劝慰了许多话,这才登车回清河。 霍珧因为已经是谢琬的护卫,所以跟钱壮同坐在车头。他今儿头发梳得倒是不如昨日那般滑溜了,简简单单一个纂儿。像钱壮那样用布条束住了,身上也换了身寻常行武之人所穿的束袖,看起来干净利落。虽然那张脸还是不停地引来路人的惊叹,但除此之外,他看上去真的已很平常了。 顾杏忍不住狐疑地道:“传说护国公府里的公子个个是人中龙凤,这个人一点出身权贵之家的气势也没有,而且也没有一点架子,看起来一般闯江湖的没什么两样,简直连我们二爷的威仪都比不上,怎么会是护国公府的公子?” 谢琬默然不语。 顾杏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从前夜到如今他跟任何人说话都随和得像自家兄弟和长辈,又看不出丝毫的压迫人的气势,哪有权贵家的公子是这样的? 终归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虽然初见他时他的衣饰也十分简朴。可她确信,她从他怀里闻到的龙涎香不是假的,他那保养得甚好的一头头发也不是平民百姓可以随便拥有的,他装得了一日,也装不了一年。装得了一年,也装不了一辈子,过不了多久。她就能知道分晓。 日中前回到了颂园。 罗升他们早就准备着昨日给谢琅庆贺道喜,没想到拖了一整日他们才回来,等到进屋后听说谢琬出了这么大一件事,罗升两条老腿就有些禁不住后怕地筛起糠来了。 程渊则对着霍珧打量了好久,然后不动声色把谢琬请到一侧说道:“姑娘可知道此人来历?” 谢琬遂把她的猜测俱都跟程渊说了,程渊捋着须。沉吟道:“按说护国公府的人不大可能出现在南源,不过暗地里看霍家不惯的人也不在少数,有些面上根本看不出来,就此查查也好,落个安心。” “是啊。”谢琬叹道。“如果他谁也不是,我就当是行了回善事,只要他没有什么复杂的背景,让他留在府里也没什么。” 程渊点点头,如此便就分头行事了。 天下有资格有闲情点香的虽然非富即贵,那龙涎香又是格外衿贵的一种,可是并不代表走江湖的就买不起这香,还有他那头头发,严格说起来,也不一定只有护国公府才养得出来。 回想起他拖着伤躯背着她从山下走过来的那几里山路,她内心里其实并不希望他是霍家的人。 她珍惜一切对她心存善意的人,如果他是霍家的人,她跟他必定就不能再那么自如的相处了。 在程渊的交代下,每个人都对谢琬这一夜的遭遇绝口不提,对于霍珧的来历,也只说是齐嵩举荐的。 谢琬回了枫露堂,霍珧正环着胸站在西厢门内,对着挂在正对着门口的那副松岗图定定观看。见得她回来,他说道:“谁画的?手笔这么幼稚。” 谢琬眉头倏地皱起来,“你还真是狂妄自大。” 魏暹的丹青是极不错的,以她做过十来年女师都报以欣赏目光,这个武夫,倒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霍珧跟着她走到左首书房处,打量了三面书墙一番,在她下首站定了,说道:“你若喜欢这样的松岗图,哪天等我有空了,我画一幅送给你。” 谢琬淡淡道:“不必了。”然后又道:“往后你就住在钱壮所在的院子里,我如果在府里,又没有示下的时候,你可以自由活动。但是我的书房你不能来。出门的时候你要与钱壮邢珠他们都跟着,当然,也不一定全部叫上你们,总而言之,具体的事情到时候再说。 “你的月例是每个月八两银子。钱壮是十两,你要表现不错,也可以提到十两。回头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问罗升或吴妈妈。我没什么太多禁忌,只要你忠心尽责,不耽误我的事,哪怕你赌钱吃酒,我亦不会管。但是绝对不能下妓馆嫖娼。” 谢琬说完,便拿出一张文书来,推到他面前,“你看后没意见,就在上头按个手印。咱们就算正式的雇佣关系了。如果你半路逃脱,我可是可以上报官府的。” 霍珧却看着她笑起来。 谢琬正色:“你笑什么?” 他道:“你一个大家闺秀,嫖娼这样的字眼儿居然信口就来。” 谢琬瞟了他一眼,站起来,走到屋角点了片沉水香,然后再走回来,说道:“我这个人最讲规矩但是又最没有规矩。我若没有规矩,便治不了下人,我若太过被规矩束缚,又如何操持这偌大家业?规矩是拿来治人的,不是拿来把自己变成刻板的老古董的。” 霍珧看着书房里陈设,微笑道:“难怪这屋里的陈设透着十分的任性,果然像你。” 还从来没有人说过谢琬任性。 她走过来,站在他面前,望着比自己高出快两个头的他,温和地道:“往后你会知道,我不但任性,还很小心眼。不但小心眼,还很有些治人的手段。霍护卫,这里不是江湖,在这里,你得随我的规矩来。” 霍珧挑挑眉,半日才点了点头,走向门口。 谢琬眉眼儿缓下去,回到书案后坐下。 走到门槛下,他忽然又走回来,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瓷瓶放在书案上,说道:“这个是医伤祛疤的药,对你脖子上那些伤很有效,你不妨试试。要不然,这伤是怎么来的,对外可不好说了。” 谢琬脸又僵住。那天夜里她在杉树林里确实落下不少细小的伤,虽然也擦了药,大夫说过不了半个月便会好,但这样终归不好见人,而且也确实担心会留下什么疤痕,所以这几日她也是把衣裳领子捂得严严实实。 可是眼下被他这么样直楞楞地点破,她就不太乐意了。脖子是衣裳底下的地方,若是君子,就算知道女孩子脖子上有伤,也该委婉地说,这么一说,让人听见难道不会以为她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夜一日时间里,做过些什么了? “多谢你的好意,我用不着。” 她低眉端起茶,淡淡地说道。 府里来了个绝美如仙的新护卫的事瞬间传遍了里外,谢琬无论带着霍珧走到哪儿,都能引起来一阵阵哗然和窃窃私语声。府里头多的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这下子,她们的福利来了。 谢琬对此除了无可奈何的笑笑,也不想做别的,只要在外人跟前不露怯不失礼,她对下人一向宽容。 翌日早上在书房看书,谢琅不知从哪儿听到霍珧就是谢琬在山路上救下的那个人,一口气冲到枫露堂来,两手撑在谢琬书桌上说道:“这个霍珧居然能惹下那么厉害的人,说不定也是个坏人,你救下他便算了,为什么还要把他带回府来?” 他叫嚷得那么大声,顿时连门外当值的丫鬟们都看过来了。 谢琬放下信,说道:“哥哥又武断了,你又没有证据,凭什么说他是个坏人。” 当然她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就是个好人,可毕竟与他孤男寡女相处的那一夜半日,他并没对她怎么样。 并且在她几乎被马车甩出去的当口,还是他鼓作劲将她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当然她作为他的恩人,他这样做她也绝对受得起,甚至乎他带着伤背她下山她也很安然,可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就是坏,也坏得有限不是吗? 她对他的人品,尚在观察中。rp 147 帮忙(单调的宝儿*和氏壁+1) “等他做下坏事来,就迟了!” 谢琅负手在她面前走来走去,显得这个事在他看来十分重要。 谢琬只得安抚:“那再怎么样,也得等我查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再处置吧?现在这一时半会儿,你让人家上哪儿去?” 谢琅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相反,他还十分心软,听见谢琬这话,他就犹豫起来。是啊,好不容易才把人救得死里逃了生,有了个栖身之处,突然又把人赶走,的确不符君子所为。 但是也不能这样任凭妹妹留个祸患在旁,他想了想,于是便就道:“过几日我要去南洼庄住些日子,考察考察农桑,你让这个霍珧跟我去吧。” 谢琬手头正忙着,也没有什么好不同意的,遂道:“这有什么问题?你就带着他,另外我再让虞三虎抽两个人出来随你们一道去。” 谢琅笑得双眼贼亮贼亮。 当天夜里,霍珧从罗升那里得知谢琅主动要求让他跟去田庄时,也笑得没心没肺的。 谢琅高中秋闱第九名的消息在他们回到清河的第三日,由县衙里发公文公布了出来,这样的大喜事,自然使得街头巷尾的百姓奔走相告,尤其特地加重了“谢府二房”几个字。 原先这样的事情总是谢府独领,如今二房分离了出来,没想到这么快也出了位举人,这当中有认识谢家兄妹的,自然将他们这几年的轶事当说书一般眉飞色舞地传说,那些不认识的,因为这么一番传播,也渐渐对谢宅有了几分了解。 于是有些人别有用心的人就以恭贺为名开始上门巴结,说不到三句科举之事便就转到了谢琅的婚事,或是打听起谢琬最近有没有新开铺子的心思,他们那里有合适的姑娘或铺子可供选择。 谢琅总是微微一笑应付了过去。 他今年已经十七岁,按说很应该说亲礼媒。可是他有他的打算,谢琬是丧妇之女,曾经被许多人嫌弃,在他没有考中进士。替她寻得一门可靠的婚事之前,他不会考虑自己。 至于生意上的事,来者若是有心,自然知道谢宅当家的是谢琬而不是他,他就是不理会,他们也迟早会找到谢琬那里去。 当然也有真心诚意前来道贺的,比如城西何家,还有县令许儆。许儆对于谢琬能够在不动声色之间将他们未曾办出来的案子办得如此圆满,并把真凶审出来送到他们跟前,他对于谢琬。也不敢再有什么有轻视之心。 谢琬因着日日要帮着在家应酬女客,因而这几日哪里也没有去。 正估摸京师会有信来,要让吴兴去宁府看看,宁老爷子竟然拎着包袱亲自上门来了。除了一包袱以帐本作掩饰的信件,还有一座晶莹剔透的玉白菜。 “谢二爷高中。整个清河县都有面子嘛,如今你我两家也不算外人,老夫自然要上门贺贺!” 宁老爷子腆着大肚子,笑得跟弥勒佛似的,谢琅因为与谢琬去过他的兰亭两回,对宁家也略有改观,当下诚心地道:“宁老爷关爱后辈之心。令晚生十分钦佩。今日便就留在鄙府用了饭再走!” 宁老爷推辞了两声也就留下了。 谢琬猜得宁老爷除了道贺,另外还有事而来。趁着谢琅去前面迎客,便就把他请到了花厅说话。 “二爷这段时间可有信回来不曾?” 宁老爷捋着须,说道:“不瞒侄女儿说,最近几个月倒是月月有信来,也时不时地捎些参茸什么的给我们老俩口补身。我虽然不稀罕他那点东西,好歹也是他的心意。有侄女儿你替我管教着,他我倒是不操心了。” 谢琬听出他的话音,遂道:“除此之外,不知还有什么事令得伯父操心?” 宁老爷遂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除此之外,便是买卖上的事。今儿我来,也正是有求于你。” 谢琬连忙肃颜以待。 宁老爷道:“上个月,我在广东购了十车当地的单枞,也是走的水运,不过我雇的是私船,并没有走漕运。却没想到在沧州河段与前面的漕船发生了些小碰撞。然后那船上的人就拦住我们,非说是我们存心跟他们漕帮过不去。 “我想着我们老二不是在漕帮上有熟人嘛,就是替三姑娘你押米粮的那个田崆,我报出田舵主的名头,对方居然说:你不提这厮还好!提起这厮,我却是不能放过你了! “这人于是截了我们的船,非让我们赔他们的船不可。我自认倒霉,也就只好按要求赔了一千两银子。谁知那畜生收了我的钱之后,居然把我的船凿穿,硬是想我落得货财两失!我慌乱之下便就让手下把茶叶抢到了码头,然后找到坐镇沧州的田崆,想要他帮忙运到京师。 “可田崆说如今正是南边秋收正忙的时候,没有漕船得空。最后见我实在心急,便就跟我说,他手上有条船是三姑娘你雇了的。我听说后便急急赶来求你了,如果你不紧用的话,可不可以把手上这条船借我用上两日?顶多两日便可回来!” 谢琬听说是借船,也沉默起来。 眼下大家都在忙着往北运粮食,何况她手上已经有了六家米铺,罗矩又承接下了好几家整宅大客,她的船同样也抽不开身。虽说耽误的只是两日,可两日下来就很可能影响的就是半个月的生意。大家都是商户,她也想趁机赚大钱。 可是既然是宁老爷子亲自上门,她也不能不卖这个面子。 于是斟酌了一番,她说道:“如果只是一两日,那我写封信盖个印,伯父拿去跟田舵主交涉便是。” 宁老爷连忙站起身来,冲她深作了几个揖:“老夫这里多谢三姑娘了!你可知帮了我这把,等于是帮我捞回了两三万两银子啊!你这个人情我记住了!往后不敢你有任何难处,只管来找我,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帮你走一回!” 谢琬笑着让吴兴搀起他,“伯父真是见外了。若是别人我自不肯,既是伯父您来,我还有什么说的。” 宁老爷这里自不免又感慨一回。 谢琬谦虚了几句,又说道:“方才伯父说到截住宁家茶船的那人,听他的口气,似是与田崆田舵主有什么过节?” 宁老爷子叹道:“这帮会里头的事情,其实十分复杂。别看他们头上都有人管着,私底下其实乱着呢。漕帮里头每个码头的收入都是不均等的,原先他们是怎么分管收益我不知道,只知道近几年有了变化。 “如今十三个舵主,每个舵主的分红都是固定的,可是因为码头所在的地段不同,人数不同,于是开销也有高有低。这样一来,码头之间竞争也就厉害了,规定舵主与舵主之间,上级与下级之间,面上看着好好的,可有时候为着多捞几分利益,也干些窝里捅刀子的事。 “所以在同个帮里,田舵主就算有对头也不是什么怪事。” 宁老爷子说完摇摇头,喝了口茶润喉。 谢琬想了想,问道:“这漕帮建下来也有百余年了,如何驭下,各级首领应该早就有了一套成熟的方法。尤其是他们的总舵主,如何这几年突然又改变规则,使得下面乱成这样?” “说来话长。”宁老爷事情办妥,遂起了谈兴,说起道:“这得从七年前那年春天一场海事说起。 “那年正是护国公霍达击退倭寇回朝的第十二年,据说霍元帅当年击溃倭寇之时,曾经在受降时给东瀛使臣小田太郎订下一条规矩,便是要求东瀛每隔十二年必须派遣使臣前往东海海域,陪伴我朝驻边的海军将领一道进行海事巡视,如有发现对方有不轨之举,则就地命其撤除及改正。 “东瀛小岛遭受霍元帅当初那一重击之后,凭他们的实力,其实没有个三五几十年根本恢复不过来。那一年两方并没有发生什么纠纷,甚至那边派来的使臣柳生恭对我方还十分的谦卑和忌惮,然而等柳生恭他们回了东瀛,我朝这边的将领也上报了先帝之后,那将领却突然死了!” 宁老爷说到这里,竟然惋惜地叹起气来。 谢琬从来不知道这段过往,遂问道:“不知道这死了的将领是谁?怎么死的?” 老爷子道:“这将领便是如今的大理寺正卿窦谨,窦大人的父亲窦准。窦家原先是武将出身。这窦将军被人杀死在书房里,身中了十几处刀伤,十分之惨。到现在为止死因还是个谜。有人说是东瀛使臣柳生恭派来的杀手杀死的,也有人说是仇家杀死的。 “朝廷派了钦差前去密查,也没有查出任何蛛丝蚂迹。” “因为此事太过离奇,又不得其果,朝廷最后便与窦家商量以暴毙而亡的理由昭告了天下。但是 上哪里有包得住火的纸,这样离奇的事,总会有人传出来的。说起来,我也是因为这些年生意做开了,在衙门里走动得多,才偶尔听到。”rp 148 靠脸 “据说皇上为了安抚窦家,便把窦准的孙女,许给了如今的靖江王。而窦家从那年起,就再也没有子弟进军营了,如今一府上下皆从孔孟,虽然也还有习武的传统,但却只是为了强身。” 谢琬听到这里,不由得也寻思起来。 这件事发生在七年前,七年前她还没有重生,还是个真正的孩子,所以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件事。而窦准的孙女嫁给了靖江王,那靖江王的妹妹也就是嫁给了郑侧妃的弟弟郑锺,原来郑家跟大理寺正卿府还是亲戚。 这么说来,那次赵贞来信说老靖江王妃做寿,曾密也在被邀之列,这么说来,这曾密倒是也入了郑侧妃的圈子。难道说,图谋江山的殷曜,打算阎王小鬼一把抓,连个小小的南城副指使都要拉拢? 这手笔也太小家子气了! 她颇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如今殷曜有了谢荣,只怕已不会再这么不分黑白地把人往怀里兜罢? 她说道:“不知道窦准将军的死,最后又怎么会影响到漕帮改规?” 宁老爷理了理思绪,又喝了口茶润喉,才徐徐道:“窦将军死后第三年,也就是五年前,那年漕帮也在中秋时迎来了他们的新总舵主。 “此时却恰逢水上谋生的百姓自发祭奠窦将军之时,京师作为最大的军畿重地,有着许多当年从东海服役归来的老兵,他们选择祭奠的地点就在京郊积水潭。于是那年中秋夜里,漕帮在积水潭总舵举办着总舵主新上任的仪式,而环岛的三面水岸上,却点起了密密麻麻的孔明灯。 “他们新上来的总舵主不知道是不是忌讳这个,当即下令去驱赶,结果两厢产生了纠纷,最后还是请了护国公出面才收了场。总舵主事后怪责积水潭分舵的舵主没有办好此事,于是放了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此改了漕帮的规矩。 “虽说这总舵主没曾把话说明白,可是大家都从他改掉的帮规里揣摸着,多半是他看到十三处分舵主财大气粗,有钱了渐渐不受管制。于是便以这条规矩相挟。这些年听说倒是也有些成效,他们在总舵主面前,是听话了不少。” 谢琬听到此处,终于恍然,原来说来说去,说到底还是这新上任的总舵主小心眼儿的缘故所致。不过她对别人的做法不予置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驭下方法,并不能因为自己不采取便去否定他人的作为。 她忽一想,又说道:“那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所以后来皇上便把漕运的事交给了护国公?” “不错。”宁老爷子点头。“一来护国公掌领千军,无论如何压得住漕帮,二来在老兵和百姓们眼里,霍家的地位更是高尚,这漕运上的事交给他。那是再合适不过了。所以后来这些年,漕帮辖内再也没有发生过此类的纠纷。” 没有了与百姓的纠纷,却开始了内部纠纷。在漕帮内部都尚且有相互欺压的事情发生,更何况对外?如此说来,宁家的商船被截,也就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事了。 “伯父下回再运茶,到底还是走陆路保险些。” 她执起茶壶替宁老爷斟茶。 宁老爷叹道:“陆路要请镖局押车。成本大,而且也并不十分安全。若是遇上个山贼什么的,也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琬想着也是,遂顺口叹息:“朝廷也是该花些精力在这上面整治整治。” 这里又聊了几句,门外吴兴走进来:“姑娘,宴席已经摆上了。二爷让小的来请宁老爷入座。” 谢琬闻言,连忙站起来,送了宁老爷到门口,目送着他随吴兴往偏厅而去,脚步一转。便也拿着那大包信件入了枫露堂。 她这里吃过饭,把信看了,便让人瞄着前头散了席,让人把程渊请过来。 “程先生可知道窦准这个人?” 程渊微愣,“七年前被人谋杀死在东海驻营的大将军窦准?姑娘如何问起这个?” 谢琬遂把方才宁老爷子说的那番话跟他说了。“这案子背后的凶手真的没有查到么?” 程渊摇摇头,叹息道:“窦将军也是我朝一员猛将,当年随着护国公出身入死,堪称护国公的左膀右臂,护国公回朝之后他便率兵驻扎在东海沿岸,没想到竟然命丧宵小之手!噩耗传回京后,据闻护国公当场便换上素衣缟服去到窦府吊唁,情急让人为之感伤!” 谢琬道:“你是说,护国公与窦将军关系十分亲近?”她还以为只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 “那当然!”程渊凝重地道,“说起来窦将军与护国公年岁相差不多,窦府原先也在护国公府所在的朱衣坊附近,朱衣坊因为住的都是权贵,府邸占地面积十分之大,所以拢共也只住了两三户人家,据说护国公还是世子的时候就时常领着小他几岁的窦将军读书玩耍,堪称幼时挚友。 “护国公立志收复倭寇,窦将军就替他四处搜集海上知识,窦将军负伤不能处理公务,护国公就调了自己的次子过去亲自代替他掌了几个月的笔,事后如果不是皇上把窦家小姐指婚给靖江王当了王妃,护国公说不定就把她给娶回府做儿媳了。 “可以说,这二人的交情,真可称得上是情比金坚四个字。” 程渊眉眼里露出深深的钦佩之意。 谢琬也不由因着这情比金坚四个字而顿住。世间少有人拿这四个字形容兄弟情的,能好到这样的地步,得是深到什么样的一种感情? 她讷然片刻,说道:“对了,你写封信给罗矩,让他留意留意曾密最近有些什么新动作,赵贞的二媳最近给他添了个胖孙子,只怕没空出去溜达。我这里也准备了几样添盆礼,回头你一起包了捎过去。” 说到后头她已是笑起来。赵贞举家在京师落户之后,他的次子赵抿便很快成了亲,如今姑娘也说了亲,尚的是兵部一名主事的儿子。赵贞此回来信一为告知谢荣已经回到东宫当起了殷曜的筵讲。二为向谢琅致贺,三却是为报喜。 程渊闻言也笑道:“原来添了胖孙!这倒要好好写番贺辞才是!” 谢琬想了下,忽又笑道:“程先生这两年鲜少回绍兴,家人可还安好?” 程渊发妻早亡。并未曾续弦,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他过来之前则已经嫁人了,听说丈夫公婆待她十分不错,而且嫁过去不到一年就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十分可爱,由此夫家更是十分珍视她,程渊回去的时候也住在女儿家里,女婿亲自端茶倒水,十分孝敬。 “她不需我挂虑!”程渊摇摇头。笑道,眼里随即露出无尽的慈爱来,“她在绍兴过着平凡无忧的日子,每天开开铺子,沽沽酒。自在得很。” 说到儿女,无论文人武夫,无论高官庶民,就无一例外地变成了那个透着无可奈何但又沉溺于其中的那个人。 谢琬看着幸福中的程渊,忽然也觉得温暖。 谢琅决定明日就出发去南洼庄。 谢琬晚饭后把霍珧叫来,交代他与虞三虎从护院里抽调出来的两个人一道跟着。 霍珧很听话地服从了。翌日早上,不但在谢琬交代的时间准时到达前院。而且还备好了换洗衣物。 不过比起在府里来,他的打扮更加内敛了些,很平常的粗布灰衣裳,再把头发束成普通的样子,这两天胡须也没刮,人靠衣装。如此捣饬下来,倒是也没有好看得那么过份了,跟装扮讲究的谢琅同出去,人家定把他甩上三五里。 如此,就连府里小丫鬟看向他的目光。也正常了许多。 虞三虎调出来的这两人一个叫周南,一个叫胡峰,去南洼庄的路上,谢琅与程渊坐马车,而霍珧与周南胡峰则骑马。 周南看了霍珧两眼,眼里闪过丝促狭,说道:“霍兄弟,看你斯斯文文的,不像练把式混饭吃的人啊?我跟你说,咱们二爷如今可是举子爷了,你要干不来这活就趁早说,买壶酒请兄弟们喝喝,咱们也教教你两手! “要不然咱们这一班三倒陪着二爷,回头要是出了差错,咱们姑娘可得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了!” 霍珧笑了笑,没说话。 胡峰噗哧一声笑起来,说道:“老周你也太直接了!你应该说,敢问霍兄弟,你打过架么?” 敢做人护卫的谁没打过架?胡峰看着是替霍珧解围,实际却比周南还要阴损。这是说他混到这个位置靠的是那张脸呢。 对于这两只,霍珧依旧只笑笑,没有搭理。 周胡二人见他不接招,便也觉得没意思,虽然仗着在谢宅当差几年的老资格,却因为他是谢琬亲自带回来的,又不敢挑衅挑狠了,不然真惹得翻了脸回去也不好交差,便转头说起城里近来的新闻来。 没一会儿到了地界,庄头杨武与妻子淑娘连忙带着两个儿子上前迎接。谢琅交代道:“我们此番要住半个月,你先去收拾几间房,然后回头再带几个庄子里擅稼穑的庄户过来。” 杨武躬腰道:“房间已经收拾好,爷带着人进去住便是。等爷回头用过饭,小的便把庄户带过来。” 谢琅道:“不必等到用过饭,你若眼下有空,即刻去寻过来见我最好。” 杨武连忙去了。 ps: 书友群建好了, 346239334,来戳吧~~~以后重要通知或变更就在群公告里通知了~~~么么哒~~ ———— 感谢liping1018、书友090824074703788、绝世玫瑰、whtiger、芭蕉娃娃、呼ayres、g、书友081215164635116、书友080315134415314、a1111、锄苗日当午、水晶馅饼、0香水婕妤0、y、liuaijuan、天一生水88、三生琉璃等等等的粉红票~~这两天的粉红票都好给力,可是网速不行,看不了那么多,乃们原谅我~~~ 感谢kinka、苏娜子的平安符,感谢淡豆豉的香囊~~~~~~~~~~rp 149 真假 程渊是头回到南洼庄来,谢琅一面与他介绍着庄子的来历与大小面积,一面走到了院内。 杨武一家人在隔壁住,这院子里只用来招待主子。平常谢琬来了就住在后院,谢琅这一帮人便就统统住在前院里。 小小的农家四合院子,院墙外狗儿们嬉戏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四处透着干燥的禾草的气息,院里门窗干净新整,廊下皆挂着样式简陋的灯笼,石阶下长了厚厚的青苔,墙角甚至还种着一大蓬紫薇花,这个季节自然全枯了,但是庞大的藤架让人不难想象出她夕日的芳华。 谢琅与程渊住在前院正面三间,两间是卧房,一间是宴息室。霍珧他们三个住西面,吴兴银琐则住东面。 午饭前,杨武带了庄子里种了大半辈子的两位老汉到了院子里,谢琅开始向他们请教农桑水利方面的事情。两厢里一个求知欲强,一个说到了自己擅长处,便有些打不住,兴谢琅谈得兴起,留他们下来用了饭,饭后便请了他们做接下来几日的向导,往田庄地头实地勘察。 宁老爷子没过几天就亲自带着两只活鹿上谢宅来了,原来他那船茶叶已经顺利抵达了京师。 谢琬原不肯收,老爷子腆着肚子双眼一瞪,说道:“你要是不收,那就是看不起老爷子我!” 既如此,谢琬便只好收下了。 山鹿这种生物原产东三省那带,清河本地几家富户们倒是常吃鹿肉,只是活的极少见。府里上下见得宁老爷子竟然送了这么样稀罕的物事当酬谢,遂一面围着鹿儿们啧啧称赞,一面对于宁家这几年的变化也议论纷纷。 谢琬让它们在后园子里随意地游走。为着它们,她又让花匠们掘掉了一片牡丹,改种了小半亩地的树林,让它们可以生活得更愉快。 顾杏比钱壮先回来。 到家的时候谢琬正拿着把小锄子在跟花匠们一起挖坑种树。看见在园子里活蹦乱跳的两只家伙,顾杏嘎嘣一声咬碎了口里的蚕豆。邢珠轻捏她的耳珠:“这可不是拿来吃的。你可别动歪脑筋。” 顾杏咧嘴一笑,蹦蹦跳跳地随着谢琬出园了。 谢琬洗手出来,坐在书房里问顾杏:“有什么结果?” 顾杏道:“我追随着那批黑衣人半个月,发现他们一直跟着个头戴笠帽的男人往南边走了。他们基本上不在人前露面。也不怎么说话,更加不住客栈。吃的自己带,睡在无人去到的林地或者坟岗,除此之外以外,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谢琬想了想,“头戴笠帽的那个男人,是不是穿着身月白色衣裳,黑色靴子?帽子则也是黑色的?” 顾杏睁大眼:“姑娘知道?” 谢琬点点头,却不曾回答。 看来霍珧的调虎离山之计还是成功了,黑衣人跟随着的那个人显然是徐栓儿无疑。霍珧当初交代他一直往人群密集的地方走。想来就是了解到黑衣人离群索居怕人发现的弱点,所以长长的放了线,将这群鱼引向了南方。 以他们的本事,当然会在未来某一天发现了不对劲,可是等他们发现了跟踪目标乃是假的霍珧之后。再倒回头来时,就关于霍珧的什么蛛丝蚂迹都找不到了。 谢琬窥破这层,对霍珧又不免生出几分佩服,看来他也并不是徒有一张好面相。 不过从顾杏追踪的结果看来,想从黑衣人这里打听到霍珧背后的对手,是不可能了。 现在只看钱壮那边如何了。 钱壮在三日后的半夜里回了府。 谢琬麻溜儿地从**爬起来。 钱壮说:“有个好消息,也有个坏消息。好消息便是在京郊往南二十里有个王家村。那里有家姓霍的人家,儿子就叫霍珧,七年前离家,据说幼时相貌也极周正,与姑娘救回的霍珧情况很吻合。” 谢琬心跳了跳,但刹时。又渐渐地放回了肚子里。 这么说来,霍珧是护国公府的人的可能性几乎可以排除了。 她说道:“可还有别的能够证明他与护国公府无关?” “事实上,王家村的霍家跟护国公府并不是毫无关系。”钱壮道,“王家村的霍家祖上据说原是第一代护国公手下的家奴,后来随着护国公出征立了功。护国公便赐了他家姓,然后又放了他的奴籍。此后这霍家便在京郊外的王家村落了脚。 “三代以前霍家还与护国公府偶有往来,之后年代久远,护国公府改朝换代好几回,渐渐地也就断了联系。到了这两代,几乎连祖上是什么来历都已经弄不清了。 “这霍珧的娘在生他时就难产过世了,后来他爹又娶了填房,这填房生了孩子后对霍珧很是看不顺眼,时常打骂。于是七岁那年他就离家出走了,到如今也不曾回去。” 也是填房,也是凌虐? 谢琬想起来,霍珧在说起他已无家人之时,脸上很平静,如今想来,是幼年受的创伤太重,已呈不堪回首之势了么?七岁便离家,这么多年也不知在外怎么存活下来的。再想起在树林里马车失控之时,他那句“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是因为他多年来面对这样的惊险太多的缘故吧? 难怪得他会不管在何时何地都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 但是想到他身上那股稀罕的香气,还有他那头保养甚好的头发丝儿——如果一个人长期在外飘泊,是不会有相当好的气血,养出这么一头头发来的吧? 谢琬又觉得自己有点过于较真。毕竟钱壮打听来的消息跟他都挺吻合的不是吗?他要害她也不必等到眼下。 “算了,”他摆了摆手,“他的事不必追究了。还有别的坏消息是什么?” 钱壮调查到这个地步之后,也没再把霍珧的事放心上了,他沉吟了一下,说道:“小的此去京师,顺便打听到一件事,三老爷已经由季振元季阁老举荐做了詹事府左中允,昨日下的诏令。” 谢琬哑然无语。 詹事府是太子辅臣衙门,中允一职便等同于朝廷的门下侍郎,如果说门下侍郎乃是天子近臣,那么,詹事府的中允便毫无疑问是太子近臣了。这么说来,谢荣如今已经经由殷曜跳到了太子旁侧,做起了真正的辅臣来! 季振元如此提拔他,无疑是看中他的潜力,想把他培养成为接班人,可是,谢荣究竟想做什么呢? 很显然,太子如今势力稳得不行,身边也早就有着大批的骨干心腹,谢荣这样半路挤进去,他能得到什么地位?他又在图谋什么? 不管图谋什么,这对她来说是都是个威胁。 谢琬当然不会认为他每一步的政治走向都是冲着她而来,事实上,他是谢琬最大的敌人,而她却不过是他诸多对手中的其中一个,甚至于对他来说,她还称不上他严格意义上的对手,不过是曾经让他堵心过两回的小绊脚石而已。 她的目标在于彻底打倒他,从而使谢府原配嫡出的后嗣取得真正意义上的扬眉吐气,而他的目标在于做一手遮天的权臣,于是在她拼命地追逐他的时候,其实他也在以惊人的速度向前迈进。 谢琅中举的事情瞒不过谢荣,只要他有心,谢琅近来考察农桑水利之事也一样瞒不过他。 二房往后要走的每一步,应该都瞒不过他。 既然如此,既然他已经走得如此顺风顺水,她是不是也该做点什么,将他升官的速度往下缓缓了? 她忽然想起钱壮此去京师的目的,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 钱壮道:“小的今早回来之前去了趟米铺,是罗矩让我捎话给姑娘的。原本他打算写信来,信都写好准备发去宁家商队了,见了小的去,便就索性让小的直接带回来。” 他从怀里把信掏出来给谢琬。 谢琬展开看了看,果然写的也是这件事,遂道:“你先去歇息吧,歇息两日我有事交代你。” 谢琅在南洼庄这些日子,日日外出,每日算下来都要走不下于二十三里路,霍珧他们倒罢了,谢琅程渊是文弱之身,到了晚饭时便有些不堪其劳,但是二人又十分地精神抖擞,往往是饭后一碗茶的功夫,说起白天的见闻来又兴致勃勃聊到半夜。 谢琅自是有腔热血撑着,他自小的梦想便是入仕为官,如今大比高中,更是给了他不小的鼓舞,令得他更是发了狠要做出一番成绩来。 而程渊的兴奋则在于,他在谢琅的身上看到年轻时的自己,他中举后曾经先后参加过三次会试,皆以落第告终,那会儿他也只懂死读书,读死书,而不懂得去分析朝政,如何学着找准自己的位置,如今看着谢琅灵台开阔,并不如外表看来那般刻板,心里自是高兴的。 如果谢琅将来果然能在朝堂挣得一席之地,那么他在他身上这番功夫也不算白下了,而他这几十年对世情冷暖的感知,对风云诡谲的朝堂的洞察,以及对世事人情的把握,也都有了可以传承的载体。 因而这十来日的相处,倒比以往这一两年的相处还似来得更诚挚和热烈些,二人如今的交情,称之为莫逆也很恰当。rp 150 宵小 花了十来日走遍了附近三个县的农田,最后定下的行程是与南源县交界的大片林地。 林地也在谢琅此次考察目标之列。 出发的前夜,谢琅忽然支开程渊,把周南胡峰二人叫到了房里。 “你们对霍珧这个人怎么看?”他捧着茶坐在熏笼旁,显出一肚子老谋深算。 周胡二人相视看了眼,斟酌着道:“小的们与霍护卫相识不久,不好说。” “像你们这样识人无数的老江湖都看不出来,琬琬就更可能被蒙弊过去了呀!”谢琅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夜色,负手长叹了口气,说道。 周南胡峰觉得他这话大有深意,虽然心知谢琬并不是那么好蒙骗的人,可是因为心里对霍珧这样的绣花枕头居然也能做上她的贴身护卫早就大不服气,故而就顺着他的口风道:“二爷所虑甚是。也不知道这霍护卫究竟什么来头,小的们也很替三姑娘忧心哪。” “可琬琬那犟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怎么说她也不听,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谢琅摇头晃脑地发着牢骚,一面暗觑着他们神色。 周胡二人心知肚明,这是他们二爷在拉着他们入伙来治这个霍珧呢。怪不得二爷要把霍珧带过来了,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不过这倒也正中他们下怀,这个娘们儿似的的霍珧一来就爬上了三姑娘贴身护卫的位置,还不是靠的一张脸?既然二爷要治他,他们有什么好反对的。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眼,周南便就嘿嘿笑着道:“二爷运帱帏幄,只怕早就想好了怎么处置他,不妨告诉小的们,吩咐小的们去做便是。” 谢琅昂首点了点头,负起手来,说道:“主意我倒是有了。明日我不是要出门去林地吗?你们听我的吩咐。等会回去趁他睡着的时候,把他捆起来,然后再把这两张银票给他,把他丢到山神庙去。他若醒了。你们就告诉他,让他拿着这两张银票远走高飞,再也不准到清河来。” 胡峰愕然:“就这么简单?不教训教训他什么的?” “他又没犯错,教训他做什么?”谢琅轻斥,然后幽幽地望着窗外道:“琬琬如今越来越出落了,之后我在府的时间也会越来越少,我只要他离琬琬远远地,不让她身边有任何危险的人靠近就好了。——你们办好了这事,我也会赏你们的。” “小的遵命!” 窗外北风呼呼地刮着,扇动着窗纸嗡嗡作响。 窗台下。霍珧悠闲地屈腿坐在地上,拎着个酒葫芦抿酒。在漆黑的夜色里,他的双眼亮如晨星。 周南胡峰回到房里的时候,隔壁霍珧的屋里已经熄了灯。 胡峰道:“这样直接上去恐怕不行。他这么高大,就算功夫不行也有几分蛮力。我去找绳子,你去弄个大布袋来,等会儿我们出其不意地把他套住了再捆他。” 周南沉吟道:“如此也好。” 说罢,两人便分头行事。 很快找来了装面粉的布袋,还有杨武拿来捆柴的绳子。两人推开门,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昏暗,才又蹑手蹑脚往屋里走去。 霍珧背朝门口侧睡着。发出极轻极轻的呼吸声。周南悄声地点着火石看了**人一眼,确定这美得跟画上杨戬似的的人确是霍珧无疑,便招呼胡峰上前。而心里则越发不屑了,连睡觉都不打鼾,哪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跟这种娘炮在一起,他都要觉得丢脸。 胡峰很快到了床边。霍珧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满是酒气,看来喝多了。于是胡峰猛地拖起他双臂将他上身拉起来,然后周南趁机就把布袋套上他上身,腾出手来的胡峰随即连同布袋一起将他捆了个严严实实。 周南道:“把布袋剪几个窟窿。免得闹出人命来。”说着看向手下乖乖不动的霍珧,又吐了句说道:“看这满身的酒气,怪不得会被人堵在山路上打,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还敢闯江湖?只怕被人杀上十次都有可能!——走,上山神庙去!” 两个人将捆住的霍珧放上马车,然后开门往山神庙驶去。 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七弯八拐地便从南洼庄转到了东郊外山岗上的山神庙里。 周南将霍珧扛到庙里,砰啷往地上一丢,哼了声,然后从腰带里把谢琅给的两张银票塞到霍珧从布袋下露出来的腰际。“我们二爷也算对你仁致义尽了,你往后就好自为之吧!” 说着,两人雄赳赳出了庙门,驾车呼啸离去。 马车下了山,一直没动的霍珧这才在布袋里睁开了眼睛,反扣在后头的双手动了动,一支两寸来长的小刀便就从他袖口里滑到手上,即使是眼睛看不到的背后,他的五指也十分的灵活,很快,缚住双手的绳子就被割断了。 他把布袋脱出来,站到庙门前空地上伸展了下筋骨,然后从腰间把那两张银票抽出来,又把束发的木簪子里粗的那头打开,从中拿出颗龙眼核大小的夜明珠,对着银票照了照。 “五百两?还真大方。” 他扬唇笑了笑,将银票慢慢折回腰间,而后慢悠悠踱下山坡。 谢琬自从搬进颂园之后,就渐渐早成了早起到荷池畔读读书散散步的习惯。 虽然起床时便觉今日天色格外阴暗,似要下暴雨的样子,她也不愿错过这一日里最美好的时光。 然而等她到了荷池畔,看见背着手悠闲自如站在光秃秃的柳树下的那人,顿时便走不动了。 “霍珧?你怎么在这里?” 她可不认为谢琅会提前让他回来,而且如果谢琅已经回来的话,她一定会第一时间知道的。“你怎么不留在田庄护卫二爷?私自离岗,可不是身为一个护卫该有的行为。” 霍珧噢了一声,将负在身后的双手往开,从腰间拿出两张银票来,说道:“我昨儿夜里赚了五百两银子,十分高兴,但是又不知道这钱我能收不能收,所以回来请你裁夺裁夺。” 谢琬疑惑地把银票接过来,一看上面居然印有她的私讫,便不由顿了顿。府里所有的银钱支出都是盖她的私讫,这银票自然是出自府上。可是这么大面额的银票怎么会出现在他手上呢?……是了,谢琅!除了罗升父子之外,只有谢琅手上才会有这么大笔面额的银票。 罗升当然不会有钱给霍珧赚,罗矩又远在京师,那就只有谢琅了。 谢琬回想起当初他狠劝她把霍珧弄走时气极败坏的模样,心里顿时如明镜一般了! 谢琅竟然以这种手段想把霍珧给弄走,这也太让人无语了! 她打量着面前霍珧,不动声色将银票夹在书里。说道:“二爷他们今天去哪儿?” 霍珧道:“据说是去西山林地——” 说到这里,一滴雨正好滴到他手背上,他看着这滴雨,蓦地皱起眉来。 一大早天色阴沉沉地,北风也微微地刮了起来。 程渊在廊下袖了手,与踌蹰满志的谢琅说道:“今儿怕是有雨,山路不好走,不妨改日再去罢。” 天儿也冷了,早上起来他还特意加了件夹袄,谢琅从小娇生惯养,并不曾受过什么风霜,若是这一去着了凉,他们做下属的,也是不好交差。 谢琅却浑然不以为意,那个来历不明的霍珧终于被打发走了,他十分高兴。一面添着衣裳,一面笑道:“我们过来都十来日了,再拖着下去,多半会影响下一步行程,还是去走走吧。便是遇到大雨,我们就找个地方避雨就是。” 程渊见他正在兴头上,也不忍扫他兴致,遂让吴兴银琐带着雨具,然后又让周南胡峰二人都跟上。环视着看了圈,说道:“霍珧上哪儿了?” 谢琅咳嗽着道:“他临时去办别的事了。” 程渊听出有疑,但是也不便说什么。 云层越来越厚,风力也开始加大,驾车到了半路,雨点便开始打得车蓬啪啪作响,风也撩得车帘飞上半空,吴兴拿了笠帽将车窗挡住,好歹保住了车厢不致于受淋。然而走不到半里路,那雨已经斜飞着扫进来了。 谢琅忙道:“快让周南他们都进车厢来避避雨!等雨停了再走!” 在贪图安逸的谢琬的指示下,谢宅里的马车都打造得坚实而又宽敞,坐个十来人根本没问题。吴兴开了车门,赶车的周南胡峰就将车子停稳在河岸上靠田地那边的位置,躬身进了车厢来。 几个人挨着车壁坐下,如此无风无雨,倒是也松了口气,只是车子在风雨里不停地晃动着,马儿在雨里不时地发出烦躁的嘶鸣,让人仍有几分不安。 谢琅终于懊悔道:“早知道就应该听从程先生的劝告,等改日再来。现在这样,不但什么事也办不成,反倒大家一同困在这里,进退不得。” 程渊连忙劝慰:“二爷不必自责,这也是难以预料之事。” 但是不管怎么说,外面的风雨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车厢里虽然淋不到风雨,但等待却是最难熬的。周南最先忍不住,先挪开车窗往凶看了看,风雨像突然见着了羊群的狼一样透过缝隙狠扑进来,胡峰吴兴连忙帮着把窗掩住了。rp 151 丧气(单调的宝儿*和氏壁+1) “这样等下去也是不成,路上的泥已经被雨水浸透了,车轮随时可能打滑。如果马匹站不住而走动,我们随时都有可能会冲下河里去!” 马车停的位置一边是河流,一边是田地,若是马耐不住性子时往田地这边走还好控制,若是往河那头走就十分危险了! 大家面面相觑。周南咬牙道:“我去附近弄些树枝和茅草来捆住车轱辘,再找个木桩子钉下地,把马拴住,这样便可无虞。” 胡峰道:“我随你一道去!” 周南将他摁回去:“二爷和程先生都在车上,你得留下来照顾着。”说着,仔细把门开了条缝,一猫腰从迅速打开的车门里钻出去了。 谢琅担忧地看着他出去,却是又无可奈何。 在车里还不觉得,到了雨地里,看到眼前的雨幕将眼前的景物都遮去了大半,才知道这场雨真不是盖的。周南披上蓑衣站在车头打量了四周两眼,先从附近的地里找了棵胳膊粗的小树劈断,然后拿尖的那头徒手捶进泥地里,将马缰拴住了,才又往不远处的山脚下跑去。 大雨下的马匹已经十分焦燥了,他必须赶时间拿来茅草将车辘捆住,然后把马卸下来。 好容易捋下了一抱枯草藤枝,他回到马车所在处,马儿看见他,顿时扬起四蹄来表达被拴的不满。 他弯腰蹲在车底,一边往车辘上缠藤枝,一面关注着马的动向。两匹马见到他对它们不理不睬,愈发烦躁起来,一面高声地嘶鸣,一面不住地去拽拉木桩。 周南也很忧急,这马车本身就重,车里又坐着五个人,他必须花上全部的力气才能把车辘抬起来才能使藤条穿过去。 胡峰在车窗口看见。不由分说跳下车来。吴兴银琐也跟着跳下来了。 有了帮手,顿时就松快很多,周南吁了口气,从绑好的左边车辘转动右侧车下。 然而才到了辘下。忽然砰啷一响,马车急迅向后滑退——两匹马竟然把地里的木桩拔了出来! “快躲开!” 胡峰一声惊叫,同时扑上去去抓马缰,然后两匹马突然之间又重获了自由,哪里控制得住?顿时拉着车厢往四散里狂冲! 车底下的周南根本没有办法从车下泥泞与车底的狭小空隙里脱身出来,于是就像个被绞进去的稻草人一样,随着马车毫无章法的冲撞而在地下滚动着身子。 吴兴银琐急得大叫,谢琅再也呆不住了,推开门便要往下跳,如不是程渊死死将他拖住。便是不被马踩在马蹄下,就是被车子的晃动而甩下河! 胡峰虽然担心他,但是车上还有谢琅,因而也只得死死地拉住缰绳! “把手给我!” 正在这时候,一道不容人抗拒的声音赫然在马车旁响起! 周南于眩晕之时下意识地转过头。便见倾盆大雨之下,一个人浑身透湿站在车厢下,一手死抓到车辕,一手向他伸过来——居然是昨夜里被他们丢弃在山神庙里的霍珧! 他的目光凝重而专注,在这样的注视下,周南完全已失去了思考能力,下意识把手伸出来。霍珧咬牙将车底扛在肩头,趁着车轮半侧而起之时,将他一把拖出了车下! 周南翻滚在田地里,眼耳鼻口都泥泞,大雨也仍然像石子般打在他脸上,但是他觉得这一刻舒畅无比!被霍珧从车底里拖着滚出来的那一刻。他觉得生命又回到了他的身上,这种感觉如此深刻如此清晰,使得他简直不愿意忘怀! 人只要能平安活下来,岂不什么东西都是次要的了? 这边厢霍珧见得他已然脱了险,随即将车厢放下。因着他扛住车厢的时候马儿仍在死命地往前冲。等他脱身出来之后,马车便顺着这股前冲之力飞速向前奔跑! 胡峰连忙抓紧着缰绳,而眼下两匹马哪里能受他控制? “让我来!” 正在他手足无措之时,霍珧几个大步追上马车,抓住车辕跨上了车来。 他一把拽住胡峰手臂将他拖到车头坐下,然后紧抓着缰绳,飞身纵上了其中一匹马背! 马车仍然在往前急速的行驶,但是他们在他的驱使下,竟像是见到了主人的两只猫儿般,渐渐地安静,渐渐地变驯从,马车里的谢琅程渊都感觉到安全了,可是他们看着马上挥舞着马鞭气势如虹的霍珧,都睁大眼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再没有人能够想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能出来救他们的居然是霍珧!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刚才每个人都作好了周南必死于马下的准备,甚至也都做好了谢琅程渊不是被甩出马车就是跟着两匹马冲到河流里溺水的准备,可是谁也没想到,这个新来的霍珧,美得比娘们儿还要过份的霍珧,他像从天而降的天神一样救他们脱出了险境。 没有一个人伤亡,似乎在他出现的那刻开始,就注定了今日之险不过是虚惊一场。 马车向前走了一两里,渐渐缓下来,霍珧将它们掉转了头,又慢慢地驶回原先的位置。 田堪上吴兴和银琐伴着周南并排坐着望着马车来处,一个个瞠目无语,像一排木头人。 霍珧跳下车来,说道:“快上车!雨下得这么大,前面山路很可能有泥石流,不能去了。” 吴兴银琐默默地互视一眼,扶着周南上前来。胡峰上来搭手,等四个人鱼贯进了车厢,霍珧随即坐上车头,扬鞭疾驶向城内。 车里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人质疑他的去问,这种情况下,实在已没有人能说出话来。 马车在不久后平安回到了颂园。 谢琬在前院里冷着脸等待他们。 谢琅十分狼狈,不停咳嗽掩饰。大夫已经到来了,正在替周南验伤。胡峰把头低到了胸坎前,再也不敢抬起头来看谢琬一眼。 这情景大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谢琬必然是。而霍珧方才那番壮举,也足以证明他想从周南他们的手下逃脱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他们居然都看错了,这霍珧果然有几把刷子,他能当上谢琬的护卫,原来并不是只凭一张脸。 谢琬端起茶来,木无表情说道:“合着哥哥最近手头太过宽裕了,所以才会有动辙打赏下人们五百两银子这样的气派,那么打今儿起,半年内哥哥每个月拿十两银子使使就算了。” 十两银子?谢琅抬起头来。对于手头从没缺过钱的他来说,十两银子只怕刚好够他买双像样的鞋子!不过他能说什么?虽然他到如今仍然对霍珧不放心,可是人家刚刚救了他们几条命是事实,就凭霍珧能不计前嫌地来营救他这一点,谢琬罚他也罚得不冤。 一行人灰溜溜地下去了。 霍珧随着谢琬回到枫露堂,谢琬看了他两眼,指着书案下锦垫道:“坐吧。” 霍珧从善如流的坐下。 谢琬道:“你怎么知道二爷一定会冒雨前去林地?你又怎么知道沿途会有危险?” 霍珧顺手拿起笔架上一支沾了墨的笔来,抚着笔杆上的刻纹,说道:“他这些日子对稼穑农作像着了魔似的,一场风雨肯定打消不了他的念头。再者,他把我给打发走了,心里正得意着,更不会做下这败兴之事。 “至于我怎么知道沿途有危险,则是我有事先察看路线的习惯。昨天我就去摸过那条路了,哪里遇雨有危险,哪里会滑坡,我心里都有数。” 谢琬盯着他看了半晌,垂下双眸,说道:“你下去吧。” 片刻后她让玉雪请来程渊。 “哥哥最近是有些过份了,这民生经济之事不是一两日就能有成绩的。我打算让他去南边申田那边呆段时间。江南擅出名士,而且风气也不错,而且书院也多,顺便还可以上南直隶去走走。先生觉得如何?” 程渊想起谢琅近来的急切,也点头道:“如此也好,二爷原先那么多年只知一味读书,如今终于取得了举人功名,便又在稼穑上急于冒进,让他去南边多走走多看看,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如此开阔下眼界,缓缓性情也好。” 谢琬含笑点头。沉吟了一下,又说道:“这个霍珧,显然不只是是个寻常江湖浪子这么简单。他观察力极强,如果不是曾经面临过许多危机,就一定是受过特别的训练。还有他拿笔的姿势,看起来就个是十足的文人,你什么时候套套他,让他写几个字出来。” 程渊点头,“这人确实机警,还得等我找个合适的机会才是。” 昨夜的事他已经知道了,霍珧既有这样的身手,如果他不够机警,周南他们自然暗算不到他。 二人这里商议好了,谢琬便就上前院跟谢琅说了她的打算,谢琅早就仰慕南方士子已久,又因为在霍珧面前丢了这么大个脸,正愁不知怎么过了这道坎去,听说谢琬让他去江南游学,顿时同意了。而谢琬自去安排接下来的事情,以及写信给申田交代不提。 ps: 还有一章加更,看看周末能不能更。rp 152 男倌 吃过晚饭,程渊顺着曲廊散步,便出门踱到了霍珧房里。 霍珧正在折衣服,棱棱角角被他抹得十分平整。 见得程渊进来,他笑着道:“程先生还没歇息?” 程渊笑着捋须:“人老了,睡早了怕积食,方才看你屋里有灯,便就过来看看。”说着,含笑打量着他的床铺摆设,说道:“看不出来霍护卫虽是个男子,屋里却收拾得如此井井有条,可见平日里是个细心之人。” 霍珧道:“先生过奖,不过是一个人在外久了,慢慢地学着做这些小事罢了。——先生请坐。”他把让程渊让到屋内小圆桌畔坐下,一面替他沏着茶,一面笑着道:“一个大男人却做这些婆妈之事,让先生见笑了。” “霍护卫怎么这么说?”程渊接了茶,说道:“俗言道治国齐家平天下,这家务事放大了就是天下事,一局棋,看是什么人下,有的人下来平淡如水,有的人下起来却雷霆万钧。大丈夫未必就不能做这些小事。” 霍珧笑了下,没说话。 程渊啜了口茶,又道:“看霍护卫谈吐不俗,不知道读过什么书?” 霍珧道:“江湖浪子,哪曾读过什么书?不过是曾经跟随一个老秀才几个月,承蒙他教授了几个字,不致于做睁眼瞎罢了。二爷与先生皆都学识渊博,倒令在下十分钦佩。”说着,他抬头望着程渊,目光不躲不闪,尽显着心底坦荡。 程渊沉吟道:“霍护卫身为武者,却祟拜文人?” 霍珧看向他,笑了笑说道:“读书可以明理,可以固江山壮民族,世间之人若是通明古今之理,遁理而为。遁礼而治,边疆便不会有那么多的战乱纷争,黎明百姓也可安居乐业。说到底,武学可以平定叛乱。可要让天下长治久安,还得靠文治。” 程渊盯着他道:“可是书读得太多,人明的理越多,野心也就越大,欲望也就藏得越深。但凡在朝堂上尔虞我诈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学富五车?岳飞武艺高强,击败金兵三千里,创下举世功勋,可最后还是败在了秦桧这一介文人手下,可见。书读多了,对朝廷和社稷来说,未必就是好事。” 霍珧笑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凡事都不可一语定论。这朝堂社稷之事。离在下太遥远了,不提也罢。” 程渊在霍珧房里呆了约摸大半个时辰,然后又踱去了园子里。 谢琬还在书房,见得程渊进来,便放了手上的笔。 “怎么样?”她道。 程渊捋着胡须,斟酌着道:“此人心思敏捷,说话滴水不漏。完全看不出什么破绽。不过从他的举止谈吐来推测,他一定是受过番良好的教育的,他的行动看似随意,但是透着股自然而然的优雅,说话时目光里总是流露出一派真诚,像个出身清贵的君子。” 接着。他便把此去跟霍珧交谈的内容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谢琬听完,沉吟着道:“这就怪了,钱壮查出来,他的确是普通人家出身,虽说民间好教养的书香人家多了去了。可要养成这样时刻保持着整洁优雅的习惯的却极为少数。而且从他谈吐听来,他应该是读过许多书的,他这么些年飘荡在外,又上哪里去接受系统的教育?” 程渊沉思片刻,同样百思不得其解。 “姑娘——”隔了半日,一旁的顾杏忽然戳了戳她的手臂。“我知道有种地方,甚会栽培人。” 谢琬看着她,她说道:“就是专门**男倌的妓坊。” 顾杏自小在外长大,心性单纯洁净,不知道什么是姑娘家不该随意说出口的。 但是她这一说,谢琬却很快与程渊对上了视线。 虽然这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可是除此之外并没有更好的解释了。青楼倌坊最会**人,以霍珧的姿色,还有他的身段,再加上他文武双全,一定很受许多好男风的文士欢迎。而且他的察言观色,不正应该是阅人无数的结果吗? 可是一想到负着伤还背着她下山的那么男儿气的霍珧,她又直觉地否认。 没有哪个小倌会那么样不顾疼痛却把一个陌生女子的不适放在心上的吧?虽然她是救过他不错。可是这么多天了,他总也该表现出一点做小倌的特征来——比如说,在府里弄出点**的事情来,或者在她和谢琅身上打点什么主意什么的。 可他偏偏没有。就算是全府里九成以上的丫鬟婆子都喜欢他,他也时刻跟她们保持着安全距离。就是在她面前有点不顾身份,似乎从没把她当主子,而只是个平等的人。 “天下间没有这样的小倌……”她喃喃地道。 程渊也觉得不像。 可是顾杏的话又像牛皮糖一样粘在他心上扒不下来。 如果不是倌馆里出来的,怎么会有这么全面的素养? “兴许,他只是接受过训练,而并未曾真正接过客,所以尚能保持本心。”程渊提出这个连他自己也觉得荒诞的可能。天下哪里有这么一脸正气超凡脱俗的小倌?“姑娘遇见他的时候,他不是正被人围殴么?说不定,他就是逃出来的。” 程渊自嘲地觉得,自己越来越有编故事的才能了。这件事居然还能被他前后关联起来! 谢琬看着脸红得跟只老茄子似的他,没有说话。 事情讨论到这个地步,已经没有再下说的意义了。是落拓的贵公子,是真正的江湖浪子,还是逃出来的小倌,不管他是什么人,她眼下没办法挖掘出真相是事实,他对颂园的人没有恶意也是事实——纵使有,至少目前也没有表现出来。 颂园除了几个钱,没有什么可值得他这么处心积虑的东西,他若是为她的钱,天底下比她有钱的人多了去了,以他的本事,完全可以去图谋那些人。 若是图她的人,凭他的姿色,围上去的莺莺燕燕多了去了,他用得着在她这里花上这么多心思么? 所以,只要知道他没有恶意,她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当然,如果他有一日给她带来了麻烦,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把他赶走的。 霍珧这里便暂且撂下了,府里自有人替她时时盯着他的。 她预备要干些正事,所以最近正在看漕运相关文籍。 京师里米铺已经完全进入正常运作了,而且手上余钱也会更加充裕,于是她打算明年再往京师以外的地方增开几间铺子。 这是为进京做准备。与谢荣的直面斗争应该要开始了。 她记得前世明年的夏末,内阁来了次大变动,首辅杜岑退下来了,继任的是季振元。如果这世没有变化,那么季振元上位之后,谢荣的位子肯定也会有变动。如果这一次让他得了逞,那她的路途就更艰难了。 所以,赶在这之前阻止谢荣再往上爬,是首先必做的要务。 现在离那个时候还有七八个月的时间。如果年后进京的话,那么眼下她就得先把清河这边的事务先处理好。 首先是解决掉船务的问题。未来她开的铺子一多,所需的船只自然也多了。去到京师后她没有精力再管这些事,自然在去之前要准备好。 自打上回宁老爷子来过后,她就对漕运之事多留了个心眼儿,漕运上的事乍看跟谢荣没关系,可是别忘了,如今朝廷掌管漕运的官员是护国公霍达,而谢荣如今辅佐的是霍达的女婿。 他的人脉越来越广,越来越强韧,这跟东宫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 太子心意难测,并看不出来偏帮殷昱还是殷曜,如果有人借漕运弄点什么动静来陷害霍家,其实对她来说并不是件好事。 霍家动荡,漕运必受影响,那种情况下她必定要花上更多精力在生意上,可是做生意只是她赚钱的一个来源,并不是最终目的,所以,她一点儿也不希望霍家出事。 谢琅决定冬月初五启程去南边,因为正赶上南边的暖冬。 谢琬派了两个护院跟着,让他轻车简行,然后把申田所在的地址给他。他在南边的用度自然由申田那里支取,这点压根不必操心。 等他们出了门,谢琬这里便把钱壮叫到了枫露堂。 “你准备一下,明日我们上沧州一趟,去码头去看看漕船。” 漕帮里头如今这么糟,这样下去未必对雇船的商户没有影响,如今将近年关,到来年夏收之前都是米粮商们的黄金季节,如果碰上什么纠纷,虽然漕帮会有赔偿,可若真损失的是船上粮食,那就不是一个赔字可以挽回的了。 有些事可以派人去办,可有些事,还是非得亲自上阵不可,她可不想到时又弄出点什么纰漏来。 谢琬这里下了命令下去,邢珠她们就开始预备了。这次不但四个护卫都要去,程渊要去,玉雪也要去,家里由罗升吴妈妈带着秀娘他们看家。 沧州离清河有三百里之遥,邢珠顾杏的家乡就在这里,一路上顾杏不停地说着地名,邢珠脸上也用少见的笑意。 ps: 投粉红票的亲们,乃们太给力了,名字实在太多了抄不过来。。。这里鞠躬统一表示感谢了。。。。还有打赏的亲们,同样很感谢乃们。。 最后,关于书友群,昨天我忘了说,请大家加群之前到书评区帖子里回复下吧,用回复的楼层号作为验证码,谢谢大家,等戳~~~~rp 153 心仪 谢琬虽然从未到过沧州,但是神色却很淡然。 慢行慢赶,花了两天终于到达沧州地界。钱壮打前站,挑了间靠闹市的客栈,等到订了房下了菜单,再往回接应,谢琬一行就正好进了城门。车头的霍珧虽然已经打扮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还是戴着笠帽,十分低调。 谢琬等人都知道他有仇家,故而也就随他。 霍珧一路上并不多话,甚至对一切都显得兴趣索然。但是偶尔有什么异常的响动,他也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集中精神来。大多数时间里,他几乎堪称个极称职的护卫,胆大心细,寡言少语。两日来的路程,也让钱壮渐渐从一开始客套的“霍护卫”,变成了随和的“小霍”。 可是谢琬一想到程渊他们猜测他有可能是当小倌的,骨子里的恶劣因子就总也忍不住跑出来。 院子里等钱壮订房的时候,她就似笑非笑盯着他:“其实你用不着这么小心,我看街头有许多铺子卖假头发的,你不如去弄个发套戴上,换身衣裳扮个丫鬟在我外身边。也强过这样藏头露尾的。” 霍珧叼着根草尖看向她:“扮丫鬟?” “你肯定不敢。”她悠然地道。 “我倒是敢,我怕你不敢。”他看着她,扬唇道:“你知道的,扮丫鬟就得贴身侍候,你是想让我跟邢珠她们轮流在你床前侍夜,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你替你沐浴更衣?” 谢琬咬牙,噎得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钱壮给谢琬订的是间上房。 几个人分头吃了饭,她便把钱壮他们都叫进来。 “明日一早你们便开始行事。钱壮你认识田舵主,你去跟他约个时间,就说我想在城里头请他吃个饭。邢珠你去码头上走走,探探虚实。程先生你留在客栈里,到楼下听听大家都谈论些什么。顾杏和霍珧你们俩,就随我上街走走吧。” 大家对此都没有意见,稍稍谈了几句琐事,便就分头回了房。 沧州除了是武术之乡,还盛产腊味,条条大街上都飘着股腊味的腻香。顾杏雇了辆骡车,环城转了半圈,最后挑了座茶馆喝了会儿茶,听了几出折子戏。霍珧对这些都没有什么意见,喝茶的时候他就陪着喝茶,听戏的时候他就屈着指节轻轻地随着唱腔叩击着桌面。 谢琬留意到,便就道:“你是不是常听戏?” 他答道:“从前没事儿的时候,也听听。” 谢琬顿了下,又说道:“你一口京片子倒说的麻溜。” 他笑了下,忽然也道:“你的官话竟然也很标准。” 谢琬得意地睃了他一眼,笑道:“因为我聪明!” 他看了她一眼,也笑了笑。“我从前也遇到个女孩子,像你一样聪明。” 谢琬闻言转过头来,八卦地道:“你心仪的女孩子?” 他笑着端起茶来,“或许吧。” 戏台上的杜丽娘又唱起来,谢琬被吸引了过去,不再理会他了。 吃了午饭才回了客栈。 程渊正在楼下与几名茶客聊得起兴,瞄得谢琬回来,便找了个借口告了辞,走上楼来。 “到底离埠头近,议的话题里十个倒有四五个是与漕运相关的。”程渊一进门便说道。“码头上果然不平静,黑吃黑的事情几乎隔三差五都有发生,不过是轻重不同罢了。据说不但是沧州地界,就是整个运河都是如此。而且是离京师越远,越是厉害。” 谢琬道:“那漕帮里也不管治么?他们不是有漕规吗?” “有漕规又有什么用?”程渊道:“天高皇帝远,那总舵主也不可能时时下去巡查。这种事也就是下面不举上面便不究,早就形成了一条链子。” 谢琬默然无语。 漕帮本就属三教九流之列,不过是后来被朝廷扶了正,也算得半个衙门,但实际上这种黑吃黑的事属于帮内事务,只要没曾影响到漕运,朝廷是不可能也没有立场去插手管的。 可是这么一来,遭殃的就是商户了,大多开米钱粜米的商户都是没什么官家背景的,就像宁家这样的,碰上拦截敲诈,又能找谁哭去?就是要告,那官府衙门里水深着呢,状子丢进去石沉大海不说,指不定还私下告知漕帮,而后漕帮再你列入黑名单,你便连哭的地儿都没了。 想到这里,她不由叹了口气:“漕帮若再不整治,最终影响的也是漕运。只怕将来有乱子出。” 霍珧看了她一眼,又坐在旁侧看起了桌上茶牌。 程渊道:“只可惜咱们人微言轻,便是忧虑,也是没法子。” 他摊了摊手,也叹了口气。 钱壮于傍晚时分与邢珠同时回来。 钱壮道:“已经约好了田舵主,他说后日晌午在城里幸运楼等候姑娘。” 谢琬看着邢珠,“你可有什么收获不曾?” 邢珠道:“奴婢装成卖糖葫芦的货娘在码头呆了一整日,表面上看来没什么异常。” 谢琬也没指望突然一去就能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线索,因而也就平静地让了他们下去歇息。 翌日又是在城里闲逛。 仿佛就是出来游玩,而没什么急事要做。 而到了第三日,早晚前田崆就派了人过来传话,说是已经在幸运楼订好了雅室,请谢三姑娘大驾光临。谢琬颇有些意外,事先不是说好她来请他的吗?怎么到了这里反又成了他恭候她的光临?以为不过是东道主的客套,也就没深究。 早饭后谢琬如平日般喝了茶,才装扮好携着程渊等人往幸运楼去。 兴许沧州人好武的缘故,整座城里的建筑都偏豪放,幸运楼是座坚实的砖木楼,看得出年头。 谢琬一行到达的时候,门口站着的人里忽然有两个转身往里头去了。谢琬戴上风帽,与程渊对视了眼,便就坦然入内,才走到木梯下,便就见一名腰挂着龙头牌的中年人率着两名部下快步下楼,到得半路时已经拱手冲谢琬走来。 “敢问这位可是清河来的谢三姑娘?” 谢琬回头看了眼钱壮,钱壮站出来,说道:“敢问阁下是?” “在下杜彪,我家主上已经桂香阁恭候谢三姑娘已久!”杜彪含笑站在一边,弯腰作了个请势。 谢琬不常与江湖人直接打交道,却也知道漕帮分舵舵主在江湖上有着什么样的地位,以及对有求于他们的商户来说,具有着什么意义。眼下这杜彪看着在田崆身边身份不低,田崆以这么样的方式恭迎她,还真有点意思。 谢琬微笑道了个“请”,随之步上楼梯。 幸运楼的雅室与它的大名一样,除了通俗易懂,完全没有什么特点,更与风雅沾不上边。但是很对这些粗汉子的脾气,因为里头的镶金箔的筷子,琉璃制的碗盘,还有缀着黄金贴片儿的桌子椅子,都无不显示出这里的财大气粗。 田崆本人的气质也跟这里的风格一样直接,络腮胡子,环眼粗眉,膀大腰圆,虎虎生威。 看见谢琬进来,田崆便站起来,拱手道:“谢三姑娘!” 顾杏站出门外,余者皆留在屋中,谢琬环视了屋里一圈,才走到桌畔,笑道:“田舵主,久仰!” 田崆摊手道了个请字,谢琬顺势坐下来。 田崆带了四个人,如谢琬一样,留了个人在门外,门内那杜彪便就领着另外二人立在他身后。而谢琬这边,程渊在侧,霍珧与钱壮一左一右,邢珠从旁侍候,倒是比田崆还多出几分气势来。 田崆道:“三姑娘远道而来,今日这顿饭,理当我田某来请,还请三姑娘务必赏我这个面子。” 谢琬略凝神,笑道:“既然田舵主有此美意,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田崆亦哈哈笑道:“早听说清河谢府诗礼传家,是河间府有名的望族。如今贵府当家人谢荣谢大人成了太子殿下身边股肱,二爷日前又桂榜高中,原料我这粗人在三姑娘面前定要装模作样一番,不料三姑娘竟是个爽快之人!” 谢琬笑了笑,却说道:“看来,田舵主已经知道我的来历了。” 宁大乙当初带着罗矩钱壮前来码头寻找田崆之时,因为不欲人知,所以她交代过不要透露她的身份。如今田崆看似一番客套之语,言语之间却将她的背景交代了个透,可见这两日他是对她做过一番调查的。而结合方才他这样一番反常的举动,更显得今日田崆的热情透着不简单了。 她略略侧眼往旁边看了眼,钱壮等人便不动声色地上前了些,分成两边站在她左右。 田崆见状,倒是也不动声色,说道:“姑娘一语中的,果然聪慧过人。” 谢琬道:“田舵主可是这沧州地界的头号人物,放在天下也是有名的英雄,谢琬想做点小买卖赚点脂粉钱,也还得靠田舵主赏面通融。今日这顿饭,看来还得由谢琬来请。” “三姑娘莫非当田某惺惺作态么?”田崆眼里忽然涌起些嘲讽,“田某原当三姑娘幼年持家,几年之内便能将扩展到如今这么大的产业,定是个通达爽快之人,却不料我还是看错人了!不过一顿饭钱而已,三姑娘竟如此扭涅婆妈!”rs 154 目的 这哪像是请人吃饭的态度?钱壮与邢珠立即把目光往田崆瞪过来,脚步微分蓄势待发。 霍珧虽然纹丝不动,但是也往田崆这里看了两眼。 程渊皱起眉来。这田崆乃是江湖人,说话直,也是常理。但是今日谢琬乃是以礼相请,无论如何也该拿出些身为他分舵主的气度来才是,如今才说了不到几句话,竟就已如此心浮气躁,哪像个分舵主的样子?这样的话说出来,便等于成心找茬了。也不知谢琬能否从容应付,便就担起了两分心。 谢琬很平静。 她端茶笑道:“我再爽快是个姑娘家,婆妈些不是很正常么?倒是田帮主这模样让我吃惊了。 “一个人通达爽快,也得分时候。若是对方把你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而你连他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你还那么那通达爽快,那么你不是脑袋缺根筋,就一定是活得不耐烦了。我这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为名所累,老天爷有时并不是那么爱护你的,为了活命,你总得抛却些东西。” 她把茶递到唇边,抿了半口,放下来。 田崆讷然无语,方才的嘲讽顿在眼眶里,变成了一抹微愕。 程渊目光里则露出十分松快。早知道谢琬刚柔并济,不是那种容易被人操控情绪的人,如此看来,她是有她的打算了!心里想透,也就放松下来,负手立于旁侧,打定主意静观其变。 邢珠适时地执壶给谢琬添上热茶,放下来,又雄赳赳地退到一边。 霍珧目光沉寂如水,细看之下,眼里却露出丝不着痕迹的欣赏。但是谢琬看不到,她又喝了半口茶。 铁观音的香气氤氲了整间雅室,让人的心情不着痕迹地在放缓。 田崆亦举起面前茶杯,望着对面谢琬,说道:“三姑娘就不怕,我在这茶里头下毒么?” “田舵主怎么会是这种人?”谢琬失笑起来,大大方方望过去,“早听宁二爷说过田舵主乃是海量,可是今日席上不但不见半丝酒气,而且田舵主还特地挑了我x常最爱喝的铁观音,足见舵主一番诚意。田舵主若是要害我,何必大费周折?何况,田舵主要找我说什么事,到现在也还没说出来。” 田崆挑眉道:“明明是你请我吃饭,怎么又成了我找你说事?三姑娘怕是弄错了吧!” 谢琬缓缓正起颜色,说道:“田舵主若不是有事找我,方才为什么试图激怒我,试探我?我不但知道田舵主有事找我,而且我还知道,这件事一定令舵主感到十分烦恼,否则,你根本就不会求助到根本连面都没见过的我这里。这足见,舵主你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田崆愕然无语,看着端坐在他对面,却如同端坐在锦帏绣里幕之间一般安然的谢琬,面上正式有了几分凝重。 他也算久经世故之人,可是在她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站在她面前一样,他虽然调查过她的背景,可是仍然看不透她,她对他一无所知,在这片刻时间里,却已经于谈笑之间看穿了他的动机。 他转头与杜彪交换了道眼神,杜彪也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细心机智的人他们不是没见过,他们没见过的是年纪这么小,而且在机智细心之余,还能如此从容不迫的人。根据经验,但凡少年得志的人都不了骄傲易怒的毛病,田崆以言语相激,而谢琬波澜不惊,有着这份定力,也就难怪她能网罗得了身边这么多深藏不露的人在身边了。 田崆朝着谢琬身边这些人打量了两眼,再看向谢琬,那语气已经十分谦和了,“难怪大家都说清河人杰地灵,原本我还不信,如今见了三姑娘,却由不得我不信了。方才有所得罪,还请三姑娘勿怪。关于三姑娘的身份,只要姑娘不说,我敢保证沧州分舵里绝不会再有人知道。” 谢琬道:“田舵主哪里话?不过舵主如果能够替谢琬保守秘密,那是最好。我虽然不为名所累,但女孩子抛头露面的出来,总归不大像话。如果能够避免,我也还是会选择避免。” 田崆笑道:“姑娘品性端方,让田某钦佩不已,自然以维护姑娘闺誉至上。”当下偏头与身后道:“吩咐上菜。”一面示意杜彪过来替谢琬斟茶。 至此,气氛才算融洽起来。程渊等人退到屏风外喝茶等侯,只留下邢珠在内侍候。 田崆点的菜不少,而让谢琬意外的是,所点菜式竟然十分精致清淡,甚合谢琬的饮食习惯,不过她再一想,他为了这顿饭,连茶水都将就了她的喜好,这菜式再将就将就她,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不过,既然他通晓她的饮食习惯,为什么又偏要找了这窘俗窘俗的幸运楼呢? 把点的菜都尝了一遍之后,她印印唇,说道:“不知道田舵主如此费心招待我,究竟有什么事情谢琬能帮得上忙?” 田崆迟疑了一下,说道:“田某在隔壁另置了桌酒席,不如请姑娘身边这几位移步邻侧歇息一阵,姑娘以为如何?” 谢琬默了默。田崆这是客气地在提出要跟她单独说话,看来事情并不会是什么小事情,可是到底与田崆初见面,他虽然摆了诚意出来,却也难保他不安什么坏心思,因而漫不经心地转着手上茶杯,沉默无语。 邢珠道:“田舵主还请见谅,我们姑娘自小锦衣玉食,身边少不了人侍侯。” 田崆无法,只得先把杜彪等人遣了下去,才又跟谢琬商量道:“既然如此,可否只留下姑娘身边这位贵侍,让屏风外那几位去隔壁就餐?” 谢琬想了想,也就同意了。遂让邢珠出去跟程渊他们传话。 两厢不过一张屏风相隔,钱壮早听到了。闻言便就看向程渊,请他拿主意。 程渊想了想,朝一道出了来的杜彪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说着,领先出了房门。 霍珧到了门外,说道:“我去洗洗手。” 程渊待要说话,钱壮使了个眼色给他,让霍珧去了。等到杜彪等人走了先,钱壮便悄声与程渊道:“他多半是乘机旁听去了。里头只有邢珠在内,他去看看也好。”程渊想想觉得有道理,遂与他进了隔壁间。 等杜彪将他们引出门后,谢琬便扬唇与田崆道:“这些人都是我的心腹,田舵主何必这般忌讳他们?” 田崆道:“不瞒姑娘说,我觉得你身边那位霍护卫虽然一派斯文,可细看之下隐隐气势逼人,不像是我等刀口上讨饭吃的人。而田某所说之事又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为怕起些不必要的后患,所以想与姑娘单独说。” 霍珧虽然是浪子出身,但终究祖上是跟着霍家祖先中山王一道浴血奋战建过功绩的人,一身铁骨自非那些寻常江湖人可比,田崆这气势逼人四字倒也不全是抬举他。而谢琬与田崆的谈话势必会有些触及到见不得光的话题,让才收归过来不久的霍珧在场,的确也不太方便。 谢琬便就道:“那么现在,田舵主总可以放心大胆地说了。” 田崆点点头,说道:“在说之前,我先问问姑娘,宁家老爷子上回前来向姑娘借船的时候,可曾跟你说过漕帮里头如今一些现状?” 谢琬斟酌着道:“略略提到过一些。” 田崆叹了口气,说道:“那么看姑娘一定是知道漕帮里头因为利益不均而私下发展船务的事情了。 “如今漕帮里头竞争十分激烈,因为曹总舵主上任之后修改了帮规,码头如今自管经营,收支自行承担,如此一来有好处,便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展自己势力,不好的一点却是,你想要发展势力就得有更多的钱,于是想办法揽钱就成了各个码头不得不放在首要的一等大事。” “田某有手下这么多兄弟要养活,自然不能免俗,不瞒姑娘说,欺压商号挤兑民船的事田某也没少做。但我也是没有办法,除了下面弟兄们要养家糊口,码头每年还要拿出固定的一笔钱上交总舵,若不是这样,在下也不会连姑娘这样的生意也接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呈现出一丝赧然,似是担心伤了谢琬的面子。 谢琬却平静地道:“田舵主请往下说。” 田崆整了整情绪,说道:“可是全漕运上二十几个分舵,人人都想拿到最多的肉,又怎么可能?我因为这个事,也没有与别的分舵主结下梁子。三个月前,我属下的一条粮船不慎在通州河段撞上了积水潭分舵舵主佟汾属下的一条粮船。 “佟汾这几年仗着京师重镇,本就是漕帮里最有钱势的一个,可佟汾为人贪婪,仍然对通州河以下的分舵粮船毫不相让,这次是我的船撞了他的船,他就更加得理不饶人了。 “不过是一段三尺长的裂板,他就向我提出五千两银子的赔偿。我当然不依,没想到佟汾居然告到了曹总舵主跟前,并且伪造证据诬我成心凿毁他的船,还告我图谋造反,想捣乱漕运,使得朝廷怪罪到总舵主身上。 “我在伪证面前百口莫辩,总舵主于是派了个青使过来监督我整顿内务,如果三个月内没有成效,则撤了我的职,另换人上任。”rs 155 鸡蛋(feifiguan*和氏壁+1) “说句老实话,这二十几个分舵里,哪个分舵里没有点自己的私己事儿,青使这么一来,于是码头许多事都不好进行了,就是上回宁家老爷子那事,也是青使押着不让我出面,我才没办法,让他去找姑娘你。 “如今我们漕务比起原先更加乱了,而青使置之不理,却把责任全推在我头上。我怀疑,这青使早就被佟汾买通,是来坐实我渎职的罪条的。” 田崆说完,拳头握得生紧,砸在大腿上。 谢琬想了想,疑惑地道:“那佟汾这么做又是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把他的堂弟推上来占我的位子!”田崆恨恨地道。“他堂弟佟湛,是五年前入的帮,武功甚厉害,而且识文断字,挺得总舵主的赏识,于是留在总舵任护法。因为沧州也是大码头,油水厚,佟汾早先跟总舵主提过让佟湛到沧州来做副舵主来着,是我瞧不上佟汾这个人,所以婉拒了。 “事后不久,我们的船就跟他的船撞上了,所以我也有些怀疑,这事是不是佟汾早就安排好的。 “可如果是事先安排,那就必然得在沧州码头安下奸细,如此才能行事。虽然我没有证据,可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今日轻装简行,也是为了避人耳目,怕被青使和佟汾窥见。” 说到这里他长吐了一口气,将桌上已经凉透了的茶一饮而尽。 谢琬使了个眼色给邢珠添茶,田崆双手捧着杯,神色透着恭敬,早就没有了先前一舵之主的霸气。 谢琬沉吟道:“沧州是京杭两地之要塞,如果佟汾兄弟俩拿下京师和沧州两个码头,那足以傲视全天下的漕帮分舵了。这么说来,这佟汾野心并不小。” 田崆看着她,“可是曹总舵主实力并不弱,佟汾是不可能推翻得了他的,而且,就算他一朝推翻成功,底下这二十几个分舵主就是吃白饭的吗?江湖人可不同朝堂,我们没那么多小心思,拥护就是拥护,不拥护就是不拥护,他要是强行夺位,那怎么样都会有番血战的。” 谢琬道:“人做任何事都是有其目的的。他如今权也有了,钱也有了,做的再好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当上总舵主,那他还这么处心积虑把身为护法的佟湛拉下来当个分舵主,又是为什么呢?” 田崆愕住了,显然这真的是个问题。 隔壁杜彪刚刚按照田崆的吩咐让人上了菜,并相请程渊等人坐下。 房门又被推开,霍珧湿着双手走进来,问小二拿了干布专注地擦手。 钱壮与程渊同时愕住,不知道他明明去探听消息,怎么变成真的洗手去了? 谢琬沉默了片刻,说道:“田舵主说的这件事确实头疼。” 这件事看起来是漕帮内务,可是如果田崆真的被他人取代,对她来说并不是没有影响。 首先她必须又要与新舵主建交,其次,假若真的如他所说,佟汾这么做的目的是要推佟湛上来做这个舵主,那情况就变得复杂了,起码佟家兄弟野心比田崆大,不管他们图的是什么,最后总会有遭殃的风险,如此难保不会殃及到下面的商户。 总而言之如果一定要选的话,她肯定会选择已经合作过几年,而且一次差错也没有过的田崆来做这个舵主。 “对于佟家兄弟的野心,护国公府知道了有没有可能插手?”她问。 田崆摇头:“护国公虽然管理甚严,但是这属于我们帮里内务,只要不涉足朝政,他是不会管的。” 谢琬沉思着放下手上茶杯,说道:“不知道田舵主需要我做点什么?” 田崆直起腰来,说道:“不瞒姑娘说,在下早已经想到个办法,就是需要借姑娘的粮船帮个忙。” 谢琬道:“怎么帮?” 田崆凝了凝神,说道:“总舵派来的青使不但负责监督沧州漕务,还专管了受理诉颂的诉务司。也就是说,每当沧州河段出现纠纷矛盾之时,皆须报至诉务司。我只要使计把这青使挤走,那么总舵就是再派人来监督,起码也得有一个月的时间。 “我已经准备好在这一个月里将漕务一切恢复正常,并且将做好一切措施,防备佟汾再派人过来搅局。而挤走青使这件事正需要姑娘的粮船帮忙。” 谢琬微怔,说道:“你是说,要我配合你演场戏,闹到你们诉务司去?” 田崆赧然点头:“我知道姑娘自幼细读圣贤之书,对咱们这些下三滥的把戏看不上眼。 “可是在下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找别人的话,实在不熟,容易出岔子,姑娘是宁二少介绍来的,知根知底,何况我也确实敬慕姑娘的才智已久,觉得这个忙只能请姑娘帮我,所以我才借了宁家老爷子的口透漏了些漕帮风声给你。” 谢琬讷然无语,原来自打宁老爷子找她的时候起,他就已经在打她的主意!若没有宁老爷子透露出来的漕帮的那些内幕,她还真不会想到去研究漕帮,更不会想到亲自上漕帮来瞧瞧。 不过谢琬向来不拒绝诚实的人。 她想了想,说道:“这么说来,我的事你也是早就让人打探过了,而不是这两日的事?” “姑娘英明!”田崆讪然道:“的确早就打听过了。” 谢琬扬唇道:“你还真把我给算计成功了。” 田崆红透了脸,说道:“还望姑娘伸手一把。由此产生的任何损失,都由田某承担。” 谢琬站起来,对着屏风上的图案凝视了半日,说道:“这事我可以帮。” 田崆站起身,深作了一揖道:“如此,田某便就多谢姑娘了!” 谢琬回过头,含笑道:“但是,田舵主对这个计策,有十足把握吗?” 田崆怔了怔。 谢琬笑道:“我这几日都在城里的南风客栈,田舵主若是打点好了,让人来知会一声便是。” 田崆的计划听起来不错,可是却只稳得一时半会儿。佟汾窥伺沧州码头已久,为权势不太可能,他也不可能是想做总舵主,除此之外,那就只能是为着钱了。天底下做什么不用花钱?谁不想当有钱人?何况如今的漕帮捞钱是被默许的。 不过,她毕竟是个外人,这计策能不能从此绝了佟汾的心思都不是绝对的。田崆既然布署了这么久,又谋划得这么细,足见已经深思熟虑,她若说的过多,难免会让身为舵主的他下不来台,也有卖弄之嫌。 “那我明日午前,便就让人来寻姑娘!” 田崆心头大石落定,顿即满面春风端起茶来,双手举起跟谢琬示意。 谢琬走出酒楼时,之前的好天色早已不见踪影,天空不知几时已经阴沉下来,大片沉厚的云乌压压悬在头顶,隐约正酝酿着一场大雪。 风吹得幌子在头顶忽啦啦直响,吹到脸上,也钻进脖子衣服里,尽管披了斗蓬戴了风帽,一双手却还在外头。方才还热腾腾的双手,这会儿十指却透着冰凉。 “拿着吧!”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霍珧忽然走过来,趁着牵马的时候,不着痕迹地塞了两颗热乎乎的东西在她手里,然后翻身上马。 一双手顿时暖和了。 她低头进了车厢才把手打开,原来是两颗煮得滚热的鸡蛋。 这伶牙俐齿的霍珧,他居然还有这份心思? 田崆等人护送着她的车马到了南风客栈,然后才回码头。 程渊迫不及待地进来打听日间谈话情形。 谢琬把事情说毕,然后道:“这事说跟我们相干也不大相干,说不相干却也相干,明日田崆那边来人,就劳烦程先生你带着钱壮去走一趟,替他把这事办妥,往后咱们有什么事,才好跟人家开口。” 程渊道点点头,遂与钱壮下去了。 翌日上晌,田崆果然派了人过来见谢琬。 田崆的计划是今日夜间行事,因为谢琬刚好有一船粮经过沧州。通常本码头的船经过自家境内时,分舵都会睁只眼闭只眼,遁查也只是走走样子算数。因为是例行,所以即使总舵的青使在此,也不曾对此有什么特别吩咐。 于是今夜要走的就是这个空子,程渊“恰好”会在这条船上,他发现沧州码头的人居然不上船察看船工,对此感到十分地不可思议,于是将会投诉到诉务司,要求受理此案的人必须给个说法。否则的话就将闹到衙门去,因为谢家可是有官宦背景的。 谢琬细想了下,由程渊和钱壮前去的话,这个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很大。而如今谢荣都已经知道她在开米铺,自然这点也就没有再隐瞒下去的意义了,就此扯着谢荣的虎皮做做大旗也未尝不可。 她嘱咐了程渊他们几句,就让邢珠送他们出门了。 她这里看了半日书,到了下晌,也穿衣打扮整齐,说道:“我们也去码头看看。” 邢珠道:“姑娘也要去?” 她一边打着斗蓬的丝带结,一边道:“得去一趟。我才知道原来积水潭码头的分舵主叫做佟汾。 我记得上回宁老爷子说过,这曹总舵主刚上任那夜,便因为百姓水祭窦准将军的事而发生了纠纷,因此处置了积水潭分舵主。田崆既然说这佟湛是五年前进的漕帮,可见佟汾来的比他更早,而且他就是当初被总舵主处置过的那个人。“rs 156 神秘 “既然如此,佟汾就很有理由记恨总舵主。他们总舵主对他也很应该心存芥蒂才是。可为什么总舵主还是把他留在油水最丰厚的积水潭码头,而不是调到别处或贬了他的职呢?” 邢珠不知道怎么回答,递了珍珠耳铛给她,不确定地道:“或许他们总舵主是个十分宽厚的人。” 谢琬笑着把耳铛戴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要是宽厚,就不会因为大家伙水祭窦将军而怪罪到下面人头上了。” 邢珠哑然。 顾杏在掌灯时分回来,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尘土。 “程先生和钱壮已经在沧州下游上了船,估摸着戌时左右就能到达沧州码头,我在码头附近转了几圈,那个青使果然很难侍侯的样子,我看田舵主说的话有谱。” 谢琬看了下时间,已经差不多到戌时,于是起身道:“顾杏留在客栈歇息,我们去瞧瞧。” 这事儿她不亲自去看看总有些不大安心,尤其霍珧也说那佟汾阴险狡诈,既然如此,那青使只怕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她虽然不会露面插手,但是她的粮食毕竟是在京师卸的,往后也不了与佟汾手下的人打交道,去看看总也好过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三个人驾着车便前往码头。 其实不到二十里的路程,在车上眯了会儿便就到了。他们下车的地方在南下船只靠岸的这边码头,而今夜要闹事的码头则在对岸。 他们在远离码头的下游落地,这里沿河有排民居,民居之间有狭小的过道可到河岸,霍珧将马车栓在河边槐树下,等待邢珠把谢琬扶下车来。 谢琬站稳后一看对面,只见夜色里对面一排建筑格外的热闹以及灯火通明,许多人影在水上岸边来往着,又不停有吆喝声传来。想来定是漕帮在沧州的分舵无疑。 她望了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黑压压的船只,说道:“这也太远了,能看到什么?” 霍珧看着对面,说道:“这是最安全的地方。”显然不愿意她靠得太近。 谢琬环视了一下四周。吩咐道:“去租个渔船来。我们去江中央看看。” 邢珠想了想,说道:“运河上没有渔船。小筏子兴许会有,我去找找。” 霍珧唤住邢珠:“黑灯瞎火的,你留下来,我去。”说罢,一闪身就没入了夜色里。 谢琬刚想找个背风的地方站着,突然间那头又走回个人来,是霍珧忽然又掉了头,竟然一把牵住她的手将她带到一处民宅屋檐下站定,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个一摸就知道是上好皮草的绒皮套子。套在她光裸的双手上。 然后将她一把抱上倒扣在檐下的一只小破船后,安抚似的拍拍她的手臂,才又走了! 看得邢珠在旁目瞪口呆。 谢琬坐在高高的船头上,两面有墙挡住风,手上有毛绒绒的皮套子。再也不冷了。但是想起自己居然是被他抱到这上头来的,她又禁不住脑袋发寒。 他居然这么样堂而皇之地抱了她!抱了他的东家! 好在邢珠目光闪了闪,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然后安静地坐在船下暗影里。 她摸摸自己两世的老脸,是有些烫。 没过多久,就听一阵水流声由远而近传来,邢珠从暗影里站起来。看了看江下,抬头冲谢琬道:“姑娘往里头坐坐,我去瞧瞧,看看是不是霍珧来了。” 谢琬点点头,小心地往里头挪了挪。 一会儿就听有脚步声轻轻地到了船下,然后船头微微一动。一个人跃上船头,像怕惊到了什么似的轻轻地说道:“是我。”然后还没等谢琬预备好,他一伸手,便又已经握住了藏在黑暗里的她的胳膊,将她拉过来。娴熟地牵着她跳下船头。 他的动作果断又自然,好像这样牵着她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谢琬早就从吹来的夜风里闻到那股淡淡的龙涎香,知道是霍珧。只是她虽然不拘小节,可今夜被他屡次这样的牵手,作为一个姑娘家,终是有些别扭。 她把手往外抽。霍珧在夜色里看了她一眼,说道:“别想多了,我只是怕你摔跤了又要我去扶。”说着又牵着她往坡下走。 谢琬语塞,好在夜色深沉,倒是也看不出来。 船已经找到了,是条安着小蓬子的小木筏子,霍珧上岸接她时,邢珠便在船上等着。 谢琬问:“现在什么时辰了?我们的船来了不曾?” 霍珧一面顺着两边渡船穿梭的方向划向对面,一面说道:“现在应该是戌时三刻的样子,我们的粮船应该到了。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会是前面一排船中的第三条。”他居然连划船这样的事情都会做。 谢琬撩开蓬帘,往对面码头上看过去,果然见排了一长排等待盖关文的粮船。而第一第二条都已经在往前行驶了,第三条船上眼下正有人穿着公服和漕帮装束的人从船上下来。 邢珠笑着看向她:“看来是例行检查过了,接下来就该是好戏上场的时候了。” 三个人在船上同看向对面,果然没多久,那船上就传来吵嚷声,紧接着,就听见钱壮在高呼着:“……要找他们讨个说法!我们也不是好糊弄的!”然后一行人就从船上急步下来,顺着舷板到达了码头上。 码头上很快有人出面回应,钱壮嗓子大,程渊擅说,两人一唱一和,很快吸引来一大群人。 又过了片刻,一名衣襟前后都绣着青甲纹的男子,就前呼后拥地到了喧闹的地方。 谢琬精神一振,说道:“把船划近点儿!” 小木船慢慢靠近到码头下,刚好能看清楚面向水面这些人的面容的距离。这里泊了几艘小乌蓬船,应该是用于两岸行走的。 “那穿甲纹青衣的就是漕帮的青使穆癸。田崆猜的不错,穆癸的母亲跟佟汾的母亲是姑表姐妹,就是佟汾没交代过他,穆癸也会帮着他们挤兑田崆的。” 霍珧下巴微扬望着上方,静静地说道。 谢琬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这江湖倒是闯出了些名堂,这都知道,莫非你做的是收集情报的差事?” 霍珧笑了笑,拿起船筏,又将船靠近了些许。 这下,已经依稀能听清楚他们对话的内容了。 这时候田崆已经来了,正在扮深和稀泥的角色。大致与事先安排的那样差不多,程渊这边抬出了谢荣的名头,逼得青使穆癸不得不因疏慢船只检测事项而拿出个说法来。程渊早就已经有了准备,三尺不烂之舌迫得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而这穆癸也不是好对付的,正在试图把责任往田崆身上推。田崆当然不干,三方便乱成了一团。 谢琬打量那穆癸,只见三十来岁,高瘦身材,眼神忽闪不定,不像是什么端良之辈。于是大约也猜得那佟汾是什么样的人。看模样这里程渊钱壮他们已经能把持得住,便也就起了撤退的心思。 她回身道:“回去吧。” 小木船再次在水面上轻轻滑动,然而刚退出码头下,霍珧忽然又停止了双手。 谢琬道:“怎么了?” 他皱眉望着前方,“前面有条船。” 前方不远处,是一小片停泊在水湾里的小木船,这些船平日里应该是用来在对面两个码头之间穿行使用的,因为不用的时候便停留在这片水湾里。但是眼下这水湾里停着条分外大些的木船,船舱封得严严实实。 邢珠道:“虽然是大些的船,但临时停在这里也不算什么。” 谢琬看过之后却也面色凝重的道:“不,你再看它的船身。” 那船的船身明显的沉入水面,而且就着水面的波光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来船身前后并不那么平衡,而且还时有晃动。由此可以断定,船上坐着有人。 “刚才我们来的时候,并没有这船。”霍珧蹙眉说道。 谢琬挥了挥手,“再驶回去。观察下是什么人。” 霍珧显然也正有这个意思,于是借着来往穿梭的船只遮挡,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先前那片阴影里。 码头上仍然在吵嚷着,穆癸这里已渐渐落了下风,眼见着有屈服求饶之势。 小木船所在之处并未被遮挡视线,因而谢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头水湾处封得严严实实的那条船里,这时船帘忽然掀开了,从中走出个精壮的汉子,踏着停泊的木船悄声地上了码头。 谢琬下意识地往头顶望去,紧盯着穆癸身边。 她直觉那汉子是冲穆癸来的,因而丝毫不敢放过。 果然,穆癸身边很快多了两个人,其中就有从那个船里走出来的精壮汉子。穆癸见得那人出现,神情顿时松了松,而后就见那汉子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穆癸神色一凛,连忙跟他点了几下头,然后脸上神色就又恢复了镇定。 “……改日……季阁老……谢大人……” 上头说话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但是听得这几个字,以及当中的得意张扬,谢琬也能猜得出来是要抬出季阁老来作和事佬了。谢荣就是季阁老提拔上去的,眼下程渊打的是谢荣的幌子,他们这边再抬出个季阁老,田崆和程渊他们还有话说吗? ps: 感谢大家的粉红票和打赏,下个月我会继续好好干的。。。斗谢荣。。。rp 157 印章 码头上果然渐渐安静下来,再看前面那条船,已经在悄悄地驶离水湾。 谢琬连忙道:“你们快跟着他!” 邢珠道:“霍珧你来划船,我去跟!”说着已经借着夜色上了岸去。 船在水中游,只要盯紧了,在岸上一样可以跟踪。 谢琬看向码头,人已经渐渐散了,程渊他们也已经迈上了船梯,只留下田崆一脸落寞地盯着江水发呆。 谢琬叹息了一声:“走吧,邢珠自己会回去的。” 对于这场计划的、失败,她也有些失落,毕竟田崆要是被穆癸捣乱得当不成这个舵主,她又得与新上任的人打交道。这事儿花银子不说,主要是还要花时间建立起信任。田崆的心情她十分理解,但是,却爱莫能助。 明明就要成功了,偏偏半路让人横插了一杠,刚刚那传话的汉子一看就知道不是背后主事的人,那么,那船舱里的人会是什么人呢?他既然能让人抬出季阁老的名头来,可见身份不低,难道说,他就是佟汾? 霍珧很快把船摇到了岸边,一路平平稳稳,而且也没有什么大的声音。 出了船蓬,谢琬扣紧斗蓬,自己上了岸。 回到客栈里,顾杏还没睡,见得他们回来连忙让小二上热水。 邢珠还没回来,霍珧道:“我去看看,你们先歇着。” 只是才走到楼下,邢珠就已经进门来了。 谢琬连忙让顾杏把她迎进来,问道:“追到不曾?可见到什么人?” 邢珠喝了一大杯水,然后道:“这船诡异得很,它驶出码头不远就靠了岸,然后好久也没有动静。我在岸上等了好久,也没有看见人下来,又不前行,就试着扔了颗石头上去。谁知上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接着又扔了好几颗,还是不见有动静。于是就壮着胆上了船,哪知道船里一个人也没有!” “没有人?”谢琬也惊诧了。没有人的话,船怎么会驶到岸边来? “他们是潜水走了。”霍珧凝眉道。“很可能他们已经发觉了有人跟踪,所以弃船逃走。” 谢琬沉吟道:“船上的那个人,会不会是佟汾?” “很难说。”霍珧摸着下巴,皱眉道:“按说这个时候能出面的只能是佟汾,可是据我所知,佟汾也不过是在漕帮里头有些地位而已,要说在官府朝堂,他还没有那么大面子能在季振元面前说得上话。这个人,应该是比他身份更高一些。” 谢琬听闻,眉头愈发皱得紧了,“不是佟汾,难道会是他们总舵的人?可是总舵的人为什么要掺和下面这些事,除了佟湛。” “也不会是佟湛。”霍珧道:“佟湛既然是护法,就不能轻易出总舵,必须是曹安在哪里,他就在哪里。而曹安当然不会掺和这些小事,佟汾的心思他十分清楚,如果他真同意让佟湛来当这个沧州分舵主,早就动手了。沧州分舵就是要换人,也应该不会是佟湛。” 曹安就是漕帮如今的总舵主。 基于漕帮地位殊然,谢琬也从未如此直呼过他的名字,可是在霍珧口里,漕帮总舵主也好,内阁季阁老也好,他说起名字来都那么流畅自然,半点也不觉得不够尊重。可他偏偏也不是狂傲,脸上眼里浮现出的都是很温和很自然的情绪,仿佛叫的不过是身边的一个下人。 不过他这么一分析,也十分有道理。 曹安既然能做到总舵主的位置,绝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最后会是谁来接田崆的手这事不好说,但是作为天下第一帮的总舵主,确实大不可能会理会这些事。 既然都不是,又会是什么人呢?而且那般怕人瞧见? “姑娘。”这时,邢珠已经梳洗完走出来,手握着个什么东西说道:“刚才我在那船舱里翻查了一遍,从船板上发现了这个东西。” 她把手伸出来,拿出一颗拇指大小的四方块状物放在桌面上。 居然是颗印章! 谢琬拿在手里,就着灯光细看,只见这印章上用篆书刻着个“岚”字,字面上有朱色的印痕,材质是寿山石,原本该是尖利的四角已磨得有些圆滑。 “是枚私章。” 她凝眉道。 霍珧从她手上将章子接过,用食指从刻面上抹了点残余的印泥闻了闻。然后蓦地皱起眉来,望着前方,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谢琬道:“你看出来什么?” 他把印章递回给她:“这上面是朝廷发给各大衙门公用的‘雨山泥’。” 既是用的是衙门里公用的印泥,那这么说来,这人就很可能是官府中人了。 如果是官府的人,那就说得通了!只有官府的人才有可能在季阁老面前说得上话,而漕帮的人最怕的也是朝廷官府的人,所以穆癸在见到那传话的汉子时,神情顿时就松了,因为他知道,眼下也只有这私章的主人能给他解围! 朝廷可是明令禁止除漕运相关以外的官员与漕帮勾结乱政的,虽然她们并没有拿到他们乱政的证据,可是船舱里的人又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真面目,而来插手这种日常纠纷呢? 这人的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保穆癸,穆癸又是佟汾的人,那么说到底也就是保佟汾。他一介仕官,而且推测起来身份还不低,这么样出面来帮助一个帮派里的头领,很明显已经触犯了律例,他这么做,为的是什么呢? 谢琬坐下来,扶着额角陷入了沉思。 是了,如果是衙门的人,又为什么还会水遁?除非是武官。如今天下兵马十之三四在护国公霍达手里,剩下的也都在京外各地驻守,京官武官自然也有,可是同时符合名字里有个岚字,而且在衙门里办公的武官,显然除了护国公府的人,就只有兵部了。 那么,他究竟是护国公府的人,还是兵部的人呢?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落在她眼里,就必须查清楚不可了。 她拿食指沾了点茶水,抹在那私章的刻面上,然后往白纸上盖了一印,交给邢珠道:“你明日一早就去京师,查查这枚印的主人。记住,不要露出行藏,要查到结果才回来。中间若有什么线索,就让罗矩写信给我。” 佟汾背后居然牵扯上了朝廷的人,而且此人似乎在季阁老面前颇说得上话,那她就一定要查清楚了,这个人究竟跟季振元有什么关系,跟谢荣有没有关系。 这已经不是田崆一个人的事情,现在,她想放也放不下了。 这天夜里程渊和钱壮没有回来,邢珠走了之后谢琬收到田崆手下的人捎话过来,程渊他们随船去了京师,留话给谢琬,让她们办完事先行回清河,等他们到京师下了船之后才回去。 留下来也只是等消息,谢琬于是让顾杏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半路上刚好赶上下雪,漫天的飞雪在提醒着人们隆冬将至,而年关又将要到来了。 去时六人回来却只有三人,没有人打前站,到了家后吴妈妈急急忙忙把枫露堂里的大薰炉点起来,嗔怪地埋怨着怎么不让邢珠提前来送个信,罗升则忙着打点晚饭,又让厨娘下去熬汤煮茶。玉雪秀姑也忙着抬热水侍候谢琬沐浴,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儿。 不过看着大家这样忙乱的样子,心头倒是添了几分暖意,有家的感觉还是好。 回府之后日子也回归了正轨,在沧州与霍珧之间的那点小涟漪也被接踵而来的事务挤到了背后。 在程渊他们和邢珠归来之前,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 而在出门的这些日子里,李子胡同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来自靳永,他是因为前不久得知了谢琅大比高中而特地来信致贺的,随同一起的还有一些典籍。信中多是激勉劝诫之语,语气比起从前,已逐渐温和。他邀请谢家两兄妹闲时进京作客。 这可是两世以来头一回,靳永主动邀请他们进府作客。 去年底靳永如愿升为了都察院御史,同时仍兼着六科给事中之职。据罗矩那边的来信说,谢荣已经与靳府不常联络,但是两厢交情仍在,见面仍会打招呼。 谢琬当时只笑了笑,并未对此发表意见。曾经险些把谢葳娶回去给自己傻儿子当媳妇儿的赵贞一跃进了吏部,而且因为朝堂紧缺深谙稼穑的人材,不久又进了户部为主事,谢荣不可能不去查他。一查,自然就会知道赵贞是怎么进的户部。 谢荣虽然不大可能是那种有怨必报的人,可是以他对谢葳的疼爱,有个赵贞时常在面前晃,他总会心里不舒坦的,这股不舒坦,自然又会转移到靳永身上。而当他知道靳永之所以会帮赵贞,竟然是谢琬从中穿针引线的结果,他会不怨恨上靳永才怪。 靳永在见到谢荣渐渐疏远他之后,自然也会究其根由。 可是这两个人都是惯会长袖善舞的,就是有怨也绝对会摆在心里,怎么会摆在脸上?所以,罗矩手下的人看到的便是他们仍旧“有交情”。rs 158 主上 这层且不去管他。只是进京之后这二人都会有大用处,于是她亲自回了信给靳永,并捎了几色礼回赠。另外则让赵贞留意着季振元。 杜岑如果要告老,那不是一两道折子就能请退的。而几道折子下来,起码也得一年半载的时间。前世她记得顶替杜岑入阁的是广西巡抚张西平,后来张西平果然与季振元同声共气。如果可能的话,她得把这个张西平换成自己的人。就是不能换,那也要阻止张西平入阁。 当然,具体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做,这一切都得漕帮这件事处理好之后进了京,才好说。 另一封信是来自魏彬。 自从上回寄了几本典录给谢琅之后双方通了两回信,魏府便再没有与她联络过,魏暹如今应该也有十六岁,正是该谨慎言行的时候,自然更没有信来。 不过即使这样,谢琬也不是对他这两年的生活一无所知。基于在谢府得到的教训,自从魏暹回府之后,魏彬便给他专请了严师授课,而魏夫人十分贤明,手腕一向强硬,也十分赞同丈夫的做法,故而这两年他连河间外家都不曾回。 据说也有些成绩,作出的几篇制艺承蒙文华阁大学士沈钧看过,居然还得到了表扬。 就是不知道性格外露的他,会不会得意忘形就是了。 谢琬拿到信还没看,便已经笑起来。 魏彬的信也是来道贺的。这位堂堂的参知大人,居然还记得清河有位谢琅!所以这封信虽然只有聊聊数语,却也令她感觉十分宽慰。 当园子里红梅开得一片通红之时,程渊和钱壮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他们这一去京师,竟还逗留了几日才回来,也不管谢琬在清河等得急不急。 正要问起,程渊却道:“姑娘莫急,我们此去乃是事出有因。” 谢琬本就没想责怪他们,听得这话便就正了颜色。 程渊道:“当夜我们在粮船之上,竟然听来一桩传闻。是关于太孙殷昱被废之真相!” 此话一出,一屋人都静下来了。就连抱胸站在旁边盯着那副松岗图直打量的霍珧也微微僵住了身子,转了身过来。 谢琬道:“什么真相?” 自打谢荣当上皇次孙殷曜的侍讲时起,殷昱被废之事谢琬就一直关注着,而殷昱被废的理由她也一直存着疑,此时听得这话,自然倾注了心神。 程渊道:“姑娘该知道,漕帮帮派之大,属下之多,堪称江湖之最。乃是最鱼龙混杂的地方。这里头关于什么样的传言都有,我们那夜上了漕船之后,掌舵的因为是田舵主安排的人手,因而与我们俩也就很快混熟了,他把我们带到水手们聚集的餐堂吃饭。 “在那里,我们就听到有人在谈论护国公府的事情,说着说着他们就说到了太孙被废之事的头上。他们说殷昱之所以被废,并不是言语冲撞了皇上,相反,皇上对殷昱还十分疼爱。而被废的真相是,殷昱居然是为了个女子而杀了自己的堂兄!也就是郑王次子殷昊!” “他杀了人?” 谢琬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原先以为殷昱不过是仗着天之骄子的身份,素日难免骄纵无状,故而冲撞了皇上。却没想到居然是闹出来这么一大件事!为个女人连自己的哥哥都杀了,这样的太孙不废还留着做什么?等着将来戳杀百姓吗? “不错。”程渊点头,叹道:“我们也觉得这事有可信之处也有可疑之处。可信的地方是只有这样,才会使得皇上废了他之后,太子与太子妃不因此说什么,霍家也对此一直表示沉默。因为他们也只知道这样的罪行无论如何是原谅不了的。 “而可疑的地方是,从护国公府这么多年长盛不衰看来,霍家的家教一定是严格的,太子妃的品行值得信赖。而太子为储已有十年,到如今为止品行也十分端正,除了身子骨稍差些,但论资质,却是这一代皇子中最出类拔萃的。 “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会教出个因着争风吃醋而弑兄的太孙来? 太孙是未来的太子,也是将来的国君,教养他可不像教养一般王孙公子。东宫有着成套的班底对他进行培养,文韬武略治世济才样样都不能落下,他的老师个个都是过人的眼光和才德,退一万步说,纵是太子夫妇和霍家溺爱,他的左右臣子们也绝不会容许他做这样的事。 “我越想越觉得这事要查查,于是就与钱壮商量去京师一趟,所以才没有下船。 “到了京师,我动用了我所有的人脉进行打听,才知道这件事竟然是真的。原来这殷昱自小与中书省左丞秦骥的嫡孙女有婚约,但是他的堂兄殷昊却从小与秦姑娘青梅竹马,幼时甚至曾当着殷昱的面请求皇上解除他们的婚约,殷昱为此郁恨在心。 “但是因为身份所限,倒是也没曾起过什么冲突,而那日,几位皇孙们在一处喝酒,也不知怎么因着这事就吵了起来,那殷昱就拔了侍卫的剑跟殷昊打起来了。那殷昊不敌殷昱,一剑被刺中了胁下,三日后就死了。 “郑王为此对太子不依不饶,告去了御前,手心手背都是肉,皇上虽然疼爱太孙,可是这件事不严惩是不行的,于是就将他废了封号,要将他羁在冷宫。后来还是郑侧妃前去求情,如此皇上才顺势下台,免去羁在冷宫,将他贬为了庶民。” 谢琬皱眉道:“此事可完全属实?” 程渊道:“宫里虽然对这件事封锁得十分严密,但难免有宫人亲眼见到而传出来。我这消息,就是从宫人司打听到的。” 谢琬听闻,禁不住陷入沉思。 既然这事是真的,那对殷昱的判断看来就有些偏差了,不管殷昱是不是本性就这么暴虐,只要殷昊确实是他杀的,那他这辈子想要回复宗室身份就十分困难了。难怪前世里自打他被废后就销声匿迹,在这样的案子之下,他想翻身确实很困难。 再者,有着郑侧妃在皇上面前这一求情,太子太子妃和霍家都会感激她,这么一来,殷曜上位成为下任太孙的阻力几乎消去了一半,眼下只要殷曜这边不出什么差错,他就依然会成为下任太孙以及太子。 而谢荣之所以会顺利地从殷曜身边升到太子身边,其实也是太子本人默许了替殷曜来栽培羽翼的缘故吧! 在这种情况下,以谢荣的才智,他不难取得太子的信任。 这样的话,他就能够很快地实现梦想了。 谢琬双手捂了捂脸,深吸了口气,坐直起来。 “这事容我再想想。你们先下去歇息。” 程渊钱壮颌首下去,邢珠顾杏她们也下去了。 霍珧走在最后。到了门槛边,他忽然又转了身,目光幽深地看着沉默在书案后的谢琬说:“有些事,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为真。你自己该时刻保持清醒。” 谢琬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地出了神。 夜籁夜俱静的时候,霍珧正在离颂园相隔两条街的一座废宅屋顶上喝酒。月光照在他身上,将他的背影拉得老长。屋下的杂草和树木都在寒风里透出孤冷的气息,就连坐在屋檐上的他,也透出几分清冷。 四面都十分安静,已近年关,天很寒冷,四处已经没有什么人声了。 十来名黑衣人忽然间悄无声息地从远处跃来,在距离他两丈远的距离停下,然后两膝一矮,竟然齐刷刷跪在他面前。 “主上!” 这些黑衣人看起来个个身手矫健,而且动作整齐划一,看得出来经受过专门的训练,可是在他面前,不但下着跪,而且还十分恭谨地称呼他为主上。 霍珧好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们似的,依然自在地对着手上的酒葫芦喝酒。而他不发话,那些黑衣人就这么跪着,在月色下像一座座石像,纹丝不动。 直到过了大半刻,他才抬起眼来,睐着面前这些人,说道:“起来吧。” 等他们起了来,他又慢腾腾开了口:“怎么找到我的?” 为首的那人顿了顿,说道:“卑职预测主上出京之后一定会来清苑,所以带了人在清苑四处寻找,日前终于在清源县城门口发现有戴着主上暗记的笠帽出现,于是这些天就盯着那商户女子,一直在隐藏在附近。就等着主上落单的时候好参见。” 霍珧对着月光呼了口气,说道:“她不是商户女子,她是正经诗礼传家的大户出身。” 为首的黑衣人有些愕然,但是很快他就垂了头下去。 霍珧轻抛了空葫芦,仍旧坐在瓦楞上,看着他们,“难为你们这么忠心。你们先回去。” “主上!”为首的人目光焦灼地望着他,像是心中含着无限悲愤,“主上蒙受这莫大冤屈,莫非就这样算了吗?往年主上在海上拼杀的气势去哪儿了?曾经指着天地说要做堪比秦皇汉武旷世明君的气魄去哪儿了?主上难道因为这一点挫折,就要把自己的雄心壮志给抛却不顾了吗?!”rs 159 备选(四月微雨*和氏壁+1) “求主上找回斗志!” “求主上振作回来!” 一时间,整个屋顶都充满着嘈杂的恳求声。 霍珧看着他们,忽然静静地笑了:“瞎嚷嚷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振作了?” 黑衣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他瞥了他们一眼,接着道:“她在查漕运的案子,我也觉得这里头有很大问题。她很能干,比我想象中能干多了,而我暂且想随着她亲自探探,所以暂时没什么好用得你们的。等到我要用到你们的时候,自会传你们。” 黑衣人的肩膀顿时齐刷刷松下来了。 霍珧看着他们,又道:“你们眼下要是闲着没事,就分几个人去京师打探打消息,前阵子杜岑不是说他要告老吗?朝廷私下必有番风波,仔细盯着他们。 “尤其是季振元。这次他上任首辅希望极大。然后余下几个人盯盯詹事府谢荣,她一直把他当复仇目标,好好去探探这个人的底细,看看他跟季振元的关系有多牢靠,如果不是很难办,就先制造点什么乱乱他的阵脚,省得她老惦记着怎么下手。” “卑职遵命!” 为首的人像是终于找到了奋斗目标,气量充沛地回道。 等程渊休息了一夜起来,谢琬也完全恢复了平日里精神抖擞的她。 一大早她踏着满地大雪到了前院,说道:“我们做个假设,如果说这个时候内阁要重组,然后有人要告老退下来什么的,我们有没有利用一把对付谢荣一党的机会?” 程渊听到这个话怔住了,因为他根本没想过好端端的内阁为什么会重组。 但是他认真想了想,说道:“自然可以利用一番。 “如果内阁重组,那起码说明有新的人要进入,这个人是谁的人,是什么人就显得十分关键。按眼下的形势,不管下的是什么人,季振元一党既然要帮扶殷曜,那么肯定也会借这个机会塞自己的人。这样的话,作为他的接班人培养的谢荣肯定也会因此得利。 “首先我们要做的是破坏他们的计划,使得他们少去一个有力帮手,然后从中觑机,离间谢荣和季振元的关系。再之后,如果有可能,我们可以推举一个自己的人上去。” 程渊目光炯炯,显然从此中也看到了希望。 谢琬点头:“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离间谢荣和季振元的关系不是一两件事就能办到的,出手急了容易引起他们警惕,所以只能潜移默化慢慢来。倒是这入阁的人选,我想了一个,你看成不成?” “谁?”程渊道。 “魏彬。”谢琬平静地道。“魏彬此人立场公正,本来没有什么可能偏过来倒向我。可谁叫谢葳和魏暹那件事使得他和谢荣产生了嫌隙呢?魏彬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谢荣会不待见他,也知道往后如果谢荣真的扶持了殷曜上位之后对他来说不是好事,所以说,他还是具备一定条件的。” 程渊沉吟点头,“不错,这的确是个现成的好人选!” 谢琬长吐了一口气,说道:“不过魏彬也不是那么容易说动的,毕竟把赌注压在我身上还是具有一定风险,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做。” 程渊想了想,说道:“姑娘预备几时进京?” “钱壮他们把事办好就走。”谢琬道,“趁着这几日把手头些琐事处理处理,不出意外,谢荣也会回来过年,我们总不能让他发现我们进了京,所以在这之前得先打点打点。” 程渊深以为然。 邢珠在腊月初回到了府里。她是与罗矩一道回来的。 罗矩这两年发了点福,越发像个大掌柜的模样了。她仍旧给谢琬带回来许多胭脂花粉,还有一些头面首饰,顺便也给玉雪秀姑她们都捎了些。 这些都是他从自己的供奉里拿钱购置的,谢琬也没有跟他计较,这点东西对于他如今的供奉来说,实在已不值什么,也就不去拂他的好意。 如今她在京师已经有十多间米铺,聚福米庄的名头已为京师百姓所熟知,而米庄里发行的粮票因为能够在每间米庄通用,所以深受大家欢迎。如今别的米庄也开始效仿,不过因为聚福米庄最先开始施行这样的举措,因而还是占得了许多优势。 因为谢琬接下来的目标是整条京杭运河沿线的所有州府,所以罗矩从明年开始,又将有大半的时间往北下奔走。 米铺要增开,所需的漕船也就更多了。对于沧州码头事件出现的神秘人,谢琬也就更急于了解其真面目。 打发走了罗矩,她问邢珠:“查到了什么线索?” 邢珠道:“奴婢遁着姑娘给的线索去打听,朝廷里为官的,但是名字或者表字里有‘岚’字的,足有二十四个。而没有一个人表示曾丢过这枚私章。奴婢也想办法将这二十四个人的印鉴一一拿来比对过,没有一个人是相同的。” 说着,她把一张印满了章印的纸递到谢琬面前。 谢琬仔细看过,只见上头密密麻麻的印鉴里,居然真的没有一个与手上那颗印鉴相同,而且每一个印看起来边缘都有各种各样的小瑕眦,看得出都是用过一段时间的旧印,而不是丢失后立即重补回来的新印。 她抬头问:“确定没有漏网之鱼?” 邢珠肯定地道:“确定没有!所有在朝为官的人全都找遍了。为此,我还特地问赵大人找来过一份各个衙门官员的名录。” 谢琬皱起眉来。 既然那枚印上用的印泥是衙门专用的印泥,那就可以肯定是朝堂里的人。而且这印四面边角都已经摩得光滑,也可以肯定是用了多年的印,那起码会有人见过或者知道这是谁的印,为什么会找不到一点踪迹呢? 想了想,她又把霍珧找过来:“你真的确定那印上的印泥是衙门里专用的印泥?” 霍珧看着她道:“我用脑袋担保。” 谢琬垂下肩来,这就奇怪了,除了衙门里的官员,谁会长时间用衙门里专供的印泥,以至于印泥陷在凹缝里,沾点水就能印出来? 吃完腊八粥,谢琬便开始着手把聚福米庄开往京师以下州府的计划。 罗矩翌日便交派了几个人去天津寻铺子。 而第三日他则自己带着两名随从去了沧州,一来为着找铺子,与天津的铺子一齐开张,二来也顺便去码头,跟田崆商量再加雇几条船的事情。 田崆最近面临着来自总舵压力的事谢琬也跟她说了,说的目的也是为让他顺便打听打听如今码头情形怎样,如果可能的话再问问他那颗印章的事情,兴许他能知道点线索。于是她叫了邢珠钱壮与他同去。 年关将近,最近接连下了几场雪,四处积雪都有尺余厚了。 在等钱壮他们回来的时候,她抽空去了趟南源,一来是向余氏辞行,二来也是提前拜年。却无意遇到两件事,一是齐如绣居然又邂逅了前世的丈夫武淮宁,余氏死活看不上武家的家世,不肯齐如绣嫁。二是齐嵩居然得了清苑州知州陈昂的举荐,来年或许会有次升迁。 两件事谢琬都很高兴。武淮宁人不坏,前世与齐如绣也很恩爱。而齐嵩在现在的位置上已经呆了七八年了,也是该挪挪了。虽然这陈知州不过是顺手一把人情,但有了上司帮着说话,很显然又是不同的。 前世里齐嵩正是差不多在这个时候与人争官争输了而辞了官,而来郁郁而亡,今生看来应该可以避免了。至少,如果有用得到钱的地方,谢琬这边是完全可以替他扛下来的。 谢琬回到清河,钱壮罗矩他们就回来了,不过带来的不是好消息,而是坏消息。 船的事情没有谈定,雇船的佣金比起原先租时,又涨了两百两银子一船。田崆如今已经不管这租船的事了,如今这租船的事由总舵派来的那名青使在管。田崆如今只管管码头常务。这两百两银子是那青使说的,因为谢琬交代新米铺的事情要保密,所以他们几个都没露面,只让下面的人去谈了。 “原先以为是他们欺生,后来我们让邢珠试着向他表示我们是老主顾,没想到他也不肯,他说从这个月起,所有编外租船就都是这个价钱了。但是他们又没有收款的讫印,于是我们就没雇。” 如此看来,田崆已经是被架空了。 “没错。”钱壮点头:“我们后来去找了他,他说这是总舵下的命令,上回船上闹纠纷的事总舵已经知道了。据说是真的有人去找到季阁老跟谢三爷告状,然后谢三爷又去找了曹总舵主,曹总舵主于是就以此架空了田舵主。” 谢琬半日无语。 这么说来,那私章的主人果然与季振元有交情,在谢荣已然拜在季振元门下的情况下,与季振元有交情,那就等于是在谢荣面前有莫大面子的了。此人虽然不见得就是季谢二人的同伙,至少也说明,谢荣不想得罪他,即使是这么点小事,他也要给个交代给曹安。 一向清高的谢荣,几时对人这么言听计从过了? 看来这个“岚”,一定是个身份不低的人。rs 160 出发 而因此可以推测到的是,谢荣即使与漕帮无关,他也至少知道这个人是谁,知道他与漕帮勾结。 漕运开通的初衷本就是加强南北交易,到了近代,也成为鼓励农商的一种策略,根据钱壮所说,代表着总舵的青使在掌管码头庶务之时私下滥加雇船佣金,而且还没有印讫,这明摆着就是在利用船务中饱私囊。 长此下去,必然会扼杀掉一部分小商户的通商积极性,影响底层经济的发展和稳定。同时就算部分商户出得起这多出来的两百两银子,也必会引起他们的反感,与漕帮产生纠纷,或者仇视朝廷,这难道不是在意图乱政吗? 谢琬若是内阁掌事者,必然要揪住这条尾巴,拖出里头的硕鼠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他们倒是会拢钱,我倒要看看是朝廷法纪厉害还是他们那双手厉害!”她站起来,与罗矩道:“你明日跟钱壮再去趟沧州,跟他们把船雇下,但是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一定要想办法拿到那青使立下的字据,还有他的手印。” 罗矩与钱壮相视看了眼,点头应了。 霍珧等他们走了,望着谢琬道:“漕运上一定有大问题,说不定你真可以顺着这件事摸到点什么。” 谢琬看向他,“这是很明摆着的事。他们收这么多钱是谁给的胆子?谁有这么大胆子跟他们合伙谋利?还有,这笔钱算下来绝不是小数目,他们究竟是中饱囊,还是别有用处?这背后是只大仓鼠,朝官里就那么大圈子,总有些拉拉扯扯的关系,摸到什么还不一定呢。” 夜里街外暗巷里,积雪还没有融毕,雪地里站着五六个黑衣人。 “禀主上。卑职们已经查过了,谢荣那边并不好下手,此人几乎没有什么把柄可以作文章,私下里也十分检点。既不贪墨,也不私养媵妾,为官也十分谨慎,就是与季振元往来也是太子殿下都知道的事,卑职们实在无从下手,还请主上恕罪。” “无从下手?”霍珧负手在雪地里踱步,一面沉吟着点了头,“知道了。” 为首的侍卫看了眼他,忽然又道:“不过小的另外打听到一件事,就是这谢荣对家人挺看重的。而他的女儿已有十七岁,至今尚未婚配,据说是高不成低不就,眼下正请媒人四处问亲。于是小的趁机使了点小手段,使得她连黄了好多桩问亲的。” 一个人家里有个总也嫁不出去的女儿。应该是件蛮糟心的事吧。 霍珧眯起眼来,望了这忐忑中的护卫半日,说道:“这法子下作了点。” 护卫背脊更加僵直了。 “不过,做了就做了,下不为例。” 霍珧面上依旧没有什么愠色,只是道:“一个办事滴水不漏的人,他的心防一定极强。正面攻击往往得不到什么效果。就得双管齐下,一面从他最弱的地方开始下手,渐渐瓦解他的心堤,再一面从他的正面迎头痛击。一个人只要心乱了,慢慢地自然就阵脚乱了。 “除了从他的女儿下手之外,其实还有许多别的法子。欺负一个姑娘家。不算什么本事。” 护卫感觉额角有汗出来。“卑职下次再不敢了。” “下去吧。”霍珧道。 霍珧与这些人在清河街头像鬼魅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别说谢琬不知道,就是邢珠她们也没有发觉。 谢琬在和玉雪商量着拿什么绸料做新衣的时候,罗矩和钱壮拿着按了青使手印以及亲笔落款的字据回来了。 “一开始他不肯写,还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还好罗兄弟这些年跟人打交道的多。早练就了一套处世法则,几句话说出来便哄得这穆癸心情转好,然后我们就请他上城里吃酒,然后以没有这字据便不好向东家交代的由头哄着他写了。姑娘看看这样妥不妥。” 钱壮将手上的字据递给谢琬。 谢琬仔细看看,点头赞道:“甚好!有了它,咱们就可以出发了!” 钱壮罗矩听得这话,也俱都放了心。 而谢琬则唤来罗矩,打点着进京事宜。 此去少不得得呆上许多时候,许多东西是必带的,清河这边的事务也都是要打点好的。至于京师那边住处倒是不必费什么心思,罗矩已经把前门胡同米铺后的院子早给拾掇好了。 这间米铺是京师十三间米庄的总店,占据了整条胡同的三分之一长度,去年罗矩在请示过谢琬后,让人把铺子后方的院墙都开通了月亮门,形成了一座狭长形的院落。虽然比不上正经宅院的安静舒适,但是做为落脚点,已经是不错了。 谢琬住在最东面相当于内院的位置,随行的玉雪秀姑和邢珠顾杏她们都在这里。霍珧和钱壮则住在门外第二层的隔院,罗矩久居京师,自然里头也有他自己的房间,不必管他。 十三间铺子里的掌柜听说谢琬到了京师,顿时都赶过来拜见。大东家是个未及笄的女孩子大家都知道,但是在铺子里当差这么久,也知道这东家姑娘不可小觑,因而俱都十分恭谨,对她的问话都很积极地回应。 谢琬见着他们个个反应敏捷,而且思路清晰,再看看这一年来的各间铺子的帐本,也很高兴。让玉雪赏了笔墨纸砚,又让罗矩在附近的酒楼订了包间,让罗矩代表宴请他们。自己则留在铺子后院,让伙计送了拜贴去靳府。 很快,伙计就领了一名面相和善的管事模样的人进了来,说道:“靳大人派了府上的李管事来了。” 接着,那管事模样的男子就上前拜见:“小的李琛,奉我家老爷之命,恭请姑娘入府。” 谢琬闻言,连忙让人下去招待。而后进屋换衣梳妆。 很快就到了靳府,门房开了门,一路畅通到了二门内。 靳永的夫人何氏带着女儿靳亭站在垂花门下,见得马车停稳,便已笑微微迎上来。 “一晃三四年不见。真是都快认不出来了。” 靳亭上前唤着琬姐姐,依然如当年一般乖巧,模样却变得更加俊俏了。 谢琬含笑挽着她们,说道:“表婶也是越来越年轻。早就想来看看,可惜哥哥一直忙着学业,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出来。”说着一路往内院走,一面玉雪已经让赶车的伙计把礼物卸下了车。 靳永在正堂廊下等候,面上也有着亲切的笑容。 这次过来,靳家的态度又更亲近几分了。这才是谢琬想象中两家人该有的深情厚谊的样子。她不怪靳永,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纵使他有过背离靳姨太太心意的做法,也不是不能原谅。天下间血缘相近莫过父子。可也不见得对对都那么亲厚慈爱。 如今谢荣虽然以惊人的速度在上升,甚至因为举荐赵贞的缘故而遭他疏远,可是眼下却也已成为了都察院任御史。 虽然没有证据证明他的升迁乃是因为举荐了赵贞的缘故,可是他是在御前有劝诫以及质疑诏令的权利的六科给事中,他们的话本来就极易入内阁和皇上的耳。而赵贞也的确因为在这方面大受重用而调去了户部,所以若说他的升迁一点也没有从中获益,是不可能的。 她仅仅只说服过靳永这一次,就使他获得了这好处,而且谢荣过后会很快爬到他之上的位置,也被她说中了,他若再以原来的态度待她。就太不正常了。 谢琬心知肚明,所以安然的接受着靳家善意热情的招待,而当饭后花厅里吃完茶,她含笑道:“我素闻表叔甚喜读书,想参观参观表叔的书房,不知可否?” 靳永看了她一眼。含笑道:“有何不可?”遂起了身,引着她往书房去。 到了书房,等下人们上了茶,谢琬便踱到书架前,一排排浏览过去。然后从架上抽出一本《孙子兵法》。说道:“表叔居然也爱看兵法?” 靳永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战争,身在官场,有时难免要学些防身之术。” 谢琬笑道:“这么说,在表叔看来,朝堂也如战场了。” 靳永捋须道:“难道不是么?” 谢琬点点头,“表叔所言甚是。”到了这会儿,自然没有必要拐弯抹角了,她说道:“表叔身为御前近臣,不知道对于漕运怎么看?” “漕运?”靳永有些意外。沉吟片刻,他说道:“我朝开朝之初便重农桑经济,漕运是关乎南北经济的要道,自然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不知道你想说的是哪方面?” 谢琬道:“我是指漕帮。”她顿了顿,继续道:“不瞒表叔说,京中的聚福米庄乃是侄女的产业,这两年我一直是走的漕运往北运送粮食,可是最近漕帮突然有人加重沧州码头向商户收受的船银,扰乱市场,引得商户们怨声载道。” “私下加重雇银?”靳永皱起眉来,“你有什么证据?” 谢琬于是从袖子里掏出青使穆癸按下手印的那张字据来,说道:“这就是他们违规收受商户银钱的证据,上头按的是漕帮青使的手印。我朝重开这京杭运河的初衷既是为着发展民生经济,使南北通交,那么漕帮这么样胡来,就不怕引起民愤吗?” 她把字据推向靳永。 ps: 这个月开始,粉红50加更,具体规则见书评区帖子~~~~~~~~ 感谢大家强大的粉红票!感谢大家强劲的打赏!是乃们一票票把我推到榜上这样的名次的,没有你们的支持,就没有我写下去的动力,爱你们!鞠躬感谢~~~~~~~希望大家这个月继续支持青铜穗,支持大妆,把你们的保底粉红票都砸给我吧~~~~~~~~~~rp 161 冷情 靳永拿在手里阅看,凝眉半日,说道:“漕帮私下加收商户雇银的事虽然屡有发生,但因为漕帮本来就属三教九流,难以管治,朝廷一向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这字据就是交到皇上面前,也不定能起什么效果。” “要是这字据还不够,我这里还有样东西,表叔想必会感兴趣。” 说着,谢琬又从袖口里掏出一物来,放在桌上,说道:“去年我在沧州码头夜游的时候,曾经在码头附近一条船里无意了发现这个。” 靳永看着她放在桌上的那物,立时拿在手里,说道:“私章?” “不错。”谢琬点头。说罢,便把当夜邢珠如何发现的这颗印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此印上用的是什么印泥,表叔久驻公门,想必不难看出来。” 靳永素喜金石镌刻,拿着印对光看了看,神色就更加凝重了,“这是京师各大衙门通用的‘雨山泥’!你是说,有朝廷官员与漕帮勾结牟谋不义之财?” 谢琬点点头,“虽然不敢肯定,但是从种种迹象看来,这个可能性极大。从此印缝隙里老旧的雨山泥看来,此人定是长期使用这个。所以十有八九是公门里的人。” 说完她又道:“可是我让人在京师查了许久,也没有查到这印的主人。同时我很疑惑的是,此人为什么出面替漕帮青使解围,如今漕帮里黑吃黑的现象十分常见,他是不是参与了帮助佟汾争夺沧州码头管辖权的阴谋?” 靳永沉吟半晌,望着窗外道:“朝官与漕帮勾结,这就不是小事了。” 谢琬笑了笑,站起来,“不但不是小事,对侄女这样的商户来说,还是很要紧的大事。表叔若能办成这件案子,升官加级指日可望。” 靳永深深看了她一眼。将那私章缓缓收了起来。 只要办成了这件案子,他就又为朝廷立了件功劳,谢琬料定这件事他不会不答应。只是不知道通过这件事能不能隔山打牛惊动到谢荣。他如果有动静,那就足以证明他也跟漕帮有牵扯。但是如果没有动静。那也无妨。 如今进了京,必定少不了会有几番交手了。 而这个时候,谢荣正在清河预备回京的行程。 黄氏一面让丫鬟们收拾着行李,一面走过来道:“真的不用把老太太接到京师去么?” 谢荣正在看书,闻言目光连移都没移。“母亲要是去了京师,大哥怎么办?这祖宅是咱们的根基,不能丢的。把它交到大哥手上,不出一年我们谢家的声誉就要毁于一旦。再说——”说到这里,他抬起眼来,“你别忘了。清河还有个谢琬。有母亲在这里,至少她日子也不会过得太舒坦。” 黄氏看着丈夫,半日在身后在椅子上缓缓坐下来,说道:“这个谢琬,如今当真那么厉害了么?” “不知道。”谢荣淡淡的回了一句。又继续看起了书。 黄氏手扶着扶手,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说到谢琬,她也很恨她。也是直到分家之时,她才从丈夫口里知道原来谢葳与魏暹的婚事泡汤,是因为谢琬搅了局。 她虽然不乐意谢葳拿自己的闺誉去换取谢荣的前途,可是到了谢荣出面抛出自己为筹码的时候,事情已经有转机了。为了魏暹,谢葳嫁到魏府去后,魏府怎么也会给谢葳几分面子。那样就不会落到完全弱势的地步了。 如今虽然谢荣仕途越走越顺,可是谢葳至今的婚事也没有着落,眼看都已经快十七了,再拖下去。只怕连谢芸的婚事也要耽误。想到这里,她就越发地恨谢琬。从前果然是她看错了她,竟以为她的目标只是王氏,如今看来,她的目标是包括三房在内的所有王氏所出的后嗣无疑。 可是她又不敢把她的恨表现在脸上。一来她拿谢琬无可奈何,二来,在谢荣面前,她越来越不愿表现出她的心思。他虽然已经有三十五六岁,可是年龄对他来说并不是障碍,反而因为阅历的丰富,而愈加呈现出智慧和深沉。这样的男人,已经令许多女人甘愿投怀送抱了。 而反观她,永远都还是他阴影里的那个影子。而且如今她觉得,她这个影子离他也越来越远了。他已经像是个画上的偶像,她每日里看得着,但是心却再也贴不着。当日那个抱着她的腰脆弱地唤着“书蕙”的他,早已经没有认真的陪她赏过一场雪,折过一回花了。 纵然多年前她已早有准备,可当这一日真正来临时,她还是禁不住忧伤。对于谢荣,她放不下,她由当日的一滩水,已经化为了他骨架上的血肉,再也脱离不开他了。既然脱离不开,她就只能尽量地让他记住她温婉的一面,因此,她甚至都不愿让他看到她心里对谢琬的恨意。 她这辈子,是绝不要在他面前失仪的。 “老爷,太太,老太太来了。” 花旗轻步走进来,温声地冲沉默中的二人禀道。 黄氏收拾了下心情,站起来,迎出去。 王氏由素罗和周二家的伴着走了进来,神色十分不好。不过黄氏自打谢荣把王氏撂在祖宅,只带着他们母子搬去京师之后,因着距离一远,对王氏也就宽容许多了。她上前道:“这么晚了,老太太怎么还没歇息?” 因为赵贞那事儿,王氏原先在黄氏面前也有些底气不足,每回见了面也是客客气气地,可是今日她显然已经顾不上这层,走到谢荣面前,便沉声喝道:“你什么意思?还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穷乡僻野?把自己的老母撇弃不顾,你算什么孝子!” 谢荣看着她,平静地道:“这里是谢家的祖宅,清河县也是河间府下数一数二的大县,不是什么穷乡僻壤。母亲留在祖宅,有这成群的人仆人侍候,还有您的长子奉孝膝前,怎么能说是儿子把您撇弃在这里?” 王氏气得发抖:“什么奉孝膝前!你明知道你大哥如今已经成了残废,什么事也做不了了!” “大哥做不成,还有桦哥儿桐哥儿,”谢荣笑了笑,说道:“母亲既然心疼大哥什么事也做不了,就该替桦哥儿桐哥儿想想。他们俩读书不成,又无上进之心,如果母亲不留下来监管,来日他们长房还有什么出头之日?母亲留下来,好歹私下能贴补他们点儿,若是走了,他们日子就真艰难了。” 王氏被捅破这层,顿时语塞。但是这是自己的亲儿子,她也没什么好不好意思的,于是又道:“合着我若是去了京师,你就对你大哥一家不管不顾了不成?桦哥儿桐哥儿都是你的侄子,你如今有能力了,也总能帮他们一把!” “我不帮无用之辈。”谢荣定定盯着她,“我能走到今日,也是我一步步努力得来的。我既然能努力,他们为什么不能?就连谢琬,她都能把他们二房打造得如铜墙铁壁,同时把手伸向朝堂,他们身为男儿,连她一介女流都不如,也好意思让我帮忙?” “那贱婢是什么东西,你竟帮着她说话!”王氏气不打一处来,见着他放在桌上的书,冲过去一把拂在地上,“你读的什么圣贤书,越读越六亲不认,我倒是不知道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不孝子出来!” 府里人都知道谢荣平日里最珍惜爱护书籍,王氏这么样一做,屋里人便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谢荣盯着地上的书看了片刻,缓缓蹲下身,将它捡起来,拂去上头的轻尘。 王氏见他这模样,也知道自己冲动忘形了,虽然面前这是她的亲儿子没错,她也有权利责罚打骂他没错,可是,谢荣不是一般的孩子,他能够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在他面前,都产生一种卑微心怵的感觉。 他让她住在佛堂里,她就得住在佛堂里。他让她留在清河,她就得留在清河。 如果不是因为心底里那分憋屈压得她实在受不了,她不会这么样气急败坏地闯过来。 “母亲肝火太旺,夜半是养肝的最好时候,还是回去歇息吧。什么时候你能成功地把谢琬给拖住了,什么时候咱们再来说进京的事。明日早上,儿子就不去跟母亲道别了。” 谢荣把书放在案上,平静地看着王氏。 王氏再也不能说出什么,瞪大眼看着他,俨然已经呆懵。 翌日天才蒙蒙亮,谢荣果然连王氏的门也没进,就带着黄氏及谢葳谢芸,直接去了京师。 去年初夏,谢荣已经在东城门内四叶胡同置了座四进宅子,一家人在这里住得十分宽敞。而他把老谢府里的庞家人也全都带进了京来,府里事务仍由庞福总管,俨然成为第二座谢府。 谢荣才进家门,庞福便随着黄氏进了花厅禀事,而庞鑫则随着他进了书房。 “昨日郭大人上门来找老爷,似是有什么事情。小的回话给郭大人,请他今明两日再来。前日则有翰林院两位编修过来,也是要拜见老爷。再者便是几位与老爷同科的士子,下了拜贴来,想与老爷聚聚。帖子小的都压在了书案上,请老爷回头过过目。” 谢荣随口应着,拿起一堆贴子看了看,然后道:“派人去郭府告诉声郭大人,就说我晚饭后过去拜访他。” ps: 求保底粉红!!依然如故的每日三更起啊!!!rp 162 奏本 吃过晚饭,谢荣就到了郭兴府上。 郭兴自从升任了吏部侍郎,也新换了宅第,谢荣到达的时候郭兴正在作画,见着他来,便微笑道:“微平探亲归来,一路可还顺利?” 谢荣笑道:“托郭兄惦记,一切都好。” 郭兴放下笔,伸手请了他落坐,自己也在旁侧坐了下来。等下人们上了茶,郭兴将人都唤了出去,而后与谢荣道:“你回去这两日,京里出了件大事。原本困居在东宫外的废太孙殷昱,不知几时失踪了。初一早上宗室上太庙祭祖之时,皇上命人前去带他来祭拜,才发现此事。” 谢荣目光一闪,说道:“皇上不是派了人手监护么?如何会失踪?” 郭兴呵了声,捧起茶来,说道:“那殷昱是什么人?从三岁起,身边便有不下十位的侍讲武师教其文治武功,到了五岁,更是由护国公亲自教其骑术弓射,十三岁上又秘密去了东海,化名参军了三年,皇上派去的那几个侍卫,哪里能困得住他?” 谢荣道:“可是除了皇上身边这批人,还应该有批人盯着他才是。” 郭兴点点头,半是叹息地道:“可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逃走了。” 谢荣默默抿了口茶。半日后道:“他已然从宗室里除了名,可皇上还让人把他叫回来祭祖,可见并没有对他死心。就算逃走了,宫里恐怕也不会深究。” “我担心的也正是这件事。”郭兴叹气,望着前方。“皇上不但让他回来祭祖,而且还把这消息留中不发,只命了近侍秘密出宫找寻。而这件事也是我岳父觑得了蛛丝蚂迹我才得知的。你这两日若是在京师的话,也必会发现,这两日护国公府也屡有人出入,显然十分紧张此事。” “季阁老怎么看这件事?”谢荣问。 “不知道。”郭兴收回目光,“我这几日正忙着官吏调任之事。手上待复审的履历成堆,并未曾得闲去见岳父。正准备忙完这两日,然后再去走走,不如你与我一道去。” 谢荣含笑揖首:“恭敬不如从命。” 一晃过了两日。这日上晌谢荣在詹事府里处理了些事务,估摸着早朝结束,便就往吏部衙门来,寻得了郭兴,一道往季府去。 季振元也刚刚回到府,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见得他们二人,便就道:“你们来的正好,我这里正有事跟你们说。”说着从袖口里摸出一张折好的纸来,一面坐下一面递给谢荣:“你看看。这是靳永今早参漕帮滥收雇银的本子,是我抄来的,你仔细看看!” 谢荣连忙正色接过,细看起来。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说道:“如今管漕运的是护国公,靳永参漕帮,岂不是等于参护国公?” 季振元捋须道:“确是如此。但是你仔细想想,历年来参漕帮滥收船银的本子数不胜数,都察院与六科几乎都已经不当回事,这回这靳永为什么突然要正儿八经地参漕帮?” 郭兴默然无语。谢荣沉吟了下,说道:“莫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又一想。“难道是最近都察院副都御史即将告老的缘故?靳永只要劝动了皇上着手调查此事,他的竞争力度便就愈发加码了。” 季振元哼笑了声,说道:“哪怕是没有这件事,他也会参。这漕运的事自打落在了霍达手上,便成了许多人心里想啃又啃不动的一块石头。你以为他有那么傻,明知道动漕运便等于动护国公府。还要出这个风头?他这回,是有了漕帮与朝官勾结的证据!” 郭兴闻言,顿时吃了一惊,“他有证据?” 谢荣也皱眉了双眉,显然也觉此事不似先前他们认为的那么轻松。 季振元吐了口气。说道:“老夫虽然不知道他手上究竟有什么证据,但是从皇上的态度来看,是准备要立案了。此事虽然查不到你我头上,但你们也都给我注意些。这事牵一发动全身,到时候可莫因小失大,赔了夫人又折兵。” 郭兴连忙拱首称是。谢荣也默然地垂了头。 出了季府大门,谢荣与郭在街口分了道,直接回了四叶胡同。 黄氏见他面色不善,连忙给他沏了碗茶来,问道:“不是去见季阁老了么?怎么这么早回来。” 谢荣坐下叹了口气,接过茶喝了半口,说道:“季阁老斥了我与郭大人一顿,连话也没问,就告辞回来了。” 黄氏忙道:“怎么了?” 他看了她一眼,和声道:“公事上出了点问题,无妨。” 谢荣的去向自有人实时地告诉谢琬。 漕运的事交给靳永,他自然有他的法子处理。不管暗中相帮佟汾的那人是谁,只要这件事办成了,把漕帮背后的朝官拉出水面,他虽说不一定就此成为名臣,在言官史上也算得上有名有号的人物。这么一件大礼送给他当作拜年礼,怎么也说够得上隆重了。 接下来她去拜访了一下赵贞,而程渊则从赵贞那边得来个让人惊愕的消息。——大年初一的时候皇上居然宣诏让殷昱上太庙祭拜! 谢琬微怔,“皇上当真宣诏让废太孙祭祖?” “千真万确。”程渊点头,“虽然这事只有宗室里的人在场,可是传令的却是宫人,宫人司里有我们的眼线。但是最近他们口风却极紧,似乎也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却不知道是后宫里出事还是别的事务就是了。” 谢琬默然半晌,说道:“如此看来,皇上对废太孙还并没有死心。” “我也是这么想。”程渊点头。 谢琬跟程渊议论殷昱的时候,霍珧在两条街外见骆骞他们。 “年初一的事我知道了。现在有几件事交代你们去做,第一,去东海传召公孙柳他们速速到京。第二,赶紧替我物色一间宅子。” 骆骞颌首称是。然后抬起头来,“主上是准备露面了么?” “还不露面更待何时?”霍珧理着袖口,说道:“给你们半个月时间给我办妥。” 谢琬翌日也叫了罗矩来。 “去看看附近有什么好些的宅子出售,我要买下来。” 罗矩过不多久便要下天津,这件事得趁他在的时候把它办下来。 靳永参漕帮勾结朝官同流合污牟取暴利的事,翌日起就渐渐传得沸沸扬扬了,皇上已经如事先猜测的那般,在接到奏本、又召了护国公霍达进宫问话之后,即刻下旨让大理寺立了案,并着都察院御史兼六科给事中靳永监审办案。 据说护国公出宫的时候脸色十分阴沉,虽然只在外露了一小会儿脸,却也立刻引起许多波澜来,因为这样的脸色便代表了他这趟进宫绝没有听到什么中听的话,长盛不衰的护国公府居然也有今日,于是各路猜测纷涌而起,这几日街头巷尾,便就充斥了各种传说。 谢荣纵然没出门,外头的风声却也一丝不落地落到了他耳里。 其实说起来,靳永参漕帮参到如今眼目下这样的境地,把旁人难以撼到的护国公都绕了进去,按理对他来说只有好处。可是季阁老的话也是对的,靳永不是个鲁莽的人,正因为霍家地位难以撼动,他如果没有把握,便不会这么做。 而且,如今皇上的态度也说明了这一点,不是吗? 可是,靳永又是哪来的把握或者说证据参漕帮与朝官勾结呢? 谢荣百思不得其解。 “老爷,七先生’约您在桂子胡同见面。” 庞鑫走进院子,递了张帖子给躺在阳光下藤椅里的他。 “七先生?”谢荣闻言,接过了帖子。 谢荣前往桂子胡同赴约的时候,谢琬让人去把宁大乙给叫了来。 宁大乙对于谢琬到京师来感到很高兴。 寒暄了几句,谢琬道:“最近有人在参漕帮的事,你听说没有?” 宁大乙想了下,“听说了。”他虽然是个十足的商人,不大关心朝政这些,可是因为酒楼里人多口杂,这些事难免听进耳里。“我听说还是你那个表叔靳永参的,他倒也胆子大,连护国公的手下都敢参。怎么了?” 谢琬道:“其实是我让他参的。”看着宁大乙目瞪口呆的样子,她又道:“是因为我发现了些事。”接着她把事情来龙去脉跟他一说,然后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瞒你了,我的目标是我三叔。我就是想看这件事背后究竟是谁,主要是跟他有没有关系,有多大关系。” 就算她没把事情告诉过宁大乙,宁大乙认识她这么久,也知道几分了。 他说道:“你要我做些什么,只管说就是!不过可千万别让我读书考举当官!”他两手猛摇着,露出一副晦莫如深的模样。 谢琬好笑地道:“我让你当官,你当得了吗?” 说完她正色道:“靳永参漕帮的事,护国公府肯定要受波及。可是我并不想激惹他们。咱们的东兴楼里每日人客众多,你帮我在那里放出些风声,大意就说靳永此次参漕帮,乃是因为发现有人暗中针对护国公府而来,所以要揪出这背后蛀虫。 “我不管你怎么说,总而言之你想办法替护国公府说说话,平平他们的怨气便是。” ps: 求粉红!求粉红~~~!rp 163 回来 “这个没问题!”宁大乙听完,拍着大腿道:“咱们东兴楼如今可是人气旺得很,包管不出明日,这城里风向就变了!” 谢琬点点头,“如此最好,护国公府我们目前惹不起。最好先不惹。” 谢荣从桂子胡同出来,脸色青得可怕。 回到府里,黄氏正在看媒人送来的名贴,听说丈夫回来顿时微笑迎出来,待见着他这脸色,又不由把笑容敛了下去,说道:“怎么了?” 谢荣挥手把人都唤退了下去,对着墙壁站了片刻,才回过身来,说道:“靳永这次参漕帮勾结朝臣,你猜是谁背后捣鬼?” 黄氏一怔,“是谁?” “谢琬。” “谢琬!” 黄氏惊出声来,谢琬,这怎么可能?她只是个闺阁女子,纵使比寻常的闺秀能耐些,总也不至于把手伸到朝堂!“是不是弄错了?”她试探道。 “靳永手上有七先生遗失在沧州码头的私印为证,这还能弄错么?”谢荣眯起眼来,负手站于堂中,说道:“我本觉得此事此我关系不大,就是我曾经接触过曹安,那也不算什么。现在看来,这丫头是根本是冲着我来的!” “为什么?” 黄氏想不明白。即使这件事是谢琬怂恿的,如今目标也是对准的护国公府,以及背后这位七先生不是吗?谢荣公事上她虽然不过问,可是大致上她也是知道的,他如今是太子辅臣,而且目标是为扶持郑侧妃所出皇次孙殷曜,这七先生被盯上,跟他有什么关系? “因为她知道,这印的主人在知道自己被盯上后,一定会去查来龙去脉。”谢荣看着他,幽幽地道:“而当夜沧州码头闹事,本就是她座下的人在挑头。七先生一定会顺着她这条线索去查,当他查到谢琬与靳永的关系,自然会来找我。 “于公,我必须帮助七先生把这个首尾给去除掉,于私,我这里一动,谢琬则肯定会收到了风声。她也就从而得知,我跟这件事,起码我跟这颗印的主人,跟与漕帮勾结的这位七先生有没有关系了!” 黄氏听得目瞪口呆。 她实在想象不出,一个连葳姐儿那么大都不够的女孩子,居然能有这么样缜密的思维,她居然能够通过一件事看得这么远,要不是这话是经谢荣嘴里说出来,她兴许会觉得荒谬不堪。 可是谢荣又怎么会说出毫无根据的话来呢? “这么说,七先生今儿找你,就是为的这事了。”她担忧的看向他。 谢荣无语。半晌道:“她这是使的离间计,她以我侄女的身份拖我的后腿,好让季阁老不满于我。看来,我还是不慎让她给缠上了。” 黄氏默然无语,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回过头来,冲她道,“你不要操心这些事。只要好好地管着这个家就好了。”说完他站起身,“我去趟郭大人府上,不必等我吃晚饭。” 黄氏待要开口问他谢葳的婚事,他却已经披上斗蓬出了去。 霍珧在暗巷里倾听骆骞等人回话。 “……季振元一党最近因为漕运的事有些分身乏术,所以眼下谢荣对谢姑娘并没有什么动作。不过卑职估计他迟早会因为沧州码头的事怀疑到谢姑娘头上。谢荣此人心胸狭隘,主上如果要考虑谢姑娘的安全,还宜早作安排。” 霍珧静默片刻,说道:“知道了。” 谢琬发现,宁大乙办事还是挺有效率的,他回去的翌日早上城里风向就变了,许多人在议论着,究竟是谁在背地里打护国公府的主意,由此也激起许多打抱不平的声音,觉得本朝就这么一位功勋卓著的勋贵,而且还是太子妃的娘家,居然还有人这样处心积虑地算计他,实在太不应该了。 于是,这几日上朝的时候,人们发现护国公的脸色稍好了些,甚至还主动与靳永打起招呼来了。 与此同时,大理寺也很快派了人去积水潭漕帮总舵进行调查,青使穆癸已经被收押。靳永作为监审,自然亦步亦趋随行,不让任何人有机可乘。 要离间谢荣与季振元,当然不是一两次小把戏就能成功的,但是一两次不行,还有三四次不是吗? 谢琬收到这些消息后沉吟片刻,便交待玉雪:“你让人明天去送个信给魏公子,就说我到京师了。” 内阁的事情她得要防备,左右不过年底前就会有眉目。所以从眼下开始,她也该想个法子去探探魏彬的口风了。当然也不能冒然去见,这些文人还是蛮讲究的,越是有事相求,似乎越应该找个合适的契机才是。 但是不管怎么样,魏暹还是要先见见的。 玉雪笑着道:“好,魏公子可还欠姑娘一顿饭呢,当时可说好的。” 谢琬也笑了,说道:“你一说起这个,我倒是又想起大姑娘来。也不知道她如今嫁出去了不曾?” 玉雪一面给她端茶,一面说道:“自然是没嫁。嫁了的话王氏不得有动静?只是订亲没有就不知了。” 谢琬记得前世谢葳就是在这届春闱后挑中的一名寒士,当时这名寒士也是急于在京中立足,如果事情没有变化,那么应该也快有动静了。 她跟谢荣交手必然避不过黄氏和谢葳,往后再见面,肯定不会像从前那样还能装作无事般坐在一处谈天论地,曾经那些虚伪的姐妹情也将会撕开面纱露出真面目,想起曾经两个人窝在纱壁后的退间里绣花写字的时光,真唏嘘。 不过人生际遇本就像同生在一棵树上的枝桠,一开始还是在一起的,到后来必然会分开朝不同的方向长去,她跟谢荣从一开始就没朝一个方向长,作为附生在谢荣身上的谢葳,自然也不会与她朝着一个方向迎接雨露。 她跟玉雪道:“你去拿本经书来,我来抄抄经。” 前门胡同因着靠近顺天府学,附近都是早打烊的笔墨铺子,所以一到晚上格外安静,而在相隔小半座城外王府大街的护国公府,也同样显得宁静肃然。 只是公府里的宁静与外间有些不同,因它的气氛显得格外的凝重。最近,因为一来殷昱下落不明,二来又发生了漕运上的事,所以不要说欢声笑语,就是连府里猫狗走路也小心的溜着边儿。护国公夫人愁眉不展,护国公本人也没有了走动的心思。 府里现在人也不多,世子霍世榜和老三霍世栋去了五军营,老二霍世楷在三千营,小世子霍英与二少爷霍茗去了南方寻找殷昱,府里只有一众女眷与尚未成年的三少爷霍芜和四少爷霍苁。内外院相隔,更加显得清静了。 在窗前默站了半晌的护国公叹了口气,走到屋内躺椅旁,坐下正要闭目养神,管事武呈忽然迈着轻而快的步子走进来:“国公爷,殷,殷公子回来了!” 护国公略顿,双目睁开:“哪个殷公子?” “还有哪个殷公子?”武呈情急之下有些口不择言:“就是我们的太孙殿下回来了!” “什么?”护国公忽然抬起头,而后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你是说昱儿回来了?!” 声若洪钟的声音顿时传出了好几层游廊,内院里随在护国公夫人跟前尽孝的夫人小姐们都纷纷往书房方向望来。 世子夫人杨氏道:“我去瞧瞧。” 才出了大门,护国公跟前的管事就又小跑着进来了,带着激动得颤抖的声音说道:“老太太!殷公子回来了!” 护国公夫人腾地从位置上站起,也顾不得问究竟,抬步便往外去。 余下众人连忙紧跟着过来,于是就见平素大敌当前也不变颜色的护国公竟然单穿着一只鞋冲向书房门,然后急步奔向了二门外。大家来不及计较,于跟着纷纷往外跑,然后在二门下,他们就见到了一个穿着普通,但是格外高大英俊的男子,站在垂花门下向护国公行着端正的大礼:“昱儿见过外祖父!” “昱儿!” 几乎所有人都脱口失声,可不是么!面前这普通衣着也掩饰不住其风华的男子,可不就是他们太子妃的长子殷昱! 一时间,护国公府的闹腾就不用说了,就连着遛着边儿走的猫儿狗儿都撒丫子欢奔起来! “昱儿!” 片刻后,众人已齐聚在正堂,护国公夫人眼泪一滚,展开双手将跪在地上的他揽在怀里。霍珧任凭她揽着,重重地点着头,唤着“老太太”。 一屋里子人都在啜泣,就连如铁塔般站在一旁的护国公霍达,即使单着一只鞋,也禁不住胸脯起伏。 “回来就好,没事就好。”护国公夫人抚着怀里的霍珧的头发,端凝地望着前方,纵使是这样激动,她也并没有表现得很大幅度,只是将他搂紧着,坚定地说:“你母亲病了有大半个月,但她到底是我霍家的女儿,并没有让郑侧妃看到笑话!你也要坚强,没有什么人能打倒我们霍家的子孙!” “外祖母。”霍珧缓缓地直起身,“外祖父曾教导昱儿说一个人只要内心不垮,就没有什么能够打倒他,昱儿不敢忘。”rs 164 请辞 “好孩子!” 护国公夫人含泪微笑,抚着他的头,将他扶起来,将他细细地打量。而后眼泪又忍不住滚出来,她连忙拿绢子抹去,笑说道:“我不跟你多说了,现在要让人去宫里送个信给你母亲,你去跟你外祖父那里说话吧。” 霍珧闻言点头,随同护国公进了书房,其余人有的随护国公夫人去了花厅,有的人则留在门外等候。 霍珧向护国公作了个揖,说道:“昱儿从今以后便不是什么太孙了,此次登门是有事相求外公。因为我并不想自甘堕落,所以目前想进外公麾下寻个差事,日后也好发奋图强,以图在这大胤朝能有个容身之地。” 护国公道:“孩子,你不打算攻回去了么?” 霍珧笑道:“我失手杀人,皇上废我天经地义。我若就此攻回去,拿什么服天下人的心?” “说的也对。”护国公点头,“饭是得一口口地吃。难得以你的年纪沉得住气这份气,先在京师露了面也好!皇上既贬了你为庶民,那你就以庶民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过自己的日子,堂堂正正地为自己挣份功名!——你想要什么差缺?!以你曾经在东海立下的战功,直接入参将没问题!” 霍珧道:“外公的爱护之心昱儿心领,不过,天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我在东海立过战功,一来就爬这么高的位置,既让人难以心服,也容易引起郑家的警惕,到时若以此弹骇外公滥用职权,反为不好。我觉得,在京师码头任个把总就成。” 护国公嗯道:“也成。把总这位子本来大多就是勋贵之后在任,你纵使不再是皇孙,也是我的外孙,坐这个位置,不会有人敢说什么。”说完他拍拍他的肩,“职位低也不怕,外公相信你,用不了多久便会爬到更高位置的。” 他目光隐含着深意,隐约还有火苗升起。 殷昱是霍家与殷家共同的血脉,如今殷家不要他,他霍家要! “霍休!”他高声一呼,门外很快进来一名俊郎男子,到了他跟前弯腰道:“国公爷有何吩咐?” 护国公把手上的文书递给他:“明日一早,你把这个送到兵部,让他们即刻办理上任!告诉他们,若有懈怠,仔细我翻脸不认人!” “小的遵命!”霍休笑道,躬身退下。 夜已经有些深了,窗外传来时有时无的虫鸣。春天一到,这样的声音就多起来了。 谢琬在抄了几页经,看桌上漏刻,正要唤玉雪收拾下去,门外忽然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玉雪,谁来了?” 玉雪转进来,望着她说道:“是小霍,他说有话要跟姑娘说。” 谢琬想了下,放了笔,“让他进来吧。” 霍珧走进来,谢琬指了指书案对面的椅子,然后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霍珧坐下来并没急着说话,而是就着灯光打量了她一会儿,才说道:“我可以单独跟你说么?” 谢琬想了想,让玉雪下去了,然后挑眉看着他。 霍珧勾了勾唇角,说道:“我是来请辞的。” “哦?”谢琬把写好的经文放在一边,并没有很意外。他这样的人当然不可能在她身边呆一辈子,纵使他没说过,她也看得出来他是只蜇伏中的雄鹰,走是迟早的事。她随口道:“你谋到什么高就了?” 霍珧道:“五军府下京师码头驻军营,一个小把总。” 谢琬手上的动作顿住了,停了约有半刻她才抬起头来,目光幽深而沉凝,“码头驻军营?那是护国公霍达的麾下,你是什么人?” “殷昱。”他平静地说。面上的表情依然亲切和蔼,“我就是殷昱。” 世界忽然静下来,连虫鸣声也没有了。谢琬定定地望着面前这个人,好半天才找回呼吸。 她曾经是猜疑过霍珧的身份没错,可是她从没想过他会是殷昱。不是想不到,是不敢想。殷昱应该在京师,不应该在清苑州的山路上,更不可能刚刚好就让她遇见,并且救了下来。 这也太巧了,不是么? “你有什么证据。” “我有这个。”他从怀里摸出两块印玺来,摆在他面前。 谢琬接过一看,上头刻着“太孙昱印”。闻了闻,是丹朱的味道。 她把印推回去,看着他道:“之前为什么隐瞒,我大概能知道。但是,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告诉我?” 她的目光也是沉静的,即使他是殷昱,她也不觉得自己该因为他而情绪失控。 “因为我并不想骗你,即使我仍然可以编个理由请辞,可是终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谁。与其让你来发现我,不如我主动告诉你。”说这话的时候他望着谢琬,说完之后他则望向被她随身携带挂在墙上的松岗图,“而且,我是殷昱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总还有我的人生要过。” 谢琬垂下双眸,看着面前灯苗摇曳。 “那祝贺你,终于可以摆脱逃亡在外的日子了。”她扬起唇,目光似笑非笑,“你既然能够有勇气在天子脚下露面,应该当初被废之事有蹊跷吧?是不是有人暗算你?” 他盯了她一会儿,说道:“你还真是时刻都没忘了打探消息。” 谢琬弯唇垂下眼来。 他接着道:“我也很想知道是谁在陷害我。当日殷昊言语挑衅我,我本没有理会,我也没有拔剑刺他。只是因为他言语过激,身边侍卫瞪了他一眼,他抓住把柄,拔剑先刺向我,我才只好拔了侍卫的剑与他对了几招。然后正在对打之时,我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站着不动了,而我收势不住,平划过他胸前的剑刃还是刺伤了他。 “因为我本无心伤他,剑刃是平伸出去的,伤口并不很深,只是拉了有半尺长。事后太医也说了并没有伤及要害,养上个把月就成。可是三日后,他突然就死了。现场并没有查出有人下毒和暗杀的痕迹,可是即使这样,我也仍然成了罪魁祸首。然后我就这样被废了。” “所以说,我其实跟你一样,也有仇要报。”他偏头看着她,微勾的唇角有丝无可奈何,“只不过你知道你的仇人在哪里,他是谁,而我却还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面前的灯光有些暗了,谢琬拿起旁边的银签儿将灯芯拔出来一点,然后拿纱布擦着签子,说道:“这么说,你进驻军营也是有目的的。” “没错。”他简短地说道。 然后站起来,“明日我会来再一趟,跟大家告个别,然后就走了,你如有什么事,可以到榴子胡同殷府来找我。”说完他又瞥着她,“还有,别有事没事往外跑,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 谢琬并不曾留意他末尾的话有什么异样,却被榴子胡同几个字引去了注意力,榴子胡同已经有了殷府,那么看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悄然布署好了一切。 不过这对于一个曾经被当作皇储培养的人来说,有点自己的门道也不算什么。他若什么都不做,只是潜伏在她身边,反倒要令她生疑了。 她扬唇望他:“好,祝你好运。” 他不置可否,再看了眼那墙上的松岗图,走了出去。 谢琬站起身来,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头忽然也滑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 翌日他果然又来她面前提出请辞,这次是当着罗矩钱壮他们的面说的,理由也是寻得了另外的差事,只不过没说在哪里。这还真是个懒于撒谎的人,即使掩人耳目也不愿编造别的理由。 好在大家也都没有细问,因为跳槽本就是很常有的事。他又不同钱壮,钱壮是在式微时当初由谢琬亲手提拔出来的,自然立志一辈子效劳谢琬。霍珧这样的人一看就是有来历的,谢琬虽好,终归是个女子,他有别的志向很正常。 他走了之后钱壮罗矩俱都松了口气。谢琬笑问为什么,钱壮摸着脸道:“实在长得太好了,有他在,我老担心一辈子都娶不着媳妇儿。” 众人大笑起来,倒是把这一层又给揭过了。 城里这段时间议漕运的话题少了,许是因为仍未有进展的原因,而春闱却在这个时候开始了,谢琬借着风声平静,已暂时把心思转向置宅子的事上。 作为监国太子,春闱这样的大事东宫自然不敢轻怠,而作为辅佐太子的詹事府,谢荣此刻正在向太子禀报内阁里这次于殿试选题的议案。 太子坐在御案后,似有些心不在焉,拿着一枝笔在手上把玩。 谢荣见状,便把话停了下来,垂手退在一侧。 大太监崔福从旁觑了太子半日,见他还在神游,遂接了宫女手中的参茶上前,“殿下可是累了?” 太子看了眼面前的茶,慢腾腾举到唇边,又不喝,停了下便就放下来,望着谢荣:“这次漕运的案子,有什么眉目了?” 谢荣微顿,说道:“据大理寺那边说,事情已经有了些进展,但具体尚且不宜透露。不过也给了有话,说是尽量在中秋之前结案。” 太子凝眉望着地下,手上的笔忽然啪地被他扔在桌上。 一屋子*人大气不敢出,谢荣闻声抬了抬头,很快又平静地低了头下去。rs 165 同仇 殿内静默了片刻,太子才端起那碗参茶慢悠悠饮了口,说道:“传护国公进宫。谢爱卿下去吧。” 谢荣颌首,躬身退步出了殿门。 到了殿外,他对着阳光站了片刻,回头看了眼宫门,才下了石阶,出了东宫,坐马车去了郭府。 郭兴也是刚到府。 换了衣裳出来,见着谢荣一脸严肃,不由得也敛去了脸上笑容。 “微平这是怎么了?” 谢荣坐下道:“方才太子殿下问起我漕运的事。” 郭兴闻言也怔住,“此事皇上亲自督办,太子殿下眼下也在过问?” 谢荣点头,“方才殿下又召了护国公进宫。我猜太子殿下已经对此事起了疑心。他宣召护国公进宫,如果不是因为注意到了漕运这件事,就是有关于殷昱的事。总而言之,无论哪件事都对我们不利。底下的事情,你得立刻派人前去补漏,务必做到万无一失。” 郭兴皱眉点头:“难怪我昨日收到消息说,太子殿下宣召过靳永,难道他暗底里也动手了?” 谢荣沉吟摇头:“不可能。如果是太子殿下动手,那么以殿下的性格,他不会打草惊蛇地再来问我,我猜测他只是起了疑心,还并没有到决定暗查的地步。毕竟这已经是皇上下旨专办的,太子虽然监国,但他不会去冒然插手皇上的事务。” 郭兴道:“那他先后召靳永和护国公又为何事呢?” 谢荣沉吟了片刻,说道:“靳永我不清楚。但我猜宣护国公应是为殷昱。” “殷昱?”郭兴道,“为什么?” “殷昱至今下落不明,如今公然在寻找的也只是护国公府而已,而殷昱一旦脱险,最先联络的人也应该是霍家,太子若要寻殷昱下落,自然会从护国公处打听。” 他看着郭兴,又说道:“殷昱从小被视作太子的接班人培养,他的志向没有那么容易被消磨掉的。再加上教导他的是护国公霍达,所以这种人注定就是个硬茬,具备很强的反击力。这从他出逃就能看得出来。他不是会乖乖就范的人。 “他隐匿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摆脱暗杀,重新聚集身边的力量,为他的翻盘做准备。七先生他们做的最失误的一点,是没有趁热打铁在他被押的那几天里,迅速地除掉他。” 郭兴听完他的分析,也露出赞同的神色,但是他又摇头道:“不是七先生他们行动失误,而是当时情况下,根本没有办法得手。 “因为除了皇上派了侍卫在侧,殷昱自己也养了一批极厉害的死士,这批死士乃是殷昱幼时霍达为他精心挑选培养的。也就是因为难以得手,郑侧妃当时才会在权衡之下请求皇上将他贬为庶民。因为在宫外总比在宫里还要容易得手些。” “可是直到如今,也还是没有得手。”谢荣皱起眉。 郭兴对此也只有叹气。 两人对坐着无语了片刻,谢荣见得天色不早,遂起身道:“再过几日便是殿试了,我还得赶回詹事府处理事务。这事就先说到这儿罢,总而言之,近期大家说话做事都注意些,太子虽然远居深宫,对下头的事,可一点都不含糊。” 郭兴送他出门。到了廊下,他忽然又道:“说到殿试我又想起件事来,河间府下清苑州衙同知齐嵩是你什么人?” “齐嵩?”谢荣停住步。 郭兴道:“前阵子前任清苑知州陈昂递了封举荐信到我这里,举荐这齐嵩为清苑知州,信上还说与你们谢府是亲戚。可有这回事?” 谢荣望了廊下树梢片刻,忽然笑起来。 谢琬这边置宅子的事已有进展了。 罗矩已经替她物色好了宅子,在枫树胡同,四进带大小后花园的大宅院,挺新净合用,并不需要怎么修整便可入住。她去签完文书回来,殷昱就派人来送信了。 原因是他不日便要去京师码头驻军营报到。 上回殷昱走后谢琬也想过他接下来的行动,既然他决定告诉她真身份,那么作为一个有抱负的男人,他不可能在她身边呆一辈子,他说过他有他的目标,这么说来,在京师露面就应该是他踏出来的第一步。他去了京师码头,那就也说明,他已经取得了护国公府的庇护。 他一旦露面,将会有许多问题暴露出来,比如说从前的暗杀有可能摆在明面,还有殷曜他们的目标更加明确。当然也有好处,就是他露面之后,不管生死都将坦露于天下人面前,就是有人要杀他,也一定会有许多人会调查他的死因。 郑家那些人,相应的也有了顾忌。 因此他的露面变成必然,这比暗地里蜇伏显然又要好得多。 她给来人回了话,按规矩给了两句贺词,然后忙自己的事情。 可是停下来又没有办法不去想霍珧就是殷昱的事,之前的霍珧太真实了,突然之间变成了传说中与她有着天地之别的太孙,总需要时间接受。不过这也只是早晚的事情,殷昱一旦露面,有关于他的消息会不断传来,必然就会有存在感了。 宅子弄妥后,她提笔给申田写了封信,让他催谢琅回京。然后也写信告诉了余氏,请他们一家上京来住住。 上次本来要去通知魏暹,可是因为殷昱那一扰,又把这事拖下来了。他不对她说他是殷昱还好,他一说,再这样直接去寻魏彬谈合作就显得有几分孤勇了。因为站在季振元一党对立面的除了她,现在又出来个殷昱,于是去不去寻魏彬,怎么寻魏彬,就值得深深思考了。 所以她决定,等余氏他们都到京之后,再把魏暹和靳永赵贞他们两家请来,办个入伙宴,先与魏暹取得联系,再谈其它。 可是没想到,几日后她没等到余氏,却等到了余氏的信! “舅太太信上说,舅老爷此次不但升职之事告吹,而且被一件过去已久的案子牵连,使得如今连本来的官职都丢了!所以这回来不了京师,还请姑娘谅解。” 谢琬听完,顿觉两手发凉,有种重蹈了前世之历史的感觉! 前世齐嵩也是因为在面临升迁之际意外丢官,只不过是前世是因为财力不如人家,这世她财力上可以无限地支持他了,没想到又还是出现了这样的事。 齐嵩论资历论政绩都很有优势,而且这次替他举荐的陈昂还是他共事多年的顶头上司,陈昂在仕途上也是有着一定背景的,他的岳父曾经就是礼部侍郎,如今虽然致仕,可是朝中还有许多他的门生,这回这升职之事本应是板上钉钉的,如何就出了这样的意外? 而余氏信上所说的这个案子,细看之下却是三年前陈昂上任之前知州之位空缺之时发生的一件妻子谋杀丈夫的案子。案子当时是齐嵩代为审理的,只是后来才把结案交给了陈昂复审归档。这案子过去了这么,而且当时嫌犯已经认罪伏诛,确实没有误判,如何眼下又翻出来做了拦路虎? 谢琬直觉这里头有蹊跷。 她把程渊请来。 程渊拿着信琢磨了一会儿,说道:“如果说这当中是有人作祟,那这人除了谢荣之外,不作他人想。” 谢琬盯着他,“程先生有什么证据?” 程渊摇头:“没有证据,只是推断。漕运那事谢荣按兵不动,使得姑娘拿他没有一丝法子,可不代表他没有记恨在心。这次正碰上陈昂递了举荐信上去,这举荐信最后必然要上交到吏部。姑娘忘了,谢荣与吏部侍郎郭兴都是季阁下的拥趸么?” 谢琬吐了口气,皱起眉来,“我没有忘,其实我也怀疑是他,可是舅舅舅母与谢荣无怨无仇,不过是因为我,谢荣记恨我所以冲舅舅下了手,他因为我的缘故而丢了官职。这让我x后怎么去面对舅舅一家?” 程渊沉吟道:“事情究竟如何还未可知。毕竟信上所知有限,依我看,还得当面见过才能作打算。” 谢琬站起来道:“既如此,索性让钱壮直接去南源把舅舅他们接过来,到京师岂非机会更多?” 一想到前世里齐嵩丢官之后齐家则从此败落,她这心里就沉甸甸地。 这一世她当然不会再让舅舅他们受苦,哪怕丢了官职,她也要让他们衣食无忧,让齐如铮顺利的入仕,可是这口窝囊气却是咽不下去的。谢荣比她多出来的不过是手上的官职和权力,可眼目下,难道她就真的没有办法对付他了么? 程渊看着她面色,不由劝道:“姑娘也不必太过自责,这场仗本来就有祸及旁人的风险。就算没有陈昂举荐这件事,真到了面对面打擂台的时候,谢荣也肯定会朝舅老爷下手,因为如今咱们这边在官场上,也只有舅老爷啊。” 谢琬静下心想想,倒是也有道理。既然谢荣让郭兴把齐嵩从仕途弄下来,这也十分说明漕运案子这事,谢荣已经怀疑到了她头上,这是在拿齐嵩做筏子耍手段给她看!rs 166 求助 谢琬这边等待齐嵩他们进京的时候,殷昱则去京师码头报到了。 营里总管的参将只知道护国公会要插个人进来做把总,还特地把原先的人给腾出去了,却不知道具体是谁。等到下面人说报到的人来了,他见着面前俊朗英挺的男子,手上拿着签名为殷昱的报到令,顿时便吓傻在那里。 从此,废太孙殷昱以新的身份在驻军营里当差的事就在京里京外各个地方传开了。 街头巷尾开始了对殷昱的各种猜测,有叹息的,有讥嘲的,有暗讽的,有明骂的,也有好奇的,以及佩服的。总而言之,如今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与殷昱相关的字眼,而终于他在榴子胡同的住所也被人打听了出来,胡同附近的商铺开始变得热闹。 但是这是迟早的事,殷昱既然选择了从军入仕的道理,那他肯定会要有个住所。他从东海召回来谋士一个叫庞白,另一个叫公孙柳,据说两人曾经都是宫中饱腹诗书的学士,后来跟随着殷昱去了东海参军,之后就一直留在那里。 如今二人就成了殷府的大管家。庞白擅筹划,当着大总管。公孙柳擅财务,便做了帐房。另外还有个三十人的侍卫队,这三十人都是进过西北铁骑营里的,个个都十分魁梧,为首的就叫做武魁。另外有个擅天文的胡沁,是前任钦天监的儿子。 另外还有个十二人的贴身暗卫,为首的两个一个叫做骆骞,还有个叫廖卓。 庞白他们显然并不担心殷昱的落脚地暴露,依旧井然有序地替殷昱打理着门庭。殷昱曾带谢琬去了殷府一回,大约是显示交底的意思,顺便也见过了这些人。于是庞白最近因为招厨子,所以写了信来给谢琬,让她介绍个好些的。 谢琬把这事交给了宁大乙,因为齐嵩夫妇带着齐如绣已经上京来了。 齐嵩一家在晌午时到的府,谢琬奔出去迎接,齐如铮因着学业没来,齐嵩先行下地,只见往日的潇洒已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愁容。谢琬唤了声舅舅,紧接着余氏与齐如绣下了车,两人面容略带憔悴,显见得为着此事是操了心。 谢琬搀住余氏胳膊:“这下好了,总算到家了,住的地方都准备好了,先歇歇去。” 余氏是个极坚强的人,眼下虽逢此厄运,精神头却还极足,见了谢琬仍是把她上下打量了番,直到见到她依旧如上回见那般神采奕奕,这才点了点头,说道:“既然知道要来京师,当初清河那宅子就不该花那么多心思,这才住了多久?就又要空着了。” 然后到底也深感欣慰,一路进屋一路打量起这门廊。 谢琬引着他们进内,说道:“还是跟清河一样,给你们收拾了个单独的院子,在东跨院那边,跟我住的枫华院只隔着一座天井,叫禧福堂。到时候表哥来了就另外隔个院子,让他紧挨着我哥哥住的正院,他们哥儿俩挨得近,出入也方便。舅舅舅母看看够不够用?若是不够用,我再让人改改。” 说话间就到了禧福堂,谢琬让了他们进内。 余氏在门口道:“又不是从此不回去了,事情有着落我们就走,还改它做什么?”齐嵩却已经进了院子,四下打量一看,顿时道:“这么大的地方!别说住我们四个人,就是住八个十个都够了!哪里还用改?琬丫头也真是。” 余氏闻声连忙进内,这一看也连忙道:“这都抵得上我们南源大半个家了!” 谢琬笑道:“只要舅舅舅母住得舒服就好!” 余氏叹着气,摇摇头。 齐如绣说道:“我们带了人过来,你不用格外招待。”是真心怕给她添麻烦的意思。 这次齐家只带了各带随身的仆人进来,虽然齐如绣有话示下,可谢琬还是拔了几个伶俐的丫头进内,等余氏梳洗完换完衣裳出来,八个丫鬟已经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等着行礼了。 余氏掏钱打赏了她们,又拿出南源带来的特产赏了府里所有的仆人,下人们早从罗缜和吴妈妈那里得知谢琬幼年失怙,与这舅舅舅母如同亲生,早就存了巴结之心,如今见这舅夫人来了还有于是各各都很欢喜,此后尽心服侍自不用提。 谢琬因为怕余氏他们一路舟车劳累,因而这一日并未过多地提及齐嵩丢官的事,只是就信上的内容简单问了两句,而后且等他们歇息好了再说。 当街头巷尾议论着废太孙重新在天下人面前露面之时,宫里和各个衙门自然也沸腾了。据说皇上当场就从龙**跳出来让传护国公进殿,而东宫各处也行色匆匆,除了早知道此事的太子妃和常年看不透心思的太子,没有一个人是坐得住的。 这其中最最坐不住的当数殷曜,据说当晚就拿了两篇做好的文章去请皇上点评,翌日起又以侍疾为名在乾清宫席地而卧,陪伴了已有十来日。 庞白每日都会把这些消息禀报给殷昱听。 而廖卓却道:“谢姑娘最近似乎摊上点麻烦。” 正低头吃早饭的殷昱抬起头来,廖卓道:“谢姑娘的舅舅齐嵩被无故罢了职。” 殷昱双眉微凝,说道:“查出什么原因了么?” “吏部侍郎郭兴是季振元的女婿,此人与谢荣一向走得很近。而谢荣似乎已经把漕运的案子怀疑到了谢姑娘头上,虽然没有证据表明,但是显然这是出自谢荣的授意不会错。” 殷昱沉默不语。 庞白从旁见他半日不出声,便道:“主上可要帮谢姑娘一把?” 殷昱抬起头来,说道:“先看看再说。她也许有她的办法,我冒然插手,会影响她的计划。先留意着便是。” 庞白等人称是。 谢琬这里正琢磨着齐嵩这事。 不过并不像殷昱想的那样顺利。齐嵩既然被谢荣弄下来,那就不是花点钱能解决的事,因为归根结底事情还是得求到吏部头上。如今各部都是侍郎作主,谢荣有了郭兴,就等于已经掐住了齐嵩的脉搏,谢琬拿他还是有些头疼。 当然,她想过去求魏彬,以魏彬的面子,应该不难替齐嵩谋份差事。可是这样一来,如果说谢荣知道齐嵩是魏彬保下来的,必然也会对魏彬有所防备,甚至还有可能借季振元之力对其进行打压。那么这样一来,对于接下来的事情就很有影响了。 最起码处境艰难的魏彬在那种情况下想进内阁,就更加难了一步。 可是她又必须得趁此机会往内阁里塞个人进去,而眼下最合适的人只有魏彬。魏彬若进了内阁,朝中就有了能够站在谢琬这边与季振元对抗的人。魏彬为了自己,当然会想办法如何与季振元去斗。而她自然也算是真正有了跟谢荣一拼的可能。 谢琬在府里想了几日,决定还是去见见魏彬。就算他不便出面,起码他也比她办法多。 齐嵩进京这些日子也没闲着,日夜在外头跑,见各个同科旧交,但是又能有什么进展?这些人本身都还在升迁路上苦苦钻营。 她这里出了门往魏府去,那边就有暗中护着的人回去告诉庞白。 殷昱正好休沐在家,听得说谢琬去了魏家,便就沉吟起来。 庞白道:“看来谢姑娘多半是去找魏彬帮忙。可惜郭兴知道谢荣与魏彬有嫌隙在先,再加上谢荣因为漕运案子的事恼上了谢姑娘,使得季振元他们也沾染了干系,郭兴自然会帮着谢荣打压齐嵩到底,魏彬也未必能帮得了这个忙。” 殷昱眉间闪过丝郁色。 他站起来,说道:“去段府。” 谢琬突然到访,最开心最意外的自然是魏暹无疑。 “小三儿!你太不够义气了!进京这么久都不来找我!”他悲愤地控诉着她的不义,一面又两脚踩着了风火轮似的不停搬着各种瓜果点心放在她面前,不停地数着:“这个是暹罗国来的,这个是关外来的,这个是福建的,这个是广东的……” 谢琬很有些发窘,因为当着魏夫人在。 魏夫人是个很直接的人,她是河间戚氏的大姑奶奶,跟着魏彬从六品小官做到如今的位置,都道魏彬极为敬重她,如今看她眉目雍容却又隐含着一丝娇蛮的样子,也很容易能想象到她在生活上的如意。见了魏暹这般,魏夫人便就竖起眉来斥道:“女客到访,哪里有你瞎胡闹的地儿?还不出去!” 魏暹便就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谢琬抬眼觑过去,还见着他在芭蕉树后转来转去。 一定是有着感情和睦的双亲,才会养成魏暹这样正直单纯又热情的性子。 “谢姑娘请用茶。”魏夫人和气地道,然后也亲厚地打量她,“早听说姑娘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如今见了,倒是不虚此名。那年暹儿胡闹,在贵府给姑娘添麻烦了。我们老爷至今还常提起,说起姑娘是如何地竭力相帮。”rs 167 要人 谢琬道:“夫人言重了,谢琬只是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实在有愧大人和夫人的惦记。倒是大人对我兄妹的关爱,让我等感激不尽。今日前来,也想向魏大人当面道声谢。” 不过是场面上的客套话,魏夫人微笑点头。“道谢是不必了,我让人请他过来叙叙话便是。” 门外站着的丫鬟很快去了。 这里谢琬回了魏夫人几句问话,一身常服的魏彬就进了来。 谢琬起身向他行礼,魏彬含笑道:“快起来。” 魏彬跟两年前没什么变化,两厢坐下寒暄了一阵,魏彬问起谢琅。谢琬沉吟了一下,便就道:“难为大人惦记,我哥哥学业上还好,只是眼下有件事,不知道大人方不方便帮个忙。” 魏彬哦了一声,说道:“什么事?” 谢琬便把齐嵩之事原委皆说了,“大人不是外人,朝堂关系大人比我更清楚,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件事极可能是谢荣授意郭侍郎为难我舅舅,我知道走吏部正常路子是做不到的,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伸伸援手?” 魏彬沉默下来。 魏夫人凝眉与谢琬道:“谢荣与你也算是血亲,竟然这般为难你们?” 谢琬平静地笑了笑,并没有言语。 血亲又算什么?谢启功还是他的亲生父亲呢,他当初为了隐瞒王氏的罪行,还不是曾打算就这么让他冤死九泉?王氏是他的亲生母亲,他还不是把她丢进佛堂思过,到如今也还扔在清河不管?为了掩人耳目,还美其名曰王氏是为了照顾谢宏不肯进京。 谢荣这个人,骨子里就是没有感情的。纵使有,也被权欲薰没了。 “这事我不能出面。”隔了半晌,魏彬开口道。“谢荣与我有嫌隙,我就是出面吏部也不定会给我面子。不过我们左丞吴大人说过中书省要放走两个中书舍人做外官,到时我可以向吴大人举荐你舅舅随同外官前去赴任。但是这恐怕要拖上一年半载。一来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缺,二来办得太急也容易被谢荣他们起疑。” 拖上一年半载,那齐嵩还不定能成什么样。前世就是因为官途受挫,他才落下了心病。 齐嵩是典型的文人,官职就是他的全部事业,也是他的立身根本。如今陡然被免职,他的心情可想而知。所以一年半载是什么样的情况,她也说不好。 但是,魏彬既然说到他的上司左丞吴士辉的头上,自然已经是咬了牙答应帮她的了。 她不能再得寸进尺。齐嵩那边,只好先且劝慰着了。 她起身行了个万福:“谢琬多谢大人仗义相帮。这份恩德自会铭记在心。” 魏夫人道:“谢姑娘不必如此。说起来咱们两家也算是误打误撞结了善缘。当初你能帮暹儿,如今我们尽己之力回馈下也是该当的。” 谢琬颌首,“多谢夫人厚爱。”看向魏彬,再说道:“我前些日子听说我表叔说杜阁老已有告老之意,如此看来,内阁便又要添个人进去,魏大人在中书省为政这么些年,功劳甚大,上下皆服,如果魏大人能够进得内阁,那我朝真如锦上添花,自然更有一番新天地了。” 魏彬听她提到内阁,蓦地把目光转过来。 谢琬含笑冲他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告辞。 魏彬是个聪明人,他不会不想竞争这个位置,可是竞争这个位置的人何其之多,他即使贵为二品大员,在中书省从政十来年,也不见得这个位子就会落在他的手上。这世界并不是十分公平,有时候你付出一辈子的努力,得来的只是一点点回报,有时候你擅于利用了机会,结果却又事半功倍。 谢琬回到谢府,把去拜访过魏彬的事跟齐嵩一说,余氏他们这才知道谢琬不声不响替他忙乎这事去了,一时又喜又叹。 喜的是终于是有了眉目,虽说时间长点,而且也是不知派到哪里的外官,但终归是又有了希望,时间熬熬也就过去了。叹的则是谢琬一个姑娘家这么样替她们抛头露面,这份情要怎么样才能还得了。想着她如今还不到十五岁,竟有这份体贴人的心肠,又不禁心里发疼。 此后更是把她当亲生女儿往心窝子里疼,便是后话了。 却说这日上完早朝,郭兴回到吏部衙门。正准备坐下办公,门外吏卒便就进来:“大人,礼部陈大人奉段阁老之命派人来拿今春待升官员的档案,说是礼部要添几个人。” 内阁里如今有六位阁老,分别是户部尚书沈昭,刑部尚书季振元,吏部尚书杨鑫,工部尚书张扬,礼部尚书段仲明,兵部尚书杜岑。这六位与中书省左右二丞共同理政,成为胤朝最坚固的朝政架构。吏卒口中的段阁老就是指的礼部尚书段仲明。 郭兴挥挥手,让其拿去。 段仲明虽然与季振元没什么深交,但是也没有什么不和。按理说礼部这般不大按规矩办事,他拒绝下来也是有理可依,可如今正是关键时期,如果杜岑退下后季振元任了首辅,这些人少不得要安抚拉拢一番,作为季振元的女婿,他自然不能去替他结些怨。 吏卒出去了。 郭兴正拿着两颗印石把玩,门外吏卒又进来了。“大人,礼部陈大人来了。” 紧接着门口一黯,礼部侍郎陈鉴便就出现在门口,笑哈哈道:“郭兄真是好清闲哪!哪像小弟,近日为着春闱殿试之事忙得两腿打颤,连口茶都没得喝。” “还不快去上茶!”郭兴斥着旁边吏卒,一面朝陈鉴拱手:“陈兄日理万机,百忙之中怎么过来了?” 陈鉴落了座,叹道:“不怕郭兴恼我,今儿我可不是来探你的,我也是为着办差而来。”说罢他看着郭兴:“今届考生之中不乏优秀者,又因为太子监国,除了皇上之外还要经太子过目,是以今届任务竟是繁重了许多。如今手下人手不够,几个职缺上无人,便就登门来找郭兄讨几个能人哪!” 郭兴笑道:“原来是为这事!我就说嘛,你哪能闲到跑我这里来讨茶喝!”又想起方才他已经让人来取过档案,便就说道:“不知道已经挑中了哪几个?我这里即刻下调令,好去替陈兄分忧解劳。” 陈鉴道:“说实话,一个也没有挑中。你也知道,礼部衙门虽然不及吏部重要,但是皇上和太子极重才学,因而入职礼部之人也不能含糊,需得办事谨慎之人,方能胜任。不知道郭兄这里还有什么备选之人不曾?” 说着,他把目光瞄向摆在书案上的一摞卷宗。 郭兴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笑道:“这些这都是待职或者已经解职的官员名录,都是有着各种那种的原因而弃先,只怕陈兄看不大上眼。” “那可未必!有时候说不定别人不要的,还真合我们礼部的胃口!”陈鉴笑道,说着顺手拿起来翻了翻。郭兴见他如此,也只得笑着摇摇头,让吏卒上了茶在他手畔。 “我看就这两个就可以。”陈鉴看了一遍,然后指着上头两个名字说道,“都是从官有些年头的,而且都为属官,这种人必定比起旁人来要谦逊些,我看就先擢这两个人来用用吧。事急从权,我就走走郭兄这个后门,回头等安排好了差事再来跟郭兄备案。” 陈鉴笑着把卷宗递还给郭兴。 郭兴看着上头的名字,目光忽然闪了闪,合上本子来,与陈鉴笑道:“别的人可以,这个齐嵩不行。此人任上有过失,郭兴要急着用人,不如另外选一个” 陈鉴把茶放下,抽出那两份卷宗,说道:“有过失又有何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郭兄就不要纠结了。殿试在即,我这里可真急得头顶冒烟呢!快快替小弟把人调过来罢,回头耽误了皇上和殿下的大事,你我可都吃罪不起!” 他笑着拍了拍郭兴的肩膀,拿着两份卷宗出门走了。 郭兴在门下默站了片刻,许久才锁紧着眉头回转身来。 枫树胡同这边余氏一家准备回去了。 因为齐嵩暂时没有差事,在这里白吃白喝的,余氏觉得心里很不安。谢琬正在劝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您看这要是回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也不多住住,万一想您了怎么办?” 余氏心里也舍不得,她叹道:“也来了许多日了,该去的地方你也都带我们去逛过了,你舅舅这个人又纠结得很,总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气性又大,你看他这些日子话都没句中听的。我想着早些回去,寻点事给他做他也就放开了。南源到京师也不远,等稍候闲点儿我再过来就是。” 谢琬还是不乐意。 这里正说着,罗缜忽然进来道:“姑娘,外头有两名差官,说是要见舅老爷。” “差官?”余氏吓了一大跳,拉住谢琬的手道:“官都罢了,难道还有什么祸事?” 谢琬心里也十分起疑,安抚着余氏坐下,说道:“我去看看。” 余氏忙道:“我跟你一道去!” 两人飞步到了门口,只见门外果然站了两名穿着衙役服饰的差官,谢琬道:“二位差爷寻我舅舅何事?”rs 168 实力 左首的那人打量了她两眼,说道:“你是齐嵩的外甥女?” 谢琬点头,“正是。” 右首那衙役便就从怀里摸出封火漆封好的信来,说道:“这是齐嵩入礼部任职的调任令,让他三日内拿着这个到礼部报到。” 谢琬听到调任令三字时脑袋顿时嗡地一响,连忙接过来一看,信封上果然写的是“调任令”三字! 余氏这里也听懵了,“什么,入礼部任职?不是说还得等上一年半载地才有差事吗?” 那衙役道:“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 谢琬这里已经打了信封,一看果然是吏部颁出的调任令无疑,不及多想,忙让罗缜拿钱打赏衙役,一面搀着余氏往禧福堂来。 早有人飞奔进来告诉了齐嵩,齐嵩在半路上迎住他们,“真有调任令来了?” 谢琬兴奋地把手上的文书塞到他面前:“千真万确!而且还是去礼部任主事!恭喜舅舅!” 余氏喜极而泣,拍着谢琬的手道:“还不是你的功劳!——绣儿拿银子去厨下,今儿中午我们请客!” 齐如绣欢快地去了。 禧福堂这边自是热闹了好一阵,谢琬心情平静下来,却也生了疑惑。即使魏彬是个办事说话都很谨慎的人,可如果说他有这份能力把齐嵩推到六部,也不至于说要一年半载才有结果,而且还并不外放,而是留在六部为京官,——这中间差距可就大了去了! 首先就如事先分析的那样,魏彬一来没有这么大面子扭转郭兴的态度,二来他也没这个能耐把齐嵩推到六部,这件事不像是魏彬做的,可她只求过这么一个人,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她心里蓦地想到了一个人,除了他,似乎再没有别的可能。 然而她琢磨了片刻,还是叫来罗缜:“你去魏府里拜访下魏大人,就说多谢他帮舅老爷留任京中,还挑了这么好一个位子。就说我改日再来专程答谢。” 罗缜拿着一大堆的礼物去了。 没多久他又拎着那堆礼回了来,“回姑娘的话,魏大人说齐大人的事他也听说了,但这事不是他帮的忙,还请姑娘仔细想想有没有托过别的人。另外则顺道恭喜齐大人当任。” 谢琬听完回复长长地呼了口气,起身道:“我们去码头。” 殷昱正在穿着武将领着兵卒在码头巡视。 漕运的案子正在紧锣密鼓的审理,漕帮连抓了几个人去了大理寺,目前气焰低了许多,京师分舵的舵主佟汾日前也克己自省,把手下的船只管理得井井有条。 这可给驻军营省下了许多功夫,殷昱站在驻军营营帐所在的小木楼前,感到心情不错。 廖卓忽然走过来:“主上,谢姑娘来了。” 殷昱顿了下,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果然有个服饰普通戴着帏帽的纤秀身影走过来,虽然是个女孩子,步伐却跟男孩子一般稳当。 他眯眼扶刀,等着她走近。 谢琬到了他面前,看了一眼浑然不同前几年的码头,笑道:“殷把总治下有方啊。” 殷昱扬唇望着天际,“你来干什么?” 谢琬走到背人处,说道:“殷公子做好事不留名,我特意前来登门致谢。” 殷昱瞥了下周围,率先上了木梯:“进去说话。” 进了屋里,谢琬除下帏帽,盯着在桌前倒茶的他,说道:“这次你帮了大忙,怎么做到的?” 话说到这里,再装糊涂就显得很假了。 殷昱递了杯茶给她,然后大刀阔斧在桌旁坐下来,说道:“段仲明十二年前做过我一段时间的老师,他有把柄在我手里。”说到这里他又看向她,“他原先从我身边跳到行人司是因为当初他买通了太子的大大监崔福。太子对这些鸡鸣狗盗的事甚为看不惯,我吓唬吓唬他,他就帮我办了。” 他虽说的轻松,谢琬可不会真的以为这是件轻松事。“段仲明是阁老,你如今只是个平民,你就算吓唬他举报他,他并不见得会害怕。” 殷昱凝视了前方半刻,垂眸喝茶。“段仲明的小儿子死于天花,当时请的太医到了半路,结果被季府的人半路截过去给季振元的儿媳接生。那时候宫门又已落禁,段公子因医治不及而死。段仲明这些年虽然在内阁一直保持中立,但是对季振元心里一直有着怨气。” 谢琬道:“那季振元知道吗?” “他当然不知道。”殷昱笑道,“我知道是因为当是他请的那太医是我作主让他去的。本来宫里下禁之后没有御赐的令牌不得进内,但是段仲明求到了我,我就顺手帮了一把。季振元要是知道,早就不容于段仲明了。” 谢琬沉吟不语。 殷昱望着她道:“你又在琢磨什么?” “我在想,要是没有这个缘故,你还会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到我?”谢琬抬起头来,探究地看着他。 目前看来,这次他能帮得她不过是恰巧有着与段仲明有着这段因缘,如果没有呢?他是不是也只能束手无策了?她不是不知好歹,而是当他离开她之后还能够这样提供援手,足见得这人可以结交。而她也想看看他除了几大后台之外,他自身的实力去到了何处。 如果说大家能够站在同一阵线,那是更好的。 最起码,也要他自身具备必要的底蕴。 可到底他只是传闻中厉害,身边的人厉害,究竟他本人深浅如何她并不知。 殷昱看了她许久,才把目光转开去,“朝中那么多官,你以为个个都是清白的么?就连魏彬都有个在外沾惹了谢葳这样女子的儿子,别的人自然也少不了各种各样的短处。就算没有段仲明与季振元的这层因缘,你以为段仲明就会依附他吗? “杜岑退下来,季振元中选的可能性极大,工部的张扬是季振元的同科,两人素有往来,吏部的杨鑫更是与他交情匪浅。他们三人在内阁同进退,剩下的沈昭曾任天子之师,功劳或许不及季振元,但地位却比季振元尊贵。 “这种情况下,虽然季振元看起来很有权势,可是对于段仲明来说却不见得有利。季振元上任必然会倚重张杨二人,就算段仲明这时候靠过去,也远远比不上他们。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是站在沈昭这边更好些,一来二人可以联手压压季振元的锐气,二来如若有朝政要事,发言也有份量。” 说到这里他冲她看过来,“这些人都不是笨的,爬到这样高的位置,剩下的时间他们只会替自己着想了。真正对朝廷对社稷,他们已经心淡了,不会再花心思忧国忧民,而只会想着如何样才能令自己屹立不倒。” 窗外漕船上号子此起彼伏,明明是很吵的环境,谢琬此刻心情却很安宁。 她想起从山路上认识他直到如今,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低调着,可是没想到在低调的他的身上,原来也有颗缜密的心。 曾经她以为他不过是仗着有霍家为后所以有着匹夫之勇,因而才会来到这驻军营谋混资历,可是这一刻她不再这么认为了,一个纯武夫是征服不了天下的,真正能使人成功的,是脑子,是才智。虽然眼下也并没有看到他胸中有着什么韬略,可是他能够把朝政剖析得这样清楚,至少能看出他几分冷静。 “我该走了。” 谢琬轻轻放了茶杯,站起身来。 殷昱也站起来,“是该走了!大姑娘家跑到码头来作甚?” 谢琬白了他一眼,转而却笑了,她知道他没有恶意。 殷昱也笑了笑,先出门站在梯子上看了看四下,才回头示意她出来。 齐嵩大事已定,而且居然进了六部,这令得余氏他们万喜之余又得重作安排。 按余氏的意思是,在谢琬这里住了这么久了,如今齐嵩有了正经官职,就该另外购宅子另住。 谢琬自然是不肯的,她极想像前世那样与舅舅舅母一家同住一处,再说眼下她又不是养不起他们。可是余氏执意不肯,最后也只好妥协,同意在府里住下来,不过禧福堂的嚼用以及下人月例什么的,一应由他们自己来出,就等于只借住了谢家的屋子。 谢琬揣测以舅母的性子也只能做到这样,再冷静地想想,如果真一直接受着谢家的供养,于齐嵩名声也不利。再者将来齐如铮还得娶妻,没得把人好端端受敬重的一户人家硬掰成了爱占人便宜的小人。心里一面惭愧,一面便把禧福堂另开了个门以供齐家人出入。 如此住在一处日夜能够相见,倒是也十分完美。 四叶胡同这边,黄氏为谢葳的婚事真是愁白了头发。 谢葳已经十七了,京师姑娘里少有过了十六还未订亲的,谢葳自己心里也着急,但是她一向掩藏得好,因而反过来劝母亲道:“这种事急也急不来,也许是我命里没有这个福气。” 黄氏叹道:“算命先生早说了,你命里早该动了婚姻,怎么会是没这个福气?”一面想起谢荣这些日子成天在外头,时常一天里都见不着面,便就不免抱怨道:“你父亲也是,在外认识这么多人,随便递个话出去,难道还能没人上门来不成?”rs 169 赴宴(50粉红+) 谢葳不肯低嫁,黄氏能理解,可谢荣这么样不闻不问,她就有些看不下去了。 这些日子来说媒的倒也有,可终归难有合适的。一方面要顾忌对方在朝党中的立场,一方面又要能对谢荣来说有用处的,再有又要家世相当、男方人品各方面都还端正的,那真是难上加难。 当然也有不少出色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媒人先说对方尚未订亲,后来再来便就都说已经定来了,一两次还次,次数多了难免让人懊恼。黄氏甚至觉得,这事像是这些人合着伙来挤兑他们,要看他们笑话似的。 但这些话却不能当着谢葳说,一说,她心里自然更不痛快。女孩子家谁能受得了这样的愚弄?再说了,她也没有证据,也不过是凭空猜测而。 “母亲也不用怪责父亲。”谢葳道,“我估摸着,父亲这阵子是在忙着公事吧? “漕运的事虽说跟父亲没什么关系,可是真查起来想洗干净是不可能的。何况眼下内阁又面临杜阁老告老,季阁老这次希望很大,父亲这时候自然要鞍前马后效力,如此才能从季阁老手下一众人中脱颖而出,将来被提官也才有说服力。” 黄氏叹道:“这些我都知道。我就是觉得他也该关心关心你们。你看他多久没过问芸哥儿的功课了?你的婚事到如今,他主动问过几次?” 谢荣在外的事她心里都知道,可她是个女人家,家庭丈夫和儿女在她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总归葳姐儿的婚事也是大事,如果家里有个女儿老大不小了还未定亲,外人会怎么传?自然会扯到闺誉上的事来,他那么在乎名声的人,怎么这会儿倒想不到了。 不过谢葳的体贴大度倒是让她又宽慰了几分。 她拍拍她的手道:“你也别着急,进京这些日子我也没怎么带你去走动。过几日杜阁老的幺孙杜十公子大婚,我带你去贺喜,顺便见见城中的夫人们。她们看到了你,自然就会想着打听了。” 谢葳笑着偎到母亲腿上,娇声道:“母亲是不是把女儿当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黄氏抚着她的头,嗔道:“说什么傻话?我的女儿这么出色,怎么会嫁不出去?” 谢葳很以为是。 枫树胡同这边近日热闹得很,因为谢琅昨日回来了,而且是绕到南源与齐如铮一道回来的。 谢琅在南边游学了大半年,黑了也瘦了,但是说话中气十足,双眼绽发着熠熠神采,竟然与去之前成熟内敛了不少。虽然说不上脱胎换骨,总归是不会再做出把人绑架到山神庙,再塞两条银票让他逃命这样的事来了。 说起这件事,其实谢琬一直觉得既然有在山神庙脱困的本事,那么当天在山路上被那么惨打,也应该不至于会送命才是。而且怎么还会中了人的麻药呢?既然能给他下麻药,难道就不能在山下捉住他,非得到山路上来么? 她隐隐觉得这里头可能有蹊跷,不过他本来就是个满身具有蹊跷的人,也就也不去深究了。 这次谢琅回来,并不打算再出远门了,程渊也觉得先沉淀沉淀也好,于是她便把京师米铺分了五六间给他打理,然后交代罗缜,家务事上,对外事务除了请示她之外,一并都要再请示一番谢琅,然后留下内宅中馈仍由她掌管。 齐如铮这一到了京,余氏他们自然也很高兴,于是不免过问起谢琅和齐如铮和婚事。这两日请了靳夫人上门做媒,看看京中可有门第相当的人家的姑娘尚未婚配。 靳夫人因为谢琬的关系,来得府上次数多了,于是跟余氏也熟了。到底都是当太太的人,说起话也投机些。靳夫人在说起婚配之事时便就说起:“杜阁老的幺孙杜十公子就要成亲了,说起来这十公子也曾是京中一二等的贵公子,这次许的女方却不怎么样,是工部主事娄刚的次女。” 谢琬在旁边跟齐如绣剥核桃,听闻后便就道:“也不知是谁做的媒?” “是郑侧妃的母亲,工部侍郎郑铎的夫人。”靳夫人知道她通晓朝政,于是着意地看着她说道。 谢琬剥核桃的动果然就缓下来,以杜阁老身为首辅的身份,郑铎的夫人替杜十公子作媒不算什么,可是为什么女方偏偏会只是个小小主事的女儿呢?你能想象齐如绣嫁给季振元的孙子么?门第悬殊太大了,难免让人起疑。 娄家次女高嫁到杜家,是杜岑有什么把柄在郑家或娄家手里,还是郑家或杜家欠了娄刚什么情? 当然这些事不是她一个姑娘家该过问的,当着大家面不便明说,她依然低头敲起了核桃。 翌日魏暹以看望谢琅的名义到府来找她算帐。 “明明当初说好到京就让我请吃饭的,居然一声不吭的来,又一声不吭地走,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 谢琬一面喂池子里的鱼,一面懒洋洋道:“见过嫌穷的,见过嫌丑的,没见过还有人嫌别人不让他请吃饭的。敢问魏公子是不是几年没出过京,手头的钱都快发霉了?”她扭头冲他一笑,又拈起些鱼食丢进池子里。“你怎么这么闲?” 魏暹呆看了她笑靥片刻,在鱼拍水的声音里回神道:“才不是。是我母亲让我来传话,说杜阁老家娶孙媳妇儿,请了江南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唱戏,会连唱三日,问你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谢琬回过头来。 她可不会认为魏夫人邀她去看戏是对她有着格外的喜爱之情,她那日在魏府临走时提起的内阁一事,魏彬后来虽然一直没有动静。但是上回罗缜奉她的命前去探听齐嵩之事是不是魏彬的手笔时,魏彬的态度却显得格外热情,难道说,魏夫人邀她去看戏,是有话跟她说? 她一直相信魏夫人眉眼里的娇慵不是没有来由的,从他们家上下房里都没有一个妾侍的状况,以及魏暹这样的心性看来,魏夫人一定是受到了丈夫发自真心的尊敬。既然如此,魏彬的事情一定会跟魏夫人说,而魏夫人跟丈夫之间,一定有着某种默契。 当魏彬不便出面接触的时候,自然就得由魏夫人出面了。 她想到这里端详魏暹的神色,问道:“夫人还有没有别的话?” 魏暹眼里一派清澈,摇头道:“没有别的。就嘱咐你明日下晌到我们家门口来,然后乘她的大轿一道去杜府。到时她会说你是她娘家的侄女。” 魏夫人的娘家戚家也在河间,倒也有那么点八竿子才打得着的关系。 她点头道:“那你转告夫人,就说我到时一定去。” 稍微准备了准备,就到了翌日。 杜阁老家办喜事是大事,何况还是杜岑临退前的最后一次喜宴,杜府卯足了劲往大搞,城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家都下了喜帖,五品以下虽然没收到贴子,可是能有人会不自己拿着贺礼上门去的吗?所以这一日,竟几乎是举城出动。 这股风潮也刮到了码头。 一大早驻军营的总参将上营里应了个卯就回了城,而下面几名参将千总商量了一下,就走到殷昱帐内,说道:“今日杜阁老家大宴,大家都去,我们也不能不去。码头最近就数公子这块治理得最好,今儿夜里就劳烦公子多费费心,替我们看着点儿。明日大家回来再请公子吃酒。” 杜家的宴虽然办得大,可跟这最不相关的人就是殷昱。他不需要去拍杜岑的马屁,也不方便在这么多人面前露面抢了杜十的风头,所以今夜的轮值请他代班,显然再合适不过。 殷昱笑了下,挥了挥手。 杜岑家办喜宴自然不会请到码头这些人头上去,他们那点贺礼丢到银钱堆里只怕连找都找不着。可是他们在杜岑面前没地位,不代表在每个人面前都说不上话。这样的场合,兵部吏部去道贺的人多了,侍候好了那些主,往后的升迁才算有望。 他虽然没在官场混过,可在东海那几年厮混在上下级之间,使他看这些看得十分清楚。这都是正常的欲*念,他犯不着去为难别人。 参将们喜出望外地去了,他扶刀下了梯,开始例行的巡查。 谢琬到达魏府的时候,魏夫人已经打扮好了,出门见着她梳着端正的双挂髻,一身烟水绿的夏裳罩衫,素色罗裙长及覆脚,脖子上虽只挂着个赤金锁,但金光反映在洁白的肌肤上,衬得她皮肤带出几分瓷光,却显出几分雍容大气。 腕上只一对翡翠镯,环珮叮当地,竟是极好。 魏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牵着她同上了大轿。 魏家今日除了魏夫人,还有长媳贺大奶奶同去。贺大奶奶许是早就知道了会有谢琬这么个人,见面的时候很平静很亲切地向她打了招呼。 谢琬与魏夫人同乘。一路上魏夫人只问了她一些日常,譬如服饰打扮之类,并没有说别的。谢琬自然也不好说别的,遂顺着她的话题往下唠,说到了今夜的戏班子的时候,大轿已经在一片喧哗声与炮竹声中停在后角门内。rs 170 相逢 谢荣一家带着谢葳落后谢琬小半刻进府。 谢荣如今的品级还没资格让黄氏乘轿,于是谢荣带着谢芸骑马,黄氏带着谢葳乘坐马车。 谢葳也早知道杜十娶的是娄家的次女,面上虽然端庄大方,心底里却在叹气。 娄淑英她见过,虽然相貌也甚好,才学也有几分,可是家世跟杜家比起来差的不是一丁点。凭什么人家可以嫁到杜家这样的好人家呢?她自认跟娄淑英比起来不差,她也没想过非得要嫁到杜家这样的人家,可是命运显然很不公平,如今她的婚事竟连风声都没有。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有资格骄傲的,她是清河县里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说到城中的姑娘,谁不对她首屈一指。 她也以为自己是有着千里挑一的本钱的,毕竟她通晓棋琴书画,虽不为最,却也有几分底蕴。她还有个能干的父亲,她曾经以为,进京之后她会有更广阔的未来,可是现实竟然这样残酷,两年的时间证明,她在京城里并算不上什么出挑的闺秀。 可是越是清楚自己的位置,她就越是渴望谢荣快些成功,人很奇怪,有些时候当你底气不足了,就总希望在身上加著些外在的东西帮着提高自己的存在感,比如钱,比如权,又比如势。如今谢荣在努力地攀爬她知道,可是她不知道他还要爬多久,她还要等多久才能看到他变成叱咤风云的权臣站在朝堂上。 在婚事的滋扰下,她渐渐地已有些失去耐性,她也想寻找一条道路,能够使自己踏实下来,使谢荣更快更迅速地达成梦想。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谢荣的梦想已变成了她的梦想。 她倚着车窗叹喟,精致的妆容下,她的神情显得有几分落寞。 进了杜府,自然有人前来相迎。 谢荣品级低。并没有专门的地方可供坐歇,不过因为谢荣拜在季振元门下的缘故,来客中有许多都与黄氏认识。见了谢葳便就不免打听,黄氏便就把谢葳拉出来。一一地介绍认识。如此下来,倒是也化解了几分散座在外的卑微感。 魏夫人是堂堂的二品夫人,作为与她同来的侄女,谢琬自然随着她一道去了正厅,与一众三品以上的命妇贵女们端坐在室内闻香吃茶。 谢琬打量着门里门外,竟然有许多人是她前世见过的,还有些人甚至曾经直接打过交道。这当中有善有恶,只是今日在这样的场合,都已经正式成为了前尘往事。 贺大奶奶见了姐妹,来与魏夫人请示要过去说话。婆媳俩说话间,留意着四处的谢琬便就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 “谢琬?” 谢琬心里一沉,侧过头来,面前站着艳光四射谢葳,在她身边的。则是黄氏。 黄氏是听说季阁老的夫人也在这厅里,所以带着谢葳前来拜见的,没想到才进门,她就看见了雍容端坐在圈椅内的谢琬。 谢葳说不清什么心情,有疑惑,有惊讶,而更多的是不平。谢琬比她都不如。她不过是个丧妇之女,是个家里连个做官的长辈都没有的平民!她怎么有资格坐在这里,而她旁边作二品夫人打扮的对她亲切有加的贵妇人又是谁? 这些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就使她的目光看起来有几分复杂。 谢琬瞬时镇定,朝黄氏行了个万福,道:“三婶好久不见。大姐姐一向可好?” 虽然上京之前她说过尽量别让谢荣知道她入了京。可是如今谢荣已经知道漕运的案子是她挑起的了,而她也已经在京里置了宅子,齐嵩在礼部任职,这是迟早都会被谢荣知道的事。 尽管眼下会与她们母女碰见也有些出乎意料,但细想之下又在情理之中。 杜岑要告老了。告老之前他有举荐下任首辅的资格,这种关键时候,季振元会来,谢荣自然也会来。 谢葳这样的目光,真让人觉得不舒服。 魏夫人站起来,带着疑惑看向谢琬。谢琬唇角微挑,温声与她介绍道:“这位是我的三婶,詹事府谢中允的夫人,这位是我的大姐姐。”然后看向黄氏母女,又充满敬意地介绍魏夫人:“这位便是参知政事魏大人的夫人。三婶和大姐姐快快行个礼拜见吧。” 黄氏听得面前这位便是魏暹的母亲,脑袋里顿时嗡地响起来。谢葳脸色倏地变白,白了之后又红,最后咬着唇,盯着依旧两眼含笑看上去温柔谦恭的谢琬。 她居然跟魏家还有联络!而且跟魏夫人这般要好了? 她究竟错过了什么,为什么天下的好人都是谢琬做了,天下的好处都是谢琬得了! 谢葳胸脯起伏着,双眼望着地下,却似能盯出血来。 谢琬明知道她跟魏暹出过那件事,她还这样趾高气昂地让她们行礼拜见,果然父亲说的不错,她就是一条毒蛇,一头恶狼!能在无声无息地把你咬一口,让你措不及防! 对面站着的魏夫人听说这便是谢荣的妻子和女儿,早已经觉得一股气从丹田里往上蹿了,原来当初舍身算计魏暹的谢葳就是面前这女子! 真是不见还没那么大气,如今见了便觉当初那股火气又回到了身上来。她真不知面前这浓妆艳抹的女子有什么本钱,论相貌,比她出众的多的是,论修养,作为三房敌人的谢琬在绷着脸的她面前是这样云淡风轻,她真不明白,一个连在外头连情绪都掩饰不好的人,怎么会以为魏家看得上她! 魏夫人的胸脯也深深起伏了一下。她望着呆立着的黄氏,微扬着下巴道:“我刚刚还想说,这是哪家的内眷明明做着低品打扮,见了人却不打招呼不行礼的,也太没教养了。琬儿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原来是谢中允的夫人和儿女。既是谢中允的家眷,那就难怪了。” 几句话不见火气不带脏字,却把事情点破得清清白白。 黄氏面上如血,憋着气不敢吐,生怕一吐就会背过气去。 谢葳蓦地抬头看向魏夫人,魏夫人目光凌厉,她又不得不垂下了头去。 谢琬劝道:“大姐姐怎么忘了规矩了,快些给夫人行礼啊。” 谢葳咬着牙,半抬起头,缓缓蹲了下去:“小女子谢葳,见过魏夫人。” 黄氏回过气来,也赶紧低头见礼。 魏夫人却在这当口拉起谢琬的手来,亲切地说道:“杜家的后花园很是不错,你来过没有?” 明知道她没来过的,偏这样问。谢琬心下好笑,说道:“没有,回头若得闲,便请夫人做个向导。” 魏夫人道:“别人是没这个面子,你开口了,还能不带你不成?”满是不见外的口吻。 还在弯腰行礼的谢葳直觉得胸口里气流直窜,什么时候谢琬变得这样拿大,她可以站在她面前肆无忌惮地跟人说笑,而她却要这样低三下四地在她面前给人拿捏了?她忘了,如今在她面前的是她的姐姐吗? 她两腿已有些发抖。 直到这时魏夫人才看向她们:“哟,还在呢。若是无事,就烦请让让吧。” 黄氏咬牙退开。谢葳直起腰,看了眼魏夫人,再瞪了眼谢琬。 谢琬平静地回视着她,唇角有着一如既往沉静的浅笑。 魏夫人拉起谢琬的手道:“走,我们逛园子去。今儿品级不够的还进不了呢……” 一路上风轻云淡,鸟语花香,真正是好天气。即使夕阳渐下,也掩不去这一庭春色。 偶遇谢葳是意外之中的事,魏夫人对谢葳的挤兑却在意料之中。魏彬一路上爬到今日地步,魏夫人若是个软柿子,一来守不住丈夫,二来魏彬也不会爬得这么顺利,三来更得不到丈夫如此的敬重。且不管谢荣将来如何,如今眼目下若还拿捏不住她,那也太憋屈了! 一个女子,该心软是得心软,该强硬时得强硬,若被人欺到了脸门上还隐忍不发,岂非太没骨气? 这边厢黄氏与谢葳相觑一眼,很快也握着拳手恢复了神色。 这种情况下,委屈和哭泣甚至退避都是不理智的,越是这样,越是不能让人注意。 所以在没有惊动什么人的情况下,黄氏依旧领着谢葳走开了。却没有注意不远处依旧有人看到了这一幕。 兵部侍郎刘永德的夫人目光一直尾随着黄氏二人离去才不动声色地问一旁的女客,“方才进来的是不是詹事府谢中允的夫人和小姐?” 那女客往她指的方向看了眼,说道:“是谢夫人没错。不过那位小姐没见过,应该是他们姑娘。” 刘夫人望着远处坐在季夫人下首的黄氏母女,点了点头。 后园子里人影绰绰,全是女眷。男宾们都在前院里呆着。贵妇贵女们三三两两地或游玩或停坐,好一幅游春图。魏夫人许是因为出了这口恶气,心情比先前又更明朗了几分。她牵起谢琬走向人群深处,不少人认得她的,纷纷与她打招呼,自然也有相熟的问起谢琬的身份,魏夫人一概笑称是内侄女。 走了一段之后,不知是不是为了照顾四处观赏着的谢琬的节奏,魏夫人把脚步放慢下来。谢琬目光随意浏览,忽然落在了不远处亭子里的一群人身上。 ps: 感谢大家的票票和打赏~~~~么么哒~~rp 171 发现 这群人中间有个年纪并不算太大的贵妇人十分引人注目,满身的华贵不去说她了,只她坐在临湖的栏杆旁,明明只是在微笑倾听旁边人的说话,可是那双手按膝一派尊贵的姿态已让人无法逼视。 那样随和中透着端凝威严,以谢琬两世的经历来看,也很少人能够拥有。 “那就是护国公夫人。” 魏夫人随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然后目含深意地看着她。 殷昱的外祖母?谢琬心头一动,再端详过去,心底也不由产生一种恍然之感。是霍达的夫人,也就难怪有这样的气势了,只是身为文官的杜家办宴,堂堂的太子妃之母,护国公夫人也亲自过来了么? “自然是因为殷昱,她才会过来。” 魏夫人的脸色凝重,也不见了方才的宽厚亲和,“殷昱如今虽然在驻军营任职,可是命还悬了一半在别人手里。一旦郑侧妃他们暗中与季振元他们联手弄点什么出来,光以霍家一家之力,难以做到无懈可击。所以为了保住他,一向与文官们划清着界线的护国公府如今也开始放低身段亲近文臣了。” 谢琬垂眸沉吟。 魏夫人看向她,“你在想什么?” 谢琬道:“我在想,如果殷昱自己能够在内阁中拥有一份力量,那情况就很不同了。季振元他们不见得会一手遮天,而有了他的存在,郑侧妃一党也只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过日子。这对朝廷社稷来说,其实也是件好事。” 魏夫人转过身来,正面向她。 谢琬平静地接受着她的打量。如果说她不够资格请动魏彬来争夺这个位置,那么殷昱总该够资格吧? 魏夫人定定看了她片刻,败下阵来。 “其实我今日邀你出来,是有件事问你。”她说道,“帮助你舅舅复官的人,是谁?” “殷昱。”谢琬依然很平静地说出来。 从来之前她就猜到她有话跟她说。如今既然她自己先说到了殷昱头上,她还有什么好回避的。这本来就是一场需要交底的协议,说老实话,如果她要凭自己本身来劝说魏彬出面争夺。那必须得费上许多力气才能成功。 但是她眼下身边既然有个现成的殷昱,那她还有什么理由舍近求远。由殷昱来出面主持魏彬争夺入阁的事情才更有说服力和号召力,虽然她并没有跟他商谈过关于朝政的事情,但是,作为一个处在逆境里的人,面对这种助力谁也不会拒绝。 不管魏彬冲着她还是冲着殷昱决心入阁,结果只有一点,他进了,对他和他们来说都有好处。 魏夫人看了她许久,才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果然是他。不瞒你说。我们老爷也猜测到是他。” 谢琬道:“是因为段仲明曾经做过殷昱的老师,大人才顺藤摸瓜猜到的吧?” “不错。”魏夫人点头,“但是因为以段仲明的身份并不是如今的殷昱所能随意遣动的,所以我才会有此一问。如今既从你口中得到确认,那么不管是用的什么手段。可见段仲明暗地里也是与季振元不对付的了。” “夫人说的不错。”谢琬点头,“如今内阁六人里,季振元已经有了杨鑫和张扬,如果他们再添个人进去,朝纲的事大约也只能他们说的算了。而如果段仲明和沈昭大人这边再添个人,那起码就与季振元打个平手,这样也就达到了牵制的目的。” 魏夫人深深地点了点头。 “季振元他们要扶皇次孙。其实不过是为着这份从龙之功,荫及子孙罢了,哪里又是真正为着什么社稷着想?原先杜阁老也还清正,到了后也是个和稀泥的,沈昭他们虽然也不怎么地道,但却没这么肆无忌惮。内阁也确是该有人进去平衡平衡了。” 谢琬望着她。笑而不语。 魏夫人叹喟完,也看着她笑起来,“看看咱们,明明是来逛园子的,却说起这些不相干的来。来。我带你去见见徐夫人她们,都是平日里与我常来往的,为人都很不错,他们家的姑娘们也个个都知书达礼……” 夜幕渐渐降临,殷昱领着一队人马,巡着河岸进行例行巡查。 虽然进入了傍晚,码头上卖货的吆喝声已渐渐消散,但是河面上船只仍然来往穿梭,嘈杂的声音让人松懈不下来,但是暮春的晚风吹在脸上,柔软得像海面上缭绕的歌声,又让人并不会显得过于紧张。 武魁率着同做兵卒打扮的八个人紧随殷昱身后,与其余兵卒关注角度不同的是,他们密切留意的是各种易藏身的角落,因为相对于码头的秩序,殷昱的安全才是他们的真正职责。 自从殷昱进了营后,武魁就带着从东海回来的亲卫队里的九人编进了他手下,因此可以继续贴身护卫他的安全。当然为了不让人抓到把柄,这些都是通过护国公府私下安排的。 现在河岸两边的歌楼酒肆正是热闹的时候,浓重的风尘气使得路过的男人们兴致高昂,虽然离码头还有段距离,那些肆意的调笑都能清晰地传到耳朵里。 巡兵里也有不少人往那边张望,殷昱回转身来,扫视了他们一眼,那些心猿意马的兵卒们立即肃颜立正,不敢再有半点歪心思。 殷昱沉脸交代武魁:“谁再三心二意,罚他蹲三个时辰马步!” 三个时辰马步蹲下来,人都要晕过去了。 再也没有人敢不把心思放在职务上,那些风尘的声音也自动阻挡在耳膜以外。 巡兵以更加严谨的姿态向前行进。到了接近商铺的界线处,全体立定,准备转弯掉头。殷昱却在这个时候面向右前方站住,武魁等人也跟着站住,领头的小旗紧随在后方,猝不及防,差点撞上武魁等人的后背。 右前方有排小木楼,跟驻军营的营帐一致,但却是为漕帮的人所有。殷昱看着夜色中的小木楼,像是看到了什么,微仰头紧盯着上方。 武魁正要说话,他又已经恢复了常态,扶刀前进起来。 走了约有二三十步,他边走边说道:“武魁领着队伍继续巡查,秦方罗勇随我来。”说着脚步一错,已经从队伍里移了出来,武魁身后两个人与此同时也跟着出了来,这一幕从吩咐到进行完毕,整个队伍没有停顿一秒,秩序也不曾乱半分。 殷昱退到了路旁古槐树下,借着树影掩护迅速地移步到自己的营帐小楼旁,然后在楼底下指着对面的小木楼,说道:“你们看那楼上。” 那小木楼乍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除了窗台上摆着的几个酒坛子窗外晾着的两件男衫表达了那是个老爷们儿的住处之外,并看不出来什么。但是秦方眉头凝了凝,说道:“那衣裳不是骆七平日晨的衫子。” 那小木楼是漕帮分舵主佟汾手下的分使骆七的屋子,这屋子正好处在殷昱营帐小楼的东南位,相隔虽有二十余丈,但是因为窗户正好对着殷昱的窗户,而且日常也免不了与骆七打交道,所以他平日里穿的什么晒的什么殷昱基本有数。 而做为皇太孙的护卫,拥有极强的观察力和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是他们必备的技能。 码头上的夜夜亮灯,同样的景物看得久了,虽然只是夜里一个很微小的异常,也逃不过他们的双眼。何况眼下他们已经潜到了与这木楼相距不过三四丈的位置。 罗勇点点头,盯着那晾着衣裳道:“看衣料的柔软度,是一等的杭绸,襟边虽然只是普通的镶边,但是能在柔软的杭绸上缝制得一点褶皱也没有,一定是有着极好的做工。这样的衣裳看起来普通,但是没有二三十两银子也制不出来。” 殷昱抱着胸,接着话头道:“ 漕帮里那些人恨不得把银子直接打成衣服穿,不会有人花了钱还把自己往低调了整。骆七更有意思,十个指头足有五六个戴上了金戒子。这不是漕帮的人,更不是骆七的衣裳。但是这个人能在骆七这里晾衣服,一定跟他很熟。” “不管他什么来历,你们先把那衣服弄下来。” 他吩咐道。 秦方没有二话,从腰上取了捆细而长的丝绳,从地上捡了颗小石子绑在一端,往那衣裳扔过去。绑上石头的绳子有了重量,很容易就把上头轻柔的绸衫卷了下来。 殷昱拿起那衣裳里外仔细看了看,还有几分湿润,他移到鼻前闻了闻,皱眉道:“千步香?” 秦方道:“主上可发现什么?” 殷昱放下衣裳,说道:“速去把武魁他们唤回来,抽几个人去通向骆七住处的周围仔细查查,看看是否有人曾落过水,是什么人落水。然后再派几个人守在骆七楼下,看有什么人下来,如果有人下来,也不要惊动,悄悄跟在后头就是。” “是!” 随着夜色渐重,杜府里这边宴席也举办完了。有身份的女眷被挽留下来上戏园子看戏。 在魏夫人的介绍下,与素有往来的徐夫人贺夫人等人都与谢琬熟络了,不但亲切地问起她河间府的民俗,还拉她一起聊起了戏曲。谢琬不卑不亢,并不因为她们身份高便过于隐忍自己的想法,但是表达的方式又总是婉约谦和,她这样的表现倒是博得了大家端庄大方的称赞。rp 172 高低 看了一出戏,谢琬借口去净手,在半路上交待顾杏,“你去四处打听打听,这杜娄两家的婚事是怎么回事?最好去找府里下人们打听,他们手上往往有真相。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找不到我了,然后请他们帮着找就是。” 顾杏点头,等她去了净房,便就出来了。 谢琬回到戏园子,徐夫人他们已经被别的相熟的女客请走抹牌了。魏夫人招手让她坐在身旁,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她说道:“顾杏不知道上哪儿了,我找了一圈没找着。” 魏夫人道:“横竖在这府里,不打紧,知道你我在这里,回头会找来的。” 谢琬点头。 魏夫人又道:“是了,先前忘了问你,你跟殷昱是怎么相识的?” 谢琬心里一顿,望着她道:“他曾经在清苑的时候,我哥哥因故帮了他一回,后来进京就联系上了。” 魏夫人见她的目光里无波无澜,不闪不躲,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将面前的瓜果往她面前推了推,笑道:“这哈密瓜是西域来的,很香脆,你尝尝!” 她们坐的是搂上西面的雅座,北面正面坐的是护国公夫人以及宗室女眷们,东面是几位阁老夫人的坐处。 谢葳和黄氏此时也在季夫人所在的包厢,不过因为座位只有八个,基本上都被季府的夫人小姐们包统,所以她们与季振元手下别的门生的内眷一样,都只能站在一旁服侍。 这实在是没有过的待遇。想起从前在清河,哪处没有她们的坐处? 但是又不能不在此,不在此,那在季府面前露脸的机会就平白给被人抢去了。所以不管怎么样,黄氏得忘了自己曾经是清河县里受尊敬的三夫人,拉下脸面来给季家老小执壶倒茶,谢葳也得忘了自己是心高气傲的谢家大姑娘。要给季府的姑娘们点戏递本子。 谢葳觉得心里很屈辱。 她抬眼望过去,对面被魏夫人拉着坐在桌旁优雅地品尝着瓜果的谢琬落在她眼里。 想曾经在谢府,她是横着走的大姑娘,谢琬是无依无靠得在王氏手下小心翼翼讨生活的丧妇之女。可眼下。她成了侍候着别家老太太的下官之女,她成了能与二品夫人同坐着吃茶看戏的——的什么?想到这里,她自己也疑惑起来。 谢琬是什么身份,魏夫人十分清楚,可是为什么她还会尊重着一个这样的女子?她是以什么身份得到的魏夫人的青睐? 一定是她蒙骗了魏夫人什么! 她心头的血又涌上来。魏夫人那样侮辱她,固然令她愤恨,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是谢琬!如果不是谢琬说出她的身份来,她怎么会被魏夫人这样当面羞辱? “谢葳,把戏本子给我!” 季家二姑娘季慕云面向着女眷们,手却往谢葳这边伸过来。 谢葳咬了咬牙。依然温柔谦恭地把手上戏本子递过去。 “二姑娘,我去去净房。” 季慕云不知听了妹妹什么笑话,掩口笑起来,并没有搭理谢葳。 谢葳等了片刻,便就悄声退出来。 她走出门外,跟丫鬟玲琅说道:“你去那边魏夫人的包间,跟三姑娘说声,我在楼下等她。就说我有话跟她说。” 玲琅颌首,走过来叩向魏夫人的门,把来意跟谢琬说了。 魏夫人皱眉看向谢琬,虽然没说话。但眉目里的防备之意很明显。 谢琬也觉得这事有诈,但是沉吟片刻,她却又安抚道:“楼下这么多人,出不了什么事。夫人先坐坐,我去去就来。” 经过这大半日的相处,魏夫人也看得出来她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便就点点头,目送她出去。 谢琬一路若有所思到了楼下,只见谢葳正站在人来人往的门内海棠树下等她。 她走过去,谢葳便微蹙着眉,用着不高但也不低的声音斥责道:“三妹妹来了京师。怎么也不——” “怎么也不去拜访三叔三婶是不是?”谢琬截断她的话头,笑道。“我们在黄石镇上住了那么多年,大姐姐知道我们家门槛有多高,进门有几道梁么?说起来我父亲还是你们的伯父,是三叔的亲哥哥,你们做为小辈多年不曾拜访,你有什么立场指责我目无尊长?” 谢葳没料到她居然猜透了她的用意,饶是心机似海,也不由顿在那里。 旁边有人看过来。 谢琬用着像她那样不高又不低的声音,继续沉静地道:“大姐姐也别恼,妹妹纵然年幼也是有分寸的,不论如何,自家的事当着别人的面来说总是不好,姐姐往后可得注意下分寸。” 海棠树下的好几张位子上坐着的人都看过来了。但大多看的是谢琬口中那位不注意分寸的姐姐。 谢葳脸色通红,眼下她真是被架到台上上不去也下不来了。她从来没跟谢琬当面锣对面鼓地交过手,从前看她在谢府里对付王氏谢棋,以为不过是谢棋她们段数太低,气势太弱,谢琬仗着是原配所出的嫡孙女才能拿捏住他们,没想到她在同样身为嫡出的姐姐面前,竟然也丝毫不失底气! 看着周围人投过来的目光,她抿紧唇打量了她一会儿,极力平静地说道:“原来是我错了。” 谢琬并不愿意与她当众做这口舌之争,以免连累自己和魏夫人坏了名声,便就道:“如果姐姐没什么事,那我就告退了。” 她冲谢葳点了点头,侧身走开上了楼。 魏夫人见她神色如常,也十分礼貌地拉她说起戏台上的角儿。虽然说对谢荣一家深为不齿,不过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她一个外人再怎么想帮着谢琬,她若不说,她也不便过多地追问。 谢琬这边看了四五出戏便就与魏夫人同行出了府。 殷昱这边可没她这么舒服,此刻夜已近半,他还站在营帐小木楼上盯着江面出神。 武魁他们已经按照吩咐行动去了,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时辰,江面上漕船已经来往了不下百来只,到了这会儿,艄公们的号子声也渐渐疏松, 一天的紧张到了此时,才终于有了可以喘口气的感觉。 “主上!查到了些东西!” 武魁轻声上了楼,在位于他背后两步远的距离拱手道。 殷昱转过身:“说。” “骆七的小木楼内一直没有人下来,但是在位于他住处的两百步外的地方发现过有人失足落水的痕迹,因为岸上落下一滩水,而且还有几个脚印,同属于两个人。属下量了量那脚印,估摸都约在六尺五寸高上下,不过不排除鞋子做假。之后那带着泥泞的湿脚印便是往骆七住所的方向走来。” 殷昱凝眉道:“来人既然选择着河岸小道,定然是为了避人耳目。按正常情况不可能在河岸留下脚印,他们事先也想不到会落水,所以鞋子作假的可能性极小。” 他顿了顿,转过来走到面向骆七这边的窗口,对面窗口还是老样子,那衣裳秦方已经又利用竹竿悄悄地放了回去。而这会儿已经不在了。 眼下离天亮已经不远了,如是来寻骆七有暗中目的,那么在天亮之前必然要退去。眼下衣裳已不在,肯定就已经是逃走了,但武魁他们在楼下却一直没有等到人下来。 能够在河岸落水,一定没有什么武功底子。 一个穿得起这样质地的衣服,却又如此低调的人,很难让人相信他没有接受过教育。那么一个文士半夜里趁着无人看守码头偷跑到这里来见骆七,是为什么? “找个机会去查查骆七房里有没有暗道。” 武魁一凛,顿即道:“是!” 谢琬一早起来,写了封信交给钱壮道:“去把这个送到码头给殷公子。” 虽然她没把霍珧就是殷昱的事情告诉旁人,但为了便于行事,程渊和钱壮他们几个还是知道了。程渊对于这件事十分震惊,但又有几分释然,因为曾经有那么一刻,他们都把他猜成了霍家的人,认真说起来,他们那会儿是不太敢想,如果敢想,霍珧就是殷昱的身份早会被确认。 大家惊怔之余,其实还是乐见的,因为处在殷昱背后的力量对于谢琬来说太重要了,虽然他们不知道他与她提议过合作的事,可是他们也都一致觉得谢琬能够认识这么个人是件极好的事。 谁说他们不胆大?明知道殷昱如今的命运还掌握在别人手里,谢琬与他结交既意味着得到了助力,同时却也担负着来自他的许多风险。可是谢琬并不害怕这些风险,因为在认识他之前,她本来就走在了一条充满风险的道路上。 钱壮出门后,她随便到了谢琅房里。 顾杏昨天夜里并没有打听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即使杜娄两家婚事仍让她觉得蹊跷,不过这事不是主要,要紧的是该怎么尽快把手头的事办下去。 谢琅正在接见米铺里的掌柜,掌柜手指在帐本上指指点点说着什么,见到她来,顿时双手下垂站得笔直。谢琬也没说什么,走到谢琅旁边拿起本帐来,翻开其中一处说道:“哥哥昨日提的提议很好,我按照哥哥说的方法去做,果然省力了很多。改日得叫铺子里的掌柜们多来向哥哥学学才成。” ps: 推荐:意迟迟《闺宁》阳春三月,她同幼子一道命归黄泉。眼一睁,却回到了稚龄之年,母兄安好。这一世,但求至亲平安顺遂,一世安宁…rp 173 婚事 掌柜听见她的话,背脊顿时有些冒汗。 他们姑娘经营手段这么厉害,稼穑算术无一不通,他以为已经是独一无二的了,没想到私下里她还要向大爷讨教!不管谢琬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她敬重哥哥是不争的事实。 可是刚才他在做什么?他在他敬如神明的二东家面前指手划脚地跟大东家说话! 想到这里他就浑身都不自在了,顿时把腰深深低下去。 谢琅因为才接手,这几日便叫了这些掌柜的上门说话,他知道他们说的是对的,可是他们的态度也让他这个好学谦和著称的人感到无措。谢琬这么样给他台阶下,他自然就顺水推舟道:“不过是寻常算术不值什么。”又想起她来只怕有事,便就与下方掌柜道:“你先回去,今日就到这里。” 掌柜地连忙告辞走了。 谢琅摇头叹道:“多亏你解围。” 谢琬安慰他:“哥哥才接手,遇到困难是正常的。下面人欺生也是寻常事,你莫要怕,也不要急,等到过段时间你熟悉了,他们自然不敢小觑你。” 谢琅笑道:“也只好这样了。”又道:“你来有什么事?” 谢琬沉吟道:“哥哥可还记得我身边曾有个叫做霍珧的护卫?” 谢琅赧然:“怎会不记得。” 谢琬又道:“哥哥可曾想过他有可能是什么人?” 谢琅正色起来。 盯着笔架默了片刻,他站起来,若有所思地道:“这个人虽然来历不明,但是客观点说,他的好教养却是掩饰不住的。 “我记得他在颂园的时候,面对丫鬟们的示好一直都保持着一定距离。待人也还算亲切。我看他行事作风并不鲁莽,倒有几分叱咤沙场的气势,又很有几分宽容大度,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什么胡作非为的歹人。” 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看着谢琬:“他是什么人?” 谢琬微笑站起来,“他就是这阵子的风云人物殷昱。” 旁边椅子被踢得一响,谢琅惊住在那里。 谢琬叹了口气,遂把殷昱有关的始末说清楚了。“之前没告诉哥哥,是我还没有打定主意,究竟该不该说。可是如今看起来,这个人对我们是利大于弊的。而细想之下其中之弊也是我们可以克服的。如今内阁重组在即,昨日魏夫人特意邀我去说话,我听她的意思,应该是打算争一争这个位置了。 “虽然事实上他们也不得不争,但由殷昱来做这个牵头人,显然更有说服力。魏彬如果进了内阁,我们就在斗垮谢荣的路上前进了一大步。也等于文武两方我们都拥有了可以说话的人。像舅舅被罢免这样的事,吏部就再也不敢胡乱来了。” 谢琅听完她的话,已渐渐平静下来。沉吟片刻,他说道:“你说的对。谢荣如今比我们强的地方就在于他已经进了朝堂,并且身后有个季振元,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地把舅舅捋下来。” 谢琬点头:“我也正是从这件事开始想到,如果再这样单打独斗下去,那么谢荣能够罢免舅舅一次,也可以罢他两次,何况还有赵贞靳永他们。只有把包括魏彬赵贞这些有利于我们的力量紧紧地凝聚在一起,我们才能够拥有拿下谢荣的实力。” 如今季振元和殷曜倒是拧成了一股绳,而她这边力量是有,可惜都是分散的。靳永他们虽然是站在谢荣的对立面,可是并不见得会帮着她去跟谢荣斗。所以需要一些东西把这些人都捆绑在一起,而这些东西,自然就是殷曜倒台之后的结果。 只要殷曜再也没有了夺嫡的希望,失去目标的季振元他们才会变成一群散兵游勇,而那个时候,自然也就是殷昱带着这些人上的时候了。靳永那么精明,会不知道跟着殷昱会比自己独自钻营来得更有保障吗?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谢琅道。 谢琬不会平白无故跟他说起这些事,除了跟他分析情况,他能猜得到她有事派给他。 谢琬对哥哥的反应并不意外,因为最近他很多时候都能够明白她的想法,她望着他,叹道:“哥哥是我们家的当家人,我觉得到了眼下,很多事情也该你出面去做了。这次魏夫人的表态代表着他们愿意与我们以及殷昱结成联盟,虽然魏家还没有正式消息传来,但我们不能不事先做好准备。 “不管他们最终怎么决定,你都要把靳永和赵贞这些早就属于我们的力量以你的名义继续联合起来。我终归是个女子,在男人们面前号召力有限,而且如今年岁也大了,好多地方不能再去。这些年我虽然维持了他们对我的信任,可不代表永远会如此。所以眼下,也是该交到你手上的时候了。” 谢琅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接下来我应该去靳府赵府出面拜访,然后尽可能地借助他们的力量扩展人脉。虽然我尚无官职,但是靳永是我的表叔,有着这层关系,我也能够随着他接触到官场中人。”样我不但可以学到更多,同时也能更快地把这些力量拢聚起来。” “不错。”谢琬笑着点头,“除此之外,魏彬对你一直印象不错,而且这次虽然舅舅的事魏大人没有帮上忙,可是心意却到了。眼下你就可以借着致谢的名义进行拜访。有些事,终归还是男人与男人说起来方便,拜访的途中说什么就看哥哥把握了。” 谢琅听着,目光里渐渐变得坚定,他再次点头,起身道:“你说的很对!我正该这么做了。”说完又望着她叹道:“一晃你又十五了,眼下也要准备开始说亲了,我再不接手到时就匆忙了。趁着你在闺阁还有段时间,我边做边学,也能有个过渡。——琬琬,你真个天生的管家人!” 想想这些年也是多亏了有这个妹妹,若是只凭自己,或者妹妹根本没有这样能干,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手头会有这样规模的家业,他如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正该是他接过担子扛起家族重任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他就更加地感慨谢琬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 而谢琬明明跟他说着再正经不过的正事,没料到他口风一转就说起她的婚事来,却不由得顿在那里。 谢琅走到她面前,温柔地倾下身来:“傻姑娘,虽然哥哥也舍不得你,但你总归要嫁的!” 谢琬很无语。 钱壮把信送到的时候,殷昱已经起了床,但是只合了一个时辰的眼,但他看起来依旧精神奕奕。 钱壮规规矩矩地站在他木楼上,并不像从前那样与他勾肩搭背的称兄道弟,也不再是那个可以让饭后散步的他带两斤烧刀子回的他。 殷昱拍拍他的肩,笑着按了他坐下。指着桌上茶壶道:“我这里没有酒,不过壶里有水,自己倒。”一面坐在他对面展信。 钱壮看见他这样子,立时自在了许多。 殷昱看完信,折起来想了想,然后问他,“昨天她去杜府,有没有遇上什么事?” 钱壮不敢隐瞒,便把遇上谢葳的事说了。然后看他摸着下巴不言语,想起从前他跟在谢琬身边时虽然话不多,但是极细心,想着也许还有几分主仆之情,于是道:“公子不必担心,那谢葳都不在我们姑娘话下。” 殷昱点头,“我知道她有分寸。你回去转告她,我后日休沐,会邀谢大爷同去魏府拜访。” 钱壮应下起身。 殷昱随之站起来,一面与他下楼,一面说道:“谢葳受了这番羞辱,可能还会有下招,以后若是碰上了,你让邢珠她们俩多留点儿心……” 谢葳的确不甘,不过在她向谢荣诉说这一切的时候,谢荣也陷入了沉默。 他竟然不知道谢琬已经来到京师定居。 她把整个谢府视为仇人,这是勿庸置疑的事,这已经不是他有没有伤害过谢腾可以解释得清的了,而他居然因为一心想往上爬,连她进京了快半年都不知道,这是多么大的疏漏? 这几个月里,不知道她布署好了多少事情,这从她与魏夫人走得如此之近就看得出来。现在想起来,前次齐嵩罢职之后又很快复职,绝对是她插的手,就算她没能耐打动段仲明,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他还记得在清河时她那副柔弱里透着刚强的神态,曾经他也怀疑过她的能力,一个女孩子,野心再大能有多大?心志再坚能有多坚?他以为,在步步高升的他这位三叔面前,虽不说她会投降,但是也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 可是原来在他轻敌的时候,她已经能耐到这种地步。 虽然如今外头把殷昱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他最近也常与季阁老商议对策,可是谢琬究竟是怎么跟段仲明搅和到一起的,牵线搭桥的人是谁,他并不知道。 不过季阁老也提醒了他一句话:“段仲明多年前曾经做过殷昱的老师,虽然殷昱会帮齐嵩跟段仲明说话的可能性极小,但是你也不妨敲打敲打他们。你那个侄女,看来并不是什么善茬!”rs 174 烦忧 短短两句话,季阁老就已经明确地表达了对他的不满。 他不明白为什么都是谢家人,谢琬却要如此拖他的后腿,宁愿跟魏彬那样的人沆瀣一气? “那丫头也太六亲不认了,当着那么多人面训斥葳儿,当时就有许多人打听葳姐儿是谁?我哪里还敢介绍别人认识,找了个借口就回来了。葳姐儿婚事本就不顺,如今再这么被她一闹,往后还不知怎样?” 黄氏想到谢葳的婚事就肝疼,明明这么出色的女儿,却偏偏总也订不下来。 可是相比较这个,昨夜在杜府里伏低做小侍侯着季振元一家,这个更令她感到悲哀。她曾经以为谢荣如此上进,她只要好好地操持着家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然后在家等着他上位就成了。她没想到他在攀爬的路上如此艰难,令得她们母女也要不顾尊严地去奉承他上司的家眷。 这种事情不是她能够做得来的,她再也不愿意这样把头低到尘埃里去讨好别的人! 可是她不敢把这些话跟他明说,因为她知道他对权势的欲*望有多么强烈,她就是说出来,他也一定会反驳她,会想出许多理由来说服她,可是她的心里又是这样心酸和委屈,于是她只有借表达对谢琬的恨意来表达内心深处的这份厌恶。 “好了,不要哭了。” 谢荣揉着额角,与面前垂泪的黄氏说道。 他印象中的黄氏是不喜欢哭的,相反,她还很喜欢笑,像春花一样温婉而缓缓地笑,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曾经可爱的黄氏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哭哭涕涕的俗妇。每天看见他,不是说谢葳的婚事,就是埋怨他成天地不着家,曾经那朵妩媚的春花在不知不觉里。渐渐地褪色了。 他最近有点烦,漕运的事要补漏,内阁的事情要跟进,太子跟前更要十分小心——这是个比起当今皇上心思更加难测的主上。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他没有时间在屋里问候他们的生活,也没有心思去管他们为什么有这么多怨言,谢葳的婚事,这不应该是身为母亲的她来作主吗? 他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屋顶长长地吁了口气。 黄氏不想去应酬那些高官命妇他看得出来,昨天从准备出门时知道她要去见季夫人起,她的脸色就没痛快过,所以眼下她就算只字不说,他也不会认为这腔眼泪是为着谢琬区区几句话而起。 他真不明白了,当初明明说过会尽心扶持她坐上内阁宝座的那个体贴贤惠的妻子。到底去哪儿了?替丈夫出面应酬高官命妇,进行夫人外交,不是任何一个正在攀爬路上的官员的妻子都应该做的事吗?要不然谈什么夫唱妻随?又说什么相夫教子? 谢琬固然可恨,可他曾经敬爱的妻子,如今竟然连替他出面应酬一下上司的内眷都不肯。 他闭上眼睛。眉头又皱紧了些。 黄氏看他久久不语的样子,已经有几分灰心了,她纵然心里是不愿出去伏低做小,可她说出来的话却是句句有关他疼爱的女儿谢葳,谢葳被羞辱了,而且还被人背后指指点点,他除了让她别哭。对此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 她站起来,看着闭紧着双眼的他,哭泣是止住了,一颗心却忽然有些发凉。 明明是初夏的四月天,她身子却微微地起了丝颤抖。 她无法想象曾经与她举案齐眉的丈夫,如今已经变得连话也不耐烦跟她多说了。她是有多失败。才会在今时今日令他与她离心离德? 她无力地咬住了下唇,转过身,出了门槛。 谢荣感觉到她离去,皱紧的眉头不觉地松了松。 枫树胡同又迎来了靳夫人。 魏暹这日也到了府里。 “我听母亲说,逢之曾经帮助过废太孙殷昱?”他睁大眼看着谢琬。满脸都写满了难以置信。因为谢琅正在禧福堂里听靳夫人说媒,所以他只能找上谢琬。“怎么这有这么巧的事?” 靳亭伴着谢琬坐在梧桐树下,很用力地点头:“这就是缘份。” 自从谢琅出面去拜访过靳永,于是靳永夫妇和靳亭都才知道殷昱与谢琬他们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当然对外他们都不曾提起,毕竟事实到达一定地步之前,有时候还是低调些为好。 “那倒也是。”魏暹点头,然后撑着头望着天道:“就像我跟小三儿,当初也是缘份啊!” 谢琬一口茶呛到喉咙,咳嗽起来。靳亭连忙替她抚背,一面嘟着小嘴埋怨起来:“你这个人怎么乱说话,男子在女子面前说什么缘份不缘份的,这要是让人听见了多容易生误会?琬姐姐的闺誉差点就被你给毁了!” 魏暹脸一垮,连忙道:“对不住嘛,我就是顺口说出来,哪有你们女人那么多弯弯绕?” 靳亭鼓着小脸斜睨他:“你真是一点都不成熟。那个废太孙跟你年纪一样大,人家不但在东海打了几年仗,如今又入了军营当把总了。虽然军职低点儿,可好歹是有职位了呀。你看你,说话还这么不着调。” 魏暹见当着谢琬的面被比下去,顿时就坐直起来,“我哪里有不成熟?哪里有不成熟?” 靳亭哼地一声把脸扭开,一副事实就摆在眼前的样子。 谢琬看着如斗鸡般的两人,大笑着扔了手上的花生壳,进了禧福堂。 因为齐如铮这边也托了靳夫人一块作媒,所以大家眼下都聚在这里。 谢琅和齐如铮俱都被拉过来旁听,面红耳赤地坐着,听靳夫人说起手上姑娘们的背景来历。 “……这徐姑娘的父亲虽然只是个六部里的员外郎,可是祖上却也有人做过大官,徐姑娘为人贤慧,不过稍微老实了点。这点若是以将来当家作主母来论的话,就稍嫌弱了点。” 靳夫人因为是自己人,所以什么话都摆开了说。毕竟谢琅如今可是谢家的当家人。 余氏见着谢琬进来,便招手唤她坐在旁边,然后与靳夫人道:“我们两家都只有一个小爷们儿,我也觉得都应该找个稍微有主见的姑娘好些。门第这些倒是无妨,只要是规矩人家出身就好了,如果条件合适,姑娘又看得上咱们,当然娘家强些也是更好,” 靳夫人笑道:“齐夫人这话可真合了我心意了,您这么说我倒真想起一个人来。那户部主事洪桧有个女儿年方十六,十分地豁达贤慧,是个十足的持家好人选。他们家离我们家不远,就是洪桧是洪家庶子出身,门第稍微低了些,也不知道你们看不看得上。” 听到洪桧的名字,谢琬忽然道:“你是说洪连珠?” “闺名正是叫做连珠!”靳夫人笑道:“莫非婉儿认识她?” 谢琬摇着扇子笑道:“不认识,就是曾经路遇过而已。” 这洪连珠的女儿前世是她的学生,她怎么会不认识。洪家一家都很规矩,洪连珠性子刚柔并济,前世嫁给了大理寺少卿的次子为妻,丈夫人虽好,却不大管事,里外都是这洪连珠一手操持,于是就连两个女儿的教习也是她亲自出面请的。难得的是正如靳夫人所说,为人十分豁达,所以也颇受下人们爱戴。 谢琬与这洪连珠交情并不深,不过一个女人能够在内宅做到这样的地步,应该是不错的。 她这里没说话没插嘴,谢琅却听出味儿来,未婚男女自然是没什么机会相见的,尤其是这种不相识的人家,往往谁家里要看对方姑娘,都是家里的女眷找由头去看,这里还没到谢琬出面,她就已经见过,而且并没有说什么不好,那应该是可以的了。 这里有了想法,便就往靳夫人瞄去。 靳夫人本就对这洪连珠满意,也想促成这门婚事,见得谢琅望过来,心里就有谱了。当下笑道:“既然不在乎洪家的出身,那我明儿就去问问!” 谢琅微笑称谢,顶着个大红脸出去了。走到门口却又回转来,看一眼谢琬,与靳夫人说道:“既然托了表婶为媒,那么还有件事也一并拜托表婶了吧。琬琬今年也十五了,很该说亲了才是。表婶若是方便,就请带着亭妹妹上别家串门时,也带上她出去走走。省得外人都不知道我还有个妹妹没嫁。” 靳亭是早就定了亲的,如此顺便带着谢琬出去,也不会有影响到靳亭之类的顾忌。 靳夫人听闻便就望着谢琬笑起来。 余氏爱昵地抚着谢琬的头笑道:“正是这个话儿!到底琅哥儿心里有妹妹,我竟还想等他婚事落定了再来说琬丫头的事,他倒比我先按捺不住了!” 冷不丁被大家扯自己身上,谢琬饶是大方,也不禁有些脸红,转眼她站起来,笑道:“这地儿我可我不能呆了,还是回房描我的花样子去。” 靳夫人连忙站起来拉住她,说道:“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姑娘家养在深闺,到了合适的时候自然得出去走走。尤其是你这初初上京的,若是不出门,谁知道这里头还藏着这么好一个大姑娘?我们那胡同里住的都是六部的官员,有不少好才俊,改日等我闲了,便带你去串门。”rp 175 惦记 余氏闻言也站起来道:“靳夫人说的不错,巧的是我们都是才入京的,门路都不熟。若是再嫁回清河,又可惜了你。正好夫人在京师门路广,认识的人也多,就拜托夫人替琬儿留意些和气的人家。家里背景如何倒不要紧,最重要的是家风好,公婆好相处。” 谢琬实在呆不住了,连忙笑着退了出来。 出门又不由看着广袤的天空叹了口气,从小到大她只顾着如何做对是才自己和哥哥的将来有利的,对于婚姻她真没有怎么上心,有了前世之鉴,加上今世谢荣的权欲熏心,也然成为她的心腹大患。在这种情况下,她哪里有心情嫁去别的人家相夫教子? 有谢荣在,前世之仇不得报,今生谢琅的入仕也会遇到许多波折。她并不想再像前世那样操心和奔波到死。然而说起来如今她年龄也到了,再极力地回避这件事也显得十分不理智。何况在舅舅舅母和哥哥他们在前,她也不可能把坚决不成亲这样的话说出口。 今生她不想放过一个敌人,也不想伤害一个亲人。 于是当谢琅郑重地提出这件事,这件事就成为她得想办法解决的一道坎。 不过好在眼前还并不急迫,她还有时间往下拖。 殷昱休沐这日,果然便服去拜访了魏彬。具体怎么谈的谢琬不知道,不过翌日得殷昱之令前来回话的公孙柳目光熠熠,自然是有大收获。 原来正如谢琬事先所猜,魏彬已有竞夺这内阁之意,但他是个十分谨慎的人,他须得知道谢琬背后还具备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做出决定,于是便有魏夫人邀请谢琬去杜府看戏一说,然后领会其深意的谢琬果然就请了殷昱亲自登门,给了他十足的诚意。 殷昱说心里有仇,但不知仇家是谁。但是谢琬哪里会当他真不知道。 会做下这种事的自然是与他有着利益之争的人。目前太子地位相当稳定,亲王们没有能力也没有理由前来针对殷昱,只有殷曜,背后有着祖上身为天子近臣的外祖家为后台。虽然实力不及护国公府,但是除了他,还有什么人有资格与殷昱作这利益之争? 殷昱想要报仇,那么必须得积聚各方力量,他眼下武拥有了护国公府,而文臣这方面显然还有欠缺。否则他不会以那种方式去段仲明给她帮忙。 段仲明基于跟季振元的私怨,虽然有可能站在他这边,但是到底靠不住。正如她跟魏夫人所说的那样,如果季振元再加个自己的人进去,那么内阁的天平就不可能平衡起来了。那个时候再跟季振元唱反调。显然不是一个阅历深厚的人该有的行为。 于是乎,要想拢住段仲明,就还得有个更可靠的人出现在内阁领头。 与其等季振元去加自己的亲信,为什么不让殷昱来加呢?殷昱来推魏彬进内阁,于是魏彬既成了他的助力。也同样会成为了她的助。如果说她推举魏彬进内阁需要花上大把的力气,那么借由殷昱的手加把劲,显然就事半功倍了。 殷昱也许知道她在算计他,但这事给他带来的帮助不止一点点,他不会不理智的。 她微笑看着庞白,“你们主上这向可好?” 公孙柳作了个揖,嘿嘿说道:“劳烦姑娘惦记。主上一切都好。” 谁惦记他了?谢琬瞅了他一眼,倒是也不好说他什么。 公孙柳接着又道:“不过主上最近在码头上发现了点事,这几日正在着人详查。” “哦?”谢琬听说是码头出事,便起了兴趣。如今漕帮的事情还没有眉目,她正也关注着呢。 公孙柳道:“主上发现码头分使骆七跟神秘人往来,然后又派人在骆七的小木楼内发现了有通往相邻小木楼的暗门。”说着。他便把殷昱如何在杜府大宴的夜里暗查码头的事情说了出来。 “根据线索,我们估摸着这个人是趁着那夜里码头上许多参将进城赴宴后,躲过巡哨进的骆七的房间,但是此人究竟是不是为的漕运的事前来,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还不好说。” 谢琬凝眉道:“那骆七是什么人?” “便是佟汾手下左右分使之一,负责码头事务,常在码头露面,此人跟随佟汾日久,对他甚为忠心。” 谢琬听说其人负责码头事务,想了想,便说道:“这个人是不是挺魁梧的身材?”她描述了一下印象中的模样。 公孙柳点头道:“正是!” 谢琬点头了。这么说来,那年在码头上遇上来刁难她的那漕头的头领就是骆七无疑。不过即使知道骆七的身份,似乎对破解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帮助。 她问:“那他现在怎么做?” 公孙柳道:“主上正派人严密监视着骆七。然后也让小的来问问姑娘,可知道千步香?” 谢琬前世在大户人家混得多,对这些薰香类虽不说十分精通,倒是也说得上几分名目来。她说道:“千步香是强身治病的香,我没有用过,但是闻过,听说拿它薰肌骨,可防百病。有病的人常薰亦可有加速康复的效果。太医们应该用这些用的多,你们公子也薰香,应该知道才是。” 话说完,她忽然又不由有丝脸热。她之所以知道他有薰香,是因为曾经跟他靠得很近过。 不过公孙柳猜不到这点。他眼里流过一丝赞赏,说道:“姑娘果然博学多闻。既然姑娘识得此香,小的来前主上有交代,让小的告诉姑娘一声,往后若遇上薰了此香的人,多留几分心。” 谢琬知道殷昱定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有此一说,于是点点头,“多谢你们公子。” 公孙柳话说完了,见谢琬没有什么话要交代,而谢琅又已经进来了,便就与他进了书房说话。 魏彬这里跟殷昱联了手,谢琅暂时没曾加入进去,不过因为他手上还有靳永这些力量,对于魏彬竞争入阁之件事还是有很大帮助的,所以谢琬也常让公孙柳与谢琅回话。 这样一来可以渐渐培养谢琅对的政治**度,同时也可以推他出去,使他表现的机会增加,使他的影响力渐渐散发出来,到时靳永他们对他自然也会渐渐产生信任和尊重。 如今谢琬已经开了局,铺了路,谢琅只需要在这个基础上尽他所能的发挥好就好。 殷昱这边已经和魏彬形成默契,季振元那边自然也没有把这事落下。 这日散了朝后,他门下的几个人便就同到了他府上。 “杜阁老近年身体大不如前,据种种迹象看来,皇上也有了放人之意,只怕最迟在年底前就有消息。这首辅之位即将落到谁的头上,也关系着咱们日后的命运。你们对此有什么想法?” 众人面面相觑。郭兴率先道:“小婿自然推举岳父大人居上。” 谢荣也点头道,“恩师于朝廷屡有建树,门生遍布天下,于情于理,这首辅之位都当之无愧。” 旁人也都同声附和。 季振元捋须道:“这是其一,其二,杜阁老这一下来,内阁就空出了一个职缺,这个人该由谁举荐进去,是谁的人,也极其重要。否则的话,就是老夫当了这首辅,同僚们不拥护不附议,那也等于空谈。” 郭兴道:“工部张阁老还有吏部杨阁老不是都与岳夫大人同进退吗?” “即使他们二人同进退,也还有沈皓和段仲明他们,沈皓是顽固派,段仲明态度不明,如果杜阁老退下,那么沈昭作为天子之师,此次最有可能与我争夺这首辅之位。而你们别忘了,上次礼部调任齐嵩之事,就已经说明段仲明跟殷昱脱不了关系。” 左首的大理寺少卿顾若明随即往谢荣望过来,似笑非笑道:“据说这齐嵩跟微平还是亲戚。” 谢荣凝眉,当即站起来冲季振元揖首:“学生与齐家素无往来,并不知道段仲明与齐家有什么交情。而且,段仲明态度不明,也可视作为中间派。” 齐嵩怎么说也是谢琬的舅舅,齐家通过段仲明间接跟殷昱扯上关系,终归陷了他于尴尬境地。这种时候再被顾若明这么一挑,言语里的意味就顿时使气氛变得有些沉重了。 “他是中间派。”果然,方才还平静着的季振元这时冷哼了声,说道:“段仲明在十二年前,曾经担任过殷昱的老师,你说,殷昱说服他是不是比我们说服他来得容易得多?以他的身份,既然跟咱们亲近不起来,又怎么可能不反过去帮殷昱?而他竟然还出面帮助跟你有亲戚关系的齐嵩。” 季振元负手望过来。 谢荣垂首默然不语。在漕运之事发生之前,季振元从来没有当着这么多人面训斥过他。而当大伙知道漕运之事乃是被他的亲侄女捅出来的之后,在治家之上,季振元对他就屡有微词。 他如今既然投靠了季振元,又一心帮扶着殷曜上位,那么他的近亲竟然如此拆大伙的台,扰乱了所有人的计划,这笔帐算在他的头上也在所难免。可是若没有顾若明,也不至于让他当着这么多人面下不来台。rp 176 尊严(100粉红+) “所以,新添的这个人,得由咱们的人推举上来,这样便能取得压倒性胜利。” 就在他垂头沉默之间,季振元又这样说道。 这时候郭兴说道:“晚生觉得,这个人莫若推詹事府的人出来最好。一来本就是东宫的人,皇上考虑将来太子继位要用人才,也会容易通过,二来来自东宫,也很容易把控局面。” 郭兴一向与谢荣走得近,他出面替谢荣找场子也是正常。但是他这番话却也在理,于是纷纷有人点头附和。 季振元捋须望着谢荣:“微平对此有什么看法?” 谢荣连忙直了直腰,恭谨地说道:“学生觉得,詹事府的人虽然合适,但也未免太过张扬,容易引起太子殿下的猜忌。” 他自然希望是提拔詹事府的人上去,这样一来詹事府上头就空出了一个位子,而他便是最有可能接手这个位子的人。 季振元点头,忽然道:“你们都下去吧,微平留下。” 郭兴等人陆续起身出门。 顾若明看了眼谢荣,随在郭兴之后出来。 季振元等屋里人走尽,忽然拍拍谢荣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然后道:“我已经想好了,推荐陕西巡抚张西平上任。原先的兵部侍郎刘永德调去地方任巡抚。而你,则从詹事府移到兵部任侍郎。这样在六部之中辗转两个位子,混几年资历,再作出几分成绩来,再调你入内阁就顺理成章了。” “恩师!” 正在低落之中的谢荣陡然听到这番话,顿时抑不住心血涌动,腾地站起来,然后弯腰深揖下去。 季振元和蔼地道:“虽然近来有些事情你的确让我不太满意,但我对你仍是抱有大期望的,但是有些事该怎么做,你应该知道。治国齐家平天下,家务事不处理好,不只是误了大家的事,最重要的是毁了你自己的前程。” “学生一定谨恩师的教诲!” 谢荣心潮澎湃,先前的沮丧一扫而空。他本以为因为漕运这件事,再加上有顾若明从旁挑拨生事,季振元一定对他深感失望,可没想到,他不但没放弃他,反而还替他把入阁的路程全都安排好了,他怎么不因这个而激动!入阁拜相,离他已经不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四叶胡同这边,谢葳进到黄氏房里来时,黄氏正拿着根钗子在镜前出神。 谢葳走过去,“母亲在想什么?今儿不是林夫人的寿日么?母亲怎么还不让人梳妆?” 黄氏把手上金钗丢进妆奁盒里,说道:“我不想去。” 谢葳打量着黄氏脸色,只见眼眶红红地,便蹙眉道:“母亲又哭了?” 黄氏站起来,背转身。谢葳咬了咬唇,走到她面前,“母亲好糊涂,父亲正在前进的路上,母亲这样跟父亲闹别扭,岂不等于拖他的后腿? “其实去侍奉别的人,我心里也屈辱,也十分不甘,可是不甘又怎样?眼下我们不放低身段,就永远只能看着人家高高在上。我们眼下虽然卑躬屈膝,但是将来却可以扬眉吐气傲视群官!韩信尚有**之辱,难道我们做为父亲的家人,连这点也不能为他做吗?” 黄氏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跟你父亲,还真是一个样子。” “那我该是什么样子?” 谢葳望着母亲,“我知道母亲一直只想与父亲日夜厮守恩爱到老,可是他全力上进,想给家人更好的生活,不也是一种爱的表现吗?父亲这个时候需要我们,我们就应该挺身而上,竭尽所能帮助他实现梦想。至于所受的这些轻怠,等到我们有地位有身份了,自然就能够讨回来了。” 黄氏看着面前的女儿,好半天才回转身,坐在榻沿上。 “我不是不想帮助他实现梦想,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走上这么一条罔顾尊严的道路?为什么要使自己变得这样狼狈不堪?他为什么不能像别的人一样,一步一个脚印,端端正正做出成绩好往上爬?魏彬也是低阶出来的,可是我相信魏彬的妻子就从来没像我一样替别的女眷端过茶递过水。 “我从来不想拖他的后腿,我甚至也很期待他成功,可是我觉得,这条路走的也太没有尊严了。” 谢葳挨着她坐下来,盯着地面看了半日,才看向她说道:“母亲又何苦去跟别人比?尊严什么的,等你比别人地位高了,自然就有了。” 黄氏扭头过来,“你是这么想的吗?” 谢葳点头,幽幽道:“我是这么想的。” “葳葳说的对,尊严这种东西,只有你比别人地位高了,才会拥有。” 正说着,门外传来谢荣踌蹰满志的声音,而后就见他快步走进,脸上洋溢着得意春风。 “父亲。” 谢葳迎上前去,微笑接过他的外袍,走向外间。 黄氏站起来,却是无话。 谢荣看了眼她,神色平静了些,走到黄氏面前,他从腰间拿出枝锍金华胜来,插进她的发鬓上,端详了一番,温柔地望着她道:“回来时路过首饰铺子,看着还不错,就买下来了。衬你这件宝蓝妆花襦衫,挺好看的。” 黄氏眼泪一滚哭出来。 谢荣伸手将她拥进怀里,下巴抵住她额尖,说道:“听我的,换好衣裳去赴宴。我知道这委屈了你。可是你相信我,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些屈辱都帮你洗清回来的。季阁老已准备把我调进兵部接替刘永德的位置任侍郎,等我有了品级,你也成了正经的诰命夫人,就再也不会有人看轻你了。” 黄氏揪紧他的衣襟,闭眼哭得妆容全花。 片刻后黄氏终于梳洗好去了赴宴,戴着那枝锍金华胜。 靳夫人因为最近揽下了媒人差事的缘故,所以来府里来得很勤,谢琬因又怕她们拿她打趣,所以每次都是出来打个招呼,陪着说两句话就回了房。而靳夫人与余氏年纪相近,很有话说,所以一来也是去禧福堂。 但是她这边厢避了靳夫人,那边厢魏夫人这日却又请她去喝茶。原来河间府戚家让人新送了自己庄里产的几筐新鲜的瓜果来,魏夫人想起有些日子没见谢琬了,便就唤了魏暹前来传话。 魏暹来的时候一瘸一拐地,谢琬还以为他骑马摔着了,连忙让丫鬟搀扶的搀扶,搬凳子的搬凳子,正要让人去请大夫,谁知他臊着个大红脸说道:“不用请,我就是最近请了个武师在家里学功夫。扎了半个月马步扎的!” 谢琬哭笑不得,倒是又让人去拿活血散淤膏。 去魏府的路上,魏暹又让小厮到马车跟前来传话说:“我们公子请姑娘不要把这事儿告诉我们太太,不然太太一定又会罚他禁足。”谢琬这才知道原来请的武师是武馆的,魏家这样的人家,当然不能让子弟去与被划为三教九流的武馆人来往。 谢琬遂也正色道:“转告你们公子,就说他打今儿起绝了这个念头我就不说。不然我随时告诉夫人。” 小厮吓得一凛,立马去递话不提了。 有了上回的相处,魏夫人对谢琬已经没有了什么生疏感,见面后寒暄了几句,魏夫人不免想起谢葳来,便说道:“听说谢荣的夫人带着女儿这阵子在外头露面的勤,莫非是谢荣又要有什么动作?” 谢琬道:“这倒不清楚。”想了下,又道:“不过,倒是听说谢葳婚事艰难。” 魏夫人听得这个话便就忍不住露出丝讥诮,但她终归没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只是端起茶说道:“当初幸亏没结下这门亲事,若真结成了,我们如今也没这份闲心坐在这里喝茶了。”是娶了谢葳必然家宅不宁的意思。 谢琬不愿背地里过多地说人是非,只好笑了笑,吃了颗葡萄。 魏夫人因为长年辅佐夫君,也不是个好家长里短的人,一时便把丫鬟们尽都挥退,然后默了默,说道:“前阵子殷公子上咱们家来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后来逢之也到府来表达了他的立场。男人们自有男人们的韬略,依你之见,我们这些女人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谢琬并不相信魏夫人真不知道要怎么做,如此问来不过是为了考考她罢了,虽然不知道她用意何在,但面对长辈,她还是坦诚的说道:“魏大人准备竞争之前,除了拥有实力强劲的举荐人,还要有人数够多的拥护者。 “大人从政多年,政绩自不必说,口碑官誉也是极好的,入阁的基本条件具备。至于谁来举荐他,我相信这层大人和殷公子心里都会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那么接下来,夫人最好考虑考虑如何利用自己的影响力,替大人连结起一张更大的关系网,而且保证在关键时刻也不会倒戈。” 魏夫人深深看着她,片刻后才转开脸去看着屏风。 “你想的竟跟我想的一样。”她说道,然后放下手下的茶来,再道:“说起要结关系网,没有比姻亲更快捷更直接的了。我虽没有女儿,娘家倒有几个侄女,也都要了婚配之龄。这么说,我也该把她们接上京来住住了。”rs 177 怨气 这个时候自然没有比结亲更有把握的方法了,魏彬就算到最后没有竞争成功,这么一番动作下来,他在朝廷里也具有了一定的号召力,跟他们家结亲,最后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有什么损失,因为在这件事上,唯一有可能给他们带来危险的殷昱也肯定不会明着出面。 不过说到这层,谢琬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中,“梦秋不是还未订亲么?其实我觉得替他从在朝大臣里物色一个,也许会有大帮助。”可她事实上想说的是,兴许早些给他订了亲,他就不会再想上武馆学武之类的荒唐事来了。 她明明是真心实意替魏暹打算,听她说到要给魏暹说亲,魏夫人的脸色却忽然奇怪起来。她先是看了她片刻,然后唇角露出丝不明的深深意味,微笑道:“说起来你与我们暹儿也相识多年了。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谢琬愕住。 魏夫人见状,神色却愉快起来,她愈发加深了笑意:“我们家暹儿虽然傻乎乎的,不过心地却不错。对待喜欢的姑娘,也一定会尊重爱惜。我和我们老爷也是很开明的人,做我们的儿媳妇,应该会很自在的。” 谢琬虽然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却不能不点头,谁让她当着人家亲娘的面?何况从贺大奶奶与魏夫人的相处看来,魏夫人也应该会是个好婆婆。 不过,这跟她有关系吗? 谢琬回到府里,直接进了谢琅的书房。 谢琅又在接见铺子里的掌柜,这次两名掌柜站在书案前,态度十分恭谨,谢琅交代起事情来也比原先更加从容不迫。 见了谢琬回来,谢琅跟那掌柜们道:“先回去吧。” 掌柜们称是,到谢琬面前又行了礼,才又下去。 谢琅含笑道:“琬琬有什么事?” 谢琬直接道:“魏彬那边如果有用得着钱的地方,你别忘了及时出手。 “一来不致于耽误要事。二来咱们可不能从这件事里抽身出来,我们支持魏彬的目的最终是为了培养更大的力量对付谢荣没错,不过更要紧的是哥哥怎么样为自己将来入仕做准备。现在离下届春闱也不到三年了,如果铺垫得好。哥哥也许可以避免放外任,直接进入朝廷衙门。” 谢琅笑道:“你还真说对了,我刚才把掌柜们叫来,就是想知道我们能够挪动的银子最大限额可到多少。” 谢琬笑着点头,“哥哥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她最近把程渊也正式拨给了谢琅用,她就是要谢琅一步步自己从领悟中成长起来。眼下虽然还差些火候,但是他的进步已经让人满惊讶了。 谢琅是谢家的当家人,等到他有一天能够驾驭,她手上所拥有的这些,便全都是给他准备的。 隔日靳夫人过来。谢琬问了问谢琅与洪家的婚事。因为谢琅没有父亲,前些日子便请程渊以谢琅先生的名议去为谢琅提了亲,洪家想来事先也打听过谢家,于是很爽快地答应了。后来又换了庚帖,这些日子大约是在议纳征的细节。 这些都有余氏他们做主。并不会找到几乎已经卸任了的谢琬头上。 而齐如铮的婚事也拟定了,是与齐嵩同在礼部任主事的何怒的女儿。 枫树胡同近来就忙婚事了。 四叶胡同虽然与枫树胡同相隔着七八里路,但是说亲的热衷程度却是同样的。 黄氏这日带着谢葳在礼部员外郎周苹家里串门,周苹曾是谢荣的同科,虽然如今混到了五品,但实际上不如谢荣风光。黄氏能带着谢葳一起来串门,周夫人也很高兴。连忙让大姑娘周思,三姑娘周雨带着谢葳进内说话。 周夫人看见谢葳落落大方,不由就问起黄氏:“不知道大姑娘许的哪家府上?” 黄氏道:“还没呢,总也没遇上合适的定下来。”十七岁没有订亲倒也不算很丢人的事,只是说一个黄一个说一个黄一个让人心焦。 周夫人奉承道:“这么出色的姑娘,再挑挑也好。近来靳夫人也在给人说媒。男方年纪也不小了,都满了十九了,但是人底子很不错,也是年少中举,家财丰厚。而且据说学问极好,下届高中也是很有希望的。像这样的才俊,若是许的姑娘年纪小了就不合适了。” 黄氏不由好奇起来:“是都察院御史靳永的夫人?她给谁说媒?” 周夫人点头:“正是靳永的夫人,就住在我们后面胡同的。我记得你们家曾经跟他有过往来。给谁说媒倒是不很清楚,好像是靳大人的一个表侄,也是姓谢。说中了户部主事洪桧的大女儿,近日已经过了聘,九月里就要成亲了。” “谢琅?” 黄氏脱口而出。靳家姓谢的表侄,家财丰富年少中举,除了谢琅还会有谁?靳夫人给谢琅说了洪桧的女儿,洪桧是户部主事,靳永既然跟谢琬他们站在一边,那么他是不会把别的人说给谢琅的,洪桧很可能就是沈阁老的手下,这么一来,谢琅还未入仕便已经攀上了官府了? 黄氏当然想不到这里头的弯弯绕并不止她想的这么简单,不过这也够她费心思的了。当下跟周夫人说话就有些心不在焉起来,连饭也没吃,就推说家里有事与谢葳回了府。 回到家里,黄氏便把周夫人的话说了给谢葳听,“竟有这种事,看来这两兄妹当真野心不小。” 谢葳也是皱着眉头听完,片刻道:“咱们也不慌。她谢琬虽然不尊重我们,但是她也别忘了,如今我父亲才是谢府的族长,他谢琅娶妻可以不知会我们,可他的妻子儿女总该要入族谱的吧?如果入不了族谱,那洪氏肯干?洪家肯干?” “说的也是!”黄氏犹如醍醐灌顶,顿时道:“你不说我倒还忘了这层!” 谢葳顺势歪在迎枕上,冷眼看着对多方面镜子里的自己,幽幽道:“我不会忘,羞辱过我的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该怎么还回去。” 谢琅这边过了聘。接着就是齐如铮过聘,余氏近来忙得团团转,但是精气神好得不得了,连谢琬也能深深感受到她的欢欣。 靳夫人作为牵线搭桥的媒人。自然与两边的媒人都还要商讨细节,等到谢齐两家三媒六聘终于落定,才算是消停下来。但闲下来看着一朵玉兰花儿似的的谢琬在眼前晃来晃去,便又想起当初谢琅的托付,终于靳夫人也开始拉着谢琬上各家相熟的官家串门去了。 谢琬无可奈何,但是看着余氏和谢琅眼里的殷殷期盼,又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她迟早也是要入社交圈的,就当作提前进入了吧,趁机多认识几个人也好。 这里殷昱自从离开了谢琬身边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谢府。因为也怕自己的身份连累了谢琬。可是尽管没去过谢府,因为公孙柳上谢府来与谢琅谈事谈得多,于是公孙柳渐渐也瞅出点名堂,这日回来便就颠巴颠巴地跑到殷昱面前,说道:“主上。谢大爷似乎在安排谢姑娘的婚事了。” 殷昱才回到府,正在低头喝秦方端来的小米粥,听到这个话他抬起头来,垂眸定定地看着桌面。 公孙柳说道:“谢大爷拜托了靳永的夫人,带谢姑娘四处走动串门,而且去的都是三四品这样的官户。” 殷昱低下头,幽幽地喝了口粥。才道:“她直接把她带到有未婚男子的人家去?” “那倒没有。”公孙柳忙道,“靳永的夫人应该也不是这种不知分寸的人,只不过这些人家的近亲都有比较出色的男子尚未订亲的罢了。这些有关系的人家里其中就包括都察院副都御史的长子,礼部侍郎的嫡孙等等。都是才俊。” 殷昱细细地咀嚼着口里的米粥,半天没说话。 公孙柳有点意外,看向秦方。秦方也摇摇头。 家里没个女人就是这点不好,有些话想问问都不方便。这些事本不该他们这些大老爷们操心,可谁让他们全是男的呢?护国公夫人前些日子倒是送了三十个丫鬟婆子过来,却全被殷昱放在了正院以外的地方当差,正院里头。别说女人,简单连只母蟑螂都没有。 公孙柳早就觉得,这屋里是该添个女主人了。 谢琬随着靳夫人从刘御史家里出来,车上靳夫人笑道:“刘御史的外甥就是李郎中的儿子,虽然还没有中举,却比你哥哥小两岁,学业也还不错,下届还是会有很大机会的。而且李郎中夫妇都挺温和,嫁过去应该不会有什么矛盾。” 谢琬温婉地笑道:“只怕我配不上人家。” “再没有什么是你配不上的了。”靳夫人笑道,“要是你父母安在,只怕连进宫的资格也有。” 说到底不还是她丧妇之女的名头跌了份?谢琬知道靳夫人不是恶意,不怪她言语有失。 这辈子她不想将就自己,也不想别人将就她。 与靳夫人在半路分了道,谢琬直接往谢府里去。 枫树胡同的小巷口飘来诱人的糖炒板栗的味道,使得下了车的她也不由得退了回来。好久没吃这些了,反正回去也是听余氏和谢琅问起此去情形,不如呆片刻再回去。 她与邢珠一道走到卖栗子的小摊前,已经有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在等候着了。谢琬本要止步,但看那背影竟十分眼熟,不由道:“殷昱?” ps: 1:感谢大家的粉红票和打赏~~~ 2:感谢那些投月饼的默默无闻的可爱筒子~~~~ 3:最近,我居然发现我也有大神之光了~~欧耶~!~~~~~~全订了闺范和大妆的筒子,去领一个呗~~~~红脸亲亲大家~~~rp 178 别嫁 殷昱回过头来,看到她时目光里有星光闪过,但转瞬就消失在他幽深的瞳孔里。“这么巧?”他拿着两颗生板栗在手里,好像很悠闲的样子,然后看了下四周,说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谢琬笑了笑,站在他旁边,也拿起两颗摊主老婆婆篓子里的栗子来,说道:“我也来买栗子。” 因为整条胡同都是住户,所以没有什么人经过。但是殷昱还是不经意地往她身后挪了挪。从他宽阔的后背看过去,她被人瞧见脸的机会就大大减少了。 谢琬并不觉,仍在认真地看老婆婆炒栗子。从前殷昱还是霍珧的时候,她出门在外他也总是这样站在她身后护着,她并不感到眼下有什么不同。 殷昱垂眸看着她的乌发和雪肌,目光氤氲,像古井泛波。 初夏的清风柔柔地吹过来,她的碎发随风轻动,婀娜得像她行走时的身姿。 殷昱的眼神愈发幽远,唇角却噙着一丝安然。 “好了,这是你的。” 谢琬转过身来,递过一包栗子给他,然后去接另一包。她把纸包捧在手里,并不吃,而是望着他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找我?” “怎么可能?”殷昱很迅速地否认,然后看着天际,“我只是刚好路过。” 谢琬想了想,笑道:“猜你也不可能来找我。” 然后她绕过他,举步进了府。 “哎。” 殷昱忽然在后面喊。 谢琬在门槛内回过头来。他顿了顿,说道:“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方不方便上我那里一趟。” 谢琬回头看了眼门内,马车还停在大槐树下。 哥哥这会儿应该还不知道她回了来,既然是关乎于码头上的事,必然是要紧事。殷府的人都是殷昱自己的人,他们不会往外乱传的。 她点点头,让钱壮重又套了马车。 很快到了殷府。居然走的是直接进正院的角门。 殷昱引着她进了正厅,正厅四面都有门口通向别处,因此四处都有人看得见屋内。帘栊下点的是熟悉的沉水香, 邢珠他们站在门口。既不打扰他们说话,也能及时地听到召唤。 谢琬道:“什么事?” 熟悉的人面前说话的好处就是,根本用不着那些客套。 殷昱顺口道:“就是漕运的事。” 谢琬点点头,认真地道:“你在码头上发现的疑迹上次公孙先生已经跟我说过了,这次是不是又有什么新的发现?”她顺手拿起纸包里的栗子来,但是发现这府里居然连个帮剥皮的丫鬟都没有,便只好自己动手。 殷昱从她手里把栗子接过去,一面剥一面道:“那人从那之后再也没来过,但是这也显得更加可疑。既然公孙柳都把话跟你说明白了,那么总而言之。我觉得那个人跟印章的主人很有关系。但是我决定暂不打草惊蛇,先等内阁这事平定了再说。” “这案子大理寺查到什么程度了?”谢琬道。 “昨日得到的消息,已经查到了工部头上。因为工部曾经有人见过这枚印,但是因为时间相隔得久,要证据已经很难拿到了。”殷昱将剥好的栗子推到她面前。“工部尚书张扬与季振元交好,工部侍郎则是郑侧妃的父亲郑铎。眼下印出现在工部,所有人几乎第一时间就把注意力放到了郑家头上。” 谢琬点头道:“若是这样想,那也没错。如果说这个人是郑家的人,那么郑家参与敛财的动机很明确,他们肯定是为了向殷曜提供资助所以才会这样做,而且他们也具有这样的实力跟漕帮合作。——漕帮里没有人招出来吗?” “严刑逼供也没有用。”殷昱道。“可是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此事不简单。因为线索都太明显了,而且根据线索推理起来也十分成立。牵涉到几十万两银子的案子,哪里会这么容易把线索暴露在人眼前?” “你觉得这不是郑侧妃他们的手笔?”谢琬有些意外。 她承认他反推得有道理,可是这毕竟也只是怀疑。 殷昱点点头,“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怀疑除了霍家和郑家以外,朝廷里可能还潜藏着第三股势力。这股势力就是在清苑州的时候意图暗杀我的那伙人。” 谢琬头次听他主动说起自己的事,顿时凝神。 “当初被废之后我住在东宫外的一座小宅子里,明面上是个行动自由的普通庶民,实际上暗中许多人在监视我。这其中有乾清宫的人。东宫的人,护国公府的人,还有郑家的人,这些我都清楚。可是此外,我发现还有些人在盯着我。 “这些人的来历不明使我起了戒备心。这种情况下,就算护国公府会护着我,可我也终究容易被人钻了空子。所以我就逃出了京师。 “我去清苑州是想去清河县,清河与清苑交界的村庄里,曾经有我去东海之前留下的几个人。我必须找到他们才能联络到我的暗卫,就在清苑州我准备去找他们的时候,我发现有人跟着我来了。于是我引了他们到山路上,准备趁机瞧瞧他们的武功来历,没想到被路过的你救了。” 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谢琬却沉浸在回忆里,说道:“这么说,其实你当时并不是真的被他们制住了?” 他炯炯望着她,“我要是这么容易被拿住,早死了千百遍了。”说完他目光却又莫名地温柔起来。 谢琬把目光侧开一点,说道:“那你中的麻药也是假的?” “那倒不是。”他摇头道,“麻药是我在钱壮救我时自己服的。因为我必须要保持清醒才能判断局势,而这种麻药可以镇住疼痛,使我保持清醒的头脑。” 谢琬很无语。她曾经真的以为自己做了回拔刀相助的勇者。 “可是如果没有你相救,我的道路会走得更加艰难得多。”他看着门外,认真的说道。“至少,接下来几个月我不会安心的睡下一晚觉,不能安心的吃下一口别人的食物,虽然你不救我我也不见得会死,可是你至少让我知道,这世间还有温情。” 谢琬听着他这话,心里终归舒服多了。 但是她又不习惯他这样的说话。平时随意洒脱的那个他去哪儿了?她直起身来端正坐好,皱眉道:“别说了,好肉麻。” 殷昱望着她笑了笑,没有一点不自然。 “话说回来。至于追杀我的是什么人,这个我也正在查。 “原先我也以为是郑家的人,可是郑家原先是带刀侍卫出身,习的是我朝正统武术,这批人不一样,他们的手法我在东海时看得多,像是那边或者是在那边呆过的人。所以我在想,这批人也许跟当初借殷昊之事弄掉我的是同一批人。而这个印章的主人,如果不是郑家的人,就一定是这股势力中的人。” “这么说来,你的猜疑也是有根据的。”谢琬摇着扇子,说道。这个事回去之后她得好好想想,如果是股暗势力,那在她前世里有没有冒头出来? “当然有根据。”殷昱看了眼外头,然后把栗子收起来。 谢琬盯着那包才吃了几颗的栗子。 殷昱道:“天色不早,这个晚上吃多了胃滞。——你该回去了,呆久了怕被人盯上。” 谢琬无语地登了车。 正要走,殷昱忽然又一下攀住了车窗,目光似乎要一直盯进她的心底里,“听说,你想成亲了吗?” 谢琬臊了个大红脸,瞪着他:“关你什么事?” “当然不关我的事。”殷昱站直身来,扭头看着别处,“就是随便问问。 “你这个人虽然看着不笨,但有时候也傻里傻气的,明知道山路上很危险,还逞强把个陌生人救下来,记性又不好,都不知道这个人见没见过——”他看着她,目光里有些让人看不懂的意味,“我就是随便问问,怕你跟别人成了亲,转头又把我忘了。” 谢琬睁大眼盯着他,双唇紧抿。 他忽然笑了笑,然后把车帘放下来,眼望着远处天际一字一句地道:“别那么着急嫁人,等等我。”说完便把她的马拍了两拍,唤过来钱壮。 马车出了门槛,车里谢琬的心还在狂跳中,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谢琬这一夜的感觉都不是很好。 而跟靳夫人出门了几趟,效果竟十分明显,很快就有各种媒人帖子上门来了。谢琅跟洪家的联姻使得他提前跟官户圈子沾了边,而谢琬自身的条件又摆在那里,这就显得她丧妇之女的劣势降低了不少。再加上如今余氏和他们住在一起,即使没见到本人,也并没有使人觉得谢琬是个失体统的女子。 谢琬渐渐以靳家表姑娘的身份在官眷圈子里小范围的走开了,并且熟识靳夫人的人们偶尔也会提起她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位姑娘,作为官眷社交圈里不可或缺的人物,魏夫人当然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这日魏彬正与陈士枫议事出来,魏夫人便就招手唤了他在院子里坐下。 “听说谢琬在议婚了。”她摇着团扇说道。 魏彬含笑望着夫人,“那你有什么想法?” ps: 赫连梦秋同学的和氏壁周一加更,么么哒~rp 179 姻缘 魏夫人笑道:“我是早就觉得这孩子不错。虽然出身不及头三个媳妇,可是依我们暹儿的情况看来,找个门第高的也未必合适。倒是像琬丫头这种有能力辅佐丈夫的为好。” 魏彬笑道:“那你还犹豫什么?” 魏夫人斜睨他:“这提亲的事不都是公公去嘛?” 魏彬捋须大笑起来。 魏暹打旁边经过,听见笑声把头探了进来。 魏夫人道:“鬼鬼祟祟地做什么?有话就进来说?” 魏暹进来了。魏夫人见他衣饰齐整,手里还拿着马鞭,于是道:“你这是上哪去?” 魏暹道:“靳二哥约我去河堤跑马。” 魏彬道:“是靳御史家的公子?” “正是。”魏暹点头。 魏彬神色缓和了。“去吧。” 隔日魏彬便到了谢府拜访齐嵩。正好谢琅也在,魏彬说了两句官场之事便就与谢琅道:“听说令妹近来也在议婚,不知议定了不曾?” 谢琅还以为他是想从谢琬对婚事的选择中判断又能拉到什么人,连忙道:“还未曾。舍妹还未曾及笄,再斟酌斟酌倒也无妨。” 魏彬嗯了声,却咳嗽着道:“说起来我们家魏暹倒也到了婚配之龄。” 谢琅听见这话,立时就往魏彬脸上看过来。如今的他可不是从前的他了,魏彬上句话在说谢琬,下句话便扯到了魏暹,这里头要没有别的意思打死他都不信! 魏暹倒是个正派人,性子温和,人也上进,关键是跟琬琬也算半个青梅竹马,魏家又是这样的人家,一旦这次他们相助魏彬进了内阁,那魏家地位又更是不同以往了。可是他觉得魏暹再好也不行,有了原先任隽那次他看走了眼,他就再也不敢在妹妹的婚事上掉以轻心了。 当然,魏暹不是任隽,不过,也还得谢琬同意不是吗?谢琬都跟魏暹认识这么多年了,若是对他有意,自然早就让人看得出来。可是来京重逢之后,谢琬不但面见他时从无半点儿女态,每次更是落落大方地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可见是没这个心思的了。 想到这里,他就笑了笑,说道:“大人说的是啊,梦秋修养学问都好,来日自会有段好姻缘。” 魏彬原以为谢琅在清河时那般单纯老实,如今听见他这话,很该顺着话头往下扯才是,哪知他如今肚子里竟也有了弯弯绕,这话回得岂不得于没表态么? 那不表态又会是什么意思? 魏彬忽然捉摸不透了,这老实人一旦使起花花肠子来,真是比一般人更难对付。 不过这事不急,回去与夫人商量了再说,自然又说起正事。 谢琅这边厢送走了魏彬,立马就去到谢琬院里,把这事告诉了她。 谢琬虽然知道魏夫人对她宽厚,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也向她提亲的意思,可是就算她现在渐渐把家务事移交给谢琅,准备转为背后帮助谢琅走向更加成熟,不用再担心婚后还要抛头露面与外人周旋的事情,她也不能嫁给魏暹啊!她一直把魏暹当弟弟,两人是不可能心心相印的。 “那我不管,这事哥哥得帮我挡了。”她噘着嘴说道,少女的娇憨顿时出来了。 谢琅一看她这模样心就软得跟豆腐似的了,当下道:“好,这事哥哥帮你搞定。不过,表婶这回说的那李郎中的公子,你觉得如何?” 谢琬心下一顿,白眼看他,“哥哥还是先把嫂子娶回来再说吧。” 四叶胡同这边,谢葳进了正院,见母亲拿着一张帖子左看右看,脸上有着久违的笑容,便就上前道:“母亲看见什么了,这么高兴?” 黄氏扬扬帖子,说道:“方才官媒来说,户部郎中李固的长子李峻正准备议婚,我看了下这李公子的名贴,竟是个有真才学的才俊,而且祖上因为曾作过皇商,所以祖产丰厚,还有这李固也常受沈阁老嘉奖,将来也是挺有前途的,我看着倒也不差。” 谢葳看了眼那帖子,然后放下来,“母亲作主便是,女儿都听母亲的。” 黄氏倒有些诧异了,想她从前高不成低不就地一心想嫁高官门第,所以拖到现在,这回这李峻不过是个郎中之子,她竟然二话不说同意了?怕她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于是道:“你要是没看中,我改日再让官媒过来便是。犯不着自己心里憋着。” 谢葳却笑了笑,说道:“母亲多虑了,我没有什么好憋着的。 “如今沈阁老并没与季振元站在一阵线,既然李奉在沈阁老手下当差,又屡受沈阁老好评。可见提拔上去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李峻作为李奉的长子,在家里说话自然有会一定份量。就是没有,我嫁出去也会让他变得有份量。到时候觑机劝得李奉追随季阁老一道,也不失为一种好处。” 她原先是抱着要高嫁的目的不错,可是自从在杜府里受过魏彬和谢琬一回羞辱,她便不再这么想了。这次她们是羞辱她没有教养,到下一次指不定就会拿她的婚事大做文章,现在婚事两个字已经成了压在她头上的巨石,她必须先把这块巨石揭掉,才能够理直气壮地对付谢琬。 李峻虽然还不够她理想中那么完美,不过有个身在六部之中油水最肥渥的户部当差的父亲,而且祖财也十分丰厚,于是相较于她目前的身份,其实也没有那么差。有钱也是好事,谢琬不就是仗着有几个钱,才能把王氏母子斗得五脑七伤么? 黄氏倒真没她想得那么深,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看她目光虽然冷冽但脸色平静,便就笑道:“看来这还真成不可了。那我这就叫官媒来,让她们去办去!” 虽然说提亲之事是男方上女方家里来提没错,可是在正式提亲之前,双方是都得打听打听对方的情况的,这里官媒听得谢大姑娘终于点了头,顿时也松了口气,立即就将黄氏的意思透露给了李家。 杜阁老即将正式告老的消息于六月初传了出来,殷昱因为心挂着漕运的案子,连日在码头巡视,这日好不容易休沐回来,便叫了庞白等人进了书房。 “魏彬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庞白道:“魏大人与夫人最近四处走访串门,又把河间府戚家的几位姑娘接到京城来小住,并且放了风声出去,要为这几位姑娘说亲。魏彬府上并没有小姐,魏夫人对娘家侄女格外疼爱,于是好些人近日也都上门提亲,这当中有中书省左丞莫承平的嫡孙,平章政事古靖的侄孙,还有六部几位侍郎也都有上门。” 殷昱笑了下,然后道:“季振元那边呢?” 庞白又道:“季振元也已经找好人了,他准备推的是陕西巡抚张西平。 “张西平当年平定流民叛乱的时候跟着季振元立过些功劳,后来被调到陕西任巡抚,也是为着拜相入阁作铺垫。原先大家以为季振元会以他为自己的接班人,但上次张西平在任上贪墨一案令得季振元十分着恼,虽然替他掩了过去,不过此次他提前入阁,也能看出来他只怕对下任首辅人选另有打算了。” 庞白说起这些官吏生平张口就来,而且没有半点含糊。 殷昱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他捧张西平进内阁是在为谢荣留位置。虽然没有明确迹象表明谢荣被他视为接班人,可是从他先是把谢荣调到殷曜旁边,然后又升到太子身边的意向看来,他在栽培谢荣这是毫无疑问的。所以这次他打算把张西平调回京中,朝中官职肯定会有番变动,而谢荣肯定位在其列。” 说到这里他看向庞白,“我随我上护国公府去趟。” 庞白颌首。 殷昱才起了身,骆骞又走了进来,说道:“主上,卑职有事情要禀报。” 殷昱一面更衣一面给了他个手势让他说。 骆骞便道:“谢荣家里和靳夫人都看中了户部郎中李固的儿子李峻,今日遣了媒人分别替谢葳和琬姑娘上李府去递了名帖,李夫人对两个人都还挺满意的。主上您看这个事——” 这个事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如果只是谢葳这边看中的人,他们私底下使点小手段破了就是了。可关键是这事牵扯到谢琬——到底是破还是不破呢? 破了的话,李夫人就有可能相中谢琬为儿媳妇,谢琬要是嫁给了李峻,那他们主上娶谁去?如今他只是个庶民,又不是太孙,将来婚事自有礼部和太子妃他们作主。可若是不破,谢葳嫁了人,谢荣一家不就变和睦了吗?他们一和睦,谢荣无了后顾之忧,谢琬不又糟心了吗? 所以这件事,还真只有他们英明的主上才能定夺。 殷昱正在穿衣服,听见后一只袖子停在半臂,然后隔了许久,他才又恢复利落的动作,把衣服穿好。 骆骞见他没有反应,心下略有些发急,于是又道:“主上,另外据可靠消息,魏家似乎也想替魏暹向琬姑娘提亲——” 一条马鞭扔到他手上,殷昱站在他面前,说道:“去护国公府。”rs 180 娶妻 自打殷昱回来,护国公府的气氛总算急转直上了,这件事不必挂虑,便连漕运的案子也不算什么了。因为殷昱才是联系着殷霍两家的纽带,没了他,霍家接下来还真不知道会往哪个方向走。 霍老夫人这段时间也总算有了心情跟媳妇孙女一起抹骨牌。这里正赢了把钱,跟前的丫鬟蔷薇就走进来道:“老夫人,殷公子回府来了。” 因为殷昱幼时也常住府里,所以上下都把殷昱的到访视作为“回府”。 殷昱进了花厅,霍老夫人正从牌桌上撤下来,端正坐在矮榻上,三夫人秦氏和大姑娘霍茵四姑娘霍蓉均垂手恭立在一。不过虽然姿势恭谨,神情却十分轻松,都在笑望着他。而且两位姑娘看着都已有十一二岁,看见殷昱进来也没有刻意回避。 殷昱上前见了礼,便坐在霍老夫人下首问道:“外祖母这向可好?” 霍老夫人招手让秦氏等人也坐下来,然后笑着回应殷昱:“我有什么不好的?你平安无事,我这颗心就落到肚子里了。”说着她细细地端详着他,然后皱眉道:“怎么黑了这么多?近来码头上事务很忙?还有这衣服——” 她颇有些吃惊地看向他。虽然称不上多么黑,但是的确也没有原来白。那衣领倒也干净,只是倒有一半卷进了上层的衣领里,虽然这对一般人来说没什么,可是相对于殷昱,一个从小到大任何时候着装上都没有过丝毫的纰漏的人来说,那就太不正常了! 当然,流亡在外的那段日子除外,可眼下他是流亡吗?他如今是有着堂堂正正军职的军官!而且他还有那么多的侍从,对了,前些日子她不是还让人送了三十个丫鬟婆子过去吗?这批人可都是请宫嬷严格训练过的,他们是怎么照顾他的? 霍老夫人想到这里,一张脸顿时沉下来了。 “是不是丫鬟们侍候不周?” 殷昱道:“不是,我根本就不喜欢陌生女人碰我。所以根本没让她们侍候。”他老实地说。 霍老夫人惊道:“这么说,这些日子都是你自己在打理起居?”居然一个丫鬟都不叫进去侍候,而且这么久了都还没有人回来告诉,当初她可真该多叮嘱她们几句。 “没有人侍候,你一个人这怎么行?”她从小就是锦绣堆里长大的,连衣服都没自己穿过一件,从来没想象过她身边这些人要象平民家里一样需要自己动手过日子,可是偏没想到她这宫里出来的外孙竟然如今落到要自己伸手的地步,这岂能不令她心酸? “是啊,昱儿也觉得很烦恼。”殷昱笑着道,“武魁他们实在手粗了,总是顾着这个又失了那个,让人气恼得很。”说是气恼,却是没看出来真有什么气恼的样子。 霍老夫人叹了口气。 秦氏从旁笑道:“依我看,公子是该娶个媳妇了。” 对啊,他是不喜欢陌生女人近前侍候,可自己的妻子总不会也不让近身吧?不过这也说不准,毕竟他从小到大被严格教养,自律又极严,到如今还是童子之身啊。万一——不,没有万一,只要成了亲,陌生人自然也就变成熟人了! 秦氏这话,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霍老夫人两眼顿时就亮起来了。她笑微微看着殷昱,“宫里规矩多,难为你这孩子还记得这么讲究,那外孙母给你说门亲事好不好?等你有了妻子,让妻子照顾你,自然比丫鬟和侍卫妥当多了。” 殷昱同样笑微微地看着她,“外祖母的提议很是,昱儿竟从没想到这层。” 霍老夫人呵呵笑起来,秦氏也笑起来,姑娘们捂着嘴,吃吃笑得很欢乐。霍老夫人道:“既然如此,那原先与沈家的事情就不能再提了。你问你,后来可还有瞧中了哪家姑娘没有?若是家里门第相当,倒也可以考虑。” 殷昱认真的道:“孙儿幼承庭训,连女眷都没见过几个,更不敢存心去看人家姑娘。” 霍老夫人与秦氏交换了个满意的眼神,正要说话,殷昱却又道:“不过外祖母如果能够替昱儿知会下母亲,就说昱儿想要成家了,能够得到他的祝福,那是更好。” 霍老夫人肃然:“这是当然,你就算出了宗室,也还是你母亲的孩子,这件事自然要提前问过她的意见才能行事。”她叹了口气,“你想得很周到,竟是我鲁莽了。回头等我与你母亲议议,听听她的意思,再给你挑门好亲事!” 殷昱含笑点头,简短地回了句:“那么烦请外祖母代向母亲问安。回头母亲那边有了准信,再请外祖母派人告诉我一声。” 说完他站起身来,“我是来找外祖父一道去拜访段阁老的,就不多留了。” 霍老夫人连忙让人带着他过去。 这里看着他走了,秦氏却又叹着与婆婆道:“实则是早就该议这层了,如果还在宫里,这会儿只怕都已经大婚了。谁知道竟出了这样的事。” “这就叫世事无常。”霍老夫人目光深深望着门外。 时间进入七月,随着炎夏的渐渐离去,杜阁老正式告老的消息从宫中传来。而杜岑在退任之前果然上书皇上请命季振元为首辅,段仲明则请命沈皓。 虽然两方都心知肚明知道段仲明沈皓与季振元一党不大对付,可那也毕竟是私底下的事情,像如今这么样公开唱反调,还是有史以为头一遭。于是据说在朝堂上两方人马都开始了据理力争,段仲明这边虽然人数略少,但声势却极盛,目前朝议尚未有定论。 谢琅对于段仲明忽然间明确了态度有着疑虑,因为季振元的当任几乎已成定局,这不是靠段仲明他们唱唱反调就能改变得了的。 谢琬想了想,却道:“这倒也不难猜,正因为季振元的当任是难决改变的事实,所以段仲明才更要给他添添堵。这举荐的事谁都可以做,为什么他不能推举沈皓?就算最后季振元赢了,他们至少也赢得了一些同情票,朝中在他们二党之间处于中立的可还有不少人。 “如此一来,等到季振元当选了首辅之后,到了提选魏彬为补任大学士之时,段仲明就可以充份利用这些同情票为这边加势了。皇上总不能一次不顾他们的提议,二次还是不顾他们的提议吧?就算皇上心里另有人选,对于他们提出来的魏彬,也一定会多加几分考虑。” 殷昱虽没有把这些事跟她透风,但是她也不难猜出来段仲明此举乃是出于他的授意,而此时跟季振元唱反调,也不过是提前为魏彬壮声势罢了。 谢琬此次并没有建议谢琅参与魏彬内阁竞选的事,因为这个时候过多的露面政圈对谢琅其实并没有好处。而且他也还不具备插手这种重要时政的能力。 谢琬自认也没有这样的能力,随着谢琅的日渐成熟,随着她撒开的网越发的大,她也不适合再去过问男人们之间的情。虽然谢荣她依然要报复,要阻止他成长为胁迫到他们生存安危的强劲的对手,可是对敌有很多法子,不见得非要不顾身份与他面对兵刃相见。 她能够做的,只有极可能地利用着身边的力量,去阻止或干扰谢荣,直到最后达到将他死死按下以致再也不能翻身的目的。 所以如今眼目下,对于婚事的选择,也真正开始成为她的一个烦恼。 她如果不成亲,那她留在家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可以发挥。因为谢琅必然会渐渐撑起这个家,必然会朝她希望的那条路去走。她能够再做的十分有限。而她就算能够如从前说过的那样去过自己的日子,可那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并不只是为复仇而生,相对于复仇,其实她更想做的是个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女子。 她不是为谢荣而生,她是为自己而生,为如今的家族而生。 两世她都是个正常的女孩子,她并没有在婚姻和感情上受过什么创伤,从前之所以说不嫁,不过是觉得情势所逼她不能嫁人,可是如今谢琅已经在快速成长中了,等魏彬成功入了阁,季振元那方感受到压力,谢荣肯定也会露出许多破绽可以攻击,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拒婚,就显得有些站不住脚了。 谢荣垮不垮,她都该有自己的人生要过。 从前小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真正到了面临选择的时候,才知道重要起来。 可是靳夫人给她的有关于李郎中长子的资料,她看了几遍,觉得很不错。可是,她也期待不起来。一个陌生男子,纵使十分优秀,又能指望她对此有多欢喜呢?不曾交过心,不曾相处过,突然之间因为一纸婚书便要结在一起成为夫妻。 她把这资料压在妆奁匣子下。依旧听靳夫人介绍着每个人的好处。 有时候他脑海里会闪过殷昱的影子,会想起他让她等他的时候说话的样子。rs 181 拥有 可是护国公夫人准备给殷昱议亲的消息就在这个时候传来。 “如今街头巷尾在议论说,护国公夫人准备要为殷公择亲,条件是三品以上官户女子,各项要求还都挺高的,估计比选太孙妃也松不到哪里去。” 一大早,邢珠进来告诉了她这消息。 邢珠自打那日陪着谢琬去了趟殷府,如今每每听到有关殷昱的消息,都会自动进来告诉她。 谢琬捧着茶怔了怔,心里忽然有股涩涩的感觉。 他要议亲了,那他上次说的那件事—— “姑娘!殷昱在后巷里等你,他说要见你。” 正在五味杂陈之间,玉雪忽然急匆匆跑进来,双眼里有着异样的亮光。这些日子她身边这些人都有些奇怪了,为什么提到殷昱就个个都这么兴奋? 她扭过头去,捡起反扣在桌上的书来,说道:“不去。” “姑娘。”玉雪走近了些,倾下身道:“你就去吧。钱壮发现殷公子都来过好几趟了。今儿你不去他不会走的。” 谢琬的脸有点发热,但是她仍然端庄地翻着书,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玉雪跟邢珠挑眉,邢珠不知跟她打着什么眼色。 谢琬脸上的热都传到了耳朵,终于她把书放下来,站起身,平静地道:“在哪儿啊?” 玉雪连忙跳起来:“就在后巷!姑娘随我来。” 谢琬无语地跟上去。 很快到了后巷,这里是两栋宅子之间的夹巷,平日里基本没有人来往。 才出了角门,就见对面高墙底下站着殷昱。 她顿了下,走过去,笑道:“找我有什么事啊?” 他咳嗽着,说道:“没事,就是今儿正好休沐,过来转转。” 按照玉雪所说,护国公夫人最近请了汝阳王妃给他说媒,而且说的都是高官家的闺秀,可是面前这位殷公子似乎并不大热衷,呆在码头近一个月都没有回城。 她抬头看了看他,然后回头看了眼门槛,把手上的团扇垫在门槛上,拂裙坐下来。 巷子里十分安静,就连玉雪她们也缩进了门内。她觉得她们有些多此一举,她又不准备跟他说什么悄悄话,再说从前她也经常跟他还有钱壮他们单独说话,从来也没有人觉得这样有什么 她信手从旁边砖缝里长出来的一根小槐树苗撷了根树叶在手里把玩,抬头道:“要不要坐坐?” 他那么高,她老是得仰头说话挺累的。而这门槛很宽,坐上三五个人都没问题。 殷昱在她侧首坐下来,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只金灿灿的雕着各种繁复花样的镯子,上面镶着五彩八宝,十分漂亮,而且式样有些古朴。 “我这里有个镯子,你试试。” 他轻声地道,声音虽低,但是在静谧的长巷里又显得像是就在耳边一样清晰。 谢琬怔了怔,“让我试?” “嗯。”他点着头,不由分说,把她的手拿过来,把镯子套进来。端详了两眼,又满意地把她的手放回她膝上。然后他唇角翘起看着天空,慢悠悠道:“我觉得挺好看的。送给你了。” 谢琬完全摸不着头脑了,“为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 “因为,胡沁今早上观过星象,然后又看了我的手相,说我今天必须要送件家传宝物出去,我这辈子才能找到个能够白首到老的妻子。”他似笑非笑地说完,然后把头转过来,目光在略暗的巷子里忽然显得更为幽深,“我挺想有个能跟我白首到老的妻子的。” 谢琬心里像是突然有个大火球燃烧起来了,一下子热遍了全身。 “不,我不能要。” 虽然她几乎就要淹没在那双眼眸里,可是理智告诉她,这镯子的份量不是她能够承受得起的。 她伸手要把它褪下来,他忽然伸出手将她摁住,说道:“这只是个镯子而已,平时挺大方的,怎么这会儿又这么小家子气了?你就当是看在朋友的份上帮我个忙,帮我戴几个月,到时我找到媳妇儿你再还给我就是了。” 谢琬停住了。 “真的只是帮忙?”她疑惑地看住他。印象中他没骗过她什么,就连他身份,也是在适当的时候主动告诉了她,可眼下她怎么就有种被狐狸盯上的感觉? “当然。”他面色凝重,重重地点头。 谢琬这才半信半疑地把手放下来。 只是个镯子而已,戴戴应该没事吧?他一个做过皇位接班人的人,自小惯于一言九鼎,总不至于来骗她,再说他眼下也确实蛮需要个妻族做帮手的,她知道他身边那个胡沁是前任钦天监的儿子,对天文易经都有研究,也许他说是真的也不一定……唉,反正他说只戴几个月,那就且戴着吧。 可是,为什么一想到这样做是为了帮他早日娶到媳妇儿,她心里又有点不那么好受呢? 她眉头时紧时舒,在巷子里刮过的幽风里像河边弱柳一样,透着让人想要呵护的气息。 殷昱的目光也柔和得像这场风。 他没有想到要去破坏这一切,在护国公府传来太子妃的准音之前,他还得沉住气。虽然强势能让他更快地达到目的,可他要的不是占有,而是拥有,他知道她需要时间接受,而他也同样需要时间来替她去除未来一些能够预料到的意外。 清幽的长巷里,两个人并排坐在门槛上,如此的不说话,气氛却如陈年老酒一般余味不尽。幽静的曲巷仿佛将岁月也拉得老长,让人情愿这样的无语相依。 谢琬这里把李峻的帖子压下之后,自然再不会去翻起,而那边厢李峻的母亲李夫人拿着谢葳谢琬的名帖琢磨了几日,便就唤来心腹嬷嬷:“这里一个是太子近臣的女儿,一个是家财万贯的娇小姐,偏又还是对姐妹,你说我究竟选哪个好呢?” 嬷嬷沉吟道:“这葳姑娘是官宦家的女儿,只怕有几分娇气,这琬姑娘虽没有当官的父兄,但是嫁妆只怕丰厚。奴婢看两个都有好有不好,太太看呢?” 李夫人拿着名帖翻来覆去看了看,叹道:“我还是喜欢这谢葳多些。 “咱们家是官户人家,自然就该配官户人家的女儿。嫁妆什么的我倒不图她,主要是图个人品出身。谢葳有个做天子近臣的父亲,这个就比谢琬强得多,这谢琬自幼失怙,靳夫人虽说了她一箩筐好话,但若是真正有教养的女子,哪用得着这么可劲儿的说?” 嬷嬷笑道:“还是太太考虑得周到。” 李夫人笑道:“你这就安排去向四叶胡同提亲。顺便告诉靳夫人,就说我这边多谢她了。” 靳夫人听到李夫人的回信差点气歪了嘴。 “这李家也太不像话了,居然两边这么玩儿。明知道谢葳谢琬是姐妹就该两个都不选才是!她偏倒好,不声不响两边的帖子都收了,还不声不响地暗地里比来比去!这也太欺负人了!” 这样一肚子的火气,引得在旁择绣线的靳亭也不由地走过来,连忙安慰母亲:“既然李家这么坏,母亲就不要生气了。万一去了枫树胡同您还藏不住话,让齐夫人听见了,那可就糟了!” 虽然余氏的火爆脾气大家还没机会见到过,可是平常从他们维护谢家兄妹的程度就看得出来,这事若让余氏知道,肯定好不了。这种事万一要是闹开去,伤了琬姐姐的闺誉,可怎么办哪? 靳夫人想想也是,这才渐渐平息了火气,想起还得去知会一声,便就带了靳亭过到枫树胡同。 没想到魏夫人也在。 谢琬虽然让哥哥去处理魏家提亲的事,可是魏夫人亲自到访她却不能不接待。魏夫人说是说府里来了几位娘家来的表姑娘,府里没有姑娘可陪,于是想请她过去作聪,可谁知道她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正在不知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之间,见得靳夫人带着靳亭来了,一颗心便落下来。 靳夫人并不知道魏夫人所来何事,但是因为曾经打过交道,如今又知道他们与谢琅走得挺近,所以也并没有意外,坐下来立即便与魏夫人交谈起来。 只是魏夫人见着她一付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是有话要说,说了几句便笑着起身道:“我初次来,方才见着院子外一树桂花不错,靳姑娘可有兴趣陪我去瞧瞧?” 靳亭看了眼母亲,见母亲笑着点了头,便起身道:“十分荣幸。”一道走了出去。 谢琬见状连忙让玉雪秀姑跟上侍候。 这里靳夫人见了没外人,知道也没什么好瞒谢琬的,便把李家的事情说了。谢琬听完平静地道:“定下谢葳了?那很好。她也很该说亲了。”虽然在对付谢荣的路上永远不可能避开黄氏和谢葳,可是对于这种迟早会发生的事,她并不想拿来做什么文章。 靳夫人见她不在乎,倒是也松了口气,转头又歉然地道:“你别把事放在心上,回头表婶再给你找门更好的亲事,到时气气她!” 谢琬笑道:“真是辛苦表婶了。”虽然不至于真的要拿这种事置气,不过她的心意她还是要领。rs 182 风头 她这里说完了话,便让邢珠去请魏夫人她们进来吃燕窝。 魏夫人携着靳亭的手进来,靳夫人忙起身道:“亭儿没闯祸罢?” 魏夫人笑道:“亭姑娘十分可爱。我们暹儿常在你们府上叨扰,不如这样,这几日便请亭姑娘与琬姑娘一道上鄙府来作客。我那几位表姑娘,跟你们年纪都差不多大。” 原先只请谢琬,她倒还好推辞,如今拉上了靳亭,她已只好应下。 季振元当选内阁首辅的消息没过两日便定下来了。 虽然这是早就心里有数的事情,但郭兴谢荣等人还是十分高兴,下了朝便一道前往季府,齐聚在书房里议事。 郭兴笑揖道:“恭贺岳父执掌内阁!这真是实至名归啊!” 众人也纷纷起身附和。 季振元笑着示意大家坐下,捋须道:“首战虽然告捷,但是还有下一步。如今皇上迟迟未曾同意另立太孙,是以往内阁并未同心协力的缘故。如今内阁空出了一个位置,只要在这个位置上添上了咱们的人,皇上下诏便是迟早的事了。” 顾若明起身道:“据学生所知,段仲明和沈皓似乎也有意往内阁里塞人,只是不知道是谁。” 季振元转向谢荣,“微平可曾收到消息?” 谢荣揖下身去,恭谨地道:“学生并未曾收到确凿消息。不过据说近日参知政事魏彬活动频繁,而且魏家几个河间的表姑娘也接到了府里,并且放出风声要在京师里说亲。魏彬论资历论政绩都够入阁,学生猜测,他们应是选的魏彬。” 当然还有些话他不便说,如今季振元当政,大家都知道他上台之后必然会提拔一批自己的门生,谢荣肯定会免不了再被提任。这样对于魏彬来说并没有好处,他又不是个笨人,与其坐等被针对,还不如率先出击。 顾若明被他抢了风头,立即瞥过来一眼。 季振元点头道:“魏彬确实够格。但究竟是不是他我们还需要再进一步确认。眼下我们要做的,是向皇上提请调张西平入阁。明日大家就各自上道折子进宫,争取早日把此事定下来。” 谢荣等人尽都颌首称是。 出门来的时候谢荣正好与顾若明齐步。顾若明笑道:“谢中允近来风头很劲啊。” 谢荣看了他片刻,默然拱了拱手。 顾若明笑意加深,凑到他跟前说道:“我听说,谢中允的大小姐,曾经跟魏家的儿子传过私情?怎么也没有结成亲家呀,真是可惜。倒是听说前些日子跟个小郎中的儿子订了亲,这五品郎中跟二品参政可差了四五级呀,令嫒的眼光还真是越来越差。” 谢荣的脸通地涨红了。 顾若明畅笑着离去,郭兴从后方见状,走上前来:“怎么回事?” 谢荣咬牙将心口的热血忍下去,涩然笑了笑,“无事。” 黄氏正跟庞鑫还有于嬷嬷商量着谢葳的纳征之事,忽然听前院砰地一声重响传来,然后就听马蹄声直冲进门,一阵嘶鸣声过后,又是几声啪啪啪的声响。 黄氏连忙站起来,率着庞鑫等人冲出去,在二门下正好迎上一双眼瞪得通红的谢荣。 “一定是谢琬!一定是谢琬说的!” 他举起马鞭,奋力往廊柱下甩去。廊柱虽然不至于甩裂,但描过的漆层上却也显现出几道印痕。 黄氏吓坏了,呆站在五步外看着他。 面前的他哪里还有什么云淡风清的样子,他的从容不见了,平和也不见了,现在包裹着他的,是一腔连她也从来没见过的怒火。 “庞鑫!”他急转过身来,咬牙盯着庞鑫:“即刻去查!谢琅兄妹近来跟什么人来往!” 谢琬才从魏府回来,钱壮忽然进来。 “姑娘,咱们府外似乎被人盯上了。” 随着谢琅在外露面的次数增多,有人盯上来也是正常的。谢琬放下手上喝了半口的茶,说道:“先去跟踪下看是什么人,然后来回我。” 翌日早饭后,钱壮就再次进来了。 “姑娘,查清楚了,是四叶胡同的人。” 是四叶胡同的人,那就是谢荣的人了。谢琬做梦也不会想到谢荣居然扣了这么大个的帽子给他,默了下,便说道:“赏几个嘴巴,给他点教训。” 谢荣正在写提请张西平入阁的奏折,庞鑫忽然快步走进来,说道:“老爷,庞勇回来了,被谢琬的人打了几个嘴巴。” 谢荣笔尖顿时顿在半空。 他不说话,庞鑫也不敢说话。这两年他的脾气越来越难捉摸了,谁也不敢在他面前多说一句什么。 谢荣阴郁地看了前方半晌,说道:“派几个人回清河,把老太太他们接过来。” 庞鑫愕住。 王氏跟谢琬是死仇,把她接到京师,谢荣这是打定主意要跟谢琬一拼死活了么? 谢荣派的人很快就到了清河。王氏正无聊得在指挥庞胜家的挪花,听到谢荣派人来接,立马就从门槛内跳到门槛外来了。 “老爷真的让你们来接我?” “是,老太太,老爷说请您即刻启程。” 王氏高兴得快要晕过去,当即命素罗收拾行李,招呼着人马都带上。谢棋跟董湖虽然有婚约在身,但听说王氏居然要去京师,立即也动起来了,连一双凹下去多时的眼睛也登时焕发出光彩来。 “老太太,您可一定要带我去京师!您要不带我,我就只能留下来嫁给那个死鬼了。我要是嫁给那个死鬼,以后谁来陪老太太说话?葳姐儿可不会!人家本来就跟您不对付呢!再说人家可是官小姐了,还有三婶儿,老太太被三步抛在这里这么久,肯定是三婶挑的头儿,您要没个帮手,哪里斗得过她?” 王氏在清河呆了两年,也学乖了不少,知道如今她是拗不过谢荣的,如果不指着他,那她晚年在黄氏手下定没好日子过。所以这次连提都没提让谢宏他们一道上京的事儿,但是谢棋这么一说,她又犹豫了。 是啊,黄氏这两年在京师日夜与谢荣相处,他们俩感情本来就好,而自己因为谢葳的事又与黄氏有过节,这么一插过去,黄氏能高兴? 带着谢棋起码还好些,有个商量的人儿,再者,去到京师,若是有合适的人家,再替谢棋重新物色一个,岂不比嫁给董湖好得多?那样的话长房起码也多了点盼头。而且她可没忘记,谢棋为什么会失身给董湖,谢宏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可都是因为谢琬! “你赶紧收拾东西,随我上京!” 路上耽搁两日,这日晌午便就到了四叶胡同。 虽然谢荣让人把王氏接进京来并没有事先与黄氏商量,但是人都到了,作为儿媳妇也不可能真摆出什么脸色。可是当看见车里头还钻出个谢棋,黄氏的脸色就真的不怎么好看了。 相比较在掩月庵作下的那些事,谢棋以往对谢葳做的那件事真的已经不算什么,在知情人的眼里,谢棋如今简直就同于一个破落户,好不容易摆脱了,如今又跟过来,黄氏一向清高,眼下又怎么做得出欢迎的模样? 谢葳看到谢棋,一张脸也凝住了。 王氏状,忙说道:“棋丫头惦记我初来乍到没人陪伴,所以进京来陪我住一阵子,过阵子就回去。” 黄氏的脸色这才算好了些。强挤出笑来迎了她们到西跨院这边的福安堂住下,然后又安顿庞胜夫妇他们。 庞胜家的自从谢琬他们搬出去后,就被王氏从厨房里调到跟前做了打杂嬷嬷,每日里做些粗活,早已经没有了谢启功在时的风光。整个庞家也没有了当初的辉煌,庞福父子倒是早随谢荣来了京师,可是剩下的侄儿们却只能留在祖宅。 这次庞胜夫妇能跟着一起过来,这可是庞胜在王氏面前跪了好久求来的。而王氏之所以会同意,则是怕庞胜两口子留在祖宅会反过来欺负谢宏。 黄氏好容易把王氏等人安顿好了,便就与谢葳回到房里,忧心忡忡地道:“这谢棋也跟着过来,我心里怎么总觉得这么不踏实?” 谢葳其实心里也没底,这事谢荣事先也没跟他们商量,如今人都来了,总不好又这么把人赶回去。便就只好道:“说好住阵子就走,就先忍忍吧。总得顾着父亲的脸面。父亲接太太过来是为对付谢琬的,她这边自然有父亲去应付,母亲用不着管这么多。” 黄氏点头,心头却也禁不住滑过一丝隐忧。 谢琬收到王氏和谢棋进京的消息时是三日后,因为这日庞鑫正式登门送信,让谢琅谢琬过去拜见。 庞鑫来的时候谢琬正在与谢琅喝茶,听见这话谢琅噗地一声喷出口茶来,水花落在四处,庞鑫淡定地拂了拂沾在衣角的几滴水印子,拱手道:“话已经传到,小的告辞。” 谢琬让吴兴送了庞鑫出去,然后定定看着门外好半晌才收回目光。 谢荣对王氏根本没有多少母子亲情,这从他把她弃在清河快两年就看得出来。如今突然之间接她进京,而且还特地让人来送信让他们过去拜见,若说这不是谢荣刻意的安排,她真是打死也不会相信。rs 183 婉拒 虽然分了家,可是王氏名义上还是她的祖母,如今到了京师,不但她和谢琅要时常地过去请安,然后不但谢琅与她的婚事面上都得请示王氏——不管私下怎么样,为了谢琅的前途,光为了面子她也得做好这个样子给外人看,如此一来,她跟王氏就少不了直面交手的机会,以王氏对她的恨,她会放过她吗? 内宅之外谢琅有谢荣来压制,内宅之中有王氏来缠住谢琬,谢荣还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你说,咱们去还是不去?” 即使庞鑫已走了许久,谢琅言语之中也仍有忿忿之意。 谢琬反问道:“哥哥觉得呢?” 谢琅负手紧踱了两圈,长吐了一口气说道:“若按我的本意,自然是不去!可是我却不能在意气用事,如果我们不去,那就平白给了谢荣话柄,王氏在清河再阴毒京师也没有人知道,这里若是我们规矩不周到就成了我们的不对。 “我倒没什么,如今亲事也说好了。可是你的亲事却还没着落,王氏什么事做不出来?如果不孝不贤的名声传出去,那同样会害了你。依我的意思,倒是去去再说,至于往后还去不去,那就看她的表现了!” 谢琬叹了口气。 她想的倒也差不多。这才过几天清静日子,这王氏又阴魂不散的来了京师,谢启功死后因着谢荣的压制,她在清河尚不敢如何,如今有了谢荣撑腰,她只怕会变本加厉了。 其实并不是怕她做什么,谢荣把王氏接过来,也不过是给他们兄妹添添堵而已,哪里真能拿捏得了她?从前不能,如今自然也不能。只是觉得这样平白多出来件事,让人糁得慌。而且,以谢荣的脑子,应该不止是拿王氏来给他们添堵这么简单吧? “哥哥若是有空,还得去靳家一趟,我看王氏来者不善,为免婚事有波折,你还是让表婶且把我们家的事情跟洪姑娘交个底,如此洪家也好有个准备才是。” 王氏一来,肯定会多方面下手,如今虽然还没跟洪家人见过面,可是从这三媒六聘下来,倒是也通情达理,洪连珠虽然宽厚豁达,可也难保一时之间产生误会。反正这种事是迟早会知道的,迟说不如早说,就是对方万一介意要退婚,那么也不至于伤了和气。 谢琅想透之后,遂点头去了靳府。 谢琬这里坐了会儿,倒是又去了魏府。 魏家两位未婚的表姑娘如今都在魏府住着,分别是四姑娘戚珮,和五姑娘戚瑶。戚珮日前订了亲,许的是兵部员外郎卢潜的长子卢述。目前正在行媒聘之中,因此戚家大夫人也留在魏府。 谢琬到得魏府的时候,魏夫人正在与戚大夫人说话。近日谢琬来做陪客,又听说是来自清苑谢家,戚大夫人便也与她熟络了。魏夫人把谢琬笑着招到跟前坐下,说道:“不是说今儿有事不过来么?怎么倒是又有空了?” 谢琬笑道:“就是来看看夫人。” 魏夫人听得这话,便知她有话说。但是戚夫人在这里,又不便多问,遂也只好笑着让人上茶。 戚家共有八位老爷,是个名符其实的大族,戚夫人作为戚家宗妇,又哪里看不出来谢琬这点小心思?当下就起了身,笑着道:“方才吃了饭没顾得上歇午觉,这会倒有些犯困了。我先过去,琬姑娘回头来找珮丫头她们玩儿罢。” 谢琬起身送到门口,望着她淡出了视线,才回到屋里,坐到原处。 魏夫人道:“有什么事么?” 谢琬叹道:“王氏来了。住在四叶胡同。” 魏家父子在清河住了那么久,纵使魏彬不说,跟随去的人也早把谢府人物关系给魏夫人说了个透,谢琬提到王氏,魏夫人顿时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当即沉了脸道:“这是你们的家务事,原本轮不到我说,可是这些日子我了解你的为人,竟把你当亲侄女似的看待。这谢荣这般不要脸,我却也压不住了。” 压不住的意思当然不是去替谢琬出头,这种事她一个外人可插手不来。不过也就是言语上表达下立场,表明对谢家这伙人不齿罢了。 谢琬道:“谢荣这次把王氏接过来,不但是针对我,还有我哥哥。我哥哥这几年成熟了不少,但到底跟谢荣比起来还差得远。如果借着王氏在京之机,谢荣对我哥哥下手做点什么,那对我们来说就是大损失。到了这个时候,我当然是不想哥哥有什么的。” 魏夫人听出味儿来,遂放了茶道:“我能帮你点什么?” 谢琬含笑道:“夫人对我宽厚疼爱,我也就仗着这点跟夫人讨个脸面了,能不能请魏大人替我哥哥谋个什么小差事,如此一来,既可以让我哥哥提前淘炼淘炼,又可以以差事为由,避免时常与谢荣面对面地接触。” 魏夫人想了想,点头道:“如果是抱着淘炼心性为目的,不讲究差事好坏,这倒不难。回头我跟我们老爷去说说便是。” 谢琬连忙称谢。 其实这么做她也有她的私心,魏彬如果入了内阁,又与殷昱段仲明他们结成了同盟,那么到时还会不会帮她对付谢荣,这真是件不太好说的事情。也许她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是她经营了这么多年,如果到最后却为魏府做了嫁衣裳,到那时真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让谢琅跟在魏彬身边,是她很早就有的想法,如今借着谢荣把王氏接到了京师之机,让魏夫人帮这个忙,既不着痕迹,又可以避过谢荣的针对。而最重要的是,不管魏彬入不入阁,谢琅跟着他,都一定会收获不少。 而假若魏彬入了阁,谢琅随在魏彬身边,自然就更有利了。 魏夫人自然没想到这层,只是一心放在谢荣这份心思上,这里暗地里不齿了一回,又笑着叹道:“你这个孩子,能有这份未雨绸缪,足见是个沉静智慧的人。将来也不知该有个什么样的男子才能有这个福气娶到你。” 话说到这里,谢琬也就心里有数了。说到底,还是为着她和魏暹的事。 她与魏家其实说白了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魏夫人待她亲切,她知道这其中有几分真心,可是这种真心更多的还是基于在有利可图的基础上,比如说,她觉得以谢琬的能力可能会对魏暹的将来有帮助。 这种想法其实是很正常的,并不存在见不得人,可是魏夫人对她的尊重却让人感到难得。 上次魏彬前去试探谢琅的时候,也可以算是一种变相提亲,谢琅那样模棱两可的回答,魏彬非但没有觉得有失脸面,反而后来还数次试探,虽然还是被谢琅有意无意地给避开,但是人家这番周到的考虑是当初的任家远远及不上的。 至少他们知道尊重女方的意愿,而不是以身份强压人。 在这样的魏家人面前,谢琬感到自己即使上门只能得到一杯白水解渴,也是受尊重的。 能够嫁到这样的人家,不失为一种福气。谢琬如果不是对魏暹完全没有儿女私情方面的感情,也定会毫不犹豫地嫁了。可她不想跟魏暹以这样的方式度过这辈子,即使他是她的恩人,她也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去报恩。 眼下魏夫人当着她面再次试探,便使她觉得心里十分过意不过,对一个真心欣赏爱护自己的人,一味地回避不是她该有的行为。 想到这里,她平静地抬起眼来,说道:“谢琬十分羡慕夫人和大人鹣鲽情深,也然望将来能遇上一个能与心心相印的人。夫人就是我的榜样,能得到夫人这样的栽培爱护,谢琬深感三生有幸。不管将来如何,只要梦秋不嫌弃,我便会把他当成一辈子的兄弟。” 魏夫人看着她,目光忽然变得深邃。 其实早在谢琅不断地回避魏彬的询问时,她心里就已经有了几分底。如果说谢琬早就对魏暹有意,那么谢琅一定不会拒绝。可是她真的觉得谢琬很适合魏暹,所以仍然还想努力一下,没想到,谢琬已经明白地说出来了。 这番话说得十分体面,而且举出的理由让她无法不信服,她跟魏彬几十年恩爱如一,这是她身为女人最骄傲的地方,她走出去,也比那些妾侍成群的贵妇人底气要足上许多,一个女人得到了丈夫全部的爱,她已经很成功了。 曾经她以为,谢琬这样努力地往上爬,这样处心积虑地对付谢荣,她对权利地位的重视一定重过内心真正的需要,可是没想到,在她这颗比同龄人早熟了许多的心里,还有着这么一块纯净的地方。 她再看谢琬,目光里就多了份不同。 作为堂堂二品大员的夫人,她看中了一个平民女子,想聘她为儿媳,她拒绝了,可是她竟然不怪她,也不怨她,反而打心底里升出些真正的尊敬——她果然不是谢葳,如果没有当初那件事,今日站在她面前的是谢葳,她也敢担保谢葳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顺着她的话点头答应。rs 184 信任 既然这女孩子是个心地纯正的人,她有什么理由去苛责她呢?毕竟,喜欢一个人不喜欢一个人,都不是勉强得来的事情。人家不肯嫁,难道她还要强着人家点头不成? 她叹了口气,拉起她的手来,笑道:“暹儿看着比你大,可却总像个小孩子,这也是我们教养失误所致。不过好在他心地还算不错,坏事是不会做的,他又没有姐妹,如果以后能有你这样一个异姓姐妹从旁相扶,那才真叫福气了。” 谢琬听完这几句话,心里顿时松下来了。 果然魏夫人不是寻常女子! “夫人抬爱,谢琬愧受了。” 她站起身深深行了个万福,无论如何,光凭着这份尊重和理解,这个礼也行得值。 魏夫人把她拉起来,微叹着笑道:“你放心,往后我和我们老爷自把你当亲侄女般看待。” 谢琬对此有着释然也就有愧疚。 释然的是这事说开后并没有影响到彼此的交情,而愧疚的是魏家待她这么好,她有时候终究难免把他们当外人。可是这不是她能控制的事情,眼下她真的还做不到完全把自己交给别人——不过她相信这只是时间的问题,也许等到再过些时候,她渐渐地也会像对待吴妈妈一样对他们那么信任。 可是有些人,却又让她能够不计较时间长短而不知不觉地付出信任。 比如说殷昱。 翌日早上,谢琬打算往四叶胡同去,就在这时候,玉雪又将打听到的有关殷昱的消息说给她。 自从那日送过镯子后,护国公夫人为他议婚的事情一直都还在继续,而且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说实话,她曾经也怀疑过这是殷昱的本意,因为目前看起来,他的确很该借助妻族的力量强大他的力量。可是那日他突然之间送了镯子过来。她又不这么想了。 殷昱并不是个不知分寸的人,他从始至终都很尊重她,有时候甚至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时候,他也替她想到了。那么。这种私相授受的事,他为什么找她做呢? 巷子里的风吹到她脸上的时候,她几乎就在那一刹那间明白了些东西。 殷昱无论怎么说都是殷家的人,护国公夫人这什么要这么大张旗鼓的替他张罗婚事?殷昱失踪那么长时间,为什么不与霍家联络?他预备露面之前在京师那么久,为什么不去找护国公?而是在他宅子人手什么都准备好了之后才去找他们? 她几乎可以肯定,殷昱虽然信任霍家,可是也在防备霍家。这就像她对待魏彬的心情类似。可是又远比她跟魏家严重得多——至少魏家没有想控制她,而霍家或许却意图以婚事为借口,把殷昱控制在手里。 这个时候的殷昱是不能够与霍家对立的。霍家也不会与他对立,于是眼下他们的关系,其实也成了合作关系,殷昱需要霍家,霍家也需要殷昱。 也许殷昱想要牢牢掌控自己的命运。所以他在找她帮忙——这个镯子,他当时说的是家传之物,既然是家传之物,为什么偏偏送给她?而且在这个时候?也许,殷昱是在向她表明着什么——她其实想到了某一个可能。 曾经她给自己找了许多理由,可是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开口让她别嫁,要她等他。 所以。她隐约地觉得,殷昱也许是想要向她提亲。 这个提亲的目的,自然就是想借她摆脱霍家的控制。 这是很合情合理的,她与他本身就已经算是盟友。站在殷昱的角度,找到一个足够可靠的人来避免被控制,显然是最直接的办法。 但是她没有办法把这些问题问出口。没有哪个女孩子可以直接开口对对方,你是不是想娶我? 她自认不拘小节,也不曾不拘到这种地步。 而且关键是,如果他反问她愿不愿意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回答。 如果冷静地思考下来。跟殷昱联姻对她来说其实好处多多,而且这样对她来说各方关系会更有保障。至少谢荣那边再来十个王氏显然都不够看,可是虽然这样算是占了便宜,要为着这样的目的去成亲,她却也不是十分舍得。 况且,万一他不是要提亲的意思呢? 如果说是别人的镯子,她还真不敢收。可是殷昱,似乎认识他以来他的每一步动作都有深意,她却没有什么不敢收的了。她信任他。 她把镯子仔细放进了妆奁匣,命玉雪看好着,做着平常装扮出了门。 门外老桂花树传来隐约的桂花香,再过些日子她就要及笄了。 枫树胡同距离四叶胡同四条街的样子,不算太远。谢荣当初选择在六部衙门附近置宅子,想来也是图的以后方便。 没片刻到了谢府门前,正门当然紧闭着,于是谢琅领头,又绕到寻常迎客的东角门。东角门也闭着,谢琅示意吴兴银琐去拍门。吴兴走到门槛前,连拍了十几下,没人应答。谢琅示意再拍,又拍了几十下,估摸着连巷子里左邻右舍都听到了,也还是没有动静。 谢琅阴沉着脸走到谢琬车旁,说道:“这就是他们的下马威!” 谢琬端坐不动,说道:“昨儿庞鑫不是说奉三老爷的命前来传话么?门叫不开,吴兴就上詹事府去,请三老爷回来开门!” 旁边货摊旁一人听见了,立马一溜烟跑进了巷子底,从后角门进了门。 王氏这会儿正端坐在正厅喝茶,神色里略见狠戾之意。 黄氏母女坐在左首,仍如从前般默不吭声,而谢棋坐在右首,这时却略带期望地望着门外。 算起来她也有许久没见过谢琬了,她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初谢启功死前她嚣张跋扈的样子上。老实说仇恨什么的在她心里并没有占据多大的位置,她从知道谢宏其实只是个无地位的继子之后,就知道如何为自己争取到更好的生活才是硬道理。 她对谢琬的恨不如谢葳来的深,因为谢琬跟她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谢葳跟谢琬却差不多在同个层次,她们交手的机会才多。与其说她对谢琬有恨,不如说她对她是嫉妒,她嫉妒她比她有钱,比她活得潇洒,嫉妒她能够得到任隽的喜欢,更嫉妒她对于那般痴心的任隽,竟然能毫不动心。 所以即使掩月庵里她反过来被谢琬拿下,时间一久,受得来自阮氏张氏的埋怨一多,她渐渐也就觉得没什么了,反正她已经嫁不了什么高门户了,她也不指望能斗倒谢琬,她这辈子也就只能图着日子过得宽松些,能够将来在夫家底气足一些而已。 而谢琬比她们任何一个人都有钱,这却是从小到大都一直吸引她的。 现在,她在等待谢琬进来时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戴着什么样的首饰。 自从没有了谢启功,谢家的财权也就掌握在了谢荣手里,别说他们手上没有什么钱花,就是王氏也只有黄氏从京中每个季度拔过来的两百两银子私己。当初在她看来很不平等的日子,竟然也都已经成为了过去,而变成了记忆里的奢侈。 她往门口望来望去,结果只等来了行色匆匆的家仆。 家仆进了门便走到王氏跟前说道:“回老太太的话,大爷和二姑娘他们敲门不开,说要去詹事府找老爷回来开门。” 黄氏一听,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詹事府里全是太子近臣,这种家务事若闹到詹事府去,那谢荣就别想有脸面了!真不知道王氏如今怎么专想出这样的馊主意,竟拿关上门来不让人家进门做排揎! “去,把门开了。”她沉着地吩咐道。“跟大爷和二姑娘说,就说方才没听见。” 不管怎么样,人家上门来了,面子上总得以礼相待。她可不是王氏那种没见识的仓底鼠。 家仆正要出门,王氏却道:“慢着。” 黄氏看过来,王氏放缓了语气,跟她道:“去把大门打开,我们要以恭迎贵客的方式迎他们进门。” 谢中允的侄子侄女过门请安竟然要开大门迎接,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这对侄儿侄女是多么不孝么?看上去这么摆出十足的客气,实则却是要把人从高台上摔下来,虽然大家眼下不一定知道谢中允这不孝的侄儿侄女是谁,可是随着谢琅娶入洪连珠,会有人知道他就是户部主事洪桧的女婿的。 虽然不是什么良策,总算也没那么下三滥了。 黄氏目光放缓,遂说道:“开大门。” 谢琬并没有真的让吴兴去詹事府,因为让他进詹事府衙门她还得费大功夫。 她知道王氏会让人来回话的,可是没想到她是让她从大门进。 论心里话,她倒是真想从大门大摇大摆地进去,可是大门轻易不开,如今为的还是他们兄妹,这就很容易落人话柄了。 可是大门开在这里,她若不进,那就是她不占理了。 谢琅也觉得有点不妥,于是皱眉道:“怎么办?” 谢琬想了想,说道:“你去顺天府报个案,就说谢中允家里遭窃。” ps: 其实我个人觉得,哪怕是在礼教甚严的古代,两个人之间互赠点东西也没什么,只要女方不是乱收乱赠,只要她喜欢这男的,而且只要这私相授受的一切后果她都承受得起……怕的是明明不喜欢人家,又误收了人家的东西。 如果什么都按照礼数来,不会有那么多爱情故事。rp 185 请安 官户家中遭窃,顺天府必然会即刻派人来查。 官差到了,哪还有走角门进的道理?到时候谢琬他们跟着一道从大门进去,自然就不显形了。旁人就是看见,也不会怀疑到他们不孝上头。而虽然谎报窃情有罪,可是谢琅是谢荣的侄子,若要问罪,谢荣也逃不过罪责,这个时候正是内阁紧张插人时期,他能冒起这个险把谢琅推出去吗? 谢琅会意,顿时畅笑了两声,打马往顺天府去了。 谢琬这里才让邢珠去买了碗凉粉来消暑,就见谢琅果然带了队捕快过来。于是连忙让钱壮把马车赶到正门口。 捕头见着谢家门户大开,心里已信了几分,生怕出了差错担干系,连忙带着捕快急步入内。 王氏这里正等着看谢琬怎么破她的招,外头忽然就闯来好些人说道:“太太!老太太!不好了!府里来了许多顺天府的官差!” 黄氏这里也正舒坦着,谢琬给了他们许多闷亏吃,今儿也且让她吃吃这闷亏并没什么大不了。陡然之间听说有官差上门,却也吓了一跳,匆忙中与谢葳对视了眼,便就急步走到二门下。 捕头见着黄氏出来,打量了几眼便拱手道:“敢问可是谢夫人?听说府上失窃,小的特地前来调查。” 黄氏母女登时懵在那里,她们家失窃?他们家几时失窃了?他们可还有个闺女呢!这失窃的事传出去像话吗! 正气得两手发白,就见捕头后头又走了一行人,为首却是谢琅和谢琬。 谢琅先朝黄氏深揖了一礼,然后道:“听说三叔府里失了窃,也不知丢了些什么东西,三婶快快与捕头大人说说罢,可切莫让罪犯逍遥法外了。” 黄氏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即死攥着绢子,紧抿双唇。 她真没想到为了不留任何话柄进这个门。这两兄妹竟使出了这样的馊主意!她本以为王氏已经够阴损了,没想到他们比王氏还要阴损!这家中失窃的事传到李家去怎么办?李家怀疑起谢葳的闺誉来怎么办? 而眼下官差上了门,还是谢荣的亲侄儿请来的,她能说这是报的假案吗?顺天府若把谢琅报假案的事情捅到吏部。再让身为御史的靳永知道了,到头来参上一本说谢荣言行失检,吃亏的是谁? 黄氏眼下还真不能否认他! 她把心努力放平静,与捕头道:“是我家侄儿没把话说清楚,失窃的是后巷里一家人,他从枫树胡同听到消息急急忙忙赶去了报官,劳动官爷跑这一趟,真是对不住。” 说着连忙让庞福拿了银子出来请官爷吃酒。 捕头瞧着这两边脸色,也早看出来这里头有些什么,不过人家的家务事他管不着。虽然白跑一趟让人懊恼,但是黄氏没说谢琅谎报案情,又塞来两张二十两银票,也不好说人家什么了。遂叮嘱了几句便就带着人离去。 这里等人走了,黄氏狠瞪了一眼谢琅谢琬。便掉转头进了院内。 谢琬跟哥哥相视笑了笑,坦然地走了进去。 王氏等人在正厅早已经得知了消息,正在又气又恨之间,见得黄氏回转,脸色十分不好,而身后跟着谢琅谢琬,王氏的脸腾地就沉下来了。如今她得看黄氏脸色过活。黄氏心里不舒坦了,能让她舒坦得起来吗? 王氏虽然也有憋屈窝囊之感,但眼下还是得替黄氏出气要紧。 她说道:“你们也太胡闹了!” 谢琅道:“老太太误会了。主要是我们敲了那么久的门没人答应,然后反见大门敞开着,还以为老太太带着家财进京,招来了贼人惦记。于是立马去报了官。想来三叔看在我兄妹一片关切之心的份上,也不会责怪我们。” 黄氏冷笑了声。 王氏道:“都是一家人——” “算了。”王氏才开了个口,谢琬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叹道:“这屋里没了外人,大家也就不用来这套了。老太太好不容易到了京师。就该一改前非重新做人。这京师可不比清河,你就是有丁点的行差踏错也有可能给三叔带来麻烦。 “比如说方才那事,老太太是想让全京师的人都知道三叔治家不严吗?老太太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如今有了三叔这样的儿子,三婶这样的儿媳妇,可比您的长子长媳给您争气多了,你很该珍惜才是。往后这种给三叔三婶抹黑的事,可千万别再做了。” 王氏原想着好好教训她一番的,没想到反被她指责了这么一大堆,顿时一张老脸红如猪血,偏又拿她无可奈何,一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竟是从没有过的失措。 黄氏这里固然恼恨谢琬,可对于王氏的行为也很不满,这会儿便就拉着个脸两边都不搭腔。 王氏见着黄氏这般,更是无地自容了。 谢琬站起来,“看到老太太身子康泰,我就放心了。如果没什么事,我们就先告辞。” 她微笑站起来,微微地冲上首一弯腰。 一屋子看着他们离去,竟然也不能做什么,除了谢葳恨恨地走到门口死命瞪着谢琬的背影,王氏无法出声,黄氏板着脸不肯出声,谢棋则是还在对谢琬一身装扮的回味之中出不了声。 谢琬这边自是驾车回府不提。这里黄氏拉着谢葳回了房,心里的怒气便就再也忍不住了。 “一来就尽出夭蛾子,好好的家迟早要被她给弄得鸡飞狗跳!又没那个本事去拿捏人家,偏还要把咱们这些人一个个拖下水,你父亲简直是疯了!才会想到把她接过来!” 谢葳深呼吸一口气,走过去说道:“先别着恼,这老太太是可气。不过,咱们也不是治不了她。先借她去对付对付琬丫头也是好的。母亲别说,也还真只有她这样不要脸的人才有可能对付得了琬丫头呢,您忘了在掩月庵的时候,琬丫头不就差点着了她的道么?” 黄氏气道:“可那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只要有用,管它上不上得了台面?”谢葳直起身来,“事到如今,母亲还顾忌着这些做什么?您难道忘了谢琬是怎么串通魏夫人来羞辱我们的么?借着老太太的手把谢琬给毁了,既不用咱们出手,也不会伤及我们的脸面,您还担心什么?” 黄氏心机是有的,可是幼承庭训,也知道有些事该为,有些事不该为。可是正因为在乎颜面尊严,所以在杜府那一日给她带来的屈辱感更是巨大的,眼下听得谢葳这么一说,倒是犹豫起来。 她何尝不想狠狠甩谢琬几个嘴巴?可是她总想着自己是长辈,她不能真的因为这点事去把她怎么样,那样就太失身份了!可是憋在心里又实在憋屈得慌,毕竟那日如果没有谢琬,魏夫人是不会认识她的,就算认识她,也不会跑上来讥讽她。 这么想来,也许谢葳说的是对的,借由王氏的手去毁了谢琬,如此既能平了她心中这口恶气,又能够片叶不沾身……只要能够把那兄妹俩彻底整残了,那么没有人会再把清河那些事抖露出来,也没有人再给他们添堵,她耳朵就彻底清静了。 “如此也好。” 谢荣接王氏上京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谢荣并没有明说,甚至事先招呼都没打,黄氏也不敢轻易对王氏如何。而这一回合王氏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谢荣回来后也没说什么,似乎这本就在他意料之中似的,只是交待让定期让人去请谢琬他们过来请安而已。 王氏如今听到谢琬两个字都觉头顶发麻,私下里更是再也不想让她过来了,可是这是谢荣的吩咐,她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往后自是规定了谢琬他们每逢初一十五便过来请安不提。 而谢荣这边,接下来朝廷的事却太重要了。 季振元这边举荐了个张西平,段仲明那边则举荐了个魏彬,两边各有优势,这几日朝议上两厢吵得热火朝天,谢荣作为太子近臣,自然少不了日日随同太子在乾清宫主持朝议。 皇上大部分事情交给太子裁夺,而太子却又一向心意难测,因此谢荣都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而越是这样,季振元那边施予的压力就越大,他是根本无暇分心理会这些家务事了。 内阁的事谢琬当然也听说了,她也让钱壮去问过庞白,庞白没说别的,只说这事殷昱都已经安排好。谢琬本来还有些担心,可是到翌日朝中忽然传来段仲明和沈皓,还有右丞于仕林,詹事府正卿付波等人也都上书请允魏彬入阁,就连护国公也附议的事,她这才算放下几分心来。 除了段沈两位阁老,这于右丞和付正卿都是朝中一等一的人物,如今也站了出来,再加上个附议的记国公,自然就等于往段仲明这边加了一大码,现在就看季振元那边又使什么招术出来了。 只等魏彬入了阁,殷昱那边多半也会开始动手瓦解季振元一党的力量,而她这边同时再加把火下去,不怕他们露不出破绽。 ps: 忘了说~今天有加更~~么么哒~rp 186 软肋(赫连梦秋*和氏壁+1) 安心之余对于殷昱的背后的作为,她倒是也暗暗点头,这些日子传说他在码头忙得连婚事也顾不上,没想到对这些正事却并没有落下,只是不知道漕运那案子他查的怎么样了,她始终有种预感,这个案子跟季振元他们有很大关系,她是真心希望他能够查出眉目来。 至于那镯子的事,彼此不提,自然就撂下了。 谢琬在等候朝堂消息的同时,洪连珠却来信了。 原来自打靳夫人得了谢琅的授意去见过洪连珠后,洪家有三天没有动静。洪桧因为是庶子出身,当初死拼到挣下了功名另立门户,一心想要树立起端正的家风,因而对子女教养甚为看重。原先靳夫人替洪连珠说这门亲事时,洪桧也曾经让人去打听过,对谢家的事略知一二。 如今靳夫人又特地奉谢琅的嘱托来说明情况,洪家也开始正视此事了。 洪夫人的意思既然家庭这么复杂,那还不如就此断了的好,虽然这样对女儿名声不利,可也好过嫁过去日夜防着谢荣对付。洪桧却是沉默不语,几天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忙些什么,洪夫人便只好去寻女儿问意见。 哪知道洪连珠考虑了几日却说道:“别的我且不说,我只说谢琅能够这样坦诚对我,就冲着这份坦荡和尊重,也值得我嫁了。谁家里没点扯不清的家务事?就是咱们与洪家祖宅,不也曾经水火不容?说到底,我嫁人嫁的是丈夫,只要他能够尊重我,我有什么好顾虑的?” 洪夫人虽觉女儿说的有道理,可还是担心:“这谢荣可不是好惹的,他如今傍上季阁老,身份又不同了。你嫁过去难免要受欺负。” 洪连珠笑道:“那倒也未必。他谢荣能够步步高升,我未必就不能辅佐出一个同样步步同升的相公?” 洪夫人无语了。只好等丈夫回来再作打算。哪知道洪桧回来之后,却神情坚定地告诉夫人和女儿:“这几天我让人去清河打探一番,那谢荣的母亲果然不是什么好人,靳夫人所说竟然半字无差。这谢家 兄妹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到得如今地步。足见是个有志气的,既如此,我们女儿嫁过去也不怕!” 这段经历谢琬当然不知道,这都是日后洪连珠跟她缩在一个被窝里说话时说起的,眼下洪连珠的来信,是明确地告诉她不在乎这些,而她之所以写信给她,是因为谢家如今只有他们两兄妹,她不便写给谢琅,又听说从前一直是谢琬当家。所以才会有此一说。 谢琬拿到信后看了几遍,然后给谢琅看。 谢琅看过之后感慨之余,又不由对这女孩子然起敬,一般的姑娘是不会有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的,心里对未婚妻开始有了从未有过的期待。这却已是后话。 谢琬琢磨了一番之后,亲笔给洪连珠回了信,并记起前世洪连珠的喜好,送去了几色绸缎点心。 如今离谢洪两家婚期也不过个多月了,余氏正在紧锣密鼓地预备婚礼要用的一应物事。上个月武淮宁来了趟京师,谢琬应诺替齐如绣在余氏面前求了情。 其实拖了这么久,余氏内心里也准备妥协了。毕竟在想到谢琅齐如铮都已经快成亲。而谢琬这边又在接受靳夫人的说媒——她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可始终这都是一个人一生中的必经历程,于是她也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虽然做父母的帮儿女们筹谋婚事时首先不免会考虑对方的家境,但是谁心底里又不希望儿女们获得真正的幸福呢? 所以当齐如绣百般拒绝别的说亲的人时,她就渐渐地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来。 如今谢琬这么一劝,她便也就借着台阶下来了。允了齐如绣与武淮宁的婚事,但是有一点,让武淮宁务必得考中进士,不能不求上进荒废了学业。 虽然仍显强硬,但谢琬觉得这也未必是件坏事。前辈子武淮宁因着各种原因落第。也许这一世被这句话激励后,能够奋发图强一举高中也未定。 武淮宁得了准音,翌日便回乡准备婚事去了。 枫树胡同这边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四叶胡同这边可就不同了。 谢荣朝堂上因为段仲明那突然发力,拉来护国公与右丞等人同来助阵,季振元这边顿时感觉到了压力。早朝后郑侧妃寻季振元进东宫以请他查问殷曜学业为由,问起他如何应对,季振元回来后便一脸黑线的把谢荣等一干人叫进了府里。 “如果魏彬入阁,请封太孙的事就又得拖上几年,段仲明他们如今既拉出护国公为助力,是绝对不会同意我们的请奏!如今殷昱又安然无恙的在驻军营做着他的把总,这是个随时会带来危险的祸患,你们说说,现在该怎么办?” 他指节叩着桌面,节奏紧凑急促,显得这事情十分之紧迫。 一干人面面相觑,在这样强大的对手力量面前,真的很难以找到突破点。 “段仲明上次极力地举荐沈皓为首辅,其实就是在为这件事情做铺垫。 “上次皇上没顾他的请奏而提任了老夫,但是沈皓曾任太师,皇上没让他任首辅心里已觉亏欠了几分,所以方才你们没看到吗?护国公他们一站出来,皇上的态度立刻就改变了。皇上这是要安抚沈皓和段仲明,是打算要给他们面子,同意魏彬入阁!” 书房里的气氛从未曾这么严肃过,郭兴与谢荣互觑了一眼,俱都垂下头来。 “怎么不说话了?平时不是一个两个都挺能耐的吗?”季振元负手扫视着下方,眉目里的怒意毫不掩饰地散发出来。“一到关键时候个个都不吭声,老夫如今就是任了首辅你们也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 屋里声音更静了。 谢荣余光看了眼两侧,站出半步道:“学生觉得,要击败对方也不是全无办法。从段仲明联合了护国公及中书省一干人倾巢出动看来,他们应该只是预备了魏彬这一个备选。如此,我们只要想办法从魏彬身上做点手脚,使得他失去入阁的资格,便就成功了七八分了。” 谢荣的声音虽轻,但在这静谧的屋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响亮。 两旁顿时有倒吸气的声音传出来,似乎在这一番话提醒之下,大家的脑袋都忽然开窍了。 郭兴率先响亮地击了一掌,说道:“微平所言甚是!我们只要在魏彬身上下功夫便成!” 季振元脸上也终于冰雪开颜,目露赞赏地冲谢荣点了点头,然后扫视着大家道:“你们并不是想不出来!你们是不敢说,怕说错!可是畏畏缩缩又岂能成得了大事?今日当着老夫连话都不敢说出口,来日当着他人,自然也是要缴械投降了!就冲这点,微平就比你们强!” 众人都汗颜地垂了头下去,并且连声称着是。顾若明从左首侧头看了眼谢荣,才又把头垂下。 “好了,既然议定了,大家就都回去!务必在下次朝议之前拿出章程!” 季振元摆了摆手,回到书案后坐下。 众人鱼贯而出,各自回府不提。 这里顾若明回到家,举起茶壶来对嘴喝了几口,心里的火气却还是消不下去。 慕僚胡赠见状忙进来道:“不知大人此去季府谈到了什么?” 顾若明沉着脸道:“恩师让我们去搜集魏彬的资料,准备从他下手。”说完他又想起先前那一幕来,瞬时将茶壶往前一推,说道:“他谢荣算什么东西?资历不如我,政绩不如我,也不曾替季阁老立过什么功劳,却反过来被季阁老这样的爱护栽培!” 胡赠闻言一怔,打量了几眼他神色,略一琢磨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遂道:“大人恕在下直言,这谢荣什么都不比大人强,唯一强的一点就是会阿谀拢络,大人耿正清明,自不屑学他那样作为。殊不知正是如此,才往往让这样的奸佞之辈占尽了便宜。” 顾若明哼一声,站起来,“我竟想不到恩师一世英明,到头来竟被这谢荣迷住了眼,连好坏都不分了,为了他,把我们十几个人指着鼻子骂上一通!合着我们和季阁老不知道该从魏彬身上下手,偏他去出这个风头!” 胡赠想了想,上前道:“谢荣能出风头,其实大人不妨就让他出一出。” 顾若明听出味儿来,转回头道:“什么意思?” 胡赠凑上来,往他耳边说了几句,顾若明的双眼顿时就亮了! 季振元遣退郭兴等人时,仍在书房里忙碌。 这时候小厮走进来:“阁老,顾大人来了。” 季振元凝眉,正要抬头询问,顾若明已经走到了门口,说道:“恩师,学生有话要说。” 季振元唔了声,看着他。 顾若明上前几步,说道:“恩师,学生已经查到魏彬的软肋了。” “仔细说来。”季振元放下手上的笔。 “据学生所知,魏彬此人行事十分严谨,其本身根本找不到什么破绽。 “可是他的四子两年前曾在清河谢府引诱过谢荣的女儿谢葳,被人当场捉住,当时魏彬为了此事还曾与谢荣一道去了清河。也就是那次之后,魏彬把谢荣保升了翰林苑侍讲。恩师,这魏彬纵子**,毁人家清白女子的闺誉,就这一条,足够他落选了!” 顾若明目光炯炯看向季振元。rp 187 选择 季振元当即变色:“魏家小子引诱微平的女儿,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此事学生早就打听到了。” 他可是大理寺的少卿,想要打探点什么自有许多人效劳。自从他把谢荣当成眼中钉,他就已经让人去彻查过他升迁背后的内幕,当查到他从编修升任到侍讲居然是走的魏彬的门路,他自然就顺理成章地打听到魏暹和谢葳的这层旧事。 只不过原先只当做讥讽谢荣的话头,顾着季振元的面子,并没有拿它来做什么文章,如今眼目下到了这步,竟然是个现成的把柄! “不成。”季振元略想之后便断然摇头,“如此一来也会伤及微平的声誉,这对咱们也没有好处。” “恩师!”顾若明像是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一般,走到他面前,殷殷道:“恩师护徒之心,让人感动。可是如今离下次朝议只有一日的时间,这一日之间就能我们能找到别的把柄,那也来不及收集证据。而眼下我这里的证据证人都是现成的,又不会打草惊蛇,岂不更能击得段仲明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季振元捋须沉默了半日,撩眼看向他道:“你是不是素来对我爱护谢荣不服?” 顾若明忙道:“学生不敢!学生只是觉得,到了眼下时候,恩师很该以顾全大局为上!” 季振元起身踱步。 顾若明目光追随他背影,又道:“恩师,这事是魏暹做的,眼下会不会伤及微平一家还未定呢。退一步说,就算会伤及,那微平作为恩师的学生,作为一个胸怀壮志的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连这点取舍都不懂得选择吗?正如恩师所说,畏畏缩缩又如何成大器?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正是用到他的时候,他若不站出来,岂非也辜负了恩师对他一贯的期望?” 季振元负手站在窗边,深深看了他一眼。又凝眉看向窗外。 谢荣在书房里闭目养神。季阁老给他们下的任务是在下次朝议之前把参魏彬的方略弄出来,这件事如果办好了,他在季振元心目中,乃至在殷曜的面前地位将会更加稳固,而在季振元其余门生之中,他也会更加具有份量。 他知道眼下他不该把时间花费在休息上,而是应该把从吏部或都察院寻找有关魏彬的所有卷宗里,从中搜集到的一些真真假假的证据送到季府去,可是眼下卷宗在此,他却不愿这么做。 他的努力使他得到了季振元的重视。可同时也引起了许多人的嫉妒,比如说顾若明——他能够明确的感受到来自他的敌意,其实他并不怕他,只是跟他起冲突对他没有好处,因为他们上头还有个季振元。季振元是不会让他们起内讧的,一旦发现,他在季振元心目中的份量也会减轻。 所以,眼下他只能韬光养晦,他提出了把目标放在魏彬身上的建议,接下来,如果他再那样冲锋在前。必然把别人的风头抢光了。出头的橼子先烂,他懂得这个道理。 再者,魏彬此人作风严谨,从官二十余年从未有过什么劣迹,吏部和都察院这些卷宗,一看就知道是站不住脚的。即使把奏折做出来递到御前,皇上也不见得会相信。所以这些事,还是让给别人去做比较好。 “父亲。” 门口忽然传来谢芸的声音。 谢荣睁开眼,看着面前俊朗的儿子,微笑坐起来。“功课怎么样?” 谢芸道:“刚刚得到先生的赞扬。说我这回的制艺比上回有大进步。” 他如今在国子监读书,依照谢荣的嘱咐,等到下届再下场。他打量了眼谢荣,再道:“近来内阁不是在忙补任的事么?父亲今儿怎么有闲暇在家里。”说着替他整理起书案上散乱的纸张和书籍。 谢荣起身道:“该出头的时候父亲已经出过了,现在到了别人出头的时候,我当然就有了闲暇。” 谢芸略凝神,顿时笑道:“孩儿明白了。” 父子俩正说着,庞鑫进来道:“老爷,季阁老派人过来请老爷过去叙话。” 谢荣顿了下,忙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季振元才提笔写了两行字,就等来了谢荣。 谢荣一身齐整,季振元颌首赞叹道:“无论何时见微平,都是这般一丝不苟,真可谓谦谦君子。” 谢荣谦恭地垂首:“恩师谬赞。” 季振元招手让他坐下来,然后温和地道:“明日就要朝议了,举证魏彬的折子,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谢荣道:“学生惭愧,翻遍了吏部都察院的卷宗,竟是没有什么大的收获。” 季振元唔了声,捋着须回去坐下,半日都没有言语。 谢荣见状,遂就道:“不知道别的同门可有收获?如有,大家坐在一处议议却是也好。” 季振元长叹了口气,扶着扶手站起来,说道:“我听说,两年前魏彬的儿子魏暹,曾经两度到过你府上,并且曾与令嫒传出一段红粉佳话,不知是否有这么回事?” 茶几上杯盘一响,正挪杯的谢荣蓦地顿住在那里。 季振元回过头来,双目直视他,“微平是老夫最得意的门生之一,我也对你抱有着莫大期望。魏彬纵子祸乱闺闱,诱引良家少女之事如若传到御前,魏彬必受衙史们群起攻之。微平身为苦主,若再挺身出面作证,段仲明与沈皓必败,张西平必定中选。” 谢荣面色发白,只觉得喉咙干涸,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没想到,季振元寻他来竟然是要牺牲他女儿的闺誉给这次内阁补任当垫脚石,是要牺牲他的女儿!这事看上去虽然是冲着魏彬去,可是这是把双刃剑,在击败魏彬的同时也会伤害到谢葳!事情捅出来,谢葳的闺誉怎么办?她这一辈子怎么办?! “不……我不同意!” 他断然地摇头,上前两步,“恳求恩师另寻他路!” “微平。”季振元放缓语调,移目向窗外,说道:“你看窗外这鸣蝉,它每蜕一次皮,就代表着一次成长。有时候,我们为着胸中的抱怀,该放的要放下,该舍弃的要舍弃。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劳而获的事情,我们要想得到任何东西,都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说完,他侧过身来,看着呆立在面前大汗淋漓的谢荣,叹道:“你是个可造之材,你想保护家人的心老夫能够理解,可是眼下你并没有能力保护,你还只是一只刚刚学会鸣叫的幼蝉,你只有功成名就了,你才能够给她们无上的荣光。那时,才有尊严可言。所以有些事,你应该懂得选择。” 谢荣身子一晃,后退了两步,背靠在书案上。 夏日的风吹进来,却冰凉得像寒风。 有时候人会以为自己很强大,可实际小却微小得如同一颗尘沙。风让他往哪里滚,他就得往哪里滚。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季府的,这辈子他不是没遇到挫折和失败,可是没有一次像这样让他心肺都有着胀裂的疼痛,如果说上次魏彬以升官做为拒婚的条件,使他有着卖女求荣的屈辱感,那么这次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 他谢荣,如今真正成为了一个卖女求荣的混蛋! “一定是顾若明,一定是他!” 他站在季府门外,喃喃地道。 一定是他。只有他知道这件事,不会是谢琬。谢琬不会去做伤害到魏彬他们的事情。 他咬牙望着天,翻身上马,往街那头直冲而去! 黄氏正在给谢葳写嫁妆单子,戚嬷嬷走进来,“太太!不好了!老爷方才冲到顾大人府上,把顾大人打了!” “什么?!” 黄氏站起来,谢荣打人?这怎么可能!从成亲到如今,他连个奴才都没打过,怎么会去打他的同门顾若明? “老爷!老爷!” 黄氏正怔忡着,外头家仆们已经跑了出去。把东倒西歪的谢荣扶了进来。 眼前的他衣衫凌乱,脸上额角还下几道红肿,真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你这是怎么了?”黄氏见状,连忙上前接过家仆的手扶住谢荣。谢荣看了她一眼,忽然一把把她推开,回身又冲进书房,砰地把门关上,从里吼道:“把我的铺盖搬过来!” 黄氏顿住。 翌日谢琬才刚刚起床,谢琅和程渊就在正厅等着她了。 “出大事了!”谢琅急切地朝他走过来:“季振元和谢荣他们早上上了道折子,告魏彬两年前纵子在谢府勾引谢葳*后宅,又有顾若明带去的谢府仆人为证!方才皇上勃然大怒,把折子往护国公和段仲明他们劈头甩了过去!” “谢荣为这种事告魏彬?” 谢琬听到这消息也懵了。谢荣那么样疼爱谢葳,眼下居然为了朝堂之争,连女儿都不顾了? “千真万确!”程渊点头:“这是靳大人方才在宫中趁人不注意,让人捎了消息出来的!如今魏府只怕已经收到了消息,该怎么做,眼下咱们该想个法子才是!”ro 188 计策 谢琬紧拧着双眉坐下来。 她倒是想过季振元他们会捏造些什么罪证来攻击魏彬,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却是借的这件事!因为此事连清河本地知道的都不算太多,魏谢两边也都会守口如瓶,那么京师又有谁会知道呢?谢荣虽然权欲薰心,但让他自己主动把这事抖落出来是不可能的,因为此事嚷开,对他来说并没有好处。 她这里正琢磨着,钱壮忽然大步进来:“姑娘!殷公子和庞先生他们来了!” 谢琬站起来,就见一身戎装的殷昱已率着庞白公孙柳等人大步进了来。 自从上回在后巷里见过,两人就没有再见过面,此时谢琬陡然见到他,就不免有些怔忡。 殷昱走进来,先看了眼她,然后才冲谢琅端谨的拱了拱手,说道:“朝中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 谢琅这也是头一回与恢复了身份的他见面,眼下突然到访,不免有些愕然。半日才回了一礼,说道:“刚刚收到消息。” 到了这会儿,谢琬也顾不上去理会两人私下里那点事了,知道他这是从码头赶回来的,遂引了他们坐下,大大方方说道:“如今朝上怎样了?季振元他们成功的机率有多大?”此事决定权在皇上手里,殷昱毕竟在宫里长大,皇上对此的态度他是最有资格估摸的。 殷昱道:“皇上甚重官员私德,如果证据确凿,那季振元他们推张西平入阁的成功率可以有九成九。虽然谢荣同时被连累,可他同时也是苦主,这事反而有可能会在皇上面前赢得同情分。 “不过据我所知,这件事并不是谢荣自己捅出来的,而是他的同门大理寺少卿顾若明。顾若明此人心胸狭隘,见不得谢荣受季振元重视,于是借着身在大理寺之便,遣人去清河查得了此事,意料之外引出魏彬。他所带出的证人,则是你们分家之后从谢府遣退出来的家仆。” 谢琬听到这里,竟是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事竟是出于他们闹内讧。 但不得不说,顾若明这一招真是一石双鸟,既斗倒了魏彬,赢得了季振元的赞赏,同时又重重给了谢荣一击,此次事情闹出之后,谢葳的闺誉也就全完了,即使往后他能够登阁拜相,谢葳也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个抹不去的污点。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下她该做的,是怎么扭转眼前的困局。 此事她知道魏彬是吃了个哑巴亏,可是顾若明那边有证人证词,她如果要压倒对方,就只能想办法替魏彬洗清冤屈,把事实向皇上如实地陈述出来。 她自己倒是可以作证,可是皇上会相信她吗?而且她身为谢荣的侄女,却这样当众拆谢荣的台,皇上可不是当初魏彬,这件事对他没有什么利害关系,是很难打动的。于是这样做的结果,很可能就是背个莫明其妙的罪名,受到斥责回来。 而就算眼下还有居在京中的王氏和谢棋,要说动她们也是件极难的事。 王氏虽然蠢,但该怎么做才对她有利她还是知道的,这件事无论怎么样,她只要站在魏彬这边,莫说黄氏和谢葳,就是谢荣也绝不会再容于她。而谢棋虽然有可能倒戈,但她的话并没有说服力,就算到了御前,皇上也不定会相信。何况,谢宏他们如今都要仰仗谢荣,谢棋也不会这么做。 垂头沉思了片刻,她说道:“看来眼下,咱们也只能先从张西平这边下手了。” 说着她看向殷昱,殷昱道:“我就是过来商议此事的。” 谢琅忙道:“如何下手?” 殷昱道:“很简单,既然魏大人能被他们捉到把柄,而我们现在一时之间也没有很好的办法为他洗清,那么张西平在为任这么多年,一定也有违纪的地方存在。我让人去查过,张西平在西北任上曾经贪墨过一笔十万两银的物资,这件事被当时的季振元出面压下。如今季振元那边我们虽然告不了他,但是却很可以把张西平贪墨的事捅给皇上。 “魏大人好在除了这件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而张西平外放这么多年,肯定很多劣迹。他们若是不依不饶,我们可以不断地搜集罗举。季振元他们为了不至于漏子越捅越大,一定会有所收敛。” 谢琅沉吟点头,又道:“可是就算这样,也不见得会打垮他,我们最主要的还是要帮魏大人入阁。” “不错。”殷昱站起来,“所以我们需要双管齐下。杜岑府上办宴那夜,我在码头发现了一个神秘人。虽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的身份,但是如今大理寺如今已经把案子查到了工部,不管这个人是不是工部的,眼下我们都可以借来作作文章。 “我们可以让靳大人在这个时候上道折子,告工部尚书张杨与工部侍郎郑铎与漕帮勾结,然后请他们提骆七审问,如此一来不但借了大理寺的手审问了骆七,更可以在这个时候使得张阁老也沾染上一身灰。季振元不可能不掉回头去护张杨和郑铎,如此一来,他们那边便会乱了阵脚。” 谢琬点头,再接着他的话说道:“然后我们最好再去找找顾若明,顾若明既然能拿这件事出来打压谢荣,自然是恨不得踢走他。而他这么样做下这事之后,也知道谢荣日后必会报复。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在他身上下功夫,趁机说服他倒戈。 “当然,他不会那么轻易地听从我们的,但是,如果我们跟他说,魏彬入了阁,那参张扬和郑铎的本子就可以从此没有下文,张西平那边也不会再有别的什么漏子捅出来,想来他也不会拒绝。 “等到他出面去说服季振元时,季振元为顾全大局,也一定会以优先保全张扬和郑铎为上。而张西平作为他的门生在外多年,有他在朝中罩着,私下里定然许多猫腻,季振元也不会希望我们死咬着他不放。如此一来,虽然内阁多了个魏彬,但是顾若明却帮助季振元保住了张扬,也间接保住了季振元自己的名声,由此他在季振元面前他便又立下一功,对他来说,是百利无害。” 谢琅与程渊听完,顿时也笑起来,“这倒是个好主意!张扬被参,虽然不见得就会倒台,可是郑家会因此惹上麻烦却是免不了的。顾若明劝说得季振元放弃张西平,保住了郑铎无恙,郑家也会对他心存感激,这整事办下来,其实获利最大的却是顾若明。” 庞白笑着点头:“季振元既然把谢荣当接班人栽培,那此番入阁之争对谢荣的官职也必会有番安排。顾若明自然不愿意如此。而如果魏大人入阁,谢荣的位置就算要动,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动了。这对顾若明来说,又是另一大好处。” 谢琅击掌起身:“既如此,那咱们就很该快些行动才是!” 公孙柳从袖口里抽出一本奏本来,说道:“公子勿急,我这里已经将奏本拟好,请大家过过目。” 说着他把奏本交到谢琅手上。谢琅细细看过,点头交给谢琬。 谢琬看完,给回殷昱手上,说道:“这事不能拖,依我看,你很该这个时候就去靳府才是。” 殷昱点头,望着谢琅:“我正是来请逢之一道前去的。” 若是从前,护卫身份的殷昱如此直呼谢琅的表字,那是为不敬,可如今眼目下逢之二字从他口里吐出来,竟又显得无比的亲切随和,谢琅曾经留存于心底的对他的那点不以为然,此时竟烟消云散了。他顿时点头道:“我这就回房换件衣裳,与你同去!” 因为事情来得及,他眼下身上还只套着件家常道袍。 谢琅出去后,程渊也拱手道:“在下也着人去打听打听顾若明,以求此事能早些定夺下来。——钱壮快去请表少爷过来陪客。” 齐嵩一早去了衙门,眼下便只有齐如铮和谢琅在府。 这里一屋子人走尽了,殷昱转过身来,看着谢琬,说道:“吃早饭了吗?” 谢琬这才记起到现在为止还粒米未进,着实饿起来了,但是这会儿他老人家大驾光临,在齐如铮未到之前,也不便走不是? 她摇摇头。他叹气道:“那还不快去?” 谢琬哑然,她这不是陪客嘛…… 谢琅伴着殷昱他们出去,一去就是一整天。谢琬等到下晌还不见他们回来,却是等到了急匆匆从衙门里回来的齐嵩,原来也是听到了今日朝议的事,皇上虽不至于大发雷霆,但他对魏彬的好感度却因此急转直下,就连护国公也未曾讨着什么好脸色。 谢琅程渊晚饭后才回府,原来去了靳府之后又与靳永一道去了趟魏府,魏彬斟酌之后又与众人重新拟了道折子,再交由靳永。 靳永本来就是都察院御史,而且协办漕运案,这道折子由他递上去顺理成章。就算季振元他们再猜疑,也不能拿他有什么不是。 这次朝堂上对于魏谢两家的丑闻俱感惊异,私下里说什么的都有,当然具体情形内宅里并不可能知道,但是随着下朝后百官归府,这种事情还是以惊人的速度在京师各处传播起来。rs 189 陌生 首先感到惊愤的就是魏夫人,据说当场就把魏暹叫进去罚跪了三个时辰。 然后便是与谢葳定了亲的李固府上。 李夫人听得丈夫说起这桩事,手上一碗茶顿时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谢葳跟魏暹有染,这种事没传开都已经让人无法忍受,如今这都传遍了京师,这亲还能结吗?而且关键是如今季振元与沈皓他们已成水火之势,这李固是沈皓的手下,如今夹在中间不已成了夹心饼? 李夫人腾地站起身来:“没想到那谢葳竟是这种人!谢荣竟是这样的教女无方!枉我看走眼了,去请媒人来,我们要退婚!” 四叶胡同这边还是一派安静。 黄氏一向深居简出,近来又与谢荣不甚和睦,因而更不想去打听这些事,下人们也都知趣地不去提及。本来她并不知道这件事,可是当李家遣来的媒人上门,她就是再迟钝也要问个因由了。 “不知道我们有什么做的不周到的地方,竟使得李夫人这般看不上我们大姑娘,阁下说出来,我回头也好教训教训!” 说起来他们李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官户,只怕见了谢荣的面还要先拱手叫声大人,眼下这么样跑来退婚,这是当他们谢家好欺负么?本以为谢葳婚事从此落定,却不想这李家又是这般不靠谱,黄氏又急又气,说话难免重了。 这媒人却因为谢葳闹出的这事,来之前也颇受了李夫人几句斥责,心里正不舒坦,这里见得黄氏又这么说,当即就冷笑起来:“夫人这话可让我为难了。令嫒跟魏家公子那点破事现在闹得整个京师都知道了,都皇上都在过问,您如今反倒还来问我! “依我说你们大姑娘也是该教训教训了,就这种德行,也难怪人家魏公子死都不肯要!” 媒人把话说完。立即扭屁股出了门去。 黄氏这里却被她几句话捅得手脚发凉,心知这里头有蹊跷,连忙把廊下戚嬷嬷唤来:“快去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虽然季振元他们告的是魏彬。可是这种事难免女方受的影响大些,于是说起谢葳来是各种不堪,戚嬷嬷这里却是早就知道了,只是不忍心告诉黄氏母女,眼下见得逼到了眼眉上,便只好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黄氏听完,顿时两眼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谢荣回到府里,天已经黑了,府里气氛略有些紧张。 他站在门口,迟迟没有进门。他越来越害怕回这个家了。他害怕面对黄氏,害怕面对谢葳。这些曾经都是他最疼爱的人,可是现在,他再说爱,已经不会有人相信了。 他想起黄氏那句话。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也不知道,他并不想改变,他只想朝着他的目标一步步前进,可是在他前进的路上,有着这么多的障碍。谢琬,魏彬,顾若明。如今又加上了个季振元——他对季振元也有恨,恨他的无情,恨他的冷漠,恨他的不留余地,恨他把话说得那么清晰! 你还没有本事保护你的家人——这句话就像刀子,刺破了他的虚荣心。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有资格了。可是季振元告诉他,你还没有。 他多么恨这句话,这说明他还要努力地往上爬,还要牺牲更多的东西去交换他的未来! 可是他恨又能怎么样?没有季振元,他什么也不是。 朝中那么多等着上位的官吏。他们不见得比他差多少,他不为季振元牺牲,自然有大把的人愿意牺牲。 “老爷?您回来了?” 庞鑫走到门口,惊讶地道。“太太晕过去了。” 谢荣抬起头来,晕过去了……是知道真相了吧? 他把马鞭递给庞鑫,缓缓地进了二门。 进了二门,看了人影绰绰的正院片刻,才能抬腿进院门。 丫鬟婆子见着他回来了,纷纷向坐在花厅的王氏通报。 王氏迎出来,迎面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语意里有几分急迫,但更多的,是一种莫明的高亢。是暗喜吧?黄氏病倒了,她就可以在家里指手划脚了。谢荣想。他这位母亲,从小对他的关爱就没有谢宏多,到了眼下,也还是舍不得给出一点点真心。 他没有享受到过母爱。他跟谢腾一样,都是被母亲抛下的孩子。 可是谢腾至少不像他,要看着自己的母亲偏心别的儿子,他不会知道那种因为得不到这种本该拥有的亲情而产生的自卑,得不到母爱,他只好祈求父爱,于是他努力地向上,努力地攀爬,终于得到了谢启功的全部关爱。 可是谢启功死了。 而偏心谢宏的王氏,到了这个时候,却又一心想要跟着他享福。 他真心看不起她,这就是个鼠目寸光的村妇。 他给予谢葳谢芸无限的疼爱,是为了弥补自己在亲情上的不平衡,他希望他的儿女是能够有安全感的。 可是,现在,他把这一切都毁了。 “老爷,太太醒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走到了黄氏门前,戚嬷嬷红着眼眶在跟他说话。 他推开门,黄氏坐在床头。原本秀雅的一张脸,一下子像老了十岁。 “你来干什么!” 黄氏见到他,立即坐起来,双眼圆瞪着,像是看着个宿世的仇人。“你给我滚!滚!” 她歇斯底里的大叫着,掀被跳下床,拿起桌的茶杯往他砸过来。 谢荣避也不避,茶杯接而连三砸到他身上脸上,终于在额角砸出个血洞,疼得他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黄氏看着顺着他额角流下的血,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慌张,她的眼神是冰冷的,不带一点感情。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从今以后,你住你的书房,我住我的正房。” 她走到门边将门大打开,如同盯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瞪着他。 隔着三步远的距离,黄氏的侧影还如那年乍见时玲珑,他还记得她曾经在枕边柔声地唤着他“夫君”,可是如今,她对他已经全然没有感情了。 谢荣眼泪绽出来,点点头,跌跌撞撞走出门。幽黯的长廊下传来他的低语:“保重,书蕙……” 廊下脚步声渐消,那人已经远去了。 黄氏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无声地哭出来。 有了魏彬被参之事,这几日的早朝气氛都有些凝重。 皇帝扫视了下方各人一圈,然后道:“听说大理寺查出漕运一案已经查到了工部头上,有人在工部见过那枚印章,工部是张扬所属,张阁老对此有什么说法?” 张扬弯腰道:“臣从未曾见过那枚印章在工部出现。不知道如今可有明确的证人或证据?” 皇帝哼了声,将面前一道折子丢下去,“你们这些人,开口闭口就是证据证据!你自己看看,这是靳永昨日参你和工部侍郎暗中与漕帮中人私下联络的折子!码头有人亲眼看见漕帮的人跟你们的人鬼鬼祟祟地往来!” 朝堂立时哗然,谢荣迅速地看向季振元,而季振元则凝眉不动。 张扬拾起奏本来看过,立即与郑铎一道跪下:“皇上明鉴!臣可从来没曾参与过此案!不知道看见这幕的人是谁?” 皇帝面色阴冷,看也未看他们,说道:“郑铎,你们家老四现在还薰千步香吗?” 郑铎猛地一怔,回道:“微臣不敢欺瞒皇上,犬子还在定期薰千步香强身。” 皇帝冷笑一声,说道:“护国公,杜岑府上大宴的那天夜里,你的人是亲眼看到与骆七会面的人身上有七步香吗?证据何在?” 护国公站出来,朗声道:“启禀皇上,臣就是拿了七步香出来,郑大人也必然说是捏造的。皇上要证据,不如即刻派人前去码头骆七的住处搜查,看看是不是有另外出入的暗道即可!只要查得骆七确与人勾结,那么把骆七抓进大理寺严审,一定能审出来!” 皇帝嗯了声,说道:“大理寺正卿听旨!” “臣在!”正卿窦谨站出列来。 “即刻带人前往码头,将那骆七押至天牢严密看守!此事靳永同有监理之责,如有差池,你们俩这官也不做了。” “臣领旨!”窦谨与靳永立即退下。 季振元看了眼顾若明,顾若明随即也跟着退了下去。 这里皇帝喝了口茶,看了眼下方,接着又道:“那日是举荐的陕西巡抚张西平入阁?” 吏部尚书兼内阁阁臣杨鑫立即站出列:“禀皇上,是微臣举荐的张西平。” 皇帝哼了声,把手头一本奏折又让人递了给他,“这就是杨阁老举荐的内阁人选,三年贪墨朝中十万两银的物资!杨阁老还是先让大理寺把这案子审清楚了再提张西平入不入阁的事罢!” 殿内又是一片哗然。 皇帝道:“这次内阁补任之事,倒让朕看了台好戏!我方唱罢你登场,先是参魏彬纵子**,后又是有人参张西平贪墨!朕倒要看看,你们这般狗咬狗,到底要给朕咬出多少腌脏事来!——散朝!”rp 190 反咬(150粉红+) 天子大怒,人人自危。京师自这日起,笼罩在顶上的阴云又厚了些。 护国公下朝之后直接回府,殷昱已经在府里等候了。 护国公说道:“张西平这事跑不了。骆七进大牢后却未必会说出背后主使来,这事咱们还得再琢磨琢磨。” 殷昱点头,“有张西平和顾若明这两人牵制就够了。其实我的目的并不只是要查出骆七背这个人,因为就算找出这个人来,也不一定他后头就再也没有了别的人。我只是在猜,骆七被押之后,这伙人肯定会有行动,如果说骆七在押期间受到了什么胁迫,那这件事则跟季振元他们脱离不了关系。 “但是我又觉得追杀我的那些人不是郑家手下的,如果不是郑家手下的,他们又为什么要杀我? “杀了我,最直接影响的就是殷曜,人们会把我的死栽赃到他的头上,这样,就连殷曜也保不住了。太子如今只有三个儿子,三弟殷旻还只有一岁,根本就不可能影响皇储。太子殿下身有弱疾,我担心这些人是冲着我们整个殷家而来。 ” 护国公肃容:“你是说,有人对殷家不满?想要反朝?” 殷昱眉头紧结,“反朝不反朝我不敢肯定。我只是有这个感觉,并没有依据。” 护国公嗯了声,沉吟片刻,说道:“不管怎么说,眼下我们得先把内阁这关给过了。漕运案子这边有我盯着,张西平这边我也不会放过。就是骆七招不出什么来,我也会借此拖住季振元。你如今就让去寻顾若明,先把他策反了把魏彬的冤情洗干净才能谈接下来的事。” 殷昱颌首:“孙儿这就告辞。” “慢着。”护国公忽然又唤住他,走过来深深看了他片刻,说道:“你母亲已经有旨意下来了,嘱咐你好好考虑自己的婚事,她就不插手了,她相信你能把握好。” 殷昱双眼顿时闪过丝亮色。然后撩袍跪地,朝东宫方向叩了三个头,起身道:“母亲的心意昱儿知道了。那么烦请外祖父回头转告母亲,就说昱儿不会让她失望的。” 护国公点点头。目送他离去,目光里却有些难言的深邃。 顾若明随同窦谨靳永从码头押了骆七回大理寺,已经是日落西山,窦谨见天色不早,便说道:“我手头还有些公务待要处理,皇上交待的这案子也不能掉以轻心,你先回去吧,这里我留下来即可。” 窦谨一向爱护下属,甚好说话,因而深受属下们爱戴。平日与顾若明关系也极好,如今有上司挡着,顾若明自然乐得轻闲,随即笑着告了辞。等回到府里,刚好是晚饭时分。 胡赠见得他回来。连忙走上来道:“大人回来了,季大人方才派人来传过话,请您过去一趟。” 顾若明哦了声,更衣的手势慢下来。 季振元这个时候找他,肯定是为骆七的事,但是眼下他并不想这么急着赶过去,因为谢荣。当然。他知道越是这样他越是应该往那边跑勤点儿,可是,现在谢荣不是也顾不上往他那边跑了么?谢荣不过去,季振元的事情谁来办? 季振元既然这会儿要求着他,他就更犯不着这么着急忙火的了。 他让人上了饭菜,吃完饭又上了茶。正准备歇会儿就走,管家来报:“老爷,外面有位谢公子求见。” 顾若明顿时想到了谢荣,想也不想地道:“不见!” 管家又道:“老爷,是谢荣的侄儿。叫做谢琅。” 当初在打听谢荣其人其事的时候,他就顺便也知道了谢家那点子破事儿,这谢琅的名字一出口,他立即就知道是谁了。 谢琅来找他做什么呢? 不过,谢琅既然跟谢荣有仇,那见见也无妨。 想到这里,他朝管家点了点头。 很快就有一老一少两名文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走前的是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公子,随后而来的那人面容清雅,形态雍容自如,却落后半步。 为首的那男子一进门,便朝顾若明揖首道:“在下谢琅,拜见顾大人。这位是庞白庞先生。” 顾若明看了眼庞白,笑着与他们道:“二位不必多礼。请坐。” 谢琅庞白在客座坐下来,下人们很快上了茶,顾若明道:“不知道谢公子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他虽然对谢荣很有些不以为然,可是眼前的谢琅是谢荣的宿敌,看在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的份上,他并不吝于给他几分客气。 谢琅道:“在下深夜到访,为恐耽搁得久了打扰了大人歇息,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今日特地前来,是想请问大人,可曾仔细深究过,究竟是魏大人入阁于大人有利些,还是张西平大人入阁对大人有利些?” 顾若明闻言怔住。 与此同时,季府里季振元也在与郭兴说话。 “他们会反口咬住张西平这个我已经想到过,可是靳永却突然同时参张阁老和郑铎,实乃出人意料。此事必然是段仲明等人施下的后招。咱们倒是疏忽了这层,现在让他们拖住了脚步,眼下看起来很不利!” 郭兴道:“这是他们使的‘围魏救赵’之计,意图把咱们阵脚弄乱了,使得咱们分了心,便好趁机钻空子救下魏彬。” 季振元点点头,撩袍在书案后坐下,“你说的不错,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扰乱我们的阵脚。不过他们以为攻击了个张阁老和郑侍郎,便就能把魏彬推进内阁,也太小看我们的实力了。这个得赶紧想办法,不能让事情继续往下发展,免得扯出更多手尾来!” 郭兴上前,恭谨地替他斟了茶,然后道:“岳父既然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此次微平亲自出面指证魏彬,证据证人都在顾若明手上,魏彬想要翻身,谈何容易?如今有顾若明在大理寺,此事自然不会有隐患。” 季振元略略地点点头,接过茶,却仍是叹起气来。“可是他们会把目标突然借转到张阁老和郑铎身上去,还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郭兴默然无语。片刻后抬起头来:“微平此次牺牲甚大,岳父到时是不是该给他——” “这个你不必说了。”季振元摆手道,“我心里自有数。”说完又看向他,叹道:“难得你在这个时候还能知道替他出面争取补偿,这是好的。既是同门就应该互相爱护,如此才能团结奋进。我知道你与他交情深厚,你回去告诉他,我答应他的事情,不会变。” 郭兴连忙颌首:“是。” 谢琅那句话甩出来,顾若明就陷入了沉默。 他想着谢琅所说的话,是啊,究竟是张西平入阁对他的好处多些,还是魏彬入阁对他的好处多些呢? 曾经他惯性的认为,张西平是他们这边的人,当然是张西平入阁对他来的有好处。可是如果是张西平入阁并担任兵部尚书,那么按照季振元的计划,兵部左侍郎刘永德会调去陕西任巡抚,而空出的兵部左侍郎则会由谢荣担任。 谢荣进了六部,此后便等于掌管了兵部一半的权力,位置与自己不相上下,可是论起权力比自己还要高出那么一小截,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谢荣有着这样的不满,不知道他何德何能,能够短短几年就能赢得季振元如此厚爱! 由此看来,张西平入阁之后能得到最大好处的还是谢荣,而且恐怕经过此事,季振元为了安抚他,还会对他有所补偿,这样一来,谢荣的腰板就会挺得更直,往后他莫说排挤他,只怕还要反过来受他的拿捏。 说起来,他是一万个不希望谢荣这么称心如意的。 可若是魏彬入阁——首先,魏彬担任了兵部尚书之后,兵部左侍郎的位置谢荣就不要想了,刘永德说不定根本不会动,而朝中一时也没有与侍郎媲美的位置可让他补任,于是他就是跳得再高也不会高过自己。 再者,内阁的势力两党平分,季振元要倚重他的地方必然还有许多,虽然说季振元在内阁一手遮天也能给他带来不少好处,可是,一个人到了真正权高于顶的时候,他是不会对他的手下有多看重的了。而只有在他还需要往上攀爬的时候,他才会因为需要而真正重视他的伙伴。 更何况,就算季振元在内阁一呼百应,也不见得会回过头来栽培他。 既然如此,他对季振元的举措也就没什么好热心的了。 不过,这两人的来意还是让他疑惑。 他看了眼谢琅,说道:“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琅道:“我的意思很明确,如果顾大人觉得张西平入内阁对大人来说好处多多,那么这番话当我没说。如果大人觉得此番保魏大人入阁对大人来说才叫真正有好处,那么,我们也会化解掉张阁老和郑大人的危机。 “漕运案子如此严重,如果靳永对此不依不饶,或者又是审出点什么来,皇上想来是不会姑息的。”rp 191 丢卒 这番话看上去是解释来意给顾若明听,可实则却是在告诉他,如果他能够倒戈相帮魏彬,那么张扬和郑铎这边靳永则不会再发力,甚至可以说,视情况放了他们。 他们居然在策反他,让他掉过头来帮魏彬? 如果是在袖手旁观的情况下,季振元声势与段仲明他们不相伯仲,那他私心里当然希望魏彬入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既然上不能上下不能下,那他就只能图在中间混个如鱼得水。 可是他们竟然让他插手,那他就不干了! 他若插了手,那就是背叛,季振元是不会放过他的! 他哼笑道:“谢公子可真敢说。连我都不得不佩服公子了。” 谢琅没作声。 他身后的庞白道:“不是我等敢说,实则是大人不敢想。” 顾若明眼神凌厉望着他,“悉听阁下详解。” 庞白道:“大人既然细查过谢中允的背景来历,那么想必也知道魏家这事实则是桩冤案。大人如果禀公替魏大人洗清冤屈,那么护国公与靳大人他们都会揭过参张阁老和郑大人此事不提。大人身在大理寺,不必我说自然也知道有些时候莫须有的罪名其实也蛮烦恼的。 “郑家最怕在此事上沾惹是非,如果托大人的福能够从这件事里摘出来,郑家会感谢您,郑侧妃和皇次孙殿下也会感激您。而张阁老也必然会记住你这份好处——明人不说暗话,毕竟此番想要推张西平入阁的人是季阁老而非张阁老。张阁老无端被卷入其中,他心里会舒坦? “说到底,大人只要劝得季阁老权衡利弊,把这个位子让出来,既不会担干系,又能够赢得这么多人情,何乐不为?” 顾若明听得庞白开口时,先有些不以为然。可是渐渐听着听着,就不由自主地动容了。 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如果能走季振元的明路,那他自然就不会对他怎么样了。而季振元他们就是借的扶立殷曜的名义树立自己的权威,如果他能够得卖个面子给郑家。自然在季振元面前地位又不同。 顾若明想到这里,已经接受了八九分。 不过,他们既然是为魏彬而来,那么怎么说也是他们的敌对方,这事他就算要办,也不能就这么白白帮了他的忙。 他捏着杯子,笑了下,把身边人除了胡赠以外,尽都挥退了下去,然后道:“二位的来意我明白了。季阁老那边我可以去劝退。不过,我又怎么相信二位的诚意呢?” 谢琅听闻,遂与庞白对视了眼,说道:“不知道顾大人想看到什么诚意?” 顾若明仰靠在椅背上,望着他道:“一万两银子。买魏彬入阁。” 谢琅笑了下。撇过头来。 顾若明道:“阁下若是不答应,那就当今儿没这回事。” “顾大人,”谢琅笑着道,“您确定付了一万两银子,魏彬便一定能入阁?” 顾若明正色:“我敢担保,下次朝议上,我手下的证人会反转供词替魏彬澄清罪名!” 谢琅点头。叫道:“吴兴!拿我的私章,就近去瑞丰钱行取银票!” 等吴兴拿了章子去,他又站起来面向顾若明,“大人快言快语,在下十分钦佩。不过,我的诚意到了。万一大人的诚意没到呢?” 顾若明蹙眉盯着他:“那你想怎么样?” 谢琅道:“自然还得请大人立个字据,证明有这回事才好。要不然明日若我钱也给了,魏大人还是戴罪落选,那我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顾若明蹙眉思索,胡赠从旁见了。于是凑过来小声地道:“大人若是担心怕担干系,何不跟他们换个别的名义书写这字据?聚福米庄不是他们家的么?你让太太出来,就以他们为拿下府里粜米的生意,私下给太太的孝敬便就是了!” 顾若明两眼一亮,频频点头,然后转过来,说道:“这字据若是照实写来,对咱们双方皆有不利。不如这样,这字据让我夫人来写,就说收到了你们一万两银子便是。来日若是传了出去,便说是你们为揽生意而给我们的回扣,如何?” 谢琅看了眼庞白,庞白也知道这字据不是那么容易要到的,左右能让他们留下个收了钱的凭证便是,便就点了点头。说道:“那么就请夫人移步到堂前来,亲笔写下这字据,然后当面摁个手印,我们依照大人的吩咐也决无怨言。” 顾若明虽然略觉郁闷,但一想到等会儿即将到手的一万两银子,也就忍下了,与胡赠道:“去请夫人。” 顾夫人正在内宅准备歇息,听说老爷请去前堂,只好又重新把衣服穿好,整齐地来到堂前。 见得还有陌生男子在,她立刻往后方退了退,胡赠与她低声说了句什么,她才又迈出步来。顾若明忙道:“夫人过来写个字据。”然后简单地同她耳语了。 顾夫人听说有一万两银子可收,顿时也顾不上避讳不避讳,立即把字据写了,并按了指印。 这里写好,吴兴那边也就把银票拿来了,聚福米庄是钱庄的大主顾,因为有时码头赶货,随时要用提钱,因而有这样随时提钱的待遇。 谢琅把银票给了顾若明,对方则也把字据递过来。谢琅仔细看过,递给庞白,经庞白看过后表示没有问题,便与顾若明拱手道:“那么,在下就悉听大人的好消息了!” 顾若明亦拱手:“下次朝议,定见分晓!” 谢琅这里出了门,没隔多久顾若明便去往季府不提。 这里谢琅与庞白回府后把来龙去脉一说,谢琬却拿着那张字据笑了笑,细心地揣进了怀里。 这顾若明是只奸滑的老狐狸。明明此事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损失,偏偏也不让人称心,硬是借机敲诈了她一万两银子。不过也不怕,都在京师里混,只要眼下这事顺利过去了,区区一万两银子,她总有机会讨回来的。 顾若明这夜在季振元府上说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外人只知道翌日早朝后季振元便又急传了谢荣到府,而之后不久,谢荣则再度脸色青白地从季府出来。 如今两党都在为内阁之事闹得面红耳赤,就是有些异样的动静也是常理之中。 而两日后便又是朝议内阁补任,许多人竟是比平日到殿更早了几分。 然后一进大殿就有人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比如说季阁老的气势不如上次那么高涨了,谢荣不如上次那么愤慨了,虽然仔细想来又觉得没有什么特别出格的地方,可是这样的细节对于一些**的人来说还是捕捉到了的。 果然,接下来皇帝便将手上张西平贪墨的证据递给了举荐人杨鑫,张西平被定罪。而顾若明带去的证人在魏彬逼问之下终于招架不住,也承认作的是伪证,朝廷一夜之间风向大变,皇上连连质问了那几名证人许多回,全程下来居然都没露丝毫破绽。 魏彬澄清污点,季振元躬身请罪。 皇帝虽然并不喜欢被愚弄,但是季振元是刚上任的首辅,太让他下不来台也于朝政不利,于是便就趁着有人求情时趁机下了台,免他无罪。而张西平贪墨之事却不能放过,是以当场把张西平贬去云南辖下任知州。 放掉一个张西平,这对季振元这边来说倒也不算什么大的损失。 至于谢荣,却是在季振元的慷慨陈词中被无视了过去。虽然谢荣的确有教女无方的过错,但毕竟当时他的确不在府里,硬要给他安上个罪名也不恰当。再加之,谢荣是詹事府的人,如今太子监国,如果说他出面来为谢荣求求情还好,偏偏他无动于衷。 皇帝思虑了片刻,居然就准了季振元的请求,把谢荣的罪给免了。 接下来的事就很顺理成章了,护国公请求允准魏彬入阁,右丞于士林、内阁段仲明、沈皓率十数人附议。皇帝当廷下旨,此事议定。 大好消息很快就传出了宫外,魏彬这方大胜,从此之后内阁之中也有了谢家兄妹的力量。谢琬听得传话并不过瘾,好在晌午就接到了魏夫人的帖子,邀请过府叙话,这才又赶忙梳洗换衣赶过去。 而这边厢下朝之后,季振元也传了谢荣进府。 两个人在后园子凉亭里面对面坐定,谢荣神情木然,举起面前的茶连喝了两泡。季振元看了他一会儿,说道:“这次虽然兵部侍郎的位置不再属于你我,但是老夫承诺,两个月之内老夫定把你调进六部,这点,老夫还是可以做到的。” 谢荣看着石桌,唇角微动了下,说道:“多谢恩师。” 季振元神情黯下来,沉声道:“你这是什么态度?不过是些小小挫折,你就这般灰心丧气了不成?”说完他放缓语气,叹道:“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与魏家的事情闹出来最后却还是没能把张西平推上去。 “可是此次我若不抛掉张西平,张阁老会被拖进去不说,郑铎也会被连累,到时坏了七先生的大事如何是好?霍达那边这次突然捉拿骆七,很明显早已经盯上了他,为了顾全大局,偶尔我们也必须得丢卒保车!” ps: 感谢大家的粉红票和打赏~~~么么哒~rp 192 亲疏 低沉的喝斥音在耳边嗡嗡作响,谢荣默了半晌,而后把眉舒开,垂首道:“恩师教诲得是。学生愚钝了。”说完,他抬起头来,看着季振元:“有件事学生一直想问恩师,七先生究竟是谁?恩师如今位高权重,亦可说一呼百应,为何仍要听从七先生暗中指派行事?” 季振元抿唇,扭头望着湖水。悠长缓慢的语音长久后才从他喉间漫出来。 “他是我恩人的后嗣。” 散朝之后,皇帝这里也留下了护国公。 “真是巧啊,这边厢魏彬前脚被谢荣告,那边厢张西平就被靳永告,你们都当朕是聋是瞎的是吧?”他捧着茶杯,盯着面前眼观鼻鼻观心的护国公。“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那点花花肠子,挖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出来攻击对方,你说说,你们跟那些骂街的村妇有什么区别?还有些高官重臣的体统没有?” 护国公恭谨地道:“皇上圣明。” 皇帝哼了声,啜了口茶,然后道:“魏彬行事严谨,堪当大任,可是如果一个人名声太完美了,也未必是件好事。” 护国公闻言躬下身去:“皇上放心,被谢荣这一告,他的名声已经不完美了。” 皇帝点点头,挥手道:“下去吧。” 护国公沉吟了下,说道:“昱儿挺惦记皇上的,皇上不问问他?” 皇帝在龙椅上顿了许久,然后仰靠下去,闭上眼睛:“一个庶民,有什么好问的。” 护国公驾马出了宫,在大街上顿了顿,便就直接往码头去。 殷昱这会儿正顶着太阳带兵巡视,听说护国公到来,便即刻赶往营房。 朝上的事他显然早知道了,因而并没急着开口相问,只是让了护国公上坐,然后执壶替他斟茶。 护国公也似乎知道他早就知道了,所以开口便说道:“我才从宫里出来,皇上的意思对魏彬还是满意的,我估摸着之前他也是想借着谢荣他们这一闹看看魏彬的深浅,没想到一试倒试出真金来。魏彬此人虽然有些常人免不了的小毛病,可是无伤大雅。 “而且我看皇上的意思并没在乎魏彬这点小瑕疵,反而像是更放心了。只是这次季振元他们这样闹,吃亏的反倒是谢荣,不过季振元大概也会对他有所安抚。” 殷昱望着窗外江面,“谢荣这次为季振元牺牲这么大,为了稳定军心,季振元会想法子弥补他的。其实我这次也是赌了一把,我本来以为殷曜对他来说并没有多重要,因为其实没有殷曜,他也一样可以在内阁站得十分稳当,像杜岑一样光荣致仕。 “在这之前,我想就算靳永的奏本会伤及郑铎,对他来说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才是,他应该做的是坚持支持张西平入阁。所以我就又准备了参张西平的本子和让庞白他们去寻顾若明,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对于季振元来说,殷曜还是很重要的。” 护国公皱眉:“你是怎么想到去赌这把的?” “就是那件薰过千步香的衣裳。”殷昱道,“我其实知道郑家老三因为体弱多病常年薰这个,可是这么轻松就让我摸到了蛛丝蚂迹,我很不敢相信。所以我借机赌赌,看这郑家以及殷曜在季振元心里有多重要。” “事实证明,果然很重要。”护国公叹了口气,把马鞭放下来,啜了口茶。 是很寻常的粗茶。 喝了两口他放下了。不是喝不惯,事实上他行兵在外的时候什么粗糙的食物都吃的,只不过觉得眼前这简陋的屋子,粗糙的茶食,跟殷昱很划不上等号。 他说道:“你进营也有几个月了,我把你升参将吧。”他给自己的外孙升职,也是给龙椅上那人的孙子升职,他可不怕别人说闲话。 殷昱笑道:“外祖父爱护之心孙儿心领。如果外祖父觉得孙儿果然堪当这参将之职,那么外祖父不如把协助查办漕运案子的差使交给孙儿,让孙儿升起职来也有几分底气如何?” 护国公道:“你想办这案子?” 殷昱笑着点头:“孙儿也想建功立业。” 护国公直起身来,捋须微笑:“是不是你外祖母近来给你说亲,你觉得有压力了?” 说到这里,殷昱笑容却是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他盯着地下笑看了会儿,然后抬起头道:“烦请外祖父回去转告外祖母,孙儿心里已经有人了。孙儿要建功立业,将来给她一份安定无忧的生活。” 护国公震惊了。 护国公揣着一腔惊疑回到府里,告诉妻子之后,霍老夫人也震惊了。 “他心里有人了?是哪家的姑娘?” 护国公两手一摊:“他什么都没有说,只说到时候自见分晓。” 霍老夫人埋怨道:“你怎么不问清楚就回来了?”她撩裙在椅子上坐下,眉头皱得生紧,“他自己选中的姑娘,而且还不告诉我们,这是什么意思?是想把我们霍家撇开了吗?” 护国公在她对面坐下来,举杯沉吟道:“撇开是不至于的,他终归还得受我们庇护。不过天家与臣子本来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他虽然被贬,却也不见得就没了志向。如今我们与他,实则也是各取所需。”这婚姻事上,他是不会听我们的。” 霍老夫人默然片刻,抬起头来:“难怪他出京并不与我们联络,回京也是先置了宅子落脚再来找我们,看来是从一开始就防着我们。”说完她往丈夫瞪过去:“你教出来的好外孙!如今把你教的那套防人之心竟学全了!” “凡事有弊必有利,你埋怨我做什么?”护国公道,“对我们霍家而言,他是必须安全存在的,因为只有他在,天家对我们的恩义才在,他若不在,很多事情从前来说没什么,如今却不同了。” 他的眉目间呈现出一丝哀然,是华厦将倾前的忧虑。 “自打我们的太子妃入宫日起,我们跟她就不是亲人了,而是盟友,他终归不姓霍,之于我们,他是必须树立在朝廷眼皮子底下的一面旗帜,之于他,我们是亲人,但更多的是庇护人。——你以为他想不透吗?他若是想不透,便也就枉费了这么多年我对他的教导。” 对殷昱的感情,护国公是很复杂的。 他就像一块他亲手雕琢出来宝石,他曾经那么精心地栽培他,锻炼他,他爱他,可是他从始至终也知道,他爱他的目的是用来保护他的整个家族,殷昱对他们来说是中和这么多代以来与殷家积累下来的磨擦的最好用具,也是维持与稳固霍家在朝堂屹立不倒的标志和武器。 所以,他会义无反顾地去护佑他,也会毫无条件地坚定地站在他的身后做他的支撑,可是说到底做这些也是为霍家,殷昱再怎么需要霍家,再怎么与霍家亲近,他也还是不想受他们的钳制,甚至他也不愿走他的后门去升职,殷昱对霍家的防备,他是看在心里的。 但他却不能去怪他,如果换作他是殷昱,他也一定会这样做,不管他将来能不能归宗,相对于被外家一辈子地控制着,他自然宁愿落得自由身。 霍老夫人听得他说起太子妃,心情也蓦地沉重起来。这些年太子妃鲜少省亲归宁,原因也是看出来霍家对殷昱的控制欲,在太子妃心里,娘家固然重要,可是儿子却比娘家还要重要。身为母亲,她能理解,如果没有殷昱,那么不要说太子妃曾经与太子多么相爱,她在宫里的日子也会一落千丈。 而如果殷昱对霍家言听计从,那也就成了他们手上的傀儡,她不敢保证霍家不会这样做,因为为了家族,该利用的必须利用。可是眼前,至少他们还没有控制他的想法,因为目前霍家还是安稳的,殷昱也还是极大的表现出了自己的能力的。 他既然看出来霍家对他的意图,还能够与霍家保持适当的亲密的关系,固然一方面是迫于形势,另一方面,不能不说他是个极会审时度势的人。 这样的人,的确不适合过份地干涉他。而她如今这么样大张旗鼓的替他议婚,只怕不但他不乐意,皇上也不乐意吧?不然的话,他就不会跟护国公说殷昱不过是个庶民的话出来了。 看来,殷昱的婚事的确不适合再管了。 为了霍家,他必须崛起,可是万一他崛起之后,强大到不再需要霍家了,该怎么办呢? 霍老夫人心里的隐忧越来越像团阴云,积在胸中散不开了。 谢琬这些日子心情都很不错,她在绣花,因为魏彬入阁了,魏家过两日要举办一场宴会,她要亲手绣幅挂毯送给魏夫人做礼物。 魏彬顺利进入内阁,也就等于她计划成功了第一步,接下来就该想想怎么样去分化谢荣和季振元,当然这是个考验技术的活儿,而且也许并不会一招见效,但是,现在谢琅管了大部分家务,她现在有的是时间琢磨。 玉雪一边帮她穿线,一面说起下面人从四叶胡同打听来的情形:“谢荣如今跟黄氏分了房住,黄氏因为谢荣告魏大人这件案子使得谢葳丢了婚事,如今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理他。 “这样倒便宜了王氏,在府里过得轻松自在起来。这些日子又对谢荣嘘寒问暖,大约是想把中馈从黄氏手上抢过来。不过谢荣并没有怎么理会她。或者说,谢荣对谁都没怎么理会,每天早出晚归,只消沉了两日,又跟从前一样兢兢业业的当起差来。”rs 193 脸皮 谢琬咬断线头,接过玉雪串上的另一根线在手,说道:“谢荣可不是那么容易消沉的人,到目前为止他付出了这么多,只能令得他更加变本加厉地往上攀,哪里会就此把手上差事撂下,令得太子和季振元失望?这就好比世间的赌徒,越是输得多越是想加倍赢回来。” 玉雪点头,笑道:“兴许正是姑娘说的这个理儿,” 谢琬也笑了笑,又道:“谢葳呢?” 玉雪忙道:“正要说呢。谢葳也因着这事在屋里哭了两日,直到近日才好些。今儿早上知道梳妆的时候谢棋看中了妆奁匣子里的一枝金钗,问她讨要,谢葳劈头把她骂了一顿。 “谢棋便讥讽她说‘有什么了不起?你如今比我还不如,我至少有人要,你如今连嫁不嫁得出去就成问题了!’谢葳气极,便要庞福赶她回清河,谢棋吓怕了,便拉出王氏来扯架。王氏也被谢葳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会儿不知怎样了。” 谢琬听完不由顿住,竟不知道谢棋一张嘴如今竟损到这种地步,她这般作死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么?谢葳那样的心机,怎么说拿捏一个谢棋也跟捏死只蚂蚁似的,何况她们俩从前还有仇? 她直觉谢棋要惨,不过这不关她的事,这是人家姐妹俩之间的私事。 内阁补任这件事论起来影响最大的还是谢魏两家这段往事,当然对一般人来说听听也就过了,不过就是官户之家才子佳人之间的一段艳闻,可是对于跟魏谢两家熟识的人来说,那就不同了。 魏家也倒罢了,此次魏彬最后洗清骂名成功入主内阁,事实已然胜过一切雄辩。所以这件事反倒成了许多人给魏彬脸上添金的话题,魏彬虽然恼恨谢荣,可到底再这样借题发挥得理不饶人就显得有些过了,因而也只得无可奈何找别的话题避过。 谢荣这边却可谓遭受了空前的低落,虽然说当时为了照顾他的颜面,顾若明拉来的证人并没有说出什么对他特别不好的话来,而且朝议之时在场官员也不多,可是谢葳与魏暹夜间相会被人捉住是事实,被李家退婚也是事实。 谢葳的婚事真正面临着极严峻的考验,这种事若是私下里传传倒也罢了,寻个急欲上位的寒门士子也能嫁得出去。可如今这样闹得满城风雨,但凡与衙门有些关系的官员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事想要顺利进行,简直比登天还难。 倒是也有人给谢荣出主意,“说难倒也不难,南边那么多高门大户,从中寻个条件不错的也就是了。那边距离京师这么远,谁知道大姑娘出过什么事?” 被谢荣一眼瞪了回去。 来人被他瞪得莫名其妙,旁边有与谢荣相熟的便就叹了口气,说道:“谢中允怎么会舍得把大姑娘远嫁出去?而且大姑娘如今这样,谢中允心中也十分内疚,是更加不会让她远离身边的了。往后有关大姑娘的事还是少说为妙。” 谢荣虽然只是个中允,但是都知道他是首辅季振元的爱徒,而且文采又时常受到皇上赞扬,所以其实在中层文官里颇受尊重。何况最近季阁老时常地召他入府叙话,看得出来虽然遭受了这件事的打击,却反而获得了季振元的袒护。 谢葳的婚事,于是再也没有人提及。 退了婚的李固家,这段时间也是愁云惨雾一片。 当初与谢家结亲时,因为三媒六聘都过了一半,所以李家这边许多人都已经知道,如今闹出这样的事,大伙不免借着各种名目上门打探,李夫人烦不胜烦,这几日便就关了门不见客。可是外头的风言风语看模样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消停,总不能成年累月地不见客吧? 而更重要的是,他们跟谢葳退了婚,等于就是跟谢荣撇清了关系,也就不得不老老实实呆在沈阁老手下跑腿。可是终归他们曾经亲近过季振元的门生,这次事情闹得这么大,沈皓又怎么还会待见他? 李固这几日回家便对着她抱怨,李夫人心里真是愁死了。 身边的管家娘子林嬷嬷见她终日哀声叹气,于是就忍不住说道:“太太也别急,依我说,只要快些替咱们大少爷另寻门亲事,在与沈阁老亲近的人家里头寻门婚事,那谢家跟咱们就彻底不相干了!” “说的轻巧!”李夫人哼道,“如今外头传成这样,我们李家也跟着沾了一身灰,谁家会在这个时候顶风把自家闺女嫁过来?能嫁过来也不会是好姑娘!” 林嬷嬷忙道:“太太说的是。不过,奴婢记得您在挑选少奶奶时,除了谢葳不是还有个谢琬么?” “谢琬?”李夫人抬起头来。 她记得这个人,是靳御史的夫人介绍的,正好又是谢葳的妹妹。想到这里她点头道:“那女孩子据说是不错,不过,她可是个丧妇之女,我老担心她有失礼教。”想想街头巷尾那些没娘的穷家孩子就知道,一个个哪有什么气质可言?万一这靳夫人夸大其辞…… 林嬷嬷道:“太太这个时候还考虑什么丧妇之女不丧妇之女? “那谢琬好歹也是个举人的妹妹,家财也还丰厚,不至于小家子气到失体统的地步。如今替咱们跟谢葳彻底了断干系,跟沈阁老魏阁老这边重新修复好关系才是要紧,太太在意这个做甚?而且前次您选了谢葳而把靳夫人的面子给抹了,这回不是又可以借机给挽回来么?” 倒也是啊! 李夫人坐直身,听说枫树胡同跟魏府来往很是密切,跟谢府结亲也不会掉什么价。而靳永如今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这回参倒了张西平,跟魏彬站成了联盟,他如果再把漕运这案子办下来,升官加禄是板上钉钉的事! 上回去给靳夫人回话的人回来就说靳夫人脸色不大好看,只怕是得罪她了。这要是不赶紧把这情份给挽回来,他靳永要是几时把他们李固再给参一本,那就太划不来了! 她深觉林嬷嬷提醒得很是,顿时惊出一层冷汗来。 订下谢琬也好,如此靳夫人便不好再跟她生分。而只要李峻重新订了亲,自然也就没有人敢再在他们面前说起前面那段事儿了,她也就不必这么样闭门不出。那谢琬若果然是被靳夫人夸张了,那么等过门之后找点什么由子给李峻娶个平妻,倒也是很容易的事! 想到这里,她一身的气忽地顺了,站起来道:“去备车,我们去靳府!” 靳夫人这些日子也很忙,魏彬这次入阁,于是连接起了许多桥梁,她最近不是常拉着谢琬去魏府跟魏夫人说话,就是在府里接待来自各方准备通过她牵线搭桥接近魏彬的人。 这会子她刚从外头回到府里,才刚捧起口茶来,听得到府的李夫人说起缘由,顿时便恨不得将手上一碗滚茶给泼过去! 这辈子她见过没皮没脸的人多了去了,像李家这么样不要脸的人还真没见过!原先稀罕人家谢荣是太子近臣,选中谢葳这倒也罢了,她既然早看上了就不该又接下谢琬的帖子!就算她接下两张帖子比较并没有大错,她也不该拿在手上那么久才给她回复! 如今这又找上门来,真当谢琬是谢葳的替选了,还是以为她靳夫人的脸面是铜制的,敲不烂也捶不坏?这会子又掉头来找她作媒,天底下也只有他李家才出这号人吧? 这大半年里与谢琬的密切来往,使她渐渐地也为谢琬而感到心服,尤其当谢琬对靳亭是真心的爱护,又时常指点着她一些持家为人之道,这更加令得她心生钦佩,因此,想为她寻个如意郎君的想法倒是真心实意,如今见得李家这么样作践谢琬,心里的火便就跟浇了油似的灭不下来。 不过她私下里气得浑身直颤,心里却很快冷静下来。 这事自然是要跟枫树胡同通个气的,可是却不能这么便宜了她,先拖个几日磨磨她的气性再说。 于是跟李夫人笑道:“真是难为李夫人跑这么一趟。你看都过了这么久了才说起这事,我也不知道琬姑娘那边订好了不曾。人家可是端正的大家闺秀,人家魏夫人对她都赞不绝口,这几日也说要给她物色来着——您得等上几日,等我抽空去枫树胡同问问才成。” 李夫人哪里晓得她心里想什么,听见她这么说,直以为她是在记恨她,顿时又不由提起口气,连忙道:“这琬姑娘我也晓得是极好的,所以才会想回头来与她结亲,还请夫人务必玉成这桩美事才是。” “我一定尽力。”靳夫人笑得十分灿烂。 这里靳夫人把这事且撂开去忙自己的事不提,这边厢枫树胡同也是很忙。 魏彬这些日子常把谢琅带在身边帮着处理些简单的公务,栽培之意十分明显,倒是也有收为门下之意,只是谢琅尚未参过会试,来日如果会试中选难免引起许多误会,所以暂以子侄辈待之。于是渐渐许多人都知道了魏阁老有位叫做谢逢之的世侄,与魏阁老关系甚近,因而也引来许多人的接近。rs 194 合适 八月底的时候谢琬及了笄,场面虽然不算特别隆重,但是魏夫人靳夫人她们都来捧了场,而及了笄之后,魏夫人更是带着她在几个场合露过几回面,又把想为她谋个好夫婿的念头传达了出去,枫树胡同这些日子便差点被媒人踏破了门槛。 ——这回来求亲的就再也不是户部主事之流了。 今日魏府大贺,到场的宾客更是非富即贵,只怕她又少不了需要被推着出去见礼。 所以即使她心里略有些无奈,也还是乖乖地接受着丫鬟们的妆扮。因为这不光是对魏家的尊重,也是对她自己的名声负责。 “姑娘,殷公子来了。” 玉雪秀姑正在给她梳妆,顾杏进来了。 谢琬哦了一声,并没有太过在意。魏家今日办宴,护国公作为此次的大功臣,与沈阁老和于右丞他们肯定会去。护国公去了,殷昱自然也就没有再掖着藏着的理由,他眼下过来,想必是和谢琅一块去的。 说到谢琅和殷昱,倒是又不免让人想起那时谢琅对尚为护卫时殷昱的敌意来,如今的谢琅有时候虽然仍然稚嫩,不过比起那会儿的莽撞,可真是稳重了不止一丁点。如今跟殷昱打交道,也并不显扭涅,而是客气中透着诚恳和尊重,倒是让人不由放下心来。 “姑娘,把这个戴上。” 玉雪从妆奁匣子里取出一只金灿灿的八宝镯来,戴在她腕上。正是殷昱的那只。因为总觉得这镯子太贵重太张扬,像她这么样未出阁的姑娘戴出来未免容易引人注目。所以平时都放在匣子里没戴。 谢琬道:“戴平时的玉镯子就好了。”要取下来。 玉雪忙道:“殷公子刚才特地让人来说,让姑娘就戴这只镯子出去。” 谢琬闻言顿住,殷昱让他戴? 关于这镯子她心中本来就存了疑,眼下听得玉雪这么说,就更加不解了。她说道:“殷公子在哪里?” “在前院与大爷还有琅少爷说话。”玉雪道。 谢琬想了想,一面步出门外,一面说道:“请殷公子到穿堂说话。” 玉雪连忙让小丫鬟们去了,这里便伴着她到了穿堂。 殷昱一到,谢琬就问他道:“这镯子到底有什么秘密?” “哪有什么秘密?”殷昱摸着鼻子道:“我就是觉得今天这样的场合很适合戴它。”说完他觑着谢琬脸色,又说道:“你要是不喜欢这样的,下次我给你买别的首饰就是。今儿你且听我的,一定戴着它去。你放心,不会有麻烦的。” 这哪里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虽然说她信任他,不至于会拿个镯子来害她,可是要戴着他们家的祖传之物招摇过市,这还是不大像话。他们的祖传之物可都是宫中之物。万一有人认识它,然后追究起来怎么办? “你真觉得这样行吗?”她皱眉。 其实她并不想质疑他的决定,可是眼下他正在被护国公府议婚,总之她跟他牵扯在一起,并不很恰当 “合适。”殷昱看着她,很坚定地道:“我说合适就合适。” 谢琬看着他眼里的坚决,心下叹了口气,也已经再质疑不出什么来了。 既然他说不会有麻烦,那就信了他吧。 回了房,把头发梳好,玉雪给她换了身色淡雅的阔袖襦衫,如此把镯子遮住,倒是也并不显眼。 因为场合隆重,所以玉雪给她着意打扮了下,把梳起的发髻上缀了几枝珠翠,明亮的颜色映照着她白晰的脸庞,显得越发夺目。她对镜看了看,顺手将左鬓上的锍金大华胜取下来,换成朵薄翼缠丝金牡丹插上去。 玉雪仔细一看,点头道:“如此看来,更显大气端庄了。”锍金大华胜虽然华丽,很适合今日这样的场合,但是终究看上去太过复杂累赘,显得小器。插上这枝金牡丹却不同了,牡丹简单的造型给人以端凝之感,而且能把金片打造得这样薄的工艺,同样让人不能小觑它的价值。 谢琬本来就有几分男儿的爽朗决断,所以很适合这样简单但是贵气的打扮。 从前未及笄时并不觉得,如今可以做大人装扮了,更是让玉雪心头痒痒,恨不能把她日日换个新花样,把她所有美的一面都展现出来。 这里扶着谢琬转过身,便把门下的邢珠她们也看呆了。 谢琬笑了笑,出门往前院去。 这里到了前院,谢琅和殷昱还有齐嵩父子已经上马在大门外等着了,余氏因为这个月谢琅就要成亲,这几日武家又上从南源过来过聘,手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早就跟魏夫人说明了今儿她和齐如绣都去不了。 谢琬上了马车出来,到了门外在车窗冲着他们笑道:“走吧!” 谢琬及笄到如今也不过半个月,这是及笄后头次出席正式的宴会场合。谢琅也没见妹妹这么打扮过,陡然见得她艳光四射在车里微微这么一笑,当即就吓出身冷汗来! “我怎么好像有点后悔?是不是应该把她留在家里?”这一出去,万一引来更多的狼怎么办?虽然他知道妹妹迟早要嫁出去,可他也不想她变成饿狼们眼里的肉啊! 殷昱目光追随着马车背影,忽然也幽幽地道:“老实说,我比你更后悔。” 谢琅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回过头来笑道:“后悔也没用了,走吧。” 一行人很快到了魏府,魏暹早就在门内翘首相盼了。 谢琬婉拒过魏夫人的提亲后,魏夫人已经把这事告诉过他了,为此他的确难过了一阵子,虽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跟小三儿成亲的事,可是知道小三儿居然不想跟他一辈子相亲相爱的,他还是觉得很失落。明明他跟她这么要好,他也很喜欢她,可为什么她会不肯嫁给她呢? 不过很快他又振作起来,小三儿不是还相中合适的人么?既然还没相中那他就有机会,反正不管怎么样,他希望能够常常看见她,一有什么不痛快就去找她,然后有什么开心的事也可以和她分享。所以,这件事对他来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 眼下看见枫树胡同的马车和殷昱一行已经到了门口,他上前打了个招呼,顿时就屁颠屁颠地往他们后头的马车跑过去。 殷昱来府几次,他早已经见过了,虽然原先对他有些不服气,可是想他能够一手把他老爹推进内阁,应该是很厉害的,所以如今早已经把那点不服气抛到了脑后去。而谢琅他更是熟得不能再熟,所以眼下根本用不着多客套什么,还是去跟小三儿打招呼要紧。 谢琅才见了他往后头去,顿时一手把他后领抓住,而殷昱则以更快的速度挽住他的胳膊,笑得十分真诚地说道:“梦秋好久不见,怎么也不跟我们说几句话就走?快快带我们去见令尊,然后我们去你房里喝几杯,好好叙叙。” 魏暹被他挽住了胳膊哪里还往前走得,眼看着谢琬马车就要拐去西角门进入后院,顿时急道:“放开我!我要去跟小三儿说话!” “殷公子说的很是!”谢琅皮笑肉不笑打了个哈哈,挽起他另一条胳膊,与殷昱反架着他进了门槛,说道:“这种好日子怎么能不喝酒!走走走,别耽误了好时辰!” 魏暹在一路下人们的惊怔中叫嚷着进了门。 谢琬在西角门内下了车,自然有魏家的表姑娘戚瑶闻讯在这里等候。 魏家进京来的两位表姑娘,如今都已经订了亲。而随着谢琬与魏府来往得多,戚家姐妹也早与谢琬熟络起来。 “靳夫人她们还没到,但是护国公夫人带着世子夫人来了,此外沈阁老的夫人、段阁老的夫人都一道来了,右丞府于老夫人没到,不过送帖子过去的当日,于老夫人就明确表示会过来,应该迟些就到了。——来,我们先去后院子里与姑娘们说话,姑母现如今正在陪几位老夫人。” 戚瑶微笑挽着她的胳膊,提裙引着她上了石阶。 虽然说朝廷不准朝臣结党营私,可是入阁是大事,宴请同僚回馈一下也是常情,所以不但皇上不会说什么,就是都察院和六科也不会拿这种事去自讨没趣。可是今日魏府到底还是没有大范围地惊动旁人,来的只是相近的这些朝臣。 谢琬一路与戚瑶说笑着到了后院落花轩,原来沈家孙小姐沈眉与沈琴、段家孙小姐段碧如,还有其余几位几位官小姐都齐聚在这里。大家见了戚瑶引了谢琬进来,因为不相识,于是都笑吟吟看着戚瑶,戚瑶笑道:“这是我姑丈的世侄女琬姑娘,琬姑娘的哥哥如今在姑丈书院里任禀笔。” 阁老们因为掌管着天下事,所以通常在府里也会请上几名助手,这些人虽然不是朝官,但都是他们的心腹,所有资料都要经他们的手,有时候需要办点什么事也要走他们的门路,因为在外也十分受人尊敬。 谢琅如今就是这样的身份。 姑娘们都是从小对朝政之事耳濡目染的,戚瑶这一说自然就已经明白了,顿时点头微笑起来。rs 195 夫人 她们都是京师里受过正统教育的大家闺秀,像这样聚会的场合又不涉及利益,因此通常不会以身份择人,相反有时候为了显示家风和教养,还会对品级低的对方更加亲切随和。谢琬做了十来年的女师,虽然没有在权贵后宅呆过,可是也看得多听得见,对她们的习性也算了如指掌。 因而就跟大家先行了礼,然后笑道:“我也是听说姑娘们在这里聚着,因此想来瞻仰瞻仰各位的风采,希望没有打扰到贵客们。” 沈眉当先就走出来,笑道:“看妹妹谈吐大方,定然也是自幼习读之人。我们正在下棋,一起来吧。” 戚瑶见她们这里已经坐到一处,便就笑着告辞去了迎接别的女客。 才出了穿堂,便就见到贺大奶奶迎面往这边走过来,戚瑶忙站住道:“大嫂不是在前面招待各府的少夫人么?怎么又进来了?” 贺大奶奶笑道:“太太因受过逢之和齐夫人的嘱托,让给琬姑娘物色门好亲事。所以方才太太听说琬姑娘来了,便想着带她出来见见这些夫人奶奶们,听说妹妹带了她来后院,便就让我来请。——琬姑娘在哪儿呢?” 戚瑶笑道:“原来是为这事,在后院,让丫鬟去请就成。” 谢琬这里刚坐下观了局棋,便有丫鬟来说贺大奶奶请她去见魏夫人,心里便明白怎么回事了,只好跟沈眉等人告了辞出来。与贺大奶奶一道去了正院见魏夫人。 今日来的除了重量级的护国公夫人以及几位阁老夫人外,还有包括荣恩伯夫人、广恩伯夫人等几位勋贵夫人,以及好些二三品的各部大臣夫人。 到了廊下,屋里已经传来气氛和煦的谈话声,贺大奶奶让人进去通报了声,然后魏夫人就走出来。出来后先是冲着谢琬惊艳地打量了两眼,然后思忖了下,才与贺大奶奶道:“你先带琬姑娘去后园子里走走。夫人们许多都在那边歇息,遇到相熟的就过去行个礼。” 贺大奶奶点头,带着谢琬往园子里去。 这里魏夫人望着谢琬的背影,又略带惋惜地叹了口气。才又转身回屋。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跟她们家魏暹怎么就没缘份呢? 坐在上首的霍老夫人望着她笑道:“我怎么不记得魏阁老还有侄女正待说亲?” 魏彬只有一个弟弟,而且他弟弟的女儿也早就已经成亲生子。 魏夫人笑道:“是世侄女,认识多年了,原先帮过我们的大忙。”她简略地说着。虽然魏暹和谢葳的事如今闹得天下皆知,可到底把人家谢琬扯进去也不合适。她笑眼看着几位老夫人,又笑道:“是个很聪明贤惠的女孩子,原先就是总养在深闺里,所以如今亲事还没定下来。我让我们大奶奶带着她上后园子里走走去了。” 霍老夫人笑着与沈老夫人道:“大姑娘到了年龄,正是该多出来交往交往。要不然明明把姑娘们养得如金似玉,可偏偏人家不知道,岂不等于锦衣夜行?” 沈老夫人已年逾六十,比霍老夫人大上十来岁,可是在对方面前。神态里却也不见傲慢,听见这话她含笑附和:“老夫人说的是。前些日子听说老夫人也正在为殷公子议亲,不知道可相中了有合适的不曾?” 沈家如今两位孙小姐都订了亲,问这个话便不须避嫌。而其余几位夫人听见这话,面上也都笑着,私底下却都不由支着耳朵听起来。 霍老夫人自打殷昱亲口告诉护国公他心里已经选定了人之后,便就把这事给搁了下来。毕竟思来想去,老爷子说的也对,这件事他们没有资格干涉,如果强行插手,只怕适得其反,殷昱不是个好拿捏的孩子。眼下她也不能拿捏。 而也是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猛然惊醒这样大张旗鼓的替殷昱招亲有多么不妥,殷昱虽然被废,可是实际上他是殷家的人这点从根本上是不会变的,如果没有太子妃点头。她这样冒然出面议婚,就是不给殷家脸面。皇上和太子面上不说,心底里不会有想法吗? 所以汝阳王妃再拿了名帖过来,她就推说先考虑考虑。 眼下听得沈老夫人这样问,便就笑道:“这还得问太子妃的意见,毕竟她是母亲。” 沈老夫人笑着点头:“这倒也是。” 旁边竖起的几双耳朵也就纷纷倒了下去。 霍老夫人看在眼里,并不以为意。想与殷昱攀亲的多了去了,虽然他已经失势,可是在许多人眼里,他也仍然是个香饽饽。想到这里她也不禁有些好奇,殷昱看中的究竟是谁呢?是在座的权臣家的闺秀?还是朝中中兴力量阶层里的千金? 谢琬随着贺大奶奶进了后园,因为虽然进了九月,还是白日的太阳还是经不住,所以这会儿女客们都在后园子里的水榭或楼阁里坐着吃茶,或是打牌聊天。魏府两位少奶奶们都是持家待客的好手,这会儿正把各人招待得无微不至。 贺大奶奶带着谢琬进来,先去与之前已经见过几次面的几位夫人打招呼,正好靳夫人带着靳亭也到来了,于是几个人便就坐在一处聊天。 护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杨氏此时也与荣恩伯、永庆伯两位夫人坐在一桌打牌。这种场合原来不关别的勋贵夫人什么事,可是荣恩伯夫人的内侄女跟魏彬的弟妹是表姐妹,居然也沾了亲,以勋贵的地位一日不如一日看来,这种时候自然是要讨张帖子上门来了。 而永庆伯夫人的次子汪唯如今也走上了科举入仕的道路,居然与魏彬的长子、贺大奶奶的丈夫魏逐是会试同科,又都曾在国子监就读,冲着这层,于是永庆伯夫妇以及汪唯夫妇也来了道贺。 这会儿见得贺大奶奶又带进来个明艳端方的少女,杨氏不免就多瞧了几眼,问道:“这位姑娘是哪家的闺秀?” 护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要打听人,哪里能不赶紧效劳?荣恩伯夫人顿时就给身后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很快回来,禀道:“回夫人的话,这位琬姑娘是魏阁老的世侄女,姓谢,两家交情挺深的。琬姑娘被魏夫人带出去见过几回客了。” 杨氏哦了声,好奇地望过去,再细细打量这谢琬,只见举止端方自然,态度不卑不亢,妆扮浓淡相宜,仪态竟是美好到无可挑剔,也莫名地生出几分好感。当下一面抹着牌,一面笑道:“魏阁老竟还有这等可人的世侄女,真是让人羡慕。” 荣恩伯夫人对面的永庆伯夫人见得方才被荣恩伯夫人抢先拍了马屁,这会儿察言观色,见她是真心地赞赏,便就笑道:“这琬姑娘能入世子夫人的慧眼,也算是福气,夫人不如就给她个面子,把她请过来说说话。” 杨氏笑了笑,不置可否。 永庆伯夫人见她并不反对,便也就使了丫鬟过去。 这边厢谢琬却早就察觉到来自杨氏这边的目光,余光打量了两眼,见着她们穿的都是勋贵命妇服饰,而且当中穿世子夫人服的那位还珠围翠绕地十分华贵,比起旁边两位国公夫人的着装来还要大气,正也好奇她们的身份,便就见到有个陌生的丫鬟到了跟前。 “琬姑娘,我们夫人请您移步过去说话。” 丫鬟冲着谢琬深深地行了个礼。没办法,如今除了护国公府,勋贵们都不吃香,谢琬又是魏阁老的世侄女,而且看得出来魏家对她十分礼遇,不然也不会有贺大奶奶亲自带过来了。所以这个礼她必须得做到位,以免坏了她们夫人想攀附魏阁老的这番好事。 丫鬟的话在座的贺大奶奶和靳夫人都听到了,贺大奶奶哟了声,说道:“是护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走,我带你过去见个礼。” 谢琬听得是殷昱外祖家的人,心里不知道为什么起了点不自然,但这也还不至于表露到面上,见贺大奶奶这么说,便就恭顺地站起来,随着她到了杨氏这桌。 “琬儿,快快见过世子夫人,还有荣恩伯夫人和永庆伯夫人。”贺大奶奶笑着道。因为先前迎客时已经见过,她则不必再多礼。 谢琬依言下拜。 杨氏笑着放下手里的牌,端正坐起来,笑道:“是我方才见着琬姑娘十分出色,有心想亲近亲近。但愿没有唐突到你们。” 谢琬不慌不忙说道:“世子夫人多虑了,夫人能赏面让谢琬拜见,谢琬已经深感荣幸。” 杨氏笑了笑,顺眼打量她,她的妆容着装都是无可挑剔的,身姿十分端正,肌肤也十分白皙,双眉浅入淡出,杏眼隐含千山万水,唇形饱满丰润,脖颈到肩部的弧线顺滑修长,整个人就像是丹青名士笔下一气呵成的一枝玉兰。 有着这样的底子,让人觉得再多的饰物配在她身上也不显累赘。 杨氏从鬓上拔下一枝缠丝累凤金步摇来,笑着递到谢琬交叠着握在小腹前的手里:“一点心意——”话说到一半,杨氏就顿住了,面前谢琬的手因为忽然被她执在手里,因而皓腕上的衣袖上褪,顿时露出一只刻着九龙逐凤图案的赤金镯来!rp 196 信物 谢琬也感觉到了杨氏的异样,顿时不动声色把手抽回来,矮身将手上的金步摇递过去:“世子夫人的赠礼太贵重,谢琬不敢收。”原本她是打算收下的,因为一枝钗对她来说还造不成什么压力,可是眼下杨氏发现了这镯子,她还肯不肯把这钗子给她就不一定了。 她尚不明白殷昱让她戴这镯子出来的目的是什么,但是,现在她也隐约察觉到是要戴给人看。 那么思来想去,今日所有来客里,护国公府的女眷就最可能是殷昱的目标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谢琬并没有把心里的疑惑摆在脸上,因而看上去神色如常。而这种情况下,杨氏当然也不会失仪,只是略微一顿,她就又恢复了神色。笑着把那金钗插到了她发鬓上,端详着道:“没有什么不敢收的。”说着拍拍她的手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贺大奶奶也嗅出点什么来,但见得杨氏不说,便顿时也把疑惑掩在心底。 这边厢两位国公夫人见着杨氏给了见面礼,也不好空手拿大,于是各自褪了只镯子,给了谢琬。 然后双方寒暄了几句,贺大奶奶便带了谢琬下去不提。 这里杨氏再抹牌时却有些心不在焉,抹了两把借口去净房,把丫鬟唤到跟前,吩咐道:“去打听打听那位谢姑娘的家世来历,然后再问问她跟殷公子什么关系。” 杨氏回到水榭,贺大奶奶就来恭请入席。才进了宴厅坐下,派出去的丫鬟就回来了:“太太,这位谢姑娘是谢荣的侄女,与谢荣似有宿仇,如今她的哥哥在魏阁老身边当差,家里只有他们兄妹俩,父母亲多年前就亡故了。” 杨氏眉头微皱,竟是个毫无背景的丧妇之女…… “那她跟殷公子的事打听到了吗?”她问。 丫鬟沉吟道:“并没有确切打听到什么,只知道殷公子与谢姑娘的哥哥似乎关系不错,如今这会儿两个人就与魏四公子在书房开小宴呢。” 杨氏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看了眼霍老夫人坐的那一桌,半日才沉凝着坐下来。 宴会过后,来客们走的走了,留的留下,谢琬因为谢琅被魏彬留下来说话,谢琅又交代她一定要一起回府,于是便就留下来与戚瑶她们说话。 这边厢霍老夫人见得沈老夫人她们年纪大了,知道她若不走她们也不好走,便就起身跟魏夫人告了辞。 回到护国公府,杨氏送了霍老夫人到正院,便就也回了自己院里。一进院便交代人道:“去看看世子爷在哪儿?就说我有事请他,让他快回来。” 世子霍世聪竟然就在府里,杨氏进房才换了衣裳,他便就负着手进了来。以为夫人不过是说些今日宴会的事,便就闲适地坐在榻上,问她道:“怎么没留会儿?” “我可留不住了。”杨氏一面挥着丫鬟下去,一面叹着气在桌畔坐下来,望着榻上的丈夫道:“你可知道,我今儿见了谁?” 霍世聪笑起来:“你今儿见的人多了去了,我哪里知道夫人说的是谁?” 杨氏叹了口气,说道:“我见到了昱儿挑中的那个女子了。” 霍老夫人替殷昱说亲前后的事在府里都不是秘密,殷昱已然有了心上人的事也不曾瞒着大伙,毕竟殷昱的婚事也关系到他的发展,眼下杨氏这么一说,霍世聪就坐起来,“是哪家的姑娘?什么样的女子?你是怎么见到的?” 杨氏开口把见着谢琬的前后说毕,一双蛾眉便已经纠成了结,“太子妃当时赠给秦府的信物九龙镯已经收了回来,这我知道,可我不知道这镯子居然也被殷昱带了出宫,难道说,太子妃早就打定好了主意让他在外自行决定婚事么?” 殷昱被废之后,与左丞秦骥的长孙女秦蕴的婚事接而已告了吹,两家虽然没有正式下聘,但是也曾交换过信物,这九龙镯就是东宫给秦府的信物。如今居然戴在了名不见经传的谢琬的手腕上,一个毫无背景实力可以借用的平民女子,这就是殷昱的选择? 听完杨氏的话,霍世聪也不由沉吟起来,“依照妹妹那性子,不是不可能……如今不是太子妃持什么态度的问题了,是昱儿为什么要在没经过咱们同意的情况下这样做?九龙镯天下仅有一个,这也是当初皇后在世时给我们家的订亲信物。他居然不声不响给了别人,而且还让她公然戴着出来露面,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这是在告诉我们,他是心意已决了。”杨氏定定盯着他,说道。“他不愿被我们过份干涉,这层已经很明显。可是如果他事先透露出来这个想法,那么霍家一定会出面劝阻。这件事不是小事,老太爷和老太太不会答应他娶个平民女子的,就算不会公然阻拦,也一定会私下设阻。 “他是想告诉所有人,谢琬是他已经相中的人,也是在告诉老太爷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这孩子!”霍世聪站起来,懊恼地道,“他难道不知道就算是这样,老太太他们也还是不会同意吗?这万一——” “这我倒觉得没有什么。”杨氏叹了口气,说道:“老太太就是不同意也只是私下不同意。她不会去跟昱儿起正面冲突的。我只是很矛盾,这事要不要告诉她老人家?” 霍世聪顿了顿,说道:“还是先别告诉,昱儿是我教养大的,这件事,我们还是先装懵比较好。” 杨氏看着丈夫,点点头。 谢琬这里等太阳西落谢琅和殷昱才从魏彬书房里出来,魏夫人留吃晚饭,谢琬因着今日遇见杨氏一事,可呆不住了,推说要回去帮着余氏料理谢琅的婚事。而谢琅和殷昱则因为魏暹醉倒在床,也以改日造访为由,一行人出了府。 回到枫树胡同,殷昱显然与谢琅有事,两人在门口道了别便各自回府。 谢琬原想殷昱若能进府坐坐,便顺便告诉他今儿见了杨氏,见状只好也作罢。哪知道才进了门,玉雪却又走进来,说道:“殷公子派了庞先生来问,姑娘今日可曾见到什么特别的人不曾?” 谢琬心下一顿,说道:“你告诉庞先生,我今日见到了世子夫人,世子夫人还拉着我的手问了几句话,然后赠了重礼于我。” 杨氏见到她手上这镯子的异样终究还是让她生起些警惕,难道殷昱让她戴这镯子的目的就是要让护国公府的人看见? 谢琬百思不得其解,再度把镯子收进妆奁匣子,锁起来。 魏彬入阁这股风潮在京师劲刮期间,季振元这边一直风平浪静着,既没有显得因败了个张西平而显得颓丧,也没有因为他当选首辅而显得过于张扬。 相比之下,魏府的大肆庆贺就显得有些轻浮了,这些事情自然有人适时地传到皇帝耳里。而皇帝听得对魏府宴客的描述之后,居然并没有什么不悦,而是转着手上一对玉球笑了笑,说道:“这样才像个权臣的样子嘛。” 而皇帝的话传到季振元和魏彬的耳朵里,两方也都只是笑了笑。 这日季振元把谢荣叫进府,说道:“张西平去了云南,陕西巡抚将从南直隶署抽人补任。我打算把顾若明抽调到南直隶去,大理寺少卿从刑部抽人提任,你到刑部来任郎中,怎么样?” 谢荣抿唇不语。 季振元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了会儿,说道:“怎么不说话?” 谢荣抬起头来,说道:“恩师这么急着把顾少卿调开京师,是不是怕学生报复他?” 季振元双眉紧凝,“若明此次虽然略显操之过急,可他也是为着顾全大局。你们应该抛却这些私人恩怨,共同对敌才是。” 谢荣笑了下,看着地砖,“恩师真觉得这样很公平吗?” 他把目光收回来,缓缓对向季振元,“不知道顾若明在怂恿恩师牺牲我的女儿来达到攻击魏彬的目的时,恩师有没有这样对他说过?顾若明比我入门在先,恩师偏袒他,我无话可说。可是恩师不觉得,如此一味的袒护他,对恩师来说其实也不利于稳定吗? “恩师桃李遍天下,眼下京师能为恩师直接效劳的也不下十余人,这些人都是恩师的左膀右臂。 “学生此次不但官誉受损,女儿的闺誉全毁,整个人好比被剥光了衣裳的女子一般任人指点笑骂,恩师觉得,一个小小的郎中,能够有效地阻止这些弟子们的寒心,能够安抚他们忐忑彷徨,不知道什么时候同样的事情就会落到他们自己头上的担心恐惧吗? “这些都是很有才华的人,而且他们和我一样,甚至比我在朝堂拥有更多更广的人脉和渠道,他们一旦因恐惧而倒戈,恩师你觉得,最后只靠一个顾若明,就能够助得您在首辅阁臣的位置上永立不倒吗?” 季振元目露震惊地望着他。 印象中谢荣在他面前一直是谦恭而顺从的,纵使有气势也是隐忍而柔缓的,而眼下的他脸上不见了丝毫隐忍,以往眼神里那种谦恭也变成了锐利的光芒,他在他面前,居然再也不是那个汲汲营营甘心俯趴在地等着施舍的那个谢荣了!rs 197 贼心 季振元纵然已至权力巅峰,眼下却也不免生起几分心怵之感。 一个长久隐忍着的人,他的爆发力往往是巨大的。 “你的意思,是不满意这个职位?”他问。 谢荣不闪不避,沉着的垂睃道:“学生觉得,唯有授予我正三品以上的实职,才能让其余人看到恩师宽待门生一视同仁的诚心。学生斗胆,恳请恩师允准。” 季振元捋须沉吟,半日无语。 因着谢葳被人揭了老底,这些日子四叶胡同可谓是连蚂蚁都躲去了墙角旮旯养心练气。 黄氏终日呆在正院里闭门不出,而谢葳则也搬到了正院同住,谢荣住在书房院子,王氏和谢棋刚开始还担心事情会延祸到自己头上来,后来见着一个个忙的忙冷战,忙的忙伤心,压根就没有人把她俩扯出来,于是这几日胆子也就大了,开始在院子里走动。 王氏则把庞福叫了过来,“太太这些日子身子不舒服,老爷也忙着公务,你有什么事,就来回我好了。” 庞福与王氏本就有宿仇,听到这话便就立马去了正院,告诉了戚嬷嬷。戚嬷嬷心下气极,却又不敢在这个时候去堵黄氏的心,也只有暂且把事闷在心里。而如今被黄氏调去侍候谢葳的花旗察觉了戚嬷嬷的异样,便就趁着打水梳妆的时候告诉了谢葳。 “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戚嬷嬷愁成那样。”花旗比划了一下说道。 若是换成别的姑娘,花旗还真没这个胆子在这个时候说。可是谢葳不一样,她太不一样了,别的姑娘遇到这种事只怕早去寻死觅活了,可谢葳没有。刚开始听到这消息她确然也是崩溃的,把自己锁在屋里哭了几日。但是后来她就渐渐平静了,除了瘦了一圈,面上压根已看不出来什么。 当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她不怨谢荣是不可能的,但也并没有像黄氏那样无法控制。而谢荣自己也知道,这些日子都未曾与谢葳碰面,于是也就并不知道谢葳对父亲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了。 而这几日每日里谢葳都会反过来去到黄氏屋里劝说一回,黄氏与她抱头痛哭了两回后,见得谢葳并没有把怨恨谢荣的情绪表露出来,因此也渐渐有了好转,大家心下大安,所以花旗才敢开口跟她说起府里的事。 谢葳道:“把戚嬷嬷请进来。” 戚嬷嬷进来了,果然脸上一片郁色,谢葳道:“嬷嬷是不是有什么难以抉择的事情?” 戚嬷嬷欲言又止。谢葳正色看向她。她终于忍不住,把王氏这事给说了出来。“这老太太也太欺负人了,太太如今这样,她当婆婆地不出面安慰劝说,反倒还见缝插针地站出来想出来掌家,合着在她眼里,儿子媳妇都不是她的人了,只有这家务财权才是重要的!” 说了两句戚嬷嬷哭起来,她是看着黄氏长大又嫁进谢府来的,黄氏所受的委屈,她心里跟明镜似的,眼下这王氏到了京师还不死心收敛,又想祸害得三房也不得安宁,黄氏要是连家都不能掌了,岂不成了这府里的废人了么?谁还会敬着她?天底下怎么会有王氏这样的母亲和婆婆? 谢葳听毕默了默,忽然冷笑起来,“她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她要掌家,你让她掌好了。让庞福把府里的大库钥匙放我这里来,我倒要看看没有钱她还怎么掌这个家!” 戚嬷嬷听见这话,如同又有了主心骨,立马就出去寻了庞福。 庞福果然就把钥匙交了上来,而翌日到王氏前头来回话时,王氏让他拿大库钥匙出来取银子办事,庞福恭谨地道:“回老太太的话,府里的大库钥匙在大姑娘手里。老太太要拿银子,还得先问过大姑娘的意见。” 如今眼目下谢葳被害得婚事泡汤,究其根由都是谢棋引起的,祖孙俩如今每日里恨不能避得谢葳远远的,哪里敢去问她要钱? 王氏顿时气得鼻子都歪了,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有钱要用的时候便让庞福去问谢葳。 这里黄氏过不多久也听说了这个事,心下自然是气的,直恨不能把这谢棋给撕了一解心头之恨,但听说谢葳已经拿捏住了黄氏,因为也怕谢葳就这么闲着反倒伤了身,有些事情给她做也好,于是也就交了给她,任由她去办理。 这边厢谢荣知道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依然交代庞福等人,家务事俱要尊重黄氏的意见,大姑娘的话也要听着。于是虽然没有说对王氏的态度应该怎样,大家也知道只要把王氏当成空气即可。 王氏纵然郁闷也没有办法,虽然只能当个白手家,好歹也比什么事都撂不到她手上要好。 谢棋只要能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基本没有了别的志向,王氏每日里在谢葳和庞福面前受的窝囊气,回房看见谢棋的惫懒样,免不了就发在她身上。 “你瞧瞧你辈子还有什么出息!原以为带着你过来还能帮上点忙,如今看来你除了帮倒忙竟什么也不会!” 前些日子谢棋跟谢葳吵架,害得她也受了斥骂,她可是府里的老太太,是谢荣的生母!当着下人面被自己的孙女骂得狗血淋头,她这老脸都快没处搁了! 谢棋被骂虽然憋气,可是她却也知道眼下王氏是她最不能得罪的人。 于是上前安抚道:“老太太忽气,气坏了身子骨可什么都完了。你不妨想想,咱们斗不过她谢葳,难道谢琬还斗不过她么?咱们不如想个办法,把琬丫头弄过来,让她们俩斗去。我们暗地里帮着琬丫头给谢葳添堵,回头谢葳去三叔跟前告状,倒霉的也是谢琬,这不是一箭双雕的妙计么?” 王氏听完,两眼里顿时放出了贼光! 谢棋说的对,只要把谢琬唤过来,她们俩能不杠上么?一个谢葳,一个谢琬,闹起来那可热闹了! 王氏很高兴,跟谢棋道:“真想不到你这丫头平日里不声不响,关键时候竟还有这样的脑子,真不枉我疼你一场!”说完她又凝眉道:“只是要把这琬丫头哄过来可不容易,你有什么好法子?” 谢棋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她说道:“如今没法子不代表以后也没法子。如今老太太不是管着家了吗?你从清河带来的人里挑个机灵点儿的去枫树胡同转悠转悠,天长日久的,总有漏子给我们捡。” 王氏深以为然,立即下去打点不提。 这里随着内阁风波落定,随之而来的许多消息也让许多人心下越发难安。 这日等靳夫人的音讯等得心里快发毛的李夫人打听得了靳夫人终于闲下来,于是便心急火燎起了过来。 随着魏彬入阁,靳府水涨船高这是大伙都看在眼里的。而加上如今谢琅也渐渐在魏阁老身边露面增多,名声也传到了李府,李固更是追悔莫及,深恨夫人当时糊涂,面前摆着这么一个现成的谢琬不选,竟然选择了谢葳,那会儿若是跟谢琅这边结了亲,那么他也就可以直接跟魏彬打上交道。 这不比去攀那个谢荣又好得多吗?如今倒还把靳夫人和枫树胡同这边全给得罪了! 所以这些日子,李夫人一面听着丈夫的数落,一面心里忧急靳夫人还不来信,竟是又病了两日。偏巧让人去靳府递帖子,靳夫人又数次推说没空。越是这样李夫人越是发慌,深恐靳夫人从此再不给她脸面,再害得被丈夫责备,于是这才刚刚好些,便就让人抬着直接寻到了靳府。 靳夫人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又是帮谢琬打点及笄的事,又是忙着协助靳永与各方拉拢关系,又是要忙谢琅与洪连珠的婚礼,几乎把这事忘了个干净,听得李夫人直接上门,心下便不由冷笑起来。一想手头如今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便就让人把她请了进来。 李夫人一进门便就行了个大礼,说道:“妾身往日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夫人看在妾身无知浅薄的份上,莫要计较才是。跟琬姑娘求亲这个事,还请夫人高抬贵手帮个忙才是。事后妾身自当重酬谢媒!” 靳夫人见她前来果然还是为的这事,心里就琢磨开了。 看来李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到了这会儿还在想着求娶谢琬,指望着人家挺惦记他们家那点子名声财气,这么样看来,这事她出面斥责还不解恨,她得把她送到枫树胡同去,让余氏和谢琅他们告诉她这是什么样的死不要脸才成。 想到这里,她连忙虚扶了把,笑道:“李夫人这是哪里话?莫说夫人不曾得罪过我,就是得罪过,依你我两家的交情,还能真记在心上不成?这择亲之事自然看个你情我愿,当初李夫人没看上人家,那也只能说我们琬姑娘没这个福气,这回您又上门来了,就更加没有计较的可能了。” 说完她捏着绢子想了想,沉吟道:“不过这个事我虽是媒人,但是也过去这么久了,能不能成我还真没谱。而且人家上有哥哥,还有舅舅舅母,也还轮不到我这个表婶说成不成。可李夫人既然来了,那我总得伸伸手才是。——这样吧,你等等,我这就让人去枫树胡同问问看!” 李夫人心头大石落地,连忙点头。rs 198 自辱 靳夫人走出门外,到了廊子底下到得廊下李夫人看不见的地方,她把身边最伶俐的丫鬟招过来:“你去趟枫树胡同找到齐夫人,就说原先订过谢葳又退了婚的李夫人要向她跟琬姑娘提亲。你跟齐夫人讨个主意。” 丫鬟瞬间笑着去了。 靳夫人这里回到花厅,与李夫人唠了几句家常,又尝了些茶果,外头丫鬟就传话回来了。 “夫人,齐夫人说,请您带着李夫人一道去枫树胡同说话呢。” 李夫人近日很把谢琬当回事,因此也知道丫鬟口中的齐夫人便是被谢家兄妹视作至亲的舅太太余氏,既然是余氏请她过去,她顿时就觉有谱,连忙站起来,说道:“此话当真?” 丫鬟笑道:“千真万确,是齐夫人亲口说的。” 李夫人欣喜莫名。 靳夫人笑着起身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过去吧。” 谢琅的婚期定在九月廿五,如今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谢琬这两日就在与余氏商议着给哪些府上下帖。这些都不难,而让她感到难以决策的却是,究竟要不要去信给四叶胡同。 谢琬这边的意见倒是十分一致,都不愿意搭理他们,尤其如今又有个王氏和谢棋。可是毕竟谢琅还没有跟谢荣脱离开来,就算分家自立门户,谢荣也在六亲之列,如果连知会一声都不曾,那么失礼的就一定是枫树胡同了。 他们也不可能把清河那点事摊开在京师放肆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些事虽然谢家兄妹占理,可口耳相传之中也难免会有借机兹事之人,到时候传言传得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难道还能一个个去澄清? 说到底,跟谢荣私下里斗得你死我活是一回事,面上还要维持着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来的假象又是一回事。 所以还是得请。 可是请了谢荣他们,又还得请王氏。王氏跟谢启功夫妻三十余年,来日也是要进谢府宗祠的,就算对谢腾没有教养之功,可是明义上总是谢腾的继母。如今谢琅成亲,王氏这个祖母不到,谢琅能被人用口水淹死。而且可以想见,谢荣也绝对会以此事大做文章。 如此一来,就必然要请王氏。 王氏来了,那么地位就比齐嵩和余氏还要高了! “地位什么的我们倒没什么,只是想着逢之一辈子的大好喜事,竟然请着他老寡妇来坐镇,未免堵心。”余氏叹着气道。 成亲是天大的喜事,一般人若是丧了偶的。遇见这种推不过的宴会都会自己寻个理由避过去,礼到便就人情到了。可是大家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只要递了信过去,王氏肯定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不来,且不说她到时候有没有胆量出夭蛾子,就是她这双重寡妇的身份出席人家喜宴。也不合适不是? 可她理论上是谢琅的祖母,这又还真避不着。 这又怎生是好呢? 谢琬与余氏正在头疼之际,靳夫人派过来的丫鬟就进来了。 余氏立时气得手脚都发抖了,手上的喜帖拍在桌上,颤声道:“天下竟有这样无耻的人!你让她过来!这就过来,我等着她!” 丫鬟连忙告辞去了。 这里谢琬也气,可是她知道余氏是真心爱护她。怕她这会子气怒攻心伤了身,连忙就劝道:“舅母息怒,这种人咱们不搭理她也就罢了。何至于还让她进门来?气坏了身子可不值。” 余氏道:“这厮也不知道把你当成了什么?原先把谢葳当宝贝似的,如今嫌谢葳不好了,反过来又来稀罕你!合着你就成了谢葳的替补!若是什么达官贵人也就罢了,这口气我也忍了下去。可偏偏他们不过是个主事,以为沾个官字就压死人了么?今儿我偏让她知道什么叫做死不要脸!” 一面唤来齐如绣:“把你妹妹扶进去!” 齐如绣一溜烟过来把谢琬拖走了。 这里余氏方才坐下冷静了会儿,就听人说靳夫人和李夫人到了。 余氏到得前厅,靳夫人冲余氏看了眼,余氏冲她点了点头。遂笑着与李夫人道:“这位就是李夫人吧?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到我们这儿来了?” 李夫人见得余氏笑眉笑眼,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按说李家倒过头来跟谢琬求亲,怎么说也不是很体面的事,这余氏怎么会笑得这么欢畅?不过她也顾不上考虑这么多,还是快些把来意说明了要紧。她陪着笑道:“不瞒齐夫人说,我今儿是想来给两家儿女求亲的。” “求亲?”余氏拔高声音,“不知道夫人要给谁求亲?” 李夫人听见这声音,不由得咽了口口水,说道:“是为犬子向谢公子的妹妹琬姑娘求亲。” “原来是为琬姑娘!”余氏冷笑了声,手上茶杯砰地放在桌上,说道:“夫人不说我还不觉得,您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令郎不是早就跟谢中允的女儿订了亲么?还把靳夫人送过去的琬儿的名帖比较了许久才还回来,如今怎么竟又要跟咱们议亲?合着你是想给令郎娶平妻?” 李夫人听闻这话,脸上挂不住了。什么人家要娶平妻?是子嗣不顺家宅不宁才娶平妻。余氏不显山不露水地,竟然不声不响地把她儿子给骂了进去,这才恍觉原来余氏在这里等着她,连忙撇过头向靳夫人目光求救。靳夫人却慢条斯理地垂头喝起茶来! 李夫人无法,到了眼下这步,也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齐夫人误会了,怎么敢轻慢琬姑娘让她为平妻?乃是因为那谢葳私行不检闺誉全无,我也是被蒙骗了,所以才看走了眼。因知琬姑娘知书达理,端庄贤淑,深恐就此错过,是以才起了结亲的心思。” “李夫人这话可真让人没法活了。” 余氏冷笑道,“原来李夫人精心挑选出来的儿媳妇私行不检,我还以为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呢!我们家琬儿虽然比不上人家有个做天子近臣的父亲,可从小到大的行为举止上是没半点话说的,令郎既许过个私行不检的女子,我又怎么能让琬儿再嫁给令郎? “夫人虽然瞧不上我们琬儿,我们自个儿却不能没骨气。琬儿就是挑不到个尊重她的婆家,这辈子也有哥哥嫂嫂养着,谢家的家财也许比不上贵府,可是要白养十个她这样的姑奶奶也半点不成问题。 “我们大爷早就说了,琬儿若是能挑到称心如意的夫婿出嫁,那府里七八十间铺子至少一半是她的,就是没挑着,那这一半的家产也留给她自个儿赚钱买花戴。李夫人的好意我们领了,可惜我们没这个福气,琬儿不缺吃不缺喝,也犯不上去作践自个儿赔上自个儿的名声,这件事就这么作罢吧!” 李夫人脸上忽青忽白,真正知道什么叫做无地自容了。 来之前她本以为余氏不过是个小小的主事夫人,再生气在比她品级高的命妇面前,气势也高不到哪里去,因而并没防备这层。如今见了才发现竟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余氏根本就是等着她伸脸过来打她的脸的! 她心里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人家就是几十间铺子赔嫁,他李家虽然祖产丰厚,却也拿不出这么大的手笔给姑娘做嫁妆。她知道人家这是挤兑她呢!再看靳夫人安然自若只声不吭,也终于明白靳夫人带她过来究竟是什么目的了。眼下如坐针毡,只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这里齐如绣拉着谢琬进了里屋,又蹑手蹑脚跑出来在后门偷听。到听得李夫人腆着脸说来求亲时,暗地里也气得直哼哼,回到房里便就拉着谢琬在妆台前坐下,不由分说把她可劲儿地打扮起来。 谢琬不明白她要做什么,“没事为什么突然给我梳这么大的妆?” 齐如绣板着腰摁着她坐下:“少废话!今儿你得听我的!”一面给她上胭脂腮红,一面又让人给她找了套烟罗纱的衣裙出来换上。再给她头上插了几枝钗饰,铜镜里便多了个明艳逼人的女子。 “走!” 谢琬被齐如绣搞晕了,还来不及看镜子,齐如绣便已推着她出了门:“我们去前院里赏桂!” 谢琬被她一路拖着到了前厅,才恍然明白她这是要干嘛,等到要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她们俩已经站在正厅门口,而屋里三位夫人六只眼睛全落在她身上! 李夫人正在无措之时,陡然间听见有女子的轻语声一路传来,顺眼看过去,就见廊下站着两位个头差不多的少女,一名作家常装扮,而另一名则……明艳逼人! 她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她的五官姿容,只觉得那眉眼儿格外的灵秀,肌肤格外的凝滑,鼻唇格外的精巧,虽然只是随意地站在廊下,可她优雅的站姿却又透露出她的良好教养。 这也许不是不是世间最妩媚迷人的女子,可是她的娴静温雅同样让她不得不为之感到赞叹,她也许并不出身高贵,可她眉眼之中的端凝大气,却也使得人无法心生轻觑藐视之心。 这样的女子,哪怕就是随意地坐在某一处,也很容易成为视线的焦点。 她究竟是谁?rp 199 离间 李夫人看怔了,靳夫人虽然不是头次见,但是也在心里暗赞起来。 余氏看见李夫人傻了吧叽的模样,心下舒坦极了,她使了个眼色给齐如绣,说道:“有客人在,怎么也不进来见个礼?” 齐如绣遂道:“谨遵母亲吩咐。” 府里只有两位姑娘,这衣饰普通的女子既是余氏的女儿,那另一位则应该是…… 李夫人心下正跳得慌,齐如绣已经与谢琬进到屋里来了。 谢琬到了这会儿,再退回去就显得矫情了。也就听任齐如绣摆布,端端正正朝靳夫人行了礼,然后又朝李夫人行礼。全程目不斜视,竟是连余光都没撩到李夫人脸上半分。 李夫人仔细地打量她,只见近看下来她妆容其实并不浓,之所以这般出众实则是她五官底子太好,再一看她举止仪态无懈可击,便就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这位姑娘是?” 靳夫人笑吟吟说道:“这位就是琬姑娘。” 李夫人纵然早想到了这个可能,心里也还是不信,因为听说谢琬是个丧妇之女,而且也没有什么人专门负责她的教养,她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得体的打扮端庄的举止?可是如今靳夫人亲口这么说,那是再也假不了了! 一个年幼失怙的女子竟然能够出落得这样出尘脱俗? 她的心瞬间就像被风吹落地的冰凌,哗地一声也碎了! 被她放弃过的谢琬,居然是如此出色的一个人物? 李夫人恍然间明白余氏的怒气是来自哪儿了,也明白靳夫人是如何会把她送到这里来听余氏斥骂的了,原来靳夫人当初对谢琬的描述竟然没有半丝失实之处,而甚至可以说,她当时还并没有把谢琬的好处完全地描述出来。 李夫人觉得,这禧福堂的椅子,她是一刻也坐不下去了。 她站起来,面红耳赤地道:“打扰了夫人,这就告辞。” 说着,已连靳夫人也顾不上等,已经快步出了门去。 这里谢琬连忙也吐了口气,跑回去卸了妆。 堂下余氏禁不住朝齐如绣瞪了眼,“没规矩!” 靳夫人忙笑道:“我倒觉得大姑娘做的好!不让她亲眼瞧瞧,她还真以为自己有多能耐!” 余氏噗哧笑起来:“您再这样惯着她,回头更要无法无天了。” 这里二人说了几句,自又把这事且给揭了过去,然后议论起先前未决的事情来。 而四叶胡同这边王氏正在歇午觉,忽然谢棋把她唤醒。 “老太太,您派出去盯着枫树胡同的人回来了。”谢棋轻声地道。 王氏一骨碌爬起来,“打听到什么了?” 谢棋看了眼外头,先回到门口把门给关了,才又转回来道:“原先跟谢葳订过亲的李夫人刚才跟靳夫人去了枫树胡同,原来是想跟谢琬求亲,结果被齐嵩的夫人骂得面红耳赤出了来。” 王氏道:“李家又跟谢琬求亲?她不知道谢琬跟谢葳是姐妹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谢棋道,“李固在沈阁老手下当差,原先两边没争得这么水火不容时,李固原想攀上三叔得点便宜,谁知道后来为着内阁的事如今沈阁老和季阁老已经打了擂台,李固当然就什么好处也落不着了。如今不是见着四叶胡同跟魏阁老交好,便又想来走魏阁老的关系么!” 王氏低头想了阵,抬头道:“李夫人在枫树胡同受了气,这么说,肯定是恨上枫树胡同了?” “那可说不准。”谢棋撩裙在床沿坐下,说道:“若是从前,是肯定恨上的。可如今人家是这样的处境,又是自己求上门来的,那就不好说了。” 王氏唔了声,点点头,沉思起来。 李家跟谢琬有了嫌隙,这当然可以拿来利用利用,可是眼下不还是对拿谢琬来对付谢葳的计划没有什么用处吗? 她眼下得想办法改变下自己的处境和地位,然后才能提向谢琬报复的事,要不然本来在府里就没什么说话的地方,再要去针对谢琬,岂非就更加显得没有底气? 想到这里,她又躺了回去,说道:“再让人去盯着,李家且不管她。” “老太太!”谢棋连忙道,“李家怎么可以先不管她?就算不能借他们把谢琬哄过来,我们也要从中做点什么,激化谢琬和谢葳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啊!要不然就算到时候谢琬过来了,两个人斗不起来怎么办?” 王氏一想也是,便说道:“那你想怎么做?” 谢棋挨着她坐下,说道:“让李夫人再次跟谢琬议婚。而且是当着许多外人的面。接替自己的姐姐再被李家提亲,这样谢琬也算是丢了脸了。然后谢葳这做姐姐的被李家退了婚,而李家转头就去跟谢琬求亲,谢葳能咽得下这口气?” 王氏讷然,“挑拨离间?” 谢棋道:“这是天赐良机!” 王氏皱起眉来,“说的倒轻巧,我们哪里又能找得到什么机会去让李夫人当着许多人面跟谢琬议婚?再说了,那李夫人也不是傻子,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老太太真是糊涂了!”谢棋道,“您忘了,谢琅就要成亲了么?这办喜事别人上门道贺,谢琅总不会拒绝吧?李夫人只要奉了礼去,再找着机会跟谢琬或者余氏这么一说,那岂不就成了?李夫人虽然不傻,可李固如今地位尴尬总是事实,一个人只要有所图,那就没有什么打不动的!” 王氏听完,居然也真的心动了。 她想了片刻,说道:“那这事交给谁去办?” 谢棋摇她的胳膊:“老太太就交给我去办好了!您给我二十两银子,我包准把事情帮您办好!” 王氏惊道:“二十两这么多?” “老太太!”谢棋叹道:“如今咱们在京师,动脚就要钱,何况是这样的事情。我这还是替您省银子没开大口呢,二十两银子能办成这事就不错了。” 王氏盯着她看了会儿,说道:“你最好不要骗我。” 谢琬最终还是决定大大方方给他们下喜帖,总之她的礼数到了,他们去不去是他们的事。而至于王氏去到之后会出些什么事,她已经交代了邢珠顾杏,让她们俩到时寸步不离地跟随。 谢荣接到枫树派来的喜帖时,正在书房里写字。 接到喜帖他看了眼,随即将之抛到了一边。 庞鑫见状默默地出了去。但是出去后又很快进了来,说道:“老爷,郭大人请您即刻过府一趟。” 谢荣停下笔,顿了顿,“备马。” 两刻钟后,谢荣到了郭府。 郭兴在书房院门口迎向他,未语已先笑道:“微平!有大喜事!快进来说!” 谢荣缓缓一笑,随同他进了屋里。 最近这一个月,喜事两个字对于他来说就像讽刺,所以即使郭兴双目放光神情欣喜,他也无动于衷。 “我刚刚从季府回来,岳父让我转告你,刑部右侍郎那个缺,是你的了!”郭兴大声地说,脸上眼里俱是真诚的欢欣,他大力地拍着谢荣的肩膀:“微平!你看,虽然你蒙受了一些损失,可是季阁老还是很看重你的!刑部正是岳父分管的衙门,你在他手下任右侍郎,绝对是个美差!” 谢荣听到刑部右侍郎几个字立时心头一紧,也不由抬起头,“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郭兴笑道:“方才岳父同我一道出府,我则让人去寻你,他则去了东宫去禀太子!这缺是你的跑不了了!” 谢荣胸脯起伏着,说不上什么心情,从右中允到右侍郎,他往前跨了不止一步……他心里高兴,可是笑不出来。 这个位子,是他牺牲了谢葳的闺誉和婚事换来的! 他坐下来,将几上的茶端起来,一饮而尽。 “喝茶做什么?这种好事,当然要喝酒!——走!我知道有个好去处,我带你去散散心,我们好好喝两盅!” 郭兴拉起他,不由分说往外走。 居然不骑马,而是上的马车,车轱辘在青石地砖上向目的地飞快地驶去,只觉得拐了几道弯,然后便进了条幽静的长巷,再走了有半里,便在一处外观看着十分普通的宅子前停下来。 “这是何人家里?”他笑道。 郭兴冲他神秘地眨了眨眼,说道:“你跟我来,等进去就知道了!” 谢荣只得跟着他下了车,进了院,一见四面廊子底下挂着的红灯笼和四处缠绕着的大红纱罗,他顿时就明白了! “私*娼?”他皱眉看着郭兴,“你怎么带我来这种地方?” “微平!”郭兴见他要走,连忙把他拉住,“你太紧张了,只是喝两杯说说话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 说着他缓下语气,叹道:“你这些日子老这么憋着,我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这样的大喜事,你从此也可以扬眉吐气了,说不定连大姑娘的婚事也可解决,你还有什么好愁的?这里清静,我特地预约过的,又没外人打扰,就是带你来放松放松,真的!” 谢荣看着他,拒绝的话忽然也说不出口了。 这些日子里,看他笑话的有,背地里挤兑他的有,等着看他被季振元放弃的也有,可是只有郭兴一直都坚定地站在他身边。郭兴本可以不这么做的,可是他还是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忧而忧,在这样的患难知交面前,他实在也不能再不顾情面地离去。 “那就喝几杯。”他看了眼院内,微笑道,“我来请客。” “好!”郭兴松了口气,“我不跟你争!你高兴就好!”说罢揽着他往院里去。rs 200 知交 进了门,便有侍女前来接待,引着二人往院里去。谢荣放眼打量,只见这院子外面虽然普通,内里竟十分精致,白墙灰瓦,绿树红花,婉转幽深浑似江南园林。与京师严肃规整的四合院大不相同,这里的随意和闲适使人一路走来,也平白放松了几分心情。 侍女引了二人至南面一所挂名“沁竹”的院内,便已听见琴声铮铮传来。 谢荣顿步聆听了会儿,眉目间也浮起一丝兴味。 郭兴笑道:“步生香这座湘园造价不匪,就连琴师据说也是从江南请来的名伶,我是个俗人不擅音律,但看微平这模样,应该是极好的了。” 谢荣微笑了下,举步进院。 院子里早已经有人等候了,二人入内坐下,便就有三四名着装淡雅的侍女捧着瓜果点心上前。郭兴与谢荣在窗下面对面坐下,才沏了茶,门口忽然飘过来一缕幽香,紧接着便有名身着素衣素服的女子走进来。 “采薇,快来见过三爷。”郭兴笑着冲这女子招手。 采薇应了声是,走过来,先看了眼谢荣,而后行了个大礼。谢荣转过头,举杯抿茶。 采薇有些窘,郭兴忙跟谢荣道:“采薇是步老板的表妹,才进来不久。胆子小,平日不怎么见客,知道你不喜欢那些聒噪的,所以才特特唤了她来侍候的。你若不喜欢,另换个过来便是。” 谢荣侧头看了眼采薇,只见果然怯生生的样子,身上倒是也还干净,便就道:“不过是倒个酒,换来换去做什么。” 郭兴这才又放下心来,挥手让采薇去安排上酒菜。 季振元这里进了东宫,太子正在点香。 见得季振元进来,他撇头看了眼,然后把手上一块龙涎香点燃投进了香炉,才接过崔福递来的帕子擦干净手,示意给季振元赐座。 “调谢荣去刑部?” 太子看着他。 季振元颌首:“谢荣在詹事府为任以来兢兢业业,老臣确想着意栽培栽培他。还望殿下恩准。” 太子在书案后凝神不语。 殿里除了那注孤香在缭缭飞升,其余人并不敢有什么动静。 季振元纵然身为首辅阁臣,可是每次在太子面前,也并不如在皇帝面前那般自在。所以眼下太子不吭声,他也只能垂头静等着。 印象中自打头次见着这位殿下起,他对任何事情的态度就一直是这样莫测不明。哪怕是召集大臣议事,他几乎也从来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意见。可是又绝没有人敢认为他是没有意见,因为每每最后他下达的决议,总是让人挑不出毛病。 “恳请……” 季振元正要再重复请求,忽然上方龙案上的茶杯响了。 他抬起头,只见太子端起桌上的药来,说道:“上回皇上让你们抓的那个骆七,审出什么来了?” 季振元不料他突然改变话题,不由怔住,但是像这样子的事又是高深莫测的太子经常做出来的事,所以他微微顿了顿,便就颌首道:“回殿下的话,那骆七死不招供,所以大理寺窦大人等正考虑要不要用重刑。” “重刑?”太子忽然扬起唇来,目光幽深地盯着前方,“重刑有用么?” 季振元道:“骆七既是与那神秘人来往的人,自然只能在他身上下功夫。” 太子又微微冷笑了下,抿了口药,接过帕子印了印唇,说道:“把他放了。” 季振元猛地抬起头来。他没有听错? 太子望着他道:“谢荣调任的事,准了。季阁老退下吧。” 湘园里郭兴喝了几盅,已经略有几分醉意。 谢荣目光却依然还很清明。他把侍女们都挥退下去,又把郭兴手上的杯拿开。 “少喝点。” “难得这么高兴,喝两杯怕什么?”郭兴笑道,又拿过另一只杯子倒满,然后叹道:“这次顾若明摆了你一道,你也不要去跟他明着斗,让岳父去教训他便是。你毕竟才上来,跟他起正面冲突没好处。总之,你不要担心,我是一定站在你这边的!” 他隔桌拍他的肩膀,说道。 谢荣点点头,仰脖干了手上的酒,说道:“我知道。如果不是你在恩师面前为我说话,我不会这么顺利就能拿到右侍郎的缺。闻江,多谢你。” “说这些作甚?”郭兴说话已有些含浑,“我这个人既没本事,又不如别人机灵,要不是依仗我父亲当年给我订的这门亲事,我也爬不到如今的位子上。我也知道有好多人瞧不起我,我也不想跟他们说道。可是好坏我心里有数。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看不起我,就冲这点,我怎么着也要帮你!” 说到此处,他竟然执壶又斟了满杯。 谢荣深吐了口气,按住他的手道:“别喝了。” 郭兴推开他,“喝了这杯,咱们在这里歇会儿。”说完他唤了丫鬟们进来,大声道:“去准备好两间房,我与三爷要在这里歇一晚!” 采薇连忙吩咐丫鬟下去,又让人来搀扶他。 郭兴在侍女们架扶下起了身,醉眼朦胧与谢荣笑道:“什么也不要想!微平,人生得意须尽欢!有时候你遵守的规矩越多,越是容易被自己套牢!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郭兴歪歪扭扭地大笑着出去,谢荣留在窗下静坐下来。 采薇垂头给他添酒,夕阳将她的投影落在桌案上,壶上纤纤五指像朵吐信的兰花。 谢荣举杯饮尽。采薇双手渐移到他的衣襟,低着红透的脸来替他宽衣,明明很简单的事,她的手势却因紧张而微颤,目光也不敢抬头看他的脸。 谢荣垂眸盯着她,忽然捉住她的手,从怀里缓缓摸出张银票,放到她手里:“出去吧。” 采薇脸色一白,抬头道:“爷是嫌弃奴家么?” 谢荣看着她,温柔地道:“不嫌弃。但我要走了。” 他掸掸衣襟,站起身。采薇忙爬起来,静静随在他身后相送。 谢荣边调去刑部任右侍郎的消息三日后就下发下来了,而与此同时,大理寺也把骆七放了出来。虽然收押骆七的旨意是皇上下的,可是皇上面前自有太子说服,因而这层也并没有费什么周折。 谢琬收到这消息便就出了门。 而这个时候殷昱刚刚从营里回府,听得这事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就坐了下来。 “太子殿下突然下旨把骆七放了,也不知道是何用意?”庞白头疼的说。 人常说女人心海底针,可是太子殿下的心意,却比女人心还要深——他不是有意犯上,而是世上确实能够参透太子心意的人也没有几个。这骆七明摆着就是有问题的人,眼下就等着大理寺在皇上的施压下招供出来,他却居然把他放了! 殷昱沉思半晌,说道:“我也猜不透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骆七这一出来,肯定会有人想要杀他灭口,我们眼下就得紧跟着他,看看来杀他的人是谁?” 庞白与公孙柳互视一眼点头:“主上说的不错,那么殿下的意思莫非也跟主上一样?” 殷昱起身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里正说着,武魁忽然大步进来:“主上!琬姑娘来了!” 殷昱双目微凝看向门外,只见夕阳下果然款款走来头戴帏帽的一人。 进了门,她把帏帽取下递给身后的邢珠,直望着殷昱道:“骆七出来了,你知道了吗?” 九月的天气还有点热,她的鼻尖上凝结着一层细细的汗珠,而她的脸庞在热意的氤氲下,显得更细腻了。殷昱余光扫了眼外面觑过来的许多双目光,不着痕迹地把她转过来背对着门口,说道:“知道了。——这么热,你过来干什么?” 武魁粗手粗脚地递来方飘着幽香的汗巾。殷昱接过来顺手替她印了印,又放了回去。 谢琬浑然不觉他的小动作有什么异样,双眉微蹙说道:“我觉得骆七这一放出来,只能是死路一条。他若是死了,我们岂不就再没有线索了?得想个法子先从他这里套出话来才是。” 谢荣的晋升虽然让她觉得意外,可是细想之下谢荣这次做了这么大牺牲,季振元为了平息内部恐慌,也迟早会对他有些安抚手段,升他的职也在意料之中。眼下人家太子首肯,季阁老亲自调拨,她就是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如今她跟谢荣的斗争已经不光是两个人的私怨,自从插手内阁开始,就已经上升成为了党争,所以在对付谢荣的路上,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像动动王氏谢棋那么简单了。 眼下的谢荣就像是覆着层层盔甲,不把他身上那层甲剥离,她的手再手也伤不到他的根本。 “没错。所以我正准备出去盯盯他。”殷昱点头道。正想让人送她回去,忽然又把话咽了回去,十多天了,他才刚刚看到她…… “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吧?”他说道,“这件事很重要,为了判断精准,我需要有个人时刻从旁作个参谋。” “一起去?”谢琬张大眼。 “没错,一起去。”殷昱道。然后看着她:“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许你会对我有帮助。”rs 201 是他 谢琬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吧,这件事的确很重要,万一骆七被人先行下手灭了口,再去找线索就很难了。可是她跟着去真的有用么? 殷昱却像是看破了她的心思,说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谢琬不满地瞪他:“你才是臭皮匠!” 殷昱笑起来,拉着她大步往出门往后院去。 到了座富丽堂皇的院子跟前,殷昱把她推进院里,人站在门槛外说道:“等会我让邢珠拿身衣服过来,你扮成男子,如此便没人认识你。” 谢琬闻言恍然,穿着身上这衣裙出去,的确容易引人注目,不由得佩服他想得周到。 殷昱带上门出去了,她环顾着这院子,原来是府里的正院,进了屋,锦绣膏梁不必说了,想必是他手下的人按照原先他东宫里的住所原样安置。既然是他的住处,她便不方便进去。退出来转到西厢,推门望着,这里是间书房,正要抬步而入,却见正面墙壁上竟然挂着一幅松岗图……松岗图! 殷昱换好衣裳在前厅等了小片刻,谢琬便就出来了,穿上男子劲装,束着男子简单发簪的她看起来竟十分帅气,只是神情有些异样。殷昱以为她是不习惯这样装束,倒也并没放在心上,打量她两眼,便就引着她往外走去。 谢琬随着他到了前门下,武魁已经牵了几匹马过来,然后把其中两匹马送到他们跟前,二马一高一矮,一公一母,一匹傲慢一匹温驯,殷昱看着谢琬,小心地扶了她站上马凳,等她跨上小母马的马背,便将马鞭递给她。 “别怕,早就给你驯好了的。” 谢琬确实不怕,在丛林里都驾着马车那样亡命地奔跑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殷昱跨上隔壁的赤兔,与武魁道:“骆七回去必去码头,你们暗地里紧跟着,天黑前他们应该不会下手,等我到达之后听指挥。” 一行人分两拨往码头前去。 邢珠她们也都更过衣裳换了马,所以一路上并不曾引起什么人注意。 出了城门,人便稀少了。谢琬从殷昱房间里出来便没做过声,殷昱瞅了她两眼,说道:“在想什么?” 谢琬随着马步的慢行而缓缓道:“在想一个人。” 殷昱道:“什么人?” 谢琬眯眼看着天边的云朵,说道:“不想说。反正你又不认识。” 说着她试着用力一跨,小母马往前飞奔起来。 殷昱微顿,连忙驾马跟上去。 去京师码头的路谢琬不是头回走,果然如殷昱所说,天黑之前他们到达了殷昱营房。 原本把总是没有独立营房的,可是殷昱可不同一般人,虽说别的优待给不了,拨栋小木楼出来让一个人住着,还是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一行人趁着夜色上了楼。很快骆骞就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了。 “主上,骆七已经回来了,现在已经让人贴身跟踪。” 殷昱嗯了声,说道:“注意所有接触过他的人,除了防备有人暗杀,还要预备人下毒。如果有可疑情况,立即跟踪对方,然后来禀报。” “是!” 骆骞又没入夜色里。 随身跟着殷昱的秦方等几名暗卫分别出了门去。邢珠顾杏留下来保护谢琬,殷昱道:“你等等。”也不知道做什么,然后就下了楼。谢琬正举目打量了一圈,然后去看窗外江面上的漕船,他忽然就领着个手提着大食盒的护卫回来了。 原来是去弄吃的。 邢珠连忙帮手摆碗筷。殷昱却打发了他们去隔壁,原来她们俩的饭也一并送了上来。 殷昱跟谢琬拿碗盛饭,动作自然流畅。 谢琬接过饭的那刻有些微的出神,殷昱道:“怎么了?” 她摇摇头,低头吃起来。 从来没有这样子跟一个人吃过饭,这样嘈杂的江边却很安静的屋内,很像是田庄里安静悠闲的小户农家,亲切而安然——也许让人亲切的不是环境,而是人。 她想起先前在殷昱房间里看到的那幅松岗图,图上蹲在地上给小女孩揉脚的男孩子,不远处的大松树和站立在车旁的小厢还有护卫,一切看上去都像实地呈现在眼前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那场景的人,是不会画得出来这样的画的。 原来殷昱,才是那个真正救了她的人。 这一路过来她都在回想她跟他相遇以来的点滴,他说他从前来过清河,是七年前吧?他在颂园她的书房里见到魏暹画的那幅松岗图时,他也说要画幅松岗图给她,还说他画的一定比魏暹好,就是指这幅图吧? 还有他说他怕她再把他忘了,也是说忘了七年前的他吧? 他却不肯告诉她。 她叹了口气,低头扒了一大口饭。 殷昱给她夹素烧茄子,她闷不吭声地吃了。他也感觉到了她的情绪,温声道:“好吃吗?”她点点头,又夹了一筷子。他笑道:“好吃就好,我做的。”又给她夹了道红烧鱼,“这些都是我做的。知道你挑食,怕你嫌弃我这里伙食不好,所以特地去下了厨。” 谢琬抬头看了他一眼,眼角有点酸涩,又闷头吃起饭来。 “主上!” 门口忽然闪进来武魁,正要说话,见着殷昱正拿绢子替谢琬拭额上的细汗,不由又顿在那里。 她不是来儿女情长的,她是来办正事的。谢琬迅速收拾好心情,放下碗道:“武将军进来说话吧。”她知道武魁原是东海那边的先锋营的将领,是跟着殷昱出生入死过的,因而十分尊重。 殷昱朝门口点点头,武魁走进来,禀道:“主上,果然已经有人出现了,方才骆七去漕帮总舵回话,卑职便发现有两个人混在人群里跟踪他,如今已经让人去盯这两人的梢了。” 殷昱看了眼窗外天色,说道:“仔细盯着,眼下还早,应该还会有人来。” 武魁领命而去。 谢琬这里沉吟了片刻,说道:“你刚才这么一说,倒是也提醒了我。骆七这么重要,肯定是有许多人想要灭他的。只怕连漕帮里头都有人想要他的命,所以这些人也不能不防。” 殷昱道:“太子殿下居然会把他放出来,这也是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所以事情都需要临时布署。——你先把饭吃了,然后在这里歇会儿,这里有秦方他们暗处护着,不会有危险。我先去看看武魁他们。” 谢琬点头,目送他出了门。 这里邢珠二人吃完饭也即刻过了来,谢琬虽然惦记着殷昱那边的事,却并不敢乱走,守着窗户看了大半个时辰的江面,殷昱才匆匆回转来。 “跟我来!” 他牵着谢琬的手下了楼梯,借着人少处往骆七那边去。 骆七小木楼的右边便是片小树林,殷昱牵着她一直进了小树林内,然后在一棵被砍过的树墩处停下来。借着树墩的掩护,从这里抬头可以看见骆七的窗户。 谢琬悄声道:“查到什么情况?” 殷昱眉头紧凝,说道:“里面除了我们的人外,还有两拨人。而且其中一拨人的武功路数,与曾经暗杀我的那些人一样,都是来自东海。但是另一拨人不清楚,他们比前一拨人的来历还要诡异。” “不是漕帮的??”谢琬脱口道,按理说为了避免骆七延祸帮里,漕帮很应该也不容于他才是。而骆七出狱之后他们便把他直接接了回来,这也能够说明他们并不希望他就此流落江湖,造成更大的影响。 “在这两拨人面前,漕帮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殷昱盯着窗口,说道。 谢琬于是也盯过去。只见那窗口黑黝黝的,压根看不到什么,而她这样毫无实地应战经验的人,也根本察觉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正在泄气之时,身后邢珠忽然凑过来以气息声吐语道:“有人出来了!” 谢琬抬头望去,果然见那窗口里有人悄无声息地跃了出来,谢琬喉头一紧,殷昱飞快握住她的手往下蹲:“别出声!是东海过来那些人!” 那人从窗口出来后,便往左侧岸上掠过去,谢琬忙看着邢珠她们吐唇语:“快去追!” 邢珠顾杏看了眼将谢琬护得严严实实的殷昱一眼,迅速地跟了上去。 谢琬忧心地看着殷昱,“不知道武将军他们怎么样了?为什么没有人追出来?” 殷昱也面色忧急,不过看上去依然镇定。“他们不会对付不了这些人,没出来我估计是被什么人缠住了。——别怕。”他伸开手臂将谢琬揽在怀里,目光仍然紧盯着楼上窗户,他的动作这样自然,显然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样其实不太合适,因为谢琬趴在他胸前,听见他的心跳是那般平稳沉着。 跟他贴得这么近,谢琬脸上有点发烫。可是如今她却没有什么特别不自在的感觉,因为她已经知道他是他。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瞒着她,他就是在松岗上救她的那个少年的事实,他如果早说出来多好,她就可以早些信任他。 她把脸稍稍转开一点,以免太烫而露了形迹。 而他的心跳在这时忽然加速了,咚咚地响声有如擂鼓。 她抬起头,正对上他目光炯炯的双眼。rs 202 靠近 她脸上更热了,连忙把头退开一点,说道:“看着我干什么?还不盯窗户。” 他目光盯着她的手,“你把我抱这么紧,我怎么看?” 谢琬顺眼看去,果然自己两只手把他揽了个死紧。顿时如被开水烫了般松开来,攀着木墩去看楼上。 殷昱看了绷紧着的脸片刻,也扬唇看向了同一个地方。 窗口很平静,再也没有人出来。今天没有月亮,江面上的灯火透过树梢映进来,微光下她的脸只看得见个模糊的影子。可是即使这样,他也对她的面目印象深刻得如同在心里镌刻。 “琬琬。”他道。 “嗯?”她心不在焉地回。 “靠近点。” “……”她偏头望着他。 他眼望着楼上,重复道:“靠近点儿。离得太远容易让人发现。” 谢琬抿着唇,小心地往他那边挪了挪。 才挪了几寸,就觉得挪不动了,她的肩膀抵住他的胸膛,温热的感觉像电流传来。她不安地想退回去点,但是也退不了了,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扣在胸前。 力道并不紧,但是也让她轻易逃离不了。 他目光望着前方,声音却不是很稳。“我要娶你。” 像是知会又像是宣誓,尾音咬得斩钉截铁。 谢琬脸上又有火在烧了,这会连也心跳也跟着起哄,咚咚敲得她快要窒息。 “你在说什么?”她挣扎了下,想维持表面的平静。 事实上这样的距离下,她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他究竟在说什么。她脑子里嗡嗡的,像有好多只苍蝇在飞舞。 殷昱转过头,伸手将她的脸偏过来,使她面对着他。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只看得清楚半边,但他的目光是晶亮的。她呼吸里满是熟悉的他的气息,她从来没有离他如此之近,不知道原来他的呼吸声是这样的,他的心跳又是这要的。 “抬起头。”他在耳边说。 她机械地把头抬起来,双唇就刚刚好碰上他的鼻尖。 她的双唇像是要焚烧起来!而他微顿了顿,鼻尖顺势往上移,他的唇就在距离她一片指甲不到的地方停住了。他的气息凌乱地落在她脸上,她能够感觉他双眼里的火热,也能感觉到扶在她肩膀上一双手掌的力度与热量,她屏息片刻,身子后移,从他的掌下抽身出来。 而他也并没有坚持,看着她站起身,随之也起了身。 两个人在几乎看不见面目的黑暗里对视,方圆几丈内都十分安静,只有江面和码头传来有声音。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里的暗涌 谢琬忽然撇过头,快步往树林外走去。 双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急促而悉梭的声音,忽然间树林外头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异响,就像是很小但是很尖锐的哨声。身后殷昱突然道了声“不好”,几步飞蹿过来将她揽住,就地打了两个滚!然后就听噗噗两声,两枝短箭正射在方才谢琬所站之处的树干上! 他们居然被人发现了! 谢琬睁大眼看着殷昱,殷昱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快速地道:“闭上眼睛!”然后打横揽住她站起身,对准林子那头飞奔而去! 身后的脚步声如雨点般传来,衣袂划动树枝的声音也呼呼如风,谢琬只能紧揽住殷昱的脖子,任凭他带着她往前急纵! “主上!快上船!” 前方突然急掠过来几个人影,是骆骞带着几名暗卫,殷昱脚步不停冲出树林,往泊在岸边的一条小船掠去! 船头站着秦方,殷昱刚刚抱着谢琬在船头站稳,秦方便撑着船滑向了江心。 “划回去!” 殷昱将谢琬放下,便转头吩咐秦方。 秦方道:“主上!有骆骞他们,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少废话!邢珠她们俩还在岸上,骆骞他们不知道!” 殷昱劈头冲他一顿厉斥。秦方再不敢多言,立即掉转船头往岸边去。 殷昱回到船舱,看一眼谢琬,说道:“没事吧?” 谢琬忍住脸上尚未褪去的不自在,摇摇头,问道:“能看出是什么人吗?” 殷昱凝眉:“应该就是追杀我的那批人没错。”说完他看着她,走到她身边,语气缓下来,“我想上岸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秦方他们几个会在这里护着你。” “你去吧。” 谢琬点头。 殷昱舒开眉头,捏了捏她的手,转身出了舱。然后紧接着船头一抖,一道人影便掠向了岸上。 谢琬平住心情,在船舱里呆下来。 耳边充斥着江船的声音,脸上的烧意也就渐渐冷却下来。 形势的危急已让她不能够思考那些事,解决眼前事才是要紧的。 此行有危险是在意料之中,但是亲临这一刻时却又让人有着格外的紧张,因为究竟不知道这背后的人是谁,既然一刻也等不着便要置骆七于死地,那么也就越发显示出这背后的人动机之阴险。 秦方把船在江心来回游动,她并不知道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个人在哪里?但是她并不担心,只因为这一切是殷昱安排的——即使方才经历过那样的一幕,她对他的信赖也没有改变什么。可是她又有着不安心,因为他此去面对的对手极可能是要他命的人。 她刚才的抽身退出不是因为她排斥他,而是她的理智告诉她并不能继续下去。 他也有理智,所以他没有坚持。 她无暇去思考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在作怪,使得她竟然可以容忍他那样的接近。 可是她很清楚,她从来没有为一个人这样的担过心,谢琅不必她这样担心,舅舅舅母没有机会让她这样担心,只有殷昱,他的处境是这样危险,即使他曝光在普天之下,即使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命比寻常庶民珍贵,可是还是有人想要这样地置他于死地。 她相信,方才追过来的那些人一定已经知道了藏身在树林的他的身份,武魁他们久久没有出来,兴许就是已经被对方窥破了身份,那么这样一来,骆骞他们几个能够护他对付得了对方那些人吗?还有邢珠顾杏,她们究竟有没有遇险? 她在船舱呆了片刻,终于坐不住,走出船舱正要跟秦方说话,秦方却忽然掉转了船头往上游行去。 “怎么了?”她问。 秦方道:“主上他们已经去了上游,我们过去接应。” 谢琬听得这话,不由得松了半口气。 虽然不知道秦方是怎么知道的,但他们私下里肯定有自己的联络方式。 抛却那些私心杂念,这里小木船已经很快到了距离码头三四里路的上游,这里渐渐清寂无人。秦方把船泊了岸,很快就有人上了船来,到得谢琬面前牵住她的手跳上岸,然后默不作声牵着她往岸上走。 谢琬早认出是殷昱,因而全程不慌不忙,很快到得一块空旷的河堤上,邢珠顾杏的声音忽然从大槐树下传来:“姑娘可还好?!” 谢琬连忙道:“我很好!你们呢?” 邢珠道:“我们有惊无险。追踪的那个人在回京的半路上突然掉头发难,而且同时他的几个同伙也紧跟着冒出来,我们险些避不及,但是却在那时候突然又来了几个蒙面人替我们解决了危机。我还以为是殷公子的人,但等我们回到这里时,骆大哥他们却说不是!” 这时候骆骞他们也都出来了,听见邢珠的话骆骞点头道:“我们暗卫这边总共十二个人,秦方带着两个人在江面等候,我带着七个人挡住了追杀主上那批人,而另外两个则在营房守卫。武魁那边一共六个人,也一个不少。所以绝不是我们的人。” “那会是谁呢?”谢琬凝眉看向殷昱。 “我只知道这些人对我们肯定没有恶意,但我也能肯定,他们不是护国公府的人,因为外公答应过我这案子交给我来查,所以他们不会插手。再者霍家的人也没有必要在我面前藏头露尾。”殷昱看了眼码头方向,再道:“而我到来的时候那些人已经走了,骆七也被他们带走了。” “这么说,是一无所获?”谢琬道。 “那倒也不是。”骆骞道:“我们也擒到了追杀主上的两个人。” “主上!那两个人服毒死了!” 正在这时候,廖卓急步从暗影里走出来,身后两人则一人扛着具尸体。 骆骞武魁面面相觑,这下可算是真的一无所获了。 现场静默了会儿,殷昱走到尸体面前,从怀里掏出颗夜明珠,蹲下去察看。 谢琬也随着蹲下来,只见被掀开的面巾的尸体脸上,两个人俱都大睁着眼睛,有颜色深沉的血从七窍流出来。 “是中的鸠毒。” 殷昱道。然后一层层剥开尸体上的衣衫,然后一寸寸地察看。 衣服里什么也没有,看得出来为了这次行动,他们早做好了一切准备。殷昱仍没放弃,以食指中指无名指同时按压只穿着贴身中衣的尸体肉身,而谢琬则拿起剥落在地上的衣物,命邢珠点着火石在旁查看。 看了片刻,她忽然抬起头来,问殷昱道:“你说你怀疑这些人来自东海?”rs 203 涟漪 殷昱道:“有什么问题?” 谢琬凝眉道:“这些衣服和鞋子面料的质地都很普通,而且,是京郊本地产的粗纱纺制的。而且这鞋底也是这带很传统的制作工艺。”她在清河开了那么多年绸缎铺,这些衣料不说闭着眼都能说出来历,至少这样细辩下来,是绝不会错的。 如果衣服的质地还可以入乡随俗,那么像他们习武之人,穿鞋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尤其这种惯于夜行的人,一双合适的鞋子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这些都是钱壮闲聊时说起过的。东海离京师虽然不算十分遥远,可是也有千余里,他们怎么会突然间改变生活习惯呢? “你是说,他们不是来自东海,而是根本就是京师本地的?”殷昱站起来。 谢琬抿唇道:“我只是很怀疑,并不能肯定。 “不妨这样想想,如果他们是京师本地的,那我们可以发挥想象的范围就大大缩小了。然后再仔细想想,殷曜除了郑家这股力量,会不会还有别的力量支撑着他?因为殷曜只靠郑家这一股力量的话,只怕很难成功晋位。而他们又是凭什么拉拢季振元为他们效力的呢?” 一席话,说得在场人面面相觑起来。 殷昱沉思片刻,说道:“殷曜和季振元这方面我确实有想过,但是我却没想过追杀我的这股人也有可能来自于殷曜,眼下你这么提出来,接下来我倒是可以往这方面查查。” 谢琬点点头,“虽然不一定正确,但是查过之后也能排除。” 殷昱低头看着地上尸体,又说道:“除此之外,从尸体的肌肉和韧带来看,这些人都受过很严格的训练,而且应该是以死士身份养成的同种训练。 “能够养成这样的一批死士,至少得十一二年的时间,而十二年前殷曜还刚满周岁,我也还没有立为太孙,我不明白的是,难道这个人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在计划杀我了么?” 听到这里,谢琬也不由动容,十年时间,一个人能够在京师众目睽睽下伺养十年死士,光这份隐藏力就不由让人瞠目。不知道这幕后究竟又有只什么样的黑手? 这次追踪算是以失败告终。殷昱这边受伤了两个人,邢珠手臂上也落了道轻伤,不过都无大碍。而骆七被新的神秘人带走,不知是死是活。武魁他们当时也都没有料到这层,在骆七的小木楼上与死士们对恃时,骆七则被人捂住口鼻带出了房门。 能够在高手如林的两方人马下将同样身负武功的骆七成功带走,来者背景绝对不会简单。可惜不光是谢琬还是殷昱,对这些人的来历都无从揣测起,而唯一见过他们的邢珠顾杏还有武魁也都对他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终归还是有了点线索。 近天亮时一班人打道回府,殷昱天亮后即要执勤,可是他得送谢琬回去。 回去的路上仍然沉默,但比起来时,胸膛里又似乎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殷昱不时地侧头看谢琬,目光柔和而悠长。谢琬也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的心像是飘浮在水面上,说不出的异样感觉,但是奔走在黑夜里,没有人发现他们之间的涟漪。 四更时分一行人到了枫树胡同,谢琬看了眼殷昱,不知道该如何进门。殷昱给了她个安心的眼神,上前拍开门,与门房道:“我有事见你们大爷。” 门房见得是殷昱,哪里还敢耽搁,连忙请了他们入内。 男装的谢琬低着头紧随在后,并没有人敢把目光投到她脸上。 到了正院,谢琬趁着无人注意别向了去枫华院的路,夜深人静之时本来人就不多,又有邢珠顾杏二人一路相护,倒也无惊无险。 房里玉雪秀姑见得她出门之后便没回转,一早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又怕谢琅问起,于是晚饭前让钱壮去殷府打听了一回,听说是和殷昱出去,才又莫明地放了些心,遂咬牙扯了个谎告诉谢琅,说是去了靳府与靳亭说话。等到如今见得她终于回来,才又松了一大口气。 洗漱完上床,前院里殷昱居然还在,并不知道跟谢琅在谈些什么,虽觉得不大可能跟谢琅谈骆七的事,但是男人们自有男人们的话题,谢琬也没有多想,辗转了半日便就迷迷糊糊睡着。 翌日起床已是日上三竿时分,吃早饭时谢琅板着脸到了枫华院,鼻子里哼哼盯着谢琬直打量。 谢琬并不知道昨夜殷昱跟他说些什么,一方面不想骗哥哥,另一方面又怕说出实话来气着他,因而只当没看见,闷头吃了两碗粥。 谢琅望着她哼哼冷笑,丢了句“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然后就背手出去了。 谢琬一口粥差点噗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嘛! 谢琅的态度莫测成谜,而骆七神秘失踪的事也很快在小范围内传播开来,首先是殷昱与谢琅一道去寻魏彬议过这事,然后是护国公知道了,少不了与殷昱之间又有一番揣测。 这边厢自有殷昱派人跟进,不须提它,而谢琅的婚期却转眼就到了。 枫树胡同近日里喜气洋洋,余氏领着罗升和吴妈妈等人忙前忙后,总算把准备工作都弄妥了,宁大乙这日也带着东兴楼的大厨过了来写菜单,到时候大厨房就交给他们了。魏暹和靳亭的两位哥哥还有齐如铮则陪同谢琅前去迎亲,这边靳亭与齐如绣则要帮着谢琬招待女客。 招待方向自然以齐嵩夫妇为主,而靳夫人作为谢家为数不多的亲眷之一,除了媒人的身份外,亦当仁不让成了招待宾客的不二人选。 在确定这些之前,余氏也曾就这个招待的事问过兄妹俩的意见,觉得如果给了喜帖给四叶胡同,到时是不是也要请谢荣夫妇出面应酬应酬?论起私下大家是一百个不情愿,可这终归是脸面上的事,而且谢荣最近又因祸得福升了正三品侍郎,如果不给面子,也怕他临时发难。 谢琬最终的意思是,他们若来了,便就仍敬着他们是叔父,若不来,那自然就没这回事了。 余氏想了想,觉得也只能这样。 喜帖是罗升亲自送到四叶胡同来的,谢荣接到之后庞鑫就给了黄氏。 眼看着就是明日的喜期了,黄氏拿着这帖子也不知道去还是不去。 去的话,她自己都觉得没脸,枫树胡同与魏家关系那么近,就算魏彬不去,魏夫人也肯定会去。如今谢葳跟魏暹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她若去了,能逃得过别人背后指指点点么?而且魏夫人在那里,她能不去拜见么?对方又能甩好脸子给她看么? 说到这里,她是一万个不情愿去。 可是若不去,那理亏的就是他们了。 不管枫树胡同事情做得再出格再过份,他们是长辈,若是连亲侄儿的婚礼都不到场,那对谢荣的名声有什么好处?……虽然她依然恨他,可是他终归爬到如今的位置也不容易,她纵使不愿帮他什么,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拖他的后腿。何况,他也已经让她接受了诰封不是吗? 黄氏是真矛盾。 谢葳进屋见状,拿起那喜帖看了看,遂说道:“还是去吧。我知道母亲心里在想什么,可是您如今也是三品诰命了,魏夫人就算再怎么挤兑,她也还得顾着她阁老夫人的面子,如果真对个下官命妇不依不饶,难道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黄氏看着她,凝眉道:“你不恨你父亲了吗?” 谢葳默然垂头,半日道:“恨也没有用。他是我父亲。何况,他如果不成功,也没有我的风光未来。那么就算我嫁到了李家,也一样只是庸碌地过一辈子。我的志向不是做个普通的内宅妇人,我想做堂堂正正的诰命夫人,也想看别的下官妇匍伏在我的脚下。” 黄氏眉头紧拧,喃喃道:“你对他竟能这样宽容,那么我的恨,岂不显得多余了么?” 谢葳抬头看着她,并没有言语。 黄氏忽然失笑起来,撑着额把头垂下去。 她恨他全是因为她,如果她自己都不恨了,那她还有什么立场说恨? 她忽然觉得胸中一片空落,细想想,谢葳从一开始就与谢荣路线是一致的,他们父女都在渴望能够早些出人头地,所以哪怕利用些不甚光明的手段。而她的知足反而与他们的积极进取格格不入,现在谢葳的一席话,令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原来在这个家里,不是她在宽容他们,而是他们在容忍她。 “我知道了,我去。” 她看着地下,以极低的声音说道。 黄氏这边好不容易才表了态,一院之隔的王氏与谢棋却早就跃跃欲试。 王氏道:“李夫人那边你是怎么劝通的?不会出什么差错吧?” 谢棋道:“老太太放心好了!李夫人身边的林嬷嬷的儿子最近捅了点篓子,把李固房里的丫头肚子搞大了,她生怕事情败露,心里正愁得紧。我拿着堕胎药上门去找她,这堕胎药可不是谁都能搞得到的,尤其这种官户内宅,林嬷嬷有了这个,哪里有不听我话的道理?这事儿绝没有不成的道理。”rs 204 提亲 王氏点头,又道:“这药可不是别的东西,那林嬷嬷无缘无故又怎么会相信你?” “我当然说了我是四叶胡同的人啊!”谢棋道。“谢侍郎府里的人,她总不能不相信吧?” “你把你身份给说了?”王氏听见这话,腾地站起来,一把拧住谢棋耳朵:“你个猪脑子!你是生怕别人找不到家里来是怎么着?到时候若是事情捅破,人家说是四叶胡同的姑娘指使人干的,你看你三叔能饶得了你!” 谢棋疼得嘶声求饶,好不容易挣脱,揉着耳朵道:“这事儿只有我跟林婆子两人知道,她怎么可能把这事捅出去砸自己的脚?” 王氏恨声坐下来,心里气得跟火烧似的。 谢宏谢荣都是她的儿子,两兄弟差别那么大也就算了,怎么连生的儿女也这么天差地别呢?谢棋简直连半个谢葳也比不上啊! 可是气归气,眼下除了谢棋,她还真找不到什么人可以放心差遣了。 于是翌日早饭后,二人便还是妆扮一新地去了正院,预备与黄氏一道过枫树胡同。 黄氏见着她俩打扮得跟过年似的喜气洋洋,竟没有一点身为寡妇的自觉,而是很期待此去的模样,不由皱眉道:“宴上人多嘴杂,母亲还是留在府里吧,省得闹腾坏了身子,反倒不值。” 寡居的祖母去参加孙儿的婚礼虽然也不算太违礼,可是毕竟她是继祖母,两边的关系知道的人也不在少数。她这么样高调张扬地赶过去,旁人能不背地里议论吗?议来议去,连累的还不是他们! “这点子人有什么?若不是老太爷过世得早,这些事还不得我来操持?我虽然这几年没办什么事,可不代表我老得不行了!” 王氏坐在上首,漫不经心地捧起茶来说。 黄氏十分无语,吩咐人去备轿启程。 谢葳不去,这是她自己的意思。黄氏也由得她,如今他们的事她已经不大想管了,只剩下谢芸尚且还没向谢荣靠的那么明显,值得她操操心。而谢芸因为要去国子监读书,要下晌礼前再过来。谢荣则去了上朝,不知道他去还是不去,黄氏也不想去问,这里自带着王氏谢棋便出了门。 枫树胡同这边见了黄氏等人到来,自然以礼相待,余氏与靳夫人出面引着她们进了内宅歇息,然后靳夫人就道:“夫人身为新郎倌的婶母,今日还请不辞其劳,出面迎迎女客。” 这也算是谢琅谢琬给出的态度了,不管私下里如何,既然来了面上就还是一家人,能够让靳夫人来请她出面迎客,也算是给足了面子。要不然是若是那忌讳的,怎么可能让你出面去待客?难道不怕你暗地里挑拨些什么话出来么? 当然黄氏不会。作为诗礼传家出身的女子,她还是有着起码的底线的,要斗也是放开了来斗,在这种情况下去使手段,不但引得旁人看笑话,也毁了自己的贤良名声。 靳夫人这么一说,黄氏就绕不过去了,谦辞了几句后,见得靳夫人依然坚持,只好点了头。 上晌来的人并不多,谢琬正在后院与靳亭和王玉春她们说话,听说黄氏她们来了,便就起身到了前厅拜见。黄氏微笑点了头,然后道:“老太太和谢棋也来了,正去了后院歇息。” 王氏到来谢琬早有预料,可是谢棋过来还真是没道理。谢宏都已经被逐出宗籍了,谢棋是以的什么身份过来?谢琬打量着黄氏,心思一转便也明白她是看笑话的意思了,于是就道:“老太太年纪大了,可禁不得这样闹腾,罗缜快让人去收拾处安静的小院子来,让老太太呆得舒服。” 只要关着不让她们出来,也就懒得管其它了。办喜事总会有那么些不请自来的人,只好当谢棋透明便是。 黄氏听得她如此安排,也没有什么,依然笑吟吟去与靳夫人和余氏叙话。 午宴只开了四五桌,而到了午后,人客就渐渐多起来了,魏夫人显然是为给谢琅捧场,特地把三个儿媳妇也带了过来,而靳家和赵家也几乎是全到了,另外与谢琅同科的几位同窗正好在京师,也都过了来。再就是这些日子跟随在魏彬身边所结识的同僚和官职不高的年轻文官,渐渐都陆续赶到。 府里便渐渐忙起来了,也怕忙中出错,齐嵩便叮嘱了钱壮和虞三虎他们仔细着巡视,而内院里余氏也让邢珠她们看着王氏与谢棋寸步莫离。 大伙的慎重也带起了谢琅的紧张,虽然不像初初下场考秀才那样睡不着沉,到了这会儿却是也有些坐立不安。魏暹和宁大乙齐如铮正也手忙脚乱的跟他说话,想要分散他的注意力,但是大家都是没成过亲的,所以说来说去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谢琬和靳亭进到院子里来时,谢琅正在探头探脑往外张望。谢琬道:“哥哥在看什么?” 谢琅口里说着没什么,目光却是又不免往外头望去,口里还叽咕:“怎么还不来?” 谢琬愈加疑惑。靳亭笑道:“谢大哥一定是在盼新娘子呢!” 谢琅闹了个大红脸。魏暹朝靳亭不耐烦地挥手:“哪里新娘子自己上门来的道理?小丫头不懂就一边儿去!” 靳亭嘟嘴忿忿地道:“说的好像你很大似的,不也才比我大四岁!” “四岁可多了去了!……” 枫树胡同这边小儿女拌起了嘴,榴子胡同这边殷府里,殷昱则在很积极地准备着去赴宴。 公孙柳看了眼他研究了足有大半个月的聘礼单子,还有一大叠贺喜的礼单,外加两只被绑了翅膀的大雁,说道:“主上,您真的打算自己去提亲吗?” 殷昱慢腾腾地核对着手上的礼单,说道:“有何不可?” 公孙柳额头冒汗,“没有自己跑上门提亲的道理。” 殷昱凉凉地看着他:“那你觉得太子殿下会出宫替我跑这么一趟吗?” 公孙柳无语凝噎。 殷昱把单子收起来,说道:“你们准备准备,等会儿我们就过去。”起了身他又回过头来,指着那对大雁说道:“好生侍候着!别饿着它们了。” 公孙柳脑门上黑线升起一大片,正要扶着门框退下去,秦方忽然快步走进来,“主上!四叶胡同那边的女眷除了谢葳,都到琬姑娘府上去了。而且才跟谢葳退了亲,又转头去跟琬姑娘求亲的李夫人也过来了!” 为了今日这个事,他们主上可把十二个影卫调了一大半去打埋伏,眼下这会儿有可疑目标物出现,他当然要第一时间回来禀报。 殷昱皱眉:“琬琬给李家下了帖子?” “应该没有!”秦方道:“那日李夫人是气得两脸通红从谢家出来的,琬姑娘不可能再递帖子给她。” 殷昱眉头紧锁,摸着下巴沉吟起来。 谢琬这边听说李夫人也来了,虽说没想到跟谢棋她们有关,但是也隐隐猜到了对方的来意,今儿这种场合就算她不会当面提亲,就是透露出这个意思也很对她不利,可是办喜事又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不然不吉利,于是也只得任凭靳夫人把她带去内宅,自己这里再另外派个机灵的丫鬟盯着便是。 李夫人那日在余氏跟前受了辱之后,的确已把这心思掐断,这些日子又准备为李峻另外择妻。而林嬷嬷这几日却又把跟谢家联姻的好处说了不下几十条,一开始她还能稳住不动心,可到后来说得次数多了,她又想起在谢家堂前见到谢琬时是那般惊艳绝伦,那颗死了的心于是又渐渐活了回来。 林嬷嬷再劝了两回,说起借着今日谢琅成亲的好日子上门,说不定又能寻见转机,她便也就下定了决心。 能够一次求亲成功她是不指望的,但是听说魏夫人她们也会去,一来再去跟余氏提提这事,二来也跟魏夫人见个礼,倒也不算是全无奔头。 所以这会儿李夫人就在靳夫人的带引下进了禧福堂,今儿有身份的女客都被接待在这里。魏夫人也隐约听过李夫人掉转头跟谢琬求亲这事,正在与赵贞的夫人说话,听说李夫人到来,就不免愕了愕。而几位年轻文官的妻眷听说来的是户部主事的夫人,品级比自己高,便都站了起来。 李夫人见着位于上首五官妩媚的贵妇,猜着是魏夫人,遂上前行礼。 魏夫人含笑唤起,说道:“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李夫人。” 两人没曾打过交道,眼下也不过是客套话。李夫人却不敢怠慢:“承蒙靳夫人搭桥,也算是有了交情。一则这样大的喜事,没有不来的道理,二则听说夫人也来了,便也来向夫人请个安。” 魏夫人含笑点头,心照不宣。 王氏和谢枯虽然被拘在后院子里,但是可不影响她们接收前院的消息。这里两人正打量着院里四处,盘算着哪样东西得多少银子能置上来,就听丫鬟们说李夫人来了。 谢棋眉开眼笑跟王氏道:“现在老太太该知道我没说错吧?” 王氏点点头,顺手拿起妆奁台上的银梳别上自己发髻,然后冷笑着歪在榻上说道:“只要李夫人有了这个意思,谢琬也别想从这件事里头摘干净了!跟甩了自己姐姐的人家结亲,我倒要看看她还能落得什么好名声!”rs 205 大雁 这边前面迎客的黄氏听说跟谢葳退了婚的李夫人居然到这里来给谢琅贺喜,心里的火气也顿时就噌地冒上来了。 一面那么果断地跟四叶胡同划清界线,一面又上赶着来枫树胡同巴结,这不摆明了是打她的脸么? 她咬牙顿了片刻,抬脚便要往禧福堂走来,戚嬷嬷忙把她拉住:“太太勿要冲动!这会儿您就是过去了,也落不着什么好。何苦去为这样的人为难自个儿呢?说句不好听的,那谢琬若真嫁到这样的人家,多半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何不就让他们闹腾去?” 黄氏恍如被一棒子打醒,是啊,她冲动个什么劲?这事是谢荣捅出来的,谢葳自己都不怨他,她去出这个头又是图的什么? 她一屁股在廊栏上坐下来,竟是如同泄气的皮球,半点斗志也没了。 太阳渐渐西斜,眼看着将要出发去迎亲了,谢琅却还在冲着大门那头探头张望。 谢琬道:“你究竟在等谁?” 谢琅扬眉拍拍她的后脑勺:“来了你就知道了。” 谢琬很无语,进去清点他出门该用的东西。 这里李夫人在禧福堂叙了会儿话,便就情不自禁地问道:“今儿怎么不见琬姑娘?” 魏夫人不作声。赵夫人也对这李夫人不以为然,遂道:“琬姑娘也在陪客,这会儿怕是没空前来。” 赵贞与李固同在户部,不过一个已是员外郎,一个则是郎中。两人官级差不多,因而也就随意些。 李夫人闻言,便就说道:“那日见了琬姑娘,可真真是个万里挑一的人物。” 赵夫人只知道她来求亲未成反遭过余氏羞辱,却并知道眼下这话是要往哪里引,因而并没理会,自去回起贺大奶奶别的话题,这里旁边不知情的女眷们从未见过谢琬,也是头回来谢府作客,并不相熟,正愁没有话题,便就接起话来:“原来谢公子还有个妹妹,却不知是何等样的人物?” 李夫人便就绘声绘色说起谢琬的好来,末了又叹道:“这样的好姑娘,若是犬子能够求娶到就好了!其实琬姑娘若能有这心思,我们李家自然会好生宽待她的。” 女眷们虽然与李谢两家不熟,可是李家前不久跟谢葳闹出的那事大伙多少听说过的,而两边谢府里的关系也经由各自的丈夫隐约了解了些的,听见李夫人这话,众人脸上的笑意立时就僵住了,——这李夫人真的是来贺喜的? 魏夫人听闻这话,脸色首先就沉了下来。 要知道谢琬没看上他们家魏暹她就已经够郁闷的了,而如今这李家竟然几次三番不要脸地上门来求亲,如今还当着这么多人说这个话,她的意思这是说他们李家的儿子比他们魏家的儿子还要出色? 当然李夫人并不知道这层,她哪里会想到魏夫人和谢琬不动声色之间已经议过婚又拒过婚了呢?眼下见着魏夫人面色不善,还以为只不过是因为她不该在这种场合说这个话,可是她本就有备而来,哪里就能因为魏夫人的不愉快而打消念头? 因此,她趁热打铁说道:“其实我是真心喜欢琬姑娘,我家峻儿虽然不才,配琬姑娘倒也不算埋汰,琬姑娘幼年失怙,几位夫人都算是琬姑娘的长辈,我才趁这个机会吐露一下我的想法,还望夫人们能够帮我劝琬姑娘几句——” “夫人,护国公来了。” 魏夫人正被那句“配琬姑娘倒也不算埋汰”的话气得七窍生烟,这里听说护国公居然也大驾光临,只得暂且把这事给撂下,忙让人通知齐嵩父子出去迎接。 这里谢琬正在数着指头等着出发的时刻到来,听说护国公到府,顿时也愕住。 枫树胡同与护国公府素无往来,为什么他们会来? 她忍下心头狂跳,连忙派了人出去打探。 这里谢琅听说护国公到府,却不像旁人那般激动,而是顿了顿问道:“殷公子来了不曾?” 银琐道:“殷公子不曾来,只有护国公来了,护国公带来的人手上还拎了两只大雁!” “大雁?那就对了!”谢琅击起掌来,“护国公来了也成!走,我们去迎客!” 而此时人声喧哗的正院前厅里,一院子人也正被护国公身后的霍休手上的两只大雁震得说不出话来! 提亲才用大雁,护国公这是要给谁提亲? 所有人都开始议论纷纷,而端坐在上首的护国公却有些郁闷。 他是知道殷昱心有所属不让他们安排婚事没错,可是不让他们安排他们就不安排便是了,他在府里午觉睡得好好的,这小子居然驾着马一路冲进他书院里,还没等他爬起来就跪在地下请他即刻过来给他上门提亲! 他鼻子都差点气歪了! 他给他找的外孙媳妇居然是个平民女子!家里最大的官就是当举人的哥哥!而且还偏偏跟新上任的邢部侍郎谢荣有宿仇,是才闹得满城风雨的谢葳的妹妹!他怎么找来找去就找了这么个女子?天底下的名门闺秀都死绝了吗? 这样的民女,怎么配得上宗室出身的废太孙! 护国公当时看着殷昱两眼里的贼亮,顿时就想一脚把他给踹出去! 如果说他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来反对他的控制欲,那么好吧,他成功了,娶个民女来气他们!提亲是吧?他老子是下任皇帝,他是不会得罪他的。他是殷家的孩子,他也不敢乱作主张,那他就依了他,把这门亲事给他订了,到时候让乾清宫那位头疼去还不成吗?! 于是他瞪了他半晌,便闷不吭声地接过那对大笨雁,交给霍休一路赶到了枫树胡同。 哪知道人家这里还在办喜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这位大名鼎鼎的护国公威风凛凛地前来求亲,看来他殷昱是一点余地也没留啊! 他敢担保不出今夜,废太孙与枫树胡同的谢家女订亲的事情就会传遍整个京师!想当初宫里头那位给太子择妃的时候也是闹得惊天动地,可当时他们许的是堂堂护国公府的嫡长女,那可是人间佳话一桩!如今殷昱娶个民间女子也弄得这么大动静,哼哼,不知道宫里头那位听到了之后做何感想? 护国公想到此处,总算心头气顺了点,一看眼下四处张灯结彩,想到若是成了,往后也算是亲戚,也不能拉着个脸败人的兴,便就换了副和颜悦色的面孔,与上前见礼的各级官员打起招呼来。 谢琅赶到前院时,见到的就是神情和煦的护国公坐在带来的一大堆金银财宝后头礼贤下士的一幕。 护国公见到谢琅过来,听得身旁人介绍说这便是此间的主人谢琅,猜得是谢琬的哥哥,着意打量了两眼,只见神采飞扬气宇轩昂,倒也是个后起之秀。 于是道了几句贺喜之词,便就和声说道:“今日鄙人除了前来道喜,还有件大事。乃是希望谢公子看在鄙人诚意相求的份上,成全鄙人外孙的这番心意,两家共结秦晋之好,把令妹许配给鄙人的外孙、太子妃殿下的独子殷昱。” 这院里因听说护国公大驾光临,怕是挤了有一两百人,其中有来猜测是为霍府某位少爷提亲的,有存着攀结的心思前来见礼的,也有纯粹为瞻仰这位举世勋贵的风采而来的,总而言之,大家对护国公的到来都是好奇的,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想到他是来为殷昱提亲的! 听清楚了吗?他说他是来为废太孙殷昱提亲,而不是为霍家自己的孙少爷提亲! 废太孙殷昱看中了谢琬? 正院上空仿佛响起了一个无形的炸雷,不但把人们炸懵而不能思考,也把人们对本来与枫树胡同毫不相干的废太孙殷昱跟谢琬突然联系在了一起! 消息很快扩散到了四处。 谢琬在后厢房里听见玉雪回话,一颗心几乎要蹦出喉咙来! 护国公是来替殷昱向她提亲的?……这么说,那天夜里殷昱说他要娶她,是真的? 后厢房里则如同炸开了锅,围着她道喜的人一圈又一圈,她很快连呆怔也无法持续了,被逼得接受大家的道喜。玉雪忙乱中笑道:“姑娘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也得有个话呀!” 谢琬盯了脚尖半日,强自镇定着,说道:“哥哥不都答应了么?”说完伸手撩帘子进了屋。 这里自有玉雪去回话给谢琅,禧福堂这边魏夫人正琢磨着怎么斥责这李夫人两句,护国公乃是为殷昱前来提亲的消息就由快步进来的丫鬟传向了四座。 一屋子女眷也全都懵了,还是魏夫人与靳夫人率先回神,同时问丫鬟道:“此事当真?没听错?” “千真万确啊夫人!”丫鬟兴奋得脸都红了,“护国公亲自率着府里的大管家提着大雁过来的,同时连殷公子准备好的聘礼单子和一千两黄金一千两白银还有两百斛珍珠现物都带了过来!而且我们大爷二话都没说然后就同意了!他们说好像就跟早就商量好了似的!” 魏夫人提着气与靳夫人对视了眼,然后默默了松了气下来。 殷昱配谢琬,竟是十分合适……rs 206 孝字 这边贺大奶奶听闻这消息,却也突然想起那日在魏府里,她带着谢琬去拜见世子夫人时,谢琬手腕上曾出现过一只龙凤镯,而那镯子与别的龙凤镯还十分不同,那上头竟是有着好几条龙,还缀着八宝,十分夺目。 天底下敢戴这种镯子的可没有几个,难道说,这谢琬与殷昱竟是早就已经情投意合? 想到这里她自己也自己吓了跳,这种事可不敢乱往外传,虽然殷昱被废,可是也事关谢琬的闺誉,若是让人得了风声,那就不是小事了!想来世子夫人见了之后至今只字不提,也应该是防着这层。于是连忙闭口噤言,此后再不提这事半个字。 这里魏夫人却想起丫鬟话里说谢琅二话不说便应下来,也猜测这应是谢琬同意的。 当下与靳夫人互视了眼,二人心下倒是又生了几分祝福的意思——于明面上说,谢琬能够找到殷昱这样的归宿也算老天爷知道体恤人,于暗地里来说,枫树胡同跟殷昱结成了亲,便与护国公府也就牢牢绑到了一块,这于他们两府来说也是有利的。 所以二人回过神来后,竟是真心地欢喜起来! 而仍在懵怔中的李夫人却站起来喃喃地道:“殷,殷公子怎么会看上琬姑娘?两人门第相差这么多……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夫人。”靳夫人斜睨过去,不急不慢说道:“这可真是不好意思了,你们家李公子虽然不算埋汰琬丫头,可眼下还有个更加不算埋汰了她的抢了先,我又说句要让夫人失望了。记得往后可别把琬丫头跟令郎扯在一块儿说了,得罪了谢家事小,得罪了护国公府和太子妃,那可就事大了!” 李夫人如被一瓢冷水浇了个透顶,再看向回话的丫鬟冷冽的眼神,竟是有些站立不住! 难不成,当初被她放弃的谢琬,真的成了殷昱的未婚妻? 被软拘在小院里的王氏谢棋也听到了这消息,正要出去问个究竟,迎面就碰上快步闯进来的黄氏! “你们听到消息了?”黄氏问。 王氏原本还不相信,今儿不是李夫人来捣乱的日子么,怎么反成了谢家兄妹的双重喜日?而且来向谢琬提亲的还不是别人,居然正是太子夫妇的嫡长子,护国公府唯一的外孙殷昱?可是当她看见黄氏的脸色她就再也怀疑不起来了,黄氏脸上这样的凝重不是随便来个人提亲就能浮到她脸上的。 “她跟废太孙订了亲,那她以后不就更可以享大福了?”谢棋喃喃地道,不知道又想到了什么,两眼里焕发出异样的神彩来,“一千两的黄金和一千两的白银为礼求亲,外加百斛珍珠为礼,真是有钱啊!也不知道到时下聘的时候还有什么……” 王氏黄氏同时瞪了她两眼,而后却也相对无语。 黄氏依然不齿王氏,也依然恨着谢荣,更是依然如故地厌恶着谢棋,可是眼下不同平常,谢琬在她们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跳到了一个让她们无法够着的高度,成为了废太孙未婚妻的谢琬,往后又该如何地往四叶胡同下手? 她再也不是那个无依无傍的谢琬了,不说护国公和太子妃,只一个殷昱就已成为她最大的庇护伞。 旁人再也不能随意动她了,因为一动她则等于动了殷昱以及霍家,莫说是区区一个王氏,就是谢葳和谢荣,此后再想做点什么也得三思而后行……她实在没想到,不过是一桩婚事,却给她们带来这样突然而巨大的困扰! 眼下她也没心思去前院帮手了,只能留在这里平复心情。 而整座府里最为伤心的兴许是魏暹,他听得消息扑入前堂,亲眼看见谢琅当着那么多人面点头与护国公达成了协议,然后便悲愤地投入人海里,不知道上哪里去了。靳家老大老二找不到人去迎亲,于是只好临时拉上了宁大乙。 哪知道宁大乙也在抱着厨院里的桂花树望天,一脸如同买卖赔了个精光的表情,不过在被靳家兄弟和齐如铮拖到了前院后,倒是也很快打起精神上了马,随着大伙一起排好了队。 而前院里在热闹过一番过后,护国公被挽留下来饮喜酒。魏夫人这边见得无合适的人相陪,于是连忙又让人回去请了魏彬过来。魏彬正好在与兵部侍郎刘永德议事,听见夫人传来的消息,一想刘永德也与护国公常有公务来往,便就与之一道往枫树胡同来。 如此一来,便又更加热闹了。 谢琅与护国公这边完成了提亲就直接出发去迎亲,事已至此,谢琬也只好暂且不想,先把这场婚礼办好了是要紧。 黄昏时新娘子就进了门,而谢荣也到了。 这样的场合里魏彬与谢荣相遇,实在是让人尴尬无比,不过好在大家都是官场上混的,当着一屋子人,哪怕是私底下有着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面上也还要顾着斯文,而刘永德原先在杜阁老手下时两边关系都经营得不错,因而一番说笑之下,气氛总算还过得去。 典礼入洞房等等一切都十分顺利,自打护国公把殷昱和谢琬的婚事订下来后,似乎连一些可能存在的隐忧都瞬间消失了,王氏她们不敢动,李夫人不敢再动,黄氏是压根就没想在这个时候动,所以一路下来,竟然有着超出预期的欢腾。 谢荣到来后,自然也听得了殷昱与谢琬的婚讯,不过他略略一顿,便就微笑着冲谢琅道了恭喜。这个人通常情况下都很难让人看到他失态的一面,上回冲到顾府去打顾若明,兴许是他平生最为放肆的一次,但是即使那样,也没有人怀疑他骨子里的儒雅。 典礼后便进入晚宴阶段,谢琅由齐如铮等四人陪着挨桌敬酒压席。 谢荣与护国公还有魏彬同席,头一桌是新娘子娘家送亲的兄弟,第二桌便是护国公这一桌。 谢琅举着杯挨个敬过,到了谢荣面前,他举了杯饮尽,谢荣却执杯在手,忽然间说道:“你成了亲,也就算是真正当家立户了。有些话,你也别我说的不中听。老太太进京这么久,你去问过几回安?连lun理孝道都不顾,来日又拿什么当立身根本?” 谢荣这轻飘飘的一番话说出来,听的人却压根没觉得只是句寻常的责备。 以孝字压头,怎么说都不是个轻松的事,尤其对于谢琅这样还待考取功名的人。 谢琅压根没想到谢荣会在这个时候以这个理由来刁难,顿时擎着酒杯站在那里。 周边也有人听到了,首先是紧挨着这桌的洪家的人,听到这番话他们侧头看了过来。其次是同桌护国公,闻言目光频闪,探究之意十分明显,再者是魏彬还有同来的兵部侍郎刘永德,他们都在瞬间凝了眉下去。 魏彬凝眉是不满谢荣的卑鄙,刘永德凝眉却是想不到谢琅还有这样的一面。但是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儿,因此,他也只能学魏彬的样子装聋作哑。 谢琅默了会儿,揖首道:“三叔教训的是,回头手头的事办完了,我定去给老太太请安。” 谢荣抬起头来,依然是那样如春风拂面的神情,轻晃着杯子里的酒说道:“何须等以后?娶亲这么大的喜事,老太太身为长辈,明儿一早不还得接受新媳妇奉茶么?就不用过去了,打今儿起,老太太在这里住几个月。什么时候她想回去了,我再来接她。” 一句话震得谢琅脑袋嗡嗡直响,谢荣要把王氏留在这里住下来?! “怎么?有问题吗?”谢荣轻缓地反问。 谢琅还能说什么?不同意吗?这里一大桌子人全看着他,他只要敢说个不字,或者找半个理由出来推托,他这辈子不孝的名声能以长翅膀的速度马上散播开去!如此一来连累的不是他一个人,是魏彬,是洪桧,也是才与他们家结亲的护国公和殷昱! 他后槽牙磨得咯咯响,谢荣不声不响,原来是在这里等他!等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吃了这个哑巴亏! 他默默地深吸了口气,含笑道:“正该如此!” 谢荣扬起唇,仰脖将手上的酒喝了。 一桌人竟是再也不能像先前那般进行面子情的交流了,护国公喝了两杯酒,吃了几口菜,便就起身告辞。这里魏彬送了护国公出府,也无意再与谢荣周旋,遂也让人告诉了声魏夫人,提前先走。他们都走了,刘永德自然没有再留下的道理,于是乎,竟也走了。 这里一桌人徒留下谢荣,他掏出丝绢擦了擦手,也缓缓踱出了府去。 内宅里魏夫人收到丈夫先走的讯息的同时,也得知了谢荣当众要挟谢琅留下王氏在府的消息,她本没有插手人家家务的习惯,但是仔细想了想,又还是让人告诉了谢琬。 谢琬听闻后顿了顿,便冲远处的魏夫人颌了颌首致意。 谢荣把王氏留在枫树胡同,应该是早就打好的主意,要不然他也不会任凭寡妇身份的王氏过来丢人现眼。虽然这件事让人觉得十分郁闷,可是在那种情况下,谢琅也的确没有办法推托。既然要她留下来,那就留下来吧,谢荣连自己的生母都不心疼,她自然更不会心疼。rs 207 武器 不过他这样对待王氏,还真是又一次让谢琬重置了对他的印象,对于王氏,谢荣也许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过。王氏之于他,也不过是颗用来对付他们兄妹的棋子罢了。 想到这里谢琬往上首望过去。原本在小偏院里呆着的王氏此时当然也出来就席,眼下她光鲜亮丽的与不知她底细的同桌女客们亲切谈笑,姿容得体大方,看样子分毫看不出她实则是个死了丈夫又遭儿子抛弃的寡妇,谢琬回想起前世死前,王氏满身珠翠歪在榻上睥睨她的样子,忽然无声地笑起来。 谢棋捕捉到谢琬的神情,悄声与王氏示意。 王氏纵使觉得谢琬的笑容充满了讥讽意味,却也拿她无可奈何——眼下人家已经是废太孙的未婚妻,她就是端着继祖母的架子也只有白瞪眼的份了。 “老太太,老爷说让您在这里住下来,等您什么时候想回去了他再来接您。” 正在郁忿之间,庞鑫忽然进来递话。 “什么?!” 王氏惊叫出声,让她留在枫树胡同?那不是成心让她被谢琬拿捏死吗? “不成!我不留在这里!” 她站起来,走到僻静说道。 庞鑫顿了下,再揖道:“老太太,老爷还有话交代,他说您是想当老封君还是回清河,就看老太太您这几个月在枫树胡同的表现了。如果老太太在这里住得不开心,老爷是肯定要把您送回清河去养老的。为了老爷能够成就大事,还愿老太太能够不负老爷重望,在这里能住得开开心心!” 这是什么意思?送回清河养老……他这是要把她丢在这里当对付这兄妹俩的武器吗?! 王氏心头忽然掠过一丝寒意,她的亲儿子,居然完全无视于她的安危和感受,把她弃在这里当成了去除障碍的工具! “这是你们老爷亲口说的?”她颤着声音问道。 庞鑫垂头:“小的不敢有一字虚言。” 王氏都快要气晕了,她抬头往谢琬看过去,谢琬也正好往她看过来,目光澄清微微带笑,——她知道了!为什么先前她会露出那样讥讽的神情,原来她早就已经知道了这层,知道她被自己的亲儿子使唤差遣!她在嘲笑她! 她吞了口口水,心里忽然更清明了。 原来谢荣接她进京,根本就不是为了要接她过来享福,而是为了在合适的时机把她塞到谢琬身边!可笑她精明算计一辈子,到最后居然钻进了自己的儿子设下的陷阱! 王氏只觉头轻脚重,好容易才扶着墙壁在椅子上坐下来。 谢琬管不着王氏这边,宴散之后,府里也安排了有戏班子,她得陪着魏夫人等人在戏园子看戏,魏夫人看她有些神思恍惚,便说道:“忙了一天,你回房去歇息,我又不是外人,有靳夫人和齐夫人他们陪着就很好了。” 谢琬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见魏夫人目光恳切,余氏又在旁催促,便也就顺从地告退了。 回到房里其实也睡不着,妆奁匣子里装着殷昱给她的龙凤镯,白日乍听到消息的那幕如潮水般涌向她眼前,他们说,从今日起,殷昱就是她的未婚夫了…… 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想起那夜他抱着她在码头上狂奔,她叹了口气,拿帕子覆着脸,睡了。 想不清楚的事就暂且不想,反正她都已经答应嫁给他了。 护国公策马回到府里,霍老夫人迎到门前。 不免问起此去情形,护国公把始末说了,然后哂道:“就是个富户人家的女子而已,无权无势,虽说有魏彬跟她撑腰,可魏彬又不是他们家的正经亲戚,人家跟谢荣还是死敌呢!我就不明白昱儿怎么会鬼迷心窍选了这么户人家!” 霍老夫人面色沉凝,默了半日后抚着扶手道:“这孩子是不像话。他要自己选媳妇儿我们可以不管。但这样恣意妄为就有些过了。” 霍老夫人打小从没有亲近过平民,在乍听见他居然来请护国公去谢府求亲时,她着实吓了一大跳。 可是殷昱态度那样坚决,话语间没有一丝转寰的余地,她的确也没有理由和立场去否决他。 连太子妃都亲口说他的婚事可以自行决定,她当外祖母的又能说什么?可是殷昱的婚事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这也是与护国公府密切相关的,魏彬是殷昱推进内阁的,谢琅是魏彬身边的人,形势这样下去,殷昱也许很快就能形成自己的势力,更或许有一天,连护国公府也未必被他需要。 到那个时候,护国公府又该何去何从? 在皇帝眼里,他们是近臣,也是权臣,在殷昱眼里,他们是亲戚,也是对手,有一天当殷昱不再需要护国公府的庇护,那护国公府也就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大家都懂,举朝不知多少人在盼着霍家倒台。 殷昱当然不会像别的人一样希望霍家倒台,可是他对霍家有意识的保持着距离终归让人心生不安——对霍家来说,他们多么希望太子妃的长子跟外家是同声共气的,是完全毫无保留地依附着他们的。因为只有这样,霍家在大胤朝的声威才会永屹不倒。 想到这里,她叹了口气,再说道:“他太糊涂了。” 护国公也很生气,他放了茶,却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亲已经订了,那小子专门赶在人家办喜事的时候跑去提亲,为的就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跟谢琬订了亲!如果是他自己安排的提亲也就罢了,说不定我们还可以想个由子否认这事儿,可这回是老子亲自去提的亲,能否认吗?” 否认就等于打他的脸! 护国公是很生气,可他生气的方向倒不是妻子这层。 殷昱是他跟世子霍世聪一同教养出来的,他们曾经想给予他世间最好的一切,包括皇位,虽然出了那件事,令得他们措手不及,可是殷昱人还在,就有希望,而不管殷昱将来站在什么位置,都绝对不会是个真正的庶民,所以他的妻室,也绝不能随意选择。 护国公此刻的心情,就好比被自己的牙齿咬到了舌头,疼,但还真是没法跟别人说的滋味。 霍老夫人望着丈夫,平静地道:“这不才刚订了亲吗?离成亲还早着呢。” 护国公听得这话,沉吟了片刻,倒是也冷静了下来。 这边厢黄氏勉强撑着看了两出戏,便告辞回到府里,自然头件事是把谢葳叫过来,把殷昱跟谢琬订了亲的事告诉她。 谢葳顿了有好半日,才怔怔地把目光转向黄氏,“殷昱怎么会看上她?” “这个怎么说得清楚?”黄氏叹气,“你今儿是没见到那场面,护国公让人抬着那么些东西一到来,几乎整个枫树胡同的人都涌过来了,能令得护国公这样的权臣亲自出马,又能让男方下这么大手笔提亲的,只怕霍家自己的少奶奶也没这排场!谢琬这回算是出尽风头了。” 谢葳又再呆站了会儿,才挨着床沿坐下来。“她竟有这福气……” 黄氏侧头看着女儿,心里也跟刀绞了似的。 谢葳跟谢琬相比什么都不缺,可是如今她婚事越发艰难,而谢琬却不声不响跟废太孙结了亲,即使他已经被废,他也还有个位高权重的外公和高坐在太子妃位上的母亲。这样的身世,天底下是没几个人能比得上的。 谢葳就是踏破铁鞋,也再难找到比她更好的了。 “但愿老太太能够在那边折腾出点什么来,天下的好处也不能让她谢琬一个人占尽了!” 黄氏正默语间,谢葳忽然双目透出刺人的冷光,说道。 翌日一大早,新娘子便要敬茶。 府里没有公婆,于是便由齐嵩夫妇代受。 昨天夜里谢琅大醉归房,朦胧中记得是洪连珠衣不解带照顾了他一夜,因此早上起来看见她两眼下一片黑晕,颇有些内疚,遂让丫鬟打了水进来,亲自侍候着她梳洗。洪连珠不敢受,谢琅红着脸道:“早听说娘子贤名,以后家里的事还要劳烦娘子费心操持,为夫私下对你照顾些也是该的。” 一句话说得洪连珠心里自在踏实,自此对自己的选择更是坚定不移不提。这里两人闹完了大红脸过后,谢琅遂又简单说起了府里一些情况,同时把王氏暂时要住在府里的事说给她。 洪连珠点头道:“我原先在娘家听小姑来信说起些这些事,这老太太的事也略听过一些。总之我凡事多让她两分便是了。” “不能多让。”谢琅听得她这么说,就怕她吃亏,可是毕竟才做夫妻,有些腌脏事儿还不能说得十分明白,于是就道:“这家里的事琬琬最清楚,平常我不在的时候,你没事就去跟她说话。这些是非我也不好怎么跟你说,总而言之,慢慢地你就知道了。” 洪连珠虽然听得含糊,但听得这么说也知道这王氏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因而就留了心眼,梳洗好之后就随着谢琅去正厅。 这里齐嵩一家和王氏谢棋已经到了,谢琬正在招呼着丫鬟拿碗沏茶。rs 208 倚老 昨儿事太忙.也没顾上谢棋这层。谢荣让王氏留下来住他们不好当着外人面回绝,可是谢棋留下来就没道理了,等新人们奉了茶,谢琬自是要有说法的。 这里余氏见着王氏在座怪没好脸色,但是这是头回见外甥媳妇,她也不好表露在面上。见着谢琬眼窝里乌压压的,便就拉着她坐下道:“昨儿没睡好?” 齐如绣闻言,噗哧一声从旁笑了:“突然之间就成了护国公府的准外孙媳妇,睡得着才怪!” 谢琬一张脸通的红到脖子根,拿起手上帕子便去抽她。 帕子甩在身上跟风吹似的,哪里有什么痛感?齐如绣大笑。 余氏也笑着拍谢琬的手背“男婚女嫁都是正常事,不必害羞。 我看殷公子虽然出身尊贵,可是待人接物十分亲切随和,而且为人也很坦诚,虽然门第悬殊点儿,但只要他对你好,他不计较,就没什么。” 昨儿听到这雷霆消息,余氏也huā了好长时间才接受下来,因为到底觉得门不当户不对对女方很是不利,不过夜里在**思来想去,又觉得像他们这样门第悬殊也不算什么要紧,因为殷昱是开府另住,谢琬上无公婆要侍奉,中无叔伯妯娌要周旋,真正是过门就当家。 如果殷昱能够对她一心一意,那真是再也没有的好姻缘。因而事已至此,也只有给予祝福。 谢琬自己倒不是想的门第之事,从她得知殷昱真身份那刻起.她就一直没想过跟他来往还有门槛限制,所以从来都是把他当朋友一样平等的对待。眼下即使被他突然提了亲去,她也没觉得有高攀的感觉一主要是殷昱从来没有让她产生过这种不对等的感觉。 她想的是,谢琅为什么会那么迅速地决定这门婚事?她开始怀疑,殷昱送她回来的那天夜里,他跟门房说有点事要与谢琅说,也许就是为这件事...... 但是是不是又有什么要紧?她对这样的结果其实是接受的,如果他也是发自内心的话。 虽然她还是有些想不透,她之所以任凭哥哥答应了护国公的提亲,是因为这人是殷昱,还是因为他是松岗上救下她的那个少年? 她知道自己不排斥这场婚事,跟殷昱在一起,她有着从别人那里得不到的安心和踏实。仿佛随着他一起哪怕是同闯龙潭虎穴,她也心甘情愿似的。可是说到婚事,这是要一辈子相守相爱的事情,她也想知道,她自己为什么会接纳他,是因为想报恩,还是因为心里也有些喜欢他? 但是这些疑问她都只藏在心底里,因为它们的存在那样微小,并不至于会影响到她对他的态度。 不管怎么样,能够与这样的一个男子过一生,也是幸福的事吧? 前世从来没有触碰过儿女私情,这世里得到殷昱,算得上是意外的幸运。 虽然说跟他结合同时也意味着未来有许多危险,可是难道她不嫁给他,她就保证能够平安到老过一辈子吗?遇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人,与之过一生,有时候一些未知的危险是可以被忽略的,何况,谁能一口咬定她与他就不能善终? 对于决定好的事,谢琬便不再质疑。 余氏这里对谢琬谆谆相告,王氏坐在上首却投过来凛冽的目光。 昨夜没睡好的不止谢琬一个人,王氏也辗转到天明才歇。谢荣的作为令她感到透骨的心寒,前三十年在清河的风光如今已如同上辈子的事了,谢启功在的时候她虽然不见得拥有全部的权力,可至少她是谢府的当家太太这是勿庸置疑的,可如今她成了什么,被自己儿子丢在仇人家里自生自灭的弃妇! 谢荣再冷待她,也是她后半生的依靠,她若想安安稳稳寿终正寝,就得取悦他说到这个词,她心酸得想笑。想不到她前半辈子要取悦自己的丈夫来获得地位和财富,而后半辈子却又要取悦自己的儿子来保住自己的生活! 然而她再忿然不平又能如何,她不按谢荣的话做,不把枫树胡同搅得鸡犬不宁,谢荣就真的会把她送回清河…她可不要回清河!可不要再去那里过等着黄氏施舍的生活! 所以辗转了一夜的结果,是她咬牙接受了这个事实,如果说得到在京师侍郎府里优渥的生活是她能够为自己争取到的,那么从今儿起,她就必须得为自己争取! 她望了眼那头正对坐说话的谢琬和余氏,皱眉道:“都这时候了,新媳妇也鼻过来了吧?” 余氏偏头道:“老太太要是口渴了,就先喝杯茶。” 王氏瞪向她,忍着气说道:“舅太太这是在喧宾夺主么?” 余氏笑了下,不理会她。 这种时候跟她吵,不是给谢琅和洪连珠添堵么?妈才不会上这个老妖婆的当! 王氏见她闭口不接,倒是也无趣了,见着了丫 鬟在旁.正要让她们去催请.门外吴兴就道!‘.大爷和大奶奶来了。”紧接着,果然见谢琅与洪连珠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谢琅穿着簇新的宝蓝色直裰,洪连珠是一身大红色连袖夹衣,细看她五官,只见弯眉大眼,竟然十分端庄秀丽。谢琅也是好相貌的,两个人走在一处. 竟是说不出的和谐融洽。 余氏看到这里己经冲着齐嵩他们笑起来。 洪连珠听得上首的笑声,脸已经红了下去,谢琅回头看了眼她,伸出手温柔地的牵着她过了门槛。 谢琬见到这样子的兄嫂,心里也十分欢喜。 谢琅把妻子先引到齐嵩夫妇面前,告诉了身份,然后两人跪下去奉茶。 王氏从旁见了,立即出声道:“祖母在此不跪,先跪舅舅舅母,这是哪门子道理?”.一只手竟是把桌子拍得啪啪响。 洪连珠顿在地下。 谢琬道:“嫂嫂奉茶便是。,. 洪连珠看了眼她,含笑点头,唤了舅舅舅母,然后把茶奉了给余氏和齐嵩。 齐嵩捋须笑得直呵呵,余氏则眉开眼笑地给了一套赤金的头面。 洪连珠这边厢也依礼上了份老山参作为见面礼。这是俗礼,按照规矩,新娘子的娘家需要给新娘子预备一份给夫家成员的见面礼。 洪连珠给齐如铮的是套文房四宝,给齐如绣的则是一幅湘绣。这二人尚未成亲,排行又低,因而回礼就免了。 洪家并不算有钱人家,洪桧夫妇给女儿预备了这样的见面礼,算得上是费了心思。 王氏气得面色铁青,除了谢棋连忙替她抚背,没有一个人理她。 谢琅打算见过了谢琬再绕过去见王氏,谢琬冲他摇了摇头,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领着洪连珠到了王氏面前。举了茶,与洪连珠跪下。 洪连珠把茶递上去,说道:“请老太太喝茶。,. 王氏冷哼了声,撇头不接。 谢琬直接道:“嫂嫂起来吧,老太太想来是没有备见面礼,不好意思受你的茶。,. 她这话是大实话,王氏如今要仰儿子儿媳的鼻息过活,手里哪里有什么余钱给什么见面礼?就是她尚有私己,也绝对不会拿出来送给洪连珠的。所以,王氏今儿过来,就是端着祖母的架子过来空手套白狼,准备套洪连珠预备的那份礼的。 之所以让他们先过去,也不过是堵了她的嘴,免得她借题发挥说尊卑不分罢了。而余氏他们本来就是以父母身份受的这礼,在继祖母之前先受新媳妇的茶,也没人会说什么。 王氏确实没有准备,也是料定了洪家必会备她这份礼才会过来的,眼下被谢琬一语摒破了心思,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当即道:“谁说我没备礼?棋姐儿,回房把我妆奁匣子里那对玉镯子拿来”. 明知道是来受新媳妇的茶,还要临时遣人回去拿,这要让人相信她是有准备的,那简直是不可能了。洪连珠倒还好,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而她身边的两个陪嫁丫鬟以及府里的下人们,却都不约而同地露出鄙夷的目光来了。 难怪他们大爷和大姑娘会这么不给老太太面子,就冲这样的长辈,换成谁也尊敬不起来。 谢棋很快拿了东西过来了。谢琬顺眼望去,却是对不过十来两银子的青玉。这种东西打赏下人丫鬟还成,拿来打赏府里正经的大奶奶,也真亏她做的出来! 谢琅待要发作,洪连珠偏头看了眼他,点点头,把镯子接过来,说道:“孙媳多谢老太太赏赐。秋月,你也回房去把我床头那盒子拿过来,孝敬老太太。,. 秋月顿了下,连忙拔腿回房了。很快拿来个样式木朴的盒子,递给洪连珠。 王氏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它。洪连珠把盒盖打开,放在王氏手畔的茶几上:“这盒铁观音是孙媳的一点心意,还望老太太收下。”王氏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眶来了! 青玉是打赏给下人的,那茶叶就不是打赏下人的了吗?!王氏突然觉得自己看走了眼,没想到这新来的小媳妇居然也是个硬茬!才进门居然就不给她这个祖母面子,往后与这兄妹俩同声共气了,那还得了! 齐如绣没忍住,噗哧笑出来。余氏瞪了她一眼,回头与谢琬对视,两人眼里的笑意却也都藏不住。 铁观音对青玉,倒是配得美妙绝伦! 谢琅心下大安,遂牵着洪连珠又往谢琬这边来。 洪连珠给谢琬备的也是一幅湘绣,大小质地都与齐如绣那幅一样,甚至连内容都是拔弄丝弦的仕女,差的只是面容姿势不同。 209 驱逐(粉红200+) 谢琬很高兴。看来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洪连珠都是一样的聪慧而周到,虽然说她是谢琅的亲妹妹,齐如绣隔了一层,可是齐家对她和谢琅是真没话说,尤其这场婚礼,若不是余氏忙前忙后,哪里有这么周到? 她心底里是希望洪连珠能把齐如绣也当小姑看待的。所以非但不觉得洪连珠这样做有错,反而更加放心。一个能把丈夫的亲人当成自己亲人看待的女子,一个会对这些不起眼的小事也办理得这么周到的女子,一定会尽心帮助谢琅把谢家发扬光大的。 她冲洪连珠笑道:“谢谢嫂嫂。” 洪连珠也冲她温婉地笑了笑。 这日没有别的安排,回门要明日,而后日才会有洪家的人过来赴认亲宴。 王氏这里气冲冲地回了房不提,这里齐嵩父子上的上朝回的回房,余氏这里却还有话跟新人们说。 她先是遁例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然后便与谢琅道:“你没有兄弟帮扶,这辈子最亲的人就是妻子儿女和妹妹了。往后不管怎么样,凡事一定要敬着妻子,只有两个人同心协力,日子过起来才有奔头。你没有父母,往后亲家母就是你的父母,也一定要当自己的父母一样孝敬。往后恩恩爱爱的,早添儿女。” 谢琅跪下称是。 洪连珠也跪下来,“舅母的教诲虽然是送给夫君的,连珠却也不敢轻狂。往后自当尽心相夫教子,疼惜小姑。连珠在出嫁之前就从靳夫人处听说过舅母的为人,十分钦佩,连珠愿意以舅母为榜样,把丈夫的亲人当成自己的亲人,往后一切荣辱,连珠都与夫君一同承担。” “好孩子!”余氏含泪拉起她来,说道:“老天爷总算是怜惜苦命人,逢之和琬儿受了这么多的苦,如今能娶得你这样的媳妇儿进门,你公公婆婆要是在世看到,不知道有多高兴。” 洪连珠垂下头来。 谢琬走过来笑道:“舅母别提这些事了,我们现在不是都好好的么?” 余氏这才恍觉这样的日子提起这些事来确不合适,连忙又笑道:“我没什么别的话说了,你们随意吧,平日里要是闷,你就上禧福堂来坐坐。” 说着便起身回屋,谢琬也就与齐如绣一道伴着她出来了。 出了正院,谢琬则带着两个婆子直接去了王氏和谢棋所在的碧落轩。 王氏受了这一肚子气正不痛快着,听说谢琬前来,浑身的神经立时又绷了个死紧。才从榻上坐起来,谢琬就已经进来了。 “去收拾棋姑娘的东西,即刻送回四叶胡同去。” 王氏站起来,谢棋抢先道:“为什么送我回去?我要跟老太太在这里!”这里的伙食比起四叶胡同来还要好,地方又比四叶胡同大,又不用看谢葳的脸色,没想到谢荣竟会把她安排到这里,她都还没高兴完,谢琬居然要赶她走? “没有为什么,我说让你走你就得走。” 谢琬看着她道,然后转头吩咐身后的婆子:“一个时辰之内送她出门!” 婆子们自去厢房里收拾谢棋的东西去了。 谢琬这里走到王氏跟前,冷眼扫了她两遍,说道:“别以为仗着侍候过老爷子那些年就真把自己当老太太,当着外人的面我敬着你,关上门来你就是我顺便养下的一只狗。要想在这里兴风作浪,你先问问自己还想活多久。” 王氏死瞪着她,后槽牙都几乎被咬断。 谢琬交代身边的嬷嬷:“邢嬷嬷从今儿开始管着碧落轩,老太太吃的用的都不缺她,派四个丫鬟侍候着,有病医病,有伤服药,但是见过什么人,要去哪里做什么事,都必须要及时向我汇报。” 邢嬷嬷颌首称是。 谢琬扬唇看向王氏:“看见没,谢荣把你送过来,就是让我来折磨你的。” 王氏脸色煞白,但是仍然隐忍着半个字都没说。 谢琬冷冷扫了眼她,步出了门去。 身后传来谢棋对婆子们大声的斥骂声,她头也没回走向枫华院。 看见谢棋她就无法不想起掩月庵里发生的事,王氏的丧尽天良,谢宏的无耻卑鄙,谢棋的丧心病狂,即使这些事情早已过去,可是回想起来,仍然会让人怀疑这世间的人性。 回到房里补了会儿觉,吃了晚饭,正准备去问余氏明日回门该备的东西,玉雪便进来说大奶奶来了。 谢琬连忙又整了整妆容,去到门口,只见洪连珠独自带着秋月到了廊下。 把人迎进来,玉雪自去沏茶,谢琬含笑看向洪连珠:“嫂嫂怎么不在房里歇会儿?我们家里可没那么多规矩。” 洪连珠摇摇头,打量着她,笑道:“说起来我们也通过几封信,当面说话却是头一回。你果然跟信上一样坦诚爽朗。”说完她却又浅浅地凝起眉来,说道:“来找小姑是为了说说老太太的事。你原先在信里跟我说过一些,因而日间我那样顶撞了她,也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带来什么后患?” 原来是为这事。 谢琬倒也理解她。初来乍到的,王氏又是这样的身份,这分寸难免让人拿捏不准。 她说道:“你不必顾虑这么多。谢荣把她送到我们府上,就是来捣乱的。就是今儿你让着她,她事后也会想法子拿捏你。总之凡事我们做到不让人捉住把柄,让人有机可趁便是了。至于她有过分的地方,你大可以牙还牙。” 洪连珠沉吟着点头,“你这么说,我心里就有数了。” 在谢琬这里坐了阵,洪连珠回到房里,谢琅就站起来,说道:“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洪连珠在他对面的榻上坐下来,含笑道:“果然是像夫君这么说的。小姑胸中甚有主见,我回来时还听说,她上晌就把棋姑娘撵回四叶胡同去了,老太太一声也不敢吭。如今又让人把老太太日夜看了起来,竟是把什么都想到了。” “那当然。”谢琅捧着书歪在**,笑道:“要不然殷昱怎么会磨了我半宿,求着要我把她嫁给他?” 昨天护国公来提亲的事她也听说了,没想到她的小姑居然会是废太孙未来的妻子。 洪连珠好奇地抬起头来,“是殷公子亲自来跟你求过的?” “他不来求,我怎么会随便答应把琬琬嫁出去?”他笑道,然后坐起来,“你可别把这事跟琬琬说了。我再告诉你,那天夜里我一开始是不肯的,后来把他急得都冒汗了,然后脱口告诉我,他是真心喜欢她,我才答应的。” 洪连珠听完,笑起来:“我虽然没见过殷公子,不过合不合适小姑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她都没有反对,应该是段好姻缘。” 谢琅笑了笑,心下又有点涩然。他守了这么多年的妹妹,果然就要被狼叼走了么? 他这里满心不是滋味,洪连珠支不觉他的心思,只顺手拿起手畔的衣服来叠。谢琅目光无意间落到她盘起的乌发下露出的半截粉颈,胸内忽然就热烫起来,一张脸也红了,昨夜因为他醉洒,两人竟然也没有圆房…… “天色不早了,要传热水来洗漱么?” 洪连珠走到床边,手搭着帐钩信口问道。 谢琅伸手勾住她的腰,将她拉到**来,轻覆上她的身子道:“等会儿再传……” 谢琅的婚事整个儿忙完落定,就已经是四日后。 而这个时候满城里也都已经把废太孙订了位平民女子为妻的消息议得如滚水沸腾,枫树胡同近来也日渐热闹了,许多人都打听到原来废太子夫人的娘家就是在此处,于是慕名前来观瞻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甚至原先买糖炒栗子的老婆婆附近临时又新开了好些货摊。 消息会大肆散播出去这都在每个人意料之中,因为这本来就是殷昱的目的,而皇帝这日终于也听到消息了,他火速把护国公召进宫,问道:“听说昱儿订亲了,订的是个平民女子,而且还是你去提的亲?” 护国公眼观鼻鼻观心说道:“皇上的消息没错。是这样的。” 皇帝死瞪着他:“谁出的主意?” 护国公道:“他自己。” 皇帝凝眉不语,沉默下来。 皇帝知道了消息,东宫自然也收到了消息。 太子听过崔福的禀报后,坐在大殿里久久未有动弹。大殿里虽然站着数十个宫人,可是也静得如同没有人一样,大家都垂着头,等待着太子发令出声。他们仿佛都已经习惯了,在这样安静得让人有窒息感的殿室里当一个活动的木头人,没有人知道太子在想什么,也没有人敢揣测。 太子并不暴虐,也不喜怒无常,他从来没有真正发过一场脾气,他只是莫测。 “去凤栖宫。” 安静的殿室里忽然响起了他平淡无波的声音。 崔福连忙无声地示意人上前侍候,然后走过来,伴着他出了殿门。 凤栖宫是东宫里太子妃的殿室。 此刻霍氏正坐在床榻上,正对着手上一封信出神。就连太子走进来,也好像也没有发觉。rs 210 倔性 信是护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让人捎进来的,写的正是有关于谢琬的一切资料。杨氏在见过谢琬的翌日就进宫跟她说了龙凤镯的事,也提醒过她要不要阻止,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做。她说过,她的儿子她相信,也尊重。 “用过膳了吗?” 太子坐在榻沿上,忽然道。 霍氏默然地摇摇头,把信折起来,放进抽屉里。 旁边宫女无声地端来了膳食,太子接过来,拿勺子舀了半碗粥,递到她跟前。 “快吃。” 霍氏撇过头去,他去拉她的手,被她挣脱开来。这番简单的动作之下,太子气息有些微喘。霍氏眼内闪过丝痛色,微侧头看了他一眼,又咬唇把头转了回去。太子望着她,平息了下气息,再伸出手来,揽住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胸前。 即使靠在他胸前,她也听不到他的胸腔传来如常人般清晰的心跳声。 他轻吻她的发丝,气息如游丝飘出来:“会好的。” 霍氏被他紧揽在怀里,闭上眼,眼泪滚下来。 护国公对皇帝的反应很满意,这几日浑似没这件事堵心事似的,日日心情大好。 霍老夫人这些日子也没传出什么动静,只偶尔召集三个儿媳妇来问一问这谢琬跟谢荣两家的恩怨。 殷昱订亲后来过两回,大家对他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同,霍老夫人依旧对他嘘寒问暖,罗氏秦氏依然客气有加,只有杨氏在无人时会以忧心的目光看向他。这日进府来寻护国公时,他就绕到了威远堂来给杨氏请安。 杨氏招了他近前坐下,便就问他道:“婚事议得怎么样了?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殷昱道:“已经换了庚帖,下个月过大礼,胡沁已经看好了日子,说是明年四月间最好。” 杨氏点点头,又道:“这姑娘,你是认真的?” 殷昱笑道:“那是自然。昱儿不敢拿终身大事开玩笑。”然后又正色道:“我很喜欢她。” 杨氏顿了半刻,看着地砖道:“你想清楚了就好。我只怕你万一遇到什么难处,又打起了退堂鼓——你该知道,国公爷和老太太他们都不大愿意你结的这门亲事。所以有些事,你自己要想清楚,霍家终究是为你好的。” 殷昱沉吟道:“舅母能和我说这番话,足见是真为我好。请舅母和舅舅放心,昱儿绝不会忘记舅舅和外公那么些年的教导和爱护。可是琬琬我是一定要娶的,哪怕没有霍家我也一定会娶。” 杨氏闻言,也被他话里的坚定而震住。半日她才垂下眸来,叹道:“你跟你母亲,还真都是一样的倔性子……” 外间各方都在对这件事产生着不同的反应之时,谢琬即使闷在府里,也感受到了这股热潮。 谢琅的婚事落定,府里人便就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向了她,自然都是祝福的,可是在这样永不止歇似的的祝福声中人也会让人疲于应付。洪连珠看出来谢琬的无可奈何,与齐如绣打趣她之余,便就也吩咐了下人这几日都不许去搔扰姑娘。 而谢琬清闲了几日,又想起手上还有些帐目没跟洪连珠交接完,便就拿着帐本去正院。 洪连珠办完认亲宴的翌日,谢琬便把手上的帐目全都清理好移交到了她手上,这次谢琅成亲罗矩和申田都没回来,因为运河沿线的生意已经做起来了。眼下就只剩下些手尾没处理,估摸着年底前罗矩就能回到京师总铺坐镇。 洪连珠在娘家时也帮着母亲管家务,因而上手很快,尽管还有些不熟悉,但只要再花上两三个月,应该也能差不多。 谢琬到了正院,秋月迎上来,告诉大奶奶正在花厅与齐姑娘看乐谱,谢琬便就也过了花厅。 正要坐下,前面忽然来人说,殷公子来了。 齐如绣就看着谢琬直笑。洪连珠忙道:“好了好了,我去看看。” 谢琅也在家,洪连珠到前头招待了下就回来了。回到屋里见着齐如绣已经被余氏唤回屋去了,而谢琬一脸沉静地坐在桌畔,也忍不住赞叹道:“果然殷公子不是寻常人物。倒是很配得上我们琬琬!” 谢琬脸红了红,拿起面前帐薄推过去,“这是上个季度丫鬟们的例钱簿子。” 说完便就出了门。 回了房又有些无聊,这算怎么回事呢?即使订了亲,他不也还是他么?怎么就非得这样尴尴尬尬地。这么一想,心里倒是又空爽了些,见了屋里没人,便就又出来。一个人顺着庑廊闲逛,进了后园子,见着通往后巷的那道角门,又不知不觉走了过去。 开了门到了门槛上坐下,巷子里依然静谧无人,像极了那个下晌。 “就知道你会来这里。” 夹巷里顶上有一线天的光,光线微微地投下来,将面前的殷昱五官照射得明暗分明。 谢琬倒是有些意外,站起来。 站在他面前,她才发现自己居然只有他下巴那么高,她平视过去也只能看见他紧实的胸膛。 相对于她的意外,殷昱却显得很自然,好像两个人根本没有订下亲,还是从前那样可以无视性别随意聊天的他们。他抱着胸,背靠在墙壁上,一只脚屈起抵住墙角,姿势看起来闲适又散漫。“我是偷偷过来的,别让大哥知道。” 他冲她笑了笑,口里的大哥叫得比她还自然。 谢琬看见这样的他,也笑了笑。她很喜欢这样很自在地跟他说话,原先还害怕多了层关系会有些不同,没想到了并没有因此有所改变。 心情一回复正常,语气自然也就轻松回来了,她仍然在门槛上坐下,抱着双膝,望着地下,说道:“为什么要提亲也不提亲跟我说一声?弄得这样人尽皆知,有必要么?”说到这里又抬起头,半开玩笑地道:“其实你直接跟我说,我也不见得就会拒绝你。” 如果一定要有场婚姻,实在也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 “其实我不是怕你拒绝我才这样。”殷昱半蹲在她面前,说道:“而且,那天夜里在码头,我不是就说过要娶你了么?而且你也没有拒绝。” 说到码头那夜,谢琬还是有点脸热。 她早就该想到他不是那种会随便把这种话说出口来的人。只是有时候心动了却让人难以相信它的真伪,越是没有触碰过情爱两个字,它一旦来临,总是让人产生近乡情怯之感——明知道那是人期盼的东西,一旦靠近了却又让人心生畏惧。 “殷昱,就算我高嫁给你,我也不会愿意你三妻四妾。”她定定地看着前方,说道。 话说出口,她才惊觉心底的担忧,她竟然不愿意与别的女人共享他,不管他来日仍然是庶民还是在朝堂也拥有着一席之地的权臣。如果做不到这点,她也宁愿不要。 殷昱闻言,却像是松了口气似的,笑了下,说道:“当然。而且,你也并不是高嫁,对于我这样一个时刻都可能存在着危险,有可能给你带来灭顶之灾的人,你兴许还是冒险下嫁。可是,即使是这样,我也还是想娶你,你不要怪我自私。” 自私?她倒从来没想过。 难道不是她自私么?因为松岗上那一面之缘,她是这样地想要留住他。 即使当时只把他当成比自己小上许多的不懂事的孩子,可是经过这近一年的接触来往,那种不以为然的感觉已经早不存在了,现在有的,竟然是一种即使他仍与她差着一辈子的年纪和阅历,也仍然可以与她平等对话的奇妙感觉。 她就是怕自己出于自私想要留住他,所以才会有些某些担忧。 “危险我不怕。”她说道。“即使没有你,我也不见得安全。只是殷昱,你的目标是什么?是要反攻回宫,还是就此在朝堂里拼出片江山?” 如果是要反攻回宫,那她面对的阻碍和要努力的地方就太多了。而如果是要稳据朝堂,那谁又能保证他的一世安全?就算殷曜垮台,也还有别的上位者,不管是谁,他们都一定会猜忌他的。 说到这里,殷昱也沉默下来。 “眼下我的冤清没有澄清,现在说目标有些太早。可是琬琬,我从来没跟谁发过誓,现在我可以向你发誓,不管我站在什么样的位置,你永远都是与我平等的。 “在我和前途之间,没有选择,因为从我决定提亲的那刻开始,我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所以你不要担心什么三妻四妾,以及未来你的处境的问题,我大胤朝没了我一样有人登基,而如果我没了你,谁会随我一道深夜探敌,去同闯龙潭虎穴?” 谢琬看着他,眼眶忽然就有点涩了。 她眨眨眼,笑起来:“这还差不多。” 夹墙顶上投下来一线金黄的日光,照在墙壁上,耀得昏暗的小巷里也徒然多了丝明媚的气息。 谢琬离开后巷回到房里,眉间的犹疑已经不见了踪影。 对于这门婚事,她忽然拥有了信心。殷昱的坦诚让她觉得即使改变关系,也不会给她和他的相处带来困扰,她喜欢能够坦诚待她的人,这样让人很容易产生安全感。那么为了彼此共同的未来,她很愿意朝着他指引的这个方向前进。rs 211 闹腾 枫树胡同这边呈和乐安宁之势,四叶胡同却也因为谢荣的荣升而日渐热闹起来。隔三差五地总有人上门拜访,而谢荣也越来越忙,加之与黄氏分居,所以内宅倒是鲜少见得他露面。 黄氏因为王氏不在,近来显得情绪好了些,但是又仍有隐忧,因为那边厢谢琬跟殷昱订了亲,而这边谢葳却还悬在半空。随着谢荣身份水涨船高,近来倒是也有些人上门来打听,可是谢葳却好像没了这份心思,对婚事两字竟是再也不问不提。 她自己不问津,黄氏也没有办法,谢葳的性子不是那么好应付的,倘若她自作主张给她订下,她不愿意的话还是会不愿意,难道到那个时候再闹一回退婚吗? 所以,这件事总像根刺似的扎在心里拔不出来。而这边厢谢芸又很该议婚了,也不知道该不该先把谢芸的事情谈定再去论谢葳,想寻谢荣商量商量,可是又总横不下这颗心去找他,因而也就拖了下来。这几日便就请了人把宅子再翻新翻新,也要衬得起这个侍郎府的名号才是。 这日午觉起来正要去看看进展,忽然花旗就快步走了进来,说道:“太太,大姑娘听说了李夫人那日去枫树胡同提亲的事,正在跟棋姑娘吵架,说是要让人把棋姑娘打死呢!” “什么?” 黄氏闻言,不由惊唤起来。她虽然恨不得谢棋即刻消失,可若是真把她弄出个毛病来,这也不是三两话就可以解决的事!而李夫人去枫树胡同提亲,这又跟谢棋有什么关系呢? 她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后院,果然见谢葳怒气冲天地指挥人押住了谢棋。而谢棋则呈泼皮状,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赖来! “这是干什么?” 黄氏急走过来喝问道。 谢葳冷笑指着谢棋:“母亲可知道那李家跟我退了婚后,又转回头去跟谢琬提亲的事么?你知道这个贱人刚才怎么说,她说我被退婚是自找的,还说当时是我自己撞在她的陷阱里去的!你说我该不该打死她?该不该!” 黄氏虽不欲闹出大事,可是听得谢棋几次三番地这样说自己的女儿,心里也不由得来了气,当下咬牙瞪着谢棋:“你倒还有脸说起当日之事!若不是你,葳姐儿怎么会跟魏暹传出那样的事来?都是你害的!你还敢说这样的便宜话!——来人!给我把棋姑娘关起来!速派人回清河,通知她哥哥来接人!” 这边立即便有人涌上前将谢棋拖着往屋里走,谢棋拼命挣扎叫嚷,却是也无可奈何。 这里谢葳气得两颊通红,黄氏气归气,却是也叹起气来。拉着她进了房里,劝她道:“眼下事已至此,再置气也是无用。那李家不是什么好人家,便是退了也是幸运。不然你嫁过去,不定要受多少气。” “我哪里是为嫁不成李家而气恼?”谢葳胸脯起伏着说道:“我是恨他们居然如此不把我和父亲放在眼里,前脚跟我退了婚,后脚立马又去跟谢琬求亲,合着谢琬就比我这个官户之女还要来得稀罕么?他们李家不带这么埋汰人!” “好了好了。”黄氏叹道,“人家要这样,我们也没有办法。” “谁说没有办法?”谢葳站起来,咬牙道:“我得把这事告诉父亲,让他狠治治那李家才成!” 谢荣此刻正跟郭兴在步生香的湘园。 郭兴道:“谢琬跟魏彬走的近,如今殷昱跟谢琬结了亲,这魏彬自然也会成为殷昱的助力了,你说他们会不会早就计划了这一着?” “当然是早就计划好了。要不然护国公怎么会出面挺魏彬入阁?” 谢荣执壶替他斟酒,说道。“殷昱的野心不小,这从他选择到码头军营去当差就看得出来。原先有些事我还想不清楚,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疑惑的了。漕运的案子是谢琬提供给靳永的线索,而之后不久殷昱就去了码头,如今两个人身份悬殊这么大,却偏偏结了亲,我可不相信这是巧合。” 郭兴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早就认识?” 谢荣看了他一眼,举起杯到唇边,说道:“没有别的可能。不过我现在考虑的不是这层,而是骆七那边。骆七突然失踪,你觉得会是什么人下手?” “殷昱?”郭兴下意识道。 谢荣吐了口气,“我也这么想。而且我怀疑,当初发现骆七跟七先生的人有来往的人也应该是殷昱。骆七出狱盯着他的人不在少数,殷昱有这个机会也有这个实力掳走骆七。如果真如我们猜测的这样,那漕运这案子就该有**烦了。” 殷昱肯定会跟骆七问出真相,只要问出了那人,再顺藤摸瓜下来,很多事就遮不住了。 一席话说得郭兴也皱起眉来:“这倒是个麻烦事,那我们该怎么办?” 谢荣看着他:“这个用不着我们操心,七先生自有主张。只不过,为怕这件事也惹到我们头上来,殷昱这边我们也该下点功夫。让他不能不有所忌惮。” “他身边时刻有高手包围,怎么下?” 谢荣将酒饮尽,说道:“他如今不是孤家寡人,办法总是有的。” 郭兴哑然。 话说到这里就已经很明白了,殷昱既然联了姻,那么肯定会牵动不少关系。不管谢琬这个未婚妻在殷昱心目中有多大份量,既然两个人已经绑在一起,那也就算是荣辱与共了。谢琬毕竟是谢荣的亲侄女,他能够这么样轻松地说出这个提议,不能不让人吃惊。 不过郭兴与他交往也不是一日两日,谢家的事情他也知道,那谢琬的确也太不像话,一个女孩子家不老实本份地谨守闺训,却不自量力地想来掺和朝堂公事,还让身为叔父的谢荣吃了几个闷亏,换成他是谢荣,也饶不了她。 反正又不是亲叔侄。 郭兴虽然初初有些骇然,但这么一想,又立刻释然了。 “那这事你准备怎么做?” 谢荣正要开口,目光瞟见门外微垂臻首的两位伊人,又止住了话头,却说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回头上你府上去。”说完又笑着往门外示意:“南君姑娘过来了。” 郭兴扭头一看,果然门外站着娇媚如花的南君。便就回头把杯里酒饮了,扶着衣襟起身道:“那也成,明儿你到我府里来。我先歇息去!” 谢荣微笑目送。 郭兴挽着南君出去,采薇碎步进来给谢荣添酒。 谢荣默然喝了一杯,采薇给他添上,也默然坐在一旁。 夜色已渐深了,屋里似乎只有烛光在一动一动地。采薇起身,伸长手去拿靠墙的柜子上的铜签儿拨灯苗,然后隔着几案够不着,谢荣一伸手,将铜签儿拿了递给她。 采薇红着脸接过,把灯苗拨了拨。 屋里比先前更亮堂了些。 采薇的头也比先前垂得更低了。 谢荣瞟了眼她头顶米珍珠串成的玉兰花,说道:“我很可怕么?” 采薇微怔,抬起眼来,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又把头垂下去,“不……” 何止是不可怕,这昏黄的烛光下,他看起来竟比日间的俊美还要多两分魅惑。 “那为什么不敢看我?”谢荣又道。 采薇缓缓抬起头来,抿唇看着他。 如玉兰花般的容颜呈现在眼前,眉目里的羞怯一露无遗。 谢荣笑了下,将搭在手畔的外袍拿起来,起了身。 采薇连忙站起来,送了他出门。 谢葳去到书房院子没找到谢荣,转出门正要回房,半路却遇到急步过来的谢芸。 谢芸问姐姐道:“我刚才听说棋姐儿又在闹腾了?” 谢葳沉哼了声,遂咬着牙把方才的事说了。末了道:“母亲要把她送回去,送回去我也不解恨!这些人我统统都不能放过!” 谢芸想了想,说道:“棋姐儿这里我且不管她,倒是这李家,别说姐姐气,我也容他不得!不如这样,我明儿夜里叫几个人去把那李峻给教训一顿,给他们李家点颜色瞧瞧!” 听得这么一说,谢葳倒是又冷静下来,她沉吟道:“这事可行,不过可不能乱来,万一让人知道了只怕对父亲不利。” 谢芸道:“这有何难?我不出面,随便找个由子让人揍他就是了。” 谢葳正要否决,外头有人说老爷回来了。姐弟俩望过去,果然就见谢荣走了进来。 谢葳谢芸颌首行礼。 谢荣看了他们片刻,说道:“葳葳跟我来。” 谢葳看了眼谢芸,随着谢荣进了书房。 谢荣在书案后坐下,默然打量了谢葳片刻,说道:“你母亲最近怎么样?” 谢葳闻到他身上的酒气,顺手从桌上沏了杯茶给他,“母亲挺好,正想为芸儿的婚事寻父亲呢。” “是吗?”谢荣眼里闪过丝火花,但面上仍是平静的,他下意识拿起张白纸在手里揉捻着,说道:“我听大夫说她忧思甚重,长久下去对身子不利。你们要听她的话,不要让她操心。” 谢葳把头别开去,“母亲就是这样,什么都爱钻牛角尖。”rs 212 造访 谢荣凝眉,“葳葳!” 谢葳缓下神色,柔声道:“女儿知道了,不让父亲操心便是。” 谢荣默语,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折起来递给她:“你明儿去趟枫树胡同,让她想办法买通谢琅身边的人,然后想办法把谢琅手头给魏彬处理事务的一些内容都摘出来。——其实这件事得派个识字的人去方好,可惜当日情急,只能从权先把老太太塞进去了。” 谢葳打开来看了看,然后道:“父亲若是要办这事,不如交给我。” “你?”谢荣微笑看着她。 “正是。”谢葳道,“老太太识字不多,而且那些丫鬟哪有那么可靠?还得我亲自过去才成。” 谢荣想了想,点头道:“那就交给你。” 这边厢谢琬正在问钱壮。 “谢荣最近在忙什么?” 钱壮这些日子就光盯谢荣的梢了。 他说道:“新上任邢部侍郎,最近忙着接手公务,私下里并没有什么异常,仍然和郭兴走的很近。郭兴很少到四叶胡同来,都是谢荣往郭府去。不过——”说到这里,钱壮眉头皱了皱,又道:“最近这些日子,谢荣时常一去郭府就是直到深夜才回来,而且每回身上都酒气很浓。” “酒气很浓?”谢琬皱眉。 谢荣既与郭兴交情深厚,两人常在一起喝两杯也是正常。可是若说没事也要喝半夜,总不会太正常了。她想了想,说道:“仔细盯着他们。看看除了他们俩,还有什么人在郭府。” 钱壮点头。 谢琬又问道:“顾若明呢?” 顾若明这个人爱财,虽然说上次让谢琬破费了一万两银子,可是这却也正好暴露出他的一个弱点,一个能够拿钱买动的人,自然是不会嫌手上钱多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从顾若明这里着手,是最好的离间季振元和谢荣之间关系的途径。 谢荣已经跟魏彬势同水火,如果与季振元也分道扬镳,那谢琬的机会就大多了。 钱壮道:“顾若明自打谢荣升到了邢部侍郎,面上倒没什么,但是每每私下里与谢荣会面时却总藏不住心里的不平,显然这次并没有把谢荣从季振元身边扒下来,令他更加恼怒。最近倒没见对谢荣有什么动作,可能是没有机会。” 谢琬点点头,“那眼下你就去盯谢荣和郭兴,有任何发现都来告诉我。” 眼下她跟殷昱结亲的事弄得人尽皆知,这虽然有好处,但也有坏处,有些人是肯定不会愿意见到她跟殷昱联姻成功的,比如说谢荣。 因为她只要嫁到了殷府,谢荣拿她已无可奈何,而他也更加无法阻止她对他的报复,而且他身为殷曜的侍臣,他的侄女却嫁给了殷昱,这种身份不能不让他在季振元内部党派之中处于极尴尬的位置。为了避免下一个顾若明出现,他也定会先行想办法阻止这场婚事。 谢琬自从打定了主意接受这门婚事,就再不会容许任何人对它有所图谋了。 她这里把钱壮派出去盯了谢荣的梢,又把虞三虎遣出去盯着顾若明。自己这些日子却是深居简出,殷昱暗地里对手那么多,她能够少出门便少出门。 而谢琅夫妇这里忙完自己的事,却也要开始筹备妹妹的婚事。前几日殷府已经过了大礼,聘礼中各色金银珠宝便不说了,约计总共是两万两银子上下。于是谢琅最近也开始琢磨起谢琬的嫁妆来。 “我原先预备的是把咱们家所有商铺分一半给琬琬。如今殷家给这么重的聘礼,你说我们是不是要再加点什么?” 他问洪连珠道。 洪连珠在给他缝衣裳,听见这话,便就说道:“按说咱们家的家业都是小姑挣下来的,就是全给她也不为过,可小姑又没有什么不如人的地方,若是一味地加钱进去倒容易引人猜疑。 “依我看,明面上咱们就按殷家来的聘礼加倍,暗地里再把这些产业册子另造给她。我们最赚钱的是米铺,你把米铺挪三分之二出来,再另外添置两所宅子,几座田庄给她。这样到时她各处都有进项,才叫不吃亏。” 谢琅听完不住点头:“还是娘子考虑得周到。”说完看着含笑垂首的妻子,又不由感慨道:“娘子深明大义,可见老天爷并不负我。” 洪连珠被他这一夸,不由得又脸红了。 两人正春心荡漾之间,忽听门口一声咳嗽,却是谢琬背对着门口站在那里。 洪连珠连忙拿手背印了印脸,站起来:“琬琬怎么不进来?” 谢琬自己也是大姑娘家,打趣的话就不说了。走进来道,“那嫁妆的事刚才我听到了,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哥哥还没入仕,手头用钱的地方肯定多得很。哥哥嫂嫂便按规矩在聘礼上添一倍就是了。不过钱壮和邢珠她们几个我都想带过去。” 洪连珠忙道:“这姑娘,哪里有嫌嫁妆多的?我们又不是倾家荡产的给你,这些本来就是你挣回来的,多给些你也是正常。你要哪些人,你自己挑便是。你看中的我们没有不给的理。只是这嫁妆的事,你得依我。” 谢琬知道洪连珠是真心实意,前世她能把夫家打理得红红火火,就是全靠的自己。 何况如今谢家家底并不薄,就是谢琬真分走三分之二,他们也能过得十分宽裕。可是反过来说,既然这么多家产都是谢琬挣回来的,那么她就更不缺这些铺子了,只要罗矩他们仍在她身边,不出三五年,她依旧能再创下一番家业。 可是她也知道她就算说到最后,他们也还是会把这些塞给她的。 想了想,她便就说道:“这样吧,积宝和聚福两间米庄都不用分家,铺子仍归你们,我每年只从中抽取三成的利润。至于我的嫁妆产业,嫂嫂说的也对,哥哥就另外给我置几间小铺子吧。” 米铺若是分给谢琬,那就等于是分了家,这样是有害无利的。相反这样以分红的方式抽成更利于长远发展。可是就算另外置几间铺子给她,那也花不了多少钱,谢琅觉得还是对不住妹妹,于是道:“你说的抽成我同意。不过哥哥怎么能让你吃亏?三成太少了,六成!” “哥哥!”谢琬叹气,“我知道哥哥不愿亏待我,可是你难道不相信我有这三成的分红也能把日子过得很好吗?难道哥哥觉得我只能任这些现成赚钱的铺子才能维持花销?” 谢琅没话说了。这么多年下来,他若是还怀疑谢琬的能力他都要觉得自己是个猪脑子了。他就是随便给几间铺子给她,她也一定能够把它红红火火地经营起来。所以这样扯来扯去,是真的有些生分。 所以他看了眼洪连珠,便就说道:“既然你坚持不要,那哥哥也随你。反正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不管你什么时候要用钱,哥哥都会第一时间给你送过来。” 洪连珠点头。 谢琬笑道:“哥哥放心,我要用钱的时候,一定不会跟你们客气的!” 屋里头正说得热闹,玉雪这里快步进了院子,问廊下丫鬟:“姑娘可在这里?” 丫鬟连忙引了她入内,玉雪见了屋里人,先跟谢琅洪连珠行了礼,才与谢琬道:“那边大姑娘来了,去了老太太院子里。” 谢葳来了?来了也不先过来跟谢琅夫妇打招呼,就直接去了见王氏? 谢琬皱起眉来。洪连珠虽知谢葳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毕竟没见过面,人家头次上门也不好拿这个去见怪,见状忙道:“大姑娘过来只怕是给老太太请安的,我也还没见过她,不如咱们一道过去说说话吧。” 谢琬虽觉她颇有些长他人志气,可是细想想她作为新媳妇也很难为,也就不说什么了,直接与她去了碧落轩。 谢葳到了王氏屋里,一见这院子收拾得倒是干净利落,可是四面侍候的人却是一个个透着精明气,便也知道王氏在这里行动受制,谢琬应该是早就起了防备之心,王氏要想做点什么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容易。 于是便道:“老太太这些日子可好?” 王氏见了谢葳便不由想起谢荣,想起谢荣便又不由得心里发寒,听见她这么问,一张脸便不由得沉了下来:“我好不好,你不是看到了么?我只怪我造了孽,竟然养出个你父亲这样的孽子!” 谢葳余光扫着一旁丫鬟,说道:“老太太怎么这么说?父亲可是让您过来享福的,难道琬丫头和大嫂嫂她们对你不好?您可是两府的老太太,她们要是苛待您,那大哥哥的仕途可就堪忧了。” 丫鬟紧抿着双唇,岿然不动。 王氏虽然听得出来她话里有话,可是憋了这么多天的气也是要找个口子发泄出来的,顿时就冷笑道:“原来我是两府的老太太么?我竟不知道!我还以为我不过是个体面些的囚犯!” “是囚犯么?” 门口响起谢琬的声音,屋里丫鬟们俱都弯腰退开,谢琬与洪连珠并肩走进来,到了屋里看也没看谢葳,便走到王氏面前道:“如果老太太自认为是囚犯,那我可不敢留您了。我可没限制你行动自由,这府里你爱上哪儿上哪儿,若这样也是囚犯,我这便要请三叔来把您接回去了。”rs 213 机会(柠儿1437*和氏壁+1) 王氏腾地站起来道:“行动自由?那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谢琬不理会她,与谢葳笑了笑,“大姐姐过来了,怎么也不过来找我?” 谢葳站起来,先对着洪连珠弯腰行了个礼,唤了声“大嫂子”,然后便皱眉与谢琬道:“你这样对待老太太,实在有些欠妥。” “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谢琬沉静地看着她,“老太太在这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觉得我已经做到够好了。” 谢葳抿唇不语。 她知道,王氏跟任夫人合伙对谢琬做过那样的事,她还能怎么对她好? 她自己也曾经受到过谢棋和王氏的陷害,虽然不是有意的,终归也让她受到了伤害。她心里也恨着王氏,所以对于谢琬的心情不难理解。即使她也恨着谢琬,可是眼下她也不至于像疯狗一样乱咬,更不至于傻到在这个问题上去与她争个高低。 谢琬见她不语,也就缓下神色道:“大姐姐难得过府,还是去外头吃茶吧。” 对于谢葳,谢琬并没有很执着的恨意,甚至有时候她还觉得她摊上谢荣这么个父亲有些可怜,她跟她之间的恩怨,也不过就是因为谢荣而不得不彼此站在对立面的一种必然的敌对。这从当年谢葳临进京前在颂园里最后一次聚首时,她就预估到了今日。 说到私怨,她倒是真想不起她做过什么好值得她必须拔除她不可的,她并不是嗜血的狂魔,不分青红皂白对谁都要施加打压,只要谢葳不跟随谢荣一道掀起什么大风浪,她是不想把她当必除的仇人的。 谢琬率先转了身,谢葳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反手冲花旗比了个手势,才又跨出门槛。 花旗走到门廊下,忽然道:“姑娘的帕子落在老太太那儿了,您先走,奴婢回头就来。” 她说着转身进了屋,在王氏床头不住的翻找,王氏走过来:“哪有什么帕子……”话没说完,花旗一脚已经踹到了她腰间盘上,她痛呼了一声便栽下地来! 门口丫鬟一拥而入,花旗惊慌地道:“快去请大夫!老太太摔伤了!” 丫鬟们不敢怠慢,立即去请医的请医,上报的上报,留守下来的已没几个,花旗一面朝着地上痛呼不止的王氏瞪眼,一面使唤留守下来的丫鬟:“快去倒点水来!”丫鬟连忙就又去了。 这里趁着屋里没人,花旗低声跟王氏道:“老太太这下伤的厉害,您要想回四叶胡同,就照我说的做,千万别说穿是我做的!” 王氏年纪也大了,冷不丁地被她这么一踹,早疼得冷汗直冒,哪里还顾得上去责问她因由,再听得她耳边这么一说,更是气得两眼圆瞪,却是又无可奈何。 这边谢琬刚刚才与谢葳到了枫华院,碧落轩的婆子就风也似的冲进来了:“姑娘!老太太刚才在屋里摔伤了!现在疼得起不了身!” 王氏受伤是大事,谢琬早就嘱咐过她们不能出一丝差错,否则谢荣借题发挥怪罪上了谢琅,那就成了**烦。没想到这里才分了分神,王氏这里就出了大事故,这怎能让他们不心慌? 谢琬听说王氏出了事,顿时也顾不上再喝茶了,立即就又抬腿往碧落轩来。 洪连珠正在招呼茶点,闻声也连忙与谢葳一道跟过来。 王氏仍然躺在地上,几个婆子正在合力把她往**抬,家中奉养的大夫就是胡同口宝庆堂的李大夫。谢琬这里刚进门,李大夫就挎着药箱进门来了。 “怎么会这样?” 谢葳沉声问花旗。花旗嗫嚅道:“奴婢回房来给姑娘取帕子,老太太听说也过来帮着找,谁知道一扭身被凳子绊倒摔在地上,就成这样了。” 谢葳喝斥着她:“怎么也不小心些?怎么能让老太太找帕子……” 她们这里一唱一和,谢琬却管不着,她在等着李大夫的诊断结果。 若跟花旗所说的那样,王氏只是无缘无故被绊倒,那也太巧合了,怎么别的时候不绊倒,偏偏就在她回头来的时候绊倒了?她虽然想不到这个中因由,但谢葳不会没事跑到枫树胡同来看王氏,这是肯定的。如果说花旗是受谢葳的指使绊倒了王氏,那么她们的动机就很值得深究了。 “老太太伤势无大碍,不过因为伤在腰椎上,最少也要休养几个月才能下地。不然很容易落成残疾。” 李大夫诊完了,这么跟谢琬和洪连珠说道。 满头大汗的王氏听得残疾二字,立即尖叫起来:“我不要成残疾!我不要!”成了残疾,谢荣就更加不会管她了,那她这辈子也就真的完了! 谢琬皱眉:“不是说摔伤的吗?怎么会伤到腰椎?” 花旗连忙道:“是摔倒时腰撞到凳子了。” 谢琬看了她一眼,跟李大夫道:“请开方子吧。” 总而言之谢葳的来意十分可疑,王氏这要躺上几个月,谢琬可就没办法撵她走了,不管怎么说,人是摔在这里的,她就是再争辩也争辩不过谢荣去。难道说王氏真的是花旗故意弄伤的,而谢葳此来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谢琬把王氏送回去? 那王氏躺在**都下地都不能,她又能做出什么影响到府里? 她看了眼洪连珠,洪连珠示意先出去再说。她遂交代了邢嬷嬷好生服侍,便就又回到了枫华院。 谢葳皱眉道:“竟然出了这样的事。” 谢琬早习惯了她和黄氏的虚伪,当下连嗤也懒得嗤,说道:“花旗刚才怎么说的,大姐姐回去还请如实告诉三叔,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我们一来担起不这个干系,二来也担心她的身子骨。若是能早些接回去让儿子媳妇亲自奉养,还是早些接回去。” 谢葳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眼下可不好挪动,若是真落个三长两短,咱们两边都担不起这干系。” 说来说去还是要把人撂在这儿。谢琬知道她有备而来,一时之间倒也想不出好法子应府,这里再说了几句,就端了茶。 谢葳目的达到了,也就知趣地告了辞。 谢琬这边自然会把碧落轩的下人招过来有番询问,而晚上谢荣回来,谢葳也进了他书房,把日间的事说了。谢荣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嗯了声便让谢葳出来。 谢葳临出门时吸了吸鼻子,回头道:“父亲给母亲买了胭脂么?怎么会有香味儿?” 谢荣顿了顿,平静地道:“没有。” 谢棋被拘了一日,见得黄氏果然没有放她出来的意思,心头气怒倒是又逐渐冷静下来,多年来在内宅应敌的经验到底没有令她完全失去脑子,眼下形势对她极其不利,她是不想回清河去的,回清河就要嫁给董湖,就要受董家人的白眼而且在穷苦中过一辈子! 在京师多好,吃穿不愁,花销虽然少点儿,也不至于时常空着手没钱,如今连王氏也在这里,这一回了清河便连个唆钱的人都没了,那日子可怎么过? 她不能回去!一定要想个办法留下来! 一个人在屋里坐了半晌,她起身把从清河跟过来的丫鬟锦如叫进来:“你去找大姑娘,问她想不想坏了谢琬的婚事?” 谢葳当然想坏了谢琬的婚事了! 可是当初跟魏暹的婚事被谢琬破坏了,如今她又再次因为这件事弄得无人问津,可她谢琬呢?坏人姻缘后不但没遭报应,反而还还高攀上了殷昱!纵使殷昱与谢荣是敌对的,总有一天要垮台,可她也不想看她跟着他有一天的风光! 尤其是这次去到枫树胡同,听说殷昱对谢琬是何等尊重,她一句也不想听下去!这些风光尊荣,不应该是她谢葳的而不是她谢琬的吗? 这世上,总是坏人比好人活得更逍遥。 她冷眼看着锦如:“她有什么办法坏谢琬的婚事?” 锦如忙道:“姑娘若想知道,不如过去跟我们姑娘当面问吧。” 小片刻后,谢葳到了谢棋屋里。 谢棋把锦如挥退了下去,斜眼看着谢葳,“你还是来了。看来你也不比我高尚多少嘛!” 谢葳沉了脸:“你骗我?” 谢棋见她变脸,连忙道:“我哪敢骗你?我是说真的!”她当然是说真的,如今外人见她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可知几年前她根本不是这样子!那时候她是谢府的二姑娘,纵使不是谢老太爷亲身所出,好歹出门在外也要被人敬上几分! 她自认从小比不过谢葳,但是,也没有人否认她是个端正的小姐吧?可是掩月庵那次之后呢?她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被谢琬毁了!可她自知没有反抗的力量,因为谢琬已经能耐到连王氏和谢启功也拿她没有办法的地步了。 她只好得过且过。可是如今知道谢葳也那么地恨谢琬,那就不同了!她没有力量报仇,至少可以借助谢葳的力量去报一报啊!只要能使谢琬倒霉,谢葳必然不会再放她回清河,只要她对谢葳和四叶胡同还有用,谢荣他们兴许会心甘情愿养着她! “李夫人在谢琅成亲那日去道贺,是我出的主意。”她望着谢葳,慢腾腾说道。 谢葳腾地站起来,咬牙死瞪着她。rs 214 侍疾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若没有我,你也不可能有机会去坏她的事!”谢棋哼笑着,扭身在锦杌上坐下来,“我买通了李夫人身边的林嬷嬷,给了她堕胎药,帮助她解决掉她儿子勾搭李固房里的丫鬟惹出的麻烦,林嬷嬷便帮助我说服了李夫人在谢琅成亲这日当着宾客的面说起向谢琬求亲这事。 “如果不是殷昱横插一杠子,谢琬回过头来勾搭上跟姐姐退了婚的人家的消息就会不胫而走,而在我们推波助澜之下,说不定还会被人怀疑起她跟李家沆瀣一气,唆动李家跟你退婚。那样的话她谢琬的名声也就好不到哪里去了。可惜偏偏被殷昱中途破坏!” 她举起面前的茶一口喝尽,对当日计划被破坏似乎仍有怨气。 谢葳听她说完,也走到桌旁坐下来,说道:“就算是这样,那眼下又能如何?” 谢棋放下杯,斜眼道:“平日看你挺机灵,关键时候也不顶用嘛!那殷昱虽说是孤家寡人,但是身后还有个护国公府和太子妃不是吗?只要把谢琬唆使李夫人退婚的计划坐实,那谢琬就成了心术不正的女子,这样的人,太子妃和护国公府会同意殷昱娶她吗?” 谢葳顿住,片刻道:“怎么坐实?” 谢棋看着她:“你得答应我不把我送回清河。” 谢葳咬咬牙,“我答应你!你说!” “好!”谢棋得意起来,说道:“说起来其实很简单,我们只要想个法子让李家那私通的丫环堕胎的事情败露,然后再买通林嬷嬷,让她招认把堕胎药给她的人是谢琬就成了。这样李夫人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有所行动。你只要舍得出银子,林嬷嬷那边是肯定没问题。” 谢葳闻言沉吟片刻,也不由得点头。 谢琬身为闺女家,居然偷拿堕胎药暗中给官户后宅处理后患,这事换成任何一个人都要气出个结果来。而这事败露之后,谢琬的丑行也就会随着她废太孙未婚妻的身份公布于天下,那时候宫里就是再不把殷昱当回事,也不会对此不闻不问了! 谢葳忽然笑起来,望着谢棋:“你果然也有点脑子。” 谢棋得意地托起腮,“别以为我很笨,我只是先天条件不如你们罢了。其实关键时候挺顶用的。” 谢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忽然又道:“可是,你怎么让李夫人相信谢琬会是那种人呢?她为什么要去买通林嬷嬷劝说李夫人上门求亲?那样对她有什么好处?” 谢棋闻言也怔了怔,默了片刻,她坐直身道:“谢琬为什么没有好处?李夫人当着众人上门求亲,这样不就显得谢琬比你还有面子,然后她再一拒绝,不就等于狠狠打了你的脸吗?要不然你怎么会到现在还生李夫人的气?这不就说明,不管有没有成功,李夫人都当着大伙的面让你和三叔下不来台了吗?” 谢葳看着谢棋,忽然也不能再小觑她了。 的确,一个能够私底下买凶奸污自己的妹妹,而且还险些成功的人,她的心眼是不会少到哪里去的。 她提供的说辞也许是能站住脚的。枫树胡同和四叶胡同的矛盾在许多人心里不是什么秘密了,谢琬私下做点腌脏事来抬高自己,同时又把谢荣和她给踩下去,这是十分可能的!而且这样一来,被利用成了棋子的李夫人也必定会恨透了谢琬……如此四两拨千斤,让她们去反目成仇,这倒还真是个好主意! “就按你说的办。”谢葳站起来,“林嬷嬷要多少钱才能买通,这钱我来出。不过,我得当面交给她!” 谢棋终归不是盏省油的灯,她不能不防。 “当面交就当面交!你总得放我出去吧?”谢棋见她防她防得密不透风,顿时气恼起来。 谢葳这边有了主意,私下里与谢棋自有一番布署,而谢荣自王氏摔伤,也到枫树胡同来探过几回。 但是来了也只是在碧落轩默默地喝两杯茶,坐坐就走,并不进去跟王氏进面,也不去谢琅屋里。 他不去见谢琅,谢琅谢琬却不能不来见他,但是他也只是打个招呼,什么也不问,他们愿意留下就留下,不愿意留下他也不勉强。 谢琬对此也没有什么说法,总而言之,她不可能做出关着门不让人进来的事情。不过总是让人跟着便就是了。 这日正在屋里做针线,小丫鬟进来道:“姑娘,老太太不肯喝药,还把药泼邢嬷嬷脸上了。” 谢琬皱了眉,放了针线正要站起来,洪连珠也进来了,“老太太那边出事了,去瞧瞧吧。” 谢琬点头,与她一道往碧落轩去。 才到院门口,就嗅到股不寻常的气氛,丫鬟们站在门廊下,不住的交头接耳,而王氏所在的正房,却传来王氏斥骂不止的声音。 谢琬走进门,只见邢嬷嬷与另两名丫鬟站在床前,邢嬷嬷身上湿漉漉的,脸上也还有些药渍的痕迹。 “老太太又怎么了?”谢琬平静地问道。 邢嬷嬷要说话,被她摆手制止住了。王氏气哼道:“这些人都不得力!连个药都侍候不好,我不要她们!” “那你要谁?” 谢琬仍是不气不怒地道。 王氏盯着她,说道:“我要葳姐儿棋姐儿过来侍疾!” “要她们侍疾?” 谢琬眯起眼来。 王氏哼笑道:“要不然,你来?” 屋里气氛顿时就凝滞了。 王氏这是在逼着谢琬把谢葳谢棋接过来?莫说谢琬如今是殷昱的未婚妻,不可能去放下身段侍候个压根没啥关系的继祖母,就是没订这门亲,就冲着王氏曾经对谢琬做过的那些事,她也不可能去在她面前去伏低做小! 伏低做小就代表着要任她拿捏! 如此一来,这些年的抗争又有什么意义? 洪连珠正要说话,外头邢珠又快步走进来:“姑娘,四叶胡同那边葳姑娘和棋姑娘奉命过来侍疾了!” 谢琬和洪连珠同时转身,顿在那里。 谢葳谢棋果然双双进来,后头跟着各自的丫鬟,她们先冲着**的王氏请了安,然后又向洪连珠行礼唤了嫂嫂,再然后跟谢琬点头道:“老太太身边人都留在我那边,她又用不惯生人,昨日父亲回去后说是怕麻烦到大哥大嫂,所以派了我们俩过来侍疾。” 谢琬看了她半晌,默然笑了笑。 谢葳挑眉:“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吧?父亲怕我们给你们带来不便,所以说一应花销让我们自己出钱,只是借助贵府的房子住住。等到老太太伤好了,我们就走。” 老太太伤好了,又会被你们再弄伤吧?谢琬十分无语。什么叫做防不胜防?她是真没防着谢荣会把王氏当枪使,会把自己的母亲利用到这个地步。为了乱她的阵脚,居然利用王氏的伤病把把谢葳谢棋也塞了过来! 她吸了口气说道:“怎么会?——邢嬷嬷去给两位姑娘收拾住处。” 这若是在清河,自是三下两下把她们给打发了,可偏偏是在京师。如今谢琅又跟在魏彬身边,若是这里弄出点什么来,自会有人兴风作浪扯到魏彬头上去,而且也会间接影响到她跟殷昱……他们如今势力大了,可是顾忌的东西也相应多了。 所以眼下对于谢葳她们的入驻,她一时之间还真没有办法阻止。 可是眼下没有办法,不代表以后也没有办法。 回到枫华院,她交代起玉雪下去办事。 “去把门房换批人,这些不顶用了。” 洪连珠跟着她到了枫华院,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府里这些人都是在京师本地招进来的,进门还不到一年,就是听说过两边谢府的事情,又哪里知晓得这么清楚?可不这次就让人瞅准空子进了门来了。 这事说起来她也有责任,谢琬把中馈交了给她,可是她却连门都没把好。 她知道谢琬不会怪她,她是新媳妇,如果说没有谢琬,面对着这样的王氏和谢荣他们,她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拿捏这之中的分寸。即使不见得被他们拿捏住,肯定也会要吃不少亏。 可是这段时间谢琬凡是有关于王氏和谢荣他们的事上,都事事挡在她前面,这既保护了她,不让她受到委屈,维护了她身为大奶奶的尊严,又让她亲眼看到了对方的过份之处,从而心里有了底。这不能不使她感动的。 可是对于眼下的情形,她却没有办法。 “邢珠,钱壮回来了让他来见我。” 谢琬交代完了玉雪,又这样说道。 然后回头跟洪连珠道:“他们既然带了人过来了,碧落轩的下人们就都撤回来罢。免得到时候弄点什么事出来栽在我们头上,也说不清。索性就腾出地儿给她们先住下。碧落轩不是有两进么?然后让人给她们在前院临时弄个小厨房,吃饭什么的也让他们自己整。这样也好避嫌。” 洪连珠点头,“回头我就让罗缜他们弄去。只不过我琢磨着这事,还是尽早处理为好。总归夜长梦多,她们在这里多呆一日,就有一日的风险。我总担心她们会朝你的婚事下手,这点我们还是应该提防着才是。” “这层我知道。”谢琬道。 谢葳她们具体为什么来她不清楚,可左右不过是奉谢荣的命令来捣乱的罢了。总而言之经过护国公府上门提亲,她跟谢荣的矛盾又愈发尖锐起来,而这是必然的,就好像她也正在想办法如何去拆他的台。rs 215 拷问 夜里钱壮回来,直接到了枫华院。 谢琬道:“可查出什么来?” 钱壮道:“没有什么大的发现。不过,小的发现一个很巧合的现象,就是每次谢荣去到郭府呆很久的时候,中途都会有辆大乌蓬马车出府去,然后每到谢荣出府之前不久,那乌蓬车就会回到郭府。小的怀疑会不会是郭兴和谢荣坐着车去哪里了?” 谢琬沉吟道:“这也有可能。越是不正常的现象,你越是要盯着。从今天起你就给我盯着那乌蓬车,看看他们去哪里?” 如今殷昱正在查骆七以及他背后的人,如果那乌蓬车上的人真是郭兴和谢荣,他们则极有可能是去跟那人接触,她就不信谢荣能够不露一丝马脚! “三虎回来了么?回来了也让他来见我。” 她说道。 钱壮连忙就出去唤虞三虎。片刻后两人一道回来,虞三虎见着谢琬便道:“姑娘,顾若明最近常去振元府上,前两日听说季振元养的一只鹦鹉死了,十分伤心,顾若明便满京师的去寻了只跟原来那只一模一样的鹦鹉。” 顾若明讨好季振元并不让人意外,但满大街地去寻鹦鹉作为孝敬,这顾若明也真敢做!他就不怕万一落到御史耳朵里,给季振元带来麻烦吗? 谢琬乍听时觉得这顾若明甚没脑子,可是再一想,他若是没脑子怎能混到大理寺少卿?又怎能想出整蛊谢荣的那主意来?所以这件事应该不如表面上这么简单。 她跟虞三虎道:“顾若明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求季振元?” 虞三虎想了想,说道:“小的因为不能进府,所以并不清楚。但是小的这几日在季府外头转悠的时候,听到季府里有人说起过漕运这案子的事,大意也是说骆七失踪之后,许多人乃至皇上都开始正视起这件事,于是要从朝中抽人出来专办此案。” 漕运案子到如今都大半年过去了,还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进展,这次皇上要从朝中抽人专办,这办成之后升官加爵自是指日可待,而顾若明又正在大理寺任职,莫非他就是冲着这个而来? 季振元既然跟这案子有染,那么就肯定会在其中插自己的人,如今顾若明和谢荣都是他手下干将,既然顾若明会去争,那谢荣也肯定会争,顾若明鞍前马后讨好季振元,那谢荣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去为自己加码呢? 他让谢葳弄伤王氏住进府里……是了!谢葳和谢棋不是在四叶胡同吵得水火不容了么?为什么又会狼狈为奸搅和在一起?谢葳为什么会容忍谢棋? 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谢棋有什么地方能够被谢葳利用! 但是谢棋有什么好让谢葳利用的呢? “邢珠。”她唤道。 邢珠走进来。谢琬跟她道:“今儿夜里,想个法子去把谢棋身边的丫鬟带到这里来。” 然后看着钱壮和虞三虎:“钱壮办好你的差事,去把谢荣盯紧了。我再交给三虎一个任务,你想办法往顾若明府上塞个妥帖的人进去,最好是能够近身知道顾若明动向的。然后再从护院里派两个人出去,这些日子就在季府周围转悠,打听些消息。” 虞三虎拱手称是,又道:“需不需要直接往季府塞个人进去?” “季府里的人不是那么好塞的。”谢琬道。这些高官达贵家的套路她很清楚,越是官级高,秘密越是多,对身边的人过滤得也越是仔细。虽说往季府里放人是很好的一个手段,可是这差事不是寻常人能揽下来的,而且要取得季振元的信任,没个十年八年不可能。她可不想让谢荣拖到十年八年后才了结。 钱壮他们下去了。 谢琬吃了晚饭,便在房里看书。 因为天气冷了了,这里碧落轩也早早熄灯就寝。邢珠在院子外头转悠了两圈,便就悄无声息地把歇在耳房里的锦如带到了枫华院。 锦如被扔到了地下才醒来。睁眼四顾,视线对上端坐在书案后的谢琬,立时一个激灵爬了起来。 “跪下!” 邢珠往她膝弯后一踢,她立时吃痛跪下来。邢珠对着上方:“这是谢棋的贴身丫鬟。” 锦如又打了个哆嗦,谢琬的手段她太清楚了,早就知道谢棋那样作死没好下场,如今果不其然把她给连累了进来!她咽着口水看向谢琬,身子不住的后缩。 谢琬也不说话,就那样看着她。她终于发起抖来,颤声道:“不知,不知琬姑娘找奴婢有什么事?” 谢琬目光对着左首书架,说道:“我给你一柱香时间,把谢葳和谢棋的阴谋说出来。” 锦如又是一颤。 谢琬扬唇道:“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自己主动地说出来,然后这事完了之后我把你从谢棋身边要过来,使你不受半点损失。二是你执意护主,然后我来严刑逼问。我是绝对有法子让你说出真话来的,到那个时候,不止谢棋会恨你,谢葳也会容不下你。” “不!我说!我说!” 锦如意志力本来就已经被谢棋摧残得够薄弱了,眼下听得死活都是要说,哪里还顾得上别的?顿时把谢葳如何跟谢棋生矛盾,黄氏如何把谢棋关起来,谢棋又是如何起死回生,说服谢葳的事统统交代完毕。 “大姑娘她们已经跟林嬷嬷那边通好了气,估摸着这两日李家肯定会有动作,所以昨日派人过来先与老太太通了气,以侍疾的名义住了进来!奴婢早已经不想跟着二姑娘助纣为虐,不敢有半丝隐瞒,求琬姑娘饶命!” 锦如往地下磕起头来。 谢琬面色阴冷,不言不语。 谢琅成亲那日,她就疑惑着李夫人究竟是怎么还会有脸面上门来的,原来这一切都是谢棋和王氏背后捣的鬼!当初在清河,王氏跟谢宏在掩月庵设下的阴谋,被她反过来弄残了谢宏,整毁了谢棋,本以为他们该知厉害,所以没曾对王氏如何,可是事实证明,果然斩草要除根的古训是对的。 她和蔼地看着锦如:“今夜的事没有人会知道,你回去后仍然好好的侍候棋姑娘。” 锦如慌了:“姑娘方才答应奴婢的事——” “答应人家的事,我从来没有做不到的。”谢琬看着她,“你跟花旗熟么?” 锦如摇头,“不太熟。她们都看不起棋姑娘,所以也不愿意跟奴婢来往。” 谢琬点头,“你要想安然无恙地离开谢棋,就先跟花旗混熟。” 锦如哪敢不答应,当即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邢珠依旧把她送了回去。回到枫华院,谢琬还在书案后坐着。 邢珠咬牙道:“要不要现在去把谢棋她们捉过来?” 谢琬摇头,“那太便宜她们了。” 李家这两日可热闹了! 李固房里的丫鬟碧玺昨日在李固房门口摔了一跤,然后居然下身摔出血来!李夫人忙唤了大夫进府诊断,没想到竟诊出碧玺服过堕胎药不久,这一跤又把腹内未干净的血气又摔动了! 李夫人又惊又气,一面与李固大吵了一架,一面又让人去查是谁给的堕胎药!碧玺是李固房里的丫鬟,李固就算与她通房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可是他居然跟她有了事实都居然不跟她这个主母交代一声,这就让她难以容忍了! 李固冤枉得很,直说自己压根没碰过碧玺,怎知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哪来的?一面也气碧玺居然背地里与人私通,将碧玺踢了个半死不活。碧玺挨不过,只得招认出来是林嬷嬷的儿子林福,而堕胎药则是林嬷嬷给她的。 这下全府里就沸腾了。 府里大少爷婚事不顺,已经让人背地里议论不止了,如今再发生这样的丑,李夫人怎么不气?当着捂着心口把林嬷嬷叫过来,赏了二十巴掌打她纵子yin乱知情不报! 林嬷嬷被打得鼻青脸肿,哭着道:“这都是枫树胡同谢姑娘出的主意!”当下把谢葳谢棋指使她的那套说辞和盘托了出来。 “谢琬?!” 李夫人气得手脚发凉,当即晕了过去。 醒来时只觉肝气还蹿得心口直疼,当日见谢琬是那等端正雍容的女子,没想她居然背地里竟是个这般工于算计之人!如今想起来,自己那般诚意十足地上门去求亲,遭了她羞辱不算,反倒还被利用成了抬高身价的工具!这样的人还想嫁给殷昱?简直天理不容! 她下了床,唤来丫鬟道:“梳妆!更衣!我要去枫树胡同!” 丫鬟们连忙上前侍候。 头刚梳了一半,府里的管事忽然拿着封信大步走了进来,说道:“太太,枫树胡同谢姑娘给您的信。” “谢琬?” 李夫人扭过头,竖着双眉道:“她还有脸给我写信?!” 她一把将管事手上的信夺过来,快速地将其展开。 林嬷嬷因为交代完了背后主使,所以事后也就被李夫人给放了,这会儿正在廊下候差,听说谢琬居然有信给李夫人,顿即装作收拾桌子走了进来。 可惜她不识字,就是看了也是白看。rs 216 声势 李夫人看着看着,那脸上的怒意就渐渐消退,转而换上来一抹疑虑。到末了竟然拿着那信沉思起来。 林嬷嬷心下大疑,试探道:“那谢琬又想出什么鬼主意?” 李夫人瞥了她一眼,把信折进了袖里,说道:“琬姑娘约我见面,快更衣!” 丫鬟们连忙拿来衣裳给她换上。然后备车的备车,搀扶的搀扶,扶着李夫人出了院子。 林嬷嬷这里见得李夫人出了前门,站在廊下揪着腰带顿了片刻,也立即从后门出了府。一路上不敢停顿,直接到了枫树胡同西角门。因为走得太急,也没有顾上回头看后头,拍开了门便跟门房道:“我要见葳姑娘!” 门房竟然很听话,立即就点头让她在外等,进内禀报去了。 谢葳正在碧落轩里喝茶晒太阳,门房突然来报:“葳姑娘,外面有四叶胡同的嬷嬷来求见,似乎是老爷出了点事。” 谢葳听得说谢荣有事,立即就站起来了,带着花旗到了西角门外。 林嬷嬷从一旁树下急走过来,说道:“姑娘!出事了!谢琬早上给我们太太去了信,她们见面去了!” 谢葳见得是她,而并不是四叶胡同的人,知道谢荣没事,便也放了心,但是想起她居然跑到这里来见她,又是多么莽撞的事!便沉下脸道:“谢琬今儿压根就没出门,去见的什么面?你快回去,让人撞破了你我都没有好果子吃!” 林嬷嬷见得她这么说,只好退出来。 遁原路到了胡同口,一辆马车突然打斜刺里冲出来,堪堪拦在她面前! 李夫人推开车门走下来,一张脸沉凝如冰,大步走到她跟前,甩手给了她四五巴掌! “贱奴,我差点就被你给骗了!” 林嬷嬷见到李夫人时心里已惊得不行,再被这ji巴掌甩下来,整个人就已瘫在地上了! “押上车!” 林嬷嬷被押上车,车里除了李夫人的人之外却还有个面如冰霜的女子。李夫人上了车,青白着脸跟这女子道:“事情我都亲眼看见了,请邢姑娘回去转告谢姑娘,这老虔婆我是饶不了她的!我竟没想到谢荣教出来的女儿竟会有着这样歹毒的心肠!当初我真是瞎了眼了!” 邢珠冷眼看着李夫人气得七窍生烟的模样,说道:“怎么处置下人是夫人的事。只是有句话我想提醒下夫人,李大人因为令郎跟谢葳的婚事已经被连累惨了,夫人难道没想过怎么把这个坏影响给消除掉吗?我们姑娘这次也差点被贵府的人牵累,夫人既然那么想明确立场,为什么不拿出点诚意来呢?” 李夫人闻言怔住,待要问她究竟,邢珠已经冷冷扬起唇,颌首下了马车。 邢珠回到府里,把事情禀报给了谢琬。 谢琬让她把虞三虎叫过来。然后跟虞三虎道:“你想个法子,去顾若明面前露个底,就说谢荣的女儿跟李固的下人串通扰乱李家内宅。切记一定要做得自然,顾若明这个人在大理寺呆惯了,难免有些多疑,他听到之后自会想办法去调查。” 虞三虎想了下,领命退下。 这里李夫人回府之后对林嬷嬷自有番重惩,而重惩之后也不能消去她心头的气恨,一是她素日这般宽待信任林嬷嬷,而这林福胆大包天,竟然连主子房里的丫鬟都敢碰,二是林嬷嬷居然比林福的胆子都大,胆敢串通谢葳来让她出洋相! 这一怒之下便不由又让人多加了林家母子二十板子,等到李固回府时,那母子俩已经被打得气若游丝了。 李固不免问起因由,李夫人恨恨地把来龙去脉说了,而后道:“打打他们又算什么?眼下就是杀了这二人也难解我心头之恨!如今这丑事传出府去,我们哪里还有颜面在?谁还会相信我们家的家风?” 李固听说这一大堆也是又惊又气,看着妻子这模样也不由生气,说来说去这些事不都是她惹出来的吗?倒是想就此也训斥她几句,可是一想家里都已经鸡飞狗跳了,再骂她也是徒增笑料而已,便就忍住气,说道:“打有什么用?如今连谢琬都得罪了,还得想个法子弥补才是!她如今可是废太孙的未婚妻!” 李夫人听得丈夫这么说,倒是又想起刑珠临去时的话来,顿时打了个激灵,说道:“这话说的是!为了谢葳这婚事,你都已经在朝堂上爹不疼娘不爱了,如今若是再不想办法补救,往后可就惨了!” 李固烦恼地在椅上坐下来。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爹不疼娘不爱?何尝不知道要补救?要不是她当初非得在这两姐妹里挑媳妇儿,能有今日吗?真是娶妻不贤遗祸子孙! 不过说这些也晚了,眼下要想平复谢琬的怨气,只能先从谢荣那边着手。如果谢琬成心想拿捏他们,大可以直接朝他们下手,又何必特地送信过来让夫人去亲自跟踪林嬷嬷?可见她是留了余地的。她既然没想对付李家,自然是想要趁机教训谢葳——毕竟这件事都是谢葳从中弄出来的! 想到这里,他顿时也有数了,立即起身说道:“这事既然是谢葳姐妹唆使出来的,那咱们自可以以苦主身份闹到谢侍郎府上去!咱们把四叶胡同闹个天翻地覆人尽皆知!让天下人都知道他谢荣不但教女无方而且还纵女为祸!” “这——这能成吗?他毕竟已经是侍郎了!” 李夫人闻言站起来,她倒是恨不得冲到四叶胡同去闹个你死我活,让世人都知道李家为什么这么家宅不宁都是因为谢葳而起,可是人家毕竟是上官,李固这样做,万一引来谢荣的报复怎么办? “你真是糊涂!”李固忍不住道,“他侍郎又怎么样?我们如今得罪的是谢琬,是跟废太孙结了亲的谢琬!是护国公府的外孙媳妇,更是太子妃殿下的儿媳!究竟是得罪谢荣事大些,还是得罪太子妃和护国公府事大些?如果谢琬把这事给捅出去,那别说我如今爹不疼娘不爱,就是连官职都有可能不保!” 李夫人听得这番话,立时出了身冷汗! 是啊,谢荣虽然晋升得快,可终归不如护国公府和太子妃权势大,她现在终于觉得邢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李家如果不对这件事拿出个态度来,沈阁老以及魏阁老这边根本不可能理会李固,李固也会继续会在这位置上尴尴尬尬地呆下去,谢琬其实是在给他们机会让他们表明忠心来站队啊! 她连吸了几口气,说道:“我就去带上林嬷嬷,到四叶胡同讨说法去!” 李固叮嘱道:“带多几个人,拿出点声势来!” 四叶胡同侍郎府总是比别的府上来得安静。 王氏和谢棋都不在府里,黄氏觉得空气都清爽了许多。她知道这次王氏摔得不寻常,她虽然不问,但是不代表她不知道。不过也还是有她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谢葳会突然之间留下谢棋,而且又与她一道去枫树胡同侍疾? 谢葳如今与她越来越没有话说了,而跟谢荣却是十年如一日地亲近。谢荣对这个女儿素来疼爱,她知道,可是谢葳对她父亲——很久以前,谢葳在出了魏暹那件事后,谢荣赶回来处理时,戚嬷嬷就说过,谢葳跟父亲之间的关系跟别的父女比起来很不一样。 那时她没有在意,以为只不过是他们都很出色而已。但是如今想来,这种感情真的有些过份了,婚事和闺誉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何其重要的事情,可是谢荣在那样伤害过谢葳之后,谢葳反而比起她更快地原谅了谢荣,甚至还反过来替他说话! 是什么样的爱,可以使一个人连这样的伤害都可以不放在心上? 每想到这些事,黄氏心情都很复杂,她怕谢葳对婚事如此不放在心上,是与她过份地祟拜谢荣有关。 以谢葳从小就对谢荣那般倾慕来看,她想以父亲为标准择夫不是不可能的。而如今谢荣只怕还不知道……说到谢荣,她真有些说不清楚这种感觉,谢葳已经不恨他了,她的恨就站不住脚了。那她是应该跟他和好如初,还是继续冷战下去? 她有空就想这些,就连侍花的时候也忍不住会想。 这里正把花盆擦了,忽然庞福飞快跑进来,说道:“太太!太太!李夫人带着许多人上门寻衅来了!” “李夫人?”黄氏皱起眉:“哪个李夫人?” 庞福上气不接下气道:“就是,就是原先跟咱们家结过亲的户部主事李固的夫人!” “她来寻衅?!” 黄氏闻言,顿时将手上花盆砰地摔到地上,“我还没去找她算帐,她还敢来寻衅!” 她拿过一旁抹布随便擦了擦手,然后大步走到了门外。 东角门紧闭着,门房没敢让人进门,透过门缝看过去,外面人影绰绰,看得出来的人不少,而且声势冲天,看来是引来了许多人。 黄氏气怒交加,喝道:“把门打开!” 门房开了门,黄氏抬眼便见到个衣饰讲究目露精明的妇人站在门外,而她的身后则站着一二十个拿着木棒竹篙的下人,当中还有名被打得气息奄奄的仆妇。街上许多人都在围观,而且人数呈越来越多之势!rs 217 泼妇 黄氏冷眼道:“夫人这是做什么?闹到上官府上来,敢情是没有王法了么?庞福去顺天府请人!” 庞福掉头要走,李夫人扬起嗓子来道:“去请公府的人来也好!我这里正有冤要诉! “我就是要告谢侍郎纵女行凶,把我府里闹得鸡飞狗跳家宅不宁!她谢葳一个未出嫁的闺女,私下里以堕胎药和重金收买我府上的下人,做出那倒打一耙的丑事!就因为当初被我们家退了婚,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祸害我李家,我倒要看看顺天府要怎么判!” 她嗓子又高又尖,顿时把话传透了半里路以外,围观的人愈来愈多,黄氏咬着牙,说道:“你莫要血口喷人,谁私下里买通你的家仆?!拿证据出来!否则我就是闹到御前去也要讨个说法!” “这就是证据!” 李夫人踩着她的话音,把身后林嬷嬷推出来趴在黄氏跟前,“林嬷嬷把谢葳谢棋如何买通你的事给我一五一十说出来!” 林嬷嬷哪敢怠慢,顿时当着这么多人面把谢葳等人如何指使她的全都说了。她招认的时候四周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认真聆听她的说辞,黄氏气得两腿发软,亏得戚嬷嬷把她扶住才站稳。 一个人能够把事情交代得这么细致,即使是一面之辞,也已经让人先入为主信了七八分。 黄氏不敢相信这是谢葳做出来的,可是若不是她,她突然间跟谢棋和好如初又怎么解释?她突然跑去王氏那边侍疾又是怎么回事?她知道谢葳心里对谢琬的恨,这些事的确是她能做出来的! 可是当着李夫人,当着这么多人面,她能承认吗? 四周鄙夷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她急促地呼吸着,瞪向李夫人:“这是你的人!我怎么知道她不是被你屈打成招栽赃陷害?” 侍郎府对面巷子里,谢琬由邢珠顾杏伴着坐在马车内,府门口的一幕全落在她眼里。她跟顾杏道:“送个信回去,告诉谢葳谢棋,就说有人打到四叶胡同来了,不知道出了什么。要记得把锦如带过来。然后再让人去送个信给谢荣,告诉他府里出事了。” 顾杏点头,乐呵呵地下去了。 这里黄氏与李夫人相互乱顶了一通,黄氏已经有些顶不住了,她要是脸面的,可这李夫人摆明了不要脸面,这样她又怎么去跟她对吵?可让她打开门让李夫人带人进门又是绝无可能的事,家里连个护院都没有,这让了他们进门,万一把屋子都砸了怎么办? 她气瞪了叫嚣不止的李夫人片刻,跟庞福道:“去请老爷回来!” 庞福才出了门,忽然又掉头回了来:“太太!老爷回来了!” 人群往两旁分开,果然谢荣骑着马到了门前,见着围得水泄不通的大门,他沉脸道:“怎么回事?” “侍郎大人回来的正好!我这里正是有冤要诉呢!”李夫人叉着腰,指着谢荣把先前那番话又利索地说了一遍,“如今证人就在这里,不知道侍郎大人要怎么给我个交代?要不然,咱们就听尊夫人的话,闹到顺天府去也成!” 谢荣当日只让谢葳去办事,并不知道她与谢棋之间还有这层,被李夫人这样一堵,自然面色不好看。不过眼下说这些都是次要,他且望向黄氏,与身边人道:“扶夫人进去。” 戚嬷嬷称是,连忙扶着黄氏进内,这里谢荣目送了二人消失在大门里,才反过身来对着李夫人,说道:“李夫人如果执意要以贵府一个不明来历的下人为证控告我,我也自当奉陪。不过此事过后,李大人也要担得起个冒犯上官的罪名才是。” 李夫人微顿,想起来之前李固的叮嘱,却是冷笑起来:“侍郎大人莫非是在威胁我?此事不是大人所为,我又岂有冒犯之理?不过是因为下人交供说这些阴私事都是令嫒为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指使做的,我又岂会上门来寻令嫒讨说法? “我们人微言轻,不及大人位高权重,得罪不起您,更得罪不起那边那位,您也别说我得理不饶人,今儿只要让令嫒出面来说说这个事,洗清我们家的冤屈也就成了!” 因着殷昱地位非同寻常,所以她并不敢把谢琬扯进这件事里来,但是光这样旁人也听得十分分明了这李家若不是蒙受不白之冤,又怎么会这般理直气壮地上门挑衅?大家看向谢荣的目光,也就不如往日那般充满着敬慕了。 没想到谢侍郎虽然屡受朝廷赏识,私下里家风却这样不严谨,这谢大姑娘前不久才闹出跟魏暹那段往事来,如今风头都还没过去呢,怎么又这般地不知自省? 谢荣向来不喜与夫人争执,李夫人的泼妇状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幼年时他也时常见王氏这么样不顾形象地在府里叫嚷,他觉得恶心透了! 他紧皱着双眉,打算不与她一般见识。反正眼下谢葳不在府里—— “父亲!” 谢荣正在凝眉默语之间,谢葳与谢棋忽然从人群外冲了进来,看着面前气势汹汹的李夫人以及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捉住谢荣胳膊道:“发生什么事了?” 李夫人这里正在追问谢葳下落,这么巧她们就出现在面前,这不能不令谢荣感到惊疑。为什么会这么巧?!“谁让你回来的!”他瞪视着谢葳,谢葳一露面,他便再没理由不理会李夫人了,而他的脸面也就算是丢尽了! 谢葳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子,当下怔住,“不是母亲派人去说有人闹上府来了么?” 说完她猛地一惊,像是明白了什么!她急转向李夫人:“你是谁?” 李夫人正等着她露面呢,听得她问起,顿时冷笑道:“你想知道我是谁,问她不就明白了么?”说着她把林嬷嬷往她面前一推,将她的脸抬起来。 谢葳陡然之间看清楚是林嬷嬷,立时心惊得往后退了两步。谢棋也呀地一声捂住嘴来! 李夫人沉哼道:“葳姑娘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吧?” 谢葳咬着牙,“我怎么知道你是谁?我不认识你们!” 这时候谢棋身边的锦如惊叫道:“这是李夫人啊,大姑娘你怎么能说不认识!这里还有你拿钱收买林嬷嬷时,你自己写的收据,并让林嬷嬷按下的手印呢!” 说着,她从怀里拿出张纸,递给李夫人:“夫人请看,这是林嬷嬷的手印么?” 李夫人见得谢葳矢口否认时已气得牙痒痒,这时又见对方阵容里居然走出来个小姑娘出来拆台,顿时心花怒放,连忙把字据接过,再拿起林嬷嬷的十指一一比对,最后眦牙望着谢荣:“侍郎大人,还有什么话说?!” 谢荣脸上青白交加,呈现着从未有过的怒色。 但他仍然控制得很好,在周围人指责声中,依旧保持着应有的风仪。 谢葳一张脸煞白,死咬着嘴唇,盯着锦如。谢棋冲上去,要把锦如往死里打,李夫人一只手忽然把锦如拖开,说道:“棋姑娘这是要干什么?杀人灭口吗?原先我听人说两边谢府有多么不对付还不相信,如今看起来,这边两们姑娘跟枫树胡同那边琬姑娘比起来可真是天差地别啊!也难怪人家不愿意跟你们往来!若我有这样的叔伯姐妹,我也恨不得跟她们离得十万八千里远!” 李夫人今儿是有备而来,早就豁出去了!而这会儿锦如为什么会突然倒戈帮她,她再蠢也看出来肯定是谢琬做的手脚,既然是谢琬的人,她当然要护着!而且趁这个机会当着大伙面吹捧吹捧谢琬,谢琬知道后说不定也会对她有些改观,不是一举两得的事么? 相对于李夫人的趾高气昂,谢荣一直显得很平静,他咬牙默了片刻,一字不发甩手进了门。 谢葳谢棋连忙随之进了门去。 这里李夫人觉得心头畅快,也正准备寻个台阶收兵,见得谢荣父女离了场,便也就让人拉起了林嬷嬷道:“谢侍郎也别怪我们不给面子,实在是这种事落在谁头上都咽不下这口气去!既然当着这么多人面,我人证物证都有了,也不怕别人再说我们李家办事不着调,——回府!” 李家人马连着锦如一道,风风火火离开了四叶胡同,谢琬这边也拢着袖子让车夫赶车回枫树胡同去。 车上顾杏说道:“要不要趁机把王氏赶出府?” 谢琬道:“先不急。越是形势有利越不能放松警惕落人话柄。她不是非要谢葳她们侍疾吗?那当然是她们俩在哪里,王氏就在哪里。” 顾杏笑了笑,拿起才买的鱼皮花生嘎嘣嘎嘣地嚼起来。 谢荣与谢葳谢棋进了正院,黄氏已经迎了出来。 谢荣见着她担忧的脸色,禁不住凝视了她半晌,才又迈步进屋。 谢葳脸上仍然红白交加,而谢棋则六神无主。 谢荣坐在上首,接过丫鬟递来的茶,说道:“葳姐儿和你母亲先下去,棋姐儿留下。” 黄氏抿唇看了他一眼,上去了。 谢棋有些紧张,谢荣看也没看她,便说道:“即刻打发人去棋姑娘回清河,即刻安排与董湖成亲。从此以后,谢棋若是离开清河一步,便打断她的腿。” “三叔!” 谢棋失声惊叫,而后扑通跪下地来,爬到他面前哀求道:“不要送我回去!我不要嫁给董湖,我不要嫁给他!嫁给他我这辈子就完了!我可以留在京师给三叔当年作马,我可以随便替三叔做什么事!只要能让我留在京师!” 谢荣把目光移到她脸上,眯着眼,没说话。rs 218 告状 谢荣进入黄氏屋里,谢葳正在跟黄氏说话,见得谢荣进来,便颌首退了出去。 谢荣再一摆首,戚嬷嬷等人也退了下去。 黄氏坐在榻沿上,并不看他这边,谢荣在她对面坐下来,默然打量了她半晌,说道:“回头我让庞福去请几个护院,咱们家里没几个人看家,是不太像话。” 黄氏没有理会,谢荣默了默,再道:“让你受惊了。” 屋里再没有人说话,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黄氏忽然抬起头,咬唇道:“又闹出这样的丑事,葳姐儿怎么办?她究竟还要不要说亲?我知道你想赢,可你做事难道从来不考虑后果吗?来日纵使你权倾天下了,可你却臭名昭著,连个女儿都嫁不出去,你那样又有什么意思?!” 她的神情是悲愤的,纵使她觉得谢葳的心态有些耐人寻味,可是说到底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女儿!作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她怎么可能真正抛下她不管?怎么可能真的任凭她跟着他在这条路上走火入魔? “书蕙,对不起。” 谢荣抬起头,目光里透着隐忍。 黄氏眼泪滚出来,他伸手将她拥进怀里。黄氏死揪着他的衣襟哭泣着,像是整个人都淹没在这片泪海里。她越来越有心力交瘁的感觉了,这种生活跟她在清河时相差得太远,风花雪月都化作了利欲薰心,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不起相夫教子这四个字,她只是觉得,幸福两个字离她越来越远。 “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书蕙。”他轻抚她的肩膊,喃喃低语,“我想给你安稳宽裕的生活,我想让你嫁给我一点也不后悔,可是我就好比逆水中行进的一只船,如果我不紧抓住这些机会,如果我放松哪怕一点点,我就会被江水冲得无影无踪。你该知道,我从来不想负你。” 黄氏睁开眼,泪水越发像潮水一样涌出来。 谢荣眉头紧结着,双手也紧紧环着她。 黄氏不记得有多久没曾与他有过这样专注的拥抱,那时候他还没入仕,在清河,他寒窗苦读,她从旁*添香,朝来看花晚来赏月,她以为这就是她的一辈子。后来他进京,她等待,他升迁,她伴随,一路忙于钻营建设,就连偶尔的亲昵也显得心不在焉。 眼下谢荣就在跟前,她与他冷战了几个月,不过是分床了几个月,再被他这样拥抱着,她竟然又有小别新婚的感觉,她的心如春潮一样涌动着,推搡着她向他靠近,那些委屈和隔阂于是就这样被冲开了,她发现自己,原来不管他如何过份,她心里也还是爱着他! 从当年洞房里相见那一刻起,从他的双手抚过她的处子之身那刻起,这一点就已经注定了。 她从他怀里直起身,再也没有了先前的剑拔驽张,不管她再如何坚持自我,也还是败在他的温情下。 “那葳葳,你打算怎么办?” 她拿出绢子,印了印眼眶。她和他的事解决了,可屋外的事情还没有解决,李夫人这么一闹,谢葳不可能再有什么好亲事留给她了。 “我准备让她先回清河去住些日子。”他说道。 “回清河?”黄氏顿住。 谢荣点头,站起来,“离开京师些日子,对她才有好处。一来离开这是非之地,她能够静下心来想想她自己往后的路,二来,我也怕谢琬反过来对她施加报复——今日这件事,绝对是谢琬背后策划的,为了避免下回,她也绝对会想办法阻止这些事发生。葳葳没有她毒辣,斗不过她。” 黄氏默然沉吟了片刻,说道:“那让她去多久?她都十八岁了,总得快想办法把她的婚事定下来要紧。” 谢荣唔了声,说道:“刑部下方有几个今科散馆放出来的年轻士子,我看有两个也算好学上进,虽然出身低点,来日我们帮扶着,未必比不上人家世家子弟。葳葳先回清河去住个一年半载,等这里风头过了,我再挑个人出来议议这事。” 寒门士子虽然仕途艰难点儿,可是只要人品端正,没有什么坏毛病,眼下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谢葳也不是个糊涂的,有着谢荣帮扶,谢葳从旁辅助,来日并不见得会落后到哪里去。而谢葳虽然名声差点,可是至少身子是干净的,那些初入仕途的年轻仕子们急于求成,不见得会纠结这点名声。 黄氏想到这里也不禁点头,再看丈夫,就越发心软了,原来他并不是什么都不管,只是因为忙,而无暇去精管罢了。像眼下这种事,如果不是他拿主意,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怎么会想到这上头来呢? 这回可不管谢葳同意不同意,这亲事她若看定了,就非得订下来不可了。 李夫人在四叶胡同这么闹过之后,自然很快就传遍了附近大街小巷,当然,是不会这么快就传到与四叶胡同有着小半个城之隔的顾府的。 顾若明从衙门回府,像往常一样换了衣裳后就在小花厅里半躺着喝茶。 忽然胡赠快步走进来,说道:“大人可曾听说今儿晌午发生在谢荣府上的那件事?” “什么事?”顾若明见得是他,而且说的是谢荣的事,便挺了挺身子坐起来。 胡赠躬着腰在他面前坐下,说道:“方才在下出门去替大人办事的时候,听见巷子口有两个人在议论,说今儿晌午,原先跟谢荣府上订过亲的户部主事李固的夫人,带着人证物证上门到四叶胡同去找谢荣的女儿讨说法。 “原来这谢荣的女儿重金买通了李家的下人婆子,闹得李家后宅鸡犬不宁,李夫人气不过,便就带着许多人上四叶胡同闹去了。估计到明儿早上,朝堂各部都要知道了。” “是么?” 顾若明捧着茶壶坐起来。 谢荣府上被人闹,这可是大新闻。怎么一向堪称私德甚佳的谢荣如今也丢了这么大个脸么?顾若明简直都想立马跑过去看看谢荣这会儿的表情了! 胡赠道:“大人,难道没想过要去季阁老府上走走么?” 去季府?顾若明又顿住了,是啊,这事儿季阁老肯定还不知道的。他应该去跟季振元透个底啊!要不然季阁老怎么会知道他生平那么看重的爱徒居然背地里扯了他的后腿? 他腾地站起身来,“备车!去季府!” 经过一天一夜的时间,消息终于在京师不太小的范围内散播开了。舆论总是人力最难掌控的事情,很快魏彬和靳永他们都知道了消息,谢琅这日在魏府呆到很晚才回来,大意是为了要不要拿此事去上奏弹骇谢荣而作了番讨论,因为谢荣是季振元一手提拔上来的,谢荣治家不严这对季振元来说也有影响。 谢琬问谢琅:“那你们讨论的结果是怎样的?” 谢琅道:“魏阁老的意思是静观其变,毕竟经过上一回交手,谢荣和季振元他们的底大家还是约摸知道几分,也怕会钻进他们的圈套。” 谢琬道:“还是不要去参的好。这个事顾若明已经知道了,从内部挑起他们的矛盾,比起我们外部施压要有利得多。如果魏大人他们去参的话,季振元那边必然紧抱成团,而如果由顾若明去挑动这碗水,让他们自己去乱去,岂非好得多?” 谢琅笑道:“有道理,那明日我也得去告诉声魏阁老。” 翌日下朝之前,各部朝堂里便有人私下议论,很快消息便就由散布在各处的那些门生汇总到了季振元这里。季振元整个早朝上脸色都是沉凝如水,而谢荣神色如常,仿佛传闻中的事压根没发生在他身上。每个人都在等待着御史上折子,但是奇怪的是,从始至终都没有人提过谢荣半个字。 今日早朝极其安静,连皇帝都觉得纳闷,问道:“真没有什么上奏的吗?”得到的回答是个个静默无语。皇帝也就只好闷闷地回了后宫。 散朝后各自回衙门,出大殿时季振元与谢荣道:“下晌到我府里来一趟!” 谢荣揖首称是。郭兴安慰道:“横竖不过责备几句,你就听着罢。”谢荣点头。 下晌差事办完,果然就到了季府。 季振元坐在书案后瞪了他半晌,说道:“怎么能这么不小心!你才上任多久?这种事闹得满城风雨,不止丢的是你的脸,也是老夫的脸!今儿还好是靳永他们没上奏弹骇,若是经皇上当着百官的面斥责你几句,老夫也要跟着受牵累!” 谢荣把头低下去,说道:“学生连累了恩师,甘愿受斥。” 季振元皱紧眉头,“你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事已至此,学生无可辩解。”谢荣平静地道,“学生谨记着恩师当年的教诲,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学生若是辩解,便是不服。若是不服,便很容易带坏这个头,令得其余人争相效仿,到那时,学生才叫真正罪大恶极。” 一番话说得季振元神色好了些,他哼了口气,说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难得你还能保持这番清醒。这次便算了,下次再莫惹出这样的事砸自己的脚!”rs 219 撵人 谢荣出了季府,顾若明从季振元书房屏风后出来。 “恩师,您真的就这么轻饶了谢荣?”他绕到季振元书案前,说道。 季振元看了眼他,说道:“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样?” 顾若明无语。 谢葳翌日一早便悄无声息地出了京城,谢琬收到消息的时候刚刚用过早饭。她对此有着片刻的默语,谢荣会把谢葳送出京她并不意外,可是为什么谢棋反而会留下来呢? “听说是谢荣因为这件事把错责都推到了谢棋头上,再也不许谢棋留在谢葳身边,而谢葳又必须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以淡出人们视线,因此,谢荣就只好把谢棋留下来了。而且这样也便于看管她。”钱壮这般说道。 虽然听起来合情合理,可是对于谢棋那样的人,谢荣居然会同意留在身边,还是让谢琬感到困惑。按理说,这一切都是谢棋弄出来的,如今被弄毁了名声,谢荣应该恨不得杀了她,不是吗? “那谢荣就这么把谢葳送去那边,也没说对他有什么安排?”谢荣虽然不见得会把儿女放在权欲之前,可他终究也不是那种能够任其自生自灭的父亲,谢葳这一去清河,他肯定会有番打算的。 钱壮道:“这层因为并不能进府打听,所以并不清楚。不过黄氏自从李夫人这番闹过之后,倒是与谢荣又和好了,而且也没怎么再为谢葳的婚事操心的样子,猜测应该也是谢荣有了什么安排。” 黄氏都不为谢葳的婚事操心了,难道是谢荣对谢葳的婚事有了安排?谢葳都十八岁了,再拖下去也对谢荣不利,这次被大闹过后,谢葳在京师已然臭名昭著,谢荣该不会是想为她在清河觅亲吧? 细想又不太可能,谢葳嫁去清河,那还不如去南直隶那边寻个官户人家嫁了。以谢荣如今的地位,为她在那边谋门亲事还是不难的。他之所以不这么做,肯定是舍不得谢葳远离,也或许是心存愧疚。而不愿再将她扔去那么远的地方。 那谢葳的归宿应该还是会在京师。 名声坏了又要嫁在京师——那就只有像前世那样,挑个寒门士子嫁了! 谢琬想到这里,心里竟是一派通透起来。谢荣如今管着半个刑部,手下多少等着往上爬的年轻士子?从中挑个拔尖的出来作为女婿,然后仔细培养着,来日也不见得比世家子弟落后许多。而谢葳去了清河,到时若在清河发嫁甚至,便不会怎么惊动京师的人,这事的影响力自可降到最低。 谢荣这番算计,不可谓不周全。 她拿起书案上一支笔把玩着。忽然又道:“去查查邢部下头有多少未婚的寒门仕子,名单和背景资料都放到我这儿来。” “是。”钱壮点头。然后又道:“姑娘,小的还打听来一件事。听说谢荣经过这次的事之后,为怕再有类似的人上门骚扰,最近正在准备招护院。您看。咱们是不是也可以放两个人进去?如此一来,有很多事就可以主动获知了。” 谢琬抬起头,谢荣要请护院? 她笑起来。真是交手越多机会越多,她还正愁没法儿知道四叶胡同内部情况,谢荣自动要请人,这可真是把机会送到她面前来了。人手她这边倒不着急,护院里抽两个过去。或是索性让钱壮上哪儿找两个人过来,都不成问题,不过谢荣那人也不是好糊弄的,该怎么样把这事做得自然才是要紧。 “你有什么主意?”她问钱壮。 钱壮嘿嘿道:“这种事交给小的就成了,姑娘娇贵,不劳您过问。总之小的把事办成就是了。” 谢琬知道他们混江湖的自有些不可说的勾当,听他这么说,也就由他去了。钱壮跟在她身边多年,初时或许还有些江湖习气,后来跟着程渊走动得多。却也渐渐沉稳了,他办事她还是放心的。 这里却还有王氏正待处理。 谢琬可不想替谢荣来赡养老母,既然此来他们的阴谋也挑破了,王氏就也该走了。虽然说她不怕她出什么夭蛾子,可是看着这么个人呆在眼前也怪恶心的。这宅子里住的都是干净人,可不能让她给带累脏了。 她叫来玉雪:“去通知四叶胡同,就说老太太指名要棋姑娘侍疾,请他们派人来接。” 玉雪这里把话传了下去,碧落轩那边自有人把这事告诉了王氏。 王氏在这边住了些日子,虽说不能下地,可府里吃的用的却什么都没亏她,她渐渐也就不那么抗拒留下来了。 她也是会算计的,你想想,就算她替谢荣办成了事被接回四叶胡同去,谢荣也不见得会对她这个母亲毕恭毕敬,何况眼下这事还弄砸了,连谢葳都已经回了清河,谢荣在季阁老跟前也讨不着什么好,她就算能回四叶胡同去,又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首先黄氏只怕就能撕了她。 所以这几日她反倒老实了,不嚷不吵,只求着能哄得谢琬能消了这口气儿,容她留下来。 眼下突然听说她让人去四叶胡同通知人来接,她心下就着了慌了! “我有伤在身,大夫都说了不能下地,万一有了闪失,你们吃罪得起吗?!”她拍着床板大叫,“去把大奶奶给我叫过来!她过门才多久?就是这样对待我这个老太太的吗?” 丫鬟们都是从清河过来的,院子里连一个谢琅他们的人都没有,碧落轩独自成院,后头还紧靠着西花园,四叶胡同哪有这样的地方给她们住?最近在此处呆得舒服,也都不愿回去了,因而听见王氏发飚,便一阵风地跑到正院里去回秋月。 秋月听见这话肺都要气炸了,但她知道这里没她置喙的余地,便就进屋去禀了洪连珠。 “这是哪门子的老太太?别说天底下没有让分了家的孙儿赡养继祖母的理儿,就是有,也没有她这么无赖的!依我说奶奶别管了,还是去让姑娘去处理为是!” “闭嘴!”洪连珠猛地沉下脸,手上一碗茶拍在几案上:“你把姑娘当什么人了?又把我当什么人了?合着我嫁到这里,麻烦事儿全让姑娘顶着,我就躲在一旁当我的凉快大奶奶?——罚饿三顿,好好反省!青黛随我去碧落轩!” 洪连珠甩帕子出了门,带着青黛往碧落轩去。 进了门,王氏哭天喊地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洪连珠在门下顿了顿,走进去。 “……我知道你们成心要弄死我,你们想要我死就明说好了,用不着这么偷偷摸摸地!我告诉你们,我就是死了也是你们逼死的!” “老太太,大奶奶来了!” 丫鬟走过去劝说道。 王氏抬眼看向门口,只见洪连珠果然进了来,但见她身边只有个丫鬟,胆子又壮起来了,仗着旁边有丫鬟,身子说话便往前扑,丫鬟们连忙将她扶住了,一面又喊嚷道:“老太太!您还有伤在身,可千万仔细着身子骨啊!万一再出个毛病,可又怎么得了!” 洪连珠见状,明知道王氏与丫鬟们合伙唱戏,却也无可奈何。这王氏明摆着就是赖着不肯走,这万一再弄出点伤来,一来更可以留下不走了,二来说不定还会倒栽到她头上,原先光听谢琅他们说这王氏有多恶心还不怎么觉得,眼下亲眼见着,才算是相信了。 “青黛,快让人去请李大夫过来!” 王氏闻言,抬头看了眼她,又指着她怒骂道:“好你个洪氏!眼见着祖母瘫在**动不了,也不过来扶一扶!谢琅怎么娶了你这样冷血的媳妇儿?回头我倒要去问问那靳夫人,究竟是怎么做的这个媒!你这样不孝不贤,能给谢琅持好这个家么?” 洪连珠心下气归气,却也还是知道不能上她的当,人站在门内压根就不过去,不让她栽得了赃。 这里谢琬正跟齐如绣一道做针线,准备下个月齐如铮成亲时送床百子被,吴妈妈忽然进来:“姑娘,四叶胡同那边说,他们没有人手派过来,还说姑娘若是实在不愿意留下老太太来,就请府里派个车送回去呢。” “送回去?” 谢琬放下手头针线。 哪里是什么没有人手,分明就是推托责任,到时候这边把人送过去了,回头那边又说出了什么事,岂不全成了她的责任? 她冷了笑,站起来:“再让人去送信,就说老太太死了。收尸的时间总有吧?” 吴妈妈微顿,随即就下去了。 黄氏这边又听到枫树胡同来传话说王氏死了,顿时也不觉惊跳起来! 虽然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可是细想之下王氏那样作死的人,真跟谢琬硬碰硬闹出事来也不是全不可能,那么眼下不管是真还是假都得过去一趟了。于是连忙吩咐备车,要立即过枫树胡同瞧个究竟。 戚嬷嬷忙说道:“太太何必心急?我看这事多半是假的,您要是一过去,先前的话不就穿帮了吗?” 黄氏道:“可我终归是儿媳妇,如今老爷不在家,既然这样的消息传来,我岂有不管不顾之理?” 戚嬷嬷叹道:“太太真是急糊涂了。您先前既推说无暇过去,这会子只消也称病便是了,只要派个人去过瞧瞧真伪不就成了吗?如果是真的,那咱们立即通知老爷一块过去,如果是假的,那自然不必理会了。” 黄氏一想也对,于是道:“那派谁去合适?” 戚嬷嬷指了指西跨院:“那边不就有个现成的人么?” 220 有诈 谢琬这里才吩咐了吴妈妈下去,秀姑便又上来了:“姑娘,老太太在院里闹起来了,不肯回去,还让人请去了大奶奶,如今大奶奶去了碧落轩,正被她劈头盖脸地骂呢!” 齐如绣看向谢琬,叹道:“看来今儿这针线是没法儿往下做了。你去瞧瞧吧!表嫂初来乍到,只怕有所顾忌不敢跟她斗。” 谢琬冷脸起了身,带着邢珠二人出了门。 王氏见不管怎么斥骂洪连珠就是不上当不过来,心下也动了真怒,合着这新来的小媳妇也被谢琬他们给带坏了,这还了得?“你这个贱妇,我要让你三叔去参你父亲,看看他是怎么教出来的女儿!”她信手抓起手边一只杯子,冲着洪连珠便砸过去。 可惜杯子还没到洪连珠跟前,一只手已经打斜刺里伸出来堪堪将之接住了。 满脸冰霜的邢珠出现在门内,紧接着谢琬迈步进来,狠瞪向王氏。 王氏终是对谢琬有些怵,见状不敢擅动了,却是又拿着绢子嘤嘤哭起来,“老太爷,你怎么死的那么早哇!留下我一个人……” 谢琬眯眼看了下窗外,说道:“收拾老太太的行李,等四叶胡同来人立刻带走!” 王氏哭声止住:“你敢!” 谢琬笑了下,顾杏已经带着几名婆子进来收拾东西了。 王氏又惊又怒,无奈不能下地,无法动弹。谢琬在她床对面的榻上坐下来,既不说话也不忙着做什么,浑似就在这里等着消磨时间似的。洪连珠见了她来,心下没来由地踏实了很多,连忙让青黛去沏茶来。 青黛这里刚出来,李大夫就被请进来了。 谢琬道:“李大夫来得正好,劳烦您看看老太太身子骨有没有什么大碍,能不能坐车轿?” 王氏转眼都住进来个把月了,如今坐在**看上去什么毛病也没有,虽然当初交代过几个月内最好不要下地,可是如果不让她下地,直接让婆子把她抬到车轿里,难道也不成么? 李大夫果然上前诊断。王氏阻拦不干,到底男女有别,李大夫也不好强求,只得为难地看着谢琬。 谢琬让人把李大夫带下去,然后道:“老太太若是不肯看病,那就不能怪我了。这是你自己不看,不是我不给你请医,你今儿执意不走,我也没办法,不过这医药上,我可是肯定要停了你的。当然你也可以自己去请医,不过,这里头没大奶奶的允许,是不会放陌生人进府来的,你自己想清楚。” 王氏气极无语,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会儿听她这么一说,倒真觉得腰椎又有些疼起来。 可是人家大夫已经不在了,她又拉不下这个脸去让她把他请回来,于是就忍着疼,歪在**干瞪眼。 这里青黛沏了碗热茶给谢琬,外面就忽然又响起来谢棋尖利的哭嚎声:“老太太!你怎么就这么死了?!老太太!你怎么能扔下我不管!” 屋里人还没反应过来,谢棋已经一阵风冲进了屋里,攀住门口一看一屋子人望着她,而王氏在**则已被她这声哀嚎得气得差点背过气去,顿时也呆在那里。 “三婶不是说,不是说老太太过世了吗?这——怎么回事?” 王氏颤抖着指着她:“你个死贱蹄子!竟然敢咒我死?我死了你有什么好处?!”顺手又抓起只杯子往她扔过去。 谢棋连忙尖叫着躲开。 谢琬道:“你来得正好,老太太没有你侍疾不成,快快把她接回去吧。” 谢棋再度愣了。 刚才她在房里午觉睡得好好的,黄氏派人来把她叫醒,说是王氏死了,让她赶紧过来。王氏可是她如今的依仗,没有了她,谢荣能随便找点什么事打发她回清河,所以她二话不说就冲过来了。怎么原来王氏没死,而是谢琬故意诳她过来接人的么? “老太太在这里好好的,为什么要回去?” 她瞅了眼王氏,也看出来这不是她的主意。 既然不是她的主意,那她就要考虑考虑了。王氏是谢荣吩咐留在这里的,黄氏听说王氏“死”了也不曾亲自过来,可见是早猜到了这是谢琬的主意,又怕万一是真的所以把她诳过来一探真伪,既然黄氏也不过来,自然是不同意把王氏接回去。既然都不愿她回去,那她要是接回去了,谢荣能饶得了她? 所以这个当她肯定不能上。 谢琬看见是谢棋过来而不是黄氏,心里也明白黄氏的算计了,没想到一惯遵循着贤良传统的黄氏如今也把王氏当成了眼中刺,恨不能把她从此丢开不管,心里也有些郁闷。黄氏不来,今儿这人就只能她派人送过去。 可是她派人送过去,很明显这就是个陷阱——这就有点棘手了。 谢琬沉吟起来 这里王氏见着她默然不语,便就哎哟大叫起来:“我这腰——起码是几个月下不了地了!棋姐儿既然来了,就留下来侍候我!” 谢棋听见这话,立时灵光一闪,忙不迭凑过来:“是啊是啊,何必这么麻烦,我留下来侍候就成了!” 谢琬像是没听见,仍在低头寻思。 总而言之,王氏是非走不可的,可她又不能明知是坑还往里头跳,说到底,谢荣这么样把王氏丢在这儿,虽然说有个孝字压在头上,当日当着那么多人面也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也不算有悖人伦,可是真说起来,却显得太过憋屈,就这么把王氏弄走,不会太便宜了他们吗? 她扫了眼谢棋,谢棋打了个激灵,瞬间往王氏身边挪了挪。 谢琬望着门口道:“既然如此,你们就且留下来吧。” 谢棋如蒙大赦,立即与王氏对视着,欢笑起来:“那就这么说定了!” 谢琬嘴角抽了抽,出了门。 洪连珠在院门外赶上她,说道:“这样真的成么?” 谢琬道:“李夫人大闹过四叶胡同后,谢葳回了清河,反而谢棋安然无恙,我总觉得这中间有诈,不管他们又有着什么阴谋,这次我都要杀他个措手不及。且留下她们,我自有主张。” 洪连珠点点头,“那我再去打点打点。” 谢琬想起先前进屋那幕来,又停步道:“下次遇上这样的事情,不用顾忌什么,你就是顾忌着她也一样会拿捏你,说不定还会拿捏得更厉害些,倒不如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哥哥性子就是个软的,嫂嫂可别跟哥哥一样。” 洪连珠听出她的袒护之意,遂笑道:“今儿见识过,下回自然就不会了。” 谢琬这才与她一路回房。 这里自有与谢棋同来的人回府禀告黄氏,黄氏一面安了心,一面却又气不迭,没想到谢琬竟出了这样的馊主意,今儿若不是戚嬷嬷多了个心眼儿,她只怕就真的要被她骗过去了。 谢荣回来后少不了把这事跟他说,谢荣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但黄氏终归害怕谢棋此去又会闹出什么事来祸害他们,于是道:“几时总要把她送回去才好。” 谢荣拍拍她手背道:“上次是我疏忽了,没想到葳葳背地里竟受了她的唆使,以后不会了。等我忙完这段,我就让人把她送回去。” 黄氏点点头,她总是相信他的。 晚饭后谢琬又琢磨起王氏谢棋这事。 谢荣拿谢棋有可用之处她是能猜到的,就是不明白用到哪里。如果说谢棋因为境况的缘故宁愿留在枫树胡同也不愿去谢荣那儿还叫情有可原,那么谢葳当初又是为什么也要过来侍疾呢?她心甘情愿以侍疾的名义住到这里,自然不可能是真想奉孝。 而就算是如锦如所说,是想跑过来等着看李夫人上门闹事,以谢葳的个性,又很不可能,这事她都几乎已经算计成功了,又何必多此一举跑来这里当面观看?就不怕节外生枝引火上身么?而且她还主动说自带下人和开支银两…… 她直觉,谢葳到枫树胡同来侍疾,除了这件事,应该还会有别的目的。 一个人独坐了半日,她叫来素娘,“把全府上下所有的人都问问,看看谢葳在府里那几日,可曾有去过哪些地方,接触过什么人?问完来回我,不要有一丝遗漏。” 素娘领命下去,与府里几个管事各自分工,半个时辰后就拿出结果来了。 “回姑娘的话,谢葳在府里前后三日,头一日去了碧落轩后的西花园逛了逛,翌日则说要给大奶奶请安到了正院。那会大奶奶正午觉着,她便以要喝茶为由支开了跟随的下人,说上大爷屋里找本书看,然后丫鬟来后她就出来了。 “第三日早上又去大爷屋里还书,在丫鬟们监视下呆了一两刻钟。后来又去了逛了回园子,就回院里了。之后不久就回了四叶胡同。 “在逛园子期间,花园里一直有人看见,并没有发现她与人接触,她也只是围着湖绕了半圈就走了。” 逛园子没有异动,那去谢琅房里呢? 谢琬顿住了。谢琅如今虽未入仕,可是却跟在魏彬跟前帮助处理公务,许多公务有时候也难免带回府来,谢葳两度趁着谢琅不在去他的书房,难不成她到府里来是冲着谢琅? 她腾地站起来:“走,去正院!”rs 221 待遇 谢琅正好在书房里。 谢琬走进去,径直道:“哥哥赶紧查查,手头可曾丢了什么东西没有?” 谢琅一头雾水,谢琬便把心中的猜疑跟他说了,谢琅心下一惊,也赶紧翻查起来,翻到书橱里顶层时,他蓦地回过头道:“近日魏阁老让我誊抄的一份西北军饷的名录不见了!” 谢琬心下一沉,问道:“这东西可重要?” “虽不说十分重要,却也关系到许多人利益。”谢琅皱眉看了她一眼,说道:“你知道朝中许多人都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网,军营里也是,这批军饷还包含着一份嘉奖名单,当中有几个是朝中有很大背景的世家子弟。 “以往杜阁老掌管兵部时,这些人都是排在前列的,可魏阁老这次让刘侍郎他们将之排在了末尾。如果这名单真落到他人手里,掀不起大风浪,但是也要防他们私下透露给这些人,不然魏阁老就会引起这些人私下不满是肯定的。魏阁老入仕不久,发生这些事都他来说都是不利的。” 谢琬凝眉坐下来,果然谢葳是冲着谢琅来。可是谢葳拿着这些是没用的,肯定是谢荣背后指使!她总算知道谢荣为什么会当着那么多宾客面非得把王氏送到府里来了,原来他打的还不是让她在这里兴风作浪的主意,而是冲着魏彬! 就像她把目标对准季振元和顾若明,用来瓦解他们的内部力量一样,谢荣也在不声不响地,以卑鄙无赖的行径作掩护,实则也暗中施行着对付他们的计划! 如果说她那日没有识破谢葳她们的奸计,谢葳很可能还会留在府里,那么谢琅丢失的资料也会更多。到那时面上看不出来,可若到了关键时刻,魏彬有什么麻烦缠身的时候,这些被谢荣暗中布下的隐患就会都浮出水面来罢? “这件事你得立刻告诉魏阁老。”谢琬当机立断道,“好在是发现了,如今立刻把这份名单按照不得罪人方式重新排名还来得及。你这就过魏府去,把事情始末跟魏阁老说清楚。这样就算谢荣得到了那名单,与这些勋贵面前挑拨离间,最后事实也会证明一切。” 谢琅火速预备出府,这里谢琬对着夜空咬了咬牙,才又回房。 翌日王氏和谢棋就发现院门口多了不少看守的人,不管谢棋去哪里这些人都步步相随,这令她和王氏都感到十分郁闷,但是却也无可奈何,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使唤不动这些人的。 但是难道这样她就不走动了么? 她照样晒太阳逛园子,也偶尔跑到谢琬的枫华院外头瞧瞧,因为她实在很好奇谢琬住的地方是有多么讲究。当然她是接近不了的,枫华院的丫鬟一见到她就个个竖起了眉,直把她当贼防。 不能去枫华院,她就去别处,她不是可以去洪连珠那里么?她可以给她请安啊,洪连珠的房里肯定也布置得极好。 于是她就真的上正院来了。 “你干嘛呢?” 才到了正院门口,青黛声音就响起来了。 她下意识把腿缩了缩,说道:“来给大嫂子请安啊!” “不必了——” “青黛,大爷在屋里么?殷公子来了。” 这时候,罗缜快步走过来道。 殷公子?不是殷昱么? 谢棋心里跳了跳,她没有见过殷昱,不知道这废太孙究竟长着副什么模样? 青黛领着罗缜进内了。 谢棋退了两步,往二门下来。 殷昱坐在前院正厅里。这些日子忙着查骆七那事儿都很久没到枫树胡同来,说不想念是假的,所以明知道不能见面,也还是愿意来走一遭。 正想着,门前院子里海棠树下就出现个穿得花红柳绿的女人。 她在盯着他打量,然后双眼里露出精亮的光。 殷昱皱了眉,别过头,问骆骞:“那是谁?”他并不记得谢府里有这样的人。 骆骞默了默,说道:“就是曾经险些把琬姑娘坑得很惨的谢家二姑娘,谢棋。” 身为一个称职的暗卫,就是得把一切有可能与主子有瓜葛的人的来历都弄清楚。于是他把这些日子搜集来的讯息一五一十都跟他说了。 殷昱眉头皱得愈发深了。 骆骞道:“要不要把她赶出去?” 殷昱默了默,起身道:“我们进去,你去把这事告诉声琬姑娘。” 被别的女人无端觑觎这种事,当然是由妻子出面处理比较好。 谢琬也听说殷昱过来了,不过她可不打算去相见。离成亲也不过半年的事了,能不见则不见。 但是听说谢棋居然在院子里偷窥殷昱,她也来了火气,到了前院,果然见得谢棋还在海棠树后探头探脑。 她走过去,凑到她耳边道:“好看吗?” “好看。”谢棋盯着屋里点头。等说完回头,见着是她,立时吓了一跳。 “我也觉得很好看。”谢琬冷冷扬唇,“可惜不是你的。” 谢棋满脸涨得通红,又惊又羞,立时说不出话来。 谢琬沉下脸:“跟我来!” 谢棋很不服气被她喝斥,可是又无可奈何,随着她到了碧落轩。 王氏正在喝汤,身边的丫鬟如意溅了两点汤渍在她手上,被她好一顿臭骂。 见了谢琬进来,一屋子人又安静了,谢琬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邢珠把门关上,把谢棋带上,也一道退了出去。 王氏见她这阵仗,顿时起了警惕之心。谢琬却在桌旁坐下来,自己斟了杯茶,喝了口,说道:“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居然没有把你直接轰出去,而是又留了下来?” 王氏睐着她,“你想干什么?” 谢琬看着前方,说道:“若是说起你对我们所做的那些事,我就是手刃你都不过份。” 她转过头来睨着她,然后道:“可是我现在又有些犹豫,因为你这样多难受啊,前二十年穷得口袋叮当响,中间三十年在谢府享尽了福气,后来这几年过的却是生死不如的日子,——从受人景仰的谢老夫人到连亲生儿子都嫌弃的老寡妇,这滋味,其实够你受的了。” 她微笑看着王氏,语气悠长而淡然。 王氏气怒攻心,急速地喘着粗气,可是在这样从容的她面前,她竟然不知道该辩驳什么! 因为该死的她说的竟然是事实,竟然连自欺欺人的语言都罗织不出来。 谢琬又抿了口茶,接着道:“想想那三十年里,你过的日子已经让很多人羡慕了,我记得父母死后我晕后醒来去见你,你端坐在正堂上方,摆出雍容亲和的神态,如果不是因为我太了解,我真的会以为你就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妇。 “如果你不再做那些孽,你就是全清河最让人羡慕的富太太。 “如果你听从谢荣的话,善待我和哥哥,不是那么赶尽杀绝,兴许我并不会动你,而只是拿回应该属于我们的那些东西算数。如果你不跟任夫人合谋,谢宏不会残废,谢棋不会落到如今破鞋一样的地步,谢家长房不会就这么残了,谢启功不会死,谢荣也不会走向越来越偏执的道路上去。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王氏,你今天得到的待遇,其实都是你应有的报应。” 她说完,轻轻地吹了口茶,盖上盖,放下来。 王氏却已经心惊肉跳了,有时候,人的内心总有种叫做自欺欺人的东西,在人遇到困境和危险的时候蹿出来,像迷药一样使人罔顾理性,坚定地认为只要自己不相信,它就不存在。 王氏就是这样的,即使谢荣这样对她,即使她在四叶胡同什么都不是,可是她内心里总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在清河谢府呼风唤雨的老太太。如今猛不丁被谢琬这么一点破,她满腔的自以为就像烤鸡蛋一样砰地炸开了,眼下的她觉得,自己居然连块遮羞布都没曾有了。 “你究竟想说什么?”她咬着牙,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 “我想说的是,你想不想再过回当初那种受人尊敬的生活?”谢琬摩挲着杯子上的描花,说道。 王氏目光微闪,双眼紧盯在她脸上。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想体体面面地在四叶胡同呆着,就跟我做桩交易。” “交易?”王氏反问,尖笑起来,“你让我跟你做交易?你以为我当真老得痴傻蠢了么?别说我没什么可以与你交易的,就是有,你会相信我吗?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你跟我做交易,没准我会被你害得骨头都不剩,你以为我会上当?” 谢琬等她笑完,才说道:“你说的都有道理,你如今一无所有,的确没有什么我看得上眼的。我也的确不会相信你,而且,我那么恨你,说不定还会索性把你给弄死。 “可是,你就算一无所有,你也还是谢荣的母亲。我不相信你,也一定会相信你的遭遇。我那么恨你,可是我也觉得,现在去弄死一个完全跟我已经不对等的人,实在已有失身份。王氏,你真的没想过,利用你自己的优势,去给你自己争取个好点的将来吗?”rs 222 状纸 王氏脸上的讥嘲渐渐凝住,“你什么意思?” 谢琬扬唇道:“你好歹也是个从内宅里血拼出来的当家主母,若没有点手段,当年老太爷怎么会被你迷得七荤八素?怎么到了眼下这个时候,关系到自己切身利益了,却又变得这么怂了?谢荣和黄氏那样对你,压根就没有把你当母亲看,你真的没有想过通过朝廷律法维护点自己什么?” 王氏睁大眼睛:“你是让我去告他?” “你果然是老了。”谢琬托腮望着她,就像望着一只可怜的老猫,“我不妨提醒你,他现在是正三品的侍郎,你身为他的生母,完全也可以接受诰封。只要有了诰封,你就有了自己的财源,你不用依靠他过日子,不就可以挺直腰杆来了吗?” 王氏听到诰封两个字,顿时像起死回生似的坐直起来。 诰封……她还真没有想过这事,因为在进京之前,她平生见过的最大的官也就是魏彬,而魏彬跟她又没有什么交集,所以京畿要员几个字,对她来说真的就只是几个字而已。怎么原来上品级的大官的母亲也可以上诰封的么? 谢荣居然没给她请个诰封回来做做? ……不,这事不能激动,谢琬不会无缘无故来跟她说这事的,她一定有所图谋。 她上下打量着谢琬,说道:“你想挑拨我们母子关系?” 谢琬笑起来,“你们母子的关系,还用得着我来挑拨么?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拿你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黄氏不来接你,我又不能送你过去。留你下来我又怕谢荣再使点什么花招,到时候栽赃在我头上,所以我想来想去,只能先替你解决掉这件事,让你能无后顾之忧地在四叶胡同呆着,我才好送你。” 王氏原以为她又要东扯西扯些什么理由来掩饰,没想到她居然张口就把这大实话给说了出来!这两日她还的确琢磨着谢琬究竟会把她怎么样,她知道她是不可能在这里长住下去的,谢琬也肯定会不停地想办法轰她走,但是她真没想到她会替她出主意让她去争取自己的利益! 到这会儿,她对她十二分的不信任,竟又变得有些半信半疑了。 信的是她没骗她,这会儿若换成她是谢琬,也的确拿她束手无策,如果解决了她的后顾之忧,还真是不怕黄氏她们再对她不敬,谢荣也不敢随便动她,她也可以随时把她送过去了。而她疑的是,谢琬这主意里有没有陷阱? 她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试探下。 “那你说,我是要跟荣儿直接去要求,还是去告他?” 谢琬道:“直接要求,你觉得你能要求到吗?”她讥道。 王氏道:“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这事当然要告。”谢琬斩钉截铁地。 王氏闻言,心里便就沉哼了声。果然如此!她这是挖着坑等她跳呢!她去告谢荣,谢荣再怎么样也是她的亲儿子,她怎么着都还指着他养老呢,让她去告他?这是把她送到谢荣刀口下,让他好把她直接再遣回谢宏那儿去吧? “这事要告,但不能告三叔。” 王氏正要反讥,谢琬忽然又开口了,说道:“你要是告了三叔,你这辈子也就算是完了。而且,你就算告了三叔,人家礼部也不见得就会诰封你呀!说不定他还会因此遭贬,那时别说诰封,你只怕啥也落不着。” 王氏真没想到她话锋一转,又把话头转了开来,不是告谢荣,那告谁? 被谢琬这么样一说,王氏忽然有些六神无主了。看模样她不像是坑她啊…… “告黄氏。”谢琬定定看着她,“黄氏做为你的儿媳妇,几时把你当婆婆敬过?你受伤在我这里个把月,她有没踏进门来看过?你我都心知肚明,她眼里根本没有你。也许她还打心眼里希望你从前不要回去,我说的对不对,你自己可以捂着心口想想。 “当然,你要以为我是在挑拨你们婆媳关系,那就当我白说了。不过,你就算能在我这里住到百年归天,安葬之事又该如何算呢?黄氏到时若是拿草席卷了你入土,你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可你若成了诰封就不同了,朝廷可是有律法管着的。” 王氏听闻安葬两个字,不由倒吸了口冷气。 黄氏对她如何那自不消说了。而丧葬之事她果然没想过这么深。谢荣虽然当了官,为顾名声不可能真拿草席卷了她,定也会有番排场。可是那样就算面上再风光,棺材里头的事谁也不知道的,而且有诰封和没诰封的丧仪又很是不同,她当然想葬得风风光光! 不过,这跟告黄氏有什么关系? 她皱眉道:“我能告黄氏什么?” “当然告她不贤不孝。”谢琬道,“黄氏对你不孝是事实,你当然可以去告她!等你告赢之时再当场让三叔请封诰命,当着那么多人面,他不可能不答应的。所以说,告黄氏能不能告赢是其次,最主要的是逼着三叔替你请封。” 说来说去,就是让她去告黄氏的状,然后把谢荣拖进来,逼着他给自己请个安享晚年的保障。 王氏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虽然有些不大服气,可是细想之下又挑不出她的理儿来,谢荣这人最好名声,如果在衙门里当着那么多人让他请封诰命,他不可能不答应。而且她受封了诰命,许多双眼睛看着,黄氏和谢荣当然不可能再让她住在这边,谢琬也就松了口气。 黄氏不过是她的儿媳妇,她就是告了她,也不关谢荣的事,顶多朝廷斥责黄氏而已,这层不必担心。 她思来想去,倒是真没找出这其中有什么诈来。 也许,可以一试? 她看着谢琬,脸上的讥讽和不以为然已经不觉变成了沉凝。 谢琬道:“我这里连状词都帮你写好了,你若是想好了,就在这上头摁个手印,明儿一早我就帮你去顺天府门前击登闻鼓去。” 她把一叠纸从袖品里抽出来,递到她面前。 王氏怔住,拿起那纸来看了看,竟是有四五页之多。她略略扫了两眼,放下道:“我识字不多,这东西我可得让棋姐儿进来帮着看看才成。” 谢琬点头:“随便看。” 她朝门口击了击掌,门推开了,邢珠进来。谢琬道:“把棋姑娘带进来。” 谢棋闻声步入,房门再次关闭。 王氏简单地跟谢棋说了说因由,然后道:“你仔细看看这状子,有没有错漏。” 谢棋听说王氏要借告黄氏的机会逼谢荣申请诰封,心里也不由得一喜,因为王氏若是有了朝俸可拿,那她还用得着跪求谢荣给予安身立命的机会么? 当下仔仔细细看起来,嗯,告的是黄氏没错。写的条条款款也都属实,甚至有些地方她觉得还轻了点儿。再看下去,的确没有什么地方涉及到谢荣。 她看了两遍,交给王氏:“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王氏嗯了声,看向谢琬:“那明**就抬我到顺天府去,事情成了,我自然会立刻就走。” 说实话,如果能够在四叶胡同呆得下去,谁愿意跑到这边来当赖皮狗呢?如此倒也好,两厢相安无事,等授了诰封,她自是安安稳稳地做着她的老封君,也不会再过来劳心费力地招惹她了。 她伸手沾了谢琬拿出来的印泥,在每页纸上摁了印,又歪歪扭扭签了自己的名字,交给谢琬。 谢琬扬眉接过,说道:“那明日一早,你就准备好在屋里等。” 她说完起身,开门出了去。 王氏看着她背影,不忧急,但是也不轻松。 谢琬回到正院,殷昱已经走了,谢琅在书房里忙着什么。 她走进去,把手上状词交给他道:“明儿一早哥哥就带着王氏去顺天府吧。”然后凑到他耳边细声说了几句。谢琅看过手上的状词,点点头道:“这事交给我。” 此事谢琬不露面,也不必她露面。 翌日早上谢琅就吩咐人拿软轿抬着王氏出门了。 到了顺天府,击过登闻鼓后,顺天府尹便就击鼓升堂,让把王氏抬了进去。谢琅递了状词,就见府尹的脸色变了,立即让人传审黄氏。 黄氏这几日因着心情不错,遂让整修门庭的工匠们顺手把后园子也整了整,种了四季鲜花。因为谢芸如今又正在议婚,所以顺便把他所住的院子也一并新修了。 上晌正说有郭兴府上的管事介绍的新的护院前来,要预备着见见,这里忽然就有捕快上门,说是王氏去了顺天府击登闻鼓状告她! 黄氏站在厅堂里懵了足有半日,完全想不到王氏居然会去顺天府告状! 她这是要干什么?是还嫌这个家不够乱吗?黄氏心里又气又怒,可是心里却也无法不虚,毕竟说起来,她对王氏的确没有尽过什么孝心,王氏真要告她也告的在理。可是这不都是大家早就心知肚明的吗?王氏这些年也从来没跟她说过什么呀? 可是不管怎么样,既然闹到了公堂,这事就怎么也不会小了。她一面换着衣裳,一面与庞福道:“快去通知老爷,让他到府衙来!”rs 223 不孝 谢荣在刑部衙门突然接到黄氏派人传来的消息,也是顿住在那里。 不过他第一时间反应的这肯定是谢琅或者谢琬挑唆的王氏,这从谢琅伴着王氏去的公堂就看得出来。王氏告黄氏,就算告到了顺天府,也不过是婆媳内宅之事,就是传出去也不过是让人说两句娶妻不贤而已,这对于他来说,实际并不能造成多大的影响,他们兄妹俩这样做,是被逼得乱咬人了吗? 谢荣要是这样想,他就不是谢荣了。 谢琬每步动作似乎都有她的寓意,不管这事是谢琅出的还是谢琬本身,这件事都绝对经过谢琬参与,既然如此,那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他换了身常服,出了衙门,直奔顺天府。 到了的时候已经在审了,府尹听说谢荣到来,当即起身拱了拱手。 但是品级再高,天子脚下的公堂之上也没有多少面子可给,府尹继续审案。 “对于王氏状词所述的内容,黄氏你可承认?” 府尹拍着惊堂木,望着黄氏。 黄氏不知道怎么说。王氏状词里内容的确都是事实,没有一丝夸张之处,可是黄氏也并不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到被告上公堂的地步,如果不是这么些年来王氏的所作所为,她并不会对她冷面相向,她一定会谨守着女训,对她敬重有加。 可是王氏所作的那些,她能够当着公堂说出来吗?若真说出来,那就真的徒惹笑话了。 王氏也许正是看准了她这点,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闯上公堂,要给她个下马威。 她看着谢荣,这个时候她只能指望他出面来解决这事了。 谢荣看了眼谢琅,心里真说不上什么感觉。但是这些次要的了,近来关于他的负面事件实在太多,眼下得快刀斩乱麻处理完这件事才为要紧。 他与府尹道:“此事是乃是场误会,家母年老,难免有些糊涂,还请府尹大人允准鄙人回府处置。” 谢琅朗声道:“府尹大人,此事没有这般含糊的道理。古语云百善孝为先,王氏虽然是在下的继祖母,对在下父亲也没曾负过教养之责,但是在下的三叔既然非说我们之于老太太也有照护之责,那么这件事在下就替老太太好好出出头了。今儿作为原告,我们必须要在公堂拿个说法出来!” 黄氏狠瞪过来。 府尹则是望着谢荣咳嗽了声。 大家都是同朝为官,他也知道家宅不宁闹出这样的事来让人头大。可是虽说谢荣是季首辅的得意门生,更是六部的要员,他很有心要帮他一把,而谢琅却也是正经的举子,他背后也还有如今已然联了姻的殷昱为妹夫,更是魏阁老手下的帖身助手,他就是有心要放水,也不能放得太明显吧? 清官难断家务事。可谢琅这么紧逼着,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判。 “原告王氏,你愿意和解此事吗?” 王氏是抱着逼谢荣请授诰封之事来的,到这会儿她暗地里分析形势,也知道是她说话的时候了,遂说道:“倒是也没有什么不能和解的,只不过和解之后,我晚年也还是没有保障。而且说不定因为这样招致儿媳妇的记恨,所以今儿,我一定要为自己讨个保障才成!” 黄氏咬紧牙关,看了她一眼把头垂下去。 她实在没见过这样当娘的,居然会当着这么多人面让自己的儿子下不来台! 而谢荣目光渐冷,声音却愈发温和:“不知道母亲要为自己讨什么保障?” 王氏咽了咽口水,大声道:“我是有资格接受诰封的!你为我上书请奏诰封,此事便可和解!” 一席话听完,谢荣的目光骤然变成了寒霜。 说来说去,原来谢琅他们背地里唆使他的就为这个! 朝廷虽然对请封诰命也有着规定,可是以他目前的身份,要替王氏再请封个诰命回来不算难事,但是这样一来,王氏便不能再在枫树胡同住下去了。而更重要的是,王氏接受了诰命之后,举止上便再不能行差踏错,否则的话,都察院那些人第一时间会上本子弹骇!而弹骇下来,第一个连累的也正是他! 王氏的性子,无名无号的时候尚且不消停,而当她成了名正言顺的命妇之后,又怎么可能会消停下来?他深知这样做的后果,所以才压根没去考虑这档子事!没想到居然被谢琬他们给利用了。 他缓缓吸了口气,说道:“请封的事,不是一两天就能办下来的。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谢琅道:“三叔别急着回去,这请封的事一两天办不成,那三四天办成也行。当初三婶的诰封就是没出三天就办了下来。只要当着大伙的面您答应了,给老太太一个安心,也就成了。” 谢荣沉默无语。 这个时候,他是不会跟谢琅去争辩的,他不光是长辈,还是朝廷要员。 可是当着这么多人他怎么能答应?答应了他就非得上折子不可。不然他就是背信弃义的小人,是阳奉阴违失信于高堂的不孝子。而礼部是段仲明的地盘,他相信只要请封折子上到礼部,哪怕他写的再怎么烂,礼部也一定会批下来。 谢琬把王氏反过来设了个套让他往里钻。 王氏封不封诰命,他都不可能真的把她往死里逼。可是有了诰命对王氏来说就全然不同了,她会动心是必然的,他现在他终于开始觉得,把王氏送到枫树胡同是个错误的决定了。 原先他以为,王氏越是被逼得没办法,越是会不遗余力地帮他,而他竟然疏忽了,走投无路的王氏也极可能因为想改变自己的境况而反被对方利用。 “三叔,为老太太请封个诰命,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而且以您如今的身份,朝廷绝对会允准,我看这要求并不过份,三叔还是应下来吧。” 谢琅气定神闲地道。 他不怕谢荣不答应,不答应,谢琬还有后着。 府尹在上方等了半日,见谢荣还是不表态,心里也有些疑惑。人都说这谢侍郎人品甚是端正,怎么对于内宅家务如此没有方寸?先是家里大姑娘的事被当成了大笑话,如今其母又跟其妻闹上了公堂,眼下不过让他请个诰封好给个保障,他也寻思良久,莫非,传言也有些不大符实? 当然,谢荣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跟他没关系,他管着顺天府,只要不得罪他就成了。可是这事拖下去总归不是个事,王氏乃是击了登闻鼓进来的,衙门外已有许多人关注着这消息,他要是不提醒他快些决断,到后来侍郎府婆婆告媳妇的事传开来,到时就真得罪他了。 想到这里,他便就道:“请侍郎请借一步说话。” 谢荣看了他一眼,随他进了侧室。 府尹与他拱了拱手,说道:“在下虽与在人头次打交道,但是也深深敬佩大人的才华和为人。依我看令侄说的对,老太太这要求也不过份。侍郎大人还是替老太太请个诰封吧。此事也不过是走走程序的事。若是因此传开去,不但会让外人质疑大人的品行,也容易让皇上老人家不满。” 人至清,则无察。从这么多年皇上对百官的待遇来看,皇上其实并不像是那种要求臣子一定要品性完美到无懈可击的人,人偶尔有些差错难免,可若是接连再三地闹出不好的传闻,天子为顾面子,为维护朝纲,也还是会有所表示的。 他这番话,谢荣哪里不知?所以即使李夫人大闹四叶胡同,即使谢葳名声扫地,他也并没有到无措的地步。因为这些年来他为自己已经铺垫得够不错了,这个时候已经官至三品,若是还让人抓不出丁点毛病,岂不更让天子忌惮? 可是不孝这两个字分量太重了,当初他就是拿着它去要挟的谢琅,如今他反过来拿它逼他,也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但是府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只能接受他的好意。 “大人所言甚是。这便请大人下判吧。” 二人出来回到公堂,王氏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颇有些紧张地看着谢荣。 自己的儿子她很清楚,她很怕在这个时候又被他想出什么理由来回绝。 府尹道:“方才侍郎大人表示已经正在计划上书为老太太请封,看来此事果然是场误会,主要是大人公务繁忙,未曾及时把这事告诉老太太罢了。至于状告谢夫人不孝,相信侍郎大人回去自也会有番说法。本官也难断家务事,这事真闹开也伤了自家和气,便就此和解了罢。” 王氏看向谢荣,谢荣如往常般一副云淡风清的表情。 谢琅道:“府尹大人虽然说三叔正在计划上书,不过,我们并没有亲耳听见,还是请三叔亲口给老太太一番交代才好。” 谢荣看了他一眼,说道:“三日之内,我必然上书请封。” “这样我就放心了。”谢琅点点头,“既然如此,老太太是想回三叔那里静等消息,还是回孙儿府上去?”rs 224 疏忽 王氏也在琢磨。谢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她赶走,眼下回到四叶胡同,就遂了她的心意。可是谢荣却说要三日内上书,这三日内谢荣会怎么折腾她还不一定呢!可是她若不回去,那谢荣万一又出什么夭蛾子找理由搪塞推托怎么办? 不成,她还是得回四叶胡同时刻催着他才行。她总不能在枫树胡同呆一辈子,迟早她得回到儿子身边去,如果不借着眼下机会把诰封弄到手,那将来还是句空话!谢荣黄氏再怎么虐待她,总不能把她弄死吧? 横竖等有了诰命,谢荣黄氏要是再虐待她,她就上书告到都察院去!所以,她又有什么不敢回去的? 她说道:“我要回四叶胡同去。” 谢琅看向谢荣,“我记得上次三叔说,等老太太想回府时,三叔便来接她回府。眼下老太太既有这意愿,便就请三叔三婶顺便接了老太太回府去吧。” 到了这会儿,谢荣也就只得答应。 都已经被逼得后退无路,索性一并收下。 王氏就此当着府顺天府尹的面被谢荣夫妇接了回去,当然有了府尹从中斡旋,一些不利于谢荣的传闻也就最大限度地被遮掩了下去。 王氏的行李很快被打点好送到四叶胡同,谢棋一并送回去,谢琅松了口气,洪连珠也松了口气。 谢荣一行人回到府里,庞福自命人去收拾王氏的住处不提。 这里谢荣进了正房,黄氏因为自己行为不检而给谢荣脸上抹黑感到很愧疚,沏了杯给谢荣,说道:“这件事是我不对,往后我定然好生孝敬老太太,不再拖你的后腿。” 谢荣接了茶,面色平静地望着她,说道:“这事不怪你,我自己也有责任。这请封的事是逃不了了。老太太受封之后你要仔细看着她一举一动,莫让她再得意忘形弄出什么事来才是要紧。她若接受了诰命又胡闹出什么事来,到那时才叫做真正对我不利。” 黄氏深以为然,郑重地点头:“我自然会好好看着她的。” 谢荣叹息着拉她坐下,说道:“你歇会儿,我去书房处理些事情。” 黄氏一直目送他出了院门。 谢荣到了书房,从书架夹层里拿出那份兵部嘉奖令的名录,起身出了门。 “去郭府。” 王氏走后,谢琬便开始过问起四叶胡同招护院的事。钱壮从沧州另找了两名机灵又等着侯着的小师弟到了京师,然后通过层层关系买通了郭府里的管事,终于日前随着其余几名护院一道进了侍郎府。而谢琬也忽然记起李夫人那边还有个锦如,于是让李夫人将锦如送了过来,然后遣回清河颂园去了看家。 李夫人这边不免说起这些日子沈阁老找过李固去谈话的事,眉飞色舞的,甚是高兴。 谢琬却觉得沈阁老找李固谈话未必就是因为赞赏她这一去四叶胡同闹事闹得好,李固并不是多大的官,沈阁老不见得非把他排挤下去,也不见得立时拉拢。但是既然人家这么开心,那就随她好了。 她这里送走了李夫人,钱壮便把邢部那些年轻未婚的士子资料拿到手了。 一共是六个人,只有一个家在京师,其余都在外地。 在京师的这个家境尚算殷实,但是身为幺子,不大上进。谢荣是不会看他的。其余五个有两个曾经贿赂过左侍郎左咏,得到了如今的职位。这样的人,谢荣当然也不会取。剩下都没有什么问题,虽然有的穷,有的性情软弱,可从才能品行上看都还是值得扶持的对象。 谢琬留下了这些名单,问钱壮道:“那马车可盯出结果来了?” 钱壮挠头,“最近谢荣去郭府都是呆了会儿就回来了,所以无从盯起。” 谢琬也只好作罢。 钱壮又道:“顾若明那边也没有什么异动,不过季振元最近也没怎么见谢荣,不知道是因为谢荣在邢部表现好还是因为也对他渐渐有了疏远。” 在针对谢荣做过了那么些有伤名誉之事之后,季振元也应该对他有所不满了吧? 可是谢琬听完,却沉吟道:“既然是把谢荣当接班人培养,那么季振元肯定不会那么轻易放弃他的,有时候这也可能是种障眼法,我们如果觉得这样有机可趁可以下大功夫冲谢荣下手,说不定反而会落进他们的圈套。谢荣最近这么倒霉,季振元亲近顾若明,借此引开大伙对谢荣的关注,也是很有可能的。” 毕竟当官的没有一个能做到没有半点负面事件缠身,谢荣不过是为些内宅之事伤了名声,这其实伤不到他的根本,过得几个月,人们被别的官员的新闻吸引了注意力,他自然也就脱身出来了。 谢琬也不是想以这种方式去击败他,而是在通过给他带来隐忧的同时,顺便为之罢了。王氏受封诰命之后,能不趁机闹出点什么风波来吗?她可不相信。就算王氏不会,不也还有个谢棋吗? 除非谢荣把她们送到清河去。可是王氏都把黄氏告到顺天府去了,谢荣若是再把寡母送回祖宅,那么御史参他不孝的折子可以以数百计。 谢荣才不会送王氏到清河去,相反,他还很有可能借这个机会把孝子做给外人看,把王氏捧上神坛,证明他是多么遵遁纲常的道德模范。而王氏被这样一尊之后,前世让丫鬟拿几钱银子来羞唇她的嘴脸也就会渐渐显露出来了吧?而黄氏成日里面对着这样的活祖宗,真的能做到波澜不惊? 不过谢荣吃了这个亏之后,肯定也会有后招,她也得小心。 这日把送给齐如铮的百子被绣好,才准备拿着去禧福堂坐坐,问问齐如铮的婚事,吴兴忽然愁眉苦脸地回来了,谢琬在天井处遇见,遂问道:“怎么了?大爷呢?” 吴兴道:“兵部出了点事,大爷让小的先回来告诉大奶奶,说他晚上要晚些才回来。” “出什么事了?”她瞬间起了疑。 吴兴道:“就是上次丢失的那兵部嘉奖名录的事。事后魏阁老也是照着杜阁老原先的排名排出来的,原以为如此不至于被人抓到把柄。 “可是今日朝上谢荣突然参兵部徇私舞弊行政不公,说魏阁老为了照顾一些勋贵子弟,便示意兵部侍郎刘永德故意将这些人名字排在了前头,今日皇上斥责了魏阁老,还着令他如实办理。而且气怒之下还骂魏大人是伪君子!” 谢琬目瞪口呆。 她知道谢荣会反击,也知道他会拿那名录作文章,可她没想到他的还击来的这样快!魏彬本不是那种油滑之人,若不是出了谢葳偷名录之事,他是不可能照着杜阁老的旧例把这些人排在前头的,没想到这事翻来覆去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如今不但魏彬成为了皇上口中的伪君子,从而又使得谢荣风光了一把! 谢荣力谏直议,那些在朝中没有背景的将士难道从此不会感激他吗?连日来他屡受非议的名声难道不会因此又挽回几分吗? 倒是让他一举两得了。 谢琬沉吟了片刻,便就放吴兴去了正院回话,自己往禧福堂这边来。 不料洪连珠也在,余氏与她正在整理着酒宴名单。 谢琬顺便把谢琅要晚归的事情告诉了洪连珠,洪连珠脸上一红,余氏却欢喜地道:“夫妻恩爱是福气,不必不好意思。琅儿有这份心,我也是放心的。” 谢琬最怕她们说着说着就扯到自己身上,遂笑道:“你们说话,我去看看舅舅在不在。”转了出来。 齐嵩正在写喜帖,谢琬凑过去看了看,笑道:“舅舅笔力越发厉害了。” 齐嵩边写边笑:“还不是老样子?不过在礼部衙门比起从前来用笔的机会多,所以略显娴熟些罢了。” 谢琬替他磨墨,说道:“谢荣上了请封王氏为诰命的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批下来?” 齐嵩停了笔,想了想道:“段大人原是不批,但前日逢之跟魏阁老去说过这事之后,倒是转了态度。理应这明后两日就有消息下来。” 谢琬点点头:“那就好。”这事闹得皇上也动了怒,谢琅此后自然会加紧这方面的防患。只是终归害得人家受斥责,她心里终是有愧。只要封诰的事不出问题,谢荣露出的空门就大了,王氏就是个祸害,谁捡着谁都不能安生,谢荣总归也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她一看旁边还有那么厚的帖子,便也提了枝笔,说道:“我来帮您写!” 魏彬受了斥责,而谢荣却敢言敢谏,这令皇帝十分高兴,在斥责魏彬之余,又夸奖了季振元一句,“季阁老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微平颇有你当初雷厉风行之气魄啊!” 皇帝想赞谁就赞谁,往往赞完之后就是一顿海斥,但是就算只是顺口的一句话,也给近日屡屡受失挫的谢荣扫去了头顶阴霾,这令许多人再度深刻地意识到,原来皇上并不是会对谁一味的赞赏,也不会对某个人长久的排斥。rs 225 争辩 谢荣接到礼部给王氏下发诰书的消息时,正席地坐在湘园里让采薇煮茶。 他挥手让庞鑫退了下去,然后屈着一膝坐在桌案后沉默。 采薇轻巧地洗茶沏茶,似乎生怕惊扰到他。 谢荣沉默完了,把目光投向她,“一些日子没见,你怎么瘦了?” 采薇脸刷地红了。一颗心在胸腔里扑扑地乱跳。她不敢说自己每天都盼着他来,更不敢告诉他私下里她是那样的思念他,以至于茶饭不思。 她勾着头不语的样子,在茶汽氤氲下若隐若现。 谢荣拉了她过来,让她席地坐在跟前,然后举起茶杯,递到她唇边。 采薇忍着心跳抿了半口。 谢荣扶起她下巴,说道:“吃胖点。” 她奉若圣旨。 谢荣放开她,看着案头的文房四宝,忽然道:“你识不识字?” 采薇咬唇点头:“粗识文墨,但写的不好。” “不要紧,我来教你。” 他朝她看了眼,然后将笔放在她手里,右掌覆住她整只手来,一齐到砚台里沾了墨,然后引着她写了首《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采薇后背挨着他胸膛,随着运笔的动作,两人时有触碰。每一次的轻触都像是电流击过,让人几乎无法自持。 谢荣放了笔,对着纸上的字又开始出神。 采薇许久才从这幕耳红心跳中回过神来,怯怯地看向他,“爷是不是有心事?” 谢荣神色不变,把这纸反扣起来,“何以见得?” 采薇咬着唇,“刘邦当年壮志未酬时写下这首大风歌,爷身为臣子,在朝堂是不是也有未酬之壮志?” 谢荣侧首看着她,目光幽深幽深地。 王氏的诰命文书已经下来是齐嵩告诉谢琬的,谢琬彼时正在浇花,听到后只顿了顿就让人回了话。 谢荣虽然只是正三品,但也撑不住他后头有个季振元,段仲明为了针对季振元,自然不会在乎拿个谢荣出来做筏子。不过是个封号而已,谢荣是季振元一手提拔,如果他真因此而暴露出什么弱点来,那也是意外之幸。所以批下诰书。 放下花壶钱壮就回来了。 “姑娘!探到消息了!谢荣今日又去了郭府,然后果然有马车出来,小的尾随过去,您猜我发现他们去哪儿了?” 谢琬回过身来:“去哪儿了?” “私娼馆!” 钱壮因激动连声音也有些发飘的感觉。 礼部下发的受封文书被送到侍郎府,王氏激动得都快要晕过去!虽然早觉得此事会办成,可是真拿到手的那刻感觉还是很不同的! 从今日起她就是堂堂正正的诰命夫人,是可以拿朝廷俸禄养活自己的,黄氏不敢再不敬着她,谢荣为了他仕途,也不敢再不把她当回事,她梦想了多年的老封君,终于在这一刻实现了!顿时间,她觉得自己的腰伤也不算什么了,连忙下了地招呼谢棋发起打赏来! 谢棋自然也是欢天喜地,王氏有了诰命,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以奉亲的名义留在京师。从前当然也可以,但是谢荣不是把王氏压制得死死的吗?现在王氏可是命妇,谢荣对待她的态度也得三思而后行了。那么她只要紧紧地攀住王氏这棵大树,别的事就不愁了。 黄氏对此心里有了准备,也就还好。 自打从顺天府出来,她对王氏态度也确实改变了很多,但是私底下更加恨她那是一定的,而且谢荣的话也在她心里扎了根,王氏这样的德行,很难说会惹出什么样的事来,因而明面上也就客客气气的,私底下却给府里人下了死令,千万盯住老太太,让她别惹出什么事来。 可是就算看住了王氏也还有个谢棋,谢棋所具的危险可一点都不亚于王氏。于是等谢荣回来,她便就说道:“依我看,还是早些把谢棋送回清河的好,以免夜长梦多。” 谢荣却宽慰她道:“现在还不能,我自有主张。” 黄氏也只好由他。 谢荣回府换了衣又与郭兴一道去了季府。 门生们都在。季振元情绪挺好,见了谢荣他高兴地道:“这次参魏彬的事做的不错。我们也正该往他们那边动动手脚,弄他们个措手不及才是。微平还是有想法的,只是一个人路途太过顺利,难免会招致许多刁难,等你挺过了这一关,也就好了。” 谢荣微笑俯首:“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顾若明斜瞪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坐好。 季振元道:“接下来来议议骆七这事。皇上的意思是有关漕运的案子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这次还特地抽了人专门彻查,如果真让皇上如愿我们就太被动了。所以老夫准备在大理寺和刑部之中挑个人插进去,你们觉得谁合适?” 他目光扫向众人。 郭兴站起来:“此事我看微平就极合适,微平深谋虑,行事沉稳,关键是能够顾全大局,不为私己之利而影响整个局面,微平若是去了,定然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季振元扫了眼谢荣,嗯了声,又道:“你们都同意么?” “学生觉得顾兄更合适。”这时候,在座人里又站出来个人,揖首道:“顾兄本在大理寺任职,而且漕运此案也有参与,让他去合情合理,皇上不会生疑,而且有些专业上的细节也很可以拿来利用利用。” “你说的虽然也有道理,可是这次去办骆七的案子不是为了查案,而是为了遮掩不利信息和探查骆七究竟被谁掳走,不需要大理寺那一套。” 郭兴反驳道。 而座中又有人站出来:“即使如此,谢兄才进邢部不久,经验终归有限。而且,风头太足未必是件好事。” “你……” “好了。南溪不必再争辩了,此事还是由恩师来定夺。” 郭兴还待再说,谢荣拉住他,平静地道。 郭兴只得偃旗息鼓,冲季振元拱了拱手。 季振元沉吟着看向众人,说道:“此事且议到这里,先散了吧。” 郭兴悻悻然与谢荣骑马出了门。 谢荣看他还在不平的样子,说道:“这些事你何必去与他们分辩,这也不是靠几句说辞就能争得来的事。” 郭兴道:“我就是看不惯顾若明那人,小肚鸡肠没点容人雅量!岳父待他不薄了,把他提到如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合着天底下的好处都得让他一个人占尽,别人就不能比他再强些!就冲他这样的肚量,便是有个现成的阁老让他做,他也做不长久!” 谢荣叹气:“越说越不像话了。” 这大街上人来人往,万一落到人耳里就可以招来麻烦。不过知道郭兴是为他抱不平,他也就笑领了。 这边相反的方向,顾若明也满脸不爽地回了府。 大伙都说谢荣最近运气背,但他觉得自己运气也不怎么好。先是跟魏彬那事儿谢荣眼看着倒了大霉,没想到反被他捞了个正三品的侍郎做。然后是谢荣被李家大闹,他去季振元面前告状,眼看着季振元也打算了要将他一顿重罚,没想到他低眉顺眼几句话,又轻轻松松过了关。 如果说这事过了也就算了,那么这才有过几天,礼部不但批了他母亲的诰封,而且他还紧接着又把魏彬的威风给压了一回!季振元方才那么样夸赞他,可不能轻觑。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谢荣还是很受季振元器重的,哪怕发生了接连几件丑闻,也没有动摇他在季振元心目中的地位。 他难道就真那么不如谢荣? 回到府里,更了衣,他郁闷地进了书房。 胡赠照例过来问候。 看见顾若明这满额头黑线的样子,猜着又是在季振元那边出了什么事,于是道:“今儿议的可是有关骆七案子的事么?” 顾若明嗯了声,捏着鼻梁窝说道:“郭兴极力举荐谢荣,季阁老说过后再议。” 胡赠想了想,说道:“若是能拿到这名额,到时差事若办成了,那是大大的有利,不但在季阁老面前有面子,在皇上面前只怕也要受到嘉奖。就是办不成,于大人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因为毕竟要纂改一些证据不是随便就能办到的。大人,这可是美差啊。” “我当然知道是美差。要不然我能这么烦吗?”顾若明睁开眼坐起来,“那谢荣如今就是季阁老面前的香饽饽儿,郭兴那扶不起的阿斗还就被谢荣给收服得妥妥帖帖的,我看这趟差,谢荣是拿定了。” 胡赠捋须道:“我看也未必。” “什么意思?”他撩起眼皮。 胡赠走过来,倾身道:“大人您想啊,那谢荣递上去的请封折子,那段仲明为什么那么快速就批下来了?段仲明那边如今明明跟季阁老这边成水火之势,他为什么会这么给谢荣面子?这里头说没有点猫腻让能信么?” 顾若明顿了下,说道:“你的意思是,去季阁老跟前告谢荣跟段仲明私下有勾结?” 胡赠道:“纵使是莫须有,说不定也能在季阁老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不是吗?”rs 226 小人 顾若明闻言起身:“不错,我怎么没有想到!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疑心这东西只要一生了根,哪里能有不越来越加重的可能?——不过,也没道理,”他蹙了眉,又说道:“谢荣为什么要去勾结段仲明,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谢荣为什么勾结段仲明这层不须大人管,您只消把这事儿说给季阁老听,引着他往这方向走便是了。要知越是找不到答案的事情,则越是可疑啊!”胡赠语重心长地道。 越是找不到答案的事情越可疑,果然如此! 顾若明沉吟着点头,起身道:“那我这就去季府,把这事跟季阁老说说看!” 顾若明重又穿衣出门到了季府,季振元还在书房。 到了屋里,顾若明说道:“恩师,谢荣为其母请封诰命的事你听说没有?” 季振元嗯了声,“知道。” 顾若明心下窃喜,再佯装疑惑地道:“那段仲明曾经为着举荐魏彬的事跟咱们闹得水火不容,这次谢荣申诰的事为什么这么快就批下来了?难道这里头有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内情?” 季振元瞟了他一眼,笔尖沾了点墨,说道:“没有什么内情。这件事微平已经主动跟我说过了!”说完他又皱眉看向他:“你有这份玩小心眼的工夫,能不能花点心思在正事上?你看看漕运那案子拖了多久?是不是准备再拖个一年半载,让太子殿下亲自来审!” 顾若明顿住,连忙俯首称是,慌忙退了出来。 胡赠正在府里猜测着顾若明此去情形,忽听得门外砰啷一响,顾若明已经铁青着脸进了来。 胡赠连忙迎上去,“大人,此去如何?” 顾若明大步进了书房,拂袖道:“还提这事作甚?那谢荣竟然早就跟阁老备了案,我过去才开了个口,季阁老就一口堵了我!还反过来把我斥了一顿!他娘的,真是步步都被他谢荣给算计到了!” 他去前倒也没想过季振元会因为这事真对谢荣如何,可是先让他起起疑心也是好的,他只要起了疑心,便会对谢荣有所试探,而谢荣那人也精得跟什么似的,假若季振元试探他,他必然也会对他有所提防。如此一来二去,长久之后两人之间难免会存下裂痕。 可是他竟没有想到谢荣竟然精到如此地步,像是早就知道会有人拿这个去攻击他似的,居然事先就跟季振元说了个清楚!这样他在季振元眼里就成了十足的小人,而他谢荣倒成了磊落君子了! 他气得一拳砸在书案上,背起手来。 “屡次让他得逞,这口气老子还真咽不下去!” 谢琬在枫华院听完虞三虎回报,当下笑了笑。 “你去想办法把谢荣逛私娼的消息露几句到胡赠耳里。一定要做的自然,不要让胡赠疑心。” “是!”虞三虎领命退下。 顾若明如今身边只有胡赠一个谋士,平日里顾若明去了衙门,胡赠就在府里替他绞尽脑汁地思索着钻营之道。 这日见着天色甚好,他便在小花园里散步,一面想着该如何从谢荣身上寻找缺口。这时树底下又传来两名园丁的对话。 “……这事我也是听人说,不知道真假。不过按照他们说的,错不了。你想那谢侍郎正值壮年,人也是风流倜傥,如今升了官发了财,去逛逛窑子又有什么稀罕?” “那倒也是,只是这种事到底不敢乱传,咱俩说说也就罢了,免得到时惹出麻烦来。” “说的是……” 园丁们顿时又转口议论起京师菜价来。 胡赠这里听了却觉心惊肉跳!谢荣去逛窑子?!他没有听错吧?! 连忙走到园丁们所在处,盯着那二人望了望,说道:“你们刚才在议什么?什么谢侍郎?” 园丁们连忙抬起头来,看见他,目光顿时变得惊慌失措了。 胡赠把荷包里的碎银全都掏出来,“把刚才的事说清楚,这些就是你们的。” 园丁们看那银子约摸有二三两的样子,相互对觑了眼,咽了口口水,一个摇头说什么,一个点头说好。 胡赠指了点头说好的那个,道:“你说。” 那人支吾道:“方才我们在说,说谢侍郎大人私底下去逛暗娼,就在燕儿胡同的湘园,我,我也是听说的,先生问起我才敢说,您可千万别把我招出来!” 胡赠听得热血沸腾,哪里还管他说什么,当下把银子拍到他手里,就匆匆走远了。 回到房里,胡赠来回踱了几圈,随即出门叫来个小厮:“去大理寺衙门,看看老爷忙不忙?就说我这里有谢荣的消息,如果不忙就请他回来一趟。” 小厮连忙出门。 胡赠这里才寻思了会儿,顾若明就回来了。 “你打听到什么了?”他一进门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就摘了冠带说道。 胡赠道:“大人!这回咱们可捡着了大漏子,谢荣他居然私底下去逛暗娼!” “此话当真?”顾若明屁股才沾了凳子,立即又跳了起来。 “这是我打听来的。”胡赠道,“真假尚待查明。但是这种事旁人应该不会乱传。而且他们还直说了是燕儿胡同的湘园。那湘园正是京城有名的私娼馆,以迎合京中文人雅士而设,谢荣会选中那里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顾若明凝眉望着门外,半晌道:“即刻派人盯着湘园!一有情况,立时来报!” 虞三虎进了府,直奔谢琬所在后花园,今儿靳亭来了,谢琬正和在花园里晒太阳。 见了虞三虎站在园外打手势,谢琬与靳亭道:“我去看看,你在这里等等。” 到了园门口,虞三虎道:“姑娘,顾若明已经派了人去日夜监视湘园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谢琬沉吟了片刻,说道:“顾若明就算抓了谢荣现行,他也不会把他捅出去,不然他在季振元面前也落不着什么好。这事咱们先不急,你先让人把湘园左右的房子花钱赁下一间来,不要露了行藏。然后顾若明盯着湘园,你们就盯着顾若明,一旦他抓到了,你再让人来告诉我。” 虞三虎退下。 谢琬回到花园里,靳亭正在对着湖面发呆。 她伸出两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靳亭脸上一红,抿着小嘴拼命地摇头。 王氏自打受封之后,待遇可谓不可同日而语,谢荣不但拨了六个丫鬟专门侍奉她,还交待黄氏每日里晨昏定省,虽说她有了朝俸,可是她的月例也还是从原来的十两提到了二十两。吃用方面就更不用说了,完全跟她在清河做当家主母时没有二样,甚至说某些方面还更优渥了些。 王氏直以为谢荣学乖了,因而底气渐足起来。不过终究也还是明白谢荣不是她能拿捏得了的,而黄氏也因为与谢荣夫妻和睦,也不能拿她如何。所以虽然有了身份,她也能只能在自个儿院子里摆摆威风,对外,对庞福他们,也还是如当初般端着副客气的样子。 谢棋也跟着水涨船高,当初在祖宅时颐指气使的模样又出来了。当然在谢荣面前她还是老实得像只见了猫的耗子,因为她始终也不明白谢荣留下来她来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越是未知越是容易让人心里产生恐慌,所以谢荣对于她来说,真的是个王权一般的存在。 日子就这样含含浑浑的过着。 黄氏每日除了早晚上王氏院子打个转儿,剩下时间两厢几乎相安无事。而她近来也给谢芸相中了张阁老的侄孙女,通州知州张晋的嫡长女为妻,谢芸不像谢葳,对婚事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此倒令黄氏轻松了不少。 虽然谢荣依然是忙得常不见人影,但是这次冷战和好之后,黄氏却不再那么纠结了,这就好比两个人过独木桥,她终于退了一步,于是桥通了。虽然看起来还是以她妥协告终,可是世间夫妻,哪里有双方都不妥协也能过得很美满的呢? 既然谢荣不退,那就只好她退。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三从四德是女人本就该遵遁的,而她自认做的还并不够。 有时候想想,有着这样上进的丈夫,她还苛求什么呢?谢荣虽然权欲大些,可是反过来想,至少也说明他上进,知奋取,更重要的是他自律甚严,至今为止也没有亲近过别的女人。这比起那些动辙就收房的男人,岂不已经好了几倍不止? 黄氏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了,所以这些日子,倒是真心实意地摆平了心态,要与谢荣相携到老。 每每一想到这个,黄氏就觉得一颗心如少女似的澎湃不已。 夜里谢荣回来,黄氏侍候他沐浴,看着他光裸地坐在浴桶里的样子,就将脸贴到了他背上去。 谢荣顿住不动,片刻后将她拉到身前来,扬唇抚她的鼻梁下巴,然后抬起她的腿跨进浴桶,趋过去用牙解她的衣襟衣带。 黄氏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狂野的丈夫,那点原始的欲*望也被勾出来了,一面红着脸顺应他的要求坐在胯上,一面眸子里现出痴醉的光。rs 227 螳螂 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黄氏正处在如狼似虎的年纪,又因为丈夫是如此的出色,竟是纵容自己**了一回。 潮涌止歇后谢荣半歪在床头,五指摩挲她的脸庞,神情似有些心不在焉。 黄氏胸中被情爱塞得满满的,一双目光里也透着似水柔情。她将头靠上他的胸膛,右手伸进被窝。 谢荣目光黯了黯,掉转头看着面色潮红的她,平静地笑了笑,在她额尖落下一吻,说道:“睡吧。明日还要早朝。晚上郭兴请我在福兴楼吃饭,到时我给你带你喜欢吃的药膳回来。”说着躺进了被窝,一手搁在额上,闭上眼来。 黄氏望着丈夫,略有些失落,但是回想起方才,却是也释然地闭上了眼。 他当然还是爱她的,要不然,刚才便不会呈现出那样的**。他不再回应,不过是因为他一直都是个自律的人罢了。 拥有这样的丈夫,令黄氏十分安心。 翌日下了朝,谢荣与郭兴在衙门外碰了头,便就驾着马往福兴楼去。 郭兴订了个包间,两个人关上门说话谁也不打扰。 郭兴和妻子季氏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季氏性子跋扈,又仗着自己老爹是季振元,因此一直以来都压着郭兴一头。而郭兴却也圆滑,在妻子面前不但不顶嘴不对抗,反而一副俯首帖耳的样子。所以凡是有什么事,也都有季氏为他在季振元面前说好话。 郭兴有时候也会跟谢荣唠叨这些事,但是谢荣总是笑笑,并不插言。天底下一万对夫妻就有一万对夫妻的相处模式,他无权去置喙别人。也正是因为知道郭兴在家里的憋屈,所以他才会对他居然会去逛私娼而并不感到意外。 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受到了压迫,必然就要在另一个地方爆发。 郭兴也挺可怜的,家里有妾不敢亲近,外头外室也不敢养,朝堂上还有个岳父死死盯着,除了暗地里去逛私娼,他似乎真的找不到别的法子使自己平衡。 今儿郭兴找他出来吃饭,是因为季氏又为他前两日在妾室处过夜,而又在家里发飚,不但把小妾打了板子,还让他前儿在门外站了半夜。郭兴不想回去,所以约他在外吃饭。 “我这辈子,就是不该听我父亲的话遵守这个什么破婚约!他们给我订亲的时候,我才三岁,三岁就把我订给了这么个悍妇!结果害了我一辈子!” 郭兴吃了两杯酒,如此抱怨。然后道:“吃完饭咱们去燕儿胡同,我已经着人去包了场,今儿老子不回去了!” 谢荣道:“今儿我不去。我答应了内子。”说完他扬声唤来小二:“给我打两份适合口味清淡的养身药膳,好生装着。” 郭兴道:“给夫人的?” 谢荣笑了笑。 郭兴顿觉有些扫兴。闷头喝了杯酒,又道:“去坐坐呗,没你同我去,我一个人呆着都没劲。只陪我喝几盅,就回去成不?” 谢荣看着胡茬儿都冒出来的他,默然不语。去的话答应了给黄氏带吃的,不去的话又有些不仗义。 郭兴站起来拉他:“走吧走吧!男子汉大丈夫,这么婆婆妈妈地作甚?”然后让随从掏银子给小二:“药膳装好了便直接送到四叶胡同谢侍郎府上。转告给谢夫人,就说谢大人随我有事去季府了,要晚些才回去。”说着就把谢荣挽着出了门。 谢荣只得为尽着朋友道义,与他登了马。 到了湘园门口,采薇与南君早闻讯在廊下候着了。 郭兴与南君见面便打情骂俏,而谢荣扫了眼采薇,采薇红着脸接过他的外袍来。 二人马车进入湘园之后,胡赠安插在附近的眼线立即就回府告诉了顾若明。 顾若明抚案起身,即刻便整装宽衣往季府来。 这里自然也有人立即回去禀告谢琬。 而谢琬略顿了下,问道:“燕儿胡同属北城。如今北城兵马司是谁掌管?” 谢琅道:“是荣恩伯章宦。” 荣恩伯她没见过,荣恩伯夫人上回在魏彬府里时,倒是有过一面之缘。想了想,她说道:“邢珠即刻去燕儿胡同,找到虞三虎赁下的那处房子处,让虞三虎带着那几个人暗中守住湘园几处出口,万莫让人逃出来。 “钱壮你见着顾若明他们出了季府往湘园来之后,就去五城兵马司报案,就说燕儿胡同走水,请他们立即派兵。顾杏则在半路打听消息,如果看到五城兵马司的人将近燕儿胡同,便帮邢珠在赁来的屋子里把火点着起来! “记住掌握火候,让火势往湘园这边曼延,但是又别伤着人命,也别落下故意纵火的痕迹!” 钱壮等人同声称是,纷纷退出去不提。 这里谢琬回头看着谢琅,“哥哥也不能闲着了,你这个时候应该正好与靳大人为着近日京师治安的事去跟荣恩伯探讨调整方略。 谢琅当即起身:“我就等着这会儿了!” 顿时飞步出了门去。 顾若明到了季府,下了马连站都没站稳便往里头冲。门房见了是他,也不敢阻拦,任由他去了季振元书房。 “恩师!出事了!” 季振元见他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顿时皱起眉来:“什么事情?” 顾若明略定了下神,方才迈着八字方步走到他跟前,说道:“恩师,谢荣居然逛私娼去了!”他没说郭兴,郭兴从未被他放在眼里,更从来没被他当成竞争对手,只要捉到了谢荣的现行,郭兴自然曝光,他又何必先去当这个小人? “私娼?”季振元声音不觉拔高,他扔了笔站起来,“你是如何得知?” 顾若明顿了下,说道:“有人在燕儿胡同见着他,然后来告诉学生的。恩师,这可不是小事,官员嫖ji若是被御史参了,那是可以把官职一撸到底甚至永不录用的呀!这谢荣是恩师一手提拔,他要是嫖ji事发,恩师您也少不了被连累!” 季振元脸色已经沉凝如水了。 在他印象中谢荣洁身自爱,并不是那种会声色犬马之人,可是他却也知道,顾若明胆子再大,也不敢拿这事出来作假。自然这满朝文武之中私下嫖ji者大有人在,可是你掩饰得好,或者说没有对手死死盯着你,兴许也就不怕。可是如今内阁兵分两派,他和谢荣都是被当箭靶子的目标,这个时候他给他去逛私娼! 季振元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痛心失望,但是多年修成的城府并没有令他失去冷静,他把身边幕僚伍叙唤来:“你即刻与若明去燕儿胡同,把谢荣给老夫带回来!” 伍叙连忙称是,与窃喜的顾若明出了门。 这里钱壮见得顾若明他们出了门往燕儿胡同赶来,这里立时赶到了五城兵马司。五城兵马司的人当然就赶过来请示荣恩伯调兵。 靳永与谢琅已经在伯府正厅与荣恩伯叙上话了,听说燕儿胡同失火,荣恩伯立刻就让人拿马鞭了。靳永道:“我等正是奉魏阁老之命为着北城这带治安而来,不如我们与伯爷一道去罢!” 五城兵马司与兵部常打交道,荣恩伯听闻哪有不肯的,当即二话没说就带着两人到了五城兵马司,然后带领人马往燕儿胡同赶来。 这边厢半路接应的顾杏见得顾若明和伍叙进了湘园,又见荣恩伯亲自率人赶了过来,连忙掉回头回到湘园左侧的民居,与邢珠点燃了紧靠着湘园这边的厨房草垛,入冬的草垛十分干燥,邢珠早往草垛里泼了几盆水,如此一来,干草带动湿草,很快升起滚滚浓烟。 而一巷之隔的湘园里,郭兴已经随南君去了沐浴。 谢荣仍坐着往日坐着的窗下,挑着一灯,看采薇抚琴。 采薇抚罢一曲,走到他侧面叠膝坐下,正要替他添茶,忽然有侍女走进来:“有人要找三爷!” 谢荣抬起头来,便见顾若明与季振元的谋士伍叙进了门口。 “谢荣!你好大的胆子!” 顾若明一进门,便指着案后端坐着的谢荣喝道。 采薇惊慌地起身,看向谢荣。谢荣看着顾若明,将手上茶杯放下来,“果然是你。” “怎么,你还知道我会来不成?如今季阁老已然知道你的丑行,还不快快随我们回去见恩师!”顾若明高扬着声音,打量着四下,不见郭兴。也料到他是去哪儿了,他不在也好,省得到时候恼羞成怒又恨到他头上。 谢荣见得是顾若明而不是别人,紧绷的脸却是渐渐松下来。 他虽然知道顾若明恨不能就此把他给踩死,可是只要上头还有个季振元,他便没这个胆子把这事往外抖。否则的话就是他丢了官,顾若明也肯定少不了被外放出去。所以对于他的神气活现,他是半点也不紧张。 季振元不是傻子,他会懂得分辩的。 他缓缓站起来,掸了掸衣襟,“前面带路。” 顾若明瞪着他。一行人刚走到廊子下,忽然间院里院外响起一团嘈杂声,许多侍女在惊走奔跑,口里还道着“快走快走”,谢荣停下来,顺手拦住个侍女道:“发生什么事?” 侍女瞪大着眼睛,说道:“隔壁家里走水了,火势蔓延到了咱们这边!五城兵马司的人都赶来了!” 谢荣脸色一变,顿时已不能动。rs 228 黄雀 听说五城兵马司的人赶来,顿时连顾若明也变了脸色,这要是让那些人看见,那他可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怎么会这样?”他问伍叙。伍叙凝眉:“看来咱们得想法子先撤才要紧!” “三爷,从后门走吧!” 采薇忽然赶上来,颤着双唇道。 顾若明上下打量她,然后盯着谢荣。 谢荣正要说话,二门外却闯进来一伙人,为首的是北城正指挥使荣恩伯章宦,而他旁边两人,竟然一个是魏彬身边的谢琅,一个是都察院御史靳永! 夜深人静时,季振元还在书房里踱步。 顾若明走后他一直也无法平静下来,因为他始终也无法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谢荣身上!自打他在科举会试上看到谢荣的试卷,便立时对这个人起了爱才之心。他的文章做的不骄不躁,沉稳内敛,言之有物,行文款款如仕女迤行。他不假思索把这篇文章送到了皇上面前。 皇上也连声称赞。后来在殿试上见到他本人,又更让人心生钦佩,他五官出众,风仪过人,坐在一众士子之间,竟是很容易引得众人目光。当日他殿试文章虽不说位列三甲,可是也得了皇上太子一致赞赏,若是他再年少个十岁,探花之位应是跑不掉的。 他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他对他的赏识,专程请了郭兴为引上门致谢。那一日湖畔水榭竟是满室芳华,布满字迹的宣纸铺了一圈又一圈,这个谢荣,他竟然字画诗书无一不晓,而更难得的是,全程下来他不但不现丝毫卑微之色,也不现半点狂傲之态,他的为人与他行文的风格竟十分一致。 这个花了十年时间备考会试的谢荣,果然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作为一朝阁老,季振元需要这样的人。整倒殷昱,扶持殷曜,这件事不是任何人能够做到的,而他手下有才者甚多,但才华与品行兼备者寮寮无几。别说他手下寮寮无几,就是整个朝堂,也搜不到几个出来。 所以他是真心地有了栽培之意。 但是,并不能轻易就这样接纳他。所以过后他还是没有怎么与他联络,等到他入了庶吉士将近一年之时,他才趁着皇上要往翰林院添人之时,提出了从庶吉士里头挑人出来的建议。皇上采纳了,然后,他则又借着一直与谢荣有着来往的郭兴的口透露了出去。 郭兴自然不知道这都是他的安排。也曾替他上门来求。他当场给予了否决。他就是想看看,这个谢荣他本事去到哪个地步?除了走他这条路,他还能不能在这个朝堂里生存? 最后,他得知谢荣去找了靳永,那个原本与他应该是对手的六科给事中。之后靳永把他荐进了翰林院,他任了编修。紧接着,他在一群年轻士子之中混得风生水起。 而后,他又紧接着被魏彬举荐安排了御前侍讲的职缺。 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动了收他为门生之心。 他再次借着郭兴的口透露了口风给谢荣,谢荣于是在八宝街“偶遇”了在那闲逛的他。 他知道这次偶遇是出自谢荣的算计,可是他并不介意这样的算计,因为他需要的就是他的头脑,他的擅于算计。那天在八宝街的茶坊里,他看到了一个渴望成功的年轻人,一个野心勃勃的末品小官,一个信念坚定的仕子。 就从那天起,谢荣拜在了他门下。 从此他成了他的左膀右臂,他也为他设计了一条完整的升迁之路。 所以当初他直言向他讨要正三品的官职时,他也没有拒绝。 一个有野心的人,成事的机率往往比一般人大。他需要他这种对权力的无限渴望,来帮助他和七先生成就一些事情。 如今他已经爬到了一半,之后在刑部这些年,只要他能够认真做出番成绩,到时候他把他推入内阁不是不可能。就是没有做成绩的机会,他也可以像放张西平一样把他外放当个封疆大吏,而后过得几年再调回京中。 这些,都是他给他的回报。 可是没想到,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居然给他去逛起了私窑! 季振元心中的恼恨,此刻真是无法说得清楚。 “阁老!坏消息!” 正在沉思之时,幕僚左必之急步走了进来,见着面对着窗口负手沉吟的他,连忙撩袍提了进来,“阁老,顾少卿与伍叙去到燕儿胡同,见到了谢荣,还有郭侍郎!正要带人回转时,负责北城兵马司的荣恩伯与靳永谢琅带着人马前去燕儿胡同处理走水事件,堪堪在那私窑里撞了个正着!” “什么?!” 季振元微惊,“如今他们人呢?” “人已经都带去了宫里,宫里来信,让请阁老即刻入乾清宫!” 季振元咬牙,猛地一拳砸在窗棱上。 乾清宫里,皇帝身着明黄色中衣,身披着龙袍坐在书案后。一拳掩口不住的咳嗽,太监张珍在旁替其抚背顺气。 而大殿里,谢荣郭兴靳永,以及荣恩伯顾若明和伍叙都在。 顾若明和伍叙一脸晦气,郭兴衣衫不整耷拉个头,狼狈已极。谢荣倒是一派平静,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下。 整个殿里,只有荣恩伯与靳永站着。 “真是好笑啊!”皇帝止住了咳嗽,手指着下方这几人,顺手抓起案上的奏折朝郭兴奋力甩过去:“朝廷里堂堂的正三品要员,居然结伴逛起私窑!你们的斯文体统哪去了!你们的尊严都上哪去了!你们还有脸跪?朕都嫌你们脏了这乾清宫的地板!” “皇上息怒!臣是冤枉的!”顾若明连忙道:“臣早就听到了消息,是与伍先生前去劝阻的!靳大人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们全带了来,我们真的是冤枉的啊!” “闭上你的嘴!”皇帝又抓起案上砚台砸过去,指着被墨泼湿了半边身的他:“你说你冤枉,接着他又说他冤枉,合着你们都是冤枉的,不过是没事闲着跑到窑子里去赏月喝茶的是吧!” 顾若明趴在地下,不敢做声了。 伍叙与郭兴也趴下去,唯独谢荣即使跪着,也挺直着腰杆。 荣恩伯无语的转过脸去,今儿真他即是运气好啊!先是靳永奉魏阁老的命令前来商谈北城治安,刚好辖内的燕儿胡同就走水。走水就走水罢,这倒也不关他什么事,谁知偏偏还走到隔壁私窑!走到私窑就走到私窑罢,偏偏还正碰上朝廷好几位当朝要员在这里鬼混! 若是平常,撞见了也就算了,他们是季振元的手下,他一个勋贵,顶多装作没看见,打个马虎眼儿也就过去了!可偏巧他身边又还有都察院一位御史,兼任兵部尚书的魏阁老的一位手下!这下他还能打马虎眼儿吗?他打马虎眼儿,那靳永参的就不是谢荣他们,而是他! 如今勋贵不值钱,他可惹不起,靳永要怎么参他们,他也只得让他们参,可是靳永却还死拉着他过来当证人! 这种证是随便能做的吗? 作了证,就等于让季振元下不来台,也就等于间接得罪了他,在朝中他们勋贵之家一向是聪明地保持着中立的,这样一来,不就硬生生让他被季振元他们给惦记上了吗?! 可是靳永他却也不能得罪,都察院这些家伙,全都是活的能参死,死的能说活,他更加得罪不起! 荣恩伯此刻的心情真是说不出的晦气。 “启禀皇上,季阁老到了。” 正在满殿里气氛凝滞之时,太监进来了。 皇帝道:“宣!” 太监下去,很快就带来了季振元。 皇帝今日并没有赐座,没等他行完礼便指着那地上几人道:“季阁老仔细看看,面前这几位可都是你的得意门生,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啊,一个大理寺少卿,一个刑部右侍郎,一个工部左侍郎,连同你的幕僚,好家伙!几个人结着伴地去逛私窑!你季阁老桃李遍天下,朕看是教出来的嫖客遍天下罢!” 季振元深躬着腰,扫了眼在场几人,与皇帝道:“臣相信这几位大人的人品,皇上,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吧?” “误会?”靳永双手叠在小腹前,挑起眉道:“这可是我亲眼撞见的,还有荣恩伯以及那么多五城兵马司的兵士为证,这还能有假?季阁老相信他们的人品,敢问是相信他们这种团结友爱有福同享的人品么?” “靳永,你放肆!” 顾若明抬头喝斥。 “你给我闭嘴!”季振元怒斥于他,转而面向皇帝:“皇上,郭兴是臣的女婿,他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他的为人我是真相信的。 “还有谢荣,他府上到如今为止,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与妻子更是和睦恩爱,当初皇上不也深赞其私行甚佳么?顾若明和伍叙就更不可能了,他们除非出门办事,是绝不会走到一块儿的。所以臣觉得,还是应该给他们一个解释的机会,如此就是算是定罪,也不至于落下什么冤屈。” “解释?”皇帝冷笑连连,“好啊!朕也正想听听他们解释解释,怎么会三更半夜在私窑里集合,而且这郭兴还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朕面前的!”rs 229 意外 季振元原只听顾若明说谢荣逛私窑,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婿也在列,因而也就只让了伍叙同来,等进宫的途中听得左必之说郭兴也在内,而且还捉的是现行,顿时一张脸就沉得能拧出水来。 到了这会儿,当然私下里的气怒是一回事,眼下先把皇帝这关过了才是要紧。于是,先转向靳永,“在让他们解释之前,我想问靳大人,你何以得知那处谢荣郭兴等人所呆的地方是私窑?” 姜还是老的辣。开口就点中了要害。 既然是私窑,当然面上是看不出什么的,既不会挂牌子,也不会做宣传。就是有人去,也是熟客带熟客,靳永既然是正人君子,那他又为何会一进去便知道那私娼是私娼呢? 皇帝往靳永看过来。靳永果然顿了顿,他与荣恩伯对视了眼,回道:“季阁老许是把下官当成不识人间烟火的圣人了。照您这么说,不入私娼便不知私娼为何物,那么都察院参百官私德不修,岂不都要亲身经历过一遍才成?我参漕运的案子,莫非也要自己去参与一回合谋牟利之事才成?” 季振元道:“你的意思,是不入私娼也知道那是私娼,敢问靳御史又是凭什么认定那就是私娼的呢?难道就不能是某个文人雅士私设的茶会,郭谢二人闲来前去捧场?你不过是在庭园之中看到这几人,便一口咬定那是私娼,总得有个证据才能让人信服。” “证据自然有。”靳永气定神闲,与皇帝道:“臣请皇上允准宣湘园里的ji女进殿为证。” 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太监出门去,带进来怯生生的一个人,是采薇。 采薇瑟索地站在谢荣旁边,咬唇看了他一眼,也跪了下去。 靳永道:“你叫什么名字?” 采薇又看了眼谢荣,答道:“采薇。” 靳永又道:“你在步生香开设的私娼里为ji多久了?” 采薇可不知道殿里之前争论过什么,听见他这么问,就要答。季振元从旁咳嗽了声。皇帝瞪了他一眼,他垂下头去。采薇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哑谜,也不知道谁是谁这边的,咬着唇,答道:“妾身,妾身才去不久。” 有这句话就证明一切了!皇帝脸色阴沉如水。 季振元紧皱着双目,投向靳永的目光充满了忿恨之意。而地上郭兴和顾若明则满头是汗,肚子里的悔意有几重就不得而知了。 最后悔的应该是顾若明,本来此时应该是他在季府里扬眉吐气看谢荣的笑话的时候,没想到突然杀来个程咬金,把自己跟谢荣这厮一道成了靳永他们眼里的笑话!这真是偷鸡未成蚀把米,眼下这关能不能平安度过不好说,就是过了,季振元那边他也讨不着什么好了! 靳永指着谢荣郭兴,“你见过这二人几次?” 采薇面色一白,道:“没,没有……” “老实答来!若是有一言不符便是欺君之罪!” 靳永猛地一声喝斥,采薇抖瑟了一下。 皇帝望着地下,打鼻子里冷哼了声,也侧身喝起了参茶。 采薇脸色煞白,垂头道:“见过,谢三爷和郭大爷四次。” 靳永望着季振元,季振元牙关咬得死紧,默然不语。皇帝却是笑起来,目光冷冽冷冽地。 “每次来他们都做些什么?他们各自都有谁招待过?”靳永再问。 “不……” “启禀皇上,不必审了,臣确实去了私娼馆。郭大人是罪臣带去的,请皇上降罪!”采薇还没开口,谢荣已经伏地磕了个头,一字一句地认了罪。“郭大人只是今儿陪罪臣一道去喝茶,并没有做下不轨之举,请皇上看在郭大人一向本份的份上,轻饶于他。” “微平!”郭兴蓦地从地上直起身子,然后赶忙爬行着向前:“不是的皇上!微平是罪臣带去的,他才是清白的,每次去了都只是喝喝茶,并没有越过雷池一步!求皇上饶了他!” “今儿谁都饶不了!” 皇上猛地一拍龙案,桌上装参茶的杯子跳起来,险些砸落到地上。“谢荣,你是庆平五年的进士,朕记得你作的一手好文章!季阁老当时还曾向朕极力举荐你,说你才德兼备,私行甚佳,只要细加雕琢,来日必成大器! “朕对你也十分赏识,觉得我大胤朝终于又要出一位能臣,所以那会儿季阁老极力向朕要走刑部侍郎这个职缺给你时,朕也并没有多加阻挠。朕也期望你能够在侍郎位上给朕作出番成绩来!可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你当上侍郎才几日,竟然就放纵到去宿ji!朕要不办了你,愧对祖宗律法!” “皇上!” 季振元见皇上不似说假,情急之下亦跪下地来,“皇上!还请三思啊!郭兴老臣便不说了,他是臣的女婿,如今做下这样的事,便是皇上不处置,老臣回头也定要严惩!可是谢荣一贯行正坐端,即使是去私娼馆坐坐,也不见得他就沉迷于女色,去私娼馆喝茶闲坐,与宿ji有着本质区别呀!” 皇帝沉哼,并不理会。 靳永道:“皇上,季阁老所说的吃茶闲坐与宿ji有着本质区别,微臣不同意。吃茶的地方大把,莫非只有窑子里才能吃茶?既然去都去了,又何必怕认下这桩罪?俗话说的好,既要立牌坊又要当婊*子,哪里有这么好的事?不如痛快认了,皇上说不定还能酌情轻判。” 皇帝目光扫着地上一圈人,扬声道:“沽名钓誉,其心可诛!” 季振元闻言一震,抬起头来。 郭兴等俱都默然无语。 至今为止,不管是谢荣自愿请罪,还是郭兴勇于承担,再者是季振元求情避亲,实则都是在冲着一个目标行进,那就是能够争取皇上轻判。虽然他们知道有靳永这把利嘴在,又有荣恩伯这个目击证人,他们要脱罪的可能性很小,但是能够争取从宿ji到闲坐,罪名自然有了商量的余地。 因为自古以为所谓文人雅士也有其风流不羁的一面,从古至今官员嫖ji者不在少数,不过是到了本朝,律法更加严格罢了。但是私底下这种事并不能灭绝,因为官员也是人,而且都是权势在握的男人,几个不会被女色所诱? 至今为止,官员宿ji当然是要办的,可是因为宿ji而真正按律严惩的官员却不在多数,皇帝如果真心要管,那一年到头吏部的委任状与解任状要堆积成山。 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这就说明,皇帝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允许官员有些微的毛病的。所以即使宿ji之罪不能幸免,那么只要争取到闲坐逛逛的理由成立,也还是能有转寰的机会。 可是这句话,却把他们所有人的心都打到了冰窟里。 季振元仍然是有几分相信谢荣不会做下宿ji这种事的,可是皇帝不信,那他就是再信也没有用。 他侧眼看着靳永,开始觉得,今夜这一切都是个陷阱,就连顾若明也成了这网里的鱼。 “靳永拟旨,谢荣郭兴还有顾若明,知法犯法,各自连降五级!即日起执行!” 皇帝拂袖站起来,与靳永厉声道。 “皇上!贱妾还有话要说!” 靳永正要接旨,一直像朵受够了惊吓的小白兔的采薇忽然把腰挺了挺,说道。 殿里的人全都往采薇望来,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采薇有点心慌,原本丰润的双唇此刻看起来更苍白了。 但是她看了看谢荣,仍是壮着胆子说道:“皇上,谢,谢大人到湘园里来,真的只是喝茶吃酒,他连奴婢碰都没有碰过!寻常男子到了我们那里,几乎没有不为所动的,谢大人坐怀不乱真君子,不是更加显示出他的高洁品性吗?” 没有一个人料到身为ji女的采薇会为谢荣求情,包括皇帝都愣了会儿。 而季振元看看采薇又看看也在注视着采薇的谢荣,迅速回过神来,说道:“这女子说的不错! “皇上,既然是私娼馆的ji女亲自为证,自然就能证明他们的私德了!好一个坐怀不乱真君子!皇上,律法严禁宿ji是为的什么?是为的管束官员的私德,如果当官员能够自律到数次三番进娼馆都坐怀不乱的地步,难道不是更能说明官员们的操守可靠吗?” “季阁老的意思,难道是说谢荣结伴逛私娼这事,不但不应获罪,还应受到嘉奖?”靳永咬紧牙关,指着采薇说道:“娼馆ji女乃下下流之辈,她们的话又岂能信?私下娼馆只为吃茶,我倒是头次听说!皇上英明神勇,又岂能被你几句话便糊弄过去?” 采薇双肩瑟索,她目光投向皇帝,连磕了几个头道:“皇上,贱妾说的都是真的!谢大人他们到馆四次,每次都是我接待的谢大人,他真的没有对于有过丝毫不轨之举!皇上若是不信,可让人验贱妾的元身!” “元身?”皇帝眯起眼来,“莫非你到如今还是处子?”rs 230 太子 谢荣也不由得直了身子。 采薇两颊顿时由白转红,但是她咬唇道:“贱妾不敢欺瞒皇上。” 皇帝探究地看了她几眼,又看向谢荣,摸起下巴来。 全殿里都清静了,就连靳永也有些失措,他是真没想到采薇成了这件事唯一的变数! “启禀皇上,太子殿下驾到。” 太监又进来禀道。 皇帝闻言把身子坐直,目光投向门口。门外缓步走进来着一身月白色常服,头戴冠冕的太子,底下人俱都躬身行礼。皇帝温和地朝太子招了招手,等他近前,遂道:“夜这么深了,太子怎么来了?”一面让人搬坐。 太子坐下,说道:“儿臣听说父皇深夜还在审案,担心父皇龙体,故而过来瞧瞧。不知道审得如何了?” 既然直接问审得如何了,自然就是来之前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皇帝也不遮掩,指着下方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现在,这娼馆的女子正说自己是处子之身,谢荣到馆几次都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眼下要出头为谢荣作证。——太子怎么看这事?” 太子微凛,说道:“既如此,不如带下去查查这女子的身子再议。” 皇帝赞同地点头:“正该如此。张珍,把这女子带下去,宣太医!” 采薇被带下去,殿里又恢复了安静。 不过自打太子到来之后,皇帝的面色就和煦了几分。太监也给太子奉了参茶,皇帝给了个他随意的手势,太子便道谢接过,喝了半口。 底下呆着的这些人却都没这么轻松了,季振元这边是紧张加期待,采薇的验身结果可以为谢荣提供十分有力的证据,至于她所说的谢荣每次都是她接待,这些皇帝自然有办法去验证真伪。只要替谢荣澄清了冤情,起码就保下来一个,而顾若明根本就是与伍叙一道去劝阻的,这个事实也可以逐渐说明。 郭兴虽然难保,但是起码比起三位要员同时宿ji来说情节要轻得多了,就是降个几级也还不要紧。 而靳永这里也是有着几分紧张,这次谢琬布署得可谓计划周密,谁知半路闪出这么个程咬金,看来这次要直接把谢荣拉趴下,还是有些难度了。谁能想到一个ji女居然会出面为谢荣辩护?早知如此,他就悔不该顺手找了她来作证。而应该另外寻人才是。 靳永这里又悔又恨,荣恩伯却越发觉得有意思了。 今儿这戏是越唱越热闹,他跟文官们都不大熟,但是关于谢荣他还是说听说过几分的,此人厚积薄发,一入仕途便扶摇直上,本身风采过人却又不近女色,被多少人暗地里称赞嫉妒。湘园那种地方是干什么的是个男人都知道,季振元先前想拿这个说事实在是把人当傻子办。 荣恩伯先时在湘园里见到谢荣居然在场时,顿时也以为自己看错了人。直到看见与他私交甚好的郭兴披着衣从房间里闯出来,他才肯定。谢荣逛窑子已经让人跌破下巴,谁知道居然还有ji女出面为他说情……莫非这又是一出传说中才子佳人的故事? 文人们的世界,他真心不懂。 门口传来很细微的脚步声,张珍回来了,后头跟着太医和采薇。 “回皇上,太医已然验过,这女子确定是处子元身。” 听到张珍的话,季振元等人顿时松了口气,而靳永则依然凝眉不语。 季振元道:“皇上!现在可证明谢荣的清白了!” 采薇出了面,她的话就是她自己的生死令,而且她的话很容易分辩真假。假若她话里有假,就是眼下放走了她,事后也容易再拿她问罪,采薇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替个嫖客出面求情。所以,她的元身被验明,事实上就已经等于作出了有力证明。 皇帝看向太子。谢荣原是詹事府的人,皇帝这是在尊重他的意见。太子道:“此事事关重大,自然还要着人去娼馆分开拷问下别的人,看看这女子所言属实与否。谢荣究竟去过几次,是不是真的每次都是由这同一个女子接待。” 皇帝挑挑眉,着人立即去查。 湘园已经被靳永临时指派了北城兵马司的人看守住,不会有人逃离。 这里等了约摸一个时辰,皇帝都靠在龙椅上打了个盹,去拷问真相的人回来了。 “回皇上,娼馆老板交待,谢荣每次都是与郭兴一道去的,顾若明并未曾去过。而郭兴每次都是由一个叫做南君的娼女接待。谢荣则由被带入宫来的这名叫采薇的女子接待。采薇是郭兴特地留着侍候谢荣的,据说是因为知道谢荣平日不近女色,担心他厌烦,所以郭兴特地挑了个手段生疏的雏ji侍候。” 皇帝似乎早料到是这样的结果,面不改色嗯了声,说道:“下旨查封这家私娼馆,即日起命五城兵马司的人全体启动搜查各家娼馆ji院,着都察院御史靳永协同办案,若有发现官员宿ji,一一记录下来呈交与朕。不得有丝毫懈怠!” 荣恩伯一听果然牵扯到自己头上,连忙躬身称是。 而靳永听见皇帝这话,却是有些无可奈何。虽然说这么风光的差事皇帝交给他协办,这是毫无疑问地器重他,可是皇帝是不会无缘无故就会把这差事单派到他头上的,这只能说明,皇帝已经决定从宽处理这事了。 他俯身称了是。 皇帝看向太子,“这几个人,太子觉得要怎么判?” 太子俯首:“儿臣以为,应当按律法严办。” 皇帝望着他,又看了季振元两眼,叹了口气。 季振元道:“皇上,法不外乎人情,请皇上允准他们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皇帝默语了半晌,说道:“既然证明谢荣并无宿ji事实,那么就从轻处罚,罚俸半年,下不为例。郭兴有既成事实,按我大胤律法,原该按理判你个永不录用!不过看在你素日为官还算本份的从上,降你为正六品吏部主事。顾若明——你既然没曾去过,那么本该放了你。” 顾若明听得此话,立时将脖子伸得老长。 皇帝接着又道:“可你知情不报,朕也要罚你半年俸禄!” 顾若明悔青了肠子,却不敢不从,半日才从喉庞里挤出个遵旨二字。 季振元默默地舒了口气,伏地道:“谢皇上!” “皇上。”靳永踩着季振元的话尾,说道:“臣以为,纵使谢荣并未形成事实,却也动机不纯。此事看上去证明了谢荣私德无损,可是深想想,与朝纲上影响可就大了去了。假若明日我等搜查娼馆之时,别的官员也找人出面证明自己只是去闲坐吃茶,这又该如何是好?往后这不就形成一股风气了么?” 皇帝和太子都看向他。 “靳永,你该适可而止!”季振元终于也忍不住怒了,“皇上不是已经判罚谢荣半年俸禄了吗?你如此不依不饶,意欲何为?” 靳永道:“季阁老勿怒,下官是御史,直言劝谏是下官的本份。季阁老如要拿这个来斥责,那下官倒要问问,维护朝纲的事下官不说,又该说什么事?” 季振元凝眉不语。 皇帝看了他们二人片刻,说道:“谢荣虽然品性高洁,不过靳爱卿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逛私窑这事不能放纵。谢爱卿这官实在也跳得太快了,频频得志有时未必是好事,可是你才到刑部不久,若是就此把你调了,也于公事无益。 “这样吧,你这次的过错朕先给你记着,若是下回再有犯事,两罪并罚!拟旨下去,从即日起,若再有官员同例,不管是否事实,直接按律处理!” 话说到这份上,也就差不多了。靳永也知道天子面前得适可而止。终归客观点说,刑部右侍郎等于掌管着一半的刑部事务,在谢荣没有造成既成事实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撸他的官。不过有了这两罪并罚的承诺,好歹也为下一次对阵做了铺垫。 靳永也就不说什么了。 季振元这里也松了口气,瞪了眼靳永,与谢荣道:“微平还不快快叩谢皇恩!” 皇帝等到众人叩拜完毕,便挥袖让人都退了下去。 太子也要告辞,皇帝道:“谢荣到底是个人才,来日对你应有用处。你方才不该那般不讲情面。” 太子颌首:“父皇的苦心,儿臣知道。只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殷昱都已经贬为庶民,身为朝廷臣工,自然更不能轻怠。” 皇帝年事已高,太子地位稳固,如今提拔的年轻俊才,自然都是为太子继位准备。谢荣是东宫侍讲出身,按理说太子就是为他讲几句情也不为过,如此一来皇帝顺水推舟,太子的威信立起来了,臣子们自然也会记住太子这番人情。 可是方才,太子是直言不讳让皇帝严惩谢荣。 如今再听得他这番话,皇帝目光便凝聚在他脸上。 “你是不是,仍在记恨朕?” “儿臣不敢。”太子俯身下去。“儿臣拥护父皇做的一切决定。不过,儿臣也有一事相求。” 皇帝挑眉:“何事?”rs 231 缘尽 靳永这里与荣恩伯在宫门外道了别,直奔魏府。 谢荣等人出了宫,却少不了跟着季振元去季府得番训斥,采薇因着替谢荣出面,季振元也让她同上了车回府。顾若明则在半路就让他挥退了回去。 这里几个人到了季府,季振元吩咐下人把采薇带下去歇息,把郭兴谢荣二人叫到了书房。 “你们真是胆大包天!”他负手走到二人面前,抡起掌来把依然服饰凌乱的郭兴扇了两个耳光,而后打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可知这动辙便是关乎前途命运的大事!那靳永分明就是有备而来,你们在被人虎视眈眈的当口竟然还敢这样任意妄为?!而你,自然犯贱还不够,竟然还敢拖着别人下水!” 郭兴被扇得后退了几步,却是半个字也不敢吐。 谢荣虽然未曾被打,但身子却也深深躬了下去。 “那女子不能留了,来人!”季振元高呼,等人进来,他斩钉截铁道:“弄点砒霜,给她服下去!” 谢荣蓦地把头抬起来,但是也只有半刻,他就又把头垂了下去。 虽然这件事是再也瞒不住,但是采薇这样出面替他说情,难保放出去后将来不被人反过来利用。为了根除后患,季振元这样做是没错的。 “阁老!阁老!宫里有人来,命微平接旨!” 左必之这时又忽匆匆进来禀道。 季振元三人同时顿住,这个时候来旨意,任谁都觉得不是什么祥兆,但是这可不是可以轻怠的事情,季振元示意谢荣一道出去。 到了二门下,果然乾清宫的大太监张珍与东宫大太监崔福同时站在门下。 能让两位大太监同时出动的旨意,自然是重之又重的。 “吏部右侍郎谢荣接旨!” 谢荣上前跪下,崔福宣旨道:“太子殿下获皇上恩准,特此下旨:谢荣洁身自爱,品性高洁,然采薇情义可嘉,令寡也为之动容。故,今特将娼女采薇赐回良籍,并赐与谢荣为妾,着好生待之。钦此!” 谢荣石化在地。 而季振元也顿时僵在那里。 太子将采薇赐给谢荣为妾……这是什么意思? “谢荣快快接旨!” 崔福催道, 谢荣伏地叩首,伸手接旨。 不管是什么意思,既是获了圣上恩准的旨意,那是必接不可了。 “季阁老,采薇呢?”张珍问。 季振元忙道:“方才出了宫便分了道,这会儿并不知上哪儿了。”他给左必之使了个眼色。 “既然这样,”崔福陪了个笑脸,说道:“那还得烦请季阁老派人去找找,太子殿下有旨,采薇如今可已经是圣赐下来的妾侍,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谢大人到时少不了又要背个黑锅。”说完他朝季振元拱了拱手:“老奴言尽于此,就此告辞。” 季振元微凛,也朝之拱了拱手。 太监们离去,庭院再度恢复寂静。 季振元望着谢荣,拂袖一甩,进了书房。 太子殿下亲赐的姬妾,又有崔福额外提点,采薇自然是不能死了。 这一夜对于谢荣他们来说,真是漫长而压抑的一夜。 谁也不知道太子这是什么意思,谁也不会真正把这道赏赐当成是他对谢荣的安抚。但是这赏赐让人推不得毁不得,除了听凭旨意把采薇带回府去,谢荣已别无选择。 可是采薇若是跟他回了府,黄氏怎么办? 谢荣心里很空洞,感觉自己好像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明明以为当上了侍郎,可以有一番作为,为将来入仕为铺垫。也以为在湘园被捉之后,采薇的勇于出现是他的生机。可是当他保住了官职,获得了轻饶,却又被太子塞过来个采薇—— 站在季府庭园里这一刻,他觉得命运其实还并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所认为的现阶段的成功,其实并不牢固,他整个人就被季振元和殷曜这一条线转成的漩涡里旋转,甚至都没意识到要挣扎,他还是在被人牵着鼻子走,而且是如此被动。 天亮时分,他带着换洗一新的怯怯的采薇踏上了回府的道路。 很快,黄氏会知道他出去一夜未归,回来时身边多了个私娼馆出来的妾侍。 很快,随着京师四处掀起的督察百官私行的风潮,满京城的人都会知道太子殿下爱才惜才,体恤下属,法外开恩,赏了位知己红颜与他。 季振元为怕留下采薇被人利用,所以下令让人将之毒死,而太子直接让人赶到季府来宣旨,是不是早就知道季振元会这么做呢? 谢荣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进了府门,很快便要面对前夜还与他缱绻缠绵的黄氏。他再出现在她面前的身份,是个背着妻子在外宿ji的背信弃义的丈夫。 黄氏已经端坐在正厅里等候了,黎明的微光映在她脸上,使静坐的她看起来脸色青白。 两个时辰前,她已经从赶回来的庞鑫嘴里知道了真相。 也没有哭泣,也没有悲伤到无法自制,只是心里有什么东西砰地碎了,变成粉碎,再也拼不回原来的样子。一件瓷器有了裂痕,粘一粘还能再用,可是再一摔,就再也不像话了。她跟谢荣之间,也从她知道他去宿ji这件事开始,无法回复原样了。 她想做三从四德的贤妻,可是她有她的私心。她爱谢荣,她愿意为他三从四德,也愿意为她强忍着屈辱去卑躬屈膝地奉迎上司内眷,还愿意说服自己包容他的权欲和野心,可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对她的忠诚之上,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知道他心里还有她,所以她愿意这样忍让。 可是现在他用行动告诉她,他的忠诚不在了,她的原宥成了个笑话! 她自以为的破镜重圆,不过是她一个人的梦想,谢荣一面与她在闺帏痴缠,一面却在外与娼女对坐闲谈!她不信什么他洁身自好,常言道*子无情戏子无义,他如果真有那么坐怀不乱,为什么人家娼女都会自愿为他请命说情! 黄氏看着默站在她面前的两人,满脑子里都是他们在娼馆厮混缠绵的样子。 纵使没有肌肤之亲,就不是出轨了吗? “伪,君,子。”她望着他,三个字从齿缝里冒出来。 谢荣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沉沉地压住,他想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这样的黄氏面前,他觉得自己的确也很龌龊,使他不知不觉想要在她面前把身段放得更低。 他扑通跪下来,一个字没说。 “夫人。” 采薇随着谢荣跪下来,纤瘦的身子在晨光里,像朵颤抖的小野花。 黄氏目光一定紧粘在谢荣脸上,似乎压根没有采薇这个人。 他嫖的人是谁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他嫖了。 她顺手拿起桌上的剪刀,另一手拔下头顶的簪子,盘在头顶的乌发像瀑布样泄下来。 谢荣抬起头,惊疑地望着她,而她在让人措手不及之时,已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缕发,丢到他面前。 “谢荣,因为我寄情于你,所以我从来就不是宽容大度到容许丈夫有二心的女人,你我的缘分尽了,从今日起,我过我的独木桥,你走你的阳关道,你的生死荣辱,再也与我无干。” “书蕙!” 谢荣站起来,死抓住她的手腕。 黄氏两眼空洞,挣开他的手,出了厅堂。长长的裙裾拂过他的脚背,带过一丝轻微的触感,但是落到心里,却像刀割一样痛到让人窒息。 晨曦在天边露出来了,冬月的晨风撩起院里一地落叶,天亮了,有些东西却永远沉了。 谢琬撑着腮在案后听完虞三虎的禀报,沉默了良久,最终也不由叹了口气。 谢荣在娼馆居然坐怀不乱的事,让她也很意外,但更让她意外的,显然也是采薇出面替他求情那段。 她不知道该说欣赏谢荣的自律,还是敬佩采薇的勇敢。总而言之与谢荣互斗以来,这是头一次让她心生感慨。谢荣在季振元如此得宠,果然不是没道理的,虽然他明知官员宿ji是知法犯法,可是说到底,如果没有时刻盯着他的她和顾若明,他并不一定会落得这般境地。 而即使知道宿ji之事在官员之中普遍盛行,他也还是能保持头脑清醒不与郭兴随波逐流,也算难得。如果不是这样,季振元就是想在皇上面前保他也无从保起,这件事,终究还是他的克己救了他一把。 这样一来,显然很多事就不能等闲待之了。 不过,太子最后把采薇赐了给谢荣,这举动又十分耐人寻味。 君主们为了表彰或者安抚臣工,赐与姬妾也是常有的事。谢荣是东宫侍讲出身,又做过东宫辅臣,他这次吃了闷亏,出于事后安慰,太子赏个妾侍安抚安抚他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是偏偏赏的是为他求过情的娼女采薇,这就让人很不解了。 采薇经过这件事,让包括谢琬在内的许多人都知道她对谢荣情义非常。 这样一来,势必会有人借机利用他来对谢荣做点什么,这种情况下,如果是谢琬,肯定会先要了她的命以绝后患。可是太子却反而把她赐了给他,还交待好生待之——如果说谢荣真的很得太子的心,让太子十分信任,那么,这样一来岂不令得他左右为难了么?rs 232 差事(宙小眉*和氏壁+) 太子这道旨意,难道是为了保采薇的命?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保采薇的命?难道他也希望采薇被人利用么? 谢琬回想起谢荣今生的履历,不由坐直了身子。 谢荣进东宫之后并不久,就被季振元要出来去了刑部。按说太子正当用人的时候,而谢荣又是曾经被皇上都认为颇具才能的人,那么他很该把他留住不让他走才是,可是季振元一去,太子就允了,接着还让季振元把骆七给放了。 难道说,在太子心里,谢荣连一个骆七都比不上? 又或者说,太子其实并不像她想像中的那么信任谢荣,以及也并没想过要栽培和重用他? 如果是这样,那显然就更让人费解了。可是这终究只是猜测,距离太远,所猜的也并不能当作实际论证结果。 不过不管怎么说,采薇被赐给谢荣,这件事对她来说还是有着不少好处的。首先四叶胡同内宅就会有番闹腾,如果是寻常小妾,黄氏还可以任意拿捏,可是采薇是太子赐下来的,连谢荣都得好生对待,黄氏就更不敢对她下杀手了。 不过黄氏对谢荣用情颇深,估计会不战自败——前世内宅里的事看的多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越是在乎越是争不赢,越是败得惨。因为付出得多,所以期望值也愈高,越是期望高,越是容易失望。 这层不去提它,谢荣的被罚半年俸禄,再加上皇帝亲口承诺的“两罪并罚”四字,已经不算让这趟行动白费。 而接下来她也有事要做。 她交代罗缜:“谢葳不是回清河了么?你让人传个消息回去,就说谢荣纳了妾,试试她如何反应。” 罗缜下去后,她又唤来玉雪:“最近这些日子,赵夫人在做什么?” 赵夫人便是赵贞的夫人。玉雪笑道:“赵大人前些日子被升成员外郎了,赵夫人就忙着乐呵罢?” 谢琬闻言也笑起来:“那我们明儿就上赵家蹭茶喝去。” 随着五城兵马司奉旨清查京师各处娼馆的行动铺开,也随之惊起了许多私下违规的官员四下打点运作,最近的京师是十分热闹。 靳永因为此次钦点的钦差,门槛差点被人踏破,而五城兵马司里的几位正副指挥史,每日也门庭若市。虽然都不敢在这个时候顶风行包庇之事,但有些人有些情面总是绕不过。 而且这件事的起因也很耐人寻味,据闻那天夜里北城指挥司辖下的燕儿胡同走水之后,皇上就下了这道旨,紧接着翌日郭兴就被降级成了主事,而谢荣也被罚俸半年,虽然这事让季振元压制得很好,宫里也没有什么人会与季阁老直面作对,可是大家寻根究底,也就把这两件事很容易地联想到了一起。 荣恩伯才进屋喝了口茶,连衣都还没来得及换,南城副指挥史曾密就过来了。 曾密是广恩伯的三子,勋贵之家相互都熟,荣恩伯也比他不过大了十岁,早些年还常在一起斗鸡走狗。知道他是来打听虚实的,因而荣恩伯也没见外,语意含糊地道:“无风不起浪,总而言之这件事大家把差事办好就成了。” 说的太白就得罪人了,如今勋贵们在朝堂混口饭吃不容易,他眼下是恨不能把自己从这事里头摘得一干二净出来,自然不会透露真相。也就是曾密,换了别人,他是半个字也不会说的。 可是曾密能够在上头有两个哥哥的情况下出头冒尖,靠的并不只是运气。他得了这句话回头一琢磨,越发肯定谢荣是去了宿ji。从皇上对郭兴和他两人的降罪来看,郭兴只是降了五级,而谢荣只是罚俸半年,这应该是看在季振元的面上轻判了的。 季振元身为首辅阁臣,面子肯定非同一般,皇上也不可能真把谢荣他们一撸到底。 从这件事上也看出来皇帝对季振元一党的态度。既然如此,有些事就不能随意为之了。 他在南城副指挥史的位子上已经呆了四五年了,很应该往上挪挪位置。 谢荣是季振元的得意门生,这次靳永这么整他都没整下来,可见根底稳固。任家原先跟谢府交情颇深,只是后来闹出些事变得生份了,所以前几年谢荣一路往上的时候他也没想过去上门攀交,如今谢荣接连遭遇了几番挫折,正可谓是他的低谷期,这个时候上门去联络示好,应该是最合适的时候。 他回府把这事跟任如画说了说。 任如画沉吟道:“按说这谢家把我们坑得这么惨,我们很该避道远走才是。可是谁也没料谢荣如今已然如此威风,为了你的前途,这些倒也不必提它了。左右当年做孽的也是谢琬,与谢荣倒关系不大。只不过我听说那王氏如今也在四叶胡同住着,我倒是不耐烦她。” 曾密笑道:“我来跟你说,不就是因为王氏在京师么?这事我冒然登门显得冒昧,不如你以世侄女的身份去与王氏和黄氏请安,然后一来二去熟络了,我也才好去与谢荣搭话。” “要我去跟王氏请安?”任如画站起来,“你可知那王氏是何等无耻恶心的一个人,她把我母亲坑得那么惨,隽儿也从此失了精神气,我是连提都不想提她,你竟然要我去与她请安!我不去!”她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负气道。 曾密上前坐在她身边,说道:“说这话就没道理了,那王氏当初不也是受了谢琬的逼迫才那样么?再说了,如今展延都已经娶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作甚?你到底如今已经是我曾家的媳妇儿,不是任家的闺女了。你总该为我多考虑考虑。” 任如画听得丈夫这么一说,也有些理亏,确实也是如此,出嫁从夫,总这么为着娘家的事在这呕气影响了丈夫的事,这可不是妻子该有的行为。 心下这么一想,便就与曾密,“话虽这么说,却也不能说去就去。这样罢,我先让人打听打听谢家最近有什么事情,也好找个由子过去。要不然直楞楞地去,也太打眼了。” “自然是要好好打听打听。”曾密起身来,“这事就交给夫人您了!” 任如画这里仔细打点着去拜访王氏的事情不提,这里谢琬却也到了赵府。 王玉春在逗一岁多的侄儿小石头玩耍,听说谢琬来到便牵着小石头迎到前门来,赵贞二媳陈氏也伴着赵夫人出来了。谢琬抱着小石头进屋,小石头拿小肉爪摸她的脸,然后吧叽在脸上亲了一口,谢琬哈哈大笑,把脖子上的赤金锁取了套在他颈上,陈氏慌不迭地要取下来,倒是被赵夫人按下了。 谢琬从不在他们面前有什么花花肠子,就是赏个赤金锁,也是真心实意。若是这样推来推去,就显得生份了。 进了花厅,赵夫人让陈氏她们都抱着小石头且退下去,然后跟谢琬道:“姑娘今儿来,是有什么事罢?” 谢琬微笑道:“让夫人猜中了,还确是有件事。” 她把怀里几张纸拿出来,推到赵夫人面前:“谢葳的事情,夫人应该知道吧?” 赵家与枫树胡同的关系十分密切,不过最近与四叶胡同的几件事并没有让赵家参与,所以谢琬才有此一问。不过李夫人把谢荣家闹得满城风雨,哪里有没听说过的?赵夫人便就道:“这谢葳也太不像话,当初王氏想把谢葳塞给我们,我们也没有这个福气消受。” 说着她叹息着摇了摇头。赵夫人也是耕读之家出身,对女德女训甚为遵从。 谢琬道:“谢葳如今去了清河,我估摸着谢荣的意思是要让她在清河出嫁。但是择婿的人选肯定是在京师里挑。我让人打听了下,最近谢荣跟刑部这三个人颇为青睐,这三人都是寒门士子,而且都很具有上进心的那种,谢葳的夫婿应该很有可能从这些人之中来选。” 赵夫人听闻,立时把这几张纸拿起来看了看。 都是些背景资料。 “那,我能做些什么?”赵夫人道。 谢琬沉吟了下,说道:“从谢荣目前的处境看,他眼下正处于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往上他有季振元压着,往下他又没有自己的人脉势力,甚至连个幕僚都没有。他所有能动用的关系,都是通过季振元而存在的,如果季振元不帮他,那他等于在朝堂上孤立无援。 “特别是经过这次的事,我想,他接下来要做的,应该就是大力发展自己的小势力,这样就算有一天季振元不在了,他也能够稳立下来。 “而目前看来,谢葳的丈夫,以及谢芸的外家,都很有可能成为他的助手,尤其是女婿。所以他在这些寒门士子里择婿的目的其实并不那么简单,除了好给谢葳一个归宿,更多的,是他可以得到一个能够的控制得死死地的一把刀。” 赵夫人原以为她会直接说出目的,这么听她说来,倒是不觉凝起以眉。 原先只觉得谢荣依附着季振元,来日定是前途无量。但是经谢琬这么一说开,他的处境倒是也很有问题。除了他们与他为对,季振元那边也还有顾若明也在嫉妒他,这样的话,他防得了一次两次,也防不了三次五次,于是就很可能中招。 谢荣不是傻子,他一定会想办法巩固自己的势力,一来使得自己在季振元面前的地位不可小觑,二来对于他行事也十分方便。rs 233 探听 她点头道:“这么说来,谢荣如今也是面临着重重危机。” “自然如是。” 谢琬捧茶润了润喉,说道:“从前他不过是个低阶小官,纵使是太子近臣,也终究没到培养心腹的时候。可是如今他已经是正三品之职,关键是这次还险些获罪降级,经过此事之后,他一定会痛定思痛,防患杜绝这样的事再次发生。 “如果说这次他身边有几个人,在关键时候劝说他一下,他或许不会随着郭兴去私窑。那么我也不一定能够让他落到那么狼狈的境地。我敢肯定,眼下他正在琢磨着如何强大自己的声势,争取做季振元身边最有份量的助手,而他接下来的目标,接下来应该也会是先把顾若明踩下去。” “他不会先来报复你们么?” 赵夫人略有些惊讶。这件事当时谢琅也陪着靳永在场,按理说谢荣很容易会怀疑到谢琬头上,为什么会是先对付顾若明,而不是针对她? 谢琬放了茶碗,说道:“因为如果在季振元内部里,谢荣不能够成为他身边最有份量的人,那么即使他把我报复完了,也还会有别的人继续针对他。 “而他的对手不管是谁,嫉妒着他的顾若明都很容易被拉过去利用,这样对谢荣来说是极其不利的。攘外必先安内,他只有先把自己在季振元心中的位置加固之后,将来面对着外敌,才有可能完全利用起季振元的力量。” 赵夫人不由深深点头。 她一向佩服谢琬的沉静周密,眼下看来,她果然想得比她们这些妇人要深些。像这些事,她常常是看到表面便算数,哪里会去思考这背后的深意? 谢琬眼看着前方,又说道:“所以说,我现在必须阻止谢荣这个计划。 “虽然不见得他只有这一条途径,可是只要我发现一条,就要中断一条。而他所有能够拢络的关系里,姻亲关系又最牢靠,何况谢葳又是这样祟拜他,如果谢葳嫁给了高官子弟,反倒不好拿捏,只有这种急于上进的寒门子弟,才是好拿捏又绝对可靠的,因为他们目的一致。” 赵夫人听到这里,再也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谢葳若是嫁高官子弟可以不忙着阻止,反倒是寒门子弟应该防范。她沉吟道:“可是谢荣现在并没有亲口向这些人表达招婿的想法,我们也无从阻拦起。” 谢琬转过头来,目光里透着幽深:“所以我们才应该化被动为主动,在他提出这个诱饵之前,我们先替这些有可能被他挑中的年轻文士们解决掉婚事,也就成了。” 只要这些人都有了婚约在身,谢荣的如意算盘便要落空,而就算他再去寻找,那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到的事,同时谢琬也可以依样画葫芦地继续破坏。她不觉得毁掉谢葳的姻缘这事天理不容,谢葳是她的敌人,她不向她出手,对方同样会跟她下手。 说到底,这就是一场不择手段的较量。 “这么说,接下来我就应该去做做这个媒人了。”赵夫人含笑捧茶。 谢琬笑道:“虽然不同衙门,但是六部底下的官员内眷混的都差不多是一个圈子,这些仕子们也都是拖家带口在京师的,要么是老母在,要么是父母都在,没有单放着他们独自在这里的理儿。赵大人和夫人又跟那些员外郎和主事们交往得勤,因此这事还真只有您二位来做合适。” 赵夫人想了想,说道:“虽然我不认识他们,不过却认识他们刑部下面任职的官员的内眷,这事倒也不难。——姑娘既信任我,便就交给我了,这事我怎么着也要帮姑娘办成!” 谢琬便就起身告辞。 赵夫人执意留饭,她笑道:“实在是不能留了,表哥还有十来日便要成亲,我为着家里这些琐事,都没顾得上去帮舅母的忙,今儿来之前说好了要去给舅母剪窗花。吃饭倒是容易,回头得闲了定然过来叨扰夫人。” 赵夫人因着常上枫树胡同,与余氏也十分熟了,也知道齐如铮确是将要成亲,便就不再勉强。 送了她到二门下,遂说道:“齐公子成亲那日,再来道贺。” 五城兵马司与靳永所率的几名御史在全城进行大面积的清查私娼,因为事情发生得太过迅速,于是几日下来也拿住了不少落马者,其中也有好几位三品以上的高官。 此事一出,比起谢荣被罚那事来更让百姓们兴奋了,最近议的最火热的,就是谁谁终于落马了,谁谁终于被查办了,而前阵子屡次成为街头巷尾谈资的谢侍郎府上那些丑事,反倒不值一提了。 当然,头脑明白的人也知道这是有些人顺便推波助澜做下的手笔,因为这样一来不但救下了谢荣和郭兴免遭舆论攻击,又使别的一些官员也获了罪,如此引开了视线,皇帝的注意力便也放在了如何严肃朝纲之上,据说拿下几名大官那天夜里,乾清宫的宫灯砸坏了好几盏,就连龙案也被掀翻。 但是这样一来却就衍生了巨大问题,既然当天夜里下旨称无论查到谁都一律按律处置,那么这么多的官员也都按律全部削官或降级么?那这样一来,朝堂肯定要乱了。 可是若不整,那天子威严何在? 竟是有些骑虎难下之势。 所以皇帝这些日子也气病了,连歇了几日早朝。 这下弄得五城兵马司的人也不知道是继续查还是不查了。因为都是勋贵,所以齐齐聚到总指挥使鲁国公的府上。 鲁国公也不好拿捏这其间的分寸,不查吧,万一皇上到时怪责下来便是抗旨之罪,查吧,皇上都已经气成这个样子,那要是再拖出几个来,只怕还要不好。可若是瞒下来不据实相告,又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都察院在侧,实在是左右为难。 这日鲁国公想得头都痛了,夫人见得他这般痛苦,便就出主意道:“依我看,这事你还是去趟护国公府,请护国公帮着拿个主意。他们家跟皇家最亲近,他就是不明说,咱们也能摸出个意思不是?” 鲁国公深以为然,当夜便就拎了两座尺高的玉佛到了护国公府。 “祖辈上都是一道打江山出来的,还请国公爷看在这份上,点拨点拨咱。” 鲁国公说完来意便一揖到底。虽说都是公爵,可是自家这公爵跟霍家比起来可就差得太远了,眼下有求于人,自然诚意要摆得十足的。再说了,霍家一向不大与勋贵们往来,冒昧上门,当然要表示表示。 护国公呵呵道:“世兄怎么这么见外?小时候咱们还一块上京郊打猎来着呢,想当初咱们几个可真是玩劣啊……” 护国公像是根本没听懂他的来意似的,转口滔滔不绝说起了儿时旧事。一说竟就是个来时辰,茶都续了几回,也没见他把话题绕到近来这事上。 鲁国公叫苦不迭,眼看得天色都近深夜了,便咬牙趁着他举杯润喉之时,说道:“国公爷,今儿小弟来乃是有要事相求,这奉命查娼馆的事,还望国公爷看在幼时交好的份上给个明示。” 护国公叹完茶,这才啊了声,说道:“这事啊,自然是皇上交代怎么办,你们就怎么办,实在不懂,你们就去问太子殿下。现在太子殿下监国,听他的话总没错的。” 虽然并没有明确告知怎么做,但鲁国公却也犹如茅塞顿开,的确国中除了皇上,还有个太子!眼下皇上病着,他就该去请示太子殿下才是,怎么却把这茬给忘了? 当下又是一揖到底:“小弟多谢国公爷点拨!改日再来寻国公爷吃茶,就此告辞!” 护国公一手捉住他,指着那玉佛道:“把它拿回去!” 鲁国公挣脱手臂,笑道了声“一点小意思”,就此溜了。 护国公捋须看着他远去,回到里间,殷昱还坐在棋盘前冥想。 见到他回来,他拈子笑道:“鲁国公必是为着皇上下旨清查娼馆之事而来。” 护国公挑眉坐下,看了看棋局,拈起颗黑子落下,说道:“此事季振元做得太过,皇上未必不知情。如此对咱们反倒有利。” 殷昱凝眉,“我倒觉得不像是季振元做的。” “哦?”护国公挑眉,又落了颗子,说道:“何以见得?” 殷昱看准地方下了白子,吃了他巴掌大一片,然后道:“这件事如果是季振元为掩护谢荣而做,他根本不必弄得这么大阵仗。正是因为阵仗太大,我才觉得不应该是他这种老狐狸做的。” 护国公盯着被他吃掉的那片空白处,半日郁闷地道:“上次你说的朝中除了季振元和咱们这派,还有股人暗中作祟,查出眉目来没有?” “骆七死了。”殷昱眉头紧拧,“昨天发现尸体丢弃在他自己的屋里,身上遍布伤痕,而且瘦了很多,舌头断了,应该是遭受过严刑拷打之后扛不住自尽而死的。这么看来可以推断,当初把骆七带走的那些人,他们也想知道骆七背后的人是谁,而且这次还很有可能仍然没问出结果,要不然骆七不会自尽。” 护国公扔了子,也没有了再下去的心情,“这个人藏的越深,阴谋也就越大。现在咱们却还不知道他们是冲着什么而来!”rs 234 入族 “不管冲什么来,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殷昱眼眸里闪过丝冷光,“这人一定跟季振元有关系。这次皇上抽人专查骆七的案子,顾若明和谢荣都在以不同方式向他走前跑后,应该是想插进这案子里来做手脚。只是骆七这一死,他们的争也就没有了意义。” “既然怀疑跟季振元有关,那我们不如调派人手时刻盯着他。”护国公道。 “没用。”殷昱站起身来,负手摇头,“我已经让人盯了他一个多月了,他接触的人太多,这其中全部都是朝官,而且都是公事往来,根本就无从分辩起哪些人是目标中人。” “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做?”护国公望着他。 殷昱盯着墙上的老子图看了半晌,说道:“每个人做事都会有自己的目的。 “季振元已经快六十了,只有两个儿子,现在一个放了外任,一个也在詹事府,他如无灾病,在首辅阁臣的位置上顶多再呆十年。他如此地以招纳门生为名培植党羽,应该不会是像别人那样只为子孙铺铺路这样简单。我想先查查他的动机。” 鲁国公出了护国公府,便直奔五城兵马司总署跟各指挥使商议。虽然护国公给的提示是进宫请示太子,可是大家也都知道太子心意难测,到底能不能讨得旨意并不好说,可是不管怎么样也得去一趟,这差事便交给了最先领旨查办的荣恩伯。 这里曾密从总署回到府里,也问起任如画跟四叶胡同的联络情形。 任如画道:“我才听说谢荣居然被太子殿下赏了个妾侍在府,如今谢夫人似乎为此事与谢荣闹得极僵,连儿子谢芸的婚事也耽搁了下来,这个时候上门去,只怕不好。” 曾密也隐约听说过太子赏赐了妾侍给谢荣的事,不过他可不管这些内宅之事。 只道:“等过了这段时间再去,可就没用了!到时谢荣又是风光威武的刑部侍郎,这锦花添花总不如雪中送炭好。如今圣上旨意下来,正是我立功的好时候,等我在这次清查中做出点成绩,再让谢荣替我向季振元说说,这升迁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了。” 任如画闻言叹道:“可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上门去?弄不好人家还以为我是去看笑话的。” 曾密想了想,说道:“我听说,谢荣跟夫人感情深厚,你不如想个法子跟谢夫人先打起交道。原先在清河你不是也见过她吗?这样,你制造个机会跟她偶遇,然后趁机叙叙旧,这关系也就自然而然联络上了。” 任如画沉吟点头,“你说的也是。”又睃了他一眼,道:“你对这些旁门左道倒是张口就来。” 曾毅笑了下,直起身道:“在官场上混,没几手旁门左道的功夫,能站得住脚吗?” 任如画也不是今日才知道丈夫的德性,也就懒得理会了,这里等曾密走后,自让下人去跟四叶胡同的下人们套近乎不提。 而枫树胡同这里忙了大半个月,终于要迎来齐如铮的婚期。 谢琬看着府里再次挂起了大红灯笼,也很高兴,随着余氏一道打点着各处琐事。洪连珠如今已经掌管了府里全部事务,这次齐如铮大婚,她也要担起迎客的重任。 夜里姑嫂俩在正院里整理明儿的菜牌,洪连珠忽然就想起自己成亲时王氏跟谢棋到来的那堵心事,遂与谢琬道:“那王氏作恶多端,如今倒落了个诰封在四叶胡同享起福来,可见老天无眼,也不知道她将来怎么个下场。” 原先谢琅碍于男人身份,有些是非并没跟她说得那么清楚,所以对于王氏的恶行她脑海里也只有个概念,可是如今跟余氏日日常在一起,从她口里得知了这些年王氏如何针对谢琬下的那么多毒手,心里也跟堵了块石头似的怪不舒服,因而见着王氏虽然走了,却又过上老封君的日子,就不免有些不平。 刚进府时确实对谢琬存着几分客气,就算知道谢琬好,也只是很模糊的感觉,并没有很真切的感受。可是当谢琬把家里什么底都交了给她,又替她在王氏面前出过几回头之后,她很自然地也看到了她的一片真心。所以对于王氏的不满,倒是有十之八九是出于对谢琬的疼惜。 谢琬一面对菜牌,一面笑道:“急什么,只要王氏一直呆在四叶胡同,她就总会吃亏在谢荣手里。” 洪连珠有些不信,“王氏终归是谢荣的母亲,难道他还真能连自己的母亲都能给灭了不成?” “会不会我不敢保证。只不过王氏再想出来惹事,是肯定不可能了。”谢琬笃定的道,“谢荣对王氏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现在我要是想害王氏,简单得很,只要让我们插在四叶胡同的那两个人挑拨点什么给王氏听,王氏再弄点什么事情出来坑谢荣一把,我敢肯定,王氏不是残就是死。” 越是离目标近,谢荣越是不会容忍身边人拖累他,他连谢葳都送到了清河,对王氏又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只不过现阶段下,弄死个王氏对她来说实在得不到什么成就感,她也就犯不着去在她身上费功夫了。 而王氏若是知趣的,也该从此收手,她若不知趣,那就任谢荣去收拾她好了。 接下来她要做的,除了谢荣,应该还有不断冒出头来的一些人——应该不会有人看好她和殷昱的婚事,至今为止只有谢葳谢棋来坏她的事,实在有些不寻常。她们只是头一拨,在不可预知的未来哪个时候,应该还会有别的人罢? 比如说,宫里或者护国公府。 宫里不必说了,皇上大年初一仍然高调宣召殷昱上太庙祭祀,说明殷昱在他心目中还是有份量的,虽然不好说有份量是好事还是坏事,总归有一点,至少下回再宣召殷昱去太庙祭祀时,他是不会愿意看到站在他身边的是个出身平民的女子。 如今太子妃态度虽然不明,但从护国公府那会儿专给殷昱找三品以上家世清白根基深厚的大家闺秀为配偶来看,殷昱会选择她肯定也让他们大大出乎意料,这从提亲之后两人的媒聘之事都是由殷昱交代庞白出马,护国公府再也没有过问过此事就看得出来。 他们的婚期定在明年四月,如今离那会儿也不过小半年时间,她很快就要面对他的这些亲戚圈子。当然,她出身低微,跟殷昱只是名义上门当户对,实质上差着十万八千里,她不可能去要求他的亲人们把她当金枝玉叶地尊重,只是她也不愿意因为这样,就把自己放在低人一等的位置。 她的原则,便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这便是跟他成亲的又一个麻烦之处,除了立场明确的敌人,还有些之于她来说是对手的他的亲人。 这种分寸让人很不好拿捏,她只希望事情并不会像她想像的那样麻烦。 洪连珠看她一下下地数叠着菜单,很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以为是还在想王氏的事,怕她引出坏心情来,便说道:“等家里的喜事过了,咱们出外去走走,带你去逛逛,到时你成了亲,咱俩可就没这么多时间日日在一处了。你虽然对京师也熟,可到底不如我这个土生土长的。” 她笑着端了杯茶给她。 谢琬接过,爱昵地道:“是到时候嫂子不方便了吧?那会儿肚子里应该会有小娃娃了!” 洪连珠脸上一红,略有羞涩,但是也大大方方地道:“我倒是也想快些怀上,咱们家里人丁太单薄了,多生几个孩子,让他们相亲相爱的,将来他们大了后也有个依靠,岂不是好。” 洪连珠父亲洪桧是庶子,没有同胞兄弟,与别的嫡庶兄弟更是不往来,所以那边也是孤单的。洪连珠自己有个弟弟,如今还只有十岁,洪夫人年纪也有三十六七了,会不会再有子嗣还要靠运气,洪桧吃够了庶子的苦,又没有纳妾的打算,因而,两边人丁都不算兴旺。 说到人丁的事,谢琬倒是又想起一事来,“嫂嫂过门都有几个月了,入族谱的事也该让哥哥去办办了。不然过年祭祀的时候都不好露面。” 宗族事儿归谢荣管着,今年虽说不可能特地回去宗祠祭祖,可是在府里佛堂也得上上香,总归要在谢荣那边把名号入了族谱,才好行事。若不然,到时候这府里正经的主母却不能前去叩拜祖先又算怎么回事儿?又不是妾。 洪连珠也意识了这个问题的要紧,但是又不忍心丈夫被埋怨,于是道:“你哥哥近来忙,因为皇上下旨清查官员私行之事,许多衙门要换人塞人,虽然这是吏部的事,可是有些要紧的职缺也得内阁共议,所以魏阁老交给他许多事做,回头我就跟他说。” 谢琬望着嫂子笑起来:“哟哟哟,哥哥有人疼了。” 洪连珠脸又红了,一面睨她一面笑起来,说道:“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妹妹,你们俩,我都疼。”rs 235 温情 夜里谢荣回来,洪连珠一面侍候他更衣,一面说起了这事。 谢琅闻言却是嗯了声,然后便推说去讨点茶叶,转身到了枫华院。 谢琬这里的茶叶都是宁大乙友情提供的,她这里一年四季不缺好茶,每年宁家商号里最好最新的那批茶,她总是头一个尝到。而且宁大乙只给谢琬,别人就是魏暹和谢琅问他要他也不多给,弄得二人背地里时常嘀咕他。 洪连珠摇头笑了笑,却是并没有起疑。 从正院出来谢琬又去了余氏那边帮忙,这里才回到房里,想着明日齐如铮也要成家,心里又觉得多了几分欣慰。至少比起前世来一切事情都是朝积极的方向在行进,等到她有朝一日能够完全斩断谢荣的仕途,那就是完全的胜利。至于剩下的人生还会不会有着她想要铲除的人,则是将来的事了。 因为难得闲下来,于是坐在花厅里吃茶,一面想起赵夫人去办的那事也不知明日会不会有讯息,忽然见着玉雪秀姑她们一个个也都跟盘子里的橘子一样熟透了,遂又想起这二人也到了该放出去的年龄,便就开口问起来。 “你们对婚事有什么打算?” 玉雪秀姑脸上腾地红了,正不知道怎么回答,门外就走进来个救星,见着谢琬便道:“你们俩下去沏茶,我有话跟琬琬说。” 二人顿时一溜烟地出去了。 谢琬捧着茶碗望着哥哥,一直望到他撩袍坐下来。 “我是来跟你说你嫂子上名入族谱这事的。” 谢琬挑眉,啜了口茶,他媳妇儿要入族谱,他有什么好来跟她说的? 谢琅拧眉道:“你说的这事我早就想到了,前阵子我已经让罗升去四叶胡同问过,可谢荣居然连罗升见都没见就让他回来了。后来我又让罗升去过两回,也没有见到他人。程先生说这恐怕是谢荣不肯让你嫂子入族谱,成心刁难我们。我觉得很有道理,可这几天里里外外的忙,就把它给搁脑后了。” 谢琬神色沉凝下来,“嫂嫂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谢琅叹道:“我就是怕她知道了心里难受,也怕他后悔嫁了给我,所以没敢让她知道。” 谢琬闻言无语,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事这么悬着的确对洪连珠不公平,人家当妾的才不入族谱呢,这里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大奶奶,谢荣居然一再回避,程渊说的还真有可能,只怕这谢荣打的就是存心不让洪连珠入族谱的主意。 “那总也不能就这么不办了,还是得想办法弄下来。”谢琬拧紧眉。 “我知道。”谢琅道,“可是罗升去不管用,而我这两日跟着魏阁老跑前跑后的,也没工夫去管这事。我来就是想跟你说,在你嫂嫂面前先别提这事,我得等我忙过了这段才能去见谢荣。你眼下若是提起这事,容易让她不安。” 谢琬瞥了他一眼,“知道了。” 谢琅这才叹口气,侧身打开她的茶几斗柜,顺了两包银针走了。 谢琬望着他消失在院门外,却是垂眸沉默起来。 按谢琅他们的意思,齐家办喜事只管在府里办就是,但是余氏不愿如此,只是跟谢琅和洪连珠借了包括禧福堂在内的整个东跨院办宴,双方坚持了会儿谢琅只好让步,因为齐家的亲戚大多在南源,在京办喜事来的人客并不很多,用东跨院来办喜事也足够了。 但是府里仍然是各处都挂上了红灯笼,一大早各处便开始行动起来。 谢琬除了与齐如绣迎迎女客,并没有别的事做,而上晌人客还少,所以她唤了钱壮来问,“让人把谢荣纳妾的消息传去清河的事,办妥了吗?” 钱壮道:“两日前颂园看家的婆子们就悄悄把话散出去了,估摸着不出十日,定能传到谢葳耳里。” 谢琬抱着手炉,又道:“谢葳那边若有动静,让他们即刻把信捎到宁老爷子的商队里带给我。” “是。”钱壮颌首。 时间将至晌午,渐渐的来往多的宾客便陆续到了,这次魏夫人没来,遣魏大爷并贺大奶奶过来了,魏暹当然少不了来凑热闹,上回谢琅成亲谢琬订亲,魏暹从喜到悲半途消失,隔几日后又到了府里,人却是蔫蔫地瘦了一圈,在二门下见了谢琬也没说话,就凄怨地去了谢琅书房。 这次来却是又恢复精神了,高头大马地骑着,浑身上下一派簇新,看到跟齐如绣在影壁下说话的谢琬,他咳嗽了声。齐如绣好笑地看了眼他,说道:“魏四爷这是伤着嗓子了?” 魏暹满不自然地抹了下鼻子,负手拿着马鞭,说道:“早上起得早,兴许着了些风寒。” 齐如绣噗哧笑起来,转头与捧着兰花的丫鬟去了新房。 魏暹给谢琬使眼色,示意她去廊子下说话。 谢琬想了想,随着他到了葡萄架遮罩下的庑廊。 魏暹道:“你真的要嫁给殷昱么?” 谢琬好笑起来,“当然是真的。”难道订亲是订着好玩儿的。 魏暹有点没趣,“殷昱好是好,可我觉得他背景还是有点复杂了。万一他父母亲到时为难你怎么办?” 谢琬笑道:“人这一生哪里会没有困难?我就算找到个公婆好的,也难保家里没有小姑妯娌。就算公婆都好同时也没有妯娌小姑,也难保丈夫会对我始终如一。即使这些都存在了,也说不准将来有儿女之愁,总而言之,这世间事事如意的人没几个。殷昱身边没有这些复杂关系,已经很好了。” 方才谢琬和齐如绣站立着的影壁处,谢琅和殷昱正好走到这儿,看见谢琬与魏暹在廊下说话,殷昱下意识地要别路回避。谢琅看他这般谨守着君子守则,一把拉住他,扬唇走到影壁下:“无妨,我们也当回小人,听听说什么。” 廊下声音传来,已经让人无法挪步了。 “怎么会呢?” 这时候听了谢琬的回话,魏暹说道,“你看我,我父母就很好,虽然对我凶点,但对儿媳妇都很好。我们家也没有小姑什么的,嫂嫂们也都很和气,就连侄儿们都时常让着我。我自己就更不用说了,我要是成了亲,肯定不会三心二意的。我要是起歪心思,我母亲能直接打死我,谁要嫁给我,很有保障的。” 谢琬笑得愈发和煦了,无论何时,魏暹总是能让她心生温暖。 她承认她喜欢魏暹,可始终不是那种儿女之情。他的心意,她领了。 “梦秋,我喜欢殷昱。”她说。 她承认她纠结过,无措过,可是经过这些日子的消化,她已经想通了。她对殷昱的感觉,就是喜欢。她绝不会对别的异姓男子像信任殷昱这样信任,也不会接受除他之外的任何男子的馈赠,即使她知道那镯子受之不妥,她也还是受了,而且并没有不心安,是因为她知道,此生她再不会接受别的人的心意。 有时候,她傻,可是在那种从来没有面临过的时刻,毫无经验的她除了犯傻,莫非还能很精明地去分析他的用意动机?如果在倾心的人面前能够时刻地保持着清醒冷静,那应该就不会有跟着司马相如私奔的卓文君了罢? 因为喜欢一个人,就是会不自觉地放纵自己去做一些事。 魏暹张大眼呆在那里。 而谢琬淡然笃定。 影壁这边,负手站着的谢琅不由得向殷昱哼笑:“这回小人没白当。放心了吧?” 殷昱闻言转身,双眼幽深,似隐着千山万水。他从来都知道她心里有他。只是他们觉得他心里没底,非诳他来看罢了。退一万步说,就算她尚且不喜欢他,他也会穷其一生来让她喜欢,对于她,他志在必得。她又不是石头,难道用一辈子的温情也融化不了她吗? 谢琅斜睨了他一眼,哼哼地拉着他往外走了。 “怎么会这样?”魏暹抱着柱子,哀嚎起来。 谢琬耸肩,表示爱莫难助。喜欢一个人,这种事能说得清么? 不过她相信魏暹并不是真的为情所困。因为她与他之间并没到那种地步,魏暹或许对她有些依恋,可相对于儿女之情,更多的应该是种两小无猜的知己的感情,就像谢琅对于她的即将出嫁也会有些不舍和失落,这些表现对于相处久了的人来说,都是很正常的。 所以对于他的哀嚎,并不需要太放在心上。 果然,刚一嚎完他就立即站直,说道:“那你成亲的时候,我可以作为你母亲家哥哥去送嫁么?你要是生了孩子,可以叫我干爹么?” 谢琬笑道:“你既是我娘家哥哥,自然不能叫干爹,只能叫舅舅。” 魏暹一顿,“舅舅?舅舅也成,反正我要是再遇到什么麻烦事,你帮孩子舅舅出个面,没什么吧?” 说来说去,原来还是指着她给他收拾烂摊子。 谢琬暗地里叹了口气,笑道:“当然。” 虽然已经是当朝阁臣之子身份的他不太可能会遇到什么麻烦,但是他这份信赖还是让她感动。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是孩子的舅舅,我有什么事你不能不管,你有什么事也不能不告诉我!”魏暹跳起来指着他,又是那个神采熠熠的贵公子了,“不管你将来多能耐,你都不能忘了今日答应我的话!” “苟富贵,不相忘。我若是落得无钱无势,你也不许不记得我。”谢琬含笑点头。 魏暹昂首大笑起来,甩着马鞭大步离去了。rs 236 难处 虽然不及谢琅成亲热闹,但是齐如铮的婚宴也办得红红火火的,因为来的大多是齐嵩在朝中的同僚以及后来结交的同乡士子们,大家官职都差不多,坐一处也甚有话谈。而在余氏和洪连珠的操持下,气氛也十分之融洽。 洪连珠的父母亲和幼弟也来了,夫妇俩都是很正直和气的人,谢琅特地让人把正院后的敞轩收拾出来给二老歇息。洪家小弟叫洪连城,虽然只有十岁,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十分乖巧规矩,对着谢琬恭恭敬敬地叫姐姐,谢琬看他衣饰素淡,于是当着大家面送了块翡翠给他挂腰上。 洪连城不敢受,看着姐姐,洪连珠笑道:“琬姐姐也是你的姐姐,她给的东西可以受的。” 洪连城这才向谢琬行了大礼。 赵贞夫妇也带着儿子儿媳上门道贺,不过一来就被余氏请了进去与众女眷说话,谢琬只在门下与她打了个招呼。自然也惦记着上回与她说过的那事,不过既然人家答应了去办,便也就犯不着去催问,有消息自然会告诉她的。 傍晚时新人过了门,拜过天地后便进入晚宴时间。 谢琬替洪连珠陪着洪夫人一桌吃饭。饭后在戏园子里看戏的当口,赵夫人就起身到了她身边。 “上次说的那事,已经有眉目了。”赵夫人压低声道。 谢琬看了看四下,说道:“夫人上我屋里吃茶去罢?” 赵夫人点头,与她起了身,往枫华院来。 “这些日子我往各家里串了串门,正好也有几户人家的姑娘待字闺中,都是门户不高的人家,所以对男方也没有特别要求。我现在已经让人跟这三个人的家属搭上了话,估摸着这两日很快会有消息了。”赵夫人笑微微地道。 “辛苦夫人了。”谢琬笑着点头,又道:“不过,这三个人都由夫人为媒,会不会容易引人生疑?” “这个我也想到了。”赵夫人吃了口茶,笑道:“所以我都是间接牵的线,这层你你就放心好了。” 谢琬笑道:“夫人办事,我当然放心。” 若是不放心,她也不会请她去做了。不过这事并不能完全阻断谢荣的想法,即使刑部里找不到人,他也还会从别的地方物色,朝中这么多急欲上爬的后生,一定会有落入他眼中的。所以这条线不能放松,得长期盯着才行。 赵夫人又与她唠了些闲话,无非是最近五城兵马司因查办娼馆而大出风头的新闻,原来五城兵马司里许多指挥史都是出自勋贵后嗣,最近这些人急欲在此事中争功升迁,内部里也传出不少猫腻来,许多人四下里拜访文官,勋贵与清流之间的关系竟是不觉亲密得多了。 这里才说了会儿,却听前面传来震天锣鼓响,原来好戏登台了,谢琬便就与赵夫人边说边回了戏园。 齐家婚事仍旧有接连几日的欢腾,新过门的何氏是礼部主事何怒的女儿,何怒与齐嵩倒是也脾气相投,正好与靳永也相识,当初靳夫人见得齐嵩有这个意思,便就索性玉成了两家美事。 何氏温子较洪连珠更柔和些,许是不如洪连珠打小便跟着母亲持家的缘故,行事也不如洪连珠果断,但是才情上却要胜几分,说话温温雅雅地,也十分细心,敬茶时见到余氏头上插着金簪与自己的竟是同款,于是转头捧头时悄悄的褪了下来,这与性子大咧的齐如嵩倒也算是互补。 府里多了两门亲家,而且双方都很和睦,于是更热闹了。 洪夫人带着洪连城在府里住了两日,这是头回到女婿家来小住,谢琬让谢琅劝着多住两日,洪夫人却不好意思了,这次看到谢琅对洪连珠是真心尊重敬爱,谢琬这做小姑的又知书达礼,心底里那丝不安也褪了个干静,只道两家相隔不远,得空了再来。 洪连城跟谢琅亲近了几日,性子也放开了几分,看姐夫时常地问琬姐姐赠茶叶吃,临走时便把自己前日与宁大乙下棋赢来的两罐毛尖送了给谢琅。 谢琅乐得呵呵直笑合不拢嘴,立即回房挑了两本书送给他。 这里等到齐家办完认亲酒,日子便又渐上轨道。 这日谢琬正临窗绣花,洪连珠拿着这一季的帐本来给她看。 京师与京外两边米铺都在稳定经营之中,其实并不需要谢琅再如何调度,都能够保证这样的盈利下去。不过洪连珠是个认真的人,谢琅没时间管理这些,她明知产业无忧也不敢怠慢,毕竟这都是谢琬一手打拼下来的,所以每季的帐目她都会拿过来让谢琬过目,然后讨论或请教一下。 谢琬也不去与她推让,她拿来了就看看,没拿来也不问。有罗矩和申田在,产业上的事出不了问题的。就是有问题,他们也会事先把征兆告诉他们。而洪连珠从来没接手过这样大规模的买卖,有时候遇到问题也难免不好拿捏,能够协助的,她当然不会不闻不问。 帐目也没什么问题,不过洪连珠眉间隐约有丝忧色。 谢琬打量了她一会儿,便就让玉雪上了热汤,说道:“嫂嫂在为什么事心烦?” 洪连珠拿她当亲妹妹,原是什么话都与她说的,可是今儿却有些吞吐。谢琬看出疑惑来,笑道:“是不是亲家夫人住了两日忽然走了,你不习惯了?反正现在家里也没什么事了,哥哥又忙,你要是想家,就回去住几日。” 洪连珠笑道:“我又不是离不开爹娘的小丫头了,哪里至于这样。”说完笑容敛去,却是又凝起眉来。 谢琬见她不肯说,也就不勉强,这里与她喝了汤,又拿起自己的绣活让洪连珠看起来。近来实在是闲得慌,就连这些不大有兴趣的针线也拿上手了。 洪连城帮她绣了半朵牡丹就被吴妈妈请走了。这里谢琬叫来玉雪:“你去问问青黛,大奶奶心里有什么事呢。” 玉雪闻言出了门。 片刻后回转来,说道:“问过了青黛,青黛原先也不肯说,后来听说是姑娘让问的,便就告诉我了。原来亲家夫人在的那两天里,大爷曾经背着大奶奶去交代过罗升,让他再去四叶胡同催谢荣给大奶奶上名,不巧被亲家夫人听见了,就回房去问大奶奶。 “大奶奶以正在办这事为由搪塞了过去,可是亲家夫人却说,这事得早些办出来才是,不然她就要亲自去找大爷说说这事。” 洪夫人原先并不同意洪连珠嫁给谢琅,就是因为知道两边谢府的关系十分复杂。作为一个母亲,自己的女儿名媒正娶嫁过去却不能上族谱,她找谢琅说道也是情理之中。洪连珠知道谢琅忙,而且也知道他也为这事着急,所以一面宽慰着母亲,一面又把话憋在心里。 谢琬了解了来龙去脉,心下也就有数了,便交代门房,谢琅夜里回来的时候让他先到枫华院来一趟。 夜半时分谢琅才回来,谢琬在书房等得哈欠连天。 等谢琅进门往薰炉上暖了暖手,接了热茶,谢琬便把今儿洪连珠的事跟他说了。 谢琅捧着茶碗顿在那里,神情忧郁起来。 他不知道洪连珠竟然为着他在母亲面前撒起了谎,这令他十分愧疚。 “是我对不住她。”他幽幽道,“可是这事没办法,还得拖些日子,兵部昨日接到消息,东海那边倭寇似乎又有异动,朝廷让兵部即刻调派人手前去守防。我正在协助魏阁老整理边将资料,这事是军国大事,实在没办法抽身。” “东海又有战事?”谢琬蹙起眉来。东海那边战事消停之后,一直是由霍家的人在那边守护,直到这几年护国公接手了漕运的事才换将调了回来,难道接手的将士们护边不力?还是倭寇的野心又成长起来了? “倒不是一定会作战,”谢琅道,“但是倭军这几个月在海面上不时触犯我边界,为了以防万一,朝廷决定先把威风树起来扬扬国威。” 谢琬沉吟了半刻,说道:“那皇上决定派谁过去?” 说到这个,谢琅恨恨道:“季振元一党十分奸滑,他们提议护国公过去。明知道如今护国公是殷昱的最大靠山,这个时候把他调走,明显就是为了分散削弱殷公子的助力!等到护国公去了东海,他们向皇上请奏立殷曜为太孙的成算也就大了起来!” 谢琬凝眉道:“魏阁老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谢琅摇头:“不是,魏阁老尚且对此没有发表态度。不过,季振元他们野心勃勃,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他说的有道理。护国公去了东海,自然反对殷曜的呼声就大大削弱了,等到殷曜受了封,只怕殷昱就是查出自己的冤情也会得不到申诉,可是若说季振元把护国公支去东海的目的只是为了这层,又显得不够充分。 毕竟护国公去了还有以世子为首的三个儿子,为了家族利益,霍家三位将军是绝对会坚守住这块阵地的,而且万一若逼急了霍家,到时候在边界来个拥兵自重要挟朝廷,更是会让季振元下不来台。 那他们还有什么目的呢?rs 237 卑微 谢琬沉吟不语。 护国公若是去了东海,那他身兼的漕运总督一职就得卸下——是了!只要护国公不再沾漕运的事,那么包括殷昱在内的所有五军营的人也得离开码头,漕运的案子甚至是衍生出来的骆七的案子都会让他们再没有机会查探,季振元他们的真正目的,应该是想把护国公支走把漕运案子做个了结! 毕竟这案子拖了这么久,再拖下去夜长梦多,只有快刀斩乱麻给皇上一个交代,才能把这事摁下去。 谢琬深呼吸了口气,望着谢琅道:“朝政上的事哥哥还是多听听魏阁老的意见,也别把话说得太武断,否则难免惹出事来。” 她也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魏彬作为当朝阁老,自然有他的见识,她若是把话说出来被谢琅带到了魏彬面前,就很有班门弄斧之嫌了。 谢琅忙道:“我知道!别人跟前我是只字不露的,在魏阁老手下也是多做少说,也就是在你面前才说出来。” 谢琬把茶喝了,说道:“行了,上名的事我帮你去办。东海调兵这事,你有什么消息来告诉我一声。” 谢琅听说谢琬要帮他去办,顿觉松快了几分,如此也好,既不让洪连珠担心,也可卸下心里一块大石,等到他忙完之后再来理会这事,只怕都到了年底,要来不及了。他当即冲谢琬作了个揖道:“那哥哥在这里多谢你了。” 谢琬皱了皱鼻子,挥了挥手让他出了去。 这些日子侍郎府里的气氛静谧得可怕,就连王氏和谢棋也无端安份了很多。可是在采薇眼里,这一切却不那么难以接受。她打小在伎馆里长大,从来没有过过大户人家的内宅生活,那些道听途说而来的关于后宅的面貌,对她来说新鲜又神秘。 自打她跟着谢荣回了家,她知道,她的命运要被改变了,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当着皇上和那么多咄咄逼人的大臣的面做下那样的事,可是她当时就是觉得他太冤枉了,她不忍心他蒙受冤屈,所以即使后果是死,她也要为他挺身说句话。 世上像他这样的男子太少了,儒雅,风流,却又那样克己自律。 也许人就是有些贱性,比他再高贵再年轻的公子她也见过,从十岁起,那些人见到她就会想拉她的手摸她的脸,赠她礼物讨她欢心,可她只觉得恶心和害怕。 谢荣与她相处那么多次,步生香当时明确的告诉她,她就是被郭兴买下来为他准备的,可是他们单独相处在屋里,他从来也不曾对她有丝毫轻薄,就是有触碰,也不显猥亵。 他越是这样,她越是好奇,越是好奇,越是迷恋。在他久久未至的那些日子,她终于深深地沉了下去,他让她知道,相思原来是这样的,初时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可是落到后来,就只剩苦与甜二者在较量,等待的时候那样苦,想念起他对她的温柔时却又那般的甜。 就在她几乎要溺亡在这股甜苦交织的汪洋里时,他终于又来了。 他就像一杯续命的药酒,出现在她面前的那刻时她忽然就觉得生命又回来了,而且四肢躯干各处都充满了难言的舒畅感,她恍然觉得,自己这十六年的生命,其实就是为了等待他。 看到黄氏的那一刻,她从谢荣的眼神里知道,这就是他心里的那个女人,她羡慕黄氏,觉得她能够拥有与他白首到老的资格是多么难得,她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跟他决裂,这世间,几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她独拥着他那么多年,已经很难得了。 像她自己,她就不会在乎他有没有别的女人,她是卑微的,低贱的,她不敢与黄氏争宠,更不敢与她比高低,她能够名正言顺与他在一起,这已经是老天爷体恤她了。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世间女人千千万,他偏偏到了她面前,只要他能够偶尔把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就很满足了。 这大半个月里,黄氏就移去秋桐院住了大半个月,她去请安,被戚嬷嬷客气地拒在门外,并表示免了这道规矩。老太太那里她偶尔也去问安,但是谢棋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她并不想去。那天一大早她被谢棋使唤着送头油过去,在天井里遇见谢荣。 谢荣是准备去上朝,停步盯着她看了好片刻,然后只丢给她一句话,让她此后不必去万福堂请安。 既然是他说的,她当然遵命。 他每日早出晚归,早上每早走,夜里直到很晚才回来,白天有时候在,但是也只闷在书房里。 她不敢跑去见他,而他从来也没有到过她的院子。她见他的次数包括这次,总共也不超过三次,而且都是路遇,可是即使这样,她也不觉得难过,至少她如今跟他生活在一处了,比起从前那样无止境地盼望,到底有了不同。 “姨娘,老爷回来了。” 采薇收回半伏在窗台的坐势,正疑惑为什么来人会通知她,谢荣已经迈步走了进来。 采薇怯怯地站起来,每次看见他,心里都说不出是喜还是慌。 谢荣应是才洗浴过,衣服上有好闻的薰香味儿。 他回头看了看,门口丫鬟便退下去了。 他撩袍在桌畔坐下,她忍着心跳给他沏了碗茶,然后垂手站在旁侧。 谢荣神情柔和,近日微微凹下去的眼窝看上去有了几分沧桑,但仍然是迷人的。他长得极好,眉目英朗,鼻梁挺直,再衬上他的薄唇和弧线柔和的下巴,看上去既温雅,又不失男子气。 他接了茶啜了口,衣摆随着身姿的微动擦到了地面。 采薇默默地蹲下去,替他把衣摆放好。抬起头,就见他垂眸看着她。 她心里又是一股热流涌过,连忙站起来。 谢荣温声道:“坐下吧。” 她便就坐下来,朝阳映着她侧面,将素妆的她映得像朵原野里的小雏菊。 谢荣撇开脸,说道:“你进来半个多月了,我也没工夫跟你说话。有几句话要交待下你,你虽然是太子殿下赐予的,我没有权力送走你。可是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可以在这里住下,如果你想要离开,也随时可以走。” 采薇如同听到了噩耗,小脸儿惨白,身子也站了起来。 谢荣看了她一眼,顿了顿,又道:“跟着我也只能这样过下去。你若想走,我就去跟太子殿下求情。” “我不走。” 采薇脱口而出,跪下来,颤抖道:“贱妾的愿望很低,只要能够日日见到爷就够了。” 每一个字就像是沾了血念出来的,字字如千钧。 谢荣看着她,垂下头来。 采薇就是他心里的一个魔障,横在他和黄氏之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庞大。 原先在湘园里遇见她时的那些美好都不在了,那时候她是意外降临在他心湖里的一片飞花,轻微又不具备影响他脚步的力量。她之于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烦恼。所以那时候是轻快的,松驰的,当季振元说要杀她灭口以绝后患时,他也不觉不妥。 可是当这片飞花落到了现实里,落到他与黄氏的婚姻之间,成为他背景里的一部分,她的分量便陡然变得举足轻重起来。他没法再像从前那样抛开一切来对待她,也没法再把她当做一片可以撩动心湖的美妙意外,只因为她的存在,是太子给予的。 他知道她迷恋他,也知道她动机单纯,可是一旦牵涉到朝堂,很多事情都不同了。 “老爷,琬姑娘求见。” 庞鑫这时走到门口,背朝里禀道。 屋里两人都把头抬了起来,采薇是回神之后的失措和慌乱,谢荣则是乍闻这消息的冷冽。 “有什么事?”他偏过头来,举杯喝了口。采薇连忙替他续上。 “先说是来给老太太请安,小的不敢拦着,她进来后又说要见老爷您。”庞鑫道。 谢荣顿了片刻,站起来,拂袖出了门。 谢琬到了四叶胡同,先到万福堂见了王氏。 如今王氏住的这院子可不是原先那院子了,此处摆设一律按照需求来,丫鬟下人也是成群结对,谢琬打量了一下四处,朝王氏笑道:“老太太如今享福了。” 王氏听得她到来便头皮如麻,不由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应付:“你来做什么?” 谢琬道:“来找三叔给我大嫂往族谱上名。” 王氏道:“那你还不快去?”她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可不想又被谢琬给捣腾毁了。 谢琬今儿也不是来为难她的,只不过为来看看谢荣对她如何,眼下见到了,也就笑了笑,拢着两只袖子昂首挺胸出了门。 才到了前厅,庞鑫就来说谢荣到了。 紧接着门口光影一黯,谢荣果然稳步走了进来。 谢琬放了茶,起身行礼道:“见过三叔。” 谢荣唔了声在主位上坐下,扶膝看着她两眼,面色一贯和蔼:“听说你要见我?什么事。” 谢琬微笑道:“是这样的,我大嫂已经过门好几个月,眼看着就到年底要家祭了,还没有在族谱里上名,今儿特地前来请三叔给个话儿,什么时候可以帮我们办成这事。”rs 238 打赌 “入族谱?” 谢荣听见这话,目光望着前方,唇角扬起来。转而,他把目光投向谢琬:“你们是谢家的人么?” 谢琬捧着茶,气定神闲道:“三叔既然在大哥成亲当日公然放话把老太太放到我们府里住下,我们自然是谢家的人。莫非三叔还会把自己的母亲放到外人家里去供养不成?三叔自己都承认了,我们当然是谢家的人,有资格上谢家的族谱。” 谢荣道:“既然你们承认是谢家的人,那你们鼓动老太太状告儿媳,那就是目无尊长。我要按照家规处置你们,你们就必须得去清河看守三年祠堂。”他唇角噙着冷笑望着谢琬,“你接受吗?” 谢琬轻吐了口气,说道:“三叔既然说到这份上,那我们也只得认了。不过大姐姐不守闺训,先是与异姓男子暗夜私会,后又与李家下人串通意欲嫁祸于我,按照家法家训,她就该是送尼庵里终老的命。若是三叔把大姐姐送去尼庵了此残生,我倒也能让哥哥去守三年祠堂。” 谢荣目光骤然冷下来。 谢琬并没看他,淡然地抚着桌上杯子,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堂上安静了会儿,两旁站着的下人因为早已经被谢荣挥到了门外,邢珠二人只好在门口守着。 “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么?” 谢荣沉默了片刻,又恢复平日悠缓的语气,“就为了那点陈芝麻谷子的事?你该知道,如果你们不把关系弄得这么僵,等你哥哥入了仕,我一样可以对他有大助力。在我的扶持下我们叔侄同在朝堂挣出片天地,把我们谢家发展为天下新的世家大族,不比纠结于一些往事来得更有益处吗?” 他看着谢琬,目光里的冷意已经没了,甚至浮现出几分诚挚。 谢琬唇角动了动,说道:“三叔错了,我们跟你的矛盾,绝不是为了当年的旧事。从老太太入到谢府开始,就注定了你我两支的敌对。老太太容不下我们,导致我们不得不自保和反击。而你因为我们的反击自觉伤了颜面,之后也自然地将我们当成敌人。 “虽然是往事,但是说起来,我的父亲何其无辜,他忍让的结果换来的是老太太一再的逼压,说实话,我很佩服三叔,您在我心目里,绝对有着超然的位置,可是在这么些年恩怨的蹉跎下,我们都再也回不到起点,而即使回到起点,只要有这层关系在,我们也永远无法融合。 “我们不是一定要斗赢你,而是一定要斗赢命运,谢琅是谢家的嫡子嫡孙,他才应该是持掌谢家的那个人,而三叔你刚好占据了这个位子,人们只记得谢府里如今的当家人是继室所出的谢荣,而忘了不管你人生多么风光,这个名号也应该是属于原配杨太太后嗣手上的。三叔,我们只是争口气。” 谢荣坐在上首太师椅内,手搭在扶手上定定地看着她。 谢琬很平静,她跟谢荣之间,迟早会有一番话要说。而谢荣也迟早会向他们传达和好的意思。 他们的矛盾是三代人数不清的恩仇凝聚起来的,她明白,他也明白,她不想化解是因为压根就化解不开,道不同不相予谋,从他一开始的积极向上变成对权欲的不择手段开始,他们就不是同条道上的人了。 而他知道化解不了却还想化解,是真心,也不是真心。真心的地方在于现阶段他需要谢琅与他站在同一阵线,免除这个后顾之忧,而他不真心的地方在于,过了这坎,不管他会不会反过来压制谢琅,他都会成为压在谢琅头顶的一片巨石,谢琅要想往更高的位置上爬,都会有他一只手按在他头顶。 谢琅或许穷极一生也到不了入阁拜相的地步,可是一个人总活在他人的阴影里,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不是吗?谢荣不倒,那么谢府的嫡房永远也得不到正名。人们以后提到谢琅,也只会说是谢荣的侄子,而不会说是谢府的大爷。 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她要争的,就是这口气。 或许从一开始针对王氏和谢荣的行动是为了保命,为了避免前世的下场,可是到了如今,自然而然已经变成要以谢府原配嫡房后嗣的身份扬眉吐气地活着了。 谢荣吐了口气,眯眼看向侧面屏风,“你觉得以你们的力量,能够摧垮我么?” 人生中遇到个像谢琬这么样的对手,实在让人头疼。她聪明沉静,而且擅于把握机会,所幸是个女子,否则以男儿身入到朝堂,定会搅起番腥风血雨。她说她佩服他,他又何尝不重视她?她让人又气又恨,但是却总也让他抓不到她的把柄。 眼下被她这席话一说,他倒是也被激出几分傲气来。 他倒要看看,这场较量究竟以什么样的结局告终? 他看着谢琬,谢琬微笑,“我们也想试试。” 他哼笑了声,竟是有几分棋逢敌手的感觉。 “既然如此,咱们就来赌一赌,这次东海出事的消息想来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就来赌护国公会不会出征。如果护国公去了东海,你们就再也别提入族谱的事。如果没去,不用你说,我这里自会在十日内把洪氏的名字上进去。” 这事看起来谢琬毫无胜算,因为她是个闺闱女子,旁的小事倒还罢了,军国之事她又如何插手?但是既然他提出来这条件,自然容不得谢琬拒绝。她想了想,说道:“三叔此言可算数?” 谢荣正色:“若有一字虚假,便让我来日被天下人共弃。” 谢琬颌首,站起来,“我相信三叔的为人。不过,三叔还得给我加上一条,我若是赢了,从此之后哥哥的子嗣要上族谱时,三叔也不能再刁难。”要不然纵使这次过了,下次他又寻出个什么名目来为难她,怎么办? 谢荣负手看着她,含笑道:“小事而已,我答应你。” 谢琬出府的时候没说上哪里去,回到府里也没跟洪连珠提起这事,东海这档子事其实跟她本就有着间接关系,如今谢荣既然以此为要挟,她就更要在此事上下些功夫了。 首先这事肯定不会拖很久,顶多三五日便要定下来,也就是说,她必须在这三五日之内想出个足够的理由让皇帝打消把护国公派去东海的念头。而后她如今跟谢荣等于是交了底,于是就算她能够想出个好主意来,谢荣也多半会想法子阻挠。 在书房里呆了半日,傍晚她便让人去跟洪连珠打招呼,让谢琅回来了后过来一趟。 这边厢谢琬出了四叶胡同,却就有专跟谢府下人有了往来的广恩伯府下人把这事告诉了任如画。 谢家两房私下里斗得你死我活这对任家来说早不是什么秘密,任如画让人跟谢府接触的这段日子,也从来没听说谢琅兄妹上侍郎府串门,这日谢琬忽然过来,而且据说还是去见的谢荣,任如画就开始琢磨起来了。 谢琬去找谢荣肯定不是为联络什么感情,不知道是为什么事?她如今还没有去过谢府,因而无从打探起,可是这事横在她心里又跟根刺似的,谢琬不出现则罢,一出现则又让她想起任隽当初为情所困的那副惨样来。难道说,真应该像曾密说的那样,尽快想办法先去跟黄氏搭上话? 这些日子倒也不是她怠慢,而是下面打听来的情况都说黄氏这些日子都足不出户闷在屋里不出来,她不出来,她又怎么跟她偶遇?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事不能再往下拖,曾密的前途要紧。 她想了想,又唤来下人道:“谢夫人最近不是情绪不佳么?你去想个办法,让谢夫人出门散个步或者进庙里烧个香什么的。是了,不是说她在礼佛么?你就透个风给她身边的人,就说相国寺的禅师讲佛很厉害,可以去听听。” 下人会意,自是下去经办不提。 这里谢琬吃了晚饭,没等到谢琅,却是等来宁家商队里送来的有关谢葳准备进京的消息。 原来经过谢琬一番刻意布署,谢葳过了七八日,也终于从下人嘴里听到了谢荣纳妾一事,当场谢葳就摔了两只茶壶,然后打了议论的下人好一顿板子,直言谢荣不是这种人。不过没人与她争执,而因为有谢荣的吩咐在,她就是生气也无可奈何。 不过谢琬觉得,谢葳既不会一辈子呆在清河,谢荣发生了这种事,她就是暂时回不来,也迟早会想办法回来的。从前还不敢肯定,这次拿这事一刺了她,就试出来了,谢荣在她心里就是如神一般的存在,她是宁愿奉献出自己也要维护好谢荣的形象的。 但是对于谢荣来说,谢葳的态度肯定会成为她的一个麻烦,这样,算不算是侧面地对将来的形势也有益处呢? 谢琬笑了笑,跟钱壮道:“四叶胡同内宅有什么消息,也别忘了来告诉我。”谢荣既然跟她有这一赌,当然方方面面的消息都要照顾到。rs 239 思念(宙小眉*和氏壁+) 谢琅回来的时候又是深夜,谢琬早有准备,沏了浓浓的铁观音在等。 玉雪也温了参汤,不过谢琅表示已经在洪连珠屋里喝了来,也就罢了。 谢琬把今儿谢荣对洪连珠入族谱这件事的态度跟说了,然后道:“这件事就是他不跟我赌,我们也要阻止护国公出京,漕运这案子肯定藏着大秘密,说不定查清楚了这件事很多事情都会改变,所以你定要想办法问问魏阁老的意见。” 谢琅听得谢荣竟然如此刁难,心里气愤,但是却也控制住了,说道:“魏阁老今儿跟段阁老沈阁老都一起商议过此事,也都觉得护国公不能出京。他若出京漕运总督一职必得卸下,如此一来,我们查这事就会受到很大阻力。” 果然魏阁老他们的想法跟她一样,季振元支开护国公是为了漕运案子。那这样看来,魏彬他们一定会在朝堂上极力劝阻皇上。不过,现阶段在两国军情这样的大事面前,他们提供的理由只怕会显得有些苍白。 她想了想,说道:“魏阁老他们已经向皇上劝谏了么?” “今日三位阁老已经联名上书了,以的是漕运关系是我朝南北经济运作,不宜轻易换人,可是季振元他们那边则以东海一直是护国公掌领,倭军也只惧护国公威名为由极力举荐,皇上如今应该也陷于两难境地。”谢琅凝眉道。 这样的局面似乎在意料之中,而皇上仍在两难,说明他也没有更好办法。的确,如果护国公率兵东去,很可能会对倭寇造成强大的打击,而若是换个将领,不一定能取得这样好的效果。 她忽然道:“太子殿下呢?他的意见如何?” 自从赐下采薇给谢荣之后,她就开始重视起太子态度来,这样大的事,他不应该没有意见。 谢琅沉吟道:“据说太子殿下并没有对此发表明确意见,而只是在皇上当着大臣们问起他时,说了一句话,他说‘按理,倭寇们也是该敲打敲打了’。” “就这样?”谢琬愣了愣。 “就这样。”谢琅点头。 谢琬很无语。这话听起来说了像是没说,而细究之下,却又像是只说了一半似的,那剩下的一半是什么意思?按理该敲打了,可是又因为什么原因,暂时不能敲打么?这也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要不,你去问问殷昱的意思?” 她说道。 总之这件事情必须做成不可,而殷昱是最了解皇帝和太子的人,也许他会有办法也未定。 殷昱此时的确也在思考着这件事。 骆七的案子他查到一半,桌上正堆放着一大叠骆骞他们搜集来的资料,而这个时候季振元突然提议支开护国公,这实在很容易让人猜想到他的居心。 “庞白准备一下,去护国公府。” 他拿起那叠资料起了身,大步出门。 一路驾马到了护国公府,护国公也还在书房与世子霍世聪以及三子霍世栋说话。听说殷昱到来,霍世聪兄弟随即起身迎到门口。 殷昱点头唤了声“舅舅”,走进屋来跟护国公行了个礼,然后道:“去东海的事情,外公有什么想法?” 护国公哼了声,背手从书案后起了身,说道:“东海那边没什么大事,派你二舅过去足以应付,季振元这老不死的,想来个一箭双雕,可惜我身为朝中将领,于此事上只能听凭皇上分派,否则的话,必是也要出面与他理论理论的。” 殷昱默了下,说道:“这么说,外公是做好了东征的准备了么?” 护国公沉哼无语。 霍世聪道:“不是我们想去,而是皇上被清查娼馆那事气伤了龙体,这才刚刚痊愈,东海又出事,就是朝廷不同意,太子殿下为了皇上龙体,也会同意让父亲去。所以我们方才在这里,议的便是父亲东去之后护国公府该办的事宜。” 护国公亦回头望着殷昱,“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殷昱沉吟着往前走了一步,把怀里的那叠资料拿出来,“这是我让人暗中验过骆七的尸体后得出的结果,从骆七尸体上留下的湿疹来看,他失踪被囚的地方应该是处潮湿的暗室,而从他指缝里留下的青苔来看,这处暗室还应该是类似水牢的地方。 “其实这些目前都不重要,因为抓骆七的这人显然跟我们是没有冲突的。重要的是,骆七一死,他背后那人的线索便就此中断了。而刚好在骆七死后不久,东海便赶巧出了事,东海一出事,季振元就有足够理由支开您,这事看来顺理成章,但是我觉得,这伙倭寇搔扰得也太及时了。” 护国公父子同时凝眉:“你的意思是,季振元他们与倭寇有勾结?” “这个很难说。”殷昱抱臂道,“通敌卖国是诛九族的谋逆大罪,古往今来敢做这种事的并不多。我只是觉得巧合。而就算有这种事,有勾结的人也不会是季振元,他家儿老小都在京师,而且他在朝中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没有理由这样做。” 霍世聪兄弟望着护国公,护国公沉吟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如果确有其事,那我此去东海指不定就会落入他人圈套。看来,我们还真得想办法推掉这件事才成。” 霍世栋忙道:“不如父亲装病?” 护国公哼道:“偏偏这个时候病,是要让御史参我贪生怕死么?” 霍世栋咳嗽着退下。 殷昱道:“季振元他们以保边的帽子压下来,咱们确实不太好推托。这件事,我们还是得朝皇上这边着手。不过我也是没有头绪,因为这事事关边境安宁,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挺身而出。” 他眉头紧结着,眼里有着甚少有的愁烦。 护国公叹了口气,说道:“魏彬他们也在想办法,先看看再说,万一不行,只能我去东海,京师这边有你舅舅们,应该也出不了大事。” 殷昱点了点头,眉间却并没有松下半分。 回来路上经过枫树胡同,他在紧闭的谢府门前勒了马。 他生命的前十八年里遇到过难以决断的事情数不胜数,可是从来没有一刻令他有眼下这样无比思念一个人的感觉,在这样心烦的时刻,光是想想住在这府里某一处的那个女子,想想她的沉静果敢,都不由得让人觉得心里踏实。 他终于开始有了孤单的感觉,只因为他想念的那个人在屋里,而他却在屋外。 “主上,要进去坐坐么?” 骆骞问道。 他盯着那门看了会儿,摇摇头,却是驾着马到了门前,翻身下马走到门槛前坐下。 只有几个月就成亲了,他希望能够明正言顺地跟她探讨他所有开心和烦恼的事情。即使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跟她见面说话,即使思念很苦,他也甘之如饴。 月下门庭前,独坐在门槛上的影子孤单而瘦长,而月夜静静,让人期盼永夜。 谢琅去找殷昱是翌日夜里的事情,回来后他直接去了枫华院。 “殷昱去过护国公府,商量后也觉得没有什么把握打赢这场仗,皇上如今仍在护国公与威远将军傅恪之间徘徊,傅将军是魏阁老举荐的,此人原先也在东海呆过多年,作战经验丰富。但是在季振元他们的轮番劝说下,皇上显然还是倾向于护国公。” 谢琬并没有太多意外的感觉,目前来看,季振元等人为了支走护国公,定会把东海敌情夸张化,皇上为了维边,不出意外的话定是会定下护国公。 可是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东海并没有发生战事,就算这世世事有了变化,倭寇那边也不可能会在短短十几年迅速发展到又可以卷土重来的地步。所以东海理应是没有什么大事的,也根本用不着出动护国公。既然如此,那看来这个“意外”就得由她来制造了。 这件事的最终决策者是皇帝,要想使得他打消派遣护国公东征的主意,就得想办法让他觉得护国公去不合适,或者说朝中少了护国公不行。 她本来想过既然护国公身任漕运总督,那么只要在漕运里弄点事出来,说不定会让皇帝不得不留下护国公收拾烂摊子,可是再一想,又不成,季振元肯定会就此事以监督不力的名义参护国公一本,劝得皇上干脆免了护国公的职,那样的话就反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要办成这事,只怕还得借用借用五城兵马司。 翌日大清早,趁着谢琅还没出门,她到了正院。 “靳表叔现在正与荣恩伯他们共同查办娼馆之事,如今办得怎样了?” 谢琅道:“前阵子因为接连捉出好几个要员,皇上都给气病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正头疼着,不知是该往下查还是不往下查呢。” 谢琬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我给他们出个主意。” 谢琅也笑:“你有什么主意?快快说来,我好去跟表叔讨赏。” 谢琬朝他招手,让他附耳过来。rs 240 挑事 翌日,鲁国公依然在五城兵马司总署坐镇。 最近城里娼馆查还是在查,开展到如今这么长时间,虽然那些没查出来的也都差不多把手尾抹了个干净,可是因为奉旨,该查的也还是要查,该办的也还是要办。只不过偶尔发现有些不大重要的蛛丝蚂迹什么的,他们能够装看不见也就装看不见。 因为他们可不像御史,御史监督官员私德那是职责,而他们不过是奉命搜查,这中间看似没啥区别,可细究起来关系却大了去了。回头弄不好,一来气着了皇上是他们的罪过,二来又得罪了人也是他们背着,实在不值。 如今勋贵位置尴尬,很多事情都只能掂量着来。 鲁国公仰在太师椅背上,啜着茶,等着晌午一到便回府去。 这时候一卒吏走了进来,禀道:“国公爷,不好了,下面咱们的人跟都察院的人闹起来了!” “怎么回事?”鲁国公鲤鱼打挺坐起来,都察院那帮人是刁钻点,他手下这些人也被纵出脾气来,可是这段时间在他和靳永的调停下,一直都还相安无事啊,怎么到这会儿却偏偏又对上了? 卒吏道:“方才大伙准备出门的时候,都察院的刘御史忽然跟北城副指挥使孙尚拌起了嘴,说这事若清查完了,到时候论功行赏的时候得奏请皇上按查剿的人数来行赏,孙尚不服气,就跟他争执了起来。然后渐渐分成了两派,这会儿都快打起来了!” 原来是为争功?鲁国公皱起一额头黑线,起身便往外走:“带路!” 五城兵马司的校场里,两边的人正已经吵得不可开交,荣恩伯与靳永等几个正在劝说,但是一边是蛮横惯了的,一边又是得理不饶人惯了的,既然撕破脸了,又哪里劝得住?而细看之下,自己这边倒还好,荣恩伯起码管住了人不得动手,而都察院这帮家伙却倒好,看着对方被拦住,还在指手划脚地嚷嚷! 靳永看到鲁国公前来,连忙上前道:“国公爷来了正好,快看看这事怎么处罢吧!” 鲁国公看见靳永也憋了一肚子气,平日里看着这人还算个正直君子,说话也还算都在理上,怎么到了眼下这不上不下的尴尬时刻,却就露出狐狸尾巴来?!当下忍耐着到了人堆里,瞪了眼自己手下这边,说道:“吵什么吵?正事不做,雁都没打着呢,就在这里争起肉来了!” 这看着是骂兵马司的人,实则是两边连着一块儿骂了。 刘御史看着靳永,靳永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 刘御史只得指着对面孙尚等人忿忿地道:“简真是帮土匪!哪里有些世家贵族的修养?就冲你们这素养,皇上不但不该赏你们,还该罚你们苦修几个月德行操守才是!” 明明停住了,因为这句话,孙尚那边顿时又像怒火中的狮子一样七嘴八舌群起而攻之。 鲁国公真是无语了,知道你们都察院能耐,不管皇亲贵族还是权臣高官,只要被你们捉到了点把柄就没有不拿来作文章的,可你们一把嘴也不能贱成这样吧?这不是叫成心挑事叫什么? “靳大人,”他没好气地盯着靳永,“你也出面说几句话吧!” 靳永叹道:“国公爷,我这都说了一早上了,哪里劝得住啊?要不然,也不用去请您老过来了。” 鲁国公明知道他这是甩包袱,却也没办法,只气得干瞪眼站在那里。 荣恩伯见状,便就上前拉了他到一边,说道:“咱们五城兵马司在世人眼里名声可不太好。 “因此朝廷有什么美差一直也跟咱们无缘,这次好容易奉旨查办了那么些官员,底下这帮兄弟都憋着一股子劲想图个封赏或者提拔呢,若是一味打压,不但灭了咱们自己的威风,也让都察院那边看了笑话。世伯还得且冷静下来才是。” 鲁国公沉沉嗨了一声道:“那你说怎么办?既然是奉旨,总还得继续合作往下查吧?这整座京师官娼私娼不下上千家,这才查了一半,接下来这几百家可怎么查?你要是得罪了都察院,谁知道那帮家伙到时候会不会在背地里捅咱们一刀子?咱们兵马司名声虽不好,他们都察院也不是什么好鸟!” “世伯说的倒也是。”荣恩伯深以为然地点头,想了想,他却说道:“可是就算咱们把孙尚他们给压下了,难道都察院那边就能消停么?他们那些人,可都是些锱铢必较的酸腐秀才,腿脚上打不过咱们,笔杆子也要打赢咱们。” 一席话说得鲁国公也六神无主起来。 “这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 荣恩伯正要说话,这时候后方人堆里却是又争吵起来,而且竟然有愈来愈激烈之势。 孙尚指着刘御史等人大骂:“你们这些狗贼!竟敢污我们懈怠差事!老子今儿就先打了你的嘴,让你回头弹骇我去!”说着便冲出阻拦往御史这边冲过来,而他手下的北城兵马司的人也跟着往前冲,场面一下子就失控了。 一群人连忙阻拦,靳永连忙道:“鲁国公快来!” 荣恩伯见状,连即上前喝斥,可是这些人都已经气红了眼,哪里能阻止得了?打虽然没打着,但是形势却是一触即发,随时都有火拼的可能。 荣恩件连忙与鲁国公道:“世伯!快去进宫请皇上裁夺罢!” 皇帝这会儿正与护国公在乾清宫叙话,议的也是东海那边的敌情。突然听说五城兵马司跟都察院闹了起来,顿时就喝斥道:“内阁人都死绝了吗?让他们派个人去!” 张珍连忙前去内阁传旨了。 这里皇帝看着张珍下去,又不由愁烦地叹了口气:“近来真是多事之秋,事情没一件顺心的。东海那边还是得派个人长期镇守,他们都举荐你去,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护国公道:“臣一切听从皇上指派。” 皇帝唔了声,紧锁双眉道:“东海有你在,朕自然是放心的。不过,你这一去,漕运总督的位子就得卸下来。魏彬他们说的也对,漕运这边也不是等闲小事,眼下漕运那案子还没理清,这中途换人于朝堂也没有什么好处。” 护国公垂眸不语。 皇帝下了丹樨,负手慢步了几步,又道:“你说,让殷昱过去如何?” 护国公猛地抬起头,让殷昱去?让殷昱去,那还不如让自己去呢,他在京师都被人虎视眈眈盯着,这一出了京师到了东海,那还不得成了人家刀殂上的鱼肉?他断然道:“殷昱不过在东海当过几年参将,而且年纪也轻,这等大事,怎能够让他一个毛头小子担任?还是微臣去吧。” 皇帝盯着他,不置可否。 这时候张珍急步进来:“回皇上,内阁季阁老让人回话,说是内阁调了好几拨人过去,都没法阻止他们。现在整个五城营里都快成战场了!魏阁老说五城那些人都是勋贵子弟,平日颇有些不服管束,文官过去是没用的,还请皇上另派个德高望重的大臣过去,只怕才能把此事威震下来。” 皇帝蓦地沉下脸来。顿了下,回头望着护国公:“还德高望重的大臣,这不是说你吗?这帮老狐狸,他们怎么知道你在朕这儿?” 护国公垂头不语。 谢荣今儿回府得早,在书房里看书。 庞鑫急步走进来:“老爷,听说五城营的人跟都察院那帮老贼闹起来了,季阁老他们派了几拨人过去都没劝下来,现在皇上派了护国公亲自率兵过去了。” “护国公?” 谢荣放了书,眯起眼来。 他一手支着书案,五指轻叩了桌面几下,忽然道:“备车,去五城营。” 谢琬站在五城兵马司对面的酒楼窗户内,望着不远处围墙内闹得纷纷攘攘的一群人。 现在,两边的人依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肢体接触,但是形势却已经很严峻了,靳永他们很明显处于下风,可是鲁国公和荣恩伯等人却还是保持着理智没曾让形势过于失控。双方急促高亢的言语声不时地随风飘进耳里,虽然听不清说什么,但是也能听出几分激昂。 察觉到了异常的百姓聚在衙门对面的街边冲着里头指点议论,就在她所处的楼下,大家几乎都一致对五城营的人没有什么好感,而都察院因为时常地弹骇这个弹骇那个,倒是颇受百姓们欢迎。 谢琬往嘴里塞了颗话梅,正要离开,这时候街头传来嗒嗒嗒地马蹄响,只见护国公率着一队人马往五城营疾驶而来。 五城营的哨兵最先看到护国公,立时跑回来与鲁国公等人报告。 护国公驾马直接进营,混乱的校场顿时安静下来。 鲁国公满头大汗地上前拜倒:“下官恭迎左都督大人大驾!” 自己属下的人没管好,却要让中军都督府的左都督前来震压,这简直是脸面丢尽了!回头皇上会怎么责备他鲁国公已经管不着了,只得且让护国公把这事平下来再说。rs 241 请求 护国公沉脸扫视着场内,发令道:“把所有闹事的人都给我押了!” 中军营的人立时涌上,把孙尚所辖的北城兵马司的人连同刘御史这边几个都察院的人一并圈住。鲁国公不敢怠慢,急急忙忙指了就近的曾密去搬椅子凳子,让护国公坐下审问。 护国公大刀阔斧在场中坐下来,指着孙尚,“你出来!” 孙尚得令走出来。护国公道:“是你领头闹事是吗?” 孙尚道:“回都督大人的话,不是闹事,是都察院的人欺人太甚!这差事才办到一半,他们就说要怎么怎么论赏,活似我们五城营的人是白干活似的!这差事没法办下去了,所以卑职才会想跟他们理论!” “孙指挥这话是说我们干扰了差事是么?”刘御史不服输地说道:“真正违抗圣上旨意的是你们这些粗鲁的武夫!动不动就嚷嚷着要打人,简直不可理喻!” 孙尚那边又有人开始帮起嘴来。 护国公一巴掌拍在面前茶几上,喝道:“吵吵嚷嚷地跟个娘们儿似的,当这是菜市呢!” 两边遂又怂下来。 荣恩伯睃着场下,悄悄扯了扯鲁国公的袖子,示意他一旁说话。 鲁国公遂觑着人缝儿与他退了出来。 到了校场角上的树下,鲁国公抹着汗道:“现在皇上派了中军营过来,肯定是大怒了,你又拉我过来做什么?” 荣恩伯道:“世伯,您别怨侄儿说话直,依我看今儿这事本没什么大不了,可是这么一闹,孙尚他们连内阁的面子都不给,这事也善了不了的。别说孙尚得受处置,就是你我十成十也要受连累。搞不好连五城营内部也要被下旨清查。” 鲁国公本就些头大了,听得这话竟然十分有理,便就六神无主起来:“那可怎么办好?这五城营里大都是勋贵子弟,大伙要是连这份差事都丢了,这朝中勋贵岂不是更没地位了吗?” 如今因着处境相同,所以勋贵们倒是前所未有的团结紧密着,所以这些年相互之间结亲攀戚,就是为着拧成一股绳儿,也好在朝堂还能占有一分份量,所以鲁国公对属下这些世侄世孙们,倒是真心的关照着,更何况他自己身为五城总指挥使,这事怎么也讨不了好,眼下又岂能不着慌? 荣恩伯长叹,说道:“这事我原本觉得不好,可是护国公一来,我却又觉得没那么糟了。您想啊,护国公也是勋贵,不过是因为这些年经营得好,所以跟殷家关系密切。而如今因着殷昱的关系,护国公府也不像从前那么高不可攀了。 “护国公这个时候因着自家利益,首先肯定不会与咱们关系闹掰,而咱们这些人都服他也都是事实。所以您看咱们能不能趁此机会把护国公留下来,率领咱们把清办娼馆这事给办完了?” “让护国公领头?” 鲁国公愣住了。 “对啊,”荣恩伯道:“您想想,这件事我们正处在骑虎难下之时对不对?我们按旨严查了,又怕再惹出什么事来激恼皇上,若是不按旨严查,皇上肯定又会疑心我们是不是徇私枉法,左右我们都为难,还不如把这个烫手山芋就此转到护国公手上。 鲁国公闻言恍然一惊,是啊,只要请得护国公过来坐镇,那该查不该查护国公心里有数,他们照章办事既不存在担干系,到时候差事办好了,该给他们的赏赐也不会少到哪里去!这岂不就是大大的好处么? 他不由得点了点头。 荣恩伯接着又道:“除此之外还有就是,这次我们两边闹开,往后少不了还会有摩擦,护国公留了下来,那么咱们的人和都察院有再多摩擦,也有了护国公裁断,用不着再闹到内阁和宫里去。而这次的纠纷,他自然会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一来,皇上对咱们不就有可能从轻处罚了么?” 听到此处,鲁国公已经止不住频频点起了头。 方才见到护国公奉旨前来时,他还觉得十分担忧,如今听完荣恩伯的分析,竟觉得皇上简直是给他派了位贵人来了! 他捋须沉吟了会儿,忽然又道:“那季阁老不是正在请奏皇上派遣护国公去东海么?他能答应?” 荣恩伯道:“世伯糊涂了,眼下这样的局势,季振元他们随时都可能把殷曜扶上太孙之位,这个时候护国公会想离开京师么?那东海也没出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有几艘敌船在蠢蠢欲动罢了,根本用不到护国公出马,他心下能有不答应的?” 这倒也是,鲁国公再次点头。若是换成他是护国公,这个时候也定会以保全自家利益为上。 他说道:“那这么说,咱们倒是既可以给护国公个理由留在京师,又能够解决燃眉之急了?” 荣恩伯挺胸道:“自然如是!” 鲁国公唔了声,挥手道:“既在这么着,咱们这就过去说说!” 护国公这里审完了孙尚正在审刘御史,这次负责督察协办的是靳永,而靳永是谢琬的表叔,又与殷昱过从甚密,既是自己人,他不免就口气和缓些。 这里鲁国公与荣恩伯回到场内,见着他已准备带人进宫复命,连忙上前跪下,说道:“都督大人慢走,还请移步营内,听下官一言!” 护国公跟鲁国公他们到底还有几分交情在,此次虽是奉旨办理,但是也不能一点面子不给。 想了想,便就起身与鲁国公进了营。 这里左侧绸缎铺子楼上,谢荣也负手站在对着校场的窗口前。 庞鑫道:“老爷,鲁国公定然有诈,要不要回去告诉季阁老他们?” 谢荣悠然道:“不必。让他们诈好了。” 庞鑫颌首称是,又与他看着下方。 鲁国公引了护国公入内,请了他在上首坐下,然后顺手沏了杯茶给他,自己居然单膝跪了下去:“还求国公爷高抬贵手救救愚兄一回!” 护国公吓了一跳,扶起他道:“你这是干什么?” 鲁国公道:“我与国公爷是打小的情分,今儿的事你也看到了,愚兄无能,底下人闹得我是没有半点办法。这事闹到皇上跟前,定然少不了对我有顿责罚,如今咱们这些勋贵里也就护国公府还能盛宠不衰,愚兄是个三等公,便是任了这总指挥使,也时时如芒在背。方才多亏得国公爷前来才解了愚兄的围。 “我办事不力我心里自知,皇上处罚我也没罚冤。可是这案子还得往下办,如今都察院与咱们闹成这样,回头下面的人又少不了还会起摩擦,如此闹将下去,不但失了朝廷体面,也会让愚兄更加为难,到时可又如何是好?” 护国公听毕,也唔了声,说道:“那你想怎么办?” 鲁国公长叹,拱手道:“我想请国公爷出马,暂时坐镇五城营,率领五城营和都察院的钦差们共同完成圣上交代的差事!” “你要我留下来率领?”护国公讶然。 这五城营管的是京师治安,他的中军营管得是国情军急,这两厢有干系么?而且关键是,他方才在宫里说让殷昱去还不如让他去时,皇上并没言语,显然已经是倾向于他这个选择了,这个时候他怎能又抽身出来帮他们理这些破事儿? ——慢着!这虽然是些让他看不上眼的破事儿,可是眼下如果能够担下这差事,他岂不是可以免去东海了么? 想到这里,他问鲁国公:“你们手上这差事,还有多久能办完?” 鲁国公道:“至少还得一两个月!” 一两个月!去东海的将士后日就得出发了。 他睃眼瞧着鲁国公,虽然这厮打的也不是什么好主意,不就是瞅着这差事不好办,想找他出来顶缸么?不过跟能免去东海比起来,这些都是小事了。不就是查个娼馆?这大胤朝还有他霍达惹不起的官么? 他清了清嗓子,说道:“这恐怕不大好办哪,主要是皇上那里——” 鲁国公忙道:“皇上那里由愚兄去跪请!” 护国公摇摇头,“恐怕还不够。” 鲁国公想了想,走到门口让人把靳永叫了进来,埋头与他说了片刻,而后两人同往护国公面前。 靳永拱手道:“下官同意鲁国公的意见,请护国公出来率领我等完成这道旨意!” 护国公捋须起身:“这事不能你我作主,主要还是看皇上。皇上安排我到哪儿我就到哪儿,眼下我还是进宫复命要紧。” 说着便往外头去。 鲁国公忙道:“下官自然随同都督大人一道进宫!” 片刻后护国公便让人带着孙尚等人出了五城营衙门。 鲁国公他们这主意好是好,可惜不一定能凑效,他如今身上还兼着漕运那里的差事皇上都让他卸任,五城营手上这桩事能让他留下来?护国公并不抱太大希望。 但是希望小总好过没希望。 这里一行人马出了门,谢荣也转过身来,披上大氅下了楼。 庞鑫递了两锭银子给掌柜的,掌柜的点头哈腰将二人送了出门。rs 242 疑虑 与此同时,谢琬也从窗口回到了桌畔。 如无意外,鲁国公与靳永荣恩伯接下来会向皇上跪请护国公出面承领此事,而孙尚和都察院那帮人也会不约而同地同意鲁国公的提议。清查娼馆是皇帝当着众臣亲下的旨意,即使查出来那么多大官,他也不可能把这旨意收回。 可是要让皇帝就这么爽快同意下来,那仍有些过于理想。 这个时候,一定还得有人从旁加点油。 她把钱壮唤进来,“上次殷公子不是说骆七死了么?” 钱壮望着她,点点头。 五城营里闹事的事情早有人把消息报告了殷昱,因此他下了岗便就回了府,正打算换了衣裳往护国公府去,钱壮忽然大步进来了。 “公子,我们姑娘请公子现在便把查到有关骆七的讯息送交给护国公世子,请他代为送到御前去。” 钱壮进门来不及寒喧,如此说道。 殷昱正要细问事情详情,便一面让庞白去拿东西,一面问了问钱壮。当听说鲁国公等人要请奏护国公率领清查娼馆案子时,他笑道:“原来是你们姑娘的主意!我还道魏阁老他们是定不会想出这么刁钻的法子来的。” 钱壮也笑了笑。 魏彬自诩忠正耿直,自然不会想出这样的主意,可是有些事却也只有这样的主意才能取得意外效果。 庞白拿来了骆七尸体上查出的资料,殷昱纳在怀里便出门直奔霍世聪所在的五军营。霍世聪也听说这事了,正在等候宫里动静,听得殷昱让他把这些交到御前,顿时明白了,二话不说牵了马,进宫往乾清宫去。 乾清宫里跪了一大片,全是今儿闹事的人。 皇帝也已经骂过一轮了,这会儿正在喝茶顺气。除了护国公等人,太子也在,神情依然如故的平静。 鲁国公哭诉道:“皇上,五城营里的个个都是龙兵虎将,也没少为维护京师治安作贡献,如今他们无端被都察院的人诋毁,难免有些气不过。多说了几句也是难免,还请皇上开恩,轻饶了他们。” 皇帝冷笑道:“看不出来鲁国公倒还很护短,是,你们五城营功劳大,还容不得人家说几句嘴了是吧?说了几句便以闹得脸面尽失是吧?” 护国公道:“皇上息怒,要按臣说,这两边都有不对,还真不能怪责哪方。” 皇帝冷眼扫着下方。 孙尚嘟囔道:“总之微臣是再也不想与都察院的人共事了!” 孙尚的父亲是武安候,武安候如今在左军都督府任断事官,偶尔也被召进宫叙话,还算得上勋贵里有头脸的人物。 都察院这边刘御史也上书道:“皇上,微臣也不愿再与五城营的人共事!” 皇帝闻言便就沉下脸来:“你们这是要反了吗?还不与对方共事,是要逼着朕收回旨意还是让朕另外给你们再找个搭档?!” 收回旨意当然是不可能的,天子一言九鼎,何况是这样关乎朝纲官纪的决策,这要是收回来了,那往后谁还会把朝纲官纪放在眼里?再另外找人搭档也不可能,天子也有天子的脸面,你们闹一闹我就马上给你们换人,是让君主哄着你们做事不成? 两边都不吭声了。 鲁国公吸了一鼻子,开口道:“皇上,要不还是请您再派个人来统治两边,共同把这差事给办了吧!五城营的人不肯与都察院合作,都察院也不肯跟我们合作,臣等也想替皇上办好差事,可是自古是文武两边不搭干啊,这要是咱们上头没个牵头管事的人,只怕要想办好这趟差,就是杀了臣也没用。”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大家知道这个道理,皇帝也知道这个道理。按照眼下这状况,的确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了。 皇帝哼了声,说道:“那依你说,该派谁啊?你们五城营还能服谁呀?” 鲁国公看了眼荣恩伯,荣恩伯拱手道:“启禀皇上,微臣觉得,其实护国公就挺合适。” 护国公是武官里的头儿,又曾立下赫赫战功,连漕帮的人都服他,谁还能不服?而他们护国公府向来近几年又与文官来往颇多,也挺尊敬文官的,上回内阁补任那事儿,他在推举魏彬的事上就出了不少力,有他出面,都察院这边还真不会有人不服。 皇帝才想到这里,靳永已经附议道:“臣也觉得再没有比护国公合适的人。” 这会儿倒是齐心了! 皇帝瞪了他们一眼。 护国公合适是合适,可是他得去东海,又怎么能再领他们这档子事? 他直觉摆手:“护国公另有任务,不能去!” “皇上,护国公世子有要事求见。”张珍这时候进来禀道。 皇帝唔了声,摆手宣见。 张珍走回门外。霍世聪在殿外塞了张银票给他。 张珍迟疑了一下,不动声色塞进袖口里,引着他进了殿。 “世聪有什么事?”皇帝用着盛怒过后的沉音问道。 霍世聪揖首道:“启禀皇上,前阵子皇上让大理寺和都察院查办的骆七那案子,我们在码头的驻军搜查出了些可疑的地方,还请皇上过目。” 张珍把卷宗递交给皇帝。 太子把目光撇过来。 皇帝翻了两下,皱起眉来,“大理寺是干什么吃的?该他们查的没查出来,倒是让左军营的人查了!还查出什么不曾?” 霍世聪俯身道:“如今还在顺藤摸瓜的往下查,不过,对方实在隐匿得深,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什么结果。本来这也不关我们左军营的事,不过趁着职守便利,顺利解一解皇上心头之忧。大理寺的同僚常在京师办案,有些时候终有难以顾及到的地方,因此还请皇上允准,让我们中军营继续帮着查探。” 皇帝望着他,沉吟起来。 中军营是护国公的部下,这些人许多都是跟着护国公从东海浴血奋战过回来的,一来与护国公有着常人难及的默契,二来经过实战的这些将士通常都具备着别的兵们所不具的敏锐观察力,他们能够从码头发现骆七一案的蛛丝蚂迹并不让人意外。 他们要是继续帮着大理寺查探,应该还会有更大的成绩,可若是这样,那中军营的人就必须仍然留在码头,而护国公也必须继续担任漕运总督。护国公担着漕运,那去东海就只能换人,还有谁可以顶替护国公出马呢? 到了这会儿,皇帝是真为难了。 漕运的案子看上去不过是为着些银子而已,可是随着查办日久,被牵出来的事情越发显得不简单,那个隐藏在骆七背后的人是谁,他有着什么样的动机?这是令皇帝真正感到不安的。 朝廷出了这么大的蛀虫,不可能不除,也不可能就这样溥衍过去,原先以为换个人掌着漕运,不过是桩小事,可是既然中军营的人能够在此事上为朝廷额外效力,那显然就不同了。 皇帝凝眉不语。 许久后,他起身道:“你们先退下。” 护国公等人山呼遵旨,退了下去。 这里太子坐了片刻,也起身往后殿来。 皇帝负手站在庑廊下看山石,太子走过去,“东海那边,还是有护国公去才好放心。” 皇帝侧身看他:“你是这么想的?” 太子颌首:“儿臣确是这么想的。” 皇帝面色忽然有了薄怒,而后拂袖而去。 太子站在空寂的庑廊下,身影有些孑然。 夜里,季振元求见皇帝。 皇帝在内殿里泡了茶,赐了他座。 “东海那边也不一定要护国去。”像是商议又像是自我琢磨。 季振元看了看他,又迅速把眼眸垂下。“那真是可惜。东海要是有了护国公,定可保我大胤无忧。” 皇帝唇角动了动,而后道:“除了护国公,还有什么人可以担此大任?” 季振元默了默,说道:“如此看来,也只有让魏阁老他们举荐的威远将军傅恪前去了。” 皇帝瞄了他一眼,“你不是跟魏彬段仲明闹得势不两立么?怎么这番倒是又这么顺利地认了栽?” 季振元垂首道:“皇上误会了,老臣与魏阁老他们从无私怨,即使有争执出发点也是为着社稷着想。” 皇帝哼笑了声,低头啜茶。 翌日早上,朝廷委任傅恪为东征军元帅、明日一早就率军出征的旨意就下发下来,而紧接着第二道旨意便是着护国公率领五城营与都察院一干御史继续清查娼馆。 谢琬听到这消息还有些不大相信,因为皇帝这决定下得太迅速了,她以为最早也得今日早朝后与内阁几位阁臣商议之后才会作出决议。 而皇帝之所以这么快地下了决定,必然是季振元那边没再极力劝说,那么季振元为什么到了这时候反而不坚持了呢?他们不但没有想法子阻挠这件事,反而不再另外举荐人为帅,由此魏彬举荐的傅恪居然轻而易举地当上了将帅,这很有些不正常。 此次去东海,只要严防死守,并没有什么大危险,等呆得一年半载后回来,便又是军功一件。而关键是,此次率兵出征,手上则有了兵权——这对如今手上并没有多少兵权的殷曜那方来说,显然是个极好的机会。可季振元他们居然把这么好立功的机会让了出来,是何用意? 事情解决了,谢琬却忽然又对此有了疑虑。rs 243 事成 谢琅回来的时候,谢琬问他:“这傅将军是什么背景?” 谢琅道:“傅将军的祖上都是武将,他的妻子是护国公舅舅二代兰陵候的孙女。傅将军原先跟随护国公和窦将军在东海领兵,回朝后护国公夫人便替他做了这桩媒。” 谢琬放了心,原先怀疑这傅恪也许有问题,但他既然是护国公府的姻亲,那么应该就不至于了。 而季振元他们的反常,也许是她多疑了吧? 早饭后正在看洪连珠训导新换进来的下人,罗升忽然快步走了进来:“姑娘,四叶胡同那边来讯儿,让姑娘过去拿族谱。” 谢荣让她过去拿族谱? 她还以为就算他不会食言,也起码要拖她个几日呢。没想到竟然如此主动。 洪连珠闻言看向她,眼里满是疑问。谢琬冲她安抚地笑笑,决定还是先等去过回来之后再告诉她详情。 整妆后去到四叶胡同,谢荣已经在书房里等着她了。 他神情一如上次的自如,看不半点落败的痕迹。桌上摆着两本族谱,一本是老旧些,一本很新净。他把新的那本推过来,说道:“你赢了,这是我答应你的。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谢琬默不作声,拿起它来翻到末尾那页,的确洪连珠的名字已经上了上去。而再翻老旧的那本,也是一模一样。 “这本新的是给你们的,我让人抄了出来。日后谢琅有了子嗣,你让他把名字和生辰连同这族谱递过来,我来腾上去即可。” 谢荣指指她手上,说道。 谢琬微凝着眉,在书案这边的椅子上坐下来。“三叔这么快就认输了?大军不是要明日才出发么?你还有机会翻盘才是。” 谢荣扬唇:“圣旨已下,谁也没法翻盘了。不只是我,你也是。” 这是什么意思?谢琬心头的疑问更深,她为什么要翻盘? 但是她知道,就算她把话问出来,他也不会告诉她,这个疑问,只能她自己去找答案了。 不过总算族谱这事已经落定,对洪家有了交代,洪连珠也可以安心了。 回了府,谢琬拿着族谱去了正房,洪连珠正在与余氏说话。 见到谢琬回来,两人都招手让她过去。 谢琬笑道:“舅母和大嫂说什么呢?” 洪连珠忧心地道:“舅母说,他们要另找宅子搬出去住。我这里正劝呢,小姑快也劝劝吧。” 谢琬有些纳闷,看向余氏,余氏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真心实意地留我,可是你表哥到底已经成家了,再这样住着总是不合适。原本我想等你哥嫂成亲了就走,又怕你嫂子以为我存着什么别扭,这才拖了下来。如今我们都是有拖家带口的,你表姐也快要出嫁,再这样就不合适了。” 谢琬闻言默语。 其实她也知道舅舅一家不可能永远跟他们住在一起,虽然她很希望如是,可是对于齐如铮来说,终究不是好事。很快他就要和谢琅一道参加会试,到时他入了仕之后,也总归要有个正经住处,才好与同僚往来。而齐嵩有着礼部正经官职,却让他平白借住在这里,仔细想想,倒是她欠考虑了。 也就是舅舅舅母没把她当外人,才拖到现在才提出要走,若是心里隔着一层的,自然是早觉着不方便而要走的了。 想到这里,她便就跟洪连珠道:“舅母的意思我明白。总归齐家也得有个正经门庭,如此才好让表哥光耀门楣。既然舅母提出来,那我们就没阻拦之理。” 洪连珠看向余氏,无奈地点了点头。 她是真有点舍不得余氏她们搬走,家里没有公婆,余氏给了她许多指点,这让她十分感激。 这刚刚建立起来的感情突然又面临着要分离,确是让人一时难以接受。不过谢琬说的也是对的,虽然谢家条件比齐家好些,可总也不能把人家老留在家里住着,如此岂不是让人觉得齐家在打谢家的秋风么?这样对齐家名声不利,而且也容易让人觉得谢家有些不尊重人。 好在都在京师,还是常来常往的。 谢琬这里见她点了头,遂又温婉地拉起余氏手来,说道:“虽然说我们答应舅母搬走,可是,也不能搬很远,我可不想想念舅母的时候还要准备半天才能出门!我要说话就能到你们家去。” 余氏红着眼眶呵呵笑道:“就知道我们琬儿粘我,所以我们就在枫树胡同找了所宅子,跟这里半盏茶的工夫就能到!别说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们啊!住得近,凡事有照应,也还可以当一家人似的串门!” 谢琬和洪连珠闻言都很欢喜,先前存在心里的那点不痛快也立时消去了。 余氏已经让齐如铮把那宅子买了下来,地方不如谢家宽敞,但也是三进带三间的大宅院,昨儿签的买卖契,今儿余氏这里来告诉她们,院里的管事就带着人去那边打扫了。估摸着小年前就能够搬进去。 齐家如今条件并不差,南源那边几间铺子都还红火,只是在京师暂且没有产业。说到这里,洪连珠便说正好要替谢琬置办几间嫁妆铺子,劝余氏不如也在京师置两间,如此慢慢地把产业挪过来,也就方便多了。 余氏也有此意,商量着等搬了家什么时候同去看看。 三个人坐着叙了会儿,禧福堂那边来人把余氏请了过去,这里谢琬看着洪连珠叹气,便就劝慰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要论舍不得,我比你更舍不得。可是我们不能因为我们的不舍而阻碍了他们的发展。” 洪连珠笑道:“我就是不如你看得透彻,难免婆妈些。” 谢琬也笑:“你可不婆妈。”说着从邢珠手上把族谱拿过来,交给她手上:“事情都办好了,回头嫂嫂生了孩子,再让哥哥带着这个过去让三叔上名便是。” 洪连珠这才知道这几日竟是在为她忙这个事,心下一暖,拿着这沉甸甸的族谱,倒不知说什么好了。 夜里谢琬在房里出神,谢琅过了来。 “谢荣这么痛快就把族谱的事办好了?”他也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谢琬点点头,心里那点事儿压得她有点没精神。 谢琅以为她是累了,原本是过来多谢她的,见状又不免有些心疼,看她手炉放在一旁,都没什么热气了,遂叫来顾杏把它添上炭,捂到不烫不冷的样子放到她手里。“哥哥最近忙,也没有时间过问你,你自己要好好的,有什么事就跟你嫂嫂说。” 谢琬虽然没什么委屈,但闻言心里也暖暖的,想起父母亲刚死时两个人在谢府里相依为命,那会儿鲁莽又单纯的他总是事事袒护着她,总是很婆妈地操心着她的婚事,又时刻担心着她被王氏欺负,鼻子一酸,眼里便有些模糊。 “怎么了?”谢琅见状,越发不忍了,声音柔得像棉絮,“是不是谢荣给气你受了?” 谢琬摇摇头,含泪笑道:“不是,是看见哥哥如今这样意气风发的样子,好欣慰。” 与前世里的他太不同了,前世里他的遭遇只能以一个凄惨来形容。 那时他有文人的迂腐,有身为长兄的霸道,有对世事的懵懂,唯独没有如今这样的自信和沉稳,原先她一直暗地里担心今生他能不能在仕途上闯出一片天地,可如今他虽然未入仕途,却已经比那些初入仕途的官员还要多出几分老练,这不能不说是他的蜕变。 一个人要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完全脱胎换骨是不可能的,眼下的他或许还有不少不如人之处,可是终归他肯上心,肯学,肯悟,那么成功之于他,也不是不可能拥有的。 “没有就好。”听到她否认,他也松了口气,“有时我真怕你觉得我成了亲后,就疏忽你了。若是咱们父母亲还在,我是不必担心这层,可是你只有我,我就特别在乎你的感受。” 谢琬笑了笑,垂头道:“我知道。我没有这么想,哥哥本就应该对嫂嫂好些。” 谢琅望着她,笑着拍拍她肩膀,起身道:“那我回房了,天冷,你早些睡。” 谢琬站起来送他,到了门口,她道:“明日傅将军他们出征,什么时候启程?” 谢琅回头道:“辰时整。” 辰时整,知道了。 因为这十几年来天下太平,大军出征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时隔数年朝廷再有这样的举措,也不免让人大感振奋,因为东海沿线战事一直让大胤将领们应对得极好,这次威远将军率兵出海,百姓们同样抱有着巨大期望,希望能够再次痛击倭军。 南城门外一大早就聚集了许多百姓,大家分立在驿道两边,等着大军从城内出来。 而门内则也有些朝官奉旨相送。 辰时整谢琬让钱壮赶着马车等在人群里,大军从点将台出发到这里,应该要两三刻钟的样子。 谢荣的话终归让她起了警惕,什么叫做他不能翻盘,她也不能?只有傅恪率兵出征于她不利,她才会想要翻盘,可是傅恪明明跟护国公是亲戚……她想要寻找答案,而直觉告诉她,这场出征送行,她必须亲自来看看。rs 244 内疚 谢琬隔着半透明的窗外往外望,人群蜂涌,但还算是上有秩序,当中也有许多驾着马车的人在内,看来是都不想错过为东征将士打气的机会。 等了会儿,就听见隐隐有马蹄声传来了,紧接着钱壮在车头轻叩车门:“军队来了。” 邢珠把帘卷开一线,才探头看了看,就听马蹄声愈来愈近,像暴雨打到屋瓦上一般,谢琬挪到车窗边同往外看,只见城内徐徐驶来大队人马,绣着大胤国号的旗帜高高飘扬,而走在最前方的一群将士里,为首的一名虎将身着纯银盔甲,胸前一面赤铜护心镜,应该就是此次的元帅傅恪无疑。 军队一路行来,百姓们纷纷拱手祝愿,各处官员们也纷纷上前致意。 对于一次寻常的出征来说,不会动用到朝廷要员前来要送,因而今日前来的不过是兵部几位郎中,宣读一下出征辞,然后敬几杯酒而已。 傅恪辞别了官员们复又上马,然后继续往前行驶。 一切看上去都正常得很。谢琬眉头愈皱愈紧,难道她的直觉是错误的,出征送行其实并不能给她提供什么答案? 她紧盯着队伍,还有二三十来丈的距离,队伍就要出城门了。出了城门,大军就将加快速度往东南进发。也不大可能再被她探到什么。 她忽然有点泄气,像是钻进了一个黑洞里,关键连这个洞是怎么模样都看不清楚。 “姑娘,又有人上前敬酒。”邢珠忽然提醒她。 她抬眼看去,果然人群里有名文士递了酒杯上前,不知道与傅恪说了些什么,傅恪居然再次下了马,接酒饮尽。按说出征是无比严肃的大事,百姓们不该有人敢上前阻扰行程才是,为什么这文士偏偏还煞有介事地带了酒上前?而更让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傅恪还特地下马接酒? 难道是他的亲长? 谢琬不想放过一切异常,她跟邢珠道:“你在这里继续盯着,钱壮赶车过去,我们去盯着那文士。” 邢珠闻言开门下车,这里钱壮紧盯着那文士,只见他敬完酒后也上了身后一辆马车。将士们出了门,人群渐渐散了,钱壮不动声色赶着车挪过去,到得距离那马车十来丈远的地方,前面的马车也开始行动了。 一路往城里去。 不知道绕过了多少大街胡同,马车渐渐缓下来,谢琬坐直身往窗外看,只见街道开阔,沿街围墙长得望不到边。顾杏探头看了眼,说道:“好像是到了钟鸣坊。”顾杏平日里常帮谢琬在京中打探消息的缘故,因而对地形已经相当熟悉。 谢琬正要说话,钱壮道:“姑娘,前面是季府,那文士随马车进季府去了。” 季府?谢琬浑身一震,打开车门下了地来,前方斜对面的门楣上,果然写的是季府二字! 季振元手下的人特地去给傅恪敬酒,而身为护国公府亲戚的人居然会为了季府的一个手下特地下马! 身后忽然又传来车轱辘声,到了身后忽然停下,一道声音懒洋洋在车窗内响起:“很惊讶是吗?明明跟霍家是姻亲的傅恪居然对季府一个幕僚那般尊敬。” 谢琬回过头,谢荣坐在车里,正扬着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轻笑了声,接着道:“你永远也不会想到,因为护国公府一家坐大,又担心跟勋贵来往得太过密切引起朝廷警惕,所以一直都疏远着这些勋贵,兰陵候攀附霍家无望,只得另外为自己家谋条后路。傅恪,自从与兰陵候的孙女结亲之后就与季阁老有往来了。” 谢琬紧抿着双唇,狠命地瞪视着他。 这是个计中计!是自打她上四叶胡同与谢荣摊牌的那一刻,谢荣就开始正式在回应她的攻击了,他故意以族谱为饵,诱使她去促成护国公顺利留京,而季振元他们则可以“无奈”地把这个机会让给傅恪!殷曜这边从此有了兵权为助,关键是,谁也不知道傅恪是他们的人! 她咬着牙,“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他唇角的笑意变冷,忽然他起身走出马车,下了地,负手踱到她面前。 “告诉你是让你知道,你想斗垮我,还太嫩了些。” 他侧转身,眯眼望着四处,“我纵使告诉了你,你也已经无可奈何,傅恪已经奉旨拜帅出征,东海那三万将士,从此掌在他的手里。你此刻去告诉霍达和殷昱,他们也只能干瞪眼。皇上不会管咱们怎么斗,兴许愈斗他越高兴,两边势力愈平等他愈放心,他要的只是江山稳固,朝斗,自古至今,哪朝没有?” 谢琬站在冷风里,方才因为愤怒而燥热的心渐渐生起了寒意。 如果不是她在后头推波助澜,傅恪不会上位得这么不着痕迹,比起让护国公离京然后上书立太孙,原来他们还做好了硬拼的准备。 她之前让谢荣狼狈十次,都不及她这次败得这样惨。 谢荣,果然不是她能三两下掰倒的。 她深呼吸了口气,平静地看着他:“受教了,三叔。” 谢荣又扬起唇来,和蔼地道:“过年我会回清河,给你带我们吃的那家做的肉松饼。” 把当她幼稚小儿。 谢琬掐着手心,亦扬唇道:“好。” 回府的路上谢琬长吐了一口气,事已至此,她只能认栽,可是这场战争并没有结束,即使在他心里她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稚女,她也不会服输,也不能服输。他们虽然利用她来把傅恪推去了东海,可是这也不代表他们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不是吗? 只要殷昱还在,只要她还在,就是拼到最后一刻也不能让季振元他们得逞。皇位不一定要殷昱来坐,可是殷曜必须倒。殷曜不倒,殷昱永远都会面临着腹背受敌的境况。如今的殷昱太被动了,他要从重围中突围出来何其艰难,季振元一党是他的第一道要攻下的关卡,也是最大的一道关卡。 只有把他们掀翻之后殷昱才会由被动变得主动,只要掌握了主动权,那么就算事后哪怕还会有阻力和障碍,也不是如今这样的境况能比的了。 她选择了他,就必然要选择他要走的道路。 只是这一次,她真的有点内疚。 回府下了车,她跟钱壮道:“你去殷府,把今儿的事告诉殷公子。他若不在,就告诉庞白。” 虽说已改变不了什么,但这些总归是要知会一声的。 钱壮到了殷府,殷昱还没有回来。夜里进门后庞白就把这事跟他说了。 他竟然已经知道。东征军出发时他也派人去跟了一段,来人也随季振元的幕僚一路跟到了季府。既然傅恪与季府的人如此热络,那么他也能猜得到谢琬这次在这中间被谢荣利用。 这又岂能怪她?不光是她,护国公和魏彬他们都没有想到傅恪竟然早就跟季振元私底下有往来,而且当时大家也都在想办法劝阻皇上。 她心里一定不好受。 他沉吟了片刻,上街买了一包暖乎乎的糖炒栗子,回来交给庞白:“让人送到枫树胡同给琬姑娘吃。” 庞白顿了下,说道:“这么晚了,吃栗子容易积食。” 殷昱道:“她高兴就成。心里不痛快,更加伤肝脾。” 庞白到达谢府的时候谢琬已经预备歇息了,看到吴妈妈拿过来还热乎的栗子,忽然有些鼻酸。 原先他说晚上吃栗子易积食,眼下又特特地让人送来这么一大包,是为哄她高兴么? 殷昱这边得了消息,护国公和魏彬那边自然也很快知道自己这回被季振元耍了一把,气愤之余却也当真无可奈何。而接下来季振元一党也在朝上和内阁里狠狠得意了一把,不过混到这地界的人都不是沉不住气的人,魏彬与段沈二人视若未见,却把注意力转向年底外官进京述职的事上不提。 近来清查私娼的事闹得各大衙门多了许多缺,那些四品以下的犯事官员直接被撸,而四品以上二品以下的则依情节轻重降职或罚俸。真正二品以上的只有三个,如今倒是都让人补上了。而下面这些正好可以从来京述职的人里头选拔一部分。 许是这些人都知道今年是个肥年,所以小年没到许多人就预备着让人进京打前站了,京师比起往年提前热闹起来。 腊八这日罗矩和申田都回来了,运河沿线三十家米铺都已经顺利开张,南边与两湖谢家的米仓也都建好,申田带出了好几个能干的属下,今后罗矩就坐镇前门胡同米铺总店,而申田则分管京外的米铺。 与此同时宁老爷子也上了京,原来他把兰亭开到了两亭,总记着当初谢琬那点好,所以特地前来邀谢琬入股。宁老爷子在经营上的策略谢琬没有不信服的,兰亭在南直隶的分店如日中天,入了股下去只有赚没有赔。谢琬原不想占老爷子这便宜,人家却两次三番地上门,她也只得答应考虑考虑。 而洪连珠正想着给她置几间什么样的铺子做嫁妆,听说有这样好赚钱的机会,便就拍板拿出八千两银子来,替她入了两股。老爷子眉开眼笑,奉承了洪连珠好一堆好话,弄得倒好像是他得了利似的。rs 245 故交 罗矩听说谢琬只入了米铺的股份而不带米铺出嫁之后,踌蹰了两日,终于到她跟前来,支吾道:“小的到时能不能随姑娘过殷府去?” 谢琬笑道:“在谢府不好么?这边米铺可都是你亲身打拼下来的,跟着我过去,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罗矩脸上有点红,说道:“就是因为如今不需要打拼了,小的才想跟着姑娘过去。姑娘手头只有几间铺子,能让小的发挥的地方大了去了,小的喜欢这样冲杀的感觉。” 谢琬想起当初他冒名到她身边来时,就是为的想干出番事业,想想米铺往后确后也只需要守成,也就信了。于是跟谢琅洪连珠打了招呼,到时把申田调上来做大掌柜,京师京外的都让他一手管了。 哪知道没隔两日顾杏却偷偷地跟她说:“玉雪姐姐大约想嫁人了。” 谢琬吓了一跳,顾杏接着她悄悄到了玉雪门外,只见她正临窗望着远处松树底下侧面对着这边的一人,目光很幽远。而那人许是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忽然扭头看过来,居然红着脸,冲她端端正正地揖首行了个礼。她则忽然转了身避开。 两个人隔着十来丈远,什么话也没说,甚至连目光也只交汇了一瞬,但就是能让人从中读到点什么。 玉雪陡然看见谢琬站在门口,吓得脸色雪白,心知是被看到了,连忙走过来跪下。 谢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说洪连珠接手家务那段时间下人们出过些乱子,但是她身边的人一直都是规矩的,罗矩的为人他相信,玉雪的为人她也相信,他们都是她的心腹,而且同在她身边呆了这么多年,日久生情也是极正常的。 何况,她所看到的他们,也都是发乎情止乎礼,难道她能为这个去处罚她? 不过她想了想,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回房后叫来了罗矩。 “你也不小了,罗管家没有替你张罗亲事?” 原先她倒是没去经管这些小事,如今想起来,倒是一点都不寻常。罗矩今年都二十二了,相貌本事都不弱,如今又很有些家底,不可能没有人想嫁的。可他偏偏单着身,而且也不见罗升时常提起。原来是看中了玉雪。 玉雪比他小一岁,年岁上刚刚好。 罗矩忽然就有些慌张了,目光飞快地瞄了眼她身后的玉雪,然后垂下头来。 谢琬睨他一眼,戳破他道:“你想跟我去殷府,是为着哪个人吧?” 罗矩脸红得像猪血。 鲜少见他羞怯脸红,谢琬好笑地瞟了眼他,慢悠悠捧起茶,把他打发下去了。 知道二人的心意就好办了。 翌日她叫来吴妈妈,“玉雪不小了,我看她跟罗矩挺合适,您来做这个媒罢。” 吴妈妈拍着大腿道:“正该如此!”说完到了门口,看了眼帘下的秀姑,又把谢琬拉到一旁,蛮不好意思地说道:“秀姑也不小了,我挺喜欢她的。横竖我们都是姑娘的人,秀姑只怕也会想要过去,我想请姑娘替我问问,看看秀姑瞧得上我们吴兴不?” 谢琬听得这话顿时噗哧笑了,前世里秀姑就是吴家的儿媳妇,有什么好的事,她当然乐意去问。 她点了头:“吴妈妈放心,我去问!” 吴妈妈高兴地出门替罗矩为媒去了。 这里她拉了秀姑过来,秀姑不知道是不是猜着了吴妈妈跟她说什么,她的脸也红到了耳后根。等谢琬把话问出来,她就垂着头点了点,喉咙里嗯了声,说道:“奴婢是姑娘的人,婚事当然由姑娘作主。不过,奴婢想跟着姑娘过殷府去,吴兴会答应么?” 这成了亲的自然没有分开的道理,秀姑老实本份,认准了谢琬是她的主子她就再也不认第二个,所以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跟着谢琬。这么一来,却又得跟吴妈妈去说了。 谢琬不擅为媒,遂替秀姑请了罗缜的妻子素娘。几日后谢琅过来跟她说:“我其实挺舍不得吴兴的,不过你这一过去,什么事都要靠自己,身边没几个妥帖的人也不行,还是让吴妈妈母子都随你过去吧。” 原来吴兴又想娶秀姑可又想留下来侍候谢琅,被洪连珠看出来了,因为吴兴是谢琅的人,所以就让谢琅亲自过来跟谢琬说。 既是哥哥这么说,谢琬就没什么好推托的,很快两边婚事都议定了,过了年便就成亲。 这里撂停当之后,就到了小年。 腊月廿四日齐家正式搬进了新宅,两家中间只相隔了一座宅院,步行说话就到。谢琅和洪连珠送去一座大屏风,一座南海出的尺高珊瑚树。谢琬则顺便把给齐如绣的妆礼给添了。 齐如绣的婚期订在三月,到时候得回南源发嫁,谢琬的婚期则在四月,正好到时候出嫁了的齐如绣可以随着余氏同上京来参加谢琬的婚礼。齐如绣本人对于嫁回南源并不觉得什么,她一向是个洒脱的女子,看准了的东西从来都无怨无悔。 何况,武淮宁在没有前世之忧的情况下,今生也还是有可能科举入仕的。到时候被派往哪里还不知道呢。 当各家都在预备着过年时,四叶胡同也在开始准备了。 如今黄氏虽然与谢荣决裂,但是因为谢芸尚未成亲,王氏又还要时刻盯着莫要被闹出事来,所以中馈暂且还是在黄氏手里掌着。 这日送走了清河上来交岁供的庄头,黄氏一面看着院子里清点着各类年货的下人,一面与戚嬷嬷对着帐本清单。戚嬷嬷道:“大姑娘前儿又来信,让老爷同意她回京师来,老爷这次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黄氏淡淡嗯了声,继续看帐本。 戚嬷嬷看了她一眼,说道:“太太也不要太纠结了,就是不冲丈夫,也还要冲儿女。您不是还有芸哥儿和大姑娘么?若是没有您作主,他们的婚事终归艰难。” 黄氏冷笑了一下,把本子放下来,“葳姐儿的事自有她父亲管。我只管办完芸哥儿的婚事,府里有了掌中馈的人,也就罢了。” 戚嬷嬷默然无语。对于谢荣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原先在清河时,只觉得谢荣是黄氏这一生最大的福气,他相貌好,才学好,难得的是在私行上又十分自律,堪称难得的夫婿人选。所以那时候就算王氏让人糟心些,日子也算是有盼头。 可是如今,王氏还在跟前耀武扬威地活着,谢荣身边却又多了个太子赐下的侍妾,这侍妾你不能打不能杀,打了杀了就是罪过,这样的日子,黄氏怎么能接受得起来?而原先那般恩爱的丈夫如今变成这样,又怎能不让人绝望? “有时候,我倒是挺羡慕王氏原先和老太爷的相处方式。”黄氏望着门外,幽幽地道:“虽然看上去地位不平等,可至少他们各为各的利益都没有付出过什么真感情,就是有伤害,也不会真正伤害到心里去。要散的时候说散就散,不会撕心裂肺。” 戚嬷嬷抬眼看着她:“太太若真这么想,那真是让奴婢难过了。” 黄氏垂眸望着地下,惨然一笑。 “太太,广恩伯府的三奶奶来拜访您。” 庞鑫家的进来禀道。 黄氏想也不想地摆手,“不见。” 谢荣升任侍郎之后府里时常有女眷上门拜访她,就是谢荣宿ji之事传出后也不例外。从前她倒是还会客气地让进,偶尔也会回访,如今每每遇到这些人上门,她一概都回绝了。 戚嬷嬷顿了下,却说道:“广恩伯夫人,不是南源任家那位大姑奶奶么?” 黄氏闻言想了想,记起任如画确实是嫁到广恩伯府给曾毅作了妻子。 不过任家不是早就跟谢家闹掰了么?而且进京这些年广恩伯府跟他们一直没有往来。所以就算任如画突然到访,也不见得她就要见。 她说道:“去回一声,就说我病着呢,改日再请她上门来坐。” 庞鑫家的依言到了府外。 任如画早就知道没这么容易见到黄氏的面,她塞了锭银子给庞鑫家的:“劳烦再转告声夫人,就说我是为着葳姑娘的婚事来呢。” 她让人盯了侍郎府一两个月都没有找着地方可以下手,而前些日子五城兵马司跟都察院那么一闹,由护国公亲自率领清查娼馆的力度又愈发加大起来。 这些日子五军营里终于也有人被查了,虽然人数不多,但是官职都不高,于是这便让曾密看到了机会——相比较五城兵马司,五军都督府才是国家正统部队,勋贵出身的不就该回到军营里去么?如果说能够借机在五军营里谋个差事,岂不比呆在五城兵马司管管地痞流氓强上几倍? 近日各处外官纷纷进京,虽然都以文官居多,可是难保这个时候不会让人插进去担个文职,眼下京师四处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曾密感到压力巨大,回到家自然不免对任如画有番怂勇。所以任如画也再不敢耽搁了,打听得谢葳居然还没有订下亲事,于是便就揣着这个事上了门来。rs 246 阁老 黄氏听说是为着谢葳的婚事,虽说谢荣早说过谢葳的婚事他自有主张,可是任如画却不知道,眼下人家抱着这个意思上门,总也不好避着不见。 想了想,她就跟庞鑫家的道:“请三少奶奶花厅里见。” 任如画随着庞鑫家的进了花厅,才打量了眼四下,便就听门口有人道“太太”,连忙站起身来,迎前了两步,对着整妆出来的黄氏行了个万福:“侄女儿给世婶请安了。” 黄氏原先在清河时与任夫人颇有几分交情,不过后来两家闹掰,黄氏也颇有些瞧不起任夫人的作为,也就没有再联络了,论起私下里两厢倒是没有直接冲突。见着任如画这般,黄氏也就笑道:“真是请也请不来的贵客,我先前还当是谁,原还躺着不想动弹,听说是你,就是挣也挣下地来了。” 任如画道:“是世婶看得起侄女,才如此爱护。几年不见,世婶倒是愈发年轻了。” 黄氏笑道:“你这张嘴儿,就是惯会讨好人。你母亲可好?” “劳您惦记,我母亲挺好,前不久我们隽儿媳妇也生下个胖小子,母亲正高兴着呢。”任如画说道。 黄氏闻言点了点头,笑笑没说话。 当初两家就是为着任隽的婚事结的梁子,任如画一来便告诉她任隽已然娶妻生子,这是让她不必多想,是投诚来了呢。 不过,她实在想不到任如画有什么事好让她投诚的,他们是勋贵之家,谢荣是文官,看上去并没有多大关系。就是有公事相求,他们也该求到兵部跟前去不是吗? 她这里不说话,任如画就得开口了。“听说葳妹妹还待字闺中,我今儿来,是想做个媒玉成好事的。我们世子夫人的娘家是永庆伯府,永庆伯如今在右军营里任检校,他们家二少爷今年十七,刚好也准备下届应试,倒是跟葳妹妹算得上珠连壁合。” 黄氏听后笑道:“葳姐儿的婚事,他父亲有了主意。恐怕要辜负你的美意了。” 任如画又不是成心来做媒的,不过是找个借口上门拉交情,能做成当然好,没做成,那么有了头回上门,不就有了第二回吗? 她笑道:“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世叔那么疼爱子女,哪有不过问的道理?是我多事了,总记得葳妹妹那会儿何等端庄贤淑,是我清苑州有名的大家闺秀,因那日听说荣恩伯夫人说起还未曾订亲,就自告奋勇找上门来,世婶不怪我鲁莽就好。” 黄氏笑笑,伸手请茶, 到了年下,枫树胡同这边也热闹忙碌起来。 清河两座田庄庄头还有绸缎铺子的人进京交帐纳岁供,来人不认识洪连珠,虽说知道是主母,但少不得也需要谢琬出面做个介绍。洪连珠挽留他们住了两夜,然后按人头给了打赏他们。 原本洪连珠才嫁过来应该在年初一去拜拜祠堂,可是因为远在京师,不可能全家又搬回去过年,所以干脆趁着齐如绣三月成亲时,提早些回去,赶在清明节上坟。顺便把谢腾夫妇的牌位接到京师,往后除了大祭,便可以在京师自行设家祭了。 钱壮来所说任如画上四叶胡同为谢葳说媒给永庆伯府时,谢琬才刚刚从正院回房。 对于任如画突然冒出来她也觉得有些意外,但是细一想,前世里曾密也曾在京师威武过一阵子,这会儿谢荣做到了侍郎,他们不来上门拉拉关系也说不过去了。说到底如今任如画是曾家的媳妇,而且任家跟谢荣又没仇,任如画仗着过去与黄氏有几分交情,这番上门只怕是为着曾密的官位而来。 但是说到谢葳的婚事她还是上了心。她忽然想起赵夫人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忙派了玉雪去赵府问,玉雪回来说:“赵夫人说,到昨儿为止,都已经谈妥了。说正想过来跟姑娘回话,可是年底了手头挺多事要办的,所以恐怕还要迟两日。” 事情办妥了就成了,倒不劳烦她再跑一趟,她让人再去赵府回了话,这边与钱壮道:“黄氏怎么跟任如画说的?” 自从往四叶胡同塞了两个护院进去,得来的消息就全面多了。 钱壮道:“黄氏说这事由谢荣作主,等于是婉拒了任如画。不过任如画看起来不在乎这事成不成,只是跟黄氏攀交情来的,留在四叶胡同说了好久的话,还跟黄氏约好了过两日去相国寺上香。” 任如画当然不会真心来说媒,谢葳名声都坏成那样了,永庆伯府好歹是簪缨之家,他们是瞎了眼才会同意这门婚事。而任如画若不是贱到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也不会真心想拉拢这二人。 记得曾密原先就想过走靖江王的路子。而靖江王的妹妹赤兰郡主则嫁给了郑侧妃的弟弟郑锺,这么说来,应该说靖江王也应该是站在殷曜那边的才是。不过是宗人府有法规,郡王无旨不干政,所以靖江王也就形同虚设。 这么说来,曾密其实早就有心偏向季振元那党了,不过是缺少机会。这次他们决心凑到谢荣跟前,自是冲着最近朝中那么多职缺候补而来,可是曾密靠了上去,岂不等于整个广恩伯府都开始站队了么? 勋贵如今虽然势不如前,可终归大部分子弟还在营里,广恩伯府这一靠过去,难保别的公候不会过去。 这也是个隐患,必须得找机会除掉。 对于任如画的突然造访,谢荣也听说了,不过他从来没想过跟曾密有什么往来,所以只问了问庞鑫关于黄氏几句,也就作罢了。 “让庞福明儿先回清河打点打点,我们年初二一早回清河。” 他如今身为正三品要员,不但除夕要进宫参加宴饮,初一一早还要进宫拜圣,回祖宅过年是不可能的。 庞鑫点了头,又道:“那大姑娘——” 谢荣听见提起谢葳,不由揉了揉太阳穴。原本早就看中了刑部底下几个新进士子,正想这两日与他们说说话探探他们可有登门为婿的意思,若是有的话便从中挑个出来议婚,正好趁着过年把谢葳从清河接回来把这事订睛,哪料得这几个人竟然纷纷都已经订了亲,竟是让他落了个措手不及。 现在只能另找人选了。 这一找又不知要找到什么时候,而谢葳终归是他的女儿,他总不能大过年地把她扔到清河不管不顾。 “接回来吧。” 季振元最近却在忙着年初一太庙祭祖的事。虽说这是宗室家祭,是宗人府的事,可是祭文什么的总也少不了他们这些大学士们出面。 这日他造访了一下靖江王,要就祭祀一事问问他有关细节。 靖江王的父亲是当今皇帝的哥哥,身体不怎么好,才生下靖江王之后就英年早逝了。 靖江王的妹妹嫁给郑锺之前,他由皇帝指婚迎娶了冤死在东海的窦准的孙女、如今大理寺正卿窦谨的嫡长女为妻。虽然说起来窦谨与郑家有着间接的姻亲关系,可是因为窦氏嫁给靖江王乃是皇上指婚,窦家又是天子宠臣,所以与郑家倒是鲜少往来。 靖江王本人也十足一幅典型的宗室后嗣的样子,并不风流倜傥,年过三十的他大腹便便,而且一笑两眼就眯成一条缝,像极了弥勒佛。因为会说话,皇帝也时常召他进宫陪伴。而他平日就在王府里养养花种种草,在王府后园子里专门辟了个虾池养虾,每逢兴致来了便扮作渔翁在此处垂钓。 季振元到来的时候,靖江王就正在披风戴雪地钓虾,旁边的小木桶已经有了小半桶。 见到季振元到来,靖江王连忙放了钓竿起身,“我说今儿早上怎么树上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有贵客来了!季阁老光临寒舍,真是让蓬荜生辉!” 季振元捋须笑道:“王爷这王府若是寒舍,那老夫那宅子岂非成了草庐?” “哪里哪里!”靖江王咧嘴道:“阁老又不是不知道,本王什么事也干不成,唯有这斗鸡走狗上头最是有心得!——里边请!” 二人入了园中暖阁,靖江王上了茶,便就拿起对玉球在手里滚着。 季振元先说了番来意,问了问祭祀详情,而后便就转到了今年的祭祀人选上。“记得年初皇上宣诏废太孙入太庙祭拜,不知道今年皇上会不会有这意思?” 靖江王听闻,顿时把头甩得跟拨浪鼓一般,“这个本王可不知道。”一副对宫中之事诲莫如深的样子。 季振元笑道:“皇上爱孙心切。纵使太孙被废,也还是皇上的亲孙子,就是再宣也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 靖江王终究难掩好奇心,顺势前倾着身子:“只不过什么?” 季振元捋须笑道:“只不过废太孙若是四月里跟身为平民女子的谢琬结了亲,那日后这皇室血统恐怕就要乱起来了。” 宫廷里没有迎娶平民为正妻的例子,是啊,如果殷昱跟平民出身的谢琬成了亲,那生下的孩子将来究竟被不被宗室承认呢? 靖江王目瞪口呆。rs 247 圣旨 季振元像是没看见,低头捧茶轻啜起来。 殷昱要是跟谢琬婚事被毁,谢琅必然与之反目成仇。魏彬虽然不大可能会替谢琅出头与殷昱闹掰,但殷昱却会失信于百姓。如今百姓里不知多少人在盼望着这桩婚事成功,因为谢琬以平民身份嫁给皇室出身的殷昱,这让多少平头百姓从中看到了希望! 殷昱是做为皇位继承者被贬下来的,他如果与谢琬退了亲,那他的人生里无论如何都逃不过背信弃义这一笔污点,不管最后殷曜得不得胜,他想要再继承皇位都有了难度。这是其一。 其二,谢荣这次在推举傅恪为东征元帅的事上表现极好,这也使他知道,很多事情都是谢琬从后捣鬼。他当然不会为着谢荣去向谢琬寻仇,可是谢琬因为从小没有父母管教,很多行为都大胆到让人瞠目,做下的很多事情也是常人所不敢想,有她的怂恿,殷昱更会放开手脚来的。 如今没有背景她尚且如此难缠,假若成了殷昱名正言顺的夫人,她有了许多资源人脉可以利用,甚至将来还有可能面见太子和太子妃,很难说不会成为殷昱身边最大的助手。 从这点说,他也必须先行除去这个隐患。 靖江王呆望了他半日,转了几下玉球,说道:“不会吧?昱儿那小子不是已经被踢出宗室了么?除了还姓殷,他都不是宗室里的人了。” 季振元道:“只怕我们大家都觉得不是,皇上他老人家觉得还是啊。王爷是宗亲直系,又在宗人府担职,理应劝劝皇上才是。” 靖江王叹气,摊了摊手道:“季阁老说的在理,可是您又不是不知道本王只是白担个名声。本王就是说了,皇上也不见得听,只怕还要骂我几句咸吃萝卜淡操心。” “那可不一定。”季振元起身道:“皇上有些日子没见王爷了吧?老夫正要进宫议祭祀的事,王爷不如与老夫一道去向皇上问安?” 靖江王眯眼笑道:“本王改日再去。” 季振元负手笑了笑,捋须道:“其实王爷去不去都不重要,因为郑王已经把折子递到皇上案头了。” 靖江王瞳孔一缩,笑容凝在唇角。 半个时辰后,靖江王乘辇与季振元去了乾清宫。 谢荣要接谢葳进京的事谢琬很快就知道了,谢琬心里有准备,知道谢葳在清河呆不久,所以也就没有太多的表示。总而言之四叶胡同有什么动静,她这边都能及时知晓,此后谢葳再想动点手脚,也十分艰难了。 不过对于谢葳是否还有胆子出夭蛾子她感到十分怀疑,人都有脸面,谢葳虽然心机深些,到底不是谢棋那样的货色,经过这次的教训,她要是再跟谢棋搅和到一起也真是无药可救了。谢琬考虑的不是谢葳会出什么状况,而是这次谢荣回清河祭祖会如何处置谢棋。 他是会将她困在清河,还是会依然把她带回京师,看起来没什么区别,可是联系起谢荣的城府,这里头难保没有深意。 枫树胡同在正常而喜庆的气氛里渐渐走向除夕,码头到了年底,这几日事务不忙了,于是殷昱在府里呆着的时间也多起来。他如今是有婚约在身的人了,也应该按照民间风俗往谢府送去辞年礼,然后也要准备年初二过府送开年礼的事。 做起这些事来他竟然很高兴,因为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了,他是为这门亲事在尽责,而不久之后,谢琬也将成为这府里真正的女主人,他每日里回来,终于可以不必面对粗壮的武魁以及一脸褶子的庞白和公孙柳。 护国公奉旨继续担任漕任总督,紧接着又等于是奉了皇帝的口谕协助查案之后,这些日子他便有了正当的理由进出大理寺,而且也可以跟直接受理此案的大理寺人进行商讨。 皇帝知道是他在经办这案子,并没有说什么,显然把他当成了一般性的官吏看待。但是这日大清早,宫里却忽然来人到了殷府宣旨,让他大年初一早上准时去太庙行祭祖仪式。 这种事情本年度已经发生过一次,本来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是皇上表示仍然承认他是他殷家的子孙罢了。但是殷昱接旨之后却沉吟了许久,然后他写了道折子,交给庞白道:“你送到护国公府,交给护国公,让他代为送给皇上。” 庞白看了眼折子内容,惊道:“主上要抗旨不去?” 殷昱起身道:“皇上这旨意下得自相矛盾。我不敢遵。” 既然当初下旨将他逐出宗室,如今又下旨让他入太庙祭祖,不是自相矛盾么?眼看着还有几个月他就要成亲,这回他要是去了,名不正言不顺,而且等于认同自己是宗室的人,宗室的人可有宗人府的规矩管着,到时他还怎么跟谢琬成亲? 再说了,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废,又不明不白地回去,算怎么回事? 他才不上这个当。 庞白跟随他日久,自然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他低头想了下,说道:“主上考虑的很是,就算要回宗室,也要堂堂正正地回去。既然被宗室除名,那再回去祭祖就很没道理。这里头保不准有什么猫腻。不过,这样直接地阐述只怕于事无补,结果还会让宗人府的人抓住把柄,怪责主上忘了祖宗。” 殷昱道:“说下去。” 庞白道:“咱们不如想个办法——” “主上,世子爷来了。” 庞白才开了个头,话头就被武魁打断。 殷昱闻言走向门外,只见霍世聪正被公孙柳迎着往院里匆匆走来。 “舅舅。” 殷昱礼貌地颌了首,引了他进正厅。 霍世聪开门见山说道:“你拿到圣旨了?” 殷昱点头:“正要请外公替我上道折子给皇上,辞了这旨意。” 霍世聪看了下那折子,皱眉道:“这次你恐怕是推不了了。 “前两日郑王上了折子,说你与平民女子结亲,来日必然混淆皇室血统,请奏皇上下旨让你把这婚事给退了。宗室里包括靖江王在内的几位亲王郡王都附议,都拿年初皇上召你回太庙祭祖那事大做文章。说皇上既然认你是殷家的人,那就得按殷家的规矩办事,这次让你进宫祭祖,最主要的事就是逼你退婚。” 殷昱闻言,双眸骤然冷下,果然他猜得不错!他们就是打的这主意! 他不动声色看向霍世聪:“那外祖父和外祖母是什么态度?” 霍世聪道:“你外祖父方才也被皇上召见宫明里暗里地问过了,不瞒你说,父亲并没有反对,但是他的意思是让你不要退婚,把这谢家女子当妾纳回来。如此一来就算有失你信誉,终究也有理可依,损不了几分。你自己可要拿好主意。” “纳妾?”殷昱扬声反问,忽然笑起来。 他怎么可能把谢琬当成妾!他们不是在侮辱她,而是羞辱他! 霍世聪看到他这样的反应,也不由暗叹了声。 他此来确实并不是全为了殷昱,护国公夫妇反对殷昱娶谢琬他是知道的,可是那是在没有付诸事实的情况下,如今为了阻止这门婚事,护国公竟然不惜附议郑王的意见,这不是摆明了要跟殷昱对着干吗? 殷昱是他们父子俩共同教养出来的,而真正说起来,他跟殷昱在一起的时间比起护国公来还要多,殷昱的性子他太了解了,没把握的事情他不做,凡是决定下来的事他决不会轻易改变。像这桩婚事,他一眼就能从他的眼里看出来他的热忱,他又怎么会听凭宗室里几个人摆布? 杨氏当初也知道那镯子的重要,所以在看到谢琬戴着它时才不动声色掩饰了下去。 护国公这一掺和进去,到头来,还不是跟殷昱的关系也弄生分了,回头再让人有机可乘? 可是护国公掌军多年,向来说一不二,他尝试着劝说过两回,都被他一语否决,他也只好作罢。但他明知道这样不妥,却不能不作为,所以眼下才会急匆匆赶过来送信给殷昱。 拆散这门婚事对霍家来说其实并不会带来多大好处,因为就算是殷昱找到了背景实力都很强的闺秀为妻子,他妻族的人脉最终也还是只能被他掌握,又不会转移到霍家手里来。而且那样的话,殷昱也许会更加难以掌控,倒不如订下这个没什么背景的谢琬来得实惠。 殷昱是他们霍家的旗帜不错,他也希望能够把殷昱利用起来紧紧地跟霍家绑在一起不错,但是除了像护国公这样直接地表达他的占有欲,他更愿意采用迂回的方式,用文官们的那一套把殷昱在亲情的基础上再用利益互惠的方式绑过来。 既然有着如上理由,他又还有什么理由去得罪殷昱? 护国公那套在如今行不通了,从来打江山的不一定守得好江山,守江山靠的还是脑子,而不是武力。 他默了默,说道:“我方才也是找了个借口才出府过来知会你的,总之你这折子就是上到御前,皇上也还是有办法让你进宫,你与其往上递折子请辞祭祀,还不如想办法怎么跟皇上周旋要紧。这门亲是你外祖父出面订下来的,他倒是不会来逼着你退,主要还是宫里。”rs 248 宗室 殷昱点点头,“我知道了。” 霍世聪喝了茶,便就走了。 这边厢殷昱默坐了半晌,依旧去往书房整理起该送去谢府的礼单来。 谢琬虽然知道与殷昱的婚事会遇到些阻挠,对这件事却一无所知。除夕日早上殷昱送来辞年礼,是谢琅和洪连珠共同接待的。除了给谢家的礼,殷昱也给齐家准备了一份,正好过去,齐如铮正好领人过来送东西,便就一道走了。 事实上就算宫里和护国公府不同意这桩婚事,碍于身份,他们也不会直接往谢琬这边着手,一个是天家,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公府,平白得个仗势欺人的名声,是担心日子过得太平静,怕不会因此引起民怨么? 所以枫树胡同这边仍是一派平安喜乐,谢琬也完全不知道殷昱即将要进宫。 从枫树胡同出来殷昱便直接去了护国公府,护国公夫人早就让人来请他回府过年。府里一帮表兄弟早就在门口迎他,见面寒暄了会儿,霍英便把他悄悄拉到一壁,说道:“郑王上折子想让你毁婚的事你知道了么?” 所有表兄弟里小世子霍英与他年纪最相近,他们在一起时间也最长。 殷昱点头道:“舅舅昨日已经来告诉我了。” 霍英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殷昱沉吟道:“进宫再说吧。” 霍英点头,与他进了正厅。 护国公府的热闹自不必说,殷昱是头一次在霍家过除夕,霍老夫人赏了他比霍英更多的压岁钱,没成亲的人都有份拿赏钱,他笑着道谢收了。霍老夫人怕他闷,又唤了府里所有的少爷们陪他在下棋谈天,另让了身边得力的管事娘子伺候他们茶水。 殷昱由霍英陪着守岁守到子时,回房眯了会儿,到了丑时末,庞白便进来唤起。 圣旨上说的祭祀时间是寅时正,此时赶过去,正好来得及。 他不惯丫鬟侍候,便由霍英霍亲自侍候他穿戴整齐,驾马赶往太庙。 太庙里已然灯火通明,他举着圣旨一路进了前殿,只见广场四处都已经站满了羽林军和执拂的宫人。礼部与宗人府的礼官聚在大殿下。各宗室的人应该已经到了,大殿里人影绰绰,宫人们进进出出,个个脸上都有着肃穆的神情。 司礼官忽然就看见了广场中央高倨于汗血马上的殷昱,因着只有火把传来的光亮,司礼官眯眼看了好一会儿才蓦地睁大眼睛,大声道:“大公子来了!” 殿门口的人全都把目光投注过来,那空地上伟岸英挺的男子,可不就是殷昱? 众人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原先在宫里见到他时,他亦是拥有着不凡气势,那时候总是让人不由自主地弯腰下拜,可如今他已经不是太孙了,是殷家的“大公子”,他们怎么跪还是不跪?打招呼还是不打招呼? 他们处于无措,殷昱却很镇静。 平日里亲切随和的表情不见了,换而之,是两眼里彻骨的寒冷。 他心里不是没有恨,他生于皇族,败于皇族,殷昊死后,没有人给他时间查证澄清,甚至也没有人听他分辩申诉,他就已然被处置。殷昊与他的恩怨已不去说它,他就是变成白痴,也知道这是个阴谋。 殷昊在挑衅他的时候为什么突然间望着某处不动?为什么他受伤后过了三日才死? 他没有机会查证,就被丢到了宫外一所宅子软禁。 美其名曰是让他反省,实际上前后几拨人相互盯守。 那种情况下,他不逃,只有死。 他身负冤情被迫流离,就是暗中举兵反朝,也不算有愧天地。只是强大的自制力让他保持了冷静,他接受的是正统的君主的教育,从小到大他都只有一个信念,什么才是对社稷百姓有利的。他曾经说过要做个旷世明君,为着私仇而反朝,那么他便成了社稷的罪人。 眼下,他有什么理由不镇静,不从容?即使被废,他亦无愧天地,是殷家负了他,不是他负了殷家。 他骑在马上,凝视着殿门。皇帝不来,他便不下马。 靖江王在门内看了片刻,与司礼官道:“还不快快去通知皇上和太子殿下?” 司礼官们终于回神,纷纷往殿外跑去。 大殿里人数庞大的宗亲与单兵匹马傲倨于空地上的殷昱,这情景像极了对峙。 此刻的殷昱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宗室子弟,更不像个庶民,而像个乘龙而来的战神。 殿里明明有包括郑王在内的许多个他的长辈,却没有一个人敢出面去请他下马进殿,他们在这样雄霸着整个广场的他面前,竟然有些自惭形秽。偌大个广场像是并不足以容纳他的气势,那些笔直站立着的羽林军们,恍惚间成了他麾下的士卒。 在天上变幻的风云作背景下,他纵马而立的形像立时像是刻画在天幕里了。 什么叫君临天下的王者风范,他们隐约已知道。 司礼官们在半路上迎到了皇帝和太子,听说殷昱到来,大妆的太子妃似有些弱不胜衣,身子在凤冠下微微晃了晃,太子伸手将她的手攒住,一道往大殿去。 太监们高唱皇帝等人驾到,紧接着华盖几顶从阶下缓缓升上,伴随着钟鸣角号,微佝着身子的皇帝缓步上了庑廊。 殷昱下了马,走上阶前,与众人一道跪地山呼。 皇帝看了眼殷昱,说道:“进殿。” 太子妃随在皇帝与太子身后噙泪往殷昱看来,殷昱扬了扬唇,无言地冲她大拜了三拜。 太子妃含泪笑了,低头擦了泪,抬头又是一脸端凝。 祭拜之初自是由宗正宣读祭文,而后皇帝宣读祭文,太子宣读祭文,之后钟鸣鼎响,按长幼分次叩拜。 太子这辈的跪过之后,到了殷昱。 殷昱在众目睽睽下撩袍拜倒,说道:“草民殷昱,奉旨叩拜殷氏祖先。祈求祖上佑我大胤江山永固,社稷永昌!” 听得“草民”二字,议论声起来了。 大家都在屏声静气听他如何自称,按理说他如今这样还能得到皇帝宣诏祭祀,很该就坡下驴在列祖列宗面前承认自己是宗室子孙才是。如今天下是他祖父当家,皇帝要是不说,旁人还能说什么?当然郑王也许会有几句牢骚,但是旁边这些人白吃干饭的么?自然会察言观色顺着皇帝意思说话。 可是他非但没这么做,反倒还自称草民,这是什么意思?成心让皇帝下不来台么? 皇帝眉头果然皱起来。 郑王一脸得意。 司礼官接着说下一个。 而殷昱起了身,走到皇帝跟前,拜倒道:“殷昱奉旨祭拜完毕,还请皇上恩准出宫。” 皇帝脸上沉得能拧出水来,说道:“朕还有话问你,祭祀完了随朕回宫。” 也知道没这么容易,殷昱称是,站到了一边。 门下磨得新亮的铜锣上,映出他的面容,自信而无惧。太子盯着铜锣看了会儿,缓缓把脸转回来。 等到全部程序进行完毕已经将近辰时。 到了乾清宫,太子夫妇与郑王等几位宗室近亲都在殿外等候。崔福送殷昱进内。 皇帝唤了殷昱上前,且不说话,先接过张珍奉来的参茶喝了口,然后才看向殷昱道:“朕听说朝中几位老臣府里都有待嫁的闺秀,你也老大不小了,虽说犯有大过错,可终究是我殷家的子孙,朕给你指门婚,让护国公府替你作主行聘纳之事。” 殷昱沉着地道:“回皇上,草民已经订了亲,四月里就要正式迎娶了。” 皇帝道:“是吗?你订了亲,为何朕这做祖父的却不知道?” 殷昱回道:“草民自被逐出家门,生死由天,从此再不敢提及宗室皇族,以免有逾越之嫌。草民并不知道庶民订亲还要上报宫里。草民幼年熟读大胤律法,也并不知道有这条律令,如有律令,还请皇上恕草民不知者不罪。” 皇帝幽幽地盖上碗盖,说道:“我几时说过宗室皇亲?我说的是我殷家,你被逐出宗室,却还是我殷家的子孙。你不经尊长私自纳娶,便是娶了回来,也不能被我殷家承认。”到了此时,为了明确身份,皇帝已经把自称改成了“我”。 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就连张珍也不由往殷昱脸上看了两眼。 殷昱顿了半刻,说道:“既然皇上这么说,那就恕孙儿无礼了。我到今日止,方知道我还是被殷家承认的子孙,那么请问祖父,孙儿是否可以常常回家探望母亲和妹妹?是否仍然可以住回原来的居室?是否享受家族的福利?” 皇帝凝眉道:“你是庶民,自不能进宫!” 殷昱哂然一笑,说道:“既然有家不能回,有母也不能侍奉,那么怎么证明孙儿还是殷家的子孙?” 皇帝咬着牙,盯着他,目光渐利。 “殷昱,你是要跟朕为对么?” 殷昱从容撩袍,跪下来,“皇上明鉴。 “殷昱如果要跟皇上为对,便不会进中军营任个小把总,也不会公然出现在天下人面前,更不会安分守己地做我的庶民。我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拥护皇上做下的一切决,我心上可鉴日月下可对黎民,所以无畏无惧。 “从我被逐出宗室的那一刻起,我的婚姻便由我作主,这是我大胤律法赐与我这庶民的权利。皇上君临天下一言九鼎,自然不会为着草民区区一些私事罔顾先祖定下的律法。”rs 249 可惜 皇帝气极反笑,扶膝望着长窗,忽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急步走下丹樨瞪着他:“少拿律法那套来吓唬朕!皇室血统岂可乱?朕就算拿不了你,一样可以让人去把那姓谢的女子杀了!” 殷昱平静地道:“皇室血统岂是生来就高贵?我朝太祖皇后亦是平民出身,一样稳座殿堂母仪天下。皇上要个弱女子的性命自然易如反掌,只不过殷昱只要有一口气在,就定要护得妻子周全。还请皇上成全。” 皇帝瞪着他,气得转身抓起桌上的砚台往他砸过去。 殷昱不闪不避,砚台落在他左肩又跌地摔得砰当一响。 “你对那谢氏就如此难以自拔?你该知道,眼下是你最好的求请回归宗室的机会!”皇帝垂头瞪着他,咬着牙压低声说道。“郑王参你是什么用心朕心知肚明,可是只要你能够就此放低身段,朕同样可以让你就此回归宗室!” 殷昱默了默,说道:“纵使我能回宗室,我也要娶她。大胤没有我殷昱照样会繁荣昌盛下去。今日我就是死在乾清宫,我也要保住我身为男人的尊严。如果连自己选择的婚事都保不住,那我就是回了宗室,也会拖累宗室名声。” 皇帝身子一震,直起腰来。 “你是在告诉朕,你已经打算好了放弃太孙之位?” 殷昱笑了下,坦然道:“草民不过是个庶民,岂有觑觎皇位之理。” 皇帝盯着他,像是要盯进他的心底里。 “你真的甘心做个庶民?”他问。 殷昱道:“当然不甘,草民深受皇上教诲那么多年,知道男儿当克己向上报效国家。孙儿犯事被逐并不敢心存怨忿,只希望皇上能像对待天下任何一个庶民一样对待殷昱,让殷昱能够在营里有所建树,而后论功升迁,得个官籍,从而也算是不辜负皇上这些年的栽培。” “这有何难?”皇帝哼笑道,“你本就是朕最得意的孙儿,你若是做不出点成绩反倒让朕没脸。” “谢主隆恩!”殷昱叩拜后抬头,目光炯炯道:“既然皇上承认了殷昱不过是个与宗室皇位无干的庶民,那殷昱的婚事也就影响不到宗室了!” 皇帝盯着他,咬了咬牙,没说话。 一番话里绕来绕去,竟被他绕了进去,眼下他怎好再反口否认他?一个已成庶民的宗室之后,只要他没有夺位的打算,他娶什么样的女子,他确实管不着。好在他的目的并不在此,他要阻止他,早就阻止了,又何必等到眼下? 不过,就这样放了他,他日后又如何以驭下? “你说的有理,不过,总归今日朕让你拜过宗庙,你就算驳赢了朕,天下人也还是会把你当成宗室之后,你的婚事兴许日后也会让其余宗亲效仿。你若执意要娶,朕不能强行阻止,但你头上还冠着殷为姓氏,这件事,你总归给朕一个交代。”他盯着他,说道。 殷昱顿了下,说道:“皇上如果一定要草民给交代,那草民只能请奏皇上恩赐草民的未婚妻一个合适的身份了。只要草民娶的女子身份拔高到了与草民差不多的地步,这问题岂非就解决了么?” “你!” 皇帝噎住,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殷昱唇角微挑,说道:“皇上若是不愿意,草民也不能强求。如无他事,就此告退。” 皇帝瞪着他看了会儿,无语地撇过头来。 门外太子等人已然走尽,只剩崔福在门口等着觐见皇帝。 看见殷昱崔福目光闪了闪,然后垂眸低头。 殷昱走过他身边,一只手迅速地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廊下宫人都目不斜视,并没人看到这一瞬间。 殷昱走后皇帝还独自在殿里坐了一阵,张珍等了会儿,躬腰上前道:“殿下还是那么从容自信。” 皇帝目内浮出丝赞赏,紧接着又有丝微凛,他袖起手来,幽长地道:“可惜了。” 开年早朝时,皇帝便把郑王的折子打了回去,理由是殷昱身为庶民,婚姻并不受宗室管制。其余并没有多话。郑王等人虽感到意外,却也无可奈何,但是对于当日大殿里祖孙俩的对话众人私下里却好奇得很。 季振元传谢荣等人来说起此事时,也都是凝眉无语。 这件事如果成了,本来于他们大有益处。便是没成,也可从皇上的回话里琢磨出点意思来,可如今皇上就是这么简短的一句话,既让人抓不到话柄,看上去又顺理成章,倒是让他们很不好往下行事了。 可恨的是他们在殿里究竟说些什么,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如此更让人无从探究起。 顾若明道:“以恩师看来,皇上是不是真的对殷昱还存着袒护之心?” 季振元凝眉负手,倒是说不出什么来。 君心难测,有时候你觉得他是有心袒护殷昱,这一年来明知道殷昱在京,他偏又不闻不问,虽说有可能暗地里让人去接触,可是他们也同样有人在监视着这一切,并没有发现宫中有人与殷昱来往。不但皇上,就连太子太子妃也未曾有这方面的动向。 可若说没再把殷昱放在心上,皇上又屡次宣召殷昱参加家祭,——当然这次乃是经了他们做推手,可是皇帝若真没这个意思,又怎么会把郑王的请奏放在心上?这说明,皇帝还是在乎着殷昱的,而且也真的有可能想把他召回宗室。 可是殷昱又还是没有被逼着退亲,皇上如果要让他回宗室的话,那肯定会阻止他娶谢琬,这又是为什么呢? 不弄清楚殷昱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去到哪儿,有些事他们也不好往下做。 他问谢荣:“你有什么看法?” 谢荣道:“这件事其实有弊也有利,只要皇上承认殷昱身份还是庶民,与宗室无关,咱们就仍然有机会将他置于死地。庶民总归没有宗亲那么多特权,比如说,如果殷昱是以庶民的身份杀了堂兄,那么他便是不死也要蹲大牢。” 季振元闻言点头,“可是,这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他身后有护国公府,还有魏彬他们,小小的庶民纵使犯案,也闹不到御前去。只要没弄到御前,下面人终究有我们覆盖不到的地方,难免让他们钻空子。” 谢荣沉吟了会儿,也不由噤了声。 机会总是有的,只要耐心等待。 谢琬在得知殷昱进宫这件事时已经到了初六早上,是她从齐嵩口里听来去让人请来了庞白,才知道了事情始末。 她完全不知道当她热热闹闹地看戏串门时,殷昱已经替他们的未来挡了一劫。 “这么说,他是以太孙之位跟皇上做了交换,才保住了这桩婚事?”听起来就是这样。皇帝在问过他有无野心之后,他说没有,皇帝便不再纠缠了,岂不就是不声不响地做了桩交易么?她并不觉得殷昱可以因为她而不假思索地作出选择,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太轻率了。 “也不全是。”庞白有些不大好启齿,回头看了眼屋内,他闭上了嘴巴。 谢琬示意玉雪他们都退下,然后望着庞白。 庞白道:“有些话我们做属下的,并不好明说,而且是这种关乎于宫闱的。我们主上也没有明言告诉我们他的想法,但是事情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要不然,太子妃殿下也不会劝主上暂且不要在码头上当差了。” 谢琬陡然听见这话,不由得抬起头来。 太子妃当然不会害自己的儿子,那她让他离开码头是什么意思?殷昱去码头就是为着方便查漕运的案子,如今他已经发现追杀他的那批人也在这案子里露面,且不说他回不回宗室,起码他查到这案子就是大功一件,兵部就是升他的职也升得顺理成章。 而且这案子如果真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与此案有关的那批凶手肯定也会露出不少马脚,找到这些人也就可以顺藤摸瓜把他们身后的人揪出来,他的冤情也就有可能大白于天下,此事这等重要,怎么可以不往下查? “太子妃殿下还有没有别的话?”她起身道。 庞白摇头,“主上在进乾清宫之前,东宫大太监崔福暗中递了个纸条给主上,上面说的就是这句话,让主上话到口边留三分,不要跟皇上透露他在想方设法洗清冤屈的事情。后来崔福又递了张纸条给主上,上面写着什么我等就不得而知了。” 太子妃素日要传话给殷昱,都是通过护国公府进行,皇帝管天管地,总不可能管着人家嫁出来的女儿跟娘家亲近。如果太子妃有确切的消息来源,这番话有因由的话,她自然早就通过护国公府来转告殷昱了。 她事先没这样做,那么多半是身为母亲的直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尽量帮帮儿子。长年深居在宫中的女人果然嗅觉灵敏,没想到歪打正着,殷昱明确地表示自己安于做个庶民后,皇帝觉得无可阻拦,也就答应了他。 毕竟理亏的是皇帝,贬也是他宠也是他,逐他是他,要让他回去也是他,从这点上,他底气就占了下风。rs 250 催妆 不过对于郑王他们的居心,皇帝不可能不知道,他就是顺水推舟借这个事想来探探他的真心罢了。作为一国之君,他如果真心要把殷昱推上皇位,娶什么女子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他如果不想让他回去,那么殷昱娶谁他更不需要过问。 所以他又怎么会真的听信郑王那套什么混淆血统的鬼话呢? 而殷昱对皇位的得失应该并没有看得十分重,他的目标应是旨在做个维护江山稳固的豪迈男儿。所以他把心力都集中在查清楚这案子上,而不是把如何恢复宗室身份放在首位。以他的能力,谢琬相信他会是个好皇帝,不过,那样的他终究离她有些远了。 庞白看她在出神,以为她为着婚事忧心,遂劝慰道:“姑娘放心,皇上这一发了话,自然不敢再有人挑什么事了。就是有人暗中生事,主上也自会有法子打发。如今离成亲之期不过百日,姑娘该放宽心才是。” 对殷昱,谢琬自然放心。 她笑着点头:“好好照顾公子。” 正月里罗矩和吴兴两对成了亲,春天很快就来了。 在干旱与春雨交替往来里过了两个月,四叶胡同传来黄氏母女与任如画结伴去大相国寺上香的消息。谢葳年后就已经回京来了,回来后居然对采薇的存在毫无反应,每日里绣书看书,帮着黄氏料理中馈,俨然又变回了原先温柔大方的谢大姑娘。 谢荣依然没亲近采薇,仿佛府里不过是多住了个客人,据说采薇有时候会默默地等候他晚归,但是谢荣并不支持她如此。谢荣对采薇和蔼而客气,犹如谦谦君子。采薇对此也不埋怨不忧伤,仿佛这本来就是她该有的生活。 四叶胡同的点滴时不时地落入谢琬耳里,但是这些事就像柳絮一样不具有任何重用的意义。谢荣因为去年宿ji之事被皇上罚了半年俸禄,也算是官场生涯有了污点,所以在东征一事上赢了一把之后,为了把这污点洗刷干净,遂把精力放在了刑部公事上,开年后到如今倒是鲜少有动作。 季振元年底借着太庙祭祀一事顺手玩了把阴的,虽然并没有取得他期望的结果,却也于他没什么损害,他依旧一面做着他的首辅阁臣,一面想方设法寻找契机向皇上请奏立殷曜为太孙。 到了眼下,东宫里的情况也就该着着笔墨了。 东宫有一正三侧四妃,太子妃生下皇长孙殷昱,皇次孙女殷止君,三皇孙女殷曼君,曼君前年夭折。郑侧妃则生了皇次孙殷曜,武侧妃生下三皇孙殷昌。另有位徐侧妃,尚且无出。 武侧妃是战死沙场的将官之女,皇上体恤她将她赐给太子。殷昌生性木讷,从未被当成皇储人选,所以几乎无人提起。朝堂上也一直把殷曜作为殷昱的接班人。但是因为如今殷曜愈来愈多地被推到乾清宫露面,殷昌也时常被人捎带提起。 不过皇帝也依然没对立太孙的事情表达明确态度,毕竟太子还未继任,立太孙的事也并不必太着急。 成亲的事情在井然有序地做着准备。 婚期在四月廿五,三月里谢琬与谢琅夫妇一道上南源去参加齐如绣的婚礼,回清河住了几日,扫了墓,看了看几间绸缎铺子。宁老爷子当初送的那对鹿已经产下了一只小鹿,十分可爱,谢琬挺想将它带回京师,可惜无法成行。宁老爷子听说后拍胸膊说包在他身上。 齐如绣出嫁后谢琬与兄嫂又在南派齐家小住了几日,而后到得四月上旬,齐如绣与夫婿便也随着大伙一道回京参加谢琬的婚礼。 没事发生的时候,日子唆的一声就匆匆过去了。 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谢琬心里对娘家的不舍也愈加有些深重,她热情不外露,常常看上去还有些过于淡然,可是在坚硬的外壳下,其实也包着一副易感的心肠。 洪连珠看出她的不自在,遂让余氏与齐如绣日日陪着她说话散心,左右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些也并不需要她操心。直等着日子一到,她欢欢喜喜地上花轿便是。而终于随着上门添妆的人陆续到来,这层惆怅也渐渐消散了开去。 四月廿四日下晌,殷府来了以霍英为首的一批公子爷催妆。 殷昱备的凤冠霞岥皆是城里一等的绣庄所制,早有绣娘前来量去尺寸,另有妆奁胭脂等等,同来的先客奉上两桌席面,还有二十四色糕果。催妆队伍里除了霍英四兄弟,还有骆骞等八名暗卫,十二个人个个儿着同样的枣红色衣袍黑色锦靴,英武帅气,一路驾马过来引得整个城南都热闹起来了。 谢琬给殷昱备的喜服却是亲手制的。 相对于殷家的聘礼,从表面上看,嫁妆并没有什么过于瞩目的地方,不过是按规矩翻了一番,然而加了几间田庄铺面而已。不过像魏夫人和靳夫人她们这些知底细的人却知道,新娘子床头那个尺来长不起眼的小匣子才是兄嫂待她的真正心意。 陪嫁的人员共有三十六个,罗矩夫妇,吴兴夫妇并吴妈妈,邢珠两个,钱壮一个,虞三虎和周南两个,还有洪连珠为她专挑的一些丫鬟婆子。原先跟着她的那批人除了程渊和申田,倒是都跟着过去了。邢珠顾杏明日跟着谢琬上轿,虞三虎二人随侍,其余人却随今日的的嫁妆先过去安置。 这也是殷昱的意思,是担心明日才过去怕到时候弄不清楚场地,侍候不好谢琬。 大家都对姑爷的体帖报以善意的微笑,谢琬脸上发热,心里却也觉得十分踏实。 殷昱那边有霍英这样的小世子催妆,谢家这边却也有魏暹这样的阁老府少爷为首与对方拉扯架讨赏银。宁大乙与齐如铮管着二门不让进,霍英便一锭锭元宝往里头抛,全是二两一锭的雪花银。谢琅虽是今日最大牌的人,坐镇着正院却是来回踱步直搓着两手。 枫树胡同从上晌开始便喜气腾腾,洪连珠让宁大乙派来的大厨备了二十四桌席面招待,然后又熬了甘草茶给大伙解渴。二门下讨价还价了大半个时辰,霍家兄弟与八名暗卫终于求得门开,一时鞭炮锣鼓齐鸣,整个谢宅都沉浸在一片欢腾声里。 殷昱成亲不是小事,何况如今又在皇帝面前过了明路,护国公府就是再有什么小九九,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这事办好。所以提前三日霍世聪夫妇就住到了殷府,这次婚礼的当家人就是他们,而护国公夫妇也在催妆这日一早赶了过来,带着太子妃的赏赐。 到霍英他们叩开了谢家二门之时,张珍忽然也率着两名太监带着皇帝的赏赐来了。皇帝的意思是,虽然殷昱不是宗室子弟不能同等待之,但是他高兴的时候赏他点什么也没人干涉得了。两柄玉如意,一对紫金球,还有金银各三千两。 礼物不轻,但是跟宗室子弟比起来,没有对新娘子的赏赐。 殷昱顿了有好久才默然接旨。而杨氏则与霍世聪对视了眼。 没有赏赐谢琬,也可以视为并没有接受她是殷昱的妻子,来日殷昱不回宗室则罢,若是要回,谢琬还有艰难的一段路要拼。皇帝在用他的行动表明,即使我不让你退婚,但这个麻烦依然存在,你殷昱如果图的是恢复身份,首先你自己得把这个麻烦解决。 殷昱接旨之后让庞白赏了张珍,然后面上又是一脸微笑。 没有什么人能够在这个时候影响他的心情,纵使是皇帝,也不能。 这一夜对两边府里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洪连珠像是忽然变成了停不下来的驼骡,里外不停地进出,一方面担心着明日有哪里不周到,一面又担心谢琬这里会不会缺人陪伴,一面高兴着,一面又有着不舍,总之说不清楚什么心情,令得她根本就不想停下,也不能停下。 谢琬身边总不缺人,有齐如绣靳亭她们陪伴,晚饭后余氏独坐在屋里教与她些闺房之事,她听得满脸通红,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分。余氏想着殷昱倒也不是那种苛责之人,于是也并不勉强,遂又与她说了些夫妻相处之道。 前世虽然做着女师,对闺房之事却是完全没有涉及。谢琬不免有些心慌,不过是她擅于隐藏,也就看不出来罢了。 这一夜由未婚的靳亭陪着守了半夜,到了鸡鸣,靳夫人赵夫人作为全福夫人已经来叩门了。 邢珠顾杏赶忙倒水侍候洗漱。亲迎队伍要到晌午才会过来,早上这段时间不过是行些祭祀拜别之仪。前不久回清河的时候已经把谢腾夫妇的灵位移到府里佛堂来了,简单梳洗完后由谢琅领着去了佛堂跪拜,而后又回房正式上妆。 妆罢殷府就由霍世栋领着人过来送鱼雁,洪连珠仍然备了上席招待,霍世栋这批人会一直等到晌午亲迎队伍来时一起走,靳永以谢琬表叔身份与齐嵩赵贞一道出面作陪。 晌午饭后后,殷府的先客就到来了,而谢琅紧接着便交代罗升紧闭大门,等待新郎到来敲门。rs 251 花轿 背着霍世栋他把魏暹和宁大乙拉到旁侧,搓着两手道:“别那么快让人进来,我就这一个妹子,不能让他太容易到手了。办好了差事回头我请你们上福兴楼吃烤鸭!” 谁也不在乎这顿烤鸭,可妙的是谢琅的想法跟魏宁二人不谋二合,烤鸭也就成了现成的火种,把他们心头这把火给点着起来了!两人摩拳擦掌商议了片刻,然后把虞三虎等人俱都招来,交待着如何如何把门,如何如何不能手软。 虞三虎也是要跟着谢琬去殷府的,想起原先被殷昱假称霍珧时耍得团团转,这会儿有这正当机会可以“报复”一把,哪里能不听从?周南却因为在清河田庄里被殷昱救过一回,早对他服得五体投地,听着他们计划嘿嘿干笑,不肯下狠手却也不打算放过他。 人一辈子能娶几回亲,如今能有这样的好事,闹闹殷昱有何不可? 午时才过了一半,就听大门外琐呐声齐响,亲迎队伍来了! 这次随同迎亲的比起昨日催妆的来还要壮大几分,除了霍家兄弟,不光十二名暗卫全数到齐,就连武魁所率的那三十名曾经叱咤过西北也笑傲过东海的精兵也一色地笑盈盈地上路了。再加上两队丫鬟作为喜娘,当真是轰动了整条枫树胡同。 因为谢府大门紧闭,亲迎队伍的尾巴都过了齐家门口,这大热天的,何氏连忙让人熬了甘草茶抬出来一个个盛上送过去。但是拱手作揖让她帮着求情开门,她却是连连摆手笑着进了门。 霍英兄弟帮着殷昱拍门,而魏暹与宁大乙则扯着嗓着在里头要封红,霍家兄弟虽然个个都是行武出身,一道大门并不在话下,但这种时候却不可能当真撞门。于是只得一面在外伏低作小的陪笑讨好,一面又往里塞银子。 如此闹腾了小半个时辰,魏暹从门缝里瞅得殷昱在太阳底下虽然笑得跟只得手的老狐狸似的,但是身上喜服却浸出了汗渍,于是跟宁大乙道:“要不放他进来算了吧,回头真弄得一身臭汗,小三儿脸上可不好看。” 宁大乙回头看了眼篓子里的银子,说道:“那就放吧!反正还有中门呢!” 魏暹贼贼一笑,开门放人。 殷昱于暴雨般的鞭炮声里进得门来,指着冲着他二人摇了摇头,然后笑着大步跨向垂花门。 这里又是虞三虎和周南在此卡着,霍英又是赔了几车的笑脸好话,以及大半篓的小元宝,才又进得门去。 到了二门内情景可就不一样了,此处欢声笑语人来人往,张灯结彩,正院门口聚着齐如铮与靳家兄弟等恭迎新郎倌儿的人,霍英一路发赏手都软了,转交给弟弟霍苁继续行事。 殷昱到了正堂,谢琅和洪连珠已经在座,两人眼眶都有些微红,却又一脸止不住地笑意,更有作为长辈被请到场的齐嵩夫妇在此。傧相将殷昱请到左侧,等待大妆的谢琬出来。然后男方这边的全福夫人是护国公府的三夫人秦氏,按理要去到女方闺房作最后一次催妆。 谢琬尚未上妆。 按习俗女方要尽量地拖延时间,所以聚在屋里的齐如绣和靳亭都劝着这边的全福夫人慢些动作,这里靳夫人见着秦氏与喜娘们过来了,便就笑道:“那边的喜娘都过来了,还是先梳头吧。” 靳亭与齐如绣闻言都拦在门口讨封红,秦氏大声道:“都有都有!封红都拿上来!我们只要新娘子!” 靳亭两个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里喜娘进了门,一面在屏风外唱着催妆乐,一面等着靳夫人赵夫人在屋内给谢琬上妆。妆罢后秦氏进来往她头上插了金簪,看见铜镜里新娘的真容,眼里顿时闪过丝惊艳。 靳夫人这里给谢琬覆了喜帕,交给她一对苹果,便就由喜娘们左右搀扶着出了门。 喜帕盖上了头,基本上行动就由人指挥了。到了正堂,傧相唱了赞歌,然后让新人给亲长奉茶,一条结着大绣球的红绸一头就到了她手里。 之后踏着红毯一路出门上花轿,整个耳朵里都被各种声音塞得满满的。 下了花轿,过火盆,上台阶,然后拜天地,一切都如行云流水,等随着红绸到了洞房,声音才算渐渐消退。 等到喜娘们又唱了赞,殷昱才把红绸从她手里抽出来搭在床头,然后从喜娘手里拿了称杆,把覆在谢琬头上的喜帕给挑了。 谢琬没想到他这会儿就给挑了,不是应该等到喝了合卺酒之后才能挑吗? 殷昱盯着她的脸呆看了会儿,忽然有些不自然地扭开脸:“大热天的盖着这个多闷。”从谢琬的角度看过去,他竟然有些脸红。 谢琬笑了笑,倒是十分感激他这份细心。 “你去陪客吧,我在这里坐着就行。” 因为婚前本就交过心,所以也就不如别的新人那般扭涅。 殷昱点点头,又看了她一眼才说道:“那我出去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昨儿玉雪他们先来,已经按照你的习惯在床头放了书和吃食。这正院里所有的侍女都是你的人,随便你使唤。从此这里就是你我的家了,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不用顾忌那么多规矩。” 谢琬听得他说这就是她和他的家,心里也没来由的起了丝悸动,抿唇点了点头。 殷昱扬了扬唇,出去了。 邢珠顾杏后脚进来,站在谢琬面前冲着她直笑。 谢琬被笑着有些不好意思,但仍是镇定地道:“我猜公子定会喝许多酒,顾杏下去让吴妈妈准备些醒酒汤吧。再备几样好消化的汤和点心,回头若公子需要就送上来。”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看谢琅成亲那夜里烂酸醉如泥就知道了。 邢珠是真心替谢琬高兴,因而一向不苟言笑的她今儿也笑容一直没断过。她问谢琬:“太太不吃些东西么?爷交代过让太太别等他的。” 谢琬还真不饿,来之前齐如绣为了防止她跟她一样被饿了半宿的命运,特地在上妆前给她喂了好几块枣泥糕,又逼着她喝了半碗肉汤。不止这会儿不饿,估计她就是熬到半夜都不成问题。不过邢珠突然而来的这声“太太”让她有些措手不及,闹了个大红脸。 外头礼成之后就进入了宴饮,有护国公一家人在此操持,场面便就不必说了,主要是以中军营的各级将领以及当年在东海征战过的那些老将为主,当然还有各路勋贵,不管怎么样,既然皇帝都给了赏赐,勋贵们又怎么会不给护国公的外孙面子? 而以魏彬为首的立场明确的各路文官却并未到来,这是殷昱的主张,毕竟如今眼目下局势并不分明,过早地把这层关系昭告天下并没有多大益处。但是该到的贺礼却一个不少,帐房里堆满了半屋子金银珠宝,好在有个擅于掌财的公孙柳在此坐镇。 殷昱敬完一轮酒,将这差事代交给霍英和骆骞他们,才走出来散酒气,公孙柳忽然拿着封薄薄的信封匆匆走过来。 “主上,这里有个署名叫做金先生的让人送来封贺仪,里面是座位于姑苏的千亩大田庄的地契!” 金先生?殷昱皱起眉来,他并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金先生。接了信封打开一看,果然是份地契。千亩地的大庄子不是小数目,没有个八九万两根本置不下来。 “您看,这人会不会是太子殿下?”公孙柳试着道。 “不可能。”殷昱劈头否决,“我跟他毫无关系,他为什么要送贺礼给我。” 公孙柳无语。 殷昱把信封还给他:“先把这个收起来,日后再说。” 他真心不觉得这是太子所为,要知道太子作为他的父亲,在他出事之后并没有过问过他半个字,他在被软禁的时候,他让人监视他,季振元他们公然地想要扶持殷曜上位时,他没有什么任何态度——诚然,殷曜也是他的儿子,也许在一贯莫测的他眼里,只要是他的儿子,谁来做这个太孙并没有什么要紧。 绝大多数时候他是个很理智冷静的人,能够客观地看待他这位父亲,视他视作为大胤的储君,可是私心里,他也有着作为儿子的一点不平。不是他懦弱,而是他经此一事看到了皇宫的无情,遭遇这些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五岁,如果不是自小接受的严苛训练锻炼出了他坚强的意志,他不一定能够保住这条命。 如今的他,看待围绕在他身边的这些亲情,已经平静了很多。 他不会被这些事实所伤害,但是对他们也仍然感到失望。 不过这大喜的日子,实在不适合纠结这些事。 他接过一旁小厮捧着的茶,咕咚一口喝了,然后往正院走去。 很小的时候他曾一只腿上受了伤的兔子包扎伤口,太子见了皱眉,说心肠太软的人不合适当君主。 他从来不这样认为。铁血手腕虽然可以扼制住臣工,却会让黎民害怕。一个成功的君主不是应该让他的子民惧怕的,而是应该让他的敌人惧怕。一个人有颗易感的心,才有可能真正体味到民间疾苦。而麻木冷血的人,他得不到这些。rs 252 烈火 谢琬歪在床头看喜烛上的龙凤雕花,似乎实在是无聊,她竟然看得十分认真。 喜娘见得他到了门口,连忙让人摆上了酒菜。 新人要在洞房里吃第一顿饭,同时喝下合卺酒。 谢琬她没料到殷昱会这么快回来,正琢磨着寻点什么事做。见状连忙起身下地。殷昱牵着她到了桌前,喜娘上了酒,唱了赞歌,然后把酒分别递给二人,示意交杯。 谢琬头回当着外人这般亲密,忍着羞涩,与殷昱交腕把酒喝了。 邢珠给喜娘打了赏,然后一齐退下。 屋里只剩一室红彤彤的烛光。虽然说婚前大家都已经熟识,但在这特定的环境里还是都有些不自然。 谢琬伸手替他舀了半碗汤,说道:“你先吃,我先去沐浴。” 屏风后丫鬟们早已经备好了热水,这样热的天,不沐浴如何能舒服地歇息。殷昱听话地把汤接了,看着她绕去屏风后,又不由站起来,走过去。 他在屏风这边站住,说道:“要不要叫邢珠她们进来侍候?” 谢琬正想说要,他忽然又接下去道:“算了,她们忙了几天也累了。不如我侍候你吧?” 谢琬站在屏风里边,闻言解了一半的外袍停在手上。殷昱看着迎在西洋玻璃上的她模糊的侧影,忍不住轻轻地笑起来。他的妻子也是很害羞的,可是他们都已经成亲了,她怎么能还那么害羞?这样可一点也不利于闺闱和谐…… 谢琬听得他说完这话之后,没有动静,心里松了口气,也许他只是说说而已。于是强作镇定道:“不用了,你歇会儿吧——” 话没说完,他就已经进来了,好像走在大路上似的,神情自然得很。他也没看谢琬一眼,就先把身上喜服除了,搭在屏风上,然后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来。 谢琬连忙抽出手把衣服掩了,说道:“要不你先洗,我先去把明儿早上的衣裳备好。” 虽然说她对今晚该做的事情早有准备,可是他这么样还是让她大感意外。让他侍候沐浴,她连想都没想过,就算是要培养夫妻感情,也先让她过了今夜再说好么? 她忍着脸热颌了颌首,才转了身,一只手已经精准落在她手腕上把她拉了回来,因意外而收不住势的身子,堪堪好落进他的怀抱里。错愕中她抬起头,他已然低头吻在她唇上。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渴望这一刻已经有千百年。 揽她在怀的那一刻,殷昱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团火,在源源不断地燃向他的四肢和躯干,烧得他筋骨发软,因而更用力地将她揽住,就怕她在他一时不慎之时脱身而去。 不止谢琬是头一次如此,他也是。他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喜欢上她,七年前在清河的山岗上,她面临那样的灾难不惊不哭,而且能写一手漂亮的字,这让他印象深刻,但是那还只是欣赏,谈不上喜欢,后来在山路上遇见她,他整个儿都处在一片震惊里。他记得她。 而她不记得他了。他决定跟随她回清河,想看她什么时候能把他记回来,让人遗憾的是,她错把魏暹当成了他。他一个大男人,被废被贬也从来没有过委屈的感觉,在看到她挂在屋里的那副松岗图,竟然有些委屈。 寄住在她心里那么久的那个人,本该是他,不是吗? 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想把她投在魏暹身上的那些感情收回来。也许是男人天生的占有欲在作祟,他不愿意让她再与别的男人发展丝毫可能。可是他又怕她觉得他霸道,于是私下里只能徐徐图之。等这一天,他确实等得有蛮苦。 他小心而体帖地亲吻着她,脸上比她的脸更烫。他不擅于做这种事,全凭直觉和她的反应来决定续止。而他浑身每一处也似都在感受这一刻的激荡,她的气息,她的酥软,她离他如此之近。直到感觉到她的呼吸紊乱,他才把她放开来,这下,两个人的脸都红得像喜服的颜色了。 他抬手抚去她唇边溢开的胭脂,低头再在她额尖吻了吻,替她把外袍除了,拦腰抱着她进了浴桶,解开她发髻,拿梳子一下下地沾水梳理。 谢琬到了这会儿,也渐渐接受,垂眸看着水面,由着他在身后静静地梳发。 两个人都不出声,可是亲昵过的气氛却又如此温馨。 殷昱不时往前看看她,往她耳垂颈根上吻一吻,然后又拿皂角水帮她涂上发间,轻柔地揉搓。 光阴在这刻里变得缓慢起来,屋里只听得见水声,让人无端地想起山涧幽泉。 头发洗完,他拿簪子将它们别在她头顶,她抬手紧了紧发髻。洁白的小臂露出沾湿的衣袖,便听后方的他忽然传出声沉重的叹息,他一手将她转过身来,扶住她腰际,而后带着一腔难忍的火热往她颈下吻了下去…… 他的肿胀,只能用她的柔滑来舒解。 一室*光不歇。 春夏交接的四月天,是生命蓬勃而迸发的季节,这一夜在一院喜庆的红色里,渐渐过去。 殷府里没有长辈,谢琬进门当家,可是殷昱毕竟有父母未亡,而且护国公府作为他的亲长,这夜也歇在府里,因而翌日起床也需要敬茶见礼。 邢珠在鸡鸣时进来唤醒谢琬。谢琬不顾身上疲软,惯性地从薄褥里坐起,一看被褥下两人的模样,立即又拉被躺了回去。 殷昱撑起身子覆到她上方,带着微哑地声音问道:“怎么了?” 谢琬脸热得像要着火,抿唇摇了摇头,伸长手臂去够床角的衣裳。 殷昱顺手将它们拿过来,看着她。她撇开头道:“转过去。”殷昱轻笑,伸手把衣裳接过,替她穿起来。她的肌肤像是有魔力,勾着他的手往她**的地方去。当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某处柔软的突起,他又忍不住往里探了探。 谢琬连忙来阻挡,可是一把柴和又岂能阻挡得住一股已经燃起的火苗? 不消片刻,这股火便把两个人都燃烧在帐闱里了。 殷昱虽是初经人事,要领却掌握得挺到位,等这股火终于熄灭,谢琬除了身子有些酸软,也没觉得疼痛不适。 等到两个人终于穿好衣服下地,天已经快大亮了。 谢琬连忙洗漱梳妆,按新婚妇的规制着了大红色通袖衣裙,殷昱换了身月白色镶藏玄色边的常服,走到妆台前,对着铜镜里的谢琬注视了片刻,忽然从怀里掏出只崭新新亮的金凤钗插在她左鬓上。这凤钗是民间的款式,但是是赤金造,凤嘴里衔着颗桂圆核那么大的东珠。 “这东珠是早年在东海时期缴获的,当时皇上恩赐给了我。我觉得很衬你,所以让人特地打了这枝凤钗做了托饰。”他含笑看着镜子里的她,眉梢眼角有着一丝得意和满足。“这个家往后就是我和你的,你看中了什么,随便拿。” 谢琬冲他笑了下,说道:“知道了。”口吻里竟然有着不觉流露出来的宠溺。 从昨夜到现在,殷昱先前还表现得像个成熟的男子,可是在彼此那层尴尬彻底褪去之后,他更多的则像个得偿所愿的青涩少年,平日无懈可击的那一面隐去了,就是在床笫之间,他也偶而会流露出一丝顽皮,令她也不由自主地扫去了那丝不自然,接而顺理成章地融入这新的身份里。 谢琬起身时把凤钗仔细地扶了扶,与他比肩出了门。 护国公府的人早就已经等候在正厅,厅堂内气氛喜庆轻松,在座的是霍家的长辈们,而少爷姑娘们则不到场。看到这二人同步到来,女眷们都不由得往谢琬面上打量。霍老夫人更是面含微笑直望着她。而护国公也掩不住面上的喜意,不管这外孙媳妇儿他满不满意,终归殷昱成家了,总是件好事。 在敬茶之前不须称呼,谢琬进了门,便大方地冲大家行了个万福。 等吴妈妈率人上了茶,谢琬便在霍世聪夫妇指引下,与殷昱先往皇宫的方向叩了三个头,等于是拜过了太子夫妇,而后便从护国公夫妇开始,捧茶在手一个个敬过去。 霍家准备的见面礼都很丰厚,而且当中有太子妃捎来的赐礼,是一整套的头面,跟天下任何一个婆婆一样,只不过价值不菲。而谢琬并没有准备太子妃的回赠,殷昱道:“是赐礼,不必回礼。”她才又点点头,回了护国公夫妇一对三百年老参,两斤珍珠粉。 给霍家舅老爷夫人们的则是每人一斤珍珠粉,一方羊脂玉雕的镇纸。 霍家人用过午饭便要回府去,在这之前,当然少不了要叙叙话。 殷昱被护国公父子请去了前院,这里谢琬则被霍老夫人留了下来。 霍老夫人拉着她坐在上首,含笑道:“我们世子夫人从前在魏府见过你,我却没见过,但我想,昱儿连秦蕴都瞧不上,可见眼光是极挑剔的。昱儿与别的亲戚也不往来了,以后若是无事,便就常上府里来走动走动。我们府里还没有少奶奶,不过有几位姑娘,不知道你嫌不嫌她们粗笨。”rs 253 夫妻 谢琬听见她忽然提及秦蕴,心里便咯噔响了下,但听她后来又邀她串门,却不是正式地以殷昱外家的身份郑重约她过府认门,心下对这老夫人的态度也就摸到了几分。于是笑着回应道:“国公府的千金都是金枝玉叶。只是我来京不久,人生地不熟,等到夫君有空,定当上门拜访。” 因着早料着会有这一日,她也就没什么好不平的,只不过都这会了,你既然还不把我当正式外孙媳妇看待,连起码的礼仪都不顾,我自然也不会赶上去巴结。 霍老夫人目光闪了闪,笑而不语。 旁边杨氏听着谢琬回话,却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这谢琬果然不是好糊弄的,如果真是那种心里糊涂的,这会儿哪里还懂得给自己留退路,必然早就忙不迭地点头道好了。等到她自己寻上门去时,外人又会怎么看待她?便是没话传出来,霍家的人也不会把她当回事。 看来殷昱娶的这女子,并不如她们所想的那般徒有虚名。 三夫人秦氏因为是作为全福夫人迎着谢琬进门的,多少比杨氏和二夫人罗氏对她印象深刻些。昨儿在谢府里看到他们家那排场,就连树上缠的红绸都是一等的杭绸,可见外头传的果然不是虚的,谢家的确有钱。 当然宅子不能与护国公府相比,但是那里头下人丫鬟的数量和质时可不比公府差,若没有几分家底,能置下来这样的排场? 听说之年那几年的家业都是由这谢琬打理,刚接手时手上也不过几间小铺子,如今生意遍布天下,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不羡慕她有钱,论起钱,她这出身世族的霍家三奶奶也并不缺花销。她只是在想,早熟而能耐的谢琬若是跟玩了一辈子宅斗的霍老夫人有交手的那天,谁会是赢的那个? 霍老夫人像是完全没把谢琬的话往心里去,又与她唠起了家常。无非是霍家如今的成员结构,以及殷昱小时候在府里的一些事。应该说,大多数时候她看起来都很像个和蔼可亲的贵夫人,雍容,淡雅,而且锋芒不露,跟谢琬初次在杜府里看见她时感觉一样。 在对自己没有影响的情况下,谢琬其实愿意与霍家和谐相处,而且打心眼儿里尊敬着霍家的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毕竟若没有他们,殷昱便不能有如今这样的处境。她觉得,回头也许应该和殷昱议议霍家的事才成。 进门当家,中午这顿饭就该由谢琬出面主持了。 好在身边的人都是跟着她一路过来的,就连厨下也是宁大乙荐的东兴楼来的厨娘,整个家政系统完善而成熟,所以即使突然换了个地方,即使在霍家这一霍的豪门贵眷面前,也没曾露怯。谢琬侍候着霍老夫人用了汤,便被请着坐了下来。 毕竟她是殷昱的媳妇,谁还敢真让她立什么规矩。即使要立,那也是在太子妃面前的事,他们是府上的客人,不过是谢琬礼数周全,所以才有此一说。霍家女眷们都是心里明镜也似的一个,席面上的气氛自然显得热络而融洽。 送走了一屋子人,府里也就安静下来了。 回到房里正要唤玉雪进来问问情况,殷昱走进来,说道:“我的私产簿子都在公孙柳那儿,他往后每个月都会跟你交帐。我地契不多,大部分家产都是些金银俗物,是原先在东海时缴获的。大库钥匙放在你妆奁匣子里。原本我还有些私物,但是都在宫里,也带不出来了。 “至于下人,男的都是跟着我出来的心腹,都能放得心的。丫鬟婆子则是护国公府原先送来的,你喜欢用就用,不喜欢用就告诉我,我找个理由把她们送回霍家去。” 谢琬坐在桌畔,看着他道:“你把钱财都给我掌管,平时要用怎么办?” 他说道:“我跟公孙柳拿就是,他那里会记帐的。” 谢琬知道他这是放心她,也就点点头,不与他拉扯。不过想到他既把库房钥匙给了他,想来公孙柳手上能活动的银两也不多,该给公孙柳多少流动款项,也就等回头看了帐本再说了。殷昱一向坦诚,他这样开门见山的态度又使她感觉自如了些。 至于霍家送来的下人,她虽然打定主意不用,但是也不好就这么把人送走,只好等把手上事情理顺后再说了。反正她们都在外院侍候,这正院里自有她的人,短时间内也不大可能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后日得回门去,然后大后日谢琅和齐家都会上门来赴认亲宴,起码得过了这几桩,才算能闲下来。 说到认亲宴,她出嫁的时候谢荣让庞福送来了添妆礼,但是人没到。这认亲宴请不请他也让人矛盾。请了他吧,别扭,不请吧,又恐怕授人以柄。虽说这是谢琅要决定的事,但是谢琅肯定也会让人来问她的意见,眼下想着这事,竟不由微微皱起眉来。 殷昱坐到她身前,抬手抹了抹她眉心,说道:“以后也不许一个人皱眉了,有什么事,说出来,爷帮你出主意。” 谢琬听到这个“爷”字,不由笑出声来。“多谢爷,我只是觉得这天儿有些热。” “那还不容易?”殷昱又坐近了些,压低声坏坏地道:“热就除衣裳。” 谢琬脸上腾地红了。 门口玉雪呀地一声退出门去。 殷昱连忙正色,退到榻上半躺下来,拿起本书来一下下翻着。 谢琬也平了平心绪,才唤了玉雪进来。 府里没人管着,殷昱腻在房里呆了一下晌,看她吩咐玉雪派发事务,然后又把手上嫁妆产业交给罗矩打理。玉雪已经被放了籍,如今成了她身边的管事娘子,将来随着她的嫁妆产业越来越壮大,必然也会调过去协助罗矩。 好像一点也不觉得闷,从前在她身边当护卫的时候,也是看她这般坐在房里指点江山,只是那时候她还不是他的,如今再看她坐在位于他们俩的房间里发号施令,那种感觉竟格外满足。 玉雪出去后,殷昱坐起来,“我们家也实在太安静了,要是我平时去码头了,你觉得闷的话,就把嫂嫂和表姑奶奶她们接过来说话,还有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告诉庞白一声,让我回府知道上哪儿去接你就成。” 谢琬点头,沏了杯茶给他,“都半天没喝水,也不知道自己斟。” 殷昱接在手里,却递到她唇边让她先喝了两口,他才喝。 夜里吃饭就在房里吃,安安静静地,我给你挟菜,你替我盛汤,像对相濡以沫半辈子的老夫老妻。 岁月在这个四月里把两个人的人生色彩都添了几笔,使得更加斑斓壮丽。 翌日上晌殷昱陪着她整理从谢府带过来的旧物,见她带来的书册极多,想起她不管在哪里都有个特大的书房,便唤了庞白来把正院后一座小抱厦收拾出来,用于她作书房。下晌谢琬准备明日回娘家的礼物,殷昱则也去了他的书房院子做他自己的事。 殷府占地也挺大,跟谢府不相上下,对于只身逃出来的他能够置下这么大所宅子,还有他给谢府下的那么大手笔的聘礼,可见他当初在东海倭寇手里捞到了多少油水。 他的书房就在正院里前院靠左的小跨院,叫玉鸣斋,后头就是谢琬的抱厦,甚至她只要扬声喊喊,他那边就能听见。而谢琬的抱厦后窗就对着府里的后花园,景致极好。 东西两跨院里都没有人住。如今只有霍家送来的那批人在打理,府里的厨房也有个专门的院子,院子后面是西花园。 谢琬花了小半天时间就熟悉了新家,然后对人员的调派也就基本有了底。 武魁带领那三十人成了府里的护院,暗卫里调了秦方宁柯与钱壮等人跟随谢琬,胡沁除了擅观星象,还精通医术,庞白与公孙柳是殷昱的谋臣,原先庞白是管家,如今谢琬带着罗矩吴兴他们来了,府里大管家的任务便就交给了谢琬安排。 公孙柳善理财,仍掌着殷昱的私产经营,而罗矩是现成的管家人选,他这些年在买卖场上又练就了一把好口才,往后又要共事,因而很快便与公孙柳有了交情,他佩服公孙柳的油滑,公孙柳佩服他的生猛和闯劲,两者很快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钱壮与秦方他们也在逐渐熟络之中,这也是谢琬叮嘱过的,往后都是一家人,自然就不说两家话,殷昱的人和她的人都必须尽快形成默契,如此才能够更快地对抗外敌。 能跟随他们身边这么久的都是省心的人,谢琬交代下去后,基本上就不用她管了。 夜里谢琬想吃红烧鱼,殷昱老神在在地下厨给她做了三菜一汤,站在灶台前的样子竟然潇洒得像是在阵地看沙盘,竟然还有工夫伸手到窗外折桂花送给她。谢琬顺手将桂花插在发鬓上,惹得她的“爷”趁人不备,一把将她揽过来吧叽亲了一口。rs 254 坦荡 吃完饭相互侍候沐浴,出来时地面湿了一大片,像是打翻了水桶似的。 丫鬟们进门收拾时两眼睁得滚圆,出门时两眼却又眯得弯弯,尽藏着掩不住的笑意,让人臊得很。 翌日就该回枫树胡同了,二人早早起来妆扮一新,预备回门。 不过两条街的距离,一会儿工夫就到了。 谢家热热闹闹地,殷昱被谢琅他们迎进了前院,谢琬则随洪连珠和余氏等人去了内院。少不了拉着她左看右看,洪连珠见着她连头发丝里都似藏着笑意,顿时笑道:“看来我们姑爷照顾得不错,也用不着我们担心了。” 余氏也笑着,不动声色将她衣领拉起来些,藏住她颈根处若隐若现的吻痕,带着丝嗔怪深深看着她。 谢琬心知肚明,不由得红了红脸,可又觉得舅母不是外人,遂又一把扑进她怀里耍起赖来。 齐如绣将她拉了出来,大声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他是你丈夫,对你好是应该的!” 谢琬心里一暖,使眼色给她到了门外。 “住两个月再回去吧,这一回去,又不知道几时才能见了。”她拉着她的手说道。 齐如绣嗨了一声,“怎么会没有机会?你姐夫是让我再住住,可是我不能多住,婆婆身子不好,一个人在南源,虽说有丫鬟,终归不放心。等明日去了你家认亲,我就得准备动身了。” 看了看她,又不由放缓了语气道:“姑爷对你我很放心,但是终归你跟他出身是有些悬殊的,他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不在乎,这一嫁过去并不等于万事大吉,有些事该防你还得防着些。总之该做的你做好,不该你做的你也别碍着面子让自己吃亏。殷昱若是怪责你,那是他混蛋!” 谢琬重重地点头,抱了抱她,说道:“你也是。一个人在那边,但凡有什么事就给我们写信,还有姐夫,你一定要督促着他这届多下些功夫,争取考个功名。”只要武淮宁有了功名,那齐如绣这辈子也就逃离了上辈子的命运。好人应该要有好报的。 齐如绣扶着她肩膀道:“放心吧,他用功得很,连我婆婆都说他成了亲后劲头更足了……” 姐妹俩这里说了会儿话,青黛就出来请道:“姑奶奶们屋里坐吧,奶奶说外头热,晒伤了可不好。” 谢琬与齐如绣相视而笑,遂携手进了屋。 洪连珠笑着迎上来,挽着她们坐下,说道:“明儿就该过去认亲了,四叶胡同那边,你有什么主意?” 谢琬知道他们就会问起这个,想了下,便就说道:“自然还是要去个信的,来不来就随他们罢。” 洪连珠点点头,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回头自是让人去四叶胡同送信不提。 谢琬夫妇留到用过晚饭才回府,这里谢荣半夜刚回到府,接到枫树胡同的送信,却是沉默了会儿。 按说不管怎么样,两谢府终归还是一个祖宗,并没有到撕破脸不共宗的地步,他这当叔父的很应该去去才是。可是谢琬出嫁不像谢琅成亲,她是嫁给殷昱,这其中关系可就微妙了,如果顾若明之流拿这个做理由背地里又捅他一刀子,他就是能避过去也要费工夫去解决。 所以谢琬出嫁的时候他并没露面,只让庞福送了添妆礼去,王氏虽说是继祖母,很应该到场,可却是再不能让她出席这种场合的了,如今受了封的王氏已然成为了他的一个忧患,需要时时监视着以防万一。 所以,这认亲宴他也注定该要缺席的了。他想了下,与庞福道:“回话过去,就说我这些日子忙,太太身子又不舒服,不能去了。” 庞福颌首出去,采薇端着茶和点心走进来,默默地放在案头,又默默地挪到他面前。 最近这些日子,只要他在府里她总会这样。谢荣抬眼看了看她,背对她解开衣带道:“下去吧。” 今儿来府赴认亲宴的有不少人,除了齐家和谢琅夫妇,还有作为兄弟的魏暹和宁大乙,靳家虽然因为有着事先商议好的避嫌的缘故,所以靳永夫妇都没来,但是仍然派来了个靳亭,赵贞家里则请来了王玉春。 值得一说的是,每次有四叶胡同的人在场的时候王玉春都不在场,所以今日谢荣那边不来人,倒是平白给了王玉春一个机会。 谢琬招呼着女眷们在内院吃了茶,便又引着众人往院子里各处逛了逛。见到四叶胡同没来人,谢琬也未动声色。她如今嫁给了殷昱,谢荣自然是要跟她保持距离的了,往后就算有往来,也只与枫树胡同往来,所以她才会让洪连珠去人问问,礼数到了也就不管他了。 男客们在前院,谢琅和齐嵩父子早已把殷昱当成自家人,眼下看着庭院规整,言语间总把夫人挂在嘴上,自然也是处处满意,魏暹和宁大乙两人对座着喝闷酒,两个人都从不曾把心里的郁闷说出来,却偏偏又十分之默契,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模样。 殷昱与谢琅等人说了会话,见这二人独自猜拳,便就笑着冲他们举杯,“两位是内子的兄弟,自然也是我的兄弟,往后我们夫妻有什么事要劳烦帮忙,还请莫要嫌烦。” 魏暹和宁大乙表现得这么明显,难得他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倒令二人不好意思起来,连忙举杯。 齐嵩看到殷昱身具容人雅量,不由朝谢琅点了点头。谢琅扶桌一笑,也喝了一杯。 对于把妹妹嫁给这样前途未卜的一个人,谢琅这几个月里受到过许多质疑,无非是说殷昱虽然出身宗室,但是并不知道会以如何样的结局收场,搞不好到最后连累得自己家破人亡。 谢琅初时确实也犹豫过,甚至怀疑过谢琬的选择,可是谢琬有句话说的对,人一生里哪里会不遇到坎坷危险?何况他们本身就走的是条险路。即使不遇上殷昱,他们也会有谢荣这样的强敌,如今不过是把资源整合到了一起而已。 与殷昱结亲,对别人来说兴许是条不归路,可是对于他来说,却是场博弈。 这场博弈结局有可能是赢,更有可能是输,可是只要谢琬在其中是高兴的,只要她认清楚了自己选择的路,那么他作为哥哥,作为她的后盾,也没有什么不敢的!谢琬为他、为他们的家付出了那么多,他为她付出一点,怎么说都是值得的。 何况,严格说起来最后是不是纯粹的付出,也还不知道呢! 送走谢琅等人后,殷昱与谢琬回到房里,他说道:“那日老夫人与你说话,可曾邀请你上公府作客?” 终于提到了这事。谢琬默了默,说道:“老夫人只说让我有空的时候去串门儿,不知道算不算邀请?” 殷昱顿住。话说得这样随意,当然就不是正式邀请了。既然霍家看不起她,那他也没必要自己带她找上门去。他说道:“没关系,我最近也很忙,过几日就要回码头当差,还有手头也在查漕帮的事,等我忙完了,再带你过去串门。” 话说到这份上就行了。谢琬微笑点头:“你办好你的事为要紧,我这边不用你担心。” 殷昱笑了笑,俯首往她唇上亲了口,才起身出门去。 仿佛永远也亲不够呆不腻似的,但是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不能就这样沉迷。 殷昱休了七日假,便就上码头去复差了。 谢琬早上替他煮了早餐,侍候他出门后再补会儿眠。 府里没有长辈就是这样好,事情不多,规矩也不必死守,他值早班时她会累些,因为鸡鸣时就要起床,但是这样也很幸福,为爱的人起早本来就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有时候变着花样为他亲手做些小点心,看他吃得很香甜,心里也会满满地感觉很充实。 更不必说偶尔她一转身,迎来的就是他的一个轻吻,那种小惊喜和小满足,足能让人喜悦一整天。 如果轮到他值夜班,她就平白地多了白天与他相处的时间。上晌必然是要在一起的,早饭后他会闲闲地窝在窗下躺椅里,陪她打理着家务,看她写发展嫁妆铺子的计划方略,顺手替她递杯茶,或者帮她整理下纸张。 而下晌则是他正式办事的时间。他会在玉鸣斋与庞白公孙柳他们议事,或者会有客人上门。霍英他们一开始来得少,后来见着谢琬十分客气随和,渐渐地也得多了。霍世聪他们偶尔也会来,但是多数是殷昱去护国公府,因为这样比较没那么扎眼。 晚上殷昱在府的话,两人在哪里饭桌就摆在哪儿,有时候是后园子石桌上,有时候是湖心凉亭,有时候干脆就在厨院,总而言之,只要殷昱在府,饭是一定要在一起吃的。 在一起吃饭渐渐成为了两人之间的一道重要乐趣,这使谢琬衍生了许多干劲,比如她发现厨院后西花园那片蔷薇实在没什么看头,于是让人把它们挖了,改作了个菜园,交给厨院的人打理。没两天地里就冒出几片绿秧秧的菜苗,十分可喜。rs 255 亲戚(宙小眉*和氏壁+) 菜园与后花园各不搭干,并不影响府里布局上的和谐,反而因着与厨院的烟火气相互辉映,显得别有一番情趣。 当她积极地投入到新生活里时,手下的人都没闲着,钱壮和虞三虎他们也依旧盯着四叶胡同。 谢荣这阵子依旧把心思都花在刑部公务上,有空顺便也给谢葳物色下准夫婿人选。谢葳年纪实在不小了,在娘家留多一日,她所做的那些事人们便一日也不会忘记。所以在跟如何除掉谢琬这件事比起来,眼下谢葳的婚事显然成为更紧迫的事情。 只可惜每次他看中的人最后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成功,因此他每回到府里看见谢葳时,情绪也总是不大好。不过应该不是在埋怨谢葳,而只是找不到解决方案的忧急。而每当这个时候,采薇总是会默默地从旁侍候。 任如画与黄氏的关系也小有进展,任如画每隔半个月上下必会过府一趟,如今为止,两人已经去上过两次香,逛过一回布市。不过黄氏对谢荣应该是死心了,谢荣在的地方,她必然回避。 王氏和谢棋果不其然被谢荣软禁了起来,兴许没有软禁这么严重,但是王氏想出门是绝不可能的了,清河带过来的那批下人也全都调离了万福堂,换上的都是谢荣亲自指过去的人。王氏如今衣食无忧,想要什么有什么,但是想要再造次,已十分艰难。 谢琬成亲的时候,王氏也曾有过想要来露露面的意思,因为听谢棋说殷昱是何等出色的一个人,不过这念头才冒了点头,谢荣就将之掐灭在她脑海里。虽说王氏在谢琬成亲宴上闹事丢的是谢琬的脸,可是如果因此引得护国公府不满,那也实在划不来。 再说王氏如今是因他的身份受的诰封,她在外丢了脸,回头也必然连累他丢脸。 因而谢琬的婚事,倒是在无平无波中度过了。 霍老夫人在谢琬跟前撂下那句话后,得到谢琬那般不软不硬的回应,回府后也就存着心思不理会她,倒要看看她如何是好。没想到殷昱到了府上与护国公他们议事几回,也半个字没提带谢琬拜访的事,心里也终于有些浮躁。 这日在府里吃了碗冰镇莲子,便就问二夫人罗氏,“昱儿这些日子在忙什么?怎么几日不见他?” 罗氏算了算日子,说道:“到前儿刚刚好成亲满月,怕是与少夫人回娘家住对月去了。” 新嫁娘出嫁有回娘家住对月的人风俗,虽说谢琬已经三朝回过门,但是谢琅只有她一个妹妹,所以满月前夕洪连珠便亲自过来邀请来了,这些日子确是在娘家住对月。而殷昱这几日因为回府也是一个人,十分不习惯,于是也跟着到了枫树胡同。 罗氏这里说毕,霍老夫人便默了默。 殷昱对谢琬的重视出乎她们所有人的意料,先是装聋作哑不带她上门,如今又跟着妻子回岳家住对月,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杀伐决断的殷昱会做的事。这令她有些莫名的恐慌,她心底里最担心的便是殷昱亲近妻族,从而渐渐地霍家成为他身边的势力之一而不是唯一。 “国公爷呢?”她问。 罗氏道:“在书房里呢。”默了下,又道:“老太太若是有事,儿媳就去请国公爷过来罢?” 霍老夫人端着茶嗯了声,目送她出了门。 护国公稍后不久进来,罗氏亲手奉了茶,便退了下去。 霍老夫人道:“听说昱儿跟媳妇儿回娘家住对月去了。” 护国公唔了声,没什么表示。 霍老夫人轻叹了口气,说道:“这孩子终非池中之物,以往我们对这谢琬不以为然,恐怕是错了。” 护国公悠悠道:“连皇上都拿他们无可奈何,你我又能怎样?不过是个平民女子,便是眼下让她做着昱儿的妻子,也没什么。关键还是得看日后。” 宫里废后的事都屡见不鲜,何况是个民间娶的妻子。护国公心里也许没霍老夫人心里那么多弯弯绕,对殷昱也许也存着几分真情,可是在关系到家族的大问题上,有些事该做就得做,有些态度该拿就得拿。没有家族,那你就是跟他再有亲情也没有用。 霍老夫人沉吟不语。 女人的忧虑心往往比男人来得深重些,护国公可以安然等到日后再快刀斩乱麻,她却不能。她等不及,如今眼目下即使不能破坏掉这桩婚事,她也不能把抓牢了近二十年的殷昱白白送给谢家,她需要殷昱与她们同心同德,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如此她才能放得下心。 她说道:“也许我们派个人去请昱儿媳妇过门坐坐。” 护国公扭头看向她,忽然嗤地一声笑道:“你不是嫌人家门第低,不肯给她这个面子么?” 霍老夫人放下撑额的手,坐起来,轻叹道:“一条路走到底的那是傻子。既然山不来就我,为了达成目的,自然只能我去就山。” 护国公闻言,点点头。 谢琬在娘家住了几日,又上齐家住了几日,余氏变着法儿地弄好东西给她吃,又炖各种汤给她调理。虽然在殷府有胡沁专门写各种药膳给她,但是面对余氏这番心情,她却也无法拒绝。所以这十来日下来,整个人倒是丰润了几分。 殷昱这日来接她,见余氏与她依依不舍,便就笑着跟齐嵩夫妇说道:“不过是两条街的远近,舅舅舅母还有舅兄舅嫂随时上门来走动罢,琬琬平时一个人在家,也挺闷的。” 谢琅夫妇与齐家人相视而笑,都点头道:“会来的。你们也常过来住住。” 回到府里,殷昱徒手丈量谢琬丰盈了一小圈的腰身,说道:“舅母是不是盼你早些生个孩子?” 谢琬把他手拍下来,红着脸去了里头换衣。 殷昱笑了下,然后跟进去,“虽然很不小了,可是要生孩子的话,那还要多吃些,那样孩子吃剩了还可以给我留点儿……” 里间传来谢琬的娇叱,门口的人自觉退出回避了。 亲迎的事到住过对月算是正式结束,接下来日子就该步入正轨了。 晚饭前听说钱壮回来了,她把他叫进来,问道:“谢荣那边可有什么新动静?” 钱壮道:“还是没有,不过曾密昨日借着来接任如画的机会,上门跟谢荣见了面,两个人在书房里谈了会话。虽然没有听到说什么,但是初次接触,并没涉及到什么很深的话题,只听到曾密前后几次提到了后军营经历司经历一词。” 数次提到经历司经历,不过是想谋求这个职位罢了。曾密不来求兵部,反去求谢荣,想来是打定主意要追随季振元他们了。 谢琬想了想,“任如画还在打算给谢葳做媒么?” “没有很正式地说,但是应该还是不排除这个可能。”钱壮道。 谢琬拈着茶碗,寻思起来。 最近谢荣乖觉得很,基本上抓不到他什么把柄,因为她最终还是跟殷昱成了亲,他一时也拿她毫无办法。两厢最近相安无事,像是僵在这里,但是曾密这里是个契机。护国公府长年与别的勋贵极少来往,为了防止勋贵们都因着曾密而归附到谢荣那边去,她得斩断曾密这条线。 而斩断他们之间最好的办法是挑起他们的争端,使得他们成仇,那么,他们之间又可能会因为什么而结仇呢? 还没等她想出头绪来,世子夫人杨氏忽然到府里来了。 这日谢琬送走殷昱,正准备看完手上的帐就回房补眠,门房就刚好说杨氏到了门口。 谢琬可不会认为杨氏有这份闲心出来闲逛,连忙迎到二门,杨氏笑盈盈下了车,执起她手道:“做了太太,气色愈发好了。” 还是因为府里没长辈,所以下人们都自动把谢琬称为了太太。 谢琬微笑引了她进正院,让人上了茶果,说道:“夫人来得不巧,我们爷刚刚去了码头。” 杨氏捧茶道:“他在不在不要紧,我是来看你的。”说着让丫鬟递上来几个盒子,说道:“是些滋补之物,正该是这个时候调补的。知道你不缺,也是我身为舅母的一番心意,你可千万不要推辞。” 谢琬只得称是受了。 杨氏微笑打量她,又道:“我们老太太前阵子因为听说昱儿忙,又怕打扰了你们新婚燕尔,所以一直没有来请你过府做客。算过知道你住过对月回来了,想来也得闲了,于是让我特地来请你明日过府里来坐坐。也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谢琬听说是这事,心下就释然了。 原本殷昱不跟她说要带她去霍家,她是压根把这事抛到了脑后的,也没想过他们还会上门做正式邀请,这会子杨氏扯了些理由这么一说,倒令她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了。 人家既然上门来请,去当然还是要去的,不过,她可不会一个人去,怎么着也要拉上殷昱。 她肃颜道:“老太太竟然这般有心,倒令谢琬惶恐了。我倒是日日方便,只是不知道我们爷明儿有没有空,这样罢,请夫人回去转告老夫人,就说等我们爷回来了,我立即让人送信儿过去。”rs 256 目的 杨氏也知道她不会答应一个人去,听见这话也就点了点头:“你是头回过府,让夫婿陪着是正理儿。” 杨氏坐了个来时辰就走了,谢琬送到门口,转回房来继续补眠。 殷昱傍晚时回来,谢琬正坐在草坪外小憩,远处是菜园子,秀姑在浇菜。如今他们的菜地居然小有成就,一畦扁豆苗顺着篱笆往上攀爬,一片韭菜地也已经绿汪汪,另外还有十来块地也已经垦过,就等季节一到便要播种栽种。 厨娘麦婶儿养的大黄猫趴在谢琬脚底下,眯着双眼慵懒地打着呼噜。 谢琬拖了只杌子出来给他在篱笆下坐了,然后摸着猫背上的毛,把杨氏来过的事告诉他。 他撷了根草尖在手,想了想说道:“既是邀请了,就得去一趟。我陪你去。” 谢琬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她可不觉得霍老夫人忽然又转变态度请她过府,只是为弥补过失这么简单。霍家跟殷昱之间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她当中的分寸她得拿捏好才成。她偏头道:“那么,不知道明天我过去是该把老太太当外祖母一般敬重,还是当护国公夫人一样敬重?” 殷昱拿手上的草尖搔她的耳朵,“她把你当外孙媳妇儿,你就当外祖母敬重。她把你当别的媳妇儿,你就当她是护国公夫人。” 这话说得十分明白了。 但是谢琬也被他搔得痒透了,被惹恼的她反手扯下一把狗尾巴草扔到他脖子里,跑了。 当日夜里,殷昱让人去护国公府回讯儿,翌日早上,两个人吃完早饭,便就收拾整齐往护国公府来。 杨氏与罗氏秦氏在二门下把二人迎进了正院余庆堂,霍老夫人笑吟吟在堂上等候,府里三位姑娘原本都垂手立在霍老夫人身侧,见到杨氏等人簇拥着谢琬进来,便就也鱼贯迎了上去,微笑打量着谢琬,弯腰与她行万福。 谢琬与她们点了点头,先与殷昱向上方霍老夫人见了礼,然后才问杨氏道:“敢情这就是府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了,也不知如何称呼。” 殷昱来之前告诉她,府里本有四位姑娘,如今大姑娘已经嫁出去了,还剩下三位幼妹。 杨氏笑着拉过来长条身段的一位姑娘,介绍道:“这是二姑娘霍纱,是二太太的女儿,今年十三岁。”牵过圆脸儿有着对月芽儿笑眼的姑娘,说道:“这是三太太的女儿霍缈,今年还只有十一岁。”最后拉过一直在旁微笑的小姑娘来,说道:“这便是我和世子爷的丫头霍纨,今年十岁。” 谢琬一一冲她们微笑点头,然后一人给了对金线荷包和几色绸缎做见面礼。给霍老夫人和三位太太也都有礼物。 殷昱这里刚坐下,霍世聪就派人过来请了他去前院说话。 殷昱回头看了眼谢琬,得到她微微颌首致意,才放心离去。 谢琬这里面对霍老夫人与三位夫人态度都很恭敬。 虽说殷昱有话让她看着办,可是霍家终归对他来说意义不同,如果为着些琐事去犯小心眼,从而破坏了如今的稳定和谐,实在大不智。所以谢琬本心里绝对是带着十二分的诚意来赴这趟约的,团结殷昱身边的所有力量,也是她身为妻子的义务。 这里杨氏把她让到了霍老夫人左首坐下,霍老夫人道:“让人去安排午膳,中午咱们就摆在牡丹厅。” 杨氏闻言唤来管事娘子细声交代。这里霍老夫人与谢琬道:“离开娘家这些日子,可还适应?” 谢琬道:“烦老太太惦记,没有什么不适。” 霍老夫人点头:“昱儿虽然出身宗室,但她母亲是个极细心的人,所以他也没有什么坏脾气。不过男人终究是男人,若是有什么顾及不到的,你也担待担待。总归夫荣妻贵,等他把这条路走通了,对你才有大好处。” 说着她温和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谢琬笑了笑,点头。 霍老夫人道:“你头次进府,我带你四处逛逛。” 谢琬知道这是要与她有话说,遂扶着她起了身。杨氏等人连忙吩咐丫鬟婆子下去打点茶果随后跟上,自己也与罗氏秦氏随在旁侧。 护国公府比起殷府来大很多,虽然按的是正式规制建造的,但是因为霍家太祖曾被追封为中山王,当年赦造扩府,所以比起别的国公府来其实还要壮大几分。 霍老夫人引着谢琬顺着庑廊往后园子里去,一路缓缓步行,见到有特别的地方便介绍上几句,竟是有不少钦赐之物,譬如那湖心的太湖石,转角的湘妃竹,再若月亮门下的丈高汉白玉雕,又如各亭台楼榭下的匾额,竟是连尚为太子时的皇帝题辞都有。令谢琬开了不少眼界。 顺着人工凿成的小溪上了道小桥,然后到了桥下一条卵石小道,霍老夫人指着前方石桌石凳说道:“我们歇会儿。” 坐下后,杨氏等人自让人把婆子手上的食盒拿过来打开,里面是四甜四咸的几样点心。点心摆好后,秦氏就执壶替二人沏上了凉茶。 霍老夫人道:“跟了这么半天了,你们都下去歇着罢。”等杨氏等人跟谢琬打了招呼下去了,她遂又回头笑着与谢琬道:“太太们都很孝顺,每日里总要轮番到余庆堂来陪伴一阵。大家都说我有福气,我想,还不是多亏了儿孙福好!” 说着拿帕子包了块八宝糕给谢琬。谢琬接在手里,说道:“老太太对太太们爱护有加,便是我与太太们接触不多,也看得出来。说起来,也是老太太该有这份儿孙福。” 霍老夫人微笑着吃了口手上点心,且不急着回她,却缓缓地喝了口茶后,才说道:“昱儿是我的外孙,虽是皇室子弟,却从小也常在府上走动,所以我们与他这情份又比别的宗室不同。如今他蒙受着莫大冤屈,这是我霍家对他们母子不住。如果霍家能够早些察觉到郑家的野心,他也就不至于如此了。” 她说着,眉尖微凝起来,望向湖心的目光透着几分苦色。 谢琬同样默然地看向湖心,那中间有座圣恩亭,正是当今天子题的字。 霍家拥有这么多年的荣宠,说一点也不感激圣恩她是不信的。大胤帝位传承至今已经过了四代,护国公府的爵位传承也过了五次,自古至今几个勋贵能拥有这样的风光,霍家就是声势再大,也是殷家给的,殷家要是猜忌你,制造点什么让你垮台,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霍家对殷家的忠诚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份忠诚也是建立在相互防备的基础上。如果殷家不过份,霍家便会一直忠诚下去。如果霍家不曾威胁朝堂,那殷家也不会动他。对于朝堂来说,需要有霍家这样的一个权臣作为标志性人物,而对于霍家,也需要殷家的恩宠作为背景。 在一定范围内,这两者也是在相互牵制相互保护。 而殷昱作为这其中的关键人物,他的方向也决定着霍家的未来。因而霍老夫人这番感触,谢琬是相信的。假若没有霍家与殷昱这层相互的关系,她这番表白,才会让她疑心。 “这些日子昱儿一个人住在外头,我很担心。”霍老夫人沉默了片刻,又开口了。她偏头来看着谢琬,微笑道:“你很善解人意,我很喜欢你。我们家人多,不如,你劝昱儿搬进来住吧?” 谢琬心下一沉,搬进来住?这才是她忽而又放下身段来邀请她的真正原因吧。 只一顿,她笑道:“老太太爱惜谢琬,令谢琬受宠若惊。更恨不得即刻进府日日陪伴您。不过,家里的事都是由我们爷作主,这件事,我还得问过他的意见。” 殷昱要是想搬进国公府,还用等到如今?霍家要把他们收留在府里的意思,无非是为了好控制他。想想只要住进府里,他跟什么人接触必然尽在护国公他们掌握,并不是说他们就有坏心,但是殷昱他总有自己的思想,但凡一个有志气的人,都不会愿意日日活在别人的掌控下吧? 反正他们就算去殷昱,他也会这么回答,她把事情推到他身上,很心安理得。 她这推托之意,霍老夫人哪有不明白的,也就笑了笑,说道:“昱儿成亲前不进府,也是顾忌着外头猜疑。不过他就算再落魄,也是我们家的表少爷,我们霍家又岂是那种趋利附势之人?如今你们成了亲,宫里皇上面前又过了明路,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地住进公府了。” 谢琬沉吟道:“不知道老太太可曾问过我们爷的意见?” 霍老夫人道:“没有问,不过,他也没有什么理由反对不是吗?”她淡淡的微笑着,看着谢琬:“你作为妻子,相夫教子是本份。这件事上,就算他有酌情之处,你也应该劝劝他。到底我们霍家才是全心全意为你们好的。” 谢琬默了默,缓缓笑了笑。 自己知道劝不通,倒反过来给她施加起了压力。她若是胆小些,只怕还真要被这相夫教子几个字给吓住。rs 257 勋贵 她说道:“老太太的心意,谢琬知道了。回头我就去劝劝我们爷,让他知道自己如此任性有多不好。” 霍老夫人盯着她:“三日内给我结果。” 谢琬从善如流:“我尽量催我们爷。” 总之她只答应催,至于他来不来,那是他的事。 她的溥衍极为出外霍老夫人的意料之外,她默了默,转头道:“起身走走罢。” 围着湖逛了一圈,路过了几间院落进去看了看,回到余庆堂就已经快晌午了。 回来的路上霍老夫人再也没有提及这件事,谢琬也装作完全感知不到这其中的利害,与杨氏她们热络的叙话,与霍纱她们也唠了几句,应对这样的场面她得心应手,并不存在什么难为之处。 饭后在余庆堂吃了茶,便就顺杨氏所邀去他们所住的永毅堂坐坐。 殷昱正好也在永毅堂前院跟霍世聪说话。 霍纨年纪小,坐了会儿便就出去了。杨氏与谢琬笑道:“我们家宠姑娘比宠小子强些。难免有些失礼之处,你不要见怪。” 谢琬道:“纨姑娘很活泼,很难得。” 杨氏笑着请茶,又道:“你要是住到我们家来,就知道这活泼也是让人厌的了。” 谢琬笑而不语。杨氏见她不回答,察觉到她的态度有保留,便说道:“你答应老太太了么?” 谢琬颌首道:“还得我们爷拿主意,我没有什么意见。” 杨氏笑了笑,抿了口茶。 大多数时候下,杨氏给谢琬的感觉像是个传统而标准的贤妻良母,谨守女训女诫,有些像黄氏,但是黄氏心里只有谢荣和一双儿女,除此之外万事不挂心,显然比杨氏更冷漠些。而杨氏身为护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注定要比黄氏更具备几分察言观色与不同人周旋的本事。 她打量了一圈屋里,微笑道:“夫人这屋里摆设甚是清雅,可见夫人品味不俗。” 杨氏顺眼看了看,亦笑道:“我闲着的时间多,所以爱捣饬这些。说到品味却是不敢当。” 谢琬道:“夫人谦虚了。我幼时广恩伯府三少奶奶的娘家常在我们清河走动,有一次我就听三少奶奶说到京师这些勋贵圈子夫人们的品味,说到世子夫人来时三少奶奶赞不绝口。当时我就起了景仰之心,到底上天佑我,让我如今见到了幼年的偶像。” 任如画当然没说过这种话,但是谁也不会拿这话去对质,被谢琬信手拈来当了个话头,倒是十分得宜。杨氏也听说过任如画这号人,因为霍家在京师贵圈里乃是一等一,因而也就信以为真,说道:“那是人家抬举了。不过,你们家跟谢家是世交?” 谢琬沉吟道:“确切地说,是我们老太爷他们跟任家是世交,据说我三叔他们也跟任家来往密切。哦,是了,我们成亲那日四叶胡同没来人,我三叔是忙公事,我三婶却和任三奶奶去上香了。” 杨氏凝眉道:“我想起来了,那曾家老三似乎在五城兵马司任副指挥史?” 谢琬点头,“正是,好像是南城副指挥史。听说呆了好些年了,都没有挪窝,正指着才刚落幕的奉旨清查娼馆的事想立些功,挣到后军营去呢。” 她就像是在说家常一般,脸上一派坦荡。 杨氏这里听她这番“无心”之语,心里却就留了个心眼儿。 在殷昱出事之前,护国公府一向与别的勋贵府不大往来,一来五军之中许多掌兵者都来自勋贵,霍家已经权势倾天,再与勋贵们扎霍有结党之嫌。二来这些人府上尽出些纨绔之辈,霍家历代治家甚严,为怕子弟们与这些世家子所影响,所以渐渐就疏远了。 可是自从殷昱出事又回京之后,护国公府的态度松动了,如今情势下,再那么孤芳自赏只会落得孑然孤零的下场,所以当鲁国公上门来讨主意时,护国公破天荒地给了回话,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而前不久刚办停的娼馆一案,霍家与五城兵马司的人也都相处得十分和谐。 这种情况下,曾密却与谢荣走得那么近,这显然不是个好现象。 不过在未查证过的情况下,她又不能先动了声色。 于是她笑道:“后军营是个好去处,除了我们国公爷手掌的中军营,也就是他们后军营了。这曾家老三倒是有几分志气。” 谢琬道:“夫人说的是,曾密能自己走到这日,真是不容易,可见是个有决心的人。” 话点到就够了,她与霍家毕竟初初接触,还有很长的时间进行较量和磨合,说得多了,反而不妙。 这里吃了会儿茶,殷昱便就进来接她告辞了。 杨氏仍然与罗氏秦氏送了他们到中门,殷昱骑马,谢琬则上了马车。 回到府里,殷昱一面让她侍候着更衣,一面道:“老太太与你说什么了?” 谢琬帮他把袍子褪下来,挑了身枣红色的常服给他披上,说道:“老太太让你我搬到国公府去住。” 殷昱任她理着衣领,笑道:“你肯定没答应。” 谢琬笑了下,替他帮荷包挂好,说道:“老太太让我劝你,而且,让你三日内给她回复。” 殷昱笑容敛回去,看着她,点了点头:“这事我来办。” “当然是交给你。”谢琬踮脚轻拍了拍他的脸颊。然后道,“还有啊,你帮我打听打听这次五城兵马司里跟曾密竞争这后军营经历司经历的都有谁?把名单给我。” 殷昱摸摸被她拍过的脸蛋,走过来,“办好了有没有奖赏?” 谢琬笑着道:“可以请你去凤祥社看戏,包吃包玩包买东西。” 殷昱扑过来:“还要包生孩子!” 杨氏送走了谢琬,回房独坐了会儿,也让人把霍世聪给请了进来。 她说道:“广恩伯府这几个月与咱们家关系怎样?” 霍世聪想了想道:“没什么往来,我记得昱儿成亲时曾家也没去,不过是让人捎了份贺仪。”见妻子神情凝重,不由道:“怎么了?” 杨氏把谢琬先前的话跟他说了,然后道:“这曾密只怕是有别的打算。 “他们曾家如今也就他一个在朝堂里的,他如今说话比他们世子爷都管用,听说广恩伯也听他的,若是他跟谢荣他们走得近,那就等于整个广恩伯府都投靠了季振元他们,这样一来,与他们有着姻亲的永庆伯府,南阳候府,只怕都会被影响。” 霍世聪听闻,神色也自如不起来了,如今府里人脉和社交的事多数是他们夫妇在处理,霍老夫人只管中馈,护国公则因为身兼要务,这些事压根没空处理,那么如果因为曾密投靠季振元而导致几家勋贵府都因此往那边站了队,那回头护国公定要找他问责了。 “那你有什么主意?”杨氏的娘家父亲曾经在中书省任过职,幼时常把女儿们当男儿教养,不但教其读书认字,还教会其许多家国大道理。所以很多时候,霍世聪也会听取夫人的意见。 杨氏道:“还是得先去查查,看看曾密是不是有这个意向。如果有的话,那咱们自然要防止季振元把他调进后军营。” 霍世聪停步想了想,点点头。 谢琬撒了颗火种在杨氏这里,自然也会盯着这边的动静。而她最好的消息来源就是殷昱,所以连让人盯护国公府都已经免了。 霍家人没把她当自己人这是一定的,可她也没觉得这样有多憋屈。 相对于这些没用的情意,能不能把面前力量借助起来办她自己的事情才是要紧。霍家人既防着她,那她也只能这样不着痕迹地在杨氏面前撒火种,霍家的目的是防着曾家联络其他勋贵倒向季振元,她的目的与之相似,但她有更明确更细致的目标,便是斩断曾密与谢荣的往来。 殷昱翌日下晌回来的时候,把名单给了她。 原来跟曾密争这个职位的有好几个,南城副指挥使马云,西城指挥史谭泰,然后西城副指挥史莫诉江,这三个人都是勋贵子弟。马云是定远候府的嫡孙,谭泰是平信候的次子,莫诉言则是会阳伯的长孙。这里头就数曾密的背景最弱,也难怪他会想出来走谢荣这条路的法子了。 “今儿我听说鲁国公准备造册往宫中请赏,曾密在功名薄上排在了倒数第三,这是你的主意吧?”殷昱一面看邢珠她们摆碗筷,一面与谢琬道。“曾密越是没有机会,则越是会在谢荣这边下死功夫,你这是要把曾密往死里逼?” 谢琬亲手给他添了汤,喂他喝了口,说道:“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我只不过在世子夫人面前说了说曾密要借谢荣往上爬而已。没想到夫人这么快就行动起来。再说我也没想把曾密怎么样啊,他要在谢荣身上下功夫是他的事,我只知道我不能让谢荣多了他做助力。好喝吗?” “好喝。”殷昱点点头,接了碗过来,也喂她喝了口,然后道:“漕运的案子大理寺有新进展了。他们锁定了工部郎中郭奉。我们在沧州码头的那几天里,郭奉也正好奉命去天津办事,他有去沧州的时间和机会。”rs 258 定案 “另外,他们查到郭奉这两年私下里多出来大量的私产,他不但在江南有着近百间正在盈利的铺子,而且在东北三省也有十几处田产。这些私产算下来,总共约有五十万两上下。郭家并无丰厚祖产,李夫人的娘家也条件般般,郭奉这笔财产的来路成了很大疑点。” 谢琬静静听完,放下筷子,“这么明显,为什么没早查到他头上?” “这正是我疑惑的地方。”殷昱微凝眉道,“也许是我接触这案子最深最久,我总觉得这个嫌疑人冒出来得太突然,可是我也查过了,郭家那些家产也并非在案发后突然添置,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人拿钱跟他买命。” 谢琬想了想,“既然此人就在工部,那照这么说来,到这个时候突然冒头,的确是有替罪之嫌。——靳表叔和窦大人怎么说?” 窦大人就是大理寺正卿窦谨,与霍家是世交,这次案子原本是要交由顾若明主办,但显然顾若明来办此案护国公这边首先就不信服,于是圣上就命了窦谨亲自领办。窦谨办案经验丰富,思维上屡有过人之处,他的看法很能作为参考。 殷昱道:“窦谨暗查了郭奉已有三四个月,原先也有些怀疑,但是所有的证据都找不出什么疑点之后,他也实在不能再怀疑什么。靳表叔也是。这案子如果三日内没有人提出更新的证据,就会上报朝廷就此定案了。” “然后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去查这件事了是么?”谢琬看着他。 他点点头,“至少,不能再这样公然地查了。” 谢琬默语。 显然殷昱和靳永窦谨他们都对这件事有着怀疑,才会有这三日一说。 可是事情过去一年多了都没有有力的证据,谁还会在这个时候拿出证据来呢?这个郭奉,极有可能是季振元他们在看到支走护国公未果之后拿来结束此事的。至于那些早就置好的家产,难道不可以是郭奉早就归附了他们,是他们给他的犒赏么? 当然,就凭这个,也不能作为证据。 “不过,这也并不是全无好处。”殷昱忽然笑了下,说道:“他们想拿这个来麻痹天下人,我们也可以反过来麻痹他们。他们越是这样瞒天过海,越是说明这里头有问题。只要我们暂且也装作接受了郭奉就是那印的主人,然后面上不再过问这事,他们必然会放松警惕。” 谢琬闻言,也不由扬眉道,“不错!只要他们放松了警惕,我们暗中也就更容易寻找到他们的破绽,这样反麻痹回去,说不定比那样直接查探更有效果!” 殷昱拿绢子替她拭去唇角一点酱汁,笑道:“所以说,你得把谢荣他们这次打击得狠点儿,这样看起来才像是我们败了案子恼羞成怒拿这事撒火出气的样子。曾密虽然没有大错,但他自愿卷进党争之中来,当回炮灰也不冤枉他。也正好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有些事并不能投机取巧。” 谢琬托腮忧愁地望着他:“爷,您这是在纵容妻眷祸乱朝堂啊。” 殷昱扒了口饭,嚼碎咽下去道:“爷的女人,就该擅于祸乱朝堂!” 谢琬大笑,把面前他爱吃的爆腰花拨了一大半到他碗里。 殷昱对当年任家与王氏串通谋害谢琬的事依然耿耿于怀,他可不会介意谢琬对他们这些人下重手。如果换成谢琬是个软性子的人,他会直接下场。——当然,如果谢琬是那样的软性子,兴许他们不一定会有今日。 钱壮即刻开始便加强了对谢荣的监视。 而殷昱则去护国公府,以身边人多,恐惊扰了国公府安宁为由婉拒了霍老夫人的好意。霍老夫人自然不会强求,不过谢琬却觉得既然他们起了这个心,那肯定不会随意打断这念头,只是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采用什么方式罢了。 不过这些尚在其次。 翌日她则让人去了趟魏府,跟魏夫人打听后军营这职缺的事。 魏夫人派了身边得力的丫鬟来回话,“我们太太问过老爷,老爷说后军营主管大胤北部重地,十分要紧,这经历的人选也正在千斟万酌。如今没有安排好。我们太太问,是不是殷公子有进后军营的意思?如果是的话,那只要中军营参将打个荐条就是了。” 没有选定就好。谢琬听完道:“请给你们太太回话,就说我们爷没有进军营的意思,不过是我有点事跟她打听打听,谢谢她了。”说着让玉雪打赏。 丫鬟谢了赏,然后又笑着上前了一步,说道:“太太还有话让奴婢带给夫人,问夫人后日可曾有空,想请姑娘过府吃个饭。” 原来魏夫人这几日也正打算请谢琬过府吃个铁,关系亲近的人家请出嫁的姑娘过府做客是常有的事,只不过因为霍家一直拖着这事,她也不好越过他们去,如今到底是同个阵营里头的了,殷昱不好得罪,护国公府同样不好得罪。 这里听说谢琬派人上门问话,索性就顺道让人过来邀请了。 她就待谢琬不错,如今谢琬成了地道的殷夫人,礼面上自然又要做到更足。谢琬却没料到她这么热情,于是翻了翻皇历,一看这几日除了曾密这事并没有别的要紧事,便就说道:“回去告诉你们太太,就说我多谢了,后日上晌一定过门拜望。” 丫鬟自领命回府不提。 谢琬在不声不响扰乱着曾密阵脚同时,三日后大理寺向朝廷提交工部郎中郭奉暗中与漕帮勾结牟取巨利一案就得出结果了,皇帝看完尺高的那一叠证据以及供词之后大怒,着令交给刑部依法从严处置。于是又过了三五日,郭奉被抄家然后判斩立决的消息就贴满了大街小巷。 而圣上另有旨意,责郭家三代不得入仕。 七月初郭奉在菜市口被执行铡行,据说现场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郭夫人顿时晕死在当场,醒后给丈夫收了尸,便就回府收拾东西回了武昌老家。 接下来殷府里骆骞手下的暗卫队就南下了两个人。 郭奉被处决之后,皇帝依例对此案论功行赏,大理寺所有办案人员获赏银三百两,大理寺正卿窦谨获赏银两千两,行嘉奖令,记功一次。靳永赏银一千两,提升为三品副都御史。护国公麾下众将士因为参与探查,也都获得了数量不等的赏银。 这笔银子实则也是从郭家被抄的银子里拨出,跟抄出的那价值几十万两的田产比起来,实在是九牛一毛。 殷昱晚上便拿着五十两赏银回了家。 谢琬拿起一锭银子来掂了掂,说道:“郭奉在供词里,可曾交代出杜府办喜宴那日与骆七来往的那人?” 殷昱半躺在她榻上说道:“供词上供的是他,至于那七步香,因为他次子也患有不足之症,说是出门去码头之前曾去过次子的房间,所以沾染上的。这些说辞都天衣无缝,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似乎都替我们想到了。” 谢琬想了想,说道:“那南下的两名暗卫是去了盯郭家的梢?” 殷昱点点头,唇角浮起丝冷意来,“郭家不会白白替这背后的人送掉一条命,而且还赔上了三代子弟的仕途,就是郭奉有把柄在这人手里,也绝对是个不平等的买卖。所以这人肯定会对郭家有所赔偿。我就不信,郭家会不露馅。” 谢琬扬眉道:“可是这人既然把这一切都做得无懈可击,肯定也会防着你这样的人。” 殷昱懒懒拖过她放在床头的一本书,说道:“我让金逢他们俩带了五百两银子,足够让他们盯上一年半载的了。如果我猜测成立,那么武昌祖宅并不是郭家人最后的落脚地,为了不使人怀疑,也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必然会拿回武昌做掩护,实则去向他们真正的栖身地。” 谢琬听闻,点点头。 郭家人如果没回武昌定居,或者定居不久又搬走,那殷昱的猜测其实已经证实了八九分,接下来只要暗卫们盯到了他们的真正栖身之处,那就容易多了。可以威逼,可以利诱,可以恐吓,总之可以极尽一切办法从他们口里问出真相。 想到这里,她忽然又坐直起来:“郭家人恐怕也很危险!他们掌握着这件事情的所有秘密,难道背后这人真的会放他们去过逍遥日子?”他们一定会杀他们灭口,而最不着痕迹的,应该是半路上将他们了断了吧? “放心吧!这层我都已经想到了,你难道没发现,武魁手下那批护院,也少了好几个人吗?” 殷昱依然很轻松地看着她的图,气定神闲地道:“不管是山贼还是土匪,有了我派出去的这些人,郭家人一个也不会枉死。金逢他们俩是第一批,武魁手下那几个人是第二批,这一次,我定要从他们口中撬出几分真相来不可!” 这样谢琬就放心了。 她上前轻拍拍他的头,夸奖道:“爷可真能干。” 殷昱啊呜一口,把她一段嫩白的手腕给含住了。 漕案这事尘埃落定,季振元这边简直觉得身上突然松了好几斤。 谢荣这些日子表现极好,不但把刑部打理得有声有色,这次在郭奉的量刑上也无懈可击,季振元不但对他的好感急速回升,近日遇到些什么事,也总是第一时间把他叫到府里商议。有时候难免会招来顾若明的红眼,可谢荣依然**该干的事,似乎也不再把顾若明放在心上。rs 259 烦事(木槿1390*和氏壁+) 所以他今年的确是很忙。 自打鲁国公把曾密的论功排名拉到尾部后,曾密跟他提过一次请他在季振元面前说话,把他荐进后军营的事,他只是随口应付了过去。而接下来曾密夫妇却呈现出锲而不舍的势态,往四叶胡同走动的次数也越加频繁起来。 曾密自然也开始撇开任如画,频频与谢荣在外头“偶遇”,如在酒楼遇上就替其买单,如在八宝胡同偶遇就替他给看中的古董付帐,谢荣倒不缺他这点孝敬,但是若直言拒绝,那倒也太不给人面子。于是一来二去,如今刑部倒是许多人都知道曾副使跟他们的上司有着千丝万缕的世交情分了。 不过曾密在谢荣眼里,仍只是个擅于钻营些的勋贵子弟,他对他不会过分热情,也不曾刻意疏远。 不就是为着个后军营经历么?想当初,他为了一个小小的编修之职,也曾这般在靳府苦下功夫。曾密只是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求前途的人之一,他曾经忍受过的那么多挑剔冷眼和轻怠,他也都会让曾密他们都尝一尝,如果不尝尝,又怎么会珍惜这样的机会,又怎么感觉这职位的来之不易? 当然,这也可以视作为一种考验。如果曾密诚心,又靠得住,他是不介意把他纳到门下的,如今太平年间,要想立个军功简直不可能,武官要升迁,就只能在文官面前把腰弯低一些。 而他,也确实需要为自己培养几个人脉了。 这日郭兴路过四叶胡同时进了谢府,谢荣在后园子凉亭里招待他。 郭兴从一介正三品的侍郎如今被贬成五品官,这半年里气焰低了不少,先是为着宿ji的事被季振元好一顿斥责,回到府里又与季氏闹得不可开交,弄得年都没过好,直过了两三个月才渐渐消停。也就谢荣时常陪陪他,也算是熬了过去。 谢荣给他沏了茶道:“恩师已经预备给你挪挪了,到底你是他女婿,不会让你委屈多久的。” 郭兴叹着长气接了茶,并没有该有的兴奋。 谢荣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郭兴就像走进了个怪圈,他顺应父母的意思娶回了季氏,得到了来自季振元的庇佑,这原本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可是显然男人要的不止这么多,除了志向,也还有欲*望,跟季氏在一起,注定就要牺牲掉一部分别的欲望,郭兴没斗过自己,于是玩火了。 他们正聊着,庞福就说曾密夫妇上门来了。 郭兴坐直身道:“看来这曾密跟你下狠劲来了。我要不要回避?” 谢荣顿了下,说道:“不必了,我猜他也知道你在这里。” 庞福把曾密带到了凉亭,谢荣一介绍,曾密便露出副恍然的模样来,冲郭兴一揖到底:“原来是郭大人,久仰久仰!” 郭兴这辈子也算是一路坦荡,眼下就算被贬也是首辅阁臣季振元的女婿,身份总比别人来得不同些,所以对下官们的阿谀也一向是坦然受之。他抬手跟曾密拱了拱手,便就请他坐在了圆桌一侧。说道:“曾副使今儿不必去五城营当差么?” 曾密叹毕,笑道:“不怕郭大人笑话,自打奉旨清查娼馆之事完结,五城兵马司的兄弟们都轮流放起了大假,在下人微言轻,在营里也不曾担着什么重要事务。虽然常恨一腔报负无法实现,也只能暂且这般混着。” 郭兴与谢荣对视了眼,笑道:“曾副使正值英气蓬勃之际,怎地说起丧气话来?相信鲁国公都是知人善用之人,有了机会,自然首先考虑副使大人。” “小弟已然年过而立,也已经不年轻了。”曾密摇头,又揖首道:“不瞒郭兄说,小弟倒是很期望着进后军营,后军营掌管着我朝整个北部边疆,定然大有作为。所以也希望二位大人能够提携在下一把,给在下一个为国效忠的机会。以后我广恩伯府定然与二位大人同进退。” 谢荣沉凝不语。 曾密之前每次过来都是以拉交情为主,今日一上来便挑明了目的,多半是想趁着郭兴在这里,好直截了当地争取多一分胜算。他对曾密是想拉拢的,此人目的明确,而且而舍得下这块脸皮,将来定然有不少值得他用的地方。本来他打算再拖他一阵子,可是这会儿当着郭兴在,他倒是不能再怠慢了。 郭兴这个人没什么很深的城府,自然想不到他是想要把曾密收为麾下,如果他一时头脑发热把他直接荐到了季振元面前,那他就真是得不偿失了。不但往后曾密不会拿他当回事,他也会在勋贵之间落个冷漠寡情的名声,这样对他发展势力是极不利的。 所以曾密这一挑明,倒促使下了决心。 “今日我与郭大人还有事,你明日再来府里找我。” 曾密得了他这句话,顿知有戏,心下狂喜,连忙站起身来告辞。 郭兴看着他远去,收回目光道:“此人十分玲珑,若是你能帮他一把,兴许来日也能有可用之处。” 谢荣顿了下,执壶替他添了茶,笑道:“不过是看他过来了这么多次,他外家又与我谢府是世交,这个忙也不能不帮帮。” 郭兴点头,不疑有它。 谢琬这里很快得知消息,她正在预备去赴魏夫人的约。 她把钱壮叫来,钱壮还没等她说话便就禀报道:“太太,谢荣又给谢葳物色了个夫婿,也是个没背景的小士官,而且这次不声不响就到了议婚的阶段,这次怎么办?” 谢琬皱了下眉,谢荣真是不遗余力地在替自己找爪牙了,可这种事没法再故伎重施,一时间如何阻止呢?想了想,她说道:“去找个算命先生,找个机会上那人屋里说说去,就说他们跟谢葳这样的八字不合,强行婚配恐有血光之灾。” 没有人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订这门亲事的,不过这次虽然能够解决,下次又该如何?总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好。 她拿着钗子在手上把玩了一阵,片刻后转过身来,说道:“有没有可靠的人,替谢葳说门不会给咱们带来后患的婚事?” 只要谢葳嫁的是完全不能够被谢荣所用的人,这一条就基本可以不必顾虑了。 钱壮道:“除非是地痞流氓或泥腿子。可是这样的人家谢荣也不会同意啊!” 所以还是难办。 谢琬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不过还是先办曾密这边的事要紧。 她让玉雪拿了给魏夫人的手信,先去了枫树胡同,邀上洪连珠后,才一路到了魏府。 因着她如今贴上了废太孙夫人的标签,到底不方便了,毕竟魏彬麻烦越少对他们越有利,而这种往来之事虽然不算坏规矩,宫里也拿捏不了他们什么,终分该避嫌也还是要避嫌,所以她才会邀洪连珠同行。 谢琅跟在魏彬手下做事,接洪连珠同去总归有个名目。而虽然她是谢琅的妹妹,实际上也遮掩不了什么么,可有时候世事就是这样,当你觉得遮不遮都无所谓的时候,人家兴许就真的拿这个作由头了,而当你有些顾忌的时候,对方反而不会直接盯上你。 进了花厅坐下,魏夫人牵着谢琬近前坐着,洪连珠从旁微笑看着她们。 魏夫人道:“胖了些,挺好。有动静了吗?” 谢琬脸上一红,摇了摇头。 洪连珠笑道:“还早呢,到明年再怀也不迟。” 魏夫人笑道:“那倒也是。年岁大点儿再生对大人孩子都好。”又看向洪连珠,“你倒是成亲快一年了,也该准备了吧?” 洪连珠红脸笑道:“夫人倒是又说到我头上来了。” 魏夫人抿嘴一笑,放过了她。 寒暄了会儿,谢琬便就说起了正事,“上回跟夫人打听后军营里那个职缺的事,听说五城兵马司的人正在竞争,还请夫人帮着转告声魏阁老,如果有人提名南城副指挥史曾密,还请想个法子拦一拦。” 这营中的职缺虽然是兵部的事,但兵部的调任是整个朝堂的事,季振元作为首辅阁臣,在这种事上说话是有着一定分量的。在她冲曾密下手之前,她得先防患这个可能才是。 魏夫人道:“曾密的外家不就是南源任家么?那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她如今对谢家的事不算熟知也知道个八九分了,对任夫人当年勾结王氏给谢琬设伏的事,她深为不齿。没想到这个曾密也是个专走歪门邪道的人。她不是容忍不了走后门的人,而是像曾密这种,明知道殷昱被废有蹊跷,而季振元他们是明目张胆的在扶持庶出的殷曜,他竟然宁愿去选择他们。 不过,人各有志,她也不便多说什么。 想起谢琬方才的说话,便就道:“这事你既说了,我就懂了,回头我跟我们老爷说说就是。能争取不让他上就争取不让他上。万一不成也不要紧,日子还长着,总有让他们如不了愿的时候。” 谢琬点头,“这是自然。” 她凡事都会做好两手准备,如果这次没把曾密与谢荣关系切断,那她也还会有别的计划。总之这里讨到了定心丸,她也等于争取多了些时间。rs 260 惊诧 饭后她便与洪连珠回了府,洪连珠要留她回枫树胡同吃晚饭,她心里挂着该办的事,于是也没有进屋,直接回了榴子胡同。 这个时候谢荣应该已经见过曾密了,而接下来,他就该前往季振元处,就曾密的身份和广恩伯府如今在勋贵圈里的人脉向他阐述一番帮他晋职的好处。不过是个小小的经历,既是谢荣出面,季振元不会在乎顺手帮他一把,于是若没有她今儿一番叮嘱,曾密的目的很可能就要达成。 进了正院,她把秦方他们两个唤来,“你们会不会飞檐走壁那些功夫?” 秦方二人愣了愣,不知道她要他们飞檐走壁去做什么。但是仍然恭谨地道:“小的们会在暗夜无人之时攀爬五丈左右的高墙。” 谢琬点头,再道:“如果让你们在人群不着痕迹把人手上的东西拿过来,你们会么?” 秦方二人又顿了顿,颌首道:“如果环境条件具备,还是可以的。”不着痕迹拿人家的东西,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的行径,可是谁在群敌环伺的情况下都会学会几着暗手,偷拿个东西,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谢荣这里跟曾密谈过之后,果然就去找了季振元。这日内阁议会上,魏彬再说到补任各军营里的职缺时,季振元就提出让曾密补入右军营任经历。魏彬自然反对,这一日此事未决。 隔日又议,季振元依然坚持己见,并以广恩伯府至今无人在营中任职,不能厚此薄彼为由力荐曾密,甚至又招来左丞秦骥等人帮做说客。秦骥在殷昱被废之后便跟东宫解除了与殷昱的婚约,两边便是没仇也算是结下梁子了,旁的事上他不参与,这事他只要插句嘴,季振元那边也算有了赢面。 不过是个小小经历,虽说谢琬特地嘱咐过,可基于她并不曾特别强调,魏彬不愿为这点事闹得不可开交,更不好一点面子不给秦骥,便就看在他的份上把曾密给定了下来。并写下了委任状,让人送到广恩伯府,让曾密隔日带着卷宗档案到后军营报到。 后军营总署设在北平都司,北平在京外不远,虽然比不上中军营的兵力和势力,可是因为统管大北方,所以地位仅次于后军营。如今的后军左右都督分别是骠骑将军陆观和临江候。曾密得把档案履历交给他们过目,然后与兵部送来的档案比对过之后,才能安排正式上任。 这里谢琬收到消息后,也做好了一份“卷宗”,交给了秦方:“明儿早上曾密会从广恩伯府直接出发去后军营,你们得见机行事。”她指着舆图跟秦方二人指派道。 秦方宁柯二人翌日天刚蒙蒙亮就出了门。 曾密因为要赶赴几十里路,所以也起得很早,任如画喜不自胜地起床侍候他梳洗穿衣,然后将他的履历卷宗和委任状放进他的包袱里,与广恩伯夫妇还有叔伯妯娌们送了他出门。 到了北城门,正好赶上早市,往来摊贩甚多,他不得不下马牵行。人群里时有碰撞,他怀揣着满腔喜意,也并未曾在意那么多,好容易等到过了菜市,便就出城门一路狂奔。 陆观和临江侯知道今儿有新人报道,所以也早早地聚到了营帐,他们一个是后期有战功的大将,一个是开国受荫封的勋贵,平日私底下都有些不大对付。但是五军之中左右都督都是这样的分配,一个勋贵搭个功臣武将,他们这里面和心不和,别的营中都是如此。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谁让他们的皇帝甚爱玩平衡之道呢? 他不怕他们不和,就怕他们不够不和。 作为一个大臣,只要他有着针对目标,那他就怎么也不会放松警惕,会防备着被人揪小辩子,也会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琢磨谋逆造反的事儿,而皇帝手抓着两边的小辫子,掌握了主动权,想整你时就整你,你还真拿他没办法。 百官们对皇帝的执政手段心知肚明,可是就算这样,他们也做不到放下所有矛盾与不和变得同声共气,一来这样的话皇帝必然会采取些手段让你们不和,二来就算是皇帝不这样,要想朝堂百官和谐一片也是绝无可能的事。 人总是对越离自己越近的东西越**,越具防备,双方同等条件下人的嫉妒心最强,只要有人在就会有攀比和争端,只要有争端,那么每个人都身处在漩涡之中。 陆观与临江候在营房里各自喝了盏茶,曾密就到了。 给二人跪地行了礼,曾密便从包袱里把卷宗履历和委任状掏出来,递上去。 临江侯先礼节性地交给陆观先看。 陆观先看了委任状,递给临江侯,然后打开卷成筒的纸卷比对履历。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眉头就紧皱起来,目光也变得惊诧。他抬眼看了看底下的曾密,然后又往下看起来。 曾密不由疑惑,这履历莫非有问题?可是上司没开口,他也不便问。 陆观足将他的“履历”看了两三遍,直到临江候也觉得有问题,他才无声地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他。 临江侯接在手里,才扫了一眼,眉头便就跳了几跳,这哪里是什么履历,这是张行贿清单啊!这上头足足列了有四五十项,大到古董器物,小到一顿饭钱,事无俱细全都给列齐了,而且每项都列有证人证据,而他行贿的对象则是刑部侍郎、季振元的得意门生谢荣! 临江侯当场讷然,下意识地往陆观望去。陆观虽未说话,唇角的那丝讥讽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曾密是勋贵子弟,临江候也是勋贵后嗣,他明白陆观这样的功臣是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他们这样不学无术纯靠荫封上位的勋贵的,眼下曾密递上来的这清单,摆明了就是打了他们所有勋贵的脸!这是赤*裸*裸地告诉他们勋贵们就是这样专走歪门邪道上位的! 广恩伯府虽然与临江侯府并没什么过深的交情,可眼下临江侯脸上却也有些挂不住了。勋贵们如此都在抱团,这单子交上去不但曾密会被削职,只怕这辈子都不大会有再进营的机会。这样一来指不定皇帝又会向勋贵们有所动作,这可是万万伤不起的! 曾密这履历肯定是被人做了手脚! 他沉下脸,问曾密道:“你这卷宗,有谁接触过?” 曾密心下一沉,想了想,说道:“属下这卷宗自打昨日拿回来,只有属下与贱内动过。”他试探道:“出了什么问题吗?” 临江侯沉了脸,将履历递了给他:“你自己看看!” 曾密连忙接在手里。看过后自怀也不觉吓了一跳,这上面条条桩桩竟然记录得十分详细,而且许多只有他与谢荣二人在场的细节也交代得清清楚楚!这怎么可能?谁会把这东西记得这么齐全仔细? “都督大人——” 他看着捋须的陆观与没好脸色的临江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最有可能把这些东西提供得这般仔细的只有谢荣,可是受贿也是重罪,自从上次宿ji被捉之后他就更加谨慎了,他怎么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是了,他想起来,每次谢荣虽然没有拒绝他给他付钱结帐,可是他经手的那些古董他却是一件也没曾摆出来,难道说,他压根就没打算受他的贿,而是都造起册子替自己准备了后路? 曾密顿觉背脊出了身冷汗,谢荣这是要干什么?他怎么都想不出这样做对谢荣有什么好处,可是如果不是他,那谁又知道得这么清楚? “这上面的内容符不符实?” 到了这会儿,当着陆观的面临江侯也只能这么问下去了。 曾密连忙跪地道:“大人,这些都不符实——” “既然不符实,那就交到都察院去好了。”陆观不等他说完,就慢腾腾捧着杯说道。 曾密这会儿连额上也冒出汗来了,交到都察院那就是条绝路了。他好不容易谋得这个职位,可不能白白这样放走!他伏地道:“属下已经知错,还求二位大人开恩!” 陆观垂眸不语。临江侯也不想把这事闹开,只得也低声下气说道:“这履历多半是背地里被人做了手脚,这曾密纵有越轨之处,如今这会儿也已经成了咱营中的人。假若把他遣回去,又不知要到几时才有人补进来,不如就给他个机会。” 陆观跟曾密无冤无仇,虽然看不上勋贵子弟,可这案子同时还牵连了个谢荣,他也不好真把这单子送到都察院去得罪他。 可是若不借这个机会打打勋贵们的脸,他也是不痛快的。默了片刻,于是就说道:“虽然是被人动了手脚,但曾密本人却也默认了此事,咱们知道了却不能装作毫不知情,否则日后如何驭下?咱们都事位上也缺人,就让他补了都事的缺吧。” 都事是从七品的官,跟正五品比起来差了不止一截,反倒比起他在五城营里的品级更加不如了!曾密胸口激荡,待还要再说,临江侯却瞪了他一眼,转头与陆观道:“大人所言甚是,便就调曾密去补都事之缺,这调补文书的事,就请大人作主了。”rs 261 出事 陆观不拿这事报到都察院大做文章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曾密却还不知足,他岂能不气?若把陆观激恼了,这单子报到都察院,都察院那帮人专靠挤兑人吃饭,定然对此紧咬不放,到时候不但曾密别想再呆军营,多半还会被季振元给惦记上!又有什么好处? 当然他也对这单子的来历感到十分疑惑,但这都是后话了,他虽然与曾密交情不深,可是曾密在他手下出事,他若是不闻不问,那往后勋贵们谁还与他往来?事已至此,还是得先解决燃眉之急为要紧。 曾密见着临江侯这般说话,也只好按捺住心头郁闷,拎着包袱去都事职上报到。 但是心里的火气却是一寸寸地在往上长,他花了那么多钱下了那么多功夫在谢荣身上,结果换来的不是升官反倒是降级,而他竟然还不能去寻谢荣算帐——若是他去找他,那就是撕破脸了,如临江侯所说,这样对他自己也没好处! 心里那窝囊气一时间全都化成了雄雄烈火,接连几日都没法平复下来。 这日夜里,临江侯召他进营房交代事务,见他神情之间郁色甚深,便就顺口问起了他这件事。 这两日他倒也明白过来临江侯是适时帮了他一把,因而就把事情来龙去脉都跟他说了个清楚。 临江侯听完沉默良久,而后道:“如果照你这么说,这单子即便不是谢荣自己写的,也定是他身边知情的人写的。谢荣去年被接连弹骇了几次,名声上再也伤不起了,既然他把所受之物尽皆收藏起来,很有可能是准备事后退回。他这么做,也很可能是想在我与陆大人面前过了明路,先且把自己给摘出来。” 曾密凝眉道:“有这个可能吗?” 临江侯唔了声,再道:“不管他是什么用意,你只要是不是他做的这事就成了,你只要等上些日子,看看他把不把东西退回来,事情就见了分晓。” 曾密闻言,拧紧眉心点了点头。 曾密去到后军营报到后即刻降为从七品都事的事很快就传回了广恩伯府,与这消息同来的还有曾密对于谢荣的猜测,说这些的目的是为让任如画多留个心眼,看看四叶胡同最近的反应。任如画听说谢荣背地里竟然还可能藏有这样的心机,原先被强压在心底的对谢家的怨忿顿时就涌上来了。 “既然答应帮忙就帮到底,竟然半途里又动这样的心思,这是想把我们广恩伯府踩到脚底下么?!” 她拿到信当场就在婆婆广恩伯夫人面前哭诉起来。 广恩伯夫妇因为这些年曾密在五城兵马司的缘故,也捞回了些脸面,故而夫妇俩对老三夫妇都格外偏心些,闻言也就不住地附和她。 世子夫人孔氏早就看不惯公婆偏心,见状唇角一抽,便就慢慢道:“三弟妹也别先忙着生气,这谢侍郎是怎么回事不是还没有结果么?” 任如画不与她争嘴,也就只默默地生着闷气。 这里孔氏回了房,想起曾密夫妇这些年在家里横着走,眼下居然也吃了这么个大闷亏,便不由得坐在床沿噗哧笑起来。她唤来心腹丫鬟:“悄悄地放个话出去,就说我们家三爷前些日子送了多少多少东西出去,现如今东西送了反而被降了职,心疼得很,想着怎么把东西要回来呢!” 谢荣是文官,那些文官脸皮都薄得很,这话传出去,哪里会咽得下这口气?自然把东西都送回来了。谢荣若把东西送了回来,曾密夫妇不把谢荣恨得吃进肚里去才怪!她正忧心曾密去了后军营任经历后又该是怎么样一副狂样,没想到老天竟给了她这么个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孔氏这里暗地里下阴手,近来让人时刻盯着广恩伯府的谢琬自然很快知道了。 她笑了下,与钱壮道:“接下来立刻让四叶胡同那边的人发点力。” 陆观将曾密临时调任都事的文书发到京师后,谢荣这里也很快知道消息。因陆观并没有阐述具体原因,只说曾密更合适任都事,因而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五品以下的本营职位调任并不需要经兵部和朝廷审核,因此他也无从得知。 写信是不可能的,营里的信件都审查得很严密,他的信只要一进了营,那他跟曾密就再无秘密可言。 所以只能等,等曾密什么时候回京来,才好一问。 这日才回到府,庞福忽然神色不定地走进来,说道:“老爷,听说曾密出事了。” “什么事?”谢荣看着他,在书案后坐下来。 庞福道:“今儿早上我们的人路过兵部,听兵部有人在衙门吃粥时闲聊,原来曾密因为想行贿上司,被后军营的两位都督抓了个正着,所以才被贬了职。” “行贿?”谢荣皱眉,初去军营里他就行贿?想起前些日子他在自己身上下的那些功夫,跟上司行贿也不是他做不出来的事!于是也不由咬起了牙关。“这个蠢货!” 正说着,庞鑫又急步进来道:“老爷,外面街头巷尾在传曾密和夫人埋怨老爷办事不尽心,想把送来的东西都拿回去呢!” 谢荣一张脸顿能拧出水来。 庞福道:“老爷,咱们是不是得想个应对之策?”这事嚷嚷开了肯定对谢荣大为不利。 谢荣咬了咬牙上,说道,“你去开了大库,把曾密送的那些东西都按册子全部包好,趁夜送过去!另再把曾密付过的所有帐单都按数目给还他们。然后告诉任如画,谢任两家交情早就断了,请他们往后有事另请高明!” 对这批财物他老早就有打算,他并不缺这笔钱,之所以收下不过是为着不伤曾密的面子,也为他想把他纳入门下做个掩饰。 如果他什么也不收却决定帮他,曾密他们绝不会放心,同时季振元也会怀疑他的动机。所以他本就打算等曾密上任后再暗中把这笔钱送回去的,如此一来也能当个人情,没想到,还没有等他行动,事情就已出乎了他的意料! 眼下对曾密他哪里还有什么拉拢之意?直希望从此再不要与他有牵连才好! 庞福连忙吩咐下去,彻夜就雇车把东西拉到了广恩伯府。 而任如画收到这些东西气得脸色都青了,再听到庞福捎来的谢荣的回话,就差点没背过气去! 隔日曾密见到任如画派去营里送衣服用具的人的传话,当场便把巴掌厚的桌面给拍成了两半! “好个谢荣,果然是你!你如此戏弄于我,那就别怪我从此与你分目成仇!” 曾密在营里如何谢琬不知道,不过接下来听说任如画气病了几日,虽然未曾对谢家有什么举动,不过,朝堂里有几个像李固夫妇那样不顾脸面的人呢?任如画气归气,半句针对谢家的话却没有再说,因为她知道身边等着看她笑话的人多得很,何况,这次曾密失败,她也急需花时间讨好公婆获得支援。 曾密与谢荣两边关系,应该这辈子都不再可能有和好的机会了。 其实这件事谢琬掌握的也只有五六成,许多事都只能任其自行发展,比如说曾密的下场。陆观和临江侯因职务而不和这些很容易打听,她想过曾密有可能被削职,那样当然最好。不过降为从七品的官,这也够让曾密憋屈的了。 只要他憋屈,就不影响下面计划。 而她之所以不将曾密行贿谢荣的证据上交朝堂,是因为算来算去这样做并没有什么实际好处。虽然看起来谢荣会逃不掉皇帝斥责,可是这样一审,都察院势必就会去查这清单的来历,靳永虽然升了职,却尚未一手遮天,难免有照顾不到之处。 而曾密与谢荣因为事情公开,明白是钻进了圈套,因此反倒有了共同敌人,不但达不到分化他们的目的,还有可能变得更紧密。 如今曾密虽然还是进了后军营,可是谢荣再也不可能把他纳入门下,并且通过他聚集勋贵力量,这就已经大大成功了。 晚上殷昱回来,她请他去凤祥社看戏。 殷昱歪在包厢软榻上,举着酒杯问她:“接下来你又要做什么?” 谢琬缓缓地抿了口酒,说道:“给谢葳解决婚事啊!” 谢葳这次的婚事又被谢琬用算命先生搅和掉了,谢荣已经有些焦躁。他不会想到这两件事都是她在背地里做手脚,该掩饰的痕迹她全部都抹干净了。自从上回惨败在他手里,她就把所有的心思都投注了进去,她不能再输。 谢葳,是她继曾密之后该解决的人。 收到任如画再度出门交际的消息时,时间渐渐进入八月,枫树胡同传来洪连珠怀胎的喜讯。谢琬高兴得不行,连忙收拾了一大堆温补之物,带着胡沁一道回了娘家。 洪连珠已经怀胎两月,胡沁看过后,表示情况甚好,只是百日内仍然注意。 余氏这些日子索性搬到了谢府照顾,而洪夫人也隔三差五地上门来看望,但都是早上来下晌便走,一点也不愿意麻烦女婿。rs 262 为媒 谢琅因为白日里要去魏府,深恐他不在家缺人照顾妻子,想来想去,便就接了洪连城过来,一面督促他读书,一面也让他陪着姐姐,若有什么事,还能及时地通知他。 谢琬提出回来陪洪连珠度过百日,洪连珠却因为知道他们夫妻感情好,不忍他们分离,执意不肯。 胡沁从旁道:“虽说百日内要小说,但只是相对而言,舅太太身子底子不错,太太不必担心。” 谢琬想想前世里洪连珠一连几胎果然都很顺利,而且也没听说有什么弱疾,只得点头答应,不过此后常来常往却是少不了的了。 殷昱看着谢琬高兴,也很高兴,而且他心里有谢琬不知道的小九九,洪连珠只比他们早结婚大半年,如今就有了喜,那么谢琬应该也快了。 于是一面在夜里百般地取悦妻子,侍侯得她妥妥帖帖,一面暗地里又叮嘱胡沁多留意留意谢琬的身子状况。 但是他心里也有点小忧郁,她若受了孕,他便又要隔上很久才能亲近她了。尝到甜头之后的那种煎熬是极难受的,是可以连随便想想与她在床笫间的恩爱都让人疯狂的事。于是心里越是担心待她愈是体贴,生怕一个不留神弄疼了她,以至她事后不理会他,让他提早承受这煎熬。 殷昱待她本就温柔细心,如今经他这般着心的疼爱呵护,谢琬心里也愈来愈感到满足,成亲前对婚姻的那点不安早就荡然无存,只恐一辈子太短,让人舍不得这一世温情。对往后的人生,也越发有着许多的期待。 关起门来日子过得如仙侣般安逸幸福,而终归他们还没到万事无忧的那日,他有他的威胁要除,她也有她的宿敌要灭。日间在榴子胡同与枫树胡同两边往返之余,她也让赵夫人搜集了些条件达标的未婚男子的资料到手。 赵夫人自从给刑部那三名年轻文士说了媒后,竟然在官妇圈子里名声大增,如今许多人都自动找上门来请她为媒。 赵夫人因着赵驹的事而信佛多年,也极愿成人之美,所以倒投了她的脾气,谢琬问她要名录,她没隔几天就让人送到了殷府来。而其中竟然有几个人居然是她前世里所认得或听说过的。 这阵子四叶胡同传来的消息,采薇在谢荣身边呆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谢荣对她的存在似乎也变得宽容,黄氏依旧对别的事不闻不问,甚至在谢葳回京之后,手上中馈也转交了大部分给谢葳。 上个月谢芸成亲,就是谢葳与黄氏一道操持的,而儿媳张氏过门后,黄氏自这个月起就正式搬去了秋桐院静居,而府里中馈由谢葳与张氏同管。 谢芸成亲时谢琅夫妇去了,谢琬作为已出嫁的侄女,而且又因为两边早就分了家,所以并没去参加。 而她在准备操纵谢葳的婚事的时候,另一厢任如画居然也在暗中盯着四叶胡同。曾密是她婚后一步步扶持起来的,这番竟然栽在了谢荣手上,她焉能不冒火?而且加之这些日子孔氏不停在公婆面前含枪带棒的讥讽,于是曾密气恨之余,她也有她的算计。 “谢家果然自上到下没有一个好人,原先觉着谢荣还有几分气度,没想到也是个精于算计的,这口气我们不能白吞,否则传出去我们广恩伯府哪里还有脸面?” 曾密休沐回京的时候,任如画夜里这般在他耳边道。虽说广恩伯府如今已经请封了长子为世子,可是世事总有变化,曾密还年轻,他为曾家做了这么多,比起软弱无能的世子来不知强了几倍,谁知道将来老爷子的心思会不会有变化呢? 曾密冷哼道:“这倒也不急,回头等有了机会,我们再想办法踩他一脚便是。如今季振元尚且有段仲明魏彬等人跟他作对,他谢荣不过是个侍郎,难道就没人盼着他倒霉不成?” 任如画撑起身子道:“那样可就太被动了。这口气堵在我心里我可连觉都睡不好。眼下我觉着倒有个好机会,谢葳不是还没成亲么?那谢荣也不知道存的什么心思,迟迟不给她订下来。不如我们干脆让人把谢葳嫁到永庆伯府去好了。” 永庆伯府便是世子夫人孔氏的娘家,因为孔氏与三房不对付,所以连带着永庆伯府也不大待见曾密。且不说这婚事如何促成,只说成了之后对曾密夫妇来说却是很可以消把火的。 谢葳虽是高官之女,却早已身败名裂,永庆伯府娶回这样的儿媳,将来背皮都要被人指破。而谢葳不是个善茬,她受到孔家冷遇之后必然反击,到那会儿孔家就有热闹看了。 曾密想了下,“谢荣迟迟不给谢葳订亲,一是因为她名声已坏,很难找到合适的,二则应该是想找个好控制的人为婿。不过你说的这事也值得细究,——你准备怎么办?” 谢荣从一开始就没把择婿的目标往勋贵上引,而是一直在背景不足的寒门士子上打转,只要细想想,也不难发现他的目的。他自己当初不也就是因为看中谢荣急于培植党羽而去投他所好吗?永庆伯府肯定不会愿意娶回谢葳这样的儿媳,尤其加上两家都与他们夫妇有仇有怨,这事不是一般的难办。 任如画长叹了口气道:“自然不能我出面。你以为我最近在外头是白走动么?孔家与会阳伯府交好,会阳伯又与靖江王常在一处钓鱼遛鸟,靖江王这个人不问政事却八面珑玲,而且他与郑家是亲戚,这样一来,等于跟季振元他们这边也有往来。 “会阳伯府如今也是今不如昔了,全靠着他们大姑奶奶嫁进了王府才有着几分脸面,实际上也就是个空壳子。 “所以会阳伯夫人如今也想与季振元他们走动,如果我暗示她来作这个媒,十有八九能成事。孔家上下都是那种趋利附势之徒,如果由会阳伯夫人出面说合说合,他们倒不一定会扫谢荣的脸面,而谢葳只不过名声差点,清白却还是没毁的。” 曾密闻言点点头,然后却又道:“如此一来,孔家岂不倒与谢荣关系近了?这对咱们可没好处。” “你傻呀。”任如画嗔他道,“那谢葳可不是个含糊的。等她过了门,还不得把永庆伯府搅个天翻地覆?而孔家由会阳伯夫人作媒娶了这样的儿媳妇,等知道谢葳除了私行不检,还很不是个舍得吃亏的女子,到时家宅不宁之时,还能感激会阳伯这媒人不成? “只怕不但不会与谢家往来,连会阳伯都会不好意思再上两家的门。如此一来,会阳伯还是跟咱们一样的地位,而孔家自顾不暇,哪里还能来掺和咱们家的事?” 曾密听到这里,不由得坐起来,反复思虑过后,觉得任如画考虑的也是。除了她说的这些,如此的确能往谢荣心头添一添堵,关键是这样一来,谢荣想借机替自己培植党羽的计划也要泡汤了,如果能成,倒不失为一个好计策。 “那你说话行事可得小事,千万莫事后招来会阳伯夫人的怨气。”他叮嘱道。 任如画点头:“这层我知道,你就等着瞧吧!” 谢琬拿着赵夫人送来的名录琢磨了几日,倒是也选中了一个人。便是顺天府同知黄淮的侄儿黄寅。 黄寅家中无父母,自幼跟随着伯父伯母,两厢感情倒是十分不错,与谢琅同届的举子。 她记得前世里黄寅因肺痨而死于明年,而三年后黄淮也病退。如果今生黄家命运没有发生变化,那只要谢葳嫁过去之后,便即将随同黄家一道回广西老家长居,对于谢荣来说,莫说利用女婿,就是女儿也会要就此送出去了。 虽然说把一个正值青春妙龄的女子推上寡居的道路很有些残忍,可是既然谢葳也是谢荣的一股潜力,她也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过谢荣会对黄寅满意,黄家却不见得会对谢葳满意。这又该如何是好? 她正在房里冥想的时候,魏暹忽然来了。 他是路过此地顺便进来看她的,殷昱并不防谢琬身边这些人,所以渐渐地他们也少了许多顾忌,知道家里只有谢琬一个人,难免会觉得闷,所以有时候想来就会上门来看看,但是也都极知分寸的挑殷昱可能会在的时间来。在的话不免要蹭顿饭回去,如果万一不在,他们说话会儿就走。 今日魏暹不在,谢琬把他让进了敞轩,虽然是八月底了,可是晴好的时候也还是有些热。 魏暹看她愁眉不展似有心事,不免问起。他如今也要渐渐理事了,因而谢琬也没瞒他,把事情都说了。魏暹并不知道黄寅寿短,听闻是为谢葳找婆家,立即道:“倒可惜了那黄寅!”一副谢葳这样的女子谁娶谁倒霉的模样。 谢琬顺势给了他个白眼。 他正色道:“这事儿你得亏遇上了我。想想却也不难,兵部侍郎刘永德跟黄家沾点亲戚,刘家两位孙少爷与我也挺要好。这事我让刘家孙少爷他们往黄家有意无意吹几句风过去,说说谢葳的好话,也就有戏了。” 谢琬道:“那黄家若知道刘家少爷跟你交好,不会起疑心?”rs 263 坏心(9月粉红250+) 魏暹嗨了声说道:“我魏四交游遍天下,就算刘家少爷跟我有往来,又岂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不像你们女人,一辈子就跟那几个手帕交玩死到老。男人的世界你不懂,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谢琬十分无语。刘永德一直在两党之争中处于中间派,刘家人出马也会让人少起几分疑心,索性就让他去办了。 魏暹这里回头跟刘家少爷们私下说好,刘家老太爷都在人家父亲手底下当差,他们平日又极敬重魏暹的豪爽仗义,做点这样的小事哪有不依的?于是也就不去管谢葳最终会不会埋汰不埋汰黄寅,寻着机会便就往黄淮夫妇跟前说谢葳的好话。 黄淮夫妇初时一打听谢葳居然名声这般坏,便提也不再提,后来刘家兄弟往耳边吹风吹得多了,再看看黄寅孑然孤零的样子,也不由得动了心。黄寅性格温顺,好学上进,可惜身子不太好,所以婚事也不怎么顺。 谢葳到底是三品大员的独女,虽然名声不佳,可黄寅若是娶了她,终归仕途上要得几分益处。 他们待黄寅跟待自己儿女没什么两样,自然也希望他能早日成家立业,为他们这一房留下几根血脉,可是黄寅如今都二十了还没曾订亲,因此他们渐渐也开始反省,自己这样一味地挑剔,是不是有些不通情理。 因而思虑了几日,也找来黄寅问他的意见。黄寅自觉伯父伯母待自己恩重如山,这些年教养习读求医问药,为他操碎了心,对婚事上哪里还敢有什么要求?当即就表态道:“一切但凭伯父伯母作主。” 魏暹替谢琬把黄家这边说通了,黄淮便就托了媒人往四叶胡同说媒。谢荣拿到媒人递来的黄寅的名帖,初步满意,于是一面忙着公务,一面让人去打听这黄寅的为人。 而黄家这里派遣媒人上门,谢葳听说是个年已二十并且姿容平平的书生,并不甚满意,负气跟谢荣闹了几句。但是到了这会儿,谢荣是肯定不会再由她任性的。 他们父女这么一闹,难免让盯着的四叶胡同的任如画那边也收到了消息。几天前她已经在会阳伯夫人面前点了把火,而会阳伯夫人也已经上永庆伯府通过气儿了,听到这件事她也有些着慌。怎么节骨眼儿上又冒出个黄家来? 心浮气躁之余,便就唤了心腹丫鬟玉馨上前,说道:“得把谢葳跟黄家这婚事给破了。” 玉馨道:“奶奶想怎么做?” 任如画想了想,一时倒也不好怎么做。如果单纯只是坏这门婚事,那倒容易,只要发些谢葳清白已失的风声出去也就罢了。可是关键是她想把这谢葳嫁到永庆伯府去搅得鸡犬不宁,如果把这话放出去,那她这计划也别想成了,永庆伯就是再给会阳伯夫人面子,也不可能同意娶个破了身的女子进门。 又怎么办呢? 她撑额坐在桌畔,长久地凝着双眉。 玉馨看她愁眉不展,便就说道:“要不,直接想个什么辙,让她跟永庆伯府的三公子有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得了。那样的话黄家知道后不可能再要她,永庆伯府也不能不娶她,谢荣更是不能不嫁她,如此倒是一箭三雕。” 任如画听见这话便就坐直起身子来,看着玉馨。这主意好是好,可是当初任夫人在打谢琬的主意的时候,那王氏也是用的这法子,最后失败了。那谢葳心机也不弱,哪里就能让她们得了逞?万一成了倒好,若是万一失败了,那引来的可会是谢荣的疯狂报复。 这个计策不能用。 “再想想别的。”她说道。 玉馨便又再琢磨起来。任如画则伸手执壶沏茶。玉馨沉吟了片刻,忽然道:“那就不防借黄家提亲的事作个筏子,传话出去,让黄家都知道谢葳不愿意嫁给他们家,黄家是读书人家要面子,八成到时自己就打消这念头了。” 任如画闻言,点点头:“这倒是可行。不过,两家隔得又不近,得怎样才能把话传到黄家去,同时让他们又不得不中止这门亲事呢?” 玉馨再想了想,就说道:“要做成这件事,就少不了要当着大庭广众弄出点动静来。奶奶不是一直挺恨着那废太孙殷昱的夫人谢琬么?依奴婢之见,此事倒可以把她也拖下来把水搅浑一些……” 玉馨往任如画耳边这么一说,任如画目光频闪,之后点头了:“这法子不错。那你这就去办!” 黄家遣了媒人上四叶胡同,而谢荣也收下了黄寅的名帖之后,谢琬这边就静等碰上两边的消息。 这日闲着无事,正在厨下亲手给殷昱准备晚饭,罗矩忽然拿了张帖子走进来,说道:“奇了怪了,四叶胡同那边谢葳居然给太太下帖子,约您在东阳湖画舫里相见。” 谢琬同样疑惑,她接过顾杏递来的抹布擦了手,打开信封一看,果然是谢葳约她明儿下晌在湖边见面。很简短的言语,也没有说原因,口气很像她平时的样子。 罗矩道:“不用理会吧?” 谢琬没急着答,而是问顾杏道:“四叶胡同这两天有没有出什么事?” 顾杏想了想,回道:“没有什么大事,只听说谢葳回京后一直有些刻薄那薇姨娘。薇姨娘不敢做声,连谢荣也不敢告诉。昨儿不知道为了什么,居然连人家的饭菜都免了。薇姨娘就哭着半宿。谢荣夜里回来见她院里亮着灯,就进去看了看。薇姨娘也还是没说什么。” 既然没出什么事,谢葳突然找她做什么呢? 她拿起手旁小白菜来择了两根,然后把门外的邢珠叫进来:“你明儿扮作我的模样,去东阳湖赴约,然后顾杏仍作侍女随你一起。钱壮则暗地里守在四叶胡同,等谢葳一出来就一直跟着她。” 邢珠这里领命,自然下去安排不提。 翌日用过午饭,邢珠就扮成谢琬的样子穿戴好,然后戴着面纱与顾杏去了东阳湖。而这边钱壮则去了四叶湖同。 谢琬自邢珠出门不久也乘着府里下人们的小马车出了门,并尾随在邢珠车后。 很快到了东阳湖,因是秋日,湖畔枫叶都渐红了,正是风光美时,湖边许多人都在乘船游览。邢珠到了谢葳约定的画舫跟前,才一停步,里头闪出个丫鬟来,福身道:“是琬姑奶奶么?我们姑娘在船上等候多时了,请上船吧。” 蒙着面纱的邢珠不声不响上了船。 谢琬则在四五丈外的湖岸上等候。 邢珠进了游船,只见背对着她坐着个年轻女子正在抚琴。她看了眼顾杏,然后随着丫鬟的指引走过去。到了船边,船后头突然涌出来三四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拽住邢珠胳膊便往湖里推。邢珠眼中冷光一闪,正要反击,忽然她微顿了下,又装作不胜其力的样子就此尖叫着跌进了湖里。 附近游船上的人迅速都看过来。顾杏很有默契地失声惊叫。 船上女子忽然在帘内大声地喝斥道:“你们给我听好了!我就是死也不嫁给黄家!我父亲是堂堂刑部侍郎,岂是你们这些人高攀得起的!你回去跟黄家人说,他们就是强娶了我我也会把他们家闹个鸡犬不宁!” 一番话说得附近十来条船都听见了,包括湖岸上马车里的谢琬。 谢琬眯起眼来,望着那画舫,唇角忽然浮出了冷笑。 这船里的人若是谢葳,那她宁愿拿全部身家来赌这一场!谢葳就算要杀她,又怎么可能会蠢到这种自报家门的地步?朝中符合刑部侍郎身份以及又正与黄家议婚这两项条件的只有谢荣,此人很明显就是栽赃谢葳,而且目的可能是冲着搅黄这婚事而来。 黄家是正经的读书人家,十分在意脸面上的事,这件事传到耳里,他们婚事肯定就黄了! 谢葳又是得罪了谁,在她谢琬都已经在暗中替她撮合婚事的时候居然还有人处心积虑地破坏? 可是不管是谁,敢来搅和她的计划,而且还枉图顺带谋害她一把,这笔帐是怎么也得跟她算算的了! 谢琬深吸了口气,吩咐秦方:“即刻去查船上的是什么人。” 船上的人骂完,见着“谢琬”落湖之后再也有动静也渐渐有点慌,谢琬到底是殷昱的夫人,她们可没想要她的命,只想让她出出丑,受点教训,一报当年任隽情伤之恨而已,眼下这可怎么办? 而旁边围观的船里虽然不知道落水的是谁,却已有不少热心人匆匆下湖营救,邢珠在水下呆了片刻,听得船上没了动静,深怕再呆下去世人当真要以为落湖的是谢琬,连忙一跃浮出水面,指着那画舫与人大叫道:“这里头的人亲手把我推下湖,大伙快快替我报官啊!” 于是四面人都大喊着拿凶手,一面也有人上岸去请官差。而画舫上的人见状早已纷纷上岸,顾杏瞅准先前推邢珠下水的婆子里其中一个,趁乱反剪着扭到了谢琬马车前。 婆子一看见谢琬脸上的寒意,顿时打了个激灵。rs 264 作死(求粉红票) 谢琬冷眼扫她,沉声道:“回府!” 邢珠这里自会脱身回府,不须她管。她现在要做的,是看看这幕后究竟是谁! 回到府里,她让人立即送信给魏暹:“今儿的事势必会传到黄家耳里,就说今儿的事都是有人故意假扮中伤,让刘家少爷提前过去解释解释,先让他们作个心理准备。” 然后让顾杏带来那婆子。婆子已经被五花大绑扔在跟前跪着,谢琬二话不说,放了茶碗便道:“拖出去打!打到她自己说出来来历为止!” 门外便就有玉雪领着几名嬷嬷进来,扭着那婆子去到院子里,没头没脸地下板子。 婆子没挨几下便杀猪似的叫起来,再挨了几下便就开始求饶。玉雪让人停了手,然后让嬷嬷们将她拖回谢琬跟前。 婆子抬头看了眼谢琬,顿时又忍不住浑身筛糠,连忙朝地磕了几个头,说道:“奴婢,奴婢是广恩伯府三奶奶跟前的……” 到这会儿,听着全府里对谢琬的恭敬尊称,她也已经知道面前这位才是真正的殷夫人了。而落湖的那个自然是个假扮的。既然如此,就代表着这殷夫人早有防备,她到了此地,又还有什么侥幸逃脱的机会? 婆子才说到广恩伯府,谢琬喝茶的动作就立即停住了。广恩伯府里能设下这样的连环圈套来害她和谢葳的,除了任如画还会有谁? 如果说是任如画,那么就说得通了!如今任如画跟曾密正把谢荣恨得能嚼碎吞到肚里去,而且任夫人又那么恨她,任如画不受其母影响是不可能的,眼下设下这种计策来同时害她们俩一着,的确是她会做的事! 不过,任如画为什么又非得扯到黄家,把目标对准谢葳和黄家的婚事呢? 她使了个眼色给顾杏,顾杏往那婆子屁股上踹了一脚,喝道:“还有什么,接着说!” 婆子慌忙又道:“我们世子夫人时常挤兑我们三爷和奶奶,这段时间又不断落井下石。我们奶奶听说谢葳品行极坏,便想把她间接介绍到永庆伯府做儿媳妇,没想到黄家居然上门提亲,我们奶奶怕谢侍郎点头应了,于是就想了这主意。” 顾杏再往她屁股上狠踹了一脚,说道:“那你们冒充谢葳把我们太太骗到湖边去,是想害死我们太太?” “奴婢万死不敢!”婆子重重往地上磕头,谢琬是废太孙的夫人,如今宫里对殷昱的态度一直微妙得很,弄不好谢琬就是将来的太孙妃,她岂有这个胆子承认想害死她?“……这些都是我们奶奶的主意,我们奶奶一直对任家的事耿耿于怀,所以才顺便起了这层心,奴婢们都是奉命行事,夫人饶命!” 到了这里她一条命就等于攥在谢琬手里,到此时也不敢不说实话。 谢琬听完却是禁不住冷笑。她不是为了自己险些中招而生气,而是没想到为了出掉谢荣这口气,任如画竟然想出了把谢葳嫁到永庆伯府去的馊主意! 按说曾家跟四叶胡同越闹腾她越高兴,既然任如画有心想坑谢葳一把,跟也算与她不谋而合,可是谢葳若是嫁进去永庆伯府,难道永庆府就不会成为谢荣拢络其余勋贵的一双黑手吗? 她以为以谢葳的性子嫁去孔家必能闹得那里鸡犬不宁从而与婆家关系闹僵,可她却没想到,越来越谨慎精明的谢荣怎么会让谢葳走到这一步?谢葳那么祟拜谢荣,维护谢荣,又怎么会任性到去毁掉谢荣的利益? 她原本无心对付她和曾密,可是既然这次她坏了她的计划不说,又还起着心来让她出丑,她若不给她几分颜色瞧瞧,定会以为这次没害着她只是她走运而已吧? 但是这件事尚不宜声张,得等眼下这风波过去了再说。一想到黄家人的古板清高,她又不由头疼,任如画这招到底太毒了,黄家看上谢葳本就属勉强,如今再听到谢葳宁死不嫁,但凡有几分骨气的人家也不会把这口气咽下去,刘家少爷前去吹耳边风能不能凑效,也就十分说不准了。 “把她先关到柴房,好生看着,我还有用处。” 她沉脸扫了眼那婆子,与玉雪吩咐道。 东阳湖那事果然很快就在街头巷尾传开了,又因为此事关乎谢家和黄家,所以又数这两家周边议论得最火热。谢葳在翌日下晌听到花旗从街头听来的消息,倒是揪着手绢子在屋里出起神来。 首先她也在想是谁在搅和她的婚事,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谢琬,可是这一次她竟然不那么怨她,不但不恨她,她心里反而有一丝丝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她就不必嫁进黄家了。 自己的婚事她不是不急,而是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她不知道急还有什么用? 倒不如干脆找个称心如意的,像父亲那样的。她知道谢荣这样的男子身边很少,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拿别人去跟他比较,而越比就越显得谢荣突出,所以至今为止,她的眼光竟然越来越挑,京中那么多才俊,居然尚未有一个能入她的眼。 外人都说殷昱如何如何出色,可是她也只觉得便宜了谢琬,而并不觉得他有什么让她动心的地方。她想要的丈夫,是像父亲这样的,温柔,多才,浪漫,而且又仪容俊美。原先她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祟拜他,可是当她知道谢荣居然纳了别的女人为妾时,才顿觉心头的不舒服。 她吵着闹着要回来,回了来,看见那女人竟然是个比自己还要小两岁的雏ji,她心里的不平就如雪崩般瞬间倾垮出来了,而且每每想象着他与她私下独处时,她心里总觉得有把火在烧!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谢宏当初也算疼爱谢棋,长房也纳了两名姨娘,谢棋就对此从来没什么想法。还有她所认识的许多官家小姐,对于父辈纳不纳妾,她们绝大多数也并不关心,就算有关心的,也不过是替嫡母打打抱不平罢了。 那么,她也是为黄氏在打抱不平吗? 如果是的话,那她应该在意黄氏的心情多过在乎谢荣对采薇的关注。可是她除了每日上秋桐院晨昏定省之外,并没有过问过黄氏的心情,而她更多的时间,是放在了如何针对采薇,以及避免谢荣与采薇单独相处的事情上。 她变着法儿地给采薇小鞋穿,时常以各种理由让她吃不到饭,让她房里缺这少那,甚至又让丫鬟们在她洗漱的水里放辣椒面,那次她净身之后,捂着si处在**咬牙翻滚了个把时辰才把那痛劲忍过去。她就在窗户外偷着看。 一个雏ji,竟然也敢肖想她的父亲…… 她不是气,她是痛心。 那么完美的谢荣,声誉竟然就败在这个女人身上,她怎能不为之痛心? 但是她也不敢做得太狠,她也怕谢荣知道,只是采薇不敢说,她才有胆子做。 可是她又怀疑谢荣其实已经知道,他那么敏锐的一个人,这四合院能有多大?他要想知道,只怕很容易。所以她猜想,也许谢荣会不顾她的感受答应跟黄家议婚,也有这其中的原因。可是谢荣不知道,她是多么瞧不起黄寅,他怎么能那么狠心地要把他最疼爱的女儿嫁给那么平庸的一个人? 这些日子她很苦恼,完全没有一点好事将近的喜悦感。 所以乍一听得有人如此不遗余力地搅黄这桩婚事,她竟然感到有些高兴! 她唤来花旗:“传话到黄家附近,就说昨儿那事的确不是我做的,但那人说的话却也有几分真。” 虽然如此一来没有直言拒绝黄家,黄家也应该明白她的意思了。 谢葳得意地顺势而为之时,谢荣在书房里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他在书房听完庞福的禀报,手上一枝笔都给折断了。 谢葳的婚事透着诡异的不顺,如果说先前几年还可以说是运气的话,那这一次就很明显是有人暗地里捣鬼了! “赶紧让人去查,到底是谁背后下手。然后去黄家说明,昨儿大姑娘并未曾出过大门一步!” 黄氏自打操持完谢芸的婚事后,如今再也不管家,谢葳自己也跟她母亲日渐疏淡,倒是对他的事操起心来,他替她看中的几门婚事都成了泡影,这令他都渐渐有些心浮气躁了。 “尤其去打听打听枫树胡同和榴子胡同,看看是不是他们兄妹下的手!” 接连跟谢琬过了几回招,他如今一有事都惯性的先想到谢琬头上去了。 谢家父女这里各怀心思且不提,任如画那边听说事情办砸了,而且还失踪了个婆子,心下也不由得着了慌。她没有见过邢珠顾杏,并不知道她们是谁,可是她们既然是假扮着谢琬而来,自然也就是谢琬的人。 这事儿给谢琬知道,必然就有了麻烦,她虽然是恨谢琬没错,可那也只敢暗地里使使手段,真要明刀明枪,她可没那个胆子!要知道人家是废太孙的夫人,有殷昱和护国公府撑腰,她一个伯爷府的少奶奶算什么?可她又不能直接上门去赔礼,到如今谢琬也没有消息来,万一她还不知道这是她做的呢? 于是一面提心吊胆,一面又盼着这事顺利过去,竟然心慌意乱寝食难安,没有一刻是安宁的。rs 265 非礼 这边厢黄家也在当日夜里就迎进了刘家孙少爷。刘少爷那么一说,黄家也算是明白了,不就是有人暗地对谢家下手么?谢荣身为朝廷要员,风光正霁,有人暗地里使刀子也是正常的。 不过此人从谢葳身上着手,终究让他们有些不舒服,如果谢葳私行检点,谁会想到从个闺阁女子头上下手呢?再说虽然他们知道了这是有人作祟,可管不住别人不知道,要是继续与谢家议婚,别人会不会把他们黄家当成执意贴上去抱大腿的媚权之辈? 刘少爷受魏暹受托,见他们沉默不语,少不得又陪上许多好话,总算把他们的心安抚了下来。 哪料到翌日下晌,黄淮才下了轿,就听见黄夫人在花厅里气得抹泪。一问之下原来是外头有话传进了府里,说是谢侍郎府里的下人偷偷把话带出来了,说是前两日东阳湖那冒名诋毁谢葳的人所说的话竟然有几分真! 既然有几分真,自然就是说谢葳确是不想嫁黄寅的了!谢葳曾经的那些丰功伟绩他们是鼓作了万般勇气才勉强接受,他们没曾嫌弃她,没想到如今正在议婚之中,她反倒公然表示不肯嫁到黄家,这种女子又岂能要? 黄淮气堵在胸,当了一辈子斯文人竟然也拍桌子骂起人来了!因知道黄寅身子不好,也不敢告诉他,黄寅却不知怎么知道了,闻说伯父生气,连忙忍着气喘赶到了正房,劝慰道:“伯父勿恼,虽然咱们有这番意思,可人家姑娘不愿意也不能强娶,这婚事就且作罢吧!” 黄淮这里正说着,庞福就奉谢荣之命上门来解释了,这会儿黄淮哪里还能听他解释,当下只一句:“既然贵府大姑娘的确没有这意思,那就作罢了!这里是贵府姑娘的名帖,劳烦带回去,并把在下送去的庚帖还给鄙府。” 也不与他多说,读书人有读书人的体面,有些事不必说得太明白,彼此有数不好了。 庞福还想再解释,却已经没有了机会,只得拿着谢葳的庚帖回了府。 谢荣听说后又是气得在书房呆到夜半才出来。 谢琬这里从魏暹口中听到确切内幕的时候已经是翌日,当听说她费了这么大力气替她撮合门婚事,谢葳竟然自己把它又给搅黄了,却也忍不住把手上茶杯拍到桌子上了。 诚然,她也没怀什么好心眼,谢葳嫁过去后顶多一年就要成寡妇,而且大半年时间都得侍候着渐渐重病在床的丈夫,因着读书人家规矩森严,又因着她原先所做的错事,黄寅死后她也必然不能再改嫁,谢葳嫁过去定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更何况谢琬看中黄家的地方在于他们是正直人家,黄寅就是不死也未必会与谢荣同流合污,谢荣也不大容易达到把女婿当棋子使的目的。所以这桩婚事看起来她与荣取得了难得的一致,可事际上,却依然是对立的。 然而就是成了事,对谢荣父女来说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至少谢葳出了嫁,有关于她婚前那些不好的名声也会渐渐随着她嫁为人妇而淡去,谢荣没了个因名声败坏而嫁不出去的女儿,不消几年他就又可以道貌岸然做他的清贵名流。 以谢葳的作为,就是年轻守寡,能够嫁到这样正派的人家,也是她的福气了。 “太太,现在可怎么处置为好?”罗矩和玉雪脸色凝重地道。 谢琬平了下心气,说道:“这事是任如画弄出来的,她既然这么想玩儿阴的,那我也跟她来玩把阴的好了!” 她叫来钱壮:“去打听曾密什么时候休沐回京?” 又让人把魏暹请进府里,说道:“你不是跟刘侍郎家挺熟的么?帮我想个法子把曾密留在京师多呆几日呗!” 魏暹很得意能帮上她的忙,顿时鼻孔朝天说道:“交给我!” 曾密二十天后休沐归京,他是两个月准许回京探亲一次,每次规定是三日。这次他去兵部报备,兵部郎中却告诉他正好冬季营地的粮草该送去后军营了,正好兵部手头缺人,便要让他在京多呆半个月,到时候一道带回后军营。 从七品在官儿在军营能享受到多少福利?曾密突然得了这消息,十分高兴,想要把一帮旧友约出来聚聚,想起他们当中竟有好些还在五城兵马司呆着,而他当初走之前那么多人羡慕他能去后军营任军职,如今他没升反而只弄到了个小都事,连原来的旧职都不如了,哪还有脸面去见他们? 想到这里他便又如泄了气的皮球,闷闷地没有点劲了。 任如画提着这颗心防着谢琬找上门来防了个把月,人也被磨瘦了一圈,虽然谢葳跟黄家的婚事已经告吹,这些日子她却不敢轻举枉动,也不知道会阳伯夫人与四叶胡同联系上了没有。那失踪的婆子她派人去找过,却也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也不知是死是活。 这些事都压在她心头,于是连日也怏怏地没精神。 这日见着曾密无聊得在庑廊下逗雀鸟,又不由担心起他遭此一事心性变得懒散,若是就此失了斗志,那可又如何是好?心下愈发忧急,便就陪着笑上前道:“好容易有这么长时间的假,不如我们上街走走罢?眼看着要过冬了,正好也要去置几匹绸缎制新衣。” 曾密并无不可,遂陪着她上了街。 这边厢谢葳正在房里看书,张氏忽然走进来,说:“今儿天气好,咱们也上街去逛逛吧。” 谢葳放下书道:“怎么忽然想起上街?” 张氏笑道:“方才听护院们说起西市那边有家新开的绸缎铺子,售的都是苏杭和潞州的绸缎,花色质地都极好,生意好得很,简直说的是非去不可。正好入冬了也要添新衣,咱们也去看看。” 因着与谢芸关系不错,谢葳与张氏关系还是极好的,听闻便就换了衣,走了出来。 张氏这里也特地挑了那议论的几名护院跟随出门,乘着马车往西市去。 很快在护院的指引下到了西市名叫云记绸庄的店门前,只见果然是间极大的店铺,上下两层都用来放了货,花色琳琅满目,而且两边都有楼梯上下,里面人头涌动,热闹得很。 护院们下车引着二人进内,张氏见状便就笑道:“你跟文四儿这般怂恿着我们来,这铺子莫不是你们家亲戚开的罢?” 文四儿忙道:“天可怜见!小的们不过是顺带给奶奶姑娘递个讯儿,怎么就成了拉皮条的了?” 张氏笑骂了他一句,挽着谢葳进门来。 先在楼下转了圈,文四儿打量了眼楼上,而后又指着楼上与张氏道:“听说楼上货色更名贵,奶奶姑娘不如上去看吧。” 张氏也就与谢葳上了楼梯。 曾密正坐在左首楼梯口设置的条凳上等正在选绸缎中的任如画,谢葳与张氏上楼时他也随意扫了眼,但是他不认识谢葳她们,因而就没怎么在意。 谢葳与张氏走先,文四儿等四人走后。到了楼梯口,文四儿忽然在无人留意到时掷了个绿豆大的铁珠击向谢葳膝弯。谢府的护院们都是谢荣亲自挑选出来的武功甚好的练家子,谢葳又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这一颗弹珠猛地落在膝弯,她双膝忽而一软,顿时就往旁边的曾密身上倒去。 曾密并未盯着她们直瞧,哪里又曾防备她会突然往自己身上倒来,等到谢葳倾在他身上之时,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扶,两个人的姿势就呈很**的模样立时在楼上楼下都能看得见的角度展现出来了。 文四儿扯开嗓子大嚷起道:“登徒子!你敢非礼我家姑娘!我捧死你!” 说罢,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上去,揪住曾密的衣襟猛揍起来。旁边与他一道撺掇张氏和谢葳出街的护院王安这时也大嚷嚷着扑上去,揪住曾密另一边也开始猛揍,一面喊叫道:“打死你个登徒子!居然当着这么多人面搂我们家姑娘!” 这下,楼上楼下全围过来了。 曾密虽然行武,但他这种半桶水也就在五城兵马司里混混合适的,哪里能敌得过两个江湖出身的高手?所以不要说还手,竟是连半点反应也作不出来,连到了嘴边的解释的话都给压到了喉咙底下。 剩下两名护院虽然觉得此事不宜声张,但见得文四儿他们这般卖力,生恐自己回头落个轻怠职责的罪名,于是也涌上去朝曾密死打来。 张氏吓得半死,与丫鬟们互抱着不住尖叫。谢葳从始至终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虽然不至于像张氏那样,却也紧绷着脸不知如何是好了。 店里掌柜的也赶过来了,原本是要叫人来拉架的,但是听人说被非礼的居然是谢侍郎的闺女,而被打的居然又是广恩伯府的三爷,顿时就挥了挥手,让人退下去了。 京师里权贵遍地,据说天上掉下一颗石头砸倒十个人,就有九个人非富即贵。这种事他一个买卖人还是少掺和为妙。rs 266 控告 而里头选布的任如画听见动静当然也凑过了,等看清被打的居然是自己的丈夫,顿时惨叫一声就扑了上去,一面拉扯着文四儿他们,一面大叫着住手。但是文四儿他们乃有备而来,而且本着护主的名义,哪里会理得了那么多?竟是在打曾密的同时,顺便把任如画也给打了好ji巴掌。 任如画与丈夫同出街,哪里会备什么护院跟随?就是曾密的小厮这会儿也在店外马车里等候,根本不知道里头发生的事。 谢葳看着任如画出现,顿时明白了被打的人是曾密。其实文四儿他们很显然有些小题大做,而且就算发生这种事又怎么能大声嚷嚷?这会儿回过神来,便就有些埋怨文四儿他们不知分寸,这打了勋贵可不是好玩的,搞不好连谢荣都要被连累下去! 虽然因为先前曾密与谢荣结下梁子,她对曾密夫妇也没了好印象,可是此事终究不妥。而且周围人越来越多,再这样下去自己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于是连忙让丫鬟们上前劝阻文四儿他们。 可是就这一时半会儿的工夫里,曾密已经被打得惨叫连天,鼻血糊了满脸,左眼都肿得睁不开了。 文四儿他们当然不能连谢葳的话也不顾,渐渐就停下了拳头,但是临收手时还是朝曾密身上踹了两脚。 谢葳与张氏先行下了楼。 任如画披头散发,挂着肿成了包子的一张脸瞪着她们的背影,扶起曾密坐直。这是谢葳的人下的手她岂能不明白?只不过方才因着要护曾密而无暇去理会她们罢了。她强忍着气得发抖的双手让曾密靠坐在身上,唤丫鬟下去叫小厮和车夫们上来搀扶曾密回府。 回府的一路上任如画简直觉得胸口都要炸开来了!她绝想不到谢葳竟然向她们下这样的死手!说什么曾密非礼她,曾密又不是疯了,怎么可能会去非礼她?而且是在当着大庭广众?! 她绝对是挟私报复! 至于为什么要报复,她不敢往下深想了,也没时间往下深想了,先得回府请大人诊治曾密,然后再考虑怎么把这口恶气出出来才行! 广恩伯府的人听见说曾密夫妇被打,立即一涌出来了,广恩伯夫人看到曾密半躺着任如画怀里不能说不能动的样子急得几乎昏过去!小儿子是他们家如今最有前途的一个,大伙还指着他们拉拔着一把呢!广恩伯当即就拍起了桌子:“这是谁人干的?是谁如此藐视我们曾家?!” 大夫很快来了,大伙把曾密移到**,只见鼻孔嘴里仍在流血,而左手左脚无动弹,居然已经骨折。而据说脊椎骨也裂了几节,伤势惨不忍睹。如此别说休假半个月,只怕半年都恢复不了。 任如画听闻之后便就哭着跪到了广恩伯跟前,说道:“老爷可得我们作主!打我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刑部侍郎谢荣府上的家人!我们好歹也是勋贵之后,当初祖上也是随着太祖皇帝一起浴血打江山下来的,如今子弟虽然不肖,可难道就要落得被个文官使家人殴打的地步么?求老太爷作主!” 广恩伯被她一席话激得热血沸腾,顿时也觉得曾家被谢荣踩低了,前番的事也就罢了,被他谢荣阴了也就阴了,这次他女儿居然纵使下人殴打曾密,这口气又焉能咽得下去?打狗还欺主呢,这直接让人打起了他的儿子,这不是纵奴行凶是什么?! “来人!备轿!我要进宫告御状!” 皇帝正在御花园与靖江王下棋,听说广恩伯击登闻鼓要告御状,顿时就败兴地把棋子扔进棋缸里了。 “这些不省心的,动不动就闯宫里告御状,真是烦透了!” 靖江王连忙起身奉了杯茶给他,“皇上消消火儿,要是不爱去,就不去罢了,让他们有事找都察院和大理寺去!” 皇帝接茶喝了口,想了想又道:“不去不行啊!勋贵们都是大胤的功臣之后,眼见着外头四处都在传朕光偏心霍家了,回头还不得让他们吐口水把朕淹死?” 靖江王陪笑道:“皇上英明,皇上仁慈,这是我大胤江山之福啊!” 皇帝被拍了番马屁,心里舒服多了,于是背着手往乾清宫走来。 到了大殿里,广恩伯便哭倒在丹樨下,“皇上,请为老臣作主!” 皇帝皱眉道:“有话好好说,哭哭涕涕地这是做什么?” 广恩伯擦了把眼泪,便就说道:“皇上,那谢荣的家人今儿在西市把老臣的儿子媳妇痛打了一顿,我儿如今多处骨折,口鼻出血,连话也不能说,还请皇上给我个公道!”说完他趴在地上叩了个头,呜呜痛哭起来。 皇帝听说谢荣打了曾密,顿时愕了下。谢荣这一年来表现极不错,接连受了他几次嘉奖,怎么又突然冒出他纵奴行凶的事来?当下道:“你此言可当真?” “老臣不敢有一字虚假!”广恩伯抬起头,指着宫门外:“皇上若是不信,即刻便着人去西市云绸庄打听,看看我儿和我儿媳今日是不是在此被痛打?亦可着太医上老臣府中看看我儿是不是被打伤在床动弹不得?!” 皇帝听到这里,心知广恩伯这话便不是十分真也有九成九了,便一面让人出宫验证,一面着人去宣谢荣进宫。 谢葳和张氏回到府里,不敢把今日之事隐瞒,立即让人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谢荣。 谢荣在衙门里听完来人禀报,顿时也忍不住火气上头,文四儿他们护主心切没错,可是他们错在打的不是别人,而是勋贵出身的曾密! 如今勋贵地位就是再不济,也是皇上荫封的异姓贵族,你打了他,不就等于打了皇上的脸么? 这里正要吩咐他回去,乾清宫的太监就急匆匆地过来了。 “皇上有旨,宣刑部侍郎谢荣即刻进乾清宫见驾!” 谢荣心下一沉,却不敢怠慢,连忙收拾冠戴出门。旁边衙吏机灵,见状立即去了内阁通知季振元。 谢荣到了乾清宫,皇帝脸色已经能沉得拧出水来了。 派去的人都已经打听回来,果然今日曾密是被谢府的人殴打,而且也果然伤重在床无法动弹。这怎么能让皇帝不恼? “谢荣,广恩伯控告你女儿纵奴行凶一事,你有什么话说?!” 谢荣连忙跪地道:“回皇上,实无纵奴行凶一说。微臣虽然今日尚未回府,但是广恩伯所告之事,是不是个误会?” “误会?”广恩伯指着他冷笑起来,“有这样把人往死里打的误会么?——皇上,今儿您若不给老臣一个交代,往后老臣这张脸还往哪里搁? “难道他们文官是朝廷里的官儿,我们勋贵就不是了么?当年若不是我们祖上随着太祖皇帝打下这片江山,也没有他们文官的今日啊!平日里看不起我们也就算了,如今倒动手打起人来!这有了头一回,难保没有下一回,我们勋贵是纨绔子弟,他们文官岂不就成了流氓地痞?” 广恩伯声泪俱下,说有多凄惨便有多凄惨。 皇帝喝斥道:“什么文官武官?都是同朝为臣,还分帮派了不成?你告人家打人,也得听听人家怎么说不是?” 说完又瞪着谢荣,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荣此人确实是个当官的料子,可惜总是在治家上屡出状况,让人无语得很。 “皇上,靳大人来了。”太监忽然进来道。 皇帝瞪眼道:“他又来凑什么热闹?” 太监熟知皇帝的脾性,虽然看着大喊大叫,可是待靳永的恩宠却没见少一分,尤其在漕运案子发生之后,靳永屡有惊人之举,皇帝召见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密。因而也就继续往下说道:“靳大人也是听说广恩伯来告御状,所以赶过来。” 谢荣闻言不由抬头看了眼,而后迅速又咬牙垂了头下去。 “宣!” 皇帝大手一挥,太监把靳永领了进来。 “你来的正好,说说,朝官知法犯法,纵奴殴打勋贵,这依律该当如何?”等靳永行了礼,皇帝指着他说道。 靳永扫了下方一眼,说道:“那得先看谢侍郎有什么话要说了。” 皇帝哼了声,说道:“人家说是个误会!” 靳永道:“是误会就提交出误会的证据。今儿是谁打的曾三爷,派个人上谢府把人提过来,然后再上广恩伯府把同去的人请过来对质便就是了。” 皇帝点头道:“来人!去提证人!” 这里派去的人才出门,太监后脚就进来了,禀道:“皇上,季阁老来了。” 皇帝呵了声,说道:“今儿热闹了哈!都上朕这儿看热闹了!” 太监这回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皇帝沉脸道:“宣啊!还愣着干什么?” 太监率着羽林军到达谢府,不费吹灰之力便把文四儿和王安带走了。而另一边广恩伯府里任如画听说皇上宣召进宫与谢荣的人对质,也梳妆整齐,并刻意地不施脂粉,顶着一张青肿的脸,跟着太监出了门。rs 267 条件(9月粉红300+) 到了乾清宫,谢荣和广恩伯都已经起来了。而打人的文四儿和王安却已经跪在丹墀下。 任如画到场之后,广恩伯就激动起来了,急走出几步到皇上跟前,指着她说道:“皇上你瞧瞧,这就是他们打的,老臣儿子的伤比媳妇儿重十倍还不止啊!皇上,您可不能轻饶他们!” 靳永指着文四儿道:“你们为什么要殴打曾密夫妇?” 谢荣心里是万般不愿意事情闹到这步,因为谢葳肯定不是无缘无故揍打曾密,根据谢葳派人过来告诉的缘由是文四儿认为曾密非礼了谢葳,如果把这理由当着这么多人面坦诚在皇帝面前,那无疑谢葳的名声又要经受一次考验,而这个时候她又怎能经得起再加一层霜? 可是皇帝的动作又太快,他甚至都来不及让人回府交代谢葳她们让文四儿矢口否认是因为非礼,就已经前后被宣召到了这里,当着这么多人面,他竟然连向文四儿他们使个眼色都不能! 文四儿听见闻话,也就大声回道:“是因为曾公子在大庭广众之下非礼我们大姑娘!” “非礼?”全场都哗然了,靳永瞅了眼凝眉不语的谢荣,说道:“怎么可能?曾密出身贵族,焉能做出这样的事?难道广恩伯府家教有问题?” 广恩伯当然不能承认自家家教问题!他难掩激动地站出来道:“我们曾家虽然不是读书人出身,可是几代言传身教,家教可没问题!有家教问题的是谢侍郎家才是!皇上您问问大伙,他们家大姑娘传出丑闻来都有几件了?若说非礼,莫不是她反过来非礼我儿吧?” 谢荣听见这话,顿时阴沉了脸色,亦站出来冲皇帝揖首:“皇上明鉴,广恩伯此言明显是诽谤!小女不过是行事冲动些,可一个人一生里哪能没有过错?难道举朝天下就再没有天生任性的闺秀了吗? “敢问广恩伯你身为长辈,却当着这么多人面着意丑化一个弱女子,这种行径能称作有家教吗?你们本就行事不轨,如今反倒怪责起小女行事不端,我倒要问问,莫非你们曾家的女儿在外被人轻侮了是可以装作没事人一样?” 广恩伯噎住,要论吵架,他还真吵不过这些文官。 靳永见状,便就眼观鼻鼻观心说道:“大家还是别吵了,皇上还在这里呢。究竟是不是非礼了,两边证人都得说说。”又转向皇帝,“敢问皇上的意思。” 皇帝早在心里骂了八百遍了,什么破事儿,让他连盘棋都下不成,眼下有靳永在这里掺和,他巴不得。于是道:“此事正属官员私修的问题,靳爱卿是都察院副都御史,这件事便由你来判。”说完仰靠在龙椅上,喝起茶来。 靳永得了旨意,便就望向早已咬牙跪在一旁的任如画,道:“任夫人,今儿是曾密轻薄了谢姑娘吗?” 任如画脱口道:“回靳大人的话,我夫君一向洁身自爱,房里连个妾侍也没有,怎么可能会去轻薄别的女子?退一万步说,他就算有这份心,又怎么可能在那样大庭广众之下去动手?很明显他们就是栽赃!是成心想残害他!” 靳永听完,望向文四儿他们,“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曾密轻薄了谢姑娘?” 文四儿道:“回大人的话,这个我们说也没用,当时绸缎庄的掌柜伙计,还有楼上楼下那么多人都在,您可以这就派人去查问,看看当时是不是曾公子见我们姑娘上楼时,忽然一把拽了我们姑娘手臂想要抱她。还是小的们手脚快,才没闹出大事来呢,要不然,只怕连亲都亲上了。” 文四儿他们是草根,说话没遮没掩,却把在场这些个王公贵臣臊了个大红脸。 谢荣更是额上冒汗不止了,他们这么一说,不是更加把谢葳的形象弄得不堪了吗?他府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下人?这文四儿平日不是挺机灵的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候竟然把自家老底全给掀了! 谢荣这一刻真是说不出的愤懑,既有对曾密的痛恨,又有对文四儿的气恼,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脸上的表情便就显得明暗不定起来。 广恩伯和任如画听见文四儿这话,也是气得咬牙切齿。 当时文四儿他们把话嚷嚷得人尽皆知,而曾密当时被揍得说不出话,大伙肯定也早就相信是曾密不轨了。如今勋贵子弟简直就是纨绔子的代名词,曾密就是没有妾侍,也难保他有些见色起心的毛病。所以眼下就是派人去绸缎庄查访,结果也肯定是偏向谢荣这一边。 季振元一直在旁侧不曾说话,皇帝看了一轮好戏,这会儿便就把脸转向他,说道:“季阁老怎么看这事儿?” 季振元站出来,沉吟了下,说道:“依臣之见,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也许是当时曾密不小心碰了碰谢姑娘,而被谢姑娘身边的下人误会,一时护主心切,所以冲动之下打了曾密。这反过来其实也能证明这二人的忠心嘛。如果主子不贤明,又怎么会有如此忠诚的下人呢?臣以为,这反倒可以鉴证出谢荣平日的为人。” 皇上捧着茶,挑眉道:“那又该如何消除这个误会呢?” 季振元道:“既然是误会,自然息事宁人为妙。不如就让谢荣赔付伤药费吧。” 谢荣闻言立即上前两步:“臣愿意给付伤药费。” 能够息事宁人自然息事宁人,哪怕多出点钱。 可是广恩伯和任如画听见这话立时就沉下脸了。 伤药费能值多少钱?广恩伯府虽然今夕不同往日,可却也不缺这几两伤药钱!何况他们进宫本来就是为争口气,季振元这话本来就是抱着护短的态度在和稀泥,他们岂能接受?再说了,他们心里头可还憋着曾密在后军营临时被调职的气呢!无论如何这口气他们一定要出出来! 于是广恩伯道:“皇上,季阁老这意思是拿钱来压人吗?我曾家再不济,也是朝廷钦封的伯爷,安能因着你们几个臭钱把咱祖宗的脸给撂地下了?这条件我们不答应!” “那你想怎么着?”皇帝凝眉道。 季振元这厮也确实太狡猾了,把人儿子打成那个模样,以后还不知落不落残疾,轻飘飘一句拿俩钱出来就完事儿,这换了是他,他也不答应啊! 广恩伯道:“他们伤的是我老曾家的脸面,除非把这脸面给老臣找回来,老臣才能甘休!” 季振元和谢荣都回头瞪着他。他鼓着眼瞪回去,顺便冷哼了声。 靳永挑眉看了看他们,回头走到龙案前,压低了声音跟皇帝道:“依臣看来,广恩伯府只怕是要争口气。臣觉得这也不是什么过份的要求,曾密再怎么过份,谢姑娘也不能纵容下人把他打成那个样子,这不是害了人家么?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不能让勋贵们寒心哪,还是得想个法子安抚一下。” 皇帝没好气道:“你有什么法子就说出来!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靳永颌首道:“臣方才听说这曾密房中并无妾侍,而且曾密伤成这个样子,也是拜那谢葳所赐,不如皇上就赐这谢葳嫁给曾密作平妻吧?如此可让谢葳以妻子身份戴罪立功在曾密床前侍疾,曾家心里的火气自然也就渐渐消了。” “平妻?”皇帝不觉拔高了几分声音,底下众人都竖着耳朵往这边听呢,听见这二字便也都看了过来。皇帝盯着靳永道:“这可等于打了谢荣的脸,据朕所知,他可只有这一个女儿。” “皇上。”靳永深揖道:“这谢葳的名声在京师官户圈子里头已经惨不忍睹了。所以拖到如今都快二十了还没曾订亲,再拖下去她又能找到什么好人家?如今是连寒门士子都不肯要她了。她嫁到曾府是为平妻,并不是作妾,如何打得着谢荣的脸面? “再说了,她这是戴罪出嫁呀!人不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么?臣以为,只有如此方为上策。” 皇帝看着下方,锁起眉来。 臣子家里的事,只要出格些的,他哪里能不知道?谢葳早就是名人了。虽然说平妻不是妾,可也不是原配,人家填房在原配灵位前都要执妾礼,何况你面前还杵着原配个大活人!这主意很显然就是个挤兑人的馊主意。 靳永跟谢荣向来不和,他是清楚得很的,但是这主意损是损点儿,但却很凑效。谁让你谢荣教女不严,纵容下人打人呢?你想想,谢荣的女儿打了自家儿子,结果反过来他却得把女儿嫁过来当他们家略比妾好点儿的平妻,往后爱怎么挤兑怎么挤兑,这能不解气吗? 但是,作为调解人,他当然还是要问问两边的意见。 于是他扫视了一眼下方,说道:“既然你们两边都达不成和解,那这里朕给你们出个主意,谢荣把女儿戴罪出嫁给曾密为平妻,侍候曾密直至终老,这个如何?”rs 268 并罚(求粉红票) 好像突然大殿顶上突然响了个大炸雷,大家伙全被皇帝这句话惊呆了。 谢荣首先石化在地,季振元算是历经沧桑的,但是也僵住不动了。 广恩伯不知年老还是多年不动脑子已然很迟钝,看看左右才恍觉皇帝是要把谢葳嫁给曾密为平妻……平妻,那好哇!平妻跟贵妾有什么分别?谢荣的女儿给他们家作了妾,这倒真是让他们长了脸了!这个主意出得好! 他立即道:“皇上,老臣同意!” “不!” “我不同意!” 他话刚落音,谢荣与任如画都异口同声反对起来。 谢葳以平妻身份嫁到曾家,那便是谢家永远的耻辱! 而对于任如画来说,也会是个永远掀不去的恶梦!谢葳的手段任如画哪里有不知道的?当年为了攀上魏彬连主动献身给魏暹的事都敢做,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她怎么能让谢葳进入曾家?而且成为曾密的平妻! 任如画光只要想到这里,她就感觉要疯了! 但是这里没有她说话的地方,她眼下居然连为自己争取一下也不能! 靳永适时道:“广恩伯进宫告御状就是为了维护家族颜面,往大了说这也是维护了勋贵的颜面,何况谢葳纵奴行凶,此事她的罪责更大,理应就此拿出态度来改过自新!谢侍郎也别心疼女儿了,她有今日,也是你平日纵容的结果。” 谢荣怒视着靳永,强忍着不与他争执。而是快步走上丹墀前道:“皇上,小女虽然不才,却也是微臣的嫡出亲女,如何能给人去作平妻?还求皇上收回旨意!” 皇帝望向他,“那你有什么办法让广恩伯平气儿?” 谢荣道:“臣愿意出一万两银子。” “我不要银子!”广恩伯踩着他的话尾驳回去,他冲皇帝拱手道:“皇上,靳大人说的对!老臣此番进番就是为着争口气!就依您说的办!” 一万两算什么?他谢荣只有谢葳一个女儿,难道到时候给出的嫁妆还会少于这一万两银子么?靳永都把话逼到这份上了,难道他还会为着这一万两银子打自个儿的嘴巴?别以为他傻,没钱人有没钱人的活法,这样的帐他眨眨眼就算清楚了! 都把人家谢荣的宝贝女儿当平妻替曾密娶了回来,过了今儿这遭,勋贵里头谁还敢不敬着他几分? “皇上!此举实为不妥!” 季振元也出面了。谢荣若是有了个嫁作平妻的女儿,那他以后少不了被人指背皮,这虽然不会给他的仕途直接造成障碍,却会成为他终生的一个污点!而且,作为皇帝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一个臣子呢?他当然要阻止皇帝这样做。 “季阁老这话放肆了。”靳永直起腰杆道,“身为臣子,岂能怀疑皇上的决策?” 季振元沉声道:“靳永,你这是在落井下石,公报私仇!” “季阁老这话又让下官费解了,”靳永冷笑道:“在下与谢侍郎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何日私仇之说?” “好了,不要吵了。” 皇帝突然出声,镇下来一帮争吵。 他扫视了眼下方,凝眉道:“谢荣,你可还记得前年宿ji那次,朕说过你若再私德败坏该如何处置?” 谢荣愣住了,前年宿ji事发当场,皇帝轻饶了他,之后他说若有再坏,则两罪并罚…… “不!皇上,”谢荣撩袍跪下来,“臣愿意贬官愿意削职,请皇上收回让小女嫁作平妻的决定!” “放肆!”皇帝拍案,“降官削官岂是你说降就降的?!” 殿内瞬间噤声,季振元连忙也瞪了眼谢荣。 皇帝怒道:“就按朕说的办,着谢荣一个月之内把女儿谢葳嫁到广恩伯府曾密为平妻!” “谢主隆恩!”广恩伯叩拜。 “皇上!” 谢荣扑通跪在地下,牙关紧咬得面肌都有些颤抖了。 皇帝站起身来,“谢荣留下,其余人都退下吧!” 一殿的人俱都称是起身,侍卫们拉起文四儿等人出了去。广恩伯心满意足地率先出了殿门,脸色青白的任如画随后跟上,季振元回头看了眼谢荣,也出去了。靳永也看了眼谢荣,然后踏着方步出了去。 所有人走尽了,独留谢荣还跪在地上。 皇帝保持着负手而立的姿势,看着他道:“起来吧。” 谢荣跪着不动,皇帝也不吭声。走回龙案后,他坐下看着他:“很委屈是吗?” 谢荣抿了抿唇,没作声。 皇帝道:“除了委屈,是不是还觉得朕冷血无情?或者,偏听偏信?” 谢荣咬了咬牙,把头垂得更低了点。 皇帝缓缓舒了口气,说道:“朕也有女儿,明白你的心情。可是谢荣你别忘了,你在身为父亲的同时,还是个受着朝廷俸禄的官员!你身为朝廷要员,本当勤修身为榜样,可是你家宅之中却屡次传出有损朝廷颜面的丑闻!治家不严,这是你最大的过错!” 谢荣磕了个头,伏在地上。 “你以为朕今日是偏听偏信,置你的名誉于不顾?可是朕要告诉你,朕今儿是成心地在治你!因为你治家不严,朕必须要给你个教训!朕一言九鼎说过两罪并罚并不是在说笑!你因为这个女儿遭受了多少非议?如今朕替你把她嫁了出去,从此让她成为曾家的人,这也是在救你!” “皇上!” 谢荣伏在地下,眼泪已流出来,肩膀因情绪的无法抑制而耸动着。 皇帝望着他,再道:“朕身体是一年不如一年了,你是太子身边出来的,朕还指望着你们将来能够替他扛起这沉甸甸的朝堂,你聪明,内敛,知进退,擅审时度势,是个当官的料子,在年轻一辈的官员里,你毫无疑问是出色的那个。 “可是靳永的那句话说的不错,一个人,终需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你治家不严,就该承担起被惩罚的后果。你的女儿任性跋扈,也得承受她任性的后果!今日朕必须治你,否则律法便等于虚设。女儿是你教出来的,这过错,你也得承担!——回去闭门自省十日,而后好好准备此事。” “罪臣,遵旨!” 谢荣伏在地上,久久也未曾能抬起头来。 广恩伯一回到府,把皇帝判了谢葳给他们曾家做平妻的旨意一说,就连刚刚昏迷苏醒过来的曾密也吓得差点连下巴都跌了下来,而广恩伯夫人与儿媳妇们也都惊呆得说不出话,直到见到任如画失魂落魄的走进来,才渐渐相信这消息居然是真的! 广恩伯夫人很快有了与丈夫一样的狂喜,那种扬眉吐气的感觉顿时就摆露在脸上了,广恩伯大手一挥唤来府里管事:“这就安排媒人去谢荣行媒聘之事,动静弄大些!我要让勋贵们都知道他谢荣的女儿打伤了我儿子,反过来成了我曾家的平妻!” 管事这里自是下去办理不提,任如画五味杂陈回到三房,站在庑廊下竟不知道往哪里去,谢葳过了门,这三房便就有了两个主母,而曾密虽然不曾纳妾,可对她来说,这平妻岂不比妾侍成群还要来得有压力? 当初抱着报复永庆伯府的心理,想借意图攀附季振元的会阳伯夫妇之手将谢葳嫁到永庆伯府,为此她不惜去破坏谢家与黄家的议婚,却没想到事情的最终居然是谢葳嫁给曾密为平妻!成为了她这辈子的死敌! 她忽然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听从曾密的话去接近谢家,如果她不上谢府,曾密便不可能跟谢荣走到相互利用的地步,如果不到这一步,她们与谢荣便不会成仇。如果不成仇她不会想报复,如果不报复她便不会被埋进自己挖的坑里! 任如画的心情,再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四叶胡同这边随着谢荣回府,气氛已然低成了冰点。 谢葳自打从派出去的小厮嘴里得知这消息时,便开始关在屋里疯狂的砸东西,砸完就打人,打完人又砸,至今已折腾了有两个时辰。 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慰。 莫说她自己,整个四叶胡同的人都没有想过这个可能。诚然,谢葳年纪不小了,想嫁入豪门作少奶奶已然不可能,她名声败坏,官户人家也不见得会娶她。她最有可能的,是嫁个没什么背景的寒门士子,或者是给人做填房。可是无论是小门小户的娘子,还是填房,也都比平妻强。 在没有贵妾的本朝,平妻不就是个贵妾么?在原配面前要执妾礼,凡事也要随在原配身后,平妻,就是个好听些的名号而已。 谢荣心里又何曾好受?他的心里像是滚着一团火,一团毫无办法将之熄灭的火! 出了宫他驾马到了护城河边,纵马沿着河堤跑了二三十里,也未能把心情平复下来! 郭兴气喘嘘嘘跟在他身后,等到他从马上跌下地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他跪在寒风嗖嗖的草地上,也不觉寒冷。 “去他的两罪并罚,去他的家教私德!天下间私德败坏的人那么多,他怎么不一个个逼着他们去把女儿当妾嫁出去?!说到底,我就是他手里的一只蚂蚁,他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他妈当个三品官还不如人家平民百姓来得有尊严!”rs 269 坏男 他握拳砸在土地上,坚硬的枯草立时将他的手指扎出血痕来。但是他仿佛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一下又一下地砸在地面上!枯枝上!伴随着如狂狮一般的嘶吼,使他平日的斯文儒雅分文不见了,眼下他只是一个濒临疯狂的失败者! “微平!你冷静点!” 郭兴抓紧他的胳膊,在寒风里冲他大声的嘶喊。这样的他看起来太可怕了,作为朋友,他必须制止他自残下去! “事以至此,也没有办法了! “就算皇上同意你削官降职,难道你真的甘心就这样放弃多年来的努力?你要知道,你若是真的降了职,就会变得像我这样,越来越让人瞧不起!人往高处爬很艰难,可是跌下来之后再往上爬的日子更艰难啊!人家会毫无顾忌地往你身上投石头,然后把你当渣子一样踩在脚底下!” “难道我就要甘心听他们摆布,然后看着我的葳姐儿去给人作妾吗?”他紧揪住郭兴的衣襟,双眼瞪得如同要脱出眶来,“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已经伤害过她了,我怎么能够再伤她一次?怎么能够!” “微平,你听我说!”郭兴咽了口口水,尽量放缓声音说道:“葳姐儿是个要强的,她才不会甘受命运摆布,曾家好歹也是勋贵,她是平妻并不是妾,广恩伯也是个老糊涂,只要她过去后打起精神来,不难把日子过好的!你必须先冷静下来,把眼前的事办好了,才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说实话,他对于谢荣这个女儿实在也感到头疼,因为季氏太强悍的缘故,一切手段厉害的女人都让他感到头疼。所以他觉得早些把谢葳嫁出去也不是个很坏的主意,至少她出了嫁便成了曾家的人,就是要丢人也丢的是曾家,谢荣反倒可以一心一意经营自己的事业了。 “可是我努力这么多年,不是为了最后把女儿送到火坑里去!”谢荣一把将他推到地上,咬牙站起来,翻身下了马,又箭一般地沿着河堤驰向远方! 回府的时候已然半夜,谢荣东倒西歪地走到中门,谢葳突然从门内闪出,头发披散着,而两眼红肿如核桃。她手里拿着把剪刀,咬牙冲到他面前来,瞪了他半晌,而后将剪刀直指着喉颈:“你想让我嫁给曾密作妾,我就死给你看!” 她的声音在庭院里凄厉地回响着,谢荣扶着廊柱,忽然两膝一软跪在她面前。 “你不必死,该死的是我。” 说着,他朝着廊柱使劲地碰着额头,一下又一下,顷刻间已经撞出了偌大一个血包。 谢葳手里的剪刀咚地掉到地上,她使出全身的劲冲他痛哭呼喊:“谢荣我恨你!我恨死你!” 庭院里清静下来,谢荣终于撞得无力,瘫坐在地上。 黄氏站在不远处的庑廊下,冷冷地望着他,“我们的葳姐儿,终于成了你成功路上的第二块垫脚石。谢荣,我们母子三人全部都做你的垫脚石,够不够?你痛不痛快?” 谢荣痛苦地闭上眼睛,眼泪流下来。 因为整个过程其实都在谢琬的掌控里,所以广恩伯回府后其实她就已经收到了消息,但是翌日晚饭后靳永还是派了人过来细说经过。 她听说完沉吟了片刻,到底听完结果再听过程,感觉又是不同。这之中如果少了广恩伯和靳永,整件事也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她唤来玉雪,“赏两个大金锞子给这位哥儿。” 一个大金锞子是二两,两个就是四两。哥儿接过来的时候手都有些发抖,连忙跪地嗑了几个头。 到这会儿,她也说不出来什么心情,谢葳的婚事有着落了,谢荣有了个身为平妻的女儿,与送女作妾有什么分别?作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与曾家谋面了。而曾家作为勋贵,谢荣也不再可能与勋贵圈子有什么牵扯。勾结勋贵这条路,便已然让她绝得八九不离十。 谢葳虽然不会满意这门婚事,可是她却不是个甘于平庸的人,更不会像谢棋那般破罐子破摔,又岂会甘心做个平妻?少不得要把广恩伯府闹得鸡犬不宁才罢休。至于任如画,就是闲出来的毛病,从此以后屋里有了个谢葳与她为对,她也不大有时间出来兴风作浪了。 就像弄倒殷曜要先整垮季振元,整垮季振元也要先剥离掉附在他身边的这些力量一样,她要赢得最后的胜利,也得先把谢荣身边这些人一个个杜绝和铲除,然后才能直取他的要害。 可是作为幼年时的伙伴,谢葳落得这样的结局,她依然是不舒服的。如果她不那么作死,今天绝对会是另一种结局。 她问玉雪:“爷在哪儿呢?” 难得殷昱晚饭后没曾来粘着她。 玉雪笑道:“爷在书房里呢。骆骞他们似乎收到什么消息,正在议事。” 谢琬想了想,起身到厨下,亲手做了碗蛋羹,让邢珠端着往他书房来。 骆骞已经禀报完毕,殷昱正凝眉坐在书案后沉思什么,听见武魁说她来了,便就下意识地抬起头。骆骞揖首唤“太太”,谢琬冲他点了点头,接过邢珠手上的蛋羹递到书案上,说道:“是不是武昌那边金逢有消息过来了?查到什么了吗?” 自打她出现,殷昱的目光就一直没离开过她,而且眉头也不自觉的舒开了。他点点头,牵着她在旁边坐下,挪过桌上几张纸给她看:“郭家人十天前果然搬走了,金逢他们正在暗中跟踪。 “而他们在南下的途中也确实有土匪挡路,被金逢他们前面的人预先制住了。这批土匪虽然的确是长居在那里的山贼没错,可是郭家人南下的时候却是轻车简行,完全看不出值得一抢的样子。土匪们当时却出动了足有四五十人,而且个个手上有刀具,这显然不正常。” 谢琬想了想,说道:“那这帮山贼就极有可能是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山贼只认钱,此时恐怕让人去查也查不到什么来的了。” 殷昱点头:“就算他们见过付钱的人的真面目,此人也肯定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娄罗,去查他实在没有什么意义。而我们只要知道确实有人在意图要杀郭家人灭口就行了。眼下郭奉的家人对我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线索。” 谢琬沉吟道:“既然大家都想把郭家人拿在手里,对方肯定还会有暗招,不会一次不成就罢休的。” 骆骞头次亲耳听这二人议事,才知道谢琬果然胸中也有丘壑,并不是白得了他们主上这么一番倾心的,想起主上如今终于又多了个商议的人,心下顿时也生出几分欢喜,上前说道:“奶奶与主上不谋而合,主上这里正在下令差遣卑职们呢。” 谢琬笑道:“那你们忙。我在旁边坐着。” 说着退到一旁去,替架上君子兰浇起水来。 殷昱这边吩咐了骆骞几句下去,便就端着蛋羹走过来,边吃边说道:“谢葳跟曾家的事儿完了?” “完了。”谢琬放了水壶,坐到他旁边,“现在不管季振元他们有没有与勋贵接触的想法,有广恩伯府和谢荣夹在中间,就都要多上几分难度了。但是该做的事还有很多,我却不能松懈。对了,既然谢葳要成亲,我们到时也去添个妆吧?”她看着他,说道。 添妆是其一,其二还有件事,文四儿他们还待处理。不过在谢葳出嫁之前,他们还必须待在那里。不过她也交待了他们俩见机行事,而听说谢荣这些日子并没曾顾得上理会他们,她一方面疑心是谢荣对他们起了疑,一方面也让他们自己当着心。 殷昱把最后一口蛋羹喂到她嘴里,把她搂过来,说道:“当然去。”往她唇上啄了口。 谢琬仍有些羞涩地垂了垂眼。但是很快她又抬起头来,狡黠地指着他后头的书架说道,“这次我办了件这么痛快的事,没有人分享真是无趣。不如你把前朝皇帝亲编的那整套诗集让我转送给靳表叔,让我更加高兴高兴?” 这套诗集一共五册,乃是前朝亡国皇帝的亲笔手录。这位皇帝虽然治国不怎么样,才气却无人可及。不说这诗册,就是那手翰墨当时也鲜少有人能及,不知道是谁进献给他的,他一直宝贝得很,放在书架上,还专门辟了个小格子。 殷昱回头看眼那诗册,想了想,忽然走到靠墙炕上呈大字形躺下,大声道:“你来使美人计,我就送。” 谢琬哭笑不得。看他躺在那里等待送人上门的样子,想了想,于是走到炕边说道:“你闭上眼睛靠墙做倒立,有点花样,我使起美人计来才有意思。不然没趣。” 殷昱挑眉看了眼她,果然下床靠墙做起了倒立。 谢琬走过去,“还要闭上眼睛。” 殷昱把眼睛闭起来。 谢琬轻笑了下,蹑手蹑脚走到书架旁,取了那诗册在手。 正要转身,虚掩的书房门忽然紧闭了,而原本闭眼做倒立的那人不知道几时又回到了炕上,正屈着一条腿慵懒地半坐着,敞着一副紧实的胸怀,呲牙坏笑冲她勾着手指头……rs 270 送礼(求粉红票) 翌日早上起来,送了殷昱出门,谢琬又拖着疲软的身子睡了个回笼觉,才带着那诗册去了靳府。 靳永正好也下朝回来了,听说谢琬来了,便也从书房到了正厅,笑呵呵地道:“我们的女诸葛来了。” 谢琬不好意思地道:“表叔取笑我。要不是表叔在皇上面前着意周旋,事情哪能有这么顺利?” 靳夫人笑嗔道:“你表叔已经得意得不行,你再这么捧他,他都要找不着北了!” 靳永捋须大笑。 谢琬从邢珠手上把诗册接过来,跟靳永笑道:“我这里有套诗集,表叔深谙诗赋,烦请看看这东西值不值得珍藏?” 靳永见那诗集形色古朴,顿时正色将之接过,然后细看起来。 “是真品!”反复看了几遍,他面呈惊喜地说道,“这样的宝贝,你从哪里得来的?” 谢琬笑道:“是我们爷的。” “哦?”靳永再一挑眉,又看了看这诗册扉页,只见上头果然有殷昱的印章。竟然还被殷昱收藏过,那这就更加难得了!拿徒手抚摸着这页面,一时竟有些爱不释手起来。“这样的珍品,世间仅存的也不多了!” 谢琬笑道:“这是我孝敬给表叔的。” 说到底,靳永作为一个官场老油子,与她之间利益互惠多过叔侄情份。如今他已经升至都察院副都御史,也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这对她来说当然是好事。可是在殷昱正式逆袭之前,她并不能纯粹把他当作表叔,而首先应该是一个合作者。 人都是自私的,虽然目前有相互利用的地方在,可难保将来不会失去。 所以有时候,即使是自己人,联络下感情也是必要的。 像上次捉拿谢荣宿ji的事情和这一次,如果没有靳永,或者说他不够卖力,都不能取得预期的效果。 对于可以发挥大作用的人,谢琬一向不吝大方。 靳永闻言,立时抬起头来,“送给我?” 谢琬微笑点头。 靳永连忙把东西推回来,“我是御史,身负督察百官私行之责,焉能知法犯法?这个您拿回去!” 谢琬笑了下。 哪个当官的没有点嗜好?别人贪财,靳永贪金石书画。当年赵贞拿着两块寿山石来求他时,他不是不想收,而是知道不能轻易收。眼下这前朝皇帝的诗册,可比寿山石**力大多了。而且,谢琬可并不是全让他帮忙,有时候在他帮忙的同时,对他自己也有点好处,不是么? 她说道:“我又不是朝官,只是您的侄女,难道朝廷律法还不让侄女孝敬点东西给自己的叔叔?” 靳永沉吟不语。 谢琬再笑道:“再推辞就生份了。” 靳永这个人很油滑,但是油滑的人也有优点,就是心里始终是明白的,他必须明白这利益得失才有可能去油滑地与人周旋。谢琬送他这样的珍品,他又岂能不明白她的用意?往后两边互相合作的路还长着,她这也是在表达态度。 想到这里,他也就捋须笑了笑,说道:“你既然要孝敬我,那也不能让你白孝敬。我这里有两株盆栽的松树,是江南名家养成的,知道你喜欢松,回头你带回去。” 谢琬笑了笑,点头道:“如此就多谢表叔了。” 这里说完话,靳亭便就来寻她去后园子了。 有些日子没见到靳亭,因着殷昱中午不在,索性就应了靳夫人的挽留留下来吃午饭。靳亭近来气色极好,整个人都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气息,使得她看上去愈发娇美。原来这些日子没去找谢琬说话,是因为与哥嫂去田庄住了段时间。而她言语里透露出来的讯息,原来魏暹也跟着他们跑了过去。 “怪不得上回我见了他之后就不见了人影,原来是跟你们玩儿去了!” 谢琬笑道。上回他答应她跟兵部下面打招呼,把曾密留在京师半个月之后,她中间也曾让人去找过他一次,结果魏夫人让人回话说他不在。 靳亭听见这话脸上蓦然红了红,不过谢琬却并没有放在心上。 广恩伯府这边很快就派了媒人向四叶胡同行媒聘之事了,因为只有一个月期限,所以很多事不得不从简。当然就算都有从简的默契,可是也总免不了有那样那样的争执,广恩伯府这边有的是时间跟谢家拗,谢荣把事情全权交给了谢芸夫妇和庞福,竟然鲜少过问了。 这件事实在是他心头的一道疮疤,实在经不起这样反复提起。 谢葳很是疯狂地吵了几日,那几日谢棋都躲在万福堂不敢出来。 但是日子还是在吵吵闹闹中过去了,谢葳就是再不同意,这条路也无法回头。 而黄氏再也没有出现过,听说这些日子已经彻底戒荤腥,也再也没有踏出过门槛一步。 他能够感受到她心底的苍凉,可是他也知道,这一生一世,他是再也没有办法与她见面了。 这日庞福趁着谢荣早归,问他道:“清河那边也该派人送讯儿去了,老爷可有何示下?” 谢家大部分的姻亲都在清河,谢葳出嫁,自然也该让人通知回去,可是她是嫁出去做平妻,这种事又怎好大肆声张?谢荣那么要脸面的一个人,如今官做大了,脸面名声却节节败退,这让他在清河那些姻亲面前又怎抬得起头? 谢荣的心情庞福十分明白,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就算别的亲戚不通知,也还有个黄府呢! 作为黄氏的娘家谢葳的外祖家,这么大的事情焉能不告诉? 谢荣听得庞福这么说,也不由抬手捏起了眉心。 他都不知道这些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发妻与他情同路人,亲闺女被他以平妻的身份嫁出门去,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可是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样?皇帝明言告诉他这是在惩治他治家不严,他除了依从,别无办法。 上次为着内阁之争他不得不迫于季振元的压力同意把谢葳跟魏暹的那些事抖出来,如果说那只是意外,还有可能解释的话,这次他又如何解释?他去跟谢葳说,就是因为她闹出来的种种后果,所以他被皇帝揪住了尾巴,不得不答应这样做?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觉得事情的发展都偏离了他的预期。 他原本的梦想是做到位极人臣,然后给妻女无上的荣光,拥有一个让天下人都羡慕的家庭——他实在不愿意再被人操纵命运,可是如今,黄氏已经与他决裂,做起了府里挂名的太太,而他的女儿则要给人去做平妻! 于是他也在怀疑,他是不是牺牲得太多了,以至于眼下才会偶有寂寞之感? “老爷?” 庞福见他许久不曾出声,不由唤道。 他缓缓睁开眼来,左手搭上书案,说道:“通知黄府就行了,别的人不用管。” 黄氏终归是他的妻子,就算此后咫尺天涯,他也只有黄府一个外家。 时间在忙碌中很快就过了大半个月,离谢葳出嫁只剩十来日,与谢荣交好的一些府上便就上门来添妆了。 谢琬也在盼着谢葳早日嫁过去,所以看着两边都在井然有序的进行着,也没有什么事可做,这些日子就在与殷昱吃饭看戏逛街买东西中度过。 南下追踪的金逢二人又有讯息传回来了,郭家人已经到了云南境内,看模样是要在一处叫做洱海的地方住下来。殷昱已经派遣了骆骞亲自南下,应该要不了多久便有消息。 只要从郭家人口里套出郭奉之死的真正讯息,必然也就离揭开真相不远了。 殷昱必须快些洗脱罪名,如此才能够选择他往后要走的道路。 谢葳的婚期定在腊月初十,这日谢琬上枫树胡同去看洪连珠,也说起去四叶胡同添妆的事。 谢葳落得个这样的下场,谢琅和洪连也是说不出的高兴,当时收到消息的翌日就与余氏上殷府来了。当听说是谢琬的手笔,洪连珠当场便道:“其实我猜到是你,这不就过来印证了?我当时就在想,怎么会那么巧,他们俩刚好就在一间铺子里遇见?我猜那日不管曾密去到哪儿,谢葳都会栽到他身上去吧?” 余氏笑道:“那谢葳心眼儿坏,做了那么多错事,也该有这一教训!” 洪连珠笑着点头。 这日说到添妆的事,洪连珠便抚着微隆的小腹说道:“既然是嫁作平妻,便不能与原配比了。我这里预备了一套锍金头面已经给足了她面子。你是嫁出去的姐妹,有个十两银子左右的贺仪就成了。” 谢琬倒不在乎东西多少,而是此去还有件事顺便要办,于是就点点头,说道:“嫂嫂几时去,我们同去好了。” 洪连珠想了想,“娶平妻也就是一日的事,催妆亲迎还有认亲都是同一天,不如我们就初十当日去好了。那日人多,估摸着也没人理会咱们,如此反倒自在。” 谢琬笑道:“也成。” 这里饭后道了别,谢琬见已是殷昱差不多回来的天色,便就沿着去路到了西城门内等候。殷昱驾马进城见得她居然接到这里来,自然欢喜,请她去吃了碗撒着厚厚桂花沫的豆花儿,然后就跟她挤着马车回府来。rs 271 添妆(9月粉红350+) 谢琬跟他道:“初十当日去添妆。” 殷昱让她枕在自己手臂上,说道:“那我跟你去。” 谢琬抬头看他:“你不用去码头?”说完胃里一阵翻滚,她突然捂着嘴干呕起来。 殷昱连忙给她抚背:“怎么了?” 她深呼吸了一口,摇摇头,“可能是刚才豆花儿里桂花撒多了,现在有点恶心。” 殷昱放下心,仍将她的头靠上自己肩膀,一面替她顺着腹部:“不能吃就少吃点嘛,又不是下次不给你买了……” 谢琬捶了他胸膛一下。 到了初七八,广恩伯府和谢府就开始就婚礼的细节商谈起来了。 这次谢荣不得不出面。 曾家的意思是因为曾密尚且下不了床,所以新郎只得让人代替,这个谢荣没有什么争辩的余地,可是代替的人就很值得商榷了。 曾家因为这次居然占了文官这么大个便宜,最近在勋贵圈子里气焰很高。别的勋贵们虽然没有公然地表示对这件事的态度,但是这些日子上门来探望曾密的人却也是络绎不绝,而这在近二十年里是从没有过的事。 大家到底都是功勋之后,除去护国公不说,到了这会儿像临江侯、平信侯那样仍然掌着军衔的毕竟是极少数,多数人也不得不抱起团来互暖,曾家难得有这样扬眉吐气的一天,大伙自然要来帮衬。 所以广恩伯更是存了心要让谢荣再难堪一回,竟在提出要捉只公鸡代替新郎! 谢荣听到这话一口后槽牙都差点咬断了,当即掀了桌子,让人把广恩伯给撵了出去! 广恩伯站在门外指着谢府大骂:“公鸡怎么了?民间拿公鸡代娶的例子多的是!你要不肯,有本事当初就别把我儿子打得下不了床啊!到这会儿来挑三拣四,这可不是我抗旨,是你谢荣抗旨!总之到时皇上怪罪下来,可没我曾家什么事儿!” 很快引来一群人围观。 庞福禀报了谢荣,请他拿主意。 因为黄氏自始至终没出过秋桐院,从清河远道而来的黄府几位舅爷因此也知道谢荣如今跟黄氏闹到了什么地步,而且居然还纳了妾侍在房!早就对谢荣有着一肚子不满了,不过碍于人家是大官儿,因而这两日只是憋在肚子里。 这会儿听见广恩伯拿公鸡代替新郎来侮辱人,也再忍不住了,于是一个个走到谢荣面前,说道:“这事姑爷可千万不能让步,让步的话将来葳姐儿可就一辈子被人指背皮了!” 谢荣直觉整个人都要炸了,他深吸了几口气,回过来和声道:“我这就进宫去,跟皇上请旨。” 他这里进了宫,皇帝也觉曾家有些胡闹了,但是人家心里憋着气,也不能不让人出,于是就让人传话到广恩伯府,让他们从族里请个与曾密同辈的兄弟代娶。 广恩伯接到这旨意也没办法,但他奸滑了一辈子,哪能就乖乖挑个眉清目秀的子着出来?而且这些日子任如画对此事不闻不问,一看就是憋了气的。任如画进曾家这么多年,儿媳妇的本分还是尽了的,何况真扫了她的脸面,回头让外人说他老曾家混帐,这话也难听。 于是思来想去,便让人掘地三尺找了个瘸腿歪嘴一笑便哈喇子不止的痴儿出来,让人把消息捂住,更不告诉谢荣,只等成亲那日直接过去迎亲。 谢琬不等这亲事完毕便不能放松警惕,因而一直也还让人留意着曾家。听说广恩伯居然出了这么个刁钻的主意,也不由噗哧笑出来。如今她倒也好奇到时迎亲的队伍上门时,谢荣看到这么个歪瓜咧枣来代娶他的女儿,他会是什么表情? 谢葳反正藏在盖头里,看不到,也就不管她了。 听说这几日她已经安静下来,也开始接受大家在她面前谈论这婚事了。许多人猜测谢葳该不会是有了什么想不开的念头,谢琬却笃定她不会。谢葳性子太像谢荣了,谢荣是个百折不挠的人,谢葳也是,当初她被谢荣摆了那么一道之后也是伤心欲绝来着,可过后不还是生龙活虎吗? 谢葳才不会想不开,她会极其所能的改善自己的处境。如果她猜得不错,过门之后第一件要事,她便就是跟任如画争夺三房的掌家权。 初十这日,四叶胡同侍郎府从鸡鸣开始就行动起来了。 黄氏还是不肯出门。于是出嫁前例行训示的话语便就由几位舅太太代行。说了几句,谢荣来了。舅太太们遂即进了退间回避。 虽然一直避免与她见面,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作父亲的怎么也该有几句话了。与曾家在这种情况下结的亲,谢荣深知,他是不可能会承认下这门亲戚的,谢葳这一出门,不但他此生都不会踏进她家门去,就连谢芸夫妇要去他也不会允准。 谢葳出了这个家门,就真的等于被泼出去的水了。而她又聪明,即使这一个月里他不曾与她碰面说话,她能一定早就明白了这点,所以他不去找她,她也没有来找他。 她是他疼了二十年的亲生女儿,小的时候他抱她,将她当成心肝儿一样的疼惜,给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培养,可是如今,他却要亲手把她送出去另一给有夫之妇作妾,之前这些日子他还可以借回避来麻木这股苦楚,可是如今直面着她,他忽然觉得,他有多么愧对父亲这两个字! 眼下与她面对面,她沉默无语,而他准备了一腔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这个时候他无论说什么都是滑稽可笑的了,他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还谈什么训责教导? 对坐了半晌,看着脸色苍白的谢葳,他也实在没有多呆下去的勇气。 从来没有一刻令他如此想逃,他站起身,无言地走出房门。 谢葳却在他身后唤他。 他先以为听错,回过头来,她站在屋中央,眼里噙着泪珠,忽然扑通跪在地下。 “女儿今日要出嫁了,父亲要保重!” 谢荣忽然就觉得心被撕开了也似,到了这地步,谢葳还在让他保重……他的胸怀,竟然还不如自己的女儿宽广! 他手指扶着门框,指尖抠进了门缝里。 “你,也要保重……” 他竟然有些想流泪的感觉,心里像是碎了之后又化为乌有,整个胸腔内部都显得空洞彷徨,皇上那日说他教女不严,治家失败,他哪里失败?他不是教出了个如此仁义孝顺的女儿么?他的女儿连他这样的过错都可以原谅,她有什么不好?他又有什么好失败!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这一切证明给皇帝看,可是现实却告诉他不可以。 他还只是个爬在半腰的登山者,他相信,如果今日谢葳是季振元的女儿,是魏彬的女儿,皇帝一定不会逼着他们这样做!什么朝纲律法,不过是大权在握的人的游戏罢了!就像他可以收些小贿,违些小规,自然有人会睁只眼闭只眼当看不见。内阁权臣们在皇帝的眼里,也是可以让他装懵扮傻的! 他不是输在教女不严,是输在他还不够强,不够强大到保护得妻儿老小安稳无忧。 “是我对不住你们……过去后,好好过日子。要是缺什么,就差人捎个话回来,父亲给你备好。” 他背对着门内说出这几话,缓缓下了庑廊。 对于她,除了钱,他没有什么可给予的了,也没有什么可承诺的了。 谢葳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花旗等人急得在旁边劝慰。 天色渐亮起来。 一大早谢琬与殷昱吃了早饭,便去了枫树胡同,他们将和谢琅夫妇一道去四叶胡同。 洪连珠已经怀胎六个月了,肚子已然颇具规模,谢琅小心地搀扶着她上马车,自己与殷昱骑着马。谢琬微笑看着洪连珠,“哥哥是不是有些婆妈?” 洪连珠抚着肚皮,笑得一腔的幸福从眼底溢出来,“是有些婆妈,不过挺好的。” 谢琬笑着把车帘子放下,让邢珠拿了张小杌子给她搁脚。 很快到了四叶胡同,才进胡同口就能感觉到谢府办喜事的气氛了,各处门口人进人出的,车马轿乘络绎不绝,谢荣虽然着意低调办这场“喜事”,但他毕竟已经是六部大员,总会有许多人不请自来。而办喜事又没有拒客的道理,所以实在也无法低调得起来。 谢琬他们进了谢府大门,下人们听说殷昱也随同一道,顿时浑身神经绷了个死紧,到底殷昱是曾经的太孙爷,即使两边谢府私下里斗得你死我活,到底这面子上的事得顾着,连忙让人去通知谢荣谢芸。 于是殷昱和谢琅去了前院,而谢琬和洪连珠则去了后院谢葳的屋里。 相对于谢琬的雍容贵气和洪连珠的珠光宝气,尚未大妆的谢葳相对寒酸,但是谢琬也不得不承认,在这样简单家常的装扮下,谢葳脸上的冷漠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清冷傲然的气质。即使是嫁出去为平妻,眼前的她看起来除了两眼有些红肿,其余并无失仪之处。rs 272 笑话(求粉红票) 很多年前魏暹在极有心计的她的促使下画过一副雪梅图,那时候的她娇艳无双,应该从来没想过数年后还是因为她的心计,而落到嫁给人做平妻的下场。眼下她的心里,应该一百个愿意在曾密和黄寅之间选择黄寅吧? 谢琬无意于幸灾乐祸,但是要她否认这一切不是谢葳咎由自取,也不可能。 她除了给了对赤金镯给谢葳,还给了一对碧玉麒麟。 房里还有别的官眷,谈话自然是点到即止,谢琬这也是婚后头次参加宴会,众人对她尊敬之余,也不免对她感到好奇,谢琬想答的就答了,不想答的自有洪连珠替她应对。她这两日总有些困乏的感觉,不大像从前那样能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冷的缘故。 所以说了会儿,她就笑着起身道:“我们先出去透透气儿。” 洪连珠便也跟着起身向官眷们告辞。 到了庑廊下,谢琬余光扫视了圈院子里来来往往的谢府下人,压低声跟邢珠道:“去找找文四儿。” 文四儿和王安肯定不安全了,谢荣忙完这段,肯定会回过头来彻查他们俩,而且还会在不声不响的时候进行,所以她今儿过来,便是要挖除这个后患。 文四儿这两人保命的工夫当然有,但是如果突然之间就这样走掉,势必更加引起谢荣的的注意,不到万不得已,当然不能走这步。所以即使要走,也还是要制造点烟雾。 邢珠颌首下去,装作寻张氏借绢子,出了院子。 这里洪连珠瞅着迎面来了有人,忙与谢琬笑道:“别的女眷不知在哪儿,我们也该过去打个招呼。” 谢琬点头:“兴许在正院,我们过去瞧瞧。” 说着往正院走来。 才下了庑廊,忽然门外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原来是广恩伯府来人催妆了。谢家到这会儿可连鞭炮都还没鸣一个,这会儿他们这么敲锣打鼓地一来,顿时整个四叶胡同便就热闹起来了。谢家嫁个作平妻的女儿也这么热闹的事情也在街头传得沸沸扬扬了。 谢荣在房里听闻,立时冷脸出来喝斥:“不必阻拦讨赏!直接让他们进来!” 庞福哪敢怠慢,立即下去办了。 围观看热闹的群众从来没见过这么爽快的女家,居然半点折扣没打便大门敞开迎了催妆的人进门,就这样,这妆还用得着催嘛?嫁妆直接送给人家就好了。 府里头的官眷们虽然也觉得如此十分尴尬,但想想这事本就不能常理论之,也就当作没看见了。 谢琬姑嫂在正院里与别的女眷们坐了阵,听说外头催妆的抬着嫁妆走了,便就告辞去了女客们吃茶歇息的跨院里。 跨院里有地龙,进了屋里才坐下,邢珠就走了过来,附耳悄声说了几句。 谢琬点点头。 洪连珠道:“就是他们趁机闹事也不见得谢荣就会赶他们走,万一他要留下来严惩呢?” 谢琬笑道:“自然不能等他们撵,而是‘畏罪潜逃’了!文四儿他们签的又不是死契,就是走了顶多也就是赔些银子的事儿,而他们若真的逃了,谢荣又上哪里找他们去?这种事连告官也没不会有人理。何况他一个堂堂三品要员,去为这点事告官,不嫌丢人么?” 洪连珠抿唇一笑,“真有你的。” 殷昱由谢荣陪着说了阵话,谢荣就得去忙他的事了,谢芸作为家里的少爷,少不得要陪着这位来头非凡的姑爷。但是因为党派不同,能说的话题也有限,所以谢芸的神情并不见得轻松。而殷昱与谢琅看在眼里瞅在心里,面上却是不露分毫,依旧坐着与别的官员谈笑风生。 他们一个是曾经的太孙,一个是魏阁老的心腹,两个人是郎舅,偏偏又都这般玉树临风,这风采简直是倾倒了在场一众人。 殷昱虽然回京了几年,但是正式在外面宴会场合露面也不过两次,一次是魏阁老家,一次便是这里,但是魏阁老家那次与会的宾客又与今日全然不同,所以大家等于也是头一次与之这般亲近。 季振元虽然是坚定地站在殷曜那边,在座见过殷曜真人的却没几个,眼下陡然见着如此意气风发的殷昱,心里又不免有些迷茫起来,遭遇着废黜和贬出宗室两重挫折的他,不应该是郁郁寡欢或者阴鸷冷冽的吗?怎么会这么亲切而富有魅力? 所以原本在外头的男宾听说之后,也陆续走了进来,而当殷昱开口说话时,满场的人都不出声了,虽然一副各做各事的模样,可是却都不约而同地树起耳朵来倾听。 殷昱无心争这意气,随口说了几句就停了口。 谢琅发现了这点后,却偏拉着谢芸说得愈发起劲。 谢芸一个人也就愈发有些招驾不住,最后只得找了借口退了出来。 谢府在后园子里安排了有折子戏,女眷们都去后头听戏的工夫,谢琬与洪连珠在张氏安排的厢房里歇息。洪连珠虽然有身孕,但是显然这样的日子,是没有人会想到在这种事上弄鬼,从而给家里添晦气的,所以张氏的安排相对周到。 小歇了会儿,就听府外忽然锣鼓锁呐齐鸣,原来是亲迎队伍来了。 而府里自然有人闻讯,谢琬正要下地,顾杏进来了,说道:“姑娘,代娶的新郎果然是个瘸腿歪嘴的痴儿!现在正披着大红花在府门外呢!谢荣听闻后气得把桌子都掀了,现在正在后院里跟庞福发火,埋怨他们为什么没早些打听清楚!” 洪连珠已然坐起来,闻便与谢琬对视了眼。 谢琬笑道:“再去盯着,小心别露了形迹。外头人多,咱们不出去。” 顾杏立时点头出去了。 这会儿亲迎队伍已经在府门外等候有一会儿了,那瘸腿的代娶新郎一面流着哈喇子,一面望着谢家紧闭的大门直傻笑,偶尔旁边人群里出现个年轻小姑娘,他便就两眼发光盯着人家直呵呵,模样真是要多逊有多逊。 庞鑫眼看着这模样,叹声连连回了后院,把情形与谢荣一说,旁边郭兴听见了,便劝说道:“再拖下去更是无益,真若误了吉时更是对大姑娘不好。不如爽快些把人让进来,快快让他们迎过去算数。” 谢荣哪里不知道这中间利害?只是想到广恩伯竟如此奸滑卑鄙,心里十分不甘罢了。听得郭兴这么一劝,也只好长叹一气,下令让庞福开门。 于是谢府嫁女又创新了一项记录,居然连开门封红都不必花男方半子儿,男方便进了门。 谢荣自此对广恩伯府的仇恨,便就再不必说了。对谢葳的愧疚,因此又更加重了几分。 而曾家的人进了门,自然也有全福夫人与喜娘前去新娘房里催妆。 谢荣出来正厅,面色已经和缓,除了眼底仍不免有毕寒意露出来,别的并看不出来什么。黄氏和谢芸等人自然也在。到了这会儿,谢荣也顾不上去想与黄氏之间的事,只望着面前东张西望傻笑得跟只猴儿似的的代娶新郎抿唇不语。 很快新娘子被搀扶出来了,正要跪地拜别双亲的当口,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喧哗,有人高叫着后头有人打架了!人们的目光都往外头投去,新娘子的身子也顿住在那里。 今儿竟然没有一件事是顺的! 谢荣咬着牙,不动声色,吩咐庞鑫家的搀扶谢葳起来,然后挥手让谢芸夫妇送她上轿。 花轿出了府门,锣鼓锁呐之声远去。 谢荣这里进了内院,立刻指着庞福:“方才何人闹事?” 庞福忙道:“是护院里头的文四儿和王安因着大姑娘的婚事相互指责,说着说着打了起来,如今已经让人把他们都锁进柴房里了,就等着老爷吩咐示下!” “把他们严加看管起来!等晚宴过后再行处置!”谢荣听完立即下令,说完他又顿了下,咬牙道:“这二人可是当初殴打曾密的那两个?” 庞福忙道:“正是!” 谢荣牙关咬得更紧了,他眯眼看了窗外半晌,说道:“这二人行迹十分可疑,我早就想办了。不用再严加看守了,把他丢到柴房里锁上即可。然后找几个可靠的暗中监视,看看他们跟什么人接触,或者做些什么。最好,是你亲自在那里守着。” 庞福连忙称是下去。 谢荣扶着几案在太师椅上坐下来,心里的愤怒再也掩饰不住,一伸手将桌上杯盘扫落在地,惊得庑廊下两只画眉也惊恐地回了头。 谢琬因觉人多气闷,是以直等到花轿出了门才出得屋来。才与洪连珠走到拐角,忽然邢珠走了进来:“太太,文四儿他们被锁在柴房里了,谢荣吩咐回头再处置。” 谢琬道:“他们能自己逃出来吗?” 她本来的计划是,让文四儿他们借故生点事出来,然后以畏罪的名义就此逃走,这样既可以躲过谢荣及时追踪,又可以掩人耳目。但是文四儿他们为什么没跑,她却不得而知。不过现在追问这个已经来不及了,总而言之,文四儿他们得快些离开才最要紧。rs 273 虎穴(求粉票) “按理说应该能。”邢珠皱眉道,“因为谢荣只是让人把柴房锁了,而没有派人看守,以他们的身手,要逃脱出来并不难。可是我方才去溜了一圈儿,发现谢府还是有人在附近溜达,而柴房里并无动静传来,按理说就算他们被锁,也应该会说话或者走动,然而根本没有。” 谢琬凝眉:“你是说他们不在里面?谢荣在唱空城计?” “那倒也不一定。”邢珠道,“也许有可能他们被绑住无法动弹。如果是这样,那他们要逃脱的可能性就很低了。” 谢琬缓缓吸了口气,沉吟起来。 没有让文四儿他们早走是因为谢葳没到出嫁那一日事实还不算真正成功,为防万一,她将他们暂且留了下来。而一定要弄走他们是因为即使当时他们表现出来是完全出于保护谢葳,可是谢荣并不是别人,事后他肯定会察觉异样,如果继续呆下去等到他反扑,那她损失就大了。 她问道:“先前闹完事后,他们为什么不及时跑?” 如果那会儿跑了,也就没有眼下这烦恼了。 邢珠道:“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洪连珠看她这般烦恼,说道:“不如等会儿趁着晚宴无人,让邢珠悄悄进去松了绑救出来。” “哪有那么容易?”谢琬摇摇头,“谢荣肯定有准备。一个不好就会上了他的当。” “太太不必担心,这点警觉奴婢还是有的。”邢珠说道,“您这把事交给我吧。” 谢琬其实也相信邢珠能办好,可是因为在谢荣手上吃过一回亏,知道他绝不是那种会这样松懈的人,所以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眼下听邢珠这么说,也不忍打消她一腔积极性,便就说道:“你别一个人去,钱壮应该与廖卓他们在外院,你想法子通知他们,争取在最快的时间里把他们救出来。” 邢珠点头,匆匆下去了。 眼下离晚宴也快了,估摸着邢珠通知得钱壮他们来时间也刚好差不多。 晚饭王氏出来坐席,因为不想见面,所以从头到尾谢琬和洪连珠都没想过去请安的事,谅她也没拉不下那张老脸来指责她们。在大门口远远地看见了,谢琬便与洪连珠掉头去了侧厅,不要说打招呼,这会儿是连在一处呆着也觉憋闷。 整个宴席中间邢珠都不曾回来,前后共约小半个时辰。谢琬等到后来也隐隐有些不安,想着顾杏去打听又恐身边两个丫鬟都不在,到时露了形迹,想着还有钱壮他们在侧,应当出不了什么事,只得不动声色与洪连珠他们离席出了来。 到了外头扫眼一望,又还是不见邢珠影子,但是这院里四处又很安静,不像出事的样子。谢琬看了眼洪连珠,先去让人知会了殷昱谢琅他们,然后与黄氏告了辞。 四人出了谢府,谢琬先送了洪连珠到枫树胡同,然后才招手让殷昱上车,把邢珠他们尚在四叶胡同的事说了。 “我总觉得是出了事,我得回去瞧瞧。” 殷昱虽然知道廖卓也跟着钱壮邢珠同去,可是也知道谢琬就是回了府也会不安心,于是让车夫掉转了车头,又赶回了四叶胡同。 这次当然不再进门去,只在谢府西角门外的巷子里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停下来。殷昱吹口哨唤来秦方和宁柯,说道:“潜去内院柴房,找找廖卓和钱壮邢珠他们,看看出了什么事。” 秦方二人称是,随即悄无声息进了院墙。 这会儿宾客们都已经渐渐散了,四叶胡同逐渐步入安静。隆冬的寒风在巷子里呼呼地窜过,几颗雪豆子落在车顶蓬上,却使这夜色愈发宁静起来。 谢琬与殷昱坐在车内,有暖炉捧着,倒是不冷,不过等待的过程总是煎熬的,而这时候车身上处又传来几声轻响,秦方已经已经回来了:“回主上和太太的话,果然出事了!廖卓钱壮还有邢珠三人都被绑在柴房院子的树下,而文四儿和王安则在被杖责!” 谢琬身子坐直,飞快地看向殷昱。 殷昱凝眉顿了顿,说道:“谢荣呢?” 秦方道:“谢荣在书房里与郭兴喝茶,而杖责文四儿他们俩的下人已经得了谢荣的命令,没有他的示下便不能停。不过从伤势来看,两人应该还并没有挨多重的杖责。如今宁柯在那里盯着,卑职特来请主上和太太示下。” 谢琬手扶着车壁,指甲都快要掐断了。 已经被杖责,看来谢荣这是早就在做请君入瓮的打算,是在等着她前去!可是让她不明白的是,骆骞他们那么厉害,而且应敌经验丰富,为什么连他不曾逃脱?据她所知,谢荣身边除了那些护院,是没有什么高手的! “琬琬,你跟秦方他们回去,这事是冲着我们俩来的,我来处理。” 正想到不解之处,殷昱忽然表情沉凝地说道。 她紧盯着他的双眸,那里头有阴冷也有火花,——是了!谢荣身边没有高手,季振元身后却有!在山路上追杀他的人,还有码头上同样也想杀骆七灭口的人,虽然说没有证据证明他们跟季振元他们一定是同伙,可是他们每次都在一明一暗展现着异样的默契不是吗? 如果说今夜在暗地里帮助谢荣的正是他们,那么就足以证明这一切了!殷昱当然是比她想到这个才让她回去的,他追察了那么久,为的就是查这些人背后的主谋,眼下有线索,而且骆骞也在他们手里,他当然不会放过! 她竟然有些热血沸腾,这些人都是处心积虑要殷昱性命的人,眼下这个时候,她又岂能放他一个人独去? 她呼了口气,恢复沉静说道:“你知道,我就算先回了府,也一样会因为担心你而跑出来的。我们俩眼下就是彼此最亲近的人,如果有危险的时候选择避开,那叫什么夫妻?与其说这些没用的,不如我们先商议商议,该怎么拿下今儿这一仗才要紧。” 殷昱看着她,眼里的隐忍陡然变成了炽焰。他猛地将她搂过来亲了一口,然后道:“我听媳妇儿的!” 谢琬无语地掏出绢子来擦了擦脸上的口水,扭头与窗外的秦方道:“谢荣既然打定主意要引我们进去,自然先不会急着把文四儿打死,你先回去和宁柯摸摸附近他布下了多少暗哨。他知道我与爷在一起,自然主要目标是冲着爷而来,这个十分要紧,你必须尽快查清回报过来。” 等秦方去了,她又回头跟殷昱道:“使使雕虫小技我还成,行兵布阵的事我可不如你,等会儿怎么用兵我还得听你的。爷,发话吧!” 殷昱想了想,说道:“他们就算是请君入瓮,也不敢就这样置我于死地,我死在他们府上,他谢荣担不起这个后果。不过我猜既然有这批人在,八成季振元也会在,不然凭谢荣的身份是调派不动这些人的。 “而如果是季振元在,那么以威逼我承认文四儿是我们指使的可能性最大。这样一来,他便可以以此为把柄去告我的状。纵凶伤人,挑起朝官纷争,按律是要受徒刑的,谢荣这次被我们害得这样惨,肯定会豁出去的。” 谢琬叹气道:“你可不能受徒刑,你要是受徒刑蹲了大狱,我怎么办?” “没错!”殷昱笑着捏捏她的耳垂,“所以为了娇妻,我也不能承认文四儿是我们的人。他们也想到了我们肯定会不承认,所以预先调集了人马,把前去营救的廖卓和钱壮他们捉住了。廖卓是我的人,他们兴许没证据证明,可是钱壮和刑珠是你的人这是事实。是你的人和是我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谢琬托起腮,沉吟起来。 这事也确实难办,作为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不顾文四儿他们的死活,而不管她出不出面,这都是推脱不过的了。如果干脆承认下来,那简直没有翻盘的可能。皇帝就算知道殷昱是他的孙子,可当初连废黜他时都没眨过眼,眼下又是罪证确凿,能够饶了他? 说到底,还是不能承认这事是他们指使的。 她说道:“要么文四儿不承认这是个阴谋,我们要么不承认文四儿是我们的人,可是如果不承认,那就得把廖卓他们的出现给个合理解释。” 话正说到这里,外头车夫又轻叩了下车门,秦方回来了。 “太太,已经查清楚了,果然谢府里果然布了暗梢,具体人数无法查清楚,不过在好几个地方都有埋伏。而且刚才季振元也过来了,如果正在谢荣书房叙话。” 谢琬听完,立即与殷昱对视了眼。事情竟然都在预料之中。那看来,他们此去面对的情形也跟预想的要差不多了。 殷昱直起腰来:“既来之则安之,眼下就是龙潭虎穴也要闯闯了,走吧!” 他站在车下,伸出右手来面向谢琬。谢琬笑了下,把手递给他,走出来。 二人并肩走到大门处,秦方上前拍响门环,门房立即从里头把门打开了,等看清楚是他们,门房眉头一抖,把二人让了进去,然后飞快地使眼色让人进门禀报。 秦方悄无声息地隐去。rs 274 同心(求粉票) 殷昱牵着谢琬一路进了中门,谢芸夫妇闻讯迎出来,不过才进了前院,谢荣就出来了。 “你们回房去吧。” 谢芸夫妇闻言,便就立刻回了房。 这里谢荣扬唇与殷昱拱手:“殷公子果然回来了。” 殷昱也拱了拱手:“谢大人秉烛等候,在下岂能不来?” 谢荣点头:“痛快!屋里请。” 这一请,就直接请进了柴房院子。 季振元负手站在院门口,见得殷昱到来,便就拱首道:“久不见公子,公子还是那般风采卓然。” 殷昱云淡风清道:“季阁老步步高升,才叫做魅力超群。” 季振元仰首笑起来,说道:“公子果然非凡俗之人。老夫久未见公子,心中甚为想念,听微平说公子一定会倒转回来,所以就连夜过府等候。没想到老夫果然有这福气。”说完,他目光看向他旁边的谢琬,又缓缓道:“敢情,这位就是殷夫人了?” 谢琬扬唇颌首,“季阁老。” 季振元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扫眼看向绑在树上的钱壮三人,以及还在杖责中的文四儿两人,像是打量着自家后花园一样,闲适地道: “招待殷公子和夫人这样的贵客,本应挑个雅静舒适的住处,但是公子与夫人的护卫又都在此,去到别处恐怕不如此处安心,所以老夫也就喧兵夺主,让微平直接请了公子与夫人至此了,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公子和夫人谅解则个。” “季阁老哪里话,此处门庭开阔景成自然,正是无上的好去处,哪至于不周到?”殷昱面色从容地答完话,然后与旁侧的谢琬温柔地道:“既然季阁老说咱们的护卫都在这里,那么夫人就带着顾杏前去把人都解了吧。他们又不是三叔府上的人,老呆着别人家里算怎么回事?” 谢琬含笑点头:“夫君说的很是。我这就去。” 说完看也不看旁人,便领着顾杏到了树下被绑的钱壮三人跟前。 文四儿那边已经停了杖棍,谢琬扫了眼他们,便就神色淡然地吩咐顾杏:“把他们都解下来。” 顾杏伸手去解绳索,打庑廊下陡然就窜出两个黑影,一人朝顾杏下手,一人朝谢琬面门而来,而且两人都蒙着面,看起来都是身手极厉害的人物。 这种情况下,殷昱应该第一时间上前阻止才是,季振元他们甚至都已经让开了路来,可是殷昱不但身子没动,就连表情都没动过分毫,就听那边传来两声闷哼,两名蒙面人已经两腿一跪倒在地下! 紧接着屋顶如流星般跃下两个人,到了谢琬身前将她护定,而后紧接着又再有两人随后赶来,将跪在地下的黑衣人反剪住双手,并掐住了下巴! 郭兴神色大变,谢荣与季振元也有惊色,却尚在控制之中。 季振元沉声道:“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殷昱笑道:“在下实在没什么意思,阁老也看到了,谢大人府上不知为何会藏有飞贼,还好在下身边不止这三个护卫,生恐这飞贼误伤了阁老大驾,回头执掌不了内阁,所以让人擒了他。——秦方,先把这两名飞贼的腿打断。” 秦方照着蒙面人的膝弯几掌下去,便听雪夜里一声划破天的惨叫,两个人四条腿全断了。 谢琬扬唇道:“顾杏,接着松绑。” 顾杏抽了蒙面人身上大刀,往顾杏他们身上几起几落,三个人便恢复了自由身。 季振元说道:“公子莫非以为,只要松了绑今儿你们就能走出去么?” 殷昱挑眉道:“阁老莫非要留下在下和内子的命?” “那倒不敢!”季振元一声朗笑,负手往前踱了几步,说道:“就算要你的命,那也不是老夫要你的命,而是皇上。公子纵凶打伤广恩伯府三公子,光这一条罪名,足够让公子与庶民同罪,在大理寺天牢里呆上个十年八年了。” 殷昱道:“要指证也得有证据。” 季振元朝郭兴抬了抬下巴,郭兴便从怀里拿出几张纸来,展开铺在桌子上,说道:“这是他二人立下的口供,直指公子唆使他二人借故殴打曾密,上头有他们的手印,请公子过目。” “公子别信!那上头的手印都是他们绑了文四儿他们之后,强行让他们按下的!” 邢珠这时候大声叫道。 “就算你知道是我们强行按下的,也是无可奈何。”季振元捋须道,“这两个人来自沧州,而尊夫人身边的钱护卫也正巧来自沧州,而且,这么巧他们被锁之时,您这三位护卫就都潜进来解救。眼下只要我们把他们送到大理寺,殷公子,你的罪名就是板上钉钉的了。” 殷昱沉吟道:“就算有了供辞,那也得他们亲口承认这回事才行。文四儿,你们承认吗?” 文四儿和王安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但因为是练家子,所以底子还是比常人强些,听到问话,文四儿提起口气来,说道:“不认!老爷,老爷吩咐我们要尽忠职守,我们,我们就是因为见大姑娘被轻薄,所以才会上前责打曾姑爷。我们是奉命尽职!” “既然还死不承认,来人哪!把这两人的舌头给割了。” 谢荣往庑廊下一声喊,很快便走来两名家丁,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一人拿着盘子,一人拿着刀。 殷昱和谢琬这边场下如今包括刑珠他们在内总共只有八个人,而据秦方先前查探后所说对方布下了好几处暗梢的结果看来,眼下被敲断腿的这两人只是其中一处,这么说来,应该是整所院子都被设下了埋伏。即使他们不敢在这里对殷昱下手,那么今日他们想就此闯出去也是件很悬的事。 但是殷昱自始至终脸上都没有呈现出一丝紧张,谢琬也是。这便让谢荣他们心里也起了些迟疑,从这二人的举动看来,他们应该是早知道府里有埋伏,不然的话,怎么会那么巧就在那时出手护住了谢琬又拿下了刺客? 殷昱身边有着一批身手高超的暗卫的事他知道,秦方他们此时出现在谢琬身边他也并不觉奇怪。可是他忽然想起来,他们有多少埋伏呢?而且,秦方这四个突然出现的暗卫,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他们能够顺利进来?除了他们进来,还有多少人? 谢荣心里的迟疑渐渐变成了鼓点,在胸腔里一下接一下敲起来。 看着家丁们眼看着就到达文四儿二人面前,而殷昱他们还没有什么动作,他忽然脱口道:“住手!”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季振元也把脸转了过来。 “恩师。”谢荣走上前,附耳与他说起来。 季振元神情也渐渐变得凝重。 如果说殷昱这二人果然是在作好了一切准备而来,而不是情急之下冲动上门,那此事就显然要重新估算了。季振元从未与他直接交过手,从他们出府到掉头进门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的时间,如果他是殷昱,首先会让人去护国公府,搬出护国公来解开这个结。 这个法子虽然稍嫌粗暴,但却直接有效,也是行武之人惯用之法。殷昱文武双全,不算完全的武者,但是他却率过兵打过仗,骨子里那种一刀见血的爽利劲是肯定有的。所以他来府之前也早让人在护国公府外头布好了暗梢,只要有可疑之人妄图进府求援,都会被他拿下。 可是那边一直也没有传来消息,可见他没有往护国公府求援。 那除了护国公府,他还能够借什么力量扭转眼下的局面呢? 眼下他能用的最有力的人只有护国公和魏彬。可是今儿即使魏彬来了,也不能起到什么作用,而且魏彬如果一来,那往后就等于诏告天下他与殷昱早已经结党,他如果是殷昱,也不会这样做。 季振元思到此处,也不知道谁还可以成为殷昱的助力向他施压了。 “季阁老如果不打算割他们舌头,那我就要替他们向三叔求个情了。”这时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文四儿他们身旁站定的谢琬忽然开口了。 “这两人虽然跟我们毫无关系,我的护卫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你们捉到这里,可是他们终归对三叔一片忠心,就是有错,挨了这顿打也够了。而季阁老如果同意让我把他们带走,那么,你们无羁押我的属下的事情,我也就既往不咎!” 如果是先前,季振元听得这话,必然嗤之以鼻,但是眼下,他却又把她的话斟字酌句地想了想,然后才道:“夫人这是要倒打一耙?” 谢琬望着殷昱笑了笑,然后与季振元道:“是不是倒打一耙,还是请窦大人他们出来说话吧。” 听到窦大人几个字,季振元心头顿时一凛。 这时候就听院门外走进来一行人,为首的两个一个是大理寺正卿窦谨,一个是都察院副都御史靳永。随在他们身侧的,是武魁率着手下二十名精兵死士。而他们手上,大多也都各拿着一个蒙面的黑衣人。 季振元的目光骤然变冷。rs 275 保本(求粉票) 殷昱朝窦谨拱了拱手,说道:“事情经过两位大人想必都清楚了,方才季阁老自己承认这供词是他们强行按下的,为了他们吐露真相,还一度要割了这二人舌头。这种草菅人命的事,居然是为了栽赃于我,二位大人都在此,还请还在下一个清白。” 窦谨身为大理寺正卿,有查案之责,靳永身为御史,有督办之责,眼下两人都在这里,殷昱还用得着别的什么证据吗?而且事情再明白不过,殷昱早就暗地里派人将埋伏在四处的暗梢拔除,然后暗中将窦谨二人请来此地,如今事情经过他们已在暗处听了个真切,谢荣他们还能说什么? 即使这件事实实在在就是谢琬他们做下的,有了这强行按下的供词在,他也无可奈何了。 他们千算万算,竟然没曾算到殷昱他们会搬出窦谨来! 事情都被窦谨听到了,去大理寺告状还有何意义? 他咬了咬牙同,看向季振元。季振元默然半晌,这时也与殷昱拱手道:“老夫这里正疑惑着,殷公子要以什么法子反败为胜,原来公子下的是招暗棋,如此不动声色之间扭转乾转,老夫实为佩服!” 殷昱亦拱手道:“季阁老谦虚了,论起下暗棋,季阁老才是高手中的高手。承让了!” 窦谨这时候也朝季振元道:“既然话都说明了,此事自不须再闹上公堂了。阁老高抬贵手,就让殷公子和夫人把人带走吧。” 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 季振元拱手望着他:“但听窦大人示下。” 眼下胜负已分,不管这件事是怎么个真相,如今都是谢荣占绝对下风,他们就是再坚持着把文四儿和王安留下,除了多个心眼狭小的名声,亦无什么好处。除了就此把台阶下了,他们还能做什么? 而对于谢琬来说,她本也没想借此事大闹一场的意思,能够从季振元和谢荣手下顺利脱身,并且把文四儿他们俩给活着带出来,这就是成功。再说这大冷天的,谁乐意跟他们胡搅蛮缠?所以她对这处理结果也没有意见。 “至于这些飞贼们,”这时候,窦谨又与殷昱含腰说话了:“还请公子行个方便,将这些飞贼交与在下带回大理寺审审,看看有无前科,回头也好向百姓作个示警。” 按理说这些人不能让他带走,可是话说到这里,殷昱若是再阻拦就有干扰公务之嫌了,何况窦谨此来也是为了替他们救急。他看了眼谢琬,谢琬点点头,说道:“窦大人此言甚是,这里的人就由您都带走吧。” 这边武魁将人交了出去,然后唤了两个人扶起文四儿和王安,走出门去。 殷昱等人走得差不多,便也向季振元道:“打叨了季阁老与三叔的雅兴,这就告辞。” 季振元说道:“公子好走不送,有空再与公子论论棋艺。” 殷昱抱拳:“随时奉陪!” 说罢牵着谢琬出了院门。 这里靳永与窦谨点了点头,也与他前后脚出了门去,窦谨到了门槛边,却是忽然又回头望着季振元,深深看了眼他。 谢荣乍然回头,正好见到这一幕。 一院子纷扰渐渐静下来了,季振元站在风雪里,目色深不见底。 殷昱这边与谢琬带着一行人冒雪疾行回了府,罗矩早收到消息准备好了房间让文四儿二人歇下,胡沁也已经备好伤药,等到二人进内之后随即入内医治。 谢琬和殷昱听得胡沁说并未伤及筋骨时,也就放了心。邢珠他们也没受什么伤,原来他们去到之时就已经落入了对方的陷阱,所以后院一直很安静。 她倒没想到谢荣竟然趁着晚宴之时就已经布署好了,竟没有惊动宴席中的她半分,对于这次能够顺利抽身,也就扬眉长舒了口气,这次如果没有殷昱,还真取不到这样的效果。她一个女人家出面去应付一帮官场老油子,终究先输了声势。 谢葳的出嫁大喜竟然以谢琬和殷昱斗败了季振元作结尾,这事谈不上多么欢喜,因为这本来就是衍生出来的意外,不过是突然多出来的波折。 当然这事也谈不上多么忧郁,因为毕竟还是让季振元他们因为轻敌而冷不丁地吃了个闷亏,反正迟早都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了,现在撕破脸,真刀真枪的对上也好。 而在谢琬不知道的情况下,武魁居然在窦谨出现之前隐藏了个黑衣人,翌日早上她给殷昱盛汤的时候武魁走进来,禀报说捉来的人已经苏醒过来,而且藏在牙底的毒药也给拿出,她这才知道原来即使不用殷昱多说,武魁也早就防了窦谨这一着。 窦谨身为大理寺正卿,见到贼人自然要带走,这在谢琬进谢荣家门前都没曾考虑到的事,武魁跟随殷昱日久,心思竟然也缜密至斯。这令谢琬觉得,邢珠钱壮他们虽然论起机警和身手来也不弱,可是跟武魁他们这一比,还是立见高低了。 殷昱将黑衣人带离了殷府,因为不愿意漏了形迹,引麻烦进门。 而殷昱走后谢琬则去看了文四儿和王安,在胡沁的医治下他们伤势控制住了,已经可以趴着吃些米粥。玉雪专门拔了几名小厮进来服侍,听说谢琬进来,小厮连忙扯了棉被覆在二人身上。又抬了道屏风隔在床前。 胡沁也在,正在开方子。 谢琬在屏风这边坐下,浅浅地扬了扬唇,然后道:“你们伤好了,就回沧州去吧。不是我不留你们,而是谢荣此人有仇必报,难保趁我们不备的时候会朝你们下手。与其这般,倒不如放你们回去。我们谢家在沧州也有铺子,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到谢家铺子里当个差。” 文四儿听闻忙道:“小的们感谢太太大恩大德。” 谢家钱子他当然是知道,如今运河沿岸的积宝米庄已经遍地开花地开起来了。而且谢家做米铺出身,如今一出手就是大手笔,每间铺子都有着一定规模。谢琬既然有这番安排,自然是深思熟虑过,江湖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答应了就是答应。 谢琬道:“其实是我要多谢你们,你们帮了我大忙,而且受这皮肉之苦,我理该对你们有番安排。你.shushu5们好好养伤,别的先都不必管,先把伤养好了才是正事。” 文四儿与王安连忙在屏风内称是。 谢琬为让他们安心,于是就再问了几句别的,由此也知道他们昨日之所以没有及时先脱身,原来是庞福早就让人堵住了他们。 再交代了几句便就出了来。 走到庑廊下又觉心慌气短,正好胡沁也出了门,她便就回了头,说道:“胡先生也给我把把脉,最近老觉得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胡沁听说后,连忙就提着药箱与她到了就近空堂里,丝绢覆着她手腔,把起脉来。 谢琬知道自己前世身子上没什么大病,所以不担心。 而胡沁把了会儿,忽然看着她,然后明明把完了,又怕弄错了似的,连忙又屏息来诊了一次。 谢琬这下才有点忐忑起来了,还没等她问出话来,胡沁已经慌忙站起来,冲她深作了一揖说道:“恭喜太太!太太已经怀上麟儿了!” “当真?” 陪伴在侧的玉雪邢珠她们闻言,说话的声音都格外高高亢起来。 “那还有假?”胡沁笑道:“卑职以脑袋担保!” 谢琬也是惊喜莫名,自个儿沉吟了片刻才算是接受了这消息,于是也笑道:“怪不得我老觉得我时常恶心反胃,浑身无力,瞧着竟像当初嫂嫂初怀孕时的样子,只是一直没想到这事上来。胡先生瞧着,有多久了?” 因为殷昱十分期盼的缘故,她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欢喜归欢喜,却相对平静。 胡沁道:“根据太太的小日子算来,还不到两个月,所以还要十分注意。百日内都是危险期,即使身体底子再好也应小心。不过太太的脉象很稳,这是很好的。”他的眼里也有着藏不住的高兴,谢琬怀上身孕,俨然成为全府上下的喜事。 这一日正院里欢天喜地,自然消息也传到了前院,到了傍晚,几乎只有殷昱一个人不知道了。 晚上谢琬让麦婶儿做了话多菜,然后倚窗等着殷昱回来。他们居然有了个小生命,这种喜悦感在咀嚼了一天下来渐渐变得真实,这宅子两个人住实在是太大了,要是能够多几个小毛头跑来跑去,一定很可爱。 殷昱到府的时间比平常略晚一点,因为他脚步匆匆,而且神情凝重,也没人来得及告诉他这个喜讯。 “琬琬,你知道骆骞他们在云南发现了什么?” 一进门,他便凝着双眉与她说道。 弄得她神色也不由郑重起来。“发现什么了?” 他从怀里把一张飘着香味的纸拍在桌上,“你看!” 谢琬拿在手里,先闻了闻这香味,她心下立时一动,是七步香!连忙再看这纸上内容,上以隽秀的楷书写着一行字:今交与郭奉纹银三万两,余姚西郊五百亩田庄一座。七。rs 277 近忧(求粉票) “是张字据。”她反复看了看,然后望着殷昱,“这么说,骆骞他们果然已经从郭奉家人处探到消息了。还有别的吗?” “暂时没有了。”殷昱摇头,“就这张,还是骆骞意外从郭奉的遗物里发现的,当时夹在一本河工治理的书籍中,郭奉的儿子在搬书进书房时不小心把书跌落地下,这张纸飘了出来,而当时他们都没有在意,骆骞趁他们不备拿到手了。 “从这字据上看,这个叫做‘七’的人给了郭奉这么多财物,我起初怀疑这个七就是骆七,可是我又打听到,骆七没读过书,不会写字,而我又找靳表叔拿郭奉当初的手书比对过,这字迹也不是他的。所以我在想,这个‘七’另有其人,而且,十有八九就是当夜与在码头与骆七碰过面的人。” 谢琬想了想,说道:“那他有没有可能就是印章的主人?” 殷昱凝眸道:“我没有证据,但我有种预感,这个七就是印章的主人。因为他们的行迹太相近了。首先都是文人,而且都跟漕帮有关系,再者,他们都跟季振元之间总有若有若无的关系。而且查探了这么久来看,我也总觉得,这个印章的主人更像是整件事的主使。” “你是说,那些会东瀛路数武功的黑衣人,也是这个人的手下?”谢琬脑海里灵光一闪,问道。 “要不然,季振元怎么会调动得了这些人呢?”殷昱眯眼拨弄着窗内挂着的一盆墨兰,“而且你知道吗?昨儿夜里那黑衣人我也审过了,他们居然连他们主子的脸都没见过,更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他们之所以会为他卖命,是因为他们从十岁起就已经被他收在麾下了。” 谢琬听完,也不由得无语了。当一个人连在自己的死士面前都隐瞒着身份的时候,他的动机就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到惊疑了。 “先吃饭吧。” 殷昱扭头一看桌上摆着碗筷,想起谢琬还饿着肚子等他吃饭,连忙在桌畔坐下,让玉雪去吩咐上菜。 谢琬也是真饿了,从前倒还能逞强顶一顶,现在可不行了,她肚子里还有张小嘴巴等着吃呢。于是婆子们上了饭菜,她舀了碗汤给殷昱,就自己端碗吃起来。 殷昱看她吃得香却也高兴,不住地布菜给他。 吃完饭殷昱照例要准备去散步,见谢琬不动便就问道:“你不去吗?” 谢琬拍拍肚子在屋子里走起来,“胡沁说了,怀孕的人要少吹风,免得得了风寒影响孩子。” 殷昱听到风寒两个字,下意识地哦了声,也是,这天儿确实太冷了,她可不同他这样的身子骨。既然她不去,他一个人去走也没意思,于是就走回窗前逗起画眉来,准备消消食就去书房。可是逗逗着突然回想起她说的话,又觉很不对! 他蓦地回过头来:“你刚才说什么?” 谢琬摸着肚子得意地道:“我说,有身孕的人不能吹风,不然生病了对孩子不好。” 殷昱站在窗下,两只手保持着逗鸟中的姿势呆了会儿,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盯着她,小声地道:“你怀孕了?” “对呀!”谢琬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 殷昱又呆了会儿,然后搔了搔后脑勺,望着她肚子呵呵傻笑起来。 谢琬也学着他的样子呵呵傻笑。 他忽然一把抱住她,小心地放到榻沿上坐着,然后单脚跪在地上,摸她的肚子道:“怎么不早告诉我?你看我都不知道,刚才还跟你说那么多糟心事儿。也不知道咱们孩子听见了没有?” 谢琬把他拉起来,“哪有那么严重?胡沁说正常过日子就成了,只要注意着不要着凉受寒,基本上没什么问题。” 殷昱想了下,一骨碌站起来,“不行,我还是得去问问胡沁。” 说着自己撩帘子出了门去,一会儿就听不见了脚步声。 殷昱的傻样过了一晚上就褪掉了。 也许是因为打小没缺过亲情的缘故,翌日起除了对谢琬更加温柔,交代武魁和秦方他们好生护卫着她,倒没那种患得患失的样子。但是这却让谢琬自在多了,一想起谢琅对洪连珠那种恨不能时时把她护在手心里的模样,她就真受不了。 一定程度上她还是希望着自由的,所以这样的殷昱反而让她觉得舒服。 接下来几日殷昱都很忙碌,因为忙着琢磨如何从郭家人手里取得更多的有利证据。谢琬因为胡沁的叮嘱,百日内却不敢轻易出门了,安心在家养胎,顺便每日里倾听钱壮他们打听来的消息,分析分析当前局势。 谢荣在谢葳出嫁之后,就立即开始投入到公务里去。如今他与曾家的关系处于完全崩裂的状态即使已经知道这一切就是出于谢琬的阴谋他也无可奈何,一来他没有证据证明,二来就算他有证据,谢葳作为平妻嫁到曾密,终究是他终生也抹不去的一道耻辱。 他不但不可能与曾家修复关系,更不可能把曾密当成女婿。 所以他只能借助繁重的公务来平复心里的愤怒,使自己暂时忘却这一切。 下了衙门时,郭兴忽然走来:“岳父让我来邀你过季府去。” 谢荣不敢怠慢,连忙与他驾马往季府来。 季振元自打那夜败在殷昱手里,事后并没有再就此事跟谢荣议论,谢荣也不知道他对此抱着什么样的态度,甚或是有着什么的反就,今日突传他过去,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这个。 到了季府,只有季振元在,就连平日里时常鞍前马后的顾若明也不见。而季振元的脸色十分凝重,看起来像是出了什么事情似的。这使得谢荣也不由得暗自酝酿了一番情绪,然后才进内唤了声恩师。 季振元摆摆手让他们俩坐下,说道:“初十夜里在微平府上,我们终归还是让殷昱得了空子去了。七先生早上让人传信过来,那天夜里一道去的十六名武士,结果大理寺却只有十五名!还有一名查了几日未曾有结果,至今不知去向!” “有这种事?”郭兴讷然抬头,看看季振元又看看谢荣。 谢荣默了下,说道:“这些黑衣人可曾掌握着什么秘密?” “即使不曾掌握什么大的秘密,也至少说明一点,殷昱依然没有放弃对七先生的查探,这件事比任何事都要来得危险!”季振元屈起指节叩击着桌面,以加强语气里的焦灼,“殷昱既然在那种情况下还能想到扣留一个人下来套问消息,一定还会有别的动作,而我们这段时间竟然毫无所觉!” 谢荣道:“可是七先生隐藏得这么深,他就算捉到了一名武士,就一定能找到他吗?”季振元就连他都瞒得死紧,而他跟随他这么久,也从来没见过七先生的真面目,他不相信殷昱能够仅凭一名死士就套到七先生的消息。 季振元冷笑了声,说道:“一名武士不行,那郭奉的家人呢?” 谢荣眉头一动,顿在那里。 是啊,郭奉的家人!他竟然没有想到这层。殷昱既然会拿下那武士,足以证明他早就认出来这些人跟之前他遇上的那几批都是同伙人。而他拿下他们的目的,当然就是怀疑上他们是七先生的人,而既然他能够有这份缜密的心思,自然不会不去怀疑郭奉的死背后的真相。 想到这里,他忽然道:“恩师,那郭奉的家人可搬离了武昌?” “早就搬离了!”季振元负手道,“他们出京南下的途中一路顺畅,从武昌到云南这一路也顺利得很,如今已经在洱海小镇上安了家,而且也俱都改了名姓,世人再不知道他们就是郭奉的家人,可是,你不觉得他们这一路的顺利来得十分诡异吗?” 谢荣沉吟点头:“的确。”他虽然不知道季振元和七先生具体究竟是怎么计划的对付郭奉家人,可是他知道,七先生是决不会留下郭奉家人活口来的。这南下一路上肯定会有他们设下的暗伏对他们进行掩饰性的杀戳,而他们居然平安无事地到达武昌又到达云南,这不能不说是意外。 而如今看起来,这个意外必定是殷昱无疑。 “如果郭家人落到他们手里可就惨了。”他望着季振元,“不知道云南那边可有什么消息过来?” “现在倒是没有,不过,现在没有不代表永远也没有。”季振元凝眉道:“也许殷昱早就已经拿到了什么证据也未定。七先生已经加派人手去了云南,而我们这边,不管殷昱有没有拿到什么线索,我们都要防止他再在这件事上下手。” 郭兴道:“如何防止?” 季振元和谢荣都看向他。他讷然张了张嘴,又乖觉地将之闭上。 “微平有什么想法?”季振元看向谢荣,问道。 谢荣想了想,忽然笑了下,眯眼道:“要阻止他有这个暗查七先生的念头,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杀了他。” 季振元唔了声,点头道:“可是这几年的事实证明,想杀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老夫听说他身边不光有十二名暗卫随身护卫,而且还有三十名原先在西北精兵营里担任过数次先锋军的死士为护。 “这三十名死士是护国公世子为他一手挑选出来的,原先在西北增加实战经验,他去了东海之后这些人就去了东海,而后他回京之后就暗地里也跟随着回了来。‘rs 277 劝说(求粉票) “除此之外,他身边的庞白和公孙柳都是机警过人的人物,庞白善谋,公孙柳擅理财,还有个胡沁,是前朝钦天监的后嗣,随其外祖习得一身好医术,尤其擅金创,有这么样一些人,你想要他的命,难乎其难。” 谢荣沉吟了片刻,点头道:“既然不能杀了他,那就只能想办法让他蹲大狱了。” “蹲大狱?”郭兴惊讶地。 谢荣点头道:“其实也是上次在鄙府上恩师给我的启发。要杀他很难,可是要让他犯法进大牢却相对容易,他不是庶民吗?庶民就得依法行事。只要他进了大牢,不但不能再调派人手暗查咱们,而且,到时候如果能杀则杀,万一不能他人,也让他逃不过这场牢狱之灾!” “好主意!”郭兴禁不住击起掌来。 季振元也不由点头唔了一声,“此计的确甚好。但是,这一次却不能再像上次那般让他轻易逃脱,得想个万全之策,让他再也无法脱身才行。” 谢荣缓缓点头。 谢琬有了身孕的消息不是秘密,也没有人刻意瞒着。按殷昱的说法就是,这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媳妇儿堂堂正正地怀上的他的娃,他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于是没两日枫树胡同就知道了,余氏婆媳和谢琅夫妇组团过来道喜,然后紧接着魏夫人靳夫人和赵夫人她们也都知道了,陆陆续续上门来问了安,知道府里有自己的大夫,大家也没什么好特别叮嘱的,不过是以过来人的身份传授一些心得。 自然,护国公府也知道了这消息,护国公夫妇还是很高兴的,到底不管怎么说,谢琬怀的是殷昱的孩子,这点值得高兴。护国公这日便也亲自去了趟殷府,带了些滋补药材,还有尊从大相国寺里求来的玉观音,要求谢琬必须放在房里,说是可以镇邪,保护母子平安。 不管霍家对殷昱抱着什么样的态度,护国公这番举动还是让谢琬挺感动的,他们就是再看不起她的出身,可眼下却看得出来他们对殷昱终究还是存着几分真情分,这就够了。至于对她态度如何,她又几时稀罕过别人看不看得起她? 她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然后殷昱看得起她就成了。 护国公回到府里,少不得把看到的情况跟霍老夫人复述一遍,霍老夫人也是微笑着不住点头,然后说道:“昱儿那边也没有个可靠的长辈,谢琬怀的可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嫡亲孙子,何等金贵?全靠下人婆子,难免照顾不周,依我看,不如把昱儿媳妇接到府里来住罢。” 霍世聪与杨氏从旁听着,不由得互觑一眼,心里也明白老夫人这里仍然没把让他们搬回来住的念头放下。从大处说,谢琬怀的这孩子若是女孩子还好,如果是男孩,少不了又要引来各方诸多关注,即使殷府高手如林,堪比个小东宫,可终归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万一有个不测,那绝不是小事。 而从小处说,在他们看来谢琬乃是个运气好高攀上了殷昱的平民女子,她没有接受过正统的贵族教育,又如何担负得起替殷昱教养子嗣的职责?如果殷昱的儿子留在殷府长大,一来得不到发展,二来也势必影响前途。 如果殷昱将来有一日逆袭回了东宫,那这孩子就很可能是未来的皇长孙,这件事一定不能含糊。 所以,即使一直都对护国公夫妇的积极态度持保留意见的他们,在这件事上也果断选择了站在霍老夫人这一阵营,霍家确实是需要殷昱,而如果殷昱的孩子在护国公府长大,将来他对霍家的态度,自然就十分不同了。 霍老夫人这么一说,霍家就果断开始行动起来。 翌日早上,杨氏受霍老夫人的嘱咐去了殷府。 虽然她来的时候天色还很早,可是谢琬也已经在后面菜园子里看秀姑忙着播种看半天了。还有几天就要过年,趁着这个时候把菜种播下去,拿点肥捂着,到明年开春便可以有菜苗开始播种。今年的冬天不如往年冷,种菜很合适。 听到说杨氏到来,她扶着篱笆顿了一顿。护国公昨天才来,今儿杨氏便赶早过来,她可不会觉得这只是串门这么简单。 上次殷昱拒绝过老夫人带着她搬进国公府住之后,那边也没再有什么动静传来,以霍老夫人操持得国公府上下井井有条的性子,既然特地把她邀请了过去作客,当然不会就此粘粘乎乎地把这事撂下就不提了。而她一个被他们瞧不上眼的平民女子,又何德何能劳动她们护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亲自登门探望? 如果她猜得不错,今儿只怕就是为着这事前来。 不过霍家如今是殷昱眼下身边最为靠得住的人,纵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患在内,她也不能怠慢,于是连忙整了整衣襟迎到中门,刚刚好看见杨氏落了大轿。 杨氏依旧一身恰到好处的珠宝光气,这是个无论何时何地都表现得十分得体的贵妇人。见谢琬一身干净整齐的模样,知道是起床许久了,便和蔼地执起她手说道:“有身子的人了,怎么不多歇歇?女人这个时候最娇贵,可不兴逞强。” 谢琬含笑裣衽,然后扶着她上了庑廊,说道:“世子夫人爱护我,不知我是个偷不得懒的性子。原先我们爷早上要出门去码头,我起得更早。如今到底也不敢那么要强了,辰正起来的。” 花厅里的紫铜大薰炉已经旺旺地烧了起来,玉雪领着小丫鬟上了瓜果茶点,然后给谢琬递了碗枣茶。 杨氏在花厅侧面耳房的炕头坐下,然后打量着屋里。她还是他们成亲的时候来过一回的,那时四处都结着红绸,作喜庆打扮,并看不出什么,眼下只见四处垂着长长的烟青色绫罗为帘幔,屋里摆设精而不多,素雅中又不失华丽大气,竟是不由点了点头。 殷昱原先独住的时候家里是由庞白他们打理,整洁和华丽都有,却多了几分硬朗,而少了几分温馨,如今看着这四处,真让人心生愉快之感,看向谢琬的目光,倒是又透出两分打心眼儿里的和气来。 “难为你一个人能把这么大的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这院里院外都做到这样精细,却是不易的。” 谢琬道:“我们爷平日在府里的时间少,我就把时间都花在这上头了。夫人喝茶。” 杨氏接了茶在手,又道:“屋子是布置的不错,我很喜欢。可终归因为住的人少,到底显得太清静了些,你这样的年轻媳妇,白日里还好,晚上若是一个人在,可害怕不曾?” “也还好。”谢琬微笑道:“我自小跟哥哥在清河住的地方也是栋大房子,而且我胆子大,在自己家里,倒是没觉得害怕。” 杨氏闻言笑道:“我听说昱儿也曾在你们家呆过一阵子?” 谢琬笑道:“他曾救过我哥哥一命,后来就在府上暂住了一阵子。”她当然不会把殷昱怎么到她府上去的事说出来,平白让人猜疑她与殷昱婚前的关系。霍家对殷昱有真情分,与她却没有。如果不是这样谨慎,她活不到今日。 杨氏点点头,垂眸喝了口茶,然后又道:“今儿来是为昨儿我们国公爷回去之后,因为想起昱儿当时和他说近日许多事忙,所以我们老太太担心你一个人在家无人照顾十分妥,所以让我来看看。我看你气色不错,倒是保养得极好。 “不过头胎总有些始料未及的地方,丫鬟婆子们虽说尽心,有些事到底不如身边长辈敢说。这过年一屋子繁琐的事办下来,难免让人顶不住,咱们也不是外人,不如你们随我们回府去住,既免了操荣,到底我们也放心些。” 谢琬沉吟着,把手上的碗盏放下来。 “夫人这般惦记,真令谢琬感动至极。这府里没长辈,有些事确实不方便,不过我们爷已经打算好了,等过了这个年,就把我舅母请过来照顾我。我几乎是舅母照顾长大的,有再多不方便也不计较,所以索性就麻烦她了。” 如果说殷昱不是废太孙,对霍家来说不存在什么可利用之处,那么面对这样的提议,她会答应的。因为与殷昱的感情日渐加深,她也期盼着与他的亲人尽快地建立起感情,可是这不一样,什么事情一旦扯上朝廷政治,就都变得意义非凡了。 杨氏有片刻无语。 谢琬的不好拿捏她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有想到,她会不假思索地接连拒绝他们几次。按说以她的身份嫁给殷昱,不说处处小心处处巴结,也应该是顺水推舟借机与霍家把关系拉好才是,这样做,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可是不管怎样,她如果不答应搬过去,那霍家想牢牢掌控住殷昱的目的就很难达成。 她吐了口气,把声音放缓放沉了一点,接着说道:“你们若是没孩子,倒也罢了,关键是这孩子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嫡长孙,是出不得一点差池的。”rs 278 慈母(求粉票) “如今盯着你们的人四处都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防备过来。护国公府虽然称不上固若金汤,但要保你们母子的性命还是易如反掌的。圣意难测,谁知道什么时候皇上就回心转意,把昱儿恢复了身份?你有没有想过到那个时候如若孩子出点什么事,你会承担什么后果? “到时候不止你担罪不起,你身边的人更是担罪不起。更重要的是你的舅母和哥哥他们,万一有事,你还会把他们也给连累上。这里头的利害,可不是你一句轻飘飘的怕劳烦就可以抹过去的。” 他们霍家不够份量,难道皇帝和太子夫妇还不够份量吗? 杨氏定定地看着她,等着她表态。 谢琬确实为此沉默了会儿。 杨氏话里虽然半带恐吓的意味,但是却也十分在理,盯着殷昱的人那么多,而且背后主谋还在暗处,在武魁等人的防护下,殷府里自然可保万无一失,而且府里如今只有殷昱身边那些人,以及她自己从娘家带过来的人,可以说就算有人想混进下人里也没有任何机会。 可是就算她在殷府里可以高枕无忧,却不可能永远不出府去,只要她挺着肚子出门,就等于给了那些人可乘之机。 但是因为这样,她就要搬进护国公府去么? 一旦搬进去,她必然轻易难以出来,而且他们很明显是冲着殷昱而来,即便他们不会害他,可她又怎么能让他去做只被绑住翅膀的鹰?而且就算他们能出来,在孩子出生之前,她也绝对没办法出来。而在这期间,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 因为身份等各种原因,留子去母的事情她又不是没听说过。 “夫人说的很是,回头我跟我们爷说说,如果不行,少不了到时要麻烦府上了。” 她斟酌着道。 没有办法解决,就只能行缓兵之计。终归殷昱出面比起她来好的多。 杨氏闻言脸色又沉凝了两分,“你也不必推到昱儿身上,男人家哪里顾忌得了这么多?就这么说定吧,你准备准备,三天后我派人过来接你。你想带什么人随便带就是,东西却不用带多了,这些我们府里都不缺。” 这是下命令了么? 谢琬眉头微微一动,原先对杨氏抱有的好感顿减了两分。 虽然说以她的身份来说这番话,严格来说并没有什么过份的地方。但是在两厢俱都心照不宣的情况下,她还要恃强凌人,谢琬骨子里那股不甘屈服的劲儿便又浮出来了。 她起了身,笑道:“夫人这话谢琬便就不敢遵从了,古言道在嫁从父出嫁从夫,谢琬既是有了丈夫的人,自然得在丈夫面前三从四德。去哪里,做什么,都该有个报备,岂能有自作主张之理?我们爷出身不同,谢琬因为高攀了他,所以更是不敢落下差池。还请夫人恕罪。” 杨氏先前见她又故伎重施推到殷昱身上,只当她是个徒有几分奸滑的。 她是权倾天下的护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在宫中与后宫不少嫔妃都有平起平坐的资格,在府里也就是婆婆霍老夫人能在她面前这么硬气,而她没想到面前这出身低微的谢琬却能够依着她的话,不卑不亢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而且还句句堵得她无话可说,这就不得不让人正视了。 她凝眉打量着她,只见她背脊挺得笔直,眉眼间还是含着一两分淡淡的笑意,乍看与寻常生性不服输的女子没什么两样。可是细看之下,她虽然看上去不甘屈服,可是身姿却又站立得十分沉静自然,看得出来骨子里透着自信和无畏,这却又与常人有几分不同了。 杨氏这么一番打量,倒又生出几分佩服来。 谢琬至今为止也没有过任何表现失仪的地方,这绝不会是寻常人眼中的丧妇之女该有的表现,如果天底下的丧妇之女都像她这样知书达礼沉静果敢,那丧妇之女岂不是世间好女儿的代名词?而且殷昱也绝对不会胡乱选个稍有不如意的女子为妻。 回想起在魏府里初见她时的那一幕,她自己不也曾感到惊艳吗? 杨氏开始明白为什么殷昱会甘愿放弃那么多与他门当户对的闺秀,而宁愿选择她了。如果对殷昱来说起不到积极的作用,殷昱不可能给自己找来个麻烦绑在身上。说到底,自身原本就很强的殷昱,能让他看中的女子,绝不是那种只会等着人去保护的弱质女流,而应该是可以与他在人生里平分秋色的。 原先殷昱单兵独马时尚难拿捏,如今有了个软硬不吃偏偏脑子还不坏的媳妇儿帮忙,霍家想要控制殷昱的前景看起来就更加迷茫了些。 杨氏在心生佩服之余,更多的还是对家族前途的担忧,殷昱实在让他们没有安全感,可是他们还不得不继续坚定地站在他身后做后盾。 “太太,铺子里的掌柜们都过来交帐簿了。” 这在一屋子沉默间,玉雪进来禀道。 谢琬道:“让他们等着,招待他们茶水。” 杨氏将手上茶盏放下,语气又恢复了素日和蔼,“天色不早了,我也还得回府准备年底的事。我说的事你回头还是多考虑考虑,我们总归是为你们好的。” 她握着谢琬的手拍了拍,站起来。 谢琬点头道:“回头有了准话,定让人送讯儿给夫人。” 一路出了门口,两人看着庭院里两株盛开的红梅,有说有笑地去了中门,活似刚才那不愉快只是人的错觉而已。 杨氏回到府里先去正院跟霍老夫人回话。霍老夫人听说谢琬油盐不进地再次拒绝了,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 “她莫非以为如今成了殷夫人,便就开始不知天高地厚起来?我拿昱儿没办法,难不成拿她也同样没办法?!” 杨氏闻言默了默,然后道:“如果昱儿不想搬,我看她倒也没那个能耐劝得动昱儿。”有没能耐她这外人并不知道,可就是不自觉地想为她说句话。 霍老夫人懊恼地哼了声。 虽然这次霍家的打算又落了空,可是打这日起,霍家给谢琬调补身子的各类珍品还是隔三差五地送到了殷府来,又问要不要帮忙预备稳婆什么的,不过都事先问过殷昱的意见。殷昱的回答是不需要,因为稳婆还早。 杨氏自这日起也会时不时地上府里来看看,只要不提让谢琬搬去国公府的事,谢琬都是很欢迎很愉快地,可是终究因为差着辈份,谢琬与她也不可能畅所欲言,所以往往是听她说说近况然后她就告辞。 杨氏也会定期进宫把殷昱夫妇的消息告诉太子妃,太子妃自从知道这消息后,心情明显好转了,几次留了杨氏在宫里用饭。 她问起他们小夫妻住的地方,相处的情形,以及谢琬的妊娠反应。也许是因为隔着隔墙看不见,她对谢琬并没有别的婆婆对儿媳妇的那种疏淡和挑剔,而总是流露着一种盼望着她能够与殷昱好好地在一起,能够白首到老的期盼。 同为母亲,有时候杨氏暗地里也会替太子妃感到心酸。唯一的儿子就在不远处,可是却看不见摸不着,这种苦楚又岂是人人能明白的?所以太子妃但凡让她捎点什么过去,她总是会出宫后第一时间去到殷府交给谢琬。 有时候她让太子妃也带几句话给他们,可她又总是不肯。 “只要知道他们好就成了,我对不起昱儿,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保护好他,我没有脸给他们带话。”说完她沉默了会儿,又叹气道:“要是他们在我身边该多好啊,我还从来没有像别的婆婆一样照顾过怀着身孕的儿媳妇,真想看看她怀着我的孙子的样子。” 杨氏听着这话,鼻头忽有些发酸,别人眼里最难把握的婆媳关系,到了她这里,竟成了奢望。 “这次我做了些小衣服,还有帽子和袜子,你给我捎过去。”太子妃感触完,又顺手拿过手边叠好的一些胎儿穿的衣服鞋袜来,“外衣都是我亲手做的,内衣是原先昱儿穿过的旧衣裳。刚出生的孩子穿浆洗过的旧衣裳舒服些,我看着都很好,就让人仔细洗好晒过了。” 她将衣裳递给杨氏,“你就跟琬丫头说是苁儿他们的旧衣裳。”又拿过一大堆纸包,说道:“是宫里的一些贡品,当初我怀昱儿他们的时候都吃这些的,你也给琬丫头拿去。她若吃完了我再拿。里头还有些太医院的关于千金妊娠方面的医书,你都拿去,让胡沁仔细看,然后调理她。” 杨氏看着这一大堆,笑道:“这么多,回头被人见着可要怀疑我揣了什么好宝贝回府了。” 太子妃神情冷下来,“是我要你拿的,谁敢说什么?” 杨氏见状,连忙道:“我就是句玩笑话,娘娘别当真。” 太子妃忽也觉自己反应有些过激了,于是缓了缓神情,又与她说起别的来。 正殿这里太子在看书,崔福走进来:“殿下,世子夫人出来了。”rs 279 考验(求粉票) 太子目光移离书页,望着书案一角的赤金贴片儿,说道:“都拿了些什么?” 崔福道:“娘娘准备了许多小衣裳小鞋子什么的,还有些保胎和温补的丹药,还有些医书。殿下让奴才准备的那些个进贡来的西洋小玩意儿奴才也都让宫女悄悄地放进包袱里了。娘娘一点儿也不知道。”崔福说到末尾,带着点微微的得意。 太子仍然望着案角,但是一惯莫测的眼眸里竟然也闪过丝柔和。 乾清宫里,太医陈复礼在给皇帝请脉,季振元与谢荣站在一旁,等着继续被中断的刑部几项议案。 一会儿,陈复礼站起来,看了看皇帝的口舌,然后跪地叩了个头,退了出去。 张珍上前将皇帝的衣袖放下来,然后又将覆在他身上的锦被掖了掖。 皇帝这才看着季振元,说道:“朕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先帝像朕这个年纪,早已经驾崩十四年。老天爷待朕不薄,让朕比先帝多享了十四年的福。” 季振元与谢荣连忙跪地,说道:“皇上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皇帝笑起来,“从三皇五帝至如今,哪朝皇帝能万寿无疆?可见你们当臣子的,也是一肚子的虚话假话。只图着把朕哄高兴了,不时刻盯着你们了,不斥责你们了,便就人人太平了。” 二人伏地道:“臣万死不敢。” 皇帝瞅了他们一眼,把身子坐起来些,说道:“今儿就议到这里吧,朕累了。” 季振元谢荣跪地问安,才又起身退了出去。 张珍连忙上来服侍皇帝。然后道:“陈太医开了方子,皇上是现在服药还是晚些再服?” 皇帝摆摆手,说道:“迟些罢。太子近来身子怎样?” 张珍道:“听陈复礼说,太子殿下近来着力调养,已经很有起色了。” 皇帝望着屏风,点点头,“连太子都将有孙子了,朕兴许是真的活得太久了。” 张珍跪地无语。 皇帝道:“传旨给礼部,明年的开年祭祀,不必宣殷昱进宫了。” 季振元与谢荣出了宫,便就直接去了季府。 进了书房,季振元凝眉道:“皇上近来龙体接连染恙,说不好就是这两年的事。咱们得尽快把殷昱这个后患除掉才行!不然的话就算殷曜被封了太孙,也一样有可能被他们弄下来!只有除了殷昱,让护国公绝了这心思,殷曜的地位才算稳固!” 谢荣点头:“恩师说的不错,我尽快拿个方案出来。” 季振元负手叹气,“主要是咱们至今也摸不准太子殿下是什么心思,要不然,咱们动起手来就少了许多顾忌了。从太子殿下一直对殷昱漠不关心的态度来看,如果他能够也站在咱们这边,那事情简直就轻而易举了。” 谢荣默然无语。 太子到如今为止没有表现出来过任何在乎殷昱的地方,可是他也不曾亲近季振元一党,而且对于郑侧妃和殷曜态度也是一般般。当初殷昱还是太孙的时候,他偶尔也会与三个儿子一起说说话,问问功课,可以说那时候他对于三个儿子都还算关心。 当然,他对嫡长子殷昱还是更为严格一些。听说殷昱小时候功课作的不好,他会亲自打板子,殷昱要是回面对考校没有在最快的时间里反应出来,他也会惩罚他。可是随着他后来病了一场之后,对这些突然淡了。 那几年他与殷昱他们各都不怎么见面,说话更是少,殷昱那会儿因为精力旺盛,所以就央着皇帝让他匿名去了东海实地参战。那几年里没有太子的敦促,殷曜和殷昌学业也随之松散了,殷曜在那期间被人捉到偷窥宫女沐浴,而殷昌则接连气走了三位先生。 而离京三年的殷昱却从东海捞了许多军功回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上交给皇帝的一大叠对边防的策略见解,皇帝赞不绝口,甚至交给兵部斟酌采用。 殷昱很是风光了一阵,后来不到一年,他就杀死了殷昊。 那时候大家都以为太子会出面求情,可是他没有,反倒是郑侧妃与父亲郑铎一道去了乾清宫外跪求。殷昱整件事他都置身事外,没有对此发表过任何看法。而出事之后,他依然在太子妃宫里呆的时间居多,在郑侧妃和武侧妃那里偏少。 似乎除了殷昱不再是太孙之外,他的生活根本没发生什么变化。 于是就是这样,让人无论如何也揣测不出他的心意。 谢琬翌日便拿到了杨氏送来的小衣裳小鞋子,只见件件精致,针线用料样样都精致上乘,真让人爱不释手。尤其还有些从来见过的西洋的小玩意儿,更是让人恨不得马上拿着去逗小孩子。 夜里殷昱靠在炕上看书,谢琬便把这些一样样摆到他腿上把玩。殷昱被她手指撩得腿上痒痒地,便就放了书把手伸到她衣襟里来,嗅她的颈窝说道:“怎么才两个月?胡沁说要过了百日才行。你算算还有几天才到百日?” 谢琬被他揉得脸红心跳,身子又不经意被他坚硬的某处顶得发疼,于是连忙把他的爪子拍掉,把衣服玩具抱着坐开一点,说道:“这是考验你定性的关键时期,可不能含糊。” 殷昱闻言,想了想,说道:“你错了,这样是考验不出什么来的。” 谢琬举起件月白绫的小罩衫来,一面看一面道:“那要怎么着?” 殷昱一翻身把身子躺平,然后道:“必须实地考验才能考验得出真本事。你可以变着法儿来勾引我,看看我动不动心?我绝对不动心。” 谢琬哼哼斜睨着他:“我才不上你的当。” 他说道:“骗你是小狗。” 谢琬想了想,从景泰蓝的大花瓶里抽了枝孔雀翎,走到炕边弯腰拿着羽毛那头对着他脖颈一扫,他打了个激灵。谢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把将她拉到身上,抱着她在炕上打了个滚,然后捉住她一只手放到腰下,用着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道:“抓住它,才够考验力度。” 谢琬手伸进去衣裳底下便就触到了那处坚挺,一张脸刷的红了,抬眼看见他眼内因极度忍耐而呈现的痛苦,心里却又有着不忍,禁不住握了它,迎合着他的渴求轻抚起来。 殷昱身子蓦地绷直了,喉间低吼着,侧身搂紧她深吻。 谁说一定要三宫六院才叫幸福?弱水三千里取得命中的一瓢才叫做真正的满足。 传水进来给殷昱沐浴的时候,玉雪看见谢琬颈上的红痕,忍不住背着殷昱与谢琬道:“胡先生早有交代的,爷就是再胡闹,太太怎么着也要忍着这些日子,不然可对孩子不利。” 谢琬脸上红道:“哪像你想得那样?我没事。” 话说到这里,玉雪作为过来人,又与罗矩郎情妾意,自然也明白怎么回事,抿嘴笑了笑也就拿起旁边散落着的小衣裳看起来。 谢琬坐在锦杌上,也拿起其中一件衣裳在手里,眉间却微拧着,说道:“刚才我看来看去看了半日,总觉得这些衣裳不该是霍家少爷们小时候的。 “你看这些衣服虽是旧的,可是浆洗过这么多遍后却还保持着九成新,可见质地是极少有的,而且关键是这些衣裳的锁边和裁剪方式,都是宫中尚衣局惯用的。” 她虽然没进过宫,可是殷昱所有的衣服都还保持着这样的缝制习惯,她也早已经学会并了如指掌了。 玉雪想了想,说道:“那太太的意思是,这些衣裳该是宫里头的?” 谢琬沉吟道:“世子夫人不是与太子妃姑嫂交情不错么?我猜,这些东西只怕有可能是太子妃让她送来的。还有,你看这些丹药,都有贡品的标记,这些医书也都是太医们编的,霍家虽然家里拥有皇家赏赐不少,可是在这件事上,相比较起来,太子妃的可能性应该更大吧?” 玉雪道:“如果是太子妃娘娘送的,那敢情好了!” 如今谢琬还未曾见过殷昱真正意义上的家人,大家暗地里也都对太子夫妇的态度感到忐忑。如果这些东西是宫里来的,那岂不就可以说明一点,太子妃是接受了这个儿媳妇的吗? 谢琬和殷昱是她们大家见过的天底下最般配的夫妻了,他们和庞白他们都希望他们之间能够少些波折。 “我直觉是她。”谢琬柔和地笑了笑,“虽然没有见过她,可是我似乎能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他有位多么温柔细心的母亲。太子妃是一定个慈祥温柔的母亲,才会教育出一个这样优秀的他。世子夫人应该不过是充当了个信使的的身份而已” 玉雪看着她脸上的幸福,也由衷地高兴,她笑道:“有其母必有其子,一定是的。” 谢琬笑了笑,把衣裳一件件叠起来。 她不知道太子妃为什么不让杨氏把真相告诉他们,不过既然她不肯让他们知道,她就装作不知道罢。反正她的心意她已经完全收到,等有机会的时候,当面向她表示谢意就好了。rs 280 旨意(求粉票) 今年的除夕又快来了,殷昱可以从大年初一歇到初五,因为宫里关于年底年初的一些消息陆续传到耳里,谢琬也第一时间从齐嵩处听到了皇帝下旨给礼部,让今年不必传殷昱进太庙祭祀的消息。 这个消息顿时在私下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些人在感慨皇帝终于放弃殷昱了,而有些人则猜测殷昱因为执然迎娶一个平民女子而引起了皇帝的恼怒,而不管怎么样,对殷昱来说都是个极不利的消息。 护国公和魏彬在这日夜里同时到了殷府,也是在问殷昱的看法。殷昱的看法是没有看法,因为皇帝宣他拜太庙是情份,不宣他是本份,实在没有可挑理处。如果硬要从中看出点什么来,他默了片刻,说道:“皇上恐怕在作准备。” 护国公和魏彬俱都沉吟无语。 皇帝已然六旬有余,而太子也已将年近不惑,关键是二人身体似乎都不是很好,皇帝是忧劳成疾,太子虽然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病,但是陈复礼却每个月都会按时给他开方煎药。有人想暗地从太医院的药方里看出他是什么病来,可是至今每次去查都是固本强身的药方,并看不出什么什么异样。 就连殷昱也不知道太子的具体健康状况。 不管怎么样,从皇帝日渐孱弱的躯体看来,他会开始准备后事也是意料中的事,而他今年开始不再宣他进太庙祭拜,一来是为再次强调他已被逐出宗室的身份,避免日后纷争,二来大概也是为着让在朝大臣们死心。 “若是让咱们死心,当初就不该宣你进宫!” 护国公气怒地道。 魏彬看向他,和声道:“国公爷千万莫先乱了自家阵脚。皇上当时也不知道自己的状况去到哪儿,殷公子本就是皇上当初最看重的孙儿,若是因错被贬之后全无些感念之意,反倒不近人情了。如今情势不同,站在君主的角度,为了稳定局势,该照章执行的也还是得执行。” 护国公哼了声,不回答。 殷昱思索道:“皇上这道旨意一下,我估摸着季振元他们年后就肯定会上折子请奏立殷曜为太孙了。殷曜要是被立为太孙,季振元那一党就几乎等于拿稳了半个朝堂。虽然就算皇上准奏也不说明他们一定就能赢到最后,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们离成功之日又远了一步。” “所以说我们得阻止!”护国公指节重叩着桌面说道。 魏彬看了眼他,又看向殷昱:“不知道公子查郭家那边的人查得怎么样了?” “最近都没有信回来,我也很是期待。”殷昱凝眉道,“我们不能光在这一棵树上吊死,除了这个,还得继续往季振元他们这边下下手。前阵子我让他吃了那么个闷亏,他肯定会想着报复。最好的防守是进攻,最好是能够挑起他们内部争斗,如此便能够事半功倍。” 魏彬捋须沉吟了片刻,说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魏彬他们走后,殷昱就回了房里。 谢琬歪在**看书。 她也在琢磨这件事,其实她和殷昱内心里都不在乎去不去太庙祭拜,所以说是皇帝是不是因为他娶了她才不让他进宫,对他们来说都没有什么影响。但是说到如今眼目下处境的话,就又不得不表示郑重了。 皇帝如果能对殷昱表示些恩宠,最起码也能让他们的敌人们有所忌惮,如今这样子,很可能就会有人开始行动试探皇帝反应了,如果反应的结果是皇帝无动于衷,那么那些蜇伏的隐藏的所有的敌人都会开始冒出来,这对殷昱来说简直会变成四面楚歌的境地! “眼下担心这些还早,别想那么多。”殷昱在床沿坐下,把她搂到怀里亲吻起她的头发。 他也实在轻松不起来,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他可以随时随地确保自己完然无恙,可是如今有了妻儿,他自己的安危反倒在其次了。她和孩子每一个都重于他的生命,从前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可那种责任感是空泛的,眼前身为丈夫和父亲的使命感才令他感到无比真切。 谢琬抱紧他的腰,说道:“我才不担心。我可是孕妇呢。” 殷昱笑起来,捧起她的脸亲了口,“是啊!孕妇可不能胡思乱想。” 枫树胡同听见这消息,谢琅他们和余氏他们轮流过来陪伴,就怕谢琬孕中会有情绪波动过大的现象,导致伤了身子。哪知道谢琬看起来完全没这回事似的,每日里兴致勃勃地忙着过年的事宜,余氏他们先以为是装的,后来等见着确实是没有忧虑,于是松了口气。 关于这道旨,最感到振奋的自然是季振元一党。 季振元的看法跟魏彬他们相似,他虽不是宫里人,但在天子身边呆了数十年,什么脾性也都略几分。否则怎么混到首辅阁臣的位置?皇帝前两日当着他们面直言不讳地说身子日渐不畅,这其中其实就透露了几分这样的意思。 太子已然在位二十四年,监国十年,早已具备登基掌控朝廷的能力,而且这些年来将东宫和内务府治理得井井有条,于朝政上也屡有建树,皇帝到了此时,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虽然不见得眼目下太子就会登基,可时日也为之不远了,只要太子登了基,那立下的太孙就会顺位成为太子。要撼动一个太子可比太孙来得艰难多了,所以在目前这样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情况下,请奏殷曜为太孙是多么刻不容缓的事! “年后上朝头件事,咱们便要联名上书请奏立皇次孙为太孙,这件事不是一两次上奏就能被准奏的,但我们近期的精力必须放在这件事情上。” 季振元与一屋子门生说道。然后目光投向当中的谢荣,又道:“还有上次老夫与微平说的那件事,你也得尽快拿出个方案来!咱们双管齐下,不信殷昱还有翻盘的可能!” 顾若明的目光立即往谢荣投来,什么时候季振元居然单独交给谢荣任务了? 谢荣颌首道:“学生不敢松懈。” 顾若明憋气地挺了挺胸,看着地下。 谢荣在天刚擦黑的时候揣着季振元的话回到四叶胡同。 才进了花厅,采薇便吩咐丫鬟打热水给他擦脸洗手。虽然早就吩咐过她不必这样做,但是既然她执意如此,他也就随她了。总归她也得找点事情做才好度日,他不能把最后这点乐趣都将她剥夺了。 庞福趁他换好了衣裳时走进来:“老爷,姑奶奶回来了。” 谢荣手下顿了顿,然后哦了声,说道:“说什么没有?” “姑奶奶问老爷安。”庞福道。 余下的他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今儿是谢葳出嫁第十三日,因为曾密至今不能下床的缘故,她也不能回门。今儿她是一个人带着花旗回来的,曾家连个老妈子都没派过来跟随,谢葳的脸色别提多难看了,进了原先她自己院子里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谢荣看着庞福为难的面色,即使他不说,他也猜到是什么样的境况了。 他摆了摆手,说道:“明儿一早便送她回曾家去。” 她如今这样的处境,越是往娘家跑越是容易引起曾家的针对。 任如画进门了十多年,也为曾密生下了两子一女,这些年又为着曾密里外打点,早就在广恩伯府站稳脚跟了。曾家就是她下半辈子的战场,为自己在那里打下片江山,这是她余生的任务,娘家,除了能保证她不至于挨饿受冻,别的已帮不了她。 庞福默默地颌了颌首,出了门去。 这里采薇已经让人传了饭,替他拿碗筷布起菜来。 舀汤的时候她的衣袖上滑,露出腕上一道若有若无的红痕。他先是不经意地瞥了眼,而后又掉回目光定定盯着它。 采薇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连忙把手缩了缩。 谢荣伸手将她的手腕握住,捋起袖子,只见那白皙的皓腕上竟然密布着好几道血痕。 “怎么回事?”他皱起眉来。 原先谢葳未过门去,她的身上也时常有些小伤痕,他知道是谁做的,但是却绝不会因为一个妾侍而去责备自己的女儿,所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可是谢葳如今已经出嫁了,难道她还是不肯放过她吗?“是不是大姑奶奶打你?”他问。 “不是!”采薇立即摇头,然后捂着手腕慌乱地后退了半步。“不是她!” 谢荣眯起眼来。 采薇死命地咬着唇,然后把头垂下,最后扑通一声跪了。“这次真的不是大姑奶奶,是棋姑娘,棋姑娘说她没头油了,让贱妾把头油给她送去,贱妾因为大姑奶奶回府,所以去得晚了点儿,棋姑娘怪贱妾误了她的梳妆,就拿鸡毛掸子抽了贱妾几下。” “混帐!”谢荣拍桌而起,“你是我的人,她敢打你?!” 采薇吓得跪坐在地上,张大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谢荣绷紧脸望着她,“她什么时候起对你开始这样待你?”rs 281 防备(求粉票) 采薇哭道:“自打贱妾进门,就与老太太一道对贱妾时有苛责,不过从前并没有打过。贱妾猜想棋姑娘只是一时心情不好,还请老爷看在平日都是贱妾独自在府的份上,不要去责问此事了。” 府里黄氏倒从来没对她做过什么,该给她的什么都给了,也从来不让她去立什么规矩,暗地里更是没有一桩是她做的。可是她也绝不会出面帮她撑腰,王氏和谢棋是一伙,谢芸夫妇也不曾正眼瞧她,谢荣要是去责备谢棋,那回头谢棋又再对她做点什么她怎么办? 所以她宁愿忍气吞声,不让他知道。 谢荣望着她这副息事宁人的样子,咬了咬牙,唤来庞福。 “打今儿起,谢棋的给用府里不再提供!” 庞福照办不提。 谢荣却已没有了吃饭的兴致。 出来走到书房,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却又觉得心情无比廖落。 采薇进府已经有一年多,黄氏搬去秋桐院也已经有一年多,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化。他依然只认黄氏是自己唯一的妻子,可是这一年采薇也像一滴水一样默默渗进了他的心里。这样一个受了气连声也不吭的女子,甘愿留下做他有名无份的妾,可他却为她出口气都不能! 谢荣盯着窗外的雪花看了会儿,眼底忽然也现出丝寒光。 他白养了谢棋两年,如今竟动手打起了他的小妾,他若再容她呆下去,刑部侍郎的脸面又何在? 既然少了进宫的步骤,那今年的除夕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过了。虽然因为宫里那道旨弄得形势大变,但是这种事情是她无法控制的,而且也并不代表事情不会再有转机。虽然这段时间殷昱为了让她少操心,明显把在做的事情少跟她说了,可是她也有她自己的渠道获知信息。 她并不觉得孕妇就当真应该睡了吃吃了睡,胡沁说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有时候也能神奇地感应到母亲的思绪和一些外界的动静。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要让他在肚子里就做个缺少危机感的人?他不像他的父亲到时候可以有成队的能人教导成长,也不像他的母亲拥有两世的记忆,从这点上说,她也有提前培养以及提高他政治敏锐度的责任和义务。 所以在不影响休息的情况下,事实上罗矩他们把外头的消息事无巨细都告诉了她。 除夕这日谢琅亲自率人来接他们回枫树胡同吃团圆饭,晚上又在齐家吃饭,回到殷府天色还早,殷昱便让麦婶儿又治一席,他要与娘子单独吃团圆饭。 谢琬最近的胃口增加了,胸也有点涨涨的,皮肤看上去也更细嫩了,殷昱变得更爱动手动脚,但是他从胡沁那里讨来个好消息,到正月底大约就可以有节制的同房了。 殷昱这个人,有时候真不知道怎么说他。婚前的时候只觉他很温柔细心,亲切随和,以为这就是他的全部,哪知道成了亲后,除了以上这些,关上门后他的顽劣和邪恶全展现出来了。 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认,他即使是有些邪恶,但是从始至终也都是体贴着她的,除了第一夜,到如今为止她从来没再有过疼痛不适的感觉,就是有身孕前那些日子,隔三差五地欢愉,也只是觉得越来越和谐。而最近她因为胸涨,他也总是以他的方式帮她缓解。 想到这些她又不免面红耳赤,因为他吸吮着她的时候感觉太深刻太强烈,每每令她难以把持。 现在又有些涨得发疼,一面侧歪在榻上,一面悄悄隔着衣衫轻抚着它们。 一旁给她晾燕窝的殷昱察觉后偎过来,将双手在薰笼上捂热了,然后探进她的衣襟里轻轻揉摸。那带着薄茧的手掌顿时摩挲得她全身都有阵酥麻感。那只手却又顺着她的丰盈游移不停,那肿涨在他的轻揉下确实有了缓解,她把身子转过来,索性撒娇地勾住他的脖子。 他宠溺地笑了笑,将她衣裳褪下,解了亵衣,低头含住了它。 一只手却还不忘记去抚慰另一边,很快她就忍不住发出舒服的轻吟。 殷昱看到她表情轻松,愈加温柔地吸吮按揉,孩子让她一个人怀,除了这样帮帮他之外,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何况这对丰盈一向是他的宝贝,他心甘情愿地侍候它们。 吮完了一只,再吮一只。吮完的那只在灯光下顶部红殷殷的,喷薄的样子,活像朵花蓓蕾。他忍不住凑近她耳边道:“我忽然想起好久没吃糖了。不如我在上面涂点蜜,你喂我吃?” 谢琬脸一红,推了他一把。他笑起来,回身走到橱柜旁,拿出蜂蜜罐子。回到榻边,将谢琬的衣裳褪到后臂下,把解开的亵衣往下扒拉,然后用小刷子沾了蜜涂在那花蓓蕾上。 冰凉的触感令得谢琬轻轻打了个激灵。那花蓓蕾立起来,他伸出舌尖撩拔了一下它,那峰尖蓦地一颤,谢琬倒吸了口冷气。他再撩了撩,那蓓蕾便如石子一般硬挺了。他这才含着它将它上面的蜜糖仔细地吮干净。 吮过的地方终于见软了些,他又再故伎施加涂了点儿,用手指沾蜜轻轻在上面画着圈涂抹着,时而拿舌尖撩拨,谢琬浑身如电麻,那花蓓蕾又顷刻抖擞起来。他再也舍不得放弃这股触感了,舌尖抵住它,然后尽可能把它含进口里。 她的胸本就不小,如今加上孕期,更加丰满了,他只觉爱不释手,不知不觉就轻轻地啮咬了一口。掌下的她顿时起了阵微颤,尤其唇间轻吟似在召唤着他,这跟他们从前毫无顾忌的欢爱时她的表现一样, “别急,爷来侍候你。”他吻了下她的唇,又拿手指沾了点蜜涂在她的右乳。这朵花也立起来了。这次他的手指没急着走开,而是伸出两指轻轻揉捏了会儿它,然后把她的下裳褪下,才又一边轻啮着它,一面将手滑进她的下腹。 如同回到生命本源,滋润而深邃,紧致而温软。他的长指进入到一半,她呼吸陡然变沉,身子躬起,喉间吐出的声音也忒般销魂起来。 窗外烟花照亮了半边天,这一夜又是*光无限。 越是恩爱,越是难解难分,殷昱休沐这五日二人时刻不离,除了上枫树胡同和霍家去拜年外,剩下的时间两人要么呆在府里,要么就上街看戏下湖划船。就是年后他去了差事上,回府在家的时候也必然陪着她一处。 不过该做的事情他也一件没落下,最近听说季振元让工部尚书杨鑫给郭兴提官职,杨鑫却找理由推到了明年,郭奉那边除了继续让骆骞尾随跟踪,那些产业被收集起来放到了殷昱案头。另外还有府里的防护,以及她出门时的人员配备,包括马车,全部都有了变化。 如今她出门时除了钱壮邢珠他们三个加秦方宁柯,还有一个从武魁手下来的很擅骑射的叫做梁九的武士。梁九打即日起任她的车夫。而她的马车里也多了个大暗格,里面藏着弓驽,长鞭,绳索,匕首,金创药,舆图以及火石等等必备之物。 “这些都只是以备不时之需的,但愿一辈子也用不到。”领她参观的时候他凝眉道。 谢琬一样样看了看,说道:“最好再给我配些无色无味的毒药什么的。” 殷昱笑了笑,往身后打了下响指。 胡泌捧着个盒子走上来,打开道:“这里头有以春夏秋冬命名的四种毒药,春秋的药性较缓,一般服用后十二个时辰才起效,夏冬的药性较猛,一般一个时辰就见效。”说着他将写明了各种药效的一张方子夹在盒子里,给谢琬道:“太太有空的时候慢慢看就了解了。” 谢琬点点头,又问殷昱:“你呢?都有防备了么?” 殷昱揽着她上了车,说道:“他们杀不死我,而且,只要在京师里,他们也不敢轻易这么做。” 谢琬道:“总归要小心。”说着伸手替他把大氅带子紧了紧。 今儿元宵,他们去莲香楼吃汤圆,因为刚好在楼下可以看到下面的庙会。 殷昱握紧她的手,“当然。” 他们夫妻的行踪其实不难打听,当天夜里下面人就把他们在莲香楼吃汤圆的事告诉了谢荣。 谢荣回到府里的时候尚早,神色也如往常般平静,他让庞福去把谢棋叫过来。 谢棋十分忐忑,说实话自打王氏受了诰封之后她的日子的确好过多了,虽然说董湖还是她的一个噩梦,可是能够这样有吃有穿地在侍郎府呆上一辈子她也乐意。所以行为举止收敛了不少,加上她被谢荣严禁再与谢葳往来,那些什么歪心思也就没了用武之地。 可是没有对手的日子未免太过枯闷,于是她瞧上了采薇。 采薇跟她年纪一般儿大,却成了谢荣的妾,这真是令所有人都想不到。刚来的时候她也顾忌着,可是后来发现采薇胆儿竟然特别小,谢葳明里暗里地欺负她她也不敢说,于是当她也跟着欺负了她几回之后,发现她果然不敢在谢荣面前告状,她的胆子也就大起来了。rs 282 香囊(求粉票) 她渐渐忘了采薇是谢荣的妾,而是丫鬟,于是她也把她当丫鬟一般地使,她知道她虽然身份低微,可是谢荣该有的从来没有亏过她,她房里的东西都是好的,被褥枕头,衣服首饰,胭脂花粉,每一样都让她羡慕。 被褥衣物那些她不敢动,但胭脂花粉总可以吧?于是她三天两头地说没有了这个那个,要跟采薇拿。一开始还说是借,事后再还,后来就演变成了直接问她拿。再后来,她的就变成了她的。这次因为谢葳归宁,她需要出门迎迎,正好没了头油,便着了人去问她。 谁知道她左推右推,搞得谢葳都进了门她都还没送过来,一气之下,她就冲到她房里拿起鸡毛掸子抽了她几把。 没想到这次她却居然跟谢荣告状去了,谢荣扣了她所有的缴用,这下要从王氏口袋里掏钱出来使,就十分艰难了。 而她正在犯愁的当口,谢荣居然又叫人来叫她过去! 难道采薇在他心目中真的有这么重要的位置? 她禁不住七上八下,捂着心口在房里琢磨了半日,想想还是得去找王氏寻个帮助,于是连忙闯到王氏房里,跪下来道:“老太太,三叔只怕要为采薇出头找我的麻烦了,如果真有什么事,老太太一定要帮我求情啊!我不想离开您啊!” 王氏这几年有着谢棋在侧陪着,倒是也已经有几分少不了她的感觉了。这些年谢荣不让她出门,也不让她见客,身边又有着诸多婆子丫鬟天天提点着不准这不准那,虽然在这万福堂享受着锦衣玉食,可是跟被软禁有什么分别? 在这种情况下她感觉到人生愈来愈寂寞,对谢棋也渐渐有了依赖感,一定程度上说,她跟谢棋都是寄生在这侍郎府里的一条虫,寄生虫是最被动最没安全感的,身边有个伴儿还好,可若只剩下自己单兵独马,她晚景岂不更凄凉? 所以对于谢棋的求情,她毫无疑问是要帮的。可是她又恨她的蠢笨,都这会儿了,明知道采薇是太子赐给谢荣的妾,她也不懂得收敛些,偏生弄出这样的事来,弄出来还不懂怎么擦屁股,便也忍不住骂了她几句。 “出了事就知道来求我!就不知道省点儿心?!” 谢棋只要她能出面就好,管她骂得再狠她反正也已经麻木了。王氏终归是受了诰封的老太太,她出面求情总比她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死求着要好。 出了万福堂,她便就赶紧往谢荣书房里赶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谢荣脸色竟然十分和蔼,不是那种装出来的平静,而是看上去真的没有生气的样子。 “三叔,三叔叫我何事?” 她心里放下了些,但是仍然警惕着。谢荣可是个能跟谢琬斗得不相上下的主儿,她不能掉以轻心。 谢荣把手头的事情暂时撂下,看着她。 她慌起来。果然他还是有准备的,只是不知道怎么处置她?趁着他神色还好,她还是争取宽大吧。她两腿一软跪下来,急急地道:“三叔,我真的不是故意打薇姨娘的,我是拿鸡毛掸子的时候不小心没拿稳,掉到了她手上!三叔,这真的是个误会!我以后绝对离薇姨娘远远的,再也不靠近她!” 谢荣盯着她,神情丝毫没变。 谢棋愈发慌了,身子都有点瑟索。 谢荣直起身来,说道:“起来吧。” 谢棋不敢置信,等看到他不像说反话,连忙爬起来。 谢荣道:“你帮我办件事,办好了,你可以将功折罪,继续留下来,依旧享受着府里的供给。办不好,你就得马上回去与董湖成亲,我绝不会再多留你在这里哪里半日!” 谢棋身子一抖,脸色都立时白了,当初她苦苦哀求着留在京师就是为着躲避跟董湖成婚,如今过了这两年又要把她送回去,她哪里肯干?于是慌忙道:“什么事?三叔您说!” 谢荣看着她,说道:“如果从殷昱和董湖这二人里头让你选,你是会选殷昱还是董湖?” 殷昱?谢棋蓦地直起身,回想起那个让人叹为观止的男人,咽了咽口水,说道:“殷昱是谢琬的丈夫,三叔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谢荣笑了下,说道:“殷昱出身皇族,文武双全,俊美睿智,我要是女人,肯定也会选他。 “据我所知,殷昱每日从码头回榴子胡同必然经过白马寺外的静水胡同。那条路一面是寺墙,一面是东湖。一到晚上人烟罕至。明日夜里殷昱轮值当晚班,回城经过静水胡同的时候应该是寅时前后,你明天晚上就驾着车装着进寺上香,在那里遇上殷昱之后,想办法把这个塞到他怀里。” 说着他拿出来一个锦囊,推到谢棋面前。 锦囊被缝死了,打不开。谢棋愣了会儿,说道:“可是这跟我选他有什么关系?”她还是有些惦记着殷昱,董湖**那点功夫差死了好吗?当初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昏了头脑跟他做那种事,现在想起来,一个下人,也太恶心了点。 殷昱虽然是谢琬的丈夫,可是谁说有妻子就不能在外有女人了?古时某朝皇帝姐妹大小通吃的典故大把。她是挺稀罕殷昱的,他那么高大英挺,肯定比董湖强多了。哪怕不能做什么,就是亲近亲近说说话她也甘愿啊。谁能保证她日后也会没机会? 谢棋的想法很直接。她是尝过甜头的人,如今又正值十八九岁精力正盛的时期,她对男人的向往早已经从脸蛋才情转移到情*趣上来了。所以难免对这些事有着她自己的小九九。 谢荣道:“跟你说这个的原因,是告诉你,为了把这锦囊成功塞到他身上,你可以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的意思不就是可以让她使使美人计么?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美差。谢棋心花怒放,顿时拿起锦囊来道:“后儿一早,三叔等我的好消息便是!”说着转身撩裙出了门。 谢荣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眯起眼来。 从这天开始,殷昱转为值夜的晚班,每日里黄昏时出去,鸡鸣时回来。 因为夜里是最容易放松警惕的时候,殷昱在转班之前也特地把武魁和秦方这些人都叫了过来,交代他们三班轮守,不能放过丝毫异状。尤其又在正院四周加强了暗哨,简直把个家里三层外三层地整了个固若金汤。 加上这些日子护国公府常有人上门走动,随同而来的府兵看住了门口,更加显得殷府的防卫森严。 下晌谢琬让麦婶儿提前做了晚饭,与殷昱在暖阁里吃了,然后侍候他穿衣。 “夜里冷,我给你备了壶祛的姜枣茶,到了那里你让廖卓他们好生热了,隔一会儿就喝上几口。”她一面帮着理着发髻,一面说道。“还有回来的时候若是天亮了,记得帮我到城门内的绣庄带点绣线回来。快开春了,我也得帮你制几件新衣裳了,还差几号线,样本我都给你放荷包里了,到时候别买错。” “谨遵娘子吩咐。” 殷昱挎着刀,摸摸她尚且平坦的肚子说道:“你睡你的,不要等我,不然心里挂着事,总是睡不好。” “知道了。” 谢琬送他到门外。 殷昱出门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她还站在门廊下目送,心里顿时暖暖的,冲她笑了笑,才驾马远去。 他懂事得早,记得幼时常见父亲去上朝时,母亲也时常这般倚着门廊含笑目送,而父亲有时会回头笑笑,然后继续走,有时候又会顺手从旁边花盆里折下一朵花,跑回来插到母亲鬓上,然后才又走。那时只觉得他们俩好无聊,不过是转眼就能相见,非得弄得如此缠绵。 如今他有了谢琬,才知道原来分开哪怕一刻对有情人来说也是煎熬。 只是他那时一直坚信父亲是真心爱着母亲的,如今看起来,那应该只是他的一种假象。 如果他真的爱着母亲,为什么他又会与别的女人生下孩子?他不是说他不能有侧妃,事实上作为宫里的男人,自古至今几个能从一而终?为了子嗣,为了皇权,有时候他们必须要广纳嫔妃。在遇到谢琬之前,他曾经以为他将来也会是这样的,有一个值得敬重的贤明的皇后,然后有几个因为平衡或牵制朝廷各党而存在的妃子,这当中或许会有那么一两个他真心喜爱着的,又或者没有。 他以为自己会这样过下去,毕生的精力绝大部分放在朝纲上,然后小部分放在传宗接代上。儿女之情,他真是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拥有。 可是上天是恩待他的,让他失去了权力和前途的同时,却把谢琬送到他面前。如今回想起曾经对未来生活的构想,只觉得不可思议。 如今让他再选择,他也绝不会选择放弃谢琬。 所以,他觉得太子对太子妃的感情并不纯粹,至少,没有他对谢琬这样纯粹。他或许是个合格的储君,将来也会是个有能力的皇帝,可是作为丈夫和父亲,在他看来,他毫无疑问是失败的。rs 283 殒命(求粉票) 码头的这一夜跟以往大多数初春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嘈杂而阴冷。 他领率巡视了两圈,回营打了个盹,再抽查了一轮巡查中的士兵,便就等来了接班的同僚。 于是带着一行人出了码头,直奔城内。 城门刚开,已经依稀有附近的庄户进城贩卖蔬菜土产了,殷昱和廖卓等人都自觉地放慢速度,随着人流进城。 到了城门内,先拐去御绣庄看看开了门没,还未曾,廖卓试着拍了拍门,居然拍开了,掌柜的见一伙大男人进来买绣线,站在门内愣了会儿,直到殷昱从荷包里把谢琬给的样本拿出来,客气地递到掌柜面前,掌柜的才又连忙进内翻找。 殷昱每样买了五股,放在胸前怀里。 依然巡原路进了白马寺左侧的静水胡同。 这季节的天色亮得晚,四周刚好可见路面。廖卓带着五个人把殷昱护在中间,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往前行驶。 路上平时这个时候并没有人,除了赶早上白马寺进香的香客。但是眼下前方不远处,却驶来了一辆马车。 廖卓示意手下往路边靠靠,以便马车能够通过去。然后马车到了他们跟前,却忽然停住了,然后车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个个丫鬟来,走到他们面前,说道:“敢问几位爷,前面可是白马寺么?” 这黑古隆冬的天里,他们个个戎装于身,小丫鬟居然也不害怕的样子,只身走到他们面前来。 殷昱皱了皱眉。 廖卓默了下,点头道:“正是。” 正要继续走,那马车里却忽然又下来一个人,二九年华的样子,瘦削身材,隔着两丈远看,身上衣料虽然不俗,却通身珮饰打扮得十分妖艳,此人到了地下,对着他们看了片刻,然后呀地一声,快步走过来,“这不是殷公子么?” 廖卓六人浑身神经立时绷紧了,殷昱眯眼看向她,神情也是滞了滞,居然是谢棋? 谢棋这个人他虽然没打过交道,可是有关于她的那些事,他在清河颂园的时候就早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了,如果说谢葳还只是阴险的话,那谢棋简直就是无耻加下流了。不过他的教养不允许他暗地里去腹诽一个女人,他只能当她不存在或对她敬而远之。 只要她不再对谢琬下手,他是不会理会她的。 正要佯装不知继续行走,谢棋忽然几步走上来,一脸恳切地说道:“我是去白马寺为老太太祈福上香的,走到这里实在有点害怕,能麻烦你送送我么?” 让他去送她?殷昱唇角顿时挑起抹冷意。别说谢棋曾经对谢琬做过那么多龌龊事,就是没有,冲她那样的人品,他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又怎么会去沾惹她?何况,她又是谢荣府上的人,谁知道她出现在这里有没有什么阴谋。 他看也没有看她,掉头跟身后护卫道:“你来断后。”说罢提缰要走。 谢棋连忙又上前一步,“只是几步路的距离,麻烦请公子送送吧?” 殷昱皱眉看着她,她壮着胆子再上前了一步,伸手想去攀他的马缰:“公子——” 还没等她近得身,一把长剑已经如闪电般抵住了她的喉咙。廖卓面寒如铁,以剑尖逼得她后退。 谢棋脸色煞白,两腿一软,顿时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我——” 她这里才张嘴说了一个字,这时候斜刺里突然飞来一把剑,正中她的心窝!而后就听她喉间闷哼了一声,倏地栽倒在地上! 这速度这样快,来得如此突然,没有一个人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就连旁边察觉到风声的廖卓下意识地挥剑去阻挡都没曾来得及! “是东南方向!刘恩快追!”殷昱一声令下,六人之中已经分出两个人来遁着那剑来的方向远去!而这边厢殷昱立时打马上前,赶到谢棋身边。 谢棋口中胸口正在喷血,衣衫和地下倾刻被血染红,而她双眼圆睁,身子在一下下无意识地抽搐着,嘴巴大张着却是再也说不话来! 殷昱看着插在她胸口的那剑,目光一凛正要招呼廖卓等人驾马离去,忽然间胡同那边已经飞快赶过来一群人,一面往这边飞奔着一面喊叫道:“快看看二姑娘出什么事了!” 廖卓等人迅速护着谢昱后退,渐渐地人群近了,为首的几个人在渐亮的天色下已经能看清楚面容,那身着青布道袍面容清隽的文士不是谢荣又是谁?而他的身后,是王氏和谢芸夫妇,以及四叶胡同的一干下人! “老爷!二姑娘被殷公子他们杀死了!” 庞鑫到了谢棋身前一看,顿时扯着嗓子大叫起来。王氏听闻这话先已昏了过去,张氏也吓得面色惨白! 天色只要绽亮,亮起来就快了,这时候路上已依稀有了行人,听见这嚷嚷声,立即都围过来观看。而谢荣听说谢棋已死,立即把目光投向殷昱,然后却是与庞鑫下令道:“速去大理寺前击登闻鼓,状告中军营把总殷昱刺杀朝臣家眷!” 廖卓抢先站出来:“你们敢!” 谢荣负手冷哼:“我们敢不敢,有王法说了算!” 廖卓还要再辩,殷昱一把将他拉到隔壁,压低声道:“这是个阴谋,尸体上的剑与我们的剑是一模一样,下手的肯定是上次那帮人,这事早就下好了套,除非我背着这杀人罪名逃亡,否则这趟大理寺我跑不了了,你眼下速去护国公府,另外注意别让琬琬知道。” 廖卓道:“那主上你呢?” 殷昱看着远处的湖面吐了口气,“在去大理寺之前,我死不了的。” 谢棋孤身乘车出现在这里,他本就有疑,但他没想到这竟然是谢荣拿谢棋为名设下的一个死套!他竟然心狠手辣到这样的地步,不惜拿自己亲侄女的性命来栽赃给他,而他本来就有命案在身,殷昊的死至今算在他头上,如今再加上刺死官眷一案,就算皇帝想饶他,只怕百官也不会同意! 他们费尽心思设了这么大个陷阱,到了这个时候,当然不会让他莫名其妙地死在外头。 他沉静地打量着地上谢棋的尸体。谢棋已经断了气,鲜血流了满地。从她中剑到如今前后也不过一刻多钟,断气得这样快,足见这行凶之人身手不凡。能够替谢荣出手的当然是那批东海过来的死士,他们擅于追踪和暗中行动,此番有备而来,刘恩他们未必能擒得到他。 情况看起来对他不利极了。 没有证人,没有证据——唯一的证据是那把剑,而那却是谢荣指控他的证据。 “殷公子,请吧!” 谢荣走过来,负手冲着他扬唇。 殷昱也扬了扬唇,回身上了马,往大理寺赶去。 廖卓驾马出了静水胡同,沿旧路往护国公府急赶。天色已然大亮了,路上人又多,他不敢上大路,只得专门往人少的巷子狂奔。也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到达护国公府时,正赶上护国公出门,见了他这般着急不要命,护国公立即下马走过来。 “国公爷,请即刻上大理寺救我们主上!” 廖卓跪在地上,护国公顿时吓坏了,问明了因由,心里也不由一咯噔,防天防地居然没防着季振元他们用上这么丧尽天良的一招,立即回了家门,进到正院,唤来霍老夫人:“昱儿出了事,你即刻去东宫告诉声太子妃!一定要快,迟了则恐季振元先行上宫里洗了脑!” 霍老夫人哪敢怠慢,立即让人换上全副宫装,携着杨氏往东宫赶来。 而这边护国公一面赶往大理寺,一面也立即让人去通知了魏彬。 魏彬是兵部尚书,护国公自己是殷昱的上司,怎么说都有资格到场。 哪知魏彬这会儿却已经去了宫里预备早朝,同朝的季振元见到他,不由得哼笑了声。魏彬正觉得纳闷,护国公派出的人就拿着护国公府的令牌赶到宫门口来了。 魏彬也是一惊,见皇帝还未到,便与沈皓和段仲明二人打了声招呼,匆匆赶到了大理寺。 皇帝这里到了朝上,见着这么多人没到场也是心下不爽,但是段仲明他们因为尚未知情况,并不敢乱说,所以拿言辞推托了过去。季振元却没这个意思,他直言道:“皇上,老臣知道护国公和魏阁老他们这些人去何处了。” 皇帝道:“去哪儿了?” 季振元道:“听说刑部侍郎谢荣的侄女今早在进香的途中被中军营下头的一个把总杀了。如果他们都赶过去陪审了。” 皇帝听见中军营把总几个字心里便动了动,他目光一寒望着季振元:“这把总叫什么名字?” 季振元道:“正是殷昱。”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御案侧坐着的太子浑身一震,目光也似箭一般往季振元射来。 但是因为他通常不多话,而眼下大家又都被季振元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所以也并未曾有人留意到他。 “你说什么?”皇帝微往前倾着身子,眯眼望着下方:“你说殷昱杀了谢荣的侄女?” “皇上!如今人都已经在大理寺里集合了,尸体也摆在大理寺公堂,谢荣是朝廷命官,如果没有证据,他岂能大清早带着尸体去大理寺衙门击登闻鼓?”rs 284 唇枪(赫连梦秋*和氏壁+) 本朝律令,凡击登闻鼓者若查明之后确定为诬告者,须杖责三十。 殿堂里忽然静默下来。 殷昱已经杀死过自家堂兄,暴虐狭隘的形象早已经深入民心,如今眼目下杀死官眷的罪名如若成立,那他这辈子不死也要在牢里呆上一辈子了! 原本这是个按律即判的案子,可殷昱是皇帝的孙子,是太子的嫡长子,没有人敢对此吐半个字。 皇帝盯着季振元看了会儿,缓缓坐回龙椅上,说道:“启驾,去大理寺!” 太子随后也下了丹樨,皇帝回过头来,看着他:“太子留下,继续早朝!” 太子顿在原地,深深盯着他好片刻才垂下眸来:“儿臣,遵旨。” 御辇往大理寺衙门去。 而衙门里头已经审上了。 谢荣让人击了登闻鼓的时候,正卿窦谨正好上衙门里取笏板,被护国公逮了个正着,于是就由他亲自出面审理此案。 谢荣先已将经过说明了一遍,最后道:“当时静水胡同只有死者的车驾与殷昱一行人,我等本该是一道前往白马寺的,舍侄女因为半路略有耽搁,所以落了后,哪料到我等在寺内静等她的时候,竟传出来她的死讯!如今死者胸口插着他们的剑,还有好抵赖么?” 不出意外的一套说辞。 殷昱一言不发打量着谢荣。 从进大理寺起到如今,谢荣不急不躁,条理分明,字字句句直指向他,如今两边站立的衙役都已经往他脸上投来看恶狼一般的目光了。 这罪名一旦成立,他就是世人眼中十恶不赦弑兄杀人的恶徒,整个刑部都掌握在季振元他们手上,到那时不要说他没有机会离开牢狱,就是有机会出来,就算有朝一日把季振元他们的阴谋曝光天下,甚至把殷曜推翻,他也依旧是个暴虐成性的杀人凶手,也再没有资格回到宗室,更不要说当回太孙! 季振元他们看似很简单的一招,却是杀人不见血而极其有效的一招。 “谢大人是刑部的二把手,你要控告人,也该知道人证物证缺一不可。光只你说的这些个理由,难道就要定殷昱的杀人之罪?若这么说来,改日我杀个人丢到你的府中,那回头我也可以指证你是杀人凶手了?既然如此,那又还要官府衙门做什么?!” 护国公气势如虹,指着谢荣大声道。 谢荣不避不闪,反驳道:“假若护国公投到我府上的尸体中的也是能够证明我身份的凶器,当然我会有重大嫌疑。如果说殷昱本人在场,死者尸首上明明插着他们惯常所使的兵器,还要抵赖,那岂非就是把全天下人当傻子了? “舍侄女自幼随在家母身边,家母进京之后亦跟随一道而来,在下视她如同亲生,今日她横死街头,在下不管杀她之人是王子还是庶民,便是上街跪求万言书也要替她讨个公道!” 谢荣神情激愤指着门外,全身都透着一股劲,一股定要置殷昱于死地的劲。 护国公气怒无言,纵然他在朝堂尔虞我诈之中也算饱经沧桑,兵法战术也算运用得炉火纯青,但这种考验即时思维并且打嘴仗的功夫,他着实比不上这些文官。 魏彬从旁看了片刻,这时走出来道:“谢大人就是要请万言书,也要先清楚大理寺职责所在。殷昱是中军营的将官,五城兵马司有自己的断事官,按理,殷昱该移交兵部与五城兵马司负责审理。既然谢大人这般慷慨激昂要讨还公道,那就请护国公将嫌犯殷昱带回五军营断事处,严加审理。” 到底相生相克,魏彬这番话一出来,护国公脸色就畅快多了。 没错!殷昱是他手下的人,就是犯了事也该由五军断事处审办,而他居然情急之下忘了这层!他管着中军营,而魏彬管着兵部,只要人到了他们手里,自然黑的也要让他给洗成白的! “魏阁老此言甚是,殷昱便由我带回五军断事处审问!” 说着他朝上方窦谨揖了揖首,作势告辞。 窦家跟霍家可不是一般的交情,窦谨的父亲窦准当年可是只没跟他穿一条裤子了呢!而且这些年两家也没少往来,虽然说有他在他也能放心,可是这里终归还有季振元和谢荣他们,哪有让殷昱去军营里来得安全? 窦谨正要说话,门口却传来季振元的声音:“魏阁老此言差矣,既然击了大理寺的登闻鼓,自然就由大理寺受理。殷昱虽是将官,但被杀之人却是百姓,按你们的说法既可以提交断事处处理,自然也可以让大理寺来断这案。” 季振元话音落下,便响起太监们尖利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全衙门的人立即伏地山呼。 张珍搀着皇帝走进来,窦谨连忙让出堂上位置与他坐,皇帝摆摆手,坐在旁边通判的位置,目望着下方殷昱道:“你们继续审,朕来旁听。” 窦谨道着遵旨,又坐回了御案后。 护国公见着皇帝来,遂与魏彬对视了眼。 说实话,殷昱虽然是皇帝的亲孙子,可是眼下他真说不上什么心情。 如果年前皇帝没下这么道旨意,让人知道皇帝还把殷昱当殷家的人,那么今日皇帝的到来他必然会感到高兴的,他不相信世上真有人会舍得把自己的亲孙子送上绝路。 可是有过这么一遭之后,他不确定了,在他们这种公候之家都不见得有十成十的亲情,兴许亲情两个字在皇家眼里就是个符号。 他们惯于取舍,不为亲情二字所羁绊,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他们会不吝于表现表现仁爱,就如之前两年仍宣殷昱回宫祭拜。可是当关乎于大局,这份仁爱不再存在了,他开始防着他这个孙子,怕他有因宠生恃,扰乱朝纲,甚到有朝一日会反扑回宫。 可是他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杀了他,他以仁孝治国,如果仅因为忌惮着这个,他就把自己的后嗣除去,殷家先祖不会原谅他,世人也不会原谅他。 所以眼下皇帝的到来,护国公并看不出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不相信他还关心着他的,即使他十分期盼。 窦谨道:“殷昱,你有什么可以申辩的?” 殷昱从静水胡同到这里一直都没有说话,这时候,他转过身,指着地上谢棋的尸体,“大理寺的仵作请出来。” 他明明是个嫌犯,可是面对着来势汹汹的指控却不慌不忙,仿佛眼下他才是那个决定此案胜败的人。于是仵作也不觉地走出列,顺从地到了他跟前。 “你看看这伤口,是在什么情况下形成的?” 他把剑从谢棋胸口拔出来,拿在手上反复细看。 尸体伤口因剑被拔而带出些残血,仵作弯腰拿着布巾与药水仔细地擦洗检验,片刻后道:“回皇上,回正卿大人,伤口创面整齐利落,应该是在极快速和极大劲道推动下造成的。” 殷昱听他说完便就走到谢荣面前,说道,“我知道你肯定会说这也是我蓄意杀人所以特别加重了力道造成的。那么我问你,你在看到我的时候,我离她有多远?” 谢荣微凛了一下,说道:“一丈远。” “你看到她的时候,她是什么状态?”殷昱又问。 谢荣看着他:“刚刚中剑。而且,我还看到你的手停在半空,就像刚刚还握着剑一样。” 殷昱点点头,“照你这么说,那么我在杀她的时候顶多就是在一丈之内下的手,如果是这么近的距离,让我这样极速地将剑对准一个人穿过去,这剑便是不穿透整个人也要穿透大半个胸膛。可是你看这剑尖,虽然伤口极为整齐利落,但没入的长度却只有两寸。” 他转头面向仵作,“你来告诉谢大人,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造成这样的伤口?当着皇上,不许妄言!” 仵作立即凛然:“通常只有在十丈以外的远处使足够大的力气奋力刺过来,才会造成这样的伤口。” 殷昱再看向谢荣,“你听到了?” 谢荣挺了挺胸,“你有那么多暗卫,就是他们得了你的命令在远处射杀也不是不可能。你纵凶杀人,也逃不过罪责!” “我知道你会否认的。”殷昱提起手上这把剑,再道:“这把剑与我身边护卫们的剑如出一辙,而且,真凶还费心地将之表面做旧了,看起来我的确没办法否认。可是,你忘了陈述一点,我与她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杀她?” 谢荣冷冷地扬起唇角:“案发当时我并不在当场,如何知道你为什么杀她?兴许是暴虐成性,兴许是见色起义,都不好说。” “放肆!”护国公忍不住出声,“你这是谣言诽谤!殷昱何曾暴虐成性,何曾是那见色起意的登徒子!” “国公爷息怒!”季振元这时站出来冲上首道:“殷昱是否暴虐成性,或是否见色起意,我等不敢断言。不过君子不欺暗室,今早暗巷之中只有殷公子与谢棋两方存在是事实。既然人不是殷公子杀的,那难不成是谢棋自杀?”rs 285 焦灼 殷昱说过让谢琬别等他,她就放心地睡到了大天亮。一看**无人,以为他睡了书房,有时候他若回来得晚,怕吵醒她也会到书房去凑合,便也没放多放心上。直到梳洗完了她去书房一看炕头也空空如也,再问武魁他们,知道本该在天亮前就到家的殷昱居然到如今还没有踪影,心里便不安起来。 才要唤钱壮去码头看看,罗矩却忽然快步走进来:“太太!爷出了点事儿!”他不敢把话说得太急,谢琬有身孕,胡沁交代过最好不要让她情绪波动太大。 谢琬听见这话心下一沉,邢珠她们听见这话也是俱都一惊,连忙走到身边扶住她。 谢琬起身走到罗矩跟前,沉声道:“慢点说,细细说,爷到底怎么了?” 罗矩道:“方才护国公府派人过来,告诉说谢荣在静水胡同设下阴谋,栽赃我们爷杀死了谢棋!” “谢棋死了?”谢琬眉头倏地拧紧,这事太突然,容不得她不吃惊。 “是啊,太太!如今尸体就躺在大理寺,我们爷被谢荣指控杀人,已经也在衙门候审了!”罗矩说完顿了顿,把听到的事情经过都跟谢琬说了。“爷因为怕太太担心,所以让廖护卫瞒住了消息没说。这会儿廖护卫也还在护国公府。” 谢琬扶着桌角,好半天才使自己冷静下来。 她当然是坚信殷昱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杀谢棋的!眼下他们一举一动都在世人注视之下,他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去杀她?就算谢棋有勾搭之心,他也绝不会让她近身!没成亲时他身边连个丫鬟都没有,他怎么可能对谢棋见色起意? 但是眼下她不能冒动,首先大理寺不是她想进便可以进的,再者她就是这样冲去了也不能有什么用处。 她凝眉想了想,忽然道:“东宫里如今可曾知道消息了?” 罗矩道:“据说霍老夫人一早去了东宫。” 霍老夫人去了东宫,那就表示是去给太子妃送信了。这件事有护国公太子妃他们顶着,殷昱死不了。皇帝既然早朝也不上便去了大理寺,可见对殷昱并不是完全放弃了的。只要有这分意思在,那事情就还是有转机。 不过季振元他们明知道殷昱是皇帝的孙儿,还如此步步紧逼,这是摆明了不给皇帝面子,但凡是个人都会心里不爽,何况是皇帝?可他们明知道这层还要这么做,看来也是豁出去要把殷昱置于绝地。 她脸色沉凝,眼望着门外站着的一脸焦色的秦方他们,说道:“钱壮眼下即刻带人去大理寺附近打听消息,每隔一刻钟将里头情形过来禀报一次。邢珠你去把上次武魁拿下的那黑衣人从后巷里提过来。” 因为是目前唯一拿到手的人质,这黑衣人审过之后一直被关押在后头,由专人看守着。如果没有这些人在后帮着,谢荣想要陷害殷昱成功简直不可能! 所以她也得往这些人身上想想办法。 大理寺这里护国公面对谢荣的反诘,一张脸憋得青紫,恨不能一拳过去直接将他摧毁! 殷昱是皇帝的孙子,就算他再不承认这也更改不了他是殷家血脉的事实,季振元和谢荣竟然藐视皇威到了如此地步,这已经不仅仅是在陷害殷昱了,而是在威胁整个朝堂!他竟然不知道他们已然胆大到如此地步,今日他若是皇帝,就是冒着被人指着鼻子骂护短的风险也要争下这口气来! 他这里憋着一肚子气,皇帝脸色也不好看。他往谢荣脸上扫了眼,又看向殷昱。 窦谨道:“谢大人要状告殷昱杀人,还请提交出有说服力的证据。光凭臆猜,确有诽谤之嫌!” 谢荣拱手道:“窦大人,证据若让在下来找,就显得不公正了。在下既然状告到了大理寺,自当听从大人判决。总而言之在下也十分不希望殷公子牵连进来,所以只陈述在下所见所闻,至于是非真相,还请大人给个公断。” 窦谨面上也露出些难色。 这件事换成谁都不愿接手,可谁让他倒霉刚刚好就在衙门里头呢?护国公听见谢荣这话倒是也拱手道:“这话我也同意!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我们也听大理寺的决断!” 窦谨为难地看向皇帝。 皇帝面如寒铁,“朕也听大理寺决断。” 窦谨默了下,起身道:“此案既然目击证人,双方又各执一词,既然如此,那就得等仵作房仔细验过尸体,以及让人去查过凶案现场才能决定了。而在之前,还得烦请殷公子在大理寺呆上几日。” 殷昱是作为疑犯来到大理寺的,在事情查明之明,按例都得在大理寺呆着。 护国公和魏彬俱都往皇帝看来,暂且关押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殷昱要是被关起来,那就等于给季振元他们太多机会了。他们可不会忘记在大理寺里还有包括顾若明在内的一些人!眼下除了皇帝,再也没有可以阻止的人了! 皇帝盯着地下顿了会儿,咬了咬牙关道:“不必关押,着大理寺即刻着手办案。除了查验现场的人,一个也不许离开!直到破案为止。” 旨意一下,护国公等人的表情就松下来了。虽然皇帝依旧没有明确的表现要偏袒殷昱,可是能够逃避关押入狱,也不失好事一桩! 并不是什么军机要案,大理寺的消息不难打听,就是多掏几个钱的事,钱壮收到消息则让人送回了府里。 这里邢珠很快把那羁押的死士提了过来,谢琬正在盯着他打量。 只见其相貌十分普通,眼神是天下所有杀手该具备的阴鸷眼神,而他双手被铁锁反剪捆住着,双手也戴着镣铐。为了防止他自尽,牙齿已经被全部拔除,每日里吃饭也是由武魁他们捏着鼻子往嘴里灌流食。 眼下见到谢琬,他眼里的阴狠又流露出来,旁边几个小丫鬟都不觉退开了半步。 谢琬也是冷冷扫着他,然后道:“你不必瞪着我,有份这工夫,你不如告诉我你们七先生的下落。” 谢琬并不知道七先生的名号,不过是直觉骆骞送回的那张字据上的“七”绝不会是女人,而按照常规的称号这样说出来罢了。不料这死士听闻这三个字,目光瞬间变了变——他们只擅于暗中袭击,并不擅于虚与委迤,隐藏情绪这种事他们若会做,眼里就不会时刻都那么阴狠了。 谢琬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冷笑了下,又接着道:“我们爷胸怀坦荡,只把你敲了牙齿算数。我却不是。我知道你们这些人都经受过非人的训练,寻常拷问根不在话下,所以我给你准备了一根绳子。我这里有医术极好的大夫,我要是让他把这绳儿串进你的整条肠子里,他完全可以做到。” 死士死瞪着她。 她又接着道:“到时候我再让他把绳子的一头从你喉中伸出来,动不动就扯一扯,你觉得,这滋味比起凌迟来如何?” 死士脸色变得灰白,无牙的牙关也咬紧了。 谢琬招了招手,胡沁捧着个装着各类医用刀具的盘子走出来。 死士忽然掉转头,瞅着她面前的桌角,一头猛撞过来。 就近的邢珠早有准备,与顾杏一左一右将他反押了回来。 谢琬依然稳坐在桌畔,一手搭着几案,说道:“你在我手里,是绝对死不成的。”顿了顿,她又说道:“你若是执意不肯说出七先生的下落,也成,把你们平日所处的位置告诉我也是一样。” 死士拼死不成,跪在地下狠狠地喘着粗气。但是仍紧闭着双唇宁死不说。 谢琬也有些无奈了。 她不可能真的让胡沁那么做,这样做能不能让他吐露出真相来并不一定,一个不慎还有可能把他弄死。殷昱留着他还有用处的,到那会儿就真的鸡飞蛋打了。 她挥了挥手,让人把他带了回去。然后跟秦方道:“大理寺的人不是去静水胡同斟察了么?你速去那里盯着,以防谢荣派人在那里作伪证。” 眼下她竟有些束手无策的感觉,该怎么样才能逆转这个局面呢?有了皇帝的旨意为令,殷昱和护国公他们在大理寺根本无法布署,眼下只看窦谨如何取证判决。窦家虽然与护国公府是世交,可是在皇帝在那里,而且谢荣他们有备而来,难保他不会被一些假象干扰。 垂头思索了半晌,她起身道:“我们去护国公府。” 她一个人在这里想破头皮也想不出办法,那就不如去霍家,终归他们人多,而且打听消息也方便,肯定比她一个人呆在这里要好。 出门时却正好遇上霍家来接的马车到达,原来霍老夫人已经从宫中回来,到府后随即让人来接她。 两刻钟后到霍家,霍家上下齐聚一堂,听说她过来,杨氏出来将她迎了进去。 霍老夫人面上呈现着从未有过的凝重之色,见了她便说道:“原是不该惊动你,可我一想这事迟早瞒不住,还不如先让你有个准备。你也不必着急,养胎要紧,这里有我们,不用你操心。”一面唤了人过来带她下去歇息。 眼下不是说养胎的时候。谢琬沉着地道:“我没什么,就在这里等消息吧。” 霍老夫人见状也不再理会她,随即与儿子媳妇们商议起应对之策来。rs 286 证人 东宫里,太子妃对着妆台坐了半晌,忽然站起来,急步到了正殿。 太子才下了朝,也在对着书案出神,不同往日的莫测,此时的他看起来似有几分愤然。太子妃直冲进来,瞪着书案后的太子,胸脯因为情绪难以自控而急剧地起伏着。太子也看着她,薄唇抿得生紧,而目光里的情绪还未来得及褪去。 “昱儿被诬告杀人,你知道吗?”太子妃盯着他,急促地说道。 太子点点头。 太子妃几步冲到书案前,眼泪落下来,顷刻滴湿了摊开的几道折子。 太子平静而缓慢地把折子上的泪水抹去,然后从袖笼里抽出绢子,抬手给她拭泪。 “别哭,他不会有事的。” 太子妃咬咬唇,矮身坐在丹墀上,伏在他膝上抽泣起来。 太子轻抚着她的头发,目光里的忿然却逐渐隐藏不住。 日近晌午,大理寺派出去的人还未回来。 因为在场的人都身份不低,所以这个时候衙门里都安排了座椅让众人坐下,包括殷昱在内。衙吏们也早就上了茶,甚至窦谨还让人把衙门后头的薰笼移了过来,一时间大理寺衙门里,呈现着从未有过的排场。 殷昱自打皇帝开口后便再没说话,他和谢琬一样,也在苦思着逆转之机,这件事其实明眼人一看也知道是谢荣在刻意针对他,可是当时静水胡同的确只有他和谢棋在,没有人可以证明谢荣是诬告,如果大理寺再从中作梗,他岂非一点转机也没有? 想到这里,他往护国公和魏彬看过去。护国公和魏彬正好也往他看过来,看来大家的心思都是一样,都恐夜长梦多。 于是殷昱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起身与上方的窦谨道:“窦大人,我记得今日我所处的位置是白马寺寺墙之下,简单说就是我身后的位置就是白马寺,先前仵作查过凶器是来自于十丈外的地方,十丈之外恰恰好是寺墙里边。 “而谢大人方才又说他当时正在寺里等候死者,既然都在寺内,那么我觉得凶手也很可能是寺里的人。而我再细想了一下,寺里的人唯一有杀人动机的人便是谢荣谢大人。” 殷昱说了话,一堂人的目光就投射了过来。 窦谨点点头,问谢荣:“你有何话说?” 谢荣道:“殷公子这话当真可笑!死者是我的亲侄女,我为何要杀她?” 殷昱道:“谢棋虽然是你的亲侄女,可是你与她之间并不曾有什么叔侄情。谢棋在幼年时曾经屡次败坏令嫒名声。两年前,她又曾经撺掇涉嫌买通户部郎中李固的家仆行龌龊之事,却反被李夫人识破,李夫人带着家人上贵府大闹,令得你颜面尽失。 “你的胞兄谢宏,也就是谢棋的父亲身患残疾手无恒产,住在清河祖宅你不但不闻不问,还连些施舍都不曾给予。你的侄儿数次请求你伸手相帮谋个前程,你也从来没有答应过。 “你的母亲在侍郎府虽然享受着锦衣玉食,可是你嫌弃她寡妇再嫁,深怕她出来给你丢脸,所以这么些年一直将她关在后宅里不让出来,时常要受着下人脸色。这足见你是个冷漠无情的人,你连自己的母亲和兄长都能够不管不顾,会对心术不正又屡次伤害过你们父女的谢棋做出些什么来,并不足为奇。” 谢荣最重名声,偏偏名声已经被破坏得只剩了点渣。 听见殷昱说完这么多,他的脸色便已阴沉下来。 “凭这个,就能证明我有杀谢棋之心?” “你既然能够臆猜我有杀人动机,为什么我不能猜猜?” 殷昱扬唇冷笑,再走到尸体身边,指着她说道:“除此之外,我听说谢棋虽未成亲,却早已经与人行过苟且之事,有个这样的侄女,对你以清贵名流自诩的谢侍郎来说难道不是个耻辱吗?你连自己的女儿嫁为平妻都无法接受,又怎么会接受家族里出个这样的异类?就算是为了这个,你也具备杀人动机。” “简直一派胡言。”谢荣笑起来。“十丈以内可以掷剑杀人的凶手,必然是像公子这样有着浑身武艺的人,在下从不与江湖人打交道,上哪里去找这样的人来杀人?再者,我就是要杀她,也多的是机会,哪需要如此处心积虑? “殷公子,你还是认了吧!这样胡搅蛮缠,除了显得你幼稚无知,对掩盖事实真相没有一点帮助。” “你处心积虑当然不光是为了杀她。”殷昱看着他,说道:“你还为了杀我。只要我进了大牢,或者被判了死刑,那么郭奉就不会有人查下去了。漕运案子背后的真相也将从此埋入地下!你们从此可以高枕无忧,筹划你们未来的宏图!” 听到郭奉两个字,大家的目光再次震惊。 皇帝首先发话:“郭奉还有什么事可查?说清楚!” “遵旨!”殷昱道:“小的日前听说,郭奉的家人举家南迁之后,很快不知去向。小的还听说,这件案子跟背后一个叫做七——”说到这里他把目光投向季振元和谢荣。 季振元算是个老谋深算之人,也没想到他突然之间会扯到这件事上去,而且还会说到七先生!所以当场竟忍不住变了脸色。谢荣眉头也陡然动了动,他早做好准备殷昱会情急之下把他们为何陷害他的一番猜测说出来,那样他们更加可以反口告他诽谤,他也没想到他居然会突然提到七先生。 旁边窦谨手上的惊堂木也因震惊而掉到了桌面上,发出声不重不轻的声响。 “什么七?”皇帝眯起了眼睛。 殷昱道:“具体情况,卑职也正在查,等有了结果,一定禀报皇上。” 如果皇帝这个时候接口说好,那就证明皇帝今儿一定会佑他过关!毕竟比起关乎社稷的大事,一条人命案子实在算不得什么!作为皇帝的亲孙子,如果皇帝有心袒护,那么就算他被废,要抹掉这件事也是一句话的事! 说到底,他们就是看中皇帝因为自身健康的原因,不愿再把殷昱拉进这宫斗圈子增添麻烦才大胆使下的计策,如果他借着皇帝对这案子的重视反被拉了回来办事,那岂非前功尽弃? 季振元起身道:“皇上,郭奉那案子已经过去许久,依臣之见,殷公子是在刻意混淆视线。” 皇帝盯着殷昱,殷昱也回望着他。 “谢荣。”皇帝看了殷昱一会儿,忽然把目光投到谢荣身上,“朕替殷昱赔你一万两银子,销了此案。” 这话一出来,谢荣和季振元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了。 他这是要替殷昱出头?真的要抹平这案子?那今儿这一场岂不成了闹剧? 护国公和魏彬却高兴了,谁说皇帝不疼殷昱?人家早朝都不上地赶过来,而且还拿出一万两私房钱替孙子销案,人家是皇帝,一边是孙子另一边却是臣子,还能怎么着? 当然,他们也知道他之所以会这么快下决定,这大部分是殷昱的话起了作用。既然殷昱在查这件事,他当然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愿放过一个,如果郭奉这案子还有内情,那势必漕运里头还有黑幕,作为一个知轻重的皇帝当然要彻查的! 他们都舒了口气,正要上前附和几句,而这时大理寺外却忽然走进来一行人,方才派出去勘察现场的人竟已回来了。 “启禀皇上,启禀大人,卑职们在现场发现了一名证人,案发当时他正好在东湖畔柳树下过夜,目睹了当时全部经过!请大人审问!” 衙吏说罢,便带了个满身污垢的小乞儿进来。 护国公和魏彬见到证人进来便变了脸色,只差一步殷昱就脱身了,怎么偏偏赶巧在这个时候出了个程咬金? 他们心下顿时起了丝不祥之感。再看季振元,季振元的脸色晦莫如深。 如今证人出现,皇帝自然也不能再一言堂了,只得摆摆手让窦谨继续审。 窦谨道:“底下所跪何人?” 乞儿结巴着道:“没,没有名字。我就是个要饭的。” 窦谨默了下,指着殷昱,问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乞儿看了他一眼,顿时道:“认识!今儿早上,我在柳树下正睡得酣,忽然被一阵马蹄声吵醒。抬头一看,就见六七个人骑着马从白马寺那边走来。他们走的并不快,而且天色也绽亮了,所以我看出来他就是领头的那个。” “然后呢?”窦谨道:“然后你又看见什么了?” 乞儿吞了口唾沫,说道:“他们进了胡同之后,这边很快也来了辆马车,两边快交汇的时候,那马车就停下来了,上面走下个丫鬟去跟这个人问路,这个人没说话,是他旁边的人说的。然后丫鬟要走的时候,我就听见马车上又有人说‘哎,这不是殷公子么?’然后就又下来个人。 “这人是个女人,穿的比倚香楼的头牌还好看,她好像认识这个殷公子,然后走到他面前……” 殷昱虽然心中甚疑虑,但是听到这里的时候,他一直都是放心的,因为乞儿招述的内容与事实一模一样。可是接下来他的话却令得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震惊了!rs 287 皇威 “走到他面前以后,这女的就笑着跟他说起话来,这殷公子也跟她笑着说话,但是因为他们说话声音忽然放低了,我就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他们说了会儿,这殷公子就让身边的随从都退下了,等到周边没人之后,就见殷公子忽然从怀里摸出个什么物事来,塞到了这女的怀里。 “然后又来拉她的手。这女的不肯让他拉,后来好像又有点害怕,后退想要走。那殷公子忽然就变了脸色,只见他手一挥,站在白马寺的院墙上的他的随从就扬手把剑掷了过来,正好就插在那女的身上!后来我就听见白马寺里有人出来,我也不敢多呆,就上大街去了!” 一席话听完,全场唯一有好脸色的恐怕只有季振元和谢荣了。 护国公腾地站起来,一脚踹向乞儿的当胸:“真是一派胡言!我霍达的外孙岂是那种人!” 魏彬也沉声道:“你若是被人胁迫作假证,现在反悔还可保命!” “护国公和魏阁老这是在恐吓证人么?”季振元说道:“这乞儿所述明明合情合理,护国公下如此重手,是想吓得他不敢说真话,还是要杀人灭口?” “好了!” 上首的皇帝忽地拍案而起,他面色铁青走下来,盯着地上被踹出血来的乞儿,半蹲在他面前:“朕是当今天子,你方才口中的殷公子,是朕的亲孙儿,你若是受人逼迫,现在把真相告诉朕,朕不但保你平安无事,还赏你百两黄金!” 乞儿怔怔地打量他,然后扫了圈四周别的人,忽然哭起来,不住地在地下嗑着头,说道:“我没有说假话!说假话要被扒皮下活锅,我不敢说假话!万岁爷你饶了我!” 皇帝定住在地上。 殷昱盯着不住哭喊着的乞儿,一双拳头几乎攥出油来! “大人,尸体怀里有个香囊。” 众人皆在无语之间,这时候,负责搬运尸体的衙吏忽然手持着个月白绫的香囊走过来。 香囊看着像是男人所用,飘着龙涎香的气息,而他的口子上却是缝了活口的。窦谨连忙拿案头铁签儿将缝的线挑开,将内里物事倒出来,只见里头并非香料,而是个寸来长象牙雕的**之中的男女! 窦谨看着这玩意儿,像烫了手似的连忙放在案面上。 而在场人包括季振元和魏彬的脸色都已然铁青了。 读书人好脸面,这种闺房私物就是在房里也要藏得严严实实,突然之间出现在公堂之上,在他们这些朝臣面前,是多么惊世骇俗!而这东西的来源,竟然直指殷昱! 他们是绝不相信殷昱会这么做的,这不是身为同盟毫无原则的盲目信任,而是殷昱从一开始给他们的感觉就与这些污秽的东西是毫无干连的,他行事无论何时都有着原则,就是如今身陷逆境也不曾暗地里下做过什么下三滥的勾当。 他的君子气度不是假的,他在女色上从无劣迹传来,又怎么会对谢棋动手动脚? 以这种方式来诬陷他,足见季振元等人有多下作! “皇上——” “皇上,这底下还有字。”这时候,窦谨忽然又有了新发现,将之拿起来递到皇帝面前,指给他看。 一脸阴沉的皇帝直起身来,眯眼往所指之处看了看,“‘琬’?” 殷昱听到这个琬字,心里如被什么重撞了一下,大步过来,一看果然是谢琬的名字!他是已成亲之人,就算有这些东西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关键是他跟谢琬从没有过这东西,而且,他更加不会把她的名字刻在这种污秽的东西上! 他忽然有种满世界灰暗的感觉。 这是个圈套,他一早就知道。可是他们把套下得这么牢,这么深,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个乞儿明明是满口糊话,可是面对皇帝却依然坚持自己的证词是真的,这样的话,谁敢不信?有他的证词为证,他本来就难以脱身,如今再加上这从谢棋怀里取出来的刻着他妻子名字的秽物儿,他还有什么脱罪的法子? “殷昱,你还有什么话说?”窦谨作着最后例行的问话。他语气低沉而充满着不忍,但是这背后,难道不是认定了他就是凶手么? “皇上,”他上前两步,撩袍跪下,“卑职是冤枉的,恳请皇上给卑职一点时间,让卑职查明因由。” “太子殿下驾到!” 正在这时,门外陡然进来一行人,为首黄衣黄袍的正是太子! 一屋子人俱都转过身来叩拜。 殷昱也转过头,看着进来的太子。 太子只往他脸上扫了眼,便朝皇帝躬身道:“父皇,殷昱虽然被废,终归是殷家的人。此事传出去,对宗室名声不利。” 皇帝忽然把头抬起来,眼神凌厉地盯着他。 而太子也不闪不避,定定回望过去。 谢荣见状跟着跪下,慷慨激昂说道:“皇上!太子殿下疼惜爱子情有可原,可是微臣的侄女也是有父有母的,眼下人证物证俱在,殷昱调戏未果纵凶杀人罪证确凿,如果不按律处置,恐怕更加有损皇威!还请皇上还微臣一个公道,给微臣冤死的侄女一个交代!” “皇上!此事兴许还有内情,殷昱不是这样的人,请皇上降旨明察!” 护国公和魏彬也不是吃素的,都跟着跪下来。 “皇上!”季振元跪道:“大胤律法是我朝的尊严体面,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当年殷昱因弑兄而被废,可知天下人多么佩服皇上的英明!如今殷昱杀性再犯,其罪难恕,如果不从严处置,难以服天下呀!” 皇帝眯眼望着他,面部因着激动而微抖,“你们是在逼着朕杀自己的孙子?” “皇上!” 季振元挺直脊背:“殷昱是您的孙儿,普天之下千千万万的百姓也都是您的子民!谢棋枉死殷昱剑下,您为着护这个孙儿,就要让您的子民冤死九泉么?前阵子您不是还怪责谢荣治家不严私行不检,殷昱不但私行不检而且还造成杀人之实,难道不该严办吗?皇上,请体恤体恤您的子民吧!” “殷昱本是龙种,难道他还比不上一个平民女子的命吗?”皇帝双眼紧盯着他,一双已然浑浊的眼睛都几乎要脱出眶来,“季振元,如果朕今日一定要护这个短,你又当如何!” 季振元直起腰杆来,“皇上,殷昱是您亲口逐出宗室的废太孙,如果您硬要护短,老臣不敢不从,可是,君无戏言,如果殷昱踢出宗室后还能够享受皇上您的庇护,那如今宗室里的皇亲们又有何尊严可言?将来殷昱若要以这不清不楚的身份继续干政,臣等又以什么理由去阻止干涉?” 皇帝瞪着他,双眼之中竟似能喷出火来。 谢琬在护国公府里,与霍老夫人她们一道等大理寺的消息已经有两个时辰。 这期间她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累,也不觉得困和饿,她只想知道殷昱怎么样了,有没有办法替自己洗清罪名? 当大理寺找到了证人,却是替谢荣他们作证的消息传来,她只觉有股火在心里头乱蹿。殷昱怎么可能会去调戏谢棋,他就是死也不会去做这种事!她不为乞儿的假供而生气,而是为谢荣用这样无耻卑鄙的方式来抹黑她的丈夫而生气! 她知道谢荣憎恨着王氏也憎恨着谢棋,自从谢棋挑唆李家府上的下人事败之后,她就在等着谢荣对谢棋的处罚,那会儿谢荣出人意料地留下了她,当时就让她百思不解,如今事过了两年不到,他竟然选择用这样的法子在除掉谢棋的同时来除掉殷昱! 她不得不承认他们这次的确是布置得极好,竟然使得他和她同时丧失了反击之力! “昱儿若不是结了这门亲事,也不会碰上这样的倒霉事!”二夫人罗氏禁不住在旁埋怨。等话出口后她又忽然掩了掩口,像是才意识到谢琬还坐在这里。 霍老夫人瞪了她一眼,转头放缓了神色跟谢琬道:“你先进去歇着吧,有了消息我再让人知会你。” 谢琬也不想再逞能了,今儿这大半日已经让她情绪起伏了好几个来回,她自己如果是一个人,那当然是不在话下,可是眼下她还有和殷昱的孩子,她不能掉以轻心。所以她点点头,站起来,准备随丫鬟走进屋里去。 而正在她转身时,门外忽然又有人急急地走进来,说道:“不好了不好了!皇上刚刚下旨,把昱儿收归大狱了!” 进门来的是霍世榜,这话一出来,全屋子的人都站起来了! 谢琬如遭雷击,于眩晕之中猛地转了身,几步走到他面前:“他被定罪了?皇上亲自下的旨?” 霍世榜道:“大理寺查出许多对昱儿不利的罪证,季振元以朝纲律法相逼,迫得皇上不得不暂且将他收押!” 谢琬身子摇晃了两下,扶着背椅屏息了好片刻才将自己稳住。 谢荣他们终于还是得逞了,终于还是把她的丈夫送进大狱了么!rs 288 父子 “还没到最后时刻,谁都不许丧气!” 霍老夫人一声沉喝,满屋子人都不由得打起精神来。 谢琬怔怔地望向她,也不由蓦地一震,是啊,她不能沉溺在怒气里,殷昱还是她的丈夫,等着她去营救,肚子里也还有她和他的孩子,在等着她照顾!她一向是沉着的,眼下更是不能浮躁! 她是摧不垮的,殷昱也是摧不垮的,没有到最后一刻,事情总会有转机! 她深呼吸了口气,心情逐渐平复下来,殷昱已经被关进了大狱,皇上并没有立即下旨移送刑部定罪,说明事情还没到最后关头。所以眼下着急想办法去营救殷昱并不是迫不及待等着她去做的,她应该做的首先是把自己稳住,然后再图谋其它! 她吐了口气,对霍老夫人道:“我回房歇会儿,若是有新的消息,还要劳烦老太太递消息给我。” 霍老夫人看着她,默默点了点头,心下却也不由起了探究之心。 男人就是女人的天,世间大多数女人面对这样的变故,都早已经惊慌失措六神无主了,就是她眼下表面平静着,内心里却也乱成一团麻。可是她却看得出来眼下的谢琬是真的一派沉静,兴许方才也有着一刹那的躁动,可是这会儿却再也找不出丁点痕迹来了。 以她这样的年纪却具备如此强大的心境,实在让人不可小觑。 直到她拐出了门口,她才把目光收回来。 皇帝回到宫里,直接进了南书房。 太子紧随其后,几步到了他跟前,然后将宫人都挥退了下去。 屋里瞬间安静得像无人存在,只余墙角的香炉里缭缭地点着香。 “你想把昱儿怎么样?”太子紧盯着他,再也不似平日的恭谨顺从。 皇帝抬起眼,目光陡然变得深邃:“这是你该说的话么?” 太子脸上寒意如冰,咬牙凝望着他:“你根本不是受季振元逼迫,是你自己想把他关起来,是不是?” 皇帝目光渐沉,面对这样的质问,却不说话。 太子双拳砸在桌上:“他是我的儿子,也是你的孙子!他文治武功样样比我强,比我更适合做这个皇帝!你却一次次把他逼上绝路,非逼着我来坐这个位子!你难道不知道我随时会死,这个大胤王朝随时都会面临重新立储的境地!” “可他身体里有霍家的血脉,而你没有!” 皇帝也厉声急斥着站起来,父子俩在相隔三尺远的地方对视着,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因为激动,他的胡须微微颤抖着,声音也如从远古传来一般透着沧桑:“也许他是比你还强,朕也愿意看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是,他的背后有头猛虎,这头猛虎随时会把他钳制成傀儡!而朕却不能把这头虎给杀死,因为大胤还需要他守门,我们殷家还需要他看家!朕既不能除他,就只能除殷昱!” “可是殷昱是我的儿子!” 太子也激动起来,声音急促而激烈:“他是我的嫡长子!是我的亲骨肉!当初殷昊死了你要杀他,你逼得我不得不忍,可为什么你到如今还是不肯放他一条生路?从小连只兔子受了伤都要给他医伤的昱了儿怎么会是个暴虐成性的杀人犯?你不是成心让他死,你是成心让我死!” 啪地一声,一个巴掌落在太子脸上。 太子不堪这力道,身子一歪靠住了身后的香炉。 皇帝牙关不住的鼓动,浑浊的双眼里忽然有水光闪烁。 “大胤的太孙,绝不能由霍家女子生下来!” 扶着香炉才站稳的太子看着他,却忽然流泪苦笑起来,“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宁愿被逐出宗室,也不会做这个太子! “我以为我苦苦**出一个比我更优秀的儿子,你就会放过我,可是你如今竟然要把我的儿子困入大牢!昱儿胸怀壮志,他完全可以替代我登这个皇位,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要一个听话的继承者,还是要一个优秀的继承者? “有时候我真怀疑,您真的是我的父亲吗?如果你是我的父亲,为什么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你废了我的儿子,如今又要定他的罪,把他弄成世人眼里暴虐的杀人犯,你这是在活生生地煎我的心,煎我的肺! “当初我要娶世婷,你拿太子之位胁迫我,让我必须答应当太子才让我娶她。我答应了。昱儿生下来,我要立他为太孙,你让我娶郑家和武家的女儿为侧妃,我也答应了。殷昊死了,当初你要杀昱儿,我替他求情,你让我从此以后不插手他的事为条件,我都答应了。 “我这辈子为了我的一点小小的私心,一直都被你拿捏在手里,你当父亲的,不替我感到悲哀吗?不觉得我其实才是你的傀儡吗?你或许是个英明的皇帝,可你却是个失败的父亲,同时你也想把我变得一个失败的父亲! “你的宽仁你的英明,都放在你的朝堂和你的政绩之上!而你的自私你的贪婪,却都投放在我的身上!我何其无辜,为了变成你心目中合格的皇帝的样子,而生生被逼得放弃一个当父亲的职责!” 他时而沉缓时而激昂,字字句句像暴雨冰雹击打在殿室四处,同时也击打在皇帝心坎上! 他忽然站直起来,踉跄着走到他面前,望着他道: “我虽然身在皇家,却从来没有什么大的理想壮志,我只有身为一个男人的普通的愿望,有一个琴瑟和鸣的妻子,几个聪明可爱有出息的孩子。我虽然答应过你不再插手昱儿的事,但是今时今日若我还忍着不说话,那我就是个禽兽不如的渣滓——你放了他,我保证这辈子再也不见他,行么?” “放了他,然后再让你鼓动他回到宗室当太孙吗!” 皇帝瞪圆了双眼,声音打齿缝里出来。“你休想!霍家对殷昱的掌控之心犹如司马懿之心路人皆知,殷家祖上打下的江山岂能落到外戚手里!霍家就是不篡权,难道他们就不干政吗?历史上多少外戚干政导致皇权的事情你不知道?!” “可是难道让殷曜殷昌他们当太孙就不会有外戚干政的事情发生?”太子蓦地出声,因为太急他咳嗽了几声,还未等平息下来他便就接着道:“郑家武家也都蒙受皇恩多年,而且殷曜殷昌的资质根本难以驾驭朝堂!而季振元他们分明就是有野心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所以朕才要留下霍家!”皇帝沉声道:“郑家武家再厉害,只要有霍家牵制,他们永远不可能坐大!季振元他们野心再大,只要有霍家在,他们乱不到哪里去!” 太子扶着书案,忽而笑起来:“那若是将来霍家直接挟制殷曜殷昌呢?又或者你我归天之后,殷曜和郑家捏造罪名把霍家弄倒了呢?” 皇帝紧盯着他,咬牙道:“朕在驾崩之前,会把殷昱交到太孙手里。” 太子双目圆睁,紧咬着牙。 书房里再次静下来。 就连烛光也似感受到了这股剑拔驽张的气氛,在微微的气流里焦躁不安地摇曳。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毁了昱儿,可是我告诉你,昱儿定罪的那一日,就是我死之时!” 默了许久,太子的声音低低地从喉间溢出来,此时他的双眼里不见了激愤,而只剩了满眼的哀漠和平静,“你若是杀了我的儿子,那我也会杀了你的儿子。而且,在死之前我也一定会把季振元先拖下来给我陪葬!” 他在烛光里轻笑,抬起一只拳头抵在自己胸口,“陈复礼说,我这里只要受到大的撞击,我就活不成了。我被你拿捏了三十八年,这一次主动权终归落在了我手上。父皇,我知道整个天下都在你的算计里,可是这次你的计中计是冲着我的儿子来,该怎么做,你看着办。” “你!” 皇帝身子猛震,花白的长须也颤抖起来。 太子抵着胸口一步步退往门下:“记住,不管谁动手,只要昱儿有生命危险,我就会随他一起去。” 一直到他身影完全退出了门外,皇帝才噙着泪,颤巍巍跌坐在躺椅上。 满室里只剩一室萧索。 张珍等人走进来,见到皇帝疲惫无言的模样,不由道:“殿下,也太冲动了些。” 皇帝摇摇头,片刻后索然地抬起头,从桌上一大叠的卷宗里抽出名字栏内写着“郭奉”的那一本,手指缓缓描着那上头的字迹,喃喃道:“他竟以为朕想杀他的儿子,——朕是有私心,可朕又何曾想过要那孩子的命?难道朕在他心里,真是个六亲不认的禽兽么?” 张珍默然。 谢琬在傍晚时分回了殷府,她不是不知道这个时候留在护国公府更符合情理,可是护国公府终归不是她的家,她的人全都在殷府,她需要布署调度。 而且殷昱出事之后,必然也会有人打殷府的主意。他搜集了那么多关于季振元他们的资料,她需要守护,如果殷昱万一有消息传出来,也肯定是先送到殷府,她不能错过他传出来的任何消息。 临走前她跟杨氏说道:“明日上晌我想去狱中探视,还请夫人能够帮我打点打点。”rs 289 蹊跷 杨氏点头:“这是一定的。昱儿充其量就是个疑犯,尚且并没有交与刑部定罪,更不是什么谋逆之罪,自然可以探视!你也不必着急,只要皇上没定罪,就还有转机!这几日国公爷和世子爷也会上宫里不断请命,你只要好生养着胎就好了。” 谢琬倒是从中听出来几分真心,于是郑重地点头:“我知道。我有分寸的,总之一切劳烦府上了。” 杨氏叹道:“应该的。” 出了护国公府她直接去了魏府,魏彬也正在与靳永等人商议此事。殷昱的受害不仅仅是一个废太孙的再度受挫这么简单,殷昱倒了之后,必然殷曜上台。如今郭奉那案子真相尚未查明,虽然没有确凿证据,可是大家也都预感到这背后阴谋不小,这个时候,又怎么可以让季振元他们得逞? 当听说谢琬明日去狱中探望,魏彬与她道:“可惜我与靳大人不能去,不然的话也可听公子当面示下。琬儿明日进去,务必先问问公子有什么主意。”因着党派之争越加尖锐明显,大家虽然没有明说,却也不知不觉把殷昱当成了他们的中心人物。 谢琬点头:“我知道,我过来就问问阁老有什么话要转告。” 魏彬他们这个时候与殷昱公然接近对谁都没有好处,虽然说皇帝不可能对这些完全不知,可是起码他能够睁只眼闭只眼,如果公然表态,那季振元他们自然又多了个下嘴之处。 魏彬道:“我们刚才合计了下,都认为公子不太可能被判斩首,季振元他们的真正可行目的应该是把公子困在牢中,在这些证据面前,我们想要完全脱罪几乎不可能。如今能做的是如何把人救出来。只有人出来了,那才具备一切可能。” 季振元他们准备了那么有力的证据,连皇帝对乞儿的证词都毫无办法,谢琬也知道这次殷昱想要轻易洗去这杀人的罪名是不可能的。就算出来了,他也是世人眼里的杀人犯,离他争夺回太孙之位的道路上又更加艰难了几分。无论如何,季振元他们都算得逞了。 谢琬忍着心下疼痛,说道:“先不想那么多,人出来了才最要紧。现在最主要的还是皇上那里,如果皇上能够出面讨保,一切都不在话下。” 可惜她没有资格进宫,就算杨氏她们能进宫,也不可能带她去。而如果他们能够做到的,自然也早就去做了,在这件事上,她相信霍家的心情此刻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 当然还有个太子太子妃,可是太子妃作为儿媳,也是霍家的人,她出面只怕还不够护国公来得有份量。至于太子,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如果太子能替殷昱出头,他就早应该出头了不是么?宫里的事情她完全不清楚,并不想全凭猜测去判断那些人和事。 “看来皇上这次也是被逼到下不来台了。”靳永叹道。“而如今皇亲里头也个个都避着这层不敢出面,也不知道谁还能够不怕得罪季振元而给皇上个台阶下。” 谢琬听了也默然无语,宗亲们一无兵权二无官职,全仗着皇室里朝禄过活,这种事情避之不及,自然没有人会出来招惹没趣儿。 别说宗亲,朝中许多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大臣,不也都退避三舍么?要不然弄几个人联名上书,魏彬他们再以阁老身份从帝说几句,只要皇上有这个心意把殷昱护下,事情也不至于解决不了。 而从今日大理寺上皇帝的表现看来,他其实也还是想过要放殷昱一马的,毕竟为了个不算正式的官眷被逼得把自己的亲孙子给杀死,在百姓眼中也是难以理解的行为。如果季振元他们不是那么步步紧逼,殷昱应该不至于会落狱。 可是季振元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逼着皇帝从严处置殷昱,他是当朝首辅,皇帝若是一心孤行驳了他的脸面,势必导至百官心寒。 “总之,我们继续想想办法,都察院这边我们不好出面,但私底下我会联络几个人上书看看。但是最主要还是要皇上有这份心才成。”靳永凝眉说道。 的确也是,今儿的结果谁都没有料到,皇上既然去到了大理寺,可见还是担心殷昱的,那么怎么会被季振元给震住了呢?何况还有太子也过去了,难道他们出面连个人都保不下来?这事透着不寻常。谢琬也只能解释为皇帝兴许是真的不想再把殷昱往宗室里靠了。 除此之外她还觉得略有蹊跷的是,殷昱为什么会甘心束手就擒呢?这不像他的性格。就算刀架到了脖子上他也不会真的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乖乖受缚的不是吗?何况他明知道这都是季振元和谢荣的阴谋。 不过这些是其次,眼下的事实上是他的确已经被关了起来。 她吐了口气,点头道:“我明白,明日我从大理寺回来,会即刻让人送消息过来。” 魏彬靳永点头,魏夫人在门口等候着谢琬出来,亲自送了她回殷府。 到了府里,谢琅和洪连珠还有齐家一家人居然都来了,原来是听说了殷昱的消息都赶了过来,余氏哭得两眼红肿,见得谢琬进来便将她搂在怀里:“这天杀的谢荣!自己做下的龌龊事竟然栽到我们姑爷的头上!我看他将来倒要怎么死!” 谢琅也咬着牙说道:“谢棋早就该死了,但是她的死不能由殷昱来承担,你放心,哥哥不管花多长时间,也一定会把谢荣杀谢棋的证据找到手的!” 谢琬强忍住心头的波动,平静地道:“魏阁老和护国公他们都已经在想办法了。不过我也觉得事发前四叶胡同内宅应该会有些征兆,可惜我们在那府里已经没有了眼线。哥哥你这些日子想办法朝王氏她们下下手,看看能不能套出什么线索来。 “我这边也让钱壮往他们下人身上下点功夫,就算殷昱能够由皇上开恩放出来,这件事我们也一定要查到底。谢荣涉嫌谋杀自己的亲侄女,只要罪证确凿,他就别想再在朝堂混了!” “不错!”齐嵩点头道:“本朝律例,正三品以上的官职如果犯有人命大罪,可以以官抵罪,只要谢荣罪证确凿,他就算能保住这条性命,这辈子他别想在仕途上呆下去了!逢之你别耽搁了,还是赶紧去办,这件事越快查清楚越好!” 谢琅点头,唤上银锁掉头就出了门。 这里谢琬也连忙唤来钱壮,交代了几声打发了出去。 武魁等人都聚在外头等候示下,廖卓也回来了,谢琬把他们几个叫进来,说道:“爷没回来的这些日子,你们都不许轻举妄动,劫狱之类想也不要想。武魁你的职责就是看着手下弟兄把府里四处守护好,除了霍家和枫树胡同的人,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让别的任何人进府。 “爷的书房你派四个人分两批专门守着,廖卓你们八个这几日全都随身跟着我,直到爷回来为止。另外府里采办的事,罗矩你亲自去办,趁着我在家,让秦方宁柯陪着你去跟商号把每日吃用列下单子,让他们直接送上门来。货到的时候让胡沁一样样验过,以防有人下毒。 “这些日子谁都不能接待亲戚家属,除了月例银子,每个人每日都给我多发五百文铜钱下去。总之你们没有要命的大事,便不要出门去,就是要出门,也要等我在府里的时候。” 府里除了殷昱的人便是她的人,每个人都是她能放得下心的,可是终归也怕被人钻了空子。如果与外界隔绝了关系,就是有人想往府里钻也完全没有机会。 余氏他们和洪连珠听得她这般安排,倒是也不由松了口气,原先总想着殷昱出了事,府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怀着身孕,也不知应不应付得来,没想到她竟什么都想到了,又还有什么好值得他们担心的? 不过到底担心她身子,余氏道:“天色也不早了,罗矩快让厨下去预备晚饭,有身孕的人可饿不得。”这里除了个未显怀的谢琬,还有个挺着大肚子的洪连珠,都是谢家的**,都不能耽误。 罗矩忙道:“早就吩咐下去了,这会儿请太太和舅太太们去花厅入席轻。”他做事一向细致。 饭后余氏和齐嵩留下来陪谢琬,齐如铮夫妇送洪连珠回去。玉雪让人收拾了东跨院靠近正院的一所小院子给齐嵩住,余氏则陪着谢琬住正房,正房后有间退间,让玉雪收拾得跟锦绣窝似的,因为这里后头有个小露台,所以夏天的时候谢琬偶尔便在这里睡,今夜玉雪便将之收拾给余氏住了。 虽然一日下来谢琬不见失措,到了夜里看着**一对鸳枕,心里又如刀割似的疼。成亲以来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超过一日以上,可昨夜他一出去,竟然就进了牢狱!前世谢琅入狱的时候她时常去探视,那里头又是什么好地方?万一殷昱在里头遭遇不测怎么办? 前世是谢琅,这世是殷昱,难道她的人生里注定要有个人去历这一劫吗? 闭上眼眼泪迸出来,顷刻便湿透了枕头。为怕余氏听见,又只得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可到底一夜辗转,直到窗外天色发白才强逼着自己合了合眼。rs 290 授意 这几日余氏和齐嵩都会留下来陪伴谢琬,洪连珠因为身子重了,只能白天来,谢琅因为有事在身,也不能时常过来,但是有余氏照顾着,倒是也十分放心。 早饭时杨氏果然派人来送了消息,让谢琬过护国公府与她一道去大理寺。 辰正左右到了护国公府,杨氏已经坐了马车出了门,在门口大梧桐树下等了。见了谢琬到来,便招手让她上了车,丫鬟们则坐后面马车往大理寺去。 车上杨氏说道:“说来也是奇怪,昨儿下晌我们国公爷和世子去探视的时候那狱里还只有寻常十几个狱卒,到了昨儿半夜我们二爷三爷过去的时候,狱里已经多了好些带刀侍卫,由参将领头,也不知道是防劫狱还是防谋害。” 杨氏眉头紧皱着,手上绢子一圈圈绕在指节上。 谢琬沉默无语。就是为防劫狱也是正常的,因为殷昱身后势力太大了,可是现在她无暇深想这个,因为越是离殷昱近,她的心情就越紧张,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这一夜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因为季振元他们的迫害而受到什么伤害了! 她虽然不说话,杨氏也看出来她的焦灼,于是也不再开口,只吩咐车夫尽量把马车驾稳一些。 到了大狱,杨氏递了护国公府的腰牌,然后便示意谢琬跟上,同进了狱门。 进门尚且是正常的,狱卒领着她们一行往左进入独立的重案要犯的片区时,果然就见前方一处牢宠四周侍卫林立,而里头独坐的一人正侧朝着这边看着手上什么东西! 就是隔上千百年她也能认得出这是她的丈夫! “殷昱!”谢琬飞步冲过去,牢外侍卫将她一把拦回来,殷昱闻声站起来,失声道:“琬琬!” 谢琬眼泪猛地绽出来。从随后过来的邢珠手上抓出几锭银子递给侍卫:“我是他妻子,我只是来看来,还请通融通融!” 杨氏上前跟旁边参将模样的一人说了两句,他顿时道:“既然是殷夫人来了,你们都让让。” 侍卫们侧身让开,谢琬走到牢笼前,紧握住他的手,先打量了他一番,见着还是平时从码头回来的那样子,没伤也没痛,衣裳头发都是整齐的,便就忍了忍眼泪,低声道:“护国公和魏阁老他们都在想办法,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有。”殷昱盯着她,“第一,照顾好你自己。第二,照顾好孩子。第三,我不会死的。” “我知道!”谢琬哭着笑道:“我知道你不会死,现在你是我的人了,我要是不准,你怎么可以死?你放心,我们都好着呢,麦婶儿给你酿的酒也都在梅树下藏得好好的呢,还有我给你缝的新衣裳也就快好了,等你过两日回家刚好可以穿!” 杨氏从旁听着,也不由转身走了开去。 殷昱徒手替她拭着泪,眼眶也有些发热,别开脸咬了咬唇,才又转回来,“我知道你不会乖乖的留在家里什么也不做的,你听着,我不会有事。在我书房左面书架下第三块地砖下有个暗格,我查来的关于郭奉的所有资料都在那里。 “你找到这些东西交给靳表叔,让他以这个为由跟皇上谈谈条件,说出事情可能具有的危险性,最好让他任命我为钦差暗中去查这件事,然后许我将功折罪。原本我想让外公进宫去说,可是季振元他们绝对会防备他而进行阻挠,靳表叔相对好些,应该总能够找到机会的。” 谢琬闻言一怔:“皇上会肯吗?”他若会肯,又怎么会把他关起来? 殷昱看了不远处的侍卫,抿唇道:“有些话现在不方便说。皇上龙体日渐虚弱,近年来对这种危害社稷的事情却十分上心,昨天若不是大理寺的人回来的及时,我几乎就要成功了。以他对此事的态度,我有七八成的把握。总之,你只要相信我,不管怎样,我都不是那种甘于被制的人就是了。” “我知道!”谢琬看着他,忙不迭地点头,“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我才在想——” 话没说出来,他已经抬起一只手掩住她的口。 “眼下什么都不要说,听我的,去找魏阁老和靳表叔。” 谢琬看着他,含泪点点头。 如今他已经被关了起来,如何救他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无论如何,只要有一丝可能她都要去尝试尝试。 殷昱不在的这一天两夜里,她忽然有了一种孤凄感,曾经她以为自己可以独活到老,不需要儿女私情,也不渴望什么天长地久,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全然已改变了,她是需要殷昱深爱她的,能与他相携到天荒地老也成了她最大的期望。 原来刨却那些不得不具备的坚强和冷静之余,她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爱情仍然是她做为一个女人的最原始的渴望,她不是在为殷昱而争取机会,而是在为她自己。 想到这里,眼泪又从她眼里流下来,她深吸了口气说道:“那我就不在这里多呆了,眼下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知道你如今没事我就放心了。我要尽快争取时间把东西送进宫里,等明儿有空我再来看你。” 她把手松出来,殷昱忽然又一把抓住它,放到唇边亲吻了两下,然后另只手从怀里掏出几股丝线来,“你让我买的,我没忘。” 谢琬把它们紧攥在手里,手背轻抚他的脸,流泪笑道:“阿昱乖。” 片刻后谢琬出得门来,明晃晃的太阳又刺得她泪水不住往外流。杨氏叹气拍拍她的手,与她上了车。 杨氏邀谢琬去国公府,谢琬却是半刻也不想耽搁了,换了车便直接回府。 到府下了车,余氏不免问起此去情形,谢琬简短地说了说,然后便上殷昱书房找到暗格,将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果然骆骞从郭奉的家人处拿到的一些可疑证据,她想了想,将东西分成两半,一半仍放回暗格,一半拿漆筒装了,马不停蹄地又赶往魏府。 这个时候魏彬却还在衙门没回来,不过魏夫人知道事情紧急,连忙打发了魏暹去寻他。 魏彬却也不在内阁,而是去了几位一向态度中立耿直的大臣处去做游说,小厮辗转将他请回来时,谢琬已经把殷昱的情况简单跟魏夫人说了。 魏彬拿着谢琬手上的漆筒打开一看,顿时也振奋道:“如今除了对方的人以外,郭奉家人的下落只有公子知道。从皇上昨儿对这案子的态度来看,兴许是个机会也未定!趁着季振元他们还不曾防备,眼下拿着他进宫更加有利!——魏暹,你这就去把你靳叔给请过来!” 魏暹哎了声立即拿着马鞭出去了,为谢琬排忧解难,他向来动作快。 这里魏彬与谢琬再说了会儿话,靳永就与靳夫人一道过来了,原来靳夫人早上去过殷府而谢琬不在,刚回到府听说谢琬在魏府,于是就一块随了过来。 大家听得魏彬把话一说,靳永看着那张落款上写着“七”字的字据就道:“这事交给我!不是都说我们都察院的人靠嘴吃饭吗?我还就要凭这把嘴把皇上劝得回心转意不可!” 谢琬站起来:“一切就拜托表叔了。” 靳永摆摆手而后急步出门。 剩下的时间便是等待,魏夫人请了谢琬和靳夫人入花厅,可是谢琬实在无心吃茶,大多数时间只坐在椅上沉默。魏夫人知她忧心,便也不勉强,遂让丫鬟引了她去厢房歇息,只有一有消息便就告诉她。 谢琬一夜没睡,歪在锦榻上也渐渐有些乏力感。 闭上眼睛打算养养神就起来,却朦胧中见到有人在面前喊她,“琬琬,琬琬!”她听出来是殷昱的声音,可是又看不清楚他模样,她连忙坐起来,邢珠的声音却又突然在耳边响起:“太太,您怎么了?” 谢琬蓦地睁开眼,一看面前哪里有殷昱,她分明也躺在榻上没坐起来。 她吐了口气道:“我做梦了。” 一看外头天色,太阳竟然已经开始西斜,于是道:“靳表叔可有话回来不曾?” 正说着,外头魏夫人快步走进来,说道:“张阁老早朝后在乾清宫与皇上议了半晌的政事,后来东宫殷曜的老师又带着殷曜到乾清宫请皇上批功课,靳永被阻在乾清宫外一直都没有进宫!” 谢琬闻言顿即下了榻,凝眉道:“魏阁老在哪儿?” 魏夫人道:“在书房!” 谢琬不再迟疑,出门到了魏彬书房,只见魏彬正在踱步。她进门道:“靳表叔进不了乾清宫,十有八九是季振元暗中使人阻挠,这层我们爷也考虑到了,所以才没请魏阁老进宫。现在看来,他们也对咱们这边防得如铁桶一般。不知道魏阁老可还有别的可靠人选?” 魏彬道:“如果说可靠,那再也没护国公和老夫可靠,可越是可靠的人越是容易引起他们忌惮。就算殷曜出了乾清宫,我相信宫里的太监也会被季振元他们收买阻挠。” 谢琬无语了。 这些东西可是殷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回来的,不是可靠的人她根本不可能交给他。而魏彬说的也很现实,这边这些人季振元他们都已经了如指掌,只要阻止了护国公、魏彬、段仲明、沈皓还有靳永进宫劝阻,剩下的人也不具备什么力量。 “我倒是想到个人!”就在一筹莫展的时候,魏夫人忽然开口了。rs 291 见驾 她走到谢琬面前,目光亮晶晶地望着她,说道:“你是殷昱的妻子,没有人比你再可靠的了,也没有人比你进宫求情更理由充分的了。 “你又是太子妃的儿媳,难道她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落难而不着急?我敢说,只要知道你进宫是为了救殷昱,她绝对会伸手帮你的!有了太子妃相帮,她要带你去乾清宫给皇帝请个安,太监敢阻拦吗?除非他们有皇上的旨意对你们一概不见!” 这番话说得一屋子人都热血沸腾! 是啊,他们居然都忘了殷昱还有个身份殊然的母亲!这世上哪里会有看着自己儿子落难而不伸手的母亲?让她站出来为殷昱讨保或许不可能,毕竟这是皇上下的旨,可是她终归是太子妃,总归比她多了层身份。 谢琬想到这里也有些难抑激动,她与魏彬道:“夫人说的很对,不管怎么样,我也该去试试。” 魏彬点点头,却又凝眉道:“进宫的事可以向护国公府想办法,我与你同去,护国公府终究是朝廷重臣,进宫应该不难。只不过要进乾清宫的话,则必须要太子妃帮忙。太子心意难测,为免节外生枝,你能避则避。” 谢琬点头,“我们这就去护国公府说话。” 魏夫人这里连忙让人下去套车,靳夫人则回府等靳永。 到达护国公府的时候太阳离地面还有两竿子高,为了节省时间,在半路上魏夫人就让魏暹去护国公府送讯,所以他们到达时,护国公也刚好赶回来。听说谢琬要进宫,他盯着谢琬上下看了好一会儿,才转向魏彬道:“你也觉得这样可行?” 魏彬点头:“再没有比殷夫人更合适的人选。” 护国公唇角微挑,略带讥诮地走到书案后,与管家道:“先带魏夫人她们去后院吃茶。” 等人走了,他才又跟魏彬道:“谢琬这辈子连宫门都没踏过,你让她进宫去见皇帝请命?回头见了皇上吓破了胆,只怕龙颜大怒都有可能!到那会儿别说保殷昱了,就是你我再进宫说话都得提着这颗心!” 魏彬拱手道:“国公爷请把心放回肚里,我用项上人头担保,谢琬此去绝对不会失仪!” 护国公看着他,忽然摇着指头走到他面前:“你竟然为个平民出身的女子拿人头担保她的仪态教养,我看你也是老糊涂了!” 魏彬正色道:“国公爷,这个平民出身的女子,可也是您的外孙媳妇!据我所知,就连殷公子也对她十分敬重。” 护国公讷然失语,半日才悻悻哼了声。 谢琬和魏夫人在霍老夫人的花厅坐了片刻,护国公和魏彬就走进来,他交代霍老夫人道:“你即刻让老大媳妇带昱儿媳妇进东宫,跟太子妃合计合计这事。” 魏彬夫妇和谢琬的来意霍老夫人这会儿也已经明白了,听闻这话便就立即让人去请杨氏。 因为要进宫,少不得又要妆扮一番,谢琬今儿着的是套藕合色苏锦春裳,杨氏看了看可以,只是因为发髻佩饰都是家常,所以临时给她梳了头发又换了几枝珠翠,收拾停当后便就往宫里头去。 一路上说不紧张是假的,若是平时召见谢琬倒也不怕,只是今日这番事关殷昱,由不得她不慎重。 很快到了宫门,许是见到是杨氏的大轿,宫门口的侍卫只是例行看了看,便就招手放了她们进去。 杨氏道:“平时我进来的时候他们会看看,出去的时候连看也不会看,只要递牌子就行。”竟带着几分宽慰的意思。 谢琬冲她点点头,领了她的好意。 大轿一直进了东宫才停下,也不记得绕过了几道庑廊,到了一处挂着“凤栖宫”的宫殿前,杨氏与迎出门来的大宫女说道:“娘娘可在殿里?” 大宫女福身道:“娘娘在,夫人请进来。”然后看了眼谢琬。 杨氏与谢琬道:“我们进去。”便直接与她进了殿内。 这宫里头四处是如何宏伟奢华不去说它了,谢琬心中只记挂着如何应付眼前的一切,根本无暇去关心这些。 太子妃正在对着窗户出神,殷昱被收押的事她当然知道了,但是她脸上没有悲凄,而是正在深思。 听说杨氏到来,她唔了声,垂头吐了口气,从锦杌上站起来,转身走到了外殿。见着杨氏正要说话,一见她身侧还有着个十六七岁做少妇装扮的女子,微垂首立在那里,身姿虽然恭谨,但却又不失大方自然,心下一动,便就盯着她道:“这是?” 杨氏暗叹了口气,牵着谢琬走上前来,“这就是昱儿媳妇。琬丫头,还不快快跪下见过太子妃。” 谢琬连忙跪下大拜:“谢琬见过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猛地一震,盯着她呆看了会儿,脱口道:“你抬起头来!” 谢琬沉静地抬起头,目光朝她看了看,然后又垂眼望着她足下。 太子妃却是已经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了。 面前这个姿容过人气质沉静的女子,就是她的儿媳妇!别人当婆婆都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她没有,她直到今日才第一次见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儿子心仪的女子是这样的——她想像过无数次,也没有如今这样的真切。 不过这些似乎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为什么她会突然出现在宫里? “你怎么来了?” 不是摆架子,不是立规矩,而是带着两分忧心的疑问,谢琬突然心里一暖,抬起头来。 太子妃的声音虽然尽量控制到平稳,但熟悉她的杨氏依然听出来里头的波涌。她看着地下仍跪着的谢琬,说道:“琬丫头还有身孕,还是先让她起来吧。” 太子妃恍然惊觉,连忙道:“快起来!”又道:“赐座!” 谢琬头一次见到殷昱的母亲,这华丽装扮背后的女子情绪控制得极好,所以她几乎无从察觉出她的心里变化,可是从这短短的两句话里,她忽而又察觉到一丝莫名的亲近。她谢恩站起来,见杨氏落了座,她也随后落了座。 太子妃显然已经从这股突然而至的惊诧里平静下来了,正殷殷地打量她。见她举止端庄不慌不忙,原先心中隐隐的那股担忧也不禁烟消云散,她虽然相信自己的儿子,可终归天下的母亲没有不担心儿子的,她也害怕他冲动之下会选择错误。 现在看来,谢琬至少不是那种小家子气,遇点事便惊慌失措的孩子。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想到了殷昱如今还在牢狱之中,心下顿如翻江倒海,于是轻叹了口气,说道:“你突然进宫必然有事,是不是为了昱儿?” “娘娘。”谢琬站起来,弯腰又欲要跪下。 太子妃拉住她道:“不必动不动就跪,你是我的儿媳妇,自然不同外人。昱儿的事我都知道,目前我们能做的也就是这样了,你现在有什么主意?” 谢琬鼻头蓦地一酸,强忍住了,说道:“娘娘明察秋毫,谢琬不敢隐瞒,这趟进宫是想求娘娘带我去叩见皇上的。”说罢,便把如何去见殷昱,又如何去与魏彬等人商议,而后靳永如何被拒进宫的事,一丝不苟向她说了。 太子妃越听脸色越凝重。 “靳永如今在哪儿?” “还在乾清宫外等候。”杨氏道:“会等到你们过去把东西拿到手才走。” 太子妃沉吟半刻,唤来先前引路的那大宫女,“你让太监去打听打听,看看乾清宫那边什么情况?” 趁着苏容出去的工夫,她又打量起了谢琬,只见她面有凄色,但是目光又透着刚毅,不由暗暗点头。想起当初杨氏嫁到霍家时母亲是给了见面礼的,于是连忙又把那叫做苏容的大宫女叫来:“把我放在箱笼的那个首饰盒拿过来!” 苏容很快捧了首饰盒出来。 太子妃将那尺来长见方的赤金贴片儿首饰盒打开,谢琬顿时被那里头的光芒闪花了眼睛。 太子妃道:“今日见得匆忙,我也就不说别的什么了,这些是我早就准备好给你的,这些宫中部分有存档,部分没有,里面都有单子,你自己留意就是。若是赏人,就拣那些没存档的,免得生出麻烦来。” 殷昱的母亲赏的东西,谢琬怎会随便赏人?但是也知道她这是真心提点她,于是就点头叩拜应下了。 这里苏荣走回来,说道:“回禀娘娘,乾清宫那边皇次孙已经回宫了,不过靳大人还没曾进去,说是太监们说皇上正在用晚膳。” 太子妃凝眉道:“眼下皇上哪有这么早用晚膳?我们去永福宫见太子。” 谢琬听说要见太子,连忙站起来。 她对太子一无所知,所以谈不上格外害怕,只不过因为魏阁老他们事先有提点,所以着意留起了心。杨氏神色也有些古怪,她上前与太子妃道:“这件事,太子殿下会管?” 太子妃神情黯了黯,但是马上她又抬起头来:“会的。” 简短的两个字,便把杨氏接下来的话堵在了喉咙里。rs 292 捣乱 太子妃与谢琬道:“等会儿不管是到了太子那里还是皇上那里,你都不用害怕,昱儿怎么跟你说的,你就怎么说就是了。”说完她又咬了咬唇,垂头道:“我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这种事竟然要让怀着身孕的你来前后奔走,很是惭愧。” “娘娘千万别这么说,营救丈夫,这也是我的责任。”谢琬笃定地颌首。这一面见下来,她越发肯定太子妃是时刻关心着殷昱的,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动用她的力量去替殷昱争取。 杨氏留在偏殿歇息等候。 太子妃先让人去把靳永唤过来,然后把东西接在手里,简短交接了几句,便与谢琬去到永福宫。 太子只知道杨氏进宫,并不知道谢琬也进了来,崔福来禀报时,他在书房里顿了顿。 等他回神的工夫,太子妃却已经带着谢琬进来了。 照例是行大礼叩拜。太子却不经意间站了起来。 “殿下,琬丫头进来是有事求你的。你听她好好说说。”太子妃开门见山说道。 太子默然朝着谢琬打量,半晌才道:“你有什么事?” 谢琬只觉得太子格外端凝严肃,五官与殷昱有七八分像,气质却不如殷昱英挺方刚,而是透着几分沉郁之感,与殷昱往日口中所说的冷血无情的父亲形象极为相似,再想起魏彬交代过她见了太子能避则避,于是与对太子妃的态度又不禁有了区别。 她极其恭谨地道:“因为夫君蒙冤入狱,谢琬求了护国公,想面见皇上替他求求情,还请太子爷能够伸伸援手。” 世间有儿媳妇如此跟公公这般疏远客套的说话的吗? 太子看着她,神色依然不动,目光下一刻却转向了前方。 谢琬见他不回应,便又重复了一次:“请殿下相助谢琬一臂之力。” 又隔了片刻,太子才缓缓地道:“你不用去,去了也是白去。” 谢琬闻言猛地抬头,可是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出来什么端倪。 “就算没有希望,谢琬也想试一试,还请太子殿下恩准带我去叩见皇上!” 太子盯着前方,无动于衷。 “殿下!”太子妃也出声了,双唇绷得生紧望着他。 他忽然就垂下眸来,说道:“摆驾,去乾清宫。” 谢琬如蒙大赦,立即站起来,随在他身后出了门。太子妃在门口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目送他们远去。 一路上寂然无声,太子不说话,谢琬当然更不会说话,这条路比起和杨氏进宫走的那条路似乎还要漫长。皇帝才是最终掌握着整件事和殷昱命运的那个人,而她从来没有见过皇帝,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脾气有着什么样的弱点,这不像对待谢荣,眼下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克服这个困难。 到了乾清宫,太子停下来,门口自有太监入内禀报。 很快里头有人转出来,躬身道:“皇上请殿下入内说话。” 太子吭也没吭一声,便抬脚进了门。 谢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进去,在门外有些踟蹰。 太子走到门内缓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还不进来?”那眼神不是透着高高在上的疏淡冷漠,而像是在看着个晚辈般透着关照。 谢琬这才放心进去。 过了正殿又穿过一道庑廊,到了一处精巧的敞轩内,一身明黄色衣裳的老人正盘腿坐在锦垫上,看暮色里的两株铁树。从谢琬站立的角度看过去,那身为天下至尊的背影在暮色里看上去,却有几分萧索孤清之感。 “皇上,殿下来了。”旁边年纪也不轻的老太监手执拂尘上前禀道。 皇帝唔了声,过了一瞬,才慢慢地转过身子来,目光往静立在门内的太子一扫,很快便就落到了他身后的谢琬身上。 谢琬连忙站出来,以端正的姿势大拜在地上:“民妇谢琬,叩见圣上!” 皇帝听到这个名字,目光瞬地变利,他且不理会谢琬,而是看向太子:“你带来的?” 太子弯腰揖首:“父皇一向视黎民百性之疾苦为重中之重,如今谢琬的丈夫蒙冤入狱,求儿臣来向父皇求情。儿臣岂能不允?” 皇帝凌厉地瞪视着他,然后看向谢琬,将手上摊开的一本书册抛向一旁的矮几。 伏首的谢琬隐约察觉到一丝硝烟的味道,来不及深究其中的蹊跷,谢琬叩首道:“皇上,死者谢棋是皇上的子民,民妇的丈夫也是皇上的子民,我们都需要您体恤,如果您能够因为体恤谢棋的死而扣押疑犯,那么,也请您体恤民妇腹中尚有未出生的胎儿,给民妇的丈夫澄清罪名!” 皇帝盯着她,“殷昱谋杀害人罪证确凿,依律本该斩头,朕只将他关入大牢,这难道不是体恤吗?” 谢琬直起身来,“皇上,民妇从认识殷昱到如今也不过三年,他是什么样的人品,连民妇心里都有数,难道作为最疼他的祖父,皇上您还会不相信吗?殷昱是冤枉的,谢棋之死绝对还有内幕,民妇只求皇上能够恩准殷昱一个替自己洗清冤屈的机会!” 皇帝眯眼看着远处,并没曾接口。初春的微风吹进帘栊里,带来微微的凉意。 太监们连忙上前关窗,皇帝摆摆手制止了,睨着谢琬道:“起来吧!” 谢琬松了口气,直以为皇帝口风有了松动,连忙叩首:“多谢皇上!” 然而才站直起来,皇帝便说道:“你未经传旨传召私自进宫已经违例,朕看在你已有身孕的份上,不追究你。出去吧!” “皇上!”谢琬失声唤道。转而绕到他面前,“皇上,假若殷昱能够替您查郭奉呢?” 皇帝顿了顿,蓦地抬起眼来,那眼神顿时变得比刀子还利。 “什么意思?” 谢琬深吸了口气,从袖笼里取出那只漆筒,将卷在其中物事一股脑儿抽出来,“这是殷昱这大半年来查到的有关漕运案子以及郭奉的一些可疑之处的部分依据。皇上如果不想再提这件事,便当作民妇没说。可是郭奉身为朝廷五品的命官,居然也成了这背后人的替罪羊,皇上难道不觉得此事极为可疑吗?” 皇帝面色不变。 张珍伸手将这一干物事接过,递到他手上。 太子立于旁侧,虽然未曾出声,目光却也意味不明的看向谢琬。 “这都是他查到的?”皇帝声音拉得如窗外夕阳般悠长,“郭奉的家人现如今在何处?” 谢琬沉静地道:“回禀皇上,这件事民妇也不知情,只有殷昱才知道。” 皇帝眉眼逐渐冷下,“你这是要挟朕?” “民妇不敢。”谢琬垂首道:“民妇万死也不敢拿社稷大事来作要挟。 “殷昱如今只是庶民,性命与别的百姓无分轻重。只是此案事关重大,殷昱也已经查到一半,如果他最终能够替朝廷把此案查个水落石处,对这朝廷来说岂不是也算好事一件?就算殷昱罪无可赦,皇上就是等他把这案子查完了再办也不为迟!” 皇帝攥着那叠证据,凝眉望着地下沉吟。 张珍碎步走进来:“皇上,季阁老求见。” 谢琬闻言一震,季振元怎么这么巧刚好来了?容不得多想,她跪下道:“皇上,请您恩准让殷昱领衔去办了这案子吧!” 皇帝仍是沉吟不语。 “皇上!请您恩准!” 眼看着季振元已经由太监领着从庑廊那头走过来了,谢琬也不由得增添了几分焦灼之意。 季振元但凡到来,不但这件事有可能被皇帝就此叉开去,还很可能被季振元知道从而打草惊蛇!所以她必须在这个关头把话从皇帝口里讨到手! “事有轻重缓急,社稷事大。” 这时候,就连一直也未曾出声的太子也开口了。谢琬虽至今也不明白太子的态度,可是听到这句话,她也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眼。 季振元已经到了门外。 在他踏进门来那一刻,皇帝抻了抻身子,抬眼望着谢琬:“你退下。” 谢琬脸上一白,待要再跪求,张珍过来道:“夫人,请吧。” 季振元走过来,先向太子见了礼,然后见得谢琬,目光便闪过丝冷意。 谢琬无畏地瞪着他,沉哼了声走出门去。 张珍几乎是足抵足地送了她出来,庭院里刮来一股冷风,吹得她禁不住在这世间最高贵的宅院里打了个寒颤!她原以为有着太子和太子妃出面,殷昱的出狱有着极大的希望,没想到皇帝竟然还是无情地把她赶了出来! 难怪殷昱觉得这深宫之中是冷漠的所在,也难怪他那般地不愿意进宫,原来他早就已经感受到过这股冷血!她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对殷昱这样无情,她只知道连他认为最有希望的一次救援都让她弄失败了!她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出来?还有什么机会可以利用! “回去吧。” 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身后,用着从头至尾都显得平淡无波的声音说道。 谢琬看着他那双与殷昱极其肖似的眼睛,竟然下意识地听从他迈了步。rs 293 决定 回到东宫,太子妃和杨氏见到她一脸的落寞,也猜得了结果,各自沉默了一阵,杨氏便站起来告辞。太子妃看着谢琬点点头,送了到宫门口。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拍了拍谢琬的手,便就转身进内去了。 天边云色阴沉,看起来像是要有场大雨的样子。谢琬的心情却比这云色还重。 太子目送谢琬出了乾清宫,也回到了敞轩内。 季振元正在与皇帝道:“殷昱已然罪证确凿,是不是把他移交刑部定罪下来?” 太子站在门口,目光已经如寒冰一般。不过季振元背对着这边,并看不到。只皇帝扫了他一眼,然后抬手搁到案上,宽阔的广袖便把手边谢琬递交的那些东西尽数挡住了。他看向季振元:“不过是个小小的命案,也值得你首辅阁老步步紧逼?” 季振元一顿,垂下头来:“只因死者是谢荣的侄女,谢荣身为朝廷大员,如果家眷惨遭冤杀,而不严惩凶手,唯恐让百官惶恐。” 皇帝哼了声,支起膝盖来道:“是不判殷昱,你们心中惶恐吧?” “皇上!” 季振元目光频闪,转而垂头道:“老臣万死不敢!” 皇帝凝眉不语,盯着壁脚看了片刻,抬手道:“此事朕会有个交代的,下去吧!” 季振元见状,终于不敢再说什么,起身朝太子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太子在帘栊下盯着皇帝看了片刻,走过来:“父皇的交代就是把他一直关下去?” “你错了。”皇帝抬起手臂,拿起先前抛在躺椅上的那本书册与谢琬拿来的那些证据放在一起,两眼定定看着他,“朕从来没想过杀他,这次也没打算关他,而是决定要发配他。” 太子目光紧盯在那书册封面的“郭奉”二字上,竟忘了回话。 谢琬回到殷府,看着这满府的景物,心中五味杂陈,竟觉有些寸步难行。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殷昱的决策,他说让她递交这些给皇帝,必然是有着七八分把握的,可是为什么皇帝的反应跟她所想完全不一样?殷昱是他的亲孙子,他就算再怎么迫于季振元的压力也应该借着这个台阶跟季振元他们还还价不是吗? 毕竟这次季振元他们也等于是打了皇室的脸,殷昱要是真的被季振元他们逼迫得成了杀人犯,连皇帝和太子都不能保下他,这不是赤*祼*祼地藐视皇室尊严吗?皇帝难道为了季党口中那些经不起推敲的理由,连皇家尊严都不顾,也要严惩殷昱? 她真不愿意把殷昱的家人想象成这个样子,因为殷昱是那样的重情重义。 可是事实又是如此真切地摆在她面前,不管怎么说,皇帝的确是没有答应她的请求把她赶出宫来了,也的确是留下季振元在宫里说话了。看上去,坑害了他亲孙子的季振元在他面前比她这个孙媳妇还要来得有脸面,尽管她不被他们承认,可她毕竟是为着殷昱而去不是吗! 还有殷昱,他那样笃定这些证据对营救他来说很有用处,更是一反常态的吞吞吐吐,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有话就说,几时像这样半遮半掩过?他当时掩住她的嘴,还有没有解释清楚的话,难道因为有人在场为了掩人耳目?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事需要遮掩? 她觉得整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股反常的气息,可是她又说不准是因为连日太累,还是因为孕期反应的缘故,她竟然又想不爱反常在哪里。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进的内院,总之等抬头的时候余氏他们都已经闻讯迎了出来。 除了余氏一家,谢琅和齐如嵩他们以及靳夫人魏夫人她们也都过来了,面对这么多人的关心,她眼下也只得把疑惑收了回去,并强打起精神,说起此去经过。 众人听得说正在关键时刻季振元居然又赶了过去捣乱,顿时忍不住心中的愤怒,一语接一语地咒骂起来。他们虽不是天生的贵族,可也都是读书人家出身的,到这会儿连言语斯文也已顾,便知大家心里的失望和沮丧有多么浓重,对季拓元一党的痛恨又是何等的深切了! 谢琬心头的阴云愈发浓重,全程寡言少语。 晚饭后分男女内外各自说话,一时之间想找出新的法子是极艰难了,无非是为了宽谢琬的心,让她尽量把心情放开来而已。谢琬感念大家的好意,于是仍拿出平日淡泊的样子,等到大家放心离去,她才又对着空屋子发起呆来。 她不知道这一失败,殷昱要几时才能出来,更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这些都像把钩子似的,狠狠地钩着她的心。 进宫这一趟原本毫无预兆,一路上她又只顾着思考如何面见太子妃和皇帝,所以这一趟竟跟梦游似的,而因为太在乎结果,所以许多事情当时也来不及细想。 比如魏彬和殷昱他们印象中的太子冷漠无情,她看起来也的确如此,可为什么他又会带她去乾清宫,又为什么偶尔会露出像父亲那样慈爱的眼神? 再比如皇帝,殷昱和魏彬他们的说法都认为皇帝对自己的孙子尚有几分怜惜存在,那为什么她送去这么大个台阶他却还不下来?如果皇帝对殷昱毫无情分,那他为什么又迟迟不把他送去刑部定罪?刑部是季振元的地盘,殷昱进了里头就是死罪。皇帝不这么做,难道不正说明他并不想把他送上绝路吗? 既不像要成心严惩他,又不像要放他,他究竟是要做什么? 她觉得心里发堵,扶着窗棱深呼吸起来。 送完客回来的余氏赶紧走过来,抚着她的背柔声道:“是不是想吐?” 她摇摇头。事实上肚子里的孩子很乖,除了最开始有那么点反应外,到如今为止她没再吐过,这两日睡没睡好吃没吃好,他也没怎么折磨她。想到这层她又心里发酸,如果殷昱真有个什么不测,只怕到时连自己的孩子都看不到。 余氏知道她心里难受,心里也发苦。谢琬纵然坚强,可若是一个女人到了这会儿还能跟没事人一样有说有笑,那她就真叫没心没肺了。于是一面让丫鬟拿了汤羹进来,尽量地劝慰,一面又劝着她把汤喝了。 着急归着急,身子总要顾着。 这一夜余氏在正房炕上陪着她同睡。因为怕胡思乱想又吵着余氏,好歹逼着自己睡着了。可是睡着也是一夜的梦,痛苦得很。于是天刚朦朦亮她就爬了起来,先进殷昱书房看了看,然后吃过早饭,便就让梁九套车,前往护国公府来。 才进门就碰上神情焦灼的杨氏,杨氏见着她从车上下来,顿时三步并作两步过来道:“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去找你!昨儿夜里昱儿突然被人提走,不知道去了哪里,到如今也没有下落!” 谢琬闻言,顿时呆在那里! “大理寺也不知道是谁提走的吗?”她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半夜里被人提走,这件事绝不会简单!她一早过来就是为邀杨氏一道去大理寺看殷昱的,怎么会突然有了变故?“那里不是有侍卫看守吗?皇上知道这件事吗?” 杨氏道:“国公爷已经进宫去了,等他回来才有分晓!先进屋再说!” 谢琬屏息了会儿,紧握着颤抖的双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到了府内,霍老夫人又进东宫去了。谢琬去了杨氏屋里,听她说了些护国公他们这两日来所做的努力,没片刻就听丫鬟急急地进来说:“国公爷回来了!” 谢琬连忙起身,与杨氏一道去了正院。护国公与霍世聪等人都在书房。杨氏领着谢琬进了门,便听护国公在屋里咆哮:“当官的杀了人都能以官抵罪,他一个正经的皇长孙却反倒落得被发配的下场!简直是荒谬绝伦!” 谢琬听到发配二字心下咚地一沉,连忙加快脚步到了书房。 霍世聪说道:“怎地突然下旨发配?刑部可曾建档?发配到哪儿去了?至少也该通知我们,让我们有个准备啊!” “国公爷,您说殷昱被下旨发配?”谢琬大步进内,紧盯着护国公问道。 护国公因着昨儿杨氏说起谢琬进宫经过,听说她倒是也没给殷昱脸上抹黑,又想起她眼下这会儿肚里还有个孩子,语气倒是也有了几分缓和,遂说道:“昨儿夜里就已经出发去了西北!皇上派了两名心腹侍卫带队押解前去!竟然什么手续都没办,直接下的旨!” “那这跟暗地灭口有什么区别!”杨氏也紧跟几步走上来,“不经刑部记档,不通知家属,也不让人送行,说句不好听的,这要是在外杀了他,咱们也不知道啊!” 谢琬怔住在当场,发配,这事越发透着诡异了! 昨儿皇帝撵走她留下季振元说话,紧接着半夜殷昱就被即刻发配,季振元是肯定不会撺掇皇帝发配的,他自己就掌管着刑部,殷昱如今就差送到他们手上静待宰割了,他怎么可能白白放弃掉可以即刻置殷昱于绝地的机会而劝皇帝发配? 而且如果是他借着发配的名义想在半路下手取他性命,皇帝不是亲派了身边侍卫随护么?他有那么容易得手? 既然不可能是季振元的主意,那和皇帝偏偏选择发配他,到底是什么意思?rs 294 有诈 何况又是去西北。 西北那边毗邻关外,关外各族对中原也是虎视眈眈,殷昱是被贬的废太孙,难道皇帝就不怕他趁此机会勾结外党反攻中原?当然作为殷昱本性来说不会如此,可是兔子逼急了都会咬人,他一个堂堂正正的皇储,接连蒙冤受惩,谁能保证他不会有什么惊人之举? 相对于殷昱被发配带来的心痛和愤慨,这些疑虑更多的占据了她的心。 再说了,殷昱本身武功极强,明知道等待他的是条不归路,他怎么可能会不反抗就这么乖乖的被发配?就算皇帝手段强硬,也该会有动静传出来吧?要不然,他身边这些暗卫都是摆着看的吗?他至少也会有个消息传给他们不是吗! 谢琬心里被疑团塞满,忽明忽暗的神情看在杨氏眼里,却成了不堪这消息之重。 “琬丫头没事吧?”她从旁扶住她,眉目间涌出几分忧色。 谢琬摇摇头,殷昱什么也没有告诉她,这些都不过是她凭借着殷昱性格而进行的猜测,究竟有没有蹊跷她还不知道,暂时还不能露出破绽来。如今她不是一个人,这件事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在没有得到殷昱的准信之前,她不能轻举妄动。 “国公爷方才说,我们爷去了西北是么?”她平息了下情绪,抬头道。 护国公点点头:“他们昨夜丑时出发的,快马加鞭,我已经安排人快马加鞭去追,你有什么东西要捎的,赶紧回府收拾了送过来。” 谢琬想了想,颌首道:“是有些的,那么我这就告辞。” 回来的速度比去的时候更多,也顾不上护国公府的人怎么看待她这么样平静地面对这件事,到了府里下了马车,她先是急急地唤来邢珠:“快去给爷收拾些衣物伤药,即刻送到护国公府!” 而后又唤来早就在门外等着的廖卓,深呼吸了一口气道:“爷突然被发配去西北,我总觉得这件事有隐情。不管怎么样,我们必须先保住爷安全无事。你即刻带两个人带上足够的银两往西北方向去追!护国公也会派人前去,但是你最好不要让任何人发觉!” 廖卓乍然听说殷昱被发配,一口牙齿都几乎被咬断!直到听说这事里头还有隐情,又倏地冷静下来,沉吟道:“属下这就带人前去,绝不让爷有半分危险!太太在家里还望注意保重,一有爷的消息我就会想办法送回来!” 说完他掉头出了门。 谢琬又再唤来秦方:“你速去大理寺牢狱附近查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痕迹。查完速来报我。” 如果说这件事殷昱的确是事先有了准备,那么他肯定会留下暗记给身边的暗卫,如果不是,那他则肯定也会留下些反抗挣扎过的痕迹,总之她相信殷昱绝对不会就这么样不声不响就乖乖被发配的,从这些信息里她就可以判断,这件事性质究竟会不会像她想的那样。 秦方出了门,庭院里就只剩下庞白公孙柳他们。 谢琬让他们在原地等候,然后起身去了殷昱书房,找到那暗格里剩下的一半有关郭奉替罪的证据,咬牙看了半晌,拿起桌案上墨来研开,然后摊过一叠纸奋笔疾书起来。 写了满满五六页,她把笔一扔,将东西又锁回暗格,然后拿起那叠写好的书纸走出书房,站在庑廊下道:“把武魁和钱壮他们所有人全都唤到正厅来!” 廊下看守的护卫立时称是去了传话。 谢琬走到正厅,武魁领着手下几十号人还有秦方他们几个全都在正厅外院子里到齐了。他们都知道了殷昱被发配的消息,这会儿正一个个摩拳擦掌戾色满脸。 谢琬到了庑廊下,先扫视了他们一圈,然后道:“皇上把我们爷给发配了,去了西北。”武魁等人神情更加激愤起来。谢琬顿了下,拔高了声音接着道:“在消息没曾正式确定之前,我们得沉住气,不能轻举妄动,而是做我们该做的事。” “太太!要怎么做,您就说吧!就是让我们进宫逼着皇上改旨,我们也去!”队伍里有人振臂高呼,很快引来许多人呼应。武魁和秦方他们虽然没有掺和,但是也一个个紧抿着双唇未加阻止。 谢琬道:“犯法的事情我们不做。但是不犯法的事情我们要卯足劲儿的去做。 “我这里有骆骞他们的地址,郭奉家人如今是我们手上最有力的翻盘的资本,这个时候我们更应该防患杜绝一切意外,秦方你即刻送信给骆骞,让他们暗中设法把郭奉家人转移走,另找个隐蔽的地方落脚,除了我们的人,不能让任何一个人靠近!” “遵命!” 秦方拿了地址,下去了。 谢琬又看向钱壮:“那日给谢荣他们作伪证的那乞儿,你负责找到他,然后让人盯紧他的尾梢,在我没有吩咐之前,不要惊动他,也别让任何人杀了他。” 钱壮顿时领命下去。 谢琬又转向庞白公孙柳,吐了口气说道:“二位对我们爷被发配这事有何看法?” 庞白公孙柳自始至终也没如武魁他们那般愤慨,而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听见问到他们,二人相视了眼,见着屋里只余谢琬身边几个心腹,便就由庞白开了口:“这件事有诈。” 谢琬挑眉。 庞白含笑道:“如果在下猜得不错,太太心中已有了答案。” 谢琬闻言,却是也笑起来。 看来庞白公孙柳跟她想到了一块去。别的什么都不说,皇帝把面子上都做全了,不但护国公府的人尚且没看出破绽,就连武魁他们一开始也是。可是凭脑子吃饭的庞白他们却还是从殷昱的性格这方面着手,看出了事情不对劲。 虽然她也自认了解殷昱,可显然他们与殷昱相处的时间更久,共同面对和解决过的危机也比她多得多,相信殷昱在这些年里受困也绝不对不止这一回,如果他是这种甘心受缚而没有几分机变来脱困的主子,他们又岂会如此无怨无悔地跟随他? 既然如此,那她又可安定几分了。现在就等秦方从大理寺回来,便可作定论。 想到这里,她把手上写好的几份草稿递过来,“二位先生都擅书,我这里起了一份谢荣当初如何逼迫魏阁老结亲的事的草稿,以及关于谢荣如何起心杀死谢棋嫁祸我们爷的草稿,你都拿去润润色,把它重点挑出来,名字稍加掩饰一下,改成戏文交给各大戏班子去传唱。” 庞白公孙柳接过那几份东西一看,立即明白她这是要在变相地把谢荣那点丑事抖露出来,让京师百姓心里都有个底,顿时点头道:“太太请放心!” 殷昱被发配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季振元和谢荣耳里。 众人对这个结果也都感到意外和默然,意外的是皇帝居然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决定把殷昱下旨发配,默然的是如此一来,他们要取殷昱的命的希望竟是已然落空。 定罪是刑部的事的,皇帝始终不点头让人把殷昱移交给刑部,这就已然令得他们提起了一颗心,毕竟在没定罪之前,如果皇帝突然回心转意,下旨判了殷昱无罪,他们也是完全没有法子的事。难道还真能逼着他把自己的亲孙子的杀了,或者公然地抗旨吗? 所以殷昱不定罪,他们始终不敢放松警惕,可没想到就在事情悬而未决之时,皇帝突然越过刑部直接降旨发配! 而且发配时居然还派了亲兵侍卫与衙役一道亲自押解,如此一来他们半路下手都没机会! “看来,皇上对殷昱还是在乎的。” 一屋人沉默了良久后,郭兴叹气道。 “也许不是在乎,而是为了不服气。” 季振元捋着须,若有所思地道,“此次我们等于打了皇上太子一个大耳光,他们怎会服气?试想,一个皇帝一个太子,连自己的儿孙都保不住,他们的颜面何在,宗室颜面何在?皇上此举,也是打咱们刑部的脸。他在告诉天下人,就算他保不了殷昱无罪,也不会让咱们在他面前抖威风。” 郭兴张了张嘴,竟是半日说不出话来。 “可是我总觉得,皇帝还是有几分在乎的,要不然,他为什么偏偏把他发去西北?”谢荣这时候也出了声,“以杀人之罪发配,虽然看上去是严惩,可是西北如今都是守边军营,但凡发去西北,便是充军,兵部又掌在魏彬手里,殷昱去了西北,也不见得会受到什么虐待。” “不错。”季振元点头,“而这样一来,咱们想下手就更没有机会了。如果是这样,那就得防着皇上半路把殷昱给放了或者别的什么!”说到这里他忽然抬起头来,指着谢荣:“你立即派几个人快马加鞭沿着西北一路追踪,务必亲眼见着队伍入营才能回来。但是千万注意别靠得太近,以防被人发觉!” 谢荣拱手:“学生遵命!” 季振元叹道:“不管皇上对殷昱态度如何,只要殷昱的确发配去了军营,不能再以自由身留在京师,我们就算大功告成。”rs 295 答案 秦方在半夜回来,一回来便直冲到了正院。 谢琬正在内院里歇息,听说他回来连忙到了前头厅堂。 “太太!果然在大理寺衙门外发现了爷留下的暗记!原来主上在接到旨意发配之前还去了趟皇宫!”秦方拿着一块像是从衣袍上撕下来的碎布给她,隐带着几分兴奋说道。 谢琬看着这碎片,认得果然是殷昱衣袍的里布,可是上面只有几个用泥土画成的奇怪符号,并没有文字。她抬起头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秦方一面指着上方的标记,一面道:“您看!这个符号代表皇宫,这个代表皇上,还有这些——因为这些符号都是与爷息息相关的,从前被我们常用,所以我们一看就明白!这上面的意思是说,主上去皇宫了,是皇上下旨召见的。可是这件事居然没有人知道!” 皇帝在他发配出京之前下旨召见他去了皇宫,为什么护国公他们不知道?宫里也没有消息传出来,秦方打听后也没有发现谁知道,难道说,皇帝是下的暗旨? 想到这里,她心中已微微有了些激动。 什么情况下皇帝会在这个时候暗中下旨给殷昱让他进宫?他让他发配之前暗中进宫是为什么?发配……发配就代表着不能呆在京师,换句话说,可以明正言顺地出京,出京之后如果皇帝提供了条件,他想做点什么事情,则神不知鬼不觉! 郭奉! 想到这两个字,她全身的血都在体内奔腾了! 是啊!殷昱在大理寺以这个为引向皇帝抛出恕罪条件时,皇帝当时就斩钉截铁地表示要以一万两银子跟谢荣私了这件事,如果不是大理寺的人突然带了证据证人回来,这件事只怕就这么定下来了!既然这件事能够促使皇帝当场作下决断,后来又怎么可能会因为季振元他们几句逼问而罔顾此事呢? 还有殷昱,他不但乖乖地进了牢房,而且她过去的时候在牢中他也乖乖的不曾反抗,并且见到她来也没有第一时间跟她说要怎么样才能救他!他是因为早就胸有成竹了吧?他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往下说,而且一再地表示他不会有事,不是纯粹安慰她,而是笃信自己真的不会有事吧? 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这案有猫腻,殷昱是打小当作太孙在培养的,作为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在那十几年里,皇帝会对他不闻不问?他如今对殷曜都时常过问过问功课,可见当时殷昱在他跟前的时间有几多,在那样长时间的相处里,他们祖孙真的不会形成某种默契? 靳永去见皇帝,皇帝拦着他在外一整日不见,季振元说进去就进去了。这不反常吗?就算他不心疼孙子,季振元如此打了他的脸,打了天家的脸,他会有这么待见他?宁愿不见靳永也要见他? 她拿着那堆证据进宫见驾的时候,她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却感觉到他很明显的静默了一阵,而且她出来的时候他竟然没有把那些证据还给她!现在想起来,在她出门之前,一直都被他攥在手里!如果他当真不在乎这些东西,如果他对这案子无动衷,他这么拿着它们不放是为什么? 说到底,笼在她心头一整日的疑团原来就是在这里! 皇帝和殷昱之间,早在众人无法察觉之时有了默契,那就是要借着这次的机会瞒过包括护国公府在内的所有人,把漕运这案子掘地三尺掀个底朝天! 他们俩好不容易把事情进行到这步,狱中当时那么多人,殷昱当然不会把话明白地告诉她!他只让她把这些证据拿进宫去,一来可以做给季振元他们看看,他们为这件事有多么着急,二来也是在提醒她,这案子才是这件事的关键! 他们做的那么真,竟然连她都瞒过了! 看着手上的碎布,她胸中顿如云开日出,一点沉痛悲凄的感觉也再没有,而是涌出无比的畅快来了! 原先殷昱就是拿到这些证据,也很难进宫跟皇上请命彻查,就算得到皇帝旨意可以查,也难以掩人耳目。这背后的人隐匿在京师,明里又有季振元盯着,随便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他们注意。何况要办这案子并不是只把郭家人带回京师这么简单,肯定背后还要花些功夫,这都是殷昱必须到场的。 可是他身兼了职务,怎么能随意离京?他有任何动向,季振元他们都必有反应。这样的情况下,要想顺利彻查,难度简直不敢想象! 这次皇帝“降旨发配”,不但可以名正言顺的出京,还可以不惊动他们任何人——季振元再能耐,也想不到他这趟发配私下里乃是为着查漕运的案子罢! 而殷昱肯定不会白白替皇帝干活的,他们事先自然讲好了条件,等这案子查到水落石出之后,他绝对会为自己捞够本! “请庞先生和公孙先生!” 她目光熠熠地下令,声音沉稳而坚定。 这一夜正院里的灯一直亮到天明时才熄,熄灯前庞白和公孙柳从正厅出来,却全无通宵过后的萎蘼,而是透着难掩的兴奋和期待。半个时辰后秦方又踏着晨色悄悄地驾马出了城,沿着西北方向一路而去。 而与此同时,谢琬又正式下令通知殷昱被“发配”的消息,全府里的人从即日开始再没有展现过什么笑脸,倒是担忧的叹气声随之多了起来。每当有客人上门,这股忧虑下的强颜欢笑则更明显了,每每让人见了不由暗自叹气。 殷府里不再说它,而京城里关于殷昱被发配西北的消息很快传得沸沸扬扬。 这个结果把一直悬在人们头顶的阴云蓦地击散,大家忽然发现,殷昱果然是个暴虐成性的狂徒,茶馆酒肆里开始有了各种各样的议论,同时人们对于谢荣的不畏强权敢于与恶势力作抗争也表示出极高的赞赏。 一时之间,谢荣成了舆论中心正义的代名词,出门时就连拦轿向他攀交情打招呼的人都多了起来,谢荣但凡不必赶时间,都会停轿回应。于是很快,谢荣温文尔雅的君子形象又一次被推到了一个旁人难及的高度。 谢荣的风头无人能及,而季振元在谢荣派出去的人回报说,果然有宫中亲兵侍卫亲自护卫的一队押解队伍日前驾马到达了西北,他这才落下心中大石。虽说押解犯人多是囚车或步行,可是殷昱到底是皇帝的亲孙子,太子的嫡长子,如果不给点优待,反倒让人起疑了。 他又问追踪的那人:“可曾见到殷昱?” 那人想了想,说道:“因为不敢近前,所以并没有见到正面,只在将到西北营地时隔着四五丈远验过正身,身高胖瘦都与殷昱相等,乱发下面容也肖似。” 季振元彻底放了心。能得皇帝亲兵侍卫亲押的犯人举世也不会有第二人,皇帝就是有心要放殷昱一马,等他在军中呆个十年八年再找个名目放回来,殷昱还来得名正言顺,若是半路把他放了,那他这一辈子都别想以殷家人的身份露面了。 再者这些日子护国公和魏彬他们天天一脸晦气,频频地进宫,却又频频地耷拉着脑袋出宫,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再也不复往日的风光得意,而榴子胡同殷府里又日日愁云惨雾闭门不出,这些就更加能够证明,殷昱是真的进了西北大营充军了! 季振元彻底放了心。 殷昱已然被发配,总归是他们这几年来做下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不管他会不会在西北作乱,也不管他会不会免罪回京,那都不是三五几年能成的事。而他们要做的事情,却绝不能拿三五年这么久来耗。他开始为请封殷曜为太孙作准备。 门生们再在季府齐聚议事的时候,他先是着力地表扬了谢荣,毕竟不是谁都狠得下心拼出自己侄女的命来拖对手下水的。 谢荣这次的表现不能不让他为之赞赏,想当初为了竞争阁老之位时让他拿谢葳和魏暹的旧事为把柄去告魏彬,他当时都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可才不过几年,他就能主动把亲侄女的性命给这场行动献祭,他的蜕变,是巨大的。 虽然说一个是亲闺女,一个是侄女,可是总归是一条性命。于是同时这也令他感到心惊。 蜕变后的谢荣目标更加明确,也懂得取舍,可是他也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变得阴狠,毒辣,他像足了一个合格的政客,这样的人固然是他身边很稀缺的人,可是他也渐渐有种把捡来的乖乖虎养成了吃人猛兽的感觉。 这样的猛兽一个控制不好,便极有可能回过头来反噬于他,当然,他是有信心能降服他的,因为谢荣要的权力在他的手里牢牢抓着,他要往上爬,就得依附他,听他的话。 这就好比拿着一块鲜肉,只要有肉在,猛虎就得听你的。 他送了座绘着猛虎下山的屏风给谢荣,以示褒奖。 谢荣很恭谨地收下了。rs 296 证实 这是季振元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正式褒奖下属,这是他的荣誉,同时也代表着他在季府门生之中的地位又拔高了不止一个层次,他这次立下的这一功,使他当仁不让地成为季振元的首席心腹大将。 谢荣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 虽然他也困惑七先生如何会在那么巧的当口安排个小乞儿来——乞儿的出现他也很意外,他本来怀疑那是季振元安排的,可是季振元却告诉他,那是七先生的安排。可是能够刚刚好在那个时候赶到,不能不说神机妙算。 他对于七先生,又有了新的好奇。 谢棋的一条命,换来他成为季振元身边的头号干将,对他来说,十分值得。 谢棋早就该死了,如果不是她,谢葳怎么会跟魏暹传出那样的事?如果不是她,李夫人怎么会带着那么多人上门将他颜面扫地?如果不是她,采薇又怎么会过得连个丫鬟都不如? 能够借着坑害殷昱之机而死得这么有价值,她也可以瞑目了。 案子了结之后他让人把谢棋的尸体拉回了清河,顺便给了二十两银子做装殓。王氏曾抱着谢棋的尸体哭得大半宿,他只觉得很滑稽。王氏又并不见得多么疼爱这个孙女,这场哭泣,不过是在为她自己接下来的命运而悲呼罢了。 他有时候也会想起自己这一生,原本是花团锦簇锦绣荣华,可是如今身边却只落得个采薇陪伴。谢葳自打回过一回娘家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也已经学会淡忘,黄氏也已经皈依了佛门,带发做起了居士,除了秋桐院,她就在佛堂。 谢棋尸首拖回来那日,黄氏在佛堂里颂了一整夜经。 他就在一墙之隔的佛堂墙下坐了一整夜。 黄氏不知道。她本心里是良善的,他永远记得多年前才成亲时她的浅笑温柔,而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越走越肮脏龌龊,这些年她不见他,他也不再去找她,不是不想念,是因为他们已经偏离了原点太多,他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现实逼得他不得不在官途上卯足劲往前冲,他已经牺牲了黄氏,牺牲了谢葳,如今又送上个谢棋,并且害得自己的侄婿发配充军——如果要论罪,他已然罪无可赦。 可是即便他罪无可赦,他也不能落得一无所有,如果回头是死,前进也是死,他为什么还要回头?这些牺牲和失去已成事实,他能够做的,是在这条路上捞回更多。如果他注定得不到亲情,那么,就用无上的权力来弥补。 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赌红了眼的赌徒。 季振元送的屏风他让人竖在书房里。 他知道屏风上的猛虎是什么意思,季振元在提防他,也是在敲打他,但他觉得好笑,就算他是头虎,也是他养出来的不是吗?他不正是希望他变成一头替他打败各方来敌的猛虎吗?兴许人都是得陇望蜀的,既希望手下强大,又希望他对自己造不成威胁。 他还不会动季振元,虽然他也恨他。在没有进入内阁之前,他还需要等待,还需要服从。 他提笔往猛虎的双眼上点了点墨,看上去,那股能吞噬人的残暴里又多了几分阴鸷。 “这屏风真好看。” 采薇端着茶走进来,冲着书案后眯眼观望的他说道。烛光将她窈窕的身影投射在屏风上,看上去玲珑的地方更玲珑,凹凸的地方更凹凸。 十九岁的她,愈发成熟得像颗圆润的紫葡萄了。 采薇得不到他的回应,把头转过来,正碰上他幽深的目光。她心下一跳,把头垂下去,伸手将茶盏从茶盘里端出来。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托住她的手背。 再将她伸手一扯,便听杯子落在地上,她落在他怀里。 他陌生又熟悉的气息扫在她脸上,她心跳若狂,看着他的胸膛,不敢动,嗫嚅道:“爷,爷喝酒了。” 谢荣垂下眸,手指顺着她脸庞往下轻划,到了她唇边,用指腹抹过去。“喝了点。” 采薇闻着他气息里飘出来的淡淡酒气,再听着他打喉底传出来的慵懒的哑音,仿佛那股酒力已悉数传到了她身上,使她全身都燥热起来。 她顿了顿,壮着胆子抬头,打量烛光下的他。 屋里只点着一枝烛,从他的左侧方照过来,于是他的脸庞一边在明处,一边则落在暗处,显然有些神秘和魅惑。 但是这样照过来,光影又刚好突出了他笔直而高挺的鼻梁。 他已经年届不惑,可是他绝不是一般不惑之人该有的样子。 他的年岁丝毫不曾削减于他的魅力,看起来,他也顶多只有三十出头。他的鼻梁是真的又挺又直,像是手工雕凿的,没有一点不平滑的地方。而鼻尖的阴影遮去了一半唇部,他的唇也是薄而利落的,平时紧抿着,而眼下,唇线微显松驰,没有了那股自持和严肃,而带着几分狂野。 是的,狂野。他半垂的双眼里因为映出了星亮的烛光,那烛光一闪一烁,使得她脑海里立时蹦现出这个词——一个几乎时刻都保持着得体仪容的男子,眼下微薰后的他眼里,就是有着一种从骨子里无声溢出来的肆意和狂野。 “爷……” 采薇忽觉有些干渴,声音也不那么润滑。 他伸出一指覆在她唇上,缓缓道:“褪衣。” 采薇抬起眼,双手颤抖着伸向他的衣襟。 从前在湘园里学过不少取悦男人的手法,到这会儿,全都不管用了。她的十指明明灵活,到了眼下却笨拙得的捉不住一根衣带,她的呼吸本来已经在咬牙控制,可是当他的气息微微地扫到她的脸上耳畔,却又都全乱了。 谢荣坐在圈椅内,静静看着膝上的她动作,忽而他一把伸出手,将她推倒在地上,趋身上去,一把撕下了她的衣袍。 他的眼内虽无热情,采薇却也沉溺在这股深不见底的波涌里。 谢琬闭门休整了几日,秦方就回来了。 “往西北去的确有宫中侍卫押解的队伍,不过他们不让任何人近身,就连护国公府的人也不能近前探视,属下在去的路上正好遇见了护国公府那些人,对方只答应收下衣服财钱,不让他们见面。理由是防劫囚。不过他们倒是答应让被押的那人写个纸条传话给护国公,属下看过那纸条,是爷的字没错。” 谢琬一颗心往上提了提:“是他当场写的?” “那就不知道了。”秦方道:“听说是侍卫从路边茶馆里让写来再交给他们的。” 谢琬目光闪了闪。 既然不是亲眼看着写的,那就很可能是早就写好准备应付这些人的。 她又问:“你还发现了什么?” “小的还发现了这个!” 是方一角绣着松枝的男用手帕! “这是爷的,你在哪儿发现的?”她紧问道。 秦方道:“属下发现这帕子的时候,它呈箭头状,带竹叶的方向是指着另一个方向去的。而且那帕子看起来十分平整,就落在草尖上,野外的风竟然都不曾把它吹落,所以属下判断这是有人故意放在这里的,而且是刚放不久。 “而我们都知道,爷对太太送的东西一向都很珍视,即使他可能被手足被缚,也不可能把这么要紧的帕子掉出来。我们猜测,这应该是爷自己放的,他应该知道我们就在后头。” 谢琬听到这里,不由抿紧唇来,殷昱的确不是个乱放东西的人,但是秦方的话显示出了一个重点,那就是如果这帕子如果是殷昱自己放的,那岂非更说明他这一路上行动其实是自由的么?而更重要的是,他以帕子为引,难道是因为知道他们会在后面尾随,所以故意指点他们方向么? “主上绝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庞白见谢琬沉默不语,如此肯定地道。 谢琬点点头,又道:“那帕子上的方向是哪个方向?” “西南!”秦方目光灼灼地点头:“正是指着西南方向!” 郭奉家人所在位置正处在云南大理附近,手帕叠成箭头状,并指着西南,岂非就是明示告诉他们,他们果然是往西南而去了么?而护国公府的人之所以见不到犯人的面,自然那人是假扮的了!皇帝这是以亲兵侍卫做掩护,在演一出戏给百官看? “还有呢?还发现什么了?” “除此之外,我们发现了廖卓一路留下的暗号,从暗号里可以知道,他们的确也是往西南走了,而且他们留了很明确的信息下来,表示爷已经快马南下,身边还有两名乾清宫的侍卫!所以他们也只能暗中尾随相护,并不能及时回转!” 他拿了张纸条给谢琬,上面是殷府常用的纸张,用简笔画着几个驾马的人,然后印着几个指印。 “我们随在主上身边的所有人都有指印存档,而且我们之间传递消息留指印证明身份也是一惯的手法,属下已经确认过,这的确是廖卓他们三人的指印无疑!” 谢琬盯着那画连看了几遍,然后让庞白拿了指印存档出来一比对,果然没错! 如此,殷昱南下是为郭家人而去的猜测就可完全证实了!rs 297 心虚 “用你们自己的方式,注意跟廖卓他们保持联系,然后联系骆骞,让他们即刻留意大理的动向,然后尽快与爷取得联系!” 她把手上的画纸折起来,沉着地道。 确认了这件事,她也就不必为殷昱太过担心了,他既然是奉旨查案,而不是真的被发配,那么肯定不会很久后才回来,这段时间,她最大的任务是要联同府里的人卖力的把这出戏给演好,把季振元他们麻痹到最后一刻! 这些日子因着谢荣被举城歌功颂德,侍郎府也越发地门庭若市,就连府里下人也水涨船高,在外也高人一等,时常地有人吹捧请茶。 这日谢荣正在府里见客,庞鑫急急地走了进来,见到屋里有人,便又退了回去。 谢荣这里等着客走了,把他唤进来,皱眉道:“毛毛躁躁地,愈发没规矩了。” 庞鑫忙道:“不是,老爷,出事了,如今满京城的茶肆酒楼开始在传唱咱们家的事,不但把当初老爷如何为着大姑奶奶跟魏家逼亲的事一五一十全唱了出来,还把二姑娘的死因归到了老爷头上,只是换了个名字而已!这是小的拿回来的戏文,您看!” 谢荣闻言,顿时把那戏文拿过来,只见上头果然把谢葳如何栽赃魏暹,之后又如何反赖上魏家要让他们成婚最后失败告终的事写的清清楚楚,像是亲眼看到般详细真切!而另一份则把谢棋做下过何等事让他如何不满,最后被拿来当了牺牲品的事描述得竟贴近了十之八九! “肯定是谢琬干的!” 他把戏文啪地摔到桌面上,负起手来。 除了谢琬,谁会把他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没想到殷昱落了难她还没学乖! 不过殷昱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如果什么也不做倒是不像她的性格!她既然把谢棋的死猜到这么样的地步,肯定是知道事情真相,只不过没有证据而已。在这种情况下,她使点小手段来报复他,也就显得十分正常了。 他冷笑了声,说道:“晚上带几个人,悄悄去找到这些戏社和茶馆的掌柜,禁止他们再传唱!” 谢琬如何奸滑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防止继续漫延扩散,于是当天夜里各大戏班子都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威胁,之后全城大部分戏社茶馆都乖乖地不再唱。 但有的却不信这个邪,比如宁家商号旗下的所有茶楼酒肆,包括兰亭在内一共近二十间铺子,不但传唱,而且作了主场。 宁家这几年在京城把生意做得蒸蒸日上,上门的宾客非富即贵,甚至宁老爷子为了作生意便利,还拉着不少达官贵人入了干股,这些钱子谢荣可动不了,一动便如捅了马蜂窝,大家也就更会怀疑事情真相了! 谢荣听得庞鑫回话,气得往桌子上猛捶了一拳。 于是这戏文的内容很快扩散到了升斗小民之中,有些人暗中也开始对号入座起来。 再联想到前不久殷昱那事,大家对他的被发配隐隐也有了种被迫害的感觉。虽然没有人公然地针对谢荣,但是心里对于谢棋的死也开始有了疑虑,而对谢荣的人品也再次产生了怀疑。因为戏文里陈述的事实与大家所见到的谢家的情况是如此的吻合,因而也都有了自己的衡量。 谢琬眼下也不能做的更多,在殷昱回来之前,她只能借这种方式控制谢荣黑白颠倒歪曲事实下去。这冤始终是要申的,案子也肯定是要翻的,在这同时,她也还需要尽可能地搜集谢荣谋杀谢棋并且栽赃殷昱的证据。 事情一起一落,很快池塘边柳树绽绿了,三月已经来临。 季振元他们果然在殷昱被发配不久上奏请立太孙,但这一次他们未能如愿,皇帝驳回来了。不过这显然对他们来说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因为殷昱不在,护国公他们等于缺少了反对的动力和动机,只要坚持下来,他们总会有机会的。 护国公府一直在坚持不懈地追查殷昱下落,也曾无数次地向皇帝打听,但是皇帝却以他是钦犯为由推了回来。魏彬这边也在积极地与西北联络,可是军中都是公文来往,私信查得十分严格,而且他们与那边驻军又不熟,所以竟是也一无所获。 这些日子朝堂气氛一直都很压抑,护国公府和魏彬这边都呈现着一股积郁难消的感觉,如果没有殷昱,殷曜必成太孙后备人选,殷曜上了位,那谁都没有好日子。 所以护国公和魏彬靳永商量过后的意思是,无论殷昱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也一定要阻止季振元他们的阴谋得逞。 他们开始把方向调整为针对包括郑侧妃在内的郑家人。一个野心家总会有破绽露出来,郑铎于是接连被都察院的人弹骇了两回,虽然没有造成大的打击,但是郑家人的日子也开始不那么好过。 加上太子自打年后开始便夜夜宿在凤栖宫,郑侧妃无机可乘,性情也日渐焦躁,开始频频召娘家人进宫说话,可是侧妃娘家要进宫探视是有定例的,没有太子和太子妃准许,他们终究无法在东宫进出自由。 太子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护国公的决策所影响,还是也有着别的什么原因,对待郑侧妃态度开始强硬起来。东宫嫔妃不多,以往她对郑武二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如今却不同了,她不但事事按照章程办事,该管的也一律严管。 郑武二人虽各有话憋着,可是太子从来不管后宫之事,她们也无可奈何。 月底杨氏进了趟东宫,捎来一大包太子妃给谢琬准备的丹药和滋补之物。 谢琬在乎的其实不是这些,而是太子和太子妃对于殷昱被“发配”的态度。 她总是回想着当日在东宫与太子和太子妃的那次会面,太子妃的关切之情是溢于言表的,可是太子果然难以琢磨,而这次殷昱被“发配”,太子对此反应也依然平平,并没有想为自己的儿子求情的迹象,也没有过问过此事,这使谢琬开始猜测,殷昱明里发配暗里奉旨出京之事他们究竟知不知道呢? 可是因为她对那片宫城一无所知,竟然无从猜测。 三月的倒数第二日,枫树胡同传来喜讯。 洪连珠生了,是个大胖小子,有着十分灵活的四肢,十分宏亮的嗓子,取了乳名叫平哥儿。是祝愿大家能够平平安安的意思,包括殷昱。 谢琬肚里的孩子也已经有六个月了,这几个月里她除了养胎,除了收集消息和让秦方与云南那边联络,再没有做别的事。秦方已经跟骆骞联系上,而且也已经前往大理接应殷昱,只是这次已经有大半个月了,还没有消息传来,也不知道接应上了没有。 平哥儿做满月的时候谢琬去了,特地挑了对赤金镶翡翠的平安锁和手镯,她逗着平哥儿的时候与往日没什么两样,不过显然在大伙儿眼里,她不过是在强颜欢笑而已。对此她也无法解释,因为殷昱在有明确的消息传过来前,她仍然要对每一个人保密这件事。 饭前在院子里赏兰,魏夫人拉着她手说道:“暹儿下个月成亲,你能不能来?” 值得一说的是,魏暹不知道什么时候与靳亭成了对小冤家,两家皆大欢喜,于是决定在这个月十九成亲。谢琬当时得知后也很欢喜,他们俩能成,这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谢琬由衷地祝福他们,但是对于这番邀请,她迟疑了一下。 “这个月十九,正好是护国公世子夫人四十岁的寿辰,我们爷不在,我不能不去。” 护国公夫妇对她一向抱着成见,这层她知道,可是杨氏对她却不算坏,这段日子她隔几日便要上府里来看看她,又三番五次地劝说她搬去国公府,虽然她总是摇头拒绝了,这一来二去里,倒是也建下了几分真情。 杨氏待殷昱也如自己亲生,她终归是殷昱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必须去替他尽尽心意。 魏夫人闻言点点头:“既是如此,自然不能勉强。” 又想起殷昱经月不见音讯,谢琬尚要替他应付霍家的人,心里也不由暗暗叹气。但到底不敢在面上表露,只又问起她这些日子身子来。 说到这方面,谢琬倒是掩不住心里的腔高兴,六个月的胎儿如今动得十分活跃,她的饭量也增加了不少,胡沁说胎儿十分健壮,并从脉相看来十之七八是个男孩儿。 这句话令得全殷府的人都雀跃不止,谢琬有孕,这已经是殷昱被逐出宗室后的第一个大好消息,如果还是个男嗣,那就更加让人对前景充满希望了!他们暗地里发誓绝对会把这个孩子当成殷昱一样地忠诚守护。姑娘的话虽然他们也会忠诚,到底有些方面就不大方便了,至少他们就不能从小教她武功。 魏夫人见她欢喜也很欢喜,约好说等魏暹成了亲,事情都办妥了之后,再带靳亭一块上榴子胡同来看她。rs 298 天罗 谢荣因为把王氏看制得很死,所以谢琅和钱壮这些日子也没从四叶胡同打听到什么消息,而且因为上回文四儿的缘故,谢荣如今对于新进府的下人也管得十分之严了,一律从外头买奴才进去签死契,而不再雇人签活契。 只是无意打听来谢荣已经抬举了采薇,而谢葳听说之后立即回去过一趟,扇了采薇两巴掌。 这些事情原先都可以琢磨琢磨后拿来利用一番,可是如今这些不痛不痒的小招术跟谢荣对她所做下的这一切比起来,实在已不够斤两。她所需要的,是如何一击毙命。 晚饭后谢琅送了她回府。 她坚决不肯在外头过夜,因为害怕殷昱会在她不在的时候突然有消息传来。也因为如此,所以她始终不愿意搬去护国公府住。 胡沁在庑廊下等着,如今每隔七日他便要替她请请平安脉。邢珠替她往腰后放了个软枕,然后拿了丝绢覆在她手腕上。 片刻,胡沁收回手来,说道:“很正常,太子妃娘娘给的那几味丹药对护心很有效果,如今开始服用,将来生产的时候不但于母体有益,就是胎儿吃了也有益。” 玉雪闻言笑道:“我看小公子如今就很强壮呢,每日里踢得那叫一个欢!” 谢琬也笑了笑。 吩咐了大伙下去,正准备起身回房,忽然门外由远而近传来许多人的高呼。 她闻声看过去,只见罗矩和公孙柳一前一后拼了命般地冲进来,扬手高唤道:“太太!太太!廖卓回来了!廖卓回来了!” 廖卓回来了! 谢琬顿了有片刻才意识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廖卓跟着殷昱一起去了云南,他现在回来了,那殷昱呢?她全身震了震,顿时不顾身子重而快步走到门边:“廖卓在哪里!” “太太!属下回来晚了!” 正说着,门外三人就风尘仆仆走进来,见着门内的谢琬,廖卓顿即与两名同僚隔着门槛跪下。 “真是你们!快起来!”谢琬眼眶湿润了,顿时迈出门槛,说道:“爷呢?他在哪儿?” “太太,爷很安全。”廖卓凝眉看着谢琬,看着周边那么多的人,迟疑了片刻才说道。 谢琬知道是有要事交代,连忙挥手让玉雪带着人都下去,只留邢珠二人在内。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她最关心的便是这个。 廖卓道:“太太且听属下慢慢说。当日我等奉命往西北方向追随出去之后,确实打听到有与主上相似的押解队伍经过。而在离京三百里的地方,我们却发现主上半路留下暗号,往云南而去。于是我们尾随赶上,果然就追上了他们。 “我们告诉主上,太太已经猜到他是奉旨出京的,主上很高兴,他说他知道太太一定会猜透的。不过主上并不让我们露面,因为同行的还有两名宫中侍卫。他只让我等暗中跟随。我们到了大理,先去了郭奉家人原先的落脚地,结果扑了空,还好后来骆骞赶过来,我们才顺利找到了郭家人。” 谢琬听到这里松了口气,“这么说,他们快回来了?” 廖卓沉吟道:“原本应该很快,但是主上前些日子似乎还发现了别的新证据,正在查。他担心太太如今月份大了,在京师缺人手照应,所以让属下提前回来。这是主上给太太的信。”他从怀里掏出个信封。 谢琬连忙接过来,展开一细看,那熟悉的字迹,便如火一般烫疼了她的眼。 信上讲述了他从进大理寺到去到云南的全部经过,他以被发配之名出京,结果不是去西北,而是半道转去了云南,这些的确如同她和庞白猜测的那样,都是一场预谋,是演给百官们看的戏!皇帝当夜暗传他进乾清宫时,跟他交代的就是负责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我早就知道!”她拿着信,流泪笑道。 皇帝若仅是明惩暗保,那殷昱不可能会去大理,因为这件事的幕后也跟他自己的冤情紧紧相连,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他是不会带着人往那里去的,然后把自己这么久付出的心血就这么公布出来的,这也是他翻身的一道本钱! 从一开始,他就在思考怎么以漕运这案子来替自己赢得筹码,被谢荣在大理寺指证为凶手的时候,在季振元逼迫皇帝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提出前去白马寺内寻找证据,也可以申请提白马寺的僧人出来为证,可是他没有这样,因为他从皇帝的态度里看出他对这案子的重视! 他等于也是赌了一把,以他在宫中十多年,从幼时研究皇帝为政的手段中得出的心得为信心,结果他赌赢了,皇帝从被季振元逼迫的时候开始就做好了将他“发配”的打算! 而季振元他们神机妙算,这一次却也终于被他们爷孙俩给合伙蒙在鼓里! 谢琬拿着信反复读了两遍,最后长长舒了口气,坐下来。 皇帝眼下或许并没有收回废黜他太孙封号的想法,也并没有替他翻案的想法,可是不管怎么样,殷昱办成这件案子之后,他将再也不会是原来的他了,他为朝廷立了一大功,那些罪责都会被这笔功绩给掩去! 何况,这两件本来就是冤案,他总有沉冤得雪的那天不是吗? 看来她事后所做的那一切都是对的,皇帝如此降旨发配难免引起季振元他们的猜疑,而她的举动很容易被他们盯上,她如果露出破绽,那就前功尽弃了! 除了她之外,还有护国公他们!这些日子魏彬他们对郑家的强力打压,其实反过来也让季振元他们放了心,因为如果他们不这样死命反扑,反而才更值得怀疑。所以事后谢荣放心地收了采薇,季振元也放心地往皇帝面前递出了请封太孙的奏折。 谢琬心下大定,之前虽然也想到了这层,可终归没有他的亲口证实,如今得到了确认,便再也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他这趟最大的危险是季振元他们背后那人所率的死士,只要不惊动他们,那殷昱的安全不会有任何问题。 看完信她转向庞白,“既然皇上下旨发配西北,那西北那边应该会有人接应才是。季振元他们不会去查吗?” 心下也已然安定的庞白闻言连忙道:“西北军那边这几年边防管得极严,所以但凡发配过去的,都由军队接收。而外人是查不到这些人的下落的。我猜皇上之所以发去西北,也应该是从这点考虑,而防止底下人去追查的。” 谢琬点头:“怪不得季振元他们盯到营里也不再往下查了。而护国公也让人务必在他们到达之前赶到边关不可。” 说到这里她又面向廖卓,“你们仨儿先回房歇着。这件事谁也不要告诉!”季振元他们眼下并不知道殷昱拿到了郭奉他们的证据,只知道他在怀疑而已,更不知道他此趟发配还有隐情,如果她这里露了破绽,他们就很可能会派人南下进行补救,甚至还有可能对殷昱造成伤害了! 所以她即使内心彻底踏实下来,人前也不能表现,不但如此,就连护国公他们也不能告诉,如果殷昱觉得可以告诉,他会明示给她,而且也会自己跟他取得联络的。这些都不需要她操心,她该做的是把自己和孩子照顾好,然后等他回来当爹。 接下来她又作了番布署,让秦方与宁柯代替廖卓他们,南下去给殷昱做暗护。府里有这么多人护着她,她不会有什么问题。虽然根据除敌的惯性,一般说来会少不了斩草除根,殷昱倒了,她和肚里孩子成了他们最大的根除目标,可是对于有防备的人来说,一百个人跟九十九人没有什么分别。 谢琬依旧把这事完全隐瞒了下来。 交代出了门后府里知情的人绝不往外透露出半个字,包括枫树胡同也不告诉。 可事实上谢琬不提起时,谢琅他们也绝不会问,因为怕提起这事又让她心里不痛快,而她虽然对瞒着此事有些愧疚,咬咬牙却也只得狠下心。 知道的人越多,露出破绽的机会也就越大,她宁愿冒着事后被哥哥责备的风险,也要尽可能省却殷昱的后顾之忧。 廖卓他们休整了一夜便就绘了路线图给秦方,让他们悄悄南下了。 谢琬翌日起面上又看不出丝毫变化。 廖卓回城的时候借着夜幕掩护,谁也不知道。 季振元他们此时却正在酝酿再一次请奏立太孙的事。 “这郑家的人也太不靠谱了,都这个时候还闹出这么多事来,这不明摆着拖自己的后腿么?” 郭兴在季家书房里击着掌说道,他还借着这事儿成了之后好把官职升上去呢,张扬原本是坚定地拥护季振元推举殷曜上去的,可是这半年来郑家屡屡生事,弄得张扬也没有什么劲头了,把他升职的事也是一拖再拖。 “郑家要是靠谱,就不会有教出偷窥宫女洗浴的皇孙来的郑侧妃了!” 谢荣半带讥讽地缓缓说道。rs 299 暗局 真正说起来,宗室里头那么多皇孙,也就只有殷昱配做这个太孙。谢荣对殷曜没有什么期望,他也知道殷曜最终不过是个傀儡的下场,但是他喜欢傀儡,如果皇帝是傀儡,那么他将来不就可以真正实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上尊荣么? 所以,他不需要他的君主有多英明,换句话说,不管是殷曜还是殷昌上位,只要够听话,那就都成。 殷昱却不行,作为皇帝他能力太强,一个过于强大的皇帝手下,是很难有臣子发挥的余地的。 “微平说的不错。”季振元点头道,“郑家本身操守就具有太多可攻击点。可是眼下就是让他们收手也来不及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肮脏事儿足够让魏彬他们一件件翻出来敲打他们的了。” “那怎么办?”顾若明不甘示弱,站出来道。 谢荣扫了他一眼,说道:“若是恩师能一个人办下来,那又要你们何用?” 顾若明被堵得噎住,涨红着脸退了回去。 季振元转过身来,与谢荣道:“微平,你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有什么机会让郑铎在皇上面前卖个好什么的?郑家是外戚,将来也是跟后宫息息相关,皇上不会不考虑这点,他们在皇上心目中的形象还是很值得往回挽一挽。” 谢荣点头,“学生遵命。”直起身他又说道:“殷昱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恩师觉得,这个时候是不是我们正好一网打尽的时机?” “谢琬么?”季振元目光忽然凌厉起来,他顿了半日,说道:“皇上被咱们弄丢了个孙子,心里这会儿正憋着气没处撒,眼下不是除他们的最好时机。” 谢荣默语颌首。 谢琬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放心。可是基于谢琬的身份,他如今也的确不敢轻举妄动。 出府的时候大家驾着马从门内鱼贯而出,顾若明正要出门,扭头一见季振元身边小厮亲自给谢荣搬了马凳侍候他上马,一肚子火气却又噌噌地往上升起来。 谢荣扬唇抬头扫了他一眼,然后驾着马出了门槛,从他面前扬长而去! 谢荣今时不同往日,顾若明敢怒不敢言,只得躬身出了门。 但心里却是极不服气的,想当初他在季振元面前任心腹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里!这次他拿自己侄女的命掰倒了殷昱,一下子成为了季振元的左右手,他气愤之余也不由心惊,世间能有如此狠得下心来的人还是不多的,他竟然不敢再擅动。 谢荣到府的时候算早,采薇正领着丫鬟从园子里剪花回来,见到谢荣她微笑着迎了上去。 谢葳嫁了,谢棋死了,府里再也没有欺负她的人,这些日子她看上去胖了些,肌肤也泛着光泽,但是眉眼间又似着含着些隐忧。 府里有人说谢棋之所以会死,是因为她欺负了她,所以谢荣才会替她出头,这几个月下人们对她毕恭毕敬,她欣慰之余却也委屈,因为她知道,谢荣绝不会仅为了她而去杀人的,可是这个黑锅却背在了她身上。 “怎么了?” 他依旧懒懒地看着她。 她摇摇头,垂首给他沏茶。 “我不喜欢你有事瞒着我。”他声音夹着两分冷意,坐下在书案后。 她不想惹他不高兴,只好嗫嚅道:“他们说,二姑娘的死,是爷策划的。” 谢荣的手顿住,蓦地抬起凌厉的双眼:“谁说的?” 廖卓回来的事谢琬没有惊动任何人。 谢琬闷头琢磨了几日,一改几个月来的防守为主,又开始主动着手起监视谢荣等人动向。因为就算殷昱能够查清这案子将功折罪,他的罪名也还是没曾洗清,她不能任由他背着杀人的罪名下去,趁着他在外的功夫,她也必须开始搜集证据为他平反。 布署了几日,这日早饭后她让人请来庞白,问起外头情形。 庞白道:“前几日杨鑫他们又上了折子请奏立殷曜为皇孙,不过次日靳大人就上书弹骇郑铎的儿子在外养粉头,如今郑家内宅热闹得很。皇上把折子扔回给杨鑫,这次等于是又铩羽了!季振元他们也在寻思着办法想弥补,但显然一时半会还没有主意。” 谢琬点点头,端起温水来要喝,忽然又道:“对了,当初给谢荣他们作证的那个乞儿,钱壮找到了没有?” 当初就是在她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谢荣他们把一切准备做的太好,所以殷昱才败了这一场。若不是如此,她也可以提前放个人或证物出去做做伪证。不过那乞儿既然是被买通的,只要拿到他,别人能够买通他的,她一样可以。 这个乞儿,也是很关键的人之一。 庞白道:“那乞儿自从作完证出来后,就出了京师一路往南。 “我们的人在天津见到他呆了两日,然后又往沧州。沧州呆了几日又去往了洛阳。每个地方都只停留几日,也依然是行乞为生,没见有什么花钱特别出格的地方,也不像是假花子。近日他到了南阳,如果太太如今就要寻他,可以立即让人把他带回来。” 谢琬想了想。 就算要翻案,如今只靠一个乞儿也是翻不成的。没有足够的证据,根本没办法让殷昱从这件事里抽身出来。而且眼下殷昱什么时候也不知道,还是得以他那边行事为主。 于是她道:“先不要惊动他,看看有没有别的人同时在盯着他,如果有,就悄悄地把他转移开去,如果没有,就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 她说道。 庞白这里走了,她又唤来钱壮,“谢荣那边呢?” 钱壮道:“他如今成了季振元身边最得力的干将,但凡有他的建议,季振元多半听从。如今连顾若明在季振元身边都渐渐靠不上边了,不过他憋气归憋气,却又拿谢荣无可奈何。” 谢琬扬起唇来道:“先让他憋着。有机会,就往谢荣这边再加点油,让他把顾若明再踩狠点儿,他踩的越狠,顾若明才会越憋气。憋得多了,自然就憋不住了。不过力道别太猛,我要让他一点点地加温,不能让他中途把火给泄了。” 钱壮垂头想了下,然后点头:“小的明白了。” 总而言之如今各方面都要兼顾到,但凡殷昱定下确切日子回京,她这里也不至于什么准备也没有。 “还有,”钱壮临末了又道:“最近四叶胡同似乎也有人怀疑谢棋的死因了,有传言说前两日谢荣打死了两个下人,原因是这两个人私藏主子的物事。但是小的私底下又打听到,其实这只是个遮掩的名目,实际上是他们私底下在传谢棋是因为打了采薇而被谢荣弄出去害死的。” “此事当真?”谢琬凝起眉来。 如果连四叶胡同自己都在瞎猜,那谢荣在事前的形迹应该就很明显了! “这个小的也只是今早听来。如今我们没有人插进去,很多消息都难知真伪。”钱壮道。“不过如果太太想知道的话,小的也可以偷潜进去捉两个人出来问问,不过那样的话就比较容易打草惊蛇。” 谢琬沉吟了会儿,忽然抬起头道:“我记得庞胜夫妇也随着王氏到京师来了?他们俩都是贪财的,你先跟他们套套口风,然后我再想办法安插个人进去。——对了,尤其多打听打听采薇。” 采薇进府几年都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如今竟然传出来谢棋之死是因为她——无风不起浪,就算这理由没有十足十,也必然有五六分。如果采薇在谢荣心目中份量加重,那么谢荣倒是等于又露了个空门在她面前。 钱壮得了命令便就下去了。 谢琬遂也起身去预备给魏暹的贺仪,靳亭的添妆礼,还有杨氏的寿仪。 她给魏暹准备的贺仪除了金银之外,还有对翡翠鸳鸯,这鸳鸯是当初太子妃送给她,正是可以用来赠礼的那部分。给靳亭的则是副赤金头面,而给杨氏的则是幅蜀绣的百寿图,以及一尊尺高羊脂玉雕的无量寿佛。 往枫树胡同串过几回门之后,时间就到了四月中旬,十五日一早她收到了秦方传回的消息,他们已经刚到大理,还没有与殷昱会合,不过正在往前赶的路上。另外还有好消息是一路过来都没见到有可疑的人出没。 只要没有发现可疑的人,那就说明殷昱这趟还是隐秘并安全的。 谢琬亲笔回了信,然后让廖卓飞鸽传了出去。 家里这些事一安排好,眨眼四月十九就要到了。 这几个月余氏洪连珠她们见着她心情愈发平静,逐渐也松了口气,如果她不曾怀孕,她们是绝对相信她能闯过这关去的,可是肚里有了孩子,就总与从前不同了,她自己都需要人照顾呢,如今还得对殷昱和自己的前途牵肠挂肚。 所以余氏暗地里也有些自责,当初真不该同意她嫁给这样的人家,可是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是无用,于是只得付诸在行动里,对她也格外好些。 谢琬内心里真没什么特别大的压力,除了殷昱被关的那几日她操碎了心,事后因为线索明朗,所以担着的心也放回了肚里,闭门在家日子过得挺平静,只是临到要出门了,为着掩饰,却又不得不收拾下心情。rs 300 病人 她先是上了靳府,然后再又往魏府里下贺仪。 魏暹近日也往她府上来的多,每次都是与谢琅齐如嵩一道来,如今他比起从前成熟多了,当然那明朗的气质还是不变的。看到谢琬送的价值不菲的这鸳鸯,他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唇了半日,转身跑出门,不知从哪里拿出个西洋盒子来,一打开可以见着音律传出,然后有个小人在里头跳舞。 “这个拿来解闷儿挺好的。” 谢琬拿在手里端详了会儿,笑着收下了他的心意。 一个年轻的妇人,琴棋书画虽则不算样样精通,却也都有小成,什么情况下会闷?就是怀着身孕却又碰上丈夫不在身边的时候。魏暹不擅劝慰,这个盒子就代表着他所有的心意了。 靳家好歹跟她们还有层亲戚关系在,魏家与她原本却属素不相识,不过是因为魏暹。可是魏夫人对她不见外,魏彬帮她虽然也有自己的利益考虑可是却也从不曾有什么奸巧之心,魏暹对她更是一片赤诚,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十九这日她就不过魏府了,要直接前往护国公府去。 本来霍家二老都在,一般儿媳妇们是不做寿的,可是因为殷昱出事府里这几个月一直都很压抑,所以霍老夫人便发话借杨氏过寿的机会把相交好的一些亲友请过来热闹热闹,顺便也算是联络下感情。 霍家这个时候危机感已经不觉加重了,殷昱如果当真回京无望,那么他们则很快会变得被动,以往从不屑借这种形式与人联络情分的护国公府,于是也开始放下身段。 谢琬一早梳了妆到达护国公府,客人还来得不多,杨氏特地僻了个小院让她歇息。她在这府里虽然身份一直尴尬着,可是因为肚子里怀着殷昱的孩子,如今殷昱连下落都不知道,正处于非常时期,所以依旧算是受着礼遇。 平日里本就透着极端富贵之气的国公府今日更加显得华丽奢靡,就连她呆的小院儿里也各处都摆着瓜果点心。 谢琬并不在乎护国公府对她持着什么样的看法,如何样做对她有益才是她目前最看重的。殷昱不在的时候她越是跟霍家疏远对她越是不利,她也需要霍家来保护她和孩子。而在殷昱有不测的消息传来之前,霍家自然也会当仁不让地以孩子的保护者自居。 眼下她跟霍家没有直接利益冲突,所以相安无事。 杨氏抽空来院里陪她坐了会儿,说道:“原以为太子妃会回来坐坐,没想到她竟身子有些不适,只好又取消了。不过她让人传话来说,过些日子*里会放批宫女出来,有两个正是凤栖宫的人,她已经打点好了,到时候让她们来侍候你和小公子。” 太子妃派人来照顾,这份心意可不能拂。 她先道了谢,然后道:“娘娘如今与殿下怎样?” 虽然对太子夫妇的表现她始终充满了不解,这次殷昱出事两人依然没怎么有行动,可是谢琬却又恨不起他们来,也许是因为太子妃乍见她时的爱屋及乌,也许是太子在乾清宫门内回过头时对踌蹰的她的那句招呼,这些都在不经意间让她感到他们对殷昱的爱。 “殿下还是只住凤栖宫,如今郑侧妃都快要气得跳脚了。”杨氏抿唇笑了笑,然后又道:“只是太子就是待娘娘再好又如何?终归昱儿是他的亲儿子,季振元都把手伸到了他脸上,他身为太子,竟然也不肯为自己的儿子站出来说句话。” 谢琬想起乾清宫敞轩里他唯一对皇帝的那句劝词,不由道:“也许他也有苦衷……”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对宫中了解根本不多,为什么她会不自觉地想为大家口中“冷漠”的太子说话?难道是因为他看她时的眼神太像自己早逝的父亲么? “能有什么隐情?”杨氏叹道,“不过是因为他与皇帝向来不和罢了。” 谢琬闻言,身子忽地坐直,“太子与皇上不和?”她完全看不出来,而且前世今生,她都没有听到过任何皇帝与太子不和的传言。 杨氏看了她半刻,才又说道:“我也没有证据,这事也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我相信你不会乱说,才跟你吐了口风,下回你若有机会再见太子,留意着便也就是了。” 谢琬总觉得她有所保留,但是也知道这些属于皇家秘辛,她不能追问。所以也就点点头,把这话留在了心里。 不过她心里也有疑惑,殷昱去云南的事太子他们究竟知不知道呢? 这里说了几句闲话,就听隔壁传来热闹的人语声。 小院儿紧挨着世子夫妇的正院,所以有人来这里也是听得到动静的,杨氏站起来,说道:“你在这里歇着便是,若是想走动,院子后头就有路通向后园子,只是外头吵,人又多,你身子不便,就不要走远了。回头开宴了自会有人来请你。” 谢琬点头送了她到了门口,然后就顺着庑廊坐下来。 因为只隔着一道墙,所以不难知道来了哪些人。只听那边人语喧哗,一会儿杨氏的娘家弟妹们来了,一会儿说二夫人三夫人的娘家亲戚来了,一会儿又说哪家哪家的老爷公子或者太太小姐来了。总而言之护国公的世子夫人大寿,大家都十分捧场。 谢琬坐在庑廊下一面赏着花儿,一面听着她们不停地相互吹捧,倒是也有趣。 院子外头眼下却热闹多了,今儿虽然不是大办,只是关系亲近的几家联络联络,可是护国公府到底不同别家,除了女眷,来的男客也不少,除了各家亲戚,因着护国公率领五城兵马司办案而重新走近了的几家勋贵也来了,还有世交的窦家。 “太太,三姑娘请您到鸣翠阁听琴。” 正想要找点别的乐子,同来的丫鬟紫宵进来说道。 鸣翠阁在霍家后园子,那里平日是府里乐姬们练音律的地方,霍纨不知道又撺掇了谁在那里抚琴。 不过反正也无事可做,她便就起了身,从后门进后院子里去。 出了穿堂,便有道庑廊曲曲折折地隐向竹林里。霍家后园子景致十分幽雅,这一片都是小丛小丛的翠竹,正值初夏季节里,竹叶很茂盛,翠碧的颜色衬着雕栏玉砌的庑廊,即使不为了去听琴,循路这样走着也十分惬意。 转了两道弯,正到了一丛竹丛处,忽然听得竹子背后传来阵强忍着咳嗽声,听着是个男子,谢琬没有理会。但是走了会儿,却越听越觉那声音忍着十分之痛苦,呼哧之声很是响亮,像是时刻就会因呼吸不上来而窒息死去似的。 过了大约二三十步,她终于还是停下了,回头往那竹子下一望,正好看见一名年约二十三四岁的白衫男子一手扶着竹竿,一手摁着胸口,正躬着腰在那里咳嗽。他衣饰讲究,看起来应该是府上的客人,可是不知为何身边却没有随从。 谢琬扭头向邢珠:“去看看怎么回事?要不要帮忙通知他的家人?” 邢珠点头,走了过去。那男子见到她来,惊讶之时仍然控制不住咳势,忍得越发两颊通红了。邢珠跟他指了指谢琬所在之处,然后说了几句,就见那男子勉强地向谢琬远远一抱拳,然后说了句什么。 邢珠走回来,说道:“原来是大理寺窦大人的弟弟窦询,因为刚才被小世子他们劝了两杯酒,引发了咳喘旧疾,怕引起小世子他们心里内疚,于是就偷偷跑到这儿来了。” 谢琬并不知道窦谨还有个这么年轻的弟弟,上回在四叶胡同还承蒙了窦谨出面帮忙,他的弟弟犯病正好被她撞见,她就不能不理会了。她跟邢珠道:“看他像是哮症,胡沁在前院,你去找他讨些药来给他罢。” 邢珠点头,回到窦询旁边说了两句,然后就退步去了前院。 而窦询则又勉强冲她作了个深揖,表达了感激之情。 不过是看在他哥哥窦谨的份上,顺便帮了一把,谢琬并没有这事放在心上,点点头就走了。 霍纨原来拉了荣恩伯府和鲁国公府里几位姑娘在弄箫笛,座中窦谨的两个女儿也在。大家听说殷昱的夫人来了,俱都默了一默,虽然马上就露出了笑容,可是隐藏在眼底的怜悯还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 谢琬浑不在意,如往日一样沉静地与她们坐在一处,该笑的时候笑,该说话的时候说话。她这样子落落大方,倒引得大家生起几分亲近之感,气氛渐而也融洽了些。 邢珠在她准备吹笛之时走进来,说道:“已经直接请了胡先生去看诊了。” 窦家大姑娘窦嫦正坐在她旁侧,闻言便说道:“谁生病了?” 谢琬道:“方才来的路上正巧遇见令叔正患了喘疾,于是让她们去请大夫了。” 窦嫦大惊失色:“四叔患了病?敢问在哪里?”神色十分慌张,竟是很要紧的模样。rs 301 内情 谢琬也不敢大意,连忙道:“就在竹林子那处。如今已经让我府里的大夫过去了,应该不妨事。” 大家也都停止了说笑,走过来。 窦嫦闻言总算是松了口气,但是转而又凝眉叹道:“我这四叔小时候落过水,之后就患了哮症,平日里只要一闻到酒味儿都会咳上半日,哪里禁得他们这样胡闹?”说完又不由向谢琬道:“多亏了夫人遇见相助,不然他还不知道会忍到什么时候。” 谢琬听见她说话的口吻不像说自己的叔叔,倒像是说弟弟,于是笑道:“大姑娘与四叔关系极好罢?” “表嫂不知道,”霍纨这时候说起来,“窦家老太爷当初不是随祖父去东海征战殉国了么?当时窦四叔还小,又有病,所以几乎都是窦大叔和窦婶儿带大的,而窦四叔性子又老实,从小就容易被侄儿们占便宜,所以跟嫦姐儿他们兄弟姐妹都不像叔侄,而像姐弟了。” “原来如此。”谢琬笑道,“大姑娘放心,我们胡先生的医术很好,包准不会有事的。” 窦嫦笑着点头:“夫人府上的先生,医术自然是好的。” 大家又从这事说到了城中大夫的医术上。 谢琬用过午宴就回了府,回府后头件事就是唤来胡沁。 “那窦询的哮症果然很厉害么?” 胡沁道:“当初应该是落水后拖得太久没治,所以落下了病根,的确十分要紧。若是平常好好保养注意情绪和寒暖还无事,若是保养得不好,像今日那般,发病又无旁人在,就十分凶险。听说这窦四爷也是因为这个病,所以虽然聪明好学,却一直未曾娶妻。” 谢琬边听边沉吟点头。 庞白从旁见了,说道:“太太怎么突然问起此事?” 她笑了下,说道:“要想替爷翻案,窦谨也是个很重要的人。这个人办案十分厉害,这次我们爷被谢荣死咬成了杀人犯,窦谨未必心里无疑。只不过碍于对方是季振元和谢荣,而皇上又早已心知肚明,所以才没曾往下查罢?如果有机会,我倒想听听他对此案的看法。” 庞白道:“太太是要借窦询这病跟窦谨接近?” 谢琬默了会儿,“我还没想好。” 庞白点点头。 因为后来被窦家这事一扰,所以杨氏提过太子妃会遣宫女过来她也抛到脑后去了,而没过两日杨氏却上了门来,身后跟着两名气度仪态俱都无可挑剔的中年女子,见了谢琬后会下跪大拜,唤着她“夫人”,她这才恍然大悟,连忙让人搀了起来。 服侍过太子妃的人,脸面可比平常宫嬷还要大些,更不是寻常女仆可比的,她又怎敢怠慢? 哪知道这两名宫嬷却十分恭谨,杨氏走后,她二人竟然再次下跪称起谢琬主子来。并道:“奴婢们原先给太子妃娘娘接过两次生,并曾经在太医院接受过指导,娘娘特地挑了我等前来侍候,还请夫人莫要把我等视为外人。” 谢琬这里本就需要请稳婆了,能够得太子妃亲自挑选宫嬷送来她当然欢迎。可是欢迎归欢迎,她心里始终也隔着层东西,太子妃当然不会把靠不住的人送到她身边来,可是也难保被人钻了空子,这二人还是得等确定过才能重用。 她笑道:“你们是娘娘的人,我怎么会把你们当外人,不过暂时我这里月份还早,身边也不缺人服侍,倒是我觉得府里丫鬟们需要****,不如就请二位嬷嬷先替我教教这些丫头们规矩,如何?” 宫嬷里姓夏的那位点头道:“一切但凭太太吩咐。” 等她们走后邢珠走过来:“看面相倒不像那种奸巧之人。” 谢琬闻言笑道:“有时候面相也很会骗人的,你看看谢荣?换了旁人谁会相信他是个连自己亲侄女都可以杀来利用的败类?”说完她又若有所思地道:“不过如果季振元他们请封太孙的事再不能成,估计也应该会向咱们下手了。” 钱壮去四叶胡同守了几日,都一无所获。 谢荣自打出了文四儿之事后,把府里的人全部清查了一遍,并命谢芸亲自监督撤换了好一批,不过好在庞胜夫妇因为庞福的关系而留了下来,但是因为前些日子府里人私下把谢棋的死因又拖到采薇头上,被谢荣打死了两个,所以这些日子风声更是紧了,庞胜夫妇处竟是找不到半点可下手的机会。 日子进了五月天儿就渐渐热了,这日他盯了半晌,正与周南在谢家巷子口吃茶解渴,忽然就见庞胜家的挎着个篮子从后头出了来。 周南是原先宁大乙给谢琬挑来的一批护卫之一,后来因跟着谢琅出去还被殷昱冒险从雨里救过命,自那以后竟是对殷昱有了对谢琬一般的忠义,这次殷昱被谢荣坑害,他也忧愤得紧,因而自告奋勇跟了钱壮过来。 庞胜家的不认识周南,钱壮跟他使了个眼色,他便就起身迎着庞胜家的走过去。到了跟前,他脚下再忽然一拐,就忽然撞到了对方。 “你这人走路怎么不长眼啊?”庞胜家的不堪被撞,顿时竖起眉来骂道。 周南连忙深揖陪罪:“这位大婶,真是对不住了,我因赶着上侍郎府去寻谢大人,不经意撞了您,还望大人有大量,勿要怪罪。” 庞胜家的原先在清河的时候原就被王氏挤兑得不行,好不容易进了京,知道谢荣不是个好糊弄的,这几年也是小心翼翼的过日子,加上前两日被打死两人,于是平日里那些受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活儿不敢接了,嘴上都跟缝了线般的密实。 这会儿听说周南要去找谢荣,不由就打量起他来,见着面相陌生,就问道:“你是哪个府上的?找我们老爷做什么?” 周南闻言怔住,然后也反过来打量了她半日,最后目光定在她腰间挂着的谢家的腰牌上,便如恍然大悟般猛地一拍大腿说道:“原来婶子正是谢大人府上的?那正好了,有个事还托婶子帮忙递个话儿,我是沧州那边一犯了案的家属,想求谢大人通融通融。” 庞胜家的见他傻头傻脑一副见神就拜的模样,心里不由好笑,猜着是个乡巴佬,便就说道:“这个事儿我可帮不了你,我只是后宅的管事娘子,这些事哪能轮到我说话?” “婶子就高抬贵手帮帮我吧!”周南作着揖,然后看了看左右,把庞胜家的扯到了巷里僻静无人处,从袖口里掏出锭银子来塞给她:“婶子就是说不上话,也请给我指点则个,这里是点心意,事成之后我还会重酬婶子的。” 庞胜家的一看那银子足有三四两,顿时就咽了咽口水。自从谢启功过世后,她跟庞胜在府里地位一落千丈,就是进了京脱离了王氏魔掌,也比不上时常在谢荣面前走动的庞福父子,她可是多年没见过这么大锭的银子了。 “如今府里在我们老爷面前最说的上话的,除了我们少爷,就剩薇姨娘了。”庞胜家的踟蹰着,说道。虽然府里规矩越发严格,可是这些话应该不算什么吧?“不过我们少爷要忙着学业功课,是不会理这些事的,你要求,还不如求薇姨娘。” “哦?”周南双眼亮起来,“敢问这个薇姨娘在大人面前很是得宠么?” “怎么说呢?你是个外人,不方便知道。”庞胜家的盯着他手里那银子,忽然拉长音摆起谱来。 周南立刻把手上银子拍到她手上,然后又从荷包里取出一锭来,“婶子若是告诉我,这银子就是你的。说的越详细,您的报酬就越多!” 庞胜家的笑了下,然后往四处扫了眼,说道:“就这么着站大街上说也不合适啊。要是让认得我的人瞧见,我还不得被老爷打死?” 周南恍然拍了拍额头,指着不远的茶馆说道:“咱们上那儿说去!” 进了茶馆,周南要了个包间,等小二上了茶,便催促庞胜家的说起来。 庞胜家的理了理思绪,然后就打开了憋了很久的八卦匣子:“你是外地人,有些事跟你说说也没关系。我们薇姨娘是太子殿下钦赐的,说很得宠也不是,我们老爷并不是那种好色之徒,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府里除了薇姨娘也没有别的姨娘,我们老爷看在她尽心又乖顺的份上,对她是极好的。” “好到什么程度?”周南紧踩着她的话问。 庞胜家的道:“譬如说薇姨娘身上穿的房里用的全都是上等的好东西,银钱方面更是没缺过她。又不曾跟她红过一回脸,待她简直跟当初待我们太太一样好。” “就这些?”周南不大满意地。 庞胜家的斜睨他:“你是个外人,再多的我也不能跟你说了不是?”她还得在谢府养老呢,差不离儿地跟他说几句也就得了,他还想怎么着? 周南想了想,忽然从怀里又摸出只明晃晃金灿灿的金镯子来,足有二三两重,看成色竟像是赤金的。rs 302 香囊 庞胜家的两眼立即就瞪得如同面前茶杯口那么圆了,身子也不由得坐直起来,好离那镯子近点儿细看看! “婶子,只要您把我想知道的和盘托出,这镯子就是您的。”周南拿着那镯子摆在桌子上,以五指按住。 这镯子不止成色足,份量重,造工也十分精致,而且上头还嵌着不少小颗的红宝蓝宝,少说也值三十四两银子,有这三十两银子,她拼着被谢荣打一顿也值了,打死是不会的,庞福总不会眼睁睁看着自个儿的侄儿媳妇被活活打死在眼前吧? 再说了,面前这人只是个有求于谢荣的外地人,此事会不会穿帮还不一定…… 她再看了眼那镯子,颤着双手端起杯子,借着喝茶猛咽了口口水,缓缓道:“数月前我们府上死了位二姑娘。那二姑娘是我们老爷的侄女,死之前,她曾经打了薇姨娘几下,后来我们老爷知道了,当场要驱逐二姑娘回清河去,是薇姨娘求情,他才又改成扣去二姑娘所有的月例花销。” 周南听她说到了点子上,顿时打起精神来,说道:“那这二姑娘后来为什么又死了?” 庞胜家的顿了顿,看着他道:“几个月前那废太孙被发配的事你难道没听说?” 周南呃了声,点点头:“略有听闻。不过这跟你们二姑娘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庞胜家的压低声,说道:“我们二姑娘是被废太孙殷昱调戏未果之后被他杀了的。” “怎会有这种事?”周南凝眉:“就算殷昱见色起意,也犯不着去杀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庞胜家的直起身,下意识地要闭嘴,可是目光看向那金镯子,她咬咬牙,又说道: “不瞒你说,这件事我们府里人自己也十分怀疑。我们二姑娘去静水胡同之前那天夜里,我们老爷突然把她叫到了书房。当时二姑娘吓得要死,以为他要严惩他,还跑去向老太太讨保来着,哪知道老爷什么责备也没有,而是只交代她第三天天未明随他们出门去白马寺上香。 “当时我因为是老太太院里的管事娘子,所以也跟着去了,那天到了静水胡同这边的口子上,二姑娘忽然让我们先走,她要走静水胡同这里穿过来。静水胡同因为近湖,晚上都没什么人走,二姑娘非要这么做,老太太不让,老爷却下令就让她去。而且,还只让她身边一名丫鬟并车夫跟随。 “当时我们心里就起了疑惑,按说就算二姑娘不招老爷待见,可是终究是府里的姑娘,还顶着谢府的脸面,她这么样独自进了静水胡同,若是碰上了歹人传出点什么事来,岂不给老爷脸上抹黑?当时我叔儿也劝说来着,可是老爷还真就打定了主意,就让她一个人带着下人进去了。” “然后果然就出事了?”周南盯着她。 “可不是?”庞胜家的扬起下巴,“我们先到的白马寺,当时我们都在禅院里等候,而突然之间就有人从外头闯进来说‘静水胡同’出事了!我们老爷几乎是箭步冲了出去,我们想到了二姑娘,于是也跟着过去了。 “当时就见二姑娘躺在血泊里,殷昱就站在离她一丈远的位置。其实我见过死人,我看当时二姑娘的样子还有口气儿似的,可是老爷却从头至尾没想到请大夫,而是一去就咬定殷昱是凶手——” 说到这里她蓦地打住话头,不再往下说了。 周南执壶替她添了茶,说道:“我怎么听你说的,好像这二姑娘的死是个预谋似的,难道这事是栽赃?” 庞胜家的抿紧唇,努力地不去看桌上的镯子。 周南接着道:“你们是不是也很怀疑二姑娘的死不是意外?” 庞胜家的脸色一白,猛地摇头。 周南从怀里又摸出一只一模一样的镯子,说道:“有这两个镯子,买条命都足够了,你还怕什么?” 庞胜家的口水吞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抬起头她又瞪着他道:“你不是求我们老爷办事么?打听这么清楚干什么?” “我不打听清楚点儿,万一碰到了谢大人的忌讳可如何是好?如今季阁老任了首辅,他如今便等于是刑部的一把手,如何量刑全在他一句话下,我怎么能不仔细些?再说我打听清楚了,知道大人对薇姨娘的重视去到了什么程度,也好斟酌如何孝敬姨娘去。” 庞胜家的从他的话里倒也寻不出什么破绽,便就沉吟不语起来。 周南把一对镯子往前推了点,接着道:“你说二姑娘死之前,曾被老爷传到书房里说过话。二姑娘出来后都有些什么表现?” 庞胜家的叹了口气,说道:“二姑娘从书房出来后,一路上都很高兴,有人说当时她手上还拿着个香囊样的东西,进万福堂后她把它塞进了怀里,然后去了见老太太。” “香囊?”周南声音阴下来。 “没错。是个月白绫的香囊。因为二姑娘当时出来的时候是把它拿在手里的,庑廊下四处是下人,不难看见。不过她很快就收了起来。”庞胜家的压低声,说道:“据说后来在公堂上尸体上也搜出一只月白绫的香囊,我们就更加怀疑,我们老爷有可能是在为薇姨娘暗中出头了。” 谢荣当然不可能只为采薇出头而拿谢棋去栽赃殷昱,而不过是在他们设计谋害殷昱的时候谢棋刚好被谢荣用来当了回炮灰罢了。在权欲熏心的谢荣眼里,采薇就是再可爱,跟影响到他们整盘计划的殷昱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周南默了片刻,举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庞胜家的说道:“现在我说了这么多,你应该相信薇姨娘在我们老爷面前有多重要的份量了,这镯子该是我的了吧?” 周南挡住她伸过来的手:“等等!” 庞胜家的不耐烦道:“还有什么事?” 周南道:“二姑娘手上拿过的那只香囊,你觉得会是谁做的?” 庞胜家的无奈想了想,说道:“如今府里太太不当家,老太太早不做针线,大奶奶也不可能做给老爷,这种事又不可能交给丫鬟们做,就只有薇姨娘了。” 周南想了下,点点头,把镯子推了给她,笑道:“往后若还有仰仗婶子之处,还望婶子多行方便。” 庞胜家的忙不迭地把东西接过来放回怀里,说道:“官人这么大方,您放心,下回有事定然帮你!” 周南目送着她离去,立刻便从茶馆后门回了殷府。 谢琬对庞胜家的所述之言并没有太多意外,因为谢荣不可能把事情做得万无一失,否则的话他又为什么要打死两个下人以儆效尤? 她仔细回想着周南的转述,庞胜家的推测还是不会错的,那香囊毫无疑问就是公堂出现的那只,既然是谢荣准备好的,那来历自然极有可能是出于采薇手上。采薇在谢府那么长时间,谢荣也该对她产生信任感了,让她做个香囊,她肯定不会有任何疑义。 也许,还不止做香囊这么简单! 根据她从护国公府听得的消息来看,公堂上那香囊是缝死了的,护国公说当时窦谨还是拿铁签将之挑了开来,才发现里头的欢喜佛。这也许是防止被谢棋提前发现它而节外生枝。可是如此一来又有了问题,谢荣自己肯定不会针线,放着欢喜佛的香囊要缝口,肯定也会让采薇动手。 这样一来,采薇就肯定知道这个香囊。光买欢喜佛很容易,但是刻字的事谢荣一定会自己亲来,所以这个香囊也一定会是他买回来之后再做的,也许采薇不一定会发现欢喜佛上的“琬”字,可是她至少知道有过这么个东西,在谢棋命案发生之后,她难道不会把这件事联想到一起吗? 是了,谢荣两年都没曾亲近采薇,为什么事情发生后他会突然跟采薇圆房? 这不是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而是他在防备采薇把事情捅出去!采薇是亲赐的,他又不能杀死她,突然杀死她他必然会引起太子警觉,而且正在这节骨眼儿上,殷昱获罪发配无论如何皇室也算是被季振元打了响亮一耳光! 这个时候采薇出事,宫里保不准会拿这事作筏子处置他,所以这种情况下,他只得以这种方式拢络采薇,让她死心踏地地呆在他身边! 谢琬沉吟了半日,起身道:“这事我心里有数了,庞胜家的暂且别去动他,采薇也不要动,眼下只要盯着那边的动静就行。还有那作伪证的乞儿那边,也要给我看紧了。” 周南称是。 在殷昱没回来之前,眼下只能韬光养晦,既然有了线索,就不怕谢荣会逃掉了! “太太,窦府里又派人下帖子来了,请胡先生过去给他们四爷诊病。” 这时候,吴兴进来说道。 自从上次胡沁给窦询医了一回哮症,对方隔了没两日就派人上门来请胡沁了,据说经胡沁看过之后这几日的症状轻了些,窦谨疼爱幼弟,于是就派了心腹幕僚上门来下帖子相请。rs 303 除根 胡沁本是不对外出诊的,但是窦家不是别人,谢琬也就让了他去,于是胡沁隔几日就要上窦府走一回。 “让胡先生去吧,如果是去窦家,下回不必来回我。” 吴兴点头。又道:“那边窦四爷为了感谢太太,还托窦夫人置办了几匹绸缎送过来。” “绸缎?” 谢琬顿了顿。 她是个有夫之妇,他又送什么绸缎?不过既然是窦夫人经的手打发送来,那也不算什么违矩。但东西她却仍是不能收的,她说道:“不用了,让来人带回去,就说举手之劳不足称谢。然后请窦夫人无事便上府里来喝茶罢。” 吴兴这才点头下去。 庞胜家的得了两只金镯子,这两日夫妻俩简直做梦都要笑醒,虽然他们嘴上不说,可万福堂里这些人却都看在眼里,但是他们不说他也没办法,只得私下里议论。 这日谢荣经过庑廊,听见廊下芙蓉树后有人窃窃私语,便就停步把人唤了出来。 丫鬟们见得是谢荣,顿时一个个吓得面如死灰,连忙走出来,垂头不语。 谢荣看着她们,说道:“我听到你们议论谁发了财,是什么意思?” 丫鬟们面面相觑,最后不得已,推了个胆大的出来,说道:“奴婢们方才在说,万福堂的秀婶儿这些日子像是发了横财似的,接连几日都在外买烧鸡吃,奴婢们这里羡慕着呢。” 秀婶儿就是庞胜家的,谢荣对庞家人一向放心,听见她们这么说,便就挥挥手让她们退了下去。 庞胜家的在万福堂当差,王氏自己有俸禄,如果庞胜家的侍候得力,王氏赏她点钱也不算什么。 没想到他才过了门槛,就见着一丫鬟拎着摞纸包急匆匆地往万福堂去,看模样像是庞胜的女儿庞珍儿,居然也没有发现他,就这么勾着头直楞楞地从前方迈过去了。 只要不出大事,谢荣不大管丫鬟下人,可是刚才丫鬟们的话还在耳畔萦绕,见着庞珍儿这般,他便就唤道:“站住。” 正要迈门槛的庞珍儿吓了一大跳,连忙退回抬起的那只脚转了身。 “老,老爷。” 谢荣望着她,“你手里拿的什么?” 庞珍儿不说话,谢荣给了个眼色给身后小厮,小厮便就走上前去把纸包拿了过来。 是街上全味香卖的炒货,全味香的东西不便宜。 “谁的?”谢荣问。 庞珍儿支唔道:“是,是老太太的。” 谢荣盯着她,不说话。 王氏这两年牙口不行了,饭食都开始偏稀软,会吃这些个炒货? “把庞胜夫妇叫到书房来。” 谢荣丢下这句话,转而就进了书房。 庞胜夫妇很快到来,跪在地下,浑身筛糠似的。 谢荣道:“听说你们最近发财了?” 夫妻俩闻言身子都震了震,庞胜很快地瞪了眼妻子。 庞胜家的强自镇定下来,说道:“奴婢该死,前几日有犯了事的家属上门来求老爷行方便,遇上了奴婢,跟奴婢打听老爷的去处,奴婢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收了那人二两银子。还求老爷饶命!” 庞胜家的在谢府呆了那么多年,岂会不知眼下怎么做才是最好的?全说真的不行,全说假的也不行,只有这半真半假才让人看不出破绽。 谢荣眯眼道:“怎么不知道有人进府找过我?” 庞胜家的怔住,转而叩了个头:“奴婢只知道他要找老爷,并不知道他为何没上门!奴婢也是贪财所以收了人家的钱,奴婢这就把这二两银子吐出来!往后再也不敢犯了!” 谢荣想了下,使了个眼色给旁边人。 庞胜家的顿时伏着再也不敢抬头了。 隔了约有片刻,派出去的人走回来,却只交了四五锭碎银出来在书案上,说道“两人的住处都带人翻查过了,只找到这些。” 谢荣目光扫向底下二人,盯着他们看了片刻,终于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 庞胜家的如释重负,出门时两腿都发软了。多亏她早有准备,把东西早就藏得好好的,否则的话今日就惨了! 等他们出了门,谢荣再吩咐身边道:“这些日子把他们盯紧点儿。” 虽然没找出什么证据,可庞胜夫妇的表现始终让人起疑。然而十来日过去,也并没有发现他们二人再有什么何不轨的痕迹,在府里不但更加低声下气,就是出门接触的人也都不曾有可疑之处。 这令谢荣又疑惑起来,难道说他的预感是错的,庞胜家的真的只是收了来求他的人的几两小钱?而给她钱的那人,真的也只是打听打听他去处这么简单? 虽然殷昱已经确定被发配出去,可是他从没觉得日子从此变得太平。 殷昱不在了,还有谢琬,这次他以谢棋之命拖了殷昱下马,谢琬绝对会对他发动疯狂报复的,而她这几个月里一直按兵不动,除了她在养胎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原因? 护国公和魏彬他们虽然也是他们的对手,可是他们跟他之间没有私仇,不过是人各有志各为其主罢了,只有谢琬才会处心积虑的把殷昱的被害算到他的头上,而谢琬本身也是这种极沉住气能等待时机将对手一招毙命的性格,庞胜家的的异常,不能不使他心生警惕。 他思虑再三,驾马到了季府。 季振元在水榭旁垂钓。见到谢荣来,也让人给他备了副渔具。 “郑家老三昨日输给皇上的那幅兰溪图,皇上挺满意。”季振元握着钓竿,慢悠悠说道,“郑家总算有个拿得出手的子弟,你这次也做的不错,正是这样不着痕迹地让郑家多亲近皇上,才能取得效果。刻意的安排,反而显得煞有介事。” 皇帝甚好棋道,前几日与谢荣正好说到了这事上头,谢荣便说郑家老三郑屹棋艺甚精。皇帝昨日便召了郑屹入宫,酣战几局之后,还是皇帝赢了,郑屹输了幅前朝名士的兰溪图。 “只要殷昱这边除尽,殷曜是迟早会上位的。” 谢荣将钓竿投进水里,说道。 “除尽?怎么除尽?”季振元盯着水面。 “恩师难道忘了,殷昱还有妻儿留在京中么?”谢荣偏头看向他,“谢琬心计十分不弱,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担心她迟早会找到证据翻案。如果让她得了逞,我们会很麻烦。” 季振元隔了许久没说话,直到水面上浮沉忽地一动,他提竿钓上条半尺长的鲫鱼来,才说道:“殷昱这件事我们已经惹恼皇上了,这次虽然逼走了殷昱,却也把皇上和太子逼得下不来台,这个时候我们再找谢琬的麻烦,不但会惹怒护国公府,还必定会使皇上恼羞成怒。这对我们没有好处。” 谢荣看着他把鱼钩又投进水里,说道:“恩师是怕皇上责问?” “责问事小,阻住殷曜上位事大。”季振元道,“你别忘了,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是扶殷曜上去,他上去了,我们才有足够的机会和时间去慢慢料理其它。而且我总觉得,皇上自从年底下旨不让殷昱去太庙祭祖之后,行事开始有点反常,为了以防万一,只要谢琬不会阻止殷曜上位,暂时不必动她。” 谢荣看了看他,不再做声。 他关注的目标一直都是自己的仕途,如何做才对自己的仕途有利,皇帝行事是否反常,目前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谢琬如果要替殷昱报仇,首先要找的肯定是他,而非季振元,所以眼下季振元才能如此悠闲地钓鱼,而他却要时刻警惕着莫要被她钻了空子。 谢荣陪着钓了两条鱼,便就回了府。 庞胜家的被谢荣责问的消息让钱壮给打听到了。 “幸亏太太交代没让周南继续与庞胜家的联络,不然这事铁定穿帮。” 谢琬在池边拿着鱼食喂鱼,听说后平静地道:“就算是这样,谢荣只怕也会起疑心,只是抓不到证据无法肯定而已。你们都得稳住,一定得到爷回来,我有吩咐之后才能动作。” “太太放心好了。”钱壮道。 如今已进五月了,她离生产之日也只剩三个月,这些日子余氏正式搬了过来照顾她,余氏看着她这些日子精神不错,心里也高兴,再加上洪连珠也时常带着平哥儿在这边小住,于是平日里气氛又日渐热络起来。 不过秦方这次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来消息,也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 谢琅听说她在等秦方的消息,立即过来打听。但他仍以为派出去的人是去了西北,所以跟谢琬道:“西北那边全是军营,多数是充了军。我这段时间正在与同僚们通过兵部那边想办法联系西北,如果有他的消息,一定会立即告诉你的。” 谢琅这些日子没少因妹妹的事操心,但也因为这场变故,他变得更稳重了,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也知道有些话多说无益,只有用实际行动才能解决。 虽然知道这条路子希望微乎其微,他也尽可能地安慰着她。 谢琬避开了这话题,却说起明年的春闱。 “还有大半年就该下场,哥哥可有把握了?”rs 304 穿帮 她等了十几年盼着的就是谢琅能够在会试上考个好名次,然后摆脱掉前世的命运,从新的起点开始他的仕途人生,如果因为她的事而让他分了心,那她一定会更加内疚。 “有把握了。”谢琅冲妹妹扬了唇,目光坚定而执着,竟然再也不是当初因考个秀才都紧张得吃不好睡不好的他了,“我已经跟魏阁老告了假,从中秋过后就开始闭门温书,我有预感,这次中是会中的,就是不知道会取得什么样的名次。” “一定会取得好名次的。”即使还没有下场,谢琬也被他这股自信感染,微笑点头道。 “其实不管考得什么样的名次,我都会努力走好的。”他略带感触地说,“这也是我这几年从殷昱身上领悟到的,他告诉我,一个人不管境遇如何,都应该保持积极的心态,因为掌控你这双腿的是你的心和你的脑子,不是周边环境。琬琬,我相信他不会有事,而且一定会回来。” 谢琬默了默,笑道:“是的,我也相信。” “瞧这兄妹俩,倒还红上眼了!” 洪连珠快步走到门口,见状便笑着拍起掌来,然后几步走进来道:“世子夫人来了,琬琬快过来。” 杨氏是护国公府往殷府里走动得最多的,也是大家对护国公府里的人印象最深的,所以来来去去规矩上也省了许多,只当是寻常的舅太太串门。 杨氏被余氏迎进了中门,笑着问起她谢琬这几日的情况,听说都好,便也放了心。“娘娘又让我带了些东西过来,还问需要些什么,让琬丫头不必见外。” 如今次数多了,杨氏也知道瞒不住,所以每次太子妃让捎东西来,她也就直接说了。 夏嬷嬷和宁嬷嬷闻讯出来见礼。 杨氏冲她们点点头,嘱咐了两句,然后把着谢琬的臂进了花厅。 坐下后大家寒暄了一阵,杨氏便就说道:“听说窦家四爷请了胡沁进府瞧病?” 谢琬点头,遂把原委说了。 杨氏轻叹道:“他们老四也是个可怜人,打小就聪明可爱,偏就惹上这样一场病,如今弄得连妻室也娶不成。胡沁若是真有把握,就让他好好给他治治,也算是功德一件。” “那是自然。”谢琬道,“莫说窦大人曾相助过我们夫妻,就是冲着他们老太爷与国公爷情同兄弟的份上,也是要尽力而为的。” 窦谨在朝堂里一直处于中立派,虽然知道季振元与护国公两方势成水火,他却也不曾偏帮哪一方,不过这可能也是因为大理寺衙门不同别人衙门的关系,他们跟朝政并无多大干联,所以通常也就不会被牵连进来表立场了。 不论如何,只要不昧着良心跟随季振元他们同流合污去害人的,都是值得尊重的。 这也就难怪窦家子弟一辈虽然还没出大官,却也同样让人尊敬了。 “昱儿还没有消息么?”末了杨氏提到了这个。 杨氏其实很少问起这个,相对来说她算是个善解人意的人,没在谢琬心上捅过刀子,今儿她这一问,就让谢琬稍稍感到了一丝意外。 “夫人莫非有消息了么?”她如此反问。 杨氏放下茶杯,看着她:“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事告诉你,跟你说了怕你受不住,不说又觉于心不忍。” 说完她叹了口气,还是道:“西北那边前些日子出了点事,于是有人回京来,世子今早前去跟他打听昱儿,那边说根本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可是我们国公爷明明派了人前去追踪,一直是等到他们入了营才回来的。” 谢琬闻言顿住,这么说,殷昱没去西北的事穿帮了? 杨氏见她怔忡无语,以为也是被这消息惊到,于是拉起她手道:“跟你说是让你有个准备,知道你不是那种经不住事的人,方才国公爷进宫去了,皇上表示会查查这件事,让国公爷不必管了,而且还叮嘱不要声张。可是我们又怎么可能不管?天这如此无情,当真是让人心寒。” 皇帝连全天下都瞒着,怎么可能会让护国公插手这事?他只要声张出去,季振元他们必定闻风而动。 谢琬不能跟杨氏明言,只得含糊地道:“爷是皇上的亲孙儿,皇上是不会当真弃他不顾的,毕竟活生生丢了个人,这事总溥衍不过去。再说,人是皇上弄走的,如今人不见了,他最终不拿出个说法来,大家也会让他下不来台的。” 她慢幽幽地说着,显得小心翼翼。 杨氏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却转头说起夏天防暑的事来。 杨氏留下来吃了晚饭,谢琬送走她后,一颗心却开始七上八下。 西北那边回了来人,肯定不止霍家在关注,这么着一来,殷昱没在西北的事多半兜不住了! 就算皇帝会召西北那边封口,终归也难以防止季振元他们钻空子,说不定,这个时候季振元已经前去打听内幕。季振元他们一旦发现殷昱半路失踪,一定会很快怀疑起整件事,到那时,也难保不会发现殷昱其实已经去了云南! 她让人叫来廖卓:“你赶紧传个消息给骆骞,告诉他爷没去西北的事有可能穿帮!” 不管怎么样,也得提前让他们留个心眼儿,季振元他们阴得很,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下手了。 而这个时候季振元果然正在西北驻军营参将尹沪所在的驿馆。 “方才将军说,今年总共只有四名刑部发配去充军的犯人,再没有别的犯人押解到西北?”季振元执壶给尹沪添酒,一面和颜悦色地问道。 尹沪拱手道:“季阁老掌管着刑部,有几个犯人押解到西北军中,您不是翻档案查查就知道了吗?” 季振元呵然道:“诚然如此。不过,老夫是想问,今年可有皇上亲自下旨押解的犯人到西北去?” 尹沪看着他道:“难道这是个很重要的人么?为何下官到京不过两日,先有护国公和魏阁老向下官打听此事,后又有季阁老您来过问,敢问朝中可是出什么大事了?” 季振元道:“你只要告诉老夫,可有这么回事?” 尹沪低头想了想,“二月初,确实有几个人奉旨到过西北,但是不是押解犯人。” 季振元一顿,“当中有没有人留在营地?” “也没有。”尹沪摇头,“不过这事不是下官接待的,而是齐元帅。具体要问他才清楚。” 季振元盯着面前酒盅,半日才默然点了点头。 夜半时分季振元出了驿馆大门,在门下吩咐了随从几句,便就乘轿回了府。 进府不久谢荣就到了,“恩师深夜传话,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季振元道:“西北军那边来了人进京公差,你可知道?” 谢荣沉吟半刻,说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殷昱根本没曾去西北!”季振元指节敲着桌面,压抑着喉间声音说道。“西北那边连他的人都没见着!也根本没有接到过朝廷下旨送过去的钦犯,更没有叫做殷昱的人!咱们被皇上耍了!” “有这种事?”谢荣闻言也顿时凝重了脸色,“可是我们的人分明见到有囚犯被送进了军营,就算那不是殷昱,也会是别的人,怎么会突然就没有这回事?”一时之间,他还真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如果殷昱没去西北,那他去哪儿了? “难道就不能是皇上下了密旨给齐元帅,随便捏个理由让他帮着遮瞒!” 季振元脱口道。他牙关咬得死紧,呈现着从未有过的气急败坏。 这件事他满以为赢定了,从头至尾几乎找不出破绽,若不是一时心血**想起去跟尹沪确认一下,他至今也不会怀疑起这里头有什么阴谋!他甚至也开始相信皇帝已经老眼昏花,糊涂到连自己的孙子也保不住了,没想到在不动声色之间,他竟然把他们狠狠涮了一把! “速去派人寻找殷昱下落!我这里去找七先生!” 他丢这句话,转头就出了门。 这次不是乘轿,而是乘着马车,兜兜转转绕过了几条街,马车在一处不起眼的宅子前停下。车夫看了看左右,往黑漆大门上叩了几叩,那里头就也传出几声轻叩来,然后车夫也不等开门,便又转身上了车头,驾着马车往左侧小胡同口驶去。 小胡同这边有扇门已经虚掩着,门槛也卸了,车夫驾着马车直接入内,那大门就在后头掩上。 院子里飘着股浓郁的花香,满院的玉兰树全都开花了,一个着青色道袍的人背对着门口,半蹲在花树下,与缁衣小童拾地上的落花。庑廊下淡黄的灯光照耀着庭院,也把这认真拾花的二人照得如图画般美妙。 他们像是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一边拾花一边还相互轻声细语着。 季振元在庭中看了会儿,来时急促的心情也不觉被这幕美景所感染,而变得松驰下来。“几日不见,没想到这一院的花竟然就开始败了。” 那青衣人才闻言侧过头来,一双眼亮灼灼地望向这边。rs 305 先生 这双眼睛很亮,可是除了它们和底下的弧线柔和的双唇,别的竟看不真切,因为他竟然戴了幅面具。 这面具遮去了他大半张脸,可是他的笑容是显而易见的。 “阁老来了。” 声音也极悦耳。 季振元点点头,随着他一同走到了院中石桌畔坐下。 七先生招了招手,便有几个小童上了茶果点心,然后再击了击掌,小童俱都远远地站在了石阶外。这里才请了茶,水榭那头便传来袅袅绕绕的笛音,被晚风吹得时高时低,时缓时急,竟是别有一番风味。 季振元来时的焦躁心情,到此时竟不知不觉消去了大半。 啜了口茶,他说道:“西北那边来人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但你知不知道,殷昱竟然没去西北!”说罢,他便把从尹沪那头打听来的事情又与他说了一遍,“皇上不知是何用意,究竟是想保殷昱的命,还是有着别的打算,竟不得而知!如今事情已经过去数月,我们连殷昱上哪儿了都不知道!” 七先生眉目微凝,捧着茶沉默起来。 季振元负手起身,遥听着幽远的笛音,叹道:“我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这次皇上把事情做得这么神不知鬼不觉,不大像只是为了护住殷昱,他要护殷昱的话有太多的办法,发配充军,看上去是为了使他逃脱刑部按律定罪,可细想想,如此一来岂不是多此一举么?他当时若在大理寺驳了咱们,岂非更直接快捷?” 说罢他转身看着石桌处,一阵风吹过来,几朵花落在桌面上,也落在七先生一头如墨的发丝上。 七先生将花瓣拈在指尖,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殷昱应该是去了寻找郭奉的家人。” 季振元闻言怔住:“郭奉的家人?” 七先生将花瓣扔下,说道:“殷昱在大理寺公堂上时,曾经就以漕运的案子尚有疑点向皇上谈条件,当时皇上的表现是极震惊的。并且还许诺给谢荣一万两银子了结此案,如果不是证人及时赶到,殷昱的目的几乎就达成了。这说明,皇上对这个案子还是极在乎的。 “另外,殷昱文武双全,可是从案发到他被发配,你可曾看见他动过一根手指头?他不但没曾反抗,而且似乎还十分配合。当我们以为这不过是他良好的教养在制约他必须遵守王法的时候,却都忘记了一点,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教养又算什么?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他宁愿入狱,也不曾反抗,更不曾提出什么对自己来说十足有利的证据和辩辞,这像是一个从小就接受着各种教习训练的皇储吗?如果他连这点本事都没有,他当初怎么从那么多人监视底下逃脱出京?又怎么在众多高手随护中完然无恙的回京?” 季振元望着他,脸上竟禁不住露出震惊之色。 “你是说,这次发配,是皇上跟他合唱的一出戏?” “事到如今,这是唯一的解释。”七先生慢慢地将花瓣捻碎洒进泥土,幽幽道:“可惜这次我们终究做了次事后诸葛亮,让他们得逞了!” 季振元拧眉长唔了一声,说道:“如果殷昱去了云南,那么咱们眼下就该立即派人前去阻止!”说完他看了眼七先生,又道:“我早就说过,郭家人一个也不能再留,你瞧瞧,如今果然惹出麻烦来了!” 七先生道:“哪里是我不肯杀?是他们运气太好。”说到这里他瞳孔猛地一收缩,起身道:“现在想来,郭家人之所以运气好,只怕也是早就被殷昱盯上了!”话说到这里他语气里也蓦然多了丝凝重,再不复方才的闲适从容。 尹沪来京之后,尽管皇上交代护国公勿要把殷昱失踪的消息吐露出去,可是这种事又岂能捂得住?不消两日,两边的人就都知道了这件事。 护国公和魏彬他们如今虽然也对皇帝的旨意产生了疑惑,但却更加担心殷昱的安全,毕竟这件事无法向皇帝求证,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殷昱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奉旨行事,而是真的途中遭到了不测,可又如何是好? 所以这几日比起原先不知情的时候来,竟是越发地坐立不安。 谢琬这里也不大好受,因为秦方已有二十多天没有消息来,而廖卓发给骆骞的消息竟然也没有回音,如今跟殷昱那边的所有联系似乎等于已经中断,而京师又出了这样的事,她这几日虽然没出门,却也感觉到有股异样的暗涌悄然袭来。 余氏见她成日里似心神不定,虽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也知道肯定与那日杨氏到来说的那话有关,于是就劝慰道:“活生生的人,怎么会失踪呢?就是失踪了,以姑爷那么好的本事,也定不会有事的。”其实她并不知道殷昱身手如何,只觉得平日里看上去他不是那种轻易会受人钳制的人,所以有此一说。 但是谢琬面上领了这份好意,却始终安不下心来。 她不怕季振元他们派人去阻止,怕的是他们根本没收到她的消息,遭了他们的暗算。再加之那边长久的没有消息传来,她也不知道殷昱究竟是不是平安着? 余氏不再逼她,只让胡沁来给她诊脉。 她如今已经七个多月,这个时候稍有不慎都能导致早产,这些日子夏宁二位嬷嬷也做好了一切准备,不时地给她察看肚围,看看胎动,就怕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谢琬虽没生过孩子,自己却是有分寸的,再怎么也不能拿自己和孩子的性命开玩笑,于是胡沁交代她什么她就照着做什么,不敢有半丝马虎。 “孩子状况很好,就是大人脉象不大平稳,得多休息。” 谢琬只好暂且把这层担心撂下,安心养胎。 谢荣这一向也忙着给殷昱这事补漏,因为形势被动,事情似乎也进行得并不大顺利,因而呆家的时间愈来愈少。 但是外头的局势全然影响不到内宅,对于绝大部分女人来说,这些都是男人们的事,就是天埸了也有他们顶着,至少采薇就是这么想的,她只管谢荣心情好不好,她能不能让他开心起来,但是因着他时常不在,她还是变得无聊了些。 也许人都是惯出来的,从前谢荣没跟她通房的时候,日子也是这样过,并不觉得无聊枯闷,可是自打有了这回事,那埋藏在心里的情潮便如开了闸的洪水,一下子涌出来,就再也收不回去了。现如今要她再像从前那样安安份份地等他回来,竟是做不到。 “姨娘,吃果子。” 丫鬟喜玉端了盘黄杏过来,放到她手边。 她顺手拿了个咬了口,还没等咽下去,忽然一股酸水打肚里冒出来,她连忙走到痰盂旁,吐起来。 喜玉吓了一大跳。如今太太不管家,采薇就是府里的如夫人,谢荣又对她无微不至,这才吃了口杏儿就吐起来,这责任谁担得起?“姨娘怎么了?”她连忙走过去,慌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我没事,就是突然想吐。”采薇吐完后捂着胸口,看着喜玉道。 喜玉也是个不经事的,听说后连忙道:“姨娘快躺着,奴婢这就去请大夫来瞧瞧。” 采薇也怕有什么毛病,便就点点头,让她去了。 大夫很快过来,给她诊了脉,竟然麻溜儿地起身向她道起喜来! “恭喜姨娘,您有喜了!” 采薇如同石化,竟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也不知道是惊是喜,原本ji女出身的她是不会有孕的,可是她跟随谢荣的时候还是处子之身,因而避子汤也没曾来得及喝过,她自己倒是也忘了这层!她如今有了身孕,竟然有了他的孩子!她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发现自己到底还是欢喜的,她怀上了他的子嗣,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采薇连忙下地,印了印眼眶,让喜玉打赏! 喜玉也高兴得不行,采薇有了谢荣的孩子,地位就更稳了,对她当然也有好处。 谢荣回来的时候都近子夜了,进院时抬头一看采薇院里还亮着灯,便就抬步走了进去。 采薇正噙着笑在看什么东西,见他进来,连忙放下起身,冲他福了福。 “什么事这么高兴?” 谢荣走进门,坐在躺椅上,两腿惯性地抬起来架在锦杌上。 平时这个时候,采薇一定会走过去坐下来,抬起他的双腿架在自己膝上,替他细细的按摩。他也最喜欢她这样的侍候,可是今天,当她知道肚子里已经有了她和他的孩子,而大夫又叮嘱不能操劳,于是她不知道自己还要不要过去。 谢荣闭上眼,眉头皱起来,以右手拇指和食指按揉着鼻梁。 喜玉端着茶走进来,笑道:“老爷,姨娘如今可不能如从前那般侍候了,今儿大夫来看过,姨娘肚里有小公子了!” 谢荣听见这句话,立时顿了顿,而后睁开眼来,目光犀利地盯向采薇的腹部。 采薇的手掌正下意识地贴在小腹上,看着他的目光,也不由一顿。rs 306 心惊 采薇有了身孕的消息也传到了殷府,散步中的谢琬闻言脚步顿了顿。 采薇当初既是个雏儿,那么也有可能还未曾作过别的措施,是有能力怀上身孕的,对于这件事本身,她更关心的是谢荣的态度。 钱壮道:“谢荣好像没有别的什么特别,据说听到消息的当场他有些惊愕,但是没过两天却又正常了。也传大夫定期给采薇诊脉。对此反应大的倒是谢芸夫妇,谢芸曾经过去找过谢荣,不知道父子俩说了什么,只知道谢芸出来的时候神情很郁闷。” 谢芸夫妇不待见采薇怀上孩子是正常的,毕竟如果采薇生下个庶子来,又多了个人分家产,虽说庶子没有什么竞争力,可是按照如今谢荣对待采薇的态度,将来也不会苛薄他们到哪里去的。而谢荣还年轻,如果仕途顺利,这庶子成年后他只怕还没曾致仕,怎么说都不是个好事。 现在就看谢荣是否真心想留下这孩子,如果他不想留,那什么事儿也没有,如果他想留,那谢家后宅又有得闹腾了。 谢琬这个时候,还真好奇谢荣最终会怎么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不管怎么样,谢荣肯定都不会太露痕迹的。 当庭院四处传来蝉鸣的时候,暑热也日渐来了,季振元的心情也在随着天气逐日的焦躁。 七先生派往南下的武士一去十来天,至今没有传回消息,这使他隐隐地升起丝不祥之感。 洱海那边一直也有武士们潜伏着,等待适当的时机好把郭家人做掉,可是一直也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而最近几个月因为殷昱的事大家被引开了注意力,也没曾关注这件事,如今突然想起来与之联络,竟然已经联络不上! 于是七先生立马又派了人下去,如今也是一去无影踪,这怎能不让人焦灼? 这批武士被训练了十余年,早就具备一流的杀手质素,先后两批人,不可能没一个收不到消息,除非全部遭遇了不测!可是能够让他们遭遇不测的人,除了早有布署的殷昱,还会有谁呢? 季振元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就忍不住手足发寒。 “阁老,七先生那边传消息来了!” 左碧之碎步进来禀道。 季振元闻声从窗前转过身来,左碧之从怀里掏出个火漆封好的小小竹筒给他。他连忙拿了案上剪刀挑开,从里头抽出张小纸条来。 然而扫了两遍,他目光顿见灰黯起来! “这信上说什么?”左碧之不由问道。 他将纸条递了给他,默然在圈椅上坐下来。 “郭奉家人已然失踪?这——”左碧之抬头看着他,顿时讷然。 季振元皱紧眉,握拳往桌面砸了一拳。 眼下已经毫无疑问了,郭奉家人失踪,必然是已经被殷昱掳走!没想到在谢棋这案子胜利之后,他们就是稍稍放松了下打了个盹儿,便让皇帝和殷昱钻了空子,于无形之中使下这瞒天过海之计,直接揭了他们的老底! 难怪这接连几次请封殷曜为太孙皇帝都左遮右挡,原来并不是因为郑家人那点破落事儿扯了后腿,而是他在等待殷昱回京! 皇帝既然布下了这么张大网,那么绝对是没打算善罢甘休了,郭奉之死的秘密尽在郭家人手上,只要证实郭奉之死确实是替罪,那他也一定会顺藤摸瓜查到他们的头上!替罪之事事小,事大的是为何要替罪?这漕运上数年来昧下的钱去了哪里?又用在了何处? 拔出萝卜带出泥,他虽然是首辅阁臣,可是这么大的案子也不是他能够扛得起来的!入仕这么多年,他还没从来过如此心慌胆寒的感觉,从答应七先生之日起,他就知道这事情有可能会被人盯上,也有可能会让皇上起疑,可是他没想到的是皇帝的决心。 这样连护国公和魏彬他们一并瞒住而让殷昱假发醒之名前去查案的决心,不能不令他心惊! “阁老,趁着殷昱尚未回京,得赶快想个主意破了这件事!” 左碧之默了片刻,忽然道。 季振元抬起头,是啊,殷昱尚未回京,那他们就还是有机会,只要在他进京之前把他杀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么? 想到这里,他紊乱的心绪立时又镇定下来,稳了稳心神,他说道:“速去传微平过来说话!” 谢荣刚下了朝,下面人送消息来的时候他正在采薇房里看大夫替她诊脉。 “胎象很稳,大人大可放心。”大夫收他医箱,含笑冲他颌首。 谢荣点点头,吩咐人送他出去。 采薇掩不住心中的欣喜,抚着腹部道:“没想到不知不觉就快三个月了,我真是粗心。” 谢荣扬唇看着她,柔声道:“好好养着,头胎很重要。”说完站起来:“我出去趟,不必等我吃饭。” 采薇点点头,眼角眉梢全是幸福。 谢荣出门到了季府,季振元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 他先把七先生的信给他看过,然后道:“趁着大祸尚未酿成,我们必须早做行动阻止!” 谢荣拿着那纸条仔细看过,也是即刻陷入了深思。 云南那边一直没有消息过来,他是知道的,但却没想到殷昱他们果然已经得了手。皇帝和殷昱此举目的就是冲着此案背后的元凶而来,他虽然是尾随行事,连七先生的面都没见过,论起要倒霉,也是七先生和季振元先倒霉,可他终究有份参与,无论如何逃不掉。 事实上他也怀疑七先生贪下那么多银子究竟是为什么?而季振元为什么会对他死心踏地?这个七先生,究竟于季振元有过什么样的恩情?一直以来,季振元所告诉他们的最终目的,就是扶持殷曜上位。可是扶持一个殷曜上位,对他来说真的会带来绝大的好处么? 殷曜是郑家的外孙,整件事里郑家的戏份太少了,而且郑家与季振元并没有什么一荣俱荣的关系,这首先让他感觉到了不正常。凭良心说,殷昱是最合适当太孙的人选,季振元为什么要这样一反常态地反对殷昱而拥护殷曜? 他直觉答案在这个七先生这里。 原先他还没曾想这么深,直到他们让郭奉替了七先生的死,看到郭奉名下突然多出来的那么多钱财帐目,他才突然发觉漕运出事只怕已不是近两年的事,不然的话,七先生怎么舍得拿那么多钱出来买郭奉的命? 七先生买了郭奉的命,然后又决意要拉下殷昱,扶持殷曜上位,就只能说明,虽然季振元跟殷曜没关系,但是七先生却跟郑家或者殷曜有着很大关系了。 可是他又有不解之处,就算要扶持殷曜竞争太孙之位,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为什么七先生始终要在他们面前保持神秘? 所以他对这位七先生,是越发的好奇了。 “微平,你有什么主意?” 季振元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略略颌首,说道:“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寻到殷昱,然后杀了他。不过从目前种种讯息来判断,他身边肯定有着不少人手,而且这次他们占据了绝对主动,我们要想伺机杀他,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件事他逃不掉,一旦证据确凿,他的前程便将化为泡影!而且殷昱和谢琬始终是他必须迈过去的一道坎,他不能不慎重对待。 季振元点点头,“虽然是很艰难,可是也不是全没机会,殷昱回京无论如何得经过几个城门,我们从今儿起只要派人埋伏在各处城门外,殷昱想要逃过去也不容易。可是就怕他易容,或者分批进城,如果是白日进城,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谢荣沉吟半刻,说道:“郭家人一共五口,如果还有知情的心腹下人,人数就更多了,带着这么多人一并进京,很难不引人注目。所以城门外埋伏也还是必要的,不过,到了这关也是最后一关了,如果万一被殷昱闯了过去,形势就很于咱们不利了。在此之前,还是得想想办法阻止。” 季振元凝眉点头,“此事我会与七先生再商议,你这里速速去刑部把郭奉的案子调档出来,能抹的地方全给我抹掉!不能抹的也给我记下来,咱们再行商讨个应对之策。” “学生遵命。”谢荣颌首。 季振元望着他的背影幽幽舒了口气,转而提笔坐下来。 谢荣赶到刑部衙门,把管书库的主事左世卿叫进来。 “去年漕运那案子的卷宗,都拿过来。” 左世卿说道:“漕运案子的卷宗,好几个月前就被皇上调走了。” 谢荣闻言蓦地抬起头来,“几个月前?具体什么时候?” 左世卿想了想,“大约就是废太孙殷昱被扣在大理寺衙门的当晚,那夜正好也是下官值班,宫里来人说皇上要拿这案子对比手上别的案子,所以下官当即就调出来了。” 因为原告是他们的上司,而被告又是身份特殊的废太孙殷昱,所以那天夜里值夜的几个人都在议论这事,当时大家伙还特地为此案下注,赌殷昱会不会平安无事放出来,那会儿正好宫里就来了人调档,所以他记得很清楚。rs 307 穷凶 “为什么事后没报我?” 谢荣脸色倏地阴沉下来,皇帝在殷昱未曾发配之前就有了行动,事情发生在他眼皮底下而他居然不知道! 左世卿怔了怔,喃喃道:“衙门里没有皇上调档需要备案的先例……” 皇帝要看刑部的档案,这是很常有的事,难道就因为这个,他需要巴巴地去跟上司报告?万一皇上是为着查什么重案要案,而他走露了风声,宫里问起来,他能担得起这个罪责?再说了,就是没有这层,对方是皇帝,而谢荣不过是个侍郎,难道他反倒要把皇帝的举动一五一十透露给个朝臣? “下去!” 谢荣跌坐回椅内,咬牙道。 季府在时隔半个时辰后又迎来面色阴郁的谢荣。 听完他的叙述,季振元也心生出股抑郁之感。 眼下所有的事都透着不顺利,这一切却都早有征兆,而在西北那边来人之前,他们都还蒙在鼓里!若不是西北这次出事,也许他们会直到钦差上门提审才会自这场梦中惊醒! 皇帝把包括郭奉在内的漕运案子卷宗全部攥在手里,郭家人又到了殷昱手上,他还能想到别的什么办法力挽狂澜?他突然发现,皇帝布下的这道网密不透风到已然令他束手无策,眼下就只看七先生那边能不能成功把殷昱阻下来了! “先回去吧,眼下只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朝谢荣摆了摆手,说道。“没到最后一刻,也不见得是我们输。” 谢荣深深看了他一眼,颌首退了出来。 谢琬对季振元他们焦灼并不知情,因为她自己也没有殷昱的消息,这比任何事情都让她感到心焦。殷昱失踪的消息传开后,季振元他们肯定会有所动作,而殷昱他们所有人到如今没有丝毫消息传来,这显然就是个坏消息。 而余氏和齐嵩还有谢琅夫妇这些日子也干脆带着孩子到了府上,亲人的陪伴虽然让她甚感温暖,可却抹去不了心中对殷昱的牵挂。 廖卓和武魁他们自发组织人分批地前去路上接应,可是也没有看到有疑似他们的人。 府里气氛逐日冷却下来,谢琬也日渐话少,但是她仍然极力地调整情绪,时常与肚里的孩子说说心中的期盼,更多的是诉说他的父亲是个多么勇敢和睿智的英雄。 最多还有两个月她就会生下他来,如果到时候还没有他的消息,她便带着孩子南下去寻他。 在丈夫的生死未卜面前,所有的仇恨都变得不够份量了,没有殷昱,她就是扫平了天下也没有意义。 这日她又坐在花园棚架下跟孩子说话,钱壮匆匆地走了进来。 “太太,当初作伪证那乞儿有新线索了!” “什么线索?”她抬起头来。 钱壮道:“那乞儿出了沧州后一直有人尾随,我们的人观察了几日,发现是想杀他的。几次被我们化解,前些日子这乞儿似乎也察觉出来了,然后离开沧州一路南下到了武昌,我们的人暗中护着他摆脱了那些人,然后一批人去把这下暗手的人捉了起来,一批人继续跟着他。” 谢琬点头,说道:“那捉到的人现在何处?” “已经准备送回京来,估摸着明后两日就能到。” 既然捉到这杀手,自然又等于多了个证人,如果不是心怀鬼胎,为什么要杀人灭口? 但是眼下不急。谢琬道:“如果送回来了就把他先看押起来。目前最重要的事还是时刻留意谢荣和季振元他们的动静,我们拿不到爷的消息,就只能从他们的行为上进行估测了。” 钱壮点头:“小的这就让周南去四叶胡同盯着。” 周南最近专门负责盯四叶胡同,但是为免让人瞧出破绽,他不再出面,而是另带了两个面生的人出来。这些日子打听到的结果便是,谢荣留在府里的时间明显少了,而谢葳倒是回来过几次,每次回来都是趁着谢荣不在直接上采薇屋里寻晦气,采薇也只懂得避让,更多的内幕却无从得知了。 庞胜家的自从被谢荣敲打过一回,再也不敢在外乱说话,有一次周南想要跟她套几句话,她也急急忙忙地避了开去,于是行事更加艰难。 谢荣忙着他自己的事,府里中馈又交给了谢芸夫妇,这些事情他知道也不会理会,因为盯着他的人多了去了,只要伤不到他的根本,他真正的消息不至于走漏出去,他也防不了这许多。 但是那暗杀乞儿的人出事的消息到底还是从季振元处传到他的耳里。 “此人既然已活捉,那乞儿肯定也早就被人盯上,我们如今竟已经是四面楚歌了!”郭兴闻讯后颓丧地道。“想不到殷昱手段竟然如斯厉害,步步都给他算到了,眼下连杀乞儿灭口都做不到,我们又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弥补?” “活捉这人的肯定不是殷昱的人!”谢荣沉默之后如此笃定地说道。“殷昱不可能分得出精力来管这个,此人要么是护国公,要么是谢琬!而且我肯定,应该是自打乞儿出京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所以我们才会一再失手。” 说到这里他又不由看着季振元:“七先生的人近来做事可不太靠谱了,郭家人没得手便罢,如今连个乞儿都拿不下来。”如果是他,必然在殷昱发配后的第一时间就先解决了乞儿。要救一个人很难,要杀一个人还不容易吗? 季振元负手道:“七先生行事之谨慎常人难及,如果不是有着这份谨慎,你以为码头那一回他走得掉?乞儿才做过证就立时死掉,这事不但皇帝会怀疑,护国公他们也会拿来大做文章,做戏得做全套,只是这一盘棋从一开始就歪了,这些也就成了马脚。” 如果这不是皇帝有意撒网布局,如果不是眼下还要顾忌着去殂击殷昱,七先生那边调几个人去杀乞儿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吗?可惜眼下他们偏偏已经调不出人来! 他负手望着窗外吐着闷气,心里的大石愈发沉重。 “如今局势太过于被动,再等下去只有束手就擒。不管这次添乱的人是谁,我们都得马上采取主动。谢棋这案子还在其次,主要还是如何防止殷昱阴谋得逞!若被他成功,我们简直连退路都没有了。” 当初说服郭奉的时候他与七先生同时在场,这点郭家人肯定心里有数,现在他们连串供的机会都没有,等待他的绝不是好下场——当然他在朝堂这么多年,根基不是一般的深厚,他最终也会有办法替自己申辩,可是终归如此一来,殷昱就成了朝廷的大功臣,他们再想陷害他一次,就绝不可能了! 谢荣默了默,说道:“学生倒是有个主意。” 季振元抬抬手让他说。 “劫持谢琬。”他盯着季振元,语气轻盈而清晰,眼里却有寒光掠过。 季振元怔了怔。 谢荣垂下眼眸,继续缓缓地道:“谢琬如今肚子里有着殷昱的孩子,殷昱就算不顾忌妻子也会顾忌孩子,何况,据我所知殷昱对谢琬十分在乎。只要我们擒了谢琬在手,不怕殷昱不听话。” 季振元沉吟道:“如果他不顾妻儿性命,执意要这么做呢?办成了这个案子他必然会受到重赏,到时候说不定皇上对他态度也会有所改变,他再换个妻子是很容易的事。” 谢荣道:“就算他罔顾谢琬母子的性命,以魏彬为首的那帮假道学又岂会容许他这么做?恩师,这是我们唯一的翻盘机会,我敢肯定殷昱会乖乖听话。就算谢琬母子还不够份量,我们不是还可以加上替他澄清谋杀之罪为条件么?我们眼下最重要的是能够拿捏住殷昱!” 捉住了谢琬就等于掐住了殷昱的喉脖! 殷昱如果不在乎谢琬,便不会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执意娶她为妻,更不会留下身边那么多高手守护她!更何况眼下她肚里还有个孩子,他就不信,有了谢琬在手,殷昱会不主动冒出来跟他们谈条件! 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主动权就都掌握在他们手里了,就算不能保得毫发无损,也至少能够抽身而退,到时候任他们布下这天罗地网又有何用?到最后还不是会功亏一篑? “谢琬如今不是正在府里待产么?殷府高手如林,她终日闭门不出,哪来的机会劫持她?” 季振元自然也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再也没有比挟持更快速更有效的法子了!可是谢琬也不是个善茬,她知道自己会有危险所以终日闭门不出,如今连护国公府和魏府都不去,他们哪里有什么机会去劫持她?再说了,要劫持她也还得有人手,可是七先生的人手几乎已经全部调去对付了殷昱!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也不由得有些急切。 “总会有机会的!”谢荣唇角挑起丝冷意,目光也一点点阴黯下去,“她虽然谨慎,可是也有她意料不到的时候,虽然狡猾,也有她怀着身孕无法自救的时候。对付她,我们要的是出其不意!”rs 308 异常 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谢琬的身子也愈发沉重起来。 殷昱和骆骞他们同时失去消息的事情渐渐被一些必要的琐事掩盖过去,夏宁二位嬷嬷已经给孩子做好了各种小衣服小鞋子小抱被,有时候见着谢琬情绪还好的时候说说殷昱儿时的趣事,可是谢琬不忍听,因为越听就越想念,越听就越担心。 不过看看平哥儿如今越发长得像年画上的胖娃娃,又总是不免往好处想,如果殷昱已然遭遇不测,季振元和谢荣他们肯定是会大松一口气的,可从目前他们的举动看来,又十分不像。偏巧这种事又打听不出来,平白地折磨人。 这日魏夫人带着靳亭来串门,这是靳亭婚后头一回到府,谢琬少不得让人置了席面,隆重招待。魏夫人是特地带着靳亭过来陪她散心的,到了她上晌散步的时间,靳亭就扶着她进了后花园,在庑廊下一面说起婚事在魏家的一些事,一面埋怨起魏暹今儿去打猎居然不跟她们一块儿来。 靳亭是个聪明孩子,却没什么城府,也知道魏暹对谢琬与别人不同,不过对于她来说这没有什么,因为她也没有姐妹,也喜欢谢琬,何况她看得出来谢琬是真心祝福他们俩。所以埋怨到最后,她就说道:“再过几日就是七巧节,今年太太和嫂嫂们预备了很多花灯,还要拜月,琬姐姐也一块来吧。” 谢琬笑道:“我如今这么样,可去不了。” 靳亭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然后眯眼笑道:“那倒也是,还是他要紧。我都迫不及待想抱他了。” “急什么?你很快也会有的。”谢琬打趣道。 靳亭脸上红了红,然后转开话题道:“姐夫不在府,你也怪闷的,不如我回头让人送几盏花灯来,你在家点头热闹热闹。”说完转头看了下郁郁葱葱的园子,又道:“其实府里人也不少,可就是因为那个人不在,所以才觉得格外聊落吧?” 谢琬看着她,笑道:“倒被你一语中的。” 靳亭搂了搂她的肩膀,“一定会平安的。” 因为余氏和洪连珠都在,所以午宴倒是坐了满满一桌子,下晌抹了会儿牌,看外头太阳还烈,于是又留着吃了晚饭,到天擦黑时,魏夫人才叮嘱了玉雪几句,让有什么事就随时到府去递话儿,与靳亭出了门。 晚饭后谢琬依旧要上庑廊下散步,正由邢珠搀着进了后园门,吴兴忽然来道:“太太,魏家来人说,魏夫人的马车坏在了前面胡同口,请咱们派个车过去用用。” “你派过去就是了,何须来问我?”谢琬交代道。想了想又补了句:“魏夫人他们没什么事吧?” “人没事,来人说就是车轱辘坏了。”吴兴道。 谢琬点点头,示意他快些下去安排。 像魏家这样的人家,马车会坏在外头还是挺少见的,毕竟这些事情都有专人打理,马车在出门之前都会被仔细查看过,谢琬心头因此掠过一丝疑惑,但是这种事也说不准,马车用的多了,总有坏车的机率存在。 顺着园子逛了圈回来,屋里玉雪就已经点了香。到洪连珠房里逗了会平哥儿出来,秀姑忽然走进来道:“太太,吴兴是去送魏夫人了么?” 谢琬也不能确定是不是他亲自去送了,于是问:“怎么了?” 秀姑道:“他出去到如今还没回来。” 谢琬看了看天色,已经快戌时了,有这两个时辰的时间,上魏府来回三四趟就回来了,她心里也起了丝不安,但看着秀姑担忧的神色,她安抚道:“兴许是在魏府耽搁了,我让云宵去魏府催催。”说着她吩咐邢珠:“去交代云宵。” 秀姑这才放了心,上前来替代邢珠扶住她。 这里进屋洗漱完,才准备上床歇息,秀姑却又神色慌张地进了来,说道:“太太,云宵和吴兴都还没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都没回来?” 谢琬也觉得事情反常了,一转眼这又过去了一个时辰,按说假如吴兴在魏府的话,有云宵去催,怎么着也该回来了,就算路上遇到了什么事,以云宵身为殷昱暗卫的身手,不是也该回来了吗?怎么会连他也失踪了呢? 她立即下了床,神色凝重地看着邢珠:“快去让罗矩武魁看看府里有没有什么异常,还少了什么人没有?” 邢珠也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连忙唤了顾杏过来,转身下去。 谢琬拉着秀姑坐到榻上,说道:“不要急,兴许只是虚惊一场。” 秀姑白着脸点点头,起身拿了个软枕放在她腰后,又帮顾杏铺着床被。 谢琬望着门外,眉头皱起来。 屋里静默了会儿,邢珠就走了回来,说道:“奴婢随着武魁他们去看了看,还少六七个人,都是府里的武卫,都是今儿下晌失踪的,都是各种原因出后就不知道去向!” 谢琬心下一沉,不觉起了身。 一天之内这么多武卫全部失踪,这绝不会是偶然的了!而他们都是应敌经验非常丰富的护卫,是护国公世子当初从许多人里头千挑万选出来的精英,像上次廖卓在四叶胡同着了谢荣他们的道是非常少有的,他们在什么情况下会被绊住回不来呢? “太太,要不要再派人去魏府看看?”邢珠声时也有些凝重了。 “不必。”谢琬摇头,“魏夫人肯定没出事,吴兴他们也肯定没在魏府里,这只是个幌子。再派人出去多半也回不来,——交代武魁他们,把前后院门全部守好,再仔细检查府里的人,看看有没有人混进来,不要出现任何纰漏!” 夜里是最容易出意外的时候,无论如何得先把今天夜里扛过去再说。 正在沉思间,玉雪又匆匆走进来,“太太,舅太太和大奶奶他们都准备过来了,庞先生公孙先生以及武魁他们都让奴婢来传话,说府里有他们呢,已经派了大批的人守在正院周围了,请太太和舅太太们放心歇着便是。” 谢琬不置可否,正常来讲,这样的安排是没错的,只是这样一来,当人员都集中在正院的时候,那别的地方不是同样让人钻了空子吗?现在都不明白这些人是为什么失的踪,是冲着她来还是冲着别的?殷昱可还有许多东西留在府里,如果最终不是为着她,而是为着他手上那些证据,,岂不着了人的道? 她不相信武魁他们想不到这点,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咬牙选择罢了。 殷昱正在为这件事出生入死,她不能让对方有任何机会。 想了想,她说道:“不必这样做,只用调十来个人守着正院,做成我们仍在这里睡的样子,然后我们搬去爷的书房院子里对付一夜便就罢了。” 殷昱的书房院子也有三四间房,大热天的,挤巴挤巴对付一夜也能过去。关键是这样一来,把人手调到书房,就连人带东西全都守住了。 她就不信,有武魁他们这么多人护着,还有人能不动声色伤了她不成? 季振元他们先是想以谢棋这案子置殷昱于死地未成,后来几次请封太孙也未成,再加之如今发配中的殷昱下落未明,他们十有八九会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正因如此她这些日子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没到她不出门,危机却还是落到了她头上。 谢琬才到达书房院子,余氏他们就很快来了,齐嵩和谢琅神情沉重地道:“到底还是来了,他们还没这个胆子来明的,我们只要防着他们来暗的就行。等到天一亮,我们就去魏阁老府上,他们还敢绑架朝廷命官不成!” 谢琅虽然尚未正式任职,可也是正经的举子。 谢琬点头:“我也正是这个意思,舅舅和哥哥就住在自己的院子里吧,舅母和嫂嫂带着平哥儿就与我住在这里。等天亮了我们才好安排。” 余氏和洪连珠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齐嵩道:“我们老爷们儿,没那么多讲究,今儿夜里我跟逢之轮值守夜,但凡有什么动静,也好及时应对。” 谢琅也道:“舅舅说的没错,安全为上!”见谢琬迟疑,便就说道:“不要推来推去的了,假如妹夫在,也没有我们什么事儿,他不在的时候我们不出来谁出来?你到底首先还是我的妹妹,然后才是他的妻子。” 谢琬虽觉他有些强辞夺理,但是也无法否认,于是再也无话可说了,便就照这样安顿下来。 武魁他们也很快布署完毕,正院里由周南和几名武卫在廊下游走巡逻,看着像是有人住的样子。而书房院子这边全布设的暗哨,尤其是殷昱的书房,更是加紧了看守。 谢琬和余氏住在西厢房,洪连珠和奶妈带着平哥儿住在她们隔壁的耳房,各自熄灯之后,整个院子便陷入一片无声无息之中。谢琬躺在**,看着窗外的白月光,心里如平湖似的镇静,可是却怎么也睡不着。rs 309 来了 直到鸡鸣时分闭了闭眼,却没想到再睁眼时已是大天亮! 余氏她们都已经起来,神色相对平静,原来昨儿夜里竟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这又怎么可能呢?起了床谢琬连早饭也没顾上吃,随即便传了庞白武魁他们过来问话,果然是一夜安宁什么事也没有,齐嵩一早去了衙门,而谢琅也去了魏府,看上去再正常不过。 可是那些人平白无故的失踪,难道不是有预谋,而真的是她想多了? 她心里跟堵了团麻似的,竟完全没了头绪。 “想办法去通知下护国公府和魏府,请他们帮帮忙查查我们那些失踪不见的人。”不管怎么样,不可能好几个人同时没了下落,而同时她也必须尽快把这消息传出去,否则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外界都还不知道。 余氏心里也害怕,但是她却有豁出去的一股气劲,她安慰谢琬:“老话不是常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咱们手上这么多人,就不信能把我们一锅端了!你且把心放肚子里,不要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说不定对方就是不想让你安生日子!” 谢琬连日忧心,也着实有几分疲惫感了,遂与余氏道:“我回房歇会儿。” 余氏送了她到正房门内,把门轻掩起来。 谢琬扶着腰走到屏风后,正琢磨着云宵吴兴他们究竟去了哪里,一把匕首突然搁在了她脖子上。 “不要叫,我就不会杀你。” 一道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出来。 谢琬心下一沉,立时顿住身子,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不认为他们防得这么样严实,他还能够悄无声息地潜进来。 “昨日魏夫人的马车进来时,我就进来了!”这人挽了个刀花,发出两声得意的笑,绕到她前面,刀尖抵在她胸口上,然后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直到确定没有什么异常,他才从怀里取出几样东西来,摆在她面前,“这是你们那几个人身上的东西,看到这些,你该知道他们的小命都握在我们手里!” 是几块腰牌,从编号来看,正是吴兴和云宵他们的! 谢琬默了下,“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现在就看你的了。”这人阴哼着,“实话告诉你,除了这些人,隔壁那小娃儿也在我手心里攥着,你若是乖乖地听话,那他们便不会有事。若是你耍什么花样,不但他们的性命保不住,你跟你肚里的孩子性命也同样保不住!” 谢琬也不是头一回被劫持,对这种事的反应已相对平静了。可是他拿平哥儿的性命作要挟,她却无法淡定!平哥儿是谢琅的嫡长子,是谢家的传承血脉,她就是不顾吴兴他们,也不能不顾平哥儿! 她咬牙打量这男人,应该是个做惯了这种事的杀手,并不是上次谢棋请来的那些小混混样的人物,这种人是不会跟你多废话的。 她道:“要我怎么做,你说吧。”既然他们有条件,那说明她目前的安危还不成问题。 “带上两个丫鬟,以要亲自出门的名义出府去。人不许带多,出了门后,想办法把这个喂给他们吃下去——放心,只是迷药,死不了人。但是我会检查的,如果我发现你做假,那么被捉的那些人,就一定会给你们陪葬了!” 说完他又冷哼道:“我知道你很狡猾,不过你也别把我当成什么楞头青,我们这些长年在刀口上混的人,为了达成目的,几条人命根本不在话下——何况,只是一个才几个月的小娃娃,我要取他的命,比喝水还简单!你要是不想他死,就乖乖听命行事!” 谢琬伸手把他递来的迷话接过来,看了看,尽量稳住心情,问道:“可是就算我想听你的话行事,你又怎么出去?” “你不必管我怎么出去,你只要知道,你除了眼下这条路,再没有别的选择!而且你也不许走漏风声!我肯定会要确定你照我的话做了之后才会出去的,只要我发现你耍花样,你就等着给那孩子收尸!” 谢琬瞪着他,不说话。 这刺客眼里立即布满了寒意,“你是不是想试试?” 谢琬不敢试。 失踪的这些人她一个也不能丢,尤其是平哥儿的性命!看来他们这次为了挟持她的确是做足了功夫,连平哥儿对她的重要性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她捏紧了那包药,说道:“我可以不耍花样,但是这药我却得试试真假,否则的话到时候害死了我的得力手下岂不冤枉?” 刺客神色骤然冷下,谢琬亦冷冷冲他颌了颌首,开门出了去。 她走到花厅里,叫来邢珠顾杏,交代了声余氏,要去魏府。然后立即掉头往平哥儿的房间来,房里只有奶娘在,而屋梁顶上,却蹲着个手拿飞镖对准着熟睡中的平哥儿的蒙面人。 她敢肯定,只要她一动,那飞镖立马就会插进平哥儿的小心脏! 谢琬脸色一白,无声地退出来。 如果没有这层,她大可让武魁他们包围活捉,可是眼下想不动声色把平哥儿抱出来都是不现实的了,平哥儿是谢琅的亲骨肉,也跟她的骨肉没什么分别,如果平哥儿死在她手上,她永生永世也不会原谅自己!那么除了乖乖听话出去,她还有什么路可走? 余氏对她突然要出门虽然有些意外,但是也知道她牵挂着这件事,是怎么也放不下来的,也就只好回房换衣,要随她一同去。谢琬极力以平静的口吻道:“舅母留在家里吧,哥哥他们都不在,嫂嫂带着平哥儿,只怕照应不来,我让邢珠她们俩跟着便是。”又叮嘱道:“舅母一定要他们照顾好平哥儿。” 一边是外甥媳妇,一边是外甥女,真是撇了哪边都不妥。余氏听见她这么说,并不疑有它,只好叮嘱了邢珠顾杏,让她们好生照顾着,然后送了她上了马车。 还好马车是殷昱特地给她打制的大马车,驾起来平稳舒服,也不怕颠着。谢琬上车之前下了半包药粉掺进鱼肉里,喂了给麦婶儿养的一只老白猫,老白猫吃了几口便倒下去,软绵绵地果然呼吸正常。于是赶车的梁九和邢珠顾杏一人得了她一杯茶,各自上了车。 为了照顾谢琬,马车驶得极慢,出了府门,谢琬就打开车壁拿出把葵花子来,一面嗑着,一面往外头吐瓜子壳。吃了小半把,邢珠顾杏二人便就倒在了地下,而梁九往前行驶了十来丈,也扑通滚下了马车。 一道人影从隔壁巷子口掠上车头,继续驾着马往前行驶起来。 庞白听说谢琬招呼也没打就出了门,正要去寻公孙柳,胡沁忽然拎着只大白猫匆匆地走过来:“老庞,太太出事了!” 庞白心下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看这猫!”胡沁将昏迷中的老白猫塞到他手里,“这猫吃了太太喂的一块鱼之后就昏迷了,我已经察看过,这是中了迷药!太太怎么会突然给只猫喂迷药呢?这里头肯定有诈!” “那还不去传武魁和廖卓?”公孙柳听闻消息,这时候也已经小跑着赶了过来。“方才齐夫人说太太原本要进屋歇息,可是转眼没片刻就出了来,还只带了邢珠他们三个出门,这里头肯定有问题,得让他们快去追!” 武魁和廖卓很快过来了。 听说完经过,武魁很快道:“我先带两个人去追!” 廖卓拉住他道:“他们有备而来,肯定会防着我们,眼下只怕许多人盯着这里动静,我们不能就这么样出去。得先掩饰一番再出门!”说着拉着他耳语起来。 这里谢琬在车上吃着葵花子,忽然车门一开,先前那刺客又出现在眼前。他进来先看了眼地上的邢珠和顾杏,然后才瞪着谢琬:“瓜子扔掉!” 谢琬顿了下,瓜子扔在外头。 刺客阴冷地瞪着她,她忍气吞声,把身子慢慢往车角落挪,借着身子掩护,手指抠开车壁上一道小口子,然后在暗柜里取了把绿豆,慢慢地通过口子往下洒。绿豆是绿的,地砖是青石板的,不仔细看,还真难发觉。 车上有两个人,还有一人驾着马车,谢琬估摸了一下形势,从车壁暗柜里摸出几样东西,塞进了袖筒。既然是被挟迫,该随身带的东西还是要带的。尤其是她这种行动不便的晚期孕妇。 过了一条大街,刺客忽然拿了布将她的双眼双手绑起来,绑的过程谢琬并没有徒劳的挣扎,只是下意识地反抗了下便任他动作了,但是谁也不知道,在挣扎的过程里她早已经从袖笼里拿了把三尺长的小匕首在手里。 马车拐了几道弯后,速度开始放慢,谢琬停止了撒绿豆。果然拐了道弯就车子停下来,谢琬被揪着胳膊下了车,进门的时候她一个不慎歪倒在地上,忙乱中又洒了一小把绿豆在门角外,然后又有几个人走过来,接手扶着她往前。从来人的声音和动作来看,应该是女人。rs 310 对局 然后就被关进了一间屋子里,再也没有声响。 钱壮他们都聚在庞白和公孙柳的院子里,邢珠顾杏还有梁九都醒过来了,一屋子人个个坐立难安,顾杏甚至暗自抹起泪来。 “已经摸到线索了!”这时候,门外暗卫何桑快步走进来,激动地道:“我们在胡同里发现沿路有一路的瓜子壳,正是胡先生交代给太太特制的葵花子,瓜子壳一路撒过了汾阳大街,然后到了三清坊内的小胡同就变成了绿豆。 “我们翻查过去,已经逐渐把目标锁定了,现在廖头儿他们已经在三清坊附近排查,为了早些查到太太下落,他让我过来再带些人过去!” “那还等什么?赶紧走!”钱壮不由分说站起来。 武魁这里也急忙调派人手看家,然后带了一帮人出了去。 谢琬被押进了屋里,很快就有人过来送来茶饭。 自打她进了屋子就被人下了眼罩和绳索。可以看到这是间大户人家的厢房耳房之类的地方,屋里有床有榻而且十分干净,看起来常有人住。可是窗外是什么情景她却看不到,窗户已然被钉死,只留顶上一处尺来见方的口子通气。 兴许是为防备她使手段,来人送水时也是用绳子从这个口子把装了水壶的篮子垂下来。 谢琬用藏在匕首里的银针试过,确认无毒,便端着杯子喝起来。 茶的味道如何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如今她在意的,是吴兴和云宵他们究竟在哪里?他们下一步究竟准备怎么做? 她给邢珠他们下的份量不重,这个时候应该醒了过来,而胡沁他们就算没发现那只昏迷的猫,也应该知道她失踪的事了,那么眼下她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他们能发现她沿途洒下的那些瓜子壳和绿豆了。可是就算能发现,他们一间间查下来,也会耽误不少时间。 她不能在这里呆很久,必须马上让廖卓他们知道她在这里。 她砰地把手上杯子摔在地上。 “怎么回事?”是个婆子的声音。 她沉声道:“我要见谢荣!”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件事是谢荣做的,可是这个时候,除了他们之外,还有谁会这么做?捉她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拿捏殷昱,虽然她有把握在殷昱露面之前她不会有生命危险,可是在她行动之动,也必须要确定吴兴他们平安无事! 门外很明显地沉默下来,然后走了。 谢琬才回到榻上坐下,门开了,有人缓步走了进来,那身影过了屏风,顶着一张戴着面具的脸出现在屋子里。 谢琬看着他,心下忽然一动,“你是谁?” 七先生在桌旁坐下来,不回答她,却是斟了碗茶在手,说道:“你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主子,我本来还打算你若是执意不出府,也就只好罢休,没想到你还是义无反顾的出了来——丫头,你还是太自大了些,难道你没有想过,你这样做虽然得到了下人们的拥护,却把自己的丈夫陷入了两难么?” 谢琬紧盯着他,“你就是那颗印章的主人?” 七先生一笑:“他们都叫我七先生。” 谢琬猛吸了口冷气,再盯着他看过去,却看不出任何端倪来。面具之下虽然他露出眼睛和下巴,可是却完全看不出任何特征,这样的眼睛和这样的下巴,她这辈子看了不下百个人拥有,他的声音除了语调缓慢,也听不出任何特点。 她斜眼盯着他,说道:“我丈夫都已经被你坑到西北充军发配去了,眼下你就是杀了我他也毫无办法,我哪里还管得着他两难不两难?再说了,我万一死了,他指不定立马再娶一个,既然如此,我何不先保着眼前的利益再说?” 七先生噗哧一声笑出来,“季振元他们都说你狡猾奸诈,我看倒是很有趣。” “那真是荣幸。”谢琬冷笑道。“现在我人也被绑来了,不如你现如今就带我去见我的下人们。” “就这么带你过去多没意思。”七先生说道,“我从小到大最不喜欢的就是听人摆布。这样吧,我把你的那些人都带到这里来,然后我们来下棋,你赢我一盘,我就放一个人给你。我赢一盘,就杀一个人。你看这这样公不公平?” 一个说起杀人两个字来跟谈论诗词歌赋似的的人,他能容得你说不么?眼下最要紧的是见到云宵吴兴他们,然后想办法把廖卓他们引来,眼下从离开榴子胡同到此地,至少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廖卓他们应该在附近了。 谢琬咬咬牙,深呼吸了一气,说道:“你要这么做,又岂有我说不同意的余地?不过,这屋里实在太气闷了,大热天的,我是孕妇,受不了,你得挑个通风透气的地方才成。” 七先生道:“我把这里窗户打开,一样通风透气。” 谢琬看了看窗户,再看向他:“我出去吐口气可成?” 七先生笑着摇头:“对你,我可不能大意。” 谢琬气闷无语。 很快钉死的窗户被打开了,棋桌就放在屏风下,然后门外押进来一群人,是云宵吴兴,还有三名家丁,三名武魁手下的武士。人倒是一个不少,只是个个被塞住了嘴巴,而后当看见谢琬在屋里时,个个都把眼珠子瞪得要脱出眶来。 谢琬扫了他们各人一眼,抿紧唇执了白子。 七先生捉这些人,与其说是为了要挟她,不如说是为了扰乱府里的人心,如果不是丢了这么多人,她昨夜不会操劳一夜,转去书房睡。如果不是转去书房睡,正房里便不可能没人。正房里有了人,刺客便不可能得手挟持她。 当然,她也可以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不顾刺客的威胁,可是她如果能真的可以做到这么冷血,她也不会原谅自己。 她知道他们的目的是冲她来,只要她来,云宵他们会安全的。 而这个时候既然七先生还在以挟持她而要挟殷昱,足见他们并没有得手。 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个好消息。 殷昱没事,那七先生必然要在殷昱身上加派更多的人手,她可不相信他这些死士是应有尽有的。如果他人手足够,根本用不着计划这么久,也不会事先还要扰乱她的阵脚才能趁机下手,所以当他人手不够,而她又有着廖卓他们共三四十名高手的时候,只要找到了地方,难道还不能保得她平安出去? 就是天牢都能劫得了了! 谢琬对这点不担心,眼下她担心的是,这棋局她已呈败势。 七先生落了颗黑子,她就再也没办法往下走了。 “下棋可不能三心二意,尤其是这种要人命的事。” 七先生笑着把白子拨下来,放于棋罐里,然后伸手拔了身后护卫腰间的刀,放在手里看了看,然后指了指八人当中的其中一名武卫,还没等谢琬反应过来,一人从屋里走出来,拿刀往那武卫脖子上一砍,顿时就听一声闷哼,他便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一条人命就这样活生生断送在眼前! 谢琬瞪大着双眼,几乎窒息在当场!这些人都是陪着殷昱出生入死过的兄弟,他们就是要死也应该是死在战场,而不是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七先生笑道:“这次你执黑,我执白。” 谢琬咬唇望着他,忽然手捂着口唇,犯起呕来。正当七先生笑容渐凝之时,她已经摁着胸口步到了长窗前,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从袖口里取出一枚火弹狠狠扔到了窗外院墙上! 那弹药被这狠狠一击之后,一股青烟立时呈直线状缭缭升到了十余丈外的半空! “青弹?!” 七先生猛地站起来,“这是殷昱的信号弹,他居然也给了你?” 谢琬回过头来,“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敢到这里来?七先生,现在你该知道了,我不是不顾丈夫会陷进两难境地而莽撞过来的,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也不会做。如今我的人已经到了附近,顶多一刻钟,他们就会找到这里,你跑不了了!” 七先生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笑起来:“如此就想拿住我,你也太小看我了!殊不知你把信号弹发了出去,反倒替我省了事,如此一来我连去送信给殷昱都省了!——来人,速把殷夫人带离此地,等待殷公子上门!” 随着他的示下,一群人顿即朝谢琬涌过来,谢琬早有准备,趁着他们到来之前,飞快走到了云宵身边,拿手上匕首割他的绳子,其余人则瞬间产生默契,将她团团围在中间! 七先生手下的人大约十三四个,皆手拿大刀往这边砍,云宵他们只能以双腿应付,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替他们割断绳索,那么他们这些人绝对会成为刀下亡魂! “云宵!你等下赶紧带着太太出去,不要管我们了!廖卓他们会过来的!”剩下的两名武卫一面应会着对方,一面扭头与云宵道。 谢琬手上的小刀很锋利,绳子很快被割断,云宵交了小刀给武卫们,然后踢飞刺客们手上一把刀接在手里,不由分说护着谢琬便往外走!rs 311 归来 谢琬也不跟他们多说了,这时候想要全部人一起走是不现实的,而吴兴他们也不可能会撇下她不顾而先走,她只能跟着云宵伺机出去! 对方十几个人手持武器,云宵一个人难以抵挡,很快就已经把他们二人包围在中间。 七先生大步踏出门来,喝道:“打开地道!” 说时迟那时快,就听院中假山忽然传来一阵闷响,石下一道口子露了出来,恰好就处在谢琬脚边!谢琬才扭头看了眼,刺客们就已经逼着云宵和她到了地洞口,以致于不得不踩着石阶下了去。 谢琬被逼迫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渐渐觉得有些不堪其累。从昨夜到如今,她只喝了一碗茶,至今粒米未进,而连日来的忧心加上这大半日的奔波,终于使得她有些体力不支。 “云宵,我们还有什么办法没有?” 云宵看出来她难以支撑,却碍于身份不能搀扶。 再看看前后左右十来把刀团团相向,心里也十分焦急,于是一面观察着周围,一面压低声道:“我们必须跟他们走出这地道,然后才有机会脱困!太太方才发出的青弹升了空,廖卓他们无论在哪里都会立即赶过来的!就算我们暂时被挟持,他们也会追过来,您再坚持坚持!” 他虽然不是女人,更没有经历过怀孕生子的艰辛,可是光想象也能想象得出来谢琬挺着八个月的肚子赶过来救他们有多么艰难,七先生的残暴他们是看在眼里的了,如果不是谢琬,他们这些人必死无疑,就是冲着这点,他就是拼死也要护得她安全! 谢琬心里也知道呆在这里是绝无办法逃生的,好在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有数,这几个月她每天坚持活动,体力比别的孕妇要强上许多,再加上太子妃给了许多宫中的贡品和丹药护胎,所以这一路走来她也只是觉得有些疲乏,而并没有觉得特别不适。 于是便忍着满头虚汗,咬牙站起来,亦步亦趋地随着他往前走。 廖卓他们到了三清坊,正要分批搜寻,忽见半空里直直升起的青弹,各人心头立时一震,都不用发话,已立即往青弹升起的宅院飞奔而来! 院子里一片儿狼籍,地上有两三具尸体,廖卓下令道:“立即给我找人!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数十人立即分开行动,邢珠顾杏和钱壮像是疯了一样高声喊叫着谢琬,但是都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廖卓!找到吴兴了!” 正在六神无主之时,何桑飞快跑出来,而身后跟着满身是伤的吴兴和两名武卫。“他们被打晕在屋里,兴许是对方走得太急没来得及下杀手!” “太太人呢?”廖卓与邢珠齐声与吴兴他们问道。两名武卫连忙指着地道陈述了经过,“太太身边只有云宵,你们快下去追!” 一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寻找机关,正发现疑似之处之时,忽然山石之下就冒出缕缕青烟来! 钱壮失声道:“不好!他们在底下放火!太太危险!” 廖卓也是吓得手足发凉,连忙把机关打开,顿时浓烟滚滚往外冒出来!这么大的烟,底下肯定是进不了人了!可是不进去,又怎么营救谢琬? “邢珠快去拿几块湿布给我,我下去!”钱壮不由分说吩咐道。 邢珠很快拿来湿布,廖卓抢过一块来捂住鼻子:“我跟你一块去!” 钱壮拦住他:“用不着这么多人送死!我有经验,我去就成!” “不成!主上交代了我等一定要保护好太太,眼下她出了事,我怎能贪生怕死?” “琬琬怎么了?!” 众人正在争执间,突然一道身影飞快落到他们身边,而后耳边传来殷昱近乎嘶哑的声音:“琬琬在哪里!” “主上!” 一院子几十号人全都呆了,眼前站着的高大英挺一脸激愤忧急的人不是殷昱又是谁?而他身后亦跟着目色焦灼的骆骞和秦方他们! “主上,太太被七先生挟持下地道了,现在地道里全是浓烟……” 全程目睹过程的武卫话还没说完,殷昱已经夺过钱壮手上的湿布捂住口鼻纵身跳了下去! 钱壮和廖卓有瞬间的呆怔,骆骞冲着二人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抬水,有多少抬多少过来!我们一块下去!”说着也随后跳进了地道。 “琬琬!琬琬!” 殷昱进了地道口,急步地在烟雾里前进,浓烟阻挡了视线,才走了两步便被底下的石子绊了一下,他连忙掏出荷包里的夜明珠,一面照着各处,一面又呼喊起来! 一路都没有谢琬的声音,他的心倏地往下沉! 烟源应该是地道的那一头,正在朝这边滚滚袭来,好在地道是直的,一路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可藏人的角落!浓烟很快透过湿布涌进他的鼻腔,窒息的感觉如此真切而清晰,可是眼下他的生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谢琬的生死! 越往里走,烟就越浓,骆骞他们很快赶上来,另拿了块湿布给他换上:“主上勿急,钱壮他们已经抬水来了——” “我不能等!”殷昱回过头,双眼在烟薰雾缭下,已如能喷出火来:“我一刻也不能等,你们在这里负责抬水灭火,我冲过去找她!”说完还不等骆骞抬步阻拦,他已经借着珠光迅速往前,靠近了火源。 火是由一堆半干半湿的枯草燃起来的,眼下燃烧近半,看来他们走的也不会很远。这时候钱壮他们已经抬了水过来,几桶水下去,火堆呲地一声浇灭了,地道里景物逐渐清晰起来,但是满室的余烟还在缭绕徘徊。 殷昱鼻子发酸,已经分不清是因烟薰还是因为心里的的担忧,他无法想象谢琬这几个月过的是什么日子,而他又把她置于了多么危险的境地! 地道不长,过了火堆后就已然到了底,这边也有石阶蜿蜒往上,见到那头透过来的亮光,他心血忽地上涌,叫了声“琬琬”,便一跃上了石阶,查看了头顶一番,顶开了地道口。 地道外是处静陌的小巷。 两边都是民宅,面上看去风平浪静,骆骞他们跟着出了地道口,环顾四周,说道:“对方那么多人,一定走不远。” 殷昱道:“分两头追!” 骆骞便带着金逢去后方,殷昱带着秦方宁柯往前。 小院后头里正一派剑拔驽张,谢琬与云宵站在院中央,那十来名刺客正将他们团团包围。 此时时间已到了下晌,太阳开始西斜,却正是一日之中最热的时候,谢琬头上冷珠密布,身子开始有些摇晃。云宵持剑相护,见状却也十分忧急。谁也没想到七先生他们会在地道里放火薰烟,如果不是这般,廖卓他们自然早就到了,眼下可又如何是好? “把他们围住,不要伤她,但是也别给他们任何机会!” 七先生的声音从窗户内果断地传出来,透着胜券在握的笃定。 他无法不笃定,眼下谢琬已然插翅难飞,有着这样的烈日,她根本熬不住多久。 谢琬忍着眩晕,看向云宵,“不知道廖卓他们能不能找到这里?” 云宵抿唇道:“找是肯定能找到的,就是不知道要几时?” 谢琬也沉默下来。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她有什么好怕的?眼下她不但不能乱来,最好还要养精蓄锐,等着这段难熬的烈日过去。她跟云宵道:“试试看,能不能移到没有太阳的地方!” 云宵点头,看准了院角一树硕大的枣树,突然往那边开始发动攻势。 原来静止的包围圈因着他的动作而动起来,谢琬紧随他的脚步挪动。 七先生在窗内看了片刻,说道:“速战速决,把她擒住押起来!” 一声令下,几个人的攻势便全然不同了,招招锋利见血,云宵很快挂彩! 谢琬努力稳住自己紧随他脚步,可是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云宵招式也越来越缓慢,以他一人之力是绝对敌不过十余位高手合力强攻的!“别硬攻了!我们闯不出去,退到树下才是要紧!”谢琬喘息着跟云宵道。云宵咬着牙,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了,拖住她手臂便往树下退! 谢琬提裙跟上,打横一把刀伸出来,直直伸到了她脖颈前! “太太!”云宵失声,连刺过来的一柄刀也顾不上去避了,连忙冲过来! 谢琬被架着往后退去,眼见着退到了庑廊下,说时迟那时快,两道身影如箭一般从墙头掠向场中,双剑齐飞向包围圈展开攻势!云宵看清来人,立时呼道:“廖卓!何桑!”何桑一步上前将他搀住,转身便冲杀手们下起了狠招! 七先生望着乍然露面的这两人,一双瞳孔骤然紧缩:“这么快?!”再看向已然被挟持到庑廊下的谢琬,他立时回头交代身边的人:“速去把她带进屋里来!” 谢琬也听到了这声命令,下意识地想避开,可是她的体力已实在不容她做任何避让了,眼看着三四个杀手已然出门到了左右,长刀也正要架上她的手臂躯干,眩晕中却只听乒啷啷一响,几颗石子落在刀刃上,几柄刀倾刻间齐刷刷地掉落了地! 谢琬身子一歪往下倒,恍惚之间就见一道白影如光影般闪过来,身子一倾扶住她的腰,嘶哑的声音在她耳畔显得有几分歇斯底里。 谢琬也没在意他说什么,眯起眼,只见一张写满了焦灼和迫切的脸忽然出现在眼前,原本俊美的五官因为痛苦而紧拧着,星亮般的双眸里也有水光闪烁……rs 312 前世 殷昱冲着已然昏过去的谢琬大喊,看见她憔悴的面容,眼泪忽然也掉下来,抬头见到武魁骆骞他们都已经带着人全部赶到,便打横将她抱起,一面往门外冲一面道:“这里交给你们,一个人也不许漏网!邢珠顾杏随我来!” 没有驾马车,因为马车跑不快,也没有骑马,因为马太颠。三清坊离榴子胡同隔着两条大街四条胡同,徒手抱着身沉如铁的谢琬穿街走巷,不觉得累只觉得慌,他不敢想象在他到来这里发生了什么,只有一个意念,她不能有危险! 谢琬在嫁给他之前,也面临过许多的危险和困境,可是没有一次落得如此被动,她是沉着和自信的,面对危险她是有着无比的勇气去解决的,几时有人看过她因为虚弱和无助而昏倒在怀?几时又有人见过她眼里透着那样的期盼和疲惫? 在嫁给他之后,她所面临的那些危险陡然升级了,她不再只需要面对谢荣,而是要与他同面对所处的险恶境地,以及针对他的那些所有险情,他至今没有让她享受到什么荣光,只让她不断地付出忧心和眼泪,他知道自己是自私的,为了想与她相携白首,把她拉了进来,以守护和相互扶侍的名义! 越是自责,越是隐忍不住,眼泪落下来,打在她脸上。 当初他因见她的沉静和机智而倾倒,如今却因她的坚守和无悔而心疼。 原先他以为只要自己的心意如初,忠贞不变,便是对她最好的回报,可是这些意外和变故告诉他,不是的,除了不变的心意和对她的忠贞,他离一个合格的丈夫还很遥远,从她嫁给他的那刻起,她是他的福气,也是他的责任,而他因为自己的缘故,却罔顾了这份职责! 曾经他多么想要利用这个机会,用最快最迅速的时间来为自己的翻身作铺垫,然后给她风光的未来,可是眼下她躺在他臂上,吉凶未卜,安危未知,那些所谓的冤屈,所谓的风光和尊荣,也都如浮云一般变得轻飘。 在相爱的彼此眼里,荣华富贵固然是锦上添花,可是这一切都基于平安康健喜庆祥和之上,如果生命里因为这份浮华而失去这些必备的基础,那是永生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爷!前面就到家了,我们去拍门”一路在旁跟着的邢珠顾杏抹着说毕,顿即抹了眼泪飞奔前去。 到了府门前,门刚刚好开了,他来不及等她们让开,已经飞步冲了进去! “叫胡沁!快叫胡沁!” 嘶哑的声音传遍了整座府宅,有耳尖的人闻言后立时冲了出来:“主上!” 看到他抱着谢琬回来,整座府都沸腾了,有的是因为他的突然归来,有的是因为怀里的谢琬,几乎所有人都跟着到了正院,惊恐未定了一整日的余氏和洪连珠惊呆完之后立即抹着眼泪交代人去打水熬汤,胡沁几乎被人武士们抬着送到了正房。 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去关注殷昱为何突然回府的事情,因为殷昱的关注完全不在这之上,他眼里只有谢琬,从放下在榻上那刻起,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一秒,一双手也死攥着她的手曾放开!如果仔细看,他的身子甚至在微微发抖,而眼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庞白他们绝没有见过这样的殷昱,曾经看着主上和太太琴瑟和鸣,只觉得如涓涓细流润物无声,以为那就是他们相爱的所有面貌,直到眼下看着他浑然变了个人,那股流淌在他们之间的细流恍然变成了滔滔洪流,才又不由得也跟着提起了几分忧心。 殷昱是他们的主子,理论上虽说他们也该把谢琬当作殷昱一样敬重,可是到底还是分彼此的,如今当看到殷昱把谢琬当生命般看待,他们自然已不敢再有分别,站在门外自是各有一番叹喟。 “怎么样了?”殷昱抬眼看着胡沁。 胡沁看着他巴巴的眼神,心里一软,温声道:“伤了些胎气,但是问题不大。休养几日即可。昏倒也只是疲劳过度,而且因为长时间未进食,所以出现了晕厥。喂点粥汤,好好歇歇便不妨事。” 殷昱哦了声,把垂下来,埋脸在被单上深嗅了一气,才抬起泪液四溢的脸来,笑道:“我去熬汤。” 谢琬在翌日早上时翻了个身,手臂勾住了某人脖子。然后埋脸在他脸前蹭了蹭,一面哭着,一面用着晨起时的粗哑嗓音说道:“我知道,你就是上辈子撞死我那个人……” 殷昱身子一僵,连忙翻身坐起,抬手拭她的眼泪,一面轻轻地摇她:“琬琬,琬琬?醒醒!” 谢琬睁开眼,眨了眨,懵然地看着她。 殷昱弯腰抱住她,“乖,你做恶梦了。别怕,我回来了。” 谢琬抬手摸着他的眉眼,若有所思了半晌,目光才终于在他脸上聚了焦。 “真的是你。”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眼泪扑一下又落下来,“我就知道你会没事,看看……” 殷昱眼眶一热,猛一下将她收在怀里,“那当然,你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厉害的姑娘啊。” 他多想跟她说说对不起,可是在听完余氏和庞白他们说完这些日子她的焦心和忧虑之后,他忽然又觉得这三个字完全弥补不了他对她的亏欠,她需要的应该不是这三个字,而是从此再也不会有这种担心受怕的日子吧? 他抱着她,暗地里咬了咬牙。 殷府里像是提前过年一样热闹欢腾起来了。 殷昱平安归府,谢琬安然无恙,而骆骞他们又活擒了七八个刺客,再加上从南边带回来的郭家人也已经秘密到达,府里人心中从没有眼下这一刻这样踏实,这一夜枫树胡同全聚在殷府,庆祝这阶段性的胜利。 谢琅等人在昨日谢琬昏睡之时,已然从殷昱口中证实这一切就是皇帝与他之间设下的瞒天过海之计,大家当时足足呆愣了有半日,联想起前因后果,才又恍然大悟感慨万千,心情随着陈述的事情起落,竟然也几次三番跌宕起伏。 再说到后来谢琬被劫之事,原来殷昱一行本该提前三日入京,可是打前站的骆骞发现一路有人跟踪埋伏,为免此行打草惊蛇,让季振元等人提前作了准备,于是重新拟了路线,迂回绕行到京郊,然后借着关外进京的商队掩护才进了城门。 进了城门便就见到谢琬升起的青弹,才知道出了这么一回事。 “你们可抓到七先生?” 谢琬跟殷昱互道了回别后经过,再问了问他接下来要做的事,用过午饭后心情便逐渐平复下来,开始思考这被劫之事,也是到这时候才陡然想起当时七先生也在那小院。 骆骞凝眉道:“我们去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前后院找了许多遍,才发现了一条通往别处的暗道,看来是从那里逃走了。” 竟然被他逃走了。谢琬有点郁闷。 季振元去见过七先生回来,直接去了谢府。 谢荣正站在窗前出神,听说季振元到来,心下竟没来由一惊,季振元无事从来不上府里来,眼下这个时候正关系着事情最终成败,他的突然到府,也就显得意义不那么寻常。 “坏事了!殷昱已经回来了!” 季振元一进门,便喧兵夺主的挥退了所有下人,略显气急地敲着桌面说道。“七先生正得手之时,殷昱突然带人赶到,把谢琬给带走了!” 谢荣一颗心蓦地沉下,急步走到他面前:“七先生不是早已经安排了沿途埋伏?怎么会让他悄无声息地进了京?” “我们本来都以为他定然躲不过这些埋伏,可显然我还是低估他了!他居然走的是水路进京,他跟身边那些人从前都在东海呆过多年,这次他借着是南上的漕船进了京,然后又借商队掩护进了城门!等到我们的人意识过来,郭家人已经不知带去了哪里,他也已经赶去营救谢琬了!” 谢荣听完,额尖也禁不住冒出了冷汗。 殷昱安然无恙回来了,郭家人也一起来京了,在云南这么久,殷昱一定早就已经拿到了郭奉拿钱替死的确凿证据,殷昱毫无疑问会把这些呈交给皇帝,皇帝也一定会很快向他们下手了!而他们合伙勾结染指漕运的罪名也毫无疑问会确定下来! 他无法想象他们连这招也失败了,殷昱回来的那么巧,难道是天要亡他? 漕运数年得取的那么多的银钱,只怕比国库里的钱都少不了太多了,这么大的案子,皇帝下着如此大的决心,决不是削官降旨徒几年刑就能了结的事! “恩师,眼下我们该怎么办?”他蓦地抬头,望着季振元。 如果他要死,那他上头还有个季振元,季振元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 “刑部卷宗被皇上调走,如今所有的证据又都被殷昱拿在手里,眼下也实在是头疼了。”季振元负手望天,长吐了一气,“我明日再进宫见见圣驾,先且试探看看皇上是什么态度,不管怎么样,咱们得先沉住气,如果自己沉不住气,那就一切都白搭了。” 谢荣默然片刻,送了他出府。rs 313 罪证 谢琬对于七先生的逃脱初时很有些介意,因为只要捉到了他,不但漕运这案子彻底破获,连殷昱当年的冤案都有可以澄清,让他走掉实在太可惜。不过那七先生深藏不露那么多年,行事肯定早就备好了后路,是不可能这么轻易让他们捉住的。于是又强迫自己放下来。 体力恢复之后,她招了吴兴他们过来问起他们当日失踪的因由。 原来那日竟是对方买通了魏府的下人,让对方假借魏夫人的名义来传话将他们唤了出去,他们个个不疑有它,于是出门便中了埋伏。 殷昱当日在了解到事情之后已经即刻让廖卓递话给了魏夫人,魏夫人当场就召集了所有下人责问,然后自己则带着那打得半死的嫌疑人到了殷府,交给殷昱发落。 可那下人居然也对支使人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知道那人是太太屋里新来的,等魏夫人派人回去再寻那人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魏夫人对此十分歉然,毕竟人是她府上的,她怎么说也脱不开干系。 听说早上魏府里又在关门训规矩,而魏夫人则已经气病在床,谢琬十分过意不去,便叫玉雪拿了几色礼物过去。 这件事魏夫人当然是无辜的,如果魏家跟七先生有染,想要绑架她,凭她对他们这般的信任,哪用得着这么费功夫?只要随便来句跟魏暹或者魏夫人有关的话,包准她就出了门。 殷昱的态度显然还有些保留,作为丈夫,对此他是有些偏心眼儿的,毕竟再迟一点儿谁也不知道谢琬会遭遇些什么事,不过作为废太孙和殷公子,他跟谢琬一样也有着理智的认定。 谢琬安抚了吴兴他们一番,然后便让罗矩代她去看望云宵。 云宵这次负了重伤,须得躺床数月才能恢复。因为在困难时他的一番无畏无惧的保护,谢琬心里很受感动,于是交代了胡沁必须尽量让他伤好之后不留隐患。 殷昱回来当日便让人送信去了宫中,当夜乾清宫也迅速回了讯,谢琬看他一副不愿多话的样子,也没有多问。只交代府里人莫把他回了府的消息走露出去。毕竟他是以发配之名出的京,后来又传失踪,若是在案破之前让人知道,难免又会节外生枝。 季振元他们这个时候虽然肯定已经知道,但他们却没这个胆子敢透露,挟持身份特殊的谢琬,这件事宫中认真追究起来,那可是杀头之罪!而皇帝既然能与殷昱联合设下这瞒天过海之计来对付他们,谁能保证他不是真疼这个孙儿? 晚饭后,殷昱正在给谢琬按摩肿起的双手,庞白忽然碎步到了门外,说道:“主上,皇上来了!” 听到“皇上”二字,谢琬蓦地看向殷昱,殷昱却点点头,回了声“知道了”,然后替她放下了袖口。 谢琬拦住道:“皇上来了,你还不快去?” 殷昱扶了她起身,牵着她道:“一块儿去。”然后不由分说拉着她出了门。 到了前院,便见正堂内站着个苏绸直裰的老者,负手侧对着门口,身形佝偻,面色暗黄,正打量着壁上一张字画。他衣饰简朴,发髻只拿了根羊脂玉的簪子绾住,腰间也只挂了块盘龙玉珮,赫然正是大胤庆平皇帝! 除了皇帝之外,屋里还有护国公和世子霍世聪,魏彬以及靳永。除此之外还有张珍以及十来名宫廷侍卫。各人都是微服出巡,护国公等人原本也属人中龙凤,可此时站在年迈的皇帝面前,也还是少了几分天然的气度。 殷昱牵了谢琬进内,示意谢琬站着,自己撩袍跑了地。 “殷昱参见皇上。” 皇帝嗯了声,转过身来,扬了扬手让他起来,然后看着面前大腹便便的谢琬。谢琬弯腰福了福。皇帝看着她,也没说什么,想了想,跟张珍伸了手,接过个三寸见方的小红木漆盒来,赏了给谢琬,然后道:“下去吧。” 谢琬遵旨退下。 在皇帝示意下,护国公等分左右落了座,皇帝问:“郭家人呢?” 殷昱扭头朝外吩咐骆骞:“带他们过来。” 说罢,又从厅堂正面的福禄寿三仙像后的暗格取出个两尺见方的铜箱来,打开后先取了一份信封装好的卷宗给皇帝,说道:“这是郭家五口人分别的供词,五个人分别审问的,内容大同小异,上面陈述了郭奉先后收取季振元他们巨额产业的时间和数额。请皇上过目。” 皇帝拿在手里,看着看着脸色就沉重起来。 殷昱又分出一沓给了魏彬及护国公他们,各人迫不及待地拿在手里翻看,转眼神情也变得如皇帝一般无二。 “果然是他们!” 护国公愤然而起,扬起手上的证词道:“季振元狼子野心,罪证确凿!皇上,眼下是下手的时候了!” 靳永也道:“只凭这一条罪状,季振元便可按律斩首!” 皇帝看着手上证词,沉吟不语。 魏彬默了会儿,说道:“虽然这条罪状可致他斩首,但是案子背后的内幕才真正至关重要,如果不把这背后的大黑手捉出来,那么就算季振元死了,这个祸患也还是没除去。要想把这案子查得水落石出,漕帮那边的证词至关重要。” “魏彬说的不错。”皇帝点头,“要紧的是养这条蛀虫的人在哪里,而不是蛀虫本身。昱儿可有漕帮这边的证据?” 殷昱想了想,从铜箱里翻出另一份卷宗来,“这是从漕运上跟骆七相熟的帮友口中取的证。骆七与积水潭码头舵主联合从商户头上谋取暴利已经多达六年,先是以各种名目暗中扣取,到前两年,开始明目张胆地加重赋税雇银。 “但是遗憾的是,季振元与漕帮勾结的证据并没有,这案子事关重大,如没有漕帮总舵主的遮掩是根本办不下来的,而漕帮总舵防卫森严,也不是我等轻易而进去的。” 皇帝接过来看过,眉眼愈发阴冷。“还有什么?” 殷昱索性将箱子倒扣过来,将里头如雪片般的各项供词证据统统倒翻在地上,三丈见方的空地上,瞬间多了堆雪山。 “这里除了季振元跟郭奉买罪的这些案子,还有孙儿在明察暗访过程中,顺便查获的这些年季振元私下拉帮结派结党营私的证据。季振元本身并没收多少贿,他祖上资本不少,这些年也并没有大幅增长得需要立案的地步,可见他并不是急需用钱而勾结漕帮,如果他不是为财,又是为的什么呢?” 皇帝面色阴沉起来,“你是说,他有可能谋逆?” “是不是谋逆我不敢肯定,毕竟这种事不是三五个人就能成功的,而且目前看来季振元手上也仅有东海一点兵力,他想谋逆,没有兵权也是徒劳。可是他勾结漕帮这是事实,他花钱买郭奉的命也是事实,他既不缺钱,那他拿这么多钱做什么?” 殷昱说着弯下腰,从地上那堆证据里翻出一本帐本来,打开送到皇帝面前,“郭奉名下的产业粗略算下来就值二十万两银子,他们肯花这么大笔钱来买他的命抵罪,可见他们私下的钱财比这数目还要大得多。能够需要这么大一笔钱的事情,一定不会是小事。” 皇帝站起来,勉力地半蹲下身子,从中信手捡出一样来,看了看,又捡出一样。 如此挑了十来样看过,他在魏彬和护国公的搀扶下站起来。 “季振元罪不容恕,不过,他有那个能耐养那么多死士么?” 殷昱道:“孙儿也正要说到这点,其实在季振元背后,还藏着一个人,这个人代号叫做‘七先生’。前两日孙儿刚回府的时候,七先生正领着手下人胁持了琬琬,准备用她来胁迫我。可惜事后让他逃了。 “这批死士就是这个七先生养的,据他们交代,他一共养了百来个这样的死士,已经十二三年之久,而他们当初的武师,则是来自东海那带。他们谁也没见过这位七先生的真面目,也不知道七先生具体在做什么,他们每次都是临时接任务出发。七先生的神秘,也间接佐证了季振元他们的阴谋之巨大。” “我朝中竟然有如此心怀叵测之人,皇上,请速速下旨,铲除季党这一帮祸国殃民的奸臣吧!” 护国公情急地步前请奏。 魏国公和靳永也揖首道:“皇上,此事再无悬念了,还请速下旨意,还社稷一份安宁,也还公子一身清白!公子数度蒙冤,此事多半与季党有着密切关系,他是我朝上下寄予了厚望的太孙,是国家未来的君主,如此这般被奸臣所害,实乃社稷之难!” 皇帝阴沉着脸看着地上堆成山的证词,缓缓道:“昱儿的确为朝廷立下了莫大功劳,他的事过后再议,眼下先议政事。” 护国公与魏彬互看了眼,同看向殷昱。 殷昱拱手道:“既如此,那就恳请皇上降旨捉拿季振元一党,肃清我朝堂!”rs 314 穷途 皇帝抚着桌案,打量了他半刻,说道:“季振元是内阁首辅,在朝堂根基太深,要把这棵大树连根拔起,不能操之过急。你这里只有他跟郭家买命替罪的罪证,并无他与漕帮勾结的罪证,没有漕帮这边的罪证,要拿下他十分艰难。” 殷昱道:“皇上可即刻命护国公从漕帮提人审讯!” 皇帝点点头,“护国公霍达听旨!” 护国公连忙撩袍跪地:“臣在!” “命你三日内率军将包括总舵主在内的漕帮涉案人员全数缉拿进京,事前不得惊动任何人,并且下悬赏令,有主动举报此案有关证据者,视程度赏一千至五千两银不等。” “臣遵旨!” 护国公领旨起身,皇帝又看向魏彬靳永:“魏彬听旨!朕授你钦差之名,漕运贪墨之案与郭奉替罪之案合并同审,靳永协理,朕会命太子监审,着尔等即日起率人清查这满地证据,归纳成册,并仔细审问郭奉家属,造成折子递到乾清宫。” “微臣领旨!” 皇帝看着他们二人退下,又看着世子霍世聪,说道:“护国公世子听旨,朕命你即日起率中军营五千人马守住各大城门,以防季贼反抗,并彻查进出人员,严防季振元一党潜逃出京。如有抗旨不遵者,格杀勿论!” “臣遵旨!”霍世聪跪下。 皇帝因着气血上涌,掩口咳嗽了一阵,然后抬眼看着殷昱:“你以发配之名出京,暂时不宜露面,但朕授你旨意,率领乾清宫四十八名带刀侍卫,在季贼落网之前,暗中监视季振元一切动向,不能让他逃脱以及销毁证据。” “孙儿领旨!” 殷昱朗声应道。 翌日一早,全京师的人就发现风向有些不寻常了,先是各大城门被五军营重兵把守,而主帅竟然还是护国公世子。同时又有眼尖的人发现,中军营里的兵马同日又少了几千,被护国公手持虎符不知带去了哪里。 再接着,早朝上皇帝降旨重查漕运一案,并特封魏彬为钦差,靳永及都察院协办,而太子则全程监审,各部及内阁中书省不得过问插手。从即日起至案破时止,参与审案的人员必须吃住在宫中不得离场,凡有要出宫者必须太子指派侍卫全程亲随。 各种猜测和议论像被风吹起的星火一样瞬间燃遍了整座京城。 季振元下了早朝出来,陡然觉得今年的夏天竟然来得格外早,才刚七月,额尖脖子竟然有些发冷。 皇帝动作这样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去试探他的态度,如今眼目下,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已经完全没有了后路,这件事主谋是七先生,可是七先生隐藏在幕后,只要他不说,永远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他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把七先生招出来,一是不会,二是不行。不招他出来,他还可以抵死否认,可一旦招了他出来,那就会坐实他的不轨之罪。 眼下到了这步,他竟然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可想,殷昱做的太绝了,一点退路都不曾给他留下,眼下他想要全身而退,谈何容易。在殷昱和皇帝暗中布下的天网面前,现在想要脱罪显然也有些不大现实,真正罪名落实下来,他满门抄斩是跑不了的,如今他谋求的,是如何把罪责放到最轻。 好在,漕帮那里还有机可乘。 回到府里,他让下面人以最快的速度把谢荣等人召到了府里。 一干人都被今日早朝皇帝的雷厉风行给震到,齐聚在府里时,再也不复往日的平静或者勾心斗角。皇帝的所有动作都是冲着他们来,即使是季振元为首,可是他们也没有一个人能够脱罪,大家跟随季振元都是为了求前程的,不是为了以凄惨告终,如今皇帝骤然下手,连个缓冲都没有,怎能让他们不惊? “如今我们唯一能够利用的就是漕帮那边了,郭兴你即刻派人去漕帮送讯,让他们涉案的人即刻串供,必须一口咬定是郭奉勾结他们!” 郭兴连忙拿着官帽出去了。 季振元这里又看着余下一帮人,说道:“皇上是冲我来,我都不怕死,你们怕什么?越是危急的时刻,越是不能慌张!你们都给我记住,不管出现任何情况,一问三不知,才有你们的活路!现在你们都回去好好想想,如果被提审你们都该说些什么,怎么说!” 门生们俱都称是,个个垂着头出了门。 谢荣因为站在队伍最前,所以走在最后,季振元说道:“微平留下,帮我整理整理几份东西。” 走到门槛的顾若明回头看了眼谢荣,咬牙出了门。 一个人垂头沉思到了中门,他忽然掉头看了看幕僚们住的院落方向,又不动声色地移步倒了回去。 季振元留下谢荣来是为销毁手头一些文书。 如今眼目下,很多东西只有付之一炬才最安全。这些年与七先生往来通讯尤其是漕运这案子的信件实在太多了,他必须彻底销毁。 他派人搬来个大薰炉,掩上门,然后掏出钥匙正要开启暗柜,房门突然被人推了开来,面前一大批带刀侍卫涌进屋里,而为首扶剑而立的那人,赫然正是殷昱! 季振元与谢荣对视一眼,喝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殷昱展开手上一道黄帛:“奉皇上手谕,查封季阁老的书房!”说罢他扭头冲身后人道:“请季阁老和谢大人出去,速速封了此间!” 季振元饶是久经风浪,也不由得变了色。 而谢荣更是骇得说不出话来,皇帝这是把什么都想到了,他们如今跟落网获罪又有什么分别? 二人面色青白地走出房间,看着侍卫们将印着玉玺的封条贴满了各处,然后又团团围住了此间,相视着走出院子。 “你先回去,趁着还没查到你头上,把你手头的东西俱都毁了!” 这几年的接班人不是白当的,除了不知道七先生的身份,季振元手上很多事都是他经的手,所以相应也有些**的东西在他手上。 谢荣点点头,连忙出了门。 殷昱留下八个人看着书房,而后就回家去了陪谢琬。皇帝只让他守住季府,而除了这四十八个侍卫,他身边同时还有骆骞他们几个,但凡有什么事情,他们都会第一时间作出处理,并且及时通知到他。 季振元如今没有书房可去,只得在正院花厅里议事。 谢荣走后他望着守在书房外的那些侍卫,心里也破天荒头一次有了胆寒之感。兴许皇帝突然之间将他收押进牢都不如眼下这般难受,至少不必将心拎出来这样煎熬,这样的等待是最折磨人的,因为不知道下一刻等待他的又是什么! “老爷,这是出什么事了?” 季夫人慌慌张张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一大群儿媳孙女,个个脸上都如纸般雪白。 季府数代为官,虽不如勋贵们与皇家来往密切,可是数年来也不时深受皇恩,府里唯一出现侍卫的时候是御驾亲临的时候,那会儿皇上身子康健,时常地微服出宫来季府找季振元下棋,可是今儿并不是皇帝驾临,那么为什么会有侍卫守着书房,而且把房间给封了? 季夫人悲悲切切,少奶奶们个个神态慌张。 季振元见状愈加心烦,“没什么事!回房去!” 季夫人更吃惊了,她这辈子都没见丈夫这样气急败坏过,眼下说没出事,她如何能信? 但是她又不能跟他硬顶,于是眼泪一滚,便就印着眼眶又与儿媳孙女们回房去了。 这里他们一走,府里的两位爷就后脚进了来,个个也是慌得话都说不好,季振元看着他们,索性咬牙到了幕僚们住的院子的厅堂,让人去请左必之和陈、余二位。 左必之也是早就在等着他这一请了。 这几日府里后宅和下人们虽然尚不知道如今季府面临着什么样的境况,可相关的几个人却隐约收到了风声,如此难免让人生出些凄惶之感,左必之出面压了压又好些,但到底这案子不同别的,三位幕僚里除了左必之,陈、余那两位这几日都有些心不在焉,开始做好静观其变以备随时脱身的准备。 左必之十分不齿陈、余二人行径,季振元这条道虽然是条不归道,可是从来富贵险中求,谋大事者必有风险,想要稳倨朝堂却又想安安稳稳,又怎么可能?季振元往日待他们到底还是仁义,左必之也不愿在这种时候弃主而去。 不过今日皇帝突然下旨着令各方出动,事情到了临头,也由不得大家不心惊。 都是同僚,他也十分明白陈、余二人的难处,季振元他们就是成了事,也不见得给他们带来多大好处,而一旦皇帝下旨清剿,那便不是几句话推托得了的!前后数百万两银子的进出,落到谁头上都是个掉脑袋的事,何况这银子的去处,怎么说得清楚? 到时不是谋逆也要变成谋逆了! 所以他即使知道他们另有打算,也不曾吭声,这种时候能当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能逃脱出去是他们的命,逃不脱也是他们的命。如今三个人听到传唤,陈、余二人各自找理由推却,而只有左必之一人站在季振元面前了。rs 315 求生 “左先生,你有什么主意?”季振元坐在书案后,不过才半日功夫,他声音已现出几分苍老。 左必之上前两步,拱手道:“如今眼目下,只有两条路。” “哪两条路?”季振元看着他。 “一是举事。” 听到举事二字,季振元眉头蓦地动了动,眼里充满了惊愕之色。 左必之面色很平静。到了这个时候,他就不相信季振元没想过干脆举事保命,与七先生的结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而是已经有多年了,季振元作为一朝重臣,见过了宦海太多的起落浮沉,他不会想不到计划失败之后他有可能面对的后果,所以,举事,对季振元来说不是件意外的事。 他之所以惊愕,不过是因为他一语戳中了他的心事。 “举事哪有那么容易?”季振元站起来,“如今各大城门已然被护国公世子把控,中军营全掌在霍达手里,外地兵马进不来,没有兵马,举什么事?皇上这是已经在防备我这么做了,我岂还有半丝机会可乘?” 左必之默了默,说道:“若不举事,便只能嫁祸移罪了。” 季振元凝眉看着他。 他似早已成竹在胸,说道:“七先生既然不能暴露,那么,这罪就只能由阁老来承担,既然如此,阁老为何不把这份罪又推到别人头上去呢?让旁人来替阁老担这份罪责。那么到时就算阁老也难辞其咎,却也相对没那么重了。” 季振元沉吟片刻,摇摇头道:“此事我亦想过,可是这些事大多都只有我与七先生在场,旁人若是有不在场证据,也是徒劳。” “即使不以全部推托,也可以分担干系!”左必之道:“阁老您足下那么多门生,都是涉过案的,您大可以从这些人当中寻那么一两个出来分担些罪责! “郭奉替罪之案我们已无任何机会,可是还有漕帮这边不是吗?只要把案子纂改成与漕帮勾结的另有其人,而你出面找郭奉替罪不过是为着替他收拾残局,那案子性质便有很大不同了! “手下人打着您的旗号在外胡作非为,您并非主谋,如果再顺势主动交代些内幕出来,指不定皇上也会看在他身子拖不了多久,而太子即将登基朝廷也急需要人材的份上宽大处置!总而言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果阁老出事,他们一样逃不了,既如此,为什么不把他们都拉过来分担呢?” “可是即使分担他们也是我的门生!”季振元敲着桌面,烦恼地道:“在皇上和太子眼里,这依然是一个以我为首的团体,说不定还会治我个结党之罪!” 左必之沉默半晌,垂首道:“如果阁老担心的是结党的事,那么,阁老手上不是有个谢荣么?在下以为,有谢荣一个就够了。” 谢荣? 季振元抬起头。 “不错,谢荣。”左必之点头,“谢荣是阁老的得意门生,入仕途也有这么多年了,何况他贪权这是大伙都看在眼里的,他若不贪权,当初就不会牺牲自己女儿的闺誉而委曲求全,也不会同意皇上把他的女儿以平妻身份嫁出去,阁老以为,皇上心中就没数吗?除了谢荣,别人还真当不起这个担子!” 季振元听完这席话,陡然冷静下来。 谢荣是他最得力的猛将,是他的心腹,他的智囊,也是他栽培的接班人,谢荣也的确野心勃勃,对权欲如饥似渴,他掌权不过几年,拿钱买郭奉的命这件事兴许跟他没关系,可与漕帮勾结牟利这事——他掌权不久,但跟随在他手下时间却不短了,这事加在他的头上,也不是套不上去。 谢荣是谢府继室所出,与嫡房关系极坏,甚至发展到意欲劫持谢琬要挟殷昱并杀人灭口的地步,若以这点来说明他对拥有整座谢府所有家财的渴望,以及解释通过手上权利来填充自己私欲的动机,也是成立的。 而漕帮的人皆不知七先生真面目,只要漕帮一口咬定谢荣就是七先生,或者说,让他们一口咬定谢荣就是与他们勾结的人,等他罪责轻了,自然也会想办法替漕帮申诉,如此一来,他们不会不同意的。 只要跟漕帮勾结,联合牟利的事情由谢荣顶了下来,那他起码也由死罪变成了活罪…… “此事确实能容细想。不过,谢荣会答应吗?” 想到此处,季振元又不由皱起眉来。谢荣心思缜密,他掌管刑部深知律法,知道这件案子于他来说也不过削官降职的罪责而已,可是若替他担了这罪名,那砍头的罪就逃不掉了!若是明说,谢荣绝不可能会这么做。 “此事事关重大,又岂能他答不答应?”左必之说道,“阁老栽培他这么些年,不就是为的能当大用么?大家都知道他在阁老心目中的份量,如今到了这个时候,换成别的人外人也不会相信。阁老也不须明言告诉他,只须这般……” 说到末尾,左必之上前与之耳语起来。 季振元听完之后,沉吟了足了半晌才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事已至此,也只能从权了!” 谢荣从季府回到家中,也是在书房里独坐了许久才渐渐稳下心神。 如果说今儿早上皇帝接连下发的几道旨意还能称作是鸣雷的话,那么方才在季府里,如同神兵天降的殷昱就完全证实等待着他们的是场暴风雨了! 殷昱他们到来前,完全没有任何征兆,但他却又在他们即将动手毁灭证据之前及时赶到,而且动作那般迅速敏捷,事后又半点也不拖泥带水,可见是早就准备好在那等他们的! 既然殷昱他们能够如此准确的出手,那么,他们还有能逃得掉的机会么? 都说富贵险中求,求到了是富贵,求不到便成了灭顶之灾,这些日子他不是没有反省,而思前想后,他们唯一的失策便是在于错估了皇帝对这案子的重视程度,诚然,也低估了殷昱对皇帝的了解。 这件事本来万无一失,眼看着过不多久殷曜可以荣登太孙之位,而他也可以水涨船高成为东宫近臣,可这一切却都毁在废太孙的手里了!他忽然觉得有些讽刺。他自诩这次算无遗策,可到底没算得过人家祖孙俩的默契。 而他居然连挟持谢琬作为要挟翻盘的筹码,也成了泡影。 试想,这案子曝光之后,只要招出七先生,季振元肯定逃不掉满门抄斩的命运,他和他一帮门生也会逃不过削官或发配的可能,可是不管是削官还是发配,难道他就要乖乖地接受这番结果吗? 他不过是个帮凶,是个从犯,他奋斗了这么多年,爬到如今这样的位置,不是为了在半山腰狠狠地摔一跤的!他还没有位极人臣,还没有权倾天下,怎么能就这样被绊倒在半路? 说服气,是不可能的。他已经牺牲了那么多,黄氏,谢葳,谢棋,可他还什么都没有享受到。 削官发配,虽然也有再重新起用的可能,可是皇帝已经老了,说不定没多久便要驾崩,而殷昱这次立下大功,且不说太孙之位会不会重属于他,起码他的地位是不能与原先同日而语了。太子立场未明,可他陷害过殷昱,还劫持过谢琬,到那个时候,太子也不会起用他。而殷昱和谢琬会放过他吗? 不可能!他们不会放过他的。 他不想降职削官,更不想就此送命! 他怎么能不明不白地就以这样的失败告终? 既然不能倒,那他就得想办法保命,眼下,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可以使他逃脱这场灾难呢?像季振元说的那样,寄希望于漕帮么? “老爷,刚才郭府派人来传话,说是郭大人黄昏的时候在码头被扣押起来了!漕帮总舵已经被护国公率领着几千人包围,漕帮总舵主与积水潭分舵主相偕逃脱,如今护国公正在命令人手四面围捕!” 正在迷茫之时,庞鑫突然快步走进来禀道,也许是也感受到了这股逼压得人近乎窒息的紧张,他的声音都在发颤,而脸色也有些灰白。 郭兴被捉住了,漕帮被围堵了,原来护国公一早率兵出京是去码头! 他们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已经是绝路了! “老爷,我们怎么办?”庞鑫咽了口唾沫,眼珠子瞪得滚圆。 谢荣手足也在发冷,怎么办? 他扶着桌案,目光扫到桌上堆叠起来的公文,忽然想起季振元是让他回来销毁证据的,于是陡然打了个激灵,快步走向书架,一面开着机关,一面吩咐道:“快去拿个火盆来!” 虽然殷昱不见得会来封他的书房,可是皇上下旨捉拿他们是迟早的事,他得赶在他们来临之前尽快行动!即使季振元已经走投无路,他也要把自己这边的罪证销毁! 可是当庞鑫拿来火盆,他也取出叠文书来在手准备点火之时,却又忽然停住了。 他手掌刑部数年,接手过的重案要案无数,深知有些事情不能鲁莽……rs 316 圈套 随着护国公与魏彬的无缝配合,两日一夜的时间,漕帮和码头全部都被控制下来,漕帮里头临时抽人暂代了帮务,漕帮两位涉案的重大案犯总舵主曹安和分舵主佟汾在逃,护国公府小世子霍英已经亲自率人追赶。 魏彬和靳永于最快的时间里抽人组建了审案队伍,殷昱搜集到的人证物证全都被带去做了归纳清理。当日夜里传来的消息,郭家人全部招认供词属实,并且拿出了一份季振元亲笔书写至关重要的信件。 信件内容是季振元开下二十万两银子的私产给郭奉,并且替他抹去多年前纵凶杀人一事的证据为条件,说服郭奉出面替罪之事。虽然未有季振元的私讫,但是举朝那么多能人,要判断出个笔迹不是难事。 现如今只等护国公捉到曹安和佟汾,判下季振元的罪行后便可立时将他捉拿归案。 季振元自然也知道了郭兴被捉的消息,这消息使得他心头更加如坠了磨盘一般沉甸了,如今唯一的好消息便是曹安他们已经逃脱,只要他们不归案便无法作证,他们无法作证,那他与漕帮合伙牟利的罪也就会无限期地拖下去。 皇帝兴许会等不及而将他收押,可是在这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尚未定下之前,他是不会这么便宜他而杀了他的。而趁着曹安尚且未有下落,他也因此而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筹谋后事。 这几日早朝上都风平浪静。 皇帝不曾驳他的官,更不曾向他动手,十分沉得住气。 而他却有些沉不住气了,左必之的话时刻都回响在他的耳畔,日子越往后拖,他的机会也就越少,早朝后,他递话给谢荣,让他下了衙后到府上去。 日落时谢荣到了季府,只见门庭清静,并不像召集了许多人前来人的样子。他在庑廊下站了站,才又走进季振元所在的摒涛院。 摒涛院里也设了间书房,很简陋的存在,只有左必之与季振元在内。 进门时左必之看了他一眼,然后走过来垂首作拱。 谢荣回了一礼,冲书案后唤了声恩师,季振元站起来,和颜悦色地道:“来了?坐吧。”说着伸手请了他在一旁围椅上落坐。丫鬟们上了茶后,例行都退了下去,季振元这才又道:“那些信件什么的,都处理好了么?” 谢荣点点头,“都按恩师的吩咐,处理妥了。” 季振元点点头,然后拿出叠文书,走过来坐下道:“这里有本册子,你落个印,回头我好备档。” 季振元作为刑部的一把手,谢荣的顶头上司,经常也会有文书让他落印,他每次也都是不折不扣的落下。可是今日,当谢荣惯性地要解荷包取印时,他忽然一顿,又停住了。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也许是连日来的坐立不安,也许是进门时看到的出乎想象的安静,也或许是多年来在仕途上练就的**度,他拿起这文书来,破天荒地打开看了看。 这是本帐册,约摸有两枚铜钱那么厚,里面分列了许多项,俱是金银铜钱等物,但是并没有署名也没有写明来历去处。 “这是什么帐目?”他问。 季振元捋须,左必之答道:“这是今年刑部没收来的资产造册,因为这次旧案重查,也怕皇上会临时起意查到刑部,咱们虽然不能再做什么改变,却也得防着万一。大人只需要盖上印戳,这东西归了档,也就不怕到时被皇上钻空子了。” 哪个衙门里头没点见不得人的事?刑部虽不比户部,但油水也还算丰厚,往年也都有这样的事,这笔帐做好了,朝廷查不出来,昧下的那些个自然就是几个人分了。谢荣虽然对这些黄白之物不大看重,但是也不便挡住别人发财,所以通常也就痛快盖了印。 但是这次的帐目不同,上面季振元还没盖印。 季振元没盖印,如何能轮到他先盖印? 他心里的疑团也就更重了。刑部贪墨之事与漕运那桩贪墨虽小巫见大巫,但是这个时候,谁会不留多个心眼儿呢?眼下个个都在忙着撇清自己,无论罪大罪小,他都再没有再往自己揽的道理。 然而说来话长,他这一停顿其实也就瞬间的工夫,他低头解了荷包看了看,说道:“来得不巧,印章落在府里,学生这就拿着帐本回去,盖好了再送过来。” 季振元和左必之闻言都有刹那的沉凝。但是很快,季振元点了头:“那我等着。” 谢荣拿着那帐薄,颌首退了出门。 季振元等他背影消失在拐角,凝眉自语道:“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左必之道:“这帐目他无从查起,这个时候,也不敢不从。若不然,他吃的亏会更大。” 季振元回头看向他,神情却没有丝毫轻松感:“他可不是一般人。” 左必之抿唇无语。 谢荣回到府里,在书房里拿着季振元那帐册看了半日,心里却是越发打起鼓来,这个时候季振元突然把这么本帐册没头没脑交给他盖章,要他想认为没问题都是不可能的了。 季振元如今也着慌了,这是肯定的,可是他不能把七先生拖出来,这也是肯定的。一旦证实有七先生这个人,那么如何解释七先生豢养死士的事情?什么样的人会需要贪下数百万两的银子,需要豢养的死士卖命,又需要扶持一个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优势的皇孙为太孙? 只有一个可能,七先生与季振元他们的目的,是以推上殷曜坐上太孙为名,而行掌控朝堂之实。谋逆之罪诛连九族,天底下没有几个人敢犯这样的案子,因此,他原先只以为七先生与殷曜有着某种割不断的关系,所以需要扶助他,而从来没想过季振元和七先生竟是打的这个主意。 可是如今种种迹象看来,季振元他们的阴谋比他想象的更大更深更远,漕运案子如今只是以贪墨案论罪,可如果交代出七先生来,那么即使不是谋逆皇帝也必然以谋逆之罪论处了!这种情况下,季振元又怎么会作茧自缚呢? 可是季振元也不是傻子,当初在与七先生定下这件事之初,他肯定就想到了今日,七先生在暗,他在明,万一像如今这样出事,首先吃亏的便是他自己。既然如此,他能不为自己找条后路? 七先生当然会有把柄在他手里。除了他的真实身份,肯定还包括漕运这案子往来的金额款项。 手上这册上记录的全都是金银数目,刑部油水虽然以金银居多,可是偶尔也会夹点地产什么的在内,眼下季振元唯一脱罪的可能就在于漕帮了,只要曹安和佟汾不把他招认出来,或者假称是别的人,季振元的罪行起码能减轻一半! 看着这帐上密密麻麻的帐目,他忽然扬唇笑起来。 这帐册哪里是什么刑部的假帐?分明就是漕帮分给季振元和七先生的红利册子! 他只要在这上头盖了章给还季振元,他敢保证,季振元绝对会立即把相关的证据加在装订线内,甚或找出一枚跟他一模一样的印章来给他盖到别的文书之上!而后迅速地呈交到御前坐实他的罪名! 只要这册子到了皇帝手里,纵使季振元逃不过一死,季府那么多人也肯定能逃过满门抄斩这一劫! 而满门抄斩的罪名,就该是他谢荣来承担了! 一向以他恩师自居的季振元,口口声声说把他当作接班人栽培的季振元,如今竟然想把他当成替罪羊! 而他竟然以为,他会像个傻子一样乖乖地不分真伪果断盖印! 他猛地将桌子一掀,笔墨纸砚顿时洒了一地,门外庞鑫他们立即冲进来,谢荣信手拿起身后书架上一只花瓶,往门口倏地砸过去!“滚!” 庞鑫等人纷纷退去,房里顿时又空了。 谢荣跌坐在躺椅上,扶额仰躺了下去。 闭上眼,他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那时候他还只有六七岁,刚刚启蒙不久。谢启功带着他上街,正好县里林家公子中了举,正身披着大红花在县里打马游街,林公子的叔父伯父都跟在马后步行追随。 十岁之前他并不知道读书入仕究竟能给他带来多少实际好处,只知道这是种荣耀,可以当大官,被许多人追捧,可是这种荣耀对于年仅十岁的来说,终究还是太虚幻了。 可是直到看见林公子那样的威风,连他的叔伯都要跟在他马后拍他的马屁,这种荣誉感忽然就真实立体起来,那使他知道,原来考功名是可以凌驾于某些人之上的,虽然历朝以孝道治国,可是在某种时候,你的成就也是可以让你罔顾孝道不遵的。 他回头沉思了两日,胸中豁然开朗。 原来读书入仕真的可以给他带来切身的好处,至少他将来有资格脱离这个家庭,去过他自己的日子,替自己闯一片天空,他可以成为万人景仰的大官,反过来影响别的人,而不至于被别的人所影响——他入仕的初衷很单纯,不为财,不为利,只为替自己挣个身份。rs 317 请罪 可是他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初衷变了,他开始向往着权利,向往着位居人上,向往着最大程度上掌控自己的命运,他如今还走在前进的道路上,可是他已经看不见别的路了,从跟随季振元那日起,他就只剩这一条路可走。 可是季振元最终留给他的,是条死路。 他承认他恨季振元,如果不是他,谢葳与魏暹的事不会被天下人知道。如果这件事没败露出去,谢葳不至于后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夫家。如果不是拖得这么久待字闺中,也不会被谢琬有机可乘,设计将她嫁给了曾密…… 他是有理由恨季振元的,可是尽管他再恨,也知道他不能动他,他跟他是紧紧绑在一起的,就是要报复,他也得等他位置等稳之后。 可是眼下,季振元在拖着他给他垫背,他就算死,也还是要拉着整个侍郎府一起给他陪葬! 既然他可以把罪名推到他头上,他为什么不可以反过来狠狠地撕咬他呢? 他走到书架前,再度开启了暗格,拿出那叠信件和文书。 他要反咬他,简直连圈套也不必设! 护国公率兵拿下漕帮总舵,却逃走了曹安和佟汾,霍英率人连日追踪也没曾有下落,便使这案子又悬在了半空。要治的话当然是可以治的,但是放过了曹案他们就等于白白放过了季振元,这又使人如何甘心? 所以大家对皇帝暂且不收押季振元的决策也是支持的,如今他逃不了,也串不了供,唯一只能指望曹安他们逃脱,可是即使逃脱也不是拿他毫无办法,现在不过是等一个最佳时机,如果万一等不着,自然又要另谋良策。 于是这几日的主要精力便就放在了追踪曹案和佟汾上,他们俩是最后的一环,这步断断不可松懈。可是多耽搁一日,就有多耽搁一日的风险,这日皇帝在午膳后把护国公和魏彬叫进了宫,问道:“霍英如今追到哪里了?” 护国公道:“已经到了沧州城内,沧州城门四处已然紧闭,如今正在挨家挨户搜查。” 皇帝沉下声音来:“就不能想个法子快点引他们出来吗!” 护国公默语。这二人都是混江湖的,家人老小都没固定去处,能有什么法子引他们? “再加派点人手!” 皇帝重重一挥手,因为禁不住这股气怒,又咳嗽起来。 护国公和魏彬连忙应旨退下。 张珍给皇帝平了喘息,便给他腰后塞了软枕,让他靠在软榻上。 皇帝看着面前堆成山的奏折,眉头没有丝毫松开的意思。 随着漕运之案的重审,各处城门的严守,季振元的书房被封,百官们再愚笨也看出来这是冲着谁来了。季振元是内阁首辅,他若倒了台,必定拉扯下一大帮高官大臣,而这些高位,早被许多人觑觎已久。所以这些日子参季振元一党的奏折竟如雪片般飞来。 这当中固然以事实居多,可也不乏夸大其词者,皇帝其实是深知而且乐见这种现象的,因为从古至今那么多权臣倒台的例子表明,但凡天家有了下手的迹象,那么根本用不着招呼,自然会有许多人跳出来推这堵烂墙。 可是在推这堵墙的众多双手里,却没有一双与漕运案子本身相关。皇帝针对的并不是季振元本身,而是这案子主使人的动机,他们的阴谋。至于一个季振元,就是做的坏事再多,只要不结党,不谋逆,动摇不了社稷的根本,他随时都可以拿下他。 他也在想,季振元究竟是跟谁合谋?他又究竟有什么阴谋?他为什么要设下这阴谋? 季振元就在宫城外不远的季府里,可是如今他竟然拿不准以什么罪名去捕拿他。以贪墨之罪,实在太便宜了他,可若以谋逆之罪,又没有确凿证据——漕帮的人迟迟不曾捉拿到手,这使他一日比一日忧急。 他自己的身体他自知,太子的身体也不好,他怎么能留下这么个烂摊子让他去收拾?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做个虎头蛇尾的君主,作为父亲,他也想成为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所以,这个案子是必须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纵使他不希望殷昱成为下一个太子,可他的人品他信任,殷昱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痛苦,如果他的身体里不曾流淌着霍家的血,这一切是多么完美。 霍家也许数代忠臣,也许不会有纂权夺位的心思,可是当一个家族维持了这么多代的风光荣耀,多少都会有些战战兢兢的,害怕这份风光不能长久,害怕君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忌惮,也害怕奸臣谗言,于是这种情况下,他们会不自觉地想要握有更多的筹码,来维持自己的家声。 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就像小孩子今天表现好得到一颗糖,于是他希望明天因为表现好又能得到一颗糖,可是明天后天的事情,谁又知道呢? 如今霍家就是得到糖果奖赏的孩子,而他则是奖糖的那个大人。 他们看似和谐,其实已经相互猜忌。 使霍家猜忌的是莫测的君心,是旷古至今的荣宠不衰,而使他猜忌的,则正是他们这份团结向上的气劲。 霍家子孙辈辈出英材,没有一个孬种,可正是因为子孙太优秀,让人觉得不安。 他宁愿他们像别的勋贵那样出几个纨绔子弟。霍家的人太不像个依靠皇恩过活的勋贵了,他们太向上,太合格,太刚正不阿。大胤朝需要忠臣,需要良将,可是当一个家族完美端正到无机可乘的时候,让人如何放心? 他自诩不是个昏君,为社稷考虑,他不会对霍家下手残害,可是他也害怕殷家后辈子孙敌不过霍家数代优良的血统传承,他只希望霍家为他守护江山,不希望他们替他的子孙指点江山。 殷昱很优秀,这显而易见,所以霍达父子对他悉心栽培,几乎是使出浑身解数来造就他。事实证明他成功了,殷昱的表现让身为祖父的他十分骄傲,可是霍达对他的栽培让他满意,同时也让他担忧。霍家与殷昱走得越近,他就越不放心。 霍家太强大了,而殷昱并没有兄弟可以依仗相扶。即使他有能力,可假若他登了基,霍达必定会成为他身前的一只猛虎,单枪匹马的殷昱,如何去应对如此强大的霍家?而霍家无错无罪,于社稷有着莫大功劳,他又怎能去残害压迫? 他宁愿让别的皇孙担任皇储,掐灭掉霍家逐步掌控朝堂的苗头。没有人知道他在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多么痛苦,可是当决定了之后,他又已然义无反顾。 “皇上,刑部侍郎谢荣请求见驾。” 正在默然叹喟之时,门外小黄门进来禀道。 皇帝听闻,眉头立时皱起来。谢荣是季振元的门生,也是他的下属,季振元这宗罪,他谢荣无论如何也逃不了。 “不见。”他道。 小黄门默了下,又道:“谢荣说,有重要事情跟皇上当面奏报。” 皇帝沉吟无语。小黄门在底下等了会儿,皇帝才道:“宣。” 门口黯了黯,谢荣在太监引领下进了殿,也不曾抬头相看,走到丹墀之下便撩袍跪倒:“罪臣谢荣叩见皇上!” 皇帝看也没看他,缓缓道:“你有什么罪?” 谢荣微顿,伏地道:“罪臣依附逆贼季振元,犯下难以饶恕之罪状,臣愿一死以谢天地!” 皇帝冷笑了声,“你想死还不容易?回去洗好脖子等着,会有这日的。” 谢荣叩了两叩,直起腰来,又道:“罪臣自知罪不容恕,原该自行了断,但每每感念皇上这些年的恩宠爱护,又深恐草草死去辜负了皇恩,所以罪臣今日负荆而来,带着这些佐证,但望能够助魏阁老等早日破案。” 皇帝听到这里,一直搭在膝上弹指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什么佐证?”他扭头睨着他,问道。 他手上关于季振元的罪证已经太多了,随便挑几本出来季振元都逃不掉,要说佐证,如果还是那些老调陈词,他还真不稀罕。 “是季振元与漕帮勾结牟取巨额赃银的佐证。季振元拿着这本帐册予臣,让臣在上方盖印为证。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冒然行事。”他把手上帐册递上,再道:“此乃季振元的亲笔笔迹,此外还有一些季振元曾经给臣的来往书信,都与漕运案子紧密相关,求皇上过目。” 张珍接了过来,递给皇帝。 皇帝翻了翻,扔在御案上。“这么说,你进宫季振元并不知道?”说完,他定定看着他,“季振元好歹是你的师父,这些年对你也多有提携,如果没有他,他如今只怕已经放了外任。谢荣,你如此欺师忘祖,反过来插他一刀,就不怕遭报应么?” 谢荣为什么进宫,他清楚得很,这个时候谁不想争取时间为自己赢得些机会?不过显然凭着这点证据就想买他自己一条命,显然差了些火候。rs 318 末路 “罪臣自知其罪难恕,如今并不差这一条。”谢荣伏地叩首,抬起身子来,又道:“罪臣助纣为虐,辜负了皇上这么些来的栽培,如今明知过错甚深,如果再不检举揭发,罪孽必然更深。 “季振元是罪臣的恩师,对臣多有提携,这点不可否认,可是皇上曾经教导过罪臣,在臣身为季振元的门生之前,首先是大胤的子民,皇上的臣子,社稷有难,匹夫有责,臣不敢居功抵罪,但求皇上能体念臣的一番苦心。” 皇帝面色阴冷,“你的苦心朕不需要,这样的罪证,朕手头至少有十几份!谢荣,这个时候知道来请罪,早干什么去了?你设下阴谋陷害殷昱,与季振元同流合污扰乱朝纲,如今死到临头你来拐弯抹角求朕饶你,你把朕当什么!” “皇上!”谢荣失声,抬起头来,说道:“皇上,罪臣先前对季振元的阴谋毫不知情,对漕运一案略有所闻,但绝不知道涉案金额如此巨大!皇上,罪臣愿意协助魏阁老他们彻查此案!” “你以为你还有选择么?” 皇帝站起来,“谢荣,你将功折罪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等待你们的就是一条死路!诚然,以你今日的态度罪不致死,但是,这辈子你也别想踏入仕途一步!” “皇上!臣还有话要说!”谢荣站起来,目光紧紧盯着他:“臣知道曹安他们的隐匿之处!” 皇帝立在丹墀上,许久都没有动弹。 谢荣平息了下微喘,等待着他的反应。 “皇上,臣罪该万死,但愿意引领护国公亲自前去沧州捉拿曹安和佟汾,臣知道他们的落脚点!只求皇上能许罪臣将功折罪,保住官职!” 皇帝盯着他,一动也不动。 谢荣却逐渐变得平静,表情也不复慌张,而是十分之坚忍。 “不可能。”良久之后,皇帝负手下了丹墀,走到他面前,说道:“朕最不愿意受胁迫!你既然知道曹安他们的落脚点,那么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说完他扭头朝外,“来人!即刻传护国公进殿,押上谢荣前去沧州捉拿曹安佟汾!” 殿门飞快涌进来一群侍卫,押住谢荣便要带下去。 “皇上!”谢荣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朗声道:“皇上,臣不是胁迫!臣只问皇上一句话,您是想让殷昱当太孙还是不想!” 皇帝骤然听得这句话,目光便变得犀利起来。 谢荣咬了咬牙,说道:“微臣不敢妄测君心,可是此时此刻,臣也不能不斗胆直言了,皇上英明神武,弹指之间便我等拢于掌下,如果皇上有意让殷公子继承皇位,那么当年绝不至于让公子落得如此境地!那么皇上可曾想过,季振元一死,季党一灭,朝中还有何人能与霍家抗衡?” 皇帝看着他,犀利的目光忽然变得凌厉起来。 而谢荣却并无退缩,跪在地下仰头直视着他。 敢如此冒犯的人不多,谢荣算是一个。 皇帝撇过头,“你们退下。” 侍卫们走了个一干二净。 谢荣依旧面色镇定,然而一滴汗沿着太阳穴流下来,在颌下结成一滴水珠,啪嗒又掉在衣襟上。 “接着往下说。”皇帝负手看着帘栊,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谢荣点点头,接着道:“霍家数代忠良,是我朝难得的功臣良将,可是再忠的臣子也会有私心,家族利益就是他们的私心。 “他们想要把这份荣耀永远持续下去,这从他们严于律己,精管治下就看得出来。一个时刻保持着警惕心的家族是可敬的,也是可怕的,公子与霍家感情深厚,公子又是个重情之人,如果公子继承皇位,那么霍家的风头就更加无人能压制得住了。 “这种情况下,要么剪除霍家的羽翼,使其如其余勋贵般变成朝廷的米虫。要么只能任其发展,变得压在大胤朝中一座无法拔除的大山。 “而臣以为,后者不可为,前者亦不可为。大胤北边有蒙古,东有倭寇,护国公一家良将无数,对我大胤边防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既然既不能除去又不能放纵,那么就只有放弃殷公子,另选皇位继承人了!” “你是在撺掇朕压制护国公,还是在挑拨朕与殷昱之间的祖孙情分?”皇帝眯起眼来,望着他。 “臣没有撺掇之意,更没有挑拨之意。”谢荣平静地道,“臣只是从实际出发,从江山社稷长远利益出发。在季振元犯事之前,朝堂之中唯有他能与护国公抗衡,可是此番定案之后,朝堂之上必然已无人敢与魏彬与护国公当面直言。罪臣已然不为魏霍二人所容,愿替皇上平衡朝堂这一碗水!” 皇帝看着他,目光不知几时起,已经由犀利变成了莫测的深邃。 谢荣平视着前方,也是一动未动。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说皇帝原先的心思难猜,那么经过这件事之后,已经变得十分明朗了,皇帝拥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这证明他不是没有能力保住殷昱的太孙之位,不管殷昊是谁杀的,殷昱之所以落得如今下场,不过都是皇帝顺势而为默许的罢了。 皇帝之所以对季振元与魏彬的互斗睁只眼闭只眼,不过是要借着季振元压制护国公,而季振元倒台之后,此次奉旨彻查此案的魏彬必然成为朝中风云人物,魏彬与护国公是一党的,玩平衡玩了一辈子的皇帝,难道真的不怕朝堂因此失衡? 他自己并非主犯,就算削官降职,只要殷昱他们不打压,也不至于永世都无法启用。可是皇帝一旦驾崩,事情就难说了,殷昱和谢琬肯定不会再给他活路,他如不趁着皇帝还在的时候占据着朝堂一席之地,那么他这辈子就真的再没有希望回来了! 殿室里陷入一片静默,只余长窗下帘栊在随风轻舞。七月的烈日斜着地砖,使得黑的地方更黑,白的地方更白,而混沌不明的地方,是帘栊下那片模糊的光影。 “纵使你说的有几分道理,可朕又岂能依你?” 皇帝默了许久,缓缓启了唇,“你与季振元合谋行不轨不事,设下阴谋陷害殷昱,而后劫持谢琬行要挟之事,这桩桩件件都是不可饶恕之罪。你太高估你自己了,谢荣,朕不可能饶恕你!——来人!将谢荣押去大牢,严加看守!” “皇上!请三思啊!” 谢荣叩头,“臣纵然有罪,却也可替皇上立功!还请皇上三思!” “拉下去!” 皇帝大袖一挥,上了丹墀。 谢荣被捉拿入狱的消息顿时扩散到了宫外,而后又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京师。 谢琬听到这消息后默然无语,谢荣会落得这下场她一点也不意外,但是他真的就这么甘于被收押么?即使皇帝没曾因为他的蛊惑而改变念头,他只怕也不会就这么放弃。 可是这件事已经不是她能插手的了,就算能插手,她也找不到机会。全是钦犯,是连殷昱都单独见不着的,魏彬他们虽然能见,但还能让魏彬去毒害他么?若是毒死他,早许多年前她就做了,也犯不着要等到今日。 随着谢荣的收押,护国公也很快根据他提供的信息直接去了沧州,没花两日就把曹安佟汾二人提到了京师。中军营的人也在这一日分兵数路往各案犯府上提人归案。 北直隶京师城在这一日全城皆动,千马奔腾,铁蹄声踏破了大街小巷。殷昱被临时授命为武威大将军,率兵数千负责所有案犯缉拿。 季振元听到曹倒行逆施二人进京的消息,当场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满脑子一片空白。 自打听说谢荣进宫,他就知道左必之那招已然失败,谢荣为什么进宫他也一清二楚。 他以检举揭发他的罪行作为保住自己的手段,结果还是被皇帝拉进了大狱,他原该欢喜庆贺,可是他却又欢喜不起来,谢荣的背叛,代表着他的末日也将来临了。如今曹安倒行佟汾已然归案,皇帝撒的这张网已经收拢来了,他无处可逃。 可他不想死,虽然也曾想象过会有今日,但是却真不想死。 “老爷!老爷!” 正要让人去唤家人们进来说话,管家们一路飞跑着进屋,一路叫嚷,随后跟起的许多婆子丫鬟个个尖叫不止,一阵鸡飞狗跳,就听沉重的脚步声踏踏传来,身披金甲的殷昱手持宝剑,如同神兵天降,带领着一队兵士闯了进来。 “季振元接旨!” 随行的靳永展开手上一匹黄帛,高声宣读起来。 读的什么他听不清,只看见靳永嘴一张一合地,透着无比的趾高气昂。而殷昱身后的兵士已然分成几路围向了府里各处,顷刻间,妇人的喊叫,男人的斥骂,小孩子的哭喊,这些声音像密密麻麻的雨点般充及在耳内。 “……抄家……尽数捉拿入狱……” 靳永的声音像风声一样飘乎,季振元趴在地下,已然分不清梦境现实。rs 319 定案 京师城里这一整日都处在纷扰和喧闹里,四处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漕运一案因着季振元的罪名坐实,连带着许多人被拔出来,这是继前年宿ji一案大批官员落马后的官场又一次大规模扫荡,据齐嵩打听来的消息,粗步估算约有二三十人涉案,如何定罪暂且不论,起码这次朝堂又要经历一次大清洗了。 所有人与案犯官皆押入大理寺天牢待审,这几日魏彬等人忙得团团转,殷昱也被临时委派了率军围住大理寺的任务,以防人劫狱。 季振元被独立安置在辟出来的牢狱,而季府里其余人则分男女关了起来。季振元是揭开七先生真面目的唯一线索,护国公派了霍世聪亲自率兵看押。 城里的气氛有着前所未有的肃穆,即使是老百姓,也隐约觉得背后藏着什么样的大案子,茶楼酒肆里清静了,宁家商号里的生意里差了好些,于是宁大乙最近往榴子胡同跑得也勤了些。宁大乙如今接手了宁老爷子,成为了家族里的掌门人,身边新增了好几个护卫,出行也是前呼后拥的了。 由太子和魏彬为首在大理寺坐镇了几日,被提审过四次的季振元一直也没有松口把七先生供出来,本朝虽没有刑不上士大夫的律例,可是季振元终究老矣,如若动刑只怕禁不住几下便要送命,魏彬没办法,与太子商议请经验丰富的窦谨出来主审。 窦谨出来主审的第一日,季振元冷笑了几声,无论窦谨问他什么,他都只字不言,而接下来几日又是如此,窦谨也弄得焦头烂额,完全没有主意。 这日审完无果之后,太子眉头也拧得松不开了,此案已然拖得够久,再拖下去唯恐消磨了士气,也弄得民心惶惶,再者六部多地缺人当差,若不快些定罪,极可能延误政事。于是这日便下令先审季振元以下的从犯,判完之后该降职的降职,该发配的发配,先把六部该补上的缺补上再说。 要审当然得从谢荣先且审起。 谢荣入狱之后,四叶胡同也乱成了一团,下月便要回乡应试的谢芸不得不放下学业四处奔走,张氏也通过娘家不停地寻找人脉替谢荣走门路求情,谢葳也回来了,却是责备黄氏这个时候还能在佛堂礼佛,而不想办法营救丈夫,被黄氏一巴掌打了出来。 谢芸夫妇终日徒劳,终于也有了凄惶之感。 莫说这么大的案子没有人有这个本事替他求情,就是有,也绝不会是谢荣这边边,如今除了魏彬和护国公他们,朝堂之中谁还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 谢琬听说后,对此也默了半晌,钱壮问她:“太太,要不要把咱们手上关于谢荣谋杀谢棋的证据拿出去?” 谢琬沉思良久,摇摇头。 她不知道这次太子会怎么判谢荣,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谢荣的政治**度肯定比她强,对皇帝也肯定比她更了解,他既然能够主动进宫去见皇帝,这说明他心里是有着极大把握的。在皇帝瞒着满朝文武与殷昱唱了那出发配的戏之后,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光从表面去猜度皇帝的心思了。 谢荣被皇帝打入了大牢,不一定就真的不再给他任何机会。如今皇帝还在位,如果他有心放谢荣一马,那她手上这些证据扔出去也只是打了水漂。谢荣的命运,已被他提前交给了皇帝一人裁夺,如今谁也插不上手了。 晚上殷昱回来,她问他道:“谢荣审得怎么样了?” 殷昱牵着她进屋,说道:“知道你牵挂这个,所以特地赶回来。谢荣的罪证都是现成的,但是因为他确实也有证据证明他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误参了漕运贪贿,所以死罪是免了,按律当将官职一撸当底,发配充军。” 谢琬皱起眉。 他倾身道:“是不是不满意?” “倒也不是。”她抬起头来,“只是他这个人拥有不死鸟的本性,没到最后那刻,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就此定案。”如果谢荣被一撸到底,她倒也因此了了心愿,可关键是,他真有这么容易被压下去吗? 殷昱点点头。 “对了,”谢琬看着他,“你知不知道谢荣那日进宫跟皇上谈的什么条件?皇上有没有可能回心转意?”这才是她关心的,她想不出来谢荣会以什么为条件跟皇帝谈判,他不是季振元,又不知道七先生的真身份,这个时候他有什么可卖给皇帝的? 殷昱也不知道。 “当日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据说连张珍都站在门外,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摇摇头,“不过我也有跟你一样的感觉,谢荣不会让自己倒的这么狼狈,可如今即使把他的罪定了下来,我们也毫无办法可想,因为完全不知道他拿什么跟皇上做的交涉。” 皇帝这两年给他的感觉越来越不同从前,在他被废之前,他是合格的君主,慈祥的祖父,可是自从出了殷昊这件事,他开始变得反常。首先,他能够保他却不曾保他,诚然,这案子未澄清之前他也无怨无悔。可是站在皇帝的角度,他真的尽过一个祖父的力了吗? 后来,今年太庙他又突然不再宣召他进宫,他自然已不稀罕,可是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也能说明些问题,皇帝是渐渐在放弃他,他在放弃他,那么是在说明他心目中的太孙已有人选了么? 做个英明的有功绩于世的君主是他曾经的理想,可理想的重点在于有成就,有功绩,他并不是非得以继承皇位的方式来实现,可是他能不能争取回来是一回事,在争取的过程中被自己的皇祖父放弃又是一回事。 他如今越来越觉得,皇帝也许并不曾真的那么希望他来做下任太子,从他曾经以太孙的角度学习和分析过那么多驭下的案例来说,皇帝如果真有这个想法,那么他顾虑的地方,极有可能就是霍家。 霍家历经数代荣宠不衰,这固然说明天家念旧,但同时也说明霍家自己本身根基优良。皇帝担心他若为帝,霍家权势会因此失控,危胁皇威。 皇帝的担忧看上去很有道理,可是,他难道就是傻子,会乖乖地由人摆布么?他这么多年的谋略是白学的么?就因为权大势大手拥兵权的霍家是他母亲的娘家,他就活该把本属于他的太孙之位拱手让人?既然如此,当初他又何必让霍家的女儿嫁入东宫? 想到这里,他唇角不免挑起些冷意。 谢琬抬头道:“怎么了?” 他抱着她的肚子,说道:“没什么,就是觉得皇上玩权术玩得有点走火入魔。” 谢琬手一顿,笑道:“暗地里腹诽皇上,如此可大不敬。” 殷昱在她手背上吻了口,拥着她道:“谁人背后没人说?若我是皇帝,便广开言论,随便人怎么说。” 谢琬这次是全身都顿住了。 谢荣的卷宗此刻摆在御案上,皇帝盯着它,面上看不出喜怒。 只要他看过后盖上玺印,谢荣这罪就真正定了下来。谢荣是有罪,而且罪不可恕,可是,他又确实是个人才。这些年刑部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他又擅察心思,比如这次,他居然看出来他并不想让殷昱当太孙,旁人即使是知道,也不敢说,而他却以豁出去的心态把他当成筹码递到了他跟前。 论起他跟季振元所犯下的那些罪,他是真觉他死有余辜,可是正如他所说,季振元倒台后,朝中还有谁能与霍家抗衡呢?谢荣推举他自己。他是有这个能力的,他沉得住气,又擅于审时度势,只要有机会,有平台,不会比季振元表现差。 谢荣最大的弱点在于欲*望太强,只要牢牢抓住了这点,他不怕他不受控制。 诚然这么想的话,饶恕谢荣理由充分,可是事情也经不起深思,他只要一想到他几次三务地伤害殷昱,便又觉得一腔的火噌噌往外冒,他虽然不想让殷昱当太孙,却从来没想过要他的性命,否则,他又何须等到今日? 他终究是他的孙子,是他的血脉传承,他对他跟对待太子的感情没有太大区别。可谢荣居然敢动他的孙儿,而且还敢下手杀害他!他这是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冲着这个,他决不能饶恕他。 他把这卷宗扔到张珍脚跟前,“上玺!” 张珍在一旁默立了半日,这时见他突然下定决心,便弯腰便卷宗捡起来。却不退下,而是缓步走到御案前,说道:“皇上,谢荣这一发配,到了太子手上,则必死无疑。谢荣若死了,朝堂就是霍达的天下了。” “朕知道。”皇帝吐了口气,“可你让朕怎能忘却他们图谋暗杀昱儿的事实?”且不说他有多看重殷昱,只说如果这次饶了他,往后殷家在天下人眼里还有什么尊严可在?岂非谁都可以向天家下手,谁都可以藐视皇威? 张珍看他盛怒的样子,默了默,再道:“皇上心疼公子,那么,就不心疼惠安太子了么?” 皇帝一震,蓦地抬起眼来。rs 320 收网 翌日早上,张珍就将皇帝对谢荣的处罚结果交给了魏彬手上。 魏彬拿到手后沉默了足有半日,靳永看了也是摇了摇头。 谢荣因为举报季振元,帮助擒拿曹安佟汾等重要案犯有功,被将功折罪,保留官籍,直降十级,改为通政使司七品经历。 消息传出来,谢琬沉默了很久,谢荣不是主犯,也有证据表明他并不知道七先生与季振元的阴谋的情况下被利用,是能将功抵罪,皇帝的判决看起来也十分公平,可是她仍然期望过他能够把谢荣从严判决,撸掉他的官职,使他永无再入仕途的机会。 他如今正二品的官,就是降十级也还是朝廷命官,只要是有官籍,那就有再升迁的可能,而且像他这种从高位下来的,一升就是连升几级,可不像那些底层慢慢往上爬的。 她事先没想到谢荣竟然会反咬季振元,拿着证据替自己洗罪,所以这事留了个尾巴,也等于留了隐患,谢荣是不会甘心呆在七品位上一辈子的,这案子唯一也是最大程度让她感到不爽的,应该就是这个了。 而皇帝保留他的官籍,给他的仕途还留下许多机会,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只是依将功折罪判的他呢? 吃饭的时候,殷昱见她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夹菜安慰她道:“饭还得一口口吃,不管怎么样,他这次已然元气大伤,只要我们先把脚跟站稳,拉他下马的机会多的是。” 谢琬默然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担心,他经过这次之后,行动必然更加谨慎小心,不会轻易再有把柄让我们抓了。” 殷昱想了下,说道:“谢荣权欲这么强,怎么会甘心就呆在小经历的位置上?只要他对官位不死心,就觉得会有马脚露出来。这次我们弄倒了季振元已经是最好的成绩了,贪多也嚼不烂,不如先留下他苟延残喘一阵,等季振元的事一了,再来留意他便是。” 谢琬除了点头,似乎也没别的法子可想。 殷昱即使不说,从他这些日子谈论到皇帝的态度和语气她也能察觉到,他对于皇帝开始有了明显的不满,甚至说敌意。 这种敌意是长久的失望转化成的。 这种感觉她非常熟悉,当多年前在清河,身为她至亲家人的谢启功对他们兄妹不曾给付出丝毫应该的爱护和真心时,她也对他,以及对谢府整个地产生了一种厌恶,一种仇视的心理。她仇视谢启功的厚此薄彼,他的亲疏不分,也仇视谢府的环境氛围,仇视那里头的功利。 如果殷昱是个理智到近乎冷血的皇室子弟,那么今日皇帝的表现对他来说或许是可以接受的,可是他不是,他是个彻彻底底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男子,他虽然理想是当个君王,可内心里还是渴望着亲情,他希望他的家跟天下大多数的家庭一样充满着和乐温馨,他渴望用仁爱去对待将来他的子民。 于是皇帝的表现令他失望,同时也激起了他骨子里冷血的那一面,既然皇帝放弃他,不在乎他,他自然也不会再将他视为亲人对待。他如今看皇帝,只是在看一个君主,一个帝王。 不过谢琬是相信他的,他绝不会因为缺失而迷失,因为他有他的骄傲。 谢荣被将功抵过的消息传到牢中时,是两日后。 这些日子魏彬他们忙着审郭兴他们,季振元反而落得了几日清静。但是这样的清静使得他整夜的睡不着,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可是终究还是贪恋着人世间的浮华,舍不得自尽——当然,也没有法子自尽。牢房里三壁和地面都包上了软垫,他碰不死。而四处都有人,他也咬不了舌。 谢荣反过来把他推上断头台,自己落得可以留任察看的结局,这令他羡慕,也令他不解,他不知道他如何会有这等能耐起死回生,就算皇帝再惦记他的功劳,也不可能一级不降。 牢房正对着院落,七月的下弦月静静地悬在天空,从黑暗里抬眼看去,亮得有些刺眼。 “今日是七月廿一,想再看圆月,还得等半个多月。” 静谧的牢笼外,忽然多了个人,负手站在铁笼下,与他一道抬头看着天上的残月。面具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那双微眯的眼睛,却染上了一丝初秋的寒凉。原本立在不远处的衙吏不知去哪儿了,现在这庭院里,只有他一个人。 季振元盘腿坐着,平静地道:“你来了?” 七先生转过脸,“你好像一点也不意外,怎么不问问我怎么进来的么?” 季振元微哂,说道:“这里是大理寺,又不是皇宫,你想进来自然有办法。不过,我仍好奇你是怎么避过殷昱的?”在一墙之隔的外头,就有殷昱率领的众多中军营将士,可以说,他们是把这里防的连苍蝇都没办法飞进来了。 “要进来,总是有办法的。”七先生淡淡地道。然后散开负在身后的双手,抛了壶酒给他,“喝吧。我府里的竹叶青。”说完在身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接着道:“谢荣被免罪,是因为惠安太子。若不是他,谢荣也免不了流放充军。” “惠安太子?” 季振元接了酒壶在手,表情有着明显的懵然。 七先生点点头,却不往下说了,而是道:“我要多谢你,没有把我招出来,我们合作这么些年,你对我也算仁致义尽了。我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可帮你的,这壶酒里下了鸠毒,你喝了它,便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的事,以及那批银子的去处,朝廷就是要处置,也不会以谋逆之罪行满门抄斩。” 季振元看着手上的毒酒,竟然一点也不愤怒和恐惧。他打开塞子闻了闻,然后道:“我死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七先生闻言,目光里忽然现出一丝涩然。 “怎么办,能怎么办?从十四年前开始,我就选择了这条不归路,除了继续往下走,我还能怎么办?” 季振元沉默下来。 他举起酒壶来抿了一口,然后看着天空。 “也许是我害了你,如果当初我不怂恿你,你也不会到今日。岚淳,还是收手吧。” “不,我收不了手了。”七先生摇着头,声音似在呢喃,“有些仇恨永远也不可能忘记,我许我这一生,也要拼到最后。——季叔,我永生永世都会记得你的好。如果你见到我父亲,请告诉他,我不会给他丢脸的。” 说完他站起来,一阵风拂过他的衣摆,竟使他在这清冷的夜里有些寂然之感。 季振元也拎着壶站起来,点点头,“我们不是失败在盲目和无知,只是败给了一场意外。如果殷昱当初逃亡之后不回城,我们便不会多出后来这么多事。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好孩子,我会告诉你父亲,他有个多么有骨气和有志气的好儿子。” 天上的残月还是有些刺眼,但是照进人间的时候,渐渐又变得虚弱无力。 季振元的身子摇晃了两手,随着铁窗而缓缓下滑。 终于他口角喷出口血,鼻腔和耳孔也流出血来。他睁眼看着七先生,唇角往上抖了抖,整个人便静止在地下。 七先生蹲下来,拿起跌落在地的酒壶,一滴泪落在季振元脸上,瞬间溅开了花。 一刻钟后,衙役发现了季振元的尸首。 正在大理寺公堂审犯的魏彬和靳永几乎是随着太子小跑到了牢前,殷昱也以最快地速度率兵围住了衙门内所有的衙役和官员,可是行动再迅速也还是没救了,季振元死于鸠毒,而凶手没有丝毫迹象可遁,全衙上下竟没有一个人见到外人进来过,而案发时守在季振元牢外的那批衙役正值换班之间。 院子里站着上百个人,却没有一个说话。 他们千防万防就是防着季振元会自尽,没想到,还是被他得逞了。季振元这一死,七先生再也没有人知道,而这谋逆之罪便无论如何也定不下去——至今为止也只拿到季振元一党贪墨漕银的证据,拿这个去定他的谋逆之罪,终归太牵强。 天亮后案子报到了乾清宫,皇帝差点掀翻了御案,重斥了魏彬和靳永,可是同样无济于事,那个神秘的七先生还是像影子一样存在于京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卷土重来儿狠敲朝廷一记。皇帝与其说愤怒不如说是惊恐,谁也不愿意身边有个影子杀手,时刻等着杀他于无形。 但不管怎么样,这案子始终还是该随着季振元的死而到此为止了。 季府一家老小男的被发配充军,女的被贬为奴籍,而余者二十余名犯官里,郭兴,顾若明等几个为季振元效劳得多的全数被充军,内阁杨鑫、张扬虽然不知这案子内幕,却因别的罪状而被连座,被强行告老终结。 而余者视情节程度有些被降职,有些被削官,最轻的处罚也是调官不降级发了外任。 朝廷因此等于来了番大清洗,六部三寺里近四成官员有了调动。漕帮被下旨在中军营监督之下责令重整,漕帮税课加重半成,以示警戒之意。而郭奉的家人同样被贬为奴没收家产,子弟三代内不得科举和入仕。rs 321 封赏 整件案子抽身最成功的竟然是谢荣。 朝堂百官里九成以上的人都羡慕他的好运气,当他经过这案子之后不但被遭发配还保留了官籍,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但他出卖季振元这是事实,不管季振元怎么样,终究是他的师门,本朝以仁孝治国,于是在许多人眼里,罪魁祸首的季振元因而被衬得有了几分悲情,——为了安定民心,季振元死后,朝廷决定对外将此案定性为贪墨案,内里有关谋逆的那部分因此隐匿了下来。 谢荣面对大家的疑惑,往往是沉默。 朝廷给所有的涉案官员定罪花了四日,等到底下发配和调派完毕,准备论功行赏的时候,已经到了七月底,这个时候谢琬也临产了,这几日殷昱寸步不离她,并让夏宁二嬷嬷也寸步不离的守候。 忘了交代,殷昱回来之后夏宁二嬷嬷的身份便就确定了,这二人竟然是殷昱儿时的宫女,后来殷昱出宫后才去了凤栖宫的。既然是打小侍候过殷昱的,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而玉雪最近正好也有了身孕,于是两位嬷嬷就暂代了玉雪之职,与邢珠顾杏一道贴身侍候。 比起朝廷里这些手尾,大家更关心的是谢琬肚子里的孩子几时临世。 但是他们不关心,却有人关心。 早朝后魏彬、段仲明以及沈皓还有靳永等人都到了东宫,太子道:“如今内阁一下缺了三人,我拟了几个人选补任,你们看看。” 说着把手上名单交给崔福,让他们递了下去。 魏彬与段仲明等人对视了眼,上前两步躬身道:“微臣入阁不久,资历尚浅,这首辅之位臣以为还是段阁老和沈阁老担任合适。至于殿下提交的这补任的三人,臣以为都不错。” 段仲明与沈皓又相视了眼,笑道:“子休就不必谦虚了,我等都老了,子休能力资历都不差,这内阁首辅之位,还是你来吧。朝堂这两年颇为动荡,实在不宜再换来换去。子休年青,至少还可在内阁执政一二十年,内阁稳定,于朝堂也有不小益处。” “魏某不敢当!” 魏彬还要推辞,太子道:“好了,不必推托了。这也是本宫的意思。” 太子语气淡淡,依然是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 魏彬只得跪地谢恩。 “本宫召你们来,除了这个,还有件事要商议。”太子平静地看着他们,“关于殷昱,你们觉得该给他个什么身份?” 听到这层,大家不由得都严肃起来,靳永当先道:“殿下,臣以为,该恢复公子的太孙之位!最起码,也应该让他回到宗室!”太孙眼下可以不封,宗室却是要回来的,不回宗室,将来以什么身份去争这皇储? 魏彬沉吟半刻,也道:“臣附议靳大人。公子有治世之才,而且他背负的两桩命案都是明摆着的冤案,如果就这样放弃他,实乃我朝一大损失啊!” 段仲明和沈皓也表示附议。 太子看着他们,默然不语。 他跟他们心思一样,可是皇帝却未必这么想。不过这事不急,只要皇帝不下遗旨什么的,要立殷昱也有的是机会。 “我知道了,你们先退吧。” 魏彬等人面面相觑着,退了出来。 太子面对着空荡荡的殿堂看了半晌,忽然幽幽地吐了口气。 太子这把交椅他坐得太久了。久到已有些发腻,如果殷昱能够接替他,那会是件很大快人心的事。 他起了身,吩咐去乾清宫。 乾清宫里皇帝正在吃药,每年秋冬,都是他最难熬的季节。太子走上前,接过张珍手里的药碗,坐在床下锦杌上,一勺勺地将药递到皇帝唇边。 “父皇该下旨论功行赏了。内阁的人员名单我都已经放在御案上,此外,我打算封殷昱为太孙,请父皇回头在奏折上批个准字。” 皇帝把身子偏开些,仰靠在床头,说道:“你眼里只有他一个儿子吗?” 太子放了药碗,说道:“他是我最爱的儿子。也是我的嫡长子,他有资格坐这个位子。其实就算您不同意,等儿臣登了基,他也一样会是太子。如今朝堂没有季振元之流来捣乱,殷曜和殷昌虽然都是我的儿子,可他们不适合坐这个位子。父皇,除了殷昱,您别无选择。” “谁说的?”皇帝拿绢子擦了擦手,丢了在几上,看着他道:“朕既然能养出个殷昱为太孙,自然也能再培养出一个来。打明儿起,让他们俩住到乾清宫来,朕要亲自栽培他们。” 太子望着他,自锦杌上缓缓站起来,“父皇,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固执?从古至今那么多权臣,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容纳霍家?殷昱是个有能力的孩子,他不可能让霍家在朝堂一手遮天,更不可能受他们控制,他虽然流着霍家的血,可他始终是殷家的子孙!” “纵然你说的不错,那又如何?” 皇帝不气不怒,平视着前方,“你登基后想把殷昱如何,朕管不着,但是只要朕在位一日,他就别想当上太孙。” 太子无语地看着他,半日后拂袖出了门。 翌日早朝上,内阁的人选就确定下来了,魏彬任了首辅,仍管兵部。新添了杜忱,柳清禾与窦谨入阁。杜忱兼着工部尚书,窦谨兼着吏部尚书,柳清禾则兼了刑部,代替季振元,而靳永成为了谢荣的顶头上司。 这其中,窦谨是中立派,杜忱与柳清禾都与魏彬或护国公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些小嫌隙,从这点也看出来,皇帝对于平衡术上的死心不改。 但不管怎么样,在经历过这次大的动荡之后,朝堂开始变得和谐,从前那股针锋相对的景象不复存在,毕竟就算皇帝有意识地培养在杜忱和柳清禾,这也不是一两日就能见效的事。何况杜柳二人初入内阁,少不得要低调行事培养人脉,这些都是后话了。 总之如今有如云开日出,已不似从前那般阴云笼罩。 这日殷昱陪着谢琬在庑廊下散步的时候,乾清宫的太监就来传旨让他进宫了。 谢琬有些微的紧张,因为不知道皇帝究竟会怎么样对待他。 殷昱捏了捏她的手,说道:“我去去就回来。”说得好像上街买个菜。 到了乾清宫,太子魏彬他们都在,皇帝坐在御案后,表情看不出什么。 殷昱上前拜完毕,还没等站起来,张珍已拿着圣旨走过来,“皇长孙殷昱接旨!” 听到皇长孙三字,殷昱蓦地一顿,而张珍接下来又接着往下念了:“……赐封殷昱为安穆郡王,妻谢氏琬为郡王妃……” 郡王? 殷昱听得这两个字,伏下的头也不由得抬了抬。 “……殷昱接旨!” “臣领旨。” 殷昱叩了首,接旨站起来。 起身的时候与魏彬他们交会了下眼神,对方眼里意味不明,但绝不像是什么高兴的神情。而太子眉头皱着,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头。 众人都说不上什么心情,明明该是太孙,如今却变成了个宗室郡王。也许这郡王在许多人看来已是贵不可言,可是对于殷昱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可稀罕的了。按照皇帝这死也不肯把这太孙之位还给他的态度来看,这郡王之位,只怕还是在场众人合力坚持的结果。 退出乾清宫后,张珍又还要颁旨去礼部,行文诏告天下,殷昱这里便与魏彬等人退下,而后一齐去到殷府。 谢琬这里也已经得知了消息,这安穆王的封号放下来,殷府上下这一百几十号人就全部水涨船高了,所以府里大多数人是高兴的,因为殷昱终于已经不必再以尴尬的殷公子的身份呆在天下人中间,也不必再担心被人针对说事儿,他如今回到宗室,成为正式的皇长孙。 但是谢琬与庞白等一干想得略深些的人却谈不上多么高兴,诚然,这是件好事,季振元倒了,大敌除了,身份正了,从此一定程度上扬眉吐气了,可是得到了这个郡王封号,卡在不上不下之间,算怎么回事呢?皇帝对殷昱的态度,因此也十分明了了。 谢琬不是非要殷昱继承这皇位不可,而只是从lun理的角度来讲,皇帝此举未免有些不通人情。什么事情使得他这么样地排斥殷昱继承皇位呢?他对这嫡长孙,当真是如防贼一般的防了。 魏彬他们在殷府用过晚饭才走,虽然宗亲与朝官不能过多接触,但是正常交往还是允许的,何况谢琬与他们本就有渊源。送走他们之后殷昱便就回了正房,与谢琬在门内对视,最终只有无声地摇了摇头。 这笑里有欢喜也有苦涩,有皇帝在,看来他们离真正的扬眉吐气之日还很遥远。谢琬知道殷昱绝不甘于做个每日里遛鸟钓鱼的闲王,他有他的抱负,就算是当不了太孙,他也不会甘于平淡地过完这一生。何况,他们的敌人尚未除尽,有谢荣,有七先生,甚至,还有皇帝。 随着他们地位的增高,他们对手的等级也在加高,谢荣且不说他,只说七先生和皇帝。 七先生始终是大胤的一个隐患,他若不除,终究会对朝廷造成危胁,而且如今太孙未定,殷昱始终也还是最大的热门,七先生如果要谋逆,有殷昱在是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所以,显而易见他们跟这位七先生还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而皇帝,他为什么那么固执地猜忌霍家呢?rs 322 大妆 翌日礼部便行文诏告天下,皇长孙殷昱回归宗室,被封安穆郡王,谢琬同封为安穆王妃,赐位于宝瓶坊赦造安穆王府,并赐郡王与郡王妃规制的冕服礼服常服等等。另有禄田千亩,金银不等。另又太子和太子妃的赏赐,总之这日到府的太监和羽林军站了半条胡同,抬来的东西也占满了半个跨院。 安穆王府乃是原先空置的一座郡王府,将由工部进行为期一个月的修缮,修缮之后便将由钦天监择日入住。 殷昱的受封对外界来讲还是一种莫大的荣誉,因为这至少皇帝又承认了他的长孙身份,至于封不封太孙,对于黎明百姓来说其实并不太关心,因为朝中并不是没有太子,就算皇帝如今立下了太孙,等到太子登基,想换谁都是他说了算的事。 所以安穆王的封号一出来,殷昱还是受到了各方的热议,至于尚且背负在他身上的两条人命官司,只要他不当太子,显然便不会有人拿这个说事。 榴子胡同狠狠热闹了几日,随着殷昱身分确定,逐渐也开始不断有太监上门来传话或发赏。 比如宫中有规定,成了婚的亲王或郡王如有父母在宫中的,朔望之日须得双双进宫请安,如逢双方生辰,也得一大早进宫叩拜,而那些繁复的礼节以及什么场合该着什么样的服饰,谢琬看了实在觉得头大,好在殷昱是个温和耐心的人,另还有夏宁二位嬷嬷从旁指点。 接了旨的翌日,太子妃派殷昱的妹妹赤阳公主前来探视。 赤阳本名叫殷昭,赤阳是封号,今年十五岁,很快即要出嫁。附马是鲁国公世子。殷昱自小被独立教习的缘故,与殷昭在一处时间极少,故而并不曾十分亲近。但是见了谢琬仍然很客气,继承了太子妃温和的性子。 谢琬也是点到为止地与她叙了话,然后以长嫂的名义赠了她几样殷昱当初从东海得来的新奇玩意。 她虽然对殷昭感觉不坏,可是交情也不是一日就建得起来的,总得借着天长日久慢慢来。 接下来几日总有许多人上门拜访道贺,如果不是重要的,殷昱都让夏宁二嬷嬷一概挡了,以免谢琬太过操劳。 过了两日正好又是八月十五,这日宫中一大早下旨来传二人进宫。而这时离谢琬临产的日期不过十日,殷昱命了胡沁仔细诊看,确定无恙后,便携着谢琬进宫去。 谢琬头戴珠翠满头的七翟冠,左鬓插牡丹珠花,右鬓饰口衔两串长珠结的金钗,身上是大红底的大衫,外罩深青色金绣云霞翟纹的霞帔,金坠子压脚。鞠衣是圆领,胸背饰金绣翟纹,此外身上配饰还有大带、玉革带、玉花采结绶、玉佩等等,而脚上是青袜青舄,一色郡王妃大妆标准无误。 夏宁二嬷嬷从鸡鸣时分起来替她打扮梳妆,一直到天色大亮时才算弄妥,等到妆扮完毕,铜镜里的人影再也不是从前少妇家常的样子,从即日起,她是大胤朝尊贵的安穆王妃,是可以名正言顺享受一切宗室特权的皇长孙的妻子。 谢琬对这样的转变并不感到突然,从嫁给殷昱那日起,她就知道自己这一生要么荣华要么落魄,所以相对于身边人来说,她的反应相对平静。当然,能够陪着殷昱一步步争取到今日的位置,她仍然是十分高兴的,这至少说明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虽然前途仍有云霾,但他们却有无比信心。 谢琬绕出屏门,到达花厅里,殷昱已经在等着她了。 殷昱的礼节比她还要复杂,他眼下穿的是三章三藻三宗彝的郡王冕服,青衣纁裳,素纱中单,大带玉佩大绶齐全,足下是黑饰赤色的袜舄。 这是见皇帝和太子时的服饰,等到见完他们,再回来见太子妃时,他又得换上朔望进宫的皮弁服,是以骆骞他们早已经准备好了在侧。 殷昱牵了谢琬来到中门,早有配备的轿辇在此等候,各自上了轿,便有仪仗在前,骆骞等十名武卫随护四周,武魁带着三十名已然正式编为郡王府府兵的精兵在后,一路往皇宫驶去。 这次进宫再也不同上次,在宫门口便已有人以软轿迎接。 先到了乾清宫。 因为今日是中秋,所以宗室王亲和公主驸马们都进宫觐见来了。而才刚刚因立下大功而接受封赏的殷昱无疑成为最受瞩目的那个,他本是皇长孙,地位仅次于太子,如今又被封回了郡王,一众宗亲们纷纷上前打招呼,谢琬跟在他身边,首次以郡王妃的角度看宗亲。 一道给皇帝叩拜之后,皇帝给了赏赐,然后便转道往东宫来。 半路上殷昱看见谢琬望着宫城里层层飞檐,不由道:“先忍着,回头从东宫出来,我再带你去御花园。” 东宫里太子和太子妃都在凤栖宫,二人一道跪拜完,倒也省去了换衣服的手续。 太子唤了殷昱到永福宫说话,这里太子妃则拉着谢琬在榻上坐下来。 开始总免不了各种闲话家常,到后来也便就说起她的产期。 “只有十日了,胡沁说。”谢琬微笑着。“这几日就每日观察着。这不胡沁今儿也进来了呢。” 太子妃也微笑,“今儿本不该再传你来,可是你是正经的皇长孙妃,这是昱儿封王后首次朔望回宫,你不来,就显得对你不尊重。” 谢琬听到尊重二字,顿时想起了护国公夫妇。应该说霍家除了杨氏外对殷昱娶了她都有些微词,太子妃也是霍家女子,更是她的婆婆,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心胸,不但接纳了她,而且还事事考虑到她的感受,虽然这有可以是因为殷昱的缘故,可到底人家对这样对她,已属十分难得。 就算是为了殷昱而尊重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本来夫荣妻贵,这并不可耻,更没什么好计较。 “母妃的心意,谢琬都了解。”她真诚地说道。 太子妃点点头,很是欣慰的样子。抬头看她头上顶着的繁重的七翟冠,遂伸手替她取了下来。“太重了,你眼下顶着会很难受。在我这里,用不着太讲究这些规矩。但是在外头,在王府,规矩一定要立好了,情面这东西,有时候你给了别人,可往往又会反过来坑你。 “宫闱跟士族后宅有相同之处,可也有不同,你虽是女子,但只要沾染上宗室,便注定不能做个只会持家的主母,有些时候,朝政和交际都是必须的护身手段。你可以不必抛头露面与朝官打交道,但是官户后宅里,也总会有人来拖你下水,这中间的厉害,你知道吗?” “谢琬谨遵母妃教诲,从此不敢有丝毫懈怠,往后更加不敢。”谢琬颌首。 太子妃把头冠轻轻放在一旁,面上渐渐凝重,“我虽然与你见面不多,却知道昱儿执意娶你定然有你的过人之处,如今季振元虽倒了,昱儿也回到了宗室,可不代表他就没有了危险,你也应该时刻保持着警惕,莫让人有机可乘。” 虽然是些例行的嘱咐,谢琬也都一一仔细地记下。 永福宫这边,太子把崔福和宫人们都唤退了下去。 殷昱站在殿里,环顾着四处,心里忽然有些五味杂陈。 这里是他儿时在宫里呆得最多的地方,他仍然记得小时候被父亲抱在膝上学写字,把母亲不给吃而从乳娘处偷来的糖果藏在父亲的笔筒里,那段纯净而美好的童年岁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随风淡去,如今站在这同样的地方,竟起了几分陌生。 太子是唤他来商议郡王府的修缮事宜的,见他盯着他的茶碗出神,忽然也沉默下来。 从他从东海回宫后到如今再见面,中间空出的这几年好像被谁偷走了,他恍然发现他的儿子竟然已经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男人,幼时的他顽皮,狡黠,又不失本真,那时候他曾经忧心过,如此胸怀着一腔仁爱的他将来如何能够斗得过那帮虎狼一般的臣子? 可是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虽然吃了些亏,可他还是把他们斗倒了,而且至今也还是保留着他仁爱的本性。 没有人知道他内心里多么骄傲,为这个儿子。 “听说,你媳妇儿快生了。” 许久都不曾这样说话,他有些不大自然,因而声音听上去有些木讷。 殷昱看着他,颌首道:“回殿下的话,应该就是这几日。” 这样生疏。 太子心里抽了抽,但是他忍住这股不适,垂眸想了想,忽然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张纸,“听说是个男孩儿,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做‘翮’,乳名就叫弘哥儿,你看怎么样?” 这一国的储君,在儿子面前,竟隐约带着丝忐忑。 殷昱看着那纸上的字,不敢抬眼,怕抬眼就泄露了心底的酸楚。 “多谢殿下赐字。不过,我和琬琬已经商量好了名字,就叫殷煦。煦日的煦。我觉得挺好的。”他缓缓地启着齿,语气极可能地平稳。 太子看着半勾着头的他,眼里的光亮一点点幽暗下来。rs 323 初生 殷昱从永福宫出来一直到回府路上都没有说话。 谢琬从他脸上看出来很伤感的一抹神色,这神色看上去虽然让人心疼,可是相较于原先,却又少了几分冷漠。他终究有副柔软的心肠,即使有着这样一个凡事任凭他去做的父亲,看上去不尽职的父亲,可是当他面对他时,仍然是做不到冷颜以对。 车辇里谢琬拥着他,头搭在他肩上,想象着即将出生的孩子,他将来又会与殷昱以何等方式相处。 府里的桂花香了半个月,谢琬就有动静了。 这日睡到半夜,谢琬忽然被胎动惊醒,肚皮一阵阵绷得生紧,然后又松开,因为夏嬷嬷早告诉过她临产前的一些征兆,而她这些日子也时刻关注着,所以立时就预感到那个时刻就要来了! 但她向来沉得住气,先凝神观察感受了会儿,觉得肚皮发紧的相隔时间也一阵短过一阵,她于是推了推殷昱,“阿昱,我大概要生了。” 殷昱闻言,一个鲤鱼打挺从**弹起来,跪在她面前道:“要生了?真的吗?”一面说一面下意识地将手覆到她肚子上,然后慌忙扭头唤道:“快来人!传胡沁!传太医!” 谢琬虽然有感觉,但是也觉得他这样太慌张了,于是道:“你别这么紧张,我觉得还得几个时辰呢!” “我怎么能不紧张?我怎么能不紧张?” 殷昱跳下地,两手直摇着在床前徘徊,身子因为激动都躬了起来。 想起还光着上身,连忙又拖起衣服来披上,然后飞步跑到门边把门打得大开,玉雪和夏宁二嬷嬷还有邢珠顾杏刚好冲进来,见到殷昱脸都白了,顿时也吓了一跳,连忙赶到屋里,见谢琬面色还算平静地躺在**,心里知道无妨,便就松了口气,连忙去吩咐备水的备水,拿干布的拿干布,传胡沁的传胡沁。 殷昱这么一嚷,正院里的人立刻都知道了,然后一层层传开去,很快整个府里都知道了。 全府男女们如临大敌,纷纷起身穿衣往正院里赶。到了正房外,自然被挡住不得进内,骆骞和武魁的人在争先恐后地抢着去宫里递消息后,余下的很有默契地手持兵刃围住正房四周,他们具体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此事真正属人命关天,非这样做不可! 而余氏这些日子也住在府上,听闻也立即整衣到了上房,看夏嬷嬷正陪在床前给谢琬按摩手脚,而殷昱则在旁紧张得手脚发抖,一会儿问谢琬要不要喝水,一会儿问谢琬疼不疼,跟天底下即将当父亲的没什么两样,于是连忙过去道:“王爷,这里用不着您,您还是一旁歇着去吧!” 余氏在府里说话还是有几分分量的,殷昱闻言立即看向谢琬,说道:“我就在旁边陪着,什么也不做!别赶我出去!” 谢琬已经在冒汗了,而且也隐约有了阵痛感,但是意识还是很清醒的,想起生产时那模样肯定不怎么好看,还是得想个法子支开他,便就喘息着道:“你快安排人去枫树胡同告诉哥哥和舅舅他们,他们说过有事要马上告诉他们的!” 她父母俱亡,这边又没有公婆,生孩子如同过鬼门关,自然是要有几个亲长在侧的。 殷昱如梦初醒,猛地一拍脑门,立即出门去安排了。 太医和东宫太子妃派来的太监和女官在半个时辰后到达,与此同时还带来成堆的赏赐。 很快并不小的正院里就站满了人,而随着时间后推,这边正房里气氛已在是一阵紧张过一阵,渐渐地谢琬的痛呼声也逐渐传了出来,齐嵩谢琅他们全都赶到时,那痛呼声已经一波接一波地止不下来了。 殷昱被挡在门外进不去,手脚早已发凉,纵然已经有了十个月的准备,可真到了这一刻还是忍不住担心。如果不是因为挡门的是余氏和洪连珠还有何氏,他只怕已经强闯进去好几次了! “放松点!”谢琅不知道从哪里拿来壶二锅头递给他,说着自己也执了一壶对嘴喝起来。 殷昱见状也对口喝了下去,酒劲一刺,那股慌劲儿果然就憋了下来。 天将大亮时,护国公府霍老夫人带着三个儿媳妇也赶到了,而这个时候正房里的声音已越来越大,殷昱整个人绷得像条坠着大石头的绳子,一动也不曾动,仿佛只要一动他就能把自己给绷断了。 霍老夫人道:“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曾经历这一劫?王爷往日的沉静哪去了?” 说得旁边吴妈妈悄悄看了她一眼。 杨氏闻言也凝了凝眉。 殷昱直接站起来,走到了正房门口。 谢琬嘶喊的声音太让人揪心了,可是门口被防得跟铁桶一般,如今除了余氏她们,还有以崔福为首的太监堵在门口,宫人们他们可以不管,可是他真能够向余氏他们下手,不顾一切闯进去么?这般冒犯余氏和洪连珠她们,谢琬回头会不会找他算帐? 谢琬对外很贤淑很温柔,可是私底下有时候也很凶的,比如他有时候忍不住想要动手动脚,她会一巴掌拍过来把他的手拍掉,有时候玩闹过份了,也会不理他。他可不要她不理他……好为难啊,到底进不进去? “哇……” 正在犹豫未决之间,屋里传来宏亮的一声哭喊,紧接着就有无数道声音齐齐欢呼道:“生了生了!”然后又有无数人冲过来,高喊着:“是男是女?”府里的女人也不少的,而且全部都是谢琬的拥趸,原本都在前院当差,这会儿听说生了,一个个也跟着杨氏等人走了进来。 站在门口的殷昱于是还没有决定是进去还是不进去,顿时就被人推出了庑廊,他这个正经当丈夫当爹的,竟跟在一众女人身后束手无策! “恭喜王爷!是个小公子!” 女官顿时冲着门外高喊。 谢琅和齐如铮冲过来道:“王妃怎么样?” “母子平安!” 谢琅齐如铮齐齐舒了口气,回过头来,这才看见含恨立在人群外的殷昱。 这一日府里欢天喜地自不必说,罗矩钱壮还有骆骞他们再也闲不下来了,各各地忙着往各宗亲府勋贵府以及交好的大臣府里派喜蛋喜饼,东宫除了先前带来的赏赐,得到消息之后又补过来一双金玉如意,一座赤金造的摇床,上有玉嵌的福禄寿三仙,看来是早就命人做好了的。 此外殷昭作为姑姑,也送来一对鸽蛋大的东珠为礼。 才出世的殷煦还没张开眼睛,已经得了旁人一生也用不完的财富。 府里接连热闹了三天,洗三这日的热闹更是难以形容,宗亲和勋贵们都来了,魏彬他们都到了,魏暹夫妇和宁大乙也到了,甚至窦谨夫妇也来了,皇帝也派了张珍过来宣旨赏赐,谢琬虽然没出去,却也切实地感受到了这份风光和尊荣。 令她感到十分欣慰的是,漕运一案在孩子出生之前尘埃落定,使她可以平安的迎接孩子出世,虽然目前尚有未了的遗憾,终归也没有什么比平安二字更好的。 殷昱这些日子吃住在正房,没有要事并不离她半步,她生产后松垮的腹部令她羞于见人,都是他每天亲自给她换衣。他时常会在换衣时往她腹部吻上一记,然后拥着她与她亲吻,他的热情比起产前没有丝毫变化,甚至乎她还觉得,在殷煦出生之后,他注视她时的目光更长久,更深情了些。 他总是点到即止,即使明显地感觉到他的欲望勃发,最后也总是静静地拥着她入眠。 如此过了半个月,谢琬终于被允许下地走动,而且也可以自己做些小事。本来她打算自己喂孩子,可是余氏早就给她请了乳娘,而且头几天因为自己居然没发奶,也没有奶水,只能让乳娘喂养,最终也就作罢了。 谢琬自己也是吃乳娘的奶长大,对这个没有什么好计较。 殷煦第十八天的时候,宗人府来通知说郡王府已经修缮好,钦天监送来乔迁的日子,定在九月廿五。 这日子正好殷煦满月,殷昱拿来跟谢琬商议过,也就定下来了。 进了郡王府,因为规矩不同,很多人和事都需要重新安排了,按本朝规制郡王府里皆有内侍当差,所以内院基本不用男丁,有也是在外院。府里幸亏家丁不多,骆骞他们依然是殷昱的暗卫,武魁他们则改成府兵,与另外一些内务府调来的府兵共同负责守护王府。 剩下的女仆都可以带过去用,不过罗矩吴兴他们就得仔细思考去处了。 让他们调去王府外院当行走,谢琬可舍不得,这日她把罗矩叫进偏厅,“你还是**的老本行吧,我手上如今产业也不少了,正该是有人专门打理的时候,你还是去柜上当大掌柜,替我把门面撑起来。玉雪的奴籍我给放了,吴妈妈一家也是,吴兴你带过去,好好教教他。让他有个顶门立户的本事。”rs 324 挚爱 罗矩早就等着这日,自然立即点头应下。 这里钱壮他们她却不能放,钱壮周南他们仍需替她办事,所以他们俩作为她的护卫留在内院。等到玉雪秀姑跟着各自丈夫出去后,邢珠顾杏她们作为她的心腹,自然不会放走。内务府对郡王府人员有着统一的布署,就是内宅也多出不少面生的人,没有几个人在身边,又如何能行。 罗矩传了话下去后,吴妈妈他们很快就来跪请留下了,一个个泪汪汪地,看得谢琬也满心舍不得。可是跟在她身边虽好,到底不如扬眉吐气自己出去过日子来得强,如此将来吴兴的儿子也可以读书考功名,把家风世代传承下去。 谢琬许了她们可以随时进王府探望,想到此后并不是从此见不着她,大家心里又舒坦了些。毕竟是一路走过来的,这番情份说割下就割下,哪有那么容易。 谢琅听说搬家日子定了也过了来,一面抱着吧叽着小嘴儿的殷煦逗着,一面说道:“等你搬了家,我恐怕就有些日子不能常上门来看你了,让你嫂嫂带着平哥儿来,有什么需要的,你也只管说就是。” 明年二月他就得参加会试,时间已经不多了,这些日子得温书。 谢琬点头道:“哥哥好生备考便是,宝瓶坊离枫树胡同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我会常回来的。” “算了吧。”谢琅道,“煦哥儿还小,跑来跑去的若是磕着碰着,岂不是麻烦? “你也别嫌哥哥罗嗦,煦哥儿金贵着,你凡事得先考虑着他才是。你如今入了宗室,很多事情哥哥也帮不到你了,也不知道皇上将来定不定这个太孙的事,定的话只能定王爷,除此之外对你们别无好处。若是不定,将来这太子之位也是要争一争的。” 谢琬默了半晌,说道:“知道了。” 她知道谢琅不是那种有野心的人,他只是站在她和殷昱的角度替他们考虑。这次皇帝迫于殷昱立下的大功,不得不把他召回宗室封王,这说明他打了场胜仗,而与此同时,他也更加成为竞争者们眼中不得不拔除的一根刺。 就是没这个能力拔除,他们也会忌惮。怀壁其罪,在皇帝态度**的情况下,殷昱的能力无形也成为他的罪名之一。 谢琅吃完饭就走了。 封了王的殷昱如今没有正职,时间很多,但是每天他仍会拿出小半日的时间跟庞白他们在书房议事。然后议出眉目来也会跟谢琬讨论讨论,谢琬就一边抱着殷煦,一边听他说话。有时候殷煦也会偷偷地睁开眼打量着他们,好像很好奇,又好像在沉思。 他似乎很喜欢父母亲同在的时候,这个时候他总是最安静,当然这么大的孩子还看不出什么性格,但是孩子们渴望父母在身边陪伴却是天性。 殷昱由此学会了换尿布。 当然他实地操作的机会极少,可是理论却是一套一套,应该怎么做才不会伤到殷煦的小屁屁,又应该怎么防止小屁屁变成红屁屁,其实夏嬷嬷和宁嬷嬷当初带他的时候也没有失过半点手,如今被他这样指点,又好笑又无语。 谢琬月子坐了大半个月,在太医的调理下,身子以惊人的速度在恢复。那松驰的腹部因为擦了许多膏药,一日日地变紧致,已经看不出什么皱褶了,再过半个月,应该就能恢复如初。 “居然连妊娠纹都没长,真是太幸运了。” 当关上门来给洪连珠看肚子时,洪连珠如此这般地叹道。她虽然也保养得很好,几个月下去完全恢复了少女身材,可是小腹上却还是不慎有了几条妊娠纹,如今正在变浅变白,谢琅虽不介意,但爱美的她自己看了也很无语。 谢琬从床头拿了盒膏药给她,“你试试这个,我虽然擦不着,但是是太子妃给的,应该很有用。” 洪连珠闻言,便也不跟她客气,拿了回去。 因为殷昱太有空了,搬家的事居然没让她操一点心,殷煦满月之前,就什么都弄好了。 搬家这日又是钟鸣鼓响礼乐不止,郡王府仪仗卫兵带着王府太监们过来迎驾。 殷昱和谢琬同着礼服大妆出行。 到了郡王府,张珍与崔福读完旨,上了御赐扁额,郡王府大总管孙士谦便领着王府各级属官前来拜见。从这刻开始,规矩就错不得半点了,她如今是郡王府的王妃,不是殷夫人,更不是谢三姑娘,在她获得了尊贵身份的同时,她也需要因此承担维护皇廷尊严的责任和义务。 这日又是纷纷攘攘的一日。 翌日起她就开始传孙士谦他们过来作例行训话,下晌有宗亲女眷上门来道贺,顺道看望殷煦。 第三日起则不断有人上门拜访,殷昱终于忙起来了。 日子在适应新环境中唆的一下过去,等到终于缓了口气,应酬完所有该应酬的情面时,殷煦也满了四个月,正式与乳娘搬到正豫堂厢房去住了。 殷昱拔了秦方宁柯二人去做殷煦的护卫,二人十分高兴地搬了过去。除此之外谢琬也安排了以紫湘朱灵为首的八个丫鬟,另又有她亲挑出来的汪泉汪梁福贵福全四名太监。刚搬去的时候谢琬很有些舍不得,总是在殷煦房里呆到半夜才回房。 殷昱就陪着她一起,这倒没什么,就是再晚也是值得,可是关键是回房后她打了个哈欠就直接上床睡了,这就让他有些无语了。 这天夜里天气骤冷,到黎明时居然下起来雪花,谢琬大清早见着外头一片白色,还以为天亮了,等下了床推窗一看,竟然整个正豫堂都已经被白雪覆盖,而天色才蒙蒙亮呢。 她呵着手回到被窝,见殷昱睡得正香,遂将双手伸进他怀里取暖,哪知道被褥底下的他居然没穿衣服,才等她上了床,便一个猛翻身覆在她身上,三下五除二把她衣裳扒了个精光,一口便咬住了她胸前那团浑圆。 屋里有地龙,并不怎么冷。谢琬被揉搓得浑身酥麻,想想自殷昱从云南回来后还没曾让他如愿过,便就勾着他脖子将双唇沿他面颊四处细吻起来。 殷昱也是没见过妻子这般体贴,顿时就缓下动作坐起,乖乖地任她爱抚。 谢琬跪坐在他两腿之间,吻他的双唇,他的耳垂,然后一路往下到他的锁骨。殷昱浑身都发了红,可是又不敢动,怕一动她就不往下继续了,还好谢琬不是那种很会使坏的人,并没有逗他,可是她整个人贴在他胸膛上,像一颗极具弹性的火球,把他瞬间烫得燃烧起来。 他两手扶住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胯上,谢琬身子一沉,等被他进入了体内,顿时便沉溺在那股律动里了。 殷昱与她平视,双眼早已经被无尽的爱意填满,他像是中了谢琬的蛊,除了她,所有的女人他已经再看不进眼底。在云南的那几个月,他不是不想,但是他只想念她的身体,一停下来闭上眼,全都是与她欢愉的细节。 他开始明白唐明皇为什么只钟爱杨贵妃,原来这世上就是有种女人能令你无论**床下,屋里屋外,都至死不渝地爱她如一,哪怕有一日她将不在,他也愿意把身边的位置留给永生的她! 他埋首在她的胸窝里肆意地啃咬,听她痛苦而欢畅的轻吟,终于在她身子开始颤抖时,把自己的所有奉献给了她! 谢琬趴倒在他肩上,身子柔软得像一匹绸缎,两个人汗水夹杂在一起,散发出旖旎的气息。殷昱微笑抱着她,亲吻了会儿,把她放平在**,拿绸布替她轻轻擦拭。谢琬侧着身子拿指甲一下下划他的大腿,没划两下他那里却又昂扬起来,他身子蓦然一顿,她索性伸手握住它,拿指腹轻抚着光滑的头部。 “要命!” 谁说她不会使坏?殷昱低吼了声,扔了布,扑上来,反扣住她双手在枕上,沉身挺身,这次再不如方才的缱绻缠绵,而是如驰骋在万里疆场,令她再也无法不老实了。 风平浪静之后,外头天色也渐亮了。 殷昱压在她身上,半撑着身子扬唇道:“吃饱了吗?” 谢琬累得翻身都翻不了了,埋脸在被子里拖长音嗯了声。 殷昱看着又有些不舍,拖过衣裳来给她穿上,然后盖上被子,说道:“天还早,再睡会儿,睡醒再洗。” 说着自己下了地来,要穿衣。谢琬伸出只手扯住他的衣角,“陪我睡嘛。” 她这一撒娇,殷昱整个人都化成水了,捉着衣襟顿了会儿,终是忍不住,又进了被窝,抱着她。 才要合眼,门外太监吴士英叩门道:“禀王爷,钱壮来了,要见王妃有要事。” 大清早的,钱壮能有什么要事?谢琬睁开眼,坐起来。殷昱道:“你歇着,我出去。”谢琬点点头,看着他披衣出了门。 钱壮一直在负责盯着谢荣,这几个月四叶胡同果然风平浪静,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他眼下突然来禀事,莫不是有了谢荣什么消息?谢琬终究是坐不住了,快速地穿衣下了床。rs 325 骨肉 才刚唤了碧玺备水洗浴,殷昱已经走了进来,说道:“谢葳把采薇肚里孩子弄没了。” 谢琬怔了怔,采薇的孩子算起来都有七八个月了,七八个月都没事,怎么在这个时候被谢葳弄没了? 谢荣被降了职后,如今在都察院任左佥都御史。在都察院这几个月,他沉默了很多,算是真正韬光养晦,只以办好差事为目的,皇帝把他调在都察院,顶上还有个靳永,他不得不谨慎小心。不过都察院也不是靳永家开的,即使他们已成死敌,只要他没有过错,他便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所以也算相安无事。 但是漕运案子影响太大,虽然他保住了官位,可是出了朝堂,却也还是有人拿这件事作文章。比如他出卖季振元——说他先是卖女求荣,后又卖师保官,是个十足的小人。可是谁又知道,谢葳是季振元逼着他出卖的,而在他出卖季振元之前,他自己差点就被他当成了替罪羊! 没有人知道,他所做的这些都是被迫。如果他不拿着那些证据去进宫见驾,等待他的就是一条死路!季振元一招失败,肯定还会再想一招来拖他下水,他是为了保命,可是如果季振元不逼他,他也不会这样做。 这些都不会有人知道,但是被不被人知道,似乎都没什么关系了。 他如今再也不是首辅阁老跟前的大红人,不是朝中最有潜力的大臣,他如今只是个小小的御史,做着得罪人的差事过活。 因为这件事,谢芸落了第,少年受挫,他这几个月情绪也变得焦躁,于是时常地去寻谢葳说话,他们姐弟感情一向要好,谢葳心疼他,这段时间也常常回娘家。他不想见她,每次她一来,他就呆在采藏院子里逗鹦哥儿,也许是这件事惹恼了谢葳,乘他不在的时候,她把采薇从庑廊上推下来,孩子没了。 谢荣不是初为人父,对孩子不如年轻时那般紧张期待,可他爱孩子,即使采薇是个妾,可她怀的却是他的孩子,他想象不出他的孩子竟然被他的女儿所杀害!他无法理解,就因为他不理她,她就要残害他的骨肉? “从今日起,你再也不要回娘家了。我不许你再回来。” 花厅里,他疲惫地撑着额,对面前的谢葳说道。 谢葳双眼里盛满了惊怒,“为什么?难道她对你来说,比我这个亲生女儿还重要!” 谢荣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他想起谢葳小时候,长得粉团儿似的,成天围着他转,用祟拜的目光看着他,甚至抱着他的脖子跟他说傻话,说长大以后要嫁给他。他那时候心里多么愉快,因为这证明自己是个成功和合格的父亲,他最满意自己的,是给予了他们姐弟无尽和真挚的父爱。 可是如今的谢葳,越来越让他陌生了,在广恩伯府这一年多,她变得尖酸刻薄,变得不择手段,也许这是在与任如画以及曾府那么些人斗智斗勇所造成的,可是这些变化使得她的面目也产生了变化,她变得不可爱了,当初娴静智慧的谢大姑娘不见了,她如今成了个十足的内宅妇人。 而她再如何狠辣,又怎么能在自己生父的心坎上捅刀子呢? 他疼这个孩子,跟采薇无关,只因为那是他的骨血。 “我爱你们,是因为你们是我的骨肉。”他抬起头来,眉头痛苦地纠结着,“可这个孩子,也是我的骨肉,我像爱你们一样也爱他。从一开始你就弄错了一点,我不是你一个人的,我只是你的父亲。我有抚育你们的责任,你却无法阻止我抚育别的儿女!” 谢葳惊退了一步,双唇微张着,而双目大睁。 谢荣这番话,也像把她心里什么东西咚地敲碎了,她从来没想过谢荣除了黄氏以外还会有别的女人,可是后来他有了采薇,她也从来没想过他除了她和谢芸还会有别的儿女,可采薇还是怀上了他的骨肉,她从没想过他除了把她和谢芸疼进心坎里,可如今他告诉她,他爱那个孩子跟爱他们是一样的! 她忽然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她这些年对他的祟拜和钦佩都是盲目的,原来她迷恋了那么久的父亲,他并不是一个神,他原来只是个凡夫俗子! 谢葳眼泪掉下来,她急转身,冲了出去,余下谢芸在追着喊姐姐。 谢葳回到曾家,迎面在庑廊下遇见任如画,任如画冷笑道:“哟,奶奶这是打哪儿来啊?哭得跟被人调戏了似的!” 谢葳窝着一肚子火,大步逼过去,“你不就是嫉妒我还有人调戏么?哪像你,人老珠黄,白送给别人也没人要!” 任如画气得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谢葳推开她,直接进了自己院子。 一个人静下来,不由又觉得心里怨气难平,她无法接受自己在谢荣心目中竟是这样的位置,原来除了她和谢芸,还有人可以跟他们在谢荣面前平起平坐,不管那人是什么样的女人生的孩子!她曾经多么为有这样疼爱他们的父亲而骄傲,她根本不想让别的人来一起分享! “你怎么了?” 曾密缓缓地踱步走进来,经过一年多的休养,他的伤势已然大好,虽然不能跑不能走快,也不能干重活,日常行走却还是可以的。前不久他们正圆了房。 谢葳目光里下意识闪过丝冷意,但瞬间,她又叹了口气,把面色放缓站起来,“爷怎么来了。” 总的来说,曾密对她是满意的,她比他小了十二三岁,面容身段都是一等一,既会服侍人,又是大家闺秀出身,他虽没有妾侍,临了却白得了个这样的平妻,心里得意之余,难免也对她格外宠爱一些。方才在外头她跟任如画拌嘴的事他也知道了,这不就过来问问。 “没什么。” 谢葳站起来,走到妆台前卸妆,眉眼里各种淡漠。 曾密也不见怪,人家小他那么多,就是耍耍脾气也是该的。他走过来,轻声道:“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仔细气坏了身子。”说着将手搭在她肩膀上,顺着她的颈根抚了抚。 谢葳忍着心里那股厌恶,低下头来。 曾密其实长得不差,也不显老,可她就是讨厌他碰她。可是在这个家里,如果得不到他的支持,她的日子会很艰难。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跟采薇没什么分别,需要违心的出卖自己去获得生存的资本。她何曾想过自己将有一日需要为了生活而如此委曲求全? “快过年了,今年给各府送去的年礼你们俩一块儿操办吧。”曾密道,“爷不会亏待你的。” 谢葳到如今为止也没有摸到三房中馈半根毫毛,任如画抓得太紧了,如果不是这样,她也不会那么快同意跟曾密圆房。眼下听到这个她才稍稍舒服了些,曾家每年都要往宗室以及各勋贵府上敬送年礼,而三房这边则总是另备一份,也正是如此,曾密那些年才在勋贵之中还算是走得起。 她是不甘心就困在广恩伯府当个被人看不起的平妻的,她要走出这个府门,利用她的自身优势在曾家获得尊重。曾密肯让她跟任如画一道去送年礼,她自然高兴。可是眼下她也实在高兴不起来,谢荣给她的打击沉重地压在她心头,令她无法释然。 曾密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忽一笑,低头从怀里取出盒宝香斋的胭脂来,“给你。” 谢葳盯着那盒盖上的雕花看了半晌,接过来,算是破涕为笑了。 谢琬听得钱壮说采薇没了孩子,有片刻出神。 自打做了母亲,心里似乎越发柔软,对这些大人们之间相互残杀,却拿孩子出气的事十分无语,如果殷昱已无威胁,如果不是谢荣把谢棋的死也算在殷昱头上,她也许会就这样放过谢荣算数,只是她容不得殷昱身上有任何污点,所以这笔帐是没法抹平的了。 但是这不代表她就要因此幸灾乐祸。 钱壮看见她不语,试探道:“依王妃之见,咱们要不要利用利用这机会,把这事捅给太子殿下?” 采薇是太子赐的,如今被谢葳弄死了腹中孩子,险些小命都不保,太子如果要拿捏他,是很可以拿来当回事的。说不定谢葳都会因此受连累。如今太子虽然依然对安穆王府若即若离,可是太子妃却是很关心的,说不定有用。 “算了,”谢琬叹了口气,看着身边躺在赤金摇床里的殷煦,“赔了个孩子,就当是他的报应吧。”都是当父母的人,没必要在这当口往人心里捅刀子。她如果真是不择手段,何不让骆骞他们直接取了谢荣性命?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就当是为殷煦积德。再说了,她如今是宗室命妇,有宗人府的规矩管着,很多事不能像从前那样管出格了。 钱壮看着摇篮里手舞足蹈的小人儿,目光温柔地哎了声,退下去了。 他也是到中年的人了,年纪一大,也越发见不得小孩子在面前晃悠,弄死小孩子的事,连他这种混江湖的都没走过,谢葳一个后宅妇人倒做出来了。rs 326 侧妃 四叶胡同这事揭过不提,一晃就到了年底,王府里过年又不同以往,因为头上还有太子和太子妃在宫里,所以除夕得去宫里过。但是王府里气氛还是要用的,打小年起,前门楼中门楼下就挂起了一色的八宝琉璃宫灯,如腊梅、青松等各色盆景也摆在了影壁下。 别的王府如果人多,还会搭台唱戏,但安穆王府总共只有三个主子,也就免了,殷煦还那么小,根本听不懂,而殷昱更喜欢与谢琬微服上戏园子里去看,因为人多,可以听八卦,还可以蹭人家戏园子里的点心吃。 但是谢琬也跟孙士谦发了话,如果下面有人想看戏,他们也可以去请,只要费用不超支,都是可以允准的。 如今王府里都是孙士谦当家,过年如何布置,该备些什么全由他打点。公孙柳任了典库,管着王府的产业,所以跟寻常大户家还是有着不同,王妃不必管这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只要管住人就好。 年廿九夜里,她提前给大伙发了赏。发赏的时候想起钱壮的爹娘还呆在清河,便让他回去陪着老人一起过年,顺便转去她的话,让他们二老随着钱壮进京养老。钱老伯不同别的人,他们夫妇年事已高,而且没有儿女,那些年为钱壮操了不少心,如今钱壮很该给他们一个安稳的晚年了。 除夕一大早,便早早起来梳妆穿衣,依然是繁复沉重的珠翠七翟冠,金绣云霞翟纹的霞帔,比起往日王妃的常服,又多了几分庄重贵气。 她很喜欢看殷昱着冕服的样子,大胤的亲王郡王冕服都很儒雅贵气,殷昱很高大,但不显粗犷,他的五官与这些服饰都很相衬。 今日起朝廷休沐七日,但是正二品以上的大臣和宗亲们也都会进乾清宫来辞年。谢琬三人辰时进了宫,就见乾清宫外停着许多软轿了。进殿之后一看,只见大殿里果然聚集着大批的宗室皇亲,有男有女,因为是自家人,也就没避着那么多了。 太子和太子妃都在,听传禀说殷昱二人到来,太子妃脸上旋即露出笑容,太子眼里也闪过丝期待,他还只见过殷煦两面,每一次都被殷昱以各种理由委婉地抱了回去,他贵为太子,当然不可能当着宫人去要求他什么,所以每次谢琬进宫,都会给他们带来几分激动。 也许已经隔了两代,又或许因为别的缘故,皇帝对殷煦却没有什么太多感觉,当然高兴还是高兴的,毕竟是嫡亲后嗣,可是也就仅止于高兴,赏赐点什么,若让他想念或者格外恩宠,却不见得。 但是殷煦显然也不在乎,他生下来就一副沉静淡然的样子,无论皇帝怎么看他,他都不肯多瞧他一眼,而是把目光投向他喜欢的人,比如太子,比如太子妃,还有殷昭。皇帝头两回并不在乎,后来见着这小屁孩儿都这么拽,便也不服气,让谢琬抱近些,手指拨弄他的头发,殷煦终于瞥了他一眼,一个斜眼。 皇帝至今心里跟堵了团麻似的。 这里殷昱和谢琬带着小子进了来,二人朝上首与太子二人跪地拜过,便就在太子身侧落了座。崔福接过殷煦来交给太子妃,座中少不得有人上前陪笑:“小殿下长得可真威武。”哄得太子妃十分高兴,看了眼太子,又把殷煦移过去给他看。 太子虽然表情平静,便目光却立时移不开了。 在太子下方,还有两名少年,身上服饰与殷昱差不多,稍大些的那个盯着殷煦不住的撇嘴,一脸掩不住的尖酸,而年纪稍小的那个倒是神情柔和,但是很有些木讷感。谢琬猜得是殷曜和殷昌,但是他们不上前来拜见,她也只当作看不见。 至于郑、武两名侧妃,这种场合是没有她们立足之地的。 皇帝身子不好,大家都不能久留,寒暄两句也就退出来,去到东宫。 女眷们都随着太子妃到了凤栖宫,殷煦自然成为了大家口中的话题。太子妃这样欢喜,有眼力劲儿地自然也就跟谢琬攀谈起来,虽然谢琬出身不高,可是公婆丈夫看得起,就是身份再低旁人也不敢看轻她了。 这里正说着,门外就有宫女进来道:“禀娘娘,郑侧妃和武侧妃来了。” 太子妃淡淡嗯了声,和声道:“让她们进来吧。” 这也许是傻人有傻福,郑铎一向傻头傻脑,这次季振元倒霉,郑家父子虽然被季振元排除在了整个核心圈外,可到底还是沾了灰,郑铎被降了三极,如今只是个郎中。 于是这几个月不但整个郑府里老实了,就连郑侧妃也安份了不少,谢琬因为封妃之后就生产,进宫次数并不多,所以也没有见过这传说中的郑侧妃,于是心下就留了意,打算仔细看看。 宫女出去传了话,很快就进来两名三十来岁的女子,都着整齐宫妆,左边的这个瓜子脸,凤眼儿,一笑两个酒窝,粉霞色霞帔坠着金钿儿,走起路来如风拂柳。右边这个差不多装扮,但是银盆脸儿,表情也不如前者丰富。 从她们的行走位置来看,左边这个应该是郑侧妃无疑,而另一个则肯定是武侧妃了。 郑武二人进了外殿,又穿过了经宫女们撩起的琥珀串成的珠帘,到了内殿丹樨下,郑侧妃先含笑打量了在座各人一眼,然后弯腰跟太子妃道:“翠之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武侧妃也跟着下拜。 太子妃依旧带着两分和色,说道:“坐吧。”便有宫人搬着铺着苏绸软垫的锦杌上前。 郑侧妃落了座,目光自然就落到了太子妃抱着的殷煦身上,顿时那酒窝就笑出形儿来了,“这就是小殿下?真是可爱。”倒并不曾伸手要抱的意思。说完她又转头看向太子妃身帝的谢琬,“王妃一向可好?” 谢琬点点头,笑道:“挺好。母妃和王爷都很照顾我。” 郑侧妃点头道:“王爷是个很细心的人。” 谢琬知道太子妃不喜欢她,因为不想与她多谈,便就低头逗起殷煦来。不过旁边自有不愿得罪人的宗亲女眷与她搭话,当着太子妃面也不敢放肆,于是气氛总显得提不起劲似的。今儿过年,太子妃也不愿弄得紧绷绷的,便就笑着道:“不如咱们来抹骨牌吧!王妃把孩子给夏嬷嬷她们。” 谢琬看见在座还有与太子妃同辈的两位公主,便就让了让,公主们俱都推说还要去后宫寻嫔妃娘娘们说话,笑眯眯地坐在一旁观战。这里倒是楚王妃与宁阳王妃落了座,郑武二人从旁服侍太子妃,便就开起局来。 永福宫这里,楚王靖江王宁阳王都在,殷昱则被召去乾清宫说话了。因为楚王和祈王如今共掌着内务府总管事务,太子循例问了几句他们府上情况,便就说到今年内务采办的一些事来。 “安穆王如今也闲着,内务府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去办的?”太子问。 楚王祈王都是太子不同胞的兄弟,打小跟太子一处混,多机灵的人儿,一听这话就明白了。 如今皇帝老了,往后也护不了他们了,太子继位之后就是他的天下,这个时候若不顺顺他的心意,将来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听见这话楚王便就说道:“今年内务府进项颇多,广储司正好需要个精明的六库郎中,臣弟看安穆王要是不嫌弃的话,倒是可以把这个事揽下来,也算是帮帮为叔们的忙。” 太子点点头,“那就让他开年去内务府报到。” 宁阳王说道:“今儿怎么不见祈王叔?” 宁阳王和靖江王都是皇帝的侄孙,身份又隔了一层,因为年岁相差不大,平日里倒是都在一处玩的。 靖江王笑道:“你不知道,你祈王叔前两日跟荣恩伯赛马,跌断了小腿,正养伤呢。一早就派了世子进宫告罪,还被皇上骂了两句回去。” 宁阳王听见赛马,连忙朝他使了个眼色,呶了呶嘴,表示太子还在场。 太子捕捉到了,若是以往,定是要斥他们几句,但是今日却只瞥了他们一眼,说道:“知道王叔跌伤,你们也不去看看?”完全没有责怪他们不上进的意思。 宁阳王和靖江王都高兴起来,难得见太子情绪这般好,便就斗着胆说道:“这里坐着怪闷,外头这雪下得正好,御花园里撷霞阁的红梅定然开了,不如殿下疼疼我们这些弟弟和侄儿,请我们上撷霞阁喝两盅,赏赏梅?” 太子轻哼了声,转头唤来崔福:“摆驾,去撷霞阁。” 凤栖宫里玩了几圈牌,谢琬便就下来了,让殷昭替了上去。 公主们去了后宫,这里却又有魏夫人窦夫人等大臣的女眷进了来,郑侧妃不知道去了哪儿,谢琬身为东宫的儿媳妇,少不得起身招待。 好在大家都熟,也不讲究那么多,这里殷昭下来让魏夫人替上去,窦夫人便就与谢琬走到小摇床前看起殷煦来,不免又破费了几个金镯子金锁片,又称赞了殷煦好几句。东西准备得这样合宜,看来是早就备好了的。 谢琬领了心意,便就顺口问起窦询的病来,“也不知道胡沁给他看的如何了?若是不行,还该请太医看看。” 窦夫人叹道:“早先我们老太爷殉职时,皇上体恤咱们,太医是一拨拨的往府里派,也是没用。有时候看病也要看个缘份的,并不见得名气好就药到病除,有时候反倒是那些名不见经传的民间大夫,因为面对的病人多见识多,往往对这些顽疾又有奇效。” 谢琬笑着点头:“那倒也是。”rs 327 次孙 郑侧妃回了朱睢宫偏殿,见殷曜正在殿门口与宫女说话,心里的火气顿时噌地上来了。到了殿门内,瞪了殷曜一眼,也不说话,先扬了扬下巴,示意让人把那宫女唤进来,“拖下去,掌嘴!” 殷曜连忙道:“母亲这是做什么?孩儿不过是跟她说了几句话!” 郑侧妃沉下脸来,“你当我是眼瞎呢?说什么话非得拖着手?如今咱们什么处境你不是不知道,安穆王如今在乾清宫侍候,你就在这里跟宫女们打闹,你想过没有,如果这太孙之位落不到你头上,将来太子殿下登基,殷昱有魏彬他们相助,必会封为太子,到时候你能落个什么? “你以为他会太子待祈王楚王那般待你?我告诉你,太子会那样待祈王楚王是因为从一开始皇上就认定太子继承皇位,而且祈王楚王他们俩从小就跟在太子殿下屁股后头跑,你跟殷昱算什么?他压根就没把你当过弟弟,你看看这些年他正眼瞧过你们没有?更别说你还险些被季振元他们推上太孙之位!” “好了母亲。” 殷曜露出一丝不耐,依着帘栊下的月白绫包面锦杌坐下,脚尖一下下踢着郑侧妃座下的软榻下的雕花底座,“皇祖父不是不想让大哥当这个太孙么?要是有这个意思,这次直接就封上了,哪里只会封个郡王?只要皇上不肯,咱们就有的是机会。” 郑侧妃凝眉盯着他这副形容,心里头那股无语和焦躁又升起来了。殷昱从小被当成太孙培养,虽说倒了几年霉,可是能在那种情况下翻身,足见他本事不是吹出来的,眼下殷曜想要压下他,得到这太孙之位,只能从皇帝面前下手。 而目前情况并不容乐观,因为就算皇帝不立殷昱,也还有个殷昌在侧,殷昌虽然不如殷曜机灵,可是循规蹈矩,并无过错,武侧妃的父亲如今是左军营的佥事,论起背景,殷昌并不在他之下,而他竟然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丝毫危机感都没有! “你不必说那么多了,眼下你即刻到乾清宫去,安穆王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不走,你不许回来!” 郑侧妃朝他挥了挥手,一副再也不想多说的样子。 殷曜见状,只得站起来。 从小到大,母亲就是这样的强势,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这让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其实不重要,什么事情只要她给他安排就好了。 读书,作文章,请先生,只要她发话了,他就必须得去做,当然他知道,这些都是为他好,可是他走出去,人家总是先敬他再敬他的母亲,于是这又让他觉得窝囊,既然如此,她也应该尊重他不是吗?毕竟他才是皇嗣! 就像眼下,他压根就不想去乾清宫当殷昱的跟屁虫,说的好听是弟随兄行,说的不好听就是他的奴才!太子对祈王楚王如亲兄弟又如何?祈王楚王不还是得给他办事当奴才?他不想当奴才,他想当主子,让天下人都当他的奴才! 可是当主子也不是非得去跟在殷昱屁股后头转这一条路吧? 出了殿门,他在庑廊下对着院角一株红梅看了半晌,忽然叫来廊下一名小太监:“靖江王在哪儿?” 郑侧妃看着殷曜出了去,也歪在美人靠上,手指绕着锦缎上的流苏沉吟起来。目光瞟见身边的大宫女容芙勾着腰给她理裙摆,便就说道:“你刚才看那安穆王妃,觉得如何?” 容芙想了想,直起腰,说道:“奴婢看了,只觉得是个挺大方的女子,应对也得体,又不露怯,不像是乡野出身的。” 郑侧妃沉吟着坐起来,端起面前描花纷彩的茶盅在手,说道:“看着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本事坐稳这王妃的位子!” 容芙道:“她不是已经生了嫡长子了么?等过了三岁封了小世子,就没人能撼动她的位置了。” “那可未必。”郑侧妃若有所思地,“首先不说这嫡长子能不能活到三岁,就是活过了,也要他能够当上小世子。”谢琬是殷昱的一大软胁,只要殷煦封不上小世子,殷昱势必跟皇帝有番争执,君威又岂容冒犯?因此两厢的矛盾逐渐加深晋级,是一定的了。 “侧妃!”容芙闻言吓了一跳,连忙扭头去看门外,说道:“这话若是让娘娘听见——” “你嚷嚷什么?”郑侧妃沉下嗓子,站起来,“她如今正忙着听大伙夸她的孙子呢,哪里会听得见? 容芙垂首噤声。 郑侧妃忽然又道:“太子殿下呢?” 容芙连忙回道:“方才听说和几位王爷去了撷霞阁赏梅。” 凤栖宫这边,牌搭子已经换了两拨人。 这东宫比起郡王府来庄严肃整许多,不说那门里门外一丝不苟站着的宫人,也不说这高大宏壮的殿室,只说这些平日在京师,随便站出一个来都能让人无法逼视的贵妇们此刻的端凝和恭谨,就能让人时刻也无法放松。 不过谢琬自觉就是做的再好也比不过这些长年浸在上流阶层的人,也就放平了心态,并不刻意地装得很衿持,而是拿出东宫儿媳妇的姿态来,要么坐太子妃旁边帮着看看牌,要么便去摇床边看看殷煦,再要么就与新进来的官眷们说说话,时间倒也很容易过。 宫廷里的套路她不熟,大户人家的相处套路她还是相当熟的。相信她若出了错夏宁二嬷嬷也会提点她,所以半日下来毫无压力。 到了午前将要开宴时,牌搭子散了,太子妃要进内殿更衣补妆,谢琬随同她进了内,便就有司服宫女拿着妆奁过来侍候。 二人并排坐在的雏凤造形的长妆台前,太子妃看着铜镜里的她微笑道:“你虽然初进宗室,但今日不慌不忙,很显大方,很不错。我原先还怕你不习惯,特地没带她们去逛园子,而是留在殿里打牌,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谢琬垂首道:“母妃如此爱护,谢琬不敢给母妃添乱。若是有做错的地方,还请母妃指正。” 太子妃点点头,弯唇让宫女们补妆。 午宴设在乾清宫与东宫之间的紫宸殿,如今皇帝后宫是祈王的生母淑妃执掌,淑妃已经与妃子公主们到了,正在左首落了座。太子妃领着谢琬殷煦上前去打了招呼,淑妃笑着逗了逗殷煦,便就赏了他一对赤金镶五色玛瑙的项圈。 宫里对孩子和吃食都很忌讳,不是至亲不会亲手去抱,因为这水太深,万一有个闪失担罪不起。 谢琬与抱着殷煦的宁嬷嬷福身谢过,正要与太子妃走回宴席旁,凤栖宫的大宫女青琉就走过来,附在太子妃耳畔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就见太子妃眼里闪过丝黯色,丰润娇美的双唇也紧抿起来。 太子妃尚且只有四十岁,虽然生过三个孩子,可是太医院的保养术不是吹的,如今她身段依然玲珑,而且皮肤依旧很紧致和富有弹性,脸上脖颈皆无皱纹,加上她双眉微平,隐约含着几分英气,因而目光也显得十分有神,所以看上去还只有三十不到的年纪。 这时候她一生气,就显出几分娇嗔的感觉来。 谢琬两世加起来已有四十多岁年纪,算起来比太子妃的年龄还要大,见着她这么样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娇嗔,因着先前她对自己的爱护,心里还觉得暖洋洋,眼下竟如同看自己的姐妹般,也不由得起了几分相护之心。 “出什么事了么?”她问。 太子妃看着她,微微吐了口气,看着两旁簇拥着的许多人,摇摇头,又恢复了常色,与她到了席上。 落座后便就有许多人过来请安见礼,一顿饭吃下来,其实并没有多少闲工夫。 饭后官眷们便都开始告辞,窦夫人和杨夫人皆约好年后上安穆王府去拜访,然后便就相偕出了宫,回家去过自家的年。 宗亲们得到御旨留在宫里过年的便留下,余者只好又回府等待下一年。 奉旨进宫伴驾过年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有时候看各人作为,有时候却看皇帝心情。 谢琬和殷昭伴着太子妃回了东宫,太子妃便卸去了脸上的雍容端和,沉下声音道:“去传郑侧妃!” 谢琬知道定与方才青琉来报之事有关,便就示意夏嬷嬷抱着殷煦下去。见殷昭并未退下,于是便也坐在旁边榻上,拿起一把竹雕的美人捶来看。 郑侧妃很快过了来,显然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端着满脸的笑意之余,眼里也有一丝茫然。 “妹妹见过姐姐。不知姐姐传召有何吩咐?” 太子妃面上看不出喜怒,“曜儿早上去寻靖江王要了副棋子,献给皇上的事你可知道?” 郑侧妃顿住,殷曜自打出了朱睢宫偏殿她便没见过他,哪里知道他去问靖江王要棋子献皇上的事?看太子妃这般叫她过来问,暗道这棋子莫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事?便就说道:“回姐姐的话,这事妹妹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棋子,姐姐告诉我,我也好寻些东西去回赠给靖江王。”rs 328 斥责 即便那棋子价值不菲,她也不是赔不起,父亲郑铎那些年任工部侍郎,每年从任上得来的银子多了去了,郑家长子无能,唯有她两个弟弟好些,如今他们就冲着她和殷曜能够在宫里站得稳当,来日也好帮衬娘家,钱这事上自是不曾亏了她的。 太子妃见她言语里有些不以为然,便就加重了两分语气,说道:“若是赔点东西就能了的事,我也就不找你了! “你可知道这棋子原是高丽国君当初敬献给皇上的,皇上下棋输了给靖江王,便把这棋子给了他。皇上心里一直惦着这事儿,曜儿却拿着这棋子当着众大臣面以太子殿下的名义献给了皇上,皇上方才把殿下给狠斥了一顿!” 殷曜献棋必是因着自己早上的话而去投皇帝所好,可听说连累了太子,郑侧妃便有些讷然了。 眼下正是殷曜在皇帝和太子跟前树形象的时机,而太子作为殷曜的父亲,将来的皇帝,必然比皇帝的态度还要重要得多,殷曜失手害得太子被斥,不用说,太子回头定然又会对他有番责罚了。 “姐姐恕罪!”郑侧妃跪下来,“妹妹确实不知道这件事,而且曜儿一定也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会做错了事情,还请姐姐看在曜儿一向孝敬的份上,饶了他!” 郑侧妃并不是个惯于被动的人,殷昱被废离宫那两年,她不但不曾趾高气扬,更是与殷曜二人在凤栖宫伏低作小,要不然,当初也做不出跪请皇帝留殷昱性命的事情来。 正因为擅于察言观色,能够在很多关键的场合做出些体现仁义的举动,加之郑铎又擅于顺应君心说话行事,所以皇帝对她以及郑家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这也是她至今为止最大的本钱。也正因如此,郑家这次还算没受什么苛责。所以太子妃虽然看不惯她,只要她不犯大错,到底也拿她无可奈何。 太子妃斥道:“你退下,禁足十日!回头太子再罚另当别论。” 郑侧妃默然退下,太子妃凝眉叹了口气,也摆了摆手。 殷昭站起身,躬身福了福,然后冲谢琬递了个眼色。 谢琬点点头,也起身朝太子妃行了个万福,与殷昭退出来。 二人往殷昭所住的栖霞殿走去。殷昭道:“父亲定然就要过来了,嫂嫂带着煦儿去我的殿里坐坐吧。” 谢琬哪有不肯的,回头便让身边的丫鬟浣月去知会夏嬷嬷她们。 路上她想了想,说道:“殿下不会怪责母妃罢?”毕竟太子妃身为东宫之主,殷曜若是犯了错,她也有可能被连带责任,可不希望殷曜犯的错让太子妃来承担后果。 殷昭回过头,深深看了她一会儿,把玩着顺手折来的一小段松枝,说道:“嫂嫂是关心母妃么?” 谢琬回望着她,点点头。这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就是被殷昭误会她奉承太子妃,做媳妇的奉承奉承自己的婆婆,不也正常么?何况她出于真心。 殷昭唇角一勾,笑起来,“不会的,父亲待母妃好着呢。好到有时候连我都插不进去,所以你会觉得我像是东宫里的一个摆设,如果大哥不是因为从小被寄予了那么大的希望,我想也会是这样的。”说到末尾,她的笑容竟显得很开心。 谢琬一时琢磨不透她的心意,只能模棱两可地说:“真是令人羡慕。” “羡慕什么?”殷昭止了笑,目光又变黯,“他们太辛苦了。” 谢琬怔住。 殷昭一面顺着庑廊往前走,一面道:“大哥被废这事你还看不出来么?皇上不想让大哥当太孙,因为霍家的缘故。”她停步等着她,“你是煦儿的母亲,所以我才告诉你。永远不要把皇宫当成你的家,因为父亲和母妃他们试过想改变,结果失败了。” 谢琬看着这年纪不过十五岁,常人眼里真正的金枝玉叶,惊讶于她的冷静和成熟。 “身为太子太子妃,也有他们无法做到的事和无法保护的人,因为他们头顶还有皇帝。而即使是天子,也有他们的无奈之处,因为他们头顶还有老天爷。” 殷昭与她平视,目光像古井幽潭一样深沉。 宫里头果然淘炼人,连个十多岁的小姑娘看事这般透彻,谢琬再也不能把她当作小孩子看待了。 “是不是就因为他们爱得很苦,所以你才让自己退得远远地,把自己当成个摆设?”她问道。 殷昭默默地看着她。 谢琬扬了扬唇,早熟的人通常过得比别人辛苦,面前的殷昭,懂事得让人心疼。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总算从她口中证实了皇帝不愿把殷昱立为太孙的想法,也证实了皇帝确实是在猜忌霍家。 而目前的情况是,太子和太子妃想要保护殷昱,给他该属于他的,而他们却有心无力,谢琬不知道太子他们为殷昱做过些什么努力,但是起码能看出来,每当他们在看向殷昱的时候,眼神是天底下所有父母都俱有的最真挚的眼神。 夏嬷嬷很快抱来殷煦,殷煦张着两手要谢琬抱,殷昭向他张开手,他又咯咯咯地笑着扑到殷昭怀里。 这小子不认生,不怯场。 东宫只有一位公主,所以栖霞殿就让殷昭一个人住了,除了满院子的盆栽,另还有一屋子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都是我自己上西洋货店里淘回来的,”殷昭拿起一把画着东洋仕女的折扇来递给殷煦,说道:“我常常微服溜着出宫,你们住在榴子胡同的时候,我好几次从你们门前经过,那时你大着肚子,我还见过你。你想不到吧?”她漫不经心地笑道。 她跟殷昱长的很像,而且像这样侧对着窗户站着的时候,窗外的雪光照亮她半边脸,将她映得越发明眸皓齿。她在锦绣堆里长大,偏又毫无小女儿态,举手投足充满了大气豁达。而她的笑容又总带着几分冷寂,好像天边的飘云,自在而孤单。 “我跟鲁国公世子也是在外头认识的,那天街上人多,他在我后头踩掉了我的鞋,急得满头大汗,然后竟然要帮我穿上。你说他傻不傻?” 殷昭笑道,“后来我讹了他十两银子,那二十两银子是他半个月在国子监的吃用花销,鲁国公对他挺严的,丢了钱便不补给他,结果他生生饿了十天的午饭。还是我让崔福去跟国子监的先生以他表现好的名义,赏了二十两银子给他,他才又欢天喜地的买起饭来。” 谢琬也笑起来,“后来他知道了吗?” “不知道。”殷昭摇摇头,“后来我又借故跟他在街上见过几次,他还是那么傻乎乎的,我说什么他信什么,我说饿了他就带我去吃饭,我说渴了他就颠巴颠巴地买水,我说我家里哥哥下大狱了,他就急得要去找鲁国公帮忙。后来我就想嫁给他了,让父亲指了婚,他知道后倒是也高兴。” 谢琬听得心里暖融融地,在太子和太子妃他们都沉浸在殷昱的事里时,无人放在心上的殷昭却给自己挑好了归宿,也许太子他们根本不知道女儿心里这么多故事吧?殷昭与她见面好几回,这是头一次有机会跟她这嫂嫂说话,而相识不久就与她说起这些私己,可见平日心里有多寂寞。 而她嫁的是鲁国公府,鲁国公仍在五城兵马司任总指挥使,当初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结为亲家。看来为着被遗忘在深宫自生自灭长大的殷昭,她也得与鲁国公府多走动走动了。 傍晚时回到凤栖宫,太子果然来过了,青琉正在收拾太子平日专用的玉盏。 太子妃神色已然恢复了正常,见了谢琬来便扬手要抱殷煦,谢琬借口去洗手,在帘栊下招了留守在东宫的郡王府的太监吴士英近前,悄声问:“太子刚才来,怎么说?” 吴士英今年才十四岁,说话声音如稚儿般:“太子罚了皇次孙抄《论语》,靖江王也受了连累。” 谢琬默然无语。 皇帝行事越发乖张起来,虽说殷曜此事有不正道之嫌,可是说到底也没多大事,再说这事是殷曜犯的,皇帝不斥殷曜反倒斥太子,当着众大臣来扫太子的脸面,恐怕不只是为着被揭了疮疤这么简单。难道是因为他窝了别的什么火在心头,故意拿太子出气? 她挥了吴士英下去。 夜宴比午宴还丰盛,但是人不如白日多,所以就在乾清宫设了二十围。 饭后便是放焰火逛园子,皇帝总算情绪好转,还赋了几首诗,被宗亲们各自抢着拿回去收藏了。 这夜谢琬和殷昱歇在东宫,因为凌晨还得去太庙祭祖。 寝殿就在殷昱原先住的子观殿。 下晌谢琬带着一众人在这里歇过午觉,所以早都收拾好了,殷昱见谢琬在妆台前揉脖子,便替她按揉起来,说道:“这凤冠霞帔什么的,顶着累吧?母妃头上那个更重,不过她戴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 谢琬舒服地趴在榻上,问他道:“今儿在乾清宫,皇上为什么事跟殿下发火?”rs 329 为难 殷昱呵了声,说道:“殿下给我找了内务府缎库郎中的差事,皇上心里窝着火呢。” 谢琬听说太子给他安排了差事,倒是高兴,不过下晌才从殷昭口里知道皇帝为什么不肯立他为太孙,这会儿听说皇帝为这事又闹脾气,便就撑起身子来,问道:“皇上真的那么忌讳你,忌讳霍家?” 殷昱给她按了几下,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忌讳,但是事实显然如此,内务府是殿下管着的,他给了我差事,皇上也没理由责怪他。可是他又担心我有了职权后更加难以控制,所以只得借这个事跟殿下发火。” 他扬唇笑了下,带着丝讥讽。 谢琬坐起来,说道:“你说皇上会不会向你下手?” “不知道。”他无奈地挑眉,“如今我越来越看不透这宫城,我虽然觉得他不会杀我,可是对自己的感觉又没有信心。毕竟如果他执意要防我,而殿下又总是以不动声色地方式跟他作对的话,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除了我。” 谢琬一颗心又吊了起来,不过垂眼默了会儿,她又说道:“他要是不能容你,那殿下也不会容他——这样闹将起来,真的有好处吗?我倒觉得他不会冲你下死手,但是得防备有心人借机生事。” 想到这里她又无语起来,皇帝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现成的一个太平江山,非得弄出这么多空子让人家钻。关键是还不知道这日子得过多久,太子不登基,这日子一日也不会安宁。 除夕夜的雪花在四处炮仗声里飘了满夜,到翌日早上就覆得有尺余深了,洁白的一片将旧年所有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谢葳站在庑廊下,看着这满世界的整洁如新,呵了呵手,走到正房里去侍候曾密穿衣。 因为三房有两位主母,谁住正院都扯不公平,于是当初广恩伯就判下让曾密住在正房,任如画搬到三房正院左侧的的丹桂院,谢葳搬到右侧的丹华院。平日如果曾密谁的院子也不去,早上便由谢葳负责料理起床更衣,晚上由任如画负责睡前之事。 曾密已经起来了,披着袍子在薰笼前暖手。 谢葳走上去从丫鬟手里拿过衣裳,替他一件件穿起来。穿好了衣裳又穿鞋袜,之后又替他梳髻簪发。 她最大的优点也许就是能够接受现实,这是她从谢荣身上学到的,生活总有不平,看你如何面对。她不相信自己会一辈子落到跟另个女人平分一个丈夫的地步,就算此生曾密就是她的归宿,她也要尽可能地改善这个归宿,她不会输给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的,所以对于这般卑微地侍候曾密,她也能很平静。 曾密也是习惯了她的寡言,所以并不在意。 这里穿戴妥当,任如画走进来:“怎么还在这里?老太爷那边都等急了。”说着斜眼瞪向谢葳,满是指责之意。 谢葳不理会,只将手上梳子扔向妆台,梳子碰上铜镜,发出砰啷一声响。 曾密打圆场道:“不要争了,是我起晚了。” 任如画愈发咬起牙来,却是又忍着不在他面前发,只沉脸道:“走吧。” 曾密看着她出门,跟谢葳道:“大过年的,别拉着个脸。” 谢葳脸绷着,好久才松下来。 上正院里拜过年吃过饭,回到三房,任如画在庑廊下拦住谢葳:“别回房了,上我院儿里去,往各府里的年礼该送了。你走二十家,我走二十家,省得说我欺负你。” 谢葳听说是为这事,便也就忍了下来,默默跟着她到了丹桂院。 进了厢房,任如画从嬷嬷手头拿来一叠单子,递了给她道:“这是该你的那份,拿去吧。” 谢葳接过来,翻了翻,翻到安穆王府这一处,她顿住了。 自从去年开始,安穆王府四个字成了她心底里的一根刺。殷昱打败了季振元,当上了安穆郡王,而谢荣却因此一落千丈,在四品位上挣扎着,虽然上有皇帝的话压着,他官位尚且无虞,可是有靳永在,他想要出头也十分艰难! ……算了,谢荣已经说过不让她回娘家了,她还惦记着他们做什么? 她努力地强压着心底的不适,可是目光一触到那几个字,心里那根刺又不停地跳动起来。 她跟谢琬也可算是同根生,当初在清河时,谢琬是个人人瞧不起的丧妇之女,她是谢府里高高在上的大姑娘,可如今谢琬嫁给了皇长孙为王妃,而她呢?她不但给人做平妻,丈夫还是个半残!她走到这步都是谢琬害的,如今任如画竟然让她去安穆王府给她低声下气地送年礼? “我不去!要去你去!” 她猛地把这单子抽出来,拍在桌子上。 任如画也不想去见谢琬。她虽然还不知道谢葳嫁到曾家来是谢琬下的手,但是谢琬曾经伤害过任隽和任夫人的感情,这是令她深深在意的。而且,谢琬没挑中任隽,却挑中了殷昱,关键是殷昱还翻了身又成了正经的郡王,这是她无法接受的。 但曾密如今伤好了,也该开始寻点差事做了,不然三房可就得完全被大房二房压下去。俗话说阎王和气小鬼难缠,虽然不指望安穆王府能提携曾密,可若是独独不去他们家,指定得罪他们,而殷昱现在跟各方交情都不错,若是因着这事跟魏彬他们说点什么,曾密便不必指望有前途了。 所以不但要去,还得跟谢琬把关系打好了,所以想到这层她就不舒服。 她不去,而谢葳又这么想出风头,自然只能交给她。 看见被拍在桌面的礼单,她冷笑了声,说道:“你不去安穆王府,那就哪家也不要去。”她如今是三房的当家奶奶,曾密虽然越发让她寒心,可她到底是原配,也有子女傍身,这点事上拿捏拿捏她,还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谢葳果然面沉如水,无言以对。 嫁过来一年多,大半以上的时间她在侍候曾密,从来也没有出门应酬过,如果这次她不豁着脸皮出去,她就一辈子关在内宅里作个比妾好些的平妻!既然她不是妾,当然就要利用平妻的身份走出门展示展示自己! 只要她人脉广了,对曾密有用了,别人背地里怎么说她有什么要紧?在嫁给曾密之前,她反正都已经被人说够了。 她咬了咬牙,瞪了两眼任如画,把单子夺过来,起身出了屋。 任如画对着她背影冷笑,回头想起早上曾密那般地护着她说话,却是又恨得揉起了眉心。 谢琬一家三口初一早起祭过太庙,再回乾清宫给皇帝祈了福,又回东宫陪着用了早膳,便就打道回府了。 初二带着殷煦回枫树胡同谢府吃了饭,平哥儿已经能傍着凳子站起来了,穿着小长袍,像个小福星。商量好下晌去齐府,才知道原来齐如绣也携武淮宁回来了,将会在京住上段日子,因为二月里正好要参加会试。 因着家里出了个王妃,谢府如今上门拜访攀交的人也多了起来,谢琬看谢琅应付得游刃有余的样子,问起洪连珠:“四叶胡同可还有往来?” 洪连珠嗨了声道:“上回煦儿洗三,还有你们搬家的时候谢荣不是没来吗?你哥哥就发狠要跟谢荣彻底断交。我看谢荣大概也没有再跟我们来往的意思,反正父母的灵位也接过来了,如此断了不是更好。将来他们那边有什么事我们也不去了。” 谢琬听闻,点点头,“既如此,那将来王氏过世咱们也不必理会。” 若是不出谢荣拿谢棋来害殷昱这事,王氏过世他们也还得顾着几分情面,过去尽尽孝,如今看来,这么做完全是多余的。谢荣是个明白人,相信他也知道有了谢棋这事,双方的仇已经浓得化不开,自然亦是没指望他们了。 下晌到了齐家,齐如铮的妻子何氏原来也有了身孕,余氏眉开眼笑的,声音都比往日亮了几分。齐如绣的女儿福姐儿已经快一岁,才学会走路,看见殷昱便抱着他腿不松开,想来是因为他十分高大,把他当成牢固的铁柱子了。 殷昱抱起她,给了她两个金锞子。谢琬因为没准备,便顺手从殷煦的胖手腕上褪了只金镯子给她。殷煦见到自己的东西被娘亲掳走,扁着嘴要哭,福姐儿走过来,小手指从旁边蜜汁凤汁上沾了点蜜汁到他嘴里,他顿时又咯咯笑了。 为了招待殷昱,齐嵩特地让宁大乙派了个厨子来办席面,宁大乙亲自带着大厨过来,见了殷煦便让人搬了一张镶着各色金玉的小弓还有十支金箭上来送了给他。谢琬斥他破费,他搔搔后脑勺:“魏暹都送了,我可不能落后!” 说完又吞吞吐吐的想要说什么,见着洪连珠进来,便又打住了。只说道:“改日我去王府给你请安!” 晚饭后回到王府,才送着殷煦回了他的房间,孙士谦就迎了上来:“禀王妃,广恩伯府的三奶奶递了拜帖来,说是明儿早上过来给您请安。” 谢琬听到广恩伯府几个字,心下动了动,说道:“哪个三奶奶?”rs 330 愤怒 从初三开始,王府里就开始有人络绎不绝地上门了。 早饭后谢琬正接待荣恩伯夫人与世子夫人宁氏,孙士谦就引着谢葳到了中门。 谢葳站在宽阔的中门楼下,打量着前院。只见四面廊柱皆漆成朱色,围栏上黑底描花,近两丈高的廊柱顶着绘着各式图案的飞檐与画梁,廊下垂着一色高两尺的八宝琉璃宫灯,皆以西洋玻璃为正身,周身八条大红穗子,底下挂着米黄色两串流苏。 顺着庑廊往前,廊下每隔二十来步便站着有太监,两名太监之间相隔站着一名持枪的盔甲武卫。 谢葳抿着双唇,垂头进了中门楼,只见庑廊还是那样的庑廊,那些武卫却不见了,院中间一道汉白玉雕的九龙壁,当中双龙龙头伸出,口中吐出两注清泉,而清泉正落入壁前半圆形的水池,哗啦的流水击碎了水面的冰层,几尾火红的凤尾鱼露出半条身子来。 院里左右都有几道回廊宛转延伸,看不出层层叠叠有多少重,只知道那百转千回之间,时而有同样服饰的侍女来来往往。太监将她引到穿堂处,便就有一名鬓插粉色牡丹绢花的女子率着另两名妆扮简单些的侍女走过来,简单福了福身问道:“敢问可是广恩伯府的曾三奶奶?” 谢葳垂眸点头,“我是广恩伯府的三奶奶,我姓谢。” 这女子微笑点点头,移步道:“三奶奶请随我来。” 说着转身走在前,碎步无声地往里走去。 又过了一重门楼,才到了正院位置,只见门楣上挂着一幅御批的横匾,名曰“正豫堂”。那女子在门口回头冲她颌了颌首,而后路过正门,走到正豫堂左首,一处朱漆大门前,推了门进去。 谢葳跟着进内,相起一路过来门庭开阔,又见此处庑廊之下立着的不是太监内侍便是一色大红锦缎坎肩及藕合色夹袄的丫鬟,且又婉转迂回,另有东西小跨院并抱厦厢房,知道这定是正房内院,谢琬平日待客的去处了。于是暗地里深呼吸一口,随着那女子稳步上了庑廊。 这院内有好大一片天井,靠近前院的那部分用来当了鱼池,中间又有汉白玉的小桥相连,端底如宫殿一般。此时桥下冰面零零星星地散了一十二碗口大的小圆洞,洞口放着西洋玻璃制的五彩水晶莲花灯,白日里看去尚且晶莹剔透,夜里若是点上蜡烛,又不知是怎样的一番美景了。 谢葳顺着左侧庑廊到了内院正面,这里门前有一道狭长的空地,空地上去才是庑廊,然后才到正厅。 那女子在廊下与谢葳道:“三奶奶请稍候。”说着进内去禀谢琬。 谢琬正与荣恩伯夫人婆媳说话,听说谢葳来了,大家伙都默了默。荣恩伯夫人到底消息灵通些,知道这里头不是她能过问的事,便就与儿媳起身来道:“叨扰了王妃这么久,就不多耽了,先告辞去,改日再来拜访。” 谢琬站起身,让邢珠代送了出去。这里使了个眼色给夏至,夏至便就颌首出去,把谢葳请了进来。 谢葳先是垂眸颌首冲她福了福,然后才抬眼看她。面前的谢琬身着蔷薇底起银团花的大衫,项上一只明晃晃的金项圈,发髻上只簪着一朵黄绢制的牡丹,一支金簪绾发,额间围了个雪白狐皮的卧兔儿,耳垂下悬着两颗莹白珍珠,简单爽练,却透着难言的富贵雍容。 谢琬也打量着她,然后指着荣恩伯夫人坐过的位置,“坐吧。” 屋里烧了地龙,即使开着门也不觉得冷,谢葳除了大氅,坐下来。 小丫鬟们奉了茶果,个个身姿笔挺的立在帘栊下。谢葳让丫鬟们把礼单以及礼包呈上来,说道:“这是给王妃的一点心意,还望勿弃。” 谢琬昨夜听说谢葳要来,就知道绝不是她自己的意思,联想起曾密之前的为人,也知道这番走动乃是曾密为着谋差事而上门来的了。她打量谢葳的神色,只见面上虽然平静,眼底却有波涛涌动,双唇也紧抿着,看得出来心里在挣扎。 她放了茶碗,叠手依着桌案。 她跟谢葳真没什么恩怨了,就算有,在她嫁给曾密那天起,也已经全部抹去。在这段恩怨了结之后,她回想起她往日做的那些事也很心平气和,她知道嫁给曾密做平妻的日子不会好过,但她不想置喙什么,她已经与她井水不犯河水了。 她不会伸手帮她,也不会去坑她。所以这样的往来,实在已经没有必要。 “东西我收下,多谢你。不过往后你还是不必来了,就算真有什么事,你让任如画来就行。” 她平静地说道。 她依然还记得多年前她们在三房纱壁后同眠和写字绣花的时光,如果可以,不要再让仇恨把这点记忆都给破坏了。她知道曾密不会放弃的,即使殷昱不帮他或帮不了他,他也不会得罪他,而任如画明知道谢葳有多骄傲,不愿来向她低头,她还是逼着她来,也太无耻了些。 谢葳听见这话,面上却白了白,双唇也抿得更紧了,片刻后她抬起头,说道:“难道我连任如画都不如?我至少曾经也是侍郎府的千金小姐!” 谢琬真不是这个意思。 但她看着她,又觉得没有必要解释。 她跟谢荣一样,自尊心太强了,强到近乎**。她只是不想她为难。任如画也为难,也不想见她,可是曾密又让她们来,那么让任如画来见她不好么?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你别忘了,我会落得今日这么样,都是你造成的。”谢葳站起来,缓缓吐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没有资格看不起我,就算天底下都有资格看不起我,你也没有!因为我只是输在不如你恶毒,不如你卑鄙!” 你是输在自己手上。 谢琬很想告诉她,告诉她如果当初同意嫁到黄家,即使做一辈子寡妇,也比她过这种刀割的日子强。 至少黄家人会尊重她,会怜惜她,更会给她铺好后路。她一个身败名裂的女子,能得到夫家上下的尊重,有什么不好?就是没有儿女,她也可以从近亲之中抚养,亲自教他成材,可她偏不,偏要作死,自己放话出去搅毁了婚事。 她承认她卑鄙过,但谁说她不能卑鄙?如果当初她不阻止谢荣,如果谢葳如今嫁的夫婿是谢荣挑中的,那么谢荣在降职之后还会有女婿可以利用,哪至于像如今这般单枪匹马?如果是那样,她岂非又要多一层烦恼? 她也许卑鄙过,那只是因为谢葳很不巧地成了她复仇路上的障碍。即使没有她从中作梗,以谢葳已然毁尽了的声誉,真的还能找到什么如意郎君吗? “我是没有资格。”想到这里,她吐了口气,“葳姐姐,你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你已经不是四叶胡同的人了,跟我也没有关系了。曾家才是你的家,往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才是你的责任和义务。至于我,你就当我不存在吧。” “不可能!” 谢葳咬着牙,她也想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没办法,她控制不了。从进王府到现在,她看到的每一眼对她的打击都太大了。广恩伯府三房的院落跟郡王府比起来,差距太大了。如果今日是她站在这里,烧着地龙吃着热茶,雍容地等待着京中的达官贵人上门拜访,她也会说出这种便宜话来的! 她不来的时候,还能平静,还能当作没有谢琬这个人,事已至此,她已经成了曾密的平妻,也能够把她嫁过来的原因给忘掉。可是她看过之后,便无法平静了。凭什么伤害了她的人能够过得如此逍遥快活,而她却还要为着曾家三房里一些蝇头小利与任如画日夜相争呢? 她承认她嫉妒了。她曾骄傲到不肯嫉妒任何一个人,可是现在,她终于还是嫉妒起了谢琬。 但她又不至于蠢到跟她正面相争的,她如今只是个平妻,连自己在曾家的地位都没有站稳,眼下想跟谢琬斗?那是自寻死路。 她也不知道究竟想拿谢琬怎么样,能拿她怎么样,可就是觉得心里头郁闷得不行。 她忍下眼眶的酸涩,低头顺了口气,抬头已是平静了:“既然你说不提了,就不提了吧。曾密如今身子大好了,如今王爷管了内务府的差事,往后若有方便的地方,还请提携一二。” 谢琬看了她一会儿,吐气道:“你让曾密去找王爷。这种事,怎么能让你们当妻子的抛头露面?” 不是她冷血不答应,而是她是真的不愿意再跟她们这堆人来往,而且谢葳是不可能忘记之前的事情的,谢葳可不同谢棋和王氏,如今她以平妻的身份出面应酬,可见是在曾家受够了,要绝对反击,为自己拼出片天地,这样的女人,对付起来是得费不少心思的,所以能避则避。 谢葳神情渐冷,点点头,冲她福了福身,道了声“告辞”。 谢琬仍让夏至领着丫鬟送她出去,心下却涌起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她不怕王氏那样泼皮无赖的招术,却怕谢葳这样背负着许多重委屈怨恨之后的忍气吞声,这样的人,一般爆发力是挺强的。 往后还是再也不要见面了。rs 331 知足 谢葳回到广恩伯府,直接进了丹华院。 自从往郡王府回来,她就不愿再看这府里一眼。曾家萧条了已经不止一两代,虽然还是勋贵府的规制,可是门墙已经多年没大修了,庑廊下朱漆有的地方都开始剥落,后园子也几十年如一日是那几棵花木。湖里原先也养着几对天鹅,如今也早就只剩下两只,如野鸭一般的了。 养府是要钱的,如今勋贵们的禄田早就被收了回,光靠那点俸禄过活,如何支撑得起这排场? 越是对比越发显得寒酸。谢葳不是非要跟谢琬比个高低不可,可是这种落差实在太大,就是让人无法接受。 “奶奶,东边奶奶请您过去。” 丫鬟进来禀道。府里把住在东边的任如画称作东边奶奶,谢葳听说任如画请她,理也没理,对镜卸起妆来。丫鬟默了默,便也就出去了。 这里才把妆卸完,任如画就与曾密一道进来了。 任如画两脚才踏进门便问:“去过安穆王府了?跟王妃谈得怎么样?” 谢葳本想劈头把她堵回去,可是看到她那咄咄逼人的样子,心念一转又改了主意。她先走过来沏了杯茶给曾密,然后给自己也沏了一杯,坐下来,说道:“我们有什么谈不好的。不过她也说了,你是曾家的原配三奶奶,你不去却让我去,可见没诚意。” 任如画见她独独不倒自己的茶,也不让她坐,脸上早已挂不住,便就咬住她话尾说道:“她要什么诚意?是不是在她面前挑唆什么了?” 谢葳斜挑起眉眼来,“你不敢去见她,不想跟她低声下气,这是明摆着的事,用得着我挑拨么?人家说你怂,你还真怂,不是老惦记着人家伤害过任隽吗?让任家落得没脸没皮吗?现在人就摆在眼前,你怎么不敢去?要是我,就上去扇她两个耳光再说!” 任如画气得牙痒痒,虽然听出来谢葳这话有激将之意,却还是因为被当众挑开了疮疤而感到羞愤,她指着谢葳,瞪着曾密道:“她这是什么话?眼里还有我这个原配夫人吗?爷你居然也不管管?” 曾密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对这样的争吵已经十分习惯了,一边是与他相濡以沫的发妻,一边是他心生喜欢的平妻,他谁也不可能指责,于是仍旧平静而缓慢地道:“好了,不要吵了。你比她大,就让让她吧。” 任如画一听这话更气了,这明摆着就是偏心谢葳,可这宠妾灭妻的话她还真说不出来!人家是平妻不是妾,有这规矩在,她能拿她有什么法子? 她沉沉地哼了声,拂袖出了门。 曾密哎了一声,站起来,回头看了眼谢葳,到底还是回身坐下,说道:“安穆王妃真说让如画过去?” 谢葳腾地站起来,沉脸进了里屋。 任如画回了房,一屁股坐在软榻上,心里便跟除夕夜里灶膛里烧起的柴火似的,呼呼地往上蹿。 她知道谢葳是故意激她,可是也还是觉得憋屈,她不了解谢琬,可是从她这些年行事来看,指不定她真会觉得她怂,觉得任家怂,任隽当初怎么就瞎了眼,会栽在这么一家人手上呢?他们姓谢的没一个好东西!本以为谢琬来了京师后彼此也就再没关系了,没想到谢葳居然又来跟她抢起了地盘! 屋里养的波斯猫蹲在榻下绣墩上喵喵地叫,她抬脚一踢,绣墩儿翻了,猫儿也箭一般掠到了门槛。 丫鬟慌忙走进来,看了眼榻上气得脸都扭曲的她,默默地把绣墩儿扶起,又倒了杯茶过来。 看见这茶碗,任如画又不免想起谢葳独独不沏她的茶的事来,而曾密不但不出声,反而看到她气出来也不跟着过来,眼眶一酸,便一扬手把茶碗打翻了,坐下抹起眼泪。 丫鬟也有无措了,想要劝又不知从何劝起,正慌神间,门口人低唤了几“爷”,曾密走了进来。 任如画背过身去,装作没看见。 曾密坐下叹了口气,说道:“我觉得她说的也对,安穆王是太子的嫡长子,将来还是很有机会当太子的,这么要紧的关系,你明知道她们姐妹不对付,还让她去,好在是没坏事,若是坏了事,这后果怎么办?我们可就等于彻底得罪他们了!” 任如画愤而抬头,“她不是平妻吗?也是这三房的主母,她那么想出风头,我让她去也有错吗?” 曾密无语地道:“平妻到底还是平妻,这话是王妃说的,可见在她眼里你也是比谢葳地位高一层的了。这是抬举你,让你亲自去见,你怎么反倒拿起乔来了?到底我有了差事,你们俩才有好日子过,要不然你们就是斗翻了天,也还是这伯府里的三奶奶!” 这道理任如画当然知道,可是谢葳跟她的矛盾是与切身利益相关的,她不得不争。 她长吐了口气,看着屏风上的牡丹不语。 曾密方才得了谢葳一个背影,其实并不知道谢琬是不是放过这样的话,但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是不会像她们女人一样对着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纠缠不休的,对于男人来说,事业前途才最重要。 他于是接着道:“安穆王如今在内务府任了职,赤阳公主又与鲁国公家订了亲,下个月鲁国公夫人过寿,我估摸着安穆王和王妃会代表太子和太子妃去的。鲁国公还掌着五城兵马司,如果能得他提携再进五城营,那是最好不过。他们家与安穆王府成了姻亲,到时候你务必记得前去拜见王妃。” 原先任家都瞧不上的丧妇之女,如今她去见过,竟然要以拜见这样的字眼,任如画看着缓缓起身的曾密,咬咬牙,忍下来。 殷昱初六才去内务府报到,这几日也都忙着串门和待客,晚饭前他进了后院,见谢琬撑着额在那里出神,便就负手到她身前弯了腰,觑着她道:“想什么?” 谢琬吐了口气直起身子,改为单手托腮歪在迎枕上,说道:“我在想,王氏和谢荣他们那一堆对我们做过那么多坏事,谢荣落到如今这样的地步,我是不是也该知足了?” 殷昱知道谢葳来过,听见这话就沉吟了起来。 谢琬本是要听他下文的,见他不吭声,便就说道:“你说呢?” 殷昱道:“顺其自然吧。” 谢琬倾身过来抱住他脖子,“我也是这么想。” 她从来没想过非把谢荣置于死地不可,这些年的担心和忌惮,全是因为害怕他会像上辈子一样干扰到自己和哥哥的人生,所以她卯足了劲地追赶和布署,可是如今谢荣已经败了,他们生活的重心也开始从朝臣转移到宫闱,谢荣不再是她最大的障碍,对待这些恩怨,她也开始平静下来。 只要殷昱和殷煦能平平安安,谢琅今年能够高中进士踏入仕途,谢荣就干扰不到她了,再等到太子顺利登基,谢荣就完全没有办法动摇到她们,那么即使他还在朝堂,也不是动摇不到她,她当然也犯不着再对他穷追不舍。 所以在未来的安稳面前,与王氏和谢荣他们的恩怨已经是其次的了。 殷昱顺势低头吻她的手背,扬唇道:“我发现你生了煦儿之后,心肠比从前软多了。” “那当然。”她把脸贴在他背上,“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个赶尽杀绝的人。只是命运使我在困苦面前,不得不全副武装起来。卸下盔甲,我也是个地道的心慈手软的妇人。” 殷昱轻嗯着,嗅着她指尖传来的淡香,唇角浮出盈盈一道暖意。 随着殷昱去了内务府当差,谢琬时间又变得多起来了,加上开春天气回暖,殷煦也开始坐不住,成天手指着外头要身边一群人领着他出去玩儿,谢琬索性就隔三差五地带着他在相熟的各府之间串串门,或者进宫去跟太子妃和殷昭说说话。 本来她是挺想跟洪连珠她们聚聚,可是二月一到,会试的日子就近了,知道洪连珠要照顾谢琅,便就没去。而齐家这边也差不多,武淮宁和齐如铮都是准备下场的,齐如绣他们自然也没时间。倒是齐嵩夫妇时常地惦记殷煦,偶尔会在下衙的时候绕道来看看他,给他带个小玩意儿什么的。 这日齐嵩下衙得早,谢琬便就跟他打听了打听今年春闱的事,齐嵩在礼部,除了知道今届主考是礼部尚书段仲明与翰林院大学士翟青之外,别的竟是也什么都不晓得。 其实谢琬也是白关心一场,春闱会试规矩是极严的,不大有机会让人走后门,而谢琅也不可能去走后门,可是因为惦记着这事,所以即使明知道关心无用也还是忍不住问问,只要这样心里才觉安乐些。 才送了齐嵩到中门楼下,门房就垂首走过来道:“窦夫人请求拜见王妃。” 谢琬道了个请字,目送齐嵩马车出了西府门,便站在中门楼下静等着窦夫人车轿进来。rs 332 忍辱 很快进了门内,窦夫人在丫鬟搀扶下披着黑貂绒的大斗蓬下了车,抬头见谢琬笑微微等在门下,连忙道:“这么大的风,怎么站在这里等?” 按品级算的话,殷昱大约算从一品,而窦谨如今是正一品,谢琬还该尊窦夫人一声夫人,不过她是宗室王妃,虽说规矩如此,可又几个人会真正按这套路行事呢?所以平日里,相反魏夫人窦夫人她们还更多她几分面子。 谢琬知道本朝历代都是这样的规矩,因为平时也随了大流,听得这么说,便就笑着解释道:“我舅舅方才来过,送了送他。” 相携着到了内院花厅,等夏至招呼着小丫鬟们上了茶,窦夫人又接过夏嬷嬷手上的殷煦来抱着逗了会儿,便就说道:“胡先生这两日不知道有没有空?” 去年自打出了季振元那事之后,谢琬又生产,殷府里当时忙得跟什么似的,后来又奉旨搬府,窦家竟有几个月没曾来请胡沁看病。都是相熟的了,谢琬闻言,便就问道:“四爷的病又犯了?” “可不是么?”窦夫人叹道,“去年秋冬,靠胡先生给的几副医方也算是平静过来了,可是到了春上季节不同,那药也没办法再吃,这些日子咳起来竟跟撕心裂肺似的,让人看着心疼。我瞅着今儿得闲,便就过来看看。” 谢琬扭头跟邢珠道:“去看看胡先生在忙什么?若是手头无事,便让他准备跟窦夫人去看看四爷。” 邢珠扭身出去,窦夫人这里又笑道:“没办法,我们老四还只服了你们胡先生。” 谢琬笑道:“应该的。” 窦谨上任之后在内阁关系不错,而且人也公正,大胤朝堂连续经历两回大任免,正缺这样的臣子。 窦夫人这里低头喝了口茶,说了几句二月底鲁国公府做寿的事,胡沁就来了,听说窦询旧疾复发,便就又回房收拾了药箱过来。 窦夫人便也准备告辞,谢琬道:“夫人莫非是专程来请大夫的?那胡沁可忒有脸面了。请大夫的事何须劳动夫人亲自过来?让胡沁去,您留下来用了饭再走。” 窦夫人拗不过,便就留了下来。谢琬又派吴士英去荣恩伯府去请荣恩伯夫人,还请来魏夫人,几个人在府里抹牌,竟是到太阳下山才散。 晚饭后正在问胡沁,胡沁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进院子,听说谢琬问起便就拐到了正豫堂。谢琬问起今日去看诊情况。胡沁道:“窦四爷的病还是反反复复,卑职看这些日子还得勤去几趟才成。” 谢琬点点头,忽然鼻子轻嗅了几嗅,说道:“你身上什么香味儿?”一股玉兰香。 胡沁闻了闻衣袖,笑道:“今日去的时候,四爷正在房里捣鼓一缸子干玉兰花瓣碾粉薰衣,许是不经意沾上了些。” 谢琬笑道:“想不到四爷竟是个风雅之人。” 此后胡沁自是隔三差五往窦府里跑不提。 而这些日子谢琬也不大出门走动了,从正月底开始,各地涌向京师的考生就日渐多起来,她出门时阵仗太大,一来怕扰民,二来又怕人多惊着殷煦,所以这阵子极安份,没有人客上门的时候,就看书看帐簿,或者研究一下殷昱带回来的绸缎名目。 殷昱管着内务府缎库,这可戳中了谢琬的老本行,想当初她就是靠那几间缎铺发的家,殷昱带回来的这些绸缎册子,她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随着春闱接近,京师各大衙门也开始打起精神来应战。工部得负责搭建考棚,吏部准备安排散馆的庶吉士就任,户部得调取款项资金,兵部要抽调将士监守考场,礼部任务最重,不但要出题要调人还要负责归纳试卷。最闲的是刑部。 此外都察院也逃不掉,这监察舞弊之事就是他们的了。 所以谢荣近来也时常加班,虽然会试还有三四日,可是准备工作还是得做的。而这些准备自然就交给了下面这些小官儿,谢荣为着编会试章程这事,已经连续在都察院留守了三日了。 “那草案做出来没有?靳大人等着要呢!” 正在翻阅着资料,门口忽然有衙役扬声嚷嚷道。 屋里没有别人,谢荣抬眼看了看他,说道:“明儿一早。”说着继续低头查找。 衙役呵了声,走过来道:“谢荣,你谱儿摆得比咱们大人都大,还当你是刑部侍郎呢?” 谢荣没理会,背过身后去书架上寻档案。 衙役被甩了个背脸儿,心下很不爽,遂边走边讽道:“拽什么拽,要不是靠出卖季振元,你丫还不知道在哪里充军当苦力呢!一个叛徒有什么好得瑟的!” 谢荣背脊挺得笔直,后槽牙也险些被磨断。 虎落平阳被犬欺,从进都察院的那日起,他就对此有了心理准备。可是有准备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一回事。每每被人嘲笑讥讽,他脑海里所想的都是往日的风光威武,就是他曾经初进翰林院时,也不曾被人这般排挤针对过,这些变化,都像刀子一样深割进他的骨肉里。 他闭上眼,啪地把柜门扣上去,整个屋里发出哐当一声响。 翌日早间,靳永下了朝回到衙门,谢荣便将手上一沓文书递交上来。 靳永瞅了他一眼,接来翻过,然后丢在案上道:“光这东西,你就做了三日?” 谢荣抿唇不语。 靳永唤来衙吏,把手上另一份文书交给他:“把刘经历做的这个交到礼部去。” 谢荣抬起头来,正见靳永将自己做的那份丢进了废纸篓里。 谢荣忽觉血气上涌,险些就要按捺不住——按捺不住又如何?他以下官身份,能扑上去殴打他么?能跟他理论么?他是上司,想用谁的便用谁的,谁让他没斗得过谢琬殷昱,落到今日境地? 这辈子他最惯于做的,是忍辱负重。 “谢荣,如今你虽然只是个七品小官,可做事也不能马虎将就。否则,有可能连这七品乌纱都会保不住。” 靳永在案后慢条斯理地说道,指节一下下有节奉地轻击着桌面。 谢荣脖子上像是坠着千斤巨石,半日才抬起头来,拱了拱手,退出门去。 这也不是第一次,他知道,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不知道还要承受这样的屈辱到几时?要多久?但他必须承认,这是他此生之中最为灰暗的日子。而且更让他感到灰暗的是,他从来没有过一个时刻,像这样对目前的处境束手无策。 他虽然在漕运案中保住了自己,可是他如今就犹如站在汪洋之中,举目四望也没有一个可以拉拔他的人。他甚至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想要淌过这片洋,谈何容易? 春闱从二月初九开始,历经九天三场,终于在全城紧张气氛中过去了。 谢琅从考场出来,直接就到郡王府来喝了三大碗今年的新茶,谢琬心里很紧张,却又不敢问他考得怎么样,只会抱着殷煦站在堂前眨巴着两眼看着他。 殷煦也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谢琅喝了茶舒了口气,便就冲他咧嘴一笑,悠哉游哉地回府去了。 谢琬一头雾水,但看他这模样,应该不至于很差,等殷昱回来,便就撺掇他上枫树胡同去打听。殷昱回来道:“他连我也没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准备得这么充足,这几年又跟在魏彬跟前,理论实际都俱备了,应该没问题吧。” 谢琬听见这么说,也只好死了心,静待放榜的日期到来。 等这波大事过去,便就到了二月廿五,鲁国公夫人的寿日明日就到了。 这日太子妃派了青琉和凤栖宫的大太监周泌送了贺仪过来,让殷昱和谢琬翌日代表她和太子上鲁国公府去贺寿。谢琬这里也正想着跟殷昭的夫家多来往来往,早就和殷昱商量好要去的,听说还要代太子妃传达旨意,自然就更加慎重几分了。 这日早上少不得盛装打扮,又把个殷昱殷煦两父子打扮得贵气逼人。 殷煦已经半岁了,初生时那股子沉静彻底消失不见,成日嘴里咿咿呀呀念个不停,会伸出手指到一旁奶盅里沾奶吃,不高兴了会闭着眼睛哇哇大哭,还会把两只肉脚当鼓槌,将床板擂得咚咚乱响。 当然高兴的时候他也会眯着眼冲着你直笑,毫不吝啬地展示他才刚绽出四颗牙的粉色牙垠,顺便流你满身的口水。而且他还会把滴在你身上的口水当成给你的荣誉,如果你露出不乐意的表情,那么他的两只爪子下一秒一定会伸过来,揪住你的耳朵不撒手…… 殷昱因此经常红肿着两耳去见内务府的下属们。 安穆王府这边正在准备,谢葳也在广恩伯府的丹华院打扮起来了。 虽然曾家的处境不如人意,可是谢葳自己手头却还是不缺钱花的,谢荣给她的嫁妆本就丰厚,她自己又擅打理,这一年多以来光吃铺子上的租子都绰绰有余了。这是她嫁过来后头一次出门赴宴,便把平日里没机会戴出来的一些首饰衣裳都翻了出来细细挑拣。 花旗道:“穿这月白色的夹袄夹裙,再配上那枝大赤金镙丝凤凰钗极好。”rs 333 针锋 谢葳想了下,挑出件玫瑰紫的缠枝玉莲褙子来,说道:“就穿这件。” 这边任如画也在梳头。丫鬟玉英给她挑衣服,她在铜镜里见着,忽然就道:“你找个由子,到西边儿去瞧瞧,看看那边收拾好没有。” 玉英自然知道这是让她去看看谢葳穿什么,便颌首以跟花旗寻花样子的名义到了西院。 往房里瞄了几眼便就回了来,说道:“西边儿奶奶今儿打扮的可真出挑,玫瑰紫的缠枝花纹褙子,里头是月白绫的夹衣,底下是同色的一袭月华裙,头上饰物倒也不多,只插了一枝摊开来的巴掌那么大的金凤钗,几支金簪子,脖子上还挂着个赤金的金锁。” 任如画原先嫁过来时嫁妆也不少的,可是过门后这么些年因为帮衬曾密而花费了不少,虽然也还有几件压箱底儿的物件,可跟谢葳这么样动辙就是赤金的大件儿比起来,还是显得有些拿不出手,因而看着铜镜里自己头上几支金簪,便就有些不服气起来。 “开了箱笼,把我那件镶红蓝宝的镙丝八宝金牡丹拿出来!” 她拔了头上两枝钗,说道。 玉英抿唇顿了顿,开箱把那足有饭碗口大的金牡丹给拿出来。任如画拿了戴在髻上,一看镜中,有了这金晃晃明艳艳的牡丹一衬,果然整个人都显得亮起来了,但是这样夺目的首饰戴在一个三十有余的妇人头上,又显得那么样的怪异…… “取掉!” 她的脾气突然就上来了,口里这样说着,见玉英动作稍慢,已自己伸手取了下来。 怎么就这么憋屈呢?曾密偏心她,她自己看着这样的自己,也越发地没有信心了。她果然人老珠黄,比不上她的青春靓丽了么? “奶奶,爷在前厅等着了。” 廊下丫鬟进来禀道。禀完见她这般脸色,又不由缩了缩脚。 任如画闭眼深呼吸一气,坐起来,重又召了玉英梳妆更衣。 这里出了门,那边谢葳已经在前厅侍候曾密用茶了,任如画往她身上扫了扫,牙关就咬得紧了些。 曾密对谢葳很满意,虽然她总是言语不多的样子,但她的年轻却时时刻刻让他有赏心悦目的感觉。听到丫鬟说任如画来了,他便起了身,说道:“走吧。”率先往门外走去。 任如画狠瞪了谢葳一眼,谢葳往她身上肆意打量了几眼,冷笑了下,随在曾密身后出了去。 任如画全程没有好脸色。 她也不想把情绪这么样摆在脸上,可她就是控制不来。 谢琬到达鲁国公府的时候不早不晚,鲁国公夫人亲自到的大门迎接。尚主其实不是件什么美差,因为受到的管制太多,而且公主终归是宗室里的人,娶了回来便等于迎了尊佛进门。所以但凡有些志气的人家不会轻易与皇室婚配,这次是殷昭自己挑中的,鲁国公世子也很满意,自然也就算是好事一件了。 谢琬与殷昭交情虽然不深,可是她是殷昱的亲妹妹,而且性子很对她脾胃,这个场面怎么样也要替她撑起来的。她一路听鲁国公夫人介绍着府里各处,一路打量着府里的下人,只见都还规矩得体,女眷们也都还算温驯和气,便也就暗暗点了头。 今儿来的宗室不多,除了他们,也就交游满天下的靖江王夫妇来了,到了正院,只见靖江王妃正与两名华丽贵气的年轻贵妇在花厅里吃茶说话,鲁国公夫人顿了顿,而后笑道:“是郑侍郎家的两位少夫人,荣大奶奶和吴二奶奶。” 原来是郑家的儿媳妇。谢琬暗中恍然道。靖江王妃是窦谨已故大哥的嫡长女,靖江王的妹妹永宁郡主又嫁给了郑铎的长子郑锺,他们两家都是亲戚,在这里碰上说话也就不奇怪了。遂与鲁国公夫人点了点头,同上了石阶。 大家听说安穆王妃到来,都起身迎了迎,独独靖江王妃笑着站在原地,说道:“我说你也该来了,原来是带着我们小公子。” 因着她是窦家的人,靖江王也常在宫里走动,谢琬对她也显得随意些,笑道:“你也不是没带过孩子,自知道我们这些人出门是甚多罗嗦的了。”然后随着鲁国公夫人的指引在左首客位落了座。 郑家那两位少奶奶就这么忽略过去了。谢琬虽然对靖江王妃客气,却不代表待见郑家的人。她婆婆跟郑侧妃正较着劲呢,她在外头跟郑家的人又说说笑笑地算怎么回事?再说了,他们郑家支持的殷曜可是殷昱的对手啊。虽然他不够格。 这荣大奶奶与吴大奶奶本以为谢琬也会顺带着问问自己的,哪料她这么样直楞楞地走了过去,脸上便就有些热辣辣地。他们好歹也是殷曜的外家人,谢琬这么样不给他们面子,岂不是不给郑家面子?二人对视了眼,便就默不作声坐了下来。 靖江王妃因着谢琬来,倒是也不好坐在底下陪亲戚了,走上去跟谢琬说起话来。 好在来的官眷挺多,也不愁找不到人聊天,所以这丝难堪很快就消于了无形。 坐了约摸半刻,廊下又报说广恩伯府的夫人奶奶们来了。鲁国公夫人少不得又要与几个女儿上前招呼。 老鲁国公顾洪过世的时候很年轻,所以世子顾缉二十岁上就继承了爵位,如今府里还有老夫人在,不过耳聋眼花,不大管事了,平日在后院里静养着,今日也未曾出来。今日与鲁国公夫人一同招待女客的,就是世子的两位姐姐。 两位姑奶奶把广恩伯府来的女眷迎进来,谢琬一眼便见到了广恩伯夫人身后明艳娇丽的谢葳。 谢葳也一眼就看见了上首左侧身着宫装的谢琬。 即使她今日妆扮的再精致,跟谢琬一比,也高下立现。她心下忽然就觉得挺没劲儿的,她究竟在争个什么呢?再花心思她也不可能成为魁首,只要有谢琬在的地方,她都不可能抬头挺胸地做人,而她这辈子除非不在京师,否则她永远也逃不出谢琬的阴影。 “哟,这位应就是广恩伯府的谢三奶奶吧?” 说话的是荣二奶奶,谢琬成为王妃后也成了名人,有关她与四叶胡同的一些过往自然也被翻了出来。谢荣的女儿成为了曾家的平妻这个事自然早已家喻户晓,如今当着谢琬,挑挑这个事,倒是也有一石二鸟之妙,起码,大家的注意力很快就转过来了。 “果然长得漂亮。” 吴三奶奶又不咸不淡的加了一句,笑眯眯地看向谢葳。 娶妻娶贤,纳妾看色,这么样当众夸谢葳长得漂亮,不是把她当妾看么? 谢琬听见郑家这对妯娌一出口,就不由打心底起来讪笑起来。这二人满心以为弄得她和谢葳下不来台,却不知同样也扫了广恩伯府的脸面,这点雕虫小技,倒还轮不到她出手。 她扬首看了看夏嬷嬷怀里的殷煦,一面静等着下文。 广恩伯府这边任如画首先嘴角露出丝冷笑来,然后得意地往谢葳处睃了眼。谢葳脸色先由红转白,后由白转红,而后稳了稳心绪,才转脸冲着荣大奶奶,笑道:“原来是郑侧妃娘家的二位奶奶,失敬了。不知道近来郑侧妃yu体可安?” 玩惯宅斗的都是些七窍玲珑的心肝,哪需要像乡野村妇般把话挑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才听得明白?尤其当她加重了侧妃二字发音。 比起平妻,郑侧妃才是真正的妾,虽说皇家的妾不比外头,可郑家这些年仰仗的都是皇家的鼻息,一个靠当妾的姑奶奶来支撑门庭的人家,居然来笑话人家平妻是妾,这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不自量力了。 荣二奶奶顿时一张脸就红到了脖子根,吴二奶奶一时倒还没反应过来,打鼻子里微哼了声,算是回应。但是当看见荣二奶奶的脸色,稍迟也回过味儿来了,顿时也窘得两颊犹如外头厨房里被烫熟的大虾,白不回来了。 谢琬对谢葳这份机变也不由暗暗点头。果然谢葳的脑子就是比谢棋好使,就是要挤兑人也不会落半点把柄给人。这种人在后宅,怎么可能吃亏? “来来来,大家尝尝这果子,都是关外来的!” 顾家大姑奶奶见状早让人搬来了新鲜的瓜果,笑眯眯地打破了这半室尴尬。 任如画没跟谢琬直接打过交道,眼下见着荣大奶奶这么挑衅她,她都不作声,心下便放了几分,暗道外人说这谢琬手段如何厉害,看来也不过如此。她猜她不可能听不出来,不作声只怕是不愿得罪郑家人,想起曾密先前的叮嘱,便就一面觑着谢琬,一面琢磨着几时跟她打招呼合适。 谢琬早就瞥见了任如画的心神不安,不过她早就打定主意不理会她们,因而也就装作看不见。 这里又寒暄了一轮,就听人禀报说护国公世子夫人和魏夫人相偕来了,鲁国公夫人哪敢怠慢,连忙就率着人出门迎接去了。 这里主人不在,自然就自聊各的了。 任如画见着谢琬身前只有个靖江王妃在陪着,便就跟谢葳使了个眼色,约着一道上前。rs 334 态度 谢琬这里正跟靖江王妃说起宫里的事,见任如画和谢葳到了跟前,便就止住了话头。 任如画福了福,说道:“给王妃请安。” 谢琬知道她们的性子,皆是无利不起早的,如果没事求上她,怎么可能会过来给她请安?鲁国公如今掌着五城兵马司,曾密原先就任着南城副指挥史,如果不是后来去了后军营,如今多半还在五城营留着职,她跟鲁国公府成了亲戚,任如画上赶着来找她,多半是曾密还想回五城兵马司。 她可不想掺和这事。 于是微笑点点头,然后跟靖江王妃道:“煦儿只怕犯困了,我得找个地方让他歇会儿。” 靖江王妃跟鲁国公府的人更熟,遂招手唤来在此招待的顾家二姑奶奶。 任如画见谢琬态度这么疏淡,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是她是有目的来的,怎么能让谢琬就这么走掉?于是使了个眼色给谢葳。谁知谢葳看都没看这边。任如画气急,却又不能摆在脸上,见得谢琬已经站了起来,便就只好走了上去,抢在顾家二姑奶奶前头给谢琬打起帘子来。 人家这么样殷勤,谢琬也只好承了她的意,点点头,随着二姑奶奶去了后院。 鲁国公夫人去了迎接杨氏和魏夫人,按理说她走开的话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她方才起身要送殷煦去睡觉也是个幌子,谁知道任如画不但不识眼色退开,还步步紧跟上,这倒也让她骑虎难下了。看样子她这是要紧跟到底,遂就使了个眼色给夏至,遣她出去跟杨氏她们打个招呼。 这里到了后面正房,二姑奶奶引着到抱厦里笑道:“这里是素日我们太太闲坐休憩的去处,极是幽静的,就是不比郡王府精致宽敞,也不知道小公子在这里惯不惯。” 谢琬笑道:“有这样的地方让他歇午觉,很是不错了。” 鲁国公府品级高,又有实职在手,比广恩伯府景象不知好出了几层,任如画顺眼打量了这满屋里两眼,已觉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听谢琬话语里还有几分平常的样子,便就纳了闷,连这样的去处都让她不觉稀罕,那安穆王府究竟又是如何的阔气体面? 谢琬招手让夏嬷嬷抱着殷煦进内,见任如画还不走,知道是摆不脱的了,索性就跟二姑奶奶道:“你忙,不必管我,我这里等孩子睡了就出来。”目送走了她,便就往任如画脸上瞥了瞥,退身在临窗的美人榻上坐下。 任如画见状,连忙替她移了脚榻过去。 谢琬十分无语,说道:“任三奶奶还是出去吧,我这里想歇歇。” 任如画瞅着只有眼前这个空当,咬了咬唇,也就豁出去了,“贱妾这里有一事相求,还请王妃容我说两句。” 谢琬道:“我跟你们曾家一向各走各的独木桥,恐怕帮不上你什么忙。” 任如画顿了顿,接着道:“是我们三爷的事,我们爷的身子已不适合进后军营当差,所以想请王妃跟鲁国公打个招呼,帮我们三爷在五城营谋个差事。” 谢琬道:“今儿是鲁国公夫人的大寿,这么好的机会,你应该跟鲁国公夫人说这个。” 曾密被打就是她使文四儿下的手,任如画若是知道,只怕连吃了她的心都有。 “我们爷已经去求过了。”任如画身子微向前倾,略有些赧然,“鲁国公说暂时没缺,可是我们爷听说前儿五城营才调了两个,我想只怕是我们面子太轻,所以想请王妃帮着递个话儿。” 五城营明明有缺,鲁国公却说没缺,可见也是不想沾惹曾家,原因她不想追究,但是既然鲁国公不愿沾惹,她就更不能掺和了,她一个才入宗室的命妇,得罪这些人做什么? “兴许五城营是有缺,可是你也知道宗室规矩大,我一个妇道人家是不能插手外头的事的,尤其是这种职务上。”谢琬接过顾家丫鬟捧来的茶,和颜悦色的道:“所以我也是很为难,我在宗室里是个新人,动辙容易被人抓小辫子,任三奶奶还是另请高明吧。” 任如画可不相信她连这点事都办不到,可是宗室里规矩是大这也是事实,谢琬这话一出口,她还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说服。 可是曾密这事又怎么办呢?她如今姿色比不过谢葳,如果连她拿手的这些交际手段也失败,曾密只怕会更加偏向谢葳,曾密对谢琬的偏心,使她越来越没有安全感。 “王妃,魏夫人请您上外头吃茶。” 这里正僵持着,夏至撩帘走了进来,温声禀道。 谢琬暗道声来得正好,遂交代了两句邢珠顾杏留下,出门回到前厅。 杨氏和魏夫人正在上座,见到她来自是欢喜,谢琬上赶着赔罪,魏夫人拉起她的手,瞄了眼远处站着的任如画,压声道:“猜你就是被缠住了,特意让夏至去请的你。”谢琬含笑点头,承了她的美意。 任如画说的那事到底又悬在她心上,虽然曾密被打说起来跟任如画有关,可是他本人却是没什么错,当初文四儿他们下手也确是重了些,她当时只想让他们借机教训下,后来却打得这么惨,那恩怨过去,如今想来又觉是否有些过了围。 不过歉然归歉然,她还是不会伸手的。 这里任如画一出来,谢葳就走了上去:“任三奶奶想必马到成功了?” 任如画瞪着她,咬咬牙没说话。 谢葳冷哼了声,便就转身走了。 她知道谢琬不会答应她的,所以当初上郡王府去她也只是完成任务般地提了提作罢,方才任如画想让她上前,她也明智地不去讨这个没趣。 曾密的事是要办的,不办她又怎么在曾家提升地位?不过她可不会像任如画这么笨。 顾家如今管着内外府务的是鲁国公夫人,而鲁国公夫人之所以能撑起这个家,身边必然有几个她信得过的心腹。她使了个眼色给花旗,让她走到穿堂下,找到正在那里负责指挥下人搬碗筷的虞嬷嬷。 虞嬷嬷是鲁国公夫人院里的管事娘子,谢葳早已打听过来,这虞嬷嬷在夫人面前说话很得用。 她并不觉得自己放下身段去走下人的路子有什么不妥,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在曾家有脸面地站起来更值得她在乎的了。 任如画不知道她去做什么,她也不想理会,在谢琬面前碰的软钉子让她十分丧气。 以至于连应酬的兴致也没有了,尽挑了人少的庑廊走着。 郑家的荣二奶奶和吴三奶奶总是形影不离的,这会儿见着任如画独自走开,便也就对视了眼,走了过来。 “三奶奶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荣二奶奶站定在她对面,笑微微地道。 任如画知道这俩不是省油的灯,也不大想搭理,便就默默点了点头,转头要走。荣二奶奶唤住她道:“三奶奶不必急着走,我们对那谢葳有意见,对大奶奶可没意见。” 任如画听见这话,就不得不停下来了。 既然她们明言说只针对谢葳,也就等于是她这边的了,她心里好歹舒坦了些,但是对外谢葳到底是曾家的人,她就是高兴也不能摆在脸上,于是正色道:“二位夫人这话可就让人不明白了,我们谢三奶奶几时得罪过二位么?如何对她竟生了意见?” 荣二奶奶道:“说起来倒也不为别的,只是我们颇瞧不上谢荣的为人罢了,倒不是有心让奶奶脸上过不去。”谢荣出卖了季振元,而季振元当初是力挺殷曜上位的,于是谢荣虽然没有直接针对郑家,可是这样的行为同样引起了郑家上下的不齿。 任如画听见这话,倒是也暗暗点了点头。面色神色缓了缓,却还是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谢三奶奶跟娘家可没什么关系了。夫人们日后还是别混在一处说的为好,也免得生出误会来。” 荣二奶奶道:“这话说的很是,我们方才也是看着奶奶被压了一头,觉得挺憋屈的,就没忍住。我从前也不是没跟奶奶打过交道,今儿这里又遇上,不如咱们坐下好好叙叙旧。” 到了这会儿,任如画该做的面子都已做过,便也就坐了下来。 吴三奶奶觑着她,说道:“奶奶脸色不大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任如画强笑道:“没有,许是刚才在屋里闷着了。” 吴三奶奶叹了口气,便就说道:“有谢家的人在那里,怎能不气?便不说谢三奶奶了,只说上头那个,人家丧女之女出身,摇身一变成了郡王妃,不知道背后使了多少阴谋诡计。” 任如画被谢琬拒绝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会儿终于找到了个有共鸣的吐槽,顿时就打起精神来道:“不会吧?夫人听说过什么了?”因为曾家没什么人在朝堂混,这一年多又因为照顾曾密而极少出门,她对谢琬的事知道的还真不多。 荣二奶奶便就拖着长气道:“奶奶问起这个,别的我就不说了,我只说一件,奶奶看看她这心毒也不毒。奶奶仔细想想,曾三爷被打的那事?”rs 335 高低 任如画听她突然间提到曾密,心里还觉纳闷,再听她那神情透着无比深意,心里却不由一咯噔,难道她们的意思是,曾密被打跟谢琬有关? 这怎么可能?她觉得不可能,却又忍不住往下想。曾密被打那日谢葳和张氏刚好也到了绸缎铺,谢葳的护卫硬说曾密非礼了谢葳,最后才有这么一桩事的,难道这是个圈套,而下圈套的人正是谢琬? 荣、吴二妯娌看她脸色忽明忽暗,暗地里便就忍不住挑起唇来。 谢荣那次栽在谢琬手上,这事虽然没有被大范围的传播出来,以免再度把这事进一步恶化,但是季振元那一伙人还是知道了的,郑家当时跟季振元关系那么近,怎么会不知道?殷昱跟殷曜是天敌,这次郑铎因为季振元的事也遭贬了官,这笔帐自然被郑家人给惦记在殷昱和谢琬头上了。 任如画这里想到这个可能,却是气得浑身颤抖起来,“这件事是谢琬设的埋伏,可当真?” 荣二奶奶随她站起来道:“是不是真的,奶奶回去问问谢三奶奶不就知道了么?” 任如画脸色青白,怪不得谢琬那般推托不肯帮她,原来曾密是伤在她的手下!而曾密居然还让她去谢琬跟前求助,谢琬暗地里还不知怎么嘲笑他们呢! 而谢葳知道事情真相,居然也不告诉他们! 想到这里,她竟是再也坐不住了,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膛里左蹦右跳,恨不能跳出喉咙变成石头让她砸到谢琬脸上去! 荣二奶奶和吴三奶奶见得目的达到,便就找了个由子说道:“前面是我们府的熟人,我们去打个招呼。回头有空再和奶奶闲聊。”趁机走开了。 这里任如画却是立在那里如石柱子一般,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如果谢琬如今还未封王妃,今日她就是拼了命也要把这事当着大伙面给抖露出来!可是她如今身份不同,她竟不能乱来了,若是搞不好还会连累自己! 她咬牙瞪向被簇拥在厅堂里说笑的谢琬,转身唤来丫鬟:“谢葳在哪里?” 谢葳正在与虞嬷嬷搭话,这里看见任如画直冲冲地走了过来,便不由皱了眉头,然后从袖子里掏出锭金子来对虞嬷嬷道:“先前说的那事,还请嬷嬷帮着行个方便。事若成了,除了夫人那座田庄今年的粮仓不必愁,嬷嬷这里也会有重谢的。” 今年春季雨特别多,一改往年的干燥和春旱,鲁国公夫人也没有准备,所以嫁妆庄子上几间粮仓全部被淹了,而春上已将播种,庄子里还没有地方沤秧苗,很是愁人。 虞嬷嬷听得这话便把金子给收了,答应着走开去。 任如画到了面前,看了看四下劈头就问:“我们爷是怎么伤的?被谁的人打的?” 谢葳一直没告诉曾家这件事是谢荣叮嘱的,因为不但没有证据,谢葳已经成为曾家平妻的事也已成定局。曾家知道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样闹下去对谢葳有什么好处呢?她绝对逃不了再次被口水推上风口浪尖的命运。 所以这事虽然憋屈,也只得忍了下来。 眼下听得她这么样问,谢葳便就也沉了脸道:“我怎么知道怎么伤的?又不是我伤的!”说着走开去。 任如画本来就气,看见她这么样漠然的态度更加生气。 在谢葳进府之前,她跟曾密也算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虽然曾密日渐偏心她令她十分难过,可是他终归是她的丈夫,他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是有感情的!而曾密虽然偏心,却也不曾十分不顾她的感受,他受伤她比任何人都心疼! 而曾密对谢葳那么好,谢葳居然就这么样一副态度,她岂能不为曾密感到不值? 她朝她背影狠瞪了片刻,才依着花围子在石凳上坐下来。 谢葳且不理会,倒是谢琬把曾密打成这个样子,使得他生生断了官路,而她也得为着替他谋差事也汲汲营营地跟人应酬周旋,她如今虽然近不了她身,可是也不代表她就会白白任她欺负! 谢琬完全不知道外头还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在鲁国公府用过午宴,下午又听了回戏,因着不敢让殷煦走夜路,于是太阳下山前就回了王府。 这里任如画比她走的更早,回到曾家三房,曾密还没回来。她先是唤了几个消息灵通的下人来打听了些谢琬的事,然后就坐在房里咬牙切齿的绞手巾绢子。 好容易等到太阳西斜了,才听见外头小厮在廊下道着:“爷回来了。” 任如画走出去,便见谢葳伴在曾密身侧,并排迈过了门廊。 她三步并两走过去,指着谢葳道:“你还有脸回来!” 曾密皱眉,“你这是干什么?” 任如画道:“爷可知道这贱人都干了些什么?她明知道爷是被谢琬下了圈套打伤的,还瞒着不肯说!这样的贱人,爷你还把她当宝贝?!” 谢葳听得头个“贱人”已是咬起了牙,听到第二个的时候一巴掌已经扬到她脸上:“你叫谁贱人?!” 任如画躲避不及,实打实地挨了一下,顿时愣在那里,可是稍候回过神来,也是劈头把巴掌甩向了谢葳。只不过谢葳早有准备,避到了曾密身后。 三房里两位主母闹得火水不容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不过动手开打还是头一回,丫鬟们都吓懵了,曾密也来气了,扯住任如画的手腕便就说道:“你胡说什么?什么谢琬下的圈套?” 任如画气哭了,遂把今日荣吴二人说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又指着谢葳:“爷你若不信,只管问她便是!” 谢葳知道这事迟早兜不住,今日就是她否认了,任如画回头也会去找别的人来作证,本就不服她这德性,便就冷声道:“我就是知道又怎样?我若不是被她陷害,今日能落到这地步?你任如画能支使得了我?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谁规定我什么事都得告诉你!” 任如画和曾密脸色俱都铁青。 任如画是自觉嘴上功夫越来越不如她了,曾密气的则是原来他竟然恨错了人,始作俑者原来不是谢葳而是谢琬!可是是谢琬的话就更让人气了,人是郡王妃,上头有太子太子妃罩着,就算把这事告到宫里,他们真能告赢? 但是谢葳也可气,她怎么能瞒着这事不告诉他呢? 谢葳转脸向曾密,“这事都过去了,再提有什么意思?倒是眼下爷的差事要紧。我已经在鲁国公府打点好了,应该最多不出三日,就能有消息来。” 都是京师勋贵圈的,一家出点事儿几乎家家都会知道,那虞嬷嬷既然敢接她的钱,自然就有几分把握,再说她提出了借自己田庄上的粮仓给鲁国公夫人捂秧的条件,不过是换个五城营的差事,只要戳到了点子上,其实没那么难。 曾密听见这话,心里到底舒坦些了,谢葳说的不错,眼下没有比他的差事更要紧的。 任如画看见谢葳又占了上风,后槽牙都快磨断了。 “那这事就这么算了?”她沉声道。这个时候通常曾密还是会顾虑到她的感受的。 曾密果然顿住了脚步,说道:“那你说怎么办?” 她哼了声道:“总不能白白这么便宜她!” 事实上她也知道这事过了这么久再掀起来,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好处,可是她就不愿意谢葳步步都走在她前面,原先这种事都是她替曾密安排打点的,这也是她为什么会在三房稳立不倒的一个原因,如今谢葳居然也不声不响替他办成了这事,她如果不再表现表现,失了的阵地又怎么夺得回来? 曾密想了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他一没得罪谢琬,二没得罪过殷昱,谢琬居然对他下这样的死手,细想之下实在憋屈。当然他不知道谢琬之所以会针对他是因为任如画曾经想推她下水毁她的名声,所以心下那股气竟是被挑起来了。 “咱们虽然不能进宫告她,终归也要让她知道点厉害。这事若是能办你就办,总之别落下什么把柄。” 任如画这才觉得气顺了点。不过气消了又还是觉得不靠谱,谢琬如今岂是轻易能动的? 鲁国公府里办完了寿宴,很快就到了放榜的日子,谢琬这几日也并不曾出门,到了放榜这日早上,她便早早的派了人去礼部衙门外打听,时隔四年再次等待放榜,心情竟是一样的激动,竟是什么事也做不安生,连殷煦冲她笑也觉得没什么瘾了。 时间竟是也过得十分之慢,好容易熬到辰时末,见着孙士谦匆匆进来,还以为有讯儿来了,谁知道只不过是商号送货来了,忙着跟公孙柳对帐。 如此又熬了片刻,还是没有消息,终于觉得干等着不是办法,遂又上了后花园,带着殷煦看了会儿湖里的仙鹤,又心不在焉地折了束茶花插瓶,然后回到院子里桥上喂了会儿鱼,如此坐立不安地到了晌午,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来,中门楼下内侍们一传,倒是殷昱快马回来了!rs 336 采办 “中了中了!”才进门他便冲着府里大声地说道。 谢琬身子蓦地一震,而后交手上食钵交给顾杏,一路飞快地迎出正院。“中了?” “中了!”殷昱点头笑道,“大哥表哥还有武淮宁,他们都中了!据说武淮宁吊了个尾巴,但好歹还是中了!现在就看半个月后殿试情况如何。” “太好了!” 谢琬欢呼起来。她虽然也作好准备,万一谢琅不中就等三年后,可是能够一次得中,自然是最好的。现在三个人都中了,以后的路就看他们自己怎么走,她心里最后一点担忧也就放下了。 “快换衣裳,我们上枫树胡同蹭饭吃去!” 殷昱牵着她大步进了门,掩饰不住兴奋之意说道。 他知道谢琅入仕一直是他们兄妹的心愿,现在具备了一切资格,他当然替他们高兴。 半个时辰后安穆王一家三口浩浩荡荡到了枫树胡同,而这里也早就已经热闹起来了,魏暹夫妇和宁大乙他们都在,整个谢府都快被欢呼声掀翻,而齐如铮这边也热闹,但是听说大家都在谢府,于是索性拉着武淮宁也过了来。 罗升即刻去操办酒宴和戏班子。 这一日真正弥补了三年前他们中举时谢琬失踪未曾及时庆贺的遗憾。整座府里没有一处不是欢声笑语,没有一个人脸上不是布满了喜色。 因为出了位郡王妃的缘故,谢府如今往来的圈子更广泛了,谢琅虽未入仕,但在外也被敬称一声琅爷,尽管谢琅不愿以妹妹的身份替自己涨身价,却总是有愿意攀交的人自动上门,这日流水席开到太阳偏西,戏园子里的锣鼓声也一直持续到深夜。 谢琬出门的时候宁大乙也正好出来,在门廊下见着无外人,便凑上去跟她说道:“这几**可有空?” 年初的时候宁大乙见了她时也是一副吞吞吐吐有话要说的样子,当时说有空就来王府找她却一直没来,今日他又提起这话,谢琬索性就停了脚步:“我有空。不过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吞吞吐吐的像什么男人?” 宁大乙一直有点怵她,闻言便就缩了缩脖子,说道:“明儿我到王府再找你说。” 谢琬也就懒得跟她多罗嗦,带着殷煦上轿走了。 翌日早上才用过早饭,宁大乙果然来了,除了手上一大堆竹鼓竹马什么的,还有两筐子南边来的早熟荔枝。 谢琬这些年得了他不少孝敬,也就不跟他客气,让孙士谦找人来抬了下去,然后命人拿出前儿东宫派人赏的几色点心出来。宁大乙吃着点心东拉西扯了几句,谢琬看他还不入正题,便就说道:“你找我到底什么事?不说我可要去对帐了。” 上次他这么样大献殷勤的时候是为借钱,现在他自己名下都有三间红红火火的大酒楼了,她可不信他还会缺钱。 宁大乙连忙作势摁住她,口里道:“我的姑奶奶,您就是我的克星成了不?”一面回到座位上,捏了几颗大杏仁在手里捻着,又酝酿了半天,才说道:“确实有个事,好久了,就是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 谢琬捧着茶杯望着他。 他清了清嗓子,接着道:“是这样的,最近漕运不是又规矩了嘛,我就想着从江南贩点绸缎来卖卖,可手头还差点钱,就想着咱们那个东兴楼盘出去估摸着能得个十来万银子,所以我就想……您放心,就是改做了绸缎生意,我也照样算你三成干股!” 谢琬望着他,眯起眼来:“绸缎庄?这么巧。你不是缺银子要找我商量盘楼面,是听说我们王爷掌了内务府的缎库,才起了当皇商的心思吧?” 宁大乙抿着唇,不言不语,两只眼睛却滴溜溜直睃。 谢琬沉下脸,瞪了他一眼,喝起茶来。 历朝宫廷用品都交由户部采办,但到本朝开始有了皇商,因为大多数还是由户部和内务府掌握。宁大乙提出要替内务府当采办,并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宁家商号在北直隶一带还是甚有名气的,实力也十分雄厚,他们来担这段库采办之职也担得。 不过,这终究关乎宫闱,而且掌管内务府的是祈王和楚王,所以只怕连殷昱自己也不能决定,这事还是不能胡乱应下来。 她说道:“这事我不入股,你过几日再来。能不能我不打保票,反正我替你跟王爷说,若是不成你也不能怪我。” “那是当然!”宁大乙连忙道:“反正我也就说说,能办当然好,万一不能办我就守着我的酒楼便是!断不能让你们为了我的事为难!” 谢琬笑着道:“你还真别抱多大希望。” 宁家这些年待她真没话说,光靠宁老爷子让她参的那几家股,也够她养个小金库的了,所以她能帮的自然要帮,只不过这事她心里也没谱,所以话不能说太满,也不能回头办不成时让宁大乙失望。 宁大乙抱着殷煦逗了逗也就走了,谢琬想要问婚姻之事定下不曾也没来得及。 晚上殷昱回来,谢琬就把这事跟他说了。 殷昱沉吟道:“如今内务府缎库的采办交给了户部,不过因为器皿那边已有采办,明儿我也可以跟祈王叔说说,看咱们缎库能不能把这活给自己揽过来。” 谢琬翌日也让人传了话给宁大乙。 其实皇商这活不好干,因为跟宫廷关系亲近,有时候也难免被卷进去。不出事的时候还算是名利双收,万一出事,就不得不替自己找后路了。 不过在这样太平年间,如果处理得好,还是能混得风生水起的。宁家行商出身,脑袋瓜子不知多灵活,既然宁大乙想到做皇商,应该也早已盘算好了。 殷昱这里跟祈王楚王说过,对眼下的政策来说,找皇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既然是殷昱开口,他们俩自然没有不答应的,于是自有他们便去跟户部和太子交涉,这里只等着结果出来便是。 而正因为这事不必藏着掖着遮瞒,任如画由此也知道殷昱正在给缎库申请皇商之事。 谢葳说过不日顾家就会有信传来,果然不到三日,鲁国公夫人就派人上门来了,先是确定了曾密的差事,而后翌日兵部就让人送了委任状过来,调了曾密去东城任副指挥史。 谢葳由此被曾密高看了几眼,毕竟像她这样肯剑走偏锋朝顾家下人身上下手的人还是不多的,像任如画即使想到也不会去做。曾密拿到委任状后在广恩伯夫妇面前一说,这日谢葳上正院请安,广恩伯夫人自即日便开始让人给她赏了座。 任如画心里更加郁闷不安,生怕谢葳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想要借对付谢琬一事给曾密把这口气给出了,然后在曾家找回点场子的想法也就愈发迫切起来。 当她知道殷昱在给缎库申请皇商的时候,起初并没有想到是给宁家争取机会,因为谢家自己除了米铺也还做着绸缎生意,还以为是给谢琅争这个位置。可后来一想谢琅又会试又中了,谢琬又当上了王妃,为了给谢琬挣身份,他也不可能再去争做这个皇商,便就让人去打听。 谢琬完全不知道任如画在盯着她等着给她设绊儿,日前殿试过了,谢琅中了二甲第十三名进士,齐如铮二甲二十名,武淮宁二甲三十一名。名次都还不错,谢琅被点进了庶吉士,而齐如铮和武淮宁则进了六部观政。 谢琅在点进庶吉士之后,谢琬进宫请安,太子便问她,谢琅是不是她的兄长?谢琬答是,太子当时便点了点头。 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太子竟然独独留意到这件事,还是令她感到高兴,她并不希望谢琅因为她和殷昱而享受到什么特权,但是能够得到太子的重视她还是高兴的,毕竟在殿试之前,主考的皇帝和太子都不知道她的亲哥哥也在在场的进士之中。 当然既然牵扯到了皇室,那么总会有些说不清的关系,总而言之她相信谢琅不是那种浮躁而不知轻重的人,也相信太子不是那种会随意提携一个人的人。 谢琅入了庶吉士馆的翌日与齐武二人同到了王府,他一身苏绸直裰,头上束着庶吉士的官服,俨然一个踌蹰满志的朝堂后起之秀。而齐如铮与武淮宁也意气风发,几个人坐在一起,着实赏心悦目。 武淮宁进了吏部,往后就得与齐如绣住在京师了,目前正在计划回乡把老母给接过来。 谢琬听说他要派人回乡,不由又想起周南他们的家室都在清河,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法到京城安家,便就派了邢珠去问,结果周南也早就有这个意思把父母妻儿接过来,听得谢琬这么问,便就自告奋勇担起了去接武老夫人的任务。 谢琅这边的事情落定,这里内务府的事情也有了眉目,原来祈王已经跟户部做好了交涉,争取到了缎库织造一职,但是目前还有些必要的手续待办。 这些日子宁大乙往王府来往的就多了些,而任如画派出来打听的人,也毫无意外地打听到了这层。rs 337 煽风 宁大乙想做皇商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好让任如画利用的地方,因为这事走的都是正规路子,举贤不避亲,一切按规矩来,该查验查验,该审核审核,该回避回避,完全没有把柄落下。 任如画作为一个内宅妇人,她想的不是以朝政之事给安穆王府添堵,她想的是,宁家是北直隶有名的大财主,宁大乙跟谢琬来往这么密切,而且殷昱也对他没什么避忌,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方面的关系? 她很快想到了谢琬这么些年积聚的财富,然后一打听,居然真的打听到宁大乙名下的东兴楼有着谢琬三成干股! 怪不得谢家兄妹手头这么有钱,原来当初是投靠上了宁家商号! 可即使知道这层,任如画拿她还真没办法,人家有钱,她比也比不过人家,斗也斗不过人家,如今又多了个身为皇商的宁家,她简直拿她没有一点法子。 怪不得谢葳不去招惹她,这样的人,真的不是她们能招惹得起的了。 任如画真想死心了。这些天也就没再想这些事。 可是她死了心,郑家这边却没人会死心。 郑家长子取的是靖江王的妹妹永宁郡主,这永宁身份不同,平日里郑铎夫妇都要给她几分面子,也不大与别的妯娌往来,而荣二奶奶和吴三奶奶因为身份比不上永宁,则时常在郑夫人面前尽孝,一来二去郑家夫妇有什么事要办的,通常都会避过永宁而选择这两人。 这日荣二奶奶见着任如画回府之后也没对安穆王府有什么动静,就有些坐不住了,到了吴三奶奶院里寻着她,说道:“任如画那里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她若是怂了不向谢琬下手,咱们可怎么办?” 吴三奶奶说道:“我估摸着任如画想还是想动手的,只不过找不到机会罢了。要不咱们找个机会去刺刺她,就是杀不了那殷煦,做点别的什么惹惹谢琬也好啊!总不能这样前功尽弃。” 荣二奶奶也正是这么想的。 本来这次她们的目的还是冲着殷煦而去,毕竟如今殷煦就是太子妃这堆的**,只要殷煦出了事,东宫也就乱了。就算这样对殷曜上位没有直接帮助,至少也让对方损兵折将了呀!皇帝如今办事早不按常理出牌,谁知道到时候会不会因为殷煦没了直接又让殷昱倒个霉啥的? 总而言之,殷煦若是死了,对郑家和殷曜来说就是没好处也绝没坏处。而到时候行事的又是曾家的人,跟她们半文钱关系也没有,不是白得了个便宜? 想到这里,她就说道:“过几日是十五,不如我们邀任三奶奶一道上相国寺上香去。” 任如画在府里浇花养草的时候,就接到了荣二奶奶派来下帖子的人。 任如画拿着这帖子,说不上什么心情。提到荣二奶奶她就不由想起曾密无辜被打这件事,提到这件事她就忍不住心里冒火,可是冒完火之后她就又更加气馁,因为她再气也无济于事。于是对于荣二奶奶的邀约,她就犹豫起来。 前些年曾密之所以在勋贵里头比世子还走得开,全仗着他们夫妻在外会做人,不管哪边谁也不得罪,所以也就在勋贵圈里混了个和气的名声。若按从前,郑侧妃的弟妹相邀,她不但不会拒绝,还会精心地准备一番,那么这次她到底去不去? 玉英作为她的心腹,是知道她的顾虑的,从旁看见,便就说道:“奶奶不去可不好,如今安穆王府既跟咱们府上结了梁子,那郑家可不能得罪了。不管怎么说,奶奶去应酬一番回来也好向三爷交差。” 玉英这句三爷倒提到了点子上,任如画叹了口气,便就打发了来人回去,答应翌日在相国寺内相见。 翌日早上到了相国寺,荣吴二人与她先是拜佛上了香,然后便在禅室里坐下了。 荣二奶奶笑道:“三奶奶这几日气色不错,想来是三爷复职了,心里也高兴。” 任如画笑着捧了杯子,说道:“不过是个小指挥史,哪里比得上贵府几位爷在六部的威风?” “话可不是这么说。”荣二奶奶道:“谁不知道这五城兵马司是一等一威风的地儿?没几分实力后台的,还真进不去呢。曾三爷回到五城营,也算是相得益彰。” 任如画笑了笑,没说话。 吴三奶奶见状,便就说道:“只不过鲁国公世子尚了赤阳公主,如今跟安穆王成了亲戚,要是他们不背后使刀子,这日子倒也太平了。就怕——” 她这话下半截含在喉咙里,却也等于堵在了任如画的胸膛口。 是啊,鲁国公跟安穆王府成了姻亲,往后少不得是一派的了,这曾密在鲁国公手下当差,若是再跟谢琬为难,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任如画顿时出了身冷汗,多亏得她还没动,否则的话岂不是坏了大事? 荣二奶奶见着她脸色不对,也觉得吴三奶奶这话没到点子上,连忙横了眼对方说道:“哪能呢?这安穆王是堂堂的郡王爷,鲁国公也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人,怎么会为难曾三爷呢?就是要针对他,也得有个理由是吧?” 任如画听着这话,心里又犯起嘀咕来,上次曾密压根没犯什么错呢,谢琬还不是借谢葳的名义把他打了个半死?她虽然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谢琬,可现在她比原来更有底气了这是事实,万一真的她又瞧着曾密哪里不顺眼,又把他给整了呢? 想到这里,她竟又恼恨起谢葳来,这五城营又是什么好地方?偏谢葳要显摆她能耐,把曾密弄到了五城营去!这可如何是好?被她们俩这么一说,她竟觉得曾密进五城营完全不是什么好事了! 她也是关心则乱,平日里挺有主见的一个人,此时被他们唱双簧似的这么一说,心里头竟完全不是滋味了。不过她也看得出来,这二人动机也不单纯,前后两次跟她说这个,难道是在挑拨她? 她望着门外深呼吸了一口,说道:“二位夫人说的都很是,不过我也觉得事情没那么严重。”就是她心里再不安,也不能让她们瞧出来不是? 荣二奶奶点头:“可不是?说真的,想当初若不是谢琬使下这诡计害得曾三爷这么样,奶奶不至于屋里多了个人,曾三爷也不至于失了差事,该是多么完美。虽说奶奶大人有大量不计较这事,可终归传出去还是有损曾家颜面。 “曾家祖上也是为朝廷立过大功劳的功臣,如今却被人这般欺侮,纵使他是宗室又如何?若是我,定要撕破脸皮讨回个公道来。奶奶便是不为自己和三爷想,也得为膝下的小公子想想,若是这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事儿给传了出去,往后外头人还不定拿什么话挤兑小公子呢。奶奶疼惜儿女如心肝宝贝,看到这样您会不觉得窝囊?” 任如画被挑起了心事,原本就不安的心里竟全成了惊涛骇浪,再也平静不下来了。荣二奶奶这话倒是真让她没有一点退路了。她之所以能在曾家得到公婆和丈夫尊重,就是因为她这么多年相夫教子有功,膝下两男一女就是她的所有依仗,真若是伤及到他们,影响到他们的将来,她岂不罪过? 活到三十多岁,任如画从来没有眼下这样坐立不安过。 她心里像是有把火在烧,烧得她肝疼,胃疼,五脏六腑都疼! 她不知道接下来荣吴二人还要再说什么,可她再也没办法听下去了,再听下去她只怕会就这么冲到安穆王府去找谢琬寻死!她腾地起身道:“我看时候不早了,府里还有些事,不如我就先行了。改日再请二位夫人喝茶。” 匆匆告辞出了门去。 荣吴二人这里挽留不住,只得望着她背影消失在门外。 接下来的日子任如画就难受了,无论是看着谢葳还是曾密还是几个儿女,她眼前都能幻现出谢琬得意猖狂的脸,越看越她就越觉得谢琬像个魔鬼似的可怕,而越想她就越有些难以控制…… 她的变化就连谢葳也看了出来,这日曾密回来,看她一个人在房里敲核桃,便就说道:“不是有现成的核桃仁吗?怎么还自己在敲?” 谢葳起身接过他的外衣,淡淡道:“库房钥匙在东边抓着呢,她这几天疯疯癫癫的,谁耐烦招她?” 曾密闻言,接过她沏来的茶,说道:“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谢葳继续敲着核桃,想了下,又抬起眼来看着他,说道:“这几日下面人要什么东西不是没这个便是没那个,库房里少了东西也不添,这样下去成什么样子?我看她那日跟着郑家那俩媳妇儿从相国寺回来就有些神神叨叨地,莫不是中了邪罢?” “别瞎说!”曾密轻斥她,但是回头想想任如画这几日确是魂不守舍,昨儿让她拿衣裳她却错把鸡毛掸子拿了来,他弄得气恼,因而今日下了衙便直接来了谢葳这里。再经谢葳这么一说,任如画的不对劲就更显形了。 “我去瞧瞧。”他起身道。rs 338 打架 曾密到了任如画房间,任如画正歪在**闭目养神。虽然是养神,眉头却纠结着,显得心事重重。 玉英迎到门口道:“爷来了。”打了帘子让他入内,任如画闻声便也睁开眼,坐起来。 曾密坐下来,打量着屋里,又打量着任如画。只见她身上穿着件金霞纹起暗柳的夹衣,身上披着件缠枝西蕃莲的长褙子,看着倒也稳当,只是头上梳着个堕马髻,只一根金簪子绾着,也没插什么饰物,衬着她这无精打采的模样,便显出几分黯淡来。 曾密心下瞧着不爽,说话的语气便也重了两分,“你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倒跟我亏待了你似的,如今连房里的事也不管了,你究竟闹的哪门子脾气?” 任如画这里正被荣二奶奶挑拨的那番话弄得心肝肺直疼呢,猛地被他这一数落,胸腔里便跟要炸了似的,“爷这话怎么说的,我几时闹什么脾气了?”她强笑着说道,一面站了起来。虽说跟谢葳闹得不可开交,可到底夫为妻纲,曾密要是动了怒,她还是得服软的。 曾密看她这畏畏缩缩的模样,眉头皱得更深了:“你瞧瞧你这小家子气的样子,哪里还像个当家奶奶?你瞧瞧西边葳姐儿,断没有一刻像你这般!” 他不提谢葳还好,一提谢葳,任如画胸膛里那团火气便蓬地炸开了! “我是没有当家奶奶的样子!可我终归是原配大奶奶!谢葳什么都好,她也不过是比妾好听点儿的平妻!我跟你夫妻十几年,你犯得着拿个妾来踩低我!” 任如画扯开嗓子,声音带着几分尖利。 “放肆!”曾密也怒了,腾地站起来,“你还知道你是原配大奶奶?你是原配大奶奶,怎么也不拿出点原配大奶奶的气度来?对着丈夫吆五喝六,就是你给她做的榜样?你要是当不起这当家奶奶的位置,便把帐本钥匙交出来,让别人来当!” 任如画呆住了,曾密竟然要她交钥匙帐本……他如今要连这点权利都剥夺了她?要抬举谢葳? 一定是谢葳唆使的,一定是的! 想到这个可能,她忽然一把推开曾密,疾步冲出了门,直奔丹华院而去! 到了丹华院,见着谢葳在房里,便三步并两冲进去,不由分说扑到她面前揪住她头发怒骂道:“你这个贱人!我让你挑唆爷来夺中馈,我让你当狐媚子来迷惑爷!今日我不教训教训你,便不是任如画!” 谢葳还在桌边敲核桃,冷不防被她扑进来揪住,一时之间也禁不住惊叫起来,一面去推她,一面又张嘴去咬她的手腕。 两个人战作一团,丫鬟们都不敢近前,还是花旗有经验,连忙让人去请曾密。 曾密却已经到了庑廊下,听说打了起来,立时便冲进来拖住任如画的手臂,迎面扇了她两巴掌。“你发什么疯?” 任如画被打翻在地,顿时捶地号啕痛哭起来。 这里谢葳头发被扯散了,脸上也被抓出几道血印子,恼恨得跺着脚,也一边咒骂一边抹起泪来。 任如画哭了半日爬起来又要扑向谢葳,被丫鬟们架住了,曾密气得道:“就你这德性,打今儿起再也不要在我面前丢人现眼了!你也不要忙着哭,即刻把钥匙什么的交出来是正经!” 任如画闻言呆住片刻,而后哇地一声大哭,爬起来去撞庑廊下的廊柱。 玉英这边吓得一路尖叫着去拉扯。 三房里这么一闹,正院里很快也得讯儿了,往年因为曾密是几个儿子里最争气的,所以广恩伯夫妇平日也不大管三房的事,可是闹到要寻死的地步,可就不能再不管了。 广恩伯夫妇连忙到了三房,见得任如画坐在庑廊下痛哭,而谢葳又咬紧着牙关收拾妆容,曾密只管对着任如画责骂,简直乌烟瘴气,哪还有点大户人家的体面?顿时也都怒了,把三人叫进了正厅,怒斥起来。 虽然谢葳帮着把曾密送进了五城营,得到了几分尊重,可公婆心里到底还是向着任如画的,任如画膝下有儿有女,进门这么多年对公婆也算周到,如今谢荣倒了霉,谢葳又无儿女,名声又不好,自然就讨不着什么好了。 “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连这点规矩都不懂!打今儿起,你到正院里来立规矩,等学好了规矩再回房!” 谢葳虽然气,到底还是知分寸的,在三房里她能跟任如画闹,可出了三房她还是广恩伯夫妇的媳妇,要跟他们闹起来,那可是违了孝道,会连曾密都要跟她过不去了。 她流着泪跪下来,说道:“是媳妇的错,什么都是儿媳妇的错。儿媳妇不该呆在这屋里,应该自己送到丹桂院去给任三奶奶打,而不该让奶奶劳心费神地跑过来!任三奶奶,往后您要找人出气的时候记得吱一声,谢葳为了保命,也不敢不爬着过去让您打啊!” 一席话堵得广恩伯夫妇吐不出半个字来。 任如画找上门来寻晦气他们哪里不不知道,不过成心护着她罢了,如今她这么样以退为进一说,他们还拿什么理由去斥责她?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她的说法? 曾密看着平日里泼辣的谢葳眼下这么柔弱无依的样子,心里便立时不忍了,这事本不是她的错,都是任如画惹出来的,谢葳被打已经很委屈,如今反而还要为任如画闯的祸承担后果,多么不公平! 他起身道:“就是要立规矩,也轮不到你立!谁先动的手,谁去正院立规矩!” 任如画原本仗着有公婆相护,正等着看谢葳去正院受拿捏,没想到事情又突然有了变化,曾密居然让她去正院立规矩! “母亲!” 她睁大眼看着广恩伯夫人,广恩伯夫人叹了口气,摇摇头也没什么话好说。 府里老大是个没用的,全无主见只听媳妇一人话下,老二又是一身的恶习,跟京师一帮纨绔成日混在一处,如今广恩伯府还指着曾密撑起门面来,他发了话,他们还能说什么? 任如画咬牙狠瞪了眼谢葳,几乎连把她活吞下去的心都有了。 谢葳虽然受了点苦,但是最终大获全胜,夺到了中馈权,还把任如画支到了正院,也算是得意了。重新在身边布署下人不说,对曾密也算有了两分好颜色。 不过她是个有心计的,知道有时候男人好的就是若即若离半推半就的那口,所以通常情况下也还是跟曾密保持着没多少话说的状态,只是偶尔给点甜头他吃,于是这么一来,曾密对她倒是更加上心了。 谢琬与殷昱带着殷煦回枫树胡同过大端午的时候,洪连珠告诉了她曾家这件事。 “任如画算是个厉害的,碰上了谢葳这个硬茬,也不得不服输了。”洪连珠一面抱着殷煦喂他吃奶羹,一面说道。“我估摸着任如画不会吃这个亏的,就看她接下来怎么对付谢葳了。” 谢琬只当闲话听着,并不插言。 这里何氏和齐如绣也在座,因着齐如铮如今在吏部观政,与下层官员们混得开,有些小道消息灵通些,听见这话便就道:“任如画在勋贵圈子里混了那么多年,结下的人脉是她的资本,曾密目前只怕不会对她特别如何的。” 齐如绣却因为幼时与谢葳曾经结下一段手帕交,闻言便就叹道:“谢葳可不像谢棋,她本心并不坏,只是中间走歪路做了几桩错事而已。她那么心高气傲,绝不会甘于任如画之下。曾家后头还有得闹呢。” 洪连珠叹道:“只要不闹到咱们头上,咱们也懒得理会。” 谢琬剥了颗杏仁,倒是想起谢葳那日在郡王府对她的那番内心流露。 谢葳的不甘是很明显的,当然这股不甘不一定是冲着她来,做为谢葳婚事的始作俑者,她无法对谢葳的命运置评,因为无论怎么评价都是不公正的。 可这不代表她理亏,她跟谢葳之间早就划清界线了,如果她再犯,那就是她不智。 “宁大乙做了皇商,过几日会摆宴,琬琬去不去?” 这时候,何氏抚着凸起的腹部问道。 谢琬道:“我不去,殷昭快大婚了,这些日子我得进宫去看看。” 殷昭的婚期定在八月,公主出嫁事宜虽有礼部和内务府承办,可是她做为长嫂,不能不去关心关心。再说这次宁家办宴请的都是户部和内务府一干要员,安穆王府有殷昱以内务府公职的身份去就成了,她再跟着去的话,也难免招人闲话。 不过说到这个,她倒是想起件事来,“宁大乙老大不小的,如今也是朝廷半个官了,你们若是有合适的人家的姑娘,也给他说合说合。” 他比魏暹还大两岁,算起来该有二十二三了,别人这个时候儿女都满地跑了,他生意倒是经营得红红火火,打理内务的人却还没一个。 洪连珠她们答应了下来。 殷煦吃完奶羹不肯窝舅母身上了,一眼看见正埋头在吃煮鸡蛋的平哥儿头上的小鬏鬏,瞅着像素日玩耍的键子,于是蠕动着胖身子爬到炕那头,拿小胖手捉住绳子扯散了。平哥儿被搔扰,哇地一声哭起来,谢琬连忙走过去,将殷煦手上的红绳儿抽过来,替平哥儿重新扎起。rs 339 病症 宁家摆宴的事也算是让京师热议了一阵,谢琬虽然没去,但听殷昱回来说起,也知道这日宁家有多么热闹。 宁老爷子自打把兰亭搬到京师之后,就在京师安了家。 不过宁大乙自己另置了宅子,平日就在自己宅子里住着,宁老爷子如今也为着宁大乙的婚事着急,原打算他成了家,便把生意给他打理,颇有让他来继承家业的意思,宁大乙却不干,他如今自己把生意做大了,再不想回家受老爷子管制,于是连婚事也拖着没定下来。 宁老爷子虽然没来过郡王府,但却是枫树胡同的常客,老爷子爱喝点小酒,齐嵩平日里除了跟程渊一处坐坐,再找不到就近的人解闷。而程渊在谢琅身边,又不可能有那么多时间陪他,宁老爷子一来,就正中了他下怀。 谢琬总惦记着宁老爷子的好处,所以交代洪连珠给宁大乙定要挑个好姑娘。 这日早上她带着殷煦进了宫,把殷煦交了给夏嬷嬷,便就与太子妃说起殷昭大婚的事来。 太子妃因为把婚事交给了礼部和内务府,嫁妆什么的内务府都有定例支出,所以并没有多少事情要做,不过看谢琬主动说起这事,也很高兴,“大婚那**进宫来就成,这些琐事用不着你。” 谢琬闻言,再陪着说了几句,就去了栖霞殿寻殷昭。 殷昭居然在翻医书。谢琬走过去道:“你生病了?” 殷昭摇摇头,“不是我。” “那是谁?”谢琬笑起来。 “是父亲。”殷昭道。 “太子殿下?”谢琬惊讶出声,“太子殿下生的什么病?”其实她想说的是,太子即使病了也有太医医治,哪用得着她来翻医书?不过这话若说出来就有不孝之嫌,所以她改成了问病因。 “我也不知道。”殷昭小脸儿紧绷着,“可是我能感觉得出来,他一定是生病了。” 谢琬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自打认识太子以来,她从来没听说过他生病,殷昱这几个月时常在东宫与内务府两边跑,父子关系逐日融洽,也没听说他有什么病。 “我记得我五岁以前,父亲还时常驾马出行,走路也很快,很有精神,可是我五岁那年,父亲突然晕倒在东宫,后来就病了几个月。 “我们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病的,那时我们小,也没想到要去追根问底,过了几个月,等他病好以后,他看起来又跟好人一样了,只是再也不骑马,走路也变得很慢。而且也很少说话了。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殷昭抬起脸,十分严肃地看着谢琬。 谢琬讷然片刻,喃喃道:“可是就算殿下生病了,也不代表有秘密。”这宫闱的事让她怎么说?虽然这东宫也算她的家,可到底跟寻常意义上的家是不同的。这里等级制度太森严了。 “当然有。”殷昭点头,将医书抱在胸前,仿佛大理寺官员们查案时的表情,“父亲病好后,对大哥和我们的态度都疏远了,见了谁都淡淡的,主要是后来大哥跟殷昊那事被废,父亲为什么不出面替大哥求情?皇上开不开恩是一回事,他作为父亲,难道不应该有点表示吗?” 谢琬这才听出来,小妮子这是在替大哥打抱不平。 不过殷昭疑惑的地方也正是谢琬不解的地方,所以她倒是有兴趣留下来洗耳恭听。 “如果当初大哥被保下来,哪里还会有后来这些事?大哥在太孙位上稳稳的,你也成了太孙妃了。” 殷昭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 谢琬道:“你就这么希望你大哥当太孙?” “那当然。”殷昭扬起下巴,“我就是不为大哥想,也得为煦儿想。殷家的皇位,最后怎么着都要落到煦儿手里。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这一点的吗?”说到这里,她又紧抿着双唇看向谢琬。 “不知道。”谢琬老实地摇头。 “那天我去母妃殿里,看到母妃拿着张药方子在出神。那方子是父亲的。看到我过去,母妃连忙收了起来。后来我无意中在母妃寝殿的美人榻的夹缝里发现了它。”说到这里她脸红了红。谢琬知道,这“无意中”只怕就是有意的。 谢琬听到太子的药方子,脸色也渐渐凝住了,太子的药方子,没什么大不了,就是皇帝生病也得请大夫下药,太子妃为什么要拿着太子的药方出神呢?而且关键是,为什么不让殷昭知道,还要顺手塞进美人榻缝隙里呢? 难道太子真有什么秘密的病? 她看着殷昭:“你发现什么了?” “没有。”殷昭摇头,再度跪坐在书案后,指着身边一堆书,“我翻了好几天医书了,也没有查到跟父亲症状相似的病例。我去问过陈复礼,陈复礼说父亲只是前阵子偶感了些风寒。我问他父亲还能不能骑马,他说多年没骑最好还是不骑。陈复礼这个大骗子,他说的根本就不是实话。 “综合以上种种,我觉得父亲一定是得了一种了不得的病,而且这种病还不能对外宣告,否则的话,恐怕会引起朝堂动乱。” 殷昭脸上布满了忧虑,她气质清冷,这个时候更增添了几分冷冽之感。 谢琬垂下眸来,如果殷昭猜测的是真的,那么为什么皇帝对太孙的继任者这么执着就有答案了。 皇帝之所以会这么做,极可能是太子的身体状况随时会影响到大胤朝代更替,而皇帝膝下嫡子又只有太子一个,在太子有着子嗣的情况下,祈王楚王不大可能再召回来当皇储,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太孙作为皇储后备力量,便成为了皇帝心中一大要事。 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殷昱的地位就更危险了,斗胆说句不好的,若是太子突然之间有个三长两短,皇帝又死不肯支持殷昱,殷昱这边自然不会任凭殷曜他们得逞,那这皇储之争,必然又要上升到一个高度了! 殷昭之所以会这么专注于研究太子的病情,看来是想透了这点。 “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阻止或改变什么的?”她看向殷昭,宫里的事情殷昭比她熟悉,这些宫闱之争她也接触的比她多,在太子妃也不愿意跟她吐露实情,而殷昭又把殷煦看得十分之重的情况下,她的意见很重要。 “首先当然是要先把这事告诉大哥,然后瞒住所有人。” 殷昭道。“然后接下来我们必须研究打听出父亲的病因,才好说接下来的事。” 她吐了口气直起身子,脸上一惯的清冷,看不出多少对太子病情的担忧。 谢琬点点头,啜了口茶。 这也算得上是个噩耗吧,说句对皇帝大不敬的话,过去她一直盼望着太子能早日登基,至少太子是真心爱护着殷昱的,这样不管殷昱是封王还是立储,他们的地位都有了绝对保障,她也能开始过起安生日子来。 可是殷昭突然间告诉她,宫里现状并不是这么回事,有可能太子等不到登基就有可能薨逝,这样可就把她的期望全盘给打乱了。 下晌回了王府,殷昱不久也回来了。 谢琬把他拉到书房说起了这件事,殷昱也默然了良久。 “我也早觉得他那年病好后变了很多,倒是从没想过这么严重。这件事皇上一定知道,搞不好还只有他和皇上以及母妃他们知道。” 谢琬点头,“母妃不告诉我们,必然是怕我们担心。我看殷昭说的对,还是先暗中查出来殿下得的是什么病,看看有没有法子可想再说。最好是我们虚惊一场,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完她又劝道:“你跟殿下也别闹别扭了,我看他倒是真心实意待咱们,你平时也不是那种扭涅的人,怎么在这事上反倒想不开了?” 殷昱满脸地不自然,摸着鼻子道:“我其实没怎么怪他,宫里本就不同外头,比起历朝历代那些冤死在后宫的皇子们,我算很好了。” 谢琬笑着攀上他的肩膀:“那往后我们没事便进宫蹭蹭饭?” 殷昱一手将她揽过来,“听你的。” 殷昱这里虽然答应常进宫陪伴双亲,但太子的病始终像颗巨石一样悬在二人心头,而此时又不便去与太子妃明说,不然太子妃必然责问起殷昭,殷昭本就因为从小受冷落而养成这样清冷的性子,若是再为这事受责罚,不知道有多难过。 不过说起来,殷昭说她五岁前还时常见到太子驾马出行,可见那时候也还是受到了父母亲的关爱的,应该只是后来太子病后,太子妃心忧丈夫的病情,所以才忽略了她。小小的她心里肯定落下了阴影,而殷昱那会儿都十来岁了,是男孩子,又是众星捧月的太孙,自然没机会寂寞。 谢琬和殷昱在东宫出现的次数多了,很快成了郑侧妃的眼中钉。 她拿殷曜出气:“你怎么不知道去永福宫嘘寒问暖?怎么不知道去晨昏定省?殿下免了你们的规矩你就不去了么?风头都让他们给占尽了,日后你能落着什么好?”rs 340 奸人 殷曜被骂得紧了,便就脱口道:“我要是有媳妇儿孩子也能让殿下高兴!你以为殿下冲着安穆王来?还不是冲着殷煦!” 郑侧妃听见这话倒是也安静下来。 殷曜今年就要满十五,也到了议婚的年龄了,这事她早就想过,她原是指望着季振元把殷曜推上去之后,就给殷曜在大臣里找个合适的姑娘的,可没想季振元居然出了这么大的事,连郑家都连累了,于是这事就这么搁了下来。 眼下她也做低伏小这么久了,殷曜的事也该办了。殷昱既然能仗着个儿子时常在太子跟前晃,那么殷曜也成,目前殷曜正缺少助力,这个时候去跟太子请奏配婚,不但可以替殷曜拉来妻族为助,她也还可以以这个名议接近太子。 她叹了口气,倚着榻沿坐下,挥手让殷曜退了下去。 翌日她就把娘家荣二奶奶召进宫来了,说起给殷曜说亲的事。 荣二奶奶道:“这事前儿太太也说起了,说殿下已经十五岁,很该是许婚的时候,就是不知道侧妃怎么打算,既是侧妃也有这层意思,那么我们回头去办便是。” 郑侧妃心情好,便就问起她们,“爷们儿这段时间在忙什么?” 荣二奶奶道:“父亲这些日子一直在闭门自省,哪里也没有去。前儿倒是得了皇上一句夸奖,估摸着也有了升任的意思,但是还没准话下来。大爷则还是那样子,在詹事府当差,也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事。我们二爷前几日倒是陪皇上下了两盘棋,本来要让老三来,老三咳症又犯了,怕过了病气,就没去。” 郑侧妃点点头,翘起兰花指来看指上的蔻丹。 荣二奶奶觑着她神色,又道:“上两个月我把谢琬打曾密的事告诉了任如画,任如画到如今也没跟谢琬下手,倒是跟谢葳窝里斗了起来,如今倒不知怎么办好了。” 郑侧妃想了下,凝起眉来,任如画不过是个小地方来的,没想到心里倒还有些分寸。一个人默然想了想,便就说道:“赤阳公主不是八月里大婚么?曾密如今进了五城营,到时候必然会去鲁国公府。那**想个办法,再往他们身上下点功夫。” 殷昱他们搬倒了季振元之后局势对他们太有利了,她不得不想办法给他们添点堵。她又没法子往殷昱头上下手,就只能找上谢琬母子了。 荣二奶奶得了示下,便就出宫去了。 这里郑侧妃坐了坐,便就走到妆台前,重新收拾了一番,出门到永福宫来。 永福宫里太子躺在**,脸色一片青白。 寝殿里除了太子妃和崔福,没有外人。 太子妃握住太子的手,不住地按捏,崔福则躬着身子在旁喂药。 “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发病了?”太子妃问崔福,语气虽然被控制着,但是仍能听得出来焦灼之意。 崔福道:“回娘娘的话,许是方才魏阁老来回过两河沿岸灾情的事,殿下急了些。” “这个魏彬,有什么事不能改天说?非得在太子服药的时候过来!” 太子妃不分青红皂白喝斥起来。 “好了。”太子摆摆手,服完药后,他脸色看起来正常多了,“魏彬又没错,你怪他做什么?” 太子妃噙着泪,“我只是心疼你。” “就是心疼,你也得作好准备。”太子看着她,目光透着眷恋,手掌反过来握着她的手,说道:“总会有这日来的,还好我留了双儿女给你。你也不会太寂寞。” “我又不是跟儿女过一辈子,我是跟你!”太子妃落下泪来,倔强地道。 太子无奈地望着崔福笑了笑,“你看,她是不是从小就是这个脾气?” 崔福垂眸掩饰住眼里的水光,笑道:“娘娘是性情中人,性子最是难得。” 太子抬手揩了太子妃的眼泪,撑着身子坐起来,说道:“这几个月我挺开心的,昱儿很不错,煦儿也是我的心肝肉儿,可是昱儿太孙之位一日不定下来,我就一日都不放心。父皇年迈,也越来越固执不可理喻了,万一他真的置昱儿不顾,立了曜儿和昌儿为太孙,那我大胤日后必乱。 “我不是偏心昱儿,是他本就天资聪颖,又宅心仁厚,很符太祖宗旨,那些年又深受学士们薰陶,不说古往今来独一无二,至少也算不错了。 “我也不是不把曜儿和昌儿当我的儿子,他们都是我的骨肉,但是他们的确也让我失望,而且不适合当大胤未来的君主。世婷,如果我真的有一日突然而去,你也要记得我,以嫡母的立场,善待那两个孩子。” “这个自然。”太子妃抿唇,“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我,为了昱儿,也不会曜儿和昌儿。我答应你会以嫡母的立场去善待他们,但是前提是他们不能伤害我的孩子,不能对他们有不轨的企图。” 太子眉眼间浮起丝无奈,却仍是微笑道,“知道你有分寸。” 这里正说着,外面内侍在叩门,“殿下,郑侧妃来了,说有事要禀奏殿下。” 太子眉头微凝起来。 太子妃见状,便就使了个眼色给崔福,崔福说道:“殿下说请侧妃回去,这里正在批奏折呢。” 门外人影顿了顿,便就掉头走了。 太子也跟太子妃道:“你也回去吧,呆久了也容易让人生疑。” 郑侧妃是来寻太子说殷曜的婚事的,没想到到来却殿门紧闭,听崔福说太子正忙着也就没往心里去,掉头走到庑廊下,忽然又想起没问太子几时有空,便又倒转了回来。 正要上阶,就见得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崔福走出来,然后躬身候在门口,紧接着,太子妃便从里头迈步走了出来。 不是说太子在批奏折吗?怎么太子妃在里头?郑侧妃心下疑惑大生,脚步一错避在了铁树后。 太子妃微在殿门外嘱咐了崔福几句什么,然后勾着头下了曲廊,看面色凝重似心事重重,倒是没发现就在咫尺外还有人。 直到她走远,郑侧妃才从铁树后走出来。 太子明明留了太子妃在殿内,却偏偏说在批奏折,摆明了就是不想见她!平时她也极有分寸,没事不怎么会主动去见太子,可是每回去见太子也不会把她拒之门外,这次莫不是太子妃挑唆的? 她心里这样怀疑,但到底不敢肯定。太子妃那人心高气傲,就是要挑唆也不会在这种事上下手,不然那样显得多没气度?那他又为什么不见她呢?她记得刚才殿里的人全都在殿外站着,似乎殿里只有崔福太子和太子妃三人,弄得这么神秘,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回到殿里她还沉思了半晌,然后才唤了容芙过来。 谢琬这些日子进宫除了尽孝,也为了关注殷昭那边的进度。 殷昭是个很专注的孩子,也许寂寞的人做事大多专注,她翻遍了太医院三成的医书,还细心的把疑似病症做了笔记。再就是把当日在方子上看到的药材都记下来,一味味地寻找它们各自的药性和对应的病症。 可是也还没有查出来。 “还有半个月我就要出嫁了,到时候上太医院找书肯定不方便,这让我十分焦虑。”她忧郁地望着窗外说道。 谢琬默了默,“要不然,我们直接去问母妃?试探也可以。” “如果母妃肯说,她早就说了。”殷昭笃定地道,“我觉得还不如从陈复礼那里下手。” “你有什么主意?”谢琬道。 殷昭嘴角扯了扯,“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不过我知道他们家世代为太医院医正,对我们家还是很忠心的,我们打他杀他或许不凑效,但是吓吓他,却说不定是有效的。” 谢琬捕捉到她眉眼里那抹阴笑,眉头禁不住跳了跳。 果然是宫里头长大的,她这位小姑看起来就不像是平常人。 不过话说回来,打也没用杀也没用,吓吓他就能管用? 殷昭看出她眼里的疑惑,说道:“这事也不能乱来,你先容我布署布署,回头我弄妥了再让人告诉你,然后你进宫来。这事我一个人还不成呢,就是事败了起码也有你跟我一起扛不是?常言道长嫂如母,小姑有求,你怎好袖手旁观。” 谢琬哭笑不得。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就是冒着打板子的风险也得跟上是不是? “那我就等你的消息。” 她起了身,摇着团扇出了殿门。 谢琬估摸着这几日殷昭就有讯儿来,所以交代了孙士谦,若有宫里来人,便把人直接带到她跟前。 这边郑侧妃终于也在翌日见到了太子,把殷曜到了适婚年龄,想为他挑选皇孙妃的事情说了说,别的事情是一个字也没提。 这些事按理该由太子妃作主过问,但是太子妃近来为太子操了不少心,夜里时常还要靠药物催眠,便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她添担子,想了想就让郑侧妃自己先看看,等有了眉目再去让太子妃斟酌挑选。rs 341 贼心 郑侧妃指定太子妃不会在殷曜的婚事上上心,所以有着自己的主意,先让郑家人出去物色,禀明过太子之后,等拖到些日子郑家那边只怕也有了目标,到时再来跟太子妃请示,没想到太子居然直接让她先自己拿主意,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好事! 虽然逃也逃不过太子妃那关,可是至少这样她可以自己挑几个好的,而且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 如今朝中尽是拥护殷昱的人,早不是原先处境,太子妃虽然知道这事,当然也不会太过在意。 郑侧妃这边奉了太子旨意,郑家便就把这事风风火火地操办起来了,于是不到几日京师就都知道皇次孙殷曜终于也要选妃了,对此的态度大家其实不怎么热衷,因为殷曜如今在殷昱面前根本就已经是输定了,他唯一的胜算就是皇帝。万一弄不好殷昱看他不顺眼,杀心又起,一刀把他给杀了…… 不过话说回来,殷昱虽然得到朝臣拥护,可到底不得民心,他身上还背着两桩命案,如果皇帝真要下旨立殷曜为太孙,殷昱若是反抗,必然也会引起百姓抵触。所以到时候胜负也难分……由此一来,京师里沉默了几日,便就逐渐也有人传话出来试探了。 而谢琬得到这消息后,也开始想起来殷昱身上那案子不能总这么拖下去。殷昱不管最后继不继承皇位,他都不能成为天下人眼里的杀人犯。要不然,这让他们的儿女以后怎么面对世人?殷昱又怎么面对殷煦他们? 殷昊的死还得归结在七先生头上。 而谢棋的死倒是好办,证据她都搜集得差不多了,只要送到大理寺去,迫于如今安穆王府的势力,这案子一定能破。可是关键是告倒了谢荣,他也不可能是杀人凶手,如今看来杀谢棋的人必然也是七先生的人,而杀人凶手不找到,谢荣也无法定罪。 所以关键还是在于寻找到七先生。自打漕运案子彻底告终之后,七先生从此也销声匿迹,没有人知道他藏在京师哪个角落,更不知道他做着什么准备。他不动,他们简直没有丝毫办法查到他。 她郁闷的样子连殷昱也坐不住了。 “七先生的事我一直都让骆骞他们在关注,一有线索我绝不放过。我早就说过要让你跟着我过安心的日子,一切有我呢,再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要是让媳妇儿跟着担心,岂不是个窝囊废?放心吧。” 听他这么说,谢琬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但是七先生一日不找出来,就一日是个问题,不是吗? 当郑家在帮殷曜选妃的事情传出来,朝堂各部当然也收到消息了。 魏彬这日正好跟靳永在京西河边垂钓,便就说道:“郑家如今也是要给殷曜拉帮手了,如今郑侧妃虽然撒了网,但钻进去的鱼却还没几个能让她瞧得上眼的。我觉得三品以下的官户她是不会考虑了,如今三品以上的官户里,谁又最有机会?” 靳永笑道:“要说被看中的机会,当属阁老们。不过子休兄与段、沈二位阁老是定然不会掺和这趟浑水的了。现在就看杜、柳二位和窦谨。窦谨态度一向中立,这次只怕也不会掺和进来,杜柳二位府上都有适龄的闺秀,我看差不多是这里头。” 魏彬叹道:“郑侧妃想撒网拉鱼,若不是贼心不死,便是在为殷昱受封之后殷曜的后路作准备。” 靳永道:“他们怎会轻易死心?当初这位子离殷曜那么近。其实咱们也用不着太急,太子殿下登了基,就什么都妥妥的了。” 魏彬盯着水面,有良久无语。 一只蜻蜓飞来落在河面草藤上。 看着它腾空盘旋了两圈,魏彬才又说道:“我们不急,皇上却好像有些着急。” 靳永扭头看着他。他说道:“你有没有觉得,太子殿下这些年来越发地少出宫了?不但少出宫,就连宗室里的活动也甚少参加了。而且,皇上不是还召了殷曜殷昌在乾清宫习读么?如果不是太子殿下这里有了不妥,皇上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地培养皇孙们?” 靳永愕了下,说道:“你的意思是,太子殿下的身体出现危机了?” 魏彬放下钓竿,凝起眉来:“我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殿下越来越沉寂,有时候沉寂到像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上次我进东宫跟他禀事,前后半个时辰里,就有三刻钟他在沉默。还有,你有没有发现,永福宫里四处都薰着香?香气一浓郁,就别的什么味道都压下去了。我怀疑,他们点香为的是压药味。” 靳永也静下来了。 “可如果殿下的身体出了状况,安穆王不会瞒着我们,近来你可曾听他说过什么?” 魏彬摇摇头,说道:“我也只是疑惑,并不肯定。不过皇上这些年的举动都有些反常,我们不能不防备着点。毕竟万一殷曜或殷昌上位,他们首先要铲除的必然是与安穆王最亲近的你我啊。” 靳永点头,叹气看向水面。 翌日下朝回了衙门,靳永唤来门生周鑫。 “去打听打听,陈复礼这段时间有没有上东宫诊脉开方什么的?” 周鑫领命出来。 正拿着一叠卷宗准备走进来的谢荣听到这话,立时退到了门侧。 靳永为什么要去打听东宫?难道东宫里头谁生了病?靳永肯定不会是为着宫中内眷们打听,只有太子和几个皇孙…… 谢荣凝眉瞅了眼正伏案看公文的靳永,走了进去。 下衙后回到府里,谢芸也正好回来,他吩咐道:“你这几日在世家公子里头打听打听太子殿下,有关殿下的任何消息都收集回来告诉我。” 被漕运案子一扰,谢芸这次毫无意外的落第了,最近一面忙着温书,一面也在试着打理家中庶务。而张氏的娘家因为谢荣掺和漕运的事把张扬也给害得拉下马,所以连张家连渐渐与谢家疏远。谢芸也颇有几分郁郁不得志,听见谢荣突然有事吩咐,便打起精神来应下。 谢琬在府里等了四五日,殷昭忽然就自己带着常服的太监宫女上王府来了。 “你怎么来了?”谢琬问。 殷昭端起细瓷粉盏,揭盖看着茶叶,说道:“母妃正好要送东西给煦儿,我自告奋勇来了。”说着她啜了口茶放下,手一挥让众人退下,然后与谢琬道:“我打听到陈复礼今儿休沐,下晌会回陈府,要到明日早上才会回宫。” 谢琬嗯了声道:“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可以行动了。”殷昭瞄了眼她。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永远都很平静,一副女诸葛的样子。 谢琬不禁道:“那得说说你的计划。” 殷昭招手让她把耳朵递过来,然后趴在她耳畔说起来。 谢琬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越听目光越不可思议,直到殷昭说完,她直起身来,似笑非笑地摇着团扇,盯着她:“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 “有何不妥?”殷昭道。 谢琬摇头:“我原先总觉得宫里的公主都该是温良恭俭的,你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说完她又正色道:“这样很不妥,若是让殿下知道,你我都逃不了一顿责罚,便是母妃也不能饶我们。而且,这也实在太不规矩了。”她往她斜睨了眼。 “别人跟我说规矩也就罢了,你跟我说规矩就免了吧。”殷昭挪过来,挨着她身子坐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个闺女家豢养武卫的事。若是别人,我还不见得跟她说呢,也就你对我的脾气。事急从权,何况我担保陈复礼不敢往外说。” “万一他要是说呢?”谢琬睨着她。她就算是不规矩,也不能把个金枝玉叶的小姑给带坏了。 殷昭正色道:“那倒霉的就是他。你想想,他要是说出去,那么泄密的事也兜不住了,父亲肯定会找他的麻烦。” 谢琬摇了摇扇子,想起还有十天殷昭就要离开皇宫,往后只怕真的难有机会了。而陈复礼确实也是解开这谜题的最合适的人,早日得到准确的答案总归对大家有好处。再想想这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陈复礼还不至于去捅到皇帝太子面前,便就唤来钱壮,吩咐了几句下去。 殷昭早就跟太子妃说好了,要留在王府过夜,于是很快等来了晚上。 陈复礼的府上在吉祥大街,陈家世代都在太医馆当差,所以进门就能闻到股草药味。 因着太子和皇帝身体都有不适,陈复礼每个月只有一日休沐,所以这闲暇也显得十分可贵。晚饭后他才去了书房看书,忽然小厮急匆匆地走进来,禀道:“老爷,东宫里派了公公过来,说是有急事传诊!” 东宫?陈复礼眼前马上就现出太子的身影。他急忙站起来,随着小厮走到门外,果然见栖霞殿的太监李胡江在门下急急团团转。于是就道:“出什么事了?” 李胡江一把拉住他手腕:“陈太医快快随我来罢?晚了只怕来不及了!” 陈复礼听得这话哪里还敢怠慢?连忙回房取了太子所需的药材和医箱,挎着就上了马。rs 342 阴云 李胡江也上了马,夜里人少,可以快乘,二人驾着马出了胡同,便就拐上了吉祥大街。 陈复礼走了一段看渐渐地不像是去宫里的路,便就勒马道:“这不是去宫里的方向!” 李胡江一回头,忽然墙角就跃下几个人来,左右押住他,拿麻袋网住他身了,扛住上了马,往安穆王府后巷里疾驶而去。 谢琬和殷昭早就在钱壮家里等着了。 钱老伯夫妇自打来京后,钱壮便买下了后巷里一座两进小宅子,为了这事,钱壮特地把钱老伯夫妇支去吴兴家里串门了。 钱壮周南扛着陈复礼和跟随同来的陈家家仆进了门,谢琬示意把布袋取下。 去了束缚的陈复礼原本惊怒交加,待看清楚面前的谢琬和殷昭,骂到嘴边的几句粗口立即又憋了回去。 谢琬微笑道:“对不住,陈太医,快请上座。” 陈复礼努力地把涌上来的怒意咽下去,拱手道:“原来是王妃和公主,二位若是有事寻下官,何须如此大费周章?直接传话下官必不敢怠慢。” “陈复礼,”殷昭走过来,打开钱壮摆在桌上的药箱,“李胡江也没说是谁生了病啊,你带这么多药丸来做什么?” 陈复礼顿了下,“回殿下的话,身为医者,身边自然备有常用药。” 殷昭从中拿起几个小瓷瓶在手,看了看,又闻了闻。然后道:“你是不是以为太子殿下生病了,所以才连问都没问清楚,就直接带着药出了门? “我虽然不懂医术,可是这些日子我也看了许多医书,巧的很,你给太子殿下的方子我也见过。你带的这些药的药性跟我看的那方上的药全部相符,我问你,殿下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 陈复礼面色一滞,抿唇垂下眼来:“殿下的身子一向很好,平时只会偶感风寒,哪曾有什么问题。” 殷昭看了眼谢琬,谢琬沉着地走到陈复礼面前,和气地道:“我与公主都是最关心殿下身体的人之一,殿下是我们的父亲,陈太医莫非连我们也不相信?我听公主说,陈家祖上皆为宫廷效劳,阁下乃是皇上和太子殿下最为信任的人,陈太医既然知道太子殿下的病症,不是该明言相告才正确吗?” 陈复礼抿唇不语。 谢琬道:“夏至去沏碗茶来。” 陈复礼还是不说话。 殷昭端坐着道:“我知道,父亲已然病入骨髓了,而父亲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够安心嫁人?嫂嫂,我们进宫去,禀告父亲母妃,我不嫁人了。我要在父亲跟前奉孝,一直到他身子完全复原为止。” 陈复礼蓦地抬起头,看着殷昭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虽然他这肚子里憋了一肚子气,琢磨着怎么回头去告她们俩假传旨意,可是公主下嫁可不是小事,这二人是太子的儿媳和女儿,到底比他亲了不止一层,就是告状太子也不定会罚她们,可若是误导了殷昭,她若真的不嫁了,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当然这事也很可能是殷昭故意设下的圈套,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自觉担不起这个责任,思来想去,想起太子素日对嫡支的看重,又对殷煦十分照顾,深觉这二人还是十分得罪不起,不得已只好道:“殿下的心脏,是有点小毛病。” “什么样的小毛病?”殷昭看着他。 陈复礼看着药箱里成堆的药丸,咬咬牙拿起两瓶来,说道:“殿下患有先天的心疾,随时都有致命的危险,而且,最近这一年来情况更严重。” 听到这里,谢琬和殷昭的脸色都不同程度的凝重起来,殷昭早就猜测过太子是患的心悸类的病症,可是先天的心疾,而且随时有危险,那就是说比她们想象的情况还要糟糕的多,怪不得皇上和太子对太孙之位都这么看重了, “有没有法子治愈?”殷昭站起来,目光里也有水光闪烁了。 “治愈是不可能的。”陈复礼道,“只能以药保着,但是就算保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个万一。” 说完这句,他就再不肯说了。 谢琬的心情更沉重。这万一若是有个不好,皇帝再让殷曜或殷昌接了皇位,那朝堂不就乱成一团了吗?如果太子真的薨了,皇帝指定不必多久也会驾崩,到时候皇位落在殷曜他们手上,还能不对殷昱和霍家来番大残杀? ……未来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但眼下这个时候,还真不敢往下想。 太子和太子妃不把这事透露出来,自然是为免朝局混乱。 而连殷昱和她都不肯透露,除了怕他们担心,二来只怕也是不好意思,毕竟在殷昱这些年的遭遇上,太子看起来并没有为殷昱具体做过些什么。 而且有些事情也经不起深究,比如他跟太子妃之间是真的赤诚的儿女之情,还是除此之外,也有着想借联姻而拉拢霍家的因素在内……如果太子妃的娘家不是手握重兵的霍家而是别的权势不这么大的人,太子也会坚定地娶她吗? 当然这只是她胡思乱想,并没证据。在阴谋圈子里混得久了,看什么事都惯于从多重角度入眼。 “你回去吧,今儿的事不许透露出去。” 她这里才回了神,殷昭已经对陈复礼下了旨。 “慢着,”她出声唤住道,走到陈复礼面前,她问:“请问陈太医,皇上龙体状态如何?” 陈复礼看了她一眼,转过身来正对着她,说道:“王妃该知道这种事下官不能随意说的,皇上龙体如何,王妃进宫请安时观察便是,还请王妃体谅体谅下官。” 说完,便已是拂袖走了出去。 谢琬望着门外夜空出神,殷昭幽幽道:“这下可真麻烦了。” 谢琬与她互视了眼,两厢皆是无语。太子这病,岂不是**烦? 殷昭翌日清晨就回了宫,谢琬当夜则把太子的病情告诉了殷昱,殷昱出了会神,然后抱着脑袋用力搔了几下,出了门去。 谢琬也没有去追,不管怎么样,任谁知道自己的父亲随时西去都会受不了的,她宁愿让他一个人静静,去消化消化这个噩耗。 这天夜里殷昱没有回来,谢琬送殷昭出府的时候正碰上他回府,殷昭唤了声大哥就上了车,示意谢琬回去不必理她。 谢琬跟着他去了书房,让内侍打了水来侍候梳洗,又让人端了奶羹点心过来。殷昱一边吃一面道:“昨儿我进了宫。像小时候那样跟父亲下了半晚上的棋,然后赢了他三局,他却很高兴,赏了我一块墨石。后来我就去了魏府,见了魏彬。” 谢琬点点头,伸手给他布菜,“这么说,魏阁老他们现在都知道了。” “只告诉了魏彬和靳永。”殷昱道,“到底这事还不宜声张。可如果不说,没有呼应,我们也不好行事。护国公府那边暂且先别说,皇上交代让父亲保密,估计也是为着朝廷引起混乱。这消息若是散播开,不但郑家会按捺不住,霍家也会按捺不住的。” 殷昱即使不交代,谢琬也不会跟霍家露口风,虽然纸里包不住火,但是拖得一日算一日。 这件事弄明白了,行事有变化是殷昱和魏彬他们的事,谢琬其实除了心里多了些哀惋之意,面上也看不出来什么。但是她也从殷昭那里拿了几本医书来,了解了一些先天心疾的禁忌。于是在往后进宫的时候,就更多了几分谨慎。 东宫如今在筹备殷昭的婚事,殷昭回宫后也开始忙碌起来,因为要不断地试喜服和接受各种提点。 郑侧妃和武侧妃近日也在凤栖宫忙进忙出的,身为侧妃,这是必须的,就是太子妃不派任务给她们,她们也要自己寻些事情来做,这日郑侧妃见着栖霞殿里的帘子还未挂上,出来时便就在月台上遇见了陈复礼。 “哟,陈太医这是怎么了?” 郑侧妃盯着他左颊下一道极显眼的红痕说道。 这红痕便是前两日夜里被钱壮劫持时勒出来的,不止这道,身上还落了好几道,陈复礼自诩斯文人,被无辜弄出几道伤来心里正憋着气没处发,听见她这么问,便就躬身道:“回侧妃的话,不过是那夜回府时被疯狗追着摔了几跤。” 郑侧妃听他这话,便知是在撒谎,只怕是跟夫人在后宅闹架不方便说,但是这又不关她的事,于是笑了笑,也就没放在心上。 但是转了个弯她忽然又疑惑起来,陈复礼一般斯文,就算是跟夫人争执,又怎么会以疯狗相称呢?可见是仇家。 可他常年在宫中,这两年在宫外的日子极少,而且太医院又不参与朝政,他又不可能招来什么仇家,一个朝廷命官,就算在外有私仇,也不可能被罔顾身份地殴打,为什么会在这仅有的一次出宫回府之时被人打呢? 在宫里呆久了,总是忍不住格外的疑心。 陈复礼虽然与朝政无干,可他却同时掌管着太子和皇帝的龙体,这个人对他来说也许还是有不少用处的。她想了想,唤来身边太监,交代了几句下去。rs 343 不甘 殷昭这边大婚之事进行得有条不紊,谢琬也在预备着添妆以及以随同大婚队伍前去鲁国公府送亲的事宜。 这边厢谢荣却在府里等来了谢芸打听来的消息。 “没听说太子殿下有什么不妥,只是据说太医院医正陈复礼每隔两日都必须会上东宫给殿下请平安脉。就如跟皇上一样。不过在早些年并没有这样的惯例,就是请平安脉也只需隔十天半月的一次,有的甚至是一个月。” 谢荣问道:“这些你都是跟谁打听来的?” “儿子是跟靖江王府上打听来的。”谢芸道,“父亲难道忘了,我与靖江王府上的二爷曾有几分交情,前两日正好听说他在宝砚斋选字画,于是就装作偶遇进了去,邀他上茶楼里坐了坐。二爷的话,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谢荣点点头,凝眉看着窗外。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学了季振元这个习惯,但凡有心事的时候,总是爱对着窗外沉思。 太子数年前曾经久病过一场,程度无人得知,但是自那以后他性情大变,然后以休养为名停止了一切有危险的活动,所以太子恐有不足之症这是大家心里都有数的,但是看他素日如若常人一般,又看不出来他有什么病,以及严重到什么程度。 “父亲,这件事很重要吗?”谢芸看他面色凝重,不由问道。 谢荣唔了一声,转过身来。重不重要,得看太子是不是真的有病,以及病到如何程度。他不会甘于呆在靳永手下当一辈子下官任由他拿捏的,他得寻找机会,联合那些该联合的人,以图东山再起。 而这之中最可靠的人,当然是七先生。 先不管七先生究竟想做什么,也不管他最终会不会与七先生合作,终归这个人他必须找出来。因为他知道,能够筹备这么多年的他,是不会因为季振元的死而放弃的。 他一直没放弃研究七先生的身份,现在虽然季振元死了,季家人也发配了,再也没有人知道七先生是谁,可是他跟在季振元身边这么久,替他办过这么多事,到底还是比旁人更容易有感觉的,比如,季振元当初曾说,七先生曾经于他有恩,那么,出身世家的季振元,究竟什么时候也需要人出手相救呢? 从他了解的这些都可以看到,季振元一生里算得上是顺利的。 他父亲曾任行人司司正,叔父是西北大吏,他十九岁中进士,三年后散馆入了翰林院,二十七岁被调去广西任巡抚,三十四岁又被调去南直隶任侍郎,四十五岁调回北直隶京师任吏部侍郎,四十九岁调入内阁并任刑部尚书,五十八岁任内阁首辅。 这一路并没有资料显示他遭遇过什么低潮,这就很难推测到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遇到七先生的了。 “芸儿,你这段时间若是不忙学业,便替父亲做点小事。” 他回到书案后坐下,说道。 殷昭的大婚之日在八月十二,谢琬头天便进了宫,殷昱父子自然也进来了,子观殿与栖霞殿很近,因此谢琬几乎整个下晌都呆在栖霞殿里。 大婚的事宜早就已经弄妥当了,到了这个时候殷昭反而闲下来,与谢琬在侧殿里一面看宫女们来来往往,一面和谢琬说话,仿佛大婚对于她来说,就是出个宫赴个宴这么简单。 有时候谢琬实在很佩服她的淡定,曾经也有人说谢琬很淡定,可是跟她比起来,谢琬简直可以不算什么了。一个人能够对自己的婚姻大事都看得这么平常,她要不是极有信心,就是压根没当回事。可是从殷昭自己的述说看来,她对鲁国公世子还是有感情的,那么应该就属前者。 她自己都不慌,谢琬当然就更不慌了,姑嫂俩坐在侧殿长窗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说起来,宫里的婚姻大多是政治联姻,我能够不必被指给那些浑然没见过的功臣武将,实在是幸运。你知道吗?我有两个姑姑嫁去了高丽,有一年舅舅去到高丽的时候见到她,因为守寡老得都让人认不出来了。而算起来她也不过比我大十余岁。” 殷昭拿银签儿挑起块香梨来吃着,说道:“东瀛扶桑那边也曾经向我朝求过亲,说是许亲,其实是争取时间反击而已,好在外公坚决不肯,当时一路打了回去,对方果然损失惨重。” 说到东海,谢琬并不陌生,跟殷昱在一起的时候听他说得太多了。她说道:“看来你虽然在宫里,对这些事却一点也不陌生。” 殷昭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看上去有点没心没肺,但实际上她又很**,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她想说的时候你会看到很彻底的一个她,她不想说的时候就是个标准的不多话的金枝玉叶,谢琬一开始也被她的外表给骗过。 “那当然,我也要活命。”殷昭平静地道,“宫里虽有规矩后宫不得干政,可是这种事没有明确界线的,你若是真的遵守规矩不闻不问,那么有事到来的时候你肯定是头一个没命。不干政是一回事,不知政又是另一回事,有时候规矩也不能守得那么死,凡事还得看情况。” 谢琬深以为然,一面睨着她,“你就是看我不守规矩,所以你有什么鬼主意的时候,就只会找我。” 殷昭笑起来。 谢琬又道:“外头如今传的最热烈的除了你大婚的事,便是殷曜要选妃的事。郑侧妃到如今为止也没有看上谁的意思,我估摸着,她是想在内阁里头选。 “内阁里杜柳二位府里正好有适龄的闺秀,不过杜柳二位也不是眼皮子浅的人,他们俩虽然跟魏彬他们有点小嫌隙,但是也难像季振元那样成气候。郑侧妃要想策动他们,恐怕还得狠狠花点心思。” 殷昭道:“他不过是个庶子,杜柳二人是瞎了眼才会把姑娘嫁给他。” 她极少真正地去讥讽什么人,作为一个公主,处在她的位置,实在已没有多少人值得她去讥讽嘲弄,但是这一点也不妨碍她成为一个口里喷毒汁儿的人。 谢琬对瞎了眼三个字无语了一下,磕开了手上一颗瓜子。 不管怎么样,郑侧妃这次是卯足了劲想要给殷曜挑门好媳妇儿,在没有递到凤栖宫之前,他们都不必太紧张。 这一夜没有太多睡眠,因为殷昭出嫁前还得去太庙祭祖诏告天地,殷昱和谢琬也天没亮就爬了起来,整整一日,到了下晌,鲁国公府接亲的队伍进了宫城门,便一路启程去到顾家。 鲁国公如今掌管着五城兵马司,而五城营里大多是勋贵族亲,属下本就众多,加之如今尚的又是公主,又多了道皇亲的身份,所以今日的隆重气派是有目共睹的。 荣二奶奶因着郑侧妃的嘱托,所以一到鲁国公府便留意起广恩伯府的人,终于在嫁辇入府后不久,见到了随在广恩伯夫人身侧的任如画。 任如画自打奉曾密的斥责交了中馈,又去了正院立规矩,整个人便逐日地憔悴起来。丈夫就是女人的天,可是她的丈夫靠不住了,谢葳如今一步步代替了她的位置,这让她愤怒,更让她心寒。有时候她都不知道曾密这样待她,她还去跟谢葳争什么? 可是不争她又不甘心,她在曾家得意了十多年,安稳了十多年,本以来能够就这样安稳地过到老,然而突然之间全变了,谢葳进来了,跟她分享着她的丈夫,然后她以为她能够守得住她的阵营,结果也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她觉得自己像是个笑话,今儿这样的场合她本也不想来,如今对外应酬的都是谢葳,她不知道她有着怎么样一颗坚硬的心,可以顶着平妻的身份在外应酬,可是她就是这样做了,而且还做到了,最近勋贵圈里的几场宴会,谢葳都应付的很好,与此同时,也与五城营里曾密同僚的家眷开始有了联系。 是婆婆让她来,她在立规矩,不敢不遵。 荣二奶奶到得她面前的时候,她也看见了她眼中流露出来的惊讶,她暗底里便有些恼怒,说起来,这郑家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她们在她面前挑拨离间,她不会大意失荆州,弄到如此境地! 面对着荣二奶奶,她态度便不由得比往日冷了两分。 荣二奶奶虽不知她因着家里事而恨上了自己,但是看着她截然不同的态度,再想想她到如今也按兵不动未曾向谢琬下手,心下也有了几分了然,这话也就说不出口来了,上赶着与广恩伯夫人扯了两句,便就退了下来。 但是郑侧妃交代的事却也不能不办,她唤了个丫鬟交代了几句,便就进了客厅。 没多会儿丫鬟就回了来,趁着周边没人就与荣二奶奶说起来:“方才听任三奶奶跟人说话的时候,说到了自己的嫁妆铺子,虽然没有明说,但看起来似乎是有着什么打算。”rs 344 仇家 任如画的嫁妆铺子有了新的打算?任家当初以乡绅身份把闺女嫁给了京师勋贵,必然给了不少嫁妆,所以任如画这些年才有资本协助曾密在五城营混得风生水起。她的嫁妆铺子肯定不止一两间,这要是有了新打算,自然是跟后宅之事有关了。 荣二奶奶想到这里,便就唤了丫鬟出去找同来的郑家二爷郑钊,让他去查任如画嫁妆铺子的事。 郑侧妃想打殷煦的主意,这想法不错,但深想起来难如登天。殷煦身边至少有四个以上的女仆不离身,还有至少四个以上的暗卫在侧相护,这种情况下,别说有人想靠近殷煦,只怕连只苍蝇要飞过去都困难。 所以她得了郑侧妃的示下,却还是没曾当真顺着她的心意直接这么做。 说到底她也有私心的,虽然郑侧妃是郑家的姑奶奶,殷曜的成败也直接关系着郑家的前途,可是谋杀皇嗣是要抄家灭族的,搞不好连她娘家也要连座,她自己死了事小,她还有儿女和双亲,她岂能不为他们着想? 平常里小打小闹的使些诡计倒是成,真若到了杀头抄家的地步,若没有十分把握,几个会有季振元那样的胆子? 事成了倒罢,事若不成,不但殷曜做不成太孙,连郑家也要牵累进去。可是郑侧妃这个人又十分地强势,她要做的事如果娘家不答应不给做,那么翌日家里老爷们绝没有一个逃得过她的指责怒骂,也就永宁境地好些,她是靖江王府的郡主,郑侧妃也不敢太得罪。 所以这些年永宁跟郑侧妃的关系也愈来愈差,因为自己的丈夫老是被挨骂,永宁觉得窝囊,不让郑锺跟宫里尤其是郑侧妃多有往来。而郑侧妃始终是郑锺的妹妹,郑锺又老实,也不愿因为尚了郡主就脱离家人太远,有时候也还是会悄悄地进东宫去,于是这样又直接导致永宁的责骂,夫妻关系也不见得好。 今日吴三奶奶没来,荣二奶奶从任如画这边找不到机会下手,只好作罢,用过晚宴,打算与郑夫人进戏园子看两出戏就走。 荣二奶奶有私心,郑夫人却没有,郑侧妃是她的女儿,太子登基之后她起正也会混成四妃之一,假若殷曜再承了皇位,郑侧妃就是皇太后,那样的话郑家就有脸了,霍家算什么,太子妃算什么,还不是一样得靠边站? 所对相对于荣二奶奶的保留,郑夫人心中是充满了冲劲的,所以看戏的时候见儿媳妇一直坐着没动,便就问道:“宫里交代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荣二奶奶忙答道:“任如画那边似是对我们也有了防备,再下手只怕会适得其反。” 郑夫人皱了皱眉,摇了两下扇子,忽然往前方楼上望了眼。左侧是几位亲王妃,当中带着宝贝猫儿来赴宴的郑王妃极是显眼。 对面是宫里几位嫔妃和谢琬等人,满座的华贵难言。 殷煦就在谢琬旁边呆着,他已经一岁了,刚学会走路,但是还很难控制速度,往往一抬脚就收不住势,所以身边人也跟着开始锻炼短跑工夫。这个时候他无处可走,就趴在谢琬膝上,拿手指头很认真的抠她衣摆上翟纹。 谢琬被抠得膝盖痒痒得很,又要保持端丽仪态,便就佯装镇定地与邢珠顾杏道:“带着煦儿去外头转转吧,只怕他觉得吵了。” 旁边楚王的母亲德妃做为此次皇帝后宫的代表,闻言也道:“这么小的人丁儿,陪着咱们这些老太太在这里听戏,真是难为他了。” 楚王和祈王都是殷昱的顶头上司,虽说他们都会给殷昱几分面子,可脸面这东西是你敬别人一分别人才会同样敬你的,何况她们是长辈。谢琬便就笑道:“不妨事,平时我也挺好这口。” 德妃呵呵笑了笑,便就不说什么了。 这里夏宁二嬷嬷牵着殷煦出了坐席,便就抱着他往楼下去。 戏园子外有片青草地,有秋千和木马什么的,平日里就是给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如今已入秋,园里各处灯火通明,来人不是很多但也绝不僻静,很适合他玩耍。 郑夫人瞅着殷煦一行下了楼,想了想,回头往西边楼上的郑王妃看了看。郑王因为跟殷昱有仇,所以一向出席这样的场合都不在同个地儿,如今她手上那只宝贝猫儿已没在手上,已经交由了内侍们抱着。 郑夫人使了眼色给荣二奶奶,起身往楼下去。 杀不杀殷煦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情势怎么样才会变得对自己有利。 草地上,殷煦正对走路有着无比大的瘾,邢珠等人围成一个大圈让他撒欢,暗中又有骆骞等人防护,安全不成问题。但是小朋友的注意力也是很容易转移的,正当他咯咯大笑地往各个方向直冲的时候,他忽然就看见草地边庑廊下一只猫。 “哪来的猫?” 邢珠皱眉道。殷煦所在之处是绝不允许猫狗存在的,而鲁国公府今儿办宴,也不可能任凭猫只在园里四处走动。她起先以为是野猫,正要捡颗石头击毙它算数,可是一看这猫通身雪白,而且毛色锃亮,一看便知是平日里精心伺养的,乍看有些像郑王妃今儿抱过来那只。 说起郑王妃,邢珠眼里立时就涌上层嫌恶之色。也许是因为有了殷昊死后郑王府对殷昱的不依不饶在心里打了底,她对郑王妃装腔作势地抱只猫来赴宴也感到十分地不顺眼,虽然说她是亲王妃,就是抱着猫进衙门只怕也没人敢说她什么,可是关键是这里有小孩子不是! 而且,郑王妃好歹也活到三四十岁了,就是抱着来了也要看守好,怎么能放着猫四处走动呢? 基于安穆王府和郑王府有仇,这猫既是她们伺养的,她就不好就弄死它了,省得给主子添麻烦。 “杏儿,把这破猫弄走。”她吩咐道。 顾杏哎了声走过去,那猫见她走过来,忽而又跳到草坪上,殷煦没怎么见过猫啊,这会儿可高兴了,哇哇叫着冲过去要抱它。那猫顿时对着他张牙舞爪起来。邢珠赶忙过来将他抱住,顾杏情急之下捡了颗石子击在猫腹上,那猫惨叫一声就倒下来了。 邢珠原来不想伤它性命来着,可是顾杏出手一向重,而且对于这些人情世故也不甚老练,这石头投过去,顿时猫肚子上就破出个血洞来。 “快找找!看看雪团儿去哪儿了?” 邢珠正在想该如何处理这猫尸,一群人忽然往这边急走过来,为首的是个太监,正是郑王妃跟前的周礼! 看他们的模样,肯定是来寻猫的了,这可怎么办好?顾杏见状急中生智,急步上前便拎着那猫尸要从另个方向离开,谁知道才下了廊子,迎面两人就失声尖叫道:“天啊!死猫!”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郑夫人和荣二奶奶,两人这嗓子一扯,周礼带着那帮人顿时就看过来,然后赶上来了。 邢珠暗道一声坏了,连忙使了个眼色给宁嬷嬷,让她去通知谢琬,这里已经紧抱着殷煦走了过去。骆骞几个人不便露面,但是也在远处远远地看过来了。 周礼一眼就看到了顾杏手上的死猫,那表情顿时就精彩了,他瞪大着双眼指着顾杏,回头看看身后又看看她,嘴张了半日才说道:“你,你竟敢杀了我们王妃的宝贝儿?你是哪家的?把你家主子供出来!” 顾杏也不是吃素的,当下把猫扔到他手上,“这猫是你们家的啊?那正好了,姑娘我是安穆王妃跟前的,这是我们家小主子,看到没?还不快快见过?!”她指着邢珠怀里的殷煦,跟周礼道。 周礼不听这安穆王府四字还好,一听到这名号,顿时把猫丢在地上,跳起脚来了,“原来是安穆王府的人!你们安穆王害死了我们二爷,如今连我们王妃的猫都不放过!你们别仗着有太子撑腰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头顶可还有皇上呢!” 顾杏早就跟邢珠他们一样对这郑王看不顺眼了,听得这话便一脚踢翻那猫尸,说道:“我今儿还真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合着皇上是你们家的?你有皇上撑腰就能放着这畜牲四处乱走来吓唬我们小公子?你有皇上撑腰就能倒把一耙颠倒黑白?你就是告到宫里姑娘我也不怕你!” 周礼被她逼得步步后退,身后虽跟了一群人但是也没人敢上前出头。周礼忍无可忍,回头喝道:“还不快去禀告王妃!” 谢琬这里陪着德妃听戏,正觉得邢珠他们也该带着殷煦回来了,就见宁嬷嬷急步走了过来,凑到她耳边说道:“郑王妃的猫不知怎么走了出来,险些吓着小公子,顾杏刚才不知道是郑王府的猫,把它给打死了,现在两边在楼下闹成了一团。” 谢琬听着殷煦险些受惊,心里咯噔一沉,手上两颗松子便也落在了地上。 德妃道:“出什么事了?” 谢琬稳下来,说道:“煦儿在下头被猫吓着了。” 德妃忙道:“那你还不快些去瞧瞧!”rs 345 咬你!(求粉票) 周礼这里吩咐了人禀郑王妃,低头一看那猫尸,心里也慌得紧,郑王妃平日里如何宝贝这猫他是再清楚不过了,方才不过是将它放在地上整了整衣服,它就不知为何一溜烟儿的没了,现在活猫成了死猫,郑王妃只怕是饶不了他了! 他心里又气又慌,八月天的夜里脑门儿上竟冒出汗来,看着猫还躺在地上,若是郑王妃来了看见又十分不恭敬,只好将它抱起来。抱着又觉更加丧气,再看面前抱着胸的顾杏,再看抱着殷煦的邢珠他们几个,就不知打哪来的勇气,拿着手上的猫尸便往邢珠扔去。 殷煦才只有一岁,什么事情在他眼里都是新奇的,也不知生死区别,眼下正觉得见着这猫方才还张牙舞爪吓唬他来着,这会儿就这么老实了,有趣得很,哪料到周礼居然会把猫扔过来?邢珠倒是早有防备,见着周礼要动便就伸出胳膊挡在前面。 没料到她这一动动作大了些,殷煦上身往前一倾,就扑向了周礼。邢珠有分寸,前倾的幅度并不大,只是平时他不高兴就抓头发呀,揪耳朵呀,这会儿这尖声尖气的人冲着他大呼小叫的,他当然不高兴了,于是两只小胖手往前一伸,十分精准的就揪住了周礼的耳朵。 他胎里吃得好养得好,生下来后又享受着全方位的皇嗣待遇,身上劲头各种生猛,周礼也不曾防备个人丁儿的他,被他这一揪耳朵,顿时疼得哇哇大叫起来,一面捉住他的双手往外拽,可是人家不松手他就没办法,越拽就越疼,越拽就越揪心。 邢珠顾杏和夏嬷嬷也吓坏了,她们知道这小子打小不肯服输,她们也绝对不反对他教训教训别人,可是这样有危险不是!于是一群人围着他好说歹说,才终于以两块酥油糖成功转移了他的目标。 抽身的周礼退后两步,揉着耳朵哎哟不停,这里谢琬却和郑王妃已在十步外的庑廊下碰头了,郑王妃冲她狠瞪了眼,率先往出事地点走来,谢琬也没有好脸色,纵猫生事的可不是她! 郑王妃到达人群前,入目的便是周礼抱着两耳哀呼的情形。郑王府这边的人呼啦啦下跪,邢珠这边却冲着谢琬迎上去道着王妃。 “雪团儿?!”郑王妃看见地上的猫尸,顿时声音都便了,猫着腰蹲下去,然后蓦地站起来冲到谢琬跟前:“我的猫是你的人杀死的,你怎么赔?!” 谢琬一把将殷煦抱过来,逼着走近她,“郑王妃是么?敢问我儿子是被你的猫吓着的,你又怎么赔?” 殷煦本来看到母亲来了十分高兴,张着糊了一脸糖渣的小嘴儿笑得眼都眯了,一见郑王妃这么凶,立即扁起小嘴儿,像是配合母亲的话似的趴在谢琬肩头哇哇大哭起来。 谢琬心疼得不行,纵使平日里不这么惯着他,眼下这会儿自然也要当着郑王妃的面把姿态做足了。她一面轻拍着他的背,一面轻声地抚慰。殷煦多委屈啊,刚才那猫吓他的时候邢珠和夏嬷嬷她们居然一个都没有像这样安慰他!于是哭得更加厉害了。 周边很快就围来了许多人。 郑王妃养这猫养了七八年,早就当儿女一般地看待了,眼下见着谢琬在她这个亲王妃居然一点不示弱,而且还一点歉意也没有,想要教训教训她的心思就起来了! “你说吓到了,哪儿吓到了?我这猫死了却是事实,这么多人亲眼瞧见!还有郑夫人他们作证!我养这猫养了七八年,从来没吓过人更没伤过人。 “我不管你是成心指使下人杀我的猫来挑衅我,还是你们家小子玩劣挑衅了我的猫,而后借故杀之,总之你也别说我以大欺小,看在公主大婚的份上,今儿你只要给我跪下赔礼道歉认个错,这事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你!” 郑王妃沉下脸来,盛气凌人地盯着谢琬。 谢琬气极反笑,回头问夏嬷嬷:“煦儿没什么大事吧?” 夏嬷嬷道:“方才是被吓了一跳,现在只怕是无事了。”能那么开心的揪着人家的耳朵玩,自然是无事了。 “既然没什么大事,那咱们也就大人有大人量,看在两家都姓殷的份上,就不跟你计较了。”谢琬轻拍着殷煦,拿绢子温柔地擦去他脸上的糖渣,说道:“夏至她们还在楼上,去让她们收拾东西下来,然后通知王爷,我们回王府去。” 反正猫也死了,她也不算吃亏,还留下来继续看那疯狗乱吠作甚? 郑王妃看她真的就这么转了身,压根不买帐,顿时气疯了。 “你给我站住!” 谢琬恍如未闻,抱着殷煦往园外走。 殷煦撒完了娇,现在搂着母亲的脖子嗅着香香,十分乖巧安静。不料听到郑王妃这么一喊,小脑袋立即扭过来了。郑王妃今日上的盛妆,头顶一颗大东珠被廊灯一照顿时光芒四射,养眼得紧,殷煦被吸引住了,这颗珠子比母亲冠上的珠子都要大,好想去看看哦,于是扭动着胖身子要下来。 谢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见他使劲地挣扎只好放下他。 谁知道才落了地,他便就冲着郑王妃直直冲过去。 郑王妃见他突然冲过来也愣住了,也没料到他是冲着她的大东珠而来,站在那里就没动。殷煦控制不住走势,没等邢珠他们赶上前,已经直直撞上了郑王妃的膝盖。 其实这个时候郑王妃若是不那么厌恶殷煦的话,伸手接住他抱起来,一定会是很和谐圆满的一幕。 可惜郑王妃恨安穆王府的人恨得要死,哪里还会去抱他?直恨不得将他一巴掌打死来赔她的猫,因而不但没打算抱,还在琢磨着怎么给谢琬个教训,而旁边人见她不动,更是不敢动,回头殷煦若是有什么,谢琬还不得把帐算他们头上? 殷煦直直撞上了郑王妃的膝盖,她禁不住打了个趔趄后退了两步,等她站稳时,已经抡起一巴掌往殷煦脸上扬过来了。 邢珠赶到时正好拖住殷煦的胳膊,而顾杏也正好架住郑王妃的手腕,可是因为邢珠不敢下重力去拽殷煦,所以还是被郑王妃的指甲尖划到了。殷煦只不过想看看她的珠子而已,也不计较她先前她跟他大呼小叫了,可没想到她这么凶,顿时被她的狠劲气到,然后不由分说抱住郑王妃的大腿,张嘴就开咬! 殷煦正长牙呢,牙龈痒得很,平日宁大乙送来的那些给他磨牙的软木玩具早就被咬得面目全非,郑王妃一声惨呼,然后疼得一屁股后仰在地上,什么风度仪态也没了! 顾杏噗哧一声大笑起来。邢珠瞪了她一眼,连忙抱开殷煦,谢琬走上来,指着郑王妃道:“好毒的妇人心,竟敢跟孩子下这样的重手!”一把接过殷煦紧紧抱着,恨不能再往郑王妃脸上补一记下去!” 郑夫人和荣二奶奶连忙与周礼等人过来搀扶起郑王妃,再看她这模样,头上冠也歪了,衣裳也乱了,一张脸更是气得扭曲变了形。 “我要去东宫告状!我要去东宫告状!” 她歇斯底里的大叫道。 这会儿夏至闻讯也已经赶到了,连忙接过殷煦抱在手里。 “去什么东宫?要去就去乾清宫!”谢琬沉声道:“备车!我们这就上乾清宫去!” 太子身体不好,郑王妃成心让他操心么?乾清宫那位不是什么都要管吗?不是要替郑王府出头撑腰吗?那么当然就告去乾清宫! 郑王妃听得她这么说,自然不肯服输!“乾清宫就乾清宫!来人去击登闻鼓!” 这边殷昱和郑王还有鲁国公夫妇自然各自都收到了消息,殷昱二话不说来寻媳妇儿和儿子,郑王这里琢磨了片刻,也跟着到了中门。鲁国公夫妇因为事情发生在自己家里,又是公主大婚之日,深觉这事怎么也脱不了身,连忙也交代了管事们,各自换衣出门进了宫。 皇帝刚躺下龙床,就听张珍说郑王妃状告安穆王妃,两方都聚在宫门外了。 皇帝十分郁闷,他这里几时成了大理寺了?大半夜的击什么登闻鼓告什么御状? 但是既然敲了登闻鼓,他不管怎么样也要起来了。 小半个时辰后,该到的人都到了乾清宫大殿,包括闻讯赶来的太子夫妇。 “郑王妃,你要告什么?”皇帝没有太多好脸色。 郑王妃跪地道:“皇上,安穆王妃先是杀了臣妇的猫,而后不但不认错,还指使殷煦来咬臣妇!致使臣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颜面大失,臣妇恳请皇上严惩安穆王妃!” 到了乾清宫,郑王妃其实也有点词穷了,一个才差十天才满周岁的稚儿,要说是受人指使也太荒唐了些,可是她心里头那口气就是忍不下,凭什么殷昱杀了她儿子,他媳妇儿和儿子还这么样欺负她?让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丢了脸,若不掰回点面子,往后她还怎么在人前露面? 人家还不得说她郑王府的人没用? 所以即使知道这指控的理由不充分,她也硬着头皮来了,反正殷昱在皇帝面前已经失宠了,这谢琬又是个不受皇帝待见的孙媳妇,谁输谁赢还未定呢!rs 346 算帐(求粉票) 皇帝无语地看向谢琬,皱眉道:“你怎么说?” 谢琬笑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我先不说煦儿能不能指使得动,只说公主大婚喜宴上,郑王妃为什么要抱着猫去赴宴?抱着猫去,为什么又不看管好?煦儿在园子里玩的好好的,这猫跑出来企图伤他,王府的人杀猫护主有什么错?难不成我得把儿子交出去让你的猫往他身上抓几道血印子再咬上几个牙印才算没错?!” “早听说郑王府深受皇恩,平日也不敢惹,难不成在你们心里,太子殿下的嫡长孙的安危连个畜生的命也不如?郑王妃说要进宫告御状,其府里下人的说法是郑王府有皇上撑腰,我原本不信,所以进了宫,如今倒也想看看,究竟我们安穆王府的人在皇上面前,还值不值得撑撑腰!” 谢琬也是豁出去了,皇帝一直打压殷昱,她心里早就憋着不爽了。如果皇帝不是皇帝,只是百姓家的老太爷,她老早就撬翻他了!还用得着顶着个莫明其妙的安穆王妃的名头在这里憋憋屈屈地过着? 皇帝自诩英明,却老干糊涂事儿,像眼下这事,听着郑王妃开口他就该一口堵了她回去!他却还反过来问她有什么话说?郑王不过是他的侄儿,纵始是一母同胞的哥哥的儿子,始终不如自己的后嗣亲近吧?可他就是有这么混帐!所以这话不撂狠点,她还真对不起安穆王妃这个名号! 殿室里蓦地静下来了,宗室里几个人能有这胆子跟皇帝叫板?就连太子和太子妃也露出担忧的神色,但是抱着殷煦在膝头坐着的殷昱唇角却是扬起丝笑意来了。 皇帝嘴角直抽,指着谢琬气得说不出话来。 郑王见状忙喝斥道:“放肆!你竟敢如此对皇上说话?来人,还不掌嘴!” “这里是乾清宫,不是你的郑王府,郑王又有什么资格打本宫的儿媳妇!”太子闻言也立时沉脸站起来。 殷昱两道目光也如箭一般射向郑王。 郑王立即顿住,悻悻地退下。 鲁国公夫妇从旁见了更加有如热锅上蚂蚁。不免又怪起郑王妃,多大点事啊?非得闹到乾清宫,本来东宫跟郑王府就有仇,这么样闹开把自己扯进来,回头怎么向太子和太子妃交代? 殷煦这小子也是不怯场的,眼下殿里的气氛似乎一点儿也没影响到他,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郑王妃头上那颗大东珠,还惦记着呢。 郑王妃跪在地下,老觉得有目光瞅自己望来,回头看了看,居然是殷煦。殷煦眼睛像极了父亲,眼下就这样望过来,也让郑王妃觉得有几分怵意。 “父皇,此事安穆王妃已经陈述得很明显了,郑王妃涉嫌故意带猫进入鲁国公府,然后伺机谋害皇嗣,就算是未成事实,其心也可诛。此事若是不给安穆王府一个说法,儿臣也很不服。” 太子被谢琬那番铿锵有力的话也激起了血性,一反常态地站出来明确了态度。 郑王连忙道:“皇上,此事真是冤枉啊,臣等岂敢谋害皇嗣之心?分明就是安穆王妃故意设下圈套陷害我等!皇上明鉴啊!” 太子妃也忍不住了:“郑王堂堂七尺男儿,何苦屡屡参与这妇人之争?也不怕失了身份!” 郑王被臊得面红耳赤,想起果然除了太子说了两句话外,殷昱竟是从头到尾都没插言,不由又懊悔不已。 这里郑王妃见得丈夫败下,自然要抓住谢琬不放了。 “既然娘娘说这是妇人之争,那好,咱们也不扯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事了,眼下吃亏的是我,我那只猫是西洋来的纯种,你赔只活的给我来。而后你儿子咬了我一口,你赔付我五千两银子伤药费。再者我在鲁国公府丢了脸面,你当众向我赔个礼道个歉。如此说来公平罢?我不曾欺负人罢?” 咬一口就是五千两,亏她也开得出口!太子妃咬牙瞅了她一眼,抿紧了双唇。 太子这边却和殷昱交换了个眼神。 一直沉默中的皇帝此刻牙关紧咬,瞪着谢琬双眼里已是半丝温度也无。 本来这事郑王妃告的就不对,殷煦再如何也是他的曾孙,就是殷煦有不对,他也还是个孩子,她理应原谅。眼下找上宫来,不过是还记着当年殷昊死在殷昱手上罢了。 皇帝本想和个稀泥算了的,可是谢琬那番话却又像是条竹竿一下挑开了他的遮羞布,使他不待见殷昱的那层心思几乎暴露在众人面前,他身为祖父,不扶植自己的嫡长孙,却在太孙之位上犹犹豫豫,本来就不是个称职的祖父该做的事,素日无人敢说,谢琬却如此义正辞严的质问,便令他恼羞成怒了。 殷昱的地位越稳,势力越大,他就越不喜欢他,更不喜欢他娶的这个丧女之女出身的平民女子,不过是看在他不可能会成为皇储的份上才没有追究。 可是他不追究她的出身便不代表她能够在乾清宫撒泼!这样的事情,他岂能容许她还有下一回? “准郑王妃的请求!” 他大手一挥说道。 谢琬听到这话,立时怒了,这还是殷昱的祖父吗?还是殷煦的曾孙吗?她倏地把目光投向太子夫妇,只见这二人也是按不住的愤怒,身子也跟着站直了,似要跟皇帝理论一番,顿时便又冷静下来了! 皇帝若是这么好说服,那么这么多年来太子和太子妃也不会在东宫呆得这么憋屈!他们在宫里呆久了,偶尔思维也会固化,只会惯于从一个角度去处理问题,但她不!她这么多年来面对的大小敌人多了去了,跟太子夫妇的正统不一样! 看了眼得意洋洋跪地谢恩的郑王妃,谢琬冷笑了声行了个礼,说道:“臣妇遵旨。”抬起头来,她看着郑王妃,走到殷昱身边把殷煦牵过来,说道:“现在郑王妃的理赔达成了,也该轮到我了。我这里没死猫,也没有死人,我就只伤了个儿子而已。 “你是正一品的王妃没错,煦儿身份不及你,岁数不及你,可他是殷家皇室嫡传的子孙!他体内是殷家纯正的皇室血统!你知道你一点血值多少钱吗?他是郡王府的嫡长子,按律将来也会是个亲王。一如果按他将来封王的封地算,他至少也能得一座县郡,一座县郡可不值几千两银子。 “我儿子咬你一口,我赔你五千两,我儿子脸上留下你两道指甲印,看在你是长辈的份上,我就让让你,按每道印子三万两来算好了,两道指甲印子你就赔我六万两来! “除此之外,你的猫还吓着煦儿,这笔压惊费,我就马马虎虎算你两万两好了!还有煦儿被你吓出来的那几把眼泪,以及被哭坏的嗓子,也不知得吃多少东西才能补回来。只算这几笔,不知道如此这般,郑王府该赔给我们多少钱?” 郑王夫妇早被她这样那样的算法惊得目瞪口呆了,照她的算法,只怕郑王府要割出三成来给她! 郑王妃通红着一张脸,怒道:“我打她那是因为他冲撞了我!你若不放他过来,我怎么会打他?” “这么说,郑王妃这是承认你打了着我儿子了?”谢琬哼笑一声,“你好歹也是当祖母的人了,古训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连个周岁不到的稚儿都能下手狠打,老郑王当初挑了你这样的人做儿媳妇,是怕子孙后代太昌盛了吧?怪不得殷昊死得那么早。” 郑王夫妇气得都要晕过去了。 太子这边微偏了头过去,与板着脸的太子妃对视着,眼里却忽闪忽闪的发着亮。 “安穆王妃,你出言不逊,藐视皇威,该当何罪?” 皇帝见谢琬一点也不服输,反而变本加厉,气得也无语了。 谢琬深施礼道:“皇上,臣妇逾矩了,只是郑王妃为了只猫都能够进宫告御状,臣妇心疼儿子受委屈,只好也有样学样了。” “胡说!你根本就是胡搅蛮缠!”郑王妃指着她道。 “我是胡搅蛮缠,你就不是胡搅蛮缠了么?” 谢琬冷笑着,放开殷煦往前走了两步,“如果你打煦儿是因为他自己走了过去,那么你若不把猫放出来,我的人会把它打死?合着这天下只有你们郑王府占理了!你那不过是只畜生,也好意思仗着皇上恩宠来告御状,让我赔礼道歉还付银子!莫非皇上的曾孙连你一只猫都比不过?!” 她步步紧逼,郑王妃也只得步步后退。 谢琬直到逼得她无路可退,郑王也在旁慌了神,这才走回殿中,冲着皇帝拜了拜,说道:“臣妇若是只判臣妇赔郑王妃,而不判郑王妃赔煦儿,那皇室尊严可就真的要被践踏得干干净净了。臣妇恳请皇上恩准臣妇所求。” 太子走出来,也俯身道:“安穆王妃言之有理,打狗还得看主人,儿臣孙儿被打,打的也是皇上的脸面。还请皇上禀持公正,公平判决。”rs 347 善茬?(求粉票) 郑王再也没有想到太子如今竟会这般表明对安穆王府的庇护态度,眼下的局势摆明了就是他们俩对东宫一家人啊,哪里还有胜算?心里气恨之余,又不免对着殷昱瞪起眼来。 殷昱从始至终就站在旁边没说话,这种场合根本就不必他说话好么?他只要呆在一旁,等到媳妇儿一个眼神示下,他就立马冲过去将她和孩子保护得周周全全就好了。至于皇帝生不生气,不是还有太子和太子妃在那顶着么? 有本事皇帝把太子也给废了? “判!”皇帝一肚子气憋得忍无可忍,太子一家都话赶话到了这份上,他还有什么退路?不过治谢琬的机会有的是,她也别想逃。“郑王妃伤了殷煦,判赔一万两银子,赔礼的事各自抵销!” 刚刚算好起码也得有十来万两银子,一万两银打发下来谢琬怎么会肯? “皇上,方才郑王妃的条件臣妇可是半点折扣都没打,怎么到您自个儿的曾孙头上就齐脚脖子砍了这么大一截?给个折扣算了,郑王妃赔我五万两银,这事就遵皇上旨意了了。” “你不如去抢!”郑王妃气道。 谢琬睨着她:“我就是抢也是你逼的呀,这五万两银子我还真要定了。——王爷,”她回头望着殷昱,“您的意思呢?” “就这么办!”终于到他出场了。殷昱挺起胸来,神清气爽地道:“殷昊死的时候我连太孙之位都赔出来了,还贬成了平民,他伤了我们的儿子,虽然没杀,可赔个几万两银子有什么了不起?” 郑王气得两脚都打颤了。 鲁国公夫妇从旁闻言,简直无语了整个宇宙。这两夫妻是土匪头子投胎吧? 皇帝也已然无语了,既然郑王夫妇都已经没说话,他就是再看谢琬不顺眼,当然也不会再说什么。 五万两赔殷煦脸上的两道小红痕,于是他又成了个快乐的小富翁!可是殷煦他不懂啊,五万两银子是什么东西?有那凶婆婆头上的大珠子好看么? 一开始,这场官司在宗亲勋贵圈子里的关注度并不怎么高,毕竟大家都知道郑王府跟安穆王府有仇,可是说起来事儿却不大,可是当郑王妃以原告身份倒赔了五万两银子给谢琬的事被谁“不小心”给捅出来后,圈子里头就炸锅了。 五万两银不是小数目,虽说大家都不缺钱,可是为着两道指甲印子就索了五万两,也太让人感觉谢琬来势汹猛了。郑王和郑王妃正是这么想的,钱交出去后便有着各种委屈,如今的殷昱早不是原先的皇太孙了,如果他封号还在,那么郑王妃也不敢为这事去告状,可谁知道皇帝虽然没偏帮他们,却还是败在谢琬手下呢? 不甘之余,便就有类似太子处事不公偏心护短之类的话传出来。 谢琬虽然得了五万两银子,可是殷煦脸上两道红痕带来的心疼可不是钱就能抹去的,这几日自是交代着胡沁好生看着莫要留下疤痕,殷昱知道后却是无语地道:“男孩子家要这么小心做什么?我身上都不知道落下过多少伤疤,也没见有什么。” “你是你,他还小啊。”谢琬也知道知道有点紧张过头,尽量放宽心之余,还是忍不住嘴硬,“等他大点儿再放手也不迟。” 殷昱看着在后园子里追着仙鹤都不敢落地的殷煦哼哼了两声,说道:“我看就是你不肯,他也未必肯。就冲他往郑王妃腿上咬的那口来看,这小子肯定不是什么善茬儿。” “那样才好。”谢琬倚着廊栏微笑,“要是连被欺负到脸面上都不会还手,那也太怂了。” 殷煦虽然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可他要面对的挑战一点也不会小。他懂得反击,而不是只会哭,终归是件好事。 除此之外谢琬还有隐约升起的隐忧就是,就这件事来看,安穆王府的潜在对手还有很多,只要殷昱与殷曜胜负未决,就绝对还会有数不尽的敌人盯着安穆王府,太孙之位他们或许没办法决定,可是郑侧妃和殷曜这边,他们真的没有办法整垮他们吗? 她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不管七先生能不能找到,殷曜都是他们最终的竞争对手,为了生存,为了殷煦,他们也有必要把这个障碍尽快清除掉。 诽谤太子的消息终于在第三日早上传到谢琬耳里,谢琬不必猜也知道是郑王府在混淆视听,只往鲁国公府去了趟,于是八月十五宫里又举办游园会的时候,郑王妃先是没管好自己的猫跑出来吓着了殷煦,而后又以大欺小伤了殷煦的事就不着半点痕迹地在官妇圈子里传开了。 当日看到那幕的人又不少,自然有人为这件事佐证。 而整件事里最开心的应该算是郑夫人了,安穆王府与郑王府如今新仇旧恨加在一处,已然浓得化不开了,这比起荣二奶奶挑中任如画来作文章岂不有用得多? 任如画和谢葳虽与谢琬有私仇,可是广恩伯府到底与安穆王府比起来不在一个层次,郑王府就不同了,老郑王是皇帝的亲哥哥,当年的太后只生了他们两兄弟,感情十分要好,而郑王一向也在宗亲之中十分有权势,只要郑王盯上了安穆王府,断会好戏连台。 那日的郑夫人眼瞧着周礼把郑王妃猫放了下地,遂叫人拿鱼腥一路引了它到园子里,这件事做下来神不知鬼不觉,就是郑王妃自己也纳着闷呢,一想到这里,郑夫人就禁不住得意。 荣二奶奶和吴三奶奶自然可劲地夸:“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老将一出马一个就顶俩!还是太太有智慧!” 吴三奶奶那天没去,但是后来也从荣二奶奶处打听到了经过,心里禁有些恨自己错失了这机会。当然面上是不曾表露的。而荣二奶奶则十分庆幸,这事儿办妥了,自己又不沾半点干系,就是奉献几句奉承话又有什么要紧? 大家各怀心思地看待着这件事,这里殷煦脸上的伤痕好得完全没有踪迹的时候,就到了殷昭头九回家请安的时候了。 这日殷昱和谢琬殷煦当然也都要进宫。 在东宫里见了礼,殷昭就抱着殷煦,拉着谢琬说起私己话来。 “郑王妃的父亲在南军宫里任都督,虽然不如护国公府有地位,可是论官职却也是一样的,所以她有底气。若不然,当初皇上也不会拿这个作借口废了大哥。这五万两银子到了你手里,日后必会想办法讨回去。不过我们也不怕,只要父亲还罩着咱们,皇上那边也不能奈何你我。” 如今殷昭言语总把她跟她联在一起。 谢琬撑着额说道:“我倒是不担心这个,我只在想,这回只怕皇上也把我给惦记上了。” 殷昭抬起头来,看着她。 殷昭大婚后这几天里,朱睢宫的太监也把陈复礼脸上的伤也探得几分来了。 “昨日趁着出宫办事,奴才上陈府打听了一回,原来陈太医休沐那日夜里曾经被栖霞殿的太监李胡江出过府一回,后来没多久陈太医就带着那道伤回了府,还衣裳凌乱的样子,像是被人打了。” 李胡江是殷昭的人,他怎么会上陈府去? 郑侧妃立即觉得有疑。再一想,那几天似乎殷昭还在安穆王府留宿过,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问他道:“再去打听殷昭出嫁前在安穆王府住的那天是哪天?” 如果太监打听来的消息是真的,而正好又是殷昭在安穆王府出的事,那么从殷昭如今与谢琬的亲密来看,陈复礼就很可能是殷昭和谢琬绑走的了。她们俩绑陈复礼是为什么事呢? 难道,是为了打听皇上的病情?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是最可能的。郑侧妃并没察觉太子已然病入膏盲,所以顺理成章地联想到了皇帝身上。作为和殷昱亲兄妹的殷昭,她当然是会站在安穆王府这边的,而且皇帝如今迟迟不肯下诏立太孙,不止太子妃着急,殷昱也肯定着急,这种情况下,皇帝的身体状况自然是他们最关心的! 她们竟敢私下绑架太医打听皇上龙体状况? 郑侧妃咬着牙在殿里踱步,殷昭大婚那日谢琬跟郑王妃起冲突的事她自然也知道了,这是她母亲郑夫人下的暗手,谢琬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非要跟郑王妃争个你死我活,皇帝心里八成把她当成根刺儿一样的了,她如果把这事捅给皇上,皇上能饶得了她? 不过,她也很想知道皇帝如今病到何种程度了,还有多少日子好活,既然如此,她就不能冲动,小不忍则乱大谋,再说谢琬殷昭绑了陈复礼的事连陈复礼自个儿都不敢说出口,她若是冒冒然地把这事捅到乾清宫,搞不好还会连累她自己。 她还是得且忍住,找个机会先打听了皇帝的病情出来再说。 再有,殷曜的婚事不能拖,如果皇上真有什么三长两短,而殷曜这边还没有着落,情况就很不妙了,她必须尽快挑中门对殷曜有大帮助的人家出来才成,如若有个万一,他们娘俩也不至于什么准备也没有。rs 348 交心(求粉票) 如今都是文官当政,文官们甚会拉帮结派,季振元的事是她太大意了,竟然不料他们背后还有他们的大阴谋,往后再寻帮手,她自然会小心又小心。 每每想到此处她也总是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季振元他们究竟有着什么惊天大阴谋暂且不说,就说万一殷曜上位,只怕也会被他们拿捏在手心里,这就已经完全脱离她们的预想了。 还好案子破了季振元死了,如今她只要步步为营,尽量稳当地走好每一步,就算是皇帝知道殷曜想争这个皇位,那也没有什么要紧的。 要紧的是,她最好在皇帝驾崩之前弄下道遗旨来! 殷昭与夫婿回过宫之后就该步入正式的婚后生活了。 谢琬一面筹备着请他们夫妇上门作客之余,也忙起手头上的事。 这日晚饭后殷昱说起调查七先生的进展,谢琬想了想,却说道:“七先生的事固然要紧,可是我觉得眼下最紧迫的事反而不是这个。” “我知道。”殷昱点头,面色也凝重下来,“你是说宫里的事是么?” 谢琬没说话。 太子的病既然无救,那他们就得早做准备,虽说皇位须有圣旨方能接替传承,可是他们不争的话后果便不堪设想,争这个皇位已经跟权力无关,而是为维护他们本身应有的权益。与其坐等着皇帝下旨,为什么他们不能努力一把呢? “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这片刻沉默间,殷昱已经恢复了平日神色,坐在她面前,专注地看着她。 谢琬握起他一只手在手里,轻轻地摩挲着上头的细纹,说道:“你既让我说,我就说吧。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我会成为皇帝的妻子,所以从一开始,我对朝堂和社稷也没有什么野心和向往。我最初的梦想是打败谢荣,然后去过我的安静怡然的生活。 “现在我想要的这些看似都得到了,可是细想之下,又并不是这么回事。谢荣还是具有卷土重来的可能,而在我们光鲜生活的周围,也还是有着许多潜在的敌人,曾经我以为皇上虽然对你苛刻,可是心里还是疼你的,是爱你的,所以我相信他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来。 “可是后来的种种都印证我的猜测是错误的,皇上若是真心疼爱你,便不会剥夺属于你的封号,他若是真心疼爱太子殿下,又怎么会舍得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流落在外,而因此心伤?殿下的病皇上肯定知道,而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这么一意孤行,带来的坏处不止是对我们,更多的是对整个大胤。 “一个国家如果朝堂长期处于动乱,他的子民们也总是会得不到安全感。到时候民变之类的事情一旦发生,那是你我都无法控制的事。 “我知道你因为谨守着君子的忠信仁义,不想轻易做出不忠不孝的事来,可是我想说的是,事急从权,唐初李世民若是不在玄武门发动政变,也没有后来历经数百年的繁荣昌盛。他即使发动兵变,也不曾影响他成为一代明君。所以,有时候人不守规矩,反而也许还顺应了天道。” 她看着掌心里这只手,依然温暖干爽,是最能给她慰籍和安心的手。她依然无法想象她的丈夫会是个君临天下的天子,也无法想象将来他为着各种目的而不断充盈着后宫,想到这些,她何尝不心酸? 如今后宫里那些嫔妃们,有几个还能见皇帝的面?她常常觉得她们就是一群被皇帝养起来的鸟,目光永远只落在那个唯一的男人身上。可是这些在如今的现实面前,都变得不重要了,活命才是重要的,稳倨着高位不落败势才是重要的。 殷昱忽而一把反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目光也有些复杂。 他跟谢琬常常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像眼下她纵然不说,他也知道她在纠结着什么,他不是没想过照她的话做,如今朝中文臣武将他几乎已揽了一半在手,按皇帝如今的行径,他就是拥护太子逼着他禅让登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没这么做,只是想跟自己赌一赌。 他也只是个凡人,他也渴望着有和睦的家庭和不必玩心计的家人,如今皇帝和太子都已经病重,谁也不知道他们之中谁先走。即使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应对意外的准备,也还是想再看看皇帝究竟会如何选择,他也更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做出放弃他的选择。 他知道这样做不对,一直到殷煦险些被郑王妃所伤之时。 从头到尾他不曾出面,不代表他不心疼妻子儿子,他只是在自责,自责自己竟然差点罔顾了自己的职责。所以这些日子他加紧了对七先生的暗查,也开始与魏彬他们走动得频繁,为了弥补和防范下一次,他已经顾不上宗室亲王和郡王不得与朝堂往来过密的规矩了。 “我知道,我最近让你有些失望。”他垂下头,声音变得低沉,“可是我不是故意如此,我从来没想过要放弃。我有理想,有抱负,走到今日也不是为了让别人来摧毁我。对不起,从明天开始,我会把重心转到朝堂上。” “不用说对不起。”谢琬将蹲在面前的他拉过来,“其实认真说起来,我又何尝不是?以为有些事大可以顺其自然,可是这次郑家的人暗中设下圈套,让郑王妃来对付我的事让我蓦然明白,我还没有资格松懈。 “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而且往后的道路是我浑然未知的,我也会彷徨,也会迷茫,更或许判断错误或者也要想要逃避的时候。但是我不会害怕,有你们在身旁,就是逃避,也只是暂时。 “阿昱,我知道你不是在逃避,你只不过是还在被你的君子守则所束缚,现在你该知道,君子太重仁义最后只能变成悲情英雄。我们不如放开手来为我们自己,为煦儿和他的弟妹们挣一份安稳的前程。殿下的病已然至此,我们所能做的,不是等待奇迹,而是去改变和防备未来的困境。” 殷昱点点头,垂头深吸了一下,说道:“你说的对,我自幼深受孔孟熏陶,曾经以为这是我的长处,没想到在宫斗党争之中竟然也生生变成了捆缚我的绳索。——我幸好有你,琬琬。”他紧捏了捏她的双手。 谁都不是钢铁做的人,谁都有需要人陪伴和打气的时候,他能够拥有冷静而果敢的谢琬,帮着疏理心里的迷茫和犹豫,使他清楚的看到自己对未来路上的选择,是多么幸运的事。 谢琬也觉得很幸运。 她虽然有着两世记忆,可是这世的命运早已与前世截然不同,很多事她也无从猜测起了,于是前路更加难以把握。在陡然成为郡王妃之后,她虽然没有太过兴奋,可是身份突然拔高,她又对宗室一无所知,碍于那么多的规矩礼仪,她到底还是沉默了一阵子。 可是她即使那么守规矩,不也有那么不守规矩而要反过来倒咬一口把她告到御前的人吗?可见,无论在哪里,在哪个阶层,规矩这种东西,只是有权势的人手中拿捏下人的工具,既然如此,她又何苦乖乖等着人来拿捏? 起码比起前世,这一世她有着丈夫,还有着儿子。她已经有一份幸福值得她去拼了。 “那么从今日起,我们就又得开始忙起来了。” 两个人相偎着温存了一阵,殷昱看着窗外的月光,轻轻动了动谢琬的肩膀。 “真是我肚里的蛔虫!” 谢琬微笑了下,坐起来,拿起一旁手上的卷宗说道。 “我都想好了。殷曜最近在忙着选妃,这件事我会盯着。七先生的事自然就由你去办了。除此之外我还打听来谢荣这些日子并没闲着,谢芸频频与官户子弟往来,根据谢荣的性子来判断,这其中必然有诈。为了防患未然,我还是想把他弄出朝堂。” 殷昱坐开喝了两口茶,脸上又是那样的自信了。他接了卷宗在手看了看,点头道:“这件事我明儿去找找靳永,让他给办了。”说完他又道:“殷曜选妃那件事,郑侧妃必然会先瞄准内阁,这种事还是你们女眷之中消息灵通些,你若有了眉目,告诉我一声。” 谢琬挑眉道:“你要坏人家的婚事?”这可不像他。 殷昱笑道:“不是你让我别太守规矩么?”说完往她脸上捏了把,却是又正色道:“光是坏婚事也太煞有介事了,若是能借机把皇上提拔上来的这些人能顺便弄两个出来敲打敲打,才叫不亏本。内阁眼下虽然不宜换人,但是要借这事拿捏拿捏他们,也还是有机会。” 谢琬想了下,点点头。 这里跟殷昱通了气,夫妻俩对往后的路有了底,王府里的气象又不同了。 逼宫只是万不得已的举措,并不是眼下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在任何意外发生之时,形势都对自己有利。而这些所有的大前提,就是一要时刻关注着乾清宫的动向,二要根据朝局及时应变。皇帝既然能精心培养出来这么多敌人,又岂能没有布署防备? 贸然逼宫,除了给自己添一条忤逆大罪,别的什么也捞不着。 而皇帝这个时候,只怕也已经时刻在等着殷昱自投罗网吧?rs 349 邀约(求粉票) 没两日谢荣被记错了档案而削官出仕的消息就传了过来。 谢琬来不及关心谢荣对此有何反应,是愤怒还是不甘或得消沉?因为殷昭与顾盛宗就要正式上安穆王府来做客了。 在对付郑侧妃和殷曜的同时,紧紧地联合起这些姻亲的力量也是很必要的。亲戚关系也需要时常的走动维系,若不然,京城那么多官宦之家算来都是这样那样的姻亲,如何又不见得各家之间那么相亲相爱? 鲁国公执掌着五城兵马司,而护国公执掌的中军营在京郊,必要的时候,顾家可以成为与霍家里应外合的一股力量。 除了迎亲那日匆匆见过一面,之后谢琬再没有见过顾盛宗。 这日也是秋高气爽,听说世子和公主的车辇进了府,谢琬便就与殷昱一道迎了出来,就见前门楼内,一中等个儿有着双澄净慧眼的年轻文士,站在公主的玉辇旁,伸出一只手来,极优雅地扶着殷昭下了地。 殷昭落落大方地冲着兄嫂点头,顾盛宗便在侧朝他二人端正的行起了大礼。 殷昭说道:“不是外人,以后可以随和点。” 顾盛宗便冲她笑了笑,然后随在她身后进了中门楼。 顾盛宗作为鲁国公世子,殷昭口中的“傻子”,的确有着他的“呆傻”一面。比如说但凡殷昭说的话,他都记在心里,但凡殷昭有什么需要,他总是头一个想到,除了看上去不大机灵,长的不如殷昭好看,内心里应该是挺聪秀的一个人。 不过殷昱兄妹本就生的好看的过份,不能以常人比之。人家顾盛宗丢到人堆里也是翩翩公子一枚,也能引起许多人注目的。 自然要先入正厅叙叙话再行其它,谢琬为着招待他们,精心准备了一番。 去正豫堂的路上依然殷昭在前,顾盛宗在后,殷昭指着庭院各处跟顾盛宗细声的介绍,他就在后头默默地听着点着头,虽然细声细气的殷昭看起来也有些气势逼人,不过温润如水的顾盛宗站在她旁侧,竟然也显得十分相衬。 谢琬对殷昭的欣赏又不由增添了两分,这朵开在深宫的寂寞牡丹花,挑夫婿的眼光竟然也十分独到。 安穆王府与鲁国公府交往日渐密切。 这边荣二奶奶的人盯上了任如画,没多久也回了讯。 “任如画手上有两间铺子,都在弄玉坊,本来都是放了租子的,一年也能拿个上千两银子,前阵子不知怎么她又收了回来,想要自己做。但是又还没想好做什么营生。” 一年有上千两的收入还不满足,想要自己做,多半是因为跟谢葳斗得你死我活导致的了。荣二奶奶捧着茶,倒是长久的没曾说话。 如今郑夫人挑动得郑王府跟安穆王府结了新仇,以郑王夫妇的性子,一定会盯着安穆王府等着抓他们的把柄的,按理说,任如画这边其实可以撂下不管了。 她早已没把殷曜上位的事当成首要的大事,殷曜是郑侧妃的儿子,他就是上位了,郑家不还是得对他们俯首称臣?如果殷曜是殷昱那样的脚色倒也罢了,自己有能力有手段,能够掌控局势,可他至今为止还被郑侧妃牢牢护在翅膀下,人家殷昱连婚事都是自己做的主,殷曜长这么大,干成了什么事? 当然,这未免有些长他人志气,到底郑家出个皇储也是很有好处的,可是她已经被季振元那案子吓怕了,郑府阖府上下这么多口人险些就给他做了陪葬,自那以后,她对郑侧妃的野心开始有了疏远之意。不是不支持,而是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盲目地追随。 不过从郑夫人的态度来看,她和郑铎是不会罢休的,尤其郑家三房对这事似乎也颇为热衷,如果她不追随,三房也还是会争着抢着去做。 这些年二房三房虽然在长房的我行我素之余来往的十分密切,可是面上的交情谁都会做,私下里她们都在一座宅子里住着,总还是有利益纷争,所以就算她把任如画撂下,吴氏也肯定会继续捏着曾家这条线不放。 她如果就这样把任如画这里撂下,郑侧妃回头再问起,少不得让吴氏抢了风头。 “奶奶,曾家那边——” 下人见她久久不曾出声,便出声提醒道。 她把渐冷了的茶放下来,说道:“去下个帖子给任三奶奶,就说我请她明日在兰亭吃茶。” 曾家三房这几个月像是换了个天地。任如画手上中馈交了出去,谢葳掌权后即将里外仆人都换了个遍,就是没换的,也调到别处去了。除了任如画的丹桂院,竟没有一个地方不遭她的毒手。 任如画初时愤恨交加,也曾气病了一场,后来也渐渐认了命。 跟着曾密风风雨雨这么些年,她当然也不是那种随便几下就能击垮的人,谢葳虽然掌了三房的权,可是她有儿有女,且最大的有十三岁,最小的女儿都有七岁了,又是原配,她怕什么?回过头想想,曾密没有妾侍,就当谢葳是个妾好了,她总不能跟个妾一般见识。 再想想曾密,虽然事后他对她多有安抚,可到底像是换了个厨子炒菜,再也不是原来那个味道了。她当然也不会放弃他,丈夫是她的天,如果真的惹恼他,她有什么好处?所以虽然发现十几年的夫妻情份原来这样薄弱,她也还是得打起精神。 她想起自己手上还有些产业,原先掌着房里事没曾有时间打理,如今落得一身轻松,便可以捡起来经营经营了,她就不信,谢葳真能在这个当家奶奶的位置上一直坐下去? 荣二奶奶的人来送帖子时她正在翻手下人打听来的牙行信息,听见郑家的人又找她,便不由皱了眉。 郑家两位少奶奶三番五次地故意接近她,虽然不确定最终是什么目的,不过她们十分乐见她跟谢琬杠上是肯定的,任如画也恨透了谢琬,如果不是她设下圈套打了曾密,谢葳怎么会到曾家来?她又怎么会从风光的曾三奶奶的位置落到搬出正院独居丹桂院的境地? 她一刻也没有放弃报复她,可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她也不会轻易下手。 对荣氏的邀请她几乎能确定是冲着什么而来,可是明知道对方有可能把她当枪使,她却又无法拒绝。 玉英带着郑家的人上门时花旗正好落在眼里,她掉头就回房告诉了谢葳。 谢荣被罢官的事谢葳当然也知道了,她第一时间也有冲回去看看的冲动,可是想想谢荣最后对她说的那席话,终于又还是按捺住了。没有什么比发现自己在最在乎的人心里其实什么也不是更痛苦的事,谢荣既是这般,她也无谓再回去。 她在炕桌后给谢芸写信,闻言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是郑家的人?” 花旗随手替她磨起墨来,“奶奶出门赴宴两回,两回都见过郑家那二奶奶,这人每回都跟在荣二奶奶侧。不是郑家的人,还会是谁的人?” 花旗办事一向细心。 谢葳被荣氏刺过一回,对她忒没好感,便就道:“你去盯着,看看她们勾搭些什么。” 翌日任如画出门赴约就落在花旗眼里。 任如画是辰时出的门,到午时末才回来。 今儿约她的只有荣氏一人,没有吴氏在场,场面显得自在很多,荣氏先跟她扯了扯近来京中的一些传闻,然后便扯到任如画的铺子头上。 任如画也不知道她消息怎么这么消通,居然知道她的铺子收了回来自己做,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值得遮瞒的事,而且如果真的定下了做什么营生,往后还得在官妇圈子里求着多照应,便也就大大方方说了起来。 荣氏建议她做胭脂铺。 “胭脂铺子售量大,这你是知道的,京师好的胭脂铺子虽然多如牛毛,可还是有着对开的利润。而且城里的胭脂铺子卖西洋货的不多,大多有名的店铺都是卖燕北关外的胭脂。燕北的虽然也难得,可是终究如今西洋货畅销,你若能开间这样的铺子,我担保比全芳斋还要出名!” 荣氏的话倒是也让她茅塞顿开,可不是如今西洋货在京师很有市场么?可是她却没有人在沿海,又上哪儿去西洋倒腾这些物什回来? 荣氏见她摇头,便就说道:“找人倒简单,往年在东海呆过的那些兵士们都跟东海当地人有交情,东海那片儿的人都有西洋货来源,我正好也有个族叔是当年东海退回来的,如今跟那边的故友还有书信往来,你若信得过我,倒是可以帮你牵牵线。 “你到时除了卖胭脂花粉,再顺便卖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包准生意红火!” 任如画看她说的诚恳,也不由得不信。 朝廷鼓励商贸,近来西洋货卖价都挺高的,由不得她不动心。 不过她想了想这几搜集来的信息,又说道:“这点好是好,不过我看弄玉坊已经有两间西洋货铺子和三四间胭脂铺子了,再去凑这个热闹恐怕吃力不讨好。”rs 350 擂台(求粉票) 荣氏笑道:“咱们说的可是做什么营生挣钱的事,而不是怎么打发时间的事。自己开铺子做买卖当然还是为着挣钱,你要是考虑弄玉坊那两间铺子,不如做点别的营生,或者干脆再放租出去。真要赚钱,你就重新挑个地头好的,竞争不多但是又有人气的,如此才叫生财之道。” 任如画掌家十多年,本身娘家又是财主,自然明白荣氏这话有几分道理。不过因为她一开始并没想到往这条路走,所以也就没有立即点头。但是想到城中几家西洋铺子不过几年时间就扩大经营,她又按捺不住。 因而为着这个事,一顿茶吃下来竟连午饭也顺道一起解决了。 今日荣氏从头到尾都没提谢琬半个字,任如画渐渐便也把心防给卸了下来。终归她是要开门做生意的,防备心现了形,对她可不利。何况荣氏看起来的确不像挖坑给她跳的样子,既然有利可图,她又为什么要自挡财路? 饭桌上到底还是把这事定下来了,荣氏答应帮她挑几处地段让她参谋。 没过两三日,荣氏就又约她出来了,拿了副小舆图,在上头划出了几个点,一一跟她商讨利弊。 最后在荣氏的建议下,选中了北安大街临街的一个两开的大门面。 北安大街东接王府大街,西接府学大街,乃是京内数一数二的好地头,这带富商云集,勋贵扎堆,但凡在这里开店的,没有不赚钱的,当然,能在这里开店的,也绝对是有实力有后台的。 任如画请了人把店名取做云脂坊,而在云脂坊的斜对面,也有家整条街唯一的西洋货店。 云脂坊开张揭牌这日,罗矩正在斜对面的这家四洲阁楼上小憩。 谢琬的嫁妆产业除了谢家米庄的三成干股,还有洪连珠替她置下的四间铺子,在宁家商号里入的一成股份。入股的那些倒是可以每月抽现成的例,而自打他被调到柜上任了大掌柜,当初那股开疆拓土的劲头又上了。 他把四间铺子全都收了回来自己经营,两间做了珠宝铺子,一间做了笔墨铺子,一间则在这北安大街,依着公孙柳的指点,在殷昱留在东海的旧部的牵线搭桥下,做起了西洋货首饰买卖。到时候从中看看哪间铺子的潜力大,再依势发展。 四洲阁这里因为地段最好,所以也成了他的坐镇之地。 今儿上晌去了趟珠宝铺子验货,顶着日头回来的,这会儿人都晒蔫了,正靠上藤**,就听街对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打开窗户往外一瞅,原来是对面新店开张。 他叫来个伙计:“对面那铺子做什么营生?” “掌柜的!”伙计神情带着几分焦虑,“对面那云脂坊,做的也是跟咱们差不多的营生!买西洋产的首饰和小玩意儿,只差在咱们没做胭脂花粉!摆明了跟咱们抢生意!” 罗矩闻言眉头皱起来,这北安大街整条街之所以只有他们这一号卖西洋货的,是因为街上大家都知道能在这地儿开铺子的绝非等闲之辈,因而就算要开什么铺子,也都会看看四周围,如有同类的便避一避做别的营生,以免伤了和气。 基于谢琬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人,也就不说那不给人做同行的话了,可生意场上也有生意场上的规矩,就算是有钱大家赚,可这顶门对户的干起来,就有点不地道了。 “去打听打听,他们大东家是谁?”罗矩负着手,离了窗前。 任如画手下也有常年帮她打理产业的心腹,按说开铺之前也得要打听打听对家底细,可是因为谢琬从未在北安大街露过面,一直是罗矩在此坐镇,而任如画又忙着尽快开张,所以掌柜的也就没曾细究。 这里任如画看着铺子开了张,头三天进帐丰厚,心里的高兴劲儿就甭提了。这日无事到了铺子里,见着人来人往,而对面四洲阁却也是门庭若市,不由也起了心问下面人:“对面那店看着不比咱们的小,可知道那是谁家的?” 伙计们都是新来的,不知道。 任如画站在窗内看着那里头进出的人好些都是京师官宦圈子里的女眷,心里便起了疑团,她知道这北安大街开店的人背后都有两下子,她虽然也是堂堂广恩伯府的三奶奶,背景比起许多人也高出一头,可是这种事到底不能马虎,若是万一对方身份比她高,或是五城兵马司里谁家的铺子,那就不妙了。 本就谨慎之心,她唤了玉英前去打听。 玉英出去转了半个时辰,进来时两脚就跟生了风似的进来了,“奶奶!那铺子原来是安穆王妃的!” 谢琬的?任如画蓦地站起来,“可打听清楚了?” “千真万确!”玉英颌首。 任如画呆住了。她竟然跟谢琬打起了擂台? 她忽然有些后悔了。虽然她没什么好怕谢琬的,可是安穆王府的财力比她粗多了,她若真跟她打擂台,能讨着什么好处去?就算她恨她,也不能拿她傍身的银子去跟她拼啊! 她忽然觉得荣氏果然没安什么好心,她这哪里是帮她,分明就是坑她! “去郑府!”她沉声道。 到了郑府,荣氏闻讯迎到了中门,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这么一趟来似的,她全程都是客客气气地。 把任如画迎到了花厅,她说道:“这事我也是才知道,正想着怎么跟你开这个口,可巧你就来了。这事是我对不住你,当初我就不该打这个荐言。这么着吧,你要不想做了,我这里立马传话过去让他们不要发货上来了,成不?” 任如画一听这话两肩又耷拉下来了,荣氏是不是才知道真相不好说,可是她提出的问题也很现实,不管怎么样,现在铺子开成了,她跟谢琬打了擂台也是事实,可她真要把才投进去的钱撤了吗?这可是上十万两子银子的营生啊! 虽说盘出去也能捞回些本,可是一来一去总归要掉几块肉,她开店是为了赚钱,又不是为了蚀本! 想到这里便就不由窝火,偏又不能找荣氏的不是,面子都让人家做尽了,再一得罪她,回头她岂不成了众人口中的白眼狼?她总归还要在京师里混的,倒是不能逞一时之气。 荣氏看她因憋着气脸色都涨红了,便就愈发放缓了语气,说道:“其实要我说,大家都做买卖,你认这个怂做什么呢?凭什么她谢琬能做你就不能做?王法还规定不能门对门的开店?若是我,不但要做,还得争起口气来,非把它做好不可!” 任如画抬起头,眉头微凝。 荣氏扶着她肩膀,微笑道:“广恩伯府也是给大胤立过汗马功劳的,你又不见得非要在她面前伏低做小,何必尽长他人志气?想想你自己,为什么要自己开铺子做买卖,为什么会落到这一步?只要你钱赚到了,还怕谢琬会吃了你?她有这个胆子?” 任如画如同泄气的皮球,整个人都颓废下来。 事已至此,除了迎头顶上,还有什么法子?出了郑府大门,任如画直接了回了广恩伯府。 罗矩这里听了下面人禀报,也是很意外。 在他印象中谢琬是很强大的,任如画哪里是她的对手?更不用提说会有这个胆子来跟谢琬抢生意了。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也由不得他不信。 不过不管怎么说,敢来这么样堂而皇之当对头的,他也不会手软。他叫来楼下掌柜的,“回头我会让人印些印花券过来,到时你发个布告出去,就说咱们柜上打今儿起可以办本店专营的印花券,持券可以有折扣。” 掌柜的应声下去,罗矩自去办他的事不提。 谢琬对这些浑然不知,因为铺子里遇上的类似抢生意的事实在太多了,罗矩连百来间米庄生意都扛得下来,怎么可能会打理不好四间铺子? 她近日除了关注殷曜选妃的事,也时常带着殷煦在宫中走动,并且也会往后宫里淑妃德妃处走走,毕竟皇帝好多事情还是后宫的人清楚。 淑妃德妃都老了,早已经远离各种纷争,她们对殷煦很是喜欢,因而一来二去,谢琬与她们的相处也日渐融洽起来,殷煦也会咿咿呀呀地围着她们的膝盖打转。 最近殷煦走路走得很稳当了,已经可以小跑,原地转身,以及弯腰捡掉在地上的松果。嘴里总是啊呀啊呀的说个不停,不管是在吃饭,走路,躺在**,他都能自言自语很久。当然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很快他就学会了如何表达一些简单的需求,比如吃饭喝水,或者要求出去等等。 除了不会说出清晰的词句,他已经能跟人简单交流,并且明确地表达着他的喜恶。 虽然他像只日渐长大的小喜鹊,聒噪得让人头疼,不过谢琬每天还是会抽出段时间来跟他吃点心,顺便听听他说话,也许是因为府里没有别的小孩子,他总显得比同龄孩子老成,可是你若以为这份老成一定代表着他是个斯文儒雅的性子,那你就错了。 他根本不怕任何场合,也完全不曾继承殷昱的忠正和谢琬的沉静。rs 351 造访(求粉票) 如今到东宫,他敢乘人不备拿着太子的朱批御笔在殿门上涂鸦,一圈圈地一直画到拐弯,谢琬头次看到后吓得脸都白了,连忙牵着他进去请罪,太子闻讯却很好奇,走出来一看,倒是呵呵笑着抱着他在膝上教起字来。 于是此后御笔虽然是拿不到了,因为谢琬很认真的教训了他,并隔了半个月没带他进宫。后来虽然在太子妃的讨保下又解除了禁足令,但是这小子却长了记性,再不敢在东宫乱来了。 罗矩到王府来寻她的时候,殷煦盘腿在炕上吃宁大乙让大厨专门给他做的磨牙饼,而谢琬则在旁边看帐目。 其实如今的帐目她都是以抽查的形式在翻看了,不过罗矩来的也赶巧,她笑道:“今年几间铺子的帐目都不错啊。上年你跟我说增开店的事情,筹备的怎么样了?” 罗矩就是为着这事来的,他默了下,说道:“这事恐怕要搁一搁了,北安大街那边出了点麻烦。” “哦?”谢琬把帐目放下来,左肘搁在炕桌上,平静地道:“什么麻烦?”她并不觉得那边还有罗矩处理不下来的麻烦,有时候她甚至觉得罗矩呆在她手下帮她管这几间小铺子有些屈材了,不过她也不是个纠结的人,他自愿追随她,她当然乐意留她下来。 罗矩便把任如画如何在四洲阁对面开了家西洋货店的事说了,然后道:“起初我发了印花券,留住了些熟客,稳住了收益,过了两个月,到了年底,云脂坊突然行起降价策略,以跟进货价持平的价格吸引顾客。 “她这么样做,是吃定我不会傻到跟她拼价格,我于是开始在铺子里放珠宝铺子里的折扣券,年后又招回来些生意,可是云脂坊却开始往勋贵圈子里大发福利了,我们铺子里许多的熟客都是京师上层高官内眷,如今被任如画这么一搞,许多老顾客因为不知道这铺子是您的,都跑到那边去撑门面了。 “我回来的意思,就是看王妃能不能透露出来这铺子是您的,如果把这话挑出去,那咱们根本不用着急了。” 安穆王妃的名头到底还是比广恩伯的三奶奶响亮吧?这点罗矩还是有信心的。 谢琬听说是任如画在跟她抢生意,顿时就沉默下来。 她不公开铺子是她的所属也有她的考虑,殷昱如今还有不少暗中敌人,宫里没个定数,她这里就必然要给自己留点后路。安穆王府的产业内务府都是有登记的,说句不好听,万一出点什么事,他们手头难保连个可挪用的银子都没有,所以也就一直没有往外透露。 外头就是有人知道,也不过隐隐约约的有些眉目,并不能十分肯定这东主就是她。 要说打价格战她是妥妥地把任如画压到扁,可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法子她还真不想用,说起来她跟任如画也没有什么冤仇,为什么她这回要这么样跟她斗呢? “这事不急,你先去查查她为什么突然单单挑到我们对面来抢生意?” 她抬起头来,如此吩咐道。 罗矩去打听任如画内幕的时候,一直暗地里关注着这件事的谢葳也犯起了琢磨。 云脂坊怎么开起来的她当然知道,一开始她也并不知道四洲阁是谢琬的产业,可是当任如画摆明了要跟四洲阁打擂台,而她的人也打听来罗矩常在里头出没之后,她就已经想到了,荣氏这般怂恿着任如画在四洲阁对面抢生意,乃是冲着谢琬而来。 谢琬手上可并不只有这么点产业,四洲阁就是全部赔上也动不到谢琬的根本,可是荣氏这么做,谢琬钱再多也不可能一笑了之的。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人家把巴掌都伸到了你脸上,若是还没有点反应,那不是窝囊废了么? 何况她如今还是堂堂的郡王妃,就是她自己想放过她,她的身份也不允许吧?否则又让安穆王府的脸面往哪儿搁? 这两人对谢葳来说,都是眼中钉肉中刺,她们俩杠上,谢葳真是有着说不出的畅快舒服。 “听说罗矩已经把这事禀给了安穆王妃,然后这几日罗矩便派了去查任如画。这两日咱们府外都多了好几个陌生摊贩,想来是为盯着东边奶奶来的了。” 花旗的细心总是令谢葳感到十分受用。谢葳微微点了点头,她又递了碗晾到刚刚好的的毛尖过来,“不过看样子东边奶奶也有防备,从罗矩的人到如今还在盯梢来看,他们还并没查到什么。至少,应该还没有查到荣二奶奶那层。” 谢葳接了茶,想了下,“得亏是没查到,若是查到了,也就没我们什么事了。你去安排下,我们往安穆王府去走走。” 罗矩这里查了几日没有什么眉目,这日便就没精打采地到了王府。 谢琬听他说完,知道罗矩不惯于做这盯梢的事,正要让邢珠去盯着看看,孙士谦便就道:“禀王妃,广恩伯府的谢三奶奶又来了。” 谢葳怎么又来了?谢琬顿了下。 按说谢葳已经没有什么事求她了,而且她那么骄傲不服输的性子,也不大会想跑过来跟她聊天吃茶的吧?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这里正跟罗矩说任如画的事,她就过来了,莫不是跟这事有关? 任如画跟她杠上,最开心的人当然非谢葳莫属。她可不是那种会轻狂到专门跑过来幸灾乐祸的主儿,对她来说没有好处的事,她是肯定不会做的。而这个时候,罗矩打听不到的一些事,她说不定知道。 不管怎么样,既然来了,就先把人请进来再说。 她让孙士谦把人请进来,然后给罗矩使了个眼色,让他先避到侧厅去。 没多久谢葳就进来了,这次进门的神色并不如头一次那般复杂。进门来她先冲谢琬行了礼,在谢琬的示意下落了座,然后便打量着她,说道:“王妃气色极好,想必近来事事如意。听说前些日子小公子患了风寒,也不知大好了不曾?” 前几日殷昱带着殷煦去河边钓鱼,小子吹风受寒了,所以流了几日鼻涕。这种小事连太子妃都没放在心上,倒传到谢三奶奶耳朵里去了,若说她没让人盯着这里,还真没人敢信。 不过,她既然把这个事当面说开,也就等于是在提醒谢琬,王府的事只要不是秘密的,只怕她都知道了。那么她今日的来意,也就更加不是来串门看热闹这么低段了。 谢琬盯着手上粉盏,笑了下,说道:“小孩子到了能跑能跳的时候,自然就容易出汗着凉了。算起来三奶奶也成亲两年多了,也快些生两个孩子吧,到底有了子嗣,很多时候才算是有了底气。而等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对别人的孩子也就不会有那么时间关心了。” 谢葳微顿,扭头望着门外,目光里浮起了冷意。片刻后她回过头,再一笑,说道:“我纵使不生孩子,也一样能在曾家三房站得稳稳的。其实王妃并不是个认为需要拿孩子来稳固地位的女人,为什么要说出这样违心的话来呢?” “谁说我是违心的?”谢琬看着她道。 她本来想说以谢葳这样的境地,生孩子对她来说绝对是有好处的,天下哪个女人嫁了人会不希望早些拥有子嗣呢?可是她又觉得,谢葳不可能不知道这层,所以话也就咽了回去。有些口舌之争实在是无趣,比起这些,她更好奇她的来意。 谢葳看见她这么说,也把脸撇开了。 孩子她当然是要生的,可是三房中馈才到了她手上,这个时候怀孕必然会让任如画乘机争夺回去,她就是要怀,也要等把任如画死死压制下来再说。 “我若有喜,自然会告诉你。”她抬起头来,微笑道。“今日我过来,是听说北安大街那里两间西洋货店在打擂台,想看你有没有时间,邀你去逛逛而已。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爱上街逛悠,那会儿我行动不如你自由,如今倒可以奉陪奉陪了。” 谢琬顿了片刻,而后轻笑了声,手肘搭上刻着龙凤呈祥的桌案。 果然她是为这事来的。话说到这份上,自然就没道理再回避了。 低头默了片刻,她说道:“逛街我是没空了,带着煦儿不方便。算起来我们也多年没在一处聊聊了,你若是有空今儿就留下来吃顿饭,我这里厨子还不错,你想吃什么样口味的菜,他倒是也能给你整得像模像样出来。” “听说郡王府的厨子乃是东宫太子妃娘娘赏过来的,我素日没这份荣幸,今日倒是要厚着脸皮留下来沾沾光了。”谢葳唇角动了动,摇了两个扇子,又看着他道:“只不过我今日空手过来,却要留下用饭,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谢琬笑道:“何必不好意思?我也不在乎一顿饭钱。” 谢葳没占到丝毫便宜,神情已经没了那份从容。片刻,她看着谢琬好一会儿,忽然又哼笑道:“你果然聪明,竟然知道我有事前来。”也算是自找台阶。rs 352 对手(求粉票) 谢琬满脸不以为意,“倒不是我聪明,只不过是我太了解你。” 自找的台阶都没下得了地,谢葳已是没辙了,但她今日不是来斗气的,她有要事。平息了会儿心情,她说道:“既然你都挑明了,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任如画之所以会这么不要命地在北安大街跟你抢生意,其实是有人唆使的。” “谁?”谢琬平静地看着她。 谢葳捧着茶,“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不会白告诉你的。你得答应帮我把任如画整下来。” 如果她不来告诉谢琬,谢琬迟早也会查出来,如果她不跟她谈条件,谢琬就未必会对任如画下狠手。跟眼前的危机比起来,谢琬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了,因为两者的差距已然太大,她就是亡命追赶也赶不上她了。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掉过头利用她的权势来扫平自己的障碍? 她的归宿她已无法选择,她能做的,是在这个大前提下使自己活得更好,得到更多。只有自己的腰杆子挺直了,曾密的地位变得重要了,她才有可能去思考别的事。 可是对于她的条件,谢琬却不由笑起来。 “送客。” 夏至走过来,躬身请着谢葳。 谢葳没料到谢琬竟然这般不留情面,腾地站起来道:“你不必赶我!这件事于你我都有好处,为什么不听听我往下说?!” “我不必听!”谢琬抬起下巴来,“你就是不告诉我,我迟早也能查出来。这个条件对我来说,还真没有什么用。而且我最不喜欢人家要挟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现在更加有权有势,别人一旦要挟我,我就什么好心情都没了。” 她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如意算盘?不过是想借她的手来把任如画踩在脚底下罢了,可是任如画就算跟她抢生意,对她来说还真算不上什么大事儿,要不是出于尊严面子最终不得不对她略施薄惩,她还真不会在乎损失的这点银子。 “我知道你能查得到。”谢葳双手紧扶住面前的椅背,说道,“可是她们既然敢做,自然早就打点好了,等你查出来,只怕脸都被人打肿了,到那会儿她们再对外把四洲阁就是你的铺子的事抖落开,你还有什么面子?而我现在告诉你,你立即布署还来得及!” 谢琬也不由地扬了扬唇角。 “就算你说的对,我也不可能替你这么做。你该知道,如果她胆敢宣扬出去,那么我就更没什么羁绊了,我正好可以号召京中官宦内眷去光顾四洲阁,你觉得任如画跟我比起来,大家比较会买谁的帐?” 谢葳闻言,两颊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说来说去,她还真没有什么能与她平等对话的机会,这个女人的思维太敏锐了,几乎都不用多想就能在脑海里把所有的可能性想到对策。到了这会儿,她的底气也已经一泄千里,原来她在她面前,连个对手都称不上! 谢琬见她默然无语,倒是也不再急着催她了。 她从来没想置谢葳于死地,也没有想要逼得她无路可走,只要她不成为谢荣的助力,只要她不来为难她,她跟她大可平安无事的相处。如今的她是动不了她了,而四叶胡同她也已经有一年多没回去,现在看来,她对她就是有威胁也是有限的。 但是要她还顾忌着情面,那是绝无可能。 任如画她始终是要给她点颜色看的,但她凭什么要以帮她的名义? 她站起身来,掸掸衣襟,扫了她一眼,转身往屋里去。 “唆使任如画的人是郑府的荣氏!” 谢葳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就脱口说出来。 “荣氏?” 谢琬听到这两个字,背影微顿,半刻后身子就转了过来。 她对荣氏印象不深,也就是上回在鲁国公府赴寿宴时有些印象,郑家几次三番在任如画身上打主意,自然是早知道曾密是被自己打的了,而如果谢葳的话是真的,那么任如画之所以会听荣氏的话行事,只怕也是从她口中知道了曾密被打的真相。 既然知道了,任如画当然会恨她,因为如果不是曾密被打,谢葳便不会成为曾密的平妻。 那么,郑家这么地针对她,则多半是经郑侧妃的授意,郑家可不像霍家,郑家没几个拿得出手的子弟,家里好多事都是郑侧妃在指手划脚,所以这种事如果没有她的授意,荣氏是没胆子做的。 原来是荣氏挑唆的…… “你跟谢荣还有来往吗?”她问。 谢葳抬起头来。 “最好是没有来往。”谢琬扬唇道,然后缓步走回来,到了原来的主位上坐下,看着她。 谢葳咬着唇,精心涂过的唇脂被抿上了一道牙印。 王府厨子的厨艺果然不是盖的,准点就备好了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席面,谢葳用过午膳后就走了。 谢琬望着她一路出了院子,直到看不见人影了,才对已然走回正厅来的邢珠说道:“去传话给罗矩,让他这些日子不要理会云脂坊怎么抢生意,有多少人上门就做多少生意,只要记得一条,让底下人把态度尽量放好,侍候好上门的主顾就成了。不管云脂坊生意有多好,也不要理会。” 邢珠点头称是。 这里等她出了门,谢琬又唤来顾杏:“郑家那荣二奶奶看来对我很费了番心思,我记得那日在鲁国公府,你说她拎着死猫准备走掉的时候是郑夫人婆媳迎面撞见,然后才招来的郑王府的人?” 顾杏略想想,点头道:“没错。正是如此。当时她们俩那声音可尖锐怪异了!” 谢琬随即冷笑了声,说道:“我原先就觉得那猫出现得诡异,现在看来,这事只怕也是郑家指使的。你这就想办法抓了郑夫人身边的人来问问,这种事也打听不出详情来了,你只要打听出来这事跟她们有没有关系就成。——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顾杏这里即刻就去了。 谢琬默了下,起身去看殷煦,只见秦方正带着他在花园里扎马步,——不到两岁就学起了扎马步,是不是太早了点?殷煦回头见着她,一个猛子扎过来,铁砣似的小身子险些把她撞翻在地。 不过早点学些防身术也是好的,起码能早些拥有些自保的力量,郑侧妃为着替殷曜扫清障碍,只怕首先不会放过的就是殷煦。 原先因为太子妃对郑侧妃的无视态度,她也没好意思越殂代疱地去关注郑家,再说殷昱如今正加快了动作寻找七先生,所以渐渐把重心从朝堂转到了内宅上,现在看来,她还是不能放松,倘若有个不测,那么殷煦就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了。 “夏至。”她牵着殷煦送回秦方身边,转身道:“你安排几个人打听打听皇次孙的婚事如今议得怎么样了?有哪些人入了郑侧妃的眼?都来回禀我。” 邢珠等自然有条不紊的打听消息回报谢琬,这里任如画最近则把全副精力投在了云脂坊的生意上。 跟四洲阁拼价格的主意其实不是任如画自己出的,是荣氏的主意,她料定谢琬和罗矩不可能低于她们的价格跟她争夺主顾们,她的话果然是没错的,自打她这么样做了之后,这几日四洲阁已经没什么动静了,而云脂坊的生意却是日渐红火起来! 这几日平均每日的进项都在千两银子上下,刨除成本,每日里也还能剩下四五百两,这样的盈利,可是任如画从前连想都没想过的事! 初时还稳得住,可是后来持续半个月下来每日里赚的钱只有多没有少,任如画就有些膨胀起来了,早知道能有今日,当初她还瞻前顾后的做什么?谢琬又怎么了,谢琬还不是斗不过她?对她来说,只要有钱赚,就已经是成功了,至于斗气这种事,那不是她要做的! 为了向荣氏表达感谢,这日她请了她在福兴楼吃茶。 荣氏对于云脂坊的蒸蒸日上心下也是很骇然的,没想到她无意中唆使了任如画一把,倒让她赚得盆满钵满,她竟有些后悔起来,早知道那谢琬这么好拿捏,她就该把这门面盘下来自己做才是。 本来她就是不去挑唆任如画对于郑侧妃来说也没有什么,若不是担心吴氏抢了风头她也不会起心这样做,现在倒好,倒是眼睁睁看着别人发了财,自己在旁喝西北风。 去赴任如画的约时便就有几分勉强,又舍不得不去。任如画心里得意,哪有停得住口的?于是一顿饭下来,竟是越发地听得不舒服了。 她的不爽任如画也看在心里,但是她也不是马虎的,这荣氏初时本就是打算坑她,如今见着她好,自然心里不舒服。她就是要显摆给她看,让她后悔死! 这些日子任如画别提多高兴了,手上钱一多,三房里那中馈她还真没那么在乎了。曾密也看出来她的得意,晚饭时三个人一桌,便就问她道:“听说北安大街那铺子生意极好?”rs 353 赚钱(求粉票) 任如画懒洋洋道:“过得去。” 对付负心男人的办法,唯有把自己变强,变得不必附庸他而过活。任如画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所以对于曾密,也不如从前那样热衷地侍候了。 曾密即使知道她赚了钱也拿她没办法,这是她的嫁妆,是她将来留给她的儿女的,曾密别想动她一分半毫! 其实曾密倒没这个意思,他勋贵之家长大,礼仪廉耻还是懂几分的,平日里让妻子出去周旋一二的事情是有,真说到觑觎妻室嫁妆倒还不至于。只是任如画如今被这突然的巨额收益冲击得调子很有些高,是不会把曾密往单纯里想了。 曾密瞅了她一眼,把碗递给身后丫鬟添饭,一面道:“你竟有这份经商的天赋,以往倒是我小看你了。咱们三房里也有几间铺子,你若是无事,也帮着打理打理。” 是要她管庶务的意思。 谢葳在旁不冷热的道:“爷要是让她管庶务,那可得顺便把郑家的荣二奶奶也请回来才成。没有荣二奶奶的深谋远虑,哪里会有云脂坊的今日?您还真当她突然之间变天才了么?” “荣二奶奶?”曾密皱起眉来。 任如画也皱了眉,瞪向谢葳。 谢葳浑然不理会,等吃了饭,便回了自己房。 曾密跟着走进来,“你刚才说的郑家二奶奶是什么意思?”自打出了季振元那事之后,曾密跟人往来也慎重多了,再也不愿沾惹这些夺嫡的纷争,郑家是郑侧妃的娘家,如今替殷曜选妃的事被郑家弄得热火朝天的,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跟郑家有什么牵扯。 谢葳便把事情大致跟他说了,而后道:“郑家人向来下作,而且都不是省油的灯,任如画想一个人把这条财路独揽了,没这个可能。爷若想让咱们平安无事,最好还是劝着她给荣氏点甜头吃,否则的话,有的是咱们的麻烦。” 曾密听她说完,早惊得站了起来,“这事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谢葳也站起来,上前两步,柔声道:“爷这话说的,这是任如画自己的生意,我要是把这事也捅给您听,我岂不成了觑觎她私产的小人?我也有我的难处,爷何不也体谅体谅我?” 一席话说的曾密火气又消了,她背地里跟他念叨任如画的私产也的确不合适。可一想到任如画与荣氏走的那么近,他又有些按捺不住,虽然他一向以攀附为生,可是有些不能攀的关系他还是不会枉动的,像郑家如今就是这样的情况。 “那你说怎么办?”曾密道。 谢葳想了想,“都已经这样了,想甩开荣氏是更加不成了,如此更容易引得她恼羞成怒。不如这样,你让任如画送几成干股给她,有钱一起赚,如此她不但不会来针对咱们,有什么事更会拉拔咱们一把了。” 曾密垂头琢磨片刻,深以为然地点头:“你说的不错,我这就上东边瞧瞧去。” 谢葳送了他到门口,直到他出了门才扬了扬唇。 任如画这里翻着帐本,看着上头不断增加的数目,心里简直跟乐开了花似的。 听说曾密来了,她连忙将帐本合上塞进了枕头底下,然后趿着鞋下地迎上来。 曾密打量了她两眼,在炕沿上坐下,说道:“荣二奶奶那边,你打算怎么做?” 任如画听他提起这个,略顿了下,才又说道:“荣二奶奶只是替我出了出主意,又不曾拉扯我做什么别的,我需要对她做什么?” 曾密无语地道:“你就没想过,人家凭什么让你称心如意地发这笔财?日进几百两银子,就是摆到郑府,也是不小的数目!你以为荣氏不眼红不心动?她能让你继续这么嚣张下去才怪!”虽然这钱他没份,可是终归任如画是曾家的人,万一到时被荣氏下绊子害了,还不是得他出面收拾烂摊子? 任如画听得这话却是不由脸色白了白,她站起来,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曾密拍桌子道,“你赶紧地分几成干股给她,堵了她的嘴!” 任如画抿唇不语,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的。 曾密在东边坐了半日才出来,出来后任如画坐在炕沿上,早先满心的欢喜竟不见了,涌入脑海的全是日间荣氏那复杂的眼神和酸溜溜的语气,她知道荣氏不甘心不高兴,可是在巨大利益的到来之下,她真没想这么深,而只是存着显摆的意思。 可是刚才听得曾密这么一分析,她心里又不禁渐渐地往下沉。郑家是冲着当国丈去的,他们出手又岂是随随便便行个挑拔离间的计策这么简单?往后她是疏远了荣氏不好,不疏远她也不好。 若是疏远她,必然会被荣氏骂忘恩负义,若是不疏远,荣氏能对她的日进斗金忍耐到几时?想来想去,竟只有曾密提出的这法子可靠——分几成股给她,这样虽然收入少了,可是荣氏心里舒坦了,也就不可能再来眼红她。 假若分两成出去,一天就是一百两银,任如画不可能不心疼,可是郑家一样是她得罪不起的人家,何况她跟谢琬打了擂台,万一有一天谢琬找上门来,她还可以推着荣氏出来顶缸不是么? 任如画左思右想,直到夜色渐深,才又熄灯睡觉。 翌日早上她便立即联络了荣氏。 当听到任如画愿意让出云脂坊两成干股给她,荣氏好半天都没合上嘴来!按照云脂坊如今的收益算,两成干股一天就差不多得有一百两银子,一个月下来就是三千两银,一个月有三千两,一年不得有三万两么? 荣氏只觉一颗心在胸膛里猛跳,脸上也激动地泛着红光,可是嘴上却道:“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怎么能占你的便宜?” 任如画笑道:“若不是有你的提点,我怎么能有今日?有钱大家赚,别的就不用多说了。” 荣氏便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这里二人相互在文书上按了手印,等任如画回了府,谢葳便就唤来花旗,“代我去安穆王府给王妃请个安。” 花旗去到的时候谢琬并不在府里,她带着殷煦去了魏府串门。郑家果然挑中了杜忱的幼女杜若兰为皇孙妃的人选之一,这两日正在筹备着找个什么名义把杜若兰带进宫去给郑侧妃过目。谢琬去魏府正是为着探听这杜家究竟的。 听到孙士谦的传话,谢琬挑了挑眉。 果然谢葳是有法子的,她没看错她。 翌日早上她把罗矩唤进王府来,交代道:“荣氏手上有四间铺子,地段不怎么样现在都租了出去。但是城北的建香楼有荣氏三成原始股,这是她的主要财源。你不是正琢磨着开新店吗?就说是我说的,要拿这店做点小营生,把它盘下来。当然价钱上也别让人家大东家吃亏。” 罗矩哎了声,屁颠屁颠地去了。 建香楼是家经营妥善的大酒楼,当初是荣氏的娘家亲戚开的,拉了荣氏入伙,后来这亲戚把它盘了,荣氏这股份却保留在那里。每季也能进项个两三千两,荣氏有了这笔固定的收入,平日没怎么为私产操过心。 这日正在房里计算着自己在云脂坊的收益,掌管着产业的管事就急匆匆地走进来:“奶奶,建香楼那边让人给盘走了!胡大东家请您抽空派个人过去核核数目。” “盘走了?”荣氏转过身来,“怎么突然盘走了?谁盘走的?” “不知道是谁,胡大东家只说是河间来的大客商。出的价钱还不错,正好他也要返乡,所以就盘了。”管事的说道。 这笔收入一没,荣氏心里就跟空了一块似的,可是她又不是大股东,而且当初这胡大东家还是凭郑家的面子才保留了她的股份,人家都要返乡养老了,她倒也没什么话好说。 何况她这不是还有云脂坊这笔收入么?论起来这边的份量还是大的,就是失了那头也不算什么。荣氏想通了,便就着人过去核帐。 建香楼这边到了手,罗矩就又到王府来了。 谢琬正在教训殷煦,母子俩早上在看书,谢琬一个没留神,手上的书居然被殷煦啃掉了好几页。 殷煦眼泪汪汪地,看到罗矩进来,哇地一声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就大哭起来了。 罗矩才得了儿子不久,心里正软得跟团棉花似的,一面抱起他,一面与卷着纸筒的谢琬说道:“荣氏昨儿派人来核的帐,共抽走了两万两本金,如今帐目已经全清,咱们可以开张做生意了。” 夏至走上来,接过殷煦抱出去,谢琬将纸筒丢在桌面上,说道:“把建香楼的弄得隐蔽点儿,再不要让人知道铺子是我的了。”也没有别的多话,商量了几句做什么营生方面的事,就打发了他出去。 这里又把邢珠叫来,吩咐了几句下去。 云脂坊的红火持续了一个月,任如画真是数银子都数到手软了,看着对面四洲阁的生意一落千丈,她真是高兴得不行。因着心情好,这日看着外头天色极好,便也动了赏春的心思,早饭后带着玉英往后园子里来,只见园子里桃花如霞李花如云,开得甚是灿烂,倒跟如今的心情极为相衬。 便就信步进了林子。 才绕了道弯儿,就听见桃花坳下的山石处传来细细的对话声,听声音十分熟悉,竟似是谢葳。rs 354 挖坑(求粉票) 任如画便就留了个心眼儿,回头跟玉英使了个眼色,交代她小声些,一道往山石这边轻步走来。 “……说那个客商竟是当初跟太师府上都做过营生的,南直隶好些官眷都仗着他发了财,在家中也是有家小的,极是稳妥,芸儿让我投几万两银子下去,可我都拿来做了铺子周转,哪里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来?可真愁死了!” 石下坐着的人如此叹道。 任如画越听越像是谢葳,小心的探头望了望,只见翠绿色蜀锦春裳,奶白色八幅的石榴裙,脸侧对着这边,正看见一半惯常清冷的脸如今正一脸的烦恼,不是谢葳又是谁?而她面前坐着的是她的陪嫁丫头花旗,两人膝上覆着把野杜鹃,看来也是在赏园。 想起她刚才的话,任如画的耳朵像是粘在了石头上。 什么客商?什么发财? “可是错过了这次机会,那就是十几万两银子的事,奴婢听说靳永的夫人去年也靠这人发了笔小财。”花旗这么说道。 “可不是?”谢葳眉头皱得更紧了,“靳夫人当初也是不信的,所以才只投了五千两银子,虽然也赚了两万两,可是到底赚了。这次又不同,他跑的是去高丽的丝绸和瓷器的买卖,路途这么远,数目规定了至少三万两起,我是没法子了,也不知道谁有这个命?” 两人陷入了沉默,石头后的任如画却听得一颗心都几乎跳出喉咙来!谢葳私底下竟然跟人做倒卖生意?她倒也不怕被人坑了! “哎,”正在疑惑间,花旗忽然又抬头了,“芸少爷总是不会坑奶奶您的,他就是坑了自个儿也不可能坑了自己的姐姐。奶奶要是实在手头紧,要不去跟安穆王妃借着周转周转——” “别提她!”谢葳忽然沉声一斥,“她是谁?我凭什么去跟她低三下四地借银子?!” “奶奶!”花旗站起来,叹道:“你跟谁赌气也不能跟钱财气呀,我看王妃不是那种小器的人,您倒可以跟她商量着打个短拨,回头这客商回来了,您加点利息给她不就成了么?芸少爷不是说了,这人只需要入两股,这京中贵胄那么多,消息要是让人家知道了,谁还拿不出区区三万两银子来? “这三万两投下去,顶多两个月,起码就是五六万两的回报,这五六万两说来简单,可要真挣起来可就难了。有了这笔钱,起码也能保住您这辈子安稳无忧罢?奶奶,您还是别迟疑了!反正也差不太多,这就上王府借了银子,往南街的东升客栈去吧!” 谢葳怔怔地看着地上,不说话。 任如画却是更加的心惊肉跳,只觉全身的血液都被那“五六万两”几个字而搅沸腾了。 她再也没心情逛下去了,使了个眼色玉英,便又遁原路出了园门。这里谢葳听得石头后轻微的窸窣声远去,也冲花旗笑了笑,“石头上坐久了不好,咱们也回房吧。” 任如画回了丹桂院,满脑子还是方才花旗说的那席话,她只觉得又好笑又吃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投三万两银子下去才两个月就能有翻倍的银子赚!这谢葳一定是疯了!一定是疯了!这怎么可能?一定是骗子,她一定是被人给骗了! 她来来回回地在屋子里打转,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任家曾家虽说不缺钱,可也不是动不动就能拿得出三五万两银子来的主儿,云脂坊就算回本快,如今她手头上的现钱也不过六七千两,这转手就是五六万两银在手的滋味,实在太陌生,又太不可思议了! 这些出关的商队有很多,她也知道这些人往返一趟往往就是十几万两银子的架势,京中做买卖不好赚钱的时候,许多都是靠这条路子维持的家底,谢葳居然也跟这些人有往来,她居然也在走这条路发财…… 任如画久久也无法冷静下来。 云脂坊是赚钱,可是谁又会嫌钱多了压手?如今被荣氏抽走了两成股份,收益不那么可观了,而且就算没分出去,两个月里也绝对赚不来六万两银子不是? 谢葳又不是傻子,她那么精明,怎么可能被别人骗?是了,不是说这人是谢芸介绍的么?谢芸怎么会骗谢葳?如果是骗人的,谢葳怎么会躲在石头后面为钱发愁?花旗还会怂恿她去跟谢琬借钱? 任如画发现,自己竟然渐渐动心了。 玉英看她坐立不安的样子,便说道:“这事也不急着下决定,方才她们不是说在南街的东升客栈么?奶奶不如让人暗中去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有这人再说。” “正是这个话!”任如画被她一语惊醒,蓦地停住脚步说道。“你这就安排人出去打听那客栈里是不是住着个跑关外的客商!有多详细就要多详细!” 直到看着指派的人出了门,任如画才算渐渐回复了冷静。 约摸两个时辰的功夫,才午觉起来,那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就在庑廊下等着了,任如画心下惦记着这事,一骨碌便下了床,整妆到了外厅,那人就进来禀道:“回奶奶的话,东升客栈确实住着个关外来的客商,这两日西边奶奶的弟弟芸大爷也去拜访过。还有另外不认识的官爷。” 任如画心下略定,又道:“可知道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那人又回道:“只知道大伙都称他马三爷,四十岁上下年纪。看着不像个商户,倒像个家境不错的文士。听说在南城有座马府就是他在京的宅子,可是因为南城官户少,所以也在东升客栈租了间客房,当作接待往来主顾的去处。” 但凡有些实力的客商,自然看起来不像客商,为了能跟好的挤进士族圈子,必然附庸风雅一番。 任如画到此时,已然有了几分信了。 他们不是摆摊的小贩儿,身家底细自然不会随意跟人透露,家仆们能打听到这些,已经算是不错,可是按照任如画的说法,入他的股得三万两银子,她这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算了,我还是亲自去会会他再说。” 任如画摆了摆手,如此决定道。 翌日早上她前脚出了门,后脚谢葳这边就摇起了团扇。 等到晌午时府里刚传了饭,任如画就带着难掩的喜色回来了。 花旗使了个眼色给外头小丫鬟,便就回屋侍候起谢葳睡起午觉来。 任如画还没用午饭,但是她一点饥饿感也没有! 她见到了马三爷,旁敲侧击了一上晌,不但没有发现丝毫可疑之处,而且还发现这马三爷竟然见识相当渊博,举止稳重,并非那种油滑之辈。一个骗子当然不可能拥有这么渊博的知识,从谢葳与他的种种迹象来看,他要找人入伙的事当然是真的。 而且关键是,他有官府的印信!一个骗子怎么会有官府的印信?! 任如画很有几分激动,这件事她已经筹划好了,只等米下锅了,可是还差两万多两银子,又该如何是好? 在她跟马三爷谈话那期间里,先后就来了几拨人说是要求见于他,但他听听名字便就让下人打发了回去。对此马三爷的说法是:“京师里想赚钱的人遍地都是,我却不见得个个都能满足。既然如此,为着安全起见,我自然也要寻个妥当的人合作,否则的话误了赚钱的生计,那大家都亏大了。” 所以说她动作得快些,若让别人抢了先,岂非后悔都晚了? “这钱又从哪里添补过来呢?”她支着额头寻思着,浑然不知自己已喃喃吐出了声音。 玉英听见了,遂说道:“奶奶何不邀着荣二奶奶一道凑份子上前呢?您与荣二奶奶本就已经是合伙人了,这种事拉着她一起,对奶奶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任如画闻言抬头,是啊,拉着荣氏一起啊!荣氏才从建香楼退了股,手上正有几万两银子,而说句晦气话,有荣氏陪着一道试水,就算是个骗局也不怕不是吗? 想到这里,她站起来:“去下帖子给荣二奶奶,就说我明日约她出来吃茶。” 谢琬不知道任如画是怎么说动荣氏的,总之公孙柳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的是任如画的五千两银票和荣氏的两万五千两银票。 谢琬拿着这叠银票掸了掸,说道:“传话给孙士谦,让他明儿就把四洲阁是我的产业的事儿公布出去。对了,让他务必加上一句,请大家伙儿帮着照顾照顾生意。” 孙士谦果然是深谙后宫纷争的,把这话以不动声色的方式传出去后,很快就有动静传来了。 当初被任如画拢络进云脂坊去的那些主顾们,个个都纷纷懊悔不迭,谁能想到跟任如画打擂台的竟然是安穆王妃?而她们这般买任如画的帐不过是因为她是曾家的老三媳妇,而谢琬却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儿媳,这两者相较起来,究竟谁更值得捧场? 于是众人在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都赶到四洲阁来或多或少的买了点东西以示心意,毕竟这也可视为一种示好。如此一来四洲阁的生意瞬间又恢复了火爆,而云脂坊则如提前遭遇冷冬似的变得无人问津! 任如画在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时间赶到北安大街,只见对面四洲阁里人挤人人撞人简直比早些日子云脂坊的热闹还要更甚几分! 她顿时慌了,真没想到谢琬在窝囊了几个月后突然之间逆袭! 这下怎么办?她库房里可还备着几千两银子的存货!rs 355 填土!(求粉票) “先不急,先降价抛售,等等看再说!”荣氏咽了咽口水,强自镇定地这么说道。 可是等了十天是这样,等了二十天还是这样,而且随着知道的人越来越多,往四洲阁去的人更多,而云脂坊越来越无人登门了!到了二十天过后,竟然一连四五天打了白板! 任如画彻底没主意了!这间店可砸了她四五万两银子!就算后来捞回了一万来两,可还是掩不住那个大坑不是! 荣氏也很着急,她前不久才断了条财路,若是这条财路也给断了,那她岂不是得守着那几间铺租到老? 到这时她就不免埋怨起任如画来:“怎么事先你一点动静都不知道?” 任如画也很窝火,要不是荣氏撺掇,她能有今日吗?但她仍忍耐着不与荣氏争执,而是回到府里找到曾密,跟他寻解决的法子。 曾密才从谢葳那里出来,任如画才刚开了个口他就一把掌甩过去了:“这下你得意了?钱赚够了没?事情都出了快一个月你才告诉我!还不滚去安穆王府赔罪!” 任如画被这一巴掌打得七荤八素,知道这一趟是非去不可,只得忍着眼泪爬起来,收拾了一番往安穆王府去。 到了王府门口,叩响了门却等了有半个多时辰才又等来门房。门房进去后又隔了片刻才又出来位面白无须穿着内侍服的人,打量着她说道:“你就是广恩伯府的任如画?” 任如画看出来这必是在谢琬跟前说的上话的人,连忙跪了地叩头道:“正是,烦请公公往王妃跟前递个话。” 孙士谦说道:“三奶奶不是还有个合伙人么?我们王妃有话,请三奶奶把您的合伙人邀齐了再来。” 说罢则已经关门进去了。 任如画无法,只得赶往郑府,荣氏虽不想在谢琬面前露面,但到了这会儿,人家肯定也知道她掺和进来了,而且这事事关切身利益,于是只得随同任如画前往安穆王府。 谢琬这里听说她们二人都到了,便让孙士谦去把人带进来。 任如画到了正豫堂,见着被簇拥端坐在堂中的谢琬,皆不敢多看便跪到了地上去。而荣氏则还保持着她郑府二奶奶的架势,只略略地行了个礼便站在堂中。 谢琬只往荣氏面上扫了眼,便望着地下,也不叫任如画起身,只说道:“任三奶奶的铺子生意还好?” 任如画忙道:“贱妾知错了,还求王妃高抬贵手饶了我们!” 谢琬笑道:“三奶奶这话从何说起?合着你铺子生意如何还关我的事?” 任如画面红如血,说道:“贱妾原本不知四洲阁是王妃的铺子,所以才——还求王妃大人有大量,看在贱妾愚钝无知的份上饶了云脂坊。” 谢琬敛了笑意,看着前方:“你要我怎么饶?” 任如画顿住,看向荣氏。荣氏便站出来,陪笑道: “这事原是咱们的错,也是不曾事先打听才有了这误会。只想着大家都是做生意的,不存在什么谁压谁的势头。郡王府财大势大,也是有着固定老主顾的,而咱们却是压了上万两银子的货在里头,所以想跟王妃商量商量,若是方便的话,能不能请您改做别的营生——” “你要我改行给你让道?”谢琬眯眼看着她。 荣氏道:“咱们财势不比王妃——” 话没说完,谢琬一巴掌已经重重甩在她脸上。荣氏猛然被打,立即捂着脸惊怒地瞪着她。 谢琬面沉如水,声音也跟浸了冰似的:“你既知道财势不如我,当初又哪来的狗胆唆使人跟我唱对台?你当我是真不知道你肚子里装着副什么样的花花肠子,你当本妃这几个月是怕了你?你婆婆要对付我都得找上郑王妃这块遮羞布来挡挡,你以为你有几斤几两,料定本妃不敢动你?” 荣氏原本仗着论起辈份来她还是谢琬的长辈,所以即使知道理亏,进得王府也有几分拿大,而她除了上回在鲁国公府见到她与郑王妃对恃那幕外,并没有与她近距离接触过,哪里知道她发起怒来这般六亲不认? 心里便也有些发怵了,但仍仗着自己是郑家人色厉内荏的道:“有话好好说,你怎么动手打人?看在东宫的份上,咱们两家也是半个亲戚!你就不怕伤了两家和气!” “我跟你有什么和气可言?” 谢琬毫不客气地盯着她,“你也配说东宫?你们家姑奶奶不过是个妾,见了本妃还得行礼打招呼,我就是伤了这份和气又怎么了? “你们郑家也就是殷家一窝奴才,什么样的人叫亲戚?明媒正娶联姻的才成亲戚,正式从大宫门抬进来的才叫主母,你要想跟我攀亲戚,得看东宫同不同意,有没有经过殷家列祖列宗的同意!你一个奴才,我让你把生意做下去是情份,不让你做是本份,你反倒来叫我让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完,她回到主位上坐下。 荣氏被她斥得面红耳赤,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长这么大她没被人这么斥过,更无法想像面前把她斥得八辈子都翻不了身的主儿竟还是个比她小了一半的臭丫头!而该死的她竟然还想不出来她说的有什么不对! 地上任如画早被谢琬这一来一去镇得连呼吸气儿都不匀了,早知道谢琬这么厉害她还跟她做对头抢生意做什么?伏在地下早就连半点心气儿都不见了,因而也就恼恨起荣氏来,当初若不是她挑唆,她怎么会开这个店?若不是她挑唆,她怎么会跟四洲阁抢生意? “那你想怎么样?” 这时候,荣氏又气恨地瞪着谢琬说道。她已经丢了建香楼的股份了,若是再连云脂坊这里的钱也收不成,那她还靠什么攒钱去? “你问我怎么样?”谢琬喝了口茶润喉,冷下脸道:“我要跟你交代什么?难道不是应该你们告诉我你们要怎么样么?” 荣氏语塞,脸上再次变得热辣。 任如画听出味来,连忙在叩了个头说道:“我这就把云脂坊盘出去,再不敢跟王妃添乱了。只求王妃大人有大量,把这层抹过去不计较贱妾的过失!” 事实上她就是不说,按照这样的生意状况,她也只有盘出去这一条路了,何不在她面前讨个好? 哪知荣氏听得这话,却是激动起来:“不能盘!凭什么她能做生意我们就不能做?谁规定的?” 关键是,没有了云脂坊这份收益,她就只能守着那几间小铺子收租过活,在郑家也要低着头做人了! “的确没有王法规定不能当门对户地做同行,可是私底下以恶意压价的方式来抢生意做就很不合适了。” 这时候,一四旬上下锦衣绣服的文士拿着叠银票打旁边走出来,捋着须慢悠悠地说道。 荣氏和任如画一见着他,顿时眼睛嘴巴就全张得老大了:“马,马三爷!” “正确地说,鄙人叫做公孙柳,如今是安穆王府的典库。”公孙柳冲她们颌了颌首,扬唇道。 任如画呆了半日才回过气儿来,而荣氏简直要背过气去了!这马三爷是假的,那三万两银子呢! 公孙柳将手上厚厚一叠银票交给谢琬,谢琬扬眉瞄了眼,说道:“知道什么叫做阴谋诡计么?知道什么叫卑鄙无耻么?要比这个,你们手段也太低劣了。整整三万两银子,够你们云脂坊赚上一年半载的吧?” “把我的银子还给我!还给我!” 荣氏身子摇晃着,以几近失控的声音叫道。 “还给你,怎么可能?”谢琬扭头看向公孙柳:“梵云大师可来了?” 公孙柳道:“已经在侧厅候着了。” 谢琬将银票反手递过去:“去告诉大师,就说郑府的二奶奶和广恩伯府的任三奶奶愿意给白马寺各捐五万两银子修缮寺庙,这里是三万两,剩下的七万两请他们到时候上郑府和广恩伯府去要便是。” “什么?” 谢琬如此坑了她们还不够,居然还要再从她们手上挖钱出来!本朝尚佛,而只要承诺了给寺庙捐款则是必定要捐的,否则欺骗了佛祖,就是来世不遭报应,也会被世人所唾弃!谢琬居然要借佛祖的名义让她们各自掏出五万两银子来! “我哪有那么多钱?我不捐!我不捐!” 荣氏真正歇斯底里起来。 任如画也是吓得面色全青,五万两银子,她就算把家底全部掏空了也没有这个数啊!“王妃娘娘饶了我们罢!这三万两银子我们不要了!求求王妃别让白马寺再追我们款了!” “现在说没钱?晚了!” 谢琬仰靠在圈椅上,冷笑道:“任如画你之前不是仗着广恩伯府三奶奶的声势在外招揽生意么?眼下没钱自然也可以回去找家里帮忙出钱。还你有荣氏,你不是说你是皇亲国戚?皇亲国戚理当礼佛敬佛,怎么让你捐个款出来也推三阻四的?你没钱,郑铎没有吗?郑府没有吗?” “谢琬!你这个——” “敢对王妃不敬?掌嘴!” 荣氏正要口出不逊,旁边孙士谦拖长音一说,吴士英便与其余两个太监上来押住了荣氏,往她脸上各扇了一巴掌。rs 356 下场(求粉票) 荣氏又惊又怒,胸脯急促地起伏着,一双眼像是瞪出眶来,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里谢琬往公孙柳处扬了扬下巴:“还不去?” 公孙柳过到侧厅去了半刻,白马寺的主持方丈梵云就带着两名小沙弥过来了,先向立于堂上的谢琬合十唱了佛,然后便转为跟地上二位合十深揖,着重地表达过谢意,而后便拿出方丈的印信给了二人。至此便等于两厢都接受了此事。 荣氏拿着这厚厚的银票换来的这薄薄一张纸,心里一阵阵发紧,终于忍不住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而任如画这里也好不到哪里去,梵云走后,谢琬让她起来,她竟是连试了好几次才从地上爬起。 各自回府之后,自然是说不出的凄惨了。 佛祖面前最忌言而无信,虽然说各捐五万两银子的话是谢琬说出来的,而不是她们俩,可是在那种情况下,有着十万两银子的香火钱,梵云就是看出来有猫腻也绝对会装糊涂,又怎么可能会傻到跟她们对质? 这五万两银子白马寺是向她们追定了。 任如画因为是受曾密的点拨前来的安穆王府,回府之后相对好些,曾密气归气,到底为着顾全大局,只得咬牙认了这个栽,想办法替她把这五万两银子凑齐。 但是云脂坊是必须得关了,而且出了这么大的事,白白害得府里丢了这么多银子,广恩伯夫妇对她的态度也一落千丈。因为这笔钱是公中拨出来填补上的,长房二少不得又要争一争,最后好歹以三房借钱的名义平息了矛盾。 这么样一来,曾密少不得又埋怨到任如画头上,自此以后,曾家是再也没有任如画说话的份了。 而荣氏回到家躺了床,便是不敢把这事往外说,一则说了丢人,二则也怕回头引得郑侧妃责骂,又为着损失的那一大笔钱肉疼,她所有家当加起来还不够五万两,如今全部捐出去她将来拿什么给女儿备嫁妆?可若不捐这坎她又过不去。 回来这一躺,竟然又下不了床,楞是病了十来日,才又强撑着下了地。 哪知道白马寺这些僧人也是个个鬼灵精的,听说荣氏病好了,翌日就登门来讨银子。荣氏哪料到他们来的这么快?吓得出了身冷汗,好歹背着人领到院里商量着拖延几日打发了出去,到夜里竟然又发起热来了。 郑二爷郑举见她近来十分奇怪,于是也奏请了太医来看,然后荣氏终究被心事折磨太过,不到半个月,整个人就瘦脱了形。郑举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说,因着要替殷曜把关挑媳妇儿,又不知为何杜阁老的幼女又看不上殷曜了,近日正为这事心烦,也就不怎么理会她了。 荣氏只等吃了几剂药好了些,便只得起身回娘家去借钱,娘家如今都是弟妹掌家,哪有多少借?总共也有三百两银子。若按往常,荣氏定然拍拍屁股就走。可如今又不同,即使只有三百两也只得拿了。 剩下的大坑便又得东挪西借。她手上四间铺子是绝不敢卖的,要是卖了那她往后这大半辈子靠什么过活?所以宁愿借,日后慢慢还。好歹铺子还有点小进项的,卖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荣氏日日在外奔走,这里才回到家便觉气氛有异,还没得问丫鬟话,正院里已有人来传了她过去。 府里所有人竟然都在,郑铎夫妇和郑举更是满脸铁青地坐在堂中,荣氏暗道了声不好,这里郑夫人已经斥了她跪下。 “不知儿媳犯了什么错?”她心存侥幸地问道。 “你还有脸说?!”郑举站起来,一脚踹在她胸口:“你在外头欠了一屁股债,掏空了家底去捐庙,你还问我犯了什么错?” 原来今日林侍郎的夫人上门来拜访,试探起郑夫人荣氏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然后便就洒了几句她四处借钱的事出来。而偏巧那个时候白马寺的和尚又进府来催钱,郑夫人便就让人带了他过来细问,才知道荣氏原来跟任如画各自捐了五万两银子给白马寺! 荣氏挨了踢,却是有苦说不出来。旁边跟着的丫鬟倒是看不下去了,连忙跪地哭着说明了经过。 这下子一屋人更加心惊了,荣氏居然在谢琬手下栽得这么惨,明摆着坑了她和任如画三万两银子,偏还堵着她们的嘴让她们说不出来!这钱是她坑了去又怎样?她自己不得,而是全数捐到了寺庙,你能告她骗钱?她们上东升客栈是谢琬求着她们去的?钱到了僧人手上,你能去向他们追回来? 从头到尾看着不声不响,却是挖了坑等着她们往里跳,跳了还有本事让她们自己捂着盖子跳不出来,果然这才是真正的阴险! 郑家人个个心里头阵阵发寒,半晌都没人能吭出声来。 但是事情到了这步,也还是得解决,基于荣氏银子已经凑得差不多,而荣氏也没有个曾密这样的丈夫替她出头,于是这笔钱府里便不拨出来了,由荣氏自己给自己擦屁股。荣氏虽然早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却也顾不上为此心寒,尽快了结这事才要紧。 郑铎夫妇虽然没答应从公中出钱,可是荣氏平白地被谢琬坑了一回,也很失郑家的颜面,郑夫人自是抽空把这事添油加醋地进宫告诉了郑侧妃,郑侧妃听后指着荣氏一顿臭骂,事后自是对谢琬也有一番恨之入骨。 这些事其实都已是后话。 这里谢葳见得任如画失魂落魄地从郡王妃回来,然后趴在地上跟曾密要钱的模样,曾经那么体面的一个伯府少奶奶,交际圈里的知名红人,如今变成丧家之犬一般,没有了丝毫尊严体面可言,她头一次没有露出讥讽的神情,而是沉默着。 这件事的确是她与谢琬联合起来的手笔,她需要借助谢琬的力量来斗倒任如画,而谢琬在惩治任如画之余,也顺手借了她来惩治荣氏乃至向郑家敲山震虎,这也许是她们从小到大唯一的一次合作,可是她也知道,这样的事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虽说是合作,可是因为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理,所以整件事的布局都是出自谢琬,她的沉着和周密都让她吃惊,最后谢琬请来梵云,然后让任荣二人不得不吐出五万两银子来了结此事更是让她诧异,她原本还在猜谢琬事后会不会独吞那三万两银子,毕竟这半年里四洲阁损失的也差不多值这个数。 她还在想着那样一来,她到时候要不要再去怂恿着任如画和荣氏去告她一状,顺便成就这一石三鸟之计?可谁能想到她对这三万两银子都不曾正眼瞧,就将它捐了出去! 既然捐去了寺庙,也就等于行了功德,她还能怎么告她? 想到这里她又禁不住生起几分颓丧之感,也许她这辈子都没在谢琬手下赢过不是没有道理的,就冲这份缜密,她就自认不如她——谢琬一定是知道这笔钱留在手里是个祸根的,荣氏和任如画都不敢告她,那她防的就是她谢葳。 谢琬虽然跟她合作,可是也丝毫没放松对她的警惕,她全程竟然都没看出来。 所以当花旗问她要不要再去安穆王府打个招呼时,她沉吟了半晌又摇头拒绝了。 她已经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必要再跟她见面,也许谢琬说的对,大家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到了这个阶段,她的对手已不是她谢琬,而是这周边的每一个人,任如画,孔氏,广恩伯夫妇,甚至曾密。谢琬已远到令她难以触摸,于是再纠结那些怨恨也显得可笑了。 认真想起来,谢荣当初曾经做过那么多对不起二房的事,作为如今的谢琬,不再针对她已经是十分难得。 任如画这件事让她知道,围绕在殷昱谢琬身边的能人那么多,谢琬手段花样多么地多,若要对付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而她已然明言表示她跟她井水不犯河水,那她还自不量力地去撩拨她做什么呢?她已经不宜再给自己添对手了。 人生在世只为了仇恨,那太累了。她跟谢琬之间的恩怨浓到算不清,而她还有大半辈子要活。 再退一步说,她就是争赢了谢琬,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谢琬就是再神气再威风,也是她视野以外的事情,这辈子,她已经注定跟她成为了两个世界的人。 谢琬在王府等了几日不见谢葳有任何动静传来,又打听得她这几日在曾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渐渐地也明白谢葳也许是放下了。 她知道谢葳当日来找她时没怀着什么好意,但是她倒也不怕她会在她手心里一跟斗翻出去,所以顺便也就跟她合作了把,原等着收拾完了任如画和荣氏,再来给她点教训,她这一不来了,谢琬便也只好省了后续了。 任如画和荣氏有了这遭,这辈子都别想在她面前露脸了,云脂坊在二人到了王府的翌日火速撤了场,然后盘了出去,如今是个卖茶叶的,据说东家十分和气,开张头一日便往四周围街坊店里广派槟榔糖果。而任如画那批价值近万两银子的货则因为要筹捐款,而以两千两银子贱卖了出去。rs 357 私心(求粉票) 荣氏就更不用说了,因着被郑举那一踹,倒是把好了几分的身子又踢出了别的毛病来,如今终日汤药养着,却始终是不见好,整个人脸色蜡黄,只剩了把骨头。郑举愈发见着烦,医药上未免也有些怠慢,荣氏自己手上又没了银子傍身,这病便养一日不养一日的,如此这般拖累了下去。 倒是背后真正的始作俑者郑侧妃落了个安然无恙,这笔帐还是得记着下回一道算算! 郑侧妃在朱睢殿对着荣氏大发了脾气之后,倒是也起了几分后怕,没想到谢琬心机如此深沉,挖了个这么大的坑给荣氏跳,她每每见着谢琬时她都是副好说话的样子,却没想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此后到底对谢琬多了几分防备,也不敢如以往那般掉以轻心了。 太子妃自然也知道了这事,召了谢琬见宫问起,当听说荣氏作恶落得这样下场,想起郑家素年恶行,倒是也解气。不过因着身份,也还是佯嗔地斥了谢琬几句,私底下却又赏了她几件金玉玩物儿,如此倒把四洲阁那惨淡的几个月损失挽回来了。 殷昭这日也到了王府,把玩了一番谢琬新得来的赏赐,顺便说道:“殷曜跟杜家的婚事黄了,现在郑家一口气给他相中了三家,一个是左丞杨休的孙女,一个是工部右侍郎段沁的三姑娘,还有一个是詹事府少詹事刘珮的次女。这仨儿都是季振元伏案后新提上来的,立场不明。” 谢琬一面给殷煦折纸玩,一面道:“郑家又是什么意见?” 殷昭道:“郑家兴许是受了荣氏这事的刺激,已经加快了速度,据说中秋前怎么也得定下一个来。” 谢琬把折出来的小灯笼给殷煦,然后又拿过一张纸开始折。 郑侧妃想借殷曜成亲这事给他拉个大靠山过来,她绝不能让他们得逞这是肯定的。虽然也可以让他看中一个黄一个,可到底费劲。要阻止这事的根源还是出在殷曜自身上。 虽然说殷曜有着许多坏毛病,可都只是东宫和他身边亲近的人知道,旁人并不知道,所以外头才会对殷曜的态度不明显。看来要从根本上坏了郑侧妃的计划,还是得从殷曜身上下手,得让世人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德性,配不配让群臣们拥护才成。 殷昱就是输,也要输个明明白白不是? 她这边在计划着如何行事的时候,郑侧妃这里也没闲着。 最近真是连受打击,先是郑府被谢琬打了个大耳光子,还连声都没法吭,接下来殷曜跟杜若兰的事儿又黄了,这几件事压到一起由不得人不气燥。 内阁里只有杜忱家机会最大,其余柳家不合适,窦家倒是有合适的姑娘,可是窦家又态度中立,不知道到头能不能尽心地帮殷曜,如今杜家没戏,内阁里那帮老狐狸为防尴尬,就更加不会跟殷曜说亲了。 如今内阁全都没了戏,便只能往二三品官里找,可是找来找去不是这家背景不合适,就是那家姑娘差了点,总而言之越是没有眉目,郑侧妃就越是糟心。 皇帝的身子也不知到哪个程度了,她还有多少时间可以争取?陈复礼不知道是不是被谢琬他们绑过一回,如今行动更加谨慎了,就连她想依样画葫芦也绑他一回也无机可乘,而最近太子也不怎么见她们,只在凤栖宫呆的多,这也令她更加不爽。 太子妃那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太子妃本人醋劲大,只当太子就是她一个人的,殷昱又目中无人狂妄无礼,见了她就跟没见到似的,而他娶回来的谢琬没想到也是个刺头儿,好端端一个荣氏如今活生生成了具骷髅,而谢琬居然连刀子都不曾动! 每当想到这些,郑侧妃就觉指尖发麻,根据荣氏的转述,谢琬把郑家说成了奴才说成了狗,郑家是她的娘家,她又岂能服这样的说法?谢琬又有什么资格说郑家是殷家的奴才? 她真是恨不得告到太子面前去,可是一想到太子对殷煦的钟爱,她又愈发气得肝疼。 说来说去又回到了原点。 为什么殷曜要找门她看得上眼的婚事就这么难呢?如果殷曜成了亲,有了子嗣,岂不是也能分走太子一部分注意力?如今就冲着子嗣份上,殷昱就已经压了殷曜一头——不,他是什么都压了殷曜一头,他什么都有了,又还来跟殷曜争这太孙之位做什么? 郑侧妃日日纠结着,可谓是操碎了心。 而殷曜这几个月与殷昌在乾清宫习读,在东宫的日子也少了,私底下也有了几分郁闷。 皇帝身子还是老样子,上晌上朝,午膳后小憩一会儿,便就过问兄弟俩的功课,到了晚膳前便就让他们退出来,而后或者召见臣子,或者静坐看书。 虽说只用在乾清宫呆小半日,可是殷曜也不喜欢这样的气氛,他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出宫去溜达了,多久没偷偷上街头看杂耍了,宫里虽然大,可到底是宫墙,看着像个牢笼。当然如果有朝一日这个牢笼由他做主就不同了,因为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布置。 回到东宫他照例去朱睢殿问安。 廊下小宫女见了她来便就把脸垂下了。他瞅见郑侧妃正撑着额在屋里闭目养神,遂邪恶地往宫女脸上摸了把,又故意地以手指划过她的胸脯。 小宫女吓得连连后退,殷曜愈发兴起,看了看左右,将她抵在廊柱后,搂住她便就亲起来。 宫女慌忙中咬了他一口,挣扎着跪到地下,瑟瑟发抖的样子像只小麻雀。 殷曜兴致索然,踹了她一脚,负手进了殿。 他越来越觉得没意思,他已经十六岁了,已经开始有冲动了,京师里年满十六的男孩子几个没有通房丫头的?偏他母亲想让他在皇帝太子面前当个乖孩子,让他克制**,连宫女也不给亲近。 这股yu火折磨得他要死要活的,于是越是欲望被禁锢,他也就越是渴望着他能够接承皇位——只要当了天下第一人,天下的女人是他的,天下的财富也都是他的,他想在后宫收几个妃子就收几个妃子,还用得着看别人的脸色? 在乾清宫的每一日,他都渴望着能见到皇帝突然不支的情景出现,只要皇帝死了,太子就上位了。太子身体也不怎么样,近日看上去气色是愈发的不好了,只怕也撑不了多久。只要他们都死了,他登基临位也就指日可待了! 想到这里他就想朝天大笑三声!郑侧妃虽然凶巴巴指使了他十六年,但是终有一日也会要恭敬地唤他为皇上!他可以再也不用听她的话,在整个大胤朝为所欲为!而这一切,现在离他是这么近! “你在发什么呆?” 郑侧妃并未睡着,只是心烦而想静静,睁开眼睛见着殷曜站在帘栊下傻笑,便就坐了起来。 殷曜连忙俯身拱手:“没什么,只是想起刚才外头两只猫儿打架罢了。” 郑侧妃闻言,心里那股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便又涌了上来,下地走到他面前,手指往他额间连戳了两戳:“你每天就知道这些猫儿狗儿的!正经事情一件也不见你做!你外公和你舅舅为了你的婚事忙得焦头烂额,也不见你登门去看看?你说,他们这么用心栽培你有什么用?!” 殷曜被戳得后退了两步,不耐烦道:“你们什么时候让我插过手?不是一直都是你说了算吗?再说了,哪里是我不肯去看他们?分明就是我被困在乾清宫抽不开身!” “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郑侧妃气得发抖了,“什么叫做我说了算?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还有什么叫做被困在乾清宫?你知道这机会有多么难得吗?人家殷昌是恨不得日夜粘在乾清宫,你倒好,还嫌给你添麻烦了!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郑侧妃说着说着又往他身上打起来。 殷曜一面躲避一面道:“行了行了!我明儿就去!行了吧!” 郑侧妃还往他身上补了几下,才又气呼呼停了下来。 殷曜出了朱睢殿,只觉更加晦气了,见着廊下架着一盆君子兰,顿时一脚将它踢下庑廊。 花盆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最后窝囊地在一株牡丹树下停下来。 翌日上晌,趁着皇帝去早朝的当口,殷曜带着随身几个人,驾马到了郑府。 郑家几位爷都去了早朝,府里只有几位少爷和女眷们在。 郑夫人把个殷曜当作皇帝亲临似的款待着,又是拿新茶又是奉瓜果,又是问他对于选妃的意见,又是夸赞他越发的英朗帅气。殷曜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除了说到选妃的事上,他基本没有认真听过半句话。 永宁作为大舅母,也出来陪座了片刻,她也是正经宗室出身的,规矩极是严格,看见他这样子便忍不住皱眉头。原是忍不住要说说他,但是想起郑侧妃那个德性却又忍住了,反正说了也讨不着什么好去,她又何苦去讨人家嫌?rs 358 眉目(求粉票) 坐了坐喝了半碗茶便就推说房里还有事,走了。 这里殷曜却想起来,问她道:“敢问大舅母,旭哥儿可在?” 永宁生了一子一女,郑子旭是长子,比殷曜小一岁,今年也有十五了,打小在一处玩的多。但是自打殷昱被废之后,永宁便不怎么让他跟殷曜一处玩了。 听见这么说,永宁便就笑了笑,说道:“许是去国子监了吧?一早上没见他。” 话音才落,就听吴氏在旁接口:“方才不是还见他跟屹哥儿在后头下棋了么?” 永宁被吴氏揭了底,十分恼火,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含糊地道:“是么?反正我没见着他。”但是说完还是趁着旁人不注意时狠瞪了眼吴氏。 吴氏说完也觉失言,但后悔也晚了,只得缩着脖子后退了两步。 其余人浑然不知这层。殷曜听见郑子旭在后园,遂也不与她们多话,起身去了寻他。 永宁无可奈何,也只得让人领路。 谢琬这些日子因着关注殷曜这边的事,所以这日殷曜到了郑府的事也听说了。等到殷昱回来,便打算跟他商量商量这事。 哪知道殷昱也有话跟她说。 “从七先生留下的那颗印上,我们的目标范围已经缩小了。当初我们找了本朝最有鉴别力的几位金石大师,从那颗印的材质上判断出来那印石也出自寿山,因为天下没有两块同样的石头,一般石头出产时开凿的料匠都会有个隐蔽的印记,可惜那年我们打听到的料匠都不知去向,所以也就不了了之。 “可是这几个月我让人在寿山一带仔细查访,还是查出了眉目,这块寿山石当初是一位姓何的商人买走的。我们又辗转找到了这名何姓商人,这姓何原来因为跟漕运有往来,所以又转送给了当初的漕帮曹总舵主。 “那姓曹的虽然死了,但是帮里头跟过他的却还有人在。他们说姓曹的是曾经收过这么块石头,后来送给了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这年轻人似乎还有不足之症,因为感觉他就算静止时呼吸也有些急促,这个行武之人很容易判断出来。” 他把那颗印递给谢琬。 谢琬看了看,凝眉道:“可是如果真是个有着不足之症的年轻文士,既然阅历又无武功,又如何控制得了那么多死士?” 七先生那批死士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就算剩下有,也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个。而当日她被劫时也感觉到七先生的确是个年轻人,但是他戴着面具,呼吸怎么样她并看不出来。 “这你就迂腐了。”殷昱轻敲她的头,“要控制手下人不一定要武功,而年纪不大也并不代表他没有阅历。这种事情难说的很,总而言之,我已经暗地里布下了罗网,开始让骆骞他们私下里调查京师所以府里条件相符的男子。” 谢琬想了想,说道:“其实我觉得,与其这样大海捞针地去找,还不如我们下点什么引子去引着他出来。你想想,他当初既然也是想以扶持殷曜上位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必然也还会故伎重施,在你和殷曜这场争斗上兴风作浪。” “可是我们现在没有机会不是吗?”殷昱眉头微凝起来,“七先生太狡猾,就是引他出来,也必须做的不露一丝痕迹,否则不但会前功尽弃,还会使他藏得更深。” 谢琬沉吟着点头,七先生的谨慎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引蛇出洞的确是最好的法子,可是如果刻意地设局,必然会让他察觉。殷昱说的对,还是得寻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不着痕迹地引他出来才成。 当四月的春意也染绿了四叶胡同的树木时,卸了职的谢荣安静地在院子里剪牡丹花的枝。 自从朝堂被殷昱的人占据了一半之后,似乎他被撸职的命运就已然清晰可见了。他的上头是靳永,他能在他手底下呆上一年,也许已经是个奇迹。事实上换成他是靳永,只怕不出三个月就要把他踢出来,靳永没这么做,只怕是谢琬没交代。 谢琬一直都没交代,却在这时候挑了个理由将他弄下来,多半是因为太子的病情……他虽然不知道太子究竟得了什么病,可是从谢琬最近频频动作来看,未必跟这件事没有关系,毕竟太子若有个万一,直接就影响到下任君主的人选。 谢葳虽然不曾回府,可是谢芸却跟姐姐保持着紧密联系,偶尔不经意的时候,谢芸也会把曾家的事漏几句给他听听。前阵子任如画和荣氏那件事,谢琬一反这一年来的温和低调,简直把荣氏和任如画做绝,如果荣氏不是郑家的人,谢琬应该还不会把她逼上绝路的吧? 荣氏的失败,既表明了她们对谢琬的错估,也侧面印证殷昱夫妇向郑家以及朱睢殿那帮人下了战书。 所以这些日子郑家也加紧了对殷曜选妃之事的动作,他们尚无能力与殷昱硬拼,只能一面虚与逶迤,一面曲线备战。这场夺嫡之争是又一场可预见的风暴,而他如今不在朝堂,作为局外人,竟然有几分旁观者清的感觉。 刚被卸职那些日子,他不是不愤怒,不憋屈,可是细想下来,他人生经历的愤怒和憋屈的时刻也实在太多了,他假若还不能变得淡泊,那是他的修为不够。 他坚信自己不会被困难打倒,他只是缺少一个时机。 “父亲,刚打听到的消息,郑侧妃好像选中了工部侍郎段沁的女儿,而刚好段沁又有攀龙附凤的心思。” 才剪好一盆下来,谢芸便轻步到了他身后禀道。谢葳太刚烈,而谢芸相对柔和,姐弟俩性子倒了个个儿。 谢荣慢悠悠唔了声,然后端详着另一盆花,一面琢磨着从哪里下手,一面说道:“段沁出身富裕,祖上原是行商的,这些年在朝上也算兢兢业业,可惜就是没有什么根基,这次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他抬起剪子喀嚓剪断一条枝,放在木架上。 谢芸道:“那依父亲之见,咱们要不要去段家走动走动?” 这可是极好的机会,如果段家跟东宫结了亲,那么替谢荣谋个职缺也是很简单的事。 谢荣摇头道:“先不急,谢琬还没动呢,瞧瞧再说。” 谢芸哎了声,上前帮忙将剪下的花枝拢好。 “对了。”谢荣顿了下,直起腰来又道:“这些日子我让你整理我藏起来的那些手札,你都整理好不曾?” “都整理好了。”谢芸恭顺地道,“都分了三大类,回头父亲分别去查看就是。” 谢荣点点头,没再说话。 他也在寻七先生。而他唯一的线索就是季振元留给他的那些信札。 那些信札他并没有全部献给皇帝,他也留了些防身,于是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虽然信札里提及七先生的字句极少,也并没有明显的线索,可是当中却有零星的几张补充并非季振元的字迹,而素日替他捉笔的左必之那些人字迹他都认得的,这字迹绝不是他们所有。 再加上有补充的这些信札都很机密,所以可以推测,应该是七先生的亲笔。 他坚信,总有一天他会找到他的。 郑侧妃挑中段家姑娘为妃的消息传到谢琬耳里,当天夜里她就找殷昱要来了段沁的履历。 看完之后她说道:“郑铎如今也还在工部,这段沁成了他的顶头上司,这层关系倒是被他们利用得好。” 殷昱掸了掸手上履历,扬眉道:“段沁能力不错,不过虽然出身富裕,但是从小在锱铢必较的行商之家长大,也十分爱财,如今他手上正有黄河沿岸的河工在做,前不久才从户部支走了八万两治河银子。魏彬已经准备清查这笔帐了,不管到时候有没有查出问题,他都要沾身灰不可。” 谢琬点点头,招过殷煦来给他扎小鬏鬏,一面道:“等会儿姑姑会来,带你进宫去请安,你可不许顽皮!” 殷煦似懂非懂地哦了声,自己从炕沿下了地,然后扭着小胖身子出去了。 谢琬跟殷昱相视笑了下,起身去替他整衣襟。殷昱手掌轻覆在她腹部,小声道:“真的不防事吗?” 谢琬轻睨了他一眼,说道:“当然。是胡沁开的药,还能有问题?” 按理说她如今也可以备孕怀二胎了,可是现在殷煦还小,敌人又那么多,这个时候再生只是绑住自己的手脚而已。上次孕中被劫的事她再不想遇见第二回,于是跟殷昱商量后决定迟些再要孩子,前几日让胡沁开了点药吃了,刚吃有点不适应,后来就顺了,可是殷昱还是有些担心。 听到谢琬这么说,殷昱倒是也放心了,披了袍子便就出门去。 殷昭晌午前到达王府,接了殷煦一同进宫。 宫里这几个月看着十分平静,实则内里也是愁云惨雾一片了。 太子和太子妃虽然都以为消息瞒得死紧,可事实上谢琬和殷昭都从太子妃日渐憔悴的神色和太子在永福宫寝殿呆的时间越来越长看出来,太子的病情恐怕还是在继续恶化之中。 所以这些日子她们进宫的次数也愈加频繁了,就是谢琬抽不开身,也会让殷昭带着殷煦过去。rs 359 龙椅(求粉票) 姑侄俩到了东宫的时候,皇帝也在乾清宫让陈复礼诊脉。 殿里除了张珍和陈复礼之外就没有其它人,殿门也关着,整个大殿里十分安静。 稍顷,陈复礼收回手来,端详着皇帝的面色。 张珍道:“圣上近来气色极好,应是龙体大安了。” 陈复礼还没说话,皇帝已然嗤道:“朕已是行将就木之人,还有什么大安不大安?陈复礼你只管说,朕如今已没有什么听不得的。” 陈复礼顿了顿,只好道:“臣遵旨。陛下的脉象看来已有些微弱,虽然肌体有药石保养暂且无虞,但是终归人一上了岁数,五脏六腑都有些吃力。陛下若是不必操劳国事,这点问题倒是不算什么。” 陈复礼到底还是说的比较含蓄。 皇帝听完,目光望着丹墀下一盆君子兰,说道:“下去吧。” 宫里的情况没有比陈复礼更明白的了,他所说的不必操劳国事便可无妨,便是指他这身子已经不适合呆在皇位上,否则他驾崩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可是太子已然病入膏肓,不但不能承接这皇位下来,还连手上的政务处理起来也有些吃力,他又怎么可能不为国事操劳? “皇上,您歇会儿吧。” 张珍走过来替他掖了掖薄被。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强撑着下了地。 张珍连忙跟上前搀扶。 皇帝到了椅上坐下,说道:“殷曜选妃的事怎么样了?” 张珍垂首:“听说已经挑中了工部侍郎段沁的次女,正在禀太子妃示下。” “段沁?”皇帝眯眼回想着这个人。他现在见大臣的次数不多,记性也不大好了。这个段沁,应该是从原来詹事府里升上来的。“他们家不是行商出身么?这样没底蕴的人家,郑家怎么能往宫里送?” 张珍顿了片刻,说道:“可是论起家世,安穆王妃的家世更加不如。若是格外的讲究家世,恐怕会对安穆王和太子妃娘娘不公平。” “不公平又如何?”皇帝面上浮起层薄怒,“那不过是个郡王妃!” 不过是个郡王妃,这话里头蕴含的意思可就太多了。 张珍看了眼皇帝,默了默,又道:“除了家世,段家几个子弟还是不错的,他们大公子就是上届的一甲进士,为人也很机敏,应是前途无量。不管怎么说,对二殿下的帮助应还是挺大的。另外段沁这人颇有些爱财,一般爱财的人,权欲都不会太大。” 听到这里,皇帝脸色才稍平了些。 他近年总爱回想起一些往事,越是回想,就越是对权臣和后戚这样的字眼感到厌恶。他也记不清已有多久没有召见过霍达,越是知道自己撑不久,他就越不想见他,有时候他晚上做梦都会梦见他提着刀闯进宫来的样子,他真怕自己一见他,就会忍不住暴露出心底对他的厌恶来。 “上次高丽不是进献过来几坛酒么?送两坛给护国公去。” 他深吸了口气,吩咐道。 掩饰情绪最好的办法,就是越是厌恶憎恨一个人,越是去宠爱和亲近他。他不但以这样的方式瞒过了天下人数十年,有时候也差点瞒过了自己。 东宫里,太子妃喂殷煦吃糕点,一面跟殷昭道:“皇上近来身子也不好,琬丫头没进宫,你带着煦儿去乾清宫请个安吧。” 殷昭便接掸了掸殷煦衣襟上的糕饼屑,接过宫女手上绢子给他擦了脸,牵着他往乾清宫去。 殷煦记忆力已经开始加强了,一路上看着四周的汉白玉栏杆和巍峨的宫殿,已经想起来上次到乾清宫来时是母亲跟郑王妃过来吵架的时候,他突然就想起了郑王妃头上那颗大珠子,以为去到乾清宫大殿她还会在那里,于是挣开殷昭的手就屁颠屁颠地往前冲了。 殷昭知道皇帝不喜欢他,怕他造次引来皇帝斥责,连忙小跑跟上去将他捉住,牵住他不肯松了。 殷煦扭啊扭啊的扭不掉,只好乖乖地随着她到了殿门外。 太监们连忙进去禀道。 皇帝听说是殷昭带着殷煦,立时也想起谢琬的欺尊罔上不守规矩来,皱了眉,挥手道:“不见。” 殿门又没关,殷昭在门外听见了,扭头就要走,一个不妨殷煦却挣脱了她抱着门槛翻到了大殿内,直直地往那日郑王妃所呆之地冲去。 殷昭连忙跟进,太监们见状也不敢真拦,于是一面追赶一面高声道:“不可啊公主,不可啊小公子……” 一路嚷嚷地自然皇帝从成堆的奏折里抬起头来了。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可是皇帝望着御案下撒丫子乱跑的殷煦却忽然沉下脸来,勃然大怒道:“这是干什么?!” 殷昭连忙跪地道:“皇上恕罪,煦儿想来给太爷爷请安,可他太小不懂事,不知道皇上正忙着,所以闯了进来。我这就带着他出去!” 看着他这副雷公样,殷昭看着也气,殷煦不过是个孩子,皇帝还是他的太祖爷爷,他居然也这般不讲情面对他吆五喝六,于是虽说也起身去追,却是故意地追追赶赶总也捉不着。一面又喝斥前来帮着追他的太监:“手下仔细些!伤了煦儿仔细太子殿下跟你们拼命!” 她说的是拼命而不是责问,深知太子病情的张珍便就不敢擅动了,连忙交代着太监们莫要乱来。 这里殷煦见着这么多人围着他转,还以为大家跟他玩捉迷藏,玩的可欢了,见着皇帝已然站出御案后,便瞅准了他身后的龙椅,迈着小胖腿一溜烟儿冲过去,哧溜爬上了大椅子! “快下来!” 张珍见着殷煦居然爬上了龙椅,吓得脸都白了,这里皇帝也是气得发抖,唤来了几个羽林军,才将殷煦从龙椅上抱下来。 殷昭见着皇帝气得脸色发青,心里倒是高兴,暗地里跟殷煦竖了竖大拇指,然后牵着他跪地磕头。 若论皇帝的脾气,此刻杀了他二人的心都有,可是殷煦到底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他若真拿他的罪,那恐怕就得被世人口水淹死了! 可到底不服气,虽然只是无意,可是这龙椅也始终让殷煦爬上来了,皇帝再定睛看向这孩子,只见他目光澄静,面对这么多手持矛戈的羽林军无惧无畏,心下便更加晦气起来。再过得十年谁还能拿这孩子如何?只怕比起殷昱来还要更难缠了! 于是越看殷煦竟然心里越不舒服。 下旨道:“从今以后,禁止殷煦进入乾清宫,如有违背,唯安穆王夫妇是问!” 殷昭带着殷煦和传旨官回到安穆王府的时候,谢琬也有好半日也没有出得声来。 她不是因为殷煦爬上了大龙椅,而是因为皇帝的不留情面,殷煦是不对,她也不喜欢乱跑乱蹿的孩子,可是他到底才两岁不到,这个时候就是跟他讲道理他也听不懂,只能半哄半认真的跟他说,可皇帝不是这样,从殷昭的转述来看,皇帝压根就没把殷煦当成自个儿的曾孙。 他居然下旨禁止让殷煦入乾清宫?把殷煦当贼在防? 皇帝虽然贵为天子,可是为老不尊的皇帝她也不会敬重。 殷昭带着殷煦去请安,皇帝一面说不见,一面却日日里让殷曜殷昌过去习读,这是摆明了要甩太子妃这房的脸面是么?既然如此,他又何不把太子妃给废了,把郑武那俩扶正?反正这种事他也不是做不出来。 这事本是件小事,可是皇帝这么做,也未免太欺负人了。 她扬手招来帘栊下站着的夏至:“你让庞白去写道折子给皇上,就说我跟皇上陪罪了,另外也说一句,就说煦儿太小,时刻离不开我,既然他不能去乾清宫,那么往后也请皇上恕我不能去给他老人家请安了。哦,对了,就说煦儿也离不开王爷,所以王爷恐怕也不能按时去进宫。” 皇帝虽然不在乎他们去不去请安,可是像这么样明言表示从此不去,也算得上是种挑衅了。 殷昭挑眉看了眼谢琬,舒服地蹂躙起了殷煦的小耳垂。 皇帝得了这奏折,自然是气得半天出不得声,不过,他也没时间对这事多作深究了,因为段沁出事了。 魏彬调查着段沁河工银子的事,果然查帐查出来两千两银子不对数。若在往常,自是责令交出银子来,再罚几个月俸禄算数,而这次都察院的人却死死不肯放过,楞是一连上了十几二十道折子,要求严惩。 朝堂如今虽说魏彬这边占据了半壁江山,可是魏彬行事极有分寸,无根无据的事他从来不做,段沁贪墨两千两,要严惩就得贬官。于是皇帝这里不得不办,否则往后根本无法驭下。 段沁则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哪里还顾得上跟东宫联姻的事,早就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指头,不该去碰这碴了。 婚事自然告吹,段沁也被贬去放了外任。 这事对于殷昱他们来说实在是举手之劳,可是对于宫里的打击却就非同寻常了。 首先是皇帝对此感到不知是该气愤还是无奈,他本来也不看好段家闺女,可是在他默许的情况下居然还是被魏彬他们合伙给否决了,眼看着殷曜婚事拖了大半年都没定下来,难道魏彬他们打的是把这事无限期拖下去的意思么?rs 360 心魔 可他竟然还拿他们毫无办法!如今没有了季振元,新推上来的几个人都畏畏缩缩不堪大用,朝堂竟等于让魏彬一个人说了算了!他们这是在跟他行迂回战术,要不动声色地逼着他立殷昱?! “这简直是欺君罔上!” 挥退了魏彬他们之后,皇帝指着门外咆哮道。 张珍一面替他沏茶顺背,一面劝慰:“皇上息怒,依奴才看这也不能怪魏阁老,段沁自己也是不争气,为何偏在这个时候让人捉住把柄呢?这样的人留着也迟早会出事,皇上替他生气也是不值。” 张珍就是皇帝的解心锁,三言两语下来,皇帝气已见平了。 “你说的是有道理,可是这么样一来,朝中更没有人会愿与曜儿结亲了,就算有,虽然外戚要防,可必要的背景助力也不能缺少。” 而最主要的是,殷昱已经有妻有子了,这已经胜了殷曜一筹,他又是嫡长子,如果到时候没有个合适的理由下旨封殷曜,必然也会引起士子们质疑。朝堂不靠士子们支撑又靠谁呢?无论做什么,都得讲究名正言顺四字,殷昱不就是占了嫡长子的理么? 皇帝紧揪着眉心,十分烦躁。 张珍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皇上为何不给二殿下指婚呢?” “指婚?” 皇帝闻言,竟是突然茅塞顿开。是啊,指婚,大臣们不愿主动,他不是还可降旨行婚么?他盯着门外沉思了半晌,点头道:“你说的对。可以指婚。你这就让礼部物色几个人选到乾清宫,朕这次要给殷曜指婚,并且要看看,魏彬还有什么办法坏朕的事!” 东宫这边郑侧妃听说段沁出事,自然也是肠子都快气炸了,一面把段家埋怨了个底朝天,一面也把郑夫人和吴氏唤进来骂了个面红耳赤。郑夫人婆媳也感到十分冤枉,谁知道段沁还会有这档子事?合着她们跑前跑后的事儿还办错了,心里憋着一肚子气,却是又不敢说,只得闷不吭声地听着。 而当乾清宫要给殷曜亲自指婚的旨意传来,郑侧妃立刻又喜不自胜起来了! 她从来没想过皇帝还会亲自给殷曜指婚,如今这样便好了,有了皇帝做主,殷曜的婚事还愁什么?什么也不必愁了! 郑侧妃自此放宽了心,连忙让容芙备了几色礼赏去给郑府,然后便静待着好消息传来。 她这里心情变好了,殷曜也跟着松了口气,至少从此不必再在朱睢宫听她的咆哮和抱怨了,而皇帝因为要忙着给他指婚,没有什么时间拉扯他问功课,所以他终于也可以开始出宫去溜达。 他往年出宫一般是去找郑子旭,可是如今郑子旭已经不怎么搭理他了,他知道,这是因为他母亲永宁看不上他的缘故。 他知道那些清楚他底细的人都看不起他,因为他是庶子,更因为他上头还有个殷昱。 殷昱太他*妈端正了,不嫖不赌,不斗鸡不走狗,不养戏子不纳妾,武功好学问也好,横看竖看他都挑不出来半点不是,所以他就是做的再好,往殷昱跟前一站,他的名字在旁人嘴里滚了个圈,最终也都成了个屁让人轻飘飘放了。 他知道他一辈子都没办法做到像殷昱那样,所以他压根就没打算那样做,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等到他有朝一日登上了皇位,他会看着他们匍伏在他脚底下的。还有殷昱,他要把他关在牢笼里,永生都不见天日,成日里跟鸡狗食宿! 想到这些他就很开心,同时他也有些苍凉,他居然要以这样臆想的方式才能够开心起来,他的人生是不是太灰暗了?似乎也不,除此之外,他在跟那些宫女们厮混的时候也是开心的,他喜欢她们在他身下尖叫,喜欢用指甲在她们身上挠出一道道血痕。 他偷偷看山海经,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像个嗜血的魔鬼,在暗夜里等着吞噬人血,而天亮后披上衣袍,他又是高贵的皇次孙。 等他发现了这点之后,他又发现自己居然很享受这种两种人格的感觉,一面尽心地维护自己在人前的形象,努力在乾清宫做出温和恭谦的样子,一面又假想着这些压在他头顶的人,将来如何样让他一个个折磨而后快,如何样摧毁这些看起来高贵的灵魂,而后重塑他的灵魂。 郑侧妃一面磨着手指甲,一面跟他悠然地说起这些事,趁着她高兴,他假称去郑府,出了宫。 除了郑子旭,他还有两个朋友,一个是郑王府庶子殷磊,一个是建安候世子丁峻。 他们年纪都差不多一般儿大,殷磊因是庶子,在王府不大受郑王妃待见,倒是跟殷曜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而丁峻则因为生母早亡,跟继母关系也是马马虎虎,偏建安候又不理家事,原先也曾与殷曜打过场架,后来倒是不打不相识了。 他们有个固定的去处,在北城的偃月坊,这是家歌舞伎坊,不是ji院。自打那年皇帝下旨清查私娼ji馆,他们也再不敢去了。这里清静,适合发牢骚。 酒过三巡,相互之间已诉了不少苦闷衷肠,殷曜看着外头月色,说道:“天热了,不如今儿夜里我们去城外紫竹寺找妙月谈心去?” 紫竹寺说的好听是座寺庙,实则私底下极不干净。当然这种事只有极少的几个人知道,而这些尝过甜头的人也十分珍惜这个去处,保护得严严实实不欲人知。 殷磊皱眉道:“你还敢出城?我可不敢了。” 他摆摆手,接着道:“前两日我听荣恩伯说,如今那七先生又开始出没了,听说那七先生手下养着许多身手极厉害的死士,咱们这些人都是勋贵宗亲,上次他险些被捉,谁知道这次出来会不会冲咱们下手?尤其是你,你如今还是最有希望的太孙人选,要是落到他的手里,难保会发生什么事。” 七先生殷曜怎么会不知道?季振元那案子之后他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原先以为天底下最厉害的就是护国公和殷昱了,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厉害的人,连护国公和殷昱都拿他没办法,曾经还起了几分好奇之心。 这时候丁峻也点头道:“的确是这么回事儿,我也听说了,这七先生虽然还是没有亲自露面,可是却有人亲眼看到街上有黑衣人行走,这事连鲁国公都印证过了。” “真有这回事儿?”殷曜呆住了。他还以为只是谣传。“那怎么办?我都已经跟太子殿下禀奏说今儿歇在郑府了,这要是什么事儿也不做,不是白白浪费了个机会了吗?” 殷磊与丁峻相对无语。 片刻后丁峻哎了声,抬头又道:“你要是今儿夜里真不回宫,不如去我的别院,我们叫几个人来陪着耍耍便是。虽然比不上妙月的好处,好歹也不算白出宫一回。” 殷曜这里犹豫着,殷磊却是拍起桌子来:“还犹豫什么?就这么定了!” 眼看着暮色笼罩了大地,谢琬这里掩了窗纱,回头坐在玉簟上,端起莲子汤来喝了口,与邢珠道:“这么说,殷曜的确是已经跟着丁峻去北里胡同了?” “这会儿应该已经摆上酒了。” 邢珠一面给她往背后放软枕,一面拿着团扇替她摇风。 谢琬唔了声,对着地面默然起来。虽然明知道殷曜跟那俩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事,可是这却不同谢荣宿ji那回,首先殷曜所处的地方是丁峻的私宅,就是抓到殷曜没在郑府而在那里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何况他们都是勋贵宗亲后嗣,这种时候肯定是合起伙来相互遮掩的。 皇帝这次也是下足了狠心,居然要给殷曜指婚,这么抬举他,是怕天下人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么? 她想了想,盖上碗盖说道:“既然要玩,咱们就玩把大的。先去漏个消息给郑王府,就说他们三爷叫了戏子在北里胡同鬼混。但不要透露出殷曜来。然后……”她招手让邢珠近前,细声交代起来。 邢珠这里得了吩咐,立即就出门打点去了。 城里有关七先生的风声一起,谢荣也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除了殷昱和谢琬,他也许是最关心七先生动向的人,所以这些日子他不但让谢芸庞福他们四处搜罗着消息,暗地里也在分析这消息的真假。 从种种迹象来判断,这个七先生就算不是在朝为官,也绝对是离官场很近的人,否则的话他不会有机会布下那么大的局,也不会对朝廷的事那么清楚,更不会常常在最关键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比如当初他在指证殷昱杀谢棋的时候,七先生为什么会刚刚好就把证人带出来了呢? 所以这点,他是可以肯定的。 而正是格外关注着七先生的消息,所以殷曜一出宫他就也得到了消息。 “父亲,这殷曜是您曾经的门生,您也算是他的恩师,如今难得他出了宫,有这机会,您要不要去求见求见他?”rs 361 纨绔 谢芸比谁都清楚父亲心里的苦楚,所以即使自己也被连累,他也并不曾埋怨他。殷曜如今是皇帝跟前的宠儿,至少皇帝想立他为太孙的意思是愈来愈明显的,尤其这次下旨要给他指婚,就更加说明了殷曜的极大可能性。谢荣再走他这条线,应该还是有希望的。 殷曜当然要见!不但要见,而且见到之后还不能放松!谢荣蜇伏了几个月,什么法子都想过了,除了找到七先生与七先生合作之外,重新回到殷曜身边是最好的法子了!所以虽然觉得看不起殷曜的烂泥扶不上墙,他也要把握一切机会往这其中一条路上走! 他知道谢芸着急他的前程,听到这里,就沉吟道:“你这就去打听来他的去处。” 郑王妃这些日子也很郁闷,应该说这大半年来她都很郁闷,死了只稀种的宝贝猫不说,还倒赔了五万两出去,这口气憋得她也无法安生。 加之府里几个侧妃也不是省油的灯,趁着她身子不爽,简直是可劲的在府里闹腾,尤其是许侧妃,仗着有几分姿色,更是变着法儿地在郑王跟前献媚,她看见她那副狐狸精的模样就更加恼火了。 于是几个庶子不是在她跟前养着了吗?许侧妃在郑王身上打主意,她就在殷磊他们几个身上打主意。成日里逼着他们习武读书,又诸般苛责,她知道他们有怨言,可是她是正妃,也没人敢说她不对。 许侧妃一开始跟郑王撒娇诉苦,可她越是诉苦她对待殷磊他们手段就越是狠,一来二去许侧妃也知道了厉害,如今变得老实多了。 她们老实了,殷磊他们也就可以松口气,这不,这几天他们课后想出府去做点什么,她也不会管得太死。 晚饭后她正在敞轩里听评弹,周礼便就匆匆走过来,压低了声说道:“王妃,有好消息!三爷刚才出了门,去丁世子的别院里召戏子去了!丁世子养了个粉头,那粉头又叫来几个同伴,一干人这会儿正在北里胡同厮混呢!” 官宦都不可狎ji,宗室里头为了坚固子嗣后代根本,对于私闱之事规矩更严,殷磊居然玩起了粉头? 郑王妃立时坐起来。 将来郑王百年之后,王府里这几位爷到时都会有朝廷的封赐,以及另建府邸的费用,可那能有多少钱?至多不过三四千两银子,几千两银子能建出座将军府来?到时候还不得分家产? 人人只看着亲王府就跟座小宫城似的阔气,却不知日常维持这份阔气开销得有多大,到时候世子成了这王府的主人,没有点积累下来的家底如何支撑?他们又不像祈王楚王有份差事顶着,光每年下头给的孝敬都够他们过的。 更何况前不久王府还让谢琬挖去了一个坑,——五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如何使得郑王世子尽可能多的得到这些家产,就成了她长久以来的心病。 而她之所以会去折腾那几个庶子,也是恨不得能顺便弄死一两个才好。如今殷磊居然敢玩粉头,这不是老天爷助她吗? “可打听清楚了?”她一挥手让乐伶们退了下去。 “奴才已经打听清楚了,三爷确实在北里胡同!”周礼跟在郑王妃身边多年了,自然知道这种事必须要打听真切才可上报。 郑王妃坐直起来,盯着敞轩外一片蔷薇花冷笑了声,这丁世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撺掇宗室子弟玩粉头!早听说如今的建安侯夫人跟他已然势同水火,这事是在丁峻的别院,她这样贸贸然闯过去恐怕还不成。一来进不了门不说,就是进了门也免不了打草惊蛇,让他们有了时间擦屁股。 想到这里,她吩咐周礼道:“去请建安侯夫人过来叙话,就说有要紧事商谈。” 这边厢建安侯夫人却也正因为收到丁峻去了别院的消息而热血沸腾之中,周礼这里传了话,她只略顿了顿便就换衣出了门。 而北里胡同丁峻的别院里,丁峻的粉头粉彩儿也把两个姐妹嫣月、翠瓶给唤来了。 殷曜挑了身段最丰满的翠瓶,嫣月便伴着殷磊,六个人席地而坐,围着长条桌吃酒划拳,粉彩儿她们三个若是输了便罚唱曲儿,殷曜他们输了便罚酒,如此玩了几回,殷曜渐渐觉得有点没劲。 “每次都是这样,没意思,来点新鲜的!” 他仰脖干了杯酒,将杯扔在桌子上道。 正沉浸在欢乐中的殷磊和丁峻连忙停止笑声,相互看了眼,又同望着殷曜,说道:“那你想怎么玩儿?每次不就是这样猜拳定输赢嘛!” 殷曜其实不是嫌这法子不好,他只是觉得好不容易出宫,就这样度过一个晚上,实在太浪费了。不过他们这么一说,再看着粉彩儿她们仨儿,他倒是又有了新点子,“这样玩不好,反正天气这么热,不如我们这样,她们仨儿输一次脱一件衣裳,咱们照样罚酒。”如此才有点看头不是? 殷磊和丁峻瞅了瞅那仨儿身上,说道:“就这么两件薄衫子,能够几回脱?”不过乘着酒兴,却也来了劲头,早就听说外头ji馆里时常有人这么玩儿,他们被拘得紧了,倒是从没开过荤,不由兴奋起来。 “爷们儿真是太坏了!”粉彩儿半娇半嗔地埋怨着,一面作势要把自己的衣襟捂严实,丁峻笑骂着去扯她的手:“骚*娘们儿还装什么害衿持?”一面扯开她衣襟往跳出来的白乳尖儿上狠捏了把,直到捏得她倒抽了口冷气,然后捧着已然嫣红的乳嗲声求饶,才又放开手。 有了这一幕,殷曜兄弟的精神也立即就振奋起来了,召来丫鬟倒酒,划拳的声音顷刻就响彻了整座院落。 三个女人就是再小心,又怎么敌得过三个男人的合伙算计?没过几个回合,三人身上就几乎已经一丝*不挂了。 “爷们儿欺负人,不玩儿了!”才刚除了肚兜的粉彩儿两手交叉挡在胸前,嘟着嘴娇声道,胸前两团浑圆随着她撒娇发嗲的动作左右摆动,十分地**人。 殷曜觉得她可能是故意的,因为有好几次她都趁着丁峻不注意在跟他抛媚眼儿,丁峻再好也只是个侯门世子,连殷磊都及不上,哪里及得上他?正比如现在,她伸手挡着胸的时候,余光扫见他正盯着她,不是也故意地把手移开了些,让他看得更过瘾么? 殷曜对这些套路熟透了。也觉得俗透了。 可婊*子嘛,不勾搭男人哪里活得下去? 他可没那么好勾搭,这种女人就是贱,你要是二话不说跳了她的坑,事后必然各种矫情。 他伸手把旁边的翠瓶拉过来,将她的肚兜扯掉,然后将她后仰在酒桌上,一面搓揉着她的胸一面哈哈大笑。 殷磊他们也跟着哈哈大笑,然后拉过各自身边的女人在怀各种猥亵揉搓。 满屋子里充满了笑声撒娇声和央求声,一会儿荒唐得够了,丁峻又推开不着寸缕的粉彩儿,往她屁股上拍了拍说道:“你们仨儿不是新学了个什么舞吗?跳给爷们儿助助兴!” 光着身子跳舞,那也太臊了。 粉彩儿三人扭捏了半晌,到底还是不得已去了场中。 没有衣裳遮挡,光手光脚地跳起来看上去十分怪异,女体的各处隐私都以丑恶的面貌被暴露出来,但是殷曜三人击掌大笑,纷纷解下身上的银锞子金锞子玉珮金锁往她们身上丢,就如同打赏街边玩杂耍猴戏的似的。 粉彩儿三人见着他们高兴,砸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越来越贵重,先前的那丝臊然也早收起来了,在金钱面前,面子算什么?像她们这样出来卖的,不就是图个钱字么?知道他们爱什么,于是愈发地搔手弄姿,高抬着腿,手抚着上下,做出些不堪入目的举动。 殷曜是真高兴了,感觉被禁锢在心底的那个自己终于出来透了口气,这样才是他要的生活,酒池肉林,夜夜笙歌,一呼百应,去他的忠孝仁义,去他的君子端方!他愿意沉浸在这样的荒yin无度里,一直到永生! 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就在一屋子人几近疯狂之时,门外隐约传来声厉喝的声音。殷曜初时没在意,因为屋里的动静实在太大了,根本听不清,而这是丁峻的别院,又怎么可能会有别的人在这里捣乱? 而等到他终于听清楚确实是有人进来时,抱厦的大门已经被踹开了,一大群人手握着火把簇拥下,建安侯府的总管和郑王妃身边的大太监周礼率着人站在队伍最前面! “把他们两个都给我绑起来!” 周礼往内瞅了眼,只见一屋子男女赤身**地,都不敢往下看了,连忙扯嗓子尖声尖气地命令起来,郑王府来的一众府兵便就一拥入内,很快地攻到了各自目标身边。 殷曜等人俱都吓呆了,而粉彩儿三人则连忙找衣裳穿上。殷曜也紧忙低头整理装束,一面咬牙问丁峻:“你都不知道封锁消息的吗?怎么会让他们知道这里的?”rs 362 围困 丁峻也在忙不迭地穿裤子,一面道:“我哪知道他们怎么知道的?我怎么可能走漏消息?” 殷磊问殷曜:“你的那些侍卫呢?有人来了他们怎么不通知我们?” “你几时见过我来跟你们混的时候带侍卫?带侍卫不是找死吗?”殷曜懊恼之下没有好脾气,一口气把殷磊给吼了回去。 而这边厢领头的府兵见着屋里有三人而不是两个人,不免就对殷曜打量了两眼,刚才没穿衣服的时候认不出来,这会儿衣服套上头了,才陡然认出是殷曜! 这下府兵头儿心里也打起鼓来了,这里殷磊与粉头厮混已是不得了了,没想到宫里头正经的皇孙也在此!这可不是他能作主的了,连忙悄没声地走出去,告诉了周礼。 周礼也吓了一大跳,连忙探头往里瞅了瞅,果然是殷曜在此,这可怎么办好? 原本郑王妃和建安侯夫人的打算是让他们带着兵过来把这事儿闹大,让建安侯知道他这儿子有多么不靠谱,根本当不得这世子之位,也好让郑王知道,殷磊私底下是多么的渣,平日之所以受郑王妃苛责,完全是他自己不争气! 就凭这件事,两家当家的知道后能饶了他们才怪! 可是殷曜在这里就完全不同了,殷曜如今是太孙的热门人选,皇帝前不久都说过要为他亲自指婚,首先这件事就肯定不能闹大,否则皇帝和太子脸面往哪搁?可如果不把事情闹大,那又怎么去请求建安侯换掉世子,让郑王把殷磊给逐出门去? 周礼深觉这事不能马虎,于是交代府兵头儿把四面看住,别让一个人走掉,自己先驾马回王府请示过后再说。 这里谢芸辗转打听来殷曜就在北里胡同后,正想着如何递个帖子进去,就见着郑王府和建安侯府的人带着兵马过来了,他藏身在树后看了看,见着周礼急匆匆地驾马离去,又听得下人们在廊下窃窃私语,于是也赶紧回了府。 谢荣也在府里琢磨殷曜这事,虽说他看不上殷曜,可是毫无疑问,他如果想要再出山,殷曜这里是他必须要抓牢的一根稻草,所以对于谢芸的提议,他其实也是赞同的。 “父亲!殷曜出事了!” 谢芸才进了书房门,就不由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道。 谢荣皱起眉来:“出什么事?” 谢芸道:“殷曜与丁世子他们在别院与粉头们聚众yin乱,被郑王妃和建安侯夫人的人捉了个正着!如今殷曜正与丁峻他们被困在别院里头!” 他把打听来的消息一说,也不由埋怨起这殷曜来了,都什么时候了,这厮竟然还不把自己的前途当回事!也真是活该什么事都被殷昱踩脚底下! 谢荣听完却是讷然起来,殷曜他们肯定不是头回干这种事,为什么这次会这么不注意保密而让郑王妃知道了消息? 他直觉这事来的有些突然,但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件事对殷曜不利,对他来说却是极其有利——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他正愁找不到机会去见殷曜,眼下不就是天赐的好机会么?! “芸儿你去郑府送个讯儿,告诉郑大人这件事!” 鲁国公已经从晚饭前起,在郑府坐了已经有两三个时辰了。郑铎心里惦记着殷曜出去还没回来,着急又不敢催客,殷曜出宫郑家也是要担风险的,不光是安全上,就是弄出点名声不好的事他们也要跟着连座,而殷曜是主子,他们就是不愿意又岂能拦得住他? 所以但凡每次他不带侍卫出去,郑府上下就跟上了弦似的松不下来。后来每次郑铎也会派几个护院暗中跟随,像今儿这样的时候,护院们里头必然有一个已经回府来告知殷曜去向了,可是鲁国公的屁股像是粘在了他们家凳子上似的,就是不起身,可真是让人无语! 鲁国公如今又是勋贵里头开始冒尖的人物了,他还真不敢得罪,只得耐着性子相陪。 这里郑举在门外转了三四趟,见着鲁国公还不走,只得咬咬牙走进来,先冲鲁国公行了个礼,然后跟郑铎使了个眼色道:“前门胡同的二爷在外头绊了一跤,说恐怕是来不了了,派人来问父亲讨个示下。” 郑举这是暗语,郑铎心下一惊,顿时坐不住了,连忙强笑着跟鲁国公作揖,“对不住了国公爷,下官这里实在有些事情不能奉陪,改日再到府上陪罪!” 鲁国公道:“哪里哪里,你有事儿就去忙吧!”说完又指着郑举,“你没事儿吧?听说你幼时也读过几年兵书,过来我跟你讨教讨教……” 郑举无法,只得在郑铎眼色示意下留下来。 郑铎这里出了厅堂,廊下就遇到了前去护驾回来的护院,护院道:“老爷,殿下被郑王府和建安侯府的人困住在北里胡同了!殿下跟建安侯世子他们与粉头吃酒,让两边的人逮了个正着!” “什么?!” 护院虽说的是吃酒,郑铎可不会傻到真以为只是吃吃酒这么简单,殷曜那德性他又不是不清楚,跟丁峻他们那伙聚到一起能有什么好事儿?郑铎急得连拍脑门,真是说不出的气恨,殷曜压根连郑府的门都没进,偏说是来了郑府,这种事闹到宫里,能有他的好果子吃吗? “我就知道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还不去叫上三爷,前面带路?!” 谢芸到达郑府,正听说郑铎在陪着鲁国公喝茶而需要等待的时候,就刚好见着郑铎和三爷郑岩带着人急匆匆地往外而去,连忙出门跟随了一段,知道是去北里胡同,于是便也掉头回了府。 谢荣听说郑家已经比他先得了消息,知道又失掉了良机,正有些晦气,忽然听说鲁国公在郑府,而且还坐了一晚上,他忽然就想到了什么,立时顿住在那里! 鲁国公跟郑府关系一般般,为什么突然会在郑府坐一晚上呢?鲁国公跟太子妃成了亲家,跟郑家自然而然立场也就对立了,他跑到郑家去喝一晚上茶,这绝不简单! 事情发生的这么巧,难道说今天夜里的事情是个局? 谢荣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跳,如今殷曜对外仍然是个没什么大错的王孙公子,有时候基于他的擅于伪装,甚至可以说他还是显得很温和恭谦的,这件事只要一抖落出来,那殷曜的真面目就会曝光在众人面前,甚至皇帝都不会饶了他! 别的不说,太孙之位是绝不要想了!而郑家和郑王府还有建安侯府都会跟着倒霉! 这事出来之后最得益的是谁?是殷昱!是安穆王府!不要提殷昌,殷曜既然能被整下来,整殷昌就更容易了。 凭鲁国公府与安穆王府的关系,这件事如果确定是个阴谋,那么设局的人除了安穆王府还会有谁? 所以殷昱他们的目的绝对是要借此将他们一击致命! ……可是又不对! 谢荣扶着椅背,想到此处,忽然又察觉出异常。 如果殷昱谢琬的目的真的是要把这事抖落开,那么为什么只让郑王府和建安侯府的人过去,而不是像上次坑自己那回一样联合靳永和鲁国公他们找个什么名目直接奔过去让殷曜无所遁形呢? 是了,他们需要借建安侯府的人不动声色地把门骗开,如果才能捉殷曜他们的现形。如果鲁国公他们带兵赶过去,是绝对查不到什么的。 可是殷昱他们明知道这样,也还是这样做了,他们就绝不会白做,这件事一定还有后招! “芸儿!快备马!我们速去北里胡同救殿下!” 北里胡同这边,殷曜几人被困在屋里出不去,凭他们怎么喊叫也没有用。 别院里本来也有许多丁峻的下人,如果没有郑王府的府兵围住,他们要冲进来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郑王妃有备而来,哪里有让他们逃脱的机会?早就里三层外三层的堵住了。而殷曜虽然可以摆出副皇孙姿态来让他们起开,可是外头因为他们的动作太大,早就引来了许多围观的街坊,这种时候他都恨不能钻地缝,又哪里有脸把皇次孙的名头摆出来? 这个时候骆骞他们先前早就已经趁黑潜伏进来了,梁上四个人看了半晚上的春*宫,若不是跟在殷昱身边早就训练得收发自如,只怕早就血脉贲涨难以自持。这里尴尴尬尬地对着墙壁闭目了半日,听得外头逐渐热闹起来,估摸着时机差不多,正准备下手,就听外头忽然传来了动静。 一个人在外头喊:“我是奉旨给二爷带话的,你们敢拦我?!” 这声音清亮悦耳,完全听不出什么慌张的气息。说着那大门便被推开了,进来两三个人,径直往屋里走来。 “谢先生!”殷曜见到谢荣,顿时便失声叫起来。 谢荣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身边,压低声急急地道:“殿下不必多话,且随我出了此间方为要紧!” 殷曜早就恨不得插翅飞走了,听见他这么说,自然是忙不迭地点头。于是哪里还顾得上殷磊二人,当即在府兵们的虎视眈眈之中随着谢荣便出了门去。rs 363 师生 门口府兵下意识想来阻拦,谢荣喝斥道:“你们胆敢阻拦殿下?!”他们到底不敢再上前。而殷磊他们也想跟着冲出来,府兵们却不肯让了。 殷曜是个意外,而且他们也惹不起,既然谢荣奉旨前来带走殷曜,殷曜也摆出了皇孙殿下的架势,他们哪里还敢说什么?可是如果再把郑王妃严令交代要拿住的殷磊他们给放走,他们可就吃罪不起了,郑王妃可还指着这事拿捏许侧妃呢! 这里等殷曜一行出了门,便砰的把门关上了。 谢荣一进一出前后也不过刹那之间,骆骞他们在听清楚谢荣跟殷曜的说话时想要下手却已经不可能了!虽不知谢荣是怎么察觉出来这里头还有别的蹊跷而正巧赶过来的,但是他破坏了谢琬的计划是事实! 谢琬原本交代他们趁着建安侯府和郑王府的人都到了,以及人多杂乱的时候以七先生属下死士的身份出现当众掳走殷曜,可谁知道突然会冒出个程咬金? 刚才殷曜尚未出门的时候他们虽然也还可以下手,但是一来事出突然,计划打乱后里外埋伏的人会失去默契,门外围着的诸多府兵不是摆着看的,他们若改变计划强攻,那样不但有可能捉不到殷曜,还有可能连他们也会露出马脚来! “怎么办?”廖卓眼神询问骆骞。 骆骞看着屋里头剩余的气急败坏的殷磊和丁峻,咬咬牙做了个手势:“拿下他们俩!” 既然事情有变,那总不能就这么罢休!郑王府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殷昊挑衅,殷昱最后怎么会落得被逐出宗室的地步?还有郑王妃,居然还敢打殷煦,就冲这点,让殷磊受点苦头也是该的!而劫了殷磊当然不能不劫丁峻,否则人家不是会怀疑他们是冲着郑王府来? 骆骞这番心念不过是刹那间的事,廖卓得到他的手势,已经率了另两人悄无声息地掠到地上,分别擒住了殷磊和丁峻。 与此同时骆骞也从怀里摸出个小弹珠来,对着窗户往外一扔,那弹珠立即穿透窗纱落到外头,击中了廊下储水的大水缸,只听砰啷一声脆响,廊下围着的府兵们立时惊声道:“谁?!”随即一涌冲了过去。 廖卓随即将门打开,粉彩儿她们则因为殷磊他们突然被从天而降的黑衣人劫持而亡命尖叫起来,骆骞也不去阻止,放任她的尖叫引来院里头的人,然后持刀挟持着殷磊等人走到院内,一面与府兵们交战着,一面迂回着往外走。 到了院门口,自然又跳下秦方带着的四人前来接应。 院子里的人立时沸腾了,这几日有关七先生重出江湖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眼下见着骆骞他们这等装束自然是联想到了七先生头上!方才殷曜倒是被谢荣拉了出来,如今各家主子都在里头,哪里有不着急的?顿时纷纷围了上来。 可是骆骞他们杀气太甚,他们就是围上来也不敢靠得太近,于是只好借助声势,一时间院里充满了无数道色厉内荏的喝斥与威吓,而殷磊他们两个均被架在脖子上的刀吓得面无血色,随着这些呼喊,整个北里胡同都热闹起来了。 而周礼刚刚请示了郑王妃的旨意赶到,见状便已吓得又想要掉头往回跑,却被闻讯赶来的建安侯拎住了衣襟:“我们世子可在里头?!” 话音刚落,这里郑铎父子也已经赶到了,见着殷曜三人被八名身手矫健的黑衣人死死围在中间,顿时两腿发软便滚下了马来。 骆骞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遂以简单的暗号暗示其余人撤,随即只见八把长剑同时往八个方向挥舞开来,杀开一条路后,一齐往胡同左首退去。郑王府的府兵们平日里欺负欺负老百姓还成,这个时候面对着骆骞他们,哪里有反击之力?竟是只有干瞪眼看着他们远去。 建安侯大叫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追!” 郑铎满心以为殷曜也在里头,连忙道:“二殿下也在里头!你们快追!” 这前后不过转眼的工夫,殷曜看着被八名黑衣人掠去的方向,顿时满身瘫软跌坐在了槐树底下。 谢荣也盯着骆骞他们远去的方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向树底下惨白着脸直喘气的殷曜,强压着心头对他的鄙夷,冲他躬身作揖道:“在下救驾来迟,还请殿下勿怪。” 殷曜把目光移向他,好半天才对准了焦,然后在谢芸的搀扶下站起来,咽了咽口水稳住心底的巨震,带着哭音说道:“先生哪里话,今日若不是先生,我早已经被那帮余孽捉去了,我得多谢先生才是。”说着撩袍便要下跪。 他浑则浑已,却还不曾浑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今日若不是谢荣,不但他会被人劫去不知生死,自己在外yin乱的事情也会被上报宫中,那他这辈子就全然完蛋了!所以这会儿对谢荣的感激,他倒是真心实意的。 “殿下万莫如此!”谢荣连忙搀住他,“莫说在下如今已是一介草民,就是仍在朝堂,也万万受不起殿下这一礼。 “只是在下始终惦记着当年在东宫与殿下朝夕相处的那段日子,当初若不是殿下在皇上面前进言,在下也不会进入詹事府辅佐太子殿下。殿下对谢荣的恩义,谢荣一直铭在心。所以路过此地的时候听说殿下遇到了危险,便就不顾一切进来了。” “谢先生!” 殷曜听得他说毕,眼泪鼻涕全出来了。 打小到大他没受过什么惊吓,但刚才是真吓着了,七先生那帮人的凶残他早已听说过无数遍,这个名号就像魔鬼一样印在他的脑海里,虽然曾经表示过新奇,可是面对面的时候他还是害怕和恐惧的,可是谢荣这番话忽然让他突然有了依靠的感觉。 那些年谢荣在东宫对他有过不少提点,也帮助他掩瞒过许多龌龊事,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信任他喜爱他,在皇帝跟前把他荐进詹事府。谢荣这个人的本事他是知道的,撒起谎来连皇帝都骗得过,那时候有了他,他不知道省却了多少麻烦。 说起来他也很想念那段时光,随着他长大,身边的人一拨拨的换,也一个个的不可靠了,像今日这种事,居然没有一个人及时过来营救他,如果不是谢荣……还是谢荣好,他怎么就这么聪明这么厉害,知道他会有危险呢? “你,你该不会还跟七先生有联系吧?”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想到这个可能。 谢荣一怔,说道:“看来殿下还是不相信谢荣。谢荣从来没有参与过七先生和季振元的阴谋,从头至尾我都只抱着辅佐殿下上位的目的与季振元接触,在下对殿下的一片忠心如果殿下不理解,在下也不敢委屈,便当今日谢荣从未曾出现过便是!” 说着他深深一揖,掉头便要离去。 “先生离步!” 殷曜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他。 他知道谢荣此人心术厉害,就是骗人他也看不出来,可是他发现就算谢荣是骗人,他也愿意相信他,因为他身边多么需要他这么一个人,替他出谋划策,替他欺上瞒下,如果不是殷昱跟皇帝合伙设局,他不是眼看着就要被谢荣他们推到太孙位上来了吗? 他身边太缺少这样的人了!郑铎他们脑子太逊,虽说皇帝如今也在为他寻找辅力,可是到底都是后来的,当不当用还得看以后。再说做为妻族,有些荒唐事他总不能让他们来帮着出主意,像眼下这种事,就是放到他们身上他们只怕也不会理会。只有谢荣,他跟他只有君臣的关系,他才会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救下他! “先生别走,我这也是随口一说,我当然相信先生不是那种人!” 就算他真的跟七先生他们有联系,等他拿到了皇位,要怎么处置他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吗?眼下最重要的是,是他需要谢荣帮他去争夺这个太孙之位!使他从此以后不必再喝点花酒都要胆战心惊地,有了谢荣在侧,他哪里还需要担心?! 再说了,如果他跟七先生有联系,如果今天是他们设的局,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劫走殷磊和丁峻呢?就不怕他反过来拿住他去宫里邀功么?所以,他只能是出于真心在帮他。 谢荣看着紧捉住他衣袖的那只手,长叹一声道:“在下与殿下的缘分早已尽了,不管殿下往后在哪里,谢荣都会祝福殿下达成心愿的。” “没有先生,我又如何达成心愿?”殷曜握住他的手,说道:“今日之事必定惊动宫中,该如何收场,还请先生看在往日师徒一场的份上,救我救到底!” 谢荣望了眼远处带着侍卫处往这边走来的郑铎,才把身子转回来。 安穆王府里谢琬听完骆骞的禀报,刹时无语地看向殷昱。 她当初让靳永把谢荣踢出朝堂去就是为了防止谢荣作梗坏她的事,没想到还是让他钻了空子。不用说,谢荣暗中肯定早就在盯着殷曜的了,也是已经怀疑到这件事是他们设的局了,所以才会不由分说把殷曜给拉出了骆骞他们的视线范围。rs 364 运气 “此事实乃意外,不管怎么样,接下来还是得按计划行事。”殷昱果断地吩咐道,“骆骞把人都关押好,不要露出半点痕迹来。“殷曜肯定会想办法与郑家隐瞒他今日出宫的事实,建安侯府和郑王府怕担责任,也肯定会帮着遮瞒,这边既然失败就且不管它。 “除了殷曜的事情失败,我们却不算全无成绩。至少今日咱们冒充七先生劫人的目的达到了,骆骞你们表现还是不错,知道顺手再劫回丁峻他们来。此事传到宫里,皇上必有动作,他会坐不住的。从今日起,你们每个人都给我留意着全城动向,尤其是朝官们,一有异常,立时来报。” 骆骞他们颌首称是,抬头又道:“谢荣既然怀疑到了我们头上,那么会不会把这事告诉皇上?” 谢荣当然是不死心所以才会来冒险救下殷曜,有了这份相救之恩,他在殷曜跟前的份量自是格外不同了。再说当初他本该流放但皇帝却还保了他官职,可见是对他还有丝情份上,他若是在乾清宫一挑拨,安穆王府可就有麻烦了。 “不会的。” 谢琬与殷昱异口同声地笃定,她冲殷昱苦笑了下,然后示意殷昱往下说。 殷昱与骆骞道:“谢荣还要靠这个疑案重新复官,他不可能把真相说出来自断前程。他如果说出来,殷曜假借在郑府留宿之名在外yin乱的事肯定就包不住了,为了替他遮掩,他也断不会在这个时候跟任何人说出来。 “此外反正殷曜跟咱们是对头已是事实,也已经用不着他再挑拨什么,而殷曜差点被掳走,必然对七先生有了恐惧感,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多了去了,而谢荣居然能在你们手下及时地把他救走,在殷曜看来就已是十分值得信任之人。 “谢荣本来就曾是他的老师,又替他掩饰过许多勾当,眼下虽然要遮瞒殷曜出府的事,谢荣并不会那么快回到殷曜身边,可是只要这恐惧一日存在于殷曜心中,殷曜就会一日记着谢荣的好,恨不能把他时刻留在身边排忧解难。” 如果没有谢荣,殷曜是绝对被掳走了。 这个计划本有两重目的,一来是要把殷曜的丑行扬得人尽皆知,等殷曜被乱党余孽掳走的消息传出去后,人们必然会对他如何被劫,在哪里被劫而追根究底。他的那副面皮自然再也遮不住他的真面目。 如果这还不足以让他被皇帝放弃,那么等过得几日他再把殷曜安然无恙的放回来,皇帝难道还会再把这个太孙之位留给他吗? 首先劫走他的人是“七先生”,七先生曾经与季振元卯足了劲地要把殷曜推上太孙之位,如今劫了他又安然无恙的放回来,这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事?皇帝不会深想吗?殷曜是不是跟七先生达成了什么协议,又或者是计划了什么更大的阴谋所以才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皇帝可不是因为喜爱殷曜才想立他,而是因为憎厌霍达憎厌殷昱才会不得已地栽培他,有了这个大前提,在涉嫌与乱党勾结的情况下,相信皇帝就是当真疯了,也没有再把太孙之位赐给他的道理! 到时候剩下来皇帝就只有殷昌可以立,可是殷昌背景资质都比不上殷曜,要收拾他,简直不需要费什么力气。 只可惜他和谢琬都没有料到会突然跑出来个谢荣,更没想到谢荣居然会猜透这件事背后的真意,使得全盘计划的主要要部分顷刻泡了汤! “我当初真该把他弄回清河去。”谢琬叹了口气道。 殷昱看着她,握起她的手,“若是天底下的事都能有早知道,便不会有那么多遗憾了。他这个人本就绝顶聪明,不然的话怎么会值得你这么耿耿于怀?他就是在清河,也会抓住一切卷土重来的机会的。而就算今日他不来,也会有别的机会让他抓住。” “可是如果今日没有他,起码我们整倒殷曜的目的就达到了。”说不懊恼是假的。毕竟形势严峻。 “这只能说他命里注定有贵人相助。” 殷昱无奈叹气,“其实就算我们捉到了殷曜,他的身份不同,惊动了宫里,也难保有别的意外发生。再如果,我们就算按计划捉他几日再放他出来,他也未必不会被逼得当真反到七先生那边去,——我们可都不知道七先生在哪儿,那个时候要是他们直接合起伙来,我们就更被动了。” 谢琬虽然知道这是他的安慰,可是细想想也不由得点头,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殷曜若是被逼得即将失去一切机会,七先生有什么理由不直接跟他合作?而到了那个时候,殷曜为了保命,又哪里还会在乎当不当傀儡什么的? 到那会儿,就又再次变成了他们在明,而对方在暗的局势了。 谢琬翻来覆去的想了想,倒是又打起精神来,“这点且不说他,我们再重新布署罢。” 殷昱点点头,“但凡任何一个计划,我们都要有遇见意外的心理准备。有时候计划成功了除了证明我们准备充足之外,还说明运气不错,可我们不可能次次都运气好。 “谢荣搭上了殷曜,这是个意外,但是他就是不搭殷曜,也还是会搭别的人。除非我们杀了他。可是既然当初我们没有杀他,那么现在就不能因为未来没有发生的事情而去害死一条人命,因为不伤害没罪的人是我们的底线,不是吗?” 谢琬默然半晌,点点头。 正是因着这条底线,她才没有向谢荣下毒手,也没有想过要使什么阴毒的诡计去谋害皇帝,终止这一切纷争,否则的话,殷昱早就成为太子,还会有今天这些烦恼吗?可是如果过份的罔顾做人的底线,过份地罔顾道德和人伦,即使是得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真的会快乐吗? 她从来也不认为朝斗党争之中不可以有杀戳,在有些时候,该动刀子的时候还是得动,而一个成大事者,如果连该除的人也不除,又怎么能号令天下? 可如果一把刀就可以平定一切,这世间也只会写满血腥。 她跟谢荣之间恩怨真说不清,她起初步步为营针对他,是不想被他压在头顶,不想他再有重蹈前世成为权臣断了她和谢琅的活路的机会,直至后来矛盾已呈失控之状恶化,她确实希望他能够咎由自取,让他最终尝尽自己种下的所有恶果,可是要她亲手去杀了他,她倒是还没这么想过。 他已经因为自己的恶行而受到了惩罚丢了官,如果她再补上一刀,就显得多余了。 这世发展到如今,跟前世已经大不相同,没有经验可循,她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走往后的路了。 殷昱唤来庞白,“你去告诉靳永,让人去参殷曜欺君之罪,告他假借留宿郑府之名而潜去与丁峻殷磊行yin乱之事。若要证人,在郑府呆了整个晚上的鲁国公可以作证。这回就算不能彻底把他拉趴下,也撕撕他的皮给皇上看看。交代之后这件事暂且让魏彬他们去办,你们把重心转到七先生他们头上。” 庞白点头。 郑府这边,谢荣坐在客座首位。 北里胡同那些人已然全部转移到这里,包括后头赶到的郑王郑王妃和建安侯夫人。 “现在我们首先要做的,是统一口径,把今天夜里皇孙殿下去过北里胡同的事给瞒下来。如今七先生究竟是谁,大家都不知道,如果不瞒住,那么不止是二殿下的名誉受损,郑王府、建安侯府还有郑府都不免沾上一身灰。” 殷曜是在丁峻别院里出的事,在场的还有殷磊,这些人都有利益相关,如果殷曜在场的事捅开,宫里势必追究责任,到那个时候,这三家里头谁逃得开?就是无辜被调查也不免徒惹一身晦气。 “这个不用你说,我们自然也知道。”郑铎颇有些不服气,他没想到救下殷曜的居然是谢荣。那谢荣不是被靳永给踢出都察院了么?怎么摇身一变又成了殷曜的救命恩人?总而言之,他并不乐见殷曜与谢荣走得这般近。 他轻拍着桌子,说道:“现在怎么商量营救殷二爷和丁世子才是要事!” 他当然知道谢荣说的是对的,可是他就是不服怎么谢荣反成了殷曜的座上宾了!他就比他这个正经外祖父还要来得尊重些么? 谢荣看着他,温和地道:“郑大人所言甚是,不过,在下并非官场中人,既没有营救的办法,也没有营救的义务,我会到此间来,不过是因为二殿下曾于我有段知遇之恩,我只关心二殿下的名誉和安危,其它的事,还劳郑大人另谋良策。” 说着往郑铎深施了一礼。 殷曜也有些不爽,郑铎平日里总称是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外公,怎么到了眼下这会儿,不但不管起他的事,反倒顾起别人来?便就说道:“那些乱党余孽手段厉害,也不是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人能有办法的,我看此事还是得去报官或者请皇上处置较好。”rs 365 余孽 劫匪绑走了两个人,都是朝中亲贵,这事他们就是瞒着也会闹去宫里,虽然知道殷曜的话没错,可是听起来怎么那么不舒服呢? 郑王皱起眉头,瞥了眼殷曜。殷磊虽是郑王府的庶子,可是也是他的儿子,殷曜不过是仗着自己是太子的儿子,如果没有这层关系,他的地位跟殷磊有多大差别?若不是看在东宫还有太子,他只怕两个耳光上脸了。 建安侯心里更不爽,丁峻可不是庶子,他是正经的嫡长子,而且是侯府的世子!当然他们身份不能跟宗亲相比,既然郑王不说什么,他当然也不便说什么了。 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这里二人便就带着各自的人告辞出门,回府的回府,报官的报官,按下不提。 谢荣见着殷曜这般不擅拢络人心,心里自然十分不以为然,不过这样也好,只有殷曜身边的人越发不服他,他在他身边才会越加得用。他再也不会像从前对季振元那样对殷曜,从此以后在他的心里,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尊敬的人,只有有没有利用价值的人。 殷曜见着郑王他们离开,屋里已没了外人,便忍不住慌张地与谢荣道:“先生的意思是,只要不说出来,我就会没事吗?” 谢荣忍住心下的嘲意,微微地漾开唇来温声道:“郑王府和建安侯府的人是肯定不会往外说的,殿下就放心好了。只要郑府不说出去,皇上肯定不会知道。” 不可能不知道的,鲁国公在郑府这半夜是白坐的么?不过,不多少让殷曜吃点苦头,他又怎么会死心塌地地相信自己,抓心挠肺的把自己弄回身边去呢?他总得给自己做点铺垫。 这次出来已经大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原本只猜到殷昱他们一定还会有别的动作,并没有神机妙算到骆骞他们在屋梁上等着劫人,只知道殷曜呆在那里必有危险,于是不由分说把他拉了出来。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是假冒着七先生死士的身份在劫人! 殷昱这把玩的挺大,虽然他不知道他们具体是什么计划,可是如果成功了,殷曜只怕再也没有机会坐上这太孙之位,而与此同时,一直如人间蒸发般潜伏着的七先生被这事一搅,必然也会有动静浮出水面,连他谢荣都不能不承认这是个好主意。 如果他要针对殷昱的话,只要把这一点告诉皇帝,皇帝必然会借机拿捏安穆王府,可是,这个时候他又怎么会这样做呢?这对他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一来他也正在苦苦寻找七先生,此时殷昱击下的这块石头能否惊出七先生这条鱼来,他跟殷昱一样期待。而除此之外他也正需要找个机会靠近殷曜,殷曜终归还是太子的儿子,如果这事他拼出来告了殷昱的状,太子能让他顺利呆在殷曜身边? 所以,告状什么的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把殷曜这条鱼稳稳地钓上来,令他深深感到没有自己在旁便寸步难行,而后再谋发展。 谢荣再与殷曜交代了几句,就打道回府了。 殷曜并没有提起要替他去皇帝面前求情的话,约摸是被今夜的事吓懵了,这会儿即使恢复安全,也依然六神无主。谢荣自己也没有提。 既然是要隐瞒殷曜与丁峻他们在一起的事实,当然就不能透露双方见过面。复职是一定要的,但这事也不能一蹴而就,他跟殷曜联络上了,也已经让殷曜知道他对他的重要性,目前这就够了。之前失败的经历告诉他,朝堂之事断不能操之过急,否则反而大大不利。 他都已经等了快两年了,再等等又有何妨? 殷曜天绽亮就回宫了。 安穆王府一切如常。 而随着红日东升,丁峻和殷磊双双被劫的事也火急火燎的传开了,皇帝又惊又怒,当即下旨搜查乱党余孽,一时间城里四处鸡飞狗跳,虽然对外宣称只是寻常贼子,但是到底纸里包不住火,这些日子有关七先生的传言传得沸沸扬扬,几个还会当成是寻常的劫匪? 所以朝堂上下也是议论纷纷,而这边厢都察院又上折子参殷曜那日也曾参与丁峻殷磊的yin乱,郑王府、郑府和建安侯府的人当然一致联合起来否认,这边靳永又请出鲁国公出面作证,鲁国公证明那天夜里一直没有在郑府见到殷曜以及他的人,倒是在丁峻他们出事之前不久郑铎匆匆地出了门。 这案子扑朔迷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是不管怎么断,殷曜的坏名声是随着这件事一传千里了,百姓不管真假,只管听个乐子,何况北里胡同的人又的确是见到了衣衫不整的粉彩儿她们仨儿出来的,倒是又印证了几分此事的真假。 皇帝这一气之下又病了,一连十来日不曾上朝,唤了殷曜在乾清宫跪三日。殷曜虽然恼恨,却不敢不遵,也知道此时断断马虎不得,所以即使连着三日跪下来膝盖都快要断了,也还是没承认自己跟丁峻他们一处厮混。 皇帝为了颜面,总算是饶了他,但从此以后再不许他在外留宿。而如此一来,指婚的事也就因此耽搁下来了。 而城里四处搜寻丁峻等人未果,关于七先生的传言也日渐声势凶猛起来,那日皇帝进宫召了魏彬靳永密谈了一阵,紧接着都察院和内阁就有了动作,在内阁另成立了衙门叫做锦衣司。 锦衣司名义上只为传讯官员,后来大伙发现,它实际上却是专查朝官们在衙门以外的时间所行之事所述之言的特种机构,于是接下来便时常有官员被锦衣司的人请到内阁喝茶,说些什么大家都无从知道,因为出了锦衣司的门槛若是有半句话泄露出来,那就以欺君之罪论之。 如此一来,当真也有人坐不住了。 城北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子里,胡须灰白的老者在向背朝着门口的文士禀报:“前几日是吏部郎中被传,今日是工部的人被传,而这些人都是曾经与季老先生有过交情的,与季府也是常来往的。看来皇帝是要在朝堂里一个个过滤,寻找先生。” “是吗?” 屋里光线昏暗,这人偏还带着面具,除了双熠熠有神的眼睛,分明看不出面目。 他负着手走到桌畔坐下,说道:“他能找得着我,才叫本事。” 老者点点头,却是又道:“不过,有人冒充先生劫走的那两个人,如今仍未有下落,如果再这么样挨家挨户搜查下去,咱们剩下的那些死士恐怕也藏不住。如今四处城门又严防死守,也没有办法出得城去,再有咱们藏着兵器的那处所在……不知先生对此有何打算?” 七先生转动着手上茶杯,半刻后道:“先不管是谁冒充,让老四他们分散在各处铺子里,化装成伙计暂时避过这阵再说。至于那批兵器,你让人将它们都上好蜡,藏在府内后花园的湖底。” “是。” 老者颌首,转身离去。门一掩,屋内又陷入一片黑暗里。 这些日子郑王府和建安侯府别提多么凄惨。 殷磊到如今还没有消息,许侧妃可只有这一个儿子,将来还指着他分府养老,她往郑王跟前那么一哭一闹,郑王也受不了了,打了郑王妃两耳光。郑王妃知道这次玩出了大事来,也是又惊又怕,头一次没有对郑王的斥责进行反击。 而建安侯府夫人虽然没挨打,却更是被丈夫苛责得狠了,见面就吼,闻声就骂,不管有没有客人在,这脸都丢到满京城去了。 要知道这回丢的是建安侯的嫡长子,不但不是庶子,而且是世子!这让建安侯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如果不是她跟郑王妃合伙围住丁峻三人,让他们脱不了身,那帮黑衣人会把他们劫走么?说起来,都是这帮不省事的娘们儿弄出来的糟心事,他不吼她吼谁? 除此之外,在建安侯和郑王心里,也都隐约地对殷曜有着不满,谢荣当时突然冲进去拉殷曜,是不是早就知道那里有危险?那里既然知道有危险,殷曜为什么还撇下殷磊和丁峻不顾,自己跑了出来?不管这事真相如何,殷曜的自私都让他们心里十分的不舒服。 因而在皇帝再次召他们进宫进行安抚时,面对一旁的殷曜,他们的态度就显出几分怠慢来了。 这些当然落在魏彬等人的眼里,基于皇帝不让殷煦进乾清宫,所以殷昱这些日子也奉老婆大人的命令不曾进宫去,所以回头便让人到了王府传话。 安穆王府这些日子看上去风平浪静,但是外头的消息没一条漏传到府里,这次虽然没曾彻底把殷曜打扒下来,但是却也取得了意外的收获,起码殷曜的婚事暂且搁下了,而建安侯和郑王对殷曜的自私也产生了龃龉,这不能不说是件好事。 另外,七先生虽然没有露面,但是出去盯梢的武魁前两日还是在街头发现了几名形容异样的人出没,这些人都做普通伙计装扮,但是体格十分矫健,肌肉紧实外突,而且表情冷漠眼神冷峻,一看便是练家子出身。rs 366 筹谋 丁峻的玉居然随着一封勒索信一道出现在建安侯的案头!而整个侯府上下的练家子不知有多少,居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这玉和信是怎么进来的! 建安侯看完信之后双手抖了抖,立刻驾马赶到郑王府,而郑王此刻也正在屋里发呆并冒着冷汗!原来郑王也接到了殷磊常年佩在身上的一块玉,还有一封与建安侯手上类似的一封信! “王爷,现在怎么办?” 建安侯虽然在中军营任职,也是参将一名,可是这信上写的是要他们去奏请皇帝禅让给殷曜来交换丁峻和殷磊的性命,他们是听还是不听?听了照做的话那搞不好就是逼宫,他们都与党争夺嫡之事无甚关系,这要是卷了进去那可就回不了头了! 可若是不听,那丁峻的命可就没了! 建安侯虽然亡妻不久就续了弦,导致如今后妻与丁峻总是不和,可是他对这个嫡长子还是疼爱的,毕竟是他的亲骨肉啊!他能不心疼?虽说平日里丁峻的不思上进也让他十分恼怒,可那也是恨铁不成钢,他自己的孩子自己能打能骂,怎么能够任由别人欺负呢? 郑王倒也罢了,就是没有这桩他也跟殷昱结了仇,就算没有参与这夺嫡之事也迟早会跟殷昱有笔帐要算,可是他真没想过卷进这种事里头来,说来说去都是娶妻不贤,为了对付个继子,这后娶的夫人竟然与郑王妃合伙把他们扣了起来!如果不是被扣,如果能早点出来,岂不是不用被捉? 而这么一想,他又更加地恨起殷曜来了,为什么在他走的时候他不拉他们一把?就是不拉,回头招呼一声不也好么?没想到殷曜平日里与丁峻他们称兄道弟,可有难临头时,竟然如此不顾道义!这样的人,又算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郑王这里也是吓得冷汗直冒六神无主,这乱党都进了自家大门了,他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幸好不是来取他的命的,这要是取他的命岂不易如反掌? 这里拿着手上的玉和信,倒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对殷磊的感情不如建安侯对丁峻那么深,可是他都已经死了个殷昊了,怎经得起再丢一个?心里头也是疼的,可是让他拿这个去宫里逼请皇帝禅让,他自认还是没有这个胆。 于是拿到这封信,反倒比起原先来更加纠结郁闷了。 由此笼聚在两府上空的阴云,又更加浓重了一层,而这种两难情况下,究竟是决定进宫还是不进宫?决定救人还是不救人?竟然毫无办法拿出个主意来。 不过好在有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可以再想想。 两府这里进入了苦苦挣扎期,谢琬却也在安穆王府查看着钱壮他们打听来的建安侯府的底细。 捉丁峻二人完全出于骆骞他们临时起意,其实丁峻可以说是最无辜的一个。从这些消息来看,建安侯府这些年并没有什么恶行,在殷昱这些年的遭遇上,也没有插手做过什么事,与郑王府从前更是没有过什么往来,这样一来,丁峻的被扣,就显得有些倒霉了。 只是当时那种情况,只捉郑王又不捉丁峻的话,又很容易招人怀疑,倒也怪不得骆骞。 “如今建安侯为着这事茶饭不思,倒也可怜。”邢珠打量着谢琬面色,说道。 夏至从旁递了杯冰好的莲子汤到谢琬手上,退在一边去擦坐在小板凳上吃西瓜的殷煦的脸。 “我也是在想,得找个什么机会让丁峻从这事儿里头脱身出来。”谢琬抿了口汤说道。 建安侯与郑王各自惶惑了几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日皇帝却召了他二人进宫。 进宫路上建安候原是还没打算把这事说出来的,没想到到了乾清宫郑王进殿便哭着跪到了皇帝脚下,皇帝大惊失色,还以为殷磊二人遇难,再一细听,差点也没背过气去! 原来七先生竟然这么阴损,要拿丁峻二人的性命来逼他退位! 丁峻和殷磊跟皇位有什么关系?他岂能答应这种荒唐无礼的要求?可是他不答应,对方就要杀了丁峻和殷磊,这不是逼得他们君臣反目吗? 可是就算知道这是个阴谋,郑王和建安侯也没法不保自己儿子的命。皇帝居然找不到责怪他们的理由!可是不责怪他们,责怪谁呢?七先生杳无踪迹,搜查了这么久,也完全没有丁峻他们的下落,皇帝看着跪在面前的建安候和郑王,一张老脸如同刷了漆一般难看! 他在位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被谁逼到如此尴尬的境地过,他不得不说七先生这招出的够阴的,这是让他在爱民如子的名声和皇位之间作选择啊! 他不知道七先生为什么会突然以这样的方式逼迫于他,但是无论如何,他对殷曜也开始产生不耐烦了,他当然知道殷曜跟七先生没什么关系,可是七先生曾经处心积虑地扶立过殷曜,眼下又在逼自己禅让,这不是直直地打他的脸是什么! 乾清宫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和挣扎中,而这消息自然也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在朝堂各部传播开了。一时间盯着乾清宫动静的人也多了起来,而内阁里头似乎也不大安宁。 以魏彬马首是瞻的段仲明和沈皓自然是随着魏彬一道静观其变,而叶、杜二人则明显的支起耳朵在搜集各方讯息,就连剩下的窦谨也有些坐不住了,这日竟然走到魏彬案前,问道:“子休兄真觉得这事是七先生所为么?” 魏彬道:“这还能有假吗?除了七先生,还能有谁有这份能耐?此人不除,必成大患!” 窦谨凝眉顿了顿,才又回到自己案后。 基于关系到禅让之事,这次太子也无法不参与了,毕竟皇帝退位之后必然是自己登基,而他与皇帝之间私下关系早已随着太孙封号这事日渐僵持,皇帝虽然不会怀疑丁峻殷磊是他绑架的,可是皇帝被威吓,终归是一国大事,他做为监国太子,怎可能还偏居东宫袖手旁观? 而接下来几日,随着郑王几度进宫,局势渐渐开始明朗起来,朝臣们逐渐分成了三派,一派支持皇帝不必理会威胁,一派呼吁皇上退居后宫安享晚年,一派保持中立。 原先这件事没出的时候,大家还不觉得,如今面临着两条人命相胁,皇帝还依然不肯让位给太子,大家心里也都有数了,原来皇帝果然是贪恋权位不肯让贤。从前大家都是把皇帝和太子同奉为君主,如今事情被挑开,一部分人心便不由自主地偏向了正值盛年而且也屡有作为的太子。 皇帝何曾想过竟有人如此堂而皇之地利用臣子对自己进行逼宫?强撑了两日,终于还是上不了早朝了。 虽然丁峻失踪的内幕太子毫不知情,但是静观了两日风向,见着魏彬和殷昱等人在他面前并不真着急的模样,他也渐渐回过点味儿来,也许这事并不是七先生真正在逼皇帝让位,而是有人在操纵风向,思虑了半日,到底还是没曾向他们问出口来,不过对此态度却也雍容了不少。 而郑王和建安侯见着皇帝迟迟不做决定,约摸也看出来皇帝是不会听命行事的了,失望之余,也只得另外苦思良策,等待是否还会有新的消息传来。 形势一日日在变化,皇帝虽然听不到这些话,以他跟朝臣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经验,也猜得到外头如今大约是什么模样了。 谢琬对事情发展尚算满意,不过她惦记的还有两件事。 “一是谢荣,二是得想个什么法子让建安侯府从这事里头抽身出来。” 谢荣的所有机会还是在殷曜身上,只要殷曜完蛋,谢荣就是本事齐天也翻不了身了。可是她为什么还要像从前那样一步步紧随着谢荣脚步后行动?如果早知道谢荣离了朝堂还不死心,如果把他送回清河还不能终止他的野心,她也许真的会选择杀了他。 其实她相信殷昱心里也早已对谢荣忍无可忍,只不过他不忍心她为着这件事不安,所以才那样安慰。 只是眼下暂时没有机会。 而建安侯府这事却很该要办了,不但要办,还得找个不着痕迹的法子。 谢荣当然不知道因为他的不甘寂寞,谢琬已经隐隐起心要对付他。 在乍听得“七先生”以丁峻殷磊二人性命为条件递书给两府要求上书请奏时,他第一反应是这事太荒唐太儿戏!皇帝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要挟?可是转念再一想,他却再也不能把这个当幼稚儿戏了! 冲如今眼目下的局势来看,如果这件事真是殷昱他们做的,岂不是风向都对他们有利起来了么? 皇帝被架在高处下不来,他不管答不答应退让这事都免不了吃个哑巴亏,若是答应,一个君临天下的皇帝就这么被要挟成功,未免也太怂了!若是不答应,那他的“爱民如子”呢?他的“苍生社稷为重”呢?岂不全成了空话? 他从北里胡同回来到如今,也一直在猜测他们下一步动作,可是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他们会想出这么个损招儿。rs 367 逼迫 丁峻的玉居然随着一封勒索信一道出现在建安侯的案头!而整个侯府上下的练家子不知有多少,居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这玉和信是怎么进来的! 建安侯看完信之后双手抖了抖,立刻驾马赶到郑王府,而郑王此刻也正在屋里发呆并冒着冷汗!原来郑王也接到了殷磊常年佩在身上的一块玉,还有一封与建安侯手上类似的一封信! “王爷,现在怎么办?” 建安侯虽然在中军营任职,也是参将一名,可是这信上写的是要他们去奏请皇帝禅让给殷曜来交换丁峻和殷磊的性命,他们是听还是不听?听了照做的话那搞不好就是逼宫,他们都与党争夺嫡之事无甚关系,这要是卷了进去那可就回不了头了! 可若是不听,那丁峻的命可就没了! 建安侯虽然亡妻不久就续了弦,导致如今后妻与丁峻总是不和,可是他对这个嫡长子还是疼爱的,毕竟是他的亲骨肉啊!他能不心疼?虽说平日里丁峻的不思上进也让他十分恼怒,可那也是恨铁不成钢,他自己的孩子自己能打能骂,怎么能够任由别人欺负呢? 郑王倒也罢了,就是没有这桩他也跟殷昱结了仇,就算没有参与这夺嫡之事也迟早会跟殷昱有笔帐要算,可是他真没想过卷进这种事里头来,说来说去都是娶妻不贤,为了对付个继子,这后娶的夫人竟然与郑王妃合伙把他们扣了起来!如果不是被扣,如果能早点出来,岂不是不用被捉? 而这么一想,他又更加地恨起殷曜来了,为什么在他走的时候他不拉他们一把?就是不拉,回头招呼一声不也好么?没想到殷曜平日里与丁峻他们称兄道弟,可有难临头时,竟然如此不顾道义!这样的人,又算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郑王这里也是吓得冷汗直冒六神无主,这乱党都进了自家大门了,他居然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幸好不是来取他的命的,这要是取他的命岂不易如反掌? 这里拿着手上的玉和信,倒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对殷磊的感情不如建安侯对丁峻那么深,可是他都已经死了个殷昊了,怎经得起再丢一个?心里头也是疼的,可是让他拿这个去宫里逼请皇帝禅让,他自认还是没有这个胆。 于是拿到这封信,反倒比起原先来更加纠结郁闷了。 由此笼聚在两府上空的阴云,又更加浓重了一层,而这种两难情况下,究竟是决定进宫还是不进宫?决定救人还是不救人?竟然毫无办法拿出个主意来。 不过好在有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可以再想想。 两府这里进入了苦苦挣扎期,谢琬却也在安穆王府查看着钱壮他们打听来的建安侯府的底细。 捉丁峻二人完全出于骆骞他们临时起意,其实丁峻可以说是最无辜的一个。从这些消息来看,建安侯府这些年并没有什么恶行,在殷昱这些年的遭遇上,也没有插手做过什么事,与郑王府从前更是没有过什么往来,这样一来,丁峻的被扣,就显得有些倒霉了。 只是当时那种情况,只捉郑王又不捉丁峻的话,又很容易招人怀疑,倒也怪不得骆骞。 “如今建安侯为着这事茶饭不思,倒也可怜。”邢珠打量着谢琬面色,说道。 夏至从旁递了杯冰好的莲子汤到谢琬手上,退在一边去擦坐在小板凳上吃西瓜的殷煦的脸。 “我也是在想,得找个什么机会让丁峻从这事儿里头脱身出来。”谢琬抿了口汤说道。 建安侯与郑王各自惶惑了几日,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日皇帝却召了他二人进宫。 进宫路上建安候原是还没打算把这事说出来的,没想到到了乾清宫郑王进殿便哭着跪到了皇帝脚下,皇帝大惊失色,还以为殷磊二人遇难,再一细听,差点也没背过气去! 原来七先生竟然这么阴损,要拿丁峻二人的性命来逼他退位! 丁峻和殷磊跟皇位有什么关系?他岂能答应这种荒唐无礼的要求?可是他不答应,对方就要杀了丁峻和殷磊,这不是逼得他们君臣反目吗? 可是就算知道这是个阴谋,郑王和建安侯也没法不保自己儿子的命。皇帝居然找不到责怪他们的理由!可是不责怪他们,责怪谁呢?七先生杳无踪迹,搜查了这么久,也完全没有丁峻他们的下落,皇帝看着跪在面前的建安候和郑王,一张老脸如同刷了漆一般难看! 他在位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被谁逼到如此尴尬的境地过,他不得不说七先生这招出的够阴的,这是让他在爱民如子的名声和皇位之间作选择啊! 他不知道七先生为什么会突然以这样的方式逼迫于他,但是无论如何,他对殷曜也开始产生不耐烦了,他当然知道殷曜跟七先生没什么关系,可是七先生曾经处心积虑地扶立过殷曜,眼下又在逼自己禅让,这不是直直地打他的脸是什么! 乾清宫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和挣扎中,而这消息自然也如同长了翅膀一样在朝堂各部传播开了。一时间盯着乾清宫动静的人也多了起来,而内阁里头似乎也不大安宁。 以魏彬马首是瞻的段仲明和沈皓自然是随着魏彬一道静观其变,而叶、杜二人则明显的支起耳朵在搜集各方讯息,就连剩下的窦谨也有些坐不住了,这日竟然走到魏彬案前,问道:“子休兄真觉得这事是七先生所为么?” 魏彬道:“这还能有假吗?除了七先生,还能有谁有这份能耐?此人不除,必成大患!” 窦谨凝眉顿了顿,才又回到自己案后。 基于关系到禅让之事,这次太子也无法不参与了,毕竟皇帝退位之后必然是自己登基,而他与皇帝之间私下关系早已随着太孙封号这事日渐僵持,皇帝虽然不会怀疑丁峻殷磊是他绑架的,可是皇帝被威吓,终归是一国大事,他做为监国太子,怎可能还偏居东宫袖手旁观? 而接下来几日,随着郑王几度进宫,局势渐渐开始明朗起来,朝臣们逐渐分成了三派,一派支持皇帝不必理会威胁,一派呼吁皇上退居后宫安享晚年,一派保持中立。 原先这件事没出的时候,大家还不觉得,如今面临着两条人命相胁,皇帝还依然不肯让位给太子,大家心里也都有数了,原来皇帝果然是贪恋权位不肯让贤。从前大家都是把皇帝和太子同奉为君主,如今事情被挑开,一部分人心便不由自主地偏向了正值盛年而且也屡有作为的太子。 皇帝何曾想过竟有人如此堂而皇之地利用臣子对自己进行逼宫?强撑了两日,终于还是上不了早朝了。 虽然丁峻失踪的内幕太子毫不知情,但是静观了两日风向,见着魏彬和殷昱等人在他面前并不真着急的模样,他也渐渐回过点味儿来,也许这事并不是七先生真正在逼皇帝让位,而是有人在操纵风向,思虑了半日,到底还是没曾向他们问出口来,不过对此态度却也雍容了不少。 而郑王和建安侯见着皇帝迟迟不做决定,约摸也看出来皇帝是不会听命行事的了,失望之余,也只得另外苦思良策,等待是否还会有新的消息传来。 形势一日日在变化,皇帝虽然听不到这些话,以他跟朝臣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经验,也猜得到外头如今大约是什么模样了。 谢琬对事情发展尚算满意,不过她惦记的还有两件事。 “一是谢荣,二是得想个什么法子让建安侯府从这事里头抽身出来。” 谢荣的所有机会还是在殷曜身上,只要殷曜完蛋,谢荣就是本事齐天也翻不了身了。可是她为什么还要像从前那样一步步紧随着谢荣脚步后行动?如果早知道谢荣离了朝堂还不死心,如果把他送回清河还不能终止他的野心,她也许真的会选择杀了他。 其实她相信殷昱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他不忍心她为着这件事不安,所以才那样安慰。 不过眼下没有机会,暂时只能放在心里想想。 而建安侯府这事却很该要办了,不但要办,还得找个不着痕迹的法子。 谢荣当然不知道因为他的不甘寂寞,谢琬已经隐隐起心要对付他。 在乍听得“七先生”以丁峻殷磊二人性命为条件递书给两府要求上书请奏时,他第一反应是这事太荒唐太儿戏!皇帝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要挟?可是转念再一想,他却再也不能把这个当幼稚儿戏了! 冲如今眼目下的局势来看,如果这件事真是殷昱他们做的,岂不是风向都对他们有利起来了么? 皇帝被架在高处下不来,他不管答不答应退让这事都免不了吃个哑巴亏,若是答应,一个君临天下的皇帝就这么被要挟成功,未免也太怂了!若是不答应,那他的“爱民如子”呢?他的“苍生社稷为重”呢?岂不全成了空话? 他从北里胡同回来到如今,也一直在猜测他们下一步动作,可是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他们会想出这么个损招儿。 若按往日他与谢琬他们之间的恩怨,足该让他把这事捅出去报给乾清宫!rs 368 递信 若按往日他与谢琬他们之间的恩怨,足该让他把这事捅出去报给乾清宫! 这件事捅出去,那么安穆王府护国公府还有魏彬他们必然逃不过被问罪的下场!可是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当兔子都杀尽了,还要他这把弓何用?殷昱若是彻底被整垮了,那么殷曜毫无疑问会顺利继承太孙之位,皇位都到手了,那个时候殷曜还要他何用? 眼下这个时候,他当然不会说出去。 没有殷昱他们使出来的这条毒计,又怎么会有他的东山再起? “芸儿,你送封信去郑府。” 他将写好的一封信塞进信封,递给谢芸。“请郑大人劝说二殿下,请奏赐府另住。” 殷曜呆在宫中,那么他便没法跟他联系上,像眼下这件事,他必须能随在殷曜身边随时提点着他好好利用机会才成,可是如今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外头,根本无法行事布署。 郑铎虽然对谢荣抱有嫌隙,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也敢怠慢,拿到信就进了宫。 殷曜正后怕得要死,哪里还敢出宫另住? 这封勒索信虽然是冲着郑王和建安候来,可是目的却直指皇帝,殷曜不知道七先生他们究竟想什么,但是这形势对他来说可不利极了。太子偏爱殷昱,他若是登了基,他哪里还有什么机会夺嫡?七先生这是一把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咙啊! 回宫这些日子,他犹时常地后怕,想起七先生如鬼魅般来无影去无踪,世上简直没有人知道他的藏身何处,如今他竟然直接把主意打到了皇帝头上,当日他们潜伏在北里胡同,只怕就是为着劫持他而来。既然如此,那么他们对他可曾死心?他往后若是再出宫,会不会再次对他下手?! 他身边是有侍卫,可是远不如殷昱身边的人多,更不像皇帝太子那样身边时刻高手如林,他开始有了浓重的危机感,他不想死,他一点儿也不想死,他还有那么多的乐趣没有享受过,怎么能就这样死掉?可是七先生这么厉害,他难道要一辈子躲在宫里吗? 殷曜这些日子被心内的惶恐煎熬着,一面害怕着七先生,一面又担心着皇帝会同意七先生的条件让出皇位,几日之间恍如掉了魂似的,所以当谢荣劝他出宫单住的时候,他哪里肯依?自然是百般的推托。 郑铎这里把殷曜的意思一转述,谢荣一面骂着殷曜窝囊废,一面只得又提笔写了封信。殷曜接到后看完,又仔仔细细想过,才又咬着牙跟太子提了。 因为当日商议的目的在于恶化皇帝与群臣的关系以及激出七先生,所以信上留给皇帝做选择的日子有整整一个月那么长,而丁峻二人早在秘密的地方吃好喝好被养得白白胖胖,甚至连吵闹都不吵闹了,每日里乖乖地等着三餐,然后看书下棋。 这些日子谢琬也时常地在东宫出入。 因着这目标是冲着皇帝,太子和太子妃被皇帝压制了几十年,如今好容易见着他有吃不下睡不着的时候,一改当初的焦虑忧心,变得从容起来。可是一面又在心底里自责,觉得身为儿子儿媳,不该把他置于这样的境地而不顾。 谢琬只当没看见,把殷煦往他们面前一推,他们立即什么烦恼也不见了。 至于乾清宫,她当然是不去的,按说皇帝如今被气得三天两头的病倒,作为孙媳妇,她是该去请个安什么的,可是他连殷煦都不让进,她何必去送脸给人打?说句大不敬的,他若是真扛不过这一坎去了,倒还好了,可惜好人命不长,祸害遗千年,他只怕没那么容易呜呼。 倾听满京师的传言对于谢琬来说已在成了每日必不可少的内容,而殷曜奏请出宫另住的事她当然也听说了。 因着鲁国公也参与有份,殷昭当然也知道整件事始末,这日她在谢琬的抱厦里一面在她的花瓶瓷胎上描花,一面就说道:“皇上当然是不会退位的,就是退位也会以不让大哥承继大统为条件,而殷曜在宫里难免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看他出来住也好。你说呢?” “不好。一点也不好。” 谢琬给她递颜料,看着窗花一笑,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这主意绝不是郑铎想的,而是谢荣想的。殷曜前些日子不是在议婚么?他也十六了,按规矩也得搬出宫来另住了。这样一来对谢荣就大有好处了,至少到时他就可以住进殷曜府上对他出谋划策。” 这件事除了让她更加增添几分一把拿下谢荣的决心以外,其实并没给她带来什么烦恼。 殷昭停笔想了想,点头道:“你说的对。他在东宫也没什么心腹,若是出宫另住,倒是很利于培养党羽。看来我们得去跟父亲打个招呼才是。” 谢琬看着她道:“都是儿子,你直接跟他这么说,他能答应?” 殷昭继续落笔,说道:“何需直言?皇上不是挺喜欢留他在身边的么?他深受皇恩这么久,这些日子皇上负病在床,他就不用去乾清宫侍侍疾尽尽孝道,直到皇上身子全然康复?他连侍疾都不去,皇上岂不是白疼了他一场。” 谢琬微笑摇起扇子,“言之有理。” 殷昭下晌入宫坐了坐,殷曜被派往乾清宫去侍疾的旨意就下来了。 殷曜原是不想出宫的,可是后来被谢荣一番劝说,到底觉得出宫才是真的对他有利,于是跟太子提了。这里才刚建立起对新生活的一番向往,指望着太子能答应,没想到转眼间又接到了旨意让他去乾清宫侍疾,如此来去地折腾,未免就有些不大耐烦。 郑侧妃却不这么认为,把宫人们都支出去了便就正色与他道:“眼下这个时候去乾清宫侍疾是多么好的机会,你正该好好利用才是,怎么做出这副要死的样子来?皇上不退位也好,退位也好,这期间你只要会侍候好了他,让他把册立诏书颁了给你,岂不是事半功倍? “那七先生就是再厉害,他敢伤皇帝性命么?等你做了太子或者皇上,七先生怎能伤得了你?到那时候你有千军万马相护,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到你。你自己怎么不动动脑子想想?” 殷曜听后深以为然,才又打起精神去了。 谢荣得知太子下旨让殷曜去了乾清宫侍疾,自不免有番懊恼。 他原想着借这事成功回到殷曜身边,从而接近皇帝,没想到却又泡了汤。如今殷曜去了乾清宫,便不知道要几时才能出得来了,而殷昱他们给皇帝的时间是一个月,如果他不在这一个月里跟殷曜联系上,往后只怕再难有机会了。 不过想来想去,他再懊恼也还是比不上七先生。 殷昱他们这次方方面面都算到,不但逼得群臣与皇帝日渐离心离德,又把所有的罪名都盖在七先生头上,并且还毫不客气地把剑头指向七先生,逼着他要么放手要么露面——七先生怎么会放手呢?可是这道战书一下来,皇帝若是让位给太子的话,形势对七先生来说就有着绝对不利了。 所以这个时候他一定已经沉不住气,在计划着如何反过来干扰殷昱他们的阴谋了。 只要七先生一动,他总会有机会抓住的。 事实上谢荣猜得虽不十分正确,但是也差不离儿。 北城浣纱胡同的小院子里,七先生临窗而立,望着庑廊下两只戏水的小鸭,面具后的双眼射出如冰刀一般的目光,他一抬手,手上一只杯子蓦地飞去,砸中一只鸭子的当胸,那鸭子突然倒地,而另一只则扑楞着翅膀发出连串的怪叫声踏水而去。 “他们的目标不是在皇帝!是在我!”他蓦地转过身来,盯着面前的老者,“被他们这么一闹,我如今愈来愈被动了,皇帝要么退位要么与群臣为敌,这哪一条对我来说都没好处!他退位了便是太子登基,这帮人肯定是殷昱和魏彬!” 这老者道:“可是即使是这样,咱们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做的太绝了,完全没有丝毫破绽。而且藏人的地方也十分之严,至今也没有人打听到。再加上上头有太子他们半遮半掩的打掩护,谁会相信是他做的?” “所以连谢荣也拿他们没法子是么?”七先生冷嗤道,负手走过来,“皇位绝不能落到太子尤其是殷昱手上。殷昱他们这半年来动作频频,似乎很着急拿到这个太孙之位,是不是有什么原因?”说到这里他目光紧盯向面前的老者,“他们连坐等着太子登基再封回太孙都不肯,是不是太子出了什么事?” 老者垂头想了想,“这个不清楚,不过据说,这些日子陈复礼往东宫去的多。” “陈复礼?”七先生眉头忽地凝起来,“太子数年前得过场大病,难道是因为他身子又出毛病了?” 老者道:“小的稍后去打听打听再来禀报先生。” 七先生点点头,摆手让了他出去。rs 369 造访 事情闹出已经有四五日,至今也还没见七先生有什么动静,骆骞渐渐有点坐不住,这两日徘徊在正豫堂外想进又不便进的模样。 谢琬都瞅在眼里,她也在时刻等待着七先生浮出水面,可是这才五日不是吗?如果七先生连这五日时间都呆不住,那他也不可能会隐藏得这么深这么久了。 “殷曜在去乾清宫之前,郑侧妃对殷曜有过一番提点,据说这些日子在乾清宫表现十分不错,皇帝之前对他的恼意也消失得差不多了。我估摸着,他们是打算从皇上这边下手,直接取得皇上的册立诏书什么的。” 晚饭的时候,谢琬跟殷昱这么说道。 殷昱唔了声,“他敢立我就敢撕。这些没什么用,只有真正坐到这位子才叫有用。”说着他挟了个鸡翅膀到殷煦碗里,殷煦如今可以自己吃饭了,虽然有时遇到困难免不了会弃了筷子用手,但是还是能够自己吃的很好。 而且他还会说话了。 “太瘦了。”他拿着鸡翅咬了一口,老气横秋地咕哝。 夫妻俩相视笑了下,谢琬又夹了个鸡腿给他。这里又接上殷昱的话,“这回我们的架子铺得够大,这事不能拖太久,如今大伙对皇上的不满已经挑起来了,只等七先生一冒头,咱们就得收手。以免夜长梦多,真拖出事来就不好了。” 玩火者必自残,他们眼下就是在玩火,身为皇孙却暗中策划威胁皇帝,这是忤逆之罪,若是罪证确凿,是要砍头的。虽然他们不可能落下什么蛛丝蚂迹,就算有人能猜出来是他们做的,也没有证据证明,但是有些事的确需要适可而止。 “我有数……” 殷昱这里正回应着,邢珠忽然匆匆从门外进来,向二人行了个礼,而后道:“王爷,王妃,谢荣那边有动静了!” 殷曜这几日子在乾清宫侍疾,也没忘了联系谢荣,本来回宫之后殷曜忙于忧心七先生,以及后来再发生的这些事,也没怎么再惦记谢荣,可是这次郑铎捎来的信又提醒了他,跟殷昱比起来,他最弱的就是在关键时候缺少个得力的助手,殷昱身边那么多帮着出谋划策的人,而他居然一个得用的都没有! 这个时候,他不免就想起谢荣的好来。如果有他时刻在身旁指点着,他哪里用得着像只无头苍蝇般? 但是谢荣到底是因为季振元和七先生那事儿下来的,这些日子皇帝又忧病在床,实在不适合跟他提起他,于是他就传话给郑铎,让他有什么事儿多去找谢荣拿主意,多个人总是多条路子。 郑铎本就看不起谢荣,这时候虽然碍于殷曜的话不得不跟谢荣接触,心里却总跟堵了根刺似的。 谢荣当然也看得出来郑铎父子的心思,不过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必须得跟殷曜联络上,争取借着这件事被起用复官,所以这几日他就在苦苦思索眼下能够帮助殷曜得到些什么,又能为自己争取到些什么。 目前对殷曜来说,最具有份量的当然是皇帝提前册封他为太孙的诏书,可是这个时候皇帝是不会下达的,他若是下达了这道诏书,那么就等于表示跟太子公然对立了。 如今太子对封太孙的事虽然并没有明确的态度,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向着殷昱的,他没有道理不向着殷昱,他跟太子妃之间感情不错,殷昱是嫡长子,又早就具备继承大位的条件,反观殷曜,大约也就只有皇帝那样的老糊涂才会执拗地要扶持他吧? 眼下大敌在前,皇帝又怎么会蠢到跟太子公然对抗?这个时候满朝文武有一半偏向了太子,他若再执意下旨册立殷曜,那无异于挖坑给自己跳。 除非,是下密旨。 如果皇帝在这期间与太子私下有了协议,或者下了密旨,要求必须是殷曜来当下任太子,那么不管皇帝退不退位,太子都必须遵从。就算这事将来也会有变数,可是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往哪个方向变化呢?而且如果有了这道密旨,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们都能凭借这个而占据上风! 所以,眼下如果能拿到这样的一道密旨,是最有保障的。而他也有信心能劝动皇帝立下这样的一道旨! 但是做这事的大前提是,他得有机会见到皇帝。 眼下能找到什么机会见到皇帝呢?殷曜是不可能提出让他进宫的,不然的话没法儿解释他会突然想起他,而且他也没那个脑子去面对皇帝的各种不动声色的质疑和盘问。与其如此,还不如他自己想办法进宫。 他思考了两日,唤来谢芸:“建安候和郑王这几日怎么表现呢?”经历这场巨变后,他开始逐渐培养起谢芸来了,到底他当初还是起步太晚,对官场之中的门路花了那么长时间才领略到其中精髓,若不是他的天赋和情悟性撑在那里,哪里还有他后来的侍郎做? 谢芸想了想,有条不紊地道:“建安侯为着丁峻的事焦头烂额,显然是真的为这嫡长子操碎了心。但相比起他来,郑王似乎更在乎皇帝退不退位的事。郑王府的人这几日与宗室里头的人都来往得十分频繁,也不知道谈论些什么。” 谢荣听完,点点头。 郑王当然会关心皇帝退不退位的事情。 殷昊因殷昱而死,郑王当初受季振元挑拨拿着此事跟宫里不依不饶,非逼得皇帝把殷昱给废了还逐出宗室,虽说如今看来皇帝当初颇有半推半就之嫌,可是如果没郑王这一闹,皇帝是肯定需要另外再找理由废殷昱的,而以殷昱的本事,哪有那么容易被设计? 当时太子什么态度也没有,可这不代表他就会待见郑王,上次谢琬跟郑王妃在乾清宫对质,太子不就公开地站在了儿媳妇这边吗? 如果皇帝退位,太子登基,不管殷昱成不成太子,都必然会被翻案,而当初郑王逼得殷昱流亡在外,还有拿谢琬的身份来说事儿的事,都会成为他的死穴。总而言之,从前殷昱没翻身的时候还好,如今他做着他堂堂正正的郡王爷,太子登基,郑王是一点好处也没有。 这个时候他又怎么会不关心这个事? 可是太子是早晚都会登基的,如今的朝局,换太子比换皇帝更加不可能。所以郑王这些日子的心情,让人很容易理解。 他想了想,说道:“帮我递个帖子到郑王府去,我要拜见郑王。” 郑王原先跟季振元交情不错,当然跟谢荣也熟识,只是后来谢荣反插了季振元一刀,这事弄得谢荣的名声跟跌进粪坑里打了滚儿似的,再加上他又接连地降旨丢官,也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但是谢荣的脑子他还是信得过的,这会儿听说他上门求见,心下便就一动,只略一顿就让人请了他进来。 双方分宾主坐下,寒喧了两轮,谢荣便就说道:“不知三爷这些日子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郑王就知道他是为这事而来,还指望着他能帮上忙,便就叹道:“哪曾有什么消息?上回那消息一传来,倒是还不如没消息呢!如今这事弄得本王里外不是人的,别提多烦了!” 这事还不能催皇帝,你一催他万一落个逼宫的罪名那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可一不催,真的就生生的等着殷磊被乱党们分尸吗?当然最关键的,是他担心皇帝没答应退位最终却被朝臣们和七先生给气死了,那样的太子还不是要登基? 说来说去,当初他就不该听郑王妃的把事做绝了,最后非跟东宫结下这么深的仇。 娶妻不贤直接导致家宅不宁啊! 郑王爷望着地下哀叹。 谢荣打量着他的神色,拱手道:“王爷不必过度忧心,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三爷福大命大,自然不会有事的。” 殷磊他们当然不会有事,他们若有事,殷昱他们便如跟整个宗室为敌。如今大家按兵不动不过是投鼠忌器,怕伤了二人性命,如果他们二人死了,皇帝下旨派重兵扫平整个京师来扬威都有可能。 “先生也不过是安慰我,这七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我就不多说了。磊儿落到他们手上,就是不死只怕也脱了层皮,我们郑王府从此往后,只怕是要没落了!”四个儿子死了两个,太子再一登基,整个大胤就是他的天下了,郑王府不该没落又该如何? 谢荣笑了下。 郑王抬起头来,“先生笑什么?” 谢荣道:“在下笑王爷平素看来豁达豪迈,却不料这么悲观。”说着,他略略地倾了倾身子,接着道:“王爷何不想想,如果这伙逆贼存心杀三爷他们,他们为什么要拖上一个月之久?如果他们成心是逼着皇上退位,为什么不直接跟宫里头下战书?” 郑王怔住,是啊,为什么呢?他这些日子只顾着担心王府的将来,竟未曾去深想过这个。 “你的意思是,他们目的不在于皇上退不退位?”如果是这样,那么皇帝只怕也瞧了出来,所以才迟迟没曾下决定。难怪太子最近也没怎么关注这事了,原先他以为太子是在等着皇帝乖乖让位,如今看起来,那倒有可能也是心里有数了,反正这事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但是他们都不怕七先生吗? 郑王想到了关键,马上问出来。rs 370 献计 谢荣捧着茶顿了会儿,说道:“七先生固然厉害,但是这次他们并非冲着伤人性命而来,自然就不会有太大的动作了。恕在下直言,这件事王爷为难,皇上也为难。如果王爷能解了皇上的燃眉之急,想个什么主意,把眼下群臣对皇上的误会给解除了,这对王爷来说不是件好事吗?” 郑王当然想!东宫的旧仇虽然早已存在,可东宫不至于把他们全家给灭了,将来日子难过也是将来的事。而眼下他们因着殷磊这事却又把皇帝给得罪了,这才叫要命!不管日后怎样,眼下能把皇帝对郑王府的这份嫌隙给除了,当然是好事! 想到这里,心中便肯定谢荣是他的贵人了,立即站起身,冲谢荣长揖到底,说道:“先生有何高见,还请赐教!事成之后,本王定会为先生在皇上跟前表表功劳的!” 谢荣要的就是这句话,闻言也站起来,“这个礼在下可万万不敢受!只不过因为当日见着二殿下也险些被牵连在内,在下因与殿下曾有过一段师生之缘,故而不忍他英明有损,又因当初王爷与在下有过几面之缘,所以才冒昧进府。” 郑王听到这里,也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知道他是想回到殷曜身边去,这事对他来说没什么大不了,虽说他也深恨殷曜的自私忘义,可殷曜好歹跟郑王府没仇,他要是上位总比殷昱上位强些,于是如果谢荣真帮他解决了这烦恼,他帮着他在皇帝面前递个话倒也没什么。 “先生的意思本王明白,如今本王该如何做,还请先生给个明示。”郑王又冲他拱了拱手,然后请他落座。 谢荣坐下道:“如今要解皇上的危机,自然首先要结束大家对皇上贪恋皇位,而不肯退位营救三爷和丁世子的非议。”虽然大家都不知道皇帝明明年事已高龙体状况也不佳、却还不敢让位是为什么?可是不管怎么说,作为皇帝当然不会愿意他的子民背地里如此指责他。 “而结束这件事最好的办法,说来也简单。”他继续道:“王爷只要在明日早朝时表明态度,坚决拥护皇上继续留任乾清宫,并且陈述几条理由力证皇上为什么不能在这个时候退位就成了。 “如今朝中之所以分成几派,无非是郑王府和建安侯府都未曾表态的缘故,大家心中都有私心,所以有些人才会利用这点煽风点火让大臣们呼请皇上听从劫匪摆布。如果王爷明言表示拥护皇上,那么不但皇上会感激您,大臣也再没有话可说。这样一来,岂不好么?” 郑王听毕,点了点头,但是马上又道:“这么一来,磊儿的性命岂不堪忧?”虽说殷磊只是个庶子,可也到底是他的骨血,而且他还得照顾许侧妃的心情啊。 谢荣默了默,说道:“我以性命担保,不会的。” 郑王默然。 翌日乾清宫朝议之上,郑王果然就铿锵有力地奏请皇帝不要理会劫匪的态度,继续坐镇乾清宫了。并且还拍着胸脯义正辞严的表示大胤朝在皇帝数十年的治理下才有如此的面貌,如果皇帝就这么退位,一来有损皇威,让东南夷族轻视我朝,二来也涨了乱党的威风,所以一定不能退云云。 他前后截然不同的两番态度不能不使朝堂哗然,但是不管怎么样,随着他的掷地有声,那些原本还打算做他的后备力量的人们也都无语了。而皇帝听见他站出来这么样振臂高呼,心下到底舒坦了些,旁人就是说十句拥护他的话也比不上当事人说一句来得有用,何况这次郑王不遗余力。 谢琬听钱壮说完这段之后,摇着扇子半日没出声。 郑王如此不顾亲儿子的性命来唱这场戏,不管是真拥护还是假拥护,能舍出个儿子来做戏的也不多见。皇帝感念之余,事后必然会接见郑王,郑王顺便表扬下谢荣也不是不可能,因为皇帝当初本来就对谢荣轻判了,可见还留有余地。 “建安侯又是什么样的表现?”谢琬问钱壮。 钱壮道:“建安侯暗地里把郑王骂了个半死,因为这样一来显然等于把丁峻的性命也送了出去。” 谢琬点点头。这是自然,建安候又没有见过谢荣,并不知道丁峻究竟有没有性命之忧。 想到这里,她也不由得挑起唇来,她这里正愁着怎么把丁家给踢出这漩涡去,没想到谢荣就送机会上门来了! “看看王爷在哪儿,去告诉他……”她招手唤了夏至近前,交代起来。 建安侯这两日气得只差没去掘郑王府的祖坟了! 郑王这老贼,竟然不声不响跑到乾清宫去拍皇帝的马屁!他不在乎殷磊是他的儿子是一回事,可丁峻是建安侯府的世子爷!是侯府的继承人!他一个活生生的儿子就要被他的害死了,他觉得,就算真刨了他丫的祖坟也还轻饶了他! 当然这些话他不可能真的说出来,郑王府的祖坟那是帝陵,这种事莫说去做,就是说说也是大逆不道。可是越是不能说他就越是憋气,一面又想起丁峻幼年失母,自己对他又诸多苛责,心里又是气又慌,又是急又是怒,这几日肝火旺得口舌都生疮了。 “侯爷还是保着自个儿身子要紧。” 跟前的老仆人曾虎噙着眼泪安抚他说。他在丁府呆了一辈子,这府里的情况没有他不了解的。建安侯这人面冷心热,看着对儿子平日里又斥又骂,可心底里是真疼他的,建安侯府从来不曾参与过什么宫闱中事,这次却被乱党逼到这个境地,实在算是个劫数。 建安侯摆了摆手,转过了脸去。 他如今什么话也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丁峻往日里被他打得话也说出不来的样子,他真后悔,从前十几年没有真正关心他,以致于他遭此劫难,若早知如此,他哪里还会舍得打他? “到底有没有去找?”他不耐烦地冲曾虎挥手,“在这里守着我做什么?还不去打听世子下落?!” 曾虎忙道:“侯爷勿急,已经派了许多人日夜不停地四处寻找,一有消息就会马上通知!” “侯爷!侯爷!” 这里主仆俩正着急着,这些日子已然老实了不少的建安侯夫人却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来了,攀住门框冲里说道:“侯爷!世子有消息了!世子爷被人绑在西城门上,那上面写着字,交代让侯爷亲自过去呢!” “什么?” 建安侯再也坐不住了,大步走到门边拽住她胳膊:“你怎么知道?” 建安侯夫人忙指着外头:“派出去的人回来了,是他们说的!” 建安侯二话不说,拿了马鞭便冲出了门去。 到了西城门下,这里却已然被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了,而城门楼上果然绑着个人,被反扣了双手堵住了嘴巴,而他腰身上却绑着个一尺见方的纸包,还有条引子伸出来!但是他整个人的挣扎显示他还活着,这却是个好消息! 建安侯心下一松,打马来到了城门下。 城门口的把总见着他到来,连忙上前来道:“世子爷是今早天亮才发现被绑上去的,并不知道是人是几时送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守城门的是中军营的人,中军营在护国公手里掌着,建安侯自己也在中军营任职,城门口的把守有多严密他当然知道。 可是对方竟然能在这种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把人送上来,可见他们的厉害! 建安候自然想不到这些另有隐情,眼下他只顾着上楼见丁峻,于是不顾一切地上了楼梯。 把总连忙拉住他说道:“侯爷留步!世子爷身上有火药,侯爷只要一靠近,那火药就会被引燃的!” “引燃又怎么样?那是我儿子!” 建安侯咆哮着,城楼上被绑着的丁峻不由得流出眼泪来。 把总拉他不住,只得任凭他上了楼,一面又招呼大家疏散群众。 建安侯到了城楼上,看着背靠着城墙绑在炮台墩上的丁峻,眼眶也热了,当下咬了咬牙,拔了剑走上去,一手拽住丁峻胳膊,一手拿剑去他身上的绳索,只听底下人哇地一声,丁峻整个人就被拎起落到了楼顶上! 丁峻呜呜地哭着挣扎着,想要让建安侯躲开,可是建安侯不但没躲,反而紧紧握住他胳膊,一面小心翼翼地去松他身上的纸包。 丁峻挣不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动作。 纸包很快松下来,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居然没有炸! 建安侯愣了愣,一把扯去他嘴里的破布,一面割断他身上捆着的绳子,喊了声“儿子”,丁峻再也忍不住,眼泪滚下来,蓦地扑到他身上:“父亲!” 远处马车里远远看着的夏至眼眶也有些发热,放下车帘回头来,跟谢琬道:“没事了。” 谢琬扬了扬唇,“那就走吧。” 她们的马车出了城西大街,建安侯也带着丁峻安全下了城楼。rs 371 再败 而这时郑王闻讯已经赶来了,见着安然无恙的丁峻,郑王急冲上去问道:“磊儿呢?他在哪里?” 不料丁峻面色沉下,说道:“他们让我转告王爷,王爷既然不在乎殷三爷的性命,那么他们就更不会在乎殷三爷的性命了!” “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郑王惊呆了,谢荣不是拍着胸脯保证七先生他们不会伤他们的性命吗?这是怎么回事?这才不过一天的工夫!“那他在哪儿?你们这些天都在哪儿呆着?” “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儿,王爷的问话,请问我无可奉告!” 他永远记得殷磊在那些蒙面匪徒告诉他们郑王爷这两日的举措时,他那副面如死灰的表情,是的,他们或许不上进,不正派,可是他们之所以会有今日也是和成长环境分不开的!他们变得颓废和堕落,这完全都是他们的责任吗?他们做父母的,就一点过错也没有吗? 他明白殷磊的心情,那个时候他甚至也有些绝望,他害怕建安侯也会像郑王一样为了保全自己和家族而不顾他的生死,于是当他们把装了火药的纸包绑在他身上,说是要害得建安侯和他同归于尽时,他甚至冷笑了两声,因为他觉得,建安侯是肯定不会冒着被炸成碎片的危险来救他的。 可是事实完全相反,建安候不但没和郑王一样置他不顾,反而毫不犹豫地上了城楼来救他!那个时候他忽然后悔了,他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他对他的爱,他不想让他来送死,可是他偏要——还好炸药里的引子不知为什么竟然断了。 眼下看着郑王的面目,他就替殷磊感到无比悲哀,他至少还有个真心爱他的父亲,可殷磊,却连父爱对他来说都是个奢侈的东西。郑王一定没想过,这个时候如果身为父亲的他们不去救他们,不在乎他们的性命,便再也没有人会把他们的安危放在心上! 基于这段相依为命的日子而加深了的情谊,他对郑王也没有了丝毫尊敬。 儿子失而复得,建安侯对郑王就更加没有好脸色了,二话不说拉着丁峻到了曾虎牵着的马前,把自己的马让了给他,然后骑上曾虎的马纵马而去。 郑王看着骑在马上安然无恙的丁峻的背影,只觉得头上背上皆是冷汗,他不过是跟皇帝上了道折子,七先生那边就那么快做出了反应,他们把丁峻放出来却把殷磊扣下,不是打他的脸是什么?这下殷磊落在他们手上,还能有好下场?! 他突然后悔了,为什么要听信谢荣的谗言?如果他不听他的,殷磊至少还是安全的!从丁峻的形色来看,这些日子一定还没受到什么折磨,可是今日之后呢?他在公然地无视过七先生他们的指令之后呢?殷磊还会安全吗? 他要去找谢荣,他要去找谢荣! 城门楼子上的事也由谢芸安插在各处的眼哨递到了四叶胡同。 谢荣负手站在窗内,有半日都未曾回过气来。 他这里才开始有了点动作,谢琬就这么快下手了?他以为他们就算会对此事有所反应,也不过是再下道战书给郑王吓唬吓唬他们而已,也绝没有想过他们居然会放出丁峻来,他哪曾料到谢琬不但没跟郑王废话,反而直接借着这事放出了丁峻! 丁峻一出来,形势就不同了,首先郑王自己掉进了坑里,朝中原先站在他身边声援他的那帮大臣们必然不会再理会他了,然后丁峻这一出来,郑王府又多了建安侯府这个仇人,再者,他们也用行动再度证明了他们可以是无所不做的匪徒,这种情况下,皇帝还能在位子上坐得安然吗? 而这些给他带来的,是郑王将把所有的怨气出在他身上! “谢荣何在?给我滚出来!” 正在默然之时,门外就传来一连串的咆哮声,庞福劝阻的声音夹杂其间,可带来的却是更加火爆的斥骂。 “是郑王!”谢芸脸色微变。 谢荣无语地点点头,稳步走了出去。 庑廊下与怒意四射的郑王面对面遇了个正着,郑王顿了顿,抬起马鞭便往他指来:“我只当你是诚心来替我排忧解难,不想你竟是个十足的奸小!你如今害得我这么惨,我岂能饶你!”说罢,一鞭子往谢荣身上抽来。 庞福双手推开谢荣,一闪身挡在谢荣身前,跪地跟郑王道:“王爷息怒!有什么话请王爷好好说,我们爷如今身子也不如从前……” “你是什么东西?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 郑王往他身上一踹,扬手又要来打他,谢荣走过来握住他的鞭子,紧盯着他道:“王爷有气冲我来,与一个下人撒什么火?王爷也是个明白人,我跟王爷进言之后皇上对王爷什么态度您也看到了,这后来发生的事如何也要我全部承担?若是如此,往后谁敢再替王爷出谋划策?” 郑王倏地抽出鞭子来,往地下啐了口,“你还敢狡辩!来人,把这屋子给我砸了!” 身后跟随而来的七八名护卫立时冲进屋里,只听砰啦乒啷一阵震价的响,屋里倾刻已变得狼籍,谢府纵使人多,可是郑王持剑守在门口,也没有人冲上前来。如今谢荣只是一介平民,他们的脖子再也没有从前那么硬了。 谢芸气得两拳紧握脸色发青,谢荣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郑王府的人砸完了书房院子,郑王冲谢荣冷哼了一声,又吩咐人一路砸了出去,直到满院子落满一地碎片,郑王才终于觉得火气平了些,带着人扬长而去! 谢荣站在中门下,看着这满院儿狼籍,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砸了的院子可以重建,被催毁的斗气又要如何才能恢复? 如果说郑王的处境是他造成的,那他的处境又是谁造成的?是谢琬把他一步步逼到了今日! 他原本有着多么光明的未来,他可以出人头地,可以光耀门,可以入阁拜相,可是谢琬让他一朝从峰顶跌到了谷底,然而这还不算,她还把他死死地压在石头下,意图让他这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他不过是跟郑王提了个小建议,以求换得面见皇帝的机会,谢琬却连这点机会都不给他! 是不是一定要把他逼死,他们才算如愿! “你不如一刀把我杀了好了!” 一刀杀了他,也好过这样钝刀割肉,让他一次次建立起来的信心被打垮,一次次树立起来的斗气又被击溃!这样反复地折磨**,岂不比让他死还更加难受! 他抬脚踹向翻倒在阶下的兰架,一屁股跌坐在石阶上。 而兰架往前一飞,堪堪好落在大门开启的门廊下,一双穿着绣着精致宫纹锦靴的脚旁。 谢荣望着这锦靴的主人,脸色顿时凝滞了,“张公公?” 丁峻一回来,建安侯府皆大欢喜,建安侯当夜带着丁峻进宫禀报了皇帝。皇帝也有片刻的讶然,跟着问了丁峻一些话,但是因为丁峻从未曾知道他所处的是什么地方,也未曾见过那些人的真面目,所以根本不曾问到什么有用的讯息。 经历过城门楼子那一回,丁家父子的关系倒是因此有了巨大改观,建安侯不再时常地对丁峻斥责,相反一些细声细语和看似多余的虚寒问暖多了起来,而丁峻也不再对父亲的问话感到不耐烦,也不曾出门喝花酒了,近几日倒是请了个先生在家温书。 与建安侯府的融洽不同,郑王府这边却就凄凄惨惨凄凄了,城门楼子的事四散传播开之后,郑王简直就成了个跳梁小丑,看他笑话的人也多起来,原先站在同情他立场的人们往往也付之一笑,仿佛是在为自己当初付出的那份同情而不值。 郑王脾气日益暴躁,郑王妃伏低做小了几日,也做不下去了,于是对郑王对吵,于是郑王府的典库便三天两头的出门添置瓷器碗盏,有几日还急急忙忙地添置了几件现成的花梨木家具回去。 建安侯府抽身出去之后,谢琬也感到一阵轻松。现在情况基本已在掌握之中,相信在经历过这一番波折之后,七先生也观望够了,他如果没有对谋逆之事彻底死心,就必然会开始浮出水面。 身为局外人似的的皇帝在宫里就如同看了场戏,跟着起伏了几下心情而已。 如今朝堂里大部分人都不再过问这个事了,似乎都在静等他的决定。就连魏彬他们也不曾提及此事,仿佛他被架在火上烤,跟他们半点关系也没有似的! 他开始有了一丝失败感,他是不是真的在这皇位上呆得太久了?久到大家都不耐烦侍候他了? 而这却不是他想的,如果可以,他为什么不留在后宫愉快地下棋赏景?与妃子们迁居别宫不问世事?如果可以,他是真不想理会这摊子破事! 可是有些事他不能不去做,他若不做,便对不起死去的人,对不起他自己的心,于是他就算知道群臣们有多希望他下台,他也还是要暂且撑下去。rs 372 操办 “皇上,段阁老来了。” 张珍走进来,轻唤着盘腿坐在露台上出神的他。 他停了片刻,才缓缓抬起头来,目光落在朱栏下一片蔷薇花上,说道:“有事么?” 张珍躬身道:“是为着二殿下的婚事而来。” 皇帝默了默,摆摆手让进。 说心里话,他也不喜欢殷曜。说起来,这三个皇孙他一个也不喜欢。即使是殷昱,他也只是欣赏。喜欢一个人,得从打心眼儿里才行,会想着什么才是对他好的,什么是他见了会高兴的,他对殷昱,没有这样的情怀。可是曾经他有过,那样短暂的一段岁月。 门口传来轻微的衣袂响,段仲明进来了。 进门行了大礼,皇帝扬了扬手,唤赐座。 “你来是为殷曜的婚事?”他问。 段仲明颌首,“前阵子,皇上下旨要给二殿下指婚,礼部因而挑中了几名闺秀。这些闺秀都已介及笄,年岁都不小了,所以来请皇上示下,是免去这些闺秀的选妃名额,让她们自行婚配,还是眼下把这事操办起来?” 他把手上的花名册递向皇帝。 张珍接过来,转交到皇帝手里。 礼部原先已经初拟了几位闺秀,正待给皇帝过目斟选,谁料突然出了丁峻和殷磊被劫这事,于是婚事也被耽搁了下来。 殷曜今年已经十六了,按照规矩三媒六聘下来,成亲也起码是一年后的事。而在订亲之后,他就得开府另住,他是觉得如此也好,出了宫他就得自己去面对问题,自己去解决,这也是锻炼他的一种方式。当初殷昱不就是在外头摸爬滚打变得这么强大的么? 他也不能护他一辈子,总要他有这个能力扛起这江山来。 如果因为乱党的事把这事耽搁了,就很没有道理。 他接过册子,翻了翻,说道:“操办起来吧。至于选哪家闺秀,让德妃帮着挑挑。” 虽说理应是由太子妃来挑选,可是太子妃是殷昱的生母,他能相信她吗?楚王妃就是德妃挑的,还有几位公主挑附马时,德妃也给了参考意见,后来事实证明她的眼光十分不错,让德妃来挑他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段仲明颌首,退出去了。 皇帝也撑着地站起来,示意张珍下园子走走。 两人下了木阶,皇帝说道:“殷曜去哪儿了?” 这些日子说是说殷曜在乾清宫侍疾,可是他并没有传说的病的那么严重,有时候避不见客,不过是一种回避选择的方式罢了。所以殷曜并非时时都在身旁,大多数时候,他让他在侧殿里温书或者拿些政事来考他的应变和对策。 张珍道:“二殿下正在看西北和东南的边境舆图呢。” 皇帝嗤笑了声,“他看什么舆图?他晓得看什么舆图?” 张珍垂首陪笑,“奴才也觉得新鲜,于是问了问。原来二殿下多年来就有看舆图的习惯,说起来,还是当年谢荣在东宫任侍讲的时候,给二殿下讲解我朝边情,二殿下从此把边防之事放在了心上,渐渐培养起来的。” 皇帝脚步顿下来,“谢荣?” 张珍看着地下,“是的,谢荣。” 皇帝看着面前参天的梧桐木,想起那个多才而智变的人来。 谢荣是他当政数十年里,所见不多的让他能够立刻记起他的面目来的人之一,从乍见到这个人起,他就感觉到他身上有种坚韧的力量,一种就算只剩一口气在,也能够顽强地生存下去的狠劲儿,因而那个时候在年轻的他身上,浑身都充满着蓬勃的气息。 这个人很容易让人印象深刻,不管是他的才华他的气质,还是他的积极和他的坚持,甚至于他在最后关头为了保全自己而宁愿举报季振元时的忘恩负义。 其实他从不曾认为谢荣举报季振元有错,季振元本身有罪,朝廷也在悬赏征集证人证据,谢荣作为被蒙在鼓里的附属,这个时候跳出来维护自己最后一点利益是不难理解的,而且他还认为,一个真正能成大事的人,有时候也需要这种六亲不认的决绝和勇气。 当时他恨他的,其实是他对殷昱所做的一切。可是现在想起来,他这种恨也是一种被迫的恨,是迫于自己身为祖父,而必须恨他的“恨”,并不是发自心底里,因为谢荣谋害了自己的孙子,所产生的发乎真情的切身之恨。 所以最后张珍那句话一说出来,他要把他削官流放的旨意就下不下来了。 他把他放在朝堂底层,让他在靳永手下自生自灭。靳永会踢走他这其实并没出乎他的意料,他手上完全没有任何资本去跟靳永抗衡,他会出局,是一定的。 当然他也有几分可惜,可惜他才华和能耐,可是他既然被踢出了局,他也就无谓再为他叹喟了。 没想到,突然之间又听到他的名字。 “谢荣,近来在做什么?” 张珍平静地道:“听说挺倒霉,前儿不过是建议了郑王几句,让他站出来替皇上分忧解劳,揉和一下朝堂目前这局势,郑王因着丁峻回府,把气撒在谢荣头上,把他的家给砸了。” “唔。” 皇帝皱起眉,声音沉下来。 原来郑王会这么醒目乃是谢荣出的主意,他原还当郑王怎么变得这么机灵了呢?居然倒怪到人家身上,真是个蠢货! “那谢荣也不是个怂的,如何就任凭他砸?”他回转身道。 张珍抬起头来:“那谢荣如今只是一介平民,郑王是亲王爷,别说是砸了他的家,只怕就是撵了他回河间再占了他的府邸他也不敢说什么。” “胡闹!”皇帝斥道,“谢荣也是我朝恩科出来的进士,就是被削了官这份体面也在!自古说刑不上士大夫,郑王虽非对他用刑,却也是扫了天下士子的脸面!他凭什么撵他?!我大胤的宗亲几时这般横行霸道了?” 张珍不敢说话。 皇帝沉哼了声,负起手来,掉头往前走去。 张珍对着他背影望了片刻,举步跟上。 皇帝把殷曜的婚事交给德妃去办的事谢琬当日就知道了,她跟德妃淑妃关系都还不错,这日下过暴雨,天气有着难得的清凉,谢琬便就带着殷曜到宫里去拜见妃子们。 德妃与淑妃正在御花园湖心亭里议殷曜的婚事,听说殷煦来了,二人便相视一笑,便就起身等着挥舞着柳条的小人儿跑过来。 殷煦不出意外地扑进二人身前,举起柳条嚷道:“娘娘,送行的树枝!送行的树枝!”他快两岁了,许是身边跟着的人多,说话较早,已经能说诸如此类的短句。 德妃弯身坐下,笑着眉眼儿都眯成了一道缝,说道:“哟,你怎么知道这是送行的树枝?” 淑妃笑着接口:“定是他母亲教的!上回赤阳不是还说琬丫头甚好魏晋之风,想来不会有别人了。” 随后快步赶到的谢琬听闻,也笑道:“公主还跟娘娘们说这些?真是笑煞人了。” 德妃拉起殷煦小手说道:“煦儿说,是谁教的?” 殷煦大拇指反指着谢琬:“母亲教的。” 众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谢琬目光溜向桌上的名帖,状似不经意地道:“听说二位娘娘在打点二殿下的婚事,也不知挑中了哪家闺秀?” 皇帝要指婚,这婚事她是没办法作梗的,可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么重要的事情她怎能不提前打探? 虽说这事就是直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东宫与乾清宫关系这么微妙,这又是皇帝亲**代的事情,按说德妃在宫中呆了一辈子,这事她很该在谢琬面前守口如瓶。 可是人的眼光终究得放长远点,不管将来谁当太子,都逃不过太子登基为帝这一坎,将来皇帝大行之后她们这些妃嫔有子嗣的就得出宫跟着子嗣们养老,到那时候,殷昱作为皇后的嫡长子,少不得会有需要仰仗他们的地方,所以对于安穆王府,她们是尽可能地不去得罪。 眼下这个时候谢琬对殷曜的婚事好奇,她们又怎么能真正把它瞒得死死的呢? 何况还没什么眉目。 德妃捏着殷煦胖乎乎的小肉爪,一面往他手上放果脯,一面也似打趣地道:“我记得当年霁阳公主选附马时,也是选了两三年才挑中后来的附马爷。可见这天底下的人虽多,要处处合适的却十分之难。像我们安穆王和王妃这样的,那真是老天爷开后门,早就安排好等着的了!” 虽是玩笑话,谢琬却听出味儿来,原来礼部选的这些人里德妃也没有看上眼的。礼部在段仲明手上,段仲明原先跟季振元私下有仇,后来随在了殷昱这边,自然不会替殷曜选什么好背景的女子。皇帝想必也是看出来,所以才交给了德妃。 德妃夹在中间却要两边都欢喜,这件事可见有多么扎手。 谢琬点到为止,也就依着这话说了开去。 淑妃道:“刚下过雨,这里湿气大,煦哥儿呆久了不利,不如去回宫里去。我前儿正好得了几件西洋来的玩意儿,想拿给煦哥儿玩,可巧你就来了。” 德妃连声称是,于是一行人便就坐着软辇回后宫。 出了御花园便就下了辇步行,宫殿虽弯弯绕绕重重叠叠地,可是一路说着话儿往淑妃所在永和宫去,倒也不觉漫长。 一时路过皇后驾崩之后便无人居住的钟粹宫,只见早已尘封的宫门竟然打开了,偏殿里有人出入。谢琬初时并没在意,见到德妃淑妃停下脚步,才也停了下来。 钟粹宫是当年宣惠皇后住的正宫,都不知道关了多少年了。 宣惠皇后并不是如今太子的生母,而是皇帝的元后,宣惠皇后似乎进宫不久就驾崩了,过了几年,后来皇帝便顺理成章地册立了裕贵妃为后,当时太子还只有五岁,德妃淑妃她们当时一个为嫔,一个为贵人,而楚王祈王他们也都才刚出生。rs 373 惠安 而后来的皇后染疾多年,终于在太子大婚之后半年里也驾崩西去,谥号孝懿皇后。 世间对于这位宣惠皇后所知甚少,皇后的娘家也早就迁回了祖籍。于是宣惠皇后四字便已成了传说。 “怎么突然在打扫?”谢琬探询地问。 德妃低头默了下,然后幽幽叹了口气,“那是惠安太子的住处。” 惠安太子?谢琬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 两世里她都只知道如今东宫里的太子,并不知道还有什么惠安太子!在元后的正宫里给这位惠安太子做忌,难道他是会宣惠皇后的儿子?可是她进京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宣惠皇后留下有儿子,现在怎么突然冒出个惠安太子来? 她难掩惊讶地看向德妃淑妃,二妃却没有丝毫想解释的意思,而是平静地看向她,说道:“走吧。” 才从钟粹宫迈出腿来的张珍看向她们的背影,目光落在蹦蹦跳跳的殷煦身上,也陡然变得异样起来。 谢琬带着殷煦在德妃宫里留饭,全程再没有人提起关于钟粹宫半个字。仿佛那就是件跟路旁花树开了花一样不值得特别关注的事情,可是谢琬仍然有种两世为人的直觉,觉得她们是在故作轻松,也许她们不是真的不在意这件事,而有可能是在回避。 饭后谢琬带着殷煦去了东宫。 太子妃正在看书,听说谢琬母子来,便就起了身。谢琬看着她殷煦搂在怀里,将手上赤金铃铛串塞给他玩,忍了半日,还是问道:“方才从御花园出来的时候,看到太监们在钟粹宫里打扫,德妃说打扫的侧殿曾是惠安太子的住处,母妃可见过这位惠安太子?” 太子妃停下动作,抬起头来,对着门口出神了半晌,说道:“惠安太子?” 谢琬望着她道:“这么说,母妃是知道他了。” 太子妃对着对地板默然半晌,点点头,把手上的铃铛塞给殷煦,让紫英带着他去玩,而后才幽幽道:“惠安太子是宣惠皇后的独子,他比我和太子都大四岁,不过我没见过他,因为他还没到三岁就甍了,不过听我母亲说他长得很漂亮很聪明,因为那时候我母亲和宣惠皇后关系极好。 “说起来那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生下来三个月宣惠皇后就驾崩了,留下嗷嗷待哺的他。可惜老天爷也并不曾怜惜他。他三岁的时候得天花没了。当时后宫里只有这一个皇嗣,据说皇上跟疯了一样,把整个钟粹宫的宫人全部杀的杀禁的禁,只差没拉上他们给惠安太子陪葬了。 “而当时奉旨照顾惠安太子的兰嫔也被赐了白绫,还好后来杜岑他们将皇帝劝住了,才没有把事情闹到朝堂。时间一久这件事也没渐渐没有人记得了,虽说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可是也没有几个人会去跟皇上说起这事。不知他怎么会还记得。” 谢琬听完怔忡无语,从认识皇帝那日起,皇帝在她印象中就是个冷血无情的老爷子,他连自己的嫡长孙都舍得放弃,要说他会为自己的儿子失去理智,她真是难以相信。难道就因为那是他的儿子,而殷昱和殷煦只是他的孙子和曾孙? 不过在知道惠安太子的生身后,她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算起来他死时比殷煦也大不了多少,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明明有着很广阔的未来,却突然夭折,这不能不说是件憾事。 原来事情在四十多年前就存在着另一个可能,如果没有那场天花,太子现在不过是个亲王,殷昱也不过是个亲王世子,哪来的这些党争?就是有,也不关他们的事。 “当时宫里闹天花,就死了惠安太子一个人?”她忽然想起来。 太子妃微愣,“这我就不清楚了。” 飘满玉兰花香的小院里,一袭青衫的人长身玉立,站在树底下吹笛。笛声随着花香幽幽飘远,在永夜里与清风互消长。 皓皓圆月挂在当空,一缕云丝挂在边缘,使它看起来又多了几分缠绵的气息。 静谧的庭院里除了笛身,又响起了一道轻而快的脚步声,随着穿堂下廊灯的光影一黯,外院转进来一人,到了庑廊下,看了眼那背朝着门口的人影,才又提着衣摆快速地前行。 “先生,有消息来了!”来人还是那个有着花白胡须的老者,说话的声音有些小兴奋。 直到指下一段音律完美的传完,七先生才停下来。 老者下了院子,走到他身后,说道:“皇上这次把给殷曜婚事交给了德妃,据说德妃对礼部送上去的几个闺秀都不满意。看来这次又要重选。” 七先生微顿,转过身来,目光晶亮如星,“是么?”走到廊栏下,他信手拿长笛撩廊下的花丛。才开的一树月季被他撩了几下,花瓣纷纷落下来。 两条街外的四叶胡同,谢荣也在对空望月,被郑王砸过的院子早已经恢复了原貌,此刻站在这清风里,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悠扬笛声,他的心情也如这夏夜一般平静。 他至今不知道张珍为什么会到他府上来,那日他一身常服,背着手站在门楼下,就那样弯腰扶起了他踢过去的花架,抬起头来时,眉目里如同蕴含着千山万水,让人看不出深浅。 他总共只问了他一句话,他问他,“你还想做官吗?” 他当然想,他做梦都想!他不但想做官,还想做个权倾朝野的官!他要回到朝堂,摧毁魏彬和靳永,颠覆如今的局势,他用他四十年养成的敏锐深深感觉到,张珍就是拉他出泥沼的那只手,是他如今最有力的一根救命稻草! “想。” 他只给出了这一个字,再不用给别的。 而张珍点点头,便就这样走了出去。 前后不过片刻,眨眨眼就好像这是他的幻觉,可是他相信这是真的,张珍在拉他上山,而接下来的谢芸打听来的消息也更加证明,他的感觉是没错的。郑王昨日被皇帝召进宫问话,而后郑王府的人就送来三千两银票,用以补偿那日砸院所受的损失! 他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生命曾经拐了个弯,把他从辛辛苦苦爬上去的侍郎之位上一把撞下来,如今又拐了个弯,让他遇见了张珍。 他无从去猜测张珍的目的,可是不管他是什么目的,他都比季振元强,比他更有实力,他在朝为官这么久,从来没把目光聚焦在张珍身上过,可是就是最不起眼的这个老太监,独自站在他面前时,是那么的不同凡响。 “父亲,七先生到如今也没有动静,会不会是决意不出现了?” 谢芸走到他面前,如此说道。 谢荣摇摇头,“不会的。”一个人能够苦心经营十几年之久,怎么可能会因为一次的失败而放弃。“他只是在等待机会。前些日子我不是让你把目标放到浣纱胡同那片吗?怎么样了?” “什么也没查到。”谢芸摇摇头。 谢荣唔了声。虽然说遇上张珍,可是七先生这边他是绝不会放弃的。他一度曾以为张珍会是七先生的人,可是一想又不像,如果说张珍是七先生的人,那当初七先生还要季振元做什么?关键是,皇帝与殷昱联手下云南查证的事肯定张珍知情,如果他们二者有联系,那么七先生为什么会被蒙在鼓里? 可见张珍是另一派,至于目的,他迟早会知道的。 “浣纱胡同如果找不到,你就去东华寺那片去找找。”他接着又吩咐谢芸。“这两个地方是季振元手札里唯一提到的地名,也许会有线索也说不定。切记,不要露出马脚给任何人,更不要让殷昱的人撞见。最好出钱雇几个面生的人去。” 谢芸点头。 殷昱最近也在为七先生迟迟不露面的事犯琢磨。离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二天,如果再加上下那封勒索信之前的半个月,那就是近一个月的时间。这一个月里骆骞几乎把浣纱胡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查到什么蛛丝蚂迹。 而武魁他们暗中去查那些条件相符的年轻文士,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可疑的。 难道七先生真的就这么沉得住气?若是皇帝答应禅让,那么他想要再谋逆可就难如登天了。皇帝虽然尚且没有答应,可至少有一半的机率,七先生真的会稳到最后一日? “王爷,骆骞回来了!” 跟前太监胡士莲抱着拂尘进门来道。 殷昱摆摆手,骆骞便就大步进了门槛。 没等他说话,骆骞就道:“王爷,我们好像发现了点什么!”说着他从怀里摸了张烧剩一半的纸出来,放在他书案上说道。“这是我们从东华寺发现的,因为之前我们尾随过可疑的人到过东华寺,所以当时我们在寺里假装上香,然后观察香客,结果在寺里拜团下方无意发现了这个。” 是张看不出内容来的只写着几个字眼儿的纸,但是这字迹一入眼,殷昱的精神立时振奋起来了! 他研究七先生的字迹长达几年,这是七先生的字迹绝不会有错!rs 374 巧遇 “难道他藏身在寺庙之中?” 当日谢棋被七先生的人突然杀死时,也是在白马寺外头,不管这是不是巧合,总之这东华寺有问题是一定的了! 殷昱沉默片刻,站起来,“立即调集人马把东华寺里外监视起来,七先生就算没藏在寺里,可他既然在寺里烧这些纸,那也肯定就在附近出没!尤其盯住年纪在二十五至三十五之间,身高六尺左右的男子,最好是能够全部盯住进寺来的人的举动!除此之外,再在方园三里内布几个暗梢!” “卑职遵命!” 骆骞退出去。 殷昱低着看着手上那半张纸,虽然看不全内容,但估摸着是篇心经,凑到鼻尖下,纸上还残余淡淡的花香…… 谢琬天乍亮便坐起来,掀了锦被下床。殷昱拽住她衣角道:“怎么这么早起来?” “今儿十五,德妃让我陪她去大相国寺上香,我怕晚了。”谢琬把他手拍掉,下地道。 那日从宫里回来,她也曾问过殷昱关于惠安太子的事,可是毕竟过去多年了,殷昱竟什么也不知道,甚至连宫中有过一个死后追封为太子的皇伯父也没听说过。谢琬也就不问了。可是她心里对于惠安太子又有着几分好奇,为什么宫里那么多人,当年患上天花的却只有他一个人呢? 按说宫中那么多太医,如果不是病发到最后要紧关头,要死人也是不大容易的事,可既然他病得严重了,为什么其余人却没事? 当然,后宫之中哪年不死人?皇子也是人,也有他抵不过的病灾,所以她也没格外纠结这事,但是如果能够从德妃淑妃处挖到点当年的往事碎片,那也是好的。 所以当前儿德妃说她要去大相国寺上香替皇帝祈福,问谢琬去不去,谢琬就点头了。 殷昱也坐起来,“我约了楚王去对帐,顺便送你去。” 谢琬唔了声,唤了牡丹和芍药进来梳妆。 半个时辰后一身月白纱衣的谢琬头插着展翅大金凤步摇,佩着几件简单的金玉进了宫,德妃刚刚好到达宫门口了,殷昱上前行了个礼便就告辞,这里德妃拉起谢琬的手道:“看着你们小儿女这般恩爱,可真是欢喜。” 谢琬抿嘴笑了下,登了自己的大轿。 一路无话,到达大相国寺时天色渐亮,寺里方丈早已迎出门来,领着全寺僧人向德妃和谢琬合十行礼。进了山门,方丈慧能亲自为引,领着她二人进一座座佛前进香。 随着天色渐亮,来上香的人也渐渐多了。大相国寺是皇家寺庙,来进香的不是宗亲勋贵便是二品以上的大员家眷,这些人往日在宫里或大臣宴会家中也是常见的,因而德妃和谢琬到来时,也并不需要格外清场。 拜完佛依旧去禅室稍坐,因为来上香的人许多听说德妃和谢琬都在在这里,所以递了话要来拜见。 先进来的是几位勋贵夫人,谢琬因是陪客,虽然与她们更熟些,却也知分寸地少说多听。如此这般几轮过去,德妃见着无人再来,便就招呼谢琬起身出门。 谁知才刚出了门槛,就见不远处庑廊下一对母女正在说话,母亲轻斥着女儿:“下次再让我见到你在佛祖不敬,我非罚你抄经不可!” 谢琬见状便就笑了,扬声道:“婵妹妹素来乖巧,如何要被罚抄经?想来定是国公夫人拘得太紧了。” 远处鲁国公夫人与顾明蕙俱都抬起头来,一脸讶色,待见得是她,而且德妃也在旁边,便连忙走过来,躬身行了个大礼,说道:“正听说德妃娘娘和王妃在此间,要来拜见,哪知道小女却打翻了签筒,这么大的人了,行事这般鲁莽,如何要得?可不就在这里训她了,倒让娘娘和王妃见笑了。” 谢琬因着德妃在侧,不免与德妃笑着介绍道:“这就是鲁国公家的三姑娘明蕙。” 德妃是不是头次见顾家的姑娘,但是这顾三姑娘也不多见,因着鲁国公跟太子妃是亲家,所以德妃也问了顾明蕙几句,只见顾明蕙应答得体,娇俏之余,倒是也不失活泼灵动。 鲁国公夫人见得寒喧完了,问起谢琬她们去处,听说是要出寺了,便也就唤人备轿,要与之一起。 谢琬知道她这是不想顾明蕙再与德妃说下去,生怕德妃相中她给殷曜做妃子的缘故,暗地里一笑,倒是也顺水推舟遂了她的心愿。 其实莫说德妃不喜欢顾明蕙这种活泼外向型的姑娘,就是喜欢,碍着顾盛宗是殷昱亲妹婿这层关系,德妃也不会自讨没趣去做这种事。鲁国公夫人的心思,看着像是有些多余。 因为都是熟人,也就没那么多拘束,等依次上了轿,便就一道出寺去。 谢琬这里直接回了府,德妃这里与鲁国公夫人则又还要同上一段路才能道别。 一行上了王府大街,道路渐渐宽敞,但是德妃出行排场甚大,因此也占据了大半条街。仪仗走了一半路,忽然停下来,德妃问宫女,“怎么回事?” 宫女道:“回娘娘的话,是窦阁老的夫人带着两位小姐去宫里回来,正好遇上了。现在窦夫人的大轿正在想办法后退。” “原来是她。”德妃点点头,她的随从人数多,地位也比窦夫人要高,自然没有让她的道理。不过窦谨总归是内阁辅臣,而且窦家与殷家关系也还算亲近,既在这里遇上,白白让人家给她让路倒显得面子上过不去了。 于是道:“去请窦夫人和二位小姐前来说话。” 宫女下了辇,没多会儿便带着窦谨和女儿窦嫦窦婵过来。 “拜见德妃娘娘。” “快上来说话。”德妃笑眯眯地冲她们招手。 窦夫人称了谢,便也就唤着二女上辇。 进内坐下,窦夫人歉然地道:“我们大姑奶奶前些日子身子有点不适,请了几个大夫总也不见好。夫家又不是什么显赫人家,请不起太医,因而我今儿就趁着太子妃娘娘有召的时候捎带了她们俩进宫,求太子妃的旨意请太医帮着开了个方子,不想倒在这里遇上娘娘。” 德妃微笑道:“没什么大事吧?” 窦夫人道:“难为娘娘惦记,没什么事,就是去年掉了个孩子,损了气血,说是要调养个一两年的。” 德妃听毕,便知是子嗣上的事,也就不多问了,抬眼往窦家两个女儿打量过去。 倒是都生的一副好相貌,盘起发髻的自是姐姐窦嫦,妹妹窦婵看着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张芙蓉脸儿,两眼里透着大方劲儿,眉眼鼻唇俱都配得恰到好处,而那股少女灵动居然一点也不损她的稳重,反而替她增添了两分慧黠。 德妃看着这窦婵,心下倒是一动,窦谨是内阁里唯一一个立场持中的阁臣,既与殷昱谢琬关系极好,又与郑府郑侧妃他们时有往来,他执掌大理寺那么多年,没有一件案子办得不明不白,朝中混得最八面玲珑又让人说不出什么不是来的,可谓只有窦谨一人而已。 窦谨既然有个这么样如花似玉的女儿,如果他成了殷曜的后台…… 德妃有点心潮澎湃了,如果窦谨的女儿嫁给了殷曜,以窦谨的持中态度,岂不是两边都不得罪了么?窦谨从不参与这些党争,而就算他的女儿嫁给殷曜,也不可能会像护国公那样,皇上对他放得心,太子对他也放得了心,这真是个好人选! 窦夫人应该毫不知道德妃暗地里这副心思,看见德妃盯着窦婵没说话,便就使眼色给女儿道:“婵儿快快给德妃娘娘请安。” 按说方才母女三人进来时都打过招呼了,实在已不必再多此一举,可是不这样做,德妃的神情又太奇怪。 德妃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于是缓下神色,微笑看着行礼的窦婵。等她起身,便就褪了手上两只镯子,递给她姐们一人一只,说道:“因着今儿去寺里,所以没有准备,一点心意给你们。” 窦婵称谢,然后说道:“娘娘厚爱,窦婵惭愧。” 说话的声音竟然也爽爽利利,惹人喜爱。 德妃看着她,愈发欢喜。 这里看了眼外头等待着通行的百姓,便就道:“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恐怕给百姓们带来不便了。” 窦夫人会意,遂起身道:“给娘娘请了安,我这里便就告退。改日再进宫给娘娘问安。” 德妃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窦婵,笑微微道:“带上婵姑娘一道来。” 窦夫人微顿,笑着称是。 谢琬全然不知分别过后德妃与窦夫人还有这么一段,殷昱回到王府的时候她正倚在月亮窗畔等着他回来用午膳,阳光下她侧身倚窗的样子看起来像极了名士笔下的仕女图。殷昱顺手在廊下花圃里折了枝并蒂的石榴花,走到榻旁插在她发髻上,说道:“你在想什么?” 谢琬顺手抚了抚鬓,看了眼镜里,然后道:“我今儿陪德妃去相国寺,遇见了好些女眷。” 殷昱点点头,“那又如何?” 谢琬摇着团扇道:“我想起了那次谢荣陷害你杀害谢棋的事。” 殷昱闻言蓦地顿住。rs 375 撮合 “这使我忽然想到,谢荣坏了我们第一次事,也就还会坏我们第二次事。”谢琬依然倚窗望着外头的三色堇,“我们不能让他再有机会出来捣乱。” 殷昱默了下,点头站起来,“其实我也在想这件事。除了你所说的这些,我考虑的是,如果我是谢荣,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肯定会寻找一切对我有利的机会,殷曜是其一,而七先生是其二。为了达到目的,我一定会把殷曜和七先生这两股力量联合起来,变成当初的季振元。” 谢琬回过头,“七先生?” “不错。”殷昱点头,“谢荣如果想继续留在朝堂,只有攀住殷曜和七先生才能最快速的达到目的,而七先生隐藏的力量显然对于他和殷曜来说更为有用。于是谢荣救走殷曜之后,我近日也把注意力放在了他这边,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谢琬站起来。 殷昱笑了下,“我发现,并没出我所料,谢荣也在寻找七先生,而且,那天郑王砸过四叶胡同之后,秦方他们发现有人到过谢府。虽然只进去了片刻就出了来,而且跟踪到他进了城中酒楼之后就不见了踪影,可是至少第二日郑王府就有人上谢府去了。 “虽然我们同样不知道郑王再度派人去谢府做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郑王不会无缘无故的赔银子出来,一定是有人在皇上跟前说了什么,皇上才会下这道旨。而这个人可以在皇上身边进言,那么也就可以肯定,这人是宫里或者朝中的人。” “你的意思是,帮谢荣在皇上面前讨债的人是七先生的人甚至就是七先生,而这个人正潜伏在皇上身边?”谢琬听到这里,也不能淡定了。如果是这样,事情岂非比她想像得又更严重得多?“那么秦方可曾看到那人是谁?” “就是没有看到,我才没有跟你说。”殷昱凝眉道,“那人乘着四面遮挡的马车,而且穿着十分普通,进出门时头上戴着帏帽。而且他十分谨慎,专挑人多的地方走,使得旁人想下手窥探也找不到机会。进入北城的醉仙楼时,在往来人流里跟丢了。 “虽然不能肯定这人是不是就是七先生,但是他想把谢荣弄起来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他为什么要挑动皇上替他出气?” 如果说先前谢琬还只是一时感触随口与殷昱说说的话,到了此时,她就再也没办法忽视它了。 不管是不是那人是不是七先生,他找上谢荣,目的绝对不会单纯到哪里去。这个时候谢荣无论搅和到哪股势力里去都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他应该是当初离七先生最近的人,虽然没有见过真人,可谁知道他会不会有什么线索找到他? “谢荣这边,你交给我。” 她抬头看着窗外,暮色下的花圃看起来已经有些朦胧了。 德妃和淑妃两宫离得很近,二人在年轻时私底下也免不了有些明争暗斗,可是自打太子地位日渐稳固,而祈王楚王又实在没有那份经世治国的天赋,于是在他们都成亲开府之后,两人寂寞之余,也都渐渐地放下了曾经那些往事,安份地做起老姐妹来。 德妃往日去寺里上香通常都是与淑妃一起,但是这两日淑妃腰腿疼的毛病犯了,德妃才邀了谢琬同去。 夜里用了晚膳,德妃就拿着两盒茶叶到了淑妃宫中。 淑妃笑道:“看你气色这么好,是不是今日出宫遇到什么好事了?” 德妃亦笑道:“有这么明显么?倒是真遇到了桩好事,你如今管着后宫,所以来问问你的意见。” 淑妃便就洗耳恭听。 德妃道:“咱们老姐妹处境差不多,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摊下给殷曜选妃这事,一个弄不好就是两头都得罪,可是我今儿遇见了一个人,却是堪堪能让三家都欢喜的!你猜我见着了谁?” 淑妃笑道:“谁呀?” 德妃抿了口茶,才道:“你可见过窦谨家的三丫头?” 淑妃顿了顿,“你是说,撮合窦家四丫头跟殷曜?” 德妃道:“不好吗?” 淑妃沉吟了片刻,点点头。 如果是窦家的丫头,那有什么不合适的?窦家祖上也娶过一位郡主,虽然已经是数代之前的事,但是因着窦准在东海殉职,皇帝深觉亏欠了窦家,所以窦家在乾清宫说话一向都还是有份量的。如今他又入了内阁,纳他们家丫头给殷曜为妃,首先皇帝是肯定同意的。 而后窦家这么多年耿正清明,从不参与党政纷争,与朝堂各家关系都不错,以他们的家风,以及他一向清明的脑子,就是女儿嫁到了东宫,帮着殷曜夺嫡的可能性也极小,殷昱对此不会有意见。而殷曜一个庶子,能力实力都不如殷昱,却娶到了阁臣的女儿为妃,郑侧妃难道还能挑出什么理儿来? 如此两边都不得罪,将来她们俩也能欢欢喜喜地圆了这场媒,岂不是三家皆大欢喜? “这个人选好,我看可以去跟皇上说。不过,人家丫头订亲了不曾?”莫要人家已然订了亲,到头落得空欢喜一场就没意思了。 “我怕人家窦夫人想到这上头去,所以没问。”德妃道,“我这不是听说祈王妃跟窦家常来往,所以来托你去问问么。这事拖久了对咱们也没好处,依我的意思,如果打听来对方未订亲,皇上就没意见的,就请旨把这婚给指了得了。” 淑妃沉吟点头,“你说的对,我明儿就让祈王妃进宫一趟。” 翌日祈王妃就进了宫,当然窦夫人和谢琬都不会去关注这个,她们在安穆王府聊窦询的病情。 “今年春天倒是好多了,脉象强了许多,夜里也不怎么咳了,说起来还得多谢胡大夫和王爷王妃,若不是你们,他哪里有如今这么舒坦?”窦夫人到王府来做客,一面送来了一堆大小礼品,“这都是我们四爷交代让我办下来酬谢王妃的,东西兴许王府都不缺,可也是我们的一番心意,你可不要嫌弃。” 话说到这份上,谢琬便就笑道:“真是不必破费,不过说起四爷的病,我这里前儿倒是得了太子殿下两瓶治咳的良药,煦儿前些日子贪凉受了寒,原是给他治咳的,没想到他体子好,吃了胡沁一剂药就没事儿了。夫人倒是可以带回去给四爷试试。便是不能治根,平平喘也是好的。” 说着让夏至去把那药拿过来。 窦夫人说道:“那敢情好。等他去了广西,正好用得上。” 谢琬听见这话,便就讶道:“四爷要去广西?” “是啊。”窦夫人叹道:“我们老爷说,好多年都不曾回乡祭祖了,他如今官至一品,也该回去告慰告慰祖宗英灵,可是他又走不开,只好让老四代去。正好,也让他在那里呆上几个月,将养将养身子。” 谢琬点点头,说道:“那样也好,京师北地气侯干燥,南方温润,也利于调养。不过四爷的身子,能经得起舟车劳顿么?” 窦夫人笑道:“你是没见着他,除了犯病的时候,平日他竟跟没事人一样。随行肯定也是要派着家医跟随的,再有了你这两瓶良药,自然就更无虞了。” 谢琬其实对于窦询要出京是些意外的,胡沁每隔三日就定期去窦府看诊一次,与窦询也渐渐熟络,回乡祭祖这种事肯定不是突来的主意,可是胡沁竟然从没有听到他说要出远门——如果窦家有这个打算,胡沁是肯定会来回禀的,因为按两家的关系,若是去几个月,必然要送上份程仪。 这里谢琬只得跟窦夫人打听了窦询出京的日子,然后安排到时上门送程仪去。 窦夫人告辞谢琬回到府里,先是去了窦询院子里把谢琬给的咳药交代了他,然后才又查看起他出行的行李,回到正院才坐下,管家就送上祈王妃的拜贴来,说是明日要来拜访。 窦夫人拿着帖子默了会儿,才让人去了回信。 翌日下晌,德妃在宫里喂猫儿,淑妃就与祈王妃从日头底下过来了。 “回娘娘的话,已经打听来了,窦三姑娘还没订亲呢。”祈王妃进门便就笑微微地说道。“谨遵二位母妃的吩咐,我以借牡丹种子的由头去到窦府,轻轻松松就打听到了底细。窦夫人可完全没听出什么来。还说正考虑着要给三丫头找个什么样的夫婿呢。” 德妃笑着道:“那敢情好!合着这竟是桩天造的良缘!皇上这会儿午睡应该起来了,不如我们这就过去跟他回话?” 淑妃也笑道:“早回了早安心!” 一行人,这便就款款往乾清宫去。 皇帝果然已经起来了,正在庑廊下散步。 张珍引了德妃一行到了庑廊下,行了礼,德妃便就笑道:“皇上怎么站在风里?仔细回头又头疼。” 皇帝道:“朕又没老到那地步,这大热天的风,吹吹有什么打紧,总在屋里呆着岂不憋得慌。”rs 376 疑心 淑妃道:“还是得注意点儿。” 皇帝唔了声,说道:“你们来做什么?” “臣妾们有事要禀告皇上。”说到这个,德妃便笑起来。“皇上交代让臣妾办的事,臣妾已经办好了,现在就看皇上的意思如何。” “哦?”皇帝扬起眉,“是殷曜的婚事?怎么样了,挑中的是谁?” 德妃淑妃互视一眼,笑道:“是窦阁老的三闺女,皇上觉得如何?” “窦谨的女儿?” 皇帝望着朱栏外,沉吟起来。 窦谨是内阁阁臣,论身份当然是配得上殷曜了,窦谨这人行事很是谨慎,他若能辅佐殷曜,是再好不过的事。就是他不愿为殷曜出力,只要成了姻亲,有些事情他也不得不为殷曜考虑一层。最起码,他总不会做出胳膊肘子往外拐的事情来吧? 殷曜成了他的女婿,那么不管怎样,殷昱也少了窦家这道帮衬,这人选,果然挑的极好! “这窦家的三丫头,你们可曾见过?”他问。 德妃笑道:“臣妾前儿去寺里进香回来的路上,可巧就见着了。人品相貌都是上等的,窦家又素重家风,这三姑娘很是温婉大方。” 接着,德妃便使了个眼色给祈王妃,祈王妃因与窦家较熟,便就把这窦婵素日品行都与皇帝说了。皇帝已然默许德妃的提议,再听祈王妃这么一介绍,也就没了异议,当即让人去请窦谨。 窦谨正在内阁衙门,听说皇帝有召,便就正了正衣冠到了乾清宫。 进殿一见几位娘娘并祈王妃都伴着皇帝坐在殿内,面上便起了丝疑惑。德妃抿嘴笑道:“窦大人,本宫想给令嫒三小姐做桩媒,你说可好?” 窦谨讶了讶,但是连忙拱手道:“小女难得德妃娘娘做媒许婚,何等荣幸?又岂有不好之理。只不知男方是哪家才俊?也不知小女高不高攀得起?” 皇帝哼笑道:“你窦谨是当朝一品,可谓权倾朝野,这大胤还有你们家高攀不上的公子?实话告诉你,是皇次孙殷曜。朕要给令嫒与殷曜指婚!” “这——”窦谨呆住了,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个可能,“这怎么好,小女万万高攀不起——” “什么高攀不起?”皇帝板起脸,“朕说高攀得起,就是高攀得起!朕早就下了旨让三品以上官户中适龄女子递上名册到礼部,怎么就不见你递?朕不追究你责任,但是你眼下,你给朕把这旨意接下!” 皇帝先前下的那道圣旨,许多人都不曾照办,又不只窦谨一人,可是眼下被逼得了鼻尖上,窦谨也只得跪下,半日才道:“臣接旨!” 殷曜的婚事就这样落定下来,圣旨颁下来的当日夜里,谢琬才从匆匆赶来的谢琅夫妇口中得知消息,原来这消息还是身在礼部的齐嵩得到的,谢琅闻讯便与洪连珠赶过来告诉。 谢琬听闻后足足有半日未曾说出话来。 诚然,她们十分对窦谨放得下心,站在德妃他们的立场,也确实没有比窦婵更好的人选了,可是她觉得殷曜怎么就这么好命呢?居然娶到了窦婵! 其实在这件事伊始,谢琬就想到对殷曜来说最有帮助的是从内阁里挑个人家联姻,可是在与杜家联姻失败之后,就连柳家也对此退避三舍,甚至把未订亲的女儿侄女都从速挑人家订了亲,她就认为殷曜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了。 连柳家都不肯,几代都不曾掺和党争朝斗的窦家又怎么会肯呢? 可她真没想到,窦家还留着个窦婵没定亲,更没想到的是,她们居然那么巧在路上遇见了德妃……难道真的是殷曜运气太好了,兜兜转转到最后,居然让他捡了这么个大便宜? “我得去窦府瞧瞧。” 她站起来,说道。 那日不是说窦询要出远门吗?正好要去送程仪,索性她亲自去趟好了。 翌日一大早,因着窦谨要早朝,殷昱去了也见不着,谢琬便就带着殷煦去了窦府。 窦夫人在二门下迎的她,一脸的愁云。谢琬见状便就笑道:“夫人这是怎么了?婵妹妹订亲是好事,倒省去了夫人一桩心事,怎么这副模样?” 窦夫人拉着她进了屋里,叹道:“若是别人,我自是还要强颜欢笑一番,可是在你面前,我也没什么好装的了。也不是我拿大,这当口我们是真不愿意搅到这浑水里头来,我们家能出位阁老,这已经是佛祖面前求来的富贵了,哪里还想做什么皇亲国戚? “皇上这事弄得,往后让我怎么跟你们见面说话?” 谢琬七窍玲珑的心肝儿,窦夫人这话里含着七分的懊悔,倒又还含着三分的试探,末尾这句看着是埋怨皇上,可换个角度看,不正是在试探安穆王府的态度么? 她今儿来其实也是为着探窦家对此事的反应,窦夫人这么一说,她便就笑了笑,“这有什么不好说话的,婵妹妹嫁给了二殿下,那就是我的妯娌。夫人便是怕我欺负妹妹,不还有个皇上给妹妹作主么?你操心这个作甚?只是我吃了亏,回头倒要叫你一声亲家母了!” 窦夫人闻言便就笑骂起来:“谁跟你说这些了?偏在这时候跟我耍不正经!”到底不如先前那般愁云惨雾了。 这一趟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收获。 在来之前谢琬是渴望能从窦家发现点什么蛛丝蚂迹的,她不是把窦谨当成那种攀龙附凤之人,或者深藏狼子野心之人,可是她仍然觉得这件事太突然,太顺利,太顺理成章,一切都正常过了头,岂不就变得不正常了? 当然在洪连珠看来她有些钻牛角尖,可是朝堂之事真不是后宅里那些小伎俩可比,想想七先潜伏那么多年竟然整个朝堂都处于安逸而不自知,如今七先生未除,朝局又未曾定下来,一切可疑的都应该放在眼里不是吗? “我不是怀疑窦家,我是怀疑七先生。”她如此跟洪连珠说。 窦婵跟殷曜的婚事定下来,郑侧妃欢喜,皇帝高兴,太子意外,太子妃心情复杂,整个朝堂除了愕然还是愕然。而这些日子窦谨都在朝堂和衙门之间勾着脑袋做人,仿佛这件事是他一个人的错,是他对不起同僚对不起百姓。 虽然魏彬他们对这样的突变也有些无语,但是这怎么能怪窦谨?从皇帝下令要给殷曜指婚时起他就能避则避,而且他也的确没有往礼部送过名册,这还不能说明他对朝斗党争之事避之不及吗? 到底是同朝为官这么久的,而且从审漕运之案开始大家就结下了深情厚谊,魏彬他们见着他这般模样,下衙门后便就邀他上府里喝酒。 并劝道:“虽然说我们都不都希望二殿下继承皇位,可也没什么私心,都是觉得他不合适坐这个位子,如今他成了你的女婿,你也不需要有什么心里包袱,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扭扭涅涅地倒不像你。往后我们还是同朝为臣,为国尽忠。” 窦谨叹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些?我祖上是武官出身,后来才逐渐有人从文,图的就是在朝堂里有口饭吃,能够不辱门风,如今这事弄的——唉。你们若是我,就能明白我的感受了。” 靳永笑道:“我们即便不是你,也明白你的感受。谁也没逼着你去撺掇二殿下争皇位,你不做谁还能说你什么不成?” 窦谨默了默,点头道:“那倒也是。” 这事很闹了几日才逐渐被人们接受下来,而因为窦婵订亲推迟了行程的窦询这日也一行三辆马车南下了。谢琬没有去,派了钱壮和庞白去代为送行。 她在王府跟殷昭站在后园葡萄架下摘葡萄。 “丁峻都回来十来天了,一个月时间也快到了,七先生还没有冒头吗?”殷昭剪下一嘟噜紫葡萄来,看了看放进丫鬟托着的竹篮里。 “没有。”谢琬拿起拿细布小心地擦葡萄上的白霜,“可是我一直有种感觉,七先生也许已经有动作了。我虽然不知道谁最可疑,可是我有时候的感觉又还蛮准的。我觉得,他虽然没有冒头,可也许已经出来了。” 殷昭停下来,站在小板凳上扭头望着她,“出来了?” 谢琬望着她,眸子幽深幽深地。 自打殷曜婚事落定,而且是如此完美的落定,郑侧妃的心情别提多么美妙了,相形之下,太子妃被皇帝越权撇在了一旁,就显得多了几分黯然。 下晌郑侧妃在朱睢宫里见着殷曜又在逗廊下画眉鸟儿,便就恼他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逗鸟?皇上恩赐了这么一门婚事给你,你也不知道在乾清宫加倍地表现! “活该你老被人踩在脚底下,现成的机会也不懂得利用,今儿是窦家四爷出返乡祭祖的日子,这窦阁老将来可是你的岳父,你不趁着这时候去送份程仪讨讨他的欢心,怎么能得到窦谨青睐?没有他们帮助,你将来怎么去抢这个皇位?” 殷曜猛地被敲了头,也有些恼怒,他好不容易订了亲,也算是个大人了,可郑侧妃还是把他当小孩子般动不动就戳他敲他,这让他十分不爽。rs 377 撞破 “母亲不是已经让人去送了程仪么?又来埋怨我作甚?”当他不知道她一早上在忙什么似的,既然事情都做了又来埋怨他,吃饱了撑的么? 郑侧妃不料他顶嘴,一语堵住在那里。 但转而她脸色就沉下来了,巴掌又更用力地拍在他后脑勺上:“还不快去乾清宫服侍皇上?太子殿下让你侍疾是让你在这里偷懒的么?这个时候你不去侍候好皇上,回头封王赐府时候你能得到什么好处才怪!” 当然被封了太孙就更好了,不但不必出宫去,还可以风风光光地按太孙规制大婚!可是看皇帝这个样子,他能爽快定下来吗? 殷曜见她动了真恼,只得不作声了,勾头出了门去。 郑侧妃望着他背影,心头却也涌出深深地无力感,她不明白同样是皇孙,为什么殷昱就能从小受到那么好的栽培教育,而殷曜就只能按照宫规例行教养?如果殷曜也有殷昱那样受到成班的大学士讲学授书的机会,他能被殷昱比下去吗? 难道就因为她是侧妃,殷曜是庶子吗? 她在娘家是颐指气使的嫡长女,若不是指着有朝一日也能斗倒霍世婷,取而代之当上正妃,她怎么会进宫来当这个侧妃?可是没想到,霍世婷虽然高傲,却不缺脑子,她明里暗里争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撼动她在太子心中半分地位。 而这场斗争居然还没有随着她的失败告终,而是又延续到了殷昱和殷曜二人身上,而让她吐血的是,殷昱也同样把殷曜压在脚底下不能动弹! 她不知道这样的斗争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拖得太久,她担心自己会失去耐性。 殷曜即使回到了乾清宫,脸上也是一脸的晦气。 每天见到他就知道骂骂骂,活似他不是个身份高贵的皇孙,而是寻常人家的儿子,他如今也是要娶亲要开府住的人了,若是娶了妻后她还这么对他,他哪有脸去对自己的妻子?还有窦府上下那么多人?这门婚事窦家本就不热衷,再让他们看了笑话,以后他在窦家人面前哪里说得起话来? 他恼恨郑侧妃在后宫呆了这么多年,却居然连这点都不懂! “殿下,您早上要的卤鹅肝奴才给您办来了!” 太监杨勇涎着脸将一包鹅肝递到他面前。 看到这个他又添了两分郁闷,乾清宫侍疾这些日子,他时刻呆在皇帝眼皮底下,简直连打个哈欠都都要藏着掖着,成天不是看书就是作文章想国策,连点做私事儿的时间都没有。 就连想吃点小零嘴儿都得让太监偷偷去宫外头弄,生怕御膳房的人背地里告状,若不是这样,他又怎么会跑到朱睢宫去透气儿?又怎么会被郑侧妃逮个正着? “到我殿里来。” 他咳嗽了声,负着手走到西侧一座偏殿。 这几日他本该歇在乾清宫,可因着皇帝并不时时需要他在身旁,所以就把西侧这一处空着的殿宇收拾了给他暂住。 殷曜进了殿,往炕上大喇喇一躺,双手枕在脑后,由杨勇拿银签儿戳着鹅肝送到他嘴里。 “今儿怎么就你一个人?明月她们呢?” 殷曜扭头看了眼门外,不见平日里侍候的宫女们。这地儿本是没有安排宫女侍候他的,可是总有那么些不安份的小娘们儿会借故往这里来转悠转悠。这或许是他过来之后唯一的一点乐趣,想到眼下连这点乐趣居然都不在,便就不由叹起今儿该是个多么倒霉的日子来。 杨勇道:“先头儿还在呢,这会儿许是被李尚宫派去东边薰衣裳了。奴才去瞧瞧!” 殷曜接过他手上的纸包和银签,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还不快去?” 乾清宫里,皇帝正在跟魏彬和段仲明议事。 “二殿下的婚聘已经在进行了,现在得想着拟个什么封号给他。如今太孙的封号也没定下来,你们对此有什么想法?” 魏彬跟段仲明对视了眼,段仲明便就说道:“既然太孙封号这事不急,等太子殿下登基再立太子也不迟。如今既然皇长孙已经被封了安穆王,自然次孙殿下也该按这个规矩来。而且按照长幼嫡庶之序,二殿下的王府规模不能超过安穆王府,婚聘事上,也不宜太过铺张。” 皇帝听到这里就有些愠怒了,他们避重就轻不顺着他的话来议封太孙的事也就罢了,殷昱娶谢琬的时候那时还不是郡王,虽然说在民间算起来十分盛大,可是对于宫制而言,就不够看了。难道要让殷曜殷昌他们的婚礼都按殷昱他们规模的来操办吗? 他知道段仲明是故意如此,可是他掌着礼部,这事还真越不过他去。 “安穆王的婚礼不能拿来做比较,宫中有规制,就按规制办理。”皇帝口吻淡漠地说道,然后看着前方,“退下吧,此事改日再议。” 再议下去恐怕他都要拍桌子了,自打乱党劫持了人质之事发生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而距离对方下勒索书的时间到如今,也已经有二十余日。这二十余日的时间里,他咬牙顶住了不受胁迫,可是随着丁峻的安然无恙归来,以及殷磊依旧生死未卜,群臣和百姓对于他的议论声也就更大。 当然这些话不可能当面传到他耳里,可是他有耳目,他想听的话,都能听得到。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挺过这一个月去,他要看看,对方是不是真有这个胆子杀了宗亲子弟,来挑衅他的皇威! 而他也不得不挺下去,如果他不挺下去,那么太子就要登基,殷昱就会被大家推到最前沿,来继承太子之位! 到那时,他所有的心血就都白费了,霍达会成为朝中最大的权臣,护国公府会成为举朝最难撼动的势力,殷家会成为霍家的傀儡——一定是这样的!霍达早就存了将殷家取而代之执掌江山之心……他知道这种理由和猜测在旁人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担忧和痛苦。 而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下旨册封殷曜,如果旨意下发在这个时候,魏彬一定会竭力反对! 若是在从前,他还会犹豫要不要出其不意地跟内阁玩玩权术把戏,把这事骤然定下来,可是在殷曜有了窦谨这个岳父之后,他就不着急了,魏彬他们方才会回避他的话是在他意料之中的,而他没有再坚持,是因为来日方长。 殿里已经空了,皇帝扶着御案站起来,“殷曜呢?” 张珍迟疑了下,说道:“方才回了趟东宫,这会儿应该回到西偏殿,在温书了。” 皇帝唔了声。如果殷曜天赋不及殷昱,那么他能够踏实勤奋也是好的。 殷曜歪在西侧殿炕上,明月坐在他大腿上喂他吃茶。殷曜温香软玉在侧,这才觉得心情好了些,一面去啜她的樱桃小嘴儿,一面在明月身上上下其手。 杨勇连忙招手让人都退出去,只是才到了门口,杨勇就连滚带爬地倒了回来,指着外头说道:“皇,皇上来了!” 殷曜见着他这丧气样儿就不高兴,正想踹他,听得他嘴里的皇上两个字,心下便咯噔一跳,忙不迭推开明月下了炕,“在哪儿呢?” “在这儿呢!” 殷曜话音刚落,皇帝的声音就带着三分怒意从门槛外传进来,紧接着门口一黯,皇帝率着张珍等人已大步走了进来! 殷曜两膝一软趴倒在地下,而衣衫不整的明月则早就吓得脸色青白,紧跟着也扑通跪倒在地上。 皇帝到了殷曜跟前,打量着满目狼籍的室内,而后弯腰拿起还盛着半杯酒的杯子,噗一下砸在殷曜头上!怒道:“这就是你们跟朕说的他在温书?!他温的就是这样的书?!” “皇上息怒!” 一屋子人全部跪下来,张珍叩着头说道。 “把这奴才拖下去乱棍打死!殷曜——打入冷宫幽闭!” 皇帝说完,掉头出了大门。 明月两眼一翻晕厥在地,而殷曜则面如死灰,一路跪爬着出去,口里唤道:“皇祖父饶命!皇上饶命!……” 皇帝头也不回一路回到正殿,抓起案旁一只半人高的景泰蓝细颈胖肚瓶摔到地上,吓得一屋宫人立时远远退开不敢出声。张珍随后进来,见着皇帝仍气得面色铁青,上气不接下气,于是也顾不上请罪,先上来替他抚了背,然后再唤人彻了茶奉上。 “那殷曜,竟然是这等酒色之徒!你们竟然还都瞒着我!” 皇帝将茶盏又掷到地上,咆哮道。 张珍连忙跪下:“皇上明鉴,奴才日日呆在乾清宫,并不知道二殿下本性如何。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看着面前跪成一大片的人,沉哼着撇过头去。 这事要怪张珍还真怪不上,不过,殷曜怎么会是这样一副德性呢?而他居然一点也不知道!如果方才他不是兴之所至想要过去瞧瞧他,也许他还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起来吧!”他退坐在身后大龙椅里。 张珍叩谢起身,垂首立在旁侧。 皇帝瞪着他:“你吞吞吐吐的想说什么?!”rs 378 择师 张珍才又站过来,躬身道:“虽然奴才知道皇上正在盛怒之中,不过奴才还是想恳请皇上,收回将二殿下打入冷宫幽闭的决定。如今殿下刚刚与窦家联了姻,如果殿下打入冷宫,那么不管将来出不出来成亲,这对窦阁老来说都是颜面大伤的事,这也容易引起群臣们的非议。” 皇帝一怔,大声道:“照你这么说,朕还不能罚他?” “并不是不能罚,奴才只是觉得,二殿下受罚事小,到底也不便伤了窦家的脸面。”张珍躬着身子,温声细语地说。 “如果二殿下私行不检的名声传出去,那么窦家是跟宫里退婚还是不退婚呢?如果不退婚,窦家必然觉得十分委屈,由此落下心结也是有可能的,若是退婚,那人家闺女婚事白白腾折了一回,不是同样委屈?而且关键是,如此闹腾来闹腾去,最终丢的还是皇家颜面。” 气头上的皇帝听得这么一番分析,倒是不由得冷静下来,这么说来竟是有几分道理,可是那殷曜着实可气,他简直就是把扶不上墙的烂泥!而且他如此阳奉阴违,这样的人怎堪大用? “那就罚他直至大婚之前,绝不放出宫一步!更不许再有宫女近身侍候!” 他气恼地道。 他忽然有些后悔,为什么要那么着急替他给窦婵指婚呢?如今这桩婚事反倒成了缚住他手脚的一条绳索,令他想要再收回成命也来不及了。如果早知殷曜是这样的底子,他又怎么会优先栽培他?他宁愿去栽培殷昌! “明日起,让殷昌来乾清宫侍疾!殷曜滚回东宫去!” 张珍顿了下,称了声是。 片刻,他又出声道:“皇上恕奴才直言,奴才以为,此事的责任并非全部都在二殿下身上,安穆王自幼身边良师成群,所以造就了他优良端方的品性,可是二殿下身边并没有专门的教习师父,尤其如今年纪大了,许多事情上只能靠宫人指点,难免会犯错。” 皇帝身子微顿,片刻望过来:“你的意思是说,朕该给他请个良师?” 张珍道:“就是朝堂大臣们尚且也养谋士请幕僚,堂堂皇孙殿下的身边,怎么可以没有一两位明师?何况皇上不是正栽培着二殿下将来继承皇位么?此时此刻,更是应该替他物色一位沉稳睿智的良师才对。如此殿下方能够知廉耻而明道理。” “唔。” 皇帝捋须站起身,张珍这席话虽有些多,可是却句句在理。 殷曜终究是个才及舞象之年的少年,偶尔有些冲动也是难免,殷昱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被废黜出宫,所以根本没曾出现这样的烦恼。而且他就算不被废,身边也有着许多谋臣良士,的确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机会犯错。 再者太子以及祈王楚王他们年少时,因为是皇子,宫中自然又有教导皇子的一套惯例,而皇孙毕竟隔了一代,按理该由太子管束,可是太子身子不好,而他不是早两年就下旨接手了殷曜殷昌的教养之事么? 他错就错在竟然没有考虑到这层! “这么说,朕该上翰林院找个得用的清流来给他正正品行。”皇帝沉吟着道。 “皇上,”张珍上前一步,说道:“与其上翰林院指派,您为什么不找个现成的人呢?” “现成的人?”皇帝眯起眼来,“谁?” “谢荣啊。”张珍目光炯炯地看着他。“谢荣的才华和学识皇上是有数的,此人胸有丘壑,而且私德很靠得住,更巧的是,他如今没有官职。谢荣本来就是二殿下的授业先生,皇上如果起复他,他回到二殿下身边,一定能够更加尽心地辅佐殿下。皇上想想,还有比他再适合的人么?” 皇帝听到谢荣这个名字,就立时顿住了。 谢荣么?让谢荣来辅佐殷曜……谢荣才智兼备,而且至今没曾有过什么私德败坏的传闻,就是“宿ji”那次,反倒佐证出他是个真正清正的君子,他为官十数载,连贪墨这种事都未曾听闻,如果不是季振元那桩案子,他如今必然还在朝堂混得风生水起! 这是个有能力的人,让他来辅佐殷曜,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皇帝想到这里,便把刚才那点后悔的意思又给抹灭了去,如果有谢荣在殷曜身边,他还担心什么?谢荣那人不甘于人下,一定会尽心把殷曜推上太孙之位!而即使他将来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想法,殷曜身后不是还有个窦谨么! “不错!你这提议极好,朕要下旨起复谢荣,任翰林院学士,专任殷曜侍讲之职。” 张珍含笑俯身:“皇上圣明!” 殷昱这些日子因为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搜查七先生的行踪上,所以早出晚归极少在家。而经过了几日的搜查,终于也找到了一些痕迹。 比如说上次被武魁发现的那几名看似装扮普通但是却透着诡异劲儿的男子,后来廖卓也在东华寺附近发现了同样的人,而据布下的暗梢回禀,那人去了东华寺附近的茶庄,仿佛是那里的伙计。而据店掌柜说,此人上工还不久,只是看他身材健壮,雇来当护院的。至于家底,自称是个单身走江湖的。 谢琬听到走江湖三字就嗤笑看向殷昱,看来走江湖这种身份还真是惯常通用。 殷昱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交代廖卓:“如此看来,七先生便是不在东华寺,也必是经常在此地活动。但是还要确认。你们想办法去跟这人过几招,看看他们的招术。如果确定是,立即来回报!” 这两日廖卓便就在追查那人。 白天殷昱不在的时候,谢琬除了想想心思,便就是教训殷煦。这小子愈来愈顽皮,根本就不是谢琬小时候所见的那些小男孩的样子,她所认识的男孩子们小时候个个都是小大人似的说话之乎者也,文绉绉地,可是殷煦摸爬滚打样样在行,就是不懂斯文。 谢琅来时她忧愁地说:“这可怎么得了?将来长大了岂不会要被宗人府天天拿捏?” 谢琅则是哈哈大笑地抱起殷煦,跟他竖起大拇哥儿,说道:“那些成日里满口仁义道德的多半不是真好人,咱们煦哥儿可不要做那种人,要做,就做顶天立地叱咤天下的大男子汉!” 殷煦跟着竖大拇哥儿:“大男纸汉!” 有了这些人纵容,他哪里还会怯场?整个王府里不是这里被挖了个洞就是那里刨了个坑。 平哥儿年纪跟他差不多,本来很斯文很含蓄的孩子,如今也被殷煦给带坏了,昨儿俩人追猫玩儿,半路发现了后园子里谢琬乘兴种下的几株葫芦,然后两人把藤上的葫芦当成了靶子,拿弹弓弹出无数道伤痕来! 谢琬早饭后便就罚他们俩在庑廊下面壁。 可是就算面壁他们也不老实,挤眉弄眼的没一刻安份。 谢琬索性拿着团扇坐在庑廊下,守着他们罚。 钱壮就在这个时候进了来。 “王妃,出大事了!” 钱壮的声音带着愤懑和惊诧。 谢琬微凝眉:“什么事?” “皇上下旨给吏部,要起复谢荣为翰林院学士,专任殷曜的侍讲!” 谢琬手上摇着的团扇,瞬间就定住在半路了。谢荣要被起复,那就是说,他终于还是成功回到官场了。这个速度快到让她有点意外,不过,还好并没有到完全不能接受的地步。 “他终于要复官了?” 出乎钱壮的意料,谢琬的神情看上去极为轻松,除了唇角那一点冷,竟看起来与平日谈天时没什么两样。她盯着栏下那丛三色堇看了片刻,淡淡道:“魏阁老他们什么反应?” “魏阁老他们很震惊,现在都准备往宫里去劝阻了!” 钱壮加重了语气。作为一个曾经快意恩仇的江湖人,他其实早已经对于谢荣无法容忍了。如果换成他是谢琬,也许早就一刀结果了他的性命,当然他知道谢琬有谢琬的处事方法,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再姑息了,不是吗? 谢琬嗯了声,站起来。 皇帝既然下旨给吏部,而不是预先通过吏部走正规手续,那么就是魏彬进了宫也已经迟了。何况她也并不希望他们阻止谢荣回来,他如果不回来,她又找什么机会去除他? “去传话给魏阁老,就说我建议他们今儿不必去,明日再去。”她招手让钱壮上阶,然后压低声再交代了两句。 钱壮眼里有一丝疑惑,但是还是果断地转身离去了。 庑廊下被罚站的俩人觑头觑脑打量着这边,被谢琬一瞪眼,又立即抿着嘴儿对着墙壁吹起气来。 谢荣在乍接到圣旨的时候其实也觉得有丝突然,不过因为张珍事先已经来过一趟,这份突然在稍后也就渐渐消退,变得理所应当了。 但是这却抑制不住整个谢府的欢喜,谢荣被起复,这证明他的决策是对的,也证明谢府即将迎来再一次的辉煌!皇位争夺结果在即,而前不久殷曜又得到了窦谨这一股助力,殷曜的胜算又增加了两分,他再进东宫替殷曜好生谋划谋划,未必就会输给殷昱!rs 379 意外 而即使殷曜失败,让殷昱继承了皇位,有着窦谨在,殷曜也不至于落得全盘皆输,至少也会像祈王楚王那样落个亲王之位,选择辅佐殷曜这条路,竟然是越来越宽广稳当了! “现在唯一让我忧虑的是,魏彬他们肯定不会让我如愿,不知道会出什么夭蛾子来阻挠皇上的决定。” 心中的兴奋平静下来后,他这般说道。 谢芸沉吟道:“皇上已然下旨,不过是起复一个官员,难道他们还能驳回么?” 谢荣摇摇头,“魏彬他们都不傻,明知道我回到殷曜身边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所以根本不可能会置之不理。就算他们不可能驳得回,也一定会站出来阻止。” “那父亲可有应对之策了?”谢芸问道。 谢荣望着窗外月色,打喉咙里嗯了声。 “对了,”谢芸见着他不再说话,便又接着说道:“父亲让我查的东华寺那带,已经有眉目了。东华寺西侧的油茶胡同,有一日我们的人看到在马车从胡同经过,而车身上有季振元信札上留下来的同样的标识。” “油茶胡同?”谢荣蓦地皱起眉来,“油茶胡同那带,不是六部官员聚集之地么?七先生怎么会选在那里?” “这就不清楚了。”谢芸道:“父亲要不要亲自去那里瞧瞧?” 谢荣皱紧了眉头,微微点了点头。 谢荣被起复的消息一传出,还是惊动了不少人的,当年因着季振元那案子,不少人丢官流放,更多的人因为处在案件边沿,只被贬官降职,如今谢荣的起复,倒是给了这些人一线希望,如果连谢荣都已经起复,那么他们这些罪责并不那么严重的,是不是也有再升迁的可能? 这中间有许多被放了外任的,听到消息也纷纷派人进京打听消息,谢荣的复官倒像是成了座风向标,而自打旨意下达,四叶胡同又重新开始热闹起来。 窦谨如今任着吏部尚书,皇帝虽然下了旨,但始终还是得跟内阁通个气儿,不过旨意都已经下了,再通气其实也就是知会一声的意思。内阁作为朝堂之中权力最大的机构,对这件事普遍都觉得没面子,既然皇帝你都可以独自下决定,那还要内阁和六部干什么? 所以在皇帝召了内阁上乾清宫来的时候,魏彬等人的面色就并不十分好。 皇帝自己理亏,哪里能去检点他们的脸色,只得道:“谢荣虽然有过错,但是还是有真才学的,眼下皇次孙大婚在即,身边却连个指点的人都没有,朕只是指派谢荣去辅佐他个一年半载,这在皇家来说,也是很平常的事。” 段仲明说道:“既然只是个辅官,那皇上更应该走正常手续,交由吏部从在任或候补官员中层层选拔,如此才公平。我朝才德兼备的士子多如牛毛,并不只有谢荣一个人。谢荣虽然有才学,却野心勃勃,并不适合担任如此重任,还请皇上三思。” 皇帝眉头微皱:“谢荣也是翰林院出身,眼下朕并非授予他什么了不得的官职,不过是个学士,怎么你们也要如此纠缠不放吗?” “皇上,不是臣等纠缠,实在是谢荣此人心术不正,不适合为人师,更不适合留在二殿下身边!”魏彬站出来道:“臣等深知皇上一片护孙之心,翰林院里如今也有大把才德兼备的士子清流可堪大用,皇上如果执意起复一个犯官,岂不寒了这些一心忠君的士子们的心?” “好了!”皇帝愠怒了,“朕让封太孙你们不让,朕要起复一个官员你们也不让,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合着朕就只能听命你们摆布?!” 殿里静下来。 皇帝哼了声,将手上的奏折挪开去,一副愤懑的样子。 “皇上,”魏彬吐了口气,放缓语气,说道:“就是要起复,臣也不能同意他立即去到二殿下身边。皇上不妨再想想漕运那案子,当初七先生季振元他们也曾打着拥护二殿下为太孙为幌子,谢荣虽说没直接参与谋逆之事,可是曾经到底涉案,皇上难道就不怕谢荣到了二殿下身边后,会伤及二殿下吗?” 皇帝不说话。 他当然也考虑过这层,可是谢荣如果跟七先生有往来,那么他又怎么会被动到这个地步?七先生就是没有隐藏在朝堂里,也一定在朝堂边缘,谢荣是个有用的人,七先生是舍不得把他弃之不用的。 所以魏彬的话虽然在点子上,却还是打动不了他。 “总之谢荣朕是要定了。你们看着办!”他负气地道。 魏彬对于皇帝的执拗也很无语,也许人老脾气就越倔,而这样的倔老头子,真的还适合执掌国事吗? “臣并不是要阻止皇上起复谢荣,而是为了皇上和二殿下的安危,臣反对谢荣进入东宫!”魏彬言辞果断地道。 皇帝也怒了,“那你想怎样?!” “即使要起复,谢荣也必须先在六部历任,循序渐进!” 皇帝脸都青了,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殿里气氛陡然变僵,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沈皓站出来打圆场:“其实魏阁老说的极有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谢荣此人到底是犯过事的,就是要起用,也最好先放在朝堂观察观察再观后效。如果他有不轨之举,也无损于皇上和殿下的安危,如果他循规蹈矩,再派到殿下身边岂不更好?” 段仲明抬手:“臣附议魏阁老,沈阁老。一切还要以宫中安危为上,窦阁老的意思呢?” 窦谨一听点到自己的名,便只好一扫缄默,走出来:“臣也附议。” 窦谨是殷曜的准岳父,他的态度当然很能说明问题。而他们四人表了态,杜柳二人态度如何已经不重要。 皇帝咬了咬牙,只得瞪了眼魏彬。 “那么六部之中,现有什么缺?” 魏彬想了想,说道:“前阵子工部侍郎段沁不是被放了外任么?原先的郎中升任了侍郎,如今工部郎中正好还缺人,而河工上的事不可怠慢。以臣之见,可以让谢荣顶上这个缺。” 他这么一说,皇帝反而愣了愣。他原本以为以魏彬对谢荣的抵触,他要么把他任回个七八品的小吏,要么直接把他踢去闲散衙门,没想到他倒痛痛快快给了他个四品郎中!虽说做不成近臣,四品却已经不低了,看来他也知道这事驳了他让他多么没脸,所以给了这么个缺让他心里能舒服点。 既然魏彬给了他台阶下,他倒也犯不着再揪着这事不放了。 皇帝面色果然好看了些,唔了声,捋着胡须说道:“那就按你的说的办。着谢荣明日到吏部报到。” 旨意下发到四叶胡同,谢荣也是微微吃了一惊。 他原以为魏彬等人定会竭尽全力把他扒拉下来,虽然不能完全驳回皇帝圣旨,至少也会劝说皇帝将他改放外任或者塞到哪个不起眼的角落,以魏彬的身份,他不是做不到的,而他自己甚至也还准备了应对之策,可是没想到,他不但给了他个实缺,还把他放到工部郎中的位置上! “也许是皇上的态度过于坚决,他也不能太驳皇上的面子,为了将父亲调离殷曜身边,所以只好以一个四品的官位作交换。” 谢芸觉得就是这么回事。皇帝都已经下了旨要起复谢荣,魏彬虽然身为内阁首辅,到底还是臣子,连季振元当初都不曾如此跟皇帝叫板,魏彬他能?既然要让皇帝让步,自然就要先让步了。 谢荣把弄着手上的笔杆,若有所思道:“也许是吧。” 随着谢荣入职工部郎中的事定下来,暮色笼罩了整个京城,也把北城乌衣巷里的四合院掩罩得密密实实。 七先生望着繁花日渐调零的玉兰树枝,说道:“谢荣进了工部,看来也是贼心未死。这个人是有真本事的,当初季叔被押,他玩的一手好倒戈,后来还是被靳永给弄了下去,我还以为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没想到他还在图谋复出,而且,还真被他捣鼓成功了!” “不止如此。” 身后的老者直起腰来,说道:“据小的才得到的消息,谢荣也在暗地里寻找先生。” “寻我?”七先生转过身来,眼眸里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正是。”老者颌首道,“近来有人发现谢荣的儿子谢芸曾在东华寺一带出没,而后昨日有人看见,谢荣乘马车到过油茶胡同,甚至还在马车外头放了个咱们的标识!” “有这种事……” 七先生自语着,顺势在铺了锦垫的石凳上坐下来,谢荣权欲如此之重,他在寻找他,一定不会是跟殷昱一样的目的。这两年风声太紧,他蜇伏在京,并没有作过任何事情,如果不是这次殷昱他们将他惊动,他也许还是会继续等待时机。 而谢荣不是,他在把握一切机会,于是这次的案子也同样给了他机会,让他得以在皇帝面前露脸,甚至于被成功起用。 谢荣在寻找他,他对此的兴奋为什么多过惊讶呢? “你说,谢荣对我们有多大用处?”他执起桌上的温茶,啜了口。 老者道:“小的以为,此人有很大用处!” 七先生望着地下,缓缓点了点头。rs 380 约见 谢荣想找他,肯定是想与他合作,实现互利双赢的目的,自己有势力有实力,而且不着人眼际,对谢荣来说是最有利的一只推手,而谢荣自己如今也进入了朝堂,而且跟殷曜搭上了线,也已有资本跟他合作,或许,跟他谈谈不是件坏事。 “去下个帖子给谢荣,请他明日夜里,到油茶胡同一叙。” 谢荣翌日早上便到了工部报到,工部左侍郎周卿,右侍郎华誉,自然对他有番例行提点。而尚书杜忱因在内阁,无法拜见,便就作罢。同为郎中的秦刚带他熟悉了下工部手头正在办理的事务,以及内部流程,中午便就由谢荣作东,在工部衙门外的紫川胡同置了桌酒菜,宴请工部同僚。 下晌回到府里,谢芸便就神色莫测地赶到正院来,将手上的信递给他道:“父亲,七先生约您见面!” “七先生?” 谢荣陡然听到这个名字,也是顿在那里,半刻后才手忙脚乱地把脱了一半的袍子解下,夺过那帖子便就拆开看起来。 “果然是!” 看见印在底下的那标识,他不由脱口而出。 他寻找七先生寻找得那么辛苦,眼下他居然自己送到了跟前来,这岂能不让人激动振奋? “立即去安排,晚饭后我要出府!” 他把信折起来,对着灯笼里的烛苗将之引着。不管是真是假,他都要冒险去看看! 安穆王府里,武淮宁正在跟谢琬禀报这一日来谢荣在工部里的表现。武淮宁如今在工部观政,因为武家另开了府在枫树胡同不远的烟雨巷居住,又因为他新入仕,所以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他跟安穆王妃扯起来还是亲戚。 “许是经过杜阁老的提点,衙门里上下对谢荣并没有显得排斥,甚至两位侍郎对他还十分客气,谢荣自己也会做人,中午吃了一顿饭,下晌便就有人主动上前去询问需不需要帮助。估摸着有个十天半个月的,谢荣就会适应起来了。” 武淮宁与齐如铮交换了个眼神,说道。 谢琬道:“河工上的事如今怎么样了?” 武淮宁道:“两河沿岸的灾情倒是控制住了,不过因着这两年漕运改善,漕船也多了起来,尤其是通州河这段。通州河段原先河面也宽,可是近年来掏沙的人多,于是河堤损坏,一些地方坍塌下来,导致河床变浅,通行的船只只能走中间,如此便变得拥挤了。” “工部没有跟内阁请示修复么?”谢琬问。 “前些日子魏阁老下了决议,太子殿下也命户部拨了款,拟定天一入秋就开始动工。” 谢琬算了下日子,入秋也没几日了,便就点点头,说道:“谢荣就交给你了,你们得给我盯紧了。” 武淮宁与齐如铮同点头:“这层我们知道。” 正要送二人出府,忽然吴士英道:“王爷回来了。” 武齐二人便又止步,等殷昱进来,双方见过礼,殷昱便就说道:“骆骞那边又查到七先生的线索了!” “是么?什么线索?”谢琬也有些振奋。 “他们发现了七先生与下属联络的一个标识,这标识是在大理寺那些当年从季振元处搜集到的书札里发现的,因为简单又不起眼,当时都被我们忽略了过去,可是骆骞他们数次跟那批死士交手,见过这枚徵识,而今日他们发现,之前发现的那两名形迹可疑的人,身上都有过这样的标识!” “这就是说,可以肯定他们的身份了!” 齐如铮二人听闻这消息,也不由兴奋地道。“如此顺藤摸瓜下去,必然能找到七先生!” 殷昱点点头,解下腰上佩剑给谢琬,说道:“找到他是迟早的事,现在咱们要做的事,是查清楚他们眼下在做什么,准备做什么。如今离咱们那一个月之期只剩两日,殷磊该如何处置,是时候该筹划筹划了。” 谢琬道:“我已经让庞白传话给了魏阁老和护国公他们,应该这两日他们就会过府来与你商议。” “这样最好。”殷昱道:“皇上也是咬紧牙关在与我们较劲,他不肯服输,我们更不能服输,他就是不退位,也得扒他点皮毛下来才成。” 正说着,孙士谦忽然从门外走进来,禀道:“王爷,王妃,魏阁老和护国公已然到府了。” 四人相视而笑,殷昱道:“看来大家都是一样着急。——走,去龙腾阁说话!” 他从来不把谢琬的娘家人当外人,不管是谢琅还是齐如铮或武淮宁,诸如此类与王府安危相关的事,都是谁在就叫谁同去旁听。这其中也有提携栽培之意,齐如铮二人俱都十分珍惜,连忙肃容与他们一道,去往殷昱书房所在的龙腾阁。 天色入了夜,四叶胡同这边也渐渐回归宁静,钱壮和周南带人守在谢府四面各个出口处。 谢琬交给他们的任务就是紧盯着谢荣一举一动,所以为了能够长期守在此地而不露形迹,他们在四面门外头都开起了茶水摊或者卖烙饼的行当,经月下来倒也无人识破。 钱壮因为负责调度,所以并不守店,现在他坐在周南开的烙饼摊子后头,一面吃茶解渴,一面拍打着身上的蚊子。 “像你这种长年吃蒜头的人就爱招蚊子,你瞧瞧我,照样光膀子,蚊子就是不叮。”周南一面燃着炭火,一面调侃着钱壮。烙饼摊子这会儿该收了,接着便该摆几篮炒货售卖。如此日夜不耽误,才像个靠小营生养家糊口的人。 钱壮一面盯着谢府角门方向,一面嗤道:“你当然可以不吃蒜,因为你有老娘们儿,老子没有,又不用担心老娘们儿不给亲嘴儿!” 周南前不久才娶了媳妇儿,也把老子娘从清河接了过来。他笑着往他面上瞅了眼,转身从小屋里拎出几篮子瓜子花生来,一面跟左邻右舍做买卖的打了声招呼,一面扭头跟钱壮道:“我看邢珠挺不错的,你们俩眉来眼去的也那么多年了,咋不挑个时候跟主子求了她来?” 说到邢珠,钱壮不说话了,六尺多高的糙汉子脸上竟然泛起红来。 “她在王妃跟前过惯了好日子,跟着我未必有好处。” “这就傻了不是?”周南直起腰来,“谁跟着王妃不是过好日子?王妃待你很差么?而且邢珠又不是那样的人,依我说,你有种就去探探她的心意,别跟那些弯来绕去的酸秀才似的,明明一句话可以弄明白事,非憋在心里要死要活的。” 钱壮不吭声,脸却更红了。 周南笑笑地不再做声,正卖出去半斤瓜子,钱壮忽然站起来。周南顺着他注视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朝着这边的谢府西角门开了,里头出来辆马车。 谢家这几个月极少夜里出来,这晚饭都吃过好一阵了,还有马车出街,真是稀奇。 “不像是谢荣。” 周南快快打发走了主顾,与钱壮说道。“这车是府里下人的车,跟原先咱们府里的一样。” “很难说。”钱壮剥了颗花生进嘴里,站起来,“我去瞧瞧。” 周南点头,立即着手收起摊子,而钱壮走了几步之后,前方墙头内一个黑影几个纵跃,也紧随着没入了黑影里。 马车出了四叶胡同,径直往热闹繁华的城隍庙一带驶去。钱壮不远不近地跟随,并不十分紧张也不曾松懈。这样的跟踪并不是第一次,自从前不久谢荣冒头去北里胡同插手了谢琬的计划之后,对谢荣的监视就又恢复了之前的严密。 每当谢荣在府,而府里又有马车或轿子出来,他都会自动跟上看看,但经验告诉他,往往这样的跟踪都没有什么结果,因为谢荣基本上已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就算他如今已被起复,也还只是初初步入,很难有什么大动作。 所以今日,他也没有抱着什么大的希望。只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所以远远跟随。 起初他也如周南想的那样,猜测不过是府里下人要出门做什么,加上行驶的方向又是冲的热闹的城隍庙那带。但是跟了一段,他发现马车居然围着城隍庙拐了几个弯,居然又出了这片区,这就奇怪了,如果是正常出行,哪里用得着玩这些花样? 钱壮神经立时绷紧起来,亦步亦趋地紧随着马车往前,正要随着它通过一条空巷,忽然小腿如被黄蜂蜇了般一阵刺疼,他一个趔趄立即栽倒在巷子口。 马车里的谢荣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等下即将见到七先生这件事。 可是正在他全神贯注地思量之时,马车忽然一陡,赶车的庞鑫一声惊叫,已经被人推进了车厢里来! “怎么回事?!”他失声扶住庞鑫。 庞鑫脸色煞白,指着外头正要说话,却听一道冰冷的声音硬梆梆地传来:“谢大人请坐好,在下这就带大人去见我们先生。” 原来是七先生的人! 谢荣悬着的心落下来些,可是又不知道他们如此究竟是什么意思,又不好多问,笃定七先生没有理由加害于他,才又把心放回了肚里。壮着胆子去撩窗看外头,只见一把刀忽然横在刀上,——就连窗户也已经让人堵死,看不到究竟去往何处! 至此他对七先生的谨慎再一次祟敬起来,不知道等下见到的那人,究竟又会是何方神圣?rs 381 追踪 马车又拐了两个弯,再往前直驶了一段路,忽然就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感觉像是过了个门槛,然后就听门一响,周围忽然变得安静下来。 “谢大人,请下车。” 这时候,马车外又响起了道微显苍老,但是又透着几分儒雅之意的声音,全然不似方才驾车之人的冷漠与凶狠。 谢荣稳了稳心神,示意庞鑫把车门打开,躬身下得车来。 站在面前的是个年约五旬有余的老者,姿态优雅,面容和善,正在微笑看着他。谢荣心下一动,拱手正要称呼,老者微笑阻住:“谢大人不必多礼,我们先生早已恭侯大人多时,请随我来。” 原来他还不是七先生! 谢荣按住心中震动,颌了颌首,随着这老者上阶过穿堂,然后去向内宅。 原来这是座前后四进的大宅子,方才他落脚的地方是这宅子的前院,七先生让他去油茶胡同相见,可他去过那胡同,眼前这分明不是油茶胡同,油茶胡同哪里有这么大间的宅子? 他心里疑惑渐深,随着老者绕过了几道庑廊,然后进了后花园。 只见临湖的水榭内点着几盏宫灯,而水榭内帘幔随着晚风飘飞,里头人影绰绰,茶香已然飘出来。 老者引着谢荣到了水榭外,含笑拱手道:“先生就在屋内,请大人进去说话。” 谢荣扫了眼虚掩着的门口,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面向门口的地方,摆着张八仙桌,一身着月白绫道袍的人席地坐在案后蒲团上,微笑冲他举着杯,“谢大人,幸会。” 他的声音微带嘶哑,但是在慢悠悠的语调下又显得十分动听,他的双眼也闪耀着耀眼的光芒,但是别的却看不见,因为他脸上戴着面具。 谢荣有丝愕然,他没想到此番还是见不到七先生的真面目。 “七先生?”他试探地道。 “不错,大家都这么称呼我。”七先生点头,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八仙桌这边的锦垫,“请坐。” 谢荣扫视了一圈屋里,才在他的示意下,缓缓在锦垫上坐下来。 “你是不是有很多疑问,为什么我约了你在油茶胡同见面,结果我又让人带了你来这里?”七先生摊开双手,说道。 谢荣看着他的指尖,平静地道:“本来很不解,现在不了。人说狡兔三窟,先生如果没有几处可靠的落脚点,又怎么会在京师这么多年都安然无恙呢?油茶胡同那处住所,不过是先生其中之一,而临时换地点,自然是为了防备我让人随在后来跟过来。” “聪明。”七先生赞道,“不过,大人还是猜错了一点,我不是防备大人让人尾随,而是大人被人尾随了却还一无所知。” 谢荣脸色凝滞下来,“什么意思?” 七先生从桌上倒扣着的杯盘里翻开个玻璃杯,给他斟了半杯葡萄酒,“谢琬一直都在四叶胡同设置了暗梢监视大人,难道大人一点也不知道?”他说完看了眼谢荣,复又笑道:“当然,我也是直到方才才知道。如果不是我的人一路暗中护送,今儿夜里,大人来此地见我的事,就要落到谢琬耳里去了。” 谢荣十分震惊,谢琬在监视他,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这么说,先生也派人跟踪我?” “你不要着恼,换成你是我,你也会这样做。”七先生瞄了他一眼,扶着杯说道,“从前季阁老在时,我对你的名字便已如雷贯耳,我对你的了解,远比你对我的了解多的多。有时候,你和我一样,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你说是吗?” 谢荣顿了下,缓缓道:“能跟先生相提并论,乃是谢荣的荣幸。先生苦心经营多年,只差一步便可大功告成,事败之后又抽身利落,不落半点痕迹于人,可谓天下第一潇洒之人,谢荣已是不及,如今外头的风声对先生十分不利,先生尚能闲庭信步谈笑风生,对此谢荣更是佩服。” “你不也对丢官之事处之泰然吗?” 七先生抿了口酒,淡淡一笑,“我听说你在找我,正好我也缺个喝酒聊天的朋友,所以冒昧给先生下了帖子,也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与大人交个朋友?” 谢荣看着手上暗红的酒液,唇角微扬,举起杯来闻了闻,而后执在手里道:“先生如果只需要找喝酒聊天的朋友,那么相信先生摘掉这面具走出去,很容易就能寻到一大把。” 七先生看着他轻晃中的酒杯,亦扬唇道:“那如果,再加上平分天下这一项呢?” 谢荣手上酒杯忽然就顿住了,酒液收不住惯性,在酒口撞了一下又回来,漾出一道暗红透亮的酒花。 “先生,就这么相信我?” “这话应该我问你。” 七先生一手搁在八侧桌上,面具后的目光变得锐利,“你千方百计地寻我,不就是为着跟我合作吗?你谢荣并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这点跟我一模一样。像你我这种人,其实是亡命之徒,要么得尽天下,要么一败涂地,没有你我一样能达到目的,而你没有我,最终会怎样,没有人知道。” 谢荣胸脯起伏了一下。 他说的没错,他苦苦地寻他就是为着跟他合作,七先生想得这个天下,而他则想位极人臣,世间有君便有臣,二人目标那么的相似而又毫无冲突,这岂非正是天作之合? “可是,我又该如何相信先生跟我合作的诚意,而不仅仅是为了利用我达到目的?”他把酒杯放回桌上,绷紧的神经渐渐松驰下来。到了这会儿,他确定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你至少得让我知道,我在跟谁合作,而你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动机又在哪里?” 七先生轻叩着桌面的手指停顿在桌上,全身也顿下来。 “你果然不是个会吃亏的。”他笑道。“不过,我就算让你见到真面目,你也不会认识我。而且我们初初合作,你还是不要知道我那么多事比较好。对你有好处。” 谢荣点点头。 事实上他就是不同意也没有法子,现在有求于人的人是他,不是对方。而他也不是那种只认死理不知变通的人,七先生之所以能潜伏在京师这么多年,必然是谨慎过人,如果轻易让他知道他的底细,他倒要怀疑这后头是否有蹊跷了。 今日见面只是第一步,往后见面的机会多了,他总会知道他是谁的。 “那先生的目的呢?”这点他却并不打算放过,“如果连这个先生都无法告之,那在下也只能跟先生说够遗憾了。” 七先生举着杯,忽然一口将杯底的酒喝掉,缓缓咽了,才望向他,说道:“你听说过惠安太子吗?” “惠安太子?” 谢荣目光凝住。 安穆王府这里用过了晚饭,正在龙腾阁里议劫人这事如何收尾。 按护国公的意思是干脆把假戏作真,将殷磊杀了然后弃尸郑王府,魏彬自然反对,“如果这样,就成了滥杀无辜了,不符我等宗旨,更于王爷英明有损。还是得想个妥善的法子把人送回去,又能够迫得皇上让出点什么来。” 谢琬也觉得护国公的提议太血腥,虽然郑王这厮十分可恶,可如今以他的脑子看来,许多时候只怕也是受了旁人挑唆,当然这不能成为她原谅他的理由,可是想起丁峻与建安侯在城门楼上相拥而泣那一幕,她还是狠不下心来把个无辜的人就这么杀了。 “七先生他们不是油茶胡同一带出没么?不如把皇上的视线引到油茶胡同去,借宫里的手再把七先生给戳一戳。” 齐如铮凝眉说道。 “这样好是好,又能从皇上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呢?”谢琬道。她可不能放过这个拨皇帝毛的机会,整这么大动作,不让他出点血哪好意思? 武淮宁闻言也点头。 众人正冥思着,孙士谦却又忽然进来了,神色略显凝重地道:“禀王爷王妃,钱壮被人袭击了!” “什么?” 听说钱壮出事,谢琬第一个走到门口,邢珠也不由自主地走过来。 “人在哪里?怎么回事?” “人已经由周南带回来,现在正让胡沁诊治,似乎中了毒,状况并不大好。”孙士谦忧虑地道。 “先去瞧瞧!”殷昱一声令下,已经率先走出门来。 魏彬与护国公对视一眼,也出门赶了过去。 钱壮已经被送到了他平日所住的偏院里,周南胡峰还有武魁他们都在,平躺在**的钱壮面色乌青,而小腿上血迹斑斑,竟成紫黑色! “钱壮在哪里遇袭?是什么人伤的?” 谢琬进来看了眼,随后迅速找到周南问起来。 周南道:“回王妃的话,先前我们在四叶胡同发现有人出门,钱壮发觉有异,便说他跟上去瞧瞧。而等我收拾好东西也追过去时,却遍寻不着人影,最后在城隍庙附近的巷子口发现他被袭,那会儿已经受伤倒地!” “那你见到是谁下手不曾?” 殷昱走过来问。rs 382 慌乱 “没看到。”周南道,“属下赶到的时候钱壮已经受伤昏迷,属下怕钱壮出事,不敢再追,于是带了他回来!” 殷昱与谢琬对视了眼,目光俱都凝重。 谢府出来的马车居然有人截后,那么这马车里坐的人难道是谢荣?谢荣黑夜出门,而且行踪诡异,他是去做什么?向钱壮下黑手的这人行事极为毒辣,竟然还在暗器上下毒,那么凶手会不会是七先生的人?……难道谢荣跟七先生有了勾结?! “武魁听令!”殷昱当机立断指着武魁,“速带上精兵营所有人赶到城隍庙附近阻截谢府的马车,不管在任何地方发现,都将之截下来,回来禀报!” 谢琬也说道:“城隍庙离东华寺不远,再通知声骆骞,七先生有可能在城隍庙一带出现,让他调部分过来增援!” 不管谢荣是不是去见七先生,起码他这趟出门不简单,无论如何这趟要把他的动机弄清楚! 护国公说道:“如果确定在城隍庙那带,我这边也立刻调人过来!” 虽说五军营的总都督并没有调兵权,可是事急从权,如果确定七先生冒头,那么调个上千人过来应急的后果他还是承担得起的。 出了这件事,先前的事也再议不下去了,谢琬让齐如铮他们先回去,而魏彬与护国公他们却不能走,谢荣才刚刚复职,就查出行动有异,这要是拿到了证据,魏彬立即就可以赶赴过去揪着他去见皇帝!而护国公这里则也必须留下来等消息,万一七先生真的露面,岂不是可以立即发令调兵将之擒下? 王府里的气氛因着钱壮的意外陡然变得紧张起来。 而在城隍庙这边,四进的大宅子内依然清幽静谧。 谢荣听完惠安太子的故事,有片刻的怔然。 他从来不知道宫中曾经还有过一个死后被追封的太子,而这太子的身世竟然如此可怜,但是他仍然不明白,七先生跟惠安太子有什么关系?他为什么那么想要拿到这个皇位,难道,他就是当年的惠安太子?! 这个想法像炮仗一样砰在他脑子里炸开。 可是再想想,如果面前的七先生就是惠安太子,那么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在民间生活?他又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不,这不可能,惠安太子存活到现在,至少已经有四十多岁,可是从七先生的双手和他的声音来看,他至多不过三旬上下,说是惠安太子的后嗣,又未免太大了些。 年纪不符,那么一切都不成理由。 他终于问出口来:“不知道先生是惠安太子的什么人?” “我不是他什么人。”七先生望着窗外湖面,即使覆着面具,也能让人感觉得到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哀伤,“不光是这件事,除此之外,我跟皇帝,跟霍家还有别的仇恨,但是你不必打听那么多。知道这些,对你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仰脖将杯里的酒一干二净,不知是因为喝得太急被酒劲呛到,还是因为被湖风吹得着了凉,他忽然捂着胸剧烈地咳嗽起来,同时喉腔里还伴着尖锐急促的呼啸声。 谢荣下意识地要上前询问,这时门外的老者忽然急步走进来,一面替七先生抚着背,一面快速地从身上荷包里取出几颗药丸,喂了他服下。 经过老者一番按摩,方才那呼啸声渐渐缓和止息,而七先生的咳喘也渐渐停下。 老者望着站在旁边紧盯着这一幕的谢荣,拱手道:“我们先生多年不曾喝酒,今日是见着大人到此,才开了酒戒。我们先生一片诚心结交大人,大人应当再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 谢荣望着呈虚弱状侧靠在八仙桌侧的七先生,半日才无声地冲老者揖了揖首。 他的心思跟老者完全不在一条轴上。 在来见七先生之前,他以为见到的是个强壮而刚强的男子,可是眼前的七先生,刚强则已,却并不强壮——一个人没有强壮的身躯,谈什么谋图天下?当然,这些年七先生用他的行动证明了他的顽强,可是北方这片气候殊然,唤哮症的人十分普遍,平日里见得多了,谢荣看得出来七先生的病情已很严重。 一个人身患弱疾到这种地步仍不肯放弃初衷,可见这腔仇恨有多么深重了。于是跟七先生结盟至少可以保证一点,他不会先行从这计划里抽身退出。只要他不退出,他至少就有了底气与魏彬他们相争。 但是想到这里,他心里又升起层阴云,七先生的哮症忽然令他想到了一个词,苟延残喘。 同时,他心里的那点隐忧又浮现上心头。他的目的是回到殷曜身边,而魏彬既然从中作梗,为什么又要把他留在工部呢?这件事始终像片阴云笼罩在他心头,如今他们与殷昱谢琬的力量相比已经完全失衡,他们要拔除他,其实是很容易的事。 这样一来,他心头的惶惑便就更浓重了。 他忽然觉得,即使是真正联络上了七先生,现实却让他更加无力。以他们的现状,真的还能再斗得过殷昱么?能够最终翻转朝堂么? “大人在想什么?” 已然恢复了平静的七先生抬眼看向他。 他无言地拱了拱手,然后道:“湖岸风凉,恐对先生贵体不利。” 不管怎么样,他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而且还得知了七先生的动机,眼下不管他同不同意,七先生都不会再放过他。他忽然后悔起自己为什么那么急于要寻找起他来,其实他已然傍上了殷曜,就此站在皇帝那边跟着他们一起声讨七先生不好么?非要让谢芸去找他,结果被七先生盯上。 当然,他也可以立即告诉朝廷七先生的下落,可是他敢保证,只要他开始有这个苗头,七先生一定第一时间灭了他。作为尚且不曾完全信任他的七先生来说,难道不会时刻派人监视着他的行动吗?七先生办事是如此谨慎……其实想起来,他的想法又是极消极的。 他凭什么认为七先生就一定会败呢?就连季振元倒了他都没有丝毫损伤,难道不正说明他的实力?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不如就跟着他放手一搏也好!如今他被起复,他不去投降殷昱和魏彬的话,殷昱魏彬也不会放过他,而他又怎么可能去投降他们呢? 眼下除了与七先生合作,他竟然没有第二条路了!只是走上这条路,竟是他把自己推下坑里来的。 七先生站起来,“那么我送送大人。” 已然想通了的谢荣颌了颌首,与之并步走出水榭。 “先生!外面有情况!” 才下了木阶,一黑衣人如影而至,“城隍寺方圆五里这片全都有安穆王府的人出没,包括此间在内,各个路口都已经被暗中封锁!” 谢荣蓦地一惊:“殷昱的人?!” 七先生也僵背了脊背,先往谢荣身上递去道疑心的目光,而后才又面向那黑衣人:“怎么会惊动他们?”忽然身子一动,又想到:“先前盯梢的那人,你们可曾带了回来?!” “不曾……”黑衣人神色一变,忽然也呐呐道:“当时后头有人追来,小的怕让人怀疑,于是就先回来了!” “蠢货!” 七先生上前扇了他两巴掌,咬牙道:“殷昱多半是怀疑上咱们了!还不快去打探消息?!” 黑衣人连忙退去了。 谢荣这里心中却如惊涛骇浪,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安穆王府里,钱壮伤势已经被控制住了,而殷昱他们已经回到了龙腾阁。 秦方来报:“禀王爷,谢荣果然不在四叶胡同!据谢府下人交代,吃完晚饭谢荣就乘马车出了门,不知去向!据他们交代出门的时候与周南所说的时间十分吻合,可以确定,钱壮追踪的马车就是谢荣所乘坐的马车!” 殷昱与魏彬相视一眼,点了点头,“既然确定是谢荣,那么他去私会七先生的猜测也可以证实一半了!不管他去见什么人,你们立即都赶过城隍庙那边支援!” 秦方这里才领命出去,这边厢徐庸又进了来:“禀王爷!目标区域已经被控制,只要有可疑的马车出来,必然会落入我等视线。现来请示王爷,接下来卑职们应该怎么做?” 殷昱道:“咱们动作这么大,七先生他们一定会有对策,我们就是赶过去也不一定能捉到他们的把柄。而且七先生隐藏在朝中,必然也有他的势力,贸然带人前去捉拿必然会变得被动。 “你们接下来的目标有两个,一是监视好谢荣,不管他有什么秘密,我们都要查清楚并且盯好他,二是把今夜所有跟谢荣接触过的人全部盯好,不要放走一个!” 魏彬走上前来,“除此之外,为了不打草惊蛇,最好再想个别的名目给这件事做个掩饰!” 殷昱点点头,护国公说道:“就说中军营的人查到了殷磊的下落,正在搜查!” “这个好!”魏彬点头,“先跟人要紧!只要跟定了人,要揭开七先生的真面目那就不费吹灰之力了!”rs 383 应对 城隍庙这边,七先生与谢荣已经转入室内。 屋里点着七步香,但是两人都没有半丝闻香的心情,这个时候如果让人发现他们在这里,那么谢荣肯定会完蛋!这里二人才达成了默契,便就要损失个谢荣,谢荣自己不会干,七先生也不会干!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离开呢? 如果谢荣尚未起复倒也罢了,躲个几日兴许有办法脱身,可是他如今是朝堂四品,是必须要去早朝的!他这才刚去衙门报了道,就缺席早朝,是嫌魏彬他们没把柄参他么? “现在只能想办法假扮个别的什么人出去了。”七先生说道。“我让人引开盯梢的人,你趁机出府去。马车也别坐了,步行出了这片再雇车回去!日后此处你也不要再来了,我会让人跟你联络的。” 谢荣想来想去,也只得点点头。 这里七先生便交代了手下死士下去。 守住这条胡同的正是廖卓等人,这会儿正在凝目四顾之间,只见不远处的瓦楞上忽然蹿出来两道黑影,往左侧无灯的一片区域而去!手下埋伏的两名精兵营的武士便就立即站起来,要上前追赶,廖卓一把拖住了他们:“先别急!” 他起身再看了眼方才黑影跃起的位置,说道:“你们派一个人去追就行!剩下的人分散开,随我去到前面那栋宅子,在宅子四周全面埋伏下来,有任何人出没都不要放过,立即跟在后头便是!” 手下人分头行事,很快追人的追人,埋伏的埋伏。 不多时,便见这宅子的后角门处出来个布衣男子,虽然故意佝偻着身子,但是步履之间还是能看出来几分文人的样子。廖卓冲身边人道:“就是他了!你们几个跟在后头,仔细些,再莫让人发觉了!” 他和另二人继续趴在对面屋顶上,打量着这宅子四处。 从外表看上去跟寻常的四进宅院毫无二致,但是在宫里呆过的经验却让他发现,后宅里点着的几盏灯分明就是宫里的宫灯。这种宫灯寻常人家虽不点,但是宫里逢年过节却常有赏赐下来。由此可见,这宅子里住的肯定不是寻常人! 廖卓心里十分激动,他预感七先生就这宅子里,可是殷昱交待得对,就是现场捉住了七先生,也必须得同时搜到罪证才能证明他的罪行,难道仅凭谢荣与他见过面就能证明他的身份吗? 不管怎么样,他是别想逃了! 廖卓往瓦面上啐了口,低声叮嘱道:“大家都给我盯紧了,无论什么人从里头出来,都别放过!” 话音刚落,寂静的后巷忽然门又开了,走出来个端着水盆的老妪,老妪将水泼到巷子里,左右看了看,然后又退了回去。紧接着,宅子里的灯就陆续灭了几盏。 廖卓正要起身,忽然跟踪先前那布衣男子的人却回来了一个,说道:“头儿,刚才那个果然是谢荣!” “是他就好!”廖桌挥手道:“你这就回王府去禀报王爷!” 殷昱这边收到消息,立即下达命令:“从现在起,监视四叶胡同的人必须十二个时辰对其进行盯梢,包括他上下朝途中。 “廖卓如今所盯住的宅子,也以同样的方式团团监视,一旦有人出来,立即尾随跟踪。七先生必然有多处宅子,从今日起,请魏阁老下令,撤查京中所有产业,若有可疑的,立即查封,直至嫌犯露出水面为止。” “这层王爷放心。”魏彬点头,“明日我不但会下令撤查京师所有住宅产业,更会下兵部批文,封锁京城各处城门,以防逆贼外逃。” 殷昱点点头,叹气道:“其实此时此刻,我极渴望能赶赴城隍庙揭开七先生的真面目,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够把满朝文武包括宫里耍得团团转!可是我又知道,他既然行事谨慎,又绝不会把谋逆的罪证隐藏在身边!而我们这次绝对要拿住他谋逆的证据,将他连根拔除,如此大胤才会恢复平定。” 魏彬拱手:“王爷这份沉着冷静,令在下深感钦佩。” 殷昱苦笑了下,因为个七先生,他忙碌奔波了这么多年,到如今还在为他伤神,有什么好钦佩的? 城隍庙这边一夜的埋伏除了捉到谢荣,其余并没有别的动作,除了谢荣,宅子里一整夜都没出来过人,显然七先生已然笃定他们不会因小失大,所以留在原地不动其实是最上乘的策略。 而谢荣回到四叶胡同之后,却有些惊魂未定,殷昱的速度比他相象得快得多,他才不过去见七先生头一回,他们就这么快地得到了消息,虽说这也可能是七先生手下人失算出现的意外,可是从那么快时间就已经把整个城隍庙方圆五里都已经封锁的情况来看,他自然是早就已经在附近有埋伏了! 再回想起七先生所说在四叶胡同也有安穆王府的人时间监视,他这些日子的举动岂不是全部落在殷昱眼里? 眼下不知殷昱他们已然发现他不曾,如果发现他跟七先生见面,那么他就是想抽身也没有机会了,殷昱他们必然已经把他归向了七先生一党——不,应该不会知道的,他出门时做的极隐蔽,就算有人跟踪,那人不是已经被打伤了吗?而且,他们怎么能肯定车里的人就是他? 他不过是想在朝堂要回他该得的一切而已,而殷昱他们却非要逼得他跟七先生联手……看来,他只有破釜沉舟跟着七先生往下干了! 谢荣这一整夜都没有合眼,他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说是害怕,当年季振元出事的时候形势比现在更严峻,说是忧虑,他如今如愿以偿地回到了朝堂,而且还见到了七先生。可是纵使这一切都拥有了,他还是觉得有些不真实。 又或者说,是来的太容易让他有些不安。 他总觉得有事发生,但是,却无从分辩起是好事还是坏事。 安穆王府派人封锁了城隍庙的事情翌日早上报到了宫里,用的是发现了乱党劫匪以及殷磊踪迹的名义,皇帝虽然也对此事感到心烦头疼,可是对于殷昱居然不动声色就封了他小半边城而感到愠怒。但是因为魏彬和参与捉拿乱党的护国公都知道此事,他也拿不到什么把柄。 “对七先生一党的情况安穆王比我等更熟悉,为了早日营救出殷磊,退请皇上将此事全权授与安穆王负责,我们愿意听命行事!” 魏彬和段沈二人、靳永以及护国公俱都上书皇帝。这便是他们昨夜商量出来的最后决议,殷昱不能总在内务府呆着,在如今七先生、谢荣还有殷曜各方势力俱都大增的情况下,他必须拥有绝对的号召力来引领这场斗争! 而以缫灭乱党的名义让殷昱领兵出山,不但使得他的上任名正言顺,也确实可以给七先生等人迎面痛击! 皇帝当然不肯。 “朝庭治下那么多将帅是吃白饭的吗?若是眼下负责的将领不堪胜任,大可以提出来朕再另外委派!大将军的位子有的是人想坐!” “既然皇上不肯,那孙儿即刻便撤了城隍庙那带的兵好了。往后有关七先生的事,孙儿一概不答!我手头有关殷磊下落的线索,皇上也请当作没这回事!明日便是乱党所说的一个月之期的最后一日,到时如果郑王府收到的是殷磊的尸体,还请皇上不要怪我。” 殷昱站在朝堂内,头一次以强硬的态度跟皇帝道。 皇帝气得脸都歪了,指着他怒道:“你如此要挟于朕,莫非你与乱党私下有勾结!” “皇上觉得呢?”殷昱盯着他,不闪不避。 皇帝浑身都在颤抖,什么时候情况变成这样了,他变成了孤家寡人,他亲手提拔上来的阁臣和近臣,什么时候全都变成了殷昱的人,而他的话,竟然无人再听,他成了个被架空在宝座上的皇帝! “请父皇下旨!” 一旁甚少发言的太子这时也站出来请奏,皇帝只觉得心血一阵涌翻,快要承受不住这冲击。 “朕要是不下旨呢!” “父皇若是不下旨,便由儿臣代下好了。”太子直起腰来,面色淡泊,但目光坚定。 “你——” 皇帝咬牙瞪着他,手指紧抠住了扶手,半日也说不出话来。 反了!他们都反了!他们都在逼迫朕!……可是他说不出口来,整个朝堂都几乎已经成了太子父子的人了,这本来是好事,也曾是他所希望的,可是现实以这种方式呈现在他面前,他又忽然觉得有那么股凄凉和悲怆,正在侵袭他。 曾经他以为自己是个能够掌握天下的明君,在位的前四十年,他也的确如此,臣工们玩的那些个伎俩,他在龙椅上看得清清楚楚,他让他们斗,让他们争,谁要是弱了些,他就扶他一把,谁要是强了些,他就压一压。 四十年来相安无事,可是从这两年开始,从季振元闹出那么大件事出来打了他的脸之后,他又开始不确定了。rs 384 跪求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底下人还是在玩着这样那样的把戏,所以他重惩了那帮人,以图给自己找回点颜面,可是他现在发现,他丢掉的脸面就像是一面裂开的鼓,不但补不回原来的样子,而且让人更加用力的撕扯—— 魏彬和靳永他们,不就是那只撕扯着他脸面的人吗?他提拔他们,看重他们,到头来却反而变成了殷昱的人! “滚!” 他一把扫去御案上堆积的奏折,发出暴怒后的一声咆哮。 殷昱领着魏彬他们揖首:“谢皇上同意孙儿领办此案。孙儿一定把殷磊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太子冲皇帝俯了俯身,也转身走了出去。 皇帝瘫坐在龙椅上,似乎整个身子都散架了。 张珍走上前来,默默地跪在地下替他捶背。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皮肤也开始有了深深的褶折,皇帝望着他,半日喃喃地道:“怎么你也老了。” 印象中的张珍还是年轻俊秀的样子,说话细声细气地,随在宣惠皇后的身后,给她养她的兰,喂她喜爱的猫,那时的张珍,穿着绛色的宫服,也是很朝气的样子。 “奴才进宫都四十多年了,怎么能还不老?”张珍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怯怯地,那眉眼儿在这一笑后,皱纹又深了。“不过在奴才眼里,皇上还是那么年轻,就像东方永不落的太阳,精神而又青春。” 皇帝笑起来。 东方永不落的太阳,这是宣惠在大婚后常与他说的话吧?“三郎,你就是天边永不落的太阳,臣妾就是夜里的月亮,每天都追着您的脚步前进……”他的宣惠,说起话来又温柔,又娇美,的确就像那夜空里的月亮,让人神往。 可惜的是,她已经不追随他了,她早就弃他而去了另一个世界。 “朕这个太阳,也该落了。” 他萧然地垂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十指。这十指已经长满了点点的褐色斑纹,变得丑陋不堪。再丑下去,也许去到地宫,连宣惠都会嫌弃他了。 他可不要看到她嫌弃他的模样,她从前嫌弃他穿青色的常服,说他穿起来就像棵种在院子里的树似的,然后把他所有的青色衣服上绣上只猫头鹰,不知底细的他穿上后奇怪极了,她看了后却哈哈大笑,恼得他真的再也不穿。 他才不让她嫌弃,要不然,又不知道她会想什么办法整蛊他。 宣惠……他的心里软软的,酸酸的,每次想到她,他都像是喝了好几壶酸梅酒,酸得五脏六腑都发软了。 “皇上,”张珍抬起头来,看着湿润着眼角的他,忽然声音也颤起来了,“您又想起娘娘了吗?” 他点点头,眼泪就砸在手背上,吧嗒溅出朵水花来。 “皇上!” 张珍忽然退开两步,前额一下下砸在地砖上,“求皇上严惩元凶,以慰娘娘与小殿下在天之灵!” “朕能怎么惩?整个朝堂都已经在太子手上了,你看不到吗?” 皇帝指着门外,冲着张珍低吼。 “不是还有谢荣吗?”张珍哭着道,“皇上,谢荣跟魏彬他们是死敌,让他站出来跟他们作对!让他替娘娘和小殿下把这仇给报了!” “谢荣?”皇帝喃喃出声。 任命殷昱清剿乱党总首领的旨意太子当日就代发了,行人司原是不肯从命,要去问皇帝的意思,但是魏彬亲自执笔盖上行人司的大印,他们也无计可施了。这旨意即日起奏效,此后案子进展只须直接到东宫与太子禀报。 此事传出去后,朝堂私底下就又开始议论了,对太子逼宫的猜测开始生起,加上即日起乾清宫又传出休朝五日的消息。于是满朝文武又都忙着站队,私下如何摸底就不去说它了。 这里因为当时交代的一个月期限已经到达,郑王这边却把一颗心紧提到喉咙口了,听说殷昱奉旨接管了这案子,却是更加着急起来,殷昱跟他有宿仇,虽然都说他手上已经有了殷磊下落的线索,可谁知道他会不会卖力去找?万一他要是随便使点什么诡计,明明人是活的,结果却被他弄死了怎么办? 郑王到此时可是越加的不放心了,却又拉不下这个脸来安穆王府求情,只得让人放了话出来,说是如果殷磊能安然无恙回来,必然上安穆王府登门重谢。 谢琬在王府里可是听着下面人的回话觉得好笑,莫说他们没这个要殷磊的命的心思,就是有这份心思,是他几句话就能抹去的吗?殷磊她不会杀,但是这份情她却也不会领! “你们也放出话去,就说过了今夜一更殷磊还没回来,那么大家就都不用等了,殷磊肯定没命。” 这话在当日傍晚传到郑王府,王府全府人的心可都提起来了,这个时候就连郑王妃也不由得提心吊胆,殷磊要是真死了,郑王无人可怪,不得怪到她的头上? 于是前半夜王府里的气氛可真叫紧张。而随着时间后移,越接着子时越是让人心惊,而四处打听消息的人却还是没有打听来殷磊的消息,一直守到三更,哪曾有殷磊的半点影子?随着许侧妃的第一声哭,郑王府悲声渐起,很快就淹没了整个王府。 这一夜郑王府的哀伤就不必说了,到了早上,门房才睁眼,就听角门外有人拍打门板,声音竟十分熟悉。门房疑惑地把门打开,就见被安穆王府几名兵丁押着的殷磊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 “二爷回来了!二爷回来了!” 郑王折腾了一整夜,正悲伤不知所已,忽然听得殷磊又安然无恙地回了来,一口心血没顺好,噗地一声就淋在了花开富贵的蜀绣大屏风上! 谢琬听说郑王吐了血,抿唇吃了口茶,说道:“该。” 劫匪的事就算这么落定了,当然事后还是做了番掩饰,借机捣毁了几座暗放印子钱的赌场,“找”到的殷磊。而皇帝虽然看上去赢了这场局,可是殷昱又因此拿到了清剿乱党余孽的实差,实在也算捞回了本,而就算丢脸也是丢了七先生的脸,与他们何干? 其实这个决定并非临时起意,在逼着七先生冒头的时候谢琬隐约就有这样的想法,七先生只有让殷昱领头清剿最为合适,也最有好处。加上那夜证实谢荣贼心未死,已与七先生有勾结,她本就起心要对付谢荣,魏彬提出来让殷昱领这个职衔时,她就顺便把这想法提了出来。 接下来她该做的,就是动手除谢荣了。不过,这得在廖卓确切跟踪到了七先生的去向之后才能行事,而眼下,她得开始布署。 只是这七先生果然沉得住气,这几日廖卓守在七先生宅子外也没有见到有任何人出来,因而也无从探听起他究竟来自哪府之上,不过从这几日各衙门并没什么人接连几日请假休沐耽误公事来看,这却也由此证明一点,七先生不是朝堂中人。 他不是朝堂中人,又会是什么人呢?他不是朝中大臣,又怎么会知道朝中这么多事? 难道,他会是朝中什么人的家属或者亲戚?可谁家的亲戚家属有着这么强大的本事,宁愿谋夺天下,也不愿进朝为官呢? 隔日下晌,她正在在屋里一面教殷煦认字,一面琢磨着心思的时候,周南回来了:“王妃,皇上又召谢荣去宫里了。” “说什么了?”她把制成的小纸片一张张放在殷煦面前。 “皇上似乎要重用谢荣,把修复通州河两岸河床的事交给他了。” 谢琬唔了声,拿着纸片站起来。 皇帝要重用谢荣这是迟早的事,但是动作来的这么快,多半是受了殷昱这事的刺激。皇帝要动作,那他们也得加紧动作了,殷曜不能再呆在乾清宫,必须得让他出宫来! “殷曜不是要该封王开府了么?这是礼部的事,得请段仲明去催催皇上才成。” 她重新在榻上坐下,指着纸片上的“人”字教殷煦认起来。 殷曜因为与宫女厮混被斥,险此被关进冷宫幽闭,虽然事后有惊无险,可是太子知道后却打了他十板子,郑侧妃也又是哭又是骂地捉着他唠叨了一天一夜,于是伤好后这些日子再不敢乱来了,日日老老实实呆在乾清宫里,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段仲明进宫来请奏册封他为温禧王的时候,他正在乾清宫给皇帝整理奏折,段仲明说话的时候皇帝一声不吭,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就好像没这回事似的。而段仲明也有几分尴尬之色,也不知如何继续。殷曜其实是挺期待的,见皇帝这般模样,还以为皇帝为着上回的事记怪他,所以十分忐忑。 正想着做点什么让皇帝回心转意,皇帝忽然道:“准奏,赐温禧王府,择日搬出。” 殷曜还以为自己听错,抬眼看向皇帝,皇帝已命张珍去传行人司拟起旨来,段仲明这里便把奏折递上。张珍连忙冲他递眼色,他这才回神,赶忙绕到丹墀之下,伏地叩谢大恩。rs 385 玉兰 钦天监请了日子,九月初九便是搬家的好日子。圣旨一下来,郑侧妃这里又喜又忧,喜的是儿子终于成人,有了正式的封号,忧的是殷曜这一出宫,她便就不能时常地提点叮嘱他,也不知道他将来一个人在外头成不成?只得又对郑铎夫妇左叮咛右嘱咐,让他们多多照看着点儿。 殷曜这里却是喜得快要晕过去了! 他终于可以脱离出去过自己的日子,也可以像殷昱一样招兵买马壮大自己的势力!更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地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至于七先生,他们看起来也不是那么能耐嘛,这次还不是没有斗得过皇帝,而乖乖地把殷磊交了出来? 他开始期待这一日早些到来! 殷曜的表现全部都落在谢琬眼里,同时谢荣那边也看得死死的。现在唯一不在控制的,是七先生。 所以她的精力主要也还放在七先生这边。 这日正好殷昱休沐回来得早,她替他更衣的时候便忍不住说道:“总这样干等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依我看,还是让骆骞他们强攻进去拿人吧,假若万一他又想法子逃走了,到时又得不偿失了!” 殷昱换上常服,“我已经下令给了廖卓,如果他们明日天亮之前还不见人出来,便开始进门搜查。 “逃走是不可能的,这宅子四处我布下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梢,就是挖地道他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去!他既然不是朝堂中人,那么必然朝堂之中还有个人与他合伙,我还是想把他们所有人全都拿住,清洗清洗朝堂,以免再留下什么余孽来。” 谢琬点点头,没有什么喜色。 这件事悬得够久了。眼下虽说有线索,可是人没找到终究只是空话一句,只有把人擒在手里。那才叫稳操胜券。不过殷昱说的也是对的,如此贸贸然进去。就算抓到人,没有证据,对方也会抵死否认,说不定还会倒把一耙。 她也只得等着。 但是显然廖卓并没有让她等多久,傍晚才准备吃晚饭,秦方突然回来了! “王爷,那宅子里有人出来了,先是辆马车。封得严严实实的,等我们派人追上去后,宅子里才又慢悠悠走出一老一少两个人来,徒步走到街上,雇了辆车往北去了!那年轻的男人看起来与七先生的形象极为符合!” “当真?”殷昱将手上牙箸一扔,“可曾追上去?!” “廖卓本来已经带人追了上去,不过跟到柳叶胡同的时候,他们进了间绸缎庄,然后再也没出来。”秦方皱着眉头说道:“当时我们也做好了他会趁机溜走的准备,只是还没有等我们包围那里。他就已经不见了。卑职回来是请示王爷,是不是把那绸缎店掌柜的捉拿审问!” “还等什么?当然去捉了来!” 殷昱一拳砸在门框上,掩饰不住心里的气恼。 “慢着!” 秦方正要走。谢琬走上来,看了他们二人一眼,说道:“现在先不急着拿,你等天黑入夜之后,再将那掌柜的悄悄地的提过来。别惊动任何人。 “另外原先七先生呆的宅子那里,立即多带些人进去搜查,将仍在宅子里的人全部控制住,再有就是仔细查找那些不起眼的角落,看看有无发现。动作要快。要稳,要不惊动外围任何人!” 殷昱愣了愣。不由叹道:“还是你想的周到!——快按王妃说的去办,别让任何人知道。” 秦方走后。二人却再没有吃饭的心思。 谢琬走到右侧,打开斗柜取出张舆图来,看了看指着上方某处与殷昱道:“你来看,七先生那宅子是流星胡同,与柳叶胡同距离不过两条街。 “再从这些日子魏阁老送过来的那些产业可疑住宅产业的位置来看,这些宅子大都集中在城隍庙与东华寺周围,内至王府大街,外至青峰大街,整个北城这一片都是。而北城这片多是京官集中居住地,再从七先生往年所做的事情来看,可以猜测他的背景有可能来自住在这片区之中的什么人。” 殷昱凝眉看着她:“你的意思是,从住在北城的这些人里头下手?” 谢琬抬起头来,看着门外渐浓的暮色,“其实我们前期做了那么多工作,现在已经用不着再仔细查过。你只需要从之前你查找出来的那些年龄在二十五至三十五之间,不在朝中当差,但是又能够很便利地了解到朝廷内政的人里筛选两遍,范围便大大缩小了。” 殷昱沉吟着点头,接着说道:“这样的人家也不会很多,应该在三十家左右,最多三日我就能拿出这份名单来。” “嗯。”谢琬点点头,“拿到了这些嫌疑人,我们就要开始第二遍筛选,这之中这些日子谁不在府里,做什么去了,有什么人证明,你如果是清剿乱党的大元帅,没有人能够阻拦得了你。在等待骆骞他们追踪七先生下落的同时,我们可以双管齐下,争取尽快把这事查出来。” 殷昱站直身,踱了两圈,点头道:“我本以为这是最不得已的法子,但现在看来只能这么做了。” 谢琬也站起来,走出几案,说道:“其实不光是这样,这些日子你查七先生,我这边还得防着谢荣。 “谢荣肯定不会无缘无故去与七先生见面,他们之间肯定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这样也好,也省得我再去寻找什么理由去收拾他,不过他最近被调去负责修理通州河河堤这事,说明皇上也开始准备有打算了,我不能让他们如愿。” 说到这里她眼里陡然冒出缕精光来,接着道:“如今殷曜被封王赐府,有了这件事,七先生和谢荣之间一定会有联系,现在,我也要试试以逸待劳来逮兔子了。” 商量完后随即开始分头行动。 半夜时分秦方捉来了那绸缎店的掌柜,只是半路此人却就服毒自杀了。而店里的伙计全都是附近的乡民,对掌柜与七先生的事全然不知,听说掌柜的死了,而且还涉嫌与乱党勾结,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跪地不起。 掌柜的尸体在检查过后交给大理寺,不过在搜查绸缎铺的过程中,查到几包制干的花瓣。 “像是白玉兰。”靳永闻了闻,交给殷昱。 殷昱也跟着闻了闻,点头道:“果然是。骆骞那时在东华寺里无意发现的一张七先生的手札,上面也有这个味道。看来他在京中布下的暗点,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的多。——白玉兰是南方树种,京中种植这种树的人家不多,速去查访种着此树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倒没有多少时间,不过三五日,就把京中几乎所有种着此树的人家访遍了,而且把人带了过来。 不过审来审去,这之中没有一个人与这件案子有关联,因为大多是南来北往的客商,去到南方时便将之移种了过来。再扩大范围审其交际圈子,也没有条件相似的人在内。 “那这些花会是从哪里来的呢?”靳永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会是从南方带过来的?” “有可能。”魏彬挑挑眉。 殷昱沉吟片刻,说道:“七先生不但爱香,还很爱花,平日里一定是个风雅之人,既是风雅之人,只怕还多少擅些音律,如此一来,咱们可锁定的目标范围倒是又小了一圈!” 绸缎店这里放下之后,因着庞白也拿来了早前查出来的那些条件符合的人员名单来,左勾右划,最后剩下三十四家,即日起由武魁领头一家家去查访。当然上门查访之前也该做些功课,如此才能有的放矢。 随着殷昱开始放大动作,锦衣司那边也配合着调查,于是许多官员都有些坐不住了,生怕自己没犯事也沾身灰,内阁于是出言安抚,交代绝不会出现冤假错案,一定要罪证齐全才会定罪,众人才又渐渐把心放回肚里。 最多两个月,七先生便要无处匿身! 谢琬估算着日子和事情进展,但没有十分关注这件事,一来因为殷昱甚少在府,二来也因为她也有她的事情要忙,不但要盯着谢荣和殷曜,又要忙着教训日渐调皮的殷煦,因此没什么关键的事情时,他们剩下的那点时间不会太过花费在这事上。 而日子一日日滑过去,殷曜所期待的搬府之日终于来临了。 作为东宫的长子长媳,殷昱谢琬当然会要去温禧王府恭贺落府庆典。这日不但谢琬他们会去,郑府合府都会去,谢琬虽然极不想去凑这份热闹,但是却又不得不去。好在窦夫人他们也会去,除此之外还有祈王妃和楚王妃等人,总算是不至于落单。 温禧王府跟安穆王府不在一个方向,却都在皇宫外围,与祈王府同在玄武大街上。而安穆王府则在青龙大街,与靖江王府以及恭顺王府在同条街上。两府一南一北,相距不远,往后在路上碰面的机会却也不大有。 谢琬一大早梳妆打扮好,先带着殷煦进宫跟太子妃请了安,看了看太子妃给殷曜的赏赐,才与凤栖宫的大太监冯祥带着赏赐往玄武大街来。(未完待续)ro 386 压力 今日会有乾清宫太监与行人司的人颁册宣诏,流程跟当初殷昱受封时差不多,只不过今日是颁册和开府定在同一日。 颁诏之后便按顺序送上宫里的赏赐,皇帝给殷曜的也跟当初赏给殷昱的差不多。谢琬本以为按照皇帝的惯例,定会借此机会给殷曜格外隆重点的待遇抬举抬举他,如今看来,只怕也是在乾清宫跟明月那事让皇帝着恼了。 可是既然恼他就惩严点儿不是?反倒还把谢荣给勾搭出来,这就报让人无语了。 按照皇帝这般行事,逼宫也不是什么很意外的事。她记得前世皇帝的结局尚算好,不过说到这里,算起来皇帝大行也就是明年的事了,前世他是寿终正寝,这世世道乱成这样,他还能以寿终正寝告终,也算幸事一桩。 仔细想起来,皇帝驾崩应是明年三四月的事,这么说来只要拖得这个时间过去,太子顺利登基,七先生被擒,朝局便可彻底稳定下来。但是前世里在她死前七先生一直没露面,只怕是殷曜最后当了太子的缘故。殷曜已然当了太子,皇位便被七先生他们拿到了一半,他们当然可以以逸待劳。 而这世这盘局全都搅乱了,七先生提前出来,殷曜至今没当上太孙,殷昱也已然在准备翻盘,那么情势还会如前世一样吗? “想什么呢?” 正坐在后花园里与众宗亲吃茶时,殷昭发现了她的走神。殷昭本来亦可不来,是看在谢琬也来的份上,才打消了装病的念头。 谢琬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有着两世经历,看她在吃腌渍的杨梅,遂道:“你是不是有喜了?” 殷昭顿了下,摇摇头:“没有。我们采取了措施,暂时不要。” 谢琬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为什么?”顾盛宗是世子,殷昭是世子夫人,她无法理解她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像他们这种情况,不是应该越快怀上子嗣越好吗? “我才十六岁,年纪太小,这么早怀孕生子对身子不利。”殷昭认真地说道。“起码过了二十再生,那样对大人孩子都好。你是认识我太晚了,不然我也会早些把这个告诉你。像你如今暂时不再接着生还是有好处的。” 谢琬目瞪口呆,过了二十再生,她倒是沉得住气。 “你哪里学来的这套怪理论?”谢琬作为长嫂,不得不正色了,“你嫁过去了就是顾家的儿媳妇,传宗接代不光是为着夫家,其实也是为你自己。谁说二十岁以前生孩子不好了?我现在不是好好的?还有母妃和后宫娘娘们,她们生下子嗣的年纪可都不大。” “可是几个又能享受到宫中那样的调理照顾?”殷昭笑了声,“你看看民间那么多女子,多少死于生育事上?又有多少人能活到花甲古稀?” 这倒也是。谢琬默然。前世她身边不乏这样的例子,只是因为大势所趋,她与殷昱之间又十分恩爱,所以没曾去想过这些事,倒是殷昭看得深远。 “那顾家会同意你这样做?”谢琬睨了她一眼,在她看来,如此懂得照顾自己好是好,只是若是引起公婆不满,导致未来日子艰难,便就得不偿失了。 “顾盛宗很支持我。而且,我公婆也都知道我四岁的时候病过一回,太医交代身子娇弱,急不得的。”殷昭冲她笑了笑,目光接而转过去看亭外的金钱菊,莫明有些回避的感觉。接着她又说道:“我那些日子不是在看太医馆的医书吗?于是我开始有了个理想。” “什么理想?”谢琬轻瞪了她一眼,“难道是去号召全天下的女子都过了二十才生育?” “差不太远。”殷昭竟然有丝兴奋,把搁在栏杆上的手肘收回来,说道:“虽然你说的这事不大可能,不过,我倒是想在京师开间专给女子看医治病,宣传宣传千金知识的医馆,甚至是定期举办一些医学知识的授课,使那些家境不好的女子也能得到这些医学常识的普及,如何去回避一些风险。” 谢琬默了下,抬头道:“这个想法倒是不错。” 殷昭笑道:“这么说,你支持我?” “与民有利的事情,我为什么不支持?”谢琬微笑道,“胡沁这些年研究千金妇科方面也很有成效,我可以把他先借给你。” “就知道你最好。”殷昭冲她笑了下,整个人都焕发出光彩来了。 窦夫人从旁见她们姑嫂二人说得热闹,便也出声笑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谢琬道:“昭丫头要开医馆做生意,跟我要胡沁坐镇呢。” “哦?”窦夫人也起了兴趣,“公主殿下悬壶济世,胡大夫医术极好,能出医馆坐镇,那可真是百姓们的福份了。” 说到这里谢琬倒是又想起远去了广西的窦询,不由道:“四爷去广西这些日子,不知可还习惯那边的气候?” 窦夫人乍听此言,身子微微一震,看向谢琬,点头笑道:“南方气候湿润,习惯得很,前儿才让人捎了信回来,说是要在那里呆个一年半载才回来。倒劳烦你惦记。对了,我听说你们家那会儿有个茶庄在南边儿?……” 说到谢家茶园,谢琬含笑点头,顺着她的话又说起了别的。 今日的主角是殷曜,陪客是郑府的人,虽然这份职责理该谢琬来担当,但是他们压根没想过去揽这档子事儿,也就随便郑府的人在此喧哗闹腾了。好歹捱到用过午宴,谢琬便就带着殷煦告辞,殷昱他们有事做,且不回府。 出门时谢琬着意让邢珠留意了下来宾册子,只见上头有谢荣的贺仪,来的却是谢芸。 谢荣这几日深居简出,殷曜开府这样的大事他本来很该去的,可是犹豫再三,他还是只让谢芸代去。 他具体也说不清楚这样做是为什么,只觉得虽然他依然有雄心壮志,可是以往的信心却渐渐在流失,殷昱拿殷磊的性命换来了清剿乱党总指挥一职,这代表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指挥手下五千人的军队,五千人虽不多,但是这却发出来一个信号,如今朝堂的天平又一次在朝殷昱那边倾斜。 他开始有种末日之感。 如今全城已被封锁,殷昱又在以掘地三尺的势态搜查七先生,七先生就是再谨慎,也没办法应对这样的搜捕吧?于是即使他已经跟七先生达成了协议,这协议看起来也更像是同走在穷途末路上的两个人的最后挣扎。 他现在极希望七先生不要来找他,他更希望时间能够倒回去,让他把寻找七先生的这段给抹去!他如果没有去找过七先生,七先生也不会主动来找他!就算他来找他,他也还可以拒绝!可是现在,他再拒绝都没有用了,何况他压根就没有拒绝过! 他觉得现在状况就如同一块巨石顶在背上,每当他拼足劲想要往上顶一顶,以图获得一丝喘气的空隙,可是接下来他所面临的,又是更沉重的坠压,他简直都有些绝望了,如果七先生不在殷昱找到他之前奋起反抗,把形势变回主动,那他们就真的完蛋了! 他怎么能够完蛋,怎么能以这样的面目去见谢家祖宗?去见谢启功还有谢腾? 既然已经不能倒回原来,那他就只能咬着牙往前,他就是死在殷昱刺过来的刀尖上,也好过窝窝囊囊地坐以待毙! “庞鑫,你去递个帖子到温禧王府,我要见王爷。” 他把头双手里抬起来,带着丝疲惫说道。 谢琬才哄了殷煦睡觉,周南走进来:“王妃,谢荣领着谢芸去温禧王府了。不知道做什么。” 殷煦听到声音从被窝里转过头来,眨着晶亮的眸子望着门外。谢琬毫不客气地把他的头拨回去,冲他瞪了瞪眼,走出来。 “再去打听,看他又出什么夭蛾子。” 周南再次回来的时候是翌日早上,其实并不太晚,殷煦自己坐在宁大乙送来的雕着小老虎的小餐桌旁吃饭,谢琬在旁边给他擦一会儿要戴的金项圈,但是周南觉得晚。 “谢荣居然把谢芸送到温禧王府做了长史,这跟谢荣留在殷曜身边有什么区别?小的们真该死,居然没早发现他有这样的打算!” 周南追悔莫及,一张脸揪到了一块儿。 谢琬擦项圈儿的手停了停,只片刻,又接着擦起来。 “你不用懊悔,我现在恨不得他多些动作。如果我猜的没错,他这样把谢芸送去殷曜身边,七先生应该也会有所表示了。你只要记得仔细盯紧着他就行。” 周南微愕,称是退下。 谢琬将擦好的项圈挂在殷煦脖子上,得到抬起头来的殷煦一个灿烂的笑。 也许到了明年,她就可以给殷煦怀个弟弟。 谢荣把儿子送到了温禧王府的事,七先生也在当日就收到了消息。 “他这是在传信息给我,让我开始行动。” 夜里点了灯在书房,他手拿着翻开的书卷说道。“刘祯,我让你查太子的病情查得如何了?”rs 387 准备 “查出来了。”案前站着的老者颌了颌首,“据观察得出猜测,太子应该是原先胎里带有的心疾,这种病初时不显,多半是突发,而发病之后寿命就难说了。从如今太子的状况来看,他已经到了比较重要的程度,所以皇帝才会如此把着朝政不放手,而且还对册立太孙之事如此执着。” “原来如此。” 他点了点头,站起来,“那你去准备准备,把咱们原先隐藏在宫里的那些暗线都联络上,必要的时候,咱们对太子下手。只要太子死了,殷昱与殷曜两党必然不可开交,朝中也就乱了,到时候,咱们再挟持皇帝立殷曜为太子,再等皇帝一死,殷曜登了基,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刘祯双目泛着异样亮光,郑重点头。 谢芸进了温禧王府,就证明着谢荣仍然坚定地在站在拥护殷曜的立场上,皇帝在谢芸入府的翌日宣召了谢荣父子进宫。谢芸已然寒窗苦读十数载,又经谢荣着意栽培,若不是前年那场变故,多半也早已中了进士。与皇帝一番对答下来,便得了皇帝亲赐的一方端砚。 谢芸喜难自胜。 皇帝顺便问起河工上的事。“通州河段至关重要,朕看这些日子多是请奏问治河工期的事,你还需要多长日子才能办下来?” 谢荣连忙躬身:“回禀皇上,通州河两岸损毁的河堤虽然不长,但是因为河下有急流,水势不佳,所以需要耗费些工时。臣尽量争取两个月内修复完毕。” “两个月?”皇帝沉下脸来,“你可知道漕运每日行走往来多少船只?如今河面受阻,只能单线航行,两个月下来耽误的又是多大一笔数目?京师这几个月经营受阻,影响的便是民情!朕给你一个月时间,你必须办下来。” 谢荣不敢回驳,只得硬着头皮接下。 河工这种事他压根不懂,虽然靠着悟性高的天赋最近恶补了些皮毛,可是真正要靠的还是工部属下那些有经验的工吏,这样的差事皇帝很该交给其余人去办,偏偏皇帝急于重用他,把他一把推了上来,可他初来乍到,接手的又是第一个案子,稍不留意就是留下把柄让人弹骇,又怎么能够贪快? 出了乾清宫,他交代谢芸道:“你先回王府,我还得去工部衙门。” 谢芸站在阶下道:“河工这案子,父亲可有主意了么?要不要孩儿去跟王爷说说,请他去皇上跟前做个周旋?” “得了,他不出面还好。”谢荣无语地看向远处在际,就殷曜那点脑子,放在吃喝嫖赌上还成,要他去办正事?他又不是嫌自己倒霉的不够快。“你回去跟王爷说,就说虽然离开了皇上视线,可他如今也正处在最要紧的关头,这些日子必然不能再犯错,否则的话,他这辈子都别想拿到皇位。” 谢芸听他说得严重,也不由凝重了面色。 夜里回了府,庞鑫跟着进了书房,从怀里取出个小竹筒来,“老爷,七先生来了信!” 听到七先生三字,谢荣立时震了下,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这里一动七先生也会跟着行动了。他伸手将放竹筒接过来,拿桌上的小刀去了火漆,从中抽出张小纸条来。 “傍晚的时候小的从外头回来,经过菜市口的时候有人在人群里把这个塞了给我,当时竹筒外还包着张纸条,说明交给老爷您。小的认的那人袖口上的标识,是七先生的人没错!” 等庞鑫说完,谢荣也已经从信上抬起眼来了。 “有没有别的人发现?” “应该没有。”庞鑫说道。 谢荣凝眉沉默下来。 如果按七先生信上所说,那么离他们举事的日子就不远了,近日殷昱他们已经搜遍了城隍庙附近方圆三里内的所有官户,而且还在继续扩展搜索,七先生也急了,他再不动手,就只有等着殷昱来捉。如果是这样,他便要早做打算了! “芸儿回来不曾?” 他忽然回过头问庞鑫。 庞鑫看了眼外头道:“少爷在天断黑时回来了,这会儿应该在后院儿。” “把他叫过来!” 谢荣的语气含着几分急促,庞鑫不敢怠慢,连忙把谢芸给叫了过来。 “京师快要不安定了,你去安排下,让庞鑫带着你媳妇儿和睿哥儿老太太,还有你母亲,以及采薇,以祭祖的名义回清河去。如果京师没有消息传过来,让她们就在那里好好地呆着,只有京师风声不利,让她们就即刻带着财物去山西洪桐避避,我在洪桐已经置了宅院,没有人知道!” 谢芸听得此话,顿时郑重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七先生准备举事了,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成功。总之早做打算。不过你不能走,你一走大家都会起疑。”谢荣看着他,目光里忽然有些不忍。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明明一直期待着能在朝堂叱咤风云一场,如今马上就可以实现了,他却又觉得有种末路英雄的感觉,他对这场仗没有把握,只是觉得到了此时此刻,他必须去拼一场,不管输赢,他没有退路,也不想给自己留有退路! 而他这一次,竟然还要捎带上他唯一的儿子! “准备一下,明日就走。” 他摆了摆手,在椅上坐下来。 谢芸默站了片刻,很快出了门,往后院里张氏所在的房间走去。 张氏正在给谢睿剪手指甲,看见谢芸进来,谢睿欢快地从母亲膝上跳下来,跌跌撞撞地扑向他。 孩子还只有一岁半,不会说话,但是跟天底下任何一个父母心上掌中宝一样可爱,谢芸抱着他,不知怎地,眼角有些湿润,沾在那柔嫩的小脸上。 张氏分毫没看到这幕,微笑走上来,“不出去了吧?天冷了,晚上没事就少出去。”说着上来给他解袍子。见他死死抱着谢睿不肯松手,不由也起了疑惑。“你怎么了?” 谢芸埋首在谢睿衣服上抹去泪渍,深吸着他身上的婴儿香,抬头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抱着他挺暖和。” 张氏笑了下,小推了他一把。 谢芸稳了稳心神,抱着殷煦坐下来,说道:“对了,父亲刚才找我去,说是祖父的祭日快到了,咱们几年都没回去祭过祖,这次父亲复了官,怎么着也不能不去拜拜,你张罗一下,最迟后日一早就带着家里所有人回清河去。” “这么快?” 张氏抬起头来,她其实更想说的是为什么这么突然。 “嗯,也是才想起来的事。”谢芸含糊地说,“我和父亲都走不开,只能交给你们了。你要仔细带着睿哥儿。” 张氏总觉得今夜的丈夫有些不寻常,可是算算日子的确差不多,于是也不说什么了,点头答应下来。 收拾东西一日下来就足够了,王氏对于突然要回去祭祖十分意外,但是听说黄氏张氏还有谢睿他们都回去,便也就安了心。而黄氏礼佛数年,突然听说要回去,也有半日的沉默,但是她终究还是谢家的宗妇,没有缺席祭祖的道理,翌日夜里便也收拾了几件行李。 这日大清早,就由庞鑫庞胜赶车,带着几名护院,载着两车人往城门去。 如今各处城门都被中军营的人把守着,大街小巷里都有安穆王手下的人,本来大清早行人就不多,眼下这段时间肯赶早出来的人就更少了。庞鑫知道谢荣所有秘密,对于这次事情的严重也十分有数,他也在紧张,如果谢荣和七先生的计划失败,那等待谢荣的就是抄家灭族了。 去清河的这一路上,但愿能够顺利。 庞鑫这样想着,拐了个弯,上了去南城门的大道。 只是才走了十来丈,前面左右巷子口忽然就走出来两队人,堪堪挡住了去路! 四叶胡同这里,谢荣目送着马车出门离去,心下渐渐安定,虽然极尽不舍,可是她们走了,他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那些都是他的妻儿老小,就是他失败,留得青山在,也不怕没柴烧。 他吐了口气,从庑廊走向正房,一路上静静地,没有了黄氏她们在,这宅子也陡然变得空寂起来了。 “老爷!不好了!” 正在沉吟之时,庞鑫忽然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来:“老爷,安穆王府的人把太太她们的马车给拦住了!他们不让我们出城去!” “什么?”谢荣心下陡的一沉,殷昱怎么会知道黄氏她们要出城?“他凭什么?我是朝廷命官,我的内眷没有行动自由了吗?” “谢大人的内眷当然有行动自由,不过,眼下是特殊时期,没有我们王爷颁发的手令,官户之中谁也不能出城去。” 开启的大门处,秦方带着一行人执剑站在门下,冲着庑廊下的谢荣说道。“人我给你送回来了。除此之外我们王妃还让在下告诉大人件事,谢老太爷的祭日在冬月,眼下还早着呢!等七先生这案子办完了再回去也不迟。” 廖卓撂下这句话,冷冷扫了谢荣一眼,便就大步转了身。 而谢荣站在原地,顷刻面如死灰。rs 388 破灭 “查出来了。”案前站着的老者颌了颌首,“据观察得出猜测,太子应该是原先胎里带有的心疾,这种病初时不显,多半是突发,而发病之后寿命就难说了。从如今太子的状况来看,他已经到了比较重要的程度,所以皇帝才会如此把着朝政不放手,而且还对册立太孙之事如此执着。” “原来如此。” 他点了点头,站起来,“那你去准备准备,把咱们原先隐藏在宫里的那些暗线都联络上,必要的时候,咱们对太子下手。只要太子死了,殷昱与殷曜两党必然不可开交,朝中也就乱了,到时候,咱们再挟持皇帝立殷曜为太子,再等皇帝一死,殷曜登了基,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刘祯双目泛着异样亮光,郑重点头。 谢芸进了温禧王府,就证明着谢荣仍然坚定地在站在拥护殷曜的立场上,皇帝在谢芸入府的翌日宣召了谢荣父子进宫。谢芸已然寒窗苦读十数载,又经谢荣着意栽培,若不是前年那场变故,多半也早已中了进士。与皇帝一番对答下来,便得了皇帝亲赐的一方端砚。 谢芸喜难自胜。 皇帝顺便问起河工上的事。“通州河段至关重要,朕看这些日子多是请奏问治河工期的事,你还需要多长日子才能办下来?” 谢荣连忙躬身:“回禀皇上,通州河两岸损毁的河堤虽然不长,但是因为河下有急流,水势不佳,所以需要耗费些工时。臣尽量争取两个月内修复完毕。” “两个月?”皇帝沉下脸来,“你可知道漕运每日行走往来多少船只?如今河面受阻,只能单线航行,两个月下来耽误的又是多大一笔数目?京师这几个月经营受阻,影响的便是民情!朕给你一个月时间,你必须办下来。” 谢荣不敢回驳,只得硬着头皮接下。 河工这种事他压根不懂,虽然靠着悟性高的天赋最近恶补了些皮毛,可是真正要靠的还是工部属下那些有经验的工吏,这样的差事皇帝很该交给其余人去办,偏偏皇帝急于重用他,把他一把推了上来,可他初来乍到,接手的又是第一个案子,稍不留意就是留下把柄让人弹骇,又怎么能够贪快? 出了乾清宫,他交代谢芸道:“你先回王府,我还得去工部衙门。” 谢芸站在阶下道:“河工这案子,父亲可有主意了么?要不要孩儿去跟王爷说说,请他去皇上跟前做个周旋?” “得了,他不出面还好。”谢荣无语地看向远处在际,就殷曜那点脑子,放在吃喝嫖赌上还成,要他去办正事?他又不是嫌自己倒霉的不够快。“你回去跟王爷说,就说虽然离开了皇上视线,可他如今也正处在最要紧的关头,这些日子必然不能再犯错,否则的话,他这辈子都别想拿到皇位。” 谢芸听他说得严重,也不由凝重了面色。 夜里回了府,庞鑫跟着进了书房,从怀里取出个小竹筒来,“老爷,七先生来了信!” 听到七先生三字,谢荣立时震了下,果然不出他所料,他这里一动七先生也会跟着行动了。他伸手将放竹筒接过来,拿桌上的小刀去了火漆,从中抽出张小纸条来。 “傍晚的时候小的从外头回来,经过菜市口的时候有人在人群里把这个塞了给我,当时竹筒外还包着张纸条,说明交给老爷您。小的认的那人袖口上的标识,是七先生的人没错!” 等庞鑫说完,谢荣也已经从信上抬起眼来了。 “有没有别的人发现?” “应该没有。”庞鑫说道。 谢荣凝眉沉默下来。 如果按七先生信上所说,那么离他们举事的日子就不远了,近日殷昱他们已经搜遍了城隍庙附近方圆三里内的所有官户,而且还在继续扩展搜索,七先生也急了,他再不动手,就只有等着殷昱来捉。如果是这样,他便要早做打算了! “芸儿回来不曾?” 他忽然回过头问庞鑫。 庞鑫看了眼外头道:“少爷在天断黑时回来了,这会儿应该在后院儿。” “把他叫过来!” 谢荣的语气含着几分急促,庞鑫不敢怠慢,连忙把谢芸给叫了过来。 “京师快要不安定了,你去安排下,让庞鑫带着你媳妇儿和睿哥儿老太太,还有你母亲,以及采薇,以祭祖的名义回清河去。如果京师没有消息传过来,让她们就在那里好好地呆着,只有京师风声不利,让她们就即刻带着财物去山西洪桐避避,我在洪桐已经置了宅院,没有人知道!” 谢芸听得此话,顿时郑重起来:“发生什么事了?” “七先生准备举事了,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成功。总之早做打算。不过你不能走,你一走大家都会起疑。”谢荣看着他,目光里忽然有些不忍。 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明明一直期待着能在朝堂叱咤风云一场,如今马上就可以实现了,他却又觉得有种末路英雄的感觉,他对这场仗没有把握,只是觉得到了此时此刻,他必须去拼一场,不管输赢,他没有退路,也不想给自己留有退路! 而他这一次,竟然还要捎带上他唯一的儿子! “准备一下,明日就走。” 他摆了摆手,在椅上坐下来。 谢芸默站了片刻,很快出了门,往后院里张氏所在的房间走去。 张氏正在给谢睿剪手指甲,看见谢芸进来,谢睿欢快地从母亲膝上跳下来,跌跌撞撞地扑向他。 孩子还只有一岁半,不会说话,但是跟天底下任何一个父母心上掌中宝一样可爱,谢芸抱着他,不知怎地,眼角有些湿润,沾在那柔嫩的小脸上。 张氏分毫没看到这幕,微笑走上来,“不出去了吧?天冷了,晚上没事就少出去。”说着上来给他解袍子。见他死死抱着谢睿不肯松手,不由也起了疑惑。“你怎么了?” 谢芸埋首在谢睿衣服上抹去泪渍,深吸着他身上的婴儿香,抬头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抱着他挺暖和。” 张氏笑了下,小推了他一把。 谢芸稳了稳心神,抱着殷煦坐下来,说道:“对了,父亲刚才找我去,说是祖父的祭日快到了,咱们几年都没回去祭过祖,这次父亲复了官,怎么着也不能不去拜拜,你张罗一下,最迟后日一早就带着家里所有人回清河去。” “这么快?” 张氏抬起头来,她其实更想说的是为什么这么突然。 “嗯,也是才想起来的事。”谢芸含糊地说,“我和父亲都走不开,只能交给你们了。你要仔细带着睿哥儿。” 张氏总觉得今夜的丈夫有些不寻常,可是算算日子的确差不多,于是也不说什么了,点头答应下来。 收拾东西一日下来就足够了,王氏对于突然要回去祭祖十分意外,但是听说黄氏张氏还有谢睿他们都回去,便也就安了心。而黄氏礼佛数年,突然听说要回去,也有半日的沉默,但是她终究还是谢家的宗妇,没有缺席祭祖的道理,翌日夜里便也收拾了几件行李。 这日大清早,就由庞鑫庞胜赶车,带着几名护院,载着两车人往城门去。 如今各处城门都被中军营的人把守着,大街小巷里都有安穆王手下的人,本来大清早行人就不多,眼下这段时间肯赶早出来的人就更少了。庞鑫知道谢荣所有秘密,对于这次事情的严重也十分有数,他也在紧张,如果谢荣和七先生的计划失败,那等待谢荣的就是抄家灭族了。 去清河的这一路上,但愿能够顺利。 庞鑫这样想着,拐了个弯,上了去南城门的大道。 只是才走了十来丈,前面左右巷子口忽然就走出来两队人,堪堪挡住了去路! 四叶胡同这里,谢荣目送着马车出门离去,心下渐渐安定,虽然极尽不舍,可是她们走了,他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那些都是他的妻儿老小,就是他失败,留得青山在,也不怕没柴烧。 他吐了口气,从庑廊走向正房,一路上静静地,没有了黄氏她们在,这宅子也陡然变得空寂起来了。 “老爷!不好了!” 正在沉吟之时,庞鑫忽然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来:“老爷,安穆王府的人把太太她们的马车给拦住了!他们不让我们出城去!” “什么?”谢荣心下陡的一沉,殷昱怎么会知道黄氏她们要出城?“他凭什么?我是朝廷命官,我的内眷没有行动自由了吗?” “谢大人的内眷当然有行动自由,不过,眼下是特殊时期,没有我们王爷颁发的手令,官户之中谁也不能出城去。” 开启的大门处,秦方带着一行人执剑站在门下,冲着庑廊下的谢荣说道。“人我给你送回来了。除此之外我们王妃还让在下告诉大人件事,谢老太爷的祭日在冬月,眼下还早着呢!等七先生这案子办完了再回去也不迟。” 廖卓撂下这句话,冷冷扫了谢荣一眼,便就大步转了身。 而谢荣站在原地,顷刻面如死灰。rs 389 寒夜 可是他依然记得二十多年前他初见她时的样子。窈窕的身段,娇柔的笑靥,那时青丝如墨,像狼毫在心底划出来的一笔印迹。 他跪在她身后,伸手将她拥在怀里。 “书蕙,如果还有来生,我一定不再负你。” 清晰的木鱼声忽然断了,也有根看不见的弦被忽然扯断了。 黄氏身子僵硬,眼角有泪光浮出。 谢荣伏在她背上无声地垂泪,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这一生只有一个妻子,从来没有忘记过爱他亲手迎娶回来的发妻,可是从他带回采薇的那日开始,他和她就走不到一起去了,他不是因为喜欢采薇而带她回来,他只是舍不得即将到手的权力和荣誉。 黄氏追求的是平安祥和,而他注定面对的是永无止歇的风浪。 他曾经多么想与她生同衾死同穴,可他做不到了。他答应她的一切,他都没有做到。荣华富贵,儿孙绕膝,相守到老,永不离弃,他做不到了。 他松开手,从她鬓上拔下两根白发,小心地打了个同心结,揣进怀里,站起来出了门槛。 佛堂里又清静下来,菩萨在佛桌上宝相庄严地望着人世间。 黄氏全程没有回头,没有出声,但是她的心肝又碎了,原来修习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身在红尘里。 四叶胡同到东华寺也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 天渐冷了,东华寺里竟然也杳无人烟。 谢荣牵着马,半垂着头进了寺门,纸条上约的地点是在大雄宝殿的后院里。他目不斜视地进了后院,除了四角香炉里点着的缭缭香雾,并没有人。 他将马拴在香炉腿上,在廊下石阶上坐下来。 对面殿室里忽然亮了灯,一戴着帏帽的人从里头走出来。 谢荣看着她,并不曾起身。 “三叔可来了。” 谢琬走下石阶,隔着半个院子与他对视。“是我约的你,而你想见的是七先生,有没有很失望?” “不失望。”他摇摇头,“我知道是你。”他抬起头,看向四处,“如果我没猜错,安穆王府的人现在在四面殿里都已经埋伏下了吧?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来了还是个死局,却还是要来吗?”他扬起唇来,洒脱地看着她。 谢琬顿了下,摘下帏帽,“这层,我还真不知道。谨听三叔解惑。” “因为败在你们手上,是我最后的体面。”他望着前方,声音柔和而安然,“我谢荣到如今,只有两种结局,一种是死在七先生手下,一种是死在你手下。你我斗了半辈子,能死在你手里,也算是死得其所。而以你能从一介乡野女子爬到如今郡王妃的身份,你的能力不算辱没我。” “三叔真是过奖了。” 谢琬将帏帽放在他身旁的石阶上,坐下去,说道:“三叔从小就是谢府的骄傲,能被你如此抬举,我深感荣幸。有件事可能你从来不知道,很小的时候,我一直以能够得到你的夸赞为荣,因为你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就连父亲,也对你赞不绝口。” “是么?”谢荣摇摇头,“我从来不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那个时候的你只会埋头读书考功名,我敢担保,那个时候你连我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她笑起来。 那时候的谢荣是谢府里教导孩子们努力上进的一个标志,不但谢腾时常以此警醒谢琅,就是母亲齐氏那会儿私底下也时常地赞叹她的小叔是多么好学上进。所以在幼小的谢琬心里,谢荣是偶像,是符号,是不可靠近的仙子样的人物。 但这是前世幼时的事。 这一世谢荣从一开始便是一个她必须扮倒的存在,是她一个时期里的奋斗目标,是她的心事,是一切决择的前提。客观的说,她也佩服谢荣,他的坚持奋进,他的审时度势,他的不甘屈居人下,可是正是因为他的这一切特质,使得她一路走得多么艰辛。 “我不止是不记得你,是除了葳姐儿和芸哥儿以外的孩子都不记得。”谢荣老实地说,“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发奋么?你一定不知道,我所有的目标,所有的努力,都是因为我心底的自卑。” “自卑?”谢琬扭头看向他。 “不错。”他点点头,将屈久的双腿往前伸了伸,然后双眼望着天际的寒星,说道:“你是嫡出原配所生,有进士出身的舅舅,有通情达理的舅母,有慈祥端正的父亲,还有贤惠温柔的母亲,除此之外你的哥哥是你的亲哥哥,你们注定又有着殷实的家底可以继承,你肯定没有自卑过。 “可是你看看我,我的外家是鼠目寸光的土财主,我的父亲是沽名钓誉的守财奴,我的母亲又是什么母亲?她是个再嫁的寡妇!还有我的兄弟们,一个是不学无术的继子,他有母亲宠爱,一个是身份完胜于我的嫡兄,他也有祖母袒护,而我有什么可以可自足的?一项也没有。 “走出去,面上说的好听,我是谢府的三少爷,而私底下,我是王寡妇的再嫁子,我常常抬不起头,为什么别人的母亲都不会被人背地里说嘴,而我的母亲就会?而别人的母亲为什么都那么疼爱自己的孩子,而我的母亲只疼爱她的长子? “我常常怀疑,我是不是哪里不够好,举止不可爱,或是不够聪明,才使她那么冷落我?于是我尽量做出乖巧的样子,尽量地不问一些看起来很幼稚的问题。当我知道父亲是多么希望家里能出一位进士的时候,当着父亲的面,还没有启蒙的我便拿着书故意在他面前翻看。 “我终于还是得到了他的注意,他给我请先生启蒙,特许我能够翻看他书房里的任何书,包括有进藏书阁的资格。这些都是我难得的荣耀,大大地满足了我的虚荣心。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多,父亲仍然只关心我读了什么书,从来不问我想要什么。 “那个时候我并不是那么能干的,有时候字也写不好,背书也背不出来,可是我知道如果不努力,这些荣誉我就会全部失去。我就又会变成大家眼里卑贱的王寡妇的再嫁子,永远都不比不上我的大哥谢腾。所以我夜里常常在嬷嬷们熄灯出门之后,又点着灯在退间橱柜下读书,练字。 “后来我终于也取得了一些成功,同时也掌握了一些方法,就开始轻松些了。接着我又考中了禀生,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松口气,母亲应该可以分些关心给我了,没想到我去告诉她这个消息时,她只是笑着让我给谢宏送包糖炒松子过去,她说谢宏喜欢吃。 “而对于我考中的喜讯,她只是说知道了。” “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么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尴尬地来到这个世上,对于母亲,我已经不再指望了,我开始恨她。因为王寡妇的再嫁子的外号,是她给予我的。而在她眼里,我竟然还不如一个她与前夫所生的谢宏! “我只有从父亲这里寻找一点慰籍,他到底夸奖了我,还风光地唱了一日戏。许多人都给我道贺,奉承我,夸赞我,这个时候我发现,我心里居然感到平衡了,原来读书考功名能够带给我另一种勇气和信心,能够使我像个人一样挺直腰杆在外头走动。 “我开始发了疯一样潜心学术,到后来我终于如愿以偿,成为了令家族荣耀的进士,大官。我也不让人看出来我的自卑,我努力克制自己,在任何时候都从容和坦然,在任何人面前也不卑不亢,可是再风光也抹不去我是再嫁寡妇所生的儿子的事实,我越发的恨王氏,可是我又不能杀了她…… “幼时的自卑还是如同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血脉里,我害怕别人知道我的过去,我害怕这满朝文武看不起我,更害怕自己成为不了众人眼里清贵的士子,琬姐儿,你知道吗?越是自卑的人,越会想办法掩饰自己的身份和不足,越是渴望能够驾凌于万人之上。 “我那么渴望用官位和权势来掩饰内心的不安和惶恐,掩饰着有着这么样不堪的一个出身背景。我只能努力地往上爬,爬得越高,敢笑话我的就越少,我内心就越发安稳,因为这样可以证明,我是有能力的,我是不屑于有没有人关心我的,而我差一点,就成功了。” 谢荣面上有泪光,在这空旷的寺后院里,头上是廖廖的寒星,四周是一触即发的埋兵,身旁是互斗了一辈子的宿敌,这个时候他不再危险,反而像是个站在荒野里的孤独的孩童,已经被迷失了方向,不知所往。 谢琬眼眶也微微发酸。 有时候恩怨这种东西真不好说什么。前世里,谢荣并没有直接对她们做什么,可是因为他的冷漠,他的六亲不认,导致了王氏对他们兄妹有恃无恐的残忍迫害,如果今生还是照着前世的轨迹来,如果没有卷入夺嫡这种事,她依然不会杀他,她只会夺回属于他们的一切,反过来将他们踩在脚底。 可是命运的轮盘一动便全动,她要杀他,已经不是为了前世的仇,而是今生的两党之争。谁让他们卷入这漩涡里,谁让他们誓不能两立,牵涉到江山社稷的事已经无情可讲。rs 390 烟花 每个人都不是生来的坏人,王氏是因为曾经苦过而没有安全感,所以拼命地想要得到更多,篡住更多,谢荣是因为幼时被冷落,被流言所累,所以位居人上成了他唯一的目标,甚至不惜牺牲他的家人,他的原则,他的信仰已经不再是忠孝仁义,而变成了权欲二字。 可是,这不是可以背弃原则放任自我的理由。 “三叔还有件事一定也不知道,我这样苦苦地针对你是为了什么。”谢琬眯眼看着星空,“我不妨告诉你,在很早以前,我是为了活命,王氏和她的两个儿子,包括整个谢府,都是我的恶梦,我的阴影,我必须推翻他,才能够有将来。 “后来我做到了,我把王氏打败了,分到了家产,严惩了伤害我们的人。看上去我很该就这样收手了。可是三叔,我不光是为了有饭吃,有衣穿,我还要我们嫡房拥有未来,谢琅要入仕,要为官。如果我把你拉下来,成了大官的你随时都会把谢琅踩在脚底下。 “就是你不踩,王氏也借会着你的名头来踩。而你,会有心思给予我们一两道关注的目光么?你当然不会,你忙着升官,忙着钻营,我们只能任凭王氏仗着你的名头随意拿捏我们。我当然不能等到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再来反抗,那样一切都迟了! “我跟你一样,不喜欢这样被*纵被打压的人生。但是我跟你最大的不同,是我选择了一条艰难但是没有违背良心的路。我不觉得愧对你。而你呢?你为了达到目的,把仁义道德全都丢到了背后。 “你最开始为了拿捏我,意图阻止谢琅去考科举,这是你阴暗。你为了教训我,削掉我舅舅的官职,这是你卑鄙。你为了闹得我家里鸡犬不宁,你把王氏接到京里塞给我,这是你不孝。你为了保住在季振元面前的地位,不惜牺牲亲生女儿的闺誉,这是你不仁。 “还有你为了达到除去我们的目的,杀死谢棋栽赃给殷昱,这是什么?这是赤*祼*祼的丧尽天良!. “如果仅从你的角度看,你的确是个可怜的人,可是,站在我们所有人的立场,当着皇天后土的面,你没有资格谈忠孝仁义几个字,你愧对你的满腹经纶,愧对你的功名,愧对你得到的所有赞誉!我敬重你的好学和上进,但我也鄙视你的没有人格底线! “三叔,你的失败不是偶然的,一个人的付出有时跟他的收获并不成正比,你走错了路,所以就要承担走错路的后果。其实我也一样,当初在选择殷昱的时候也反复地问自己,能不能承担得起所有后果?在我想通了以后,我无怨无悔。可幸运的是,我的选择是对的。” 这就是为什么一百个人就有一百样的人生,每个人的选择决定了他的结局。 远处天空不知谁放起了烟花,她忽然觉得这多么像是谢荣一生的写照,绚烂而短暂,他这四十几年的历程是五彩的,但是最后落地的又只剩一幕尘埃。也许作为胜利者,她的悲悯看起来有些虚伪的味道,可是对于他的结局,她是的确觉得不该。 “我不后悔。” 谢荣摇头,他脸色灰白,也在看那幕烟花,“即使这样,我也并不后悔。我曾经以为自己会后悔,可是又觉得不必。如果我这一生就是为了求证自己的价值而活,那我已经做到了。我不曾权倾天下,但是得到过权倾天下的人的肯定,得到了你们处心积虑的对付,我觉得,在这点上,我已经没有遗憾。” 换句话说,求仁得仁。 眼前的他看起来平静从容,他席地坐在石阶上的样子,使谢琬想起前世记忆里他半蹲在地上看着幼小的谢芸放焰花的样子,那个时候正是她也不敢轻易接近他的时候,那个时候,从没有人会想到,有一日他们会在剑拨驽张的古寺后院里,对着寒星聊往事。 她胜利了,却并不欢喜。 杀王氏,杀谢棋,都会让她感到痛快,可是谢荣不会,他是个悲剧。 她吐了口气,站起来,“那么,三叔可还有别的什么遗憾?” 谢荣想了想,“你会怎么处置我的家人?” 谢琬垂眸,在接连牺牲了谢葳谢棋,又放弃掉黄氏之后,他这个时候再来谈起他的家人,是多么可笑!可是她也笑不出来。她抬起眼:“在你出门之后,我们已经有人去包围了谢府,现在三叔府上所有人,应该都被控制在府内。” 谢荣看着她,忽然盈出一丝苦笑。 他有些无所适从的看了看左右,点点头道:“好,好。” 谢琬也不知道说什么,她只擅于打王氏的脸,扒谢启功的皮,逼得谢宏走投无路,而在朝斗党争上,她到底少了几分遇佛杀佛,遇魔杀魔的萧杀之气。 她无言地转过身,走向先前所在的佛殿,她只要进了殿,武魁他们就会从四面围过来将他擒住,然后关进大理寺死牢。 身后突然传来噗地一声。 她脚步顿了顿,然后猛地回头。 谢荣胸口插着支匕首,一手仍扶在手柄上,身子歪倒在地。 她倒吸了口冷气,走过去,谢荣强撑着身子坐直,说道:“别过来。我宁愿死在你们面前,也不愿狼狈地进牢狱。我谢荣,是朝廷钦点的进士,就是死,我也要死在皇天之下,后土之上!……琬姐儿,七先生有在宫里动手的心思,你,你留心点……” 一幕寒星之下,他阖眼歪倒在阶下,光洁的汉白玉石阶上布满了鲜血,远处的天空里,又升起了一幕烟花。随着啪的一声响,那烟花照亮了半片天空,然后一点点地,又被黑夜吞噬。 谢琬想象过他死在大牢里,死在刑场上,从来没想过他前来赴约时便存了自戳之心。 殷昱带着手下人赶过来,看着静躺在血泊里的谢荣,也俱都无语。 谢荣一生都讲究体面,无论什么时候,他的仪容都无懈可击。就连死亡的方式也是。 这一夜注定不平静。 半个时辰后,东华寺恢复了宁静,尸体被移去大理寺,而地上血泊不见了,仿佛这里从来没有来过谢荣这么一个人,也从来没有在这里往生掉一条生命。 而天亮时,四叶胡同传来消息,黄氏在谢府正房梁下上吊了。 彼时谢琬正坐在花厅里翻看谢府的族谱,从入赘发家的那代祖宗至谢琅这代,已经有九代历史,称句世家也不为过。消息传来时她合上族谱,说道:“让谢府的下人替黄氏扶灵回清河,其余人听凭王爷依法处置。” 周南退下。 谢荣的溃败震惊了朝野,这个人的经历实在近乎传奇,到底还是死在与乱党勾结的罪上,不知该让人说他一句不值还是愚蠢。 京师里很是沸腾了几日。 谢荣死了,追查七先生的动作还在持续进行。而因为这件事的鼓舞,全城对于清查乱党的呼声也更高了。当年被调去东海任元帅的将帅全数就地卸甲,京城里除了殷昱的搜捕,也陆续开始有人主动往锦衣司里交待疑情。 基于谢荣死前那句七先生会向宫里下手,谢琬跟殷昱他们讨论了一番,因为拿不准是在宫中起事,还是挟持皇帝或太子,所以并没具体得用的应对策略。只得告诉了太子。 太子也立即派了御林军守住各处宫门,不得让任何不持牌的人入宫。此外各宫之中也开始清查,尤其近年来的新进宫人需要严格盘查。各种防范下毒的招式之类自然必不可少,但是基于宫城这么大,总是让人心下不够踏实。 殷昱从暗卫队里抽调了廖卓和冯频去东宫里暗中保护太子。虽然太子身边影卫更多,不差这两个,可是对于儿子的一番孝心,太子还是点头收下了。 乾清宫这边太子自然也有一番打点,下旨命了殷昱和殷曜每日到乾清宫里护驾一日。虽然与皇帝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可是从小读圣贤书长大的太子还是谨记着忠孝二字,并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落入危险境地而不顾。 宫里城里终于陷入一片讨伐七先生的热潮之中,除非七先生早已经变出两只翅膀飞出京师,不然的话,不可能还会坐得住。 当然,与此同时坐不住的,还有皇帝和殷曜。 皇帝是因为这次鼓作了劲起复上来的谢荣居然正式跟乱党有了勾结,这记脸真是打的瓷实,想想当初他还执意要把谢荣放在殷曜身边,魏彬他们那般阻止,好歹送去了工部……难道他真的老到这样的程度,都已经识人不清了吗? 先是殷曜,后是谢荣,他还有什么人是看准了的?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太过一意孤行,以致时局才会乱成今日这模样? 而殷曜想的则不是这个。 虽然因着皇孙身份,不会有人因着谢荣的事怀疑到他身上,可他的人生里没有反省这两个字。rs 391 本心 他只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有个谢荣得用,如今又被查出与乱党勾结而自戗,而谢荣跟七先生勾结,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这么看来,那天夜里在北里胡同,谢荣之所以能够那么及时地出现在那里把他救出来,多半是他们演的一出戏吧!然后他居然真的就钻入了他的圈套了! “谢荣这个狗贼!——走,随本王去大理寺寻谢荣的尸首,本王要将他鞭尸后送到乱葬岗喂狗去!” 谢荣因为是钦犯,所以在走完正常审案手续之前,还得停放在大理寺里。但是案子昨日已经结了,按规矩,如果家里还有人,这个时候便该接回去入殓下葬。 不管怎样谢荣都是因他的关系被起复的,他这个时候不撇清自己又待何时? 他鞭了他的尸,然后又将他抛尸荒野,便就没人敢说他也跟七先生有牵连了。 他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赶到了大理寺,让人拖出谢荣的尸首便就对着已然死去有四五日的谢荣开始鞭打。 一个人拨开人群走过来,一个巴掌啪地落在他脸上,他踉跄了几步,然后站住,捂脸看着面前人,竟然是面沉如水的谢琬! “你,你想干什么?!”他色厉内荏的喝斥。 谢琬大步逼上前来,目光像箭一样射向他,又甩了一巴掌:“干什么,尊师重道你不懂吗?刑不上士大夫,他是朝廷钦点的进士,是在翰林苑呆过的士子,更是你的老师,连朝廷律法都免了他的苦刑,你有什么资格侮辱他?” “你敢殴打本王,本王要去宫中告你!”他叫起来,可是声音在她身后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护卫面前,显得那么没底气。 “我是你长嫂,长嫂如母,我打你也是天经地义!”谢琬再甩了一巴掌,将他往前一推,“要告,也是我告你。你的圣贤书是怎么读的,你这欺师灭祖之辈,也堪当太孙?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开府另住吗?因为没有宫墙遮掩,你就是团扶不上墙的烂泥!就是个披着光鲜皮毛的败类!” “谢琬!你敢侮辱我!” 殷曜指着她,身子都因愤怒而躬起来了。除了皇帝和太子,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骂他!他指着身后府兵:“她敢冒犯我!还不快快把她拿下!” 没有人敢动。就是有人敢,也只是咋乎两下便就在骆骞他们的目光逼视下退到了更远处。 这是安穆王妃,是敢与郑王妃和皇帝叫板,是与丈夫一道联手破了漕运之案,一道联手拿下了谢荣的安穆王妃,他们有天大的胆子,敢去动她? 殷曜挫败了,剩下的一点脸面也掉落在尘埃里。 谢琬冷冷转过身来,与周南道:“把尸体送回清河,与黄氏合葬一处。” 从这刻起,也许有人会说她虚伪假善,说她沽名钓誉,可是她都不在乎。一个人,凭着本心作事,当初她决意要除去谢荣的心是真的,现在她敬他的后身的心也是真的。世间本来就缺少一根衡量恩怨的尺,她如今的地位和身份赋予了她可以凭本心行事的权力,她不需要再被框死在规范里做人。 殷曜灰溜溜地溜走,随着周南唤人用板车拉了尸体,围观的人群也渐渐走散了。 冬月来了,冬天来了。随着年尾接近,有些东西终于已可以结束。 谢荣这案子因为牵涉不广,很快定案下来,谢荣以谋逆罪论处,基于他已然自行了断,便不再追究。而此罪按律却需得连坐,谢芸被斩,谢睿与其母张氏、王氏以及采薇都得充入官家刺黥为奴。至于谢府家财,则由宗侄谢琅继承。 三日后,张氏便带着谢睿去了沪阳公主府为奴,而王氏因为年迈,而留在京师官家,采薇被赏给了建安侯府。 谢葳处没有消息,谢琬没去打听。 谢荣的溃败对于七先生来说打击是巨大的。 虽然整件事是因谢荣主动来找他而引起,可是在他心底里,谢荣的确是个不输于季振元的好帮手,如果不是因为有谢荣找上门来,他不会那么快跟宫里的暗线联络,如果不是因为相信他的能力,他也不会对这件事的计划作了改动。 可是令他措手不及的是,谢荣出师未捷身先死,而他已然被打乱了的计划,却是再也没办法复原了。 “先生,咱们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刘祯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经过一个多月的排查,殷昱已经越来越接近他们了,最多还有两个月,他们就会被逼得曝光于天下,如果放弃,那就等于束手就擒,如果继续,却再也没有谢荣参与时那么大的把握了。 而他们只要一失手,便也会落入深渊里。 “我会再争取一点时间……” 他埋首在手心里,感觉到从来也没有过的疲惫。 这二十九年里,为了最终的这个目的,他牺牲了多少? 他记得十五六岁时,曾经也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她喜欢在玉兰树下唱歌儿,那时候东华寺后院种着两颗玉兰树,一到春天就开出满树米白的小花儿,她就穿着白裙子,站在玉兰树下的花香轻轻的歌唱。 在那之前他从来不敢靠近鲜花,因为他有着严重的哮症,可是为了能接近那个女孩子,他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在她身后远远的观望。 后来他为她把这两树玉兰买了下来,种在这偏僻的小院儿里,每天看她快乐的像只蝴蝶,一会儿在树下拾花,一会儿过来依偎在他肩膀上,她还曾经为他怀过个孩子,不过那孩子随着她一起被埋在了玉兰树下。 因为,她以肚里的孩子为要挟,阻止他复仇。 他此生的目的就是为了复仇,儿女情长,不过是他生命的点缀,他怎么可能本末倒置?于是他要送她走,从此不相见,她却一头碰死在树上,他只好就此葬了她。 大哥那时问他何以这么死心眼,又问他心疼不心疼,他摇头微笑说不心疼。但他其实还是疼的,那是他此生唯一爱过的女子,她怀着的也是他此生唯一的骨血,如果没有这个目标,他一定会与她生下好多的孩子,在某个小院里过得平静安稳的生活。 可是心里越疼,他就越发要达到目的。 这就好比商人,投入的资本越大,他期盼盈利的心情也就越急切。也好比赌徒,输的越多,也就越发的想要赢。 他的欲望是推手,把他一步步推着奔向那个目的,推得他转不了身,也回不了头。 “冲殷曜身上下点功夫,我们会成功的。 “他笃信。 东宫里自殷曜搬出宫后,郑侧妃的日子也陡然变得清静起来了,而且也有点没着没落,不知道殷曜在外怎样,能不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难免就会派人时常地出去打听,以便于随时提点。 而殷曜自打被谢琬打了三巴掌,心里也是气恨得不已,但是可惜又拿她无奈何,如今殷昱声势如日中天,连皇帝都拿捏不住他了,他还能跑去找谢琬的晦气? 说起谢琬他又恨得牙痒痒,他从来没被人这么欺侮过,总得想个办法治治她。 这日听说郑侧妃派人出宫问起他,想起好几天没进宫请安,便就索性到了朱睢宫。 郑侧妃一看他耷拉个脸的样子,便就好奇问道:“你怎么了?” 殷曜正等着她问呢。他没什么机会给谢琬排头吃,郑侧妃还没机会么? 殷昱他们朔望可都得进宫问安不可的,何况这些日子他们隔三差五的进宫,郑侧妃跟他们见面的机会比他多的多,于是就道:“从前在母亲跟前的时候不知道母亲的好,如今离开了母亲才知道,外头人心多么险恶,人家压根就没把儿子当皇孙,当小叔。” “什么意思?” 郑侧妃听出味儿来,连忙问道。 殷曜便就抬袖掩面,佯哭起来,“儿子无用,被谢琬给打了!” 说罢,便把那日谢琬如何动手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个够。郑侧妃听完,顿即火冒三丈,“她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打你?!你怎么不早说,我也可以去告诉太子!” “母亲息怒!”殷曜连忙道:“这事可冲动不得!谢荣到底做过我老师,如今理儿全在谢琬那边,万一她到时再借太子妃的口去跟太子殿下说嘴反而不妙。” “那你是让我活活把这口气给咽下去?”郑侧妃眉毛都竖了起来。 “当然不。”殷曜道:“母亲常在宫里跟她碰面,随便找个机会让她也挨ji巴掌,这气儿不就顺了么?” 郑侧妃瞪了眼,气呼呼没出声。 如今形势对殷曜越发不利起来了,虽说又拉来个窦谨给他们壮声势,可到底有多大用处谁心里也没底,朝堂如今几乎一半都落在殷昱手上,只等这次乱党清剿成功,那他的风头便无人能敌了,就是皇帝只怕那时也再没有理由拦阻他继承皇位吧? 可如果阻止殷昱肃清乱党,那么将来就算殷曜当政,他的位置又能够坐得稳吗?rs 392 惶恐 谢荣一死,郑侧妃心里更加没有信心了。她开始觉得想要以殷曜去取代各方面都完胜的殷昱,其实是多么艰难的梦想。可是谁让当初他们曾有过那么个机会呢?如果殷昱不杀殷昊,那么她也不会起这样的心思,不会有后来这些事。 当然,说起来如今他们也不曾受到什么实际损失,可是殷昱拿到皇位之后,会放过他们吗? 如今殷曜当不当太孙已是其次,重要的是在他们放弃争取这个位置之后,殷昱还会不会容许他们平安地呆在京师! “你先回去,让你外祖父有空进宫来趟。” 她挥退殷曜,在美人靠上歪下来。 殷曜传信给郑铎,郑铎翌日下了朝就进宫来了。 谢荣的死也给他带来了震动,这毕竟不同贬官降职,人死了不但再也没了,更带给人一种颓丧灰暗的气息,也像是一种征兆,至少殷曜这边是再也没有谢荣这样的人可以再利用了。但是谢荣竟然与七先生真正勾结上,才令他感到更加惊惧。 他不敢想象如果谢荣没有暴露,殷曜会落得什么下场,而谢荣这样的人最终都还是跟乱党勾结上了,那么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 到朱睢宫来的时候他心情十分复杂,有些不知道将何去何从。 “从前季振元虽然老嫌我脑子不够用,谢荣也是,可是他们这些聪明人到底还是比我我这个蠢人死在前头。可见有时候人太聪明不见得是件好事。如今咱们大势已去,是时候想想该怎么为往后的路作些铺垫了。” 他坐在珠帘外头,涩然地朝帘子里的郑侧妃说道。 郑侧妃沉默无语,半日她吐了口气,说道:“郑府上下有着几百号人,父亲当然一心求稳。可是我不同,曜儿争,可能是徒劳无功,可是如果他不争,那殷昱上位之后,他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不认为他会放过曜儿,因为换了我,曜儿上位之后我也一定不会放过殷昱。” 郑铎呆呆地看着面目模糊的她,讷讷道:“那你想怎么样?” 珠帘内忽然陷入一片沉寂。转而,那帘子动了,郑侧妃从里头走出来,说道:“我知道皇上不一定会同意在这个时候答应册立太孙,可是如果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呢?父亲历来甚会讨皇上欢心,如今宗人府宗正在郑王手上,不如父亲去请郑王请奏册立曜儿为太孙?” “这——” 郑铎无言以对。 郑侧妃走下丹樨,“据说谢荣临死前曾交代七先生欲在宫里下手,那么极有可能是皇上了,我们还不下手,万一若被七先生得了逞,那时就晚了!我们只要在皇上驾崩之前把圣旨拿到手,到时就算日后还有变数,我们至少也掌握了主动!” 郑铎真不好说她什么。 说真的,他脑子是不怎地,两个儿子比他强得多,可是这种事情犹如在悬崖边上过夜,一个不留意就跌下去了,他是重权利,可是比起权利,他更在乎性命。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被季振元他们嫌弃的原因,可是他就不明白了,一个人连命都保不住了,还要权利有什么用? 郑侧妃既然也知道争的结果是死,为什么她还要执迷不悟呢? “父亲难道不答应我?”郑侧妃皱起眉来,声音里也多了丝不快。 郑铎暗吐了口气,无奈道:“答应。我回头就去寻郑王。” 这是他的女儿,他能怎么拒绝?如今府里基本是永宁的风头最劲,永宁早与郑侧妃互看不顺眼,如果殷曜再失势,永宁会更加盛气凌人,那时他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从宫里出来,郑铎就去了郑王府。 郑王跟郑铎谈不上有交情,但是也绝谈不上有矛盾,郑铎把来意跟郑王一说,郑王就也琢磨开了。基于跟殷昱之间的仇,当然是殷曜上位对他来说有利些。请奏封太孙这件事又不得罪皇帝,他有什么不能干的?按照皇帝对殷曜历来的态度,说不定他还正中了皇帝下怀。 于是翌日早上就捧着折子当着众大臣的面递交了上去。 请奏册封太孙的话一出口,魏彬便立即跟殷昱对视了眼。都说郑铎脑子不够,看来郑王的脑子比郑铎更加不够。在这个时候他还不知死活地来请奏册封太孙,难道是生怕殷昱不惦记着他? 在他们几个腹诽的同时,皇帝也往殷昱看了眼。 “此事今日暂且不议,安穆王随朕去乾清宫,余者退朝。” 皇帝极少极少唤殷昱单独说话,大家都往他看了眼。殷昱冲魏彬点点头,随在圣驾后头到了乾清宫。 进了殿,张珍挥手让宫人们都退了下去,自己也退在帘栊下方,点起一缕香来。 “坐吧。” 皇帝指着丹樨下一张锦杌,然后看着地面铺的波斯绒毯,“乱党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殷昱因着这些日子隔日便在乾清宫当差,所以见皇帝面的机会很多。他很明显感觉到,谢荣落网后这些日子,皇帝的情绪一直都显得有些低沉,就在殷曜殷昌过来时,也不再明显地表现出袒护之心,而眼下他会这么样和颜悦色问起他的差事,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七先生已经坐不住了,最近屡有小动作出现。而谢荣所说的他想在宫里动手的事如果是真的,则更加证明他已然准备狗急跳墙。这种人反咬起来动作甚大,所以最近我一面继续搜查,一面也另派了人手监视城里动静。” 因为早已经不在乎那份祖孙之情,殷昱也不再如儿时那般对着皇帝毕恭毕敬。 皇帝对他的态度有些微愠,但是当看到身着盔甲的他的健壮身躯上,他的目光又有些回暖。 “那个七先生,究竟是什么人?”他问。 殷昱微嗅了下空中,有股异物燃烧的味道。扭头看去,只见帘栊下的点香的张珍不知几时怔站在那里,虽是侧面对着这边,但也很容易瞧出来他在凝神倾听。 “张公公,你把龙涎香的纸烧着了。”龙涎香外包着层纸,已经冒起青烟了,他出声提醒道。 张珍回过神,手忙脚乱的把纸掐灭,将香重新点着,丢进香炉里。然后低头收拾地板。 殷昱张口要回答皇帝先前的问话,却是又觉张珍十分异常,又不由回头看了眼他,把吐到嘴边的话给稳住了,改口道:“乱党贼子,哪会是什么好人?目前身份尚不清楚,还得等进一步确认才好向皇上禀报。” 皇帝显然并没有把张珍的反应放在心上,他凝眉唔了声,便说道:“加紧些速度,快些查!此人已经扰乱的朝纲长达数年,必须除之而后快!” 殷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当初死不肯让他担任这清剿总指挥的是谁?如今倒是把他使唤得这么顺手了。他就算要清查乱党,也是为着殷家江山而不是为着他不是吗? 不过他知道,皇帝是从来不会反省自己的,所以这些话,也无意让他知道。 他站起来,“皇上还有旨意么?如果没有,臣就告退了。” 有时君臣关系也是很能信手拈来利用的工具,起码在这种时候,可以拿着这阶级关系维护各自体面。 皇帝叫住他,默了下,到底又还是挥手让他走了。 张珍门外恭送回来,走到皇帝面前,拿美人捶替他敲着背,一面道:“郑王今日递的那折子,皇上将如何处置?” “先放着吧。”皇帝淡淡道。 张珍默了默,目露失望地退下。 殷昱回到王府,谢琬在教殷煦洗手,冬天来了,衣服也穿厚了,谢琬本不让他自己洗,但他执意要自己动手,只好先教会他要领。 殷昱抱着殷煦腻歪了会儿,然后把孩子交给夏嬷嬷,在谢琬对面坐下来道:“我刚才宫里回来,今日郑王上折子请奏册封太孙,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郑铎他们那帮人附议了,可见他们又按捺不住,想要来凑凑热闹了。” 谢琬正在擦手,回头让顾杏把水盆收拾了去,跟殷昱道:“那皇上什么态度?” “他留中不议。”殷昱看着谢琬,笑起来:“之后他便把我单独叫进宫,问起我查案子的事办的如何。” 谢琬没好脸色,“当初把你嫌什么似的,如今倒要指望你来清剿乱党了?他倒是指着殷曜去啊?这会儿知道那是个窝囊废了?真叫做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殷昱倒被她的脾气逗笑了,拉起她手道:“犯不着为这个生气,郑王他们得不了逞。我觉得,今日他单独把我召进宫去问话,倒像是故意这么做似的。” “故意?”谢琬抬起头来,“你是说,他故意让人误会,如今在重视你?” 她真是无语了,皇帝满脑子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只是有这种感觉,并不知道准不准。”他沉吟道:“事实上我一直怀疑皇帝总是针对我,针对霍家,不单单是担心霍家独霸朝堂这么简单。也许这里头还有什么原因。当然,他不喜欢我,这却是事实。”rs 393 太监 谢琬叹气:“我知道,他喜欢惠安太子。” 皇帝给人的感觉就是从不曾把儿女亲情这些当回事。可是他对惠安太子的疼爱又是大家众口相传的,后宫那么多人,当年的天花为什么只害死了惠安太子一个人?是巧合,还是别有隐情? 皇帝对惠安太子疼爱入骨,这么多年还记得他的忌日,可见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那么为什么对表现这么出众的殷昱横竖就是喜欢不起来呢?人说隔代亲隔代亲,隔代的爷孙反而更亲近,皇帝的表现太反常了。 “我还是想把有关惠安太子的往事内幕给打听出来。” 她坚定地这么说。 殷昱想了想,点点头:“现在也是时候把这些时候弄个水落石出了,不管惠安太子跟咱们的事有没有关系,去查查总是没错的。” 他在宫里十多年,虽然被保护得极好,鲜少有什么肮脏的事情让他见到,可是身处那样的环境,是不可能做到完全闻不到看不到的。 他五岁的时候就见过宫人们之间为了个晋级身份而下毒陷害对方,八岁的时候就见到东宫两位侧妃如何争风吃醋,按理说他有着这样的薰陶本不该再有后来殷昊的事情才是,可是他又哪里知道会有个七先生暗中设局把他踢了意图再捧殷曜上位呢? 宫里的事,还真说不准。 不过想到这里,他倒是又忽然想起件事来,“对了,张珍这个人可能很有问题。” “张珍?”谢琬想起皇帝身边的大太监。 “不错。”殷昱神色凝重起来,遂把先前的事跟她说了,然后道:“作为一个太监,他的表现太异常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七先生既然之前与季振元布下那么大个局,必然各方各面都有他的眼线,这张珍会不会是他暗中布下的棋子?” 谢琬听完,也不由得挺直了背脊。 她想起那个时刻看起来都一副寡言少语的张珍,她竟然从来没有在意过他的存在,因为任何时候他都是半躬着身子做出谨小慎微的样子,他跟太子身边的崔福一样,看上去都是那种不多事不多言、而且对主子极为忠诚的人,谁会想到这样的人会是潜伏在宫里的细作? 可是殷昱说的令她不得不怀疑,七先生说要在宫里下手,莫非是早就在宫里埋伏了人,而张珍就是其中的一个?!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既然可疑,那就该即刻把他拿下才是!”她站起来道。 七先生已经查到了太子的病情,他想在宫里下手,那么头一个目标肯定就是太子,皇帝虽然看起来危险不大,可是如果张珍形迹可疑,那也要防着他们在太子这边得不着手的情况下,转而去向皇帝下手! 皇帝如果正常驾崩,这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可是如果被七先生反过来要挟利用,那局面就完全不同了!他们这些皇子皇孙,必须以保护皇帝安全为首要目的,对于七先生提出的任何条件,他们也都需要被迫听从,这种情况下,如果七先生挟持皇帝让他让位给自己呢? 当然,这种猜测成功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一来因为七先生就是挟持了皇帝,他也不可能出得了宫城,二来他在宫里挟持皇帝,那就等于自投罗网。 朝廷那么多将士是亲兵护卫不是吃白饭的,他想强行举事,必须也得有足够的兵力,现在不知道哪些人是他的人,但是在殷昱亲自领兵守护着乾清宫、护国公也领着中军营严密守护着京师内城的情况下,什么军队都不可能得逞的。 所以他还是只能通过得到传位圣旨的办法不费兵卒的篡位成功,而这种情况下,他将采用暗中逼死皇帝拿到传位遗诏的办法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 可是皇帝就算有遗旨也只可能传给殷曜而非他本人,他凭什么认为只要殷曜上位了,自己就一定能从殷曜手上把皇位拿到手呢? “我也知道这层厉害,”殷昱道,“可是他毕竟是皇上的近侍,我们毫无证据这样去捉拿他必然会惹恼皇上,皇上不可能会相信我们是出于安全考虑,他只会认为我们是在想办法软禁他。而最重要的是,这样做名不正言不顺,于咱们不利!” 谢琬沮丧地垂下眼来,如今越接近成功,就越是不能因这些小事自毁长城,可是不管张珍是谁的人,眼下这个时候都应该果断地控制住他,甚至除去他不是吗? “我还是觉得这个人不能留,现在想起来,他跟随了皇上四十多年,是皇上最信任的人,这些年皇上屡出怪招,难保不是他从旁撺掇,有着四十多岁的相伴经历,皇上再英明也会听他几句的。” 她抬头望着殷昱,透着十分坚定。“要不然,我们找太子殿下帮帮忙?”太子总比他们更有办法的。 “何须这么麻烦?”殷昱一扬唇,说道:“太子殿下去了也得费番工夫。廖卓他们不是在宫里吗?让他们暗中把他弄出来,一面审,一面等把七先生捉到再说就是了。” 谢琬闻言一愕,对啊,廖卓他们在宫里,她竟然在舍近求远! “我这就进宫去!” 殷昱拢了拢衣襟,大步出了门。 张珍自从乾清宫退出来,也有些落寞。但是更多的是不安。 他在这宫里看了四十多年的春花秋叶,忽然也有些厌倦。但他说不上来厌倦的是这个地方,还是这份差事。当然,像他这样的人没有可选择的余地,只能等皇帝大行,然后被赐出宫,或者是跟随主子一道去地宫。 他如今不安的,是皇帝的抉择。 皇帝该选择谁来当这个太孙或者太子,他没有资格置喙。若不是因为他早年侍候过宣惠皇后,皇帝不会让他担任身边大太监的职务,更不会把他当亲近的人,与他说起宣惠,说起惠安太子,他也无从知道,在皇帝心里,原来所有的爱与热都给予了宣惠母子。 他永远记得在无意中看到皇帝仍然还保留着宣惠皇后的衣钮的那一幕。他看到了他眼里的思念,痛苦,还有缠绵,如果不是这一次,他不会也不敢想到要替小惠安报仇,不会想到要尽他一个人的力量,来让伤害小惠安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得不到好下场! 可是事情显然有些失控了,失控到连他也在殷昱面前露出马脚了。 殷昱回头看他的那一眼,令他最终落荒而逃。 他并不是个阴谋家,他也不擅于布局设陷,他甚至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个会听命行事的木头人,他唯一能利用的,是皇帝对宣惠的那份未了情,对惠安的那份未了爱。也许是用情太深,越是失去的越显珍贵,时间越长,皇帝在这个事上越显走火入魔,他只要稍加挑拨,他就会往那个方向走。 这些年都没有出过什么差错,眼下这个时候,他就更不希望出现什么意外了。 可是皇帝近日的举动,却看起来极像有点后悔的意思…… 乾清宫的夜晚像往常一样庄严而静谧。 张珍像往常一样侍候皇帝上了龙床,然后吩咐了值夜宫人守候,走出殿门,回到侧殿里自己的休息处。他虽然也有自己的正经去处,可是因为皇帝要求随传随到,所以在偏殿里他睡了快四十年,这里的软榻几乎已成了他默认的床位。 才刚除了袍子歇下,门板忽然被人轻叩响了:“张公公,太子殿下传您去东宫问话。” 东宫?太子?这个时候传他去问话? 张珍心下陡然绷紧,殷昱深受太子疼爱,如今父子俩又早已摒弃前嫌同心合力,难保不是殷昱背后说了什么……他该怎么办? “张公公?” 门外又催起来。既然是太子传召,他怎么也得去了。 “敲什么敲?听见了!” 他沉声斥了句,又起身披了衣。 没什么大不了的,殷昱只是怀疑他,并没有证据,就是太子问起,他也可以掩饰过去。他披上大斗蓬,开门瞪着门口的小太监,“引路!” 一路上寒风扑面,吹得小太监手上的灯笼也飘飘摇摇的,执灯而行的他们在偌大而沉闷的宫城里,像极了一颗移动的流星。 进了东宫,小太监依规矩在阶下停了步,张珍撩袍上了阶。 太子住永福宫,眼下宫里四处跟乾清宫情形差不多,都十分寂静。除了四处巡逻的禁卫,就是像木桩子一样呆立在廊下的太监宫女们。大殿内灯光昏黄,猜不出来有多少人,也猜不出来太子在做什么。 张珍上了庑廊,正盘算着一会儿该如何应对,一双手忽然捂住了他的口鼻,不等他反应挣扎,头上挨了一记重击,顿时便栽倒在地下! 廖卓反扭着他的双手,与随后从阴影里跳出来的秦方说道:“都准备好了吗?”秦方挑挑眉:“崔福都已经安排好了马车在宫门内等候呢!只不过看起来对咱们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有些不大乐意。”廖卓想象了一下他发牢骚的样子,笑着将张珍扛上肩,避开宫人们的耳目转出门上了甬道。rs 394 打听 这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就连先前拎着灯笼在阶下引路的小太监往这边探了探头,都悄悄匿走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顺畅无阻地出了宫门,然后在街角无人处廖卓扛着张珍跳下来。披着黑貂皮大斗蓬的崔福在车头扭头道:“你们倒是快去快回!我绕两个圈可就得回来了!回头进不了宫可别怪我!” 廖卓皮笑肉不笑道:“我们不怪你,让王爷怪你。” 崔福脸上一僵,缩脖子骂道:“妈拉个巴子的,就知道欺负我!回头别想再蹭我的被窝!”说罢摔下帘子,让人赶着车扬长而去。 廖卓和秦方因是暗卫,不在人前露面,所以也不曾有特别的住处,但是他们自有他们的办法,比如说这些日子廖卓就看中了崔福身边的暖和,随他在永福宫侧殿里睡得舒舒服服。而秦方因为有廖卓值了夜,从而也可以放心地去值夜宫人的空铺上歇着。 廖卓二人把张珍送到安穆王府,自有孙士谦领人接着。 基于他还未曾醒来,眼下审也是白审,所以殷昱听说后便让人把他先关着,自己继续安慰着因心爱的小兔子忽然冻死了而哭泣的殷煦。 翌日早上,皇帝睁眼醒来,习惯地伸手等待张珍的搀扶,没料到伸过来的却是张珍的徒弟蒋安的手。 “张珍呢?”他疑惑地道。 蒋安连忙跪下,一脸的惶恐不安:“禀皇上,我师父失踪了!半夜就不见了人,眼下到这会儿还没找着!” “什么?” 皇帝瞬时震惊了,原本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张珍是宫里的老人了,而且身份殊然,他还会有什么意外不成?可是因着谢荣临死前那句话,如今却不可等闲视之了。 “好好的人怎么会失踪?快快去找!” 随着这句话,整个乾清宫乃至整个宫城都动起来了。 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居然悄无声息的半夜失了踪,这怎么能够小觑?除了议论声,很快有人禀报半夜看见张珍去向了东宫,于是顺着一条条线索往下,太子终于被传召到乾清宫,皇帝对其质问起来。 “张珍在哪里?” 太子从未参与这件事,但早上听见了风声,也准备出把力的时候崔福忽然扑通跪在面前交待了经过,于是心里有谱了。便先把廖卓他们唤出来狠批了一顿,然后才又到的乾清宫。 听见质问,太子凝眉道:“儿臣也正在查。” 父皇气道:“他们说他昨夜去了东宫,你却跟朕说不知道!” 太子抬头:“不过是个奴才,父皇何必如此紧张?被臣子们看见,倒有宠幸阉党之嫌。” “你——”皇帝气得够呛,指着他竟说不上话来。 太子也怕气出个三长两短,随即见好就收,说道:“父皇不必过于忧虑,儿臣一定会派人细查。” 宫里头闹得纷纷扬扬,朝堂里哪里听不到讯儿的道理?一时间各妃嫔的娘家人纷纷进宫打听详情,都问是不是宫里出现了逆贼,想要谋害皇帝,却误把张珍给害了?还有的甚至私下猜疑,问是不是七先生已经潜入宫里,随时准备暗杀皇帝? 谢琬听见这些传言也只有叹气,一面让人放话出去避谣,一面又日日进后宫陪伴德妃淑妃。 张珍从醒后到如今只字不说,问也问不出什么,基于不乱杀无辜,只得依旧关着,等找到七先生下落再做打算。 武魁他们查官户的事儿已经查完了目标名单的六成,随着剩下的目标日渐变少,而还是没有得到结果,谢琬心里也开始有些焦虑。 不过也有好消息就是,武魁他们在行动的过程中不断地有发现一些无名之主的宅子,而里头竟然时有关于七先生的线索出现,另外从七先生日渐紧密的小动作来看,也许离目标也不会太远了。 张珍失踪的事内阁也开始关注,此事除了魏彬,就连段仲明他们都不知道,内阁几人在议政的时候段仲明道:“看来谢荣那句临终之言不是假的,七先生的人果然已经准备冲宫中下手。魏阁老,咱们还得加强宫中护卫啊!” 沈皓点头。 杜柳二人这次也难得的积极附议。 魏彬叹长气道:“依我看,说不定这张珍本身就很可疑啊!” 众人听得这话都不免怔住,一直没说话的窦谨道:“张珍若是七先生的人,那宫里早就乱了。” 这话听着倒也有道理,于是大家又都深以为然。 但不管怎么样,眼下把张珍找到才能解开谜底。魏彬下令派兵加强宫禁,同时护国公府的几位将军也纷纷都披甲上了阵。 七先生在局势一日日严峻之中一日日变得焦心,他纵使不说,刘祯也看得出来。 “这是个阴谋,又是个替我招惹麻烦的阴谋!”他一拳砸在桌面上,两眼里隐隐有火焰闪烁。宫里丢个太监也算到他的头上,这是打算用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把他逼出来吗? 刘祯默然半刻,抬头又道:“小的听说这张珍早年是跟随过宣惠皇后的人,张珍初进宫时常受人欺负,有次险些被人打死,是宣惠皇后路过将他救下,后来便对宣惠和惠安太子死心踏地。宣惠皇后驾崩后,皇帝看他忠心,便收在了自己身边,算起来已有四十年了。” 七先生蓦地回过头来,“你的意思是,他的失踪是因为他的身份?” 刘祯默了下,说道:“根据当时监视谢荣的那些人后来所报,张珍曾经到过谢荣府上,而之后不久他就被起复了。当时我们只关注他已经被起复的事,而没去深究这后头底细。如今看来,这张珍其实不简单。” 七先生听闻,面上的怒色消去了些,他盯着地下沉吟了片刻,说道:“这么说,他失踪就极可能是有人察觉到他的不轨,所以除去他的了。” “而这个人,殷昱嫌疑最大。”刘祯接着他的话头,说出自己的猜测。 七先生沉默半晌,点头道:“不错!是殷昱。当初我就不该相信谢荣,他出卖过季振元,当然也不介意再出卖我一次,他临死把我要在宫里下手的事告诉谢琬,所以宫里最近连根针都插不进!殷昱怀疑上了张珍,当然会把他除去!” “所以,人的确是殷昱劫的没错,但却不是冲着咱们来。先生可一定得沉住气。” 刘祯娓娓劝说道。 最近的七先生十分焦躁,这是他跟在他身边二十年都不曾见过的,而这个时候若是沉不住气,那就完全没有希望了。 “一定要尽快找机会在宫里弄出动静来!不是让你去找殷曜吗?怎么样了?”七先生问。 刘祯道:“殷曜最近在宫中轮值,也很难找到机会。” “那就再找!找到机会为止!” 桌上的杯盘都掉落地上,砰啷啷地溅开了花。 张珍这事都是殷昱办的,她最近在后宫里呆得多。 德妃淑妃也因为这事而感到了不安,在后宫里呆了一辈子的她们对于女人间的斗争乃至朝堂政治兴许都得心应手,可是对于这些暴力恐怖之事,却有着天生的无能为力。在乱党杀手们面前,她们便如刀殂上的鱼肉般只能任人宰割。 这种情况下,谢琬就尽可能的缓解她们的忧虑。 她带着殷煦进宫,殷煦絮絮叨叨地跟她们诉说他惨死的小兔子,从淑妃那里说完又到德妃宫里说,整个人没精打采的,居然连德妃特意给他留的珍珠糕都没有心情吃。 德妃心疼得抱起他来,让宫女翻出个寸来长的赤金兔子给他玩。 谢琬叹道:“想来当年惠安太子在的时候,也跟煦儿般总做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吧。” 德妃身子微顿,笑容也微敛了,“都多久之前的事了,还提他做什么?” 谢琬望着她道:“许是做了母亲,如今但凡听到这些孩子们受苦的事总是于心不忍。惠安太子虽然是宫中的皇子,又甚得皇上宠爱,可那时候到底失去了母亲,我是受过丧母之痛的,而惠安丧母的年纪比我那会儿还小,怎能不让人心疼?” 许是这番话戳到了女人天生的软肋上,又或许是谢琬这些日子来的陪伴让德妃放松了警惕,抑或又是殷煦的童真的确让她想起了逝去已久的那段往事,德妃凝眸望着远处,神情也渐渐变得沉重。 “其实如果只是丧母,那也倒罢了。只是当时他患病时那模样,如今想起来都让人心疼得很。” 谢琬忙道:“不知何等凄惨?” 德妃叹了口气,把殷煦交给了旁边的夏至,然后端起茶杯,才又望着门外幽幽道:“我并没有亲眼见着他发病时的模样,只记得那会儿因为宫中只有一个皇子,而我们都进宫不久,还只是低微的身份,那时候都需要守在钟粹宫外为他颂经祈福。 “而殿里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的,时而高亢的叫喊,时而幽长的呻吟,每一声每一个字眼都像个铁爪子在勾扯着我们的心,即使看不到他,可是听着一个三岁的孩子独自承受着病痛的折磨,而我们这些大人却都无能为力,那种感觉也十分难以形容。所以如今一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堪回首。”rs 395 前路 谢琬想象着当时的场景,也有些难受。 她问:“听说,当时是兰嫔照顾的惠安太子是么?” 德妃唔了声,放了茶,说道:“兰嫔是宣惠皇后的表妹,是惠安太子的姨母,也是当时除裕妃以外唯一的妃嫔,皇上当时就把孩子交给兰嫔照顾。兰嫔被赐死之后以跪姿葬在宣惠皇后的陵内,皇上是要她永生永生跪在宣惠皇后面前向她请罪。” 谢琬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天花又非人为,孩子们体质弱性,会无意感染也是常事,如此倒显得有些煞有介事了。”她道。 德妃苦笑:“谁说不是?你瞧瞧这后宫里,谁还敢轻易提到这件事?总之这就是个教训,也给当时初进宫的我们当头一棒,无论后宫里谁是赢家,混得什么样的地步,最终还得由我们的男人来决定命运。有些人纵然死了,她还是独占着丈夫的心,有些人纵然活着,也只能长夜独眠拥衾自暖。” “娘娘。” 谢琬听她这么说,倒是有些不忍,宫里女人的苦楚她原先不清楚,如今却是再清楚不过了。 三宫六院什么的,有时候不是皇帝想要这么做,是他身为皇帝不得不这么做。你看皇帝当时深爱元后,却还是纳了元后的妹妹为嫔,之后又有这么多的备选的妃子。可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想法,在皇宫这个地方,是很难实现的。 而作为当时的宣惠皇后,她一定也不希望身边还有这么多女人分享她的丈夫吧? 德妃陷入了沉寂,谢琬也不便再问了,带着殷煦告辞回府。 回府之后她也像德妃一样在房里发着呆,直到殷昱回来她也没挪窝。 “怎么了?”殷昱揽着她的腰,柔声问。她眼里的忧伤让他看起来心疼极了。 “我在想宫里的那些妃子。”她垂下眸道,“我在想,她们真是天底下最煎熬的女人。如果有一天,你承继了大统,当上了皇帝,后宫里也会有许许多多的妃子,到那时候,我是会像宣惠皇后一样的早逝,还是和兰嫔一样的被冤杀,又还是像德妃淑妃她们那样从日出日落里看青丝渐渐如雪呢?” 她说完把头抬起,正好对上他怔忡的双眼。 她也没有等他的回答,而是起身走了出去。 她知道这很回答,她不忍心为难他,从她选择他的那天开始,这个可能性就一直存在,只是这些年忙于应付各种阴谋诡计而无暇去深思考,如今随着胜利的日子渐渐来临,她忽然就从德妃的眼里隐约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从面上看,等肃清乱党,太子登基,殷昱无一例外地会被封太子,而她也会成为太子妃。跟相爱的人开始着幸福安稳的生活,然后又得到了无数人艳羡的至高身份,这会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可是在这之后呢?她习惯于将目光放长远,她想知道在斗争结束之后,迎接她的又会是怎么样一个局面,是与随着他的身份增高而出现的各种各样的女子,再次开始无休止的宫斗,与她们争宠,争地位,一直斗到瞑目那刻么? 那样未免太累了。 她的前路,竟然因着他的目标渐进而又有了层阴云。 庑廊下,一串急急的脚步从后头赶过来,从后一把抱紧她的腰,声音在耳边坚定地道:“相信我!”然后松开,走远了。 谢琬回头看过去,只剩一帘暮色。 接下来的日子,谢琬继续在宫里走动。 殷昭开始张罗起了她的千金医馆,就设在北桥菜市口处,因为那地头才是平民女子们会去的地方。当然她并没挂出赤阳公主以及鲁国公世子夫人的名号,因为怕把人吓跑了。她在那里坐镇了几日,等看着人客渐渐多起来,便就也陪着谢琬进宫走动。 谢琬目的在问出惠安太子当年死亡的来龙去脉,而德妃这里因为已经被撬开了嘴,所以还是紧跟着追下去。 而朝堂这边,殷昱猜测的还是没错,皇帝单独叫他进殿说话,似乎真是做给人看的,消息传出来后,郑侧妃就紧张得不行了,郑王才刚递了折子上去,皇帝就叫殷昱单独说话,这是在告诉他们殷曜没希望了么? 不成,她努力了这么久,怎么可以就这么白白放弃?只要有一丝机会,她就还要争取的! “去请王爷进宫!” 她挥手让太监下去,心烦意乱地在榻上坐下来。 殷曜正在永福宫。 因为张珍失踪的事,殷曜这些日子也在宫里带兵搜查,忙得脚不沾地儿。他鞭尸谢荣那事儿本来没人捅到太子跟前去,可是没想到早上因为跟羽林军参将拌了几句嘴,于是被人把这事给捅了出来,这会儿,太子正在训斥他。 “你真是把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了,谢荣是逆贼,自有朝廷处置问罪,你有什么资格侮辱他的后身?你这丢的不是你的脸,你丢的是本宫的脸,是整个殷氏家族的脸!你皇嫂打你的那ji巴掌还是轻了,——来人!再替本宫给他掌嘴二十下!” 崔福立即带了人上前行罚。 殷曜满心里委屈,一面求饶一面哀呼,可是崔福也不知哪找来的这俩太监,下手能把人打个死去活来。而太子也够心狠,愣是打完了二十下才让人把他松开。 他是个王爷哎,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等着吧,回头他会让他们好看的! “还瞪什么瞪?还不滚出去!” 太子冲他吼道。 他这一吼,顿觉心口又有不适。他发誓作为父亲,最初一开始绝没有过想偏心谁的想法,三个儿子都是他的骨肉,虽然与太子妃感情深厚,是打小的情份,可是这也不妨碍最初的时候他给予另两个孩子同样的关爱。 可是后来时间长了,不知道是他们母亲教育方法不同导致的差异,还是他们本身的资质不同,殷昱的聪明懂事,好学上进,跟殷曜的不学无术和殷昌的迟钝呆板比起来,还是渐渐在他心里占据了更多的位置。 至少,殷昱不会闯这些祸,做这些没脑子的事情让他忧心丢脸,他会替他分忧解劳,让他骄傲,于是长此以往,对比也就愈加明显。 他就不明白,殷曜为什么就不能学学殷昱,变得上进些呢?即使他得不到皇位,将来做个德高望重的贤王,辅佐自己的哥哥不也很好么?就像祈王和楚王,他们虽然恭献不大,但是至少是维护家族的,哪像他,只恨不得时时给宗室脸上抹黑! “去翰林院找学士马志府,让他找个可靠的人去温禧王府任长史!” 谢芸被处斩之后,温禧王府长史之位就一直悬着,派个人过去虽然不见得会规劝好殷曜,但至少有什么事他们可以提前来知会于他。 殷曜出了永福宫大门就遇到了前来请人的朱睢宫太监,二十个巴掌打得他浑身上下都在冒火,见着太监往他脸上瞅,他抬起脚便往他当胸一踹,太监一个后仰,便跌了个四脚朝天。 殷曜击掌大笑起来。走上前再往他腹部补了一脚,才又大摇大摆往朱睢宫去。 郑侧妃听说太子在责罚殷曜,正担着心,准备亲自过去瞧瞧,才走到门口便见殷曜大步走了进来,一张脸被打得又红又肿,轮廊都足足比平日扩了一圈,顿时就拉着他进来坐下,拍大腿道:“太子殿下竟然下得这般狠手?他到底还当不当你是他的亲生儿子?!——还不快去拿药来?” 药拿来了,郑侧妃一面替他上着药,一面咬着牙道:“这姓谢的都没一个好东西!这谢荣死了,也该轮到谢琬了!” 殷曜挤眉弄眼的任她上药,一面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我不是让你找个机会治治她,你又不肯!” “她如今天天跟德妃她们呆一起,我上哪儿找机会去?” 说起这个郑侧妃也感到十分懊恼,没想到谢琬居然跟后宫里的妃嫔们打得这么火热了,她进宫十几年,她们可连正眼都没瞧过她!想起自己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她心里渴望殷曜拿到太孙之位的心情又更加迫切了。 “我找你来是有事跟你说,”她把手上的药瓶放下,沉脸道:“这乱党是要清的,可也不能让殷昱一个人出尽了这风头去!如果到后来他成了大功臣,又哪里还会有你的半点好处?你这就跟皇上去请示请示,让他把你弄到殷昱身边去,到时乱党剿完了,不也你一份功劳?” “让我跟着他去混?”殷曜跳起来,“谢琬都敢跟我巴掌上脸了,他是我亲大哥,我跟在他身边我不得被他拍死?我不去!” “你敢不去?!”郑侧妃也腾地站起来,“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皇上又让他当清剿指挥使,又是让他进乾清宫单独说话,这你还看不出来?皇上这是有回心转意的意思了!这阵子因为张珍失踪,皇上心里十分忧虑,你在这个时候去请个差事,皇上能不高兴?” 殷曜微愣。rs 396 同死 郑侧妃又道:“鞭尸的事儿你已经丢脸了,现在外头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议论你举止**,你不赶紧再为自己正正名声,这放浪形骸的名声可就脱不去了!你就不怕到时候连窦家都不给你好脸色看?” 殷曜心里烦死了。 不就是鞭了两下尸嘛,怎么个个都拿这事来针对他? 古往今来鞭尸的人他又不是头一个,而且那谢荣不是乱党吗?不是逆贼吗?他抽他几下怎么了?一个个地还没完没了了!窦家又怎么了?不就是钦封的朝臣嘛,说好听点儿是重臣,说得不好听就是殷家的奴才,他是堂堂正正的郡王爷,他凭什么不给他好脸色看?他窦谨有什么了不起啊? “别说了!反正我不去!” 他忍无可忍地冲着郑侧妃吼道,只觉心底里那只魔鬼就要按捺不住地蹿出来了,“他从来就没有把我当过弟弟,我干嘛要去贴他的冷屁股?!我是钦封的王爷,不是他的奴才,我才不做他的奴才让他使唤!” 郑侧妃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素日的殷曜虽然私底下有些不羁,可是面上还是规矩的,在外人面前还是让人挑不出理儿来的,在她这个母亲面前,他牢骚归牢骚,却也从来都还谨守着孝顺二字,不曾对她有过任何的冲撞,可是现在,他何止是冲撞,简直像是要打她,要吃了她! 看着他发红的眼,她不由得后退了半步,咽了咽口水道:“你叫嚷什么,不想去便不去……我可是你母亲!” “我知道你是我母亲!可是你管我管够了没?!” 他走上去,抓起桌角一只景泰蓝的大瓷瓶给砸了,发狠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再逼着我做任何事!总之我一辈子都不要涎着脸去讨好他!我就不信没有他,我就得不到皇上欢心,坐不上这太孙之位!” 说完他掉头便冲了出去,吓得庑廊下一批宫人纷纷散开。 郑侧妃背倚着帘栊,盯着地下一堆碎瓷,半日说不出话来。什么时候她的儿子居然变成这样了? 殷曜冲出朱睢宫,只觉得心头还是窝了股火似的,举目一看远处殷昱又在庑廊下与禁卫军头领们谈笑风生,便又更加憋气了,为什么他处处都不如殷昱,每个人都觉得他不如殷昱,就连自己的母亲都觉得他应该去做殷昱的跟班,吃他的残羹剩饭? 还有那个谢琬,如果不是她,事情怎么会弄得人尽皆知?居然太子都站她那边说话了,他这个儿子难道在太子心里什么也不是吗? “出宫!” 他猛地一声咆哮,不防扯动了被打肿的面肌,疼得忍不住捂住了脸。其实刚才在殿里叫喊的时候更疼,但是因为在气头上,也就不觉得。 太监李全福连忙上来替他揉抚,殷曜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就不会轻点儿?” 李全福放柔了动作,又挑了点止痛的药膏给他抹上。看他脸色稍好了点儿,便就道:“王爷这是何苦呢?在侧妃面前发火,回头太子和太子妃知道了又要斥责您。不就是个安穆王么?您要是实在气得慌,倒不如使个法子去安穆王府闹腾闹腾,如此既不落人口实,又出了心中火气,岂不是好?” 殷曜听着这话,倒觉得说在点子上,眼下殷昱在宫里值守,谢琬又在后宫呆着,安穆王府岂不正好下手? “没错!他们俩弄得老子没好日子过,老子也要弄得他们不得安生!” 他咬了咬牙,大步走向宫门去。 谢琬这会儿正在德妃宫中帮着她整理年底宫中要用的赏赐单子。后宫虽是淑妃执掌,可是如今到底年纪大了,原先年轻的时候又劳神太多,到晚年办起这些事来未免难以事事周全,所以便也分了些事务请德妃帮着管管。 “这么好的天儿,怎么不带着煦儿来?” 德妃一面理着单子,一面轻声地埋怨谢琬。殷煦是宫里第四代上的第一个子弟,除了他,现如今都再没有别的小孩子。 埋头写字的谢琬抬起头来,说道:“因为是过来帮忙,怕他捣乱,所以没带。”除了这个,其实主要是因为随着殷昱对搜查七先生的力道渐渐加大,她也越来越觉得带着殷煦出门不安全,尤其是宫里。而安穆王府殷昱早就做了万全的安排,只要他不出门,可保万无一失。 德妃笑了下,将手上单子递给身边女官。 谢琬道:“从前娘娘刚进宫时,不知道这些事情都是谁做?” 德妃遥想了下,说道:“我初进宫时,那会宣惠皇后已经不在了,管后宫的是裕妃,也就是后来的孝懿皇后。那会儿我们连过问这些事的资格都没有。” 谢琬笑道:“从来没有听说过孝懿皇后的轶事,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 德妃也笑道:“皇后极好相处,大方,贤淑,温慧,她与宣惠皇后一道入宫,宣惠大一岁,相较之下,孝懿却倒像是姐姐似的。 “因为宣惠虽然善良聪颖,但是性子娇俏,常与皇上闹点小别扭,那时都年轻气盛嘛,宣惠又是家里的娇娇女,虽是进了宫,也难一下子改过来。而孝懿因为是家里的长姐,性子就沉稳多了。当时宫里只有一后一妃一嫔,皇上又不大喜欢兰嫔的寡言,于是每当这种时候,只好孝懿过去劝说。 “我记得后来孝懿皇后偶尔跟我们说起往事的时候,常常笑叹那会儿就跟哄两个小孩儿似的,这边劝完了那边得去劝,那边劝完了这边又得劝,还非得劝好了不可,若是劝到一半撂开不干了,两个人中间必有一个会缠到她宫里来。” 德妃说到这些,一面笑一面微叹,面容上布满了感伤。 “这些其实都是后来我们听说的,据说正是因为孝懿皇后的大方宽容,宣惠皇后驾崩之后皇上才会那么信赖她的。” 谢琬说道:“既然如此,那皇上当时为什么没有把惠安太子交给裕妃照看呢?” “那是因为,孝懿皇后在忧心病重的宣惠和年幼的惠安太子时,因为忧心正好也小产了,身子竟然受了亏损,皇上才把他交给了兰嫔。” “哦?”谢琬诧异起来,“孝懿皇后也曾遭遇不幸?” “是啊。”德妃点头道:“皇上那会儿才亲政不久,忙于政事,又惦记着宣惠,孝懿皇后为了分担,于是一天里十二个时辰倒有八个时辰在钟粹宫守着,也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等到宣惠驾崩之后,果然就出事了。当时真是祸不单行。那时候我虽没进宫,但是后来听说时也觉得抑郁得慌。” 谢琬听到这里,也再笑不起来。 当时后宫的情形竟是这样的,她原先以为孝懿与宣惠之间定有不和,因为按照后宫生存法则来说,地位越是相近的人彼此的竞争力越是大,而德妃给她描绘的,竟是副安稳和乐的面貌。如果当时的后宫环境接近于理想化,那么惠安太子的死怎么解释? 如果那场天花真的只死了他一个人,那么怎么样都带着几分阴谋的味道,在那样环境下,惠安太子本身简直就是个宫斗的活靶子。当然,要历来贤惠宽厚的孝懿太后在自己失去了孩子的情况下突然起心去害惠安也不太可能,所以,这其中肯定还有内幕。 “当年的天花为什么只害死了惠安太子一个人呢?” “哪只一个人——”沉浸在往事里的德妃脱口而出,但说完之后她又立即收住口了,叹道:“好了,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好多我也记不清了。不要再打听了,仔细皇上知道了又要训斥你。” 谢琬听到她前半句身子便已蓦地坐直,原来不止一个人,那还有谁死了?怎么始终都没曾听人提起?是无关紧要的宫人还是重要到不能乱说的什么人? “娘娘!”她抓住德妃手腕:“娘娘最疼我,我只问一句,自此再也不问。还有什么人也死在这场意外里?” 德妃怔怔看着她,片刻把手抽出来,看着别处,“我也记不清了。” “娘娘一定知道,对不对?”谢琬站起来,目光炯炯道:“既然是往事,谢琬也算是半个宫里人,娘娘为什么要瞒着我呢?如今乱党这么嚣张,而且指明了目标要冲着宫里来,我们太平盛世下,几代帝王又都励精图治,为什么突然会有人花上这么久的时间,处心积虑地布下这么大个局谋夺天下? “惠安太子的死明显就很可疑,乱党如果对朝廷没有深仇大恨,他不可能有动力做下这一切。娘娘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之一,您的儿子楚王是殷家的后嗣,乱党谋夺的是殷家的天下,是您丈夫的江山,这个时候咱们正该同心协力坐在一起商量对策,判断一切可能。 “不管乱党跟这件事有没有关联,也没有什么不可说的不是吗?” 谢琬殷殷地望着德妃,语气有着一反常态的迫切。 德妃缓缓站起来,似乎被她这番话给镇住了。 “你说乱党会是惠安太子?不可能!”她肯定地摇头,“他明明死了,而且是我们看着撒了石灰葬下的,绝不可能是他。”r1152 397 隐情 谢琬也觉得不可能会是他,她跟七先生见过面,虽然没见到他的脸,可是从他的声音和姿态来看,他的年纪并不大,而且惠安太子就算没死,他也没有理由这样做。她在乎的,是这件事里的其余人。 “所以我才会想知道,那场灾病里,还有什么人受到了波及?” 高贵雍容的德妃娘娘,在这一刻也似变得虚弱无力,她单手支着额角,说道:“我一直是个旁观者,所有的事情都是从旁人嘴里听来。 “我记得那天似乎是城里相国寺那边有庙会,惠安正是贪玩的年纪,当时皇上和裕妃兰嫔带着他从别宫回来,路过时他被庙会的热闹吸引住,于是就央求着皇上要去玩。皇上一直很宠爱他,拗不过,于是就带着他去了护国公府。” “护国公府?”谢琬神经一下绷紧起来。 “没错。”德妃点头,“皇上和裕妃在护国公府等候,当年还是老护国公府坐镇,如今的护国公当时还是世子。老护国公派了手下大将化装成百姓亲自护卫兰嫔带着惠安太子出去。然后回宫之后,惠安就发病了。” 德妃语速很慢,似乎年代久远回忆起来十分艰难。 谢琬默了半日,“这么说,他是在宫外染的病。那兰嫔为什么安然无恙?” “兰嫔小时候就出过痘了。”德妃抬起头道,“不止兰嫔无事,随同他们前去的那些亲自护卫的将领也个个都无事。” 居然扯到了护国公府……难道,皇上之所以死死不肯放过霍家,是因为这件事?皇帝难道是在责怪护国公府护驾不周? 谢琬怔然半晌,再接着问,“后来皇上既然重处了兰嫔,那护国公府可曾受连累?” 德妃叹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既然你自己猜到,就已不必问我。不过,我也还是觉得奇怪,护国公府纵然有罪,也不至于令皇上数十年里也耿耿于怀放不下来,皇上对霍家和昱儿的防备忌惮,连我也吃惊。” 从皇帝对惠安太子的念念不忘来看,他因此会怪上护国公府这是难免的,而霍家应该也知道才是,可是为什么从来没听护国公或杨氏提起过这桩呢?而皇帝对霍家和殷昱的忌惮提防简直已有些变态,难道这之中还有隐情? 看到门外层层严守的禁卫军们,谢琬忽然想到自己的来意,回神又问起:“娘娘方才说的不止死了惠安太子一个,不知道还有什么人?” 德妃叹气,看了眼身旁的心腹女官。女官顿觉颌首,与殿内所有宫人们尽皆退了下去。 等屋里没了人,德妃才说道:“这事是我后来听说的,兰嫔当夜带着惠安太子去逛庙会,路上似乎遇见了哪家大臣的女眷,也带着孩子在游玩,兰嫔与她是熟识的,对方还跟惠安太子见了礼,那孩子也跟太子差不多大,两人玩到了一处,还拉着手去河边看了花灯。后来,听说这孩子也死了。” “是么?” 谢琬凝眉,“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我不知道。”德妃摇头,“因为回宫后就发了病,根本无人会想要问起这个,跟随同去的大将哪里会认得几个女眷?他们也不知道。而因为那女眷十分年轻,同去的宫人太监里,就近侍候兰嫔的都被处死了,而远处侍候的却不认识,也听不到她们说话。” 谢琬愕然,“那娘娘后来又是怎么知道的?” 德妃脸颊白了白,说道:“因为惠安太子落葬之后第三日,地宫旁边突然多了个装火烧过后的骨灰的骨灰缸,里面没有骨灰,但是却留着张纸,写着份生庚年月,算起来年纪竟是跟惠安太子不相上下。 “这生庚若是活人的,自然没人会拿着孩子的生庚这样添晦气。肯定是死了。而根据惠安太子外出时遇到的人来看,这就多半是另外那个孩子的了。当时守陵的两个太监便是当初随同前去侍候兰嫔的人里剩下的,他们害怕晦气不敢说,悄悄埋了,而三年孝满后,他们回了宫,正好就安排在我宫里。” “有这种事?”谢琬愈发地惊疑了。 德妃的推测是成立的,生庚这种东西自然只有自家人知道,那么这坛子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惠安太子陵寝旁侧,十有八九就是对方那孩子,同样也染上了天花。但是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无论如何这都不会是种示好的表现吧? “皇上知道这件事吗?”她问。 “不知道。”德妃摇头,“不可能让他知道。因为这件事,无辜枉死的人已经不少了,再传到皇上耳里,无非是再搅得满城风雨,然后增添几条人命而已。事实上,自从那两个太监二十年前死去了一个,剩下的那个也已经告老出宫,整个宫里也许只有我知道这事了。 “现在想想,你说的也不错,那位七先生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朝堂,必然有段了不得的因由。而这件事也压在我心头许久了,说出来,希望能对你们肃清乱党有用。” 谢琬苦笑一声。她倒是不希望七先生跟这件事扯上关系,因为如果扯上关系,那他这仇恨就不是轻易能消除得了的了! “不知道娘娘可否记得,当年那骨灰坛里所写的生庚具体是几时?”有了那个,也许会更好查些。 “这个得问刘致美。”德妃说道:“就是已经告老出宫的那太监,他若是不记得,那就再没法子了。” 谢琬站起来:“那么烦请娘娘把他的去处告诉我!” 德妃想了想,点头道:“我写给你。” 殷曜回到王府,经过一路上对安穆王府的算计,心里的火气终于消去些了,回房换了身衣服,然后对镜看了看渐渐消了肿的脸庞,往怀里揣了几颗酥糖,出门又往安穆王府去。 他才没那笨,要算计殷昱谢琬却遣下人们去。莫说安穆王府跟温禧王府老死不相往来,就是冲着安穆王府那里里外外的护卫,他们那脑子也别想踏进人家门口半步! 但是他就不同了,他是堂堂正正的温禧王爷,他只要找个合适的借口,他们能拦得住他? 殷曜信心满满,驾着马带着人到了安穆王府门前。 因为殷昱谢琬二人都不在,殷煦便成了府里重中之重的保护对象。今天洪连珠带着平哥儿过来陪殷煦了,俩小子碰面便开始满王府疯跑,洪连珠跑不动,反正有周南他们十来个人围着团团转,也就由得他们去,自己在房里看邢珠绣花。 这些日子钱壮已经下地了,万幸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邢珠每日里去看一回,虽然不说话,彼此间意味倒是也不同了。谢琬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儿没空理会,倒是洪连珠瞧在了眼里,这里便就说道:“算来你二十二了,钱壮也快三十七八的人了,你要是不嫌他老,我看倒是也行。” 邢珠脸红到脖子根,不说话。 洪连珠笑道:“傻姑娘,平日里不是挺大方的吗?怎么到了这光明正大的事上倒又怂了?钱壮身世也挺可怜的,但我看得出来,他能疼人,总之你要是觉得年龄没问题,我就替你们去跟王妃说说,早日成了亲,也算是个依靠了。” 邢珠默了下,放下针线来,跪地冲洪连珠磕了个头,“舅太太既说我怂,那邢珠就厚着脸皮直说了。我不嫌钱大哥老,没有他,也就没有我的今日。我挺喜欢他的,可他比我胆子小,不敢说出来,舅太太既有这份心,那邢珠就拜托舅太太了。” 洪连珠伸手扶她起来:“哪里用得着行这么大的礼?你乐意就好,回头我就跟你们王妃说。” 二人这里说着私己,外头忽然就传来孙士谦的说话声。洪连珠扭头看了眼,邢珠站起身来,走出门口道:“孙公公怎么了?” 孙士谦默了下,以一贯半躬着腰的姿态走过来,说道:“温禧王来了。说是太子有话转告。” “别让他进来!”洪连珠当机立断说道,“这个人不是好东西,煦儿一个人在家,太子有旨意又怎么会让他过来?” 邢珠看着孙士谦,显然意思是一样的。 孙士谦平静地道:“奴才也是这个意思。不过,罗佩他们不是这么想。” 罗佩和钟徊都是留下来守护的暗卫队的护卫,这些日子他们没干别的,就跟在殷煦屁股后面跑了,这使他们分外觉得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没日没夜习武操练的那段日子。或者说比那个还要人命!因为那会儿至今还有片刻空闲可以停下来稍事休息。 跟着殷煦,你丫根本就别想歇下半口气来!人家年轻力壮,就是坐着不跑他也能四脚不停地四处捣鼓,于是你就得跟在他后头不停地收尾。 听说殷曜到来的时候,他们正好追着殷煦经过外院,看见大门口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殷曜,再听完孙士谦说起他的来意,罗佩立刻就往钟徊看了眼。 什么叫做多年合作的默契?罗佩这里才一看,钟徊立时就道:“既然是奉太子旨意过来,我们怎么好意思拦他?”r1152 398 追根 敢上门来找死,爷们儿这里正摩拳擦掌呢,看整不死你! 罗佩也认真的点头:“的确啊,到底是王爷。” 孙士谦看着磨牙切齿的他俩,挑了挑眉,悠然道:“得禀告舅太太一声。” 这里罗佩二人等得孙士谦出来,洪连珠也跟着出来了,她没好气地瞪他们道:“你俩是嫌太闲了么?” 钟徊搓了下鼻子,说道:“在下们都觉得把温禧王拒之门外十分不敬。” 洪连珠其实也不是个好欺负的,早就知道这郑侧妃母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会儿明知道家里只有个孩子在,他居然也假冒着太子旨意找上门来!这不是明摆着过来作乱么?一想王府里里外外全都让殷昱给安排好了,包准进得来出不去,心下便也就活动了几分。 沉吟片刻,便清了两下嗓子,说道:“既然说王爷是奉太子旨意过来,那就请进吧。孙公公你们接待一下。” 替太子殿下传话,不就是奉旨而行么? 罗佩二人高声听令,孙士谦悠悠说了声是,拂尘指了指门卫,开门放人。 殷曜今儿是打定了主意要进王府的门,一个主意不行他就来两个,两个不行就三个,总而言之今儿非得让他们吃个哑巴亏不可!所以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让他进去了,他还愣了愣,但是这么快让他进去不是好事儿么? 他挺了挺胸,便就驾着马进了前门楼子。 孙士谦在中门楼下恭迎,而罗佩钟徊伴着殷煦站在玉阶上,原本随在他身旁的那些人以及平哥儿忽然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罗佩轻轻点点了殷煦的肩膀,说道:“小公子,请唤王叔。” 殷煦因为平哥儿不见了,以为只要表现好就可以再见到平哥儿,于是礼貌地道:“王叔。” 殷曜见着府里就这么点人在,心里便就乐了。他今儿就是冲着殷煦来的,如今见着他身边不过就两三个人,顿时大安,下了马,堆出一脸的笑意说道:“煦儿乖,这里风大,走,我们进去说话。” 殷煦退后道:“我要找平哥儿。” 殷曜一顿,问道:“平哥儿在哪儿?” 殷煦高兴起来:“王叔也想跟平哥儿玩吗?跟我来!” 说罢拖起殷曜便往后花园里去。 王府后花园是防守的最严密的地方,一来是因为殷煦平日最喜欢在这里玩,而园子里又有个大湖。二来是因为后花园往往也是偷袭者们最喜欢选择的切入口。刚才殷曜进门之前,罗佩就告诉殷煦,说平哥儿要去后花园里寻小鸟,现在他人也迎了,王叔也叫了,可以去看平哥儿捉小鸟了吧? 温禧王府跟安穆王府格局差不多,殷曜见着殷煦拖着他往后花园走,心里可乐透了,后花园里头空旷无人,他随便使个什么小计策让殷煦栽个跟头,回头殷昱谢琬还不得气死?当然,行事归行事,他退路还是要留好的。 “煦儿慢点儿,仔细磕着了!”这是叫给别人听的。脚下可没打半点折扣。 殷煦见他拔腿跟上,跑得更欢了,罗佩钟徊交换个眼神,各自从左右包抄,跟紧了二人。 这里孙士谦看着他们迅速地进了后花园,遂吹了道口哨,抱着拂尘也悠悠然地从这头踱进了后园。 进了后园之后,平哥儿忽然在湖岸对面招手道:“煦儿快来!煦儿快来!” 殷煦一看,高兴透了,连忙松开殷曜就往对面跑去。殷曜见他一股劲往前飞奔,也跟在后头,见着罗佩二人渐渐落后,于是脚尖踢起颗石子,装作无意便要踢向殷煦的小腿。 殷曜没有正式习过武,但是一些防身和基本的搏击术还是懂得几下,殷煦沿着湖岸跑,这颗石子飞过去,是冲着把他击落湖去的! 但是他哪里有什么机会击到殷煦,脚尖才抬起,打左边夹竹桃密林里就突然窜出两个人,脚一踹就将他踹到湖水里!冬月里冰冷的湖水立即四面八方地包围了他,而这一切来的这么突然,简直令他想都想不到! “你们!你们敢踹我落水!” 他在湖面扑腾叫唤,四处充满了他气极败坏的叫声。 闷头往前奔跑的殷煦被后头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蓦地停步回过头来,张大眼睛嘴巴看着湖里头那个人。 刚才被骗到远处的平哥儿这会儿也从树林子里冲出来,跟他并排站在湖岸。 而他们身后的夹竹桃林里,十几双眼睛望着扑腾不止的湖水充满了笑意。 “他是怎么了?”平哥儿呆呆地指着湖面,太让人费解了,大冬天的,这个人怎么这样? “是不是脑子有病?”殷煦狐疑地瞅了他一眼,说道。平时宁大叔过来的时候,提起谁谁时常常就这么说。他没见过脑子有病的人,但他刚才明明还好端端地跟在身后,突然就下了湖,心想大概就是这样吧? “这么样怪凉的,咱们要不拉他上来吧?”平哥儿说。 “好啊。”殷煦说动就动,转头去找绳子。 平哥儿见他走了,于是也走了。 洪连珠在后园门口揪紧着绢子盯着呢,见着俩人毫发无伤地回来,而殷曜还在湖里扑腾,便就一手牵一个,说道:“你们爱吃的红豆糕蒸好了,快跟我去吧。” 殷煦道:“要救人……” 洪连珠道:“除了红豆糕还有酸枣糕,走得慢了就没啦!” 平哥儿道:“有人在湖里……” 洪连珠已经拉着他们俩出了门,顾杏接过来,温声细语地与他们道:“怎么王妃没有告诉你们吗?温禧王这个人最喜欢泡水,他今儿来府就是嫌他们王府的湖太小器,所以才专程到咱们府上来的,身为王侄小公子怎么可以不让王叔尽兴呢?所以我们走吧。” 殷煦和平哥儿听完都傻了,半日后殷煦才冒出句话来:“那到底是不是脑子有病呢?” 殷曜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他哪里料到后花园子里竟然有着这么多埋伏,就连他想要往岸边爬,水底下居然还有人在拖着他的两脚往下拉,每当他蹿起一下,就被人往下拉一下,浮浮沉沉看起来颇为滑稽。而可恨的是跟着他来的人一个都不在身边,居然全都被留在了外头,眼下连个救他的人都没有! 安穆王府这里殷曜在后园子里湖里挣扎着,这里谢琬拿着德妃写的纸条出了后宫,随即便往乾清宫去寻找殷昱。 殷昱正在庑廊下看着巡兵,这些兵都是打着搜查张珍的名义进来的,实际上做的却是监视宫人有无异常举动的任务。外头搜七先生的事有武魁和骆骞负责,用不着他时时盯着,反而这边需要防备,所以他更多的时间留在宫里。 谢琬找到他,把手上的纸条给他道:“这上头这个人你先立即安排人去找,不要让任何人察觉,找到之后让他们带到王府交给孙士谦。事不宜迟,你派了人去后我再跟你解释。” 殷昱哪敢怠慢,连忙唤了身边亲信过来交代下去,谢琬又仔细叮嘱了此人几句,看着他走了,才示意殷昱回到东宫子观殿,把方才德妃跟她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殷昱越听面色越沉,“我听你这么说,倒觉得那骨灰坛子的来历极可疑似的,难道放骨灰坛的人会把那孩子的死算到皇宫头上,所以放下那个坛子,暗示事情不会就那样了结?可是他们当时为什么不站出来呢?而且,这件事也怪不到皇上他们头上不是?” 谢琬沉吟道:“我觉得要么是当时他们还为着什么事,但是又没有能力站出来,要么就是纯粹只是心里不甘,所以偷偷放个这样的东西给宫里添晦气。德妃说是惠安太子落葬后第三日发现的,按规矩头七里头朝廷都会派人过去上上香什么,放骨灰坛的人肯定是这些人中间的。 “而这些人都是深受皇家恩宠的人,而当时能跟兰嫔说话的人必然身份也不会太低,所以我在想,当年死掉的那个孩子多半是京师里哪家重臣的后嗣,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有机会在地宫旁放置骨灰坛。如今我们若是找到了当年的太监,说不定还能问到更多!” “没错!” 殷昱点头,徘徊了两步,他又抬起头道:“我听你刚才说这件事还扯到护国公府?” “嗯。”谢琬点头,“德妃说是老护国公在时发生的事,如今的护国公当时还只是世子爷。我就怀疑皇上是不是因为这件事也迁怒上了霍家,才会如此地针对你和护国公府。可是德妃的话说的也对,如果仅只是责怪老护国公府护驾不力,或者安排人不妥当,也不至于会使他惦记几十年还放不下。” 殷昱吐了口气,拖起她手来:“我们这就去护国公府,问个清楚!” 按照时间来算,如今六旬有余的护国公在四十余年前已有二十来岁,如今世子霍世聪也有四十四岁,那么那个时候护国公夫人一定过门了,而且护国公那会儿也肯定手执着部分兵权了,当时发生这样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r1152 399 裕妃 护国公这几个月都在外头,不但他在外头,府里的几位老爷少爷个个都披甲上阵了。护国公夫人这会儿坐在正院侧厅里,抚着手下这年代不近的老雕花木椅,听着孙女儿孙媳妇儿们说笑,面上也在笑着,心里却半点笑意也没有。 小辈们都看出来她这阵子情绪不大高,所以可劲儿地在跟前尽着孝,但是局势乱成这样,她又怎么高兴得起来? 霍家自开国以来便蒙受皇家两百多年恩宠,可谓自古至今屈指可数,但是近几年皇帝的态度简直改变得太多,让人十分不安了。清剿乱党的事她不着急,七先生什么的徒作困兽之争,他不可能真的颠覆朝堂,而她担心的,是皇帝会不会留下什么传位遗诏之类。 如果皇位落到了殷曜手上,那么他们所做的一切不是白费了吗? “老太太,安穆王和王妃来了。” 门外老管家急急地走进,随后一道进来的,正是殷昱和谢琬。 堂内一众人纷纷起身给二人行礼,谢琬回了礼,便也冲护国公夫人福了福,唤了声“老夫人”。 霍老夫人站起来,“你们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殷昱道:“外祖母,孙儿有几句话想问问您,咱们能不能单独说说话?” 众人一听,知道是有要事,连忙纷纷告辞,并将厅门掩上。 霍老夫人凝重地道:“有什么事要问?” 殷昱道:“四十多年前的惠安太子,外祖母知道多少?” 听到惠安太子四字,霍老夫人的脸色倏地一变,目光也立即现出几分警惕来。 “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谢琬将她的异样全部捕捉在心里,闻言便道:“老夫人如果知道,还请事无巨细告诉我们,因为我们突然发现了几处疑点,似乎跟惠安太子关系甚大,这也关系到安穆王府和护国公府的未来。我们需要知道惠安太子之死的所有来龙去脉。” 霍老夫人看着她,片刻后退身坐下来,端杯在手却是不喝,说道:“惠安太子不是得天花死的么?你们既然知道这个人,肯定也知道了这层,还来问我做什么?” 她越是这样,谢琬就越觉得有问题,“我们知道他是得天花死的,我们还知道他得天花的那天夜里,曾经到过护国公府。 “老夫人,霍家不但是朝廷世代的宠臣,还是手拥重兵的重臣,皇上这几年对霍家屡有不公之处,对我们王爷更是谈不上有什么祖孙之情,太子妃那几年在宫中日夜以泪以面,他们是霍家的女儿和外孙,而霍家却从来至尾没曾进宫讨过什么公道,这正常吗? “这不正常。从我们的角度来看,还十分窝囊!手拥重兵的霍家连自己的女儿和外孙都保护不了,明知我们王爷蒙冤在身而流亡在外,只会忍气吞声地派人寻找,而不曾因此向宫中施加压力,这不是一个外戚该有的作为。所以这中间一定另有隐情。而这隐情,是不是跟当年惠安太子的事有关?” 霍老夫人面颊绷得紧紧地,盯着她的目光里绽出火光来。 “你这是在责怪霍家对安穆王不够好?” “够不够好得看这件事究竟出于什么性质。”谢琬道,“如果霍家是被迫如此,那又另当别论了。” 霍老夫人抿紧唇,看向殷昱,“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殷昱揖首道:“孙儿的确觉得此事有疑。乱党背后的内情不查情,那么我们就是抓到了七先生,说不定也还是会有余孽隐匿在朝堂。要想一网打尽,只能从根底上把他们揪出来。” “你怎么这么肯定乱党谋反就跟这事有关?” 霍老夫人站起来,“惠安太子的死是个意外,是疾病,是当年太医院都集体确认过的,这之间难道还会有什么阴谋不成?” 她的态度微微有些激动,说到末尾也有几分质问的味道。 谢琬与殷昱对视了眼,上前道:“是不是阴谋,我们不敢肯定。同样,七先生有没有跟这件事有关,我们也不肯定。只不过我们根据当年的线索,查到与惠安太子一同染病而死的还有个孩子,这个孩子极可能是当时朝堂高官的后嗣,而如今七先生的背景,也查出来跟朝堂高官有关,这会是巧合吗?” “还有个孩子?” 霍老夫人面色微变,“我怎么不知道?” “老夫人当然不会知道。”谢琬道,“因为这个孩子死后,这家人不知道为着什么原因,根本没有把消息传出来,而小孩子因病夭折也是常有的事,自然无人在意。而假设七先生跟这死了的孩子有关,那么有些事情也就说得通了。 “比如为什么他们栽赃我们王爷杀死殷昊还不够,还一定要废黜他,更甚至几次三番地要置他于死地?他们为什么对着这皇位念念不忘,即使跟天下人为敌也誓要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这些都能够看出来,七先生对朝堂甚至是殷家的仇恨。而他对王爷的耿耿于怀,又使人不够联想到护国公府身上—— “毕竟王爷是护国公府的外孙,也是联系霍家与殷家关系的强有力的纽带,他们除去了王爷,对护国公府来说就是致命的一击。老夫人,我说了这么多,可以作为我要求知道当年真相的理由了么?” 霍老夫人紧盯着她,精致的面庞覆上了一层薄霜,但是这层霜又在片刻后渐渐抖散,变成一脸破碎的不堪回首。 她走到窗户前,忽然一下把窗门推开,一股冷风扑面吹进来,吹得她的步摇频频晃动,吹得屋里的帘缦也不安起来。 “惠安太子,是死于孝懿皇后之手。” 这句话吐出来,谢琬与殷昱俱都忍不住一震,孝懿皇后?!德妃不是说她温慧宽厚,与宣惠皇后关系极为亲近么?她怎么会去伤害惠安太子?难道,真的是如她猜想的那样,当年的后宫其实并不如面上看起来那么和谐? “还请老夫人告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霍老夫人对窗吐了口气,目光盯着窗外一树初绽蕾的红梅,说道:“霍家与宫中关系一向极好,于是女眷们与后宫妃嫔也走得亲近。 “我那时初入护国公府不久,虽然娘家不弱,可是对嫁入这样的门第还是有着几分惶惑,与人打交道也带着两分拘束。与婆婆进了后宫几次,我便喜欢上了裕妃的亲切和气,裕妃也看中我的爽朗直率,于是常常传我进宫说话。 “当时宫里妃嫔不多,宣惠皇后不在了,只有裕妃和兰嫔,还有几个没位份的低等宫姬。那时候兰嫔负责照顾惠安,而裕妃虽然养病不能操劳,但是也对惠安照顾有加,还亲手给他缝袜子,做衣服。每天都会掀开他的衣领看看,看看穿得够不够暖。 “因为人少,兰嫔也会常到裕妃来坐坐,那时面上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但是进宫的次数多了,我总发现裕妃眉目间总有几分郁郁之色。我以为不过是伤感腹中胎儿的早逝,直到有一天,我陪着裕妃下棋的时候,兰嫔派人过来了,说是要借她的镯子做个样子,照打一只。 “裕妃当时眉头就动了动,虽然不明显,但还是被对面的我看见了。我也奇怪,宫里什么好看的首饰样子没有,兰嫔为什么非要裕妃的这只做样子呢?裕妃那镯子我见过,是她进宫那天夜里皇上亲自赏给她的,也算是信物。 “这么重要的东西,兰嫔位份又不如裕妃高,还该避着才是,她倒好,这么大喇喇的派人过来借。我当时就有些不大服气,等裕妃把镯子交给身边人亲自送过去后,我就替她感到不平。裕妃道,怕什么,她欠我的,总有一天会全部还给我的。 “那时候兰嫔因为带着惠安太子在身边,所以皇帝去她宫里的时候多的多,对裕妃这边虽然不曾冷落,但是也绝对没有给予该有的关注。而兰嫔素日里看上去又沉默寡言地,让人觉得十分老实,我哪里会想到她私底下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而裕妃从始至终都是那样静静的,不争不抢,在我看来,那时的她也太怂了。反倒不如我这种在从后宅里一路争斗走过来的有骨气。所以对裕妃这句话,我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因为我不认为她会报复。 “没过多久,那日我看*光明媚,便进宫去探望裕妃的身子。她调养了两年,已经逐步康复了,最近说话声音也明显的清亮起来。我想邀她去御花园逛逛。可是没想到,我去到裕妃宫中时,她正躺在**,而床前地上落了一地瓷碎! “我以为她身子又有了不好,于是紧张地问起宫女,裕妃听到了,却让宫女们出去,只留下我来。 “她脸上有泪痕,这可是少见。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敢问她的身子,生怕提到她的伤心处。哪料到她却拉着我的手,冲我一笑,说道,好妹妹,别担心,我身子骨不妨事。”r1152 400 兰嫔 “我放了心,遂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兰嫔果然打了只同款的镯子,而那只镯子的红宝比她的这只还多上三颗。三颗红宝在寻常大户人家眼里都不算什么,在她这娘娘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东西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寓意,兰嫔虽然话不多,可是处处藏着机心,这三颗红宝,是为了压她一头。 “如果仅是这样,那倒也罢了,关键是,兰嫔转手就当着裕妃的面,把那镯子赏给了身边的宫女。她面上做的十分逼真,说是感念宫女的好,所以赏赐,就连皇上都被她瞒过去了,并没有想到深处。可是裕妃是女人,她太理解兰嫔的意思,她容忍了那么多年,先是宣慧,后是兰嫔,也有撑不住的时候。 “那天我们没有去逛园子,就在殿里呆了一下晌,裕妃是个坚强又隐忍的人,很快恢复了心情,跟我聊起了别的。那是第一次,她亲口跟我说想要怀个孩子,想要看着他像惠安那样聪明可爱。 “我知道她觉得寂寞,也希望自己的丈夫借着看孩子顺便来看看她。那时候,皇上已经有整整两年亲近她。我只能安慰她。没过多久,就传出来皇上要带着她和兰嫔还有惠安去别宫消暑的消息。 “那天傍晚,她忽然把我叫到宫里,问我道,你想不想霍家这份恩宠世代延续下去?我当时都懵了。我是霍家的宗妇,我当然想。国公爷是跟皇上一起长大的,这份厚谊在旁人看来更加敬畏,可是正因为一起长大,国公爷也摸透了皇上的脾气。 “他跟我说过,说皇上甚喜玩心术,对霍家只怕也会有所牵制。果不其然,皇上登基之后就重用一帮文臣,而对于勋贵之家日渐冷落,但是他对霍家又一如既往的恩宠着。即使盛宠不衰,我们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也渐有如履薄冰之感。 “裕妃当时当然是明白这种情况的,她这样一问我,我就知道有下文。” 说到这里,霍老夫人长舒了口气,从窗旁缓缓转过身来,看着他们。 “不知道裕妃娘娘跟老夫人说什么了?” 谢琬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一步。霍老夫人的诉说像是把她带入了四十多年前的后*宫,每句话都在牵动她的情绪。 “她跟我说,如果我帮她做成一件事,那么她将来便让霍家在大胤朝中永屹不倒,让我的女儿成为太子妃乃至皇后,让我们两家往后世代联姻。 “说实话,我当时是不信的。因为就算她是地位最高的妃嫔,可是兰嫔风头已然压过了她,而她膝下又并无子嗣,而且手段还不如兰嫔,能不能被册封为后还不一定,这些话不是等于空头白话么?可是在我听到了她后来的话时,我的所有顾虑就全部都消失了。 “她告诉我,她要借这次机会除去惠安太子。我吓了一跳,但我在她的注视下又老实了。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坚决,狠辣,霸道,我从来没见过谁有这样的眼神,我看出来她是认真的,但是对于她这样地信任自己还是有些意外。 “毕竟这种事莫说做,就是说出口也是死罪难免。而且,她为什么要除去惠安太子呢?听她说完,我又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原来她腹中胎儿的死并非死于无故,而是来自兰嫔。裕妃在她照料病中的宣慧的时候,得到宣慧和皇上的一致感恩,而宣慧驾崩不久,又传出裕妃有孕的消息,兰嫔说不清楚什么心理,总之因为这些,她起了杀心。 “那日下雨,她让人在裕妃午睡的时候,将她的木屐底下偷偷擦了层厚厚的胰子,裕妃起身出门的时候,就摔倒了。孩子也没了。事后女官在她的木屐上了发现了胰子,她暗中再一查,很快就从兰嫔手下宫人处查到了真相。 “裕妃也真能忍。若是我,怎么可能忍上两年之久?不过在那种情况下,实在不适合去披露兰嫔的罪行,因为这是把双刃剑,在惩罚兰嫔的同时,仍然沉浸在宣慧驾崩的哀痛里的皇上一定也会恼恨上裕妃,要报仇,只能选择无影无形的办法。 “那两年她就容忍着兰嫔,一面调养着身子,一面寻找着机会。而皇上下旨要去别宫,显然说明她的机会来了。上次我进宫的时候,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除去兰嫔,可是除去兰嫔还会有别的妃子,思来想去,她只要登上后位才能够完全掌握命运。 “她登上后位的前提只有一个,就是怀上龙胎。 “可是就算她怀上皇嗣,也轮不到她的孩子继承皇位,到时候,惠安太子若是知道兰嫔死于她手,一样会反过来伤害她。而且,她若当了皇后,自己的孩子成不了太子,将来也必然是个悲剧。所以,要得到最后的成功,惠安太子也是必须得除的。 “我当时其实有着不忍,因为惠安是那么可爱,我也看出来她的不忍,但是这样一来,她能得到解脱,她当上皇后,我们霍家也会有光明稳妥的未来。我嫁进霍家是来享福的,我不希望护国公府在我手上没落下去。起码有了这条把柄,她也不能不关照霍家。 “她的条件使我心动,而惠安太子纵然不死在她的手下,将来一定也还会有别的人来跟他下手。我为什么不干脆帮助裕妃除去她的心头之患,使她能够顺利地登上后位,到时候反过来来帮助霍家呢? “于是我们在沉默半日之后,达成了协议。 “没多久之后,他们就启程去了别宫消暑,因为东海那边打了胜仗,皇上龙颜大悦,这一去便是好几个月,说是消暑,竟然住到九月才启驾回京。 “他们回京的那天突然起了风,之前晴朗的天气忽然变了,而沿途的相国寺那边正在办庙会。这也是我们暗地里早就商量好的。我记得也是这样寒风渐起的下晌,那天我和国公爷正在准备重阳节的赏赐,突然有人送了裕妃的密信上门给我。告诉我她快到了,让我准备好。 “他们的銮驾进了城,活泼的惠安太子果然看到了庙会的热闹场景,裕妃早在出发前便深藏机心地告诉他庙会上各种好吃的好玩的,都是他没见过或者只听过的。三岁大的孩子,正是贪玩的时候,又是素来疼爱他的裕妃,如今窥得了两分妙处,怎么可能抵挡得住这样的**? “惠安便吵着要去逛庙会。其实说起来,皇上若是不那么深宠他,后来我们的计划也不会成功,可是就是太宠他了,不但害死了他,也使得后来才有那么多的事。 “皇上先还是不肯,惠安太子就央裕妃,裕妃当然初时也是不肯,兰嫔指着惠安来拢络皇上的心,却不会拂逆惠安的心意,等她有了求情的意思的时候,裕妃便顺水推舟撂手不管,皇上自然是答应了。于是临时改道到了护国公府。” 说到这里,她走到桌旁端起先前的茶喝起来。茶水应该早就凉了,可是她眉头也不皱地喝了下去,而她的双手微颤,透露出她不安的内心。 “这场意外果然是预谋,可是我还是想不到,惠安为什么又是死于天花?他惹上了天花,为什么随同他出去的人又都安然无恙?” 谢琬幽幽地道。当年的惠安还只有殷煦那么大,还什么都不知道,就成了后*宫争斗的工具。 “那是因为我们都有了准备。” 霍老夫人放下茶碗,不知道是因为喝了冷茶,还是因为往事不堪回首,她双手撑在桌上,发展到浑身也开始微颤起来。 “这件事光靠我一个人当然是做不到的,而我们又注定不可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于是我只告诉了当时仍为世子的国公爷。国公爷当时听我说完之后,也是吓得面无血色,甚至一度要打我,可是没多久,我就怀孕了,我再跟国公爷提起这件事,说起所有的利弊,他动心了。 “于是在他的帮助下,他提前在中军营物色了十几个已然出过水痘的将领。而我则事先找好了几件才从天花病人身上除下的用具,试验过效果之后收起来。这日皇上一行到来后,我们全府的人都出来侍候,皇上和裕妃留在府里,而兰嫔则带着惠安出去。 “我则把那些准备好的东西都一一经惠安摸过,甚至用来喝茶。最后又给他加了件小夹衣防寒。 “老国公爷让国公爷去寻人护驾,国公爷就把那些出过水痘的人挑出来赶到了府里。看着天真可爱的惠安浑然不知地随他们出去,九月的天里,我两手和背脊全是汗。而裕妃则很自然,我知道她是真心疼爱惠安,她能做到这样波澜不惊的地步,可见准备了多久。 “这一夜平安无事。如想象中一样,一个时辰之后兰嫔便带着惠安高高兴兴地回了来,全府上下见着他们平安无事,俱都松了口气,然后回宫。”r1152 401 未知 “翌日下晌,宫里就传来惠安见喜的消息。” 霍老夫人低哂了一声,接着道:“事情全部都在我们的计划内,我们不容许出现任何一点意外,所以这消息传来后,我又是高兴又是不安,高兴的是我们终于做到了,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到这场天花纯属人为。而我不安的是,我肚里的孩子尚未出生,我却已经在扼杀一条生命。” 谢琬眼泪都快出来了。 殷昱紧握住她的手,她问道:“后来呢?”其实后来的事情她都差不多知道,可是她还是想知道得更清楚。 “兴许是我下的力太猛,惠安发病发得很急,翌日凌晨就说糊话了,而兰嫔以及同去的宫人果然被连累,俱都被关了起来。三日后惠安就甍了,皇上当场下旨赐死兰嫔,随同前去的宫人里多数被杀,裕妃带着众宫姬在钟粹宫前为惠安祈福超度,整个宫里都陷入一片惊惶之中。 “我去了一趟,回来也大病了一场。我如今打死个下人不算什么,可是在那个时候,我的心还是软的,我总是梦见惠安天真地笑起来的样子,那只是个三岁不到的孩子…… “兰嫔死后,后*宫空虚,裕妃如愿以偿当上了皇后,没过两年,她生下了如今的太子,你们的父亲。而我在之后不久也生下了世婷。裕妃极重诺,在两家儿女都出生后,便就有意地让太子和世婷亲近,他们俩青梅竹马,后来眼里也果然插不进其他人。 “可是皇后心里也还是因为惠安的枉死而郁郁不安,几年之后又因为小产而躺床数月,她认为这是报应,终于不久后也驾崩离去。在驾崩之前,她召了我进宫,订下了两家儿女的婚事。皇上原本不同意,可是在皇后病榻前,也还是下了旨。现在看来,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恨上了霍家。” 霍老夫人抬起头来,精致的面容忽然被哀伤和愧疚压得多了几分苍老,就连声音也喑哑起来,“这就是你们要听的故事的全部,惠安太子,的确是我和孝懿皇后合伙杀死的。事隔这么多年,我到如今也还听不到这两个字,我只要一听,必然会梦见他。” 谢琬和殷昱像是石化在原地,连呼吸也隐约忘记。 她从来不知道这后头还隐藏着一个这样的故事,那些早已逝去的人们,忽然像是活过来了一般,在她面前走动起来,娇俏温慧的宣慧皇后,宽厚隐忍的孝懿,寡言但深沉的兰嫔,还有活泼懵然的惠安太子,他们都已经逝去,可是他们却又还影响着后来。 原来霍家对于殷昱遭受迫害不敢去申诉是有原因的,他们杀死了皇帝心爱的长子,所以对这一切只能忍气吞声,如果没有这件事,殷昱就算失手杀死了殷昊,有霍家出面,他也不可能落到废黜出局的下场。而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这件事,皇帝兴许也不会这般针对殷昱…… 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失声道:“皇上执意不肯立我们王爷为太孙,是不是已经知道事情真相?” 殷昱与霍老夫人同时一震,霍老夫人茫然地看了眼窗外,收回目光道:“其实我觉得,他在拒绝太子和世婷的婚事时,可能就有怀疑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怀疑到孝懿皇后,但是对于霍家,他是肯定怀疑上了的,否则的话,他不会那样逼太子。他逼太子,就是在逼霍家呀! “孝懿皇后驾崩之后,太子长到十六岁,该议婚下聘了,国公爷当时进宫去暗示过此事,屡次被皇上避开,后来若不是太子苦苦相求,恐怕他找个什么借口悔婚都有可能。而这些年太子妃始终不曾省过亲,其实也是为了保全太子,与娘家保持距离。” 谢琬眼前瞬间浮出初见太子时他眼里的复杂。 从前殷昱也曾怪太子不尽责不尽职,现在想起来,竟都是皇帝给逼的。如果说皇帝早知道了惠安太子的死与霍家有关,那么他对殷昱的态度也就可以解释。他恨霍家,以至于恨太子妃,恨太子妃所生的儿女,而对于霍家的外孙,他当然不会甘心要他继承皇位的了。 想想这些前因后果,竟似有根无形的线在牵连着,一点一点看来毫不相干,可是当知道了事情根由,又让人恍然大悟。 “这件事是已然了解了,却还是有个问题。”一直沉默的殷昱这时候说道,“与惠安一道玩耍的那名孩童必然也是因为惠安的缘故染上了疾病,可是这怎么说都是个意外,对方并没有理由把这笔帐算到霍家和皇上头上。” 不错,还有七先生。 如果说七先生谋逆的事是跟这件事有关,那他为什么会非要找霍家和皇上不可?当时只不过是偶遇不是吗?再说了,宫里死的是皇长子,而官户家就是赔个儿子进来,也不算什么太要命的事。而且他若是觉得委屈,大可以说出来,跟宫里邀点同情啊,怎么反而隐匿起来不做声呢? “这件事我不清楚。”霍老夫人无力地坐在锦杌上,“当时我紧张得寸步都不敢离,根本没办法去关注这些事。而且事后又因为时刻关心着宫里,接下来我又染病在床,外头的事我一概不知。不过我觉得,你们可以去问问张珍。皇上究竟知道多少事,至少张珍必然清楚。” 谢琬迅速地看向殷昱,殷昱点点头,“老夫人说的不错,那我们这就告辞。” 霍老夫人撑着额,闭上眼。 走出国公府,太阳已然西斜了,初冬的余晖斜斜照在国公府的五彩琉璃瓦上,刺的人两眼发酸,又有些陌生之感。 不止是谢琬对这一切感到沉默,从宫里出来的殷昱也是。 他知道宫中生杀有时并不亚于战场,可是亲耳听到这些还是心里感到十分不可思议,那是活生生的十几条生命,还有年仅三岁的无辜孩子。作为得益的后辈,他无法对孝懿皇后的作为置评,没有孝懿皇后当初的狠心,就没有如今的太子,和如今的他。 也许在宫廷里谈及仁慈实太可笑,可是他对那重重叠叠的宫城,再次有了层却步之意。 谢琬那日所说的话仍在他的心里存着,她是他同甘共苦过来的妻子,是他的灵魂伴侣,他怎么可能忍心让她继续在那些无止境的斗争里过完这一生?又怎么忍心让他和她的孩子在那样的环境里面对像惠安太子那样的危险?他绝不忍心让她再为自己和家人操心忧劳。 很快到了王府,两人的脚步都有些迫切。 进了府,却有两个小肉弹如箭一般地扑到怀里来。 “母亲!” “姑姑!” 谢琬不觉蹲下身来,鼻子一酸将他们俩拥进左右怀里,“你们今日有没有乖?” “有哦!”平哥儿重重地点头。 殷煦也抬起头来,“我很乖哦,王叔过来泡冷水澡,我还让人往他脖子上挂了冰袋!” “什么?” 殷昱一时未明,什么王叔,什么泡澡? 谢琬也顿住了,而这时洪连珠急步从里头走出来,拖住平哥儿就拍了两下屁股,说道:“你们回来得可好!这俩人我可治不住了!交给你们吧!” “出什么事了?”谢琬站起来。 洪连珠上气不接下气,把殷曜来府的事儿给说了,然后道:“本来我带走他们回了房,便就让钟徊他们把人给捞上来了,谁知道他们趁我不注意,又溜到湖边,把才上岸的殷曜给推了下去! “两人不知道谁出的主意,让人从冰窖里挖了两大袋冰出来,绑在殷曜身上,下人们也坏,看见了也不吱声,刚才等我想起来去看,人家已经冻得嘴唇发黑起不来了!这会儿胡沁正在治呢!” 谢琬目瞪口呆,殷曜被俩小屁孩给拿捏住了?那他得多没用啊! 但是这也太过份了,殷煦怎么可以如此胆大妄为呢?万一闹出人命来怎么办?她虎着脸把殷煦拉过来,也往他屁股上啪啪拍了几下:“是不是你挑的头儿?” 殷煦揉着屁股一歪一歪地冲过去攀住殷昱脖子:“那个王叔忒坏,我们去看他,他拽着我的手想把我拉水里,幸亏我有骆叔给的弹弓,把他弹水里去了。父亲说过见了坏人就要打,我今天打了坏人,母亲怎么还打我的屁屁?” 谢琬愕然了。 殷昱噗哧一笑,跟殷煦道:“母亲不是怪责你教训坏人,是怪你事先没有告诉舅母,湖边很危险,下回没有大人在身边的时候,尽量不要去,否则就会变得像坏王叔那样,趴在湖里起不来了。煦儿和平哥儿千万不可以再背着大人干这种事,知道吗?” 殷煦这才算明白了。 殷昱牵着他到平哥儿旁边,柔声道:“去玩吧。我们让母亲请平哥儿和舅母留下来陪煦儿住两日。” 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走了。 谢琬没好气说道:“你这样纵着他好吗?你看钟徊他们居然都不阻拦,这样不会误导他吗?!”r1152 402 见证 殷曜的确不该饶恕,就是殷煦不折腾他,她也绝对会让他好看!可是这种往死里整的方式也不能惯,孩子们惯得了一次就会惯出第二次来,万一弄出人命,殷昱背黑锅事小,到底弄得太子和太子妃为难事大。 洪连珠忙道:“其实我还没说完,当着孩子们的面,有些不方便说。那殷曜可真坏,明知道府里没大人,只有我一个女客,还非要闯进来,先进园子就意图对煦儿不利了,多亏孙士谦他们早有防备,暗中布置好等着他跳坑。 “还以为他吃了个亏能长点记性,谁知道他见着两个孩子在园门口偷看,便又拿酥糖哄了他们过去,拖着就要往湖里拽,煦儿机灵,拿着手上的弹弓反把他弹到了湖里。这才有后来他们拿冰袋绑他扔到湖里的事。” 谢琬那揪着的心这才算是舒坦点了。 不过还觉得有点硌应,殷煦才两岁多,钟徊他们这样拿他来设伏,真的好吗? 殷昱看出来她的担忧,敛了笑色说道:“别担心,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包括跟我一起长大的这些暗卫们,我们若不是打小经受这样的挑战和训练,完全没有办法应付后来的种种状况。 “难道你以为真的光有一身武艺就可以百战百胜吗?才不是。比武艺更重要的,是机变和对危险的防范和感应力。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尽量多的让煦儿接受些挑战和困难,是我交代给他们的。我们不妨放开手,让他学着自己去处理事情,去判断事情。” 一席话说得旁听的洪连珠频频点头,“王爷这话不错,我就觉得平哥儿在王府呆上一段日子回去,跟他父亲斗起心眼儿来都快多了。琬儿也是心疼孩子,不过只要不是原则问题,我觉得都不大要紧。就饶了煦儿这一回。” 谢琬何尝不是这么觉得?想想殷昱这些年所受的苦,也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她虽然不会让殷煦的道路变得如此艰辛,但多掌握些生存技能总是大大有好处的。 她佯叹了口气,说道:“既然都求情,那就放过那小子!” 洪连珠笑着道:“你们俩说话,我得回去了,让平哥儿留下来吧,你哥哥昨天被太子殿下叫到东宫侍书,他兴奋得不行,这几日越发用功地研究典籍,我得回去侍候他吃饭,不然他得忘了。” 谢琬闻言也很高兴,便不留她了,连忙让人准备车辇送她回去,这里殷昱则让人去提张珍。 殷曜这里谁都没去过问,能让胡沁去治他已经不错了,还想让她去问候,门都没有! 她叫来吴士英:“殷曜醒了便让他滚!然后你去送个信到东宫,就说温禧王在我们府上落水了,砸坏了我湖里的菱角藕根什么的,去跟郑侧妃说明一下,看在他近日护驾有功的份上,就不跟他要赔偿银子了!不过这笔帐,我迟早要跟他算算的!” 吴士英当即带着话进了东宫,直接禀明了郑侧妃。郑侧妃气得浑身发颤,却又不敢告到太子面前,到底殷曜不会无缘无故跑到安穆王府去,而谢琬让殷曜此后避着殷煦,自然是他对殷煦做过什么,让谢琬抓到把柄了,她若去告,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到底只能忍气吞声,把吴士英打发走了,还得赏几个银锞子让他封口。这边立即派人去温禧王府不提。 这里谢琬见张珍还没过来,便让人传了话,与殷昱在房里随便用了两口,夏至进来了。 “张珍意图撞墙了断,刚才被救下来了!” 谢琬闻言放下碗筷,“有没有危险?” “晕了过去,应该无大碍,但是这几日他一直拒绝进食,估计暂时受不了审。”夏至道。 谢琬默下来,看了眼殷昱,殷昱道:“那就先让胡沁治着,强逼他吃些东西,等体力恢复再来传他。”然后问门口孙士谦:“派去找人的如果回来了,即刻来诉我。” 正说着,门外便有人迈着轻而快的步子走进来:“王爷,卑职回来了。” 谢琬听得是先前派出去寻德妃身边那太监的人,连忙与殷昱一道站起来,“人呢?快进来!” 来人快步进来,单膝跪地道:“王爷吩咐要找的那人已经带回来了,就在前院穿堂里呆着!” 殷昱二话不说,拔腿就出了去。 谢琬也连忙拿着绢子出了门。 到了前院,只见一身穿杭绸直裰的老者坐在那里,面白无须,身子微躬,见了二人进来,随即反射性地起身,跪地,行着大礼,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看起来一点磕碜都没有。 殷昱道:“你叫什么名字?” 老太监道:“奴才贱名刘致美。” 殷昱点头,“随本王来。” 率先掉头走上庑廊,去向龙腾阁。 刘致美不敢怠慢,亦步亦趋地跟着进了书房。 殷昱眼神示意孙士谦等人下去,只余他和谢琬还有刘致美在内。 殷昱道:“刘致美,你知道本王找你是为什么事吗?” 刘致美觑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摇摇头:“奴才不知,还请王爷明示。” 殷昱道:“四十多年前,惠安太子曾与兰嫔同逛过一次庙会,你是同行者之一,应该记得?” 刘致美脸色一白,问道:“敢问王爷是何处得来奴才的住址?” 谢琬走过来,温声道:“你不用怕,是德妃娘娘告诉我们的。她把当年的事情都告诉了我们,但是还有些细节,我们需要找你再了解了解。” 听到德妃的名字,刘致美绷紧的双肩瞬间松驰下来,脸色也变得好看了些。他垂头默了默,说道:“其实奴才也猜到是德妃娘娘。不然的话没有人会知道奴才的下落。” 谢琬指着屋中间的锦杌,说道:“刘公公不妨坐下来说话。我问你,当夜惠安太子去逛庙会的时候,兰嫔曾经遇到过一个熟络的女子,你可认得那是谁家的女眷?” 刘致美摇摇头,“女眷们都轻易不出来露面,而当时奴才只是个负责在远处隔离闲杂人的下等内侍,根本没有资格靠近兰嫔近身侍侯,那女眷和兰嫔都在车辇上呆着,只有那孩子和惠安太子手拉手地在侍卫陪伴下游街,因此根本认不出来。” 谢琬想了下,又道:“那他们身边跟着的人,身上也没有什么标识吗?” “没有。”刘致美道,“他们身边的人都作寻常打扮,兴许也是不方便让人知道是谁家内眷出门在外,所以没有任何标识。不过,”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扬起脸来,“那些人却个个身形矫健,应该都是武功不错的练家子。” 能令宫里小太监都瞧出来武功不错的人,必然是真的武功不错了。谢琬感到丝振奋,京中能请到大批身手不错的人做护卫的人家,必然不是什么低等的门第。那同染病而死的孩子出身不低的可能性,又再加强了一分。 不过显然还是不能一步到位,只能看看还有什么线索了。 “那么,惠安太子地宫边上的骨灰坛是怎么回事?”她再问。 听到这里,刘致美的肩膀又不由抖瑟了一下,“这个说来话长了。 “当时惠安太子见喜之后,裕妃下令把所有接触过太子的人全部禁闭起来,包括兰嫔,总共有二十几个人。那几日里陆续有人见喜,见喜就立即被人抬出去,谁也不知道下落,我们都害怕极了,眼看着人一个个地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到自己。 “而没过两日,突然传来太子甍逝的消息,紧接着,兰嫔被赐死,我们全部宫人都被下旨送去荒郊赐死。其实那时候染病的人多数已然病发,而没发病的人已然可以确定没有什么威胁,但是皇上因为悲伤,他把惠安太子的死因怪上了宫人,认为这是场蓄意的阴谋,他让我们全部给惠安太子陪葬。 “我和刘清元都以为自己没救了,可是没想到,翌日早上准备出宫赴死之时,却又传来皇上下旨让不曾接触过惠安太子的宫人免死,原来裕妃替我们求了情。后来我和刘清元还有另外两个被派去守太子陵,那两个没熬住这番变故,没多久后便吓死了。 “而我们俩则算命大,认定好死不如赖活着,还是在地宫里呆了下来。 “按本朝规矩,太子的丧期是八八六十四天,在宫中停灵四十九天之后,还要到地宫再停段时间,然后封宫。我们在随同灵椁一同到达皇陵的第三日清早,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日是我当值,我赶在卯正进地宫去添灯油时,就见灵案下方摆着个样式精美的坛子。 “我们穷苦人家,死了人从前都是直接放进坑里埋了的,就是出痘死的要么也是深埋,要么也是放石灰里烧了算数。我从小到大都见过这样的坛子,于是我拿起来看了看,当我看见坛子上刻着的丧幡和金刚咒语等纹饰,才恍觉是个装骨灰的坛子!” 刘致美咽了咽口水,似乎仍然心有余悸。r1152 403 闷亏 “我那会儿年纪小,去守灵本来就很害怕,而且惠安太子生前聪明可爱,突然枉死必然心有不甘,我很怕神鬼之说。在那种情况下,独自进去添灯油本就是件无奈的事情,而突然出现的骨灰坛,更加把我吓得灵魂出窍!” “那坛子落在地上,盖子打开来,我看到里头放着张写着生庚的纸条,看年岁是个孩子的,比惠安太子略小点儿。” 听到了紧要处,殷昱忍不住打断他:“你可还得那生庚的具体时间?” 刘致美脸上仍然布满了惊色,他摇摇头:“不记得了,我当时害怕得要命,四处有兵将把守,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我怕被掌印太监发现我失职,于是就悄悄地带出去埋在了地底下。” 殷昱凝结的眉头半日未曾松开,谢琬也感觉到一丝失望。 本以为找到当年的知情人便能解开这谜底,没想到希望还是落空了。 那同时染病而死的孩子究竟是谁呢?如果是朝中高官,他们当时为什么露出动静,以至于根本没有人知道在惠安死的同时,还有人同死这一回事?如果当时他们站出来,一定会因为惠安的死也给予诸多关注的,也不至于连始作俑者之一的霍老夫人也不知情。 可见他们当时一定是瞒住的了。他们为什么瞒住?又为什么要送个骨灰坛并生庚条子放到惠安灵前示威?——这个坛子绝对是不怀好意的,难道说他们忍了四十多年,最终要以夺取皇权的方式来平复他们心中的痛和恨? 如果这个推理成立,那么又是什么事情致使这场意外变成他们始终放不下的仇恨? 沉默半晌,谢琬抬头道:“如今乱党横行,刘公公出去只怕不安全,不如这些日子就留在王府暂住,等我们肃清了乱党,天下太平了,再回去享福。” 虽然七先生不一定就跟惠安太子的死有关,但是这个时候也要以防万一,刘致美是当年事件的见证人,放出去若是被七先生盯上,那他的下场就只有死。 刘致美自己也意识到这点,既然他进了王府大门,必然有许多人盯着他,倒不如留下来接受安穆王的庇护好些,便也就爽快遵了旨意。 因为张珍暂时无法开口,谢琬便也就暂且放过他,翌日开始着手研究京师里的世家圈子,并开始有目的走访,而殷昱则加紧对七先生的搜捕。 殷曜自被人从安穆王府接回自己府里,便开始发起了高热,郑侧妃连忙请奏出宫,到温禧王府探望。一见儿子被殷煦折腾着不成人样,那眼泪也流了出来。话没说两句便扑到殷曜床前拖着他的手哭起来。 殷曜自己心里的气就别提了。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栽得这么惨过,不!应该说,他从来没有栽过,直到遇见了这对母子!就连殷昱也会看在太子的面上只对他不理不睬,而谢琬母子,简直是彻头彻尾地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可是皇太孙的候选人!他们竟然敢如此藐视他的尊严!殷煦一定是谢琬教出来的,他一定不会放过她,一定不会放过她! 因为太激动,他咳嗽起来。 郑侧妃连忙止住眼泪替他抚背,口里道:“慢点儿慢点儿!那天杀的殷煦,小小年纪竟然心如蛇蝎,长大了还得了?咱们这些人一个不顺他的意,不得把我们一个个杀了才称心?” 殷曜这会儿心里正委屈着,自不会把郑侧妃往外推,随即虚弱的道:“母亲哪里知道他们的手段?除了殷煦,还有谢琬的娘家侄儿谢匡,这俩小咋种合着伙儿把整得半死,而谢琬他们回来竟然连来看我一眼赔个不是都不曾,您说,他们眼里还有我们位置吗?” “还有谢琅的儿子?” 郑侧妃听见这个,立时就抬起脸来,谢琅近来被太子召到身边担任侍书,她就已有些不服气。这简直是在抬举谢琬嘛!谢琬都这么能耐了,能当街打殷曜的耳光了,太子还这么给谢琅脸面,这不是要把她宠上天的节奏? 如今再听得说平哥儿也参与了推殷曜下湖的事,顿时就按捺不住了。 “这必然是谢琬指使的!这必然是谢琬指使的!殷煦下手我也就认了,你谢匡凭什么动手找我的儿子?谢琅,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殷曜只觉头痛眼花,见着郑侧妃这般也没力气接话,知道她想给自己报仇也就成了。 郑侧妃喂他吃了两口粥就走了。殷曜这里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却已经是半夜。 太医已然来过,感觉身上松快了些,但是浑身肌酸还是酸的,因为在湖水里挣扎得太久,胳膊腿儿疼得要命,总之是说不出的难受。 越是越难受就越是想起所受的这一日折磨来,心里烦得很,却又不能挪窝,便就叫太监进来侍侯。哪知道因为平日里殷曜对宫人们动辙打骂,太监们早就与他离心离德,这会儿根本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醒来,都进耳房里烤火吃酒去了,对于叫唤竟是压根没听着。 殷曜气得拿起床畔一只碧玉茶壶掷到地下,正要泄气地躺下,这会儿门倒是开了,走进来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太监,躬着腰走到床前,说道:“王爷醒了?不知有何吩咐?” 找到了发泄目标,殷曜抓起只杯子又掷向他,口里怒骂道:“你们这些狗奴才,竟敢背着本王的去偷懒吃酒,等本王病好了,定然把你们一个个打死!” 这太监不温不火地道:“王爷息怒,奴才方才去膳房给王爷熬药了,因为猜想王爷一日没曾进什么食,所以还亲手蒸了几样酥软的糕点,没能及时过来侍候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殷曜听着这话,心里才痛快了点,打量起他来,却觉十分面生,却又生得面目可爱,遂缓下了声音问:“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当差?平日里怎么不见你?” 这太监走上前来,说道:“奴才贱名蓝迪儿,前不久才由司礼监调过来,在王府膳房当差。王爷虽然没见过奴才,奴才却在心里瞻仰王爷风采已久。” 殷曜被这话说得十分妥帖,招手唤他道:“你近来些。” 蓝迪儿走近来,殷曜打烛光下细看他,只见眉清目秀,皮光肉滑,又兼行动温柔,倒是个尤物儿。便道:“你备好的食物呢?在哪儿?本王饿了。” 蓝迪儿遂躬身退出,没片刻从外头端进个托盘来,只见几样点心香气扑鼻,果然十分中看。不过殷曜这会儿实在没胃口,每样尝了点便就把东西都撤了下去。抹了嘴他转头看着蓝迪儿,忽然拉住他白皙修长的五指,说道:“你这么细心的人儿,把你放在膳房里,倒是屈才了。想不想到本王身边侍候?” 蓝迪儿任他拉着,含笑道:“就是不知奴才有没有这个命。” 殷曜好心情地笑起来,“本王说你有,你就有!” 蓝迪儿浅笑了下,抽回手来,低头收拾碗盘。 殷曜见他这般,遂拉下脸道:“怎么,你也跟本王来欲擒故纵那套?” 蓝迪儿垂手道:“王爷冤枉奴才了。王爷赏识奴才,是奴才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奴才哪敢拿矫?不过是奴才心疼王爷被人欺负,心中着急却又束手无措,不愿王爷在这个时候劳累身子罢了。” 殷曜听他这么说,倒是又勾起心事来,如今眼目下,他的确是有心无力,而这一切还不都是殷煦他们造成的吗?弄得他连下地都不能!说起来,他真是恨啊! “我总会找到机会收拾他们的!”他恨恨道。 蓝迪儿走上前去,跪在床下替他按摩着酸痛的大腿,说道:“奴才有几句话,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殷曜被他揉得舒坦,火气也消了大半,说道:“有什么话,说!” 蓝迪儿点头,更加温柔地揉捏着他的大腿,说道:“其实要奴才看来,安穆王府的人敢如此对付王爷,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自恃着是皇长孙的身份,才有这份胆量。王爷就是想法子整了他们一回,也还是有下一回。” 殷曜顿了顿,转过脸来,“有几分道理。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蓝迪儿说道:“依奴才之见,王爷若是能把这太孙之位拿到手,必然他们就不敢这么胆大妄为了。” 说来说去还是这个! 殷曜意兴阑珊地靠在床栏上,拖长音道:“这层我也知,可你以为我想当太孙就能当么?如今皇上看我越来越不顺眼,而殷昱的声势却越来越壮大,我觉得我是没机会了!” “王爷怎么这么想?”蓝迪儿抬起头道:“如此长他人志气,可不像奴才心目中的王爷。仔细想想,事情总是会有解决办法的。王爷这些日子横竖是不能出府,何不趁此机会好好思量思量呢?” 这温声软语地哄得殷曜十分妥帖。殷曜情不自禁随着他的指引而动,也就当真沉思起这件事来。r1152 404 偶然 谢琬这些日子丢去了一切事务,忙着与京中各世家女眷联络,期望从彼此谈话之中探出点什么消息。但是显然年代隔太久,而她交往的对象一向也是年纪辈份相差不会太多的女眷,四十年前这些人就是出生了,也还是懵懂无知的孩子,打听起来根本就不如想象中简单。 但是她还是在努力地探听。 她有极强的预感,这个病死的孩子身上一定还藏着件一件巨大的秘密,而从七先生能够布下这么大个局来看,他的身份说不定就跟这个秘密有关,还有他谋逆的动机,也许能够从中找到答案。 她频频走访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首先是魏暹,他逮着谢琬在府的那片刻时间上了门来。“如今外头这么乱,你就不能好好呆在王府里,别乱走么?”他如今也在吏部观政,自从入了仕,说话都多了几分老气横秋。因为魏彬的缘故,他对于乱党之事也十分关注。 谢琬道:“你要是真担心我,不如就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你也帮我在京师权贵里头打听打听,看看在四十四年前,有谁家里无故死过个三岁左右大的男孩子。如果能打听到死因就更好了。另外,你再上兵部打听打听,四十多年前,奉旨看守过惠安太子陵墓的将领都有谁?” “四十多年前?”魏暹差点没喷出口里的茶来,“这么久远的事,你打听来干嘛?还有那惠安太子,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因为事情机密,谢琬和殷昱都暂且没把这事儿透露出去。但是魏家是可以相信的。四十多年前魏彬还未入仕,还只是个刚娶了河间望族大小姐的举人。魏家不具备这之中的任何条件。 “当然是有用才让你打听。要不然你以为我闲得慌?”谢琬正色道,“此事你去做再合适不过了,你常常在外花天酒地。没有人会在乎你问什么的。”相反殷昱就太扎眼了,他只要一开口。别人就已然起了防备心,就是知道也未必说。 “什么花天酒地?”魏暹嘟囔道:“人家明明明是在书社里吟诗作画,干的是正经事儿!” 谢琬挥手道:“行行行,算我冤枉你,你赶紧帮我去办这事要紧!” “好嘞!” 魏暹起了身,屁颠屁颠出去了。 应付完他之后便是鲁国公夫人开始询问,如今局势这么乱,鲁国公日日在五城营里也根根弦都绷紧着。弄得她也跟着心惊肉跳,日日求佛拜菩萨,祈求七先生快点被捉到。 于是听说谢琬最近一反常态忙着交际,便不由到了王府问:“没出什么事儿吧?” 谢琬笑着安慰:“没事,您没见我日日活蹦乱跳的么,要是出事,我能这么欢腾?” 鲁国公夫人放了些心,端起茶来。 谢琬正要跟她打听,想了想便就问道:“冒昧问夫人一句,不知道夫人今年贵庚?” 鲁国公夫人笑道:“前年做的整五十。算起来是五十二了。” 谢琬默算了下,那四十四年前,她还只有八岁。一个八岁的女孩子。是不可能知道外头这些事儿的。于是也就打住了话头,请起鲁国公夫人尝起瓜果来。 送走了鲁国公夫人,谢琬便就准备出门往荣恩伯府去,老荣恩伯夫人今年六旬有余,算起来在惠安太子死时已经有一二十岁,兴许她会知道些什么。 哪料出了玄武大街,前面就遇上了窦府的车辇。原来是窦夫人出门。 窦夫人这些日子极少出门,好几次谢琬想要到府上拜访,都因为听说她身子不适而打消了念头。今儿路遇上了,自然是要停轿打个招呼的。 唤了夏至过去。 窦夫人是从娘家回来。娘家老母已经快八十了。这两个月她都不曾回去看看,今日听说她犯了旧疾。才实在捱不住出了门。正在大轿里沉思,忽觉轿子停下来,轿下丫鬟道:“夫人,安穆王妃在前头,夏至姑娘特来请夫人过去相见。” 听见安穆王妃四个字,窦夫人心口莫明的一紧,呼吸也有些不平了。 “夫人?” 丫鬟没听见回复,夏至便又温声唤了句。 窦夫人缓缓吐了口气,撩开轿帘,下来笑道:“这么巧,在这里碰上你们王妃。” 夏至笑道:“王妃说许久不见夫人,挺想念的,还请夫人移步辇说说话。” 窦夫人点头,随她到了谢琬的大辇上。谢琬笑着起身,“我们王爷说我运气好,总能遇贵人。可不是正让他说着了?”一面请她落座。 窦夫人道:“你这是上哪儿去?” 谢琬道:“早先听说荣恩伯府的老夫人有件古器,是制茶的,十分难得,我闲着没事,过去见见世面。” 窦夫人闻言,笑容忽有些意味深长:“你这几日,倒是甚喜欢与老辈的人说话。” 谢琬道:“也是在后宫里呆的多了,发现跟老辈人说话挺能学到不少东西。”如此溥衍过去,一看她脸色,又不由道:“我看夫人面色不是很好,是不是近来有什么不适?需不需要派胡沁过去请请脉?” “不用!”窦夫人蓦地抬头,转而笑起来,“我没什么事,就是因为刚从娘家回来,老母亲身体状况不是很好,担了几分心。身上没什么事。有事还不得先来麻烦你?” 谢琬听她这么说,便也就罢了。阁老们都有请宣太医的权利,她方才也只是随口一说。 见她不大有兴致的样子,便也就说道:“我还要去荣恩伯府,改日再到府上拜访。” 窦夫人站起来,含笑告辞。 谢琬对着她背影看了会儿,才又让人起驾前行。 傍晚回到府里,她叫来孙士谦。 “你对窦家熟不熟?” 孙士谦原先是东宫的太监,到了这样的年纪便就依律放到皇子皇孙府上当总管来了。 果然,孙士谦微愣,答道:“知道一些。窦家当初也是随太祖皇帝起兵发的家,但当时地位不高,直到三代前才渐渐兴旺,窦阁老的曾祖父官至兵部侍郎,祖父官至巡抚,父亲窦准儿时十分顽劣,但因为与如今的护国公有着打小的交情,所以后来随他去了军中,与他一道去东海应敌,最后殉职。” 谢琬点点头,端起茶道:“可是严格说起来,窦老将军也不完全算是殉职,其至他怎么死的都尚不清楚,不是吗?你听过些什么猜测?” 孙士谦默了下,说道:“有人猜测是东瀛暗杀,有人说死于部下行刺。但至今没有过统一的说法。这案子看起来,注定要成为无头公案了。” 窦准在东海立下不少功劳,所以这些年来皇帝对窦家诸多照顾,窦谨自己也会做人,再加上前不久又与温禧王府订了亲,窦家如今门楣的光亮度,已然不亚于魏彬多少了。 谢琬拿着一枝笔在手上摆来摆去。 孙士谦道:“王妃是不是在怀疑什么?” 聪明。谢琬把笔放下来,却先说道:“你再说说,如今窦家里的事儿。” 孙士谦沉吟道:“窦家有四个兄弟,窦谨是老大,老二在西北任同知,老三英年早逝了,如今的四爷幼年时曾落过水,那时候正处于窦老将军罹难不久之时,府里人疏于照顾,于是失足。他是被窦谨夫妇一手照顾过来的,与窦谨夫妇感情甚为亲厚。” 关于窦询的事谢琬已经差不多都知道。 她锁眉道:“我在想,七先生会不会出自窦家?” 孙士谦蓦地抬起头来,窦家,这可能么?窦谨规矩本分,从不参与党政纷争,他们怎么可能谋逆? 谢琬看到他的表情,无奈道:“我也知道不可能,只是大胆推测推测。窦家很多地方都很符合七先生的要素,首先我们知道七先生是个有病在身的书生,而且年纪在三十岁左右,窦谨不符合,窦家的四爷却很符合。 “此外,窦家世代都是朝官,近几代更是风头足劲,窦谨当时身在大理寺,也许他不是七先生,但他却有机会得到将朝中风向准确地传达给窦询,当年的郭奉替死案,后来王爷被举证杀死谢棋的案子,他有最大的优势从中主导形势。” 其实最近查来查去,她有好几次都浮现出窦家人的影子,可是她还是不曾认真地去分析,直到今日路遇了窦夫人,窦夫人近来闭门不见客,和她的憔悴寡言兴许是巧合,可是还是让她起了心思去深究一番。 “王妃的意思是说,窦家的四爷窦询,是七先生?” 一向沉稳的孙士谦也不由惊讶起来。 “难道不像吗?”谢琬凝眉道,“窦家是最符合条件的人家了,我没有理由不这样认为。至于他们的动机,窦老将军的枉死,难道不能算吗?你不敢说,我却是早就听说,许多人私底下也在传说窦老将军死于护国公之手。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但是在窦家心里,也会像根刺。” “可是,这些年窦家跟护国公府一直关系十分要好啊。”孙士谦面色凝重,“而且,窦询并不是窦准的亲生儿子,又怎么可能会越过窦谨去替窦准寻仇呢?” 谢琬愕然。(未完待续)r580 405 困兽 “究竟怎么回事,你快说清楚!”她站起来,略显迫切地道。 孙士谦想了想,说道:“这件事宫里的老人,包括张珍和奴才这批理当都知道。窦准前后有过两位夫人,元配无出,过门没几年就过世了。继室才生下窦准他们三兄弟。 “大约三十年前,那会儿他已经任上中军营佥事了,按律有回乡祭祖的机会,他带着夫人回了广西一趟,就抱了个婴儿回来,说是在广西生下的。大家当时都不相信,虽然一去三个月,可是去的时候也没见窦夫人有孕的样子。而且窦准甚少去广西,更不可能遗珠在那头。 “皇上当时也不相信,但是窦准一口咬准是他儿子,又因为这是人家的私事,就是收个养子也没什么,犯不着纠缠这个。于是还带着调侃之意,赐了个名字叫窦询。后来时间一久,也就没人在意这件事,又因窦准夫妇对窦询十分关爱,所以大家都忘了窦询不是窦准亲子这一事实。” 谢琬恍然。 不是亲生儿子,当然就不存在会有那么大的仇恨要替养父报仇,就是要报仇,也应该是亲生儿子出面不是吗?没有复仇动机,自然也就不成立了。毕竟太平盛世里,没有人会无聊到要布下这么大局来颠覆一个王朝不是吗? 那么难道七先生会是窦谨?可她敢肯定不是。窦谨她太熟了,七先生绝对是她没曾打过交道的陌生人。这么看来,窦家莫非也排除了? 谢琬看着手上的笔杆儿,眉头比先前皱得更紧了。 京内某间简陋的小院子里,七先生坐在窗前发呆。窗外是两名老妇在种树,寒风吹得她们白发凌乱,看起来隆冬应该不远了。 他心中越来越有苍惶之感,偶尔觉得自己像只游走在雪原上的狼,猎人们在渐渐逼近,而他的狼群已经溃散,只剩下四肢的爪牙。 二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想象过自己会有这一天,他全副的精力都放在对成功的渴望上。 他想象过自己如何登上帝位,睥睨着曾经匍伏在殷家人面前的群臣匍伏在自己脚前,想象过如何血洗护国公府,看霍达空有一身武艺却看着自己的家人一个个被处死凌迟,更是想象过自己在怎样的一种心情下撬开孝懿皇后的陵墓,拖出她来鞭尸,来羞辱…… 他就是没有想象过,最终他会在孝懿的儿孙,还有她的丈夫和霍家的逼迫下犹如一只丧家之犬,东躲西藏! 他不允许自己失败,所以没有想象过失败时的样子。 “想办法送封信去西北,一旦宫中有讯,即时举事。” 他拖着长而缓的音调头也不回的说。 这是他准备在万不得已时使的最后一招,在霍达掌握着举朝三四成兵权的情况下,靠兵马举事实在不是个好的策略。如果再有几年的时间,他会在神机营,中军营都顺利安插属下,到那个时候,不但皇位将成囊中物,霍家也会没有一点机会动手。 可惜的是,这计划就像是个未足月的早产儿,被逼提前出来了,眼看着殷昱的搜查队伍已然逼近,他也只能绝地反击一把了! 刘祯站在阴影里,说道:“按如今的情况,此去西北至少也得十来日,等到宫中有讯过去,也在二十日之后了,二十日后便将入腊八,先生是打算在年底了结此事?” “不了结又能如何?”七先生转过身来,缓缓抬起的目光哀伤多过冷冽,“谢琬近日四处走动,如今我虽消息不灵通,但起码她不会在这个时候反常行事。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复仇的道路上,而非窝窝囊囊地束手就擒!” 刘祯神情也变得哀伤,默然揖了揖,走出去。忽然又在门外回过头来:“近日谢琬四处走动,可要派鲁聪他们向她下手?” “那有什么用?”他咬了咬牙,“杀谢琬不是我们的目的,报仇才是我的目的。我总共只有十五个人了,跟谢琬下手无非是让人再多一条抓获我的线索而已。”他说完抬起头来,“你去通知鲁聪,让他带着剩下的那十四个人,这些日子紧随着殷曜左右,见机行事。” 谢琬这些日子依然在四处走访,因着她这一走动,各府女眷们胆子渐渐大起来了,也开始互动串门。 于是上王府来拜访打探乱党的人也多起来,谢琬总是如往常透温和亲切地接待她们。一切看起来王府的气氛都是宁静而从容的,但是如果仔细看的话,又会让人察觉到府里常在谢琬身边那得用的几个人,忽然有几个不见了,近来倒是往东宫里去的时候多。 谢琅如今在永福宫当差,虽是很低阶的官职,但是天子近臣无分大小,哪怕是个临时的侍书,责任也十分重大。 谢琬替哥哥高兴之余,也在凤栖宫听太监说他的表现。 “谢侍书逢单日在东宫侍候,每次来都比预定的时间早半刻,替殿下准备文房四宝什么的,侍书大人写的一手好字,太子殿下十分赞赏,有时会让他代笔。而且他又不多话,甚知进退,对宫人们也很亲切,大家对他的印象都很不错。” 谢琬听了高兴,赏了他。 太子妃叹道:“每次看到谢琅的时候,我都会想起谢荣。那时候皇上也是这么样重用他的,所以后来将他调了来东宫。” 谢琬心下一顿,跪下道:“哥哥本性纯善,从无野心,与谢荣并不是一样人,求母妃明鉴。” 太子妃忙把她拉起来:“这是怎么说的?我不过是顺口感慨一句,哪里就是猜忌他来?再说了,这两者根本没有可比之处。”她宽慰她的心说道。 谢琬何尝不知太子妃这是无心之语?只是她自己若真当成无心,只怕对方反倒有意了。宫里毕竟不是寻常地方,说话自是越谨慎越好。 这里说开了,太子妃便就邀她往后宫去看德妃。 出宫便遇见郑侧妃。 郑侧妃因着殷曜这事,被谢家兄妹气得够呛,这里见着婆媳二人说说笑笑亲密无间,心里又窝起股火来,耐着性子陪笑打了招呼,不料太子妃却也因着殷曜去算计殷煦的事恨着她,顿时微哼了声,便就皱眉出了门。 把个郑侧妃晾在原地半日出不得声。 她也是受够了,在太子妃手底下伏低做小了半辈子,如今她儿子被太子妃的孙子打,自己又被太子妃的儿媳妇百般轻视,这口气哪里咽得下去? 噔噔回到朱雎宫,唤来容芙:“我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可!你给我去打听打听,谢琅谢琬这几日在做什么?!” 容芙见她这般动怒,哪敢怠慢,连忙去打听。 片刻后回来,说道:“禀侧妃,谢琅这会儿正在永福宫侧殿替太子殿下誊抄佛诞日要用的的金刚经呢。据说是太子殿下准备送给大相国寺用来为苍生祈福的。而安穆王妃这些日子还是在外头走动得多呢,今早还去了建安候府。” 郑侧妃咬了咬牙,谢琅在替圣上抄经,这是不可能让她有空子可钻的了,谢琬这里呢?难道也没有一点机会? 郑侧妃沉哼了声,坐下来。 傍晚时谢琬和谢琅一道出了宫,同回安穆王府去。 平哥儿过来这么多日,谢琅有些想他了。 到了王府父子俩你问我答说了会儿话,谢琬便就说道:“哥哥在东宫这些日子可还顺心?” 谢琅放下平哥儿,说道:“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如今殿下交给我的不过是些程度较低的差事。其实他这么栽培我,就是再交给我一些难度大的差事我也会扛下来完成好的,不过一步步来吧,这样循序渐进我也能变得更稳当。” 谢琬点点头,举杯啜了口茶。 二十五岁的谢琅已经俨然有几分入世颇深的人的姿态了,已经不需要她再叮嘱什么,而且这几年的时间都在不断证明,他已然能够扛起他身上的责任,谢府里如今除了程渊,又多了两个幕僚,当然他还不够配备幕僚的资格,那二人都是以平哥儿先生的身份存在。 枫树胡同谢府已经成了京中的望族,时有文人士子上门拜访,当然这其中有部分原因是因为谢琬,而大部分原因却是出自他在魏彬手下当助手时拓展开的人脉,和他这些年凭自己的实力积累下来的名声。到底文人重名声,谁不喜欢与高风亮节的人交往? 谢琅留下来吃了晚饭,与殷昱在书房叙了会儿话便就回去了。平哥儿跟殷煦难舍难分,最终还是舍不得久别的父亲,眼泪汪汪地告别了殷煦,并彼此约好了再见面的时间。 一晚上殷煦无精打采。 谢琬啼笑皆非,哄着他睡了,去到龙腾阁找殷昱。 殷昱在翻堆成山的卷宗,见她进来,说道:“你来的正好,我似乎有眉目了!” “什么眉目?”谢琬走过去。 “七先生的藏匿地点!”殷昱抬起头,目光里满含着雀跃之色,“这些日子武魁他们面上在搜官户,实际上我却让骆骞他们暗中在查七先生的藏匿地点。他的窝巢节节退败,如今他的落脚点,必然是他最后的老巢!”r1152 406 忠仆 他顺手把桌上一张舆图展开,指着上方用朱笔勾出来一条曲线说道:“我们观察了十来日,确定七先生就是按这条线路退走的,而图上印着红点的这处不起眼的破落小宅院,就是七先生的藏身之处!” 谢琬低头看了看,是位于城北的一条小巷。 “已经确定了么?”她问道。 “自然。”殷昱点头,“不但已经确定,今日下晌我也已经跟护国公和魏彬他们会过面,已经拟定了出击计划,只等骆骞那边有讯号传来,我们这几日便随时可以行动。” 也许是久盼未至的消息来的太突然,也许是这些年来受的挫败太多,谢琬竟然不如想象中那样欢喜。如果仅仅是要捉七先生,那么在上次追踪谢荣那次他们就可以得手。当然这次他们既然确定了出手,必然是有了把握,可以毫无疑问地将之定罪。 “你在想什么?”殷昱轻声问。 她在书案这边坐下来,若有所思地道:“我只是在想,七先生既然藏匿在破落小院里,那就说明他还是在保护他身后的人,也就是那个在朝中与他里应外合的人。七先生跟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殷昱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别担心,等我们捉到他了,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也只能这样了。”谢琬点点头。 不管怎么样,这是个好消息,七先生是整个谋反案的核心,抓到他最起码能让朝野安下心来,至于他背后的人,七先生都暴露了,难道他还能藏得住吗? 抛去了这层顾虑,谢琬对于这个计划开始期待起来,其实说白了,除了肃清朝堂,她还想印证印证七先生究竟跟惠安太子有无关系。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七先生对殷家,对霍家怀着这么破釜沉舟的报复之心。 张珍经过了几日调养,终于恢复了体力,这次他是休想再寻短见了。 这夜殷昱和谢琬到了他所在偏院,见到他二人,张珍眼里露出一股死灰色。不是害怕,不是仇恨,只是心如死灰般的宁静。 谢琬扬了扬唇角,走到他面前,“张珍,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劫你吗?” 张珍看着她,不说话。 谢琬不以为意,再道:“这些日子你不说话,我却把你的来历打听得一清二楚。你原是浣衣局的小太监,被宣惠皇后从棍棒之下救下来,从此对宣惠皇后和惠安太子死心踏地。宣惠皇后驾崩后你到了皇上身边,一呆就是四十年,是么?” 张珍依然不说话。 谢琬在夏至搬来的锦杌上坐下来,再道:“如果以上还不能说明什么,那么接下来我要说的,你只怕就是死上一百遍都不够了! “你到达皇上身边之后,心念旧主,一心想为惠安太子伸冤,这无可厚非。可关键是你一开始并不知道这是个阴谋,你纯粹因为心疼惠安太子,所以暗中杀死了许多人,逼迫他们承认这是个冤案。可是没想到,你在逼迫他们的过程中,竟然真的发现出几分阴谋的意思。 “你逮着这个不放,然后顺着皇上猜忌霍家的心理,将苗头引到护国公府头上,直到安穆王去东海那些日子,你查到了真相,认定霍家确实参与了这起事件。你迫不及待地告诉了皇上,于是便有了之后栽赃我们王爷蓄意杀害殷昊的这件事……” “不!”张珍吐语,声音有些嘶哑,但语调利落,“殷昊,也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谢琬点头,“可是,若不是你借着这件事力谏皇上,皇上如何会下定决心废黜太孙?” “皇上不会废黜?”张珍忽然笑起来,他望着地下,“你们太小看一个人的痛苦和仇恨了,我只是惠安太子的奴才,也已然把为惠安太子伸冤视为毕生之事,你以为皇上作为父亲,他会容得下流着他仇人之女血液的殷昱继承皇位? “他不会。他如果能够容得下,就根本没有我插嘴的余地了。我知道你们想问我什么,不错,皇上早就知道了真相,而这个真相,早在十多年前就让我查探出来了。那些染上了天花的衣物用具,被惠安太子一件不落地用过了,而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是霍家少爷们的。” 他的语气缓慢而低沉,整个人也陷入了回忆里。 他记得那些幽暗的岁月,他和皇上都直觉惠安太子的事件不是意外,但是他们没有证据,而霍家手握重兵,他们不可能冒冒然欲加之罪,他和皇帝都只能忍,一日复一日地忍,同时也期翼着,这就是一场意外,因为要扮倒根基那么深的霍家,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他永远记得皇帝在知道惠安死于孝懿皇后和霍达夫妇之手时他的神情。 那是一种类似纸片人样的表情,呆滞,木讷,惶惑,茫然,接着,他就关上门,在乾清宫里流了一整夜的眼泪。他知道他的痛苦,宣惠是他的至爱,而孝懿是他的至敬,孝懿驾崩的时候他也流了半晚上的眼泪。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最敬爱的这个女人,与旁人合谋,亲手杀害了他的嫡长子! 他明白他的感受,在那之前,他也十分地敬重孝懿皇后,可是现实就是这样残酷,确实就是这样的发生了。可是即使知道,又让他如何能够去追究孝懿皇后的罪责? 他已经死了一个嫡长子,他不能再失去已经被封了太子的嫡次子。何况,当初这太子之位,还是他强逼着他坐上来的。他如何能够再自断一支血脉? 他明白皇帝不会废了太子的,他只能在太孙身上下功夫,那么巧,殷昱从东海回来不久,殷昊就死了,这真是天赐良机。他看到了皇帝的犹豫,他知道他舍不得放弃这么个优秀的接班人,可是他又不甘心让丧尽天良的霍家占尽便宜,他只好帮着他下决心,请郑王上书请奏,使他不能不下旨废黜。 后来的种种,都有他参与的影子。 可是没想到,他们终于还是敌不过天意,让殷昱翻了盘。 屋里沉默了半日,谢琬最终还是与殷昱退了出来。关于张珍,他们的确已经没有太多要审的必要,他不是七先生的人,七先生的人没有这么容易暴露,更不会对皇帝有着这样的忠诚,但是他们眼下也不会放他,在事情未曾水落石出之前,还无法定他的罪。 从张珍这里得知,皇上是早就已经知道了霍老夫人与孝懿皇后的阴谋,于是很多难解的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 皇帝深居宫中,已经对殷昱造不成太大影响,眼下的重点,还是七先生。 为了不打草惊蛇,京师的气氛还如往常一样,殷昱依然每日早上去内务府报报到,之后便开始着手处理军务,再有时间,便会上护国公府坐坐,或者邀请魏彬他们到府喝喝酒。 谢琬也依旧往外跑,但是身边的护卫都开始加强了一层。 这些变化面上都看不出来,但是这几日正盯着谢琬的郑侧妃居然嗅到了一丝异常。 但是一心放在争夺皇位之事上的她,并没有把这些异常往七先生的头上想,她想的是,殷昱是不是已经有了逼宫的意思。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情况就太不妙了,殷昱只要逼宫,绝无不成之理,之前他一直没这么做,只不过时机还未成熟,可如今不但文臣武将多数皆在他手,而且借着剿清乱党之名,他就是有些强迫的意思在内,估计朝上群臣也会替他瞒下来吧? 郑侧妃越想越慌,遂忍不住让人去请殷曜。 殷曜躺床了几日,逐渐利索,终归逃不了进宫解释一番,想着谢琬定是没跟太子告状,若是告了状,这些日子太子不派人来下旨才怪,于是想来想去,那日便就收拾整齐,到了东宫。太子果然一派平静,他这颗心也就算是放了下肚。 但是心里终究觉得憋屈,栽到了谢琬母子手上,终是他终生洗刷不掉的耻辱,这口气不出,他永远也痛快不起来。 “王爷心里既然憋屈,为什么不去进宫见见皇上呢?”蓝迪儿一面拿银签叉着削好的梨送到他嘴边,一面温文地道:“听说安穆王这些日子常与朝中重臣聚首,身为郡王,与朝臣来往过密可不是合规矩的事,王爷何不拿这事到皇上面前说道说道?便是拉他不下来,也挫挫他的威风。” 殷曜已经把他从膳房调到近前侍候,这些日子他的温文和淡然都让殷曜喜欢的不行,对他的宠幸也与日俱增,如今跟前竟是只有他的话最有用了。 “本王要的是把他像只蚂蚁一样踩在脚底下,而不只是挫他的威风而已!”殷曜握起一只拳头来扬了扬,表情也变得狰狞:“就是杀了他们也难以泄本王心头之气,我怎能就这么放过他!” 蓝迪儿将银签在梨肉上,抬头道;“既然如此,那恐怕就只有王爷拿到皇位才好行事了。否则的话,按安穆王如今的风头,王爷恐怕不可能有压倒他的一日。”r1152 407 奸计 他不是第一次提起这个话儿了。 上次他在提过之后,殷曜确实是仔细想了想,可是他还没下定决心,因为这皇位不是他去争就能争得到的,尤其是眼下这个时候,所以后来到底还是没有听话行事。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心里的憋闷之气竟然越来越盛,而没有丝毫消去的迹象,这使他开始有些动摇。 是啊,与其这样折磨自己,为什么不拼一下呢? 就是争取失败了,也不会损失什么。可若万一要是成了呢?他岂非就大同了么?他虽然不比殷昱,有魏彬有霍达,到时也有可能被他抢回去,可是窦谨难道会眼睁睁看着他被欺负?谁会这么笨?这么看来,他也未必一定会输。 “那个,”他清了清嗓子,“你觉得本王可以到皇上面前去碰碰运气?” 蓝迪儿含笑道:“自然如是。本王试都不去试,是一定不成功的,可是试了,总归有一半的成功机会不是么?只要王爷成功上位,那么奴才也能跟着太孙殿下享福了!” 殷曜听着太孙殿下几个字,竟莫名振奋起来,他捏了捏蓝迪儿下巴,邪笑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你放心,跟着本王,是不会让你受苦的!” 蓝迪儿浅笑,任他上下其手。 午膳后殷曜应郑侧妃的传召带着蓝迪儿进了东宫,郑侧妃有了上次惹怒他的先例,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一改往常的责骂埋怨,而是一番嘘寒问暖,又是让人递瓜果,又是让人上参汤,直到把他服侍爽了,才引着他进了偏殿说话。 “身子可大好了?”她问。 殷曜对于她传召进宫的目的其实并不了解,想想基于孝道不可违逆也就来了。但是眼下被她这么一弄,倒又觉得不简单起来。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暗忖了下,于是道:“回母亲的话,倒是能走能动了,不过太医交代还是得静养些日子。” 如此能进能退,如果她再逼着自己去乾清宫贴殷昱的冷屁股,他也有由子可推。 不料郑侧妃压根竟没接着这话题往下说,而是叹了口气,望着地下说道:“想当初,咱们娘俩出宫走到哪里不被人敬着? “如今却被人无端藐视,不止是你屡次被人责打,就是你母亲我,虽然仗着是太子侧妃的身份维持着面上风光,实际上过得却比那下等宫人还不如!我也是性急了些,每每想到这些苦楚,便就忍不住心酸,心里憋屈,难免对你言语重些,你可莫要记怪母亲。” 殷曜看她改了招数,当下微愣,片刻却又连忙起身:“母亲这是哪里话?母亲责骂儿子自是应该的。儿子怎敢有半丝不满?” “是吗?”郑侧妃印了印眼眶,抬起头来,“你是当真相信母亲?” 殷曜默了片刻,拱手道:“这是自然。”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平日里不屑和恼恨是一回事,真要说到信任二字,他又怎么含糊?郑侧妃虽然对他管束甚紧,却并不会害他,这他是知道的,所以当看到郑侧妃这一反常态的表情,他忽然也正经起来,眼下这样的局势,郑侧妃莫非是有了什么主意? “那好。”果然,在他沉吟之时,郑侧妃郑重点了头,起身挥退了所有宫人,然后看着他道:“那殷昱和谢琬还有太子妃一伙欺人太甚,我们不能这么白白地任他们欺负,而我思来想去,还是因为咱们地位不够的缘故。如果我们拿到了太孙之位,他们还敢这么样看不起咱们?” 殷曜算是听出她意思来了,像蓝迪儿一样,也是让他去争这太孙之位,他正有去夺位之意,眼下听得身边人尽皆这么鼓动,一腔热血也沸腾起来! “母亲竟与儿子不谋而合。只不知道母亲有什么好主意?” 郑侧妃本以为他会犹豫,还作好了劝说的准备,眼下见他这般爽快积极,心下的欢喜自不用提了。当即捉住殷曜的胳膊,说道:“你有这番心思,那就最好了!母亲这里有一计,曜儿只要去办了,成功的机率也是大大的! “近日皇上不是在乾清宫养病么?想必闷得很,你去陪他下几盘棋,讨讨他欢心,然后跟他讨要这太孙之位!” “这——这么样成么?”殷曜愣住了,皇帝会那么听他的话? “不成,你就不会逼着它成么?” 郑侧妃的目光渐渐深沉起来,从中透出来一丝凛冽的光芒,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殷曜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目光,而怔忡间,她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寸来长的小瓷瓶,塞到他手里,让他将之握紧:“皇上患病在即,你去侍疾问安,如今张珍不在,你成事的机率大大提高!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让皇上下了旨,有旨意在手,你就是下任太子!” 郑侧妃的话低而清晰,像古潭里的水滴一样在殷曜耳边不断回响,扩大,他忽然有些发抖,像是害怕,又像是兴奋,下任太子……这代表着什么?代表着只要把手上小瓷瓶里的药下下去,皇帝便会驾崩?郑侧妃教给他的法子,竟是让他弑君? “不,我不敢!”他摇头。咽了咽口水。 “你怕什么?” 郑侧妃语气急促起来,“这只是迷药,你挑些末儿放到茶水或汤药里,他自会迷糊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他会清醒,而你只要利用这段时间让他立下传位诏书,便大功告成!事后就连太医也查不出来!皇上活不了多久了,咱们暂且拿着这旨意不出声,等他驾崩之后再拿出来,你就是太子了!” 殷曜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弑君,那可是忤逆大罪,是要凌迟处死的,纵使皇帝不会死,可他伪造圣旨也是欺君大罪,事情如若败露,他是必死无疑!他怕死,怕极了,要不然,上回在北里胡同他也不会慌乱之中信任了谢荣! 可是郑侧妃的话又像是把铁勾子似的,在不住地勾着他往这条道路上思量…… 只是迷药,不是毒药,不会造成弑君之罪;只是让他下道遗诏,不是逼迫威胁,不会惊动任何人;事后不会落下半点痕迹,太医查不出来,而皇上身子必定拖不得多久,等得太子登基,他只要持着这份诏书就必然成为下任太子! 没错!他会是下任太子! 他浑身都激动起来,两眼灼灼发亮!他心底的魔鬼又蠢蠢欲动了,他要夺皇位,他要当太子!他要继承大统,然后把殷昱谢琬剁成肉酱,把殷煦烧成灰! “你说的对,只要往前一步,下任太子就是我!” 他声音微颤地抓住郑侧妃的胳膊,仰天大笑起来。 郑侧妃连忙捂住他嘴巴,说道:“此事甚大,切记不可声张!我看谢琬殷昱近来行动很是诡异,为唯恐夜长梦多,事不宜迟,你这就上乾清宫去,探得机会把东西趁早弄到手要紧!” 殷曜敛了狂意,重重点点头,把瓶子揣进怀里,出了门去。 蓝迪儿候在门下,见着他双眼发亮地走出来,遂笑道:“王爷此来,必是又得到什么好消息了。” 殷曜早把他当成心腹,禁不住得意地道:“你随本王去乾清宫觐见皇上!” 蓝迪儿微笑,随他上了庑廊。 皇帝这些日子十分地怂,至少他自己这么觉得。 先是殷昱在他面前摆出强硬作风,强行担任了这清剿总指挥一职,而后魏彬及太子公然抗旨,再加上张珍无故失踪,这些都如一记记重捶砸在他心上。 于是他就只能以很“怂”的姿态呆在乾清宫里,听着外头传来的消息,看着手下群臣一个个地对太子和殷昱马首是瞻。但是,对这一切他似乎又不像从前那么在乎了,如果没有乱党,那么眼前的朝堂在太子和安穆王的治理下是多么欣欣向荣的一副景象,而他相信,负责清剿的安穆王,是绝对会成功的。 他虽然不能十分疼爱,可是对于他的能力,他从来不怀疑。事实上他小时候的样子很像惠安太子,聪明,可爱,机智,又仁爱,他那时候,情不自禁地想要栽培他,想在他身上看看,惠安太子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 那是他和宣惠的骄傲,他以为凭他的权力,绝对可以保护好那个孩子,可是事实证明,他还是做不到。没有人知道那时候的他有多么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连亲生骨肉都保护不了,那是他的嫡长子,才三岁,就这么死了。 所以谢荣在得到他下旨让谢葳嫁给曾密做平妻的时候,他能够明白他的心情,那是一个父亲的无奈。可是他必须那样做,必须惩罚他不听话的的臣子,就像老天惩罚他,没能够给予惠安足够的关爱。 殷昱小的时候,他把对惠安未了的慈爱在他的身上,可是随着渐渐长大,他与霍家来往得越是密切,却也使他觉得越来越陌生,他开始明白,这到底是不同的两个人,死了的那个才是他紧密相连的亲骨血,而这个身上,却掺杂着他仇人的血液。r1152 408 诛杀 他花了多大力气才没有下旨把霍家抄家灭族,他始终记得自己是这个江山的主人,除了家仇,还有国恨,他需要霍家来替他扫平蛮夷,需要他们在他未曾找到更好的护国将帅之前依然对他尽忠,他只能忍耐。 霍家手握重兵,稍有不慎,他就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他也找不到证据来证明那次的天花是个阴谋!师出无名,他会落得满盘皆输。 可是他能够忍耐一个害死他亲生子的仇人来继续呆在朝堂,却无法忍耐他的仇人还要进一步操纵他的后代,他也无法允许身体里流着他仇人血脉的孙儿来接手殷家的江山! 所以,殷昱越是长大,越是优秀,他就越是痛苦,以致于会有后来这么多事。 可是现在,看见他执意选择的殷曜曝露出越来越荒诞的一面,他开始动摇。 他从来没有忘记他执掌着殷家江山,而他肆意妄为的结果,是给社稷和百姓带来这样的无妄之灾,使乱党横行,使奸臣们有可趁之机,如果说季振元罪行暴露出来时他还在硬撑着的话,那么现在,他是的确有几分后悔之意了。 他似乎本末倒置,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 “皇上,温禧王过来请安来了。” 蒋安进来禀道。 皇帝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低头看着手上一只玉扮指,“不见。” 蒋安面有难色,试着再道:“温禧王说是近来在王府面壁思过,有些话想跟皇上说说。” 面壁思过?皇帝脸上露出丝讥讽。他能思出什么好玩意儿来? 不过,他倒是不介意听听。最近政事大部分都移去了东宫,他时间多起来,实在也有些无聊。也许,他是该把皇位禅让给太子,让他们父子来管这个天下,而他则退居别宫,与妃嫔们去过过几天舒心日子了。 想到这里,他神情竟不觉缓和起来,不知为什么,想到江山有个可靠的接班人,他心里这样轻松。 殷曜走进大殿,见到的就是皇帝唇角微扬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竭力按压住心下的激动,大拜道:“孙儿来给皇上请安,祝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摆了摆衣袖,“起来吧。” 殷曜站起来,抬眼见旁边摆着盘残局,又摊着本棋谱在旁,猜着他先前应是在与自己对局,便就上前道:“孙儿今日无事,想陪皇上走走子,也不知道皇上恩准不恩准。” 皇帝甚好棋道,对下棋的人也很挑,若在平时,殷曜这种脚色根本没被他放在眼里,可是近来又不同,靖江王和郑王身为宗人府的领头人,都在关注着捉拿乱党那事,也鲜少进宫来了,于是连可以消遣消遣的人都已没有。 他撩眼看了看殷曜,只见他面上有笑,但是带着丝不自然,平日里殷曜怂则怂矣,却甚少主动过来说话。尤其是在他上安穆王府闹过之后,往往这种时候都是像鼠儿见了猫,恨不能掉头就走。这个时候他反而主动要求来陪他下棋,定有所求。 他阅人无数,只将这些放在眼里,并不点破,也不开口说肯不肯,而是道:“你近来差事也没当,也没上乾清宫来,做什么去了?” 殷曜道:“回皇上的话,孙儿最近在王府里闭门自省。” “闭门自省?”皇帝哼笑了声,说道:“朕怎么听说,你还有空跑到安穆王府去溜达?你不是在闭门自省,是在闭门养病罢?” 殷曜真没想到皇帝居然连这个也知道,再一想太医日日往王府跑,他想知道点什么确实也容易,于是连忙跪下在地,磕头道:“皇上恕罪!孙儿不是有意欺君,而是那日去安穆王府拜访皇兄的时候,无意间受了点风寒,所以这些日子无法上乾清宫护驾,是孙儿的罪过!” “哼!” 皇帝将棋谱甩在棋盘上,沉声道:“你倒是会避轻就重!打量朕不知道你上安穆王府去做什么?殷曜,朕以往只当你是个温文尔雅有分寸知进退的孩子,不料你竟然如此狼子野心,妄图去伤害个孩子!你的良心何在,你的仁义何在!” 他纵使不喜欢殷煦,可那也是个无辜孩子,殷曜伤害他,又跟伤害惠安太子的霍家人有什么分别? 他只恨自己当初瞎了眼,竟然会想挑上他做太孙! “你回去,朕命你禁足三月,以示告诫!” 他不耐地朝他挥了挥手,把脸扭到了一旁去。 殷曜怀着拿到传位诏书的目的兴冲冲而来,万没想到还没开口已遭了斥责,而比起受到斥责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皇帝如今竟然毫不掩饰对殷昱的袒护!他从前不是对殷昱深恶痛绝的吗?什么时候变得又会替他们打抱不平了?那他的传位诏书还能讨得着吗? 他小心地抬眼觑了下,皇帝后脑朝着这边,不!越是这样,越说明他的机会在一天天失去,母亲说的对,今天若是不把这事办下来,必然夜长梦多!殷昱就是不逼宫,皇帝也很可能把位子传给他!既然打定了主意,那他今天就一定要成功,否则的话,殷昱必然会跟他秋后算帐! “皇上,孙儿知错了!您就饶了孙儿吧!” 他跪行到榻下,去拉皇帝的衣袖。 皇帝怒目道:“放肆!——还不把他轰出去!”张珍不在,这些人都跟木头人似的! 蒋安与两名小太监走过来,作势要请殷曜,殷曜见状连忙道:“皇上,孙儿今儿来,是有重要的事情跟您说啊!是有关霍家的事——”皇帝近年来对霍家的不耐越来越明显,但凡有关他们家的事,他一定会听的!为了争取留下来,他不得不撒下这个谎。 皇帝果然平静下来了,睃了他一眼,“霍家什么事?” 殷曜看了看蒋安等人,说道:“事关重大,还请皇上摒退左右。” 皇帝盯着他,挥了挥衣袖。 殷曜越来越不对劲了,他倒要看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蒋安他们退了个干净,并把殿门掩上了。 殷曜收回目光,望着皇帝,又凑过去些说道:“皇上,那霍达手拥重兵居功自傲,实乃朝堂一大祸害,近日又借着清剿乱党之名在京师横行霸道,孙儿瞧着,他只怕有撺掇安穆王逼宫之嫌!皇上可得早做准备,拔除祸患是要紧!” 皇帝不动声色,说道:“你有证据?” “当然有啊!”殷曜“激动”地站起来,走到左边放着茶盅的几案旁,说道:“殷昱最近带着那么多的将士守在乾清宫这就是证据啊!他这哪里是护驾?分明就是在监视皇上!” 他一面手舞足蹈地说着,一面借着皇帝看不见的死角,从袖中将装着迷药的小瓷瓶拿出来,一面言语引开皇帝的注意力,一面倒出粉末在装着茶水的九龙杯里。 皇帝道:“如果这是证据,那你之前不是也带着兵围住了朕的宫殿么?这么说,你也是在逼宫?!” “当然不是!”殷曜一顿,慌忙否认,一面端起杯子来递给皇帝:“孙儿对皇上忠心耿耿,断无欺君之心。求皇上勿要将孙儿当成安穆王之流。” 皇帝把杯子接过来,盯着杯壁浮现出的几丝蓝色看了会儿,抬起袖来掩住,喝了两口。 殷曜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到看着杯子里的茶水只剩一小半,才蓦地松了口气,然后拿一旁的丝绢给他拭唇。 皇帝坐着半日未动,殷曜也不知道这药性如何,服了之后有什么症状,见他不言不语,也不知道是药产生效果了不曾,遂试探道:“皇上,皇上?” 皇帝抬起眼皮,看着他。 殷曜觉得有戏,刚才他不还挺来劲儿么?这会儿蔫了,多半是药起效了。遂在他对面坐下,说道:“皇上,殷昱此人生性暴虐,且无法无天,不适合为君,皇上英明神武,太子殿下也得万民拥护,皇家的英名万不可在殷昱手里给毁了! “孙儿既然皇上亲自栽培,自当勤勉于政,造福百姓,如今动乱之时,还请皇上下旨册封孙儿为太孙,正我身份,扬我名威,替皇上,替朝堂肃清佞臣,还大胤天下一片清明!” 皇帝盯着他,目光似古井幽潭深邃无底。 殷曜莫名有些心慌,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咽了口水,噔噔跑到一旁御案处,取了副黄帛以及御笔过来,将棋子全数拂去,摆在上头说道:“请皇上即刻下旨,册立殷曜为太孙!”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这回倒是乖乖地提起笔来,往黄帛上写起字来。 殷曜睁大眼紧盯着他落笔,一颗心咚咚地在胸腔狂跳!但是看着看着他便皱起眉来,看了眼皇帝,只见他咬牙切齿奋笔疾书,哪里有点中了迷药的样子?当下腾地站起,从他手下夺过那黄帛一看,这哪里是什么传位诏书?分明就是道诛杀令! “……皇次孙温禧王意图不轨,谋害君王,罪不容恕!着宗人府见此谕即将殷曜收归天牢,以不轨罪诛之!”r1152 409 贼子 殷曜一口气念完,面如白纸望着皇帝,“你,你,你没中毒?” “大胆殷曜!竟敢下毒谋害于朕!”皇帝猛地一拍棋桌,声如雷霆。他下地将他手上的黄帛拿在手里,朝他腿上踹了一脚,自己也因为怒气太盛而有些难以自持,踉跄了两步。 殷曜抖瑟着跪下来,皇帝拿着那还剩着两口茶的九龙杯丢到他跟前的波斯绒毯上,咬牙指着他道:“你以为朕就这么好糊弄?如果皇帝这么容易让人下毒,那朕岂还能在这位子上呆上四十多年!这九龙杯只认茶水,不认别的,朕若不是假装着了你的道,又岂能套出你的阴谋诡计?!” 那杯子在地上翻滚了几个圈,正落在殷曜膝盖前,原本洁白的杯壁上浮现四条淡淡的蓝线,而这种蓝线,他在太医院药库里的汤勺上没少见过。他哪里知道皇帝的九龙杯上竟然也会有这样的机关?看着皇帝手上那道黄帛,他只觉整个人都在筛糠,而后背脑门上冷汗也出来了。 他居然失败了! 皇帝居然不动声色等着他往坑里跳! 这下怎么办?他已经下了旨,要让宗人府的人诛了他! 不,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他本来是要继承皇位的呀! “皇上饶命!孙儿并不是有意冒犯天威!那也不是毒药,只是迷药而已!”他跪爬着上前,抱住皇帝的膝盖急切地呼喊,“皇上饶命!饶命!” 皇帝起身下地本就已觉费力,何况又动了真怒,再被他这么一番推搡便有些眩晕,“滚,滚!”他只能从喉咙里吐出这两个字,偏生殿里都没有人,他想起殷昱来,于是一面努力地扶住几案,一面拼着全身力气大喊道:“来人!去请安穆王!” 如果这时候门外站着的是张珍,必然早已经推门进来。 可门后的蒋安听到这声呼喊,还以为是殷曜谗言哄得皇帝起了向安穆王问罪之心,顿时打起了小九九。如今皇帝下台已是迟早的事了,而殷昱手握雄兵,文有魏彬武有霍达,还有包括靳永在内许许多多的朝官拥护,来日必然继承皇位的可能性居大,这个时候他不去拍马屁又更待何时? 于是思来想去,立即唤小太监们守住殿门,去禁卫军指挥处寻殷昱。 而殿里头殷曜见着皇帝要唤殷昱过来,心知皇帝这是铁了心不饶他了,殷昱一来他给皇帝下毒骗旨之事必然暴露无疑,那他还有什么活路? 不,绝不能让殷昱知道他做过这些事!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皇帝手上紧攥着的黄帛,忽然转到殿门口,拿木栓将门栓住,阻住了门外来人!皇帝惊怒交加:“你想干什么?!” 殷曜不由分说扑过去,掰住皇帝的手便要抢夺!他眼里的寒光让皇帝看了也不由发怵,可是门已经被堵住了,太监们没有旨意不敢擅闯,没有人能进得来,而他此时也没有什么力气可以高声呼喊——就算能喊,年轻力壮的殷曜会让他喊出来吗? 皇帝忽然明白,自己竟然养了只白眼狼!殷昱纵使跟他对着干,可到底不曾有过谋害他的心思!而如今殷曜分明就是要他死,要灭了他的口来掩住他今日的罪行! “你,你以为,弄死朕你就能逃过一死?你休想!” 他死死攒住那谕旨,声音从齿缝里传出来。 殷曜眼内泛出异样的光芒,他这会儿已经完全让求生欲望蒙蔽了理智,不,又或者可以说他从来没有过理智,这个时候他眼里已经没有了皇帝,没了有尊卑,没有了孝悌,他只知道这黄帛不能落到殷昱手上,他也绝不能让殷昱知道他对皇帝做过些什么! 他与皇帝扭打在一处,皇帝很快不支,往后仰倒在地上,而他则扑过去死死地捂住他的口鼻,掐住他的脖子。无法呼吸的皇帝拼命地挣扎,两脚使劲地蹬着,意图踢翻一边的几案来引起外头的注意,但是殷曜存心致他于死地,又哪里会不防着他? 皇帝挣扎了片刻,终于渐渐无力,而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阵嘈杂的脚步声,殿门在被人撞了几次未果之后,紧接着殷昱的命令声在外急速地响起:“把门踹开!” 无数只脚在踹着足有三四寸厚的殿门,殷曜连忙从皇帝身上退开,惊恐地望着摇摇欲坠的门板,殷昱来了,他跑不掉了!他今日是要死在这里吗?不,他不想死,他不甘心就这么死! 他环顾四处,看到壁上挂着的一把龙泉剑,忽然爬起来蹿过去,将之抓在手里。 殿门口轰隆两声,几扇门板同时倒地,殷昱与几名禁卫军头领带着一二十号人,气势汹汹从门外冲进来! “皇上!” 随后跟着进来蒋安见得皇帝倒在地上,顿时魂都没了。而众将也都惊得不知所措。殷昱拔剑瞪着失魂落魄站在殿中的殷曜,咬牙道:“你们一部分人去禀告东宫,一部分人去请太医,剩下的人,上去替本王将这弑君谋逆的贼子拿下!” 众将立时揖首:“是!” 门外去了两拨人,剩下的七八个人便直直往殷曜而来。 “别过来!” 殷曜双手执剑,连连后退,面上眼里俱是惊恐。退到了皇帝身前,他忽然剑尖一转对准了皇帝胸口:“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他!过来我就杀了他!” 众人不敢动了,纷纷望向殷昱。 殷昱盯着掉落在丹樨下的黄帛,扶剑走过去,弯腰捡起来一看,再看向殷曜。殷曜慌乱之中掉落了这黄帛,心中已处于急剧忐忑之中,见他陡然把目光对准自己,两腿便已有些发软,才要开口威胁,忽然一把剑直直刺过来,正中了他的当胸! “去请内阁,本王奉旨杀贼,逆贼已除!” 这一幕发生得这样快,不但旁人没有预料,殷曜本人更是没有预料!他低头看着穿胸而过的这柄剑,再看看面前面沉如水的殷昱,咽了咽喉咙里涌上来的血,跪地倒了下去。 殷昱猛地将直透他胸腔的剑刃抽出来,然后转过身,将手上的谕旨抛向众人。 全殿的人愣了半刻,不知谁在看过那谕旨之后说了句:“这谕旨并未落玺,不算数……” 随着殷昱而来的众人纷纷走到了此人身边,目光如箭般瞪向他。他缩了缩脖子,后退了两步。 “没落玺是么?” 殷昱唇角冷冷一挑,大步走到一旁御案处,拿起上头一方皇帝素日的私讫,往朱泥里用劲一按,再大步走到此人面前,拿过他手上的黄帛拍在他胸口上,就以他的胸口为桌,然后右手抬起,瞬间将印讫盖了上去! “还要什么手续,一并说来!” 殷昱冷声喝斥,这人瞬间面无血色,跪倒在地磕起头来! 只不过弹指之间,乾清宫便出了这样大的事,随着宫人们请太医,增防卫,殷曜谋害皇帝未果,反被殷昱当廷刺杀的消息迅速传播开来!以魏彬为首的内阁,以郑王和靖江王为首的宗人府,还有护国公府、司礼监、行人司等衙门全部在最快的时间赶到乾清宫! 一来是为了解此案来龙去脉,二来也是为关注皇帝伤势。 消息传出宫外,整个京师也沸腾了,郑府如丧考妣,人人自危。殷昱在殷曜伏诛之后当即下令封锁整个宫城,除了放进绝不放出。彼时正巧在后宫里的谢琬得讯之后立即赶到东宫,太子果然被气得吐血,而太子妃关心丈夫身子根本无暇调派应对。 德妃淑妃去到乾清宫侍候皇帝,而谢琬这边为防郑侧妃再有后手,则立即唤来身边人:“速速封锁住朱雎宫看住郑侧妃,不要让她自戗或者惹事!联同武侧妃与殷昌也即刻看管起来!在王爷下令之前,不要让他们有任何往外传递消息的机会!” 自打殷曜去了乾清宫,郑侧妃就一刻也没有安稳过,好容易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忽听人说殷昱带着禁卫军去到乾清宫已是感觉不妙,而没片刻就传来殷曜当场被诛的消息,立时就吐出口心血来,栽倒在了地上! 而等她醒来时已是夜里,殿里的宫人全部换了个遍,个个眼睛活像烛光似的瞪着她,她想起殷曜的死讯,顿时疯一般扑向门口,只可惜门口层层重军把守,她就是插翅也逃不了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见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整个朱雎宫都充斥着她凄厉的叫唤声,但是没有人理会她,太子稍好些便去到了乾清宫主政,太子妃同行,谢琬代掌东宫,在子观殿里听见她的哭喊,随即便也走了过来。 郑侧妃在殿里发狠撒泼,早已经衣衫不整发丝凌乱,见到她时,乱发里的两眼蓦地怔住,紧接便如疯了似的扑过来意欲揪住谢琬的胳膊。 邢珠顾杏抬臂一挡便将她掀翻在地上,谢琬走过来,睥睨望着她:“什么叫多行不义必自毙?假如当日殷曜谋害我煦儿成功,今日哭的便是我!我不妨告诉你,就是没有弑君这件事,我们王爷也绝不会留下殷曜命来!你现在就是哭死,殷曜也已经下了黄泉!”r1152 410 卧底 “不!不!” 郑侧妃号啕大哭,爬过来扯她的衣裙:“他没有弑君!他没有弑君!你们是蓄意害死他!是蓄意的!” 谢琬抽出裙摆,扭头看向门外,“就算我们是蓄意的,那又如何?争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本身就具有丧命的风险!殷曜死了,你的末日也该到了!不过我不会杀你,因为事已至此,根本用不着我们动手,太子殿下,他绝对会给你一个合适的理由死去。” 她睨了她一眼,使了个眼色给邢珠,退了出来。 门内传来几声哀嚎,然后是尖叫,狂笑,咒骂,不过这些都与谢琬无关了。斗争赢到最后的也并不一定就是最先出手的那个,“先下手为强”,说到底还是敌不过“作死”二字。即使掉过头来,她是郑侧妃,在这样的局势下,也不会再去做这些无谓的事,因为,这个皇位她是必然争不到了。 乾清宫骚乱了一整夜,经过宫人们大半晚上的清理,宫内宫外已然被打扫干净,殷曜的尸体被移走,而皇帝所下的那道谕旨,则摆在太子和百官面前。 众人都说不上什么心情,一直悬而未决的皇位之争在毫无预兆之下突然有了近乎定局的结果,魏彬和护国公他们高兴之余有些难以置信,郑王则只剩大势已去的无力与惊呆,靖江王一向八面玲珑,怔忡之后倒是很快恢复了应有的沉痛之情,而作为殷曜准岳父的窦谨,面上却呈现出从未有过的颓废和哀伤。 魏彬与他交好,知道这门亲事是出于皇上强加,平日里也不见他对殷曜多么看重,此时他这样的表情,却只好当他是动了仁慈,或是替自己的女儿感到悲伤。 殷昱自然也在座,他身上还穿着昨日的披甲。 皇帝尚未醒来,据太医说,虽然不曾因为殷曜的举止危及性命,但终因为怒气攻心引发了旧疾,如今只能以人参续气,看能否拖多些时日。 虽然许多人暗地里曾经觉得皇帝在位时间太长,但是在殷曜已除,皇位接班人已经毫无悬念的情况下,皇帝什么时候退位,这已经不重要了,反正再迟也不过三五年的事,只要殷昱拿到了太孙之位,事情便已成了定局。 所以大部分的人对此的反应相对平静。 眼下议的是如何给殷曜定罪,他虽然伏诛,但是弑君之罪非同小可,按本朝律例,重则诛连九族,轻则也是凌乱分尸,如果成心要治,还可以连座亲友,并罪同党。 “在皇上苏醒之前,奴才以为还是暂且莫要定论的好。”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魏伦说道。 本朝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已经不如前几代那么风光了,皇帝生性倔拗,不愿受宦官们胁制,因此在位四十多年,宦官们权利已然大大降低,在这种时候,他们也只能苍白地据理力争几句,以显示自己的存在。 但显然这种话是不讨好的。段仲明拍着桌上的谕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人证物证俱在,殷曜就是图谋不轨害毒害皇上!此人正该由宗人府拟旨剥夺郡王头衔再行斩头,再捉拿郑府上下所有人,并郑侧妃等全部处于极刑!” “臣附议!”沈皓站起来,靳永他们也站起来。 太子捂着心口,极力忍耐着,看向窦谨,“窦爱卿,你的意见呢?” 窦谨仿似才听到,愣愣地回过神,不置可否。 太子凝眉别目,摆手道:“本宫下旨,令嫒自今日起可自行婚配,介时本宫另有赏赐。” 然后望着众人,说道:“殷曜弑君未遂,虽死犹罪,着宗人府剔除殷曜宗籍,废去温禧王封号,没收温禧王府。着宗人府赐郑侧妃白绫一道,着刑部捉拿郑府上下所有人问审,如有参与弑君之罪,格杀勿论,并抄家灭族!反之以从犯论处,将郑府十八岁以上男子以欺君罪打入牢狱,徒刑二十年!” 就是说不管如何,这案子都毫无情面可讲的从严论处。 司礼监再无废话,灰溜溜出了大殿。 太子虽然不说,但其实在他的心里,应该比任何人都难过,一边是他的父亲,一边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意图杀害他的父亲,他夹在中间,是何等的尴尬? 好在是如今局势于他有利,否则的话,有人趁机跳出来针对他攻击他也十分有可能。 太子留下内阁说话,殷昱等人退出来,出门的时候他顺眼看了看窦谨,才跨出门槛。 “王爷,方才在西宫门处捉到个太监,是殷曜身边的近侍!” 骆骞见得他踏出大殿,连忙快步走过来,禀道。 殷昱大手一挥:“带上来!” 略等片刻,骆骞已经押着一人上前,一看是个年轻太监,头上身上满是草屑,面上佯装镇定,但两眼里却满是惊惶。 “哪里抓到的?”殷昱睨着他。 骆骞道:“就在西宫门内的蔷薇丛后头,看模样应该是藏了有些时辰了。经查此人叫做蓝迪儿,是殷曜的心腹太监。昨日与殷曜一道进宫,本来也到了乾清宫,但是后来不知去向,应该是趁乱逃走了。” “你逃什么逃?” 殷昱剑一挑指向他脖子,蓝迪儿脸色煞白,忽然手一抬,什么东西塞入口中,就见他两眼一瞪,歪在了地下! “他服毒了!” 骆骞讶道。他们实在没防备一个太监居然会有这股勇气当着他们的面服毒自杀,也许是这种手段在七先生的人身上看得太多,殷昱心下一动,剑尖挽了几下,便已将蓝迪儿的衣襟挑了个粉碎!而后就见光*裸的锁骨之下刺着道纹号,模样竟与七先生的人身上的徽记一模一样! “果然是他的人!” 殷昱脱口而出,如果殷曜的心腹是蓝迪儿的人,那么是否说明七先生要针对的目标就是皇帝,他们真的已经在动手了,而且差一点还就成功了? “迅速下令二十四司,尤其司礼监,彻查乾清宫和永福宫当差的每一个宫人,包括他们的住处和放物品的所有地方!但凡有可疑的宫人,统统关押到一个地方待审!” 殷昱立时下令,斩钉截铁。“骆骞你速去请护国公到安穆王府来议事!殷曜伏诛,蓝迪儿行动失败,七先生可能会展开反击,我们不等七先生露面了,现在开始,在他所在之处周围布下重重埋伏,我们这就来对他进行剿灭!” 说罢他大步往宫外走去,骆骞则立即去传话不提。 京师开始四处看得到巡兵,各个街头都有中军营、神机营及五城营里的人轮番看守,城里出现百年难遇的重兵防卫,同时夜里开始宵禁,百姓们被警告即使是白天也尽量勿要出门。酒楼商铺这些也大多关闭,做为皇商的宁家商号则主动包揽了给巡兵们准备饮食的差事。 基于殷昱作为与七先生互斗这么多年的宿敌,安穆王府无疑最有可能被乱党袭击。殷昱早想到了这点,因而将王府里外都设了埋伏,可谓堪比皇宫的阵容。 谢琬原本想把殷煦接到宫里来,可宫里人多嘴杂,宫中更是七先生的最终目标,显然更加不安全。放到别人家,护卫什么的都不如王府,尤其是护国公府,如今霍家上下男丁皆已经领兵在城内城外护卫,府里也只剩一众妇孺,想来想去,倒都还不如留在王府安全。 至少钱壮和秦方钟徊他们都在,显然他们这么多人保护个殷煦脱险是不成问题的。 谢琅让洪连珠带着平哥儿住到了安穆王府,方便在谢琬他们不在时稳定殷煦的情绪。余氏因为自家孙子也要照顾,因而不知如何选择,何氏听说后却主动催着她到安穆王府来伴着谢琬共度难关,自己则带着孩子回娘家暂住。 殷曜伏诛的当夜余氏送了儿媳到何府,便就与齐嵩以及齐如铮同到了王府。 宫里的消息却直到翌日早上才传到七先生耳里,他如今整个消息系统已然残缺不全,蓝迪儿在宫中逗留了一夜都没出来,同样别的人也无法送出消息。他并不知道宫中发生了什么,而翌日收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喝药,刘祯话音刚落,他手上的药碗便啪哒一下摔到地上成了粉碎。 他盯着地下喃喃自语,无人听得清他说什么,接着,他伸手把炕桌掀翻,桌上的灯台杯盘全部摔落在地上,而后,靠墙的书架也被扯落,随着他的嘶吼声,屋里充斥着紧密不止的瓷碎声,哐啷声,一下下击在人心上,仿佛丧钟敲响,更仿佛接近生死一线时的鼓点。 “完了,终于完了!” 他仰头看着屋顶,简陋的瓦棱上透出点点白光,那是天空的颜色。他从拥有十几栋大小雅致院落落到如今只能被迫栖居在这荒僻之所的地步,是殷昱逼的,在他还没有完全做好东山再起的准备之时,殷昱不断地用着各种各样的方式和手段逼迫他露面,逼得他沉不住气,逼得无处可逃! 他险些斗赢了皇帝,结果却败在他的孙子手里。r1152 411 暴露 “先生,我们该怎么办?” 刘祯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有种喃喃自语的感觉。跟在七先生身边这么久,他们的目的和决策一直都很清晰,甚至于他们在任何时候都有着好几套应变策略,可是眼下他们再也没有了。不但消息系统被破坏,他们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少,宫里如果被封锁得如同铜墙铁壁,里头的人也没办法呼应。 眼下的住处是他们最后的栖身之所,如果这里也被暴露,那他们就只能背水一战了。 花费了二十年布下的局,原本是个多么完美的计划,可是在漕运案子上开始变残缺了,首先他们失去了以季振元为首在朝堂布下的一张大网,当时这张网的威力是多么巨大,如果季振元没死,这案子没曾被查出,那么到如今他们想要达到目的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惜的是从那时起他们就已经大伤元气,本准备休养生息三五年后再卷土重来,不料殷昱他们却耐不住性子的先行下了手,以致于他们的缺口如同被化了脓的伤创面,越来越扩大,越来越不可收拾,直到如今步步后退,步步被动。 如果不是再有没有办法,七先生不会如此气极败坏。 “想尽一切办法,送信去西北,让二叔联合蒙军举事!就算我一败涂地,我也要让殷家的人坐立不安,要让殷家腹背受敌,让蒙军的铁蹄踏平关内所有地方,让他们烧杀抢掠,让所有的大胤百姓把这笔血债记在殷家和霍家头上!我要用天下来为父亲和祖父的冤死献祭!” 七先生猛地抬起头来,狰狞的面孔与狠戾的目光在微黯的屋里,透着几分让人心悸的怖意。 刘祯不敢怠慢,连忙下去打点。 七先生盘腿坐在地上。忽然落起泪来,他掬了把泪站起来,才回到炕上坐下。门外刘祯突然又飞快冲了进来:“先生!不好了!鲁聪他们发现我们四面都已经有殷昱的人埋伏,我们这里已经暴露了!” “什么?”七先生失声。蓦地转过身来,“那我让你送的信呢?送出去没有?!” 刘祯咽了口口水,稳住心绪说道:“方才让弓驽手将信送到了油茶胡同,信已经送了出去,但是先生怎么办?我们已经没路可走了!” 七先生略顿,望着窗外,忽然笑起来:“谁说我们无路可走?我们在这里不也是等死吗?冲出去,冲不出就打出去!我就是死在刀剑下。也不会在这里等死!——去,把鲁聪他们全部叫进来,全部人一起往外冲!” 他的声音浑似嘶吼,充斥在屋里每个角落。 刘祯默然颌首,疾步出了去。 武魁带着人半个时辰内就已经布置好了岗哨,殷昱带着中军营的将士赶到时,小院四面八方都已经布满了哨兵。 “武魁、骆骞各带三千人从东南两面包抄,廖卓、徐锋带三千人从西北两面包围,逐步往中间收网,不要放走任何一个人!七先生诡计多端。谨防他伺机逃跑!” 殷昱在马上沉声下令,然后与霍英随着大军策马从南面进入包围圈。 小院内七先生已经与鲁聪等人商议好了突围对策,“你们十五个人。包括刘祯和我,一共十七个人,我们都穿上同样的衣服往四面走,整片胡同里尚有许多百姓,我们借百姓们的掩护伺机出去。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手杀人,更切记不能往窦府方向走!” 鲁聪等人跪地听令,刘祯问:“那么先生,我们最后在哪里会合?” “会合?”七先生想了下,哼道:“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么?我们去安穆王府后巷会合!” 刘祯与鲁聪等人俱都点头。 这里商议定了。便就开始分批行动,刘祯与七先生并鲁聪带着两名武士同行。其余数人自行安排。 小院所在的胡同整片经查一共有二十一户人家,因为行动来得突然。所以事先并来不及将人撤走——也不可能撤走,因为那样势必会打草惊蛇,而战争往往不会时时都由人来主动控制的,像这次如果不是殷曜突然在乾清宫作乱,殷昱也不会突然开始行动。 随着包围圈开始缩小,里头的民居也开始出现骚乱,霍英一面让将士们前进,一面呼喊着安抚群众,声音很快就透着院墙传进了小院。 小院的四面因早就设下了埋伏,想强出是不可能了,但是左右却紧边着别的人家,这个位置是不可能埋伏得很严密的,鲁聪往左面院墙踹出一个洞来,然后再踹扩大,将七先生与刘祯推了进去,自己三人先在原地观察了片刻,才钻过来。 隔壁人家只是个普通住户,最近乱党的传言传得人心慌慌,陡然只见一伙人闯进来,顿时一家四口紧抱在一起。七先生抹了把锅灰涂在脸上,说道:“把他们全部丢到后院井里头!拿磨盘压住!” 鲁聪不由分说照做。 这里才开门见得有人响应殷昱等人的号召出门来,刘祯便也挽着七先生出了门。 殷昱从怀里抽出逼画像来给霍英道:“我们都没有人见过七先生的真面目,但是你表嫂根据他的形态特点以及一些眉眼特征画了副肖像,他必然会选择隐匿在百姓中的方式混出来,等所有人出来后我会让他们都在一个地方集合,你仔细比对,一一盘问乡邻,特征相似的不要放过!” 霍英仔细看了这画像两眼,只觉这画像跟寻常文士没什么区别,但仍点头道:“交给我!” 因着东西南面已经全部被围堵住,所有人只能从北面口子出来,这时候霍世聪也已经过来增援了,殷昱划了块空地给他,让人们都在这空地集合,霍世聪则带人团团围住四周。 带着人直接扑向七先生老巢的暗卫罗行前来禀报:“禀王爷!七先生屋里已经人去屋空,在左侧院墙上发现个大洞,猜想应是从那里逃走。而左侧的乡邻被发现丢入后井,已经救上来,不过七先生等人不见踪迹!” 殷昱沉声道:“定然是已经混入了百姓堆里,仔细搜查!然后带人封锁其住处,里面任何东西都不得擅动!” “是!” 罗行离去。 殷昱掉转马头来到聚集地,双目如电往场中打量。 七先生已经站在人群里,面上虽然镇定,心里却如擂鼓,当看到身披金甲的殷昱如天神般策马过来,情不自禁把头低了下去。 “我们是别想顺利出去了,鲁聪你们看准时机掩护我走,刘祯回头到安穆王府后巷汇合!” 话音才落,头顶忽然就响起道声音:“你出来!” 七先生顿了顿,才把头抬起来。 殷昱定睛端详他片刻,一挥手:“带走!” 说时迟这时快,鲁聪与另三名武士突然拔地而起,从四个方向往殷昱攻来!殷昱忙于招架,而霍英与霍世聪却丝毫不曾慌乱地向七先生攻来! “三爷!世子爷!乱党的巢穴忽然着火了!” 这时候,有士兵从远处远远地奔来,而远处有间院子果然已经冒起浓烟!七先生的住处是收集罪证的重要之地,那里着火又岂能等闲视之?可是就在叔侄俩这一微顿之间,人群里又窜起几个人来,其中两人挟住七先生掠出包围圈,剩下几个人则与霍世聪交战到了一处! 殷昱一剑刺伤了两名武士,大声道:“霍英继续在此领兵坐镇!三舅速让人去禀护国公,把守住东西南北四处城门!不要放走任何一个人!中军营参将以上的人带兵随我追!” 恍如夜半的清寂街道上,开始响起震耳欲隆的马蹄声,武士们在半途行人手上抢来两匹马,一匹让给七先生,一匹两人合骑追随保护,余者断后。 出事地点距离安穆王府相隔四五条街,奔跑途中七先生颇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这病本就受不得劳神颠簸,这一日来的折腾已经在挑战他的极限。 “刘,刘祯呢?” 他伏在马背上,速度渐渐减下。 “刘先生没出来!” 武士气喘未平地望着他。他们不怕死,可是他们不能让七先生死。他是他们的恩主,保护他是他们的使命! “先生,不如小的找个地方让您歇着,我们去安穆王府等候其他人!” 事实上,除了这个办法已经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七先生的喉咙里又发出尖锐而急促的啸声,武士们连忙将他扶下来,寻了个僻静无人的小巷走进去,这一片看来都是无人居住的废宅,随便挑了一间入内,然后指派两个人依旧驾马前行引开追兵。 门开的瞬间惊起一片灰尘,七先生咳嗽得更厉害了。 武士连忙从他腰上荷包里取出两颗丹药来让他就此服下,然后替他在丹田之处微微运气,七先生咳喘的速度渐渐缓下,没等气匀,他便指着面前两个武士中的其中一个道:“老八去,老九留下,安穆王府后等人,等到人手够了,便把殷煦捉过来!我今儿就是死在殷昱手下,也要拉个垫背的不是?” 他呵呵笑起来,接着又是阵咳嗽。(未完待续) ps:大家不要猜了,七先生不是重生的,只是身世坎坷点儿r580 412 罗网 唤做老八的那人奉命离去,老九将他挪进屋里避风的位置,然后退到门口观察动静。 殷昱带着人马出了胡同,先行分派了众人朝各个方向追踪,之后则带着人往对直的方向追过来。 谢琬此时已经回到了王府,既然殷昱带着将士去直击七先生的老巢,那么宫里已经没有什么她能够负责的了,她如今的任务是守护好王府,守护好殷煦,等着乱党全数被擒的喜讯传来! 王府四处虽然固若金汤,但是终究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府里所有人,余氏和洪连珠,包括夏宁二嬷嬷,还有夏至邢珠她们,都有些坐立难安的感觉。就是说话也明显比往日少了很多,每个人注意力都已经集中在这件事上,就连正常地说笑走动都已经做不到。 谢琬也有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如今殷曜已死,如果今日过后七先生再被擒,那么悬在大胤所有人头顶的两件大事都有了结果,这不只是安穆王府的幸事,也是朝堂的幸事,全天下人的幸事,毕竟不管谁坐上这个皇位,只要才德兼备,能够善待百姓,造福苍生,就是好的。 而她与殷昱也会开始新的未来,不管他继不继承皇位,不管往后还会有些什么样的烦心事,可他们从此之后都将不会再面临这样大的危机,他们也绝不会让自己再有这样的险情出现。 “禀王妃,周南打听消息回来了!” 孙士谦与吴士英今日共同承担着传话的职责,谢琬坐在花厅里看洪连珠和余氏带着两个孩子玩陀骡的时候,孙士谦就领着周南进来了。 谢琬立时直起了背脊,“怎么样?” “禀王妃,七先生刚才露面了,但是居然使诡计在王爷手下逃脱,不过如今整座京师城都已布下了强兵,他想逃出城去,是绝不可能!王爷方才下了令,七先生方才很可能已经与他和世子爷打过照面,再也不能隐藏真面目了,他们重新画了画像分发下去,张帖在京师各处,让他人人得而诛之!” 接着把方才详情说了,并交代若有结果便会立即燃放蓝色烟花。 谢琬微怔,已经打过了照面,这至少也算是个收获了,那种情况下七先生当然不会再戴面具,而既然他身边的武士们奋起而救之,自然是他无疑了! 不过虽然知道想抓住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还是让他溜了,也不免让人沮丧。她打起精神道:“再去打听!一有消息即刻回来禀报,务必注意安全!” 周南下去后,洪连珠走过来,“还没有结果?” 谢琬摇摇头,看着窗外天色,已然渐近黄昏了,等天一黑,搜查更加困难,不由担了几分心。 余氏劝道:“这些事有老爷们儿操心,你还是把心放在肚子里罢。” 谢琬抬眼一看洪连珠两眼里也密布着忧色,知道是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了她们,于是稳了稳心神,说道:“我没有担心,只是在想哥哥他们怎么还没回来,要是回不来,倒不如暂且留在衙门里好了,省得路上遇到危险。” “王妃,舅老太爷和舅老爷都回来了!” 正说着,吴士英就领着齐嵩父子和谢琅匆匆进来了。 “听说人还没有抓到,不知又有什么新情况?” 谢琅一边进门一边急急地问道。 谢琬等人见他们一个不少都安然无恙回了来,俱都松了口气,说道:“还没有新消息,但愿不必多久便有结果。” 这话说了岂非等于没说?齐嵩父子与谢琅俱都无语地坐下来。 在等待中,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而府外依旧没曾燃起的烟花,王府四面街道上,时而寂静如子夜,时而嘈杂如战场,每一点动静都透露着今晚的不寻常。 “先吃饭吧。” 团团静坐到夜幕降临,谢琬强打精神站起来,“在如意厅摆饭,我们都移步过去那里吃。” 都是一家人,也就没有那么多规矩讲了,移步到如意厅,分男女桌,中间置道屏风,也就开始了。 饭桌上大家都不如往日的热闹,齐嵩举起酒杯道:“这是个好日子!怎么都闷不吭声的?王爷一定会把七先生斩于马下,将乱党清剿个干干净净,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一席话说得大家又松快起来,洪连珠笑道:“舅舅这话说的很是,我看我们不要太担心了。” 但齐嵩这话倒是提醒起谢琬来,七先生被追,那么他身后隐藏的人不是也该动了么?这个时候他会不会藏身在他背后的官户家中呢? 她立马放了碗筷,唤来孙士谦:“武魁之前奉命搜查的那些官户不是还剩下七八家吗?速去传话给秦方,让他拿着王府的牌子即刻进宫求见太子殿下,请太子下旨搜查并监视住这些人家!” “奴才遵命!” 孙士谦立即退去。 谢琅起身道:“我怕七先生并不会自投罗网,藏到此人的家中去。” “就算他不会藏,他背后的同党也必然藏在这几户人家中的其中某户!我们不但要抓七先生,他的同党更是不能放过!”谢琬斩钉截铁说道。 甚至可以说,他的同党比起七先生来更为可怕,因为他一直都是隐形的,没有他,七先生绝不可能布得下这么大个局,所谓斩草要除根,此人就是最终的祸根,必须要除! “不错。”齐嵩点头道,“只是不知这几户人家都是哪些人家?趁着眼下这会儿咱们再研究研究,说不定也能窥得一两线蹊跷。” 谢琬遂让夏至去拿那花名册子。 册子拿过来,谢琬让人撤了屏风,将之递了过去。齐嵩父子与谢琅遂埋头翻看起来,谢琅扫了两遍便立即锁起眉来:“怎么全是些高官权贵?不但窦家,就连靖江王府都在列,难道会是宗室里的人起心谋反?” 谢琬挑了挑眉,没说话。 理论上说这不可能,首先,宗室里头争夺皇位这种事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没有一定的实力背景,没有足够清醒的头脑思维,外加在朝堂没有点人脉圈子,想说谋逆夺位,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谁也不能保证乱党没有出自宗室其间,总之有备无患。 三人研究了片刻,眉头竟比先前未看时愈皱愈深,别说琢磨了,简直是看谁谁都有嫌疑了。 七先生靠墙躺坐在废宅内,咳喘已经停止了,可是随着夜幕渐渐降临,他感觉到四面越发阴冷,隆冬快来了,每年这个时候,都该是他呆在府里点着薰香,薰着薰笼,享受着锦衣玉食,对月赏梅的时候,可是现在,那些都离他远去了。 他不是不能吃苦,诚然,这辈子在生活上他几乎没吃过什么苦,大哥大嫂给他用的是最好的,给他吃的是最好的,就连给他请的医生也是最好的,他们真心像他的父母,虽然实际上,他们是他的伯父和伯母。 没有人知道他还有段那么不堪的身世,六岁的时候,二叔带着他回广西,他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生父是个疯子,不但是疯子,还是那样的丑陋!他不能接受这些事实,可是在那里,当着他的疯父,二叔头一次说出来他的身世。 他无法述说那种心情,屈辱,不甘,痛恨,全部把他本来的面目压倒了,他的温文尔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残酷暴戾,他的天真也不见了,变成了同龄人远远未及的阴狠,还有他的乖巧和老实,都变成了他的面具。 从那时起,他此生就只剩一个目的,他要报仇,要消灭殷家王朝!要踏平护国公府!尤其是霍家,尤其是霍达,如果不是他,他父亲怎么会落得那样一个境地?而他,又怎么会落到不得不罔顾辈份隐藏真身份而苟活于世的地步?! 经历过煎熬的四年,他开始真正有了复仇的想法。而这个想法得到了二叔的支持,他成为了他的后盾,在他的掩护下,他以三年的时间飞速地寻找到一批死士为他效命!再联合了季振元,让他与二叔花了十年的时间,一明一暗地在朝堂布下了一张网,之后他打入了漕帮,作下了震惊朝野的举世大案! 回头想想,他这辈子也不算冤了!至少牵动了朝野上下这么多人的心,差点杀死皇太孙和皇帝,差点就得到皇权,可是再怎么说,他也还是输了,还是败给了霍达的外孙! “询儿。” 透着微亮的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道轻呼声,像从天而降,又像是忽然间幻化成人,一人手执灯笼站在门口,身上宽松而昂贵的丝袍在寒风里微微拂动。 “二叔。” 窦询撑地站起来,声音嘶哑而虚弱,“您怎么来了?” 灯笼里的光映现出窦谨的面容,他将灯笼架在窗洞上,一步步走过来,伸手抹去他脸上一道污渍,“老九刚才到府里告诉我了。跟我回府吧,你二婶亲手做了你爱吃的糯米圆子和胭脂鹅脯,她都放温火上热着,说等你回去吃。”r1152 413 垫背 “不。” 窦询把手臂抽出来,“这个时候,我怎么能回去?我若回窦府去,死的就是全府上下几百口人。二叔二婶养育我这么大,我怎么能让你们这么多人为我陪葬?请二叔替我转告二婶,询儿就是去了地府之下,也会保佑她福寿安康的。” 寒风吹得陈旧破碎的窗纱筛筛作响,寂静的废宅里更加充满了一种颓败的味道。 窦谨默看了他半晌,眼眸深得看不出一丝情绪。他找了张凳子,浑然不顾上头的积灰,坐下来,说道:“既然你我都逃不了了,为什么不回去?谢琬已经让王府的人去东宫求了旨意,要彻查包括我在内的几家官户,他们所说的搜查,你是知道的。” 窦询闻言抬起头来,眼里有着明显的不可置信。 “谢琬?”他想起那个身怀六甲在他手下还十分镇定的女子。“我真应该早杀了她。” 窦谨点点头,“的确是。可是,连谢荣都没能杀得了他们,我们又真的有这个机会杀她吗?近来,我忽然觉得有些事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大胤气数未尽,我们布局将近二十年,也不过是掳了它一点皮毛而已,以人力与天斗,实在太艰难了。” “可是我们差一点就成功了不是吗?”窦询不甘这样的说辞,“二叔怎会说出如此的丧气话来!您的雄心壮志呢?要知道我们不是输在天意,我从来不相信什么狗屁的天意!我们只是输在轻敌,输在低估了殷昱和皇帝之间的默契,一步错,步步错,从那时起。我们就失了先机。” 屋里又陷入了沉默,这样一来,就更加显得阴冷了。 窦询打了个激灵。咳嗽起来。 窦谨闻声抬起脸,目光里泛出点波澜。他站起身,解下身上的夹袄披在他身上,将他裹起来。 但是这一咳嗽就收不住势了,喉中的啸声又起,窦谨解开他荷包给他喂药,手势娴熟地替他按摩了片刻,他渐渐平静下来,抬头看着窦谨。说道:“西北那里我已经让人传了消息过去,估计不用十来天,朝廷就会收到蒙军压境的消息!二叔要把握机会。” “西北?!” 窦谨抬起头,一脸的震惊。 窦询低笑起来,忽然抬起头,一把将他推得老远,“三叔那边起事之后,二叔在朝中呼应,就是不能把大胤打垮,也能杀他个措手不及。闹他个天翻地覆!让惨死在蒙军铁蹄之下的万千百姓来代替殷家和霍家尝还我窦家两代人的冤债!” “可是我还没准备好!”窦谨压沉了声音。 “择日不如撞日。”窦询敛了笑声,说道:“二叔不会有时间准备了,窦府后园湖里藏着上千套兵甲武器。这些武器足够二叔在得到西北消息之后立时起兵响应!你必然快刀斩乱麻,否则,便会落得与我一样被动的境地!” 他扶着墙站直,匀了口气,继续道:“我与二叔叔侄一场,却情同父子。今夜之后我无论生死都不会再回窦府,我是乱党,你是京师名门望族窦谨!我们根本从来都不认识!不过我会在天上地下看着世间,看着殷家和霍家究竟会落得怎么样一个下场!” 就算谢琬让人奉旨搜查。那也不一定会暴露窦谨。窦谨是当朝阁老,他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让人抓住?只要他回去。不让人捉到他与他接触的把柄,那么他至死也绝不会把这层透露出来。 皇帝不是总以仁爱博名声么?他杀不死他们。那就杀死他的百姓,看他如何去做个誉满天下的明君! 窦谨坐在地上,看着咫尺外情绪激动的他,眼里的波澜更加明显。 图谋不轨已是灭族之罪,再加上勾结番邦这一项,窦家究竟会落得个什么样的结局?他自然不怕死,可是,这样的罪也不是说扛就能扛得起的。窦询的破釜沉舟更像是走火入魔,但他们确实已经没有退路了,不被追着死,就只能迎着刀剑死!这一点,是从他们开始筹备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 他看着面前形销骨立的窦询,声音愈发低沉,“二叔对不起你。这些年我越来越愧疚,也许当年我根本不该把你带去广西,从而害得你跟我走上这条不归路。那时候,我只是需要一个头脑和感情都靠得住的人……” “我知道。”窦询望着门外,眼神有些空洞,“可我从来不后悔,毕竟,我是在给我父亲和祖母报仇。” 冷风吹得窗纸更加瑟瑟地作响,让人觉得再多的语言吐出来也不如往日顺畅。 窦谨默然点点头,颤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放到他手上,“询儿不管在哪里,二叔都会替你报仇的。除非,二叔也死了。” 一滴泪随风落在地上,他转过身,打灭了灯笼,缓缓走出了门去。 窦询扶墙站着,支起耳朵留恋地听着,那脚步声不是沉稳的,不是自信的,它飘浮地踩在院里的枯草上,悉悉梭梭,悉悉梭梭,一步步走出他的世界。 这是像父亲一样把他从小养育到大的他的二叔,以大哥的名义将他从父亲手里接手过来教养着,他们甚至血缘并不是特别亲近,可是窦谨夫妇已经完全代替了他心目中父母亲的全部位置。从一开始他就不想拖累他们,所以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就是在府里,他也极少外出露面。 至今为止,没有几个人知道窦四爷长的什么样,也就不会有人去关心他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二叔!” 他喃喃唤着,跪倒在地上,咚咚磕了三个头,直磕得脑袋发懵,磕得气血倒流。 “先生,老爷他走了。” 老九走进来,小声地说道。 他想拖起方才窦谨坐过的椅子朝他打过去,怪他为什么去找窦谨,为什么带他过来,可是他又拖不起来,才拿到半路,便就落下来了。到了眼下这时刻,他不由得想起死到临头这个词。 老九看出来,解释道:“小的是担心先生的身子……” “滚!——”他竭力地嘶吼着。 老九连忙悄声地退到屋外。 但是紧接着,他立即又闪到了屋内,说道:“先生!老八他们回来了!” 在他身后,跟着七八个人,为首的便是方才走的老八。 “先生!” 众人一进来,便拜倒在地下。 窦询望着他们,讷讷道:“怎么就你们几个,其它人呢?” 老八咬牙道:“鲁聪他们两个和刘先生困在霍英手上没出来,都死了!杨武他们刚才奉先生的命意欲进安穆王府捉殷煦,连墙都没进去,就被刺死在暗巷里!安穆王府比我们想象中坚固十倍还不止,小的们无法,只得先回来请先生拿主意。” “死了?” 像是疑问又像是自语,窦询念叨着这两个字,顿在那里。他身边总共只剩下这么多人,却居然还死了几个,这么说,他只能等死了吗? “先生!”老八见他身形摇晃,连忙又道:“还有个好消息就是,老爷方才带了十名护卫过来,都是靠得住的,如今就在外头护着!他们奉命与小的们一道保护先生直到脱险!” 又是二叔……窦询眼眶一涩,但是因为这句话,浑身的气劲却似又回来了几分。 他又有将近三十个人了,这样总可以再捞回点本了! “既然杀不了殷煦,那么老九,你去安穆王府,把谢琬骗出来!” 他抬起头,双眼在微光中灼灼发亮。 他要杀死她,完成这个未了的计划。坑底太硬,他总要拖个人下来垫背。 随着夜色渐深,安穆王府的声音也渐消下去。 窦询的人暗袭王府的事根本没有人放在心上,因为但凡疑似悄然接近的人他们统统都格杀勿论,所以他们这些人的死也没人会告诉谢琬。 秦方在天黑时顺利地拿到了太子旨意搜查官户,这样一来城里的动静更加大了。 殷昱骑在马上,带着一队人马随军游走,七先生已如丧家之犬,半个时辰之前画师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把他的画像临摹了许多幅,将之贴上了大街小巷,他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现在搜查的范围,在城北的一片无人居住的废宅里。 凭着多年交手的经验判断,他预感他会藏在这片废墟里。 这片废墟是几年前闹瘟疫时留下来的,街坊们都搬走了,衙门正准备对这里重新收拾启用。如今中军营的人正在按照他指示的方向进行搜捕。这边离东城门不远,那里驻守着大批中军营的将士,而护国公则与两个儿子以走马灯的方式轮番巡查。 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不用动用城门口的人就能拿下他,但如果他反应激烈,那就难说了。毕竟他既然能养到那么多死士卖命的地步,多少也会备下几招保命的招术的。 “王爷,方才发现前面废宅里有盏被击碎的灯笼,里头的烛苗还是热的!” 有士兵快步跑过来禀报。 殷昱双目一凛,“他们定走不远,加快速度搜索!” “是!” 士兵走远。 殷昱掉转马头,问身后的暗卫:“王府怎么样了?”(未完待续)r580 414 围攻 王府里大家都没有丝毫睡意,谢琅与齐嵩父子回到院里,虽然不曾议事,却也都在翘首等待着消息。而谢琬则和余氏洪连珠待在正豫堂围着薰炉吃茶。平哥儿和殷煦已经睡着了,孩子们虽然小,却也依稀察觉到气氛异常,所以今日很乖,一直随在夏宁二嬷嬷身后不吵不闹。 “别喝那么多茶了,还是早些歇着吧,我们静待王爷的好消息就是。”余氏起身去看过孩子们后走回来,温声与谢琬说道。 谢琬看了看桌上漏刻,也点了头:“光这么干等着也是无用,都回房睡吧。” 孩子们跟两位嬷嬷睡。余氏与齐嵩、谢琅与洪连珠都各有住处,三人相偕出了门,在庑廊下分了道, 谢琬才到正房,夏至走过来给她除了外袍,孙士谦忽然走过来:“王妃,有人拿着鲁国公府的牌子过来,说是赤阳公主请王妃过去说话。” 听到赤阳公主几个字,谢琬蓦地转过身,从屏风后转出来,“殷昭?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请我?” 殷昭这孩子素有分寸,这个时候兵荒马乱,若没有大事,她是不太可能让她出去涉险的。而这个时候,又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人呢?”她问道。 “在外头。”孙士谦顺手指了指。 谢琬想了想,说道:“带进来。” 孙士谦很快把人带了过来。是个三十多岁的家丁。谢琬在主位上坐了,打量了他两轮,说道:“这么晚了,公主怎么还要请我呢?” 来人道:“公主殿下的医馆出了点事,有人死了,怪责到公主的头上。于是抬着尸体闹到医馆去了,公主不便露面,遂来让小的请王妃过去相商。看看此事能够如何解决?” 殷昭那间医馆并没有公开她的身份,一直是请的掌柜的看铺。如今也还是胡沁在那儿坐诊,今夜城里宵禁,谢琬早让人去传话给胡沁,让他不必赶着回来,在医馆过夜即可,如今倒好,一时也无法去验证虚实。 抬眼看了下门外,孙士谦正好冲里头扬了扬眉。他甚少有这样的表情,谢琬心下忽有所动,说道:“你先下去,我准备准备再出来。” 那人便只得起身退了出来。 孙士谦走进来,“今时不同往日,王妃还得三思而行。” 谢琬轻哼道:“我也觉这人有疑,但是又说不上哪里有疑来,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打定主意了。” 她唤来邢珠,耳语片刻。遂进了里屋。 片刻后,一身披银狐皮大氅的女子头戴帏帽走了出来,穿堂等候的那人见状。立即躬身。 夏至道:“前面引路。” 这人点头应了声是,抬眼觑了觑帏幔里若隐若现的那副面容,唇角微挑转身出了门。 上了大轿出了角门,一路护卫护送着上了大街。 街上依旧到处是巡兵,见着安穆王府的仪仗,大家还是自觉地避开让路。过了玄武大街,引路的鲁国公府的家仆伸手左指:“走这条巷子近些。”仪仗队依言前行,很快就进了巷子。巷子里也有巡兵,岗哨也如大街上一样多。但因为树影遮罩,光线远不如大街上亮堂。 中段的树梢间无声无息地潜伏着几个人。看着大轿走近,相互使了个眼色后。随即执剑在手,如影子般刺向队伍中间的大轿,而同时对面街上也跃下来七八个人,两边人马从四面八方将大轿团团围住,并且手上长剑悉数刺向了轿身! 因为轻车简行,今次安穆王妃出行的阵容远不如平时壮大,只是护卫不曾变少而已,就连乘坐的轿辇也只是家常大轿,十几柄剑这么样从头顶插过来,简直已经把所有退路都已封死!不但里面的人出不来,四面的护卫也根本无暇回护,于是瞬间过后,整个大轿立时就成了个剑靶! “给我上!” 就在两旁的哨兵都以为这次发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刺杀是如此天衣无缝的时候,护卫队里领头的钟徊一声令下,接着“惊呆”了的其余二十几个护卫已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有条不紊的展开陈势包抄了他们! 十余名刺客反过来惊怔在地,看着把他们围得水涉不通的护卫们他们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迅速地掉转身子开始应敌! “能活捉的全部活捉!不能活捉的一概杀了!” 钟徊果决下令,一时间厮杀声便震天价响起来。 抱着被刺穿了十几二十个洞的白狐皮大氅走下大轿来的邢珠将东西往一旁哨兵手里一塞,说道:“王妃有令一个刺客也不能逃脱,你还不快叫人增援?等人跑了唯你是问!”说罢夺了他手上大刀便加入了场中。 兵士哪敢怠慢?抱着那大氅便就不要命地一路走一路呼喊:“王妃有令,请霍将军增援飞燕胡同!王妃有令……” 离飞燕胡同不过一巷之隔的窦询听见这呼喊,心下顿沉,“这个时候她应该死了才对,为什么还会下令?是不是出事了?” 随在他身侧的老九忍了半日,终于还是道:“这种招数已经不是第一次,谢琬必然是早有了防备。” 一开始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七先生会选择故伎重施,到如今看见这密密麻麻散布的岗哨他才忽然懂得,他们完全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可想了,七先生未必不知道这是在自投罗网,可是既然都是死,自然要选择死得轰烈些! “去看看,怎么样了?” 窦询扶着树干,忍着咳喘,冷声下令。 身边的老八飞步跑了出来。 谢琬早有预备,出行的护卫专挑了平日府兵里精干的一帮良将,加上几个暗卫,以三十六人的阵容对付十五人,显然并不会过于吃力。 很快,就有人倒下来了,紧接着陆续又有二三。钟徊道:“分出四个人来,将这些人上好伤药绑到城楼上去!王妃有令,不许杀死,捉到一个就绑上一个,直到捉完最后一个为止!” 倒地的几个伤者还没来得及站起,就立即被堵住了嘴,架出了街头。 东城门离这里不远,很快这些人就会被一字排开在上头示众了。 殷昱此时也正在这块,听说王府的大轿遇了刺,自然难免着急,而快马赶过来的霍世聪说明情况后,他略略一顿,也立即道:“七先生必然在那附近!走,我们这就过去!” 寂静的空巷里只有窦询怎么也抑制不住的咳嗽,他的病不能沾酒,亦不能受凉,冷风一吹,他整个人便垮掉了一半。而远处传来的兵刃声,则像是这个寒夜里的背景音律,急促而又尖锐。 “先生,咱们派出去的人全都——” “全都逃不掉了是么?”窦询抬起头来,细看之下,唇上一点殷红,似沾着血。他咬牙对着他们吐语,面目瞬间狰狞:“我不会认输的,我不会认输的!” 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好怕的了必!他们倾巢而动也好早有预备也好,他的结局已定,他的坟墓必然会是这个被封锁了的京师城!隔壁外头就有殷昱手下兵丁的说话声,每走到一处地方,他都能听到大家对于朝廷重金悬赏他的消息而振奋雀跃的声音,只要捉到他,不论死活,均赏赤金三千两! 一个寻常商人得花多少年才能赚到三千两的金子?一个小老百姓又得花几辈子才能攒到这么多的钱?有钱的官户人家收容他,又会因此失去多少个三千金?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地方是他的庇护所,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再呆上一个这样的夜晚! 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为什么不让自己最后一次再展现展现他的实力? 走出巷来,老八老九都没在黑影里,他看了眼远处移动的火把,说道:“我们在东华寺后院的大樟树底下还埋着一包火药,老八,你这就去把它取过来!” 老八老九走出来,面上都有着惊诧之色。他瞪着他们,忍着胸中的翻动,从怀里掏出那叠银票来,塞到他们怀里,加重了语气道:“这就去给我弄过来!我撑不了多久了,最多还有半个时辰必会被他们找到。你赶快去拿过来,给我!我要拖多几个人给我陪葬,这样才不至于蚀本太多!” “快去!”他推了他一把,然后跌坐在地上。 东华寺并不远,只隔着三条街而已,老九再给他服下最后两颗药,闭眼等着它压倒了咳喘的工夫,老八就扛着个大牛皮纸包回来了。窦询接过来,说道:“怎么碰上水了?”他摸到某处湿漉漉的。老八把手臂一缩,掩饰道:“没,没。” 话刚说完,他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 “老八!老八!……先生!”蹲身察看的老九惊呼着,抬起头来:“老八胸上中了只驽!” 窦询有片刻窒息,他抖瑟着弯下腰去,微光下,平躺在地上的老八身上泛出一大片的水光,一摸,一直湿到了膝盖上来,带着腥而热的气息,是血。 “走,我们去城楼!” 他扶着墙壁站起来。“去捉个人来,然后再送我去城楼!”(未完待续)r580 415 击杀 老九默语,转身跃入隔壁围墙,片刻后捉来对三四岁的孪生兄弟,将之一下敲晕了,按窦询的吩咐绑在他背上,然后在随后追来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里,上前挟住他,隐没在黑夜里。 刚好赶到街头的殷昱遁声望来,而后目光顿凝,等听清楚追出来的妇人和汉子嚎叫的内容,立即已掉转马头疾驰跟进! 眼下已近子夜,飞燕胡同的交战仍在继续,城楼上方已绑着四五个人,全是活的。 城上城下尽是盔甲于身的将士,这些将军们都是有过实战经验的,中军营负责着北直隶的安全,不会用那些无用的纨绔子弟。城墙高度两丈有余,厚度比一间屋子还有宽绰,老九自己跃上去不在话上,但是要挟着他上去,很显然有难度,更何况,城墙上这会儿正有神机营的弓驽手在架弓守着。 “我就是七先生!我就是乱党!” 二人站在隐蔽处,老九正在寻思着如何过去,窦询却突然大步走出去,紧抱着怀里的火药包,高声呼叫起来!守城的将士训练有素,闻到声音立即已经反应过来,高举着手上的大刀长剑包围了他!老九见状连忙追赶上去,但是还不等他靠近,几枝驽箭已经将他当胸射了个透! “速去禀报王爷,乱党在东城门现身!” 领头的参将对比了下手上的画像,立即高声下令,大手一挥,又加派了将士包围过来。 窦询哈哈大笑,高举着手上火药包,猛地扯出里头一根引线来说道:“谁伤靠近,我立即扯散它!” 本朝的火药配制技术已经相对成熟了,领头的参将是有识之士,凭目测看得出来这是至少三斤以上的土炸药,引爆之后的威力至少能伤及方圆三丈之内的一切人畜!他连忙喝令道:“退后到四丈之处,团团围住不得擅自靠近!” “你们这些贪生怕死之辈!捉到我就有三千两赏金,快来捉我呀!怎么不敢来了?”窦询高举着火药包往城楼处逼近,一面狞笑着,一面紧紧地扯住炸药的引线,很快将士们被逼得步步退开,而他也迅速走到了城楼的楼梯处。 领头的参将似乎看清楚了他的企图,浑身一震与城楼上的弓驽手喝令道:“阻止他上楼!” 可是既然那火药包具有这么大的威力,又怎么能阻止得了他呢?看到他手上紧握着的引线,弓驽手们也不敢擅动了。就算他们能当胸射死他,可是中驽之后他也还是会扯动引线,这样一来,不但他背后的两个孩子要送命,城楼上数百将士也要送命,还有城楼也都有被炸毁的可能! 窦询大笑着,忽然从怀里掏出把匕首来,朝自己脸上狠划了几刀,顷刻,他那张弄污了的脸立即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可他也不觉得疼,扔了匕首,还是抱着火药包继续上楼。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着声音渐近,身披金甲的殷昱如箭一般到了阵前,紧跟其后的则是霍英与骆骞他们。 “王爷!” 参将如释重负,飞奔前来跪下:“此人自称是乱党匪首七先生!可他把脸给划花了,不过卑职方才也照着画像核对过,有七八分相像!可是他眼下——” 殷昱抬手止住他,驾马走入阵中,就着火把光打量窦询面容。 已经全然看不出他的真面目来了,只从身形姿态打量,的确是符合的。“骆骞去请王妃过来,王妃见过七先生,她能辩认。” 骆骞立时策马掉头。 窦询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是看着殷昱,他呲着牙,高声说道:“殷昱,你来了!今日有你陪我赴死,我也值了!你过来,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殷昱不说话,只盯着他紧握着引线的那只手。 王府距这里虽有七八里路,可是有他送给她的赤兔,还有熟悉地形的骆骞他们,用不了片刻她就能到。 果然,双方静默了一阵之后,又有急速的马蹄传了过来。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只见披着白貂大氅的谢琬在骆骞带队的几十名护卫中间疾驶过来了。 城楼上的窦询在火把映衬下,如同刻在天幕下的一道背景,柔软的杭绸裹在他身上,使他看起来儒雅之余又多了几分潦倒。谢琬除了五官之外,不但见过他的真人,还听过他的声音,她扬声道:“七先生!你处心积虑这么年,结果落得下场比季振元和谢荣更不堪,快收手吧!” 窦询果然出声:“谢琬!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没有杀了你!如果杀了你,我也许不至于落到今日田地!” 谢琬听见这声音立时挺直了背脊,“他说话微带南方口音,从他的身形和声音来判断,是他没错!” 殷昱得了这句话,再不多说了,目光再次对焦城楼上的他,忽然往后比了个手势,骆骞便从神机营士兵手上拿过架弓走过来:“王爷还是让卑职来吧!” 殷昱不由分说夺过弓箭在手,冷眼扫向窦询。站在楼梯半腰的窦询目光骤凝,高兴着火药包,并指着背后背着的两名孩童气喘嘘嘘地说道:“你若敢射,那么不光这两个孩子会死,这城楼上所有人都是你们殷家的子民,你——” 话没说完,便只听噗噗噗几声,他两手手腕以及胸脯瞬间各中了一箭! 谁也没看清楚殷昱是怎么出手的,往日的他看起来温和而可亲,很好说话的样子,可是眼下,他浑身上下都透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冽!他的出手果断利落不带一丝折扣,甚至连窦询还想再说什么他都没有耐心去听,似乎研究如何能更准确地射杀这个人才是他唯一的目的! 他的目的达到了,窦询在中箭之后有瞬间的呆愣,因为筋脉被击断,他双臂软下来,手上的火药包如砖头般砸向地面。 “神机营的人还等什么?!” 霍英一声令下,便有专攻火器的一批神机营将士飞扑上前,火药包不曾落地,更不曾炸响,而是稳稳落在了他们双掌之间。 窦询看着下方,口中忽地噗出口血,然后头往前栽,也跟着落下数丈高的城楼。 几乎是在他往下栽的同一时刻,殷昱纵马过去,前路上两脚一蹬马背蹿向城墙,然后就见半空里两道身影交叠,殷昱单手擎住窦询胳膊,顺着惯性再在城墙上横踩了几步,飞身落地! 谢琬是头一次看殷昱显露这样的身手,顿时看呆了,而一旁将士们也个个目露惊色,但也只有刹那,他们随即已蜂涌上去开始接手。 谢琬也跳下马来跟上去,七先生确定已经死了,背上两个孩子被解救下来交给军医。殷昱正在检查尸体,谢琬正好见到那张早被划得看不到一寸完肤的脸,忽然胃里一阵翻滚,干呕起来。 殷昱扭头与顾杏道:“先陪王妃回府去,这里事了了我再回来。” 谢琬强压着那股呕吐感掉了头。 随着半空里闪现出来的焰火,后半夜的京师城热闹起来了。 先是静守在宫里的太子和魏彬长吐了口气,而后是包括靳府、鲁国公府以及荣恩伯府等等俱都同时燃放起了胜利的烟花,大街小巷的将士奔走相告,百姓们闻说后也就个个欢欣鼓舞,虽然尚且不能上街庆祝,但是栋栋宅院里都几乎快被欢呼声掀翻了屋顶! 街头的通缉画像迅速被换成七先生落网的喜讯,宁家父子吩咐人一车车地往街头送酒,京师里每个人都开始有了相对畅快的心情。 谢琬回到王府,整个王府便也收到了胜利的消息,全府上下几百号人再也没有了睡意,由谢琬下令,孙士谦让膳房准备了流水席,招待陆继归府的护卫和府兵,齐如铮也忙不迭修书给岳家,向何家上下报了平安,以及也分享着这份喜悦。 王府上空的烟花与城内各处的烟花交相辉映,新年似乎提前来了。 窦府里沉寂无声,没有烟花炮仗,窦谨在房里设了火盆,给窦询烧引路钱。在天下人听来那么悦耳的炮仗声在他听来多么刺耳,他们都在庆祝窦询的死亡,也是在祝贺窦家的气数将尽。 窦谨听着下人打探来的窦询的死状,闭上眼来。 城里的欢腾直到天色大亮依然在继续。 中军营的人在七先生最后呆的那处院子里发现了一大堆焚烧过的灰烬,尽管如此,却也还是找到了一间藏着三十来套兵甲盔甲的暗室,除此之外还有部分没来得及销毁的文书舆图,这些罪证都证明七先生这些年来布下的是个多么大的阴谋。 但是谢琬不如他们大家那么高兴。 七先生的死确实大快人心,此人缠绕着他们多年,早已像个滋生在他们体内的毒瘤一样让人寝食难安,如今终于将他杀于城墙之下,浑身松快了,终于可以吐口气脚步放缓过过安生日子了,从亲眼证实他死到如今,她浑身的神经都似乎开始偷起懒来,变得懒洋洋的了。r1152 416 玉兰 可是七先生即使死了,他的真身份却还是个谜,他到底是谁?他的同党还有谁?他们如今都不知道。如果不把他身后那股隐藏在朝中的恶势力彻底铲除,朝堂也还是会有隐忧存在,要想获得真正的清静,只能深度挖掘,斩草除根。 从城楼回来之后她尝试着小憩了一下,可是一闭上眼就是七先生那副面容,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肯让自己的脸公之于众呢?难道他真的会是平日里常在京师露面的某一人?这个时候他选择这样的方式隐瞒自己的真身份,必然是为了防止有人查到他,进而发现他的同党。 他为什么死到临头还要保护着那人?能保护到这种程度,看来这个人对他来说十分的重要。 她脑子里依稀有着一些猜想,可是每每再推想,又缺少些根据。 殷昱这夜都没有回来,这是必然的,熬到早饭后,她才回房补了会眠。 起床后已近午时,除了殷昱,该归府的都归府来了。而在午前时分各方差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太子主持早朝,殷昱叙述诛杀乱党的前后经过,太子让礼部记下各人的功劳到时方便论功行赏,散朝之后便就召内阁以及六部三司的大臣上东宫说话。 在这之前,太子先让殷昱单独进内。 他略带沉痛地道:“皇上龙体不容乐观,这些日子,暂且先把此事定案,未了的事情等过后再议。” “儿臣不同意。”殷昱果断道,“如今隐藏在朝中的匪徒同党尚未露出水面,眼下正是该乘胜追击的时候,若是停下来让对方有了喘息的机会,也会给我们捉拿们带来难度。儿臣肯请太子殿下下旨,誓将剿灭匪徒进行到底!” 太子微微地点头,但是叹道:“可是皇上随时都有可能大行,如若大限已到,那就是国之大事,你想再办也不可能继续,反而容易逼得对方狗急跳墙。若是在皇上殓丧期间让人冲撞了圣灵,那就是你我的大不孝之罪了!” 任何图谋不轨的人都擅于在对方专注于别的事上时进行突然袭击,皇帝大行举朝皆动,到那个时候又有多少可能能够防范得处处严密,使人无机可乘? 殷昱闻言也凝下眉来。 太子考虑的固然有道理,可是难道不捉拿余孽皇帝就不会死了吗?既然捉还是不捉他一样该怎么着便怎么着,那这样投鼠忌器就显得十分吃亏了。而他在这个时候,又怎么可能舍得放过这一网打尽的机会? 想了想,他便与太子道:“不知道皇上最多还能坚持多少时日?” 太子无语,有这么当皇孙的问皇帝龙体状况的吗?听着便跟催问皇帝几时死似的。就算皇帝对不住他,多少也看在他这夹心饼的面子上语气和缓点儿吧?又还能让他委屈几日?清了清嗓子,遂说道:“这要问陈复礼。” 殷昱扭头:“速传陈复礼过来。” 廖卓即刻去了。没片刻带着气喘嘘嘘的陈复礼赶回来,殷昱等陈复礼气喘平了,问他道:“皇上还能坚持多久?” 陈复礼见他问得这么直白,顿时也讶了下,转头去看太子,只见太子正仰头打量着梁上描绘的龙凤,压根看都看这边,便缓缓把嘴巴合上,整理了下词句,说道:“回王爷的话,皇上的情况极为不妙,若以针炙扎穴辅治,最多也还能撑半个月。” 太医院的针炙很是了得,但是连针炙之术续命也可能保得半个月,那看起来就真的不大乐观了。 如果殷昱能在这半个月里把七先生同党找出来,将余孽全部捉拿到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可是如果没找着呢?那到时只怕当真无法收场。 殷昱瞄了两眼太子,回到了王府来。 回府的时候谢琬正在正豫堂接待各方来客,余氏洪连珠正做陪客,齐家人与谢琅夫妇还有来客们尽皆纷纷上前恭贺,殷昱皆笑着应了。谢琬见他神色间亦有迟疑,于是晚宴之后将余氏他们皆送上了归家的马车,便就回到了房里来。 “是不是也在忧心剩余乱党的事?”谢琬进门沏了碗茶给他,说道。 他点点头,把方才在东宫里的事说了,然后道:“眼下我是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的,我看父亲也不愿意,只不过碍于他身为太子,不得不这样阻止。可是他又让我把陈复礼叫过来问话,这就能看出来他也跟我有着一样的想法。” “这不就行了?”谢琬道,“你还愁什么?” “可我总得给父亲个台阶下不是吗?”殷昱一摊手,“他有心放水,可我若是强行这么去做,那就让他太为难了。臣子们面前也不好说。” 谢琬点点头,扶了扶头上的卧兔儿,想了想说道:“不是还有半个月吗?你先别着急,左右七先生这大头已经消灭了,他忍下那么大的痛苦来保护身后这人,这人必然会韬光养晦隐藏下来,至少大伙的安危应该是没问题了。 “然后咱们这两天先故意弄出些风声来,就说是已经有了七先生同党的眉目,且看看七先生死后,那些人还能不能沉得住气再说。” 殷昱扶剑站起来:“我再去跟魏彬他们商量商量,还能不能拟个什么名目让太子能够顺水推舟答应,然后又能够在最短时间里等对方自露马脚的。” 谢琬点头:“魏阁老他们必然比咱们俩办法多,你去问问他们也好。可是也不急在这一时,先养养精神,明早去也不迟。” “不行不行,”殷昱摆手道,“我可是一刻也耽搁不了。你先睡吧。”替她扶了扶毛领子。 谢琬无法,也只得送他出门。 也许是老天爷也感受到了这股戾气过后和气息,翌日一大早竟然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天色忽然放晴了两日,于是各家各户开始了走动。太子在太子妃好心情的感染下,下旨让顺天府在大相国寺外举办庙会,而又在东西城的菜市附近摆了两处戏台,一来为皇帝祈福,二来也算是与民同乐。 殷昭披着朝阳到了安穆王府,一身平民女子的布衣装束,看着像是个才上街买菜回来的小妇人。她不似旁人那般喋喋不休地后怕与庆幸,而是说起外头百姓们对此事的反应。全程依然是平静而淡雅的,偶尔也有兴奋,对于人们交口称赞她的父兄她觉得很高兴,很满足。 她邀谢琬微服上街去看戏,谢琬哪有不肯?当即素衣装扮与她从角门出了去。姑嫂俩从城东逛到城西,吃了一路的路边摊,居然也没有什么人往她们身上投注目光,因为这三天里是太子降旨可以举国同庆的,上街的妇人女子不在少数。 傍晚时回到王府,殷昭留下来用饭。 等换好衣裳,孙士谦忽然走过来:“禀王妃,今日东华寺的长老圆清来过一趟,说是有事求教王爷。” 殷昱从未与方外之人打过交道,东华寺的僧人找他做什么?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平日里就是有闲他们也不见得会直接化缘化到他面前来,她于是道:“可曾留下什么话?你跟他说,王爷这几日没空,你让他明天早饭后到王府来见我便是。” 孙士谦应下。 由于这几日一些琐事较多,宫里又不时来人,所以翌日早饭后,谢琬其实已经把这个事给忘了,直到她准备带着殷煦进宫去的时候,孙士谦把圆清带到了她面前来。 “阿弥佗佛,贫僧敢问王妃,不久前王爷查玉兰树之事,可曾有了结果?” 圆清一见面抛出这问题,弄得谢琬再也不敢怠慢,东华寺本就是当初骆骞他们查到过七先生线索的去处之一,只是后来经查东华寺僧人跟七先生并没有直接关系,所以放弃了监视。如今这圆清主动提到玉兰树,自然是有原因的了! 于是连忙唤夏至带了殷煦下去,而后引了他进正厅。 谢琬道:“大师忽然间提起此事,可是有什么内情相告?” 圆清白须白眉,手上捻着一串光滑的檀香佛珠,再合十道了声法号,遂道: “这两日太子殿下下旨,在相国寺外办庙会,鄙寺也分了些香火,这几日香客增多,贫僧在寺内出入,所听的也是关于前几日乱党伏诛的大好喜事。而在这过程中,贫僧也无意得知安穆王曾经调查过全城所有的玉兰树主人。这玉兰树三字,倒使贫僧想起桩往事来。 “王妃可知,原先我们东华寺后头也种着两株玉兰树?” 谢琬讷然:“这层不知,愿听大师详解。” 圆清道:“大约十七八年前,鄙寺的老方丈南下云游的时候,曾带回来两根玉兰树苗,将它种在后院中央。这种树本是南方树种,在北方很难存活,但是老方丈因为游历多年,自有着一套植树之心得,加之精心照料,倒是也活了下来。 “没几年它开了花,那花馥郁芳香,很快吸引了寺里寺外的人。” 圆清侃侃而谈,仿佛眼前还有那花盛开的样子。r1152 417 巧合? “当时鄙寺后院客居着对父女,那女儿十三岁,很喜欢在树下唱歌。我们很怕她扰了清修,就劝他们搬离。可是他们因为穷困,竟是无处可去。而雪上加霜的是,这父亲没多久竟然染病亡故了。正当我们无计可施之时,那日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进寺来,先是跟那姑娘说了番话,后来就来找贫僧。 “他跟贫僧说,可以接走这姑娘,但是他想把我们寺里这两株玉兰树给买走。” “他想买树?”谢琬讶异地。 到现在,她已经猜测这少年很可能就是七先生,那姑娘明明无亲无故,他为什么来接她呢? “不错。”圆清点头道,“贫僧依然记得,那少年纤瘦单薄,似有弱疾,而他跟那姑娘分明不熟,但是又似有着十分情意。那两株树自老方丈圆寂后疏于照料,景况开始大不如前,贫僧看他不像坏人,又听他对于如何栽种十分了解,遂想与其留下来枯死,不如把它们让给有缘人,就转赠给了他。 “不过贫僧当时也纳闷,出家人慈悲为怀,也怕那姑娘吃亏,便就细问了他们几句,并且留下了他的住处所在。也不知道对王爷王妃有用无用。” “哦?”听到末尾,谢琬立即振奋起来了,“不知那住处是?” 圆清从袖子里摸出张老旧的纸来,“就是这个。” 谢琬立即接过来,目光一落上去,上头的字迹便如针一般刺疼了她的眼!这是七先生的字迹无疑!“不知道他可曾留下姓名?”她紧接着问。 圆清想了想,说道:“他不曾说,不过,贫僧无意中听到他身边的人唤他四爷。” “四爷?!” 谢琬眉头倏地凝起。 四爷,这么巧? “周南备轿,去油茶胡同!” 她蓦地站起身来吩咐道,然后与圆清道:“大师既然来了,足见一番仁爱之心,还请大师随我同去这处所在瞧瞧,看看究竟能不能证实这两株花木的去处!” “但凭王妃吩咐。”圆清双手合十站起来。 半个时辰后,王府的仪仗转进了油茶胡同。 这座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三进小院子,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石桌石凳齐全,前院里两株红梅已全开了,在晴空下显得殷红如血。 这院子其实已经在之前武魁他们的搜查之内,但是如今再以另一种心情走进来,气氛又与先前不同了。先前是搜七先生下落,如今是为揭开他的真身份,谢琬招手唤来邢珠:“带人里外各处去搜搜,特别藏东西的去处。” 邢珠下去后,谢琬看了眼圆清,与他同进了垂花门,而后跨入内院。 如果这里当真就是七先生的巢穴之一,那么也应该是常呆的一个去处,这里不但门窗描漆十分新整,庭院无甚杂草,就连门框的边角也已经十分光滑,如果是无人处的院子,是不可能会有这么样的光景的。 再进了正房,里头家私齐备,但是空无一物,空床空榻空的炕,还有空的书房与橱柜。谢琬仔细看着这里每一件东西,透过窗往后院子里看去,两株小腿粗的断树立在院中,只剩下了个树墩。 “王妃,这正是两株玉兰树!” 当初搜查全城玉兰树的事是廖卓他们负责的,对这种树的特征早已了如指掌。“上次我们来封这些院子的时候竟然没有到这两棵居然就是玉兰树,真是该死!”廖卓如此懊悔道。 谢琬走到两株断树前,只见断口很新,猜想应该是不久前为了掩饰行踪而砍断的了。 “现在可以肯定,去东华寺接那姑娘的人必然是七先生无疑。七先生又名‘四爷’——” “王妃,我找到点东西!” 谢琬话正说到一半,邢珠拿着半张枯黄的纸走出来,“是张百姓家用驱邪避灾的符纸,上头有个生辰八字,虽然看不清年纪,但出生日和时辰是看得见的,刚刚在橱柜顶上发现,应该是年数久了,无意被卷在那里。” 谢琬拿着这符纸在手,圆清从旁看见了,说道:“贫僧虽是佛门中人,但道家这种符倒是也认得,是祈福避灾防疾病一类的符纸。” 圆清先前在描述七先生的面容时,也曾经说他看似有弱疾,这就是说,这位七先生的确是有疾病在身了? 四爷,疾病,年约三十上下,带着南方口音…… 几道灵光忽然间同时在她脑海里闪现!有了这么多巧合,还有什么疑问吗? “夏至,让人传话给王爷,若他无要事请他即刻回府,我有要事相商!” 谢琬高声吩咐下去,而后捉紧着这张有着生庚时辰的符纸踏上大轿。 殷昱正在东宫陪太子吃茶,顺便也看看有没有机会磨得太子松口继续查案。 太子想的却不是他这么回事儿。这几日兴许是因为情绪不错,所以他身子也利落了几分,至于皇帝的病情,拖了这么久,遇了这么多的糟心事,到眼下实在已经很难再让他感到沉重了,他就是表现出来痛心疾首,也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不是吗? 但是对于皇帝的现状,他也谈不上什么高兴,毕竟父子一场,自小又读圣贤书长大的,即使即将顺位登基,他心中有的只是疲惫,而非兴奋。以他这样的病体残躯,这个江山就是由他来掌管,也掌管不了多久了,到时又得来次劳民伤财的新君登基,因此,他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但是还待与内阁商榷。 也许,等殷昱剿灭了所有的乱党再来议这事,会更好。他欣慰的想。他这辈子虽然在皇帝手下委屈了四十年,可是他却有个这么能干的儿子,真是件让人开心和自豪的事情。 “我这里还有好些贡茶,你要是喜欢就拿回去喝,我常年吃药,陈复礼告诫要少喝。”他温柔地望着殷昱,顺手把桌上两罐茶叶推过去。他看他一直在埋头喝茶,应该是喜欢的吧?他跟他以父子的方式真正相处的时间太少了,往后他要多珍惜这些时光。 什么身为帝王就该冷血的那套,他才不要。 殷昱听到他这么说,连忙道:“不是——”可是接下来再看到他的目光,拒绝的话又说不出来了。有股隐隐的暖意自他心底升起来,仔细回想起来,像这样与他坐在一起喝茶的时光竟是从未有过,他所期望的父爱,此刻一览无遗,他所渐渐消失的对皇宫的依恋,又开始一点点地回到了身上。 这终归是他的家。 最近惠安太子是死于护国公夫妇与孝懿皇后之手的事让他心情很沉重,很不是滋味,孝懿太后是为了她的儿子能当上太子而杀的人,而如今的太子恰恰是他的父亲,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这个芥蒂去掉,又要怎样去面对他们的过错。 可是面前的太子,能让他暂时忘却这些。 “好,那儿臣往后没茶的时候,就来跟父亲讨。”他笑着把茶包揣在手里。 长窗外射进来的阳光落在方桌上,映得一室温暖。 “王爷,王妃派人传话,请您若是无事就请回府。” 小太监愣头愣脑进来禀报,崔福斥道:“你个没眼力劲儿的,没见着殿下跟王爷说话呢?” 殷昱也有两分尴尬,但并不内疚生气,媳妇儿叫他回家,又不是什么罪过。 太子笑了笑,与殷昱道:“回去吧。得闲多来坐坐。” 殷昱点头,痛快地点了身。 回到王府,谢琬已经在屋里凝着双眉正襟危坐了。 殷昱将茶叶放在桌上,说道:“怎么了?” “我们应该可以确定七先生的身份了。” 谢琬站起来,自信地说道。 这一下晌的时间安穆王府里都很安静,就连殷煦也抱着大黄猫在阳光下的花圃里打起了盹,没有人知道谢琬与殷昱在房间里说些什么,只知道等他们走出来时,天色已经擦黑,而他们双目之中则透着异样的光亮。 入夜之后谢琬去了护国公府,而殷昱则交代了庞白几句,之后就见廖卓与秦方二人背着包袱策马出了门。 窦谨这几日日日上朝下朝,该议事的时候议事,该办差的时候办差,除了较往日沉默些,并看不出来什么。但是这在外人眼里也情有可原,因为殷曜死了,而且是作为弑君的罪臣被诛杀的,窦家作为殷曜的准岳家,这个时候正是尴尬的时候。 所以就算窦家并不曾展现出如别的府上的喜色,也没有人表示意外。 窦夫人算起来已经连续有一两个月不曾正式串门走动,出了殷曜的事后,就更加不露面了。也许是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她总觉得他们的日子将要不太平了,直到当那天夜里窦谨孑然无声地回到府里,她就知道她的预感将要被证实。 窦询是他们的侄儿,也算是她从小带到大的另一个孩子,六岁以前他们都以兄弟相称,直至六岁后他去了趟广西,这层关系才有了实质性的改变。那时候老爷子在东海,听说这件事后已经一年以后的事,他没有想到窦谨会把这段往事说给窦询听,连她也没有想到。r1152 418 去争! 如果一定要说窦家跟霍家和殷家有仇,那在那个时候,这份仇也应该是窦询占多数,严格说来,轮不到窦谨去争夺什么,可他就是争了,这使她看到,原来在外表如静水般平稳的丈夫表面下,竟然潜藏着这么一颗不安份的心! 除了她和窦询,没有人知道窦谨的野心,窦询是那么死心踏地地事事听从他的大哥,而她作为妻子,也是这样无怨无悔地扮演着大度雍容的贵夫人形象。 因为夫唱妇随。 她渴望丈夫成功,来成就她的荣耀。她默默守候了近二十年,常常半夜恶梦惊醒,常年需要服安神丹来维持睡眠,可是窦谨不用,他似乎天生就是个野心家,他凭借天家对窦家的恩宠,与朝廷各派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在他们正式举事之前,这些关系都会照这样保持下去。 事实证明他用这种方式来掩藏自己是对的,至今为止,没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甚至连与殷曜的那桩婚事,也设计得天衣无缝,从头至尾也只有谢琬一个人曾经上门来打探过消息,可是她能看出什么来呢?窦家与安穆王府这几年关系处得相当不错,何况,这件事从头至尾也本来都没有破绽。 所有人都以为跟殷曜结下这门亲事是皇帝迫使的,却没有人想到,是他们自愿争取来的。只要殷曜成了窦家的女婿,窦家就有十足的立场去辅佐他成事。等到皇帝驾崩,太子登基,窦家在身为太子的殷曜后头一步步使力,谁会怀疑公正耿直的窦阁老居然有谋朝篡位的心思? 可是就算结了这门亲事,形势也没有完全朝窦谨和窦询所希望的方向发展,殷曜始终扶不上墙,而窦谨也缺少时机提点殷曜,于是最后,他被殷昱一剑诛杀在乾清宫,还毫无责任地自称“奉旨行事”。 接下来风向急转直下,一切就超乎她的想象了。直到如今,她仍觉得自己如同悬在钢丝上行走。 “太太,老爷回来了。” 玉春进来禀道,声音小心翼翼地,似乎生怕惊到了她。 她抬起头,怔愣地看了下门口,才又站起来,如往常那般迎出去。 窦谨手捧着官帽走进,神情比往日寞然很多。窦夫人强笑了下,接过官帽放在一旁,去解他的斗蓬,说道:“吃饭了不曾?要不要我让她们再备点吃食?” 窦谨挥了挥手,“不必了,沏碗茶来。” 窦夫人挥手唤了玉春下去沏茶,随后也在桌旁锦杌上坐下来。 窗外雪下得无声无息,快过年了,平时这个时候府里的红灯笼早就挂起来了,各房各院置新衣算红利,也是说不出的热闹喜庆。可是今年,除了院子里几树梅花开得冷艳,至今还没有半点欢腾的气息。 下人们虽然不知道前两日在城楼上死的就是窦询,可是殷曜因弑君而死始终也算是窦家的一桩噩耗,没有人有这份心思去思索这个年该如何热闹,即使眨眼就到除夕,没有窦谨发话,谁也不敢提这年节如何过的事。 “让老二夫妇张罗年关的事儿吧。”窦谨喝了口温茶,挥手让人退了下去之后,说道。“越是这样,越是不能让人看出来,否则的话,询儿也就白死了。” 窦夫人默了下,说道:“你是怎么打算的?还要继续往下干?” 窦谨看着地下,牙关处因紧咬而鼓起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坐着也是死,迎上去也是死,你以为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是我一个放手就可以抹去的吗?最多过了这个除夕,老二就会在西北联合蒙军发兵,到时候东瀛听闻西北动乱,必然也会伺机而动。 “朝廷介时必然派霍达领兵出征,只要调走了霍达,控制京师就是很容易的事了。而中军营里尚且还有些父亲当年的部下,他们若是跟随霍达北上,那霍达必死。若是留在京师护驾,殷家则必亡!无论死了哪头,都是天大的好事!有这样的好机会,我为什么不去争?” 窦夫人目瞪口呆。 “西北,西北真的会起兵?” 西北古往今来一直是战乱之地,北方鞑子凶猛擅战,一旦生起战事,他们便会在中原土地上肆意横行,而放他们进来,也无异于引狼入室!她一直知道他们有这个计划,只是双方都拟好不得已不行之,因为那样就算是最后报了仇,要把这匹狼赶出去也是件极艰难的事! “还不起兵,更待何时?” 窦谨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双手扶住她的肩:“不要怕,也许再过不久,我就会登上帝位,而你,就会是下一朝的皇后!” 听到皇后二字,窦夫人也不由得起了丝激动的颤意。 夫荣妻贵,夫荣妻贵,谁不希望自己的丈夫飞黄腾达高居人上?谁不希望自己也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开国皇后?她只是个普通女人,夫为妻纲,她有什么理由不听从? “我不怕。” 她双手紧握着,点点头。虽然早已经不年轻,可是两颊上浮出的晕红却使她在这个时候增添了几分娇媚。 窦谨看着她,唇角仍弯着,手却已放下来。等他登了基,称了帝,他会有许许多多的女人,册立一个年华逝去的皇后,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损失。 他梦想着这一天很久了,不错,想得到那个位置的并不是窦询,而是他。 窦询是个从小就患着严重哮症的孩子,天下不需要这么样一个皇帝。而他身强力壮,又儿女双全,足见底子强大,是个开辟新王朝的绝好人选!窦询也不会跟他争,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仇恨,对皇位这个东西,并不如他这么看重。 他有这个念头应该是从窦准带回窦询的时候开始的,在那之前,他只是个恃才傲物的世家子,不肯读书,不好好习武,而他的母亲,窦老夫人,那时候对窦准也像如今的窦夫人对待自己一样小心翼翼,因为她只是个填房。虽然她生下了三个儿子,可是内心还是因为填房的身份而自卑。 这使他感到无奈。 窦准升了佥事,成为大将军之后回广西祖籍祭祖,回来时带回了窦询。当时他也很惊讶窦准为什么会带回来这个孩子,窦准则毫无意外地告诉了他们两兄弟窦询的身世。他多么震惊,他完全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样一个存在,而他的存在,竟然如此意外! 头几年窦准夫妇亲自教养窦询,他看着一天天长大,变得聪明可爱的他,所听到的那段久远的往事却越来越深刻、越来越频繁地浮现在他眼前。 窦询身上的仇这么深,他不应该去报吗?一个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一个是权倾朝野的霍家,以复仇的名义,随便干掉他们当中的一个,天地都要为之变色,如果两个仇家全干掉,江山岂非就易主了?! 这个念头一旦萌芽,就再也遏止不住他的长势了。 他知道光是想想这也是大不敬之罪,可是他就是没法儿控制自己,霍家和窦家是世交,霍家是功臣,窦家也是!凭什么这么多代过去,霍家还屹立不倒?而他们窦家却始终要被他们压一头?更何况,霍达那狗贼,他居然还敢算计他窦家! 怎么样都让人心里不服。 他尝试着跟窦准说起这报仇的事。窦准斩钉截钉地否决,因为他觉得这仇不可能报得了,而且报仇的风险太大,一个不慎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这倒也提醒了他,仇家的实力太强,要报这仇,不但要有充分的准备,还得有个靠谱的名目。 正好没几年大军出发东海,窦准与霍达同去了,他与妻子顺理成章地接手抚养窦询。他对他当真是费尽了心思栽培,因为他想过,如果将来万一时机成熟,他会需要一个好的帮手,而这个人没有比窦询更可靠更合适的人了。 心意一确定,就更加不可收拾。 这二十年,真真像是下着盘超长超过瘾的棋,每当他看着朝堂上下那么多人猜测议论乱党匪首的身份,就觉得十分好笑,乱党匪首,不是就站在你们面前吗?更好笑的是,皇帝自诩英明,却在他的一番设计之下把自己的亲孙子给废了,还愚蠢固执地要立殷曜! 这盘棋,也到了将收尾的时候了。 他站起来,负手踱出门,唤来门下交代下人们的窦夫人,“去,交代人把灯笼挂上。如果没有旨意下来禁止庆贺,那么就开始让孩子们燃放炮仗!” 京师今年底的气氛看起来跟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要说不同,是因为皇帝仍在昏迷之中,按例朝野皆不得大肆行庆贺之事,而另一点不同是,因为乱党七先生的落马,太子殿下开恩,又暗示允许民间适当乐乐,于是京师城与往年,看上去真的差不多模样。 谢琬从护国公府出来时已是晚饭后,一路上人们欢声笑语,时而有鞭炮声,时而又有远处传来的锣鼓声,而飞雪静悄悄地坠落在人间四处,就像是注视着凡间的天地精灵。r1152 419 余孽(1) 这世重生回来,她已经度过了十一个冬天,每年的雪花都是一样的,每年的热闹和喜庆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人和事。一些人在出生,一些人在逝去,还有一些人,在层层抽丝剥茧之中露出完全相反的一副面目。 曾经她以为,谢荣是她见过的最擅于惺惺作态的人,可事实告诉她,她的见识还是太浅薄了。这广袤的天空下,藏着无数表里不一的人,谢荣只是其中一个,七先生是最谨慎的一个,而窦谨,是最最深谙隐藏之道的一个。 回到王府,雪已经下得齐脚背深了,殷昱在庑廊下迎她。宗室里都没挂红灯笼,廊下昏黄的灯光映着他温和的面容,使人心底里油然生出异样的温暖。她低头脱木屐,一下两下没脱下来,他弯腰下去亲手替她解了,一面慢悠悠地叮嘱:“明儿让孙士谦把这木屐给换了,不合脚。” 谢琬等他站起来,顺势将双手插进他的掌心里。 身边之事每一日都在改变,唯一不变的似乎只有殷昱对她的体帖关爱。 勾心斗角的日子她真的已经过够了。 “等京师这边的事完结了,我们就去清河住住吧?哥哥前些日子回去整理家业去了,我也好些年没回去,有些想念了。” “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殷昱点头。 大雪连下了两日,到年廿八日,积雪已经把整个京师面目都给掩去了。 谢琬攀着手指数日子,这日下晌,廖卓他们披着一身雪花回来了,这一整个下晌又正豫堂又都是关门闭户,没有人知道廖卓他们是从哪里回来,也没有人知道这一趟去干什么,但是殷昱和谢琬的神情都很凝重,直到最后连胡沁也被唤了进来。 傍晚时分殷昱进了宫,在东宫与太子又是一番密谈。紧接着魏彬护国公相继进宫,御膳房给置了席面,让君臣共坐一席,议事聊天。 当然,具体说些什么,窦谨是无法知道的。当年窦询在宫中插下的那些耳目在前些日子全部被拔除了,同时被清除的还有另一些背景有疑的宫人,所以最近议的朝事,除了皇帝的病情,剩下的余孽未除,还有年后如何下诏甄选宫人一事。 总的来说窦询这一役损失惨重。 他心里也隐约有点不安。为什么太子单单只请魏彬和护国公呢? 魏彬与护国公如今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而殷昱又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他们在一起吃吃饭议议事,说起来也不算什么。他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了?觉得什么都像是不正常,不,他们不可能会怀疑到他头上的,窦询那么样的掩护好了自己的身份,他们不可能知道的。 至于窦询的下落,等到过段时间,他再假拟个消息,就说窦询在广西祖宅染病死了好了。 “父亲,庄子上来交这一年的租子了。” 如今府里管家的是次子窦坤。窦坤走进来,恭谨地朝他行礼。 窦谨把面上的不安和彷徨敛下去,唔了声,接过他手上的帐簿。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窦询与窦坤二人共同料理这些事的,他只是随手翻翻而已。如今窦询不在了,于是就到了他手上。看着帐本上还留着的窦询的字迹,他忽然想起来,窦询说过,藏在府里后园子湖里的那上千套的兵甲武器。 如今湖面冰封了,为了以防万一,他开冰凿湖准备随时应对了。 他合上帐簿放到一边,端起一旁温好的茶来,说道:“我记得去年除夕的时候,后园子湖里放了几条彩船,船上有乐师在上头抚琴,琴声远远地飘到宴厅来,让人心旷神怡。此举甚好,我看今年就也这么做罢。” 窦家两个儿子都知道窦谨窦询的事,窦谨这么说,窦坤便想起来,去年除夕的时候在湖上击乐正是窦询的主意,兴许那个时候窦询就已经将武器藏于湖中了。而如今要划船便得要凿冰,父亲,这是准备随时起事了么? 他心念顿转,却没问出半个字,点头称是,转头便出去打点。 这日夜里的雪转小了,后半夜停了停,到早上,又开始下起来了。 身为阁老,窦府的内湖一点儿也不小,窦坤叫来了十多个家丁,从清晨开始,便就拿着工具在湖面开凿。 湖底下藏着大秘密,怎么能够任何这么多人在这里置之而不管?朝廷今日起休沐了,窦谨刚好有时间站在湖岸水榭内监督。 水榭内烧着大薰笼,一点儿也不冷,但是比起宫里的暖阁,还是差多了。至少没有那么舒适自在。 看着一点点被凿开的湖面,他开始激动起来。如果此时此刻,他能够带着这些兵器杀进皇城,该有多好! “老爷,安穆王和王妃过来拜访。” 管家匆匆地前来禀报。 殷昱?陡然之间听到这个名字,他有些怔愣,但是很快他又恢复了神色,殷昱虽然不如谢琬进府来的多,但也不是头回上府里来,年底了大家走动走动,也是正常的,他又多心了。 “请入正厅。”他说道。 然后转身准备出门。 “窦阁老独坐在此赏景,不嫌孤单了些么?” 殷昱一身褚红色起暗翟纹的常服,披着黑貂绒大氅,头上的王冠端正雍容,俨然一位风华绝代的贵公子,站在门内朝他微笑。 窦谨约有片刻才定下神来,拱手笑道:“原来王爷已然到来,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殷昱含笑走进,顺他指引在茶座内坐下来。 茶座里烧着有茶,窦谨将之倒过重新放了新茶,烧水等沸。 他看着殷昱,“如此天寒地冻,王爷怎地有兴致光临鄙府?” 殷昱目光落在桌上一众茶具上,笑道:“是内子要跟尊夫人问点事情,本王闲着无聊,遂跟着来了。” 窦谨点点头,道:“我就说,王爷平日公务繁忙,少有串门的时间。既如此,这种天气正该喝上两杯才叫有意思!” “酒就算了。”殷昱扬唇摆手,“说说话也就是了。” 窦家正房里,窦夫人也对谢琬的突然到访有些不自然,不过想到窦谨的胸有成竹,她忽然也变得心安理起来。 “王妃今儿怎么没带小公子过来?”她问。窦谨若是事成了,殷家的人就得全死了,包括那个孩子,她当然希望窦谨成事的,于是死几人也不算什么了。谢琬也算个能耐的,可惜命不好,当初为什么偏偏要挑中殷昱呢? 她推了推桌上的瓜果,冲她笑了笑。 “他倒是想来,只是天儿冷,没舍得带。”谢琬点点头,也笑起来,“我到底只有这么个儿子,真若是闹个三病两痛的,心里也不舒坦。”说到这里她把手里的茶放下,接着道:“再说了,现在乱党都没有除尽,万一路上有个意外,岂不称了对家的心?” 听到乱党二字,窦夫人表情滞了滞,她强笑道:“那倒也是。” 谢琬扫了眼她,又说道:“一眨眼又要过年了,我记得府上四爷去了广西祭祖,怎么,他不回来?” 窦夫人打起精神来:“说是南边天气暖和,冬天在那边呆得舒服,就不回来了。” “原来如此。”谢琬点了点头,道:“说到窦四爷,我倒是又想起件事来。” “什么事?”窦夫人做出甚感兴趣的样子。 谢琬道:“记得那日七先生伏诛之前,有人与他打了照面,说来也有趣,那些人竟然说七先生长得跟贵府的四爷十分相像,更有甚者,还说他就是窦府的四爷。” 窦夫人捧着茶呆坐在那里。 谢琬向来擅于隐藏情绪,她无法分辩她这话是真还是假,但是毫无疑问,这话里的内容还是像锤子一样把她的心给狠狠砸动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话?”她把茶放下来,稳而缓地说道,“这分明就是无稽之谈,我们老四常年呆在府里,而且眼下身在广西,他怎么可能会是七先生?而且我们窦家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黎明,怎么会是那种图谋不轨之辈?王妃这话,可万万不能乱说。” “不错。”谢琬若有所思地点头,“我也觉得不可能,窦四爷我是见过的,他身患弱疾,连喝口洒都能咳上半日,这样的人,他得了皇位做什么呢?所以我就派人去查了查。我一定要查清楚真相,替窦家正名。” 窦夫人愣在那里。她的背脊已经微微有了汗意。她去查窦询,她查到什么了? “夫人可知道我怎么查的么?”谢琬微挑了尾音问道。 窦夫人目光忽闪,摇了摇头。 她笑道:“首先,我让人去了趟广西,贵府的祖籍,然后,我拿着这个去了趟护国公府。”她从袖口里取出张折着的陈旧的符纸来,递过去。“早听说窦夫人对小叔极为关爱,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这上面的生辰,夫人肯定不会陌生。 “而刚好,与贵府相交的霍家,虽然少年们与窦四爷甚少一处玩耍,但是他的生辰长辈们还是记得很清楚的。他们告诉我,窦四爷的生辰,正是这上头的日子。” 窦夫人只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巴干巴的,又硬得不行,她尝试着咽了好几回口水才问出声来:“这个,你是从哪里得到的?”r1152 420 余孽(2) “本来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夫人,不过想想,夫人只怕会不见棺材不落泪,所以还是说明白好了。”谢琬柔声慢语,抿茶润了润喉,说道:“东华寺的圆清禅师前些日子找上我,说是有关于我们之前寻找的玉兰树的线索相告。 “一番查探之后,我们在油茶胡同一座院子里找到了两株被砍断的玉兰,这是全京师唯一的漏网之鱼,而这两棵树的来历,就不必我说了。 “之后我的人在那院子里找到了几样东西,一样就是这道贴在橱柜上的被忽略的平安符,一样是前日在移走这两根树回东华寺时,发现埋在地下的一具尸骨。 “这尸骨已被埋了有十二三年,从身上尚未腐烂的衣饰和陪葬来看,想来就是窦四爷在东华寺里看中的那位孤女。尸骨的颈上还挂着一枚玉珮,上面用篆书刻着个‘岚’字。这个字与当年我们在运河里发现的那颗印章一模一样,我猜测,这个‘岚’,应该就是这位孤女的名字。” 说着她从夏至手上接过一个小木匣,打开后将它推到窦夫人面前。 里面的翠玉依然翠绿欲滴,而那个岚字,更是清晰可辩。 窦夫人面色雪白,看着那玉珮半晌,她忽地站起来,急步往外走:“去请老爷——” 廖卓与秦方一左一右将门口架住,闪耀着寒光的剑刃老远便传来一股逼人的气息。 “迟了,窦夫人。”谢琬坐在原位,悠然地喝茶,“窦阁老在后园子里,而那里也有我们王爷。” 窦夫人猛地转过身,髻上的步摇啪啪地打在她额间脸上,衬着她的苍白面色和睁大的双眼,活似见了鬼。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她抑制住浑身的颤抖,问道。 “要说怀疑,那在很早之前就有了。”谢琬道,“就是你们与殷曜结亲的事。那件事的确做的天衣无缝,让我怎么想也想不出破绽来,可是就是因为太巧合了,太顺利了,总是让我觉得不对劲。后来我在半路上遇见你,你数日之间判若两人,也让我起疑。 “我暗中派人到窦府周围打听,看看窦询近来有否在府里露面,结果是没有。” “那个时候其实我还没正式去想窦家跟七先生有着何种关系,即使你们有个同为文士的窦四爷,也即使窦老爷子死因不明,可因为我们太熟了,我不相信窦谨会在与我们王爷几乎日日见面的情况下做到滴水不漏,因为我们太相信他。所以这个时候我并没有查下去。 “直到孙士谦告诉我,窦询跟你们不是亲生的兄弟。 “虽然看起来不是亲生兄弟,那么采取这样的方式复仇是有些牵强。可是既然不是亲生的兄弟,那就说明这里头有故事。我开始疑心,本来打算进府探探虚实,后来被宫里的事干扰,就一直没能成行。一直到追杀七先生的那天夜里,我决定铤而走险大胆试试。 “结果,又试出点苗头来。 “秦方在奉旨搜查包括窦府在内的几家官户的时候,七先生忽然主动出现了,他划花了自己的脸,自然是为了掩饰身份,而他露了面,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挨家挨户的往下查。这所有的种种,容不得我不多想了。于是,就有了前些日子我让人南下去广西一查真假的事” 她说完看着窦夫人,吃了颗桌上杏脯。“你猜,他们查到什么了?” 窦夫人站在屋中央,虽然屋里的紫铜大薰笼里银丝炭旺旺地烧着,源源不断地往各处输送着热气,可是她的身子在发抖。 她绝没有想到谢琬今儿来是来揭他们的老底的,她等待不是他们来揭她的底,而是来自西北的消息,是窦谨成功杀入皇城的那一刻! 眼前的谢琬自信而坦然,就像坐在安穆王府自己的小花厅里吃瓜果一样,而她这个主人,反而被她的人团团围堵在屋里。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广西的住址的?窦家出来已有几代,祖籍的人也都搬迁了好几次,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她吞了口口水问道。 “他们真正搬迁是这十几年内的事吧?”谢琬睨着她,“你也太小看我们王府的人的实力了。我们王爷因为你们处心积虑的迫害,能在皇上眼皮底下逃走,在外流落近两年,能够破获漕运贪墨大案,这些靠的都不是运气。你看看他们——” 她顺手指着门外站着的廖卓和秦方:“他们十二个人,每个人在基本的武艺和应变能力之外,至少精通一门绝技,有的擅暗器,有的擅火器,有的擅毒药,还有的擅化装,有这么些人在身边,我想要打听个地址,岂非只是时间长短的事?” 廖卓二人扬唇看着窦夫人。 窦夫人终于跌坐在锦杌上,痴怔地看着谢琬。“他们查到什么了?” 谢琬垂眼将手上的杏脯扔回盘子,拿丝绢擦了擦手,问道:“你先告诉我,窦询跟窦谨究竟是什么关系?” 窦夫人抿了抿唇,盯着脚下的波斯绒毯发起呆来。 后园子湖里,家丁们已然停止了凿冰,一早上的时间,占地来亩的湖面已经被开凿出数个大小不等的冰洞,残冰飘浮在水面或者堆放在冰面上,再混着些凌乱的脚印,看起来有些脏乱。 水榭里茶香氤氲,完全没有正院里的紧张。 窦谨微笑道:“往年常听人提起王爷文武双绝,今日才叫老夫开了眼界,想我窦家也是随着太祖皇帝行武出身,后来这两代才逐渐往科举路上发展,年幼时老夫也算是阅尽了各家兵书,想不到在王爷面前说起这些,竟是活脱脱的班门弄斧。” “阁老过誉了。”殷昱依旧一派悠然自得,“我也只是纸上谈兵,若论起实际战术,又怎么比得上世家出身的阁老您呢?” 窦谨道:“王爷谦虚。”替他斟了七分满的茶。 殷昱扫眼望着窗外一园雪景,说道:“我记得护国公曾经跟我说过,原来窦家也在霍家所在的青瓶坊居住,可是自我记事起,你们就在这里住着,搬过来也有许多年了吧?” 窦谨执壶的手微顿,抬起头来。 谢琬盯着窗外那树红梅看了半日,收回目光来,说道:“你说,窦询是窦准的侄儿?” 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窦谨只有两个弟弟,孙士谦说,老三在十多岁时已经死了,老二窦芳现如今在西北任同知。那窦询是谁的儿子?——不,不可能,窦询都快三十了,窦谨是窦家老大,今年也过四十二三,连他都没有这么大的儿子,窦芳又怎么会有? 退一万步讲,如果真的是侄儿,那么为什么要罔顾辈份隐瞒身世? “你不是有那么多能人手下么?怎么,这个没打听出来?” 窦夫人微带哂意,缓缓道。而接着,她倒是又叹了口气,接着开了口:“不过,这件事你就算再厉害,我们若是不说,你也还是一样打听不出来。” 谢琬盯着她。 她忽而一笑,再道:“我们老太爷原先还有位原配夫人。你可听说过?” 孙士谦说,窦准先后有过两位夫人,元配无出,早逝,后来才续弦娶了后来的老夫人。 元配? 谢琬心中一动,难道—— “你那么擅动脑筋,看来是猜到了。”窦夫人唇角浮起丝淡漠的笑,看了她一眼,然后望着前方:“元配老夫人姓许,到如今也有六旬有余的年纪了。徽州许家你应该听说过,她就是徽州许家的人。” 谢琬知道徽州许家,还是前世的事。前世谢琅初入官场,他的顶头上司就是许家的旁支许正秋。许家原先是靠开笔墨铺子发家,家族中一直也有人入仕为官,几代下来官途广了,官位高了,渐渐就有了相当的名气。 但是尽管许家有人在京师为官,这几代嫡支里为官的却少了。 “你是不是很奇怪,许家为什么这几代在朝为官的几乎没什么人?”窦夫人仿似能看穿她的心事似的,堪堪提到了这一点。 “是为什么?”谢琬看着她,“难道这跟窦询的生身也有关系?”她直觉有关系,可是一时之间,她真的无法迅速联系上。 “当然有关系。”窦夫人的声音微哂,“因为许老夫人是当年许家的大姑奶奶,而许家退出京师,也跟许老夫人与我们老太爷这桩婚事关系甚大。窦询,就是许老夫人之子,我们窦家真正的大老爷窦谌的儿子!” 谢琬怔在那里。 窦准的元配还生了儿子?为什么连孙士谦都不知道,京城这么多人也都没有人知道?还有,如果窦询是窦家大老爷的儿子,是窦准的嫡长孙,为什么又要伪称是养子? “这里头究竟有什么内幕?”她问。 窦夫人却望着她笑起来,“你是不是很想知道?这里头的确藏着个大秘密。可是,你今天是来跟我们摊牌的,我说不说都是死,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谢琬眉头骤凝,“你就是不说,难道我就不能去找许家人问吗?” “你问也没有用。”窦夫人目光灼灼望着她,“因为只要殷家人还坐着这个皇位,许家人就是咬断舌根也不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的。” 谢琬的双唇瞬间抿紧。r1152 421 余孽(3) 寒风噗地打了下窗户,原本被支开的窗扇啪地打到窗棂上,然后又立即惊弹开。 府里的下人远远地站在远处庑廊下,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不时地往这边瞟来一眼。 谢琬吐了口气,看了眼摆在桌正中的西洋座钟,站起来,“廖卓秦方听令!半柱香时间内,把除后园以外的窦宅所有院落严密控制住!不要放走一个人,也不要让后园子里的窦阁老收到半点消息!” “卑职遵命!” 廖秦二人立时颌首离去。 窦夫人听见这话,面肌抖了下。 谢琬转过身来,看着她,“诚如你所说,不管这秘密你说不说,我们今日都是来捉捕你的。到了这时,我也不妨让你知道我们来之前还做了哪些准备。” 她顺手指了指门外,“中军营的人与我们同路进来,现在已经分批驻守在窦府东西南北的四条街。神机营的将士们也已经埋伏在的窦家后花园的每个出口,窦阁老就是飞出去,也会被射成个刺猬从天上掉下来。你妄想拿这个秘密来要挟我,是根本不可能达到目的的。” 窦夫人后退两步,脚后跟踢到桌脚,发出哐啷一声响。 廖卓他们出去不久,也不知道他们具体如何布署,只知道很快,正院里的脚步声就密密麻麻地响起来了,首先是府里的少爷少奶奶全都给绑了过来,而后是两位姑娘,再之后是下人,全部人都封住口绑上了绳索,没有一个人能发出声音,更别提传出动静到后园子里去了。 原先随进来的庞大的仪仗兵们,此刻全都露出狠戾的目光,他们的身手绝不是仪仗们的花拳绣腿,是能够目测到的英勇擅战。 她急步走到窗台边往外张望,只见原本随在窦谨身边的下人也个个都被绑着跪在下方!这么说来,窦谨身边是连一个人都没有了! “你看到的这些士兵,都是神机营的战士。”谢琬缓缓坐回原坐,说道,“我们王爷的行兵布署之术,当年是连东瀛的敌军都赞过一声‘了不得’的,对付个窦府,实在不算是什么。如果我猜得不错,现在,后园子那边窦阁老也应该察觉到异常了。” 窦谨察觉到异常是在他发现壶里没有水了之后。 他先是叩了叩身侧的博古架,一般这个时候,门外候着的他的心腹就会走进门来,可是他叩了两遍,没有人进来。他于是皱眉唤了一声,也还是没有人回答,他下意识扭头去看窗外,只见原先站在远处的下人一个也不见了,整个园子空空旷旷,仿佛身处荒野。 殷昱很自在地看向他,微微地扬高声音道:“骆骞,打水。” 门开,骆骞扶剑走进来,端起茶壶,走了出去。 开门的瞬间,门外紧密排列的护卫让窦谨看着有些眼晕。 他的人呢?府里的人呢?这些人什么时候进来的,为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告诉他?! “窦阁老是不是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府上的人一个都没有了?”殷昱微笑看着他,姿势优雅地往后仰了仰,说道:“别担心,他们都没事,贵府主仆上下三百二十八口人,四天前在东城楼上被我射杀了一个窦询,如今再除去阁老,还有三百二十六口人全部都安然无恙地呆在正院。” 窦谨双眸逐步睁大,呼吸也有那么一刻不顺畅,“王爷这是何意?” 殷昱顿了下,从怀里取出道圣旨来,摊开摆在他面前,“昨儿夜里,太子殿下下的。” 窦谨读完那圣旨,浑身的神经立时紧绷起来! “这是诬赖!” “是不是诬赖,内子那边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的。”殷昱掏出绢子来擦了擦指间的茶叶沫,扬唇道。 谢琬在窦夫人那里。窦谨脑袋嗡地一响,跌坐下来。 正院里,廖卓走进来,将手上花名册递给谢琬。 “禀王妃,全府三百二十七口人,除去窦谨夫妇,三百二十五口人皆已受缚。” 谢琬接过花名册,然后将手里冷了的茶递给夏至,看着夏至捧茶出了门,才又望着窦夫人。 窦夫人面如死灰,数九寒天里,额上的汗珠却十分明显。 “前不久,我刚好听说了一些有关于惠安太子的事情。”谢琬娓娓地道,“当年惠安太子由兰嫔带着在庙会上玩耍的时候,曾经偶遇过一位官户女眷带着的孩童。 “后来有人在惠安太子的地宫里发现了一个装着生辰庚帖的骨灰盒,而那张庚帖上的时辰,居然与这回我们派去窦家祖籍的人查到的一个人的生辰一模一样。 “根据我手上的线索,可以肯定当年这件事里,窦府也是参与者。那么从窦谨与窦询花了一二十年时间来布局向朝廷报复来看,必然是早就知道了惠安太子之死的真相。那么现在,我只想知道,这件事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窦夫人断然摇头,一张脸不知是因为惊怒还是恐惧,有些扭曲。 谢琬双眼望着门外,说道:“我一直觉得一个女人当她从武力和智力上都难以胜过旁人时,那么她最好就要懂得识时务。窦阁老在大理寺当朝那么多年,窦夫人耳濡目染,自然也知道在非常时期得用非常手段,何况眼下我们乃奉旨而来捉拿钦犯。 “这三百多口人包括窦夫人你,最终都免不了一死。但是死也有不同的死法。比如我现在让人从你的孙儿开始,到你的女儿,儿媳,儿子,一个个捉到你面前来砍头绞杀或者凌迟,这跟上刑台就很不一样。” 窦夫人的脸更加扭曲了。 “你,你不是要太子妃了吗?你这么恶毒,天下人能服你,能服殷昱?!” “那是我的事。”谢琬扬眉望着自己的手指甲,“我若不恶毒,也根本走不到今日。今日我就是不奉旨来,遇到那些跟我立场不符的人说不定也会动杀机,眼下我能这样合法地杀人,又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窦夫人坐都快坐不稳了。 谢琬下巴一扬,夏至就又走了出去。 “慢着!” 窦夫人突然出声,因为太激动,声音有些怪异。 “我说。” 谢琬点点头,“那你就说。窦询的父亲窦谌,就是当年在庙会上与惠安太子一同玩耍的那个孩童,而许夫人,就是带着窦谌上街的那位女眷,是吗?” 窦夫人身子一颤,咬了咬牙,“是。” 谢琬看着她:“那么,当年许夫人带着窦谌上街,绝对不是偶然,据查证,圣驾一行改道去到护国公府,再到兰嫔带着惠安太子出门这段时间不过半个时辰的样子,并且他们还都轻装简行,许夫人却能够刚好遇见他们,窦府那时候是不是在监视惠安太子?” 窦夫人黯然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谢琬接过过夏至递来的热茶捧在手里,悠悠道:“过程我虽然猜得到几分,却不知道窦家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那个时候窦家已经准备朝宫里太子下手?” “不!”窦夫人抬头,“窦家那会儿自身都难保,怎么可能会有谋图不轨的心思?再者,论起斗心眼儿,窦家又怎么比得上霍家呢?” “自身不保?”谢琬抬起下巴,还扯上霍家,“什么意思?” 窦夫人扶着扶手坐下来,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粗沉地呼吸了几口,才又翕了翕唇,说道:“这故事说起来,就实在太长了。我是二十多年前,老太爷出征前把询儿交给我们代为照顾的时候才知道的。 “在那之前,窦询一直被当成府里的养子,我们老爷的幼弟。我是在他三岁的时候过门的,在过门之前,我也听说窦家有个年纪相差很多的四少爷,很受老太爷夫妇的钟爱,但我以为只不过是比较起别的养子或嗣子好上两分而已。 “可是等我进门后,才知道我错了。老太爷对窦询的爱护可谓无微不至,他把他放在正院里养着,老太太亲自照顾。那时候老太太虽然也对窦询极好,可是凭着女人的细心,我还是看出来那是一种真正基于责任的疼爱,而老太爷对他的疼爱,则是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是疼在心坎儿里的。 “我好奇之余,就问我们老爷,我们老爷避而不答,只说顺着父母的心意做就好了。我秉着夫为妻纲的原则,听从了老爷的话,对这个小叔也十分疼爱。那会儿正好我又因为年轻,头胎小产了,伤心之余,对询儿也就有了几分真心。 “不久之后,老太爷奉命随护国公出兵东征,出发前居然把窦询交给了我们照顾。 “我当时觉得奇怪,不是还有老夫人在么?都在一个家里住着,搬到哪个院里住不是一样?正在我准备疑问的时候,我们老爷却扯了扯我的袖子,不让我开口。事后回到房里,他才告诉我,这是他自己跟老太爷要求的,因为老太爷这一走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而窦询再过几年就得启蒙。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他想抚养窦询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而当时我觉得在理,自然就没再往下问了。但他接着却告诉了我,窦询的生世。”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出神地盯着地板。r1152 422 余孽(4) 谢琬任她盯了会儿,才说道:“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到点子上,许夫人当年带着窦谌去见兰嫔,究竟抱的什么心思?窦谌又为什么从未在世人跟前露面?” 窦夫人缓缓抬起头,目光却依然望着地下,“你听我往下说,自然就明白了。” “他告诉我,原来老太爷的原配夫人其实并不是没有生育过,而是曾经生下过一个儿子,叫做窦谌,窦询就是窦谌的儿子,是他的亲侄儿! “我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反应也和你一样,充满了不可思议。因为在我看来,儿子就是儿子,孙子就是孙子,又岂有把孙子充作儿子养的道理?我当时除了惊疑,还有些愤怒。这太超出我的想象了,我开始在想窦家究竟是户什么样的人家,为什么我的父母会把我嫁到这样的人家来? “我五味杂陈,而我们老爷接下来说的话,却更加令我吃惊了。” 说到这里,她问谢琬道:“你只知道徽州许家是大家,那你知不知道,皇上登基之后第一次选秀时,范围仅限在文官圈子之内的事?” 谢琬抿唇,摇摇头。 四十多年前的事,她无从知道,而这些年她也没有闲心去打听这些久远的事情。 不过按照本朝惯例,宗室婚配包括皇帝选后妃,秀女们家中的地位都不会很高,就算有身份高的,也通常都是与权要无干的衙门主事,比如说郑侧妃的娘家郑府,虽然郑铎当时是二品大员,但他不涉及机密内的政务,所以还是合乎规矩的。 而太子妃就有些逾制了,当然这是孝懿皇后临终前的遗命,二来从开国到如今过了这么多代,这些规矩上还是有所松动的。所以皇帝当时如果硬要反对这门婚事,太子也无可奈何。 这是太祖为了防止后戚坐大乱政而定下的规矩。 可是虽然家世背景不必很高,却不表示不能没有底蕴,首先,候选为后妃的秀女家中必然要是家世清明的,在朝为官的,而且往上数几代都没有过犯罪记录什么的,总而言之,像徵州许家这样的世家,是很符合条件的。 “这些,都是我们老太爷当年说出来的。” 窦夫人接着开了口,“许家当时是许夫人的父亲许祟担任宗主,许祟那会儿在国子监担任祭酒,许老夫人美名在外,在京师还是很有几分名气的。 “当年新皇登基不过一年,皇上也不过十六七岁,按说为了平衡后宫,文武官家的闺秀都要挑几个,可是不知怎地,那批秀女全都是文官。而里头不但有宣惠皇后,后来的孝懿皇后,兰嫔,还有我们的许老夫人。” “许老夫人?” 这倒让人大出意外。谢琬不由得吐出声来。 窦夫人看着地下,说道:“许家当时与兰嫔的娘家庞家都住在虎丘坊,打小就认识的,算是手帕交。兰嫔此人据说心机很深,平时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她是最寡语的一个人,可是一旦有着利益冲突,她不分亲疏一律都要扎你一扎。 “别的姑娘都不大与她往来。可许老夫人知道她性子,因而不与她计较。她有她自己的打算,打小在一起玩玩闹闹没什么,就是再好将来不还是会要各自嫁人?所以她看得开。她看得开还有个缘故,那时候她暗中跟我们老太爷已然私心暗许。 “庞家跟霍家不怎么往来,我们老爷子那会儿跟霍达情同手足,也不与庞家往来。如果许老夫人嫁到窦家,那么自然也就与庞家疏远了。 “可是没想到,她还没等到窦家来提亲,宫里就下旨让她准备进宫了。 “那会儿皇上也是很英武出众的,头批进宫的秀女们就是不封后也一定会有个内命妇的诰封,可以想像,那批秀女对于这次的选秀多么期待和热衷。可是这对于一个有心上人的姑娘来说,却等同于噩耗。” “我们老太爷得知了这个消息,也十分着急,那会儿都才十多岁的少年,他按捺不住,暗地里去找许老夫人,两人偷偷在府外对哭了一夜,而后私订了终身,竟然意欲以这种方式来阻止进宫。 “显然他们太天真了,就算老夫人那会儿已非完壁,就算他们主动跪在了许父面前,这也不能成为不进宫的理由。宫里一旦将你列为了候选人,你就等于是半个皇帝的女人了。许老夫人和我们老太爷不懂事,许祟作为父亲,却不能不懂事。 “而尽管他恨死了我们老太爷,却连打他出出气都不能,因为窦家的大少爷若是被许家人打了,必然会有人打听因由的。许祟来找了我们的曾祖,共同商量这件事情。最后,终于拿出个不是主意的主意,买通宫里验身的嬷嬷,说是许老夫人有着生育上的隐疾,达不到标准。 “其实这事并不是绝对无风险,可是偏巧那个时候,皇帝已然心仪于宣惠皇后,多个人进宫少个进宫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因而对于这件事情也就不曾追究。 “窦许两家都松了口气,在册封完之后就禀明了皇上,选吉日成了婚。皇上那会儿也曾疑惑窦家为何娶许氏来着,不过因为许祟在朝中还算德高望重,窦家也假称是仰慕许家的家风声第,许祟请了交好的几位老臣说合了说合,面上做得圆滑,因而倒也并没有遇到什么波折。 “半年后,许老夫人就有了身孕。” 谢琬随着她的诉说沉浸在了故事里,听到这里心里也不由跟着咯噔一沉。 以生育艰难的理由躲避选秀,结果成亲半年就有了孕,这可是欺君大罪!而且从当时的局势推测起来,皇帝登基不久,正是赶在大肆立威的时候,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姑息的,否则皇威何在? “这么说,窦家自身难保的意思就在这里?”她若有所思地站起身来,顺着地毯边沿踱步,“这件事霍家知不知道?” “知道,怎么不知道?”窦夫人微哼了声,“只不过当时窦家以为他们不知道罢了。霍达与我们老太爷堪称当时最好的兄弟,可是论起心机,我们老太爷又岂能比得上他这自小就被严格培养的护国公世子?而且那个时候他已经通了人事,我们老太爷神思恍惚地在他面前出现了几回,他就猜出来了。” 谢琬沉吟片刻,点点头,“后来呢?” 窦夫人将桌上的残茶一饮而尽,咽下道:“其实从老夫人过门之日起。大家就在担心这个问题,因为她是个健康的女子,不可能终生都不怀孕,可是如果有孕的话,宫里必然追究。于是那会儿我们曾祖就托霍家上宫里请太医医治。那会儿窦家还不如现在的景况,是没有资格请太医出诊的。 “霍达倒也不不问什么,依时依刻地帮着传话。太医虽能治病,却看不得女子真身,所以要瞒住这层倒不大难。 “大家的意思本是等装得一两年过后,等时间上有了缓冲,模样也渐渐装得像了,然后再来行传承之事,可是谁也挡不住意外的发生,许老夫人一直服着的避子汤,居然让人做了手脚,对方以为是求子的良药,不愿她有子,所以给悄悄换了,结果没两个月,孩子就上身了。” 谢琬听到这里不由愕然,“是谁做的手脚?” 窦夫人看着她:“我们老太爷的庶弟媳。也是因为这件事,曾祖过世后一分家,旁支的人若是没有官籍的,就都回祖籍去了。” 谢琬讷然无语。 怪不得不见窦谨有叔伯兄弟什么的在京。 “自己的亲骨肉,自然舍不得打掉,于是,窦老太爷就决定让妻子把他生下来,是吗?”她执起壶来,给窦夫人的杯子里添了点热茶。 “这是自然。”窦夫人望着杯里升起的氤氲,“发现有孕的那天,是府里的家医看的,看完之后,当天夜里就失踪了。后来我想,这人多半是让老太爷给杀人,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把秘密泄露出去。除了老太爷和许老夫人,便只有许老夫人的心腹嬷嬷和当时的曾祖知道。 “曾祖闻讯之后去到许家,许祟当机立下,以身染疾病为由辞官归隐回到徽州。而同时这边老太爷和老夫人则演了出戏,在怀孕将近四个月的某日,二人大吵了一架,许老夫人打起包袱与心腹嬷嬷去了徽州。 “许老夫人一去就是八九个月,我们老太爷甚至被人背地里讥笑,可是就算是讥笑也好过抄家灭族,九个月很快过去,许老夫人也‘消气’回了京师。” 说到这里她声音已有些微哑,低头啜了口茶润喉,又啜一口。谢琬执壶添茶,仿佛这是在王府,是她自己的家。 “那么,孩子就留在徽州?”她放下壶来,问道。 窦夫人点头:“孩子留在徽州,以许家表少爷的名义一直到两岁。这期间老太爷和老夫人常去徽州,那会儿自有曾祖和曾祖夫人对外掩护,这层倒是不必顾虑。而让他们感到担忧的是,孩子生下来了,又该如何堂堂正正的认祖归宗? “这是窦家的长房长孙,将来是要为窦家支撑起门面来的,他是老太爷和元配夫人的嫡长子,如果不能以本名立世,他们做父母的也于心不忍。为这件事,曾祖也曾去过徽州两回,特地商议决策。可是商议来商议去,却无论如何也避不过宫里这层。”r1152 423 仇恨(1) “难道后来,他们就想到了去求兰嫔?”谢琬问。 要不然,许老夫人带着孩子去见兰嫔做什么?兰嫔虽然心机颇深,可是那时候的许氏对她来说已经完全不会造成什么冲突,再加上幼时的情谊,她应该有可能会答应。 “故事说到这里,后来的情节我大概也能猜得到了。 “兰嫔带着窦谌去求兰嫔,希望通过她对皇帝的影响力,来求得皇帝放过窦家许家一马,可是没想到,兰嫔和惠安太子居然也在护国公世子夫妇的局里,她和窦谌被殃及,后来窦谌也染上了天花,在惠安太子甍后不久也死了。 “而我若猜得不错的话,许老夫人也应该是染上天花而死的吧?当时他们身上背着这么大的秘密,自然不会轻易跳出来说道,而当他们母子都遇难的时候,事实上再提这事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不过我很好奇的是,既然窦谌没死,你们为什么又要把装着他的生庚的骨灰坛送到惠安太子地宫里呢? “认真说起来,这个阴谋里真正可怜和无辜的是惠安太子,许老夫人和窦谌是他们自己撞上去的,最后落这样的结局,也只能让人感叹他们有些倒霉。如果要说因为这件事而向宫里展开报复,未免站不住脚。这又是为什么?” 窦夫人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因为诉说太久,还是尚且处于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她看起来有些木讷。 “我只知道窦谌没死,被送去了广西,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 在说不知道的时候她的语气平稳而坦然,应该是真不知道。 谢琬正要开口,门外忽然响起道声音:“剩下的,我来说。” 门外走进来负着手的窦谨和袖着手的殷昱,他们俩一个端凝一个悠闲,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殷昱进来先跟谢琬交换了个眼神,然后窦谨走过来,坐在他往日坐的主位上,也就是谢琬左首的位置,扫眼望了望跪在院子里雪地上的几百号人,说道:“你们以为,许老夫人带着窦谌去见兰嫔,是你想的这样?” 谢琬扬眉:“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窦谨哼笑道,“你永远也想不到,许老夫人会带着我大哥窦谌去见兰嫔,根本就是霍达的又一个阴谋。” 这下不但谢琬吃惊,就连殷昱也不由动容。 这些日子他们听到有关霍家欠下的人命债已经够消化一阵的了,光凭谋杀太子这一条,霍达还不知该如何定罪,这再来一道,难道真应了那句话,自作孽不可活吗? 窦夫人自窦谨进来时起就起身退在一边,脸色在刹那间变换了几下,又变得呆滞了。 窦谨道:“窦谌虽然是许老夫人的儿子,但是我们窦家却不是那等小门小户里处处透着小家子气。我本来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大哥,询儿被抱回来那年,我的世界也忽然起了变化。这个孩子我很喜欢,但是我发现,他身上更让我喜欢是他的那些仇恨。 “可是他太小,他还不知道。他不知道不要紧,日后我可以手把手地教他。于是我对他很好,等内子过了门,我也交代她必须对他好。他那么小的时候,已经被我视作了一颗棋子。那时候我还没有如今这么远大的理想,就连如何行动也还是模糊的,我只是潜意识把他在往这方面培养,以备不时之需。 “那个时候,我也还不知道霍达的阴谋里还包括着窦家的人。 “询儿两岁的时候,有一日我与老太爷下棋,看到他拇指上一道小伤痕,顺口问起他,这伤是怎么回事。那时候老太爷虽然去过战场,但像这样细小的伤痕还是很难落下的。我们老太爷说,这是二十年前,过招之时被霍达的剑尖划下的。 “老太爷跟霍达交情那么深厚,既使我已经知道许老夫人枉死于那场阴谋之中,也并不觉得该怪责霍家什么,因为那会儿我跟你们一样,只觉得是老夫人和窦谌稍嫌倒霉了点儿而已。所以他们之间竟然也有兵刃相见的时候,这让我十分惊奇。 “老太爷沉默了会儿,才弃了棋子告诉我,让我提防着霍家。 “我很疑惑,难道就因为他们对惠安太子作下的那件事吗?其实我也不大待见霍家,不光是因为这件事,还有他们竟然可以盛宠不衰这么多代,而且虽然说霍家和窦家是世交,可是窦家人在霍家人面前,总是不觉比他矮了三分的样子,这样不平等的交往,我不喜欢。 “而且,我还想过,要不要把他谋杀惠安太子这件事告诉皇上。可是后来我又发现,在霍家与殷家之间我根本插不进一根针,更要命的是我没有证据,还会把窦家当年与玷污秀女的事传出去,给窦家招来灭顶之灾,但是这个想法一直存在我心里。老太爷这么说,我就打起精神来了。 “他被我催问再三,才告诉我,许老夫人当日带着窦谌去见兰嫔,是霍达暗地里的安排。 “窦谌两岁时被老太爷以内侄的身份接到府里,虽然一开始瞒得极好,可是两三岁的孩子,有时还是改不了叫他为父亲的习惯,一两次不要紧,次数一多,府里别的房就有些起疑。不过有曾祖和曾祖夫人压着,倒也不敢有人说什么。 “窦家那几年一直在苦思良策,我们老太爷就是因为这个,才会想到进中军营谋个一官半职,日后立下军功,也好为将来皇上问罪起来来个将功抵过。但是大家都不知道,霍达那会儿为了稳固他在朝堂的势力,已经把我们老太爷列为了目标。” 说到这里他哼了声,望向门外目光也随着飘飞的雪花冷冽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因为窦老将军急于立功,所以护国公那会儿存心想要对付窦家?” 殷昱托着手肘,凝眉道:“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为什么不直接对老将军下手,而选择对许老夫人和窦谌下手?再者,他后来不是也一路直升升到了佥事吗?护国公掌领中军营那么多年,他如果真想对付他,应该不至于拖这么长时间。” “不。” 窦谨摇摇头,“霍达倒不是那种容不下功臣的人,以他霍家的能力,他也不可能这么小家子气的去打压一个下官。何况,从一定角度来说,我父亲对他那么信任,他反过来其实还可以利用我父亲做很多事。 “王爷虽然是霍达的外孙,可是并你不一定了解他。但是我也能看出来,王爷对他也怀着一定的戒备心。这份戒备有可能是出于你从小培养起来的警觉性,也有可能是来自那些年里朝夕相处你的敏锐触觉,总而言之,你并不像一般外孙对待自己的外祖父一样的信任,我说的对吗?” 殷昱不置可否。 诚然,霍达作为他的外祖父,霍家作为太子妃的娘家,的确已经够尽力。可正是因为这份尽力,使得他总有种隐隐的不安全感,这种感觉不至于使他疏远他们,可是潜意识里却会对他们有着防备。所以当他去云南的时候,他没有让谢琬住到霍家去,也没有把他假意被流放的消息告诉他们。 他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有可能会引起霍家的不满,可是相比较起被控制的危险,他宁愿让他们不满。 而前些日子从护国公夫人口中亲耳听到他们是如何联合谋害一个不到三岁的稚儿,他真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 如果不是亲耳听来,他还真不敢相信,位高权重的护国公,居然会是个伤害无辜的杀人凶手——当然,杀人凶手这几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有些匪夷所思,他也杀过人,而且数以百计,可是他和谢琬都绝不会因为私欲而去伤人。 孝懿皇后是他的亲祖母,从孝道来说,他不该对她有所批判,可是从人性来讲,她的做法他也实在不敢苟同。 这些日子待处理的事情一桩接一桩,他也来不及细想如何去面对这件事,面对曾经谋杀了惠安太子的护国公夫妇,也来不及与太子太子妃加以讨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对于霍家,他是越来越有望而生畏的感觉。 窦谨停了半刻,忽地一笑,又接着道:“霍达最大的担忧,是护国公府会落得如同其他勋贵一样的下场,他害怕霍家会没落下去,这份担忧自从皇帝上了台他就开始有了。我们老太爷虽跟霍达要好,但他与皇帝在时,他还是不能靠得很近。 “但是霍达跟我们老太爷说过,说皇帝有捧文贬武之心,因为皇帝喜玩平衡之术,而朝堂之上霍家掌握了国中十之二三的兵权,这让皇帝如鲠在喉。不过他也仅仅只说过一次,而且还是酒后失言。不过这句话被我们老太爷放在心里。 “这倒不是因为他含着什么私心,而是联想到了窦家,如果皇帝要压制武兵,减缩兵权,那么同为武将世家的窦家,会不会也从此没落下去?” 窦谨手肘搭在桌上,唇角浮起丝莫测。r1152 424 仇恨(2) “可是这跟护国公府和窦家有什么关系?” 谢琬走上前来,“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有说清楚为什么许老夫人带着窦谌去见兰嫔是护国公的阴谋,难道是他让许老夫人去的?” “虽不全中,却也差不远矣。”窦谨抬起头,看着谢琬,“我父亲和许老夫人都不知道那天夜里圣驾一行到达护国公府,是为了方便兰嫔带着惠安太子去逛庙会。惠安太子地位多么尊贵,微服出巡是绝不会走漏消息出来的,而那种情况下,就算有人认识他们,也不会敢上前相认。 “我父亲说,那阵子正是他们愁眉不展的时候,甚至许老夫人隐约有再把窦谌送回徽州去的意思了,为了窦府上下这么多人的安危,在那种情况下如果实在没有办法,的确只能牺牲窦谌。可是那天傍晚,就在圣驾进城之前,他忽然把这个消息送到了我父亲面前。” “不可能,这件事他们当时做的那样机密,他们怎么可能会透露给窦家?”谢琬眉眼间透着浓浓的怀疑,“而且如果这件事是霍家做的,那为什么护国公夫人毫不知情?” 她相信霍老夫人没有撒谎,连谋杀惠安太子的事她都和盘托了出来,她没有理由再为这个撒谎。 “难道我父亲还会说谎?!”窦谨的语气也阴沉起来,“窦家跟霍家相比差距那么大,他难道会故意撒谎让我们去仇恨霍家,让我们耿耿于怀永世不得安生?霍家如果不是存着把我们窦家踩下去的心,为什么要故意告诉窦家这个消息,后来又为什么要在东海暗杀我父亲!” 冷静了一辈子的窦谨,此刻终于变得暴躁起来,他双目微红,像头疯狂的猛兽,素日里那股文人的端正风雅荡然无存。 看他这模样,谢琬与殷昱倒是沉默起来了。 她本以为他能说出什么了不得的因由来,可没想到竟只是一番臆测。她对护国公府的印象并不怎么好,自从知道他们与孝懿皇后合谋害死了无辜的惠安太子,她对他们的态度就更加冷漠了。 护国公夫妇的过错有待再议,可是窦谨的自以为是,却让她有着过度妄想被迫害的感觉。眼下看来,窦家叔侄是早就知道了惠安太子之死的阴谋,只不过是碍于霍家势力太大,他们没有办法去扮倒他们,所以才隐忍未说。 当然她也不能肯定这件事里霍达没有私心,只是她想不出来霍达为什么要这么做,霍老夫人与孝懿皇后的计划堪称完美,护国公有什么理由背着妻子再横插一杠?他就不怕这之中又出现什么意外,导致计划失败? 想了想,她说道:“那么,在事情发生之后,你有没有去找护国公对过质?” “对质?”窦谨负起手来,声音尖而高亢,“他们是堂堂护国公府的世子爷,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在当时他手抓着窦府把柄的时候,窦家拿什么去找他对质?当然,我父亲说在许老夫人过世时他有过冲到霍家去的想法,但是想想包括兰嫔在内的二十多人都被赐了死,他又还是忍住了。 “他不但忍住了没去霍家闹事,更是隐瞒了许老夫人带着窦谌悄悄去见过兰嫔的事情,而那些护驾的将领们,因着出了这么大的事,对此事也三缄其口,自然不会说出什么来。但是听说,有一年皇上去找过这些人,于是我们从而得知,他也已经知道了此事。” 谢琬默了下,再道:“就凭你所说的这些,所以花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布署谋划,来与整个朝堂为敌?就算有仇恨,那也是窦询,相对而言,你只是个后来者,窦谌母子的遭遇并没有造成你们什么损失。就算有仇恨,也不足以成为报复朝堂的理由。” 在她说话的当口,殷昱招手唤来骆骞,低声嘱咐了两句什么,让他退去。 “怎么会没有理由?”窦谨反问,“窦询的祖父,也就是我的父亲,不是被霍达暗杀在东海吗?冲着这杀父之仇,我也要推翻霍家,让他们血债血偿!” “如果这是你针对霍家的理由,那么殷家呢?”谢琬道,“殷家对窦家并无失当之处,又何曾惹到你什么?” 听到这里,窦谨笑起来,“殷家虽然没有直接得罪我,可是太子和王爷您,不都是孝懿皇后的子孙吗?再说,我们要撼倒霍家这棵大树,又怎么可以不动到殷家?比如漕运那案子,以及废太孙那案子,我们要成事,总有些地方会招惹宫中,夺位不是我的本意,但却是最终要走的路。” 这个理由听上去也的确像是足够了。 窦谨抬眼遥望着院内红梅,却忽然又变换了神情,幽幽道:“但,其实连这番话都不是我的本意,只是最初我带着窦询去广西见窦谌时跟他的一番说辞。诚如你所说,窦谌母子的遭遇与我无关,所以我从来没有他那么深重的恨意,但是他有,对于我来说,这就够了。 “作为一个在京师土生土长的官家子,我看惯了天子脚下的繁华热闹,也看惯了许多纨绔子弟的不学无术,对于皇帝的有些作为,我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霍达跟我没有直接仇恨,可他的卑鄙阴损却是事实。皇帝明知道当年他犯下的罪孽,可是还在装傻充愣重用他。且自诩是平衡党争。 “这让我很不齿。 “这就像看着两个臭棋篓子下棋,旁边看着的人着急透了,他们依然无所谓。于是渐渐地,想要代下这盘棋的想法就在我心里发了芽。 “当然,一开始我只敢暗暗的假设,并不敢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窦询一年年地在长大,他被我栽培得十分优秀,我栽培他的初衷其实还算单纯,那时我只是想好好教育他,让他将来能够有一天去找霍达报仇。可是后来,我觉得只为了报复霍达而栽培他,未免太浪费了。 “他就像我养的一只鹰,我应该让这只鹰发挥更大的作用,所以我逐渐有了个想法,在推番霍达的同时,再把龙椅上那个下臭棋的人也给回手掳下来—— “那年询儿六岁,越发地聪明伶俐,我暗中琢磨了五六年,觉得可以小试一把了。我带着他去了广西,去见了在那里住了大半辈子的窦谌。”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着殷昱他们,“窦谌你们应该已经见过了?” 谢琬顿了顿,点点头。殷昱往外拍拍手,门口一黯,周南便带着个人走了进来。 这人四五十岁,发须灰白,身上衣着十分整齐,可是这些都是其次,每个人见到他的第一眼,都会忍不住以各种形式发出惊呼—— 他只剩右眼,眼神呆滞,时而透着异常的亮光,而左眼只剩个空洞。他的左掌也只剩了半只,右掌五指断了三指,一张脸更是让人无法逼视。那凹凸不平的脸上有着横七竖八好些刀痕,而且因为伤得很深,合好的疮疤已经深深陷了下去。 乍一看,就像是一个被踩变形的天津肉包子。 廖卓他们从广西回京时便把窦谌带了回来。她至今仍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大,大哥?” 窦谨看到他,也不由失声了。 窦谌用左眼觑了觑他,忽然手舞足蹈地尖声桀笑起来。 殷昱拍拍手,周南他们又把他扶了下去。 窦谨的脸盘扭曲得变了形,咬了咬牙,他问殷昱道:“你们知道,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么? 殷昱放缓声音,点头道:“我们的确很想知道。” 窦谨微哼了声,“那年他和许老夫人同时染上天花,许老夫人许是体质弱些,竟然先发病过世了。而窦谌则拖多了几日。当时大家都以为他也没救,便就听从了许老夫人的陪嫁嬷嬷的话,让她带着去庄子里住着,顺便用土方子治治,也算是生死听由天命的意思了。 “没想到他竟熬了过来。但是那土方子药力过猛,伤了他的脑子,病好后他不但毁了容,而且见人就打,三岁孩子连心智都不齐全,情绪就更难控制了。他脸上的伤,是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后,吓得自己挥刀乱砍的。 “如此光景自然不能接进府来,可是他也是条生命,并不能就此人不管不顾。我父亲无法,便就将他送回了祖籍,请了族人照料。” 说到这里,屋里有一阵静默。 谢琬心里只剩哀叹,大人的战争里伤的总是孩子,先是惠安太子,后是窦谌,窦谌母子虽是主动闯进去,可是孝懿皇后与霍老夫人造的这笔孽却祸害了不止一个人,而且事情居然没有在当年结束,而是蔓延到了如今。 如果不是他们的这条计,便不会有七先生,不会有乱党,不会有废太孙,更不会有几次大案中被牵连拖累杀死的那些人。 这笔血债,足够令他们在皇位面前心虚退却了。 当初他们被逼得去争这个皇位,可是在即将得手之时,现实却以这样的方式血淋淋地呈现在他们面前。即使有一天殷昱登上了龙椅,他有了君临天下的资格,可是想想自惠安太子以来后宫和朝堂里那么多条人命,他能够心安理得吗? 她相信他做不到,因为她也做不到。r1152 425 死因 “那后来,你们就让他在广西成了亲?” 殷昱比谢琬更为沉默,这话依然由谢琬来问。 “他成亲也是个意外。”窦谨恢复了平静,依旧负起手来,“并不是正式成亲。” 话说得隐晦,谢琬也听明白了,不是正式成亲,那自然是到了年龄的窦谌开始有了萌动,而身边侍候的人必然少不了女子。 “询儿的生母是个窦谌身边的侍女,等我带着他去到广西时,他母亲已经被窦谌杀死了。” 窦谨平静地说,“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桩,我才下了决心带他去见窦谌。在那里,我把所有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事实上对于一个年仅六岁,自幼又生长在锦绣堆里的孩子来说,从见到他父亲的第一眼起,就已经崩溃了。 “那几天里,我不断地灌输给他要报仇的概念,并且强调霍家的罪行,以及殷家必除的重要性,他视如我生父,对我言听计从,当时我简直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眼里仇恨的火光!从他回到京师之后便开始埋头看书钻研时起,我就知道我成功了,不管日后事情怎么发展,他都会是我饲养的一只强壮飞鹰! “那些年我有意识的给予他一些引导,可是没想到,他比我想象的聪明多了,他居然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通过翻阅兵书,整理了一套相对站得住脚的暗杀计划,而他告诉我,他要开始实施他计划的第一步,养杀手。 “那是在从广西回来的两年后的事情,一个八岁的孩子,他说要养杀手!这种话如果从王爷的口里说出来,我相信,因为宫中对接班人的培养是常人难及的。可是他有这种念头,便开始让我产生了提防之心。 “他这么能干,万一有一天他不受控制了怎么办?万一他不经过我允许,擅自展开行动,然后给窦府带来麻烦了怎么办?关键是,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成功了,扫平障碍登上帝位,那捉棋子的人不还是别人不是我吗? “有一日我们在湖心小木船上赏月,我借口起身,独留他一人在船上,他不知道我早就让人在船底栓了根绳子,绳子的一头被人捏在手里,藏在岸上。我上岸之后,埋伏的那人将绳子一扯,船翻了,他掉进了湖里,半个时辰的时候没人理会他。 “之后我让人将他救起来,他当然没死,但是落下了病根,从此药不离身。这样的一个人,就是再能耐也不可能活得长久了,等他拼着命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也就基本到了我来接手享福的时候。这孩子挺拼命,其实顶多再过得三五年,我也就成功了。” 他抬首看着窗外微叹,语气就像刚刚失手输了盘棋似的略带遗憾。 旁国的窦夫人早就听得木瞪口呆,从窦谨口中吐出的事实,竟然与她所知的完全不同! “对你这样的人,我竟然想不出言语来形容!” 谢琬上前两步,紧盯着他的面目,“诚然,护国公夫妇与孝懿皇后俱都罪不可赦,可是你跟他们有什么两样?现在我反倒有些同情起窦询来了,他的悲剧不在于拥有一个可怜的身世,也不在于他的野心勃勃,而是在于拥有一个你这样的叔叔! “跟你这样的叔叔比起来,我忽然又觉得遇上谢荣我其实还算蛮幸运。 “真正野心勃勃的人是你,而你比一切野心家还要来得卑鄙。因为别的人至少还会亲自上阵摘取果实,而你呢?你把身世原本就可怜的窦询一把推上了不归路,你把他当成替你卖命的工具,可怜他临死前还拿刀划花了自己的脸,冲上城楼来保护你们!” 她深呼吸了口气,放缓语速接着说:“孝懿太后害死了惠安太子,又害得同为稚子的窦谌苦难一生,这本来对一个孩子来就是残忍的现实。可你不是想办法让窦询获得更温暖的人生,而是亲手毁了他,纵然殷霍两家都有罪,你也没有资格指责,因为你的手段比他们更恶劣!” “恶劣又怎样?” 窦谨猛地摊开手来,“难道他身上的仇不该报吗?霍达杀死我父亲的仇不该报吗?!我不过是想让他把这个仇报得更顺利更彻底些,以牙以牙,这有错吗?!” “你错了!” 这时候,门外忽然又响起道沉重而苍老的声音。 一众人遁声望去,只见身披战甲的护国公缓步走了进来。一日没见,他的长须竟陡然花白了几分,而面容看上去也多了几分沧桑。 看到他,窦谨的目光猛地狠戾起来了:“霍达?好,你也来了!” “是我让他过来的。”殷昱道。“原本有些事想带去大理寺再行审问,现在看来,还不如就地审清楚的好。”说罢他转向护国公:“窦谨刚才说,惠安太子出游的那天傍晚,你曾经到过窦府提起许老夫人冒称疾病欺君之事,你提到此事有什么目的?” 护国公垂下眼眸,将手上头盔顺手放在桌案上,说道:“这世间每一个坏人,都不是天生就想害人的,包括孝懿皇后,包括我们夫妇。窦准比我大三岁,他忠诚憨厚,没什么心眼儿。可我不同,我是继承爵位的,我自小主意比他多,想问题也比他周到,所以有时候他甚至会随着别人一道唤我大哥。 “可是我喜欢跟他在一起,因为他的心地简单,我不用防备他什么。我是的确想跟他做一辈子兄弟的,于是他跟许氏的事我看在眼里,却只字没说,甚至还时不时地替他打点太医。 “在内子与孝懿太后订下那计划后,我想窦家总这么样也不是办法。 “皇上在护国公府呆着那段时间正好是空档,如果让窦准把孩子带过来,趁着皇上高兴,再加上裕妃那人也甚有成人之美,有她帮着说话,先让窦谌在皇上眼前晃晃过过明路,顺便赏他做个窦准的嗣子来不就名正言顺了?毕竟,那时候他们用的理由就是许氏不能生育。 “面子上是嗣子,实际上大家自己人知道就行了。我其实早就替窦准想好了,可是他迟迟不来找我说破,我也不好去找他,心想等他有了自己的主意也成,不然我贸贸然上去跟他说起这个,反倒容易让人觉得我在拿捏他。 “可是那天那么好的机会,我不想让他错过。而且这样对我们的计划是没有干扰的,反而使气氛看起来更加自然,皇上事后就是要泄怒也不会找到窦家头上去。 “我什么都想好了,就咬了咬牙,百忙之中抽了个空到窦府。果然才开了口,窦准就扑通跪在地下,他居然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接着跟他说起晚上圣驾归京时会绕道到霍家,然后估计兰嫔会带着小世子去游庙会,皇上会与裕妃留在霍家。 “我才说到这里,内子就唤人来催我了,说是圣驾已进城门。” “这种事我岂敢耽搁?于是匆匆跟窦准说了句‘等会儿带着孩子过来面圣’就走了。我以为他会听得懂我的意思,而我绝没有想到,他居然意会错了,以为我告诉他兰嫔带着惠安太子出游,是让他带着孩子去见兰嫔! “那天夜里我左等右等不见他来,还以为他是担心,没有做好准备,后来也就只好作罢了。而接下来因为宫里的事忙了几个月,等我再去窦府,就发现许氏母皆已病故的事。窦准也不曾告诉我他们怎么死的,我也不曾联想到他们竟是染上了惠安太子身上的天花毒,而这个误会,一直也没有人去解。” “这么说,你当时去见窦老将军,并不是蓄意加害?” 谢琬听到这里,微微松了口气,却也跟着攥紧了拳头。她真心希望这是个误会,不是出于想包庇霍家,而是不愿意人间有着这么多阴谋和仇恨。可是想到这若真的是个误会,那许氏和窦询的死,还有窦谌这一生承受的苦难,又该算到谁身上呢? “你在狡辩!” 窦谨奋力指着护国公,声音里听得出明显的心浮气虚,“这都是你掩盖真相粉饰太平的说辞,你故意落下话尾,引诱我父亲将窦谌送到兰嫔跟前去,就是为了事后拖我们窦家下水!你罪行昭昭,如今你颠倒黑白,会有人相信你么?!” “那你说,我为什么要害窦家?!” 护国公一个凌厉眼神甩过去,面肌同样在抖动。“如果我要后悔,我一定后悔当初不该揽这件闲事!纵然我是个自私而唯利是图的人,窦家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当时情况正该是武官们抱团的时候,我针对他做什么?” 窦谨负手站在两步外,盯着他:“如果事事都要因由,那你杀掉惠安太子是为什么?惠安太子留下来传承皇位,于你又有什么冲突?你有句话说的对,人不是天生就是恶人,但是在他一步步往后走的过程中,总会有些莫须有的理由使得他去作恶。你如果没有杀人之心,那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这正也是谢琬极想知道的事情,她与殷昱对视了眼,看着护国公。 护国公的脸色忽然怪异起来,他怔怔地看了窦谨片刻,然后忽然双手抱住头,垂下来。r1152 426 倒戈 屋里陷入了静默,窗外雪又下大了,院子里跪着的几百个人俱都披上了层雪花,寒风依旧在吹得窗扇啪啪响,一朵红梅被风带进了屋里,吹冷了手臂,谢琬才恍觉,屋里的薰笼不时几时已经熄了火,夏至正让随同跟来的王府小丫鬟往里头添银丝炭。 护国公从手掌里抬起头来,看着缭缭升起的热气后变形了的门框,启开嘶哑的声音说道:“他是我杀的。” 这句话出来,殷昱谢琬俱都震了震。 窦谨震动最大,他松开一直反握在后的双手,收紧牙关道:“果然是你!” “是我。”护国公把身子稍稍坐直,“可你知道我为什么杀他吗?” 窦谨冷眼瞪他:“这必然又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了!” “不。”护国公摇头,“这次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背叛了我。”他抬眼扫视着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的全部人,说道:“刚才我说过,我很珍惜他这个兄弟,也很想一辈子跟他互帮互助。可是显然,他不这么想。 “许氏母子死了之后——我也是眼下才知道他没死,那之后,他像是变了个人,沉默寡言的,没有精神,也没有什么话,更是不大来找我。我那会儿过了新婚的新鲜劲,在府里也不大呆得住,看他那样便就找他练兵。 “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他已经恨上了我,而更没有想到,他恨我的理由跟你恨我的理由一样,都以为我是要暗示他们去找兰嫔。我们以这样的状态不咸不淡地过了几年,后来我们就去了东海。 “东海那几年也许因为换了个环境,我们又还是渐渐恢复了交情。他依然很拥护我,我看得出来,那是完全真心的。呆了几年后我们回到京师,也没有什么隔阂。真正开始发生变化的是二十多年前,他以大将军身份再次随我出征那次。 “其实从窦询进府之后我就察觉他不大与我往来了,也许是窦询使他回想起了当年的事情,去到东海之后也是如此,但我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度我还曾高兴他的沉默寡言,以为他是成熟了,变得有城府了。 “他死之前的那几个月,正逢我们打了胜仗,战情松了,我们日子也变得悠闲起来。夜里我们常常上镇子里去喝酒,那天我们五个人同去,结果他们三个先回营,我和窦准打算再坐坐。 “酒肆里老板娘有对酒窝,我开玩笑说她笑起来挺像许氏的。 “行军打仗的人说起话来往往荤素不忌,何况我跟他这么熟。没想到,我话一出头,他忽然像只红了眼的狮子一样向我扑过来,拎起酒坛子砸我。我被打懵了,酒肆里还有些官兵,身为大将军的他当众殴打身为主帅的我,这要是让人参到宫里,倒霉的可是他! “再说,那酒坛子砸过来也够我受的,我挨了两个没还手,旁边许多人来拉架,可推他推不开,我被他死死地掐住脖子,没办法,才想办法挪到一旁拖起长凳来往他头上砸了一记。” “胡扯!” 窦谨拂袖道:“我父亲明明死于营帐之中,大理寺的人亲自验证过那里的确就是凶案现场!” “你急什么?” 护国公睨了他一眼,然后望着门外,继续道:“我把他打晕之后,紧接着就让人把他扛回了营帐。翌日起来他说他完全记不起这回事,我也当真了。可是当晚我从海上巡罗回来,见他房里亮着灯,便再拐去找他的时候,却见他正在慌慌张张地往抽屉里头藏什么东西。 “那会儿我们都难免有些小癖好,有的喜欢私下里赌个小骰子,有的喜欢往营里藏几壶酒,因为那时候军令有规定营内除了特许之外,不许喝酒,更是什么情况下都不能赌钱的。不过偶尔无伤大雅的违规,我通常还是会睁只眼闭只眼,因为若不适度放松,就只会逼得他们上岸寻窑姐儿了。 “我看他那么慌张,也没点破,寻了个由子支开他出门,然后偷偷地把抽屉打开,看他在做什么。 “抽屉里是本写了一半的折子,你知道那上头写的什么?写的是当年我们与孝懿皇后合谋害死惠安太子的事!这件事竟然早就让他给查到了!我看到这折子的震惊完全不亚于看到满门抄斩的圣旨时的震惊,我那时才恍觉,我一直视为手足亲兄弟的窦准,他在准备举报我! “等他回来,我们自然有一番激烈辩论。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把许氏母子的死怪在我身上,他恨我恨了这么多年,而我一直没曾发觉。我跟他解释,他拔刀来杀我,我要他销毁这奏折,可他铁了心地不肯。 “当时我就走了。但隔了半个时辰我又绕了回来,趁他不备之时,以两把缴获来的东洋刀,左右同时出手,出其不意地杀了他。我对自己的刀法还是很自信的,全程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让他呼叫出一声,事后我找到了那封奏折,出了那里。” 整个厅堂静寂无声。 殷昱看着护国公,目光里充满着陌生和漠然。 谢琬也打心底里涌出一股深重的无力感。 也许作为她,作为一个曾经在一定范围内也操纵过善恶的人来说,没有资格去评判这之中的对错,可是这所有的恩怨血腥听下来,她觉得十分疲惫,特别的疲惫。 在她以为谢荣只是她潜在的威胁之时,他变成了她真正的威胁,在她以为七先生定是个狼子野心的乱党时,才知道他的身上也背负着这样的深仇和被欺骗,当她以为护国公不过是迫不得已才与孝懿皇后合谋杀人时,他告诉她,窦准是他亲手杀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怕罪行被揭发。 诚然每个人都有变坏的理由,可是那些理由,是不是真的那么无愧于心? “你倒是痛快,把真相都说了出来。” 窦谨冷笑着,看着护国公。“你一定以为我已经成了阶下囚,就是把这些事说出来也伤害不到你什么了。” “不。”护国公摇头,站起来,“背负仇恨的日子不好受,背负罪孽的日子同样不好受,自从看着那么小的惠安凄惨地死在我们手上开始,我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拍着胸脯说自己忠君爱国了,我对皇上愧疚,对窦家愧疚,纵然我知道做的再多也还是弥补不了这些过错,可是还是甘愿去做。 “我选择说出来不是因为你没有能力反击,而是想得到真正的轻松。我被这两宗罪压得抬不起头,连我的外孙被驱逐出宫我也心虚得无法进行强硬的抗议,我的女儿已经至少十年不曾省亲归宁,当年与孝懿皇后相互达成的协议,我实际得到了什么? “不后悔是假的。” 他如此哀叹。高大的身躯因着这份颓意,明显佝偻了几分,无端显得像个老态龙钟的老人。 “可惜你后悔也没用了!” 负手站在窗户内的窦谨忽然改变了口吻,带着狞笑,一挥手,忽然四面屋顶上就齐齐蹿下一大批将士来,个个手持兵刃对准着屋内所有人以及庑廊下的骆骞他们! 谢琬他们俱都讶异这突来的变故,整个窦府外头不是都被中军营和神机营的将士包围了吗?这些人是从哪里进来的? 殷昱与护国公迅速交换眼神,看着顷刻被反过来控制住的院内,神色都不免凝重起来。 “这是中军营的兵!是陈骥和李森领的头,他们怎么会倒戈?”护国公快速地提出疑问。 窦谨推开护国公刚才坐过的座椅,蓦地从桌缝里抽出把明晃晃的剑来,手抚着道:“像这样的武器,这正厅里大约有二十几把,我随便站在哪里,都不会让自己赤手空拳束手被擒。我的武功虽不及你们,但是窦家家传的功夫也不是能随便小觑的。 “你们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你手下的亲兵也会反过来倒戈?可是只要想想,也没有什么好不明白的。我们既然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布局,必然会有些武力布署。而中军营里有些将士是曾经随着我父亲出生入死过的,对家父的死一直也感到很悲痛。 “你霍达掌着中军营的大权,可是底下这些人都是有战功的,你不动,他们怎么有机会往上爬?所以这个时候只要我把家父之死的真相告诉他们,他们又岂能不听我的命令?就在昨日夜里,我就已经递了消息给陈骥李森,他们两个的父亲,正好就是家父的老部下。 “得到我的消息之后,中军营一旦有对准窦府的行动,他们便会主动请缨。而在刚才你们带兵进来时,我就收到了他们暗中传给我的讯号。这下,你们明白了吗?!” 随着尾音落下,他手上长剑挽了个花,直指向护国公当胸! 殷昱下意识往前动了动,但是护国公手一挥,又将他阻止下来。 他两眼望着窦谨,“你应该知道,就算你有剑在手,想要在这个时候杀了我,还是件很艰难的事。现在莫说还有安穆王在,就是我一个人想要擒拿你也不会很困难。你认为当我挟持了你在手之后,陈骥他们还会替你卖命吗?”r1152 427 目的 窦谨笑了下,将剑收回来,“我当然不会是真的想在这个时候杀了你。我也知道,你现在要杀我简直易如反掌。可是你也该想想,我窦谨难道就是那种不懂给自己留退路的人? “有件事我不妨告诉你,我二弟窦彰在西北任同知,如果你让魏彬去兵部查这几日的急件,一定会发现这些年都在虎视眈眈盯着中原的鞑子,居然已经被放入塞内屠杀边关城民了!今日你即使把我杀死在此地,大胤朝也会落到蒙军手里!我得不到的东西,你和殷家的人也都别想得到!” 说到末尾他开始狞笑,整个屋里都充满着他恶意的笑声! 护国公目光骤凛,上前两步欲要揪住他,窦谨挥剑后退,口中大呼:“陈李二位将军何在?!” 话音刚落,门外两把剑便从左右两侧忽地伸进来,直直刺向了护国公。 “陈骥!你们竟敢与这叛国︶贼合谋?”护国公怒到发颤的声音从齿缝里钻出来,望着突来的这二人。 陈骥李森俱都着参将服,面对质问,二人冷笑道:“我等不知什么叛国︶贼不叛国︶贼,只知道窦老将军死的太冤!如果窦世兄是叛国︶贼,那敢问国公爷是什么?你谋杀太子,暗杀功臣良将,虽未通敌,却祸国殃民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可恨宝座上的皇帝居然如此姑息养奸,以至于窦老将军一家数口蒙冤九泉,我等跟随老将军多年,几分血性还是有的,今日我等不是助纣为虐,而是匡扶正义替天行道!” 原来陈李二人进来前,谢琬还以为他们只是被窦谨诓来。听得这话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就已经勾结在了一起,蒙军入关的消息太突然太巨大,让人一时之间脑袋都有些懵然! 蒙军入关了。那就再也不是奸臣作乱的小事了,那是举国上下关乎民族兴亡的大事!她绝没有想到窦谨居然胆大到这样的程度。同朝内讧,然后引狼入室,难道这就是他达到目的的最后杀手锏吗? 蒙军入关之后,朝廷必须立即调兵应变。而东海沿岸只怕也会跟着生起纷争,而朝中这里又有窦谨等人作乱,到时就真的乱成一锅粥了! 她睁大眼看向殷昱,从门外中军营的将士倒戈时起,殷昱就一直在沉吟没曾说话。这个时候他也依然盯着窦谨他们,并未有任何动作的样子,就算谢琬看过来,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那你们想怎么样?” 这个时候,护国公反倒冷静下来了,先前那股老态龙钟的模样转眼不见,他身姿笔挺地站着,手扶着腰上长刀,目光凌厉,面容冷峻。不怒自威。 眼前的情势在陈李二人突然加入之后刹时有了改变。 西北的军情不知真假,姑且当作是真的,他们暂时也理会不着。眼下如何脱身才是要紧。 屋里七个人。谢琬和窦夫人皆不会武功,殷昱与护国公身手都不错,不过对方有三个人,而且都是青壮年,应能只能斗个平手。而屋外中军营已倒戈,神机营的人围在府外和后园处,如果不传去攻击的信号,他们根本不知道府里发生了什么事! 惨的是骆骞他们六个如今也已经被重军团团围住,虽然用强也可以勉强脱身。但是想要短时间离开此处去跟神机营的人报讯,却是十分艰难。 不过窦谨他们要想从这种情况下全身而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所以现在就等于是僵持在这里。 可是僵持到最后,不利的还是朝廷这边。不知道魏彬他们已经得到西北的消息不曾,既然这是场阴谋,那么 所以窦谨的意图,眼下看起来就很重要。 听到问话,窦谨负手哼笑道:“如果计划无差,那么蒙军应该在三日前已经到达了边塞,窦彰自十年前调去西北,便在那边苦心经营,这些年与蒙军主帅帐内的谋臣关系都还不错。他的消息去了蒙军帐中,蒙军不出两个时辰便可发兵! “你问我意欲何为,我的目的很简单,到了此时除了继续往宫城进发我还有什么退路? “你和殷昱来的正好,今日你们一个都不能走,我就是拼死出不了这窦府,也要将你们的命留在这里!我得不到的江山皇位,就让鞑子们去得,总之就是不能落在你们手里!——陈李二位将军,你们还不拿下霍达这老贼?!” 随着话音顿落,窦谨骤退,陈李二人已经同时往护国公展开了攻势。 殷昱忽然将谢琬往窦夫人身边一推,说道:“挟住她!”说完之后突然间也飞身往窦谨处攻去。窦谨虽有防备,但显然没料到他出身这样快,应对时招式已有些慢,门外将士见状,立即涌进来几个人接应。而庑廊下骆骞廖卓见着有人撤走,几乎是在他们走的同一时刻也同时向对方动了手。 骆骞这里很快分了高下,廖卓带着两人来接殷昱。 殷昱抽身一退,而后递了个眼色给廖卓,而后两人便如箭一般先后出了门,往后园方向而去! 自然又有大批的人开妈追赶。而窦谨又连忙命令给院中的松绑。 这样一动,整个院子很快就热闹了起来。 谢琬看出来殷昱与骆骞他们有默契,顿时一颗心落了肚,早在殷昱将她推向窦夫人时反手拔下头上金钗,抵住在窦夫人的喉咙,并与夏至一道倚墙退向了门边。 当然对于窦谨这种丧心病狂的疯子来说,很难说会不会因一个窦夫人而有些顾忌。 但是窦谨还有儿女在。 她抵住窦夫人的脖子逼着她走到门口,正好处在窦谨与窦家儿女们都能看得到的位置。窦谨已经四十多岁,他想登基称帝不可能不在乎儿子们的感受,他们能够任凭他无所顾忌地杀死自己的母亲吗?殷昱此去不会很久的,她只需要在他回来之前保证自己的安危就行了! 院里剩下的五名护卫两名在与中军营将士对阵,两名守在门窗下,一名护在谢琬身侧。 护国公虽然未曾说话,但从他不住瞪向将士们的目光来看,他已然十分后悔,陈骥李森在中军营任职多年,从来没有什么异常行为,以致于今早他们主动来请缨时,他根本没防备他们竟会反戈这层!而他更是没想到他们竟如此沉得住气,在捉拿窦询的时候他们也不曾表露出来! “骆骞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快快出去护国公府和宫中还有跟魏彬报讯!这里窦谨他们跑不了,跟太子殿下说,罪臣今日就是豁出我整个护国公府也要把乱党全部歼灭在此!” 骆骞原本早就想走,可是见着陈骥李森他们步步紧逼招招要命,才没曾离开,眼下听得这样说,故而随即就在另两位暗卫掩护下杀出来一条血路! 谢琬活到如今,可谓什么样凶险的场面都见过了,已经不至于慌张害怕,夏至跟随她时日未久,好些凶险不曾参与,此刻却也亦步亦趋不曾退缩。 院里四处交锋声起,也时有人妄想救走窦夫人,不过都被暗卫挡走了。 窦谨阻拦骆骞不及,开始有些慌乱,持着剑屋里屋外的跑,他虽是武将世家出身,可到底多年从文而疏忽了武艺,在穿梭往返的过程中头上帽子被削去,发髻也被削了半边,谢琬看着他这模样忒地滑稽,不由噗哧笑出了声。 窦谨闻声望来,面色一凝,招来几个武士,便就正面朝她开始进攻。 谢琬也不怕,推着窦夫人就顶在前方。 院里被护国公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她就不相信府外的人还听不到!这会儿就是殷昱不走他们也应该有察觉,更何况算算时间,殷昱也该回来了,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琬丫头过来!” 护国公这时扭头看见,随即冲谢琬一声大吼。 谢琬点头,与夏至押着窦夫人,在护卫掩护下挪向护国公。 叱咤天下的护国公果然还是不同凡响的,从他两三招便就果断截住了对方攻势就看得出他宝刀未老。 有了他的庇护,谢琬显然更安全了。而这时候院外忽然又传来大批的冲锋声,而后就见四面院墙上如飞鹰般出现了一批铁甲勇士,个个手持弓驽对准着院内一众人! “是神机营的弟兄来了!”护卫们语带兴奋地相互告知。护国公闻言也大喊了一声“好!”说着手下行动也更迅速起来! 窦谨看见四面突然闪出的神兵勇将,顿时失了神,转眼只听一声惨呼,陈骥已被护国公当胸划过一刀,而李森左臂也受了伤,心下一横,突然转身进了屋内,拿出把弓来,立在帘栊之下,对准背朝这边命令暗卫掩护谢琬出去的护国公噗地便射出一枝箭去! 谢琬眼见着那箭直直射来,大呼着“不好”,要拖开护国公,护国公却也听到了风声,转身伸掌一捞,便堪堪握住了那枝箭!而就在他转身面对着窦谨之时,对方射出的第二枝箭则刚刚好落在他的当胸!(未完待续)r861 428 孝悌 “国公爷!” 谢琬失声惊叫起来。 护国公握住胸前的箭,猛地将箭尾折断,拖着谢琬往门外走。 院子里神机营的人已经控制住了局势,陈李二人手下的人已然乱了阵脚,窦谨朝着门外且战且退,口里并高呼道:“府里所有人听令!后园子湖底藏有兵器盔甲,尔等速去取来应战!”窦家家奴中擅武者大有人在,听到这声呼喊,大家便开始往后园子里退去。 “还想跑么?” 原本苦于没有武器而赤手空拳的相搏的家奴们闻声即涌向门口,然而才到门槛处却又迅速地退了回来!殷昱带着大批神机营的将士走进来,他朝内一挥手,将军们如流水般刹那间守住了所有通道,而屋顶上的弓驽手则立即又如飞鹰般调转方向去追截已然流散出去的人群。 殷昱远远瞧见谢琬与护国公在一处,随即去追赶窦谨,护国公拖着谢琬到了院中神机营阵营内,与她道:“你在此处不会有危险!老夫去杀了陈李二贼,再去擒窦谨!”说着又跟神机营里一位参将喝令道:“王妃就交给你们了!” 谢琬连忙道:“国公爷,你的伤——” “我不妨事!” 护国公不由分说伸掌阻住她,随着这动作,身子却禁不住晃了晃。谢琬待要再劝,他却已经扶额站稳,提着刀又大步往陈李二人所站之处去了。 远处的交战因为没有了顾虑,瞬间变得惨烈起来,护国公一刀挥断了陈骥手臂,紧接着却又被李森在背上砍了一刀,盔甲刹时散落开来。空门一露,招式已然见缓的他顿时又多了几道伤。谢琬赶忙对方才接受命令的那参将道:“速速过去接应护国公!” 参将往四周瞄了眼,快速地指着身边几个人道:“速速保护王妃到安全处去!不得有丝毫闪失!”说罢便抽身赶往了护国公身边。 将士们迅速调出十来个人围在谢琬周围,谢琬指着穿堂道:“送我去那边即可!” 穿堂下已经倒满了尸体,此处是殷昱方才进来之地,已经没有了厮战。才到穿堂下,只听中门处又传来如潮水般的脚步声,而后又有人在高声传令:“太子殿下有旨!窦谨窦彰兄弟通敌叛国罪不容赦,不论死活,凡是捉到者赏银五千金! “中军营将士因受陈李二人以及窦谨蛊惑作乱,殿下特许缴械不杀!事后亦不予追究!整个窦府早被神机营包围,窦家妄图潜逃的三位子嗣已经被诛杀!窦谨逆天而行必受天遣,中军营的弟兄们现如今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随着话音落下,廖卓拖着高举着圣旨的崔福大步走进,身后则是骆骞、霍英、宫中带刀侍卫以及数不清的羽林军们,除此之外还有大理寺与刑部的人! 窦谨他们当初为着谨慎起见,与陈李二人商量的时候本来就没有透露内幕出去,中军营一众将士只知听凭命令行事,为窦老将军报仇,哪里还知道窦谨居然是通敌判国的贼子? 一开始对窦谨与陈李二人还是信服的,但自从神机营的将士以及殷昱带兵到来之后,明显落下差距的双方就让人心下有些迟疑了,仗能不能打赢还两说,这通敌判国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豁出一家老小性命来拼前程的勇气和决心的,于是在听得崔福背完这旨意时,很快就有人缓下攻势并且试着放下兵器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这满地的死伤不能不让人沮丧,瞬间随着骆骞等人纷纷深入各个院落捉拿钦犯,中军营里余下还有命在的将士竟悉数选择了招安! 耳边厮杀惨叫声不绝于耳,霍英走过去帮助护国公杀死了陈骥,然后含泪推开了祖父,与李森接手交战起来。 护国公体力不支,却是又提着刀与余下的窦府家丁战起来。身经百战的老将气势还是通猛的,可是在身中无数刀数的情况下,面对围上来的对手却也有些无可奈何的感觉。 羽林军们很快也赶了上去相助。护国公退开踉跄了几步,而后终于轰然倒在地上。 谢琬连忙唤来身边太子派来的侍卫:“还不快去弄副软床来抬国公爷?还不快去请太医!” 侍卫们迅速行动,谢琬随之走过去,一面从荷包里掏出颗殷昱给她的常备止血散,手忙脚乱地洒在他伤口上,一面唤来崔福:“殿下如果没有别的交代,你就随着护国公出去,然后带两个人直接回宫去把陈复礼抓过来。听到没有?!” 如无意外谢琬就是下任太子妃,崔福怎么可能不听她的交代,连忙说:“奴才这就回宫!” 谢琬见着廖卓在他身侧,随即道:“廖卓跟他去!” 崔福瞪大眼睛似有意见,被谢琬喝道:“别磨蹭了!快点去!” 廖卓唇角一勾,挽住崔福便就拖住他大步出去了。 这里院里胜负已见分晓,骆骞和霍英带着人正在料理首尾,李森在重伤之后也已经被霍英擒下。霍夫人与一帮女眷皆被戴上镣铐跪于阶前,除了殷昱与窦谨不知去向,基本上算是有了结果。 护国公已经被抬上临时做下的软床,虽然上了止血药,可一些藏在盔甲下的伤还是无法止住。底下的白绫布很快就被鲜血染红,而他双眼微睁,目光涣散,看起来已经处于神志昏迷的状态。谢琬没来由地心里一酸,让人速速将之送去护国公府。 明明他就是个该死十次的人,害死无辜的惠安太子,和忠厚的窦准,以及还有那么多不知名姓的人,可是在这一刻,谢琬又狠不下心说出他死有余辜的话来。 她摇摇头甩开这股思绪,抬头与夏至道:“让人去找找王爷,看他在哪儿?” 后园子湖边,殷昱不慌不忙地执剑看着半跪在地下的窦谨,等着他站起来。 湖面上还保持着早上凿了一半的千疮百孔的模样,刚才正院里乱成一锅粥,却没有一个人走到此处来。眼下整个白茫茫的后园又只有他们二人,看起来就跟刚刚才从水榭里喝茶出来一样。 窦谨胸腹已然受了几剑,但殷昱浑身上下还是完好的,积雪地上,深色起暗金翟纹的长衣覆着华贵的黑色大氅,使他看起来像是棵松树般苍劲挺拔,而他手中斜伸的剑,却给素日亲切而温和的他添上了几分凌厉之感。 湖面有风吹过,带起不远处梅树上几片红梅飘过来,这黑白红三色在天地间动静相宜,竟如纸上丹青般透着股别样的韵味。 “你现在,可以杀我了。” 窦谨手上的剑插在雪地里,他挪动着双腿站起来,抹着把嘴角的血说道。 殷昱微扬下巴,一个错眼将剑指向他喉间:“如果现在让蒙军退出关外,有什么办法?” 窦谨咧开殷红的唇齿,笑起来:“你们不是兵将甚多么?去打呀!” 殷昱语气悠悠:“少跟我打马虎眼。我就不信,如果今**赢了,打进宫了,会任凭他们一直打到京师威胁你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你肯定有退兵的办法。” 窦谨死死地瞪着他,就连双眼里也似乎要冒出血来。 “我就是知道,又凭什么要告诉你!难道我说了,你就能饶我不死?” “这当然不可能。”殷昱将剑尖往他颈上又过去些,“不过,如果你说出来的话,我说不定会替窦准沉冤昭雪,甚至,追封他个爵位什么的。你窦谨虽然祸国殃民,永生永世都要受天下人唾骂,不过,这并不能抹去窦老将军对社稷作出的贡献。” 窦谨瞪着他,抿紧了双唇。 殷昱接着道:“死也有不同的死法。如果你不把你知道的告诉我,那么在这种情况下,霍家必然要再度领军应敌,如此一来你父亲的冤情就还得沉下去。如果万一他们家又再在西北立了功,朝廷到时来个将功折罪轻饶了也不是不可能。 “在那个时候,就算天底下人都知道你父亲是冤死的那又如何?再也没有人会替他讨公道。可如果你把退兵的办法告诉我,让我们可以在不让霍家出征的情况下解决此事,那么令尊的冤情就算朝廷不管,我也会替他管。” “你?” 窦谨嗤笑起来,“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得不信。”殷昱浑然不在意,目光冷凝起来:“简单说,这件事之于我是身为宗室子嗣的责任和义务,对于你,则是为人子女的孝悌!是你此生能为令尊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窦谨瞪了他半晌,缓缓侧开脸看向湖面。 他并不是完全因为野心而走上这条路的,他的野心是隐藏在心里的一颗种子,而窦准的冤死则是致使这颗种子发芽的一勺水。 他从小苦读圣贤,怎么会不懂孝悌?如果不是窦准死在霍达手上,如果不是霍家强大到他必须以这样的方式才能彻底将之掰倒,他不会同意窦询养死士,不会让窦彰跟蒙军谋士往来,更不会真的下决心要去夺这个江山。r1152 429 新年 身为子女,他就是因为着父亲的冤死而无法抑制这份血性,才会做下这惊天动天之事。 殷昱这个人跟殷曜完全不同,如果没有这层关系在,他是多么希望能拥有个这样的女婿,而不是不得已选择天壤之别的殷曜,他就是因为太端正,所以在逆袭的道路上才走的这么艰难,相信如果换成是心狠手辣的其他人,今日的宫廷也不再会是这样的局面。 所以他的话,他潜意识里是相信的。 脖子上剑刃扎得有些冰冷的生疼感,他缓缓回过头来,看着面前的剑尖,说道:“蒙军贪婪凶残,我也没有办法让他们无条件退兵。 “但是如果换成我执政,我会选择以打开关内关外贸易通道的方式与他们谈判。我曾经去西北探过亲,对当地情况有一定了解。蒙内之所以会对中原虎视眈眈,是因为他们物资缺乏而关内土地富饶。通商有一定风险,但是这是短期内最能打动他们的条件。” “重开马市?” 殷昱凝眉反问。剑尖在他颈上一顿,退回来。 本朝自开国之初也曾在辽东设立过马市,旨因当时战乱初定,国内马匹数量不多品质不足,但后来因为北地民族中某些人进关后蓄意扰民,之后屡起冲突,甚至连起了好几次战事,到了太宗皇帝时为免后患,便又下旨关闭。 窦谨扶剑站稳,抹了把口角坠下的血丝,轻哼了声,说道:“重开马市虽有风险,但对于我朝现状来说,也是必须的。如今国中战马多良莠不齐。当初引进的种马经过数代资质已经大不如前,如今看似在无战事下,战马有无皆可。可如果兵强马不壮,一旦出现外敌扰边的境况。再去配置,就晚了! “不信的话,你现在就上兵部问问,现如今各大营里能称得上良驹的还有几匹?能立刻拉到西北去对敌的又有多少?凡事有利有弊,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驾驭得了!” 他说完桀桀地笑起来,直笑得气喘不匀咳嗽声起。 骆骞霍英带着人从后院赶过来。 殷昱望着对面,将剑收了回鞘。 “带走,回宫!” 大军花了两个时辰。将窦府三百多口人全部清点完毕,未死的包括窦谨在内有一百八十一口,剩下的死尸也全部登名入册进了大理寺,窦谨膝下子女孙儿经仔细辩认,无一错漏。 案子像是平地惊雷在除夕的前日炸响了整个朝野,隆冬的大雪覆盖了窦府,又被这日厮杀后的鲜血浇融,窦谨一府入了大狱之后,即时由段仲明为首展开审讯。这次基本没有遇到什么阻碍,自打隐藏在内的武力部分也浮出水面。再加上窦府后园子里湖里那上千套的兵器盔甲,已然胜过一切琐碎的罪证。 魏彬这次没有办法主持审讯,因为从西北发来的急报显示。蒙军果然已经大举进攻边境,辽东一带形势严峻,朝廷已经派了临江侯率领后军营的人马即刻出征应敌。 随着窦府的被封,中军营上层将领逐个接受严密审讯,以及临时驻守在各大城门的大批将士撤离,整个大胤都似乎松了口气。 满城的鞭炮烟花放起来了,锣鼓琐呐响起来了,各路戏班子纷纷登场,安穆王府的门槛开始有被踏破的迹象。 殷昱毫无疑问成为了众人心目中板上钉钉的太子。谢琬对于这件事唯有苦笑。 她至今尚未与殷昱商量过这件事,但是思来想去。无论如何,这次她只能决定嫁鸡随鸡。无论殷昱如何决定,她都只能表示支持。至于她所担心的入主后宫之后她的未来,真到了那时候,她也只能直面老天爷对她的这份“厚爱”了。 殷昱这几日自然是没空着家,这里清剿完了乱党而又捅出了边关的事,内阁和六部几位大员这几日吃住都在衙门里,太子也急火攻心,提到窦家就火冒三丈,直说不等段仲明他们审讯,要立刻处死窦谨算数,这里魏彬生怕他身体又闹出什么毛病来,便就请了殷昱入宫。 殷昱尚能保持冷静,这几日便就陪在永福宫帮着理政。有他在太子也算松了口气,自然不免提到如何应对蒙军的事。 每当提到这种事,似乎都会有一派主战一派主和的,这次主战的是先前在夺嫡大战之中立场不明的那批人,而主和的则毫无例外的是朝中一班守旧的老臣。 只不过这次,魏彬他们也倾向主和。 殷昱从窦府回来当夜就到了魏府,将窦谨交代的马市之事与魏彬作了番详谈。整个兵部都在魏彬手上,他派人请了军中管理马匹的军将过来一番细问,竟然与窦谨所说的情况一样!大胤接连六七十年没有过什么大的陆地战争,军中的马匹如今大部分都在代步使用。 窦谨在计划着推翻大胤王朝的时候就对整个朝廷的军事政治作过详细的研究,魏彬听他提出的以重开马市作为谈判条件,竟然有些醍醐灌顶之感! “蒙军素来骁勇擅战,而且以骑兵著称,我朝这些年皆未动用过大批骑兵征战,如果誓死对抗,就算赢下来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窦谨这策略倒是有几分可行!” 魏彬如此说道。 殷昱说:“我也觉得此事可行,只不过谈判这事,凭的就是脑子和嘴上功夫,一来我们等商量着请个合适的人作钦差,二来,我们也还是得考虑考虑日后马市重开,蒙方会不会借故滋事,否则的话也无异于是打开门请狼进门!” 魏彬点头:“王爷说的不无道理,不过,那得看什么样的人执政。如果是王爷继承皇位,老夫一点儿也不担心。”他微笑望着他道。 殷昱倒因为他技巧性的吹捧有些赧然起来。 他会如此考虑的原因的确是想过,如果他真的无法过了自己那关,而决定不继承皇位的话,那么下任执政者有没有这个“驾驭”力?他不是自大,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慎重考虑。 当然,关于皇位继承的事他也还没有来得及深想,事情一桩接一桩,眼下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而且,就算他不当这个皇帝,也绝对会在保持整个朝堂能够平稳运作的情况下给自己找个合适的位置,一旦出现重大事故,他也不会袖手帝观。 而这个“合适的身份”,显然就更需要好好斟酌。 不过不管怎样,二人谈论了大半晚上,对于主和的事便就基本达成了共识。 说起来也十分窝囊,如果没有窦谨闹出这档子事,蒙军五十年内也休息踏进中原半步,可是因着出了家贼,瞬间便就成了全天下的笑话,一直高高在上当着大君主的大胤朝,如今居然要低声下气地主动去跟对主讲和! 基于这点,主战的那方也就闹腾的更加厉害。 除了早朝,这几日在东宫也是翻来覆去的谈论。 只不过这些事都是男人家的事了,已经用不着谢琬再去操心。虽然每日都仍有人将探得的消息一五一十全部告诉给她,但如今已完全成了消遣。 她这辈子的所有心愿都已了,谢荣死了,乱党除了,她的家宅安宁了,如果时间就静止在此刻,她也完全没有什么遗憾。 从窦府回来的这些日子,她就像这世间夫仁子孝的任何一个女子,在这样窗外的雪花染红了梅枝的冬天里,在暖融融的房间一面品尝新鲜多汁的瓜果,一面听着下人们说起街上的各种奇闻趣事。当外头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顺手推开窗,便每每能够见到漫天雪花下她的男人带给她的现世安稳。 这就是她要的幸福,稳定,温暖,从容,怡然。 她的眼光决定了她后半生的雍容,他的坚定成就了她一世的尊贵。 今年的第一场雪似乎来得格外美妙,朝廷从年底到年初都未曾休沐。就连除夕夜迎岁,到初一早上太庙祭祖,大家也都是文武百官跟随亲临。 谢琬初一一早携着殷煦到了乾清宫,皇帝气若游丝,仍处在昏迷之中。谢琬拉着殷煦走到龙榻前,蹲下身子跟殷煦说道:“给皇祖爷爷磕头拜年。” 殷煦乖巧地跪倒在榻下,响亮地磕了三个头,大声地喊的“阿(皇)祖爷爷”。 榻上的皇帝形容枯槁,旁边的淑妃德妃印着眼眶,代为赏赐了他。 谢琬也按规制跪地磕了头。 这些年里皇帝对殷昱的所作所为固然让人难以理解,但是,没有一个人会是生下来就是坏的,在对待宣惠皇后和惠安太子时,他就是好的,在对待亲手杀了他的嫡长子的孝懿皇后面前,他不曾在知道真相后对皇后家人追罪,这也算是好的。 往后的天下是他们的了,皇帝就是再可恶,他也只是个再也掌控和影响不了他们的老人。对于一个因为痛失爱子而变得心理扭曲的老人,她已经想不出什么理由保持原先对他那么深重的憎恨。如果一定要说有着某种感觉,那么应该只有怜悯。(未完待续)r580 430 两难 初一一整日她都陪在凤栖宫,因为太子妃也病了。 窦家事发,太子妃也从而得知了霍达夫妇这些年来犯下的罪孽。事实上这些年她略有感受,可是当事实真相全部**在她面前,她承受不了。 谢琬看着沉浸在自责中的太子妃,也曾分神想到假若殷昱不承皇位之后太子妃的处境。霍家这次是必然要对天下人有个交代的,那么假若娘家失权,殷昱再放弃皇位,会不会等于在太子妃的心上更插上把刀呢? “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想法。”临走前太子妃拉着她的手,幽幽道:“这宫里的事情我都看腻了,阴谋,斗争,从来没有一日是消停的。我自己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没有权利让你们再步我的后尘。所以无论你们怎么选择,我都不会责怪你们。” 谢琬沉默良久,最终点点头,离开了凤栖宫。 她的确厌倦了争斗的生活,可是她与殷昱现在却也处于两难处境,太子妃没有别的儿子,殷昱如果放弃皇位,又该挑谁来坐这个位子?殷昌是资质不够,祈王楚王都已经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如果他们有这个争位的意思,在这次清剿行动里必然会出一出力。 回府的路上殷煦不时地抬头看她,她心不在焉地搂紧他,冲他笑了笑,然后去看窗外的街道。新年的礼花遍布了大街小巷,孩子们在雪地上撒欢,炮仗惊得前来凑热闹的小猫小狗掉头又跑了。 殷煦看着这情景笑起来,他搂着母亲的脖子,手指在她的眉间轻抚,说道:“母亲不开心。” “母亲怎么会不开心?”谢琬笑着将他抱在膝上,幽幽道:“母亲最开心了。” 殷煦往她眉间轻轻地吻了吻,奶声奶气地道:“母亲别怕,煦儿会帮母亲把所有坏人都赶跑的,西北的鞑子,东海的倭寇,还有欺负殷家的那些人,父亲不忍心杀的,等煦儿长大了,都让他们一个个好看!” 谢琬讶了讶,“谁教你的?”她可不会认为一个三岁的孩子会知道鞑子和倭寇。 “姑姑说的。”殷煦露出一脸祟敬,“姑姑还说,父亲和母亲太端正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欺负。姑姑让煦儿可别像父亲和母亲这样,该凶的时候还是得凶。” 谢琬目瞪口呆。殷昭隔三差五跟殷煦在一起,就跟他说这些? “姑姑还跟你说什么了?” 殷煦挺直了小背说道:“姑姑还说,让我好好念书明道理,好好跟着父亲学武艺,然后保护母亲。” 谢琬讷然半晌,摸了摸他的头。 殷昭这孩子,从来没有正式掺和过政事,个性看似有些不羁,可是每每判断事物又自有独到观点,在制度森严的宫廷里能够养出这样的性子,也算是异数了。 她的医馆经营得有声有色,胡沁仍然在馆内坐诊,同时还应殷昭的要求收了几个孤女为徒做医女,随着安穆王府声威日渐高涨,胡沁也被越来越多的人所熟知,于是医馆的东家是嫁入鲁国公府为世子夫人的赤阳公主的事也逐渐传开。 百姓们对于殷昭的善举百般称赞之余,对于鲁国公府的好印象又加深了几分,顾家的人但凡走出去便会有人远远让道,这使顾家上下都感到备受尊重。鲁国公夫人因此对于殷昭暂时不生孩子的事也彻底放了手,摆摆手让他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 殷昭用她自己的方式为皇家和勋贵之家树立良好了的口碑,在谢琬去到医馆打了几回下手之后,逐渐别的勋贵府年轻女眷们也开始坐不住了,先后自发地加入殷昭谢琬的组织,每月一次地到医馆帮忙,顺便也赞助些药品和物资。 医馆里除了胡沁外全是女的,没有什么不方便,在殷昭带动下,京师里开始活跃起一股温暖而充满着关怀的力量。 各勋贵府里的名声也因此开始有所回升,各家子弟见自己的妻子妹妹都变得积极和忙碌,不再拘泥于后宅的明争暗斗,被人当着面夸赞了一段日子,也自觉有些汗颜,十个无所事事的少爷里头倒有六七个重拾起了书本兵器。 京师气氛如此之好,躺床了几日的太子妃也觉与有荣焉,消雪的那日迎着阳光出了殿门,召见了各府的夫人们,行了赏赐以作激励。殷昭顺便央着淑妃给医馆重写了牌匾,选了元宵节这样的好日子隆重的挂了牌。 挂牌当日殷昭拉着谢琬密谋了半日,请她出面带头为医馆成立一个后援队,让自愿加入进来的每个人每个月上交一两银子,作为对医馆免费救助妇女幼儿的资金支持。 每个月一两银子,一年才十二两,这对勋贵们来说又算什么?谢琬极可能就是下任的太子妃,是未来的准皇后,在之前他们处于逆境的时候他们选择了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现在再不赶趟,那兴许就再也没机会了! 文书才派送出去,当日安穆王府的门槛就差点被踏破了,朝中所有公候伯府竟然全部派来了女眷为代表,就是广恩伯府,也来了谢葳。 谢葳如今已经执掌了曾家三房,而且也有了四个月身孕。 “去公主的‘千金医馆’请胡大人看过了,说是个男孩。”她唇角含着淡若无痕的浅笑,很端正地坐在椅子里,身段因着有了身孕而显出几分丰腴,但是眼眸里的不甘和算计消失了。眼下的她,看起来像是一轮明月,舒适而温暖。 “我来是要谢谢你,把我父亲送回了清河。”她慢慢地说着,双唇微有些苍白,“如果早知道他们会是这样的结局,当年我不会去接近魏暹,也不会怂恿我母亲去做那些她不愿意做的事。我现在觉得,他们的死我也有责任,所以就是他的尸体留在大理寺,芸儿在刑场被砍头,我也始终没有脸去面对。” 谢琬全程没有插嘴,只是看着静静透过窗户照进来的那抹阳光。 每个人都不是生来的恶人,但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选择的道路负责到底。她理解很多人,比如谢荣,比如皇帝,再比如孝懿皇后等等。可她无法说出怜悯的话来,谢荣之于她,是对手,是渐变成的仇敌,而她之于谢荣,也是如此。 她从没认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他的死亡只是一场输赢的结果,如果他不死,也许死的就是她。 所以,她不存在内疚,惭愧,或者亏欠。对于谢葳的道谢,她也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让周南送谢荣的尸身回去,不是做给人看,更不是为了添名声,是为了让自己记住,这世间冷漠,但她一路走来,也曾有许多人给予过她温暖。回报点尊重给一个死去的人,也是对世间人道的尊重。 谢葳放下银子就走了。 走出门槛时她又转过身来,迟疑地问道:“往后,我可有机会去你们的医馆帮忙?” 谢琬端坐着未动,微笑道:“这个你应该去问赤阳公主。” 她与她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放下了所有,过日子就像捋猫毛,规矩就是只能顺着摸,若是倒着捋,它又怎么会让你称心如意? 谢葳点点头,走了。 谢琅年前已经把谢府在清河的所有产业接手了过来,谢宏一家子曾赖在祖宅不肯走,在洪连珠面前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洪连珠二话没说让人将他们全部轰了出去,连县太爷都亲自跑过来帮着训斥。 这些日子祖宅在翻新,虽然不会住人,但是谢琅却厌恶透了有王氏他们住过的残留痕迹,拨了八千两银子让罗升父子负责里外收拾一新,但凡有属于王氏等人的东西,一概丢弃或销毁。 出了元宵,刑部就下发了对窦谨一府的处决,毫无意外,阖府抄斩。三日后于菜市口行刑。 谢琬没去,但是王府里许多人去看了,个个磨牙切齿要看看扰得自家主子几年来日夜不得安宁的贼子究竟是如何死法! 一百八十多口人,自然是砍头都砍到手软。 随着窦谨一党历年的罪行公布于众,殷昊的死因也终于真相大白,原来当日殷昱被激得与殷昊过招之时,窦询隐藏在宫里的人在当时吸引了殷昊的注意力,而后致使他被殷昱误伤。过后半夜里窦询又让身边死士们潜入郑王府,以湿布紧闷住殷昊口鼻,因而致命。 殷昱身负的罪名致此彻底真相大白,虽然外人大多早已对这件事淡忘,但是能够证明他的清白,自然是好事一件。 窦阁老的名头自此成了过去,京师开始迎来百姓们茶余饭后对西北战事的热议。 初十的时候朝廷下旨派了钦差前去西北,与临江侯亲口传达朝廷旨意。十六日临江侯亲自率重兵出征,打了蒙军一个措手不及。钦差顺势递出朝廷建议讲和的书信。 人们对这场战事结局竟然寄予了极大的信心,不管是主战还是主和,他们都不担心,不消极,虽然有战事,但他们坚信,连国内那么大的风浪都挺过来了,这次鞑子们没有理由会得逞。r1152 431 兵权 戏社里常有人登台演绎三国剧目,街市贸易也在稳定运营,茶楼酒肆时常爆满,江南一带士子又开始广开学社,议论时政,只因为眼下辅政的乃是一举破获漕运大案,后又率兵擒获乱臣贼子的安穆王。 纵使屡护国公府被冷藏,他们也没有因此失去安全感,因为有年轻英武的安穆王在。而且这个安穆王还极可能是他们未来的君主,他自幼便接受储君教育,不算旷古绝今,但一定是可以堪比开国太祖的中兴之主。 殷昱获得了朝野一至的拥护,威望与日俱增,在永福宫里,太子也开始事事问过他的意见。 无论如何,谢琬对样的现状是满意的,客观来说,殷昱会是个广施仁政的君主,而他在西北战事上的态度又让人看到了他果断的一面,他来做皇帝,总不会比他的祖父要差。 这日府里又迎了杨氏。 她是为护国公而来。 自从从窦府回来之后,殷昱就忙着宫里的事,谢琬主持着家务,并担负起往来之事。护国公伤势十分严重,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她每隔两三日便去看一回,陈复礼告知,随时都有可能挺不过去。但这几日看来尚能坚持,杨氏这一来,便显得有些不同意味。 “国公爷醒了,说是要见王爷。”杨氏道。 如今整个霍家在谢琬面前气焰都不如从前了,杨氏原本待她宽和,眼下也更见恭谨。终究殷昱会有后来的这些磨难,也是因为护国公夫妇的拖累。如今中军营的兵权虽然还在霍家手上,不过营里对于窦准之死的真相反应太大,霍家老小近来都不曾去军营露面。 “是么?”谢琬闻言站起来,连忙唤来孙士谦:“去看看王爷在哪儿,请他速速到护国公府来。” 说罢她看着杨氏:“我们先过去。” 到达护国公府,所见的气氛跟这些日子以来没有什么两样,原先威武阔气的门庭变得瑟萧而阴沉。 杨氏引着她到了正院,霍老夫人妆容素净地领着众女眷在门口行万福,谢琬顿了顿,扶了霍老夫人起来。才开始问话,殷昱就已经赶了过来,连日来的忙碌也让他瘦了些,但是精神熠熠,只是眼下眉眼里添了几分忧色,进了门之后他直接问谢琬:“外祖父呢?” 护国公躺在**,果然已经醒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整个人已经苍老不堪。 “昱儿过来。”他冲他招手。 殷昱走过去,半蹲在地,紧握着他的手:“外祖父。” 霍达兴许对君主不忠,但无论如何,他对国家是忠诚的,这些年东海的安宁他功劳巨大,他对殷昱也是打心眼里爱护的,这份爱护惠及了谢琬,那日在窦府,如果不是他护着她而失了提防,也许不会伤得这么重。 有时候看事得从两方面来看,谢琬再对霍家有些成见,在这份舍命保护面前,她也无法对他置之不顾。这是个视家族为一切的老人,在他眼里,殷昱也是他的家族的一部分,所以作为殷昱,他可以秉公为窦准申冤,也可以心疼惠安太子,可他几乎没有立场去指责霍达。 “这个,帮我交给,皇上。” 护国公右手举起来,将手上硕大的总督大印递给他,“罪臣,愧对皇上,愧对子孙。” 交出了大印,就等于交出了兵权,这颗大印是霍家代代相传的东西,是当初太祖皇帝许给霍家的荣耀,也是霍老夫人当初冒险与孝懿皇后达成共识的最终目的! “迟早是要交的,殿下,没让人来收回,只是顾及这份翁婿的情义而已。他为我着想,我岂能让他为难?你转告殿下,还有太子妃,无论朝廷怎么判霍家的罪,霍家全都接受,霍家子孙,也不得反抗与不服!这是我欠殷家的,欠窦家的,该!” 屋里所有人包括霍老夫人,闻言全部都跪下来:“谨遵父亲(祖父)示下。” 殷昱缓缓伸出手,将印接过来。 谢琬虽然不知道太子会怎么给霍达定罪,但是总归会对天下人有个交代。有些教义里说人活着便是种罪孽,所以人要赎罪,而有些事情细想起来,有些罪孽的确是不应该,老天爷有空时总会安排清算,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一个人安逸久了,会害怕这份安逸离他而去,一个人风光久了,会害怕身边的拥趸离他而去,一个家族也是如此,当它在一定范围内傲立了一段时间,那么渐渐地会被盛名所累,维持这份荣誉成了家族成员的责任,会驱使着他以此为前提去做一切事情。 仿佛这次醒来就是为了交代此事,接下来护国公又再陷入了昏迷,殷昱与谢琬留下来与霍世榜等人说了会儿话,便就直接去了东宫。 殷昱是从永福宫直接去的护国公府,太子与太子妃显然也已经知道了这事,谢琬他们进去时,二人正对坐无言。 殷昱将手上的大印交给太子:“外公说宫里怎么处置护国公府,他们都接受。” 太子看向太子妃,太子妃眼眶一红,却是笑道:“理当如此。” 惠安太子是孝懿皇后和护国公夫妃合谋害死的,在这件事前面,太子与太子妃都是一样的尴尬。 殿里静默下来。 隔了半晌,谢琬道:“母妃回护国公府省亲,看看国公爷吧。” 太子妃蓦地抬起头,看向她。 谢琬吐了口气,说道:“我听说,母妃至少有十年时间未曾省亲了,不管过去霍家做过多少不好的事,终归他们是父母,再者,霍家世代保护着殷家江山,功不可没。作为宗室,在这种时候去探望探望,也是理所应当。” 就是民间的死刑犯,在临死前也有一顿饱饭吃,不是吗?太子妃虽然嫁作殷家人,可身上终归流着霍家的血,她如果不在乎娘家,就不会这么多年一直与娘家保持距离了。霍家终归是功臣,给他一份体面,再行处决,大家都好接受些。 “我看行。”太子点头。然后问太子妃:“你说呢?” 太子妃身姿微颤,看着丈夫又看看儿子,最后看向谢琬,双手交握,竟无措起来。 近乡情怯。 十年没归过娘家,虽然时有见面,可在宫里又哪里有娘家的氛围? “我考虑考虑。”她说道。 谢琬点点头,出了宫。 殷昱继续留在宫中。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忙。 护国公方才的光景看起来有几分回光返照的意思,这使得对霍家的处置也不能再往后拖。他需要去跟魏彬他们商量商量,如何给霍家一个合适的处置办法。 殷昱去了内阁找魏彬,而太子则拿着中军营的提督大印去了乾清宫。 皇帝的病情也是时好时坏,初二大清早他醒来了,神智仍不是十分清醒,蒋安日日在他耳边禀报国情,也不知道他听见不曾。太子仁义,即使皇帝那些年对殷昱那般不公,他也不曾做出什么有违孝悌之事,在得知母后就是残杀惠安太子的元凶,他的心情也就更沉重。 他总觉得亏欠皇帝,亏欠惠安太子。 他虽然不说,殷昱却也看出来他的心情,于是有空也会到乾清宫来看看,在旁边说说话,讲讲大胤的目前与将来,那些怨恨和不平随着真相大白而淡去了,他依然是那个亲厚有加的安穆王,在祖父面前尽着应有的孝道。 回想起他所受到的一切不公平待遇,殷昱也不是不气恨,但是在此时此刻,他再纠结于这些,就委实太过狭隘。如果一件件计较起来,谁又先欠了谁的?谁又欠谁更多? 争斗到最后应该化解仇恨才是最好的结局,而不是以毁灭为目的。 所以在对待皇帝的态度上,父子俩的意见还是在无声中形成了统一。 太子拿着大印坐在榻前,替目光呆滞的皇帝掖着被角,说道:“霍家的兵权交上来了,儿臣会再与内阁商议商议,看看如何判定此案。至于惠安太子的死,父皇就看在昱儿受了那么多苦的份上,算了吧。惠安太子是您的儿子,昱儿是我的儿子。昱儿在外受苦的那些年,儿臣的心并不比您好过。 “儿臣差就差在没有父皇这样的耐力和韧性,如果我也跟父皇一样,那么也许当年我就已经逼宫了。我没这么做,一是能力不如您,二是我仍然相信老天有眼,会善待我的孩子。事实证明他还是很不错的,如果没有他,我不知道该把大胤交给谁。 “所以,对惠安太子的愧疚,就让儿臣将来到地宫再去亲口跟他表诉吧,这些恩怨就让它终止在此,不要再漫延,也不要再追究,老祖宗打下的江山,到底不能毁在儿臣手里。” 殿室里静静地,角落里龙涎香幽幽散发着香气,早春的阳光照进庑廊,明媚而金黄。 古老的宫城里又迎来一个春天,这些春秋的印迹都刻在它未知的年轮里,那些喜怒哀乐,那些爱恨情仇,就像是远去的冬天残留的寒意,被阳光一照,又显得淡而薄了。r1152 432 选择 大胤庆平十六年正月十九辰时正,就在护国公上交兵权大印的翌日,宫中传来丧钟之声。 庆平皇帝于辰初驾崩。驾崩前半个时辰皇帝一直处于清醒状态,文武百官,太子夫妇并祈王楚王还有殷昱谢琬等等,统统跪在乾清宫等候训示。但皇帝只字未语,只一个个看着众人,最后把挂上手腕上的一串佛珠赐了给谢琬身前的殷煦,然后说了四个字:“太子,继位。” 然后便阖上了双眼。 整个殿里开始有了悲哭之声,谢琬没有哭,只是心情很沉重。也许死亡对于庆平皇帝来说,也是种解脱。他背负着对霍家的忌惮和仇恨,带病在皇位上硬撑了这么多年,这是一种固执,可是对冤死的惠安太子来说,却是一种深沉的父爱。 作为母亲她同情惠安的遭遇,可是她无法对这宗历史做些什么,有时候人的命运的确是天定的,老天爷最不公平的是在他年仅三岁的时候让他承受了这些,而自己却是何等幸运,可以拥有两世人生。 她只希望惠安太子也能有这样的幸运,可以再次重生做回宣惠皇后的儿子,在他父皇的关爱之下,避免今生的厄运,快乐安然的活下去,成长的岁月里习得像殷昱这样文治武功,尽心尽力地做大胤的下任皇帝。 她希望现实安稳,岁月静好。 宫里开始举行国丧。九九八十一天,合三个月。 在丧钟敲响的第三天,霍家也传来了噩耗,护国公在睡梦中过世。 这一整个月京师里都是白色的,像是冬天又掉头回来了,让飞雪覆满了大地。谢琬带着殷煦暂住在东宫,陪着太子妃调停一切事务。皇帝驾崩后,后宫的事务淑妃就该交到太子妃手上了,而后宫嫔妃们都得在灵前陪灵。 护国公头七那日太子妃让谢琬暂代主持宫中事务,抽空到了趟霍家。 她终于还是没能赶在护国公死前省亲见上一面,灵前哭得肝肠寸断,带得整个国公府的哭声都起来了。尘埃落定,却物是人非,霍老夫人一夜之间苍老了好几岁,身躯也显得佝偻了,见着女儿,双唇微翕,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如果不是她当年做下的罪孽,太子妃又何曾会在宫中过得如此凄苦,往年责怪女儿的那番劲头竟是再也打不起来了。 日子就在一片白茫茫的白幡白帘白灯笼里渐渐过去。 二月中旬西北传来消息,蒙军在停战研究了大胤的主和文书半个月之后,再次开始向边境发动进攻,临江候领兵应对,双方死伤过千。十日后再次休战。 三月初护国公大葬霍家坟园,谢琬携子前去送殡。 四月里大行皇帝灵椁移入地宫,在这里再祭上七七,便行封陵。 四月底太子除孝,择五月十九日黄道吉日登基。同日后宫妃嫔中有子嗣者搬出宫中随子同住,无子者统一移居万福宫养老。 这十几日的时间,便用来讨论授封太子的事。这对百官们来说其实是毫无悬念的,除了殷昱,还会有谁呢?这次满朝文武史无前例地达成了一致意见,在首次朝议上就取得了空前成功。 殷昱在朝上什么话也没说,回到王府直接去见了谢琬。 这个选择关乎他们两个人的未来,他必须听取她的意见。 谢琬经过几个月的缓冲,已经从有意见变成了没有意见。 “理性点说,你没有资格推卸责任,眼下朝廷正是需要一个年轻健康又有能力的人来带领大家前进的时候,这是你身为皇嗣的责任和义务,再者,太子殿下从小精心地培养你,你如今让他现在上哪儿去找个人来当太子?你以任何理由都说不过去。” 她坐在敞轩玉簟上,摇着团扇与他说。出了孝后新上的蔻丹鲜艳夺目,在素衫的衬托下显得明艳动人,二十岁的她比起五年前更多了几分雍容的态度,岁月不曾改变她的容貌,而只是加深了她的美好一面。 殷昱坐在榻下锦杌上,摩挲着她的指尖。 只要跟她在一起,他无论处在什么样的位置都是怡然的,谢琬跟着他受了不少苦,他应该给她一份安稳的未来,还有无上的尊荣。他无数次想象过牵着她的手登上太极殿的那一刻,也想像过无数次他们将来在后宫之中儿孙绕膝的晚年时的样子。 可是这大半年来发生的事情让人应接不暇,在面临选择的时候他的确有着犹豫,可是听她这么一说,倒似又真的难以推却。 “可是我觉得你似乎并不是打心眼里地希望我继承皇位,你是在担心什么?” 他仰起头来,诚挚地看向谢琬。清风撩起薄纱覆在美人榻的榻尾上,拂过她的脚背,又轻盈地垂落了下去。 谢琬唇角微勾,看着栏下一丛丁香。 从私心上说,她当然只希望他只属于她一个人,殷昱虽然原则很强,可是却太重感情,她的确担心将来会有人冲着这个弱点来跟她分享他。她如今成了大多数姑娘们心中的榜样,而殷昱也将成为世人眼中最接近他们理想的君主,会有人嫉妒她,并且想要接近他的。 就是姑娘们没有这份心,也保不住会有些臣子有这心思。 她再能耐,也打不绝全天下那么多人的攀附之心。 她两世才遇见殷昱这么一个人,怎么会舍得放弃他? “我只是担心,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够久。” 她把目光收回来,望向殷昱。 殷昱如同定在风里。 担心在一起不够久,那就是对他没信心。 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 他绷着的心一下松了。 如果只是担心这个,那就谈不上什么好担心的了。他看着抿着唇的谢琬,忽而笑了。 认识她这么多年,他见过了她的坚强,冷静,果断,狠辣,也见过她的端凝,大方,自信和不卑不亢,唯独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地担心和他的将来。他头一次见到如此小女儿态的她,他的妻子原来亦刚亦柔,是他疏忽了。 他低头想了想,拍拍她的手,站起来。 翌日大清早,殷昱就去了永福宫。 谢琬看他出了门,想了想,梳了妆,随后也去了凤栖宫。 太子正在与魏彬靳永议登基大典上封赏之事,见得殷昱来,眉目便开朗了。 “难得这几日蒙军受挫,答应再议和谈之事,你怎么也不在府里歇着?” 魏彬与靳永俱都笑看着他。 殷昱拱手道:“儿臣进宫是为储君之事。” 太子闻言,表情立时微僵了。他早从太子妃处得知,殷昱在经历过这番风波之后,对皇宫似乎有了别的看法,此刻他最担心的,正莫过于他来跟他提这皇位之事。 其实换作是他,他对这宫城也有着莫大失望,可是扛起这江山是他们殷家后代的责任,人生又岂能事事如意?譬如他当初为娶太子妃而委曲求全答应了先帝诸多条件,以为万事无忧,结果窝窝囊囊地过了这么多年,连子女都被连累。 他看了殷昱半晌,挥挥手,让魏彬他们先且退下去。 殿里没了外人,太子才说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殷昱颌了颌首,说道:“儿臣感谢父亲厚爱,要将儿臣立为太子。儿臣深知身为殷家后嗣,对责任和义务的不可推卸。不过,儿臣也有几句话想跟父亲说,希望父亲能够恩准。” 太子伸手示意。 殷昱道:“恳请父亲,永远也不要让儿臣有在政事与妻儿之间为难的时刻,永远不要以儿臣的终身为条件,将后宫与朝政牵涉在一起。如果父亲相信儿子,请相信我不必靠姻亲也能够驾驭整个王朝。” 太子默然。 他绝没有想到殷昱竟是为这个来请求他。他这样,是为谢琬吗? 他探究地打量自己的儿子,面前的他面容坚定而执着,仿佛这是他唯一但必须的条件。 事实上他自己在先帝手下强忍了那么多年,从没想过再如法炮制同样对待自己的儿子,可是他现在这样认真的表情,让他很有兴趣听听他的理由。 “为什么?”他问。 殷昱看到他唇角那抹笑意,面上不由得红了红,接下来却大方地说道:“儿臣与琬琬识于微时,如果没有她,我一定不会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推翻窦谨他们,她对我来说,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妻子。 “除了妻子,她还是儿臣的知己,是生命伙伴,是往前行进的一切力量,她值得我用一切好的方式来对待,我也不想用任何理由来亵渎我的妻子。父亲那样地深爱母妃,可是我对琬琬,比父亲对母亲的爱还要深厚,请父亲理解。” 太子听到这里,往他瞟去一眼:“你就那么自信,知道我比不上你?” 殷昱讷然。 太子微哼了声,扔笔说道:“你的条件我可以答应。不过,你可曾想过,以我的身子骨,只怕也没有多少时间在位,等过几年我不在了,你当政的时候,可就没有人能够护你了。那时候假若真遇到这样的处境,身为一国之君的你,还能拍着胸脯说,绝对不会让她受到影响? “我只打个比方,假如说西北这场战事,对方为了求得我朝的信用,要求相互和亲才答应收场,比如让他们的什么公主郡主成为你的妃子,然后再娶咱们这边的公主过去,之后就立即收兵,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r1152 433 主意 殷昱面色渐凝,身为一个胸怀天下的皇嗣,这种事他还真不能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 殿门外崔福额尖冒汗,看着静立在廊下不语的谢琬,一颗心跟吊在了半空似的。 宫中好不容易稳定,西北那边蒙军也终于肯认真考虑和谈之事,太子近来身子骨见好了,日子就跟这外头的日光一样,充满着热烈明媚的气息,他可真不愿意这节骨眼儿上,殷昱和谢琬之间又产生出什么误会。 “王妃……” 他开口正要替殷昱说话,谢琬忽然抬起头,转身跨进了门槛。 殿内太子看着殷昱,心里也有些不忍。他也不愿意将这些过早地摆在儿子面前,可是身为君主,总有些事情必然是要受到这身份约束的,他早晚会要面对类似的困境,而到那个时候,他就未必有时间供他深思了。 “我想好了。即使真的有这一天——” “如果真的有这一天,我会跟阿昱一起来面对。” 殷昱话说到一半,谢琬的声音已经由远而近传过来。门槛内她盈盈立在斜阳里,面容因为背光站立而显得柔和恬淡。 她的声音缓慢而清幽:“我愿意做阿昱的后盾,如果真的有这一天,我愿意和他一起想办法解决。我们一路风风雨雨走过来,那么多可怕的对手都没有打倒我们,我不相信日后还会有我们打不倒的敌人,破不了的难题。” 人生之中有苦有乐,不是她前二十年里把磨难全经历了,后半辈子便再也不会有坎坷和挫折。她奋斗的目标也不是为了从今以后就窝在后宅撂开双手当米虫,事实上就算她想当,她所处的环境也不可能容许她真的放开手。 不管是做闲王妃,还是做平头百姓,都会有因为身处的环境带来的各种烦恼,只要她还活着,便逃不过现实去。 她铲平所有障碍的目标是为让日后的路途更顺利,使她的实力更为强大,对付起那些居心叵测的对手来更多几分赢面和把握,人的强大不是从此遇不上对手,没有人敢与她作对,这不现实,也太寂寞了。 它应该是让你在面对这些对手与困境时,你越来越自信,处事手段越来越圆滑,越来越无畏,越来越趋近于完美。她眼下就算当上女皇,往后也会遇上不少难关,何况她身前还有环境复杂的朝堂,而她只是个内宅女子。 她注定成为不了殷昱背后的女人,她不甘于被命运摆布的性子,注定会使她成为与丈夫比肩而立的搭档和伴侣,她的幸福和完满不应该全部由丈夫来给予,而应该由她自己来掌控,就算有一日真的会有人来与她分享殷昱,那也应该是来自她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而不是命运和环境使她不得不承受。 最强的女人,是应该无论处在什么位置,都从容而不迫的。 “琬琬!” 殷昱握紧双拳,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深爱她的刚强,也深爱她的柔婉,她的一切似乎就是老天爷为他量身定制,就连他在面对这样的抉择时,也不曾令他感觉到孤单。 也许说太多显得过于煽情,可是事实上,他已经认定这辈子只要她。 崔福从旁听了,忽然有些鼻酸。 他真是受不了这么样的表白,太肉麻了,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非要为难他们俩?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准,等发生的时候再去苦恼也不迟不是吗? 太子端起茶来喝了口,然后抬眼看着谢琬:“就冲我刚才假设的这件事,你准备怎么化解?” 谢琬想了下,说道:“首先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大胤国力并不弱,兵马数量和财物强于他们许多。他们此番纵使入了关,想要威胁到京师还差得很远。除非他们联合起北方各个部落一起行事。可是如果要联合起他们来那可不是三两年能做到的事。 “有这三两年的时间,我们足可以驯养出可数目可观的一批战马来,以暂供前线使用。 “蒙军虽然粗莽,身边谋士却不笨。此番入了关,他们自然会选择趁热打铁,先占领几个城池再说。哪里还会想去联络别的民族部落? “而现在几场仗打下来,双方伤亡几乎持平,我们这边仅仅动用了后军营的兵力,他们就算有后备,估计也没有多少了,否则地话不会主动提出休战。如此看来他们拖不起,于是答应再议和谈之事。既然他们已经处于下风,我们大胤若是再答应他们这种无理荒唐的要求,就委实太长他人志气了。 “所以面对他们类似的要求,我们都可以断然拒绝。不服再打便是!” 谢琬这番话一出来,崔福等人的腰背立时直起来了。 殷昱嘴角微扬看着妻子,十分自豪。 太子眼里透着赞赏。她说的虽不全中,却也差不远矣。然嘴上却哼道:“说的轻巧!不服再打,死伤的战士不是人命?而且此次他们也很不弱,因为是放马入关,他们一进来便已夺去我三座城池,如今都还没收回来呢!” 谢琬凝神道:“对方占领了三座城池,是因为出其不意,从后来的情况来看,虽然有伤亡,但是却没曾再丢失领地,这就说明战略或者兵力上我们总有一方是足以与对方对抗的。他们拼不起,自不会再轻易接着往下打。” 太子挑眉不语。 殷昱道:“琬琬说的,正是方才儿臣想与父亲说的。眼下大胤已然该拿出点大国的气势来,跟他们谈谈这件事了。而凭着儿臣与琬琬这份默契,父亲也该相信,未来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们了。” 太子仍然不语,垂头喝茶。 他很为这样的儿子儿媳感到欣慰,不过,就算他能够不逼他充盈后宫,朝中那些人会肯吗? “其实我有个主意,不知道你们想不想听。” 这时候,门口传来道清亮的声音,只见殷昭微笑站在那里,与太子妃一道望着众人。 太子微笑望着女儿:“你有什么主意?” 殷昭扶着太子妃走过来,先看了众人一圈,然后走到谢琬身边,说道:“不过是册立个太子,又不是眼下就要登基亲政,你们慌什么? “煦儿已经三岁了,过不了两三年便要开始启蒙,等到他六七岁,便可学习过问政事,只要精心栽培,再到他十二三,又是一个好皇帝苗子。那个时候你们俩想当太子便就继续当,不想当便直接让给煦儿,你们从旁辅政,有什么事儿让他去烦恼,谁想塞女儿给他,也让他收着,于你们岂不大好?” 一屋人俱都愣住,只有太子妃在盈盈微笑。 “公主这主意简直太妙了!” 崔福双掌一击激动地道:“我看小公子平日里带着那帮孩子在王府杀伐决断很像那么回事儿,反正也到了该封世子的时候了,以奴才之见殿下登基之日不如干脆封了小公子为太孙,如此一来,太子平日一面辅政,一面栽培小太孙,代代传承下去,大胤江山定然可保万世无忧啊!” 听他这么一说,谢琬殷昱竟然无言以对! 宫中有宦官不得插手政事的规定,而且是这种册立皇嗣之事,可是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去怪责他的多嘴,反而因此沉吟起来。 的确是个好办法,那小子实在皮得很,而且如今看起来对于朝堂以及斗争之类没有什么反感,殷昱一面先当着太子,一面把他往当皇帝的路上拐,太子万一身子不行他再继位,如此既保住大胤江山后继有人,朝堂不至群龙无首,又保留了可以随时撤退的机会,这实在是个好主意! 只要精心栽培,殷煦资质不会比殷昱弱,过得十二三年,殷煦十五六岁的时候,已经完全可以继承皇位了。如果那时太子在位自然是好,皇位直接传给他便是,就是不在了,那会儿殷昱把皇位禅让出来当个太上皇,与她幽居别宫或者微服私巡,岂非更加自由自在?! 谢琬想到这里,先前那视死如归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了! 而殷昱这里更是得意起来。 等殷煦长到十五六,可以大婚之时,前后也不过十余年的工夫,这十年里他还打算让谢琬给他添几个小毛头,哪里有功夫去理会别的女子?到后来那些年他也要忙着跟她陪着孩子们健康成长,更加没功夫了!要是有条件不错的姑娘真想进宫,就塞给殷煦呗! 再说了,他儿子继承了他和谢琬的长相,模样十分不差,就连将来的皇位都毫无悬念地落在他头上,连争夺都免了,谁又会放着原配的太子妃不做,放着美貌多才的太子不要,非要做他这个拖家带口的中年男人的妾? 没这个道理! 这么想来,这最后的一点风险都竟然完全让殷煦给挡去了,看来养儿子还是大大的有好处! 他开心地看向谢琬,眼神向她征求意见,她笑着点了点头,他便一把抓住她的手,冲御案后不停捏下巴的太子道:“父亲!我看就这么办吧!我会把煦儿好好培养出来的!” 太子微笑道:“煦儿那孩子聪明活泼,好好栽培下去,将来只怕真的比起你来还要更优秀些,这主意甚好!崔福,把本宫那对玉兔儿赏给公主。再去唤逢之过来拟旨!”r1152 434 开元 殷昭压根就不是喜欢这些金玉的人,不过这是来自父亲的赏赐,她一样觉得很欢喜。 殷昭的一席话把所有人头上的阴霾全给散去了,殷昱牵着谢琬欢欢喜喜亲亲爱爱地在东宫用着午膳,正在王府里跟平哥儿、魏暹的侄儿的魏峻,以及靳永的长孙靳怀等人玩官兵捉强盗游戏的殷煦却蓦地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怎么突然有种被算计了的感觉? 登基吉日以及私下里这些事情定下来,内阁与礼部还有二十四司就各自开始忙起来了,龙袍龙冠这些是早已制好,但太子与太子妃服饰这些都须得赶制。 除此之外,还要忙着搬家。 安穆王府自是要空下来了,谢琬在这里住了近三年,倒是真落下几分感情。这些日子来府拜访的人穿梭不止,连殷煦都觉得格外不同了,拉着谢琬问是不是要出事了。自打那天打了几个喷嚏,他就隐隐有了种担忧,姑姑说事出反常即有妖,莫不是要出妖怪了? 他的忧愁被忙得脚不沾地谢琬忽略了过去,“没出事,要出事也是出好事,等会儿尚衣局的人会来量衣服尺寸,你要当太孙了,可不要到处乱跑。” “为什么当太孙就不能乱跑?”他不解地问。 大人的世界真是太难懂了,那天明明见着父亲母亲前后脚出去,脸上绷的紧紧的,回来后两个人就手牵手高兴得不得了,听姑姑说他们要接皇祖父的位置当太子了,他们这么样喜怒无常地,真的适合教训那些不听话的臣子吗? 殷煦在忧虑中迎来了给他制小冕服的宫人,然后又是给他搬东西的人,再接下来,就是接见给他配备的各类随侍宫人以及侍卫,他数了数,居然总共有五六十人之多!这阵容都快比得上他父亲当时的待遇了! 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像父亲一样,将来长大了之后去东海打仗去?不,东海那边没仗打,他还是去西北吧,西北那边不太平啊,鞑子们太可恶,他得想办法让他们看到他的威力才行! 嗯,就这么办,等他长到父亲那么大的时候,他就偷偷地带着侍卫溜去西北打鞑子! 他对着墙壁握了握拳头,终于有了人生里第一个明确的目标。 安穆王夫妇带着太孙于登基大典的前一日搬进东宫,这一夜是个不眠之夜,为了翌日的大典,整个朝堂都忙了个通宵,走流程,讲规矩,没有一个人是轻松的,但每个人又都是欢喜的,在经历了数年朝政忧患之后,终于随着新元的开启,朝纲秩序逐步走回稳定。 五月十九艳阳高照,这一日大胤第五代君主在太极殿登基亲政,年号嘉康。 钦命尊先帝庆平皇帝谥号为英宗,册立皇长子安穆王为太子,册封安穆王妃为太子妃,皇长孙殷煦为皇太孙。 赐皇三子殷昌为恭王,赐武侧妃为端妃。 封太子妃兄长谢琅为文定伯,妻洪氏为文定伯夫人。封谢琅长子谢匡为文定伯世子。 追封已故大将军窦准为陈江侯。 这一日举国同庆,四方同欢,皇上下旨大赦天下,凡徒刑三年以下者尽皆释放,大相国寺广开佛门,做水陆法会,超度历年来于社稷有功的功臣良将,以及无名的军勇。 庆典持续了整整三日,第四日开始早朝,修正律法,调整官吏任用,提拔了大批底层有为的年轻士子,其中魏暹及武淮宁自请下放外任,齐如铮改入行人司,谢琅仍任朝林院侍讲,靳永接替窦谨之位补入内阁,改任吏部尚书。 第五日,皇帝下旨,护国公霍达谋杀良将,其行可诛,罪不可赦,本该合府同刑,念在霍家世代护国有功,故酌情削去护国公府爵位,其子孙后嗣一律削职罢官。 数代盛宠不衰的护国公府终于倒了,大家心里有些舒坦,更有些慨然。 旨意里虽只字未提惠安太子之事,但知情者个个心里有数,此罪是刻意被按下以维护皇室颜面了,毕竟此案元凶乃是孝懿皇后,如果拖出这桩案子,必然也会伤及皇帝脸面。私底下个个更是三缄其口,把惠安太子四个字紧紧压在了心底。 虽则如此,但皇帝想为惠安太子出气的心思也还是摸得着痕迹的,比如假设没有这桩案子,那么霍达谋杀窦谨之罪绝不会祸及子孙,顶多是削去爵位而已。霍世榜兄弟与霍英等人该怎么还怎么。 而数日之后的大行皇帝封陵前夕,皇帝又再降旨,着移惠安太子棺椁改葬于先帝棺侧,与先帝合葬永陵。这就更能说明问题了。 霍家被削爵之后搬出了国公府,以霍家数代的根基而言,生活自是不成问题,但终究祖宗挣回的风光尊荣葬送在霍家这一代手上是事实。 霍家的衰败让朝野热议了好几个月,随着御花园的红梅绽开了第一朵花苞,西北那边终于传来消息,蒙军不知是不是打累了,还是惧怕了草原上的风雪,他们派了使者到大胤阵营,请求大胤朝廷派遣过去商谈马市细节。 消息传到京师的那日,全城的百姓又击掌称赞起来了,他们英明的君主果然大扬了国威,让野蛮的蒙军服了软。 殷昱这段时间又忙起来,他日夜思考着派什么人来担任这个钦差合适。思考来思考去,看着冰冷的殿室,起身出门去了文定伯府。 谢琬最近在文定伯府小住,因为上个月谢琅发现殷煦居然可以写出一首五言的打油诗,他如同发现了大宝藏,想要挖掘出他更多的潜能,于是前两日以一把良弓为诱饵,诱了他过来暂住,在他尚未正式启蒙的时候,已经提前让他嗅起了书香。 文定伯府也早就有了御赐的府第,跟原先枫树胡同的四进大宅子相比虽然大不了多少,但是按规制建成的宅子就是多了几分庄严的气息。 谢琅在受封之后,回了清河一趟,重修了谢氏祠堂,然后在清河当地捐赠了两所医馆,上门的患者全部免费诊治,资金由文定伯府全额支出。谢琬也让他捎去一千两银子,同样以匿名的方式在当地设了座积善坊,如今已经收纳了十三名五岁以下的孤儿。 随着府一搬,许多人和事都有了变化,首先是洪连珠把程渊的女儿一家接到了京师,与程渊团聚,程渊的女婿随着岳父留在谢琅帮衬,然后是洪连珠又怀上了身孕。 齐如绣随着武淮宁赴了外任,她是心甘情愿的,武淮宁自请外任也是有原因的,谢琬成了太子妃,对娘家的关照自然会比从前更甚,这个寒门出来的自尊心强的男子,他想用实力来匹配将来有可能得到的优待。他想要实地积累经验,然后与谢琅和齐如铮一道,成为谢琬和殷煦坚实的后台和助力。 余氏如今真正成了京师有身份的夫人,但她的爽朗和热情的本性不变,无事的时候,她也常去殷昭的医馆帮忙。 如今齐家的家底已经不弱了,谢琬被封太子妃后,礼部曾经有人委婉地问她要不要替齐嵩挪一挪官位,她虽然也不支持这种行为,但是问过殷昱后,知道齐嵩在如今的位子上也呆了好几年了,替他挪个一级半级地并不算违制,因此也来问过余氏。 余氏对此的反应很大,而且十分严肃地拉起她的手:“琬儿如今是太子妃了,是国中后宅女眷们继皇后娘娘之下的表率了,家有家规,国有国法,你关心我们我们没有不知道的,但是这种事,我们都不要掺和。不止是你舅舅的事,就是你亲哥哥要升官,那也得按朝廷规矩来!” 谢琬听着这话不免热泪盈眶。 谁说头发长见识短?舅母的这番见识,许多男人也会汗颜。如果都有余氏这样的见地,那么谢荣怎么会去行那旁门左道害了自己?窦谨又怎么会落得全家覆灭的下场? 人的欲望总是无止境,而道德与规范则是驾驭它的绳索,当挣脱了这根缰绳,的确就回头无岸了。 “我听舅母的!” 她含泪微笑抱紧了余氏,她要感谢她身后有着这么多无私关爱她的家人,在她一路走向巅峰的路上,他们从来不曾拖她的后腿,在她危急的时刻,也总是他们无不犹豫地递出温暖的双手,即使这辈子她没有享受过父母之爱,可是她得到的爱,却远远比这还要多。 是她错了,她不该用这样的方式去玷污爱她的亲人,她应该用另一种方面,积极而正面地让谢、齐两家壮大起来,成为大胤朝里的新贵,也成为殷煦背后坚实而无害的力量。 他们绝不会是曾经的护国公府,也不会是曾经的郑府,他们是在看到了这一切血淋淋的教训后,变得更加冷静,更加理性的文定伯府和齐府。 所以即使是成为了太子妃,在两府里她也同样住得怡然自在,因为他们都是深深爱护着她的亲人。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 在庑廊下看谢琅**两个小子念书的时候,夏至走过来,温声禀道。 —————— 赐封太子妃的兄长为伯爵并没有查到确切的依据,似乎只有些闲职,封文定伯是从皇后的娘家可以封侯这条顺推得来。再者谢琬既任太子妃,那么谢琅作为她娘家唯一的至亲,皇帝以示重视,封个伯爵予他应该是可以被接受的。为免大家考据争论,所以作下解释。 另正文是够3000字的,此段不在收费范围。r1152 435 钦差 夏至如今是凤栖宫的司仪女官,也是她身边的第一女官,这个在她身边呆了四年,却从来没有说错一个字,没有办错过一件事的女孩子,她用她真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稳和临危不乱的冷静,渐渐成为她的又一个心腹。 在搬府进宫的时候,她已经把钱壮周南他们送入军营里去了,几个人现在一个在码头,两个在营中,都有了个小官职。邢珠与钱壮已经成婚,与周南他们都住在罗矩他们所在的那条街,那条街如今已经有了个新的名字,叫做清河巷。 他们都记得当初是跟着谢琬从清河一路走出来的,他们自认都是谢琬的亲兵。 吴兴和秀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长子实诚,次子机灵,他们也会有一个不同的未来。 夏宁二嬷嬷出了宫如今又再度回宫,这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她们愿意像照顾亲孙儿一样照顾着殷煦成长。 只有顾杏,这个依旧天真烂漫但是又嫉恶如仇的女孩子,至今没有遇见她生命里的那个人,谢琬将她带进了宫中,授以女官之职,往后心仪她的男孩子,可以不必顾忌身份悬殊大胆求亲。 而罗矩因为太会赚钱,已经被殷昱弄进了户部,替朝廷当起掌柜来。 申田则不愿当官,他还替谢琬打理着那些产业,是谢琬私人的典史。她最近也受殷昭的启发,匿名开设了一间专门收养幼小孤儿的积善坊,坊内有专门授课的先生,照顾孩子们的奶娘,还有教他们各种谋生技艺的师父,资金来源于她嫁妆产业里的收益。 而他们长大后,无论经营或者从仕,都不会知道庇护他们平安成长的人是宫里的太子妃。 做这些事情令她心里更加安然,这些年里她面临的斗争太多,花在破解阴谋上的时间太多,令得她从来没有精力停下脚步来给予这些相同遭遇的孩子一些应有的关怀。她如今得到了殊然的地位,也该在得到的同时,回馈一些给予世人了。 “在想什么?” 不知不觉随夏到走到了中门,披着大氅的殷昱在阶上牵住她的手。 她摇摇头,“我就是在想,我还有什么事情没做,还有什么人没有照顾到。” 殷昱微笑看着从远处飞奔而来的殷煦,说道:“慢慢想,你有一辈子的时间。” “恭迎太子殿下。” 随后来的谢琅毕恭毕敬地朝殷昱行礼。行完礼,他转眼又负手笑道:“如果微臣猜得不错,殿下一定是为前去西北谈判的钦差人选而来了。” 殷昱笑着抱起殷煦,说道:“真是知我者,莫若我舅兄啊!” 谢琅狡黠地笑了笑,说道:“殿下把前儿下棋赢回来的那幅顾游之的鲤鱼图赏给臣,臣就给你推荐个人!” 舅舅真是越来越像个老狐狸了。殷煦叹气地想。 殷昱将殷煦放下来,扬唇跟谢琅道:“你要是给我推荐个人,我就把那图赏给你。” 这话看起来没分别,但细想之下分别大了。 谢琅立时垮了脸,袖手道:“有没有必要这么滴水不漏?一点破绽都不留,这样怎么往下斗嘴?” 洪连珠扯了扯丈夫,“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可是太子殿下!” 谢琬笑道:“闲的时候,皇上也和魏阁老靳阁老他们偶尔这样斗嘴来着,说是用不着时时刻刻把气氛弄得如临大敌般紧张,君臣之间偶尔斗点小嘴,无伤大雅,皇上也不会怪罪的。上次皇上还和靳阁老打赌,赌魏阁老究竟会派魏暹去哪儿呢。” 说到这里,洪连珠倒是想起来:“是了,魏暹如今在哪儿呢?” 魏暹之所以会自请外放,是因为受不了魏阁老的管束,虽然没什么大矛盾,魏暹那个人虽然也有几分土脾气,可是忠孝仁义还是知道的,他不敢明着跟魏彬顶撞,就去求了殷昱,让他跟魏彬说合说合,把他放到外头去当父母官。 谢琬笑道:“在清河当县令。” 洪连珠愣了愣,“怪不得前些日子撞见亭妹妹,她说从清河回来呢。” 靳亭没什么城府,就是有什么事生气也是过后就忘,这样的性子跟大大咧咧的魏暹凑在一起,其实蛮合衬的。两个人到如今一直同进退,魏暹去清河,靳亭就两边跑,这边安慰婆婆,那边照顾丈夫,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就是进宫来,也是一脸的甜蜜,让人高兴得紧。 大伙在暖阁里落了座,谢琅认真说道:“西北鞑子野蛮,此去谈判的人,不在乎读过多少书,也不在乎他在朝中任多大官,重要的是他能够机智应变,有跟对方谈条件磨嘴皮子的本事。因为蒙军根本不会听你引经据典,他们要的很实在,就是能占到多大便宜。 “作为我们这边,又不可能给他很多赢面,这中间如何保住不吃亏,又让他们觉得划算,这之间的分寸很难把握。” 殷昱道:“所以你要给我推荐的人是?” “宁大乙。” 谢琅道。 宁大乙依旧任着内务府的采办。宁家几代经商,几十年间已经白手起家发展到如今南北遍地都有产业的大富商,这里头若没有些独到的经营之术是不会让人相信的。而经营之道最核心的是什么,就是盈利,是赚钱。 眼下大胤跟蒙军的谈判其实也可以看作是一笔生意,两边都想占最大利益,这种事情,自然是商人最熟悉的。而天下间,又还有谁能够与能屈能伸、能强能弱且又深谙皇家底线的皇商宁大乙相比呢? 谢琅这话一出来,谢琬和殷昱就同时笑出声来了。 “宁大乙最近在做什么?”殷昱笑问。 宁大乙在清剿乱党的事上也出了大力,前不久才受了皇帝表彰,欢天喜地地抱着皇帝的赏赐回了趟清河老家,转送了给老母尽孝。宁老爷子因为宁大乙传承了衣钵,年初也挥挥衣袖,与夫人放心地回清河老家养老去了。 宁大乙得到的赏赐大大地平复了宁老夫人对于他尚未娶妻的一番忧心,宁家啥都不缺,缺的就是宫里的恩宠,这可是宁家十八代祖宗以来都没有过的荣耀!宁老爷子将其中一柄玉如意供在了神龛,日夜朝供,极之虔诚。 因着魏暹在清河任县令,宁大乙每每回去两人总要碰碰头,一来二去原先在京师结下的那份情谊竟然一再升温,变成了对难兄难弟。两人不是上七星山对酒赏月,就是下田庄里垂钓摸鱼,在游山玩水的过程中,魏暹竟然也没忘记研究稼穑营生。 魏暹给清河带来了一股年轻而飞扬的气息,宁大乙则做起了清河本地里的传信使。 人们对于太子妃的一切都十分好奇,但更多的,是对这位幼年丧母但是自强独立的女子给予的关心,宁大乙向乡邻们述说他们的太子妃是位多么贤明而没有架子的女子,渐渐地,便有人壮着胆子让他捎来乡间的野果土产给谢琬,表示对她的敬爱,以及对朝廷的拥护。 没有人要求宁大乙这样做,但他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做了,有时候谢琬看见他拿过来的透着满满的乡情的土产,甚至有些汗颜自己根本没对他们做过什么,当不起这“贤明”二字。 她自认离贤明还有很远,但她会努力去做,努力去用她的实力和能力,去关爱那些需要关爱的人。 宁大乙就是这中间的桥梁,把草根们最真实最质朴的心情带给了高崌于东宫的她。 “他这个皇商当得逍遥得很,最近躲着宁老爷子催婚躲得勤,我看让他去西北办这差事很合适。” 她笑道。 她从来没去想过宁大乙为什么至今没有看上的人,他们算是不打不相识,最初她对他厌恶得紧,如今却觉得他是此生里能带给她安全感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他兴许有些吊儿郎当,也兴许有些不够深沉,可是他胜在真实。 殷昱点点头,“我看就让他跟靳永一块儿去。靳永那嘴皮子也厉害,而且是深知朝堂宗旨的,有他在背后撑着,再让宁大乙前去与蒙军谈判,理当能行。” 谢琅当即让人去请来了宁大乙。 宁大乙正在新购的小宅子里听评弹,谢琅派人一去就捉到他了。听说要去西北,他眼睛嘴巴全张大了,瞪了众人半晌,忽然掉头就走。谢琅几步过去揪住他衣领把他抓回来:“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太子殿下任命你为钦差,你掉头就跑是什么意思?” 宁大乙指着自己鼻子,怪叫声望谢琅:“有没搞错?让我去西北谈判?我连私塾都才正经上过三年,这等军国大事你们居然让我去办?你就拿我开涮吧你们!” “谁拿你开涮了?这是本宫的旨意。”殷昱端着茶,瞟他道。 宁大乙素来怕这些会武功的人,当年个钱壮都让他从猫儿变成了老鼠,殷昱就更别提了。 他仔细觑着众人表情,然后侧行着挪到谢琬跟前,试着道:“殿,殿下当真?”r1152 436 打死 谢琬睐着他:“你最近不是躲老爷子躲得只差没上天入地了么?去西北多好的事儿啊,一去千余里,省得你成天找地儿猫。这不还背负着朝廷重任,老爷子可拿你没办法了。你说是不是?” 宁大乙愣了愣,搔头看着谢琅:“好像也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谢琬笑眯眯看着他,“你替朝廷把这事儿体体面面地办成了,我自会亲自替你跟老爷子说情,让他再宽限你两年。” “才两年?”宁大乙比出个剪刀手。 “当然只有两年。”谢琬正色道:“两年之内你必须成亲。要是没找到合适的——我们也不介意给你找个姑娘指婚。婚后培养感情也是一样的。”她挑了挑眉。 宁大乙两眼睁得更大了。他怎么就永远都拿她没办法? 朝廷派去西北的钦差在冬月廿三日出发,宁大乙穿着绛色钦差服,披着长丝绒的黑貂大氅在兵部一众官员相送中,骚包地与靳永踏上了征程。 腊月底殷昱收到了他们传来的第一封信,他们已经与蒙军统帅进行了一次会谈,会谈的结果是把对方气了个半死,扬言说要再打,被靳永以强硬的态度顶了回去。 宁大乙在信中抱怨西北的风雪太大天气太冷,那边的狼群是如何的恐怖吓人,蒙军是如何的野蛮霸道,那边的酒又是如何劲烈难以下口,但是转而又说起那里的野味是如何的丰美,烤全羊是如何的让人流涎三尺。 新的一年又在期待中来临了,很快,春风吹融了冰凌,又吹绿了堤岸。 皇帝在殷昱的大力辅政下,有了更多的时间将养身子,这大半年来犯病的频率逐渐拉开,连陈复礼去乾清宫的脚步也轻快起来。 因着后宫嫔妃数少,皇后与武侧妃关系渐近,武侧妃远不如郑侧妃的城府心计,而如今大局已定,她与殷昌都得在殷昱手底下讨生活,是以再不敢起什么别的心思,一心一意陪伴着皇后。阴晦了数十年的后宫,竟然逐渐透着安乐详和的气息。 在谢琅的游说下,殷煦如今已经正式启了蒙,并由谢琬亲自挑选了几名稍年长的大臣子弟作为陪读。 皇帝顺手指了谢琅做殷煦的先生,而武艺方面则由骆骞廖卓暂时充任。因为暗暗有着自己的理想与目标,在课业上殷煦十分努力,而课余时间他会随微服的谢琬出去逛逛,或者去鲁国公府里与殷昭说话唠磕。再者,便是随父亲去校场溜马。 他与殷昭已然成为了一对忘年交,在她的带动下,他和顾盛宗都学会了一种新的奇怪的数字表达方式,她说叫做“阿拉伯数字”。还告诉他说西北那边蒙古草原很大,但是蒙古周围还有好些美丽的国家,并且有条美丽的河叫做多瑙河。 他很好奇,决定等长大了去看看,如果那地方不错,那么不介意把它弄回来做大胤的领土。 母妃对他这样的理想报之以哼哼冷笑,但姑姑却摸着他的脑袋大笑着夸他有志气。 他爱姑姑。但他更爱母妃,因为母妃会亲手给他缝新衣服,从前还亲手给他换不小心尿湿的裤子。他偷偷地问过别的宗室堂兄弟,知道他们的母亲从来不会为他们这样做。他很骄傲,所以一点也不在乎她常常打击他。 最近他在皇后宫里住着,并学习看舆图。 殷昱忙于国事,虽然是太子,却几乎把皇帝的工作都揽上了身。 皇帝见得朝堂安定社稷安宁,准备将皇位禅让予他,自己与皇后去南直隶养老,被他婉言拒绝。他有他的小算盘,监国是一回事,可真正接了皇位他想脱身就没那么容易了,如今他既能指点江山又能独拥谢琬,在东宫里过他们自己的小日子,为什么要放弃? 国事依旧他管,皇帝依旧皇帝来当,真到了他无法支撑的那一日再说。 谢琬很快有喜。 而这喜讯是随同西北大军班师回朝的喜讯一起传到殷昱耳里的。 早在二月里西北就传来捷报,在经过与蒙军统帅数次会谈之后,蒙军答应撤出关内,并承诺只要两国依然通商,便与大胤永修同好。 三月初蒙军依诺退出关外。 四月里辽东马市作为试点先行开放。八月山西大同马市开放。西北沿线战事告磐,百姓们逐渐回归本地安居乐业,临江侯于六月底率军回归后军营,而后率领功将们与靳永一干进京复命。 九月皇帝下旨论功行赏。但是,宁大乙没有回来。 他将会在辽东呆上一段时间,等到马市走到正轨才回来。 谢琬依诺去了信给宁老爷子,一来为向他肯定宁大乙对朝廷的功绩,二来为跟他说情。宁老爷子随即上京到了文定伯府,让谢琅代为转告谢琬,这是身为大胤子民应尽的本份,更是身为太子妃的“娘家人”的份内事。 “老爷子听说你到时候要给宁大乙指婚,他笑得两眼都眯缝得看不见了。”谢琅笑着说道,“也不知道宁大乙在西北呆上一年半载回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谢琬道:“总之不会再是当初混世魔王的样子。”想到当年在清河街头他的嚣张,她抚着微凸的小腹,也笑起来。 一晃这么多年了,那些久远的记忆偶尔也会在空闲时,不经意地跳入她脑海里。 清河是她的家乡,即使有过王氏,有过谢宏谢棋,可她永远不会忘记在那里还有谢腾与齐氏的遗骨,也不会忘记在那里她遇见了许许多多坚守在她身边的人,她一个人永远也不可能斗得过王氏母子,不可能斗得过谢荣,那个地方,依然还是她心中最亲切最温暖的地方。 “对了。”起身正要赶去乾清宫的谢琅忽然回过头来,“明日舅母做五十大寿,你去不去?” 谢琬抬起头来,“去,当然去。” 太医说过,胎儿已入了稳定期,正常的走动有益胎儿发育。 齐家如今仍在枫树胡同住着,不过去年已经把隔壁的宅子买了下来,两处一打通,顿时加倍的宽敞了。 何氏又生了个儿子,已经满了周岁,与齐如铮之间十分和睦。齐如铮还对收藏木雕有着十分浓厚的兴趣,因此专门辟出一间屋子用来放他的木雕。 余氏五十大寿本来不想大办,但是儿子儿媳几次劝说,再加上武淮宁也将因为在任上抗灾有功而要进京接受嘉奖,在信里一再表示要凑份子给岳母做寿,因而也就点头答应了。 这一日来府道贺的人奇多,但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没有一个,就是送了贺礼来也被退了回去。齐嵩官职不高,但他呆得愉快,结交的也都是差不多品级的一班中低等文官,听说谢琬会来,许多女眷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二门内等待。 她们对于谢琬并不陌生,这位太子妃在进宫前常在各府之间走动,她们对她没有太大的疏离与紧张感。这之中最高兴的除了齐家一众老小,也许要算是赵夫人与王玉春。 谢琬到达齐家的时候,王玉春站在人群里,笑盈盈地跪地迎接。 在窦谨一案彻底破解之后,谢琬与赵贞在谢府曾偶遇过一次。赵贞含笑打量着她,点头了半晌,说道:“我当年果然没看走眼。” 再没有别的话,但这已经胜过一切。 新帝登基之后,赵贞凭借他丰富的稼穑经验,被升任户部郎中,已经是正四品的官了。赵驹病情虽没有好转的可能,但是与王玉春相处久了,对她愈发依恋重视,去年由赵夫人陪着回了趟祖籍,从族中挑选了个健康的穷苦人家的婴儿作了嗣子。 孩子很可爱,前不久王玉春来跟谢琬求赐名,以让孩子添些福气,谢琬赐了个“勋”字。 谢琬由赵夫人与余氏相伴着进了正院,满院里顿时欢声笑语,她一面微笑倾听众人说起府上的情况,一面在鞭炮声与透着喜庆的道贺声里打量着门外金黄的两座大菊山。 又是菊黄蟹肥时。透过新净的门廊,耀眼的**,她仿佛看到了数年前那个深秋的早上,余氏和齐嵩带着齐如铮兄妹,披着早霜风尘仆仆地上谢府来接她和谢琅去南源…… “娘娘,外面有个老妇人请求觐见您。” 夏至一句话,将她从飘飞的思绪中唤了回来。她抬头看向夏至:“什么老妇人?是谁家的女眷?” 夏至默了下,禀道:“她自称姓王,是娘娘的祖母。” 王氏?! 满堂的人全部都震惊了。随着谢荣的死,谢琬的风光入驻凤栖宫,谢家这段家史也早被人传遍了,而王氏两个字更是成了所有拥护谢琬的人们心目中极无耻的存在!自打谢荣死后她就被发配去官家为奴了,这个时候她还敢跑到太子妃面前来自称祖母? “娘娘,把这恶妇打出去!”赵夫人紧皱着双眉说道。 王玉春咬咬牙,也点了点头。 “这恶妇竟然还敢过来丢人现眼?大奶奶速速让铮儿带人去将她撵走!” 闻讯进来的余氏火冒三丈,回头与跟进来的何氏下令道。 沉吟了片刻的谢琬这时出声,“夏至,你去把她带进来。” 满堂的声音顿时又静下去了。 片刻后夏至带了名头发灰白的老妪进来,从模样看,的确是王氏。王氏过了门槛,先往齐齐站立在谢琬座后的各位官夫人处扫了眼,然后目光落在悠然闲坐在当中软榻上的谢琬脸上,咧开嘴,涎笑跪下去:“给太子妃娘娘请安!” 王氏算起年纪来已经六十四五岁,眼下衣衫褴褛,面上干枯暗黄,与上一次在四叶胡同见她时判若两人。与前世谢琬死时她倚在阁老府里半闭着双眼捻佛珠的模样,更是不能相提并论。 谢琬看着她,笑起来,“你来见我有何事?” 王氏抬起头来,不安地挪了挪两膝说道:“早就想给娘娘来请安,一直找不到机会。 “好歹今日听说娘娘在此,想求娘娘个事,请娘娘看在我年迈的份上,让东家放了我的奴籍,等我回清河跟宏儿他们住去。荣儿虽然有罪,我却是无辜的,恳请娘娘看在我也是谢家老太爷明媒正娶回来的份上饶了我,也给娘娘全全体面!” 屋里的呼吸声们顿时粗重起来了。就连夏至都禁不住沉了脸。 谢琬笑出声。她眯眼看着指尖的蔻丹,缓缓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低眼望着她,然后走到左侧屏风前站定,手指摩挲着蜀绣上的牡丹,侧回头道: “哪里跑出来的奴才?拖出街口绑住,夫人寿辰过后,乱棒打死。” (全文完)r1152 番外 霍英(1) 一个人一匹马,一把剑,和一条黄沙道。 深秋的冷风扬起纷飞的黄叶,前途在暮色里越来越陌生,但对于马上的人来说,陌生也许并不是件坏事。 霍英已经顺着这个方向走了两个月,他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但天地广阔,总有容人之处。 二十岁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独走天涯,他以为自己会继续留在护国公府里,像他的父亲那样,到了一定的时候,顺理成章的继承世子之位,然后接掌兵权,最后娶一位像他母亲那样的女子,一起相携相守把护国公府的威名和家声传承下去。 他以为的将来,都不是他的将来。 前二十年他接受了家族带来的风光和荣华,那么在这之后,他也将承担起家族败落后带来的一切后果。他不怨,也不恨,他只是需要时间来消化,来接受。 马儿嘶鸣了一声,前面有座镇子。 这里是远离京师八百里的西北,再往前走几日,便将近边陲。 镇子很热闹,他找了间客栈住下,如无意外,他会在这里呆几天,然后再继续前往下一个未知地。 掌柜的人很热情,免费送了他一壶酒,但是那探究的目光有点讨厌,“公子这是上哪儿?一个人?您别怪小的多嘴,前些日子屡有锦衣司的人打此经过,也不知是捉拿什么人,公子可得小心。”掌柜的压低声音说。 看霍英这人一副落魄潦倒的样子,保不准是在哪里犯了案的人。不过往北来的走江湖的人十个里有五个是有案在身的,他这里可不管朝廷的事,开客栈酒肆的也算是半个江湖人,买卖要做和气也要在,行个方便给人,往后也好在江湖上留个名声。 霍英瞄了他一眼,接过酒壶上了楼。 进了屋,倒下床,他拖过被子蒙在脸上。 就在昏昏欲睡之时,房门忽然哐当一声被打开,紧接着传出来一串轻微的酒嗝。 被子底下他眉头皱了皱,没反应。 必然是走错了门了来的,他不想理会。这两个月他说过的话不超过一百个字,自然不会因为这点意外而改变作风。 屋里又传来挪凳子的声音,还有幽幽的叹息。感觉像有人在屋里坐下来了。 坐就坐吧,反正他会走的。 他继续闭上眼,将脑子放成一片空白。 “一定是三哥,是他把我的圆子换成了酒……” 有声音低低地传来,霍英听到这声音,却不由皱了眉。是个女的。 一个女的怎么会独自在客栈? 他把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双眼在外。 屋里没点灯,光线很昏暗,但是能看出来有道白色身影从桌旁起了身,然后跌跌撞撞走向床铺。 霍英有些发楞,她要干什么? “我得歇会儿……” 一个温软的身体倒下来,堪堪落在他身上。 “小玉,是你吗?我冷死了,让我抱着睡会儿。”两条纤长的胳膊从手感极好的纱袖里伸出来,将他来了个熊抱,隔着被子虽然触碰不到尴尬处,但是那张该死的唇却凑了过来,带着胭脂的香气落在他脸上:“小玉,你最乖了……不过你脸上为什么没有毛?” 他又不是狗,脸上应该有毛吗?! 他冷下脸,将她往旁边一推:“你睡错地方了!” “别吵别吵!”她挪出一只手覆在他嘴上,困倦地眨了眨眼,然后垂了头下去,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霍英只看见一双漆亮如星的眼。他咬了咬牙,负气地退出来,掀了被罩在她身上。 这一夜基本没怎么睡。前半夜打扫地板上的呕吐物,清除屋里的怪味,后半夜沐了浴,睡不着了。 到天明时躺在地板上合了合眼,当感觉到身前有人,睁开眼,面前有张放大了的嘴巴眼睛大睁着呈品字的脸。 “你是谁?”她问。 霍英咬了咬牙,“被你占了床的人。” 她直起腰,但嘴巴张得更大了。 没有娇羞,没有寻死觅活,这实在不像他所认识的那些女子。她就没有点羞耻心吗? 女孩子打量了一圈四周,又把目光落到他脸上,“你怎好与我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这一整夜,你就不会回避回避吗?” 霍英顿了下,瞪了眼她,爬起来,往外走。 女孩子顿了下,追上去,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不该沾惹我,若是让他们知道你我同宿过夜,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还是快走吧,说不定他们就要到了,我不想连累你。” 霍英垂眼看了眼她,走出去。 他才懒得理会她,一个入夜喝醉酒还闯到陌生男人来的女子,必然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子。而且很奇怪的是,这里明明地处北方,她的口音却带着几分京郊口音,既是京师附近人,跑到这漠北之地来做什么? 他要去梳洗吃早饭,然后去东边山上晒太阳。 他稳步走到走廊下,扬手唤来小二打水。 楼下这时候进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是个摇着折扇,留着小胡子的年轻男人,穿着十分斯文,一双眼睛却透着精明。这种人在北地并不多见,霍英一眼判定,必然又是外乡来的。 “不好!” 他身后忽然响起道低低地惊呼声,只见先前那奇怪的女孩子看到底下这人时忽然掉了头,径直往他隔壁那间房奔去,进了门啪地一响,似乎是门拴被拴上了。 霍英再度看了眼这两厢,无语地接过热水回了房。 才洗漱完拿起包子准备吃,外头起了吵嚷声,夹杂着先前那女子的抗拒声。霍英知道,这个时候他应该出去拔刀相助,不管那女子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没有被男人欺负的道理。可是他不想动,他一点也不想动,他只是罪臣之后,他有什么资格惩恶扬善? 他大咬了一口馒头,门口轰隆一响,两扇门板突然啪啦倒下来,随之倒下的还有几名家丁。 坐在桌前认真啃馒头的他一览无遗地**在大家面前。廊下的人呆了呆,那小胡子连忙拱手作揖:“惊扰了公子,真是对不住,小生这里立马给您修好!” 他手下牵着的那女子则是满面惊慌,眼巴巴地瞅着四处。 霍英顿了下,蓦地把馒头往下,缓步走出门槛,一手拉住女孩子的手腕,从小胡子手上将她的手抽出来,拖着她进了屋里,让她坐在桌边,将桌上的馒头与酱菜推给她。 女孩子满面通红,小胡子目瞪口呆。 霍英继续自如地啃起他的大馒头,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而大开的门外也根本没有这么群人似的。 “你你你——你什么意思!” 小胡子将折扇指着他,气得话都说不好了。“我告诉你,这事不关你的事,你把人还给我!” 太过份了!居然敢从他戚三爷的手上抢人?要不是看在他那么高大的份上,他早就冲过去了! “从现在起,她是我的人。”霍英咽了口里的食物,浑不在意在望着他。 他早就看出来小胡子一定不会是这女孩子的夫婿,如果是夫婿,为什么拉她的手时要连着袖子一起拉?再说了,就算是夫婿,冲着这样的夫婿,他就更应该拆散他们了。一个连妻子都欺负的人,哪里配为人夫? 如果他是拉着这女子回去做什么坏事的,那他出个头,就再合适不过了。 “你?” 小胡子听到这里,像是吞了苍蝇的表情。“她是你的人?”他上下左右地打量他,然后神色忽然凝滞,又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霍英。”霍英吃完了馒头,悠然地答他。 “霍英?霍英?”小胡子低头咀嚼着这两个子,“怎么这么耳熟?” 耳熟又怎样?他又不是真的在逃犯。 霍英端起茶杯来喝了口茶,忽然又拖起女孩的手腕,站起来,出了门。 小胡子望着他二人离去的背影,竟然压根没想到去追赶,而是沉吟了片刻,跟身后人道:“我记得出发之前魏暹说过,太子殿下和太子妃正在命令锦衣司的人四处寻找原先护国公府的小世子,而这个小世子似乎就叫霍英?” 身后的随从点头道:“三爷,您一点也没记错!表少爷的确是这么说过。” 在西北这样的地方,显然民俗比中原更为开放。霍英与这女孩子前后脚走在镇上,也没有什么人报以异样的眼光。 从前随着祖父出征的时候,他只去过东海,对于西北,他并不了解。也正是因为不了解,所以才想来看看,如果霍家没倒,这次与蒙军对阵的将帅里,怎么也应该有他存在的。他的理想是做一个真正的将领,保卫国家,驱赶敌人,可是他这辈子,应该是跟他的理想无缘了。 霍家落到这样的境地,他一点也不怪朝廷,也不怪殷昱。 如果换作他是殷昱,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他只是惭愧,霍家数代忠烈,居然会因为祖父和祖母一念之差毁于一旦。他只是抱歉,打小与殷昱如同亲兄弟一般的感情,如今他监着国,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他却不再够资格替他分忧解劳。r1152 番外 霍英(2) 他默不作声地顺着镇上的石板路往前走,镇子的面貌整个有些偏灰,眼下是深秋的天气,山上的树木也很稀疏。他觉得自己的心情与这小镇相得益彰,他的心情也是灰的,从来没有过的灰黯。 “给。” 一把酒壶递到眼前来,女孩子的眼里充满着紧张的期待。 他伸手接过来,继续往前走。 女孩追上来,巴巴地道:“酒里没毒,是我刚刚在街上酒坊里买的。” 他还是不说话,沿着石板路往前,渐渐地出了街口,有两条路,一条是往村庄里去,那里有低矮的山峦,一条是河堤上走,相对开阔。 他选择了河堤。 虽然当地民风开放,可这女孩子看起来不是本地人,就算是随便走,他也应该考虑考虑影响。 他在河堤一棵枯树下坐下来。 说是河,其实连小溪都不是,西北气候干燥,除了冬春,只怕这里常年是干的。 “你好像有心事。”女孩随在他旁边坐下,动作也透着大家闺秀的文雅。 他就不明白了,一个有着大家仪态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孤身住客栈?但他又不想问,他实在懒得去关心这个世界。 他举起酒壶,对嘴喝起来。 喝了一半他躺在地上,闭上眼。 女孩子看着他,抿了抿嘴,看到他放在一旁的酒壶,忽然也举起来,学着他的样子对嘴喝。 很新奇的感觉。 她从来没有这么豪迈过。 她认识的男孩子,个个都是清秀文雅的,像面前这个看上去就是那种应该驰聘在沙场里号令群雄的人,她从没见过,更没接触过。 当然,往西北这一路来,也遇见过不少不羁的人,但是跟这个人相比,又实在相差了太多。 她真不敢相信,昨天晚上竟然在他的**睡了一夜。 她抬手印了印滚烫的脸,为了掩饰,又举壶喝了一口。 呛着了。 霍英睁开眼,真是无语。没见过这么笨的人。 他坐起来,盯着狂咳不止的她看了会儿,抬手在她背上轻拍了几拍,等咳嗽渐消,便停了下来。 女孩咳过后的双颊像是染上了一层红霞,美艳极了。 霍英心下一动,把脸撇开来。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河岸也变得有些晒。 这热辣的力量刺得他眼睛有些发疼,小胡子他们没追来,应该已经散了。 “走吧。”他起身说。 “我叫戚嫣。”回来的路上,女孩子抬起红红的小脸告诉他。 霍英隔半日,嗯了声。 **** 客栈门口,霍英与戚嫣站在门槛外,再也迈不动脚步了。 房门已经修好了,但是眼下大开,屋里坐了几个笑嘻嘻的人,当中坐的是崔福。 “公子,终于等到您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他们都有事找公子商量呢,请——” 崔福话没说完,霍英就拖着目瞪口呆的戚嫣嗖地一声消失没影了! 崔福张大嘴愣在那里。 “都怪你!”廖卓没好气地瞥他,抬腿追上去。 “这也怪我?”崔福指着自己鼻子,也拔腿跟上,一面跑一面嚷:“当初是谁他妈死乞白咧地拖着我来?到了这会儿又来埋怨我,我好欺负吗?老子不受你的冤枉气了,老子这就回宫去!——喂!你他妈倒是等等我!” 一道身影又箭似的冲回来,跟拖柴禾似的拖着他便往门外走。 日落山岗的时候,霍英带着戚嫣在山神庙里落了脚。 他不知道锦衣司的人找他做什么,更不知道皇后和太子找他做什么,他不怕他们问罪,他怕的是见他们。作为罪臣的后人,他没脸去见他们。如果不是祖父当年一念之差,后来不会有这么多事,殷昱也不会遇到那么多凶险,不只他没脸见他们,现在整个霍家都没脸。 “别怕,有我陪你呢。” 戚嫣小心地挪到他身边坐下,坚定地说。 霍英往她脸上瞥了眼,心情更加郁闷。他一个人去哪里都无所谓,如今身边多了这么个麻烦,他该如何是好? “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他说道。 “不,我不回去。”戚嫣抱着双膝,倔强地说,“我回去他们就会逼我成亲。” 霍英讷然:“你是逃婚出来的?” 戚嫣抿唇,“也不全是。但是差不多吧。” 霍英无语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世间还真有敢逃婚的女子。可他总不能带着她四处游荡吧? 他瞪了她半晌,爬起来,往山下走。 戚嫣跟上去:“我都不害怕,你一个大男人,我不要你负责又不会对你死缠烂打,如果你方便就把我送去我外祖家,不方便的话撂下我便是,这么急着逃干什么?” 听到这个逃字,霍英像被针刺了似的停下来。 他英雄一世,还从来没有逃避过什么。 “你外祖家在哪儿?”他问。 “在河间府,南源县程家。”戚嫣说。 霍英面无表情盯着她看,她紧抿着双唇跟他对视。 “走吧。”他说。 戚嫣微顿,紧绷的脸上顿时鲜活开了,立即提起裙子尾随上去。 斜阳照在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上,金色的光泽相同的步履,使得他们看起来既和谐又相衬。 “为什么会独自在客栈里?” “我是跟我二叔过来的,他去西北赴任,我偷上了他的马车,出了河间很远他才发现。后来他给了消息给我三哥,我不肯回去,我们在饭馆吃晚饭的时候他把桌上酒酿圆子里的甜酒换成了烈酒,我趁他们不备时走出来,结果因为喝醉,走错了客栈。” “……你脑子真是白长了。” “你怎么骂人?明明是三哥太阴险……” 一路上说话声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夕阳的余晖像是一双温柔的手,将他们送上南下的路。 霍英只到过河间府许多次,但是南源只来过一次,就是多年前殷昱失踪的时候,他知道这里有他曾经的老部下,所以带着人到这带来查访过。 他给戚嫣买了匹马,又重置了一身相对低调的装束,花了十来日时间,到达了南源。 十天相处下来,他对她的存在已经渐渐习惯。 她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讨厌,甚至他私底下觉得,她还有几分可人。一路上都是她说话的时候多,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会有这样多的话,而且这样傻。路上遇见有受伤的小鸟,她会上去替它包扎,如果遇见有背柴的老大爷,她会拖着他去帮忙。 她很活泼,但是不骄纵,很爽快,但又不粗鲁,从她的身上能够看出受到过比较好的教养,虽然逃婚这种事听起来很惊世骇俗。说话和讨论事物的时候也会有比较不俗的观点,偶尔会反驳霍英的“强盗言论”。 这些都能看出来一个人的底蕴。 霍英渐渐对她产生了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她是这样的大方而不扭捏,一切都让出身世家,但是又长年在军营里呆惯了的他感到无比的舒适自然。 他开始会因为她的一些傻话发笑,也会在晚上带她到树林里烤野兔。 他看着她开心地直鼓掌,然后自己也静静地弯了唇。 有了她的旅途,似乎一点儿也不寂寞。 但是十日后,他们还是站在了南源县城里。 离开京师中原数月,再看到满眼的良田与被秋风吹红了枫叶的山岗,霍英心情竟然也有些难以平静。眼下他所见到的安居乐业,见到的和乐融融,也有他曾经的一份功劳。他忽然觉得他前二十年也没有白活,即使他从今往后再也没有机会为国效力,他也仍然觉得光荣。 他到底还是热爱着这片土地的,西北太荒凉,让人也平白多了几分荒凉的心情,也许,回头他可以将大胤的大江南北走遍,好好地看看这大好江山,最后选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随便找个差事,度过余生。 “前面就是程家了,我们先找个客栈换了衣服,然后你再进去。”他在客栈门前下了马,跟她道。 戚嫣这一整天都没怎么说话,听见他这么说,也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下马来。 霍英仍然开了两间房。 戚嫣站在房门口,说道:“接下来你会去哪里?” 霍英受不了她的眼神,转过身来。 找他干什么?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对路人,而他刚好有闲送她一程。他们不会有别的交集的,他只是个罪臣之子。 他抬脚跨过门槛,关上门。 戚嫣盯着那扇紧闭的门看了半晌,忽然面朝楼下,比了个手势。 楼下的小胡子摇了摇折扇,点点头,仰脖将杯里的酒一口饮尽。 戚嫣直起腰,再看向霍英的房间,眼底流露出一丝复杂。 霍英在**闭目养神了半个时辰,戚嫣就把房门叩响了。“霍英,我们可以走了。” 他睁开眼,坐起来,开了门。 换回女装的戚嫣乍然出现在门口有些惊艳,这样的女孩子,如果没有个好的丈夫,确实不公平。 想起这几日的相处,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分别时他的心有一点疼。 他默默下了楼梯,仍然一前一后地走着。 又是条陌生的街道,又是不同的心情。r1152 番外 霍英(3) 从客栈到程家不过百来步的距离,两个人足足走了一柱香的时间。 到了程家门口的大榕树下站定,霍英回过头来,说道:“好了,进去吧。” “霍英!”戚嫣忽然上前两步,苍白着小脸看着他,“如果,如果——” “如果什么?”他问。 “如果——”戚嫣望着他身后,忽然说不出来了。 霍英转过身来,面前站着崔福与廖卓,还有几个锦衣司的人,以及在西北小镇上遇到的小胡子。 他下意识地把戚嫣护在身后,不让他们见着。 “霍公子,你让我们追得好苦!还好是戚三爷有妙计,这下您不走了吧?”崔福苦着脸说道。 霍英听到戚三爷三个字,目光瞬间凝滞。 小胡子也姓戚?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转过身,看着戚嫣。 “他是谁?” 戚嫣颤着双唇:“是,是我三哥。” 小胡子是她的哥哥,而他在客栈里的时候,小胡子和崔福他们都刚刚好先后去到那里……她入夜后走错门,说自己逃婚出来,然后让他送她回河间,原来都是骗人的。 他们全都是合计好了,把他当傻瓜。 “你刚才说的如果,我知道了。” 他望着她,目光忽然冷得像寒天冰凌。“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一个女孩子家,居然也会使出这样不要脸的计策来算计素不相识的我。这十天里,你的面目都是你假装出来的面具吧?” “不是的!” 戚嫣眼泪滚下来。“我没有算计你,我是真的被三哥设计喝醉了,然后走错了地方! “是后来三哥知道了你的身份,知道皇后娘娘他们在找你,所以才通知了崔公公和廖大人!他们在你带着我出客栈的路上,趁我给你买酒的时候拦住我,让我想办法引你回中原!霍英,我从来没想骗你,我是真的逃婚出来的!如果他们有恶意,我也不会答应的!” “这跟我有关系吗?”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整个人透着森然的冷意。“你逃不逃婚,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戚嫣也顿住了,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地看着他,眼泪顺着脸颊吧嗒吧嗒往下掉,瞬间就浸湿了衣襟。 霍英无动于衷,即使是罪臣之后,他也有他的骄傲,他知道皇后找他做什么,可是他不要回去接受皇后和殷昱的施舍和怜悯。更加不愿意的,是他在意的人对他的欺骗。她怎么能够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又让他看到了人世间的负面? 她可知道,他是好不容易才因为她而有了点明朗的气息。 程家门口空地上,虽然站着许多人,却忽然间陷入了怔愣和静默。 崔福是目瞪口呆,廖卓是若有所思,而小胡子——哦不,戚三爷,这位河间府第一世家戚家的三公子,眼下正大睁着双眼看着自己哭成了泪人儿的妹妹,他几曾见过最小的妹妹为个男人哭成这个样子?不止是他没见过,就是整个戚家也绝没有过。 “霍英,你有什么怨气冲我来!嫣儿是无辜的!” 戚峻忍无可忍,冲上来。“我承认我有私心,实在受不了在西北你当着我的面说嫣儿是你的人,所以让人送信给了崔公公他们,想让他们把你给弄走!可是他们比我相象得阴险,居然在看到你逃跑还不忘带着嫣儿之后,半路拉住嫣儿出了让她把你拐回来的主意!你要打要骂我接着,把妹妹还给我!” 他走上来拉戚嫣。 戚嫣避到霍英这边:“我不!” 霍英走开来,看也未看她一眼,往街口去。 “霍英!” 戚嫣大喊着,没有人理会。 崔福与廖卓也像是忘记了去追人,均停在当地陷入沉默。 出了程家所在的巷子口,行人渐多起来,日光暴晒在身上,有些疼,有些痛。这种痛与初出京时的那种痛又是不同的,原先那种痛就像是被人砸了一拳,一整块都是痛的,这种痛不一样,像是有刀尖在身上扎了一刀,只痛了一小块,但是力度深。 老天爷不公平。他从来没有期望过儿女之情,这次不打招呼就让他动了心,结果最后证明只是个骗局,是他一厢情愿,他真是太傻了。 “霍英。” 前方有人在唤他,他缓下脚步,抬起头。 面前站着一大一小两父子,父亲高大英挺,眉目亲切,儿子威武壮实,虽然只有父亲一半多点儿高,但是模样儿却与父亲长得一般俊。 是殷昱,太子殿下。 他下意识地看向四周,他们俩都出现在这里,那么侍卫呢?人手带够了没有?身边跟了哪些人?可靠不可靠?他有闲心出京来了,那么,西北几座马市是都稳定了么?谢琬生了闺女后,这么快已经出大月子了?皇帝最近身子还行? 几乎是瞬间,这所有方方面面的疑问都经由他多年养成的缜密思维冒了出来。 他忽然发现,他还是想念他们的。 “殿下。” 他深深地揖了下去。大街上,他们微服简行,他不能行大礼。 “表叔。” 殷煦从殷昱身边走过来,也端端正正地行了礼。“我有件事想求您。” 霍英看着他,没说话。 殷煦双手拉住他袖子,将他扯到旁边大槐树下:“我找你找好久了,听说你到处去云游,好羡慕。父亲和母妃都太不够意思了,我前不久才从姑姑口里知道,他们让皇祖父封我做太孙是因为父亲不想纳妃给母妃添堵,就拉了我做挡箭牌,表叔,皇祖母和母妃都说你好厉害,你可得帮我!” 殷煦的稚语像春风,暂时抚平了他心里的荒凉。他看了眼远处负手微笑的殷昱,再看看面前仰头望着他的殷煦,抬手抚向他头顶,“这纳妃的事,表叔可帮不了你。” “当然可以帮。”殷煦道:“你都不知道,骆师父前阵子也成亲去了,他不教我武功了,我现在每天课余闲得很,功夫也落下了。表叔要是能够当我的师父,教我武功和用兵之法,我将来既可以更好的治理天下,也能够在被女人缠着的时候快快脱身啊!” 霍英讷然,半日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就有女人纠缠?” “你是不知道!”殷煦烦恼地背起手来,“我姑姑生的小茜儿才一岁,一看到我就抱着我不放,这么小就如此,将来还得了?为了母妃,我是不好让父亲怎么样了,可是我可以给自己想办法找主意啊,总而言之,到时谁要是缠着我我就跑!跑不过我就打!” 霍英再不好的心情,也不由现出线霁光。 “可是表叔不想回去,表叔没脸再进宫,再享受朝堂的俸禄。” 比起这个,他更不能接受的,是旁人私底下会说他走后门凭关系,他若还是个大丈夫,便不该回去。 “谁说你要领朝堂俸禄?”殷煦大声道:“再说皇祖父又没有判霍家的人永不能为官。今儿是我来请你,你到子观殿来做我的师父,我从我的帐上给你发俸禄,你根本就用不着在乎别人怎么说!难道我因为信任我的表叔,请他来当我的私人保镖都不可以吗!” 霍英唇角微扬,握紧他的小手。 殷煦跟他父亲一样,都有颗易感的心肠。但与殷昱不同的,是他天生的一股胆大和机灵,他跟殷昱相比少了几分端正,但同时,他的不墨守成规又让人对他将来长大后的人生充满了期待。 “太子殿下,知道你这么做吗?”他抬起头来,温声问。虽然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消失在众人眼里,可是拒绝孩子的话,他又始终说不出口。 “父亲说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他让我自己拿主意就是。”殷煦拍胸脯说。 霍英往远处殷昱看了眼,殷昱扭了头在端详头顶一串串枯黄的槐豆荚。 他岂又能真的相信这只是殷煦一个人的主意?就算是他的主意,满朝武将那么多,眼下又非战乱,为什么偏偏选他?若不是帝后和殷昱谢琬都同意,又怎么会有崔福与锦衣司的人共同出行?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们想帮他,但他真没想到会是由殷煦来出头。 他的心也已然荒芜够了,去游走了一趟回来,更添了忧愁,又还有什么游走的意义? 他确实想回家了。 也许,殷煦的提议是不错的,对于一个武将来说,能够指点太孙在用兵上的技能,这也等于间接实现了胸中抱负。而那些目光,他不去试试又怎么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表叔,你就答应吧!”殷煦摇着他的手臂,眼巴巴看着他:“戚姑娘那样对你你很生气,你该不会因为我也让崔福他们去追你,而生我的气吧?如果你生气,可以等生完气再当我的师父啊,不过不要生太久,不然我怕我来不及学艺了。” 他低头看了看地下,点点头,答应了。 也许进了宫,回到熟悉的京师,他会把这些都忘了的。 三个月后。 “表叔,你不是要给我刻玩偶吗?怎么这个人看起来这么眼熟?而且他一点也不像玩偶啊!” 子观殿里,聒噪的声音简直从膳后到如今就一直没停过。 霍英看着手上已然成形的小木人,转头道:“这就是玩偶啊,这不是玩偶是什么?” “根本就不是!”殷煦大叫,“这分明就是戚姑娘!” 霍英把刀放下来,“算了,不刻了。” 自打他进宫之后,这小子就天天在他耳边提戚嫣,难道不知道他要忘了她吗?不知道他讨厌死她了吗?那个女人…… 他站起来,闷闷地出了殿门。 殷煦追上去:“表叔!父亲跟我说,喜欢的姑娘就要赶紧去追啊,不然将来便宜了别人你吃亏啊!” 霍英索性拔腿开跑,往永福宫去。 “霍英,你往哪里逃?!” 一道声音忽然不怎么悦耳地从左前方传出来,抬眼望去,只见永福宫方向箭步走过来一个穿绛色官服的人,指着他便如见了贼一般冲过来! 是魏暹? 魏暹冲到他身前,两脚哧溜一声稳住了身势,揪住他衣领道:“好你个霍英,你欺负了嫣儿就跑?!” 原先护国公府还在时,霍英与魏暹没少交往,这时看他疯了也似,一抬手便捉住了他胳膊:“你不好好在清河当你的县令,跑回来做什么?” “你个王八羔子,还不赶紧把嫣儿娶回来?!她长这么大好不容易对个陌生男人不恐惧不害怕,你居然就这么把她给踢走!你还是人嘛你?你要是不喜欢她就别招惹她呀!就别装好人把她从八百里外送回来啊!你这个不负责任小肚鸡肠的家伙!” 霍英被他的前半句弄懵了。 什么叫好不容易对陌生男人不恐惧不害怕?难道她从前对陌生男人很害怕吗? “你什么意思?”他皱眉问。“你是她什么人?”他得知道,魏暹有什么资格称呼她嫣儿。 “她是我表妹!” 魏暹被他钳得动弹不得,跳起来叫道。“她从头到尾也没有骗你,只是因为听说了你的情况被我三表哥和崔福他们说动了心。你如今还不是乖乖回宫来了?结果她倒成了罪人了!她从小到大从不敢与陌生男人接触,更别说要成亲! “我舅舅给她物色的好几门亲事都因她克服不了这个障碍而毁了,这次我舅母硬让她咬牙订下亲来,她还是害怕得逃了。可是她遇上你,不但对你言听计从,还跟你单独从西北一路回到河间,结果不过是为了帮你回个家,倒被你伤得体无完肤,你还是个男人嘛你!” 崔福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咳嗽着道:“的确是这么回事儿,霍大人,戚姑娘一直不舍得骗你,总说你是好人,是听我们说对你没有恶意她才答应的。” 霍英盯着他们,心里有什么东西在一块块地崩解。 进宫几个月,他仍然做不到忘记她。 他其实早就不怪她了,只是拉不下脸去找她。也不知道在自己那样伤她的心之后,她还会不会见她,更加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乎他的道歉。 他原先的责怪,早就已经化成了忐忑。 他相信魏暹说的每一个字,她如果从头至尾是骗他的,又怎么会那么自然地表露出那样的女儿态?她是家族庞大的戚家的姑娘,而他如今只是个宫廷侍卫,她如果成心骗他,又犯得着为了他流眼泪么?如果这是个骗局,魏暹就更没有必要来打他了。 她有这样的心理障碍,戚家纵然势大,却也不会让自己好好的姑娘孤独终老,自然会想方设法帮她克服困难嫁人。难怪她一开始就说他不应该收留他,应该回避,那会儿是怕他被戚家误会他,然后强行当成姑爷吧? 对于戚家来说,戚嫣就是在外偶遇了个可以让她心理不排斥的男子,也比嫁不出去要强吧?谁的父母兄长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或妹妹有个相伴到老的人? 戚嫣,他是不是错过什么了? 现在他该怎么办。 “表叔!表叔!” 殷煦跑过来,举起手上的小木人:“我刚刚打听到戚姑娘还没订亲,我现在放你假啊,你快跟大舅爷爷去戚家提亲啊!” 小木人浑然就是她的样子。 他接过来,手指摩挲着上头精心刻出来的眉眼,笑了下,飞步过去夺过太监正要牵下去的一匹枣红马,翻身上去,嗒嗒出了宫城! (完)r1152 番外 宁大乙(1) 宁大乙在遇见谢琬之前,潇洒,霸气,威风,一呼百应。 那个时候整个清河城里的头牌就没有他不认识的,他登了门就没有敢不腾空出来招呼他的,整个清河城里的老百姓见了他宁二爷也没有不让道的,那会儿三城四县的小混混都奉他为大哥,提起他的名头,就连天上的鸟儿飞过去都要抖三抖! 多牛。 可是在遇见谢琬那段时间,世上所有倒霉的词汇瞬间在他这里集合了。 老爹曾经说过,宁家几兄弟里,只有他性子最贱,从小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他本来还不信,遇见谢琬,他什么都信了。 殷昱跑到枫树胡同来订亲那日,他抱着谢府的大树望天,只觉得他这辈子可以死了。他就是贱啊,不管谢琬怎么折磨他,怎么使唤他,他就是服她。而且越来越服她。她讹他的玉,说要毒死他的马,然后把他派过去的劫匪一个接一个丢到他家门前,手段这么毒辣的女人,他不服不行。 她成了亲,他当然没死。一同苟活下来的还有他的心。他不敢去打扰她,不敢让她看出来,就怕他连这点让她欺负他的资格都失去。 凭良心说,她没有美到惨绝人寰的地步,也不是聪明到媲美神童,可就是这样各方面都刚刚好,让人觉得亲切,再加上一点让人信服的特质,便让他死心踏地地愿意跟在她身边,让她有事时随时都能够找到他,并且,能够毫无顾虑地相信他。 他愿意为她做些令人看不懂的傻事,愿意像护着风中火苗似的这样远远地张开手臂护着她,愿意淡到不露痕迹地追随她。 他就是贱到这样的程度,不碍谁,就是心甘情愿。 于是这一次,他见到棺材还没有落泪。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落泪?她能够嫁得好,他难过,但是更高兴,因为这是他一路默默珍视过的人,他知道自己不会被她列入择夫范围内,她值得更好的,所以,她能够嫁给殷昱,他是高兴的,殷昱对她好,他更加高兴。 但是现在,眼下,他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因为她居然来真的,从西北回来这两年他依然没有定下亲事,现在,她捎信来说她要给他指婚! “就会欺负我,就会欺负我!”他使劲拍着桌上印着太子妃印玺的信函,“我好不容易躲到你这儿来,你也不帮我挡挡,你说你接下这信来干什么?” 他指着桌子对面的魏暹说道。 成亲这事不兴逼好吗?他就是没找到想娶的人,怎么办?赶鸭子上架?成个亲还兴绑婚?宁家又不缺孙少爷! “得了吧,不过是指个婚,你这叫算好了!”魏暹举着茶杯,扯开官服仰躺在太师椅上,说道:“你都不知道这回为了我表妹的事回了京师一趟,被我们家老爷子逮了个正着,说我这一年多在清河任上什么功绩也没有,还说我三年任满再不做出点成绩来,就把我赶到岭南那边去! “岭南潮州那带大多是流放犯在那儿,我去那儿呆着就是三十年都出不来政绩,到时我媳妇得守活寡!可你瞧瞧这清河,啊,太子妃的出生地,多么荣耀,这里人都规矩着呢,路不拾遗安居乐业,经商童叟无欺,务农的勤耕勤种,还自动自发兴修水利,我能做出什么政绩来啊我!” “反正我觉得没我惨。” 宁大乙听他牢骚长串,声音弱下去了,袖起两手望天:“我这都还不知道他们俩要给我指谁呢,可千万别给我指个高门大户的大家闺秀,那些大小姐们动不动就规矩规矩的,我可受不了……” 魏暹冷笑连连:“你堂堂大胤朝的第一大皇商,连蒙军鞑子都不怕,还会怕规矩?” 宁大乙想起鞑子们那双如狼似虎的眼,打了个哆嗦,白了眼他。 魏暹坐直身,拖长了音道:“其实啊,你要真不想被指婚,我倒是有个主意,就不知道你干不干。” “什么主意?”宁大乙差点没扑上去。 魏暹捏着下巴道:“顾杏还没成亲呢,眼下太子妃也替她着急,其实我猜十有八九这次会是她。你对顾杏有什么意见?” “顾杏?” 宁大乙愣了下。想起她跟钱壮一样功夫厉害得很,不由得又打了个哆嗦:“是她就更不行了!她会武功,万一一个不高兴,说话就棍棒上阵怎么办?” 魏暹道:“你先别管这个!我先问你,抛开会武功这层,你觉得她这人怎么样?” 宁大乙眨巴了两下眼睛,想起她一笑两眼跟月芽儿似的,点头道:“人倒是挺可爱的,笑起来更好看,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就是比较喜欢吃零食,但是女孩子爱吃零食也不是什么毛病。而且她不喜欢唠叨,应该没玉雪那么烦人。” 玉雪如今也是一见了他就问他的婚事,讨厌得很。 “这就得了!”魏暹猛地一拍桌子,说道:“这么着,既然指婚这事儿你逃不掉,你不如先找顾杏打个商量,跟她明说你们俩成了亲也是出于被迫,只是个形势婚姻,所以你们可以订个契约,约定成亲三年之后可以以性格不合什么的和离,各自另找良缘,这期间互不相干,她自然不可能打你。” 宁大乙傻在那里。 “订契约?那姑娘又不是傻的,她能同意?”到底关乎名誉啊,她又不是嫁不出去,凭什么跟他干这事? “你傻呀!”魏暹道:“人顾杏长得不差人又不蠢,人品还挺好,为嘛到如今还没订亲?还不是跟你一样挑三拣四?太子妃要是把她指给你,她能抗拒?你嫌人家凶,人家说不定还嫌你不够男子气呢!照我看,说不定她正等着你去找她!” 宁大乙被他炮轰得无言以对。 貌似也有点道理…… 顾杏那姑娘平时看着没心没肺的,可她真办起事儿来一颗心可是比头发丝儿还细,要不然太子妃能这么喜欢她?照魏暹说的,都二十出头的人了还没成亲,必然是要挑个好的。 既然这么着,那还真值得去会会她。r1152 番外 宁大乙(2) 宁大乙动心了。他问:“可是她在凤栖宫呆着,没事我也不能跑去那里找她不是,你有什么办法?” 魏暹将杯里的茶喝尽,说道:“她如今担着凤栖宫的外职,时常要替太子妃出宫跑腿,逢之家那小子下个月就要过生日了,太子妃必然会有赏赐到,到时候你只要守在文定伯府,肯定能见着她。” 宁大乙想了想,点点头。 ** 半个月后文定伯府。 宁大乙一大早揣着给平哥儿的生日礼守在文定伯府门口。自打魏暹跟他提了这建议,他竟愈发觉得可行,顾杏那丫头人挺爽快的,要是跟她达成了协议,必然不会产生什么后顾之忧。 他在马车里等待小半个时辰,就见到街口有宫里的马车出现了,然后先后下来五个人,全是宫人,为首的那个正就是顾杏。 他哧溜下了马车,跑过去,摊开双手拦在顾杏面前:“杏儿,过来,哥跟你说几句话。” “宁大人?”顾杏眉头皱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 后面的宫人都好奇地看过来,宁大乙张了张嘴,然后不由分说将她一拖,转到了旁边无人的巷子口。将她扳正抵在墙上,然后单手撑着墙壁,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太子妃要给我们指婚的事儿,你知道了?” 顾杏点点头:“知道。”太子妃要给她指婚,这事不是都私底下跟她说过好几年了么?不过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惨了!”宁大乙跺起脚来,一脸的苦大仇深,魏暹说的果然没错,顾杏这不都承认了? 还好魏暹那书不是白读的,这要是真等到圣旨下来。那会儿兴许后悔都来不及了!他自顾扼腕了半晌,回过头来,郑重地道:“杏儿。哥知道你还没遇上合适的人,哥跟你打个商量。成亲之后咱们互不干涉,三年后自动和离,成不?” “和离?” 顾杏都懵了,回想起前后,立时明白了。顿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一拳挥过去直中他脸面:“太子妃几时说过要把我指婚给你了?你丫竟然敢嫌弃我,你不想跟我成亲。姑奶奶我还不想嫁你呢!哼!” 别说她压根不知道太子妃要把他们二人凑一处,就是知道他也不能这么欺负人不是? 宁大乙捂着半边脸倒在地上,哎哟得说不出话来。顾杏简直受不了这奇耻大辱,蹲下来扑下去,揪住他衣领便要把他往上拽,准备继续打。 “宁叔,顾杏姐姐,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正在这会儿,面前忽然出现了个半高的小人儿,睁着一对清秀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们俩。 顾杏和宁大乙同时回过头,惊愣地望着他。 洪连珠从后头走出来,伸出双手款款地搭在平哥儿肩膀上。微笑道:“宁叔正跟顾杏姐商量点私事呢,我们先进屋,不要打扰他们。” 平哥儿拖长音“哦”了声,嘿嘿笑了两声,“我去告诉煦儿!”一溜烟跑了。 告诉殷煦,那岂不是整个宫里宫外都要知道他被打了?! 宁大乙惊恐地回头望着顾杏,看见她高高抡起的拳头,索性晕了。 ** 顾杏回到宫里,依旧如往常般去谢琬面前复命。 谢琬笑眯眯地让殷煦先下去。然后上下左右地打量她。 顾杏被看得一头雾水,她脸上长花了吗? “你觉得宁大乙这个人怎么样?”谢琬问。 顾杏哼道:“真不怎么样!” 原先看那家伙还只觉有点娘娘腔。今日她才知道,原来除了娘娘腔。还十分地不中用!她才挥了一拳出去,他就倒地不起了,真要是成了亲,他够她几下打?——慢着!不对啊,谁要跟他成亲?她怎么也跟他一样疯魔了? “娘娘!”她蓦地转身抓住谢琬手臂:“你知道他多可恶,居然以为您要替我和他指婚!然后跟我说什么订下契约,过个几年就自动和离!他这不是蓄意欺君吗?” 谢琬看着她道:“我怎么听着你这话,你倒是不希望他提出和离似的?” 顾杏腾地闹了个大红脸,“怎么可能?根本八竿子都打不着!” “是是是,八竿子都打不着。”谢琬笑眯眯点头。就算八竿子打不着,再加一竿子,还能打不着?“不过宁大乙也算是半个朝廷命官,他怎么能随随便便跟本宫的女官提起这婚娉之事呢?不管怎么说,他提了之后却不肯负责,那才叫真正的欺君。” “这也算?”顾杏顿住了。 “当然算。”谢琬板起脸来,“宫里规矩大的很,你又不是才进宫。既然你不同意这婚事,我看这样好了,我把宁大乙叫进宫来赏他顿板子,罚了他算数。” 顾杏看着她,忽然伸手从旁边盘子里摸了两颗金桔儿,一面在手里揉着一面望着她,凉凉地道:“娘娘是早就计算好了,把我指婚给他吧?” 谢琬满脸正经,拍掉她手上的金桔:“怎么可能?” 顾杏微哼了声,袖起手来。 如果这是谢琬的意思——她对婚姻啊家庭啊完全没什么概念,虽然在谢琬身边呆了那么久,但她又不是谢琬,也不可能复制她的生活。 对她来说只要衣食无忧,以及男人听话就行,她最不喜欢的就是不听话的人了,宁大乙那人倒也不讨厌,看起来像是个会听话的。要不是谢琬这些年左挑右挑,想给她找个能对上眼的,她只怕连嫁里城门口的兵卒都没所谓。 所以如果一定要成亲的话,其实宁大乙她可以接受的,反正男人在她眼里都差不多。 “行,我答应。”她点头道,“娘娘也别费心打他了,把我嫁给他吧。” 谢琬顿即笑开:“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 “我说,你就别嚎了!嚎得我耳朵都快聋了!” 京师宁府里,魏暹烦躁地拍着桌子,在呜呜干嚎的宁大乙耳边大吼。 宁大乙收了声,吸了下鼻子,举着手上的圣旨到他鼻子底下:“我能不嚎吗?啊?我才被那丫头揍得鼻青脸肿半个月见不了人,这里她立马就让太子下旨赐婚,原先想着那丫头虽然凶,可好歹不是不讲道理的。可如今她连道理都不讲了,你说,我能不嚎吗?我的好日子要过到头了……” “别嚎了!” 魏暹好暴躁,“你光嚎有鬼用?有本事把她撂回去啊!” “我哪敢啊?”宁大乙嗖地从地上爬起来,“你知道我现在在愁什么吗?” “什么?”魏暹眯起眼。 “我在愁,新婚之夜,我该怎么办?”他怆惶地望着魏暹。 说到这个,魏暹也傻了,就冲顾杏那个爆脾气,洞房里头宁大乙不可能不碰她,不然谢琬问起来,顾杏不得一五一十跟她说?他这回可是连想把洞房躲过去都没辙了。可是可是,洞房里头那点事儿过来人都知道,这要是初经人事的她但凡有个不舒服的,只怕把宁大乙往死里揍都有可能…… “老魏,你可得帮帮我!千万别让哥哥我喜事变丧事啊!” 宁大乙托孤似的深揖到底。 魏暹拍拍他肩膀,咳嗽着道:“这个事儿,你大概只能想个办法好好的应付过去。” “比如说?”宁大乙发誓小时候读书都没有眼下这般求知若渴。 “比如说——”魏暹凑到他耳边,细声地交代起来。 宁大乙神色古怪地愣了半日,最终才点了点头。 ** 在三媒六聘里度过了几个月,到了新婚这日。 晚宴过后自有宁老爷子与宁家几位爷在外待客,宁大乙走到新房院外,探头看了看屋里,然后回头跟廊下比了个手势。魏暹拎着一大壶酒走过来,对嘴喝了一大口,然后全数喷在他衣襟头四处。如此重复了几回,掏绢子抹了嘴道:“好了,进去吧!” 宁大乙挥挥酒气,志得意满地迈过门槛,瞬间化身为无骨虫,歪歪扭扭进了门。 他就不信他“醉”成这个样子,顾杏还会抱怨他没跟她洞房?不洞房,当然就不会上演全武行了。 “我,我回来了!” 在下人们搀扶下他推开门,再像模像样地绕过屏风,抬眼看见房里的情形,他瞬间呆住了。 新娘子已经睡着了。不但已经睡着,而且卸了妆,换了衣,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像个小娃娃似的,在**睡得十分香甜! 他忽而有些懵然。早知道她睡着了,他还白废这个力气干嘛? 睡着了,睡着最好了!连照面也不用打,可以直接仰头大睡。 他整个人顿时放松了,直起腰来,大摇大摆走到桌子旁,将还有大半没动的酒菜继续又吃了些。屏风后还有干净热水,跳进浴桶舒舒地洗了洗,然后找出干净衣服来换上,走出来。 接着该是睡觉了。 睡哪儿呢?这是个问题。 看着**那团娇小身影,想起被她一拳揍肿了的脸,他不由打了个哆嗦,不管睡哪儿,他都肯定不能跟她睡一处!想起橱柜里应该有被褥,他走过去开了门,抱出两床被褥来,摊开铺在外间炕上。(未完待续)r580 番外 宁大乙(3) 刚铺好,门被叩响了,随之进来个人,是顾杏的陪嫁容玉。容玉走进来,看着炕上的喜被,说道:“原子多余的被子在这儿,那边正在点数呢,爷早些安歇,奴婢先把它拿过去了。”说罢,她唤来两名小丫鬟,径直走到炕边,将那被子连同被褥枕头全给抱走了。 “哎哎哎——” 宁大乙追上去,“这是我的!” 容玉走回来,笑道:“哟,瞧爷这话说的,这被子不是爷的能是谁的?不光这被子是爷的,这府里一草一木一根纱一颗土都是爷的,还有这**的奶奶,也是爷的。爷是富甲天下的大皇商,怎地连床被子也舍不得起来?爷要是真怕这被子被谁昧了去,明儿个早上您找奴婢来拿就成。” 被她这一阵抢白,宁大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可是没有被子,他睡哪儿啊? 这大秋天的,难不成让他就这么摊炕上? 他瞪着已被关得死紧的门板,烦躁透了。果然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连个丫头都这么凶,可见顾杏平日里凶到什么程度了。而进一步想,正是因为有谢琬这样的凶主子才会纵出顾杏这种凶丫头啊!归根结底还是谢琬。 当然,扯远了。 眼下不能睡也得睡。 他抱着两臂挪到炕上躺下,这季节又还没烧炕,又冰又硬,怎么睡得着? 看着**睡得舒服的人儿,他忍耐了会儿,还是忍不住,要不,就到**蹭一晚吧,反正她睡着了,应该不会疯到睡到一半跳起来打他。 他怀着美好的希望,趿着鞋到了床边,从脚这头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只是两脚才刚刚脱离地面,他整个人忽然又飞起落到了地面! “哎哟!——” 他捂着屁股张嘴大呼,顾杏一个鲤鱼打挺从**蹦起来,两步蹿到他面前,一脚踏到他锁骨:“哪里来的采花贼?!” “什么采花贼?!我是你丈夫!” 宁大乙忍无可忍,冲着她咆哮起来。 “丈夫?” 顾杏愣了下,连忙擦着眼睛弯下腰来,“是你?你为什么鬼鬼祟祟爬我的床?” “你是我媳妇儿,爷是你丈夫,爷凭什么不能爬你的床?!” 宁大乙真是欲哭无泪。 顾杏拍了拍两手退开两步,打量了下屋里,然后看着他,“下次别这样了。” 不这样了,可以啊,把被子还给我! 宁大乙咬牙切齿爬起来,伸手去扯垂落在床下的被角。 “瞧你那熊样儿!”顾杏嫌弃地睨着他,顺手将被子一掀,整个儿盖在他头顶。 “你说谁呢?”宁大乙从被子里钻出个头来,两眼冒火瞪着她。 顾杏靠在床头,一面拈起几案上瓜子磕着,一面哼哼冷笑。 宁大乙气不过,抱着被子站起来便回到了炕上。 顾杏懒得理他,拖过件袍子盖在身上,便就躺了回去。 有了被子果然暖和多了,宁大乙心里的火气也逐渐消去了些。他真是前世倒了八辈子霉,娶了这么个凶婆娘,母夜叉,谢琬也是,那么多温柔体贴的女孩子不指给他,非把这个嫁不出去的凶婆娘给他,是嫌他被她折磨得还不够么? 想起那些年的辛酸,他幽怨地抓住了枕头。 里面传来了顾杏的轻咳声。 他被这咳嗽声吸引,蓦地停止了思绪,被子被他卷来了,那顾杏盖什么?这么寒凉的夜里,人家还是个女孩子…… 顿了下,他哧溜一下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口,就着未灭的喜烛望去,只见她侧身朝内躺着,身上只盖了件薄袍子。 他忽然觉得身上长了刺。他是不是太混蛋了? 顾杏打小练武,身体很棒,即使只盖着件袍子也不觉得冷,只是刚刚吃了两颗瓜子喉咙有点痒,想咳嗽。 她想起来喝点水。翻过身坐起,才要下地,却见宁大乙举着被子在床前望着她。 正想问他又出什么夭蛾子,他忽然将展开的被子往她身上一裹,直将她裹成个蚕蛹只露出头来,才坐在床沿急急地说道:“房里只有这一床被子,我不能拿走独享。可是我又冷得很,你就让我在**将就一夜好不好?我保证乖乖的不碰你!” 因着这包裹的动作,他整个人将她抱在怀里而不自知。顾杏从来没离一个男人如此之近,毫无防备之时嗅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皂角香,竟然像是中了毒似的心血翻滚。 她侧过了一点脸,看向咫尺外的他,鼻尖碰到他的脸,他似是也察觉到了,僵在那里。 蚕丝被软而薄,宁大乙感觉到怀里并不冷了,而是有一股暖意源源不断地传上来,另外还有种香甜的气息,从她脖颈深处幽幽地升上来。 他忽然也有些呼吸不匀,怎么会这样? 意识到双臂还环在她身上,他忽然想退开些。 顾杏身子忽然往前一倾,双唇吮住了他的下唇。 宁大乙觉得自己要晕了,怎么会这样?怎么这样?? “你,你——”他一张脸像是快起火了,烫得他发麻。 顾杏笑起来:“你的唇长的真好看。” 平日里还不觉得,眼下烛光下看过去,宁大乙居然长得不错,他是属于清秀型的,骨架小,眉眼也偏细致,跟钱壮那种五大三粗的类型截然不同。 他双唇不厚不薄,泛着嫣红色,牙齿也很白,这么近看过去,让人看了很想尝尝。 她不觉得她吃他的嘴有什么。 昨儿夜里夏嬷嬷跟她说了半晚上洞房里头的事,其中不就包括这件吗?宁大乙是她的人了,她想怎么弄他就怎么弄他,尝尝他的唇,有什么不该吗?他可是她的人了! 她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理直气壮地抬起他下巴,再覆上去,细细地品。 宁大乙简直要疯了! 他先被她打了一顿,现在又被他给强吻了?!难道他今晚要失身? 魏暹怎么没告诉他该怎么保住清白! “我,不,我——” 他鼓起勇气避开,可惜下巴被人家死死地攥在手里,怎么避得开? “怎么,你不舒服?”顾杏收住攻势,疑惑地看向他。明明她觉得很舒服啊,难道她有口臭?不可能啊,在殷昭的普及下,她每个月都会让太医看牙的,很健康! “不——”他咽了口口水,他只觉得这种香香软软的感觉比吃糯米圆子还爽,怎么可能会不舒服?可是再舒服也得要他有命消受啊,万一等下又逆了她哪根毛,再被她拳打脚踢怎么办?“我,我只是肚子忽然有点疼——” 他心虚的说。 “肚子疼?”顾杏看他那痛不欲生的模样,探出丁香舌尖儿舔了下他的嫣唇,扬眉挥手道:“去吧。” 宁大乙这一夜再不敢回房。 翌日早上天绽亮回房,同去正院里给父母兄嫂敬了茶,他就一溜烟钻到了魏府。 魏暹看到他一脸的气急败坏,立刻起身表示了关心:“洞房如何?” 宁大乙又羞又愤,指手划脚地把夜里的事大概说了,便气得发抖地指着他说道:“你都不知道,那婆娘有多狠,她竟然,竟然敢如此对待爷!弄得我一整夜都没睡好,这才是头一日,往后若是要过一辈子,那又如何得了?” “能有什么了不得的?”魏暹转着手上茶杯,“大不了就失个身吧。你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男了。” “谁说我不是?”宁大乙指着自己鼻子脱口而出,说完才知道说漏了嘴,咳嗽道:“在清河那会儿是逛过窑子,可咱从来没那啥好么?那会儿爷是为了借头牌姑娘的名头在弟兄们面前树威风,实际上我还是很洁身自好的。” 魏暹托腮望着他,“那你昨儿夜里睡在哪儿?” “柴房!” 宁大乙没好气的。 偌大个宁府,他想找个舒适地儿睡觉自是没有找不着的,可是昨儿不是新婚夜嘛,被人知道他没歇在房里终究不好。 魏暹咭咭笑起来。 宁大乙气到两手发颤,“你就是这么幸灾乐祸么?” “没没没!”魏暹正色摆手,“我只是在想,你也太过于煞有介事了。既然已经成了亲,传宗接代这些事肯定是必要的。顾杏有什么错?错的是你。你是丈夫,丈夫啊!还是得改变策略,化被动为主动,大振夫纲,从根本上让她臣服在你脚下才行。” 宁大乙压根就没想过振夫纲这回事儿!不过魏暹是他的臭皮匠,听听也不要紧。“你有什么办法?” 魏暹嘿嘿笑着,搓着两手,表情十分猥琐:“八宝街那片卖古董书藉的店里,有很多‘好’书……” ** 顾杏进宫给谢琬请安。 谢琬问道:“宁大乙最近在忙什么呢?”殷昱特地给他放了两个月的假,让他们俩培养感情的。 顾杏吃着桔子,摇头道:“不知道,昨天见他捂着怀鬼鬼祟祟地进了书房,然后就在里头骂骂咧咧地,不知道谁踩着了他尾巴。” “你也不关心关心他?”谢琬睨着她。 顾杏吃着桔子,说道:“当然关心了,这几天晚上,我都是让他在房里歇的。” 都没有让他睡炕,也没有让他挨冻,更没有再打他,算可以了吧? 谢琬无语凝噎。r1152 番外 宁大乙(4) 晚上。 顾杏在卸妆。 宁大乙揣着怀走进来,也不做声,就在旁边锦杌上默不作声地坐着。 平常他都是要等到顾杏睡了之后再上床,今儿这么早进来,真是新鲜。容玉和丫鬟们觑着他,一个个抿着唇,卸完妆,再侍候着顾杏洗漱完,就出去了。 顾杏也觉得很稀奇,走到他面前来,双手撑膝弯腰打量他。 宁大乙一抬眼,便见到只着中衣的她锁骨下一抹猩红的肚兜沿儿,他脸上似是被这抹红染了色,瞬间变得红艳起来。“你瞧瞧你,穿成这样子在爷们儿面前晃来晃去!简直不成体统!”他回想起魏暹教的语气,腾地站起来,指着她斥道。 “没有人告诉你嫁为人妇该如何三从四德温柔贤淑吗?你瞧瞧你简直没有一样——” “跟谁说话呢?” 顾杏脸色刷地拉下了。 她顺势坐在对面凳子上,斜眼瞪着他。 宁大乙声势一下就软下来了。“我,我就是练练嘴儿,那个,过不多久我不是得南下谈笔买卖嘛,我琢磨琢磨怎么压住他气势来……” 顾杏冷哼着,忽然侧伏在桌面上,妖娆的身段像条蛇似的,她盯着他,勾了勾手指。 她这模样竟然十分魅惑,跟她母夜叉的样子相差太远了,而且这也太自然了,就像天生就是吃妖精这口饭的,简直没有一点刻意的痕迹。 宁大乙心跳如雷,想起怀里揣着的物事,有些口干舌燥。 “干,干什么?” “跟你探讨探讨怎么做个贤妻良母啊!”顾杏半仰着头,凉凉地看着他。忽然间她一拍桌子跳起来道:“你他妈要是能顶天立地,还怕我不温柔贤淑?指着媳妇儿逞威风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去沙场横扫千军,去解救穷苦百姓啊!” 炮轰声响彻了整间屋子。 宁大乙抱着脑袋往后躲,他娘的他真是吃饱了撑的,跟这母老虎提什么贤妻良母啊?魏暹这猪脑袋,想的全是馊主意啊! 想起成亲以来所受的种种,他忍不住悲从心中起。他当初就不该听信魏暹的话去找顾杏商量什么婚前契约,事后又不该听信他的话跟她同处一室,再来又不该信他的什么“大振夫纲”!他连夫纲的毛都没摸着过,上哪儿振去?! “我,我睡书房去。” 他偷眼觑着双手环胸瞪着他的顾杏,小心翼翼地往门口挪步。 “往哪儿走?”顾杏拖长音道。 “我,我就去看看书,长进点儿,也不成么?”他背抵着站板,弱弱地道。 顾杏走过去,从头到脚地打量他,然后伸手捏了捏他鼻子,笑骂道:“小样儿。” 宁大乙都要哭了!他怎么觉得自己像母老虎手里的禁脔似的? “这是什么?” 顾杏凑近的时候手肘碰到了他的胸脯。那里居然硬硬的,她可不相像他这小身板儿会有这么坚硬的肌肉。她信手探过去,宁大乙大惊失色,猛地捂住了胸口:“别碰!不能碰!” “谁说不能碰?”顾杏呲牙笑着,一手架住他脖子扣在门板上,一手塞到他衣服里。 宁大乙整个脸都白了,动又不能动,说又不能说,只能任那只手伸进了怀,跟猫爪子似地在他胸怀四处**。 “书?” 转眼,顾杏双眼眯起来,左手收回来,手上已经多了本陈旧的,只有正常书一半儿大的图画书来。 宁大乙揣着书到她这儿来做什么? “别看!”脱离束缚的宁大乙双手来夺。 顾杏横他一眼,拿着走回桌前打开来。 宁大乙身子都筛起糠来了,他是不是该提前请个大夫在家里? “你这几日,就蒙在书房看这个?” 顾杏翻了几页,抬起头来。 宁大乙都快臊到地底下去了。 顾杏背手走过来,盯着他,弯腰去看他的脸:“你把它揣到房里来,是想跟我做这个?” 他快窒息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寻常女子看到这个不是该羞涩吗不是该惊叫着捂住脸不是更应该扇他两巴掌吗?他揣着这个过来,的确是想跟她实地操练的,因为魏暹说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彻底把夫纲振起来,可是他刚才不是把事儿弄砸了嘛,他当然不能再提这个事了! 可是没想到,事情没有最砸只有更砸,这书居然要命地落到了她的手里! “娘子!我不是故意亵渎你的,我就是捡来的,捡来的!”他扑通跪到地下,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的面子尊严,连命都快没了你谈个鬼尊严!他早被她揍够了好么?再也不想被揍了好么?“你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顾杏把书摊开在桌上,手指摸了摸鼻子,嗯了声,说道:“这上面的图画的不错,个个人模人样的。” 翻了两页,她顺势坐上桌沿,垂眼看着地下抖成一团的他,忽然翘高一条腿,将**脚尖伸到他半敞的怀里,精致的五趾像一排珍珠似的一下下在他的胸沟处摩擦,“是这样吗?” 宁大乙只觉胸口烫得快要胀开了,他娘的,她不是要打他,居然在调戏他! “别闹!” 他心浮气躁地拨开那只脚,他才不会上她的当。 可是手掌触到那光滑的肌肤,他又舍不得收回来了。 他的脸不争气地红起来,呼吸也不争气地紊乱起来,——这个死妖精,恶婆娘,母老虑,她竟然勾引冰清玉洁的他! 顾杏愉快地下了地,抬腿跨坐在他身上,双手将他的衣襟一撕,皓齿一张咬住他下巴:“亲我。” 已然沦陷的宁大乙只好丧权辱国地亲她。 ** 隔日,谢琬问顾杏:“宁大乙怎么样?” 顾杏点头:“味道不错!” 谢琬:“……” ** 一年后。 这日早上宁府里外如临大敌,宁大乙脸色苍白额头冒汗,站在正院门口不住地往里张望,而屋里则不时地传来痛呼声与斥骂声,这都是来自顾杏的声音。除此之外,邢珠和玉雪以及洪连珠与靳亭,俱都在房里忙碌着,钱壮和周南以及骆骞他们则都在花厅等候。 房里不停的传来乒里乓郎的声音,这是疼得受不住的顾杏在扔东西。 除了她,还有谁家女人会在生孩子的当口还泼辣到这地步? 宁大乙觉得,他这世英名算是毁了,这辈子他也别想振什么夫纲了。 不过,比起担心他的英名和夫纲,这会儿他更加担心的是顾杏……他果然是贱,被这恶婆娘折磨了一年多,他竟然慢慢地舍不得她了,离不开她了,如果她今儿为他生孩子有个三长两短,那他也不活了! “宁大乙你这个浑蛋!老娘再也不给你生孩子了……” 怒骂声一波接一波地传来,宁大乙脖子越缩越短了。花厅里一众人憋笑憋到脸发青,邢珠与玉雪则在房里嗔责着顾杏,宁府里乱哄哄一团,随着孩子落地的哇哇声,整座府里更是快被掀翻了屋顶。 顾杏给宁大乙生了个大胖小子。 第三年这个时候,老二也出生了。 第五年春天,宁家老三出来了…… 顾杏年复一年地大吼不再给宁大乙生孩子,可是年复一年心甘情愿地为他挺着大肚子。 她依然泼辣,动辙对宁大乙呼来喝去,可是她也为他学会了女红,学会了烹饪,会为晚归的他亲手下厨煮一碗山药粥,也会在他生日的时候为他亲手制一件针脚细密的新袍子。 她针扎了指间的时候宁大乙会心疼地将它含在嘴里,弄得她两眼酸涩怪不是滋味儿。 她开始对家庭有了概念,丈夫孩子都是她的生命,宁大乙之于她,“味道挺好的”。 日子像流水一样往前逝去,宁家夫妻成为了京师里别样的一道风景。 没有人会真正去笑话宁大乙的惧内,因为但凡有这样的言语出来,顾杏总是第一个找到这人出手狠揍,即使这人是魏暹也不例外。 魏暹被顾杏揍去了清河两年没回来,宁大乙先是恼他后来又巴巴地跑去请他喝酒。 因为若不是当时他出的那馊主意,他不会有这么好的未来。 魏暹酒后大着舌头说:“这哪是我的馊主意?是太子妃的主意!你想啊,若没有她的话,我敢让你去找顾杏吗?我又不是嫌命长了!” 宁大乙听完张大嘴,连面前香醇的竹叶青也忘了喝。 说到底,他还是值。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栽在顾杏的手下,而且栽得这么深这么狠,如果说谢琬是他的一碗冰镇莲子粥,那么顾杏一定是碗原汁原味的麻辣汤锅,前者堪称小虐怡情,后者则是赤祼祼地大虐伤身,可是他又生来犯贱,即使伤身也义无反顾地把这口麻辣汤喝下肚了。 人有时候是真有些贱性,没钱的时候梦想着发财,有钱的时候又嫌弃日子太平淡,他很庆幸这辈子不必为钱发愁,而同时又因为有了顾杏,生活不再平淡。 命运对他其实十分厚道,他从十五岁时遇上了谢琬,虽然没能陪伴她左右,可是就这样远远地观望也是幸福的。他二十七岁的时候娶到顾杏,他的懦弱遇上她的强悍,他的别扭碰上她的爽直,他的纠结遇上她的没心没肺,都证明老天爷把世人都放在心上的。 他的人生,其实挺完美。 (完)r1152 番外 殷昭(1) 殷昭在这个世界第一次醒来,是四岁。 她很快地接受了穿越的事实,但是对于融进赤阳公主的身份,她花了有将近半年的时间。 还好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只要少说多看,没有人会太过注意她。而那个时候,她的母亲,几乎绝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的父亲和哥哥身上。 作为一个有着成熟心智的穿越者,她并不很介意母亲对她的冷落,在她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弄清楚了她周边的人脉关系之后,她甚至有些同情起他们来。因为换成她处在霍氏的位置,她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这样做,护国公府与皇帝之间关系微妙,而她的哥哥,是霍氏与护国公府共有的未来。 宫廷,就是处在盛唐时期,也笼罩着难以抹去的悲色,何况是各方关系都相对复杂的大胤。 她与殷昱其实没有太多的兄妹之情,殷昱还在宫里当太孙的时候,每天前呼后拥威风凛凛,不管走到哪儿明里暗里都有成堆的护卫,而他每天都很忙,朝里朝外,公事私事,她就是想跟这位胞兄建立几分感情,也是很难的事情。 印象中他就是个合格的皇位继承人的标志,他冷静睿智,亲切和蔼,文治武功,博古通今,殷昭简直从他身上找不出什么值得一说的缺点。甚至有时候看见他在对待那些暗送秋波的姑娘们时亲切但是疏离的表情,她会八卦地猜测,将来他跟他的妻子相处,必然也是这么相敬如冰。 殷昭的童年在旁观中度过。 栖霞殿跟整个宫廷以及朝堂似乎是独立分开的,除了朔望她必须上东宫及乾清宫请安,其余时间她都在开辟自己的小世界,之于这个大环境,她是个边缘人。 她的地位已然很尊贵,她的生活已然很无忧,她不必像别的穿越者那样苦苦地奋斗,追寻振兴之道,她的使命,似乎只要静静地呆在她的位置,填补着这一项空白就好。她无意于干下什么了不得的事业,朝堂上的事不关她的事,她不会参与,也不可能让她参与。 但是,既有着这样特殊的来历,她是不甘于让自己平白多得的这一生耗费在枯燥地宫廷生活之中的。 她也不愿意让自己,变得像后宫那些妃嫔样寂寞。 宫廷规矩森严,一开始不熟悉环境,她也只能安分守己的呆在栖霞殿,但是时间久了,她开始有意识地培养心腹,寻找宫规之中一切可以抓住的漏洞。她幸运地通过疼爱的她的嬷嬷认识了内务府的采办太监。 她提出想出宫看看,保证不惹事。 内务府由祈王楚王二人掌管,这二人又一向唯太子之命是从,太监们知道是公主想要出宫遛遛,百般挣扎之下只好也同意了。 她花了两天时间做足了准备,确保万无一失,乘着内务府的车出了宫。 她极少上街,平日里就是出宫也都是有目的地往各宗亲府里去,或者是去相国寺。不过即使不熟,她也不怕迷路,因为她早就把京师几条主要大街以及衙门位置记得清清楚楚。这是她前世因着天生路痴而练就的本事。 太监们去采买时,她就带着自己的宫女鹅黄上了北城大街闲逛。 她已经十来年没曾尝到过自由自在逛街的的滋味,她很想念这些在前世十分普通的活动,老天爷应该体谅她,让她可以愉快地过一回瘾。 她上了西洋货钱子比较集中的石矶坊,石矶坊过去,便临近国子监,国子监外的小巷口,便是她与内务府的太监约好的会合之地。 她不害怕,因为人群里隐藏着两名她的侍卫,但凡她遇上点麻烦,他们都会出手的。 她在铺子里挑中了一架铜片制的小风车,她爱极了它古朴的样子,所以一面走一面看。走了两步忽然打了个踉跄,谁把她的鞋子给踩掉了。 “对不住对不住!” 面前多了个深揖到底的人,身上穿着国子监统一的装束,胁下挟着书本,很慌乱的样子。 “怎么这么不小心?” 看见他慌成这样,她倒是把吐到嘴边的责备咽下去了。她的鞋子被踩掉了跟。 “对不住,在下,在下给您穿上可成?” 听到她说话,他更慌了,不敢抬头,却是只顾着把头垂到更低。 殷昭倒觉得好笑。不敢看她,倒是敢帮她穿鞋子?亏得她的道德标准跟这个世界不在一个范畴,否则的话因着他这句话,几个耳光只怕都已经上了他的脸了。 她比了个手势让侍卫们退下去,自己弯脚把鞋穿起来。 一低头,看到他书上的署名,顾盛宗。 “你姓顾?” 她问。 顾盛宗微惊,抬起头来,看到她的容颜,脸颊蓦地红了。垂眸道:“回姑娘的话,在下正是姓顾,家住麒麟坊。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声音挺好听的,长的也很端正,怎么胆子这么小? 麒麟坊一带住着好几户勋贵,姓顾的只有鲁国公府。看他衣饰虽然是制式,但鞋履做工却极之讲究,定然不是寻常人家出身了。 她忽然起了玩兴,说道:“鲁国公府家底不薄,你今日踩了我的鞋,若是就这么白白放过你那我也太吃亏了。我听说前面有家面馆做的面很不错,你请我吃面,我就饶了你。” “庆记面馆?” 顾盛宗很快地说出所在。他点了点头,但紧接着,眼底又露出丝迟疑。“庆记面馆的面委实有名,在下很愿意答应姑娘的要求,不过,姑娘冰清玉洁,与在下同出同入,唯恐有损姑娘的闺誉。不如在下赔姑娘一双鞋如何?” “你这个人,真奇怪。口口声声说为了我的闺誉着想,又先是说要给我穿鞋,后又要送鞋于我,你说我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呢?”殷昭双手背在身后,摇着头说。 顾盛宗结结巴巴,陷入了窘境。 这个人看起来,平日里应该是极少与女孩子打交道。 殷昭看着他,越发觉得有趣。 不过大街上人来人往,她注定不能跟他多做纠缠。她说道:“你身上有多少钱,不如你把身上的钱全都给我,当做给我的赔偿好了。” 他双眼亮起来,忙不迭地伸手解荷包,也不管有多少,一股脑儿倒在伸出手来的鹅黄手上。 “多谢姑娘。” 像是松了口气似的。 殷昭看着鹅黄的手掌沉甸甸垂下,当中还夹着张小银票,深知不能再逗下去了。 “好了,你走吧。” 银子倒是也不必还回去,鲁国公府又不是寻常人家,身为朝中一等公,不差这几十两银子。若是还回去,倒容易使人误会。 回了宫,殷昭便跟她的大太监鲁庆打听顾盛宗。 鲁庆想了想,说道:“这顾盛宗,是鲁国公府的世子。” 原来还是位世子。 栖霞殿里都是她的人。她这一问,便立刻有人去关注顾盛宗。 没两日,她就从鹅黄口里听到他在国子监饿肚子的消息。 这个傻子! 她当场就嘟囔出声来。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 既然那是他在国子监一个月的膳银,又怎么只字不说?他又傻又笨,必然是不会跟鲁国公夫妇说他在大街上踩掉人家姑娘的鞋子,结果被人讹钱的事了。鲁国公府家教甚严,鲁国公夫人为怕儿子们在外乱来,在钱字上管儿子们又管得紧,他不说出因由来,他们怎么会再给? 她让鹅黄出宫,去国子监替他补交了膳银。 她居然对这个傻子产生了莫明的兴趣。 她又出宫了,故意在他路过的街口与他“偶遇”。鹅黄在交膳银的时候曾与他在国子监碰面,他当时百般推托不受,最后才在帐房的劝说下点了头。 他与几位同窗谈笑风生地走过来,倜傥潇洒,看不出一点拘谨。但是在看到殷昭时,他的脸又毫无意外地红了。 对于殷昭,他居然还记得。 他先是讶了讶,然后脸红红地唤她“应姑娘”。 殷昭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局促了半日,不知道嗫嚅什么。 殷昭故意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 他不得已把头抬起一点,顶着猪肝色的脸说道:“你,你饿不饿?我请你吃面。” 这一刹那,殷昭喜欢上了他。 这么容易害羞的男孩子,一句你饿不饿,就击中了她的软胁。 “饿啊,可是我的闺誉怎么办?”她背手微笑道。 “我想好了,我们分开进去,然后我买两碗面,坐在不同的桌便是。”他支支吾吾地,但总算是说清楚了。“我观察过了,面馆也经常有女孩子在那里吃面,我们分开坐,这样便不会有人说你什么。” 弄得跟偷情似的。殷昭笑望着他。 “好……么?”见她不说话,他惴惴地补问。 殷昭点点头,“那你先走吧。” 听到这句话,他忽然笑了笑,眼底的不安也立时变成光彩。 两个人步行往面馆去。殷昭走在他身后,饶有兴致地打量他走路的姿态,他应该十六七岁吧,个子没有殷昱高,也不如殷昱英挺,但是出身武将世家,他底子还是不错的,身子很直,各部分比例也很好,放在各个朝代,都称得上中上的美男子。r1152 番外 殷昭(2) 没有几个男人能跟殷昱相比的,他那种美简直美得有点变态。 她有顾盛宗这样的就可以了。 他每走十来步就会回头看她一次,像是怕她跟丢了,又像是怕她一个人走着孤单。殷昭冲他咧嘴一笑,他便也红着脸笑一笑。 到了面馆,殷昭找靠窗的位子坐下,托着腮看他坐在对面桌旁。 面馆里人不少,他还是好像有些心虚。吃了几口,殷昭抱着面碗坐到了他旁边。他吓了一跳,嗫嚅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想跟你坐一块吃。”她说。 他很不安。 她往面碗里下着孜然粉,说道:“其实何必这么麻烦,你就说我是你妹妹好了。” 他立时释然。有些福至心灵的感觉。 一碗面吃了两刻钟。 并没有说什么话,殷昭也没有更主动。 她本来不是那么强势的女子,只是遇见了猎物,才幻化成神兽。 此后她隔三差五地出宫,他也已经习惯在街口多看看周边,目光聚焦到她身上时,总是会瞬间变得热烈。 她渐渐知道他还没有订亲,而且鲁国公夫人正在计划这件事。 她不想让别人捷足先登。 她去找母妃说起这件事。才知道殷昱居然被皇帝关进了大狱,他们正在为这件事发愁,自然顾不上理会她。 没关系,反正她也习惯了不被重视。 她去找顾盛宗,告诉他她的哥哥入狱了。顾盛宗要回家寻鲁国公帮忙,被她拉住了。这件事根本任何人都没办法帮忙,鲁国公出面又有何用? 当然,他还不知道她是赤阳公主。 她想等她问过母妃之后再告诉他,因为但凡有骨气的人家没有几个真心愿意尚主的,即使她根本不是那种很难侍候的人。朝中闺秀那么多,作为鲁国公世子,顾家怎么会宁愿让他来迁就屈服于她? 而她又不能让顾盛宗自己去跟父母争取,他们在外私下会面,这种事怎好让大人知道? 这一日他陪着她在相国寺后头的菩提树下坐了一整个下晌。 殷昱很快被流放。 时隔两个月,她再去找他的时候,他在给一个小姑娘买发簪。 那小姑娘十三四岁,很甜美。 他从来没有给殷昭买过发簪。 不但没有买过发簪,简直连什么东西也没买过。 殷昭走过去,伸手拿起他们挑选的一枝簪来看了看,确切地说是支华胜。做工挺精致的,款式也好看,目测价格应该不便宜。比这更好看更贵重的首饰她太多了好么? 可是再多再贵重,也比不上顾盛宗送的。 她把它轻轻放下来,冲那女孩笑了笑,问他道:“你妹妹?” 他双唇翕了下,点头,目光像胶,粘在她身上。 她就知道。“妹妹”这招,还真好使。鲁国公府的姑娘们,她个个都见过好么? 满腔的热情都冷下来了。 原来儿女情长到头来,这样没意思。 她转过头,信手指了指柜台,跟掌柜的道:“我要那对珍珠珠花。” 付了钱,她拿着珠花出了门。 她也不知道买它做什么,大约就是不想让他看出来自己是故意走进去的。 两个月没见,物是人非。 “绻绻!” 走上青石板铺成的街,顾盛宗追出来,大声喊她的小名。绻绻是她前世的小名,她只让他一个人这样喊她。 她回了头,微笑站在那里。 他走过来,不安地道:“为什么这么久没见到你?我又不知道你家住哪儿,也找不到你——” 她说道,“因为我订亲了。” 他蓦地后退了步,脸上血色退尽。 “当真?” “当真。”她道。 她一直没跟母妃说这个。 她依然隔三差五的出门,但是出没的地方不再是石矶坊,而是除了石矶坊以外的所有地方。她不觉得哀伤,也不觉得痛苦,因为她觉得,顾盛宗应该是从来没有喜欢过她的,既然没喜欢过,那就不存在亏欠,一个人的悲欢,总比两个人的纠葛来得容易了断。 直到那日在永福宫朱廊下,他们面对面遇着了。 鲁国公带他来见太子。 见到她时他的面色很白,而且身形还有些微晃。 她冲他笑了笑,端庄地越过他,要走回凤栖宫。 忽然间她的左臂一紧,被他紧握住了。有武功底子的他力气还是很大的,都把她捏疼了。 鲁国公大惊:“你这是干什么?还不放开?!” 他眼里有水光,手下的力道越来越紧,浑然听不见鲁国公的喝问。“我从来没听说赤阳公主订亲了。你从头至尾隐瞒身份,就是为了愚弄我?” 他喉头滚动,连她都能经由他的手掌感觉到他的微颤。 廊下羽林军走过来。殷昭撇开头,摆了摆手。 但是她又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她也不知道会跟他在这里偶遇。 “我配不上你吗?”他望着她,眼泪落下来。 字字扎心。 殷昭看向鲁国公,鲁国公惶恐地一低头,抬起手刀一下落在他后颈上,他栽倒在地,被鲁国公扛了回去。 殷昭对着空气站了半日,转头被太子夫妇唤到了凤栖宫。 她一点儿也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全部说了,包括她喜欢他,又被自己伤得体无完肤。 太子夫妇目瞪口呆坐在那里,足足有半盏茶的时候没有缓过气。 殷昭很平静地等待接下来该有的惩罚,但她等来的,是太子妃的拥抱。 “是我们错了,把你丢在栖霞殿不闻不问,是我们错了。” 殷昭忽然有些鼻酸,这辈子她还从来没有被谁这样拥抱过。她已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形单影只,她从来没想过母妃会是这样的态度。 这件事她这边算是过去了,鲁国公府经月不见信息。 她估摸着他应该已经死心了,于是又去石矶坊晃荡。 才上了街,他从侧边弹出来,像劫匪似的将她两手攥住,拖到旁边石狮子后。依旧憋红了脸,却半日也没说出话来。转眼又低头从怀里摸出只眼熟的发簪,颤着手插在她髻上。 殷昭像是定在风里。这簪子就是那日在铺子里她拿上手的那只。 她笑了下,望着他瘦削了许多的脸,抬手摸着头上的簪子,“好看吗?” 他点点头,颤着唇,在她发间落下一吻。 殷昭脸也热了,低下头去。 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到如今还看不出来他的心意。 即使她不去打听他,鲁庆和鹅黄他们也会帮她打听,当日看发簪的女孩子,是他二叔的女儿。 殷昭觉得自己的爱情就像园子里随处可见的木槿花,不声不响地就开放了。顾盛宗放在整个大胤里,倒数顺数都轮不到他进前三,可是木槿花开放不需要全部的太阳,它只需要能够照耀到它的那部份就够了。 作为一个穿越女,她没有特别大的成就,甚至也不曾利用得天独厚的条件给自己创造些什么了不得的未来,她就是守在窗子里的安静的少女,等来了她的花开。 当后宫里那些久远的肮脏的事情曝露于天下,她更是珍惜她亲手浇灌出来的这朵小花,天下间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有静如秋水的爱情,有大气果敢如谢琬的女子,也有随遇而安如她的女子。 当所有人都在为惠安太子的枉死而惋惜,为霍达夫妇的罪孽而切齿,为兰嫔的结局而感到可悲,为孝懿皇后的残忍而颤栗,她只能感慨命运的强大,让身处漩涡之中的这些人无法不随波逐流。 朝堂与后宫都是吞人的漩涡,几个人能控制住自己不受左右? 诚然,惠安太子必然是无辜的,可是在皇权为上的封建社会里,他出生在宫廷,而且又占据着如此重要的位置,那么在宣惠皇后驾崩那刻起,他的存在就注定已经成为了后来人的威胁。即使裕妃不为后,兰嫔也会争,兰嫔不争,后来的德妃淑妃她们都会争。 他占据了后来人执掌大权的道路,他就注定在太子之位上坐不稳当。 如果一定要说有错,宣惠自己也有错。她死之后,惠安的下场她应该能想象到的,在这种情况下,宣惠可曾为自己争取过什么?有无勇敢地面对病魔?裕妃在她床前照顾那么久,她可曾向她托付过惠安? 裕妃当时作为位份最高的妃子,本来册封为后的希望就非常大,如果惠安过继到她名下,裕妃就算有想为自己亲儿子谋前途的打算,为避嫌疑,也必然不敢杀惠安。以裕妃的冷静隐忍,别的人要想冲惠安下手,难度也会更大几分。 所以,宣惠皇后本身,就是个不适合于宫廷的性子。 如果殷昭是她,她是肯定不会相信任何一个人的,即使她活命无望,她也会在临死前恳求皇帝不要立惠安为太子,甚至,再顺手做个人情,提出让皇帝册立裕妃为后。相比起皇位,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如何让失去生母庇护的惠安平安地长大,去过他自己的人生,应该才是最重要的。 在若干年后,继任的皇后和太子也许还是不会放心惠安,可如果当母亲的做到这种地步仍不能保全他,他也仍然还是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生存下来,那么也只能说明他不适合宫斗生存。 所以在殷昭看来,整个故事里除除了霍达夫妇,孝懿和兰嫔的作为都没有什么值得特别责备的地方,后宫女子,谁不希望自己的道路坦荡?兰嫔不幸在于输了段数,孝懿则只不过是把对手以及障碍一次性去除了而已,而过份的是,她竟然还一举成功了。 但是即使如此,霍达夫妇却仍然难以使人原谅。 而殷昭庆幸,她是从宫里走出来的人,而非走入宫中的那些人之一。 感谢命运,让她能做个随遇而安的女子。感谢命运,让她遇见顾盛宗。r1152 番外 殷煦(1) 大胤隆盛九年,国中又有人凯旋回朝。 这一次大军回朝代表着大胤朝至少五十年无仗可打,因为人们心目中敬爱的太子殿下率兵亲征,于五年前平定东海之后,又在这次将背信弃义的蒙古鞑子重创之后赶去了关外数百里。蒙军主帅被歼,可汗所有后嗣被捉,整个部落想要恢复元气,没有个四五十年的时间是做不到的。 “这下京师又该热闹了!听说明日就到京,皇后娘娘都让骆大人带着锦衣司的人去京外迎接了!” “太子殿下真英武!……” 许敏秋默不作声地听姐妹们议论了半晌,起身回了房。 他这一去就是两年,皇后娘娘当然会想念他。就连她,也有点想念。 只是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她。 许敏秋的脸红了,像桌上摆的红苹果。 ** 殷煦归心似箭。 这一仗居然打了两年,这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原本是打算最多一年半时间把他搞掂收工的,谁料鞑子狡猾,居然联合别的部落反扑,弄得他只好再多留几个月,直将他们驱赶到天山底下才算数。这一来,他就没赶上她的生日。 好吧,他从来也没有因为哪个女人弄得这么着急忙火,就算是他的母后,他也没这么时刻惦记过,当然,这也是因为母后根本就不稀罕他惦记,她哪年的寿辰不是等他和弟妹们磕头拜过寿后就把父皇一个人留下,而把他们支楞开的? 他记得他十岁那年,他们俩还偷偷地出宫去戏社看戏呢!打量他不知道。 不过,既然他们喜欢瞒着,他也就厚道地没捅破就是了。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尾随在父皇的便辇后头,看着他们俩作寻常打扮进了戏社,骆师父还暗地里给他们开路。他本来从来没进过那种地方,见着他们俩进去,于是也就递了钱给小二,拿折扇挡脸进了门。 谁知道转弯就跟人撞了个满怀,那是个有着水汪汪无辜大眼睛的小姑娘,身子纤弱地很,居然被他这么一撞就倒在了地上,张大眼看着他。 他连忙拉她起来,以背对着父母的方向拉她到一旁:“撞疼了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着他,连话都不敢说出来。 他就不高兴了,他有这么可怕吗?“你要是疼就说,干嘛这么窝窝囊囊地?” 谁知道她听了这话,倒像是被伤害到,立即鼓起两腮来说道:“我才不窝囊,我不说是因为我知道你是谁。难道就因为被撞了一下,我就要跟皇太子为着这个事纠缠不休吗?!” 他愣在那里。她居然认识他? “你是谁?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 他一把拖了她扣在墙上,恶狠狠地说。她看起来顶多八九岁,居然认识他,而且居然还能这么样理直气壮地跟他说话,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嚷嚷,要是让母后看见,他一顿板子又逃不掉了! 她被扣住肩膀,不得已道:“我是参知政事许晋的长孙女。” 许晋的长孙女?他怀疑地上下打量她。她气质虽然不差,可是衣着却显普通,拜他那万能的姑姑所赐,他如今对于京中女眷们的衣裳流行款式也有着大致了解,眼前的她衣服样子还是前几年的样式,色泽也显旧了。许晋好歹是当朝二品,怎么面前的她看起来一副小门小户出身的样子? 他斜眼看着她。 她站起身,挺直胸脯扯了扯衣摆,说道:“我知道你在怀疑我。不过这跟太子殿下没关系。” 说完,她就扬着下巴走了。 殷煦也没有看戏的心思了。 回到宫里,他就开始调查许家的事。 隔日打听到许晋正在府里,便就与谢匡一道上门拜访。 舅舅谢琅与许晋关系挺不错的,谢匡也常在许家来往,但是谢匡对于许家的内宅的事情也不清楚。只知道许家大姑娘叫做许敏秋,生母早亡,继母又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过门后连生了两个儿子,在许家地位不低。 谢匡熟知谢家家史,所以对于这些有关后宅的关键词把握得较到位。 殷煦开始相信那倔强的丫头就是许敏秋,于是拉上谢匡登门拜访。 太子殿下亲临,许家原该亲自出迎。只是谢匡常在府上来往,而许家同龄的子弟们又没想到殷煦也会跟着来,于是此行低调得很。 谢匡委婉地跟许家少爷们打听姑娘们,大家年岁都不大,常在一处见面。少爷们不疑有它,便就请了姑娘们出来说话。 这之中并没有许敏秋。 殷煦问:“你们谁是府里的大姑娘?” 姑娘们个个摇头争着道:“大姑娘前日偷偷出府,被祖父罚去了田庄。” 就因为出个府,所以被罚去了田庄? 殷煦回想起她在戏社里的寒酸,开始明白她在许家的处境。 他到了许家田庄,看见她在跟庄子上的老妈妈一起学纺棉花。春日底下她的笑容那样欢畅,竟跟阳光一样耀眼。 同纺纱的村妇发现了他,她也睁着那双大眼睛站起来。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下了马,拖着小板凳在旁坐下,“也给我织双袜子呗!”他又不缺袜子,只是觉得这样的阳光下看她做事很开心。 而她竟然拒绝他:“男女授受不亲,我为什么要给你织袜子。” “因为我是太子啊。”他恶劣地道。他从来没有这样不要脸过,但是为了欺负她,他一点儿也不介意让自己变得那么无耻可恶。 她果然抿唇望着他,大约是想瞪他,但是又不敢。 他哈哈大笑,翻身上马,扬蹄上了大道。 他无意去插手别人的家事,来田庄的路上的确想看看自己有没有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毕竟以那丫头的磨叽,不知道几时才能回城来。不过看到她笑的那么平静开心,他又觉得也许根本用不着自己出手,她也能搞定这些的。 上了大道好远他才在侍卫的提醒下发现,她居然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过来了。 从庄子到这里那么远的路,她居然都是一路跑过来的。 他皱了眉掉头跑回去,看着累趴在马下苍白着小脸的她,心里的气竟不打一处来:“没用的女人!” 她气喘嘘嘘地抬起头,眼里露出深切的企求:“我给你织袜子,但是你不要跟别人说你见过我好不好?就是刚才有人看见你来见过我,也请你在有人问起你时不要承认!我会说是不认识的人。你是太子殿下,我招惹不起……” 就因为他是太子,所以她就要把自己往死里整?就因为要护着闺誉,所以不惜奔路五六里路追赶? “上马!”他说道。 她抬起头来,似有些茫然。 “上马来!”他伸出只手,脸色沉凝如水。“别让我说第三次!” 她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才颤着把手伸出来。 他拿披风盖住她,径直带着她去了许家。 许家人看见自家被放逐的大姑娘竟与他一道回来,个个嘴里都能塞得下鸡蛋来。 “本宫路过许爱卿家的田庄,看见个被人欺负的姑娘,打听得是贵府的大小姐,所以顺手替许大人送了回来。” 他拿着马鞭站在许家正堂里说话,态度不比在面对东瀛使臣时要好,“皇上常教导臣子们要‘内外兼修’,既然管好公中差事,又好管住内宅家声。放着偌大的府邸不让府上大姑娘住,却把她送到田庄上去当下人惩罚,今日若不是本宫恰巧路过救下大姑娘,回头失的是谁的体统?” 许家人悉数跪下,个个噤声。 他看了眼跪在下方的她,负手出了门。 此后一连几个月都没上许家去。 “殿下,您带回来的这些东西都放哪儿去啊!” 太监郑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神游,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从钟粹宫拜别父皇母后回到了永福宫。面前堆着两**袋北疆带回来的小玩意儿,有那边女子的珠钗首饰,有雕着各种花纹的器皿,这些都是他平时没事儿的时候搜集的。 魏子卿在旁捂着嘴笑,说道:“这些破烂玩意儿谁要?直接送去许家就得了!” 殷固越过她跑过去:“大哥留些给我,我给姑姑家的茜姐姐送去!” 殷煦轻敲他的爆栗:“叫你跟我去你又不去,这回来捡现成的!” 殷固抱着脑袋,冤枉地道:“哪里是我不去?是母后说我没满十三岁,不能去!”说罢又拖着魏子卿的袖子:“卿姐姐也不帮我求求情!” 魏子卿摇着团扇站起来:“我才懒得搭理你们这些破事儿,我找曼儿玩去!” ** 许敏秋处理完长房的帐务,端起茶来细品。 十岁起她就开始着手向继母刘氏展开报复,这六年来她都没闲着,先是取得了祖父母对她的支持与宠爱,然后让父亲逐步地厌弃刘氏,最后成功地把长房的中馈拿在手上,开始能够挺直腰杆地做许家的大姑娘。 她并不是生来就是心机深沉的女子,她就算想反抗,也要她有机会。刘氏把面子功夫做的滴水不漏,让她找不到丁点漏洞来发挥。她能够成功翻身,说起来还是因为殷煦。r1152 番外 殷煦(2) 那年他不由分说从田庄上将她送回许家,整个过程她是懵然无措的,她仅有的一点判断是他绝不会害她,也不至于害她。于是她上马了。 可是在看到当他厉言训斥完祖父之后,满屋子那么多人的俯首帖耳,她忽然意识到,他这个举动看起来粗蛮无礼,可实际上却是在给她提供翻身的契机! 在他走后,她毫无意外地被祖父召到了正房询问事情经过,于是她头一次利用这机会,由此开始获得了被他们正眼瞧的资格。 这些年的付出和收获是相等的,而那次之后,他从来也没有再正面向她提供过什么帮助,可是每次她受了委屈,或者反抗失败之后,他又总会在任何地方找到她,帮她擦眼泪,骂她蠢女人,然后带她去吃饭,跟她分析成败原因。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块朽木,楞是让他雕出花来了。 可他总说他才不是木匠,要做也是做玉匠。 他就连夸人,都不让人听得爽快。 一开始她也不习惯他对她的呼来喝去,可是每每被他吼完她又总是能得到更多的慰籍,这使她觉得,她其实是幸福的,因为在许家,她很难得到这样真挚而纯粹的责骂和安抚,他对她的恼恨是真的,对她的心疼和关切也是真的。 事实上他已经是一人之下的太子,只要他一声令下,她在许家的地位会一夜之间大转变,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 起初她也困惑,因为在对抗根基深厚的刘氏之时力量太过悬殊了,她拼的太辛苦了,可是后来她渐渐知道,他这是让她真正地站起来,真正变成一个坚强而有自保能力的女子,将来她无论在哪儿,都有让自己过得好的本钱。他这样做,才是真正地在帮她。 她和他从来没有什么暖昧不清的接触,从头至尾,他待她就像个徒弟,像个妹妹,也或者像个能力并不对等的朋友,她一直都知道。 可是即使知道,她也还是禁不住在心里给他留出了大大的位置,她知道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他的婚事会由许许多多的人齐齐决定,她虽然也是二品大员府上的小姐,可是她最狼狈最窝囊的一面都被他见过了,要他喜欢上她,只怕很难。 她端着微冷了的茶,自嘲的笑了笑。 其实能有他这样的朋友,这样的师父,她也满足了,哪怕他就是一介平民,她也同样会在这么多年的相处下喜欢上他,也同样会因为害怕单恋而心生忐忑。 现在,他能够回来,便比任何事情都值得高兴。 ** 殷煦到了许家门前,看着面前熟悉的门廊,他勒马定住。 两年没见那丫头了,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西北军中又不能与她通信,这两年就纯粹在思念里度过了。 在出征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喜欢是她的,以为自己不过是路见不平,因为熟知母后幼年的遭遇,看不惯她也遭受类似的困境,可是出征在外的那些日子他发现,原来并不止这样,在他一面埋怨一面像个管家婆似的教她这教她那的同时,他已经把这个笨丫头深深地放在了心坎上。 当然,皇叔他们不只一次地跟他说过,将来他的太子妃必须是能够像母后那样,可以与丈夫并驾齐驱的,可以强大到以自身的魅力影响到许多人的,或者是像皇太后那样,有着极之显赫的家势的,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意之前,他对这样的建议一点儿也不反对。 可是当他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在清楚地知道许敏秋并不属于这之中的任何一类的时候,他不这么想了。 从小到大,除了生活必备,所有他想要的东西都是自己争取来的,大到赫赫战功,小到一件武器,父皇和母后从来没有任他予取予求,这样的教育方式使得他的个性十分明显,一是对于手上拥有的一切他都十分珍惜,一是他已经习惯了认定了目标就直接想办法争取得到。 他发现自己喜欢了这样一个不合格的女人,他也还是义无反顾的喜欢了。 选择她并不会给社稷和朝堂带来什么坏的影响,这就是他义无反顾的理由。 他怀着心中难以抑制的热情,让人叩开了许府的大门。 ** 昨天一回宫,殷煦就去找谢琬说了这件事。 殷煦与许家丫头的事她都早有耳闻,这些年她虽然深居后宫,但是她的消息系统可是没有一日懈怠过。他们刚开始接触的时候,作为母亲,她也有过担忧,但是她没有前去阻止,更不曾干涉,她也想看看她的儿子会怎么样处理自己的感情。 出乎她意料地,他们私下接触五六年,从头到尾竟然发乎情止乎礼,她没有见过许敏秋,无法置评,可她为自己的儿子感到自豪和骄傲,殷昱当初在皇位与对她的忠诚之间作出了艰难的选择,而她至今也对殷煦有着隐隐的歉意,虽然他们都不是真正怀有恶意,但不管怎样,也算是扔了个麻烦给他。 所以当他来找她的时候,她很平静地微笑看着他,他的一切行动都在她的意料中,她也在等待他会怎么跟他开口说起这件事。 他说他想娶许敏秋,从头至尾事无巨细全说了给她听,想听她的意见。 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而是微笑告诉他,这是他自己的事情。而他除了是个男人,更是大胤朝的太子,是未来的国君,他只要清楚地知道,所做的任何选择都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先祖就好。 这是作为皇后,她对他的期望,而作为母亲,她也有话告诉他:“世间的女子有很多种,有能够为了大爱舍弃小爱的人,譬如太后娘娘,为了能与先帝在一起,她能够容忍先帝有郑武二侧妃。可是也有不能够做到这地步的,譬如你母后我。 “在你确定娶谁之前,必须知道,你能给予她什么,她能容忍你什么,母后希望你能有你父皇这样的好运气,没有在我与国事之间左右为难的时刻,但是身居皇位,谁也说不准,而你作为坐拥天下的帝王,也不一定会有遇不到更心动的人的时候,甚至于无奈的时候。 “介时,她能否接受? “当你决定爱一个人,决定与她共同开创未来,你就应该想好,将来这些有可能出现的问题你要如何面对,如此,你才不会临到头时迷茫不已。而你也应该让她知道,嫁给你,会具备什么样的风险。简言之,每个人,都应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她希望她的儿女们都能在他们的人生道路上快乐地幸福到老,纵使世事难以尽如人意,她也不希望会发生这样那样本来可以避免的悲剧,家国安宁,才是她这生最终的目的和期盼。 她祝福殷煦。 (完)r1152 新书《后福》 新书发布了~ 《后福》 简介: 官场旦夕祸福,后宅勾心斗角。 谁说背负着前世仇恨,今生就不能活得痛快潇洒? 沈家世代相传的除了道貌岸然,恰恰还有一张厚脸皮。 保富贵,谋尊荣! 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沈雁扫一眼这京城四处锦绣膏梁,笑眯眯袖了手道:谁赢谁有什么要紧?横竖天下是你的,你是我的。 —————————————— 欢迎大家来戳~ 然后顺请点点右上角的完本满意度调查,多谢哒~!i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