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侯庶女》 第1章 回府 第一章 回府 这一年初秋清晨的天气格外苍凉,沁了凉意的秋风卷起梧桐树梢的枯黄落叶,哗哗如雨般落下,有几片落在树下刚刚停住的一辆马车上。 这辆布蓬车已然十分陈旧了,车壁上的油漆斑驳脱落,车顶缺了一角,露出光秃秃的木头原色,车帘子更是洗得发白,辨不清最初的颜色,只能依稀认出上头几乎隐没的碎花纹样,几个大大小小的破洞分外显眼。 铺着整齐青石板的街道两边都是官宦世家的府第朱门,围墙高耸,门第森严,平常都是静谧安宁,很少有闲杂行人,纵然有人出入,也都是鲜车怒马,珠玉琳琅,今日这辆破旧的马车,倒是十分扎眼。 “咳咳……”车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听声音已经是嘶哑至极,辨不出男女。 驾车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一身打了不少补丁的粗布衣裳,一头茅草般枯黄的头发随意结了一个髻,他将缰绳稳住,回头低声道:“大姐,到了。” 车内静了一静,一只枯枝般瘦削焦黄的手轻轻探出,微微拨开破旧泛白的碎花门帘,似是有人在往外看着对面那座威严的大门,赶车的少年放轻呼吸,一动不动等在一旁。好一会,那手才收了回去,门帘摇晃着合拢,车内人又咳嗽了几声,才淡淡命道:“去叫门吧。” “是。”少年恭敬应了,灵巧地跳下地,他人小身轻,竟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对面的府门深红朱漆漆就,两只暴眼吐齿的黄金兽头衔着厚重的浑圆金环,自有一番威严,上头挂着一副黑底金字的大匾,昌安侯府。百年府邸,盛气凌人。少年仰头望了望匾额,伸手拍了拍圆环。 公侯府邸的仆人训练有素,立刻便有带着小帽的年轻仆人开了不远处小门,探身出来,问道:“阁下有何事?”侯门公府,大门是轻易不开的。 显然这位少年并不知道这个规矩,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便隐匿了情绪,少年几步疾走过来,拱拱手,脆声道:“劳烦大哥给侯爷传个信,二小姐回来了。”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双手奉上。 仆人显然吃了一惊,他仔细打量了少年几眼,又看了看对面梧桐树下停着的马车,眼中微不可查的轻蔑一闪而过:“你等着。”说完,一把抓过信,缩回门内,“哐啷”又将门合上。 如此露骨的轻视激怒了少年,他眉头一皱,握紧拳头就要上前去砸门。忽听得车内一声:“小六,回来。”喉咙嘶哑不堪,声音也不大,但听在少年耳内却十分清晰,不可抗拒的命令。他只得咬咬牙,收回脚步,悻悻地回了马车边候着。 长街又恢复了宁静,只有风吹过梧桐树发出的沙沙声,一地梧桐叶随风而走,那匹套着马车的癞痢瘦马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蹄子,低低叫了两声,小六伸手安抚了一番方才缩回手垂在两侧,如同一杆长枪般笔直地立在车边。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梧桐的叶子又被风垂落五回,侯府西边侧门突然开了,两队衣裳一致的仆从整齐地立在大门两侧,一个管事模样的矮胖男人带着两个年轻下仆匆匆赶来车边,满脸堆笑道:“不知二小姐回府,有失远迎,小姐勿怪。” 车内人将门帘拉开,看向管事,低哑道:“薛管家。”薛管家听得眉头微皱,抬头看去,面色蜡黄的瘦削女子安静坐在内,身为豪门世家的家生奴仆,位居最高管事一职的薛管家早已练就了毒辣眼神,他一眼看出这女子身上的一身青衣是极简单的土布,裁剪也只是最普通的民妇装样式,侯府最低等的下人穿的也比这强,头上连一只铜钗都没有,只用衣物同色的布做了个包髻。 薛管家又扫了一眼,见她也不是端正坐着,身体斜靠在车厢壁上,随意曲起腿,一只手垂在膝头,身为女子,这样的仪态实在是太有失教养。薛管家眼一眯,心念电转间已经料定,此女必定不会得老太太和侯爷宠爱,以后只怕没什么前程可言。他望见这破烂马车时,心内奉承之意已经淡了五分,如今更是只剩了些脸面上的顾忌,好在他念着二小姐生母的几分旧恩,还肯耐着性子敷衍一二。 于是,薛总管继续笑道:“既然小姐回来了,便请入内拜见老太君和侯爷吧。” 二小姐点头:“有劳了。”言毕,放下帘子,再不多言。跟在薛总管身后的仆人见惯了讨好谄媚的嘴脸,就连侯爷也都是客客气气对薛总管说话,如今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二小姐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他心里不免为薛总管不平,暗地里瞪了马车一眼。才甩完眼风,便察觉两道灼热视线如滚烫刀尖一般狠狠割在身上,那下仆一愣,转头看去,只见二小姐带来的那个小厮站在车边看着自己,眼神锋芒毕露,竟隐隐带了几分慑人的杀气。那下仆心里一个咯噔,忙垂下了头。 这些底下的眼皮官司不过几瞬间的事,薛总管和二小姐都未察觉,当下小六跳上马车,由薛总管三人护着入了侯府。 薛总管亲自引着马车到了二门处停住,小六跳下车,放好踏脚凳,二小姐自己掀开车帘走出来下了车。她落地站稳,侯在旁边的几个女子这才走了过来。 领头的是一位少年贵妇,一身柔光闪闪海棠红妆花褙子,头上金钗步摇,红宝石累丝衔珠凤钗,红玉鸳鸯耳坠,满目琳琅的红色装点得甚是华贵,容貌美艳逼人,尤其一双水汪汪的秀眼,真如含了露珠的水杏一般。她在一旁等候,早将二小姐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几遍,心内有了定数,此时便笑吟吟上前道:“妹妹来了。” 二小姐不认得此人,便立在车边只看着少妇,旁边一个管事妈妈模样的人忙对二小姐道:“这位是二少奶奶。”二小姐离家时才五岁,自然不认得这位嫂子。 二小姐瞥了那妈妈一眼,从模糊的记忆里认出是侯夫人身边的崔妈妈,当下也不多说,躬身行了个福礼:“二嫂。”她声音粗哑好似磨沙,双手交叠在身前的样子甚是僵硬,蹲身的动作更是全身硬得好似不能打弯,薛二少奶奶笑道:“自家人,何须多礼。”她伸出手好似要将二小姐搀扶起身,可是优雅柔缓的动作拖得极慢,手尚未伸出,对方已经起身。 二少奶奶便顺势收回手,只柔声笑道:“不知二妹妹今日要来,侯府里上下都没有准备,仓促出迎,还请妹妹不要见怪。”话里话外就是暗讽二小姐未曾打招呼就回了家,扰了家人清闲。二小姐随意点了点头,表情一丝愧疚之色也无,似乎完全没有听懂。 二少奶奶一拳打在棉花上,不免心中暗恼,只是她在侯府里惯常是个圆滑伶俐之人,断不会在面上落人口实,她心里冷笑一声,按捺住心中不屑,笑容可掬道:“幸而二妹妹来得巧,侯爷和夫人正在老太君院里请安,听得二妹妹归家,欢喜得很,让我这就带了妹妹去呢。” 二少奶奶口里说着,眼睛一直没离了二小姐身上,在说到“侯爷”二字时,她分明看到二小姐身上震了一下,似是被什么重重击打一般,满身的疏淡之意立刻散了。二少奶奶柳眉微挑,和崔妈妈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上前去拉二小姐的手:“二妹妹,跟我走吧,别让老人家等急了。” 说着也不等二小姐回答,拉了她便走,才走了两步,后头却滞住了,跟不上,二少奶奶觉得奇怪,回头一看,二小姐一瘸一拐地被拉得险些一个踉跄。 瘸子?!二少奶奶心中一惊,只是碍于妇德要保持端庄矜持,这却是决不能问出口的。被发现自己的残疾,二小姐便抽回手,整了整微乱的衣裙,哑声道:“我腿脚曾受伤,不良于行,请二嫂见谅。”她的身体状况,先前送进府的书信里都说得清楚,二少奶奶觉得奇怪,显然是还还不曾知晓,她便索性自己说出来了。 二少奶奶玲珑心肝,心里早已转过好几个念头,脸上却恰到好处地带着几分怜惜和关怀,只是为了不让妹妹难堪而并未多问,十分体贴关怀地在旁边放慢脚步引路。 丫鬟婆子们就没有这么善解人意了,她们看着二小姐的眼光带了几分**裸的窥探,不含什么善意。 二小姐这一路上早已习惯了这般的注视,面上并无不快,微抿着嘴角,背挺得笔直,走路瘸着腿,却一步一步甚是认真,似乎一步下去真能踩出一个脚印。倒是跟着她身后的小六,小小少年耳聪目明,早看见这些女人面上变化,他恶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却并未上前搀扶二小姐,只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小心跟在后面。 待到了老太太住的安泰院,进了门,刚走到院中,便听到一道虽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冷厉骂声:“那私自离家的忤逆女怎的还没来?” 第2章 定名 第二章 定名 二少奶奶听得仔细,她飞快地瞟了二小姐一眼,二小姐脸上仍是不怒不喜,看不出端倪,二少奶奶心内冷笑一声,对崔妈妈使了个眼色。崔妈妈会意,几步上前,秉道:“老太君,二小姐到了。” 小丫头打起了石青色万字不到头锦绣帘,二少奶奶半扶半拉着二小姐的胳膊进了屋,小六想跟上去,崔妈妈伸手拦住:“等里头主人们传唤。”面无表情,眼睛深处却是一片鄙然之色。小六拳头握紧,目光如箭般射向崔妈妈,她却丝毫不为所动,小六咬咬牙,只得松手站到一旁。 二小姐跟在二少奶奶旁边,绕过紫檀木镶金嵌玉六扇金玉满堂双面绣屏风,一瘸一拐进了安泰院正房。 房里乌鸦鸦或站或坐了好些人,锦绣绫罗,脂凝粉柔,厅上厚重泛微黄的绿地粉彩折枝莲吉祥纹双耳三足炉里燃着幽远的瑞脑香。 一瞬间,二小姐脑中划过许多幼年时的零碎片段,割裂犹如破布般混乱,拼凑不出完整的记忆。只化成沉闷窒息的压抑和无处不在的诡异眼睛,就连这香味也化为了漫天无形的桎梏。这侯府给她的,从来就不是好的回忆。如今她不良于行,初初露面便能察觉出各种不怀好意的视线。 其中两道视线最为灼灼,她下意识抬头看去,正中大座上端坐着一位五旬左右头发花白的贵妇,她生就一张团团脸,肤色白皙饱满,眼角有笑纹,只是此时那眼睛非但无笑,还颇为凌厉地瞪视着二小姐。 老太君在侯府里呼风唤雨了半辈子,是在玉京中也是数得上名号的老资历诰命贵妇,在太后皇后面前也能说得上话,无人不敬,一身气度绝非常人能比,此时刻意盛气凌人,那压力如同有形一般铺陈开来,满厅里鸦雀无声,众人动都不敢动,连呼吸都轻了。 二小姐与她对视了几瞬,并无惊慌之色,眼中惟余一片漠然。老太君没有得到期望的结果,眉一皱就要发作,二小姐却垂下眼,敛衽跪下,俯身叩头:“给老太君请安。”那哑声犹如两片生锈的铜片相磨,粗粝不堪。 老太君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却不让她起身,自顾自从一旁丫鬟手中玳瑁琉璃盘里端起一盏新茶,漫不经心地拨着茶叶。二小姐仍垂首伏在地上,她感到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灼灼落于自己肩背,只怕满屋人都在看着自己被老太君刁难。她也不多说,忍耐住喉咙里的痛痒感,恭敬跪趴着。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周围仍是寂静无声,众人都冷眼旁观,看戏般见她出丑模样,不知跪了多久,二小姐的膝盖已经僵麻到没有知觉,胳膊也几乎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终于得一管低沉温润的声音叹道:“老太君,二丫头一路行来,风尘仆仆,不如叫她下去先梳洗一番吧。”说话的便是侯府的主人,昌安侯薛靖庭,也是二小姐的生身父亲。 老太君怪笑一声,道:“我是她亲祖母,我都没嫌弃她一身脏乱,容颜不整,你做爹的反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她不告而别一走十多年,如今这么蓬头乱衣还瘸了一条腿地回来,还是我这个祖母管教无方不成?”声调不扬,偏生字字诛心。 衣衫簌簌作响,玉面长身的侯爷起身行礼,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奈和伤怀:“儿子无地自容。”他一起身,其他在坐的几位也跟着起身弯腰,高高低低站了半屋子。 年近四旬依旧娇艳柔美的侯夫人看着气氛有些僵,忙柔声劝道:“老太君一片慈心为儿孙担忧,侯爷怎会不知?只是二丫头又是远道而来,身上难免染了些许风尘,怕冲撞了老太君,不如叫她先去梳洗,待收拾妥当了再来细细听老太君教训。” 侯爷之弟三老爷的妻子崔氏也笑道:“是呀,二丫头再怎么说也是侯爷的亲生女儿,虽然当年私自离家,如今又不告而归,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冰为水也非一日之功,如今老太太要管教她也得慢慢来才好。”她生性有些鲁直,说话便有些夹枪带棒。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老太太又是眉头一皱,一掌拍在扶手上,眉头倒竖,血气上涌,气得不轻。二少奶奶忙上前给她拍背,陪着笑脸道:“几位长辈说得是,我刚刚看二妹妹咳嗽得厉害,嗓子也是哑的,想必染了风寒未愈,不如先带下去请个医生好好瞧了。待身体康健些再来。” 崔氏坐在侯夫人下手,离二小姐近些,一听说她染了病,身体便不自觉地往旁边偏了偏,忙不迭道:“蓉娘说的是,先带下去,待治好了病再来吧。”方才她看二小姐的眼神犹如看一只流浪狗,而此时已是当成传染病一样嫌恶。其余人也都微微色变。 老太太莫名地心情舒畅了些,勉强同意:“就依你二嫂说的说的,你给几位长辈磕了头就下去吧。等会儿传个太医好好看看,病没好之前就别出来了。” 二小姐吃力地抬起身子,转了方向给侯爷侯夫人以及二夫人三夫人磕了头,正要起身,老太君忽然又问:“二郎,我恍惚记得她还没名字?” 侯爷似乎怔了一下,慢慢道:“似乎有个小名。名字还未取,我后来取了一个玥字,因为族谱还没上,所以一直留着。” 老太君沉吟道:“定玥?” 崔氏一听笑了,忙道:“老太君您忘了,去年堂房的庞二弟妹才来说过,他们家那个嫡出小丫头就叫定玥,年初已经上了族谱了。因为二哥一直没和大家说这个字定了,所以人家也不知道这事。如今,只怕要请二哥翻翻字典换一个字了。” 老太太不以为然:“翻什么字典?省得麻烦,老二,你现在就顺手取一个,省得人家说薛家女儿都快二十了还没名没分的。” 侯爷不免有些为难,薛家这代的女儿是一个定字再加一个玉字旁的字,合在一起做名字,他膝下长女便名定琬,如今同辈的几十个女孩子许多都已经成人,含义美好的玉偏旁字也被用了大半,仓促间哪里找得出一个合适的字做名字呢。 更何况这是他的亲生女儿,纵然是为着她的生身之母,他也断然不肯随随便便给她取个字。 二小姐默默抬起头,静静看向凝眉思索的侯爷。他生得极好,年轻时便是盛朝有名的美男子,温文儒雅,眉目隽秀,如今虽年近四旬,看上去似乎只得三十出头,肤色是俊雅出尘的凝白,更兼十数年身在高位的陶铸,一派浑然贵气,望去端的是芝兰玉树。 二小姐心里像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突地一疼,继而便是如刺猬立刺般条件反射瞬间一片冷漠僵硬。她垂下头,双手按住地面,用那几乎不成声的沙哑嗓子淡淡道:“外祖父已给我赐名,名为含章。” 屋内又是一静。 突然,老太太尖利地冷笑一声,道:“他姓沈你姓薛,你的名字自然有薛家人操心,他有什么资格做主给你取名字?你好端端出门,却瘸了一条腿回府,难不成还嫌姓沈的带给你的晦气还不够么?” 二小姐仍是未起身,俯身在地,一动也不动,虽然未发一言,但立场已经十分鲜明。 老太太怒极,一掌掀翻旁边丫头手上的茶盘,抖着手指着二小姐道:“好……好呀,沈家教出个不知羞耻的女儿,如今还胆敢染指我薛家人么?你既然要大逆不道叫这名字,不如改了姓跟你外祖去姓沈吧,我薛家庙小,奉不起你这尊大佛!” 茶水落地,溅湿了几位小姐的裙子,华贵的丝绸沾水便作废了,可适逢祖母大怒,她们顾不得惋惜裙子,甚至连眼皮都不敢抬,垂手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母亲!”一直忍着未做声的侯爷突然低低喝道。他猛然抬起头看向老太君,修长的凤眼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悲痛和悔恨,嘴唇似在微微颤抖。 老太君见儿子悲不可抑的神态,自知失言,只是当着满堂儿孙,她拉不下面子和儿子说好话,只得重哼一声将头转向一边。 侯爷见母亲终于作罢,便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情绪,转头对二小姐温和道:“这是沈元帅给你取的名字?” 二小姐直起身,双目直视父亲,点了点头。 侯爷看着陌生的女儿,只觉得那双眼睛太过明澈冷冽,目光注视下似乎一切无可遁形,他本就有些心虚,此刻竟觉得无法与女儿对视,便略略移开视线,低吟道:“含章,含章,世有名刀,彩似丹霞,名为含章。既如此,也不必改了,你便叫含章吧。” 薛含章躬身伏地:“是。” 插入书签 第3章 旧事 第三章旧事 小小一所贞华院,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两间抱厦,雕梁画栋,精致可爱,院里种着两株好几十年的葱郁冬青,冬青又名女贞,想必这贞华院正是因此而得名。此时正是秋高气爽,冬青上一束束的紫色果实垂累可爱,衬着经冬不枯的绿叶,很是精神。 树下稀稀落落有些落叶,傍晚时分,两个粗使小丫头一边漫不经心扫着院子,一边嘻嘻哈哈聊天。 “诶,听说这屋子里住的二小姐是个瘸子?” “是呀,我听安泰院的香姐姐说的,她说二小姐进门的时候穿得跟个乞丐一样,破破烂烂的,走路还一瘸一拐呢。” “难道生下来就是个瘸子?” “听说小时候还是个齐全孩子呢,不知怎么的出去十几年就成这样了。” “哎呦,那可真是可怜呀。” “可怜个鬼头,都说她亲娘是个不守妇道的,所以得的报应呢……” “锦绣,锦绢,你们两个不干活嘀咕什么呢?”廊下有人提着名字高声喝道。 那两个开小差的小丫头吓了一跳,忙不迭应了,赶紧的收拾了东西一溜烟跑远了。 廊下那黄衫婢女啐了一口,掀了帘子进屋。 屋内床帐掩得严实,含章已经在**躺了一下午,还没有苏醒。黄衫婢女樱草便将手上托盘小心放在桌上,朱漆雕花的托盘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和一小碟蜜饯糖果。 二少奶奶手段利索,侯夫人才吩咐完,中午便已经请大夫来诊治过了,二小姐气弱体虚,脾胃失调,又染了风寒,且得好生将养。大约一个月后才可以出院子。 侯夫人便将自己和樱兰两个派到贞华院里伺候二小姐,按例侯府里的小姐每人身边该有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八个,今日仓促,便只将两个人来应急,想必到了明日,剩下的几个人都会凑齐了送过来。自己本是夫人正院里的三等丫鬟,匆匆被提了二等送来的,以后就是贴身伺候二小姐,若是二小姐嫁人,自己就是她的陪嫁丫鬟——可是这样亲自一个瘸了腿的大龄女子,还有好人家会娶么? 丫鬟从三等到二等,几乎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干粗活到做细活,月钱也翻了一倍,但这样一个天降大馅饼后却是暗淡无光的未来,樱草只觉得十分茫然。 似是被樱草的声响吵到,**的人动了动。樱草一惊,忙凑过去抚开纱帐:“二小姐。” 含章坐起身,目光清澈地看着她,一点也不像刚刚睡醒的人。樱草被盯得有些无措,似乎心里刚才那些想法被看了个透,她脸有些红,讪讪道:“二小姐,汤药好了。”又快步将药捧了过来。 含章不语,伸手从她手上接过药碗,一气喝干,随手将碗放回去。樱草忙侧过托盘,道:“请小姐用蜜饯。” 含章不再多看,只掀开被子起身:“我从不吃糖。”睡了一觉醒来,她嗓子哑得更厉害了,说话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一般,十分艰难。 樱草愣了一下,道:“是。”便将托盘放到一边桌上,正想回来帮含章穿衣,一回头,她已经穿好了上衣,正站在镂雕卷草花衣架子旁边系裙子。樱草心里一急,走过去伸手便要接含章手里的系带:“二小姐,我来吧。” 含章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冷如寒刀,樱草不由一呆,手定在半空一动不动。 含章也不理睬,低头系好带子。她这身衣服料子崭新,上衣浅浅淡黄,下面是绿绫裙子,绣花十分雅致,她穿着长短合适,只肩膀处显窄了些,看上去似乎已经改动过了,只是还有些窄,好在这衣衫都是宽松型,看上去也不明显。 樱草看含章低头打量衣服,忙笑道:“这是太太特地寻出送过来的,都是四小姐没穿过的衣服,因为要给小姐赶制新衣有些来不及,便请二小姐先委屈着将就穿。明儿就请裁缝来给二小姐量尺寸做新衣。”一边说着,边偷偷看着含章的神情反应。 含章抚平衣角的褶皱,点头道:“这就很好。” 樱草见她神色淡然,并无不喜,心里便有些放下心来,她有心和含章多说说话拉近些关系,便沿着刚刚的话继续道:“说来二小姐和四小姐也是有缘呢,这贞华院以前就是四小姐在住,两个月前四小姐出嫁,这里的东西都是全的,小姐回来住着,正是方便呢。” 含章的手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继而又慢慢抚着皱痕,樱草敏锐地看到这一顿,正暗自奇怪,含章将手抬起来,手指生满老茧,许是太过粗糙,将细致顺滑的丝绸勾破了一根丝。 樱草讶异地看向含章,只见她仍是淡然神色,只眉宇间泛过一抹酸涩。本是侯府出身的金枝玉叶,如今却双手粗糙到连粗使婢女都不如。樱草心中不由涌起一片怜悯之意,忍不住道:“小姐,我听说牛乳浸手能柔化皮肤,不如我今晚便去领些来?” 含章将手笼到袖筒里,摇头道:“不用了。”樱草见她藏匿了手不欲他人知晓,只觉得二小姐真是可怜得紧,忙道:“那些不打紧……” “樱草!”有人掀帘子进来,口内叫着樱草的名字,来人一身肉桂粉配银红的衣裙,看着很是娇嫩可人,正是派到贞华院的另一个丫头樱兰。 樱兰她爹是外院里得用的管事,连带着这个女儿在丫鬟们中也颇有些体面,加之她平素行事一丝不苟,比小姐也不差多少,颇得侯夫人的喜爱。如今两个来伺候的丫头里便顺理成章以她为尊,樱草虽私下和她关系亲密如姐妹,但被她这般呵斥,仍有些心惊胆战,垂手立在一旁,好似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樱兰手上提着一个食盒,对含章福了福身,便叫樱草一起过来摆饭。樱草畏畏缩缩的,听她一唤便如得了特赦般忙忙地撇下含章过去帮忙。 雕刻了四时花卉的小圆桌上摆了三菜一汤,菜色精美,白腻如玉的瓷碗里是一份晶莹饱满的碧粳米饭,因为午间备的饭不够,这次樱兰特地多盛了一大盆过来。 含章也不多说,提起筷子就开始吃,她动作柔缓斯文,无论是低头角度或是咀嚼的幅度都是大家闺秀应有的模样,可就是这样的动作里不知为何带了一股风卷残云般的魄力,不知不觉中就用了四碗饭下去。 樱草中午已经亲眼见过一回,此时又见,还是觉得不可置信,樱兰却照旧面无表情地侯在一边。 用完饭,含章在院子里各处转了一圈,待到天色全黑便回了屋歇息,洗漱过后,樱草说要在外间守夜,含章也不回答,只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把银柄黑鞘的匕首来:“有它就够了。” 这匕首是她绑在小腿上带来的,样式不见得多稀奇,上上下下也是干净的,只是不知为何隐隐透着一股冰冷萧杀的血腥气。上午解衣沐浴时樱草还被吓了一跳。她从小就在深宅大院里长大,虽是奴婢,却也是娇生惯养,比寻常中等人家的女儿也不差,长这么大连菜刀都没碰过,骤然看见一把冷锋傲然,血气森森的匕首,不免心惊胆战。 此番又见,樱草仍是不能适应,忍不住退后了一步,樱兰偷偷扯住她的袖子,对着含章敛眉行礼:“小姐好好歇息,奴婢等就歇在屋后耳房,随时听候小姐吩咐。” 含章无可无不可地挑挑眉,自顾自解衣卸裙。樱兰又行了一礼,缓缓起身,从柜子里寻出一支蜡烛点了捏着,携了樱草退出屋子,闭门离去。 过了一个拐角,樱草按着小心肝,后怕地拍拍胸口,小声对樱兰道:“姐姐,二小姐她……”她想了想,用了一个词,“她好奇怪呢!”她们两个从小同住一个屋一起长大,私下的情分不比寻常,所以背着人时,樱草在樱兰面前便自在得很。 樱兰一直板着的脸终于破功,她扑哧一笑,伸出一根白嫩青葱的手指点了点樱草的额头:“说什么话呢,主子们的事,岂是我们可以议论的?” 樱草撇撇嘴,把头转向一边,本想使使性子,但忍不住又道:“可是哪里见过这样的小姐呀,满玉京城里谁家的小姐这么不尊贵,吃那么多,不让人服侍穿戴,沐浴也自己动手,还拿匕首……”说着,似乎是想起那把寒气渗人的凶器,不由自主噤了声。 樱兰不以为意,拉着她的手入了耳房,这间耳房的位置就在含章的屋子后头,若是那边大声唤人,这里便能清晰听见。屋内一张简单的雕花**早放好了两个樱的铺盖,其余不过两个衣箱,一桌两凳。上午时只顾着铺设打扫小姐的闺房,这里的陈设只够用便好,不曾细细收拾,两个月没有住人的屋子,仍有一股细细的尘土的味道消散不去。 樱草吸吸鼻子,小声埋怨道:“这破地方还不如咱们做三等丫头的住处呢。” 樱兰淡淡一笑,将蜡烛在桌面白瓷烛台上安好,上前去铺床:“咱们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安歇吧,明日还要早起呢。”她铺好床,又从屋角暖壶倒水进铜盆中预备洗漱,樱草一头扎进被褥里懒得动,樱兰笑吟吟看了她一眼,把布巾搓湿了拧干:“快过来抹脸吧。” 樱草突然从被褥里探出头,神秘兮兮地看着樱兰:“姐姐,我听说,那位二小姐的娘原来也是个侯府小姐,是……是跟了咱们侯爷所以才变成妾室的,她们还说,姐姐的亲娘就是那位姨奶奶的陪嫁丫头,所以夫人才让姐姐来侍奉二小姐,是真的吗?” 樱兰脸上陡然变色,低声斥道:“是谁和你胡说八道的?” 樱草被吓了一跳,立马坐起身,瘪瘪嘴,哇一声哭了。 插入书签 第4章 来客 第一章 回府 夜色深沉,冷风吹得院中冬青哗哗作响,听着像是山涧里隐约的溪流。凉意从玉纱云母纸糊就的玲珑雕花窗里透进来,吹得桌上天香玉兔的琉璃烛台上烛影飘忽。 薛含章端坐在小圆桌边,执了一只青玉琉璃八角矮盏慢慢啜饮。笔直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安然不动如山。守夜的许婆子缩在院子对面的值房里,一眼不错地守了大半夜了,这位二小姐的影子仍是在不紧不慢或品茶或沉吟。 她上下眼皮都快黏上了,小姐仍是不起身安歇,许婆子实在困得慌,恨恨地啐了一口:“怪人屁事多,到现在还不睡,等着会情郎呢!” 许是感觉到了别人的怨气,二小姐放下杯子,吹熄了蜡烛。许婆子如蒙大赦,慌不迭地也缩进了圈椅里打瞌睡,只留着一盏风灯以防有事。 约一刻钟后,院墙边隐约有些声响,有野猫低低叫了两声。 屋内仍是一派静谧,有隐隐咳嗽声,过了一会,一道黑影闪电般掠过,轻微的窗棂响,之后,一切都恢复了原状,好似方才的点点异状从未发生过。 那道黑影从窗边窜进房内,就地打了个滚,蹲伏在地,双手撑地成戒备姿势,警惕地扫视了四周一番。屋里是暗沉沉的家具,他要找的那个人仍旧坐在桌边,手指慢悠悠地敲着桌面。 那人心头一松,手中一道银亮光芒闪过,忙起身过来,低声笑道:“小姐。”他身形未足,少年低沉的嗓音,竟是跟着含章进府的小六。 含章含糊地唔了一声,小六笑嘻嘻地,也不等吩咐,自己到处翻箱倒柜:“可有点心么?饿死我了。外院下人房的晚饭真是又少又难吃。”他动作极轻,兼之黑暗中仍能视物,东翻西找居然没有发出大的声音。 含章瞥了一眼他猴子一样乱窜的身影,放下琉璃盏,淡淡道:“在门边的矮柜里头有两盘点心。”因为嗓子还未好,她这话是用气声说的,虽轻微,但十分清晰。 小六大喜,嘿嘿笑着就去把点心端了出来,也不管是枣泥茯苓糕还是杏仁燕窝饼,一股脑塞进口里大吃大嚼,一时没注意塞得猛了,噎住了,整个人跟只被堵了喉咙的鸭子似地握着脖子跳着冲到桌边。含章悠悠闲闲地将早就备好的水推过去,小六一把抓起琉璃盏猛灌了下去,直着脖子吞咽了好几次,总算逃离了被点心噎死的命运。 小六劫后余生,趴在桌上直喘气,手上摩挲着那个琉璃盏,惊呼:“薛家还蛮有钱的么?居然给小姐你用玉杯子耶!” “枉你还自夸是东狄皇庭里来去自如的人,连玉和琉璃都分不清。”含章低笑着嘲讽。 小六一听,忙将那琉璃盏仔细摸了摸,又凑到眼前对着窗外隐隐亮光看了半天,讪讪地得出结论:“果然是琉璃。” 含章执起琉璃壶,稳稳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颇有兴味道:“不但是茶具,连烛台和屋内摆设都特地用了许多琉璃品,想必薛家这位仁厚温良的侯夫人无时无刻不想着提醒我,鄙人是个流离无家之人。” 小六一撇嘴,随手将琉璃盏推到一边,打着哈欠道:“那也要小姐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才行,你要是个直肠子粗脑子,能想到这些才怪!只怕笨手笨脚打碎了几个,白白枉费了她一番苦心。” 含章听他怪腔怪调的话,不禁莞尔,轻轻啜了口微凉的茶,正色道:“行了,废话少说,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小六忙回道:“那位神医柳扁鹊十五年前确实来过京城,曾在安世堂里坐诊,只是两年后他便突然失踪,之后再无人见过。他有个嫡传弟子江明来京城寻师,因医术精湛被迎进太医院做了首席太医令。除了皇室宗亲,一般官宦人家请不到他坐诊。薛家平日都是请的傅太医和梁太医登门,但此两人只擅长内科。若论接骨术,京城里再无特别厉害之人。” 含章手中的杯子凑在唇边,并未饮下,只用唇感受着水流柔滑的凉意,过了一会,放下杯子道:“此事既然已经有了眉目,也就不必急在一时。” 小六在黑暗里看了眼小姐的伤腿,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只是他素来训练有素,迅速调整了情绪,继续道:“薛家人口复杂,上头侯爷,三老爷和四老爷三家都还住在府里,平辈五个爷有两个娶了亲,老大娶的安平伯的侄女,老二娶的是忠毅伯嫡长女,也就是今天见到的那个二少奶奶。七个姑娘嫁出去了三个,如今还有四个待嫁——不对,加上小姐您,就是五个了。”小六说着,忍不住窃笑不已。 “咚!”含章当头敲了个爆栗子:“皮痒了吧,连我都敢取笑!” 小六捧着火辣辣的额头喊屈:“小姐冤枉我了,我哪儿敢呀,还要命不要。” 薛含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沉思半晌,又把几位小姐的婚事盘问了一番,一边听,心里已经把薛家的婚嫁关系大致理了出来。 小六竹筒倒豆子似地把小姐们的婚嫁都说了一遍,只是最后留着四小姐的事,支支吾吾不肯说。 含章好笑地看着他:“不过是我的异母妹妹嫁了袁信那小子,有什么不可说的。” 小六腾地站起来,有些气不忿道:“亏我还当他是个人物,谁知他居然干出这样的事,下回见了面,我一定要摸光他的钱袋!” 他话音才落,便听得含章意味深长地嗯哼了一声,小六惊觉失言,立刻像兔子般缩成一团,往后跳出半丈远。含章笑眯眯盯着他,好像猫儿盯着老鼠一般:“原来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还心心念念想着你的老本行,看来,我真是委屈你了?” 小六是孤儿,从小在边关胡杨城行乞,练得一手妙手空空的好绝技。 这个问题是在是难,承认了要遭殃,否定了会被斥为撒谎,也没好果子吃,小六只好蒙着嘴,瞪大了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小心翼翼瞧着眼前的笑面虎,两只脚不由自主变了姿势,随时准备跑路。 含章似笑非笑瞥了眼他双腿的造型,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行了,你回去好生做事吧。每月初一来一次就行了。”小六忙大力点头,拔腿就要跑。 “若是节外生枝,” 小六脚步一顿,浑身一僵,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暗室里静得落针可闻,只听得含章的气声慢悠悠地补充,“那我可就新帐旧账一起算了!” 小六全身汗毛一竖,逃难似地推开窗户跑了。 一夜秋凉,到了天亮时分,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雨点打在冬青叶上啪啪作响。凉气渐盛,屋内一片寒凉清沁之感。 樱兰樱草两个进屋时,含章已经起身了,穿戴得整整齐齐,正站在床前看雨,两人忙福身行礼,樱兰瞥了一眼床铺,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绣着卷草兰花纹的柔粉色床单抚得极为平整,一个细褶子都没有,便是她们这样的熟手下人也不过整理成这个样子罢了。樱兰暗忖,看来这位二小姐出门在外也吃了不少苦。 含章缓缓结束一个吐纳,转过头来看着两人,点点头示意。经过一夜的修整,她面上风尘憔悴之色去了不少,眉目深邃清晰,带着淡淡冷峻之气,论容貌也算俊俏,只是肤色偏蜜,不够白皙细致,姿容便算不得上等。 樱草被昨晚的匕首吓怕了,心里还有些发怵,跟在樱兰身后去收拾屋子里的铜盆和水壶,路过床铺时悄悄瞥了一眼,柔绿色的绣花枕头下隐隐露出一截匕首柄。樱草脸一白,赶紧移开视线。 早饭照旧是放在食盒里由粗使婆子提到门前交由樱兰樱草送进来的。水晶皮的小汤包,蒸饺,酱碟子,若干精致小菜,鸭子肉粥,还有一碗香气四溢的刀削面,雪白莹润的面上堆着薄如蝉翼的酱牛肉,撒着碧绿的葱花,颇为勾人的馋虫。 含章有些意外地瞥了一眼,樱草有心讨好她,见机忙道:“这份是侯夫人吩咐,单为小姐一人做的,夫人说小姐常年长在边关,如今甫一离开,必然会想念,用些吃食,也算以偿相思。太太还说,如今姑娘回了家,不要拘束才好,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跟厨房说,让她们做去。” 含章点点头,不置可否,只伸手端过那一大碗面,埋头吃了起来。樱草讪讪地笑了笑,垂手立回樱兰身旁。 饭后又服了汤药,含章从对面书房的箱子里翻出一本杂记,又从旁边一间放置家具的厢房中翻出一把半旧的藤编摇椅,擦拭干净后自己坐在廊下,闲适地看书,看着很是随遇而安。 樱兰见机,便收拾了点心热茶并一个小几,小心放在含章身边。 待回头收拾屋子时,樱草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耳语道:“姐姐,昨晚那些点心连渣都不剩了。”她嘟着嘴,扬了扬手中光洁如新的琉璃五彩串珠碟子。樱兰并不意外,淡笑道:“下回多放一盘吧。”樱草继续撅嘴:“比我们两个加一起还能吃。”樱兰笑着拍拍樱草,自去收捡打扫,待诸事停当,便打开琉璃双环垂月小香炉,放了一片冬青香。过了一会,炉内渐渐溢出清新爽悦的树木清香,正与屋外的冬青树遥相呼应。 屋子就这么大,稍微收拾一下就干完活了,因为昨天老太君亲口发话二小姐不必出门请安,又有管事妈妈吩咐过除了日常起居的正房,其他屋子暂不收拾出来。她们便无事它事可做了,两个樱坐在外间榻上做针线,偶尔低声谈话,顺便候着小姐的吩咐。 第5章 姐妹 第五章姐妹 二小姐是个很安静的人,一本书在手便消磨了半个上午,连摇椅的摇动声都没听到。 大约过了巳时,外头有盘碟轻碰的声音,樱兰便要起身去看。樱草手上的活计刚绣好一片莲花瓣,自觉是得意之作,舍不得放手。樱兰便提了壶滚水掀开帘子出去。 小几上的点心只剩些碎渣子,小壶里胖大海和甘草熬制的汤水一滴不剩,含章并没有咀嚼东西,看样子已经吃完好一会了,若不是自己听到细响出来,只怕这位小姐断不会喊人的。樱兰添好茶水,又把点心碟布好。正要转身回屋,忽听得一声问:“这是什么香?” 声线流利悦耳,语调沉稳,看来二小姐的嗓子已经好了,樱兰弯腰道:“是四小姐调制的冬青香。”这种香料很是难调,闻了很是提神清心,是四小姐的得意之作。 含章目光流动,微微颔首。樱兰只觉得二小姐脸上似乎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闪即逝,她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不多久,秋雨渐渐停了,只有冬青叶上不时滑落几滴水滴,树下的泥地上一片湿泞,满地散落着碧绿的冬青叶。 含章看完了一本书,懒洋洋起身,舒展了下四肢,深深吸了几口带了泥土腥味的湿润水气。正闲极,忽听得外头有人不客气地大力敲门,有年轻女子的声音大声喝道:“快开门!大姑奶奶来了!”守门的婆子一惊,忙不迭小跑着过去,门闩一抽开,外头站了好些人,群星供月一般将一位二十出头的华服贵妇,一身大红色金百蝶穿花缂丝衫,头上明晃晃赤金镶宝点翠双凤戏牡丹衔珠大钗,凤口吐出的小红宝石米珠流苏晶莹耀眼,尾端缀着一颗红豆般的珊瑚珠,端的是一身富贵逼人。婆子唬得不轻,忙开了门,点头哈腰地请安。 薛定琬也不理睬,由一个柳绿衫子瓜子脸的丫头引着进了院子。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入了院,薛含章仍是一动不动立在原处,只将手随意负在身后,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眼,好整以闲地瞧着。 薛定琬早看见了木廊下立着的瘦削人影,她噙着一丝冷笑,沿着青石铺就的院中十字路面,缓缓走到正房门前约一丈远处,便立住不动。 樱兰樱草两个早就听闻了动静,掀了帘子走到阶下,低头福身问安。 薛定琬瞥了两个婢女一眼,又将目光沿着院落,正房,扫回含章身上,两人目光相撞,隐隐好似寒潭入石,声破静谧,波浪不止。婢女们似乎察觉到了这丝异样,个个屏息静气不敢说话。 半晌,薛定琬莞尔一笑,朗声道:“听说你回来了,我还不信,还以为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假冒的,如今一看,还果真是你本人,西北那个苦地方倒没把你那**子骨给碾成碎渣,真算你福大命大!”这般毫不掩饰的蛮横刻薄,让樱草大惊失色,心头揪成一团,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生怕遭了池鱼之殃。 薛含章丝毫不以为意,面上仍是一派淡然,只轻笑道:“你太客气了,我天生福如东海,命比金石,纵然是被人强行夺了些去,仍比一般人强些。” 说到“一般人”时,薛含章眼中光华流转,淡淡扫过薛定琬身上,其意味不言而明。薛定琬哪里料到幼时蠢懦的庶妹竟变得这般口齿伶俐,尤其见她言笑自若,自有一番潇洒风华,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含章她这话,牵涉到了一桩旧日侯府公案,昔日薛含章在沈姨娘腹中时,侯夫人的嫡长子薛崇礼已经快一岁,他天生体弱多病,沈姨娘诊出有孕那天,他便大病了一场,几乎夭折。有道士测了一卦,说姨娘腹中的孩子是个福厚的,嫡长子若要安稳长大,需得借助弟妹的福运,因此,只有将胎儿的产期提前,那孩子福运未满而生,方可确保嫡子无虞。 薛侯爷大惊,却也不肯为了这莫须有的福运伤了心上人。老夫人便动了怒,大骂他被狐狸精勾了魂,忘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侯夫人心慈仁厚,一句话也不说,只守着自己儿子日夜啼哭。府里下人们窃窃私语,明里暗里指责沈姨娘心怀不轨,存心要害死嫡子。柔弱的沈姨娘不忍侯爷为难,在八个多月时自己偷偷喝了催产药,挣扎了五天五夜终于生下孱弱的二小姐,自己也是元气大伤,从此缠绵病榻,两年后便故去了。 薛定琬自然知道含章此话所指,本来依她脾气是要好生闹上一番的,只是弟弟虽平安长大,可是成婚四年来房中妻子姬妾不少却无一人有孕,有那知道旧事的老人暗暗说笑会不会是嫡长子太过无福,借来的福气只够自己用,福泽不了后代。这话被侯夫人知道,暗地里打杀发卖了一批人,风声鹤唳下也就没有传开。目前院中知道原委的只怕就只有这姐妹两个,而且因为薛崇礼无嗣,至今侯府的世子之位仍是未定,有那起小人之心的,便撺掇着老太君要侯爷指定三房的大爷为世子,明里暗里多生波澜,侯夫人背地里哭了好几场。弟弟夫妻两个也颇为难堪。 因着这些事,薛定琬不欲在此话题上多做纠缠,只是到底不能放过面前人,她冷笑着哼了一声:“怎么?自以为你福泽深厚,见了我便连礼都不行?连一声‘大姐’也不曾唤?果然是荒蛮之人教出来不识礼数的野丫头!” 薛含章更是不以为意,她随手抚了抚袖子上的褶皱,爽朗一笑:“若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必先要懂得尊重别人,你这妇人先是纵容下人大肆砸我院门,进了我的院子也是毫无规矩,对我开口闭口话里话外明嘲暗讽,最后更是言辞辱及我平生最敬最爱之人!”她清亮眼眸中寒光大盛,逼视如惊天之浪,“像你这般无德无行,肆意妄为,人品卑劣的贱妇,哪里配得到我的尊重,又哪里配我称呼一声‘大姐’?!”言毕,含章重重一甩袖,“送客!” 说完,自己蹒跚着疾走了两步,甩开帘子入了房。 泛旧的藤编摇椅被她的行动带得一摇一摇,人却已经不见了,满院的丫头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薛定琬铁青了面孔瞪着摇动的帐子,头上的珊瑚珠流苏摇晃不止,她咬碎了银牙:“我们走!” 樱兰反应快,忙拉了樱草跟在薛定琬等人后面相送,出了院门,薛定琬恨恨地转身看了那房间一眼,最后戾气甚重地扫过所有的婢女婆子:“今日之事,但凡在外头听到半个字,就等着瞧好吧!”语调里的阴狠之意让众人听得心头一颤,齐齐压低了头,薛定琬重重冷哼一声,大步往上房而去。 樱草扯了扯樱兰的袖子,小声说:“大姑奶奶这是去侯夫人那里告状吧?二小姐真是厉害呀……”樱兰忙蒙了她的嘴,四下看了看无人,方回头瞪了她一眼,低声斥道:“少胡说,你不想活了!” 薛定琬性子骄纵任性,好重罚,才十来岁时便杖残过两个犯了错的房里丫头,因为当时老侯爷还在,他是战场老将,不但不怒,反大喜道孙女有自己的风采,所以也无人敢相劝。樱草撇撇嘴,闭了口。 待薛定琬走得很远了,两人方转身返回正房,廊下无人的摇椅被风吹得微微摇动,点心盘子和茶壶在老地方,樱草不肯进去,只抢着收拾外头东西,樱兰只笑笑,自己掀了帘子进屋。 含章和衣仰面躺在床榻上,一只手臂紧紧握成拳横在脸上遮住眼睛,另一只屈到枕头底下,看那姿势,似乎是紧握着匕首。樱兰见她全身肌肉似紧绷,整个人好似随时会一跃而起挥匕而来般,心中不免也生了忐忑,她想了想,走到旁边小桌上,揭开五色琉璃香炉的盖子,用小金铲拨了拨灰,盖住正在焚炙的冬青香。而后,步履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插入书签 第6章 母女 第一章 回府 侯府正房后的小佛堂内,氤氲着淡淡轻烟,厚重古朴的上等檀香气已经渗透到房梁门柱以及每一件家具里,以至于没有燃香的时候,这里也弥漫着消散不去的浓浓檀香气息。 “娘,你一定要给我做主!”薛定琬跪坐在母亲身边的蒲团上,早没了那股狂傲之气,像个被人欺负了的小姑娘一样,絮絮地控诉着,那双和侯夫人几乎一摸一样的黑色水杏眼里泛着压抑不住的羞愤泪光。她长这么大,在娘家婆家几乎横着走,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侯夫人沉着眉头听完,放下手中的佛珠,侧头看向女儿:“她真这么说?”她素昔甚重保养,虽过了鼎盛时期,容貌仍是未减多少,母女两个坐在一起,倒像是一对姐妹,只是神态中沉稳自持,远胜过女儿。 薛定琬忙点头道:“是呀,而且满院的丫头们都听到了,幸而我今日来得仓促,随身只带了两个贴身丫头,其他都是正房的人。只是我虽训斥过她们不得传话出去,但若有一两个没守住传了出去,我受委屈是小,若是那事被旧事重提……” “昨天刚进门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才一天就忍不住回复原型了,”侯夫人说着瞟了一眼女儿:“你素日也是个威势极重,说一不二的,嫁到你舅舅家连你舅母都不敢说你的不是,怎么今日到了她面前反被辖制住了?平日里的威风哪儿去了?” 听出母亲话中的不满,薛定琬也很委屈,她本来有一肚子话可以奚落嘲讽那野丫头的,不说别的,光是那和排行不统一的名字以及被马踏断的一条残腿就够她笑话的,而且即便是薛含章当面说出那些话,也不是没有办法回击挽回局面的。可是当时不知怎的,那双狭长冷厉的凤眸一扫而来,自己心头就颤了几颤,以前只有在暴怒的祖父面前才有过这样的恐惧,好像面前站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头陌生的随时会扑过来的凶残猛兽。那样的震惊惧怕下,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由着她甩袖离去,让自己颜面扫地。 薛定琬瘪瘪嘴,低声道:“也不知那丫头从哪儿混出来一身的草莽气,跟个刽子手一样吓煞人。” 知女莫若母,一看女儿面上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头的想法,侯夫人缓缓叹了口气,道:“算了,那些下人我会好生吩咐震慑的。你以后也不要惹她了,我昨日听得樱兰来报,那丫头是腿上绑着匕首进府的。” 一言既出,薛定琬大惊,她一把握住母亲胳膊:“她居然带着凶器,那不是和亡命之徒一样了么?”作为世家侯门里长大的女子,善用的向来都是暗地里的计量,用言语心计杀人,薛定琬对于明晃晃的兵器认知很狭窄,在她看来,除了像祖父那样有正当使命需要佩戴兵器的人之外,身藏凶器的都不是好人。她不由有些后怕,方才自己和薛含章针锋相对,若是一言不合那边提起匕首来就刺,自己只怕小命都没了,她忙道,“那还等什么?赶紧把那匕首搜出来扔了,好生治她的罪!居然敢带凶器入后宅,她想杀父弑母么!” 侯夫人忍不住盯了她一眼,斥道:“瞧瞧你说的什么话,这也是侯门嫡女挂在嘴边的词么?你都是做娘的人了,还这么咋咋呼呼的。”薛定琬自知失言,她从不敢顶撞母亲,只得认错般低下头。 侯夫人深知女儿性格,这倔强的脾气怕是改不了了,她只得又叹了口气,道:“她自幼长在边关,那里多的是豺狼虎豹般的东狄人,便是主城胡杨城也是朝不保夕,她在血腥杀气中长大,身上自然有些冷硬戾气,习惯随身藏把匕首防身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且她并不曾隐瞒身藏利器之事,大大方方让丫头知晓放在何处,这样一来,暂时反倒不好去说她什么了。而且,”侯夫人缓缓起身,在佛堂里踱步,“如今边关不稳,都靠她外祖父撑着局面,前几个月更是传出沈元帅散尽家财充作军饷之事,普天之下对他的忠义行为都是赞不绝口。这时节他把残弱的外孙女送回侯府,也是一番拳拳爱护之心,若是我们在这当口怠慢了他外孙女,传出去只怕于侯府声誉有碍。” 薛定琬哼了一声:“那野丫头本来就是姓薛的,又不姓沈,他沈家窝藏薛家忤逆逃女十四载本就是大逆不道,如今我们薛家想要教训自家的孙女,难道还需他沈家同意不成?便是皇帝圣上,也无话可说。况且娘您对那丫头客气,她哪里会念您的恩德,我听她话中怨气深重,只怕把她那个不知廉耻的娘的死都怪罪到咱们头上了,只怕那匕首也没那么简单……” “琬儿!”侯夫人柳眉倒竖,大怒道,“你是侯门长女,伯府长媳!” 见母亲发怒,薛定琬吓得忙噤了声,起身长跪:“母亲息怒,女儿再也不敢了!” 侯夫人胸口不停起伏,定定看着自己的长女,半晌,无力摇头道:“你若是能有琰儿一半沉稳聪慧,我也不会如此不放心。唉,把你嫁去我娘家,也不知是福是祸……” 薛定琬听得满心不服气,不满地低声哼哼:“娘……” 不多时,到了午饭时分,侯夫人无心用膳,便将女儿赶了出去,自己一人在佛前默默诵经。 过了一会,门扇轻轻咿呀,进来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管事媳妇,她手上托盘里是热气腾腾几样素斋,芙蓉豆腐、山珍蕨菜、腰果芹心、清炒玉片菇,素烩芝麻菜并一碗燕窝金丝红枣粥。她缓步走到蒲团边跪坐下,将托盘放到小几上,轻声劝道:“夫人,侯爷虽不在家,您好歹也要用些吧。” 侯夫人缓缓睁开眼,幽幽叹道:“这两个大的怎么就这么不叫人省心呢?” 邓大家的原是她陪嫁丫头,跟在侯夫人身边已经有近三十年,对她的心事心知肚明,便劝道:“大小姐就是脾气急了些,说话不防了些,总是从小到大没吃过苦,老侯爷又娇宠了些的缘故,这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原也不算什么。如今是嫁到咱们安平伯府去,现在的伯爷当年本是庶出,既没有科举也没有武功,要不是靠了身为嫡长女的夫人您出面周旋,爵位哪有他的份?怕不是早给二房堂伯家二老爷得了去。伯夫人更是出身小家寒门,上不得台面,全靠您带着出入交友,姑爷的差事也有咱们家的一份力。您对他们有这般大恩,更肯将侯府嫡长女下嫁,这是他们求都求不来的。况且大小姐嫁过去四年得两男,伯府爵位后继有人,更是堵了那起小人的嘴,大小姐也坐稳了未来伯夫人的位置,一世的富贵荣华是跑不掉的。如今她只是年轻不拘小节了些,可毕竟是公侯之家的女儿,大面上从来都是知道分寸不会出错的。再者那些小事咱们家也不是护不住,等过几年她年纪大了性子沉稳了,慢慢就都会好的。夫人只管放宽了心才好。” 这一番长篇大论想必对了侯夫人的心思,她听完后长长舒了口气。邓大家的见她果然不再皱眉,心里也高兴,继续细细说道:“便是礼哥儿的事,也没什么,别的人家还有成婚后七八年才生子的呢,远的像当初的御史刘老爷家,成婚七载后才一连得了三个男孩,嫡长子还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呢。便是近的,咱们四姑爷不也是亲家老爷四十多了才得的?照我看,这事也不用心急,咱们哥儿只是身体弱了些,好生调养,顺其自然,必能有后福的,奴婢说句逾矩的话,从刘老爷和亲家老爷看来,只怕这晚得的孩儿比一般人家的更有本事呢!以后夫人的孙子,不是安邦的大将,就是定国的能臣!” 侯夫人忍不住笑出声,放下佛珠,指着邓大家的笑骂道:“你这小蹄子,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口没遮拦胡说乱笑的,小心他们两家人听见要撕你的嘴!” 邓大家的十分无辜,眨着一双小眼睛:“奴婢说的都是大实话,做什么要撕我的嘴?难不成夫人想要一次得两个孙子,一个大将,一个能臣么?那这样,可得好好给二少奶奶补补身子,让她好一举得双胞胎呀” 侯夫人笑得弯了腰,使劲拍了拍邓大家的,抹着眼角的泪:“你这猴儿,油嘴滑舌。若真能如你所说,我便是一世吃斋念佛也满足了。” 邓大家的忙扶着她:“太太心虔人善,菩萨一定会保佑太太心想事成,大小姐和礼哥儿都能如愿。” 侯夫人唇角微抿出一个淡笑,抬头看着慈悲济世有求必应的观世音雕像,悠悠道:“不错,我这一辈子,都是心想事成的,如今自然也不例外。”她话锋一转,眉间骤紧,“那丫头可有什么新文?” “没什么异常,”侯夫人话题急转,邓大家的却连反应都省略了,迅速回道:“只在**睡着了,连午饭都是三催四请才起身的。” 侯夫人勾唇一笑:“她就这么吃着喝着,连一点防备都没有?” 邓大家的忙道:“的确如此,随手就往嘴里送,并不迟疑,跟饿了三天三夜一样吃得极多——若说她心中有恨,为何连一点都不防?若是无恨,为何那样冒犯大小姐?还说出那样的话?” 相对于她的疑惑不解,侯夫人就清明多了,她微微摇头道:“她不是冒犯,她是在提醒我,礼哥儿欠了她的,我欠了她的,她想让我们对她心怀愧疚,更想要侯爷心中难安。” 邓大家的本就心思缜密,侯夫人一提点,她便明白了:“沈家唯一能打仗的远方堂侄孙年初战死了,如今整个沈家只有沈老元帅一人,他年岁已大又是远在边关,若是他再有个什么,这位二小姐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她已在边关蹉跎了这么多年,还是个残废,沈家也没能给她找门好亲事,若不回来依靠侯府庇护以侯府小姐身份出嫁,只怕这辈子都嫁不出去。如今沈元帅临危托孤,侯府自然不敢怠慢,若能借侯府助力得一门好亲事,趁着沈元帅还在风光出嫁,那身份地位便是截然不同了。”她说着,冷笑一声,“只是这位小姐未免太狂傲了些,刚进府就给大小姐来了个下马威,还抖出旧事指望拿捏我们,当我们都是软柿子不成?” 侯夫人含笑不语,姿态娴雅地伸指试了一下燕窝粥的温度,微微皱眉:“冷了。” 邓大家的会意,忙应道:“我去给夫人换一碗热的来。” “不用来这了。”侯夫人随手将佛珠放到面前小几上,慢慢立起身,略站了站舒缓双腿:“跪了这么久也累了,想回房歇一会,等会儿直接端到我房里去吧。” 第7章 认亲 第七章认亲 薛定琬兴冲冲而来,负气而去的事,虽然主要聊天内容被侯夫人严令禁止,但仍是有人传出些边角细语,只说大小姐好心去探望久别的妹妹,却被给了没脸,连屋子都没让进。 老太君听了,自是大骂那忤逆孙女大逆不道,不识抬举。侯爷一整天都在宫里议事,晚间回府问安,自然也听到了此事。他略皱着眉头回了正房,将丫鬟婆子遣散,只问侯夫人:“我依稀听见,琬儿去找过二丫头了?” 玉京里如今只有老太君那般的老辈人才用排行称呼,年轻的孩子都是用的小名,因为薛含章幼年离家未及起名,所以众人偶尔提及时,只用“二丫头”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现时纵定了大名,只是那不尊排行字辈的名字也是老太君的忌讳,只好继续沿用这略显幼稚的称呼。 侯夫人亲自为他宽衣,解腰带,温婉笑道:“因昨日我恰好打发人给良哥儿贤哥儿送中秋的东西,大约是婆子闲聊时说漏了嘴,琬儿知道妹妹回来了,很是欢喜,今天一早就匆匆过来见她。只是琬儿这孩子从小脾气冲不会说话,许是一时不防惹恼了妹妹,姐妹俩个斗斗嘴罢了。我这几天都忙着中秋节的节礼,不得空,待过几日二丫头气消了身体也好了,我做主将她姐妹几个叫来一起热闹热闹,一是久别未见,趁着中秋将至一起亲近亲近,二嘛,开解开解她们姐妹两个,让琬儿给她妹妹陪个罪,总归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妹,互相帮衬着和睦融洽才好。” 侯爷默然了一会,缓缓叹道:“你想得很好。二丫头从小就执拗,又是在边关长大,只怕吃了不少苦,比常人孤僻冷漠了些,让姐妹们多走动走动,开阔开阔心胸。侯府总归是她的家,有我们这些家人在,自不会让她再受委屈了。” 侯夫人心跳一滞,面上仍笑容不改,赞同地点头道:“那是自然,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都是侯爷的骨肉,自不能轻慢了。只是侯爷也别太担心二丫头,那几个伺候她的婢女都说二丫头话虽少性子很是安静,坐在廊下看雨就能看一个上午。这点风雅之心倒是和侯爷很像呢。”侯夫人说着,抿嘴而笑。 侯爷一愣,继而笑道:“是么?”他修长清亮的眼中漾出淡淡笑意,风神秀雅。 侯夫人娇嗔道:“我说的哪里还有假?今天下去送去的二等丫鬟和婆子都是我亲自选出的几个平日里性情安静的,好让二丫头用着安心舒适。”她虽已三十多岁,因素日保养得当,仍是肌肤白嫩饱满,容颜鲜妍如往昔,一双乌黑眼睛,瞪起人来圆亮有神。 侯爷看着她故意装出的嗔怒模样,不由莞尔,如谪仙般动人的眉眼淡淡舒展开,伸手搂过侯夫人依旧纤细的腰身,笑道:“得贤妻如此,夫复何求?” 侯夫人见他笑容如晕染般将四周气氛都染上一层柔色,一派悠然,风华如玉,仍是如年轻时一般看呆了,她深深偎进他怀中:“妾甘为君举案齐眉,生生世世。” 两人聊了一会家中事物,便安歇不提。 之后的几日,贞华院里仍如往日那般安静,新添的丫鬟婆子都是闷嘴葫芦的类型,只管干事不怎么说话,所以,整个院子里常常都是静悄悄的,声音最大的还是那两株被风吹响的冬青。走廊靠外挂了一层宿州玉节草编的草帘,是次日侯爷特地差人送来,让挂在廊下方便二小姐赏秋色。这种草专长在深山密林,洁白柔滑如玉,十分珍贵罕有,它编成的草帘,轻密雅致,挂在屋檐下,既挡了秋风,又有名士般的古雅趣味。 含章依旧淡然地坐在原处,手枕在脑后,腿上盖着侯夫人送来的轻盈保暖的银狐金丝毯。旁边添了一个红泥小火炉,咕咕煮着一壶城外玉泉山的新鲜泉水,预备泡白毫银针,摇椅一摇一摇,十分惬意。 府里下人们本来甚是轻视她,但是见她冲撞了大姑奶奶之后不但没有受罚,侯爷和夫人还先后送来东西,这玉节草帘和狐皮毯都是上贡的稀罕物,平时连几位嫡出的少爷小姐都没得过,如今特特地给了这个新来的庶小姐,重视之意不言而喻。众仆人忙收了小觑之心,一应吃穿用玩皆一丝不敢怠慢。好在这位小姐虽得宠,却从不开口讨要什么,也不为难下人,无论吃食用品也从不挑三拣四,倒是十分好伺候的。 这日刚吃过早饭,就有上房的大丫头密云笑意盈盈过来相请,说是几位姑奶奶陆续都到了,请二小姐去清樨斋相会。侯夫人前一日已经遣人来报备过此事,含章并无异议,闻言便立起身,接过樱兰递来的披风,自己系上,跟了那大丫头去,樱草心里想去,便以眼神示意樱兰,不等她反应便几步疾走跟在含章身后去了。 府里的清樨斋在侯府东南角一片葱郁的桂花树林里,此时正是金桂盛开的时节,远远就闻到一阵浓郁的桂花幽香,林子里的桂花树下有小丫头嬉戏着采花,玩得很是快乐,看衣服都是水润流光的绫罗绸缎,只是服色有些杂,似乎并不是同一家的人。 含章远远瞥了一眼,便不做理会,樱草见过其中几个,认出是几位姑奶奶的陪嫁丫头,侯府的姑娘自然嫁得不俗,有的已经是当家主母,连带着她们的丫头也水涨船高,她羡慕地看着,低头瞅瞅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水绿色零落衣裙,这还是因着她提拔为二等丫头后正房里的疏云姐姐送的,樱草抬头看了眼前面裹着水缎锦绣披风,蹒跚而行的含章,不免有些怨愤,若她是个得势的小姐,那今天自己岂不是也能穿上那样精致簇新的衣服。 背后的丫头在想什么,含章一无所知,也不关心,她只紧紧抿着唇看着那座掩映在桂花树后的小院,眼中闪过些不分明的情绪。 因为含章的残腿,密云带路时特意体谅地走得慢了些,过了一刻钟功夫才走到那处小院前,院落精致古朴,正楼上挂着清樨斋的匾额,两边是对联“月穿薄云影,风度木樨香。”正中三格六雕木芙蓉纹门敞开着,里头几位女子正谈笑风生,一屋子欢声笑语。 主位端坐着侯夫人,她正拉着身边一个十来岁的年轻小姐说些什么,神情和蔼可亲。 密云几步上前,口内秉道:“夫人,二小姐来了。”一语落地,满屋的人都朝外看了过来。 众目睽睽下,含章定然自若地步上三级长石阶,从正中的格门里走近厅内,对着侯夫人抱拳道:“夫人有礼。”众女眷眼神顿时有些怪异,她们在深宅大院里长大,从来不曾见过女子行男人的礼,今日这一出,着实有些稀罕。侯夫人到底见多识广,仍旧笑如春风道:“免礼。不必这般客气,”她手一抬,虚虚指向厅内的女子,“这些都是你的姐妹,你们十几年没见,想必都有些生疏,只是到底是亲骨肉,如今难得重逢了,自然要好生亲密一番,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闻言,厅里其他人都立起身,往侯夫人身边围拢过来,侯夫人笑意盈盈,点着名道:“这个是你三叔家的定瑾,在府里行三,只比你一岁,小时候一处玩耍的,不知你还记得否?” 说着,一个瓜子脸的紫衣少妇做了个福身的姿势,笑道:“二姐姐一向都是个重姐妹情义的,一回府就和大姐姐详谈甚欢,怎么会连我都忘了呢?你说是吗,二姐姐?”她唇过于薄了些,言语间露出雪白的牙齿,颇有些刀锋般的尖利,语调里七分不屑,三分鄙夷。薛定琬站在侯夫人身后,闻言不由脸色一沉,只是碍于场面,没有发作。 含章只点点头,抱抱拳,随口道:“怎会不记得呢?三妹妹小时候最爱吃我碗里的菜,最爱喝我杯子里的水,又眼光卓然,总说我屋里的瓷器摆设太难看,非要摔碎了才觉得舒服。”语气十分平淡,隐然有些微笑意。 薛定瑾还以为含章还是幼年时没出息的性子,又见她身有残疾,更加不足为惧,此番前来本是卯起心思想奚落一番大房里不和的两姐妹,谁知竟被含章抖出自己幼年时的恶迹,不由十分光火,正要反唇相讥,忽听得侯夫人笑道:“小姐妹么,总是这么笑闹着长大,这样才亲密。”话说得冠冕堂皇,只是在座的大部分都是知情者,那亲密的姐妹关系真实情况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大家心知肚明。那还未吃过的饭菜是连碗和筷子一起被拿去喂了狗,茶水连杯子一起泼到地上,而被摔碎的摆设则被诬陷为是含章自己干的。此外还有无数的羞辱和各种各样层出不穷的陷阱。 幼小的孩童不知对错,甚至分不出善恶,她们只是本能地观察着大人们的态度,然后在他们能够容忍的范围内为所欲为,而含章,就是那个极好的对象。薛定瑾玩得太顺手太习惯,以至于多年后见面虽然记忆里对方的模样都记不清了,但是那条件反射的嘲弄真是连腹稿都不要,张口就来。以至于破天荒遭到回击后她错愕不已。 薛定瑾被打了岔,发作不得,又不好冒然驳了侯夫人的面子,只好悻悻地退到一边。侯夫人看着她笑笑,又指着另一个年轻女子道:“这是你六妹妹定瑜,她和瑾儿是一母同胞的姐妹,连样子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你离开的时候她才刚落地,想来都不记得了。”薛定瑾的母亲就是三夫人崔氏,老太君最喜欢的儿媳。 薛定瑜倒是和姐姐不大一样,看着明眸皓齿,很是开朗秀美的一个规格少女,她落落大方上前,嘴角含笑低头福身:“二姐好。” 含章面色如常,回了礼,淡淡道:“六妹有心了。”辱不见怒,亲不见喜,当真是软硬不吃。 侯夫人眼光一闪,微微笑了笑,拉过身边那个一直掩唇而笑的羞涩少女:“这是你四婶的姑娘,定珞,行八,也是最小的。过了年也才十一岁呢。” 含章仍是老样子和她彼此见了礼。薛定珞行动有些缩手缩脚,显然是过于羞怯,她连头都不敢抬,最后壮着胆子抬头窥了含章一眼,又极快地缩了回去。四周的姐妹似乎很熟悉这样的情况,并无一丝异色,侯夫人也是面色如常,只笑道:“五房里还有两位姑娘,只是因为要备嫁妆,如今都关在屋里忙个不停,我想着你们都住在侯府,想见的话随时都能见,也不急在这一时,便让她们都别来了,安心赶在年前绣完嫁衣才是。” 含章点点头,不置可否,在她印象里,五房里最年长的两个小姐都是庶出,并不怎么爱说话,以至于自己回想时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子。侯府里侯夫人和崔氏都是驭夫有道,房里并无妾室,只一两个通房,庶子女也极少,二房只有含章这一个庶女,三房里唯有一年幼庶子。四房的四老爷去世得早,膝下打头的两个都是庶女,接着是唯一的一个嫡女,最小的也是一个庶子,好在有他,四房也算后继有人。 如此一来,此时这屋里除了含章,其他姑娘都是名正言顺的侯府嫡小姐。 插入书签 第8章 婶娘 第一章 回府 几人厮见过了,便依齿序坐下,含章坐在左手第二把椅上,第一把该薛定琬的位子,只是她站在侯夫人身后,踟蹰着不肯坐过来,“你四妹妹家中有事,不得来,特地让我捎个信告罪,还说让你别拘束了,她得了闲便来看你。”侯夫人又笑着拍拍大女儿的手臂,和含章笑道:“好孩子,你大姐姐一向是口直心快的,她前日一时口快冲撞了你,也是无心之失,如今我特地让她在姐妹们面前向你赔罪。”说着拉出薛定琬,轻轻朝前推去。 薛定琬紫涨着粉面,咬着牙关心里满是愤懑,只是母亲推在身后的手柔缓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她只好按侯夫人所说给薛含章行礼:“姐姐一时无心,请妹妹大人大量,不要责怪。”厅内都是年纪小于自己的,素日在她们面前自己没少摆过长姐的架子,如今当着这些人的面认错,薛定琬只觉整张脸孔火辣辣的。 含章也未多说什么,只颔首道:“大姐客气了。”伸出手隔着几尺远的距离虚虚一扶。薛定琬听着她云淡风轻的声音,更觉丢脸,但难得有个台阶下,她不好纠缠什么,便强笑了笑,起身缓步入座。 侯夫人拍掌笑道:“和睦友爱,才是我薛家长盛之道。你们姐妹日后也要彼此照拂,荣辱与共才好。” 薛家众女齐齐应了声是,侯夫人见目的达到,便笑着点了点头,命婢女上茶,自起身去更衣,让她们姐妹自己熟悉。一色青花白瓷薄胎的盖碗,里头是用玉泉水泡的君山云雾。 几位小姐饮了茶,便放松了些,慢慢彼此找些话说,渐渐热络起来。薛定琬与薛定瑾都刚刚与含章有过纠纷,都不便开口,只尴尬地枯坐着,各自捧了茶杯慢吞吞喝着。 薛定瑜掩嘴一笑,先开口道:“听闻二姐姐在胡杨城里住过,都说那里一派西北风光,与中原很是不同,当真如此么?”她明眸善睐,口齿伶俐,很是讨喜的一个少女。 含章随手将茶碗放到一边,道:“的确如此,那里城墙虽高,但城里房子都偏矮,土房居多,街上许多做生意的胡人卖些西域各国的货物。” 她几乎从未在闺秀的社交圈子里待过,自然也不知道她们关注什么,只是随口回答了几句,内容干巴巴的,并无出彩之处。 薛定瑜却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她眼睛一亮,继续问道:“我从未见过胡人呢,听说那些人都是高鼻子,眼珠子都是蓝的。” 含章想了想,道:“的确是高鼻深目,轮廓极深,只是眼睛的颜色却多,除了蓝色还有绿色和紫色,就连头发也是五颜六色,与中原人不同。” 薛定瑜听得抚掌称奇,有些羡慕地叹道:“二姐姐真是见多识广。”薛定珞也听得眼睛亮闪闪,很是好奇的样子。 “嗤!”薛定瑾冷眼看着妹子和含章说话,忍了半日,早就憋不住了,只管冷嘲热讽道,“我说妹子,这有什么好聊的,你是大家闺秀侯府千金,这辈子别说是西域,就是外头那些西域胡街也未必去得了。怎么比得上人家,抛头露面,与那些低贱的胡人商贩相处。” 薛定瑜不妨亲姐姐突然发难,顿时便红了脸,她看了看含章,又看了看自家姐姐,不好多说什么,便低了头缩回去。薛定瑾看着,满意地点了点头,眉一挑挑衅地看了含章一眼,嘴角噙着冷笑自去拨了茶叶饮茶。含章云淡风轻坐着,并无反应。 一时厅里无人做声,个人或出神或品茶,竟是鸦雀无声。 薛定琬隔岸观火,见含章被人奚落,正心头叫好,却突然想起今日是自己母亲召集的姐妹聚会,若气氛太僵也是不好,只是她着实不愿意与含章叙话,也不肯与三房的妹妹们攀谈,便笑看着最小的薛定珞,正要开口,忽听得外头一声轻笑:“哎呦,怎的这般安静,若不是丫头们说你们在里头,只怕还以为这屋里没人呢。” 话音未落,外头走进来大大小小一群人,打头的一位夫人头上配着金丝累珠的宝相花钗,耳坠青金石耳环,一身紫红色缂金丝如意纹褙子,端的是庄重华丽,她生就一张瓜子脸,眉目与定瑾定瑜姐妹十分相似,只是添了许多成熟风韵,年纪也大上许多。含章认得她是三婶婶崔氏夫人,她手上牵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身后半步是个年轻俏丽的少妇,那少妇海棠红色缠枝牡丹花纹的对襟褙子,头上红宝石衔珠累丝大凤钗,鲜艳明丽,容光照人。倒衬得身边两个略低着头的年轻小姐失色了许多。 众姐妹见她们进来,已是齐齐起身朝门外迎去,含章和薛定琬位置近,很清晰地听见一声冷哼。 那崔夫人扫了众女一眼,最后停留在自家小女儿身上,目光甚是怜爱,口内笑道:“我本来是在你们四婶那里说话,不妨看见定珍定珠两个还闷在屋里绣嫁妆,我想着你们姐妹聚会,必得人齐全了才好,索性把她们拉了来和你们一同说话。”说着,又看向含章“二丫头你回家匆忙,又身上不适总在养病,想必还未见过你四婶吧。咱们这样的人家,礼数是不能缺的,虽说你四婶规矩庄严,不肯随便会客,但这做小辈的万不能在长辈面前失礼才是。” 含章微颔首,简单应了个是。崔夫人意不在此,也不多计较,满意点头,先介绍她与两个妹妹相见。 那两个年轻小姐,高些的便是四房庶长女薛定珍,她抬起头看向含章,一双黑葡萄般水漉漉的大眼,细细的柳叶眉,眉横翠,唇含丹,若论姿容只怕屋内女子谁都比不上她,她也知道自己这优势,看人时便带了几分超然。矮些的薛定珠细眉细眼,看着甚是好脾气,连低头也比别人更矮。 几人虽然对含章的行礼方式有些诧异,却也无人多话,相认后,崔夫人又指着那抱着孩子的少妇道:“这是你大嫂子和大侄儿。”含章仍旧是抱拳行礼,又对那小男孩笑笑,她身无分文,自然也没有见面礼,那少妇微微一笑,似乎并不介意。其他小姐也纷纷前来拜见大嫂,只是薛定琬脸上表情不甚欢喜,微沉着脸。含章心知肚明,这位大嫂是三婶的长子薛崇祈之妻,却是侯夫人的亲侄女,进门一半年就诞下了薛家的嫡长孙薛长乾,不久前又诞下嫡次孙,而薛定琬的亲弟弟薛崇礼却是成婚数年一无所出,就此引发了侯府里几年来暗潮汹涌的立嗣之争。 薛定琬自是不肯多看这母子一眼,乃至于连三房的人也十分厌弃,只碍着面子不得不虚与委蛇一番,心里早不耐烦了。再者她与这位大少奶奶是姑舅表姐妹,又因为亲上加亲,也是大堂嫂和小姑子的关系,若从娘家论,只该由她向自己行礼,唤自己一声大嫂或是大表姐。只是这大少奶奶王氏自得了儿子,侯府爵位有望,便自觉高人一等,越发的作威作福,若是自己归宁遇见她,便总以薛家长嫂自居,侯夫人叮咛再三不可冲撞,薛定琬也只好耐着性子敷衍,福身道一声“大嫂。” 大少奶奶王氏抿唇一笑,道:“今日这般热闹,倒是搅扰妹妹们了。”她容貌一般,偏一双眼睛生得极好,水波流转间颇有几分柔媚之意。 薛定琬心里暗啐一口,该死的狐媚子。面上只冷笑:“嫂嫂惯常这般,妹妹们早已习惯了。”大少奶奶面上又浮现恬淡笑容,用有些俏皮的口吻说道:“领着妹妹们学道理针线,平日玩耍,都是我分内的事,就连大伯家几位堂妹也常一处说话玩笑,可妹妹这般特意来夸赞,我倒有些脸红了。” 崔夫人拍着儿媳的手,哈哈大笑起来,众人也哄堂大笑,薛定琬的眉间郁色却更重了,强笑着却比哭还难看。含章笑着看了大少奶奶一眼,那几位大伯家的堂妹算起来就是安平伯家的女儿,薛定琬的嫡亲小姑子,王氏这几句话不但讲明自己关心小姑子是名正言顺,还暗指薛定琬这个安平伯府长媳不尽责,顺便还无可无不可地排揎了人不在这里的二少奶奶,真真连消带打,一举数得。薛定琬毫无招架之力。 第9章 雅会 第一章 回府 “都笑什么呢?”声音不高的柔柔问询,众人却都忙止住了笑声,循声看去,侯夫人扶着丫头的手从后堂走出。 崔夫人得意地瞟了一眼有如见到救命稻草般如释重负的薛定琬,笑呵呵道:“大嫂来晚了一步,琬儿讲了个大笑话也没听到。” 侯夫人仍旧保持着完美恬静的笑容,笑骂道:“都是极规矩安静的孩子,这般大玩大笑的,定然都是你这破落户勾的。”说着,低下身招呼那小男童到自己身边来玩耍。 崔夫人也不气恼,快走几步上前亲亲热热挽住侯夫人的胳膊:“大嫂自己带着孩子们乐,却不叫我去,我自然是不乐意,特地带了帮手来抢你们的好茶吃呢。”她们原是二十多年的妯娌,若要亲密无间,自然会让人挑不出一丝问题来。侯夫人玉指轻轻一点崔夫人额头:“你呀!”两人全都轻笑起来。 加上新来的几人,屋内便有近十个人,热闹了一倍不止。众姐妹虽都是侯府小姐,却也不是日日都能相见的,彼此间说些话,屋内气氛又恢复了暖融融。如今矛盾中心已不在自己身上,含章自也不会去招惹是非,只管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喝茶。 崔夫人笑嘻嘻喝了茶水道:“大嫂果然会选地方,如今这三秋时节,全府里就这清樨斋最是香气四溢,是个赏花的好所在。安泰院的桂花树太小了,花不够多,也不香。”安泰院是老太君的居所,全侯府敢这样点评那院子的,估计也就只有崔夫人一个了。 侯夫人点头笑道:“本来我还想不到,还是侯爷有心提了一句,”她意有所指地瞥了含章一眼,神色平淡的女子坐在一旁自顾自饮茶,好似神游在外。侯夫人一眼晃过,继续看厅上各自聊天的姐妹们,“这地方又轻巧又方便,又有许多桂花,她们姐妹聚会,自然再好不过。” 薛定瑾突然一笑,娇憨道:“咱们家这一块全都是桂花树,几乎成了个桂花园了,我婆家小姑子还央求我带她们来赏桂呢——,我瞧着只怕满京城里就咱们是独一份吧。” 侯夫人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面上笑容不改,也未接话。却听见大少奶奶娇俏回道:“咱们家这个可算不得什么,虽大,却不甚雅致,寿宁长公主府里那个木樨园才叫精致呢,每年都邀请不少闺秀都去那里赏桂玩乐,对了,我依稀记得她们家的木樨雅会似乎就快到了——是吧,琬儿妹妹?”她话锋一转,直接问到薛定琬名下。 薛定琬脸色明显沉了下来,她顿了顿,略有些迟疑道:“的确如此,就在中秋节后第三日。”听得这话,本来在聊天的几位小姐都听了下来看向她。 大少奶奶满意点头,笑吟吟看向自己婆母,崔夫人抚掌大笑:“我怎么把这给忘了,琬儿你和寿宁长公主家新娶的小儿媳妇是从小的手帕交呢。既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需发愁托别人了,咱们侯府的女孩儿你都带去,倩娘俪娘也是素日里和你们玩惯了的,也让她们去长长见识。”崔倩娘崔俪娘便是崔夫人娘家两个侄女。 薛定琬陡然一惊,面露难色:“这……” 侯夫人眸光一闪,笑着对崔夫人道:“弟妹你不知道,寿宁长公主府的木樨雅会向来只招待王公贵戚和世交家的女孩儿,受了邀请帖子的人也只得带两三个人去。上回荣毅伯夫人也只带了三个嫡女。琬儿虽和他们家新媳妇有些交情,却也不好越过这些长辈。” 崔夫人算了算,道:“若只有三个名额,却也够了。” 薛定琬哪里不知道崔夫人心头想的是薛定瑜和崔倩娘崔俪娘三个,她心头一阵火起,眉头一竖正要拍案而起。侯夫人挑眉瞥了她一眼,示意稍安勿躁,自己对崔夫人道:“我也是这般想的,琬儿带上她小姑子,再加上咱们家二丫头和瑜儿,正正好齐全了。” 崔夫人一听,不乐意了:“那我家两个外甥女呢?”她扫了含章一眼,目光停驻在含章那条掩在秋香色裙子下的残腿上,“我看二丫头身体不便,不如在家里歇息,把那名额让出来,琬儿家那个小姑子也才不到十三岁,又病病歪歪的,不如也在家养着的好。” 侯夫人嫣然一笑:“这估计不成,前日侯爷特地交代,二丫头在家里憋闷得久了,有外头的聚会宴饮便尽管带去。这次木樨雅会的事,侯爷也是亲自过问了的。至于欣辰,那也是我那弟弟亲自托付了的,阿莞前日方才归宁过,定然知晓此事,是否?” 大少奶奶本是坐在一旁喂乾哥儿吃果子,猛不丁被点到名,略惊了一下,心内飞速一转,立刻笑道:“我娘家与大伯家本不在一处,这些消息哪里会知晓,伯娘既这么说,想必的确是如此。”她虽站在崔夫人这个阵营与侯夫人对峙,可若是涉及到娘家时,也不敢太过分。 崔夫人见儿媳没有撇清,不由心内暗怒,只是面上不好发作,只得丢开这些,皱眉想了想,突然茅塞顿开道:“那便叫琬儿多要一张请帖来,我们府里还有珞儿也不能忘了,刚好她们姐妹三个都能去。” 薛定琬几乎气极发笑,瞪着自家拧不清的婶娘道:“三婶婶不知,寿宁长公主府的请帖数量有限,轻易不给人,我人小力微,能得这张请帖已是不易,再多也不能了。若是婶娘想要,不如自己去要上几张,到时候想带多少人都无妨,那样,也就不用挖空心思想着侄女手上这张了。” 崔夫人大怒,拍案而起:“你……”侯夫人忙喝道:“琬儿,休得无礼。” 薛定琬也不含糊,起身昂首道:“女儿这般为了薛家,婆家四个小姑也只带了一个,另外两个名额都是薛家人,婶娘还不满足,只是为难我。若婶娘真这般全心全意念着崔家,不如我去和老太君还有父亲、公公说,连我也不必去,四个名额都让给崔家人算了。”说着,泪珠滚滚而下,掩面低泣而去。 崔夫人大惊,有些手忙脚乱,慌忙拉着侯夫人道:“大嫂,我……我真没有这个意思。”侯夫人拍拍她的手安抚,又命身边丫头:“快叫人拦住大姑奶奶,带到我房里去。”婢女们领命,速速去了。大少奶奶眼瞅着这般情形自己是不便多说什么了,便打了手势,抱了儿子引着几位小姐出门去,含章腿脚不便,一瘸一拐落在最后,看见侯夫人引着崔夫人坐下,抚慰道:“弟妹别介意,琬儿就是这个倔脾气,她心里其实十分挂念崔家两位妹妹的,还同我说没有名额给她们实在是歉意得紧……” 听到这里,含章已经出了大门下了台阶,阶边两株几十年的金桂开得繁盛,满树星星点点的花好似绿天里的繁星一般闪耀,含章垂下眼,似笑非笑地叹了一声。 第10章 友人 第十章友人 小姐们出了院子,便在外头桂花园里玩耍闲聊,林中设置了精致的石桌椅并一架小巧秋千,人人邀了要好姐妹自去说话,本来在采花做耍的婢女们也都规矩起来,捧了茶水点心跟在主人身后。樱草手里也捧着个朱漆镶嵌玳瑁的托盘,里头放着一盏热茶并一碟子五色印花细巧糕点。 含章草草看了一眼,兴致不大,她不愿去人多之处,更无心与薛家姐妹相交,便与众人背道而驰,往林子深处走去。樱草见她如此,吃了一惊,待要相劝,却总不敢开口,只好眼巴巴看着小姐们的圈子离自己越来越远,正房里的许妈妈刚刚才说过,今日陪小姐来的丫头,伺候得好的都有一吊钱赏钱,自己若离得远了,错过了赏钱可怎么是好。 含章略走了一会,只听得身后丫头气息紊乱,脚步慌急,她本是来寻清净的,也不喜被这样敷衍,略皱了皱眉,含章停下脚步,回身试了试托盘里茶盏的温度,道:“水凉了,你回去换一盏。” 樱草听得能回去,面上一喜,待反应过来还要过来,面色又沉了下来。含章瞧得分明,心里冷笑,这丫头本就是侯夫人派到身边的耳目,她也无心应付,随口道:“你跟了半日,就歇着吧,我略走走就回。” 樱草大喜,只是有些犹豫。不待她回话,含章已然转身朝前走了,腿断了一条,走起路来有些不稳,但行动却快,有如猎豹般迅疾优雅,流畅如风。樱草张了张嘴,终究还是闭上了。 桂花树叶子肥绿如玉,只是容易吸灰,若种在道路旁,则常是灰扑扑的,薛府的桂花树日日有花匠下人用了细细水流冲洗,又用净布擦拭过,看去便绿得耀眼如新。其中点缀着一丛丛繁如星子的小小黄花,散发出浓烈蓬勃的香气。 如今世人惯享安乐,好雅极,多追捧的是兰花清幽,牡丹富贵,像桂花这样随处可见又好生长的贱命花木倒被斥为下流,又说这花香浓烈谄媚,不是君子之道。后来也是因为寿宁长公主生在秋日桂花盛开的时间,她至爱桂花,家中一座园子遍植各种品种的桂花树,又常于秋季举办雅会,连带着水涨船高,桂花的名声也好了起来,有好事者以月里嫦娥的典故称之为月下香,分外别致。 清樨斋旁的桂花并没有像别家那样种成路边两排,而是随意栽种,修剪时也并不刻意追求雅致外型,只是任其生长,又随着树意添了些石桌椅,长久下来,倒多了许多古朴自然之味,在玉京里也算小有名气了。 含章依稀记得林子深处有一株移栽而来的百年桂树,半边树开白色银桂,半边树是金桂,所产桂花做成的糖十分清香润甜,很是稀有。许久未见,倒是想去看看。 她顺着青砖铺就的小路慢慢而行,不多久便闻到了记忆中与众不同的清雅香味,那株百年桂树亭亭如盖的树顶已然在望。 含章好生观赏了一番,又站在树下想了会心事,便转身往回。来时心里挂念着百年老桂,走路轻快,回去时心事重重,便辨错了方向,不防备间竟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僻静所在,桂树林已经到头,周围视线所及却看不到一个人影,不远处是一人高的月月桂围成的长长一道天然围墙,含章四下看了看,发现了月桂树丛中开着一道月洞豁口,应是一道门,她想着若能走出去,找个丫头问路,也比自己在桂树林中胡乱撞的强。于是她打定主意,向月洞门走去。 没走几步,忽听得一些男子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含章一个机灵,身子一猫低,手一回就去摸腰间匕首,却不料摸了个空。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犯了糊涂,此地的是侯门公府,深宅大院,能在这里大声说话的,断不会是东狄人。 含章自嘲一笑,随手抚平衣角,自己如今顶着侯府未嫁之女的身份,若是有男子在此,让他们见了反倒不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欲转身重寻出路,却断断续续听到月桂矮树丛那边传来只言片语,中间夹杂着“东狄”、“凉州”、“沈将军”之类的字眼,含章表情微滞,脚步顿了顿,便朝那月洞门走去。 她微微探出头,迎面一脉清盈盈的水光耀眼,原来外头是个大的莲花池塘,如今仲秋时节,池塘里的莲花半开半败,莲叶也有些许干枯垂落,望去也是一番秋意。绕着岸边一条抄手游廊连着一座观莲亭,亭边停着两艘小舟,亭内坐了几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正围着桌子谈话,两个婢女在游廊远处围着火炉煮茶。 月洞门前有一片大株木芙蓉,枝叶四溢,正开得灿烂,倒将这门洞影影绰绰挡住了。含章耳力目力皆超常人,虽与亭子隔得远,但凝神静气便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青袍男子正打着哈哈笑道:“子疏小弟,此地只谈风月,莫伦国事。今日咱们来此,只是为了恭贺崇礼兄纳妾之喜,何须扯上那些。” 另一个锦袍男子年纪略小,总不过十六七岁光景,他愤愤不平道:“为何不能?如今国难当头,朝中之人却只知二王,混不将边关之危放在心上,或是东狄人有个什么异动,国将危矣!”他越说越激动,满脸涨得通红,不知不觉站起了身,猛然站起,却踉跄了一下,那青袍男子忙一把扶住他。 旁边一个紫衣男子见子疏已经有些失态,生怕他醉了发酒疯,忙起身安抚:“好了好了,快别喝了。都怪我多事,阿信不能来,看你也是就快成亲的人了,便拉了你来作陪玩乐,谁知你小子喝了几杯,就醉得说胡话了。” 子疏冷笑一声,大着舌头,晃着眼睛,倔强道:“都说我是说胡话,却不知如今边疆局势何等危急。” 那青袍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把玉骨折扇,点了点子疏的头,摇头晃脑道:“你这小子兵书看多了,成天脑子里胡想八端的,你口口声声说边关东狄人危险,但你可知道东狄盘踞边境已是两百年光景,从前朝至今从未断过,但也从不曾见他们有那本事入侵中原。我朝军力比前朝只强不弱,更有几员大将镇守边关。哪里需要你这般杞人忧天?” 子疏怒极反笑,努力睁大着快要撑不开的眼睛:“大将?!什么大将?沈老元帅已经年近七旬,陈友道是个痨病鬼,我哥哥被调回京师,代替他的那两个新将军有什么能耐玉京人谁不知道?”他说着已是清醒了些,满眼热泪,“若是年初那仗……若是那仗无碍,只怕如今东狄早已不成气候,绝不是我大盛对手。” “你也知道是‘如果’,”说话的是一直没做声的最后一名男子,他侧身端坐,侧面的轮廓正好被含章看得一清二楚,几乎与薛侯爷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含章眯了眯眼,沉默地看着,薛侯爷嫡长子,薛府二爷薛崇礼手中揉捏着青瓷白玉杯,淡淡道,“袁任袁子疏,你既然是将门子弟,当知为将帅者当谨言慎行,一言既出,军令如山。更应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如今不过些不知哪里来的传闻,便让你这般失态,既不顾及自己酒量,喝多了便活像个市井愚夫般胡乱嚷嚷。幸而在座的都是你兄长的至交好友,若是这些话传出去只言片语,只怕要给你父兄惹来数不尽的麻烦。” 袁任通红的脸陡然失色,变得雪白,他似是有些惧怕薛崇礼,一句话也不敢分辨,呐呐地低了头,薛崇礼低咳了两声,随手将酒杯掷入池中:“本是傅襄好意,见你年纪大了也该出来交际交际,便带了你来喝酒。谁知你连这些小事应酬都做不好,我看你最近也别出门了,先去把酒给解了,再回去让你哥哥好好教教你,什么时候教好了再出门吧。” 袁任大气也不敢出,只得低头道:“是。”说完,便转身,由赶过来的仆从领了下去解酒。 见他避鼠猫儿一般惶惶不安地走了,紫衣傅襄和青袍朱嘉一个瞠目结舌,一个忍笑忍得满脸通红。待袁任身影都看不见了,朱嘉终于大笑出声,指着薛崇礼道:“果然那难缠的小子只有你能镇住。” 插入书签 第11章 相见 第一章 回府 薛崇礼另取了一只冻石玲珑蕉叶浅口杯,倒了些**浸的黄酒,浅酌一口,道:“总是阿信这些年在家的时日少,没尽到做兄长的责。” 朱嘉摇了摇头,又问傅襄:“袁信到底为何没来?他三个月前成的亲,纵有多少甜言蜜语,这一百来天也该说完了吧,我好容易从南边回来,他也不出来聚聚陪我说话喝酒,真够没义气的。”说着又瞥了眼薛崇礼,继续怒其不争地摇头晃脑。 傅襄脸色一僵,小心偷看薛崇礼,欲言又止,朱嘉狐疑地顺着他目光看看薛崇礼,又看回傅襄,催道:“快说!要不然我现在就找上门去,横竖他的新娘子是崇礼的妹子,与咱们的妹子也没两样了。” 朱嘉向来有些胡闹,这话他说得出未必做不到,傅襄无奈,只好苦笑着道:“横竖你们早晚也会知道,不如我做了这个恶人吧,袁信那小子年初时就说过,卢将军和沈小将军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又有同袍之情,既然他们两个在沙场上马革裹尸了,又没有亲人朋友戴孝烧纸,那自己就以兄弟之礼为两位同袍守孝一年。也算是全了那六年边关结下的情分。所以从年初至今,他一直闭门不出,在家守孝呢。” “一年?!守孝?!”朱嘉目瞪口呆,“那小子三个月前刚成的亲,那岂不是?!”他小心翼翼将目光看向薛崇礼,若是守孝,那断不可能同房,这样一来,那新嫁过去三个月的薛家四娘子岂不仍是完璧之身?这可不是小事,却从也不见人提起,只怕连薛崇礼自己都不知道…… 薛崇礼素来苍白少血色的脸仍是面色如常,只是唇色更白了些,他顿了一顿,一口将杯中酒饮尽,淡然道:“情义难两全,既如此,就叫袁信好生守着吧。但若是日后他亏待了我妹妹,便不要怪我不念旧日的友情……” 含章听得寡然无味,意兴阑珊地回身,却不妨一个没注意,踩到一枝掉落在地的月月桂枝,“咔嚓”一声低响。 “谁?!”一声厉喝。身后传来脚步声。 走已经来不及了,四周也无可藏身之处,含章索性将手笼进袖子里,好整以暇地等着。 果然,几个呼吸之后,便见紫影一闪,一个颀长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来人一身紫衣,面容俊美,只是此刻脸上风华尽敛,水墨般的双眼冷厉地睁大,狠狠瞪着含章:“你是谁?”含章微抬了头与他对视,却是静默不语。 傅襄心头闪过一丝惊异,只冷哼一声,一手牢牢攥了含章胳膊,推推搡搡往亭子而去。 薛崇礼与朱嘉已经动身走了过来,傅襄一把将含章推到他们面前:“崇礼兄,此女是何人,你可知道?”含章被他推得险些摔倒,她立稳身姿便先垂着眼眸抚平微乱的衣角鬓边,一派镇静,丝毫不慌。 薛崇礼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衣着虽不华丽,料子却都是上好,显见得是位小姐,只怕是府里女眷的客人,便摇头道:“不是我府上之人。” 傅襄与他对视一眼,已是下了定论,虽然那月洞门与亭子隔得甚远,听不到什么,但此人鬼鬼祟祟,只怕有别的内幕,看来有些棘手。 他们的表情动静,含章都看在眼里,她轻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对薛崇礼抱拳行礼:“见过二哥。我初来乍到,不知府中路径,一时迷路到此,还请二哥差人将我送回清樨斋。” 薛崇礼三人都吃了一惊,薛崇礼又仔细扫了她几眼,眉间微皱,沉吟道:“你就是含章?” 含章点了点头。 朱嘉一直冷眼旁观,听了这几句话,突然恍然大悟道:“你就是沈元帅的外孙女?薛家的二小姐?” 沈元帅散尽家财以为军饷,将唯一的外孙女送回昌安侯府,此事近日已在玉京传得沸沸扬扬,连带着昔日沈元帅之女与侯爷之间的旧事也被人重提,众人都饶有兴趣想看薛府的好戏,谁知他家却是一派安宁,让许多好事者大失所望,失望之余便调转枪头,大肆议论这位离家出走十四载的二小姐。 只是这传说中身有残疾的小姐自回京后从未出过府,所以众人也无缘得见其庐山真面目,只能越编越离谱,将她说成了既像无盐女一般奇丑无比又像墨团般黑的人物。朱嘉以前与人聊起时,还大笑不已:“若真是墨团般黑,那黑夜里若是不点灯岂不是连人都看不见了?”此时他忆起自己曾经的笑语,忍不住仔细看了看本尊的脸,皮肤确实不白,应是被太阳晒的,算不上黑,只有些蜂蜜般色泽,五官端正,眉目爽朗,却也算不得丑。 含章也知他在打量自己,大大方方看回去,口齿清楚回道:“家祖名讳确是沈三。”她说的是三,而不是山,民间百姓不识字,以讹传讹间都将沈元帅大名误以为是沈山,却不知这位传奇元帅原是孤儿出身,无父无母,只知道自己姓沈,行三,便以沈三之名参军,以沈三之名成名。 薛崇礼听得“家祖”二字,不由皱紧了眉,嘴唇抿成一条线。正这时,远远来了几个人,薛崇礼的婢女陌行领着正房里的许妈妈和樱草一路飞奔而来。到了跟前,许妈妈便慌忙秉道:“二少爷恕罪,今日清樨斋小聚,二小姐初初回家不晓得路径,也不知道二少爷在莲池这里宴客,她从桂树林迷路到了这里,若是冲撞了几位贵客,还请贵客们不要怪罪。” 樱草已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慌忙站回含章身后。 薛崇礼眉头仍未松,盯着含章看,含章神情自若,淡淡垂眼。过了一会,薛崇礼道:“去吧。” 许妈妈如释重负,忙领着含章走了。三人看她远去的背影,果然一条腿行动不稳,步履略带蹒跚。 朱嘉“啪”一声打开扇子,故作姿态地摇了摇,惋惜道:“可惜呀可惜,沈元帅一世英杰,唯一一个嫡亲的外孙女却落得这般凄惨光景,真是可惜了……”他口里说着可惜,眼中却全是笑意,毫无一丝怜悯可惜之色。 薛崇礼闭口无声,只沉着眼看着,朱嘉不敢惹他,便用扇子敲了敲傅襄的肩膀:“诶,傅世子,你准备何时上门迎娶?” 傅襄面上冷色未褪尽,犹自沉思,忽听得此语,不由一愣:“迎娶?” 朱嘉忙不迭点头:“是呀,人家是侯府千金,外祖只怕会封公,这般女子被你大庭广众下抓着手臂推推搡搡,方才还连个歉也没道,难道就不该给个交代?” 傅襄彻底呆了。朱嘉好脾气地继续补充:“你不是最为崇敬沈元帅的么?如今娶他外孙女,也不算亏吧?横竖你家里那个河东狮子太强悍了,不如索性休掉,换一个好相处的,又和崇礼结亲,不是更好?” 朱嘉吊儿郎当地靠在傅襄肩膀上絮絮叨叨,真如几百只苍蝇般轰轰震耳,傅襄一听他提起自家老婆,一身气势顿消,就跟见了狼的兔子般蔫了,与方才冷厉判若两人。朱嘉仍是不肯放过他,还待继续絮叨,忽听得薛崇礼冷冷道:“既如此,我这便告诉李家弟妹去。”说完便转身回亭子。 朱嘉大惊,傅襄家那只母老虎若是知道此事,只怕吃不了兜着走的就该轮到自己了,他忙改口赔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傅襄被他变脸般的表情变化给逗得发笑,摇摇头,跟着薛崇礼而去,朱嘉只好跟在后头不住解释。三人重回了亭子,仍旧喝酒闲聊不提。 含章跟在许妈妈身后,穿过游廊,绕过几座假山,又过了两道垂花门,直走了两刻钟光景,方到了一处院落。 许妈妈边引着含章进安泰院,边和颜悦色解释道:“这会儿已是饭点,老太君上午听说姑奶奶们和几位小姐都出来了,心里高兴,特地交代让都来安泰院用午饭,侯爷也说前几日因为姑娘身体不适,所以没出门,今日既然出了门,也该来老太君这里请安。老奴本是去知会小姐,谁知绕了个圈子费了些时辰,此刻里头只怕已经开始用饭了。” 含章只跟在她身后,应了个:“是。”许妈妈偷偷看了眼她的神态,只觉得竟如木塑泥捏一般看不出分毫变化,不由心头疑惑,这小姐到底是心思太深让人辨不出端倪,还是本就心思粗犷听不出自己话里意思? 从院门到内,走路也不过一会儿光景,许妈妈心头一分神,不觉已是到了院里正房前。 一个玫红坎肩的小丫头正侯在门边,见她们近前,便秉道:“二小姐来了。”说着,打起了万字不到头的锦绣门帘。 第12章 明斗 第一章 回府 紫檀木六扇金玉满堂的屏风依旧金碧辉煌地耀人眼,厅里变得安静许多,沉厚的瑞脑香,略显压抑的气氛,与刚入府那一天的情形分外相似,含章垂下眼,缓步绕过紫檀屏风。 还不曾拐弯,迎面来了个穿豆绿色葱黄镶边坎肩的丫头,她眉间微蹙,悄声问许妈妈:“老太太和小姐们都用完饭了,怎的才来?”她说着,眼角瞥了一眼含章。 许妈妈面露惊慌之色,为难道:“这……”她眼神一闪,也去看含章,试图用目光传递讯息,这里都用过饭了二小姐才到,岂不是不恭?若依着老太太的脾气,只怕又是一场是非。二小姐心里有数才好。 含章半垂了眸子,似乎并不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倒是樱草瞪大了滚圆的眼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 里头老太太还等着,青雀和许妈妈也没多停留,引着含章往内而行。樱草想了想,往墙根边站着,和正房里的婢女们站在一起。 厅里满满坐了一屋子人,都是女眷,各自坐在位上安静喝茶。老太君仍旧是正中大座上,身边空处各坐了个孙女,正是薛定瑜与薛定珞,见她进来,薛定瑜忙展颜一笑,薛定珞则畏缩缩地团了团身子。 两边太师椅上坐着侯夫人和崔夫人,两人面容平静,唇角带笑,好似上午那场为了木樨雅会而生的闲气纯属子虚乌有,其他小姐们都坐在锦墩上,薛定琬紧挨着坐在侯夫人身边,笑容满面,隐隐得意之色,薛定瑾却不在人群里。 有伶俐小丫头放好锦垫,含章沉默地给几位长辈磕了头。刚立直身子,老太君便发难了,她冷笑一声:“原来我竟不知你架子这般大,请你来这里用饭竟也如此不赏脸。” 含章垂手立在厅上,低着头一言不发,旁边都是略熟悉了些的姐妹,气氛倒比彼此陌生时尴尬了许多。侯夫人见此情形,忙打圆场,唤许妈妈道:“怎的才来,可是路上耽误了?” 许妈妈忙回道:“回老太君和夫人的话,二小姐在林子里迷了路,误走到了莲池那里,正好碰上二少爷,兄妹两个聊了几句,二少爷还特地吩咐让奴婢好生送小姐回来。” 侯夫人眼中闪过一道不明的情绪,点头笑道:“原来是遇上礼哥儿了,”她回身向老太君道,“老太君,他们兄妹重逢,高兴了些,一时多聊了几句,耽误了老太君屋里赐的饭。老太太就看在礼哥儿面上,不要责罚二丫头了。” 老太君听得面色稍霁,正待开口,忽听崔夫人扑哧一笑:“今日不是礼哥儿纳妾之喜么?听说要在莲花池塘那儿摆一桌酒请几个朋友,怎的,二丫头也去吃酒了?” 老太君沉下脸:“是今日?” 一直侍立在旁的大少奶奶接口笑道:“确实是今日,前儿个弟妹还来老太君这里告罪,说今日要去城外庙里求一个送子符给新姨娘,老太君忘了么?” 老太君年岁大了,又安享富贵,百事不用操心,这些儿孙事便记得不是那么清楚,经大少奶奶提醒,才确定了事实如此,她咂咂嘴,问侯夫人:“怎的又纳了一房?这都第几个了?” 这语气颇有些不赞同和责备之意,听得侯夫人心头一颤,这两年来每次说到这个话题,总会让老太君不痛快,再加上崔夫人在一边旁敲侧击明赞暗讽,更是会僵了气氛。但子嗣事大,自己总得为儿子考虑,所以,虽多少会受些责备,但薛崇礼屋里的妾室却是雷打不动每年都会多上一两个。今日已是侯夫人做主纳的第五个姨娘了。 薛定琬见母亲低了头、脸红耳赤。她虽性子直鲁,也知这个情况下侯夫人自己不能辩白,否则越说越错,须得另有一个人为她解围,好在母亲之前已料到此情形,也和自己串好了说辞,眼见侯夫人眼角扫过来一个眼风,薛定琬忙起身笑道:“老太君,男人家娶个三妻四妾的算什么?咱们家又不是养不起。再说二弟他从不去外头胡来,家里多几个人,知根知底的又干净清爽,不是更好?”她自己在伯府当家,说起话来自有一股说一不二的气势,叫人不好反驳。薛定琬嘴上说着,眼睛却去看大少奶奶,暗示之意非常明显。 大少爷薛崇祈就是个眠花卧柳的典型,屋里有了两个姨娘两个通房不说,成日里歇在烟花之地里,向来夜不归宿,为此事,大少奶奶不知跟他闹过多少次了,他当面应承,背后仍是照旧。 大少奶奶听得薛定琬话里含义,不由满脸通红,待要辩上一辩,可想到自己相公素日的品行和夫妻相处时的冷淡,那颗好胜争强的心就先灰了一半。 崔夫人见儿媳面色郁郁,毫无斗志,心头一急,忙道:“大姐儿你也是,男人家在外头打拼,自然记挂的是屋里正头夫人,去那些秦楼楚馆不过逢场作戏罢了。” 薛定琬向来胆气壮,连婶娘也不放在眼里,她冷笑一声,道:“到底是逢场作戏,还是把那温柔乡布置成了安乐窝,养几个小唱娇妓,在外头一掷千金、乐不思蜀,谁知道呢?”语中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大少奶奶闻言大惊,她只知道自己丈夫惯常花心,如今听薛定琬意思,竟是笃定他在外头置了外室,且那些都是戏子娼妓贱籍一流,想起自己屋里被丈夫骗着拿出去变卖的嫁妆古董,最后却是用作这般用途,她心头顿时火起,手上绢子被揪成一团。 崔夫人见自己儿媳面色忽变,便知今日这瘪是吃定了,不由大怒,指着薛定琬骂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今日说的是薛家事,你一个外嫁女来凑什么热闹?” 眼见薛定琬被骂,侯夫人拉住火冒三丈的女儿,对崔夫人淡淡道:“弟妹慎言!” “够了!没看见这屋里都是年轻孩子,那些糊涂话也说得?琬姐儿是我薛家的嫡长孙女,嫡亲的骨肉,有什么关心不得的?”老太君听得头晕耳鸣,眼见崔夫人烂泥扶不上墙,已经离题万里,而且越说越离谱,隐约向泼妇骂街般不堪,不得不出言打断。崔夫人听得婆母训斥自己,还有些不服气,四下扫了一眼,发现年轻的女孩子们已经都惊惶地立起身垂首立到两旁,自家小女儿定瑜一脸急色,正不停地给自己使眼色,崔夫人便只好按捺住情绪,没好气地白了身边魂不守舍的大少奶奶一眼,悻悻地去旁边几上端了茶润喉咙。 自家长孙的平日里如何,老太君自然心知肚明,她纵偏心三房,也不好再在纳妾一事上多加指责侯夫人,只得顺坡下驴,咳了两声,对薛定琬装傻道:“你婶婶也是关心礼哥儿,你弟弟身子不算好,别被带累了。” 薛定琬嘴角一弯,道:“那哪儿能呢,我母亲做主纳的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一个个最老实不过。祖母尽管放宽心。” 老太君点点头,很是满意的样子。薛定琬众目睽睽下单枪匹马胜了崔夫人,不由颇为得意,正微抬了下巴骄傲一笑,冷不防撇到不远处含章老神在在坐在锦墩上,似笑非笑看着自己,微眯的凤眼中似乎闪过一道流光,薛定琬脸一僵,顿时收了笑容,板着脸看向别处。 之后的气氛有些僵,薛定瑜有心赶紧换了话题,让人忘了方才的不快,便忙忙地一个劲地抖着笑料包袱,仗着年纪小卖乖弄巧,讨好在座的几位长辈和姐姐,直说得大冷天里自己额头一层细密汗星。侯夫人大约也是此意,不时温和地接上一两句,薛定琬勉强赏脸说了个笑话,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经过这一打岔,没人再去理会含章的迟到,但是也没人关心她还饿着肚子。含章坐在锦墩上,安稳做个看客,大约也看清了如今阵垒分明的两派人,如今侯府里的规矩真是大不如十四年前了,她慢悠悠拨着茶叶,不时浅啜一口。 隐隐察觉有些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含章顺着方向瞥了一眼,薛定琬在热火朝天的聊天笑语中抽出空招来青雀,耳语了几句,只是她那锐利的眼光一直朝着自己这里,隐隐带了几分挑衅。 含章挑挑眉,不置可否,自顾自饮茶看热闹。 不一会,茶碗握得乏了,刚放到一边几上,便有丫头提着壶上来补茶水,含章垂眸瞥了一眼,仍旧留神听着厅里谈话中的各种信息,女眷们话题已转到了木樨雅会上,细细数了些往年参加过雅会的亲眷,老太君觉得今年自家人能受到邀请是件光彩事,笑得合不拢嘴,但一听薛定琬要带去的人选,便直截了当说含章前去不大合适。 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了含章身上,崔夫人眼中恨意更加明显,又有着隐约的希冀。侯夫人却掐断了她最后的妄想,说道这是侯爷亲自吩咐的。 一听这事儿子已经拿了主意,老太太便不好驳回,她想了想,含章年纪已大,不过是个庶出,又是残疾,只怕难得有人相中她,但长幼次序摆在这里,若是她不出阁,只怕后头的几个小的也不好议嫁,就是已经定亲的定珍定珠出阁时也会惹人非议,再者那沈家托孤般将她送来,惹得外头无数眼睛盯着侯府等着纠错儿。如今这般好的机会都明着给她了,以后纵嫁不出去,别人也不会说是侯府薄待了她。于是也点头应了。崔夫人大失所望。 含章无可无不可的笑了笑,取过茶盏揭开碗盖,低头清嗅,果不其然,清香的东海龙舌里混了淡淡辛涩味道,巴豆,若不是自己有意提防,只怕闻不出来。她不假思索,便直直看向薛定琬,薛定琬嗑着玫瑰瓜子正看着这边,脸上带着既得意又嘲讽的笑容,她是在嘲笑含章午饭也没吃,只得喝茶水充饥,如今茶水被人做了手脚,却又能如何。 含章已不是十几年前那个懵懂孩童,莽莽撞撞就说出事情来乞求大人们给自己做主,她唇角弯起一个笑,随手将茶放回原位,再不去碰。真正的饥饿是撕心裂肺,肚肠干涸成了干草,连老鼠和蝎子都能生吞的,和这比起来,饿一顿饭又算得了什么? 第13章 好意 第一章 回府 含章到底也没在安泰院吃上晚饭,饭后闲聊了近一个时辰,老太君推说体乏困倦,将小姐们都散了,由两个媳妇伺候着自去歇息。含章由樱草领着,慢慢往贞华院去。薛定琬心念一转,本想上前去拦她,但许妈妈悄悄在耳边交代,侯夫人稍后有要事相商,薛定琬无奈,只好眼睁睁由着含章走过拐角,消失了身影。 贞华院离安泰院颇有些远,含章上午在桂树林就走了许久功夫,后来虽说坐着歇了半日,但腿上酸痛仍是未减,如今又步行,便引着那条断腿的旧伤处隐隐作痛,一阵痛过一阵,只好踟蹰般走得极慢,引得路过的丫鬟婆子不时侧目,终于熬到远远看见贞华院的院门时,已是满头冷汗。正咬牙忍着,忽听得后头有人脆生生唤道:“二姐姐。” 含章努力展开眉头,回身看去,却见薛定瑜带着个丫头立在身后不远处,不过这么会子功夫,她身上方才穿着会客的明紫色镶浅蓝滚边的金银丝绣折枝花卉缎子交领长袄和粉紫褶裙已经换下,新穿了浅碧色锦纱如意暗纹长袄和碧绿的绫缎长裙,裙角绣着丛丛盛开的茉莉,几只粉蝶萦绕,含章看着那花,突然想起薛定瑜上午穿的那条粉紫裙子上绣的是芍药,从细柔绿叶里探出娇嫩的紫红花骨朵。 含章恍惚忆起自己刚记事的时候,有一次薛定瑾碰坏了老太君房里极贵重的御赐翡翠莲花座千手观音像的一只手,却和薛定琬联手又栽赃到二丫头身上,因为她倔强不肯认错,被罚在院子里跪上一天一夜,不许吃喝,那天正好是给小姐们请的教引嬷嬷们来了,就在隔壁院子里讲课,伺候的丫头偷懒,连接两院的门没有关拢,风一吹便开了,那课室就在门边不远,说话声音稍大便能隐约听见。 二丫头跪在院子里大太阳下,饥肠辘辘,口里干得冒烟,无意间听得风吹送过来的淳淳教诲:“凡有些体面的人家,穿戴都是有讲究,比如穿的衣衫,若是见客会友的大衣裳,便该颜色庄重,款式端庄,料子用最上等厚重的,上头金银花纹也该精致得体,衣袖没过指间,裙子盖过鞋面拖地,长度以走动时看不见鞋为宜,一丝丝也不可错。平日里家常穿,就该讲求亲切随和却不失身份,轻盈些的衣料和雅致花纹便可。” “衣裳上的纹样也不能普同一等,比如衣服上绣的花草纹样,若是早晨,一日之初万物苏醒,就该配上花骨朵儿和露珠,若是过了午日头开始炽烈,衣裳上的花就该开得热烈,蝴蝶蜜蜂缠绕,若过了傍晚,日落西山,便是花儿凋谢。按这样换衣裳方是顺应天道自然,是大家子的做派……” 二丫头百无聊赖地低头看了眼身上满是尘泥的半旧衣裳,已经穿了几天没有换洗了,据说是沈姨娘过世前挣扎着亲手做的,料子还好,款式极为简单,绣的花纹也是极平常的平安如意纹,针脚有些歪,算不得平整,而且因为是估算着身材做的,肩膀做宽了,裙子却做短了,穿上很不合身,常引得婢女婆子们指指点点,嘲笑不已。 教引嬷嬷们的训话还在继续,二丫头撇撇嘴,不再听那些无用的东西,随手掸了掸衣服上的灰,自顾自低了头看地上蚂蚁打架。 幼时的事,本来是不愿意回想的,小时候不明世事,不知辛酸苦辣,纵想起来也无甚感觉,长大了知道那些滋味,则怕一旦陷入回忆,会伤了自己的心。如今猝不及防猛然忆起,却发现,心头一丝触动也无,就像长了厚厚血痂的伤口,无论怎么抓挠挤按,因隔着硬厚的血痂,反倒像有了坚实盾牌一般,皮肉倒没有什么感觉了。大约,这就叫麻木了吧。 “二姐姐!”含章走神的工夫,薛定瑜已经盈盈走了过来,站在三步远处福了福,微微笑着。她容貌和崔夫人薛定瑜都十分相似,但眉目间的气度却迥然不同,开阔爽朗,眼神明亮。樱草难得见到一个对二小姐示好的人,不由有些受宠若惊。 含章微挑了挑眉,修长的凤眸缓缓开阖,脸上喜怒不辨,淡淡道:“六小姐有何事吩咐?”樱草听得眉头一跳,忙低了头不敢再看。 薛定瑜明显愣了一下,立刻又恢复了笑脸,她笑吟吟地往前走了两步,就要来拉含章的胳膊:“二姐姐这般客气作甚?” 那手刚刚伸过来,含章瞳孔急缩,手往后一摆,整个人直接跳出去三四步远。薛定瑜一脸惊愕,右手还伸在半空里忘了收回,腕上两只白如截肪的羊脂玉圆镯子微微撞出玲珑轻响,玉色水润流光。 含章脸上闪过一丝怒意,瞬间敛去,她立稳身形,慢慢将手笼成一个袖筒,垂眸,声音淡漠如深潭:“不知六小姐有何见教?”好似面前站的不是自己的血脉至亲,而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薛定瑜是崔夫人最小的女儿,又因为四老爷本是庶出,所以她也是老太君最小的嫡亲孙女,自小上头祖母父母哥哥姐姐疼着护着,蜜罐儿里长大,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她愣了一下,继而满脸委屈,又羞得脸红耳赤,水汪汪的眼中积满了泪,偏主人生生忍着不肯让它夺眶而出,小模样看上去煞是惹人怜爱。她顿了顿,努力不发出声响地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又挤出一个笑容,这才道:“我见二姐姐没有用午饭,便吩咐婢女准备了些肉丝酥卷,姐姐可以先用些。”说着,示意身后的青衣婢女将食盒奉上。 含章扫过食盒,声音如旧:“多谢六小姐好意,但这些我用不上,烦你拿回去。” 薛定瑜一番好意被人三番两次拒绝,心里的委屈难过压过了维持端庄的理智,晶莹的泪珠簌簌而下,她哽咽着,好似可怜的小动物般喃喃:“二姐姐,这是我特地吩咐丫头为你做的。” 樱草满心怜惜,又担心到时候崔夫人责怪自己会遭池鱼之殃,还想借机讨好薛定瑜,便凑到含章身边,低声劝道:“二小姐,这是六小姐的心意,你就收下吧。”在她看来,薛定瑜是府里最受宠的嫡女之一,身份高,性子又爽朗好相处,若是能结交这个姐妹,对二小姐来说只有好处没坏处,但若是惹到了她,只怕不但二小姐倒霉,自己也没好果子吃。 含章微微侧头,抬眸扫了她一眼,樱草身子立刻凉了半边,僵在原地,方才一瞬那个眼神,就和第一天含章系着裙子而自己要去接手时一样,冰寒、冷漠、无情,有如出鞘利刃。这几日含章性子收敛许多,她几乎快要忘记这个人最初展示过的危险。含章不喜人近身,便是自己和樱兰这两个贴身丫头,也从来没挨近她周身两尺内。樱草突然觉得自己身体离含章近些的地方都能感受到一阵彻骨冰寒,她打了个哆嗦,颤抖着瞪大了眼睛,僵硬的身体挣扎着后退了几步,低了头再不敢做声。 见说情的丫头也吃了个钉子,薛定瑜再好的性子也忍受不下去,只得福了福身,匆匆转身离去。 含章也不停留,自回身便走,刚抬脚,一阵剧痛袭来,身子一低,险些跌倒在地,她忙稳住身形,揉按了几处经脉助血流畅通,过了会疼痛稍减,再慢慢挪动脚步。樱草远远跟在后面,再不敢往前凑。 薛定瑜步履匆匆,不自觉带了些赌气和发泄委屈的狠劲,身边的婢女蕊梅头一次见自家备受宠爱的六小姐受这么大的委屈,忿忿地瞥了眼手中的食盒,嘴里打抱不平似地嘀咕道:“不过是个庶女罢了,凭什么在小姐面前摆这大的架子,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住口!” 蕊梅一惊,抬头看去,才见自家小姐已经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怒瞪着自己,带了几分英气的眉毛皱成一团。蕊梅伺候定瑜这么久,从未见她这样发火,不由心头一惊,忙低头忐忑道:“奴婢知错了,小姐恕罪。”好在她记得定瑜的教训,在人来人往的道路上不好下跪惹人注意。 薛定瑜深深看了她一眼,又放远视线,含章步履微跛,已经进了贞华院的门。薛定瑜远远看着,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慢慢回身,低声叮嘱蕊梅:“以后对二姐姐就像对我一样,不可不敬。别人胡乱议论什么也不许插嘴。”蕊梅心头纳闷,可见自家小姐这般斩钉截铁的命令,也只好点头应是。薛定瑜缓缓叹了口气,放缓步伐怏怏地往自己院子而去。 晚饭后,含章早早洗漱了,继续用毛巾热敷伤腿,却把人都赶出了房,樱兰樱草两个出去了好些时候,方领回一瓶御方跌打活络油,含章默然接过,也不问她们方才去了哪里,径自将人遣散,自己用药按揉。许是伤药有效,镇住了疼痛,不多久房里便熄了灯。各处人员也都渐渐入了梦乡,只值房里亮着一豆灯光。 再晚些,天上繁星遍布,显得越发幽蓝高远。墙头有野猫窜过,低叫了两声,隐约着有人浅咳,之后轻微碎响,一切仍归于平静。 小六今日比较走运,从地上翻起时第一眼便瞅见桌上一堆糕点,两只琉璃碟子里装得满满的,旁边两只摊开的手帕上也都是,他幸福得直想嗷嗷叫,嘴刚张开,还来不及发出第一个音节,含章随手操起一个东西打过去,仍旧是气声的低喝:“闭嘴!” 小六一手接住,往后一滚卸了力方才拿稳起身,一看,疑惑地小声道:“跌打活络油?”他嗅了嗅房内空气,撇嘴,“原来这个怪味就是它。”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急切地扑了过来,急吼吼道,“小姐,你腿又疼了?” 第14章 讯息 第一章 回府 含章一把推开他,淡淡道:“早好了。”小六不放心,上下打量了半天,可惜自己不是医生,瞧不出什么端倪,只好作罢,垂头丧气地坐在桌边,心里暗暗下决心要早日探到神医下落,他心头一片郁卒,连最爱的糕点也不碰了。 含章瞅了瞅他这没精打采的模样,眉一皱,伸手在他额上敲个爆栗子:“少浪费时间,今日不是初一,你既然来了,快长话短说,如今这院子人可多了许多,别露了行迹。” 小六突然被施暴,很是委屈不忿,他悻悻地揉着额头,小声嘀咕:“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定了每月初一来这里,结果才过了十来天就等着我来,今儿才十三呢,若不是我这般聪慧灵巧善解人意,只怕你今晚要白等一整晚了。” 含章轻轻“嗯?”了一声,威胁之意十分明显。小六立刻乖了,身子坐正,一板一眼道:“今天白天当班,本来是在马棚里喂食,那儿多了两匹骏马,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千里好马,毛色发亮,膘肥体壮的,只是有专人守着,不让我靠近,” 说到马,他立刻眼睛发亮,可说到后来又沮丧地长叹了口气,然后才道,“后来和那些人闲聊,才知道他们是跟着自家少爷来的,骑那匹金银装饰的白马的是礼部侍郎家的小公子,名讳是朱嘉,骑四蹄踏雪的是平关侯家的世子傅襄,他们都是薛家二少爷的至交好友,还有一位小少爷,喝多了上不了马,被扶进轿子里走的,他的仆人牵了马跟去,那黑马也算马马虎虎了,可是算不上千里驹,我开始还没闹明白谁骑的马这么掉价,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袁信那小子的亲弟弟。” 提起此人,小六忿忿不平地啐了一口,又瞥了眼面无表情的含章,才继续道,“那两匹马被牵走的时候我跟到门边瞧着,亲耳听到傅襄和朱嘉小声议论了两句薛家二姑娘,我听见他们见过你了,怕你有什么事要问,便赶紧来了。”他一气说完,口干舌燥,便仰脖喝了一大口水,又捏起点心大吃大嚼起来。小六耳力非比常人,他说的小声议论,那估计是耳语一般的声音了。 含章听他说完,这才歪起一边嘴角笑了笑,慢悠悠指出:“你跟着马走是为了瞧主人是谁长什么样,好确定以后偷马的对象,你今晚来这里主要不是为了跟我报告这些,而是想打探打探如果偷了马被抓,我罩不罩得住你。” 小六正吃着一块芙蓉红豆糕,猛然抢到咳了起来,只是不敢出声,用气声咳着,分外辛苦,最后是猛灌了半盏水才解决了这个问题,他有气无力扑在桌上,喃喃道:“小姐,你能不能别这么直白,给点面子好不好?差点噎死我。” 含章随手掸掉溅到自己袖子上的点心渣子,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以前罩得住你,以后自然也罩得住,你想要尽管去取,最多抓住了就叫薛家付钱吧,横竖他家收了半个沈府的财产呢,这么多年,光利息也够你买几匹千里马了。” 刚听这话,小六本来是狂喜,可听着听着,身上凛冽透入几分冰寒意味,透心凉,他打了个寒战,不敢继续这话题,忙另起个头道:“还有一件事,快到中午的时候,康勤伯府里差人来接他们家五少奶奶,也就是薛家三小姐,马车还没停稳就匆匆忙忙的下来几个妈妈丫鬟,慌慌张张一阵风似地跑进去了,差点掉了一只鞋,他们家车夫幸灾乐祸地告诉我,说是五少奶奶屋里的六姨娘小产了,是个男胎。那姨娘听说是伯夫人娘家庶出的表侄女,这事出了后伯夫人大发雷霆,那院子里全乱了套了,赶着叫五少奶奶回去收拾残局呢。” 含章确实下午就不曾见过薛定瑾,原来还有这么档子事,她回想了下上午见到的那个紫衣少妇,虽然照旧是印象中嚣张跋扈的模样,可眼睛深处的苍老怎么也遮不住,那些年少的锐气和骄傲凝结成的亮闪闪的光芒早已烟消云散,只余色厉内茬。六姨娘的小产到底是意外还是故意,外人无从知晓,但无论如何,都是薛定瑾自己求仁得仁,已经种下了因,就等着收获果吧。 含章理了理思绪,问道:“如今京城里二王之争渐渐浮出水面了,这些勋贵文武之家也开始挑选站队,你可曾听到过什么?” 小六想了想,摇头道:“只听到街上传的那些,听说有爵之家大多支持英王,而文臣们一半支持宁王,一半观望。薛家似乎是中立态度,至少我并没有探查到薛侯爷和哪一派来往特别密切,平常来薛家做客的也都是比较低调的人家或者亲朋好友。薛家下仆这一块的约束很严,偶尔讲些风月事内宅秘闻倒还好,但严禁互相议论这些东西。” 含章点头道:“原来这般谨慎。既然如此,咱们也不能总在这里守着等消息上门。你想办法换个出外的差事,去外头瞧瞧听听,那茶馆酒楼,烟花之地最好探听消息,你是行家里手,应该事半功倍。” 小六听了很是为难,咋着舌道:“可我每个月月钱总归只有三百文,那些大仆又抠了一半去,实际我手里能用的只有一百多文钱了,这些钱刚够买个零嘴的,哪里有钱去酒楼。”他眼神晃悠,犹犹豫豫着试探道,“若不然……我去街上顺些来?” 含章侧头看向他,眼神很不可思议:“祖父不是给了两张三百两的银票么?你去钱庄里破开了用呀,有那些钱做什么不行?”小六一听,脸色一变,双手护住胸口大摇其头:“不行不行,这是元帅给你的嫁妆,要在玉京买宅院的。说什么也不能用!” 含章黑了脸,瞪他道:“你听那老头子胡扯,买宅院?他当这里是胡杨城呢,六百两能卖几十亩的大宅子。这玉京城中六百两算什么?也就够买侯府一个茅房的,如今咱们物尽其用,当了大用处,不是更好?”小六两只手牢牢放在胸前,歪着头想了想,还是摇头不肯。 含章没好气地看着他一副威武不屈的样子,耐心告罄,便沉下脸来,冷声道:“怎么?如今连我的命令也不遵了?”小六好似被雷劈中,全身一抖,立刻噤声起立,垂手低头立在一边。 含章屈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命道:“从明日起,你每十日来一次,我需要知道玉京街上所有关于此事的传言,以及你能探听到的所有官宦世家的动静。一切费用都用那两张银票,不准窃取。”小六不敢犹豫,斩钉截铁应道:“是!” 含章这才略松了口气,语气微不可查地放缓:“这几日总在薛家守着,伙食不好,待遇也差。你且出去好生吃两顿,点个烤全羊打牙祭。”小六向来就是顺杆子爬的老油子,又极熟悉含章的脾气,听得有对方心防有漏子可钻,便立刻软了下来,委委屈屈道:“是!” 含章默了一会,指着点心,语气更加和软:“吃吧,吃完早些回去。”小六软绵绵“嗯”了一声,也不抬头,闷声不响地将所有点心一扫而光,这才起身向含章行了个礼,如黑夜里的猫一般敏捷地跳出窗户,潜入了黑暗。 含章愣愣地看着明显在和自己赌气的瘦小少年消失在夜色里,半晌,咬牙笑骂道:“这臭小子,脾气见长啊!” 次日一早,含章照旧早早起身,穿戴梳洗妥当,穿的仍是侯夫人给的那身被改过的秋香色妆花织锦缎对襟长袍,这样的大衣裳工序繁琐,总要一个来月才能做出一件。所以目前这是她唯一庄重些的会客衣裳。因着昨日密云传话时说了侯爷的意思,从今日起,二小姐便和府内小姐们一样,需往安泰院老太君处以及侯夫人正房里请安,这虽不是大事,但在人看来也是难得的体面。所以樱兰樱草也比往日更早些过来张罗早饭,其他小丫头们忙着打水泡茶。 才刚吃完了准备起身出门,门外匆匆忙忙进来一个老妈妈,仔细一看,原来是侯夫人房里的许妈妈。 樱兰忙笑着迎了过去,许妈妈勉强笑了笑,推辞了樱草殷勤搬过来的杌子,面上带了为难之色对含章道:“二小姐,老太君体贴小姐身体未愈,便发话让小姐多休养几天,请安的事可以暂缓缓。”她说着,脸上明显露出怜悯的表情。 含章点头应了,眼角扫过旁边的樱兰樱草,面上挂不住心事的樱草一脸错愕地看着许妈妈,徐而又偷偷瞄一眼自己,而樱兰却是一贯的稳重神色,看不出端倪。 她只觉得好笑,头一次请安就遭拒绝,不就是向府里表明自己不被老太君待见么。只是如今天色这般早,老太君怕也是刚起身,纵有话也该是安泰院的人来传,哪里就能使唤上侯夫人房里的许妈妈了?难道真以为自己离开府里太久,这些办事的规矩都忘光了? 老太君这些话只怕昨天就已经说了,偏偏今天就要出门前才猝不及防知会,几乎相当于当着丫头下人的面被狠狠打了脸。这时间拿捏之微妙,好生令人玩味。 许妈妈等了又等,只见含章仍是神色如常,不见一丝恼怒或羞意,甚至眼中还闪过些许笑意,隐带嘲讽。许妈妈一愣,便见那双眼直直往自己看来,浅色眸子似乎极通透,直直将自己内心那些念头看个一清二楚,她不由一惊,忙错开视线,心里正飞速盘算着,却听含章语调如常道:“知道了,多谢妈妈传话。”言罢,抬手示意两个婢女送客。 许妈妈这才放下心来,这二小姐也是个要面子的,不想在自己面前难堪了吧。她略弯弯腰,便回身出门,帘子还没放下,回头间余光瞥见含章已经起身往更衣的素丝屏风后走去,许妈妈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仍旧是觉得捉摸不透,她一行走一行想着,到了院门口,又小声吩咐了樱兰樱草一番,这才走了。 第15章 来客 第一章 回府 两个婢女回房时,含章已经换好了衣服,浅隽绿的上衫,素白绫裙,针线上赶出来的,所以绣花极少,样式显得素雅,含章自己并无意见,但在樱草看来,这裙子比起大小姐和四小姐的,显然粗糙得多,上不得台面。 又因那裙子都是按照侯府小姐的衣裙规格剪裁的,务求达到静立时如花瓣一般散开,即便坐下或半蹲也不会露出鞋子的程度,所以曳地极长,步子稍大便容易绊倒。含章嫌麻烦,自己用匕首比着旧裙的长度裁了一截下来,幸而被樱兰及时发现,将裙子救了下来,小心打了细编,这才勉强能上身。 樱兰走进卧室时,含章正弯腰用手背抚平裙上褶皱,另一侧的裙摆被带起来,露出浅绿的鞋面,光秃秃的没有绣花,最普通的样式。她慢直起身,恰好和樱兰目光相对,便点了点头示意,然后自顾自取了放在**枕边的一本游记和银狐毯,便朝门外走去。 樱兰自取了鸡毛掸子在屋内掸灰,眼睛一直密切注视着含章,这位二小姐仍旧和前些时候一样,走到廊下摇椅边,自己将面前的草帘半卷起,照旧坐下来安静看书,毫无异样。 樱兰心里乱纷纷的,她觉得自己完全看不透也看不懂这个人。含章虽然不像有的小姐那样使性子折磨下人,却也不和人亲厚,她想做的事,婢女们想到了做到了她不会多话,若是没想到没做到,她便自己去做,从不主动开口使唤人,也不会打骂下人。这样一天下来几乎不会听到她说话,受她的影像,渐渐下人们也都极少大声言语,整座院子虽有十几个人,但常常都是静悄悄的。樱兰有时候几乎要以为自己伺候的是个哑巴,但分明又不是。 这个人的周身好似有一层厚厚的冰壳子,沉默寡言,冷漠而疏远,甚至排斥任何人的靠近。樱兰想起侯夫人的吩咐,话语隐晦地让自己好生摸一摸这位小姐的脾气,最好能探明她来此的目的以及今后的打算。但只怕这任务自己决计做不到让侯夫人满意了。 白日的秋阳既高且远,带了微冷的热度,含章一卷在手,竹椅轻摇,泥壶小火,极悠然散漫,仿佛这样就能消磨所有的时光。 午饭后,含章靠在椅上,正昏昏欲睡,忽听得院门外有人轻拍木门,朗声笑道:“二姐姐在家吗?”笑声如珠,音如黄鹂,倒让这僻静的一角突地染了些许生气。 守门的妈妈憋闷了半日,正盼着有个什么人来解解乏,听到这声音恍如天籁,忙不迭跑过去将门启开,定睛一看,顿时笑成一朵**:“哎呦,我当是谁,原来是六小姐,快请进来。” 薛定瑜咯咯笑着,一步踏了进来,她眼神极好,一眼便瞧见含章,笑眯眯打了个招呼:“二姐姐!” 含章略皱了皱眉,颔首道:“有何事?”薛定瑜快行几步,长长的碧绿闪光亮绫裙摆泛起波浪,好似一波碧水,荡漾而来,她甜甜一笑,道:“我见昨日二姐姐没有折桂枝插瓶,今日特地去折了两枝送给二姐姐赏玩。”她身后的小丫头手里抱着个青釉冰裂纹花瓶,里头插着两枝枝叶繁茂,花团点点的桂花树枝,看面容,却不是昨天那个。 樱兰已经笑着走过去将六小姐迎到了廊下,薛定瑜眉飞眼笑,对着含章盈盈行了个福礼。含章素来见惯了府里众女高人一等的样子,可面前这个少女却三番四次陪着笑脸凑近来,行为颇为古怪,难不成昨日自己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含章略一迟疑,樱草已经眉开眼笑搬过来一个锦墩,薛定瑜摆摆手:“这个墩子没靠背,坐着怪难受的,劳烦姐姐给我搬个靠背扶手椅来。” 含章听得眉间微挑,此间的官宦女子,从来讲究坐卧有规矩,纵然是坐靠背椅子,身体也是绝不会挨着靠背,和坐锦墩亦无差别。却不知薛定瑜有何用意。她素来于应付狗皮膏药般的人物上颇有几分心得,此刻既然摸不清对方用意,便索性不再多想,只静观其变。 樱草果然指挥着两个粗使小丫头搬了一把玫瑰椅过来,又怕椅面寒凉,亲自用锦褥子铺好,这才请了薛定瑜坐下,薛定瑜爽快一笑,便往椅背上一靠,整个人几乎粘在椅上,毫无世家贵女的形象。 樱草看得目瞪口呆,连打好腹稿的奉承话也忘了说出口,薛定瑜带来的小丫头沁桃却已经见怪不怪地将那瓶叶绿香浓的桂花放在卷起的草帘下方的栏杆上,浓烈欢快的香气立刻熏染了四周,让人心里添了几分愉悦。 薛定瑜心情极好地接过了樱兰奉来的茶,浅啜一口,笑道:“好茶。”樱草生怕昨日之事在六小姐心头留下阴影,忙笑着解释:“这是城外的玉泉水,泡的是侯夫人新送来的顾渚紫笋。” “大伯母真是最疼人的。”薛定瑜点着头,又捻起一片芙蓉枣泥云片糕,咬了一口,也笑着赞道:“味道真好,今日姐姐的好茶好点心都要便宜我了。” 樱草心里一咯噔,就怕二小姐又说出什么气死人不偿命的话来,正小心偷扫一眼,却见含章手里握着书本摊在膝头,眼睛看向薛定瑜,目光清明淡泊,并没有素日惯见的冷漠之色。 薛定瑜眸中笑意更盛,眼珠子一转,对旁边丫头说:“你们都下去吧,我和二姐姐说说话。”沁桃忙应了,就去拉樱兰樱草两个,樱兰看了含章一眼,并不见阻拦之色,便带着樱草退到旁边一间小屋里吃茶聊天。只是她心中仍不敢忘记侯夫人的话,略坐了坐便推说要去解手,叫樱草好生照看沁桃,自己从屋后小耳房旁边小门拐了个弯,悄悄走到拐角处静听,此处离含章二人的坐处约有六七步距离,但因廊下安静,她们所说的话却也大致都能听见。 樱兰才凝神静听,便听见薛定瑜委屈问道:“二姐姐,你为何不喜欢我?”这位小姐心思直,人爽利,她大约是觉得自己这般姿态低下地示好却总是碰壁,心里颇为不解,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樱兰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想听含章的回话,半晌,却悄然无声,只听得见风吹动远处冬青树叶的碎碎声响,薛定瑜似乎有些失望,又有些难为情,低声清咳一下,掩饰安静的尴尬。 “你想做什么?”摇椅微微作响,然后稳住,含章立直身,定定看向薛定瑜,语气十分平淡,却隐含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压力。 薛定瑜愣了愣,慌忙道:“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听说了二姐姐的事,昨日又与二姐姐相见,越发仰慕姐姐为人,想和姐姐多亲近……” “仰慕我?”含章突然打断,一声嘲讽的轻笑,“你莫不是在说笑?” 薛定瑜究竟人年轻面皮薄,从未被这般尖刻讽刺过,忍不住想要辩驳一番,但一张口却又觉得词穷,无话可说。自己本是昨日相见后羡慕欣喜她处事潇洒、见多识广,直认为和自己是一类的人,这才存了亲近结交之心。但想到母亲曾私下提到过这位堂姐幼年所为之事,在长辈们看来真是大胆妄为,几乎算得上不孝,自己虽对此不以为然,但如今两人本就不熟,自家长姐和她又有些旧怨,自己却还冒冒失失出说那几句仰慕的话,倒像是在嘲讽挑衅了,难怪二姐姐这样不待见自己,今日自己实在是造次了。 薛定瑜正尴尬难堪窘迫不已,便听见院门处有人轻笑:“哎呦,我说怎么三婶婶那里到处寻不到六妹妹,原来跑到这里来说私房话了。”语笑嫣然,廊下两人齐齐看去,却是和含章有过一面之缘的二少奶奶姜蓉娘。 她一身水红妆花芙蓉纹长褙子,头上流云髻边斜斜探出一支三寸长的滴珠八宝步摇金簪,半长的米粒珠滴垂在鬓边随着步伐晃动,明艳照人中添了几分活泼。身后一群丫鬟婆子,提着一篓子金灿灿的大橘子。 薛定瑜见了,立刻压住心头泪意,含笑起身道:“二嫂。”仍是带着笑意的语调,只语气似乎恭敬疏远了些,再不是姐妹间絮絮私语。 二少奶奶笑嘻嘻走过来:“我昨儿个出城去敬香,路上看见好大的蜜橘林,种类和咱们庄子上出的不一样,就想着买些给大家尝个新鲜,便特地弄了一大车,今儿一早各处送呢,老太君和几位夫人都夸甜得像蜜,现在特地送些来给二妹妹尝鲜。”又道,“昨儿个妹妹康复,出了院子与众姐妹游玩,偏我又有事不在,不到之处还请妹妹多担待些。” 含章微微点头道:“不敢。” 二少奶奶依旧笑容满面,袅袅婷婷走了过来,先推薛定瑜道:“六妹妹还不快回去,三婶那里急得都快把府里翻个底朝天了。快些去安抚安抚老人家。”说着又招呼跟自己来的两个婆子,好生把六小姐送回三房院子里去。 沁桃慌慌张张从小房里出来,唇边还粘着半粒瓜子皮,二少奶奶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也不多说,只吩咐要好生伺候小姐,便送主仆二人离开了。 樱草樱兰也先后从房内出来,捧了新茶装了新点心来侍奉二少奶奶。她笑眯眯一双俊俏眼眸,指着中庭道:“这廊下有穿堂风,仍是有些冷,不如我和你们二小姐去庭院里坐着,太阳光足,也暖得紧。”两婢女见含章并未反对,忙点头应了,团团忙着将椅子小几和火炉搬到中庭。 含章蹒跚走到摇椅边,仍旧坐了,又将狐皮毯搭在膝盖上。二少奶奶却没这么怕冷,她笑呵呵的,手里拿着一条粉蓝色绢子扇着风,顺势坐在方才薛定瑜坐过的铺锦褥玫瑰椅上,摇着一对红珊瑚葫芦耳坠,对含章笑道:“妹妹这些日子可住得习惯?夜里睡得可好?下人婢女们伺候得可好?有什么不好的尽管告诉我,想要什么也只管告诉我去。” 含章将书本放在膝上,略显粗糙的手指无意识敲在书封面上,听完这一大串问话,她只简单回答:“好。” 第16章 甜枣 第一章 回府 二少奶奶见她意兴阑珊的样子,眼神动了动,想到方才所见她和薛定瑜坐在廊下说着什么,两人之间的氛围似乎并不怎么愉快,再联想到自己此来的目的,便放缓声音,语重心长道:“妹妹心里只怕还想着早上的事吧,可老太君也是为了妹妹好,她昨日见妹妹身材单弱,面色又苍白,又问得太医原说是让妹妹修养一个月再出门的,这才休息了十多天,定是没有将养好,所以才特地命人来和妹妹说,且不用去请安,把身体养好了才是首要之事。妹妹只管安心养病,不要见外才好。” 含章扑哧一声笑出来:“二少奶奶这一串妹妹下来,若是一个没听清,只怕被绕晕了去。” 二少奶奶见她心神爽适,语调轻松,显然并未受今晨请安之事影响,心里不由生出一丝狐疑,脸上却盈盈一笑:“妹妹真是爱说笑。”她眼神轻转,又朗笑道,“我就说妹妹是个明礼豁达的,只二夫人总是慈母之心,她忙着中秋节各世家来往节礼之事,自己脱不开身,又着实担心妹妹觉得受了委屈心里难过,特地催了我来安抚安抚,说妹妹心里若是有什么不痛快尽管说给我。结果妹妹自己就想得极明白了,我回头便和夫人说,妹妹是个极懂事极孝顺的,且叫她安一百个心才好。” 含章略垂了眼遮住眸中情绪,沉声道:“有劳二位费心了。” 二少奶奶笑嗔了她一眼,伸手握住含章放在膝头的手,顺势拍了拍:“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虽说侯府是一大家子,但论起同源,也只有你和二爷是嫡亲兄妹,侯爷和你父女连心,自是一番拳拳慈爱心意,二夫人是你母亲,不操心你还能操心谁?便是你二哥哥,昨儿晚上也同我说起你,直夸二妹妹仪表清华,气质不俗,心里也是喜欢得紧。你离府十多年,侯爷和夫人没少牵挂你,每次逢年过节,念着你孤身在外,夫人总是泪水涟涟、担心不已,如今你好容易回来了,他们高兴得什么似地,说什么也不肯让你再受一点委屈了的。” 这番话说得相当动情,真如嫡亲的姑嫂之间推心置腹般,叫人不得不动容,倘若不知情的人听了只怕要大受感动,当真以为这些人确实是宽厚和美,体恤弱幼的典型。若是幼年的二丫头听了,只怕又要耐不住地跳脚大怒,不依不饶非要辩个是非清白来,然今日的含章已是在外头打磨得皮粗肉厚,不但没有耐不住气,本来懒散生厌的内心反而生出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味,她挑挑眉,毫无笑意地笑道:“我就知道侯爷、夫人、二少爷和你都是极好的,今日既得了这话,以后纵然我有什么不到之处,心里也不会担惊受怕了。” 二少奶奶一噎,脸色一僵,好在她是内宅里经过几年风雨的人,不过是瞬间功夫又是笑靥如花,她慢慢将手缩回捋了捋鬓边青丝,坐直身子,头上的珠滴晃得耀人的眼:“二妹妹何需这般自谦,边城沈元帅跟前教养长大的女孩儿,自是深明大义,秀外慧中的,又哪里会出什么错呢?” 含章一笑,并未回话,这个话题也就这样被带过了。 二少奶奶又讲了些嘘寒问暖的话,无微不至地关怀着这个新来的小姑子,仿佛两人不是初识的陌生人,而是极熟稔的亲眷。含章知道她的意思,也没有明确表达拒绝之意,淡然应了,有兴致的答上一两句,若是不当说的通通一笑置之。 二少奶奶试探半日,只觉得含章话里滴水不漏,虽面上和气,语调脾性却像污水沟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实在叫人心中不痛快,她今日来的目的已经完成,当下也不愿久留,便笑道:“叨扰了这么久妹妹只怕要乏了,妹妹好生歇着,待你好些了我再来找你说话。” 含章颔首笑道:“二少奶奶好走。” 二少奶奶正起身,听得这话却又笑了:“妹妹这话可真见外,我是你嫡亲的嫂子,这么叫着可生分了。”含章唇边勾起一个淡淡笑容,叹道:“小时候这么叫惯了,除了在长辈和外人面前,都不让称呼兄弟姐妹的。如今虽大了,老规矩也还记着守着。” 二少奶奶眼皮跳了一下,忙岔开话题笑道:“时辰也不早了,你好生歇着,有什么想要的打发丫头去找我,若是我没有的,咱们便找夫人要去。”说着亲昵地拍了拍含章的肩膀,带着一群丫鬟婆子前呼后拥地走了。 院子里总算安静下来,含章软绵绵靠回躺椅上,竹椅子仍旧又咯吱咯吱摇了起来。樱草撤下几上的糕点冷茶,樱兰捧了一盘金灿灿圆滚滚的大蜜橘上来,又换了新茶。 含章嗅到蜜橘微酸甜润的清香,便伸手取了一个,剥开橘皮,一瓣一瓣分出橘片送进自己嘴里,正咬着一瓣橘子沉思,外头又来了一个人,却是常客,侯夫人正房里的婢女密云,她手里拧着一个小巧食盒,笑吟吟踏进院来,对含章道:“今儿夫人得了两瓶贡上的玫瑰蜜露,特地叫我送一瓶给二小姐,厨房里新做的莲子酪,刚出锅,夫人也叫乘了一碗给姑娘尝尝。” 樱草忙喜笑逐开地接了过来,平日得些分内的衣裳钱物本没什么,可这些份例外得的东西就是添光添彩的事儿了,往日里定琬定琰没出阁之时也是常得的,难得这位二小姐却也有这个体面,也能得到侯夫人额外的赏赐。 密云是个唇红齿白,口齿伶俐的俏丫头,她每次来都要含着笑说许多关怀体贴的话,情深意切得樱草几乎要错以为含章也是夫人的嫡亲女儿了。 这次密云又照例说了几句,含章脸上却是雷打不动的淡泊颜色,又如往常一般接过莲子酪,头也不抬地吃了,这位二小姐有个最大的好处,不挑食,无论给她什么,她都能吃个精光,连晚上放在小柜里的点心也常常是吃得一干二净。难得的是这样吃法她却不见长肉,身上仍是单薄瘦削,脸上气色却是明显好了,蜜色的皮肤也渐渐白了些,倒比以前耐看许多。 樱草一直紧盯着密云的嘴,可是从头到尾也不见她说出自己心里想听的话,不由有些恹恹,待到晚间回了耳房,还是忍不住问樱兰:“姐姐,明儿是中秋节呀……” 樱兰正在铺床,闻言笑道:“怎么了?想回家里去吃月饼?你明儿早上告假吧,我来顶你的班。” 樱草一听,忙不迭摇手:“不,不,我是说,怎么密云没说要二小姐去参加家宴呀?” 樱兰手一停,又继续铺平被子,压低声音道:“今儿早上老太君才说不让二小姐出院子,夫人这个当口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了。” 樱草偷觑了她一眼,手里玩着腰间缎带,小心翼翼问道:“既然说要养足一个月才能出门,那岂不是连木樨雅会也去不成了?”她自从上回被樱兰唬过以后就规矩了许多,不但逾矩的话轻易再不敢说出口,连说及和主人有关的话题也有些草木皆兵,极怕被骂。 樱兰见她这样子,忍不住想笑,伸出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小蹄子,一门心思就想着出去玩。”樱草见她没生气,不由松了口气,一把拉住她的手,催道:“姐姐,你比我聪明,这事一定想得明白,你快告诉我呀!” 樱兰被她喊得没了脾气,压低声音道:“木樨雅会的事是侯爷定下来的,老太君定然驳斥不了,你且放心好了。即便是明天的家宴,也需看侯爷的意思,若是他发话,二小姐必是能去的。” 樱草不信:“当真?”樱兰自是点头:“错不了。” 虽然樱兰说得笃定,樱草仍是将信将疑,她倒不关心别的,只想着每年中秋家宴,伺候的丫头都能领到赏银封儿,这回自己晋升了二等丫头,该领一两银子的赏银了。 次日正是八月十五,厨房里一早就送来各种馅料的精巧月饼,丫头们也都有份,樱草没精打采地吃了两个,伸着脖子看向院门外,就盼着突然有个人前来报喜,说老太太邀请二小姐去参加家宴,只是从早上太阳初升直到日头偏西,仍是连个人影子也没看见,昨日里连番接踵的人好像约好了似地,一个也没来。 樱兰见她模样可怜,只好在她耳边劝道:“今日一早侯爷就有急事出去了,只怕一天都不在呢。” 樱草听了,耳朵都耷拉了,就像一两银子活活从手里被抠走了般难过。唯有含章,就像没那回事一般,在廊下悠哉看了一天的书。 差不多太阳落山地时候,樱草已经彻底死心了,厨房送来了今晚的晚饭,含章也起了身,活动活动筋骨,正欲往屋内去,忽听得外头急匆匆一阵脚步声,一个满头大汗的管事媳妇一路小跑进来,看见含章,眉头一松,眉开眼笑地边喘气边道:“二,二小姐,侯爷请您现在去家宴。” 第17章 圈套 第一章 回府 含章愣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惑,目光移到樱兰手中捧着的精致月饼上,这才回想起来今天是中秋,她望了望天边的即将散尽的飞霞,和缓笑道:“多谢侯爷好意,只怕如今已经开席,我就不去叨扰了。”说着挑开锦绣芙蓉的厚帘,抬步就要往里走,那管事媳妇一惊,不自觉往前一步,着急上火嚷嚷:“哎呀,我的小姐诶……” 含章连眼风都没有甩,径自就要进屋,却听得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含章!” 含章缓缓回头,院门外走进来一个着深青色织锦长袍的身影,面如冠玉,仪态华贵,一望而知是富贵高门中的世家子弟。 含章倚着门,默默看着他走近。薛侯爷缓缓走至阶前,看着女儿陌生的容颜,眼神略深:“收拾一下,我带你去家宴。”又命正在发愣的两个丫头,“去,给小姐好好梳妆打扮,换身衣服。”他执掌侯府二十余载,虽言语温缓,却有着说不出的威仪。樱兰樱草大气也不敢出,低头应了便扶着含章进了内室,含章微撇开视线,却反常地没有抗拒。 这大概是两个人第一次帮含章更衣,好在两人都是训练有素,解衣带、褪衣配合得行云流水,中秋的吉服一早便送了来,收在里间的衣柜里,樱兰忙取了过来,和樱草一起展开衣襟,扶起袖子,服侍含章穿上。 樱草第一次离含章这么近,只感觉她比自己高出许多,身体精瘦,此刻不知怎的全身肌肉竟似紧绷着,好似随时会爆发出来,樱草觉得这人越近越危险,手指根本不敢触到她的身体,以免被殃及池鱼。 和含章平时穿的淡色常服相比,这套衣服鲜艳得多,桃红色遍地撒折枝木樨花纹织锦交领长袄配浅紫绫裙,新衣闪着柔亮的光,一上身便满室生辉,衬得含章沉沉面色也生动了几分,好在她肤色变淡,穿这样鲜亮颜色也不显得突兀。樱兰帮她整理后领,将早已备好的玫瑰蜜露洒在含章发间裙摆,房内立刻弥撒出玫瑰的恬淡甜香。 含章步出房门时,薛侯爷明显怔了一下,顿了顿,才道:“走吧。” 父女两个一前一后离了贞华院。因家宴是大事,两个丫头也都跟在了含章身后。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前后都是一片昏暗,只能看到建筑物模糊的影子,那管事媳妇点着一盏羊角宫灯引路,薛侯爷沉默了一会,突然低声道:“这样的衣裳……是你亲娘最爱穿的。你……还记得她么?”最后一句问得有些艰涩,似乎难以启齿。 含章望着父亲颀长的背影,漠然道:“不记得了。” 薛侯爷缓缓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一路上为了迁就女儿,他速度并不快,待到远远望见开宴的荣和堂明亮灿烂的灯光时,侯爷突然又道:“好生听你母亲的话,别任性。”含章垂了眼,静默不语。 荣和堂外的婆子瞅见侯爷一行,忙向内喊道:“侯爷来了。”堂内的笑语声立刻又高了些,夹杂着老太君的欢笑声:“屏风搬开,只用一张桌子,侯爷呢,快来击鼓,咱们好传花!” 薛侯爷几步迈入堂内,含章慢吞吞跟着,自从回家至今,这是父女两第二次见面,方才那两句话,就是薛侯爷能给予这个女儿的仅有的温情。 含章心里说不上难过还是高兴,意料之中的事情,即使发生,也不会多伤人,没有希望,也就不会失望,更何况,自己能回馈对方的,也许连这浅薄的温情也没有。 薛侯爷才进去没多久,堂内就突然安静下来,待到含章缓缓走了进去,屋内人的视线便都集中在她身上。樱草身上一抖,慢了半步,半躲在樱兰身后。 老太君坐在一张靠背锦垫大椅上,满脸不悦之色,府内人不算多,男女眷分了两张桌子,中间用屏风隔开,此刻两边的小辈们都起身立在旁边,堂内鸦雀无声。 侯爷立在老太君面前,徐徐道:“母亲,您体恤孙女病体未愈,所以不叫她出来走动。只是今天着实是一家团圆的好日子,昨儿太医也说了,含章她只是体弱些,和家人们一块用个饭是不打紧的。咱们难得一家人凑齐了,大伙儿一块岂不更热闹?” 老太君半眯着眼瞅了瞅儿子,又缓缓看向含章,冷哼道:“我们娘儿们正玩得欢乐,你何苦横插一杠子把她领来,实在是败兴得紧!” 侯爷脸色一白,不敢有一字反驳,侯夫人见状,忙起身过来,赔笑劝道:“母亲,侯爷他也是一片慈心,二丫头她也是咱们薛家血脉,是您嫡亲的孙女……” 二少奶奶见情形不对,先是遣走了婢女,又招呼几位小姐往外去,大少奶奶执意不肯走,二少奶奶使了个眼色,她身边的两个婢女忙上前,半扶半架着将人架走了,众目睽睽下大少奶奶不好高声嚷嚷,又挣脱不过,只好拿眼睛去看婆婆。 崔夫人脸一沉,就要阻止,正听见老太君嘿嘿冷笑:“我可消受不起这般尊贵的孙女,我老婆子是老了,可我眼也不花,耳也不聋,如今外头传的是什么,我可清楚得很呢!此刻外头都说我薛家式微,昌安侯无嗣可承,有夺爵之危,笑话我们要保住爵位还得托声威赫赫的沈元帅出手相帮。这等荒谬不堪之言,不知二郎你可听说了?”崔夫人一凛神,也没空分心去管大少奶奶了,支愣着耳朵一眨不眨看着。侯夫人忍不住咬紧了牙关,宽袖下的手紧紧攥成拳。 侯爷面沉如水,断然道:“决没有这样的事,母亲。礼儿如今才刚过二十,年纪还轻,子嗣上不必如此急切——纵然真到了那个份上”听到这,崔夫人立直了身子,眼睛都亮了起来,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颗心几乎跳到嗓子眼,薛靖庭略顿了顿,斩钉截铁道,“我薛家百年侯府,世代传承,历代都有功于社稷,圣上皇恩浩荡,必然有圣明之断,根本无需借他人之力。昌安侯府百年基业,有无数人垂涎于此,那些闲话不过是市井愚夫们捕风捉影的胡乱猜测,还请母亲明断,不要受这些话欺弄。” 这是薛侯爷第一次对承爵之事表明态度,但崔夫人却觉得非常失望。 失望的还有老太君,她啧啧称奇,冷笑不已:“倒是明晃晃一番大道理,我却知道你果然是厚此薄彼的,对你那女儿这般维护,却生生让侯府的脸面丢到大街上让万人去踩踏!却原来侯府的名声竟比不过你自己的骨肉?我今日却不会让你这般轻易,若是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定不干休!” 侯夫人手指几乎握断,老太君字字如针,扎在人心上,她今晚醉翁之意根本就不在含章身上,这般咄咄逼人,竟是要逼着侯爷亲口承诺传嗣之人,这却把自己和崇礼母子置于何地?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侯夫人咬碎银牙,顾不得含章仍在堂上,上前一步扑跪在老太君脚边,哽咽道:“老太君,都是儿媳无能,才让侯府有这般隐忧,儿媳无地自容,亦无颜再为薛氏之妇,请老太君责罚,将儿媳下堂了去吧!”她边说边哭泣,几乎泣不成声。 眼见素来温婉的妻子哭得泪人儿般,侯爷心中便如刀绞,只是咬紧了牙关,却不能开口置一词,今日老太君偏执之下如此逼迫,需得有人引开她的话题和注意力,若非如此,怕是她定会不依不饶。 果然,老太君脸上表情松了些,对侯夫人道:“你是个孝敬的,为我薛家生儿育女,管理家务,主持中馈,这二十几年着实劳苦功高,我怎会怪责于你?”说着,便要亲手去扶侯夫人,崔夫人暗道不妙,忙上前一步去搀扶大嫂,口内却道:“大嫂你这话却说错了,你一向是个仁厚多劳的,全府上下谁不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是礼哥儿身边,你不也帮着前前后后纳了五个么,只是有些事,命中注定的,强求不来呀。” 侯夫人听得心头一沉,恨不得能伸手撕了崔夫人的嘴,她忙偷偷瞥了一眼老太君,果然老人家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侯夫人不敢多言,只能顺势起身。 一时间,屋内分外安静,连侯夫人的啜泣声也压抑得极低。老太君瞟了一眼两个儿媳,眼中光芒闪烁,神思不定,正思索间,不妨一眼瞧见含章,她正侧着头看着屏风上嫦娥奔月的画,神情安闲却有些恍惚,浑不知思绪飞去了哪里,竟好像和堂上众人正剑拔弩张之事毫不相干一般。 老太君只觉她这模样甚是扎眼,目中闪过一丝光芒,便喊道:“二丫头!” 众人一愣,都回身去看含章,含章飘飞的思绪被这一生喊拉了回来,缓缓转头看向前方。薛侯爷见她这副神犹在天外的模样,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担心。含章却没有看他,目光直直看向唤她的老太君。 老太君怪笑一声,抬起手杖直指向她,微微抬起下巴道:“二丫头,外人都说我薛家承爵要靠你家沈元帅相帮,既然如此,我且问你,如今这情势,该当如何?” 她话音刚落,侯爷立刻抬头道:“母亲,此话太过儿戏!”不但他这么想,连两位夫人也甚是意外,侯夫人秀美的指甲更是深深扎进肉里,直勾勾盯着含章。 老太君脸上已是怒色全消,一脸笑意地挥挥手:“儿戏不儿戏的由不得你下定论,如今是我在发问,也该二丫头来回答。”说着话锋一转,声音带了几分威严之意,“二丫头,我薛家爵位传承,如今都在你一句话上,你可要谨言慎行!” 含章听着,略一沉思,突然笑了起来:“老太君这话问得好,只是我却不知到底该用何种身份来答。” “哦?此话怎讲?”老太君好像突然来了兴致。 含章双眼定定地看着老太君,声音仍是一惯的低沉,却一字一字甚是清晰:“若我是薛家人,则此府中大事自有长辈操心,由不得我一个小辈来逾矩——若我是沈家人,这便是他人之事,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咚隆”蟠根虬枝的龙头拐被狠狠甩了过来,正重重砸在含章身前不远处,老太君勃然大怒:“放肆!” 第18章 暗斗 第一章 回府 荣和堂右边的偏厅里,陈设着一套三块整玉寥寥数刀雕琢而成的汉八刀百鸟朝凤纹样滴漏,顺次安放在黄花梨木架子上,滴漏里有婢女适时更换好的清水,晶莹的水滴颤颤垂在古朴大气的凤嘴边,垂坠得紧了,才晃悠悠掉落到下一层滴漏里,发出一声悠远晃颤的声响,缓缓荡开在静谧的夜里。 偏厅里或坐或站着几位年轻小姐,个个眉头都略皱着,颇有几分惊色,似乎心绪未宁,几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各自发着呆,那滴漏的小小回响便显得格外清晰。 忽然,门口处传来浅浅脚步声,薛定瑜第一个发现,她立刻起身朝外看去,引得众人侧目,恰好有人正掀开帘子,两下里目光对视,对方中一人嫣然一笑:“哟,都看着我做什么?”屋内的沉寂顿时被这一声笑语打破,那隐约弥漫的似紧张似压抑的气氛也一扫而光。 二少奶**上摇着累丝丹凤衔珠钗,笑盈盈走了进来,一身银红闪锻撒牡丹花的绸褙子映得人心头一动,含章脚步略缓,跟在她身后。 薛定瑜看见含章,眼前一亮,只是不敢开口相询,还是站在一边在看滴漏的薛定珍莞尔一笑,问二少奶奶道:“二嫂子,可是老太君唤我们?”她生得娇弱美艳,嗓音又甜,说话时便带了几分羞怯的娇意。 二少奶奶摇头道:“长辈们还有事呢,让你们先回去歇息,不用候着了。” 薛定珍点了点头,不再多问。薛定瑜却是疑惑不解道:“二嫂,怎的我娘也不回吗?今晚的烟火也没放呢!” 二少奶奶面不改色,笑盈盈点她额头:“你这小鬼头,就惦记好玩儿的,再不多久就是你十四岁生辰,芳辰寿星大,那天里随你爱放多少去呢,我保管你放一天一夜也够的。” 薛定瑜果然眉开眼笑,只还是有些失望:“可是还要两个月呢,可得好等了。” 二少奶奶抚掌一笑,招呼着众小姐的丫鬟婆子,又吩咐她们一路上好生伺候,这才将几人送出了荣和堂。 秋日的夜晚总是沁凉,四周都是黑蒙蒙的,几人一路同行,加上婆子丫鬟们,足有十好几人,却也是光灿灿的一片。大约到了一处转角,薛定瑜要往右走,她有些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含章,见她完全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只好与几位姐妹告了别,转身走了。 含章所住的贞华院同定珍定珠两姐妹的小院只隔着一处空院子并几座假山花圃,几人倒是同路,只是都不熟,所以一路行来也无人说话,十分安静。 大约能远远望见贞华院门前垂着粉纸灯笼的光时,薛定珍突然“哎呀”一声,跌倒在地,众仆人忙不迭围上去看,却是不小心崴了脚。看她抚着脚呻吟,似乎痛苦万分,她一身冰肌玉骨,全身毫无一丝疤痕,如今突然受伤,直把跟着她的小丫鬟喜鹊急得团团转,薛定珠也慌慌张张叫自己丫头去告诉四夫人。 薛定珍自己倒是十分镇定,忍痛道:“急什么,没伤到骨头,不打紧。快去院里抬一顶凉轿来,我这样子怕是走不动了。”喜鹊忙不迭点头,正提着裙子要跑,薛定珍拉住她,疼得声调都变了:“定珞妹妹早先已经回去,母亲那里这会儿肯定也诵完经歇下了,你别惊动她们,就叫咱们的人来,若是人手不够,就请七妹妹帮忙吧。” 薛定珠忙点头,细声细气地对自己丫头雪兰道:“你跟着喜鹊姐姐去抬凉轿来,再把雪菊也叫上。”不远处恰好有一座夏日歇凉的凉亭,小丫头们扶着薛定珍到亭子里坐好,这才忙忙地去了。 薛定珍坐在石墩上,满脸痛楚地揉着脚踝,薛定珠一脸担忧地守在旁边,樱兰见状,便对含章道:“小姐,咱们院里有跌打药酒,让樱草去取来给五小姐用吧。” 含章点点头:“凉轿怕一时半伙来不了,石凳子凉,你也跟去拿两个锦褥子过来给她们垫一垫。”樱兰愣了一愣,只得应道:“是。” 转眼丫头们都走了,小小凉亭里只有三位小姐。含章立在台阶边,目送着樱兰樱草远去的身影,淡淡开口:“五小姐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不妨直说。” 薛定珠怯生生地看着她的背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薛定珍却轻声浅笑:“二姐姐真是爽快人,倒省了我许多口舌。”声音娇甜清爽,哪里有一丝吃痛难忍的影子? 含章微抿着唇,并未转身却也能想象到身后少女此刻的神情定然已经是变了摸样,她心里却并没有多少惊讶,能在这深宅大院里安稳长大的,大都不是泛泛之辈,她也从未轻视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薛定珍原也没指望含章回答,她扶着冰冷的石桌立起身,看着含章的视线也变得冰冷“二姐姐,你都走了快十四年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呢?既然回来了,为何不留在贞华院别出来?你每次出来都要引起轩然大波,不殃及几个人决不罢休,活像个祸水。” 薛定珠脸色发白,四处看了几眼,摆着手,几乎语无伦次地低声劝道:“姐,别说这个,不行。” 薛定珍眉一挑,冷笑道:“为什么不行?她既做得出,我为何不能说?一个二十岁的老姑娘瘸子罢了,当年既然走了,就该有骨气别回来!” 含章漠然听了半日,终于冷笑着反问:“怎么?这和五小姐有关吗?若是我没有听错,五小姐明年七月便要出阁了吧?这般关心娘家事,难不成担心你的嫁妆没有着落?”语调中隐隐带了几分冷嘲之意。 薛定珍柳眉一竖,竭力不去在意含章带给自己的压抑感,握紧了拳,斥道:“若不是你横插进来,木樨雅会的名额就该是珞儿的,你一个无德无能之人,又是个瘸子,有什么资格去公主夫人们面前露脸?”这话委实太刻薄了些,薛定珠有些胆怯地拉了拉薛定珍的袖子。 薛定珍好似完全没感觉到妹妹的劝阻,两只眼睛直勾勾瞪着含章,几乎在她背后打出两个洞来,含章嗤笑一声,施施然转身,她个子颇高,又披着斗篷,在夜色下便是一重高大的阴影,几乎要将人团团笼罩住。 薛定珍心头一跳,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她手握得更紧,仿佛壮胆般冷笑一声,道:“你休在我面前装模做样,你这才回来多久,便已经惹得祖母相当不快,又得罪了大姐姐和三姐姐,今晚只怕又将所有长辈得罪了个遍。你都已经是自身难保了,我劝你还是乖乖呆在你的小院子里养病,别出来惹人厌了。特别是有些事自己没那福气就别应承,省得你没那命数,受不起!”她本是莺惭燕妒的美人,纵是板着脸冷嘲热讽仍是不掩一片艳色照人,和那刻薄的话语倒是鲜明对比。 含章眯着眼睛听完,歪了歪头,突然扑哧一笑:“你这般大费周章装崴脚、遣散婢女,就是为了让我放弃出席木樨雅会?”她突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高估了眼前之人。小时候薛定瑾出主意,薛定琬使坏,薛定珍就是那个小跟班,常常带着几分谄媚的笑跟在两人身后,看含章的眼神便如看一团垃圾。含章对着她们本是提足了戒备,想不到这些年过去,这几个人却都没有多大长进,白白浪费了她的心情。 薛定珍见她领会了自己意思,便定定神,冷傲地抬了抬下巴:“你既然明白,那么该怎么做不需要我教了吧。” 含章凤眸中闪动几点星芒,勾唇一笑:“劳你费事。但我既然应下了就没有推拒的道理。只能让你失望了。” 薛定珍咬牙怒道:“你……你……”她眼神闪烁,突然语调一变,颤抖着喃喃,“二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大姐呢?她哪里阴险恶毒,哪里蛇蝎心肠了?她只是心直口快了些,但都是为你好,你怎能在背后这样诋毁她……”声音虽不大,但在这僻静之地分外清晰,薛定珍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整个人看上去可怜极了,她扶着石桌坐到墩子上,就势扑在过来安抚她的薛定珠怀里低声哭泣,肩膀不停抖动,压抑着哭泣的声音,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含章挑挑眉,后退一步,果不其然,身后极近处传来细碎脚步,樱草的声音倒抽了一口冷气,樱兰低声秉道:“小姐,跌打药酒和锦褥都拿来了。” 含章轻声一笑,终于有些满意,点头道:“好,很好,那你们就留在这里伺候五小姐擦药酒,等凉轿来了再回院。”说罢回转身,连看都不看她们一眼,径自往贞华院而去,擦肩而过时,樱兰嗅到一阵细腻的玫瑰甜香,想是在夜色里浸染得久了,竟带了几分寒沁入骨的冰凉。 虽是中秋之夜,可天公不作美,苍蓝色的天际笼罩着厚厚一层灰白的云,月亮的光芒一丝也看不到。侯府外院书房里,薛侯爷已经脱去吉服,换上洗得泛白的青色长衫,去了冠帽,立在案前静静看一副铺陈开的卷轴。 不多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门帘缓缓掀起,露出薛崇礼瘦削的身影,他一眼看见父亲正立在案前凝神沉思,便轻轻放下帘子,缓步走了过来,立在案前三步处。 薛侯爷半垂着眼看着卷轴上墨汁淋漓的字,掩去了目中神思,不辨喜怒,他缓缓叹息,抬头看向儿子:“你都听说了?” 薛崇礼低头回道:“是。”父子两容貌轮廓极相似,只薛侯爷是神清骨秀的风华无双,而薛崇礼则是沉稳内敛,含蓄深沉,气度迥然不同。 第19章 波澜 第一章 回府 薛侯爷眼神微动了动,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敲在桌案上,眸光沉黯下去,似喜似悲,低叹道:“你妹妹她……”话停在一半,似是欲言又止,又似无可奈何。 薛崇礼半垂下眼,握拳凑近唇边,低低咳嗽起来。他先天不足,自出生时起身体一向病弱,秋冬天凉时略一受凉便会引发咳嗽。这两日天气陡然变冷,今晚又操心劳累了些,方才便已有咳意,只是碍于父亲正在沉思便只得强压下去,这会儿已是忍到了极限。 薛侯爷看着他咳得难受,额头细细一层汗尚未干,不由放缓语调:“你自幼体弱,不禁风寒。平日里总以养身惜福为要,那些外务便少操心些吧。”说着,从旁边架上取过一块素绢递给儿子。 薛崇礼又咳了几声,听得父亲关切说出“惜福”两字,本就泛着青白的脸上血色更少,苍白如纸,眉头一直紧紧皱着,眉心间印出深深刻痕,显得他更加老成了几岁。他应了一声“是”,接过父亲递来的绢子,轻轻擦去因走动而出的虚汗。 薛侯爷不曾察觉到他的异态,见儿子低了头沉默不言,知他心里也是涩苦难言。薛侯爷年已将不惑,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偏生他从小体弱,用尽了灵丹妙药也无大用,虽是个年轻稳重有城府能担当的,但心思极重,骨子里又极好强,即便在外事上于自己是一番极大的助力,却也极易耗损心神,病上加病。薛侯爷本不欲他操劳,训斥劝解都用过,奈何儿子自有主意,当面应了,背后却照旧样样操心,屡教不改。 薛侯爷看着眼前的儿子,又想到那个倔强冷硬更甚的女儿,不由心头苦笑,都说儿女是前世债,自己前生却不知欠下了怎样巨额的债务。 薛侯爷摇了摇头,驱散心头烦杂思绪,转回正事上头,他负着手在书房内踱了几步,沉思道:“沈元帅一向镇守边关,于帝王后嗣之事从不置一词,加上他年事已高,又是孑然一身,后继无人,与权势之争更是不相干,所以皇上这些年才这般放心他。如今咱们家在关卡上,奏请承嗣人的折子总被压下,又流传出那些风言风语,你祖母心急,便动了心思想借助沈家之力,可她不明白,若沈家一旦插手于此,便会失了圣心,到时候咱们家也脱不了干系。更何况,”他似想到什么,摇摇头,自失一笑,“今时不同往日,沈家人也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薛崇礼压住咳嗽,沉默片刻,沉声道:“都是儿子无能,才让祖母和父亲母亲这般为难。” 薛侯爷踱步的脚一停,回头看着儿子,只觉得喉头干涩微苦,不知该如何开口,略停了一停,才安抚道:“你还年轻,子嗣上不必心急。况且这些事放在平时原也只是小事,只如今有人想用这拿捏我薛家,才将一件简单事弄得如此复杂。” 薛崇礼沉默片刻,转开话题道:“二妹妹此番惹怒了老太君,只怕是心里有怨的缘故。” 薛侯爷平静的眼中泛起波澜,他缓缓走回桌边,修长手指慢慢抚过那卷轴,又小心卷起,低哑道:“那些陈年旧事早已过去,又何需再提?她纵有怨气,也有我和你母亲来应对。你且放宽心将息身体,若是想关心妹妹,叫你媳妇常去看看她便是。”略停了一瞬,声音更沉,“她总不过一个女子,又能怎样?更何况如今这时节,也由不得她来添状况!” 薛崇礼沉默地听着父亲半是叹息半是坚决地说完,点头应了,半垂着的眼睛清晰看到那被徐徐卷收好的卷轴上淋漓的字迹,行草,比行书放纵比狂草克制的一种字体,因方向相反,只略辩得几个字,但仅凭这些已能认清内容,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父亲和那位沈氏姨娘的故事被长辈们严加封锁,自己只能凭着听得的只言片语勉强拼凑出一个大概。昔日情投意合的少年情侣,因祖父母早已定下与王家的亲事又不肯退亲,婚事无望下两人便一起悄悄离京,本想着一同远走高飞,却没多久便被寻回,薛沈两家亲未结成,却险些结了仇,虽经历种种两人仍是在一起,但也不免落得个奔者为妾的下场,最后沈氏更是受累于自己,催生伤身,在凄楚中香消玉殒。 这说到底也不过是桩内宅旧事,本该随着岁月流逝埋没在时光里,只如今因着这位二妹妹的回归,如石坠深潭般重又在知情人心中激起波澜。 从外书房出来,圆月终于钻出了重重厚云,柔美光辉如水银般泻了一地,只是这个时节府上的人已经全没有了赏月的心思,薛崇礼挥退了小厮递来的灯笼,踩着月光慢慢走回了自己院子。 二少奶奶正倚着桌子敛眉沉思,老远听见咳嗽声,便启声唤丫头倒热热的参茶,自己抓了一件初冬时的石青色厚鹤氅,匆匆迎了出去。 薛崇礼背着手慢慢走过来,身上虽穿着绯色厚锦缎长袍,却仍给人一种衣衫单薄的感觉,二少奶奶忙将鹤氅披在他肩上,薛崇礼淡淡看了她一眼,伸手扶住鹤氅,两人一前一后入了屋。 屋里布置并不显奢华,一应的陈设布置都是暖润的色调,一眼望去似乎并不显眼,细细看来却都是价值不菲的古董。虽是秋季,屋角却已经放了火盆,热气穿过罩了薄毯的薰笼透了出来,给室内添了重重暖意。 薛崇礼只觉得手脚都暖热了些,胸前的沉闷之感顿时消散了许多,他解开鹤氅坐到锦榻上,穿桃红衫子的方姨娘立刻端着铜盆过来,薛崇礼盥手毕,着翠衫的辛姨娘又捧上细绢,他细细擦了手,又有最新纳的梅姨娘捧上一盏温热参茶,薛崇礼伸手接了,却连头都未抬起看她一眼。 梅姨娘心头不忿,两只雪白的凝脂玉手攥紧了朱漆海棠如意盘,左手上两只银丝缠翠的凤纹玉镯滑到腕间,叮咚作响,在静谧的屋内分外清晰。 薛崇礼本在饮茶出神,听得声音便循声望了过去,顿时脸色微变,抬头看了梅姨娘一眼,梅姨娘见他终于注意到自己,不由心花怒放,羞怯怯,委委屈屈地瞥了他一眼,当真美人含怨,叫人怜断了柔肠。 她是个削肩细腰,容色极好的绝丽女子,又有一手绝好的针线,只苦于家中父兄仅是薄有田产,只够糊口度日,光靠了自己的姿容和针线,聘不得好人家,素日常引以为恨。自上香时被侯夫人看上,便又惊又喜,恨不得立时便鱼跃龙门做上贵人。 前些日子终于麻雀变凤凰,脱下布衣银钗换上绫罗金银,满心想着要做人上人,从此奴婢围绕金银满屋,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却不料主母只让自己做些端茶倒水的活,拿自己当婢女使唤。梅姨娘在自家也是娇宠长大的小女儿,哪里受过这个罪,几天下来早就浑身酸疼了。 她仗着自己是新出炉的姨娘,又是良家出身,贱籍的姨娘没她身份高贵,同为外头聘妾的比不得她姿容秀美,便常常自觉高人一等,心里早止不住对二少奶奶好一通埋怨,眉眼也不服顺。 今晚服侍二少奶奶时失手砸了个茶杯,被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两句,梅姨娘心头气闷至极,便存了心思定要在二少爷面前撒个娇告上一状,压一压那气盛的主母。好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夫主,想着他夜里待自己那般温柔体贴,想必是极中意自己的,这几日下来见他夫妻两个容色淡淡,似乎并不如胶似漆,只是相敬如冰,下人们也大都抱怨说二少奶奶待下严厉,不比自己温柔可人。 梅姨娘心里得了意,越想越觉有空子可钻,誓要将撒娇告状实施到底,更要当着二少奶奶跟前,让她瞧瞧自己的能耐,只是苦于二爷回来后便自顾自发愣,浑没有注意到自己,梅姨娘急中生智下便故意抖落手头镯子,好容易才引来二少爷一看。 眼见薛崇礼顿在那里,手上的茶盏盖也忘了合上,梅姨娘心中万分得意,娇声唤道:“二爷……”面上无限娇羞,柳眉微蹙,端的是绝色无双。 第20章 姨娘 第二十章姨娘 “汀!”薛崇礼将茶盖合在盏上,皱着眉头,却不再看梅姨娘,只侧头看向二少奶奶,声音仍是一惯的古井无波,只是空气里顿时弥漫了一阵压抑的气氛,“你手上的镯子是怎回事?” 梅姨娘一惊,心头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忙垂头看向自己腕上新戴上的镯子,这是二少奶奶刚才骂一顿给个甜枣时随手赏的,玉色煞是好看,又精巧贵重,自己虽满心不屑,却又实在喜欢得紧,便直接套在了腕上。难道这镯子竟另有乾坤,她心里着急,抬头看了另外两位姨娘一眼,这几日分明是那两人在背后鼓动自己,此刻却都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连眼风也不给一个,梅姨娘心里这才真正着了慌。 侯夫人正在屋角上火盆前吩咐小丫头取些银丝细炭来,听见这问,笑容满面地回身道:“都是我不好,这几日劳烦了梅姨娘和其他几位姨娘一起帮着我操劳,今晚她还累得险些摔倒,幸而只掉了是茶盏子没伤到人,又亏了许妈妈会两手,给她拿捏了半日才好。我很是愧疚,便赏了那对镯子给她。” 薛崇礼心里千头万绪,正不得安生,听了这些含沙射影的话不由一阵心烦,他不再多言,随手将茶盏放回托盘上,“砰”地一响,梅姨娘心里那些浮夸心思早散了干净,心中忐忑不安,全身发凉,这一声轻响,更是几乎吓掉了魂,慌慌张张就要跪下,却听薛崇礼平淡道:“既然你身子这般娇弱服侍不了人,索性别进正房了,找些针线给她做吧。”说着,看了旁边辛姨娘一眼,辛姨娘是他的通房丫头,对他眼神命令极为熟悉,当下也不敢迟疑,立刻拉了不明就里的梅姨娘出去,梅姨娘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转眼间已从半个主子的姨娘贬为了普通丫头,浑浑噩噩就被拉出了门,连句求饶的话都来不及说。 这边的动静,二少奶奶连看也未看,她正略躬了身,亲自揭了镂千丝菊的金薰笼,拿起裹了厚锦的小金火钳往鎏金铜火盆里添银丝炭,待炭足了复又盖上薰笼,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浅笑道:“这些炭烧半晚上是不怕了。” 薛崇礼目沉如水,只微微点了点头,二少奶奶又叫上些宵夜,和薛崇礼一起用了些,便服侍他洗漱。待收拾完,薛崇礼宽了外衣,将丫头遣散,只着中衣坐在床头,闭着眼睛揉按太阳穴,轻轻皱眉道:“你太心急了。” 那对镯子是新婚时薛崇礼送给二少奶奶的第一份礼物,一直被珍藏在梳妆匣里,今日却这样轻易转手送人,其意不言而喻。 二少奶奶卸了簪环,正在妆镜前梳头,听了这话心里一酸,满心委屈怒火都压不住,索性将嵌八宝玳瑁梳一扔,指着窗外冷笑道:“我却想心宽,只是没人给我这个机会!那边屋里的人,外头的人何时消停过?若我慢了半分,只怕就给她们撕碎了吃了死无全尸也未必。恐怕到时候二少爷立时便笑着又抬一个更好的进来吧。” 每次老太君提及立嗣之事,她屋里便要多出一个姨娘,今晚又是因此大动干戈,只怕明天天亮之后屋内的莺莺燕燕又要添新了。二少奶奶这些年打磨弹压妾室自有一番手段,只今天晚宴上喝了些酒,又憋着一股气,回头看见新姨娘还在使小性子,便压不住心头火,索性要借着这个人和二少爷闹出来才好,谁知薛崇礼毫不留恋新人,几句话打发了,倒让二少奶奶心里又是欢喜又是伤心,此刻遇到契机,便一股脑发了出来。 只是多年习惯养成,虽是怒中,仍是极轻的语调,若是此刻窗外有人偷听,只怕竖起耳朵也听不分明。 薛崇礼看着妻子,卸妆后脸色发黄,憔悴苍老之色难掩,而松松垂下的发丝遮住了一小半脸庞,却意外地显出几分年轻的娇俏天真,灯烛摇动下竟恍如当年初见之时,但细细看去,那斜飞入鬓的翠眉带出的几分世俗厉色却又分明不是少女所有。 飞逝的时光,已经将她磨成这般熟悉却陌生的摸样。 薛崇礼脑中突然闪过方才看到的那句江城子,他和眼前这女子,虽未历十年生死,却徒然已生两茫茫之感。 薛崇礼只觉得心头微涩,说不出什么滋味,但他从来不是于此儿女心思上留情之人,便压下思绪,低咳几声,淡然道:“天也晚了,睡吧。”说着掀开被子躺进铜斗熏热过的锦被内。 二少奶奶顿时语塞,满腔无名生生被堵住不得发泄,连跺脚大喊也不敢,只得站在妆台前气得身上发抖,过了一会,**人呼吸渐渐平缓悠长,显是睡熟了,二少奶奶一颗心成了灰,只得无奈吹熄了灯烛挨着床沿躺下,默默流了半夜的泪。 次日一早天色尚未大亮,二少奶奶便起了身,倒了些壶里冷茶在铜脸盆里,拧湿了毛巾敷眼睛,她素来好强,今日只怕已是不可避免又要迎进新人,自是不能用一双红肿眼睛去应对,她冷敷了好几次,终于勉强消了肿,这才开房门换丫头进来。 沈姨娘和吴姨娘捧着盆和热水等物,带着几个婢女进了屋,服侍洗漱穿衣的动作都放得很轻,待到面上抹好胭脂,手巧的沈姨娘给二少奶奶梳了个如意髻,发髻正中插上一只衔三股珠穗的嵌红宝大金凤钗,又在两侧别了两只垂一股珠滴的小凤钗,脑后压了个垂东珠的金红蝴蝶振翅压发。揽镜自照,甚是光彩照人,几可艳压群芳。二少奶奶看了看镜子,又从镜中瞥了眼两位姨娘身上,料子虽上佳,颜色却素淡的衣裳,颇为满意地微微点头。 此时,仍垂着的帐子里传来窸窣声,两个姨娘连眼皮也未动,二少奶奶的陪嫁丫头金宝几步上前挽起帐子,薛崇礼已经坐起身,二少奶奶已然恢复了往日完美的仪态,起身对他道:“我去布置早膳。”待丈夫点头应了,便带着两个姨娘出了内室。 待用完早膳,二少奶奶正服侍丈夫换上外袍,无意间瞥见外头有个人影探头探脑,瞧身形,隐约是自己的乳娘富妈妈,她心下生疑,却不动声色,待丈夫出门去了,富妈妈一头钻进来,找了借口遣散了屋里的姨娘和婢女,脸上表情甚是古怪。 二少奶奶正疑惑不解,富妈妈探身过来,附在她耳边道:“少奶奶,我刚听到老太太屋里传出的消息,说是今天早上的请安都不必去了。老太太就要打发丫头们来各房去说呢。” “哦?”二少奶奶懒洋洋靠在椅背上,挑眉道,“这是为何?” 富妈妈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她竭力按捺住大笑出声的冲动,表情有些扭曲,勉强用正常音调道:“听说老太太要给侯爷房里添人,已经选好了是青雀和紫燕,说是要摆酒升姨娘,这会儿想是正叫了二夫人去说这事呢!” 二少奶奶一个激灵坐直身子,水色的秀眼瞪得滚圆,面颊陡然绷紧,腮边一点点新搽的胭脂没有附住,星星点点掉了些下来:“当真?!”声音里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富妈妈一脸得色藏都藏不住:“那还有假?我亲耳听冯妈妈说的,哼,她素日里怎么对二少奶奶的,今日便要她也尝尝这滋味……”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半上午的工夫,侯爷早朝尚未归,他屋里多了两个姨娘的事已经传遍了整座侯府,贞华院自然也听到了些许风声。 晨起后含章照旧云淡风轻地坐在廊下看书,不经意瞥见薛定瑜送的那瓶折纸桂花,金黄的花朵已然有些枯萎,她沉思了片刻,起身去了院中冬青树下,树上正结满了一束一束女贞子,隐隐散发出青苹果般的酸甜气息,树叶葱郁碧绿,果实累累,娇嫩可爱,含章却捡那没有挂果的鲜嫩枝子折了两枝,拿回来指着那桂花道:“六小姐送的桂花,换了这个冬青枝送回去,权作回礼吧。” 樱兰应了,忙捧了花瓶去换水,却见樱草鬼鬼祟祟闪身进来,先是嘟嘴道:“两根树枝做回礼,真够寒碜的。”抱怨完,又悄悄附在樱兰耳边说了几句。 樱兰大惊,险些失手跌了青釉花瓶:“真的?” 樱草一双眼睛睁得瓦亮瓦亮,闪着莫名的兴奋,悄声道:“外头都传遍啦,肯定没假的。姐姐,侯爷房里这些年不是一直都没有小妾通房的么?这回一下子多了两个呢。”樱兰一把捂住她的嘴,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这些话万不可和别人去议论,咱们如今是伺候二小姐的,说话做事要更谨慎!” 樱草本意是来卖弄消息的,结果却被训了两句,满脸不高兴道:“知道了。”说完,气呼呼地走了。樱兰左思右想,总不放心,迅速换好水就往外走,才过拐角,恰看到一身葱黄衫子的密云手里提着一篮子紫艳欲滴的葡萄,正笑吟吟站在台阶下给含章请安。樱兰心头一动,忙快步走过去和她打招呼。 密云笑意盈盈道:“你可来了,这是今儿早上刚到的葡萄,从南边快马运来的呢,夫人说让二小姐好好尝尝鲜,特地把自己的一份也分出一半送了来。” 樱兰忙放下花瓶,接过篮子,陪笑道:“这个时候的葡萄实在金贵得很哪。”密云笑笑,又和含章道:“因着后日要去木樨雅会,夫人特地请了一位老嬷嬷来教导两位小姐宫廷礼仪,虽说公主府不是宫中,但注意些总是没错的。那位嬷嬷上午在六小姐那里,下午饭后便会过来。二小姐可觉得合适?”含章点头道:“甚好。” 密云又笑着福了身,便告辞了,樱兰见她目光微闪,心头一动,便把篮子放了去送客。含章淡淡扫了一眼,仍旧转回视线去看书页。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拐到视线盲角处,密云敛了笑容,皱了眉头低声问樱兰:“她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常?” 插入书签 第21章 故人 第二十一章故人 中秋节后第三天,恰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辰时过半,薛府的西角门咿咿呀呀地开了,驶出三辆马车,前头两辆垂着金丝绣带珠玉网络的双驾马车,分别坐了四位参加木樨雅会的少奶奶、小姐,最后头的则只是油壁车坐着跟随的婢女婆子,梧桐焦黄的叶子逶迤而落,恰好垂落在车顶,不多时,又在马车轻碎的颠簸中掉落地上,被车轮碾压而过。 薛定琬一身明亮的碧绿色衣裙,头上的凤钗是成色极好的翡翠,翠色晶莹的凤嘴里衔着一连串黄豆大小的浅色翡翠环,镂刻了精细花纹的小环彼此相扣,最尾端吊着一粒深绿的翡翠珠,整串连环和凤钗上毫无一丝拼接痕迹,竟是用一整块翡翠雕琢而成,当真巧夺天工。她懒懒倚靠在一块金丝绿绒的大迎枕上,碧色翠珠垂荡耳边,似笑非笑看着对面的含章:“哟,你还真来了,我以为你沈家二小姐一身傲骨,不肯沾我的光呢。” 含章阖上修长的眼,软下身子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车里光线偏暗,在明亮光芒下一望无疑的冷漠气息似乎都偃旗息鼓,看上去单薄无害,甚至还有些可怜兮兮。眼前这个人,无论是权势家势,抑或是在京城贵女圈的名望地位,毫无一丝可以与自己相比的,更不用说她还是个残废,薛定琬几乎有些怀疑自己前几日对含章的那几丝畏惧纯粹是错觉。 她娇笑一声,继续道:“哎哟,看我这张嘴,老是口没遮拦的,明明是欢喜妹妹能和我同来的好话也能说变样,也怨不得妹妹记恨。我知道妹妹还记着小时候那些小孩子间的玩笑,那时候人小不懂事,玩起来胡天胡地的,但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至亲骨肉,那日我当着那么多妹妹的面给你认错,也给全你面子了,难道咱们这嫡嫡亲的姐妹还有隔夜仇不成?你如今形单影只的,做姐姐的看了也着实替你难过,这不,特地带了你来这别人挤破头也进不来的雅会,你在众多皇亲贵族面前露脸,兴许就能相到一门合意的亲事。到时候你嫁得好,咱们侯府还要沾你的光呢。”她越说越是欢快,到后头更是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天上真有个光闪闪的馅饼掉到面前。 含章睁开眼睛看向她,目光清明:“有劳大小姐费心。” 薛定琬直起身,缓缓道:“说这么客气做什么?说到底不过是我这个姐姐该做的罢了。你既然是个识得好歹的,自然也该清楚,前日你惹恼了祖母,今天却还能这般安逸地坐上去公主府的马车,这其中父亲母亲为你担了多少斥责闲话,母亲更是受尽了委屈。她这一片慈爱关怀之心,你若是不想着报答一二,那便真是猪狗不如了。” 含章挑挑眉,道:“可大小姐也说了我是形单影只,一无所有,却拿什么报答?” 薛定琬粉唇微勾,甜蜜一笑:“还能有什么?父亲母亲最大的心愿,不过是你能一帆风顺嫁个好人家,从此太太平平一生无忧。你既然有心报答他们,不如好好结识几位夫人,早日把自己嫁出去。” 含章轻笑着点头:“好。” 薛定琬一怔,这就完了?一点反驳也没有?这样恭顺服从的态度未免太反常了,她准备了许多能灭对方威风的大道理要讲,居然就这样轻易地同意了?薛定琬只觉得一肚子话就像茶壶煮饺子一般堵在喉咙里倒不出来,颇有些憋得慌,偏对面的人云淡风轻,叫她更是恼怒。只是碍于今天的大事,薛定琬不得不按捺性子,直接跳过中间讲述重点,她颔首浅笑,黑色水杏眼波光流转,竟恍如侯夫人近在眼前:“到了那里,到处都是显贵皇亲,你且跟在我身后,万不能随意走动,免得冲撞了贵人。” 她又叮嘱了几句,含章并无反对,一一点头应了,。 待得到了寿宁长公主府,宏伟庄严的府邸占了半条街,高高的朱红镶铜钉大门紧紧关着,仍是只开了角门,饶是小小角门,却也不比薛家大门逊色多少,果然是皇家气度,叫人一望而生敬畏,守卫们查看过请帖便放行了,马车粼粼驶入府内,不闻一声咳嗽,耳边只听得马蹄和车轮滚动的声响,连薛定琬也不由得坐直身子,放缓呼吸,神情间也恭肃起来。 过了一会,外头有人朗声道:“安平伯府昌平侯府诸位女眷,请下车。”安平伯府的婢女打起绣金车帘,薛定琬吸了一口气,深深盯了含章一眼,伸手搭了婢女的手臂,缓缓走下车。 外头车下候着个管事媳妇打扮的青年女子,冲着薛定琬等人福身道:“几位少奶奶、小姐,请随我来。”她气度与一般媳妇不同,沉肃端庄,隐含了威严。薛定琬猜她大约是宫里出身,忙笑道:“不敢,不敢。”说着塞了个金线牡丹荷包,那媳妇笑笑,大方收了,待后头两辆车上的人都下来便回身引路,樱草忙上前几步跟在含章身后。 含章侧过身瞥了她一眼,眼风扫向立在马车边的小六身上,小六趁人不注意笑嘻嘻扮了个鬼脸。 几人正欲入内,忽听得来路上由远而近一阵急促马蹄声,夹着一阵欢笑,踏破了四周平静。几位来客心下生疑,今日公主府内院都是女眷,是谁敢如此放肆,在此地纵马大笑? 便见一匹枣红骏马飞驰而来,上头一抹鲜艳红色,那马上人骑术甚佳,临到近前,猛的勒起马缰,枣红马两前蹄临空,一声长嘶,已然止住了步子,红衣骑手跃下马,大笑道:“程熙朱嘉那两个小子实在没用,不过一盏茶功夫就追不上我了。”说着随手将马鞭扔给旁边一个侍女,几步走到二门前,正撞上薛定琬一行人,她眨了眨眼,落落大方对着几人一笑。 那年轻媳妇忙上前两步,笑容满面地对着这少妇打扮的红衣女子福身:“世子夫人,这几位是安平伯府和昌安侯府的女眷。”红衣女子一愣,继而爽朗笑道:“原来是亲戚。我父亲是定远将军李成鹏,夫君是东泰侯世子傅襄。” 薛定琬本是不动声色打量对方,听到这话,不免变色道:“你……你是李娘子的外甥女?”对方笑呵呵点了点头。 薛定瑜和王欣辰走近前来,左看看右看看,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含章本来也有些疑惑,见了这架势,隐隐约约回忆起小时候去厨房里偷东西吃,无意间听见厨娘们聊起侯府旧事,说当年的侯府大夫人寡妇再嫁,居然也能嫁得国公府的幺子做正头夫人,只是这人未免太不惜福了,不过是怀孕时夫君纳了房里丫头做妾,便不服气地大闹了一通,最后居然落了胎,强迫夫家和自己和离,简直就是惊世骇俗、耸人听闻。 不过含章知道的不止这些,这位出身将门的李夫人三十多年前曾在边关小城仅凭几千兵勇就败了前来偷袭的几万西狄人,她也凭此功劳得了个忠义乡君的诰封,但后来李家男丁大都战死沙场,家族式微,这些事也渐渐湮没无人提起。 如今见到这位李夫人的养女,却与官家女子截然不同,一身飒爽,英姿勃发,几乎能从她身上看到当年李夫人红妆退敌的英姿了。含章看着,对她倒有了几分好感。 但薛定琬却没有这样的好心情,自家大伯母没有守节不说,嫁出去了还闹成这样,别人说起这个疯疯癫癫的女子时总会牵涉讲几句薛家的是非,她小时候跟了母亲出门常被人指指点点,害得侯夫人一气之下深居简出,有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不再出门,这着实不是什么好记忆,李夫人这个名字在薛家更是绝对的忌讳,虽说后来薛崇礼与傅襄交好,碍于这般旧事却也只限于君子之交,从不曾通女眷之好。幸好那李娘子已经离京十多年,她的旧事也逐渐被人忘却。 但如今薛定琬碰到罪魁祸首的外甥女,哪里还能有好气,她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冷笑道:“既是李娘子的亲戚,论辈分年龄我当称呼一声姐姐,只这亲戚两字,我薛家实在不敢应承。” 本来和煦的气氛陡然一僵,王欣辰眼见对方笑容僵在脸上,不由脸色一白,她不知道昌安侯府和眼前这女子的恩怨,只觉得此人连公主府的奴婢都如此礼让,必是个不能得罪的人物,自家大嫂这般冷嘲热讽,只怕要得罪她了。于是王欣辰拉了拉薛定琬的袖子,悄声劝道:“大嫂……” 薛定琬哪容小姑子置喙,袖子一抽,白了她一眼,正待开口训斥,便听得世子夫人爽快笑道:“的确如这位妹妹所说,是我莽撞了,总喜欢亲戚越多越好。” 薛定琬一滞,这位世子夫人的亲属大都已经亡故,她这样坦荡认错,不但让人无法责备,反而会生出几分同情。反倒是自己显得小家子气了。薛定琬横行惯了,近来却屡屡吃瘪,不由暗生恼怒,只是这里毕竟不是安平伯府她的地盘,少不得收敛情绪,勉强笑了笑。世子夫人却是朗朗大笑着对众人点头示意,转身进了内宅,往旁边一丛花树后一转就不见了,看样子竟是对这公主府熟悉得紧。 薛定琬很是疑惑,看向那管事媳妇,那媳妇看出她所想,淡然笑道:“世子夫人的姨母是长公主的好友,世子夫人也是我们公主府的常客。”她虽也是笑着,可明显比方才疏远了许多,且话中对世子夫人的维护之意更是不言自明。那李娘子竟是长公主的好友?! 薛定琬听得一愣,继而面上颇有些挂不住,心中不由大是后悔方才鲁莽,焦虑地忐忑盼着自己说的话别传到长公主耳朵里才好。 管事媳妇虽面上淡淡,却也尽职尽责,将薛定琬一行人引到木樨园的一处月洞门前,这才行礼告退。 插入书签 第22章 初见 第一章 回府 园内甚是宽广,一应楼台轩馆都极富丽大气,错落有致地点缀着各色花木,其中尤以百年丹桂为多,亭亭如巨大伞盖一般,桂花一簇簇点缀其中,好似碧天里闪烁的繁星,尚未靠近便闻到阵阵浓烈催人欲醉的香味。其下或设桌椅或铺锦毯,众夫人小姐三五成群在树下聊天,游戏,星星点点的桂花不时飘落,或落在年轻小姐眉心、发间,便引来一阵笑声,颇为悠闲的场景,恍惚竟有几分书里写的唐人游乐游原的意味。 寿宁长公主身份地位都高,由她举办的这雅会更是玉京城里有名的赏秋之宴,常有皇亲贵戚参加,所以玉京里但凡贵族小姐初初参与女眷之间社交往来的,都以能在这雅会上出席为荣,若有幸能得公主夸赞更是一份难得的荣耀。因此,薛定琬手上的三个名额都请的是未出阁的女孩儿。 几人甫一入园,便有着绿地小黄碎花衫子梳垂髫髻的美貌婢女盈盈而来,将她们引到一处锦毯,待四人跪坐了,便在海棠卷几上奉好新茶细点,这才恭敬退下,其动作流利,目不斜视,显然训练有素。 青白淡雅、触手温润如玉的极品影青瓷茶盏,低级的官宦人家都未必能有一套待客,而这里确是如寻常瓷盏一般人手一个,里头泡的茶是贡品涌溪火青,色泽墨绿莹润,小小珠粒在水中缓缓展开形状好似似兰花舒展,实在美妙得紧。 薛定琬一口气不来,便多喝了两口水,又用浅烟柳绿的绢子轻轻拭过唇边,明丽秀眼瞟了一眼坐在对面静静饮茶的含章,正思忖着什么,忽听见一声娇啼:“哎哟,原来你在这里,叫我好找!” 几人循声看去,却见一个额间贴了花钿的红衫少妇扶着小丫头,笑意盈然地走了过来。薛定琬一喜,忙起身笑道:“我正要找你去呢。”说着上前几步,亲自扶着那少妇另一只胳膊,将她引到锦毯上座坐了,自己陪在下首。 那少妇看着十七八岁年纪,穿了一身颜色极美的海棠红色衣衫,一张柔腻鹅蛋脸,细长的眼眼波流转,徐徐扫过眼前几人,笑道:“这几位就是你的妹妹和小姑子吧?”薛定琬满脸堆笑,忙点头道:“是,”又对含章几个道,“这位就是公主府的三少夫人。” 含章一听便明白,此人就是公主幼子的新妇陆湘,正是她给薛定琬送来的雅会请帖。 含章年长于她,便不行礼,只颔首示意。陆湘却是大喇喇细细打量了三人一番,最后停在含章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笑道:“怪不得阿琬常提起你,原来是个俊俏妹子。”她比薛定琬只怕小了四五岁,却用年长者的语气说话,但薛定琬脸上却无一丝不快,仍是笑意满脸。含章心下奇怪,不由多看了她们一眼。 陆湘已经收回目光,笑眯眯凑在薛定琬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薛定琬咧嘴一笑,两人看着都十分开心。含章淡淡垂下眼,抿了一口清茶,她虽不清楚这两人的交情到底如何,但只看一人着红衣一人穿绿裳,大体也能猜出这段友情里掺杂了多少水分。 好在陆湘还记得自己身为主人的职责,闲聊两句,便带着薛定琬几人去拜访木樨林中小轩里歇息的贵夫人们。 官宦世家女眷结交,也不过是先点头交而后登门拜访,若是特别要好的,便会考虑着做个儿女亲家。 薛定琬年纪并不大,但她作为一个能当家做主的伯府女主人,在京中女眷里也算是有些地位的了。所以陆湘给她介绍的也都是地位相称的贵妇们。其中有位衣着华贵的中年贵妇人是陆湘的表嫂,直拉着她说笑,又对着薛王两家的三位小姐看了又看。 年轻的小姐们在这样的场合都要矜持,摆出娇羞的样子供人打量,含章年纪和块头都不小,但碍于未出阁的身份,也只得夹在十四五岁的王欣辰和薛定瑜中间,低下头伪装出很羞涩的样子。 贵妇人们自是对着几个小姐夸赞了一番,虽说嫡庶有别,主要是赞赏两位年少些的嫡小姐,但也连带着做陪衬的含章也得了个斯文娴雅的评论,倒像是她五岁时做过的那件惊世骇俗的事从不曾发生一般。即便如此,那些人层层笑容里扫来的不怎么善意的目光却终究骗不了人。 这样的场子赶了好几场下来,陆湘便嚷腿酸,要拉着薛定琬去旁边凉亭歇息。薛定瑜和王欣辰这会儿已经从刚开始的略带拘谨渐渐放开了些,说想要四处走走结识新朋友,陆湘便让婢女带了她们三人去园子里的月桂迷阵里玩。 月桂迷阵在木樨园的东南角,是一大片齐腰高一臂宽的月月桂矮树组合而成的香气四溢的迷宫,正中是个建在小高台上的白石亭子,整个迷宫错综复杂,从入口进入后便有七八条通路,只有一条能正确抵达中央小亭,其他或是死路或是直接通向出口。许多年轻小姐拖着曳地长裙,在里面玩得不亦乐乎。薛定瑜一见便来了兴趣,拉着王欣辰就往里面走,她这一日似乎在和含章赌气,除了礼节上的招呼外一概不理不睬。 含章腿脚不便,也不愿去追她们,自己慢吞吞在迷宫道里晃悠,樱草跟在后面约两步远处。原本今日该是樱兰跟着,可她出门前不小心跌了一跤,腿上拉伤,只得临时换了婢女人选。好在樱草今日倒乖觉,连话也没多说一句,倒是十分尽责。 含章晃晃悠悠沿着右边走,不多时竟然转出了迷宫,显然这是一条错误的路线,她回头望了望,薛定瑜两人已经走到白石小亭旁边,正和两个绫罗裹身的年轻贵小姐聊天,似乎很是开心。含章微微一笑,便顺着眼前的路直走下去。 不远处就是一座小巧花厅,门户大开,想来便是供客人们走累了歇息的,含章悠然迈步进去,坐在厅内圈椅上,歇一歇略显疲乏的腿。樱草有些不安地绞了绞手,低声扭捏道:“小姐,我想去出恭。”含章点头:“你去吧,我就在此地。” 樱草忙忙点头,掉头就出去了。此处无人来,婢女们也不知去了何地,含章无聊坐了会,不经意间抬头,便被墙上挂的一副月下美人嬉戏图长轴画吸引了。她心头一动,便起身过去,细细从头看到尾,尾上提了两句古诗“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落款很潦草,依稀能辨认出一个罗字,含章看到这里,整个人怔住了。 “我这幅画竟如此好看?居然让你看得这般入神。”一管略带沧桑的笑音从身后传来,低沉悦耳,犹如深涧流风。 含章忙回头,只见一个着绛红衣衫的女子笑吟吟站在门边,她年纪已经很大,发鬓也有了些微灰白,但身材匀称修长,容貌依然美艳,一双眼睛尤其锐利慑人,鹰隼一般,虽是在笑,也挡不住那透过目光而来的压迫力。 “我虽不懂画,也觉得这幅画里美人神态惟妙惟肖,用色五彩缤纷,煞是好看,”含章唇角扬起一抹淡笑,并不回避,直直对望过去:“久仰李娘子大名,今日得见,甚是荣幸。”话语中几分喜悦之意却分明不是作假。 李明则愣了一下,慢慢沉下笑容:“你是哪家的小姐?我竟从未见过。” 她肯定自己决没有见过面前的女子,仅凭那副题字就能认出自己的身份,定有蹊跷。李明则陡然敛了柔和神色,眼中寒芒大盛,目光历历真如有实质攻击之力般朝人面上袭来,叫人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挡了。 含章含笑抱拳:“家祖名讳沈三。我在边关时听了不少李娘子的故事,与娘子实是神交已久,今日相见,却如旧识一般。”她来玉京许久,很少真心笑过,这偶然一笑,便如春笋破土,冰裂泉流,面容也生动流畅起来。那迎面而来的寒冷目光遇到这笑容,便都化为柔和春水,潺潺隐去。 李明则微怔了怔,继而哈哈笑了起来,眼中凌厉寒光尽消,笑意盈盈中闪过一丝赞赏:“我常说年轻一辈的姑娘都越发娇气了,便如花圃里的娇花一般风一吹就断,想不到今日还能遇到一棵挺拔的小树苗儿,到底也没那么失望了。”她虽久不在京中,却也知道这位姑娘才五六岁时就从侯府偷跑出来,和个老嬷嬷一起跋涉几千里去了边关找外祖父,着实是件曾震惊玉京的事。 含章心里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瞬间功夫,她背上已经湿透,手心也都是冷汗,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方才曾有幸得见李家姐姐一面,英姿飒爽,丝毫不输男儿。叫人心下折服得紧。”若是薛定琬在此地,听了这话必定要大惊,什么时候臭石头一般的含章也学会说这些拍马屁的甜言蜜语了? 李明泽却毫不介意她的恭维话,只笑着摇了摇头:“她到底没经过什么事,面上能唬人,里头却嫩了,也就能在那些娇花里出挑些罢了。” 原来这小姑娘已经见过了外甥女,想必也听说了自己和长公主的渊源,如此一来,她能叫出自己身份倒也说得过去。李明则心中闪过思索,这才全然释疑。 含章一笑,没有接话。 李明则上下打量了含章一番,又道:“我听说你跟着沈帅在胡杨城的,怎么又出现在此处?难不成沈元帅回京述职了?”她久居原籍,不久前才回京,自然还没来得及知晓玉京大半个月前的新闻。 含章摇头道:“祖父仍在胡杨,我是回薛家的。”李明则闻言,皱起眉道:“好好地跟着你祖父就罢了,回那薛家做什么?那家人惯会磨人,没得带累坏了你。” 果然是在薛家做过媳妇的,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也不知当初她还在薛家为妇时是怎样的光景。 第23章 微涩 第一章 回府 含章回京这么久,也只听到得这一句真心话,不由心中感动:“这是祖父的意思,而且……”她微微一笑,“我与他们还有一些旧事未了。”含章说着,眸光微冷。 李明则看得仔细,心中仔细品了品这句话,又想想这丫头行事的性子,豁然明了,哈哈一笑:“好,你自去了结旧事,若是什么时候不耐烦和他们一起了,不妨来我家,我大伯父和你祖父有过同袍之谊,你是故人之后,自然就和我的亲侄女一般了。” 含章也不推辞,抱拳笑道:“如此甚好,多谢李姑姑了。”这两人言语之下,倒是不约而同的半字也不提起她们之间曾经有过的大伯母和堂侄女的关系。 含章这样爽快改了称呼应下,倒合了李明则的性子,她越看越觉得眼前的姑娘十分顺眼,恨不得拉回家去给自己做女儿才好。这么想着,脚下生风地大步走了过来,笑着就去拉含章的手:“走,这里怪闷的,跟姑姑去外头说话去。” 含章自然求之不得,点头应了,两人正要启步,外面一头撞进来一个人,仔细一看却是樱草,她一眼望见李明则,吓了一跳,头上的汗顾不得擦,微喘着气慌慌张张对含章道:“二小姐……大小姐在找您呢。”话一出便意识到不对,她是借着出恭的名义出去找薛定琬的,一惊之下这样直说出来,便是不打自招了。正手忙脚乱地想多说几句圆一圆谎,含章却似并未注意到其中自相矛盾处,缓缓收了笑容,对李明则拱手道:“姑姑,我今日有事,只能改日再登门拜访了。” 李明则眼带讥诮地扫了瑟瑟发抖的樱草一眼,对含章点头叹道:“既然如此,你先去吧,记着我说的话,你姑姑我可是从不说废话的。” 含章笑着颔首,欠欠身,这才转身随樱草去了,李明则在后头目送,却突然眼一眯望向含章左腿,这样的姑娘居然是个不良于行的残疾?实在是暴殄天物了,她又联想到含章的身世,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含章走出花厅,感到那坚硬目光离开自己,这才暗中全盘放松下来,凤眸中和暖的色调渐渐转了铁灰冷色,那副画上美人的方位暗合了雁行阵的阵法,这倒也罢了,这阵法原是兵法里弩兵常用的,偏生那字——含章微侧了头,眼角余光扫过那已被木樨枝条掩映的花厅——只是目前首当其冲的一件事尚未解决,无法腾出手来去弄清楚。好在如今有了头绪,也知道该往何方努力了。 她缓缓笼了手在袖子里,抬头看向前方,眸中一丝凝重光芒一闪而过。 陆湘坐在几株美人蕉旁的藤椅上低了头慢慢饮茶,薛定琬沉着脸在一旁来回踱步,薛定瑜和王欣辰两个低了头站在一旁。远远听到脚步声传来,薛定琬忙转身看去,果然是含章跟在樱草身后而来。 薛定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几步就训道:“你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好生跟着她们别走丢了么?你身为二姐怎的只顾自己去玩?这园里都是贵人,幸而没有冲撞到谁,否则看你如何收场!”她劈里啪啦说了一通,含章只含肩缩背,低头垂了手听,毫无一字反驳。 薛定琬已将她的恭顺归结于土包子没有见过世面的露怯以及在众夫人的轻蔑下生出的自惭形秽,颇为得意这次出门果然打压了她嚣张气焰之余又不免暗生鄙夷,挺着腰板接着训了两句,最后严厉吩咐道:“稍后还要去木樨堂用饭,樱草,你寸步不离地跟着二小姐,她要是再走丢,我唯你是问!”樱草忙唯唯诺诺地应了。 薛定琬抖足了威风,这才满意地回身,陆湘托着茶碗津津有味地看完这场训妹记,耐人寻味地笑了笑,很是满意地放下杯子,携了薛定琬的手往一处宽阔厅堂里去了。 厅里摆了十来张桌子,已经断断续续坐了许多人,间或还有人自外而来落座,彼此间低声招呼玩笑,陆湘让婢女把薛定琬几个送到靠边的一张桌子上,自己去中间主桌坐了。 薛家几人同桌的也大都是有爵之家的小姐,有两个是薛定瑜刚刚认识的,几人正热络地小声聊着天,她好像很钦佩其中一个颇见过几分世面的周小姐,看着对方时眼睛里闪烁的光就和不久前她和含章说话时一样。 含章不由有些好笑,小姑娘果然就是如此善变,但凡遇到一个和自己不一样的女子便忍不住要去亲近喜欢,等到熟悉没有了神秘感便会觉得褪去了光环,没有新意。好比小孩儿玩的绢人,总是新的漂亮的更受喜欢。 那位周小姐仪态端庄,架子却摆得颇高,知道了含章的庶女身份后便眼一沉瞥向一边,毫无结交的意愿,薛定瑜不免有些疑惑,王欣辰拉了拉她,悄悄附在耳边说了几句,薛定瑜这才注意到满桌的贵女里竟再没有一个庶女出身,原先被忽略掉的事情渐渐浮上心头,原来自己这位见多识广、颇有几分不凡的新姐姐和家里的定珍定珠却是一样的身份,本就是低人一等的存在,却偏生摆出那样冷漠的傲慢架子来拒绝自己的示好,薛定瑜突然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于是她嘴一抿,白了含章一眼。含章看在眼里,豪不以为意。 不多久人都到齐了,寿宁长公主也姗姗而来,她是个年过半百的雍容贵妇,眉目温煦,举手投足却不掩端庄威严,一身明紫色锦绣华服,鬓边还应景地还插了一串金黄木樨花。待长公主与众人说笑寒暄几句,落了座,婢女们便开始上菜,含章仔细看了看周围,并未曾发现李娘子和世子夫人的踪影,只怕是已经走了吧。 随着公主举筷,众人也跟着提筷就箸,含章脑中仍回想着李娘子的形象,尤其是提到世子夫人时那一闪而过的欣慰和满足,满是亲密的柔情暖意,含章从小到大,除了陪伴过自己短短几年的沈嬷嬷,再未受过年长女性的关怀,她不由有些羡慕那位红衣似火的世子夫人,在这个世间,一个已嫁女子能这样潇洒恣意、率性而为,必然是着有长辈和丈夫的全心呵护和包容。 这样的世子夫人和李娘子,实在可敬可爱,若说与心头猜想之事相关,却是她不愿意相信的。 她心里有事,不免有些怅然若失,饭毕在偏厅用茶时也仍深思恍惚,薛定琬皱眉看了看,便让她出去散散再回来。 木樨堂外正是一脉活水,不远处架着曲折小桥,含章立在水边遥望对岸,樱草指着那人多处道:“二小姐,那里正在玩投壶呢,咱们也去看看吧。”含章却是看见那株高大桂树,似乎是纯白的银桂,远远望去,花朵雪糯一片,迎风而来地香气也是清远悠长,使人心旷神怡,她点点头:“也好。”话音刚落,却感到身边人陡然一僵。 她略带疑惑地看去,樱草一脸不自然,虽极力掩饰,眼中仍是闪过焦急惊慌,似乎含章所说的话并没有符合她的期望。 以自己惯常不爱热闹的性子来说,此时往人少处去才是合乎常理的选择,一念转过,电光火石间,含章心里雪洞般清晰明了起来,樱兰意外的摔倒,来时马车上薛定琬的话,陆湘意味深长的笑,贵妇们犹如审视货物般挑剔轻蔑的眼神,似乎已经隐隐指向了一个她意料之中的结果,自己只是别人试图玩弄于股掌间的对象,而樱草,不过是这个局里的其中一粒棋子罢了。 尽管早有准备,可事到临头,脑中薛侯爷的身影一闪而过,心里还是有些微酸涩,虽然如清风拂水面一般极轻极淡,但终究还是难过了,不过,这是最后一次。 含章眼波微动,倏尔一笑,道:“算了,人太多,不如我们去那边吧。”她手一指,正是顺着流水掩映在花柳丛中一条静谧安详的石子小道。 樱草眉间一松,笑得特别甜蜜谄媚:“是呀,那里也挺好的。” 第24章 背影 第一章 回府 含章手笼在袖子里,走得极慢,石子小道很窄,路边垂下的细长垂柳不时拂过她的手臂肩头,樱草很是殷勤地用手替她挡开了。不远处盛开着大片大片的艳丽**,五色斑斓,吐出万缕千丝,空气中也弥漫着微苦的**芬芳,这一带已经看不到桂花树了,想必已经出了木樨园的范围,却不知是公主府的哪一处,含章无心猜测,只静静观察着樱草的动静。 樱草毕恭毕敬地跟在她身后一步远,眼睛却偷偷四处乱看,似乎有些心焦地在找什么,猛然看到一个地方,先是眯眼凝神细看,继而大松一口气般暗喜,含章了然,顺着她视线那一点瞥了一眼,却隐约看见一片蓝色袍角一闪而过。 两人如今已走到石子小路的尽头,绕过一座高大假山,眼前道路豁然开朗,水流在此处积成一个小小池塘,上头压着一座长条形宽阔亭子,一座小拱桥架在亭边,连着对面几间宽敞轩丽的屋舍,一列的高屋青瓦,比起木樨园中房屋大气中仍有几分秀丽风致,那眼前这一片则完全是大开大合的风格,颜色也典雅厚重了许多,透着逸然的书卷气。含章心下明了这只怕是公主府里的内书房了,能来此处的应是公主府的亲眷好友,那袍角闪过的地方恰是在亭子边假山尽头,想来是个在此处歇息赏景的男客。 樱草眼睛已经亮了,隐约透热切光芒,伸手就要去拉含章的袖子,她举止动作都尽量隐蔽,偏巧含章目光锐利,一丝一毫都不曾被看漏,眼见那只手就要挨到自己袖边,含章眸一沉,五指一伸,迅如闪电卡住樱草的脖子就势推进旁边假山山洞。 樱草条件反射试图尖叫呼救的声音被卡在喉咙里,连一个破碎的音节也没有漏出,她两只眼睛闪过一丝疑惑后骤然瞪到极点,满是惊恐畏惧,染了红色凤仙花汁的红指甲青葱手就要去掰含章的手。含章冷笑一声,左手一抖,从没过指尖的长袖里闪出一道金光,一支细长金簪直直抵住樱草右眼,那冰凉尖锐的尖端似乎已经刺到她惊惧以极的眼珠。 “再动我就扎下去!”含章轻声威胁,却让人浑身僵硬,彻骨冰凉。樱草已经吓傻了,头紧紧往后贴在凹凸不平的假山石壁上,极端恐怖下连眼睛也忘了闭上,直直瞪着那近在眼前的金簪。 含章声音极深极冷,仿若万年不化的冰寒,散出阴冷的寒杀之气:“我现在放开你脖子上的手,但如果你乱动或是出声,我这簪子就会捅穿你的眼睛,直直刺进你的脑子里去,”她顿了顿,声音放柔,浅浅冷笑里似乎还矛盾地夹杂着引诱般的蛊惑,“你若是不信,或是觉得我不敢,不妨试一试。或者,你也可以等我体内的娇软散发作了再叫,也不迟。” 她怎么知道的?!樱草看着那双黑色里泛着血红的眼睛,被那仿若嗜血般甜蜜的残忍吓得浑身一哆嗦,大脑一片空白,连含章的手离开她的脖子都没有察觉到。 含章看着她的表现,满意地点了点头,略略后退,眼中那危险的光芒黯去,眼波忽动,突然命道:“脱下外衣。”樱草已经全身打着摆子,眼珠子也硬了,怎么都动不了,含章嗤笑一声,伸手去剥她外裳,然后撤了簪子,脱下自己外衣扔到她身上“穿!” 樱草终于有了些活气,满头大汗,抖抖索索地穿上了含章那件缃色织锦撒金线牡丹的耀眼褙子。 待她抖着手穿好,含章已经穿好了她的天青色短襦,正抱着手打量自己,那面上的神色竟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好似菜市场里的人打量笼子里的活鸡活鸭一般,似乎就想着怎么拔毛破腹,掏肠去胆,樱草心惊胆颤,突然想起樱兰曾经的告诫:“二小姐是个绝不能得罪的人,她和所有小姐都不一样。”她突然极端后悔为了两百两银子和提升为一等大丫鬟的待遇而应下大小姐所吩咐的事。 正想到这里,突然含章手一动,仍旧是一道金光,樱草心提到嗓子眼,瞬间已是万念俱灰——却只觉头上一紧,“赏你了。” 那只刚刚还抵在自己眼睛上的簪子如今插在了自己发间,含章手下不停,将头上的金簪、凤钗都取下来安在樱草头上,这才点头:“行了。” 樱草头上顿时便如压了千斤巨石,心头却忽然生出一丝勇气,颤抖着嗫嚅:“二小姐……”含章却不多说,在她手肘上一扶一暗,使了个巧劲,樱草半边身子都麻了,登时痛得咬牙,含章却毫不怜香惜玉,半推半扶着缓慢出了山洞,再不曾说过一个字。 两人紧挨着走出了假山,往那长条亭子而去,远远看去,却是一个高挑的丫鬟紧紧扶着自己的主子,因为动作慢,倒也看不出两个人行动都不怎么利索。 樱草好容易熬到亭子里,又被含章抓着肩膀按坐在美人靠上,她此时早已完全明白二小姐已经洞穿了这个计划,如今这样换了衣服将计就计,只是这样一来,事后自己在大小姐那里只怕是不得善了了,她心中痛苦不堪,便没有看到假山另一侧木芙蓉花丛里走出一个蓝袍男子来。 那男子三十上下的年纪,一双细须眉,两只绿豆眼,眼下一片青黑,显是纵欲过多,半高的身材偏又有些驼背,便又矮了几分,这幅尊荣偏偏穿着一身料子极好的书生长衫,手里摇着泥金玉竹骨折扇,纸扇轻摇间自认颇为风流。 他缓缓走到亭边,两只不大的眼睛紧紧粘在樱草身上,看得她浑身好似毛虫在爬,麻痛未消之余,又添了恶心。偏生含章就在身边,她一字不敢多说,只好用眼神频频示意,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那男子与她灵犀未点,反以为这薛家小姐是在给自己抛媚眼,顿时心花怒放,正待上前与美人好生亲近亲近,忽听得含章喝道:“你是何人?此处是公主府,我家这位也是公主府贵客,竖子安敢无礼?!” 那男子哈哈一笑:“薛小姐不用娇羞,你也老大不小了,难道还要做一辈子老姑娘不成?今日来此不就是为了我俩相看相看?我无妇你未嫁,刚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本来听说这位小姐年届二十且是个残疾,心里还老大不愿意,只是因着她家世背景,又听说她性子柔顺好拿捏这才勉强同意相看,如今见了面,虽然算不得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但那一副娇柔腼腆的容貌下掩着一颗这么热情似火的心,纵然是个残疾也能将就了。 含章冷笑一声,道:“什么未婚未嫁,这婚嫁之事不是父母做主么,你今日这样私下冒犯我家小姐,难道经过了薛侯爷许可?” 樱草到底跟了她几日,从这声音里已经听出了极度的不快,心里恨不得立刻死了化成灰飘走,实在不敢再面对之后的局面,偏偏含章一只手便如如来佛的五指山,任谁也无法从她手下逃走。樱草心中一片灰寂,绝望地低下了头。 那男子见了,却更加笑得厉害,他啪一声合上扇子,对着低了头的樱草邪魅一笑:“你能来此见我,自然是有了长辈的允许,至于令尊,想来以我英王妃堂兄的身份,也不会辱没了你,薛侯爷定然不会拒绝。”他说着,已经绕到亭子一端入口处,“我家中虽然不是家财万贯,却也富贵有余,配你一个侯府庶女绰绰有余,你到了我家,便要待我那几个嫡子嫡女如亲生一般,至于那些小妾和庶子庶女,也不可太薄待了些。” 他口内絮絮叨叨着,已经进了亭子,眼看就要走过来,含章眼中寒芒闪过,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听见不远处某个地方嘭一声巨响,继而有人嘈杂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却是外院方向,隐约听到有不少人闻声往那边跑去,含章眼中闪过一丝暗色凝光,突然头一低,对樱草喝道:“快走!” 樱草还在发愣,含章手下一使劲,将她拉起来往另一端出口推,那蓝衣男子忙道:“诶?!薛小姐,别走呀。”说着,抬步就要追过来,含章唇边勾起一丝笑,脚下一个绊子,樱草尖叫着跌入了一旁的池水中,那蓝衣男子立时扑到池边,大叫:“快来人呀,有人落水了。” 一时,不少欲往外院去救火的婢女下人们被声音引来,好在水不深,众人齐心协力不过一顿饭功夫便将樱草救了起来。 待到薛定琬、陆湘等人赶来时,闲杂人等已经被遣散,只有若干婢女守在旁边,落水的缃衣女子浑身湿透缩在亭间美人靠上,身上半披了块小薄毯,发簪七零八落,头发不停滴着水,一身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年轻的身体曲线玲珑,尽然落入所有人眼中。 薛定琬一眼看到旁边正安抚佳人的蓝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口内却不客气地喝道:“你怎么擅自跑到这里来了,没得冲撞了贵人……”她无意间撇到站在旁边,正饶有兴味看着自己的含章,顿时噤了声,满眼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湿淋淋的女子,活像白日见了鬼。 陆湘自然也看了出来,她眼眸一沉:“这是怎么回事?” 那蓝衣男子嘿嘿笑着,绿豆眼眯成一条线,他打开扇子摇了摇,满是志得意满:“无妨无妨,薛小姐如此佳人,纵使被她唐突了亦是雅事一桩。表妹和王夫人且回去静候佳音,我明日就遣媒上门。咱们盛国公府和昌安侯府也是亲戚了。” 陆湘没有接话,薛定琬两只眼睛瞪在樱草身上,似乎要生吞活剥了她。樱草身上一抖,颤颤悠悠爬到地上跪下磕头如捣蒜:“大小姐……” 这一生大小姐便让四周顿时一片安静,那蓝衣男子一愣,继而狐疑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薛家二小姐?”他眉一皱,一片戾气看向薛定琬,“王夫人,这事你不解释一下吗?” 薛定琬一惊:“程公子,这……”她吞吞如如,眼睛却看向了含章,那蓝衣男子也跟着看了过去,仍是一头雾水。 “这是在做什么?!”一声清喝从不远处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木芙蓉丛后一架仍开得浓烈的粉白重瓣蔷薇花障后走出来一个着襕衫的身影。 陆湘一惊,唤道:“相公?” 来人正是寿宁长公主幼子梁俭,他皱眉扫了一圈众人,最后停在妻子身上,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陆湘忙走过去,挤了笑脸道:“没什么,我表兄在和人相看呢。”梁俭眉头仍沉着,缓缓看向她身后,陆湘心头一咯噔,顺着他视线看去,樱草磕得一头鲜血淋漓,头昏脑胀地歪在一边。那蓝衣男子讪讪地立在旁边,对梁俭抱拳作揖:“梁妹夫。” 梁俭冷哼一声,收回视线,对陆湘道:“你嫁入我家也有一段时日了,行事也该学个规程,这内院不是什么人都能入的,这亲戚更不能乱认,如若不然,你让我以后怎么去盛国公府见程兄?” 陆湘脸一白,慢慢低了头。梁俭淡淡瞥了她一眼:“那里还有女眷呢,你做主人的就这么把人丢下不管么?” 陆湘一咬牙,对着丈夫福了福身,转头就换了笑容,招呼众人继续回木樨厅喝茶玩耍,晕倒的樱草也有人扶走了。梁俭这才转身,仍旧回花障处,蓝衣男子从头到尾被无视一般晾在一旁,最后还是陆湘遣了婢女送他回外书房,他手紧紧握成拳,满脸阴骘地瞪了梁俭的背影一眼,重重冷哼一声方才转身离去。 含章落在最后,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缓缓笼起手,蹒跚着跟在一行人尾端,眼角余光不时扫过那淡桃红色的花障——从她进入亭子里时,便察觉到那花障处有人,本以为只是修剪花木的花匠,便没多做理会,却不料竟是公主府的主人,只是那里除了梁俭,应当还有一个人,却为何没有现身呢? 仿佛是印证她的想法,恰恰在转弯要入假山阴影时,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角度极刁钻,正好能瞥见花障后头一个白衣挺秀的身影,一瞬而过,只是背影,依稀是个男子。 第25章 真相 第二十五章真相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薛侯爷坐在主坐上,面沉如水。 薛定琬惴惴不安站在他面前,低头揪着衣带,瞥见脚下正被人拖走的樱草,不由阴恻恻瞪了她一眼。樱草头发勉强挽起,一身衣服已经半干,皱皱巴巴如梅干菜般拖在地上,眼神是惊惧过度的茫然。她方才在侯爷逼问下,已经断断续续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只是下意识隐去了被含章逼迫的一节,樱草不敢对任何人说,甚至连回想都不敢。同样的,她也省去了薛定琬在妹妹茶里下药一节。但即便是这样,已经令薛侯爷勃然大怒。 侯夫人见丈夫已经气得脸色发白,忙起身过去安抚,又对着女儿低声喝道:“还不快说!你要气死你父亲么?” 薛定琬从小就是最受娇宠的嫡长女,哪里受过双亲这样的严词重训,她心里顿时泛起一股浓浓的委屈,却只得咬牙忍住:“我只是怜惜妹妹她年届双十却这般前途无靠,好心给她找了个好人家相看……” “啪!”薛侯爷一掌拍在扶手上,气得浑身发抖,他素来温文尔雅,从不会高声说话或是责骂他人,如今做出这个动作已经是气到极点了,但语调仍旧保持低沉,“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含章她父母尚在堂,你身为长姐,凭的什么来自作主张?难道是我往日里对你教养有亏,才使得你这般不知礼数、胆大妄为?!” 这话已经是极重了,薛定琬心头一惊,颤颠颠唤道:“爹爹……” “你这声爹爹,”薛侯爷抬头看了她一眼,目中隐含悲凉,“我着实有愧于心!” “侯爷!”这一声却是侯夫人,她一双黑色水波眼中盈盈满是泪光,拉着侯爷的手跪在他脚边,哀婉泣道,“侯爷这话,妾身着实受不起。”她一跪,薛定琬也慌忙跟着跪下。 薛侯爷一怔,看着眼前双双跪地哀泣的妻女,半晌,叹息道:“起来吧,是我不加思量说重了话。只那程步思着实人品不堪,你实不该把这样的人说给你妹妹,更勿论将她带给别人相看,污她闺誉。” 侯夫人扶着丈夫的手起身,用细绢拭去眼泪,勉强笑了笑,缓缓说道:“琬儿是咱们看着长大的,侯爷还能不知道她?从小儿就是孝敬父母体贴弟妹,长大后又伺候公婆相夫教子,样样儿都做得好,极妥当的一个好孩子,她今儿是好心办了坏事,但归根究底还是一片姊妹情意,不忍心看着妹妹一个人孤苦凋零。更何况侯爷你这些时日为了二丫头的终身大事焦急烦愁,她纵是不为妹妹,只为着替父母分忧解愁,也是该劳动一番的。” 薛侯爷听了,面上渐渐转了颜色,看向女儿的眼神也平和许多,侯夫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女儿起身,口中继续劝道:“至于那程步思,不怕侯爷着恼,当初也有人跟我提过这个人,只是我觉得他虽然是老盛国公之后,门第虽可但到底只是个续弦位子,没得委屈了我们女儿,这才使人婉言推了。可是后来陆陆续续又寻了几门正待议亲的人家,托人放了些话去,但我们找女婿,人家也是挑儿媳妇呀,二丫头这孩子,光年纪就大了别人家孩子一截,腿脚又有些不便,所以……”侯夫人缓缓垂下眼眸,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 薛侯爷听得沉默不语,他近来为了女儿的事没少操心,侯夫人所说的这些困扰他自然也很清楚,含章确实没有能让真正的世家贵族们青眼的资本,动了心愿意考虑这门婚事的,要么是鳏居年长,要么是别有图谋,女儿年纪已是不小,若是过了今年就是二十整岁,再要论婚更是难上加难。 侯夫人见说到丈夫心里,心内这才安定下来,又缓缓道:“后来我又想起程步思这人,便动了些心思,只是又打听得他素日里品行似乎有缺,这才断了这门念头。”她顿了顿,又道,“我们妇道人家不比男人,成日里就只在这四堵墙中过日子,消息来源极是闭塞,我是多吃了几年盐还能探寻出个大概,琬儿年轻不知事,一时失察,险些儿害了她妹妹。幸而如今事情还不曾有明面上的什么损伤,只是二丫头心里必定不好过。” 说到含章,薛侯爷忙起身,道:“那孩子一定难过得紧,她脾气倔,我去瞧瞧吧。”说着便要往外去,侯夫人一把拉住他,强笑道:“侯爷,若依妾身之见,怕是要先去盛国公府和程步思那里把外事先了结的好。不如侯爷去程家,女儿由我去劝慰,再叫她姐姐好好给她认个错。” 薛侯爷脸上泛起一丝古怪的笑容,他看了看依旧有些心虚的薛定琬,摇头苦笑道:“程家那里,怕是不由我们了。” 侯夫人一愣,来不急细问这是什么意思,薛侯爷脚步匆匆,几步出了正厅,却是连看都不看薛定琬。 待到薛侯爷脚步声渐渐远去,心有余悸的薛定琬小心地靠近母亲,拉了拉侯夫人袖子,小心翼翼地嗫嚅道:“娘……” “你胆子太大了!这样大事居然也敢瞒我!”侯夫人一改方才温婉慈和的神态,眉头一皱,严厉看向女儿。 薛定琬眼里的泪还未褪,被这一声厉喝又逼出来了,她心里害怕,又心知瞒不过心细如发的母亲,索性哭了出来。侯夫人见女儿这有苦难言的委屈模样,不由心中疑窦更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不曾背着我做什么,今日这事,必定有缘由。” 薛定琬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知道掩了面低头哭泣。侯夫人看她这样子,心中便如火上浇了油一般,正待喝斥,便见薛定琬低了头猛然跪下,结结巴巴道:“中秋节那晚……良哥儿他爹喝醉了酒……在君碧馆后巷将……将宁王妃的异母弟弟重伤致死,如今有司衙门那里查得紧。”她心惊胆颤说完,忍不住自己也吓得呜呜哭了出来。 侯夫人只觉头里被人重重一撞,一片嗡嗡声,眼冒金星,她巍巍颠颠扶着椅子坐下,指着女儿颤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在薛定琬心中母亲一向是有能耐的,无论自己做了什么都有法子周全下来,如今见她也这幅深受打击的模样,心里更加慌乱,什么也不敢多说,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侯夫人随手抓了手边一个茶盏往女儿脚下砸去,怒喝:“他这是要害死王家,害死薛家吗?你也是糊涂的,就这么帮别人挖坑害我们?”茶盏在薛定琬脚下碎成千万片,将她吓得一动不敢动,半晌,哇地哭了出来:“他再不争气,也是我孩儿的爹,我怎么能看着他去死?” 侯夫人毕竟年纪已大,又养尊处优惯了,这几日本就因那两个同房丫头之事郁结于心,此时动气动怒,又被女儿这把哭声吵得头痛欲裂,几欲晕倒,忙扶了身后椅子坐下。 她狠狠咬了咬牙,耐住性子深吸一口气理了理思绪,几乎有些无力:“那宁王妃性子暴烈,睚眦必报,她祖父又是首辅,王家这样得罪了他们,怕是免不得要被一番报复。如今宁王和英王相争,你父亲虽位居尚书之位,却一直不肯介入皇家之事,在朝堂上已是处处掣肘,现下这东窗事发,王家与薛家又是这样紧密的姻亲关系,必会被人拿来做文章,恐怕已是退无可退,必须在二者中做个选择了。” 她瞥了眼止了抽泣呆呆立在一边的女儿,按捺住心头怒气,又道:“我刚刚那些话是哄哄你父亲,那程步思我却知道,他虽然只是英王妃的一个远亲,但听说他近来私底下帮英王府办了些事,在英王面前也有些脸面,你想将二妹妹嫁给他,怕是存的入英王党的意思了?” 除了至高无上的帝王,能与宁王抗衡的只有英王,且两王势均力敌,难分高下,但英王占了一个年长的优势,名分上胜过了宁王。皇帝对薛家态度一直很模糊,甚至默许了儿子们阻挠侯府承嗣一事,如今想要救女婿,王家只能要么投靠宁王取得原谅,要么向英王求取庇护帮助。而薛家,也难以置身事外。 薛定琬的心思被母亲洞穿,不由得转开红肿的眼睛,细细牙齿咬住了唇,极轻极轻道:“这……是公公的意思。” 侯夫人心头一颤,恨不得立刻就回王家问一问庶弟这到底是何意思,只理智却告诉她一切于事无补,自己已经被人算计进了这场是非里,她怒其不争地看了眼惶然无措的长女,闭了闭眼,眼角泛出细细纹路,这一忽儿功夫,就像是苍老了十岁。 侯夫人脑中混乱,突然浮现出方才薛侯爷那一闪而过的模糊而古怪的笑容,还有那句由不得自己的话,莫非那时候他已经洞悉了这些,她突然睁眼看向女儿:“你素日里做事虽说莽撞,却也会有一番思虑,今日却是怎地,就这么一败涂地?” 薛定琬正听着她话头里似乎是没有再责怪自己,冷不防话题又丢回自己面前,颇有些惶恐,她呐呐道:“本是在茶里下了娇软散,也是在我跟前喝下去的,却不知她怎么会没事……”她有些羞愧地低了头,娇软散药力不烈,却能使人面色泛红有如桃花且全身酸麻使不上力气,若当时药性发了便能任由身边丫鬟摆布,然后在含章与外男私会时当场拿住,便能以此强逼她出嫁,而薛侯爷顾及女儿名声,自然也不会阻拦,端的是一条好计。 后宅里对这药并不陌生,侯夫人自然也知晓,她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女儿的计划,攥紧了拳,冷哼道:“如此说来,倒是我们小瞧了那丫头。” 薛定琬忍不住膝行两步,上前一步拉住母亲的手,哀求道:“娘,你让爹爹救救良哥儿他爹吧,他是您的亲外甥亲女婿呀!你看在女儿份上,看在您两个外孙份上……” 侯夫人深深看了女儿一眼,看得薛定琬心头一凉,赫然噤声,这才淡淡道:“你先回去,待有了定论,我再命人知会你们,叫你公公他们从今日起就闭门不出,不准再与任何人联系——否则的话,休怪我不念姐弟之情!” 这日深夜,当小六背着一包袱东西哧溜滑进贞华院屋内时,很是意外地发现含章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桌边,而是抱着膝靠在床头,眼睛看着朦胧泛白的窗纸,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六顾不得去吃糕点,几步窜到床前,关切道:“小姐,你咋了?” 含章回过神,笑了笑,却不回答,只问道:“今天还顺利么?”小六尴尬一笑,挠挠头:“勉强算是成功,东西是拿到了,但险些被人发现,我顺手把装这个的箱子烧了盖住了行迹。亏公主府那些笨蛋,一点小火星小烟雾也值得那么多人一齐涌过来,连门都挤破了。”他一边嘲笑,一边忙忙地把肩上东西放下,从包袱里拿出一个薄绢销金银丝封的精巧册子,“这是来参加雅会的女眷写的留痕册,有她们所有人的笔迹,这样小姐你就能拿来核对了。” 公主府外守卫森严,若是想一次性顺利拿到这么多贵家女子的笔迹,只得混入其中,好在他们两个人虽少,也费了一番波折,却也一切顺利。 这样大费周章拿来的东西,含章却兴致缺缺:“不用看了,那几个字我已经有头绪了。”小六一惊,继而大喜,弯弯的眼睛里泛了一层水光:“真的?那好极了,若能查清原委,咱们对卢大哥也有交代了。” 插入书签 第26章 准备 第一章 回府 含章半垂下微黯眼眸,低声喃喃,其声微不可察:“只怕这事却没那么容易,”说到此处,她眉峰一聚,炯炯看向小六,“你明日一早就想法子溜出去,到东泰侯府找老侯爷,请他帮我传个口信。” 小六甚是疑惑,东泰侯算是沈元帅的老友,临来玉京时,老元帅再三交代,若有什么要紧事,就去东泰侯府找那老家伙。只是小姐来京这大半个月,连门都只出过一次,是以并未去劳烦过人家什么,这会儿突然想到要去找老侯爷,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含章道:“托他帮忙给祖父带个口信,请他一定要记得。”小六一听,敛了轻松神色,肃容道:“小姐你说,我记着。”但凡他摆出这神色,说出这样的话,那就表明他定然会一丝不错地完美完成任务。 含章嗯了一声,亦正色道:“你就说,我腿上旧摔伤被两根木刺扎穿了,疼得紧,很是想家,若是伤发作得厉害了,请祖父务必让我回去。” 小六一惊,忙看向含章的腿:“小姐,你真伤了?”含章摇头道:“没有。”又叮嘱道,“你要对傅老侯爷说,我毕竟是女子,需顾及名声,这般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不必写在信里,也不要告诉别人,只在那每旬一次的六百里加急朝廷批文送去胡杨时叮嘱传令兵一声便好。” 小六眉头皱起来:“若是那传令兵路上忘了怎么办?”他跟了含章几年,从不曾见她开口诉苦,又看她此时神色,便知此事绝没有面上那么简单,这几句话也绝不是撒娇。 含章却沉下身来,软软靠在床头:“他们都经过训练,既然是信使,又怎么会传不到信呢。”小六见她神色笃定,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这事含章并没有全部说明,通过傅老侯爷和传令兵送口信,乃是她和沈元帅约定的紧要情况下方能动用的通信渠道,如今心中这件事虽只是隐约猜测,不能完全肯定,但战场情况瞬息万变,容不得半点侥幸,只可恨这时候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若留在胡杨只会成为累赘,她伸手抚过左腿上受伤变形的骨头,咬了咬牙,沉默半晌,长长叹了口气,眉间颇有几分阴郁惆怅。 小六想了想,今晚小姐这般反常,应该是和木樨雅会有关,听说今儿回来时原本跟在小姐身边的丫鬟似乎伤了头脸,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只恨那些跟去的婢女们嘴巴闭得紧,竟是一点风声都没有透出来。他着实担心含章,便索性直接问道:“小姐,今天下午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含章思绪本来沉溺在另一件事里,听得这声问才猛然想起下午在公主府小池塘边那一幕,她一个挺身坐直身子,嘿嘿一笑,轻微的气声声调突然诡异地高了些,出了些微破音,仿佛急于掩盖什么:“没事,你家小姐是什么人?哪里会让人欺负了去!”顿了顿,气息略急促,又嘲讽道,“那些深闺妇人肚子里也就那么点歪歪肠子,这么多年了花样也不见翻新,害过不知多少人的馊主意还敢来害我,真当那些是万能妙计了么?” 这些后宅事她在那些快嘴厨娘嘴里不知听了多少,不过大同小异罢了,但真被人用到自己身上,却也着实有几分涩意。虽然自己从来不肯承认那个人是自己的姐姐。 小六耳朵尖,这特殊音调自然也注意到了,只是不知该如何劝解,只能顺着她的话笑道:“那就好,害我担惊受怕了一晚上呢。” 含章笑着笑着,嘴角慢慢沉了下来,她心头泛过一阵烦躁,不肯再欲盖弥彰,便伸手去枕头底下把匕首拿了出来,在手中翻转把玩,黑暗中匕首闪过一道银光,便被牢牢握在手中,几个呼吸间心绪调匀,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低沉平静:“若是我猜得不错,三日内薛家的承嗣之事便能定下来,再之后,英王妃的一位堂兄会来向我提亲。” 小六着实吓了一大跳,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提,提,提……提亲?”他两只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直直盯着含章。 含章顺手将匕首从鞘里抽出,锋利的刀锋在漆黑中闪动着银亮光芒,隐隐带着蓝:“王家投靠了英王,薛家还能独善其身么?就是他想,别人也不肯的。” 薛家老侯爷是老将,西南那一块还有不少旧人,薛侯爷在朝中是户部尚书,他科班状元出身,主持过几任科举,官声不错,门生不少,还和将门袁家,伯府姜家是姻亲。 如今朝中大势力都已经表明立场,中小势力就成了二王争取的对象,薛家虽不上不下,又一向低调,却比鸡肋有用得多。 王家素来不显,只是依附在昌安侯府身后一块影子,如今这影子自己动作了,原主内外交困,若再有外力推上一把,便也只得被迫卷入这场渐渐显露端倪的争夺中。 而薛家人心心念念期盼的承嗣之事,就是最好的一份外力。 小六近来替含章打听了不少朝中之事,听了这一番话,他虽然不能理清原委,却也猜到几分,心头新奇不可置信之感顿消,忿忿道:“他们这些破事,却拉小姐进去做什么?” 含章自嘲一笑,随手揪了一根头发往匕首上扔去,银蓝刀锋锐利无比,那根青丝悄无声息断成两截,坠落在锦被上:“自然是为了用最小的代价去获得最大的好处,横竖我只是颗无足轻重的棋子,纵然以后情况有变,牺牲了我也不可惜。” 更有甚者,或许他们还想借由自己把祖父也拉进这场是非里。 小六大怒:“今日那傅世子的老婆还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呢,就算只剩一个姑姑也照样活得畅快得很,小姐你哪里比她差?薛家那些人自诩是你的亲人,却做出这样无耻的事。” 今日上午那一骑红衣小六印象深得很,在他看来自家小姐更是精彩人物,连那个什么世子夫人也是比不上的,如今人家过得那么好,含章却这样被人算计,两相对比,更添勃勃怒意。 他一发怒,两只眼睛就亮得好像要燃烧起来,黑夜里看上去诡异极了。含章看着却不免有些好笑,她玩心忽起,敏捷伸手在他额头弹了个栗子,小六猝不及防,正正挨了一下,他抱着头往外一弹三步远,气鼓鼓瞪了含章一眼,含章好整以暇地慢慢还匕入鞘,慢悠悠瞅了他一眼,小六顿时泄气,只好苦着脸道:“小姐,我已经很大了,还玩这个很丢脸诶。” 含章懒洋洋抱着手,斜眼瞥他:“给你点教训,以后再见到世子夫人时你还这样口没遮拦的,小心惹了人家。她是开国将门的忠勇之家里唯一的后人,祖上封侯拜将,风光无限,我祖父不过是乡农出身,纵得了些功名,在外头人内心深处,仍觉得是世家贵族与庶民暴发户的区别。咱们自己没必要自轻自贱,却也不能说出这话落人口实。” 小六悻悻地应了,只觉得含章向来行事我行我素,大开大阖,从不在意外界言语,方才这番话似乎有些反常,隐隐有一些别的讯息似乎被自己忽略了,他正努力回想,含章又道:“这次你三天之后再来吧。” 小六顿时满头黑线,瘪嘴道:“小姐,你最开始叫我半月来一次,后来又叫我十天来一次,我本来还真以为你心疼我让我安逸些偷偷懒,谁知道现在一盘算,我基本上每隔个两三天就得来找你商量这个禀报那个,昨晚和今晚更是连着两天,我看你还是别约定时间得了,我在外院听到风吹草动就来找你吧。” 含章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干笑道:“我这不是怕你过得太轻松把学过的探听本事都忘了么?刚好可以借这些机会好好锻炼锻炼。” 小六控诉地瞪了她一眼,自己跑到桌边去吃必备的点心。含章无事可作,随手将小六拿来的留痕册翻了翻,字太小,黑乎乎里到底看不清,但这册子材质是用的上等丝绢,扉页是一层薄薄错金银镂丝花纹金箔片,她想了想,照旧用包袱皮包好,待小六吃完东西便递过去:“你带回去和咱们那些东西放一起,这两天找个机会放到外头去。” 小六已经猜到含章必然有所行动,却也不敢细问,只得应下。正待要走,含章突然叫住他,目中一片沉静漆黑:“你见到傅老侯爷后,还和他说,傅爷爷是看着我长大的,是我至为敬重在意的长辈,若是我做出什么事叫人无法赞同,也请他体谅阿素自小孤苦,只有祖父一个亲人,请他不要责备我。” 小六一惊:“小姐……”他这一惊非同小可,阿素这个小名只有含章最亲近的人才知道,也已经许久没有人叫过了,如今突然说出来,只怕真的会有些什么要发生。难道薛家人会对小姐不利?他神色凛然,目光随之一厉,便是一副誓死保卫的模样。 含章好似看清他心中所想,忍不住笑出来:“傻孩子,不过是了结些旧事罢了,不打紧的。”说罢,挥挥手,“你去吧。” 第27章 惊喜 第一章 回府 薛崇礼慢慢穿过一条夹道,走到侯爷书房门外,台阶下守着个两小厮,见他来了,忙拱手行礼。 薛崇礼看了眼门窗紧闭的书房,压低声音问:“谁在里边?”其中一个小厮回道:“是三老爷。” 薛崇礼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笼了笼身上披风,侧身往旁边绿竹掩映中的石桌椅走去。那小厮乖觉,去旁边茶水房里取了茶水茶盏并一盘点心摆在他面前。 壶杯都是烟霞灿烂的霁红瓷,滚烫的茶水沏入小巧杯中,腾起阵阵白色水烟,和那茶杯一配,倒真有几分红霞笼烟云之感。薛崇礼眸光微深,父亲外书房里的许多用具,细微处都能看出粉霞丹色的影子,虽形制用色上都经过别出心裁的设计,并不显得特别,但身为男子却喜好这样恬柔的颜色,仍是会让人感到疑惑。 这也是母亲从不肯踏足外书房的原因,那位曾经的沈姨娘,名讳便是灵霞二字。 风吹竹叶沙沙作响,不时有枯萎黄叶飘落脚下,薛崇礼执起茶杯,浅浅呷了一口,曹丕造宝刀,其一曰灵宝,其二彩似丹霞,名曰含章。含章的名字,虽是由其生母名讳化出,但她的脾气秉性,果然不负这宝刀之名,暗藏锋利几可伤人。 他暗自思忖,忽听得房内传来瓷器被砸碎的声响,有个粗重声音咆哮道:“他们王家自己无能,得罪了宁王爷,别想把薛家拉进去陪葬!”紧接着门猛地被推开,一个着绿袍矮胖身影闪身而出,在门口停了停,冷哼道,“二哥你好自为之!薛家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薛家!”说罢,卷了一身勃然怒意疾步而去。 待薛三老爷走了,书房内侯爷淡淡吩咐一声:“归农,进来打扫了。”一个小厮应了一声,忙忙地进了屋。 薛崇礼一直静静站在竹林里看着,待到那些茶盏碎片被清理干净,这才走出绿竹荫进了房内。 薛侯爷正低头品茶,抬头见儿子进来,微怔,又问:“几时来的?” 薛崇礼道:“刚到,看三叔在里面,便在旁边等了会。”他缓步走到父亲下首坐了,小厮忙给他送上一盏新茶,又将门仔细关好退下。 一时屋内只有父子两个,薛崇礼这才低声道:“派出去的人已经回来了,据他们所说,王家姐夫的事只怕还有内情。”薛侯爷吃了一惊,忙问:“到底如何?” 薛崇礼抿了抿唇,道:“王家舅父三个月前给齐州的一些故旧去了几封信。” “齐州?那不是宁王的属地么?”薛侯爷大惊。 “不错,那里夏天时遭了洪灾,朝廷派官员去核查损失,查验当地堤坝,王家舅父就是请那些故旧们在王府官吏们上报奏明各项情况时行些方便。” 薛侯爷听着,又沉默了。 薛崇礼继续道:“因着这项原故,王家得以和宁王府的人结交,王家姐夫也换了个好差事。这些事都是私下里进行,瞒得很紧。”那段时间,薛侯爷还以为是女婿自己长进了升的职,颇是高兴了几天。 “中秋那天,姐夫原是请那李公子去君碧馆里玩乐,不巧多喝了几杯酒,为了一个名妓争执起来,李公子当众训斥了姐夫几句,他一时面上挂不去,趁着李公子去后院如厕时用砖头将人家砸死了。” “荒谬!”薛侯爷忍不住一拍桌子,茶盏跳了跳,溅出一小块水渍。 薛崇礼便停下讲述,待父亲急促的气息渐缓,方道:“幸而那日不曾有人注意到异常,尸体被丢在后巷,第二天才被发现。虽然疑心到姐夫,但到底碍于他是伯府承爵之人,有司衙门没有确凿证据前还不敢如何。” 薛侯爷听得怒极反笑:“我还当他们这么急着讨好英王妃是病急乱投医,不料竟是无路可走。但不该算计到你妹妹身上来,更不该把我们蒙在鼓里。” 薛崇礼听父亲语气,已是恼怒之极,薛侯爷此人虽平素温和,却也自有侯府子弟的傲气,被人这样耍弄,只怕心里已经恨极了王家众人。他低头咳嗽几声,压过心头不自在,又道:“除此之外,此事与三叔也有些关系。” 薛侯爷惊愕住,问:“此话怎讲?” 薛崇礼不敢对上父亲视线,只得略垂下眼:“是大姐悄悄派人回来说的,她说介绍王家舅父与宁王府结交的人,就是三叔。” 薛侯爷手重重一抖,面前的茶盏掉到地上,水花四溅,瓷片横飞。他怔怔看着满地瓷片,混乱的思绪渐渐分明,自家弟弟在工部当差,水利一事正是他的权责之内,齐州水灾后上奏请求的赈济灾民和维修堤坝所用款项几乎比以前多了四五成,很是不合常理,这道请奏能顺利通过,怕是少不了他出的一份力了。怪不得他这几日频频来找自己阻止与程府之事,每次都是那般那样气急败坏。 薛侯爷艰涩难言地半闭了眼,道:“你三叔他,陷得有多深?” 薛崇礼低低地,缓慢而清晰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屋内一时间极为安静,几乎落针可闻。 半晌,薛侯爷低低叹了半声,突然戛然而止,苦笑道:“本以为能明哲保身,却终究……” “侯爷,侯爷!”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声,外院总管薛管家突然开了门,带着一脸慌乱之色扑进房内,“侯爷,圣旨到了!请您去接旨!” “圣旨?!”侯夫人在屋里坐立不安,正要去佛堂念经定心,忽听见许妈妈来报,不由大惊,“是何事?” 许妈妈一脸皱纹笑成了**,忙上前几步扶住侯夫人,一叠声喊道:“是喜事,大喜事!圣旨准了咱们家二少爷袭爵了,从今儿起,他就是咱们昌安侯府名正言顺的世子爷了!” 侯夫人愣了愣,一把攥住许妈妈的手,手上笼着的佛珠劈啪作响,指甲掐进她皮肉里:“当真?”许妈妈忍着痛笑道:“当真!当真!侯爷和二少爷还在外头接待来传旨的公公呢,等会儿就会来院里,夫人若不信,等会儿问问侯爷就知道了。” 侯夫人这才松懈下来,顿时只觉心头满是欢喜,再好不过,便合掌笑道:“阿弥驼佛,佛祖保佑,皇上圣明,终于准奏了,咱们总算是如愿以偿了。”她这一笑,屋里伺候的丫鬟们总算松了口气,个个笑嘻嘻地上来给她行礼祝贺。整座正房院内都是欢笑声,这三日来笼罩着的阴云顿时烟消云散。 消息不多久就传开了,二少奶奶闻讯而来,眉开眼笑在侯夫人面前凑趣儿,婆媳两个和乐融融说了几句玩笑话,正打算去老太君面前报喜,外头忽然传来几声极不合时宜的嘈杂吵嚷,其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泣,侯夫人眉头一皱,不悦道:“外头是谁?” 密云会意,揭开门帘才要出去,外面一头撞进一个人,在门口顿了顿,便往侯夫人面前冲过来,口里哭道:“姑母,姑母,您要给我做主呀。” 那人边哭边跑,一把跪倒在侯夫人脚下。众人惊疑不已,定睛看去,却是大少奶奶。只是她此刻头发散了一般半,金钗压发摇摇欲坠,耳坠子也掉了一个,一身樱桃色流云百蝠的金丝撒花褙子暗淡无光,狼狈不堪。 她惯常喜欢和二少奶奶拼衣裳穿戴,平日里打扮下来也不相伯仲,而此刻却真真是一个天上云,一个地上泥,高下立见。 侯夫人见她这不修仪容的模样,不由斥道:“这是怎么了?怎地这幅模样?” 大少奶奶听她语气里不喜,不由打了个寒噤,忙拉住侯夫人裙角泣道:“姑母,大少爷他,他要休我!” 侯夫人大惊:“什么?!” 话音未落,门外有小丫头秉道:“岑妈妈来了。”岑妈妈是三夫人崔氏身边得力的老人,侯夫人眼见大少奶奶狼狈模样,到底是娘家堂弟之女,也关乎王家脸面,便忙道:“请岑妈妈稍候一会儿。”说着就要丫头们扶起大少奶奶。 “不必劳烦了,”外头有个略带苍老的声音冷冷道,“奴婢只有几句话,就在门外说完便可。这里是我们大少爷的休书,烦请二夫人转给您堂侄女,从今以后大少爷和她再无瓜葛,各自婚嫁,两不相干!她的嫁妆已经理好,下午便能送回王家,人财两清。奴婢的话说完了,告退。” 侯夫人一时不防,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待回过神来,岑妈妈已经走远了,守门的婢女呈上一封整齐的休书,正是薛崇祈的笔迹。侯夫人满心怒气,只好问大少奶奶:“你做了何事?礼哥儿竟要休你?” 大少奶奶早哭成了个泪人,听了问只会摇头道:“我什么也没做,这十多日大少爷都歇在姨娘屋里,我连面都没见着,前日他突然回来冲我发了一顿脾气说我惹祸,我半个字也没敢回,只小心翼翼伺候着,几天下来连门都不敢出。谁知今天却是好些婆子丫鬟一股脑冲进屋子将我的人全都制住,扔了休书就要休我,我好容易才挣脱出来跑来这里,两个孩子还留在那里呢,姑姑,你一定要给我做主呀,他怎么能平白无故就这样对我……”之后就再说不出什么来,只会翻来覆去哭着要侯夫人给她做主。 侯夫人听得面色阴沉不定,二少奶奶偷偷觑了眼婆母脸色,将凄凄惨惨的大少奶奶搀扶下去梳妆更衣。 许妈妈见状,上前附在侯夫人耳边道:“夫人,要不咱们去找三夫人问问清楚?大少奶奶是您的亲侄女,当初还是您做的媒,如今这样平白无故被休弃,岂不是打您的脸面?!” 侯夫人却摇头:“我总觉着这事透着古怪,没那么简单。”许妈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只得收声立在一旁。 侯夫人手中无意识拨着佛珠,这短短半日里一喜一惊,时间这般凑巧,定然不是巧合。 薛崇祈娶王家女,原是自己早先下的一步棋,因为有沈氏在一旁得丈夫欢心,为了争取三夫人崔氏站在自己这边,也为了讨老太君欢心,薛家嫡长孙年纪还小时,自己便早早将娘家侄女许配给他定了娃娃亲,崔氏本就门第不显,三老爷不袭爵,他们将来的儿媳妇必定娶不到高门女,能得王家女下嫁,又与薛侯爷兄弟间亲上加亲,两人自是满心欢喜,也间接帮了自己孤立沈氏。 谁知之后孩子们长大,各自成亲,嫁给薛崇祈的侄女一连生了两个儿子,渐渐与自己离心离德,归附在崔氏旗下,而自己千挑万选的儿媳妇却是一个孩子都生不出,害得袭爵之事没少被三房婆媳拿来做文章,自己时不时受气,常常忧愁难安。 如今终于如愿以偿,自己儿子得以承爵,而三房却是分崩离析,明明不是坏事,为何心中却这般不安。 侯夫人手中佛珠发出时快时慢的脆响,她眉头渐渐皱紧,终于,手中一停,将佛珠拍在桌上,起身道:“走,随我去外书房。” 第28章 定琰 第一章 回府 一乘两抬小轿徐徐而来,稳稳停在薛府二门前,随轿的婢女敏捷地轻笼轿帘,许妈妈忙上前伸出胳膊,一只白玉羊脂般的手缓缓搭在她腕上,手上一环紫玉镯子轻轻摇动,缓缓走出一个极年轻的美人。 这美人一身蜜合色浅金边的缂丝长袄,下着月白绫纱裙,头上并无金饰耀眼,只用一个紫玉环约发,并一支清水芙蓉紫玉钗,虽简单,却已经十分贵重。她容貌生得极好,肤如凝脂,眸如秋水,身材窈窕,气质超逸,与薛侯爷有七八分相似,算的上倾国倾城之貌,配上这一身端雅衣饰,竟有几分姑射仙子之感。 许妈妈忍不住抹了抹眼睛:“四小姐,您可算来了。” 薛定琰浅浅一笑:“许妈妈。” 自薛定琰出嫁至今,除了回门时回过娘家一趟,其他时间虽也频繁遣人来送东西,自己却不曾再回过家,如今掐指一算,竟有三个多月不曾见过面,毕竟是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许妈妈百感交集地看着她,忍不住又抹了抹泪。 薛定琰安抚地在她腕上捏了捏,唇边含着笑,由许妈妈虚扶着一同进了内宅,跟来的婢女们很是识趣,远远跟在四五步远,方便她们两个说话。 待转过拐角,薛定琰方问:“妈妈,家中如今怎样了?” 许妈妈使劲抹了把眼睛,四下看了几眼,叹了口气道:“本来大前天好好的天降大喜事,有了圣旨降下让二少爷袭爵,偏生大少爷突然要休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哭到夫人面前,夫人只得去和侯爷商量,谁知侯爷却说既然大少爷已经写了休书,那只能如此了。” 薛定琰惊讶道:“父亲竟准了?” 许妈妈叹道:“是呀,夫人愣了半晌,只好应了,回来便找人送大少奶奶回去,可大少奶奶哪里肯,哭天喊地要寻短见,死活不肯出门,后来还是王家那边得了信,前儿一早派了个老妈妈来,关上门不知和大少奶奶说了些什么,这才同意走了——也没走前头,是从后门走的。虽这般遮着掩着,如今这消息大约也传遍了玉京了。” 薛定琰眉头微蹙,缓慢踱步,心头将得到的讯息联系起来,一番思忖,道:“此事怕是让母亲夹在中间难做人。” 许妈妈忿忿道:“可不是?!也不知三夫人在老太君面前说了什么,老太君不但不怪她,反而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说咱们夫人和大少奶奶的不是,还逼着侯爷将大少爷的翰哥儿过继给二少爷。夫人心里一急,就病倒了,谁知病了也不得安生,今儿一早,程家派了人送庚帖来,要向二小姐求亲呢。” 薛定琰眸色一深:“二姐?” 许妈妈忙道:“是呀,月初回的府,四小姐你还没见过她吧,她就住在您以前的院子里呢。”她想了想,压低声音凑在薛定琰耳边,“听说她在木樨雅会上不知使了什么狐媚花招,让人家程国公府的侄子心心念念想着要娶她续弦。侯爷却不大愿意,夫人如今带着病还要纠结此事,更添了几分病势,四小姐可得好好宽宽夫人的心呀……” 她唠唠叨叨说着,已经到了侯夫人院门口,邓大家的正在门前翘首以盼,见了薛定琰更是喜上眉梢,几步过来,笑道:“四小姐来了,侯爷和夫人正等着您呢。”又拍开许妈妈,笑嗔道,“你这老货,快别耽误正事了。” 许妈妈讪讪地停了嘴,退后一步,邓大家的这才扶着薛定琰进了屋内。 薛侯爷和夫人坐在桌边,应是在商议什么,脸色都不大好,桌上一个大红锦盒半开着,里头露出一角烫金龙凤图案的红贴。见她来了,侯夫人忙起身过来打量了女儿几眼,温婉笑道:“琰儿似乎胖了些。” 薛定琰略带羞涩地低下头,笑意盈盈给父母行了礼,又问候了侯夫人的身体,侯夫人见到女儿万事便足,纵有病也好了大半,只连连说不碍事,拉着薛定琰问长问短。 薛侯爷脸上沉重渐渐淡去,温和端详了女儿一番,疼爱之情溢于言表:“琰儿这孩子还是太瘦了,山珍豆腐和珍珠鸡都做了么?今儿回来可得多吃些。” 薛定琰掩口一笑:“爹爹快别说了,等会儿让重约和二哥听见,还当我多贪吃呢。”几人都听得一笑,薛侯爷舍不得就离开女儿,又对着她嘘寒问暖一番,方起身去了外书房招待女婿。 待他一走,侯夫人便敛去面上喜色,将小女儿引至佛堂,直接问道:“你怎地来了?” 薛定琰关了门,与侯夫人一同坐在佛前蒲团上,神情凛然:“大姐夫的事,外头好些传言,公公叫我们来问一声到底怎么回事。” 侯夫人一滞,含恨道:“那个不争气的,果然歹竹出不了好笋。他们父子俩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我真不该让琬儿嫁给他。”她看向女儿,眉间忧色难掩,“你在袁家,可是听了些什么?他们对你可好?” 薛定琰忙回道:“公公婆婆对我很好,只是不知内情,便让重约来问问爹爹,也让我归宁一日。”她本来心头已经猜定了七八分,听了侯夫人的默认也不特别意外,沉思一番,又问:“如今爹爹有什么打算?难道咱们家真要卷进去?” 侯夫人斜靠在长条案几上,听了女儿问话,摇头道:“你爹爹的想法我也猜不透,连你二哥也都是闷声不吭。前几日祈哥儿要休你阿莞表姐,你爹爹连问都不去问便同意了,而今日程家来送庚帖,他又一再推脱,不肯应下。”她顿了顿,艰涩道,“我看他是要想要放弃王家了。只可怜你姐姐……” 若是真要和王家撇开关系,昌安侯府既然休了王莞,定然也会让薛定琬和离。这一来,侯夫人和薛定琬还有何面目在薛家立足。 她虽知道女婿做的错事着实不小,会给薛家带来巨大的麻烦。可一旦真要和娘家了结关系,便如要斩断自己左膀右臂一般,着实难受得紧。 薛定琰忙握住母亲的手,劝道:“娘你不必忧心,我看爹爹未必就是这个意思。” 侯夫人自失一笑,显然认为这话是安慰之语,并未当真。薛定琰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柔声道:“若是爹爹真有这打算,为了薛家女儿闺誉着想,当时便会回绝程家,哪里还有推脱一说?他既然留下转圜余地,其中定然别有因由。” 这一番话颇有拨云见月之功,侯夫人本是聪明人,但身在其中,满心担忧烦扰,倒忽略了其中关窍,被女儿点破后再仔细一想,倒也不无可能:“可不管如何,王家和宁王妃李家是结下仇了,薛家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也难为你爹爹了。” 薛定琰暗忖薛崇祈与王莞之事到底还是有内因,只是父亲既然没有告诉母亲,必是另有安排,自己也不便多言,但力所能及之内,还是要为家里解除些后顾之忧才好,现在家中情况复杂,断不能再有变数,便又道:“我隐约听说,木樨雅会上二姐姐似乎出了状况?” 不提此事还好,想到私下审问樱草听得的事情真相,侯夫人冷笑一声:“我又看走眼了一次,那丫头不止面上是个无礼心狠的,心里也是一般狠辣。”说着便将含章那日的所作所为一一告诉女儿。 薛定琰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在手绢上勾画,侯夫人说完,仍觉心头郁结之气难消,便微微笑道:“如今诸事繁杂,我无心处理此事,待到这阵子过了,定会好好教教规矩,扭一扭她这脾气。” 侯夫人调理人的手段薛定琰也知道一二,这倒不用担心,她只顾虑若真和程家婚事定下,也不知含章这里会如何。略一思索,便笑道:“堵不如疏,若能用话将她劝服,岂不皆大欢喜?我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二姐姐了,今日既然来了,理当去见见。” 侯夫人微讶,顷刻又明了,她恬然一笑:“你想去便去吧,叫许家的送你过去便是。” 小女儿的能耐自是毋庸置疑,若能敲打敲打含章,让她收敛几分,倒也省些事。 薛定琰对这个姐姐的印象很模糊,只停留在记忆深处总是紧紧抿着唇角的样子和大姐那得意的炫耀一般的讲述中。 那时候大姐和三姐常合伙欺负她,而她每次的申诉总会被母亲想法子误导,久而久之就连父亲也不信她的话,而她也像只刺猬一般,不分敌我全都用锐刺相对,却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许是积怨越来越深,在一个冬日深夜,她用红漆把自己住的屋子泼得好似满堂鲜血淋漓,和一个老嬷嬷一起悄悄离开了侯府。 父亲曾焦急地四处寻找过,但她却好似从人间消失,直到一年后从边疆传来消息,众人这才知道她原来去了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从此,她便和侯府再没有了瓜葛,大家也渐渐将她遗忘。 薛定琰一路听许妈妈讲述含章回府后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再忆及从前,心头对这个姐姐的脾性已经了然,一个性子倔戾乖张、狠却不够绝的人,却也不难应对。 可待到许妈妈叫开了门,薛定琰盈盈步入这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一眼看到廊下玉节草卷帘下藤摇椅上那个平静如水的陌生人时,突然,她又有些疑惑了。 薛定琰行走时步子碎小,仪态端庄,长长曳地裙裾迎风拂动,颇有几分凌波佳人的娇美之态,含章缓缓从摇椅上起身,静静看着她由远及近,待人走到面前,方对她勾唇一笑:“四妹妹。” 薛定琰心中闪过一丝不适,只觉得周身有些异样,不由自主凝起全部精神严阵以待,脸上仍是嫣然微笑:“二姐姐。” 樱兰乖觉地端来一个绣墩,含章抬手示意:“请坐。” 两人先后落座,樱兰又上了新茶,含章仍是请客人先喝,薛定琰端起杯子,微微拨了拨茶叶,闻那茶香:“好茶,涌溪火青?” 含章低头饮了一口:“我不懂茶,都是侯夫人送来的。” 薛定琰淡笑:“原也没什么,茶这东西,不过是用来喝的,喝了觉着味道好、对味,那就是好茶,姐姐既然爱喝母亲给的茶,想必是对了味的。”她目光从廊下挂的玉节草,迤藤摇椅扫到那旁边精致秀美的小火炉,炉上的红泥壶再到含章腿上盖的银狐毯,身上穿的湖绿色芙蓉望月缂丝长袄,头上一支白玉玲珑发簪,心里的猜测便变成笃定,对着含章柔和一笑。 第29章 定亲 第一章 回府 含章低笑几声:“我一无所有的人,只能别人给什么就用什么,哪怕是给条稻草也要当黄金捧着,哪里还能挑剔什么对不对味?”她说着,似笑非笑扫了一眼面前人,不怀好意。 薛定琰被那目光激得心头一跳,忍不住立直身子正襟危坐,强自镇定,掩口轻笑道:“姐姐说笑了,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姐姐吃穿用住,无不精美,别说是稻草,怕是连黄金都比不上呢。姐姐这么说,只怕会辜负了送东西人的一番苦心。” 她说着,仿佛不经意又扫过玉节草帘子、含章身上盖的银狐金丝毯和她头上的白玉钗,这几样东西的价值何止千金。 含章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有些讪讪地低了头,舍不得一般在狐毯上抓了抓,薛定琰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又道:“再者,姐姐怎么会是一无所有呢,姐姐有祖母、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我们是血脉至亲。” 含章眼光一闪,脸上略有愤懑之色,冷笑道:“话说得好听,从前将我往泥里踩时,可从未念及过我们是血脉至亲。” 能出声埋怨倒是好事,薛定琰心头微定,盈盈笑着,眼中微含歉意:“当年大姐三姐年纪小,性子娇纵,确实做了些糊涂事,二姐姐心里有怨气也是人之常情,可咱们毕竟是一家骨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哪里有隔夜仇的?” 她看着含章脸上明显的嘲讽神色,叹了口气,很是委屈不平,“二姐就算不念着别人,也该为爹爹想想,当年你离家,爹爹几乎将整个京城翻了个底朝天,冰天雪地里从大清早寻到深夜,回来时一身的冰渣子,连手都冻烂了,全家也都帮着找你,连年都没有过好,有一晚爹爹找到城外,过了闭城门的时辰,只好在农家住了一宿,结果大冬天晚上太寒冷,他又忧心你没有带够保暖的衣服,担心得辗转反侧,一时不察染上风寒,险些连命都送了,直养了两个月才好。想必这些姐姐都不知道吧。” 含章脸上果然如她所料出现了明显的惊诧和动摇,薛定琰找准了破绽,便继续打铁趁热:“后来总算有了姐姐平安的消息,爹爹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两天,满心悔恨,之后就忙着叫人送吃的穿的用的去胡杨,这十多年每一年过年节,但凡大姐和我有的,胡杨必定也有一份。如今你回来了,爹爹更是当成手中明珠一般呵护,家里有的,无不倾其所有来供养姐姐,他这一片慈爱之心,姐姐难道感受不到?又怎么忍心辜负呢?” 含章垂下眼,眸中闪烁不定,沉声道:“四妹妹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必这样拐弯抹角。” 虽然她神色一直未变,但薛定琰明显感觉到周身笼罩着的不善之意消散了许多,便对着身边丫头挥挥手遣散她们,和颜悦色道:“我们姐妹十多年不见,到底有些隔阂,若说有什么亲密无间的私房话那也太假了,可即便如此,我仍想和姐姐讲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含章端肃神色,点头道:“你说。”态度和刚见面时比,已经和软很多。 薛定琰娓娓道来:“人争一口气,姐姐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我也知晓,但凡事都要放长远了看,如今姐姐的外祖父是边关的元帅,掌帅印,众人皆服,可是他毕竟年事已高,护不得姐姐一世,沈家已经散尽家财,也没有近亲能照顾你,想必沈元帅也是明白此点,才会特地将姐姐送回侯府里。便是想着爹爹是你的亲生父亲,父女天性,薛家总能护得你周全。果然,从姐姐回府至今,上自父母兄弟,下至奴婢仆从,人人都护着让着姐姐,一应吃穿用住无不尽善尽美,用的玩的都是价值连城,燕窝人参那些补品一天没有断过,母亲那里凡有什么新鲜物,也都一日两三回往姐姐这里送,你仔细想想,家里可曾有一点薄待你?” 含章似听得入神,缓缓靠在椅背上。薛定琰又道,“大姐前日所做的事,是荒唐可笑了些,但归根究底,也是因为爹爹遇上了大麻烦。” 含章猛然抬头:“麻烦?” 薛定琰缓缓叹了口气:“二姐你整日在此悠闲度日,爹爹又心疼你吃了这些年的苦,一点不肯让你知道,自然外头光景你也不清楚,现如今二王相争,都想拉拢爹爹,其中英王统管兵部,他性刚好武,又一向倾慕沈元帅,听得你回来,便想召你去王府做妾室,可爹爹不肯让你屈尊去和那些姬妾争宠,便推脱了。” 含章眼中闪过一丝骄傲情绪,冷笑道:“别说是妾,就是王妃我也不稀罕。” 薛定琰低声无奈叹道:“爹爹何尝不是这样想,他和二哥这些日子几乎访便了所有官宦世家,想给姐姐说门亲事,只是别人都没有应允……”她目光微垂,带着几分忧虑扫过含章的腿,“不但没有成功,事情传到英王耳中,他大发雷霆,斥责爹爹看低了他。” 含章将腿往裙子里缩了缩,不由提高声音道:“你何必睁眼说瞎话,前日圣旨还传来,恩赐府里二少爷袭爵呢。哪里有什么麻烦?” 薛定琰眉间轻愁,摇头苦笑:“道德经里说得好,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爵位给或者夺,不过是皇家一句话罢了,英王已经这样示好,若薛家一再推诿,便是不识抬举罪无可恕。英王殿下是皇上次子,太子人选,真是得罪了他便会累及全家,到时候别说是爵位,只怕全家人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含章倒抽一口冷气,全身一僵,喃喃道:“原来事情是这样,如此说来,倒是我连累了他们?” “我们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怎么谈得上连累。”薛定琰忙道。 当初这位二姐宁肯自己忍气吞声都不曾动手伤害过别人,前几日她虽看破了大姐的计谋,却只是将计就计恐吓婢女用以自保,亦不曾伤到任何人,由此可见她性子虽倔冷,有勇有谋,心地却不坏。这样的人,若能找准弱点,是极好攻下的。 薛定琰等了一会,看含章一脸自悔担忧神色垮下肩膀,方慢慢继续:“只是大姐担心得很,又不敢和你明说,便只好自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在英王妃娘家挑选了一个人,咱们和英王妃成了亲戚,在英王面前也说得过去,虽说是继室之位,可他家里钱财充盈,又是名门之后、仪表堂堂,年纪轻轻已经是五品职位,姐姐若嫁过去,便是五品诰命夫人,也不算很委屈。要知道五妹妹许的人家只是翰林之子,连功名都没有呢。可爹爹还是觉得慢待了姐姐,一直不肯答应。” 含章想了想,迟疑道:“可是那人……看着不像好人。” 薛定琰听到这样生涩幼稚的形容,忍不住莞尔一笑:“二姐姐大约是在外面久了,不知道京里的贵胄子弟大多如此,成婚后家中都有几个妾室,便是我公公和爹爹那一辈人也是这般。前几日祖母还赏了两个丫头给爹爹呢。但妾室无论怎样都比不过正头夫人,若是夫人觉得不好,或打或卖都不是问题。若是二姐实在不放心,也可请母亲出面让对方把妾室都遣散了,这不过几句话的事罢了。” 含章静静思索着,薛定琰见她动摇模样,心里彻底放了心,正想饮些茶水润润喉咙,忽然含章眉间舒展,抬头笑道:“四妹妹说了这么多,我算是明白了,你这是想让我心甘情愿去当个和亲女吧。” 薛定琰心里顿时一咯噔,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暗恨一句好生难对付,便索性直说道:“如今程家已经指定了姐姐,非你不娶。你若是不应,全家都会有大麻烦。姐姐也姓薛,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沈家已是后继无人,又没有给你留一文钱,你如今吃穿住都是薛家所出,若是薛家垮了,到时你只怕温饱都不能够,还不如这结果。姐姐细想想,你愿意舍了这些富贵,重新过以前那样颠沛流离的生活?还是你忍心看着爹爹因为你丢官罢爵,贬为庶人?” 含章慢悠悠端起一旁半冷的茶,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都说女人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你们想叫我卖命也该给个说法,我投了个畜牲道,又能得什么好处?” 薛定琰乍见她好似突然换了个人,这才反应过来上了对方的当,她柳眉蹙紧,咬了咬粉色唇瓣:“你若是救了全家,薛家欠了你的情,不但会给你准备最好的嫁妆,保你一生锦衣玉食,以后必然会感激你的恩情,若有需要之处,薛家就是你的后盾,会护你一生一世——你信不过我,还会信不过爹爹和二哥么?” 含章笑吟吟看了看她,原来不管外表多么谪仙下凡清雅脱俗,人就是人,都有七情六欲,也都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欲望去做一些不那么仙人的事。 目光徐徐转向院门方向,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动之以情,晓之以利,果然攻心上策,只是四小姐来了这么久也该走了,要不然,怕有人会着急的。”说着,她立起身,蹒跚着掀开门帘摇摇晃晃进了内室。 薛定琰只觉得全身力气好像都打进一团棉花里,被人家耍得团团转,她素来冰雪聪明,从未受过这样奇耻大辱,不免涌上一股恼意,正意气难平,忽听见院门口有人唤自己。回头看时,却是一脸焦急之色的侯夫人。 薛定琰一惊,忙走过去道:“娘,怎么了?” 侯夫人已经换了一身出门的大衣裳,一把拉住她手走出院子,停在一处僻静角落,方悄声道:“你快些去见过你祖母,便和袁重约回去吧。”薛定琰听得蹊跷,忙道:“可是出了何事?” 侯夫人眼圈一红,轻声哽咽:“伯府有人悄悄传来消息,你姐姐她……她险些寻了短见。我和你爹爹现在就去看她。”她说着,脸色苍白,摇摇欲坠,薛定琰忙扶住她:“这消息是谁送来的?” 侯夫人稳住身子,闭上眼定定神:“是她的乳娘薛妈妈。”这薛妈妈是薛家家生子,素来耿直诚恳,对侯夫人忠心耿耿,绝不会有欺瞒。薛定琰这才信了,也心急道:“这可如何是好?我和您一起去伯府吧。” 侯夫人一把拉住她的手:“不可,你和袁家都不能参合进来,你和你姐姐都是我的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能为了她连累你们。我和你爹现在从后门坐小车先走,你们拜见了祖母就回去,待到下午会有人从伯府正式传消息来侯府的车架再动身去那边,这样就不会有人说到你们头上。” 她这是怕外人说薛定琰知道姐姐凄惨情况却不去探望,责怪她没有姐妹情谊,可若是薛定琰真去了伯府,只怕袁家也要被牵扯进这一团乱麻里。侯夫人到这时也不忘为女儿着想,薛定琰鼻中微酸,懊恼道:“娘,我没能说服她。” 侯夫人拍拍她的手:“不打紧,快去吧。”说着便回身唤了婢女,母女两匆匆分道扬镳。 半个时辰后,袁府的马车驶出昌安侯府,袁信坐在车内看着妻子略显忧色的脸,关切道:“岳母和你说了什么?”薛定琰咬一咬唇,低头道:“母亲担心我会被嫌弃,病势越发重了。”说着,眼眶一红,漫出盈盈水色。袁信忙给她拭去泪水:“岳母多虑了,你这样的好媳妇,喜欢还来不急呢,怎么会嫌弃。那些事岳父大人已经和我说了,不打紧的,你不要多想。”薛定琰轻轻嗯了一声,偎进丈夫怀里。 袁信缓缓抚过她乌黑柔发,想到一事,又问:“你今日可曾见过那位沈家来的二小姐?”薛定琰警觉一惊,只起身摇头:“那姐姐不爱见外人,我去了她院门外她却身体不适也没开门,我略等了一会就走了。怎地?你认识她?” 袁信摇头:“不曾见过,在边疆时也听说她是足不出户,从不见人的。只她毕竟是沈家三弟的妹妹,如今她哥哥不在了,我做兄长的也该照拂一二。” 薛定琰颔首笑道:“既是这样,我下回一定等到她开门了为止,只不过听说木樨雅会上程家那位堂少爷对她颇为倾慕,今日来送了庚帖,怕是年内就急着要娶过门呢。”袁信大惊:“程步思?” 薛定琰点点头:“正是。”袁信皱眉:“怎么是他?”薛定琰看了看他脸色,迟疑道:“怎么?不妥么?可是听说二姐她见过程公子后是极满意的,如今正催着母亲准备嫁衣呢。若真是不好,不如我回去劝劝她?” 袁信略一思索,又问:“她见过程步思?”薛定琰点头道:“是呀,听说是木樨雅会时在公主府的书房外偶遇上的。” 袁信眼中闪过一丝情绪,缓缓摇头:“此事,容后再说吧。” 三个时辰后,伯府传来消息,薛定琬投缳未遂,薛家阖府皆惊,薛侯爷及夫人匆匆乘车前往伯府探望女儿。 次日,昌安侯府正式遣媒回了程家女方庚帖。程府欣然接受,并约定十日后下小定。 第30章 意愿 第一章 回府 淳龙二十二年九月初六,黄道吉日,宜:嫁娶,纳彩,定盟,祭祀。 这日确实是个好日子,晨光乍现,便已能看出一天的秋高气爽。樱兰心中烦扰,天刚亮就醒了,她草草收拾了自己,便拧了热水去前院含章屋子。 推门进了内室,迎面便看见含章已经穿好一身玄色带朱红卷草纹的衣裙,正往衣架上取一件喜上眉梢花样的石榴红缂丝褙子。 樱兰眼皮一跳,她掌管含章各色衣物首饰,自然知道缂丝褙子是昨儿许妈妈特地送来的吉服,而这玄色衣裳款式古朴,花纹简单,却绝不是侯府里的分例,甚至昨天之前自己都不曾见过,侯府宅院深深,这身衣服从何而来? 含章见她进来,只用眼光扫了一眼,漫不经心问:“今儿初几?”她这段时日性子平和温婉许多,也会主动和婢女们说几句话。 樱兰道:“初六,九月初六。”含章点点头,仍旧不慌不忙穿着褙子。樱兰迟疑一下,便装作没有看到那来历不明的衣服,径直走到屋角盆架边往铜盆里注水,打湿巾帕。含章穿好外衣,缓缓走来立在架前洗漱。 樱兰照旧去床边小几上收拾昨夜的茶水,手撑在床边,手指习惯性悄悄探入如意富贵花绣枕下,指尖空空,她猛然一惊,那样总是放在枕下的坚硬冷峻事物,不见了。樱兰只觉背后袭来一股凉气,全身汗毛倒竖,忍不住转头看向含章。 含章已经坐在梳妆台前梳着长发,两人目光在镜中交汇,含章见她惊惶模样,忍不住低低一笑:“慌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还能一万年不变不成?” 她这话不但默认了匕首是她取走,更暗示了自己知晓樱兰每日的监视窥探。窗户纸骤然被捅开,樱兰只觉惊惧中带了几分难堪,心里惊涛骇浪,却只能垂首默然站着。 含章随手将一头略显枯黄的长发卷起,用一枚簪子定成一个简单的宝螺髻:“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并不欠我什么,下去吧。” 外头已经大亮,另外三个新送来的二等丫鬟有些畏惧含章,不得传唤便不敢进门。樱兰一动不动,半晌,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上前几步跪下:“求二小姐救救樱草。” 含章有些意外:“樱草?” 樱兰跪在地上,低声道:“樱草在木樨雅会上冒犯了二小姐,夫人震怒,便将她锁在柴房,待今日定礼之后便要发卖出去。二小姐,您救救她吧……” 含章目光轻轻瞟一眼地上人,道:“她因冒犯了我才被处罚,如今你竟要我去求情,莫不是在说笑吧。”樱兰欲言又止,咬了咬唇,没有说话。 含章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她,忽而一笑:“难不成我若是规规矩矩从了命,今日之事顺顺利利过去,你就可以凭此功劳去向二夫人讨个恩典?”语调不高,却字字钻心,樱兰身子一颤,头垂得更低。 含章眸色深如寒潭,缓缓收回视线,意兴阑珊道:“你下去吧。” 樱兰一怔,唇咬得雪白,仿佛下定决心般,不但没有走,反而向前膝行两步,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双手奉上:“还请小姐看过这个再做定夺。” 她的语气如此斩钉截铁,仿佛笃定了眼前人看了这东西后必然会有所触动般。含章略带疑惑看过去,却只是几张折叠整齐的泛黄纸张,折痕处磨出了毛边,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樱兰抬头对上含章视线,轻声道:“我死去的娘,是昔日沈姨娘的陪嫁丫鬟。”含章明显愣了一下,面色却还算平静,伸手将东西接过打开。 一张地契,京郊北庄两百亩水田,一张银票,通和钱庄通兑五百两。此外,还有一封信,字迹虚浮无力,很有些潦草,末尾署名触目惊心,沈灵霞。 含章心跳停了一瞬,立刻从头至尾将信看了一遍,这是她生母临终前最后一个月写下,内容是托付自己的陪嫁丫鬟腊梅把这两样东西收好,待到女儿阿素懂事后私下转交给她,并且托腊梅好好照顾幼女,期盼她一生平安康乐即可,还反复叮咛女儿千万不要心存怨愤,更不可违逆父亲,要体贴谅解他的苦衷,为他分忧解劳,一定要做个孝顺女儿。 含章觉得自己手指似乎有些颤抖,她笼了笼袖子将指尖没过,平静看向樱兰。樱兰会意,解释道:“我娘本是跟在沈姨娘身边,但后来因年纪渐长,便由夫人做主嫁给了城郊庄子管事的儿子。那年深冬,我娘跟着我爹来送庄子里的孝敬,进内宅见了沈姨娘一面,这几样东西就是沈姨娘悄悄塞给她的。几年后她随爹爹来到外院当差,几次想交还给小姐,只是小姐不肯搭理她,沈嬷嬷也是谁都不相信,所以她只好将东西一直贴身藏着,十年前临终时亲手交给了我。她说她对不起沈姨娘,请小姐原谅。” 含章眼睛虚虚看着身前不远处,可神思却不知去了哪里,待到樱兰说完,她慢慢将几张纸照原来折痕折起,道:“你选了这个时间说开,该不会只有把它交给我这么简单吧。” 樱兰没有从她脸上看到自己期望的失态和感动,只得略带失望地低下头:“请小姐救救樱草。” 她这般执着,倒让含章生出几分好奇:“你和她非亲非故,为何一定要我救她?” 樱兰咬牙,苦笑一声道:“我娘死后,爹爹另娶后娘,如今也是有儿有女,我虽名义上是外院副管事的女儿,但大伙儿也都知道我不得父母宠爱,所以平日里没少受人闲话挖苦。只有樱草,像亲妹妹一般同我亲近,我和她一起长大,情分深厚。如今她有难,我又怎么能不理?” 含章静默地听着,樱兰一直期盼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恳求之色。半晌,含章突兀一笑,直直看向樱兰:“你对她倒是情真意切,可她又是如何对你的?那日她明知薛定琬设下计谋会害你摔伤,却为了钱财职位而坐视其发生。她这样不念旧情,你又何苦非执着于旧事?” 樱兰一僵,忙摇头辩解道:“不会的,她……” 含章手一挥,打断她的话:“不必再说,我不会如你所愿。”她缓缓起身,踱到窗边,伸手将窗子拉开半扇,看着明亮天色映照下的走廊,院子里已经远远有人开始扫洒,“我刚来的那日下午,樱草站在那里骂小丫头,她明知道那些小丫头在说什么,也知道我睡在屋里能听得一清二楚,却足足等到她们说完才开口斥责。而且,还直接叫出了那两人的名字,锦绣,锦绢。她其实并没必要这么做。”窗户慢悠悠合上,咔啪一响,屋内又是一片寂静。 樱兰认得这两人,也清楚地知道她们只是临时被抽调来打扫过一次,含章根本不可能平白知道她们的名字。 “为了自保做出什么事或许还情有可原,但损人不利己,暗里试图挑弄事端,这样的人立身不正。二夫人将她派在你身边,恐怕另有深意。”含章没有细说,话锋一转,似笑非笑的冰冷目光扫向樱兰,“而你,居然妄图用我母亲的遗物来迫我……” 樱兰瑟缩一下,羞愧不安地垂下头,含章随手将那叠好的纸放在一旁黄花梨盆景架上,“你保留这几样东西,我本来还心存感激,但你既然有这样的心思,我索性不领你的情,这东西你拿回去吧。兴许你转交到二夫人手上,她念你此功,会如你的意饶了樱草也不一定。” 含章嘲讽般一笑,抬步就要往外走,樱兰忙摇头道:“二小姐,我决不会违背亡母意愿,定然不会交给二夫人……” 含章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微微莞尔:“那你就自己留着吧,那东西,我也要不起。”说完,再不停留,掀开门帘,推门出去。 恰好这时,邓大家的笑呵呵迈进院门,迎面见了含章,便笑道:“小姐起身了?这赶得巧,夫人正命我请小姐去正房用早膳呢。” 含章眼波微闪,云淡风清笑道:“也好。” 这大概是含章第一次与薛侯爷和侯夫人同桌吃饭。薛侯爷面沉如水,一顿饭下来和女儿连眼神交会也没有过,侯夫人倒是神色如常,不时笑着和含章说几句玩笑,屋内气氛才不至太过沉重。 待用过早饭,薛侯爷去了前院,二少奶奶一身宝蓝色遍地撒银杏叶织锦褙子,摇着两只银杏翠玉耳环笑嘻嘻进了门,拉着含章问长问短。她们都很聪明地没有说及今日的小定,因为不管是语重心长摆事实讲道理或是低低哭诉央求的眼泪攻势抑或是金钱许诺,后宅女子的七十二般能耐前些日子已经车轮滚一般在贞华院施展过了,硬生生把含章一个冷硬性子给磨得没了脾气。如今箭在弦上,事事已在掌握,反而不再心焦。 几人在屋内说笑,其乐融融,粗粗看去竟恍似亲密的一家人一般。 没多久,许妈妈气喘吁吁进门,喜笑颜开道:“恭喜夫人,恭喜四小姐,程家的人来了。” 侯夫人大喜,笑着拉了含章的手起身:“走,随我去厅上见客。”含章低眉顺眼:“是。” 侯夫人见她恭顺模样,忍不住停下将欲迈出的步子,眼圈微红,用秋香色绢子缓缓拭过眼角,低声叹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二少奶奶顿了顿,忙赔笑道:“今儿是二妹妹大喜的日子,母亲您该高兴些才是,您一伤心难过,二妹妹心里会歉疚不安的。” 含章依旧半垂着眼,很是恭敬卑微的模样。侯夫人这才转忧为喜,亲热热地拉了含章的手,婆子丫鬟们簇拥着婆媳母女三人往前厅而去。 第31章 两断 第一章 回府 盛朝的婚聘仪式比之古周礼多了些变动,比如说这小定,便是由男方家中年长女眷送首饰物品给定亲女子,既表达亲近之意,也是一份小定礼,若女方收下,则婚盟就此缔结。 程家除了官媒,还来了两位夫人,分别是程步思的姐姐程氏以及堂嫂闵氏,这位穿亮紫色遍地撒牡丹花丝绸褙子的白胖程氏夫人含章是见过的,陆湘的表嫂,木樨雅会那日对着含章好一番打量,眼神颇有深意。想必自那时起就开始打主意了吧。 果然那程氏笑得极为和蔼,与侯夫人好一番寒暄,谈笑风生,馒头般白胖的脸上笑得眯成两条缝的眼睛却时不时瞥向含章,闵氏一身玫瑰紫的福禄纹褙子,模样精瘦,看着严肃得多,不苟言笑,从见面起两眼好似审视般上下扫视着含章。 这些日子的修养食疗也体现了功用,含章本来微黑粗糙的脸白皙许多,肤质细腻,更兼低着头,凌厉的眉锋并不明显,眉目间的冷凝之意几乎看不见了。 侯夫人这些天的车轮战术颇有些功效,含章毕恭毕敬地垂着头立在她身后,看着颇有几分闺阁弱女子的娇羞之态。 官媒笑嘻嘻地插科打诨,气氛颇为热闹,待说得差不多了,便去看程氏,程氏会意,探寻的目光看向闵氏,闵氏半了眯眼,咂咂嘴,点了点头。 程氏嘿嘿一笑,带了大大金戒指的肥胖手指挥了挥,跟来的丫鬟立刻捧上一个锦盒。 闵氏轻轻咳了两声,屋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视线都看向她身上,气氛顿时添了几分紧张兴奋。闵氏看向侯夫人,声音嘶哑,语调平板板,很是僵硬:“久闻令千金蕙质兰心,堪为良配,今日特地替舍弟送来一套累丝头面,赠予二小姐。”说着,揭开了锦盒。 盒内是一套金累丝孔雀开屏钗,每一条精雕细琢尾羽上的花眼翎皆是大颗的五色宝石镶嵌而成,盒盖一开,那宝石便折射出五彩光芒,耀花人的眼。 这般精细的首饰,就是大富之家也不多见,怕是宫里赏赐的物件,程步思家三代以前就从盛国公府分家出来,如今还能有这样的家底,的确不能小觑。如此富贵之家,寻常女子又有哪个不动心呢? 侯夫人笑容满面,回头便唤含章:“章儿……”冷不防迎头看见低着头的含章唇角噙着一丝古怪的微笑,侯夫人一惊,声音便卡在喉咙里。 她这里戛然而止,程家两人便顿生疑惑,脸色微变,二少奶奶忙咯咯笑着打圆场道:“二妹妹害羞了呢。”她忙几步走过去就要拉含章,还不及碰到她的手,忽听见一声冷笑从门外传来:“又不是名正言顺的薛家女儿,有什么好害羞的?” 众人皆惊,侧头看去,却是许久不见的三夫人崔氏。 自大少奶奶被休后,薛家二房和三房的关系便紧张起来,平日里从主子到奴婢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阵垒分明,就是去老太君处请安,都是错开了时间,彼此连面都不照。老太君很是生气,却全都怪在侯夫人身上,没少拿这些事磨她答应过继三房孙子。这一来,二房和三房更添了新仇。 纵然薛侯爷有想修复关系重回融洽的心,但最近麻烦事一件接一件,也着实没有功夫来处置家务事,只得暂时维持现状。 两房人如今僵持,这个节骨眼,崔氏来这里做什么?眼见程家来人脸上收了笑容,满面狐疑。侯夫人心中不虞,面上却只得笑如春风:“弟妹这话可就不对了,谁不知道含章是我们侯爷的亲生女?这不名正言顺一说不知从何而来?” 崔夫人不请自来,却自得其若地走到侯夫人下首坐了,轻轻抚了抚裙面,冷笑道:“二嫂不是贵人多忘事吧?二丫头连族谱都没入,就算从侯府嫁出去,这谱上无名,又怎么算得上是咱们昌安侯府的人?” 侯夫人一愣,暗道不妙,这崔氏说得不错,含章的确至今都不曾入薛家族谱。 薛家子女都是六岁正式起名入齿序入族谱,偏含章六岁那年就离开了薛家,这事也就无人再提,不了了之。虽然一个月前她回来,但进门第一天就因为名字之事惹怒了老太君,之后又屡屡冲撞,老太君一怒之下便使性子不同意将她记入族谱,薛侯爷虽提过两次,但一是老太君不松口,二是中秋节杂事太多,一直也腾不出手来。这样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闵氏看侯夫人脸色变了,便知此事非假,她眉一皱,问道:“薛二夫人,此事当真?” 侯夫人一滞,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定亲之时女方身份出了纰漏,这便是对男方的侮辱了。但若是因此有所隐瞒,只怕更添变数。 她心头焦急,心念一转,忙笑道:“闵夫人也知道我们含章是一个月前才从沈元帅那里回来的,她这些年代替亡母承欢外祖父膝下尽孝,没顾得上回家,所以这入族谱之事也耽搁下来。回来后本该要入的,可是开宗祠续族谱之事非同小可,族中几位长辈又去了祖籍地探亲,不在京中,我们只好放下此事,待到本月中旬长辈们都到了立刻便能入谱。” 她这番话合情合理,又态度诚恳,叫人挑不出错处,更兼几次把沈元帅搬出来,程家挑选含章本就存了与沈家结亲之意,听了这话,闵氏也不好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就此揭过。 侯夫人才安下心,崔夫人却不肯就这么放过,她生锈铜铃般呵呵笑了几声,道:“那可就巧了,正好昨儿那几位族伯族叔都回来了,这会儿都在前面堂上和侯爷三爷说话呢。刚好今天是个宜祭祀开祠堂的好日子,大嫂若是诚心想给二丫头上族谱,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去提出来。程家两位夫人观礼,如何?” 她噼里啪啦说完,问出来,却不看侯夫人,只盯着程氏和闵氏看。 崔氏鲁直,素来不够灵敏,今日这样说话顺溜,步步紧逼,明显是有备而来,这葫芦里卖的必不是好药。侯夫人条件反射就想拒绝,却听程氏笑得甚是欢快:“如此甚好。” 侯夫人惊愕看去,程氏笑容可掬转过头来:“不知薛二夫人可方便?”那笑容分明夹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看好戏之意。侯夫人暗暗咬牙,言笑晏晏:“当然方便。” 启晖堂是侯府最大的正厅,平日若无大事并不开启,而此时,堂门开启,厅中坐了七八个垂垂老矣的老者,薛侯爷和三老爷亦在座相陪。右边一处金叶屏风两道轻纱帘,里头坐着女眷,声音相通,却影影绰绰不见身形。 待婢女们上完茶,众人饮过一回,薛侯爷便放下茶盏:“今日恰逢几位叔伯莅临作客,靖庭便想趁此机会为小女入族谱。含章,过来。”他朝右轻唤一声。 侯夫人笑盈盈冲着程家二人微笑致意,拉着含章的手出了里间。领着她在堂上一一向几位长辈行礼。 众耆老打量了含章一番,彼此交换了几番视线,其中一个长须老者清清喉咙,问薛侯爷道:“靖庭,你家这二姑娘叫什么?” 薛侯爷眸光一沉,道:“含章,薛含章。”含章听了,突然抬头看了父亲一眼,他面沉如水,转开了视线。 那老者小声咀嚼两遍含章的名字,摇头道:“名字是不错,可是我们薛家自有字辈传承,这一辈的女孩儿是个定字辈,含章这名字不合规矩。”其余老者纷纷附和,言下之意,就是这名字不合族规,只怕不能记入族谱。 侯夫人这才明了三房突然找了这些人来的意图,原来是预备在此处刁难。她瞟了一眼薛三爷,果见他一脸得意,想必崔夫人在屏风内也是这般嘴脸。 只是他们没有得意多久,薛侯爷对着几位长者道:“这名字是她外祖父取的,老人家一番情意自是不好推辞,我们平日唤她都是用的这名,若是记入族谱,我给她取的是个瑛字,薛定瑛。这样,自可两全。” 长须老者点点头:“如此,倒也无妨。”薛三爷一愣,忙道:“一个人如何能用两个名字?这成何体统?” 另一个学究相须发皆雪白的老者道:“长者赐,不可辞。族中规矩也不可破,此两全之法,先前也有过先例,不足为奇。”其余老者也点头称是。这白发老者是族里最严谨守礼的一个老举人,说话颇有分量,薛三爷自知无果,悻悻地冷哼了一声。 含章半低了头站在堂上充作雕像,心头只觉十分好笑,最开始的定玥到如今的定瑛,从神珠到像玉的石头,这大概就是自己在薛侯爷心目中的地位了吧。十四载分离,中间无数恩怨误会,他自有娇女承欢膝下,纵对自己有几分怜惜爱护,却也经不起考验和他人有意为之的隔阂,再加上自己的冷淡以对,到如今,这份本就浅薄的父女情再也无以为继了。 侯夫人在右侧主位等了一会,便起身问道:“今日侯爷定下这个瑛字给二丫头做名字,记入族谱,在座的诸位长辈可同意?” 众老者皆颔首道:“我等同意。” “我不同意!”陡然发出的低沉音调,并不高,却十分突兀。 众人疑惑看去,只见厅上的含章缓缓抬了头,目光黑亮,徐徐扫过几人,一字一顿重复道:“我不同意!” 屏风内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薛侯爷尚在惊愣,那白发老者已经不悦,喝道:“长辈们议事,哪有你一个女子小辈插嘴的道理?还不快快退下!” 含章冷笑一声:“你们擅自定我的名,将我入族谱,却连问也不问我的意见,这又是何道理?” 那白发老者几乎要拍案而起:“放肆!竟敢和长辈顶嘴!” 含章丝毫不为所动:“我的问题已经问了,还请几位长辈给我个回答。这到底是何道理?”言语间竟不去接白发老者的话茬,这般赤,裸,裸的蔑视令那老者一拍身边小几,怒不可遏:“混账!你这丫头好生无礼!” 一时众皆哗然。 薛侯爷忙上前安抚:“七叔息怒!”又喝斥含章,“还不快跪下给七爷爷赔罪!”薛三爷顿起玩味之心,抱着手在旁看好戏。 含章看着父亲,神态平静如常:“文正公有云以德服人,天下欣戴,以力服人,天下怨望。治天下尚且重‘德’,难道昌安侯府治家却只会用‘力’么?” “呵呵呵!”一位一直不曾做声的眯眼福相老人突然笑出声,“丫头,依你话里的意思,咱们今天要把你的名字入族谱,还非得给你个说法了?”他是老侯爷的堂弟,科班出身,曾官居御史,在族中颇有些威望。 含章看向他,稳稳点头:“正是。” 胖老人怪腔怪调地长叹一声,对那尚气呼呼的白发老者道:“七哥你也别气了,小丫头不懂事,咱们这把老骨头横竖无事,不如就替庭哥儿教教小辈吧。”说着直起身,正色对含章道:“有道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父母生你养你,为人子者自然该谨守孝道,父母所赐就该恭敬领受,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 含章云淡风清,与他对视:“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若做长辈的要将我当成礼物送至虎狼之口,将我的生死祸福视为鸿毛,难道做子女的也要听之任之?”胖老人听得一愣。 “啪啦!”屏风内有桌椅倒地的声音,二少奶奶一声惊呼,继而小声求道:“程夫人,闵夫人,你们消消气……”微乱的脚步声里夹杂着崔夫人不阴不阳的啧啧怪笑,侯夫人脸色一变,匆匆起身入了屏风后,不停小声赔礼挽留。 外厅里剑拔弩张,便没多少人继续注意内里情况。那白发老者已是气得浑身发抖,不待胖老人说话,便指着含章,横眉怒目斥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起先的长须老者亦怒斥道:“小丫头,你虽为女子,也不能如此忤逆父母尊长。当初你生母虽也是农家女出身,没受过什么教养,年轻时也做了些许荒诞事,但进了我薛家门,慢慢也学了礼法,行事说话颇守规矩顾大局。你身为她的女儿,也是边关元帅的外孙女,身份自是不同寻常,难道还要给他们脸上抹黑么?” “哈哈!”含章朗笑两声,眼如寒星,冷芒闪动,“我那守规矩顾大局的母亲,已经喝下催产药催了自己的命,当日我不曾夭折在那药上,今日更不可能受你们摆布!” 她情绪激动下,脸色通红如欲滴血,目光冷厉如刀,所到之处便如利刀割砍而过,给人血肉横飞的错觉,这几位老者虽历经风雨,也不免有些不寒而栗之感,均暗叹这丫头好凌厉的气势。 当年沈姨娘喝药催生虽是后宅事,但因牵涉到薛侯爷嫡长子,在座之人也都有耳闻,长须老者本对含章尚有几分怜悯,但如今她公然用此事损及薛家颜面,怜悯顿时消失,只余下可恶可恨,他怒道:“既入了薛家门,就是我薛家人,为了薛家家业稳固、子孙昌盛安宁,一碗药一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哪里轮得你在这里胡言乱语!” 此言一出,含章突然顿住了,那凌厉之气也尽数收回,厅里无人说话,连呼吸也听不到,风吹动深蓝纱帘,诡异地静,仿佛恶战之后的战场,溢出让人心神无力的疲乏厌倦。 “既如此,”含章将目光看向薛侯爷,父女两终于目光相对,薛侯爷眼中眸光闪动,似有许多不能言说的话,女儿凤眸轻眯,淡色的唇微启,一字一字掷地有声,“我便不做薛家人!” 言毕,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她左手拔了头上玉簪扔在地上,却将一头泛黄青丝拢至身前,今日小定,原本该是程家人将那孔雀开屏钗戴到她头上,所以她发髻上并无其他饰品,此刻伸手拢发倒甚是方便。 那玉簪子是岫玉材质,本质地坚硬,却被她用力摔在地上成了两截,蹦跳了几下,一半滑到那白须老者脚下,一半直直滑入两重纱帘的屏风内。 叮叮脆响尚未消失,含章右手一抖,袖笼里滑出一把银亮冰寒的匕首,尖利泛着蓝光的寒芒耀入眼中,微微刺痛,薛侯爷惊惶下来不急出声阻止,眼睁睁看着女儿一匕首将及腰发丝自耳边齐齐斩断。 含章一手持匕首,一手举着一把有如狼尾般的长长断发,神态冷傲:“古有魏武帝割发代首,我不如先人,今日断发代命,从此以后,我与薛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她傲然地一扬手,便如从战场而归的战士扔掷敌人的人头一般,一把青丝砸向薛侯爷脚边,一路扬撒了一半,剩下一半没什么力量,只击中他的袍子,青色袍角微微颤动。 薛侯爷怔怔地看着脚下的断发,又徐徐抬头看着短发凌乱的女儿,眼神微带悲凉,唇角微微扇动,却最终颓然移开视线,没有对女儿说一个字。 含章嗤笑一声,眸光淡然再次扫过厅中诸人,抱拳道:“告辞!”言罢转身便要离去。 “慢着!”一声尖利喝斥从屏风内传来。含章顿住步伐,淡然看过去。 侯夫人几下甩开纱帘疾走而出,她手上拿着半截玉簪子,一张保养极好的脸已是气得雪白如纸,怒极反笑,素日柔和的声音扭曲变声:“一刀两断?说得真好听,只怕二小姐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从胡杨身无分文落魄归来,侯府可有嫌弃过你?你吃的穿的,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房里用的,甚至往年年节千里迢迢送到胡杨去的礼物,无不尽善尽美,绫罗绸缎、珍宝美玉,有哪一样不是你父亲和我的心意?就是这根被你随便摔断的簪子,也足够寻常人家几年的花费。我们对你哪点不够好?你这样狠言狠语,将所有一切一语抹杀,未免太狠毒了!” 这话虽计较锱铢,有些小气,却也说的是实在道理,哪一个人不吃饭穿衣了?看着含章身上那耀眼精致的石榴红褙子,众人眼中惊愕都转为不屑。 那白发老人气得几欲疯狂,终于有机会扳回一城,忙喊道:“正是!你吃我薛家的米,穿我薛家的衣,你的骨肉皮都是薛家的,有什么资格说一刀两断?!” 含章定定与侯夫人对视,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侯夫人手握成拳,指甲深深扎入掌心,正待继续责问,却看含章手指探向衣襟,竟当众解起衣带来,众人面面相觑,正待喝止,含章动作麻利,已将外衣脱下扔到侯夫人脚下,内里一身玄色长袍,上面是朱红的卷草纹,古朴端凝,萧肃深沉。侯夫人见她早有准备,不免心中有些狐疑。 含章却是勾唇微笑,从左手袖筒抽出一卷纸,迎风抖开,侯夫人站得离她最近,一眼看到那纸上文字,瞳孔骤然一缩。 “我本来不欲说此事,但,既然夫人你提起,我便说个清楚。”含章语调清晰,慢慢道来,“这是我祖父二十多年前给我生母备下的嫁妆,因为薛家家规,凡做妾者一律不得向外人透露自己妆奁数,以免损及正室颜面,所以我生母从不曾向他人提起。祖父出身农家,不懂古董珍玩,只知道田地重要,每每论功行赏便只索要田地,到我生母出阁时,陪嫁金银很少,田地却有三千亩。” 几位耆老皆倒抽一口冷气,这昌安侯府的所有田地庄子加在一起怕也只有五千余亩,当日看沈家女入府,只带了少少一些金银,众人还对她颇为轻视,谁知她实际陪嫁竟这般丰厚。 侯夫人见势不妙,正要反驳,含章目光微动,轻轻瞟了她一眼,便入利箭般将她死死定在原处。 “母死子继,我生母过世,这三千亩田地甚至这些年的产出孝敬自然该归在我名下。偏我一时好奇,怕那些庄子荒废了产出不好,我若胡乱问起,侯夫人您面上不好看,所以来京的路上先去那些地方看了看,结果,”含章慢慢将那卷至卷起,用巧劲送到那胖老头手边几案上,“烦请薛老御史帮忙瞧瞧,那些庄子如今都在谁的名下?” 胖老头展开纸卷,眯眼一瞧,顿时大惊:“这……”其中三分之一归了侯府,三分之一为侯夫人私产,后转了一半给薛定琰做嫁妆,还有三分之一,则由薛定琬带入了侯夫人娘家安平伯府。 含章无意理会他们的惊诧讶异和侯夫人的颓丧惶恐,低头抚平袖子,凉凉笑道:“既然非要说清那些钱财之事才可脱身,那我便用这三千亩地做买身钱,咱们钱货两讫!” 玄色长袖一甩,含章转身,毫不留恋而去。 才下了台阶,尚未出院子,外院总管薛管家一路跌跌撞撞狂奔而入,慌慌张张喊道:“侯爷,侯爷,有圣旨来了,是,是和二小姐有关的。” 第32章 沈含章 第一章 回府 “……元帅沈三独女早逝,膝下荒芜。忠臣无后,晚景凄凉,朕实不忍,兼悉获其独女诞有一女,年已二十,自幼由沈帅亲自教养成人,古云一米一饭皆是恩情,养育之恩亦重如泰山。鸟雀尚有反哺之德,何况人乎?故特赐此女沈姓,归宗沈氏,以尽朕抚恤忠臣之心,替其亡母尽孝承欢,亦报沈帅十四载抚育之恩,齐三全之美。钦此。” “……兹念昌安侯府恭敬勤俭,体恤孤弱,深明大义,特赐昌安侯府金千两,加赐侯夫人王氏正一品诰命,封慈怀夫人,赐金玉佛像各一尊。钦此。” 紫檀接旨香案上轻烟袅袅,年轻的宣旨官朗朗清音隐隐回荡在启晖堂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两封圣旨,着实狠狠敲在众人心上。 今日含章一介未嫁之女,自陈家族对己不公,自请出族,脱离薛姓,所作所为惊世骇俗,不论有何内情,却实实在在是不敬父母不认祖宗,这等行为实乃大不孝,若是发生在寻常人家,直接将女儿沉塘赐死也无人会有二话。 虽然含章身份特殊,薛家不能对她如何。但昌安侯府受了这奇耻大辱,若一怒之下以此为由告上金銮殿说含章不孝不顺,孝道为上,皇帝也不能偏袒,到时候下狱流放自有说法,沈三纵有天大的军功也无济于事,不但如此,事情一旦传出,天下清流一派定会对这大逆不道之女嗤之以鼻,御史的弹章便能将他祖孙两人给活埋了。 而如今,两道圣旨降下,一切全然不同,自颁旨之时起,含章便归了沈家,是名正言顺的沈氏女。 且圣旨内容声情并茂,道理凿凿,薛家女改姓,是皇帝对忠臣的抚慰,是亡逝的沈姨娘对父亲的孝道,更是含章报答祖父的养育之恩。薛家若是深明大义,体恤国之忠臣,就该毫无二话,欣然同意。 虽情理堂皇,但夺人女儿归于别家,到底有违宗族之法,为了安抚薛家,皇帝特地赏赐了千金,又因此事抬举了侯府妾室,故又额外赐了侯夫人一份殊荣。 如此一来,用含章对沈帅的孝压过含章对薛家的孝,以孝对孝,薛家也得了补偿,情理法上都勉强说得过去,天下人也不会有什么大意见。不得不说着实费了一番苦心。 至此,含章改姓之事已成定局,而薛家,接了这份旨意,受了这些赏赐,便只能拱手将人交出,而含章大闹启晖堂之事却只能一笔勾销,薛家不能有任何不满,否则的话就是藐视圣意,对皇帝不敬。 薛家众耆老跪在薛侯爷身后,眼睁睁看着他接下那两份重如泰山的奏折,只觉得喉咙里卡着一枚硕大的苦果,哭都哭不出来。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连番的打击如惊涛骇浪将人吞没,白发老者喉间咯咯两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长发老者赶紧将人扶住,不让他倒下,接圣旨时晕倒,着实不敬。 薛侯爷大惊,忙使眼色让旁边伺候的小厮将人扶走。年轻俊秀的宣旨官很识趣地低头咳嗽,假装没有看到。 白胖的薛老御史打岔问道:“程家小子,你不是起居舍人么?怎么今儿不在宫里待着,却跑来颁旨了?”他这话自然并不是表面意思,皇帝突然管起官员家事,决定一个女子的姓氏前途,且还卡在这么一个节骨眼来颁旨,简直是匪夷所思。幸而宣旨的程熙和他是旧识,这话问出来倒也不打紧。 程熙果然很上道,他既宣旨完毕,就不算身负皇命之人,便先恭恭敬敬对着薛老御史行礼,这才道:“昨天傍晚胡杨的军情奏折到了,几位老大人进宫商议战事时,无意间提了几句沈元帅年老孤苦,膝下空空,夜里时常梦见亡女哭醒,病上添病。皇上听了感慨良久,最后说了一句朕亦为人父为人祖,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乃好生之德,沈帅其情可悯。今儿一早便下了这两道旨意,让我来宣旨。” 一时众人都沉默了,真有这么巧的事么?还是事先已经计划好的,给一棍再赏个甜枣?不约而同,视线都看向含章身上。 她仍旧是沉静神态,无喜无悲,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本来会有些凶险的前路突然转成了另一条康庄大道。无论如何,做沈家元帅的孙女总比做为侯府庶女被送去程家做填房要好得多。但沈三若早有此意,为何这十四年都没提过,偏偏临到现在才突然提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无限疑惑都在肚子里翻滚,面上表情也十分古怪。程熙低声咳嗽两声,行礼道:“下官还要回去复旨。就此告辞,几位大人见谅,薛侯爷见谅,沈小姐见谅。” 这一声沈小姐直叫一干人等百感交集,连程熙带着随从转身离去都未曾注意,只含章无意间瞥见他的背影,面上突然闪过一丝惊疑。 不过半个上午,却像过了半生那么长,含章慢慢走过侯府已经有些熟悉的内宅道路,远远的二门边斜靠着一个矮小人影,老远就在挥手,欢快得像只摆脱了绳索的猴子。 含章看着活蹦乱跳的小六,只觉得心中最后一点阴霾也一扫而空,全身轻松,便加快脚步走过去。 小六上下扫了她几眼,笑眯眯道:“事情都弄完了?” 含章点头,漫不经心道:“弄完了。”她想了想,也笑眯眯道,“这玉京哪里烤全羊做得最好?快带我去尝尝,两个月没吃过,快馋死了!” 小六从墙边矮树丛里摸出一顶斗笠扔给含章:“走,跟我走,包你满意。” 两人正要离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浅浅低呼:“阿素!” 这道不和谐的低吟骤然打破了含章两人的好心情。小六回头瞄了瞄,龇牙咧嘴地小声对含章道:“是侯爷。” 含章暗叹,该来的总会来,便徐徐转身。 薛侯爷慢慢走过来,他方才许是疾步走来,袍角皱起,两鬓几缕碎发拂过额前,容貌一如既往的俊雅,又因着仪容微乱,倒显出几分不羁的名士之风,浊世翩翩之态。直至今日,此人仍可令世间女子迷醉。 含章平静地看着他:“难为薛侯爷还记得我的小名,却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薛侯爷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勉强出声道:“你如今身无分文,却能去何处安身?” 这大约是父亲的关怀吧,含章抿着唇想,多么可笑。 薛侯爷见她没有回答,便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个墨绿色锦袋递过来:“这里有三十两黄金,一些碎银子,你先拿去应急,等找好落脚处,我让人给你送些银钱物品去。” 含章看着那沉甸甸的锦袋,突然觉得好笑,方才侯夫人还口口声声自己吃薛家的用薛家的就是欠了薛家,如今这锦袋,到底又想说明什么? 对方一动不动,脸上现出嘲讽的笑,薛侯爷伸出的手渐渐有些尴尬得维持不住,最终,他颓然地垂下头:“你果真如此恨我。” 仍旧是令人难堪的一片安静,只听得到风吹过旁边矮树的声音。 “我小时候常常很困惑,” 突如其来的叙述让薛侯爷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含章,她亦回望,两人身量相仿,很容易就能看到对方眼睛里的情绪,含章深黑的眼睛亮得惊人,波光粼粼,“为什么大姐和二哥总能得爹爹喜爱,大姐绣了一个小花样,二哥写了一副好字,爹爹就会抱着他们,很开心地笑。爹爹长得比所有人都好看,笑起来脸上会发光,比天上的太阳还好看。可是,爹爹从来不会来抱我,也不会对着我笑。” 语调一反常态的低柔,好像小孩子的委屈呢喃。 “我很努力地试过了,可是我绣的花不好看,我写的字像蚯蚓爬,爹爹每次都不会多看一眼。后来我想,算了,反正我也做不好,爹爹永远不会注意到我,所以我什么也不学了。” 含章两眼有些虚芒,眼眶里却隐隐溢出水光,“后来,薛定琬她们总是欺负我,我总被罚不给饭吃。我饿得慌,就偷偷去找爹爹,可是爹爹皱着眉头很严厉地跟我说小孩子不能撒谎,说你明明看见厨房给我屋里送了很多好饭好菜。我拼命摇头说我没有撒谎,爹爹却根本不信我。我再去的时候,他就让人守着门不让我进去。” “那次,薛定瑾弄坏了翡翠观音,却和薛定琬一起说是我碰坏的,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下人婢女全都给她们作证,我怎么说都没有用。那天爹爹很生气,对我发了脾气。这大概是爹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里只注意到我一个人,可是他罚我在院子里跪一天一夜。那一天一夜我什么都没吃,腿也好疼啊,晚上的时候饿得眼睛都花了,但是根本不敢闭上,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我吓得不得了,好想爹爹来救我。可是直到我昏过去,也没有看见。” 秋日的风吹过含章的短发,发丝凌乱飞舞,小六不敢置信地看着两道晶亮的水迹从她腮边滑过,砸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薛侯爷只觉得喉咙发紧,心里异常难受。 “那晚之后我染了风寒,总是发烧咳嗽,怎么也好不了,断断续续从夏天病到冬天,爹爹只来看过我两次,每次听说我睡着了就走了。后来冬天来的时候我发了一场高烧,足足烧了三天,是沈嬷嬷的哭声把我唤醒的。我醒来的时候就想,爹爹不喜欢我不要我,那我也不要他了。” “侯府那时候在修房子刷油漆,我就偷偷拿了一罐红漆。故事里的哪吒剔骨还父,割肉还母,我很怕痛的,不敢割自己的肉和骨头。所以我就用油漆当成我的血泼在屋子里,我当时有点赌气想,这就是还了你的血了。然后我就和沈嬷嬷走了。”含章眼睛发直,仿佛陷入了久远的记忆,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泪越来越多越来越急,连声音也哽咽了。 “那天晚上特别冷,刮很大的北风,我的烧还没退,腿脚发软差点走不动路。其实我走的时候还在想,如果爹爹担心我的病情,晚上刮大风的时候来看看我,也许就会发现我不见了,说不定就开始找我了。我和沈嬷嬷第二天一早在等城门开的时候,一大堆人挤着,我也总是往后看,我想,说不定下一刻爹爹就出现,接我回家了。我看着后面,就不会错过他了……”语调渐渐低微,好像一片被风带走的树叶,渐渐再也不见了。 “所以,薛侯爷真是多虑了。你我的恩怨,早在我踏出玉京城时就已经彻底结束了。我对你没有一点恨意。”含章狠狠抹了一把泪,脸上的脆弱表情突然一收,语调也骤然变得冷漠,眼中干涸平静有如荒漠,好像所有残余的情绪刚刚已经彻底释放出来,再无一丝剩余。 “此次回京,是祖父的一再要求,他怕自己以后顾不到我,怕我一身残疾,在这世上一个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所以宁肯拉下老脸写信恳求你们重新收留我。我实在不能拂逆他的意思,这才回的京。可是没想到,侯府居然给了我这么大的惊喜。不过这样也好,祖父一直不肯让我入沈家,如今倒因祸得福改了姓。这也算是昌安侯府对我做的唯一的好事了。” 含章轻笑着说完,看了眼天色,对仍自怔愣的薛侯爷道:“如今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这段时日承蒙府上照顾,沈含章感激不尽,就此告辞。”她恭敬抱拳,态度谦和疏远,犹如面对一个普通的长辈。礼毕后,她带上斗笠,漠然转身离去。 薛侯爷握紧的拳渐渐有猩红的血顺着墨绿色锦袋缓缓滑落,他颤抖的唇开阖几下,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走出自己的视线,从此陌路。 小六难过得眼泪汪汪,一路小心地看着含章脸色,生怕她难受想要大哭,却只看到她脸色平静无波,甚至隐约可见几分轻松。小六心里有些发毛,待到出了侯府,才小心翼翼问:“小姐,你……还好吧?” 含章想了想,道:“感觉压在心里十几年的包袱全没了,很松快舒服。”她一挑眉,瞪了小六一眼,“你还有功夫想这些破事,要是等会儿烤全羊不好吃,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小六被瞪得一愣,寒毛直竖,突然觉得好像一年前那个带了几分危险痞气的人又回来了,他一个机灵,忙几步追上去,舔着脸狗腿笑道:“好吃,好吃,我胡小六是谁呀,我找的地方绝对是全玉京第一美味,包君满意……” 两人说笑着远去,梧桐哗哗的落叶飞舞中,百年侯府的朱门又咿咿呀呀关上,暴眼吐齿的黄金兽头,浑圆闪亮的金门环,黑底金字的大匾。这一次,是真的彻底无关了。 第33章 偶遇君 第三十三章 偶遇君 小六笑得见眉不见眼,十足狗腿子像:“是呀是呀,整个玉京就这里的烤全羊最地道了。” 含章瞪了他一眼,手一挥虚指了周围一圈:“就这?”这一条街楼台精致,雕梁画栋,门边飘扬着各色彩纱帘,十足的温柔乡。因为时间已过午,许多楼栋已经开始准备迎客,不时有轻纱裹身的美女从窗边走过,嬉笑逗闹,一路洒下银铃般的笑声,空中飘着淡淡的胭脂甜香。他们两个正站在街道尽头一座小巧酒楼前,门内正有做异族打扮的女子笑脸迎客,虽然黑发黑眸,但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看着与盛朝人颇有些相异。 “就这,就这!”小六打着哈哈,偷偷瞄了正在招呼客人的细腰隆胸美女一眼。 含章当头给了个栗子:“我要吃羊,你带我来妓院干什么?” 小六慌不迭地抱着头跳开,很委屈道:“这里不是妓院,是仿唐式的胡姬酒肆。而且我也没说错,这里的羊确实最好吃呀。” 含章眼一眯,正要再敲,“咕噜噜~~~”“咕噜噜~~~”,两条声音此起彼伏,两人面面相觑。 含章揉揉肚子,决定吃饭最重要,过后再算账,于是她一个转身,当先踏入酒肆。 一楼已经有不少客人,迎客的女子便将他们请到二楼,含章随意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了,小六忙不迭报了一大串菜名,最后特地交代了烤全羊不要片,整只端上来他们自己片了吃。很是地头蛇的样子。 含章笑着摇摇头,随手揭了斗笠,露出长及脖根的短发,此时女子无论族群皆以长发为美,这样短发的女子出现在秦楼楚馆旁的酒肆里,二楼的几位客人颇为惊异,纷纷看过来,她不以为意,将迎客的酸酪汁喝了一口,浓酸微甜,入口生津,顿时眉一挑:“果然不错。” 驼蹄羹、浓汁鹿唇、葡萄酒,当然还有唱主角的一整只金红流油的肥硕烤全羊,外焦里嫩,散发出浓浓的肉香,让人胃口甚佳。 含章哈哈一笑,拿起酒肆提供的小刀就去片肉,谁知那小刀想是不怎么被使用,很久没有打磨过了,刃有些钝,用着不顺手,她随手仍在一边,从袖子里抽出随身的匕首,抽出来在袖子上擦了两下,就往肉上挥去,浅银蓝的匕刃甚是锋利,切肉有如割豆腐一般轻易,她片下一块,送到口中嚼了,点头赞道:“的确是美味。” 小六自捉了刀也片肉吃,闻言得意笑道:“是吧,我就说了这里的羊肉最地道,听说这些羊都是从西北的草原子运来的,正宗得很。” 含章两眼放光,吃肉喝酒,好不快活。小六见她这般爽快模样,心下迟疑,不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小姐……咱们就真的从薛家净身出户了?” 含章一口饮下一杯色泽紫红的葡萄酒,漫不经心看着杯上的花纹:“你还想怎么着?” 小六一拍桌子,豪气干云:“反正咱姓沈不姓薛了,也不用管什么孝道了,干脆找人把侯府那些人捆了,逼他们把吞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还要加十倍的利息!” 含章眯眼看着他,危险一笑,迅捷伸手弹了个栗子:“做梦了吧,再胡说八道就一边去不准吃肉!”小六啊呀一声忙捂住额头,悻悻地闪到一边,倚着栏杆嘀咕道:“我这不是为你打抱不平么!”很是委屈的语气。 含章好笑地看着他,眼中笑意柔和,摇头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好心,可是这里是玉京,又不是胡杨,由不得胡来。不过你放心,他们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的。”小六一听来了兴趣,两只眼睛亮晶晶地凑过来:“怎么个占不到便宜?要不要我去摸他们钱袋?要不把他们的古董字画什么的全一把火烧了!” 含章冷悠悠瞟了他一眼,手一挥切下一条羊腿,提起来往他怀里一扔:“吃你的吧!少给我惹事!” 小六今天才刚换的新衣服,可舍不得弄脏,眼疾手快接住羊腿,眼睛在明显不想搭理他的含章和金灿灿喷喷香的烤羊腿间来回一下,便决定吃为上,顾不得争嘴皮官司了,于是他嘿嘿一笑,两手捧了羊腿,大口大口撕咬起来,大吃大嚼颇为豪爽,不多时啃完一只羊腿,随手将骨头往旁边一甩,谁知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羊骨甩出栏杆,直直掉到底下街面上。引起一阵惊呼,有个粗壮声音立刻大骂道:“是谁?是哪个兔崽子乱扔东西?!” 小六一呆,忙探出头往下看,只见正下方正好站了两个人,一位年轻公子正低头看脚下挂着几条碎肉的羊骨,他身后一个家仆打扮的魁梧汉子叉了腰对着楼上开骂,一见小六露头,立刻浓眉倒竖,指着他喝道:“是不是你?!”这人满脸狰狞,胳膊上肌肉隆起,拳头像个小钵,着实吓人。小六吓得一哆嗦,下意识摇手道:“不是我,不是我……” 那年轻公子听出是个少年的声音,便抬头往上看,不妨与含章目光相对。含章微怔,继而朗笑道:“程大人,幸会!” 程熙微皱的眉目舒展,亦笑道:“沈小姐幸会。”他已经脱了官服,换上一身圆领白地黑宽边的襕衫,越发显得面如冠玉,清华隽爽。 含章已经喝了一壶葡萄酒,微微醺然,兼之今日了结了十几年的心头烦扰事,着实爽快,颇想找个人一起喝酒,相请不如偶遇,小六实在聒噪了,眼前这人看着倒也顺眼,今天去宣旨时也很是识趣,是个不错的人选。她深觉此事可行,便一个栗子敲开小六,对着楼下的男子笑道:“小仆失礼了,程大人见谅。若是不嫌弃,不如上来吃几杯,算是我赔罪,如何?” 这话若是一个男子对另一个男子说,那就只是稀松平常,但其中一人换成女子,便显得十分特别,隐隐似乎带了些暧昧色彩。一时四周人都惊讶不已,齐齐望了过来。 含章神态很是自然,好像压根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倒是程熙白皙的脸上微微现出些薄红,他低咳两声,沉声道:“也好。程某恭敬不如从命了。”他身后那仆人听得一急:“公子,我们还要……” 程熙抬手止住他的话:“你先去吧。”又低声交代两句,那汉子眉间疙瘩松了,抱拳道:“知道了。”说完,闪身就走了。 程熙便理了理衣衫,抬步入了酒肆。 小六自知理亏,揉着被敲了两下红通通的额头,谄媚地让出座位,殷勤地叫了女侍添上碗筷酒杯,含章又想着程熙吃不惯这样大块的肉,便再叫了烤羊腿并烤羊腰子羊肝等物件及一些小菜,最后还让添了两壶新酿葡萄酒。 程熙果然是个很不错的酒友,态度恬和,又会找话题活跃气氛,说起玉京的轶闻趣事来活灵活现,却半字没有多提今日薛家发生的事。 有他在,这张本来有些冷清的桌子立刻热闹起来,原本只顾着大吃的含章两人也慢下速度,不时说笑几句。不过一会儿功夫,三人竟不像是初遇,倒像是热络已久的旧友了。 含章一边听得发笑,一边手上稳稳割下一块羊肉叼在嘴里嚼,程熙看得饶有兴趣。他面前摆着的都是小菜,纵有牛羊肉也都是切小了炒好的,就是餐具也都是规规矩矩的碗筷,对比含章小六的银亮刀子,伸手抓肉,他实在是斯文极了。 这也不能怪他,玉京人官员士子都讲究一个儒雅有礼,就是在餐桌上也都有许多规矩要守,谁见过这样粗鲁的吃相?就是在这家酒肆里,烤羊大多是片成小块呈上,含章这吃法怕也不怎么常见。 含章见他好奇,便笑着捏了刃背将匕首反过来递到他面前:“要试试吗?”程熙也不推辞,欣然应道:“好。” 他接了匕首握着,缠满了布条的匕首柄有一段被含章握得滚热,但其他地方却是冰凉。程熙心中一动,立时又笑了笑遮掩过去,提手便去切羊肉。 他不惯用刀,使错了力,匕首尖直插入烤羊内,直没到柄,刃尖刚好顶在乘肉的大瓷盘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然后是细细的瓷器破碎声。竟然无坚不摧?程熙一惊,好利的匕首。 不远处楼梯边亦有人与他一般感叹:“好刀!难不成是名刃狼牙?” 程熙有些懵懂,兵器录里并没有出现过狼牙的名字,也不知这个名刃的称谓从何而来。含章却是听说过,狼牙是东狄三王子苏哈狼随身所佩一柄短狄刀,传闻中色银蕴蓝光,柄后连着陨铁打造的长锁链,是削铁如泥的稀世宝刃,兵器中未有能敌者,苏哈狼曾用它配合长狄刀使用,杀过不少盛人,因为狼牙锋利,轻易就能刺入铠甲,所以从手无寸铁的百姓到能征善战的将军,几乎是战无不克。狼牙也成就了苏哈狼东狄杀狼的名号。但最终他也栽在了狼牙上,五年前,盛军中一位校尉用计破了他的狼牙之利,也令得苏哈狼断了一臂,狼狈突围逃回东狄皇庭,而狼牙也从此消失了踪迹。 说话之人四十余岁年纪,身形高壮,鼻高眼深,双目有神,头发微卷,唇上两道卷须,看样子是个西狄人。西狄三十多年前土崩瓦解,其族人大部分投奔东狄或其他西域各国,有一小部分归顺了盛朝,这些人无可谋生,大多都选择了在古老的丝绸之路上从商。盛朝官府对这些人表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加刁难,但因为东狄的关系,在私下仍是有些戒备的,西狄人们也知道这一点,平日里更加谨守规矩,行为很是低调。 这个西狄人却是大开大合,朗笑阵阵,在大庭广众下谈论东狄人的宝刃,一点也不怕引人注意。看他仪容不俗,衣着考究,一口玉京官话说得极顺溜,只怕是有背景的。 含章无意惹事,遂笑道:“阁下看错了,这把是明月。”她一把拔出匕首,一翻手腕,银亮光华的匕身上端隐约两个铭文,笔画蛛丝般细,那西狄人细细辨认一番,原来是大篆的明月二字,挺遒优美,古朴流畅,看那铭文的勾画痕迹已和匕身融为一体,显然是铸造时就已经铭刻下,并不是新刻,而且匕首与短狄刀虽然都不长,却明显宽度和形状也有着很大区别。他心里微微失望,脸上却笑道:“是我孤陋寡闻了,竟然不知世间还有别的宝刀,实在是让姑娘见笑了。” “无妨,阁下客气了。”含章笑着收回匕首,在烤羊上片下肉片放到一旁小碟子里奉与程熙。 那西狄人站在旁边,看她并无搭话之意,眼中闪过一丝暗芒,又定睛看那被握在素白手中的明月,眯了眼隐去眸中情绪,低笑叹道:“宝刀当佩英雄,姑娘虽然如花似玉、纤纤弱质,可手持利器,未免有伤仪容娴雅的闺阁娇态,若是一个不小心伤到哪里,岂不。” “扑哧!”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小六一个没掌住,满嘴的羊腰子全笑喷出来,幸而他动作快,及时转头喷在地上,才没有祸害到一桌吃食。 他扶着椅子软到地上,笑得直不起腰来,嘴里不时喃喃:“如花似玉……纤纤弱质,哎呦喂,哈哈哈……闺阁娇态……” 众人顿时满头黑线,含章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拿了只筷子随手往小六头上敲过去,小六啊一声被敲趴在地上,笑声戛然而止。 第34章 望明月 第三十四章 望明月 含章丢了筷子,清清嗓子,对那西狄人笑道:“多谢阁下费心,只是我虽然是‘女’子,却也不觉得用匕首有什么不妥。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发,搜索你就知道了。” 她切了一小块‘肉’,用明月叉了直接往口里送,眼见那利锋带着寒芒就要刺入‘女’子的口中,依这匕首削铁如泥的程度,若稍不小心不但会割伤嘴‘唇’,怕是能捅穿喉咙,直直刺入后脑。程熙在对面看了,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心猛地提上来。(情节危险,纯属虚构,请勿模仿。o(n_n)o) 电光火石间,只见含章轻轻一口咬住‘肉’块,匕首就势一‘抽’,毫发无伤地嚼了‘肉’咽下,又啜了一口葡萄酒,方笑着看向那犹自怔愣的西狄人:“阁下还有何指教?” 西狄人深深看了含章一眼,呵呵笑道:“姑娘果然豪爽非凡,是在下多虑了。只是,”他顿了顿,犹自不死心一般继续道,“只是刀剑天生嗜血,名刀利剑尤其如此,这般利刃,佩在英雄身上建功立业,饮血残‘肉’,方才不枉男儿志宝刀心。姑娘拿来割‘肉’玩耍,实在是可惜了。” “哦?”含章眼神微动,便放下酒杯,笑‘吟’‘吟’看向西狄人,“那依阁下之见,该如何才好?” 西狄人见终于说动了她,不免欣喜,忙道:“不如姑娘转让给我,价格多少由姑娘定,我自会转赠给与它匹配的英雄,岂不美哉?” 从西狄人开始与含章这桌搭话起,旁边客人已经不时好奇望过来,如今听得西狄人要买刀,一位客商模样的男子嘿嘿笑道:“说得好!只是不知金掌柜的想‘花’多少钱买这把匕首呢?”原来这西狄人竟是这家酒肆的老板。 金掌柜摇头道:“这样的好兵刃,金某不敢擅自开价,便由姑娘出价吧,金某倾家‘荡’产亦心甘情愿。” 众客人原本只当他在说笑,不过是凑趣说两句,如今见金掌柜煞有介事的样子不似说假,不由心头大惊,这金掌柜在‘玉’京经营十几年,手下酒肆钱庄不少,若说全副身家,怕不止几十万银子了,今天竟然甘愿用来换这把貌不惊人的匕首,难道这真是稀世珍宝? 众人狐疑,目光纷纷转向那匕首,有些人眼珠子一转再看向含章和小六,这短发‘女’子既然抛头‘露’面,衣着也不华丽,显然并不是达官显贵,那少年也是弱不禁风,不足为虑,旁边那个青年男子看着也是手无缚‘鸡’之力,虽听那‘女’子唤他大人,但既然连‘交’友遍‘玉’京的金掌柜都不认得他,想必也只是个小官。他们若是卖了匕首,便是身携巨资,即便不卖,也是身带珍宝。便如三岁小儿抱着金砖过闹市,实在是招眼得紧呀。 这酒肆本就是在秦楼街上,三教九流无所不有,这会儿功夫,已经有好些窥探目光扫过三人,看向明月时,便是赤,‘裸’,‘裸’的贪婪。 程熙明显察觉到了,他回头冷冷扫了一圈,又对含章道:“沈小姐不若在此稍候,我让人去把家仆找来护送你。”他家那个仆人身材魁梧,体壮有力,却也不怕这些人的觊觎。 小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对着那些人翻了个白眼,低头狠狠咬下一块羊‘腿’‘肉’,自顾自大嚼。 含章按下心头不悦,对程熙轻笑:“不打紧。”又看向好整以暇等在一旁的金掌柜,冷笑道,“金掌柜虽然好心,但这把匕首是长者所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卖的。” 金掌柜本就是想借用情势‘逼’她就范,此刻见她这般不识抬举,不免眼一沉,正待再说,却只见这短发‘女’子将明月用桌上备的细麻手巾细细擦净,又微举起匕首,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擦过锋利刀刃,她手上皮肤虽然粗糙了些,却还算白皙,十指纤长,这般擦在刀锋上,立刻蹭出了一道伤口,汩汩流出殷红的血,素手映鲜血,看得金掌柜眉头一抖。 那明月却是刀锋光滑,一点血迹也无,只是刃上蓝光似乎破开了某种束缚,内中光华不安地闪动,似有龙‘吟’微唱,隐约弥漫开一丝冰寒血腥气。众皆‘毛’骨悚然,不由暗叹果然是把好兵刃,还加上一句感叹这姑娘果然没有闺阁娇态,好生蛮鲁。 含章却丝毫不以为意,收回手放到口中吸‘吮’了,笑眼弯弯道:“不是我不‘成’人之美,只是这把明月本就是在战场上吸饱了血的,如今好容易在我手上过了几天安生日子,戒了那嗜血的恶习,如果又回归战场,若是此戒重开,杀气暴涨,反噬其主,怕就不好了。”她说着,手一动将明月送入一旁匕鞘里,血腥之气顿消。 含章这长相打扮明显是盛朝人,一口官话略带北方口音,她口中所说的战场,若不是三十多年前与西狄的战场,便是近几十年和东狄,匕首吸饱了鲜血,这句话中嘲讽之意却也不遑多让。 身为西狄人的金掌柜听得脸‘色’一变,他定定看向含章,语调却平平:“依姑娘的说法,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卖了?”和他正面相对的含章,明显感觉到他眼中的不善,她放下明月,提壶斟了一杯酒,鲜‘艳’的酒液暗红如血,粼粼‘波’光。 “哈哈哈,好!”不远处传来几声突兀笑声,有人啪啪啪拍了三掌,听那声音中气十足,甚是豪迈粗犷,显然是个武人。 众人往声音起处看去,却是楼梯口上来几个人,当先一位年约三十,眉‘毛’浓黑,双目炯炯有神,‘唇’上蓄了须短,一身暗金袍子,英武之气‘逼’人。其后一位着墨紫‘色’锦袍,年纪略轻几岁,斯文沉稳,锦绣内蕴,最后一位着浅缃‘色’衣衫的男子年纪最轻,总不过弱冠年纪,眉目如画,甚是温善。三人衣着饰品皆甚是华丽,蝉衫麟带,一望而知并非泛泛之辈。 金掌柜一愣,立刻满脸堆笑迎了上去:“二爷,您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店里?实在是蓬荜生辉!”他低头作揖时眼光撇向旁边,跟在三人身后上来的迎客‘女’子很无奈地冲他摇摇头,示意是客人吩咐不让声张,又指了指楼下,暗示跟来的人都在下面。金掌柜明了,又对她使了个眼‘色’,让她把二楼的客人想法子都请下去。 那二爷哈哈笑道:“过几日就是小九生辰,我做哥哥的做东拉了他出来吃酒,可山珍海味都吃腻了,就你这里的烤羊‘肉’还有点新鲜,就带了他来尝尝鲜,又叫了五弟作陪,金掌柜,你今儿可得拿出看家的本事,别让我在弟弟们面前丢脸呀!” 金掌柜眼中笑意更甚,忙对后头两人行礼:“两位少爷安好。”那位五爷温润一笑:“不必多礼。” 二爷又道:“我刚刚听见你和人家小姑娘说什么呢?该不会又看上什么好东西,非要从别人手上刮过来吧。” 金掌柜忙赔笑道:“‘玉’京城天子脚下,我怎么敢做不规矩的事呢?不过是看着这把好兵刃,想用全副身家和这小姑娘换了,转赠相配的英雄。” 二爷一听兵刃,顿时来了兴趣:“什么好兵刃,我瞧瞧!”金掌柜有些无奈地摊手:“这位姑娘不肯卖,我也无可奈何。”他身子一让开,含章一桌人便‘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小六叼着一只羊骨头‘吮’吸,吃得满嘴是油,两只黑眼珠子滴溜溜扫向三人腰间的荷包‘玉’佩。含章正好又饮完一杯葡萄酒,正将杯子放回桌上,程熙却起身对三人行礼:“几位少爷安好。” 二爷一愣,笑道:“程熙,怎么是你小子?你不是去薛家了么?”他扫了一眼含章,颇有兴味地呵呵笑道,“原来却是跑到这里幽会佳人。”带着一个良家‘女’子来妓院旁边的酒馆吃酒,这程熙果然够有趣。 程熙笑道:“事情已经办完,下午不是我当值。因此地烤羊‘肉’声名在外,刚巧沈小姐想吃,便来喝了几杯酒。”这话说得颇有些艺术,既说了实话,又不让他们听出是含章自己来此,只当是程熙邀请而来。毕竟一个未嫁‘女’子来此烟‘花’之地,说出去到底名声有损。 二爷还不及回答,那位五爷突然问道:“沈小姐?难道是……”话留了半截,眼中带着询问看向程熙。 程熙瞥了一眼旁边凝神静听的金掌柜,点头道:“不错,正是沈元帅的孙‘女’。” 众人一惊,视线都看向含章,只是他们到底身份不同,虽是看人,却目光含蓄,不会让人有被侵扰到的不悦。含章索‘性’起身,抱拳道:“几位少爷安好。”这几人身份她已猜出,本是不想张扬,但如今不宜惹事,金掌柜这种人应付起来会有些棘手,刚好借他们摆脱掉。 二爷上下扫了她几眼,心道除了一头怪异短发实在平平无奇,反而对那好兵刃更有兴趣,便道:“沈家丫头,听老金说你有一柄好兵刃,给我瞧瞧如何?” 含章点头道:“好!”她从桌上‘操’起匕首一把‘抽’出,银亮蓝光寒芒流动。那二爷大笑:“好,好,果然好兵刃!沈家丫头,卖与我如何?”说着就要接过来细看。 含章眉一沉,手一缩。那二爷扑了个空,顿生不悦:“怎么?你不肯?嗯?”最后一个转折拔高的嗯音,带了不可抗拒的凝重威严,气氛骤然冷凝紧张,小六一个寒战,往桌子底下缩了缩。 “我说老二,你还能更有点出息么?竟然来吓唬一个小姑娘!”正隐隐有僵持之意,忽有一道少‘女’的娇叱从栏杆外街面传来,似是十分不屑。 第35章 巧相逢 第三十五章 巧相逢 那二爷微愣,视线移向栏外,眼眸深处突然闪过一丝‘阴’沉的情绪,极快速,几乎是转瞬即逝,若不是他对着光,含章眼力又极好,怕是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一瞬间,这二爷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地,危险‘阴’狠。 含章心中陡生警醒,那位膝下十三个儿子只活了四个,眼前这三个人无论外表如何,内里都不是善类。她的身体反应几乎比思想还快,须臾间已经不动声‘色’半低了头,顺着众人一起往栏杆边靠去。 长条青石的街面上人流明显多了些,正下方立着两匹骏马,其中一匹黑马上依稀是位中年‘女’子,头上包了头巾,一身绛红披风裹住了身形,正低头抚‘摸’马鬃。另一匹火红的大宛马立在正对着栏杆的地方,上头坐着个十六七岁的紫衣少‘女’,她歪着身子看向栏上众人,娇俏明丽的脸庞明显带着讥讽。 二爷扶着栏杆,笑呵呵看着少‘女’:“原来是十一妹子,真是许久不见呀。” 十一小姐啐道:“昨晚才一桌吃过饭,谁和你许久不见?” 二爷‘摸’‘摸’鼻子,无奈地看向身后两个弟弟。五爷和一直沉默在一旁的小九也走了过来。 十一小姐一见他们,稍稍收敛了嚣张气焰,直起身来规矩唤道:“五哥,九哥。”两人都笑着点头。 二爷更加无可奈何了,两手在栏杆上轻轻一拍,睨了身边两位一眼:“得,我这个最年长的反而不被妹妹搭理,连声哥哥都没叫,唉,真是搞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想法呀。” 十一小姐听了这话明显脸‘色’更差,似乎还有些火气,只是到底知道不能由自己任‘性’胡来,便咬了‘唇’忍住,冷笑着看向二爷:“果然是二哥年纪大了么?光天化日的强起人家姑娘的东西,声音大得整条街都能听见,怎么?还想强买强卖不成?” 她这么一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在烟‘花’街上和人高声说话,不要说内容如何,单这场景就吸引了一些前来寻‘花’问柳的男人侧目,幸而此地在街尾,还不算多轰动。二爷总还是顾着脸面,并不想和妹妹继续纠缠,便侧头对含章道:“沈家丫头,你自己跟我妹子说,我愿意用两匹汗血马换你的匕首,到底是我强买强卖,还是你心甘情愿卖给我的?”语气很重,颇带几分威‘逼’,眼光也‘阴’霾下来,但怎么看怎么夸张,明显带着几分做戏的意思。 十一小姐一听,怒嗔道:“你……”她一会看看二爷,一会看看含章,脸上表情很是焦急不舍,似乎并不希望这桩‘交’易成功。 含章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内情,但无论有什么都与她无关,于是摇头道:“多谢二爷厚爱,但这把匕首我谁也不卖。” 二爷虽然并不想真逗妹妹生气,却也不觉得被含章这样干脆拒绝多有面子,他哈哈一笑,冷冷道:“沈家丫头,你可想清楚了?” 那黑马上的中年‘女’子听到含章声音,有些意外地抬头看过来,忽而笑道:“原来是薛二小姐,今日可真巧了。”这把山间深泉般低沉的声音颇有几分耳熟,含章定睛看去,却展颜一笑:“李娘子,好久不见。”此人竟是李明则。 因李明则全身裹着披风,二爷三个都以为只是十一小姐身边的‘女’‘侍’,没有多加注意,此刻她‘露’出真容,几人不免也要打声招呼,称呼一声“乡君”。李明则虽行事荒诞,但她李家满‘门’忠烈,男子皆战死沙场,只剩两个弱质‘女’流,李氏一族已然绝后,但其忠义名声响彻盛朝,先皇特文臣武将皆礼敬三分。无论心中如何鄙薄这位行事异于常人的李娘子,三位少爷也要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来。 李明则倒也和蔼,鹰隼般凌厉的眸光全然隐藏了,笑着一一回礼,却又问含章:“我方才不是听错了吧,为何二少爷竟称呼你为沈家丫头?” 含章笑道:“李娘子没有听错,含章从今日起姓沈了。” 李明则甚是聪明,几下便猜透其中变化,她湛然一笑:“从今日么?那你今日可有地方住?”其他人看她们似乎熟稔,都没有做声,在一旁静静看着。 含章摇头道:“片瓦便可安身,此事倒也不打紧。” 李明则朗朗大笑:“我家屋子瓦多,保准冻不到你,来和我这个孤老婆子做个伴,如何?” 含章略一迟疑,道:“可我如今的钱怕是不够付房租。白住却是万万不行的。” 那十一小姐很少见到李明则对谁青眼有加,便一直好奇地看着含章,此时听她傻傻语气,不由噗嗤一笑。李明则一愣,笑得很是开怀,略一思量,又道:“二少爷说你有一样好兵刃。我最喜好刀好剑,不若你把那兵刃抵给我以充房租,等有了房租再拿回去,如何?” 这满‘玉’京的贵‘妇’人没一个会像她这般满不在乎的满口黄白之物,毫不注意自身形象的。果然是个另类之人。 她说得轻巧,那二爷和金掌柜面上却不好看了,明明是他们先提出要求,却杀出一个程咬金,可是碍于李明则身份又不能出口阻止,只盼着含章还是那样倔强拒绝,以后若有机会,还能从她手中再夺,要是真落在李明则手里,只怕就别想‘弄’到手了。 出乎他们意料,含章干脆点头:“好!”手一挥,一道银电闪过,二爷来不急伸手阻拦,匕首已经掷到李明则身前,她一把‘操’到手里,出鞘一半,冷蓝银芒熠熠生辉,不由赞道:“果然好兵刃。”合上匕首,又招呼含章,“沈家丫头,快下来,跟我走!” 含章点头:“好!”便招呼了程熙小六,向二爷几人告辞,就要往楼下去。二爷沉着脸很是不悦,挥挥手便不理睬了。五爷淡淡一笑,颔首示意。金掌柜却出声阻道:“慢着!沈小姐,您还没有付账呢。”烤全羊,驼蹄羹和鹿‘唇’都不便宜,那几壶葡萄酒也是最上好的,这一桌被吃得很干净的酒菜大约要十几两银子。 小六听了,就要去掏荷包,含章按住他的肩,方才喝的两壶葡萄酒酒劲猛然上头,玩心忽起,便回身对着二爷几人笑道:“都说‘玉’京城里的人多如牛‘毛’,无缘之人穷尽一生亦不会相见。今日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大家有缘见面了,不如几位少爷请了我这顿饭,如何?” 二爷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含章,似乎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用这么冠冕堂皇的语气说出这么无赖的理由。含章笑嘻嘻看着他,故意用北方乡音极重的官话道:“我是北方来的乡下丫头,听说‘玉’京里上位长者见了晚辈要给见面礼的,不如就当这顿饭是诸位给我的见面礼,可好?” 二爷眯着眼,眼神中冷意消散了些,添了几分好笑,五爷忍俊不禁点头:“甚好,甚好,就是我等请沈小姐的。” 含章很满意:“如此甚好,有劳诸位了!”她正要转身,却因着地上青砖是凿了细浅‘花’纹的,于平常人无异,但她一‘腿’残疾,这一转便没有踩实,再加上喝了酒本就有些醉意,重心不稳下险些滑一跤,旁边一人忙伸手将她扶住。 鼻尖猛然萦入一股极淡的‘药’草清香,抬头一看,却是那位一直没有多说话的小九,因他年纪小,又显得沉默寡言,含章倒也没多注意他。此刻见人助了自己,便抱拳笑道:“多谢!”那小九笑笑,不以为意。小六在旁边看了,眼光一闪。 待几人下了楼,李明则已经叫了一辆小巧马车等在‘门’口。程熙便要告辞,含章皱眉低声道:“此事连累你了。”被自己一时兴起叫来喝酒消散微沉郁的心情,却卷入了这档子事,也不知会不会得罪那位二爷。程熙摇头笑道:“二少爷‘性’子急些,却事事分明,倒也无妨。” 含章这才宽心点头道:“如此甚好,今日甚是开怀,以后若有空,我还来找你喝酒,可好么?”程熙莞尔:“求之不得。”含章亦一笑,两人挥手告别。 乌框白壁的马车很是轻巧便捷,原是为那些在烟‘花’之地来往的贵家子弟备下的,里头装饰倒也颇为华丽,含章随意靠在车壁上,暗暗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小六鬼鬼祟祟凑过来,低声神秘道:“小姐,你猜我刚刚拿了件什么?” 含章酒劲上涌脾气更大,没好气地挥手,闭眼沉思:“不想猜。”小六却手一挥,一样泛着彩光的事物砸过来,含章眼也没睁,伸手一把抄了,小小一个东西,触手细微凹凸不平,又有些坚硬,她睁眼一看,却是一个绣着两朵并蒂粉白蔷薇‘花’的浅蓝‘色’宫样荷包,十分‘精’致,却分明是男子所用。 含章眼光一沉,瞪向小六:“你又偷东西了?!”小六理直气壮道:“人家轻薄了你,咱们当然要讨点利息回来,要不然多不划算。”含章这才反应过来这只猴子偷了谁的东西,顿时头痛不已,悻悻道:“什么轻薄?别人说我闺阁娇态你不是还笑得打跌么?这会儿拿我做借口就叫轻薄了?你最好祈祷没偷什么重要的东西,要不然只能把你送回胡杨避祸了。”说着伸手掏出里头的物件,却不是别的,只是七八个小金银锞子,各种式样都有。 小六得意洋洋道:“我可是胡杨第一手,从来只偷该偷的东西,这些金子银子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可是够咱们吃喝住了……小姐!”他话没说完,陡然察觉不对,立刻看向含章,却被她脸‘色’吓了一跳,好在他们一向用气声说话惯了,此刻纵然惊惶,声调也不高,不会引人注意。 含章已经支起身子,全身紧绷,脸上微酡红的酒意已经全无,面白如纸,额头渗出细细的汗,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手上紧捏的一个葵‘花’式样的金锞子,似有无限恨意。 第36章 前方路 第三十六章 前方路 这几枚锞子比寻常人家拿来给小孩子玩耍的要大许多,分量很足,完全可以当成小金锭使用,而且因为造型雅致,并无寻常人因金银元宝而联想起的铜臭财迷之意。 小六看不出不妥,却着实被含章的样子吓得不轻,结结巴巴道:“小……姐……” 含章手一动将那小金葵花锞子攥紧在手心,闭眼深吸一口气,气声的语调尽量维持平缓:“我想见傅老侯爷一面,你帮我去通传给……”她蓦然睁开眼,眸中满是惊疑不定,似乎有些烦乱,“算了,不用了——这个,”含章屈指一弹,那枚金葵花便弹进小六怀里,他手一拢接住,“形状这样精巧,工艺必定极好,寻常金铺定然造不出来,你悄悄去街面上看看大金铺里的有没有类似的东西,看这种金锞子是哪里所造,都给了哪些人。” 小六肃然应道:“是!”对于含章这种突如其来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命令,他向来答应得快,从无二话。 虽然含章信得过他的能耐,但如今身在玉京,这里不是地广人稀的胡杨,稍有风吹草动都容易被人知晓,只得慎之又慎。她想了想,抽出一条素绢将那几个金银锞子都包起来给小六:“这些也拿着以防有用。”顿了一下,又叮嘱道,“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谨慎。” 额外嘱咐的话自家小姐很少说,每每说起都颇有些凶险,小六心头一惊,肃然道:“是!” 为今之计,只能一步一步来,含章定了主意,心里便平静许多,看着眼前小六略带担心的脸,她心头一暖,亲切地摸摸他的头:“刚刚吃饱了没有?” 小六一肚子提心吊胆顿时破功,他一头黑线地打掉含章的手:“我说小姐,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不准摸我的头敲我栗子。” 含章悻悻然收回手,掩饰般干咳两声。车外骑马的十一小姐听了这别扭的咳嗽,只当是含章难为情,便咯咯笑道:“看你答应得那么快,我还当你真是个傻大胆呢,这会儿知道怕了吧?我表姨脾气可大着呢,寻常人都不入她的眼。你能得她的青眼,可要惜福才好。” 含章静静听完,把那空了的蔷薇花蓝荷包也扔给小六,示意他处理掉,这才掀开车帘往外看去,道:“多谢指教,我记住了。” 十一小姐正把着缰绳放马慢慢踱步,一身精致的紫色骑装,很是英姿勃发的模样,在这秋日里落叶满地的街上显得分外特别。见含章掀起帘子,她侧过头嫣然一笑,便如一朵娇艳的紫玉兰,但忽而想到什么,脸色一沉,又皱眉恐吓道:“以后无论我二哥要用汗血马跟你换什么,都不准换!” 含章不由笑道:“十一小姐,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已经给了李姑姑抵房租了,如今身无分文,想换也没得换呀。再说,我一条腿不良于行,夹不住马腹,就算换了也骑不了,岂不浪费?” 十一小姐一愣,两只大眼珠子瞪得滚圆,直溜溜看着含章,半晌,有些歉意地小声道:“我……我不知道……”含章大度一笑,摇摇头以示不打紧,然后轻轻放下帘子。 大约走了两刻钟的功夫,便到了李明则位于临晋街的住所,一所高屋敞轩的三进院子,因为地方不大,内外院间没有留夹道给车辆通行,客人都在大门口下车。 旁边不远处就是御河晋江,视线颇为开阔,一道玉带般的流水蜿蜒而过,波光闪动,粼粼银亮。晋江穿过玉京的东北角,其中一条支流的源头便是宫内的玉汀池。此地恰离池水入河处不远,隐隐有哗哗流水声。 含章来玉京许久还是第一次见晋江,北方干旱少水,很少见到这样清澈宽广的河流,不免赞道:“真漂亮!”十一小姐见惯了不稀奇,撇嘴道:“就那样吧,河底深,暗礁浅滩也不少,每年总有倒霉的家伙淹死在里头。”含章不由多看了几眼那河水,很是感慨。 李明则笑道:“行了,说这些做什么,走,进我屋里说话去。”几人说笑进了内院,一应布置陈设皆华丽大气,颇合了李明则大开大合的性子。来往的仆人婢女并不多,却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虎背熊腰,看着都有几分力气。含章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给了小六一个凡事慎重不可乱来的眼神。小六会意,低头垂手跟着管家往外院去了。 最里进的小厅左右皆没有隔断,也无屏风遮眼,显得很是阔朗,东西也都半旧,显然是主人常用的。李明则坐了主位,十一小姐自去右手第一把红木圈椅上坐了,李明则笑着将含章往左手头把椅子上让,含章停住脚步,有些迟疑。 十一小姐一坐下便捧了旁边小几上的越窑青瓷高脚托盘,开始咔嘣咔嘣磕盘里的玫瑰松子,抬眼见她犹豫样子,不免奇道:“客为尊,你第一次来就是客人,干嘛不坐?” 李明则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道:“就你这个小呆子什么都不知道,人家早就看出你的身份了,如今自然是因为你所以才不坐的。” 十一小姐颇惊奇,随手放下瓷盘,一眨不眨地瞅着含章,好奇不已:“你几时发现的?难不成是我要你别和我二哥交易的时候?不对,不对,应该更早,是不是我在楼下和他们说话的时候?难道是二哥他们说的?那更不对了,如果你知道他是谁,肯定不会拒绝他的提议,更加不可能把他惹生气,所以……”别人来不及说话,她已经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完全自问自答,丝毫不用别人插嘴。 含章摇摇头,慢吞吞走到左手第一把椅子上坐了,接过青衣侍女送上的清茶,掀开茶盖吹了吹茶叶,悠然啜饮一口。犹自嘀嘀咕咕的十一小姐猛然意识到什么,一抬头,含章已经好端端坐在对面了,还善意地冲她一笑,十一小姐顿时呆了。 李明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十一小姐的脸蛋顿时红了,她不自在地扭扭身子,有些扭捏地哼哼道:“我行十一,封号是隆平公主,名字叫赵慎君。” 含章放下茶杯,抱拳笑道:“在下沈含章,幸会。”赵慎君是个心无城府的活泼姑娘,立刻就抛掉那些初识时的小拘束,开朗笑道:“是宝刀的含章吗?那可巧了,表姨家的表姐名字正是古代名剑呢,你们两个一刀一剑,到时候见了面大战一番如何?” 含章有些不解,便看向李明则,她正用绢子擦笑出的泪花,笑道:“我外甥女的名字是莫邪,小名儿叫漠娘。慎君和你开玩笑呢。”含章淡淡一笑,原来那日红装飒爽的世子夫人名字是李莫邪。 释疑之余不免有些疑惑,将门李家和皇家并无婚嫁关系,隆平公主这样一口一个表姨却是何缘故? 心中念头不过微动,李明则便含笑解释道:“慎君的外曾祖母恰是我的堂姑祖母,她叫我一声表姨也不为过。” 将门李家和今上发妻先温容皇后的娘家帝师方家曾有过联姻,想必就是这一桩吧。含章明了道:“原来如此。”但心中对于李明则察言观色之能更加自愧不如。 赵慎君的眼中却闪过低落情绪,面上笑容尽散,手指绞着衣带,默默低下了头。她生母温容皇后早逝,唯一的同母兄长宣穆太子也在五年前过世,一旦思及亲人,便忍不住伤感。 李明则知她是想起了亲人伤怀难过,正待安抚几句,外头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宦官模样的人,机灵地对着几人行礼,又向赵慎君道:“公主,是时候回宫了。” 赵慎君彻底垮了肩膀,闷闷不乐地起了身,活像一只要被关进笼里的鸟儿。含章见她思忆亲人,心头亦有触动,便笑道:“我送送你吧。”李明则略一思索,点头道:“你们年轻人一起聊聊也好。” 十一公主身形窈窕修长,只比含章矮半个头,两人并肩走着。含章没有说话,赵慎君也沉默,有人陪伴的时候,虽然不说话,却也是一种安慰。赵慎君终于叹了口气,嘟囔道:“那两匹根本不是什么汗血马,只不过有汗血马的血统罢了,”声音很小,含章费点力气才能听清,显然她这是在解释自己为何阻止含章和二王爷的交易,“本来父皇说要把那两匹马都送给我的,可是二哥偏说他手里有草原来的马王,想试试培育出汗血马来,父皇就先交给他了。只是二哥天性就爱刀爱剑,他要是真用马换了刀剑,父皇也不会说什么。” 赵慎君语气里很是委屈。想来她虽然是天之骄女的身份,但也不是那么如意,就算被异母哥哥欺负,也只能虚张声势地吓唬吓唬对方。 含章温和点头:“我懂公主的意思。”赵慎君本有些惴惴,担心含章心里有疙瘩,见她泰然自若,便喜道:“我就知道你不会生我气的,你既然住在了表姨家,那我以后出宫来找你玩,你可不能推辞!”含章失笑道:“好!” 赵慎君这才转忧为喜,开开心心上了门口停着的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冲着含章挥挥手,那马车便慢慢驶出。 回转小厅时,恰看见李明则站在院子里弯腰看一株君子兰的盆栽,见她来了,起身笑道:“走了?”含章道:“走了。” 李明则徐徐叹了口气,就势坐在廊下栏杆上:“她也是个苦的。宣穆太子薨逝后便一直落落寡欢,皇上也顾不上她,寿宁长公主看了觉得可怜,不时照拂一二,这才不至于太凄凉。好在那孩子心地纯真,日子虽艰难,倒也熬过来了。” 说起来这姑侄两位公主的命运倒有些相似,都是皇后所生,都有一个同母的兄长曾贵为太子,但母亲和兄长都早逝,最后仍然只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也难怪有同病相怜之感。 李明则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含章,话锋一转,又道:“你呢,如今虽脱出薛家,但都在玉京里,只怕还会有些纠缠,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含章也坐在她旁边栏杆上,看着那株君子兰雪白香浓的花瓣,摇头道:“不知道,祖父原说让我投奔昌安侯府,说以后一切都有了依靠,如今情势乍变,我也不知何去何从,只能等祖父的吩咐了。” 李明则安慰地拍拍她的手,笑道:“既然如此,就在这里好生住着吧,我们一见如故,你又叫我一声姑姑,我定然拿你当亲侄女待。” 含章欣然笑道:“多谢李姑姑。” 当晚,含章被李明则留着歇在主院的东厢房,李明则的屋子旁边,用过晚饭不多久,天就黑了,两人闲聊几句便各自安歇。含章洗浴过后,换上婢女送来的一身细麻中衣闲闲靠在床头,在熄了灯的屋子里,透过一层薄薄的窗纸,看着李明则卧室亮着的一盏小灯的朦胧微光到了亥时末方才熄灭。这里是主院,守卫必定很严备,小六是不可能进来了,要与他联系只能别寻他策。 她慢慢躺下,睁着眼睛思索,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脱族,改姓,程熙,王爷公主,李娘子,走出昌安侯府,另一个更大的世界里的人和事好像走马灯里的画儿一般接踵而至,身处其中时不觉得,如今静下心来,倒颇有几分世事难料的感慨。再想到那枚金葵花上的纹路,陡然心惊,便习惯性伸手探向枕头底下,却没有意料中的坚硬冰凉,含章一愣,这才想起明月已经在李明则手中。她唇边突然绽出一个笑,明月上藏着的东西,却不会轻易就被察觉的。 果然长辈说的话都颇准,次日一早,方用过早饭,李明则正吩咐管家去把自家侄女和侄外孙女接来归省一天,见见新客人,话音未落,便有婢女来传话说昌安侯府世子在外求见沈小姐。 第37章 前番事 第三十七章 前番事 “来得还真快!”李明则不无嘲讽地说道,她看了眼含章,又道,“你怕是不知道吧,昨儿薛家二房三房已经分家,三房的人下午就已经搬出侯府,听说分家的时候吵得不可开交,薛家老太君知道信后都晕厥了,连番请了好几位太医上门应诊,这样的阵仗下来这事想捂都捂不住,今儿早上连外头卖菜的都在笑话呢。 她嗤笑一声,又道:“只怕今早上朝时少不得有御史要弹劾薛侯爷治家不严,可是因为你的缘故皇上昨儿才赞赏薛家恭敬勤俭、深明大义,这会儿若是加以责罚皇上脸上也没光,最多不痛不痒教训几句罢了。他们倒是因祸得福了。”很是惋惜的语气。 含章本来也有些疑惑为何昨日族中耆老因何全都出现,崔夫人又是为何突然出现在前厅,还提出要程家两人去观礼。如今看来是早有准备想要分家,自己的事不过是他们寻的由头罢了。而将程家人请去旁观分家之事,怕是还有更深的意思。 大约自己离开后,启晖堂又上演了一出好戏。 李明则看她低头思索,以为是为薛崇礼到访之事烦难,便道:“你若是不想见他,我叫人回绝了便是。”由长辈出面,也能给含章挡了不必要的麻烦。 含章摇头道:“总归都要见的,躲得了今日也躲不过明日。” 昨天之事能顺利解决,全靠兵行险招打了薛家人一个措手不及,含章的发难和圣旨接踵而至,严丝合缝,侯府处于完全的被动地位,几无招架之力。但他们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经过了一晚的反思和考量,他们如今想必已经想出了应对之策。 薛崇礼身为侯府继承人,又是侯夫人亲子,无论是为侯府或是为其母,都必须给出一个鲜明的态度,给所有事下一个定论,结一个尾声,杜绝后患。 李明则想了想,点头道:“也罢,烂肉不剜尽,只怕后患无穷,你就去见见吧,若有什么事尽管叫我。” 含章是在前院的待客厅里见到薛崇礼的,这里想来平日并不经常使用,总透着一股冷清。薛崇礼端坐在客座上,低了头轻声咳嗽。见含章出来,他起身点点头,又将放在一旁的厚厚斗篷拢到身上,道:“外头太阳很好,不如我们去晋江边上走走吧。” 秋日上午的御河晋江,黄澄澄的阳光温暖地洒在河面上,粼粼泛着碎金般的光。两个颇有些生疏的人并肩走在河道边,此时的河风还很柔软,迎面缓缓而来。 “本来父亲要来的,是我劝住了。”两人走了一段路,薛崇礼低低道,“他很担心你,怕你在这里无亲无故,连落脚之处也没有。” 含章云淡风轻道:“我原以为昨天已经说得很是明白了。” 薛崇礼顿了一下,叹道:“含章,我们毕竟是血缘至亲,就算要离开,也不要这么偏执、这般冷厉。”含章没有再枉费力气地反驳,只是冷冷地沉默着。 薛崇礼驻足在江滩上,望着绵绵江水:“身为薛家的一份子,在这个姓氏之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和义务,父亲也有他的不得已。他是一家之长,身上肩负着百年门第上下几百人的兴衰荣辱,不能只顺从内心的喜好偏爱。” 含章依旧不发一言。 薛崇礼仍望着江水消失的方向,但即便没有看向含章,也能猜到她脸上是如何的漠然表情,他无奈一笑,放弃执着于旧事,话锋一转,微带几许深意:“就如你归宗沈氏,自然也承载了沈家的责任,也有要做的事。” 含章心头微动,凉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薛崇礼回头看她:“含章,你到底为什么回来?难道就真的如你所说是为了达成沈元帅的愿望?只怕不尽然吧。” 这般单刀直入的话让含章心脏猛然一缩,随即眯眼冷笑道:“那依你所见,又是为何?” 薛崇礼丝毫不介意她的冷淡态度,语调一如既往地平和:“你回家后,除了第一天略弯了腰,其他时候从不肯低头,对来自家人的好意或是恶语全都如微风拂江,一概不能动你心思。也许在别人看来这是你心中怨气未消,但古话说无欲则刚,你这般刚硬,或许是因为从一开始对侯府就无欲无求,也不想有任何牵扯。在进家门之前你就准备着出来,所以你不需要薛家任何人的喜欢,更没有必要去喜欢薛家的任何人。” 薛崇礼素来思维缜密,这段时间虽不见说过什么,却不料事事都被他看在眼里。 若他所说之事是事实,那么情况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含章请出侯府不再单纯是因为一桩不如意的婚事所引发的新仇旧恨一股脑儿的爆发,而掺杂了些许别的意味。 这些话若是被薛家人知晓,只会给含章带来数不清的麻烦。 侯府之人自有骄傲,或许可以网开一面通融被伤害者略带黯然的离开,但绝不肯接受来自别人的轻蔑抛弃,哪怕这两种情况其实指向的是同一个结局。 此时木已成舟,含章也不惊慌,只问道:“世子绕着弯子说了这么多,到底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薛崇礼手握成拳,凑在唇边咳嗽几声,苍白的手背青筋毕露,他微喘几下,徐徐道:“你了结事情后还在玉京停留,没有去意,说明你心中记挂之事必定与玉京中人有关。而之前十四年你远在胡杨,那里所发生之事能让你和京城扯上关系的只有一桩。” 含章一眨不眨看着他,眼中清明,薛崇礼微顿,又道,“去年大军奉命出征东狄,双方各有胜负,僵持到秋末,东狄开始节节败退,我军先锋深入东狄皇庭,本是势如破竹,但最后几战却是蹊跷而败,卢愚山沈质被敌合围,鏖战而死,虽歼敌六万,却也自损五万余,实在是惨胜。事后所查出的原因竟是朝廷新任的胡杨监粮官玩忽职守,用谷壳和土灰替下了一半的粮草。事情败露后,那监粮官也自尽谢罪。” 含章的手罩在长袖里,紧紧握成拳,微微颤动,脸上竟如雕像般凝固,不见表情。薛崇礼看着她眼睛,慢慢道:“这个原因虽然并非说不过去,但若是细纠原委却是漏洞百出,监粮官窦冒时年四十,做监粮之事已近十年,为人本分守成,而且那些粮草若真被他私下变卖,必定有银钱入账,但他家只是小富,抄家也只抄出千两银,再者半数以上粮草失踪,从上到下的各级经手人竟然无人发觉,想必其中另有缘故。” 含章将两只手笼在袖筒里,双目微闭,一副置身事外的摸样。 薛崇礼最后叹道:“你与沈质,想必是自幼青梅竹马长大的表兄妹,情谊深厚,他年少有为却落得枉死下场,你心有愤恨,这才千里迢迢回到玉京,为的是想要查清事实为他报仇雪恨,薛家不过是你的一个幌子一块跳板。”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为何含章行事这般决绝,宁肯在定亲之日破门而出,毫不在意是否会毁及闺誉,以后无人愿娶。 “啪,啪,啪。”含章连鼓三掌,讥笑道:“薛世子好玲珑的心思,这些不着边际的事居然也能想法子串在一起,简直是牛头硬对马嘴了。” 薛崇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仍旧去远眺那好似永无止境的奔流江水,他的侧影很是精致,含章几乎有些错觉面前站着的是年轻时的薛侯爷:“如今的玉京是个是非之地,外表一派平静,内里人人自危。这两件事之间隔了大半年的时间,粮草误军机又早已有了定论,又是时过境迁,其他人未必会联想到一起去。但即便如此,你想做的事也很危险。”语气中并无责备,反而透着几丝关心。 他又道:“这些话我并未对任何人提起,如果你信得过我,我愿尽我所能助你。” 含章眉微皱,还没有回答,薛崇礼便摇头道,“你不必质疑我的目的。如今薛家一分为二,各为其主,都卷得太深,恐怕将来二者只能存其一,必不能得善了。我所求的不过是大局既定后若是薛家有难,望你能看在我曾助过你的份上想办法拉他们一把。” 含章凝神一想,忍不住道:“那你呢?那时你又在做什么?” 薛崇礼淡淡一笑,并不回答,只从怀里取出一张叠好的纸条递过去:“父亲给你一处二进的小宅院,地段好,里头各色都齐备了,里头备着的银钱也不缺,这里是地址。” 含章一动不动,薛崇礼轻笑,蹲下身将纸条放到地上,用一块小石子压住了,又起身道:“薛家以后绝不会纠缠于你,那三千亩地也必会给你一个说法,侯府世代的脸面不能就这么抹黑了——此时已经不早,我就此告辞了。”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慢着!”含章一惊,脱口而出道,“你又怎么肯定我能全身而退呢?” 薛崇礼回头上下扫了她一眼,叹息道:“若天意如此,那也只能受了。”他自翩然而去,留含章一个人怔在江边,半晌,她轻轻踢开那小石头,江风一吹而过,将那纸条猛的带起,好像一只白蝴蝶在江边蹁跹,不过几个起伏,再一个跌落,直直掉进了滚滚湍急江水里,转眼失去了踪影。 含章回去后,李明则见她神情自若,便知事情并无大碍,也就没有多问,只顾拉着含章说自家的侄外孙女,才四岁的小娃儿可爱得紧,常日里童言童语甚是惹人怜爱,每每抱在怀里就爱不释手。 看不出,这位凌厉煞气的李娘子私下里这么喜欢小孩子。 大约近午的时候李莫邪才了,不负众望地带来了小小的傅小圆。母女两都是一色的大红衣衫,骑在同一匹枣红马上潇洒而来,远远地还没进门便听见一串爽朗的笑,欢快得好像周围略显空旷的地方瞬间便被充满了,叫人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傅小圆一进门就咯咯笑着扑进了李明则怀里,跟她告状说娘亲不肯让自己多吃桂花松子糖,李莫邪瞪了女儿一眼,道:“再吃可就胖得连红莲也带不动你了,下回不准跟我骑马。”傅小圆瘪瘪嘴,缩进姨祖母怀里,李明则笑着拍了李莫邪一下:“就你还这么贪玩,和个小孩子斗气。”明显偏心小侄外孙女,不要侄女了。 李莫邪一笑,自拉了含章在一旁说话。她性子开阔爽朗却又有一份大姐姐般的关爱,几乎就是个温和版的李明则,和她交谈起来很舒畅,先是问了些在此生活可还适应,又问了每日做些什么,最后直接邀了含章过两日去东泰侯府做客,原来傅老侯爷今晨特地交代了,说含章是故人之后,如今孤身在京,傅家理当照拂一番。 傅老侯爷为人急公好义,有这番叮嘱含章并不意外,也就笑着应了。 几人说笑一阵,用过午饭,李莫邪是个坐不住的,直说要去后园池塘边走走,李明则搂着昏昏欲睡的傅小圆,低声嗔怪道:“后头池塘正在掏泥呢,一股烂臭,只怕熏坏人呢。” 李莫邪爽快一笑:“那我带含章妹妹出去玩儿。”说着拉了含章出门坐上了马车。 才上了马车,李莫邪脸上笑容微僵了些,掀开门帘看看前面车夫,又四下看了看,确定无误才把含章拖进车厢深处,低声道:“妹妹,你昨天是不是遇见英王和宁王他们了?” 含章奇道:“不错,可是有什么问题么?” 李莫邪恨道:“还能有什么,英王那个糊涂虫,昨儿见了你,晚上就去问我相公你的事,不知是不是要打什么鬼主意。” 含章一愣,失笑摇头道:“这个倒不会,他惦记的是我手上那把匕首,虽然如今已是在李姑姑手上,想来他还是不死心吧。” 李莫邪有些糊涂:“怎么又和匕首扯上关系了?”含章笑着将昨日酒肆之事大略讲了一遍,李莫邪这才明了,“原来如此,我说英王素来行事还不至于太离谱,这次怎么也和程家一样犯了糊涂呢。” 她握拳一叹,又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程步思家已经换了亲事对象,今儿就重换庚帖正式公开呢。” 含章倒也有几分兴趣,挑眉道:“是谁家的姑娘?”李莫邪古怪一笑:“还能是谁,还不就是薛家的,听说是最如花似玉的一位小姐,家中行四。” 行四?不是薛定琰么?含章微愣,片刻后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出族,自然排行也没有了,底下的小姐自然都依次往前推,行四的就是那位眉翠唇丹的美人薛定珍了。 含章皱眉道:“不是说她已经定亲了么?听说是位翰林的庶子。”最初在清樨斋见面时,就听说薛定珍在绣嫁妆预备明年出阁。 李莫邪摇头道:“这就不清楚了,但薛家既然如此,那必然已经找到了解决之道。据说昨天下午程家两位夫人离开侯府之前就已经相看过了,很是满意,当场就定下了此事。” 既然已经定亲,退亲是有损双方名声的事,那么最稳妥的解决办法就是姐妹易嫁,如今薛家三房分家出府,侯府里唯一未定亲的女儿就只有四房里十一岁的薛定珞。虽然年纪尚小需要再等几年,但庶女换成嫡女也算是男方得了便宜,若是再许些好处,翰林家不会不答应的。 四房没有成年的男子,庶子还不到十岁,四夫人守寡多年,不问世事,又是依赖兄嫂过活,哪怕是唯一的亲生女儿的婚事也是无置喙的余地。 含章想到那晚凉亭边薛定珍那般愤怒地指责自己不该抢了别人的名额,觉得木樨雅会有地位的人才能去,如今这场雅会的最大目的和成果落在了她身上,也不知她看着那套晶莹璀璨的孔雀累丝金钗时是何感想。 侯府想必是真卷进去了,薛侯爷先是用亲女出嫁,如今又直接将失怙的侄女易嫁推上阵,果真如薛崇礼所说,这个姓氏之下,每个人都承担着自己的责任和义务,要坦然接受轻易就沦为牺牲的命运么? 含章突然觉得寡然无味,转开话题问李莫邪:“我们去哪里逛逛?” 李莫邪见她心情平静,显然未受影响,这才放心笑道:“小圆丫儿已经玩坏了三个拨浪鼓了,我正想去给她买一个新的,不如你陪我一起去。” 含章道:“好。” 第38章 恨有因 第三十八章 恨有因 李莫邪是个较真的脾气,拿定了主意要给女儿买个结实的拨浪鼓,两天下来跑遍了玉京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含章是个很好的伴,并无厌倦,只静静在一旁陪着,偶尔发表一两句意见。但直到最后也没有买到合适的。 第三日上午,含章按邀去了东泰侯府,侯府位于皇城的西北方向,和临晋街相距颇远,马车走了约半个时辰。李莫邪笑着将她迎入内院,东泰侯几代武将,家中布置也都大气豪迈,因东泰侯夫人早几年就过世,如今当家主母便是李莫邪,并无别人需要拜见。 李莫邪招待含章在客厅略坐了坐,便笑着将她送去了傅家老侯爷休养的小院。 院中不见任何婆子丫鬟,安静极了,只书房门口站着个矮壮结实的中年仆人,看她来了也不通报,直接将深蓝色锦布门帘拉起,说了一个请字。 含章不由多看了这人一眼,稳如泰山,目不斜视,声音低沉有力,行动虎虎有风,必是上过战场之人,想来此人应是傅老侯爷的心腹。她心下了然 屋内摆的家具都是粗厚大件的形制,没有一点花纹,看着沉甸甸的。房里没有熏香,只零散摆了几本书而显得有些空旷的书架边是一架大案,一位外表鹤发童颜的老者正在挥毫泼墨,因为十几年前伤了右臂,至今不甚灵活,不能提举重物,他是在用左手写字。 含章进屋,老人连头都没抬,便道:“沈家丫头,你来了。” 含章恭敬行礼:“傅爷爷好。” 傅伯远一个收笔,直起身子端详一番自己的作品,将斗笔放在一边,看向含章,上下扫了几眼,欣慰笑道:“真是女大十八变,和小时候比不大一样了。” 含章抿唇而笑。傅伯远又问:“你祖父那个老家伙怎么舍得把你这个宝贝疙瘩一个人送来这里?只怕没几天就要想得紧了。” 含章被他说得心头微酸,却只能努力忍住,撇开思绪,笑着抱拳道:“这次含章能顺利脱身,多亏了傅爷爷的帮忙,大恩不言谢。” 傅伯远摇头道:“此事我只是帮着说了几句话,算不得出力,要谢就谢你祖父,若不是他上了一封血书情愿密折,怕是皇上也没那么好说话。” 含章心头巨震,愣了半晌,大惊道:“血书……密折?”她竟是完全不曾听说。 傅伯远瞟了她一眼:“还不是磨不过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吵着要改姓。他那么一大把年纪到如今还不能松口气。这回为了你更是几十年的老脸都撇下了。”他回身走到书架边按动几下,便弹出一个暗格。 傅伯远抽出暗格,取出里面放着的一封信回身递给含章:“你瞧瞧吧。” 含章忙抓过信拆开,一抽出信纸,便有枯草香中夹着一丝血腥气溢入鼻腔,含章心头着慌,忙不迭打开信,情急下手上一抖撕出好长一道口子,顾不得信纸,忙忙摊开来看,泛黄的胡杨黄葛草所制的纸上触目惊心的一片暗红,歪歪扭扭不甚整齐的字体却是格外熟悉。 含章脑子里轰地一声,身子一晃几乎有些站不稳,脸色顿时雪白,目光直愣愣地看着纸上内容,其中大意便是哭诉自己在胡杨的凄苦伤怀,舍不得孙女回归别家,虽然是有悖世俗礼教之事,却也想求皇帝将孙女夺了归于沈家,沈三自知罪重会让皇帝犯难,但人老心空落落,若是能把孙女抢来以慰膝下荒凉,纵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皇上恩德。 满纸血泪都是一个老人的无奈和痛苦和绝望的哀求,一笔一划皆是鲜血写就,却仿佛一刀刀划在含章心上,让她痛不欲生。 傅伯远喟叹道:“老家伙这辈子就只有你这么个宝贝疙瘩,为了你好,别说一点血,只怕要他的命也舍得,你却偏不肯领会他的意思,非要在他心里刮上几刀。”话中明显带着对含章行事的不赞同和责备。 含章心头满是愧疚,泪盈于睫,正惶惶难安,悲不自胜,忽然鼻尖嗅到一丝级隐秘极轻微的腥膻味。含章顿时愣住了。 傅伯远见她脸色骤然变得古怪至极,似乎不敢置信,又仿佛哭笑不得,不由疑惑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含章猛地低头凑在纸上大力嗅了嗅,待确定了什么,她突然噗嗤一笑,摇摇头,看着傅伯远低笑道:“这是羊血。” 傅伯远愕然:“羊血?”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接了信纸凑在鼻边,仔细闻了闻,细细辨认下果然从黄葛草的枯味中发现了些许异样。 “人血浓酸而微甜,羊血则有腥膻涩味。”含章轻声解释道。 傅伯远本就是在边疆待过数年的人,战场上的血雨腥风没少经历过,也亲自宰过羊,对人血和羊血的差异比一般人要**得多,一经含章提醒,立刻就确定了这纸上的的确不是人血。 怪不得要用这味道略重却略显粗糙的黄葛纸,定是想用纸本身的味道来遮盖。 写血书那是表达悲情难忍,如今变成了羊血书,这算什么?表达羊的悲愤痛苦么? 他脸一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低声骂道:“这老小子……”沈元帅这老小子为了能达到震撼皇帝的效果居然玩了这么一手,用羊血来写血书给皇帝,亏他想得出来,白白让自己为他伤怀嗟叹了许多天!为了完成他的心愿怀着一腔悲愤找人说情,在皇帝面前好一番恳求。他也不怕事情败露了犯上欺君之罪,到时候看皇帝怎么治他! 傅老侯爷这里恼羞成怒,含章却乐了,她慢慢折好信纸,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火折子一擦,一点火光渐渐燃起,信纸被点燃,迅速地烧成了一堆灰烬,于是那位沈元帅所做下的胆大妄为之事的把柄就此烟消云散。 傅伯远仍是不解气,瞪了含章一眼,恨恨骂道:“你们祖孙两都不是善茬!” 含章嘿嘿一笑,顺手将灰烬撒到一旁盆栽的土里,这才过来软语道:“傅爷爷别生气,我替祖父陪个不是吧!” 傅老侯爷冷哼一声,自去桌边收拾自己的字。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孩子气。 含章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发现被蒙蔽了之后面子上一时抹不下来,便着意做小伏低说了一通软话,待傅老侯爷脸上阴转多云,含章这才回归正事. 她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小金坠子递到傅老侯爷面前,声音已然郑重:“傅爷爷,您看看这个。” 【听潮阁最快更新】傅伯远抬头一看,只是一条普通的小链子,链坠是朵金葵花,十八片小巧花瓣柔和展开,倒很是别致:“这是什么?” “傅爷爷,您把那张残信的摹图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含章语调平静,却隐隐暗藏波澜。 傅伯远眉关忽紧,目中忽现利光:“怎么?你祖父把这个也和你说了?” 含章点头道:“是。” 傅伯远很是慎重,眯眼看了她好一会,似是在猜测此话的真实性,半晌,方移了步绕到书架后,不知从哪个机关里取出一个红木小匣,他双手紧紧握着匣子,小心放到桌面,慢慢揭开。 匣子里安静躺着一张雪白的纸,上头很奇怪地只有一小块三角形的地方有几个字,似是依据一块小残片摹画而来的复本。 字迹残破不全,隐约能辨认出是三个字,第一个字上半截已经缺失,只看见一撇一那好似八字一般的下半截,后面是顿首二字,这几个字字体雄浑大气,落笔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应该是一封信或者一张字条的残余部分。 寥寥几个字,却让两人心情都沉重下来。 傅伯远看向含章,正色道:“你既然知道这封信,想必也该知道它的来历。” “我当然知道,”含章脸无表情,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里咬出来,“卢愚山卢将军被敌人砍下的头颅咬在嘴里带回来的线索。” 傅伯远点头道:“不错,既如此,你要我将它取出到底所为何事?” 含章也不说话,只将那张纸翻转过来,背面同一个位置上也按着正面的三角形状圈出了一块,其中有三点极轻极淡的墨迹,看上去像是写信人不小心沾在信纸背面的墨污。在傅伯远不甚明了的眼神中,含章将那小金葵花的两瓣花瓣小心比在两点墨迹上,第三点墨迹正好对上一小片花心的精巧花纹,严丝合缝。 傅伯远大惊:“这……” 含章冷冷一笑:“这不是一般的墨迹,想必是写这封信的人洗笔时不小心溅了一点淡墨滴在桌面,刚巧沾在了信纸背,又刚巧信纸上压了这么一块金锞子,便将一角图案印在了纸上。” 傅伯远定定看着那吻合得天衣无缝的金锞子和墨迹,眼眸沉如深潭,厉声问道:“这金锞子从何而来。” 含章闭了闭眼,有些艰难道:“这并不是外面金铺所造,是……出自宫中,而且,”她停顿一下,仿佛是给傅老侯爷一些时间来准备好接受事实,“葵花向阳,几位皇子名字里都含有一个日字,因了这个缘故,去年正月今上命大内金银匠特别打造了两百四十枚葵花金锞子,四位皇子各赐六十。” 傅老侯爷听得心头颤动,扶着桌子缓缓坐下。 含章继续道:“宫中的金锞子,大多只是用作赏玩,虽然也有人偷偷溜出宫时用来当钱财使用,但是这葵花锞子是特别御赐之物,必然不会轻易用出,必是给了亲近之人。如此便可推知,这写信之人即便不是那四人之一,也定然是与他们有极密切关系的人。” 她话音虽不高,但很清晰。傅老侯爷半眯了眼听完,脸上一紧绷,几道深深的沟壑顿时显露出来,整个人凭空老了十几岁,目光复杂地看回那金锞子和纸。 因为卢愚山有一位常鸿雁传书的红颜知己,所以沈三最初得到这小块已经被烧毁得只剩不到三个字的残片时,不能肯定这到底是他们两人书信的残片,还是真如【听潮阁最快更新】传信兵所说是卢愚山发现的一件通敌罪证的残片。沈三和傅伯远两人犹疑不定,又不能冒此风险,只好双管齐下,既托人寻找和卢愚山通信的女子,又想方设法开始在玉京排查起各色人等的笔迹,试图从中寻找线索。 可是如今这块金葵花锞子却给一切都下了定论,指明了一个方向。这一切,似乎和玉京越演越烈的二王争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傅伯远亲眼见过残片实物,自然知道这张纸上临摹的和原物一摸一样,那背后的墨点是巧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心里一阵翻腾,只颓然叹道:“怪不得我遍查了京中大小官员勋贵的笔迹,全然没有字迹相仿或是神似的……” 含章摇头道:“既然是通敌,必定不可能用惯常字迹,必会经过一番伪装,即便是真查到那人身上,也未必会字迹相合。” 傅老侯爷一时沉默,过了许久,又凝聚了一些力气,站起身走过去,将那葵花锞子抓在手里细细摩挲了一番,又对含章道:“你能查明这些已经很好了,以后的事必然凶险,你不要再管了,就由我们这些老头子来承担吧。” 含章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傅伯远一连瞅了她好几眼,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无奈道:“原来这才是你要做的事,亏我还被你们祖孙两蒙蔽了,以为他送你回来真是准备嫁人成家的。也罢,你祖父那个老小子都拦不住你,你也素来是个谨慎知进退的孩子,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只记住凡事有我们在你后头呢!天塌下来也有我们这些老家伙顶着!但切记不能冒进,若有什么为难的速速差人来报我。” 傅伯远转回头去看桌上那摊开的纸,伸手拢好重新放回小匣,拍了拍匣子,苦涩一笑:“幸而你祖父把那残片正反两面都描摹得这样细致准确,也亏得你留了心,否则这事怕是到现在仍无头绪。” 这个复本是含章亲手照着残片原物所画,自然其上的每一点纹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但此刻她无力解释太多,只低哑道:“或许,这是卢将军在天有灵吧。” 出了傅老侯爷的小院,李莫邪又款待含章在傅家用了午饭,好在含章伪装表情的功力已经很高深,脸上一直挂着淡笑,李莫邪又是个略显粗放的性子,倒也没人看出异样。 待到下午告辞后,仍旧坐了马车回府,含章心绪仍难彻底平复,便挑起小窗上的帘子看外头景象,路过一处幽静小街道时,忽见到有人抱了面新鼓从一个街边小巷子里出来。她心思微动,忙唤小六停车,赶上去问了那做鼓是何处所做。待问了地址,便让车转进了巷子。 小六机警地四下看了几眼,悄声问:“小姐,可是要做什么要紧的事?” 他知道今日含章见傅老侯爷,定是将最近的许多事都说了出来,怕是两人一番商量,下一步有什么新的打算也说不定。 含章摇摇头:“不是,是傅家小圆姑娘缺一面结实些的拨浪鼓,李姐姐看了许多都不满意,我想着不如去做鼓的地方订做一个的好。”小六顿时黑线,悻悻地哦了一声,那摸样显然在腹诽含章正事不做却去操心些无关紧要的事。 含章本意是想借买东西转移注意力放松心情,以免回去后被瞧出不妥,但见小六这摸样,不忍叫他担心,便伸指弹了个栗子,佯装板了脸道:“少废话,快些去吧。” 巷子进去不远就有一家铺子,里头摆满了鼓,东家和个伙计坐在店铺内的地上,两人手上各收拾着一个半成品的鼓。 含章步下车,慢慢走进那铺子里,两边墙上架子上全都是鼓,从半面墙大的大鼓到小盆大的手鼓,各式各样,琳琅满目。 有一面看着竟极像是战鼓,含章忍不住正要伸手去抚触,忽听得旁边有人惊喜唤道:“沈小姐?!” 这声音很是耳熟,含章循声望去,不由笑了:“程大人,你怎么在鼓店里做起伙计来了?” 第39章 不解事 第三十九章 不解事 程熙头上戴着小帽,一身土褐色短打,十足一个普通小伙计的打扮。气质清隽,显得和这身衣装有些格格不入。他立起身,对着含章温和一笑,牙齿雪白耀眼:“想买什么鼓?” 含章手指在鼓上敲了两下,“咚咚”声直震耳膜,低沉响亮,果然是好鼓。她抚着战鼓冰凉坚硬的表面,扫了一眼店面,笑道:“要什么样的都有吗?” 程熙歪着嘴角想了想,颇有几分自得地点头:“无论大鼓、堂鼓、战鼓或者花盆鼓、书鼓、节鼓,凡是你能想到的鼓,我们这里都有。” 看他得意洋洋地如数家珍,又一副店里的东西随你挑的神气,含章忍不住想要打击一下,她眉一挑,朗笑道:“那,我要夔鼓。” 古兽名夔,黄帝与蚩尤大战时得之,以其皮为鼓,橛以雷兽之骨,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程熙顿时偃旗息鼓,呵呵干笑:“这,这还真没有。” 含章不由大笑,这才不再捉弄人家,说明了来意。程熙听得又是一愣:“拨浪鼓?”这满店的鼓都是槌敲手拍的类型,最小的也有个小盆子那么大,拨浪鼓这样的精细小物件还真没做过。他拿不定主意,只好去看一边的东家。 东家是个四十来岁的干瘦中年人,皮肤黝黑,满手是做手艺留下的厚茧,一直在旁边忙着手上的鼓,听到客人要定拨浪鼓,他倒不甚在意,手上动作着,头也不抬问道:“多大的?要什么皮面?” 含章想了想,道:“手掌大小,牛颈皮吧,要结实耐用些才好。”东家听了,抬头瞧了她一眼,点点头:“你等着,我去找材料。”说着放下活计,起身掀帘子进了后堂。 程熙笑着请含章落座,又去旁边拿了个干净杯子倒了一盏茶来待客。含章接了水,笑吟吟道:“怎么程舍人不在宫里当差,却跑到这小巷子里来当做鼓的伙计了?”颇带了几分戏谑意味。 程熙莞尔,不以为意道:“周有八音,鼓为群音之首。声音激越,振奋人心。即可阳春白雪入大雅之堂,又可以在战场鼓舞士气,还可以乡间欢庆锣鼓喧天,大俗亦大雅,实在是难得的一件奇物。我很喜欢,便来这里请杜师傅教我做。” 含章眼中笑意更浓,伸手取了旁边架子上的桦木鼓槌,在适才程熙做了一半的鼓面上轻轻敲了敲,打趣道:“说得我都想跟着学了,想不到程大人除了做得官,喝得酒,吃得肉,还做得鼓。” 程熙大笑:“见笑,见笑。” 两人谈笑一阵,东家就从后头取来一截干苦楝树干和一张捶打好的牛皮:“你看看可好?”含章也不大懂,大致看了下,木头干燥坚硬,皮子亦厚度均匀,便点头道:“很好。” 东家听她说好,便道:“既如此,先付三钱银子定金,后天来取。”小六系好马车,才跨进店里,一听这话急了,立刻嚷嚷道:“店家你也太坑人了,三钱银子在街市上至少能卖五六十个拨浪鼓呢。” 东家瞟了他一眼,慢吞吞冷邦邦道:“一块牛皮也就能裁四张鼓皮,牛颈皮更是最好的鼓面材料,你们要不是小程的朋友,我也不会答应拿来做这种单件的小东西,这一割,会多出很多边角料来。”小六对做鼓一窍不通,顿时被噎了一下,悻悻道:“再怎么好也不用狮子大开口吧。”他脾气被含章惯坏了,花钱觉得值就百两千两不会皱眉,但只要觉得不值,那真是锱铢必较得厉害。 含章眼见程熙脸上有些讪讪的,忙笑道:“东家说得有理,我们既然是定做的东西,就多给些也无妨。”小六只得照说去掏钱。 程熙玉色的脸有些泛红,轻咳两声,一边是执拗的东家,一边是含章,他实在不好意思发表意见。含章笑眯眯地摇摇头,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了。 才撩起帘子要上车,忽然觉得背后一凉,似乎有什么人在不善地窥视,含章一顿,警觉地迅速回头一扫,小巷幽静,鼓店的大门开着,东家正在埋头做鼓,并无其他人影,只有路边一棵老樟树叶子哗哗响。 程熙站在旁边送客,见她脸色陡变,不由疑惑道:“出什么事了?”小六也疑惑地看过来,含章给了他一个无需惊慌的眼神,对程熙淡淡微笑:“听错了,以为东家加我呢。告辞了。”说着便进了车厢。 小六一挥鞭子,马儿慢慢拉着车子走出小巷,含章微微拨开一丝窗帘往后看去,除了程熙的背影,并未看见一丝异处。但刚刚那清晰的感觉还萦绕心头,这绝不是错觉,而且还有几分熟悉,似乎并不是陌生人的视线。 含章心中一惊,难道是近来事情出了岔子,有人察觉了什么? 她把回京后的事仔仔细细过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有异常之处。外情不明便不能自乱阵脚,含章不愿冒然打草惊蛇,便对前头小六悄声道:“你后天来取鼓的时候,悄悄打听一下那店家的情形。” 小六问:“有什么不对劲么”含章轻轻点头:“是有些,只愿不是我想的那种情形才好。你近来出去打探消息要比以前更加小心些。” 小六得意一笑:“那当然,我可是比泥鳅还滑的人呢。事情包在我身上,绝不会出错的。”含章笑笑,退进了车厢里。 待回了府去见李明则,恰好遇见她正将条案搬到院子里,晒着太阳在画画。含章眼神微动,慢慢走了过去。 李明则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她,便停了笔笑道:“见到老侯爷了?这么眼巴巴地把你请去,可是要说些什么?” 含章点点头,道:“被他教训了几句,说我行事太大胆了,会让祖父担心。” 李明则哈哈一笑,也没了继续画的兴致,便将狼毫放到笔洗里洗笔:“他七十多岁的老人家,说话是严厉些,别太当真了。我看你这小姑娘还蛮好的,遇事沉稳、性子不卑不亢。” 含章一笑,摇摇头没说话,眼睛看向条案上的画,似有几分好奇。李明则手一勾:“来,瞧瞧我这幅画画得如何?” 含章也不推辞,绕过桌子站到李明则身边,看那桌上的画。微黑的云雾熏染中是一轮凉月,怪石嶙峋的山岗间生长着几株苍郁松树,最高的石上半坐着一匹雪狼,正仰头对着明月呼啸,除了这狼和近处的松石,其他远方皆是一片黑色阴影,这苍茫大地,只有孤月独狼傲然于世,苍凉怅然之气扑面而来。 含章点头赞道:“好画。”李明则笑呵呵道:“既然你喜欢,不如这画由你来题字,如何?”她兴之所至,说了风就是雨,立刻便将笔架山上放着的另一只笔递过来。 含章微怔:“我来题字?”李明则颔首,笑意浓浓:“然也。” 含章难得地低头扭捏起来:“可是,我的字不好看。”说着,好像还怕人家不信,自己取了放在一旁的宣纸,提笔写了三个字,月下狼。字体工整,骨架构造也都说不上不好,只是也仅此而已,就像学字学了四五年的半大孩子,写的字不难看,但绝对称不上好字。她有些羞愧地解释道,“在胡杨的时候大都跟着女眷们做饼子馒头纳鞋底给驻军,一直没有什么机会练字。比不得姑姑文武全才。” 话说回来,沈三是农家子弟,又是大器晚成,入伍十多年才开始崭露头角,期间根本没有条件念书习字,还是后来恶补了一阵才算不是个睁眼瞎子,能看得懂朝廷邸报和军令,字虽然歪歪扭扭,写出来也能叫人认得出,不至于连奏折都要请人代笔。含章六岁正该是启蒙的时候,离了京到了这位身边,书法能达到这个水平已经算是青出于蓝,值得嘉奖了。 李明则见她这拘谨样子,忙笑道:“不打紧,不过是几笔字罢了,身为女子,能认得字不当睁眼瞎子就行了,又不是要当书法大家。”她瞥了一眼那三个字,忽然目光中闪过一丝趣味,忍俊不禁道:“我原以为你会写深夜狼啸图之类的,谁知竟写了个月下狼。古老就有月下老人一说,狼又通郎君的郎字,你写月下狼,难不成是有人红鸾星动,心里想要遇上个郎君了吗?” 说到思春这种笑话,没出阁的小姑娘绝不是资深妇人的对手,到了含章也不例外,若是和大老爷们儿说粗话彼此嘲笑大喇喇说到这个话题倒还脸皮厚不觉得什么,但是被一个女性长辈似笑非笑地暧昧取笑可就是另当别论。 含章这回是真愣了,傻愣愣地从李明则看向自己刚写的不算好的三个字,突然,向来厚脸皮的脸上好像轰地一声炸得满脸通红。她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了句:“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忙忙的抱拳行礼,一转身,在李明则的大笑声中逃似的跑了。 待到她喘着气跑进东厢房,远远的房门咿呀合拢,李明则这才慢慢止了笑,直起笑弯了的腰,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将桌上那写了三个字的纸拿在手中慢慢折好,塞进了袖筒里。含章屏息凑在门缝边,看得很分明。 俗话说客似云来接踵而至,这话果然没说错,李莫邪才走,十一公主又来了。 她仍旧是一身明紫颜色,娇嫩如花,笑嘻嘻进了门,就一把拉了含章说笑,李明则不由嗔道:“你这孩子果然是喜新厌旧的,有了个新玩伴,连你表姨和表姐都不要了。”她口中说着似在吃味的话,眼中却仍是慈爱笑意。含章住了这么久,发现李明则很是疼爱孩子,不知是不是因为曾经被自己放弃过一个孩子,如今越小的孩子越得她喜欢,傅小圆就不必说了,娇憨纯真如赤子般的赵慎君也深得她心。 果然对于她,赵慎君的应对办法也和傅小圆一样,贴在李明则身上撒娇卖痴,磨了好半天,终于把她磨烦了,揉着太阳穴说:“行了行了,快走开些,去磨含章去,我都要被你磨碎了。” 赵慎君这才欢欢喜喜去找新欢说话,她先是唧唧呱呱说了一大通自己最近遇到的事,琐碎得很,大体不过是宫里御厨新做了一道菜呀,御花园里皇上最爱的秋牡丹被贵妃的小狗给咬个稀烂啦,当然,最最让她欢喜的是英王的新闻,前两天他又花了大价钱买了一把好刀,结果在屋里试刀时一个不小心砍碎了宁王送给他的一架水墨奇石桌屏,自己做错了事却对着宁王发了一通脾气,被皇上斥责了一顿。 含章静静听着这些轶事,只一直微微弯着唇角,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赵慎君噼里啪啦说了好一通,终于说够了,这才讲到正事:“我五嫂想请你去王府玩呢!她说若是你下午没事,就赏光去和她说说话。” 含章惊讶不已:“宁王妃?”赵慎君点头:“是呀。”她想到什么,立刻又补充:“你可别听外头人胡说,五嫂人其实挺好的,就是有时候丁是丁卯是卯了些,但是你只要不犯错,她铁定不会说你。” 含章不禁有些黑线,犯了错就要挨训,这还叫挺好?只是王妃出口相邀,她必然没有拒绝的余地,更何况,能进到金葵花的其中一个所有者所在的王府,对她所查之事说不定会有助益,去见一见也无碍。 于是,含章眸光轻闪,笑道:“那我就厚着脸皮去拜访宁王妃吧。” 第40章 难识人 第四十章 难识人 宁王府和寿宁长公主府有些类似,都是高门深宅的皇家威严气象。只是在显眼处多了些四爪金龙的图腾,昭示主人的尊贵身份。 赵慎君对这里也是颇为熟悉,自己拉着含章去宁王妃的院子。侍女奉上新茶,才饮了两口,便听见内廊里珠帘清脆撞击,香风阵阵里走出两位明眸如水、绿鬓如云的年轻女子。赵慎君见她们进来,身体一僵,忙将含章拉了起来。 当先一位窈窕女子眉毛浓黑修长,眼藏寒锋,一身水蓝色缎地五彩蝶恋花衣裙,文秀稳重中透出富丽堂皇,她目不斜视,端庄走到主位坐下,这才抬起眼扫了扫含章。 后面是位一身贵气的丽颜少女,她毫不客气地直直盯着含章一番打量,这才向赵慎君笑道:“十一姐,这就是你的闺中密友?”看她声音清脆,语调里毫无几分姐妹间的敬重,反而带了几分挑衅嘲讽,想来这位公主和赵慎君关系并不如何。 赵慎君一反平时的开朗健谈,像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嘴角紧绷,容色淡淡道:“十四妹说得是,这位正是我的好友沈含章。” 那少女噗嗤一笑,毫不在意地走到宁王妃旁边主位坐了,抬起下巴对含章道:“这位是宁王妃,我是乐崇公主。” 含章颔首,抱拳道:“王妃安好,十四公主安好。”赵慎君自也向宁王妃请安,照旧在客位上,紧挨着含章坐下。 宁王妃李氏点了点头,自己端起茶盏优雅地拨动茶叶,慢啜一口,方才微笑道:“冒然将你请来,怕是沈小姐会有些疑惑吧。” 含章笑呵呵道:“的确有些意外。” 宁王妃眸光一闪,瞅着含章,慢悠悠道:“既然沈小姐这般直爽,我自然也要开门见山,前几日听外子说起沈小姐所作所为,果然是位大胆爽辣的女子,实在是我平生未见,所以忍不住动了心思想见上一见,瞧瞧庐山真面目。” 乐崇公主赵云阿轻轻一笑,因着座位的关系,她面对着赵慎君和含章两个,也不知道这个笑是对谁的。 赵慎君眼观鼻鼻观心,并不理睬。含章则不以为意,浅笑道:“不过是普普通通一个人而已,哪有什么稀奇。” 宁王妃笑得温婉:“沈小姐实在是过谦了,单是你大胆和姐姐一争,怕是天下的妹妹们听了都会大惊失色吧。这长幼之争虽古已有之,但若是幼的有理有据,倒也是可以争上一争的。但沈小姐毕竟是一个孤身女子在玉京,又和根深叶大的人家有了些许龃龉,李娘子虽然厉害,但若是别人真有心动作些什么,怕她也是扛不住。” 听到这里,含章才明白这位宁王妃的意思。温容皇后只有一个儿子,已故宣穆太子,如今的几位王爷皇子都是庶出,但若以年庚论,英王是庶长子,宁王是庶五子,名份上是英王占先。 宁王妃将薛家事断章取义为自己和蒋定琬之争,又牵强地和英王宁王长幼之争牵扯在一起,怕也是存了想拉拢的心思。 毕竟在常人看来,薛家是绝不会忍下这口气的,明面上碍着圣意不敢如何,但私底下的阴私排挤手段,世家大族都是不缺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大约是这其中让她错觉看到了什么希望吧。 世人总会用自己的观点和看法去猜测一件事,但若出发点相差百里,结果也会差之甚远,偏偏他们自己从来察觉不出。 事实如何,身为当事之人的含章自然不会一一去解释,她只微微一笑:“王妃多虑了。我既然姓沈,自然不会与薛家大小姐争什么。” 宁王妃眼色一沉,语调一低,似威胁似轻嘲:“原来沈小姐这样心宽。” 含章笑意盎然:“乡野之地长大的人,倒也容易知足。” 宁王妃脸一冷,自端了茶慢慢拨茶叶。厅内气氛骤然一降,颇有些僵硬。 眼见宁王妃态度一转,甚是冷淡,夹在中间的赵慎君很为难,忍不住开口央道:“五嫂……” 赵云阿突然打断道:“十一姐,你这朋友如此不识礼数,你身为大盛公主,难道不应该好好教教她么?”她粉面含威,似有不悦。 赵慎君不由一怔,她对这个妹妹知之甚深,虽则赵云阿的母妃是宁王妃的堂姑母,和宁王素来也走得近,但这个人绝不是个爱做无用功凑虚热闹的。今日下午赵云阿出现在此处就已经很是奇怪了,此刻又这样故意挤兑含章,若说她心里不是对含章有看法,怕是谁都不会信的。 想到赵云阿素日和自己的明争暗斗,还有她的生母李贵妃。 如今未立皇后,李贵妃代后职,实际上掌管着后宫,赵慎君虽然在皇上面前得宠,也不怎么卖英王面子,却不敢得罪这位宠妃,赵云阿不如她受宠,但狐假虎威,明里暗里也能占尽了上风,给了她不少苦头吃。 赵慎君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宁王妃,又心虚地瞥了眼含章,只得咬咬牙,垂了头呐呐道:“是。” 她一退步,赵云阿心中浮起一丝得意,冷冷瞟了含章一眼:“你若有几分省己之德,平日就该规整自己言行,一个女子闹着脱家已经是德行有亏,不好好检讨,竟然还想着攀附,你自己倒是心宽,也不怕行事无德连累别人。” 含章神色淡然,似乎并没受到触动。赵云阿一滞,冷笑道:“大庭广众下,高楼红袖招,沈小姐,贵门淑女的容止你可有谨记一二?怕是女则女诫都忘到脑后了吧?” 许是受了李贵妃掌后权行管教天下女子之责的影响,乐崇公主平日里也极爱用道理压人。 含章不由愕然,她思索一番,恍然大悟,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位满身敌意的年轻公主,总算明白过来这人为何对自己发难,说来说去,都是那天自己一时兴起找了程熙喝酒引的祸。 想不到程熙这小子艳福不浅,连这样看似很得宠的公主也为他争风吃醋,无辜殃及自己这个池鱼。含章想到此,便又用目光上下看了看乐崇公主,不过双七年华,身量初成,青涩与娇蛮并存,模样还算标致,只是脾气似乎不大好…… 含章浮想联翩,却忘了眼前这位公主对自己全是敌意,如今她这么眼光一扫,倒像是向对方挑衅了。赵云阿眉一皱,正待斥责,忽见外头有个婢女快步入内,秉道:“英王妃请见王妃、两位公主和沈小姐。” 屋里几个女子都是一惊,英王妃?! 前几日英王自己砍坏了宁王送的屏风,却跑到宁王府来大闹了一通,才过去没几天,这个节骨眼,英王妃又来做什么? 宁王妃略一沉吟,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她说要见我们所有人?”若是有心找茬,自然不会把两个还未出阁的公主和一个外人也扯进来。 婢女低头应道:“正是。” 宁王妃微一点头,道:“有请!”说着,自己也起身迎了出去。 英王妃比宁王妃富态得多,心宽体胖,一张笑眯眯的圆脸,看上去甚是好脾气。她笑着拉了宁王妃的手,不待对方开口就轻叹道:“你二哥前日喝多了酒,不小心冲撞了你们夫妻,我今日是来负荆请罪的。” 宁王妃眼一跳,喝多了酒?不小心?前日里见到英王怒气冲冲闯进来的仆人奴婢可不少,但有谁发现英王是喝了酒的?毫无醉态,身上也无酒味,哪里有一星半点像个醉了的人? 英王妃却丝毫不觉得自己在胡编乱造混淆事实,她拍拍握在手里的宁王妃的手,语重心长道:“弟妹你也知道,你二哥素来孝顺,又是个急脾气。那日他不小心劈了屏风,本来很是歉意,可是无意中发现碎片里那张符,那个该死的下人又多嘴胡说,竟说那符咒对生母有害,虽说我姑母去得早,可母子连心,你二哥一个着急,就酒性上发操了条棍子打了上来。唉……” 说到那符咒,宁王妃心里忍不住跳了几跳,忙笑道:“二嫂说哪里话,那全是下人们挑拨,那符咒是慈安寺里宏博大师写的安宅符,王爷特地求来放在屏风里给二哥二嫂安宅的,这样一番苦心怎么能被下人几句话就污蔑了呢!幸而二哥二嫂英明,很快就看清了贼子阴谋,没有被蒙蔽,将那贼子法办,又三番四次上门来道歉。这一番心意着实令人感动,王爷和我怎么会说大哥的不是,都说清楚了是场误会,他们兄弟一起长大,素来关系极好,定然不会因此有什么隔阂的。” 英王妃转忧为喜,肥厚的手掌猛然重重一拍她的手,眼里放光道:“我就知道弟妹素来明理,既然连你都这么说,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回头就去劝我们王爷,五弟是个极明理极有心的,肯定如弟妹所说,以后兄弟会重归于好,不让父皇操心。” 宁王妃被拍得险些龇牙咧嘴,她心疼地瞅了瞅自己发红的手背,心理暗暗咬牙,脸上却笑意盈盈:“大嫂多虑了,二哥和几个弟弟素来兄友弟恭,大家都唯二哥马首是瞻,五爷对他也是景仰得很。” 事实上,除了九皇子对两个哥哥不分彼此一般亲厚,底下的十四皇子和几位公主都是明显地偏向宁王些,虽然这里头也有李贵妃的缘故,但英王本身的脾气性子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面对妯娌的暗讽,英王妃好似根本没听懂,她笑容可掬点头道:“身为兄长,年长德厚,受弟妹们爱戴也是理所应当。”不但吹牛不打草稿,更是毫不脸红地往自己丈夫脸上贴金。 宁王妃一顿,和貌似愚笨的英王妃吵架,无论用何说词往往到最后都能变成鸡同鸭讲,她无意纠缠,转移话题道:“我刚听婢女说二嫂还要见沈家小姐,也不知有什么事情呢?” 她们此时已在厅里坐定,英王妃和她说话时已经扫了含章好几遍,听宁王妃一问,便点头道:“是有个事儿,我家王爷想纳沈家小姐做个六品宝容,这会儿已经在宫里请旨了,我一时好奇,想瞧瞧她怎生个样貌,又听说你也是这个好奇心思,已经把她请了来,我想着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也来凑个热闹。” 众人闻言皆惊,目光不由齐齐转向含章身上,赵慎君是蹙眉微露忧色,赵云阿眉梢却有一抹舒展。宁王妃心里冷哼一声,口里却一叠声娇笑道:“那可就恭喜二哥,恭喜二嫂,也恭喜沈姑娘了。” 英王妃白胖的脸上笑得见眉不见眼,对着含章徐徐点头:“倒也算得上是个美人。”言下之意,已将含章如同货物一般纳入囊中了。从头到尾,却也没问过含章本人的意思。 含章坐在那里,倒只觉得好笑,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成了香饽饽了?公主把自己当成假想情敌,两个王爷和王妃们都想把自己收入麾下。她倒有几分自知之明,断然不会认为这是自己魅力有多大,又或者是自家那位老头子还有多少余热让人觊觎。 这其中,定有自己不知道的其他原因。她在英王妃那不加掩饰的赤,裸,裸的评头论足的目光中索性低下了头,眼中闪过一丝暗芒。 后来的半个时辰,完全变成了两位王妃的谈话会,两人好似有说不完的话,谈笑风生,从胭脂水粉、头面珠宝说到京城各大趣事,眼见天色不早要告辞,她们还一脸意犹未尽、恨不得秉烛夜谈的摸样。 含章百无聊赖地喝完了茶水,坐在那里神游天外,赵慎君几次看向她,欲言又止,满是歉意,最终仍是默默低了头。 到了告辞的时候,宁王妃将几人送到二门口,英王府的四架马车缓缓驶来,英王妃依依和宁王妃告别,又和含章道:“不如沈小姐去我们王府玩一玩如何?” 赵慎君心头一紧,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就该用晚膳了,她这会儿邀含章去王府,到底想做什么? 含章凤眸微眯,正要回答,门外匆匆进来一个婢女,看服色似乎并不是宁王府中人,她低呼一声:“王妃!”英王妃闻言回头,见了她微喘的样子,沉眉道:“何事?” 那婢女忙忙走过来,匆忙给众人行了礼,又附在英王妃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英王妃脸色倒是没变,只是眉头微缩紧,待听完,这才哈哈一笑,对众人道:“实在是不巧,我府中有些杂事需处理,看来邀请沈小姐之事要待到下一次了。”言罢,她意味深长地深深看了含章一眼。 宁王妃笑道:“横竖沈小姐都在玉京里呢,什么时候想见了不过是马车走几步的事而已。明日后日都使得。” 英王妃瞟了她一眼,点头道:“正是,多谢弟妹今日的款待。时辰不早,恕我先告辞了。”说着笑笑,由侍女小心扶上了马车。 赵慎君执意要送含章回府,便没有和赵云阿一起回宫。 半阴暗的车厢里,赵慎君和含章各靠一边,都没有说话,虽然还不到晚饭时分,车外已经有小贩开始叫卖夜市的点心,叫人不饿也生出几分馋意。 沉默半晌,赵慎君突然低声道:“对不起……” 含章将目光从掀开一半的车窗转到她身上,莞尔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赵慎君自然听出其中微讽,她涨红了脸,憋了半天,才低头道:“其实……五嫂要我请你的时候,已经透露出了意思,我没有和你说……我还拼命和你说五嫂很好,因为担心你不肯去……” 含章无所谓道:“都已经这样了,解释这些还有什么用?” “谁说没用?!”赵慎君猛然抬头低吼,眼中泛着泪花,“我是真心想拿你当朋友的,我根本不想推你下地狱。”说着,她狠狠一拳垂在马车板上,车厢牢固,毫无动静,仍在有节奏地往前走去,但她柔嫩的手背上却沁出红色。 含章依旧淡然处之:“是吗?” 这声轻飘飘的话中敷衍之意,听得赵慎君一阵心凉,她颓然低了头:“如果我不是骗你去宁王府,而是告诉你实情,说不定你现在已经出了玉京,根本不会掺和到这些麻烦里,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你……”晶莹的泪水在她颊上划过两道水迹,“我怕……如果我不答应,万一五哥五嫂恼了,也不肯护着我了,那……”赵慎君痛苦地闭上眼睛。 猛然,她睁开眼睛,望向含章,眼中亮晶晶的:“我今晚回宫,我去求父皇,他很疼我,一定会同意的,我请他收回成命,不把你给二哥……” 含章平静地看着她:“你不怕皇上生气么?不怕英王生气么?为了一个只见过两次的我?” 如果皇帝已经下令,请他收回成命便等同于抗旨,其严重程度可大可小,加之又牵扯到一位亲王,只怕赵慎君自己会惹上不尽的麻烦,从此再难过安生日子。 赵慎君摇摇头,泪水未尽的眼中突然闪着奇异的亮光:“有人曾跟我说过,如果心里坚持自己是对的,那么就不应该害怕。我长到十六岁,终于能有一次坚持自己,也不错呀。” 说着,竟有几分士为知己般的坚决。 含章默默看了许久,突然一笑,面色尽柔,摇头道:“不用去了,已经没事了。” 赵慎君一怔愣,含章笑着解释道:“英王妃的脾气想必你比我更清楚,若是事情成了,她刚刚会轻易放过我么?” 她这一说,赵慎君倒反应过来:“你是说刚刚……” 含章含笑点头:“是呀,想来那位婢女就是报信的吧。”这事其实也在她意料之中,不论英王宁王到底有什么真实打算,身为天下德行典范的皇家是绝不可能吸纳已经有了污点的自己,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担心过什么。 赵慎君听得破涕为笑:“那真好!” 待到下了车,赵慎君便上了等候已久的宫中马车走了,临行前她还是有些担心,大约是准备回宫看看究竟。 含章无奈一笑,正要进大门,就听见小六急急忙忙唤道:“小姐,等等。” 含章闻声止步,侧身看去,小六手上拧着个简单的蜜色小布袋子呵嗤呵嗤跑过来,把袋子往她身前一递:“给傅小姐订做的拨浪鼓。”说话间眼睛快速眨了两下。 含章一笑:“辛苦了。”伸手接过布袋子。随手打开,取出一个精致小巧带雕花杆的拨浪鼓,含章点点头:“很好。”说着将布袋交还给小六,手里拿着小波浪鼓转身走了。 待到晚间房里伺候的婢女退出,确认四下无人,就着一点灯光,含章匆匆取出小布袋子里藏着的另外两个东西,一个小纸团和一颗花生大的蜡丸。 小纸团揉成皱巴巴黑乎乎一团,含章小心展开,上头果然是小六风格的斜脚歪头字:杜家店一年前开,程熙一直当学徒。前几天杜家新来一个侄姑娘,据说和他很好。小姐,恭喜你,终于有人妒忌你了。 含章一头黑线,悻悻不已,原来自己那天感觉错了么?那道不善的目光竟然是这个原因?程熙那小子真是滥桃花! 虽然大出意料,但心里一颗总悬着的石头算是落了地。 她微松了口气,捏开那枚蜡丸,蜡丸里是个叠好卷得整整齐齐的纸卷,似乎还有一丝新墨的清香,含章略一思量便猜到这是谁送来的东西,她小心松开纸卷,慢慢打开,上面是几行陌生的俊秀蝇头小楷,含章一眼扫过,瞳孔霎时紧缩, ——窦冒亲弟化杜姓,藏身樟枝巷鼓店。 第41章 无人知 第四十一章 无人知 不论英王的行为到底是出自什么目的,却成功地将含章推上了风口浪尖,对这位皇家不要的女子,玉京里众人满心好奇,不时有好事者不顾李明则的恶名声,借着来登门拜访的时机瞧瞧含章这人到底有几个鼻子几张嘴。李家素来门可罗雀的院落一天下来倒要迎上几拨客人。 李明则不胜其烦,两天后索性紧闭大门,所有人来一概不见。她和含章两个才得躲了清闲。 一座府邸再大,最后也是四面墙圈了,到底不如外面的世界自由精彩。 李明则本来计划要去郊外秋猎,此时是去不成了,但兴致上来,也不肯就此罢休,她叫仆下们找来小山高的柴火和大堆野味,自己同含章一起在后花园子烧火烤肉,不时还喝上几口酒。 酒是西北最烈的烧刀子,一口下去直冲上头,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跟着燃烧起来。李明则饮下一大口,咂咂嘴,哈哈笑道:“烧刀子要就着大块的肉,这样吃喝才痛快。” 含章笑着喝了一口,篝火的光映红了她的脸:“这酒在胡杨倒是满街都是,可到了京城,倒成了稀罕物件了。” 李明则摇摇头,笑容里夹着几丝嘲讽:“京里都是文秀人,喝的酒也都雅得很,什么琼浆液玉髓珍,甜得像糖水似的,哪里算得上是酒。”她又灌下一口,手上提了根烤得焦黄喷香油滋滋的羊腿,爽快撕咬下一口,大吃大嚼起来。 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空气中火上肉串的浓重熟香里混着木材燃烧的涩甜味道,又有园子里半枯黄的草味,烧刀子弥漫出的浓烈酒香,身边人的豪爽大笑,都被阵阵凉风扑面送来。 若是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不远处的马嘶嘈杂和远远的几声狼嚎,竟有了几分回到胡杨的错觉。 含章半眯了眼,微醺然,似乎已经醉了。李明则咽下肉,瞟了她一眼:“想家了?” 含章笑笑,仰头看天上星芒如海,诚实点头:“想。”她又看看李明则,“姑姑还记得胡杨的样子么?” 李明则失笑道:“怎么会不记得,那儿的房子都是土砌的墙,黄扑扑的,街市上人的头发什么颜色的都有,各式各样,就是东狄西狄人也都是高鼻深目,只有发色是黑的。虽然秋天的时候刮大风,吹得漫天沙尘,冬天又是好几尺厚的大雪,着实难挨,可一到了春夏,上头是蓝得发亮的天空,偶尔几片轻纱似的云,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绿色草地,点缀了各色的鲜花,好像天地间只铺着这样一条宽大的绿地锦毯一般。”她已经许多年不曾去过边疆了,可一旦说起,却像是昨日所见般如数家珍。 含章听得心里发紧,仰脖又惯了一口酒。 李明则抬手用衣袖擦了擦嘴,浑没了形象:“既然想就回去呗,胡杨天大地大,何不比这京城之地到处都是条条框框来得舒坦?”她说得兴起,顺手就用一根啃光的羊骨在地上画起画来,一个小圈圈,“这是这里。”外头套一个大些的圈圈,“这是外头的临晋街。”再画一个大圈,“玉京城。”她把羊骨一扔,拍了拍手,嗤笑道:“你瞧,这么圈套圈,就像把一个人用一重又一重的锁链紧紧锁起来,沉甸甸的,纵不得马,喝不得酒,不得大哭大笑,何等烦闷。” 含章无奈一笑,又道:“不如姑姑陪我回去如何?我家在胡杨还有一座小宅子,到时候我们去了,可以一同去草原子上头吹着猎猎朔风,烧着熊熊篝火,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在草原上放马飞奔,看那漫天不到边际的澄蓝天野,岂不妙哉?”她看着李明则,眼里满满都是笑意。 李明则一愣,眸中光芒明明灭灭,最后却是摇头一笑,叹道:“人老了,走不动了,那里是年轻人的天下,我这个老太婆,颠沛流离了十几年,如今回了京里,就再也走不动了,怕是只能在这圈圈里头终老了。” 话说得颇带了几分怅然,两人都沉默下来,唯有木柴被烈火的高温炙出的噼啪声清晰地响在夜色里。 含章有些失望,却仍不肯就此结束,她想了一会,低低道:“离胡杨三百里的新叶城外,李元帅的墓还在那里。” 李明则脸上光彩尽失,目光有些发直,这位李元帅是她二哥,也是李莫邪的父亲,在沈三之前曾任元帅位,在一场激战中身中十一箭而亡。他是李家的最后一个男人,死得也极壮烈。 “我五年前路过那里,曾经去拜祭过。虽然只是座不足七千人的小城,但这二十多年来元帅的墓边总有百姓自愿守墓,那里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根杂草都没有……” “啪!”话未说完,李明则手中的酒坛猛然砸在地上,碎成大片小片,烧刀子的清亮酒液流泻满地,散发出浓重逼人的醇厚酒香。她脸色一变,蓦然扫向含章,眼里是久违的隼般凌厉寒光。 周围气氛顿时降到冰点,熊旺的篝火的热度硬生生被压了下去。 含章一惊,看着俨然游走在爆发边缘的李明则,微微低了头:“含章一时不察,请姑姑见谅。”李明则冷哼了一声,起身拂袖而去。 伺候在一旁的一位老妈妈看得脸色发白,忙不迭向含章解释:“沈小姐不要见怪,今日娘子她本有些心绪不宁,乍又提到二爷的事,便一时失态了。娘子性子爆,但对小姐是一番真心,小姐千万要体谅她。”她连连冲含章致歉,又命婢女好生照应,这才匆匆去追李明则。 含章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有着不安,李家为灭西狄,战场上殒了五人,最后两个男子,一个病亡,一个战死东狄战场,从此后继无人。生生是碧血洒尽,满门忠烈。 今日本想借着酒兴说起往事,能让对方有所触动,却不料起了反效果。 一同吃酒的人走了,篝火烤肉也黯然无味,含章慢慢往回走,路过后园的池塘,池中荷叶荷花已经枯萎,露出格外清亮剔透的水面,映着初升的一轮孤月。 身上烤火的热气被凉风吹得荡然无存,只有水汽冷意被森森沁入肌骨,左腿又隐隐作痛起来。 这晚,李明则卧房的灯亮了一整晚。 次日晨,含章因有心事,比往常起得晚了些,正梳洗更衣,忽听见正房里一阵嘈杂人声,间或夹杂着瓷器摔碎的声音,李明则的声音很大,似含了火一般暴怒。含章忙几下穿好衣服,开了门出来,恰看见昨晚那个老妈妈一脸沉色地从李明则屋里出来,在低声喝散听见声响而围拢过来的婢女们。抬头看到含章,李妈妈勉强笑了笑,过来道:“小姐起来了。” 含章看了眼那屋子,屋里已经安静下来,仿佛刚才那震耳欲聋的声响只是幻觉一半,她低声关切问道:“姑姑怎么了?” 李妈妈脸色几变,这才轻声回道:“今日一早,梅家二老爷登门求见,这才惹了娘子发怒。” 含章不解:“他是……”李妈妈颓然叹道:“是我家娘子的第二任夫君。” 含章听得惊愕不已。李娘子这段往事她是听说过的,寡居的侯府世子夫人遇上了风度翩翩的探花郎,芳心暗许,便执意再嫁,谁知天不从人愿,女子身怀有孕时,夫君便有了二心,偷纳了房中丫鬟做妾,于是李明则一怒之下堕胎和离,从此只抚养着兄长的孤女,姑侄两相依为命。而独居的李明则,既不是小姐,也不能被称为夫人,最后众人便只得唤她作娘子。 李妈妈很是担忧李明则:“娘子近年来已经很少这样生气,若是又发怒,怕是今天一天都不会出屋子,饭菜也都不肯吃的。” 含章见李妈妈满脸愁容,便试着帮忙想主意:“要不要把大小姐请回来?” 若论关系亲密,只有李莫邪是李明则最亲的人,她来宽慰几句,李明则应该心情会好些。 李妈妈眼中闪过一丝怪异情绪,摇头道:“不必了,大小姐来了也没用,娘子脾气拧,谁也不肯见的。” 她叹息着说完,便略点头示意,自己转身走了。 含章回望了一眼那已然一片死寂的屋子,心里突然有些烦乱,抛开外在的荣耀声名不讲,其实李明则和她的命运很像,都曾在边城战火中浴火,家里也都人丁荒芜,只有唯一的一个亲人为伴。 两个人又都性子倔,一个是抛夫弃子,一个是脱离父族。 做下这样不为世俗礼法所容的事,外人纵然因着家族的名声表面上对她们客气以待,可私底下却没几个人会真心体谅,那来自笑容深处的排挤和孤立才是最让人难受的。 满世繁华,锦绣人间,身处人群中却常会感到清冷寂寥。 直到午饭时候,李明则也没有出门,李妈妈已经拧着食盒焦虑地在院子里团团转了许久,可又不敢去拍门。含章略一思忖,起身走过去,伸手道:“东西给我吧,我去劝劝姑姑。” 李妈妈愣了愣,略显浑浊的眼看了看含章,又回头看看那紧闭的屋子,半晌,点头道:“也好,就劳烦沈小姐了。”她小心试了试食盒内食物的温度,这才将提手递给含章。 含章轻轻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满地的碎瓷片,雪白细碎地铺了满地,桌椅也都是翻倒的,一片狼藉,空中弥散了沤过后的酒肉味,在屋里闷了这许久,已经发酵成酸臭。 含章想了想,仍是将门关好,这才踩着碎瓷片往里间卧室走去。 里间的酸臭味道更加浓重,天青色床帐胡乱放下一半,里头影影绰绰倒着一个人,瞧那衣服还是昨日装扮,似乎回来后就这样和衣睡了,并未梳洗。 含章扶起小桌,将食盒放好,低声唤道:“李姑姑。” 李明则在帐子里冷冷道:“出去。” 含章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半晌,又道:“昨夜是含章失言,请姑姑见谅。” 李明则沉默了一会,语气和缓了些:“我不生气,你出去吧。”说着还向里翻了个身。 含章眉间微皱,徐徐叹了口气,道:“李姑姑,当年的事,是不是有隐情?那件事根本不是你,是吗?” 李明则身体仿佛僵了一下,她狠狠道:“你又知道什么?!” 含章缓缓摇头:“天下为人母者,宁死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我娘当年为全府所不喜,为了嗣子的健康,薛太君威逼她堕胎,处境那样艰难她尚且坚持到怀孕八月,最后喝的不是堕胎药而是催产药,想用她的命换我的命。李姑姑你爱憎分明,又这样喜欢孩子,怎么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屋里顿时静下来,连呼吸声都轻到听不到了,时间仿佛也停止下来。 李明则怔忡一会,忽而爆发出一阵狂笑,她狂捶了好几下床板,直笑得含章耳朵嗡嗡作响,她这才勉强忍住了笑,喘着气喃喃道:“想不到满盛朝人都不知道的事,你一个小丫头居然猜到了。” 含章眸光一沉,抿了抿唇。 李明则从**坐起,随手拢了拢头发,才把帐子掀开,她脸上透着不自然的潮红,露出浓浓倦色,通红的双眼却依旧清明,冰寒逼人:“可是知道又如何?那些死去的人就能活过来?所有的一切就可以当成没有发生吗?” 她立起身,缓缓走过来,明明她身量不及含章,却让人有一种正在被她居高临下俯视的错觉,那锐利的眼光犹如能透视人心,叫人无所遁形。 李明则在含章身前三步远处停住,直直盯着她,眸中闪着近乎疯狂的锐利光芒,整个人全没有素日的稳健,几乎癫狂:“你既知道我爱憎分明,就该明白我不是个好相与的,别人欠我的、欠我李家的,我会一桩桩、一件件都讨回来。什么宗法礼教、道德规矩,在我眼里都是狗屁!” 含章看得惊心动魄,心中却不由自主生出一阵悲凉,这情感直达眼底,李明则向来察言观色,见微知著,含章眼中的情绪仿佛灼伤了她。 她漠然转开眼,收敛了激动,平缓下呼吸,淡淡道:“你走吧。别再试图窥探我的心思,这次我原谅你,但不要有下一次。” 含章咬咬牙,转身便走,才行了两步,忽又听见李明则在身后唤道:“沈含章。” 含章脚步急停,脚下踩着的的碎瓷片在青砖上摩擦出尖锐刺耳的刮声。 她转过身,应道:“是。” 李明则淡然一笑,疏远而冷漠:“你比我有福,好生珍惜你如今所有的一切吧。” 含章心猛地碎裂开来,她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咬牙道:“我知道了。多谢李娘子。” 第42章 接骨法 第四十二章 接骨法 小六慢慢挪着步子,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满眼不悦地瞪着前方正负了手蹒跚着晃悠的含章,可惜他的怒目而视前面那人压根都没发现,仍在自顾自晃晃悠悠,扫视着街边售卖的小玩意。 小六忍了半日,眼见太阳往西了许多,已经快到傍晚,实在忍无可忍,便停住脚步,叉腰哼道:“我说小姐,我们都第二次被人赶出来了,你哪来的闲情逸致逛街?!” 含章缓缓转身,见他撅嘴挺肚叉腰的模样,抿了抿唇,挑眉道:“走累了?那你先到旁边茶楼喝茶去吧。” 小六气结,握着拳挥舞怒道:“我不累,更不想喝茶!”含章眯了眼瞅了他一眼,咳嗽一声道:“既然不累,那就继续走吧。”说着转了身,继续两手背在身后,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小六一拳打在棉花上,几乎要气得仰倒,可是真要奋起反抗他又实在没胆子,只好拖着脚跟在后面,口里絮絮叨叨念道:“来了这一个多月,没捞到什么好处不说,不是被这家赶就是被那家赶,别人都是风风光光的,只有你越混越惨,今晚还不知道要去哪里住……” 含章猛然停住脚步,小六心一跳,忙往后连跳三步,双手抱着头道:“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可他等了一会也不见前头人动作,含章好像在看着什么地方,忘了给他一个栗子。 小六心生疑惑,顺着她视线看去,斜前方不远处一个白衫男子正走进了一家酒楼,身后还跟着两个人,那男子背影很是眼熟,小六略一思索便明白此人是谁,他眉一皱,语气一沉:“怎么是他?小姐,要过去打招呼么?” 含章眉关紧锁,摇头道:“不必了,我们先去找地方落脚吧。”说着就要转身往另一条岔路而去。 “我说薛家妹子,明明都到眼前了,怎么又要走呢?”一声戏谑的话从前方不远处传来,声调听来吊儿郎当,很不正经。 含章心思微动,循声望去,刚刚那家酒楼门边,有个青袍公子懒洋洋斜倚着墙挑眉笑着,微凉秋色里他手中还摇着一把玉骨折扇。 小六觉得此人颇为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含章和他并无交情,也不愿和薛家的亲友有什么牵扯,便淡然道:“朱公子好记性。” 小六一听,这才想起此人原来是薛崇礼的好友朱嘉,薛崇礼纳妾那日来吃过酒。 朱嘉本来一眼就看到含章在街市上闲逛,有意调笑几句,却见对方这么硬邦邦的回复,不免有些错愕,他清清嗓子,转移话题道:“昌安侯府的人呢?崇礼是怎么搞的,让自家妹子一个人上街。”他说着,左右扫视,似乎在找有侯府徽记的马车或者仆人。 看他样子,竟然像是根本不知道薛家与含章之间发生的事,可是那表情却不像作假。 含章微愕,试探问道:“你这段时间不在玉京?” 朱嘉愣了一下:“的确如此,昨天才回来的。”含章看他眉间,隐隐有些许风尘倦色,知他不是说假,心里几分浅浅不悦也淡了,简单道:“皇上已下旨将我归入沈家,与昌安侯府已经是没有关系了。” 朱嘉明显大吃一惊:“不会吧,小丫头你……” 含章摇头道:“这已经是半月前的旧事了,你外出许久,不知道也是正常。”解释完毕,便无意停留,“我还有事,请恕不能奉陪。”说罢转身就要走。 “沈小姐!”旁边传来一道陌生的清悦声音,酒楼里走出一个白衫公子,年纪很轻,眉目淡雅,眼角微弯,带着几分善意柔和的笑。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恭谨垂手的仆人。含章看清他两人衣着,不由微讶,原来刚刚进酒楼的竟是他们,自己竟然认错了人?这两人的背影怎会如此相似…… 朱嘉奇了,他看着那公子,问:“你怎么会认识她?” 白衫公子笑道:“前几日偶然有过一面之缘。二哥和五哥请了沈小姐一顿午饭,”他又看向含章,“不知今日,我可有机会也请沈小姐用一餐便饭?” 含章心头发毛,上回和英王宁王打交道就够难缠了,自己的性子不适合虚与委蛇,那日险些把场面弄得太僵,本以为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他们不会放在眼里,但谁知还是惹上一些后续。 这帮子人真像膏药一般,沾上了身甩都甩不掉。 白衫公子见她犹豫神色,猜到她的顾虑,善解人意地笑道:“只是相请不如偶遇,而且,我还有一事请教。” 含章听得忍不住朗笑道:“九少爷出身不凡,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自然天下有数不尽的人等着为你解答,怎么却来问我?” 白衫公子摇头笑道:“但此事只有沈小姐能为我解答,因为事关小姐的腿伤。” 小六本来已经移开了看向白衫公子的惊讶眼光,漫不经心在瞅旁边一个货郎手中的糖葫芦,听了这话一惊,立刻竖起耳朵看过来。朱嘉也是饶有兴趣抱了手笑眯眯在一旁听着。 含章闻言心中一凛,顿了一瞬,无限狐疑地扫向对方的脸,他脸上容色淡淡,一派坦然。含章眼中闪过一丝暗色情绪,道:“此话怎讲?” 白衫公子也不回答,施施然做了个朝里的手势,笑道:“请。”含章眼中神色明明灭灭,最后抱拳行礼:“好。”抬步入了酒楼。 这酒楼甚是华丽,雅间里水磨青砖光滑鉴人,悬着细细玉色竹丝编成的竹帘,挂着一幅名家所绘海棠秋色图,旁边陈设了几样秘色青瓷摆件,摆得恰到好处,并不突兀凸显富贵,低调的奢华。 置中一张酸枝木桌配圆凳,凳腿上细细雕着花开富贵纹样。桌上已经摆好了一桌精致酒菜,热气腾腾。 小六被白衫公子的仆人拉去了隔壁,屋里只有含章三人。他们各自落座,含章便直截了当道:“不知九少爷想说什么?” 白衫公子听得微微一笑。朱嘉瞟了他一眼,对含章道:“小丫头今儿是怎么了?怎么满身是刺,一幅不高兴的样子,谁惹你了?” 含章转开视线,微眯了凤眸:“无事。” 朱嘉看她一脸不想说不会说的样子,只好耸了耸肩,自提了酒壶倒酒。 白衫公子不以为意,温和道:“沈小姐勿怪,在下今日有些唐突,实在是因为小姐的伤似乎情况特殊,所以只得用了这法子引了你来相谈。冒犯之处,还请见谅。”说着便先干为敬,饮下杯中酒。 含章摇头道:“九少爷太客气了。”她也一仰脖喝下一杯,酒液入喉,果然如李明则所说,甜味太重,度数极低,实在算不上是酒。 白衫公子这才笑着颔首,缓缓道:“我本姓赵,单名一个昱字,想必沈小姐已经知道。”含章微点了点头,赵昱继续道,“我二哥习武,五哥习文,偏我自小不爱读书习武,只对学医有兴趣,从启蒙后就跟着太医院的太医学习医术,后来又拜得几位名师,医术也算小有所成。” 前朝出过木匠皇帝,本朝的第三任帝王酷爱亲自锻造各式刀具,相比之下,赵昱这个学医的爱好实在是算不得奇怪。但他毕竟是皇家子弟,这样需要下苦功夫才能学好的技艺只怕未必精通。 赵昱顿了顿,看含章并无稀奇之色,仍是静静看着,便直说道:“若是我没有看错,沈小姐腿上应该是两处断伤,胫骨和股骨,其中尤以股骨上的伤为重,乃至不良于行。” 含章脸色一变,直直看向赵昱,目光灼灼意味不明,最后轻笑一声,点头道:“殿下好眼力,的确如此。” 赵昱脾气极好,见她承认了,便带了几分欢喜,道:“果然没有猜错么?不知小姐是怎么受的伤?治疗的时候大夫是如何说的?” 含章缓缓出了一口长气,低笑道:“也没如何说,只说除非柳木接骨法世间真有传人,否则只能听天由命了。” 其余两人听得大惊,不为别的,这柳木接骨法实在是太过有名,它一向只存在于古籍医典中,是一个神乎其技的传说。 《金针度世》中有过记载:若是人骨折太重,某截骨碎得厉害,靠一般治疗无法痊愈,便可把柳枝剥皮整成骨形,柳枝中间打成空心模仿骨腔状,放在两段切面中间代替被切除的骨头,在安放时,须佐以特殊的药物和流程,待一切妥当,静待接入的柳枝慢慢长成骨头即可。 虽然有这记载,可是柳枝又怎么可能变成骨头?世间医者不知多少人前仆后继试图钻研此法,却从未听说有人成功。渐渐的,众人也将此术当成是奇谈怪论,异想天开,不再于此花费心思。 含章当初也是听说神医柳扁鹊曾到过京城,她抱着一丝幻想想要找到此人求医。 依照陈有道将军的说法,此人二十年前研究柳木接骨法已经有小成,曾帮助一只山猿接好一根手指。但谁知入京后才知道,那神医早在十几年前就失去了踪迹,而他的嫡传弟子江明则只擅长内科,于接骨之事一窍不通。当听到小六说的这个消息,含章仅存的最后一丝痊愈的希望也破灭了。 含章忆及往事,心中烦扰,便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 朱嘉见她样子戚戚然,不免心生恻隐,便推赵昱道:“阿昱,你不是跟着什么名医学过接骨外科之术么?可能帮一帮她?”赵昱眼眸微动,看向含章:“医者行医,都需望闻问切,沈小姐腿骨断了两处,一处伤势如此严峻,敢问当初是什么缘故重伤及此?又是何时所伤?” 含章手中一顿,死死攥紧了手中青玉石杯,幸而这杯子材质极为坚硬,杯壁又厚,还不曾被她捏碎。她即刻反应过来自己失态,便极力松了手,垂眸静静然道:“股骨是不小心被马车轧过,小腿上是被马腿踢断,是一年前的事。” 朱嘉倒抽一口冷气:“这还真够疼的,亏你还能忍了过来,现在还能拖着腿走路。要是我,至少也要在**多躺个一年半载。”含章笑笑,不置一词。 赵昱却思虑半响,淡淡敛去神色,眸中似有深意,笑道:“若是沈小姐所言非虚,或许我可以试一试,为你治疗腿伤。” 含章心猛然提了起来,满眼震惊之色,凤眸瞪得圆圆地看向赵昱。 赵昱看着她,浅浅一笑:“在下曾拜名医柳桐为师,家师医术高明,时人赠号扁鹊。师傅曾涉猎柳枝接骨法,也曾成功为人接骨。” 第43章 归胡杨 第四十三章 归胡杨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但或许是失望太久,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乍一听说,含章脑子竟然完全没有之前预想的欣喜之情,她微微摇晃着手中酒杯,清亮酒液粼粼生波,过了会儿,才低低道:“不知九少爷有几分把握?以前可曾成功过?” 方才赵昱所说,都是柳扁鹊的钻研成就,并不曾听闻他本人有什么经验。 赵昱看着她,坦然道:“不瞒沈小姐,之前居住在宫中,只在猫狗身上做过接骨。实施过四次,有三次成功。” 含章不是个好糊弄的,她继续道:“可我听说柳扁鹊十三年前就已经失踪了,不知九少爷的接骨法是向谁学的?” “诶!”朱嘉忍不住出声埋怨道,“我说沈丫头,我表弟还会骗你不成,别说他是柳桐的徒弟,就单凭他的身份,你也用不着这么细细盘问吧?” 含章微微抬起眼皮瞟他一眼,冷冰冰道:“我已经没有了健全的腿,不想到最后连腿都没有。” 朱嘉被噎了一下,他摸摸鼻子,瞪了含章一眼,恨不能把这个臭硬臭硬的丫头好揍一顿。 赵昱倒并没有生气,他发现今天沈小姐似乎心情不佳,但也感觉到她满身的冷刺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来。 他往自己杯子里斟了一杯酒,道:“家师确实十三年前过世了,我这些年是按照他的手稿在修习医术。沈小姐若是同意的话,你便是我第一位病人了。” 听说柳扁鹊已死,这是意料之中之事,含章心中并无太大波动。但如今普天之下除了眼前人,怕再难找到会柳枝接骨法的医者了。 她静静思索片刻,道:“为什么是我?” 身为皇子,如果想要钻研医术,有的是合适的病人排着队供他试用。 “追求最高深的医术是每个医者的愿望,我也不例外。柳枝接骨法适用于骨头伤得过重、靠自身力量无法恢复如初从而短缺一截骨头的伤者,这样的伤患也是可遇而不可求。沈小姐的的腿是被马车碾压而过,骨头必然是从中断成两截,几成粉碎,而且骨头摔断的时间并不算长,有利于断骨重续。这对我而言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的。”赵昱微微侧过脸,恬淡笑容徐徐展开:“再者,玉京城里的人多如牛毛,无缘之人穷尽一生亦不会相见。既然有缘相识,不妨放手一试。” 含章一怔,这句话相当耳熟,正是自己跟英王宁王蹭吃时随口绉的,不料却被眼前人记住了,此刻又用到自己身上来。 她挑眉一笑,心里那莫名的阴霾不知觉间消散了些:“此事事关重大,容我考虑几天可好?” 赵昱颔首笑道:“这是自然。” 含章点点头,长身而起道:“那就这么说定了,若是我同意,三日后便去给你一个答复。若是没有答复,则就此罢了。” 她这般干脆,赵昱也不拖泥带水:“好。我如今已开牙建府,封平王,府衙就在承宵巷。” 含章默记下来,便不再多留,抱拳行礼后转身便走。朱嘉一愣,忙喊道:“哎哎,我说薛……沈家丫头,你就这么走了?这一桌的菜可都没吃一口呢!” 含章回头扫了一眼桌上山珍海味,眼波流动,突然莞尔一笑:“这又何妨?若是医得好,我再回请你们,到时候随你们点菜便是。”说罢,回身快走几步,推门出了屋。 小六正胡吃海喝得高兴,又被含章提溜出来,憋气得紧,便鼓着腮帮子边走边生闷气。 刚走了没多久,忽听见含章低声道:“小六,我们回胡杨,好不好?” 小六满嘴的气顿时泄了,他小心翼翼看看含章脸色,只因是夕阳西下,迎着光,反而看不分明。因为上次从薛家出来,含章一直都是好心情,所以一回生二回熟,今天离开李家小六也习惯了,并没有多注意,此刻听她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不由有些不安,压低了嗓子道:“小姐,可是出了什么事?刚刚那个九少爷说了什么话?难道是治腿伤有什么困难?” “和他无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含章左右看了看,转进了一条小巷。略走几步,街市的嘈杂就小了许多。玉京的幽静小巷,总是会藏着许多旅社客店,用来租给赶考的举子,这条巷子不远处也有一家,此时已过了秋试许久,住店的人并不多,含章匆匆定了两间紧邻的上房。 待进了房内,她似乎有些气闷,一只手牢牢按在胸口,眉关锁得很紧,用了气声轻轻道:“不是别的原因,我也说不上是什么,总觉得放心不下胡杨。” 英王、宁王、李明则、程熙,今天这个平王,还有薛家和程家,这些人的脸纷纷从眼前闪过,却都归于一片死寂的黑色深潭,水极黑极深,根本望不见底。 小六一路跟着,满腹的狐疑,此时听了这话,脸色一白,咬牙怒道:“回去?那卢大将军的仇呢?小姐你忘了东狄人是怎么对待他的么?明明是战死沙场的将军,是我们大盛的骄傲,可他们东狄人把他的头割下来,用刀在脸上划了丧家犬三个字,拿狗笼子装了送回给我们,这是怎么样的奇耻大辱?如今总算查出了些眉目,小姐你就要打退堂鼓么?” 含章听得心如刀绞,她愤愤道:“可若是再查下去,只怕要万劫不复!”小六一愣:“小姐,这话怎么说?” 这段时间含章有些事情并没有告诉他,他所知道的也只是鼓店老板就是窦冒的弟弟,以及含章之前那个隐隐约约关于李明则的猜测,还有那个神秘的金葵花纹样。 含章闭了闭眼,干涩道:“李明则身后的人,只怕就是二王之一。” 小六虽然查过金葵花,可是从未往这匪夷所思的层面上面过,闻言不由大惊失色:“什么?!难道,难道奸细通敌的事是皇家的安排?” 含章并不确定,也猜不透,只皱了眉摇了摇头。小六一股初生牛犊之气,怒道:“管他们是什么二王三王的,就是皇帝老子也没有陷害自己将军的道理,既然查出来了,咱们就非得去讨个说法不可!我们明儿就去敲登闻鼓告御状!”他两手紧紧握成拳,激动不已。 含章眸中风雨如晦,她低喝道:“住口!”戾气十足。小六心胆一寒,顿时噤声。 含章直直盯着他:“如今空口无凭,靠什么去告?!事涉皇家,只怕还不等说完就被拉出去下狱砍头。” 小六脖子一挺,满脸不惧:“哼,砍了头也不过是碗大的疤,十三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语调虽不高,确是掷地有声。 含章心中泛出一股浓重涩意,垂下眼皮没有说话。屋里一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半晌,小六不敢相信般低低问道:“小姐,你,你该不会怕了吧?!” 一个怕字,仿佛刺到了含章心上,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明亮逼人的光,微哑着声音道:“不过生死而已,又有什么好怕的?!但一定要命有所值,必须要让那贼人血债血偿!只是,只是……在这世上,我什么都没有,只有祖父,还有你们这几个人。若是要继续查下去,倘若真有什么万一,祖父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而若是不查,那通敌之事永远是悬在头顶的巨石,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砸下,防不胜防。 她还是怕的,胡杨有着所有她在乎的人,她不怕死也不怕痛,只怕再失去自己在意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冒险。含章想着,颓然扶着屋中桌子坐了下来。 这是她心灵深处最大的恐慌,而李明则轻而易举洞察了这一点,简单一句试探的话就足以让含章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小六来了玉京这么久,亲眼看见了天子脚下皇家威严,自然明白含章的顾虑,只是他虽然不懂兵法,但在战场上听惯了,也知道瞻前顾后、举棋不定是兵家大忌,含章自入京来,一向进退都心中有数,绝少露出这样慌乱害怕的犹豫样子。小六看得心头发悸,只恨自己无能,帮不上忙,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咬牙切齿道:“那,那卢将军的仇,咱们还报吗?” 含章手握成拳,紧紧按在桌上,沉声道:“报!为什么不报?!只是在行事之前必须先把你们安顿好,了结后顾之忧。”她话锋一转,斩钉截铁道,“所以咱们明天就启程回胡杨。” 若是要治腿,伤筋动骨一百天,必然会有三个月的世间无法动弹只能在**躺着。三个月能发生的事情太多,这样前途未定的时候实在不是适当的时机。要在亲人朋友的安危和自如行走的能力间二选一,含章毫不犹豫会选第一项。 小六一愣:“明天?” 含章点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你去把之前藏好的东西都收拾了带来,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发。” 小六干脆利落应下:“是!” 第44章 风波起 第四十四章 风波起 次日一早,两人就收拾了东西,在楼下店堂里吃早饭。 含章比昨日沉默得多,满腹心事。小六昨日说了重话,心里颇为不安,今天态度格外和软,跟前跟后摆碟子叫点心,狗腿得很。含章也不说什么,只淡淡瞥了一眼。 当初入京的破烂马车连同那匹瘦马也没便宜侯府,小六拉去马行卖了几两银子。 如今这两人要想长途跋涉回千里之外的胡杨,必须先弄个代步的车马才行。这就得先盘算盘算手头还剩多少家底。 两人用完饭,仍旧回了房。小六把他藏好的包袱拿了出来,手里的银票也都摊开来算账。两人头碰头算了半天,手里的六百两银票大约用了五十多两,剩下的钱管够。 含章想了想,觉得花了这么多回去被查账的时候应该不会被骂,也就撒手不管了,只说道:“明月倒不必急,但走之前定要去药店里买些虎骨好配药,还有润肺的好药。”沈元帅两条腿受过寒,一到冬天就难受,西北多狼却没有老虎,买些虎骨好泡酒配药,而陈副帅的肺病也已经好些年了,京里寻药比胡杨便利不少。 “还有小豆子和柳五,他们两个最爱吃甜食,胡杨的糖总是杂了大颗粒,不纯,路过糕饼店带点松子核桃糖好了。”含章昨夜没睡好,精力总不能集中,晃着神补上一句。 小六收拾行李的动作戛然而止,他背上闪过几缕寒意,慢慢抬头看向含章:“小姐,小豆子和柳五……年前就不在了……” 含章一凛,回过神来,声音微哑:“哦,知道了。” 小六再不敢做声,手脚麻利地收好东西。两人正准备出门,门一开,外头站着一个人正抬手欲敲门,两下里对望,那人手顿在半空,莞尔一笑:“真巧。” 含章眸中深处闪过一丝暗色,淡淡道:“真巧。” 程熙意识到自己有些冒失了,他低了头清咳两声,面上微红,道:“那日日受沈小姐相邀,今日特地来还席,不知你可方便?” 含章微愣:“请我吃饭?” 程熙微笑着看她:“正是。” 含章眼波微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程熙明眸微弯,笑道:“昨日去李府上,听说你走了,后来又听平王殿下说在这里见过你,我今早便沿着附近客店旅社一路问过来。幸好找到了。” 他本是如竹君子,这一笑,便如积雪层层的竹林雪地里微微钻出了青笋的小小芽儿,干净纯粹得让人心头生出一丝不忍。 含章目光扫到他额上微微沁了细汗,衣袍微斜,满是褶皱,显然是走了不远的路。程熙笑意深深,眼中满含着期待看着她。 含章手藏在袖子里,紧了紧,垂眸道:“我预备今日启程回胡杨。况且那日最后也不是我付账,算不得是我请客。” 程熙听到前一句便惊讶不已:“你要走?”含章点了点头。程熙显然完全没料到这回答,一时怔愣住,直直看着含章,待察觉到这失态之举,他微慌地错开视线,略带了几分怅然:“今天就走么?” 含章平静无波,道:“是。” 程熙眸光泛过一丝黯然,略一思索,又道:“若是如此,我也当做个东道,就当为你践行,可好?” 他这般软语相邀,含章本来不欲与他多做牵扯,却也不能就这么拒绝,她想了想,答应下来:“也好。程公子要在那里做东?如今时辰还早,我料理些事便去找你。” 程熙脸上漾开盎然笑容,大力点头:“好,我在得月楼里订了雅间,届时扫榻以待。”含章淡淡一笑,便带着小六往药铺方向而去。 待到马车和药材备好,差不多到了午时,小六便赶着车往得月楼而去,路上经过七宝斋,含章叫停了车,亲自下去买了几盒松子核桃糖。小六不敢吱声,提着心挥了马鞭,赶着马往酒楼而去。 得月楼大概是玉京最好的酒楼,说是楼,却也不单是一座楼,进了院门是一片亭台莲池、朱阁回廊,曲径通幽,几株九重葛开了满树火红的花,鲜艳得好似连绵起伏的熊熊火焰。 花间一条凿花青砖路直通向院中两座雕梁画栋的雅致三层小楼,两座楼几乎一摸一样,并肩立在院里,三楼有架虹桥连接了两座小楼,桥上有美丽窈窕的女侍轻衫绫罗,捧着精巧托盘逶迤而过,桥边也垂下大蓬大蓬九重葛的红花,风一吹,大红的花瓣零散飘下,如碎雨般打着旋掉落到一楼地上,颇有几分世外仙境的悠闲逍遥之感。 小二领着含章和小六两个进了左边一座楼的三楼,一间雅室内,程熙仍是一身素白黑边的圆领襴衫,静静坐在桌边品茶,见她进来,立刻放下茶,含笑起身相迎。 不知什么地方安置了弦乐班子,正吹奏着轻快悠扬的太平调。丝竹之声从开着的窗外飘入,叫人听得神清气爽,既可助兴,又不显得喧嚣。 菜早已点好,待几人落座便上了几个色泽鲜艳诱人的冷盘,都盛放在汝窑粉青瓷内,程熙笑着抬手道:“请。” 含章道:“多谢。”便提了著,还未去夹菜,就有人推门而入,进来的少女朗笑道:“原来程大人要请客,怎么不连我也请了?” 几人定睛一看,却不是别人,正是赵慎君。她一眼看到含章,欢呼一声,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含章身边,亲亲热热笑道:“沈姐姐你真会躲,叫我好找。” 含章有些意外:“公主怎么来了?” 提到此事,赵慎君立刻幽怨地瞪了她一眼,絮絮叨叨埋怨道:“你想搬出来住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名下有一座宅子两座别院随你挑,你想住城里城外都行。我今天好容易出了宫,结果去了李府你却不在,幸亏昨天听九哥说程熙也在找你,我灵机一动就去程家打听他的下落,这才顺藤摸瓜找到这里,果然找到他就找到你了,要不然今天就白出来了。”她说完,觉得口干舌燥,拿起含章的杯子就灌下一口茶。 赵慎君言者无心,程熙却是听者有意,他听到最后一句,不由面上微赧,只得转头低咳掩饰。小六看他样子明显有些害羞,就猜到这人对自家小姐定时不怀好意,又想到那日在樟枝巷还有人因为他而对含章目光不善,不由心中不忿,再想到他和窦冒的弟弟不知到底是什么关系,和己方也不知是敌是友,便悄悄冲着程熙翻了个白眼。 含章提起茶壶将茶斟满:“既然来了,就一道吃顿便饭吧,今日程大人付账,你想吃什么尽管点。”倒是绝口不提要走的事。 赵慎君果然来了兴致,她似笑非笑看着程熙,豪情万丈地一拍桌子:“那好!既然沈姐姐发话,咱们就吃穷他!” 程熙温和一笑,并不介意。 赵慎君这一打岔,屋里隐隐弥散的一丝尴尬也被冲散,气氛顿时活泼起来。 大约是在宫里憋得久了,很多规矩压得难受,天性好动的赵慎君索性抢了含章一根筷子,敲着碗唤女侍进来点菜。 她素来吃惯山珍海味,连菜谱也不用看就噼里啪啦报了十来个菜,正准备报第十一个,忽听见外头丝竹之声忽然一停,有低低的男子声音不知在争执什么,过一会,便猛然想起一阵急急的擂鼓之声,迅疾重猛如暴风骤雨,又似疾驰而过的大队马蹄声,声音绵延不绝,正听得人心头微颤,隐隐躁动不安,忽而一慢,便是雨势微减,马蹄之速略减,众人才刚喘了口气,便是一个岔音,似天上突然一个炸雷,又或是马队里有马失蹄重重摔在阵前,失蹄之马一声惨鸣,刀光剑影中惊起一片兵荒马乱,众人刚缓下的心跳猛然一个停顿,又提到了嗓子眼。 这鼓声虽好,听鼓却心里七上八下,着实不是什么好的享受,来这得月楼的大多是为了消遣休闲,有哪个愿意提心吊胆来吃饭,这会儿工夫,已经连连有客人唤了女侍去责问。 这间雅间的另一位粉衣女侍不待召唤便开门进来,笑着解释道:“方才是一位客人的下仆敲鼓给主人祝酒兴,若是扰到各位,还请见谅。” 这原也不是大事,能支使得月楼的丝竹班子腾出位子给自己下仆来用,显然是把这楼当做自家宅院,毫不在意,这人定然身份非凡。玉京里的人都是人精,其他客人看女侍再三不肯透露那下仆主人的身份,便都猜到定是一位自己惹不起的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差不多此时,那鼓声自己也停了,众客人也就没有再追究。 含章却眉目突起一股冷峻意味,她看着那粉衣侍女正要发问,程熙已经出声道:“那奏鼓的下仆是什么人?”含章不知其意,便低眉静听。 “对呀,”赵慎君也插嘴道:“这鼓声敲得太难听了,到底是谁家的下人,他没有好好去学学吗?” 粉衣女侍为难道:“这……”这种酒楼的女侍都有一双火眼金睛,她早看得出这位问话的女子定是屋里地位最高之人,此人衣着打扮料子剪裁最佳,首饰虽简单,但单是步摇上一颗龙眼大的珍珠就已经是贡品级别,只怕不是一般贵女,定是皇亲国戚一类的人,这样的人问话是不好随便敷衍的。 程熙见她吞吞吐吐的摸样,眼光一沉,道:“此人奏鼓的手法,只怕是狄人,且不像西狄之人。”他声调虽仍然温润,但已经带了几分冷意。 他这话一出,粉衣女侍心中巨震,如今正和东狄在边疆僵持,官府里查敌人查得严,如果这里是西狄人还好说,要是西狄人,便少不得一个通敌之罪,到时候别说那家的主人,就是自家酒楼也脱不了干系。她想到此处,脸色发白,身子一晃,她旁边的女侍忙一把扶住。 含章按着桌子起身,沉声道:“若你们不愿说,不妨带我们去那间雅间见见那位主人,我们自和他说。” 粉衣女侍眉头一锁,嘴唇蠕动,似乎正要出言反对。赵慎君玉白的手掌一拍桌子,头上步摇珍珠急晃,她面染寒霜,柳眉倒竖,怒不可遏喝道:“本宫是今上第十一公主,如今怀疑你们店里窝藏犯人,你若是不照做,本宫立刻便叫人封了这酒楼,将你们一干人等发配西北。” 若真要说起来,这得月楼的主人也是朝中高官,一个公主定然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封楼发配女侍,但是皇家之名光是摆出来就已经足够震撼,赵慎君又发了雷霆之怒,十几年熏陶出的皇家威仪赫赫惊人,那两个女侍纵然见多识广,也不免被吓得腿脚一软,瘫倒在地上:“奴婢遵旨。” 两人奉了赵慎君的命,便只得磕了头,战战兢兢起身在前面带路。赵慎君眼中闪过一道寒光,衣袖一拂,已经跟了上去,她现在的满腹心思似乎都在那奏鼓之人身上,连含章和程熙都忘在了脑后。 一个深居宫中的公主,为何会对一个疑似西狄人有这般深仇大恨?含章三人对看一眼,也都跟了上去。 第45章 久远事 第四十五章 久远事 那女侍引着几人沿着外头走廊直走到尽头,迎面便是一座单独的金碧辉煌雅间,那两人到了这里,说怎么也不敢近前。特么对于151+看书网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门口守了两个高壮男子,似是侍卫,见赵慎君几人来者不善,便要上前阻止,赵慎君亮出一块金腰牌,哑着嗓子道:“不管里面是谁,都给我让开!”那两人认得此物,都是一惊,正要说话,赵慎君已经推开他们,上前狠狠一脚踹开了门。紫檀雕折枝芙蓉花的门框重重砸到墙上,又反弹回来。 屋里正在觥筹交错开怀畅饮的几人一惊,齐齐朝门外看来。 赵慎君一把按住弹回来的门,往旁边一甩,当先一步踏入屋内,冷冷一扫,道:“刚才是谁在敲鼓?” 席上一人看清她摸样,沉下脸来,斥道:“十一,你这是什么摸样?成何体统?!”原来竟是英王。 赵慎君一愣,她方才盛怒之下根本没多想屋里的人到底是何身份,也未认出门口侍卫,此时碰上这个对头,心里底气乍泄,一片惊慌。她虽然素来面上和英王对着干,但绝不敢真去惹怒他,这位王爷发起怒来脾气极大,只有皇帝才镇得住。加之英王前不久才被皇帝训斥过,最近心情极是暴躁,好像个火药桶一点就会爆,连最刁蛮的赵云阿也不敢去招惹他。 赵慎君亦从不曾被英王这样训斥过,突逢他怒火烧来,不由背心一寒,脸色顿时雪白,她定定神,并手福了福身,道:“二哥安好。小妹不是有意冒犯,只是想问方才奏鼓的到底是何人?” 英王浓眉一皱,很是不悦道:“这里不是你女儿家来玩的地方,我如今有正事,你先回去,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自家妹子当着自己客人的面这样粗鲁无礼,实在是丢人。他平日里还会看在先皇后和先宣穆太子份上耐着性子敷衍她几句,表现一下兄妹情谊,今日却连敷衍都省了,显然是情绪不佳。 英王已把话说死了,赵慎君若继续纠缠,只怕就要针尖对麦芒。她不敢再提要求,可心中一股执念,不肯就此退出去,只得紧紧握了拳站在原地,眼中泪花打着转。 含章腿脚上不便,走得再快也不如健步如飞的赵慎君,便落在后头,程熙顾着她也没有走快,待他们到时,性急的赵慎君已经和英王对上了。 含章抿抿唇,将眼扫了扫远远站着不敢过来的两个女侍和前面两个虎视眈眈的侍卫,低声道:“你和小六先回去,顺便先安置好那两个女侍,我一人进去便可。”她上一次已经险些连累程熙,如今又是事涉英王,程熙身为皇帝近臣,自是不好参与其中。程熙眉一沉:“我们自当同进退,更何况方才是因我多问了一句才惹出的事。”含章淡淡苦笑,摇头道:“凡与东狄有关便是我的事,你不必多言。”说着给小六使了个眼色,自己往前而去,程熙脚步一动,小六立刻挡在他身前,眯着眼不让他再往前走。 那两侍卫看她和公主是一路,倒也没有阻拦,含章闪进门内,上前几步站到赵慎君身边,抱拳道:“王爷请息怒。此事与公主殿下并无大干系,是我心中存疑,故来相问。”赵慎君一惊,眼神复杂地看向含章。含章这一句话,便要将此事揽上己身,但英王此时喜怒无常,若就此针锋相对上,当真祸福难料。 英王注意力都在赵慎君身上,并未多看旁边人一眼,此时发现含章。他眼中波澜变幻,脸色更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原来沈元帅的孙小姐也在这里,真是失敬、失敬。” 含章敛眉垂手而立:“请王爷见谅,实在是那鼓声有些奇怪,不似中原之音,所以我等才有此一问。” 英王双眸危险地半眯下来:“你这话是何意思?难不成你怀疑本王的客人里有东狄人?”他倒是不傻,直接就点出了问题所在。但这话一出,屋内气氛落至冰点,众客人人自危。 含章抬头,直直看过去:“并非如此,只是我实在好奇,王爷不妨请那奏鼓之人出来见上一见,我有几句话想请教。” 英王重重冷哼一声,将桌子一拍:“放肆!” 含章一动不动,并不退缩。两人目光如有实质,在空中冰冷交锋,冷光闪烁。旁边一人呵呵一笑,起身道:“沈小姐好耳力。那奏鼓之人的确不是中原人,乃是家仆。” 含章凝神一看:“你是……金掌柜?”这人身形魁梧,高鼻深眼,头发微卷,唇上两道卷须,正是之前想要买下匕首明月的胡姬酒肆金掌柜。 金掌柜今日没穿西狄左衽袍,身上是盛朝人惯穿的交领右衽蓝地锦袍,卷曲的头发也挽了一个髻,一身盛人打扮,显得颇为古怪。他哈哈一笑,道:“既然小姐问起,我便要解释一番。方才是席上一时说到鼓乐之声,又提及狄族鼓乐和中原不同,我便让小仆婢即兴奏上一曲为王爷祝酒兴。如今西狄已是大盛治下,西狄人亦是大盛臣子,臣民为皇家奏鼓,这当无碍吧。” 他刚说完,旁边侍酒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放下酒壶,娇笑一声,上前拱手做礼:“鼓是奴所奏。不知小姐有何指教。”一口柔柔的玉京官话字正腔圆。她容貌极美,单是站在那里,就已经满室生辉。 东狄西狄四百年前分家,从此各据一方,族人的相貌也渐渐有了不同,西狄人卷发皮肤白皙,东狄人则是直发,肤色较深。 这少女栗色卷发,肤色白,一望而知是个西狄人,兼之她容颜绝色,眉毛是柔美的柳叶状,脸上淡施脂粉,眉梢眼角带着惑人风韵,身材纤细柔软,语音娇媚柔和,颇有几分风尘春色,一身鲜红大朵牡丹的耀眼裳服,显然并不是正经仆人,而是一个嬖幸。如今大盛民风并不拘谨,宴客时女妓陪酒也不少见。 无论怎么看也无法把她和刚才那个阳刚凌厉的鼓音联系起来。 含章微怔,眉头紧锁。席上另一人冷嘲道:“沈小姐真是有趣,我看沈小姐你的身板儿都比她壮些,这样一个纤弱的少女又怎么可能是凶恶的东狄人呢?莫不是沈小姐看人家风华绝代,心生妒忌了吧?”这声音带了几分猥琐,倒有些熟悉,含章循声看去,便是一双纵欲过度而眼下浓厚青黑的绿豆眼,又是一个老熟人,公主府花园见过一次的程步思。 程步思见含章看向自己,不由气焰更加嚣张,冲着门口指桑骂槐道:“你们是怎回事,不好好守门,胡乱放了人进来扰了王爷兴致,该当何罪?!” 两个侍卫忙进了门来,行礼道:“属下知罪。” 程步思瞟一眼英王,见他仍是沉着脸,却也没有反对,便壮着胆子狐假虎威道:“今日王爷有要事,容不得不相干的人胡闹,你们还不快把沈小姐请出去。” 两人正担惊受怕会被问罪,听了吩咐忙齐齐应道:“是。”说罢便要过来撵人。公主自是金枝玉叶不敢擅动,但含章却是可以动的。两人正要上前逐客。赵慎君眼中闪过一道厉光,她斜走一步挡在含章身前,突然对那柔弱少女道:“拉乌索莫卡狄拉。” 屋内诸人皆是一惊,其中金掌柜和两个西狄打扮的男子更是脸色大变。这话分明是狄语,意思是你是鹰狄人吗? 东西狄是盛朝人对其的区分,而东狄的自称是鹰狄,西狄则是狼狄。各自以鹰和狼为图腾,但自西狄灭亡后,这区别渐渐已无人提起,赵慎君是怎么知道的?她又是怎么学会的狄语?含章拢起袖,定定看着眼前事情的发展。 那少女已经如遭晴天霹雳一般,脸色惨白,她嫣红的唇微微抖动,浓密的黑色睫毛如受惊的蝴蝶一般轻颤不已,双肩微微塌下,却没有回答赵慎君的话。旁边的金掌柜腮帮紧凸,皱了眉也未开口。 在狄人眼中,图腾是自己的信仰,一个狄人可以背叛任何事任何人,却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信仰。而他们心中狄语是有神力的语言,用狄语说出的话便有加持的力量,一个人若是用狄语说出违背了信仰的话,则会堕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绝色的少女低垂了眉眼,像是想了许久,又或者只是短短一霎,她慢慢抬起头,脸上怯怯柔柔楚楚可怜的神色陡然一变,戾气横生,便如一条恶狼脱下了伪装的羊皮暴露出本性,她紧紧盯着赵慎君,便如一条凶狠的狼盯着自己的猎物,一字一字清晰而快速道:“比札莫卡狄拉。” 我是鹰狄人。 赵慎君大惊,条件反射地厉声尖叫:“抓住她!”两个侍卫还不及反应,那东狄少女已经迅速操起了一边的金酒壶就要去袭击英王。 桌上宾客大惊,纷纷起身跳开,英王大怒,抽了放在手边的一把利剑往前一送,但他的速度快不过金掌柜。那剑还未触到少女身体,一柄锋利短刀已经自后往前扎透了少女的身体从她胸前探出银亮刀尖,鲜红的血猛地喷溅出来,那东狄少女一顿,却还执着地将手上的酒壶往前送,英王怒哼一声,手上一动,锐利的剑锋从少女身前透胸往后刺去,鲜血四溅得犹如小瀑布,那少女后继无力,手一松,金酒壶轰隆一声掉落地上,嗡嗡滚到了墙角,她红唇微张,血汩汩流下。 少女喃喃道:“莫得拉卡提多,莫吉狄卡阻多……”言未尽,眼一闭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带落了被血染透的碧绿桌布,一桌碗筷汤盆精细菜肴精美瓷器随着斯里哗啦滑落一地,碎片四飞,满地一片狼藉。 窗外吹进几片血红的九重葛,柔嫩的花瓣掉落在地板上,混入了大滩四下蔓延的血液中,分不清哪是血,哪是花。 前一瞬还千娇百媚的异族少女此刻已经香消玉殒倒在地上,一众宾客皆心惊肉跳。两个一样陪酒的盛人女妓更是吓得花容失色,两股战战。金掌柜拔出手短刀,又将英王的剑也从少女尸身上拔出在一旁放好,高大的身子跪在地上:“是我有失所察才让这西狄探子混入,险些害到王爷,我罪该万死。” 英王取过一旁架子上的手巾,擦了擦溅到袖子上的斑斑血迹,嫌恶地随手一扔,道:“她刚刚说什么?” 金掌柜伏在地上,一言不发。另外两个西狄马贩也跟着跪在一边,他们面面相觑,低头道:“她说,只恨没有杀了王爷,还骂……西狄狗。” 英王眼中神色明明灭灭,程步思见状,忙凑过去:“殿下,若说别人是奸细或许可信,金掌柜是断不可能的,他父母兄弟都是被东狄人虐杀,他对东狄一族恨之入骨,对咱们大盛是赤胆忠心的,他们几个每年给咱们大盛所献的战马就有上千,连皇上都亲口嘉赞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东狄探子呢?他必是受那探子所蒙骗。”旁边几个盛人宾客见状,纷纷附和,都是为金掌柜求情,看来这金掌柜人缘甚好。那两个西狄马贩也结结巴巴解释说可以用刚才十一公主所用的方法过滤身边的东狄人。 英王负手而立,冷眼看着匍匐在地的金掌柜,那两个王府侍卫已经走到金掌柜身后摆出戒备姿势,只等英王一声令下就要将他制住。英王视线探究般从金掌柜几人身上扫向那死去的少女,看到那柄短刀,眼神一亮:“那是什么刀?” 金掌柜趴跪在地,仍是未动:“是小人为殿下所求之昆吾刀。预备稍后就献给殿下。”英王浓眉一展:“名刀昆吾?” “正是。” 英王忙道:“拿来我看。”侍卫之一立刻将刀奉上,刀如秋水,锋利冰寒,分明才杀过人,却是一滴血也不沾刃身,英王不免赞道:“果然是好刀,不输明月。”他淡淡撇了眼金掌柜,“你起来吧,等会儿自己去有司衙门各处打点好,你自己身边的人也该好好过一遍,别又混进了什么七七八八的,若有下一次,就别怪我不客气。” 金掌柜和两个西狄人大喜,忙不迭磕头谢恩,整肃自己身上弄得凌乱的衣衫。 程步思小眼睛看向狼藉地上的少女尸身,不由怜香惜玉,叹息道:“好标致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真是可惜了。” “可惜?!程大人倒是说说,她那里可惜了?”赵慎君一直咬着唇站在一旁,脸无血色地盯着那少女鲜血流尽,**着失去了生命。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消逝,而且还是间接因为自己的缘故,所以神情有些恍惚,但一听到程步思的话,她立刻回过神来,反唇相讥。 程步思毕竟顾着她是公主,低低清清嗓子,摇头道:“这些年东狄人抢了我边关多少妇孺,他们的妻女也该抢过来,**了养在我们盛人的后宅,好一偿昔日之辱。”虽然他尽量收敛,但那股粗鄙猥亵之意仍透过话语传了出来。周围几个盛人听了,心照不宣,嘿嘿一笑。 “养在后宅?!程大人不是在说笑吧?”赵慎君上前一步,脸上乍然泛起一道不自然的潮红,她瞪大眼睛紧紧盯着程步思,“程大人该不会忘了三年前东狄战场上的事了吧?卢愚山和沈质两位将军包围了东狄最野蛮杀人如麻的一个部落,狄人突围不成,想要投降。沈将军只说了一句话,有未杀过我盛朝普通百姓者,投降可活,余者格杀勿论。结果,一族东狄人,除了刚会吃奶的孩子,其他人无论男女老幼无一人符合条件,因为他们的孩子刚会走路就要学用刀,父母就会抓了盛人来给他刀剑开封。投降无果,他们全族齐齐突围,最后被围歼,一个也不剩。”赵慎君说得很慢,说到最后围歼全灭,唇角竟勾起一个笑,满是血腥的残忍,看得程步思心头发寒,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她往前一步,紧追不舍,“所以,程大人您在怜悯他们之前,要想想他们手上沾了多少盛朝百姓的血。值不值得你怜悯可惜。还要想想我们大盛战士在边关卖命杀敌,是保家卫国,夺回失地,不是为了给你抢女人的!” “行了!”英王见金掌柜几个脸上都不好看,便出声喝道,“十一,你今日出来也够久了。你们问的事也已经处理完了,赶紧回去。”虽说是解决了一个东狄隐患,但今日来吃饭的兴致也荡然无存,对这始作俑者两人自然也没有好脸色。 赵慎君见此地已无必要留下,便行礼告退,和含章两个双双离开。转过拐角,她突然身体一软,含章眼明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赵慎君扶着墙,脸上血色全褪,她喘着气低声道:“沈姐姐,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用刀剑杀人,还是和我一样大小的女孩儿。” 含章伸手在她背上抚了抚,并未说话。赵慎君涩声道:“沈姐姐,你从胡杨来,肯定见过不少前线杀敌的边关将士,我的表现……不丢人吧?” 含章摇摇头:“你很好,比我第一次见到时强。”她微顿,又试探问道,“卢愚山和沈质的事,你怎么这般清楚?还有狄语,是谁教你的?” 赵慎君抬起头,水色不足的唇边泛出一个神秘的笑:“这是我的秘密。” 含章笑笑,并不多问。赵慎君又拉着她手,眼光轻闪,笑道:“你既然在胡杨住了那么久,肯定清楚这些英雄人物的事啦,不如你住到我的宅子里去,我来找你的时候你就当成故事讲给我听。你讲给我听了,我再告诉你我的秘密,好不好?” 含章笑而不答,赵慎君只是不依,闹别扭一般拧着,待到和程熙小六会和,几人准备离开,她便一个人急匆匆走到前头,含章知道她心里还未安定,需要靠大力的动作来发泄残余的情绪,所以也未拦阻。小六中途跟着小二去取马车,含章和程熙两个慢慢走到一楼,她并没有提及英王那间雅室里发生的事,程熙也没有问。 慢慢走过九重葛林,风吹得红色落花纷飞如雨,程熙突然道:“你还是要走么?” 含章停住脚步,目光清明看向他,程熙微低了头,俊俏容颜染了一抹轻红:“你不必多想,我只是突然觉得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面,所以多问一句……” “五哥,九哥……”前面传来赵慎君的轻呼,打断了程熙的话。 两人同时朝前方看去,不远处沿着小路走来几个人,赵慎君正向他们迎去。当先两人一个温润内敛,一个眉目淡雅,正是五爷宁王和小九平王。他二人身后还有几个挺拔不凡的男子,其中一个英武青年无意间看向这边,脸色骤变,便如白日里见了鬼一般目瞪口呆。他眼神发直,全忘了身边的人和事,身体不由自主往这边走来,路并不长,他脚步迈得大,不过几下功夫就走到了近前,又突然停下,好像被根钉子牢牢钉在地上。 这个青年男子的动作和表情都太过怪异,其他人全都没有说话,目中带了疑惑地看着他。 一阵风吹过,含章深黑带朱红雀纹的衣裙迎风拂动,衣上的鸟雀仿佛活了一般正欲展翅飞翔,一瓣九重葛被风带落在她短发上,没有掉落在地,这个人是活的,不是鬼魂也不是幻影。 那男子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般,挣扎着低声缓缓呢喃:“阿……阿质。” 含章微微抬起眼皮看着他,眸中便如千帆过尽,忽而莞尔一笑:“袁二哥,好久不见。” 第46章 重生客 第四十六章 重生客 袁信只觉胸中惊浪滔天,却硬生生堵着腔子里不得发泄,他几步上前将含章狠狠抱了抱,这才握着她双臂,定定看着,喃喃道:“老三,你还活着……” 他大力拥抱下,含章一时不妨,那条残了的左腿一滑险些摔倒,程熙一惊,想要出手阻止袁信的动作,却并未见含章有抗拒反应。 她只敛眉收了情绪,眸中如水雾迷蒙看不透其中真意,手偷偷缩回腿边捏了捏自己碍事的残腿,又自嘲一笑:“是呀,阎王没收我这条命,只要了我一条腿,又把我扔回来了。”说着一抖发,那瓣九重葛顺着将将过耳的短发飘零而落,含章的发粗且硬,但却非常黑,在阳光下泛着光,恍惚看去竟有些发白。 从两人对话看来,他们之间显然十分亲密熟悉。程熙伸出一半的手定在半空,又慢慢收回,背在身后。 骤然听闻含章身残的消息,袁信大惊,他不敢置信地去看她的腿,含章往后退了半步,淡淡笑道:“早养好了。” 那明显消沉许多的脸刺伤了袁信的眼,她不该是这个样子,神采飞扬、扬鞭纵马那才是她,袁信移开视线,艰涩道:“你到玉京,怎么不来找我。” 含章眼神乍变得古怪,忍不住哈哈一笑:“二哥,你瞧我这样子,不觉得奇怪么?” 袁信这才反应过来她身上所穿直裾是男女通用的款式,但那花纹却是古雅柔和,一头长发已经剪短及肩,样子比印象中瘦了许多,肤色白皙,体态单薄,这分明是一个女子,他彻底愣住了,脑中轰轰作响:“你是……姑娘?” “咳咳咳,我说重约,你这样大大咧咧和你大姨子开玩笑,小心弟妹要吃醋了。”朱嘉捏腔捏调地打断了两人的相认。他摇着玉骨折扇,晃晃悠悠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头雾水的袁任。 袁信讷讷地收回握住含章双臂的手,眉头皱着:“大姨子?”眼神充满疑惑,仍看着含章。 含章抚平袖子,笑得云淡风轻:“二哥,我是沈含章。”袁信却听不明白,朱嘉看他仍是云里雾里,扇子一并拢敲在他肩上。啧啧笑道:“她是薛侯爷的女儿,崇礼的妹子,你家娘子的亲姐姐,怎么不是你大姨子?” 袁信只觉今日之事太过突然,大喜之后又是大惊,正茫然不解,电光石火,突然想起大半月前曾去过一趟侯府,妻子当时曾提及过自己二姐就是从胡杨回归,因着沈三弟之故自己原想照拂一二,但听闻那女子性子颇为狂放,又不守妇道,爱慕虚荣,自己又百事缠身,这才没有多理。不久后又听说那女子被圣上赐姓沈,似乎还在侯府闹出了不少动静,丢尽了昌安侯府的脸面。那段日子妻子躲在家中不敢见人,整天以泪洗面,自己还曾下过家令,一应人等不准再提那及那不知廉耻的女子,以免惹得妻子难过。 他这才反应过来,沉声问:“你是薛侯爷的女儿?” 含章嘿嘿一笑,摇头道:“已经不是了。”这便是承认了自己身份,袁信一时反应不过来,完全不能将她和那满是负面传闻的女子画上等号。 这两人当着朋友弟弟的面还旁若无人般亲密说话,看得袁任大为不满,心里直为大嫂薛定琰鸣不平,他上前一步插进含章和袁信之间,压低声音对袁信道:“大哥,两位王爷还在后面呢,你注意点影响,虽然沈小姐为人豪放,不在意这些,可也得为沈元帅和死去的沈将军想想。” 袁任对两位为国捐躯的将军至为崇敬,听说了含章的事后只觉得此人不配姓沈,白白丢了沈小将军的脸,此番见面自然也没好脸色,言语间不掩轻蔑。 袁信听得愠怒暗生,低声斥道:“住口,休得胡说。”袁任突然被兄长呼喝,不由一怔,嘴一撇忿忿看向一旁。 “呵呵。”宁王笑着走过来,深如黑潭、神色内敛的眼徐徐扫过几人,打圆场笑道,“原来重约和沈小姐是旧识,今日旧交重逢,想必是感慨颇多吧。” 平王带着赵慎君慢慢走来,赵慎君脸上笑容渐渐隐去,一双眼眸色极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在想些什么。 平王仍是素衣谦谦,解颐淡笑,只目光看向袁信时微不可察地在他手上停了一瞬。 之后跟着的几人也都是京中仕宦或有爵人家的子弟,方才众目睽睽下亲眼目睹了袁信和那女子的亲密,但宦家子弟多风流,虽然袁信已娶妻,却也不妨再多个红颜知己,最多不过当成一桩风流轶事,涂添些许百炼钢与绕指柔的风雅情怀,享享齐人之福罢了。 其中一人与袁信颇熟,又是风趣性子,便打着哈哈笑道:“果然是倾国佳人,娥皇女英也是一段佳话,不知袁贤弟几时摆酒,我等定要去叨扰一杯的。”他前段时间不在京中,对京里新闻也不清楚,自然不知道英王曾有意纳含章做妾,此话一出,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 这人察觉不对劲,心里一咯噔,偷眼看看两位王爷似乎都面色不佳,公主脸上更是阴沉一片,他不由大是后悔,微咳两声,不再说话。 但这话却惹到了另一个人。 袁信一腔兄弟情义被人这样曲解,好比有人当面嘲笑他断袖一般,这人一句话同时辱及自己和含章两人,袁信性子耿直,着实气得不轻,顿时浓眉倒竖,义正言辞道:“韩兄此言差矣,我与她是义结金兰,兄弟之情天地可鉴,岂能容你这般污言秽语诬陷我二人!” 那韩公子本是一番月老牵红线的好意,倒被狗咬吕洞宾,登时心头大怒,只是碍着两位王爷在此,不好发作,便冷哼一声退到一边。 袁信话一出口,猛然意识到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他正自懊悔,思索如何转圜,宁王眸光一闪,展颜笑道:“重约你和卢愚山、沈质三人结义,这段胡杨佳话无人不晓,什么时候又跑出个结义的侠女十三妹来了?”他目光微寒,有如冰网般冷冷落在两人身上。 含章本就觉得今日相见似乎太凑巧了,心里微微有违和之感,此时灵光一闪,似明白了些什么。她心里早就有觉悟事情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可是直到自己的“死亡”,那一天也没有到来,谁知今日阴差阳错,竟要就此在众人面前公开了。 含章抬头撇了几人一眼,这几个男子俱都衣着气度不凡,眉目间很是沉稳,显然都是各家族中的佼佼者,未来朝中的重臣。而这些人,却都不是她能够结交得了的。 她自入京以来,查案处处掣肘,最初是碍于一个薛家庶女的身份,后来纵脱离了薛家,却又有男女天堑,地位分明,那件事越查越深,水浑无比,有些事事关朝中机密,自己一个没有京中背景的孤身女子,是绝无可能全盘知悉的,唯一的一个渠道傅老侯爷,又因为和李家是姻亲而不得不有所顾虑。 今日之事,不管宁王到底是从何处得知,亦或存了什么心思,但也算是歪打正着。自己腿有残疾,骑不得马上不得战场,就算回了胡杨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而会成为祖父的负累,只有留在京城,才有希望查出事情真相,为大哥报仇,也揪出内奸防范边关危机。 这其中许多事,沈含章做不到的,那就让沈质来做吧。 只要能过了皇帝那一关,之后就能试着打开另一片天地,会有新的人和事,新的方法新的渠道。这一切必然是兵行险着,但也不是毫无把握,此事艰难,需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些思绪在脑中飞速而过,不过几个呼吸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含章抬手止住欲出口解释的袁信,唇边勾起一抹淡笑,目光徐徐扫过众人,字字清晰坦然承认道:“回王爷的话,我素日在胡杨的确与袁二哥有过八拜之交、金兰之义——我就是沈质。” 一言既出,众皆哗然。 第47章 临险境 第四十七章 临险境,公侯庶女,五度言情 五更末,天色一片漆黑,空中弥散着微润的冰凉味道,正是清晨。玉京城各处府宅仍是点着明晃晃的灯笼,只有晨起的下仆开始各处的扫洒,其他都是静谧着。 昌安侯府的深红朱门紧闭着,黑字红底的灯笼在门檐下摇曳,灯影凌乱。衔着门环的黄金大兽头被灯光拉出长长阴影。 街口响起一阵马蹄声,一架小巧马车停在侯府东侧门前,车夫跳下来去敲门。里头下仆不耐烦道:“是谁呀,这么大清早……” 那车夫忙道:“快开门,四小姐回来了。”“四小姐不是在府里么?哎哟,您快请……”下仆认出车夫,猛然反应过来,忙不迭开了门。 侧门大开,马车缓缓驶入府内,府外又恢复了应用的宁静。那下仆点头哈腰地送走四小姐一行,又将门掩好,见人走远,这才打着哈欠翻了个白眼,嘀咕道:“早不回来晚不会来,这么黑灯瞎火地摸回来,跟做贼似的,还小姐呢……”这些日子侯夫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在院里闭门不出,中馈由二少奶奶主持,主家遭逢变故,众下仆约束上松了些,私下里少不得要褒贬几句主人的是非。 不多久,侯夫人正房迅速燃起了灯烛,丫鬟们纷纷退出屋子,只留邓大家的在门口守着。 “你说什么?!那贱人……”侯夫人大惊,猛地起身,冷不防急了些,眼前一花,整个人摇摇欲坠。薛定琰忙上前将她扶住:“娘,您小心些。” 薛定琰扶着她慢慢稳坐,又把披风拢好。侯夫人神情有些恍惚,她抖索着手按了按绛红蜀锦披风,不过半月功夫,她原本保养得当的皮肤已经松弛暗淡,白皙素手上起了褶子,老态毕露。“那贱人当真是死掉的将军?” 薛定琰蹙紧眉头,苍白的脸有些阴沉:“重约昨夜很晚才回,回家后脸色一直很难看,问什么也不说,我悄悄叫人去套随性行小厮的话,说是,”她一时顿住,语气涩然得说不下去,咬了咬唇,才继续道,“说是重约遇上了自己结拜弟弟,整晚都在和他叙旧,更离奇的是,这个弟弟居然是个女子,还是我这个大少奶奶的亲姐姐。” 侯夫人听得头皮一炸,忙深吸了一口气:“纵然是结拜弟弟,也未必就是那死掉的沈将军。” 薛定琰唇边绽开一个惨淡笑容:“是重约亲口说的,她是三弟,他唤她阿质。”侯夫人头重重一沉,忙伸手扶住额角,薛定琰呆呆看着她,欲哭无泪,“娘,我们薛家又出了个将军。” 若是此事公开,族中耆老知道了,又要生出风波。薛家祖上本是从龙有功武将封侯,几代下来才转而从文,但族人心中对于出身仍是有着一分骄傲,旁支里就有几个儿郎在军中任职,只因战功不显,官职都不高。如今含章摇身一变换了身份,别的且不说,族人对她的厌恶之心就会先淡上几分。只怕还要转而来埋怨侯府亏待了人家,赶走了这样一个给家族增光添彩的人物。 再者这一突然之事,又不知会带来什么样的变故。 侯夫人脸色隐隐发青,心如乱麻般搅成一团,手上紧紧揪着锦披风,手背上暴起树枝般的青筋,半晌,她突然想到什么,便如醍醐灌顶一般脸上愁色一扫而空,眉头舒展带出一抹冷笑:“你担心什么,那贱人女扮男装犯了欺君之罪,只怕事情一旦公开,头一个要被问罪的就是她。” 薛定琰却完全无法高兴起来,她垂下眼睫,灰心丧气道:“可是重约已经安排她今日早朝去面圣,他一大早就急急忙忙赶着出门,只怕是忙着给那人铺路求情去了……” “咳、咳,袁爱卿,你说的竟都是事实?”虚弱而衰老的声音从高高的丹陛上传来,这个王朝的主宰已经垂垂老矣,却仍不失威严气象。 “是。”袁信话音一落,朝上同时响起数道倒抽冷气之声,文武官员皆惊愕非常,只是碍于御前礼仪不能交头接耳讨论,但人人都是惊形于色,满眼讶然,面面相觑。薛侯爷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也不看众人,自顾自微低了头。 皇帝歪着身子靠在龙椅扶手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龙案上无意识地敲了几下,仍然凌烈不减当年的眼瞟了一圈底下众人,颇为玩味地呵呵一笑,方道:“既然如此,就让她进来给大家伙见识见识,这小沈将军变成了个女子,到底是什么摸样。”他微不可察地一抬下巴,几缕白须微一动,旁边宦官心领神会,忙唱道:“宣沈含章觐见。” 远远有个影子慢慢走上长长的阶梯,穿过平台,缓缓步入,官员们在朝堂这些年,数年里奏事商讨的早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乎都没有变化,哪里出现过这样匪夷所思之事,便忍不住心中好奇,都偷偷侧了头去窥视含章,想看看这女扮男装的将军到底是何摸样。 来人一袭靛蓝长袍,一头短发整齐地垂在耳边,她的外表和所有人想象中彪悍勇武的将军形象截然不同,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可是待她步入殿堂,众人便察觉到了她的特别之处。这间朝堂是整个盛朝的政治核心地,汇集了这个国家的心脏人物,他们的一言一行便能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死,光是这份至高无上的尊贵和弹指间的生杀大权就足以让所有人敬畏颤抖。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这里,却并没有畏惧的样子,甚至连脚步也不曾停顿。她用一种沉静自若的姿态徐徐走到丹陛前,下跪磕头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就像这于她而言是稀松平常事,并无一丝突兀,又或者这朝堂在她看来就和平日里所处之地一般,并不特别。 几个朝堂老油子不由眯了眼,凝神旁观。 “你就是沈质?”鸦雀无声的朝堂上,老皇帝满是兴味地问道。 “臣正是。”含章俯身应道。 “大胆!居然胆敢混淆男女,欺上瞒下,又虚报死讯,来呀,把她给我押下去!”不等含章多说,皇帝噙着一丝冷笑,骤然发难。 殿前金甲武士得令,齐声应道:“是!”众人声音洪亮,直叫重檐大殿也微颤了一颤。这一去,唯一的目的地就只有天牢。袁信心头大惊,忙跪地求道:“陛下恕罪!”英王极轻地冷哼一声,视线看向一旁,宁王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 皇帝高高在上,冷眼相对,亦丝毫不为所动。 天威难测,众臣互看几眼,低了头不敢发话。薛侯爷身子一颤,仍是低头垂手摸样。 两个武士迈步上前,就要押下含章。她仍旧态度沉静,并无一丝慌乱之色,恭敬地行礼,起身,便随武士们出了殿。既无留恋不舍,也没有出口求饶,真不知是吃了什么定心丸所以有恃无恐,还是自知罪重难逃一死,从而生无可恋。 不过是盏茶功夫,朝堂上又恢复了往日摸样,好像方才那个刚刚让人生出几分兴趣就戛然而止匆匆离去的人根本没有出现过。皇帝沉着眼沉吟片刻,又道:“谁还有本奏?” 众大臣都是历经风雨的,谁都明白皇帝压根不想继续那沈质之事,便都识趣地不再多话,有要奏本的便继续照着流程行事,全当刚才来过一遭的人是幻觉。 袁信有些失魂落魄,跪地起不了,旁边有熟识的人吓得不轻,忙将他搀扶而起,扯住他袖子,摇了摇头。 这日的早朝并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所以结束得也早了些。皇帝下了朝,心不在焉地拒绝了几位大臣的私下递牌请见,跟在内侍身后往偏殿而去。 殿内窗边站着一个人,正出神地看着窗边一株青碧喜人的黄山松,见他进来,便回身跪地请安。 “哼!”皇帝冷冷一哼,负手弓着背走到主位坐了,弹了弹身上金黄龙袍,眼中闪过一丝暗色,“沈含章,你可知罪?” 第48章 帝之谋 第四十八章 帝之谋,公侯庶女,五度言情 含章低头伏地道:“臣知罪。 皇帝不说话,捋着白须,眯眼打量这个跪在地上的人,方才医女已经禀报过,这人身上有几十道刀箭造成的伤疤,大多是陈年旧伤,左腿更是被铁棍之类的兵器生生打断。 若说之前对她的身份还有疑惑不能肯定,那这伤疤便能做铁证了。除了在战场打过滚的人,其他人身上断不可能留下这些痕迹。也不能在承受这样的伤痛后还能存活下来。 此时她下跪俯身,卑躬屈膝,礼仪很完美,挑不出一丝错来,但即便摆出卑微到尘埃里的姿势,以皇帝几十年练就的眼力,仍是一眼就看出这个女子她的内心仍是十分镇定的,并没有因为进了皇宫或是见了皇帝就变得丧失了自我,只余惊惧慌乱。 皇帝心中突然生出不满,虽然他平日里见了那些因初次得窥天颜而战战兢兢不能自已的臣子都会暗生鄙夷,觉得他们太不够稳重端持,可是今日,当这样一个稳重的人真正站到自己面前,他却又嫌弃她不够畏惧自己。 皇帝蜡黄生皱的手指揪着自己的须尾无意识地揉搓着,回想眼前这人曾经做过的事,又有些豁然,这女子桀骜不驯到连父族都可以舍弃的地步,这般傲然性子,实在不该指望她会御前失态。 但若是如此,就不能按之前的考量行事,该重新盘算斟酌一番此人到底可用还是不可用,若真是无法无天不服管束,只怕也留她不得。 内侍奉上茶水,皇帝伸手端起,揭开茶盖拨了拨鲜绿的新茶,偏殿里十分安静,茶盖茶盏相碰发出的清脆声响显得格外响亮。 皇帝浅饮一口盏中茶,慢条斯理道:“沈三那封信,你看过了?”含章似乎怔了一下,身子压得更低:“是,看过了。”语气不复平稳,隐隐动容,姿态也骤然变得拘谨起来,就像一潭被巨石叩破的静水,涟漪阵阵。 皇帝一语便击中对方软肋,心头微舒,放下茶盏道:“你既然看过,就该明白沈三对你是何等维护,老牛舐犊之情连朕都要动容,你却还接连闹出这些是非,存心要让他为难么?抑或,”皇上话语一顿,语气危险地拉长,“这一切原本就是沈三的授意?” 含章忙道:“不,不是这样。”她一时情急,顾不得礼仪规矩,两手撑地,抬起身看向皇帝,眼中一片惊乱之色。 “哼,”皇帝一声冷笑,手指在紫檀桌面重重一敲:“那你究竟为何假扮男子,又是为何谎报死讯?”他年轻时也曾征战沙场,在西狄战场上立下过战功,如今虽然已过耳顺之年,一旦发威,气势便犹如千斤坠一般从含章背上脑后重重压了下来。 含章俯下身,神色一片黯然:“身为女子如何能参军,我在边关长大,所见所闻都是保家卫国的战士,心里羡慕向往,却碍于身份不得成功,所以索性变换装束去参军。至于谎报,当时一场恶战后几乎连命都没有,活下来又成了个废人,实在无脸面再以沈质之名苟活于世。这才报的死讯。” 她说得悲切,皇帝却丝毫不为所动,凉凉道:“依你这说法,我大盛的将士,在沙场上受了伤的,成了残废的,都该隐姓埋名去?哼!若果真这样,真不知会寒了多少将士的心!真当我赵家是冷血无情的,竟如此亏待忠臣!你倒是乐得随心了,白白让朕担了这罪名去!” 含章忙道:“实在不敢如此。” 皇帝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在扶手上一拍:“你这般胆大妄为之人还有什么不敢的?自你当上将军,有哪次战役不是兵行险着?别人都不敢去做的,你带了三五千人就去了。每次还都能出其不意打得狄人措手不及,自己居然也都全身而退。”他说归说,骂归骂,言语中却已经和缓了许多,似贬实褒,那些叫人战栗的气势也消散许多。 含章心头才微松,皇帝顿了一下,又慢悠悠道:“若真如此,你如今怎么又敢公开自己的身份了?难不成你现如今就没有那些顾虑了?” 含章刚放松的心情骤然又紧绷起来,仍是不敢抬头,只觉得皇上的目光犹如两道寒利的箭直直射在背上,不寒而栗。 居上位者,果真喜怒无常,她暗暗吸了口气,如实以告:“因为遇到一位医者说他能为我医治,若顺利,便可恢复如常。所以……” 因为成了废人而诈死离开,因为有了痊愈的希望而选择回归,这解释倒也说得过去。皇帝眯着眼看了她半晌,方沉声道:“你起来吧。” 含章忙道:“是。”她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又或者说,这位皇帝本来就没打算为难她。含章在边关时就常听陈副帅说过,今上年轻为淳王时也是意气风发,当年西狄犯境,先孝文太子帅大军亲征,淳王随军为副将,伐西狄时,淳王也是一马当先,常常身先士卒,这才立下不少汗马功劳,为日后继承大统积累了资本。这样一个上过战场的帝王,对于和自己有过类似征战经历和习惯的人,也会多出几分容忍。 当然,这一点原因并不会有至关重要的作用,真正决定自己命运的,是皇帝对于边疆沈三的顾虑以及含章自己伤势的发展,她将来上不上得了马,打不打得了仗。 昔日的沈质能征善战,杀敌近乎嗜血,确实是边疆一把难得的好刀。 如今边关能用的年轻将领寥寥几人,对于最会权衡利弊的帝王而言,无论为了是安定老臣的心或者是要给边疆增加一个长期的稳定因素。一个活的沈质比一个死了的沈含章要有用得多。身为皇帝,多的是机会去别人身上展示他不可被侵犯的至高威严,而在含章这里,他施展仁慈和宽宏能得到更多。 边疆重臣,尤其是执掌兵权的,这类人往往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长治久安,用得不好,便会反噬于己。所以他们能镇守一方,除了有本事以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忠,或者说,皇帝能拿捏得住。 沈三就是个例子,他为人恪尽职守,对家国忠心不二。再者他孤身一人,没有后人可以继承自己的衣钵财产,自然也无不会为了给子孙后代争一袭封荫而做下什么逾矩之事。无论现在有多大的殊荣,以后都会收回皇家囊中。正因为如此,皇帝才会放心让他一直镇守边关。 而含章能被他拿捏的,就是沈三这个唯一的亲人,以及她本身过于刚直的个性。心里有亲人说明她重感情,刚直的人眼里不揉沙子,行事率性大胆、表里如一,只要摸清了脾气,也就容易看清其心中所想。 含章垂手站在一旁,皇帝闭了眼用指节在扶手上轻轻叩击几下,道:“行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旁边宦官伶俐得很,立刻上前引路。 含章见他似乎还要斟酌什么,不免心中生虑,但此时再不能多说什么,她只得随了宦官下去。 她这里才走不久,门外又传来稳缓的脚步声,不一会门口出现两个人影,其中一人一身素锦长袍,进门后略走几步便跪地行礼:“给父皇请安。” 皇帝懒懒睁开双眼:“小九,你来了。”赵昱笑着起身应了,又吩咐身后男子去给皇帝诊脉。这男子四十上下年纪,一身太医令的装束,只是自进殿起就不曾开过口。 待诊完脉,赵昱道:“江师兄,父皇的病可好了。”太医令江明是个哑子,手舞足蹈比划说皇帝只是偶感风寒有些倦怠,过几天就无事了。赵昱这才放心下来,又好生看了一番江明所开的药方,才将人送下去。 皇帝坐久了,身子僵硬,便起身走动,赵昱小心在一边搀扶。两人慢慢踱着步,走出了偏殿。一群宦官宫女在后头躬身尾随。 皇帝走了两步,突然道:“小九,沈质的腿,有几分把握能好?” 赵昱道:“五分。” 皇帝微一沉吟,点头道:“也好。” 沈含章隐瞒身份又谎报死讯,这两点都犯了欺君之罪,若真要追究起来必是重罪。但只要皇帝愿意,自然也可以把这件事变成一桩人人称颂的花木兰从军的佳话。然则如此之后,又多出些不得不顾虑的事,沈含章的亲事。 掐指算来,此女已年过二十,普通人家的女子当此年华时早已成亲生子,她的年华虽然被战场耽误,但既然身为女子,就必然要嫁人。而她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将军,若是以后要再上战场,重掌军权,她夫家的人选就必须慎重。 这个人必须白身出身,没有大的背景才不会对皇家构成威胁,但论身份又必须能配得上含章,以后还能长留京中,成为牵制她的一颗好棋,如此一个人却也难找。皇帝半眯了眸子,不疾不徐地走着。 快到了内宫宫门,旁边一条路上走过来一个绿袍人影,正是起居舍人程熙。 他远远见了皇帝和赵昱便弯腰作揖行礼,身姿挺拔,瘦削若竹。 皇帝眼中光芒一闪,悄声问身边宦官:“程舍人可曾娶妻?”宦官回道:“不曾。” 皇帝意味深长一笑:“如此甚好。” 这番对话赵昱听得清楚,他不动声色扫过程熙,微微垂眸。 第49章 有客来 第四十九章 有客来 夕阳西下,柔红的阳光照得玉宫高高低低的屋顶上灿金色琉璃瓦闪着粼粼的光,好似一大片波光闪耀的池塘。 一辆丹漆彩缦、云头饰顶的双驾马车慢慢驶出玉宫,后面跟着十几骑排列整齐,神情庄重的御林禁军兵卫。 含章端坐在马车内,听着车轮发出的单调辘辘声,车后的御林军十几匹马几乎统一了步调,整齐划一地踏在玉宫的金砖地上,显然极为训练有素。 临近宫门,高高的门墙遮住阳光,车内一暗,前头驾马的禁军兵士在出示进出宫门令牌,含章微微拨开一点朱红虎纹绣带的窗帘,大开的朱漆高门上横九竖九密密麻麻九九八十一颗拳头大的镀金铜钉,排了足有一人高,守门的兵士们穿着锁子甲,把着腰刀不苟言笑。足显皇家威严。 盛朝玉宫南宫外墙有门五,其中朝阳门为文官进出,建始门为武官进出所用,另有命妇女眷出入的迎仙门,在宫城的西城外墙。 今日早起入宫门是随着袁信走的建始门,而出宫,虽只是自己一个人,却也是这座门。 是建始门而非迎仙门,这便已经表明了皇帝的态度。料想不要半日功夫,这事便能传遍整座玉京。 马车出了宫门,稳稳驶过车水马龙的喧闹大街,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便拐进一处幽静巷子,外头喧哗渐渐都远了。又走了一段路,车内又是一暗,便进了一处宅子,不多时马车停了,外头禁军兵士秉道:“沈小姐,请下车。” 含章定定神,掀开了车帘,外头太阳已经下山,只留着一片灿烂云霞映红了半天,宅子青灰色的围墙也染了淡淡橘黄,这是在一处宅院的二门外。 含章下了车,那禁军兵士又道:“我等奉陛下旨意暂充府中护卫,就居住在外院,小姐有事尽管吩咐。” 含章闻言,眼角余光扫了一圈车后十几骑,点头道:“也好,劳烦你们了。” 那禁军兵士似乎是个头领,闻言笑道:“小姐客气了。”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为小姐守卫门墙,我等甚感荣幸。”他对含章说话,一直都很客气,这后一句话语气更是柔和。 这座宅院是皇帝所赐,外院还守着禁军,这禁军充府卫,听上去很是光荣,但实际上不过是一群看守罢了。如今皇帝虽然并未追究含章的欺君之罪,但在新的旨意下达之前,她会被变相地软禁在此。 这并未出乎含章意料,她颔首示意,便抬步要往里走,脑中突然又闪过一个念头,北禁军向来自持守卫皇家之功,眼高于顶,看不起其他队伍。含章并不认为沈质那个从四品游击将军的过往就能让他们另眼相看,反倒可能是因为另一个人的缘故。她止住步子,对那禁军小头领淡淡道:“你们是南禁还是北禁?” 小头目一笑,露出结白的牙齿:“小的是北禁羽林军卫队长刘方,辖下十二人。” 盛朝禁军分南北,南禁驻防于宫城南面的皇城内,守卫帝都,归尚书兵部直辖,北禁屯驻于宫城以北,守卫皇家,下设大将军一人,将军三人,其中羽林将军含章再熟悉不过。 “袁信。”含章舌尖模糊滚过这个名字,莫名地对皇帝生出一丝恼怒。用袁信的人看管自己,若是出了什么疏漏,自然要连坐到他,这是警告自己不得轻举妄动么? 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玩弄人心到这个程度,这老皇帝也真算是一朵奇葩了。 她抿紧嘴唇,不再多说,几步疾走进了二门。 这座三进宅子还簇新,一应陈设用品齐全,侍奉的婢女也都十分规矩,很是尽职尽责。含章在此呆着,颇有几分宾至如归的味道。 到了夜幕降临,屋里熄了灯,不多时,外头也安静下来,一片静谧,含章靠坐在床头,突然生出几分冷寂之感。小六如今应当已经在几百里外回归胡杨的路上了,也不知他一切可顺利。 公开身份实属突然并非自己所愿,但事到临头,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只盼着祖父知道后不要拍桌子骂人才好。 含章思绪万千,直想到外头月船高挂,一片星海,方才慢慢进了梦乡。 虽然睡得晚,但次日早仍是天刚亮就睁开了眼睛,用完早饭,含章打听到这座宅院原主人是个武将,如今府中一处还留着一个练武场。她从受伤后便再没有摸过刀枪棍戢,回了京城后到底也是养尊处优,连手上的厚茧都磨平了不少,不复往日粗糙。 皇帝的旨意不会太晚,顶多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既然日后仍是要回战场,身上功夫决不能落下,腿上不行,双手未残,还拉得弓舞得刀,她这样想着,便打算去练武场练上几手。 还没有起身,外头侍女匆匆进来道:“忠义乡君到访,请见小姐。”含章一怔,想了想才反应过来这忠义乡君正是李明则的封号,她这是为何而来? 含章略一沉吟,道:“有请。”说着,自己也起了身整整衣裙。 李明则走路一贯的龙行虎步,含章刚抚平裙上褶皱,她已经一步迈进了厅里,也不客套,先上下打量了含章一番,笑道:“全胳膊全腿,也没少什么嘛。” 李明则的话语还和当初含章住在她家时一样透着关怀之意,只是那其中,又矛盾地流露出几分怪异的冷淡。含章微微一笑,抱拳道:“李娘子好。” 不过两日,两人之间已经多了不止一条沟壑。 李明则也不啰嗦,她走进几步,双手抱在胸前,颇有兴味地笑着看含章:“往日里我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当年那些边关功劳在女人堆里算得上少有了,想不到不过几十年功夫就出了你这丫头,倒比我还强些。” 含章莞尔一笑,没有说话。 李明则本就没有期待她的回答,唇一弯,继续道:“当日头一回见你就觉得人不错,果然我虽老了,眼却没有花,眼力还过得去。” 含章摇头笑道:“李娘子过奖了。” 此时,侍女捧了两盏新茶就要奉上,含章往东让客人,李明则却一摆手,道:“行了,你我之间不需如此客套,我今日来是办一件事,办完了就走。” 含章闻言,便收手挥退了侍女,问道:“不知是何事?” 李娘子唇微勾,手一挥,一道银光闪电般朝含章袭来,她身体极快地往左一偏,右手顺势一捞,触手便是熟悉的冰凉,将东西拿到眼前,果然就是匕首明月。 李明则淡笑:“宝刀配英雄,这匕首在我这里定然憋屈得慌,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含章心中一动,握紧明月道:“可这是我抵押的房租。怎好就这么收回。” 李明则漫不经心挥挥手:“当时本就是存了给你解围的心思,这匕首也只是个幌子罢了。你当我真计较钱财不成?” 她李家世代为将,立下战功无数,又阵亡数人,朝廷自然也有无数奖赏和抚恤,后来家族无男丁,那些钱财便都归了李明则,虽然拿了一部分给李莫邪做了嫁妆,但剩下的也足够她挥霍几辈子了。倒真不需要计较什么钱财。她说完,眼珠微动,耐人寻味地一笑,又道:“而且,你走的那天傍晚,已经有人送了一份厚礼到我府上,用以答谢我这些天对你的照顾。” 含章一愣,那时候自己还不曾与袁信相认,应当不是他,难道是傅老侯爷,又或者……,她想到一个人,不由皱了眉头。 李明则知她已经猜到,便也不卖关子,直说道:“不错,正是昌安侯府的世子,他倒懂得投我所好,送了一把我父亲当年送给薛老侯爷的一条金索鞭。我和那侯府已经几十年不相来往,他这次拉得下脸面来登门,又是个晚辈,我反倒不好直接赶他走了,那东西既是先人之物,我也拒绝不了。”提到薛家,她话里仍免不了几分嘲讽,目光历历看向含章,带了几分说不明的意味。 含章紧闭着唇,一言不发。 李明则瞟了她一眼,冷笑一声道:“这些会算计的人都是如此,给你一棍子再给个枣,期望用这个甜枣就能让你忘了一切伤痛,继续乖乖听他们的话。殊不知这世上除了那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蠢人,还是会有人记得清是非恩怨的。沈家丫头,你可别让我失望。——行了,事情办完了,我也该走了,你自珍重,日后有缘再见吧。”说罢,她最后深深看了含章一眼,回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含章早已经习惯她来去如风,倒也不奇怪。手上握着明月,虽一段时日不在手中,手感依然如故。她右手中指在匕柄某处摩挲一下,确认毫无变化,这才安下心,轻轻抽开,银蓝的刀刃闪过熟悉的冰冷寒光,明月在手,就好像多了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心里一块空空之处倒也填满了些。含章淡笑,抬手合鞘,起身往练武场而去。 寻了一张弓练臂力,正拉了几百下,远远又来了一簇人,衣衫颜色鲜艳,是一群女子,含章眼力极好,秋日阳光不烈,她一眼就认出那群宫女打扮的人簇拥着一个熟面孔,赵慎君。 今日的十一公主穿的却不是以前惯见的骑装或是平常女子常穿的裳服,而是一套规规矩矩葳蕤繁重的宫装,头上也插了金累丝红宝石大凤钗,额头还贴上一枚芙蓉花钿,柳眉细长,秀眼沉稳,看上去比平时足大了好几岁,果然是一副皇家公主的容姿。只是她脸色却不大好,虽然涂了胭脂,但一抹浓浓的憔悴仍是从眉梢眼角透了出来,神态虽稳重,眼眸深处却隐隐透着几分焦急不安。 含章心中生疑,便将弓放下,将身上带的护臂取下,抱拳行礼:“公主安好。” 赵慎君见了她,眼中骤然落叶漫天,几许萧索,淡淡扫了含章一眼,端庄笑道:“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没有认出来沈姐姐你是这样的人物。只是沈姐姐你也着实骗得我好苦。” 这话中似有深意,含章挑了挑眉,诚恳道:“这是我的错,请公主见谅。” 赵慎君瞪大眼睛紧盯着含章,那眼里极快地闪过一道晶亮的碎光,好似有无数水晶碎在她眼中,无尽的悲伤委屈。含章看得心头一沉,暗生疑惑,赵慎君忙垂下眼掩饰过去,低咳一声,唇边突然勾起一道顽皮的笑:“当然不能就这么放过你,可要好好算算账才行。” 她一抬头,眼里已经干净如常,只余笑意,狡黠笑着就走过来扯了含章的袖子不放,“今日好不容易求了贵妃放我出来,非找你算账不可,你既然在练功,就教教我吧,往常我和几个姐妹比赛投壶射箭,全都是倒数第一,你若能教会我射箭,我就既往不咎,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努力了,可是还是不能够早点写完…… 第50章 恨别离 第五十章 恨别离 赵慎君要学射,含章也不推辞,笑道:“如此也好。”她又看了眼赵慎君满头珠翠,道,“不过要学射得先换身行头,你这身衣裳可拉不开弓。” 赵慎君眨眨眼:“这还不简单,我立刻就去取下来。”她说着便转身命那跟随而来的宫女为自己卸妆。 那几个宫女迟疑一下,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赵慎君又催了两句方服从命令随了她去内室卸下发饰。 再次出来时,赵慎君已经取了头上簪环,只松松挽了个弯月髻,宫装外衫也除了,一身海棠红缂丝通袖袄裙的袖子用石榴红锦带挽起,俏丽清爽、干净利落。 含章手上正拨弄着一把白桦弓,这把大概是二钧之力,已经是这里最轻的弓了,见赵慎君出来,便将弓递给她。 但然弓已经足够轻,但当赵慎君兴致勃勃戴上石玦搭了箭拉弦时,却发现根本拉不动。她使了吃奶的劲也才将弦拉开半寸,这点距离箭根本无法射出。 这也不能怪她,身为公主,平日里惯用的都是女子的彩弓,用力不过半钧,只算得花拳绣腿,和这真刀实枪的东西完全不能比。 她试了十几次,终于作罢,满脸失望,手上却握着弓弣不肯撒手,心里焦躁,却把气都撒在宫女们身上,一顿劈头盖脸的骂把跟着的人都撵走,只是那些人似乎并不完全服从她,虽然明面上退下,却也只是在稍远处站着,遥遥看着两人,隐隐有监视之意。 含章见她气得满脸通红,便安抚道:“你站立、举弓、开弓的姿势都很正确,显然是下过苦功夫的。练箭主要靠的是膂力,这弓本就不是女子练的,你拉不开也不用太难过。下回带一张彩弓来,我教你就是。” 赵慎君脸色突然一变,她一咬牙,握住弓渊手一挥,长弓猛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劈下来送到含章面前:“你来。” 含章一怔,赵慎君骤然一声冷笑道:“你不是边塞的将军么?怎么?不会连这样轻的弓都拉不开吧?这还怎么上战场?若真是这样无能,还不如赶紧去父皇面前求情,兴许以后还能留一条命。” 赵慎君此刻的表情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狠意,几乎是咬牙切齿了。含章虽不解其意,但不知为何,对于这个公主她总不愿用阴暗思想去忖度对方。当下也没有多话,接过弓,紧了紧大拇指上的石玦,抽了一支白羽箭,举弓,拉弦,瞄准,动作有如行云流水,手一松,白羽箭有如一道流星,转瞬间便稳稳射进远处的箭靶,箭尾犹自微微颤动,正中红心。 赵慎君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箭,两只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垂在身边,微微颤发抖。她低声一笑,喃喃道:“都说沈质百步穿杨、杀人如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含章微抿了唇,静静等着接下来的话。 赵慎君慢慢侧过头,一双含霜蕴雪的眼睛牢牢看向含章,仿佛一张雪白冰寒的网要将她罩在其中:“你既这么能干,不比他差,那你为什么不去救他呢,竟眼睁睁看着他被狄人杀了。” 含章心里猛烈一震,双眼瞪得目眦尽裂,上前一步抓了赵慎君的手腕,沉声喝问道:“你说的他是谁?”声音里突然夹杂了凌厉寒意,有如锋利芒刺袭来,叫人背心生寒。 赵慎君愤然甩手,含章的五指却好像铁钳一般紧紧钳住她的腕,甩不掉,腕上还传来阵阵剧痛,不用去看也能肯定那里肯定是一片乌青。 她又甩了几下实在挣脱不开便放弃了,干脆凑近身来直视含章眼睛,毫不畏惧其中眼风如刀,笑得纯粹而凄凉,呢喃细语道:“你说呢?你和他不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么?你们不是向来同进同退的么?为什么他死了,你却能活着回来?” 这一声低低质问,确如一记重击狠狠敲在含章心上,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手开始不听使唤地发抖,本来就微薄的热度顷刻都散了,一片冰冷。 赵慎君脸上的笑仿佛凝冻住,眼中一片死灰,她慢慢伸出右手,一根指头接一根指头,缓慢而坚定地掰开了含章的手,诘问道:“我在问你,你为什么不回答?” 含章犹如被一根钉子钉在原地,身体动弹不得,脑中一个念头翻来覆去煎熬,最后还是颤声问了出来:“你是肖……”事关重大,她到底不敢把那个名字全盘托出,只得说出一半来试探对方的反应。 “正如你所想,肖守玉就是我。走肖为赵,守慎自持,君子如玉。”赵慎君爽快应了,眸中寂灭里猛然燃起红莲业火,犹如地狱之鬼,一字一字咬出话来,?“若是卢大哥不死,你日后只怕还要叫我一声大嫂,可如今,什么都没了。” 这样浓烈的恨怨,含章只觉遍体生寒,无法承受,她头脑一片混沌,只得侧开视线,咬牙道:“大哥他的死……我难辞其咎。” 赵慎君声音陡然拔高,尖声道:“你说什么?!”她双手抓住含章的手臂,细细的指甲掐进臂肉里。 旁边宫女见了这里异状,交头接耳几句,便有领头女官过来问道:“公主可有什么吩咐?” 赵慎君面上厉色立刻收起,和婉一笑,头也未回便命道:“没什么,我和沈姐姐开玩笑呢,这会儿也练得累了,你带人去布置些茶点,我们两个想休息一会儿。” 那女官似是不信,她略观望一下才回身命小宫女去办茶点,自己照旧守在旁边,光明正大地阳奉阴违。 这一个小插曲打断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赵慎君一身戾气松懈下来,便再也回不到原状,整个人好像被抽掉了全身力气,绵软无力,她推开含章,自己紧走几步坐到场边圆石凳上,手紧紧抠住石桌面,怔怔出神。 含章慢慢走到她身后,立住不动。赵慎君听见她的一轻一重缓慢而来的脚步声,凄然一笑,低声道:“他每次来京里述职,都会跟我讲起自己二弟三弟,沈质,我熟悉你所有的事,从你九年前第一次杀人吓得躲在马棚里哭,一直到前年你为了给自己亲兵报仇,单枪匹马摸进草原杀了六十多狄兵,到了天亮才一身是血地回来。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耿直烈性的好男儿,可是,可是你怎么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呢?他是那么爱护你,那么为你骄傲,把你当成自己亲弟弟。” 含章定定看着她孤寂的背影,嘴唇抖动着,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哑得厉害,干涩粗粝:“大哥临死之前还记挂着肖守玉,我和他最后分开时,他还说已经给守玉准备了一样她最想要的礼物,等得胜了就回去送给她。” 赵慎君愣了一会,猛然用手捂住脸,低声哽咽道:“是桑雅花的牛角带钩,我向他要的礼物。”说到伤心处,忍不住低低抽泣起来。此处离那几个宫女所在地隔着几丛矮树,枝叶间这里情况看着有些模糊,声音更是完全听不到。 含章听到这句话,心里最后的一丝疑虑也消散了,眼前这人的身份确定无疑,除了肖守玉,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礼物是什么。她慢慢挪动步子,坐到赵慎君身边,并没有去安慰伤心的公主,而是从怀里掏出了明月。 银柄黑鞘的匕首仍是老样子,含章神情黯然地看着它,手已经停下了颤抖,稳稳如常,她伸手在柄上某处按了几下,又一推,咔嚓一声,银柄从匕身弹开,断成两段,银柄竟是中空的,里面掉出一个小东西,落在石桌上,“哐啷”一响。 赵慎君闻声看过来,那黑黝黝的小东西静静躺在青灰色的石桌上,泛着一层油亮光泽,上头雕了古朴的并蒂桑雅花图案,正是一个小巧的牛角带钩。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含章:“这……这是?” 含章垂下眼眸:“这是大哥两年前就买下收在身边的。我一直想将它交给肖姑娘,今日总算不辱使命。” 桑雅花,胡杨特产,一株只开两朵花,花开并蒂,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胡杨的青年男女常用来做定情之物。 赵慎君两年前听了这个故事后,就缠着卢愚山要一个桑雅花的牛角带钩,想用这个带钩配在自己做给他的腰带上,可谁知那个素来百依百顺的温厚男子却总是不肯,每每都用话搪塞,他心里大约仍觉得自身出身低微配不上公主之尊,或者因为是刀口上过生涯,生死由命,总不肯因此耽误了对方。赵慎君不知发过多少次脾气也不能让他改变主意。 如今终于得到了这个礼物,却已经物是人非。 赵慎君只觉得心像是被一把刀子割成了一片一片,却不会痛,满满都是酸楚,几乎要溢出身体,她再也压抑不住心头悲愤难过,一把将那牛角扣攥过捧在心口,嚎啕大哭起来。 含章将匕首拼好,紧紧握在手中,明月的冰寒从手心传过全身,引起一阵微麻震颤。 有宫女发现异状,便要过来相问,赵慎君猛地扬起哭红的眼,抬手给了一巴掌:“滚!” 那宫女被抽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又被赵慎君满身暴涨的凛冽杀气吓得不轻,连爬带滚地走了。含章有些忧虑地看着那宫女远去的背影,赵慎君狠狠一抹脸,用袖子将泪痕擦掉:“不用担心我,她是贵妃派来监视我的,她想把我嫁去和东狄和亲,这也要问我愿不愿意。”含章并不知道和亲之事,心中微惊。赵慎君却一摇头:“这不急,你先告诉我,卢大哥是怎么死的?被谁杀的?”说到杀字,她声音微颤,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含章思虑再三,终于道:“在说这个之前,我需要你先写三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我需要理一理后趣思路,顺便调整下自己这超级不规律的作息,所以,额,明天停更一天,后天继续。嗯,顶水泥钢筋头盔遁走…… 赵慎君要学射,含章也不推辞,笑道:“如此也好。”她又看了眼赵慎君满头珠翠,道,“不过要学射得先换身行头,你这身衣裳可拉不开弓。” 赵慎君眨眨眼:“这还不简单,我立刻就去取下来。”她说着便转身命那跟随而来的宫女为自己卸妆。 那几个宫女迟疑一下,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赵慎君又催了两句方服从命令随了她去内室卸下发饰。 再次出来时,赵慎君已经取了头上簪环,只松松挽了个弯月髻,宫装外衫也除了,一身海棠红缂丝通袖袄裙的袖子用石榴红锦带挽起,俏丽清爽、干净利落。 含章手上正拨弄着一把白桦弓,这把大概是二钧之力,已经是这里最轻的弓了,见赵慎君出来,便将弓递给她。 但然弓已经足够轻,但当赵慎君兴致勃勃戴上石玦搭了箭拉弦时,却发现根本拉不动。她使了吃奶的劲也才将弦拉开半寸,这点距离箭根本无法射出。 这也不能怪她,身为公主,平日里惯用的都是女子的彩弓,用力不过半钧,只算得花拳绣腿,和这真刀实枪的东西完全不能比。 她试了十几次,终于作罢,满脸失望,手上却握着弓弣不肯撒手,心里焦躁,却把气都撒在宫女们身上,一顿劈头盖脸的骂把跟着的人都撵走,只是那些人似乎并不完全服从她,虽然明面上退下,却也只是在稍远处站着,遥遥看着两人,隐隐有监视之意。 含章见她气得满脸通红,便安抚道:“你站立、举弓、开弓的姿势都很正确,显然是下过苦功夫的。练箭主要靠的是膂力,这弓本就不是女子练的,你拉不开也不用太难过。下回带一张彩弓来,我教你就是。” 赵慎君脸色突然一变,她一咬牙,握住弓渊手一挥,长弓猛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劈下来送到含章面前:“你来。” 含章一怔,赵慎君骤然一声冷笑道:“你不是边塞的将军么?怎么?不会连这样轻的弓都拉不开吧?这还怎么上战场?若真是这样无能,还不如赶紧去父皇面前求情,兴许以后还能留一条命。” 赵慎君此刻的表情带了几分微不可察的狠意,几乎是咬牙切齿了。含章虽不解其意,但不知为何,对于这个公主她总不愿用阴暗思想去忖度对方。当下也没有多话,接过弓,紧了紧大拇指上的石玦,抽了一支白羽箭,举弓,拉弦,瞄准,动作有如行云流水,手一松,白羽箭有如一道流星,转瞬间便稳稳射进远处的箭靶,箭尾犹自微微颤动,正中红心。 赵慎君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箭,两只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垂在身边,微微颤发抖。她低声一笑,喃喃道:“都说沈质百步穿杨、杀人如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含章微抿了唇,静静等着接下来的话。 赵慎君慢慢侧过头,一双含霜蕴雪的眼睛牢牢看向含章,仿佛一张雪白冰寒的网要将她罩在其中:“你既这么能干,不比他差,那你为什么不去救他呢,竟眼睁睁看着他被狄人杀了。” 含章心里猛烈一震,双眼瞪得目眦尽裂,上前一步抓了赵慎君的手腕,沉声喝问道:“你说的他是谁?”声音里突然夹杂了凌厉寒意,有如锋利芒刺袭来,叫人背心生寒。 赵慎君愤然甩手,含章的五指却好像铁钳一般紧紧钳住她的腕,甩不掉,腕上还传来阵阵剧痛,不用去看也能肯定那里肯定是一片乌青。 她又甩了几下实在挣脱不开便放弃了,干脆凑近身来直视含章眼睛,毫不畏惧其中眼风如刀,笑得纯粹而凄凉,呢喃细语道:“你说呢?你和他不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么?你们不是向来同进同退的么?为什么他死了,你却能活着回来?” 这一声低低质问,确如一记重击狠狠敲在含章心上,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手开始不听使唤地发抖,本来就微薄的热度顷刻都散了,一片冰冷。 赵慎君脸上的笑仿佛凝冻住,眼中一片死灰,她慢慢伸出右手,一根指头接一根指头,缓慢而坚定地掰开了含章的手,诘问道:“我在问你,你为什么不回答?” 含章犹如被一根钉子钉在原地,身体动弹不得,脑中一个念头翻来覆去煎熬,最后还是颤声问了出来:“你是肖……”事关重大,她到底不敢把那个名字全盘托出,只得说出一半来试探对方的反应。 “正如你所想,肖守玉就是我。走肖为赵,守慎自持,君子如玉。”赵慎君爽快应了,眸中寂灭里猛然燃起红莲业火,犹如地狱之鬼,一字一字咬出话来,?“若是卢大哥不死,你日后只怕还要叫我一声大嫂,可如今,什么都没了。” 这样浓烈的恨怨,含章只觉遍体生寒,无法承受,她头脑一片混沌,只得侧开视线,咬牙道:“大哥他的死……我难辞其咎。” 赵慎君声音陡然拔高,尖声道:“你说什么?!”她双手抓住含章的手臂,细细的指甲掐进臂肉里。 旁边宫女见了这里异状,交头接耳几句,便有领头女官过来问道:“公主可有什么吩咐?” 赵慎君面上厉色立刻收起,和婉一笑,头也未回便命道:“没什么,我和沈姐姐开玩笑呢,这会儿也练得累了,你带人去布置些茶点,我们两个想休息一会儿。” 那女官似是不信,她略观望一下才回身命小宫女去办茶点,自己照旧守在旁边,光明正大地阳奉阴违。 这一个小插曲打断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赵慎君一身戾气松懈下来,便再也回不到原状,整个人好像被抽掉了全身力气,绵软无力,她推开含章,自己紧走几步坐到场边圆石凳上,手紧紧抠住石桌面,怔怔出神。 含章慢慢走到她身后,立住不动。赵慎君听见她的一轻一重缓慢而来的脚步声,凄然一笑,低声道:“他每次来京里述职,都会跟我讲起自己二弟三弟,沈质,我熟悉你所有的事,从你九年前第一次杀人吓得躲在马棚里哭,一直到前年你为了给自己亲兵报仇,单枪匹马摸进草原杀了六十多狄兵,到了天亮才一身是血地回来。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耿直烈性的好男儿,可是,可是你怎么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呢?他是那么爱护你,那么为你骄傲,把你当成自己亲弟弟。” 含章定定看着她孤寂的背影,嘴唇抖动着,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哑得厉害,干涩粗粝:“大哥临死之前还记挂着肖守玉,我和他最后分开时,他还说已经给守玉准备了一样她最想要的礼物,等得胜了就回去送给她。” 赵慎君愣了一会,猛然用手捂住脸,低声哽咽道:“是桑雅花的牛角带钩,我向他要的礼物。”说到伤心处,忍不住低低抽泣起来。此处离那几个宫女所在地隔着几丛矮树,枝叶间这里情况看着有些模糊,声音更是完全听不到。 含章听到这句话,心里最后的一丝疑虑也消散了,眼前这人的身份确定无疑,除了肖守玉,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礼物是什么。她慢慢挪动步子,坐到赵慎君身边,并没有去安慰伤心的公主,而是从怀里掏出了明月。 银柄黑鞘的匕首仍是老样子,含章神情黯然地看着它,手已经停下了颤抖,稳稳如常,她伸手在柄上某处按了几下,又一推,咔嚓一声,银柄从匕身弹开,断成两段,银柄竟是中空的,里面掉出一个小东西,落在石桌上,“哐啷”一响。 赵慎君闻声看过来,那黑黝黝的小东西静静躺在青灰色的石桌上,泛着一层油亮光泽,上头雕了古朴的并蒂桑雅花图案,正是一个小巧的牛角带钩。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含章:“这……这是?” 含章垂下眼眸:“这是大哥两年前就买下收在身边的。我一直想将它交给肖姑娘,今日总算不辱使命。” 桑雅花,胡杨特产,一株只开两朵花,花开并蒂,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胡杨的青年男女常用来做定情之物。 赵慎君两年前听了这个故事后,就缠着卢愚山要一个桑雅花的牛角带钩,想用这个带钩配在自己做给他的腰带上,可谁知那个素来百依百顺的温厚男子却总是不肯,每每都用话搪塞,他心里大约仍觉得自身出身低微配不上公主之尊,或者因为是刀口上过生涯,生死由命,总不肯因此耽误了对方。赵慎君不知发过多少次脾气也不能让他改变主意。 如今终于得到了这个礼物,却已经物是人非。 赵慎君只觉得心像是被一把刀子割成了一片一片,却不会痛,满满都是酸楚,几乎要溢出身体,她再也压抑不住心头悲愤难过,一把将那牛角扣攥过捧在心口,嚎啕大哭起来。 含章将匕首拼好,紧紧握在手中,明月的冰寒从手心传过全身,引起一阵微麻震颤。 有宫女发现异状,便要过来相问,赵慎君猛地扬起哭红的眼,抬手给了一巴掌:“滚!” 那宫女被抽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又被赵慎君满身暴涨的凛冽杀气吓得不轻,连爬带滚地走了。含章有些忧虑地看着那宫女远去的背影,赵慎君狠狠一抹脸,用袖子将泪痕擦掉:“不用担心我,她是贵妃派来监视我的,她想把我嫁去和东狄和亲,这也要问我愿不愿意。”含章并不知道和亲之事,心中微惊。赵慎君却一摇头:“这不急,你先告诉我,卢大哥是怎么死的?被谁杀的?”说到杀字,她声音微颤,眼中闪过一抹狠色。 含章思虑再三,终于道:“在说这个之前,我需要你先写三个字。” 第51章 新帮手 第五十一章 新帮手 上等松烟墨、雪白的浣花笺,赵慎君脸上泪痕已干,她提着一支紫毫,问含章:“你要我写什么?” 含章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向书案,神色中有些沉重:“就写书信末尾会用的敬辞,妾顿首。 顿首指的是平辈之间的拜礼,这两个字作敬语多用在正文的最后、落款之前,是很普通的书信用语。而妾,则是女子自称。 也就是说,这三字,是某个女子写给别人的信末尾最后的三个字。 赵慎君转眸间已经有了猜测,她和卢愚山传过几次书信,难道是这其中出了什么问题?她在宫内长大,深知一件小事也可能牵扯到大的利害关系,当下也不多问,提笔就写了下来。 含章仔细看着她的笔迹,笔力弥满、阔达郁勃的颜体行书,显然是下了些功夫的,只如今情绪悲愤下动作更大,写得大开大合,最后一笔生生拖出了半寸。这些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由字看人,从字上来看,这个人的性格是奔放外向却又有些憋足,畏首畏尾,即便在这样心绪跌宕的时刻,仍然像是被一把锁锁住,放不开。 不是她,含章心道,手上不自觉地握紧了明月。 赵慎君写完,将笔扔到一边,问道:“如何?” 含章摇摇头,将旁边桌上火折子取了,吹燃,把赵慎君刚刚写好的纸点了,火焰迅速燃起,白色的纸笺被橙红色的火舌吞噬,化成灰蝶般飘飞,在半空中彻底弥散,成了零散遥不可及的灰烬,落在桌边的铜铸香炉里。 赵慎君眼睁睁看着她动作,几次欲言又止,待到整张纸成了虚灰,才终于咬牙道:“我知道你信不过我,毕竟我前次曾经出卖你,可你今天必须告诉我这整件事。” 含章瞟了她一眼,目光闪烁了一下,似在犹豫。 赵慎君眼一沉,道:“我和卢大哥相识已逾四年,但这些年来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甚至他……之后,我也不曾让其他人知晓这件事。你若只是担忧怕我不够稳重坏了事,大可不需多虑。” 她说得恳切,含章却像变了卦,一言不发,转身去看外头。她们二人借口练武累了要走动游玩,来到了府内花园一处小亭里,四周不是池水便是开阔园地,轻纱帐幔,隔绝了外人的视线,却不妨碍亭内人察看外界动静。宫女们被赵慎君呵斥怕了,远远站在树荫下,无召不敢近前。 “这件事,原本和你无干。”含章声音闷闷的,带了微微的涩意,“到此为止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赵慎君脸色一变,腾地站起身来。 含章回过头,看着她年轻娇俏的容颜:“前路险恶,我不能这么自私将你牵扯进来,以后泉下相见,大哥会责怪我的。”她停顿一下,艰难劝道,“你忘了今天的事,忘了大哥的事,以后你只有公主这一个身份,把肖守玉忘了吧。” “住口!”赵慎君怒不可遏,“你凭什么做这个决定?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难道你以为这样将我拒之门外就是为我好?!”她心里被搅得纷乱,轻蔑一笑道,“还是你根本就舍不得唾手可得的功名富贵,根本不肯去给卢大哥报仇?你不是说你难辞其咎么?事到临头要反悔了不成?” 她的激将法并不高明,含章仍旧不为所动,之前的动容神色已经收敛起来,眸如一潭乌黑的水,深不可测。 含章移开视线,伸手挑起纱帘,看了眼外面日头,转而言他道:“走吧,都快中午了,不如在我这里用一餐便饭。” 赵慎君心知无法用话语打动她,不免又急又气,急中生智下便换了法子,她重重嗤笑一声,又好整以暇坐回石凳上,抚平裙面,不急不躁道:“你肯也好,不肯也好,我是必不肯就此罢休的。你说这条路凶险,却不知我在宫里没有一天不是身处险境,如今好容易能有机会为卢大哥报仇,你想撵我走,办不到。” 她使性子耍赖,这一招倒是有用。含章挑帘子的手定在半空,眼中阴晴不定。 赵慎君见有机可乘,便继续道:“你恐怕还不知道吧,除了贵妃动了要我和亲的念头,父皇也对你的婚事起了心,这几天正在斟酌你夫君的人选,其中一个人选就是程熙。赵云阿知道了气得不行,正盘算着找你麻烦。” 含章一怔,她自上京来,满脑子都是薛家和卢愚山的事,并没有在自己身上想得太多,前次虽然和程家涉及婚嫁,却也是借来做了跳板,无心于此,哪里还会料到自己又会被卷进这些事情里来。 赵慎君又道:“你不肯教我知晓,必是这件事根本不像外界所传是因为监粮关的过失,更有甚者还可能有别的内情,兹事体大,牵连甚广。但内情越大,你要行事就越艰难,单枪匹马又做得了多少?单是父皇那关过不去,便会处处掣肘,有我在宫中给你做内应,能让你不做睁眼瞎子、听得见的聋子。以后查到什么证据还能直接上达天听,不必让其他人插手。多这番助力,岂非更好?再者,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既然猜到此事就绝不会善罢甘休,自然也是会开始查的,若是因为你没有告诉我详情打了草惊了蛇,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你就等着去向你大哥赔罪吧!”她又是摆道理又是威逼,摆明了破釜沉舟的态度。 含章眉微皱,收回手,浅蓝色的纱帘幽幽垂下,如一层淡色蓝烟浅浅罩满了小亭。她回过身,对赵慎君道:“你这是何苦?” 这其中会有多大的危险都是未知。作为公主,赵慎君原本可以选择更好的生活,把这一切忘掉,她依旧只是皇帝的女儿,十一公主。 赵慎君极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淡淡道:“我终于还是错过了卢大哥,他是那样耿直认真的一个人,自己的仇可以不报,但决不能让兄弟受委屈,也不能容忍边关有失。既然他不在了,我就应该来实现他心中的愿望。否则,以后碧落黄泉,我又有什么脸去见他?” 将另一个人的心思揣摩得这样真切,当他不在了,自己来替他完成愿望,这大概就是情人间的默契吧。 含章定定看着她,过了半晌,才慢慢点头:“好。” 她把明月放到桌上,手中微动,又打开那个机关,郑重地从筒壁里摸出一小张残缺不齐的三角形小纸徐徐展开,纸不知被怎么揉过,皱巴巴的满是褶皱,上面写了半截八字和顿首两个字,字体雄浑阔朗,只是似乎被什么洇湿过,有浅浅的模糊感。 “这是什么?”赵慎君不解。但从刚刚含章让她也写一遍这几个字,便能猜到这东西一定事关重大,而刚刚自己已经摆脱了可能有过的嫌疑。 含章眼睛变得湿润,她看着那小纸条,低声道:“这是卢大哥带回来的,通敌之人的手迹物证。” 第52章 吐真相 第五十二章 吐真相,公侯庶女,五度言情 赵慎君一愣,劈手将那纸条夺过来,在手上展开细细看去,阳刚味极重的字,全然陌生,看不出头绪。 “通敌?你是说,大盛有内鬼?”她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含章也走到桌边坐下,提起影青瓷瓜棱执壶稳稳倒了一杯水,沉稳的声音不见一丝波澜:“那时沈帅陈副帅和其他几位将军已经牵制住了东狄主力,皇庭才留守六万人马,大哥和我做先锋一路攻到东狄皇庭外五百里,歼敌四千有余,大伙儿都开心得很,士气高涨,就想着一战捣掉他们老巢,结果晚上休整时发现军粮出了问题,粟米里有一小半掺了谷壳和土灰,负责押送粮草的副官又突兀地暴毙。我们虽然觉得不对劲,却也不舍得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便决定将粮草之事压下,计划照旧。” 她的手紧紧捏住杯子,声调依旧平稳,“到了第三天中午,在瓦奇河谷,我们兵分两路已经照计划好的引出了东狄的精锐,正要顺势合围,却收到大哥派人传来的口信,他说发现了朝中有人通敌的罪证,这次敌方有诈,叫我宁可撤退保全也不要硬碰。那时情势紧急,他在口信里也没有多说。但已经箭在弦上根本来不及撤退,两军相遇立刻厮杀得一片胶着,敌军却是有备而来,而且数量远远不止六万,竟然是请君入瓮要围歼我们,我们的人马猝不及防下损伤过重,只得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而走。” 含章的话戛然而止,赵慎君听得背心发寒,勉强出声问道:“然后呢?” 含章低头看着手上杯子里不停晃动的水,有些水花激得过大,竟直接溅到了桌子上,她慢慢松开手,继续道:“我先杀出重围,正好遇上陈副帅带来的救兵,便合兵回援大哥。但东狄人像是存了心要杀人灭口一般,宁可僵持苦战也不肯放了他。我眼睁睁看着他……战死在离我不过百丈远的地方。” “对方是谁?”赵慎君咬牙切齿,悲愤难抑。 “是老熟人,苏哈狼。”含章的手紧紧拢进袖筒里,藏在桌下,“他不惜损耗兵力布下这个局本是想杀了我报五年前的断臂之仇,最后杀的却是大哥。你说得没有错,该死的人本是我。” 这平淡得令人心惊的语调听得赵慎君心头发慌,她低声道:“你不必这样自责,这本不是你的错。” 含章自嘲一笑,并不回答,只道:“事后回想整件事,有人通敌这一点已经确凿无疑,那些被替换的粮草乃其一,最重要的,对方有人潜入了军中,知道我们的计划,又将这些告知了东狄人,才令得我们有此败绩。” 赵慎君不解道:“最后我们不是赢了么?听说歼敌六万。” 含章一拍桌子,仿佛喝醉了一般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三声,眼神中却寻找不到一丝笑意,她摇头道:“什么赢,那六万人里有一半是东狄内斗争权的叛军主力,东狄皇族这回异乎寻常地乖觉,就像事事都在他们意料中,引着我们和他们对头厮杀。我盛军损失了三员大将、几万军士,却还给他们做了半件嫁衣裳。”笑声干巴巴的,几乎像哭一样难听。 赵慎君听得坐不住,愤而起身道:“那还等什么?事情都发生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奏明圣上将那内贼蛀虫揪出来?” 含章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道:“军内的蛀虫已经查出来处决了,但军外的又岂是那么容易,对方谨慎狡猾,没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所有物证不过是半张残纸,其他都是我们推测得出,就凭这些如何能有说服力?而且这事非同小可,若是冒然抖出,一个不好就要乱了军心,到时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更重要的是,军粮被换一案草草结束,并无深究,这已经表达了这些人上人的某种意思,他们希望事情到此为止。 赵慎君虽不懂这些门道,但她在内宫长大,也知晓有些事是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的,尤其是不能拿到权力至高无上的那个人面前去说。为今之计,只有顺着线索先找出那个人。想到线索,她不由得看向手中的纸条。 “可是这……这应该是男人的笔迹。”赵慎君不甚肯定。 含章摇了摇头:“得到这东西后,众人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悄悄找了很多官员的笔迹对照过。这个剩了一半的八字,”含章手一指,点在那残破之处,“原本以为是安、要、姜这几字的下半截,所以探查时重点注意了名字里含了这几个字的官员,谁知全无收获。” “所以,你开始怀疑对方是女子?”赵慎君推测道。但是从字型风格和行奸细事的可能性来看,这个猜测是十分大胆甚至有些荒谬的。 含章点头:“不错。我回京后也曾找到许多官宦女子的笔迹细细对照,但也是一无所获。” 赵慎君眼神微郁:“既然是与敌通书,必定会加以伪装,不会用平常惯用的笔法,这样逐一排查不亚于大海捞针。若这几个字是换成左手书写,则找到此人更是难如登天。” 含章伸出手接过那纸条,笑得云淡风轻,却开始讲一件不相干的事:“我很小的时候总是不会认人,男女老少所有人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模子。” 赵慎君疑惑不解,抬眼看向她。 “后来吃过几次教训,就开始学着认人,虽然人脸还是认不出来,可是我发现每个人周身都是带了颜色的,赤橙红绿青蓝紫,我用颜色来将人对号入座,一次也没有错过。字也是一样,笔迹可以变,字体风格可以变,但是一个人的颜色怎么改也不会变。好比这几个字,就是鲜红中透出隐隐的浓黑。”含章展平纸条,手指慢慢顺过。 赵慎君听得皱起眉,摇头喃喃道:“这太荒谬了,怎么可能?”她忽然一僵,接着左手下意识伸出紧紧抓住含章衣袖,哑着嗓子道,“你既然这样说,那也就是说你已经找到这个人了?写这封信的人?她到底是谁?” 含章的视线慢慢从残破泛黄的纸张移到赵慎君脸上:“依公主所见,普天之下的女子,能熟悉战场,够得上资格和狄人皇族交涉,能写出这样豪迈大气不下男子的字,还能让军中之人誓死为她效忠,宁死也不肯透露她的名字,这样的人只怕是屈指可数吧。” 赵慎君听得心惊胆战,她猛然意识到什么,不由得缩回手揪紧自己的裙子,下意识摇头:“不,不会的。怎么会是……” 含章将纸条重又仔细卷起塞进明月柄内,平静道:“我原本也不信的,可最后还是印证了我的猜想。” 赵慎君心里天人交战,一片凌乱,苦涩问道:“有什么证据吗?”李明则算得上是她的恩人,如今一边是情人,一边是恩人,她站在中间又该如何取舍。 含章微垂了浓黑的眼睫,点头道:“有,李家姐姐就是证据。” 赵慎君忙道:“这从何说来?”李莫邪是李元帅唯一的遗腹子,也是将门李家最后的后裔。 含章道:“我以前曾听说,因为边城艰苦,李元帅的夫人乔氏曾经几次有孕都流产了,后来好容易又怀了孩子,在六七个月时李元帅战死新叶城,乔夫人悲不自胜,险些流产,是李娘子将她移到乡下休养才得以保住孩子。最后李莫邪出生,乔夫人难产而死,李娘子带着唯一的侄女回了原籍。” 这些也是玉京人所知道的李家故事,赵慎君并不陌生,她点头道:“正是如此,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含章眼中闪过一道悲戚的情绪,她一字一句道:“可我在新叶城时却隐隐听人说过,乔夫人的孩子并没有生下来,在噩耗传来的当天,她就一尸两命,带着未出世的孩子追随丈夫而去了。” 赵慎君大惊:“你是说,如今的李莫邪是假的?” 含章眼中浮现月下篝火那晚李妈妈脸上那迅速闪过的怪异表情,正是那表情让自己电光石火间想通了许多关窍,她徐徐道:“若是一大家子人真的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了,而家人的亡故又另有隐情,光是这仇恨,就足够逼得人做出任何事情。” 以己度彼,若是这样的遭遇落到自己头上,只怕自己也会做出和李娘子一样的疯狂事情。 李家在李明则那一代足有五六个兄弟,可最后,这些人都在二三十的年纪接连阵亡或病故,并且都没有留下子女,这些事若细想起来确实足够异常,只是到底是谁有这样大的能耐变相地灭了忠良满门,又令得昔日的忠义乡君李明则非要用背叛整个国家的方法来复仇? 答案就在舌边滚动,却迟迟不能吐出。赵慎君只觉得心里满满都是黄连浆,苦涩难言。 第53章 平淡事 第五十三章 平淡事 当日头西斜过半时,这幽静小巷的宅子里缓缓驶出一辆金红饰云霞凤翟纹的宫车,赵慎君端坐在车内,双眼盯着虚空的前方,似茫然似无神,耳边好似还萦绕着含章低沉暗哑的声音, “虽然李家在军队里有人脉,但仅凭她一人之力是绝对做不到掌握全盘动静,必然另有助力,而这个助力也一定不是寻常人。若是我的推测不错,这人就是公主的几位兄长之一。” “什么?这怎么可能……我不敢相信。” “公主若是不信,不如存个心眼悄悄观察,他们之间一定会经常联系,也必然会有蛛丝马迹。我被李娘子所猜忌提防,得不到有力的线索……” 宫车架子极稳,赵慎君尚在沉思,不知不觉间车驾已经到了她的飞鸿殿,宫女才扶了她出来,殿门里一群绫罗满身的宫女簇拥着走出一个昂首阔步的窈窕身影,赵慎君抬头看见,微微一愣,脸色些许不虞,问道:“你来我宫里做什么?” 赵云阿却不回答,只管上下瞟了她一眼,满脸嘲弄之色,冷冷一笑道:“你胆子可真不小,居然敢扇我母妃宫里的女官。” 消息穿得可真快,赵慎君脸色微变,不欲和她相争,便扭开了头。 赵云阿却不依不饶,提着长长的宫装裙摆,慢悠悠过来绕着赵慎君走了一圈,边走边啧啧称奇:“看来真是翅膀长硬了,看到根新枝就想飞。”她凑到赵慎君耳边,压低声音讥笑道,“可你也该好好看清楚,那根枝儿到底结不结实,受不受得住你,别找了个外强中干的主儿,到时候枝断鸟亡。” 她说得恶毒,赵慎君猛一个激灵,背后闪过一道冰凉的寒麻,人反而清醒过来。 赵云阿转过头盯着她的眼睛,甜甜笑道:“怎么?以为她如今得了父皇的厚爱宠信,就妄想借她的力摆脱去和亲的命运?你还真是痴心妄想。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四品的小将,就算能在父皇面前进言,说的话又有几分力度?难道还能胜过我母妃不成?你不紧着去求我母妃,倒去找那没用的人在我们背后说闲话,可见真是自讨苦吃了。” 原来赵云阿以为自己去找含章是因为对贵妃和亲提议的不满。这样倒和自己和含章的计量不谋而合,还省去了中间解释。赵慎君一思定,便露出被说中心事的心虚样子,想要争辩,可是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来,只得慢慢垂着下头,咬了咬牙,嘴唇委屈地瘪了瘪,胸口起伏不定,很是不甘。 姐姐的垂头丧气取悦了赵云阿,让她笑得格外开心:“你有这功夫去她面前哭诉埋怨,不如回飞鸿宫安生呆着绣你的嫁衣吧,母妃体恤你,多给你送了好些衣料来,你好好收着,以后去了东狄那乡下地方,再想见着绫罗绸缎可没那么容易了。” 挖苦够了对方,赵云阿这才心满意足地扶着宫女的手转身去坐凤辇,才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眉头一沉,急急忙忙回身,几步迈到赵慎君面前,眼一斜,恨恨道:“那女人既然是你朋友,你就好好管管她,叫她最好有些自知之明,和下三流的人结交也就罢了,别想着不该想的事。” 赵慎君知道她指的是程熙,也知道她这一句“下三流”是在含沙射影暗讽自己,但今日之事不好横生枝节,偃旗息鼓最好,便只得装作不甘不愿地应了声是。赵云阿冷哼一声,长袖一甩,摇曳着一身环佩叮咚,趾气高扬地走了。 赵慎君待她的凤辇走远才回转了飞鸿宫,才入宫门便察觉出情况异常,宫里的东西虽然各色都还整齐,偏偏每样都移了位,不在最初的地方,看着很是别扭,几个迎上前来的心腹宫女都泪汪汪的,衣衫也微乱。 【听潮阁最快更新】 “这是怎么回事?”赵慎君眸光一滞,低声问。 领头的绿衣宫女眼眶里滚着泪珠,跪地回道:“才半个时辰前,十四公主领着人来,说是宫里丢了一件东西,怀疑在咱们这里,就让人上上下下都搜了一遍,奴婢们也都被搜了身。后来搜到了公主的私房银子,十四公主说要拿回去辨认清楚看是不是贼赃,连盒子一起拿走了。” 怪不得方才赵云阿一脸的得意洋洋,原来她竟是做了这么件事,想必是自己刚扇了那女官一巴掌,这边宫里就得了信,赵云阿来飞鸿宫这一闹,无异于狠狠回扇了自己一耳光,真是好一番奇耻大辱。 更有甚者,她顺道还来了个釜底抽薪,没有银子,自己也没法子打点上下,只怕短时间内再难出宫。 绿衣宫女见赵慎君眉头拧成一团,便道:“这事要不要……”赵慎君摇摇头,紧紧闭上眼:“此事不宜闹大,不要通报给圣安宫父皇那里。那些银子就当是丢了,我还有些首饰玩意儿,能顶一顶。”母后和哥哥留给自己的那些首饰珠宝,料那赵云阿也不敢偷拿。 赵慎君心绪不宁,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借口困乏,将宫女们都遣出了内殿,自己倒在绣账里,摸着藏在腰带里的牛角带钩,默默流泪。 第二日是个阴沉沉的雨天,皇帝的圣旨终于低调地到了小宅,来宣旨的人正巧又是程熙,他仍旧是一身绿官服,清越的声音缓缓诵出圣旨,沈含章虽女扮男装犯下欺君之罪,但念在其情可悯,又曾为国立下战功,便恕死罪,贬从四品游击将军衔为从五品校尉,待腿伤痊愈后便回胡杨戴罪立功。 含章手在袖子里摩挲了着明月冰凉的刀身,不由得想到了赵慎君,自己这关算是过了,却不知她那里如何,昨日那一番恳谈搅乱了她平静地生活,回想起来总有愧疚萦绕心头。 走神间圣旨已经诵完,只待领旨谢恩,含章袖子一抖,将匕首插入袖袋,便上前接了旨。程熙小心将圣旨卷好交到她手中,一抬头,两两对望,都顿了一下,这两人不过几天没有见过,却隐隐有恍如隔世之感。 程熙倒是发自内心地笑了笑,道:“本来我还想留你的,结果却是圣旨把你留下来了。” 他这般态度从容,含章也不拘束,笑道:“其实要多谢你那天拉我去得月楼吃午饭,若非如此,我也没法子大白于天下。”这话若是换一个人说,只怕会有歧义,但含章说得十分光明磊落,语气里只有诚挚之意。 【听潮阁最快更新】 程熙眼里闪过一丝复杂情绪,脸上却轻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哪天你再回请我一次,可好?” 含章忍不住哈哈一笑:“总是我请你,你请我,只怕这样轮流请客,那些酒席这辈子都吃不完了。” 程熙蓦然抬眼,带了几分欢喜之意,道:“此话当真?” 含章一怔,这话本是信口说出,却不料对方较了真,她也不好收回前言,又兼这些不过是小事,不足为虑,便不在意道:“自然当真,以后程兄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来告诉我便好。” 她答得这样爽快,程熙反倒一错愕,心中闪过些许莫名的懊恼,也没那么喜形于色了,只点头道:“一言为定。” 含章颔首应了,低头看了看手中黄绸包裹的圣旨,又有些疑虑道:“圣旨上说待我腿伤痊愈后再走,却不知安排了谁为我医治?” 程熙心头思绪乱飞,闻言忙轻轻嗓子,道:“如今太医局和官药局是九殿下在管理,圣上将此事归在他名下,早上政令已经传达过去,想必不多时就会有人前来接管此事。”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里才说完,外头就有人来报,太医令江明请见。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一只小蚂蚁,一口一口啃掉这块饼……啃得不快别见怪…… 第54章 劝退君 第五十四章 劝退君 太医局设在玉京城南,很大一片幽静院子,前院是学生们上课的课室厅堂,中间半截供博士们作息。后院一道高高院墙隔开,门庭紧闭,是专属于提举和制局的药园。 在单独隔开的一处偏僻小园里有两间房舍,窗户正对着后园,园中长满了高高低低的各色药草,一畦一畦十分整齐,空中弥漫着苦甜的药香。 江明咿咿呀呀比划了半晌,他的随从翻译道:“这里是太医局的药园,很是安静,平日也无人会来打扰。请沈小姐暂居此处,待药方配齐就可以开始为您疗伤。” 含章四处打量了一下,屋里布置十分简单,不过一床一桌并几个小凳,窗明几净,并不奢华,一个人住倒也够了,她点头笑道:“有劳江太医。却不知是请何人为我医治?” 江明呵呵一笑,又是一阵手舞足蹈,小随从道:“沈小姐静待几日便知。”含章见他不愿多说,笑笑作罢。 交代清楚后,江明就带着随从走了,含章把裹了两件换洗衣服的小包袱放在**,坐下来歇息,顺便理一理思路。 好像从离开薛家开始,自己就一直在不停地搬家,从李宅到客栈到皇宫再到小院,如今这地方又是暂居之所,倒让人联想到一句俗语,江湖漂泊、四海为家,这玉京就像一片大江大海,深不可测,沈含章这条小船只得在其中随波逐流,等待时机。 下午过半,外头传来一阵响动,含章本来拿了根树枝在园子里杜仲树下写写画画,听见声音便条件反射地一抖袖子,一团飞沙扬起将地上图案尽数盖去了。 待侧身往声音处看时,却见袁信一身靛青锦袍,虎虎生风地走进了园内,他眼睛一扫院中情形,看见含章,立刻绽出笑意:“老三。” 含章立起身,眼中泛过些许温情,笑道:“二哥,是你来了。” 袁信笑呵呵几步迈过来,瞅了瞅被抹平的地,随口问道:“在做什么呢?” 含章将树枝一扔,拍了拍手上灰尘,仿佛漫不经心道:“也没做什么,就是心里老想着瓦奇河谷那场仗,索性在地上比划比划。” 袁信一怔,停顿了一会,才微低了头,有些闷闷道:“时间过得倒快,这就快一年了。”卢愚山的周年祭也要到了。 含章嗯了声,眨眨眼止住眼中水汽,转开话题道:“二哥今日怎么有功夫来找我?” “我轮休,刚巧听说你搬地方了,就想着来瞧瞧这里有没有缺什么。”袁信对着她一番打量,确认她胳膊腿都齐全,便一巴掌拍在她肩膀上,道,“你小子还真是大变样了,以前去我那儿跑得比兔子还勤,如今我不来找你,你就缩起来了。” 含章忙赔笑道:“这可不是我的错,玉京城这么大,我各处都不熟,一出去就两眼一抹黑,不如干脆守株待兔不是更好?反正我笃定二哥一定会来找我。以逸待劳,兵法上策。” 袁信摇头无奈叹道:“这装模作样乱用兵法的口气,倒不像你了,和老大一摸一样。” 含章僵了一下,随即打哈哈道:“是呀,近墨者黑么。谁叫你半途溜了,如今想学都学不到了……” 她本是尽量在回忆一年前自己的语气和心情,却不妨说得快了倒说溜了嘴。话说到一半,含章自知失言,忙闭了嘴垂下眼。 两人之间一时又陷入了沉默,那些勉强伪装出来的轻松气氛荡然无存,杜仲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落地。 半晌,袁信呐呐道:“老三,我、我不是……” “您这边请,沈小姐就在园子里呢。”园门口有年老的声音带了几分谄媚讨好道。 树下两人听了,齐齐看过去,一个药农打扮的老人引着一个瘦削男子进了园。几人目光相对,均是一愣。含章看看来人,再看看袁信,沉默地转开视线。 来人反应也快,他低头咳嗽两声,低声道:“阿信,原来你在这里。” 袁信面上闪过一丝窘迫,语气有些不自然道:“崇礼,你也来了。” 含章明显能感到这两个人之间那似有似无的尴尬,连寒暄也带着别扭,想必这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但她对此毫无兴趣,更不想多加理会,只对薛崇礼道:“薛世子,不知找我有何事?” 薛崇礼挥散了药农,瞥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径直对袁信道:“阿信,我今日找含章有些事交代,不知可否留我们独处。” 袁信迟疑地看向含章,似有些不放心,含章了然,心中一暖,摇头道:“二哥不必担心,你若有空,不如去买些酒菜来,咱们晚上吃酒。” 薛崇礼不动如山地看着他们,眸光神色变幻,也道:“含章与我有血缘至亲,我也不至于对她不利。” 袁信似松了口气,悻悻道:“可亏待了她的也是薛家。”话虽这般说,他毕竟和薛崇礼是世交,知道他为人,倒也没多做纠缠,又叮嘱了含章几句便匆匆走了。 薛崇礼眯着眼看着袁信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忍不住又咳了好几声,拄着手杖慢慢走过来。 含章负手而立,看着他由远及近到了跟前,才挑眉道:“李娘子处的打点,多谢你了。” 薛崇礼深深看了她一眼,温和道:“我们从你身上拿走的比给予你的要多得多,这些小事你不需要记挂。” 这位世子似乎总明白什么样的话可以说到人心窝里去,仿佛一块暖暖的熨斗,几个不经意就熨帖了心上被风吹雨打出的细细褶皱。 只可惜含章心上的褶印太深,这熨斗热度有限,实在熨不平整。 薛家人等于她而言已经是遥远几乎毫不相关的人和事了,含章无可无不可地笑笑,眸中平静无波道:“今日来不知是何事?” 薛崇礼看了眼小屋的门,淡淡道:“远来是客,不请我进去坐下喝杯茶么?” 含章虽不愿与薛家人为伍,但薛崇礼上回送来的字条也算是一份心力,尽管心不甘情不愿,含章还是欠了他一份情。她也没有冷漠到真将人拒之门外的地步,“进来吧。”含章说完,当先一步进了屋子。 屋中小圆桌上有着一套普通的青瓷杯盏,茶壶用棉套裹着保温,含章亲自沏了一杯茶递给薛崇礼。 薛崇礼微啜一口润润喉咙,道:“听说圣上命人为你治腿,安排得如何了?” 含章直言道:“我也只是刚来,这些还不清楚。” 薛崇礼默然无语,过了会,又道:“家里前些日子才知道你的事,父亲很难过,他说你这么多年在战场上一定吃了不少苦。” 这大概是亲人和外人的不同之处了,外人听了自己的事,只会感慨女子入伍的稀奇,而只有亲人才会怜惜心疼。 可这些晚到的心疼实在太廉价了,含章觉得自己稀罕不起来,而且对薛崇礼这源源不绝的温情牌已经起了隐隐的厌烦。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生硬不耐,第三次问道:“先说正事吧,尊驾所为何来”只有说到此事,含章才会一反敷衍的常态,眼神明亮有神地看向薛崇礼。 这泾渭分明的态度也在提醒对方,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旧可叙。 薛崇礼重重咳嗽几声,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擦了擦嘴角,方道:“其实我早该想到,灵宝、含章、素质原是三把同源的百辟刀,沈含章、阿素、沈质本就是一个人。可我虽然猜错了你和沈质之间的关系,却有一件事是猜对了的,你回京的目的。” 含章面无表情道:“如今不只是你,只怕玉京里的有心人都会猜到些什么。” 她倒不怕搅浑玉京这池浊水,只盼着对方能因此有所动静,无论是什么,有迹可循总比自己现在这样茫然无知要来得好。 薛崇礼像喝酒般一口气饮干杯中茶水,将杯盏轻轻放回桌上,沉声叹道:“这正是我要劝你的。收手吧,趁着如今为时不晚,一切还来得及。治好你的腿,我立刻差人护送你回胡杨。以后你在边关,有沈元帅庇护,做将军也好,嫁人也好,都不是问题。” 含章双眼陡然一眯,声音里带了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般潜藏的危险:“你知道了什么?” 薛崇礼抿紧了唇,徐徐起身,负手于身后,慢慢走到门边,门外几丈高的杜仲树遮下一片阴影,远处高高低低的药田随风送来阵阵浓厚的苦辛涩意,他自幼身体孱弱,终日与药为伴,如今浅浅一嗅就能辨出其中几味药来。 草药就是这样,从它还是草木状态时就已经只让人感到苦涩。 含章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一眨也不眨,薛崇礼虽然背对着她,那目光也叫他有如芒刺在背,她没有开口相问,但空中弥散开的压迫之感已能让人肩头背上隐隐发沉,呼气不顺。 薛崇礼低声长叹,道:“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你也察觉到了,不是吗?” 第55章 无信人 第五十五章 无信人 秋风卷着落叶徐徐飘落,哗哗的声音寂寥而单调,含章静默半晌,突然一笑:“世子的意思是让我避离此地,再不过问?”语气里带着一丝鄙夷凉薄,昭示着她的耐心正在告罄。 薛崇礼手握成拳,抵在唇边不住咳嗽,待气喘微停,才道:“你来玉京这么久,应该也知道如今的情势,太子之位犹虚,各方都有心思。那粮草之事看上去只是官员贪墨军粮,实际上背后却另有隐情。” 含章并不意外,淡淡应道:“所以呢?” 薛崇礼见她不为所动的漠然神色,似有些失望,缓缓叹息一声,继续道:“我以前想得太过简单了,以为只是一起结党贪腐,谁知这幕后之人这般深不可测。你凭一己之力又能做什么?” 含章眉微挑,敏锐问道:“你知道幕后之人是谁?” 鼓店那条线索,小六也跟进过,但却一无所获,那位窦冒之弟看上去只是个平常的手艺人,几乎足不出户,日日只在家里做鼓。 薛崇礼微微摇了摇头:“我派去的人查到窦冒的母亲五年前染上了一种怪病,每日要靠极罕见的西南紫丽花种子煎汁养病,一年至少也要花两三千银子,这窦冒为人不善钻营,家境不算大富,但却有能耐让他母亲足足喝了四年的紫丽花汤。再要往细里查,那些线索却都被人抹得异常干净。” 薛崇礼确实心思缜密,不去查官场勾结,而是直接从窦冒身边之人入手,很快就找到蛛丝马迹,但或许正因为体察入微,他也迅速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那幕后之人手段高端至此,必不是常人,你妄想查出些什么不过是螳臂当车、蝼蚁撼树。到时候不但于事无补,只会徒惹一身麻烦。” 他的语重心长并没有让含章改变主意,她双手一撑桌子立起身,看着薛崇礼冷笑道:“多谢世子的好言相劝,只可惜我天生就不是个会轻易改变主意的人,你这番话看错对象了。”查到这一步,已经可以断定窦冒的军粮和军中那些蛀虫一样是受人指使而为。看来那人为了双管齐下,下了不少苦功。 之后的事薛崇礼也无法再相帮,自己更不想再承他的情,不如就此了断,免得以后祸及池鱼,又和薛家牵扯不清。 她这样石头一般顽固不化,薛崇礼心头一紧,几步走过来一掌拍在桌上,厉声低喝道:“你就不怕惹出大祸事来?到时候别说是我薛家,纵使沈元帅来也保不了你。”他一贯举止稳重端宁,君子谦谦,绝少出现这般失态之举。 含章依旧岿然不动,唇边勾起的笑反而带了浓浓的讽刺:“祸事?我如今已经改姓沈,纵有祸事也牵扯不到薛家,世子大可不必如此激动。” 薛崇礼不理会她这冷嘲热讽的调子,神色一凛:“可是这次再无人能护你。” 上一回含章能顺利离开薛家都靠了事前的精密布置,沈元帅的求情,恰如其来的圣旨,让一个死局霎时间扭转为立于不败之地的胜局。但这回截然不同,无论如何布置都无法操控全局,可以说只能听天由命。 原以为步步为营的含章会是薛家的一条退路,谁知这退路本身比薛家人还要疯狂,薛崇礼不由百感交集。 含章敛了笑意,冷淡地看着对方:“无人能护便自己担,总不会比马革裹尸更严重吧,沈质杀人如麻心硬如铁,哪里会这点能耐都没有。难道世子以为我只有依附祖父或者薛家才能活着?”或者,你只是在担心会被连累。 她毫不在意地松开了自己一向被刻意压制住的杀气和凌厉,那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戾气叫人不寒而栗。 薛崇礼眼睁睁看着她眉梢眼角的锋锐,沉默下来,半晌,才低声道:“若如此,我不能再帮你了。” 含章静静听着,点头道:“你有你的立场,我没有意见。”他身后是整个薛氏家族,自是不能轻易冒险,而自己身上肩负着的是边关将士的血仇,更不能轻易放弃。 薛崇礼几乎有些无奈地苦笑道:“含章,你总是这样冷冰冰的和人说话么?”含章淡然扫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薛崇礼又自失一笑,“是了,你只会这样和薛家人说话。” 他移开视线,吸了口气,继续道:“虽然不会助你,但我不会把这件事告知别人,你尽可以放心。” 含章颔首,终于出声道:“我知道。世子素有君子之誉,自不屑为小人行径。” 听到君子两字,薛崇礼自嘲般笑笑,从袖子里取出几张泛黄的纸张递过来:“这是三千亩地的地契,今日一并交还给你。” 含章愣了一下,她虽然一直都确信薛家会对此事给个说法,但早不给晚不给,偏偏在现在这个微妙的时候交出,不免引人遐思。 薛崇礼知道她心思,更知道自己此时说起这件事不合时宜,但职责所在,也只得解释道:“那些地零零散散一时凑不出整齐的土地,最后动了家产,所以才拖延了些时日。” 沈灵霞的嫁妆田,因为侯夫人要掩人耳目地据为己有,有一些都化整为零,傅老侯爷帮忙查询来龙去脉时着实费了不少功夫。如今薛家要全额归还给自己,那些零碎地自是拿不出手,短时间内又买不到合适的田地,最快捷的方法只能是从昌安侯府自家那五千亩里分出一部分。这一做法势必惊动族中耆老,他们也定会加以阻挠。而今日这地契能顺利送到自己面前,也定然是族老们已经想通了。 他们想通的时间这么巧,只可能是两个原因,一个是前不久暴露的沈质的将军身份让他们有所顾忌,还有一个就是族老里的某些人嗅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从而为求撇清关系,他们不得不忍下这口气将田地交回。而以含章对他们的了解来看,第一种的可能性极低。 含章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虽然自己并不愿意连累别人,也会尽量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但薛家这些人物,每次当自己觉得对他们足够失望的时候,他们却总能有法子使得自己的失望更上一层。 她噗嗤一笑,一瞬不瞬看着那几张皱了边的地契,慢条斯理道:“若是我不收,你们又会如何?” 薛崇礼顿了一下,道:“这些事物必是要还给你的,若是你不收,那就只能效仿沈元帅大义之举,用你生母的名义将其尽数赠予胡杨守军以充军资。” 含章呼吸一滞,又猛然粗喘起来,显见是一口气堵得不轻。 好一手妙招,既还了亏欠又能和沈含章划清界限,还能落个仁至义尽的好名声,真是一箭三雕。 去年胡杨大军回归,军粮案尚未分明,而战场归来的将士又急需补给,沈元帅便带头捐了家产以充军资,这本是仗义疏财之举。但如今薛家的人也用这一招,却明明白白都是算计,实在是玷污了捐这个字。 薛崇礼也知此事薛家论跟就底站不住脚,他将地契放在桌上,劝道:“你还是收下吧。” 含章猛然抬头,正要说话,外头不远处传来嘈杂声响,袁信高声叫道:“老三,快来帮忙拿东西,我买了好些酒菜。” 含章一怔,要说出口的话顿时卡在喉咙。薛崇礼看了眼门外,低声对含章道:“薛家百年世族,不能毁在哪一人之手。就当是我对不住你。”他眼中闪过一丝歉意,最终仍是咬牙回身几步踏出了房门。 含章只觉憋屈得紧,她死死盯着那几张纸,手紧紧攥成拳头,几次张口,却发现喉咙好像哑了一样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果然不够绝情,这所谓的亲人施舍的一点点别有目的的温情都能让她心底暗暗生出眷恋,大概连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竟是存着这样隐秘而卑微的渴望,乃至于第二次断绝的时候仍会感到难过。 薛崇礼刚拐出几步,迎面便遇见了手提两个食盒两坛酒的袁信,袁信不料他还未离开,不由脸色一沉道:“你还在这里?” 薛崇礼冷冷看着他,道:“阿琰回娘家已经三天了,日日以泪洗面。袁信,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 袁信神色大变,他面上变换了好几种表情,似痛心似决绝,最后通通换了正色,道:“我和她的事我们自会处理妥当,倒是你,含章也是你亲妹妹,你们为何厚此薄彼,生生让人用各种污蔑言语作践她?” 薛崇礼本就心绪不佳,此刻更是眼中风雨如晦,他缓慢而清晰地道:“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三日之内必须见到你登门将阿琰接回,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说罢,拂袖而去。 一桌十来个菜,大都是西北风味,鹿唇驼蹄、牛羊肉,两人许久不见,喝酒也更爽快,菜都没吃几筷子,烧刀子却下去半坛,袁信被薛崇礼说得心里添堵,酒入愁肠愁更愁,早早就显出醉意,瞅着含章问道:“你这小子,来了玉京也不来找你二哥,叫我心里好生愧疚不安。” 含章脸色煞白,两只眼睛澄明如常,她提起一根筷子在碗上叮叮咚咚地敲,闷闷道:“你又不是我二哥,为什么来找你?” “胡……胡说!我哪里不是你二哥了?” 含章一筷子叉中一块烤羊肉,举到嘴边狠狠撕咬了一口,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字,口里含糊不清道:“我二哥叫袁信,字重约,既然是守信重约之人,又怎么会违背兄弟间同生共死一起上战场杀敌的誓言,抛下我和大哥自己跑回家当他的新郎官呢?” 袁信两眼发直,趴在桌上喃喃自语:“是,我背信弃义了……” “大哥去了,二哥不见了,三兄弟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含章嘿嘿傻笑道。 袁信摸索着端起还剩半碗的酒,一气灌下,胡乱嚷嚷道:“那就别呆在这儿,回去吧,回去帮他们两个完成誓言。”他含含混混说完,头一歪,彻底瘫倒在桌上。 含章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她转头看向袁信,清亮眼中狐疑丛生。 第56章 穿心莲 第五十六章 穿心莲 袁信在混沌中半梦半醒,突然觉得周围情形十分陌生,他一个机灵翻身坐起,入目便是一片黑色,窗外映入一片模糊红光,微微勾勒出屋里家具的暗黑影子。 桌椅板凳的轮廓都有些眼熟,他略一回想,记起是在含章处喝醉了酒,此时酒尚未全醒,头痛欲裂。 袁信抬手拍了拍头,掀开被子起身。含章不在屋内,院里传来细碎的噼啪声,他顺着那红光的微弱亮度走到门边,伸手拉开。 迎面便是一团闪耀火光,在漆黑一团的夜色里格外刺眼。袁信一时眼前发花,不由抬手去挡,电光石火间忽听见一阵急且厉的唿哨声,有什么东西刺破空气朝自己袭来,察觉到危险,袁信身子一闪,手迅速一格一抓,那事物便被抓在掌心,摸上去光滑结实,细细看去竟是颗植物的种子。 他警惕地扫向东西的来处,含章盘腿坐在一堆篝火旁,正一手举着个木头弹弓,一手虚握成拳凑在眼下,熊熊火光下,弹弓上的皮筋还在晃动,显然,刚刚的偷袭者就是她。 袁信随手扔了那颗不知名的种子,哈哈笑道:“老三,大晚上的怎么玩弹弓。”篝火猎猎,烧亮了小院,那苦涩的味道随着燃起散开的烟更加刺鼻。 含章丢开弹弓,手腕搭在屈起的膝盖上:“酒醒了?”就像以前在胡杨草原上燃起篝火喝酒吃肉的那些夜晚一样,袁信很自然地走到含章身边,盘膝坐下,捏着鼻梁用鼻音道:“醒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两人的对话和动作都十分随意,情绪也很放松,朝夕相处的六年时光已经刻在骨子里,不经意间就能在彼此身上找到熟悉的感觉。 含章看了眼天上北落师门的位置,道:“已经过了亥时。”袁信动作一顿,人清醒了些,含糊应道:“是么。”他心不在焉地理了理衣襟,起身道,“我该回去了。你早点歇着,我过两日休沐了再来看你。”说着,拍拍含章肩膀,转身便要离开。 “二哥!”含章突然叫住他。 “嗯?”袁信回过头,看着她笑,满满都是和煦包容,“什么事?” 含章却迟疑了,直勾勾看着袁信,想问的话几乎到了嗓子口却硬生生忍了回去,问与不问,进退两难,她转头去看篝火,脸被火光映成了橘红色,低声道:“我不会回胡杨。”这话一出,她好像听到到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袁信愣了一下,眉头微皱,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也别担心,有二哥帮你打点呢。” 含章点点头,袁信笑了笑,拉开院门走了。 含章软软往后靠在杜仲树干上,眼中闪过一片悲凉,就算一切都那么相似,实际却已经完全不一样,那些无话不说的信任和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想法的默契都已经消失。现在的他们,已经很陌生了。 她越想越心烦,索性挪开身子躺在地上,映入眼帘便是漫天星斗,玉京的星和胡杨的星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天幕却是被上下左右的院墙包裹住,好像一个硕大的窗框,人始终只能在窗内看着外面的一切。风也是拘束的,没有胡杨的风那卷天席地的豪气。 含章知道自己又有了怯意,所以才会一而再回忆起那自由的日子,以前就算狄人的刀锋近在眼前也不能让她害怕,但是自从来了玉京,她似乎变得懦弱了很多。含章心烦意乱,冲着自己的残腿狠狠捶了一拳。 “咔嚓。”是人的脚步踩在树枝上的声音,含章警觉起身,立刻抓了弹弓和弹子,瞄准声音来处搭弓一弹。 弹子犹如离弦之箭,划破秋风迅疾射去。 “哎!”有人低低惨呼,声音竟有几分耳熟。含章心一惊,戒备问道:“是谁?” 斜前方院子尽头的围墙边一株大柳树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一身缃色锦袍,外罩着黑色龙纹斗篷,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含章认出了这人,她颇感意外,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 那人手捂着左脸,瞥了眼地上横七竖八堆在一起准备当柴禾烧的药,再瞅瞅远处被扯得少了一半的药田,摇头叹道道:“沈小姐把我的药都烧干净了,怎么反倒来责问我这个主人。”他松开手,将染了血地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穿心莲的种子?” 篝火里的柴草发出咔啪的炸裂声,含章没听清他说的话,只是他脸上一道明显的血痕显然是被自己射出的弹子所伤,她有些不自在道:“因为这些草药都是普通的三七、金银花,以为不会有大用,所以借用了一下。请九王爷不要见怪。” 赵昱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自己走到一旁药田,在劫后尚存的草药里采了几片叶子,又问含章道:“你可有带手绢?” 含章身上没有那些大家小姐的素养,自然也没有带手绢的习惯,她抽出明月在手边一挥,银蓝光芒闪过便割下一块中衣袖子。 谁知她将袖子递过去时赵昱却不接,他挑剔地看了眼那截因为主人拔草药生火而染了些泥土的断袖,学着含章的法子自己提起手咬开一片袖子,又把三七叶片放到嘴里嚼烂了放到袖子上用来敷脸。 含章默默地收回手,手一扬将脏袖子扔进了火中,许久没有加柴火,火光已经黯淡不少,布料扔进去后烧得很慢,渐渐散发出一股与药草苦味迥异的焦糊味。 赵昱看了眼那截袖子,突然道:“都会丢掉么?” “什么?”含章不明所以。 “我是说袖子。”赵昱静静看着她,“凡是对你没有用了的东西,不论曾经有多么亲密,最后你都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吧?” 这话本是平常,含章却觉得分外刺耳,她并不傻,自然听得明白其中影射的正是方才之事,也不知赵昱在墙边站了多久,自己出神下竟然没有发现。 含章最讨厌他人的窥探,而且自己和袁信兄弟之间的事更轮不到外人来置喙,她本来因为误伤赵昱还有几分歉意,此刻便只余憎恶,便冷冷一笑:“如今已是三更半夜,不知平王殿下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白日里江太医明明说这院子甚是僻静,不会出现闲杂人等。” 赵昱并不介意含章的嘲讽,他用闲着的那只手指着篝火道:“你这里烧得好像走水一样,我身为邻居,为免葬身火海,自然是要来看一看究竟的。” “邻居?”含章皱紧眉头。 赵昱轻轻一笑,手一转指向自己来处的大柳树:“那墙后头就是我的别院,树后有一扇小门通到那一边。” 那垂杨柳枝条细细,树下又有许多矮树,白日里含章根本没有发现那里有什么异样,自然也不知道这小院子竟和平王别院相连。 她看着那柳树,几乎压抑不住沉郁的怒气:“不知平王殿下将我安置在此地到底是何用意?” 赵昱好整以暇地走到篝火旁席地而坐,捡起地上的草药丢进火里,含章拣来的都是些半干的枝条,勉强也能燃烧,只是烟浓些,带着草药本身的苦涩味,颇有些呛人。好在他坐在上风处,倒也不怕。 赵昱虽然半捂着脸的样子有些狼狈,但仍是气度清华、举止自若,他伸出手烤了烤火,方笑道:“沈小姐不会贵人多忘事吧?我们不是说好由我来给你治伤的么?医者和伤患离得近些,自然是为了方便随时观察病情。” 含章深感出乎意料:“大夫居然还是你?”她上回和赵昱约定了三日之期,因没有去应约而作罢。这次她以为既然是皇帝下旨,赵昱应当会避嫌,毕竟当世看来医术乃是小道,人皆轻之,皇子尊贵,可以习医术以为消遣,但若是公开出手为人治病则会在众人眼中沦为下乘。 赵昱不以为意,从混乱枝条中捻起一片圆叶子在手中缓缓转动:“柳木接骨已是绝技,除了我这个还没出师的人,在这世上怕是已经失传了。难得有你这么一位合适的病患,当然不会就此错过。” 含章看着他,脸上喜怒难辨:“原来殿下对这事竟然这般执着。” 赵昱不置可否,十分好脾气地温善笑道:“医者仁心,对患者多加照顾是理所应当。” 他如此强词夺理,含章一时气闷,更无意继续乏味地争辩下去,索性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既然如此,有劳殿下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裙上尘土草屑,抱拳道,“我要歇息了,就此告辞。您请便。” “等等!” 含章闻言,回头看过去,赵昱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笑着将手上转来转去玩了许久的叶子递过来。 含章戒备地看着他:“这是何物?” 赵昱温和一笑:“种在药园里的自然是药。你吃一口就知道了。” 含章犹豫着接过来。赵昱点了点头,谆谆善诱:“良药苦口,我看你眼底发赤、喉咙发涩,似是内火颇重,不妨吃些这个,定有功效。” 含章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看看那貌不惊人的叶子,最后还是依言咬了一口。 一股极浓极重的苦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口腔,顺着喉咙直直通到心里,那一瞬间,刻骨铭心的苦涩几乎能将一颗心洞穿,含章忍不住伸手按在心上,好像不这样做,心口就会苦得破出一个洞,心里装的所有事就会顺着洞口汹涌而出。 待苦味终于过去,心头却莫名地有些松快,看来这叶子能治病倒也不是虚言。 含章细细看着手中半片残叶,问道:“这是什么?” 她小时候吃了不少药,一般的药材闻味道也能认出几样,但这叶子气味很是陌生。 “你刚刚还用它的种子偷袭我,怎么现在倒认不出它。”赵昱眉头舒展,眼含笑意,“这是西南天竺古里传来的草药,味苦,性寒。苦入心,这药味道至苦,几能穿透人心,故名穿心莲。” 这三个字倒像是黄钟大吕般响在耳边,含章怔怔站着,忽而自嘲一笑:“原来是穿心莲。这个名字倒也配,这世上除了苦,其他味道也穿不了心。” “穿了心把那些苦都放出来,才能清热解毒。”篝火越来越弱,照得人脸也不甚清晰,赵昱缓缓靠近,慢慢抬起右手,含章眼睫连着扇动几下,眼睁睁看着那手离自己越来越近,她也并没有闪躲。 赵昱的手凑在她头上,取下一片粘在她短发上的草叶,袖子摆动间拂过些许药香,和燃烧的药草苦涩之味截然不同,清淡纯净,沁人心脾,含章视线扫去,他手上竟又是一片穿心莲的叶子,大约是刚刚躺在地上时粘到自己头上的。 含章垂下眼睫,道:“王爷到底为何说这些话。”她不觉得单纯的医者和病患间有必要说这些开解的话。 “要治你的腿,必须先将长好的骨头敲断,再剖开皮肉用柳枝接续断骨,若是内火内毒太甚则容易诱发炎症引起发烧发热,会多加几分变数。你就当我想顺利治好我的第一位病人吧。” 篝火火苗腾闪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只有漫天星斗照亮着小院,含章虽能在黑夜里视物,却也觉得赵昱双眸湛然有如星光。 她移开视线,淡淡道:“既如此,就多谢了。” 这一章根本没说正题,都讨论穿心莲这个家庭常备感冒药去了,囧 第57章 再而三 第五十七章 再而三,公侯庶女,五度言情 第二天早起,外头的余烬草灰已经被收拾干净,药田里的药草几乎都被拔得干净,只剩一小丛还留着,被拔光了药草苗的地方也都整理得平平整整,放了青嫩的草皮,中间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甬路从大柳树边弯曲蔓延而来。 含章心头一动,往那硕果仅存的一簇碧绿草药走去,叶似卵形,分外眼熟,那草木间萦绕的苦涩味道似曾相识。果然是昨晚吃过的那一味药,穿心莲。 她淡然瞟了一眼那些碧草,默默回身不再理会。 既然昨日沈质的身份已经被皇帝圣旨所承认,又命了一个从五品校尉的官职,这几日还应该去兵部到职点个卯,含章抚平袍角,想着既然如今无事,不如今日就去了了此事。 才刚要跨出院门,迎面便撞见一个人,正是昨日跟着江明的随从,他捧着个放了药罐子和碗的托盘,笑容可掬地请安:“沈小姐安好。” 含章道:“有事吗?” 那人将药罐子往前一送:“我家主人给小姐煎的药。”江明昨日离开前顺手在含章脉上搭了一把,原来是应了今日这药。 含章看了看那热气腾腾散发出浓厚苦味的药罐:“这是做什么的药?”那随从笑吟吟道:“配合九殿下治疗的汤药,用来调理身体,连喝七天后就可以开始为您治伤了。” 含章不置可否,动手将药倒到碗里然后一仰脖喝了,毫不在意那药的苦,这架势令得那随从都看得一龇牙,满口苦味。 含章把药喝得精光,顺手将碗放下,绕开随从就要出门。 “哎,沈小姐……”那随从忙不迭唤道。 含章一回头,托盘上多了一条素绢手巾,她眼中闪过一道疑惑,看向随从,他忙低了头,清清嗓子,呐呐道:“是九殿下特地吩咐的……” 含章眉一沉,冷冷瞥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盛朝的兵部官署里人并不很多,因为添了武职官员,来往的人里比别处多了些冷厉之气,大门内场地里明晃晃摆着两排兵器架,更添几分冰冷。 含章从雇的马车里跳下来,数了钱给车夫,自己慢悠悠往里走,刚进了大门,就有青衣小帽的官仆过来问询。含章还不曾开口解释,就听得身后有人戏谑笑道:“哟,这不沈小将军么?” 后面走来一个年轻男子,身上穿的四品武官的虎纹补绯袍,笑得吊儿郎当。含章却不陌生,她抱拳道:“朱大人。” 朱嘉挥挥手把官仆挥退,对着含章眉开眼笑:“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含章道:“来这里到职点卯。” 朱嘉握着下巴点了点头:“是听说这么回事。可你不是住在太医院么,怎么那里没个人送你来?”他往后看了看,确定附近没有仆人打扮的人。 朱嘉一直挡在身前东张西望,含章无意应付,索性背了手从他身边绕过去。 “哎,干嘛走那么快?”朱嘉一回头不见了人,赶紧跟了过来,絮絮叨叨开始问长问短。 之后的整个到职过程,朱嘉全都自告奋勇带路,倒省了含章好些事。 因为含章属边关将领且目前并不在其职位,故而只是来此走个过场,并不会有实际的差事下达。 可即便如此,含章那一头怪异的短发和一身女子玄色衣裙一路上仍是引了不少人侧目。 这几日沈质死而复生变为女儿身的故事已经传遍玉京,前一段时候沈含章和薛家的纠葛又被人旧事重提,只是这一回众人对她的评论少了贬义之词,毕竟惊世骇俗的人所做出的惊世骇俗的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大家倒也见怪不怪了。 虽然大盛有李明则这个巾帼英雄成名在先,但女扮男装从军的事却多了几分故事性,这几日茶寮里的说书先生全都改说盛朝花木兰传,茶客们也都听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而对于故事里主人公沈含章的庐山真面目,这些平日里不动如山的武将们也都十分好奇,连六旬的主事也端了一杯茶从拐角钻出来笑眯眯的看。 好容易办完了事,从似乎突然冒出不少人来来往往的官署里钻出来,摆脱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眼睛,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含章看着正在抹汗的朱嘉,微微笑道:“今日多谢你帮忙” 朱嘉咧嘴笑道:“怎么这会儿不瞪眼了?”含章淡淡一笑,垂下眼睫。朱嘉见她无言以对的样子也没有多加为难,只眼珠子一转,道:“别的也不用说,我想去西街上吃金橘甜桂酒酿圆子,你请我一顿,就当还我这个人情,如何?” 含章微愕:“又吃东西?”一个程熙,如今又添一个他,好像含章在玉京和人打交道总和吃离不了关系。 朱嘉也没细听,不由分说拉了她就走。 煎白肠、烤肉、栗粉糕、鸭血粉丝汤、羊肉面、鱼羊羹、各色肉粥、八宝素粥、油饼,大上午的西街已经弥漫着浓浓的食物香味,朱嘉拉着含章熟门熟路到了一个小摊位,点了两碗酒酿圆子。 含章早起只吃过几块煎饼,折腾一上午也有些饿了,倒也没有拒绝,还叫了隔壁铺位的老板送了一份油炸牛肉酥饼过来,朱嘉拿了双筷子夹起一块酥饼咬了一口,连赞:“好吃。” 他一边吃一边笑意盎然看着含章吃东西的样子,突然来了一句:“那群老家伙很不容易套近乎吧。” 含章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狠狠嚼了几口,这时老板送来两碗酒酿圆子,白胖粉滑的圆子在泛白的汤水里上下滚动,圆滚滚的相当可爱,朱嘉用筷子插进一个圆子里碾来碾去,浓稠的金橘桂花甜酒酿从软糯的圆子洞口慢慢流出,看着很是香甜诱人。 他低笑道:“京城官场派系林立,官多如牛毛,随便扔个铜板都能砸中一个有品官员,你一个从五品的小牛毛又能有什么用处,他们肯和你说话还是看在沈帅的面子上。你想从他们手上得到东西,却又不肯给他们交换,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含章明白他的弦外之音,方才遇见几个前来攀谈的在朝武官,她也有心与对方结交,可是言谈间总是被岔开话题转到祖父身上,对方的话里总是带了几分若有若无的试探,好在含章也不算傻,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并不差,也没有被套到什么话,彼此都不得其要领,最后怏怏而散。 朱嘉用竹筷卷了一团色泽金黄稠密晶莹的酒酿,凑到唇边舔了一口,啧啧赞好:“你在胡杨再能耐,到了玉京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只能乖乖做只小虾米。对了,你可还不是强龙,真龙天子在这里坐镇呢,你顶多算个纸灯笼。”他自说自笑,很是自得其乐。 含章皱眉瞟了他一眼,用瓷调羹舀了一勺圆子,吹了吹热气,自己慢慢吃起来。 朱嘉一个接一个戳破圆子,掏里面的酒酿心吃,还不忘嘲笑含章:“想和这帮子滑步溜手的老油条交手还得便宜,有那么容易么?这里可不是东狄战场,不是靠一把刀一张弓的匹夫之勇或者人数多寡就能定胜负。你完全不清楚游戏法则,在这儿只会寸步难行。” 含章垂下眼,低头一口一口认真吃着酒酿圆子。朱嘉吃完了馅料,嫌恶地把瘪下来的糯米白皮全推到一边,舔了舔嘴唇,懒洋洋道:“所以呀,我劝你还是不要多想别的,好好治完你的伤,然后回边疆去,你在那怎么折腾都行,可京城这地方不是你这样的小纸灯笼能玩得过来的。” “叮隆!”含章重重将调羹放回碗里,抬头冷冷看过来。嬉皮笑脸的朱嘉一点都不意外她的反应,继续打哈哈道:“不会吧,这么容易就生气了?” 含章一眼看到他唇边沾的一片橘丁,不知怎的,倒没了什么火气,只伸手比了一下自己的唇:“你这里有东西。”说完,径自起身去找老板付账。 朱嘉眼一眯,舌头一舔将那片橘丁卷进口里,跳起身来追上去。谁知含章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功夫却不弱,两人几下子就已经被人群挤散,朱嘉好容易挤出西街,迎面看见她正站在街口和人说话。 那人一身红装,眉眼带俊,英姿飒爽,正拉着含章打趣,朱嘉一见此人暗叫不妙,转身想躲,却不料被对方抓个正着。 李莫邪笑呵呵地冲着他道:“朱嘉,见了我躲什么,还不快过来?” 朱嘉讪讪地走了过去,李莫邪朗笑一声,道:“昨日和我赛马输了,今天就跑来欺负我妹子?以为我妹子在京里没人撑腰好欺负是不是?” 朱嘉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哪儿敢呢。” 李莫邪啐道:“不是最好,整好我也找她有事,你要没什么事就回去吧,她跟我走。”说话间已经驶过来一辆乌木马车,行事干脆的李莫邪便拉了含章上车,朱嘉看着那风一样卷走的马车干瞪眼。 待马车开动,李莫邪拉着含章的手道:“小圆念叨你好几回了,最近怎么不来东泰侯府了?是不是生我的气?” 含章摇了摇头。李莫邪叹道:“听说你从我姑姑家搬了出去,我也猜必然是有了什么事,长辈的事我也无缘置喙,只是你我素来和睦,沈家和老侯爷也是世交,你要是不登我的门岂不让老人家心寒?再说如今我们家就要去西南了,今天既然遇见,你就跟我回去见一见老人家吧。” 含章颇感意外:“你们要走?” 李莫邪点头道:“是啊,前几日下的旨,老侯爷和侯爷都去,我和世子不放心他们,也要跟着去。到时候一家人就都不在京城。” 含章低头思忖,这个时候老侯爷离开京城,又是一个变数。李莫邪见她出神,便劝慰道:“你以后一个人在这里,凡事都要小心。薛家如今是不会找你麻烦了,但你身份也有不同,以后万事都需当心。” 含章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多谢李姐姐。”李莫邪离开这里也好,她身世的事总会有揭开的一天,人不在此地也少了外人的揣测窥探。又听见她话语里透露的信息,便问:“薛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李莫邪想了想,道:“你知道也无妨,薛家因为和安平伯府的关系入了英王一派,英王便想法子压下了安平伯长子和宁王妃李家的恩怨。薛家也帮着英王做了不少事,偏最近不知怎么回事,后院里又起火了,侯夫人的几个奴才都不约而同惹了官司,说他们仗势欺人打压了平民人家,影影绰绰听说是帮着侯夫人管理田庄时惹下的,御史上奏弹劾,弄得沸沸扬扬,皇上在朝堂上训斥了薛侯爷治家不严,英王私底下据说也是给了薛侯爷好一顿排头。” 薛侯爷那样一个谦谦君子般的人,被个晚辈这样训斥,怕是脸上极为难堪了吧。 含章无意识地抚平袍边褶皱,淡淡道:“内宅之事,这些奴才的短处,怎么这么容易被外人知道?” 李莫邪也是当家主母,自然知道其中底细,她摇头道:“谁知道呢,许是出了内鬼也说不定。” 内鬼?难道正应了那句老话,树倒猢狲散,外头刚有了动静,里面就起了败像?含章深感无趣,不愿多想。才到了一处拐角,李莫邪又掀帘子往外喊:“老孟,停车,帮我去点心铺子买五盒松子酥和核桃酥,老侯爷和小圆喜欢吃。”车夫答应着去了,马车里还堆着几样食品一个食盒,都是方才买好的东西,李明则笑着解释,“听说要离开这里,老的小的都舍不得吃的,说是要把玉京的美食吃个遍才肯走。” 想到老侯爷和傅小圆等着吃食的摸样,含章也不由好笑地摇摇头,眼角余光却瞥见掀起的车帘子外闪过一个熟悉的人影。 含章心里一动,伸手挑高帘子定睛看去。 果然,在丁字路口的斜对面,身穿襴衫的年轻男子正在一个铺位前买什么东西,那背影再熟悉不过,程熙。 他和赵昱的背影看上去极为相似,当初还险些认错过,可是如今熟识了也能轻易分辨出不同,程熙多了些书生意气,少了几分闲雅随适。 含章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冷不丁瞅见程熙正拿了什么东西给身边人看,看样子是在征询意见,那旁边之人是个身着黄衫的娇小女子,她将程熙给的东西接过来,又往摊子上一扔,转身就走了,似乎在生气,身边的丫鬟忙跟过去。程熙愣了一下,赶紧地追了上去。 “咦?好像是程熙那小子?他惯喜欢穿襴衫。”李莫邪好奇凑过来瞧,“可是那姑娘很眼生。” 含章眼中闪过疑惑,可是我却不觉得眼生。 第58章 剥洋葱 第五十八章 剥洋葱 仍是傅老侯爷的那摆了大件书架的书房,这回书架上零散的几本书也收拾了,少有的几件文房用具也通通包裹好堆在屋中心的圆桌上,书架柜子全都空荡荡的,颇有几分寥落。 傅老侯爷坐在桌边,手扶着桌沿正在沉思,眉间是深深的褶皱沟壑,含章慢慢走进来,躬身行礼。老侯爷瞥了她一眼,屈指敲敲桌子:“坐。” 含章一声不吭,规规矩矩过来坐在他下首。 老侯爷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深邃眼中似有深意:“你祖父那个老家伙这些年倒瞒得严实。连我都不知道。”含章默默听着老人的埋怨,并不争辩一词。 傅老侯爷一撑桌子立起身,背着手在屋里踱步:“但总算是明白了你为何这样执着要查出真凶。”他停下脚步,回转身,“可是只能到此为止,不必再继续了。” 含章一惊起身:“为什么?!” 傅老侯爷眯眼看着她,含章目光灼灼回望过去,半晌,老侯爷一叹:“阿素丫头,回去吧,这本不是你可以做得了的事,甚至连我和你祖父都是无能为力。” 含章冷笑一声,道:“傅爷爷,加上您,已经有四个人,他们立场不同,目的也不同,却都不约而同劝我回去。我真的不明白,我想查一件事,想为死去的兄长雪恨怎么就这么艰难?” 老侯爷几步走过来,他比含章略高,身材魁梧,便居高临下看着含章,眼中风雨欲来:“阿素,别胡闹!你也知道那金葵花不是寻常人能得,皇家内斗牵连者众,一招不慎就会动摇国家根本。” “所以呢?为了不损害国家根本,就要牺牲我们边关的战士?就白白送上我大哥的一条性命?我不服!”含章两手抓着桌子,压低声音近乎低吼,这几句话压在她心里许久,不吐不快。 “放肆!”这话委实有些大逆不道,傅老侯爷瞪向她,眼中带了几分狠意,含章胸前起伏不停,憋气得厉害。 老侯爷看着她眼下黯然一片乌青,终于叹了口气:“你这丫头怎么跟个不懂事的毛头小子一样,你祖父也放心让你出来?” 含章收敛了些情绪,转开脸道:“傅爷爷不必担心,在外人面前我还是知道好歹的。” “你既然知道顾忌,就听我的,这些事都撂开手,我已经给你祖父带了信,让他派人过来照应你,别让你一个人孤单单在京里,遇到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含章垂眸道:“傅爷爷若是知道了什么,不如直接告诉我,否则的话我是不会死心的。” 不能用言语说服对方那就用无赖的法子,只要对方在意你,总会上套的。这方法赵慎君对含章用过,今日含章又有样学样对傅老侯爷来用,反正方法不在好坏,管用就行。 “你!”傅老侯爷果然气得吹胡子瞪眼,狠狠瞪了这不识抬举的丫头一眼,见她低了头毫无反应,不由更加生气,可是她从小就不是个乖巧听话的姑娘,长大了还做出一堆匪夷所思的事,也不是个好打发的善主,若是放任她不管,迟早要惹出祸事来。 堵不如疏,自己就要离开此地,以后无法相助于她,这事今日不说,身在其中的她迟早也会知道,不如索性挑明了,引导她想明白利害关系,只要不是莽撞轻狂之辈,其中关窍自能好生衡量。况且含章身后还有一个沈三,她纵然不顾自己生死,也该顾虑祖父。 既然想定,傅老侯爷冷哼一声,“也罢,你这丫头行事勉强也知道给自己留条后路,不算是莽撞之辈,我索性就告诉你吧。” 他扫了一眼紧闭的门窗,自顾自苦笑着摇了摇头:“此事真正的源头,要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这个开场白有些令人意外,含章一怔,缓缓抬头看去。 傅老侯爷慢慢道:“当年孝文太子还在世,大军亲征西狄,今上随军为副将,那一仗打了两年有余,最后总算灭了西狄。” 含章自然知道这场战事,李明则家的人在这两年接二连三地阵亡,也成就了李家忠烈之名。 “那时候,孝文太子能文能武,才华出众,在战场指挥若定,风采卓著,此战成名后,不但在军中威望甚显,朝中上下也无有不服者,可谁知两年后一场恶疾,孝文太子将将而立便薨逝,死后无子,太子之位悬空。” 无子?含章敏锐地抓住一个不同寻常之处,按理来说,身为储君者为了巩固地位,一定会先诞下子嗣,皇家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这样一个有威望年及而立的太子却无子,确实有些怪异。但此事或许牵涉到宫闱秘闻,她也不便多问。 “之后有两位皇子都有资格问鼎此位,一个是立有武功的淳王,另一个是文采斐然的景王。” 他这么说下来,含章又恍惚察觉到什么更不对劲的地方,淳王和景王,二王……二王相争?含章猛然意识到,这不是和眼前的局面一样么? 傅老侯爷看到她询问视线,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论出身,景王生母和孝文太子之母先皇后是亲生姐妹,自然有不少孝文太子的旧人拥戴他。淳王的一切几乎全凭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母族式微,胜算极低。”他微合双目,似是回忆往事,“那时朝臣门也是分为两派,争得激烈,先皇权衡之下,下了一道旨意,将淳王遣往封地。” 含章愣了一下:“淳王输了?” 傅老侯爷脸色古怪,摇头道:“就在淳王去往封地不到半年,景王还未册封太子时,东狄联合西狄残余,妄图夺回已归入大盛版图的西狄旧土。有孝文太子榜样在前,景王也不甘示弱,请旨领军出征,好让承位名正言顺,可他一届文人哪里知道战场之事,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李元帅在京中养伤,我们几个老家伙也不是亲系,也说不上话,不多久就被打得接连惨败,若不是你祖父拼命相救,只怕景王自己都要被俘虏了去。” “祖父?”含章微愕,沈三从不曾和自己提及这段历史,甚至有些讳莫如深的意味。 傅老侯爷抚须道:“你祖父因此功接连跳了三级,升了从六品副尉,也有许多赏赐,他那时意气风发,满心想着能凭战功封妻荫子,又恰逢老家遭了水灾,便将妻女都送到京城。” 之后的事含章再清楚不过,农家丫头出身的低职武将之女在出城上香的马车上掀帘子贪看风景,却恰恰看到纵马而过的侯府子弟,灵动纯真的她吸引了对方的注意,而丰神俊朗的锦衣儿郎也让她怦然心动,再之后,就是一切纠葛的开始。 怪不得祖父不愿意提,怕是后悔了吧,有因必有果,若是没有立功受封,也不会将妻女送到京城,在乡下长大的沈灵霞也许会嫁一个同村的村夫,虽然人物粗鄙,生活也不富足,但或许女儿到今天还能好好活着。 “东狄大军占了西狄半壁土地,又往南打过了胡杨,气势汹汹往玉京而来,京城里人心惶惶,淳王临危受命,召集了十万大军援助京师,他和李元帅兵分两路,皆大败东狄军,不但为京城解围,还收回了失地。你祖父在其中也立下不少战功,战后封了五品将军。” 这些战功的赏赐,那三千亩地的来历,含章捏了捏袖袋,不由惘然。 “之后呢?”她闭了闭眼,道,“景王败了,自是没有威信服众吧。” “景王请旨自贬为岭南王,自往岭南荒蛮之地教化民众。淳王立了大功,成为民心所向,立他为太子自是众望所归。”傅老侯爷揪着自己的须尾,徐徐道出一段成王败寇的历史,短短几句话内里却是惊心动魄。 其实对于含章来说,淳王登基为皇帝结果她早就知道,但即便如此,这个夺嫡的过程仍是听得她心里情绪几起几落。 含细细回想了一遍,问:“傅爷爷您说了这些,和我如今要查的奸细通敌一案又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洋葱的第二层皮,不知道有几个人还记得孝文太子呀……(__) 第59章 洋葱皮 第五十九章 洋葱皮 傅老侯爷慢慢将手负回身后:“丫头你也是在前线拼杀过的,如今的东狄可还有挥军南下逼近玉京的能耐?” 含章回道:“双方兵力不相上下,他们骑兵强势擅长奇袭,但我们的防御也不差。早非先帝时可比,又有胡杨这几十年经营,屯兵四十余万,便如一道屏障挡住了蠢蠢欲动的东狄。他们断无再犯我国都的可能。” 若是去年那一场军粮没有出错、情报也未外泄,千里奇袭之下东狄会不会元气大伤一蹶不振也是未知。 听着她对边关情况如数家珍,傅老侯爷长长喟叹:“正是如此。这就是为何有人一定要你们败的原因。” 含章大惊,她几乎有些茫然无措,只觉得完全不能理解:“这到底怎么回事?难道我们拼死杀敌保家卫国也是错?” 傅老侯爷苦笑道:“自然不是错,可是却碍了某些人的路……”他的话戛然而止,一脸涩然地摇了摇头。 含章倔强地微微抬起下巴,正视对方:“傅爷爷分明话里有话,您不妨明说。沈含章绝不是小人。” 傅老侯爷眼中风雪漫天,一片冰凉,两手在身后握紧成拳,手背上岁月留下的粗粗褶皱绷得很紧,他低沉道:“若是有人想要效仿今上,以镇压动乱之功晋位。又当如何?” 含章耳边轰地一响,几乎站立不稳,她背心升起一股凉气,呐呐道:“这怎么可能?” “这虽只是我的猜测,却也**不离十。今上迟迟不肯定下太子之选,又不肯让两位王爷握有兵权,此次胡杨虽未败,却损兵折将有损士气,若边关再有危机,有孝文太子和淳王之例在先,皇子自请亲征鼓舞士气则名正言顺,届时兵权必定下放——沈元帅手中兵马四十万,这是一个巨大的**,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在滔天的权势面前,没有人忍得住**,也没有人容得下威胁。 含章冷笑一声,不赞同道:“不是还有景王那样的败局么?他们怎么就断定皇帝一定会同意?” “所以,至少要先让边关有他自己的人。”傅老侯爷慢慢道。 电光火石间,含章突然明白了,去年一役,连卢愚山一起损了三员将领、若干校尉,之后自有玉京派人补上,新任命的三人里除了有一个是从边关军队中按军功拔擢的将士,还有两个挂了将军衔的是从南禁军里升迁,却都是玉京里有爵之家的子弟。此外有校尉若干也是从京中增派过去。听傅老侯爷这话里的意思,想必这些人属哪位王爷已经有了眉目。 虽然沈元帅并不插手二王之事,但他们却没有停止往边关渗透的念头。 “傅爷爷您的意思是,我们挡了别人的路?只有我们都死光了,别人才能借机上位?”含章瞪大双眼,一字一顿道。 这个我们,指的是沈质、卢愚山,还有胡杨许多掌有部分军权的中层将领。 傅老侯爷负手而立,神情怅然:“你们和沈元帅一样也都不参与京城事,这虽然能让今上放心满意,却会令别人不安。” 含章目光冷厉,一拍桌子怒道:“成王败寇全凭自己本事!那些龟儿子既有那能耐,怎么不学贞观、永乐去明抢?自己抢不到的,却拿我们做暗中棋子?这是何道理?!”她义愤难忍,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又狠狠捶了捶自己胸口。 傅老侯爷叹息一声,低哑道:“丫头诶,你还太年轻,现在皇帝年老多病,宣穆太子亡逝,二王又都威望不足,若此时大败东狄,功高震主的会是谁?” 含章一惊,不由后退两步,颓然坐回凳上,若是大胜,沈三和他们这些将领便是国家的功臣,也必然会被皇帝所忌惮。这样的局面不是皇帝所希望的,更加不是二王愿意看到的。 她怔怔看着眼前虚空,嘴唇嚅动着轻声道:“可去年东狄王猝然病逝,几个王子争位,正是千载难逢的进攻时机,东狄在边关烧杀掳掠逾百年,留下无数血债,他们分散开来抢掠,又来去如风,守军根本无法妥善防御,既然有此良机将之聚而歼,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机会就此错过?” 所以他们才那样积极地请战,沈元帅最终也答应了向皇帝请旨。 傅老侯爷重重叹气:“这是个好机会,可惜来错了时候。”若是在盛朝政局稳定之时来临,便又是一段封狼居胥的佳话。 他之前也曾暗中劝过沈三,可那固执的老头只回了一句话,为将帅者,保家护国为第一要务,余者不敢虑也。 可你们虽不为小人事,却最终为小人所忌。 含章只觉得脊背上所有坚持的力气都消散尽了,浑身微微颤抖,她努力地维持正常语调:“傅爷爷,您的意思我明白,可是若我就这么放了手,那些死去的人,他们只是为了守卫家国和百姓,他们的冤屈,又有谁来讨个公道?” 傅老侯爷没有回答,含章垂下头,又问:“是英王,还是宁王?不论如何,总得让我的兄弟们做个明白鬼吧?” 傅老侯爷眯了眼,紧抿了唇,含章顿了顿,身子一晃,她扶紧桌子稳住身体,颤抖着问:“事关重大,您不能说?” 傅老侯爷仍然没有说话,可是他那悲悯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含章呆呆发愣,眼中突然划下两道晶亮泪痕,但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只是有些语无伦次地郑重对傅侯爷道:“谢谢傅爷爷肯告诉我这些,多谢您的一番苦心,您放心,我知道您这样做担了多大的风险,我也知道我的举动后面连着许多活着的人命,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您放心,我会治好腿,然后回胡杨。”她茫然地起身,然后对傅侯爷行礼,手足无措地四下望了望,似乎找不到门在哪里。 猛然地,含章意识到一个可能,她心头一动,忙问傅老侯爷:“傅爷爷,这事您既然能猜到,那皇上岂不是也……”这世上能惩戒皇子的只有皇帝,而皇帝是绝不可能容忍这样的卖国之举。 话虽如此,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虽然喜欢沈三的忠直耿介,但他未必愿意看到一个自己儿子拿捏不住的守边大帅声威壮大。傅老侯爷不忍再看含章那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的眼神,他移开视线,叹道:“皇上必然会有所动作,却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若是公然向举国上下承认是皇家中人有负边关将士,不但将整个皇家置于一个尴尬局面,而且朝野会有动荡,军将会生出异心,皇帝不会冒这个险。 最后的结果,通敌的人也许会得到一定的惩戒,但却不会是他应得的罪名,而卢愚山他们的冤屈,只能随着尘沙掩埋在草原深处。 不是战死沙场,而是死在自己人的阴谋之下,这真是为将为兵者最大的伤痛和耻辱。 第60章 难上难 第六十章 难上难 含章出东泰侯府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将近黄昏的辰光,她看上去有些木讷讷的,李莫邪不放心,要派一辆马车送她回太医局。含章拒绝了,说自己想走走,不愿意闷在马车里。 “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找不到路怎么办?”李莫邪担忧道。 “找不到路就问人,”含章淡淡道,“京城再大也还在四堵城墙里呢,只要找,总能找到路的。” 李莫邪嘴张了张,却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能默默目送着含章高瘦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此时的玉京城,街道边的酒楼里点燃灯火,人声鼎沸,橘色的灯光从每一个窗口透出,照得路上来往行人的面容模糊而柔和,看似亲切了许多。 含章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一直走到街道尽头,才找了人问了路,转身走向别人指引的道路。 出了一条小巷拐弯,迎面便是一片灯红酒绿、脂粉流光,只闻丝竹悦耳里混着娇软的莺歌小调,触目便是巧笑倩兮,美目顾盼,昏暗的天色下精致的楼阁和浓妆淡抹的美人掩映在一片淡红色的薄雾里,朦胧有如天堂梦境,果然是温柔乡,绵骨地。 含章一怔,反应过来这里是一片秦楼楚馆,她兴味索然地扫了一眼,抬步便往前走。虽然在这条街上,一身玄色衣裙的她看上去是个异类,但是人来人往的熙攘中却也不会有多少人注意,两边高楼上挥动的红袖和娇艳的美人就足够让人目眩神迷了。 含章低头走了几步,一头撞上一个人,她后退一步,抬头看去,眼前的人头上散着卷发,身形魁梧,因为背着光,高大的身影沉在阴影里,身上竟隐隐透出凶残野兽般危险的气息。含章浑浑噩噩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去摸腰上的明月。 “呵呵,这不是沈小将军么?怎么又有空来我这里?难不成是来找旧识的?”一口流利的玉京官话,语音中气十足,带了几分冷冰冰的戏谑。 含章凝目看去,手从腰带上慢慢放下来:“金掌柜,好久不见。” 金掌柜高深莫测地看着她,突然哈哈一笑:“刚刚碰上程大人我还问他怎么沈小将军没来,我们大盛头一位女将,大败东狄的功臣,您上回来赏脸一顾着实让我这小酒肆蓬荜生辉,可惜我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您这号人物,言语间还不够敬重,我实在后悔极了,一直忐忑得很,怕您再不肯登我的门了,可您毕竟大人有大量,这不又来了么!” 含章眸光微转:“程大人?程熙?他也在这里?” 金掌柜眼中闪过一道暗色光芒,放开嗓子大笑:“他自然在我这儿,您不也是来找他么,程大人!程大人!沈小将军来找你了!”他侧过头往旁边高楼大声喊人。引了周围不少人侧目。 含章顺着他视线看去,是一处酒肆的二楼,屋里亮着晶莹异香的玉蜡,隐隐传来异域风味的鼓乐,屋檐下的驼铃在风中叮叮作响,那地方看着竟很有些眼熟,可是在灯光霞影里却又显得如仙境般飘渺陌生。 临街的美人靠边有人微微探出身来,看见含章似乎愣了一下,温和唤道:“沈小姐。”顿了顿,他眼光微动,身子往前倾,又道,“你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不舒服?” 程熙的身体被灯光镀上一层淡淡金色,衬得白皙的皮肤变成了软栗色,一身白底黑边的襴衫也变了柔黄,他眼中带着满满的关切,温柔地看向含章,这份发自内心的关怀让含章黑冷孤寂如荒漠的心仿佛照进一束阳光,霎时间温暖如春,她只觉眼眶一热,几欲流泪。 含章嘴唇嚅动着,又紧紧咬住牙,苍白僵硬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不由自主走近几步,抬着头正要回应。程熙身前又探出一个窈窕高挑的人影,一身耀眼张扬的华丽紫衫,头上的珠钗金凤葳蕤生辉,看清了含章,那人高傲地抬起细巧的下巴,风中送来一声冷笑:“本宫还以为是谁,原来是胆大包天的薛家二姑娘。” 楼上的人和楼下的人隔着并不远的距离对望,这情形竟有几分似曾相识。含章忆起在和程熙初相识那日,似乎也有过这么一个场景,只是那时候站在楼上的那个是自己。 看着楼上宛如一对璧人的两人,含章脸上的笑蓦然凝固住,她看了看有些局促不安的程熙,渐渐明白了些什么,眼里的亮光慢慢暗淡下来,面上又是一片冷漠,淡淡道:“公主安好。” 虽然这里是红香地脂粉馆,周围也已经有些人被这边的热闹吸引,频频看过来,但既然赵云阿自己都公开身份,含章也无心为她多做遮掩。 酒肆里的灯光透射出来,含章的脸迎着亮,脸上的细微变化也被看得分明,见她怅然若失的样子,赵云阿心头十分得意,她骄傲地扫了一眼楼下人,轻蔑地咯咯笑道:“程大哥在请我吃烤全羊呢,薛二姑娘既然来了,不如也来吧?总不过是多添双筷子罢了,不算很麻烦的。” 含章抿了抿唇,看不清眼中情绪,只让人觉得在夜色里黑深如潭,她并没有理会赵云阿的冷嘲热讽,声音平平道:“不必了,我还有事,多谢公主和程大人的好意,就此告辞。”抱拳做礼后慢慢退了两步,转身便往人流中走去,金掌柜在身后连声唤她也充耳不闻。 虽然一条腿不是很听使唤,但含章勉力下也走得很快,憋着一口气穿过了人流如织香粉扑鼻的秦楼街,直走到街市尽头。 面前一左一右两条路,这里的人已经不算多,街道上灯光微暗,和喧闹的秦楼街相比显得有些萧条。含章孤单单一个人站在街口,背对着红雾温香,左右四顾,却想不起到底该往哪一边走,她正在发愣,身后一辆普通的油壁马车慢慢驶过身边。 含章还不及反应,车厢里有人掀开一丝窗帘,急切道:“含章,快上来!” 车夫伸出一只手,含章拉住,完好的右脚在车辕上一踏,顺势往内钻进了马车厢里。 车里点着一盏灯,并不明亮地光映出一张熟悉的脸,含章微惊,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赵慎君轻声一笑:“昨天五嫂子查出有孕,这几天宫里都开心得很,今早赵云阿出来了,也没人找我的碴,就趁这个机会来找你。”她看了一眼车前,“他是我母亲乳母的侄子,很可靠,咱们在这里可以放心说话。” 此时,马车已经加快了速度,马儿嘚嘚敲击在地面上,小跑着进入了夜色中。 几日时间不见,赵慎君的脸瘦削憔悴了不少,身上还是初见时那一身红色骑装,却已经显得宽大了不少,含章看得心头微微发酸。 赵慎君带了几分急切道:“父皇病得不轻,我以后只怕更难出来了,可我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诉你。”她一把拉住含章的手,有些颤抖的声音压得极低,“我前几天去过表姨家,结果……结果我发现来接我的小太监有些怪异,他鬼鬼祟祟地和李家的管家传递什么东西。” 赵慎君紧紧抓住含章,有些激动道:“你说,你说我是不是无意间给了他们很多传递消息的机会?” 含章忙按住她肩膀:“公主你冷静一点。你知道那个太监是谁的人吗?” 赵慎君身上力气一泄,软软靠在马车壁上,喃喃道:“是我宫里的,可是他们都是当初在东宫贴身伺候过我哥哥的,我特地求了父皇将他们转到我宫里,他们,他们不应该背叛我的。” 含章皱紧眉头,道:“你确定没有看错吗?” 赵慎君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无意中看到的,当时我在暗处,他们没有发现。”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表姨在宫里肯定有内应。我们下一步怎么做?要去告诉父皇吗?” 含章垂下眼睫,默然无语。 赵慎君心中一惊,扯住她袖子沉声质问:“你不会真的要打退堂鼓吧?” 含章摇摇头,沉默半晌,才道:“公主,你发现的这件事或许还可以斟酌,但那件事……不能再查了。” 这话听在赵慎君耳中,便如晴天霹雳一般,她一把抓住含章的襟口,恶狠狠道:“你闭嘴!你这么说,对得起你大哥吗?对得起边城那几万枉死的将士吗?” 含章鼻头一酸,喉头发甜,她握紧拳头,侧开脸不敢与赵慎君对视:“可是再查下去只会死更多的人,我已经对不起死去的人,不能再将活着的人牵连进去。” “啪!” “懦夫!”赵慎君怒不可遏,手一挥给了含章一巴掌。 她盛怒之下力气准且狠,含章被扇得歪在一边。 赵慎君自己似乎也惊呆了,她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巴掌是自己打的。 赵慎君的嘴唇剧烈颤抖,眼眶迅速积聚了晶莹的泪,手抖索着摸向腰间的带钩,紧紧攥住,最后终于崩溃般哭了出来。 赵慎君身处宫廷,整日提心吊胆,这些天虽然难过却连一滴泪都不曾流过,此时离了宫,终于能哭泣,可是为了不惊动马车外的行人,她只能捂着嘴拼命压低气息,直哭得喘不过气来。含章默默坐直身,听着她压抑的哭泣,心头有如刀绞。 过了许久,哭泣声渐渐低了,赵慎君的精神却像垮了似的,整个人变得有些呆滞,哽咽着仿佛呢喃一般道:“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卢大哥是因为我才会死的,只是我根本不敢这样去想。”她抬起哭红的眼睛,怔怔看向含章, “我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可是他却只是个五品边将,他担心自己的身份配不上我,所以一直不肯给我承诺,只拼了命想建功立业,赢得战功,所以他才会这么急于求成。” 含章静默着,木偶泥塑一般没有反应。 “你虽然年轻气盛,却也知道大局,行事不会如此莽撞轻率,卢大哥更是谨慎稳妥,谋定而后动,他之所以会选择在粮草出现问题的时候还坚持原订的策略,这样铤而走险,全都是为了我,都是因为我。害死他的人是我,害死那些将士的人也都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是过年的关系,到处都好热闹,码字总提不起精神来,大家温柔地鞭策我吧。 第61章 不会忘 第六十一章 不会忘 御药街两边都是隶属于太医局的房屋,所以平日里都很安静,到了晚上,只有大门下挂着的乳白色灯笼照出幽幽的光,映亮路边。 马车在街头停下,车夫在外头悄声道:“小姐,这会儿没人,可以让客人下车了。” 赵慎君用绢子拭净眼角泪痕,缓缓吸了一口气,催含章道:“你下去吧,路上当心。” 含章略低了头,神情黯然:“我养好了伤……也许会回边关,你呢?” 赵慎君顿了一下,她挺直了背,神情认真而微带高傲,就像一个帝国公主应有的仪态:“自然是做我该做的。” 含章眉一皱,目光凛冽:“我发誓不会就这么算了,可是现在我们没有能力和对方对抗,只能伺机而动。你千万不能意气用事,不要把你自己搭进去——若是大哥泉下有知,”提到兄长,她眼中神情渐渐柔和,婉转道,“你的人生还很长,他会希望你美满幸福的。” 赵慎君惨淡一笑:“我听你的,量力而行。至于幸福,从三年前元宵节时我第一次溜出宫,跑到晋江边上想了结自己这一生却遇见了卢大哥,从那时候开始,我所有的喜怒哀乐就只和他相关了,他死了,我的余生再也没有幸福的可能。” “倒是你,或许明后年朝堂就会有动荡,你必须尽早回去,在边关立稳脚跟,只要你活着,就会还有人记得他们,做他们没来得及做完的事,只有你拥有了权势,站在高位,才会有查出真相为他们讨回公道的那一天。你要是也有什么意外,一切就真的结束了。”说完,赵慎君深深看了含章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某种印记铭刻在对方灵魂深处,那浓烈的情感灼痛了含章的眼,她心间微颤,几乎不敢和赵慎君对视。 赵慎君微勾了勾唇角,推了含章一把,“你走吧,别忘了我说的话。” 街道不见人影,马车驶过空寂的街道,只留下一阵辘辘的回响。含章立在街边,看着马车拐过街角消失了踪影。 回到后宅的小院时,屋里亮着灯,小圆桌边坐着几个人,看样子正在兴致勃勃地聊天,含章进门时他们正爆发出一阵激烈的笑声。 含章推开门,皱了眉靠在门边看着一屋子不请自来的客人。 其中一个宝蓝衣衫的少年一眼看见含章,笑容戛然而止,他眨了眨大眼睛,往赵昱身后缩了缩。另一个青袍少年也跟着噤声,屋里顿时安静下来,赵昱察觉到异处,回身看见含章沉着脸的样子,不免莞尔:“吃饭了没?菜都摆好了,就等你呢。” 含章看向小桌,上面摆了十几个碟子,都用精巧雅致的瓷盖盖着,碗筷也已经放置停当。这几人围桌而坐,却都没有动筷子,显然是在等自己回来再开饭。 伸手不打笑脸人,纵然被人擅闯屋子有些不悦,但含章也不好对两个年轻的少年发脾气,她淡淡道:“我吃过了。”人虽逞强,但肚子偏偏不听使唤,话音刚落便咕噜噜响了两下,在静得连落针都听得见的屋子里分外清晰。 那宝蓝衣衫的小少年听得清楚,忍不住扑哧一笑,两只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赵昱忍着笑,亲自将盘上盖子一一揭开。 这菜盘似乎是特制而成,保温效果很好,菜还是热气腾腾的,阵阵浓香随风飘来,含章更加饥肠辘辘,她扫了几人一眼,索性不再执拗,还是走到了桌边坐下。 一个小圆桌,刚好坐了四个人,两个大人两个半大孩子,那个唇上开始长出短短胡茬的青袍少年含章也认识,他有些别扭地扭了扭身子,道:“沈……校尉。”是袁信的弟弟袁任,两人曾有过一面之缘。 含章点头道:“袁小公子。”并没有显得特别热络,也没有因为上次见面时袁任的出言不逊而有任何不自在。 上一次见时还不知道沈含章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榜样沈质,此时再见,心里想法截然不同,袁任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含章一眼,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此时却手足无措得像个怯生的孩子。 赵昱指着宝蓝衣衫的那个:“这是我弟弟,排行十二。” 含章微讶,仔细看向那十二皇子,十三四岁的年纪,瘦削单薄,身量也不高,脸色透着一股不自然的泛青的苍白,但双眼大而有神,看上去颇有神采。含章道:“十二皇子安好。”赵昕笑眯眯道:“沈姐姐不用多礼。” 袁任听了,讪讪地瞧了赵昕一眼,两个人一个喊沈校尉一个喊沈姐姐,哪个显得更亲密一听而知。 旁边伺候的仆人将饭盛好奉上,几人开始用饭,含章化内心郁气为食量,虽然动作举止得当,却也是不声不响已经吃了四碗饭,并不比长身体的半大小子们差。 赵昱之前在胡姬酒肆见识过那一桌的狼藉,对那成了骨架的烤全羊印象颇深,倒还有些心理准备,那两个少年却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们生长在宫廷和高门府地,哪里见过女子吃饭吃得这么,这么大气特别的。 袁任脸色一怔,立刻加紧拨饭,不甘示弱也添了第四碗,赵昕身体弱平素注意养生并不多吃,但看着含章吃得那么香,自己也勉力添了半碗饭。 风卷残云般,十三个菜被四个人消灭得干干净净,收桌子的仆人看着空空的碗碟子目瞪口呆了一瞬间。 饭和菜吃下肚,一股热气从肺腑间渐渐传遍全身,手心也微微有了热度。 袁任终于忍不住道:“边疆的将士都是这么能吃吗?”赵昕听着这有些傻的问题,自己坐在袁任旁边也难为情起来,低低咳嗽了一声。 含章不以为意,道:“边关的粮食没有这么精细,平日里倒还罢了,一旦打起仗来吃的就都是粟米粮食,做成饼子干粮随身带着,急行军也不怕,只是味道干涩,在马上颠簸风干后吃起来就像在啃石头。所以在平时遇到美味的食物会忍不住多吃些。” 赵昕听得入神,忍不住低声问:“那配菜呢?” 含章瞥了一眼刚刚放了十三个菜的桌子,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有这样细致的菜,不过是肉干加上些腌制的咸菜,虽然味道千篇一律地咸,但也能凑合一顿。肉干也不是常有,总有在大战前后才能真正开荤,吃上一两顿肉。” 袁任嘴一撇,明摆着不信:“那里不是草原么?我哥哥跟皇上去上林苑围猎的时候还猎到过狍子和麂子呢,据说那些野物味道比圈养的要好吃的多。草原可比上林苑大多了,野物什么的更是多了去了,安营扎寨的时候派些人去猎野味不是很方便么?” 他长在将门,从小就梦想去边塞从军,对这些边关事也十分感兴趣,只可惜自家大哥从来不肯和他说这些事,所以如今好容易碰上一个懂行的,恨不得一股脑从含章这里挖个够。 含章眼光微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但凡是队伍开拔,就不允许有擅自行动的,从军中散出去猎野味若是被敌人发现也许就会酿成大祸,后果不堪设想,就算猎到几只狍子之类的,一个队伍通常有几万人,这些东西还不够塞牙缝呢。而且战士们急行军时步兵一个晚上要走上百里,骑兵要四百里,强度如此之大,到了驻地之后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吃饱之后倒头休息,养精蓄锐随时待命,还要戒备敌人的突袭,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围猎?” 一番话说得袁任语塞,脸涨得通红地垂下头。 赵昕却听得十分动容,他细声细气地娓娓道来:“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我们从小只知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样的豪迈,却一直都忽略了将军白发征夫泪的苦楚。边关将士确实值得众人敬佩,若非你们承受了这些,我们断不能过得这样安稳。” 含章看着这个小少年用大人一般的正色口吻说话,不由浅浅一笑,心头浓云散去一些,她解嘲般淡然道:“这不过是分内之事,又有什么值得夸口的?” 赵昕缓缓摇了摇头:“当然应该记住,没有这几十年如一日的守卫,也没有大盛的长治久安,边关的将士是大盛的功臣,是绝不会被遗忘的。”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恰好击在含章心里某个游移彷徨的角落,她不觉有些发怔。 赵昱一直浅啜着茶水在一旁静听,到了此时方道:“今日已经不早了,不要再打扰沈小姐休息,十二你该回宫,袁任也该回府了。”他颇有些威信,话一出口,两个少年虽然不舍,却都起了身,做礼拜别别后便跟着仆人出了院子。 赵昱亲自将他们送出门,回来时手上还捧着一个托盘,上头又是热腾腾一罐药。含章还维持着方才的样子,一动不动坐在桌边出神。 赵昱将托盘放在桌上,亲自将药滗到碗里。辛苦的药味冲了鼻子,含章才回过神来,她扫了一眼药,道:“又要喝?” 赵昱笑道:“这里面有一味是我师父留下来的药,唤作留采,采自西南大山深处,据说连服七日能避免发炎感染,哪里惯长一些奇异特性的药草,但是这种留采却是极难找的,我师兄两次进山也没有找到,如今只剩下这最后一些了。” 含章自嘲一笑:“如此说来,我还是个有福的。” 赵昱清浅一笑,转开话题道:“我十二弟素日很好奇边关的事,碰巧今日进宫,就把他带出来见见你。有什么冲撞之处你不要见怪。” 含章揭开茶盖,拨了拨在茶汤上漂浮游动的青碧色茶叶:“王爷何必客气,我还要感谢十二皇子这番话。原来我们是不会被遗忘的人,我们所作的一切自有人会铭记感恩,哪怕这只是安慰之语,我听过之后心里也好受多了。” 赵昱听得心头一动,不动声色扫了含章一眼:“公道自在人心,史书上也会有后人公断。只是你今天似乎心情不太好?是不是我昨晚冒犯了你?” 含章手上一松,茶盖汀一声掉在茶盏上,略有些歪斜,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她伸手将盖合稳在盏上,意兴萧索地摇了摇头:“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想到一些往事也会情绪低落。不过现在已经好了,多谢王爷关心。” 听出含章话里的敷衍,赵昱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他幽幽叹道:“可惜在你需要别人宽慰的时候,我却没有在场。” 这话里大有深意,含章颇是吃惊,不由抬头看向赵昱,惊愕得忘了反应。 赵昱微微一笑,眼中煦暖和畅,眸光温柔看过来,有如春风拂面。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ran562650198童鞋的地雷,o(n_n)o~ 如果我说男主已经很明确了,还有人会怀疑吗? 最近过渡章呀,所以没有太大的起伏,大概再过一两章就好了。 第62章 扰纷纷 第六十二章 扰纷纷 含章似乎突然变成了哑巴,眼中少有地透出一阵茫然。赵昱仍是温柔和煦的样子,眼中淡淡柔情,如浅色的蜜汁一般沁甜溺人,几乎叫人生出几分被呵护的幻觉。 “你怎么……”含章回过神来,想发问,但话一出口却又顿住,她随意移开了视线,重变得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茶杯,云淡风轻地一笑,换了说辞,“王爷对人都是这样细致体贴么?那与你相交之人岂非甚有福气?”提到有福两字,她眼中闪过一丝自嘲。 赵昱莞尔,他仪容不俗,温雅浅笑之下便如春阳照融冰,一片波光潋滟:“纵是细致,也只是对亲近之人,这世间本就纷繁,又哪来那许多心思来用。” 这话倒不假,依含章亲眼所见,他对赵慎君和赵昕几乎像是寻常百姓人家的兄长对待弟妹一般和蔼可亲。 对他话中亲近之意,含章却不以为意,只淡淡道:“诚然如此,王爷既是我的大夫,对病人花一两分心思倒也不奇怪。”她一向感情不外露,今晚只是偶然,但即便这样,最脆弱的时刻也已经过去,此时早已回归常态,仍旧是心防甚重,油盐不进。也许被赵昱说中了,含章需要别人宽慰的时候他已经错过了。 赵昱笑笑,不置可否,但眸中温情却渐渐凝固,目光也深邃起来,辨不出其中情绪。 含章没有见到他的回应,已是意料之中,她摇头一笑,闲适地靠着桌子,屈指在桌上断断续续轻敲,口中缓缓轻唱道:“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 她声音本就微低哑,哼唱间自有一番悲壮苍凉之意,但这份悲苍并不像一个年轻的将领应有的那样,在风吹尽尘埃后仍能见百折不挠的内劲和慷慨,相反,风沙残烈将她的锐利和明亮磨去,只剩下沉寂黯然,但这又不是认输或是放弃,而是如同历尽劫波的老人那种看得透彻之后的索然无趣。 她虽然只有二十岁,可是心已经老了。 这份苍老是含章从战场死里逃生回来长久的昏迷中第一次醒来后就已经在心里萌芽,一个意气风发有的少年将领,与好友弟兄在草原纵马扬鞭,神采飞扬,手下几万兵马,意气风发何等豪迈,可是当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苍鹰的翅膀悄然折断,至亲的义兄身首异处,曾经所有的一切成为泡影。 她还太年轻,无法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只能硬生生将愤懑不平埋进心里。在之后的日子里,这些不甘逐渐萌芽出土,如同坚韧丑陋的荆棘盘踞在心底阴暗处,暗暗地呐喊着要让幕后黑手血债血偿。 在最初的时候她做得最多的梦就是自己提着大刀骑着快马,半空中一刀劈下,眼前敌人那大片的黑色人影血肉四溅肢体横飞,就像她单枪匹马去给亲兵报仇一般畅快淋漓快意恩仇,可是一梦醒来,残疾的腿无情地将现实摆在眼前,其他人眼中遮掩不住的怜惜更让她难堪。【tywxs每天最快首发更新】 经历了养伤那几个月的低迷消沉,沈元帅无奈之下将她送回京城,期望新环境能让含章有所改变,更希望薛家这棵大树能够为她提供荫蔽。这一举歪打正着,扑朔迷离的事也终于露出冰山一角,可是还不及松一口气,便发现事与愿违,明明真相就在眼前,却不能再前进。 在第一次看到那枚金葵花锞子的纹路时就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事关皇家,绝非普通官员叛国那么简单,只是她不愿放弃,还抱着一丝幻想继续查下去,但事实终究是残酷的,眼前是一座巨山,她撼不动,也无从着手。 她劝赵慎君放弃,可是自己的心里仍是在煎熬中,仇恨的荆棘被硬生生砍断,只有一点根还顽强地留着,于是心头满目疮痍,徒留千里荒凉。 赵昱静默了一会,背了手,慢慢踱出了屋。屋外一轮月已然升起,月华如练。 等待七日的苦药喝完的那几天,赵昱照旧来督促含章服药,却注意着不再有特别的言论。那晚带了几分暧昧的情愫被对方的冷淡反应压制下去,两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恢复往日的相处模式。 赵昕和袁任仍是时不时就来串门,也许是因为他们已经发现含章不像传说中的偶像那样遥远不可捉摸,而是一个触手可及的人,便带着好奇来亲近。赵昕灵秀内敛,袁任直率爽朗,这两个人给太医局里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点喧闹声和不同的色调,但含章却是渐渐寡言少语,越来越像一片荒漠,静默荒凉。虽然她没有刻意说或者做什么,其他人仍是感觉到她身上那浅淡的疏离,又或者,只是一种从内而外散发出的深深疲惫。 【tywxs每天最快首发更新】 这日本来约好要在小院里比试射箭的,袁任却迟迟不来,直到日上三竿才姗姗来迟,进了门便挠着头解释说家中有事故而来迟。 赵昕本来在教含章玩双陆,听了这话便关心道:“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袁任噎了一下,他不自然地瞟了含章一眼,见她正抚着下巴专注看着棋盘,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便蚊子般哼哼道:“大嫂回家了……进门的时候就晕倒了,家里忙着请大夫。” 含章抬起头:“她病了?” 两人目光相对,袁任一个激灵,忙转开视线,难以启齿中夹杂着些微矛盾的喜悦之情:“她有身孕了。”他顿了顿,忙补充道:“才两个月呢。”亲近一点的亲朋好友对袁信为兄弟戴孝一年的事都略有耳闻,如今距离期满之日只剩短短一段时日却传来这个消息,无异于自己打自己的脸了。袁任强调时间,也只是想让自己哥哥不至于太难堪。 两个月前正是中秋节前后,含章目光微微动了动,将手中的棋子下在棋盘上,展颜道:“后继有人乃大幸事,真要恭喜袁二哥了。” 只可惜这两天便要开始断腿重续,这些日子怕是没有机会上门道贺了,况且薛定琰怕是不会欢迎自己登门,也没有必要去给他们添堵。【tywxs每天最快首发更新】 袁任小心翼翼觑着含章表情,见无什么不妥,这才松了口气,笑道:“沈姐姐你开心,大哥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兄长是长子,他的后嗣是家里的大事,父母早先为此事不知操了多少心,如今总算得偿心愿,家中上下全都喜气洋洋,这段时日因兄嫂闹别扭而让全家上下惶惶不可终日的憋闷郁沉一扫而空,自己也才安了心。况且沈质并没有死,卢愚山又非嫡亲兄弟,戴孝大半年情理上也说得过去了。人大概都有这样的情绪,若袁任是个外人,见了袁信这样大概还会腹诽几句言而无信,可是毕竟骨肉至亲,心中的天平一开始就向着哥哥倾斜了,小侄子即将诞生的消息就足够他欢欣鼓舞不想其他了。 含章仍是淡笑着,和赵昕下完棋便携了弓箭去比试。她的箭术是卢愚山手把手教的,虽然比不上养由基百步穿杨,但次次红心也并非难事。 这次比试是袁任提议的,他本还有几分跃跃欲试,因为自己箭术在玉京里也数得上名号,便想趁此机会挑战一下含章,但见了这情景也不由得心悦诚服。 几人切磋了几轮,含章自是箭术精湛,袁任却也不遑多让,不愧为将门虎子。最让人意外的是赵昕,他虽不能次次红心,却也能保持在八环以内,倒让人刮目相看。 最后一箭射出,赵昕放下弓,言笑晏晏:“献丑了。” 含章笑了笑:“很不错。”这位皇子先天不足,身体单弱,能有这个成绩已经很好了。 听到含章的赞赏,赵昕眼中一亮,两眼笑得亮晶晶的,大概对每个少年而言,战场总会是他们在某断时间里魂牵梦萦的地方,好男儿总盼着身带吴钩沙场征战,建功立业,无关身份,无关身体强弱。 “十二,该回宫了。”赵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一袭白衫立在柳树下,乌发白衣,随风而动,一派风神秀彻。 赵昱在这两个少年心目中颇有些威望,赵昕忙应了,恭敬行礼告辞,跟着侯在一旁的宦官离开了,袁任依依不舍地看了眼还没有分出胜负的箭靶子,也放下弓告辞走了。 含章将弓都拢在一处,道:“王爷今日怎么又有空来?” 赵昱沿着鹅卵石的小路慢慢走过来,笑道:“今日在太医局里办事,听得你们这里很是热闹,便顺路过来瞧瞧。” 含章微侧了头,目光扫了一眼围墙那一边平王别院里的亭台楼阁,意有所指道:“只怕不是顺路吧?但另一位也曾与我有一面之缘,来看我却过门而不入,难道是我有什么不妥?” 她方才看得仔细,那跟着赵昱一起偷看的人正是寿宁长公主的幼子梁俭。 被含章一语道破,赵昱却并不显得很惊讶,他也顺着含章视线看了一眼绿树掩映间别院小楼的一角,方才自己和友人正是在那小楼里远远看过这处小院,不想仍是被含章发现了:“隔了这么远也能察觉,沈小姐眼力果然极好。” 含章一笑,半真半假道:“练箭者视小如大,视微如著,在纪昌眼中悬虱都能大如车轮,更何况是两位比虱巨大千万倍者?” 纪昌学箭,在五年间练出了将虱子放大到车小的眼力,终于学成箭术。 赵昱一愣,哑然失笑道:“如此说来,我等在小姐眼中岂不是巨如金刚?” 【tywxs每天最快首发更新】 含章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将弓箭分门别类挂在屋檐下的兵器架上。 赵昱负手慢悠悠走过来,仿佛漫不经心道:“阿俭是来和我通传一件事,之后闲聊了几句便走了,所以不曾来此。”他停了一下,见含章没有反应,只是在整理箭翎,便继续道:“十四妹就要定亲了。” 含章手上不停,顺口应道:“那可要恭喜十四公主了。”她和赵云阿并不融洽,几次见面都有些火药味,这些玉京里知道的人怕是不在少数,所以在赵昱面前也不必遮掩。 赵昱眸中流光一闪,缓缓道:“未来驸马便是起居舍人程熙。”他一边说,一边静静看着含章。 【tywxs每天最快首发更新】 含章恍如未觉,一丝不乱理好弓箭,回身笑道:“程大人与我也算相识一场,他与公主也是一对如花美眷了。”她谈笑自若,风神磊落,并无一丝异样或勉强的情绪。 赵昱冁然而笑,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垂目间看见桌上未及收拾得双陆残局,白棋已经全部占全位子,而黑棋被逼得局面四散毫不得法,赵昱的手扶在桌沿,白皙细长的手指敲着桌面,摇头笑道:“执白棋的必是十二。” 含章走过来,道:“何以见得?”她并没有兴趣多问此事,但对方既然有这个兴趣,不妨看看他想说什么。 赵昱抚袍坐在放在赵昕坐的位置,点着黑棋道:“小十二心思缜密,多思善想,总能将对方杀得惨败,下双陆他是高手。” 说赵昕心思缜密含章倒是同意,但对于赵昕,她也有些许疑惑,便趁此机会问了出来:“不是都说宫禁森严的么,怎么十二皇子总能出宫?”尤其是如今皇帝身体欠安,身为幼子自然是随侍在旁,不该这样频繁往外跑。但涉及皇帝身体状况,这话含章一个外臣总是不便说出口的。 【tywxs每天最快首发更新】 赵昱自然明了她的意思,便笑道:“父皇已经大安了,又说宫里感染风寒的人比宫外还多,怕十二也染病,便叫我常带他出来散散心。我那府里空荡荡的没有意思,不如带来太医局,这里医者众多,若他有个症候也能及时发现。” 原来如此,含章又想询问赵慎君的近况,但话到嘴边心中念头一转,最终也没有问出来,对于赵慎君来说,如今只有越低调越好,自己的关询只会让她引得别人关注。 赵昱见她低眉沉思,便手一拂弄乱了双陆棋,黑白棋子纷纷倒在黄花梨木镶嵌螺甸的盘上,四散滚落,咚咚乱响,一粒青玉填朱砂的骰子滴溜溜滚过大半个木色棋盘,咔啪一声脆响掉落在汉白玉石头桌面上,他唇一弯,笑道:“来一局,如何?”【tywxs每天最快首发更新】 第63章 喝酒(上) 第六十三章 喝酒(上) 这一日恰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小雪。淳龙二十二年的冬天是个暖冬,直到现在都只比寻常秋日寒凉一两分,虽是小雪,却连雪的影子都没见着,只有一轮温软的日头挂在天上,晒下些又凉又暖的光。 中午时分,临街的酒肆望仙楼很是热闹。这座酒楼有三层,底下两层都是大堂,人满为患,而楼顶一层则是用半人高的白绢乌框屏风隔开的雅致小间,比起楼下的嘈杂要清净许多,堂中坐了个三弦师傅,旁边一个秀丽的红衣小唱女正微摆柳腰、轻启朱唇,将一曲湘妃怨唱的酥媚入骨。 古时舜皇南巡死于湘水之滨,化为湘水神,称湘君,两位妻子娥皇、女英一路寻到湘江边,泪洒斑竹,双双投水而死,死后成为湘水女神,称湘妃。这一番浓烈的痴情,几千年后听来仍是哀怨缠绵,勾人心弦。 那小唱女正是二八年华,容颜鼎盛的时节,肌肤饱满,眉目灵美,一双黑水晶似的大眼熠熠生辉,顾盼生情,惹人垂怜。待檀口轻张,唱到“尽叫得鹃声碎,却教人空断肠。”一句时,她微合明眸,似瞧非瞧,似多情似含怨地扫了堂下众人一眼,那娇媚的摸样儿直看得一众人等心头似被顽皮的猫儿挠了一把,心头微痒,有些没定力的几乎骨头都要酥掉了。 看这样儿,等会儿的赏钱怕是会很可观了,小唱女仔细描好的柳叶眉微挑,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得意,余光所到处闪过一道白衣身影,她心下一奇,特地多看了一眼,却是一位着白衫的年轻公子,雪白的衣衫,素色头巾,淡淡日光下,有如一幅水墨画,温良淡然,清瘦如竹。 疏影淡墨萧萧竹,疑是君子踏月来。不知怎的,小唱女心头突然闪过这么一句诗。她杏眼中流波一转,春心微动,不由得频频看向那男子。 而那男子却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堂内,视线扫过诸人时皆不曾停留,他找了一个靠栏杆的位置坐定,便微侧了头看向窗外,一动不动,连桌上小二奉上的热茶渐渐消散了热气似也不知晓,这位置离中堂颇近,几乎抬眼就能视线交织,可是小唱女几番秋波眷顾他全不曾察觉。 此人不过身着普通书生惯穿的襴衫,看上去也非达官显贵,只是容貌比人强些罢了,竟还这般不知好歹,见惯了贵人的她一赌气,心里冷哼一声,侧了头看向别处,忿忿难平下口中小调也唱快了一节,三弦师傅险些跟不上调,便眉头一皱,不紧不慢地嗯哼了一声,小唱女心头一警醒,这才回过神来,规矩唱下去。 这三楼本就是雅室待客之所,稍显安静,这一段小插曲声音不大不小,却被有心人看在眼里。但总归是单相思,无伤大雅,是而也无人去指责干涉。 那小唱女闷得紧,便像憋了气要发出来似的,一口气不停地又唱了好几首闺怨诗词,直把一座好好的酒楼唱得伤春悲秋、凄凄惨惨。听得众客人大摇其头,有人正要出言制止,头一抬,便见楼梯边又上来一个人。 来人一身朱红深衣,上绘深黑朱雀云纹,古雅深沉,凤眸英眉,唇角紧抿,只是一头及肩短发,显得与周遭情景格格不入。大盛民风并不拘谨,兴致上来亲自莅临酒楼的大家小姐并不在少数,但这位姑娘一眼看去就不是世家大族中长大的人。 她上了阶梯,略停了一下,四下张望一眼,那目光沉静却冷冽,被她扫到的人只觉心头微凉,不由得转开视线。 含章看到坐在扶栏边的程熙,唇角线条柔软了些,慢慢走过去坐到他对面,顺着他视线往外看,楼下人来人往,对面的金铺和丝绸铺也都生意兴隆,虽是冬日,仍有勃勃生机。 程熙察觉有人来,回过头来看着含章展颜微笑。那小唱女本有心看看这公子等的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大家小姐,倾国佳人,却不料来了这么一个粗野女子,那容颜仪态竟哪里及得上自己半分,这公子放着牡丹芍药不搭理,却去垂青这样一株路边草,实在是有眼无珠。小唱女她恨恨地瞪了两人一眼,彻底转开了视线,再不往这边看。 含章只觉得有什么蚊虫般的事物掠过身后,倒没什么侵略性,她也无意理睬,只问程熙道:“怎么今日想了找我出来?”仍是往日的口吻,似乎前几日胡姬酒肆外那场事故并未造成什么隔阂。 程熙亲手给她倒了一杯茶,水汽氤氲染淡了俊秀眉眼,他淡笑着问:“听说你就要开始疗伤了?” 含章点头一笑:“就是明天。”这段日子光那产自西南蛮荒之地的药都不知道灌了多少,江太医望闻问切后将日子定在明天。伤筋动骨一百天,事后的休养生息会大费周折,怕是有段日子不能下地出门了。 程熙眉微皱,低沉道:“有几成把握能全好?” 含章小幅度伸了个懒腰,毫不在意道:“大约五成吧。” 程熙眉皱得更紧了:“五成?”含章懒懒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面人忧心忡忡的侧脸,突然觉得自己长期以来的疑惑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她眉一挑,笑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和九殿下颇有几分相似?” 程熙似乎愣了一下,半垂下眼睫,自嘲道:“王爷是龙子,我只是程家一个落魄旁支的养子,连父母都不知道的孤儿,他和我是云泥之别,哪里会有相像?”在看不见的桌下,他的手慢慢攥成了拳。 含章摇头道:“何须妄自菲薄,依我看,你们都是大好年华,又都生得俊,倒也不分伯仲。” 两人的侧脸和身形都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着白衫时,从后看去就像是一个人,但是相处久了还是能看出不同,程熙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雨后竹林,无论是穿襴衫的书生还是着短打的小伙计,周身都带了几分清新湿润的绿意,这人是善意而没有侵略性的,是而含章虽心存疑虑,但总不能对他生出抵触情绪,而那位平王殿下则是温润中透出几分金属色泽,似柔而刚,虚虚实实,叫人摸不清看不透。 听到含章一个女子就这么对自己评头论足,程熙的脸上闪过一层薄红,他掩饰地低咳几声,道:“今日来,其实是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他从袖子里小心取出一个锦布小包袱,珍重地递给含章。 含章取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一面小鼓,鼓边是大红的油漆,皮边密密一圈鼓钉,细细地绘了长条形的暗色纹饰,鼓型大而略扁,显得粗狂霸气,虽然只有巴掌大小,但这的的确确是一面战鼓。含章错愕道:“这么小?” 程熙微笑道:“不是你说要一面夔鼓么?恰好得了一小块熊皮,我就做了一面出来。” 含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去鼓店时似乎提到过这个要求,但在当时不过是个玩笑,却不料对方记在心上,特地做了一面出来。她拿起来细看,果不其然,那一圈纹样正是青铜器上惯见的张囗卷尾夔龙纹,绘在鼓身上别有一番古拙意味。 竟是用夔纹来取巧,将个熊皮鼓变作了夔鼓。 虽是取巧的小玩笑,但这份心意难得,含章一笑,道:“很好,我笑纳了。”说着,便在鼓上轻拍了两下,鼓声沉重,回响悠长,的确是面好鼓,可是想到鼓店里那位窦冒之弟,含章心中的欣喜蒙上了一层浅淡阴影,她手指摩挲着鼓面,道:“许久不曾去樟枝巷了,你师傅可好?”薛崇礼说那樟枝巷的屋子早已人去屋空,里头的人去了哪里他也查不出来。 程熙微怔,勉强笑笑,道:“师傅一个多月前就离开了京城,说是要四处游历,此刻连我都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是么。”含章眼中涟漪渐渐平复如初,淡淡道。 气氛微有些凝固,程熙看了看沉默下来的含章,心头闪过一丝挣扎,他犹疑半晌,嘴唇微张似乎要说什么,恰好小二撑着个雕花大托盘送来了好几碟子菜肴,打断了他的欲言又止。 空空的桌子摆上热气腾腾的菜肴,立刻就满满当当,旁边一个烫酒盅里烫着一壶花雕,散发出浓浓的酒香。 在寒凉的时候,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比关切备至的人更能给人温暖的感觉,因为食物是最诚实的,好吃或者不好吃,吃到口中立刻就会知道,但一个人的话和关怀,有可能是真诚的,也可能掺杂了虚假。 这两个人之间,已没了初遇时楼上相邀大块啖肉吃酒的心无芥蒂。 在边城时,朋友兄弟之间有了摩擦,一坛酒灌下,互相骂几句打几拳,痛快发泄出来事情也就过去了。但对着玉京城里这些心眼通透一句话能绕三圈的人,含章觉得自己也变得虚伪起来,做不到直来直去,信人不疑。 程熙也察觉到了这些变化,他心中苦笑,挽了袖子提起酒亲自给含章斟了一杯酒,酒里放了干梅,梅子的甘甜在烫好的酒中散发出来,于是微酸的花雕也变得甜润。程熙看着黄澄微红如琥珀般晶亮的酒液,忽而笑道:“我一直觉得黄酒是很特别的一种酒。” 含章道:“这话怎么解释?” 程熙指着那烫酒的酒盅,道:“黄酒若是没有烫过,则冰凉酸涩难以下咽,可在酒盅里烫过则会完全变了味道,甘爽醇厚,芬芳浓郁。若再添上几粒梅子,则更是锦上添花。烫与没烫,竟完全是两种酒。” 含章笑而不语,仰脖饮下杯中酒,果然温热醇厚,悠远绵长。 程熙托着手中的酒杯轻轻摇动,花雕酒随着他的动作在杯中泛起涟漪:“皇上就要下旨,让我尚主。” 含章放下酒杯,一贯的平静无波:“是哪位公主?” 程熙道:“乐崇公主。” 含章瞟了他一眼:“这可是天家赐予的荣耀,哪一个男子不是欢欣雀跃的?可你看上去却不像一个被好运砸到的人。” 程熙笑笑,眼中情绪混沌不明:“我说过,他们都是天之骄子,而我不过是程氏养子,出身不明,只是有些功名在身,与他们是云泥之别。”云泥之别,他已经是第二次提及这个词语了,含章不由得特别看了他一眼,程熙顿了顿,低咳一声,侧过脸去看栏杆外,外头冬阳光芒泛着米黄,给万物镀上一层凉薄暖意,他浅浅叹息,呼出的气连成微薄的白,“有传闻说,我生母是个贱籍的奴婢。我之所以是孤儿,完全是因为她身份无奈不能抚养我,才会把我托付给曾经的主家,让我成为他们的养子。” 他的身份含章曾听小六提起过,外戚程家某一房偏支的养子,那房偏支原是前代盛国公的庶孙,在先皇时期也曾风光过一段时日,但随着孝文太子薨逝,今上得势,无嫡子的盛国公家弃庶子而取五服内的堂侄即位,那一房庶支也渐渐淡出人们视线,随之而来的则是今代盛国公的荣华鼎盛,程家也得以延续传统继续和皇家联姻。 虽然是庶孙,但毕竟是先盛国公的直系血脉,自然不会真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入族谱做养子,程熙的真实身份只是陪伴少爷长大的书童,只是主家怜悯,没有让他入奴籍,给了个含糊的养子名头。他倒也争气,十六岁科考连中三元得入翰林,在京师也是一段少年成才的佳话,皇帝喜爱他的人品,特地点为起居舍人。 思及过往所知,含章敛眉,安慰道:“出身是上天所定,不得更改,但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是自己不能改变的。” 这一点程熙倒信,因为眼前这个人正是像这样活着,他一笑,看向含章:“你不会嫌弃我只是个奴婢之子么?” 含章摇头道:“不以出身论英雄。更何况细论起来,我的身世也未必好得了多少。”妾婢妾婢,她的母亲名为妾,就是主母的半个奴婢。 程熙知道含章和薛家的那段不愉快的往事,他没有再延续这个话题,只是静默半晌,终低哑叹道:“今日,是我母亲的冥寿。” 含章微愣,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这个母亲指的应该是他的生母。 程熙急急倒了一满杯酒,一口气灌下,喝得太急,险些呛到,他咳了两下,喘着气平复着心绪,道:“我自幼和她失散,虽都在这京城之中,但一直不曾见过面,她也有心躲着我。后来我薄有功名,想着寻回亲人团聚,但子欲养而亲不待,等我寻到下落,她早已不在人世。”他仰头一笑,苦叹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含章于安慰人一事上能力有限,只能坐在一旁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借酒消愁,待程熙要斟第五杯酒,才终于伸手按在他酒杯上:“喝多了酒,人就不清醒了。”才五杯黄酒,程熙就已经脸颊泛红,双眼略略发直,一看就是不善于饮酒之人,他如今也是在风口浪尖,实在不适宜喝醉。 程熙虽有了几分酒意,但理智仍在,含章的话恰说中了他心中秘事,他惨淡一笑,果然不再斟酒,只低头看了看手中酒壶,手一挥,将壶扔回烫酒盅里,激起一小片水花。 最近我变懒了,难道是立春了所以要春眠么…… 这个是上,今天的某个时候还有下半部分,交代完整个场景发生的事,然后出来些牛鬼蛇神什么的,更新时间不定,大家十点之前没看到就别等。 为啥分成两章?纯粹是想早点发出来,减少点大家砸我的砖头,囧。 第64章 喝酒(下) 第六十四章 喝酒(下) 亮澄澄的酒液也溅了不少出来,撒在蜜‘色’的桌上,因为‘色’泽相近,酒液的本‘色’倒不明显,看上去像是透明的,水珠或者泪珠。 程熙一副醺醺然的样子,眼中‘迷’离茫然:“以前那些年月,每到了今日,我总会自己来酒楼,叫一桌酒菜,摆两双筷子,叫一壶她最爱的‘花’雕,就当自己在她跟前一样,但今年,无论如何也骗不了自己了。” 含章抬手取了酒,自斟一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既然已成事实,为何不只往前看?又何必回头再去遥想当初,落得个自怨自艾。你母亲若有灵,总归还是盼着你过得好。” 程熙往后靠在椅背上,力气尽泄,抬起手软软搭在眼上,带了几分慵意自嘲般低低笑着。 “你倒还有脸吃酒玩笑?!”一声低沉娇咤从斜后方传来。一阵玫瑰‘花’的香风卷过,桌边已经来了个年轻‘女’子,她一身明‘艳’的大红‘色’撒牡丹金镶‘玉’缂丝缎褙子,胭脂粉的绫裙,外头一件银狐金丝的披风,这一身已经是富贵以及,偏她头上还明晃晃一个大金累丝孔雀开屏钗,每一条‘精’雕细琢尾羽上的‘花’眼翎皆是大颗的五‘色’宝石镶嵌而成,那些宝石随着主人的动作折‘射’出五彩光芒,耀‘花’人的眼,实在是贵气‘逼’人。 这‘女’子站到身前,他人只看得到她一身珠翠耀眼,但那光芒‘交’相辉映下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含章先是觉得银狐金丝披风和这个孔雀开屏钗有些眼熟,细看这‘女’子脸容,瓜子脸,柳叶眉,姿容绝丽有如海棠,虽胭脂用得浓了些,模糊了本来面目,但那莺惭燕妒的绝‘色’容颜仍是令含章随即便认出了她,含章颇有些意外:“薛定珍?” 薛家三房长‘女’薛定珍本是在怒目而视程熙,听见这话,她冷哼一声,斜睨了含章一眼:“哟,我说是谁,原来是沈大姑娘。”后面四个字尤其加重了咬字音。 程熙立刻坐直了身,起身淡然道:“不知姑娘有何指教?” 薛定珍一掌拍在桌上,怒不可遏地低声质问道:“是不是你指使了人挑‘弄’我们薛家的是非?”桌上的菜被震得跳了跳,溅出不少油水。 她虽是怒火冲天,但也还知道分寸,质问声音并不大,在旁的人听来,还不如小唱‘女’一曲软绵绵凄惨惨的昭君怨来得响亮。其实那小唱‘女’因为位置关系早看到这边动静,可是她竖起耳朵也听不到什么,心急之下调子反倒越唱越高。 程熙平静地抚了抚微褶的袖子,半垂了眼礼貌地回答:“实在不知姑娘在说什么,我和薛家素无瓜葛,何来是非一说?” “毫无瓜葛?”薛定珍冷笑,“难道你不知道我马上就会成为你的堂嫂?薛程两家是通家之好,你不过是程家偏支的养子罢了,连个庶子都不如,在我面前还敢抵赖不成?” 程熙恭敬应道:“姑娘如今还未出阁,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大盛风俗虽不甚保守,但未出阁的‘女’子都会尽量避免言及夫家,若别人玩笑提及,自己也要装出娇羞‘摸’样,这样才算有闺阁休养。薛定珍尚待字闺中就这般大言不惭以夫家人自居,确实有些不识礼数了。 薛定珍一噎,怒极反笑:“你还想赖么?你那身材魁梧的仆人特征这般明显,他在什么地方出现过说过什么话自也会留下蛛丝马迹,只要用心去查,哪里有查不到的?最近有人频频在外散播关于薛家的谣言,令得我二伯被圣上训斥,我二哥前程受阻,原来竟是你在捣鬼,我薛家无脸,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程熙仍是丝毫不为所动,但含章敏锐地发现他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见他无言相对,薛定珍气焰更涨,她得意地继续道:“你身为男子,既然敢做就要敢当,不如老实‘交’代,到底是何人指使你对付我薛家?你若供出罪魁,我们既往不咎。”说着,她还有意无意地瞥了坐在旁边的含章一眼,收回目光时,那视线似乎在楼外方向停留了一瞬。 含章心下狐疑,遂沿着那视线方向往栏杆外看去,果不其然,对面金铺的二楼开了半扇窗户,一个矮胖人影正在站在窗边往此处眺望,尽管已是初冬时节,那人手上还附庸风雅地拿着一把‘玉’骨折扇,眼见含章视线扫来,他不但不闪避,还故作潇洒地啪地打开扇子摇了摇,略带浑浊的目光轻佻地回望。 含章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已和薛定珍定亲的程步思。原来都是他在幕后‘操’纵。 薛定珍得了程步思鼓励,更加得意,她似是被两人的酒气熏到,不屑地用手扇了扇风,对程熙道:“听说你就要尚主了,你就不想一想,若是公主知道你这样偏帮一个外人,她心里会作何感想,你这样行为又怎么对得起公主,人贵在识趣,何必为了那人搭上你的前程?只要你承认是有人指使,我保证薛家和程家绝不会为难你,否则的话,哼!”语调似谆谆善‘诱’,又似隐含威胁。 程熙终于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云淡风轻道:“薛姑娘多虑了。”这话含糊其辞,既没有认,也没有否认,但其中冷漠拒绝之意却明明白白确定无疑。 “不识抬举!”薛定珍白费了半天口舌,她因生得好,虽是庶‘女’,在家中也深受宠爱,连含章也算计过,哪里受得了被别人这样漠视,顿时又羞又气,柳眉倒竖,‘操’起桌上烫酒盅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往程熙脸上泼去。 眼睛情势陡变,含章脸‘色’立变,厉喝道:“住手!”她手指一弹,一根碧竹筷子疾疾飞出,弹在那‘玉’‘色’手腕上,薛定珍才泼了一半的水就被含章的筷子打到,顿时便如遭刀砍,钻心地疼,那烫酒盅脱手飞出,角度一变,险险擦着程熙脸侧飞过,砸在他身后地上,水‘花’四溅。 “五姐!”楼梯边有人低声惊呼,矮小的薛定珠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扶住薛定珍,薛定珍捧着右手手腕,眼泪齐流,一张桃‘花’脸疼得变了型。 程熙发际迅速凝结了一颗血珠,慢慢滚落下来。 血红颜‘色’在俊秀脸上分外触目惊心,含章看得眉头紧皱,便对薛家二‘女’低喝道:“下回别让我再见到你!滚!”她下意识看了眼对面金铺楼上,窗户已经关上,程步思也不知去了何方。含章暗暗咬牙,记下了这一笔。 薛定珍第一次见到含章发怒,与印象中只重防御重不反击的她截然不同,顿时气势便矮了三分,薛定珠更是瑟缩成一团。薛定珍看了看含章,又看了看程熙,脸涨得通红,却也只得一咬牙,带了妹妹转身走了。 她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却留下一堆狼藉,程熙身上仍是被泼了不少水,他随手掸了掸并没有在意,但他皮肤薄,额角伤口的流血止不住,他‘摸’了‘摸’腰间荷包,似是没有带手绢。 含章见状,手腕一抬,就从中衣袖子上咬下一块布料,但拿在手上却有些迟疑,这‘玉’京城里的人爱洁得厉害,九皇子就嫌弃过她衣服不够干净,如今这块布拿在手上,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程熙见了,摇头一笑,自己伸手从含章手中取过那块洁白的中衣布块,当做手绢按在额角。含章一急,脱口而出解释道:“我今天刚换过衣服,很干净。”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男‘女’终究有别,这话若听在有心人耳中,怕是会歪曲了意思。 程熙目光明澈,坦‘荡’一笑,点点头:“知道了。” 含章释怀,如雨后天晴,淡淡莞尔。 被薛定珍这一闹腾,桌上的菜彻底凉了,看上去毫无热气,‘色’相和香味都失‘色’不少,两人本吃了个半饱,也没有兴致继续下去,便叫了小二来结账,这一顿含章抢先给了银子,她说:“上回就说了该轮到我请。”程熙点点头,没有和她抢。 两人下了楼,在人少的地方,含章将方才看到程步思之事说了出来。程熙听得很仔细,待含章说完,他侧过身认真对她道:“你不需要多想,这件事其实和你并没有关系。” 含章看着他的眼睛:“那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程熙眼中闪过一丝浓烈恨意,转瞬即逝,但目光却变得冰冷,他摇了摇头:“抱歉,我不能说。” 含章沉默了,她第一次见到程熙正是在薛家时,那时候的程熙和薛家人谈笑风生,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这也就是说,他和薛家的恩怨是这两个月间的事。她对程熙实在了解得不多,猜不到究竟所为何。但他既然不愿意说,含章也不会勉强。 程熙等了一会,不见她追问,他眸光柔和了些,对含章道:“但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以前没有,以后也绝不会。”含章很轻易就能看到他眼中的诚挚,不参一点杂质。这意有所指的话大概就是程熙的底线了,关于那些隐藏的秘密,他只能点到为止说到这个份上。 有马的碎步声在‘门’边响起,一辆乌木青幔的马车慢慢驶过来,驾车的车夫低声提醒:“沈小姐,江大夫叮嘱说您不能多走动。” 程熙看了眼马车,对含章道:“你上车吧,待我有空,再去看你。”含章缓缓叹了口气,点头道:“好,咱们下回再聊。”说着,回身几步走到马车边,跃上了车,回过头挥了挥手。 程熙一只手仍按着脸上伤口,温和笑着挥手致意。 这边的车刚刚驶动,远远一辆锦帘珠络的马车已经拐过街角,薛定珠怯怯地看着姐姐,小声道:“让家里知道可怎么办呢……”薛定珍虽然疼得龇牙咧嘴,却笑得放肆:“知道又如何?薛家如今这样子已经是败定了,难道还能管得住我么?” 薛定珠声音更小了:“可是程大爷这个人看着不像好人,他会守信么……”薛定珍啐道:“我也没当他说的就是真话。” 方才她们在逛首饰店,为薛定珍的出阁挑选头面,却不料程步思从内间掀帘子出来,绿豆眼不怀好意地打量她们姐妹:“薛小姐,要不要谈一桩生意?”薛定珍曾在屏风后头见过他,倒也没有闪躲,耐心听他把主意说了,她稍稍迟疑了一下,程步思便摇着扇子桀桀笑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如今薛家这幅样子已经是失了英王的宠了,你说若是我此时退亲,以后还有人敢娶你么?但若是你办成此事,我立誓保你顺顺利利过‘门’做我程家人。况且此事能帮你们薛家找到在外散步谣言的真凶,你们薛侯爷和夫人知道了只有感‘激’你的,绝不会对你不利。”薛定珍犹豫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 薛定珠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她犹犹豫豫道:“那你这么做,只是有害无利呀。”薛定珍‘摸’‘摸’怀里硬邦邦的一扎,笑道:“那也未必。”薛家靠不住,这姓程的也靠不住,天大地大,只有这些银票靠得住。 第65章 众魑魅 第六十五章 众魑魅 “还有呢?”一道清脆女声带了几分威严喝问道。 “那短发的小姐就,就要别人滚,下回别让她再看见,然后,那两个人就先走了,后来,那位公子和,和短发小姐也走了,之后就没,没有了……我离得远,只看得到这些……”另一个女声怯生生回道,听得出嗓音原本应该很圆润动听,但此时因带了十足的惧意,所以声音颤抖,几乎有些破音。 同日晚,某所深宅府地里一座小厅,一位窈窕贵女端坐在大座上,正狠狠盯着跪在地上的红衣少女。 这贵女肤色雪腻,容颜姣好,一身端庄的明绿色织金交领褙子,头上云鬓高耸,珠钗摇曳,年纪虽小但已是隐隐含威带煞,不怒自威,颇有几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势。 地上跪着的少女发髻散乱,一朵珠花斜斜挂在头上,身上红衣也是一团赃物揉皱,不堪入目,最奇怪的是,她下半个身子还笼在一个脏兮兮的麻袋里没来得及钻出来。这两人,虽是一红一绿,但地位孰高孰低一望而知。 贵女听了对方的回答,沉吟不语,红衣少女等了一会,壮着胆子透过额前乱发偷偷往上看了一眼,恰好撞见对方打量自己的眼神,冰冷入骨,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忙低了头缩成一团。这一个来回,她的容颜显露出来,虽一身脏乱,但仍是瑕不掩瑜,容颜饱满生动,的确算得上是个美人,而且,望仙楼的常客想必对她十分熟悉,这正是那里配着三弦卖唱的小唱女。 但她此时狼狈不堪跪在地上,早没了酒楼卖唱时的伶俐,四周站着几个粗壮仆妇,门外还守着两个,显然是为了预防她逃跑。 其实小唱女自己也很莫名,今天酒店打烊,她跟着师傅回家,路上绕路买了盒胭脂,谁知一个布袋就被套到了这里,本以为是哪位金主的夫人吃醋要打她一顿出气,谁知出了袋子一看,自己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厅堂,眼前只有一个煞气甚重的贵女,劈头第一句就命令自己把今天午间在望仙楼里的闹剧巨细靡遗讲述一遍。迫于**威,惶惶不安的小唱女只好一一照办,但即便是自己乖乖听话,对方似乎也还没有放自己走的打算。小唱女心中惊魂未定,叫苦不迭,恨不得自己今天压根就没有去过那楼中卖唱。 那明绿色衣衫的贵女正是乐崇公主赵云阿,她今日在宁王府中看望有孕的宁王妃,下午时分有人送来一封信,指名给乐崇公主,看了信的赵云阿忙令人去望仙楼探查,果然得到消息说程熙和别的女子去酒楼吃酒,而满玉京里抛头露面的短发女子除了那被逐出薛家的沈含章再不做第二人选。 赵云阿登时七窍生烟,抓了自己的七宝马鞭就要去找程熙算账,好歹被宁王妃劝下,说是弄清了事实再问罪不迟。她心里其实也是不愿相信,便顺水推舟让宁王妃安排,因那酒楼三楼并未曾有人随侍,客人也都是用完饭就走不曾看个完整,她们便命人拐来了酒楼里的从头旁观到尾的小唱女问个清楚。 赵云阿细问了半日,小唱女战战兢兢说得有些颠三倒四的话除了和信上所说互相印证外,还透露了一个重要讯息,程熙就是这段时日薛家遭圣上训斥的罪魁,而且,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侯夫人以及她的心腹所作的失德事,很可能就是程熙在后推波助澜。 以程熙素日的温和为人,绝不会是这种背后使阴刀子的小人。况且程熙和薛家无冤无仇,怎么会突然就交恶了?赵云阿想都不用想就猜到了原因,定是因为薛家薄待了沈含章,程熙为了给她出气,这才一反常态做出这样的卑鄙事。 沈含章!赵云阿念及此人,心头酸意汹涌,忍不住抓了旁边小几上的茶杯,狠狠往地上一惯,瓷片摔成无数碎片,如同炸开的爆竹花一般四下飞溅,那小唱女跪得最近,也最遭殃,那些细碎瓷片将她捂住脸的手割出数道小口,她也是金主们使银子养得,一双手娇嫩如玉,哪里受过这罪,登时疼得脸都白了,不住地嘬气。 旁边宁王妃的乳母曹妈妈见了,忙劝道:“公主息怒,这些事必不是程大人的本意,定是那些狐媚子作祟。”宁王妃有孕耐不住坐,已经回去休息了,特地留了自己乳母给公主出主意。 赵云阿恨极,咬牙切齿道:“沈含章,我们势不两立。”话音刚落,便听得“咚”一声响,众人循声望去,却是那小唱女看得赵云阿狰狞脸色,惊惧以极,竟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曹妈妈见她倒在地上很是碍眼,事情既然已经问清,她便命仆妇们将这女子抬出去扔到外头街上。 “不必了。”赵云阿突然出言喝止,她缓缓起身,慢慢走到小唱女身边,伸出一只脚,鞋子绣的碧草如丝图,滚了流水般光芒流动的绿色珠光绸,顶上缀着一颗指顶大的明珠。 这只金贵的脚勾了勾小唱女的脸,乱发垂落后露出一张惹人怜惜的娇弱芙蓉脸,脚的主人冷冰冰一笑,慢慢说出几句叫人惊心动魄的话,“这人见过我的真面目,送出去也是个祸害。你们平日怎么处置那些罪不可赦的奴婢,就怎么处置她吧。” 几个仆妇原只是受了命来让这小唱女吃些苦头,谁知如今竟是要取人性命,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而且赵云阿虽然地位尊贵,但到底不是自己真正的主子,她们不由得迟疑不前,都探询地看向曹妈妈。 曹妈妈一愣,瞅了眼公主阴沉脸色,忙点头道:“是,公主的吩咐都听到了,还不快照做。”仆妇们听了忙照做不提。 眼见小唱女又被装回麻袋,几个仆妇抬着麻袋正要往外去,赵云阿突然又道“慢着!”几人原以为她是网开一面要留人性命,忙垂目听着。谁知赵云阿冷哼一声,戾气不减:“要给未来的小公子积德,别在府里弄出什么血光吓到王妃。就扔到晋江里去吧。”仆妇们应了,悄声出了门。 “把送信的人带上来。”赵云阿沉思半晌,又下了命令。 那送信来的人一直在等回信,此时曹妈妈忙指挥着仆妇将人领进来。 这是一个十六七年纪的年轻女子,她身穿肉桂粉的裙衫,一路低头进来,行礼磕头,动作沉静而不失恭敬,显然是训练有素,而且她双手白皙没有硬茧,兼之容貌不俗,依曹妈妈的毒辣眼光来看,这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内宅里的一二等婢女。 赵云阿似乎认识这个女子,她低低笑了两声,道:“你家小姐的情我记下了,你回去告诉她,好好看着她哥哥,再有什么动静立刻来报我。” 那女子忙应了。赵云阿意兴索然地挥了挥手:“行了,你可以走了。” 年轻女子跪安,退了出去,她等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也只是为了等到赵云阿的这句话,总算不辱使命。 待那女子出了门,厅内侧门的屏风后缓缓走出来一个少妇,眉浓黑,眼睛修长,文秀稳重,乃是府中女主人宁王妃,她扶着个丫头的手,扫了一眼厅内,曹妈妈极懂眼色,忙领了一班人马出去,跟了赵云阿前来的宫女们也识趣地退下。待到屋内再无旁人,宁王妃这才慢慢走过来挨着赵云阿坐下,低声唤道:“妹妹。” 赵云阿满腹委屈,又一向和宁王妃亲厚,便拉着她的手埋怨:“五嫂,程熙他太过分了。” 适才因下人回报说公主盛怒中下令处死一个卖唱女,宁王妃怕赵云阿有什么不妥,这才起身过来,此刻见妹妹这样可怜摸样,心下盘算着那程熙也没什么硬实后台,赵云阿下嫁并不是一桩妥当姻缘,若能借此说动她转而嫁给其他高门子弟,借此给自家王爷添些许助力也是好的,于是宁王妃斟酌着叹息道:“天下少年才子何其多,妹妹你何必执着于这个程熙?”听说皇帝原想将程熙指给另一个女子,是赵云阿横刀夺爱非君不嫁。 赵云阿摇了摇头,神情间一改刁蛮霸道,颇有些寻常少女般的脆弱伤怀:“五嫂你不知道,程熙四年前高中榜魁做了两街探花使,他采的那朵花,就送给了微服出游的我。” 宁王妃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段渊源,不由倒吸一口气,怪不得赵云阿对程熙如此这般志在必得,原来情根早已深重。赵云阿眼中泪光闪动,拳头紧握,喃喃道:“无论如何,他的妻子只能是我。” 宁王府中自有宁王妃安抚伤心的公主,而远远的御河晋江边,冰冷刺骨的河水里翻起浪花,从水里一前一后上来两个人,岸边早有马车接应,两人迅速上了车,马车便悄悄驶走了,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车里早已放置好一个炭盆,一个卷发汉子裹着熊皮毯子,一边烤着火一边擦拭的头发,口里低声咒骂:“盛朝人没一个好东西!他奶奶的等哪一天咱们狼汗攻下了这破地方,我非把这群盛朝猪的皮都剥了再扔到这河里去游泳!”一口玉京官话说得极利落。 他对面一个娇小女子正脱□上湿答答的外衣,听了这话不由笑道:“你这样还要剥皮,实在麻烦,不如切了两只手扔进去,看他们用脚划水,不是更好玩?”她嗓子极好,圆润清丽,语调也是柔媚入骨,叫人听了心头发痒,眉眼灵动可人,竟是刚刚才被赵云阿下令扔进晋江的小唱女。只是此时她全身湿透,本来笔直的头发都起了大卷,波浪般粘在背后,眉目舒展开来,眼锋凌厉,方才的拘谨全无,反而透着几分勾人的野性美。这样如草原鲜花般肆意的美,绝不会属于一个盛朝姑娘。这是一个异族美人。 那汉子嘴一勾,兴味不明地笑笑,道:“你最想扔进江里的,怕不是今天这个公主,而是沈含章和那个赵慎君吧?” 小唱女眉关一锁,眼中立刻笼了寒芒,狠狠剜了对方一眼。那汉子往后靠了靠,摆着手打哈哈道:“口误,口误。我这是在替你记着仇呢,不是怕你忘了么……” “他们害死了我姐姐,这笔仇恨,我死也不会忘。”小唱女眼一眯,森然笑道,“今日算盛朝人倒霉,我在宁王府里,听到了一个重大机密。”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和sherrysuen0521两位姑娘的地雷哟,(__)嘻嘻,新年礼物咩…… 这章是纯粹配角戏…… 第66章 接断骨 第六十六章 接断骨 次日天气越发转暖,虽已是十一月中旬j但这气候却更像是秋天,气爽天高。只是扑面而来的风里到底蕴藏了几分寒意。不经意间切皮入骨,叫人不可小视。 因为皇帝已经大安,无需太医随侍在侧,江明也得以抽出功失来指点赵呈。 含章住的小屋已经里外收拾了一遍,屋里除了一架特制的役有帐架床腿加高的床,一个放置各类治疗器械的架子,其他家具都移了出去,屋内空旷明亮了许多,门窗紧闭,只留了几个眼用于通风透气,屋里燃了地龙,四下里打扫得极干净。 含章将外裙卸下,只留一条中裤在身,裤腿肥大,她很容易就把裤腿卷至腿根,再用布带扎好。若含章是个男子,治疗时只需把中裤也脱了只着襄裤便能省去许多麻烦,但毕竟男女有别,也需注意一二。 原本因为赵呈的身份,他给含章治疗之事被刻意压下,知道的人并不多,但仍有人委婉表示两人都是未婚之人,这样肌肤相亲之事实在不合体统,不过含章本就是女扮男装在军营中混了这些年,男女大防这一说在她身上并不能适用,加之皇帝的默许态度,众人见劝解无用,也就不再多言。 含章准备停当,便在上身盖了短毯,好好躺在**,女药童将麻沸散递过去,她便像喝酒般一口气灌下,眉毛都役动,赵呈在一旁看得莞尔一笑,径自走到旁边检查稍后要用的器械和材料,一应用具以及甘草水、葵花杆、鲜柳枝以及石青散等物都整整齐齐放好,并无一丝差错。 这时,江明端了一碗余温尚存的雄鸡冠血进来,身后跟着朱嘉,两人都换了净鞋,身上都裹了一层干净罩农。 含章看着笑眯眯的朱嘉,不由奇道:“你来这里做什么?”麻沸散已经有些发作,劲力极强,她的头昏昏沉沉,眼睛几乎要闭上了。 朱嘉露齿一笑:“沈校尉怕是忘了,你的腿骨还得靠人来敲断呢,总不能你自己敲自己吧。”他扬了扬手中一根裹了白缎的铁棒,故意抬起眉毛,脸上恐吓意味十足。 含章的脑子开始迟钝,花了好一会功夫才明白过来,她低头瞥了眼自己骨骼明显错位变形的左腿,此刻役了衣服遮盖,比右腿瘦了一圈的左腿,还有大腿中部那明显隆起的一截断骨都明明白白显露眼前,她心头微黯,摇头一叹,有气无力地笑道:“那就麻烦你了,可得敲得利落些,若是力气小了敲得藕断丝连,那我可是不会放过你的。”说着,药效发作,她头一歪,已经昏昏睡去。 朱嘉就知道自己吓不倒她,却也役料到会有这么个回答,悻悻不已。可对方已经睡熟,他也不能把人摇醒继续斗嘴皮子。 江明放下鸡血,上前试了试含章的脉搏,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柳枝接骨,需将皮肉割开,用甘草水洗净伤口,然后取出断骨和碎骨,再用甘草水洗净断骨内部,用骨锉将断骨两端磨平,而后用葵花杆芯做成断骨模型,再用新鲜柳枝去皮根据模型削成断骨,甘草水洗,两端浸透雄鸡冠血,嵌入骨中,再将石青散抹在肌肉之上,而后用线缝合好皮肉,在接合部位敷上接骨膏,夹上杉木板固定。 过程听上去简单,但其中每一个环节的操作都有着诀窍,步骤上更是一丝不能错,是极考验医者功力的活计,尤其是削制模型这一环节,需要有极好的骨骼知识,制作出的木骨半分也不能错,否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纵使之后每一步都到位了,接好的腿仍是一长一短,只能算功败垂成。赵呈于此道上不如江明经验丰富,所以做骨模型主要由江明操刀。 两人之前在牛羊等牲畜上试过数次,练习配合以及实验校正各顶步骤,效果都还不错,于今日治疗又多了几分经验和把握。 朱嘉看了眼赵呈,见对方徐徐点了点头,他手上一动,一阵劲风扫过,铁棒重重打在含章腿上,一声清脆的断骨声响过,躺着的人带床都震了两下,麻沸散药力极强,这样的状况下含章连眉毛都没动过。 赵星睫毛微颤,半垂下眼睫,江明手上握了在火上烤过的医刀,上前利索落下第一刀,银亮的刀刃切过,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外翻,鲜红的血扫扫流出。赵呈吸了一口气,抬步上前。 含章是被一个梦惊醒的,迷糊间她似乎听到了刀刃深深切到皮肉里的声音,粘稠沉闷,猛然抽离,大片鲜红的血从伤口喷溅出来,带着腥气和温热,战马嘶鸣,刀锋相接,凄厉的惨叫,混乱的人影,明明一切都嘈杂到震耳欲聋,却又只能听到自己急骤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声,所有的人和事物都失去了颜色,灰蒙蒙的一片,但远方那个人却是有颜色的,那雪青的脸,浓密的眉,紧闭的眼和毫无血色的嘴唇,脖子以下已经断了,标志着四品将军身份的虎头盔掉落,他发髻散乱,被一杆狄枪高高挑起,有什么人在张狂肆意地大笑。 自己心跳骤停,目光紧紧粘在那头颅上,滔天的愤怒还来不及呐喊出来,左腿便是一阵剧痛,继而坐下战马一阵悲鸣往前摔倒,眼前一黑,天翻地覆,掉落马下。 含章猛然张开眼,手一撑就要从**坐起,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毫无力气,好像长途奔袭了三天三夜,全身精疲力尽,连手指都完全不听使唤。她喘着气定了定神,四下看了看,这是自己住了许多天的玉京太医局的屋子,身下是睡过几天的床,头顶挂着的朴实无华的秋香色帐子是老样子,四周的桌子和小凳也都按照平日的样子摆放着,若不是空气中那残留的一丝似有还无的血腥气,含章几乎以为那场治疗只是自己做的梦,她积蓄了些力气,从被子里伸出手,慢慢摸了摸腿上,果然夫着厚厚的木板,痛觉已经苏醒过来,断骨处传来的剧痛时不时袭上心头,看来朱嘉应该敲得很利落。 含章挪动了头看了一圈屋内,并无一人,很是安静,雪白的窗户纸上晕染了些昏黄,看样子应该是傍晚黄昏,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她突然回想起自己在战场上捡回一条命后苏醒时的事,一睁开眼,就开到祖父斜靠着床柱闭了眼在休息,他高大的身体歪着,脸上沟壑似更深了些,嘴唇干裂,眼窝深陷,眼下是浓浓的青黑,而那满头花白的头发已近全白。 含章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极深的愧疚,在玉京中闹出这些事,自己的生死虽是置之度外,却不知远在边城的祖父会如何担忧焦虑,但他还是那样包容,明知道他的一句话就能让自己放弃一切回去边城,但他始终役有说过一个字,甚至尽其所能地给自己创造条件。他是含章感到最愧疚的人。这些愧疚和难过只能深藏在心里,因为每一次的回想都会磨掉自己继续下去的力量。但是在身体和心灵都最脆弱的现在,这感觉就像是脱疆的野马在心头肆虐。含章咬紧唇,紧紧闭上眼睛。 “呷呀。”有人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含章睁开眼看过去,眸中已经恢复了素日的平静。 进来的人是赵呈,他手上端着一个托盘,迎面看见含章已经清醒,他似松了口气,挑了挑眉毛,椰榆道:“看沈小姐一睡三天,我还以为你喜欢上了这张床,舍不得离开呢。” 赵呈虽平易近人,但素日也不常见他讲笑话,这样戏谑的话惯常都是从朱嘉口中冒出来的, 今日难得平王殿下也开了次玩笑。 含章慢慢撑坐起身,疼痛让她脸上血色尽失,但她仍尽力维持平常状态,道:“多谢王爷给我治疗。” 赵呈温和一笑,将东西放到床边小几上,道:“你既然有力气起身,就把这药喝了吧。” 含章扫了眼托盘,上头放了一盏热气腾腾的黑褐色苦药,旁边还有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件,纯银打造,大致像是个铜瓢,只是瓢心有盖,瓢柄细长且呈半圆弧型,含章不解:“这是什么?"; 赵呈展颜微笑,伸手将那物件拿在手中,手上微动,便将盖子拧开,里面有几个不知何意的小机关,他解释道:“这是灌药器,若是病人昏迷不醒,就可把药放在其中,慢慢灌下。这几日全靠了它你才能顺利把药和参汤吞下去。” 含章细看那物件,不由赞道:“果然巧妙,是谁的主意?这东西若能推而广之,那些重伤的士兵和重病的百姓都用得上。”含章在军营里护理过伤病,若遇着重伤不醒的,灌药是个麻烦事,一般医者都是用铜匙撬开患者的口再灌药,但这样费时费力不说,有时候手上稍一动药就会洒一半,实在不利于救治。 赵呈笑吟吟道:“多谢沈小姐夸赞,正是在下所制,如今举国上下的医馆怕是都配备上了上个月还运了一车到胡杨去。” 含章有些意外:“是你所制?”喜爱钻研医术不说,还设计医具,这事往大了说也是好事, 但赵里身份特殊,未免会有人嚼舌头这是不务正业奇技取巧之术。 赵呈笑而不语,只将托盘往前推了推:“药要凉了。” 含章本就体虚乏力,便放下东西,取了药来喝,她手臂役有力气,小口喝了,这药比以前喝的更苦了些,但还不算含章吃过最难吃的东西 吞咽也费尽,便只得小口待她饮毕,赵呈这才道:“这次还算顺利,骨头接上了,但究竟有役有成功,只能等你能站起来才知道。” 含章也知道这个结果,便道:“依王爷看,我这情形要多久才能站起来?"; 赵星看了看含章绑着夫板的腿,道:“若以寻常论,伤筋动骨一百天,一个月后伤口能渐渐长好,但若要下地少说也要将养近三个月的功夫,完全恢复需要半年。不过江师兄给你用了师门独有的接骨膏,再者你本身年轻体健,目前看来痊愈比常人快,若是调养得宜,两个月后当能试着下地走动。” 含章低头叹道:这次虽少了一半时间, “还要两个月……”她第一次治疗时就躺了四个月,百无聊赖得几乎发霉,但仍觉得遥遥无期。 赵呈看她惆怅叹气的摸样,不由微笑。 此时,忽听得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听了,对含章道:“你有一位故人昨日到了要来见你呢。” 嚼里啪啦往此处而来,又骤然停在不远处,赵呈侧耳,他一下马就扎在**睡着了,这会儿想必睡醒了。 含章疑惑抬头:“故人?"; 虚掩的门被一把推开,一个人影一头撞进来,是个十多岁的小少年,看上去很机灵,一头枯黄的头发勉强结了个髻,身上罩了一件洁净罩衣,见了含章,他亮闪闪的眼睛全是笑意,哈哈大笑着叫道:“小姐!"; 含章突觉得浑身疼痛一扫而光,她眼睛一亮,惊喜唤道:“小六!"; 第67章 狼牙与明月 第六十七章 狼牙与明月 “除了捎这根链子来,他没说别的?”含章手里握着一条银色细链,疑惑问道。 小六摇了摇头:“元帅只吩咐我好好听你的话,就没说别的了。” 含章不死心,又问:“他没骂我是个添乱的混蛋,没扬着鞭子说要抽我几鞭?” 小六瞪大了眼睛,忙不迭摇了摇头。含章眉头微皱,摸着下巴思忖:“这也太不寻常了……” 小六黑线,歪了头小声嘀咕道:“哪有人还会嫌弃别人没骂没打自己的,你真是找罪受……” 含章一眯眼,随手就是个栗子:“太久没吃板栗,你皮痒了吧?” 小六猝不及防,哎呀一声惨叫,捧着额头一蹦半丈远,舔着脸求饶:“我错了,小姐你饶了我吧!” 含章瞪了他一眼,不再理睬,只从枕头底下把明月摸出来,银链的材质和匕首柄一摸一样,她手在柄上按了两下,便出现一个圆勾机括,将银链的一节安在勾上,再一合,两者便合二为一。 含章手上缠了两下链子,褪下匕首鞘,银亮的光泽从银链末端流动至匕首尖,整个造型浑然一体,两者相合仿佛触动了冥冥间某个神秘的机关,安静的明月悠悠闪过一道蓝中泛出血色的冷芒,陡然发出兴奋的龙吟,好像在呼唤某种鲜红色渴望的复燃,让人背后闪过一道战栗,心头热血沸腾,浑身几乎压抑不住的跃跃欲试的颤抖。 那隐隐的杀气和弥散开的淡淡血腥让小六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身上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是旧日狼牙上的细链,长三丈,以天降陨铁打造,刀砍火烧不断。狼牙没有它,就只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而添上这细链,便如添了翅膀一般,能洞穿三丈方圆的敌人,攻无不克。 含章眉微敛,手一挥,一道银光便如离弦之箭,天际流星般破空直直朝纸窗射去,距离只有半寸之时,银链微动,明月利刃疾收,小六只看到一点银芒如碎银般轻闪,那匕首瞬间便回弹至含章手中,龙吟阵阵尚未消散,便见纸窗上刺啦裂开一个大洞,正对着洞口的院外杜仲树啪啦掉下一根树枝。 小六咋舌:“好厉害的刀风。”他跟了含章这么久,也只见过她用明月,从未曾见过配合链子使用,也不知道用上了链子竟是这般不同。 含章唇角微勾,满意一笑,重新要将刀鞘合上,只是那匕首似乎不满足就此退隐,依依不舍地轻吟着,银蓝光亮更强,流光闪动间似能蛊惑人心,激发人心底最深处的嗜血和残虐。 小六一惊:“这是怎么了?”含章握着匕首和刀鞘的手似在微微发抖,她眉头紧皱:“狼牙本就是凶刃,嗜血成性,出鞘必见血光,饮饱了血才肯回鞘。”明月就是当初的狼牙改造而成,自然也保留了原始的凶残本性。 小六想起当初金掌柜要买狼牙时含章曾以己血喂匕,心头大惊,脱口而出道:“这匕首这么凶险,小姐怎么还拿血供它?”若匕有灵性,欢喜这血,只要有一日主人势弱,压制不住这匕首,怕是会遭其反噬。 含章一咬牙,双手狠狠一合,“汀”一声响,匕首和鞘总算合上,银蓝色锋芒完全掩盖在匕首鞘下。 她抚着匕首鞘,沉声道:“你知道当初苏哈狼手上狼牙的刀鞘,是什么做的吗?” 刀剑的鞘子平常些的用牛皮,上好的用鲨鱼皮,但明月太过锋利无坚不摧,寻常刀鞘只怕收不住它,但究竟怎样的鞘才能让明月乖乖蛰伏,倒也是个难题。小六迟疑着摇了摇头。 含章握紧匕身,抬起头看着小六,眼中波澜迭起:“是狼皮,草原狼王的狼皮,被苏哈狼亲自捕获,做了狼牙的刀鞘。”小六撇撇嘴,不以为然,一群狼中就有一头狼王,昔日沈元帅也曾捕获过,据说狼皮做了含章幼年的床褥子。 含章摇摇头,咬了咬唇,继续道:“最外面还有一层,是人皮。” 人皮?!小六完全惊愣住,他的视线不由自看向含章手上那乌黑的明月鞘,只觉浑身血脉倒流,几欲作呕。 含章看他惊恐莫名,低叹道:“明月的鞘是祖父亲自用水牛皮做的,不需担心。”小六心里稍稍平静,可是他心里起了疙瘩,不肯再看明月一眼。 人性本善,见了同类遭此荼毒不免物伤其类,但当初的苏哈狼却反其道而行,用活人的血来祭刀,用人皮来裹刀,就是为了让这匕首性邪残嗜血,在战场上更显其威。含章牛犊初生之时使计破了苏哈狼的一次阴谋,伤其一臂,几乎全歼那一队狄兵,还得了狼牙。但祖父却并没有显得多高兴。当看到兴奋的自己模仿苏哈狼那样的方法一手操战刀、一手操狼牙训练时,祖父没收了狼牙。 他请人把柄上的银链取下,并将这柄狄刀改成了盛朝常见的匕首,又亲自用草原罕见的白牛皮经过特殊的工艺制成了一把刀鞘。含章还记得祖父把狼牙交到自己手上时说过的话,他眉头微皱,黑沉的目光灼灼看向自己:“物随主人,刀再灵也是死物,在什么样的主人手中就会变成什么品性。要用好一柄凶物,只有用自身的正来压倒它的恶。如今,用你来做它的磨刀石,也是用它来磨砺你的性子。” 也许祖父早就看明白了吧,含章自己内心也有着被狠狠压抑的凶狠残暴,这也许是源于并不公平的幼年埋下的叛逆种子,又或者是在长期战场上见惯了以血还血的耳濡目染。这使得沈质的名声总带着血腥气,他的战场厮杀格外残忍冷酷,当敌人肢体横飞,鲜血喷溅而出染红天地时,含章内心深处有着自己都不愿承认和面对的恶念。 破坏和掠夺、用冰冷的刀锋和绝对的优势所建立的凌驾一切之上的快感,肆意而酣畅。 这样的想法是邪恶而危险的,她曾在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如果自己不是生在盛朝,没有接受这些礼义教化,而是生长在狄族,那么,沈质会不会是另一个苏哈狼?答案,含章自己也不知道,或者,她不愿意细想。 大概祖父也知晓这点,所以他把能如虎添翼的银链取下,只将明月送给了含章。没有了链的明月是没有翅膀的鹰隼,虽然仍有着锋利的爪和能啄瞎人眼的喙,仍透着隐约的危险意味,但已不能高飞,威慑有限。 这把双刃剑一直陪伴着含章东征西战,片刻不曾离身,一起度过了初初成为废人的颓丧期,又一起来到玉京。祖父一直没有把链子给她,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含章还没有这个能力完全掌控明月,怕她被这只折翼的血鹰反噬,失去自我。 那今日,这根链子终于回归原位,这却又是什么缘故? 这个问题含章一时想不明白,她思忖一番,将链子收好放入了刀柄内,和那三角的残字放在一起。 第68章 隐隐荧惑现 第六十八章 隐隐荧惑现 这一天来得很是突然,上午时分,小六嘴里叼着一片糖瓜,懒洋洋靠在窗边,一边小心看着外头动静,一边状似闲聊地和含章说着京城的动静。 离两人已是一个多月过去,因是腊月二祭灶之日,需要用甜食来贿赂灶神,所以京中上下人人都在点心店中抢买糖果,街边的小贩叫卖着麦芽糖所做的糖瓜,街道上处处弥漫着甜腻的香味。但这片繁华热闹之后,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有几处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本来在讲什么封神演义,三国演义的,却都突然改口开始说贞观的故事,这事儿挺稀奇的。”小六嚼着糖瓜,含含糊糊地说着。 含章腿还缠着绷带在养伤,她半靠着床头,皱眉想了想,问:“这事儿有多久了?” 小六咽下糖瓜,道:“少说也有大半个月了,因为过年要贴门神,两个门神尉迟敬德和秦琼都是唐人,所以这时候说唐朝故事,大伙儿也没觉得稀奇。”他歪头一想,又加了一句,“不过我听了两家,发现那些全是说唐太宗的好话,玄武门之变也不骂了,听上去挺奇怪。不过这年节时分,别人都没注意到这些,听书的人都听得挺起劲的。” 反常即为妖,小六常做探子,感觉一向敏锐,他说如此,想必是不离十了。含章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上摩挲,眉头皱得更紧。 小六心里一紧,低声问:“小姐,这可是有不对劲?” 含章点点头,思索道:“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策。若这些情形乃是有人在背后推动什么,只怕会有大事。” 小六一惊:“大事?会有什么大事?” 含章想得入神,不自觉就想掀开被子起身,可身子一动,左腿上剧痛传来,才记起正在疗伤,她眸光一黯,瞥了自己碍事的伤腿一眼,重新将被子盖回,淡去心头阴霾,只道:“咱们昔日在,就算是对狄蛮一战,也都是要师出有名,尽显自家仁义。这回京城有人大肆褒赞唐太宗,不排除是有人想做些什么事,妄图用百姓之言为己造势。” 小六恍然大悟,低头细想,越想越觉得的确如此,不免有些紧张:“到底是谁呢?难道是……”他眼珠一转,噤了声,只用手指比划出一个四来。 如今虽未立太子,而除了先太子,已故的皇后也并未有其他嫡子,而若以长论,应当是英王继承大统。平王初成年建府,又只掌管医药这些无关紧要之处,自是不在皇位候选之列,赵昕年少,更不足为虑。能以李世民自比,又有这个能力当个李世民的,也只有一个宁王了。 自古贤良忠臣不乏周公之流,即便是以非嫡非长之身而即位的明君亦不在少数,为何独独推捧一个杀兄灭弟的唐太宗?难道,宁王也想效仿太宗夺权? 含章眸光微闪,亦明了小六言外之意,但她似乎并不如此认为,只缓缓摇了摇头,:“这事很是古怪。”自古以来,若谋秘事,必定是出奇方能制胜,若无十足把握,哪里有一开始就把己方谋划公之于众的?更何况此事一个不当就是谋逆之罪十恶不赦,如今英王宁王旗鼓相当,也不曾听说皇帝属意哪一个,在此关键时刻,只要有几分理智之人,也出此将意图昭告天下的蠢事。难道这背后另有隐情? 这些疑问纷至沓来,不知为何,李明则和金掌柜的脸在含章脑中一闪而过,似乎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她缓缓合上眼,耐心思索。 “小姐,那,那咱们要不要先回胡杨?”小六迟疑的声音打断了含章的思绪。这话着实有些出乎含章的意料,但并不应该从小六口中说出,难道有什么别的缘由?含章近日总是心绪不宁,闻言便眼一睁,抬起头看去,只见皮肤微黑的少年眼中流露出一抹担忧,幸而其中并没有丝毫怯懦之意,总算没让她失望。 小六悄悄扫了含章一眼,见她看着自己,眼神如水,他眼皮一跳,不自觉地瞥了眼含章的伤腿和她膝头放着的明月匕首,有些讪讪地低了头。 含章暗暗叹气,唇角柔和下来,微笑道:“不要紧的。你继续打探,有什么事立刻来告诉我。”她顿了顿,又低声补充道,“你稍后去找找北禁羽林军卫队长叫刘方的,托他带个口信,我想见一见袁二哥。”当初含章从皇宫出来时随行护送的禁军头目正是此人,还曾状似不经意地同含章搭讪过,他是袁信亲近的下属。顾忌着薛定琰,含章不愿直接去袁府找人,只得绕这么一个圈子。 小六一听袁信的名字,便如一只戒备十足的猫儿般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竖着眉头哼哼道:“找他做什么?”小六总觉得袁信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每次提及时都颇有几分抵触。 含章瞟了他一眼,从枕边的包袱里摸出块碎银子,随手扔过去,道:“废话少说,快去。”小六劈手接了塞在腰间,见她这样子,知道是多说无益,也只好撇撇嘴,从小桌上糖盘里抓了一把糖瓜都揉进口中,噙着糖鼓着腮帮子,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然而袁信最终也没有来,刘方很是热情,亲自带了小六进禁军营,一番通报后,小六顺利见到袁信,他正在案前写着什么,看样子很是劳累,神态带了疲乏,眼中布满血丝,和小六说话时语气十分冷漠,甚至有些不耐烦,似乎和小六甚至含章只是交情一般,草草几句就要打发了他。小六瞥了眼屋里几个高大冷峻的亲兵,低了头没有多话,但心中却已经轩然大波。 刘方原路送小六出来,脸上带着尴尬的笑,路上遇见的羽林卫各个神情冷峻,并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也没有人和刘方寒暄,这情形怎么看都颇有些异常,小六是在兵营里长大,虽然军队规矩森严,但兵卒们私交都不错,绝对不至于连个眼神交汇都没有,这般彼此漠视的样子倒像是在刻意逃避些什么,以至于整座禁军军营鸦雀无声,近乎一片死寂,令人心惊。 出了门,送到街边,刘方带了歉意笑道:“小老弟,回去跟沈校尉道个恼,让她别介意,这阵子袁将军忙得连家都顾不上回,也没时间去探望她,等忙完了这阵子也就好了。” 小六笑眯眯道:“刘大哥真是客气了,我家校尉和袁将军是旧识,现在校尉在养伤,动弹不得,便想寻将军叙叙旧,既然这里正忙,也就断没有为了私事不顾正事的道理。”他只看着刘方,并没有多看一眼旁边一直跟着的两个亲兵。 刘方微怔,眼中闪过一丝焦灼,正待要多说些什么,却见小六一侧的眉毛微微挑了挑,刘方会意,露出雪白的牙齿,哈哈笑道:“难得小老弟这样通情达理。”他拍拍小六的肩,挥挥手道别,转身回去了。两个亲兵一个跟了上去,一个略留了留,眼光冷冰冰扫了小六一眼,小六眨眨眼,脸上带了几分单纯的疑惑。那亲兵冷哼一声,拔腿走了。 小六见他走远,这才回转身,慢慢走过街巷,在深巷里绕了几个弯后终于确定身后追来,他这才松懈下来,匆匆闪进一条窄巷,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喘气,背上已经湿透,额头的冷汗忍到这会儿才慢慢滑下。他四下看了看,缓缓打开紧握的拳头,掌心躺着一个小小纸团,正是刚才刘方一手拍他肩膀时另一只手悄悄弹进他手里的,声东击西,两个亲兵倒也没有起疑。袁信和刘方竟被人监视到这般程度,到底所为何来? 小六联想起含章的分析,不由一阵心惊肉跳。他忙忙地展开纸条细看,似乎是从什么信纸上匆匆撕下的一小片,上头写了一个地址,还有四个字,千万保重。这些似乎都是在匆忙下写就,字迹还是湿的,十分潦草,重字的最后一笔猛地一带,几乎比正常比划长了一倍,显然写字的人心绪没有压抑住心中的紧张慌乱。小六认得这是袁信的字迹,他一咬牙,将纸条揉成一团,小心塞进怀中暗袋,紧了紧身上夹袄,警觉地查看了周围情形,这才闪身出了暗巷。 到了太医局已经是夕阳西下,小六仍和平时一样,不急不缓地进了内院,路上遇见人还笑着招呼两声,毫无一丝异状。等进了小院,却发现含章屋里却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小皇子赵昕也在,他一身素服,脸色比往日更苍白了些,正坐在桌边和含章说话,原来今日是赵昕生母的冥寿,因临近年关,又是祭灶之日,不好在宫中操办,便求了恩典去郊外皇陵致祭,赵昱放心不下弟弟,亲自护送去了皇陵,结果赵昕体弱,禁不起颠簸,回来的路上略慢了些,便没有赶上宫禁,只好先打发快马回宫报信,把弟弟带到了自己住处。赵昕知道含章在隔壁院子养伤,便特地从平王别院过来问候一声。 含章自己也是自幼丧母,闻此不由得对赵昕多了几分同情,宽慰了几句,只是她到底不是心思细腻温柔的人,几句话只能算是普通。赵昕也不介意,摇了摇头,勉强弯了弯唇角:“母妃用自己性命换了我,又有哥哥照顾我长大,无论命数如何,我定然是要好好惜福的。” 话说得状似豁达,其中却是别有含义。他生母是难产而死,在宫廷内算不得特别。赵家皇族子嗣不易,赵昕十来个兄弟如今只剩下四人,其中赵昕又是个病歪歪的病秧子,每次即便是小病都叫人捏把汗,而下一辈的孩童更是稀少,英王宁王两家成婚好些年只各有一子,也都有几分和赵昕一般病弱,怕是难以永寿,前阵子宁王妃好容易诊出有孕却又滑胎了,皇帝的儿子们子嗣上艰难如此,旁系同龄的王爷县公却是孩子一个接一个生,不免有些好事者偷偷嚼了舌根,说现如今的皇家怕不是受了什么诅咒,要绝后了,这样的消息不过小传了一阵子就被严厉镇压了下去,但小六耳聪目明,拜他所赐,含章也听到了一耳朵。 听了赵昕的话,含章微皱了眉,这孩子只怕听了些什么,心里有些想歪了。她正要再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瞥见门边小六的身影,虽脸上带笑,但脊背僵硬,眼神中颇有些急迫之意。他是去找袁信的,回来时却是这幅样子,含章看得心头一沉,目光不由紧紧盯在他身上。 第69章 荧惑守心夜 赵昕看含章陡然变了脸色,心下疑惑,便顺着视线看了过去,小六乖觉,忙低头作了个揖:“皇子殿下安好。”赵昕不认识小六,但看形容应该是有事找含章,他点点头,借故告辞了。 待他走远,小六很是谨慎,四下扫了一圈,见并无他人,便一个箭步走到含章面前,压低声音道:“小姐,出大事了。” 他压抑许久已经有些控制不住,终于到了含章面前,声音中便有着止不住的战栗,似乎上下牙齿都要打架。有什么事能让见识过战场血腥的小六畏惧至此?含章眉毛皱紧,稳一稳心神,沉声道:“是什么事?” 小六吞了口口水,紧张的眼神又四顾一番,这才从暗袋里取出纸团,递给含章:“袁将军送来的信。” 含章接过纸团打开细看,里面只是无头无尾一个地址并一句殷殷叮嘱的话,她和袁信数年同袍,字迹熟悉无比,见到这明显失措状态的笔迹不由心头一慌,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袁信平素稳重,能令他如此慌乱,绝非小事。 小六忙将他在禁军营所见所闻细细说了一遍,最后道:“看样子,似乎袁将军和刘方都被人监视了,不得自由。小姐,这个地址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让我们去找什么人?” 含章的手下意识握成拳,将那纸条紧紧攥在手心,咬牙摇了摇头:“这是他的退路,写这张字条是让我们去那里避难。”她和袁信并肩作战多年,曾经是一个眼神就能明了对方心意的搭档,如今看到留言,又怎会猜不出其中含义。 此刻含章腿伤未愈,几乎是个残废,全无自保能力,袁信担忧她的安危,便将自己事先备好的藏身之地告之。 两人之间虽已有了鸿沟,但危难当前能这般毫无一丝猜忌,到底不曾辜负多年情谊。 这答案小六倒不很意外,但他心中疑惑的另有其事,他迟疑一下,问道:“禁军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含章紧紧闭了眼,整理脑中思绪,京城里突如其来的歌颂唐宗,诡异的禁军大营,被监控的身为禁军将领的袁信和刘方,这一切的异常都指向了一个结果,她的手徐徐探到枕头底下,冰凉的触感从手心凉到心头,背心窜过一道微麻触感,混乱的思绪和心头繁乱微微平息,含章慢慢睁开眼,手中握紧明月:“这是有人,”她略停了停,眸光更深,一字一顿道:“要逼、宫、谋、反。” 小六大惊,倒吸了一大口冷气:“这……这……” 含章摇了摇头,低头沉思。她的平静感染了小六,让他也逐渐冷静下来,咬着指甲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含章瞥了眼自己的腿,眼底闪过一抹阴郁,若是自己身体完好,即便是助不了袁信,也能自保,绝如现在这样像个废人般坐以待毙,让别人为自己操心,她看了看手中的明月和纸条,沉下眉头,指着桌上火折子道:“拿过来。” 小六将火折子递上,含章燃起火,将那小纸条烧成灰烬,她注视着冉冉腾起的火苗和烟雾,淡淡道:“如今情势不明,一动不如一静,我就在此地,哪里都不去。”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含章顺手用火折子点燃了床边放着的烛台,小六看着纸条燃尽的灰烬缓缓散落在床边钵盂内,呐呐道:“那这个地址……” 含章摇了摇头道:“就当没有见过。”这个地址所标的藏身处应该也是为袁家人,含章不良于行,进出只能拄拐,一旦行动必然引人注意,只会将袁家的秘密之所暴露,她又怎么会陷他们于险地。 无意识地摩挲着明月匕柄,冰冷的匕鞘渐渐被滚烫的掌心捂热,含章却毫无所觉,若是真如自己所料,有人意图逼宫谋反,甚至控制了禁军,那事情的严重程度已经远远超出想象,一个不好,引发的惊涛骇浪会涌出京城,席卷全国。 小六脸色有些泛白,低声道:“小姐,我们能做些什么?”含章僵硬的唇边缓缓绽出一丝自嘲的笑,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即便猜出有野心的是哪一方又能如何?偌大京城,牵涉其中的决不在少数,二王相争这些年,各自积聚势力,而皇帝身体日薄西山,也终于掌控不住局面,到了二人一决雌雄之时,箭已在弦上,何时射出已经不由人控制。 正交谈间,突然窗外似有光影闪动,似有人声喧哗隐隐传来,此时外头天色已经全黑,在屋内因墙壁遮挡看不分明,小六心头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边从窗口跳出去,手攀着屋檐轻巧一跃就上了屋顶,不多时,又如轻猿般晃下来,一脸煞白,低喊道:“小姐,外头起火了。” 含章忙问:“是什么地方?” 小六有些着慌,道:“看着像是南衙。火势凶猛,几乎映红了半个天空。”声音有些颤抖,这孩子已经慌了阵脚,倒也不能怪他,素日里不管面对多么凶残的狄人,心里都清楚对方是敌人,不会心慈手软,而如今却是内乱,又事涉至高无上的皇权,没有几个百姓臣子能用平常心相对。 但对含章而言,因着卢愚山,她内心深处早对皇家有了别样情绪,也少了几分敬畏,如今遇着这事,初初的震惊过后,已经冷静不少,她又问了一遍以确认:“你看仔细了?” 小六一愣,只得定定神,回忆印证一番,这才肯定道:“没错,正是南衙的方向,火光冲天,许多人影闪动,有呐喊声、厮杀声,还能听到刀兵相加的声音。”太医院位于京城西南一隅,离南衙很远,按理说来并不该听见什么动静,但深冬夜冷风急,东北风狂卷,将那些声音都送了过来,小六站在房顶,听得真切。 玉京城内禁军分南北两衙,北衙屯驻宫城以北,是皇家私兵,保卫皇宫,而南衙则是隶属兵部,护卫京城。南衙大火绝不寻常,只怕是反叛之事已经付诸实施。 怪不得小六在北衙禁军营能顺利脱身,原来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时间点,无论他听到或看到什么不该听不该看的,也已经不甚重要。 此时的玉京城,大火、刀兵、血肉厮杀、搏命一斗,只怕已经是一番地狱修罗景象,自古争权夺利就是冷血残忍,此一回不知又会有多少人遭殃。 含章一咬牙,揭开被子取了一旁双拐就要下地,小六忙过来搀扶,蹒跚到了院中,往南衙方向看去,果然见浓烟滚滚,漫天红光,厮杀喊叫声却比方才更清晰了,更有受伤人痛苦呻吟,殒命人死前最后的呐喊,远远听着就似一片修罗地狱。正这时,忽听得凌乱脚步在夜晚的巷子里激起阵阵回声,似已近在耳边。含章猛然皱眉:“不好,他们朝这里来了。”小六大惊,全身骤然绷紧,身子一低,下一瞬便弹了出去。他身体轻盈,在房顶围墙间腾挪跳跃,不多时便查看了一通,回来跳到含章面前,急切道:“有官兵举着火把把平王的别院包围了,很快也要往这边来了。”他们这间小院和平王别院的花园只有一墙之隔,以前是赵昱在太医局培植药草之处,虽然偏僻,但若是要往平王府搜查,这里定然也难以幸免。 此时太医局的人也被惊动了,前院里一片沸腾人声,灯火通明,显然都是乱了阵脚。 小六心头着急,忙道:“小姐,趁着乱,咱们赶紧走。”他忠心于含章,此刻只担心她一人安危。 “走?”含章容色淡淡,忽而低笑了一声,眸光明暗不定,“覆巢之下无完卵,又能走到哪里去?”话音未落,便听得院墙边窸窣响动,声音不大也不显特别,但含章两人耳力不凡,闻声齐齐望去,柳树下与平王别院相连的门轻声咿呀开了半边,依稀闪出几个暗影。 含章定睛看去,只见三个人从树影下走出,掀开身上暗色兜帽,映着天际红光看得清楚,是赵昱赵昕兄弟并一个护卫,赵昱眉关紧锁,神色冷峻,赵昕却明显有些慌乱,手紧紧裹着玄狐披风,眼神不时往天际火光处扫一眼,似是被吓坏了。夜深风寒里,两人都是装束整齐,丝毫不乱,含章看得微微眯了眼。 那围了平王府的兵卒分明就是为此二人而来,这样危机关头,他们不设法逃走,却往这里来,不知是何故。 赵昱带着赵昕匆匆走到含章跟前,不待对方开口相询,便低声道:“深夜叨唠,还请见谅。” 都这样时候了,还记挂着礼数,声音中丝毫不见慌张颤音,稳重端凝便如平日里来探访时一般,确是王族中人的作风。 含章不以为意,乌黑眼眸扫过三人,看到赵昕时微微点头以示安抚,这才道:“不知王爷和皇子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第70章 各人各心肠 第七十章 各人各心肠 赵昱颔首道:“此事只言片语说不清楚,能否进屋详谈。” 虽是更深夜重,但含章并不计较男女大防,平素时候也不介意和男子秉烛夜谈,但很明显,今夜这样特殊的时候,赵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来此,怕是事关重大,绝不只是平日闲聊。含章猜测必定与今日这叛乱有关,事涉皇家权力相争,她身为边关武将,且家中长辈握有军权,本不应牵涉其中,但赵昱于她有恩,赵昕孱弱,如今情势急乱,她是断断做不到草率将人拒之门外,心绪起伏间已做下决定,便点点头,道:“好。” 赵昱紧绷的身体微微松了些,似是松了口气,他回身对护卫做了个手势,便拉着赵昕往屋内去。那护卫躬身做礼,走回到院角门边,开了门,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别院。 这样紧急关头,他两人一个护卫也不带,只身留在这里,不知有什么打算。含章颇有自知之明,若是自己身体完好时只怕还当得起一点用处,偏如今是个半残之身,小六又只是个小少年,连自保都无力,更遑论助人。 进得屋内,赵昱状若无意地临窗往外看了几眼,抬手将窗户掩上,隔去了屋外嘈杂,这才回身对含章作揖道:“今日情急,乃是来求沈小姐帮一个忙。” 含章也不多赘言,道:“王爷请讲。” 赵昱却不多说,只侧身走到床榻边,在床柱上微按了两处,便听得一阵细碎轻响,床榻往旁边移动了些许,后粉白墙壁上渐渐露出一道门洞,洞内漆黑一片,幽深难测,竟是一道密室。 在这屋里住了小半年,不知却是别有洞天,这太医局院落不下数十,为何偏偏安排这间有密室的所在给她养伤?含章瞳孔微缩,脑中思绪飞转,赵昱他身为平王,旁边不远的别院占地数顷,楼台庭院重重叠叠,若是真有心藏匿,其中又怎么少得了藏身之地?但他特地来这里,且路上为掩人耳目只有一个侍卫跟随,必然是认定此地更加安全。含章没那么自负,以为就凭两人之间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就能让对方以性命相托,其中定有别的缘故,而自己,只怕早已是他谋划中的一部分。 赵昱眉间仍未舒展,赵昕看了看兄长,又看向含章,欲言又止,几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正此时,桌上蜡烛噼啪结了个灯花,在静静屋内分外清晰。 这烛花声响仿佛打破了沉静,含章抿抿唇,笑道:“原来我在这里住了这许久,却不知道后头还有个密室。”她最恨成为别人算计的棋子,此时笑容中骤然敛了温和,竟有些许锋利从眼中透出,凌厉逼人。赵昕从未见过她杀气外露的样子,不由心里一紧,抓紧了兄长衣角,低低恳求道:“沈姐姐……” 含章便如没有听到一般,直直看着赵昱,赵昱不愿与她锋芒相对,微微偏开了头,为何这屋内会有密室,以及为何他们今晚会来此地,其中原委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他低叹一声,道:“此处是我预备的避就之所,也并没有要刻意隐瞒沈小姐的意思,而今日来此也是事出有因。若是小姐有什么疑问,事后我一定知无不言。” 他脸微侧向一旁,无意间露出颊边一道极细小的浅色划痕,本来在昏黄烛光下并不引人注目,但此刻正好在含章目光之下,她目力极佳,看得分明。这道划痕的来由,含章最清楚不过,思及那日篝火边他的温言相劝,不由心中微动,略一思索,便半垂下眼,摇头笑道:“这屋子本就是王爷所有,我不过是客居而已,谈何责怪之处。”语气和软了些,但却已是恭敬疏远,赵昱还要解释,却听得外头院墙边传来一片凌乱声音,似已近在咫尺。含章也无意再拘泥于小节,便打断他:“此刻不便多说,王爷先带着殿下进去躲避吧。”她手指着密室方向,自己却在桌边缓缓坐下,分明就是不曾考虑过自己也要跟着进去。 赵昱微怔,旋而了然,他眼中闪过复杂光芒,道:“那你……” 含章已经拿定主意,便屈指敲敲桌子打断了他,淡然笑道:“如果再不进去,可就来不及了。”赵昱眸色更深,沉默地点点头,便从袖中取了火折子,点燃洞墙上的灯烛,携了赵昕一同入内。 如夜色般乌黑的玄狐披风一角闪过,密室门又缓缓合拢,墙面平滑,严丝合缝,几乎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好个精巧机关。见门就要全部关闭,小六心中一急,忙道:“小姐,你怎么不进去?” 含章一愣,见小六着急摸样,不免摇头笑道:“我进去做什么?”对方分明是希望自己能帮忙遮掩,而不是一同躲避。小六只担心她的安危,并没有看出这一点。 她对生死之事看得比常人淡些,既然暂时想不透赵昱的意思,倒不如索性安然以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于是指着墙角因床榻挪动而出现的些许尘灰轨迹,低声道:“把那处的灰抹平,务必看不出破绽。”说着,自己起身将窗户开了半扇,再回身到床前半躺靠了,将被子盖在腿上。 小六见含章行动有条不紊,知道她主意已定,不会更改,便也只得按捺下心中焦急,用熬药煽火的蒲扇轻轻将地上尘灰扫开。然后如平日一般坐到屋角药炉前,捅开炉子添了几块炭熬晚上要用的汤药。 药罐子里的药和水都是提前备好的,不过熬了一小会功夫,就开始散发出浓烈苦味,徐徐飘到屋里每一个角落,冲淡了屋内曾有过的别人的气息。 含章半闭上眼,想着接下来的策略,左手习惯性去枕头底下摸明月,在惯常的地方并没有熟悉的触感,心下疑惑,再探入,却在角落里触碰到一快薄薄干草叶似的事物,取出一看,干枯发皱的黄色叶片,看得出原本的形状该是圆形,叶脉如骨架般凸出,勾勒出熟悉的线条,穿心莲的叶子。 曾有一段时间,含章喜欢摘了在手中把玩,不知什么时候遗落了一片在床角夹缝边。如今室外天寒地冻,院中的穿心莲早已枯萎零落入泥,无迹可寻,也只有这一片枯叶,还能依稀窥见往日形状。 含章正欲将叶片捧在手心细看,不妨右手有些异样,低头看去,却是明月,此刻正好端端握在手上,要找的东西原来早已找到,含章不由哑然,摇头漫笑。 正在这时,就听得院中一阵急迫脚步,踏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啪啪作响,叫人背心沁出一阵寒气,透过开了的窗,能看见外面闪动的火把和被火光映成暗红色的身影疾速奔来,含章收起笑容,将穿心莲叶子小心放回枕下,下一瞬便身体挺直如满弦的弓,虚按住明月,严阵以待,同时低声叮嘱了小六一句:“等会儿不论如何,都不可轻举妄动。” 话音未落,“咔啪”一声,门被猛力推开,重重甩在墙上,又弹了回来,嗡嗡作响,烛火被突然卷进的冷风带得摇曳不止,光影闪动,冲进来几个着深铁灰色铠甲的兵士,手上或持着寒光长枪,或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将床榻上的含章和屋角的小六团团围住。紧接着,两个戎装将领先后跨入房内,当先一人盔上刻虎纹,是校尉级别,他身形瘦长,眯缝着一双眼睛打量了房里一圈,最后视线落在含章身上,桀骜中带着不善,其后一个着锁子甲的将领模样的人几步跟过来,紧盯着先前那校尉,目中似有火气未熄,竟是袁信。 含章见了他,大吃一惊,心里有无数话想问,只是此刻众军士虎视眈眈,实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亦不想给他添麻烦,便只能咬紧牙关,静待事态变化。 袁信没料到含章竟还在这屋里没有离开,震惊中带了疑问焦虑看向含章,见她微微摇了摇头,袁信顾不得细问,一步跨到那校尉身边,不悦道:“李兄,此处只住着一个女子,根本无需这般劳师动众。” 李校尉嗤笑一声,毫不在意他的话,径直做了个手势:“搜!”周围兵士得令,即刻四散开来搜检,这屋子里原本就只有一床一桌并几个椅子,屋角架子上放着一个衣箱,再就是后来添置的火盆及火炉等物,简单几样家具,一目了然,并没有可以藏匿人的地方,但即便如此,那些兵士也没有手下留情,直把屋内翻了个底朝天,桌椅翻倒,衣箱里几件换洗衣物并冬袄零散满地,一个粉白蔷薇花的浅蓝色荷包因是空的,搜查的人甚觉无趣,随手一扔,便骨碌碌滚到床边,被另一个兵士踩了一脚,印了半个乌泥的脚印。 不过半刻功夫,方才还整洁的屋内已是一片狼藉,凌乱不堪,连含章的药也被打翻,泼了一地,小六气得咬牙切齿,瞪大了两只眼睛。 袁信劝阻无效,只得带了几分无奈看向含章,以示安抚。含章不动声色,冷眼旁观着屋内情形。 待搜了半天,毫无所获,李校尉听得兵士汇报,眼光微闪,往前一步走到含章床前,点头示意:“沈校尉。”含章的校尉之职是圣旨所封,此时虽是在养伤,职位仍在,算来与这位李校尉还是平级。 含章亦点头道:“李校尉。”方才听到袁信称呼他李兄,含章便已经猜到这校尉身份,当朝李首辅有一庶子,亦是宁王妃李氏庶弟,在北衙禁军任校尉,想必就是此人。如此一来,今夜这作乱的究竟是哪一方,已经不需多想。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勤快了。努力,加油,向着完结进发!!! 第71章 脊令在原鸣 第七十一章 脊令在原鸣 玄武门前,兄弟阋墙,那出旧时惨剧,今夜又在上演。而此时此地,不过是玄武门的一个外延。这帮人所为何来,含章已心知肚明,无非是为了墙后密室里那两个姓赵的皇族兄弟,思及此,她下意识地就想去看那墙,但心头时刻提示自己,千万不能露出破绽。 李校尉见她面容沉静,并无丝毫慌乱之色,不由冷笑道:“沈校尉好定力,竟像是早已料到我们要来,半点也不意外。”话里有话,暗藏机锋。此言一出,气氛顿时一僵,袁信心中一突,不由略含担心看向含章。 这些日子京城历练,含章早已不是昔日那边关鲁莽小将,她朗笑一声,并不去看袁信,只直视着李校尉,含笑道:“外面动静这么大怎会看不见,再者,一墙之隔难免波及,有何可意外的?”说着,目光有意识地转向窗户,透过半开的窗,正好能看见低矮院墙和墙另一侧已经燃起熊熊大火的平王别院,木料的焦糊味顺着浓烟四散,别院内下人侍女的尖叫凄厉哭喊不时传来。 李校尉顺着她的视线扫了两眼,无可无不可地颔首,忽而眼珠微动,温和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有人要对平王殿下和十二皇子不轨,我们是奉了圣上旨意前来捉拿逆贼,救护王爷皇子。只是到处寻不到两位殿下的下落,担心已被奸人得逞,听闻王爷平日与沈校尉交好,若是校尉知晓什么,千万要告知我们。” 明明逆贼就是他自己,偏还能面不改色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含章面上不露分毫,只摇了摇头:“十二皇子之前曾到过我这里,命我指点他箭术,坐了片刻就走了,之后的事我也不清楚。我只是奉旨在这里治伤,待伤好就会返回边城,王爷与我亦不过是寻常大夫和患者的关系,点头之交而已。况且他与我云泥之别,又哪里敢称是交好。” 李校尉听得呵呵一笑:“日前听说沈校尉叛出家门,只当是生性不驯,却不晓得也是圆滑鼠辈。”他目光一厉,骤然发作,令道,“敲地捶墙,别放过一处可疑!” 众人得令,立刻分散行动起来,含章心惊不已,只微垂了头,右手拇指轻轻摩挲明月冰凉刀鞘,唇边笑得云淡风轻,事不关己。 每一面墙都被仔细敲过,每一块地砖也被小心查看过,只除了含章床榻所遮住的墙和地没有检查,其他并无异样。 听了兵士报告,李校尉背着手,脸色阴郁,抬抬下巴笑道:“这墙和地要查,有劳沈校尉稍稍劳动贵步,免得手下人粗笨误伤了你。”言外之意,她若是不让,这边就要强行动手了。 含章挑眉看他,她好歹也曾是一方将领,这样话里藏刀所言未免欺人太甚,李校尉眼一眯,似笑非笑,毫无退让之意。 小六心急如焚,这墙后有什么他再清楚不过,那密室若是被查出,赵昱两人会送命不说,含章也性命堪忧,他心内焦急,脚下不由自主往前一步,恰好踩在满地的药罐碎渣上,脚一滑,碎瓦片和地砖摩擦出“吱——”一声钝响,引得众人齐齐看过来。 见小六没沉住气,含章心头揪起,疾疾扫了他一眼,目光相触,小六心内立刻警醒,这危急关头必须镇定,万不能出一点差错,电光石火间,他脑中乍然清明,几乎是瞬间已挤出满脸悲愤之情,索性紧走几步,拦在含章床前,摆出略带防御的姿势,就如同所有忠心护主的亲兵一般。 李校尉皱眉看着,略带玩味地笑道:“沈校尉你这下仆倒是个忠心耿耿的。” 对方没有起疑心,含章将手在小六胳膊拍了两下,浅笑道:“他从小就是我的亲兵,一起出生入死无数次,所以才这么护我。”拐杖已经在刚在的混乱里被踢到了远处,含章不愿弯身去捡失了气势,便掀开被子,就势扶着小六肩膀站起身,“李校尉若是想搜,尽管请便。”说着,和小六一起退到一边。 李校尉冷哼一声,手下们立刻移开了床,才在墙上敲打了两下,忽从外头疾奔进一个兵士,报道:“校尉,我们发现了两位殿下的行踪。” 李校尉眉一松,忙问:“在何处?” 兵士道:“由几个护卫护着,从右边的小道往民巷去了,刘方队长已经带了一队人追了过去。” 李校尉听得眉头微动,瞥了袁信一眼,冷冰冰笑道:“袁将军真是好计谋,和我在这里浪费时间,却让手下人去立功。”这话便是暗指袁信用手段和他抢功劳,袁信看了他一眼,并不辩解。 对方不接话,李校尉只觉自讨没趣,不由怒从心起,却奈何不了袁信,又想起袁信和含章曾有边关同袍之情,更有自己兄长的旧仇,便迁怒于含章,横竖猫耍耗子已经耍够,索性命道:“这两人必是同党,把他们带走,先关到牢里去。”言罢,甩手就走。 兵士们应喏,就要上来拿人,袁信一急,上前一拦,喝道:“住手!” 李校尉已经转身往外走了几步,闻言回身道:“嗯?” 袁信脸已气得煞白,一字一字道:“校尉不要忘了,沈元帅如今还在边关,他和沈校尉的祖孙之情人尽皆知,若是因他孙女之事而有什么差池发生,只怕王爷那里,我们也不好交代。” 李校尉眯眼扫了他和含章一圈,似是盘算着什么,最后,嘴角恍惚一弯,冷哼一声,转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兵士们面面相觑,不知是该抓人还是走人,袁信怒道:“还不快走!”他在军中颇有些威望,这些兵士虽不是他下属,但也有几分畏惧,又听得渐渐远去的李校尉没有异议,便也都跟了出去。 袁信见人都退出屋内,忙转身对含章低声问道:“老三,你怎么没走?”语气里很是不满。 含章垂眸:“我行动不便,不愿连累二哥家人。”袁信见她神情躲闪,颇像往年里闹别扭的样子,虽不知缘由,也不由得又急又怒:“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别苗头。” 含章听得一怔,她丝毫不曾觉得自己在闹脾气,只是听了袁信的话,不知怎的,心里竟是一虚,竟像是被他说中了一半深藏的心事般,她不由扪心自问,难道自己真是在闹别扭吗?都这样事关生死的时候了,还有什么别扭好闹?不知怎的,脑海中一片凌乱后只浮现出薛定琰抚着肚子微笑的模样,含章心惊不已,这就是自己不愿承认的心结? 在年少懵懂时,对少年英朗的二哥未尝没有过朦胧感情,只是被战场厮杀、兄弟情谊掩盖,战场上都是男子,便是含章自己,也常常忘了自家女子身份,心中只有壮阔豪情,从未细细想过心头一闪而过的思绪为何意思,而后袁信回京,二人匆匆离别,再之后,便是突如其来的消息,他娶了自己的异母妹妹。听到喜讯的时候,毫无预兆涌上心头的茫然、不甘,和幼年侯府里不堪回首的痛苦交织在一起,酿成一颗从未品尝过的青涩苦果,心绪还未及平复,便是一场大败,长兄的阵亡,自己的残疾。 含章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猛然抬起头紧紧看着袁信,自己无比熟悉的二哥的脸,眼中永远带着关切和宽容,可以在战场上将最不设防的后背相对的二哥。 袁信不知她突然抬头看着自己是为了什么,以为她只是在认错服软,口气便软了下来,所剩时间不容多说,他只有低声叹道:“老三,我们三个就剩下你了,你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我会交代好底下人不准来扰你,等过几天事情平息就好了。刚刚的李校尉,是因为同母兄长被薛侯爷长女婿所杀,才一时迁怒到你,你已经和薛家无关,之后他不会再找你麻烦的。”说着,拍拍含章的肩,转身就要走。 他语气沉重,很是异样,含章只听了前半截便察觉不对,脑中一乱,一把抓住他的手,急道:“二哥,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只剩下我了?!”她紧紧抓着袁信的手不放,语气惶急,神情充满不安,与方才沉着冷静判若两人。 袁信知道她被卢愚山的事吓到,有如惊弓之鸟,再受不得失去手足的痛楚。他眼中闪过一道不忍,却也只得狠心道:“老三,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不再解释,便要挣开含章的手。 含章哪里不明白这意思,可是小六分明说他是被监视胁迫的,她之前虽担心二哥,但也深信以袁信之武艺能耐,想脱身应是有惊无险,甚至还曾设想或许他是潜伏其中另有深意,说到底,哪怕有一千一万条理由,但要说袁信参与叛乱谋逆,含章是绝对不信的。在她心中,保家卫国,战死沙场才是为将者该有的死法,怎能甘心命丧于内耗? 但袁信眉目深凝,意志已定,含章知道自己改不了他的想法,又势单力薄,帮不了对方,便从腰带上取下明月胡乱往他手里塞:“那你拿着这个,无论如何,要留下命来,你的孩子,你还没有看到他出生呢!”言语间,不自觉已有泪水滚滚而落。 提到儿子,袁信眉目柔和了些,他看着含章咬牙忍泪的样子,低低道:“他有你这个叔叔,我不担心。我知道你不喜欢薛家,不喜欢定琰,但是看在我份上,你绝不会不管你侄子。”顿了顿,他又道,“老三,别怨我。”时间紧迫,已容不得多说,于是他狠下心,拂开含章双手,三步并作两步迈出了屋。 含章站在一片狼藉中,眼睁睁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背后满是凉意,想要抬步去追,手脚已僵硬难动,想要张口呼喊,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不甘心地睁大双眼,看着那抹锁子甲的幽深光泽消失在夜色里。 ╮(╯_╰)╭,我说了我会勤奋的,二更补偿大家这段时间等更的郁闷,╭(╯3╰)╮ 袁信的谢幕以及含章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懵懂少女情怀。 第72章 养寇的闹剧 第七十二章 养寇的闹剧 不知过了多久时候,屋内火盆散落的炭火在地上忽闪了许久,渐渐熄灭,再没有一丝暖意,风从敞开的门吹进来,冰寒彻骨,吹得一地炭灰扑腾乱飞,对面一墙之隔的平王别院里也安静下来,火光已灭,呐喊声也小了,只不时被风吹来些断断续续的呻吟。 小六扶着含章立在屋中央,眼见自家小姐脸上泪痕犹在,却血色全无、面无表情的样子,他不免有些害怕,嗫嚅着道:“小姐……”含章冰凉的手指动了动,慢慢抬起胳膊将明月插回腰带上,一把抹去脸上湿痕,发哑的嗓子低声道:“把桌椅都扶起来吧。”小六忙应了,声音极轻,像是怕吓到她一般。两人关好门窗,把桌椅扶正,小六从小药炉里掏出燃着的炭重新生炭火,含章便坐在床前脚踏上收拾地上的衣物,许多都被踩踏得不成样子,她一样样捡起来,仔细叠好放置,行为并不反常,只眼神有些发木,手也是机械地动着。 小六把地上药渣和药罐碎片扫起,忧心含章还没有服药,犹豫片刻,匆匆出门去太医局药房寻药。 屋内含章手上动作愈发迟缓,最后彻底停了下来,整个人静得像尊石像,当年卢愚山在眼前阵亡时,她脑中满是疯狂恨意与斗志,恨不得立刻化为烈火与狄人同归于尽,而此刻却是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以。 含章至今摸不透袁信或者袁家到底在这些事中是怎样的角色,回京后两人寥寥几次会面都来去匆匆,言谈间也甚多保留。 但经历了这些事,了解了那些内情,含章再不如以前心思单纯。 战场之人,原本是朝不保夕,不知何时就会马革裹尸,早于生死之间看淡,但若真是死于敌手,忠心殉国,死得其所,也只会豪情壮烈,慷慨满怀,不会有丝毫怨愤。 可卢愚山身首异处,死得惨烈,虽是为国战死沙场,却实是被己方奸细所害。这一个血染就的忠字,不知已被污了多少可笑色彩。昔日的袁信,何尝不是一个胸襟壮阔不下卢愚山的骁勇之将,厮杀征伐间每每身先士卒,何曾畏惧过生死,但他今日之所为,协助反王谋逆,乃十恶不赦之首罪,彻底与忠字无缘,只落得逆贼一流。 忠与不忠,都是同样下场,做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鼓掌间的尘埃,可悲之极。含章看着自己未愈的腿,突然深感茫然无措,她不知道自己腿伤愈后,回到边城,又该以怎样的心态来守卫国土。 为民?在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争权夺位下又何尝不是无数百姓死伤。君若不爱民,将又有何用。 为君?君王之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位高者如祖父也只能如履薄冰,正面对敌要殚精竭虑,背面对君亦要战战兢兢,位低者如卢愚山及众军士,不过是命如草芥。 为国?什么是国?百姓与君耳。 含章脑中陷入一个怪圈,无论怎么想都是死结。她心里隐隐有着恐惧,一直以来的从不曾动摇的纯忠之心,终于经受不住长期的疑问和惶惑,满是细碎裂纹的表面又绽开了一道深深的裂口。 沉思中的她警惕性降低,没有发现墙后的密室门不知何时又开了,赵昱从中缓缓走出,看了看屋内凌乱,皱起了眉头,抬步走到含章身边。 含章察觉到异样,忙收敛心神,把手中叠好的衣服放在一旁,低声问道:“今晚之事,王爷事先知道多少?”赵昱在密室中也能察觉敌人已走,定是有机关可以探听外面动静,方才那番混乱必然已知晓。既然之前他已经承诺过会知无不言,含章此刻正有满腹疑问不得纾解。 赵昱有些意外,原以为她此刻伤感不安需要有人宽慰,却不料她这么快调整思绪,已经用心思猜到一二,他略一犹豫,道:“今日在城外遇见有官兵盘查,察觉不对劲,便带着小十二绕路回了城。” “哦?”含章往后微靠在床沿,淡淡道,“王爷没有趁乱避走,而是赶回了城,看来已是胸有成竹,这场叛逆必不会成功。”他们兄弟从郊外皇陵回来,遇上这事,有两条选择,或是进城,或是赶紧避开逃走。若以常理,逃难定是远离是非之地才好,而赵昱却反其道而行,偏往危险处去,实在是太过冒险,须知若是对方谋逆成功,一朝封城,那便是瓮中捉鳖,任他插翅也难逃。 赵昱思量片刻,他与含章虽是相识,但彼此立场截然不同,若要实话实说,未免有交浅言深之虑,但他无意隐瞒含章,直言道:“此事已走漏不少风声,相关人等并非没有准备,只没提防到竟是提前发难了。” 听得言外之意,这叛乱早不是秘密,含章纵然事先有过怀疑,也不免一惊:“皇上可知晓?” 皇子揣测圣意乃是大忌,赵昱不便直接回答,只低叹一声,道:“父皇虽身体略有不适,但也还耳聪目明。” 如此说来,怕是这叛乱最后只会成为有心人眼中一场可笑闹剧。含章听得舌头发苦,她周围之人几乎都参与其中,似乎人人都清楚明白,唯独只有她事到临头才得知。 “既然知道宁王有异心,为何不早些将他拿下,非要等到他做下这些恶事连累这么多人死伤?”自古谋逆乃大罪,今夜的事,已断送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而事情平定后,受牵连者更不知凡几。 赵昱沉默着展平衣襟,慢慢低□坐在脚踏另一侧:“玄武门之变,太宗受尽天下人唾骂,郑伯克段于鄢却无人非议,占尽了仁义之名。如今有人也想效仿郑伯。” 这便是某些人想坐实了逆谋事实,一举除掉对方。说白了便是养寇二字,容忍甚至推动对方做大做强,待到时机成熟,一举歼灭。于王权争斗上实属兵行险招,但若用得好便能一劳永逸,只是对百姓而言却是一场横祸。这也印证了含章关于京城开赞唐太宗之事的猜想,明面上是反王为叛乱造势,但在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各怀私心在推动。 外头越发夜深风疾,一道烈风呼啸刮过,冲得窗纸哗哗作响,隔壁院子的哭叫声听起来更尖利了些,似是近在耳边。含章和赵昱两人坐得极近,呼吸相闻,她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热度,却毫无温暖之感,只觉得自己周身一阵一阵的寒气,忍不住偏过头仔细打量赵昱,眉目是已经熟悉了的,但又透出几分陌生来。 此时这屋内危险并未消除,而赵昱仍是沉静端方,举止有度,毫无一丝失态,但在含章看来,只觉得说不出的讽刺。 自从她发现那片残纸后,许多原来奉为至高准则的东西接连被颠覆,今夜这些□的真相更是清楚直白摆在眼前,即便想掩上双眼捂上双耳假装没看见没听见,也是不可能了。两人静静听着,待那哭声渐渐小下去,含章方徐徐问道:“王爷今晚特地来我这里躲避,是因为知道前来搜查之人是袁信么?” “我手下人中出了两个奸细。”赵昱知她必有此问,也并不说是与不是,只解释道,“事出突然,不知那奸细供出多少别院的隐匿之处,思来想去也只有这里还算秘密。”他略顿,又解释道,“我并没有……”不知想到什么,眼光微暗,话说了一半,终究没有说下去。 对这半隐半藏的话,含章并无兴趣细问,她此刻心里只关心另一桩事,眼神似是绝望中燃起一点希望般矛盾,咬了咬唇,道:“王爷和皇子今夜逃过一劫,全是袁信的功劳,待到事情平息,不知能否为他求情。” 赵昱垂下眼帘,默然片刻,终究不愿骗她,低声道:“只怕已经晚了。” 含章心一沉,整个人从脚踏上弹了起来,绷直了立在一边,直勾勾看着赵昱,似乎连发丝都在发抖,赵昱无言以继,只能用目光坦然以对,他眸色极深沉,不像初遇时那好似一成不变的温善,此时便如两泓深潭水一般柔软包容,毫无一星棱角锐利。含章看了半晌,慢慢软了下来,是她强人所难了,袁信选了自己的阵营和道路,便已经注定了要承担的结果。 含章颓然垂下头,无力道:“是我失礼了。王爷请见谅。” 改了好多遍。 第73章 心思无人知 第七十三章 心思无人知 赵昱眉头皱起,他并不希望看到这样疏远的气氛,似乎两人之间无论说什么都已经显得多余,但今日事情实属突然,走到这一步非他所愿,但一时也想不出弥补之法,低头沉思间,眼角余光扫到‘床’角边一样事物,不由微怔。 “哐当”,小六怀里抱着个小包袱,夹着一股凛冽寒风闪身进了屋,回头一眼看见赵昱竟在屋内,不免眼中闪过惊疑。 含章松开紧咬住的‘唇’,问道:“外头如何了?” 小六去了这许久,不但把‘药’煎好了抱回来,还顺带探听了一圈周围的动静,他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道:“太医局的官兵都撤走了,旁边王爷别院中的也撤得差不多,只各个‘门’口仍有人看守,不准人进出。” 那队人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平王兄弟而来,如今见目标有了下落,自然不会在这地方多‘浪’费人手。目前看来,这里已经安全了。 含章点头,又问赵昱:“不知王爷如今有何打算?” 赵昱拂衣起身,道:“只怕事情一时之间不得了结,还需搅扰几日了。” 含章并无异议,也未多问其他,只说:“也好。” 赵昱见她意兴阑珊,便告辞退回了密室内。墙又轻轻放下,了无痕迹。 小六撇撇嘴,把小包袱里抱着保温的‘药’罐取出,把‘药’小心滗到碗里,捧给含章。含章接过,一仰脖喝了,还碗时见小六额角密密一层细汗,便提起袖子给他擦净了。小六嘿嘿一笑,放好了碗,去整理屋内东西。 含章‘腿’伤未愈,站立这些时候已经隐隐作痛,便坐回‘床’头,抱着膝盖看小六在屋里忙碌,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压在心头不那么冰凉。 小六弯腰把甩在屋角的包袱皮拾了起来,却连带着骨碌碌滚出一个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个画了夔纹的‘精’致小鼓,他随手包进了包袱里,继续收拾东西,含章闻声淡淡扫了两眼,敛了眉,又收回了视线。小六把东西都清理好,放回衣箱,但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他疑‘惑’着又翻检了一遍,见重要的东西都不曾少,只道是自己多想了,便关上箱子去干别的。 见小六把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又拿了盆去屋檐下取炭,含章思绪微动,便从枕头下‘摸’出那片干枯的穿心莲,开了箱子,打开包袱,把叶子和那夔纹鼓收在一起,之后抚平了痕迹,回了‘床’上睡下,只从腰间‘摸’了明月塞回枕下。 京城的局势果然如预料的一般,到了第二天就来了个大反转,黎明时候从城外进来一队人马,和南衙禁军合力,在皇宫前长宁街与叛军战了一场,叛军大败之后京城八‘门’都被封锁,勤王之军分散和四逃的叛军展开巷斗,京城的百姓们住在天子脚下,养尊处优惯了,记忆中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全都紧闭‘门’户,缩在家中,听得厮杀械斗之声就近在‘门’外,浓浓的血腥味隔着‘门’板传来,利刃刺入‘肉’体的声音清晰可闻,兵士们死亡前的惊惧尖叫如在耳边,似乎还有苟延残喘的人在临死前挣扎着抓挠自家‘门’板,又或者有叛军慌不择路下破‘门’而入进了邻居家‘门’,勤王之兵穷追不舍,双方就在隔壁院子砍杀起来,刀兵之声清脆入耳,间或夹杂着邻居的惨叫,吓得人胆战心惊。 到了下午时候,声音渐渐安静下来,但各人仍是战战兢兢,在自家屋里却连大气都不敢出,就怕一不小心引祸上身。再过了一两个时辰,全城成了一片死寂,眼见太阳已经西斜,终于听到有人敲着锣走过街道,沙哑着嗓子高声通知,只说叛‘乱’反贼已被平定,如今街市巷道已经清理,晚上仍要戒严,但各家不必再畏惧。 听了这话,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便有人大着胆子开了‘门’,果然外头街道空无一人,连‘混’战后的尸体也已被清走,只留地上墙面大片大片暗红的血迹,腥臭扑鼻,墙角‘门’边散落着一两根残断手指或是小半边脑壳,一团黑‘色’长发上还粘着灰白的脑浆,无声地诉说着这场‘乱’局的惨烈。脸‘色’惨白的百姓们只得忍着恐惧恶心,将残肢扫在一起点火烧了,又从井里提了水冲洗‘门’前血迹。 百姓的命向来便如草芥般微不足道,却又有着‘春’风吹又生的韧劲,叛军被镇压的第二天,茶馆酒楼就开张了几家,路边也有小贩试探着摆摊,只是还不敢大声吆喝。过了中午,眼见一切如常,便有更多的商铺开了‘门’,百姓们陆续上街,彼此常‘交’头接耳,低声密语‘交’换着消息,若非众人眉梢眼角未消散的惊慌之‘色’显得有些异样,京城仍是熙熙攘攘一如往日。 这场所谓的叛‘乱’,终究也只有一夜而已,快得就像秋风扫过的树叶,摇曳一下就掉下枝头。刚刚开始就已结束,日后史书工笔下,不知是多么可笑的一幕。 小六带了消息回来时,含章正靠在‘床’头发呆,察觉有人进了‘门’,慢慢抬起头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黑沉沉里泛着红,看不出一丝情绪。 小六被她的眼神看得心悸,犹豫地不敢进‘门’,手有些不自觉地在身上搓了两下,眼睛躲躲闪闪四处‘乱’看,像是在找什么人,这个时候,哪怕是有个不相干的人来打断一下,也比这样直面相对要好受一些。 含章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平静道:“刚刚平王府的人接走了他们,那些事我也知道了。” 小六惊呼一声急忙奔过来,语无伦次地劝着:“小姐,袁将军也是死得其所……皇帝已经宽赦了他的家人,他投诚有功,戴罪立功……” 含章神‘色’晦暗,含糊低笑一声:“是啊,戴罪立功。” 袁大将军府追随宁王叛‘乱’,罪犯十恶之谋逆,本应诛九族,因北衙禁军将军袁信投诚、阵前斩杀首辅李庭有功,且其本人已为国捐躯,特赦袁家亲眷除罪犯十恶之人外一律免死,家财充公。 宁王妃娘家,首辅李家依靠自己多年的经营和威信,笼络了京城近半数官员,而袁信的父亲更是李首辅的刎颈之‘交’,此次叛‘乱’亦是鞍前马后相随,利用自己的关系策反了北衙一半的将领,本来昨夜皇城中内应已经打开城‘门’,袁信却在攻打皇城的最后关头,在两军阵前一刀砍下了李首辅的头,以致叛军阵中大‘乱’,不战而败。他为何要参与这场叛‘乱’,又为何事到临头却转而投诚,在砍下李庭人头,被叛军报复而‘乱’刀砍死时,他心里又在想什么?这些,已经随着袁信的死去,成为了永久的秘密。 含章垂着肩膀,低眉道:“他的家人呢?” 小六扭着手,慢慢吞吞道:“他父亲因为谋逆,今日午时已经斩首在菜市口。他夫人和袁任被薛家接了去,其他亲眷也各自投奔亲朋,袁大将军府已经被封‘门’了。” 并未出乎意料,含章慢慢坐直了身体,薛定琰一个孕‘妇’,又遭逢大变,年轻守寡,也只有疼爱包容子‘女’的父母才能照顾得好。 小六偷偷觑了她一眼,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薛家也有变故。”见含章眉头微动,看了过来,他‘揉’‘揉’鼻子,道,“昨夜叛军大‘乱’,那李校尉就趁‘乱’带了一队人,分头闯进了薛府和侯夫人娘家,放了几把火,见人就杀,薛家大小姐的夫君被砍成重伤,薛府的下人也被砍伤不少,大火把侯府正房烧成了焦炭,薛家老太君惊吓之下就宾天了,侯爷、世子和其他人都无大碍。”薛定琬的夫婿误杀了李校尉的哥哥,他这样一番作为,也算报了仇了。 “说起来,”含章回忆道,“薛侯爷的弟弟似乎投靠了宁王一派。”犹记得她离府之时刚好是薛家老三要求分家的日子。 小六摇了摇头:“现在要紧的是处理叛军之人,那些帐现在还不到算的时候。况且薛家之人,薛侯爷在英王‘门’下,他弟弟投宁王,这样无论哪一派得胜,薛家也都不会受太大损失,也许还能彼此帮忙呢。”这一点虽然说出来不甚光彩,却也能在最低限度保住家‘门’传承不至于全军覆没。 之前在李明则府上借助时,薛崇礼还曾托付含章照顾薛家人,想必是那时薛府还未定下打算,他心中不安定,才有此一请。 含章垂眸深思,小六以为她许久没有话再问,便轻手轻脚要出‘门’,刚动了动,又听她道:“袁二哥的后事……如何了?” 小六咬了咬‘唇’,回道:“薛世子命人收敛了袁将军父子的尸身,送去城外袁家祖坟葬了。” 含章默然良久,方“嗯”了一声。小六回头看了一眼,此时屋内光线已有些昏沉,她半边身子隐在‘床’帐暗处,脸上背了光,又被散‘乱’的短发遮住了些,看不清神‘色’。卢将军的头颅是含章亲自掘坟埋葬了,袁信的后事,没有亲眼见到,应该不会更难过了吧。 因为这场叛‘乱’的缘故,之后几天到来的新年众人都过得如履薄冰,有些人想要携家离京避难,无奈城‘门’守得严实,轻易不能出城。 含章在年末大病了一场,直病到第二年。本来初时只是咳嗽,在大年初三新年第一场雪那天却不知怎的发起高烧来,‘迷’‘迷’糊糊说着胡话,喊着爷爷、大哥、二哥,小六几乎吓死,连滚带爬跑到太医局找人,可是江太医进宫为皇上诊脉,年假未完其他太医也都不在,街上‘药’铺尽皆关‘门’过年,小六慌‘乱’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只好去敲旁边平王别院的‘门’,谁知赵昱却进了宫,小六无法,又担心含章,只好在太医局取了几丸治高烧的普通丸‘药’回去煎开了给含章服下,又去屋外取了雪水拧布巾给她擦拭额头。 可饶是如此,含章额头的温度仍是滚烫,小六束手无策,急得只哭,忽听见‘门’外院里传来急急脚步声,他如闻梵音,喜得跳起来就去开‘门’。果然没让他失望,赵昱带着江明,冒雪匆匆赶来,迎面遇见小六,也没客套,直接就问:“她怎么样?” 小六抹了抹眼泪,忙道:“烧得很厉害,在说胡话了。” 赵昱眉头皱紧,侧身示意江明先进。 江明几步进了屋内,到‘床’边测了测含章的额头温度,又挑开眼皮看了看,含章察觉到不适,扭开了头,满脸烧得通红,干枯手指紧紧抓着被子边沿,低声喃喃:“二哥、爷爷……”江明一愣,看向赵昱,赵昱面容‘阴’郁难测,江明没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继续给含章诊脉,写下‘药’方递给小六,小六如获至宝,火急火燎跑去了‘药’房抓‘药’。 江明见状,便接替了小六的位置,给含章拧凉手巾捂额头,之后又捋开她袖子,在手臂和虎口几处‘穴’位按压,并在手臂和足部等几处‘穴’位上贴了随身带来的天麻或白参。他本是御医之首,医术娴熟,不过一会儿工夫,含章虽然高烧仍未退,却已经睡安稳了。江明又‘摸’了‘摸’脉,给她换了手巾,方才退了开来。 赵昱忙上前问:“可好了?” 江明颔首。赵昱这才安了心,又觉方才走得太快,这屋里火盆又烧得太旺,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出了满头的汗,他定定神,慢慢解开沉重的玄狐大氅放到一旁架上,又从袖袋取了丝绢擦拭汗水,指尖不意触到一样事物,他眉间更沉,拭去额头细汗,将丝绢放回袖中,方才将那事物取在手心,又问:“病因是何故?”突然烧得这么严重,总该有个缘故。 江明抚须,摇了摇头,提笔写下八个字,怨愤难平,郁结于心。赵昱看了,又回头去看了眼含章,手中把玩着一样东西。 江明年纪虽大,眼还不‘花’,眯眼细看,赵昱手中却是一个蓝‘色’宫样荷包,似是粉白‘花’朵纹样,把玩间指缝间垂下浅隽蓝的缕缕丝绦,江明只觉得眼熟,这似乎是赵昱旧日里随身带过的一个荷包。江明深知这位师弟心思深重,绝非外表这般温善,也不敢探听什么,见他再无话相问,便仍旧回到‘床’边照顾含章。 赵昱在屋里站了一会,不知想了些什么,不等小六回来,又披上大氅冒雪走了。 第74章 其血亦玄黄 第七十四章 其血亦玄黄 正月十五,已经是接连晴了好些日子,这日又是个大晴天,含章的病总算是痊愈了,惊弓之鸟的小六把她当成了一尊易碎的琉璃人,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伤着病着了,团团转地忙前忙后,连床也不许下,含章没有大力气,靠在床头直笑,可这笑容看着也是有气无力。 等过了午,太阳把院子晒得暖暖的,屋内虽有炭盆,却明显不如外面暖和,含章眼巴巴看着院子方向,对着小六撇嘴不高兴。 小六哼道:“不许去,才刚立春,冷得很。” 含章气弱体虚地瞪了他一眼,撑着身子翻身对着墙面壁闹别扭。 小六很是为难,看看不搭理人的含章,又看了看门,半晌,妥协道:“那好吧,只能晒一会。” 含章立刻转过身,笑眯眯地点头,显然刚才都是装出来的,小六不由满头黑线。 无奈归无奈,小六到底心疼含章,细心在外头布置好了椅子,铺上棉被,放好小火炉,又灌了个汤壶,这才将含章扶出来。含章不肯要他扶,自己撑了拐杖慢慢走了出去,一出屋子,温暖阳光泻了满身,有沁凉的风迎面吹来,凉而不寒,叫人心神一醒,深深呼吸,连心绪都畅快了许多。 小六把椅子摆在柳树下,恰好挡了风,又能安稳晒太阳。 含章抱着汤壶,身上盖了一层薄被,不过一会功夫,太阳便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含章闭上眼睛,很是惬意。恍惚间想起以前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场景,却被记忆模糊了,想不分明,她细细想了一番,才记起刚回京时侯夫人的怀柔之举,也让她在侯府小院里晒太阳、、吃点心,过了一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侯府小姐生活,而那些甜点心,都便宜了半夜摸来的小六。那时的薛含章,满心里都是志气,心里只想着给兄长报仇,也为自己出气,她早已把侯夫人的罪证收集清楚,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与侯府算一算这陈年旧账,无欲则刚,因为无所求,候府之人的各种反应,或亲密,或斥责,或陷害,或不屑一顾,在她眼中,都只是一场由各色人等粉墨登场的笑话剧。终于有一日得以抒怀,将十多年心中沉郁一吐而尽,不知多么畅快。 唯一的难平之事,只有母亲沈灵霞的那封遗,含章甚至不敢把这件事告知祖父,怕他伤心难过。 她脑中樱兰樱草的身影一闪而过,却电光石火间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坐直身子,在离开薛家的日子里,这两个在侯府伺候过她的婢女依稀也曾出现在视线中,只是当时的场景与这二人截然无关,所以才没有联想起来。只是,到底是个怎样的场景呢?含章一时想不起来,不由低着头苦思。 正沉思间,旁边“咔嚓”作响,是靴子踩在枯枝上的声音,循声望去,一位澜衫公子在冬阳日影里施施然朝她走来。 含章微讶,继而含笑道:“真是许久不见了。” 程熙分明看见她眼中一惊之后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有料到,又或者是来人不是自己心中猜想的那个。程熙心里略有些酸楚之意,便微微一笑忽略了:“有两个多月了。” 他走到含章身边,撩衣席地而坐。 含章见他凝神看着自己,便摸了摸脸,笑:“看我干什么?是不是长丑了?”程熙摇头:“不是,只是看着瘦了不少。” 含章抬起胳膊,歪着头像菜市上买猪肉的人挑肉一样捏了捏自己手臂,一本正经点头道:“是少了些,也不知道这瘦胳膊那二三十斤的大刀还能举起来不。” 她故意逗趣,程熙便附和着笑了笑,可那笑容却怎么看怎么勉强。 含章见他这样,也没了说笑话的兴致,懒懒躺靠回椅背上,叹了口气道:“真是不给面子的人,下回再不请你吃羊肉了。” 程熙的鹅青色发带被风吹得拂过面颊,那清透的颜色越发衬得面白如玉,他嫌碍事,伸手挑开,发带在手中舞动,仿佛一对挥翅飞动的青蛾被困在五指笼中,程熙抬头看了眼含章,轻声道:“我就是想,也吃不了几次了。”他垂下眼帘,“下个月吏部百官考评,已经内定好将我派至瑶州任六品通判。到时吏部正式发文,我就要启程去南方了。” 含章一惊:“这么突然……”从六品的起舍人变成几千里之外的六品通判,明升实贬。在她记忆中,程熙是要和乐崇公主赵云阿定亲之人,未来的皇帝驸马,又是探花出身,自是前途无量,怎会突然被派到几千里之外的穷山恶水去?猛然想起赵云阿及其生母一向与宁王走得很近,想来定是受了宁王谋反一事的影响。病了这段日子,小六不敢吵她,几乎没和她说外头的事,她也无心多问,倒不知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 程熙却是松了口气,释然一笑,也往后靠在柳树上:“嗯。乐崇公主已经与英王妃的弟弟定亲,下个月就会下定。” 果然如此,因为公主已经另选他人为婿,为了不至于被人太过议论,先前的驸马人选便需离开京城。含章见程熙落寞样子,猜测他心属赵云阿,在为不能与她结缡而伤怀,便将手按在他肩上,劝道:“既然如此,事过境迁就罢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好男儿志在四方。” 程熙眼中闪过一丝苦笑,侧过头看着含章的手,她手心滚烫,隔着层层衣料,也有一股热气透至肩上,手指因为瘦得厉害,已经隐隐有枯枝的摸样,薄薄一层皮肤起了许多褶皱包在枯枝上,显得指节很大,被兵器磨出老茧的指头看着仍是有力,让人不能忽视:“你劝我事过境迁,那你自己又如何说?” 含章脸色乍然一变,慢慢收回手。 程熙心中难受,却不得不继续说道:“袁将军已经过世,你便是有再多愤恨不甘,他也回不来,不如就此放下。” 含章咬紧牙关,眼中风云变色,牢牢盯着程熙,许久方冷冷一笑,声音似浸了寒冰的刀,几能割破人的皮肤,又凉凉道:“你又不是我,何苦多管闲事?” 被她这样抗拒嫌弃,程熙心里一寒,却只能咬着牙淡淡笑道:“子非鱼,亦能知鱼之喜乐。”他缓缓伸出手,轻轻盖上含章的眼睛,含章一动不动,但手心能察觉到她的睫毛轻微闪动,程熙声音低沉,如梦中低絮,“就当是一场梦吧。在梦里倾尽力量去撕开了一条口子,拼得血肉模糊,想要凭一己之力求个结果,但终究没有能力影响大局,甚至只能做个旁观的看,空有手脚身体,却只得眼睁睁看着一切照着原来的轨迹继续下去。”几乎是话音刚落,手心便察觉两道细微凉意,有晶莹水珠透过指缝,一滴一滴掉在杂草干枯的地上,不多时便润黑泥泞了一小片。 “虽然世事无奈,可命还在就得继续活下去,他们曾经的梦想和抱负,现在只剩你来继续。” 程熙静静坐着,手没有离开含章的眼睛。眼睛被遮住了光,只有耀眼的亮红色透过指缝照亮双眼,寒春的风仍有些烈,程熙的发带失了控制,被吹得猎猎作响,恍惚间便如旌旗在空中飘扬。等了许久,程熙的胳膊已经酸涩不堪,仍是执着地不曾移动位置。直到含章握住他的手慢慢取下,她两只眼睛哭得红肿,面上犹有淡色泪痕,但眼中已干涸,毫无一星泪光。 含章的眼珠子便如黑石头一般僵硬呆滞,过了一会儿方慢慢转动,暗沉沉看向程熙,程熙见她这样反常,一颗心提了起来,才要相问,却见含章忽然眸光一闪,捧起他的手,报复似地在大鱼际位置狠狠咬了一口,却咬得不深,只留下整齐牙印。 咬完,她看着牙印,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放开程熙,抬高了下巴冲着他挑了挑眉。 程熙一声未吭,只略皱了皱眉,仔细看着含章神情,见她目光如常,还带了几分笑意,但真实的情绪被藏匿得更深,他不由忧心自问,这样破开她的心结也不知是对是错。 含章不知他心里的担忧,自顾自低嘲道:“似乎我次次哭鼻子丢脸都会撞见你。” 程熙不曾听清,问道:“什么?” 含章摇了摇头,岔开话题道:“听闻瑶州地僻人荒,且远离中原,民智未开,你这一去只怕要吃些苦头了。” 程熙不在意地笑了笑:“为官者,体察民情,忠于职守。若能在我手上开了当地民智,也是利民的好事。” 见他不以为苦的豁达样子,含章才放下心来,莞尔道:“那好,等你被百姓敬仰时,我就送一面大鼓,鼓面就写上大好官三个字,挂在你办理公事的大厅里,让来来往往的人都能随时看到,可好?”她仍记得程熙说过自己最喜欢鼓的大俗大雅,便用其所好开个玩笑。 程熙听得哑然失笑,含章也哈哈大笑,两人笑成一团,心头阴霾渐渐散去。 欢笑过后总会留下些许遗憾,含章感慨道:“可惜瑶州在极南,而我要回西北,南北相隔几千里,将来也不知何日能再相聚。” 程熙眼神有些沉暗,勉强笑道:“即为知己,天涯若比邻,听说西北草原广阔无垠,等我有了假,就来草原找你喝酒吃肉如何?” 含章点头道:“好。” 程熙浅浅微笑,站起身拂了拂衣袍,道:“我该走了,等有空再来看你。” 含章料想他如今情况,怕有许多琐事缠身,能抽空来这里和她说这么久的话已经是难得了,纵然心中有几分依依不舍,也只叮嘱道:“此去琼州路途遥远,行装都要提前备好才行。” 程熙听了,会心一笑,点头道:“是。”两人道了别,程熙便转身要走,只是身形略动,便停了一停,上次与含章分别后,他心有愧疚,又有琐事缠身,总没有时间来此探望,今天能来,并非巧合,乃是受人之托,有人请他来开解含章,程熙原想提及此人,但谈话间却没有机会说出,此刻要走,便是最后的时机,但他心念微动间,却又不肯说了。在心里,终究只愿意含章记住自己一个人的好,身随意动,还没有拿定主意,步子已经迈了出去,见此情形,不由在心中黯然苦笑,程熙呀程熙,你终究是有私心的。 心事重重走到院门,忽然听到含章在院中沉声问道:“程熙,你可认识薛府上一个叫樱草的丫鬟?” 程熙心一揪,随之掉入了数九寒天的冰水中,慢慢侧了身往回看,含章一言不发看着他,眼中满是疑惑不解,程熙舌尖尝到浓浓苦味,却不肯让这双眼睛带了别样情绪来看自己,便摇头道:“不认识。” 他既已否认,含章也不加细想,只抿嘴笑道:“大约是我看错了。”程熙也笑笑,转身出门离去。 含章心结,身体便渐渐好了,眉眼之间神采飞扬,常和小六玩笑。但这段时间,宁王叛乱后的朝堂清算弄得京城人人自危,程熙无暇前来,只差人送来几壶烧刀子,赵昱和赵昕都不曾露面,却命江明每隔两三日就来复诊,江御医无法说话,也没带随从,每次都是哼哼两声,比划两下,严令禁止含章饮酒,在含章的怒瞪中没收了那几壶酒,写下药方就走了。 又过了一个月,到了二月中下旬,伤筋动骨一百天,养伤的时辰已经差不多有了一百日,又有江明独门秘药,细心护养下含章的腿已经大好,只是躺了三个月不曾走过路,略一站直便腿脚奇酸,行动间脚更不听使唤,连路都走不了,长了二十岁,却还要像奶娃儿一样再学一遍走路。 但是一想到自己能如正常人一样行走跑跳,含章欣喜若狂,每天扶着墙认认真真练习,恨不能立刻就健步如飞。 走到第三天,已经基本能走稳步子,再练习两天就和常人无异了,江明的独门药方外敷内服之下,腿恢复得非常好,并没有后遗症,跑跳骑马都可行,只是在阴雨天气需要特别保暖,含章非常满意,又热血沸腾,只摩拳擦掌等着痊愈那日找匹马来狠狠骑上一回。在院墙边绕着走了十来个圈,有些累,含章擦擦汗,看了看天上温暖的春阳,走到树下小几边倒了一杯水,甜润清亮的**刚刚沾唇,便听见小六惊慌失措的大叫从院墙外传来:“小姐,小姐……” 他话语里含着巨大的惊恐,连声音都变了,声嘶力竭地喊着小姐。含章停下喝水,转头看向院门,小六几步跑进门,惊慌之下脚步哆哆嗦嗦跑不快,还被草药根茎绊倒,摔在地上。 含章见他滚在尘土里,脸色煞白,全身如抽筋一般打着摆子,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小六也上阵杀过敌,但即便是见了敌人满地的尸体也不曾这样慌乱,她不由大惊,忙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说着扔了茶杯往小六走来。 小六伏在地上,直勾勾看着她,仍在抖个不停,连声音都在发抖:“小姐,东狄人,东狄人打来了……” “什么?!”含章脑中轰地一声,几乎懵了,她一把揪住小六的衣领,面色铁青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这里是国都京城,距离最近的关口也有八百里,尤其是北方重镇边城的镇守,更是一道坚固牢靠的国门,如今东狄人出现在京师,便说明了一件事,国关边城已经沦陷。 第75章 茧破却非蝶 第七十五章 茧破却非蝶,公侯庶女,五度言情 承宵巷的平王府,含章还是第一次踏足,赵昱在两人第二次见面时曾提到过这个地方,让她若愿意自己医治就来此处找他,但含章并未前来。赵昱便常常住在隔壁的别院里,见面很是方便,更加不需要去王府。 来此找人也是无奈之举,如今兵临城下,兵部忙乱一团,无人愿意理睬含章这个小小校尉,傅老侯爷全家不在京中,薛家含章不愿去,御医江明连影子都找不见,程熙作为起居舍人宿于宫中已经许多天,连有过交情的朱嘉府上含章也去问过,才知道他已经离京几个月。 其他路都不通,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去敲平王别院的门,却得知赵昱已经许久不曾留宿在别院,含章只得咬牙找到平王府来,王府门房说王爷就在府中,请她先稍等,可是她在花厅坐了将近一个时辰也不见赵昱的踪影。小六急得火烧眉毛,跳着脚就要去内院找人,含章沉下脸:“不可胡闹!” 小六焦急不已:“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着急边城的情况么?” 着急,如何能不着急,可是这里是京城,此地是王爷府邸,人家态度已经如此冷淡,自己还能怎样?含章只觉乏力,没力气和小六解释,便又吩咐一遍:“不得造次!” 小六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只得忿忿地咬牙站回含章身后。 再等了半个时辰,侍女又换了两次热茶,含章一直笔挺坐着,两手按在膝上,滴水不曾沾唇。终于等到门外一阵脚步声,可听着声音,含章紧皱的眉头并没有松开,反而皱得更紧。 来人走进花厅,是那院送赵昱兄弟来小院的侍卫,含章以前也曾看他随侍赵昱,显然是个心腹,这侍卫不苟言笑地屏退左右侍女,眼见周围无人,才到含章面前低声道:“沈校尉,实在不巧,王爷临时奉诏入宫了,差我来知会小姐一声,说小姐担忧之事至今还没有消息传来,但如今这时候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请小姐暂且放宽心。” 含章已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现实的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边关被破,狄人攻至城下,都到了这样时刻却没有收到过前线消息,这说明京城和边关的联系已经被人为切断,此事非同小可,怪不得赵昱迟迟不肯相告,若是消息走漏,必定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更会动摇民心军心。 但即便这样,他到底还是实言相告了,含章心中感激,对侍卫道:“多谢,劳烦转告王爷,沈含章感激不尽,定会守口如瓶。” 那侍卫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是。” 出了王府,含章一路沉默地走着,小六一步不敢走远,紧随在她身后。边关毫无消息,对祖父和边关将士的担忧让含章心内备受煎熬,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边城。 京城的军队正在城外和狄人作战,百姓们还没有从宁王之乱的震撼中走出就陷入新一轮的恐慌中,狄人不比叛军,叛军再凶残也不会对百姓赶尽杀绝,而狄军过处,屠城戮地,几无活口,虽然京城城墙坚固,一时难以攻下,但享受惯了安乐的百姓在宁王之乱后已经民心动摇,如今更是惊弓之鸟,人人自危。 天气有些阴,太阳被云遮住,没有阳光,颇有几分阴冷,街道上空荡荡的毫无一丝生气,酒楼的招牌在空中晃晃悠悠,阴沉泛灰白的天色下招牌似乎镀上了一层暗淡颜色,而屋宇街巷更是陈旧泛黄,若这城池是人,那她定是一夕间惊愁白了头,老去了几十岁。 含章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一条颇有几分眼熟的街道,路边亭台楼阁极尽精致奢华,粉色的轻纱在空中如轻烟飘荡,暗暗弥散出一股甜香,但却了无人迹,路上略有一两个行人,也都是脚步匆匆,街面上空荡寂落,毫无往日靡奢繁华之态。 看着秦楚街,含章眉一凛,忽然想到什么,脚步顿时加快,及肩黑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弧度,几乎要了起来。小六小跑着跟在后面,不停劝道:“小姐,小姐,腿刚好,不能跑这么快。” 临到街尾,到了一座酒楼前,含章脚步急停,小六刹不住脚,一头撞在她背上。含章肩背紧绷僵硬,小六只觉额头撞得生疼,几乎两眼发花,他揉着额抬头,见含章眼中阴晴不定,死死盯着眼前的酒楼。 这酒楼小六很熟悉,是他把含章带来吃的烤全羊,还有那位想买含章匕首的西狄族金老板。 但此刻,这座曾满楼红袖招的异域酒楼大门紧锁,含章走到门前,手轻轻抚过精雕细琢的镀金门环里穿着的粗大铁链和铁锁,门环精美依旧,粗糙的铁链已经略微有些浮锈,都灰扑扑一片,不复往日颜色,轻触过后,指尖染了厚厚积尘,不仅这铁锁门环,整座楼都蒙了一层灰,就如一个蒙尘的异域美人,窗棂间镶嵌的水晶偶尔会闪过一道微光,便如美人掩藏在重重帘幕后的眼睛,带了几分神秘莫测的冷意。 这里的人已经离开很久了,含章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到旁边询问酒楼的情况。隔壁正是一间粉墙流香的青楼,只是门前车马稀疏,看着冷清得很,在空荡荡的华丽大厅里扫地的下仆听得含章的问,恨恨地骂骂咧咧:“鬼知道去了哪里,西狄蛮子就是狗屎运,腊祭之乱前就跑得没影了,白留我们这些伙计在这鬼地方受苦,这还不算,官府的人来了好几次问他的下落,问不到严令我不能离开京城……”腊祭之乱是京城百姓对上个月宁王叛乱的说法,这下仆想必曾是隔壁酒楼的伙计,又受他所累,所以才有这么大的意见。 下仆自顾自絮絮叨叨,含章听得眉头越发皱紧,下意识再看了一眼旁边曾富丽堂皇的酒楼,在宁王之乱前就已经离开,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这个疑惑隐隐昭示着一个令人发指的猜测,含章脑子飞快地转着,金掌柜卷发下阴鸷的眼,对明月的志在必得,同英王宴会时的言笑晏晏,在酒楼下遥遥看见程熙与赵云阿一同出现时他在自己身边的嘲讽。含章一直能感受到金掌柜对自己的不善,似乎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恨意。含章手下杀过不少东狄人,东狄西狄本是同源,金掌柜因此而不喜欢她也并不奇怪,但如果这恨另有原因呢? 含章在千万种设想下已经血气上涌,再难平静,她一把抓住小六:“你探听过宁王谋反的原因么?他有哪些同党?” 这些事情至关重要,小六早已探听清楚,只因之前含章在养伤,怕扰了她心神而没有告知,此时听得问,忙道:“宁王是为了争位而谋反。他联合了李首辅、袁大将军以及几十名文武官员,主要依靠城外镇守的五万人马和城内一万北衙禁军。不过城外人马都被王师暗地策反,所以……” “不对,他还有没有别的同党?”含章摇着头忙忙地打断他。 小六见她言语很是笃定,不由疑惑,又翻来覆去想了一遍,生怕自己说漏了什么环节,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能探听到的只有这些了。” “不对,”含章皱着眉思索,有一条脉络已经渐渐清晰,她喃喃道,“我真是蠢,明明是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追索的事,可当事情发生,我却没有一丝觉悟。”不但没有察觉,心里还只顾着悲伤难过,白白忽略了重要问题。 她醒过神来,四下看了看,定下主意,便低声问小六:“从这里去承宵巷,最近的路该怎么走呢?”她刚刚是随意游荡到此,根本没有记路,如今想找到回去的路,却没有那么容易了。 平王分明不肯见他们,为何刚出来又要回去?小六疑惑地看了看含章的表情,见她神情慎重,便知这不是胡乱做下的决定,小六也不多想,当即带了含章抄近路往承宵巷而去。 一路上都是僻静街道,偏偏刚出了秦楚街尾,拐进另一条路,耳边突然听得喧哗阵阵,眼前也冒出许多人来,大多数都是些衣衫脏污不堪的男男女女,一群群挤满了宽阔的路面,老老少少都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无助地四下看,空中更弥散开各样肮脏腥臭味道。光鲜奢华的秦楚街后竟然是这样一个所在,一墙之隔便是天上人间,让人不尽唏嘘。含章看得不解,停下脚步问道:“这都是什么人?” 小六四下看了看,回道:“这里原是京城的人牙场,买卖奴婢的地方,如今狄人压境,牙市早就歇业了,而且这些人也不像人牙子,应该是从京城郊外逃来的流民,暂时在这里落脚。” 城外狄人大军逼近已经有两三天,这些流民突然间遭遇战火,失去家园逃难至此,可京城中已经是人心惶惶,人人自顾不暇,很少有人愿意照拂他们,春寒料峭下,流民们衣食无着又无家可归,只好成群结队龟缩在这空空无人的牙市。 说话间,远远听见有人大声吆喝,原来是朝廷设下的粥棚,流民们闻风而动,争先恐后往粥棚跑去,一路上推推搡搡,不少孩子被挤得哇哇大哭。 趁着人群散去的空隙,小六忙带着含章穿行而过,含章眼前闪过一张张流民的脸,冰冷麻木的脸上因为对食物的渴望而显得稍稍鲜活,一瞬间,这些面容,突然和很久以前曾见过的边关被狄人劫掳后的百姓痛苦的脸相重合,含章只觉眉角狠狠**了两下,不自觉地咬紧牙关。 到了承宵巷,含章却不走正门,而是绕到后门附近的围墙下,低声嘱咐了小六几句,小六点点头,几下跃上围墙,闪身进了王府,他在屋宇间跳跃摸索的功夫最佳,几下便摸到婢女房间摸了两套衣裙,原本他偷摸功夫极佳,若是借了夜色遮掩,许能探到更多,但这里毕竟是亲王府邸,戒备森严,若是不小心就会被人发现,小六到底不敢冒险。 接了小六递来的衣裙,含章找了个隐蔽角落,几下便将婢女服饰套在身上,又帮小六结好女子裙带,两人一起又翻进了平王府。 这一次剑走偏锋,偷偷溜进别人家里,虽然有伪装,但两人都不敢直接和府中下仆对上,不停借着房屋树木遮掩身形,好在平王府下仆似乎并不多,又都各司其职,不见有人闲逛。饶是如此,仍被一个小婢发现了踪迹,趁她惊吓之下来不及惊呼出声,含章一把锁住她喉咙,低声喝问:“王爷在哪里?” 小婢吓得面无人色,被恐吓了几句就哆哆嗦嗦指明了方向,含章眼一眯,一记手刀将她劈昏。证实了赵昱就在府内却不肯见含章,小六不由忿忿,低声骂了姓赵的几句。 到了赵昱所在的内书房,一片寂静清谧,书房独立于其他建筑,单独立在院内,若要接近必定不能隐藏自身,而书房门前抱着刀守着的,正是之前来给含章传话的侍卫。 小六打量了几眼四周情况,用气声问含章:“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含章眯了眯眼,并未回答,大大方方从藏身之地出来,往书房走去。 那侍卫见了含章一身王府婢女服饰,先是厉声问道:“王爷不曾唤人,你来做什么?”后来看清含章相貌,不免一惊,继而压低声音道:“沈校尉,你怎么来了?”身体却是摆出了戒备姿态。 含章走到他身前三步便停住不动,看了眼书房紧闭的门窗,淡淡道:“劳烦通报王爷一声,校尉沈含章求见。” 侍卫看了眼含章,又扫了眼书房,似在犹豫。过了一会,见含章一动不动,没有多余动作,他才侧身走到窗边说了几句话。 屋内依旧是一片静寂,好一会儿,小六几乎要以为屋里根本没人,才传来赵昱的叹息:“请她进来吧。” 含章一手负在身后,慢慢走进赵昱书房。 迎面一阵带着药香的暖风,屋内并不多么华丽,但和傅老侯爷书房的空旷庄重也不相同,一色黄花梨的桌椅书架精巧大气,架子上满满的书带了几分书卷气,博古架上本应摆放古玩的地方散放着一些形状各异的药材。 赵昱一袭浅蓝色金织蟠龙常服,腰间挂着玉佩短剑和荷包,立在架子边,手上还拿着一样药材,脸上带着惯常温善融的微笑看向门的方向。 含章也不客套,抱拳行礼,开门见山道:“末将知道王爷今日不愿相见是有因由,但末将有一些事不得不当面问一问王爷,所以才冒昧前来,还请见谅。” 赵昱怔了怔,放下手中药材,道:“有什么事小王可以效劳的,沈……沈小姐但说无妨。”含章第一次自称末将,他也顺着口径自称了小王,但到底不愿意称呼对方沈校尉。 含章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赵昱:“不知宁王和如今狄军压境可有关系?” 赵昱倒吸了一口凉气,眉间阴沉下来,他低声呵斥道:“沈含章,你可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妄言皇族可是杀头之罪!”他虽不是有实权的王爷,但到底是皇族身份,自有一番威仪,略一动怒便是千钧惊雷,令人慑服。宁王虽已经贬为庶人终身囚于天牢,但他所犯之事也不容其他人随意议论。 含章忍耐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忍不住爆发,心头怦怦跳得猛烈,额头的经脉一阵阵地激烈抽跳,她丝毫不畏惧赵昱的怒喝,冷笑道:“末将若没有把握,也不会站在这里来问王爷。” 赵昱抿唇咬牙,眯眼冷冷看向含章,半晌才道:“你从哪里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含章却摇了摇头,眼神牢牢看着赵昱:“王爷该不会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来的京城吧。”傅老侯爷、皇帝、赵慎君,这期间知情人已经不少,赵昱突然接近自己,正是在自己灰心丧气要离京的前后,后来他又奉了皇帝旨意给自己治伤,时间上这样巧合,若说这人对朝内出了奸细之事毫不知情,含章是决计不信的。 赵昱瞳孔骤然一缩,一时有些狐疑不知她到底知晓了什么,他慢慢将手负在身后紧紧握住。并非没有料到有一天含章会与他争锋相对,在他的认知里,这个人物只是个意外而来的插曲,时至今日她对大局已不会有丝毫影响,是存是废都不是特别值得在意之事,但此时心头竟颇有几分不是滋味,举棋不定,他心头一阵烦躁,下意识摸向腰间荷包,握在手心摩挲几下,方道:“沈校尉为了什么来京城,小王丝毫不知,也不需知道。如今兵临城下,并不是讨论这些微末小事的时候。” 含章内心被“微末小事”四个字狠狠震了一震,霎时脸色惨白,她咬了咬唇,决定将被岔开的话题回转:“宁王叛乱才过了一个月,狄军就攻来,一路上竟然无人前来通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此事乃是事先早有安排,并非突然起事。若我料得不错,定是宁王与狄族勾结,想要里外施压,趁乱夺位,后来因故提前在城内举事,虽然事败,但狄人那一方并不甘心就此放过机会,便趁事情尘埃渐定,人心暂懈,利用原来安排的奸细继续布置,来了个奇袭。”这个设想漏洞颇多,但情急之下她只想到这么多,便用这话试一试赵昱,看他有何反应。 赵昱眼神沉郁,唇角抿紧,神情莫辩,听得含章说完,他才冷冷笑了一声,道:“沈校尉,你实在是异想天开。” 第76章 恩仇恐难辨 第七十六章 恩仇恐难辨 含章毫不退让,针锋相对道:“是不是异想天开王爷心中自然明白。沈含章位卑人轻,本不该妄言国事,可是兄长之死,边境被破,京城危难,事事与之有关,由不得我置身事外。”她心里越想越觉惊心动魄,之前傅老侯爷曾言明内奸之事皇帝已经有数,自会处理,叫她不要再插手,含章也以为此事既然已经通天,有皇权介入,纵然幕后主谋身份高贵,刑不与庶人同,但也不至于再有更大危害。谁知不过两三个月功夫,一切都朝着最坏的情况发展了。 “哦?”赵昱低笑一声,好整以暇地负手于身后,“有关如何,无关又如何?” 含章着意察言观色,但赵昱幽深莫测,并未显山露水,她看不出分毫,不由有些心惊。两军对垒,知己知彼方有胜算,可自己手上已经没有什么筹码,她边关将领身份在京城并不特别,即便是以前别人还会因沈三之威顾忌一二,然而现今边关被破,边城境况未卜不说,身为边关元帅,不能克敌致使京城受难已经是大罪一条,沈三手上那二十万兵权被收回只是迟早的事。如今的含章,可谓虎落平阳,不足为惧。而对赵昱,她的了解并不多,现在的事实更是在渐渐颠覆之前的了解。但此时已是背水一战,含章别无他法,只得破釜沉舟,不能退却半步。 她本就焦急不安,忧心忡忡,又被他这故作悠闲的态度激怒,心绪波动起来,不由进一步问道:“敢问王爷,幕后黑手是否已经查明?京城内外是否已无里通外族之忧?” “够了!”赵昱喝道,他一巴掌拍在博古架上,拍得架上草药震了震,一个精巧的雕花木匣移了位,咔啪掉在地上,匣扣不曾扣紧,一摔便开了,其中深褐色的种子噼里啪啦滚跳了满地,散发出浓浓苦香,有几粒滴溜溜滚到含章脚下,她低头细看,这小圆种子形状十分熟悉,她住的小院中也曾结出一样的东西,几月前她还用它当弹子玩耍,无意中打伤了赵昱的脸。只是她曾听赵昱说过,穿心莲以全草入药,种子只能培育并无药效,他一个大夫,搜集这么多不能入药的种子放在身边做什么?思绪一闪而过,含章心中微动,但此时另有重要之事,不是思索这些事情的好时机,她暂撇开思绪,又抬头去看赵昱。 赵昱脸上却有些不自然,他瞥了眼满地的穿心莲种,不自在地在自己颊边轻抚一下,低咳了两声,声音放柔,几乎带了些温和相劝之意,与方才威赫之态截然不同:“你如今尚未归队,算不得军中之人,朝中之事就不必操心了。” 含章一直凝神细辨不曾分心,听了这话,她脸上顿时血色全失,只觉眼前闪过一片白光,全身力气瞬间消散,背心一阵冷过一阵,胳膊不由自主微微颤抖:“王爷没有否定我的问题,也就是说,我的猜测的确真有其事。” 赵昱立时察觉出自己失言,脸色一变,晦暗不定地看向含章。 含章狠狠咬住了唇,原来,原来竟是同一件事,同一些人,害了大哥,损了二哥,现在连祖父也被连累,至今都无消息。她心中一阵气苦,只觉心血沸腾,眼中一片血红,恨不得下一刻便将那些人食肉饮血,偏偏无处发泄。便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定语气,不让自己言语中萧杀之气外露:“那,主谋是谁?” 赵昱冷哼一声,却又不愿摆出之前冷淡摸样,便不理会含章,只俯身从地上将那满雕缠枝穿心莲叶的精致木匣子拾起,可惜匣中只剩寥寥可数的十几粒种子,其余都已滚落一地。他把匣子仔细扣好,珍重放回架上,叹了口气,道:“沈校尉腿伤初愈,实在应该好好调养,不易劳碌奔波伤身。我这就命下仆送你回太医局。” 听得这道逐客令,含章一急,不由上前一步,一脚踏在数粒种子上,似乎有数道轻微的开裂声传来,她重复道:“我只想问,谁是主谋?” 赵昱眉间略动,淡淡扫了眼她脚下,微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含章心焦不已,还要再问,外头传来侍卫朗声通报,打断了她的问话:“王爷,宫里传旨宣您进宫。” “知道了。”赵昱出声应了,待侍卫得令离去,他方缓缓抬眼看向含章,“你先回去吧,待过了这阵子,我自会去寻你。”言罢,深深看了她一眼,抬步便往门走去。 眼见两人擦身而过,含章突然出声:“王爷。”微微发颤的声音带了几分恳求之意。 赵昱脚步一停。 含章直直跪在地上,紧紧绞在一起的双手分开按在身侧,低声道:“狄军能越千里攻至城下,除了有奸细做内应,领兵者必定也不是常人,若我没有猜错,必是东狄汗苏哈狼亲自上阵,而京城将领中除了我,没人和他交过手,也不熟悉他用兵之道。恳请王爷禀明圣上,让我参军应战,哪怕只做个马前卒也心甘情愿。” 赵昱慢慢回头看去,含章跪伏在地上,卑微的姿态,可颈背却挺得笔直,手臂紧绷,手紧紧握成拳按在地上,她这样的性子,即便是外表臣服,仍然藏不住内中桀骜。 “沈含章,”赵昱轻叹,那寒凉语气听得含章全身一震,“你杀人如麻,恩怨分明。这等危机关头,恩仇难辨,谁肯冒险把身家性命家国前途交托到你手上?!” 一字一字有如千钧巨石直直压在含章背脊,累如高山,她再扛不住,肩膀一塌,身子一软,歪在一边。 赵昱不忍见她承受不住真相打击的模样,手握了拳,紧走几步就要离去。忽听含章低呼:“王爷!” 赵昱已经拉开雕花格栅门,正要往门外而去,这一次,他并没有停留的意思。 “那王爷你呢,也这样看我吗?”含章一声问,到底留住了他的脚步。 赵昱的态度虽然暧昧不明,但含章却直觉那不信任自己的人并不是他,这样多疑多虑又看轻她的人,只有朝堂之上那位天下之主。她纵有千般不甘心,也不能闯上朝堂去和人分辨,况且如今最重要的是边城的消息,若能进得前线和狄军对抗,不但能即时知道边城境况,一旦战退狄军立下功劳,更能请战领兵前去驰援,远胜于如今两眼一抹黑,在屋里心急如焚。 含章向他膝行几步,苦苦哀求道:“王爷,沈家家训,为将者死国,苏哈狼和我更是血海深仇,又烧杀掳掠我朝百姓,于私于公我都不能放过他。若王爷肯信我,烦请为我说情,我愿上前线。” 赵昱停了片刻,终只应了一声:“知道了。”话落,推门而去。 他离开后,含章又呆呆跪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膝盖下传来阵阵疼痛,原来是跪在了穿心莲种上,本来圆滚滚的坚硬种皮四分五裂,被压得扁平。这样的种子已经毁了,想必再也种不出药材来,好在还有许多完整的滚在其他地方。含章慢慢起身,将不曾损坏的种子一一收拢拾起,放回那雕花木匣子里,而被自己踩坏压坏的那些,她用袖子兜住,打算埋在自己住的小院中,纵然不能再发芽,能和母枝的根在一起,也算种落归根了。她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停留许久,外面并没有人来催,待到终于步出书房,小六焦急扑上来,低声道:“小姐……” 含章摇摇头,抬手止住他的话,僵硬的唇角微抿,哑声道:“先回去吧。” 门边的侍卫行了个礼,照旧一动不动守在一旁。 这日之后,含章彻底偃旗息鼓,缩在屋里再不出来,毫无生气的样子,再不叫小六去外头探听边城消息和京城战况,整天整天只抱着明月靠在窗前发呆。小六很是担惊受怕,他跟了含章这么久,如何看不出她这意志消沉的外表下流淌的是危险的熔岩,一旦被点燃,将会是十分可怕的后果,他生怕又回到含章腿初断后的情形,每天都盯得死死的,一刻都不敢放松。 可含章颓废归颓废,一旦听见屋外风吹草动就会立刻跳起身去看,像是在等待什么消息。只是每次都会失望而归,但纵然屡屡失望,下一次她仍然会照旧。 终于,到了第三天日出后不久,院外隐隐传来脚步声,含章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却反常地没有奔出门,只笔直立在原地。小六疑惑不解,往门外看去,只见一个身上染了烟熏之色的细甲小兵背着个小包袱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四看一圈,一头扎在含章脚边,压低声音禀道:“沈校尉,狄军正在围城,平王殿下请校尉速去城头准备迎敌!”他说着,展开包袱,里头却是一套铠甲,只是上头许多血迹染透,透着浓重的血腥气,不知是在哪个阵亡或重伤的将士身上临时扒下来的。 若不是军库已经没有储备,便是事态已经紧急到没有时间去取新甲,战场上总有各种忌讳,亡人之甲有人会觉得不祥,但含章并不介意,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她一把提起血甲,展开穿在身上,喝道:“走!” 第77章 安知黄雀心 第七十七章 安知黄雀心 当含章一步步踏上城楼的石阶时,太阳已经升起,本是初春暖融融的朝阳,却完全不能让人感到一丝温暖。阶梯上许多士兵抱了各色东西往城楼上送,这些人脸色肃穆凝重,身上衣甲大都染上了污渍汗迹,即便在寒春冬衣厚重,仍是遮盖不住满身血腥味和汗臭,彼此气息交杂,发酵成一股几欲让人作呕的恶臭。 含章面色如常,挨着右侧扶手几步踏过最后的台阶,上了定阳门的城楼,人群中瞥见城墙边角上几个侍卫簇拥了四五个人站着,几人都是一身铠甲,正隔着城垛查看城外情景。士兵们各司其职,往来搬运着箭镞弓矢和巨石盾牌甚至大锅和清油等物,虽然有着大战前的紧张氛围,但队列有序,一丝不乱。 她扫了一圈,也侧头去看城墙之外,近处是波光粼粼的护城河,远处崎岖小丘后不时看到狄军骑兵的身影,看上去马匹矫健,兵士身强体壮、精神振奋,和城头们沉默而略显疲态的士兵形成明显对比,他们马匹行过处尘土飞扬,显然是在准备沙石,预备来填充护城河。 含章眉间紧皱,往边角处走去,约有四五步远时,其中一甲胄之人有所察觉,侧身一看,叫道:“沈校尉。” 这人年约二十出头,面容俊秀,看上去十分眼熟,但含章一时不曾记起他的身份,正犹疑间,旁边一位老者抚须道:“阿素,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含章又惊又喜:“傅爷爷,您怎么在这里。” 傅老侯爷微微一笑,却没有说话,赵昱在一旁道:“傅侯极力推荐你来参与守城,兵部已经准了。”含章目光转向他,两人目光相触,赵昱眸色温和,唇角微扬。 傅老侯爷颔首,又对赵昱道:“此城楼已经安排妥当,殿下还要到其他城楼督战,不妨早些去。”赵昱应了,又和其他几位将领告辞,最后向含章点头示意,这才带了侍卫匆匆离去,他面有尘灰,形色匆匆,显然是有急事要去办。傅老侯爷心细,见平王借故在此逗留良久,等含章来到后才离去,便猜到些许端倪,但见含章容色淡淡,并无留恋,心中不免喟叹。 除了傅老侯爷之孙世子傅襄外,另两个守城将领,一个是杜将军,一个陈校尉,傅老侯爷粗略介绍过了,便分派下任务,让杜将军守楼下城门,陈校尉负责带人运送兵器油石及各处支援,含章和傅襄一守城楼西角,一守东角,他自己则居中调度。杜陈两个领命去了,楼上便只剩含章和傅襄二人陪同,含章见城外狄人暂无攻城打算,便赶忙问道:“傅爷爷,您是几时回的京城,可有祖父的消息?” 傅老侯爷摇了摇头,明显是不想言及此事。含章也知此时合该军情优先,便按捺住心中焦虑,留待战事告一段落再行相问。 玉京城共有九座城门,如今守城将士,除了原本城门守军五千外,另有城外撤回的七万军士,原本城外惯常有十五万护城军,但因前段时间宁王叛乱,八万被宁王策反,其中五万准备入城作乱,剩下七万将领也被制住,险些没能及时勤王。因了这个缘故,平定腊祭之乱后,护城军及守军、北衙将领许多都被更换处决,如今正是新将上任的磨合期,还不曾妥当便遇上狄军来袭,其他地方奉命前来勤王的军队又已经退归原地。护城军苦苦撑了几日,终究被打得大败,残部退守城内。 这座定阳门位于都城西南角,城外多山丘道路崎岖不平,难以展开攻势,不比正南的宣武门及正东东安门四面开阔、适宜进攻,所以战前商议总共只分配了不足一万人守此门,城中主力都集中在宣武门及东安门处防守,连英王、平王二人也分别在此二门督战。 傅老侯爷分了杜将军一千五百人守门,五百人随陈校尉,他和傅襄、含章各两千五。分配完毕,各色人等归于自己职位上,静待敌方动静。 含章和手下几个小队长讲明安排布置,便挑了一把好刀,明月接上链子缠在腰间,背着弓箭立在城垛边安静看着,小六一直跟在身边。因山丘阻挡,看不清狄军到底有多少人预备攻此城门,虽有马蹄溅起大片尘灰,但见旗帜寥寥,似乎人数并不多。 即便如此,含章并不敢放松警惕,苏哈狼此人性狡心恶,善用诡计奇谋,含章虽小心,但也有两次险些栽在他手上,只因她心志坚强,嗜杀之念不下于他,临阵厮杀起来不顾性命气势凌人,东狄兵士反而对她心存畏惧,不敢正面迎敌,被她挥刀乱砍下冲乱了阵脚,这才突出重围。后来含章与卢愚山联手做下埋伏,狠狠给了苏哈狼一个教训,断其一臂,夺了狄刀狼牙,将其残部逼回草原深处,东狄这才收敛了几年。 之后卢愚山命丧东狄,含章断腿残疾,细数来,已经一年多不曾和对方交手。此番相遇,虽只是苏哈狼的部下,含章也不敢轻率,观察得十分仔细。 大约辰时刚过,对面山丘中传来阵阵战鼓声响,城楼上众人心神一凛,更打起十二分精神,似乎血液也随着这鼓声要弹出脉管,一时间俱都安静下来,只听得急促呼吸声此起彼伏。正紧张等待时,突然小六在旁边疑惑道:“奇怪,狄人一向不都是吹号示令的么,什么时候学我们击鼓了?”含章心念一闪,有什么在心中呼之欲出,但无暇细想,狄军骑兵已经密密麻麻排山倒海一般呐喊着冲了过来,一时间山摇地动,气势如虹,先头部队拖着投石车,后头一批则骑着马运了沙石麻袋,预备在护城河填出路来,紧随其后的便扛着云梯。 眼见第一批人马将要接近射程,含章一声令下:“放箭!”城楼上密密麻麻的火弩箭如雨般射下,狼烟滚滚,狄军毫不退缩,刀器相阔,杀声震天,他们身上和马上都着了厚甲,又持了盾牌,不知是什么材质,竟然能抵挡住大部分箭矢,也没有起火,含章正心惊,对方已经安放好投石车,只闻破空声响有如天降流星,一块块巨石投射而来砸在城墙之上,城上兵士已经架好硬盾,但架不住巨石无眼,总有几块漏网之鱼透过盾牌砸在人身上,便听得骨头碎裂之声,还不及呼叫,登时便没了气息,纵使能靠盾挡住,抛投之下巨石加重隆隆落下,几乎要砸裂盾牌,总有人受伤,一时城上哀嚎之声不断,箭阵便有了缺口,几乎要被狄人猛烈攻势压制住。 在一片人仰马翻中,含章厉声吼道:“弓弩手继续射箭,给我顶住!”她一把推开给自己撑盾牌的小六,张开手中弓,手搭两箭,对下瞄准,箭急离弦,嗖嗖而去,透过狄人盾牌间的空隙,有个正在指挥的头目摸样的狄人双眼中箭,应声而倒。 城上一片欢呼,众人本是临时归于含章麾下,虽听闻她在边关战功赫赫,但对这女子将领毕竟心存疑虑,此时被她箭法折服,又见她一个女子尚且不惧生死,不由纷纷鼓起勇气,新一轮箭雨密不透风,将投石车逼退了许多,离远了投石便不精准,对方索性命投石掩护,重甲盾牌兵直接开路,这些盾牌兵骑着厚甲马,拖着一袋袋土石呼啸而至,狄人本是马上民族,性格骁勇,视死如归,光是气势上就远远压倒盛朝军士,他们夹风带电而来,从箭雨中硬生生闯出一条道路,纵有无数人中箭倒下,仍是前赴后继,而中箭者但凡有一口气在的,也凭高超骑术勉力将马骑入护城河中,以身填河,叫人很是震撼。 眼见护城河中已经被填出一条道路,大型云梯也近在眼前,含章被狼烟熏得眼睛发疼,鼻中几近窒息,又有汗搅了灰流下糊了眼角,她狠狠抹一把脸上汗水烟灰,大声命道:“沸油准备!”便有数百兵士弃了箭,将陈校尉命人送来几百桶沸油往城墙上歪斜,眼见城墙下围了许多狄军,云梯开始架设,含章厉声道:“泼!” 浑浊的沸油当头浇下,底下响起阵阵凄厉惨叫,还有人肉被烤熟的酸臭气息,浓烈的铁锈血腥味,狄人攻势一缓,盛军便趁机顶开了云梯,也往下扔巨石,巨大云梯带着石块反向倒下,重重砸在狄军身上,残肢断臂横飞,不少人头破血流,当场毙命。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狄人便如蝗虫一般,总也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云梯攻势一阵接一阵,城门外已经有一架撞捶,上百狄军呐喊着号子撞击城门,另有两架撞捶被架在傅襄所守城门东侧,撞得更加猛烈,撞捶边,还有大量狄军用锋利铲刀狂砍城墙。 含章越看越觉得有异,本来料想狄军号称三十万大军,分配在此处攻城的不会超过五万人,如今看来,全部进攻狄人加起来只怕不下十万众,竟有三分之一的兵力在此,而且狄军虽然也攻城楼,但更多的人是在撞砍东城墙,似乎这些架设云梯攻城的人都是为了掩盖撞击东墙的目的。她心思电转,一把抓住身边一个年龄略大的小队长,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厮杀声中,贴在他耳边吼道:“东城墙是不是修过?”那小队长杀红了眼,正用长茅猛刺云梯上狄人,听得含章问题,半天才反应过来,回吼道:“半年前由城中商贾协助修缮过。” 含章顿时便联想到了在京中如鱼得水的金掌柜,她暗道不好,忙拉过小六,在他耳边大声叮嘱:“去东安门告诉平王,定阳门城有异,这里才是狄人主攻之处,叫他赶紧请人去东城墙处支援。”虽然以傅老侯爷经验必然也觉察出问题,也会去请援兵,但含章担心他不知其中关窍,便命小六前去说明,为了不让周围兵士恐慌,她用的是边城当地方言,语速又极快,盛军将士大多在专心杀敌,兼之声音嘈杂,也无人留心。 小六一刀劈下一个狄人,领命就要去,含章又一把拉住他,加了一句,“还有,叫他小心安王。”小六一愣,惊愕不已,险些被狄人的乱箭射中,含章一挥刀格开那箭矢,瞪了他一眼:“快去!” 小六忙身子一低,如入水之鱼一般在城楼上溜过,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中。 作者有话要说:俺是攻城城墙破情境的爱好者,哇卡卡卡卡卡。 第78章 杀戮本无心 第七十八章 杀戮本无心 鏖战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含章手下的两千五百多人死伤近半,壮烈殉国的将士们身边,他们的同伴还在艰难地一次次打退狄人的进攻,纵然鲜血染红了城头墙砖,始终不曾让敌人染指城上,但即便勇烈至此,双方人数上的巨大差异仍使得狄军渐渐稳占上风,对方人多势众,光凭人海战术就能给盛朝将士带来巨大的心理压力,更勿论其盔甲坚硬,砍杀起来很是不易,如果援军再不来支援,城门被攻破只是迟早的事。 含章一手持刀,一手将明月链子扬起,细长匕首如银蛇舞动,舞得密不透风,有如一片银网,所到之处莫不削铁如泥,方圆一丈以内的狄军都在其狩猎范围内。 云梯上方的狄军只觉银光一闪,手上狄刀还未迎出便已身首分离,被割掉的头颅并未立刻死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躯僵在云梯上越来越远,下方人还未反应过来从眼前掉下的黑色毛发球体是什么,便听得噗一声,头顶上那具躯体的断颈处血如涌泉喷溅开来,漫天血雨,溅了自己一身猩红。 明月之利,纵然盔甲再厚也不能抵挡。狄人能攻到城边,刀箭不能轻易钻透的坚硬甲胄起了很大作用,眼见这银链利器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切割肢体如切豆腐,与它遇上的狄军兵士莫不肢体横飞,血肉喷浆,死无全尸,有被切掉半边头颅的,瞪着眼珠脑浆横流,有被切掉手臂的,惨叫着直直从云梯上摔下,摔成肉饼,死状凄惨无比,狄人虽不惧生死,但对此情形也不由得心生恐惧,纷纷避让,有年纪略大的狄兵用狄语惊恐喊道:“狼牙,是狼牙。” 狼牙是狄刀中的神话,可于乱军中轻易取对方首级,其刃之利,世间无敌,那锋利的刀刃,是用无数人的血浸染洗刷出来,每一丝暗色光泽,都是一个刀下亡魂,即便是生而嗜杀的狄人,也对其心存敬畏。可惜几年前狼牙遗失沙场,再不曾出现在世人眼前,如今骤现盛军手中,虽不知其来龙去脉,但狄人心中本能的畏惧却不曾少一分。 含章周围的狄军退开不少,但她心里却没有轻松,整座城楼宽几十丈,她这一点退敌之能不过是杯水车薪,可恨守城时只能局限在这小小一块地方,不比两军阵前厮杀,明月之威只有在马背上才能得到最大的体现,纵马过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这边正逼退敌人,东墙方向却传来隐隐躁动,还未弄清原委,底下狄人就用盛话大叫:“城墙破啦,城墙破啦!”成千上万人一起大喊,声音传遍整个战场,荡起一片惊心动魄的回声。 人惯用狄语,间或夹杂些许西北土话,却从来不会说盛朝官话,此时喊叫起来怪腔怪调,但咬字却清晰,显然,这话是战前专门教授妥当,特地等这个时候拿来扰乱守城战士的军心。含章不由大急,此时若再军心不稳,只怕就要兵败如山,再难守住。 傅老侯爷已经赶去东城上指挥,狄人一片幸灾乐祸的呼喊中传来他声如惊雷的怒吼:“别听他们放屁!给老子守住!京城几十万百姓的身家性命就在你身后呢!大丈夫不杀敌报国,更待何时?!”老爷子世家出身,颇有儒将之风,即便是身处险境也从不曾口出秽言,此时心急之下,也不顾形象破口大骂。 他在军中颇有威名,一声呐喊下,城楼上一片啸喊呼应,压倒了狄军走腔的喊叫。众将士心神一震,豪迈壮烈之情倍增,又如高涨的潮水般将对方拍下。但这时,东城墙却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似是砖倒墙塌,激起阵阵烟灰,呼啸风过,一片飞沙走石,狄人一齐欢呼,墙上盛军声音戛然而止,众人皆惊,墙真的倒了?! 有狄人用盛话得意高喊:“冲进去,杀光盛猪!”一呼百应,一时只见城楼高的白色灰沙遮蔽下狄刀冰冷反光,一片冷色刺眼凉心,丛丛消失在城墙深处。城墙上盛兵恐慌不已,真的攻进来了?!他们略一迟疑,便被云梯上狄军趁机砍退,不少狄兵已经登上城楼,眼见战场情势逆转,狄军势如破竹,盛朝兵士节节败退,含章怒不可遏,振臂高呼道:“为国死战!”当先持刀在手,猛然往前几步,全力一刀将眼前一个狄军斜劈成两半,肚开肠裂,五脏四溅。 盛兵战斗许久,早已精疲力竭,心防又被城破击垮,无路可退,正心生惧怕,便被含章一声惊呼激起悲壮之情,此时此地,唯有拼死一战,便是以身殉国,也不枉此生。众人纷纷持刀和狄军展开拼杀,誓死不肯后退一步,即便是身中数刀无力再战,也要抱着敌人从城头跳下,同归于尽。 含章方才那一刀为求震慑激励效果,使尽剩余臂力,右臂发麻颤抖,已然力尽,她便用左手挥动银链,好在以前训练艰苦,根底还在,左手并不比右手使用来得逊色多少。可惜她右腿及胸腹上被狄人掷刀击中,血流一地,虽刀口不深,却已走不动路,不然凭明月锋利,当杀更多狄人。 城头盛军正拼死肉搏,终于听见内城方向传来无数高昂的呐喊声,援兵终于到了,军士们大喜,只觉力量陡增,高声喊着杀向狄人,源源不断的盛军涌上城楼,己方颓势顿时挽回,而楼破的东城方向,狄人攻势也被阻挡,双方刀兵拼杀,势均力敌,战事胶着。 含章心头一松,更加勉力杀敌,忽听得嗖一声响,有箭破空而来,她耳听得方位,正要用右手刀去格,眼角余光却瞥见小六直奔自己而来,他跑动间竟未注意有乱箭正从背后射来,情况紧急,含章眼一眯,手一挥,刀呼啸飞出,有如银色闪电,千钧一发之际“叮”一声离小六背心不足三尺之箭撞开,救了他一条性命,而含章自己却暴露在狄人箭下,仓促间只得抬手去挡,“噗嗤”一声,箭尖刺破残旧甲胄,没入肉中,染了尘灰的灰白箭尾犹自微微颤动。 小六大惊失色:“将军!”他一时情急,叫出了含章往日称呼。含章左臂一震,明月便将一个狄人头颅齐耳根劈成两半,刀口平滑,上半部头盖从头上缓缓滑落,眼睛犹在眨动,眼中惊惧以极,口唇却已经随两半头颅上下分离,说不出话,一时脑浆迸裂,躯体摔倒命毙。 血肉溅到含章脸上,她睫毛上挂着灰白色脑浆,脸上滴血犹如垂泪直流到唇边,因右臂中箭,无法擦拭,便呸一声吐出带血口水,一时豪气满怀,朗声大笑道:“沈质在此,谁敢再来?!” 狄人虽不懂盛朝官话,但沈质这个名字却是知道的,狄族全族为军,行伍中多兄弟亲友,其中不少人的亲眷就是命丧沈素三兄弟手中,早先沈质销声匿迹,众人以为他与卢愚山已经命丧皇廷一仗中,还曾饮酒高歌大肆欢庆,如今却又蹦出一个沈质,而且手中握有狼牙,此刀遗失在东狄汗与他兄弟的交战中,事后有讹传乃是被沈质抢走,今日狼牙再现,也间接证明了这个沈质的确就是本尊。 狄人见此魔头居然还未死,思及兄弟亲朋的累累血债,不由大怒,凶蛮血性之气大起,不顾明月凶利,亦不理军令,仍是一圈又一圈汹涌而上围攻西面城楼而来。这样,倒无形中缓解了东城楼的压力。 含章冷笑一声,眼中血红,一条明月舞如银鞭,迅如闪电,虎虎生风。匕首尖利,虽切肉砍骨刀刃亦不损分毫,反而银蓝光芒愈盛,如血肉乃助刀威。小六与她背靠着背,为她抵挡背后来袭的暗箭明枪,两人配合默契,狄人一片片死伤。盛军将士大受鼓舞,又见主将有难,纷纷迎头直上,誓死杀敌。 含章虽有明月,但到底气力有限,经不住这样源源不竭的攻杀,她已经将明月细链收短很多,只能护住周身五六尺,狄人却杀红了眼,誓要将她分尸焚骨以慰亲人。眼看含章手上动作微缓,便有狄人趁空子在背后一刀劈下,小六见状,忙挺身相迎,随之便是一声惨叫。 含章大惊,忙道:“小六,怎么样了?”却不见回音,眼前狄人攻势更紧,含章无暇回顾,只得咬牙细听,好半天,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我……我没事。”说着,小六摇摇晃晃站起身,仍旧起身迎敌。含章见他似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但即便如此,又拼杀一阵之后,两人已是强弩之末,周围盛军虽奋力相助,却也逐渐顶不住。 含章低笑道:“小六,今天我们两个就要命丧于此了。”小六应道:“跟着小姐,我不怕。”含章笑道:“好!”话音刚落,便听得一片喊杀之声,被攻破的东城墙内涌出无数盛军,领头的马上正是傅老侯爷,他老当益壮,一马当先,狄人终于被逼出城外,战事得以扭转。 到了午时前后,城墙上狄军已经尽数诛灭,狄军队伍退至五里之外,遥遥相望,今日这场苦战,城终于守住了。 含章筋疲力尽,靠着城楼墙壁缓缓坐下,小六就在她身边不远处包裹伤口,这孩子一只右眼被刀从中劈下,眼珠碎裂开挂在眼眶下,已经是废了,还有左手也被砍掉两根手指,血肉模糊,但总算这样危机中终能保得一条命下来。 含章自己身上中了两箭,刀伤无数,军医顾忌她是女子,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为她脱衣疗伤,含章不耐烦说话,挥手令他们先去救治小六。 小六十分硬气,就算剧痛得全身抽搐也没有喊一声疼,可含章看在眼里万分自责心痛,这孩子虽是亲兵,却以探听侦查为主,上阵杀敌并不多,所以这些年下来身上并不曾受过多少伤,今日却为了护她,落下两处残疾。 军医迅速为小六上药裹伤,令人放在担架上抬走养伤,止痛的麻沸散起了作用,小六头脑昏沉,但仍是挣扎着喊:“将军。”含章看了眼抬担架的医童,认得是太医局里的人,便抹了一把眼,压住哽咽,柔声安慰他道:“乖,去吧,我晚点儿来看你。”小六听了,这才放松精神,沉沉睡去。 城楼上尸体残肢堆积如山,地上血汇聚成洼,足有一指深,暗红粘稠,渐渐深入砖缝,凝结成块,有兵卒往来搬运尸体,血直没至脚踝,靴子走在血中,搅动一片稠腻。 含章全身脱力,软软坐在墙边,身上淅淅沥沥也往下滴血,不知是敌人的血,盛兵的血,小六的血,还是她自己的血,血滴融入楼面血泊中,都是一片刺目红色,铁锈血气扑鼻令人作呕,亦分不出敌我。她缓缓闭上眼,只觉全身轻快,昏昏欲睡。 此时,一双被血染得分不出原本颜色的螭龙纹战靴慢慢走到他身边,一片阴影将她遮蔽住,赵昱冰冷的笑中是按捺不住的怒气:“沈含章,你就这么想死么?” 第79章 大雪满弓刀 第七十九章 大雪满弓刀 含章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懒得睁,只道:“王爷多虑了。” 她坐在血泊中,一身血迹模糊,发梢额际粘着浓稠的血块,脸上满是血污,偏偏露出一副懒洋洋的轻松表情,就仿佛她自己不是身处尸堆血海里,而是在哪个草坪子里晒太阳,和身边虽戎装整洁却脸色不虞的王爷却是鲜明对比。 赵昱冷笑一声,对身后做了个手势,命道:“去。”便有两个平王府的侍卫上前一左一右将含章从地上搀扶起来。 含章困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手脚也动弹不得,精神恍惚下,身上的疼痛倒钝化了许多,她有气无力道:“做什么?” 赵昱只觉血腥气浓重扑鼻,皱了皱眉,从怀中取出一方雪白细腻的丝绢细心给她擦拭颊上血迹,偏偏血已经干涸凝结在皮肤上,擦了几下都擦不掉,他只得作罢,随手就要扔了那丝绢。 含章被他的擦拭蹭得脸颊发痒,又有熟悉的淡淡苦涩药香传到鼻间,不由打了个喷嚏,睁开了眼,睡意全无,见那么漂亮一块绢帕都要被扔,不免出声道:“扔了多可惜,不如给我用吧。” 赵昱脸上怒意稍减,眼光微沉,缓缓将丝绢递了过来。含章接了,在睫毛上抹了两下,干结成灰白小粒的脑浆被擦成粉末,眼睛的异物感不那么强烈,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丝绢揣在腰间暗袋,看向赵昱:“殿下找我有何事?” 赵昱冲着她抬了抬下巴:“先去太医局疗伤。”含章下意识就想回绝,赵昱侧头看了她一眼,沉郁眼神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伤痛。含章心一凛,侧开头,低声道:“守将离开,需要向主将报备。”战后她需要向主将报告战况以及商议后续事宜,但她至今还不曾见到傅老侯爷,许多问题也还不曾问出。 赵昱却道:“他现在不在城上,守在城楼的是傅襄,我已经知会他了。”含章听了,便不再出声,任由侍卫见她搀扶下楼。 一路上兵士们见了含章都点头问好,眼中满是钦佩之情,但却多多少少带了些敬畏,不大敢上前亲近,方才一场恶战,沈质的名声更响,但死在她手下的狄人各个残肢断颈,肚肠满地,死无全尸,那样惨状叫人看了不寒而栗,所以纵是己方人见了她也不免心生寒意。 平王府的马车停在城墙下,两人上了车。车内虽不甚华丽却十分整洁雅致,小几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后壁上满满都是小药屉,用浅玉色的小签写着药名,散发着浓浓的苦香味,底下铺着素雅蜀锦毡毯,散放着几个锦垫,角落还翻着一本看了一半的书。 车外狼烟未散,血气冲天,一片凌乱不堪,而一踏入车中便立刻心清气定,便如身处两处世界。只这里虽好,偏她一身血腥脏污,犹有未干的血迹,知道赵昱好洁,不想暴殄天物弄脏车内干净的布置,便在门口处迟疑着。 赵昱见她不自在的摸样,自己俯身坐了,倒了一杯茶递过来:“你不必拘束,随意就好。”被硝烟熏得黑黄的铁甲下,他手指如玉,和青瓷盏油润色泽相映生辉。 此时马车已粼粼驶动,含章也不再犹豫,过来盘膝坐下,接过茶来却并不喝,只问道:“殿下可有接到小六传去的消息?” 赵昱执起壶,另拿了一个瓷杯正在给自己倒茶,他虽一身戎装,姿态仍是如碧竹清风,声音也如风般柔和:“有。” 含章放下心来,瞅了他一眼,便将心中关心的话题继续问下去:“那东城墙究竟是什么问题?是否,”她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是否真如我猜想,是和英王有关?” 赵昱闻言手中一顿,并不回答,垂下眼帘,将茶壶放下,取了茶杯慢慢品了一口。 他不出声,但神情态度并没有否认的意思,含章便当他默认了,她眼中波澜渐起,气息急促,旋而冷冷一笑:“不愧是二王,一个造反,一个叛国。”叛国二字几乎是咬牙切齿而出,说着,握紧腰间匕首,嘲讽的目光扫向赵昱。 赵昱放下茶盏,仍旧不发一言,含章却被激怒了,她按着小几半起身,逼近赵昱问道:“敢问殿下,为何时至今日才发现?文武百官,帝王贵胄都是干什么的?竟容得他到今日,已是祸国殃民。”她自己只是这场风暴最外围最无关紧要的人,但这些人身处风眼,又怎么可能被蒙蔽至今。 赵昱几乎被笼罩在含章的阴影里,面对眼前人几欲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缓缓抬眼,目光波澜不惊,道:“卢将军的事,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至于袁信,他是死得其所。” 含章陡然一惊,只觉脊背上冰凉一片,身上各处伤口火辣辣作痛,她声音微微颤抖着,笑出声来:“交代?能有什么交代?我大哥身首异处,二哥身死名裂,我祖父……我祖父生死未卜,你现在才来说给我一个交代?”她大笑两声,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神色骤然冷峻,转身便掀起车帘,不顾马车还在行驶中就要下车,赵昱眉峰紧皱,一把拉住她手腕:“你要去哪里?” 含章回过身来,笑容可掬地挑眉道:“去哪里?去问问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为什么我三个月前就已经查到眉目的事,他却没有阻止,任由事态发展至此,这兵临城下的困局,只怕他也要担五分的责任。”说罢,她手一甩就要挣脱赵昱,但对方抓得极牢,纹丝不动,显然这平王并非他外表这样单弱,含章气极,不耐烦问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赵昱目光与她直视,平和道:“如今各处守备森严,你这样满身杀气冲过去,只怕还未接近皇城就被乱箭射死了。”含章一身是血,发乱甲裂,赤红了双眼,那狰狞模样倒有五分像鬼。 她丝毫不退让,冷笑不已:“我如今已是一无所有,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赵昱移开视线,低声道:“边城战况未明,你此时出事,届时勤王之师到来,谁领兵去救援边关?”一句话拿捏住含章死穴,她瞪大了双眼,冷冷看着赵昱,见她不再挣扎,赵昱缓缓放开她的手,沉默片刻,道:“你且安心养伤,我既然说了给你一个交代,就必然不会食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有浅浅微干的血迹,是方才拉住含章手腕时沾染的,她腕上一道刀痕,鲜红的皮肉翻卷,暗色凝血结了一层软痂,旁边仍旧有血溢出,赵昱轻叹一声,拉过她的手,从小壁柜里取出一个青瓷瓶,拔开软玉塞,将浅色药粉细细洒在伤口上,片刻后血便止住了。 含章慢慢收回手臂,放下袖子,道:“好,我就等着看,你能给我怎么样的交代。”她眉头微动,下意识摸了摸腰间匕首柄,略一犹豫,还是没有动作。 很快到了太医局,早有医童听了马蹄声迎出来,赵昱将瓷瓶递给她:“我稍后再来看你。”含章接了药,点点头,掀帘子跳下了车,跟在医童身后头也不回地进了门。马车略停了停,便又驶动了,马蹄踏在空旷的街巷,留下阵阵回声。 待车马影子消失在拐角,含章又从门内出来,看着车子驶去的方向,北面,皇城。她眼微眯,闪过几个念头,又问一旁的医童:“和我一起的小六在这里么?” 她在太医局后园住了许久,医童们也都识得,便回道:“王爷才派人送了来,叮嘱了要好好照顾。”又指着里头一间洁净诊室道,“王爷命我等为校尉疗伤。”大部分太医都被调到各处为战士疗伤,这里只有两个人值守,此时也都迎了过来。 含章看了看身上伤势,不在意地解开身上甲胄的系扣,边走边催道:“快些弄完。” 在她的催促下,太医和医童们团团转着帮她清洗伤口,上药裹伤,只是有些胸前伤口,到底男女大防,医童们都不敢动手,是含章自己上的药缠的绷带,顺带看了看全身上下,又添了许多深深浅浅的伤口,右臂上箭伤皮开肉绽,尖利箭头直直钻进骨头里,幸而赵昱给的药也极好用,止血消炎效果甚好。右臂不能用力,她咬着绷带的一端,和左手配合着打了个结。 伤口被触碰不免更显疼痛,待上好药,又是一头冷汗,太医们又忙不迭送上些药膳汤羹,她虽一个上午滴水未进,却因心头记挂着小六,毫无饿意,只喝了几口,随手拿了赵昱那条微脏污的手绢擦了擦额头汗迹,问道:“小六在哪里?” 小六就在不远处一座静室里,太医们要割掉他眼中碎肉并上药,下了较重的麻药,他半个头包着厚厚的绷带,犹在昏睡中,不曾包裹的半张小脸毫无血色,几乎和绷带一样雪白,露在被外的左手也被包成了粽子,明显缺了一块。含章轻轻抚过那伤处,只觉心如刀绞,狠狠咬住自己嘴唇。 有太医在旁边轻声解释道:“治疗得及时,王爷特地吩咐用最好的药,已无大碍了。最多再过半个时辰麻药消了就会醒过来。” 一缕碎发散落在小六额前,含章轻轻给他捋耳后,摇头道:“让他多睡一会儿吧,睡着了不觉得疼。” 在静室里略坐了一会,又嘱托了太医几句,眼见外头天色阴沉,风也一阵紧过一阵,似要下雪,含章匆匆告辞,回了后园的小院。 她身上的甲胄已经脱下,但一身衣袍早就是大片大片干涸的血痕,布料破碎支离,看不出原来模样,实在有些不成样子,便回屋换了一身,恰巧拿出的是当日出薛家时那身玄色带朱红卷草纹的衣袍,匆匆换了,又打水洗了手脸,以手为梳顺了顺及肩的半长头发,这才卷了明月,闪身出门。 晋江边李明则的住处,自从搬离后,含章一次也未来过,此刻站在门外,心中五味杂陈,昏暗天色下,倒春寒的风极为凛冽,不多时便夹着细小雪花飘下,含章绕到一侧围墙外,将明月插在墙内,她助跑几步,踩着明月柄爬上围墙顶,又用银链将匕首收回,她身形不如小六灵活,又受了伤,行动不便,只得用这个办法来翻墙。 她选的这一处在后院荷塘附近,离李明则主院并不远,下了墙来,含章四处查看一番,趁着昏沉沉天色借着树木遮掩身形,疾步而行,行到一处拐角,正要转身,却看见不远处凉亭里一处白影,那里坐着一个人,正倚着栏杆饮酒。 含章眼力不差,认出了此人正是自己来此的目的,她从藏身处现出身形,朝凉亭处走去。 李明则一身斩衰重孝,软绵绵靠在栏杆上,头上束发的生麻散了一截,发髻凌乱,她也不管,只顾提了酒罐仰头饮酒,石桌上散乱着残羹冷炙,杯盘狼藉。 含章立在亭边台阶下,冷冷地看着她,李明则咽下一口酒,醉眼微朦地瞥了含章一眼,毫无意外之色,轻笑一声:“你来了。” 她面色泛黄,眼下乌青,皮肉松弛了许多,烧刀子浓烈的辣味和酒腥气弥散全身,落拓不羁的样子,也不知过了多久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含章冷眼看着,只觉得这人和自己认识的李娘子判若两人,曾经那鹰隼般凌厉的气势几乎荡然无存,两鬓的斑白,额上深刻的皱纹,灰暗发直的眼神,更像个寻常酒鬼老妇。 含章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手中明月的细银链丝缕般垂下,细碎银光微闪,她淡淡道:“李娘子知道我要来?” 李明则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指着对面亭柱上挂着的一幅画,混沌笑道:“你就像那匹狼一样,不求个结果,绝不会甘心。”那一副水墨渲染的画,便是李明则所画,含章题字的月下狼,黑森森荒凉冷僻的山岗中,一匹独狼在仰天长啸。 我觉得我减肥越减越肥肯定是因为常常食言被乃们怨念的缘故。摸着水桶腰捂脸泪奔……以后再也不乱许诺了。 第80章 原来血泪帐 第八十章 原来血泪帐 这幅画所成的时候,正是两人彼此生疑,互相试探之时,李明则眯缝着眼看了半晌,叹道:“我那时见你行动带风,举止有素,一看便是行伍中人,便疑心你也是将中一员,让你写下这三个字,是为了核对笔迹,查清你来路。却不料,我这里消息刚确定,你的身份就已经尽人皆知了。” 含章本就觉得那日她请自己题字有怪异之处,如今听得她说,倒印证了自己猜想。她微一迟疑,手中略动,弹开了明月柄上机括,将那片三角残片取了出来,甩在李明则身上:“那这个又怎么解释?” 李明则将那残纸握在手中,盯着看了一遍,又抬头看向含章,那含糊眸‘色’顿时清明,一扫颓顿之‘色’,冷利有如利芒,含章一眨不眨看着她,并无一丝怯意。沉默中两人锐气相对,恍惚间便如刀兵相接般铮铮有声,现实中却是安静到极点,连呼吸声都压抑得微不可闻,只有亭外鹅‘毛’大雪簌簌而落,将天地染成一片银白。 两人无形的对峙,似乎连人都要成了雕像,却是李明则先动了,她挪开视线,又灌了一口酒,漫不经心笑道:“没错,这是我的字。” 她这样轻易就认下,就连这纸片是何处来的都不问,含章却心中一滞,沉声追问:“为什么?” 李明则轻轻抚过那残页,缓声念道:“狄汗敬启:而今盛朝皇帝病势渐沉而国本犹虚,二王相争下必有机可乘,且二王之一亦已入瓮,狄汗若有意更进一步协作,当可细商。另,近日边城守军蠢蠢‘欲’动,有挥军北上夺皇庭之意,‘欲’以卢沈二将为主,他人为辅,意在瓦奇河设伏,不可不防此二人。然王与妾已在其粮草中略施小计,其必无力与狄汗相较,若反围之,杀之易如反掌。如今以此二人为礼,以表王及妾二人之诚意。妾顿首。”这些就是卢愚山发现的那封通敌信的内容,这片残页最初完整时的形态,他为此丢了‘性’命。 苦苦追寻许久的东西,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含章听得手脚发凉,止不住地颤抖,李明则却云淡风轻,丝毫不惊,只带了十分的厌恶续道:“我家和那东狄汗一家也是战场上的老对手,一向是恨不得杀之后快的,如今有求于对方,他知道我最恨以妾自称,故意每次都要我低一头。”说着,嫌恶地将那残纸团成一团,随手扔在含章脚下。 含章一眼不错看着那纸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掉落在脚边,她慢慢俯身捡起,攥在手心,忍着心头滔天愤怒,抬头质问道:“那些边关将士,还有大哥和我与你有何冤仇?你为何要这么做?!” 李明则冷笑一声,道:“有何冤仇?我也想问问那人,我和他有何冤仇,为何害得我家破人亡,生不如死?” 含章心惊不止,斥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明则眼中凌厉之‘色’暗淡下来,漠然扫了含章一眼:“你竟不明白?若你真不明白,既然已经猜测出幕后元凶主谋该是英王,你为何不去英王府找他算账,却来这里找我?” 含章一愣,按常理来说确实如此,李明则不过一个侯‘门’弃‘妇’,将家孤‘女’,谁都猜不到她有这个能耐左右局势,甚至含章来此地之前,也只是猜测她在英王一党中出了力,决计不知她才是幕后元凶。 “因为你就是另一个我,沈含章。你和我一样,都是月下孤狼,宁可为呼号探寻真相而死,也不肯在黑暗茫然中栖身。我们有同样的喜好,同样的品‘性’,甚至还有同样的命运。”李明则睨了眼对面的画,轻蔑嗤笑一声,“你现在最恨的除了我,还有谁?难道你不恨苏哈狼?不恨英王?不恨皇帝?不恨这个国家?你们三兄弟当年为国为民,出生入死,可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你祖父厮杀半生,战功无数,到最后明面上居于高位手握军权无限风光,实际上还不是被君王猜忌,只能像只丧家犬一样夹着尾巴过日子,连唯一的‘女’儿也保不住,现在自己也是生死不知。你自己落得一身残疾,兄长拼死厮杀为国捐躯的功劳在别人眼中轻如鸿‘毛’,甚至没有人愿为他的枉死讨个公道,你想在京城寻真相却处处碰壁,被人‘揉’捏,玩‘弄’于鼓掌之中,忍气吞声,还要眼睁睁看着袁信去死,你就不觉得不甘心?不觉得恨?或者说,你宁愿自欺欺人相信他们嘴上说的铭记功臣、不忘死国壮士,全然不去看他们是如何一面享受着别人用生命代价换来的安定和平,一面却在嘲笑死去之人是多么愚不可及?!” “够了!”含章大喝一声,上前一步一掌拍在石桌上,带落了几个碗碟,摔在地上,碎片四溅,她暴怒,“你住口!” “哼!”李明则冷笑一声,视而不见她的凶狠,继续道,“更有甚者,明明真相已经有了端倪,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偏偏他们为了自己的大局布置不愿继续,甚至我这个幕后元凶到了此时还能在自己家中嚣张饮酒作乐,想想卢愚山身首异处,尸骨未寒,你身为义弟,也同为边将,就不觉得心寒彻骨?” “我叫你住口!”含章怒喝一声,匕首‘抽’出,细链一甩,明月便如一道流星直直往李明则面‘门’袭去,李明则眼一眯,提了手边酒坛往匕首砸去,瞬间瓦片四裂,酒水飞溅,趁着匕首去势微缓,她一闪身,将将避过锋刃,紧旋几步移到旁边。 含章一击不中,手一勾,银链一摆,明月似有生命般在空中摆尾,如吐信银蛇夹着呼啸之声又飞速袭去,速度之快,几乎连惊呼都锁在喉咙里来不及喊出,李明则却冷哼一声,往后一低腰,袖子一挥,只见麻衣白光微动,银链陡然绷得笔直,匕首竟被她空手擒住。 明月从细链乃至刀尖顺滑无比,更兼刀身锋利吹发即断,若有人试图抓取只会落得五指齐根而断的下场,所以它从不曾受制于人,而今见此情形,含章不由大惊,忙收手回拽,李明则手臂微动,袖子滑落‘露’出抓着匕首的手来,手上带了乌黑的皮手套,那手套颜‘色’质地,却和明月刀鞘一般模样,恰好握在明月柄缘上,银刃挣脱不开,微微颤动,发出阵阵呜咽般的轻‘吟’。 两人各执着一端,僵持着互不相让,含章浑身紧绷戒备,目眦尽裂,李明则是却一派游刃有余,她低头看那泛着蓝光的冰冷刀刃,还闲闲伸手弹了一指,刀刃颤动更加剧烈,细细龙‘吟’破空而来,冷冽割面,杀气‘逼’人,似乎有什么冰冷可怕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随时可能破茧而出。 “好一柄凶刃!”李明则感慨一声,皮手套下的一根手指轻轻拂过冰蓝‘色’刀刃,却丝毫无伤,“雪山白神牛的皮虽然百年难得一遇,但也不是全无踪迹,恰好我家也有这么小半张,做成了这只手套。可惜,”她似笑非笑扫了含章一眼,“可惜纵然这匕首有牛皮包裹锋利,你心里的怨恨和怒意却已经无可阻挡。沈含章,若是此时传来沈帅的死讯,你可会狂怒之下去要了那一干人等的‘性’命?” 含章听得身上血管紧绷,心跳如雷,脑中一片轰轰声,似乎下一刻七窍里就有热血要喷薄而出,恨不得立刻毁天灭地才好,她握紧银链,正‘欲’发起又一轮进攻,一片惊怒狂‘乱’中她看见李明则的眼神,冰冷不带任何感情,只有逗‘弄’猎物时的蔑视之意。含章一个机灵,忙极力克制自己的‘激’动情绪,刚才不过两个回合就败下阵来,眼前之人的武艺能力远胜自己,明月又被对方所控,更加没有胜算,然而,即便是武艺上技不如人,‘性’命要断送在此处,也不能就这样做了被猫儿耍得团团转的老鼠,丢边城的脸。她忧心故园亲人,心焦如焚,但想着赵昱的承诺,想着边城城墙坚实易守难攻,而自己还有机会驰援边关,终究还是像抓救命稻草一样选择相信他的话。 于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定几‘欲’失控的情绪,过了一会儿,方才冷声问道:“你做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李明则没料到她这么快就摆脱自己的掌控,深感无趣地轻哼一声,手上一松,含章立刻收回银链,银光闪过,明月弹回,被收入鞘中,含章按住匕首柄,眼中惊疑不定。李明则也不怕她背后偷袭,负手看向亭外,池塘里零星分布着些枯荷叶烂草根,大雪覆盖其上,一片萧瑟。 她似是陷入了什么回忆里,过了半晌才道:“为了什么?若你也像我一样,突然间满‘门’皆亡,又遭逢夫家背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时,除了发疯,也就只剩下复仇雪恨这一条路了。” 含章打断她的话:“你说的仇人究竟是谁?” 李明则瞥了她一眼,好像在看一个愚不可及的蠢物:“能要了我李氏一族‘性’命的,普天之下能有几个人?”纵然外表落魄,状如老妪,这人举手投足间那名‘门’后裔的傲慢仍是一分未少,反而因为放开了虚伪的伪装而愈加明显。 含章咬牙,直言不讳道:“是当今圣上?” 李明则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满是讥诮,全然没有提及帝王时该有的敬畏:“除了他还能有谁?他还是藩王时,我父兄追随孝文太子,后来他害死太子,引了狄族入境动‘乱’,再借亲征之机笼络大权,得继大统,我兄长们就成了他心头之患,纵然有灭西狄的功劳,又有累世功勋,也还是接二连三死在他手中。” 含章乍听此事,只觉难以置信,但英王宁王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叫人无可辩驳:“所以,你就如法炮制了这一出?” “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当初是如何登上帝位的,他的儿子们也不遑多让,我不过是在后面推了一把,让这一切更顺利些。”李明则莞尔一笑,可那笑声冰冷坚硬,毫无情感,“他是怎么不着痕迹毒死自己兄长,毒死我的亲人,五年前他的儿子们也用相同的毒毒死了他的宣穆太子,他当初怎么引狼入室想趁机坐收渔翁之利,如今英王也是如出一辙。只可惜这位英王比他老子蠢了许多,真以为狄族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蠢货,也不思量人家从前在此事上吃过大亏,又怎么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说得开怀,不免得意笑道:“那狗皇帝真是养尊处优得太久,他以为把那‘阴’损毒‘药’毁了,又杀了医者,就没有人知道他当初的手段,连昔日做下的孽也淡忘了,还真以为自己子孙稀薄是因果报应的缘故,愚蠢地每日里求神拜佛做法事祈求上苍恩典。竟全然没有料到是我所为。哈哈,你让我李家满‘门’尽亡,我也让你尝尝自食其果断子绝孙的滋味!” 李明则凄厉的笑声回‘荡’在冰冷的池塘上空。含章头脑中的冲击一阵接一阵,几乎完全颠覆了自己心头仅存的一丝对于帝王的崇敬和惶恐。 第81章 名将如美人 第八十一章 名将如美人 李明则凉凉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若无礼,则臣亦不忠也。就别怪我不义。” “因为这些,你就里通外族,害死了我大哥,害死那么多无辜的将士和百姓。”含章心头天平摇摇欲坠,她不愿再受对方言语蛊惑,毅然打断道,“这些是皇族之人犯下的罪孽,冤有头债有主,你想报仇,以你的能耐寻机杀了皇帝也不是难事,为何还要把天下百姓都牵扯进来?无论如何,身为将士保家卫国是天职,怎能自毁长城将百姓国土暴露在敌人的刀兵之下,你可知因为你,多少人枉死于战火?” 李明则笑得十分开怀,好像听见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杀了皇帝?那不是太便宜他了么?既然他为了那把椅子害了那么多人。我偏要让他眼睁睁看着那椅子是怎么毁在他和他儿子手中。至于天下人,当年若没有我父兄,东西狄族早联手南下,他们也早就是这样的结局,多活的这几十年不过是我父兄们施舍的恩惠。现在我父兄已经不在人世,我把这恩惠收回又有何不可?” 她这番话分明是歪理邪道,偏偏还振振有词,说得含章几乎气得发笑:“荒谬!为将者只有保卫国家的,哪里有和百姓算账计较恩惠得失的道理?” 李明则没有计较含章言语不敬,只冷冰冰道:“你的家人朋友都在,也还不曾绝望,自然可以站在高处说得冠冕堂皇,我李家人上下几代为了保卫国家死了不下数十人,最后得到这凄凉结局,天下人既然负我,我又何须在意天下人?” 含章深感此人的偏执已经无可挽回,她没有兴趣再争辩下去,左手抽出明月,却不再用银链,只持匕在手摆出戒备姿势,道:“你要怎么样天下人我不管了,可你害了我兄长亲人却是不争的事实,今日哪怕死在你手中,我也要讨回这血债。” 李明则不以为意,随意抚了抚斩衰麻衣袖口的褶皱,又抬手将散乱的发髻重新用生麻扎好,淡淡一笑:“可我不会杀你,相反,我还要你活得好好的。” 含章一愣,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很像,沈含章。这几十年我孤身一人,夜不能寐,被仇恨和痛苦折磨,这么多年过去,终于来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也上得战场,也杀得敌人,却天真得近乎愚蠢,我几乎迫不及待想看你的结局了。看你在深渊里挣扎,却发现四处可以攀援的藤蔓都是荆棘,即便认同爬到一半还是会被刺得受不了摔回深渊里,这样的滋味会折磨你,让你对一切事都心生恐惧,让你对所有人都怀有仇恨,让你痛不欲生,你会成为第二个我,执着于仇恨,满心只有怨气,对着这不平的世间狠狠发泄出来,直到你毁掉这个世界,或者自己毁掉自己。”李明则以近乎耳语般催眠的声调说着,她越说越开心,癫狂地仰天大笑几声,又盯着含章眼睛道,“你现在还能相信谁?傅老侯爷?赵昱?还是程熙?” 她每说一个名字,含章心里就是一颤。预感到她可能要说的话,含章脸上血色顿失,李明则看得分明,更加得意:“傅家算什么?他们就是皇帝豢养的一条狗,只为皇帝办事,若不是我把莫邪嫁入他家门让皇帝错以为李家彻底失势,我也没办法保留住仅剩的势力。” 这话甚是绝情绝义,含章想起李莫邪率性爽朗的脸,不由为她叹息:“李姐姐她……” 李明则冰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迅速被冷漠掩盖:“我的亲侄子早和他娘一起去了,莫邪不过是捡来的孤女。她能为我蒙蔽住傅家,也不枉我救她一命,还把将门李家的姓氏借给她二十多年。”毕竟朝夕相处二十载,她对李莫邪终究有着些许歉疚,便避开这个话题,低低一笑道,“赵昱和程熙两个,他们每一次接近你和你亲近,你怎么知道就没有别的用意?沈含章,你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人,否则你付出信任和真心越多,以后在悬崖底只会跌得越惨!” “住口!”含章彻底听不下去,脱口而出道,“你根本就不是想看我,你这是在自怨自艾!你怨恨的人是你自己,所以你才迫切希望有人和你一样,好显得你不那么可怜可悲!” “放肆!”李明则大怒,扬起一掌狠狠拍向含章,她速度奇快,每一招几乎只能看到白袖一闪,含章本就有伤势在身,动作不快,只来得及挥匕相挡,李明则掌风凌厉,手中手套又专克明月,含章右臂不能使力,单靠左手力量相抗,颇为吃力,不过接了十多招便被李明则一巴掌扫得凌空飞出去,重重摔在亭角一堆酒坛上,瓦坛被砸得碎裂,上好的烧刀子如泉涌一般流泻满地,浓郁酒香覆盖了整座小亭。 含章一时被掴得眼冒金星,半身湿透,身上许多地方都被碎瓦片刺破,所幸衣裳是黑底红纹,看不太出有血迹,还不是那么凄惨。她吸了一口气,努力撑着身体爬起来,昂着头看向李明则。 李明则眼中神情莫辩,深深看向含章,半晌才笑道:“能扛这么久你也算不错了。若非你身上有伤,你我在战场上遇见还能多过几招。” 含章的牙齿擦破了舌头,她吐出一口血水,反唇相讥笑道:“的确如此,想来你也是只为狄族出战的。” 都死到临头还不知收敛,李明则冷笑不止:“你又能笑多久?很快狄族就会入侵玉京,宁王已死,英王叛国,剩下的两个都没有势力不成气候,如果这时皇帝突然宾天,你说大盛朝还能存在多久?”她笑得冷酷而危险,看着含章警惕的眼神,又指着外面池水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选择住在晋江边的宅子?宫中太液池有水道汇入晋江,而那水道就有暗河连到这池塘,每旬一次,会有人将宫内消息通过这水道传送出来,被细网捕获。宫里人的一举一动我都了如指掌。他们那些肮脏的勾当如何能瞒得过我?沈含章,你也不过也是他们算计中的一粒小棋子而已。” 她话音未落,脸色又是一变,满脸凝重看向最近的围墙方向,含章心生疑惑,顺着她视线看去,只见白雪覆盖的围墙瓦顶冒出一片片黑色的人影,个个手上还拿着弓箭,弓弦紧绷,箭在弦上,全都瞄准了这座小亭,李明则一声嗤笑,并不意外:“来得真是时候。” 便有另一队军士小跑着围上前来,脸色冷肃,手中矛尖齐齐对准亭中人,一个带队的小将出列道:“忠义乡君,寿宁长公主已被生擒,我劝你还是束手就范的好。”他声音冷淡,这语气是第一次听到,但这声音含章颇有些熟悉,然而此时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她也没有转身去看。 听得好友的变故,李明则并未动容,她嗤之以鼻,不屑道:“我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之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奶呢,叫我就范,你做梦。”她手一探,伸入袖子,众军士不知她要拿出什么兵器,全都高度戒备,目不转睛盯着,却见她手徐徐收出,手中并无利器,只有一个小小的火折子,那小将生疑,嗅了嗅,只觉酒味扑鼻,他暗道不好,忙喝道:“射她手臂,她要**!” 说话间李明则已经点燃了小火苗,“啪”一声,燃着的火折掉在地上,点燃地上的烧刀子,立刻腾起巨大火焰,几乎是瞬间,所有酒液弥漫的地方全都笼罩了烈烈火海。含章只觉火苗燎燃了额前头发,热气滚烫,她身上因被酒淋湿,反而一时没有出事。而李明则的麻衣已经开始起火,她毫不介意地看了看正在燃烧的衣摆,又看向含章,傲然一笑,伸手重重一推。 含章猝不及防,往后摔飞出小亭,跌在台阶下,滚了好几圈才止住。她勉力撑身抬头,却只看见漫天鹅毛大雪中数枝漆黑箭矢如流星般穿雪破空朝小亭射来,李明则傲然抬着下巴,狠狠一掌拍在小亭栏杆的一块雕花上,只听“轰”一声,亭子四柱瞬间折成数断,亭顶重重压下,淹没了白色麻衣人影,那些箭失慢了一步,“哒哒”响着射入亭顶木料,尾端黑羽犹自颤动,亭顶厚厚白雪被坠落之势震开,却流出更多晶亮**,把火势带得更旺,熊熊之势,热浪逼人。亭子是悬空在池面上,底下并没有足够空间制造密道藏身,所以。李明则必死无疑。 含章呆呆看着那些逐渐被烧化成灰烬的箭羽,几乎有些不能相信,前一刻还狂妄傲慢的李明则此时已经葬身在那火海之中。其实以她的能耐,逃走或是闯出玉京与狄族会和都不是难事,为何偏偏在此坐以待毙?含章只觉头脑中莫名一阵烦扰疼痛,不能继续想下去。 含章还伏在地上,旁边小将早已认出她来,他犹豫片刻,还是走过来蹲下身道:“沈校尉。” 含章木然回头,认了半天,微滞的眼神渐渐清明,她声音有些发冷:“刘方,是你?” 刘方有些不自然地避开她的视线,道:“正是末将。” 含章见他反应,越发狐疑,上下扫了几眼,问道:“你不是袁信的手下,北衙禁军的人么?怎么穿着南衙的服色?”尤其宁王造反那夜,她分明听见李校尉的手下说刘方带了人去追平王,他既然参与了叛乱,为何没有受到牵连? 刘方微低下头,似乎有些无措,又有些难以启齿。含章明白了,这人只怕也是个内间,牵扯了另一桩朝堂辛秘,她不再多问,自己积蓄力量站起身来,转身就要走。刘方却叫道:“沈校尉,且等一等。”他凑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方才李明则和校尉说了些什么,可有提及她的同党?校尉能否告知末将?” 含章冷冷一笑,抬眼正视他道:“若是我不说呢?”眼前这人在袁信之死上起到了什么作用,她实在不愿再猜想。 刘方满脸为难:“这……” “将军!”有小兵过来相报,打断了他的话,“李府上下十五口人,除了六个外雇的佣人丫鬟和李明则,其余人等皆在小厅中自尽身亡。” 刘方一听,眉头皱紧,眼光锁住含章,更加为难道:“校尉,如今你是唯一和李明则交谈过的人,所以……” “你不是说寿宁长公主已经就擒了么?”含章看着那烧得“噼啪”作响的小亭废墟,淡然问道。 她对这位孝文太子唯一的妹妹仅有的印象,是那次在木樨雅会里的匆匆一面,在那个园子里,她第一次看到那幅“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的阵法美人画,认出那泛着黑红色修罗般气息的笔迹,以及第一次遇见李明则。 刘方四下扫了一圈,做了个手势,周围兵士们会意,纷纷后退,待他们退得足够远,刘方这才道:“实不相瞒,我们的人去晚了一步,公主已经服毒自尽。” 又一个因此而葬送的性命。含章闭了闭眼,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她什么也没对我说。” 刘方却不信,他想了想,索性说出另一件尚在保密中的事:“校尉不为别人想,也要为十一公主着想,如今朝堂人心惶惶,有人建议让公主和亲,好和狄族议和,若是不能将城中内奸一网打尽震慑他们一番,只怕公主就真要去和亲了。” 含章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赵慎君,只是在养伤时她托赵昱带出来一张“安好,勿念。”的字条,后来断断续续听说她已经吃斋念佛、闭门谢客,含章也以为她万念俱灰,歇了报仇的念头,便渐渐放下悬着的心,不再扰她。 此刻听得这话,含章怎么会猜不透赵慎君的打算,她定是欣然愿意前往,想趁机给大哥报仇的。含章苦涩地咬了咬唇,摇头道:“李娘子死得很突然,我的确不曾听她说过什么同党的话。” 刘方明显还是不信,他双眼微眯似有别的打算,但迟疑一番,终究打消了主意,只是叮嘱道:“那好,我手下有人在太医局帮忙,若校尉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尽管找他们说去。”小六如今还在太医局疗伤,刘方不怕她就此走掉。 含章自然也明白这层微含威胁的意思,但她已经连冷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转过身往外走去。 被酒浸透的衣衫黏在身上,潮湿冰冷,寒风夹着雪花刮过,寒意入骨,虽然冷,但她全身无力,步伐不快,只能慢慢走在大雪中,渐渐连心也冷透了。 第82章 微波起涟漪 第八十二章 微波起涟漪 因着守城成功的消息传开,百姓们的心稍稍安定下来,街道上陆陆续续出来些人,比早先几日热闹了些,却都是各自裹紧衣服趁了昏暗天色冒雪低头而行,偶尔抬头四顾,眼底也还有掩不住惊惶之色。 含章在泥泞的雪浆中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木然看着眼前的街道和匆匆的行人。她的样子太过狼狈,神情也骇人,手上还握着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身上的血腥气很重,在这样**时刻,周围的人都不敢招惹是非,远远绕开她走了。 含章已经在雪中盲目地走了半个时辰,手脚冰凉麻木,鞋子和衣摆全都湿透,走路很是沉重,足底传来阵阵刺痛,但她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脚下的道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却不知该去哪里,这里的天是被房屋围墙划出的范围,总觉得像是划成了许多人的势力范围,一个个全然陌生,行动间实在憋束得很。 她摇摇摆摆走过一个拐角,一辆乌黑马车疾驰而过,稍稍前行了几步,车夫突然吁吁叫着停下了马,因为停得匆忙,两匹马受了惊,嘶叫着高高扬起前蹄又重重落下,溅起大片黑色水花,连远处的含章也未能幸免,衣摆上被溅了好些水,只是她衣衫早就湿漉漉,所以竟毫无所觉,仍旧发着呆走自己的路。 “含章!”低低的男子声音唤道。 他连叫了好几声,含章才回过神来,她慢慢转过僵硬的脖子往声音来处看去,只是眼神恍恍惚惚,总不能聚焦,好一会才把眼前的车和人看清,许久不见的薛崇礼挑开车帘,正皱着眉头看她。 “薛世子。”含章此时脑中空白一片,完全没有敷衍的心情和思考的能力,随便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又继续往前走。 “等等!”薛崇礼很快下了车,踩着水朝她走来。含章停在原地,往后靠在一间关了门的店铺墙壁上,忍不住抬起双手揉了揉太阳穴,问道:“什么事?” 薛崇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皱眉道:“听说你上午守城时受了伤,要紧么?” 含章头昏沉沉的,回道:“我很好。”她四下看了看,附近没有客栈的招牌,这等混乱时候,即便有客栈想必也是关门了,估计只有熬到太医局才有地方栖身休息。 薛崇礼见她脸色极差,像是随时可能昏倒在街头,便提议道:“这里离家很近,随我去歇歇吧。”他说着,解下身上披风要给含章系上。 含章平生最讨厌昌安侯薛家,尤其这个心烦意乱的时候更是连薛家人的影子也不想见,听他这样说,陡然生出一阵气闷,一把打掉他的手:“我不去侯府!” 薛崇礼手僵在半空,他不是没料到含章会拒绝,却猜不到她有这么大的反应,不由暗暗叹息,过了一会儿,带了几分涩然道:“已经没有侯府了。”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今日下午皇上已经下旨收回爵位,再没有昌安侯薛家了。” 含章一怔,抬头看他:“夺爵?” 薛崇礼眉头紧皱,神色暗淡地点了点头。他瘦得厉害,虽还是和薛侯爷酷似的俊秀端雅,却已是憔悴不堪,病容更深,想来这段日子薛家并不好过。 薛侯爷依附于英王,英王既败露,想来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一英王一宁王,薛家人一分为二两头下注,最后却是两不靠谱,赔了夫人又折兵,实在可笑,含章冷嘲般一笑,无所谓道:“夺爵就夺爵吧。” 含章拨固执地推开薛崇礼的手还要继续前行,却一不留神,被雪里的石头绊了,踉跄了几步,见她这样执拗,薛崇礼也不再勉强,只道:“既然如此,就坐我的车回太医局吧。这样的雪天,你若是晕倒在街边,只怕连命都要送掉。”说罢,不等含章回绝,扶了她的手便往马车走去。含章头痛欲裂,全身无力,就这么被他扶进了马车里。一股暖意袭来,比外头的冰天雪地实在好太多,她抿了抿唇,只管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车内空间狭小,含章身上的血腥气越发浓重,肩膀处的伤口已经裂开,衣上又洇开一片暗红。她双眼微合,眼下一片暗色阴影,疲惫到了极点。 薛崇礼看了半晌,突然道:“定琰的孩子还有三个多月就要出生了。” 含章眉间微动,睁开了眼:“哦。” 薛崇礼似叹息一声,又道:“袁任说你也是孩子的叔叔,到时候定要你去看看。定琰虽然没说什么,心里怕也是这样想的。” 含章沉了眉头不知想到什么,良久才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薛崇礼摇了摇头:“袁家出事后,她每日以泪洗面,整个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说到妹妹的凄凉情景,他不免动容,声音都微微哽咽。 在含章印象里,薛定琰还是那个容貌倾城内藏算计的娇柔美人,实在想象不出她如今的景象,若要就此说些安慰的话,她们两人从小就立场相对,情分浅薄,也确实无话可说,便只道:“袁信若在,一定会很期待这个孩子的。” 薛崇礼原想借此让含章回家一趟,但听她这浅淡的话,便知此路不通,遂只点头应了一声,过了片刻,索性直言道:“父亲一直很想念你。” 含章唇边噙了一丝冷笑,又把眼闭上,歪在一边,连看都不想看。 薛崇礼见她这样冷漠无情,叹了口气,低声道:“你疗伤这几个月,父亲原想去看你,被平王殿下婉拒了。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怨气,但他年事已高,又遭逢这些变故,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如今也只想看着子女们平安。今日听说你要去守城,正急得坐立难安,又来了夺爵的圣旨,父亲大受打击,已经病卧在床。” 含章静静靠着车壁,连一丝反应也没有。薛崇礼知她心结难解,既然话已说到这份上,便不再强求,他以手握拳低低咳嗽几声,也安静下来。一时只听得车轮滚过雪泥的辘辘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到达太医局大门。车一停,含章就睁眼起身,对薛崇礼道:“有劳了。”言罢就要下车,薛崇礼突然道:“我曾托付过你的事,不要忘记。”含章看了他一眼,似是回想到什么,眉头微挑却不置可否,转身跃下车。 薛崇礼挑开车帘,沉默地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那片衣角消失在门后,才低声吩咐车夫:“走吧。” “薛世子。”从不远处的门内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全身裹在黑色的玄狐披风里,只露出白皙光洁的下巴,辨不清容貌,但这不疾不徐的温和声音已让薛崇礼猜出来者身份。 他心头一跳,忙下了车,走上前来行礼道:“平王殿下。” 两个侍卫停在附近,手按腰刀似在戒备,赵昱缓缓走来,抬手拨高风帽,一双看不清情绪的眼睛牢牢看向薛崇礼,温言笑道:“薛世子这么晚还辛苦送沈校尉回来,果真是兄妹情深。” 赵昱这般温善有礼,笑容和煦,薛崇礼却不敢小视,他察觉出这话里似有些不快,便低头解释道:“我和沈校尉在路上巧遇,见天暗雪大,便送了她一程。” 不知是否错觉,薛崇礼察觉到对面那谦谦君子的平王好似轻轻松了一口气,那两道注视自己的目光似乎也没那么冰冷,他不敢放松,只凝神静听。 赵昱低笑一声,道:“沈校尉守城有功,父皇已经下旨令她官复原职,照旧是从四品的游击将军,暂代北衙副领之职。”薛崇礼心思机敏,立刻就明白了赵昱的意思,他压低声音,平静道:“她要为国杀敌,自然不该被闲言碎语乱了军心。” 赵昱眸光微闪,莞尔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如此,再好不过。”便翩然转身,薛崇礼只见那玄色披风在眼前闪过,赵昱人已经进了太医局大门。厚重的木门被缓缓合拢,只剩屋檐下两盏灯笼照出一片亮光,在风雪中摇摇晃晃。 此时天色愈晚,风愈发急了,卷着大块的雪花砸在身上脸上,颇有些疼痛,薛崇礼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待到车夫出声提醒才醒神离去。 含章强撑着精神看过又陷入沉睡中的小六,这才回了小院,梳洗一番后便一头栽在**睡了个天昏地暗,沉睡中只觉全身滚烫,像是身处沸水之中,以前的回忆像是开闸的洪水,争先恐后地涌来,在脑中打起架来,实在难受得很,不知被这滚水煮了多久,好容易才渐渐松缓下来,再次醒来是饿醒的,睁开眼睛看时,窗外天色仍旧是黑暗一片,只怕是睡过了整个白天,身上酸痛得很,她捏了捏手臂和腰腿,摸了摸额头,确认一切安好,这才翻身坐起。 屋里并无他人,只炭盆里燃着炭火,小火炉上煨着小米粥,不知加了什么食材,散发出甜糯浓郁的香气,含章摸着咕咕叫的肚子爬起来,洗漱之后就端了粥狠狠吃了一通,正吃得心满意足,有人在门外敲了几下,推门进来,正看见含章正享用完了在抹嘴,不由露出笑容,细细看了看她脸色,关切问道:“可好些了?” 含章此时心力不济,心中对他的提防疏离似淡化了些,听得这关心,便点头道:“还好。”她说着便摸了摸肩膀,昨晚实在又困又累,来不及换药便去睡觉了,此时疼痛倒像是更厉害了似的。 赵昱见她眉头微皱,便知情形不算好,便合上门,走过来道:“来换药吧。” 含章这才发现他手上提着药箱,瞥了眼门口,并没有别人进来,看来赵昱是打算亲自为她上药。原本赵昱就是她的大夫,也曾为她接过断骨,上药也只算得是平常事,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宁王英王已经败落,皇帝的儿子便只剩赵昱和赵昕两个,尤其是年长的赵昱,身份已经今非昔比,让一位皇储人选纡尊降贵为自己上药,若被人知晓,只怕又要平添许多是非,再者,不知为何,她心里并不愿意。 含章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把拒绝的话说出口,便解了衣服系带,卸了半边袖子露出右肩来,她身上许多刀伤,密密麻麻裹了好几层绷带,又着了小衣,倒也并不算失礼。 右肩的伤最严重,迸裂了几次,殷红的血染了一大片,在绷带上凝结成暗色的黑,血又重新结了痂把绷带和皮肉黏在一起,拆绷带时再小心,也还是撕裂了皮肉,嫩色的肉露了出来,重新留出鲜红的血。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似乎连呼吸声都轻缓了,整个过程含章都一动不动,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赵昱却看得心惊,手上一抖,半瓶止血药都洒了上去,这本是精炼的上好药材,很快就止住了血,又把金疮药上好,再仔细裹了一层洁净绷带,他动作轻而快,比一般太医更加小心翼翼,很快就把绷带系好,打结时,手指不小心碰触了绷带的边缘,并不是伤口上,但含章心里却闪过一丝轻微战栗,隔着一层绷带,那微暖的触感传来,令她心头莫名地一震。 含章并不是迂腐之人,以前在战场时也曾受过伤,在熟识的老军医处疗伤时,不要说身体接触,就连男女大防也是无法介意的,她向来心怀坦荡,也从不曾有过不适之感,但此时,却总觉得别扭不已。 含章迅速把袖子套回去,竭力忽略掉心中那种莫名的怪异感觉,笑道:“有劳王爷。”她身上伤口不止这一处,但除了右臂不方便裹伤,其他伤口都可以自行上药,并不想再麻烦赵昱。 赵昱也不勉强,把药放回药箱,嘱咐道:“药名和用量都写了小签子贴在瓶上,照着用就好。”含章瞅了眼药箱,点了点头:“嗯。” 两人一时无话,目光相碰,似乎有什么别样的情绪涌现,看着对方,两方都有些尴尬,却又没有人打破这个僵局。最后,还是火盆里炭条的噼啪声传来,这才让人回过神来。 含章摸了摸枕头下冰凉的明月,移开视线问道:“今天有边城的消息么?”赵昱微愣了一下,回答道:“今日狄军又攻城,外头守得严实,消息传不进来。” “哦?”此时坐困愁城,她心中总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有着恐惧,竟胆怯到宁愿一日听不到便能掩一日的耳朵,每次提及,便忍不住心惊胆战。今日没有消息,已经算是最好的消息了。心中事情暂放下一桩,听得狄族又有动静,含章忙问道,“可又出什么新花样了?” 赵昱走到小桌边,收拾起用过的药瓶,并不特别着急:“今日又有了一番攻势,势头却不如昨日,很快就被我们掌控了局面,将其逼退。想来是昨天挫了他们的锐气,狄人士气有损。” 含章思索一番,摇了摇头道:“苏哈狼最喜欢阴谋诡计,走歪门邪道攻其不备。如果城外的攻势可以控制,那么就定要小心城内了。”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京城从发现狄军至今,已经五六天过去了,却还不见援兵的影子,这其中只怕又有别的变故,但此事非同小可,轻易不能问,即便是问了只怕也得不到答案。 赵昱将药瓶归类放好,这才道:“现今全城戒严,卫士日夜巡逻,各处警备也加强了许多。” 含章还是若有所思地摇头:“这些还不够。”她仰起头去看赵昱,“城门呢?各处守城的人可靠么?”她脑中瞬间闪过李明则那狂傲大笑的样子,李明则既然那么肯定狄族会攻入京城,定是知道些什么,于是含章追问了一句,“守城人里,可有和以前李家军有关的人么?”李明则能这般兴风作浪,定然和李家以前在军队的人缘脉络有关,尤其是李家旧部更是危险。 赵昱手上停了一下,仍将盖子合上,道:“李家军的人大多战死沙场,但要论相关之人,李家曾先后统领过大半个盛朝的兵马,如今这些军中将帅也大多和李家有过结交或是曾在其麾下任职。”这些并不算辛秘,含章也曾听说过,只是情急之下不曾记起。 这样说来,想要排除掉军中奸细,一时是办不到的了,只有顺着和李明则这条线索顺藤摸瓜才最好排查,偏偏她又已经自裁,身边的仆婢也都自尽,这条线索就算是断了。难怪昨天刘方那样紧追不放,便是这层因由了。 第83章 变故自有因 第八十三章 变故自有因 含章垂下眼帘,只觉得自己能力有限,不比李明则胆识能耐皆高。她能杀敌能破阵,却到底搅不通透这些世情道理恩怨纠纷。 昨日李明则在大火中傲然而去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这人本可逃生,却还是选择了自尽,含章对这个人是刻骨之恨,但亲眼观其下场,心中但却不由得涌现出兔死狐悲之情。 思及这人临终前的话,含章慢慢把视线转到赵昱身上。赵昱察觉,抬头看过来,眸中带了浓浓关切询问之意。 含章看着他眼睛,缓缓道:“最近听人说过两句话,我小时候功课就不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能否请殿下为我讲解一番?” 赵昱见她眼中凝重,心中一动,便抚平衣摆,就着桌边圆凳坐了下来,温温和和道:“你说。”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句话怎么解释?”含章一字一字道。 赵昱神色如常,微笑着道:“这句话是《论语》里孔夫子所说,意思是君王以礼待臣,则臣子就会回报忠心。” “原来是讲的君臣之道。”含章淡然回应,又道,“还有孟子的一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也是相同的意思了?”她幼年虽然倔强不好学习,却因薛侯爷主张女子不能无才,她也被抓着填鸭式背了几本《论语》《孟子》之类的,只不过内容断断续续没有背全,又不求甚解,背过就被丢到了脑后。只因小时候背的东西在记忆里留下的烙印颇深,这么多年过去然记得一小部分,待到回忆起来,才发现字字惊心。 若说第一句是求解,那么第二句就将那层纸捅破了,赵昱自然明白她问的不是学问,不由脸色微变,起身问道:“这些话是谁问你的?” 含章摇了摇头,平淡道:“那个人已经死了。” 赵昱一时顿住,他眼中闪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沉声道:“古往今来,有昏君庸君,却也有明君圣君,君仁臣忠,后世佳话。而贤臣忠良即便一时受了冤屈,他们的功绩仍会有人铭记在心,亦会为其昭雪平反。” 含章心里空空落落,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感到一丝高兴,她勉强弯了弯唇角,有些索然地笑道:“和当初十二皇子说的几乎一样,只怕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果然是兄弟。” 赵昱只觉得话中有话,也不知含章到底疑心或是猜到了什么,他正欲以别言解释,却见她理了衣襟起身:“多谢替我疗伤,我看了小六后就去城门。殿下若有事,不防去忙。” 这逐令并不高明,赵昱无奈一笑,又道:“父皇已经下旨升你为游击将军,暂代北衙副领。但你手臂受伤严重,不如再将养一夜,明早再去。” 含章略转了转右臂,疼痛钻心,外头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厚重大雪,处处凝冰路滑,这样的夜晚不利于偷袭,于是点了点头:“好。” 赵昱唤人送她去前院小六处,这才裹紧了玄狐披风,消失在黑沉沉的夜里。为含章掌灯的是个常见的小医童,他滴溜溜的眼睛看看赵昱的背影,又看看含章,道:“今天校尉你高烧不退,烧了一整天,幸亏殿下去宫里请来了江太医,要不然当真是凶险呢。” 含章有些意外,她摸了摸额头,回想到睡梦中的沸水,低声道:“是么?”她心里记挂着别的事,并没有特别注意自己身体状况,原以为今天只是疲劳过度而昏睡,竟不知是发了高烧,难怪到此时仍然头昏脑胀,身体乏力。她瞥了眼赵昱消失的方向,沉默不语。 小六已经醒了,他脸色发白地睁着一只乌黑的眼睛,撑起身体看着含章笑:“小姐。” 含章心头一酸,几步走过去,把他扶坐起来,笑道:“起这么急干什么?小心要发晕。” 小六嘿嘿一笑。含章坐在床边,柔声问他:“痛不痛?” 小六立马拍胸脯摇头:“一点都不痛。”含章酸涩一笑,想了想,道:“等回了边城,我让馆子每天给你送烤羊腿,以后你想去哪家吃什么就报我的名号,随便赊账。” 小六大喜:“哈哈,那太好了。再不用怕吃霸王餐被赶出来了。”突然他脸色一变,扯住含章袖子可怜兮兮问道,“小姐,你不要我了么?” 含章一愣,不解其意:“为什么这么说?” 小六却想岔了,他眼中光彩迅速黯淡下来,摸摸自己瞎掉的眼睛,又看了看缺了手指的手,独眼里含满一包泪,哇地一声哭了:“我这个样子,再做不成探子,也没有别的用处,就是个累赘。” 含章只觉眼睛酸胀,几乎要掉下泪来,她伸手在小六额头给了个栗子,笑骂道:“胡思乱想什么呢?不过是少只眼睛缺两根手指罢了,又没缺胳膊少腿,流什么马尿。你是我的亲卫,自然要跟我一辈子的,娶老婆养儿子我都给你包了。以后我上阵杀敌你也逃不掉,我还等着你给我当亲兵队长呢。” 小六转忧为喜,破涕笑道:“真的么?” 含章粗糙的手指抹过他眼角泪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尽瞎操心。” 小六放下心来,眼睛滴溜溜一转,又有了新要求:“那小姐你赶快升官,亲卫队人越多我这个队长越风光。” 含章哭笑不得,索性又给了他一个栗子:“臭美吧你。” 两人嘻嘻哈哈笑了一会,又药童送了药过来,满满一碗琥珀黑的药,散发了浓重的苦味,小六最怕苦,灌药时眼睛鼻子都皱到一起了。含章心疼他,便问医童:“有蜜饯果子么?”小六最爱甜食,无糖不欢。 医童为难地摇了摇头,道:“外面店铺许久不开门,想买都买不到。”再者因为含章不吃甜食,他们平素也没有多准备这些。 小六抹了抹嘴:“没事的,小姐,我不要紧。”只是那小脸都苦得直吐舌头。含章安抚地摸摸他的头,回忆中似乎昨天在街上走时,有印象看到一家小糕点铺子开着门,虽然时局不稳,但人要吃喝谋生,总有店铺选择继续做生意。那铺子离李明则家并不远,她还记得路线。小六吃了这么多苦头,这点小愿望定要满足他。 含章打定主意,于是起身道:“我出去一会儿,你要是困了就睡吧。”小六虽然疑惑,却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含章笑了笑,转身便离开,正要拉门,小六忽然喊她道:“小姐,你早点回来。” 这孩子从不曾这样粘人,含章听得微讶,回头笑道:“你先歇着,乖乖听话。”便开了门出去。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足有一尺厚,含章套了一双厚靴子,提着灯笼,冒风就往大门处走去,有医童拦住她,道:“沈将军,天晚了不能出门。” 含章有些惊讶,她在这里借住,进出从来不曾被询问过,今日倒这样反常。于是她脸色微沉,拧着医童的衣领,凶着脸道:“是谁让你来管我的事?” 小医童本就是个老实孩子,被她吓了一跳,再加上这两天听说这位沈将军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物,不由更加害怕,他往后瑟缩了一下,结结巴巴地把实话说出来:“是,是殿下的命令。” 含章冷哼一声,使了个巧劲把他推到一边,道:“我等会儿回来,不耽误事。”说着便麻利开闩出去了。 她动作太快,小医童来不及叫人,便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他急得一跺脚,转身去通知其他人。 静静的夜里,行人并不多,大街小巷都是空寂无声,只有自己踩在冰雪上的脚步声,偶尔能遇见一间亮着灯的店铺,掩了一半门不敢全开,灯光昏黄黯淡,忽闪忽闪,颇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 含章一路问过去,都不是糕饼店,便只得按计划去远处那一家。 拐过一个十字路口,下一个街口就是目的地,含章远远看着那处亮灯的所在,不由心里一松,很是欣悦。正准备加快步伐,忽听得旁边一条小巷里传来一声闷哼,有人影闪动,还有棍棒重重敲在身体上的沉闷声音,紧接着就是刀剑出鞘的清脆声音。有男人的声音吼道:“你们这些狄狗……”话还没说完便痛呼一声,戛然而止。 含章瞳孔骤缩,一闪身进了小巷。远处地上滚落一个羊角灯笼,勉强照亮了附近一小块地方,昏暗中只能辩清三个人影,一个躺在地上,另外两个围在旁边,其中一人手上有兵刃的反光,看样子是要杀人灭口。 含章大喝一声:“你们要做什么?”她的到来明显让这几人吃了一惊,那两个站着的人愣了愣,其中一个身量小些看清含章样貌,不由一惊,立刻咬牙提醒同伴:“是沈质!小心!”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她的同伴却没有这么冷静,听到沈质的名字,那魁梧的人立刻勃然大怒,扔了手上木棒,从腰上拔出刀来,在空中虚虚一劈,虎虎生风,并不流利的官话喝道:“沈质,你杀了我弟弟,我要给他报仇!”微弱光影下,他手上的刀明显是盛刀样式,但握刀手法却是狄族特有,含章立刻断定,这是两个狄人。 她看了看那地上躺着的人,穿着打扮像是个仆人,只是已经一动不动,血流满地,也不知是死是活。含章对着那围上来的两人冷蔑一笑,扔了手上灯笼,明月出鞘,铮铮作响,便有一股和冰雪截然不同的寒冷穿骨透心而来:“你们一起上吧。” 那汉子厉喝一声,一刀劈过来,他虽身材壮硕,动作却不慢,含章一低身闪过,手一挥,明月细链如银蛇般准确缠上他的手腕绕了几个圈,含章手上用力,就要将那人拉倒,却不防对方根本纹丝不动,旁边狄女咯咯一笑:“我们莫卡天生神力,岂是你能奈何得了的?”她的官话很是标准,声音甜腻,带了十足十的娇媚,光是那一把银铃似的笑声就勾人极了。含章听得这笑,只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听过。还不及细想,那狄族汉子已经就势拽住银链将刀又劈了过来。 含章急闪,却听得身后呼呼声音刺破夜空,有暗器袭来。含章此刻左侧是墙,斜右方是那挥刀的莫卡,她右臂受伤无法用力,不要说接背后暗器,就是迎住这汉子一刀都是难事,眼见已经无处可躲,千钧一发之际,她一斜身踩在左侧墙上,身子一弹,如离巢乳燕般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形停在莫卡身后,只听得乒乒几声,那暗器撞到围墙,掉落地上,含章翻身绕过狄汉时,手上银链微动,已经顺势缠住他的脖子,甫一站稳便用力一拉,那莫卡脖子被勒,顿时憋红了脸,忙解开腕上银链的一端,细链滑如水,瞬间便滑过他的脖子,收回含章手中,只留下蛇一般的冰凉滑腻触感。莫卡摸摸脖子,略退后了半步。 含章冷哼一声,道:“你们到底是谁?潜伏在玉京城多久了?” 稍远处的狄女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甜甜一笑:“哟,问我?我为何要告诉你呢?我们两个和你可都是有深仇大恨的。他弟弟前些日子死在攻城战时,至于我,”她声音陡然一变,森然恨道,“盛阻多。沈含章,你不会忘了这三个字吧?” 这是狄人对盛人的蔑称,意思是盛狗。含章一听,只觉得分外耳熟,她脑中飞速转动,清晰回忆起一个场景,得月楼,英王,金掌柜,漫天艳红的九重葛,躺在血泊花瓣中死不瞑目的狄族少女,宁可赴死也不肯玷污自己的族语。对于这个人,含章心里有着些许敬意,但狄族人的凶残恶毒更在她心中刻下深深烙印,所以她不会有丝毫的歉疚之情。 狄女听得含章没有做声,便知她还有印象,遂又笑眯眯道:“既然你记得,那我也不多废话,拿命来!”她声音骤然一急,手中一条黑鞭猛然抽来,含章细银链的用法和鞭很类似,对于鞭法也熟悉,一听便分辨出那鞭子来势中夹了些许不同的破空之声,便知这其中夹了暗器,昏黑之下鞭和暗器定然难以同时接住,含章眼一眯,却往左疾奔两步,匕首冰冷锋刃袭向莫卡肚腹空门之处,莫卡一惊,立刻劈刀来阻,含章身子一避,手一闪,转而向上刺他手腕,莫卡一时不防,右手手腕被明月由下至上刺个洞穿,他低哼一声,忍痛将刀劈下,含章脚下一扫,将他绊了一跤,这些动作不过在瞬息之间,莫卡身子一歪往前摔去,恰好斜斜撞上那袭来的暗器和黑鞭。 狄女一声惊呼,忙急急收鞭,同时试图扫开几枚暗器,但已经来不及,更多的暗器直直袭向莫卡,他情急之下挥刀去挡,却还是有几枚漏网之鱼射进肩膀腰腿,他脸色瞬间发黑,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暗器有毒。含章眉头皱起,看着莫卡从腰间抖抖索索摸出解药来要用,她眼明手快,上前劈手将药夺了。 那狄女看得清楚,心下一急,忙喝道:“快把药给他,否则别怪我不气。” 含章捏着药,冷笑道:“你若回答我的问题,我就给他。你们到底是几时来的玉京?京中还有多少你们的同党?” 此时天上阴云散尽,明亮的月光洒下,映着皑皑白雪,一片清明。那狄女姣好的脸也露在月光下,含章越看越觉得定然在哪里见过,如今狄军围城,正愁抓不到狄族细作,若能活捉这两人顺藤摸瓜,那再好不过, 小巷里一时安静,只听得见莫卡为了忍住疼痛的粗重呼吸声,等了一小会,那狄女突然一笑,道:“横竖那毒不会立刻就死,我们狄族的武士这点小痛楚不在话下。”说着抖了抖鞭子,又洒出数枚暗器。狄女看出含章右臂无法动弹,便专攻她右侧,含章躲闪之间暗器应接不暇,颇有些吃力,幸而这狄女年幼力薄经验不足,许多招数用得不纯熟,含章虽有些狼狈,却还有几分胜算。 趁那狄女一招用老,来不及变招,含章瞅准时机,一条细链重重甩在她腕上,狄女吃痛,手上一松,黑鞭飞了出去,她失了武器,还想再用暗器,来不及去摸,手腕已经被银链缠住,含章更趁机将她两只手腕抓在手上,又将匕首架上她脖子,逼问道:“你们到底是谁?” 狄女双手被控,动弹不得,眼神却仍旧桀骜不驯,她鄙夷地看着含章:“你这盛狗会有报应的,我们的狼神会降下惩罚,夺走你最珍爱的一切,让你生不如死!” 含章眼皮微跳,手上立刻用力,锋利无匹的明月割开了她颈上的皮肤,鲜红的血沿着脖颈流下,那温热的流淌就是死亡的阴影,而含章脸上仍是一贯的冷漠无情,威压逼人,狄女寒毛倒竖,全身不由自主发起抖来,含章趁势再问:“快说,你是谁派来的?” 狄女咬紧了牙不肯屈服,便移开视线,却又立刻瞪大了眼,看着含章身后厉声惨呼:“莫卡!”她声音太过凄厉,含章不由生疑,又怕其中有诈,便带着她转了半个圈,眼角扫到那中毒倒在地上的莫卡背心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刀,血在白雪地上蔓延开来,他四肢抽搐着,很快就吐出一口黑血,送了命。旁边地上半靠着墙闭着眼喘息的,正是先前那个被他们袭击的仆人。 含章本想活捉这两个人,才费了这么多周折,此刻也无暇去问那仆人,幸而还留有一个活口,含章便按住狄女双手,想将她捆起来。那狄女却诡异一笑,脖颈一扭,含章大惊,来不及收刀,狄女细嫩的脖颈有如白色的豆腐,被明月冰寒的刀刃深深切入。 血立刻喷射而出,溅了含章满脸满身,那狄女身子一歪,软绵绵倒在地上,她身体**着,五官疼到扭曲,瞪着含章,张口欲言,半断的喉咙里夹杂着血汩汩而出的泡沫般的咕咕声,痛苦万分却仍然执意冷嘲道:“沈含章……你们盛人才是……畜牲,我们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同族。”她挣扎着说完,便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瞪着眼睛咽了气。 含章沉默地看着狄女咽下最后一口气,她已经记起来这个人是谁,在她和程熙最后一次上酒楼听曲吃酒时,那个妩媚多情的小唱女。 她看着这个逐渐冰冷的少女,心里渐渐涌起一阵悲凉。 “沈将军!”有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唤道,提醒含章此地并不是可以放心沉思的地方。 含章一抹脸上的血,转过身来,那躺靠在墙边的受了伤的仆人正看着她,这人看上去身体强健,很是魁梧。 含章上下打量他几眼,问道:“你是睡?怎么会认识我?” 那仆人捂着肩膀伤处,道:“我是程熙大人的下仆,曾经和沈将军有过一面之缘。” 含章见他和两个狄人纠缠,又杀了其中一个,对他隐隐已经有了防备,她皱眉回忆,程熙每次出门都是孤身一人,却不曾见他带过家奴。 那仆人见她似不相信,忙解释道:“我见沈将军那天,是沈将军身边的小少年从楼上扔了个羊骨下来,险些砸到我家大人。” 这是含章和程熙第一次在秦楚街见面时的情景,她仔细回想,果然记起那日程熙身后的确跟着个身材高大的仆人,还曾经吓唬过小六,细细看地上人容貌,和回忆里那模糊的影子却有七八分相似。 她这才放下戒备,将人从地上扶起,又问:“你为何在这里,又怎么会碰上这两个人?” 那仆人行动间触到伤口,嘶嘶了几声,待忍过这阵疼痛,方惨白着脸回答道:“我们大人就住在巷子尾。今晚我买了些点心正要回府,不巧听见这两个人在那边街上说话,这男子脱口而出一句狄语,我吓了一跳,转身就想逃,却被他们发现,就提了刀来追杀,我虽然会些拳脚,还是打不过,这周围住的人早就被吓破了胆,绝不会开门相助的,要不是沈将军相救,我差点就死在他们手上。方才我看他手往袖子里探,似乎要拿暗器偷袭将军,所以才挣扎过来将他杀死。” 含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街道的末端就是李明则的府第,想必还是和她有关。再看地上确实滚落了两个纸包,散落了些桂花松子糖和枣泥甜酥,几处都对得上,便信了他的话。她扫了眼地上两人,又看了眼他犹在流血的肩膀,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到了巷尾,果然有一座小院子,外面挂了铁链锁着大锁。那仆人取了钥匙开锁,将含章引进去。 院子不大,种着数杆浓绿翠竹,上头压着白雪,白绿相间,十分清雅。一杆竹子下还放着面半大的鼓,一半被雪所埋。那仆人见她看着鼓,便解释道:“我们大人喜欢在竹下击鼓为乐,那鼓就是钉在竹下的。” 这的确是程熙的脾气,含章抿唇一笑,最后一丝疑心也散去了。 程熙还在宫中没有归来,局促的小厅里还支着火盆,上面烤着他平素常穿的襕衫,屋里的淡淡竹叶清香正是程熙的气息。仆人将含章引到正厅桌边要招待,含章打断道:“有药和绷带么?这么晚只怕一时难以找到医生,我先替你裹伤吧。” 那仆人迟疑了一下,见含章并无改变主意的意思,便点头寻来了药箱。含章见其中的金疮药因长久不用都已经结块,便从腰上摸出赵昱所赠,给那仆人用了。 这药效果极好,见效又快,几乎立刻疼痛就少了许多,那下仆连连道谢,又去沏了茶拿了点心过来。 含章无意用茶,只说要走,那仆人也不勉强,只去寻了干净手巾并一件半旧披风来,道:“我们府上没有女子的服饰,这是我家大人的披风,将军若是不嫌弃,就披着回去吧。” 含章满身都是血,这般模样确实有些吓人,便没有拒绝,接过东西道了谢,又道:“待我洗干净,再送过来。”又用手巾擦净了脸,就要告辞。 可披上披风的时候,眼角无意间扫到桌上精巧可爱的果盘和其中满满的各式精致细点糖果,她不由一愣,停住动作。 那仆人顺着她视线看去,试探着问:“沈将军,有什么不妥么?” 含章慢慢转过头来,手摸上腰间匕首,眸光凌厉如刀,言语冷了下来:“你家大人从来不爱吃甜食,家里准备这么多甜点做什么?”那下仆脸色一变,不由退后一步,这心虚的模样已经是不打自招,含章继续道,“人人都知道我是沈校尉,升职的圣旨尚未降下,你又如何知道我是沈将军。” 那下仆一时语塞,只满脸戒备盯着含章,含章逼近一步,冷冷问道:“你究竟是谁?” 那下仆忽然一笑,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冷漠:“我何须骗你,我的确是程大人的下仆。” 含章眼微眯,还要责问,突然觉得头脑一阵昏沉,手脚无力,连明月也拿不起,匕首“叮”地掉在地上,紧跟着她也跌倒在地,含章努力卸□上的披风推开,抚着额头道:“你下药?!”她从进门至今,唯一接触过的只有绷带、手巾和这件披风,因为认出是程熙旧物,她并没有防备。 那下仆谨慎地盯着她,并不近前,冷邦邦回道:“沈含章,你只顾自己行事任性,从不曾顾及别人,今日是你咎由自取!” 含章冷笑一声:“与你何干?” “和他无关,和我有关!”随着声音,从里屋走出两个女子,当先一个身材窈窕,面容秀美却满脸恨意。她扫了半躺在地上的含章一眼,忍不住大笑道,“二小姐,你也有今天!” 含章眼睛已经模糊,勉强支撑着看清这女子的脸:“……是你。”说完,她脑中一片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不好意思哦,本来该上午更的,结果写顺了手,索性一口气写完再更了。 多谢画扇绿水皱姑娘的两个雷哦,(__) 嘻嘻…… 第84章 君子亦不仁 第八十四章 君子亦不仁 待到知觉恢复的时候,含章并没有立刻睁开眼睛,因为旁边正有人在说话。 “她怎么还不醒?”这是樱草不耐烦的声音。 “安息香用得多了些,大约还要半个时辰才能醒来。”那下仆回道,声音里带了几分恭谨。 樱草冷哼了一声:“罢了,能捉到她也算是一桩意外收获。”便不再说话。 含章感觉自己身上紧紧绑着绳子,便轻轻动了动手,原来被反绑在身后,她现在被五‘花’大绑丢在某个墙角。‘潮’湿发霉的气息弥散鼻端,眼前一片昏暗,只能察觉微弱的光,这里应该是在地下,一个狭小的空间,地窖或者地牢。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震动,有脚步声匆匆而来,停在前方。含章感到有两道冰冷目光慢慢扫视着自己,其中的恶意丝毫不加掩饰,她心中立刻警觉起来。只是这个进来的人一直没有说话,他因疾步而微显粗重的喘息很快平复下来,这个并不大的房间一时安静到极点,甚至耳边都出现了轻鸣的幻觉。 “金大人,我们约好的,我会把这个‘女’人‘交’给你,你们会扶助我哥哥登基。”樱草并没有这个耐心继续等待,首先打破了沉默。 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咳嗽一声,道:“我已经对着鹰神和狼神都发过誓了,程小姐难道还信不过我么?” 樱草嘲笑道:“自然信不过,你一会儿是西狄王族末裔一会儿又成了东狄人,连族群都能换来换去,我怎么能相信你不会背叛你的鹰神和狼神?” 周围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金掌柜断然不悦道:“程小姐,请不要侮辱我对神灵的虔诚。” 他释放的威压太大,樱草有些势弱,便故作强势地冷哼一声,抬高声音道:“既然人你已经看过了,那就回去吧,等你兑现承诺那天再来要她的人头吧。” 金掌柜一顿,疑‘惑’道:“你不把她‘交’给我?” 樱草冷笑道:“给你?万一你到时候反悔怎么办?” “哦?”金掌柜反问,“那你想如何?” 樱草慢慢走过来,用脚尖勾起含章的下巴,带了几分狠绝之意道:“自然是等你兑现承诺的时候再给你。”她脚一挪,重重踩在含章脸上,狠狠一擦收回,含章的脸又软软偏向一边,半长头发散落,遮住脸上被鞋底擦出的脏污和血丝。 金掌柜冷眼旁观,似是评估了一番,最后道:“那好,你想怎么玩都行,我只要最后她还剩一口气就行。” 樱草点头:“这个没问题。”她又有些不放心道,“你们和我哥哥他们是怎么计划的?不会出漏子吧?” 金掌柜似有些不满她的话,冷冷解释道:“这一点程小姐可以放心,我们的计划是最周密的,只要公主适时盗出皇帝金符,通过太液池水道秘密送出宫外,我们就有办法引开守将,打开城‘门’。李明则已死,宫中她的势力又被顺藤‘摸’瓜彻底清洗过,现在她的宅邸水道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樱草满意地嗯了一声,不免刻薄嘲笑:“我说这公主真是个呆子,既然都已经知道她和我哥哥是嫡亲的堂兄妹,一脉所出的血缘,竟然还不知悔改,妄想嫁给他为妻。”堂兄妹出自同源同宗,是仅次于亲兄妹的血缘至亲,若是婚配便为‘乱’伦,为世人所不齿。 金掌柜听她语气,不免多问了一句:“怎么?你们不打算应承她的要求?” 樱草无可无不可地笑笑,鄙夷不已:“那也得看她有没有那个福气。” 金掌柜一笑,不曾接话,走到含章身边看了看,忽然又道:“那柄狼牙在你们手上?” 樱草立刻回答道:“不错。你若要,我到时候一并给你。”她语气颇有些不耐,说得无可转圜。 金掌柜略一思索,便不再要求,只呵呵笑道:“那也好,那柄刀锋利非凡,你们定要藏好,千万不要被她拿到手,否则后患无穷。” 樱草不服气道:“这个不肖你说。还有一事没问你呢,怎么你的两个手下,好端端会半夜出现在我家‘门’前?还被沈含章杀死,险些怀疑到我们头上。”那两个人本是不知发现了什么想要除掉自家灭口,正好被含章碰上出手杀了,这话里半真半假,偏她语气极真切,叫人分不出真假。 金掌柜迟疑了一下,似在观测对方的表情神态,略顿了顿,才打哈哈笑道:“本来是担心这段时间太‘混’‘乱’,怕有人伤到小姐,叫他们在外保护的,谁知这么不顶用,居然被发现了。这是我们的过错。” 樱草冷笑连连:“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金贵。只希望金大人下次派人时,还是知会我哥哥一声的好。程叔,送客!”说到后面,几乎是发怒了。 那下仆应了一声,说了声请,金掌柜不好再留,只得道了歉,跟着程叔走了。 待两人的脚步声都消失了,樱草突然咯咯笑道:“怎么堂堂的沈将军居然当起缩头乌龟?还听起壁角来了。” 含章不再假装昏‘迷’未醒,睁开眼睛看向她:“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樱草笑意盈盈走近两步:“那姓金的称呼我程小姐,还有提到我哥哥的时候,你的眼皮抖动了两下。我刚好看得一清二楚呢。” 含章在肩头蹭掉脸上伤口流下的血,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她一身海棠红蝶穿牡丹缂丝褙子,头上‘插’着明晃晃的红宝石蝴蝶钗,腕上还套了好几个金‘玉’镯子,光鲜动人的样子在这个昏暗的地牢里十分突兀,这正是许久不曾见过的内院贵家小姐装束,而樱草神情举止也和往日大相径庭,连那眼中一抹毫不掩饰的刻毒也非往日可比。含章咬了咬牙,试探着问道:“你……和程熙,是什么关系?” 樱草嫣然一笑,用手上的金线绣‘花’丝帕扇了扇风,笑呵呵道:“这么畏畏缩缩的话可真不像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小姐。你害怕了?我偏要告诉你,他是我嫡亲的哥哥,我和他是一母所生。” 见含章闻言全然变了脸‘色’,樱草笑得更深:“我不妨再告诉你。我哥哥是先孝文太子的遗孤,正儿八经的皇族后裔。” 含章只觉脑中轰隆隆一片,几乎不能想明白这话的含义:“那,那你们……和狄族……” 樱草很是欣赏含章大受打击的模样,她好整以暇地微微弯腰,紧紧盯着含章:“我娘虽然只是个宫‘女’,但我哥哥是正统血脉,就该是太子,偏被那狗皇帝害得家破人亡流落民间,连我娘也被卖为奴,辗转许多人家,吃尽了苦头。如今终于有机会报仇雪恨,实在是开心得紧呢。” 含章所受的冲击一‘波’连一‘波’,实在难以全盘接受,她勉力理清思绪,问道:“所以,你……你们就和狄人串通夺权?”樱草先前说过她哥哥要登基,这句话含章听得十分清楚。 樱草得意洋洋笑道:“不怕告诉你,我哥哥自有孝文旧臣拥戴,连李家那些人也都站在他身后的。如今只需要趁‘乱’让那皇帝和两个皇子销声匿迹,皇位自然就手到擒来。” 她所说的趁‘乱’,就是破开城‘门’引入狄人?含章眉头紧皱起,问道:“因为一己‘私’‘欲’祸及整个京城的百姓?” “不。”樱草笑眯眯地摇了摇头,又道,“还有边北十三城都会划归狄土,这是请动狄汗的代价。若费了这么小小几座城池就能登上帝位,这个买卖实在不亏。” 边北十三城,边城也是其中之一,这些城池及附近山峦地形,正好构成一道天然屏障,护卫内陆安危。若真是拱手他人,只怕国之腹地再无遮掩,狄军便随时能够挥军南下。 含章仔细盯着樱草的眼睛,确认不是作假,便嗤笑一声:“和狄人谋事无异于与虎谋皮,要是真把他们放进城来,只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到时候连你们自身也难保。” 樱草丝毫不以为意,站直身子,抚着自己袖子上的‘精’致绣‘花’,漫不经心道:“我们自然有周全计划,绝不会轻易答应。你有空担心这些,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她眉眼弯弯,笑得极为魅‘惑’,“你可知道我要把你送到哪里去?”她伸出手,轻轻勾起含章的下巴,拇指轻轻抚过含章干裂的‘唇’,突然一用力,修剪保养得极好的长指甲顿时划出一道半指长的血痕,血珠滚落,含章不为所动,眼睛只盯着她,樱草笑眯眯道,“沈将军终年和男子‘摸’爬滚打在一起,只怕尝过不少男子的滋味了吧?而京城中的众人还不曾享受过这等待遇,实在是不公。不如,沈将军你去青楼里消遣两日,给这些被狄人吓破胆的百姓们压压惊,如何?” 含章漠然的眼睛一转不转看着她的恶毒,却不曾流‘露’丝毫惧意:“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你视他人如草芥,损人不利己,果然是其心不正。” 听得这句话,樱草勃然大怒,上前一步狠狠给了含章一个耳光,指着她鼻子骂道:“若不是你见死不救,我也不会错过哥哥,更不会……,你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这句话没头没尾,颇为怪异,含章还不及理会,又被樱草狠狠踢了几脚,她只得尽量不动声‘色’避开右边手臂,幸而樱草乃是‘女’子,拳脚并不有力,无论怎样踢打都只是皮‘肉’受苦,不曾伤及筋骨。樱草踢了数脚犹不解气,便从袖子里取出明月,以链为鞭,胡‘乱’‘抽’打了许多下,正自发泄愤怒,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女’声焦急唤道:“小姐小姐,少爷回来了。” 两人都是一愣,含章眼神不由往‘门’口方向飘去,樱草狠狠瞪了含章一眼,扔了明月,慌慌忙忙整理着头发,匆匆出去了。 牢里一时又恢复了安静,含章吐出一口血水,调匀了气息,开始打量四周,这是一间极小的屋子,没有窗户,只有屋角架子上放着一盏昏暗油灯。自己被绑在墙角一根木架上,明月掉在‘门’口附近,银链在湿泞不平的地上蜿蜒,几乎就在脚尖前不远处。含章心头一动,忙伸直了脚去够那链子,只是身后实在绑得太紧,无论怎样努力都差了一寸,这小小一寸之远便如天堑一般,叫人看得见够不着。含章狠狠咬牙,挣着身后绳索,绳子深深勒进皮‘肉’,几乎要把身体撕扯开,内脏被挤压成一团,但终于就要够着。 突然出现一只手,把明月从地上拾起,细细银链跟着离开地面,在空中拖出一条银线,轻轻晃动,发出细碎声响。 含章希望破灭,不免一惊,顺着银链往上看去:“你是……樱兰?” 面前的‘女’子瑟缩笑着,看了看含章被‘抽’打出的累累伤痕,似有几分不忍:“二小姐还记得我。”她将明月仔细收好,放在一旁的桌上。含章定睛看着,只觉得这人和自己印象中那个敦厚温和的‘侍’‘女’判若两人,她面‘色’黄瘦憔悴,一双眼睛死气沉沉,仿佛老了十岁,连声音都嘶哑了许多,怪不得方才没有认出来。 “是樱草带你出来的?你们怎么会在程家?”含章只觉得她们两个的再次出现十分匪夷所思,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甚至于樱草说的许多话都像是天方夜谭,她想要一个更清晰的了解。 樱兰手上机械地绕着明月的细链,看了含章一眼,‘欲’言又止。 含章自嘲一笑,道:“你告诉我,也省得我死到临头还是个糊涂鬼。” 樱兰本‘性’懦弱柔善,她犹豫了许久,又看了看‘门’外,确认外面无人,才轻声道:“二小姐刚离开家没几天,就有人找到大管家,说想赎樱草,那时侯府‘乱’成一团,无人理会这事。人家却不死心,三番两次来赎,大管事烦不过,就去内院问,结果才知道侯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早就悄悄把樱草‘弄’出府,送给了程家少爷。” “程步思?”含章立刻想到那个满脸酒‘色’之气的纨绔男子,不由一愣,若真是如此,樱草有过什么遭遇也可以想象了,她微微皱了眉头。 樱兰听得这问,怔了怔,眼中流‘露’出悲悯之意,缓缓点了点头:“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之后侯府突然出了许多变故,侯爷屡遭弹劾,家里奴仆散了一半,我也被转卖出去,到了这才知道买主是樱草。” 怪不得薛定珍那样指责程熙背地里谋算薛家,若这是真的,想必他这样做的重要原因就是樱草。含章低头沉思,只觉得世事无常,叫人扼腕叹息。 “二小姐……”樱兰脸上浓浓都是枯槁颜‘色’,似有气无力般问道:“二小姐,你有没有后悔,若早知道有今天,你当初会不会就应了我了?”她当日拿出沈灵霞的绝笔请求含章顺从侯府意思并且救出樱草,但含章没有同意,反而破‘门’离府,流‘浪’至今。但在樱兰看来,今日含章落入樱草手中,定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还不如当初温顺出嫁。 含章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后悔?我当初的作为并没有错,只是对她没有足够的怜悯,更何况事情早已过去,又何必再妄自菲薄?” “好一个妄自菲薄!”樱草突然出现在‘门’口,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怨毒,几近扭曲,她狠狠瞪了樱兰一眼,转而对含章冷笑道,“你既然这么自信满满,那我干脆再告诉你一件事。” 她上前几步,立在含章面前,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像是将要下刀的刽子手欣赏着被凌迟人的表情,充满恶毒的狂热:“沈大小姐,你以为你还是元帅千金,背后有你祖父给你撑腰?哈哈,沈三早就死了,只怕这会儿已经被东狄人挫骨扬灰了呢。” 这话便如晴天霹雳一般,含章整个人都懵了,她愣了一下,脸上表情都僵了,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尊石像,突然咆哮道:“你……你胡说八道,真是该死!”说着,身体大力挣扎起来,偏偏那粗绳勒得极紧,根本挣脱不开。 含章那自然流‘露’出的凶狠错‘乱’和心焦如焚极大地愉悦了樱草,她粲然一笑,捏着含章的下巴抬高,凑近耳边,这牢里并没有第四个人,但樱草故意压低声音仿佛耳语般悄声补充,一字一字仿佛冰冷的刀尖,一把一把悄没声息地‘插’进含章心头:“我还没有说完呢。这消息老早就传进来了,偏偏上头封了口压着不让说,想必是因为要你上城墙去送死,怕你会突然反水吧。二小姐,听说你一直和平王厮‘混’在一起,还妄想搭上我哥哥,可你知不知道呢?英王联合狄族坑害自己人的那些举动,他们两个早都知道,可是为了彻底铲除英王,他们都坐视事情发生。英王以为自己‘逼’反了宁王,正高兴呢,却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寡廉鲜耻到处勾搭贵人,却也没料到他们都把你看得轻如鸿‘毛’,眼睁睁看着你唯一的亲人死在狄族的铁骑下。” 樱草十分愉快地看着含章的眼神由震惊转而呆滞继而一片死灰,以手为刀,在含章脖子上慢慢抹了过去,笑意盈盈道:“二小姐你好好准备准备吧,再过三个时辰,就会有人来给你灌哑‘药’,再带你去暗娼馆子,你就慢慢享受吧。”她慢慢起身,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有些神经质地咯咯笑了几声,将满脸不忍的樱兰一并拽了出去。 第85章 城破山河碎 第八十五章 城破山河碎 这一去,地牢里彻底安静了,静寂得仿佛一切都不存在。 含章木然靠着墙,视线定定看着前方虚无的某处,彻骨寒凉。连最后一个亲人也失去了么?她不想相信樱草的话,但理智却告诉她这是真的。也许是在袁信的死讯传来时,就有了隐隐的恐慌吧,只是自己一直不肯相信。所以在赵昱一次又一次告诉她没有边城消息的时候,她也没有追问。 “爷爷……”含章在昏黑的地牢里喃喃,她以为自己会嚎啕大哭,眼睛却干涩到疼痛,流不出一滴泪。脑子里一幕幕都是在边关时的情景,幼年时害怕风雪声赖在祖父膝上睡觉,长大后祖父亲自拿着棍子教自己拳脚功夫,带着自己骑马打猎,教自己喝烧刀子,第一次迎敌归来看到祖父骄傲的笑脸,在受伤消沉伏在祖父膝头哭泣时他的老泪纵横,送自己回京城时那依依不舍的眼神。 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浮现眼前,含章的心里一时狂怒,犹如涌动着火热的岩浆,恨不得喷发出来将这天地一齐毁了,一时却又心如死灰,再没有一丝生气,只盼自己立刻就此消失,追随亲人而去。 她到这时才完全理解了李明则所说的绝望,如果我的至亲我所有珍视重愈性命的人都不在了,这世间再好,没有人和你分享快乐甜蜜,这世间再恶,也没有人真心真意怜惜包容你。那么这个世界于我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那么自己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她睁大眼睛,长久没有眨眼,一个连活着都已经毫无意义的人,又怎么还会记得眼睛是需要眨动的。含章仿佛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由内而外冒着寒意。 在这样的时候,时间都停滞了,或者是消失了,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不见任何人来,她终于支撑不出,不知什么时候缓缓合上眼陷入沉睡。之后的时间,她浑浑噩噩,时而入睡时而从噩梦中惊醒,在这个寂静的地牢,所有情绪得不到发泄,只能闷在内心,发酵,沉闷,最终变成泥泞之海将自己淹没。 不知几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动,轰轰响着,连带着整间地牢都猛烈摇摆,天花板簌簌掉下许多粘土,烧了一半的油灯在桌上晃了晃,洒出几滴灯油,悬停在桌沿处。含章被惊醒,她面无表情看着牢内的一切,只愣愣地发着呆。震动很快停住了,随之而来的是长久的万籁俱寂。 又一次将她从昏沉中惊醒的,是门被猛烈撞开的声音。含章冷漠如一块石头,只睁开了眼睛,却没有去看门口,樱草披头散发,身上一身大红色苏绣折纸花小袄上满是血迹和残破,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含章,口里念着:“都是你,都是你,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要不是你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你该死,你该死……” 樱草已经陷入癫狂中,手无意识地抬起又放下,两只眼睛找不到聚焦,在空中乱晃,一眼看到桌上明月的白柄黑鞘,好似找到目标一般几步冲过去,将明月一把拔出来,双手握着,匕尖指着含章,她的手臂还在往下滴血,唇角的血迹添了几分凄厉,状如厉鬼:“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樱草反复地念着同一句话,眼中厉光大盛,手握着匕首就要往前去杀含章。 “妹妹,住手!”一声焦急的惊喊突然在她身后响起,如雷般炸开。 樱草被吓了一跳,一个慌张,脚上踩到拖地的银链,一个趔趄摔倒在含章脚边,明月的匕尖刚好被压在身下,尖利的匕首悄无声息捅进了她的胸口,直没至柄,一时血如泉涌,噗噗有声,樱草好似不敢置信,她慢慢撑起身子,看一眼插在心口处的匕首,又挣扎着回头看了眼门边的程熙,头一歪,倒在地上。 变故突生,程熙看得愣在门边,然后,他连滚带牌扑过来,小心翼翼将樱草翻过身抱在怀中,低声唤道:“妹妹,妹妹……” 樱草双目紧闭,已然断气。程熙眼中缓缓流下两行泪,慢慢将樱草身体放平,把匕首从她身上取下。 含章麻木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动,也没有出声。程熙抹了抹眼泪,回头看了眼含章,又将明月拾起,过来给她割断身上的绳索。含章似个废人一般,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回应。程熙更加心酸,他想要解释,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但时间紧迫,已经容不得摇摆不定,便咬牙道:“狄军已经进城了,皇宫被人埋了炸药,已经炸开了半边,现在外面一片混乱,都在四散逃命。” 含章呆滞的眼珠略动了动,僵硬许久的唇角弯了弯,声音因长时间未说话而嘶哑:“不是你们引进来的么?” 程熙一愣,看了眼樱草,便猜到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忙摇头解释道:“并不是这回事,我和平王本是打算用诱敌之计将城内奸细一网打尽,却不料狄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心和我们合作,一切都是陷阱,我们重兵守在东边的安阳门,他们却早已策反了西顺门的守将和守门的士兵,趁着黄昏杀了战友打开了城门。同时还炸开了皇宫。如今……”他顿了顿,似回想到什么凄惨景况,眼中悲伤难忍,“如今外面已经是一片修罗地狱。” 含章微怔,淡淡道:“是么。” 程熙察觉到她状态有异,似乎有什么地方产生了极大的变化,整个人都陌生起来,对以前关心的一切都异常地冷淡。他不由道:“你怎么了?为何这个样子?” 含章抬起头,看着他道:“我祖父是不是已经阵亡了?” 程熙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愣了一会,才终于低声道:“……你知道了。” 即便是早已料到,当真正得到证实的时候,含章心头仍是被重重一击,她颤抖着嘴唇问道:“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却任由它发生?” 程熙垂下眼,脸上满是愧意:“我们截获李明则和狄族的消息后,曾经派人隐晦透露给了沈元帅,希望他保重自己,不要和狄族硬碰,但是沈元帅没有听。因为情况紧急,来不及做别的部署,所以……” “不要硬碰,难道大开国门把狄人放进来么?难道让别的将士白白送死?那百姓的生死,将士的生死谁去管?就算是围敌包抄,那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含章听得只想冷笑。 “那并非……”程熙解释着,声音却越来越低,身体也歪向一边,他从进门后就是正面和含章说话,这一倒,才发现他背后已经血流成片,源头处是一只箭,从箭杆中间折断,前端的箭羽和半截杆已经不见,只剩光秃秃半根杆子,心惊动魄地深深射入背心。 含章脸色一变,忙上前搀扶起他:“程熙,你还好么?”这个人,竟是带着这么重的伤来救她的,还撑了这么久来和她解释。她慌慌张张去摸腰上的药瓶,幸而没有被樱草收走,于是含章抖着手打开药瓶,就要往他背上倒止血药。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虽然并没有用力气,但含章却不敢挣扎,程熙勉强睁开眼,摇了摇头,虚弱笑道:“已经没有用了。” 含章心如刀绞,眼中渐渐盈满泪水。程熙看着她的泪,笑了笑,又低低道:“我有两件事对不住你,第一件是窦叔的事,他兄长是明姨的故旧,不得已做下那些事,我知道你怀疑他,又不想窦叔有事,就将他迁走。第二件是我知道你想回边城,可我想留下你,所以才将你引到得月楼,让你察觉英王的秘密。谁知竟然碰到袁信,揭露了你的身份……” 他说得越多,气息起伏越快,背心伤口的血便越流越多,几乎要将他的血流干,他的生命也随着这血液流逝,程熙的脸越发惨白如纸,显出透明之色。含章看得心惊胆战,忙道:“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 “我想为妹妹报仇,就去利用公主,明姨养大了我,可我最后还是背叛了她,我还害得妹妹惨死。我想阻止这一切,偏偏什么都办不到,我就是一个如此自私又无能的人。沈含章……含章,你不要怪我……”程熙说着,手上摸索着摸到樱草的手握住,最后看了含章一眼,温柔一如当初,但这双眼睛慢慢失去了光泽,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深深的喟叹,终于停止了声息,胸口的起伏渐渐停止。 含章眼睁睁看着,待到他的身体再无一点生命的迹象,方才慢慢伸出手,将他不曾闭上的眼睛合拢,泪中带笑,道:“我好像还欠你一顿酒呢,你这样,叫我怎么还呢?” 呆坐良久,含章缓缓起身,收好明月,将桌上油灯取了,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小地牢。沿着狭窄的陡峭楼梯走上地面,才发现这是程家一间屋子的床下,屋外森森翠竹,犹自哗哗作响。屋里的家具东倒西歪,床也被掀翻,四周到处都是暗红血迹,不远处倒着一个人,身形魁梧,身上没有血迹,眼睛闭着,脸色却铁青狰狞,舌头外吐,颈上紧紧勒住一条绳索,是金掌柜的模样。 门外厅里歪着两个人,那位仆人程叔和樱兰,都已经气绝身亡。这间屋子里曾经发生过的什么,已经随着所有人的死亡而成为永远的秘密。含章默默看着,走到后面厨房取了所有的油和木炭来,又摊开屋角存折的用来做鼓的干燥牛皮,放上木炭浇上油,点燃了火。火苗很快腾起,慢慢点燃了房梁,含章一步步后退到屋外,眼中倒映的火苗越来越大,直到半间房子燃起,火势再无可阻挡,她才回身,拉开门走出院子,干燥有风的夜晚,熊熊的大火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但在这个夜晚,这并不显得特别,因为整座京城已经成为烈火炼狱。 远处皇城因为爆炸而引起的火不但没有熄灭,反而越演越烈,巨大的火舌腾空而起,仿佛要点燃天空低垂的黑云,滚滚浓烟蔓延开来,在整个京城上空形成一片薄雾,狄兵和盛军在往日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展开巷战,厮杀惨叫之声此起彼伏。 百姓们试图携家带口逃离此地,却遇上迎面而来的狄军,对方猩红着眼一刀劈下,无论男人或是女人,立刻身首异处,倒在街边,他们的细软金银被搜刮一空,襁褓中的孩子被狄人哈哈笑着挑在刀尖活活刺死,老人们走不动,缩在墙角苦苦哀求着,却也没能逃脱被虐杀的命运,最终横尸街头。鲜血染透了玉京城的大街小巷,比当初宁王夺位时惨烈百倍。狄军在做他们最喜欢的事,屠城。 程熙的住所在京城东北方,离被破的西门有很长一段距离,狄军还没有攻过来,只有寒风刮来凄厉的哀嚎和惨叫。她迷茫地走在路上,身边挤满惊慌失措的逃难百姓和官员们的车马,他们都是往北门而去,因为那里有盛军拼死打开的一个突围口,只有那里才有一条活路。 人流如潮水般越来越汹涌,推推搡搡,所有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都城破了,皇帝死了,国要亡了。人们哭喊着奔走逃命,不时有人被挤倒,尖利哭号,但立刻就被人群的嘈杂声响淹没,其他被吓坏了的人并没有停下脚步,踩在跌倒的人身上往前奔去,含章也几乎被挤倒,却被背后一个人牢牢扶助。她在一片推挤中勉力回过头,只见薛崇礼冲她笑了笑,带着她挤出人群,进了旁边一条无人问津的小巷。 巷子里散落着逃难人遗落的鞋子、衣服,甚至女人的簪环首饰,一片狼藉,薛崇礼紧紧握着含章的手腕,带着她穿过这些混乱,他再病弱也是男子,手上力度便如铁钳一般,将含章手腕牢牢锁住,她无可无不可,并没有挣扎。到了巷子里一座小门边,此时四处静寂无人,这所宅院也是门户大开,满地零落的杂物,含章在这里住过许久,看过几眼便认出这就是薛府的后门,皇帝虽然下旨夺爵,但由于时间仓促,薛家人还来不及搬出,这里依稀还是往日模样,只是油漆黯淡剥落,到处显着一股没有人气的荒凉,早不复当日的光鲜。含章冷眼看着这一切,当日那一幕幕悲喜剧仿佛才发生不久,薛崇礼一言不发,带着她穿过后宅,直往正房而去,偌大的府邸空无一人,一路上的房檐都挂着白布和白纸灯笼,在空荡荡的府邸里飘摇着,发出单调的咿呀声,含章记起薛家老夫人似乎刚过世不久,这样也好,省得受这番波折痛楚。 终于到了侯爷的正房,薛崇礼停下脚步,指着虚掩的房门道:“你进去吧,去看看他。” 他话里的悲痛难忍和压抑不住的哽咽声音已经说明了屋内是怎么样的情景,含章很想转身离去,毫不理踩这些,但最后她只是闭了闭眼,缓缓上前,伸手推开了门。 迎面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对面的墙上,原本挂着的书画对联早已被撕扯,散落在地,光秃秃的白墙上只有十六个鲜血写就的大字:国都既亡,帝死社稷,臣亦有罪,以死谢之。 鲜血淋漓,触目惊心。含章心头剧震,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她视线扫了房间一圈,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满地的鲜血和碎纸片,一个一个血洼往内室而去,含章忙顺着血迹走进,刚进门便一脚踩在大片血泊里,湿泞泞飞溅染红了衣摆,似乎还是热的,没有冷透,但她却毫无所觉,一双眼睛只盯着**躺着的一人,那人本来爽朗清举的脸上满脸蜡色,死气沉沉,脖子上开了一条巨大的伤口,皮肉翻皱。这个在后宅里怯懦逃避了许多年的男人,却在城破关头选择了用生命为在朝者的错误谢罪,死得如此壮烈。 含章慢慢走近床边,居高临下看着他。薛崇礼慢慢走到她身后,道:“父亲生前,除了深感有愧于国,还念念不忘你。如今你能来看他一眼,他在天有灵,一定很欣慰。” “是么?”含章唇边挤出一个冷淡的笑,却比哭还难看。薛侯爷念念不忘的有侯夫人,有薛崇礼、薛定琬、薛定琰,甚至还有他的兄弟和侄子侄女,当然,也会有一小块地方留给薛含章,只是这里面有多少是因为愧疚,又有多少是真真正正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呢? 人死如灯灭,再追究这些微末小事也无意义。就如同含章已然冷却多年的左胸口,再不能被他暖热。她抬起头去看薛崇礼:“你留在这里做什么?”侯府的人必定是都去逃难了,薛崇礼出现在人群中,定是送他们出了城再回转。这样的时候逃出一个是一个,为何又回到这个冷冰冰的宅院里。 薛崇礼看着父亲,道:“为人子的,怎么能看着自己的父亲死后无立敛,就这样暴露在人前呢?”他俯下身坐在床边,将薛侯爷背在背上,又对含章道,“若能平定狄乱,不妨让人去府中后花园的水池里看看,让我和父亲得以重见天日。” 含章大惊,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世子,你……”她微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牢牢抓住他的袖子,另一只手取出腰上匕首,斩钉截铁道,“我带你出城!” 薛崇礼一笑,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含章,你保重。”说罢不再看含章,只负着父亲起身,含章还要阻止,却见薛侯爷手臂因着惯性垂落,紧握的拳一松,掉出一个被血染透的纸团,落在含章脚边。 她拾起纸团打开,一眼便看到末尾署名处的三个字,沈灵霞。这封信何等眼熟,正是当初樱兰拿给自己看过的,生母沈灵霞的绝笔。她心一颤,忍不住看向沈侯爷,他在人生的最后,选择以死殉国时,身边还带着的,是被他辜负了的女人生前的绝笔,看着那个女人生命最后的无怨无悔,不知他心头是何感想。 含章握紧信,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像是突然被蚁穴洞破而溃的堤坝,忍不住悲从中来,呜咽而出。 薛崇礼顿了顿步子,不曾回头,又向前坚定地迈出了房门。父子两人身形相近,容貌相似,就这样一个背着另一个一起缓缓走远。含章连忙起身,几步追到门前,扶着门框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泪流满面。 第86章 何去又何从 第八十六章 何去又何从,公侯庶女,五度言情 寒冷的风呼啸而过,卷起一片尘沙,灰头土脸的流民三三两两携家带口往南而去,他们已经跋涉了两天,虽然脚力不快,但此处离玉京已遥遥百里,狄族的阴影暂时减退,使得他们暂时有时间喘口气,平复一下像满弦一样紧绷的心绪。 玉京已经享受了近百年繁华,这样一个盛世都城居然就这么仓皇间毁于一旦,任谁都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城破得实在太突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玉京素来就是以城墙坚固著称,有些不如它高大的城池都能被围数月而仍然坚守,却不知为何这国都反而不如。 但亲眼所见的事实让人们无法自欺欺人,皇城里那犹如惊天重雷般的爆炸,还有那通天的烈火,都彻底焚尽了人们心目中的最后一丝幻想。皇帝已经自尽谢国的事犹如卷残云的风,迅速在流民中席卷而过,对于这样的君王,人们在悲壮的同时,更多的是茫然和绝望。一个国家,国都没了,君王没了,不就是亡国了么?即便有平王临阵即位的消息,但这对于人们崩溃消沉的心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但无论内心多么无望,命还在,家人还在,就得挣扎着活下去,死亡的阴影还在笼罩,没有人知道狄军会不会再南下,会不会就此占领整个盛朝版图,这在以前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连最不可能发生的都已经真切地发生了,还有什么是真的不可能的呢?他们不敢想,更不能想。于是只能逃避地麻木自己的思想,用最卑微的渴求,最渺茫的信念继续走下去。 可是上天似乎并没有垂怜这些遭遇不幸的人们,在第二天夜晚,忽如其来的北风夹着春寒的雪,簌簌下了一夜,天寒地冻,附近村庄的人早闻风而逃了许多,只剩下少数走不动的老弱守在家园,食物短缺,流民们纵有金钱也换不到粮食,更何况他们匆匆离家,随身携带的钱财并不多,饥寒交迫下,又没有足够的地方避寒,只能砍了树木取暖,但即便是树木,对于人数众多的流民来说也显得稀少,这个夜晚,许多老人和孩子悄无声息倒在了路边,被白雪覆盖。 第三天清晨,初春的朝阳洒下温暖光辉,总算让人们千疮百孔的心稍稍得到一点抚慰,他们彼此扶持着,想要翻过眼前的山,到达下一座城。但也有很多人,身无分文,不被准许入城,他们被饥饿和寒冷所迫,找来锄头和菜刀,开始打劫要入城的富贵人们的车队,若说以前这些贵人们还是自己仰望和臣服的对象,那么现在是什么也顾不得了,那些可以避风雪的华丽马车,和那沉甸甸的辎重,无不是众人垂涎的目标,虽然有许多护卫提着刀剑守护,也阻挡不了被饥饿和寒冷折磨到走投无路而集结在一起的流民们。 当含章站在山腰远眺的时候,发现了不远处的山脚官道上一队正在被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围攻的车队,这车队七八辆车,都是貌不惊人的普通车马,看上去并不是大富之家,却不知为何也被流民们看上,守卫的仆人们在拼死抵抗,车上的妇孺的尖叫啼哭凄厉可闻。 含章淡漠地看着,她看得出来这二十多个仆从中夹了五六个颇有武艺的人,应该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战士,能得这等人相护的,非富即贵,绝不会如外表所展示的这么不起眼。而他们的战斗力也远胜于这些饥饿虚弱的流民,即便取胜只是迟早的事。她站了一会儿,便要转身往前去,却听得一片杂乱呐喊声由远及近,似有许多人正往这里而来。 含章循声望去,树林里闪动着许多人影,不多时,又一批集结的几十个流民将这车架重重包围,这百多人都绿着眼睛对着马车虎视眈眈,如此一来,力量天平顷刻便往流民一方倾斜,只怕这群车马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含章微微皱了眉,便听见被包围的人群里传来一个变声期少年愤怒的喊声:“敢动我嫂子和侄子,先从我尸体上过去!” 这声音好生熟悉,袁任?含章一愣,忙仔细看去,果然那些仆人都有几分眼熟,而从掀开的车帘惊恐往外看的半张小脸,依稀便是薛府里明眸纯真的六小姐薛定瑜。 这是薛府的车马。 真是孽缘,含章长长叹了口气,从山腰上疾步而下,她在山上修养将息了两日,体力比先时好了许多,此刻便将明月从腰间抽出,却不出鞘,只用银链为鞭,从人群中劈出一条路,闪躲腾挪间便到了袁任身边。 那倔强的少年提了一把长刀,带领众人迎敌,他正和一个流民头领模样的人拼杀,虽勇猛有力,但临战经验不足,几次进攻都被对方躲开回击,并且对方手上握的不只是什么宝刃,凌厉气势甚是逼人,袁任渐渐落于下风。 眼见那头领一剑就要劈向他腰腹,含章手中银链银色光芒闪过,已经缠上了他的脖子,她就势将匕首抵在他喉管处,沉声大喝:“都给我住手!” 场面突生变故,陡然急转,其余流民皆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被含章制住的流民头目满是脏污的脸上一双明亮尖利的眸子转了转,嘿嘿冷笑道:“别管这小娘们,她的匕首还没出鞘呢,怕是连刀都不敢握得,咱们把这些狗崽子们都宰了,把这些女人都抢回去,占山为王当土匪去!” 眼见周围又有**,含章也不争辩,手上更加用力,刀鞘在他脖子上深深按下,若此刻刀是出鞘状态,这人只怕已经见了佛祖,她冷冰冰道:“如果不信,你可以试试!”明月出鞘必饮血,但这些流民实在情有可原,含章不愿对他们出杀手。 前些日子饱饮了无数鲜血,明月天生的嗜血很容易又被激发了,散出的寒意更甚,几乎就要叫嚣着脱鞘而出,那人只觉得自己脖子上一阵冰寒,喉咙处的血液几乎都要凝结了。他咳嗽两声,忙喝道:“先停住,别动手!”一双眼睛滴溜溜到处转,也不知在算计些什么。 “沈姐姐!”袁任认出含章,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很是委屈和悲愤。他还只是个少年,这段时候偏经历了太多,让他几乎不及反应,所有疼他的家人都离他而去,还背上了恶名,好容易看见含章,这些埋藏在心底的伤痛忍不住迸发出来。 含章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袁任得到鼓励,吸了吸鼻子,仍旧把刀握紧,时刻不敢放松。 “沈?”流民中有人疑惑地盯着含章看了半天,突然叫道:“韩老大,我知道她是谁了,她是沈质沈含章,沈三元帅的孙女!在定阳门杀退狄狗的沈含章!” 此话一出,那些流民们脸色都是一变,目光炯炯都聚集在含章身上。 那韩老大愣了一下,想扭头去看,偏偏脖子动弹不得,他只好背对着含章问道:“你真是沈含章?” 含章手上不动,不置可否。 认出她的那个流民指着她的手,兴奋喊道:“没错,就是她,你看她的右臂就是被狄狗射伤的!”周围人纷纷看去,果然,含章一直都是用左手进攻,右手一直垂在身边,不曾动弹。 这下她的身份确定无疑,韩老大只觉身上突然热血沸腾,却又十分不甘,他直着脖子道:“沈含章,你既然是能杀狄狗的将军,为什么不保家卫国?为什么把他们放进来,害得我们家破人亡?!” 含章手上慢慢松开,银链刷地垂落在地,她垂下眼帘,遮住眼中许多情绪。 不远处一个流民小声道:“我听说沈三元帅已经在和狄狗的对阵中殉国了。”还有另一个人小声补充道:“还有沈将军的父亲薛侯爷和兄长,听说也都在破城后追随皇帝陛下殉国而死。”比之这些家破人亡的流民,她失去的只怕更多。 他们声音虽小,但在这安静的时候却让人人都听得分明,说到薛靖庭和薛崇礼的死讯,其中一辆马车里突然传来女人的哭泣声,已是哭得沙哑粗粝,其余几辆车里也都断断续续抽泣起来,都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韩老大最不耐烦娘儿们哭,偏这个时候却不敢开口斥责,他瞥了眼车前守着的仆人们,眨了眨眼,小心问道:“这是薛家的马车?” 仆人们红了眼睛,都是一片沉默,袁任咬牙点了点头,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颇有些羞愧。 韩老大哑然无言,良久,哼哼道:“自尽殉国虽然挺无能的,但也不算是孬种,好歹还有一两分血性,你们薛家我韩老大不抢了。”他又转身看向含章,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喊道,“我说沈将军,你也是上过阵杀过敌的,怎么现在狄人攻占了国都你就只顾自己逃命?你敢不敢带我们杀回去和狄族拼命?”周围的流民们也都义愤填膺,纷纷附和。 含章抬头看着他,韩老大对上她清冷目光,只觉喉咙一噎,他眼珠子动了动,含章身上衣衫虽整洁,却打着许多补丁,那补好的破绽处像是被鞭子抽出来的口子,而她脸上的鞭痕,还有从喉咙延伸进衣领的刀伤历历分明,甚至握着匕首而衣袖滑落的手腕处都露出狰狞的伤口,甚至那条右臂还不曾动弹过,这个女子所付出的一切,超过了自己的想象,让这样一个伤痕累累的人上战场,实在是太过分的要求了。韩老大喉结微动,吞了口口水,不再说话。 含章等了片刻,不见他再说什么,便转身要走,流民们自动自发让出一条路来,眼睛紧紧盯在她身上,半是尊敬半是同情。她身后的一辆马车帘刷地被拉开,侯夫人和几个女儿媳妇坐在车内,红肿的眼睛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袁任眼眶一红,想叫住她,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发出声音。 眼见她就要走入山上树林,韩老大突然大叫一声:“等等!”他像只兔子一样蹦了过去,拦住含章,不待她发问,就把手上的剑递了过去:“沈含章,我看你只有一把匕首,没有佩剑佩刀,这是我家传宝剑,送给你。等你养好了伤就去把狄狗赶出我们大盛。”他顿了顿,眼睛发亮地补充道,“沈含章,我叫韩苞,你记住我的名字。”说罢,便把剑强扔到含章怀里,自己转身就跑了,“兄弟们,跟我走!” 流民们应了一声,便做鸟兽散,有许多人咽着口水看了眼薛家车马,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到底还是选择离开。 “等等!”马车里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仆人们不解,向她看来。 薛崇礼的妻子二少奶奶脸色惨白吩咐管家道:“薛叔,你把我们带的粮食分一半分给他们,再给他们五十两银子。”薛管家一愣:“一半?”乱世之时粮食贵如金,他们原本就为了避开流民而绕了远路,车马也不多,余下的粮食只够撑三日到下一座城的,若给了流民一半,剩下的粮食必须节衣缩食才行,吃不饱就没有力气,倘或再有什么波折或是再被流民围攻,弄不好就要断送在半路上。 薛定琬立刻反驳:“弟妹你糊涂了?没有了这些粮食我们吃什么?”她说着,不安地瞥了外面的流民一眼。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的薛定琰突然出声道:“阿任,把我们准备的粮食也拿一半出来分给他们。”袁任在外听了,立刻应道:“是,大嫂。”薛定琬见妹妹也倒戈,不由大急,扯了扯侯夫人的袖子:“娘……”侯夫人尚且没有出声,二少奶奶居然越俎代庖,这便是犯上夺权了,难道是想取侯夫人而代之么。 侯夫人看向二少奶奶,二少奶奶红着眼睛看着婆母,突然捂着嘴呜咽出声道:“我只是在想,如果二爷看到这样的情景会如何行事,他和公公……的原因,不就是觉得对这些百姓有愧么?现在他不在了,这些事我来替他做。” 她这一哭,侯夫人也不禁悲从中来,在这样家国受难的时候,后宅里那些小心思勾心斗角都显得多余又可笑,她心里的猜忌烟消云散,无力地摆了摆手:“去吧。” 薛管家应了一声,带着仆人们去分粮食了,虽然不多,但至少也能挨过几天,那些流民大为感激,不少人对着马车磕了几个响头。 含章一直远远看着,马车里薛定琰突然抬头和她目光相对。两人对视片刻,含章慢慢移开视线,往山中去了。 剩下来的几天,薛家队伍依原计划走着山脚这条官道,却再没有遇见过什么麻烦,而在原地休息或过夜时,总能看到不远处山腰上有一个玄衣红纹的身影,却从来不会近前。薛家人心照不宣,都知道这是含章在沉默地护送他们。侯夫人得知后,默然良久。 三日后,远远的南平城城墙出现在眼前,这里是薛家旁支所在,算是有了依靠,薛家诸人大大松了一口气,而含章,却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踪影。 一天之后,在与京城相通的主道旁的荡崖,冰雪初融的崖顶又出现了含章的身影,她倚在悬崖边,极目远眺处正是狄军和盛军交战的战场。 狄军将猝不及防的盛军杀得片甲不留,攻下了京城,数不尽的美酒美食和女人让他们得以恢复精神,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一部分狄人蠢蠢欲动,企图继续南下。这帮人原本就是西狄残余和东狄队伍混合而成,祖上虽是同源,却也彼此打过许多仗,早就是两脉人马,当初为了复仇,放下前嫌合二为一,如今侥幸得胜,便又暴露出许多问题,他们分裂成两派,一派主张见好就收,回归草原,另一派却眼馋盛朝繁华,想要取而代之,双方争执不下,不欢而散。那想要南下的便趁机拉出自己这派往南杀去,在荡崖山脚遇上了来勤王的盛朝军队,双方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含章抱着一柄长剑迎风坐着,风吹动她半长的头发和衣袖,在这无人的山崖边,繁华尽散,只有沧桑历尽后的沉寂黯然。 她眉头紧紧皱起,看着那熟悉而陌生的战场,听着那四起的战鼓、震动山岳的嘶喊,神色中充满了迷茫和痛苦,矛盾交织,而眼眸深处,却隐隐是从不曾变过的坚毅,远方战场狼烟滚滚,浓烟升到高处,散成薄薄一片迷雾,眼前苍茫的万里江山在雾中若隐若现,和身边清晰的真实仿似成了两个世界。 第87章 偶然遇故人 第八十七章 偶然遇故人 待到夕阳西下,明月升起,双方鸣金收兵,狄兵虽然蛮勇超人,但盛军并没有因此退缩,也没有因为人数胜过对方就有了窃喜,他们稳打稳扎,奋力拼杀,寸土不让,最后双方几乎势均力敌。/但在此时,没有败就是胜利,给了盛军众人莫大的鼓舞。 狄军士气受损,不敢小觑这些人,他们退至五里外一处小镇,而盛军就近安营扎寨,清扫战场。 含章发着呆,看着盛军军营里燃起的堆堆篝火,那些排着队巡逻而过的整齐卫兵,一动也不动。 上山的路上突然传来细碎脚步声,还有枝叶折断的声响,含章一警,立刻往后一倒,就地一个滚翻进旁边草丛里,她动作极轻,并没有发出多大声响,那的动静和风吹草丛的哗哗声混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 呆坐许久,这一动才发现身上手脚都已经冰冷麻木,随着身体的动作而传来一阵阵酸麻,含章轻轻揉着手脚,警惕地看着声音来处。 一个戎装身影从树丛里慢慢走到月光下,四顾了一番,没有发现人,便摘下白缨盔,柔声唤道:“含章,是我。” 李莫邪?含章认出她,便从草丛中起身走过来:“李姐姐。” 李莫邪比先前瘦了许多,眉目间更添深邃,但见了含章先是开朗一笑,再上前拍着她肩膀笑道:“好妹子,这么久不见可想死姐姐了。”出自真心的笑最能感染人,含章淡淡微笑,眉间凝冻许久的冰冷融化些许:“李姐姐怎么来了?” 李莫邪转身往山下军营看了看,感慨道:“这里视野果真不错,虽然远了些,却看得明白。”又笑着瞥了含章一眼,“妹子你真是太大意了,就这么大喇喇坐在这里观战,连被侦察兵发现都没注意到。” 含章一怔,继而自嘲道:“我失察了,竟把这点给忘了。”行军打仗都会勘察好周围地形,尤其是避免出现敌军探子刺探己方情报,所以周围可疑的人必定在侦察兵的侦查范围内,含章所在的这处山崖,虽然远离战场和营地,不在排查范围,但普通人遇到战争早就避之不及,绝不会在旁好整以暇地观看。所以含章也被他们列为了侦查目标。 “幸而他们都知道军中有个沈含章,所以多留了个心眼。”李莫邪笑道,她摸了摸含章身上的衣服薄厚,又轻轻探了探她身上伤处,关心道,“听说你右臂受伤了,好些了没?” 含章略动了动右臂,摇了摇头:“还有些疼,大约还得养些天。”她浑浑噩噩出京,又随手劈了一个没长眼扑上来的狄兵,抢了他的马南下,专拣无人之处走,后来在山中发现一个无人的猎户小屋,便缩在那简陋的屋子里度过了人生中最难熬的两天,手臂上的伤也才得到修养,后来护送薛家马车,一路上都还记得上药疗伤,赵昱送的药果然极好,伤势比用寻常药愈合得快,只是毕竟伤重,却没那么快痊愈。 李莫邪握住她的手,眼圈忽而一红,声音带了些哽咽,难过道:“妹子,你受这些苦,还有沈元帅……李家真对不住你们。” 原来她已经知道李明则所为,含章一时默然,过了会儿才回握住李莫邪,垂下眼,低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李莫邪惨淡一笑,摇头道:“姑姑的错如何不是我的错。她一时走错了路跟随英王,这些罪孽都该有人去赎的。” 看来她并不知道李明则之事的真相,想来是当权者不欲事态扩展暴露当年孝文之事。含章也不打算告诉李莫邪,知道的真相越少能活得越轻松,但即便如此,曾经忠烈满门的李家因为李明则,必定会成为一个人人皆不愿提及的话题,这份沉重压在无辜的李莫邪肩上,不知会多么辛苦难过。 含章唇微动,想告诉她其实李明则并不是她亲姑姑,话到嘴边却犹豫了。李莫邪看出她心中所想,怆然道:“我吃李家的饭喝李家的水长大,早就是李家的一份子,既然受了恩惠也该承担责任,李家便是我这辈子的责任。——只是对国家尚能报效赎罪,却不能把沈元帅还给你,也不能挽回那许许多多枉死的性命。” 含章心中悲伤难抑,不愿再说这个沉重话题,便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傅爷爷和傅世子可好?”从离开城门后便再也没见过这两人,虽然李明则揭露了这两人的真实立场,但含章无法责怪他们,至少他们从未曾伤害过她,对她的关心爱护也是真的,只能感叹立场不同道相异。 李莫邪见她如此,便也不再继续,只把这份亏欠默默记在心里。又听见提起自家人,眼中顿时黯淡,轻轻道:“祖父背上被砍了一刀,血流不止,幸亏被部下官兵拼死救出来,如今就在三十里外的小城里养伤。相公他……”李莫邪的话戛然而止,低下头擦了把泪,又揉了揉眼睛。 含章心头一沉,不由紧紧握住她的手,李莫邪勉强对她笑笑,反手擦净泪水,道:“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祖父他刚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如今要收编那些从玉京失散的旧部,我能帮上些忙,所以就跟着郑将军的队伍来了。”她拉住含章的手,“再有了你便更好了,你以前和狄军是老对手,想必对阵之时能有许多建议,还有呢,我听说陈副帅也带了人在北面夹击狄军,他听说你不见了,急得不行,正派人到处找呢。/非常文学/平王殿下……陛下也专程命人来和我们说过,若遇见了你务必要留住。” 含章微怔,随即轻轻摇头:“陈叔安好我也放心了,不必告诉他们,我就要离开这里。” 李莫邪有些奇怪,拉住她仔细看了看,道:“那你要去哪里?回边城?妹子,你怎么了?怎么这么黯淡消沉的?”甚至已经不能用黯淡消沉来形容,是一种淡漠到极点的感觉。想必是因为亲人的突然离去,李莫邪不免心头愧疚更深,缓缓叹息道,“你……看开些。” 身为军人,便早有了会抛头颅洒热血的觉悟,甚至对待身边亲人朋友也是如此,若真是征战使然,她只会悲伤,却不会因此消沉,真正使她难以忍受的,是那被彻底摧毁了的信念。但这些话,却无法对旁人诉说,含章只能继续沉默。 李莫邪虽然性子大开大合,却也有其细心之处,她隐隐觉察到含章的似乎更多来源于其他事情,但又猜不透究竟为何,便只能长长叹了一口气,拉住她的手道:“不告诉他们就不告诉吧,但今晚必须得跟我去歇息的,这冰天雪地让你一个人露宿在这荒山上我可做不到。再者你这伤还是找个大夫细细看了稳妥些。” 含章还要推拒,李莫邪瞪了她一眼:“妹子,别让我担心你。”含章垂下头,不再挣扎,就这么被她拉下了山。 李莫邪的营帐在军营的后半截,和谋士主簿们的在一处,但毕竟是为人妻子,为了避嫌又特地隔开了一段距离。小小一座帐子内灯火通明,临近帐前,还能隐隐听见其中传来幼儿的清脆声音,还有拨浪鼓的咚咚声。 含章听得愣了一下,李莫邪却上前两步掀开帘子,朝内笑道:“小圆,你看谁来了?” 里头立刻噼啪噼啪跑出一个小女孩,她先是扑进李莫邪怀里,继而探出头扑闪着一双大眼睛上下打量含章,半晌,试探着小小声道:“沈姨?” 李莫邪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你不是成天说等沈姨腿好了要她带你去骑马么?怎么见到她反而认不出了?” 傅小圆被拍得咯咯直笑,又从李莫邪怀里扑到含章身上:“我认得沈姨。”含章抱着她小小柔软的身子,这孩子还是和当初那样纯真娇憨,只是一身红衣早换成了素色衣服,连辫子上都扎着白色的头绳,触目惊心的白色刺痛了含章的眼睛,几乎要流出眼泪来。 李莫邪也是一时无言,抚着含章肩膀,将她带入了帐中。 营帐里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她放下手中的玩具,起身迎过来:“傅大嫂。”她好奇地看了两眼含章,善意地笑了笑。 李莫邪指着她对含章道:“这是我们在西南遇上的姑娘,名字叫卢英,她哥哥早年参军把她托付给舅家,后来遇到洪灾迁移到南方,兄妹失了音信,前几年表舅家也没了人,她就一直跟着队伍做浆洗活儿,想找哥哥,却总没找到。这次听说我要北上,便非要跟着来。” 卢英脸上皮肤粗糙黑黄,双手满是死皮粗茧,显是吃过不少苦头,但她眼睛里的笑意却仍然爽快明朗,含章油然生出几分好感,也对她笑道:“我是沈含章。” 卢英瞪大了眼,上前一把拉住含章,咋咋呼呼喊道:“你就是沈含章?就是那个杀狄的女将军?” 沈质三个早年都有几分名头,后来沈质死而复生变成女子,便更成了传奇一般的人物,她的故事是茶楼里说先生的最爱,从京城辐射到全国,她的故事被加油添醋到让人啼笑皆非的地步,说她是天将下凡名将转世的有,说她被大仙附身的有,更有甚者,说她根本就是男人,只是因为偶尔穿女装才被错认。幸而京城里刮这阵风的时候小六还在边城路上,没有人把消息传递给含章本人,若不然,只怕她都要后悔公开自己是女子了。 卢英一时激动,抓住了含章右臂,她手劲颇大又刚好抓在箭伤处,伤口顿时剧痛,含章吃痛,便一低身,有如游鱼一般滑不留手,卢英手上立刻一空,被含章避了开去。卢英愕然看了看手,又看了看旁边的含章,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含章抚了抚右臂,歉意一笑:“这里的伤还没好,实在抱歉。”其实这点痛对她而言并不在话下,就此躲开也有些失礼,但若是强行忍住致使这伤处再反复,怕又会有变故。 卢英这才发现她右手不能动,显然伤得不轻,她登时脸一红,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太粗心了。” 含章喜欢她的直白爽朗,微微一笑,并不介意。 李莫邪见这两人半日都还只站着说话,忙招呼她们都坐下,又收拾了些干粮烤肉和水催着含章吃了,这才从自己包袱里翻出一条白布递给她:“如今东西还供应不上,只有这个了,妹子你先用着吧。” 含章愣了半晌,轻轻嗯了一声,接过那布系在腰上。气氛一时有些沉闷,卢英闭着嘴不敢说话,她看了看含章腰间的白巾子,又看了看李莫邪母女头上的白花和白麻头绳,心里也是一阵悲凉。 傅小圆赖在含章怀里,左看看,右看看,似乎不能理解为什么大人们突然沉默下来,她眼睛一转,从旁边地塌上拾起自己的拨浪鼓,咚咚摇了两下,对着含章献宝道:“沈姨沈姨,这个鼓还是你给我买的呢,你看它多好,用了这么久都不坏,伯伯们都夸说比军鼓还好呢。” 那精巧带雕花木杆的拨浪鼓赫然出现在眼前,含章心里停了一瞬,继而震动得厉害,她脸色更加难看,只是勉强着微微笑:“小圆还记得呢。” 傅小圆眨了眨眼,觉得没有收到想象中的效果,似乎沈姨反而更难过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咬着手指看含章:“沈姨……” 李莫邪忙道:“没事,沈姨给你买的东西,要好好收起来,不能弄坏了啊。” 傅小圆一本正经点了点头,依偎着含章,撒娇道:“沈姨,我收得很好,晚上都是抱着它一起睡的,不信你问娘,我都没有抱着桂花松子糖一起睡过呢。” 含章被她的童言童语逗笑了:“嗯,沈姨相信小圆。” 卢英看着含章总有些强颜欢笑的样子,想了想,便扯开话题道:“沈大姐在边城那么多年,不如也帮我找找哥哥吧。” 含章虽然并没有打算将来一定要回军队,但她在军中有不少熟识的人,帮忙找个人应是没有问题的,她打起精神,问道:“你哥哥叫什么,多大了,几时参的军?” 卢英道:“我哥哥叫卢一,年前在中原晖城投的军,如今算来也该有了。我原去晖城问过,只是那里的人也说不清到底那时的队伍到底是去的南方还是北方,只说在南边的可能更大些。” 卢一,这名字有些寻常了,寻常百姓用的人颇多,晖城又是募兵重镇,大海捞针只怕不容易找出这个人来,含章便问:“有什么特征没有?比如胎记,伤疤之类。” 卢英点头道:“我表舅说的,哥哥背上有道红紫色胎记,形状像个拳头,所以他一直拳脚功夫不错。” 含章陡然坐直身体,紧盯着卢英问:“那个胎记在背上哪个部位?还有别的印记没有?” 她脸色乍变,把卢英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避开,又求助似的看向李莫邪。李莫邪虽也奇怪,但相信含章并无恶意,便安抚道:“说吧。” 卢英咽了一口口水,继续回忆道:“具体在哪里表舅也没说清楚,只说大概在后腰左右,哥哥夏天打赤膊时候就能看见。”卢英说着,偷偷瞥了眼含章,见她神情严肃极了,不由心头更是惴惴,忙错开视线,接着道,“还有,小时候我们爹娘死了,哥哥抱着我要饭去表舅家,路上为了抢吃的,被人用石头在左边太阳穴往上一点点砸了个坑,有一小块不长头发。” 她一说完,含章便向彻底泄了气一般,软软靠在身后椅背上,神情似喜似悲,李莫邪和卢英对视一眼,试探问道:“含章,你认识她哥哥?” 含章唇角动了动,从腰上摸出明月,扭开柄上机关,“咔啪”一声,一个黑油油的小物件掉在堆砌的木板小桌上,是个雕刻了花朵图案的小巧带钩,含章手微微发抖,把带钩推到卢英面前,道:“这是你大哥和……大嫂的遗物。” 这话太过突然,卢英被吓傻了,她几乎要哭出来,手足无措地往后缩了缩,摇着头,语无伦次道:“不,不是,这,我……” 李莫邪虽然震惊,却并没有失措,她前后一联想,再看看含章的神情,便猜到了原因,却又不敢肯定,问道:“你是说,卢英的哥哥,就是卢愚山卢将军?”卢英身体一僵,眼睛直勾勾看向含章。含章平静迎着她的视线,沉重地点了点头:“姓氏、年纪、籍贯还有胎记都对上了,头上那处伤疤平常在头发底下,若非亲近的人,绝对不会知道。” 卢愚山从来不曾提及过自己家里的事,大家也只知道他父母双亡,没有家人。而含章能发现这处伤疤,也是因为一个很偶然的原因。 那时候卢愚山在军中初露头角,他本是孤儿,又没有门路,能在军中脱颖而出的同时也得罪了许多人,被说了不少恶意编派的闲话。 含章那时候还只十来岁,在军中练武常常获胜,虽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也不免得意洋洋,又听了闲话,便看不起卢愚山,被人挑唆着狠狠捉弄过他几次,但卢愚山只是笑笑,从不介意。 后来一个和含章很要好的兵叔叔死在狄人刀下,她一怒之下提了刀偷了祖父的马要去杀敌,结果马匹脚程太快,她孤身深入被一小队狄军发现围攻,但真上了战场的含章根本不敢真的把刀劈下去杀人,被逼得连连败退,险些就被砍死,是带人追来的卢愚山救了她。 混乱中含章亲手砍伤了一个狄军的肚子,那狄军肚破肠流,**颤抖着送了命。死亡太直观,她被吓坏了,在回来的路上一直缩在卢愚山怀里颤抖。等到回了盛营归还马匹时,她一头栽进马棚的草料堆里大哭不止,还不停呕吐,卢愚山一直沉默地在一旁陪着。 哭完之后,含章抹着眼泪向卢愚山道歉,卢愚山还是微笑着,想了想,摸着下巴道:“我刚打了几天几夜的仗,本来就一身臭汗,为了救你这个小鬼头又出了一身,头发都湿了,你帮我洗头吧,洗完了我们就一笔勾销。”含章哭笑不得,但也没有拒绝,亲手用皂荚和清水帮他洗干净了那头臭烘烘的头发,也无意中发现那块没有长头发的伤疤,从那天之后,含章彻底心服口服,认了卢愚山做义兄。 卢英听了,眼中的光彩慢慢淡下去,她抽着鼻子,慢慢伸手去摸那带钩,伸到一半停住,相碰又不敢碰的样子,过了一瞬,突然把带钩抓住捧在怀里嚎啕大哭:“我的哥哥呀……” 她哭声震天,实在是太伤心,傅小圆愣了愣,也哇一声哭了:“卢姨……”她哭着钻进母亲怀里,含章和李莫邪也被勾动了心事,各自难过。 号哭不但伤神还伤力,卢英哭得嗓子沙哑,上气不接下气,含章伸手拍了拍她肩背。卢英打着嗝哭道:“我早就应该猜到是北边的……嗝,我爹娘原先就是北方人,被狄人屠了村,就剩他们两个从死人堆里出来躲到南方去,对狄人是恨之入骨的,嗝,哥哥从小听着爷爷奶奶们的事,对狄人恨得牙痒痒。我早该去北边的……”她扑到含章腿上,呜咽不止。 天天不亮的时候含章就钻出了营帐,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看朝阳,士兵们整齐有素,除了最初辨认两眼确认并非外,并没有人往她身上多看一眼。 眼看着一轮旭日缓缓东升,背后传来一声低低呼唤:“含章姐。” 含章回过头,卢英揉着眼睛走出来道:“你起得真早。” 含章看了看她核桃一般的眼睛,目光柔和许多:“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卢英摇了摇头,咬着唇道:“我睡不着。”她昨夜一夜都没有睡,又怕吵醒别人,就蒙在被子里低低地哭。 含章也是彻夜未眠,卢英的动静她都听在耳中,她缓缓垂下眼,没有说话。 卢英几步走近,将手伸出打开,对含章道:“含章姐,我哥哥和嫂子,他们是怎么样的人?”她微顿了顿,黯然道,“哥哥离开的时候我还太小,几乎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那小小的桑雅花带钩静静躺在她手心,乌黑发亮中泛着紫红,犹如一大块凝结的黑色血迹,含章伸手取过,在手中细细端详:“你哥哥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是个英雄,我这一身本事大半都是他教出来的。你嫂子也是个坚韧勇敢的好姑娘。他们两的牺牲都是为了这个国家。” 当日她出了薛家,就去太医局寻小六,因为太医局地处西南,附近到处都是狄人,去到里头颇费了一番周折,但那时里面已经是空空一片,毫无一人,而且已经被狄军洗劫过,满地杂乱,她从小六养伤的屋子找到后院想找找他留下的讯息,却只发现屋子里的行李小包裹被拿走了,并没有其他迹象。才要离开时,墙后密室的门一开,里面钻出一个哆哆嗦嗦的穿宫装的宫女模样的姑娘,小宫女确认了含章的身份,就拿出这枚带钩,哭着说这是公主临终前交代的,一定要交到含章手上。还说自家公主发现了那些进皇宫商谈和亲事宜的人和内奸一起试图引爆**炸毁皇宫,她立刻出声阻止,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保下了半个皇宫不被炸毁,但她自己却在混乱中受了重伤而死,含章听得呆若木鸡。 她们的动静引来狄人,那小宫女哭着推含章快走,自己大声啼哭着钻入了一旁火烟四起的平王别院,不见了踪迹。 卢英重重点了点头,拉着含章哀求:“含章姐,你一定要把狄人赶出去,给我哥哥报仇!” 含章眼神中略带几分茫然,梦呓般喃喃:“报仇?” 卢英握紧拳头道:“对!我也要和你一起去,去我哥哥杀敌的地方,把狄人赶出我们大盛!” 含章浅浅嗤笑一声,极轻极轻地摇着头,声音轻微而缓慢:“有堤坝又如何?为了建成这堤坝不知多少人送了性命,可偏偏有人放了蝼蚁,养了蚁穴,千里之堤毁于一旦,如今用生死性命再堵了水建一座新的,是为了让以后的人再来毁么?——你说那被毁了的堤坝,到底是该恨蝼蚁,恨洪水,还是该恨那养蝼蚁的人?” 卢英愣了一瞬,迅速反问道:“我不明白什么恨不恨的,只知道如果没有堤坝,这河岸边所有的房屋田地就都会被冲毁了,人会被水冲走丢掉性命,我们老家的洪灾就是这么凄惨。可是含章姐,那些甘心做了堤坝的,哪一个不知道一旦洪水凶猛头一个被毁的就是自己,可是他们几时害怕后悔过?他们为的难道就只是自己的安危得失吗?还不是为了身后的那些百姓,为了自己的家不受侵害?保家卫国,保了家才能护卫住国。况且堤坝漫长,蚁穴小如针眼,又有几个人能轻易发现?一次失败有了,以后必定吸取教训好好巡堤,再不让蚁穴有成功可能。若只因为曾经被毁过就再不敢建新坝,那百姓的性命,家国的安全谁来护卫?就让他们从此淹没在水中,旧日家园成为一片汪洋吗?” 第88章 暂定五年约 第八十八章 暂定五年约(完结章) 这声声质问,让含章几乎无法回应,她眉头慢慢皱起,似沉思,似凝重,又似豁然开朗,待这一番思索过后,她重新回转身看那已经略略升起的朝阳,浅金红色的朝霞暖暖洒落在她身上,却莫名显得凝重:“的确,如今这国土还被狄人入侵着,百姓还在被欺凌掠夺,这样的时候,我如何能够只想着自己的得失恩怨,却将他们置于不顾。更何况,这些本就是祖父大哥他们拼着一腔热血也要保住的……” 卢英小心观察着她的动静,慢慢放下心来,正待再说什么,含章突然转身看向她,扬扬眉,笑道:“卢妹妹虽然年纪比我小,看事情却通透,一针见血。” 卢英心里一咯噔,脸上却异色,只慢慢半垂了眼,咬咬唇,带了几分回忆往事的难过伤怀:“我只是想到我哥哥,他虽然对狄人有最深沉的恨意,但他参军上沙场并不单单是为了我们的家人复仇,而是为了保住边关,不让千千万万和我父母一样的普通人失去家园亲人,四处流浪,最后含恨而终。” 含章微怔,半晌,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两人犹自陷入伤怀,营帐帘子又是一掀,李莫邪手上挽着头发走出来,看了看两人,埋怨道:“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以为你们去弄早饭了,结果然站在外面聊天,小圆肚子咕咕叫,吵个不停呢。” 卢英和含章相视一笑,又道:“我去看看吧。”说着便往火头军的营地而去。 含章看着她走远,这才走到李莫邪身边,低声问道:“李姐姐,这个卢英是什么来历?” 李莫邪一愣,有些不明白地看了看远处,道:“就和她自己说的一样,跟舅父家在西南城里住了好多年,一年半前开始在军营边帮人洗衣做粗活,到处找哥哥。相公查过她的来历,没有问题。怎么了?她有问题?” 含章摇了摇头:“不是。”她转开话题,又问,“你为何把小圆也带在身边?这里兵荒马乱,小孩子怎么过得下去?” 李莫邪眼圈一红,道:“相公和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交给谁我都不放心,只有带在身边,要是我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就一起去陪她父亲。” 含章听得难受,忙安抚了她两句。好在李莫邪生性豁达,不多时自己也了情绪。 待卢英取来早饭,四人都用过了,李莫邪斟酌着开口:“妹子,你打算……” 话未说完,便听得帐外有人笑喊道:“傅嫂子,快把沈小将军叫出来,我来看她了。” 含章一愣,这声音好生耳熟。李莫邪见含章怔愣模样,便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解释道:“朱嘉是这军中的副将。” 朱嘉认识含章,他在这军中,那么含章在此的事必定瞒不过,更不论昨夜还请了军医来诊伤,只怕这消息早传了出去。如此说来,昨夜李莫邪说任由含章来去的承诺便是骗人的。 含章想通此点,笑着瞥了眼李莫邪,李莫邪更加心虚,只得赔笑道:“妹子别生气,姐姐也是为了你好,总不能一辈子不见这些人吧。你千万别生姐姐的气。” 含章的心境已和昨天不同,她摇了摇头,道:“我不生气。” 她们几个起身便往外去,卢英当先一个掀开帘子,却见外头站了几个人,那白袍小将正是朱嘉,旁边一个人笼在黑色的玄狐披风中,他抬手揭开风帽,露出一张略显疲态的脸,仍是一派风神轩举的淡然,他温和一笑,这笑容再熟悉不过。 卢英没有吭声,李莫邪咦了一声,便转头去看含章,含章站在门口,容色淡淡。 朱嘉当先笑道:“沈小将军你这通失踪,实在叫人好找,有人急得都快翻天了呢。”赵昱清清静静扫了他一眼,吓得朱嘉不敢再吱声,这才出声对含章道:“我有话问你。”说着,转身往旁边一处小营帐走去。他身后本来跟着两个护卫,一个跟了他去,另一个站在原地负手而立,眼睛只看着含章。 含章却是一动不动,赵昱走到那间营帐门口,停了一下,回首再看了含章一眼方才掀开帐子走了进去,那帘子并没有放下,而是勾起在门上铁钩上。 李莫邪见含章还没有反应,不由疑惑道:“妹子,这是怎么回事?” 含章慢慢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终于跟了过去,那剩下的侍卫便跟在含章身后。 这是一间主簿们写军中文的小帐,含章进了帐内,一眼便看见赵昱正默然站在简易搭建的架边,他已卸下披风,里面是一袭白衣,连头上发带都是白色,神情动作似乎还是当初那个平王。然而含章已经能清楚分辨他和程熙的背影,再不觉得有一丝相似。 察觉含章进来,赵昱转过身对她微微一笑,道:“你那晚去了哪里?怎么都找不着,小六都急坏了。” 含章垂下眼:“小六还好么?” 赵昱点头道:“他很好,只是因为眼部伤口不能多动,所以现在留在后方大营里养伤。” 含章应道:“多谢你救了他。” 赵昱却突然不再说话,含章只觉得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似乎带着灼热的温度,几乎能将人烫伤,想躲却又无处匿藏,这种感觉她十分陌生,不知该如何应对,心里不禁有些仓皇不安,她垂在身边的手握成拳又松开,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些许。 赵昱见她往后挪步,眼中闪过些许黯然,立刻便恢复了沉静,他低声道:“你就没有别的话和我说吗?或者问我什么?” 回答他的,是含章的依旧沉默。赵昱笑叹一声,又道:“可我有话要对你说。”他缓慢而坚定地往前移动脚步,一步一步走到含章面前,将对方笼罩在自己身影之中,含章无处可避,只能抬头看他。 赵昱的眼眸深沉,呈现剔透的琥珀色,眼仁里倒映出一个略显慌张无措的沈含章,然后他慢慢凑近,将她倔犟挺直的身体揽到怀里。 含章连手指都动弹不得,脑中一片茫然空白,只感到一个温热的怀抱拥抱着自己,鼻端闻到淡淡的草药香气,她闭上眼,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两人初遇,喝醉的她绊到酒楼的地砖,被小九扶了一把,那时也是这样萦绕鼻间的微苦香气。原来一个不经意间,已经经历了这样多的事。 这样的温暖和呵护是那么让人依恋,对于冰冷许久的她来说,便如三月桃花暖阳,顷刻便能融冰化雨,这是她心底深处最最渴望的,几乎想要沉溺其中,再不苏醒,可含章还是挣了开,退到三步之外。 赵昱脸色本来微红,此时也不由得微微沉了眉头:“这就是你的回答?” 已然帝王,一言一行便都在不经意间带了雷霆之钧。含章却没有畏惧退缩,只道:“殿下错爱了。” 赵昱脸色微白,手紧紧握成拳头,道:“我都已经如此了,你还要我说得多明白?” 含章有些艰涩地低声道:“可我对殿下并无情意。” 赵昱愣了一下,继而展眉一笑,他握住腰间那个浅蓝色锈蔷薇花的荷包,道:“若你对我无情,为何要把这个带在身边?” 含章看了那荷包一眼,先是诧异,继而细细一想便明白前因后果,思及几次见到赵昱时,他都习惯性摩挲这个荷包,显而易见是极为珍视的。她心中苦涩,咬了咬牙,摇头道:“这个是小六偷了殿下的荷包,因为喜欢荷包精巧,他才留下来的,和我并无关系。” 赵昱顿时一静,含章低下头,咬着唇等着他即将到来的怒火,任何一个男子,知道自己会错了对方情意,闹出这样一个乌龙,怕都是会恼羞成怒的。而赵昱身为皇族,如今又登基为皇,这等错误只怕更是难以忍受。 她已准备好了迎接他的雷霆之怒,但出乎意料,赵昱并没有发怒,反而扑哧一笑,他悠然道:“沈含章,若不是我看到这个,只怕真要被你唬弄过去了。”他打开荷包,从中取出一片干枯的叶子放在手心,举到含章面前,“你看这是什么?” 穿心莲的叶子。含章的心剧烈跳起来,她的心事如此直白地被一片小小的叶子暴露人前,便像只柑橘被人剥开金黄的皮,撕下薄如蝉翼的膜,将那柔嫩橘瓣就这么展露,还是在她最不愿意面对的人面前,她登时又羞又愧,满脸通红,只恨不得立刻转身离开,偏生又动不了脚,含章紧紧咬住唇,直把唇边咬成雪白,最终,在赵昱期盼的目光下,她又缩回了蜗牛壳里,仍旧固执地重复:“殿下会错意了。” 赵昱又愣了一下,几乎气得想发笑,他将叶子小心装进荷包,抚着上面绣纹,淡笑道:“既然如此,那么请问沈将军,这个荷包里的金锞子在哪里?” 含章愕然,抬头看去,赵昱眼睛清澈明亮,似乎在淡淡发光,叫她几乎不能对视:“小六说那枚葵花金锞子交给你了。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东西,你是把它扔了还是花出去了?” 含章本来挺得笔直的肩背慢慢缩了缩,似有些佝偻,她犹豫着,沉默着,良久没有动作。赵昱极有耐心,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静静等着。 最终,含章认输般叹了口气,将手探进衣领,取出一条链子,正是那枚被小六打了洞穿好的金锞子,葵花形状的小锞子便如金坠子般轻轻晃动,闪着光。含章将链子取下,送到赵昱面前:“还给殿下。” 赵昱却不接,他笑道:“当初偷走了的,怎么能这么容易就还回来?”这话一语双关,含章的手久久悬在半空,又慢慢垂下来,她不再固执,索性直白道:“殿下看中我什么呢?” 赵昱温柔应道:“我看中的就是沈含章。” 含章哑然一笑,根本不信:“即便殿下今日有心,又有谁能保天,后天,永远都是如此?沈含章无才无貌,也没有什么劳什子妇德可说,只是一个跟着男人一起在阵地上摸爬滚打过的女子,即便有微末功劳也是不足道的。再者,我绝会不甘心当一个在后宫哀怨的嫔妃,也没有那个能力去应付朝堂内斗,这样无能的我,拿什么去回应一个皇族中人,一个帝王?” 赵昱早已料到她会这般执拗,却不和她纠缠这些借口,直直问道:“那你回答我,你当真对我并无半分动心?” 含章一震,她茫然地捏紧了手上的金锞子,想要否认,却又开不了口,最后只得道:“我无法回应陛下。” 明明就要把这只蜗牛引出壳,但突然间,这蜗牛变成了石头,功亏一篑,她这一声陛下,似乎昭示了某种让他深恶痛绝的决心,赵昱只觉得她的执迷不悟几乎让人发狂,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平静道:“那你打算回应谁?” 含章摇了摇头:“我如今只打算为军队尽一份力,将狄人赶出我大盛国土,并没有其他想法。” “那将他们逐出之后呢?”赵昱追问。 含章迟疑一下,道:“若是狄族仍在关外蠢蠢欲动,我愿永生为将镇守北关。若是能将之击溃,使之不再是我大盛心腹之患,之后我希望能够卸甲归家,或者在有生之年能去四处走走。” 赵昱异常平静:“你宁愿去流浪江湖或者孤独终老也不肯回应我?” 含章默然,道:“我想要平静简单些的生活,这里不适合我。” 赵昱突然笑了:“平静?只怕你这辈子也平静不了。”这话略带了几分狠意,听得含章忍不住抬头看来,赵昱深深看着她的眼睛,道,“你祖父为国捐躯,是武将里的楷模,更有无数故旧部下,你父亲和兄长国难之时自尽殉国,亦被文臣清流们所推崇。如今沈家和薛家的声望之高,已非当日可比。沈含章,你说,如今的你,比起当日的李明则,难道不是如出一辙吗?” 含章心头巨震,她不敢相信道:“你怀疑我?你怀疑我会像她那样出卖这个国家?”她纵然有这许久的茫然和挣扎,甚至一度被仇恨所淹没,但却从不曾想过要和李娘子一样做出祸国之事,连一个念头都没有过。如今这样被诘问,她深感耻辱。 赵昱冷哼一声,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高头:“不是我怀疑,而是事实如此。沈含章,即便我不追究,你觉得那些知情的人,知道李明则的恨和你的恨的人,会容忍另一个李明则出现的可能吗?除了我身边,你还能够去哪里?”他语气如此强硬,可眼神却是那么黯然无光,似乎透着乞求之色。 含章手脚顿时冰凉,她直勾勾看着赵昱,背心冷得开始发起抖来,几乎说不出话。 赵昱看着她,心里一疼,再无法伪装强势,手一动,转而将她深深按在怀中,不让她再看自己的眼睛,在这个不被她看到的情景下,他才能**心迹,低声道:“别这样看着我,沈含章。这不是我的本意,你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说你一直没回来的时候我有多担心,后来又过了一天你还是音讯全无,城破了,父皇死了,皇妹死了,我知道所有人的下落,可唯独不知道你的,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多害怕,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担心一个人,我后悔极了,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从一开始就牢牢把你锁在我身边,绝对不会让你出去冒险。” 含章木然靠在他怀里,她的耳朵紧紧贴在他心口,那剧烈的跳动清晰地传入耳中,如果说话可以有假,情可以骗人,那么这人不能控的心跳声,是不是说明了几分真实? 含章在微微颤抖,赵昱知道这是自己逼得太急,伤了她的心,他低头在她发间印下一个吻,“沈含章,你觉得我能放过你吗?这世间这么多人,只有你的虚弱无助、茫然无措、微笑快乐、悲伤难过才是真实的,只有你浴血杀敌的样子才会让我提心吊胆,在看过这么多个你之后,在察觉了自己的心意之后,我还能移开视线去看别人吗?还有谁能像你一样吸引我的目光?”他们两个都是不善于表露情感的人,这已经是他说得最直白的情话了,如此无奈,却又如此情深。 含章依然不说话,颤抖越来越剧烈,赵昱知道她内心的煎熬和挣扎,不由更为心疼,他彻底屈服认输了,紧了紧手臂,道:“别这样,我不逼你了,你想去边关就去边关,想杀敌就去杀敌,但你要答应我好好保重你自己,别再受伤让我担心。还有,别轻易放弃我。”他又吻了吻她的头发,恳求道,“五年,我们以五年为约,给你我一个机会,这五年你在边关杀敌,我在朝堂理政,如果五年之后,我们的心意都没有变,那么,你就给我一个回应,好不好?” 含章缓缓闭上眼睛,过了许久,又或是只过了一瞬,她慢慢,慢慢地点了点头。 …… 赵昱在荡崖山脚的军营里逗留了半日,又和主将及副将密谈许久,待到午后时分,便预备着动身返回盛军大营。他在的营帐里略坐了坐,忽见帐帘一动,一个瘦弱小兵闪身进来,单膝跪地道:“主人安好。”却是女子的声音,赫然便是那卢英。 赵昱手上端着茶,揭开盖缓缓吹了两口,淡淡道:“事情都办好了?” 卢英道:“我按主人吩咐的说了,她果然听进去了,解开了心结,主人真是料事如神。” 赵昱浅啜一口茶,摇头笑道:“不是我料事如神,是她心中赤诚,不忍看百姓受苦,若是她把自己的仇恨看得更重,那你纵然说遍一千遍,她也不会答应的。” 卢英只觉得他的声音似乎比之以前多了一重愉悦之情欣慰之意,甚至还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满足,她只觉十分匪夷所思,深深觉得是自己的错觉,这位心机深重的人上人怎么会有这样像是炫耀自己宝贝一样的可笑行径,但又不敢多想,便恭敬应了一声,又道:“但看沈将军神情,似乎对属下起了疑心。” 赵昱一笑:“你这个计划本来就稍显仓促,有疑心也很正常。但连李莫邪都没有查出你的可疑之处,更不要说她了。再者,她挂念卢愚山,即便是觉得你可疑,但最后还是舍不得真的失去这一点慰藉。你不用担心,以后该如何就如何。” “是。”卢英应了,最后又问,“那属下以后跟着沈将军,是否还和以前在李莫邪身边一样,需定时上报她的日常行为?” 赵昱没有立刻回答,帐内突如其来的安静里蕴含了十分的不同寻常,卢英心中不由一滞,屏住呼吸凝神听着。心里想着主人为那沈将军屡屡破例,前阵子更是发了疯一样找她,果然待她是不同的。 杯盖被轻轻放回盏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赵昱道:“不必了,你以后小心护着她,就如对我一样。” 卢英一凛,立刻放下另一条腿,全身跪伏在地,朗朗立誓道:“属下定不辱使命,必以命护她。” …… 十天之后,含章一身银甲,翻身上马,带了五千兵马前去支援陈友道,之后不久狄军被反击的盛军一截为二,一部分在京城以南被合围,一部分退守至北方的城池,但仍不肯轻易后撤。 原本各地军中不肯勤王的李家旧部及一些有异心的势力,有的被新君以雷霆之势夺权就地格杀,并迅速任命了新的主将,而那些索性揭竿而起犯上作乱的,则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平定。 淳龙二年这一场由二王之乱诱发的动乱几乎波及了全国,国内的乱局直到次年宁徽元年夏才得以最终平定,而将狄族驱逐回草原后,双方都大伤元气,盛军花了足足五年时间才得以恢复生息,并由陈友道挂帅,郑守安、沈含章、朱嘉、李助国、方其胜、韩苞等诸将领兵,于宁徽六年秋在狼口坡大败狄军,狄汗败死,王子拼死突围,东狄皇庭仓皇北移三百余里,盛朝收复了大片自太宗以来被侵占的失地,国境北移百余里,从此近百年内,东狄不敢再犯盛境。 而这一切的最初那一天,含章只是平静地跨上马,和郑将军、朱嘉及李明则告辞,带了五千兵卒北上。 军中一时物品不足,只发下白布腰带,士兵们围在腰上,便是为先帝服国丧,众人心中都有着悲壮哀情,人人肃穆。 行军不过十数里,就听得有人哇哇大叫:“沈将军,沈含章!”身后官道旁的树丛里窜出个灰影子,那人高声叫着就要冲过来,士兵们哪里容得别人这样直呼主将名讳,便有人上前将他架开,那灰不溜秋的人直着脖子叫唤:“沈含章,你说了带我一起杀狄人的,不能不认账!老子连山贼都不当了,你再敢不要我我就……反正你不能不要我,你都收了我的剑了,怎么能不要我的人?!你不能始乱终弃!” 士兵们本来不知前因后果,听得稀里糊涂,待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哄然大笑。卢英脸色一僵,待要上前喝止,含章伸手拦住了她,轻夹马腹,良驹善解人意,立刻小跑着到了那被架住的山贼面前,士兵们渐渐停住声音,安静看主将行事。 含章仔细看去,果然,这人正是当日那个韩苞,士兵们已经将他放开,他抬着脖子立在当地,气鼓鼓地瞪着含章,她轻动着马缰,马儿慢悠悠绕着他走了一圈,马尾轻甩,正巧甩在他后脑上,韩苞全副精神都在含章身上,没提防身后,便这一甩吓了一跳,几乎没跳起来,众人看得又是哈哈大笑。 韩苞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呸”地吐了一口浓痰在地。 含章冷眼看着,冷冷的声音大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家里是做什么的?” 韩苞一愣,察觉到有谱,他立刻回道:“我叫韩苞,家里是玉京西拐子巷里的跌打馆,会点拳脚。后来狄人入侵,杀我爹娘,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就在外面跟着流民做点……小买卖。”最后三个字颇有些迟疑。 这流民的“小买卖”到底是什么,众人心知肚明,便有人扑哧笑出声,甚是轻蔑。 含章眼角淡淡扫了眼队伍,并未制止,只是又问韩苞:“你既然已有着落,为何又要来参军?为了衣锦还乡还是升官晋职?” 韩苞道:“当然是为了报仇!我和他们有杀父杀母不共戴天的仇,我不参军谁还有资格?!” 含章冷笑:“那杀完了呢?他们杀了你家两个人,你杀他们两十个人二百个人?那你的仇报完了之后呢?” 韩苞一愣,他只想着自己要给父母报仇,而报仇最佳途径就是入伍为兵,至于报完仇之后还当不当兵,实在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卢英打马过来,冷嘲道:“我大盛兵卒,从入伍、甄别、分队、训练,无不经过一番磨练才能成军,你以为这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韩苞傻住了,他平常从不关心这些,哪里知道参军还有这么严格的一套规定。含章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拉动缰绳,纵马离开。 韩苞似乎从她眼中看出些什么,他一个机灵,立刻扑上前拉住她的马嚼头,道:“等等,等等,我还是要参军,我不仅为了我爹娘,为了我自己,我还要为别人,为我的邻同乡,为我那些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朋友什么的。” 含章停住手,回看他,神色凛然:“哦?你可知战场上凶险万分,狄人更是凶残无匹,说不定你第一次上去就丢了性命,连一点功名都没有挣到,从此再没有人记得你,你的忌日没有人烧纸焚香,孤零零化作孤魂野鬼在世间飘荡,即便是这样,你难道还要为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去死吗?”这番话不仅韩苞一个寒噤,连军中许多人听了都心头一惊,继而自问。 韩苞攥紧缰绳,只觉得胸腹间荡漾着豪情万丈,他大声回道:“为什么不?我当流民流落已经是万分受罪,我虽然还没有子女,却也有侄子侄女,我怜惜他们,怜惜其他所有的孩子,也怜惜别人的父母家人,若是能以我一己之力,让他们不要再遭受我经历的这些苦难,再不要忍受这种被狄族侵占残杀的苦,家破人亡的苦,沦为流民的苦,从此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为了这,就算是付出这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士兵们都安静了下来,只有他豪气的话语余音在人群上空荡开,众人听得屏息噤声,连先前嘲笑过他的人也不由得肃然起敬。 含章顿了顿,面向军士们大声问道:“你们都听清了?!” “是!”众口齐声奋力高喊,声震旷野,激起一片回声。 “很好!”含章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看向韩苞:“你既然不是正规途径参军,那就先做我的亲兵吧,等你熬过了第一场仗,再看哪个百夫长肯收留你。”又对最近的一个百夫长道,“给他一把刀,从我军饷里扣。”那百夫长痛快应了,随手将手里的刀抛了过去:“兄弟,接着!” 大盛的亲兵有两种,一种是由从军中选拔优秀士兵分配给将领们的;还有一种是将领们自己私募的。后一种严格来说是将领的私卫,一应开支都由将领私人支付,这类私卫一般只为将领做私事,并不一定跟随上战场。两者来源不同,待遇及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也有不同。目前看来,沈将军打算让这个韩苞领后一种的事,干第一种的活。 但这些韩苞这个倒霉蛋现在还不知情,他喜滋滋地接过刀,跟在含章马后就要往前走。 “慢着!”含章约住马,似笑非笑地看了韩苞一眼,看得他寒毛都竖了起来,如临大敌。 含章又问那百夫长:“胡言乱语,污蔑主将的,该当何罪?” 百夫长一愣,不知是何故。韩苞脸上笑容一僵,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看着含章。含章不为所动,冲百夫长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回答。 百夫长立刻顺从答道:“轻则鞭,中则军棍,重则杖毙。” 韩苞目瞪口呆。含章十分满意:“很好。亲兵韩苞出口胡言,有辱主将,念在情节尚轻,就鞭二十再上路吧。由你行刑。” 百夫长不敢再犹豫,立刻点头:“是。” 含章最后淡然扫了全军一眼,按了按腰上挂着的韩家宝剑,转身驱马去了队伍最前头。卢英看了看韩苞,忙跟了前去。 韩苞瞪着这个拿了自己传家宝又要给自己赏鞭子的无耻小人走远的背影,慢慢转过身,哭丧着脸看着百夫长,小声哀求道:“大哥,你打轻点,兄弟我身体弱,别还没出发就交代了……” 百夫长拍拍胸脯:“兄弟你算求对人了,哥哥我入伍八年,施刑过的不下两三百人,手段熟练着呢,保管让你舒服得像被小风吹着似的,就算打完了就从直的变成横的,那也一定是能再站起来的,绝不会爬不起来……” 他还在絮絮叨叨,韩苞一呆,登时很想仰天长啸,我这是造了哪门子的孽呀,才得这个报应! 含章驾着马小步跑着,她唇角慢慢勾起一道微笑,迎面就是初升的日头,终于迎来了春日,白雪尽融,去岁枯萎的春草再度萌发,无论经过几度轮回磨难,纵然曾被摧折焚毁,只要这地上的人还在,心还在,便能如春草重生般,度开新的希望。 嘿嘿嘿,这就是正文啦,后面还有番外,讲以后的事情,目前暂定两到三个,很快就会放上来的。 本章在今晚还会在作者有话说放后记,所以看到再次请勿意外。 多谢各位朋友一直以来的关注和爱护,你们是这本得以完结的动力,╭(╯3╰)╮我爱你们!!! 89 无责任番外边城故事上 89无责任番外 边城故事(上),公侯庶女,五度言情 宁徽七年春,北关边城外草原。 又是一年水草丰美的时节,边城外的草原上满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一望无际的绿映着蓝莹莹的天,天上一朵白云也无,澄澈如洗。呼呼的风吹着,在这般宽广无垠的草原上,实在是叫人很想放声高歌,或是纵马飞驰,才不会辜负这好时光。 在高低起伏的草坡上,偏有这么一个人,赖在春光里,却不去挥洒纵情一把,只是双手枕着头,吊儿郎当翘着腿,嘴里叼着根青草,哼着小曲儿,逍遥地晒着太阳。不远处一匹四蹄踏雪的马正在山坡下矮树丛边悠闲地吃草。 北狄大伤元气,退至草原深处,只怕近十年内都未必有胆量南下,大盛边境终于赢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安宁。而边关将士们紧绷许久的精神也终于得以松懈,也有时间来轻松体会一下这草原的春天。 正昏昏欲睡里娶媳妇呢,忽听见一阵马蹄疾驰而来,远远就感受到那震动,若在以前,必定会担心是否紧急军情而立刻翻身坐起去迎,但此刻,那人只是“噗”地吐掉青草,翻了个身,用袖子蒙住耳朵,继续美梦。 “韩将军!韩苞!”来人偏偏不识趣,将马停在近前,一叠声地喊他的名字。 韩苞干脆趴在草地上,双手抱住头,坚决不回应。 那人急了,从地上捡起个小石头砸过去,石头狠狠砸在韩苞屁股上,又弹了开来,被砸处又痛又麻,韩苞空出一只手揉了揉痛处,继续收回手抱住头。 来人哼了一声,不再扔他。韩苞正以为她放弃了,忽听见“吁吁”的声音,马蹄杂乱踏在地上,他一惊,立刻从地上弹起来,往坡下一看,不由大怒:“卢黑妞,你干嘛偷我的马?!”在这地方要是没了马,走到天黑也到不了营地。偏这卢英已经干过一次这种把马拉走留下他受罪的事,想到上次饥寒交迫险些被几只野狼给撕成碎片的惨状,不由更添了气愤,纵然好男不跟女斗,也还是牙痒痒得很。 卢英仍旧安坐在马上,手上握着那匹四蹄踏雪的缰绳,看着他冷嘲道:“你倒是终于舍得起来了?” 韩苞黑着脸瞪她,叉腰道:“找我干什么?” 卢英甩了甩马缰,嗤之以鼻:“谁找你?!我是找我们副帅。” 韩苞切了一声,带了浓浓的酸味哼哼:“又是京城来信了吧?” 卢英将马缰绳在手上卷了两圈,道:“你知道就好,快告诉我副帅去哪了?” 韩苞一屁股坐在地上,赌气道:“不知道!” “咦?!”卢英大奇,“你又不要马了?” 韩苞干脆又躺下,无赖道:“你拉走我也不说。” 卢英一怒,立刻一个转身拉了马就要走走,她一鞭子下去,那四蹄踏雪也当真跟在她旁边飞奔。可还没跑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一阵响亮呼啸,四蹄踏雪立刻一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待落了地,便立刻扭头往回奔去,卢英手上还缠着缰绳,猝不及防下被拉下了马,重重跌在地上,又被往前拖了一段。幸而那四蹄踏雪颇有灵性,一察觉不对便立刻停下了脚步,这才没有酿成惨剧。 韩苞一看出事了,忙不迭抓起身来,迅速跑过来把人扶起:“哎,你没事吧?” 卢英脸色惨白,紧紧咬住唇,左手握住右臂的肘弯处,头上痛出一头细汗来:“手,胳膊脱臼了。” 韩苞见她不似作假,便立刻去扒她衣服。卢英大窘,猛地拍开他:“你干什么?” 韩苞道:“要是骨折了,不就得立刻接好打绷带么?你的骑装袖子这么窄,捋不上去,我怎么给你接胳膊?”他迟疑了一下,不敢相信道:“不是吧,卢黑妞,你害羞了?别介,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还以为自己是妙龄少女呀?还有啊,就你这黑皮壮身子的,我真没把你当女人过。” 卢英听得脸都黑了,恨不得一掌拍死他,偏右手受了伤拍不成,只好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握着手臂摇摇晃晃起身,往马匹而去。 韩苞一愣,忙上去拦着她:“行了行了我错了好吧?是我浑说。不过你那手臂真要立马治,要不然拖久了就真成问题了。哎哎,你还上马,就你这独臂侠样子你上的去马么?等下别又把左手又摔折了。到时候只有两条腿管用,别说骑马了,就是趴在马上也回不去呀。” 卢英被他苍蝇似的唠叨气得恨不得找根针缝上他的嘴,气极道:“我怎么每次碰上你都没好事,你这乌鸦嘴扫把星!” 韩苞怕她真赌气走了,忙不迭顺着她的话点头:“嗯嗯,我是乌鸦嘴扫把星,你别生气了啊,赶紧把手弄好,别伤上加伤了。”卢英左右坳不过,便顺了他的话,自己把外衣卸了,又将中衣捋到胳膊窝。 韩苞先给她把脱臼的手臂咔嚓归位,又用旁边矮树的树枝削成木板和撕咬下来的腰带一起给她做了个简易的固定,最后恶趣味地打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卢英看得满头黑线,冷哼了一声,将外衣披在肩上。 韩苞拍了拍身上的木屑,叹道:“就说小娘们屁事多,干什么都扭扭捏捏的。” 卢英不服气道:“什么小娘们,难道副帅不是女人?” 韩苞瞟了她一眼,得意道:“一般小娘们谁能和副帅比,人家那就是个女儿身的爷们儿,上阵杀敌不说,连忍痛也忍得,刮骨疗伤跟关二爷都能比,上回副帅背上中了一毒箭,还是我亲自给她把箭头拔出来把毒血挤掉的呢。她也没像你这么别扭。” 卢英一呆,脸色霎时一变,追问道:“什么时候受的伤?” 韩苞哎呀一声,立刻拍了自己嘴巴一下,哼唧道:“一时口快就说遛嘴了。不说了不说了。” 卢英狠狠抓住他的手,表情几乎有些狰狞:“是和狄军的决战是不是?只有那次我被冲散没有跟上她。那毒箭厉不厉害?受的伤重不重?” 韩苞没提防这女人的蛮力,被她铁钳般的手紧紧卡住了手腕,根本挣脱不开,这应该不止是一般人蛮力的力量了,他龇牙咧嘴地喊:“哎呦,哎呦,姑奶奶你轻点。就是那次,副帅那一箭很是凶险,高烧了两天差点就过去了,幸亏我们遇见一个掉队的军医才把她救了回来,可是她只肯跟人说是她腿伤复发,不让我跟人提这事。再说了,那都过去多久了?副帅现在天天在你眼前晃,她有没有事难道你看不出来么?” 这一提醒,卢英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反应过头了,忙松了手道歉。韩苞看自己手上手镯一般粗粗一圈青紫,不由悲愤莫名:“好端端的,我招谁惹谁了,不就是给副帅拔了个箭头么,还被你这么摧残。” 他一把辛酸泪还没抹净,卢英突然又抓了他的手,同一个地方再度被摧残的韩苞几乎要哭出来:“姑奶奶,你这又是干什么?” 卢英却完全冷静下来,她盯着韩苞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副帅高烧,你给她拔箭头,那衣服是谁脱的?” 韩苞哎呦着,身体疼得往前缩:“还能有谁,我呀。” 卢英心头一沉:“那你看到什么了?你有没有对她……”她略顿,有些艰难地把话说完,“对她不轨?” 韩苞怒了:“副帅胸口裹着巾帷呢,谁看得见什么?再说了,副帅虽然窄背细腰身材很不错,但她那个人比我还爷们儿,笑起来阴险狡诈,不笑起来比笑起来还可怕,我要是敢有什么歪脑筋早就被她用我韩家的传家宝劈成两半了,不对,我根本就没有歪脑筋!我对个爷们儿起什么歪脑筋?!” 韩苞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后却觉得手腕上被握得更紧,不由得怒目而视瞪着卢英,但卢英心中却是异常挣扎,半晌,她缓缓放开韩苞。韩苞骂骂咧咧揉着备受摧残的手腕。却听卢英沉声道:“韩苞。” 她声音里透着彻骨冰冷,与往常的笑嗔怒骂判若两人。韩苞一惊,松开手看过来。 卢英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件事你要烂在心里,彻底忘掉,再不能跟任何人提起。” 韩苞突然沉默了下来,脸上的赖皮嬉笑之色顿时收起,便如在面对生死仗阵时一样,他微抬起下巴,似挑衅般回看卢英,目光定定,声音也变得极为认真:“如果不呢?” 卢英咬了咬唇,低声道:“那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韩苞冷冷盯着她看了许久,忽而一笑:“早猜到会是这样。”他原是个皮肤白皙,五官微深邃的俊秀男子,只因在草原上晒多了太阳变成小麦色,平日里又爱插科打诨,嘻嘻哈哈挤眉弄眼的模样倒叫人忽略了他本身的容貌。此时敛尽了夸张笑容,露出深沉模样,唇边微微显出无可奈何的浅笑,俊逸的剑眉微皱,略见轻愁,微风袭过,碎发轻拂脸庞,惊心动魄地动人。 卢英移开视线,咬了咬唇:“你记住了么?” 韩苞却只冷笑一声:“是送信来的那个人么?”他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卢英不由愣住。 韩苞却逼近一步,露出凶狠神色,质问道:“他凭什么?这些年陪在她身边的是我!我们并肩杀敌,一起喝酒,一起跑马。这些他都做过吗?她一个眼神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在战场上我们是最好的搭档,这些他能做到么?每年沈帅他们的忌日,她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他在哪里?她受伤垂危的时候他在哪里?这些他都做不到,凭什么跟我抢?!”他冷冷一笑,抬起下巴满是不屑,“就算能把她抢走,他能给她什么?关在笼子里当金丝鸟?还是当成一个值得炫耀的战利品?从此让她和无数个女人一样翘首以盼等着他的垂青?争来斗去抢那一份肮脏可笑的宠爱?哼,他凭什么?” 卢英脸色惨白,她喃喃道:“你疯了……你真是疯了。” 韩苞满不在乎一哼,还要再说,却听得天上一声尖锐呼啸。两人心头一凛,齐齐抬头望去,果然看见一只麻褐色猎隼在空中盘旋。 韩苞一怔,唇边不自觉中露出一个极浅淡的微笑。卢英心头微痛,低声道:“你不知道他的执念有多可怕,这六年多他空着后位,那宫里到现在还是空荡荡的,所以他……,所以你赢不了的。即便他将来会腻会变卦,但至少现在他还没有放手。” 韩苞眼一眯,还待要说什么,便见远处澄蓝色天空下碧绿草坡间一骑黑马伴着阵阵笑声疾驰而来,马上是个年轻女子,她一身紅衣,爽朗大笑,腰间宝剑边插着白柄乌鞘的匕首,细细银链闪闪发光,一头黑色长发束在脑后,垂下的马尾如黑瀑般在空中飘扬,十分恣意潇洒。 90 无责任番外边城故事下 90无责任番外 边城故事(下) 韩苞眉眼弯弯,几步走到四蹄踏雪前,纵身跨上马,抓起马鞭甩了一鞭,四蹄踏雪立刻迎了过去,卢英看得清楚,眉间更显忧色。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发,搜索151+看书网你就知道了。 沈含章见了韩苞,朗声大笑,抛出一团事物:“接着!” 韩苞与她甚是默契,伸臂一抄便精准地接在手里,同时另一只手把马背上挂的酒袋扔了过去。含章接过酒袋打开,咕咕灌了好几口烧刀子,身上更热,汗越发出得畅快淋漓。 韩苞扯开布包,触目便是一片白色,雪白如玉的顺滑皮毛还带着未干的鲜血,带着铁锈酸腥气,眼熟得紧,他登时惊道:“白狼王?” 含章反手擦了把额头的汗,点头道:“正是,你上回被它率众围攻不是恨得牙痒痒么?今天去那边看地形刚好碰上了,它还想攻击我,就索性帮你给收拾了。”她拍拍座边鼓鼓囊袋,笑道,“肉还有不少呢,还有两只兔子,晚上烤了吃。” 韩苞心思一动,继而舔着脸笑道:“这狼皮送给我吧。” 含章奇道:“不是都给你了么?你念叨要了宰它都有一年多了。” 韩苞心花怒放,甜蜜蜜应了一声:“嗯。”他鼻音拖得极长,还一波三折,似乎在撒娇一般,含章哈哈一笑,摸了摸手臂:“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来这套小孩子把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韩苞眼中闪过一丝黯然,立刻又被愉悦神色掩盖。 两人驱马奔至卢英身边,沈含章一眼看见她的伤,神色一凝,问道:“怎么受伤了?”说着,跳下马过来看她的伤势。 韩苞在她身后龇牙咧嘴杀鸡抹脖子做手势,卢英瞥了韩苞一眼,对沈含章道:“没什么,刚刚下马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脱臼了,是韩将军帮我接好的。” 含章察看了一番,确认不碍事,便叮嘱道:“最近就好好养着,别劳累了。”卢英应了。韩苞见事情就此揭过,她没有把自己供出来,大松一口气,在后面连连冲卢英拱手行礼,卢英撇了撇嘴,装作没看见他。 此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含章想了想,道:“阿英的手刚受伤,还是不要骑马的好,我们就找个避风的地方过了今夜,明天步行回去吧。” 其他两个都没有异议,含章便从黑马上军袋里掏出纸笔,简单写了两句,又呼哨一声,天上那犹在盘旋的麻褐色猎隼尖锐呼啸,然后迅疾如风地扑了下来,准确地收翅稳落在沈含章手臂皮护上,有力的双翅带起一阵卷尘裹沙的疾风。 含章亲热地摸摸它的头,将那字条绑在它腿上,交代一句:“给小六的。再找他讨点桂花糖点心当跑腿费。”猎隼欢快地叫了一声,铁钩般有力的脚爪动了动,几乎迫不及待了,含章手臂一送,它立刻扑扇着翅膀飞了起来,不多时便成了天上一个黑点。 这三人对附近都颇熟悉,走不多远便寻到一处离水近的背风小坡,清理出一块地方,又砍了许多矮树枝当柴火,燃起了篝火,上面架了两只剥了的兔子,当惯兵的马鞍袋里都有盐和少许调料,韩苞烤肉功夫一流,没花多久时间就把兔子烤得外焦里嫩,只是他挑嘴,不爱吃又糙又腥的狼肉,所以含章打的那半袋子肉暂时没有用武之地。 待吃完了又去小河边洗漱完毕,便移开火堆,在烧得发烫的地上铺上一层细树枝干草,在这个日夜温差极大的草原上,这样冒着热气的地就是天然的火炕,饱饱睡了一天的韩苞自告奋勇值夜,含章颇有些累,也不勉强,和卢英一道准备睡在铺好的简易地铺上。 刚坐下,卢英便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双手递过来道:“今天来的。” 含章微愣,继而笑道:“原来你找来是为了这个。”她接过信拆了,就着熊熊火光读了一遍,叹了口气,静默良久,卢英在旁仔细看她神情,此时便低声问:“可是有什么要事?” 多年的相识,含章并不瞒她:“他要我回京。” 是“要”而不是“命”,但以卢英这么多年的认知来看,只怕那语气连“要”都不是,而是更加温和委婉得多。 这两个人从六年多前分离的第二个月便开始借助朝廷和边城每月定时的军情奏报渠道通私信,这虽是滥用私权,但好在并没有多劳费人力,知道的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什么。于是,这私权滥用,一用就是六年。 现在东狄已经不是威胁,这两个人怎么说也该修成正果了吧。 卢英仔细瞧了眼含章表情,试探着问道:“那副帅可是要准备回去了?” 含章停了一停,略有所思地从旁边地上摸了酒囊,仰头灌了几口,清凉火辣的酒液顺着她唇角流下,洇湿了腮边碎发,又被抬袖拭净。对面倚着矮树根守夜的韩苞似察觉了什么,往这边看了一眼,只是他面容被腾腾火焰遮住,看不清表情。 卢英没有得到想要的答复,不免有些心急,追问道:“难道……不回吗?” 含章咽下酒,笑了笑,却不回答,另问道:“阿英有心仪的人没有?” 卢英愣了一下,不知何意:“……我?” 含章看向她,笑意盈盈:“你跟了我来胡杨都六年了,边关大好男儿数十万,其中你可有中意的?” 她目光深幽,卢英有些不敢对视,不自然地笑了两声,摇头道:“我还没有这心思。”说着,眼角却不自觉扫了眼对面那模糊人影,见他虽看着这边,但那目光却分明不是在自己身上,她不由得眼神微黯。 含章不疑有他,仰头看着满天星辰如海,手中微微晃动,酒囊里清冽的烧刀子哗哗作响:“这些年为了东狄,将士们都耽误了,现在也该考虑大伙的终身大事。待到新城建好,屯兵移民,才能休养生息。” 话里满是轻松笑意,但卢英却听得皱紧了眉头:“那你呢?”她不让含章就这样移开话题,挑明道,“副帅想要留在边关么?”如今边境新扩百余里,新城还未定址,要是等到建成屯兵,少说也是三五年后的事情了,若再考虑得这么长远,无论是含章或是京城那位都拖不起了。 含章默然无语,慢慢往后躺在草铺上,双手枕在脑后,眼睛定定看着星空。 卢英摸不清楚她的心思,不免更加焦急,她压低声音道:“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现在好不容易一切都定下来,你却想反悔了?” 含章缓缓摇头:“倒不是反悔,而是有些患得患失。” 她这些年杀伐决断更加果断凌厉,这样犹豫的情景许久不曾出现,卢英几乎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患得患失?为什么?难道是那位做得还不够好?”在卢英看来,那位已经是做到极致了,含章说要杀敌,他就一直等到现在,从不曾有过出言相迫,更没有另许他人,这样的平和包容有几人能及? 含章眼神略深,又摇头道:“不是他,是我。”她从腰上取下明月,举到眼前,黑白分明的匕首在火光耀动下,一半黑沉沉,一半银亮柔光,连着细细的一根银链,这些年,这把匕首虽饱饮人血,却已和当年那渴血的妖异闪亮截然不同,深沉内敛了许多。控己,不嗜杀,当年沈三的期望,含章总算没有辜负。 含章看着自己握着明月的手,粗糙如旧,毫无女子的细嫩柔白之态,却和这匕首的冷硬分外契合,仿佛天生就该握着刀剑一般。 卢英皱紧眉头,咬牙道:“你在担忧害怕?” 含章微凝了眉,并没有否认:“一个人的话,无论是上战场还是过日子,自己就能拿主意。可以后就不能这么肆无忌惮了。而且,这些还是其次,最最要紧的是,”卢英一怔,定定盯着,等着她接下来的话,却见她忽而一扫微黯神色,唇角微翘,带了夸张语气叹道,“京城那地方,连块像样的草地都没有,我要是想吃肉喝酒纵马打猎可该怎么办呢?”说完,便看着卢英哈哈笑了起来。 听含章那些犹豫的话,卢英本来大为紧张,却不料峰回路转,原来是故作愁眉在开玩笑,不免心头大大松了一口气,笑着埋怨道:“副帅又逗我呢,京郊那些围场,还不够你跑马的?” 含章笑眯眯道:“谁叫你一脸‘我很好骗,快来逗我吧’的样子,不逗一逗都对不住你。” 卢英满头黑线,这沈副帅现在少见愁容,倒喜欢上捉弄人了,她就被捉弄过好几次,偏这人每次都煞有介事,总叫人不自觉就上当。 含章见她似有羞恼之意,忙劝道:“好了好了,别生气了。” 听着这哄小孩的语气,卢英气结,道:“我不是小六。”含章点头道:“你当然不是小六,小六没你好骗。” 卢英:“……” 这一番插科打诨,就把正事给糊弄过去了,但卢英毕竟不是心无城府的小孩子,听了两句话就真相信这人是在开玩笑,她略一思索,便将含章所说的话写成一封密奏,烫上火漆,在含章还在咬着笔杆思索回信的时候,这密奏已经走加急送回了京。 但还没来得及收到回信,又发生了一件事。 这日含章忙完军务,从陈友道处归来时,见营外的雅花开了,心中微动,便采了一朵,用卷册压好吸干水分做成压花。恰好韩苞急匆匆进来,见她正在做这活,眉一皱:“这是什么?” 含章手上不停,道:“干花。”韩苞不免笑道:“平时见副帅你粗手笨脚的,原来还会做这小女子的精细东西?” 含章轻轻将压花从卷册中取出,小心放到雪白的信笺上,微微一笑:“要送人的,不精细不行。”韩苞一愣,又仔细看了那花,分明是雅花,想到自己要来问的事,脸色不由一沉,声音微冷:“送给谁的?” 含章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操这个心做什么?难道看我比你先送出去,心里不服气?” 她的表情很泰然,只当成了一个兄弟间普通的玩笑,但有时候,无辜比有意更能伤人,韩苞只觉一口气陡然闷在心头发泄不出来,他胸口急剧起伏几下,手紧紧握了拳头:“大家都说副帅你就要离开这里回京城了?” 含章一愣,失笑道:“谁这么多嘴?”却并没有否认,韩苞心里一凉,不由连声道:“这里的事还没有完呢,还有新城的城址,还有屯兵建城,那么多事等着你做,你怎么能走呢?” 含章听得摇头一笑:“这些事也不是非我不可。”她之所以留在边关,除了身为将军的职责外,还因为当时边关遭劫,沈帅及许多将领身故,军心不稳,她身为沈三之后,资历和身份摆在这里,最适宜在军中做调停,稳定军心。如今东狄已败,短期之内不再有大战,且边关军队经此一役更加整肃,军心稳固,而新皇也借机安插了不少心腹之人在关键位置,各领了不少实权。所以现如今沈含章在不在这里,其实并无很大影响。 韩苞哪里不知道这个,他不免更加气愤:“这还能怪谁?还不是……,要不是他在你养伤期间授意别人顶了你的权架空你,你这个副帅何至于这样清闲、有名无实?!这分明是过河拆桥!”他几乎气得目眦尽裂,对韩苞而言,含章受委屈,比他自己受委屈还让他难以忍受。 含章听得皱眉起身,过去把门关好了,这才回头斥道:“你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的。你既然不傻,当初我想让你接手我的事,为何你偏偏不答应?” 韩苞的资历,若以寻常来论并不够格,但他是个天生将才,在几场大战中表现极为突出,是被破格升的职,虽参军不久,但假以时日必有成就,含章有爱才之心,原想为他铺路,谁知韩苞却不领情。 韩苞见她神色如常,毫无不平之色,不免气极:“你就没有一丝气愤难平?你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切,为之努力奋斗了半生的功名、地位就这么轻易被他夺走给了别人,你难道没有怨言?你的自尊呢?你的抱负呢?你不觉得不公平?他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让你回去他身边?!” 含章眉头皱得越紧,低声喝道:“够了,这是我的事,你休要多管!” 韩苞一腔沸腾热血被她兜头一盆冷水,只觉透心凉,他死死盯着含章,眼中似有火焰在燃烧,他上前一步,脱口而出道:“为何我不能管?就因为他等了你这么久,你觉得欠了这份情,所以如此容忍吗?那我呢?我也等了六年,丝毫不比他少多少,你为什么不回应我!” 含章一怔,脸上满是讶然之色,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韩苞心中煎熬许久的事,一朝尽诉,本就心头忐忑,又带着些微吐尽心事的欢欣和微不可察的雀跃期盼之意,却只见含章惊讶脸色,并无其他回应,这才知道自己当真是半分也无望,不免心中一片冷灰,又是羞愤又是气馁心伤,却又不能说什么,再待在此处便只剩尴尬难堪,最后他瞪着眼一甩手,怒气冲冲推门走了。 含章微愣住,看着那被重推反弹后犹自颤动的门出神,不一会,卢英一把推了门,三步并作两步进来,急急问道:“韩将军怎么了?刚从这出去,脸都气白了。” 含章摇了摇头,并没回答,卢英目光一动,看到含章手边那整齐的干花,再一联想,便猜中了原因,她咬了咬唇,慢慢垂下头。 含章见卢英这模样,分明是知道些什么的,原来身边人都看出来了,只有自己才迟钝至此,她便牢牢看着卢英,直看到对方在她目光下显得心虚无措,方沉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春日的天色擦黑得略早,屋内一灯如豆,含章敛容坐在桌边,静静听卢英说完最后一句话。 “你知道这事,有多久了?” 卢英不敢隐瞒:“有一年多了。”她看了眼含章,咬了咬唇。 含章微微沉吟,又问:“还有谁知道?” 卢英摇了摇头:“因为我日日跟着副帅,所以才注意到他眼神与旁人不同。旁人都不曾注意。”因那时时局焦灼,不好把韩苞调离含章身边,所以自她发现后,除了自己警醒,还还不时给韩苞做个遮掩,不让别人察觉。 含章想了想,到底没有问京城里的那位是否知道,轻声叹了口气,微微皱了眉。 卢英见状,心里一个问题忍不住问了出来:“副帅,你是不是也对他……” 含章抬头看她,淡淡道:“你心仪人的就是他?” 卢英不妨被她道破心事,慌忙否认:“不……不是……” “副帅!”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小六的声音带了急促,一把推门就进来了,“韩苞那小子闯祸了。” 屋里略显凝重的气氛顿时被打破,含章眉一沉,道:“出了什么事?” 小六抹了把汗道:“他在酒肆里发酒疯,和人打架,差点把人打死,守城的差役去拉架,也被打了,谁都拉他不住,又不敢伤了他,城守只好派人来请你去。” 含章紧抿了唇,拂衣起身,取了墙上宝剑:“走!” 到了酒肆,却见眼前情况比小刘说的还要糟糕,酒肆街边还有一滩血迹,淋淋漓漓往远处延伸,旁边密密麻麻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几个差役守在门前,但看他们脸色都不大好,颇有几分怒意,差役头领认得含章,忙撇下手下走过来:“沈副帅。” 含章从小在这里长大,和这差头也是老交情,当下简单客套一句,便问:“情况怎样了?” 那差头苦笑道:“到底是将军出身,和人争执也闹出这么大阵仗,和他打起来的五个人有三个都断了肋骨,还有一个混乱中从二楼窗户掉下来,摔折了胳膊和腿,剩下的也是头破血流。我的弟兄想去拉架,也被韩将军毫不留情地给揍了几拳。现下伤者都送到医馆去了,只有韩将军和掌柜的还在里面。” 含章脸色越发难看了,她点点头:“今日多有得罪,待明日我亲自去赔罪。”那差头无奈的摇摇头,带着手下退在一边,让出路来。 含章当下带着小六并几个亲兵进了酒肆。让卢英带着其他人在外守住门口,又分了一拨人去医馆处料理,卢英原想跟进去,但含章并未答允,她知道含章心中有了顾忌,多说无益,便只好留在门外。 踏入酒肆,瓷盘碎片满地都是,好好一个人来客往的酒肆此刻就像被狂风过境了一般,狼藉一片,好不凄惨。 掌柜的坐在楼梯边唉声叹气,几个伙计正在旁边劝他。见了含章,那掌柜的忙过来:“沈小将军。”沈三以前也常来这酒肆喝酒,故而掌柜的认得含章。 含章点点头,道:“是我管教不严,让刘叔受惊了,且不必担忧,把这些损失合计了,我来赔偿。”说话间,小六已经递过去一袋银子,“这些先用着,不够再送来。” 这一袋足有百来两,补偿损失绰绰有余,刘叟放下心,又叹了口气,道:“韩将军还在楼上呢,也受了些伤,只是不让人碰,把人都赶下来了。” 含章冷冷瞥了眼楼梯尽头,点头道:“如此甚好,刘叔若是不忙,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定要让他给你赔礼道歉才好。” 刘叟不愿多事,才要拒绝,却见含章已经一步当先,稳稳踩着木梯上了楼,旁边小六立刻跟上,剩下的人就在阶梯下守着刘叟,他情知难却,便只得叹着气继续坐下等待。 楼上比楼上更杂乱不堪,尽是碎屑残羹,几乎找不到一张完整的桌子,连天花上都溅了汤汁。不远处窗根底下有个人倚墙坐着,鼻青脸肿地,满身酒气腥味,歪着头已经睡着了,居然还打着小呼噜。 小六见他闯了祸还这么悠闲,看了眼含章那越发难看的脸色,不免为韩苞捏了把汗。 果不出他所料,含章四顾一番,在一张断腿桌子边发现了个大致完好的小酒坛子,拿起来掂一掂,里头还有小半坛酒,含章几步上前,手一挥,那酒液尽数泼在韩苞脸上。 韩苞好梦正酣,不妨被冷酒当头浇醒,当即酒醒了大半,立刻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手搭在腰间去摸刀,口内怒喝:“谁!”手中一空,却并没有摸到什么,韩苞正一愣,还不及看情眼前人,便瞥见一样东西砸了过来,他一把接住,触手粗糙坚硬,厚实修长,是一口盛兵惯用的盛刀。 “叮!”对面一声清脆出鞘声,龙吟微唱,顿时一股寒意袭来,韩苞察觉危险,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把明晃晃的剑,那剑尖正对着自己,形状颇为眼熟,分明是自家的家传宝剑,而持剑的便是含章。韩苞脑子还混沌着,没想起之前的事,立刻如往常般嬉皮笑脸喊她:“副帅……” “拔刀!”含章已解了外袍,露出里面红色短打,持了刀冷冰冰命道。 韩苞一愣,看着她脸上的郑重严肃表情,还有小六满脸担忧,略一思索便回想起所有的事,脸上顿时有些窘意,再看看周围狼藉,更不免愧疚。 “拔刀!”含章重复了一遍。韩苞当过她的亲兵,听得出含章已经十分不悦,且话语里并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但若真要对含章拔刀相向,韩苞却做不到。他错开视线,垂下头。 含章点头道,“很好。”当下也不废话,一剑刺出,韩苞不妨她真下狠手,匆忙躲闪,很是狼狈。他先前同人狠狠干了一架,又蜷着身子睡了许久,半边身体都有些发麻,行动起来很不利索,腿脚踉跄,但含章下手毫不留情,剑锋专攻他弱处,迅疾有风,若不是他躲闪得快,险些就要被一剑刺穿小腿。 含章冷哼一声,回手一带,剑刃闪过一道弧线从韩苞腰间而过,韩苞瞳孔骤缩,腰间一弓,锁了三寸,剑尖擦着衣裳划过,剑气过处,布料嘶嘶裂开,那处皮肉隐隐作痛,这剑势之猛,若不是他躲得及时,只怕就要开膛破肚。 她要杀他?脑中这个念头闪过,韩苞只觉心头似被黄连浸泡,苦不堪言,但这苦中又有难以压抑的怒气,难道数年的等待守候就换来这样一个结果?难道自己的倾慕在她眼中就这样一钱不值?甚至觉得是玷污了她?韩苞酒未散尽,此刻几番躲闪,全身血液发热,带动得酒意更浓,又是一腔悲愤冲了上来,眼睛一红,便抽了手中刀鞘,横刀相对。 含章唇角略弯,冷冷道:“好!”说着,又是一剑,韩苞情绪不稳,只顾蛮力相抗,没两个回合就被一剑劈掉了手中刀。 含章走过去,将刀往上一挑,银亮的刀闪过一道银光往韩苞飞去,被人打掉兵刃,对战士而言是莫大的耻辱,韩苞咬牙接了刀。含章冷笑一声:“继续!”剑一斜,又是一招攻向他下盘。韩苞被激起斗志,便勉力稳定心神来战,谁知几招后含章故意一步上前来,却放开了自己胸腹空门,直直来迎韩苞的刀,韩苞一慌,忙往回收刀,却不料又被横空里一剑劈飞。 刀重重跌落在不远处,就如同一颗心猛地沉到谷底,韩苞茫然看着刀,又看向含章。含章神情冷峻,慢慢收了剑招,立在原地,漠然和他对视。其他人早看得惊心动魄,大气也不敢出。 韩苞虽倾心于她,却也是个边关厮杀出来的将军,自有一番凌人傲气,被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当众羞辱,便如脸皮和真心都被她踩在尘埃里肆意践踏,如何还能再忍?他顿时大怒,咬牙喝道:“好!”他自己一步一步走到落地的刀边,慢慢弯腰拾起刀来,回身看了含章一眼,挥刀来战。 这一回,他再没有一点保留,刀刀皆是全力。战场杀敌,要的不是花哨,而是实用,所以边关将士的刀法剑法使起来都不如何好看,但招招致命。含章见他终于认真,便也凝起心神和他相对。韩苞天生力气奇大,远超常人,刀法走的是稳打稳扎一路,一刀过处虎虎生风,几能开山裂石,气势惊人,而含章气力不如他,便用了轻巧方法,并不正面相迎,而是借助宝剑的锋利,躲闪腾挪,借机进攻。 两人虽看上去势均力敌,但若论武力,含章两年前已不是韩苞对手,此番相斗,时间一长她必定落于下风。这些若在平常,韩苞定然是会多加注意不会伤到她,但此刻他半醉,又刚受了羞辱,满眼满脑都是含章对他的不屑一顾,眼睛一片血红,便把眼前人当成了战场上不死不休的敌人,不知觉中便起了杀心。 他毫无保留,含章便更显吃力,即便有宝剑在手也节节败退,刚尽力接了一刀,手臂震得一阵酸麻,韩苞却来势不减,又是一刀袭来,含章眼看自己定不能接住,便要往后退,却不防身后碰到坚硬物体,原来竟已经退到了栏杆边,这时候再翻身往下避入天井已是来不及,小六隔得远,来不及相助,情况紧急,含章若想自救,唯一的可行之法怕只能抖出袖中明月,但以明月锋利,怕只能切掉他的手来阻挡来势,可这样一来,虽能保命,韩苞的下半生就毁了,她不愿如此,便紧紧握住手中剑,使尽全力迎向他的刀。 电光石火间刀剑锋刃重重击在一起,爆开细小火花,出乎意料,韩苞手中的刀脱手飞出,擦着含章的手臂飞过,划出一道深深血痕,含章手背青筋涨起,手掌发麻颤抖,虎口已经裂开,剑仍紧紧握着。 她臂上的伤鲜血喷出,溅在韩苞脸上,那柄染了血的刀跌出栏杆掉在了一楼天井中,发出“咚”一声闷响。韩苞呆住了,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含章的伤口,再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不能相信那伤口竟是自己造成的,更不敢相信刚才那个铁了心要取她性命的竟也是自己。 含章喘着粗气,沉声问道:“疯够了?” 韩苞抹了抹脸上的血,垂下头,慢慢点了两下。 小六已经奔了过来,手上刀已经出鞘,冷眉看着韩苞,虽然没有以刀锋相对,但满身都是戒备之态,刚刚那番惊险实在叫人后怕,韩苞这小子是真存了杀心的。小六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刀插在脚边,上前给含章裹伤。 含章定定看着韩苞,问:“你可知错?” 韩苞戾气尽扫,顺服答道:“知道。” “错在哪里?” 韩苞手中的拳头紧了紧,微微抬头看了眼含章犹自血流不止的伤口,又低下了头:“不守军规,闹事斗殴,冒犯民众。” 含章点头:“很好。”她侧头命小六,“去请掌柜的来。” 刘叟带着几个伙计还有楼下亲兵不多时就都上来了,此时含章已经披上外袍遮住了伤口,刘叟不知楼上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方才隐隐听得刀兵声响,又看到有染了血的刀从二楼坠下,不免心惊胆战,面有惊惧之色。 韩苞不待含章命令,便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在下饮酒鲁莽,冒犯了贵店,请掌柜的宽恕。”刘叟忙不迭扶起他来:“将军多礼了,老朽不敢当。” 含章便道:“将军韩苞在外闹事,搅扰民生,打伤民众,触犯军规,依规降一级并杖五十,以示处分。你服不服?” 韩苞应道:“末将敬服。” 便有亲兵上前将韩苞架到一边,当着刘叟的面行刑,一五一十打了起来。刘叟几人不知含章竟这般雷厉风行,连劝都不敢劝,只得眼睁睁看着那棍子结结实实打在韩苞身上。待到行刑完毕,韩苞已经皮开肉绽,连爬都爬不起来。 含章又向刘叟致歉,留下几人帮他收拾残局,这才带了韩苞离开。 才下到一楼,便察觉有些异样,外头看热闹的民众那闹哄哄的声音一概都听不见,只是一片寂静,小六心中疑惑,待要先行一步查看,却被含章拦住了。 她慢慢走到门口,伸手拉开了门。 街外空无一人,仿佛刚才那些指指点点喧哗的民众瞬间就蒸发了一般,街道边的商铺酒楼也尽数闭了门,一片静寂间只有檐下挂着的彩灯随着轻纱摇曳。 街边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蓬马车,驾车的两匹黑马在夜色中轻轻打着响鼻,马车的阴影处隐隐有些动静,缓缓走出一个笼在玄狐披风里的人来。 这人慢慢走到亮出,揭开风帽,在月色华灯下对着含章淡淡一笑。 卢英带着几个守门的亲兵从旁边赶了另一辆马车过来,忙凑近解释道:“副帅……” 含章打断她,命道,“韩苞伤得不轻,你把他带回去好生照料。”卢英愣了愣,抬眼看了看含章,又小心地瞥了眼街边那人,见那人点头应允,她这才低头应了,才要转身,含章伸出一只手搭在她手上,压低声音道,“方才多谢你了。”手心里是一枚普通的铜钱,方才韩苞用刀,来势太猛,若不是这枚不起眼的铜钱被人打在他刀柄上,那刀也不会脱手。 卢英不动声色接了铜钱:“这是属下该做的。”她张了张口,想告诉含章这件事那人已经知道了,但见小六已经指挥人把韩苞扶了过来,失了说话时机,便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自低头去接应。 含章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袍,朝赵昱走了过去。 赵昱拉了她的手,握了握,轻声道:“怎么这么凉?” 含章一笑,道:“你怎么来了?” 赵昱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含章罩在肩上,白皙的手指在她颈下仔细打好了结。 卢英正扶着韩苞上车,却见他眼睛定定看着一个方向,眼中似有水光。她顺着他视线看去,只见含章立在檐下,赵昱正将披风披到她身上,修长手指还轻轻将她鬓边碎发理到耳后。含章看着他,微微一笑。这番温柔默契,竟是再无人能插进一丝一毫的。 这样情景,卢英以前虽含章入京述职时是常见的,但韩苞却是第一次见到,不知心中会何等煎熬难受。卢英不由有些怜悯他,她将韩苞扶进马车,见他目光还遥遥望着,便狠狠心放下了帘子。车内烛光下,韩苞的眼睛好像突然失掉了光彩,卢英不忍,出声劝道:“你还是放下吧。”马车粼粼驶动,饶了一个弯往另一头去了,与酒肆门前那两人越来越远了,那个人是知道自己的存在,也定然察觉到自己的视线,但从头到尾,他的视线只在含章身上,连一眼都没有扫来。原来,自己在他眼中,根本连做对手的可能都没有,他高高在上,而自己却是这般狼狈不堪。韩苞怔了一会儿,哑哑低笑了两声,闭上了眼,一言不发。 含章拉下赵昱的手,道:“怎么这么突然就来了?”她动的正是方才伤了的左手,但行动如常,并未显出半分异样,赵昱眼中略深,很自然地反手握住她左手垂在身边,笑道:“无他,只是突然想你,所以就来了。” 帝王一举一动牵连甚广,出行更非小事,故而赵昱登基后从不曾出过玉京,但这几年朝堂上早不是前朝模样,他在继位前三年的和颜悦色、予取予求之后,便是一年的腥风血雨。宁徽前三年间国内的反叛已经平息,在此过程中新君扫平了西南及东南军中异己,不动声色地安插了自己人手,又借着扫除动乱更增添了威信,他在朝中地位渐渐稳固,孝期满后不多久便突然开始展开雷霆手段对付各大权在握的世家,有几个在帝王刻意的抬举下蹦跶得最厉害的几个家族内斗中被君王找了空子,或收权、或施罚、或抄家、或连坐,手段快准且狠,无需动摇国本便将一干人等铲除。如今朝堂稳固,朝中机构皆是按部就班行事,几个关键位置上都是心腹之臣,即便圣驾离京一段时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这些事若要解释,便要带出许多污腥危险的旧事,赵昱不愿含章知晓,便只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含章忍不住一笑:“真该让你的臣子们也听听,皇帝陛下也能说这么牙酸的话。” 赵昱笑吟吟道:“他们是听不到了,不过你若是想听,我倒可以天天说给你听,如何?”若要天天听,便只能回去京城,他这般委婉地重提信中的话,含章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没有出声。 赵昱便携了她手,两人在空空的街道上缓步而行,街边灯笼五彩十色,照亮了道路,却没有一个人影,这样的景象比之熙来攘往另有一番意趣。 过了一会儿,赵昱忍不住叹了口气:“做我的妻子,当真是件这么难决定的事么?” 含章顿住脚步,默默抬头看他,赵昱也停下,侧身回望,灯光月色映在眸中,分外温柔如水。 含章松开他的手,笔直站着,只微垂下头,想要解释什么。赵昱的手轻轻挡在她唇上,柔声道:“不用解释。”他从袖中取出一样事物,将含章右手拉起,把那事物放在她手心里。 沉甸甸的,触手冰凉,长方形的一块金牌,饰以飞虎纹,牌面上是几个苍劲小字,多年的使用下,令牌棱角都被磨得光滑,却更显厚重威严。看着那上面明晃晃的阳文:北衙禁军之首令牌,含章不由一怔:“禁军首将的黄金令?” 北衙禁军,皇家私卫,辖数万军士,专司拱卫皇城之职。若在此位,则皇城内外、皇帝及后宫千人的性命安危都在其手中,所以历代以来,这个位置上的,必须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也必须是有能力担此责的臣子。七年前,宁王串通了北衙禁军的几个高层副领密谋造反,而首将昏聩,不但不曾察觉,还在叛乱当晚被叛军斩杀在秦楚街一个娼女的**,这才有了腊祭之乱,幸而北衙副领将军袁信临阵倒戈,才不至于将祸事扩大。而因此乱,北衙重建后首领位一直空缺,名义上由帝王本人亲自暂代,副领们直接对皇帝述职。 现在,赵昱送出这块令牌,便是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托到含章手上了。这个责任太重大,出乎自己的意料,含章下意识便要推拒。 “我对军务实在不通,干这个劳心又劳力,不如撒手扔给你,就当是帮我分忧解劳吧。”赵昱笑道,将她手指屈成拳握住令牌,把自己的手覆在她拳上,力量虽轻,但不容拒绝:“我会在这里停留三天劳军,三天之后,就会颁旨调你回京城任北衙禁军首将,和我一同回京。” 含章沉默半晌,慢慢点了点头:“好。” 赵昱暖暖一笑,将她握住令牌的手紧紧包在掌心。 不久后,一辆乌蓬马车在军营门口略停,下来一个裹着玄狐披风的身影,守营的军士认得是副帅,忙开闸放行。 含章一路不停,往韩苞住处去了。到了门口时便闻到浓重的苦药味,屋里卢英正好言好语劝韩苞喝药,但却不见一声回应。含章眉间皱了皱,推门进屋。 卢英见她进来,不免微惊,眼睛往后一看,不见其他人,只有含章一个,她便疑惑道:“副帅,你怎么来了?” 韩苞**了上身趴在**,下半身穿着宽松棉布裤,盖着薄毯,听见含章进来,他身体僵了一下,把头往墙那一方侧过去,明显是赌气。 含章对他小孩子一样的行径视若无睹,从卢英手上接了药,道:“你先出去守着,我有几句话和他说。” 卢英略略迟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韩苞,最终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含章将药搁在一旁几上,拉过一条凳子坐下,慢悠悠道:“看来五十杖还没有长教训,是不是还想再挨五十杖?” 韩苞愤怒极了,撑起上半身看过来:“若说违军规被打我无异议,但因为我倾心于你就要教训我,那么别说五十杖,一百杖,就是两百杖、三百杖把我打死我也不服!”他想看含章伤势,却一眼看到她身上那玄狐的披风,不由神色更显黯淡。 含章嗤笑一声:“我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如此?还是说我往日对你的磨砺还不够严厉么?” 韩苞却听不得她用这样轻蔑的语气说自己:“你什么都好,比别人好一百倍,……所以我心甘情愿听你的差遣。” 含章听得丝毫笑意也无,深深皱眉,严肃地、有些残忍地一字一字道:“但我只把你当成兄弟和下属。”若是早知道此事,这话便不会到今天才说出口。 韩苞终于等到了意料之中的话,黯然垂下头,握紧了拳一声不吭,他绷得太紧,背上肌肉隆起,那些打斗留下的青青紫紫越发明显。 含章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微眯了眼,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那蜷在**的男人,冷笑道:“韩苞,难道你出生入死,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六年,好几次连命都差点送掉,都只是为了一个女人吗?” 韩苞一愣,顿时一阵茫然。 “‘我当流民流落已经是万分受罪,虽然还没有子女,却也有侄子侄女,我怜惜他们,怜惜其他的孩子,也怜惜别人的父母家人,若是能以我一己之力,让他们再不要遭受我经历的这些苦难,再不要忍受这种被狄族侵占残杀的苦,家破人亡的苦,沦为流民的苦,从此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为了这,就算是付出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韩苞,这是你六年前说过的话,言犹在耳,我从不曾忘记。”含章眼中闪过怒色,重重一拍案几,厉声质问道,“可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这样失魂落魄,居然去酒肆里喝得酩酊大醉毫无军人仪态,还险些把几个无辜的人打死,你这个样子,可有一点点当初参军时的豪情壮志,悲悯情怀?可还记得你当初是为谁而战?一将功成万骨枯,你若因这个荒唐原因丢了将军之职,可对得起那些阵亡的万千军士?可对得起那些栽培你器重你的将领?可对得起这六年辛苦磨砺?可对得起你当年的抱负?可对得起你自己吗?” 韩苞哑口无言,缓缓抬起头,定定看着含章,含章目中清朗一如当日,其中的宽容和希冀从不曾变过。韩苞鼻头一酸,咬了咬牙,掀开被子,挣扎下地,伏在含章脚下:“末将知错。” 含章冷眼晾了他半晌,方道:“知错就好。”弯腰把他扶上床,递过药去。 韩苞一口饮干汤药,放下药碗。含章见他确实已经摆脱了那些苦恼烦闷,身心皆放松了下来,自己目的也已经达到,便起身欲离去。 “含章,”韩苞突然叫住她,这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含章停住脚步,带着疑问看去,韩苞低声道,“那你呢?你的抱负和理想,就此停止了么?” 含章一笑:“不是还有你么?将来自有你来实现。” 当初韩苞参军是直接投奔她,在旁人眼中他已打上沈氏的烙印,所以含章只能将他收在自己麾下,这些年除了他,她亦不曾培养其他嫡系将领,对以前沈三的旧人也都亲近中保持着几分距离,如此,待她离开,人情便会更淡,对韩苞他们只会有浅薄关照之心,并无更深的照护,他的路都要靠自己去奋斗,待到时日一久,这块璞玉真正磨练而出,人们便只会记住韩苞名姓,忘了他身上的沈氏印记。从此后,沈家便只是边城中一个日渐发黄陈旧的传说了。只是此刻,这些话还不方便对韩苞说明。 韩苞晦涩地挤出一个笑:“副帅,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含章道:“你是完成我此生心愿之人。”她从腰上解下韩苞当年送她的剑,珍重放到他手边,“这是你当年所赠,如今物归原主。东狄虽败退,却难保没有南下复仇之心,边关近期虽不会有大战事,但百姓安宁仍需要有忠诚之人守卫。韩苞,这是你的责任,别忘了你参军时的诺言。” 含章说完,深深看了他一眼,直起身推开门出去。卢英在不远处台阶上坐着,见她出门,忙其身迎过来:“副帅。”含章叮嘱道:“明天早上叫人扶他去医馆给人赔罪。”边关将领,饮酒斗殴,连伤数人,这事影响极坏,若是有人拿来做文章,只怕会影响韩苞将来的前程,如今趁着赵昱在此,无人会非议含章手下人,趁早将此事完满了结,才不至于生出恶果。 卢英方才并没有刻意偷听,只在阶下隐隐约约听到只言片语,见含章有令,忙点头道:“是。”含章嗯了一声,最后回头看了眼屋内正看着自己的韩苞,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夜色下,她的身影笼在乌黑的玄狐披风里,看不分明,但那脚步却是步步分明,沉稳坚定,韩苞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伤了她的手臂,还没有问她伤势如何,只是此时人已走远,再不能相问了。 却不知这一别,数十年后才再相见。 无责任番外二皇帝陛下的美好生活 91无责任番外二 皇帝陛下的美好生活,公侯庶女,五度言情 数年养成的良好习惯,丑时一刻,皇帝陛下就醒了,如往常一般,他迷迷糊糊还未睁眼便伸手往旁边探去,果不其然,冰冷冷一片。 又走了……,皇帝陛下心里一声无奈叹息,第五百零一次感慨自己实在没有“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好福气,顺便在心里小小地艳羡了一下历史上那几位不早朝的好福气君王,下一刻,他认命地睁开眼,从已经挽起的芙蓉金顶帐里往外唤了一声:“李福。” 太监总管李福立刻在门外应了一声,推开门,带了一队捧着洗漱用品和衣饰的宫女宦官进了寝殿内,服侍皇帝陛下洗漱更衣。 漱口、净面、着衣,一切都和往日一般按部就班,唯一显得不同的是,皇帝陛下今天似乎有些没精打采。 李福不由疑惑,心里迅速盘算了一下皇帝陛下为什么不开心,但是昨天一天他老人家都情绪如常,晚上和皇后陛下一起用膳的时候也笑得很开心,直到就寝都没有什么异状。难道是就寝后皇后陛下做了什么让他不开心的事? 李福心里嘀咕,这两位新婚第一年闹了大半年的别扭,总没有那么平顺,但今年却已经好了很多,琴瑟和谐,连带着服侍的人日子都爽快不少,难道是……子嗣的问题?想到那位年纪已经不小却毫无生孩子自觉成日里到处冒险做高危活动的皇后,李福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只好更加小心翼翼注意皇帝陛下的脸色。 好在除了没精神了一些,走神了一些,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还像以前一样英明神武,并没有其他反常之处,李福也就放了一半的心。小心伺候皇帝陛下上了龙辇,往皇极殿上早朝。 车辇走了一半,皇帝陛下突然在辇内问:“北衙禁军今天是不是有什么活动?” 身为一个贴身太监,了解主上的一举一动是最基本的任务,所以李福立刻答道:“是,首将大人说北衙禁军日日镇守内城,操练不足,少了勇武之气,便和城外京郊大营商议了,今日一早就带了一半的人去和他们一同操练棍棒,还会分成两队做实战演练,……首将大人也会亲自上阵,大约这几日都会异常忙碌。” 皇帝陛下听了,只嗯了一声,声音并不怎么响亮,在李福听来,似乎更加有气无力了些。李福福至心灵,似乎猜到了皇帝陛下这般沮丧的原因,心里不免同情,更不免小小地恨铁不成钢地埋怨一句,谁叫您当初下了那个旨,如今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能怪谁? 皇帝陛下再能耐,也听不到李福的腹诽,接下来的一路,他安安静静在车里坐着,不知在出神想什么事。 到了皇极殿后殿,皇帝陛下略微整肃了衣冠,稍等了片刻,便有太监来报,时辰已到。于是,在李福那响亮的“皇上上朝”唱诵声中,皇帝陛下上朝了。 今日的朝堂照旧没有特别重大的事,只有南方两处或旱或涝,朝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商量来商量去扯定了一个方略,皇帝陛下稍加修改,责令户部拨款赈灾,工部负责督造新堤坝,再责令当地官员协助建堤或挖井掘渠。之后兵部又有本奏,说边关新城经营良好,百姓安定,几股蠢蠢欲动的东狄残余部落也被狠狠击退,将军韩苞居首功,应嘉奖。 听到这个名字,皇帝陛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两下,顿了顿,又清了清嗓子,他威严地、掷地有声道:“准奏。” 之后又拉拉杂杂一些杂事,一天的早朝差不多就要近尾声了,皇帝陛下貌似宝相庄严,实际已经开始发呆开小差。这其实不能怪他,实在是日复一日没有新意的早朝,再怎么勤政爱民的皇帝也免不了要神游,横竖有什么要事都会呈上奏折,这会儿没听之后还可以补课。 皇帝陛下年轻,日日早起还撑得住,但底下有几个一把年纪还和年轻人一样站早班的三朝老臣就扛不住了,站在那里就开始昏昏欲睡,却还勉强支着一只耳朵苦苦等着退朝两个字传来。其实他们如今实权并不多,虽然对朝堂之事有发言权,但即便说了也未必有人听得进去,而他们至今还站在朝堂上的原因,大半是因为皇帝陛下要显示自己对祖父和父亲旧臣的厚待。他要表示孝心,需要实际一点的象征物,便连累了这几个布景板老臣日日来此受苦。幸而每年都会特别赏下厚赐,尤其是还能封荫子孙,这可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事,所以这几个老臣倒也甘受此苦。 好容易在众人期盼中,到了李福的登场时间,他上前一步,喊了一嗓子:“有事早奏,无事退朝。”因为天天要喊,所以特别熟练,余音悠长,绕梁三日,别有一番韵味。 几个老臣心中一喜,正打算整理衣袖跪地山呼万岁恭送皇帝陛下散朝一气呵成,忽然文臣中走出一人,声如洪钟奏道:“臣还有本奏。” 众人定睛一看,是一个本该呼呼大睡的三朝元老之一,礼部侍郎,步陶蒿。 步老爷子年已六旬,却还坚守在侍郎的位子上,精神矍铄,口齿清晰,大有再干几十年的架势。只是礼部相比其他五部比较清闲,也就是皇帝祭天祭地祭日祭月祭祖等等祭祀,还有春日里下地耕一回田之外,也没有别的重大事件。而且,这些祭祀都有约定俗成的旧例,只需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别拿错了祭器念错了祭文便可,根本没有特别之处,所以其他几部人都暗暗觉得在礼部当差实在是太没有成就感了。 这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本来也习惯了,但昨天在茶馆喝茶时好巧不巧被他听到户部两个新晋的小主事在背后笑话自己,说自己堂堂一个礼部侍郎的居然连皇帝无后无妃这么大的事也不尽职尽责去劝诫,实在是忝居其位,步陶蒿虽然人老,耳朵还不聋,被小辈笑话实在太可耻了,于是今天,这位最没成就感的尚书一怒之下决定做这件别人都没做到的很有成就感的事,横竖他资历在这里年纪在这里,过往又没有劣迹,皇帝就算生气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于是他恭恭敬敬举着象牙笏,一板一眼奏道:“自陛下大婚至今,已一年有余,后宫一无所出,不能开枝散叶延续血脉。先帝尚有四子二女,为保国祚绵长,臣以为陛下当大选妃嫔充盈宫掖,早日诞下皇子,以保我大盛江山千秋万世。” 话音一落,朝堂内安静一片,连打瞌睡的三朝元老那轻微平缓的气鼾声都听不到了,名副其实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皇帝陛下对皇后的护短早就不是新闻了,况且他又心傲,并无以后宫来均衡朝堂势力的意思,所以这个话题就算是最刺儿头的大臣都不敢提,谁知这步老爷子竟这么大喇喇在朝堂上捅出来。 大家都用看番邦人的稀罕眼光直勾勾盯着步陶蒿看,看得他只觉浑身上下像有虱子叮咬一般难受。但为了表示自己的成就感,他忍住了抓痒的冲动,又挺了挺本来睡得有些佝偻的胸膛。 李福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慢慢转头去看皇帝陛下,好家伙,本来神游天外的皇帝陛下现在精神百倍,毫无倦意,双眼精光闪动,炯炯有神盯着步陶蒿看,李福顿时生出不祥之感,不由暗自祝祷步老大人您自求多福吧。 果然不出他意料,皇帝陛下既未怒也无愤,只是笑意盈盈看着步陶蒿:“步爱卿明年七月就要六十整寿了吧?” 步陶蒿一愣,不知皇帝陛下这突然换话题是什么意思,但陛下居然对自己的年龄细节记得这么清楚,显然是看重自己这个的臣子的,他心里不由一阵得意,躬身道:“是。”声音也更响亮了。 皇帝陛下的手指在龙椅扶手的雕龙珠上轻轻摩挲,看得李福眉毛都要跳起来了,只见他又笑道:“孔夫子说六十而耳顺,想必步爱卿家中定是儿孙满堂,十分和乐美满,令你很是耳顺心顺吧?” 家族人丁兴旺更是自己的得意事,步陶蒿眉开眼笑道:“正是,臣家中五子二女,二十一个孙辈,五个外孙,的确算得上是儿孙满堂。”好一个儿孙满堂,越发衬得皇帝陛下膝下犹虚,好不可怜。李福嘴角**了两下,默默低下头。 皇帝陛下雍容优雅地点了点头,显然是褒赞之意,却突然咦了一声,皱眉道:“怎的均算下来,你的儿女所生之孙辈比你却少了许多?” 步陶蒿一愣,不由有些结巴:“这……”这其实这是有原因的,步老爷子次媳很是泼辣蛮横,坚决不准夫婿纳妾,更不准通房生孩子,而幼子惯喜去青楼眠花卧柳,虽纳了许多妾侍却只生了一个女儿,如此一来便拉低了平均水平。至于两个女儿,虽然女婿们另有妾所生的庶子,但步老爷子私心里只认自己女儿生的孩儿才是自己的亲外孙,所以人数更少。 这些家事怎能宣之于口,在朝堂上说出来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让他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在玉京混,步陶蒿冷汗直冒,推三推四地结结巴巴:“这……这……” 好在皇帝陛下无心探听他家私事,很大度地一挥手,笑得分外亲厚:“罢了,既然是步爱卿子女不力,朕便赐四十个美女给爱卿,你五个儿子两个女婿一人五个,还有五个乃是特地赐给步爱卿你,以慰你为国为民的功劳,期望这些女子能帮你家开枝散叶,更添繁盛。” 四十个美女?!皇帝陛下话音未落,步陶蒿已经脸色煞白,已经可以想象家里会如何鸡飞狗跳,从老妻爱妾到几个儿媳女儿,只怕都有一番闹腾,正要推辞,便听皇帝轻轻“嗯?”了一声,似有不悦,步陶蒿心头一惊,只好苦着脸磕头谢恩。 皇帝陛下威严地点了点头,很好心地添了一句:“若是一年之后,你家孙辈数量仍不如步爱卿自己,朕可是要问罪的。”他悠长地拖着调子,似戏谑却更似警告。步陶蒿满头大汗,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却只能伏地应道“遵旨”,再不敢说让皇帝选妃的事。 至于其他人,皇帝陛下要整人,谁敢不同意?李福听得忍笑不止,严谨严肃的皇帝陛下也学会了皇后整人那一套,真是不容易。 步陶蒿虽兵败如山,但他既然起了这个头、给了话茬,便有人借此机会奋起接棒,御史台御史刘本上前道:“臣以为步大人所言甚是,陛下当早日立妃,充盈后宫。” 长江后浪推前浪,虽然前浪步陶蒿已经死在沙滩上,但刘本这个后浪并没有丝毫畏惧之意,而他身为御史,谏言是基本工作,皇帝陛下也不能用对待步陶蒿的法子来对付他,以免凉了言官的心,少不得只能正面以对:“朕尚年轻,子嗣不必急于一时。” 刘本并不放过他:“陛下已近而立之年,若再无子嗣,国本空虚,定会引得朝堂不稳,社稷难安。况且如今后宫之中只有皇后一人,并无妃嫔,这会使天下人议论纷纷,是皇后嫉妒无德才使得后宫无人,陛下无子。” 这两顶大帽子真够厚实的,皇帝陛下虽然不悦,但并没有龙颜大怒,只是答道:“朕与皇后大婚才不足两年,寻常人家婚后三四年才诞下子嗣的亦是寻常事,朕尚且不急,爱卿又何须多虑。再者,朕无纳妃之意,与皇后品性又有何干?” 即便皇帝陛下已经如此不加掩饰对皇后的护短,但御史天生就是好斗成性的,听了这话不免继续抬杠:“陛下……” “行了!”皇帝冷冷喝断他的话,“纳妃与否乃朕之家事,爱卿不必多言了!朕尚未而立卿就这般急于国本,莫不是觉得朕不会长寿?” 这几句话皇帝陛下并不是第一个说的人,但话不在新旧,有用就好,几句话就能把臣子堵得死死的。更何况皇帝陛下初继位那几年着实有些狠手段,菜市口的地面也红透过几次,所以虽然这几年他越显温敦仁厚,纳言纳谏,包容和煦,似乎人畜无害之极,但在经历那些事的旧臣眼中却余威尚存。刘本就是这些旧臣之一,他不是愣头青,见皇帝态度强硬便不敢和他硬碰硬,只得悻悻地住了口。其他几个原本打算群起呼应的臣子悄悄对视几眼,偃旗息鼓了。 但皇帝似乎又有别的想法,手指轻轻敲在扶手上,转而语调带了几分思索中的疑问道:“朕似乎记得,刘卿是淳龙十五年的探花,素有文才?” 皇帝陛下突然转了话题开始关心臣子个人问题肯定没好事,可以参考一刻钟之前遭殃的步尚书,刘本心生迟疑,但盘算了一遍,自家儿女才刚刚十来岁,不会被人塞女人,而自己妻妾数目并不多,即便再多几个美人也接得住,当下便朗声道:“正是。” 皇帝陛下悠悠闲闲道:“听说刘卿初到京城,便在宁枝巷购了一处三进院落,一住就是十多年?” 身为皇帝,对臣子的家事和住处这般了如指掌,在心中有鬼的臣子听来必定是心虚害怕的,但刘本自认没有把柄在外,不用畏惧,便朗朗应道:“回陛下,正是如此。” 皇帝陛下眼中闪过一道戏谑笑意,似是自言自语道:“宁枝巷不就在北衙后头么?”李福存心想看刘本笑话,在旁边凑趣道:“回陛下,正是呢,便是走路也只要盏茶功夫便能到了。” 此言一出,刘本心头一个咯噔,北衙……那不就是那位的所在么,刚刚自己才在背地里说过人家坏话,皇帝陛下的言下之意,是暗示自己那位可能会有什么报复?刘本不由大惊,以皇帝陛下的表现来看,那位的所作所为,寻常都是不过问的,那位若要报复自己,只要不是杀人灭口,只怕皇帝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而那位性子铁血,禁军以前都是官家子弟去应卯当值的清闲美差所在,这两年却被那位弄成个人间炼狱模样,凡是进去的新人没有不脱层皮的,京中纨绔人人闻之色变,避之如避蛇蝎。若是皇帝默许由她来折腾自己,不知会是何等惨不忍睹? 刘本家离北衙不远,常听附近人说,在招募新人时节,北衙偶尔会传出一两声凄厉哀嚎,听说是给那些纨绔们拉开筋骨所至,他本来不以为意,如今想到那哀嚎的人或许就要变成自己,不免心惊胆战。 皇帝陛下非常满意地欣赏完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之色,又见其他有蠢蠢欲动之心的人都彻底安生,这才点了点头:“退朝。”李福一甩拂尘,悠悠长长喊了一句:“退~~~朝~~~” 退朝回宫的龙辇上,皇帝陛下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李福虽然觉得用臣子的窘态来取乐委实有些许过分,但只要皇帝开心,他也没有异议,而且他觉得从皇帝陛下的好心情来看,刘本那事只怕还没完。 待用过早膳,勤勉的皇帝陛下便如往常般召集了几个心腹重臣开始商讨国事,对于那几个治理水灾旱情有力或不力的官员自有一番奖惩,又对一些重要环节再行商议,这才定下一个最终方案。 臣子们走后,皇帝陛下略加沉思,又下了一道旨意:“今北衙与京郊大营切磋比试,为期五日,朕欲着人前往观战督军,御史刘本探花出身,才名出众,且住所亦近,最宜此职,故钦命刘本为督军御史,即日前往督军,五日后呈上督军感言,钦此。”为表慎重,还特地差遣了李福去宣旨,不容刘本拒绝。此外,还另外交代了李福几句,待他离去,皇帝陛下捧着茶盏出了回神,思索许久,取出一张写满官员名字的纸看了半日,勾画一番,才收了纸开始批奏折,不多久便是近午时分,又该用午膳了。 桌子上满满的菜,菜色精美,天下无双,偏偏只有一个人吃,因为皇家仪态,讲究食无声,不但碗着调羹皆无声响,连咀嚼都是轻微,所以更显得安静,皇帝陛下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感慨一句,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待用完膳,便是例行的午睡,才睡到一半,迷迷糊糊间察觉身畔有人,皇帝陛下一惊,睁眼一看,竟是一大早就不见人影的皇后陛下,她散了头发,一袭寝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张鹅黄纸在细看。 皇帝陛下很是惊喜:“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午睡不喜遮光,怕睡过了时辰耽误批奏折,所以此刻外头亮晃晃的天色从窗子里看得分明,应该还不到申时,按理来说,这个时候皇后陛下应该还在京郊。 皇后陛下侧头看他,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怎么?我回来早了,你不高兴?” 皇帝陛下明显感到眼前人话里有刺,他不知其故,只好先顺着她的话应道:“高兴,当然高兴。” 皇后陛下懒得和他废话,手里的纸一扬:“既然高兴,为何扔个炮仗给我?存心让我为难是么?” 皇帝陛下疑惑不已,不知这话什么意思,便将那纸接过来一看,原来是那道任命刘本的圣旨,这是宫中存档所用,大概没来得及入档就被皇后陛下给劫了。皇帝陛下看得一笑,道:“没什么,这个人送给你出气的。” 皇后陛下一挑眉:“出气?你说得好听,到时候我下重了手,你又该心疼臣子遭殃了。” 皇帝陛下轻松地摇了摇头:“不用留情,这人必须得吃些教训,好震慑震慑。” 皇后和他做久了夫妻,哪里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你是说,他背后有人指使,让他来试探?”若真是有人指使,这幕后之人不知有何深意。 皇帝陛下一笑,揽了皇后的腰,道:“没什么,你尽管给他一点教训,叫人不敢再多嘴才好。” 皇后陛下见他又想糊弄过去,不免嗔道:“你又说一半留一半。”不过既然皇帝陛下不愿她多操心此事,便说明他已有了对策,既如此,她就安心做自己的事便好,横竖不多久,这些谜团自己就会浮出水面。 这件事可以暂且放过,但一切的源头子嗣问题却不能不考虑,眼见臣子们都提出异议,想来朝堂压力颇大,只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婚后半年毫无消息,她曾悄悄问过御医,软硬兼施下御医才道出说她的身体在边关这些年受了折损,伤了根本,只怕难以有孕,皇帝陛下早已知情,但只悄悄给她调理,还严命御医不得告知皇后,更不得对外人透露。 皇后陛下思及此,便微微垂下眼,遮住眼中神情,幽幽叹道:“若是我生不出孩子,那你……” 皇帝陛下脸微沉,忙道:“胡乱担忧什么呢?我们还年轻,这才几年?……便是生不出,宗室里也不是没有适龄幼童。” 若说前一句还是只宽慰的话,那后一句传达的就是真心了,并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为了妻子甘受无子的结果,尤其对一个帝王而言,没有直系血脉的延续会是一个至大的遗憾。皇后不知道这番话是否当真能成为一生诺言,又或者会在漫长的时日中成为一个不堪回首的笑话,但至少此时此刻,他的话出自真心,如此足矣。 于是皇后陛下唇一弯,随手扔了那纸,把皇帝往床里推了推:“进去点,我也累了,想睡一会儿。”她知道皇帝喜洁,每次回来都是先沐浴更衣才回寝宫,此时才午后,正是补眠的好时间。 与妻同寝,皇帝陛下十分乐意,忙往里让了让,皇后掀开被子躺了进来,老实不客气枕在皇帝胸口上,听着他平缓有力的心跳,只觉得比枕头舒服得多,不多时便沉沉入睡。 她睡着了,已经睡过一觉的皇帝陛下却再无睡意,他小心将她安置在枕上,披衣起身,放下重重芙蓉金帐,又指挥宫人放下帘幕,遮住窗外亮色,将寝宫弄得昏暗如夜,这才轻手轻脚出了宫。 李福正候在外头,像是有事要奏,皇帝陛下忙做了个手势,示意走远了再说,李福知道他怕吵醒皇后睡眠,忙闭了口,一路跟着走到了正殿书房。 “陛下,臣去刘本家宣旨后,又领他去北衙应差,谁知竟遇着皇后陛下在衙内,她问了我前因后果,命人送了刘本去京郊,之后便回了宫。”李福一五一十交代了原因,这才解释了为何大中午皇后突然出现在寝宫里。 不过皇帝陛下立刻察觉了蹊跷:“不是要去京郊和守军操练么?怎么没去?” 李福早已打听清楚,忙回道:“禁军确实去了,但带队的是副领,皇后陛下没有去。” 皇帝越发觉得皇后有什么事瞒着自己,所以才那样心事重重的,他抚着下巴想了想,命道:“把小六叫来。”李福应了一声,立刻去叫人。 不多时小六就进来了,果然他也没有出城。小六早些年跟了皇后在边关历练,锻炼得又高又壮,右手虽残,但左手刀枪都颇了得,也是禁军里有功名的人,但在皇后面前,他还只当自己是当年的亲兵,很是护主,常以皇后娘家人自居,连皇帝陛下的账也不怎么买。 “小六,今天皇后可是出了什么事?”皇帝陛下不啰嗦,开门见山道。自皇后回京,他便没有在她身边留任何探子,给予了对方全盘信任,但也因为如此,再加上北衙被皇后料理得铁桶一样,治军很是严谨,所以想探听其中之事便难上加难,有时候只得行非常之法,从她身边的人身上下功夫。于他猜想中,定是有人在皇后耳边乱嚼舌头根,惹得她心生不快才没有出京,他定要把此人找出来才好。 小六毕恭毕敬行礼起身,撇撇嘴答道:“没什么事?” 皇帝陛下眼一眯,带了几分凌人之意:“若没事,怎会没有去京郊?”背着皇后,他毫不介意散发一下帝王的王霸之气,震一震对方。 可惜小六惯常被他这样恐吓,早司空见惯,一点不觉得害怕,只道:“因为临时觉得去那里玩没意思,才没去的。”这个借口太蹩脚了,简直是侮辱对方的智商,就差在自己脸上写四个字“我在说谎”。 皇帝陛下不愧为城府深厚,不但丝毫不生气,还莞尔一笑,慢条斯理饮了一口茶,恍如不经意般道:“听说禁军有个六品军校叫曹斯的,生了个女儿,年方二八,很是娇俏。” 小六顿时大惊,双手拳头紧握,惊恐地看着皇帝陛下,忍不住声音高了些:“陛下,您自己说不纳妃我家小姐才嫁给你的,君无戏言,再说……再说那曹丫头脸上全是雀斑,就跟一脸芝麻似的,而且手上没有半两力气,连鸡都不敢杀,陛下您不会喜欢的。” 皇帝陛下听得一脸惊愕,茶杯盖悬在半空迟迟忘了合上。李福掌不住,扑哧笑出声,皇帝陛下回过神来,慢悠悠瞥了李福一眼,李福背心一凉,立刻一个机灵收了笑声,清清嗓子对小六道:“六小哥,陛下没有纳妃的意思,只是想给这位曹小姐指婚,不知小哥可有合适的人选?” 这下惊呆的人换成小六了,他脑子拐来拐去才终于明白皇帝陛下的意思,不免愤愤:“回陛下,小臣没有人选。”他现在是从六品小校,和那曹姑娘本来情投意合,正想找皇后说媒撮合呢,却不料皇帝陛下横插这一杠子,如何能不生气。但要直接说自己就是人选,传出去只怕曹姑娘名声有损,便也不能说。 皇帝陛下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朕倒有个人选,是京郊大营一个五品校尉,乃是武将世家出身,不如把曹姑娘指给他,你看如何?” 卑鄙,实在是太卑鄙了,小六实在想不到别的话来形容皇帝陛下了,你说堂堂一个皇帝,放着那些没成亲的宗室和大臣的子弟不管,管他小小一个六品的军校女儿做什么?还不是想威胁自己?偏偏还不能对皇后告状,要是人家心一横真下这个旨呢,他又不是没吃过这种哑巴亏。 小六犹豫又犹豫,在出卖皇后和下半辈子没老婆两个选项中间好一番权衡,最后觉得出卖了也没什么,最多不过被揍一顿,更何况现在皇后身体不适合揍人,说不定能躲过一劫,可是没老婆那就是一辈子的大事了,于是他打定主意,瞥了皇帝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道出实情:“是小姐……她怀孕了……” “啪!”皇帝手上的杯盏掉在地上,他似乎难以置信,瞪着眼睛道:“你说的是真的?” 小六看他的样子明显有惊无喜,又联想到今天有人劝皇帝纳妃的传闻,不免愤愤不平,干脆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怎么会有假?小姐每次要出外或是领军操练都一定会先请军医诊脉,今天早上军医诊了脉,说千真万确是一个月的身孕,小姐也怕有误,把衙内留守的三个军医都叫了来一一诊过,都说没有误差,这才确定下来。所以今天临时没有出城,只留在衙内整理卷宗,怕以后没时间料理北衙事务了。——陛下若是不信,大可以把所有的御医都叫来诊脉好了。” 小六劈里啪啦一口气说完,皇帝陛下还是懵懵地,还是李福反应过来,笑眯眯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帝陛下眼中乍然爆出浓浓欢喜,手一会儿放在案上,一会儿又收到扶手上,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他喜形于色,按捺不住心中雀跃,仍不忘问一句:“这话皇后怎么没对朕说?” 小六既然已经把人出卖,干脆一卖到底:“她说要过两日,等风波过去再说。军医们也都被严令封口。” 皇帝陛下听得一愣,继而会心一笑,果然是心有灵犀,居然被她猜到自己想利用这番纳妃风波整顿朝堂,若是太早爆出皇后有孕,则那些幕后蠢蠢欲动之人便会收手,乱了自己的布置。想到自己老婆,皇帝忍不住就想立刻见到她,于是他一按桌子起身,就往寝宫去,小六一看他要走,忙道:“陛下,曹姑娘的事呢?” 皇帝脚步匆匆,越走越快,头也不回道:“赐给你了。”声音传来,人已经走远了。小六看着他健步如飞的背影,忍不住开怀一笑,转身出了宫。 皇后陛下睡得正香,却察觉有人在握住自己的手,她警觉性很高,立刻睁开眼,凌厉望去,另一只手习惯性往枕下摸,却只见昏昏暗暗里皇帝陛下坐在她身边,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她松了口气,目光转柔,反手握住皇帝的手:“什么事这么开心?”皇帝陛下笑了笑,没有回答。 看他这笑傻了的样子,皇后想了想,再看看自己手被拉出被外,分明是适合诊脉的手势,便猜到原因:“你知道了” 不待他回应,皇后又恨恨道:“小六这没良心的混蛋,回头定要给他点教训。” 见她有些窘意地咬牙切齿的样子,皇帝陛下不由莞尔而笑,拉起皇后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低声道:“含章,含章,我真是欢喜。” 皇后陛下本就没睡醒,这会儿放下戒备,只觉得全身乏力昏昏欲睡,她点点头应付道:“嗯嗯,我也很欢喜。”说着收回手一推皇帝陛下,打着哈欠道,“快别聒噪了,我还没睡够呢,它也没睡够,等我们睡醒了再陪你欢喜。”说着,竟撇下笑得发傻的皇帝陛下,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卷成一个蚕茧,面朝内继续睡了。 普天之下大概只有这个人敢君前如此无礼了,皇帝愣了愣,无奈地摇头一笑,亲自放好帐子,悄声出了门。帐内之人唇角带着笑,往里挪了挪,枕在他方才枕过的枕头上,闻了闻他留下的气息,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刘本在京郊受了五天的苦,天天跟着军队操练和长途行军,五天下来,本来有些虚胖的御史瘦了一大圈,脸上轮廓重现,恢复了几分青年时的风采,只是憔悴不堪,不及年轻人的英气勃发。他捧着自己连夜写好的督军感言,恭敬呈给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倒是很认真地看了一遍,赞道:“果然不错,条理清晰,文采斐然。看来朕命卿去,是找对人了。” 刘本眼圈乌青,嘴角发苦,道:“谢陛下夸赞。”又躬身道,“臣贺皇后陛下有孕之喜,恭喜两位陛下。”他实在是后悔极了,何苦听自己座师蛊惑,真信了那些皇后无后的话,想借着选妃之机将几个重臣家的女儿推出去以搏圣宠,更有甚者,若皇帝真不纳妃,就要考虑另推宗世子出继太子位。 先帝血脉里英王宁王两支具废,除了今上,便只有一个病歪歪的允王赵昕,除此之外皇家最近的血脉便只剩当年请旨自贬为岭南王的景王一支了,昔日景王与先帝争太子位,败而退居岭南蛮荒之所,数十年下来,竟把民风彪悍之地教化为礼仪之乡,文武皆能,颇令人称道。 六年前各地皆有人趁机作乱,唯有岭南安稳如初,且景王还下令出兵协助平乱,虽有借机巩固自家及扩大势力范围之嫌,但也立下了汗马功劳,无论朝中或民间口碑都极好,新帝继位后也曾多加赞许。近来景王重病,病榻上听得新帝婚后无子,亦无心纳妃,不免动了心思,想将自家幼孙推出,这事本来只宜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但景王恐自己时日无多,满心想在死前达成愿望,他心中一急便犯了胡涂,暗中令人贿赂朝中交好的官员,想探一探皇帝口风。 刘本的座师便是景王暗中交好许多年的一员老臣。本来座师计划得极好,先用纳妃试探,不成,便借机提一提宗室子,等众人附和,皇帝亦不得不加以考虑,再推出景王孙,循序渐进才好,却不料不知哪里出了错,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在朝堂上伪装混日子的座师告老还乡,刘本也在皇帝这里挂了名,以后的日子断不会太平了。 刘本沮丧地做好了受罚的准备,但皇帝陛下并未责罚他,只是心情很好地一挥手:“卿这几天累了,特准卿休息两日,后日再来上朝吧。”就这么放过他了?刘本一愣,立刻行礼告退,生怕皇帝变卦,一刻也不敢多留。 李福看得分明,不由皱了眉,不敢多问,既然皇帝留着他,那就说明这个人还有几分用处,就像那些在朝堂上空顶著名头却无实权的三朝老臣般,自有留下来的理由。帝王心思,不是自己可以揣测的。 皇帝陛下眉头微展,又问李福:“皇后起身没有?” 皇后陛下自从诊出有孕后,便如换了个人一般,从前的严格作息全抛到九霄云外,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起床,食物也不似从前那般毫不挑食,直接进化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挑剔程度,而且日日变着花样要新菜式来吃,害得御膳房天天想破脑袋来满足皇后的口腹之欲,苦不堪言。 皇帝陛下不但不责备她这些行为,反而十分享受这样天天早上睁开眼就能看见对方,一日三餐有人陪的美好生活,惬意得紧。有了身孕这道免罪金牌,再加上皇帝陛下的纵容,臣子们也不敢多置一词。 李福却猜出大约是这孩子来得不易,皇后陛下生怕出了丁点意外,所以在稳固之前,只怕都会是这种悠闲得令人发指的状态,横竖现在北衙运作正常,朝堂上的是是非非有皇帝陛下挡着,她也乐意奢侈一把。 听得皇帝发问,李福忙回道:“起身了,叫了北衙的人来议事,讨论这次京郊比试的得失,这会儿议完了,在玉液池边上钓鱼呢。”到底是闲不住的人,睡了这几天,紧张的心态过去,精神一松弛便要找些事情来做。皇帝一笑,随手抛下御笔,推开小山般的奏折,起身道:“走,朕也去瞧瞧。” 李福眉飞眼笑地应了一声,一溜烟跟在皇帝身边走了,心里直盼着这样快活的时候能永远下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