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雪倾城(原名:妖魅倾城)》 第一章 疑是银河落九天 第一章 疑是银河落九天 寒露才几日,京城的夜风已经凉的彻骨。又逢满月,漫天清辉笼住太子府的高墙深院,让明亮处更明亮,幽暗处也更幽暗。这样的豪门,这样的月夜,不歌舞升平又能干什么呢?所以华灯初上时一场乐舞便在后园灯火通明的水榭里开场,快四更了,还不打算停下来。 月华依依, 秋水泠泠, 长袖拂面, 多情无情? …… 柔柔的调子,分不清是深情还是魅惑,和着腰间环佩和踝上金铃的叮叮当当,不消丝竹便已夺魄勾魂。唱歌的女子在厅前巨大的水晶莲花上舞蹈,赤足,红衣,肌肤胜雪,旋转摇曳间的明艳风神让四面悬挂的宫灯都变得黯淡起来。 太子明辉靠着柔软的白熊皮座椅,三分醉于酒,七分醉于人,两个时辰了,他的目光始终流连在歌舞着的女子身上,目无余色的专注神情让四座相陪的姬妾们吃味不已,但吃味归吃味,却没有人敢公开表达不满,因为那莲花上旋舞的女子不是歌姬也不是优伶,而是太子妃,当朝储君明媒正娶的发妻。 世上如此迷恋自己老婆的男人并不多,这位明辉太子平素的秉性也与“痴情”二字毫不相干,可是近半年来,情况忽然变了,并非太子变了,而是太子妃变了,脱胎换骨,匪夷所思。 明辉太子自己也不明白,三年前嫁给他的那位不苟言笑,满脑子德言工容的相府小姐,怎么就忽然百媚横生起来,娇艳得让人看不懂也看不够了,一举手一投足,一凝眸一裣衽,一蹙眉一浅笑,都是藏不住的万般风情,曾几何时,竟然还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歌舞,更是将阖府新欢旧爱都衬成了糟糠……如果皇帝的儿子也知道什么叫糟糠的话。 莫非用了媚术么?明辉太子偶尔也会疑惑,但每每看到那女子,便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 如果有什么媚术能让女人做如此的转变,应该向全国推广才是。 天绯站在水畔一株古柏的枝桠上,冷冷俯视着水榭。从月升到月落,长发、袍袖和脸庞都已被秋意浸得冰凉,直到听见那首歌,才忽然笑了,几根手指却已深深嵌入柏树坚硬的枝干里。 ……这曲子,她居然唱给别人听呢。 “臭小子……你掐得过瘾么……”吃痛的声音从指尖下的木头里传出来,苍老而郁闷,整棵柏树忽然开始簌簌抖动。 貌似,这棵柏树,在说话。 “闭嘴,少惹我。”恶狠狠抓着树干的手指并没有半分松动,冷冰冰砸下来的几个字与脸上那倾倒众生的微笑形成强烈反差。 “再不把爪子拿开……我……我用针扎死你……”老柏树终于发飙。 见过不是人的,没见过这么不是人的,多半宿了,又是踩又是掐,到头来却连句人话都没有。 长得好看了不起么? 身手卓绝了不起么? 腰上佩了件雪狐王族的玉钩……了……了不起么? 就算是雪狐王族的人,也要懂得敬老尊贤! 树,也是有尊严的! “要死就死,要打就打,要滚就滚,总之,不许你再踩着我!”老柏树最后通牒。 “……”那人完全无视 “不就是女人跑了么,我站在这几百年了,也看不出女人有什么好,若论细腰长发,还不如对岸的小柳树漂亮。”老柏树迂回着开解。 “……” “你倒是吱一声啊,我站在这几百年了,好不容易有个活物来跟我说说话,那女人也是雪狐族的吧?” “……” “告诉你,女人就是女人,不管是什么变的,也还是女人。我站在这几百年了,什么不清楚,这玉宇琼楼,人间金粉,本就是给女人准备的,她喜欢,你就算气死又有什么用?” “……” “受不了了!你要死啊!我站在这几百年了,还头一回看见你这种货,要么就抢那女人回来,要么就滚蛋,踩我一晚上了,你以为你是松鼠么?” “松鼠……呆在松树上。”修长的手指终于从树干里抽出来,忽又一拳捶在粗糙的树皮上,将耳畔喋喋不休的聒噪捶成半声闷哼。 其实天绯也不知道柏树上会不会有松鼠,只是忽然想打人而已,打了却又更想打,于是从树上跃下来,落地无声,径自走向对面的水榭。 “你不是真想动粗吧?!”老柏树骇然道,“那小子可是要做皇帝的,我站在这几百年了……” “你很快就不用站在这了,等会里面那个王八蛋被人打死,正好砍了你做棺材……”懒洋洋的声音,转眼已十余丈远。 风骤起,摧开十余扇雕镂精致的朱漆木门,狂肆地灌入水榭,灯烛飘摇,光影荡漾间,所有人屏住了呼吸,怔怔的看着门外月台上卓然独立的男子。 白衣流霜,长袖回雪,黑发凌乱飞扬,深邃如夜空的眼,微笑着睥睨,摄人心神的优雅与冰冷,眉间火焰似的绯红印记,却炽烈得不可一世,衬着那脸庞,高贵无匹,俊美无筹。 水晶莲花上,太子妃住了歌舞,却并未如他人那样回眸惊艳,赤足踏上柔软的波斯地毯,款款走向正望着门外出神的太子,踝间金铃悦耳,却莫名带了些烦躁。 “你不看,我可就不跳了。” “看,怎么不看……”明辉太子凝了凝神,笑道,转而又向着门外。“那个,那个你……美人儿,你叫什么?几时进府的?” 金铃声乱了一拍,太子妃低头去看扭到的脚踝,眉弯微蹙。 …… 天绯盯着明辉太子那双桃花眼足足三秒钟的时间,才终于确定,这厮口中的“美人儿”,指的是自己。 太子府的“美人儿”如过江之鲫,其间女眷自然占了大多数,但,男人,偶尔,也是有的。 世风如此,做太子的就算不开风气之先,又怎能落于人后? 只是明辉太子想来想去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得了个如此绝色的男宠,或者……是底下人帮忙物色的?这阵子全部心思都纠缠在太子妃身上,不免忽略了其他人。可……这样的人品,怎么竟也忽略了呢? ……想是被冷落了太久,才跑来毛遂自荐的吧。 明辉太子的眼神里不自觉的多了些宠溺和怜惜,向着“美人儿”招手:“过来,心肝儿,让孤好好看看你……” 门外的“美人儿”也看着他,眉间火焰似的印记愈发妖红夺目,片刻之后,笑了。 皎洁如冰雪的白色身影蓦地扑面而来,转瞬之间,一只修长的手已扼住明辉太子的咽喉,将他整个人举离地面。 没人看清这个美丽到妖异的白衣男子是怎样出手的,那不是人类该有的速度。 尖叫、哭喊和呼救声四起,乱成了一台让人头疼的戏。侍卫们纷纷拔刀冲上前,近在咫尺时却又硬生生顿住脚步。 因为他们发现,太子殿下的脖颈在人家手里,似乎异常脆弱。 第二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二章梦里不知身是客 苏软如果知道买根火腿肠也能买得如此惨烈,她那天晚上就不吃方便面了。 风,大风。 拎着一瓶鲜橙汁,两根火腿肠从超市里出来,苏软的及腰长发顿时被吹得凌空飞舞,她抬头看了眼阴云密布的天空,忽然想起,昨天市气象台好像发布了黄色预警信号呢。 其实这样的天气,就应该躲在家里睡觉,但谁让她今天晚上忽然想吃方便面呢?谁让她想吃方便面又发现库存的火腿肠已经吃光了呢? 吃方便面的两大要件,一为开水,二就是火腿肠。吃方便面如果没有火腿肠,就如同穿越小说没有帅哥,那是相当严重的缺陷。 风又大了些,苏软却仍然好整以暇的踱着步,与三伏天连绵多日的酷暑比起来,这样的风实在太爽了。 mp3里,《牡丹亭—游园》的调子清淡缱绻,和着曲笛潺潺入耳,让苏软的心也酥软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倦,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 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闲凝眄, 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 最后一抹余音袅袅散去,苏软咂咂嘴,意犹未尽的笑了笑。 真好…… 拿出mp3按了几下,换上首重金属摇滚,跟着激越的电吉他、低沉的鼓点和歌手几近歇斯底里的咆哮,热血沸腾的摇头晃脑。 从传统到现代,一蹴而就,毫无过渡。 大哥说,这叫跳跃思维,或者双重人格。 但苏软总怀疑,那厮其实是想说精神分裂。 走着走着忽然感觉有些不对。为什么周围忽然没有人了呢? 环顾四周,人还是有的,但为什么都站得老远,还火烧眉毛似的冲她指手画脚呢? 耳机里的重金属阻碍了她对外界声音的感知,苏软顺着马路那边一个老大爷手指的方向,转头向左上方看去…… 一个硕大无比的广告牌被风吹得脱离了禁锢,正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向着她扑面而来,广告牌上穿着精致休闲酷酷微笑着的,是她最喜欢的帅哥。 苏软从未感觉,心上人离她是如此之近。 “真近。” 被拍在下面之前,她喃喃道。 (笔者注:写到这要多啰嗦几句,诸位看文的大小朋友,咱都是识字的人了,很多事情大家应该清楚,穿越文的穿越情节纯属笔者虚构瞎编,在现实生活中诸位可千万不要模仿,真被广告牌子砸了,或者跳楼、跳崖、跳水、撞车什么的,轻的住院,重的残疾,再重的就死翘翘了,如果对现实不满,还请努力学习,认真工作,锻炼身体,逐步改善自己的生活,而不要学着穿越女主自残自尽什么的,屁用都没有,只会让爱你的人痛断肝肠罢了。) 清晨,阳光穿透微凉的风,从树木的枝桠间淋漓而下,带着些许暖洋洋的触感,斑驳撒在苏软的身上、脸上。 苏软睁开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在柔软而散发着泥土与落叶清香的草地上翻了个身。(.好看的小说) …… 清晨?树木?泥土?草地? 苏软闭上眼睛,嘿嘿笑了。 梦, 肯定是个梦…… 半晌。 小心的睁开眼。 清晨、树木、泥土、草地,还有扑面而来的,蓝的让人想哭的清澈天空。 这……这是啥原理啊…… 不是傍晚么?不是在街上么?不是乌云密布狂风激荡黄色预警信号么? 街呢?人呢?广告牌呢?帅哥呢?不是被广告牌砸了么?伤呢?医院呢?医生护士和见义勇为的热心市民呢? 怎么这么安静啊?怎么这么多树啊?天怎么这么蓝啊?空气怎么这么好啊? 爬起,四下暴走数圈,当看清那巍峨的山峰,茂密的树林,还有林间这片铺了厚厚落叶的开阔地,苏软开始抓狂。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这到底是哪啊?谁把自己丢在这了啊? 冷静,冷静,冷静…… 她强迫自己坐下来,一只手神经质地揪着地上的枯草,艰难的想理清思绪。 枯草?!不是三伏天么?哪来的枯草?!! 再次跳起,环顾四周,秋意瑟索,落木萧萧,苏软终于崩溃,双手叉腰,仰天长笑起来:“科幻……太科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 “#¥%*%¥#……”(此处略去三千六百字) “呜呜呜呜呜呜……” 颓然坐在地上,苏软开始大哭,多久没哭过了?很久以前看过篇小说,忘了男主还是女主说过,人就像一个积攒眼泪的水缸,等攒满了,就得倒出来,这样才有空间去承载新的眼泪。 苏软是个容量大且质量很好的水缸,能攒,且不漏,上次倒水是什么时候,已经不记得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男人且如此,更何况她一个女孩。 人类有哭这个功能,其实挺管用的。眼泪流出来,心里的恐惧和绝望就慢慢淡了些,头脑也渐渐清楚了。 苏软止住抽泣,抹抹眼泪,开始分析情况。 假设一,自己被广告牌砸了,相关责任人为了逃避责任,找了辆车,把自己拉到深山,象丢垃圾那样丢在这,然后逃之夭夭,而自己一直昏迷,从夏天昏迷到秋天。 可自己完好无损啊,而且一个人怎么可能从夏天昏迷到秋天,饿都饿死了。 假设二,自己被广告牌砸了,失去记忆,四处流浪,从夏走到秋,走到深山里,睡着了,某日清早醒来,记忆恢复,但却不记得失忆期间的事。 失忆?还绝症呢!又不是无聊的韩剧,就算真失忆了,从夏天走到秋天,衣服会这么干净?mp3的耳机还戴着? 假设三,自己被广告牌砸了,正好有外星人驾飞碟路过,见自己美丽可爱,风致楚楚,实为地球人之杰出代表,所以带回外星研究,顺便治好了自己的伤,然后又送回来,这时地球上已经是秋天了。 苏软,你想象力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写小说? …… 若干个假设之后,苏软放弃假设,管他是怎么来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回去! 看这山势,怕是离城市很远了,不知要走多久才能上公路,要是能碰见辆出租车当然更好,就算打不到车,碰上个农民伯伯的手扶拖拉机也可以啊。 但是肚子很饿,四下逡巡,竟发现了几件东西。 一个超市的塑料袋,里面装着自己买的两根火腿肠和一瓶鲜橙汁,太好了,先垫垫再说。 还有一件白色的衣服,就在自己脚边不远的地方,看起来很宽大,上面居然还染了大片的血迹,已经成了暗红色,这谁的? 苏软小心翼翼的走过去,伸出两个手指捏起那件白衣,好长,居然是件白色的袍子。 古装呢,但比起许多垃圾古装片那让人看了会产生暴力倾向的行头,这件白袍的做工不知要精致多少了,手感也好,像丝绸,却又比丝绸更轻软,如果不是上面的血迹太吓人,苏软简直想把它穿在身上看看。 这,不会是凶案现场吧? 忽然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想将那白袍丢在一边,却又发现,似乎不止一件袍子而已。 很古典的中衣、鞋袜、镶着璀璨珍珠的银丝腰带,最华丽的是腰带上还佩了件极嚣张的带钩,莹润剔透的白玉带钩,浅浅几笔雕刻,因形就势,挥洒张扬,看不出那花纹的意义,却品出了些纵横睥睨的王者之气。 这个……也太漂亮了点…… 惊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然而白袍却在这个时候动了动,吓得她几乎跌坐在地。 定了定神,轻轻解下腰带,剥开染血的白袍、中衣,苏软怔住了。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兽蜷伏在白袍里,说通体雪白可能不大准确,因为身上也是血迹斑斑的,但即便如此,它也仍然让苏软瞪大了眼睛。 第二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漂亮,那身形,那气质,那感觉,比小区里所有松狮博美贵妇吉娃娃拉布拉多加起来都漂亮,不不不,根本就没有可比性,那些只是可爱而已,而它,却好看得让人心疼呢。[] 想来是被苏软刚才的一通折腾惊醒,小兽的眼睛缓缓睁开,虚弱又非常淡定的打量着面前的女子,额上那抹火焰似的绯红印记,在秋日阳光的照耀下,更加灿烂明艳。 注意力移向它腰间,苏软倒抽一口凉气,恼了。 触目惊心的伤口,血已经凝结了,但苏软仍然能想象那样的痛苦,伤口如此整齐,那么,始作俑者肯定是人类了。 变态!变态变态! 苏软生平最恨的三件事,抛弃父母,殴打老婆,欺凌弱小。 欺凌弱小,自然也包括了虐待动物。 “谁这么缺德啊,也不怕生儿子xxx……”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句打着马赛克的俗语。怜惜的凝视怀中小兽的澄澈黑眸,“狗狗,你说对不对?” 小兽的脸色垮了一下。 狗也有脸色? 苏软耸耸肩,幻觉吧…… 若干年后,每次跟某人说起这个话题,他都会捏着苏软的小脸,恶狠狠的跟她普及一遍狐狸和狗的区别。 问题复杂了,她不但要自己找到出山的路,还必须要照顾好这个小东西,但不知它到底还能坚持多久,这附近的乡村里,有没有兽医站啊。 将它放回那件白袍里,苏软很业余的开始做护士,先给它喝点水吧,将那瓶鲜橙汁拧开,倒一点在瓶盖里,轻轻送到它的嘴边。 小兽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嗅嗅橙汁,张口喝光。 又倒一点给它,还是喝光。 剥了半根火腿肠递过去,居然也吃了。 “胃口不错啊。”苏软嘉许的摸了摸它的头,“有胃口,生活就有希望。” 又倒了些橙汁给它喝,却不敢再喂了,对护理毕竟一窍不通,它又受了伤,万一不小心喂翻白了,恐怕后悔都来不及。(.) 其实苏软自己也已经前心贴后心,但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剩下的食物给狗狗留起来,人不吃饭可以活七天,它这个样子可就未必了。 然后,好像该处理伤口了。 苏软决定到处走走,她必须得为自己和这小东西找到条出山的路,至少,也要找到能清洗伤口的水源。 狗狗的出现让苏软的责任感和勇气显著增强,以至于她竟忘了,自己是个到陌生地方就找不着北的路痴。 日近中天的时候,她抱着狗狗,又回到了这片林间开阔地。 囧。 她不是故意要回来的。 “不知道哪里是东,这算不算智力缺陷啊……”她讪笑着问怀里的狗狗。 得到一个白眼之后,继续赶路。 在一处山坳里找到那眼清泉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洗干净手,沾着泉水将狗狗的伤口清理完毕,拿出根从那件白袍上扯下来的柔软织物,轻轻缚好它腰间的伤口。 “只能这样了,等找到兽医再给你上药消毒。”有些抱歉的对狗狗说。 狗狗看了看她,无力的合上眼睛。 苏软紧张起来:“你不是想死吧?告诉你不可以啊,我费了这么大劲,就是想救活你,做狗也得有良心……你醒醒……不要死……你死了剩我一个人怎么办……” 孤独和恐惧像雨云般再次涌上心头,此刻又多了些筋疲力尽的无奈,苏软的眼泪终于决堤,大哭起来。 狗狗的眼睛只好再次睁开,看着她哭花了的脸,眸子里竟似闪过些无奈的神色,细若游丝又颇不耐烦的叫了一声,所传达的信息很清楚:闭嘴,睡个觉而已! 月出东山,冰凉的夜就这么来了。 真黑,虽然有月光,但仍旧是黑,四周沉寂的山只在与夜空交际的地方能看出些轮廓,树影摇曳,在惨淡的月光里却显得面目狰狞。 风很冷,苏软抱紧了臂膀,身体冻得有些发抖,转头看看身边的狗狗,仍然睡着,但似乎也有些颤抖呢。 苏软将它抱起来放在腿上,伸出双臂轻轻笼住那小小的身体:“狗狗,你穿皮袄也冷么?我可是只穿了t恤呢,还是短袖。” 她苦笑,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在超市里带床鸭绒被出来。 总算,知道什么叫做饥寒交迫了…… 头枕在手臂上,脸轻轻贴着怀中的狗狗,虽然冷,倦意还是一点点袭上来。 “狗狗,我这样睡,晚上会不会被冻死啊……” “狗狗,你家在哪,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来这,那些衣服是谁的啊……” “狗狗,你害怕么?不知森林里会不会有狼……放心……狼来了,我……会……护着你的……” 细碎的语声,越来越低,渐渐变成睡熟后均匀的呼吸,怀中的小兽却悄然醒来,额上绯红的印记开始在夜色中熠熠生辉,那光芒温暖而柔润,如云雾般轻轻包围住苏软的身体。 听着她在梦中愉快的舒了口气,小兽在她怀里换了个姿势,也睡了。 第三章 会挽雕弓如满月 又是清晨,虽然苏软很希望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仍躺在卧室的大床上,而昨天那让人脑子短路的一切都只是个梦,但当她睁开眼睛,看见那漫山清寂的秋色,却还是傻笑起来。算是无奈,也算是认命了。 狗狗伏在她怀里,睡得很安稳,看来昨夜并没有受冻。奇怪的是苏软也并未觉得有多冷,明明是打着哆嗦睡着,但梦却好像暖洋洋的。 伸个大大的懒腰,却不小心惊醒了狗狗,有些内疚的将它抱起来,照脸上“啵”的亲了一大口。 “对不起啊宝贝儿,不过天亮了,咱们也该想办法下山了,放心,下山后你跟着我,谁敢再在你身上捅刀子,我挠死他!” 下山,怎么说呢,下山与出山是不同的,昨天苏软想找出山的路,所以满山遍野的找了一天,却仍然在山里。 而今天,她选择下山,出山也许有万千岔路,而下山肯定不会,一个人可能辩不出东南西北,甚至分不清左右,但只要他智商正常,上、下却总是能分得清楚的。 人往低处走,水往低处流,到最低处,肯定就是山脚。 “我这么聪明,会不会活不长啊……”苏软怜惜的喃喃自语。 狗狗看着远处,眼神黯淡。 其实这世上本没有路,一溜跟头摔下来,也便成了路。 到处都是树、灌木、杂草,到处都是沟沟岔岔坡坡坎坎,更缺德的是,还他喵的到处都是石头,磋脚石、绊脚石、砸脚石、勾脚石、陷脚石……难不成今天全世界能让人摔跟头的石头都聚这开会来了? 第三十二个跟头爬起来,苏软口中哼哼的“长路漫漫任我闯”的调子越发凄厉。[] 人类啊,为什么进化来进化去,混得连毛都没了呢?如果有毛,下山的时候摔进树丛里,就不会满脸花了啊! 一声叹息之后,带着满腔怀古的情思,脚底一滑又滚了下去。 第三十三个。 这个跟头摔得,质量相当的高,可谓是风姿绰约、悠远绵长,由于地势陡峭且缺少有力的阻拦物,苏软这一滚竟然足足滚了近百米之远。她清晰的感觉到自己像个飞速运转的破轮胎,掠过若干灌木草丛大石头小石头和不大不小的石头,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所向披靡,豪气干云的向山下滚去。一路“啊~~~~~~~~~~~~~~~~!”声不绝,惊起飞鸟若干,走兽无数。 就在苏软觉得想要吐出来的时候,山坡开始变的平缓,渐渐的,总算是,停住了。 “咻——!” 锐器破空之声袭来,铮然钉入距苏软的小脸只有2寸之遥的土地上。 苏软还在地上躺着,转头看看那支多半已没入土中,烫着金色蟒纹的乌木羽箭,很久才惊叫出来,抱着狗狗一骨碌滚开。 “偏了。”有人说,声音淡漠而低沉。 “这次不算。”另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我原是要射鹿的,谁知道你这风林苑里还有野人。” 野人?!谁是野人?!你他喵的到处乱射箭,差点毁了姑奶奶的花容月貌,还他喵敢说我是野人?!老娘闭月羞花,英姿飒爽,大一军训实弹射击5枪45环,比你这个只会用冷兵器的山炮进化不知多少倍,说我是野人?!你才是野人!你们全家都是野人! 苏软大怒,跳起,指着对方鼻子做泼妇骂街状。 然而,当她看清对面的人,忽然失语了。 两匹丰神俊朗的马,泰然自若,屹立如山,两个风华绝代的帅哥,勒马凝立,执箭挽弓。身后三五随从,黑衣,佩刀,此刻正戒备的看着自己。 苏软呆呆的看看左边马上的黑衣男子那身华丽丽的黒,轻袍,锦带,长靴,发丝如缎,脸庞……把广告牌上那个帅哥的英俊程度乘以十……也许……差不多……够给他……提鞋了…… 再傻傻的看看右边马上的绿衣男子那袭潇洒洒的绿,春山秋水似的眉眼,恬淡而明朗的笑意,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男人穿一身绿还能像他这么好看,就连头上束发的那翠绿翠绿的玉冠,也显得和谐而别有风致。 帅,人神共愤、丧尽天良的帅! 但,为什么,要穿着古装? “汉服活动?”苏软试探着问。 两个帅哥只是看着她,毫无反应。 “拍戏?” “……” “cosy?” “……” “谢谢。”苏软点点头,转身离开。 原本想要求助的,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却又什么都不想跟这些人说了。 “拿下。”冷冷的声音,像是黑衣那个。 苏软一惊,蓦然回身看着扑向自己的几条人影,下一秒钟肩膀和胳膊已被好几只手钳制住。 狗狗从她怀中跌落在地,摔得很重,却半声未出,幽黑的眼漠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混蛋,你们摔着它了!”苏软奋力挣扎未果,向着黑衣男子怒目而视,“欺负女人和小动物,呸!长得再帅也不是男人!” 话一出口,感觉抓住自己的几只手明显僵硬了一下。 绿衣男子也怔了怔,却笑起来:“精辟。老大,看来我得叫你姐姐了。” 黑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薄怒,但更多的是意外,这奇装异服的女人,竟然敢挖苦他。 “你擅闯本王的苑囿,已是死罪,莫非还想麻烦本王剜掉你的舌头么?”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语声冷酷而又傲慢。 本王?苑囿?死罪? 虽然胳膊让几个变态扭得生疼,苏软还是忍不住笑出来,太没溜儿了,这些神经兮兮的货是从哪跑出来的啊? “原来你是王爷啊?久仰久仰。”她坏笑着下套,“那你是秦王吧?” “……不是。” “那你是楚王吧?” “……” “那你是赵王吧?” “……” “那你是燕王吧?“ “……” “我知道了,不管你是什么王,你都是个尊贵的王吧?是个大王吧?不用否认,你就是个大王八……” 黑衣男子和几个侍卫渐渐成石化状态,绿衣男子却伏在马上,笑得几乎抽过去。 “其实头上戴个绿帽子也没什么可高兴的。”苏软转了矛头,冷冷打击。 绿衣男子好不容易住了狂笑,伸手摸摸头顶精致的翠玉发冠,“有什么不妥么?” “妥,你们全家戴这个都妥,妥得不能再妥了。”苏软笑笑。 这男人是很傻很天真还是很蠢很迟钝?居然连绿帽子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也是,如果他知道,恐怕打死都不会戴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啊? 第三章 会挽雕弓如满月 “请问,这离公路有多远,我得回家。(.)”苏软很诚恳的咨询。 “远,远得很。”绿衣男子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要走多久,往哪个方向?”苏软急切的看着他。 “你滚下来的那个方向,至于要走多久……得看你的脚程了。” 苏软看了看自己滚下来的方向,那不是山上么?难道是盘山公路? “那……”她的语气软下来,“能不能请你们放了我,不管你们是古装聚会还是拍戏,我都没有力气陪你们玩了,我身上就一个mp3,还没电了,另外还有点零钱,你们要就拿去,我只想回家。” “为什么呢?”绿衣男子问。 “……什么?” “就算你要回家,可为什么非得找公鹿呢?母鹿不行么?” …… 苏软觉得全身血液都到了冰点,惨淡一笑道:“母鹿……当然也是可以的……” 话音未落,忽然发飙,拼命挣开了身后的钳制,从地上抄起块硕大的石头,在重新被扑倒之前的一瞬间,用尽全力向绿衣男子俊逸的脸上抡过去。 “你个变态绿帽子!我砍死你!砍死你!砍死你!” 够了!受够了! 凭什么落到如此境地?凭什么要碰上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见到这一群莫名其妙的人?凭什么抓她?凭什么耍她?两天来的惊恐、迷茫、疲倦和委屈此刻全部爆发,刀架在脖子上,她也混不在意,只拼了命的向前冲,嘶喊声里带了些惨烈的哭腔,大颗大颗的泪水沿着脸颊缓缓而下。[.超多好看小说] 冷眼看她多时的黑衣男子挥了挥手,几个侍卫松开钳制,回撤两翼。 苏软无力的坐在地上,将身边蜷伏着的狗狗抱起来,拍拍土,伤心的搂入怀中。 “对不起宝贝儿,还说要保护你,现在我自己都被人欺负了。”自嘲的笑笑,却含着泪,“这世界越来越扭曲了,男人都是这样的呢……狗狗,你长大了可不许欺负女孩子,丢脸……” “你说够了么?”黑衣男子的脸色越来越差,终于忍不住开腔。 苏软泪眼婆娑的瞪着他:“我和我们家狗狗说话,关你屁事,随便欺负女人,鄙视你!” 黑衣男子深吸了口气,象在忍耐着什么:“第一,你擅闯本王苑囿,穿着怪异、举止疯癫、出言无状,如果自己不能做得像个女人,就不要说本王欺负女人。” 穿着怪异、举止疯癫、出言无状? 苏软悲愤的看看自己的牛仔裤和白色的短袖t恤,再看看对方嚣张的古装造型:“你脑子进水了吧,咱俩到底谁……” “本王还没有说完。”黑衣男子冷冷的打断她,“第二,为什么你要把你的狐狸称作狗,它到底是你的,还是本王风林苑里的猎物?” 苏软怔了怔,抱起狗狗仔细打量:“你说它是狐狸?你凭什么说它是狐狸?你哪只眼睛看见它是狐狸?” “……” “……它……真是狐狸?” “……” “狗狗,你真是狐狸?”苏软忽然有些高兴起来,她还从来没见过活的狐狸呢,“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还以为你是只狗呢,哈哈哈……狐狸好,狐狸好,要不,你给我当儿子吧……” 一时间,狐狸和对面两位帅哥的嘴角都微微有些抽搐。[.超多好看小说] 苏软不管,自顾自的抱着狐狸又亲了一大口,才忽然想起什么,再看黑衣男子时,已换上一张灿烂得略显谄媚的笑脸:“帅哥哥……” 黑衣男子的坐骑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他喝住马,满脸警觉:“干什么?” “我的狗狗……狐狸,受了很重的伤,如果再不治恐怕就要死了,能不能麻烦你们带我出山,找个好点的兽医,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拜托拜托。”她双手合十做哀求状,态度转换之快不亚于川剧变脸。 黑衣男子显然有些不适应,一时沉默不语。绿帽子却含笑望着她:“回答我三个问题,就带你出山。”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苏软坚定的说。 “第一,你叫什么?” “苏软。万物复苏的苏,烟丝醉软的软。” “呵呵,好名字,第二,到这风林苑来做什么?” “我没想来,但在街上受了点伤,一觉睡醒就在这了。” “……这也算个答案。”绿帽子笑笑,眼神移向她的腰间,光彩暗生 “第三,你腰上的那件东西从何而来?” 苏软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白色t恤由于刚刚的折腾有些翻卷,露出牛仔裤的腰带,上面别着昨天捡到的那件清华莹润的玉带钩。 “我敢打赌,这不是你的东西。”绿帽子说。 黑衣男子却在看到玉带钩的一瞬间,忽然纵马向前,俯身,高大的暗影欺进苏软:“给我。” “凭什么?”苏软护食似的护住玉钩,“这是我的。” “你的?”黑衣男子缓缓坐直了身子,“在这风林苑里,所有东西都是本王的,包括你的狐狸,还有你。” 靠! 苏软终于决定不再和这个妄想狂的男人浪费口舌,她抱起狐狸,转身狂奔。 马蹄声响起,苏软刚跑了几步便觉得衣领一紧,整个人竟被黑衣男子提上了马背。 苏软大怒,挣扎着回身,正对上黑衣男子那双清冽深邃的眼睛,心跳不由快了半拍。 近看,更好看呢…… 黑衣男子俯视着那张愤怒的、沾着泥土和草叶、被树枝划得像花猫似的小脸,在他生平见过的所有女人的脸庞里,这无疑是最脏的一张。然而他却十分笃定的觉得,只消用水洗洗,这张脸必定会明艳照人。 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指,抹去那张小脸上的泥土,看着她清澈的大眼由愤怒转为惊诧,愣愣的瞪着自己,他的眼底竟闪过一抹不可控制的笑意:“看什么?” “你要是没病多好,可惜了……”苏软的眼神黯淡下去,轻轻一叹。 小区里对面楼的小三子精神分裂,也是这样的,发作起来打人毁物,好的时候却很温柔很善良。 眼前这哥们儿,看来病得也不轻啊。 为她擦脸的那只手停住,垂下,紧握成拳。静默中,苏软感觉到了一阵……杀气…… 她忽然后悔了,怎么能直接说一个精神病人有病呢? “对……对不起……我说错了,你没病,真没病……”不敢抬头,将狐狸抱得更紧了些,生怕那拳头会忽然凿在她的脸上。 然而惩罚并没有降临,他似是懒得再理她,踏着金蹬的黑色靴尖在马腹上轻轻一磕:“回城。” 绿帽子眉尖一挑,挥手将一把石粉扬在风里,微笑着策马跟上。 这把石粉的前身,好像是苏软盛怒之下砸向他的那块石头,被他轻描淡写的抄在手里把玩,然后,就玩成这样了。 妖怪! 苏软害怕的看着绿帽子,见他向自己抛了个婉约的媚眼,不由汗毛倒竖,赶紧转向黑衣男子:“你想把我带到哪去?” “给你的狐狸看病。” “你会这么好心?” “不会。” “……条件。” “我找人给你的狐狸治伤,而你,要说清这玉钩的事。” 第四章 日暮乡关何处是 一个时辰后,当走进那座被称为王都的城池,苏软觉得,自己可能是穿了。[.超多好看小说] 这……是座活生生的古代的城啊…… 没有柏油马路,没有钢筋水泥的楼,没有汽车,没有t恤衬衫的男人和短裙吊带的女人,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的现代文明的迹象。 酒楼门口真的飘荡着酒菜的香味,街边包子摊的笼屉里每一个包子都是热气腾腾、有皮有馅的,身边熙来攘往的那些古装男女,不会有谁的长袍下露出运动鞋,也不会有谁的发型能看出离子烫的痕迹,不会有哪个卖糖葫芦的在不同的场景里反复出现,不会有导演和摄像机,不会有穿帮。 这不是电视剧,不是捉弄人的综艺节目,不是cosy主题公园,所有一切都真实得不能再真实,自然得不能再自然,而非要说有什么不协调,就肯定是坐在马背上,一手拿着个肉包子,一手抱着狐狸发呆的那个人。 “你……真的是王爷?”许久之后,她问身后的黑衣男子,语声带了无限的颓唐和落寞,细如蚊蚋。 “骁远王,东方连城。” 黑衣男子皱着眉回答,这女人饿肚子的时候凶悍如虎,怎么喂她吃了点东西,反而柔弱起来了。 更莫名其妙的是,从进入王都开始她便大呼小叫,左顾右盼,状若疯魔,一会扯住个路人要看人家的鞋,一会又哭闹着买肉包子说要验明真伪,直到四个包子进肚,她才渐渐不那么聒噪,但整个人开始陷入呆滞状态,半晌才开口,就问了这么句废话。(.) 她,真会与雪狐王族有瓜葛么? “现在,是哪一朝?”怀中的情绪低落的人又问。 “什么哪一朝?” “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魏晋,唐宋元明清,到底……是哪一朝?”苏软举着个肉包子,直勾勾盯着他。 “包子吃多了么?胡言乱语些什么?” 苏软又怔了片刻:“难道……穿歪了?” “什么?” “没什么……”苏软惨白着一张脸,怅然微笑,“还好不是清穿……四阿哥那……最近……太挤了……” 话未说完,肉包子悄然滚落,整个人后仰,软软倒向东方连城的胸膛。 骁远王府。 侍卫和仆婢们中午时分目睹了一个奇景,骁远王东方连城面色不善,抱着个穿着怪异、双臂赤裸、蓬头垢面而且还昏迷不醒的女子,从外面急匆匆闯入,他的弟弟,南安王东方连锦捏了只半死不活的狐狸在后面跟着。 两位王爷这次出猎,收获……颇有新意…… 然后,太医请来了,兽医也请来了,会诊之下得出结论:人没事,只是疲劳过度,连日饥饿之后暴饮暴食,又受了大惊,急火攻心而至昏厥。狐狸有事,为利刃所伤,流血过多,极度虚弱,需要仔细调养,能不能活下来还得看它的造化。 这样一直折腾到下午,人才悠悠转醒,第一句话是:“我狐狸呢?” 看到狐狸,又问:“我能借你们家卫生间洗个澡么?” 谁也不知道何谓“卫生间”,但洗澡却是听得懂的。王爷今天的耐性出奇的好:“带她去日暖池沐浴,换件不那么难看的衣裳。”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一边哼哼着《长恨歌》,一边在温暖的池水里飘来飘去,苏软的心情暂时好了些,抬眼看看岸上――之所以说岸,是因为这池子实在大了些――两个小侍婢正在好奇的向这里偷瞄。 苏软笑笑:“你们家洗澡的地方真大。” 小姑娘见她笑得和善,对视一眼,也微笑起来,一个道:“这日暖池是我家王爷用的,除了姑娘,还从没让其他人用过呢。” “王爷用的?”苏软想了想,忽然警觉的看着两人,“这水,不会是他洗剩下的吧?” “不会不会,这水是王爷吩咐以后才换的。”两个小姑娘急忙说。 “哦。”苏软点头,又想了想,“那他不会忽然闯进来吧?!” “不……不会……”两个小美眉的脸都红了,“我家王爷……不……不是那样的人……” 苏软于是放心洗澡。 淡雅的玉色软袍,用条同色丝绦束住纤细腰肢,柔亮漆黑的长发流水般垂下,脸庞莹白清丽,眼眸澄澈,如秋日湖光。苏软在日暖池边硕大的铜镜前左右照照,不由得想起穿越小说里常见的情景,女主出浴,华服美饰,脱胎换骨,风姿绰约,一个转身惹得丫鬟奶妈齐声惊叹:“小姐,你真美!” 苏软苦笑,穿越这件事,还是放在小说里最迷人啊,真要穿了,颠沛流离,忍饥挨饿,洗个澡还要借别人的浴池,又怎么会有那么拽。 轻轻叹息着转身,正迎上两个小侍婢惊艳的星星眼。 “姑娘,你真美!” 苏软脚下一个踉跄:“……谢谢。” 日薄西山,半冷半暖的淡金色光线洒满整个王府后园。东方连城站在水畔的亭子里,看着余晖中姗姗而来,衣袂如仙的玉色身影,半晌未发一言。 东方连锦却笑起来,斜倚着栏杆,俊朗的脸上洋溢着农民伯伯看见小麦丰收的喜悦表情。 苏软狐疑的看着东方连锦那捡了大便宜般得意的笑,又瞄了眼东方连城看见怪物似的异样眼神,终于有些不自信起来:“我穿这个,很难看么?” “不是。”居然是东方连城说的。 “……多谢你们请我吃饭,请我洗澡,还给我的狐狸治病。”苏软的道谢很真诚。 虽然这两个人略有些变态和不讲理,但自己在这个陌生世界吃的第一顿饭,洗的第一个澡却是拜他们所赐,而且他们真的找兽医给狐狸看病,这份人情,她算是欠下了。 东方连城在厅内的石凳上坐下:“谢倒不必,但我想知道的事情,你须得如实相告。” “可以。” “你叫什么?” “苏软,我已经说过了。” “我是说真名。” “苏软,苏软的苏,苏软的软。” “你不是王朝的人。” “对。” 王朝,是苏软所处的这个强大帝国的名字,存在于时空之间,逸出于青史之外,人情风物与古代的神州大地酷似,但毕竟,不是故乡。 “从何而来?” “21世纪,中华人民共和国。”汗,还从没做过这么荡气回肠的自我介绍。 “……那是什么地方,距王朝多远?” “一个伟大的地方,距王朝……”苏软顿住,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眼波暗淡下来,“怕是……生死轮回般远呢……” 两个男人都听出她语声里的那一丝颤抖,却是谁也没有说话,只看着那个修长纤细的侧影在水畔黯然凝立,被夕阳镀上柔和的金边,美得让人呼吸凝滞,却又不像这世间所有。 第四章 日暮乡关何处是 东方连城的心情忽然有些烦乱,起身,上前一步抓住那女人的手臂,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莫名的,不喜欢这种无法把握的感觉,更不喜欢她脸上那么深的落寞。 落日映进他的眼眸里,金色的。 苏软怔怔看着他,微笑起来:“对不起,我走神了,你继续。” “……今天算了,本王有些累。”东方连城松开她,揉了揉额角,“你的狐狸还需要静养些日子,如果无处可去,可以暂住在王府上。” “啊……谢谢……”苏软意外,但随即报以一个大大的灿烂笑脸。 东方连城却只是看了看她,转身而去。 “他一向都是这么……有性格?”目送着东方连城挺拔的背影,苏软问亭子里剩下的那个人。 东方连锦笑而不答,冲她招了招手:“过来。” 苏软走了两步,忽然想起白天那块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的石头,悚然一惊。 “白天,我不是故意用石头砸你的……” 很无力的解释,连自己都不信,那么大块石头照脸上甩过去都不算故意,这世上所有的故意杀人都可以改成过失杀人了。 幸而东方连锦却好像已经忘了白天的事,拍了拍自己身边连着栏杆的长凳:“来。陪我聊聊天。” 俊逸的绿衣男子,背对着栏杆外的瑰丽晚照和粼粼波光,斜坐在明与暗的交界处看她,语声轻柔,笑意盎然,那画面直到很多年后想起来,仍然会让苏软觉得美好而亲切。 磨蹭了片刻,她还是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我今天很高兴。”东方连锦说,随手拾起一绺她的长发,用修长的指尖绕来绕去,动作自然得像与她从出生就认识了。 “高兴什么?”苏软问。 他身上有清浅的茉莉香,随微凉的秋风徐徐而来,很是好闻。 “狩猎。”东方连锦微笑,“我从六岁开始学习骑射,十余年来,从未猎到过像今天这样有趣的猎物。” “今天?你猎到什么?”苏软问,看见他含笑的眼,才忽然想起那支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乌木羽箭,小脸不禁一白,“算我没问……。” “为什么你会在风林苑里?” “我说是穿来的,你信么?”苏软苦笑。 “穿来的?” 苏软想着,该怎样才能跟他说清楚一件连自己也不那么清楚的事,许久才开口。(.无弹窗广告) “我来的那个地方,很多年前有个叫庄周的人,有一天他睡着了,梦见自己变成蝴蝶,到处飞来飞去,很快乐,并不知道自己是庄周,醒来的时候他想:到底是蝴蝶在梦中变成了庄周呢,还是庄周在梦中变成了蝴蝶呢?” “……有趣的问题。”东方连锦说。 苏软闭上眼睛微笑,也学着东方连锦那样斜倚在栏杆上,“我现在,就像那个庄周,偶然间做了个蝴蝶的梦,便从庄周的世界来到这里,但不同的是,庄周醒来时还是庄周,而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回去了……” 东方连锦凝视着慵倦的伏在栏杆上的女孩子,听她用轻柔的语声说着一件不知该算是玄妙、离奇还是荒谬的事,而且,就那么相信了。 因为在她的脸上,在那看似轻松却略显苍白的微笑里,有一抹深深的凄楚,无论如何,都是装不出来的。 “想回去了么?”看似漫不经心的问,却怜惜的伸出手,帮她理了理鬓边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 “想,可我该怎么回去?”苏软睁开眼,看着东方连锦的手指,“要么,借你的手指头用用,掐死我吧……” “什么?”东方连锦一怔。 “不要装了,我今天看见你捏那块石头,相请不如偶遇,帮个忙掐死我,拍死我也可以,如果能穿回去,我天天在那边给你烧香。”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紧紧抓住帅哥的绿色袍袖,大眼睛里星光闪烁。 东方连锦不觉莞尔:“烧香倒不必,弄死你也确实不难,但你能保证死了之后,就一定会回到原来那里么?” 苏软愣住,这个,她却是从未想过的。 “如果又到了其他什么地方,上古时代,蛮荒之地,或者直接掉进哪家的茅厕、猪圈、汤锅,可未见得会像现在这样舒服。” “……” “而且据你所说,你原是被什么牌子拍在了下面,就算回去,或许也不过是一缕游魂,再不是这般漂漂亮亮,也再不能冲谁扔石头了……” 这厮看起来温文尔雅,想不到嘴竟比手还刁毒,他说一句,苏软的眼神就幽暗一分,到最后,更是整个人都蜷缩在长凳上了。 “改主意了?”东方连锦问,眼中是恐吓成功的迷人微笑。 “……不。”苏软抬起头来,鼻尖有点红,神情却坚定得近乎执拗,“就算变成魂魄,我也想回去。” 东方连锦眉弯微挑:“这里,就那么委屈你?” “这里很好。”苏软揉了揉眼睛,含泪笑笑,“但这里不是我家,我的家人、朋友不在这,我暗恋了三年的帅哥也不在这,我找不到留在这的理由。” “暗恋了三年的……什么?” “帅哥……就是长得很好看很好看的男人。” “像我这样的?” “……对啊。” 老兄,虽然你阐述的是个事实,但,做人,总还是要谦虚点的吧? “那么我好看,还是他好看?”线条优雅的脸庞忽然凑上来。 雷,这也是男人能问出来的问题? 苏软白了他一眼,本想打击打击他,但看见那双温柔的眼睛,昧良心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你好看,你毁了容都比他好看。”有点郁闷。 东方连锦对这个答案还算满足,闭上眼睛又开始养神。 “东方连锦……王爷……” “……叫东方连锦也无所谓。” “……东方连锦。” “恩。” “你穿绿衣服其实挺好看的。” “我知道。” “……但是,能不能换顶别的颜色的发冠?” “为什么?” “不为什么……绿帽子……总之不太适合你……” …… 第五章 红袖添香夜读书 半个月时光荏苒而过,苏软就像个无所事事的胡同串子般在骁远王府里游荡,书房、门房、厨房、茅房,丫鬟、嬷嬷、侍卫、家丁,无所不在,无人不识,渐渐混得如鱼得水。 东方连城给了这个白吃白喝的人充分的自由,却并未再提玉钩的事,事实上半月来苏软在王府里看见他的次数并不多,这个工作狂似乎更喜欢把精力放在朝政上,倒是东方连锦隔三岔五便会来坐坐,和苏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几句闲天,接着就开始闭目养神。 苏软不明白,既然那么想睡觉,为什么非要跑到她这来睡呢,她看起来很催眠么? 让她欣慰的是,他总算不再戴那顶翠绿的头冠了。 狐狸在兽医的精心调理下,伤情开始奇迹般的迅速好转,十几日便能四处溜达了,但性情却还是那样的凉薄骄傲,无论苏软怎么撮合,它跟王府里养的几条狗都玩不到一起去,就算对苏软本人,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德性。 “你这没良心的,忘了我怎么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你了?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把你卖了做围脖!”第n次想抱抱却遭拒后,苏软伤心欲绝的说。 吃白食固然是人生一大乐事,但毕竟非长久之计,随着狐狸一天天见好,苏软也开始为今后的生计打算。 在王朝,妇女的就业状况与中国的封建时代类似,一个女子从事什么职业往往取决于她的老公,嫁了个王爷,就做王妃,嫁了个将军,就做将军夫人,这些是财政开支,有品级有俸禄的,至于社会底层就更简单了,嫁个卖菜的就卖菜,嫁个卖酒的就卖酒,嫁个卖包子的就卖包子,当然也有少数自愿或者被迫独立创业的,一部分在秦楼楚馆卖艺卖身、卖艺不卖身或者卖身不卖艺,还有一部分就是到大户人家做丫鬟嬷嬷奶妈子。 苏软想了想,决定给东方连城打工。 “做侍女?” 一滴墨汁从东方连城的笔端落下,糟蹋了半幅刚劲的好字,他皱眉将纸团起来,抬头看着苏软。 “怎样?”苏软略显紧张又十分憧憬的看着他,像个人才市场里投简历的学生。 “你可知侍女都要做些什么?”将笔放在架上,漫不经心的问。 “端茶倒水,铺床叠被,提灯引路,洗衣做饭……”不数不知道,原来侍女的工作也很是丰富多彩呢。 “你喜欢做这些?” “不喜欢。” “不喜欢为什么要做?” “其实我最初的理想是做奶妈,但是你暂时没有儿子,我暂时没有……”苏软低头看看,“条件……” 又抬头,看着书案对面有些石化的那个人:“所以想来想去,也只能做侍女了。” 东方连城觉得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 “待得好好的,为什么想做下人?” “下人?谁是下人?”苏软伸出一个手指头,很有范儿的摇了摇,“尊敬的骁远王殿下,您的这个观点是有问题的,我只是想做侍女,付出的是劳动而不是人格,你可以给我分配工作,但不能当我是下人,你做你的王爷,我做我的侍女,我们只是社会分工不同,但人格上是……” 眼见得准老板神情怪异的靠向宽大的雕花座椅,苏软硬生生将后面那“平等的”三个字吞到了肚里,忽然意识到,自己是求职而不是讲课来的。(.好看的小说) “我……能不能重新说?” “……” “好的,自从我来到骁远王府这个温暖的大集体,就深深感受到了骁远王爷您非凡的人格魅力,您英明、神武、宽仁、博爱,从山林里救回了饥寒交迫中的我,收留我,给我饭吃,让我洗澡,还找兽医给我的狐狸看病,这一切的一切,都闪烁着人性的光辉,也让我坚定了自己的选择,我,苏软,要成为骁远王府的一个小侍女,永远追随着王爷的脚步,学习王爷的美好品德和坚强意志,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与阖府的侍卫、家丁、丫鬟、老妈子们一道,把王府建设得更加美好!” 行云流水,气贯长虹,余音袅袅,绕梁三日。 书房里一片沉寂。 “王爷?”为什么他的脸色那样苍白呢? 苏软最终如愿以偿的在骁远王府做了侍女,而且是白领的那种,工作地点是东方连城的书房,主要任务包括铺纸、磨墨、端茶、整理、打扇、添香等等,如果这些都暂时用不着,随便找个地方一待,打瞌睡养神就可以了。 东方连城其实是个好伺候的老板,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还略微尊重了苏软的“人格平等说”,因此苏软每次见他的时候,便不用自称“奴婢”,也不用跪拜。虽然由于他在王府的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书房里,而且还喜欢开夜车,从而使得苏软的作息处于无规则状态,但也仅此而已,东方连城一旦投入工作中,是不怎么需要人伺候的,苏软也就有了大把的时间在旁边花痴的看着他――这男人专心工作的样子非常好看――或者是托腮冥想,有时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老板还在看公文,而自己身上却不知何时盖了件黑色的锦袍。 月薪5两银子,按照实际购买力来算,约合人民币3000元左右,不低了,王朝地方上一个县令的月薪也不过是10两,还得食宿自理,而骁远王府上可是白吃白住的。 总而言之,东方连城是个好老板,跟着他,有肉吃。 日子过得如潺潺流水,舒缓而平淡,当然偶尔也是有些意外的,比如某日,苏软收拾书房的时候雅兴忽发,提笔在纸上写了首诗。 作为中文系的学生,繁体字对她来说是并不难的。 恰巧此时王府的资深幕僚,著名学者,江湖人称“韬略第一,诗书第二,琴棋第三”的楚江秋楚老先生来书房借书,偶然间看见了,通读之后竟面色大变,颤巍巍抓起那张纸,又读一遍,忽然大哭起来,仰天长啸道:“撼我心者,此诗此句也!” 说罢,拿了那纸掩面出门而去,回到房中闭关不出,足足三日之久。 送饭的说,老头子眼睛都哭肿了。 “你对楚先生做了什么?”东方连城问。 苏软无辜的摇摇头,提起笔将那日的诗重新写了一遍。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 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 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这是我偶像的诗,忽然想起来,随手写写而已,他看见,就变成那样了……” 东方连城将那页纸轻轻放在书案上,半晌不语。 苏软有些不安起来,毕竟楚老先生是伺候过东方连城爷爷的骨灰级幕僚,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对不起,我错了。”虽然不知错在哪,但态度毕竟是最重要的,“这个,我拿走,以后不写了。” 伸手想把写了诗的纸收起来,手腕上却忽然一紧,整个人竟被东方连城拉入怀中。 苏软懵了。 第五章 红袖添香夜读书 身体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禁锢住,试探着扭了扭,纹丝未动,脸贴着黑色轻袍,可以听见心砰嗵砰嗵跳动的声音,可以感受到男人胸膛的坚实与温度,耳边是他冰凉的语声,却伴着呼吸的灼热:“他是谁……” 他……谁是他……谁是谁……什么跟什么……问谁呢…… 缺氧,缺氧!谁借六百粒儿速效救心丸吃吃?! 苏软拼了命想让自己的呼吸顺畅起来,然而大脑却如同一个被抠了sim卡的手机,基本上只能当砖头用了,顺手抓了件什么东西,无意识的狠命揪扯,原本只是想缓解紧张的情绪,数秒钟之后才发现那竟然是东方连城的腰带! 天……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书中言道,但凡美丽少女被翩翩公子抱住,两情相悦,极尽缠绵,少女总是要满脸羞红,“嘤咛”一声将头埋入公子的怀中。 苏软也“嘤咛”了,但不是因为娇羞,而是因为丢人! 真他喵的……真他喵的丢人…… 东方连锦你个臭手,在风林苑的时候为什么不一箭射死我啊?! 常年受那些无良言情小说的蛊惑,总认为帅哥的怀抱是女孩子的天堂,一旦冷不丁被抱住才知道,那感觉,岂一个囧字了得。 因为对方是帅哥,你就得紧张吧?小心肝就得扑通扑通跳吧? 因为对方是帅哥,你就得脸红吧?全部生理机能瞬间失调吧? 因为对方是帅哥,你就得找不着北吧?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吧? 因为对方是帅哥,你就得担心自己的形象吧?拼命想早上是不是刷牙了吧? 因为对方是帅哥,你就得犹豫吧?斟酌着是该拼命反抗还是象征性反抗还是扑上去让他反抗吧? 如果恰巧帅哥还是你老板,而且问了你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而且你在回答问题的时候还差点扯下了帅哥的腰带…… 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其实天地何辜,纯属心理素质差! 二十一世纪的广大老中青妇女们,苏软给你们抹黑了! “他,是,谁?”仍是那个问题,下巴被人捏住,强迫着抬头看向那双略带怒意和笑意的眼眸。(.) “谁是谁?”苏软都要哭出来了。 东方连城将她打横抱起。 “东方连城……老板……王爷……你要干嘛?现在可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我……我可是卖艺不卖身的啊……” 此言一出,自己先被雷了个外焦里嫩。 “闭嘴!”东方连城轻斥,绕过书案,在椅子上坐下来,将她放在腿上。 很暧昧的姿势,很严肃的表情。 “你心里,有人了?”修长英挺的眉微微蹙起,将那页写了诗的纸拎到她面前,“前几句字字力透纸背,可见心事沉重,中间几处笔锋凝滞不畅,方才停顿出神所致,最后一句潦潦草草,腕力全无,却是百感交集,黯然烦乱不能自已了吧?” 苏软眼大无神的看着他,觉得这人做王爷而不去六扇门,实在是王朝警界的一大损失。 李白的诗里,最喜欢这首《长相思》,特别是穿来王朝以后,每次想起那句“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总是难以自控的感伤,即便刚刚只是誊写一遍,落笔时,情绪却仍然百转千回。 纵使人心如铁,但只要人心还是人心,在漫漫岁月中,在波折际遇里,也总会有一些东西能不经意摧垮那层坚硬,使之变的柔软起来。更何况苏软的心,本就是酥酥软软的。 但他,也敏锐得有点变态了吧? “长相思,摧心肝……”东方连城轻轻读着那文字,一只手揽住苏软的腰,“在你来的那个地方,真的有个能让你长相思,摧心肝的人么?” 混的时日久了,苏软的来历,他也是知道一些的,不说相信,却也不说不信,只是知道而已。 苏软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在老板的办公室里,坐在老板的腿上,和老板围绕一首诗词探讨个人感情问题。 但说到感情,在原来的那个世界里,自己真的喜欢过谁么? 小时候一起在胡同里厮混的牛牛?十余年未见,他不流鼻涕是什么样,自己根本就不知道。 高中时代留着飘逸偏分的班长?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他的偏分是左偏还是右偏了。 大学校园丰神俊朗的学生会主席?自从某次看见他挎着个妞逛街,而这个妞又明显不是上星期那个的时候,就收起了对他的一切幻想。 广告牌上暗恋了三年的帅哥?算了,现在想起他还觉得腿软,心理障碍已经产生,从此恩断义绝。 “我在问你话。”看着腿上的女人仰面出神,东方连城忍不住捏了捏她的鼻子。 “别吵,我在数……” “数?!”揽住她腰肢的手骤然收紧,要发飙的前兆。 “不对,我是在排除……排除……”苏软定了定神,接过那页纸,很认真的告诉他,“在我来的那个地方,没有你说的那个人。” “真的?”怀疑的眼神。 “真的,我以人格担保。” 喵的,凭什么要跟他担保啊,又不是我老公! “那这摧心肝,又是为了谁呢?”东方连城像是忽然心情大好,端起书案上的玉盏喝了口茶,悠然问。 苏软沉默。 长长的睫毛垂下去,遮住眼中的晶莹波澜,在脸上投出黯淡的阴影,许久才笑笑说:“为了谁,都没有用了……” 上有青冥之长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原以为只有痴男怨女的相思可以如此寂寞清绝,锥心蚀骨,离乡背井后才发现,原来对家的思念,对爱着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亲人朋友的思念,对那个熟悉却遥远的世界的思念,也是可以像把锈迹斑斑的刀子,一点点锉入人心的啊! “我很想回家……”轻轻抽泣的声音,带了说不出的寂寥和委屈。 东方连城怔住,手中的玉盏轻轻放在书案上。 抚着她的头发,宠溺的揉了揉。 于是,两个人都不再说什么。 初冬的温柔阳光,透过苍白的窗纸溢满书房,明亮而煦暖, 第六章 一天明月白如霜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 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 玉壶光转, 一夜鱼龙舞 …… 原来,王朝也是有上元灯节的。[.超多好看小说] 路两侧盈盈悬挂的彩色灯盏映着地上白雪的清光,璀璨一街,向远处绵延开去,便是极目眺望,也好像看不到尽头。人群摩肩接踵,熙攘而来,熙攘而过,每张脸上似乎都带着欣然的神情,欢声笑语,烟花鞭炮,轻歌曼舞,鼓乐丝竹……节日,向来如此。 苏软披了件水红色雪白绒边的斗篷,随着满街的人慢慢向前挪动,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看灯,看烟花,看路边地摊上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直到被东方连锦抓着手臂拖向路边,眼神里仍然是一派孩子似的新奇和雀跃。 “该回去了。”东方连锦笑着说,一袭纤尘不染的雪白轻裘在人群之中格外耀眼。 “再逛逛……再逛逛……”苏软央求道,“你看,这条街才逛了一半呢。” “谁让某人吃了烤羊肉又吃豆腐花,吃了炒鱼杂又吃阳春面,吃了冰糖碗又吃桂花糕,等你把剩下那半条街吃完,我恐怕连明天的早朝都耽误了。” “不要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你就没事了么?”苏软气愤的看着他,“我们为什么走得这么慢?你不觉得只要有你在的地方,看你的人就比看耍猴的还多?” “是么?”东方连锦无辜的挑了挑眉毛。 几个俏丽的女子与他擦身而过,又不约而同的转身,回眸,眼神里满是春水荡漾。 东方连锦冲她们微微一笑,几个小美眉的眸子顿时明亮起来,以袖掩口,轻笑着跑开了。 “那啥,不带这样眉来眼去的。”苏软郁闷的扯了扯他的衣袖,本来长得就影响交通,居然还得瑟上了,嫌这街上不够挤么? “怎么,小软软吃醋了?”东方连锦一伸手揽着她的肩膀,笑问。 “小……软……软……”苏软抖落满地的鸡皮疙瘩,挣开他的手臂刚想挖苦两句,身后却忽然响起锣鼓叱喝之声,蓦然回首,只见街上的人都纷纷向两边避让,中间空出的道路上,一支锦绣斑斓、光彩照人的队伍正浩浩荡荡从远处而来。 十几个艳丽宫装的侍女,两人一排,手提琉璃灯盏,之后有锦衣侍从若干,或鸣锣,或叱喝,号令路人闪开,最后是大批金甲侍卫簇拥着一辆明黄色的六驾马车,帘幔低垂,看不见乘车的人。倒是一个衣着光鲜的车夫正挥舞着长鞭,春风得意,趾高气扬,仿佛满街的人伏地叩首,跪得都是他一般。 喧嚣的灯市顿时沉寂起来,车驾过处,只有渐次低伏下去的脊背,也正因如此,路边犹自凝立的东方连锦和苏软就显得更加惹人注目。 “我们要不要也拜拜啊?”苏软小声问东方连锦,王朝的礼仪她懂得实在不多,但看那明黄色的宽大马车,却显然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呢。 东方连锦纹丝未动,只是笑了笑:“他又没死,拜个什么呢?” “你们两个,见太子的车马竟然不跪,活得不耐烦了么?!”漆黑的鞭影,伴随着一句傲慢得让人厌烦的呵斥迎面抽来,眼看就要落在苏软的肩膀上。 然而下一秒,挥鞭的车夫已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带得飞了起来,惨叫着跃过人群,砰然砸向路边卖豆花的摊子。 摊子散了,木桶倒了,豆花撒了,汤锅翻了,人站不起来了。 东方连锦皱皱眉,将鞭稍扔在地上,像是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很洁癖的掏出块白绢擦着手指。 金甲侍卫们冲过来,两个人四周瞬间刀枪林立。 苏软傻傻看着,情不自禁的向东方连锦身边平移了一步。 貌似,他刚刚把太子的人给……抡出去了…… ……会不会被群殴啊? “退下。”马车中响起优雅的男声,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从车内伸出,缓缓掀起明黄色的车帘。 太子……太子啊…… 苏软伸长了脖子,跃过金甲侍卫的长矛看向正从车内走下来的高贵男人,今天过得很有意义,她第一次见到活的太子呢。 很漂亮的年轻人,在随从的拱卫下翩翩而来,举手投足间透着天生贵胄的威严气度,见到东方连锦时,却笑了。 “原来是连锦王叔,怎么微服出来,也不带个仪仗呢?” 王叔?! 苏软瞪大了眼睛看向东方连锦,这厮的辈分,也未免太高了吧? 东方连锦也笑笑:“这街上有太子的车驾,已然够壮观了,哪还容得下他人招摇过市,本王站在这里尚且要挨上贵仆一鞭子,若带了仪仗出来,怕是连王府也回不去了。” 一只手掌伸出来,掌心上鞭痕鲜红,衬着洁白的肌肤,格外刺眼。 “王叔勿怪,这奴才是最近几日才跟了孤的,从未见过王叔,得罪,得罪。”明辉太子握着东方连锦的手细看,满脸痛切怜惜之色,转向豆花摊上那个仍旧倒地不起的车夫时,语声却蓦地森冷起来,“看来孤对你们这些奴才,还是太纵容了,陆子也!” “在。”侍卫统领陆子也赶紧上前。 “回府之后,剁了他的手脚,再给孤换个长了眼睛的车夫来。” 苏软悚然一惊,一个人的手脚,就这样被砍了么? 转头看看东方连锦,他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太子的话,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唇边仍然是一抹三月春风似的浅笑。 但苏软却第一次感觉,东方连锦的微笑也会如此冰冷。 两个侍卫过去,拖走了豆花摊上面无人色的车夫。明辉太子向着东方连锦笑道:“王叔受了伤,可乘孤的车驾回府休息,孤那里还有些上等的疗伤滋补的药品,回头差人给王叔送去如何?” “谢谢太子美意,本王步行出来,还是步行回去的好,况且……”东方连锦指了指马车,“本王又怎能让太子妃殿下走路回府呢?” 车中有人“嗤”的轻笑了一声,接着车帘被掀起,一个淡紫色的窈窕身影在侍女的搀扶下袅娜走出,刹那之间,满街的灯火都似乎黯淡了起来。 美不胜收…… 苏软看着那个明艳柔媚得恍若天人的紫衣女子从马车上下来,一步步走到近前,忽然觉得今天选择随东方连锦出来逛灯,实在是太巴适了。 第一次看见东方连锦动手打架,第一次瞻仰当朝太子的本尊,现在,又第一次近距离欣赏这么漂亮的女子,无本万利,无本万利啊! “云姗见过王叔。”美人儿在跟东方连锦打招呼了。 “太子妃不必多礼。”东方连锦欠了欠身,“适才多有惊扰,还请太子妃勿怪。” “仆人无状,还要劳烦王叔出手教训,实在惭愧得很。”云姗说着转向苏软,盈盈一笑,“这位姑娘是……” “苏软,见过太子、太子妃。”虽然被美人儿注意到确实很高兴,但苏软也只是微笑着裣衽一礼,至于跪拜之类,却是仍然学不来的。 幸而太子与太子妃大人有大量,也并不以为意,又同东方连锦寒暄了几句,便互道珍重,乘车而去,仍然是众星捧月一般,但车夫却由侍卫统领陆子也兼职了。 第六章 一天明月白如霜 街上渐渐又热闹起来。 “太子有那么好看?”东方连锦揽过犹自遥望着太子车驾发愣的苏软,含笑问。 “你的手怎样了?”苏软回过神来。 “还好。” “……那个人,真的会被剁掉手脚么?” “这个……”东方连锦皱着眉想了想,“太子说过的话,倒是很少有不算数的。” “……如果你求求情,他是不是能躲过一劫呢?” “求情?”东方连锦笑道,“我为什么要给他求情?” 苏软一愣,是啊,在这样的时代里,一个比太子辈分还高的王爷,又怎会为一个冲撞了他的车夫求情呢? 相处日久,几乎要忘了,他还是个尊贵的王爷了…… 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我们回去吧。”她说。 “不再吃点什么了?”东方连锦问。 “饱了……你刚才砸了人家的摊子,把钱赔了吧……”说完,便转身往回走去。 东方连锦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一锭不小的银锞子在空中划了个弧线,飞入豆花摊老板落寞的怀里。 “怪我?”追上她,笑笑。 “……不怪。”对于那个仗势欺人的车夫,苏软其实并没有多少同情,只是刚才的东方连锦让她有些不习惯。 那样的东方连锦,让苏软觉得有些陌生,有些疏离。 但是,又或者,那才是真正的东方连锦吧…… 后来在这里时间长了,苏软渐渐熟悉了王朝的历史,才知道这王朝的江山,原就是由现在的沈姓皇族与东方世家联手打下来的,两家的前辈,明辉太子的祖父沈季和东方连城、东方连锦的父亲东方珏是生死之交的异性兄弟,他们于前朝乱世中崛起,并肩作战,历经十余年铁马金戈,开疆僻壤,才拥有了这幅员万里的山河社稷,本来若论在军中的威望,黄袍加身的应该是东方珏,但他却硬是凭着满腔兄弟义气,将年长近三十岁的义兄沈季推到了权力的最高处,自己则心甘情愿的做起了朝中唯一的异姓王。 而沈季也是个忠厚磊落之人,感念东方珏的情谊,觉得无以为报,便于登基之初昭告天下,竟将半壁江山都作为属地封给了东方世家,连带授出的还有整个帝国将近一半的兵权,而且宣布但凡东方氏的子孙,无论嫡庶,其地位尊崇均等同于平辈的皇子皇孙。这也就是为什么东方连锦虽然是异姓王,当朝储君却要对他如此恭谨的原因。 这在王朝,也是写进青史的一段佳话了。 苏软愿意相信在那个风云际会的铁血年代里,沈季与东方珏的真诚,男人之间的情谊深到极处,确实是能够相授以首、相濡以沫的,后来沈季驾崩,东方珏由于悲伤过度,年仅三十九岁便郁郁而终,也足以证明这一点。 但是,当岁月变迁,世事更迭,一切还会不会保持最初的样子呢?江山与爵禄可以传承,生死与共的真心也可以传承么?在王权和欲望的卧榻之侧,真能容得他人酣睡么?一个帝国,可以有两个主人么? 沈季和东方珏,到底还是两个心地纯良的男人啊! 纯良到……有些天真了呢…… 回到骁远王府时,已经过了三更。(.) 后园一片疏落竹林边的独门小院,便是苏软的住处,不奢华,却整洁而僻静,几个月来,苏软和狐狸在这里住得很是恬淡悠闲。 夜空中没有半丝云彩,皎皎一轮孤月,清辉万里,小院里的青石路上泛着如霜的月光。刚从灯市那样热闹的地方回来,苏软对这样的清寂还有些不适应。 “儿子!”叫了声狐狸,平日里这个时候,它会卧在院子里的某处,看着月亮发呆,直到苏软喊他,才不情不愿的进屋睡觉。 但今天,周围没有半点动静。 跑到哪里去了呢? 苏软有些纳闷的走入屋内,脱下斗篷,将一只用荷叶包着的盐焗鸡放在桌子上,那是给狐狸买的宵夜。 “儿子,你在哪啊?”一边轻唤着,一边摸火折子点燃灯盏,“给你买好吃的了!” “儿子,出来啊!” “儿子?” …… “再叫声儿子,就掐死你。” 身后响起淡淡的男子语声,像轻风吹过剔透的冰雪,音色异常动人,却带着近乎凛冽的清冷,让苏软从皮肤到心脏都跟着微微战栗起来。 强自调转了僵硬的身体,苏软愣愣的看着窗边原本属于她的软榻上,此刻正斜倚着的,那个好看得不像人的男人。 很长很长的头发,如月下一河潋滟的水,毫无瑕疵的俊美脸庞,比最浓的夜色还要漆黑深邃的眼睛,修长的,强健的,优雅而充满力度的身体,这样一个男子,就那么斜倚着软榻的靠背与她凉凉对视,像是面无表情,又像是有少许难以抑制的恼怒。 苏软张了张口,千言万语汇成的第一句话却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自己的房间里会有个男人呢?为什么这个男人长得这么漂亮呢?为什么这个漂亮得让人发指的男人好像跟自己很熟呢?为什么他要用那样奇怪的表情看着自己呢?为什么他的眼神和眉间的火焰印记这样似曾相识呢? 这些都是苏软想要知道的,然而却不是她此刻最想问的,其实她最想问的是:为什么,这个人,浑身上下,连一件衣裳,都没有穿呢?! 好歹,你也穿件中衣啊? 好歹,你也围条浴巾啊? 好歹,你也戴副眼镜啊? 著名的非著名相声演员郭德纲先生曾经说过,戴上眼镜就不算裸体啊! 像刚发现自己穿了那个时候一样,苏软的脑袋又开始丢转儿了,她痛苦的闭着眼睛,拼命想给这件事找个比较科学的解释。 业务熟练的采花贼?不像。 东方连锦或者东方连城的元宵节礼物?不可能。 back大发了的未来战士?滚!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不着调?! 科学这种事最终还是离她颇为遥远,而裸男,却“piu~~~~!”的到了眼前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 这个……是人么…… 睁开眼,抬头,正望进那双妖异黑眸,黑,清洌璀璨,夺魄勾魂,让人呼吸凝滞的黑,但是,却真的非常非常熟悉。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面……”苏软出神许久,一句被天下人唾骂的经典台词才轻轻脱口而出。 “你说呢?”裸男低头看着她,柔软冰凉的发丝拂到苏软脸上,“叫了几个月的儿子,便宜占尽,现在想装不认识了么?” “……啥?”苏软怔住,痴看着那双熟悉的黑色眼睛,还有额头上火焰似的红色印迹,心里忽然有了个不成熟的想法,很科幻,很荒谬,很聊斋。 狐狸? “不可能……”身体晃了晃,一只手撑住桌面,却不由自主的笑起来,“狐狸是四条腿的……” “……” “……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是在哪?” “东郊。” “这个……这个王府很多人都知道,”苏软摇了摇头,“在风林苑,我给你吃了什么东西?” “我怎么知道那是什么怪东西,似肉非肉的肉条,还有些桔子味道的水。” 苏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第一次见到你,我说了什么?” 其实就连她自己也不记得,当初对狐狸都说了什么,这样问,纯粹是不想面对现实的一种负隅顽抗。 “你说……谁这么缺德啊,也不怕……”修长的眉皱了皱,“也不怕生儿子xxx……” 雷霆万钧! 当“生儿子xxx”这几个字从他魅惑的薄唇里无比优雅的溜达出来,苏软,抽了。 第七章 芙蓉帐暖度春宵 月落,夜色显得更深了。 苏软抱了双膝面向床里枯坐,郁闷的耷拉着脑袋,偶尔长叹,仿佛带着无尽惆怅和心酸,却拒绝多说一个字。 裸男——狐狸仍靠在软榻上,冷眼看着她落寞的背影,终于渐渐失去了耐心。不明白,难道自己作为人的样子不如狐狸好看么?为什么一个多时辰了,她还是那副心灰意冷、生无可恋的德性? “死丫头,你到底谁不睡觉?”咬着牙问。 “不睡,你赔我狐狸!”带着哭腔回应,无论如何,还是不能接受狐狸变成裸男的事实。虽然裸男是如此震撼人心的漂亮,但,他没有尾巴,他没有柔软的毛,他不是狐狸。而狐狸,是她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伙伴,狐狸,是无可替代的。 裸男终于发飙,挟风而来,嗖的一声便从软榻到了床上。 苏软还未及回头,就被一双修长有力的爪子扑倒,很像动物世界里凶残的野兽按住即将到嘴的小兔兔。 长发从他赤裸的肩膀滑下来,丝丝垂落在苏软的脸颊两侧。 “第一,我就是狐狸,你现在看到的样子才是我平时的样子,而且今后我也多半是这个样子,你喜不喜欢,我管不着。” “第二,你救了我的命,我会记住的,但你最好不要惹我生气,否则我很有可能先杀了你再想办法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第三,我变成人形的事,不许对任何人说,如果你说了,后果参照第二条。” 很少和一个人类啰嗦这么久,说得自己都有些厌烦了,看着爪子下由挣扎到无力挣扎,再到撇着嘴泫然欲泣的女人,心情好像又差了些。放开她,从脚边扯过被子,翻身躺倒。 “你……干嘛?!” “废话,当然是睡觉!” “这是……这是我的床……” “那又怎样?” “你是……公的,我是……我是……” “母的!”狐狸很不耐烦。 苏软欲哭无泪,她不是驯兽员,不知道该怎么让一只狐狸明白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你们人那一套无聊的规矩,不要用在我身上。”像猜出她的心思,已经闭上眼睛睡觉的男人忽然冷冷开口,“当初是你哭着喊着求我睡在这的。” 确实,从捡到狐狸的第一天起,苏软就贪恋那一身毛茸茸的温暖,喜欢抱着它睡觉,起初狐狸颇不情愿,但由于重伤未愈,身体虚弱,总逃不出苏软的魔掌,后来时间长了,也就认命了。 但那时,他毕竟是一只狐狸啊。 “算了,那你睡床,我到软榻上去睡。”苏软抹着眼泪起身向床外爬,惹不起,总躲得起。 狐狸像座山横亘在床的外侧,苏软犹豫着想要翻山,然而一条腿还未抬起来,山却忽然抽风,迅雷不及掩耳的将苏软给翻了。 苏软来不及惊呼出声便被狐狸揽着腰压在身下,接着,那厮竟然还一边捂住她的嘴,一边隔空挥出一掌,熄灭了桌上的灯烛。 房间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狐狸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那样的警觉和凌厉,却是苏软从未见过的。 苏软没有反抗,看见狐狸的眼神,她就知道他对自己没有任何想法。虽然,现在两个人的造型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想法。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苏软浅浅的呼吸,而狐狸,却好像连呼吸都不发出半点声音。 他在等什么呢? 苏软很想知道,怎奈嘴被捂住了,索性就那样乖乖躺着。 狐狸身上的气息还是那样熟悉,即使在这样深沉的夜里,也有种晴朗温暖的太阳味道,让苏软觉得亲切而安心,就好像数月来陪伴着自己的那只漂亮的小狐狸又回来了。 黑暗的好处在于能让人们抛开眼睛所看见的那些五彩斑斓的皮相,用心去体会事物最真实的感觉。 或许,苏软到这一刻才彻底相信,裸男,真的就是狐狸。 时间在两个人的静默之中一点一点过去,直到苏软枕着狐狸的手臂有些恹恹欲睡,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 很轻,很慢,仿佛有谁从外面进来,一步步走过青石小径,走上台阶,来到苏软的卧房门口。 然后,是一声女子发出来的,肝肠寸断,百转千回的幽幽轻叹。 苏软的睡意,也随着这声叹息,跑得无影无踪了。 在骁远王府生活了几个月,她还没听说王府上下有谁喜欢半夜三更跑到别人门外长吁短叹的。就算有人有这种癖好,进入小院的时候,也会有个开门的声音。 可她却只听到了脚步声,莫非外面那位身体好不屑走门,而是直接从墙头飘到了院里? 更令她惆怅的是,脚步声明明就停在门口,为什么从门棂看出去,却不见有来客的影子呢? 凉飕飕的感觉爬上脊背,下意识的,向狐狸的怀中缩了缩。 “怕了?”狐狸在苏软耳边上问,声音里带了些促狭的笑意,轻柔得几不可闻,“男女有别呢……” 缺德! 苏软的脸在黑暗中唰的红了,恐惧被渐渐升起的暴力倾向冲淡,却感觉狐狸揽着她的手臂像是安慰性的收紧了些。 ……肯定是幻觉,这妖孽的词典里有“安慰”二字才怪。 门外渐渐有了些光亮,绿色的,比东方连锦还绿,苏软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那些诡异的绿色液体从门缝流淌进来,幽光明灭,潺缓成溪。 虽然近几个月的悲惨遭遇特别是那只变态狐狸的出现已经很大程度的锻炼了苏软的心理素质,但此刻,她仍然华丽丽的呆若木鸡,就算不被狐狸捂住嘴,恐怕也未见得能发表什么评论了。 恐怖的液体蜿蜒一地,又开始慢慢聚拢,由下向上,渐次汇成一双惨绿的绣鞋,一条惨绿的百褶罗裙,一件惨绿的窄袖短襦,一个惨绿的双鬟高耸的女子的头。 惨绿惨绿的可人儿,身材窈窕,五官精致,在黑暗中通体发散着幽光,衣衫无风自动。 还挺漂亮的,就是……太绿了…… 要不然,当个落地灯用,多酷,又节能,又有格调…… 这个,算不算行为艺术啊? 苏软胡思乱想着,无非是想让自己不那么害怕,但,真的很害怕。 狐狸冷笑一声,松开了钳制着苏软的手。 而那个绿色的姐姐,在向窗前的软榻上扫了一眼之后,竟转过身,看向了他们这里。 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 苏软再管不得什么男女有别,扑上去紧紧抱住了正准备起身的狐狸的腰。 第七章 芙蓉帐暖度春宵 狐狸很不习惯被人这么抱着,皱着眉甩了甩,未甩脱,只好揪着苏软的脖领子,像扒衣裳那样将她从身上扒下来,拎到床里放好,自己顺势坐起,淡淡看着越走越近的绿色姐姐。(.无弹窗广告) “她……她这到底是跟谁啊?!”苏软有些绝望的大声问。 “竹女,生而无心,虽然修炼千年,仍是体会不到喜怒哀乐,所以时常在月圆之夜外出游荡,寻觅处子之心,剖而食之,以为如此就会有心了。”狐狸冷哂道,“不过是个执迷不悟的傻子而已,有什么可怕的?” “处子之心?我们这哪有……”苏软话未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护住了胸口。 苍天啊!不支持婚前性行为,也是我的错么?! 满腔悲愤的抬头,正看见竹女那双绿色的,淡漠而空洞的眼睛。 有孤独的感觉自心底陡然升起,是那种即使在闹市里,在暖风醉人的盛宴上也仍会感觉到的,如影随形的孤独,像是眼看着世界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消失,渐渐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没有味道、没有触觉。 心……空无一物…… 苏软痴痴的与竹女对视,眼眸失了神采,挣扎着直起身子,张开双臂迎向那绿色的身影。 “不许看她!”狐狸伸手抓住苏软的腰带,将她狠狠扯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上却骤然涨起夺目的白色光华,如同午时最炽烈的骄阳,瞬间遮住了竹女身上扰人心魄的妖绿,照得满室雪亮如白昼。 那是属于雪狐王族的,颇具震慑力的警告,但对于竹女,作用却并不那么明显。 无心,便没有忌惮,没有恐惧。 竹女的脚步只是停顿了片刻,便加速冲过来,暂时放弃了苏软,径直袭向苏软旁边那个让她感觉到了威胁和阻碍的男子。 “狐狸!”苏软惊叫着转身,双臂紧勾住了狐狸的脖子,看似害怕寻求保护,其实却是用身体护住了他。(.) 纯粹的条件反射,把他当宠物养那么久,习惯了。 狐狸怔了怔,一爪挥出,五指在暴涨的白色光华中锋锐如刃,带着风雷万钧的狂暴与凌厉,瞬间便撕裂了扑上来的绿色身体。 像是打翻了玻璃器皿,竹女的身体落在地上便摔成若干碎片,绿光消失了,狐狸掌上的白光也黯淡下去,屋内重又陷入一片漆黑。 “放手,你想勒死我么?”狐狸拍了拍仍挂在他脖子上的女人,语声里却是带了些倦意的,指尖轻弹,点亮了不远处的灯烛。 苏软松开手,从他身上滑下来,转头看竹女时,只见到了满地翠绿的竹子碎片。 “这是她?” “……就算是”狐狸懒懒的说。 竹女精气已散,剩下这东一片西一片的竹子,就可以算是她,也可以不算是她了。 苏软叹了口气,对于竹女,却是怨恨不起来的,生而无心,本就是最可怜的事,刚才,她神智迷失的刹那之间,便已经体味到了那种很深很深的空虚和无依无靠,而竹女,却在那样的空虚里纠结了千百年呢。 如果连快乐、忧伤、愤怒甚至是恐惧的权利都没有,这千百年的悠悠岁月,又该如何度过? 心思沉重的下床出门,在院子里找了扫帚和簸箕,将满地竹片扫拢,撮到外面竹林边埋了。 有这么多同类陪着,会不会好些呢? 夜风真的很冷,打着哆嗦回房,踌躇片刻,还是不争气的爬到床里,被窝的温暖,让她的心也安定起来。 经过刚才那一通折腾,孙子才敢到软榻上单睡。 “院外的竹子,会不会也变成竹女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狐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不好说,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把那些竹子都砍了。” “……不砍。”苏软摇头,疲倦的倒下去,“竹子成精了就砍竹子,树成精了就砍树,世间万物皆有灵性,谁又能砍得过来?人成人有成人的道理,妖成妖也有成妖的道理,只许自己成人而不许妖精成妖,欠砍的那个倒是我了。” 绕口令虽然难说,中心思想是清楚的,但为什么,竹女偏偏会找上自己呢? 狐狸若有所思了片刻,忽然揪着耳朵将她拖起来。 “大哥……不要闹了……我前半夜看人和人打架,后半夜看妖和妖打架,担惊受怕外加打扫卫生,实在折腾不起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人,我得睡觉,让我睡觉,拜托……”昏昏沉沉的央求。 但睡意马上又被狐狸的变态举动吓跑了,那倒霉狐狸,他,他他竟然当着她的面割腕。 尖利的指甲划过皮肤,立刻便有殷红的鲜血涌出来,沿着手臂缓缓流下,看得人心惊肉跳。 “你有病么?!干吗自残啊?!”苏软忍不住叫起来。 “喝了它。”鲜血淋漓的手臂伸到她面前,劝酒似的命令。 “什么?!” “耳朵聋么?让你喝了它!” “我才不!”苏软吓傻了,拼了命往床里逃。 神雕侠侣?夜访吸血鬼?惊情四百年? 这……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不要惹我生气。”狐狸掐着后颈将她拖回来,冷冷的威胁。 “我……我不饿……”刚刚吃了半条街,真的不饿,就算饿也饿不到茹毛饮血的份上。 狐狸目露凶光。 “我……我……我不吃生血!”这也算个借口。 要是加点葱姜蒜、淀粉、盐,灌成血肠,上锅煮熟,切片,大火煎炒至外焦里嫩,配以蒜末酱油…… 我挠!这个时候为什么菜谱背得这么熟啊?! 狐狸手臂上的血越流越多,苏软心里的内疚也越来越重,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挑战道德和生理极限的事,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做的。 “真不喝?”狐狸挑了挑眉,淡淡问。 “不!” “好……” 狐狸竟没有再强迫她,而是抬起手臂,自己含了口鲜血在嘴里。 极优美的姿势,极妖邪的动作。 苏软咧了咧嘴,但想想那是他自己的血,也就算了,毕竟肥水不落外人田。 “你……多喝点……不要浪费了……” 有些心虚的安慰着狐狸,正想起床找些什么给他止血,便觉得腰间忽然一紧,还未及有所反应,狐狸凉凉的唇已经覆上了她因惊讶而微张着的嘴。 温热的液体涌进口腔,鲜甜,清新,有温润的,丝绸般的触感,大脑短路之下,竟本能的吞了进去。 心神一片错乱迷离,冶艳的红色血液在两人缱绻纠缠的唇舌间缓缓淌下,丝丝缕缕,极尽妖娆。 “味道怎样?”狐狸放开揽着她腰的手,神态轻松得就像刚刚只是请苏软喝了碗豆汁。 苏软的小脸却是在转瞬间就褪尽了血色,她一言不发的冲下床,扑到桌前捧起茶壶疯狂漱口。 多半壶的茶水喝进去又吐出来,嘴里仍残留着腥甜的鲜血味道,而进了肚子那些,此刻却好像正在里面生根,散发着奇特的暖意,任凭怎样也吐不出半点了。 几乎是半爬着回到床边,一双大眼凄恻恻的看着狐狸:“我跟你有仇么?是不是弄死我你才高兴?” 狐狸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手臂上的血已奇迹般消失,连伤口都不见了,懒洋洋看了眼苏软惨白的脸色:“我的血喝下去,寻常妖魅是近不了身的,这样也省得将来我不在了,你被别的什么东西弄死。” “你……要去哪?”苏软怔了怔,脱口而出。 随即想起来,狐狸既然是妖,又怎么会在这里陪自己一辈子呢?自然是来处而来,去处而去,恐怕过不了多久,他们之间就再无瓜葛。 那个朝夕相伴的小狐狸,也不会回来了。 这样想着,不由黯然一笑,心有些隐隐作痛的感觉。 却又好像并不只是为了个宠物…… “你那是什么表情?”狐狸察觉到她眉宇之间的落寞神情,歪头看看,竟戏谑的笑了,“莫非舍不得我?” 这厮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好看,也十分缺德,苏软看着他的笑脸,忽然觉得,应该把之前隐隐作痛的那一轱辘给掐了。 为这么个货隐隐作痛,纯属浪费。 睡觉。 躺在狐狸身边,却又有些辗转反侧:“儿子……” 无人应声,但觉寒气四溢。 ……叫顺嘴了。 “对……对不起啊……狐狸……” “我叫天绯。” “天绯,天绯……”第一次知道狐狸的名字,苏软在黑暗中微笑起来,原本想着如果实在找不到好名字,就叫他旺财呢。 “天绯。” “嗯?” “我当初遇见你的时候,为什么会受伤啊?” “……” “……不想说么?不想说就算了。” “有人拿剑刺了进去……所以伤了……”淡淡的语声,听不出任何强烈的心绪。 “能伤你的人,那肯定很厉害。” “对,非常厉害……” “以后遇见他,要小心些。” “……” “天绯。” “什么?” “……没什么,睡觉了。” 第八章 谁家今夜扁舟子 睡得几近昏迷的一觉,直到阳光充盈了整个屋子,苏软的眼睛才略略睁开,上下眼皮缠绵了片刻,懒洋洋坐起,脑子里忽然跳过昨夜的种种,不由悚然一惊。(.好看的小说) “天绯……”转身看看旁边,并没有那个妖魅男人的影子。 再环顾四周,一切如常。 门吱呀开了个缝,狐狸从外面进来,仍旧是通体雪白,四条腿行走的那只狐狸,仍旧是平素里寡情薄幸的样子,看了她一眼,不疾不徐的走到床边,一跃而上。 “狐狸?”试探着叫它。 狐狸没理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盘踞起来,看样子是想睡个回笼觉。 难道昨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夜,都只是做梦? 但这梦做得,也未免太真了些。 痴坐片刻,苏软摇摇头笑了,看来自己的想象力最近有所提高,做个梦居然也能梦到那么妖艳的男人,而且有名有姓有剧情。 手指抚上嘴唇,似乎还能感受到那人唇上凉凉的温度,心却是有些烦乱的,但又找不到烦乱的理由。 狐狸不是裸男而仍旧是狐狸,难道不是自己希望的么? 这样想着便又高兴起来,将狐狸抱在腿上,也不管它愿不愿意,狠狠的亲了一口:“真好,儿子还是儿子呢……” 狐狸很安静的看着她。 “宝贝儿,我昨天做了个特奇怪的梦,居然梦见你变成一个怪里怪气的男人,而且不穿衣服,还给我喝他的血,可变态了。”抓着狐狸的两只前爪,跳舞似的左摇右摆着玩,“……其实他长得真的很好看,而且有危险的时候,还知道护着我,你那是什么眼神?不要吃醋啊,他再好看也没有你可爱,咱宝贝儿子可是一打帅哥都不换的,梦里我有多伤心,你知道么?还以为你真的就是他呢,你说,我傻不傻?” “傻。”狐狸淡淡说。 苏软的手一抖,怔怔看着那双似喜非喜似怒非怒的黑色眼眸。 “天……天绯?” “能不能告诉我,谁是怪里怪气的男人,还有,什么叫做变态?”凉凉的语声,优雅魅惑,字正腔圆。 苏软不答,将手里握着的他的两只前爪——也许应该叫手——轻轻放下来,然后毕恭毕敬的捧起那团毛茸茸的雪白,像摆圣旨似的,放在离自己尽可能远的地方。 “天绯公子,你肚子饿不饿?”笑盈盈的关心。 狐狸看了她一眼:“太假。” 苏软脸上的微笑迅速凋零,有些无力的靠着墙壁,一根手指在被子上落寞划着圈:“你……怎么又变回来了?” “我的伤还没有痊愈,昨天是满月,所以才能暂时恢复人形。” “哦,那痊愈还要多久?” “我怎么知道,多则六七月,少则三五月。”狐狸浅浅一笑,“你是希望长些,还是短些呢?” “自然是越短越好,祝你早日康复,早日笑傲江湖,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苏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今天才知道原来看一只狐狸浅浅一笑,是件多么恐怖的事。 狐狸眼神怪怪的看着她,一言不发的跳下床,向门外走去。(.好看的小说) “天绯。”还是忍不住问。 “干什么?” “为什么你变成了狐狸,也能说话呢?” “哪有为什么,就是能说。” “……你一直都会说话么?” “当然。”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说?” 狐狸住了脚步,回头,眼神里的鄙夷之色清清楚楚:“跟一个连狐狸和狗都分不清的傻子,有什么可说的?” 苏软被噎得半晌无语,片刻之后才弱弱的问:“你……吃早饭了么?我昨天逛街的时候买了盐焗鸡……” “吃了,有点咸。”懒洋洋的语声,门扉半掩处皎洁的白色身影一闪而出,走入外面的明朗阳光里。 过了上元节,春天的迹象就一天比一天明显了,积雪消融,风开始变得温暖柔和起来,空气里渐渐有了清新湿润的泥土味道,那草长莺飞、繁花似锦的季节,已经指日可期。 天绯并没有给苏软带来太多困挠,无非是月圆之夜变个身,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时候说几句话,久了也就习以为常。 当然一些生活习惯上的矛盾纠纷也是有的,比如变身时的着装问题,那流氓显然不觉得光着pp在女孩子面前晃来晃去是件可耻的事情,而苏软对此却实在难以接受,买来衣裳给他穿,他却嫌布料粗糙,试都不试直接放把火烧了。 这厮放火的业务实在很熟练,弹指便着,连火折子都不用。 几番软磨硬泡央求哄骗之下,他终于怒冲冲的裸奔着出门,鸡鸣时才回来,身上已多了袭如冰似月,轻柔飘逸的白色长袍,倒是让苏软看的花痴了很久。 本来就长得异常妖孽,这样一倒饬,越发的祸国殃民了。 “这是……哪来的?”苏软问,伸手抓住那长长的衣袖,水一样的触感,在指尖流淌而过,好精致的料子。 “买的。” “买的?”苏软十分怀疑,一个光着的人拿什么买。 狐狸起初懒得回答,被苏软缠得头痛,才不耐烦地解释说,南方山里有冰蚕化身的女子,叫做霓裳,以风露为食,可吐丝,善织纺,能做出精美绝伦的各色衣衫。但身体柔软无骨,既不能四处行走,也不能像寻常蚕类那样破茧而出变成飞蛾,空山寂寞,因此如果想找她织锦裁衣,只要给她带些山外的新奇物件,或者,带着她到天上飞翔片刻,看看山川树木,人间灯火,就算是报酬了。 “所以,你带着她飞上天了?”苏软以手托腮,遥想山中月下,一个绝美的男子带着一个柔弱的女子御风飞翔的情景,却是,美丽得有些心酸呢。 风化问题解决,两个人便暂时相安无事,日子也就这样平平淡淡过去。某个早上苏软起床洗漱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墙角已经有了几片嫩嫩绿绿的草芽。 “天绯,春天到了!”开心的撩起一片水花,欢呼着抛洒开来。 狐狸伏在门前的石阶上,莫名奇妙的看着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冬天过了自然就是春天,有什么可高兴的? 但,自己的心情,好像也还不错,只因为看见她笑得灿烂。 莫非和傻子待久了,便会多少染上些傻气? “等过些日子花开了,我们去郊游怎样?”苏软提议。 狐狸却没有回应。 “不想去么?整天在院子里待着,太闷了。”苏软耐心的引诱,“外面山清水秀的多好,还可以采蘑菇、摘果子、看花、蹚河、野炊,出去散散心啦。” “非要只狐狸跟着,你才能出去散心?”身后有人说。 苏软转身,东方连城负手立在院门处,正带了些琢磨不透的神情看着她。 “王……王爷……”脸上泛起一个憨憨的微笑,“也不是,我只是想让它多运动,这样身体能好得快些。” “……你对它,还真的很上心。”清冷的眸子掠过那只神态自若的狐狸,又转向苏软,“吃了晚饭,随我出个门。” “哦。”苏软有些纳闷的答应着,以前他出门的时候,自己也不是没有随侍过,但这种事差个人来通知一声不就好了,何苦这位爷亲自跑一趟呢? “不想问问出去做什么?”东方连城走到她面前,抬起手,轻轻擦掉她刘海上挂着的一滴水珠。 苏软莫名其妙的看着他:“随你出门是我的工作,但出去做什么,就是你的事了啊。” “你倒撇得干净。”东方连城轻笑,“这次,却也有你的事呢。” “我?” “晚上我们要到江边接一个重要的人,而且,他早就听说了你,特意要见见你,吃了晚饭就来吧……江边风冷,你穿的厚些。” 苏软还想问什么,他却笑笑,转身出门了。 第八章 谁家今夜扁舟子 王都北去九里,便是宽阔的暮云江,日薄西山,夜风乍起,烟波浩荡之间,寒意也渐渐弥漫开来。[.超多好看小说] 苏软在栈桥边的长亭里坐着,百无聊赖的看东方连城和东方连锦下一盘旷日持久的棋。今夜要等的人,据说会从江上来,但黄昏等到现在,却仍然不见踪影。东方连城与东方连锦倒是很有耐心,让随从们提了灯盏环侍四周,两个人便借着光亮下棋,从夕阳西下纠缠到弦月初升,仍然分不出个胜负。 苏软实在是不怎么懂棋的,只知道一边的棋子把另一边的想办法围起来就好,看着看着便神游物外。偶尔转头望望,见江上仍是一片寂寥,不由得轻叹出声。 世上最无聊的,恐怕就是望穿秋水,却又不知道等的是谁。 “我们两个的棋艺很差么,怎么就能把你愁成这样?”听她叹得惆怅,原本凝视着棋盘的东方连锦抬了头,微笑打趣。 “她要是能看得懂棋艺高低,也不会如坐针毡了。”东方连城落下一子,淡淡扫了眼苏软,“平日里让她多学些琴棋书画,却是比杀了她还难呢。” 这两个人不是下棋么,又数落自己干啥? 苏软郁闷的挑挑眉毛:“承蒙二位爷抬爱,苏软手笨得跟脚似的,哪做得了琴棋书画这种技术活,真要学到楚老先生韬略第一、书画第二、琴棋第三的境界,怕也得几百年后了,不知到时王爷还需不需要个几百岁的老丫鬟。” 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从旁边的侍卫手里接过盏灯笼,提着,径自出了亭外,走上长长的栈桥。 弦月如钩,盈盈两袖江风,苏软在栈桥上临风而立,罗裳漫卷,发丝轻扬,欣赏风景的时候,却不知自己在别人眼里已成风景。 暖暖却孤单的一盏灯,温柔而恬淡的一个人,倒是让长亭里下棋的两个忘了棋局,看得有些出神了。 “你真的相信,她就是莫先生说的那个人?”东方连锦忽然问,仍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唇边的微笑却好像有些黯淡。 “是与不是,等会莫先生来了自然知道。”东方连城说,俊逸而冷漠的脸庞在飘摇的灯烛光影里看不出任何表情。 “如果是呢?” “……是,难道不好么?” “好,一箭双雕焉能不好……”东方连锦笑笑,懒洋洋靠着石桌,语声里不知是挪揄还是感叹,“只是可惜,偌大的骁远王府,恐怕再不会有这么有趣的丫头了。” 东方连城侧目看他,眼神森冷而凌厉,却终究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从江的上游,夜色深处,忽然隐隐飘来笛声,那曲子奇异得很,时而清扬激越,时而悄怆飘忽,时而又婉转灵动,旋律虽然极美,却听不出吹笛人的心绪,究竟是欢是苦,是喜是伤。 苏软循声远眺,但见月下,江上,一叶轻舟正翩然而来,却没有摆渡的船夫,只一个宽袍长袖的身影独立船头,不撑船,不摇桨,横笛吹奏,任小船顺水而下,近了,却是个略显单薄的少年身形。 他,就是能让权倾朝野的两个异姓王出城相迎,喝了一肚子风等候的那个人? 东方连城和东方连锦已来到桥头,身后的随从们提了灯盏跟着,灯光照亮了近处的江面,也照亮了徐徐靠岸的小舟和舟上纤弱清秀的少年。 很斯文很干净的一个男孩子,看上去恐怕还不到二十岁,消瘦得好像不胜衣冠,偏又穿了件非常宽大的长袍,让人担心如果风大些,他会不会就被吹得飞走了,皮肤在灯下显得莹润而苍白,漂亮的嘴唇上也没有多少血色,一双大眼却含了些桃花春水似的笑意,让整个人都鲜活亲切起来。 不见他有什么抛缆泊船的动作,小舟却在栈桥边停住,苏软正研究着那是什么高科技,少年已经袍袖飘飘的到了她的面前。 “姐姐好。”微笑的问候里带了些孩子似的天真烂漫,“我刚才在船上就看见你了,姐姐,你可真好看。” “……谢谢,你的笛子也吹得很好听。”苏软怔了怔,不禁也微笑了,来王朝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有异性直接称赞她的美丽,而且是这么好看的小男孩,女子天性,多多少少都会有些开心的。 “姐姐觉得我吹得好听么?”少年显然比她还开心,满脸神采飞扬,拉住她的手蹦蹦跳跳道,“那明天我教你,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啊?”苏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又说不上来,“不……不用了,你有时间吹给我听就好……” 身后,东方连城轻咳,打断了两个人的一见如故:“莫先生,别来无恙?” 先生?苏软皱了皱眉,威震天下的骁远王,要叫一个奶娃儿做“先生”,这王朝的社会关系,还真是博大精深呢…… “连城哥哥!”少年好像这才意识到其他人的存在,看着东方连城,许久,苍白的脸颊上竟泛起一丝红晕,“好久不见,连城哥哥越发标致了!” 标……致……?! 一阵江风吹来,苏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然而,还没完。 “啊!连锦哥哥,连锦哥哥也来接我了!”少年一声欢呼,宽袍大袖的身子已经呼啦啦向着东方连锦飞了过去,双臂张开就是一个熊抱。 东方连锦站着未动,轻轻叹了口气,一只手伸出,正按住那张灿若桃花的脸,将他飞扑而来的身体排斥在安全距离以外。 “莫先生,小姑娘初来乍到,在她面前装装嫩也无伤大雅,我可是从出生就认识你,连我爹都是你看着长大的,自家人,就不必了吧……” what?! 东方连锦,他爹,是,他,看着,长大,的?! 苏软的小脸抽了几下,忽然对自己的听觉、思维、逻辑、人生观乃至世界观都产生了严重的怀疑。 少年双臂如风车般划动,拼命向东方连锦靠近,怎奈过于单薄,最终未果,只好放弃了拥抱的打算,转过头,向着苏软凄然一笑:“你看见了么,这个人表面温柔,实际上最是薄情的,小时候我还给他换过尿布呢,现在长得又高又英俊了,却连抱抱都不让了。” …… 毛骨悚然的感觉自后背凉凉爬起,有那么一瞬间,苏软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天绯。 总认为,狐狸变成裸男是最让人发指的。 今天才知道委屈他了,原来这世间的种种,永远是山外青山楼外楼。 “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趁着未完全石化之前,牵了牵东方连城的衣袖。 “莫伤离先生,东方世家的第一……智囊……”东方连城缓缓说道,但那“智囊”二字明显能听出些破罐破摔的落寞。 “他……今年高寿?”真的很想知道。 “不知道。”东方连城眉峰一挑,“据说从我祖父记事起,他就在东方世家了,有事便助一臂之力,闲来便云游四方……几年不见,好像又年轻了些。” 听到这话,正对着东方连锦上下其手的莫伤离忽然一声轻笑,回眸看东方连城时,眼角眉梢带着些少女般的嗔怪与娇羞:“难得,小城城也会看出人家年轻呢。” …… 一阵秋风卷着片落叶,从苏软面前瑟瑟飞入江中。 ……春天里,也会有秋风么? 第17章 天绯山上雪 我出生的时候,额上便有绯红色的印记,于是老东西说,就叫天绯吧。 老东西是雪狐族的王,按人类的习惯,我该叫他父亲。 雪狐族的领地在这世界的极北之处,站在峭拔入云的冰山上看风景,除了头顶浩瀚无边的蓝,就是脚下苍茫万里的白,以至于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世间所谓风景,也无非就是这两种颜色。 天紫笑我,说我傻得像井里的青蛙。 很久以后第一次看见青蛙,我非常生气。 天紫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裳,柔媚的红,娇嫩的黄,华丽的紫……她告诉我,那些是遥远的白色雪原之外,属于人间的颜色。 我对人间并不感兴趣,但我喜欢那些颜色,因为在雪狐族白衣来去的族人里,那些颜色总能让我第一眼就找到天紫的影子。 在我看来,这便是那些五彩斑斓的颜色存在的唯一意义。 天紫并非王族血统,她是若干年以前老东西和我母亲外出游历的时候,从外面捡回来的狐族遗孤。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当初在王宫大殿外,第一次见她时的模样,清瘦苍白的一张小脸,却长了双那么大的眼睛,左手攥着老东西的长袖,右手牵了母亲的裙裾,半是羞怯半是好奇的看我,看着看着,忽然就笑起来,笑颜如鲜花盛放,让我产生瞬间的错觉,仿佛王宫周围皑皑千年的雪,也开始有了消解成溪的迹象。 我怔了怔,朝她伸出一只手,那是我第一次向什么人伸出手,片刻之后,一只冰凉的小手便贴进了我的掌心。 “真凉。”我说。 “真暖啊。”她说。 天紫生性畏寒,即使是在最温暖的宫殿里,最明朗的阳光下,她也仍然是冰凉的,我不喜欢那种冰凉,总想焐热她,她却就此赖上了我,心安理得的偎在我怀里,读书、睡觉、唱歌、弹琴、刺绣、看雪,一年年长大,由细瘦柔弱的孩子,渐渐变得风姿绰约,仪态万千。 有时她会忽然停下正做着的事,勾着我的脖子发呆,许久才浅浅一笑:“还是天绯最暖了,要是以后没有了你,我可怎么办?” 我不清楚,她究竟把我当成什么物件,一床锦被,一个暖炉,还是一件袍子。 但,都是无所谓的吧。 “没有我,为什么?”我漫不经心的反问,认为这种假设毫无可能性。 她却靠了我的肩膀,再不肯说一句话。 天紫还有个喜好,就是站在很高的地方看风景,常央我带她飞到雪山绝顶去,那里经年寒风凛冽,鸟兽无踪,我只能用些焰术护住她,否则凭她那样的体质,恐怕待不了片刻就会被冻成冰雕,但她乐此不疲,因为站在这里,据说可以看见雪原的边界。 据说而已,即使是最晴朗的天气,我也从来没有看见过,而她,却每次都雀跃着说看见了。 很久以后我渐渐明白,那条边界根本就不在我们的视野里,而是在她的心里,就算不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她也一样能看见。 天紫说,过了那边界,就有暖风青草和漫山绚烂的花,再远些,就可以走进人类的城池了。(.好看的小说)天紫说人是喜欢建造城池的动物,他们用美轮美奂的楼宇彰显尊贵,用熙来攘往的街市承载繁华,有无边的锦绣和无尽的欢乐充斥其中,当然也伴随着争逐和杀戮,但只要胜利了,就会得到想要的所有东西。 “而胜利对于天绯来说,简直太容易了。”天紫的眼眸熠熠生辉。 我看不懂她眼神里闪烁着的期盼,只当成是她一贯孩子气的胡思乱想。 “那很无聊,紫儿,雪狐王族不需要那样的胜利。”捏捏她的脸,看着她眼中的神采黯淡下去,却又是有些好笑的。 那时的我还不曾意识到,在我们之间,在她心里,有些东西已经滋长蔓延开来,渐渐超出了我的掌控。 一天早晨我找遍了整个王宫,也没有见到她的影子,询问守门的卫士,却说黎明的时候就见她独自外出,到山下散步去了。 黎明即起,出门散步,她从来就没有这个习惯。 我在王宫外的雪地上看见熟悉的脚印,很轻,却连驻足回望的痕迹都没有,就那么一直向前,孤独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 心,有些刺痛的感觉,却又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旭日开始有了温度的时候,我在数重山外,一条幽暗狭长的雪谷里,找到了正困在一群冰狼之中的她。 冰狼是雪原上最凶残的妖兽,平素里喜欢成群结队四处觅食,月圆之夜便幻化为人,站在山顶上,凄厉的对月而歌。雪狐族与他们向来是没有什么瓜葛的,但这一次,他们的爪子撕破了天紫的衣衫。 天紫拿着一把剑与狼群对峙,已有些精疲力竭,我看见她肩头的鲜血和眼里的惨淡,忽然觉得,雪原上有冰狼这种东西实在非常多余。 于是那日之后,月圆时,雪山顶上再听不见冰狼的歌声。 我抱了天紫离开那儿,她伏在我肩头,看着被冰狼鲜血染红的雪谷,眼眸里无喜无伤。 老东西说我戾气太重,罚我禁足三年,却忘了当初是谁为了争夺我母亲而与西方的狐族大动干戈,打得血流千里。 上梁不正下梁歪,真不知他怎么有脸教训我。 被禁足的日子倒也并不难熬,因为天紫每天都会来,经此一事,我忽然感觉她太弱了,空有王族的身份,却不是王族血统,也就没有雪狐王族与生俱来的各种能力,脱离了王宫和我的羽翼,她在这片雪原上连生存的权利都没有。 必须要让她强大起来,三年时间,差不多够了。 我送给她一柄万年龙骨制成的短剑,叫做螭吻,我教她技击之术、变化之术、附身之术、隐匿之术、飞行之术,我看着她的眼神一天天明亮柔媚起来,举手投足间开始有了妖精的魅惑和强者的从容。 我不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月华依依, 秋水泠泠, 长袖拂面, 多情无情 …… 禁足期满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天紫坐在我寝宫外的白玉栏杆上唱歌,曲调温柔缱绻,却像从来也没有听过。天紫说,那是当初她在人间流浪的时候,听酒肆里一位舞娘唱的,不知为什么,虽然过了很多年,词曲却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当初学这歌的时候,我就想,将来要唱给最喜欢的人听。”她回眸浅笑,水红色的长裙在栏杆外散漫悠荡。 我怔了片刻,将她横抱起来,转身走入寝宫。 其实那天晚上既不见月华,更没有秋水,只有冰冷与灼热的两重世界,冰冷的,是宫殿外漫天飞扬的风雪,灼热的,是帘幕飘摇的宽大床榻上,抵死缠绵的我和她。 清晨醒来,怀中仍有她身上的余香和温度,但她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这次,是真的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再次把偌大的王宫翻了个底朝天,阴沉的面色和疯狂的举动似乎吓坏了很多人,但那样的折腾,也不过是为了冲淡心中愈演愈烈的茫然和绝望。生平第一次,我无助得像个孩子。 太阳出来了,王宫外的山道上雪光耀眼,却再找不到她的脚印,所以就连她去了哪个方向,也无从探查。 我在雪上徘徊良久,忽然难以抑制的开始狂笑。 飞行之术,当初教她时用的那些心思,现在看来倒是没有白费。 我告诉老东西我要到人间去,他眼神暧昧,却最终未发一言。 于是我权当他同意了。 跨过横亘在我和她之间的那条边界,雪原之外果然有暖风青草、烂漫山花,还有遍布四方的人类的城池。 人类是有趣的动物,他们如此羸弱,却又十分坚定的相信自己才是万物灵长,这世界的主宰。 我便在万物灵长的地盘上游荡,边寻找她的踪迹,边见识着那些繁华与萧条,尊贵与卑贱,纯良与沦落,欲望与杀伐,还有一场场白驹过隙般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就像看一出万绪千头,无始无终的戏,久了,心都有些疲倦起来。而天紫却显然是沉湎于戏中了的,隐匿之术用得滴水不漏,整整三年,我走过一座又一座城,居然没有感觉到她的半点气息。 直到某日,我路过一座很大的宅院时,看到那个在楼头凝立的,风华绝代的女子。 分明不是她,又分明是她。 那是……附身之术。 我冷冷微笑起来,有这样一个学以致用的弟子,也许应该感到骄傲? 她还是喜欢站在高处看风景,但此刻陪着她的,却是一个身穿明黄色锦袍的男人。 我知道明黄色对于这个国度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听见人们毕恭毕敬的叫她太子妃。看来,她真的要站在人间最高的地方了。 只是那里,会不会比雪山的绝顶更寒冷呢? 我在那座大宅里盘桓了数日之久,收起自己身上一切能让她感知到的气息与锋芒。我看着他给她画眉,我看着她为他歌舞,我看着他眼里的痴迷和宠溺,我看着她脸上的娇艳和温柔,我看着他们一场又一场的欢宴,一夜又一夜的缠绵。 月上东山,水榭里飘出熟悉的歌声,曾经有人对我说过,那歌要唱给最喜欢的人。 我的心上插了把锋利森冷的刀子,疼得狠了,杀意便难以自控。 冲向那个高坐在玉石台阶上的男人,扼住脖子将他提起来,他是如此狼狈,如此不堪一击,以至于我连弄死他的兴趣都大打折扣,然而天紫说,这就是她选中的人,她的丈夫,活着,她要从一而终,死了,她要舍命相随。 直到螭吻刺进血肉里,我仍然觉得,这是从我们认识以来,她开得最风趣的一个玩笑。 如果螭吻真能要了我的命,那么死在哪里都好,但我不想像块烂泥一样伏在她脚下,任她越过我的尸体,走向另一个男人。 我最终活了下来,因为在山林里,我碰上了我的救命恩人,一个好像是从天而降的,傻里傻气的丫头。虽然那时由于精力和元气消耗殆尽,我已经变作狐身,但那个丫头却还是注意到了我,而且,显然她不想让我就这么死了。 看到我身上伤口,她好像很生气,一句“生儿子xxx”脱口而出,不经半分思量,无论是在妖界还是人间,我见过的女人大都保持着优雅的姿态,至少还从来没有谁说脏话能说得像她那样气定神闲,光明磊落。 之后,便是一番手忙脚乱的照顾。 她喂我喝水,喂我吃奇怪的食物,抱着我像没头苍蝇似的在山林里乱转,找水源,清洗,包扎…… 如果她不把我当成是狗,我差点就被感动了。 入夜,山风骤起,寒意慢慢渗透肌骨,本来受益于血统,我是不那么容易感觉到冷的,但现在,身上雪狐王族的血液已经流失得差不多了。 我发现自己在颤抖,不由得冷笑起来。 雪狐王族的少主人被冻死了,就像一条鱼被淹死了,这样的消息传遍妖界,怕是连老东西都要忍俊不禁的吧…… 昏昏欲睡之时,有人将我捧起来放在腿上,然后,一双很柔软的手臂轻轻护住了我。 是那个丫头,虽然她找死似的穿了件样式奇怪的单薄衣裳,自己也在秋风里瑟瑟发抖,但暖意还是渐渐从她轻贴着我的身体上传出来。 这是除了母亲之外,我第一次从其他什么人身上感觉到温暖。 那丫头睡着之后,我用焰术护住了她,重伤之下这样做既耗费力气,也十分冒险,但用了便用了,我不想欠谁的人情。 第二天醒来,她踌躇满志的带着我下山,说一定会找到出去的路。有了昨天的经历,对此我不抱任何期望。其实这座山的山势并不复杂,如果不是拜螭吻所赐,我就算是闭着眼睛,也一样能轻松出去,但对于她来说,分清东南西北,稳稳当当走路,却似乎比登天还难。 她摔跟头了。 她又摔跟头了。 她又摔跟头了。 她又摔跟头了。 ……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笨蛋? 又发现无论以什么样的姿势摔倒,她总是要本能的做一件事,那就是拼了命将我护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所以从山上摔到山下,我居然连地面都没有碰着,而她的脸上手上已经伤得琳琅满目。 莫名的,有些烦躁起来,真是奇怪的女人。 幸而在她摔死之前,我们碰上了一群在山里狩猎的人,为首的两个据说还是这个国家的什么王。 看见雪狐王族的玉钩时,这两个人的眼神异常明亮,脸上却几乎不露痕迹。 人类知道雪狐王族的并不多,然而知道的,却十有八九都心怀叵测。 我想,恐怕要有麻烦了。 那个木头脑袋的丫头是察觉不到这些的,听见他们说可以给我治伤,就乖乖的随人去了。在那黑衣男人的家里混了半个月,还自告奋勇的做起了丫鬟。 我便跟着这个丫鬟蜗居在她的小院里,每日吃、睡、晒太阳,就像条无所事事的狗,不,就像头混吃等死的猪。 她叫我儿子,她喂我吃饭,她给我换药,她抱着我睡,带着我走,就仿佛我真是她亲生的一般,连洗澡,也多半是一起的。 奇怪的是,我居然就这么忍了。 后来,不知是魑吻刺得不够深,还是哪个兽医的药起了作用,我的伤势开始慢慢恢复,上元之夜,借着满月的精华之气,终于可以短暂的显现人身。 也只有在这个时侯,我身上属于雪狐王族的各种力量才能运用如常。 然而那个丫头回来看见我,却坐在床上哭了半夜,理由是,我弄丢了她的那只狐狸。 我很烦,不知为什么,每次看见她哭就会很烦,但这个死丫头又偏偏那么爱哭。 外面有异动,耐心等了片刻,却是个趁着月圆出来游荡觅食的竹女。 这种草精树魅是不难打发的,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后来,那丫头偶尔提及,上元之夜她出去看灯的时候,有幸遇见了当朝的太子和太子妃,丫头说,那个叫云姗的太子妃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云姗,我冷笑,自竹女出现后始终萦绕心头的疑惑开始有了答案。 那丫头与我朝夕相处,身上不会没有我的气息,而我们尊贵的太子妃,想来是有所察觉了吧。 所以那个竹女,应该是受人驱策,为我而来的,不为袭击,只为试探。 她还想怎样? 忽然有些疲倦的感觉,懒得想,懒得动,索性静观其变。 然而几个月过去,什么事都没有再发生,天气倒慢慢温暖起来,某日正在台阶上晒着太阳恹恹欲睡,那丫头忽然又笑又跳着说,春天来了。 来了便来了吧。 或许再过几个月圆之夜,伤就可以痊愈了,那时我也要离开这,回到雪原上去。人间与妖界,终究还是各安天命,永无交集的好。 只是,雪山之上无所谓春夏秋冬,也许千年万年,都不会再见到哪个傻子,为春天的几株绿草欢呼了。 第九章 朱门几处看歌舞 三月十五是个好日子,尊贵的骁远王殿下在这一天迎来了他二十三岁的生日,虽然只有二十三岁,虽然连个整数都不算,但看那冠盖云集,满堂朱紫的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他爹在过八十大寿。 谁让人家天生贵胄呢? 谁让人家权倾朝野呢? 但……也不用这么夸张吧? “看那个看那个,半张脸上全是嘴了,真不知道他亲爹过生日,他有没有这么高兴。” “还有那个,就是满脸胡子,分不清正反面的那个,他抬了六个礼箱来,刚才哭了呢,还想用城城的袍角擦鼻涕来着,幸亏城城躲得快。” “这个这个,就是像四喜丸子的这个,我以前见过他,那会城城他爹还在,每次来必然要磕头的,看,磕了磕了!” …… 苏软坐在东厢房的屋顶上,边嗑瓜子,边听着莫伤离喋喋不休的人身攻击和评头论足,顿时觉得下面厅堂庭院里原本让人厌烦的热闹嘈杂,也变得有意思起来。 汗,不知这算不算低级趣味,但以苏软的性子,在旁边看热闹总比在热闹里头痛的好。 本来是偷偷溜走想躲清净的,蹑手蹑脚出门,忽然有奇怪的感觉,下意识回头,便看见身后跟着的,同样蹑手蹑脚的莫伤离。苏软吓了一跳,那人却贼兮兮的笑了。 “不喜欢热闹?”他问。 苏软点头。 “其实热闹有很多看法,只是看热闹的角度不同而已,你在热闹里看热闹,自然觉得心烦意乱,但如果跳出热闹看热闹,那就真的很热闹了。(.无弹窗广告)” “跳出热闹看热闹?”苏软不解,“怎么个跳法?” 莫伤离挑了挑眉毛,上前抓住苏软的肩膀:“就是piu~的那样……跳喽……” 话音未落,两个人已在东厢房的房顶之上。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包据说是王都东城沾棉居出品的,颗颗饱满,粒粒飘香的炒瓜子,翘着小指拈起一颗放进嘴里,千娇百媚的嗑,千娇百媚的吐皮,千娇百媚的咀嚼,渐渐来了兴致,开始指着下面灯火灿烂处那些川流不息的贺客,为苏软逐一讲解。 苏软不得不承认,就连以前小区里满嘴跑舌头,专以家长里短为乐,江湖人称“八神”的王阿姨,都及不上这人一半的尖酸刻薄。 也是,活了不知道几百年了,词汇量怎么会不丰富啊? “讨厌,人家好心好意跟你聊天解闷,你惦记我的岁数干嘛?”莫伤离忽然转头,嗔怪的白了她一眼。 苏软大惊:“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因为我跟小软软心心相印啊。” 莫伤离轻笑,还想说什么,外院王府门口处忽然一阵躁动,紧接着院内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纷纷肃立两侧。 “是太子和太子妃。”苏软一眼便认出了众星捧月般的人群里,面带微笑缓缓走进来的华服男子,还有他身边不可方物的红衣美人。(.好看的小说) “真漂亮……”苏软喃喃道,这对夫妻给她的印象并不坏,尤其是那个太子妃,每次看见都会有惊艳的感觉呢。 “漂亮的女人都没良心。”身边的莫伤离不知在想什么,忽然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苏软认为他纯粹是嫉妒。 东方连城和东方连锦迎出来,与太子夫妇互相施礼,寒暄,然后一同进入内堂就座。 酉时,丝竹声起,舞袖翻飞,欢宴正式开场。 “我们走吧。”莫伤离伸了个懒腰,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 这家伙的行为逻辑总是那么奇怪,就像看一场电影,未开演之前他坐在电影院里兴致勃勃,等到真的开始放映,他却要起身走人了。 但苏软也只能随着他,那么高的房顶,她可不想跳下去摔个生活不能自理。 “这么早,我还不想睡觉,咱们到哪坐坐好不好?”从房顶上下来,莫伤离说。 “好啊。” “我听说你来王府的时候,带了只特别漂亮的小狐狸,我最喜欢漂亮的飞禽走兽了,走,咱们去看看。” “哦。”苏软随口应着,又感觉有些不对,仰头看看天上一轮皎如飞镜的满月,冷汗忽然就涔涔而下。 “莫……莫先生,要不,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啊……”语无伦次的喊。 然而那袍袖飘飘的优雅身影,已经远远的隐入夜幕里了。 苏软欲哭无泪,看只破狐狸而已,用得着那么急么? 这两个妖孽要是碰上,也不知是谁挠死谁…… 命怎么这么苦…… 然而事情的结果并不像苏软想象的那么惨烈,当她气喘吁吁的冲入小院,跑进自己的房间,却看见莫伤离正笑眯眯的坐在软榻上,拿着条鸡腿给狐狸吃,一派人与动物和谐相处,其乐融融的景象。 “你……哪来的鸡腿?”怔立片刻,苏软喃喃问,其实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为什么狐狸今天没有变身呢? “我身上带的,你想不想吃?我这还有……”说着便向怀里摸。 “谢了,我不饿……”苏软走过去,将狐狸从软榻上抱起来,搂在怀里。 “你的狐狸还真不是一般的好看,而且懂得防人呢。”莫伤离眼中一派艳羡,“这么香的鸡腿,我喂了它半天了,可它就是不吃。” 他会吃才怪。 “可能是它没见过你,所以有些认生……”苏软淡淡说,不知为什么,她不喜欢这个人与狐狸过于接近。 但莫伤离却好像感觉不到她的别扭,只是两眼放光,色迷迷的盯着狐狸:“……乖,真好看,额头上这个红印是画的,还是它自己长的?” 说着,两根手指径自探向狐狸的额头。 苏软想要出声阻止,然而已经晚了,狐狸仰头,张嘴,白森森的牙齿毫不客气地咬住了莫伤离的手指头,待松口时,那指尖已是鲜血淋漓。 犬科动物的正常反应,被害人一声惊叫,急忙缩手,肇事者眼神淡定,心安理得,苏软赶紧道歉:“对不起……” “它不喜欢我……”莫伤离委屈的看着手指。 你才看出来么?苏软轻轻叹了口气:“找水来清洗清洗吧。” “不用。”莫伤离从怀里掏出块雪白的丝绢,在手指上缠了缠,忽然又展颜一笑,如春风吹开冰河,明朗非常,“可我还是很喜欢它呢……” 苏软皱眉,看着他璀璨的桃花眼,忍不住将狐狸抱得更紧了些。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奇怪,直到有个侍女提灯走进院子,在门外敛衽施礼。 “莫先生,王爷请您过去。” “他热闹他的,又找我做什么?”莫伤离有些无奈的嘟哝。 而苏软奇怪的却是,东方连城作为今天晚上的中心人物,不是应该在前厅心无旁骛的接客么?莫伤离才来到这一会功夫,他怎么就知道了? “因为他是骁远王。”莫伤离掩口轻笑,“如果连自己家院子里的事都不知道,还骁什么骁,远什么远呢。” 苏软凶狠的瞪着他,如果自己心里想的每句话,这妖怪都能随随便便就接过话茬,那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疯的。 “不要那样看我,怕怕。”莫伤离受惊似的拍了拍心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不送啊。”苏软求之不得。 门外小侍女圆润的语声却又响起来:“还有苏软姐姐,王爷也让你一同过去,太子妃殿下到了,指名说想要见你呢。” 第九章 朱门几处看歌舞 穿过歌舞蹁跹,觥筹交错的大厅,几重珠帘之后的内堂便是女宾们的坐席,王朝风尚较为开化,虽然仍有诸多纲常礼教的条条款款,但也还没有严苛得过于变态,至少一些重大的社交活动,是允许女子随着丈夫或者父母一同出席的。 苏软还从没有在一间屋子里看到过那么多仪态万方的女人,她们不像外面的男人那样热衷于饮酒猜枚,高谈阔论,而是三五成群,很随意的或坐或立,看着外面的歌舞,边品茶,边聊些胭脂水粉、诗书琴棋之类的闲天,时而浅笑嬉闹,却仍不失优雅,衣香鬓影,像极了一幅绮丽奢华的仕女图。 尽管目不暇给,苏软还是很快就找到了内堂一侧,正在软榻上小憩的太子妃,她似乎就是那种无论在什么样的人群里,都能很快受到注意的女子,绿叶衬托下的红花固然娇艳,但被姹紫嫣红萦绕着,仍能不动声色便脱颖而出的,才是真正花中之王。 “见过太子妃殿下。” “……来了?坐。” 做侍女的仍旧没有跪拜,做太子妃的也仍旧并不在意,简短的打了个招呼,苏软便真的在案几对面坐下来,感受到周围投过来的迷惑和探询的目光,也权当看不见。 很显然,她们不明白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陌生女子,怎么敢跪都不跪就腆着脸坐在太子妃身边。 其实苏软自己心里也比较纠结,按说入乡随俗,既然到了这么个倒霉的时代,就应该学会适应,见到皇亲国戚,总这么挺着也不是办法。但她那二十一世纪被惯坏了的硬邦邦的膝盖,就是不愿随便向他人弯下去。 而且不知为什么,似乎在这个贵为太子妃的女子面前,那种不情愿的感觉就更加强烈,虽然对她并无反感,虽然每次见她都惊为天人。 “这姑娘清秀得很,不知府上是……”旁边一个红裙银衫,大眼小嘴,造型很像奥特曼的美丽少妇笑着问。 “回夫人的话,小女子苏软,是王府里的侍女。”苏软斟酌着,尽量模仿王府里其他侍女的语气,说得温良恭俭,但看看周围诧异的眼神,想了想,又狗尾续貂的来了句,“大家好。” 沉默。 那些看惯了仆从脊背的贵族女子,冷不丁被个小侍女这样问候一下,居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轻笑出声,回头看,却是太子妃。 “怪不得上次只见了一面我就能记住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啊……”说着站起身,一只手向苏软伸出来,皎皎胜雪,纤纤如兰,“刚才多喝了几杯,想找个熟门熟路的人,陪我到后园去透透气,不知怎么,就想到你了。” “太子妃殿下想要到后院散步,臣妾等陪着不就成了,何苦……”奥特曼一边插话,一边还看了看苏软,言外之意是,何苦找这种档次的呢? 苏软挑了挑眉弯,并不怎么生气。太子妃却执了她的手,向着奥特曼浅浅一笑:“大家今天是来给连城王书贺寿的,又怎么好都陪着我去逛园子,我和苏姑娘一见如故,还有些体己话想说,诸位且坐,我们失陪了……” 奥特曼还想说什么,太子妃微笑的眼神里已有了些凉凉的意思,于是很识趣的闭嘴,坐在那默默品起茶来。 与嘈杂的酒筵相比,后园要舒服得多了,夜风如水,拂面而来,所有亭台轩榭,都笼在温柔的月色、灯影和波光里,隐隐还可以听到前院的丝竹鼓乐,但离得远了,也不像刚才那样喧闹,反而能听出几分动人的韵味来。 苏软有点感动,在如此有情调的夜里散步,身边还跟着个华丽丽的大美人,这,这也太诗情画意了。 “软儿不像是王都的人,家乡在什么地方?”大美人忽然问,一声软儿叫出来,却是亲切而自然。 “回太子妃……”条件反射的做专业侍女回话状。 “这里没有旁人,那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太子妃回眸一笑。 苏软倒抽了口冷气,这女人回眸一笑的样子……那首歌怎么唱来着?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说的就是这种感觉,那神情,那气质,就像,就像…… 苏软摇了摇头,为什么会想到那个妖孽呢,没有可比性啊?最近想到他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多了,烦。 “怎么了?”大美人问。 “……没什么,我在想太子妃刚才的问题。” 大美人笑了:“家乡在什么地方,还用得着想么?” 当然要想了,这世上有东方连城和东方连锦那种心理素质的人并不多,穿越这种事,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你是养尊处优的太子妃,万一我说我是被砸死了穿来的,你吓得花容失色,尖叫有鬼,让你那杀人不眨眼的老公把我煮了怎么办? 现在想想那个车夫,还有心理障碍,做人得低调啊…… 苏软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是王朝人氏,家乡远隔万里,所以太子妃这样一问,苏软就有些想家了。” 再问,再问就说: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前往西天,拜佛求经的。 太子妃却只是笑笑,拉着苏软转了个弯,踏上通往湖心亭的九曲石桥。 “软儿在王朝可有什么亲人?” “……没有。”亲人都在东土大唐呢。 “无亲无故,家乡又那么远,你是怎么到这来的呢?” “这个……这个……”这个怕是要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说起,但以苏软高中时那催人泪下的物理成绩,谈相对论纯属是折辱先贤。 现编谎话怕是编不圆了,索性顾左右而言他:“太子妃,今晚后园挂了这么多的灯笼,映着水光,可是真好看啊……” 诸如“今晚的月亮可真圆啊”之类的废话,然而太子妃却点了点头:“王叔的园子确实气度不凡,布局壮观而细节精巧,尤其是这水景,真有几分江南的情致,让人倍感亲切。” “太子妃到过江南么?”她好像是相府长大的小姐吧。 “我小的时候,父亲曾经外放到江南做过巡抚,在江南住了很多年,那些楼台、烟雨、明月、繁花,至今还时常到梦里来呢……” 夜风又紧了些,太子妃在桥头翩然凝立,柔柔说着那些江南景物,身上宽软的朱红轻罗临风而起,满园月色灯光之下,半是妖娆,半如梦幻。 “在我的家乡,也有叫做江南的地方,有人曾写诗,说那里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与太子妃的那个江南,风景应该是差不多吧。”苏软说。 “那软儿是江南人么?” “不,我是北方人,北方也很漂亮,尤其是冬天,总能看见一天一地的雪,有些像王都的样子,但比王都更冷些。” “我也曾在很北很北的地方呆过一阵子。”太子妃忽然回身,微笑着看她。 “很北很北的地方?” “北得不能再北了,那里分不清春夏秋冬,永远都是一个样子,到处是冰雪,那里有最冷的风……也有最暖的人……软儿,有人跟你说过这样的地方么?”太子妃喃喃说着,一步步向苏软走来,走到很近很近的地方,看着苏软,美丽的眼睛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她说的那个地方,怎么听起来像北极呢?难道当今宰相,她那阅历丰富的爹,还曾经外放到北极做过官? 大美人离得太近了,苏软不自觉的后退了半步:“那……那你见过北极熊么?” 汗,这个好像不是重点吧…… 脚下忽然有些隐隐的颤动,起初不明显,慢慢的开始剧烈摇晃起来,苏软踉跄着扶住石栏,第一个反应是,地震了。 “快回去!”拉住太子妃便想朝岸上跑,以现在这样的震感,怎么也得5级以上,小学老师教过,地震时如果在户外,要尽量躲到开阔的地方,避开高楼大厦或者桥一类的建筑物。 然而被拉住的人纹丝未动,反而轻轻扣住了苏软的手腕:“来不及了。” “什么?”苏软回头。 太子妃淡淡看着她,一字字的说:“现在,来不及了。” 巨大的水声轰然震动耳鼓,石桥一侧的湖面不知何时已波翻浪涌,蓦地,湖水如海潮般滔天而起,一个庞然巨物自水中跃入高空,转了个身,又冲着石桥上的两人疾扑过来。 那是一条鱼。 但,作为鱼来讲,未免太大了点…… 第十章 □□ 钓鱼的时候,如果偶尔钓上来条两尺多长的胖头,我们会欢欣鼓舞,惊叹着说:这鱼好大啊! 但事实证明,这世上无论什么东西,如果大得出了边,离了谱,都是有些可怕的。[.超多好看小说] 也许……非常可怕…… 苏软呆立在桥上,仰头,无比崇敬的看着那条游艇大小的胖头凌空而起,又电掣而来,不由得心潮澎湃,一句标准的,带着纯正牛津腔的英语在胸中激荡―― 欧买嘎!好big的一条fish啊! 王府后园的水里不都是锦鲤么?!! 哪来的胖头?!! 东方连城偷着养的宠物?!! 他到底喂了什么,才能把条胖头喂成这样?!! …… 这得做多少水煮鱼啊?!! 心绪纷乱之间,大鱼的嘴已经张开,激情澎湃的向着石桥俯冲过来,显然,它今天的晚饭是不愁了。 凭借残存的一点理智,苏软用尽全力推开了旁边的太子妃,转身,看着那张已近在咫尺的大口,认命的叹了口气。 狐狸要是知道她被鱼吃了,会不会笑她呢,也许……抽空……会给她报个仇的吧…… 然而身体并未如所想的那样被吞到那个巨大的肚子里,胖头在离苏软只有半尺左右的时候忽然顿住,就像撞上了一堵坚韧的、透明的墙,数道银光迸射,整条鱼竟被硬生生的弹了开去,重又落回湖水里,溅起冲天水花。 苏软的身体也在强大的冲击之下飞出数丈之远,像个断了线的风筝般颓然飘落。 岸边,有白衣飞扬的身影疾掠过来,凌空抄住苏软的腰肢,一个极其优美的转身,踏上湖心亭的尖顶。 “天绯……”苏软脸色惨白的看看揽住自己的人,轻轻舒了口气,胸腔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疼,有腥甜的液体自口中喷出,本能的用衣袖掩住,再抬起时,袖上已溅了大片殷红。 刚才被震飞出去的时候,后背重重撞到桥栏,隐约听见也不知是骨头还是石头碎裂的声音,可能撞出传说中的内伤了。 原来吐血……是这样的啊…… 苏软心安理得的昏了过去。 水上狂澜骤起,巨大的身影重又跃出湖面,挟了激飞的水花,向着湖心亭上的两人疯狂袭来。 天绯一言未发,带着苏软轻轻跃起,却并不后退,反而逆着那凌厉的攻势欺身迎上,腾出一只手,教训儿子似的,照着那庞然巨物的头就是一巴掌。 抡圆了的一巴掌,姿势极美,力道极强,几丈长的鱼身愣是被打得原路返回,砰然落入水里,再浮上来时,已变做个锦衣博带、肥头大耳、肿了半边脸的富家公子模样,站在水波上,看着天绯,嚎啕大哭起来。 “一会用驱妖之术,叫我帮忙吃人,我吃了又打我,你们雪狐王族还讲不讲信用?!以后打死也不再来了!” 说着,转身跳下,入水又化作光闪闪的一条小鱼,却仅半尺来长,没好气的盘桓了几圈,泪奔而去。 风不知何时停了,几盏被打落的残灯在幽暗的水面漂浮,偌大的后园,忽然寂静得让人害怕。 天绯横抱了苏软坐在水畔的月台上,眼神冰冷而空洞的看着那张苍白的脸,半晌才抬起手,轻轻拭去她嘴角的血痕。 太子妃,天紫,犹自在桥栏边站着,遥望月台上的两人,忽然微笑起来,语声轻柔,还带了些浅浅的娇嗔:“天绯,你好偏心啊,她的身上竟然有你的血,连六百年的鱼妖都挡下了,你以前都从来没有给过我呢……” …… “我记得,我给了。[.超多好看小说]”许久,月台上的男子才凉凉答道,目光却仍流连在怀中昏迷不醒的女孩子的脸上。 给了? 天紫恍然记起,他确实是给了。 数月之前,太子府的水榭中,她用一柄淡蓝色短剑刺进他的身体……他给她的血,比起他给那个小丫头的,要多得多了…… 只是他给她的那些血,都洒在太子府的地上,被她踩在了脚下而已。 这样想来,也确实没什么可抱怨的。 轻轻一叹:“其实,我只是想见见你,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 天绯闻言却笑了出来,抬起头望着她,声音冰凉暗哑:“那么,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呢,太子妃殿下?” “你恨我,”天紫仍然微笑着,目光却有些黯淡,“当初离开雪原的时候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恨我的。” “我恨与不恨,对于你来说,都无关紧要的吧……”天绯起身,双手托着苏软的身体,缓缓踏上残破的石桥,走到天紫面前,“既然无关紧要,就不必再说,我很快就要回去了,有生之年,不会再踏进人间一步,你可以高枕无忧的做你的太子妃,不必担心我,也不必大费周章的引我出来,更不要再算计这丫头,她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傻子,算计她,只会浪费你的时间而已。” “我伤了她,所以你怪我?”天紫幽幽问,看着苏软的目光多了几分危险的柔媚之色,“其实,我也很喜欢她呢,从小到大,我喜欢的东西,你都会给我,反正你也要走了,不如把她给我吧,我会给她用最好的药,太子府有时候很寂寞,让她给我做个伴吧……” 说着,伸出手指,柔柔抚上苏软的面颊 “别碰她。”天绯说。 天紫的指尖顿住,抬头看着天绯,许久没有说话。 岸上隐约有喧闹的人声,隔着疏落的树丛,已经能看见越来越近的灯火和士兵的甲胄,想来是前院有所察觉,派王府卫队出来查看了。 天绯俯下身,将苏软轻轻放在石桥上,靠着天紫的脚边,然后转身而去。 “不怕我杀了她?”天紫看着他的背影问。 “她死了,会有当朝太子给她陪葬。”淡淡的语声,从岸上传来,在这样寂静的夜里,显得无比清晰。 …… 王府卫队赶到的时候,太子妃正惊慌失措的跌坐在湿漉漉的石桥上,怀里抱了个昏迷不醒的侍女,次日,一则骁远王府后园惊现鱼妖,忠肝义胆侍女舍身护主的感人消息,便在王都的坊间悄悄流传开了。 苏软提着菜篮子,在小区附近的水产市场里采购,这么多的鱼,选那一种好呢? 清蒸的话,草鱼和鲈鱼最棒了,红烧或者糖醋的话,鲤鱼也不错,炖汤喝还得选鲫鱼,要是吃鱼锅,那就买胖头算了…… 想到胖头,为什么感觉怪怪的呢? “妹子,来条胖头怎么样,都是新到的。”卖鱼的小贩热情招呼着。 “哦,有大点的么?”苏软看了看鱼箱里游来游去的那些,怎么好像营养不良啊。 “大的?有,”小贩甜蜜的笑了,“就怕你拿不动。” “少来,连条鱼都拿不动,我也太虚弱了吧?”苏软鄙视的看着他,“就要大的。” “有。”小贩笑得越发楚楚动人。 “在哪?” “在……上面……”小贩指了指水产市场高高的顶棚,一双桃花眼闪烁着激情燃烧的光彩,“马上,马上就来……” “……恩?” 有尖锐的呼啸从头上传来,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正在做着自由落体,紧接着便听见山崩地裂似的巨响,一条航空母舰似的胖头砸破水产市场的天花板,砰然落在苏软面前。 “六块钱一斤,塑料袋大的两毛小的一毛,给您切开,还是整条拿走?”小贩问。 “鱼,鱼啊!!!!!!” 苏软尖叫睁眼,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惊惶四顾,却发现自己仍躺在骁远王府那张属于自己的床上,没有水产市场,没有小贩,没有胖头鱼,只有一屋子围着她看的各色人等。 ……幸亏是梦。 但,为什么这么多人啊? 东方连城在,东方连锦也在,一个太医,初到骁远王府时给她看过病的,侍女若干,老妈子数个,还有两个不认识的内监……里三层外三层,像个合唱团似的站在她面前。 想坐起来,略一用力便觉得胸口疼,后背疼,哪里哪里都疼。 “我的胃是不是破了?”担心的问。 “扑哧”,床边站着的东方连锦已经轻笑出声。 讨厌,这有什么可笑的,如果胃破了,就不能吃东西了,难道还不严重么? “放心,你的五脏六腑差不多都破了,只有胃没事。”莫伤离端了个小碗从外面进来,碗里琥珀色的液体散发着浓郁的药香。 两个侍女上前,小心翼翼的扶着苏软坐起来,又拿了个柔软的枕头给她靠着。 莫伤离在床边坐下,用调羹舀了碗里的药,递到苏软嘴边:“这可是疗伤滋补的极品,我压箱底的宝贝,你得都喝了,一滴也不许剩,来,啊――” 第十章 □□ 苏软乖乖的喝了口药,苦得打了个寒颤,忽然想起什么:“太子妃怎么样?” “毫发无损,昨天晚上就已经回去了。”始终未发一言的东方连城忽然开口,脸色却不那么好看。 昨天?这么说,自己已经昏睡了一天了? “苏姑娘醒了,谢天谢地,奴婢们也要回去向太子和太子妃复命了。”两个不认识的内监笑得像两朵菊花,挤到苏软床边,又说了些诸如“苏软姑娘不愧是骁远王府调教出来的人忠肝义胆临危不惧舍身护卫太子妃实为我等之楷模太子和太子妃对苏软姑娘的伤情十分挂念希望苏软姑娘安心静养早日痊愈”之类的客套话,便告退出门。 “总算走了,最烦那种不男不女的人。”莫伤离不屑地挑了挑眉,翘着兰花指又舀起一匙药,“啊――” “……算了,我自己来。”长痛不如短痛,苏软接过药碗,深吸口气,捏着鼻子一饮而尽,然后小脸便皱成了苦瓜。 一块散发着桂花清香的甜甜软软的糕点送到她嘴边,苏软如见了救星般,迫不及待的一口含住,抬头,正看见东方连锦含笑的眼睛。 “你这吃相可真让人放心,回去补个觉,告辞。”东方连锦拍拍苏软的肩膀,转身走了。 其他人陆陆续续的也走了,只有东方连城还在苏软的床边站着,看着她,阴恻恻的眼神却不像是慰问伤员的样子。 “为什么这么做?”他问。 “什么?” “太子妃说后园有鱼妖作祟,你舍身救了她。” “……哦。” “为什么宁可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救个不相干的人?” 苏软默然,半晌才淡淡一笑:“因为她是个大美人,那么漂亮的女人如果被鱼吃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苏软,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东方连城俯身捏住她的下颌,貌似平淡的语声已经能听出些震怒的情绪。 为什么救太子妃?当然是有原因的,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太子妃毕竟是太子的老婆,皇帝的儿媳妇,如果不幸在骁远王府的后园挂了,不知要掀起多大的波澜,到时,又有几个人相信真是鱼精作祟?骁远王爷就算权倾天下,出了这种事,恐怕也会有不小的麻烦吧…… 当初也是忽然想到这个,才不顾一切推开了太子妃,自从穿过来,基本上就是这个男人在罩着,做人要有感恩之心,要讲义气,所以能为他减少点麻烦就减少点麻烦,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不想让你领我的情,但是,你用那么大力气捏着我下巴干啥?! “我也没有开玩笑,我这人生来就喜欢美人,男美人也好,女美人也好,外在美也好,内在美也好,只要是美人,我都愿意救的。”苏软抬手,不知死活的也捏住东方连城线条清晰的下巴,报复性的用力,“如果王爷您哪天要被鱼吃了,我也会舍命相救,我,就是,这么,高,尚!” 两个人互相捏着下巴对视了片刻,又各自松手,东方连城直起身子,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救她,但下次再碰上这样的事,你最好先保住自己的命,否则,我饶不了你。” “……我尽量。” “不是尽量,是必须。”东方连城冷然道,“如果再做这种蠢事,你救了谁,我便灭了谁,就算是太子妃也不例外!” 苏软怔住,那男人的样子肯定不是说笑:“但是,为什么呢?” “因为……”东方连城皱了皱眉,“因为我书房里还要人伺候,这是你职责所在,而太子妃却是不能来给我铺纸研墨的。(.好看的小说)” 苏软倒,这也算个理由? “饿了么,想吃点什么?”东方连城问。 苏软仰着脸想了半天:“糖醋鱼。” “你受了内伤,得吃点清淡的。” “那……红烧鱼算了……” “听不懂我说话么?你得吃清淡的……” “清蒸鱼,水煮鱼,胖头鱼两吃……” “冤冤相报何时了。”那男人冰冷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些忍俊不禁的笑意,“还是叫人给你弄碗清粥吧……” 夜寒风冷,皓月中天,王朝北疆的深山里,本该是万籁俱寂的时候,但这个晚上,怕是谁也不得安宁了。 撼人心魄的咆哮震荡山林,惊起无数栖鸟,北疆虎王斑斓九从万仞绝壁上俯冲下来,就像块急速坠地的庞大陨石,疯狂扑向半山腰斜逸而出的一株松树。 天绯站在松树苍劲的枝干上,看着半空中那无比壮硕的身影在视野里骤然放大,淡淡地笑了笑,跃起,拧身,轻松避过这声势骇人的一击,却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闪电般出手,两人顿时缠斗在一处,仍是重力加速度地向山崖下飞落,起初还有些精彩绝伦的攻守,待到烟尘四起的砸在地面上,早已无招胜有招,纯纯粹粹地变成了两只野兽的舍命搏杀。 又是一个翻转,天绯唇边扬起狠厉的微笑,左臂蓦然发力,将斑斓九强壮的身体牢牢压制,右手扬起,一记重拳打在对方那张大地般辽阔的脸上。 斑斓九狂暴的挣扎嘶吼渐渐变得虚弱,天绯长身而起,略带倦意地踢了踢那仍颓然倒着的庞然大物:“你输了,拿来。” 然而落败的主儿却好像并不过瘾,重重喘息着,皱了眉看他:“你是没吃饱,还是残废了?拳头怎么这么弱?” “少废话,拿来。” 斑斓九爬起来,凑到天绯身边,上上下下嗅了一阵子:“你让万年龙骨给伤了?谁干的?” “……” “你说啊!哪个不知死的敢伤我北疆虎王的人,简直……” “闭嘴,我几时成了你的人?”无情地打断他。 斑斓九摸了摸后脑勺:“好吧,那我是你的人如何?我说你小子为什么几个月连个鬼影都不见,原来是躲起来养伤。” “你说够了么,赤焰草给我,天明之前我得回去。” “你是妖,万年龙骨的伤,赤焰草也没用。” “……不是我。” “那是谁?” “一个人,昨天受了内伤。” “人?!”就像狗仔队拍到了大牌明星在街上裸奔,斑斓九的眸子里顿时星光闪烁,“你,会,救,人?!” “……”实在懒得理他。 “让我闻闻……是个女人吧,漂亮么?你身上有女人味呢……” “她救了我的命,我回雪原之前,得把这个人情还给她。”天绯将身上纵横凌乱的白衣解开,又重新穿好,淡淡的语声听不出半点情绪。 “胡说胡说!你小子从来就冷血薄情,单要报答救命之恩,随便找颗灵芝什么的给她疗伤也就好了,哪用得着千里迢迢跑到这来陪我打架?你想给她的是赤焰草啊,比千年人参还珍贵百倍的赤焰草啊!”斑斓九笑得像个八婆,“是不是那个叫天紫的小狐狸找不着,就在人间移情别恋了?早这样多好,那女人无情无义,不值得……唔……”话未说完,肚子上已经挨了重重一击。 “再说她半个字,我剥了你的皮。”天绯低头看着他,眼眸中的凉意比月光更让人心寒。 斑斓九捂着肚子,许久才从地上跳起来,指着天绯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重色轻友的死狐妖,刚才陪我打了那许久,都没有这一拳用力!那女人是你的眼珠子么?提都提不得?!我……我……#¥%&*&!” 天绯面无表情地抬头看月亮,安静地等他骂完,然后,伸出一只手:“赤焰草。” “不给!” “……斑斓。” “干什么?!” “你说一只老虎没有了牙,后半辈子是不是就只能吃素了?” “……你……什么意思?” “你要是耽误了我的事情,我就把你的牙一颗一颗拔下来。”妖异的黑眸闪耀着危险的笑意,看起来却绝对像是言出必践,“那么,北疆的千里山林,就都要沦落在一个无齿之王的治下了……” 斑斓九忍不住退了半步,忧伤地看着面前这个貌若天仙而心如蛇蝎的男人,长叹:“禽兽!你个禽兽!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认你当了兄弟啊!” 摇了摇头,从怀中掏出一株尺余长的小草,通体火红,在月下如玛瑙般温暖剔透。 “天明之前让她吃下去,这东西离了土地,一见阳光就枯了……” “多谢。”天绯接过那小草,拍了拍斑斓九的肩膀,转身离去。 “死狐狸,你那伤到底怎样啊?!”斑斓九看着那依然峭拔孤傲,脚步却略有些滞重的白色身影,吼。 明月照耀处,一只修长的手懒散地挥了挥,算是回答。 第十一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午夜,骁远王府里该睡的差不多都睡着了,只有一个精力充沛而身体虚弱的可怜人,仍睁着一双大眼躺在床上发愣。[]任谁昏睡了一夜一昼醒来,恐怕都会失眠的,想要辗转反侧,却连辗转反侧的能力都没有。 于是闭上眼睛数狐狸,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数到一万五千三百多只的时候,才刚刚有了半丝睡意,方待入梦,又被掐着脖子摇醒了。 世上最恨人的事莫过于此。 “壮士啊,咱非得这样么?”苏软悲愤的看着床边那个神出鬼没的妖孽男人,“我受的可是内伤,内伤。” 妖孽充耳不闻,将一株通体火红的不明植物递到她嘴边:“吃了。” “……这是什么?” “赤焰草。”看着她一脸茫然,又不耐烦地补充,“疗伤的,飞禽走兽,吃了都很有效。” 苏软不知道自己算是飞禽还是走兽,轻轻嗅了嗅那草,很香,于是接过来,放在口中嚼着。 淡淡清甜的味道,很奇怪的口感,轻轻咀嚼片刻便好像融化在唇齿之间,带着暖暖的热量进入肠胃,温柔熨帖着五脏六腑。 比起莫伤离那碗强悍的苦药,这株草要人性化得多了,只是一天之内吃下两种貌似都很厉害的疗伤极品,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谢谢。”舒服的轻吐了口气,不经意向床幔外看看,却发现留下来照看自己的两个小侍女正伏在对面的桌子上,一动不动。 “她们怎么了?”苏软瞪大了眼睛看狐狸。 “睡了。” “可是……” “该她们醒的时候,自然会醒。”天绯翻身上床,在苏软旁边躺下来,懒懒的语声透着些疲倦,“我累了,睡觉。” “……哦。” 其实苏软很想知道他这一天一夜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跟那条大鱼打架有没有吃亏,还有昨天现身的时候是不是被太子妃看到了,但苏软什么也没有问。 因为她从来也没有见过他这么疲倦的样子。 是为了给她找那株小草么? 闭上眼睛,继续数狐狸,一只、两只、三只,微笑却在唇边轻轻荡漾开来,有狐狸在的晚上就会很安心,数着数着,睡意渐浓。 但浓了没多久,又被人扯着腮帮子从梦乡的边缘强行拖回。 睁开眼睛,狐狸不知何时已侧身斜卧,两根漂亮的手指正捏着她的脸,朝某个方向百无聊赖地拉。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你……无……四……梭,要……岁觉的么?!”欲哭无泪地问那妖孽,脸颊却被拉得有些兜不住风。 妖孽松开手,看着她:“白天,我没有再变作狐形。” 苏软微微一怔,眼中忽然有惊喜之色闪现:“那是不是说,你的伤已经……” 天绯轻轻点了点头。 心,蓦地多云转晴,这大概是被那条胖头撞成重伤以来,苏软听到的最让人欣慰的消息了。 “真好……”她喃喃说。 捡到那只半死不活的小狐狸,有多久了? 起初是四条腿走路的狐狸,后来变成了脾气古怪,月圆之夜就会现身的妖魅男人。但变了就变了吧,变什么都好,只盼着他能快点好起来。 看过他奄奄一息的样子,看过他伤痛发作时微微颤抖的样子,看过他无力地伏在苍白阳光下的样子,通常是看着看着,自己的心也会隐隐作痛。 现在,重伤号总算要出院了。 忍不住伸出手去,指尖轻轻触上他眉宇间的绯色火焰,感觉到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幽深黑眸闪烁了一下,又很快归于沉静。 “对不起,我可不是要占你的便宜,只是想把你的样子记得牢一点。”苏软淡淡微笑道,“因为我总觉得你下一句话就是要告诉我,你要走了……” 狐狸怔住,沉默半晌才说:“想不到,傻子偶尔也会有聪明的时候。” 苏软仍是微笑,心却正在慢慢地沉下去。很久以前便知道他终有一天会离开,但真到了离开的时候,竟会感觉如此的落寞甚至……恐慌。 没错,恐慌,轻浅的笑颜之下,莫名的恐慌就像根冰凉的锥子,一寸寸没入她的心。 “你在害怕什么?”感觉到额上她的指尖越来越冷,天绯皱眉,将那只冰凉的手捉住,握在掌心里。 很随意的动作,自然得未经半分思量,苏软的小手完全被覆盖在他的大手之中,很温暖,但视线为什么会模糊起来呢? “天绯……” “什么?” “总这样笑着好累,我要是哭了,你能不能别骂我?” 天绯没有说话,于是苏软转身,轻轻拥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宽阔的胸膛里,哭了。 像个明知道要被人丢弃,却无力回天的孩子,苏软这一场痛哭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体力。 但,还是哭出来吧,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以后独自行走在这个仍然陌生的世界上,怕是很难再找到一个暖洋洋的怀抱,可以让她哭得如此过瘾了。 从不知道自己竟会有这么多的眼泪,也从不知道狐狸竟会有这么大的耐心。整整半个时辰,他胸前的雪白轻袍都已经凌乱透湿,那个平素里嚣张乖戾的家伙竟然没有表达半句不满,只是略有些僵硬地拥着她,眼神悠悠飞到很远的地方。 直哭得胸口隐隐作痛起来,才勉强停住,抽抽搭搭意犹未尽地离了天绯的怀抱,忽然又一声轻叹。 “是不是男人打算拍拍屁股跑了的时候,都会比较温柔?男人果然不是好东西。” “……我以为你哭了这许久,会说出些什么情深意重的话。”天绯冷哂。 刻意忽略掉刚才看见她的眼泪时,心中陡然而生的那一阵钝痛,权当是曾被斑斓的重拳击中胸口,至今余痛未消罢了。 看来真的要快点回到雪原上去,因为在人间的感觉,已经越来越奇怪。 “你救过我,所以离开之前,我可以再为你做一件事……”轻描淡写地说着,心情却又渐渐变得烦躁,于是翻身坐起,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双肿得像桃子似的眼睛。 “不用。”桃子却倔强得很,抹了抹眼泪,嘴硬道,“你已经救过我不止一次,我们两清了。” “没清。”不假思索的语气。 “……怎么没清?” “我虽然也救过你。”回身,居高临下,华丽丽地看她一眼,“但你是人而我是妖,我的命,比你的珍贵多了。” 苏软被噎得半晌无语,这妖孽,谦虚点会死么?! “说吧,你想要什么?” 财富、权力、倾世的容颜,这个世界上万千人类趋之若鹜、求而不得的种种,只要她开口,他都可以为她做到。 其实这些事,本可以为另外一个人做的,但当时,他却并没有放在心上,于是那人径自去了,再相逢已不如陌路。 当初不曾做的,现在就为这个丫头做了吧,既然是报答救命之恩,索性报答得隆重些,在人间漂泊经年,见识了生而为人的窝囊和艰辛,如果站在高处能活得舒服,那么他可以将她送到最高的地方。 总之随便她高兴就好,他可不想回到雪原以后,连觉都睡不安稳,每晚在梦里看着这个傻子颠沛流离,啼饥号寒。 但傻子显然不了解他纠结的心理活动,此刻正躺在那里百转千回地盘算着什么,时而两眼放光,时而神情黯淡,却许久也不说一句话。 “你打算想到什么时候?”天绯终于失去了耐性。 “真的……什么都能答应我?”苏软试探着问。 “只要别太离谱。” “送我穿回去,我想回家。” “爱莫能助。”干脆利落地拒绝,“……我是妖,不是司命的天神,你那穿来穿去的事,我无从着手。” “……哦。”落寞了片刻,眼神又明亮起来,“只要你能做的就可以?” “是。” “就算你平时不愿意做的事,也可以?”愈发得寸进尺。 “……可以。”天绯微微蹙眉,但仍然点了头。 苏软又想了想:“吃了你给我的小草,我的伤是不是很快就会好了?” “赤焰草疗伤健体的功效世间无双,如果不出所料,你明天早上就可以活动自如。” 女孩子脸上的笑颜霎时如鲜花盛放,让天绯看得怔了一怔,却听见她欢欣鼓舞地说出她的愿望:“那明天,你陪我出去郊游吧!” 第十一章 相见时难别亦难 又一个清晨,天气很好,太阳很好,只有骁远王殿下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东方连城在苏软空荡荡的床前负手而立,阴冷的眼神让当天的平均气温都下降了好几度,早朝回来他便被告知苏软失踪的消息,赶到这里时,只看见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而那个昨天晚上还五内俱损、重伤不起的人,现在却已不知去向。 沉吟了许久,才缓缓回身,从两个噤若寒蝉的小侍女手里接过一纸锦笺,上面潦潦草草几行小字,看那古怪的行文,便知道是她的手笔。 请假条 尊敬的王爷:我因有事外出,需请假一天,傍晚时分回王府销假,请予批准。此致 敬礼 申请人:苏软 又及:此次脱岗外出纯属我个人行为,请勿迁怒无辜,谢了。 “莫先生那碗药倒是管用得很。”东方连城在床边坐下来,将手中的锦笺递给莫伤离。 “我的药即便管用,也还到不了这个地步。”莫伤离深吸了口气,笑叹,“赤焰草啊……我闻到赤焰草的味道了,那是北疆虎族的疗伤圣品,由历代虎王亲自看守,三百年只得一株,而且离地之后不能见阳光,所以必须连夜往返……这都能寻来,咱们的小软软,还真是有人心疼呢……” “如此看来,那一位应该已经痊愈。”东方连城目光闪动。 “算算时日,也差不多了。”莫伤离说。 “先生确定他痊愈之后,就会回到妖界去?” “其实他早已有了离开的能力,至于为什么要盘桓这许久,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是另有他事吧。” “如果他伤愈仍不肯走,我们岂不是养虎为患?” “人间妖界,终究殊途,他迟早必然会走。除非……”莫伤离似乎想到什么极其诙谐的事,掩着口笑起来,“除非他看上了咱们小软软,情比金坚,不离不弃,那可就神仙也没有办法了,哈哈,哈哈哈……” 东方连城很安静地看着那个笑得花枝乱颤的男人,却左右也想不出这事到底好笑在什么地方。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讲了个笑话让自己开心而已。”莫伤离的笑声骤然变冷,转头向着东方连城时,清秀的脸上竟现出些难言的苍凉激愤之色,“以千年不死之身,爱上个人间的丫头,结果百年不到,一个心安理得的死了,一个却还得仙不仙鬼不鬼地活着,这,这,本就是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像是自己踩了自己的尾巴,这人从云淡风轻到暴跳如雷竟全无过度,东方连城对此倒也习以为常,揉了揉额角:“莫先生,现在情势非常,我们能不能先……” “不能!不能!”莫伤离跳着脚地打断他,在屋内暴走数圈,眼泛赤红,全无仪态,“你们东方世家的人都是骗子!一个好东西都没有!等我……等我再给你们办完了这件事,最后一件事!我就走!天上地下,你们休想再见我莫伤离一面!” 说到最后,声音竟都有些哽咽了。语毕,也再不管苏软失踪的事,在一干侍卫婢女瞠目结舌的注视之下,径自拂袖而出,单薄寥落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今天你得陪我玩到日落才能走,而且,什么都得听我的。”被天绯揽着跳出王府院墙的时候,苏软说。 于是天蒙蒙亮,王都北城的早市上就出现了引人注目的奇景,一个白衣长袖、发丝如缎、俊美得夺魄勾魂、高贵得光芒四射的少年,被身边温柔恬淡、浅笑盈盈的女孩子拉着,面无表情地四处购物。 据记载,当日他们首先在馄饨陈的摊子上吃了碗馄饨,在娄记铁匠铺买了口小锅,然后又去卖馒头的老黑那买了四个馒头,去卖肉的狗剩那买了一只白条鸡、一块猪里脊,去贾老板的杂货店买了精盐作料若干,最后,还到沈三娘的布庄扯了一块蓝布,那块蓝布长五尺、宽四尺,沈三娘要价十个铜钱,那女孩子还价六个铜钱,沈三娘宁死不从(后经查证,她之所以宁死不从主要是为了让那个漂亮得惊人的白衣男子在她的铺子里多待片刻),女孩子软磨硬泡,相持不下,眼见得铺子里外已是人山人海,少年终于忍无可忍,劈手抢过那蓝布,扔了片金叶子在柜台上,便揪着少女的后衣领夺门而出,翩若惊鸿地几个起落,消失在街东头的晨曦之中。 至于为什么能记得这么仔细,完全是因为这样两个和氏璧级的璧人出现在早市这种地方,实在想不注意都不行,于是所到之处,逛早市的群众充分发挥了王朝人民看热闹不怕路远山高,来也如蜂,去也如风的超常才能,不离不弃,步步紧跟,现场直击,追踪报道,细致而全面地记下了两人的一举一动,还曾一度造成交通拥堵。直到两人消失不见,还有不少人在街头怅然驻足,意犹未尽地猜测着他们的身份。 许是当朝显贵,公子王孙,带了娇妻微服私访的吧? 许是私奔出来的世家子弟,双宿双飞,隐身市井的吧? 许是美人如玉剑如虹的神仙侠侣,偶玩情调,效法民间小夫妻体验生活的吧? “许是……妖精变的吧……”卖布的沈三娘握着那只曾被白衣男子抢布时碰过的手,眼神温柔如水。 众人对于她的想象力普遍表示赞赏。 而与此同时,城东三十里的山脚,苏软向往了许久的春日郊游正鸡飞狗跳地拉开帷幕。 天绯坐在一株挺拔的杨树上,瞄了眼树下那个欢天喜地,东跑西颠的女孩子,又仰起头去看天空。 不明白,既然人类生来就喜欢筑城而居,将自己与山川草原隔绝起来,为什么到了野外,又高兴得像只见了青菜的兔子。 更不明白的是,昨天那个藏在他怀里大哭,搅得他几乎动摇了心志的丫头,怎么一觉醒来,就神清气爽如同过节了。 带着她跳墙,被她拖着去那个脏兮兮乱哄哄的集市,在满街人的围观之下,抱着路边馄饨摊上缺了口的破碗吃馄饨,东游西逛,买鸡零狗碎的东西,然后又一手拎着那些物件,一手提着她,长驱三十余里来到山中,陪她看日出,看蓝天白云,看山川树木,看满地浅浅的草芽……平日里想都想不到的无聊事,今天都做了,而且到现在,居然还没有要杀人的欲望。 山风挟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拂面而来,天空碧蓝如洗,树下的女孩子跑累了,便倚着树干坐下来,轻轻哼着一支曲调简单,却很好听的歌。 心,竟会如此轻松安闲。 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未尝不可吧。 蹙眉,强行驱散那些莫名奇妙的念头,随手将一根树枝丢在下面那个随着歌声轻轻摇晃的脑袋上。 “干嘛?”苏软仰脸看着他。 “我走了,你是不是特别高兴?”这个问题问出来,心里竟真的有些气闷。 “你脑子有毛病么?我当然不高兴。” “可你看上去很高兴。” “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以后我再也再也看不见你了,狐狸,我不想哭着过完这一天。”树下的人很认真地回答,思索片刻,又打了个不那么动人的比喻,“曾经有位哲人说过:生活就像强暴,如果不能反抗,那就尽情享受吧!” 树上帅哥的脸明显抽了抽,继续抬头看天,半晌无话。 日近中午,野炊开始了。 将那张半买半抢来的蓝布铺在地上,捡柴,腌肉,支锅,做饭。天绯本打算在树上袖手旁观来着,被苏软好一番央求,终于肯下树帮忙。 但苏软很快就觉得,或许,他袖手旁观还好些。 捡柴,苏软在山坡上苦寻半晌,总算捡到了几根大些的树枝,正擦着辛勤的汗水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忽听后面一声巨响,骇然回身,就见一颗水桶粗的大树已被某人挥掌拦腰劈断,看着苏软“你造孽啊”的眼神,他还心安理得地拍了拍手上的木屑。 腌肉,苏软正忙着腌肉,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跑来一只猴子,青黄不接的时候,看来饿得有些失去理智了,迅雷不及掩耳地冲到苏软面前,抢了块腌好的肉就往树上跑,蹲在树梢上,正准备嘲笑树下那个犹自目瞪口呆的笨丫头,忽然面前闪过一袭雪白,一个浑身散发着野兽般危险气息的妖魅男子匪夷所思地出现在它对面的树枝上,幽深的黑眸冷冷看着它,问:“你一只猴子,要肉做什么?”猴子吓得手一松,竟从树上掉了下来,险些落进汤锅里,幸而苏软眼疾手快,半路将它接住,摸着毛哄了半晌,又拿了个馒头给它做精神损失费,才眼泪汪汪地离开,走时手脚还是软软的。 点火,有个高性能纯天然环保无污染的打火机陪同出游,苏软连火折子都没有带,谁知山间湿气很重,树枝树叶受了潮,光冒烟不着火,某纵火高手屡试无功,恼羞成怒之下,竟要放火烧山,被苏软拼死拦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宣传了半日护林防火,人人有责,以及保持生态平衡的重要理念。 …… 总之,这顿饭做得十分有声有色,待到手忙脚乱地搞定一切,看天色已经是下午。 真不知古装片里那些在荒山野岭烤肉的,为什么总能烤出色泽金黄、鲜美滑嫩的五星级饭店水准,但苏软已经尽力了。 “好香……”将一块烤得跟皮鞋似的猪肉递到天绯面前,苏软昧着良心说。 若在平时,那人肯定会看都不看就将那块肉pia飞二百丈远,但今天他竟好脾气地接过去,还撕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气定神闲地嚼着。 毕竟是食肉动物出身,牙口就是好,苏软一边跟自己的那块烤肉死磕,一边佩服地看着天绯。 这餐饭吃得很平静,一个是不想说什么,另一个原本有满肚子话,却在撕咬和吞咽上浪费了太多的体力。 认真地将最后一口食物吃光,苏软第n次偷偷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离西山的山脊越来越近。 “如果站在最高的山顶上,太阳是不是就能落下去得慢些啊……”这样想着,不觉傻傻一笑。 “吃饱了?”天绯忽然问。 “饱了。” “吃饱就动一动,到山顶看日落吧……” 黄昏,夕照点燃半天云霞,灿烂如金,殷红似血,温暖而明艳的光辉调和了早春时节的料峭轻寒,重峦叠嶂,草木山川,无不是油画般浓墨重彩的雄浑与华美。 苏软站在山巅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静静地看日落,直到那轮金红色的残阳从自己的面前落下去,带着万般缱绻不舍没入远处的山梁,她仍然痴痴站在那,单薄纤弱的背影不经意便透出了些无助和寂寥。 “为什么你还没走,我就开始想你了?” 回身,微笑着去寻那白衣胜雪的男子,却在语声未落的瞬间,被拉入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怀抱。 “以后你一个人,要学得聪明些,再被别人算计了,受了伤,我可帮不了你……”头顶响起天绯低沉而略显暗哑的声音,白衣清冷,却挡住了山风的寒意,让怀中的女孩子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听着她说话,忽然便难以自控。 这个人类的丫头,似乎总有扰乱他心神的本领。 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天绯,太阳落下去了……”苏软喃喃道。 天绯没有说话,只是将怀中那柔若无骨的身子拥得更紧了些。 天际最后一抹余晖在山顶相拥着的两个人身边渐渐消失。 夜色,悄然来袭。 第十二章 莫使金樽空对月 在王都城的街道上慢慢走着,苏软才忽然觉出寂寞。 与天绯作别是在城门外,那个眼神冰冷但掌心很温暖的妖魅男子,那只陪了她很久很久的古怪狐狸,分别时却只是淡淡地看了看她便转身离开,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而苏软也努力保持住了脸上好聚好散的洒脱微笑,直到那雪白衣衫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夜色里,她才轻轻吐了口气,转身走入华灯初上的王都城。 踢着一颗小石子,百无聊赖地穿过行人渐稀的街道,街两侧的房舍里透出温暖的灯烛光亮,路边有小贩正在收拾摊子,准备回家了。这样的晚上,好像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去处。 而她的去处,又在哪里呢? 寂寞,便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如潮水般漫上了苏软的心。 “苏软,乖,再这样会得抑郁症的,要打起精神来,高兴点,买趟火腿肠就弄丢了一个世界,你已经是非常特别以及极其的倒霉了,换句话说,你无论怎么样也不会更倒霉了,所以还有什么可郁闷的呢?你现在有工作,有东西吃,有住的地方,回去还能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睡个好觉,虽然狐狸走了……虽然……狐狸走了……但他那是回家了,回家就很好,很好,非常好……” 絮絮叨叨地给自己作着心理辅导,也不去管路人投过来的莫名其妙的目光,脚下的步伐渐渐加快,天色不早了,要赶紧回去,吃饭,洗澡,睡觉,明天早上起来,照样还是骁远王府勤劳快乐的小侍女! 几个人影自对面蹒跚而来,很远便听见粗俗的喧哗和刺耳的笑闹,走近了,可以闻到很浓的酒气,苏软侧身,打算让过他们,但几个人看到她,却嬉笑着停住了。 苏软向左走,他们挡在面前,苏软向右走,他们还是挡在面前。 几番闪转腾挪未果,苏软知道,自己大概遇见了传说中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 喵的,刚才谁说倒霉成这样就不会更倒霉来着? “好俊的小娘子,这么晚了自己走路多害怕?让哥哥送你回家怎么样?”为首一人涎着脸凑近。 眉毛与鼻毛齐飞,小眼共垂涎一色,再加上那销魂的台词,销魂的声音,销魂的表情,如果流氓也能评职称,这位评个副高职完全没问题。[] 苏软后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里却忽然又有些委屈。 狐狸在身边,这些人恐怕早就到月亮上看嫦娥姐姐跳舞去了,而现在……算了……还是靠自己吧…… “这位帅哥,能不能把你的脸拿远点?我都看不清你英俊的五官了,既然大家都是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相逢不如偶遇,我们开个小爬忒嗨屁嗨屁怎么样……”边退,边巧言令色,边偷瞄着计算夺路而逃或者奋起反击的可能性,“要不,我给你们唱个歌吧……不喜欢?那我们猜谜吧,问,树上骑个猴,地上一个猴,一共几个猴?” “两个。”旁边有人一声轻笑。 “……聪明,一头牛两只眼睛,四条腿,为什么?” “喂草。”还是那个声音,笑意更重。 “智商这么高为什么要做流氓啊?”苏软忍不住赞叹,“秋天到了,大雁为什么要飞到南方去?” “因为走着去太累了……”那人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 不对。 苏软和那群流氓一起转头,有些疑惑地看向路边。 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仍开着门,有瘦削俊秀的少年倚门而立,翘指拈了个白瓷酒盏,水蓝色的宽大袍袖在灯火里泛出柔润的微光。 莫伤离。 “莫先生,你不厚道!”虽然满心见了救星般的狂喜,却仍然忍不住抱怨。 “小软软,你才不厚道,扔了张狗屁不通的字条就擅离职守,城城和我都要担心死了呢……” “什么狗屁不通,那个是标准的请假条格式,白话文好不好!”说着,猛然推开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流氓,转身向莫伤离飞奔而去。 几个流氓很执着地跟了过来,领头的那个看清了莫伤离的脸,不由喜形于色:“这什么世道,连个小子都长得这样标致,自己喝酒闷不闷?哥哥陪你喝吧?” 说着,一只带了硕大黄金镶翡翠约指的手伸出来,径自拉住莫伤离宽大的袍袖。 苏软小脸一囧,这厮一会bg一会耽美,取向还真是复杂呢,只是不知过了今晚,明天还有没有出来耍流氓的造化。 莫伤离秀气的眉皱了皱,冲着苏软一笑:“软软,帮我拿着杯子。” “哦。” 苏软依言接过他手里的白瓷酒杯,而那只手在空出来的一瞬间便紧握成拳,疾如飘风地挥在了流氓头的下巴上。 闷哼伴着骨骼碎裂的声音同时响起,流氓头那原本就不甚美观的下巴被打得移了位,整个人噔噔噔倒退了几步才跌坐在地。其他几个狗腿愣怔片刻,忽然恼怒起来,捋胳膊挽袖子一拥而上。 这场架打得……太不飘逸了…… 苏软端了那只白瓷酒盏在酒馆的台阶上呆坐,有些愣怔地看着那个最唯美主义的男人用最现实主义的手法和一群流氓打成一团,没有漫天飞舞的落花,没有临风飘举的长袖,没有刀锋上如水的月光,有的只是左勾拳、右勾拳、直拳、扫踢、旋踢、转身侧踢、接腿摔、抱腿摔、背摔……拳拳到肉,脚脚见血,对手的惨叫此起彼伏,莫伤离却像一头闯进狼群的剽悍的豹子,眼神里闪烁着莫名兴奋的光亮。 ……那样的一个人,竟然喜欢这样打架。 但,真的很帅! 当能动的流氓拖着不能动的流氓豕突狼奔而去,战斗结束,莫伤离站在街心伸了个优雅的懒腰:“偶尔活动活动筋骨,真是有益身心啊……” 苏软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满腹的豪杰赞歌正待出口,那男人却又想起什么,左手抓着右边的衣袖,用力一扯,裂帛声起,大半幅水蓝色的衣袖竟被硬生生扯了下来,丢弃于地。 “刚刚那个臭男人真讨厌,居然用脏手抓人家的袖子,这衣裳算毁了,软软,听说南城渡水阁新到了一批上等布料,明天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打更人敲着竹梆沿街而过,小酒馆里只剩下莫伤离和苏软两个客人,油灯昏黄如豆,酒盏里温热的桂花米酒荡漾着琥珀色的光泽,一碟五香花生,一碟卤味,看起来简单,味道却都是极品中的极品。 “这里的桂花米酒,是王都城最好的,三十年前我偶然路过,只喝了一次就念念不忘,那时这里还是他父亲在经营。”莫伤离带了三分酒意,指了指身后伏在柜台上打瞌睡的老板,笑,“三十年了,味道竟半点没有走样。” 苏软的脸颊已染了娇艳的粉红色,歪着头看看杯中的酒,又歪着头看莫伤离:“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活了多久了?” “讨厌,问这个干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如果孤孤单单一个人……到底要靠什么,才能在这世上活你那么久……” 莫伤离一口酒刚刚入喉,闻言险些呛死,伏案咳嗽半晌,才好不容易止住。 “你这丫头,几时变得这么刁毒了?我活得久又不是我的错,你以为我想活这么久么?”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苏软落寞地看着他,“莫先生总是一个人,却过得很自在,苏软也是一个人,连狐狸也走了,所以苏软想知道,一个人在这世上,要怎么样才能高高兴兴地活着?” “你的狐狸走了?去哪了?”漫不经心地问。 “不知道,我把它……放生了……” “舍得?”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狐狸也是要回家的……” “你今天偷偷跑出门,就是为了送你的狐狸回家吧?” “对啊,莫先生,你真聪明。”嘉许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也和莫先生一样,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一个人又如何?”莫伤离轻哂,“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就会明白,与其看着认识的人一个个从这世上消失不见,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一个人的好……” “不对。”苏软摇头。 “怎么不对?” “我也弄丢了很多东西,我把……我把我原来的整整一个世界都弄丢了,我的爸爸、妈妈、大哥……我认识的所有人,全都……全都弄丢了,可我从来也不后悔认识他们,还有狐狸,我那么喜欢他,可他却走了,我很伤心,莫先生,你不知道我有多伤心……但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认识他,还有东方连城、东方连锦,还有莫先生,早晚有一天,我也会离开你们的,但我也决不会后悔认识你们,因为所有的人,都在这儿……都在这儿呢……”用力拍了拍心口,视线却渐渐迷离起来,也就看不清对面的男子那越来越复杂的眼神。 喵的,忽然很想吟诗。 君不见, 黄河之水天上来, 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 高堂明镜悲白发, 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 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 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 丹丘生, 将进酒, 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 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 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 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 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 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 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 与尔同销万古愁 …… 冷清的酒馆,摇曳的灯烛,喝得飘逸了,站在长凳上朗朗吟咏的女孩子,莫伤离起初还只是含笑听着,渐渐便入了神,从怀中抽出一支竹笛,合着那诗歌的韵律,缓缓吹奏,笛声如明月大江,辽阔而深远,让人心也坦荡起来,却又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寂寞。 苏软荡气回肠地吼出那句“与尔同销万古愁”,终于一个站立不稳,从长凳上仰面倒下,莫伤离长身而起,水蓝色轻袍飘转之间,已伸手将她接住。 “早知道你酒品这样,我才不带你进来。”皱了眉嗔道。 怀中的女孩子却没有吭声,细看时,竟已甜蜜蜜地睡着了。 莫伤离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看着那张毫不设防的睡脸,目光变得如海洋般温柔深邃:“丫头,如果你不是你,而我也不是我,该有多好……” 第十二章 莫使金樽空对月 深夜,苏软的小院灯火通明。(.无弹窗广告) “还你,以后不要让她吃那么多,看着轻飘飘,越走越沉。”莫伤离把手里醉得七荤八素的丫头丢给东方连城,揉着胳膊抱怨。 “你把她怎么了?”东方连城看着怀里面色酡红,睡态可掬的女孩子,不觉皱眉。 “瞧你这话说得,想把她怎样怎样的,恐怕不是我吧?”莫伤离冷哼,“我只不过见她伤心,正好我也伤心,就带她一起喝了几杯。” “……伤心?” “那只狐狸今天走了。”莫伤离有些怜惜地看着苏软,轻叹,“这丫头明明伤心得要死,却不知怎么说出来,真是可怜见的……你们这些臭男人,果然都薄情寡义……” 东方连城的脸色阴晴不定,默然半晌,才将苏软轻轻放在床榻上,有侍女想上来搭手,却被他挥退,俯身为那丫头脱了鞋,又拉过被子给她盖好。 “你就在这,等了她一天?”莫伤离似笑非笑地问。 东方连城没有回应,扫了眼莫伤离被撕去半边的衣袖:“你确定那狐狸真的走了?” “走了,骁远王府里没有他的气息了。”莫伤离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这丫头现在无依无靠,你可以为所欲为。” “时日不到,我不会动她。”东方连城淡淡道。 “也对,先让她高高兴兴傻活着吧,到时候现用现翻脸,手起刀落,大家干净,甚好,甚好。” “……莫先生。”骤然森冷起来的声音。 “好了好了,我知道年纪大说话就容易招人烦,醉了,累了,睡觉去。[.超多好看小说]” 水蓝色的袍裾轻摆,飘飘忽忽出门,走出老远,仍能听见不凉不热的叹息:“人啊,最最不是东西的,今天给你温柔盖被子的手,明天也许就要了你的命,想想,这世上还能信谁……” 东方连城面无表情地站着,许久未动,直到再听不见莫伤离的聒噪,才举步欲往外走。然而只走了半步,衣袖却被拉住了。 回身,床上原本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孩子已经睁开了眼睛,此刻正伸手抓着他的长袖,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心中微微一惊,忽然有些气恼自己的大意。无论她是醒是醉,都不该在她面前说那些事。 虽然该来的迟早都会来,但在那之前,他仍然想让她一如既往快乐地活着。人的快乐有时候是因为蒙昧,很多真相,如果清楚了,也就快乐不起来了。 心绪有些烦乱,面上却不露半分,只柔和地看着她:“几时醒的?” 床上的人也不回答,仍是认真地盯着他的脸,眼神里有很多的茫然不解,许久才冒出一句:“莫先生,你怎么不吹笛子了?” 原来,仍是糊涂着的。 东方连城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将衣袖从她的手里轻轻抽出来:“莫先生回去了,天色不早,你也睡吧。” “……不是莫先生,那你是谁?” “我是东方连城。”宠溺地刮了刮她秀气的鼻子。 “东方连城……东方连城……这名字真耳熟……你会吹笛子么?” “……我不会。” “不会啊……”有些失望地轻叹,“那陪我喝酒吧……板着脸做……什么……来,给大爷笑一个……沧海笑,滔滔两岸潮……干杯……cheers!……与尔同消万古愁……万古愁……” 语无伦次地絮叨着,还唱了两句,便又睡得无声无息。 东方连城不由得苦笑,将那只冰凉柔软的小手轻轻塞回被子里,熄了灯盏,起身出门。 小院内外陷入一片漆黑寂静,当东方连城和随侍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床上,一双大眼睛缓缓张开,在黑暗里眨啊眨的,那迷离的醉意,却已褪去了大半。 “天绯,狐狸,你回来吧,我害怕了,我想你了……”很小很小的声音说着,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滚落在枕头上。 逃跑这种事,总是宜早不宜迟的。 包袱皮一张,衣服数件,散碎银两若干,匆匆忙忙包裹了,想找个竹竿挑着,四处逡巡找不到现成的,于是作罢,还打算席卷桌上的糕点,但因为心中郁郁,激发出了不食周粟的气节,咬牙弃置一旁,只拈了块最爱吃的绿豆糕塞进嘴里,将包袱挎在肩上,趁夜色出门。 夜风清凉如水,吹跑了苏软的最后一点酒意。凭着熟门熟路,顺利避过巡夜的王府卫队,艰难爬上后园墙边的一棵柳树,又从柳树爬上墙头。 骑在墙头上,看了看这座住了几个月的园子,眼神里仍有些眷恋不舍。 再见了,春染、夏悠、秋霁、冬凌一班小美眉,我这头发之所以很直,是因为我穿来之前曾经做过一次离子烫,你们以后不要再绑着石头愣坠了,越坠越抽抽…… 再见了,陈嬷嬷、赵嬷嬷、李嬷嬷,虽说小赌怡情,但你们老几位加起来二百多岁的年纪,因为把拱猪就变成生猛海鲜,也有点不成体统,当然这事的主要责任在我,闲着没事教你们画扑克牌玩做什么…… 再见了,厨房的姜大爷、秦叔、小六子,你们做的东西真的很好吃,都把我吃胖了,但那个山寨版的披萨就不要做给东方连城吃了,算我当初什么也没说,用大葱当洋葱、用腊肉当腊肠还则罢了,老陈醋泡葡萄捣成番茄酱,谁也吃不下去啊…… 再见了,卫队的孙哥、钱哥、朱哥,古龙大侠的《七种武器》才给你们讲了三种,剩下的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讲了,教你们的足球要多加练习啊,而且要子子孙孙练下去,把这项运动发扬光大,否则到了几千年后……不说了……都他喵的是眼泪…… 再见了,看园子的疾风、暴雨、骤雪和惊雷,谢谢你们刚才放我一条生路,以后恐怕不能再从厨房偷东方连城爱吃你们也爱吃的酒酿鸡翅来喂你们了,但你们做狗也要低调些,酒酿鸡翅固然好吃,大骨头也是可以尝试尝试的,嘴刁得连骨头都不啃,还叫什么狗啊…… 再见了,东方连城、东方连锦、莫先生,虽然你们不厚道,而且我至今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不厚道,但……但是走了以后……我还是会想你们的…… 再见了,竹林边舒服的小院, 再见了,漂亮的骁远王府。 再见了,睡觉睡到自然醒,逢年过节拿奖金的白领生涯。 闭上眼,从墙头上转身跳下。 自由,便在某人臀部着地的“咕咚”声中,不期而至。 在那个没有出租车的年代里,逃跑,是很艰辛的。 出了骁远王府,沿东城主干道青龙大街一路狂奔,到达东城城门时,苏软那一身的飞腾跳跃,闪转腾挪,就只剩下“挪”了。 想想高中时代跑完八百米就象张印度抛饼般抡在地上的那点出息,现如今夤夜长驱二十余里居然仍能直立行走……什么叫时势造英雄? 人,果然都是逼出来的啊! 但是,为啥不开门呢? 苏软站在空旷的青石地上,傻傻地看着面前森然紧闭的城门,强自压抑住胸中血气翻腾的痛楚。 ……这个现代人的脑袋,咋还不能适应古代社会呢?如果早想到城门要天亮才开,慢慢走过来不就得了? 仰头,启明星已经在夜空闪烁,过不了多久,天就快亮了吧? 曾经听过个冷笑话,从前有一块软糖,走啊走啊,忽然说,我的脚好软哦! 脚,真的好软哦。 “苏软?” 背后忽然响起温柔的男子语声,音色很美,却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在黎明前的寂静和黑暗里,淡定得让人从心底感觉到寒冷。 苏软僵硬地痴立片刻,缓缓转过身来,就见空地对面的街口,一座高大楼宇的阴影里,站了个修颀的白衣男子,明明在暗处,全身却隐约泛着淡淡的冰雪般的光华,优雅如鬼魅。 白衣,长袖,提剑,那身形像极了…… “天绯!” 苏软的眼神一亮,情不自禁地飞奔向前,然而只走了几步便又猛然顿住。 那个,不是天绯…… 第十三章 剑花秋莲光出匣 黎明到来之前,王都城的夜色浓重如墨。(.无弹窗广告) 苏软提了包袱站在东城门口空荡荡的青石地上,出神地看着那个宛如天人般优美绝伦的高大身影从对面款款而来,纤尘不染的雪白软袍,明珠璀璨的银丝玉带,有妖冶的淡蓝色花纹沿着长长的左袖蜿蜒而上,虽是暗夜之中,却仿佛通身都笼着一层冰霜似的奇异光华。 装束、身形、五官,就连走路的姿态,都与天绯如出一辙,但他毕竟不是天绯。 无论容颜有多么相似,一个人终究成不了另一个人。 “你是谁?”苏软问,他刚才似乎叫出了她的名字,而她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过他。 “苏软?” 仍是优雅而缓慢地走着,仍是这淡淡的两个字,沉静幽邃的眼里不带任何情绪,象两泓万年不化的冰湖,微微扬起的嘴角却勾勒出微笑的痕迹,然而在此时,那样的微笑却比这无边的黑暗更让人觉得森冷。 “……我是苏软,请问,你是谁?” “抱歉。”那人说,“你得死了。” …… ……她得……死了? 莫名的寒意悄然滋长,仿佛心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强大的压迫感如凛冽的朔风般扑面而来,白衣男子走得越近,这种感觉就越明显,想退,双脚却像是生了根,怎么也动不得。 ……真的……很像一场噩梦。但又真的不是梦,死亡的气息如此真实而切近,苏软甚至已经觉察到身体里奔流的血液此刻正在慢慢失去温度。 手和脚很凉……心……也很凉…… 自从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东方连城与莫伤离关于“手起刀落”的只言片语,她那因为养尊处优而经常处于混沌状态的大脑就被激励得勤奋许多,虽然不清楚这一切究竟都是为了什么,但既然知道别人有“手起刀落”的念头,逃命就是当务之急。 傻子,才会找他去刨根问底。 但是现在,似乎连逃命也是不可能的了。 “……是谁要我死?东方连城么?”强撑着才抑制住语声中的颤抖,却并没有哭泣或者乞怜的打算。 单薄的身体在微寒的夜风里站得更直了些,既然活着已变成奢望,那么,至少要给自己保存些尊严。 然而白衣男子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和她说话的欲望,就像一只猛兽永远不会和自己的猎物交谈,他所要做的,只不过是好整以暇地走过去,然后,轻轻松松地弄断她的脖子。 冰蓝色的长剑,清澈如江海凝光,出鞘的瞬间仿佛连夜风都凉了几分。 好美的凶器…… 苏软轻叹,当初看《陆小凤》花痴西门吹雪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死在如此清艳的一把剑下。 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恐惧和绝望到了极处,反而异常平静起来,只是有些冷冰冰的酸楚仍在心里萦绕,为了那个天生贵胄,却曾给她盖过棉被、喂过清粥、买过猪肉大包的冷峻男子,为了那段假作真时真亦假,看上去却温情脉脉、其乐融融的美丽时光。 一个拥有半壁江山、遮天权势的王侯,究竟是为了什么,非要取她这个连根都丢了的小女子的性命? 未免……滑稽了些…… “骁远王爷还真是客气,对付我,用板砖拍死就好,何苦劳烦你这种专业人士呢……”苦笑着挪揄。 白衣男子对她的嘲谑和幽怨毫无反应,步伐仍那样不急不缓,好像并不认为眼前的猎物会转身逃走,又好像无论她逃到哪里,都无关紧要。 剑身上映着他苍白如雪的倒影,让苏软忽然想起某个著名的段子:他的刀是冷的,他的剑是冷的,他的人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 ……冻……冻上了…… 嘿嘿…… 不由得傻笑,为自己死到临头仍能如此没溜儿感到有点自豪,却已经可以想象出剑锋刺进胸口的感觉。 疼,肯定很疼。 想起家里人,爸爸,妈妈,大哥,他们在遥远的另一个时空,会不会也正在想着自己呢?如果此去能够回到原来的地方,也未尝不是因祸得福,但,真的能回去么? 天绯……天绯啊……那只坏脾气的狐狸,现在差不多也该回到他的家里了。有家真好,不知到他老了的时候,还能不能记得她这么个人? 像那样的妖孽,怕是不那么容易老的吧? 而自己却很快就要死了,明天早上会有扫大街的,或者开城门的人发现她的尸体,然后她会被拖出去埋掉,埋在乱葬岗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腐烂、消解,灰飞烟灭,就像她从来没有到这世界来过一样。 狐狸会知道她死了么?如果知道,他会伤心么? 忽然……很想他…… …… “天绯,天绯……” 闭上眼睛,一遍遍轻轻念着他的名字,并不指望谁来搭救,只是临死之前想着他,总比想着那让人崩溃的剑锋来得愉快。 然而接下来的事实证明,有些人,就是那么不禁念叨。 …… “闭嘴,吵死了。” 凉薄散漫的语声忽然响起,让苏软的心都停跳了一拍,似乎有淡淡轻风拂面,愣怔之间,眼前已多了个白衣胜雪的熟悉背影。 “……狐狸。” 喃喃吐出这两个字,泪水便猝不及防地泛滥成灾。 就像幼儿园里被落下的最后一个孩子总算盼到了接她的家长,所有心酸、害怕、茫然和委屈顿时全都想了起来,哭,拼命哭,不哭不足以平民愤,不哭不足以抚慰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天绯起初还只是站在她身前,冷冷地与那白衣男子对视,最终被身后满腔悲愤、连绵不绝的泣血嚎啕吵得皱起了眉,回手抓住那梨花带雨的噪声源,揪着衣领子将她扯到身边。 “你真的很吵,刚才为什么不哭,偏我来了你才哭?!”粗鲁地帮她擦着满脸的眼泪,有些气恼,却又是有些好笑的。 “废话,刚才哭有什么用?!”没好气地顶嘴,伸手一指对面,“我哭死,那个变态就不杀我了么?” 被称作变态的白衣男子在天绯现身时就已经顿住脚步,站在不足一丈远的地方,很安静地看着他们,苏软抹着眼泪,忍不住看了看他又看天绯,像,即使这样比较着,也仍然很像。 他不会是……天绯失散了多年的亲生兄弟吧…… 正十分心大地想象着手足相认的狗血剧情,却见天绯对那白衣男子嘲谑地笑了笑:“对付这样一个丫头,居然要用到‘无伤’,天骁,你真是有长进……” ……原来,他们竟然是认识的。 “父王的命令是,无伤,必须刺进她的心里。” 白衣男子,天骁,极其平静地回应。 明明听到了天绯的讽刺,却没有半分生气的样子,这个男人,似乎连血管里的血都是凉的,永远也到不了那个愤怒的沸点。 然而苏软却渐渐开始有了愤怒的感觉,什么世道?!这是什么世道?!连杀人都要设计规定部位? 低头看看胸口……貌似穿了之后,自己的心就变得奇货可居起来,一个二个的,全都奔着这个器官使劲……这……和最近副食品涨价没什么关系吧…… 天绯的眉蹙了蹙:“……老东西要杀她?” “父王下的是格杀之令。” “原因?” “我只管杀人,”执剑的手抬起,剑尖斜斜指向地面,“至于为什么,你可以去问父王自己。” “这个人,你今天杀不了。” “你打算为了一个人类的丫头,违逆父王的命令?”没有任何嘲谑或者谴责的意思,纯粹是疑问。 “违逆又如何,那老东西的命令,原本就没有几次是对的。” “你可知道这样做的下场?”仍是波澜不惊的语气,手中,剑上的光华却越来越明亮逼人。 天绯忽然笑笑:“三年不见,你几时变得这么爱说话了?” …… 冰蓝长剑划破夜色,迅疾得像个抓不住的梦。两条劲健如虬龙般的雪白身影拔地而起,凌空相逢处,强大的冲击力让巍然高耸的城楼都颤抖起来。有守城的军士鱼贯而出,仰头看到这场云龙风虎的震撼表演时,又一个个呆若木鸡,松明火把烈焰熊熊,但在漫天迸射的银色光芒之下,却微弱黯淡得如风中萤烛。 苏软很理解他们的心情,无论是谁,在这样的夜里看到两个妖怪似的男人完全颠覆了万有引力定律,飞到半空中舍命斗殴,恐怕都会心潮澎湃的。 原以为那个叫天骁的男子,只是东方连城遣来的杀手,但从他嗖地窜上高空的那一刻起,苏软就知道,自己好像是错怪东方连城了。 能和天绯那个妖孽在半空中撞击出万丈光芒的生命体,绝对,绝对不可能是个人类。 冰蓝色光华如瀚海狂潮般漫天席卷,天绯的身影似乎转瞬便要淹没在无边无际的肃杀剑气里,然而他不但不退,反向着那海潮的中央长驱直入,衣袍发丝飞扬激荡,猎猎迎风,腾身,翻转,刀一样锋利的五指骤然挥出,断水裂帛似的,那冰蓝色剑影竟被硬生生撕开了个缺口,金铁交鸣之声铮然响起,天绯修长的手指扣上“无伤”的剑身,两个同样拥有毁灭性力量的强大个体顿时陷入拼死纠缠的胶着状态。 而作为引爆这场战斗的红颜祸水,苏软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地球上看着,纵然忧心如焚,也使不出半分的力气。 忽然有人扯她的衣袖,回头,身后不知何时已站了个极可爱的女孩子,冰雪似的衣袂裙裾,湖水样的清澈大眼,鬟髻精巧,垂髫如丝,正歪了头专注地看着她,就像小孩子隔着铁栏看动物园里的猴,而对于天上那场风云变色的厮杀,却好像半点也不在意。 “你好……”在这种情况下打招呼着实有些奇怪。 “……你……你好……”女孩子略显紧张,才说了三个字,雪白的脸颊上便现出两抹羞涩的嫣红,清透娇艳,让人忍不住想抓过来咬上一口。 但,现在可不是调戏民女的时候。 “潋滟,为什么还不动手?!” 半空里,正与天绯纠结着的天骁忽然轻喝。 “……是,殿下。”女孩子像是吓了一跳,很乖地回应着,湖水似的眼波幽幽看向苏软,几分歉疚,几分怜悯,几分迫不得已。 那神情明显是说,我不想杀你,我真不想杀你,但我确实得杀了你。 苏软小脸一垮,很理解地点了点头,转身便逃。 第十三章 剑花秋莲光出匣 潋滟在原地站着未动,静静地看着她跑出去很远,才忽然抬起手,一条皎洁柔韧的冰绡从衣袖中激飞而出,像条轻灵雪白的蛇,凉凉卷上苏软的脖颈。 苏软急速奔跑的身体骤然停顿,向后踉跄了几步,本能地抓住脖子上的冰绡,却又不甘心就这样被拉回去,于是一边手忙脚乱地想把那冰冷的丝绢从脖子上解下来,一边徒劳无功地拼命挣扎。 冰绡越收越紧,胸腔里开始有强烈的窒闷感觉,头也涨得极其难受,用脖子拔河果然不好玩啊不好玩,但即使如此,她也强撑着未出半声。 并非毫无畏惧,只是相对于自己的脖子被拉断,她更害怕的是激战正酣的天绯会因此而分神。 若干位武侠大师都曾经教导过我们,高手过招,最忌用心不专,在半天空那种级别的战斗里,分神的人,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咬了牙抗衡,但身体却仍然不由自主地被拉回去,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崴,那样娇娇嫩嫩的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啊…… 看来,不用高科技是不行了…… 抓住冰销,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看见小姑娘的眼睛里闪出惊讶之色,苏软得意地狞笑起来。 怕了吧?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今天老娘跟你拼了!白昼给了我白色的牙齿,我就得用它来咬断绳子! 但,这个是什么材料做的啊,看起来轻轻软软,为啥咬了半天却连根丝都不跳呢? 脖子……要断了…… 听到“潋滟”这个名字的时候,天绯的眼神已经蓦然变得寒冷,抽身欲退,却被如影随形的“无伤”纠缠住,眼见得潋滟的冰绡在苏软的脖子上越缠越紧,他骤然爆发出一声低吼,几近疯狂地全力攻向天骁,身形如白虹贯日,硬是将其逼得凌空退却了丈余。 而下一刻,他竟单方面结束战斗,转身,急速俯冲向地上的两个女孩子。[] 苏软眼睁睁看着那凌厉如鹰隼的身影从半天飞扑而至,也眼睁睁看着他为此放弃了全部的进攻和防守,以后背对敌,从而将自身置于绝对的险境之中……惊骇之余,心,忽然有些酸痛的感觉…… 笨蛋狐狸…… 就连天骁也未曾想到这人为了救那小丫头,居然会有如此不顾一切的疯狂举动,“无伤”略一迟滞,便看着天绯的白衣倏忽而去,转瞬欺至潋滟和苏软面前,指尖白芒似刃,轻松划断潋滟的冰绡,疾掠之间顺势伸出手,将苏软拦腰抄起。 背后,冰蓝色“无伤”正挟了深寒彻骨的肃杀之意,天河乍泻般席卷而来。 太近了……近得……不可能躲开了…… “狐狸……”苏软有些绝望地勾紧了天绯的脖子。 斜刺里忽然闪过纤细窈窕的身影,在“无伤”刺入天绯脊背前的转瞬,有些犹豫却最终义无反顾地挡住了袭来的锋锐。 居然,是潋滟。 “无伤”的攻势骤然停顿,漫天冰蓝也随着剑锋的硬生生回撤而消散于无形,天骁的身体凌空一个翻转,才收住剑势,悄然落地,而天绯则已挟着苏软飞上巍峨的城墙,越过犹自瞠目结舌的一众军士,没入城外旷野间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无伤”入鞘,天骁看着凝立失神的潋滟,眼眸冷淡如冰。 “你的胆子,怎么变得这样大了?” 很平静的语调,没有半点功败垂成的暴躁与愤怒,却让潋滟的指尖轻轻颤抖起来,垂了头,大眼睛里笼上一层忧郁的烟波。 “如果天绯殿下死了,您……会难过的。” “……难,过?”一字字重复,语声里多了丝淡若清风的嘲谑意味。 潋滟无声跪倒,纤弱的背影透着些委屈和坚持。(.无弹窗广告) 天骁没有再说什么,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原地转了个身,径自扬长而去。 东方欲晓,深蓝色的天空晨星疏落,苏软坐在山顶一株很大很大的树上,不知愁地悠荡着玉色裙摆。 “你不是回家了么?怎么又会回来的?”歪了头看身边的天绯。 “……回来就是回来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天绯闭目倚着树干,不耐烦地皱眉。 总不能告诉她,自己已经出了王都的边界,想起某人,却又觉得心神不宁,所以才原路折回来,想再看她一眼吧。 “我在骁远王府里没有看到你,深更半夜,你跑到城门口去做什么?” “……” 许久没有听到回答,天绯睁开眼,才发现那人已经如霜打了的茄子般,瞬间变得极其落寞又极其萎顿。 “我原以为我和东方连城很熟了,但其实,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将昨晚上的事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说给狐狸听,讲到“手起刀落”,鼻子红了,眼泪也不由得在眼圈里打转。 并不害怕自己失去了栖身之地,从此将浪迹天涯,她本就是莫名其妙穿来的,无所谓他乡,无所谓故乡,偌大一个世界,处处都是天涯,原也没有多大区别。 但穿来的人也是人啊,也会信任,也会依赖,也会伤心啊…… 骁远王了不起么?!南安王了不起么?!老而不死了不起么?! 凭什么骗她?!凭什么算计她?!凭什么在她已经把他们当成了亲人的时候,商量着对她“手起刀落”?! 午夜梦回,听见平日里最信任的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酷语调谈论关于要你性命的话题,那种仿佛连整个世界都陌生起来的感觉,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 伸手抓住东方连城的袍袖,原本是想问个清楚的,但看见那双重又变得温和的眼睛,却什么也不打算问了。 连说带唱几句,佯作酒醉未醒,眼泪却流在心里,哗哗的。 东方连城,我不是怕你,我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原形毕露,我只是,想永远记得你扮成好人时的样子…… 天绯听着苏软的叙述,很久无语,其实从当初在风林苑第一次见面,他就感觉得到,那两个东方世家的男人对于雪狐王族,是多多少少有所知,有所欲,有所求的。但当时却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世间觊觎雪狐王族的,他们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这种觊觎和探究,对于雪狐王族来说,还远远算不得威胁。 他原本以为,只要自己离开这个地方,一切就都无关紧要。 现在看来,倒是自己错了。 但这个傻里傻气的丫头,又招惹了谁呢? “……你那是什么眼神?”苏软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我不过喝了几杯酒,一觉醒来就变成天下公敌,人人得而诛之了,为什么会这样,我哪里知道!” 忽然想起那对极漂亮又极怪异的杀手,于是转了头去看天绯。 “……你那又是什么眼神?”天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雪狐王族为什么要杀你,我又怎么会知道。” “雪狐王族……”苏软仰着脸想了半天,忽然叫起来,“那,那不是你的部族么?!” 记得以前狐狸心情好的时候,曾说过的,他来自雪狐王族,住在北方很冷很冷的雪原上。 “天骁,是我哥哥。”狐狸看着远方,不凉不热地说。 ……啥?! 苏软被这条消息彻底雷晕,愣怔很久,才用自己那已有些短路的脑袋做了个推理―― 天骁=天绯他哥,天骁他爹=天绯他爹,天骁他爹要对她定点清除=天绯他爹要对她定点清除。 …… “天绯……”落寞地看着他。 “什么?” “你在家是不是忤逆啊?所以我救了你,令尊才要杀我……” 想来想去,这好像是最靠谱的解释了,但语声未落,头上已让人重重地凿了一记爆栗。 “你这个脑袋,就是长来胡思乱想的?”黑色的眼眸里有几分薄怒,也有几分无奈。 “好疼……”苏软眼泪汪汪地抱着头,“那又是为什么,总不会是你爹不喜欢你和人类来往,所以想杀了我,以绝后患吧?” “我会弄清楚的。”天绯仰头看了看天色,“累么?” “……累。” “那就睡吧。”说着,懒洋洋倚了树干,又开始闭目养神。 不是每种动物都习惯在树上睡觉的,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人类,苏软为难地左右看了看,正想着是该效法小龙女呢,还是蜘蛛侠,一阵山风吹过,寒意顿生,忍不住抱起了双臂。 “你逃跑的时候,没想到会露宿荒野么?”耳畔响起天绯凉凉的语声,一只强有力的手伸过来,将她拦腰抄起,像揣个土豆那样随便揣进怀里。 温暖瞬间包围了全身,还有雪白袍袖上熟悉的太阳味道,苏软紧绷了一夜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舒服地蜷缩成小猫的样子,靠着天绯的肩膀闭上眼睛。 “狐狸,” “恩?” “刚才那个眼睛很大的小姑娘,是在救我们么?” “……应该是。” “她也是雪狐王族的人?” “潋滟,是天骁的侍女。” “侍女?惨了……” “怎么?” “你哥哥,肯定会杀了她的。” “不会。” “……为什么?” “因为她是潋滟。” 第十四章 白兔捣药秋复春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东方连城、东方连锦和莫伤离站在苏软的房间里,对着一面墙壁,相顾无言。[] 东方连城大王八, 东方连城大王八, 东方连城大王八, 东方连锦大王八, 东方连锦大王八, 东方连锦大王八, 莫伤离大王八, 莫伤离大王八, 莫伤离大王八, …… 琳琅满目,活色生香的百十余个“大王八”,泄愤般爬满半墙,像极了甲鱼养殖场的水池,落款的位置,写了斗大的九个字――我以后再也不回来了!!!!字字饱蘸浓墨,笔锋坚毅,透着杜鹃啼血的幽怨和割袍断义的决绝。 很明显,这是某人收拾行李逃跑之前,难抑心中悲愤而留下的临别致辞。只写了半墙,并非客气,完全是因为身高不够,否则,怕是连房顶都要被她涂鸦了去。 自王朝开国至今,这还是第一个敢在骁远王府的墙壁上题词的,文采虽差了些,贵在一唱三叹,直抒胸臆,倒是让文学水平都颇不俗的三个男人,看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久,东方连锦才苦笑着道:“昨天晚上我又没在这,她骂你们,何苦株连上我?” “……可怜的小软软,这次,真的伤透心了。”莫伤离幽幽一叹。 “莫先生,早就知道昨夜她是在装醉的吧?”沉默了许久的东方连城忽然说。 “醉是真醉了,只不过后来被某些人吓醒了而已,我是看着她出了园子的,那小可怜儿,爬树的时候还有些晃……” “……莫先生看着她出了园子?” “对啊……你瞪我做什么,昨晚雪狐王族的杀手进了王都,冲着她来的,我如果强把她留住,现在,骁远王府恐怕早就成平地了,要是雪狐王族提前知道了我们的意图,哼……”眉弯一挑,在软榻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玉锉,自顾自地修起指甲来。 东方连城半晌不语,深邃的眼眸里却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那……她怎样?” 莫伤离专心地修着指甲,皮笑肉不笑:“你是担心她的人呢,还是担心她的心?” “……” “她的那只狐狸不知为什么又折回来,把她救跑了,这会,可能在哪座山里摘果子吃呢……” 昨夜雪狐王族内讧,两大狐妖在半天空激战的时候,他就站在城门附近一座高楼的楼顶上,喝着最喜欢的桂花米酒,冷眼旁观。 “莫先生也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么?”东方连锦慵懒地倚着软榻,问。 “我早晚会知道……”莫伤离浅浅一笑。 虽然那狐狸用了隐匿之术,藏起身上所有的气息,可有时候判断一个人的去向,未见得要凭脚印气息之类。 或许,略略用点心思,有个好脑子和好记性,就够了。 “但不知为什么,近来越来越懒得动脑子了呢……”忽然自言自语。 仰了头,又去看那一墙饱含深情的“大王八”。 小软软,就算在愤发涂墙的时候,你也仍是把东方连城、东方连锦,还有我莫伤离这三只大王八,当成朋友的吧…… 可惜天下太大,看不开、放不下、舍不了的牵绊太多了,所以又有几人,能真正好好怜惜你这颗赤子之心呢? 北疆,苍山如海。 “你小子,原来几个月都不见人影,怎么这两天倒成了常客了?”虎王斑斓九嘴上跟天绯打着招呼,两只铜铃般的金色大眼却径直瞄向了天绯身后玉色软袍,楚楚动人的女孩子。 苏软也在好奇地看着这个虬髯黄发,吊睛阔脸,身高丈二有余,穿一件嚣张的虎纹花袍的男人,还未及开口问好,冷不丁就被一只簸箕般的大手抓着拖了过去。 “她……就是你那个人间的小妞?”上下打量着,忽然喜形于色,“怪不得你这死狐妖肯千里迢迢跑来找赤焰草给她,这姑娘不错,细皮嫩肉,果然看起来好吃得很……” “天……天绯……”苏软本能地挣了挣,纹丝未动。 生平第一次被人以“好吃”二字称赞,到底应不应该表示感谢呢? “我不是来给你送饭的。”天绯伸手,将苏软从那只巨掌里夺回来,“我今晚要回雪原上去,这个丫头,得暂时寄放在你这。” “你要回去?”苏软怔了怔。 “有些事情,我必须得弄清楚。”天绯看着她,“明天,最迟后天,我就会回来。” “可是……” 很想让他带上自己,又怕一不小心就成了他的负累。 “不行,你得留在这。”天绯仿佛知道她的心思,语气虽然平淡,却透着不容辩驳的坚决,“雪狐王宫,不是人类可以随便进入的地方。” “哦……”有些委屈地垂下头去,自己终究还是个没用的家伙啊。 “你们两个,想急死我么?!”耳畔蓦然响起一声虎吼,斑斓九云山雾罩地旁听了半晌,终于忍无可忍。 “我父王,下了格杀令。” “格杀令?雪狐王族的格杀令?!”斑斓的眼睛瞪得老大,“杀谁?” “……我。”苏软有气无力地举手。 “你?”斑斓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忍了忍,终于还是笑出声来,“难不成是天绯那狐王老爹对你这媳妇不满意?那他未免太刻薄了些,我看这小姑娘就不错,浑身上下都是冰清玉洁的好人味道,总比那个谁强……” 话未说完,忽然感到身旁有个物体正在冷凝成冰。 “斑斓……”慵懒却透着森森寒气的声音。 “那个,你刚才说,打算把这小姑娘怎么办?”很识相地住了口,顾左右而言他。 “我回雪原的这两日,她得寄放在你这,我知道你有办法让雪狐王族的人找不到她。”天绯说。 斑斓蹙眉,来回踱了几步:“我只有那个办法……” 天绯笑笑:“就用那个办法。” 小白兔, 喵喵的白又白, 两只耳朵, 喵的竖起来, 爱吃萝卜 喵的爱吃菜, 蹦蹦跳跳, …… 喵的我不玩了!!! 虎王洞府,一面雕刻着精美花纹的硕大铜镜梦幻般悬空而立,苏软惊骇地看着镜中那只皎洁如雪的白兔,情绪几近崩溃。 粉嫩嫩的长耳,圆润润的身材,红玛瑙般晶莹剔透的眼睛,通体皮毛纤尘不染,还有一条短得可爱的尾巴,无论从美学还是动物学角度看,这只兔子都堪称极品。 但,如果这只兔子叫苏软呢? 苏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作为一个直立行走了近二十年的现代人,怎么被那个服装造型很像老虎的肌肉男哄骗着照了会儿镜子,就变成啮齿类了。 他好像念叨了几句什么来的,然后就见镜中云蒸霞蔚,金光迸射而出,可叹自己不知所以,还伸着脖子想看个究竟,谁知脖子缩回来的时候……喵的就被人类开除了…… “我,我才不要当兔子!!!!!!”转头,悲愤地冲着两个男人大喊大叫,然而由于身体结构有了明显不同,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细如蚊蚋。 天绯俯身,揪着两只大长耳朵将苏软拎起来,见那圆滚滚的小身子气急败坏地连连踢蹬,才用手掌托着,左右看看,满意地点点头:“很好。” “好个屁!”苏软发飙,“你们到底想要怎样啊?!” “天骁向来敏锐,虽然我用了隐匿之术,但也难保他不会找来北疆。”天绯捋了捋她的耳朵,“所以给你换个样子,会更安全。” “这镜子名叫‘万象’,是我北疆虎族的镇山之宝,飞禽走兽,花草树木,只要你能想到的,什么都可以变。”斑斓九很自豪地补充。 “那为什么非得是兔子啊,变成剽悍性感的小豹子不成么?变成优雅迅捷的小羚羊不成么?我不想变兔子,回头你们不留神,一脚把我踩了怎么办?!” “这个……我三岁的时候在洞府里玩,跑得急了些,不小心撞倒‘万象’,出了点毛病,所以,现在就只能变兔子了……”斑斓摸着脑袋,呐呐地道。 苏软欲哭无泪…… “你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我得走了。”天绯将苏软托在掌心里,一双漆黑的眸子正对着她嫣红清透的小眼睛,“斑斓会护着你,但你也要机灵些,我回来的时候,得看见你活着,否则……” 却又不说否则会怎样,只是将她交给斑斓九,便向洞府外走去。 苏软伏在斑斓九宽阔的大手上,怅然看着那个越走越远的挺拔背影,有气无力地耷拉起耳朵。 “小姑娘,你别伤心,只要你不跑出我北疆虎族的地盘,保你安然无恙。”斑斓厚道地安慰着她,“明天我带你去巡山,去狩猎,要是你喜欢,我还可以给你讲讲那狐狸的伤心往事,我跟你说……” “你给我闭嘴!”已走出洞府的妖魅男子霍然回身,眼神凌厉如刀。 斑斓大笑,举起掌中兔子的左前爪,摆个依依惜别的造型:“慢走,慢走,恕不远送啊!” 第十四章 白兔捣药秋复春 入夜,天空里凉凉薄薄的一片月亮,月下的太子府,殿宇巍峨,玉阶如水,难得的安静,却也少见的寂寞。(.好看的小说) 天紫坐在镜前,将一支精巧的缠枝花钗从头上取下来,柔润如丝的长发顿时流泻一肩,伸手拿了牙梳,轻轻梳理,有侍女欲上前帮忙,她却并未理会,牙梳自顾自地在漆黑的发间游走,镜中倾倒众生的美丽脸庞,略略显出些心不在焉。 太子原是说要过来的,被她以前几日受了惊吓,身体不适为由,委婉地挡了回去,反正那样的男人,在这样的夜晚,也总会有无数个去处。整个王都的人都知道,当今的太子妃极受宠,但并不专宠,作为未来的国母,贤淑宽厚是她的第一美德。 他们不知道的是,如果女人根本不把自己的男人放在心里,那是很容易做到贤淑宽厚的。 案边的鎏金灯树上,一个灯盏的火焰忽然变成了蓝色,却并没有要熄灭的意思,反而比周遭那些橘黄的火焰更加明亮和灵动些,冰冷清透,湛然夺目。 天紫一眼暼及,唇边扬起些不易觉察的妖娆微笑,淡淡吩咐身后的侍女:“我累了,你们不用在这里服侍,都退下吧。” 侍女们俯身退出,偌大的寝宫便愈发安静。天紫看了看灯树上那仍在煞有介事跃动着的奇怪的蓝色火焰,笑道:“潋滟,你真是越来越调皮了。” 蓝色火焰瞬间变成寻常的颜色,身后响起一个女孩子疑惑的语声:“天紫姐姐,你怎么知道是潋滟?” “刚才你一进太子府,我就知道了。”天紫含笑闭目,深吸了口气,“有潋滟在的地方,都能嗅到湖水的气息呢……” 身后,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过来,衫袖如冰,肌肤胜雪,从天紫手中接过牙梳,动作轻盈地帮她梳理好长发。 “殿下也来了,天紫姐姐随我去见见吧。” “殿下?”天紫一怔,“哪个殿下?” 潋滟看着她,但笑不语。 天紫似有所悟,自嘲地微微一笑:“倒是我糊涂了,与潋滟同来的,还能是哪个殿下……天骁哥哥进府,我竟没有察觉,他在哪?” “殿下在后园等你。”潋滟拿过一根银红色丝带,将天紫的长发轻轻束起,“他不喜欢这宫殿里的熏香味道。” 宫灯摇曳,栏杆霜冷,没有盛筵和乐舞的晚上,太子府后园便如同一位卸去盛装的风尘女子,少了许多珠围翠绕的富贵招摇,现出些铅华洗尽的纯真冷艳。[.超多好看小说] 水畔的白玉石台上波光荡漾,有修长优雅的背影矗立其间,明明是很轻松地负手看月,混身上下却透着无法言喻的孤高绝傲、华贵尊崇之气,即便近在咫尺,也让人不敢亲近仰视。 天紫着一袭银红,自对岸凌波而来,轻柔飘落在石台上,向那雪山般的男子恭谨施礼:“见过天骁哥哥。” 天骁没有回身,仍是淡淡看着天上微残的月亮:“三年未见,这人间的繁文缛节,你倒是学了个十足。” 天紫笑笑:“太子妃当为整个王朝的礼仪典范,天骁哥哥这样说,天紫能不能看作是褒奖?” “随你。”天骁对这个话题的耐心显然十分有限:“我昨天见到那个叫苏软的女孩子,但是,她被天绯救走了。” “……我知道,”天紫笑笑,“今早整个王都都传得沸沸扬扬,说昨夜守城军士看见两个雪白衣裳的……妖人在半天空里打架,几乎掀了东城门楼的顶子,据明辉太子说,皇帝亲自下旨彻查呢。” “他跟那个女子,是几时认识的?” “这个,天紫也不大清楚,但上元节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那个小丫头,他们就已经在一起。” “父王说,你曾两次想要除去那女子,但都未得手。” “第一次是遣了竹女去,第二次是鱼妖,但拜我们的天绯殿下所赐,全都铩羽而归。”天紫苦笑。 “竹女,鱼妖……”天骁淡淡重复,沉静的眼里多了些嘲讽意味,“让这些货色到天绯的面前杀人,你是真想除去那女子,还是另有所图?” 天紫抬头,正看见那双无喜无怒的清冷眸子,心中不由得一凛,面上却仍然微笑着:“正因为天紫势单力薄,所以日前才禀明父王,请王族中的高手相助,天骁哥哥来了,除去那女子也就指日可待了。” “今天我来,是要知道天绯的去向。” “……天骁哥哥认为他会告诉我?”天紫笑问。 “他当然不会。”天骁说,“但一个能让他失魂落魄,离家三年的人,至少要比我知道得多些。” 山中,清晨,早饭时间。虎王洞府外,一直通体雪白的兔子正蹲在那里,呆呆看着地上绿油油的几芽嫩草,红红的小豆眼里一会儿是备受诱惑、欲罢不能的牵绊,一会儿是傲骨铮铮,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决绝,千愁万绪,纠结异常。(.无弹窗广告) 好漂亮的草啊,嫩嫩绿绿,清香扑鼻,口感肯定是又脆又甜…… 不对,这不对,虽然你外形像个兔子,但你并不是一只兔子,你是人,你得吃人的饭…… 这种草看起来营养很丰富,还有很多纤维,咬上一口,嚼啊嚼啊,又筋道又饱腹,过瘾…… 你有病啊!为什么会对几根草垂涎三尺?!为什么一想起胡萝卜和豆饼就食指大动?!难道你后半辈子不打算啃鸡腿,吃鸭脖子了?! …… 吃,还是不吃,这是个问题。 “想吃就吃吧,兔子吃草,天经地义。” 低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震得地皮都有些颤动。苏软转身,便看见两只明显属于猫科动物的,雪白中微间些虎皮斑纹的硕大爪子,不由得怔了怔,仰头,正对上利齿森森的血盆大口,和吊睛白额的斑斓脸庞。 一只老虎,一只神形兼备,360度无死角,不需要鉴定部门认证,比任何照片都真实的,活生生的老虎。 前腿,有些软,后腿,更软。 浓重的野兽气息扑面而来,置身于那样一个庞然大物的阴影之下,兔子忽然有种想哭想骂街的冲动。 我知道我倒霉,但倒霉总要有个限度吧?! 凭什么穿来就得碰上东方连城、逃跑就得碰上天绯他哥,做只兔子,还得遇见这么大一只老虎?! 看看,看它那张嘴,那也能叫嘴么?!一颗牙掰下来比我的腿还粗,就算生吞了我,恐怕也不会比吃个肉丸子更费力气。 跑是来不及了,喵的,谈判!狐狸还没回来呢,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求生的努力! “那个,虎哥,我想这其中肯定有些误会……”短尾巴学着狗的样子,谄媚地摇了摇,小豆眼很诚恳地看着老虎,耐心解释,“你别看我长得像个兔子,但其实我根本不是兔子,我是人,误食过苏丹红,喝过某某牌牛奶,吃我,会得结石,会致癌的……” “什么叫结石?”老虎很平静地问。 “这都不懂,结石就是……”忽然顿住,“你……会说话?!” 老虎嘿嘿坏笑的样子让兔子想起了昨天把她变成兔子的某个花里胡哨的剽悍男人。 “斑斓?”狐疑地看着那双炯炯有神的金色大眼。 “我还是喜欢听你叫虎哥。”老虎笑道。 “你……大清早的,干嘛变成老虎?” “什么叫变成老虎?北疆虎王,当然就得是老虎。”斑斓得意地摆了个猛虎下山的造型,“怎么样,我的本来面目英俊吧?” “……” “你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就会习惯了。我每天早上出去巡山,都要化作虎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斑斓神秘而深沉地看着她。 “……为了,吓唬人?” “嘁,我才没那么无聊。”斑斓不屑。 “那是为什么?” “笨,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一丝不挂,光着屁股出去,你不知道,春天的清晨,光着屁股在山林里走,真是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啊……” 兔子差点被雷了个趔趄,幽幽地看着老虎,正想挖苦几句,腰身却被一条毛绒绒的尾巴缠住,卷起来放在了虎背上。 “干嘛?” “带你出去散散心。”斑斓宽阔的脊背随着步伐缓缓起伏,像一座运动的山,“看看我的北疆林莽,说不定等狐狸回来的时候,你就舍不得走了。” 作为有史以来第一只骑在老虎背上遛弯的兔子,苏软的心情很快便开朗起来,云从龙,风从虎,随风而行,呼吸着淡淡的木叶清香,耳畔莺歌呖呖,看山,看麋鹿猿猱,看清涧溪流,看浅草黄花,看千姿百态的树,胸中渐渐云开雾散,忍不住轻轻哼唱着一支世界名曲。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你那是什么歌?”斑斓听得别扭。 “两只老虎,歌颂了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苏软微笑,“你想学么?” “不想。”斑斓坚定地拒绝,脚步渐渐放缓,“到了……” 草地延伸到前面不远的地方便忽然消失,走过去,才发觉已处身于凌空逸出的一截断崖之上,湛湛晴空澄澈如洗,浮云浅淡,万仞山岩苍松倒挂,峭拔孤绝,极目远眺,更有郁郁葱葱的崇山峻岭,峥嵘崔嵬,纵横开阖,一直连绵到长天尽头。 “真漂亮……”苏软喃喃道。 “那只死狐妖就喜欢这里,所以我想,你也肯定喜欢。”斑斓将苏软从背上放下来,“我和天绯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个地方,那时候西方魈族进犯,他路经此地,救了我的命。” “魈族?” “对,魈族,他们是西方山岭中的霸主,无论男女老少,都是身高过丈,通体黑毛,力气大得吓人,而且动作极快,往来如风,那次我被十余只雄魈围困,如果不是天绯出手,现在这里恐怕就是他们的地盘了,你那只死狐狸虽然脾气很讨人厌,但着实厉害。” “后来魈族退了,你们就成了朋友?” “我要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他却十分缺德地笑笑,说如果我真想报恩,就把皮剥下来给他做靴子,我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再不提报恩的话,但这北疆的千里山林,从此就是他的家了,而我斑斓九,也从此就是他的兄弟了,兄弟就应该祸福同当,荣辱与共,可他心头的事,我解不了,谁也解不了,所以我只能陪着他喝喝酒,打打架,现在,能替他照顾照顾小妞,也是高兴的……” 斑斓一声长叹,看看身边听得有些出神的兔子:“虽然我不知道你这小丫头到底有什么秘密,但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喜欢你,我敢打赌,你比那个叫天紫的小母狐狸强多了。” “谢谢……但,谁是天紫?” “天紫你都不知道,那是天绯的心尖子啊……他从来没跟你说过?” 兔子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你想不想知道?” 兔子犹豫了片刻,又点了点头。 斑斓眼睛里立刻闪烁出八婆被问及隔壁寡妇隐私时的那种激情燃烧的光辉,兴冲冲地蹭到兔子身边坐下,“问我,你算问对人了,你以为他堂堂雪狐族的少主人,干嘛要到人间来东游西荡,赖着不走,还不都是为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忘恩负义?” “对啊对啊,你不知道吧,我原来也不知道,这都是那只狐狸喝醉了酒告诉我的,那个天紫……” …… 像挺上足了子弹的机关枪,斑斓的话匣子既然打开,不把苦胆吐出来是不正常的,苏软也不说话,只远远看着山与天的边际,安安静静地听。 清爽的微风徐徐而来,阳光普照大地,峭拔孤绝的山崖边上,大老虎和小兔子并排而坐,八卦着一只狐狸的忧伤过往,那情景,真的很有趣。 但心,为什么会开始隐隐作痛了呢…… 第十五章 海天龙战血玄黄 风,在苍茫无垠的原野上回旋呜咽,扬起漫天霰雪如纱,皑皑千里的皎洁清冷绵延开去,与天际低垂的云朵混淆了界限,苍白得分不清彼此。头顶,幽蓝色长空浩瀚深远,脚下,百丈坚冰让流淌而过的时间都仿佛冻结起来,凝住了沧桑变幻、四季更迭,一年、十年、百年、千年,永远都是同一种模样。 天绯御风而行的身影像一支穿云破雾的箭,黑发白衣,飞扬起卷,比周遭的冰雪更加寒意凛冽。当太阳落下去,月光弥漫四野,前方一座雪山的高大阴影正渐渐逼近,山间有清辉闪烁的雪道蜿蜒而上,如一线抛空,径自伸向主峰的最高处,尽头,便是梦幻般美轮美奂的殿宇楼台,廊腰缦回,钩心斗角,辉煌灯火百里可见,冷峻,静谧,如天上宫阙,骄傲地俯视万方。 狐王沧溟的水晶樽里荡漾着清冷的浅碧色液体,那是一种叫做“韶光”的酒,入口浅淡,尝不出任何滋味,须得轻轻含住,片刻后才有半甘半苦、温柔缱绻的醇香自齿颊间扩散开来,闭目细品,据说可以记得起当初第一眼看见这世界时的喜悦和忧伤。对于某些历尽沧桑,老得已经数不出年岁的人来说,那实在是种让人感动的味道。 然而美妙的时光总是持续不了太久,即便是在雪狐王宫这样远离人间的地方,煮鹤焚琴捣乱煞风景的家伙,也总是有的。 镌刻着精致兽纹的寝宫大门被一只穿了银色长靴的尊贵的脚踹开,有修长的白色身影径直闯入,身后,远远跟着几个拦阻不及,也不大敢拦阻的王宫守卫。 水晶樽轻轻放在身边的青玉案上,沧溟打量着已经站在面前的闯入者,许久,修长的眉微微一蹙:“儿子,三年不见,你好像晒黑了。” 说着,很有优越感地摸了摸自己那张千百年来始终苍白如雪、皎洁如玉的英俊脸庞。 “我回来,不是为了跟你比脸的。”天绯对眼前这人的自恋早就习以为常。 “我知道,但这样的话题,能让气氛轻松些。”沧溟笑笑,“你孤身一人回来,肯定是把那个女孩子藏得妥当了?” “那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天绯说。 “手无缚鸡之力?也许吧,但她能让雪狐王族的两个少主人刀兵相向,却未尝不是种本事。” “她救过我的命,而你却想要她的命,所以让我和天骁刀兵相向的人,不是她,而是你。”天绯冷冷道。 “……她救过你的命?”沧溟挑了挑眉,“这我却是不知道的,你怎么会沦落到让一个人类的女子搭救?” “看来你在人间的探子,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能干。”天绯的语声里带了些嘲谑,“抑或是我的生死,根本不在狐王陛下关心的范围内。” 沧溟修长的手指扣上天绯的脉搏,静静感触了片刻,忽然仰头看着他:“你受过万年龙骨的伤?” “……” “……我记得,那把万年龙骨制成的螭吻,你是给了天紫的。” “万年龙骨制成的兵刃虽然不多,也绝非螭吻这一把剑,”天绯不假思索地否认,“不是她。” “不是她?”狭长的凤眼危险地眯起来,“那是谁?告诉父王,敢伤我儿子的人,断断不能轻饶。” “这件事,我已经不想再提了,你又何苦纠缠不放?”天绯面无表情,“当初我将冰狼灭族的时候,也不知是谁唠叨着雪狐王族当有宽仁之心,关了我三年之久。” 沧溟促狭地看着他,半晌才若有所思地一笑,叹道:“你这孽障什么都不像我,只有娇惯女人这一样,能看出是我的儿子……算了,既然你要护着她,我也不必枉做小人,反正你又没死……你刚才说,是那个叫苏软的丫头救了你?” “是。” “可你也三番五次地救了她,不是么?” “……是又怎样?” “所以你们已经互不相欠,不必再为了她而违逆王族的格杀之令。” “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让王族对一个人间的丫头下令格杀,这实在很好笑。” “你可知道,她并不是个普通的人间丫头,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人间?!”沧溟的语声骤然冷厉起来,再不见方才的云淡风清。 “我知道,但那又如何?” “她是异世之人,本不该到这世界上来,一旦来了,雪狐王族必须将之除去,这是从我们定居极北之地的那天开始,就要世代遵循的法则。”沧溟的看着天绯的眼睛,一字字地回答,语气很平静,眼底却有一抹彻骨的深寒。 天绯皱了皱眉:“我从未听说过这种法则。” “你当然没有听过,这件事,关系着雪狐族的生死存亡,原本只有王族的君主才能知道,就连你的哥哥,也只是奉命行事,并不知其究竟。” “但我今天必须知道。” “……你确定?”沧溟思索着,指尖轻轻扣了扣额角。 “我不会为了一件不知所以的事,放弃一个救过我性命的人。” 父子两人静静对视,冰冷幽深的目光让整个宫殿的空气都有些凝滞不动,许久,沧溟才从卧榻上长身而起。 “跟我来。”淡淡说了三个字,便走出寝宫,倏忽间,银丝绣锦的华丽袍裾已飘入夜空,越过几重宫阙,向着雪山绝顶飞去。 雪山的最高处,便是极北雪原的最高处,对于天绯来说,这里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冷月孤悬,长空星汉近得仿佛触手可及,朔风凄厉呼啸,像是要将造访者的灵魂都冻结在此,生生世世,永无解脱。 “儿子,你从小就喜欢到这个地方来,告诉我,从这里你能看到什么?”狐王沧溟精美的银白色袍裾在风中恣意飞扬,他仰了头看着夜空,忽然问。 “天,地,雪。”天绯淡淡道。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沧溟长叹,“你知道你的父王,我,每每站在这雪山绝顶,看到的都是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尽量想让自己更有耐心些,语声里却仍然透出了一丝烦躁。 这老东西,似乎总有让人烦躁起来的本事。 “我看到的是……一个监牢,一个千秋万载,有始无终的监牢。” “……什么?” “……也罢,儿子养大了,总该让他知道些什么,不然所有的秘密都让我一个人背着,迟早会未老先衰的。”沧溟自言自语地絮叨,许久,才仿佛下定决心,“今天,就让你看看吧……” 华美的银丝袍袖迎着狂风缓缓扬起,那个衣袂翻卷,优雅挺拔的背影忽然变得异常冷漠虚幻,天绯皱了皱眉,想要说些什么,却听见一段长长的咒语自沧溟口中高诵而出,时而仿佛近在耳畔,时而仿佛远隔轮回,带着某种让人恐惧的神异之力,飘向幽深旷远的黑暗苍穹。 天空中开始有奇异的景象出现,起初是无数朵明艳的九色云霞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绮丽似锦,飘渺如纱,渐渐聚合纠集,骤然迸射出耀眼的万丈光华,映照着冰雪皎洁的山顶,转瞬之间,天也苍白如虚无,山也苍白如虚无,就连父子两人的身形,都变得不那么真实,待到光华散尽,浮云开处,一道海市蜃楼般的庞然巨门赫然现于当空,沉重的青铜色巨门,森森紧闭,无环无锁,古朴苍劲的异兽图腾布满门扉,带着种让人几近绝望的神秘和压迫感,却只惊鸿一瞥,便消逝于无形。 浓重的黑暗瞬间又席卷了雪山之巅,天空依然是月色星辉,没有霞光,连半丝轻云都没有。 “那是什么?”良久的沉默之后,天绯忽然问。 “我不是说过了么,”沧溟淡淡道,带着宝石约指的手抬起来,略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那是一座监牢。” “监牢?” “儿子,身为雪狐王族的少主人,是件骄傲的事吧?”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天绯没有回答,只安静地看着他。 “可如果我告诉你,我们雪狐王族存在的意义,就是守着这座监牢,你还会觉得骄傲么?” 沧溟转身,目光前所未有的温和,却又像带了无限的苍凉自嘲之意。 “你刚才看见的那道门,叫做洪荒之门,那里面,雪狐族的先王琰和一个人间女子的魂魄,那个女子的名字,叫做初月无忧……” 鸿蒙之初,人间与异界的壁垒并不清晰,异界,东方龙族、西方长风族和北方雪狐族盛极一时,而人间,天生拥有异能的初月部落则几乎统治了整个南方,也是唯一能与三大异界王族分庭抗礼的人类部族。 初月部落的首领,便是初月无忧。 无论人间还是异界,只要是长着耳朵的生灵,就都听过初月无忧的名字,初月无忧是人类之中最美丽,也最危险的女子,她的倾世容颜,她的凉薄性情,她的战无不胜,都成为上古年代被人们口耳相传的奇异神话。 她曾为长风族的储君夜雪跳过一支舞,那性情古怪、不可一世的男子居然从此放弃了王位,无怨无悔地追随于她的左右。 她曾朝着入侵领地的强敌嫣然一笑,对方枕刀饮血的敌酋便在这一笑之间失了心神,任由初月无忧纤细绝美的手指凉凉划过他的咽喉。 有人说,初月无忧的眼睛是不能去看的,初月无忧的歌声是不能去听的,看了,听了,就会连灵魂都陷落进去,地老天荒,万劫不复。 这样的一个人类,这样的一个女子,除了岁月,几乎没有什么能将她击溃。 二十六岁那年,某个清晨,初月无忧涉江而过,到远山之中狩猎,江上无风,水波清灵如镜,偶然俯瞰自己的倒影,她忽然顿住了脚步。 “夜雪,我是不是老了?”有些迷惘的抚着脸庞,问身后眉如春山的男子。 “老?”夜雪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你怎么会老?” “我是人,是人就总会老的。”回身,抬手,指尖轻轻滑过夜雪俊逸的眉眼,“哪像你们这些长风族的妖魅,十年,百年,千年,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我这个样子,你不喜欢么?”夜雪捉住她的手,眼神里满是纵容。 “喜欢,我最喜欢夜雪,但几十年后,我变成腰背佝偻,齿摇发疏的模样,夜雪还会喜欢我么?” 夜雪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她腰背佝偻,齿摇发疏的样子,温柔清澈的江水在两人脚下潺缓流淌,山野之间安静得能听见飞鸟滑过的声音,初月无忧痴痴地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冰一样清澈冷艳的眸子里生平第一次现出忧伤。 “我不想短短的几十年后,就从这世上消失不见,”她喃喃道,看着夜雪的眼神像个委屈的孩子,“夜雪,我不想再也看不到你……” “你……不一定会消失不见……”夜雪被她的眸子里的水光刺痛了心脏,不觉脱口而出。 初月无忧凝视着他的眼睛,许久,忽然笑了,笑靥如冰消雪融,春花绽放:“我知道,长风族的储君,总会有办法的。” 夜雪拥住她,脸庞轻轻贴着她的发丝,沉溺于怀中夺人心魄的绝代温柔。 他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那个秋天,向来习惯于固守领地,不愿轻启战端的初月部落开始悄然向周遭扩张,他们先是袭击了一些势力较弱的异界族群,其后,渐渐向远方更大的妖族进攻。 初月族人也有了耐人寻味的改变,似乎每经一役,他们身上那与生俱来的异能和战力就会更强一些,随着初月部落的势力逐渐延伸,族中的男女老幼,也都变得近乎妖异的矫捷凶悍,兵戈所指,无往不利,成了让大多数妖族闻之色变的噩梦。 初月无忧漆黑的眼瞳不知何时变成了璀璨的冰绿,带着无限魅惑和欲望,像两泓幽深得能淹没整个世界的湖,她骑乘金眸独角的异兽,带领着军队纵横四方,依然美丽得让人不敢凝视,却不会再对着水中的倒影感叹红颜易老,此时的初月无忧,就像一朵凝在冰雪中的昙花,风霜岁月和征战杀伐已不能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唯一的不同,就是她似乎一天比一天更动人,也一天比一天更强大。 只有夜雪知道其中的玄机,那是由长风王族继承人世代相传的古老法门,杀死妖魅,以秘术摄其魂魄,可生死人,肉白骨,驻红颜,得永寿,更可使人类拥有妖魅的异能,摄之越多,异能越强,但从此也就偏离了人类的生死轮回,变成徘徊于人间与妖界边缘的异数。 “听说雪狐王族占据的北方,冬天可以看见很美很美的雪,我把那里抢过来,送给你做领地吧……”站在山巅看风景的时候,初月无忧忽然对夜雪说。 夜雪清秀的眉蹙了蹙,却只是拥着她,没有说话。 初月部族的军队很快向着北方进发,他们越过高山大泽,来到雪狐族的边界。 而那个叫做云歌的男子,便也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初月无忧身边。 第十五章 海天龙战血玄黄 面对兵临城下的初月部落,雪狐王族却沉寂如一潭死水,没有主动迎击,没有严阵以待,没有哪怕是半点作为妖界霸主该有的反应,任由疯狂剽悍、所向披靡的初月族人长驱直入,一路摧枯拉朽,向着冰雪覆盖的极北之地渐渐逼近。 某日,天上忽然下起了雪。 那是千百年来,世间最奇怪的一场雪,漫天飞舞的雪花里,看不到雪白的颜色,每一片都是美丽而诡异的绯红,殷殷如鲜血,纷纷似落英,带着凛凛的腥甜味道,很快便铺满了山川旷野,让整个世界都陷入视觉错乱般的苍茫虚幻之中。 绯红色的大雪下了整整三日,雪住以后,罕见的瘟疫骤然在初月部落的族群里爆发开来,数日之内,族中染病垂危的军士已有三成之多,那些凶悍如妖魔,在一场场拼死绝杀中都没有倒下去的初月族人,此刻却敌不过这场从天而降的浩劫。 进攻的步伐被迫放缓,初月无忧逡巡在血红泥泞的营地里,妖冶的幽绿色眸子冷凝如冰霜。 “夜雪,你是擅长医术的,难道也没有办法么?” “没有。”夜雪淡淡道,“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雪,也不知该如何医治这样的病,撤退,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撤退二字,说得极其轻松,向来温柔的眼睛里却多了些无法掩饰的漠然神色。 初月无忧蓦地回身,目光凌厉地看着他,许久,却又柔软下来。 “夜雪已经不喜欢我了,我知道……”轻轻的叹息,像个失宠的孩子。 夜雪皱了皱眉:“我没有……” “你不喜欢我现在做的事情,”初月无忧走过来,半是委屈,半是撒娇地牵住他的衣袖,“你不希望我和我的族人在这世上活得更长一些,你不愿意我能永远陪着你,夜雪,你想几十年后,眼睁睁看着我死了,被埋进荒野……” “住口!”夜雪一声低喝,对于初月无忧,他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看着那双绝美的绿眸瞬间泛起薄薄的水雾,心又有些隐隐作痛的感觉。 “如果你只是想让你和你的族人长生于世,这样已经够了,进攻雪狐王族,是没有必要的。”略略俯身,抓住她的肩膀,漆黑的眼瞳痴痴看着她,竟带了些祈求的神色,像是要穿透她的心。 “我知道,可是……来不及了……”初月无忧轻浅的笑颜如一朵温柔而魅惑的花,素淡的软罗长袖款款扬起,在一片绯红之中,妖娆得旷古绝今,“夜雪,你看,到处都是血的颜色,多美,苍天告诉我说,我已经陷进这血色里,挣不脱,也逃不开了,那些被我杀死的妖魅,那些败亡的部族,不会给我回头的机会,前方的雪狐王族,东方的龙族,甚至是你的长风族,也不会给我回头的机会,夜雪,如果你不想看着我坠入地狱,就只能跟着我,登上这世界的最高处了……” 轻轻贴近夜雪,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像是要用体温溶解掉那个男子身上冰冷漠然的气息,找回自己熟悉的暖意和温柔。 夜雪仰望天空的眸子里透着近于绝望的忧伤之色,却最终没有推开她:“找当地的巫医来询问询问吧,人的病,也许还是得由人来医治……” …… 找寻巫医并不是很难的事,日落时分,派出去的人就在几十里外的一个荒野小镇上找到了那个叫云歌的男子。 云歌进入初月部族营地的时候,脸上遮着浓雾似的面纱,只能看见一双漆黑深邃得让人心悸的眼睛,发丝如缎,长可及腰,一袭古朴的淡色长衫,广袖博带,全无修饰,穿在他身上,却有种难言的典雅奢华之气,于不经意间便摄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初月无忧在王座上打量着他,冰绿色的眸子里闪出些莫名的光彩,却最终只是嫣然一笑:“巫医?” “巫医,云歌。” “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的脸?” “姑娘眼中有太多的东西,并不缺这一张脸。” “大战在即,可我的很多士兵都病了。” “绯雪如血,是上苍的告诫。” “上苍?他想说什么?” “我不是上苍,我只是个巫医,上苍想说什么,姑娘其实已经很清楚。” 初月无忧起身离座,向着那个奇异的男子一步步走过来,如临水之仙,在他面前盈盈站定。 “你是巫医,你的心和上苍的心应该是相通的,告诉我解决的办法。” “简单,”云歌柔和地看着她,“离开这里,回到你们来的地方去。” 初月无忧望着那双明月沧海般沉静而浩瀚的眼睛,神情闪过片刻的迷离,半晌,才淡淡笑了:“为什么我到现在,还不能下定决心杀了你呢?” 春雪似的手指陡然伸出,扯下云歌面上的轻纱,在场所有人的呼吸都有了片刻的停顿,为初月无忧的举动,也为面纱下那苍白如雪的倾世容颜。 ……从来……不知道男子可以生得如此之美…… 云歌站着未动,任由轻纱从初月无忧的指间缓缓飘落,两人对望,目光半是冷淡,半是温柔,俯仰相视间的绝代风神,却让整个王帐都陷入一片几近窒息的沉默之中。 “从现在开始,你要留在这里,为我的族人治病。”初月无忧说,“在我进入雪狐族的王宫之前,不许离开。” 太阳在数日的阴霾之后重又照耀大地,绯红色的积雪迅速消解,渗入泥土,却又和普通的雪水没什么不同了。 云歌每日在初月族的营地上游走,给患病和未患病的族人们发放着他自己配制的草药,那药的效果的确神奇,患病的人开始有了轻松的感觉,未患病的,也再无人继续倒下去。 月朗星稀的夜晚,云歌坐在营地外的旷野上,独自抚琴作歌,琴声苍凉幽远,不绝如缕,能伤到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你到底是谁?”恬淡的语声响起,初月无忧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裙袖临风,像个绝色的鬼魅。 云歌住了弹奏,却并没有回头看她:“我叫云歌,你不记得了么?” 有柔软馨香的躯体靠着他身后坐下来,仰了头去看皓月长天,感受到那个宽阔脊背散发出的温暖,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你不是云歌。” “……哦?” “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已经认识了你一生之久,你可以是我的情人,也可以是我的死敌,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但,你不是云歌。” 身后的男子沉默,半晌才轻轻地笑了起来:“好吧,我的确不是云歌,那个巫医被我的属下送到很远的地方去,怕是要半年才能回来。(.无弹窗广告)” “你不是巫医,却治好了我族人的病。” “原本想以这场雪,将初月部族从世间抹去,这也是妖界三大王族的决定,但后来,我又改变主意了。” “为什么?” “为了公平。 “公平?” “自古以来,无论人间妖界,所有争逐杀伐总是由少数人的欲望而起,到头来,却要大多数的人背负罪孽,遭受劫难,这本就是最不公平的事。” “……你说的好像有道理。”初月无忧侧首想了想,微笑道,“那你又是怎样打算的呢?将雪狐族与初月族血流千里的战争,变成我们两个人的单打独斗?” 曼妙的身躯翩然而动,转到云歌面前来,幽绿眸子望进那双夜空似的眼睛,冷冷暖暖,浅浅深深,片刻间,连风都停住了 “初月无忧,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但最聪明的人往往会做最愚蠢的事情,妖精的魂魄也许可以让你的族人强大,甚至千年不老不死,但对于雪狐王族来说,那也不过是一群血肉之躯,你天生资质非凡,又得长风族储君相助,与我尚可一战,但你的族人,却未免太羸弱了些。”许久之后,云歌淡淡说。 “这是警告么,云歌?”说到这,又璨然一笑:“或许,该叫你雪狐王琰?” 云歌缓缓站起,身形像一座冷酷傲岸的雪峰,似乎只是转瞬,那个温和恬淡的巫医就消失了,真正属于妖界君王的高贵气度和凛然威势开始在这个男子身上散发开来,俯视着初月无忧的黑眸里有什么东西黯淡下去,又有另一种神采蓦然点亮,衬着唇边浅淡的微笑,冰冷、夺目、妖惑倾城。 “我给了你的族人一个回头的机会,现在,我也给你一个机会,回去,太阳升起之前,回到你们来的地方去,过往种种,可以忽略不计。” “如果,我说不呢?”仰头,执拗的表情像个赌气的孩子。 雪狐王琰看着她:“天亮的时候,我会在雪原上等你,如果你们没有来,我会很高兴,因为那意味着初月王族和他们美丽的首领,还能在这世上继续存在下去,好好想想吧,或许初月部族能用来想事情的时间,就只剩这一夜了。” 飘逸的淡色靴袍从初月无忧身边迤逦而过,走向夜色苍茫的远方,初月无忧痴望着他的背影,渐渐入了神,就连夜雪走到身边来,都未曾发觉。 “他不是巫医,对么?”夜雪问。 “……琰,雪狐王琰。”初月无忧修长的睫毛垂下来,忽然一笑,“真是个仁慈的妖王呢,大战之前,居然跑到敌人的营地中来行医,劝降,告诉我初月部族是多么不堪一击,告诉我只有回头才可以保全性命……从我来到这个世上,他是第一个敢如此……羞辱我的人……” “起来吧,地上很凉。”夜雪向她伸出一只手。 初月无忧攀着那只手站起来,顺势依偎进夜雪的怀中:“我累了,夜雪,今晚陪我好不好……” 夜雪没有说话,只轻轻将她横抱起来,向着营地走去。 起风了,天空,原本苍白的月亮不知为什么竟隐约染上了一层的血色,妖冶,诡异,如同初月无忧飘忽难测的眼神。 决战之日,雪狐王族却并没有等来初月部落的千军万马,当金色晨光照亮了雪山绝顶,一个风姿绝世的窈窕身影沿着漫长的雪道孑然而上,来到雪狐王琰的面前。 是初月无忧,但,又不是初月无忧了。 奇异的嫣红在眼角眉梢若隐若现,冶艳魅惑,妖娆入鬓,原本顾盼倾城的幽绿眼瞳此刻已变成了冷酷卓绝的亮银色,长发未束,裙裾漫卷,款款前行时,身后轻浅的脚印居然步步猩红如血。 充斥天地的妖邪之气自周身弥漫开来,唇边妩媚的微笑却带了些孩子似的顽皮:“雪狐王陛下,我来赴约了……” 琰看着她,像看着什么让人痛苦的东西,渐渐连眉弯都蹙起来,许久,才又回复成平淡漠然的神色,轻轻一叹:“盛极一时的初月部落,就此亡族灭种了么?” “我在,初月部族便在。”初月无忧仍是微笑,亮银色的眼眸熠熠生辉,“你不是说我的族人太羸弱,不堪与雪狐王族一战么?昨夜,我便听你的话,把他们的力量都合于一处了……” 昨夜,凄厉的惨叫哀嚎在浸了血的月光下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数万人聚集的初月族营地瞬间成为屠场,平日里战无不胜的杀戮者此刻正陷入死亡的恐惧,他们或是如乱兽般在营地内惊骇奔突,疯狂而绝望地逃向无边无际的黑暗,或是痴痴地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初月无忧,他们美丽的首领,那个承诺了要带他们走上永生之路的女子,化身成嗜血的妖魔,将他们一个个送入地狱。 她微笑着姗姗而来,亮银色的眼瞳和染血的指尖在月光里交织成了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的森冷梦魇,她凌厉地斩断每个人的生命,夺走他们身上的妖力和异能,却又无比温柔地同每个人道别,一夜之间,曾横扫天下的初月部族大军,便在这极度血腥又极尽温柔的癫狂之梦中,灰飞烟灭。 “你杀了你的族人,将他们身上的力量聚合于一身,以为如此便可以战胜我,战胜雪狐王族了么?”琰的语声里带了些苍凉的感慨,更多的却还是讽刺,“你身为一族首领,为了这可笑的目标而枉顾族人生死,却不知你即使战胜了我,到头来,又还能剩下什么?” 初月无忧怔了怔,眸子里闪出些空洞茫然的情绪,她侧着头原地踱了几步,像是要给琰一个答案,也像是要给自己一个答案,却最终不得要领。 “也许要等我战胜你,才能告诉你……”抬起头,眉目间妖异的嫣红更重了些,亮银色的眼瞳也愈发冷艳逼人。 “等等。”琰忽然说。 “孤高绝傲的雪狐王族,总不至于不战而降吧?”初月无忧笑道。 琰没有说话,宽大的银丝袍袖缓缓扬起,风云涌动处,赫然有布满异兽图腾的青铜色巨门在浩荡的天空里隐现,带着无比冷峻森严的威势,仿佛可以关得住世间所有的欲望、罪恶和仇怨。 “洪荒之门,”琰说,清冷幽深的黑眸淡淡望着她,“日落时分,这道门便会开启,而门的那边,就是我,或者你,永远的栖身之所。” “洪荒之门,是天地开启之初,创世神为了惩治祸乱世间的邪灵巨恶而开辟的禁锢之门,后来人间与妖界各方的力量得到制衡,这座牢狱也就不常用了。” 狐王沧溟站在雪山绝顶,不紧不慢地给儿子说着那些陈年往事,忽然觉得风大了些,吹得有些不舒服,于是袖了手,飘然向山下疾掠而去。 “初月无忧与先王琰那一战,结果如何?”天绯问。 “没有结果。” “……没有结果?” “他们从日出战到日落,也仍然分不出胜负,后来时辰到了,洪荒之门开启,两个人便一同坠了进去……直到现在也没有见谁出来……” 天绯皱了眉:“你这算什么故事?” “臭小子,谁有闲心给你讲故事?”沧溟瞪了他一眼,“费尽口舌跟你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洪荒之门一旦开启,初月无忧的魂魄就有可能被释放出来,果真如此,不仅是雪狐王族的劫难,也是人间和妖界的劫难,所以,那个叫苏软的小丫头,我不得不除。” “你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天绯冷冷道,“说了这许久,我还是不知道那个丫头和你所谓的洪荒之门有什么关系。” “我……我没有跟你说?”沧溟怔了怔,敲敲头,“好像确实没有说……自从生了你这逆子,我的记性就越来越差了……” “……” “好吧,你知道先王琰与初月无忧决战那天,洪荒之门为什么会忽然开启么?” “……” “因为决战之前,先王琰就已经命令族人在日落时分献祭,开启洪荒之门,将初月无忧的魂魄关进去,除非有人能再次献祭,召唤她出来,否则永生永世,她只能沉沦其间……” “献祭?” “洪荒之门是禁地,也是神地,无论人间妖界,想要开启,必须以沧海之眼、长生之魄和异世之心献祭,否则任你是天神转世,也不能撼动其分毫。” “那又是些什么东西?” “沧海之眼出于东方,长生之魄出于西方,至于究竟是什么,我不想说,你一个小孩子也没必要知道,这两样虽然都是千年无一的稀世之珍,也还算这世上的东西,耐心求索,总能求到的。而最后一样,异世之心,却实属虚无缥缈之物……当年献祭洪荒之门所用的异世之心,也是凑巧所得,我以为,从此这世上再不会有了……” “异世之心……”天绯似有所悟,忽然一笑,眼神却冷凝如冰,“所谓异世之心,该不会就是那个丫头的心吧?” 沧溟扫了他一眼,身形如轻云般飘落在王宫大殿的台阶上:“那丫头是从异世而来,她的心便是异世之心,你能胡猜出来,也算不得聪明,但……你笑什么……” “向来眼高于顶,睥睨妖界的雪狐王族,此刻却要靠杀一个小丫头来自保,作为狐王的儿子,我实在欣慰得很。”天绯淡淡说。 沧溟霍然回身,用几乎能杀人的目光看着他,许久,才叹了口气:“随你怎么刻薄,守护洪荒之门是先王琰的遗命,也是历代狐王的职责,就算你或者天骁将来做了狐王,同样要如此,我与你那倒霉的救命恩人并无半点仇怨,但异世之心出现对于雪狐王族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那个丫头必须死。” “……” “……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我并没有要你亲手杀了她,只希望在天骁回来复命之前,你能老老实实待在王宫里。” …… “如果……我不答应呢……” 第十六章 梦魂不到关山难 月落,夜空里还剩下几颗星星,懒洋洋看着王宫大殿外,冷冷对峙的那一父一子。 “你刚才说什么?”沧溟不疾不徐地问。 “你还没有老到耳聋眼花的地步,我说什么,你能听得见。” “儿子,我知道你向来混球,而且但凡我决定的事情,你总要对着干,本王年高德劭,丰神俊朗,也不与你计较,但这一次的事情,很可能关系着我雪狐族的生死存亡,所以,你必须与我站在一处。” “我不知道这事与你丰神俊朗有什么关系,但那个丫头,你不能碰,否则就算是要与整个雪狐王族为敌,我也会拼死一搏。” “……拼死一搏?”沧溟俊逸的脸庞忽然凑近,眼神有些暧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初让你要死要活的人,可不是这个,人间游历三年,变心了?” 天绯显然并不习惯与父亲贴着鼻子说话,皱了皱眉,单手一撑,跃坐在身后的白玉石栏上:“三年不见,我以为你会正经些,想不到还是这样为老不尊。” “不是变心了,你为什么要死命护着她?” “我说过,她救过我的命。” “废话!废话!”沧溟忽然激动起来,“你那条烂命,难道比整个雪狐族还重要?!想当初我和你母后……我们……还劳神费力地给了你一条命呢,到头来怎样,你还不是隔三差五就把我气得要死?!你小子要真那么知恩图报,就应该先想着如何维护雪狐王族,这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 “如果雪狐王族有难,我自然会跟你站在一处,就是百战而死,也在所不辞。”天绯冷冷道。 沧溟有些诧异地抬头,看着玉石栏杆上白衣流华的修长身影:“儿子,刚才那句话是你说的?” “……” “好,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就算我和你母后没有白养你。(.无弹窗广告)”沧溟原地踱了几步,显得颇欣慰,“那么,那个丫头……” “还是不能碰。”毫不留情的一盆冷水,“我是你的儿子,有朝一日为你死了,也只能算我倒霉,但那个丫头,苏软,她不是雪狐王族的人,只要她想活着,谁也没有资格让她去死。” 沧溟怔住,刀似的目光扫过来,却又最终有些暗淡:“看来,你决心已定?” “放过她,我可以将她带在身边,不让任何人染指,人生不过百年,我便护上她百年,又能怎样?”极少有的认真而诚恳的语气,甚至能听出些请求的味道。 沧溟一时无语,负了手站在栏杆旁,仰头去看曙色初露的天空。 “好了,我累了,这些烦心的事,我们明天再慢慢谈。”许久才开口,语声里略透出些倦意,“你三年未归,你母后每日以泪洗面,身体都大不如前了,去看看她吧……” 王宫后院,优雅而精巧的藏书小楼在温泉边临水而立,天色未明,楼上的窗扇里透出温暖的灯光,与温泉中的氤氲水雾交织一处,飘渺得恍如梦境。 天绯踏一地清霜而来,推门上楼时,袍袖上还带着凛凛的寒意,目光却是少见的柔和,望着那个踩着圆凳,正在书阁上东翻西找的温柔背影,轻轻叫了声:“母后。” 珑兮翻书的手顿住,回身,秋水般的眸子里闪出些喜色:“绯儿,几时回来的?” “刚才。”天绯走过去,握住珑兮的手,将她从圆凳上接应下来,仔细看看那张玉雕般淡雅的美丽脸庞,却是娇艳而红润,哪有半点身体虚弱的样子? 心知又上了那老东西的当,却也不以为意,扶着珑兮在桌案旁坐下,自己则安静地坐在她对面。 “绯儿,你好像瘦了。”珑兮柔软的手指轻轻抚上儿子的脸庞,眼睛里有淡淡无奈和怜惜的神色,“在外面那么久,可找到了你想要的?” “……你在书阁上找什么?” “找一本专讲天下奇珍的书,很多年前看过的,很有趣,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你这么晚回来,饿不饿?” 将案上的几样小点放到天绯面前,又捧过一个透着温热香甜气息的白玉汤盅:“这是用冰湖里的雪鱼炖成的汤,还放了新鲜的蜂蜜,你趁热吃一点吧。” 天绯用调羹舀着喝了一口,鲜甜,柔润,芬芳馥郁,明明是温热的,却又在舌尖上纠缠些冰雪般的清爽凉意,味道十分动人。 “喜欢么?”珑兮问。 “很好。”天绯说。 珑兮嫣然一笑,看着儿子将盅里的汤喝完,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头:“你认真吃饭的样子,最像沧溟了……” “……吃饭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提他?” “你们又吵架了?”珑兮轻叹,“绯儿,你父王既要照顾我们,又要统领雪狐王族,很辛苦的,你要体谅他。” “……” “其实他很疼你,就连这蜂蜜雪鱼汤,也是他知道你要回来,亲自命人炖了送来的。” 天绯拿着调羹的手忽然凝滞,抬头,黑眸幽幽看着珑兮:“你说……这汤是他送来的?” “对啊,今天一天他都很高兴,说你要回来了,才命人做了这汤,让我端给你喝……” 调羹“啪”地拍在案上,节节寸断,天绯脸色铁青地霍然起身,想要向外走,却只走了几步,便身形一晃,单膝跪倒在地。 “绯儿!”珑兮一声惊呼,上来扶住他,“你怎么了?!” 天绯不语,凌厉的目光狠狠盯住地面,额上渐渐有冷汗渗出来,咬了牙想要站起,骨髓深处涌上来的麻痹感觉却瞬间便卷走了全身的力量。 “喝了?”沧溟懒洋洋的语声从楼梯边响起,慢条斯理地踱过来,俯下身看了看他,“不错,居然还能撑着,当初你那老奸巨猾的祖父对我用这一招的时候,我可是当时就成了一滩泥的……” “沧溟?!”珑兮起身看着自己的丈夫,向来娴静柔和的眸子里多了些惊怒之意。 “放心,死不了的。”沧溟说,伸手将珑兮揽进怀中,感觉到那个柔若无骨的身子正在微微发抖,便拍着她的后背安慰,“是迷城而已,等会我把他关起来,药力差不多也就过了。” “你……为什么要关他?” “因为雪狐王族需要他安静几日。”沧溟轻描淡写地说,“等天骁回来了,我立刻放他出来……” 天绯的长袖如飓风般挥起,掀翻了身边的桌案,那白玉汤盅也被扫得凌空几个翻滚,在墙壁上撞了个粉碎。 暴怒之下的骤然发力,怎奈已经是强弩之末,孤直的腰背硬生生撑起来,冷冷看着父亲,目光却渐渐失了焦距,片刻之后,整个人倒地不动。 “你把他气坏了!”珑兮的眼圈有些微微泛红,挣扎着想摆脱丈夫的禁锢,走过去看儿子,却只觉身体一轻,已被沧溟打横抱了起来,向楼下走去。 “我借用几天,你身子弱,不要看那么多书了,倒是这目无尊长的死孩子,实在应该受些教化,让他在这里关几天,也是有好处的……” 昨夜,北疆山中下了场小雨,清早起来,虎王洞府外的几树杏花已粉嫩嫩地含了水珠,迎着春风妖娆初放。 兔子苏软坐在树下,呆呆地看了会那花枝,又向远处瞄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伸出只小爪落寞画圈。 狐狸原说过一两日就会回来的,而现在,已经三天了。 说话不算数,可不是他的风格。 昨天做梦,梦见他被一只满脸褶子的老狗狗拼命咬住裤腿,想要走过来却总也迈不开步子。 ……怎么会做那么奇怪的梦啊? 身侧有窸窣之声传来,一只漂亮的棕色小野兔跃出草丛,衔了几株嫩绿嫩绿的青草,跳到苏软面前。 “你好!”苏软打招呼。 这只兔兔,今天早上已经是第二次来了,而上一次来的时候,嘴里衔的是一朵黄嘟嘟的野花。 小棕兔看着苏软,黑宝石样的小豆眼里竟显出些羞涩之意,将青草放在苏软面前,又向前推了推,眼神满是期待。 苏软会意,低头吃了一根,甜滋滋的味道很不错。 “谢谢。”她说。 小棕兔倍受鼓舞,原地欢跳了几步,想凑上前来,却又有些不好意思,情深深雨濛濛地看了看苏软,转身跑走了。 “它喜欢你……”虎王斑斓不知何时已抱了臂膀斜靠在洞府门口,饶有兴味地旁观。 苏软小脸一囧:“怎么可能,它是只兔子。” “莫非你不是兔子?”斑斓笑道,“不要小瞧了白英俊,它爹可是这山中的兔族首领呢。” “……谁是白英俊?” “就是刚刚那只兔子啊,因为通体雪白,所以都叫他白英俊。” “它……不是棕色的么?” “染的,那家伙闲来无事喜欢染自己的毛,前几个月他还是花的呢。”斑斓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我去巡山了,你乖乖在洞府里待着,不要乱跑。” “斑斓。”下意识地叫住他。 “什么?” “……你今天巡山,为什么是人样了?” “今天可能会有客人来,我得出去迎迎,光着,总不大好……”斑斓摸着脑袋笑了笑,“我走了,你就待在洞府里,千万不要乱跑啊。” 说着,大步向山下走去。 第十六章 梦魂不到关山难 清清浅浅的一涧溪水,在树木葱郁的两山之间蜿蜒而下,澄澈得连水底的细沙都历历在目,游鱼倏忽,轻巧绕过潋滟雪白的脚踝,向着远处掠去。(.无弹窗广告) 潋滟提了鞋袜和裙裾涉水而行,鬓边一朵刚采来的淡黄小花,迎着清风微微摇曳,春天的早晨,溪水还是很凉的,她却并不觉冷,半是走路,半是玩耍,渐渐微笑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风悄悄停了,有莫名的雾气开始在林间氤氲缭绕,起初还淡若轻烟,之后便越来越浓重,越来越高涨,片刻之间,竟已模糊了周遭的一切,遮天蔽日,满眼苍茫。 山中忽然静谧得几近诡异,连刚才隐约可闻的鸟鸣猿啼,此时也像被浓雾隔绝开来,湿气阴寒,渐渐透入衣衫,潋滟住了脚步,将手中的鞋袜轻轻放在岸边,雪白的裙裾飘落水面,整个人便那样静静伫立在溪流间,像一朵纯洁柔净的花。 不知名的利器自雾中激射而来,带着撕裂空气的轻啸,径自袭向潋滟的眉间,潋滟站着未动,抬手,便已将那浸透丝丝凉意的锋刃抄在指尖,细看时,却是一片泛黄的落叶。阳春三月,山间的树木新芽初放,这一片,想来该是去年的了。 潋滟端详着那片树叶的时候,锐器破空之声忽然从浓雾深处,从四面八方轰然响起。落叶,无数疾飞的落叶交织成一张让人无所遁形的网,似群蜂乱舞,如流蝗飞砂,挟着致命的清寒,霎时间便铺天盖地袭来。 潋滟的身形蓦地飘转而起,袖中轻软的冰绡飞出,凌空旋舞间,扫开了近身的锋锐。 雪白裙裾落回水面,双臂轻扬,纤细的十指向下箕张,再次闪转腾跃处,两股清流已如蛟龙吸水般追逐着她的两掌旋入高空,散成无数水珠。无边的落叶杀阵再次迫近,潋滟清澈的眼瞳不知何时已成了冰霜之色,凛凛深寒自掌心骤然弥漫开去,空中飞旋的水珠顿时凝结成锐利的冰锥,锐啸着向周遭爆射,穿透如幕如墙的雾气,砰砰然不知钉在了什么地方。 怪异的闷哼和呻吟四面响起,近在眉睫的落叶于半空忽然失去劲势,轻轻飘落在潋滟裙边。浓雾瞬间散开,苍穹依然碧蓝如洗,阳光温柔而明艳,飞鸟轻唱着在天空里滑过,春风拂面,一切如常。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可能就是周遭某些粗壮苍劲的古树,好像略略委顿了些,树身上多多少少都有几处伤痕,缓缓淌着些触目惊心的汁液,殷红如血。 “树魅?”天骁提了无伤,自林中缓缓而来,打量着水中的潋滟,片刻才问。 潋滟点了点头。 “受伤了么?” “……没有。(.无弹窗广告)”潋滟摇头,却不觉微笑起来,上岸,穿好鞋袜,忽然想起什么,“殿下,你在山上找到北疆虎王的踪迹了么?” 从大前夜至今,他们已逡巡了两夜两昼,但想从北疆的千里山林中找到一只行踪无定的老虎,或者发现那极隐蔽的虎王洞穴,也仍像是大海捞针。 “不找了。”天骁说。 “不找了?” “既然这是北疆虎族的领地,那不妨让他来找我们。” 雪白颀长的身影蓦地凌空而起,“无伤”出鞘,剑光如江河直下,瞬间席卷过葱郁的树林,砂石扬天,木叶遍地,百鸟惊飞,群兽疾走,若干参天巨树拦腰扫断,树冠在充塞山林的冰蓝色剑气中,竟轻得像一只只断了线的纸鸢。 好端端的一片风景,便在这飞扬跋扈的一剑之中,毁于顷刻。 “殿下……”潋滟的眼中有些不忍的神色,却也只是近乎叹息地一声轻唤,毕竟,找到北疆虎王是很重要的事,她不能劝阻,也劝阻不了。 但有人对此表示了强烈的不满,虎啸如雷,在山中骤然炸响,有锦衣斑斓的壮硕身影自林间飞扑出来,砰然落地之时,似乎整个山林都震得颤了颤。 天骁回身,扫了眼那个满面怒色,虬髯金眸的狂野男子:“北疆虎王?” “北疆斑斓九,不知雪狐王族贵宾驾到……有失远迎……你……你奶奶的!”斑斓起初还本着外交礼仪,想来些先礼后兵的调调,但环视四周,只见满目山河破碎,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按捺不住,一个深呼吸,叉着腰破口大骂,“你这缺了八辈子德的疯狐狸!我北疆虎族与雪狐王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在我的地盘上横冲直撞了两日两夜,我也懒得与你计较,可你这死小子竟又出手毁我山林,实在是欺人太甚,臭不要脸,一把破剑了不起么?!失心疯似地到处乱砍乱伐,知不知道这样会破坏生态环境,造成水土流失?!亏你还挂着雪狐王族的玉钩,真丢你们雪狐王族的脸,是狐王沧溟那老东西养而不教,还是你雪狐王族本就家风不良,才会生出你这样无情无义无礼无知无耻的败类……” 言辞冷硬尖刻,字字如刀,且大有上溯千年,将雪狐王族祖宗八代都牵连进来的趋势,而其间诸如“乱砍乱伐”、“生态环境”、“水土流失”之类的说辞,却又是这几日从苏软那里听来,现学现卖的了。 潋滟睁大了双眼,有些愣神地看着那个唾沫飞溅,叉腰骂街的男人,又转头去看天骁,眉弯微蹙,现出些怜悯忧虑之色,却并不是为了挨骂的人。 很想告诉那只漂亮的大老虎,当初曾经有某妖族的君主到雪狐王族的领地上做客,只因为喝醉了,对王后珑兮说了句轻薄不敬的话,便被天骁殿下劈胸揪住衣裳,径自拖出王宫,从雪山上一脚踢了下去,至今行动不便…… 但今日,情势似乎又有些不同,天骁到现在竟然仍未发作,只是安静地站着,偶尔抬头看看天空,皎洁如雪的白衣在春日明媚的阳光里居然还透出几分淡泊闲适之意。 斑斓骂得词穷,也未见对方有半点反应,恼怒,且无趣,于是忽然住嘴,喋喋不休的聒噪之后,突如其来的静默反而让人觉得有些别扭。 “苏软呢?”许久,天骁淡淡问。 “……什么苏软?”斑斓做茫然状。 天骁向着斑斓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被赤焰草救了性命的苏软。” 天紫告诉他,苏软曾被鱼妖所伤,脏器损坏甚重,但此前他见到苏软时,却明明看见那丫头已经能到处乱跑了。在人间,能有此等功效的疗伤圣品,非赤焰草莫属,而北疆虎族世代守护的赤焰草,三百年仅有一株,绝不会轻易与人。 如果不是明火执仗地以武力夺取,就必然与虎族有着过命的交情,无论哪一种,从北疆虎族开始寻找,总是会有些收获的。 近,触手可及的近,刻骨深寒从看似沉静的漆黑眼眸中渗透出来,带着浑然天成的威势和压迫感,轻而易举便搅扰了他人心跳和呼吸的频率,斑斓看着那张绝美而冷酷的脸庞,心悸的感觉悄然而生。 为什么雪狐王族的小白脸,都长得这么盛气凌人呢? “赤焰草是我交给天绯的,但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了。”定了定神,继续装蒜,“至于你说的什么酥软,我连她是人还是点心都不清楚,倒是你毁了我的林子,想要怎么赔?” “别高估我的耐心。”天骁淡淡道,“你并不是一只会撒谎的老虎。” “诈我?”斑斓嘿嘿笑道,“没用的,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丫头在哪……” 天骁的眉弯挑了挑,侧目凝神的样子十分好看,“我几时告诉你,苏软是个丫头了?” 铜铃般的金色大眼陡然变得黯淡,斑斓怔了怔,不由苦笑出来:“你说得不错,我果然不会撒谎……” “她在哪?” “……小子,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斑斓仍然笑着,语气却渐渐变得高傲而冰冷,“纵使雪狐王族神通再广,你脚下这千里山林,也还是我斑斓九的地盘,斑斓九的朋友在什么地方,有必要向你禀报么?” “你说得也有道理。”天骁居然点了点头,“那么……她在哪?” “耳朵聋,还是不通人言?”斑斓九怒道,“你哪个脑袋觉得我会告诉你?” “你必须告诉我,否则明天这个时候,世上就再不会有北疆虎族了的千里山林了。” 很诚恳的一句话,淡淡说出来,像是说一加一等于二那样轻松自然。 斑斓的眼中升腾起狂暴的火焰,仰头,长啸,吼声震荡山野,历久不绝,和着这声音,幽静的林莽之间也有了骚动的迹象,草木窸窣之声伴着各式各样嘈杂的嘶吼吠叫同时响起,东西南北,远远近近,渐渐汇聚成澎湃的海潮,无数虎豹豺狼,猿猴麋鹿,都受了召唤,开始向虎王所在的山谷狂奔集结,待斑斓的啸声在掠过林海的长风里渐渐消散,溪水两岸已是万兽云集。 处处獠牙似刃,利爪如钩,处处是威吓的低吼和嗜血的眼神,就连过往的山风都充满了凶悍而浓重的野兽味道,似乎只待山林的君主一声令下,他们便会飞扑而上,将那两个敢于挑衅虎王威严的擅闯者撕成碎片。 天骁的眼睛里仍是波平如镜,没有半点恐惧或者戒备的涟漪,他是来找虎王的,所以就算整个世界的飞禽走兽都来到面前,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杀死一只老虎和杀死一万只老虎,对于“无伤”,并没有太大区别,事实上,也许根本连“无伤”都不需要。 而且作为一方霸主,却没有独自面对敌人的勇气和担当,还要让不相干的众多肉体凡胎出来虚张声势,无谓牺牲,北疆虎族,也不过如此…… “你的军队?”他问,微微上扬的嘴角挑出了一丝嘲讽之意。 “不是。”斑斓摸了摸身边一头花豹的脑袋,“他们是来看热闹的。” “……” “山里的日子寂寞,有热闹不看白不看,而且今日你我难免一战,他们来也是做个见证。” “……” “如果你赢了,北疆的千里山林,还有我的虎王洞府,任你们自由出入,真能找到苏软那丫头,随你们处置。但如果你输了,就得留在我这山里栽树,刚才砍了多少,都要给我原数栽回去,而且此后终生不得踏进北疆一步,你意下如何?” “……” “不说话,我就当你点头了,今日一战,算是我和你结的梁子,与旁人无干,无论胜负,也只是我们两个人做了断,我若赢了,不会为难你身后那小姑娘,你若赢了,也不许再伤我山中的生灵,不答应的,就不是男人,你,答不答应?” “斑斓九。”许久未搭腔的天骁忽然说话。 “……什么?” “你太罗嗦了。” 当第n批肉食动物从一只雪白滚圆的兔子身边疾掠而过,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兔子决定,不躲躲藏藏了。 站在悬崖边上,可以看见远处山谷中腾起的剑光和烟尘,美丽而恐怖的冰蓝色剑光,即使在那么远的地方一闪而没,也让苏软的心骤然狂跳起来。 ……来了? 斑斓的狂吼冲入耳鼓,山中走兽奔突集结的嘶吼声和脚步声沸反盈天,空气中弥漫着莫名的紧张和狂躁,似乎还有隐隐的血腥气息,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大劫之后草木凋敝,尸横遍野的惨烈场景……会是那样么?值得那样么? 苦笑,心却渐渐沉了下去,苏软至今仍不清楚,自己究竟何德何能,平白无故便成了那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个二个的都欲诛之而后快。她很想做点什么,很想找那些人问个清楚,但到头来,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像兔子那样蹲在草窠里。 千古艰难唯一死,无论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她都不想死。 但现在,却必须要做个决定了。 咬牙,转身,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下奔跑,她要去那片山谷,见那个人,不论他相不相信一只兔子的话,她都会告诉他:你看见的这只兔子,便是苏软! 谁也没有权利为了保全自己而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牺牲性命,与其充满内疚地活着,倒不如硬着头皮站出来吧! 一只热血沸腾的兔子,便在这种坚定信念的驱使之下,舍生忘死,豪气干云,疾如飘风地向山下冲去。 如果不摔那个跟头,她差点就跟虎王斑斓共同谱写了一曲感天动地的英雄主义赞歌。 习惯了直立行走的动物,在四脚着地奔跑方面总是有所欠缺的,更何况苏软的运动细胞原本就不甚发达,由于前腿过短而后腿过长,加之山路崎岖陡峭,整个身体就像一辆急速俯冲之中又捏紧了前闸的自行车,跑得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终于在某个不留神的瞬间踩上了块圆石,凌空翻转360°后,呈“大”字形拍落地面。 疼…… 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忽然听见衣袂当风的声音,有白皙修长的手从背后伸过来,抓住苏软的耳朵,将她提进一个水蓝色衣袍的温柔怀抱。 “好可怜,摔疼了么……”指若兰花,轻轻抚过苏软的脊背,含笑的语声半是打趣,半是怜惜,“兔子也能摔成这样,北疆深山,还真是无奇不有。” 苏软伏在那人臂弯里,没有挣扎,也没有抬头,当然不是眷恋他的怀抱,而是因为那个声音,她实在太过熟悉。 ……比起一个实际年龄不明,性别取向不清,千百年不老不死,随时随地像鬼一样出现的老家伙,兔子摔跟头这种事,也算不得雷人吧,莫伤离先生? 第十七章 云龙风虎尽交回 不知是不是因为所有的鸟兽都跑去看打架了,今天的山道上格外寂静,连心跳的声音都好像能听得出来。苏软猫在莫伤离的怀中,做千依百顺状,神经却如一根紧绷到极点的弹簧。 ……太他喵的考验心理素质了。 莫伤离轻轻抚摸着怀中兔子的耳朵,悠然四顾,象在寻找着什么,许久才又低了头看她:“小乖乖,还疼不疼?” 苏软本能地想摇头,却又拼了老命忍住,弹弹耳朵,眯缝了两只小豆眼,继续装蒜。 “……真好看。”莫伤离将兔子捧起来,怜惜地在脸颊上蹭了蹭,“要不是今天有事,真想把你捉回去当个伴儿。” 兔子是愤怒的,想想这几天的遭遇,旧恨新仇,她十分渴望在那张清秀俊逸的脸上来脚飞踹。 但她不能,因为从这厮的反应上看来,他还没有发现什么,那么,她就有逃走的可能。 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死不足惜,但她得用这条命去换回斑斓的命。远处山林中的战斗牵着她的心,她必须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只要斑斓没事,别说是装兔子,就算装孙子都成。 接下来的事情很让人欣慰,因为莫伤离跟她耳鬓厮磨了片刻之后,居然俯下身,将她放在了地上。 “去吧,有缘再见。” 苏软没想到问题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愣怔片刻,转身便跑。 山路漫长崎岖,延向风云变色的远方,两侧的林木在飞奔之间急速倒退,脚下仍然不那么利落,但心情却渐渐变得坦然而坚定。 “一只兔子居然也能跑得如此苍凉悲壮,这虎族的山中,还真是无奇不有……” 莫伤离犹自凝立原地,看看那只趔趄着风驰电掣而去的小白身影,喃喃道。 斑斓庞大的身体砸向溪中,溅起冲天水花,鲜血从裂开的眼眶流淌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耳畔,万兽的吼叫嘶鸣渐渐变得愤怒而凄厉,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狂暴味道,徘徊不安的隐忍,压抑到了极限的杀意和嗜血天性,似乎只需要半颗火星,便会轰然炸得尸横遍野。 斑斓咬着牙,艰难而缓慢地重新起身,冷冷盯着那个飘落岸边白衣男子,扬手,止住了随时都可能蜂拥而上的自己的子民。 “这是我与他的决战,谁敢多事?” 淡淡的几个字,却如战阵金鼓,清晰地响彻林间,躁动的兽群顿时沉寂下来,无数双眼睛带着不甘和敬畏望向他们的君王,却没有谁再有冲上去的打算。 “你输了。”天骁临水而立,手中的那柄“无伤”,竟然还没有出鞘。 “我没输!”斑斓擦了把脸上的血和水,笑道,“因为我还活着。” 只要还活着,战斗就不会停止,宁折不弯,有死无降,这是虎族的天性,也是王者的尊严。 天骁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冰蓝色长剑缓缓抽出,向着斑斓的眉心,欺身而上。 斑斓的金色眼瞳陡然变成了耀眼的赤红色,低吼着腾空跃起,光芒激荡之间,遍体衣衫片片爆裂开去,魁伟的身形凌空幻化为虎,钢髯戟张,爪如金铁,竟迎着“无伤”的剑气,泰山压顶般向天骁袭去。 这是玉石俱焚的打法。 金色光焰与冰蓝剑气撞击的刹那,有炽烈的白芒迸发出来,遮蔽了太阳的亮度,让周遭万物都变得苍白而虚幻。待到白芒散尽,视线中的一切重又归于正常,决战的两个人已站在潺潺流淌着的溪流间,沉静得像两尊石雕。 无伤深深刺入了斑斓的肋下,鲜血正沿着剑身流淌成河,然而天骁肩头竟也有了几道殷红的痕迹,他低头看见,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虽知道这是头难缠的老虎,却仍然未想到他会如此凶悍,竟然敢迎着“无伤”的锋锐冲上前来,眼睁睁看着长剑刺入自己的身体,却不作半点守势,舍了性命也要选择进攻。 苏软从山谷外飞奔而来,穿出一片密林,眼见得就要靠近那片万兽云集的河滩,斜刺里却忽然伸出只穿着黑色长靴的脚,极其缺德地绊了她一下,于是,悲剧重演,前空翻加转体三百六十度之后,又一个“大”字,三瓣嘴结结实实地啃在泥土上。 ……牙……牙掉了吧…… 眼前金星闪闪,耳畔燕雀唧唧,嘴摔麻了,暂时感觉不到痛,五脏六腑却如翻江倒海一般,也不知肋骨断了几根。 黑色长靴在苏软身边站定,一只修长的手再次伸过来,抓住两只长耳朵,像揭照片那样把她从地上提起,轻轻揽进怀中。 “小乖乖,怎么又摔跤了呢?不过,谢谢你带我找到虎王。”温柔而熟悉的语声,还带了些忍俊不禁的笑意。 …… 莫伤离,你这老不死的!!!!!!!!!!!!! 莫伤离显然意识不到怀中兔子的暴怒,见远处激战正酣,不由得勾起了看热闹的兴致,手指摆弄着兔子毛绒绒的长耳,施施然走到战团外,袍袖飘举,跃上了身侧的一株大树。 居高临下的位置,相当于剧场里的头等包厢。而此时,天骁的长剑已刺入了斑斓的身体。 “喀嚓!” 骨骼挫伤的声音响亮而清脆,却并非是从打架的两个人那里发出,莫伤离怔了怔,低头看着怀中眼神冰冷的兔子,以及兔子嘴里狠狠咬着的漂亮手指,片刻,终于确定,那是自己的。 轻呼,松手,正骇然间,那滚圆的小白身子已经如箭一般从他的掌控之中挣脱了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向着溪水中伫立的两人飞身跃下,很不体面地摔落在天骁脚边。 一只兔子,就算从十米台上跳下去,也溅不起多大水花,天骁看了看这个不明飞行物,还未及有所反应,斑斓急怒的声音已在耳畔炸响。 “哪来的兔子?!竟敢扫我的兴,找死么?!还不滚回去?!” 苏软从冰凉的溪流间挣扎着起身,没有理会斑斓的话,她知道他的用意,但既然决定了跳下来,她就不会再退缩。 胳膊,也就是左前腿,好像摔骨折了,幸好其他三条腿还能动,于是一瘸一拐地蹦跳过去,张嘴,咬住了天骁的长靴。 四周寂静无声。 “无伤”从斑斓的肋下悄然抽离,天骁看着那只奇怪的兔子,发现她也正看着自己。 小豆眼里,是一种非暴力的,寻求和解的神情,咬住长靴的动作也不是为了攻击或者泄愤,而是像条小狗那样,拼命将他向岸上拖。 “殿下,这只兔子想告诉我们什么。”岸上,潋滟忽然说。 兔子如遇知音,松了口,转身上岸,找了块相对平整的沙地,伸出右前爪,开始写字。 狼藉的战场,染血的山涧,万千沉默的猛兽,一只写字的兔子…… 那感觉……实在有点非主流。 兔子只写了一个字,一个大大的,七扭八歪的“软”字。 在确定天骁已经认出了这个字之后,兔子的右前爪慢慢抬起,无声而坚定地,指向溪边大树上,好整以暇看热闹的那个人。 当天骁冰似的目光,对上莫伤离茫然的眼神,兔子心中荡漾起报仇雪恨的快感。 让你丫绊我! 第十七章 云龙风虎尽交回 天骁拔地而起的身形像一道银色的闪电,五指如钩,径自扼向目标人物的咽喉。(.好看的小说)树上,莫伤离叹了口气,宽大的袍裾轻轻飘转,堪堪避过那袭来的劲势。 两个妖界精英、人间极品的帅哥,便在树冠上翩然伫立,凉凉对峙,柔软的枝条托着修长的身躯,摇曳起伏,像极了某部著名影片的经典桥段。 “一只兔子的话,你也信?”莫伤离苦笑着道。 “兔子,总该比人诚实些。” “可是你不觉得,一只会写字的兔子,也未免太怪异了么?” “当然,”天骁看着他,忽然笑笑,“但一个既没有半丝妖气,也没有半丝人气的人,却更加怪异。” 于是,谈判破裂。 …… 苏软仰头,看着树冠上的一个妖人和一个人妖放弃沟通,干柴烈火般地重又纠缠到一处,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有点红颜祸水的潜质的。 原本想亮明身份,求天骁放过斑斓,但从树上跳下来的一瞬间,却又改主意了。 与其引颈就戮,不如拉个垫背的赌一场。 既然天骁那么想杀苏软,就必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知道线索的人,锲而不舍,宁枉勿纵,本就是传说中冷血杀手的基本特点。 她赌他一定会找莫伤离的麻烦。 无中生有,借刀杀人,金蝉脱壳…… 伟大的三十六计! 转身去看斑斓,却见他撑着受伤的身体,忽然仰天长啸,便如同下课铃响,整片山林顿时变成了鸡飞狗跳、豕突狼奔的海洋,虎豹穿梭,麋鹿奋蹄,纵横凌乱,烟尘遮天,那场景极其波澜壮阔,却又乱得让人脑仁疼。 愣怔间,斑斓已经冲上前来,血盆大口张开,将苏软整个含在嘴里,转身混入了激情燃烧的乱兽从中。 潋滟在水畔站着,任凭无数虎豹狼虫风似的身影从自己身边疾掠而过,仰头看了看树上追逐角力的两人,又看了看衔着兔子跑走的那只老虎,眼眸晶莹剔透。 翻过第三座山岭,斑斓的步伐更加虚浮无力,但他却仍然半步未停,衔着苏软过流瀑,穿密林,径自朝着某个方向飞奔。 “斑斓,我们这是去哪?”苏软问。 “……呜呜。”斑斓说。 苏软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人家嘴里,看着一路淋漓而下的血迹,心不由得揪起来。 “你不能再这样跑了,会死的。”圆圆的小身子焦急地扭了扭,“放我下来,你得找些草药止血!” 据说山中的很多野兽都有这种能力,斑斓应该也会,就算找不到草药,也不能让他再这样跑下去。 欠他的,已经够多了。 斑斓不理她,仍是拼了性命地奔跑,却终于在跨过一条河流之后,再也支撑不住,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苏软从斑斓的嘴里挣脱出来,步履蹒跚地跳到他肋下的伤处,很深很深的创口,仍在向外淌着血,看情形,多半已经伤到内脏了。 “你以前受了伤,都是用什么止血的?!”苏软的语声有些哽咽。 “……云姜”斑斓虚弱地说。 “云姜……是什么?草药么?!哪有?长什么样子?”不顾左前腿的剧痛,又跳回斑斓面前。 “你……真吵……”斑斓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厚重的虎掌安慰性地拍了拍兔子的头,“就在前面不远,我休息一会就能到了,稍安勿躁……” “可是……”兔子不安。 “真的没事,只要找到云姜,我这条命就算保住了,但现在我得喘口气……” 苏软见他说得笃定,略略放了心,在他面前坐下来,抚着受伤的左臂,开始发呆。 “原来……他一直都是让着我的……”身边的斑斓忽然苦笑。 “……谁?” “还能有谁,天绯那只臭狐狸。每次跟我打架,他都要百十余招才能赢,但今天跟他哥交了手才知道,原来,根本用不了那么久……”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想这个……” “我不服气,等那只臭狐狸回来,得跟他好好掰扯掰扯。” “……” “丫头,刚才树上被你嫁祸的那个,是什么人?” “……坏人。” “我见他男生女相,又身手不凡,莫非就是那个什么王爷家的狗头军师?” “就是他。”苏软恨恨道,想了想,眼中又泛出些忧虑,“也不知那老东西能不能打得过天骁……可千万不要被人打死了……” “你在担心他?”斑斓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那只落寞的兔子,“那家伙不是算计着要杀你么?” “……对啊,”兔子郁闷地垂了头,“但我们毕竟一起聊过天,喝过酒,还跟流氓打过架……宁人负我,我不负人,刚才那么做,也是迫不得已……” “……你这样的傻子,做人太辛苦了。”斑斓看着她,半是感慨,半是玩笑,“倒不如留在我这山中踏踏实实做个兔子,与世无争,岂不自在?” “晚了。”苏软叹道,“现在天骁和莫伤离都知道有我这么只会写字的兔子,以后再出来,怕是也得跟白英俊似的染毛了。” 一头流血的老虎,一只骨折的兔子,伏在那里对视片刻,没心没肺地嘿嘿笑起来。 “你们在高兴什么?”身后,河的那一边,有人轻轻问。 斑斓和苏软的笑声戛然而止,下意识地回头,只见对面河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站了个衣袂如雪,窈窕纤弱的身影。 潋滟。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苏软黯然顿足。 斑斓却顾不得背成语了,张口衔了犹自摇头晃脑的兔子,低吼,腾跃,便如没有受伤一般,挟风疾掠而去。 又穿过一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山分两翼,中间是草木葱茏,繁花似锦的宽阔峡谷,站在谷口望去,可以看见对面山间湍急的飞瀑和凝碧的深潭,云雾如纱,氤氲飘渺,春寒料峭的时节,这里却有徐徐暖风拂面,带着馥郁的花香和湿润的水意,美丽舒适得恍如梦境。 “……到了。”将苏软放在地上,斑斓也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庞大的身躯颓然卧倒,“去找云姜……。” 苏软怔了怔:“云姜到底是什么东西?” “云姜,就是老娘我!” 微嗔的语声蓦然响起,吓了苏软一跳,转头,才发觉身边不知何时已多了个遮天蔽日的窈窕丽人。 高,好高,即使赤了脚,看上去也比寻常男子要高大健壮许多,奇异的玉色眼瞳,不怒自威的凛然气势,五官却是娇美而深刻,皮肤也白皙清透得如冰雪一般,细腰长腿,秀发如丝,狂狷与细致,冷酷与妩媚,在那个超大号的美女身上奇迹般地汇聚起来,对比强烈,却又如此和谐。 “云姜,这次又要麻烦你了……”斑斓赧然笑道。 云姜不答,绕着斑斓的硕大身躯走了一圈,看见他肋下的剑伤,大怒,一脚踢在老虎屁股上:“果然如此,你这厮不到快断气的地步,也想不起我!” 又看看旁边的那只兔子,俯身提在手中,皱眉道:“来就来,还假惺惺地带什么东西……” “……不是!” 老虎和兔子齐声呻吟。 一道白练凌空飞来,卷向云姜手中的兔子,云姜挑眉,闪转,抬手抄住那根冰凉而柔软的丝绢,向着林中断喝:“敢抢我的东西,活得不耐烦了么?” 白练如蛇,从云姜的指间轻灵滑出,潋滟曼妙的身形疾掠而至,十指纤纤,却如同锋锐的利器,带着丝丝缕缕的冰凉,转眼已袭上云姜的脸庞。 云姜冷笑,仰身避过的瞬间一掌挥出,掌风凌厉,摧山裂石般,硬是将潋滟迫退了丈余,正欲反击,却被斑斓出声止住,不情不愿地扬了扬衣袖,峡谷间顿时风起云涌,山川林木,顷刻便湮没在湿重苍茫的云雾里。 潋滟的冰绡袭入虚空,又悄然撤回,落地凝立许久,眼中看不出喜怒,雾随风散,周遭景物依旧,而那一人、一虎、一兔,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第十八章 他人笑我太疯癫 极北之地的雪,下起来便仿佛无止无休。天绯站在珑兮的前,负了手看阴沉的天空,奇怪的是那纷纷扬扬,几乎连整个王宫都遮盖住的洁白雪花,却没有一片能落在他的身上。 不仅是他,还有小楼、温泉、方圆十丈之内雕着古朴花纹的青石路面,全都像是被罩进了一个透明的罩子,任凭周遭寒风透骨,暴雪满城,也搅扰不进里面的世界。 那是狐王沧溟亲自布下的屏障,叫做“穹庐”,据说这最初是雪狐王族的先辈在危难时保护家小用的,以狐王元气结成的无色障幕,可以抵挡住外界任何攻击,得不到解法,再强悍的敌人都进不去。 当然,被罩住的人也出不来。 固若金汤的堡垒,有时便会成为插翅难飞的牢笼。 一柄精致的白玉罗伞从园外飘然入内,懒洋洋走到障幕前,停住,伞下是银花暗纹,长可拽地的华丽锦袍,还有沧溟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昨晚睡得可好?”白皙的手指抬起来,掩着口,轻轻咳了两声。 天绯不语,只凉凉地看着他。 “你那是什么眼神?”沧溟也低头看了看自己,“莫非你父王我穿了这件新袍子,越发的卓尔不群了?” “人都朽了,袍子再新有什么用。”语气平淡,却不无刻毒。 沧溟修长的眉毛扬起,片刻,又淡淡一笑:“这几日你母后寸步不离地缠着我,央我放你出去,让父王实在头疼得很,好不容易她累了,睡着了,我才能出来跟你说说话。” “……” “那个叫苏软的丫头,你很在意?” “……” “三年前你到人间,不是去找天紫么?现在天紫不见踪影,你却要为了一个人间的女子,与王族为敌,这,真是让父王我十分费解。” “……” “那个,天紫……你可找到了?” “……” “她怎样?” “……” “父王在跟你说话,就打算一直这样装聋作哑么?” “……” “我最讨厌……最讨厌你这种目中无人的死样子!”许是觉得满腔诚意都被人无视,沧溟忽然有些激动起来,扔掉罗伞,正待破口大骂,又好像是呛了风,以手掩口,弯下腰去咳嗽不止。 天绯看着他,黑眸里忽然多了些难以捉摸的笑意。 沧溟咳了很久才勉强直起腰身,整个人好像衰弱了很多,一根手指颤抖着指向天绯,眼中满是养子不肖的悲愤之情:“逆子,逆子!本王真是后悔,当初好死不死,生你做甚?!既然不识好歹,也不要怪本王断情绝义!就等着天骁回来复命,拿那个丫头的心来给我下酒吧!” 天绯见他骂得刁毒,却奇迹般地不以为意,转身在小楼前的栏杆上坐下来,斜倚着淡淡水香的廊柱,居然开始闭目养神。 沧溟骂得无趣,也终于安静下来,像看怪物般地看着天绯:“你的脾气,几时变得这样好了?” “你的体力,几时变得这样好了?” “……什么意思?” “前面装得倒也有几分像,但我认识那老东西这么久,从来没有见他咳嗽过。”天绯笑笑,睁开眼睛,“天朗,三年不见,你还是那么无聊。” “天朗”二字出口,“穹庐”外那个装腔作势的人微微怔住,许久,才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狐王沧溟”的尊容渐渐变幻,顷刻之间,全身上下已是另一番形貌。 眉如春山的少年,黑眸,束发,肌肤苍白如雪野,极俊美,也极消瘦,连那袭奢华的银丝暗纹绣锦穿在身上,似乎都有不堪重负之虞,虽如此,整个人却依然站得峭拔孤直,纤细的腰撑起优雅而骄傲的弧度,带了些嘲谑的神情看着天绯。 天朗,狐王沧溟的第三子。 “……你怎样?”天绯打量了他几眼,淡淡问。 他问的是天朗的身体,由于先天不足,这家伙从出生到现在,就从来没有健康过,整日病怏怏的德性,有时羸弱得连人都不如,而且莫名其妙地喜寒畏热,如果让他离开雪原,到温暖些的地方去,简直就等于要了他的命。但即便如此,像每个王族中人一样,他也仍然是天赋异禀的,比如自幼便通晓变化之术,喜欢像今天这样,变成他爹的样子四处招摇撞骗。 任何生物,圈在一个地方久了,都难免会做些无聊的事娱乐身心,而天朗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将无聊当成了自己生命的支柱。 装沧溟到族中各处巡视,扶老携幼,体察民情,然后全部忘掉。 装珑兮教侍女们读书,一日读一页,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仍是这一页。 装侍卫把守宫门,见有人出入,便做血海深仇状,横眉怒目,口中呜呜有声,唬得人皆疑惧,徘徊不前。 装厨娘调理膳食,用大半天的时间熬一味鸡汤,选上等材料,文火细炖,耐心照看,在将要出锅的时候,撒精盐两碗,着人端去给沧溟补身。 还有一次,他装成天绯的样子向天紫求婚,情深意切,锥心泣血,如果不是中途被天绯撞破,天紫几乎就要答应了。 …… 沧溟为一族之王,事务繁杂,无暇管他。 珑兮生性温柔,又怜他体弱,不忍管他。 天骁终日练剑,心无旁骛,懒得管他。 而天绯,根本当他不存在。 祸害,就是这样炼成的。 “我能怎样,整日忙得要死,听说你被关起来了,便来看看……”语声凝重,极尽关切,眼睛里却是抑制不住的幸灾乐祸。 “多谢。”天绯对他的虚情假意既不感动,也不气恼,许久才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又抬头去看雪。 天朗有些兴味索然,雪白修长的手指伸出来,接住一片雪花,端详了半晌,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看。 而那片雪在他冰冷的指尖上,居然迟迟不化。 “天紫还好么?”忽然问。 “好。” “……怎么个好法?” “好就是好。”天绯皱了皱眉,“在她喜欢的地方,过着她喜欢的日子。” 这次轮到天朗沉默,许久才自嘲地笑笑:“我还以为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你的寝宫呢……” 缤纷轻盈的雪花,从夜空中飘落下来,沿着“穹庐”的圆顶无声流泻,如幕帘,似飞瀑,美丽而奇异。 但“穹庐”内外的两个人,却好像都有些意兴阑珊。 “……我累了。”天朗拾起地上的白玉罗伞,收拢,又撑开,轻轻抖落上面的积雪,“顺便告诉你,天骁已经找到了一个叫什么北疆的地方,如果再不想办法出去,你的人间小美人,怕是危在旦夕了……” 天绯的眼神瞬间变得深邃而冰冷:“你怎么知道?” 天朗大笑,忍不住咳嗽起来:“这雪狐王宫上上下下,哪里没有我?又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见“穹庐”中的人蹙眉沉思,再不理睬自己,便擎了伞,转身,踏一地积雪向外走去。 “一片诚心,尽付泥淖,伤人,伤人啊……”且行且叹,甚是寥落。 “站住。”背后传来天绯的语声。 “怎么?”天朗的脚步停住,佯做不解。 “不要装腔作势了,有办法,就说出来。”天绯长身而起,冷冷看着他。 白玉罗伞在雪中翩然回转,墨玉般的黑色眼眸里已满是笑意:“办法自然会有,不过,你得求我。” 第十八章 他人笑我太疯癫 蜃境是个让所有路痴生无可恋的地方。 初遇云姜的时候,苏软还以为那片鲜花盛开的宽阔峡谷,就是这里的全貌了,但浓雾苍茫之间,被云姜拎着一路疾行,千回百转、蜿蜒曲折、匪夷所思、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叫蜃境的所在,才发现刚才的风景,不过是这座奇异山谷的门户之地而已。 “蜃境之外,有花、风、云、雪、草、树、药、泽八重山谷,其间景物虚实真幻,难辨难析,且山谷与山谷间只凭密道相连,外人不知路径,即使想从花谷走到风谷,也是难如登天的。凭他什么雪狐王族的杀手,再厉害十倍,也休想踏进这里半步,所以你大可放心养伤,其他的,都不必担心。”云姜边给苏软换药,边气定神闲地安慰。 自从她确定了苏软既不是斑斓的饭,也不是斑斓的相好之后,两个人就亲密得像姐妹一样了。 云姜是北疆山林中唯一的白虎族美眉,精于岐黄和园艺,虽然性格有些刚烈暴躁,但心地却是极好的,时常会外出行走,遇见伤病的鸟兽,便带回来医治,妖族之中如果有谁受了伤,她同样会伸出援手,之所以选择蜃境这样的地方居住,也是为了伤者能够安然修养,在康复之前,不必遭风吹雨淋,也不必受强敌惊扰。 从来到这里,每日用她的草药疗伤,仅仅数日,苏软骨折的前腿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天绯如果回到北疆,不是也找不到……”苏软伏在云姜房中那张巨大而柔软的床上,看着她将一些冰凉的浅绿色液体涂上自己的左前爪,然后再用几块小木片固定起来。 “他找不到你又不会死,怕什么,那个眼高过顶的臭狐狸,让他着着急也是好的。”云姜细心地绑好了木片,将苏软捧起来,放在地上,“你的伤再有几天也该痊愈了,出去晒晒太阳,对你有好处。我还得去给那倒霉老虎换药,他可不像你这么好伺候,一个大男人,略碰碰就鬼哭狼嚎的,讨厌得很。” 说着,拎了装药的小篮走向对面的厢房,不一会,里面便传出斑斓凄厉的惨叫。 也不知是受伤的太脆弱了,还是上药的太剽悍了,总之,这是每天早上的必修功课。 ……可怜的斑斓。 苏软不忍再听,轻轻叹了口气,一跳一跳走出房门。云姜的三间草庐建在蜃境最深处,背靠山岩,门临碧水,踏过精致的石桥,便可走进一片明朗的阳光里。 很难想像在这么僻静的幽谷之中,还能有如此煦暖的太阳。 草地上花木繁茂,完全不像是初春的样子。很多奇异的植物,苏软连见都没有见过,但也有一些是她知道的,比如山茶、芍药、兰花、蔷薇……还有……番薯…… 没错,是番薯,以前回姥姥家玩的时候见过的,粗壮碧绿的一株藤蔓,叶子青翠欲滴,蜿蜒开去竟有十几尺长,懒洋洋美滋滋地伏在阳光里。 第一次,看见这么大棵的番薯藤。 苏软来了兴致,乐颠颠蹦到近前,伸出未受伤的另一只前爪,刨。 岁月仿佛倒转回无忧无虑的童年,每个暑假,她都会回到乡下的姥姥家,跟着若干个舅舅家的一群表哥表姐表弟表妹满山乱转,刨番薯,刨土豆,刨甜菜,刨刚长成手指粗的胡萝卜……真是段鱼肉乡里的快乐时光……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美丽的童年,想起来总是让人心生惆怅啊。 “三瓣嘴,你刨够了没有?!” 愤懑的语声忽然从耳边响起,将边刨地瓜边摇晃着脑袋吟诗怀旧的苏软吓了个趔趄,竖起耳朵,警觉地茫然四顾。 没人。 ……难道是幻听? 苏软弹弹耳朵,许是这阵子太过紧张了,看来回头得跟云姜说说,弄点安神的草药吃…… 定了定神,继续刨。 “再刨,再刨把你那只爪也打断!” 还是那个声音,凶悍,沉闷,瓮声瓮气,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接着,苏软爪边的番薯叶子开始剧烈地簌簌颤抖,还未回过神来,整棵番薯藤便“piu~”地不见了。 苏软怔住,半晌才揉了揉自己的小豆眼…… 确实不见了。 虽然自从穿越以来,碰上的变态人变态事已经罄竹难书,但眼看着那么大一棵番薯从自己眼前凭空消失,感觉还是有些难以名状,正怅然间,那个声音忽然又响了起来,这次,好像是从背后。 “刨刨刨!怎么你们这些带爪的东西整天就知道刨?!扰我老人家的清梦,讨厌!” 苏软缓缓回身,背后不知何时已站了个极袖珍的矮胖小老头,看上去耄耋年纪,身高不盈三尺,却是粗粗壮壮,咸菜坛子一般,手上拿了跟造型奇异的藤杖,戳在那里,倒比人还高些,紫红脸膛,童颜鹤发,此刻正瞪了双小三角眼,没好气地看着她。 “你是谁?”这三个字脱口而出,苏软赶紧闭嘴,一只兔子,不应该跟陌生人说话。 小老头却好像见怪不怪,绕着苏软转了一圈:“人变的?” “……?!” “不用装蒜,我老人家活了上千年,见过的人和兔子都多了去了,兔子是不会有人的眼神的,就像人也永远不会有兔子的眼神,虎王的万象镜虽好,却也不是无懈可击。”小三角眼得意地凑近苏软,“我猜,你是个丫头?” 苏软向后蹭了两步:“你……到底是哪位啊……” “刨了我半天,还有脸问?”小老头沉着脸道。 …… “难道,你是刚才的那棵地瓜?” “闭嘴,死丫头真没礼貌,什么地瓜,我是参仙!” “神仙……还是……生鲜……” “参仙!千年人参的参,人参中的神仙的仙!” “参……仙?你不是地瓜么?” “胡说!”小老头瞪了她一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是地瓜?人参!我是人参!” “可……你明明就是个地瓜,也叫番薯、红薯、白薯、洋芋……” “闭嘴闭嘴!”小老头暴跳如雷,“真是肉眼凡胎的笨东西!你只看到了我地瓜的形貌,却不知我有着一颗千年人参的心!一千年,一千年啊,我无时无刻不以人参的风范操守来勉励自己,甚至练成了只有千年老参才能练成的遁地缩地之术,你见过疾如飘风、快如闪电、心之所指、形之所至、五湖四海、任意遨游的地瓜么?睁开你的小豆眼看看,这样仙风道骨的身姿,卓尔不群的气度,能是地瓜么?!” 顶天立地的造型、激情燃烧的眼神、孤芳自赏的情愫、怀才不遇的忧伤,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号,以及嘴角上那一缕微微的抽搐,汇集成小宇宙爆发般的强烈气势,铺天盖地,逼人而来…… 苏软被震住了,嗫嚅半晌,才犹犹豫豫地嘟囔了句:“……即便如此,也不能改变你是一个地瓜的事实……” 这话说出来,自己也有些后悔,他都那么大岁数了,爱做人参做人参,爱做番薯做番薯,关你什么事呢?何苦又泼冷水,惹他生气,万一红瓤气成白瓤,糖芯气成柴芯,甚至干脆气死了,岂不是自然界的一大损失? 果然,就见小老头的紫红脸膛变成了紫黑,抬手指着苏软的鼻子,唱京剧般地颤抖起来,许久,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我跟你拼了!” 话音未落,摆了个关公抡刀式,手中的藤杖挟了风声,向着苏软横扫而来,苏软没有想到一个地瓜会有如此严重的暴力倾向,还未及有所反应,那呼啸着的藤杖已迫在眉睫。 然后,便是“嘭”地一声闷响,加上“哎呦”一声惨叫。 …… 苏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在原来的地方,头没破,鼻梁没折,浑身上下除了左前爪,找不到任何新伤。 再看看远处,参仙却不知何时已飞出一丈多远,藤杖也扔了,躺在草丛里,四脚朝天一动不动。 苏软大惊,赶紧跳过去:“你怎样?” 参仙仍然淌着,一双黑黑的小三角眼望着天空,眼神里有无限的落寞的忧伤:“你……有妖血护身……?” 苏软怔了怔,想起几个月前,上元之夜,有个邪魅至极的妖孽倚在她的床上,懒洋洋地告诉她,喝了他的血,寻常妖魅,是近不得身的…… 原来这老头混了一千多年,就只混了个“寻常妖魅”。 “你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参仙撑起身子,戒备而有点神经质地看着她。 “……什么?” “……你在可怜我!” “我没有……” “不对,你就是在可怜我!”参仙怒道,却又有些委顿,垂了头坐在草地上,半晌不语。 “喂……”苏软试探着碰了碰他。 “……” “参仙?” “……” “好了,不要伤心了。”跳过去,跟他并排坐着,“其实人参有人参的好,番薯也有番薯的好啊,比如说有一年冬天,很冷很冷,我跟同学从实习的公司回学校,饿着肚子在车站等公车,手跟脚都僵了,浑身软软的,这时候,忽然看见路边有一个卖烤白薯的,就买了一个,几个同学一人掰一块,热乎乎地捧在手里吃……又甜又香,进到肚子里,马上就有力气了,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之一,如果是烤人参,肯定就没有那么好吃了……” 回味着那美妙的感觉,却发现气氛有些异常,转了头看参仙,只见他正咬着手指看自己,眼神里满是惊惧怪异之色。 忽然想起,跟一个地瓜说烤地瓜的事,也未免太恐怖了。 “对……对不起啊……”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其实我就想告诉你,番薯也是很好的,很有营养,还能做成炒番薯片……那个……不是……我……” 越描越黑! …… 苏软内疚的伏在地上,不敢去看参仙的眼睛。但参仙愣怔半晌,却释然地笑起来:“丫头,你心地不错,只是对你们人来说,除了吃,也看不出地瓜有别的好了。” “……对不起。”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长得不像人参,也未必能变成人参,但是我活了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总得让自己有点盼头吧?不然,这么长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 “以前我见过的人和妖,不是说我失心疯,就是笑我痴傻,只有你肯告诉我,番薯也是很好的,丫头,我真谢谢你……”小三角眼忽然闪烁出些兴奋的贼光,“要不,你求我办事吧?” “啥?” “你求我办件事,比如说到什么地方拿什么东西之类的,只要是有泥土的地方,我都能即刻往返。” 说着,五短身材跳入土中,又变回一株藤蔓,然后“piu!piu!piu!piu!piu!”,转瞬之间,已换了若干个地方。 “怎么样,去哪都成。”番薯藤变作人身,在数丈开外看着她,洋洋得意。 苏软想了想:“那……你能带着人走么?” “人算什么?”参仙自信地道,“就算带头大象,对我老人家来说也是手到擒来。” “那……我真的要求你了?”苏软看着参仙,小豆眼里星光闪耀。 “求吧求吧!” “替我去一趟虎王洞府,如果见到一个穿白色衣裳,眉间有火焰印记,长得……还算不错的人,就跟他说我和斑斓在这,然后把他带回来,拜托!” “白衣裳……火焰印记……长得不错……记住了!”参仙念叨着便要跃入土中。 “等等!” “又怎么?” “千万记得啊,如果是眉间有火焰印记的,就带回来,如果是袖子上有蓝色花纹,看起来像坨冰的,可千万不要招惹他,假装是打酱油的就好。” “知道了,有花的带回来,火焰的不理他。” “不对!” “……火焰的带回来,有花的不理他!真麻烦!”参仙皱着眉跳进土中,转眼不见了。 ……这老头,怎么看起来不大靠谱的样子啊。 苏软忧心忡忡地伏在那里,望着参仙消失的地方出神。 也许只有片刻,但苏软却觉得过了很长很长时间,粗壮的番薯藤再度出现,她迫不及待地跳上前去。 ……没有天绯,只有参仙一个人。 “怎样?”心沉下去一半,却仍然尽量平静地问。 参仙坐在草地上,若有所思,半晌才摇了摇头:“不好,不大好……” “……怎么不大好?” “穿白衣服的人……我看到了。”参仙说,“但他躺在虎王的椅子上,不知是死是活,而且满脸都是血……” …… 草地上阳光仍然很温暖,苏软却觉得四肢开始发凉,渐渐控制不住,整个身体都要轻轻颤抖起来。 “……你……看见红色的印记了?”小心翼翼地问,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没看见。”参仙说,“他整张脸都是红的,实在看不出什么印记。” 第十九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斑斓不在家,偌大的虎王洞府就显得有些冷清。 小黑兔白英俊衔了朵娇艳的野花,百无聊赖又十分执着地守在洞府门口的草丛里,不时立起身子张望,眼神有点忧郁。 草叶忽然摇了摇,窸窣声响起,如清风过耳,转头看时,身边竟已凭空多了一株茁壮得出奇的番薯藤。 这还不算,最离谱的是,藤上居然还结了个……兔子…… 白英俊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那只咬着番薯藤出现的漂亮白兔,又看着硕大的番薯从土中跳出来,变成一个矮胖老头,本能地转身想逃。然而跑了两步,又站住了。 ……那只白兔,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只么? 苏软认出眼前这只比全市停电还黑的兔子就是白英俊,他又换造型了,但此刻实在无暇跟他打招呼,雪似的身影疾掠而过,让白英俊的眼神都惆怅起来。 虎王洞府很安静,没有任何异象,也并不见参仙所说的那个白色衣裳,满脸是血的人。 苏软提着的心却并没有放下来,疯了似的里里外外跑了一圈,在确定天绯并不在这里之后,才无力地坐了下来。 ……真的是他么? 如果是,那他到底怎么了?又去了哪里?为什么满脸是血?受伤了么?谁伤了他?是天骁,还是别的什么人? 心,冷得像冰一样,真的很想哭,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好看的小说) 巨大的“万象”凌空孤悬,苏软仰头看着,回想数月来的种种,忽然觉得迷茫,分不清所遭遇的这一切,究竟是真是幻,是醉是醒。 “假作真时真亦假,人生百年也好,千年也好,说穿了,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只是我们都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而已……” 温柔的语声,风轻云淡,似喜还伤,有纤细的手指缓缓掠过苏软的长耳和脊背,明明像是爱抚,却让她浑身上下,从皮肤到骨髓,都变得僵硬起来。 那声音,那手指,那无声无息、随时随地像鬼一样出现在别人身后的做派……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转身,莫伤离穿了袭少见的雪白轻袍,玉树临风般站在她身后,长发未束,脸上却涂了不知什么东西,殷红夺目,鲜血般触目惊心。 ……白色衣裳、满脸是血。 苏软忽然有种想骂街的冲动。 “会写字的小兔兔,你这几天到哪去了?”莫伤离伸出那只被咬伤而缠了白绢的手,将处于半石化状态的兔子从地上抄起来,轻轻抚摸着,坐上原本属于虎王斑斓的宽大座椅,“我一直在这等,日子过得真寂寞啊……” “……” “你身体怎么这么凉?不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的脸?”莫伤离摸了摸自己那张大红枣似的脸庞,笑道,“这是南海的血藻,捣成浆涂在脸上,最是养颜的,我每天早上都要敷一点,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待久了,肌肤都变粗了……你害怕?那我揭了就是。” 说着抬起手,揭掉那层血红的胶质,果然是人面桃花,肌肤胜雪。 其实苏软很想知道,这厮到底是怎么从天骁手下脱身的,还想知道当花痴遇上瘟神,究竟战果如何,但求生的欲望还是战胜了好奇心,情急之下不再犹豫,十八般武艺拿出来,弹、跳、踢、挣、抓、挠、蹭、咬,拼命想从那个真真温柔得“要命”的怀抱里挣脱。 “还想咬我么?”莫伤离点了点她的鼻尖,“有些招数只能用一次,再用,就不灵了。” 座椅旁边不远处,忽然闪出参仙的矮胖身影,见苏软落入魔掌,他一舞藤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莫伤离面前,拧眉断喝:“哪里来的小白脸,竟敢抢我参仙爷爷的人,识相的,赶紧把那丫头放了!” 莫伤离斜靠在座椅上,正逗弄着臂弯里气急败坏的兔子,闻言眉弯轻挑,侧目扫了参仙一眼。 淡淡的一眼,几乎不带任何情绪,参仙激动的表情却就此僵住,怔怔地看着莫伤离,忽然后退了一步。 “你是……你……你……”小三角眼里满是惊恐和难以置信,仿佛看见了史前怪兽,或者别的什么不该在这世上出现的东西,一根手指遥指着莫伤离,指尖居然开始微微颤抖,口中绊蒜似的“你”了半晌,也未“你”出个所以然来。 “我……我……我怎么了?”莫伤离戏谑地学他,语声温柔如春风,浅笑的眼眸深处却有莫名的妖异光芒转瞬即逝。 参仙看见,忍不住又倒退了一步。 “……不怎么,这兔子挺好看的,公子喜欢就拿去,我还有事,告辞。”说着,还一本正经地拱了拱手,转身就企图往土里跳。 ……真是义薄云天啊…… 苏软正暗自感叹,就见那矮胖的老头怪叫一声,又原路跳了回来。细看,才发现莫伤离不知何时已鬼魅般出手,牢牢揪住了他的一绺白发。 “……你……还想怎样?”参仙苦着脸道。 “你的土遁和缩地之术看来不错?”莫伤离懒懒地问。 “……还……还好。” “我跟小兔兔正好要回王都去,可是路太远了,我又懒得走,相请不如偶遇,既然你来了,不如送我们一程。” “什么?”参仙看了看犹自在魔掌中挣扎的苏软,面露难色,“我,我找不到王都的路,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是么……原来你找不到路……”莫伤离很体谅地点了点头,又向着苏软,“小乖乖,你吃早饭了么?不知为什么,今天特别想吃烤白薯……” “我忽然想起来,以前曾经到过王都的,公子莫急,我这就带你去。”参仙很诚恳地表态。 “有劳了,”莫伤离笑笑,“但我还得带件东西,放心,就一件,而且非常好拿。” 第十九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王朝的版图真是宽广,北疆山林艳阳高照的时候,千里之外的王都,却已经飘起了阵阵小雨。 骁远王府的楼台院落在绵绵阴雨中轮廓黯淡,有侍卫擎了竹伞,簇拥着东方连城、东方连锦两人从后园出来,踏一地积水,步履匆匆地走向前面的王府正殿。 莫伤离在正殿外宽阔的青石地中央孑然而立,右手抱了只神情落寞的兔子,左手拖了个愁眉苦脸的老头,颇有些扶老携幼的风范,身后,一面硕大无比的雕花铜镜却不可思议地悬于半空,让殿前肃立的一干侍卫,全都看得出了神。 雨丝飘下来,无声落在皎洁如雪的白衣上,莫伤离低头看看被打湿的袍袖,又扫了眼周遭傻站着的侍卫,皱了眉抱怨:“小城城的人,真是越来越没眼色,站了这许久,连个打伞的都不见,就知道杵在那看热闹……” “公子,你兔子也抢了,家也回了,就连那么大一面铜镜,我也帮你拖来了,如果没什么事……能不能容我失陪……”参仙被莫伤离钳制住,十分不舒服地左扭右扭。 莫伤离却只淡淡一笑:“不急,稍候还有一事相求,等办完了这件事,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绝不阻拦。” 苏软伏在莫伤离的臂膊间,安静得近于落寞,眼前这座府邸,她曾经十分熟悉,这是她在这个世界找到的第一个落脚之处,她的第一顿饱饭,第一个热水澡,第一份工作,还有,第一群朋友。 ……即便是想要了自己的命,但毕竟那么轻松快乐的在一起过,所以,勉强也算得是朋友吧。 看着侍从拱卫之下,疾步向这里走来的两个气宇轩昂的身影,不知为什么,居然还是会有些亲切的感觉,只是人兔殊途,却不能打个招呼,问声别来无恙了。 “莫先生从哪捡了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东方连锦仍是一袭春水似的碧绿轻袍,也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俯下身来,饶有兴味地看了看那个咸菜坛子似的古怪老头,又看了看那面气势磅礴的巨大铜镜,最后,目光落在莫伤离怀中静静伏着的兔子身上。 “面熟?”莫伤离笑问。 “……有点,可我不记得我跟老大谁的府上养过兔子。” “这可不是只普通的兔子,这是只会写字的兔子。” “写字?” “不但会写字,还会挑拨是非,嫁祸于人。”莫伤离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叹了口气,“要不是我逃得快,此刻怕已被这小东西陷害死了……小坏蛋,你这么无情,我却还是舍不得打你,我是不是个很心软的人呢……是不是?是不是?” “那镜子,是什么?”沉默了许久的东方连城忽然问,数日不见,他好像清瘦了些,负了手站在那里,看上去愈发沉郁冷峻。 “它叫万象,说起来,还是我家里的旧物。”提到镜子,莫伤离似乎有些兴奋,“很多年不见了,想不到居然会在北疆虎王的洞府里找到。” “家”这个字从莫伤离口中说出,倒是让苏软也觉得有些稀罕,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他,却正对上他含笑的双眸。 “小兔兔,你看什么?”莫伤离笑道,“谁都会有家的,莫伤离自然也有,这有什么好奇怪?” 想了想,又轻描淡写地补上一句:“再奇怪,也不会比一个小姑娘变成兔子满山跑更奇怪了吧……” 苏软心中一惊,继而又有些释然。就凭这个妖怪,什么事能瞒得过他呢?也许他早就已经认出了自己,不点破,只是闲极无聊,想找些乐子罢了。 就像猫在玩弄半死的老鼠,到头来,总是要吃掉的。 “莫先生,此话怎讲?”东方连城看着那只兔子,一字字地问。 “小城城,我可不是爱淋雨的人,之所以要你们到这见我,是想变个戏法给你们看。”莫伤离回头扫了眼悬空而立的万象,“这镜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大了些,弄不到屋子里面去……” 话音未落,忽然出手如电,迅雷不及掩耳地在参仙的后脑上轻轻一点,原本挣扎着伺机逃跑的老头顿时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不动了。 莫伤离挟持着他的左手这才算彻底解放出来,随便指了指东方连城身边的一个侍卫:“那个小谁,去给我拿件军氅来,披风也可以,要大,越大越好。” 侍卫依言飞奔而去,不一会,拿了件宽大的军氅过来,莫伤离接过军氅,小心翼翼地裹在怀中抱着的兔子身上,然后,将军氅连兔子一起放回地面。 “你没有穿衣服,等会被这些臭男人看光了,会吃大亏的。”莫伤离蹲在地上,怜惜地摸了摸兔子的耳朵,“我是不是很细心呢,小软软?” 东方连城仍是原地站着未动,目光忽然变得比头顶的天空还要阴鸷深沉。东方连锦却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写着“果然如此”四个字,淡淡微笑的样子像是刚刚猜对了一道深奥的灯谜。 雨,又下得大了些,莫伤离垂落肩背的长发上开始有水珠滴落,他起身,袍袖飘飘地退了两步,口中轻轻吟诵。 金色光华从云雾飘渺的“万象”之中喷薄而出,让漫天阴霾下的一切顿时明亮起来,苏软小小的身体很快就被笼罩在那夺目的金光里。待到一切回复如常,军氅下的皎皎白兔已变成纤弱的少女模样,长发流泻,柔润地贴着美丽而略显苍白的脸颊,一双湖水似的眼睛,却恬静得让人叹息。 偌大的庭院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雨点打在竹伞上的声音。苏软坐在湿漉漉的青石地上,并不去看任何人,觉得有些凉,便将身上的军氅又裹紧了些。 东方连城走过来,在她身边蹲下,像是检查一件失而复得的精致瓷器,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然后,伸出手去帮她擦掉脸上的水珠。 苏软看着他,目光里并没有仇恨或者愤怒的意思,只是略略能看出些寂寞和忧伤,片刻,却又淡淡地笑了。 东方连城的眉皱了皱,忽然一言不发地将她横抱起来,向着内院走去。他的步伐是如此之快,就连亦步亦趋撑着伞的侍卫,也被远远甩在了身后。 “……丢了,不高兴,找回来,还是不高兴,东方家的孩子,可真真难哄得很……”莫伤离从怀中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擦着被雨水打湿的脸颊,忽然皱眉一叹。 东方连锦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接过侍卫手中的伞,走过来撑在莫伤离头上:“车马已经备好,先生更衣之后,随时可以起程。” “还是连锦哥哥知道疼人,乖。”莫伤离既欣慰又委屈地挑了挑眉,展颜笑道,“但是现在我有了好东西,已经用不着车马了。” 日暖池的水波,永远是那种舒服得让人恹恹欲睡的温度。荡漾着的温热触感熨帖肌肤,四肢百骸都仿佛在一瞬之间松懈开来,就连苏软这个明知自己已死到临头的人,也忍不住愉悦地舒了口气。 在山中做兔子的这几日,也是洗过几次澡的,但从来没有洗得这样仔细过。东方连城那家伙倒也还算有眼力见,抱着她一路疾行,径自来到日暖池,半句废话没说,连军氅一起丢在这里,便转身出去了。 随后拿着浴具和新衣进来的,是春染和夏悠两个小侍女,熟人,见到苏软,既惊讶又兴奋,进而发现军氅下的她居然不着寸缕,再联想起刚刚出去的东方连城,两双亮闪闪的眼睛里顿时荡漾起心照不宣的笑意。七手八脚将她摁进池中,洗头,擦背,杀猪般忙个不停。 苏软颇有点苦闷,却也懒得解释,泡在温暖的池水里,任由她们边上下其手,边叽叽喳喳聒噪个不停,忽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苏软姐姐,你去哪里了……” “这些日子,王爷的脾气可是大了不少……” “姐妹们都说,是因为你走了,王爷才会不高兴的……” …… “王爷……他……心里有你呢……” 夏悠不经意说出这句大不敬的话,脸立刻红了。水池中闭目养神的苏软却轻轻笑起来,渐渐笑得难以自制。 他心里……自然是有她的吧。 就像杀猪的心里有猪,大灰狼心里有羊,打劫的心里有银行…… 东方连城,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笑着,想着,渐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喵的,就算死,也得死个明白! “不洗了!” 豁然起身上岸,从神情惊愕的两个小美眉手里接过衣裳,穿好,也不管长长的头发仍淌着水珠,径自冲出门去。 东方连城在日暖池外的亭子里枯坐,面前的石桌上摆了几碟点心和一壶热茶。见某个刚脱离了野外生活,尚未完全适应直立行走的人跟头把式地冲过来,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 “你早上吃饭了么?”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漫不经心地道。 已经冲到近前的苏软想不到这人会有此一问,怔了怔:“……没有。” “你在山中都吃什么?” “……?” “你变成兔子,都吃些什么?草,青菜,还是豆饼?” “……” “……有什么话,吃了饭再说吧,空着肚子沐浴,会虚脱的。”一盘香喷喷的枣糕推到她面前,接着又递过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苏软生气,很生气,她太想指着这个男人的鼻子从他本人一直骂到他们家的第一个类人猿,但气死事小,肚饿事大,而且空腹洗澡,是真的很容易虚脱的。 横眉立目地在他对面坐下来,吃,想着或许这是自己在这世上吃的最后一顿了,食欲便越发旺盛。直吃得三个盘子都见了底,肚子也再容不得半块云片糕,这才气咻咻地住口,抬起头,发现面前的男人正带了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 “你的胃口不错,这我就放心了。”他说。 “断头饭,总是要吃饱的。” “你多虑了,现在还远不到断头饭的时候。”他看起来想笑笑,表情却有些艰涩。 “你真想杀我?”她问。 “不想。”他摇了摇头,“只是得借你的性命一用。” “……东方连城。” “什么?” “除了莫伤离,你是我见过的最不要脸的人。” “……” “为什么要杀我?”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那什么时候告诉我?等我死了以后,烧纸的时候告诉我?!” “……你不会白白去死的,我,东方世家,还有将来的整个天下,千秋万代,都会记住你。” 他的语声冰冷而决绝,却不再正视她的眼睛,起身,黑色锦袍的高大身影站在栏杆旁,负了手去看外面的一天阴雨。 ……原来,这里边居然还有千秋万代和整个天下的事。 苏软笑笑,双手捧着的茶盏仍然温热,而心却一点点开始变凉。 她原本就是两世为人,虽然不愿死,但真要死时,也绝不会摇尾乞怜。 只是,为什么好像总有东西放不下呢? “能不能告诉我,从现在开始我还有多少时日?”抬起头,淡淡地问那个原本很熟悉,现在却渐渐变得陌生的男人。 一个侍卫冒雨而来,在亭外单膝跪倒:“王爷,莫先生问,是不是可以带苏姑娘启程了。” 东方连城没有回答,静静伫立片刻,转身,在苏软面前蹲下来,抬手拾了一缕湿润的长发,轻轻握进掌心里。 “海边天气冷,我会着人多给你备几件衣裳,听话些,莫先生和连锦都不会为难你。” “……海边?” “东海。”东方连城的目光在那张温柔恬淡的脸庞上流连,一寸寸,一寸寸地看,仿佛要在这所剩无多的片刻之间,把她的样子深深烙进心里,“……你不是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么?莫先生和连锦要去东海寻找另外一个人,你得跟他们一起去,在找到这个人之前……你都可以好好地活着。” 第二十章 去时雪满天山路 连日风雪之后,难得有如此明朗的夜色。皓月当空,并不十分圆满,月光却温柔清透,洒满了雪狐王宫巍峨的楼台殿宇,让后园中似有若无却坚不可摧的“穹庐”,也笼上了一层秋水似的流华。 虽说这也算是座临时的牢狱,但周遭却并没有重兵把守,只在园门处设下两名护卫,银甲,长枪,英挺威武,却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用途。 “穹庐”所在之处,任何岗哨都会显得有些多余。 护卫小甲笔直地伫立在他的岗位上,身姿挺拔,目光锐利,在这样晴朗的夜空下轮值,心情也会变得很不错。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守卫,和雪狐族中许多年轻的战士一样,满腔热血,骁勇善战,将誓死效忠王族作为毕生的信仰,只要脚下还有绵延千里的皑皑白雪,他们就不会迷茫和恐惧。 ……但今晚,情况有点特别。 四更天左右的时候,小甲的心底深处开始有了些微妙的、怪异的、不自在的感觉,那困扰来自于他的同袍,园门另外一侧,与他一同当值的护卫小乙。 小甲与小乙有很多相似之处,同样年轻英俊,同样忠于职守,同样剽悍阳刚,极投缘的脾气让他们建立了非常深厚的交情,对彼此的行为秉性也十分熟悉和了解。 正因为如此,当小甲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用余光瞥及向来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的小乙,此刻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拧着他的七尺之躯,牵牛花般柔媚地贴在墙上,甜甜微笑着,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顿时有些茫然了。 “……小乙,你在做什么?!”仍然目视前方,却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按照王宫卫队的规矩,当值时如无突发事件和极特殊情况,守卫之间是不能闲聊天的。 但……这厮现在这种形态,怎么也算不得正常了吧? 小乙不说话,仍是浅笑盈盈地望着他,在这样安静的夜里,这样的月光下,一个遍身甲胄的男人脸上忽然浮现出这种笑容,着实让人觉得诡异。小甲渐渐感觉如芒在背,他很想过去踢那个家伙一脚,让他正经些,但又不敢擅离职守。 “小乙!”声音略高了些。 “嘘……”小乙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嘴唇上,“别说话,我就想静静地看你一会儿……” …… 凉风,嗖嗖地在小甲的脊背掠过,他终于顾不得什么军规禁律,霍然转身,向着小乙吼道:“你得了失心疯么?!现在也是开玩笑的时候?!要是被统领看见,成什么样子!” 歇斯底里,有时是为了掩饰心底深处泛起的异样和恐慌。 当朝夕相处的死党,忽然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怪异姿态站在自己面前,毫无理由,毫无过渡,任谁,都会感到不安的。 小乙却并未被他的疾言厉色震慑住,反而将怀中拥着的长戟丢在地上,微笑着,慢慢向小甲走来。 步步莲花。 那绝对不是一个男人的姿态,从里到外,从形到神,从眉梢的妩媚到眼角的温柔,都不是。 小甲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从何说起,只觉得如果再多看他几眼,自己怕是就要疯了。 空气里浮动起不知名的暗香,虽浅浅淡淡,若即若离,却如兰似麝,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勾住。小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这样的香气里居然开始慢慢放松……再放松……痴痴盯住小乙风情万种摇曳着的腰肢,眼神渐渐变得有些迷离…… “小甲……”含情脉脉的语气。 …… “……嗯?”大脑一片空白地回应。 …… “小甲哥哥……”说不清是幽怨还是撒娇。 …… “做……做什么?”心有点软了。 …… “这么久了,朝朝暮暮,同食同寝,为何,你就是看不懂人家的心呢?”心在流血,仿佛随时就要开始哭泣,每一个字,都浸润着泪水的味道。 …… “小……小乙……”负疚的感觉袭上心头,却不知所为何来,既茫然又手足无措。 …… “人家为你整日魂不守舍,衣带渐宽,你却冷若冰霜,你,你对不对得起我?”伤感渐渐变成了质问。 …… “我……我对不……对不……” …… “你既知道对不起我,以后可要对我好些,记不记得?” 那声音仿佛从天外而来,异常空旷而飘渺。小甲的心中充满了怜香惜玉的酸楚,发誓要一辈子对小乙好,再也不辜负她。 ……小乙,多好的姑娘啊……但……小乙……他怎么会是姑娘呢……小乙是谁……自己……自己又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为什么这么困倦呢…… 月朗星稀,夜深人静,正是睡觉的好时候,小甲连人带戟缓缓倒下去,脸上还带着些最难消受美人恩的感动和忧伤,看来今晚,他会做个缠绵悱恻的梦了。 小乙风姿绰约地站着,看着地上小甲睡熟的脸,忽然叹了口气:“变了八百多次守卫,居然还有人上当,这雪狐王宫,当真无趣得很……” “你不做这些无聊的事,会不会死?”天绯站在“穹庐”内,冷眼看着门口处的这场活剧,一忍再忍,终于消耗掉了最后一点耐性。 “小乙”笑笑,向着院内缓缓而来,身形随着步伐渐渐变幻,走到“穹庐”边上时,高大健硕的银甲守卫已经变成了锦袍曳地、苍白消瘦的绝美少年。 天朗,除了此人,雪狐王族再不会有谁为了放倒区区一个守卫而如此穷形尽相,大费周章。 “我和你们不同,你们的命是用来劳碌的,我的命是用来等死的,不找些事情做做,怎么才能活到死的那天?”很苍凉的一句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实在没有苍凉的感觉,甚至还能听出些很欠揍的洋洋自得的情绪。 天绯对于这厮的耐心原本就十分有限,此刻更是不想再和他多费半点唇舌。当日他说有办法,又说要天绯求他,这自然是异想天开,因为天绯太熟悉这个胞弟的秉性,一件事,如果他感兴趣到能亲口提出来,就必然会做到底,如果你不要他做,他反过来求你也说不定。 果然,当天绯冷眼看了他片刻,转身便要回小楼里去,他终于按捺不住,高声喊出了自己的办法。 这个办法说起来只有两个字――离魂。 离魂,顾名思义,就是让魂魄脱离躯壳,听上去与附身之术有几分相通,但又有天壤之别。附身之术是后天习练的术数,而离魂,却是与生俱来的异能。 最重要的是,附身之术是将自身魂魄附入他人躯体,必须与他人肌肤相触方可施用,俯身之后,也仍是血肉之躯,只是换了他人的形貌而已。离魂却是让魂魄脱离身躯,在世上自由来去,而魂魄,是不会受困于牢笼的。 即使那座牢笼是狐王亲设的“穹庐”。 人间妖界,拥有“离魂”之能的,千年不遇,万中无一。 而天朗,恰好生来就会。 “用离魂之术,必然得是月夜才行,我等了几日,都是风雪连天。”天朗仰头看看夜空,展颜一笑,“所幸今晚不错,否则再耽搁几日,人间又要少个让你牵肠挂肚的小可怜儿了。” “废话说尽了,就开始吧。”天绯冷冷道。 “好的。” 天朗答应得颇痛快,后退几步,向着月亮张开双臂,许久之后又放下,低头看看白雪覆盖的地面,表情凝重地沉吟了片刻,忽然将长长的衣袖挽上肩膊,俯下身去,左右开弓拢起地上的雪来。 天绯并不熟悉离魂之术,见他忙得辛苦,便也不催促他,只站在“穹庐”中安静地等,眼见得地上的雪被他拢成一个雪球,越滚越大,又拢一个,继续滚大,然后将小些的雪球放在大些的雪球上,以手为笔,画上衣袍五官,额间火焰,又解下束发的丝带,系在两个雪球的连接处,权作装饰。 长发披散下来,在夜风中丝丝缕缕,飘逸如仙,银丝绣锦的袍裾之侧,一个眉眼间颇有几分天绯神韵的雪人也就此大功告成,天朗直起身子,满意地拍了拍掌中的冰雪:“怎样?” “什么?” “雪人啊,像不像你?” 天绯扫了一眼那个秃顶加肥版的自己:“离魂之术,要雪人做什么?” 天朗怔了怔:“这和离魂之术有什么关系?” 天绯沉默,觉得有灼热的血气渐渐冲上头顶:“你做这个雪人,难道不是离魂要用的?” “异想天开!”天朗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个傻子,“如果我堆雪人,那就是因为我想堆雪人……离魂之术,要雪人做什么……” 轰隆! 巨响声起,天绯仍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小楼前厚重的白玉石桌却已在他的掌下碎裂成齑粉。 真恼了。 天朗吓了一跳,这才略略有所收敛,无精打采地放下卷着的衣袖,长叹道:“求人办事还如此嚣张,天理何在啊!” 第二十章 去时雪满天山路 当启明星出现在雪山顶上,天绯殿下倒地不起的消息传到了狐王沧溟的寝宫。 最惊慌的自然是珑兮,听到王宫卫队的急报,向来温柔娴雅的她居然赤了脚就要向外面跑,沧溟只好冲上去将她捉住,柔声哄了许久,才又抱回床榻上。 “放心,不会有事。”握了握她冰凉的脚,皱眉,拿过绣鞋给她穿起来。 “但……卫队说……” “你自己的儿子,难道还不清楚么?哪个是省油的灯?”沧溟的动作很慢,像在思考着什么,“穹庐之内的人,是不会受袭倒地的,除非……是他自己愿意倒下去……” 王宫后园,“穹庐”依然晶莹剔透,固若金汤,天绯静静地躺在小楼前的地上,没有表情,没有反应,没有气息。 珑兮央着丈夫将那个圈禁了儿子的透明牢狱收起来,便疯了似地冲上前去,将天绯抱在怀中,摇晃,呼喊,但始终得不到半点回应。。 不言,不动,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任凭怎么看,都是死了。 珑兮的眼泪一串串落下来,落在天绯的脸庞上,看向沧溟的眼神里除了幽怨,还有些几近绝望的企盼。 她希望沧溟能救儿子,她知道他是强大的,强大到几乎无所不能,所以虽然怨他,却仍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沧溟的表情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淡然自若地询问了大梦初醒,至今仍有些脸红心跳的侍卫小甲,和昨夜被人施法制住,摆成左手握右脚右手握左脚状塞在床下的侍卫小乙本尊,便开始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出神,直到听见珑兮的哭声越来越凄婉,他才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来,俯身探了探儿子的呼吸和脉搏。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轻轻拍着妻子的肩膀,安慰。 珑兮泪眼朦胧地抬头望着他。 “……反正连气息都没有,就算哭,也是哭不回来的。”沧溟挑了挑眉弯。 珑兮气结,狠狠甩开他的手,哭得更厉害了。 沧溟有些束手无策,他太清楚自己这个王后的性格,看上去温文,甚至柔弱,可是一旦惹恼了她,后果将会非常严重。作为雪狐族的最高统治者,他可以睥睨人间,纵横妖界,可以在雪原之上呼风唤雨,却唯独对付不了面前这个女子的眼泪。 一物降一物啊…… 有些郁闷地起身,向着卫队统领招手,原本还想再询问些什么,却于不经意间瞥见了一件东西。 那是个怪模怪样的雪人,身材臃肿,造型乖张,额间画了个大得离谱的火焰印记,立在“穹庐”范围之外不远的地方,喜气洋洋地看着这边的一片乱象。 雪人颈上,还系着一条银白丝带,沧溟走过去,拎着那丝带端详了片刻,转身向着卫队统领道:“去,叫天朗过来。” …… 天朗来到后园的时候,还有些睡眼迷离的样子,仰头看看曙色初露的天空,不禁皱了眉:“……有多大的事,非要扰人清梦么?” “清梦?”沧溟看着他,“难道你没有发现,自己的亲哥哥此刻正在地上躺着?” 天朗好像这才发现地上还倒着一个人,连忙走过去看,又是号脉搏又是听心跳,许久才长叹一声:“我只道鸟儿自由自在惯了,要是用绳索拴住,会郁闷致死,想不到,哥哥也是这样的……” 安慰地揽住母亲的肩膀,很痛心地看着父亲:“父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知道天绯哥哥脾气暴躁,还要为一点小事把他关起来,现在他气死了,这可如何是好?父王,你为什么就不能……” “闭嘴!”沧溟忽然一声断喝,上前一把抓住天朗的衣袍,连拉带拖地扔到那个雪人旁边,“下次再做这种事情,记得要专心致志,离魂之术便离魂之术,又堆个雪人做什么?你也老大不小了,难不成一辈子就做这些无稽的事?!连个正形都没有,我雪狐王族生你何用?!” 天朗看见父亲眼中隐隐的暴怒之色,很识相地闭嘴,索性就势斜倚了那雪人坐着,长发流泻在银白色的袍裾和雪地上,极懒散,却是撼动心魄的美丽,听着父亲的呵斥,有些心不在焉地转头看着雪人,发现那嘴巴好像画得有些歪,便伸出一根手指重新修补,许久才淡淡道:“雪狐王族生不生我,当初又不是我做的主……你把他像关恶狗那样关起来,我手足情深,于心不忍,才会用离魂之术放了他,否则在那个罩子里时日久了,谁知道他会变成什么为害妖界的东西……” “可我实在看不出,你们两个的手足之情到底深在哪里。”沧溟冷哂。 “手足之情这种事,发乎于心,却未必要形之于外,你不是总希望我们相处得和睦些,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今我正是按着父王你的教导做的,有何不妥?”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沧溟看着他,怒到极处,眼中反而有淡淡的笑意浮现,“你能说出这几个字,倒也千年不遇,不错,好得很。” 霍然转身,向着卫队统领道:“拿先王的龙骨鞭来!我要给这个兄友弟恭的典范一些奖赏!” 万年龙骨制成的长鞭,是雪狐王族代代相传的家法,虽然代代相传,却没有几个人有幸尝试过,只因为这刑法实在太重,抽打在身上的时候,据说连魂魄都会疼痛起来。 正常的老子,是没有几个愿意用这样的东西来打儿子的。 所以狐王沧溟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但挨打的人却镇定自若,因为他知道自有一个人能救他,只要那个人在这里,莫说放跑天绯,就算是将雪狐王宫放把火烧了,也未见得能怎样。 这就叫做……有恃无恐…… “母后……”虚弱地靠着雪人,抬起一只手,颤巍巍伸向不远处的温柔身影,“有人要打死你的儿子,你都不管么?” 字字如杜鹃啼血,异常哀怨凄切,从刚才那种嘴脸到现在这副德性,居然半点过渡都没有,就连盛怒中的狐王沧溟,也不得不佩服这小兔崽子的表演天赋。 但在母亲眼里,往往只能看见受欺负的儿子,却看不到会演戏的儿子。 果然,就见珑兮轻轻放下天绯,苍白着脸冲过来,也不说话,只是用纤弱的身子将天朗牢牢护住,泪眼朦胧却又无比倔强地看着沧溟,大有“要打死他,先打死我”的架势。 慈母多败儿,无论人间妖界,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天朗圈禁,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寝宫半步!天绯的……身体要放好,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沧溟痛苦地揉了半晌太阳穴之后,终于冷冷扔下这几句话,便拖着珑兮离开了。王宫卫队也随即撤出,只剩下两个受命押送天朗回寝宫的守卫,仍在那里笔直地站着。 偌大的王宫后园,顿时变得非常安静。 “我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要怎么谢我?”天朗与那雪人面对面盘膝而坐,点着它的鼻子问。 雪人美滋滋地看着他。 “……又不理我,为什么你们一个二个,总是那副爱理不理的死德性?” …… “我知道要你说个谢字,比杀了你都难,但我不能平白帮你,既然帮了,就得有报酬。” …… “你不知道怎么谢我?那我可要自己挑选谢仪了……” …… “你不说话,就是默许了?” …… “很好,这么定了,你可不许反悔。” …… 北疆,天色欲晓。 斑斓与云姜在山中逡巡了整整一个晚上,也没有见到苏软的影子。反而在距虎王洞府不远的地方,与那个伤他的冷血狐妖碰了个正对面。 看到天骁和潋滟的时候,斑斓的肋下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的伤势尚未痊愈,本来就行动困难,又加之发现苏软失踪,心急火燎地找了这许久,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已到了极限。 此时若与之一战,不要说胜算,就是生还的希望,都看不到半分。 但既便如此,他仍然握紧了拳头,挣脱云姜的扶持,脊背挺得坚毅如山。 “你和那个娘娘腔的家伙打架,到底谁赢了?”朗声问道,不是搭讪,而是他真的很好奇。 天骁却仍然吝惜言辞,只扫了斑斓一眼:“苏软在哪?” 斑斓摸了摸脑袋,苦笑:“这次,是真的找不着了……” 云姜并不认识那个冷得像座冰山似的男人,但他身边的小姑娘却是见过的,知道来者不善,当下上前一步,挡在虚弱的斑斓身前,戒备地看着两人。 “那只会写字的兔子呢?”天骁对此视若无睹,只问想知道的问题。 “……也……也找不着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斑斓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天骁不再说话,扣着“无伤”的手却加了些力道,很显然,他对这只老虎的回答并不满意。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斑斓皱了皱眉,“你若不信,尽可以把我的性命拿去,但这个婆娘……” 话未说完,胸口上已挨了云姜重重一肘,顿时俯下身去,疼得半晌无语。 “本姑娘云英未嫁,哪里就成了婆娘?!”云姜怒道,“你想干什么?为我求情么?我云姜几时用得着你一个病猫求情?!” 扬臂,精光乍现之间,一杆锋芒森冷的雪亮长枪已抄在手中,枪尖遥指天骁的眉心:“想找苏软,先杀他,要杀他,先杀我!” “这女人如此凶悍,斑斓,你以后怕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凉凉的语声忽然自耳畔响起来,似远似近,若有还无,那肯定不是天骁的声音,斑斓怔了怔,眉宇之间忽然浮上一层喜色。 “天绯,你个死狐狸还知道露面么?!怎么不等我让人宰了才来?!” 高兴到极处,骂街也是种很不错的表现方式。 “无伤”冰蓝色的光华倾泻而出,天骁的身形如穿云之剑,挟了秋霜似的剑意,袭向山道旁一株苍劲的松树。 有白衣胜雪的修长身影在松树上卓然独立,不知已冷眼旁观了多久,长袖当风,发丝如水,眉宇间一抹火焰般的绯红,仍旧是那副妖孽凉薄,却又倾倒众生的模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只是认真看看,又好像哪里有些不同了。 …… 但这种时候,无论哪里不同,都是不重要的吧。 “把家伙收起来,收起来收起来!”连忙拍了拍云姜的肩膀,像是怕她兵刃收得慢了,就会耽误了好戏似的,“正主儿来了,用不着咱们动手了,扶我坐下,看打架。” 不是所有人,或者所有妖怪,都有这个机会和荣幸,能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舒服的角度,亲眼看雪狐王族的两个王子同室操戈的。 然而世上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预想中彗星撞地球般轰轰烈烈的一战并没有出现,那是因为当天骁的长剑刺向天绯的胸膛,天绯却仍然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连半点反击或者躲闪的意图都没有。 “无伤”在迫近天绯胸口的瞬间骤然回撤,天骁返身落地,抬了头,冷冷地看着树上那笼了奇异光华的身影。 “你为出来,竟用了天朗的离魂之术?”沉吟了半晌,终于问道。 天绯并未回答,从树上翩然跃下,径自来到他面前:“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 第二十一章 相逢犹恐在梦中 晴朗的早晨,太阳从东边山上升起来,带着让人慵倦的温度,暖暖照着万仞崖顶黄花点点的草坡。[] 天绯与天骁在悬崖边上相对而立,奇迹般地说了一个早上的话,有生以来,他们还从不曾像今天这样长谈过,虽然没有促膝秉烛的亲密无间,却是难得的心平气和。 天绯告诉了天骁三件事,其一,是洪荒之门与异世之心的来龙去脉,也就是沧溟下令格杀苏软的原因,虽然沧溟那老东西将这当作是雪狐王族的不传之秘,但是,谁管他。 其二,是他重伤未愈期间,在骁远王府的经历,特别是东方家那两个对雪狐王族兴趣极高的男人,还有莫伤离,以及后来他们谋划杀死苏软的种种。 其三,是天朗告诉他,离魂之术,最多只能给他四十九日的自由,过了那个期限之后,如果魂魄还不能回归本体,必将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说话并不是天绯的爱好,面对他那个冷若冰霜的哥哥,就更是如此,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尽量把事情说得详细些,之后,两人便开始陷入长长的沉默。 “告诉我这些,是什么意思?”许久,天骁问。 “天朗给了我四十九日的期限,我希望,你也能给我四十九日的期限,”天绯说,“四十九日之内,如果我不能查明东方世家和莫伤离的底细,到时自会带了苏软回雪狐王宫,查明了,我也会带她回去,但那时老东西要对付的就不应该是一个小丫头,而是真正觊觎异世之心的人了。” “我接下的,是父王的格杀之令,即便那所谓的洪荒之门确有其事,也必然要异世之心献祭,毁了异世之心,任他东方世家手眼通天,又能如何?” “你和那老东西,倒真像是嫡亲的父子,一个二个,全都蠢得让人绝望。”天绯忽然冷笑,“异世之心虽然罕见,却并不一定只此一颗,苏软若死了,莫伤离还可以去找别人,终究仍是雪狐族的心头之患,千秋万世,一个苏软可以从异世而来,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也可以,难道我雪狐王族世世代代都要顶着恃强凌弱,滥杀无辜的罪名,天涯海角地追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肉体凡胎?!你好意思出手,我还怕丢人!” “……真是如此么?”天骁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什么?” “你冒了魂飞魄散的风险,也要插手此事,真的只是为了雪狐王族么?” “当然不是。”天绯笑笑,“雪狐王族自有你和老东西那种人鞠躬尽瘁,誓死效忠之类的事情,实在轮不到我。我插手此事,纯粹是为了那个丫头,这种回答,你可满意?” “……” “所以那丫头的命,我是一定要保的,东方世家和莫伤离的底细,我也一定要查,你可以从旁助力,与我共同应对真正的敌人,也可以从中作梗,将力气都消耗在彼此身上,让东方世家和莫伤离趁虚而入,何去何从,你自己来选。” …… 斑斓坐在草坡上,百无聊赖地揪着脚边的野花,不时回头看看悬崖边谈心的那对妖孽兄弟,却又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于是更加无趣。左顾右盼之间,忽然撇到不远处静静守候的潋滟,于是从地上捡了块小石头,扬手丢到她的裙边。 潋滟的眼神原本只在天骁身上,斑斓的石子丢过来,便转了头看他。(.) “小姑娘,你也是狐狸?”纯粹的没话找话。 潋滟摇了摇头。 “不是狐狸?”斑斓来了兴致,“那你是什么?兔子?” “……” “小猫?” “……” “小鹿?” “……” 斑斓将他能想起来的温柔安静的小动物都说了个遍,潋滟也仍旧是摇头,正困惑,耳朵忽然被人揪住了。 “人家是什么,与你有什么相干?!” 一夜的奔波劳碌,云姜本来是伏在草地上养神的,听见斑斓与小姑娘搭讪,起初还懒得管他,谁知他竟啰哩八嗦,没完没了,于是渐渐无名火起,终于忍不住开始发飙。 正纠结不清,身后忽然凉风阵阵,下意识回头,只见白衣森冷,原本还在断崖边站着的天骁,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近前。 斑斓吓了一跳:“你们雪狐王族的人,走路就不能有点声音么?” 天骁似乎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径自绕过他,向着山下走去,潋滟起身,也跟着他下山,没有理由,没有交代,没有一句废话,原以为在所难免的一场干戈,就此不了了之。 天绯在断崖边坐下来,望着远方晴空下山岚浅淡的峰岭,不知在想些什么。阳光照在他的白衣上,有种皎洁得不大真实的感觉,斑斓蹭到他身边,细细打量了许久,忽然出拳,重重凿向他的肩胛骨。 ……疼。 并没有预想中拳头穿入虚空的奇妙现象,就仿佛打到了一块铁板,骨头都要震裂开来,加之用力过猛,牵动伤口,顿时疼得脸都白了。 被打的人却只是若无其事地扫了他一眼,修长的眉毛挑出些“自作自受”的嘲谑之意,连身形都没有动摇半分。 “你……你不是魂魄么?为什么硬得像块茅坑里的石头?!”老虎捂了爪子,痛彻心扉地道。 “因为……我喜欢。” 离魂之术是让魂魄从躯体中解脱出来,但雪狐王族真正的力量与异能,却恰恰在于魂魄,当初天绯被天紫的“螭吻”所伤,也是因为万年龙骨的力量伤及了他的元神,而并非血肉,所以离魂并不等同于人间的生死之事,天绯的魂魄也并不是虚无缥缈,他有质感、有力量,甚至有温度,只是脱离了血肉之躯,会变得更自由些,不拘于形,不羁于物,可以坚如钢铁,也可以轻若浮云,一切,只凭心之所欲而已。 但这样的道理,如果要给身边的这个大脑袋猫科动物解释清楚,恐怕自己先会被烦死。 所以草草敷衍了一句,想起某只兔子,随口问道:“那丫头呢?” 斑斓怔了怔,整个人忽然就情绪低落起来,垂了头蹲在那里画着圈,半晌才讷讷道:“……我……我对不起你,那丫头……让我给弄丢了……” 天绯皱了皱眉。 “今天早上云姜给我换药的时候,她还在蜃境里玩的,可中午吃饭的时候,她就不见了,你知道,蜃境对于外面的人来说,就是个进不得,也出不得的绝地,她不可能自己走出去,但我们把蜃境翻了个底朝天,连外面的八重山谷都找了,也没有见到那丫头的影子……” 斑斓懊恼地拍着自己的头:“我还是想不明白,那丫头变成兔子,难道还学会遁地了不成……” “你说什么?”天绯打断他。 “……我说……她变成兔子……难道还学会遁地了不成?” “遁地?”天绯淡淡重复着这个词,忽然笑笑,“刚才我就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你觉不觉得今年春天,这北疆山中的番薯长得特别好?” “番……番薯?”斑斓实在不适应他的跳跃式思维,“我是老虎,番薯长成什么样,我却是不管的……不是在说苏软么?你提番薯做什么?” “从刚才在树林,再到这里,我总能看见一株番薯,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不离不弃地出现在我们身边。”天绯懒洋洋地起身,“是今年风调雨顺,番薯丰收,还是北疆物华天宝,就连番薯,也学会了盯梢窥探?” 话未说完,身形已化作一道白虹,向着不远处草地上那株碧绿的植物飞扑而去,电光石火间,粗壮的藤蔓已被他抄在手里,扬臂一拉,硕大番薯破土而出,见风却又变作一个紫红脸膛,须发皆白的老头,苦了一张脸,徒劳无功地挣扎。 “参仙?”这老头,斑斓是认识的,“你这老地瓜,居然还活着,不好好长你的人参须子,一大清早跟着我们作甚?” 参仙被天绯揪住,自知逃不脱,索性就任他拎着,仰头看了看那张俊美异常的脸,忽然长叹:“白衣裳……红色印记……长得不错……长得不错……苏软那丫头说话真是不靠谱,这种样貌要是只能算不错,那天下间,哪里还有什么俊男美女?” 第二十一章 相逢犹恐在梦中 云起别院座落在鲲州城外的半山上,登高远眺,可以看见碧波粼粼的东海,还有浪涛间出没的帆浆渔舟。 苏软穿了件宽大的袍子,赤足,散发,伏在楼栏上看风景,温凉适宜的春日,空气里浸着滨海之地独有的微咸而湿润的气息,过于舒服,反而会让人从心底生出些淡淡的伤感。 楼外的庭园里,一树海棠花开得灿若云锦,风徐徐而来,吹落几片粉白的花瓣,在空中翻卷飘荡,轻盈拂上花下抚琴的东方连锦的衣襟。 云起别院是南安王东方连锦在鲲州的住处,除了可做出差、旅游、度假休闲之用,现在,又多了个牢狱的功能。 而苏软,就是这座大气而雅致的牢狱中唯一的囚犯。 他们是昨天来到鲲州的,原本准备的箱笼车马,却一件也没有用上,因为莫伤离的手上抄着更高科技的运输工具――参仙,缩地成寸,遁地如风,心之所向,形之所至,从王都到鲲州,也不过片刻之间。 这么便利的物件,莫伤离很是喜欢,他原本想食言而肥,到了鲲州也不放参仙的,奈何老头子实在敏捷,带着三人刚出现在云起别院的中庭,趁着周遭卫队条件反射地冲上来,莫伤离略略出神的当,便从他的手中飞速滑溜出去,一通闪转腾挪,待到卫队认清了他们的老板,齐齐跪倒施礼,这老家伙已然遁入土中,不见了踪影。 莫伤离很是郁闷,苏软的心里却轻松了不少,虽然由于那老头认不得人,给自己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但看着他身陷囹圄,跟着自己吃挂落,还是有些于心不忍的。 一个地瓜能长到一千岁,实属不易,但愿他此去,能继续的自由自在,海阔天空吧。 虽是囚犯,待遇还是相当不错的,海景套间,专人服务,美食美器,24小时热水,无聊的时候,她甚至可以到外面的园子里散散步。 宾至如归,天下大同,坐牢若此,夫复何求? 不知是对自己的恶行认识不足,还是对苏软的度量估计过高,东方连锦仍然是那副游手好闲,轻松随意的德性,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让苏软想要痛恨他,都提不起痛恨他的兴趣。 而莫伤离的态度却比以前更加细致温和,一到鲲州就张罗着给苏软收拾住处,准备餐饮,增派侍女,无微不至得像个得了强迫症的奶妈。 但苏软总觉得,他的热情颇有些临终关怀的意思。 一切打点妥当,莫伤离就消失了,到现在也没有出现过。(.)经过辗转无眠的一夜,天明时苏软才算有了点睡意,睡到中午,醒来便听见东方连锦的琴声。 阳关三叠般苍凉古远的曲子,虽弹得淡泊洒脱,却于弦音震荡之间,透出些似有若无的感慨和悲伤,听得久了,会想起一些已经忘记的事,会思念一些相隔万里的人。 “……叫什么?”一曲终了,苏软伏在楼栏上懒懒地问,她想知道这琴曲的名字。 “记不得了。”东方连锦想了半晌,终于还是摇头,“幼时常听我母亲弹,却从来没有问过她叫什么名字。” 苏软在骁远王府上做侍女的时候,听说过东方连锦他母亲的事情,那个女子因为在丈夫去世后自缢殉节而被皇帝亲旨旌表,时年三十六岁。 原来,东方连锦这样的人,也是会悲伤的。 “怕不怕?”东方连锦仰头看着她,忽然问。 苏软怔了怔,随即知道他是问自己时日无多了,到底害不害怕。 “怕,”她说,“怕疼。” “不会的。”东方连锦安慰道,“不会让你疼的。” “……你骗人,怎么会不疼?” “真的,总会有办法。” “……哦。” “这些日子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都可以告诉我,住得烦闷了,也可以告诉我,我带你出去散心。” “我……还能出去散心?” “只要你喜欢,当然可以。” “不怕我跑了?还是说,这里整个就是你的地盘,即使我跑了,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东方连锦不答,只是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好看。 “……这里叫……鲲州?” “是。” “有没有炒螃蟹?” “……什么?” “就是将螃蟹切开清炒了,加些葱姜料酒,以前到海边旅游的时候吃过,很好吃的,有没有?” “……应该有的吧,你喜欢,我可以叫人给你做。” “不要,你家的厨子做菜太精细了,我想吃外面街上的。” “那……叫人给你买。” “还有青虾、牡蛎、鱼……既然你们要我死在海边上,那断头饭,我必须吃海鲜!” …… 天空闲云舒卷,微风中飘荡着淡淡花香,楼下绿衣如水的男子和楼上发丝轻扬的女孩遥对而坐,聊着些关于生死和清炒海鲜之类的话题,很快便消磨掉了半日时光。 晚餐时,真的有人送来了一大盘清炒螃蟹,阳春三月,虽然不是吃螃蟹的最佳季节,但难得的是就地取材,所以仍然非常鲜美。 苏软吃得很开心,但晚饭过后,漫长的黑夜便又悄然而来。 从昨天开始,苏软忽然有些害怕夜晚,当窗外天空如墨,整个云起别院陷入无边的静谧之中,孤独和无助就会像钻心附骨的毒虫,时时刻刻在心头滋扰,让她整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苏软知道自己并不是个无忧无虑的人,从来都不是,她珍惜自己的性命,她害怕死亡,她不想承受这种任人宰割的痛楚和末日一天天临近的恐惧,躺在那张奢华精美的床上,想着这座庭园,这个地方,将会成为自己的葬身之处,那种沉重与绝望的感觉,会牢牢压住她的胸腔,连呼吸都艰难起来。 海边的春夜远不像白天那样温暖,苏软将整个身体都缩进厚厚的锦被里,湿冷的感觉仍然包围着她,让她的手脚凉得像冰。 于是便会想起那个眼神很冷,脾气很差,怀抱却很温暖的人,想起在骁远王府的时候,若干个同样漆黑的夜里,和他吵着嘴,逗着气,被他欺负,最后却在他身边睡得极其安稳的情景,微笑便又止不住地在唇角荡漾开来,而眼泪,却悄然滑落在枕上。 真的……真的很想他,事实上,大多数时候,想念他的情绪会淹没死亡带来的焦虑和不安,将整颗心填得满满的。 他在哪里呢?在做什么呢?回到雪狐王宫,那个他已阔别了三年的家里,为她,去询问甚至是对抗他的父亲,他会遭遇什么呢? 再次想起这些想了一千遍的问题,睡意更是无影无踪,掰着指头算他离开的时日,好多天,真的好多天了…… 父亲一般是不会为难儿子的,他们只会时时处处为子女着想,拼命努力,把自己能拿到的最好的东西给子女,正常的人类都这样。 但问题在于,他那个狐王老爸既不是人类,好像也不大正常。 如果正常,就不会莫名其妙地下个什么格杀令,去找一个无冤无仇的小丫头的麻烦了。 还有东方连城、东方连锦,尤其是那个老不死的莫伤离。 这几头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不是叱咤风云,跺跺脚都山河变色的主儿,可是居然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憋着坏来玩大炮打蚊子,想方设法要置她于死地,而且到现在连个解释都没有。 天理何在?! ……每想到这里,就好幽怨,好想诅咒。 “东方连城,你就缺德吧!让你以后得面瘫,遇见高兴事笑不出来,遇见愁事哭不出来,活活憋出抑郁症!” …… “东方连锦,你就缺德吧!让你以后娶一个王妃红杏出墙一个,娶一个王妃红杏出墙一个,到死都带着绿帽子!” …… “莫伤离,你就缺德吧!让你脸上长褶子,长鱼尾纹,长青春痘,长老年斑,什么都长,就是长不出美白肌肤!” …… “还有天绯他老爹,你就缺德吧!让你在雪山上年年得伤寒,天天掉毛,一辈子都抓不着鸡吃!” …… 躲在被窝里,咬牙切齿地念叨,用自己认为最恶毒的词汇,将仇人们挨个问候一遍,一个也不放过。但说到天绯他爹的时候,还是有些犹豫,想了想,便又反悔。 “算了算了,天绯他老爹,北方那么冷,就不让你感冒了,也不让你掉毛了……不要感谢我,这可都是看在天绯的份上哦……” …… “想不到,我还有这么大的面子。” 被窝外,有人淡淡开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魅惑语声,虽凉薄,却能听出些隐忍的笑意。 苏软愣怔了有三秒钟,才呼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床对面的桌案上灯烛摇曳,有修长伟岸的男子坐在桌旁,正带了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她,衣履如霜,黑眸似夜,眉间妖娆的绯红印记熠熠生辉。 苏软的眼神有些迷离,抬起手,张嘴,吭哧一口。 手背上有牙印,疼,不是做梦。 从床上飞身而下,赤了脚,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人怀里,就像在冰天雪地中快要冻死的人,总算看见了远处的篝火,如此专注,如此迫切,甚至连欢呼或者哭泣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妖孽起初还戏谑地浅笑,看着那个只穿了中衣,披头散发的小丫头苦大仇深地向自己飞奔而来,不由怔了怔,下意识地张开双臂,任那冰凉纤弱的身体扑入怀中。 “……有个番薯告诉我,你在这。” 很想跟她说些什么,到头来却只有这无关紧要的一句,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便收紧了手臂,心中渐渐有痛楚的感觉,钝痛,却清晰得不容忽视。 原来,魂魄也是会心痛的。 苏软不知道自己抱住的那个人在心痛,她的脑袋已经因为过度的惊讶、喜悦、委屈和忧伤而变成一锅杂乱无章的粥,拼命勾住他的脖子,想哭,嘴却不由自主咧成笑的样子,想笑,眼泪却已在脸上泛滥成河。 “……你,什么时候来的?” 过了许久,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感觉到衣衫不整骑在人家腿上,勾着人家脖子痛哭的行为过于剽悍,也过于暧昧,才慢慢松开手,起身后退,抽抽搭搭地转移注意力。 “你让我爹年年得伤寒,天天掉毛的时候。”那厮笑笑,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德性。 苏软小脸一红――在背后说人坏话,果然还是要不得的。 看着他,却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同。 “天绯……” “嗯?” “我觉得……你好像不大一样。” “……是么,哪里不一样?” “说不出……总之看上去就是不一样。” “你的眼睛太肿,把眼泪擦干些,就能看清楚了。” 不想告诉她离魂的事,因为不想看见那双泪水莹然的眼睛里再笼上一层忧虑,所以淡淡搪塞了一句,顾左右而言他。 “你几时从兔子变回了人形的?” “昨天,莫伤离好像说,万象以前曾经是他家的东西。” “他家?” “对啊,我也奇怪,那样的人也会有家。”苏软抹了抹眼泪,又展颜一笑,“今晚东方连锦请我吃了炒螃蟹,我原以为,自己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你这囚犯,倒是滋润得很。”天绯冷哼,见她衣衫单薄,赤着脚站在地上,皱了皱眉,起身,将她抄起来放回柔软的床榻,“睡吧。” “睡?”苏软看着他,“在这?” “不然,你想去哪?” “可是……我以为你是来带我走的。” “我自然会带你走,但不是现在。” “……你想做什么?” “做一些必须做的事情。”天绯说,“所以,我们还要在这个地方多住上几日。” 第二十二章 北方佳人东邻子 天朗走出寝宫的时候,门口的守卫正在睡觉,当他若无其事地穿过几重宫苑,来到后园珑兮的,一路之上遇见所有的守卫,也都在睡觉。(.) 并非王宫卫队军纪松懈,或者集体睡眠不足,只是天朗殿下想让他们睡,他们就得睡,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狐王沧溟曾经严令,不允许三王子走出寝宫半步,天朗觉得自己应该遵从父亲的旨意,所以从寝宫到小楼,他足足走了一千多步,而且,没有任何一步是只走了一半的。 他为他父王有这样恭顺的儿子而感到非常骄傲。 后园的小楼里没有灯光,楼下的守卫自然也已经睡得香甜,天朗举步上楼的时候,轻轻捏了捏自己的睛明穴,一夜之间对那么多的人使用黑甜之术,眼睛还真有些吃不消。 天绯的躯体就放在二楼的一张软榻上,苍白的月光从窗外透进来,照着他俊逸的脸庞和雪似的袍袖,像一尊美轮美奂的玉雕。 上天造物真是不公平,魂魄在的时候妖孽得不可一世,魂魄走了,空剩了躯体,居然还是挑不出半点瑕疵。 天朗颇不忿地扬了扬眉毛,伸出手去捏住天绯的脸颊,不遗余力地向两边拉,只拉得那张妖魅倾城的脸几乎变成等腰梯形,这才意犹未尽地住手,轻轻坐在软榻边上。 “昨夜,你答应了让我挑选谢仪的……”很认真地对天绯说。 天绯安静地躺在那里,当然不会有半句回应。 于是天朗自己回应。 “不错,我答应过你,所以你想要什么,可以随便挑选。”学着天绯的样子躺下去,拿腔拿调地对自己说。 “真的么?那我可选了。”坐起来,作惊喜状。 “随便,选什么都好。”躺下去,作慷慨状。 “其实……很久以来,我一直想到雪原外边去看看,可你也知道,我自己的这副皮囊,离开雪原,恐怕连一日都撑不过去……”坐,自怜自嘲复又自伤。 “是啊……你这身体确实弱了些,我作为兄长,也甚是忧心。”躺,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你三年前就离开王宫,到人间玩去了,天骁也领了父王的命令出去,只剩我孤独一人,你不觉得,这十分不公道么……”坐,愤愤不平。(.好看的小说) “对,确实不公平!”躺,深以为是。 “所以,我才想求你,反正你现在用了离魂之术,魂魄跑了,这躯体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借我一用,出去散散心,看看人间风景,几日便回来,你意下如何?”坐,妖娆的凤眼中星光璀璨。 “……这个,怕不大好吧。”躺,十分犹豫为难。 “哥……难道你就真的忍心让我一生困在这雪原上,千年百年,连人间的秋月春水,花花草草都见不到?”坐,凄怆欲绝。 “……好了好了,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 寂静的小楼上,清冷的月光中,单薄的身影自说自话,躺躺坐坐,像极了一出诡异的独角戏,待到躺着的“天绯”终于被坐着的天朗说服,勉为其难地同意借出自己的躯体,两个人都已经累出了一身大汗。 “多谢……多谢……你真是我的好哥哥……”天朗伏在软榻边,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种游戏玩得久了,太累,且肉麻。 附身之术对于王族的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太难掌握的技艺,所以从谈判成功,到银色光华之中天朗悄然倒地,再到软榻上的天绯伸了个懒腰站起来,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 走出小楼的时候,“天绯”特意到温泉边照了照自己的模样,虽然是夜晚,又加上水汽氤氲,所以照得也并不怎么清楚,但他仍然非常满意,整了整因为卧床太久而有些凌乱的白衣和长发,忽然迅疾如风地飞掠数十丈,轻松跃上一座高大宫殿的房顶。 “有个好身体,还真是方便得很呢……”居高临下地孑然而立,天朗喃喃道。 这里非常冷,也过于清静,没人欣赏他的表演,没人知道他的喜悦,久了,会觉得有些寂寞。 但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下去,可以看见宫门外那条雪道,闪烁着淡淡银光的雪道,从雪山上蜿蜒而下,通向夜色苍茫中不知名的远方。 那里有他从未到过的世界,也有他想念已久的东西。[] 自由,从未离他如此之近。 狐狸回来的这个晚上,苏软又失眠了。 起初是极度兴奋,无论怎样,狐狸终于又回到了她身边。 接着是愣怔,因为狐狸讲了雪狐王族与初月无忧的故事,讲了洪荒之门,讲了沧海之眼、长生之魄和异世之心。 然后狐狸告诉她,所谓的异世之心,就是此时正在她胸腔里面嘭嗵嘭嗵跳着的那颗。 虽然苏软曾经无数次地猜测过,自己没招谁没惹谁,奉公守法,团结友爱,到底因为什么成了众矢之的。但却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居然是个祭品。 嘎得啊,祭品,就是以前看古装片,大户人家祭天祭祖时,托盘里装的那些鸡鸭鱼肉、瓜果梨桃,还有点着红点的超大个馒头。 苏软从未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的某个零件也被装在那些盘子里,会是种什么德性……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世间事,最能让人悲从中来的就是个同病相怜,于是整个后半夜,苏软都沉浸在对以前所看见的那些被用来祭祀的猪、牛、羊、鸡、鸭、鱼、瓜、果和大馒头等物的同情和感伤里。 “你到底又想在那里坐到什么时候?”狐狸侧倚了床榻,看着那个面壁划圈的无比沉寂和落寞的背影,不由皱眉。 告诉她真相,是觉得应该让她了解自己的处境,谁知她竟又旧病复发,坐在那里足足两个时辰没有说一句话。 相对于她的聒噪,天绯发现,自己其实更受不了这种半死不活的沉默。 “你的性命是你自己的。”像安慰,更像承诺,“无论是东方世家还是雪狐王族,都不能让你去死。” “天绯……”细如蚊蚋的声音,能听出心事沉重的味道。 “什么?” “我活着,异世之心活着,雪狐王族就会有麻烦,很大很大的麻烦,对么?” “……” “那……如果我死了……” “住口!”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死不了。” “天绯……” “我向天骁要了四十九日的期限,在这四十九日之中,我会弄清东方世家和那个莫伤离的底细,然后,铲除他们。” 很严重的一件事,被他云淡风轻地说出来,似乎只是在谈论明天的早饭。 苏软一惊,回头看着他,天绯却像是已有了些倦意,躺在那里闭目养神。 “你想……把他们都杀光么?”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他们真的觊觎洪荒之门,我肯定会。” 于是苏软又开始沉默,她确实对那三个欺骗了她纯洁友情的男人有些怨念,但要把他们都杀了这种事,却是想都没有想过的。 指尖,有点凉。 狐狸虽然闭着眼睛,却好像仍然能感觉到她的不安,忽然懒懒地道:“睡觉吧,这件事关系太大,就算我不动手,雪狐王族也不会放过他们。你只是一个小丫头,不用为改变不了的事情担心。” “……你说要在这里住上几日,就是想查清东方世家和莫伤离?” “想打开洪荒之门的人,不是疯子,就必然与初月无忧有什么渊源,天骁告诉我,当日他与姓莫的交手,打到半路,那厮说了声内急,转身便跑了,而天骁,居然没有追上他。” “……” “即便是雪狐族中的顶尖高手,在天骁手下,也绝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脱身。所以,那个姓莫的东西究竟是不是人,还另当别论。” 苏软深有同感,但,如果莫伤离不是人,他又能是个什么呢? 就这样揣测着,纠结着,五更时分才渐渐有了些睡意,伏在狐狸身边,感受着他的气息和温度,一切又仿佛回到王都城,回到骁远王府中那个小小的院落,不由得轻轻舒了口气。 危险还在,只是,心却能很安稳地休息了。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睡眼迷离地翻了个身,却发现天绯不知何时已经起床,此刻正负了手站在楼栏旁看风景。 ……他确确实实是回来了,不是做梦,真好。 但,英雄,潜伏也得有个潜伏的样子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就站在那里展览,难道是怕别人发现不了么? 正想出声提醒,门却被人推开,三五个侍女托着铜盆、手巾之类的物件鱼贯而入。这些人都是东方连锦特意安排来服侍她的,温顺恭谨,殷勤细致,但只有一样,就是无论晨昏作息,她们总是在自认为该进来的时候就进来,绝不犹豫,也绝不敲门。 苏软总觉得,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监视。 但现在监视不监视的已经不重要了,苏软闭上眼睛,等待着水盆掉在地上的声音,以及诸如“刺客啊”、“鬼啊”之类的尖叫。 冷不丁看见那么大一只妖孽,大多数正常女人都忍不住会尖叫的。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屋子里很安静,过了许久,仍然很安静。 苏软睁开眼,几个侍女正捧了盥洗用具站在床边,很有礼貌但又略有点奇怪地看着她。 “苏姑娘,请梳洗。” “啊?哦……那个,放在那就好了,我自己……自己来……”语无伦次地答应着,目光却越过几个侍女的肩膀,偷偷瞄向对面。 天绯仍在栏杆旁站着,没有消失,也没有躲起来,只不过现在已经转过身,背对着楼外明艳艳的阳光,神情自若地看着这边。 那样的身高,那样的造型,那样帅得天诛地灭的德性,实在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会被好几个妙龄女子集体无视。 但,他真的就被无视了。 好不容易等到那几个美眉出去,苏软赤着脚便跑到狐狸身边:“为……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那厮晒着太阳,懒懒地问。 “她们为什么看不见你?” “你想让她们看见我?” “当然不想!” “所以,她们就看不见了。” 这也算个回答?! 苏软蹙了眉,还想说些什么,就听得楼外有人脆生生地喊道:“小软软,你睡醒了么?!” 探出头去看看,莫伤离正穿了件飘逸的青衫,站在院中的海棠花下,浅笑盈盈地向上张望,瞧见苏软,还神清气爽地挥了挥手。 “小软软,快些梳洗了,我带你到街上吃早饭去。” 吃饭?莫伤离馅儿的饺子还差不多! 苏软很想搬起一个花盆扔下去,但虑及天绯的潜伏计划,勉强忍住了。 “我会在你身边,但他们看不见,所以,你不必顾及我。”天绯淡淡道。 第二十二章 北方佳人东邻子 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金灿灿的玉米饼,煎得外焦里嫩油汪汪的咸鱼,再配一碗刚出锅热得烫嘴的薄粥,这些原本都是寻常渔家的饭食,但做得久了、精了,也就成了颇具地方风情的特色美味。 莫伤离坐在鲲州东城卖早点的街边摊子上,看着对面那个正用饼子夹了块咸鱼吃得满脸幸福的小丫头,许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就算天塌下来,只要美食当前,你也能吃得下去的,对不对?” 小丫头将饼子塞进嘴里,腾出手来做了个暂停的姿势,含混不清地道:“如果你带我出来吃早点,就让我吃早点,不要说那些可能影响我食欲的话,拜托。” “可是……人家心疼你啊!”莫伤离黯然道,“每次一想到我们的小软软,以后可能再也吃不了东西了,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难受……” 靠! 一块玉米饼子挟了风声飞过来,端端正正地拽在那张几乎要梨花带雨的脸上,原本疯狂吃饭的小丫头霍然而起,将筷子啪地拍向桌面。 “成心的是不是?!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到底是谁要害我这样的啊?!” 从未有过的横眉立目的凶残眼神,从未有过的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的剽悍造型,吼声惊天动地,引得周遭人人侧目,莫伤离仿佛真的吓着了,怔怔地坐在那里半晌,才撇了撇嘴,委委屈屈地将那块热气腾腾的暗器放回盘子里。 “算了算了……人家不说就是了,你接着吃,稼穑不易,乱丢食物是不对的……” “不吃了,结账!”小丫头气哼哼地甩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鲲州的街道上永远弥漫着一种海水的味道,微有些咸腥,却让人心情舒畅。天气不错,太阳也很好,走在那样的阳光里,看着路两侧鳞次栉比的店舍商铺和身边悠闲来去的车马行人,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通透起来。 当然,这样的轻松心情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了依靠,边若无其事地溜达,边借着看街景的由头东张西望。 并没有看见熟悉的雪白身影,但心里却也并不慌乱,他说过会在她身边,就一定会在的,对他,总是无条件的相信。 一顶轻罗小轿从后面如风般赶上来,又如风般擦身而过,两个轿夫四条腿,愣是抬出了f1的范儿,苏软躲闪不及,险些就被刮倒,幸而旁边的莫伤离及时伸手将她揽过来,才避免了一场交通事故。 就算是商城里所有的衣服和包包都不要钱了,也不用这么着急吧? 正嘟囔着,左侧胡同里一个漂移过弯,又冲出辆精致的油壁香车,赶车的人显然分不清自己开的究竟是辆马车还是超音速飞机,扬鞭策马,风驰电掣,把熙来攘往的大街当成了机场跑道。 然后是三五个花枝招展的小家碧玉,既无轿子也无车马,却丝毫影响不了她们飞奔的速度,顾不得大街之上众目睽睽,提了裙裾,摆出凌波微步的架势,急匆匆地朝远处跑去。 “这是……咋的了?”狐疑地问莫伤离。 莫伤离摊了摊双手,表示不知情。 此刻,只听得街对面有人穿云裂石地喊了一嗓子:“龙府,龙府今天又在抛绣球招亲了啊!!!” 热闹的大街忽然安静了片刻,继而更加沸反盈天,空气里弥漫着某种狂躁的、兴奋的、期待的、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激动情绪,人们的脚步开始加快,渐渐形成汹涌的潮水,向着同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对于抛绣球招亲这种事,苏软向来持保留意见。那么高的楼,那么多的人,那么小的绣球,那么远的距离,就算是有nba的准头,也未见得能百发百中,砸到了,就得嫁给人家,这事,怎么也觉得有点不靠谱。 万一像王宝钏那样倒霉,砸中个将来要做皇帝的,寒窑苦守十八年,甚至不惜与亲生父亲断绝关系,等来的却是自己的男人和他的二奶,然后得到一身凤冠霞帔,然后穿着它美滋滋地到大殿上去见老公和老公的老婆,然后小三口从此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想想,都发指。 看这满街人的夸张反应,貌似所谓的龙府在鲲州应该是家喻户晓的名门望族,这种人家出来的小姐,如果再有几分姿色,很容易就会成为全城男子趋之若鹜的偶像。 可苏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而且,招亲便招亲,为什么要说“又”呢…… “软软?”身边的莫伤离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苏软回过神来:“啥?” “……要么,去看看?” 沿街东行半盏茶的功夫,前面便是两条大道交汇而成的宽阔的十字街口,有气势恢弘的高楼巍然而立,雕梁画栋,兽脊飞檐,于周遭的一片繁华之中,仍能显出卓尔不群的尊崇骄傲。 门口的长杆上酒旗猎猎,看来这里原本是座酒楼,但此时已闭门谢客,只有几个云鬟半堕,眉目如画的妙龄少女在楼头含笑凝立,清一色的鹅黄罗衫,手中捧着的托盘上各自放了五彩绣球、大红嫁衣、簪钗环佩等物,想来是在静候吉时了。 而楼下的空地上,已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苏软和莫伤离本来是想看看热闹的,却都缺乏冲进人群,挤到热闹中心去的耐心和勇气,于是只站在外围远远地看。而苏软从刚才开始便觉得异样的东西,此刻总算有了答案。 那就是,为什么兴高采烈挤在楼下的,都是女子呢? 燕瘦、环肥、淡妆、浓抹、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妙龄少女、半老徐娘,间或还能看见个别白发上簪了红花的老太太、梳了抓髻明显还未成年的女娃娃……唯独,没有男人。 其实也不能算是没有男人,因为四周看热闹的,多半都是男人,但此刻他们却表现出了绝对的风度,一个个只是兴致勃勃地在周遭观望,仿佛刻意要把中间的位置留出来给那些女子。 犹自困惑,天空里忽然响起飞禽振翅的声音,仰头,一只通体不带半丝杂色的雪白大鸟正从人群上方滑过,翩然掠上彩楼的栏杆。 苏软的生物课学得并不怎么好,但还是能认出那应该是只白鹳,只是与寻常鹳类相较,毛色要更纯些,身形气度也颇不俗,在楼栏上站定,淡淡一瞥楼下兴奋而狂热的人群,乌黑如玉的小圆眼睛里居然显出些傲慢不屑之色,接着,抖了抖头上的翎羽,清了清嗓子。 ……清了清嗓子?! 苏软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但,那的确是人类讲话之前,习惯性地清嗓子的声音,虽然有点滑稽,还有点假模假式的,却绝对听得真切。 “鲲州龙府――彩楼招亲――即刻开始――闲杂人等――退避四周――闺秀淑女――朝前站定啦――!” 拖着长长尾音的唱喝之声响起,高亢嘹亮,字正腔圆,寥寥数语,却带了些资深太监宣召叫起儿的范儿,愣是镇住了楼下沸反盈天的人群,让全场都安静起来。 这语声的主人――也许应该说是主鸟――居然,就是那只白鹳。 苏软这次真有点傻了,虽然几个月来那些无比纠结荡漾的遭遇已经严重锻炼了她的心理素质,但她还是足足愣怔了半分钟,才勉强相信自己不是幻听。彩楼前兴致勃勃的人群对此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诧异和惊奇,仿佛早已熟悉了那鸟儿,所以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转头看了看莫伤离,他还是那副悠闲散漫,波澜不惊的德性……这人的存在本身就违背生物规律,跟他探讨什么“奇迹”,纯粹浪费时间。 好吧,既然狐狸可以变成裸男,番薯可以瞬间移动,那白鹳,自然也是可以说一级甲等的官话的。 不奇怪,真的……不奇怪…… 这边还在给自己做着心理辅导,楼上,白鹳又开始拿腔拿调地喊起来:“鲲州龙府――彩楼招亲――即刻开始――闲杂人等――退避四周――闺秀淑女――哎呦!” 未及喊完,一把精美的牙骨折扇忽然从栏杆后的雕花木门里飞出,不偏不倚地打在它的头上,白鹳躲闪不及,被打了个趔趄。 “聒噪。” 淡淡的两个字,从楼内传来,深沉而慵懒的语声,如春风吹过寒冰初销的湖水,半冷半暖,亦喜亦嗔,略略能听出些不耐,却仿佛带着某种震撼人心的魅惑之力,让楼下翘首以待的人群变得愈发兴奋急切,也愈发鸦雀无声。 白鹳显然有点郁闷,又敢怒不敢言,烦躁地在楼栏上来回踱了好几圈,闭了嘴再不说话。 “时辰到了?”那个声音又问。 “……” “……阿九?” “……” 一本书呼啦啦飞来,几乎要将白鹳从楼上拍下去,亏得它身手敏捷才勉强躲开,忍无可忍地向楼内瞪了一眼,又仰头看看天色,纠结良久,才泄愤似地高声叫道:“吉时已到,恭请龙大官人――!” 清风掠过,吹动檐前的风铃,铮琮之声响起时,有傲岸清举的身影走上楼头,一瞬间,周遭万籁俱寂。 一袭博带长袖的轻袍,湛蓝如湖水,极罕见的亮银色发丝,光可鉴人,许是因为太长了,所以用银环束起,沿着宽阔的肩膀流泻而下,像繁星汇成的银河,风神疏朗,五官俊美而优雅,但最无法言喻的,却是那双眼睛。 温柔清亮的黑色眼睛,不知为什么,却总能让人想起最浩瀚的海洋和天空,眼眸如水,澄澈得不染半点尘埃,又深邃得仿佛看尽了世间所有,就那样悠闲散淡地站在楼头,凭栏俯视,却于怡然四顾之间不经意地便牵扯住了所有人的心,就连洒满街道的明朗阳光,似乎都变得黯淡起来。 “……好漂亮。”苏软喃喃道。 惊艳之余,她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楼下守候的都是些女子。 那自然是因为,楼上将要抛绣球的,是个显赫一方,而且倾国倾城的……男人。 第二十三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艳阳依旧高照,风却好像大了些,吹动楼头男子湛蓝的袍袖,如海浪漫卷。[] 楼下人头攒动,又出奇地静谧,并没有电视剧中彩楼招亲时常见的癫狂凌乱的狗血剧情,那些花枝招展、翘首以待的女子,眼神中都带了无法掩饰的兴奋、紧张、期待和痴迷,但在那个被称作龙大官人的男子面前,却仍然保持着最优雅的身形和最矜持的仪态,百般红紫,既活色生香而又井然有序地聚于一处,那场面既让苏软叹为观止,也略略觉得有些新奇。 “开始吧。”龙大官人说。 有鹅黄裙裾的女子笑盈盈走上来,略蹲身,将手中托着的五彩绣球举过眉梢。 龙大官人拿过了绣球。 整个街口安静得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 莫伤离忽然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打得既响亮又毫无来由,苏软在他身边站着,也被吓了一跳,但这还仅仅是个开始,在接下来的一分多钟时间里,那厮又如机关枪般接连打了n十来个喷嚏,每个都是中气十足,余音袅袅,直打得连腰都弯下去,而其本人也藉此成功抢了龙大官人的风头,成为全场注目的焦点。 “你怎么了?”苏软问。 “可能……可能受了些风寒……”莫伤离掏出块雪白的手帕鼻涕,变腔变调地道。 “风寒?”苏软狐疑地看着他。 今天的天气并不冷,而且早上出来的时候,他还是精神矍铄的。 最重要的是,一个活得怎么死都死不掉的人,也会受风寒么? “你那是什么眼神?”莫伤离委屈地看着苏软,“人家好歹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偶尔受个风寒,打个喷嚏,很奇怪么?” “……”苏软无语,却又觉得哪里不对,转头看看,才发现已在众目睽睽之下。 “抱……抱歉,你们继续……继续……”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无意间抬头,却对上一双美得震撼人心的眼睛。 龙大官人,那个亮银色头发的男人正摆弄着手中的绣球,站在楼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苏软的脸有点红,不是因为与那样一个光闪闪亮晶晶的帅哥四目交汇,而是觉得在这种时候喧宾夺主,实在有点对不住人家。 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彩楼招亲,都是一生只有一次的大事啊! “真的不好意思,我们马上就走!”向着龙大官人鞠了个躬,转身去拉莫伤离。 就在转身的瞬间,周遭的人群却响起了阵阵惊呼。 龙大官人手中的绣球,就那么抛出来了。 不带任何前奏,连开场白都没有半句,苏软傻傻地看着那个五色斑斓的球体悠悠飞出彩楼,飞过楼下姹紫嫣红的人群,像一枚精确制导的炮弹,不偏不倚地向自己砸来。 不……不是吧…… 本能地向后退,想要闪身避开,虽然楼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大帅哥着实让人惊艳,但接绣球这种事……她牙齿还没刷呢…… 莫伤离忽然又打了个很大很大的喷嚏,身躯猛地弯下去,肩膀不经意地撞上了苏软的后背。[.超多好看小说] 苏软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前迈了一步,双臂本能地张开。 三分球命中。 …… 风嗖嗖地刮着,十字街口沉寂得能听见人们的心跳声,无数目光投过来,好奇、兴奋、艳羡、嫉妒,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莫伤离直起腰,擦着微红的鼻子,瞥及苏软,忽然惊喜地拍手大叫:“天啊!小软软,你接到绣球了呢!” 苏软有些茫然地低头,看看被自己拥在怀里的那颗流光溢彩、巧夺天工的圆形物体,半晌回不过神来。 从小到大,买彩票、抽奖、刮刮乐之类的活动,她参加过不少,但所中的最高奖项,似乎从未超过五块钱,绝大多数时候,她连喝饮料中个“再来一瓶”的运气都没有。 难道,今天要改写历史了? 一对震天雷从彩楼两侧冲入云霄,在半空中砰然炸响,带动地上的鞭炮鼓乐,也让愣怔着的人群开始变得喧嚣热闹起来,原本在楼头站立的黄衣女子微笑着鱼贯而出,手捧着嫁衣钗环等物袅袅婷婷走到已经傻了的苏软面前,排出个漂亮的扇形,然后,齐齐施礼。 “恭喜三十六夫人!” 苏软没反应过来:“多……多少?” “三十六!”阴阳怪气的语声,却是那只白鹳,“恭喜您,从今天起,您就是我们龙府大宅的三十六夫人了,请入楼更衣吧!” 虽然嘴上说着恭喜,无论是眼神还是腔调,却都带出些嘲谑和轻蔑。 黄衣少女们则显得热情多了,还不等苏软有什么表示,就笑盈盈上前,簇拥着她向楼内走。 不对!这不对啊! 什么龙府大宅?!什么彩楼招亲?!什么三十六夫人?! 她只是出来吃咸鱼饼子,顺便看个热闹的,怎么被个球一砸,就成了人家的小老婆了?! “莫先生,你跟他们说啊,我们不是……”艰难地回身,于混乱中想去抓莫伤离的长袖,却抓了个空。 转头,身边早不见了那袍袖飘飞的身影,莫伤离就像烈日下的一滴水那样,蒸发了。 愣怔之间,人已被黄衣少女们拥到了彩楼门口。 苏软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但对于做别人的小老婆,却是绝对没有兴趣的。 于是她开始挣扎,却发现身边一个个笑靥如花的女孩子,力气都大得惊人,任凭她怎样左扭右扭,也摆脱不了那几双纤纤玉手的钳制。 喵的,这算是强抢民女吧?!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还有人管没人管了?! “救——”仰天长啸,然而那个“命”字尚未出口,忽然觉得有清风自鬓边掠过。 “不要吵,顺其自然。”耳畔响起熟悉的魅惑语声。 天绯。 “你……”苏软茫然四顾,却并不见他的影子。 “他们要你怎样,你便怎样。”天绯的语声再次响起,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别怕,我就在你旁边。” 心,顿时安定下来,虽然还有小小的紧张,却不像之前那样抓狂了。 有他在,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 既然他说让顺其自然,那就,顺其自然好了。 接下来的事情已完全由不得苏软控制,她被若干个漂亮美眉连扶带拖地弄进彩楼,按在早已布置好的妆台前,然后,无数双手伸向她,梳洗、更衣、插步摇、抹胭脂,捯饬得不亦乐乎,待到蹂躏告以段落,菱花镜中,一个雾鬓风鬟,瑰姿艳逸的绝色新娘已经绰约而立。 被引领着登上楼头的时候,那个龙大官人正在栏杆旁等候,身上不知何时已换了件灿若云霞的殷红锦袍,红衣银发,愈发明艳得不可方物。第一眼见她,那男人似乎怔了怔,但随即神色如常,只微笑着向她伸出一只手,一双美到极处的眼睛,温柔如春夜月光:“夫人,你我有缘,从今后要终身相伴了。” 紫霞仙子说:她的心上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五彩祥云来娶她。 每个女孩子心中都会有类似的梦想,苏软也不例外,万众欢腾的盛大婚礼,有惊才绝艳的俊朗男子翩翩而来,眼眸深邃,浩瀚如烟海,在所有人的祝福里,向她伸出手,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现在看来,至少在形式上,她的梦想实现了。 第二十三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龙大官人的婚礼,是鲲州城一年一度的盛事。(.无弹窗广告) 从彩楼到龙府大宅,十余里的道路两侧已是人山人海,其间还穿插了摆摊的、卖艺的、乞讨的、扒包的各色人等,小孩子举着面人儿糖葫芦悠闲来去,简直比过年时的庙会还要热闹三分。 每个人都翘首以待,每个人都兴奋莫名,每个人都想看看龙大官人的绝世风姿,每个人都想知道今年又是那个姑娘如此有福气,接了绣球,成为龙府大宅的女主人…… 但事实上,每个人能看到的只有鼓乐喧天、浩荡而过的迎亲队伍,还有队伍中间那驾红锦绣金,珠玉琳琅,奢华得让人瞠目的宽大马车。 三十六夫人有点郁闷。 宝马、香车、华服、美饰,外加一个俊美无筹的新郎,按说,这样的婚礼,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但结婚不是买衣服、包包和鞋,只要是质量上乘,够漂亮,看起来和自己很搭,就能欣然接受。 拿球砸我,忍了,强买强卖,喵的我也忍了,谁让天绯说要静观其变呢。 但,鲲州这疙瘩的结婚仪式,效率也未免太高了吧?! 彩楼上,那男人伸出手,温柔如海地说要与她相伴终生,苏软犹豫良久,觉得在那种情况下,无论是出于礼貌,还是为了天绯的“静观其变”,都不应该晾着他,于是也伸出手,轻轻攀住他的手掌,这本来,纯粹是个礼节性的动作。 但楼下却像得了什么号令似的,忽然鼓乐大作,万众欢腾,那男人拖着她的手,缓缓举起,然后,就听见那只讨人厌的白鹳穿云裂石地喊了两个字:“礼――成――!” 啥?! 这不是古代么?!不是应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不是应该下聘礼择良辰么?!至少至少,不是应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么?! 怎么刚牵了个小手,就“礼成”了?! ……那是不是说,她,苏软,一个水灵灵的黄花大闺女,出来吃顿咸鱼饼子的功夫,就变成已婚妇女了?! ……连……连结婚照都还没拍呢! “不要怕,这是龙府的规矩,从现在起,你就是龙府的女主人。(.好看的小说)”那男人凑近她的耳边说。 他身上有淡淡清新的气息,像凉爽湿润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的那种让人很觉得很舒服的雨水味道。 不知为什么,那气息居然让苏软有了一瞬间愣怔和伤感。 而片刻之后,他们就一起被簇拥着,登上了早已停在门口的那驾极漂亮也极嚣张的马车。 车窗外帘幔低垂,从偶尔被风扬起的缝隙间看出去,能看见一街欢天喜地的笑脸,滨海之地,民风淳朴,看别人结婚,居然好像比自己娶媳妇还要高兴。 唯一高兴不起来的,怕就是龙三十六夫人自己了。 头很重,凭空多了一二斤脂粉和百十来件花钿簪钗,任谁的脖子都会觉出压力的,又不能总用手搬着,只好伏在车窗上看风景。 “你叫什么名字?”身后,那个在理论上已经成了她老公的男人忽然问。 从上车开始他就斜倚在柔软的貂裘靠垫上,安静地看一本书,好看的男人,连看书的样子都国色天香,许是觉出新娘的情绪有些低落,他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柔和地问出这个问题。 但这个问题却让苏软觉得更加郁闷。(.无弹窗广告) “你叫什么名字?”仍旧伏在车窗上,有气无力地反问。 龙大官人倒觉得有些意外:“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苏软苦笑:“我是外地人,前天才来到你们这里,又哪里会知道你的名字?” 龙大官人怔了怔,忽然展颜一笑:“原来,你不是为我而来的。” “……我只是站在旁边看热闹,并没有往楼下挤啊,你干嘛非拿球砸我?”苏软气愤地道。 “这实在怪不得我,”龙大官人无辜地挑挑眉弯,“只怪令弟那十余个喷嚏,打得太是时候。” “谁?”苏软愣了几秒钟,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莫伤离。 说到这老家伙,再想想从刚才到现在的全部经过,总觉得,那厮是故意的。 但,他为什么又不见了呢? “雪辰。”龙大官人忽然淡淡开口。 “……什么?” “我的名字,龙雪辰。” “……哦……你好,我叫苏软。” …… 龙府大宅,并不在鲲州城中,只因与这座闻名遐迩的府邸比起来,方圆数十里的鲲州城,也显得寒酸狭小了些,实在容不得那样的恢宏辽阔、富丽堂皇。 那首《阿房宫赋》里怎么说来着: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 从宽阔得能并排行驶两架马车的大门进来,穿过数重庭院,在后园门前下车,又换上一乘软轿,继续赶路,苏软,真的有些不知西东了。 后园有湖,可以称得上浩瀚,即使是在东方连城的骁远王府里,也不会有如此辽阔的一片碧水,湖畔有山,不是怪石嶙峋的假山,而是院墙修得足够长,真的将一座山围在了院子里,再配上远远近近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所以与其说这是一座大宅,不如说是一座山庄,与其说是山庄,不如说是宫殿。 “你们家真大!”将头伸出轿外,边看着沿途风景,边由衷赞叹。 “我家?”龙雪辰不以为然,“你又忘记了么?现在,这里是我们的家。” “说到这个……”脑袋从窗外缩回来,忽然想起个很严峻的问题,“我又忘记了,刚才说,我是多少来着?” 小三十六。 苏软将会一生记得这个数字,特别是在那间美轮美奂的新房里,见到了三十几位千娇百媚的同僚之后。 “小三十六啊!” “小三十六!“ “……这就是小三十六啊?!” “我看看我看看……小三十六?长得还真不错!” “让开让开,人家也要看小三十六!” …… 一个美人,叫风姿绰约;两个美人,叫珠联璧合;三个美人,叫活色生香……三十多个美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叫头大如斗…… 第一眼看见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夫人的时候,苏软心中充满了对于龙雪辰敬意。 还记得有位哲人说过:要想一天不省心,请客;要想一年不省心,装修;要想一辈子不省心,娶两个老婆。 而龙大官人,居然娶了三十六个之多。 其他一切都姑且不论,光是记名字,恐怕也得费些心力了吧。 但不得不承认,龙大官人在选老婆方面的品味还是值得称道的,三十几位夫人,虽不尽是倾国倾城,却也绝无庸脂俗粉,或温柔、或妩媚、或清雅、或娇俏,如满园花开,争奇斗艳,一个个风致楚楚,明艳动人。 她们都是什么样人家的女子? 她们如此美丽,如此年轻,为什么都心甘情愿地嫁给同一个男人? 只因为他的敌国财富,或者是那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么? 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夫人对于小三十六也同样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从她走出软轿,便陷入了一片莺声燕语,软玉温香,每个人都想挤到她身边来,每个人都想拉住她的手,每个人都想跟她说话,那是种孩子般单纯而热烈的好奇,就像班里来了新同学,或者动物园里来了新熊猫,大家都只是想来看一看,认识认识,从她们的笑语和眼神里感觉不出半点矫饰、嫉妒或者敌意的成分,这让苏软觉得既有趣又诧异。 原以为,做小三十六,会被之前三十五个用眼神杀死的。 相形之下,这场婚礼的另一个主角,她们风华绝代的夫君龙大官人,却从一开始便被晾在了轿旁,看着二、三、四、五(太累得慌了,中间省略百余字)直至三十五夫人簇拥着小三十六走进房内,空剩他自己在那里茕茕孑立,怅然盘桓半晌,觉得甚是无趣,不由得苦笑着重又踏上软轿,到前庭招待宾客去了。 第二十四章 洞房昨夜停红烛 龙府大宅,算上苏软,其实只有三十五位夫人。 龙大官人酷爱娶妻,在鲲州城是家喻户晓的事情,但迄今为止,大夫人,也就是正室的位置,却始终空缺,这也就是为什么苏软排行小三十六,却只见到了其余三十四位龙夫人的原因。 三十五位夫人之中,有十二位是在一年一度的彩楼招亲大会上砸回来的,包括苏软;有六位是城中缙绅富贾或者官宦世家托了冰人前来提亲,他抹不开面子便答应了的;有十五位是他外出游玩、做客以及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期间,各种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了娶回来的;还有两位,是他逛街的时候从人贩子手里买下来的。 每个夫人都有或悲或喜的故事,每场婚姻都如同既浪漫又荒唐的戏剧。而龙大官人就像一个细心的收藏家那样,用他的千般怜惜和无限温柔,将那些女子,还有她们和他的缱绻过往,都小心收藏在这座山高水阔的巨大宅院之中。 他是个好人。 他对每个夫人都很好。 所以她们不争执、不算计、不吵闹。 因为她们在这里都很很快乐。 至少,要比在原来的地方快乐许多。 …… 整整一个下午时间,三十余个女子叽叽喳喳地在苏软耳边讲着这些事,既真心诚意,又杂乱无章。苏软听得有些困惑,她不相信世上真能有个地方,有个男子,能让三十多个共事一夫的女子抛却心中芥蒂,真正做到相亲相爱,情同手足。 这听上去,像个温馨得近乎恐怖的童话。 然而听她们彼此交谈时温柔甜蜜的语气,看她们提到自己丈夫时那明朗朗亮晶晶的眼神,却又不像有半点伪装。 “你们就真的……从不介意么?”苏软忍不住问。 虽然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但,她真的太好奇了。 “介意什么?”有个削减细腰,艳若桃李的女子反问,苏软依稀记得,她好像是十三夫人,叫做凝霜。 “这么多的妻子,可丈夫只有一个……” “起初……是有些介意的……”凝霜蹙了眉,像是在努力回忆着很久以前的事情,“但久了,见大家都那么好,自然也就好了……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其余众人皆点头称是。 这个解释让苏软有些转不过弯来,但想想好与不好,原也和自己没有太大相干,便不再刨根问底。[]大家聚着,又说了些冬春冷暖、刺绣梳妆之类的闲话,不觉天已向晚。 前庭的盛宴仍在继续,所以也仍不见龙雪辰的影子。敲过二更,外面忽然有白影展翅而来,从窗口轻盈滑入屋内,径自落上婚床旁喜烛高燃的桌案,却是彩楼上那只充当司仪的白鹳。 新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女子们看着那鸟儿的眼神里,居然好像都有几分敬畏之色。 “二更了,夫人们请各自回房休息,不要扰了公子的洞房花烛。”白鹳说,谦恭的语气,却掩饰不住眼神里的骄傲和冷漠。 龙夫人们倒也真的听话,纷纷起身向苏软告辞,转眼之间,偌大的新房里便只剩下了苏软和那只会说话的鸟。 苏软不大喜欢那只鸟。 一只鸟会说话,本来也没什么,鹦鹉、八哥、鹩哥之类的都能说话,还是很可爱的。 但如果说话的时候总拿白眼看人,就有点讨厌了。 “那个……” 这两个字是一人一鸟同时说出来的,然后,彼此古怪地看了对方一眼,又陷入沉默。 “……你先说。”苏软谦让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白鹳扫了她一眼,轻咳两声:“那个,三十六夫人,首先恭喜你跟公子的新婚之喜。” “……谢谢。” “其次,作为龙府的总管,有些事情,在下觉得有必要提前让夫人知道。” “总管?你?”苏软瞪大了眼睛。 “这屋子里,莫非还有旁人?”白鹳冷冷道。 “……可,你不是一只鸟么?” “谁,谁是鸟?!”白鹳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语声陡然尖利起来,“我哪里像只鸟?!” 苏软无语。 仿佛意识到素质问题,白鹳又平静下来,很优雅地甩了甩头上那根雪白修长的翎羽,半晌才道:“在下龙府总管,夫人可以叫我阿九,也可以叫阿九总管……反正,你前面那三十五位夫人,都叫我阿九总管的……” “那……阿九总管好。”苏软决定入乡随俗。 阿九满意地点了点头:“刚才在下说过,龙府有些规矩是必须遵守的,这其一,就是不能嫉妒,龙府上下共有三十五位夫人,但公子只有一个人,所以,他很累……” 苏软非常理解地点点头。(.好看的小说) “作为夫人,当恪守妇德,不能因为心胸狭窄,给公子徒增烦恼。” “……真怕烦恼,又何苦娶那么多?” “您说什么?” “哦……没什么……你继续……” “第二,公子虽然平日里喜欢到各位夫人处坐坐,却从不过夜,他喜欢清静独居,所以夫人只消在公子来时,小心侍候,公子要走,却不必相留。” “哦?”苏软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件事情比较耐人寻味。 一个娶了那么多老婆的男人,却从来不在任何一个女人那里过夜,这个……莫非…… “夫人那是什么表情?”阿九怪怪地看着她。 “……” “……不要误会,公子从身到心,都绝对正常,只是他习惯深夜读书,所以不愿扰了夫人们的清梦而已。” “……哦。” “第三,可能也是夫人最关心的,那就是招亲之前龙府答应下的事情,夫人可以提了。” 说这话的时候,那种轻蔑与不屑的味道便又昭然若揭。 苏软些茫然:“什么事情?” 阿九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她:“夫人不必顾虑,即便是天大的事情,龙府既答应了,也必然竭力办到。” 苏软愈发摸不着头脑:“可是,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是什么事情?” 阿九烦躁地在桌上踱着步,像在竭力隐忍着什么,终于忍耐不住,向着苏软大喊大叫起来:“我受够了!你这女人真真矫情得很!难道为你办事,还要我龙府求你开口不成?!” 这几句痛斥来得劈头盖脸,又莫名其妙,苏软皱了皱眉,刚想说什么,又被它喋喋不休地打断了。 “趁我还有心情,快点说,是要加官进爵,还是荣华富贵,别抻得九爷我没了耐性,你这小老婆可就白当了!” “我才受够了!你这死鸟,什么九爷九爷?!你是谁的爷?!”苏软终于按捺不住,跳起发飙,从白天的彩楼招亲开始,这孽畜就不拿好眼神看她,言辞之间也是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她念它是只鸟,也就忍了,现在,居然又找上门来寻衅,还说得那么难听,喵的,老虎不发猫,你当我是病危啊?! 事实证明,温柔的人一旦发飙,是非常可怕的。刚才还恬淡娴雅的新娘子在转瞬之间暴跳如雷,提了裙摆,青面獠牙地向一只鸟冲过去。 而那只鸟由于太过意外,略有些愣神,竟然未作半点闪避,就被她轻而易举地掐住了脖子。 “我问你,我,是,谁?”将那只鸟举到面前,咬着牙一字字地问。 “你是……三十六夫人。”鸟怔怔地说。 “那,你又是谁?” “……龙……龙府总管……阿九……”鸟觉得有点呼吸困难。 “也就是说,我是你的老板娘,也就是主母,对不对?” “……” “那么,你,凭什么,对我大喊大叫的?!还说我是小老婆?!你们龙大官人都说了,我是这龙府的女主人,你算老几?!你不过是一只鸟,就算把自己当人,也不过是个鸟人?!这是我的房间,谁许你进来的?你,给我滚出去!” 一通疾风骤雨般的厉喝,与其说是争吵,不如说是发泄,待吼得心里略略畅快了些,便提着那只已完全进入石化状态的鸟,噔噔噔走到房门口,举起来,像扔纸飞机那样奋力扔了出去。 阿九昏头昏脑地在空中转了几个圈,即将亲吻大地的时候,才总算想起自己是只鸟,于是连忙扑腾了几下翅膀,勉强飞起来,像看怪物似地看着苏软,半晌,才难以置信地说了一句:“你……你敢扔我?” “扔你又怎样?”新房门口,三十六夫人插了腰,明艳艳俏生生地站在檐下温暖的灯光里,小脸上写满了鄙视和不屑,“一个狗仗人势的破鸟,有什么了不起,惹急了我,把你扒光了毛炖汤喝!” “真要炖了,能否匀我一碗?” 温柔魅惑的男子语声,带了些隐隐的笑意,从不远处响起。苏软循着语声看过去,怔住了。 龙雪辰已从前庭盛筵上回来,此时正在新房门前一株雪山琼岛似的玉兰树下站着,四面楼台灯火如昼,他身上那袭绣了落日明珠的殷红锦袍便愈发流光溢彩,白日里束发的银环此时被取下,银发如月夜长河,悠悠飘垂至腰际,修长的手指间捻了朵柔静的玉兰花,放在鼻翼轻轻嗅着,神情半是闲适,半是慵倦,莹白剔透的花影映进璀璨澄澈的眼眸里,却不知是谁为谁增了颜色。 ……好漂亮。 每次看见那个男人,苏软都会不自觉地从心里喊出这三个字,继而便会莫名其妙地想,这样的男子,难道真的是人么? 原以为只有天绯那样的妖孽,才可以美丽若此的。 “公子,这女人……简直就是个泼妇!” 尖利的语声破坏了看见帅哥的美好感觉,却是那只鸟在告黑状了。看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显然是在这座宅院里横行霸道惯,软柿子捏惯了,冷不防遇上个敢抵抗的,便觉得自己受了多大的冒犯和委屈。 苏软决定,为了那三十四个如花似玉的龙夫人,今天也要跟这恶鸟死磕到底。 说不上为什么,总之就是……跟它不对付…… “龙大官人。”很冷静地看着玉兰树下的男子。 “你得叫我夫君,或者雪辰。” “……雪,雪辰。” “很好。” “那个,雪辰,你有没有考虑过,换几只宠物来养?” “……嗯?” “比如说……狗狗?或者猫咪也可以,哪怕是养只脾气差点的狐狸,也比养鸟强,聒噪得要命不说,还可能传染禽流感,尤其是那种会唱几句什么闲杂人等――退避四周――淑女闺秀――朝前站定――之类的废话,就把自己当成大内总管的,长相又丑,心眼又坏,倚老卖老,欺软怕硬,实在欠揍得很,真真是动物界的耻辱……” 气定神闲地说完这几句话,心里很诚挚地向所有鸟儿道歉,对鸟类,绝没有半点歧视,只是那个家伙,也配叫做鸟么? 日――啪! 有飞行物作自由落体后拍在地面上的声音,低头看看,阿九正在龙雪辰的脚底下抽搐。 “小三十六的意思,我会好好考虑。”龙雪辰笑笑,甚至没有去看那只鸟一眼,举步,径自从它身上跨过来,走到苏软面前,“但今天,我们得好好享受这洞房花烛,不是么?” 说着,将那朵玉兰花轻轻簪上苏软的鬓边,端详了许久,眼眸里温柔怜惜的神色中人欲醉。 晚风扬起两人的裙裾袍袖,空气里又弥漫着那种清爽而忧伤的新雨味道。 他身上的味道。 “人生苦短,我能给你的,抑或你能给我的,终究不过百年,所以,都好好珍惜吧……”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苏软还在想着那句话的意思,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竟被他横抱起来,走入了红烛摇曳的新房。 第二十四章 洞房昨夜停红烛 新婚之夜,真的……很疼…… …… 龙三十六夫人满脸委屈地蜷缩在床角,揉着刚才从某人的怀抱里挣脱时不小心撞在墙上的额头,疼得眼泪都要流下来。 而床的另一侧,龙雪辰正啼笑皆非地看着她,眼神里有几分诧异,也有几分无可奈何。 “你不愿意?”他问。 这好像还是有生以来,第一个拼命从他的怀中往外逃女子,以前,其他人,不主动扑上来,就已经算是足够矜持了。 “孙子才愿意!”新娘子带着哭腔道,想想这么说打击面有点大,便又吸了吸鼻子,“龙大官人……” “雪辰。” “……什么都好,反正,我真不是故意要接你的绣球的。” “可你却跟我回来了,所以,我以为你是愿意的。”那男人似乎非常理直气壮,忽然又起身向她凑过来,眼眸深邃,说不出的勾魂夺魄,“我们大礼已成,现在想反悔,不觉得太晚了些么?” 纯粹只是玩心偶起,想要逗逗她的,那张小脸上极力分辨又欲哭无泪的表情,实在有趣得很。 但苏软却并不识逗,大惊之下,使出吃奶的力气向往床外逃,却发现无论左扑右闪,都逃不出他的掌心,顿时忍不住失声尖叫,一通暴风骤雨风车拳挥出去,然后本能地抱紧了双臂,将身体蜷缩成团。 床侧如有清风掠过,接着便听见一声闷哼,睁开眼时,正看见龙雪辰修长的身躯缓缓倒下去,银发如丝,柔柔散落一床。(.无弹窗广告) 连被人ko了都那么好看。 天绯在床边站着,脸色十分之差,冷冷扫了眼那个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男人,伸臂将苏软拖起来。 原本不想那么早出手,因为那姓莫的处心积虑将苏软送到这人身边,便必定有所图谋,之所以叫那丫头静观其变,也正是想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但,实在看不下去了…… “你这笨蛋,被人欺负了,也不肯喊我一声么?!”有些蛮不讲理地问,似乎全然忘了,当初时谁让她不动声色的。 “你说静观其变的!你说会在我身边的!我信你的话,你还好意思骂我!”苏软气鼓鼓地争辩,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滚落。 虽然知道他肯定会救她,但刚才那样的情形实在怕怕得很,又想到自己被人挤兑得如此,这妖孽却就在旁边看着,便愈发觉得窘迫和委屈。 如果她是那个叫天紫的女孩子,他怕是第一时间就会出手了吧? …… 不知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忽然间便悲从中来,撇了撇嘴,控制,再控制,却还是控制不住,就那么看着他,像个偶然间看见了前夫的弃妇,无声地抽泣起来。 妖孽的黑眸里闪过些愕然和无措,却显然并不了解这丫头究竟为何如此伤心,愣怔片刻,自以为找到了答案,呐呐地问道:“……他……弄疼你了么?” 猪!这世上所有的男狐狸,全部都是猪! ……好像是个病句,但,管他呢。正郁闷间,天绯觉察到什么,忽然皱皱眉,挥袖扫灭了桌上的灯烛。 “有人。” 外面传来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个人,此外还有清晰的飞鸟扇动翅膀的声音。 “肯定又是那只破鸟。”苏软忽然想起什么,咬了咬嘴唇,“如果这人醒了,你能让他忘记你打过他么?” “他本来就不知道有人打他。”天绯淡淡说,他对自己出手的速度有足够的自信。 “那……”苏软抬起衣袖,在被泪水冲花了妆容的小脸上胡乱擦擦,“你躲起来,我想看看还能不能发现点什么。” “……” “我不怕,据那只破鸟说,这人从不在任何一个夫人的房里过夜,许是他们来接他了……如果他再欺负我,大不了你再像刚才那样打昏了他便是。” 门被叩响,阿九在外面装模作样地轻咳了几声:“公子,三更天了。” 天绯俯下身,手指在龙雪辰脑后迅速拂过,然后,整个人隐没在黑暗里。 苏软下床,佯作无事地重又点燃灯烛。 龙雪辰从床榻上坐起来,似乎有些不适,又有些困惑,揉着后颈,修长的眉皱了皱:“我怎么了?” “你企图非礼我,然后……头撞在床沿上,昏倒了……”苏软昧着良心,却说得极其笃定。 “什么?”龙雪辰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那我为什么觉得后颈很疼?” “……头撞了,戳的。”说这话的时候,苏软自己都有点崇拜自己。 “三更天了。”阿九的语声再次传来,却略去了“公子”两个字。 龙雪辰充耳不闻,双臂展开,伸了个极优雅的懒腰,倦倦地靠了墙坐着:“刚才,我吓着你了?” “……” “放心,那只是个玩笑。”这样说着,又有些忍俊不禁,“你在床上的样子,很像只惊慌失措的刺猬。” “什么……什么叫我在床上的样子?!”苏软怒道,“我们什么事情都没做!” 龙雪辰看着她,忽然大笑起来,笑颜明朗,如春风吹开烂漫山花。 这人,到底在高兴什么? “三更天了!”门外,阿九的声音有些激愤。 “……我得走了。”龙雪辰淡淡说。 “不送。” “……你不留我?” “……” 龙雪辰似乎有点落寞,起身整了整衣袍,却并不出门,而是在妆台前坐下来:“小三十六,帮我梳梳头发吧。” “……我?”苏软怔怔地道。 “新婚之夜,拒自己的夫君于千里之外也就罢了,难道连梳梳头这样的小事,也不肯为他做么?”那男人的语声里颇有些半真半假的委屈。 苏软踌躇片刻,终于还是走过去,拿起了镜前的牙梳。 他的头发真漂亮,即使刚才一通折腾,弄得略显凌乱,却仍是凌乱的漂亮。 牙梳在柔软的银白色发丝间轻轻滑落,像是不受半点阻碍,苏软很认真地梳理着,虽然这个人让她非常郁闷,但那样美的头发,她不想弄伤半根。 龙雪辰从镜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苏软问,这样大眼瞪小眼地沉默,总觉得有点尴尬。 “人老了,头发自然就白了。”那男人很伤感地道。 苏软白了他一眼:“我见过最老的老头,老得自己都记不清岁数了,还人面桃花,满头黑发呢,您贵庚?” 龙雪辰轻轻地笑起来。 他的头发真的很长,苏软梳了许久才全部弄完,又动手理了理,指尖所及,轻如无物。 “三更天了!!!!!你到底想怎样?!!!!!!!”阿九的声音第若干次传来,已有点歇斯底里。 “好了。”苏软说。 “多谢。”龙雪辰起身,向门口走去。 外面的玉兰树下,已有乘软轿停在那里,阿九在树枝上站着,显得既焦躁又颇不耐烦,看见龙雪辰出门,原本想飞上来抱怨几句,但蓦地又瞥见他身后的苏软,不由得怔了怔,下意识地又飞了回去。 “刚才的事情,只是个玩笑,你既没有想通,我绝不强迫。”走上软轿之前,龙雪辰对苏软说。 “……” “所以,你可以放心住在这里,直到决定了去留为止。” 这句听起来,却像是在邀请了。 “谢谢。”苏软淡淡道。 第二十五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这几日,太子府上上下下都有点崩溃。 起初是前天清晨,明辉太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仅着中衣,正以一种飘逸的、纠结的、千回百转而略显淫荡的姿势,如翻壳乌龟般,四脚朝天地躺在后花园池塘畔的大青石上,大惊起身,踉踉跄跄回到寝宫,却看见把守宫门的侍卫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睡得香甜,而寝宫之内,自己的床榻上,居然有一只货真价实的乌龟同样四脚朝天躺在那里,盖着他的锦被,倚着他的玉枕,身边还睡着一个昨夜侍奉他的宠姬。 没人能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侍卫统领陆子也及昨夜当值的一干人等各自挨了五十廷杖,陆子也另外罚俸一年。由于事情太过难看,且太医又怀疑那是梦行之症,传出去很可能影响太子殿下的前途,因此严密封锁消息,阖府加强戒备。 然后是昨天清晨,明辉太子醒来的时候,本能地向四周看了看,发现寝宫还是他的寝宫,床还是他的床,再没有什么池塘和乌龟,不觉心下略略宽慰,起身,抬头,心情不错地看了眼头顶上曙色初露的天空和启明星,正待唤人伺候着更衣上朝,忽然心中狂跳了一下,再次抬头仰望,不错,确实能看见曙色初露的天空和启明星,于是暴跳如雷,赤了脚冲出寝宫,看见把守宫门的侍卫们仍在各自的岗位上睡得香甜,而门前的青砖地上碎瓦片片,椽檩狼藉,惊回首,偌大的太子寝宫居然在一夜之间被掀开了房顶,徒剩四面宫墙立在那里,宫内的陈设物件倒是纹丝未动,看上去像个售楼处的样板间。 没人能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夜当值的一干人等挨了五十廷杖,侍卫统领陆子也由于旧伤未愈,暂且记着,另外再罚俸两年。府中就此盛传有妖邪作祟,人心惶惶。太子乃国之储君,众神护佑,其府邸自然应该是紫气东来,吉星高照才对,如果传出什么怪力乱神之事,难免授人以柄。所以明辉太子一面着人抓紧修缮寝宫,一面下了严令,有妖言惑众者,当场杖毙,嘴算是堵上了,诡异而恐怖的气氛却难以控制地在府中各处弥漫开来,人人面色凝重,疾行狼顾,偶尔闪过只猫猫狗狗,也能让看见的宫女内监吓得失声尖叫。 当夜晚再次来临,流离失所的明辉太子暂住太子妃的寝宫,而且,宫内宫外布置了近千暗哨。 他决定整晚不睡。 这个决定看来是很英明的,寝宫内外再没有出现什么异常。明辉太子在太子妃的身侧耳鬓厮磨至四更天,四座相陪的姬妾们也极尽娇柔妩媚之能事,歌台响暖,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渐渐的,也就将这两日的烦躁和困惑抛于脑后了。 然而四更刚过,不远处皇宫的方向忽然传来钟声。正犹疑间,又有宫中的黄门官疾奔入府,哭咧咧地来报说皇帝陛下殡天了。 明辉太子大惊,虽说皇帝驾崩,就意味着太子升职,但也并不是所有太子都那么不是东西,整天盼着自己老爹归天的。明辉太子从小深得皇帝宠爱,父子间感情深厚,因此惊悉噩耗,顿时悲痛不已。却又想着清晨上朝的时候,他父皇还神采奕奕,想不到一日之间便天人永隔,便更加肝肠寸断,赶紧携了太子妃,以及府中品级较高的侧妃和随从一干人等,着重孝赶赴宫中奔丧。这本是一个拳拳之心的孝子发乎情、合乎礼,理所应当,当仁不让的正常举动,然而到最后,孝子却倒了大霉。 原因很简单,因为皇帝陛下,他那白日里还神采奕奕的爹,在他带着孝帽子冲进宫里的时候,仍然神采奕奕地活着,根本就没有半点要死的迹象。 守门的侍卫见太子殿下带了阖府家眷,身穿重孝,满面悲戚而来,还以为是太子府出了什么变故,既不敢怠慢,也不敢细问,便径直向里面通报了。 而此时明辉太子也渐渐觉出不对,皇帝殡天,自当震动京畿,就算平民百姓暂不知情,皇室上下,朝中百官,也早应该云集至此,可是现在,为什么皇宫门口会如此平静呢? 正忖度着,宫中有内监传旨,说皇帝陛下召见。(.好看的小说) 皇帝陛下……召见?! 那晚,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这也可以理解,任何一个爹,任何一个皇帝,深更半夜被人从温柔乡里拖出来,站在宫门口的冷风里,又看见自己的接班人披麻戴孝地在门外跪着,帽角的白色小毛球还随着风轻轻地摇曳,恐怕任谁都会抽过去。 没人能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子被褫杖五十,逐出宫外,并责令在府中禁足三日,面壁自省。对于他所说的听见皇宫鸣钟和有黄门官报丧之事,皇帝下令彻查,却发现当晚除了太子之外,并无一人听见什么钟响,而那个黄门官,就更是查无此人。 明辉太子彻底疯了。 太子府里的人们开始害怕夜晚,但无论怎样害怕,夜晚也总是会来的。 到处宫灯高挂,到处烛火通明,各门各院就像商量好了一般,将所有能够驱走黑暗的东西全部点了起来,每个当值的侍卫,手中都握着一颗磨尖了锋锐的铁蒺藜,略有睡意便攥紧拳头,让掌心中传来的刺痛唤醒渐渐麻痹的神经。 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所有人都在枕戈待旦,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今晚他们和他们的太子殿下将要面对的,又将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太子殿下明显地有些清减下来,再加之昨日所受的杖刑,就更加虚弱憔悴,以至于太子妃为他更衣换药的时候,都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了抚他的脸。 “既然伤了,索性就好好歇一歇吧。”她说,眼波温柔而怜惜。 “你以为孤不想么?怕只怕明天清早的时候,又不知身处何方。”明辉太子斜靠着软榻,苦笑道。 “殿下怕了?” “怕,但又能如何?”捉住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在脸上轻轻摩挲着,“你呢,怕不怕。” 太子妃没有回应,却只淡淡微笑起来。 “……也对,你自然是不怕的。”太子想起什么,也不由哑然失笑,“时日一久,孤几乎忘了,你这女人,自己原本就已经足够可怕。” “殿下说我可怕?”太子妃促狭地道,“那您为什么还整日在我这里盘桓,赶都赶不走呢?” 半是调侃,半是娇嗔的小女儿态,在轻柔温暖的灯烛光影中,愈发明艳动人。明辉太子痴痴看了她片刻,揽住那腰身的手蓦地收紧。 腰如约素,纤纤不盈一握,有奇异的幽香扑鼻而来,清冷,妖娆,让人觉得既神秘莫测,又难以自拔。 一如这女子本人。 “……我终究还是看不透你,可是,又离不开你……”明辉太子叹息着,将头轻轻埋进她的胸前。 数日来的焦虑、疲惫和杖伤之痛似乎得到了暂时的舒缓,倦意很快袭上来,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哈欠。 太子妃浅浅笑着,便也不再说话,手指悄然掠上他的肩颈,轻轻揉捏,明辉太子很惬意地舒了口气,就那样依偎着她,渐渐睡得沉稳。 “来都来了,为什么又躲着不肯见我?”太子妃忽然淡淡道。 她是向着空气说的,偌大的寝宫里,原只有她和太子两个人,而太子已经睡着了。 门窗紧闭,却似乎有风吹进来,满堂的烛火灯树都狠狠地摇曳了几下,然后,便听见有冰凉暗哑的语声从她身后响起:“抱着这样一个废物,会比抱一头熊更有趣么?” 太子妃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只将明辉太子轻轻松开,让他靠在软榻上,纤细的手指轻轻拂过他胸前的鸠尾穴,这才转了头,去看身后说话的人。 白衣如雪的妖魅男子,拎了串葡萄,半躺在幕帘内精致浮华的宽大床榻上,一颗颗向嘴里丢着,眉间印记绯红如火,唇边还带着似有若无的浅淡微笑,然而与她四目相接时,眼眸中显出说不出的冰冷寂寞之色,让她觉得既十分切近,又如此疏离。 “……天绯?”太子妃,天紫,柔声道。 “大前天的晚上,我看见你给他跳舞,水榭外的老柏树说,你经常都会给他跳舞,他笑得很讨厌,像只乌龟,所以我把他搬出去了,又搬了只乌龟进来……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真的乌龟,只在母后的书上见过,原来,人也是可以像乌龟的……”男子细细品着一粒葡萄,忽然开口,看上去是在跟天紫说话,却更像喃喃自语。 “……” “前天晚上,你没有给他跳舞,他找了另外一个女子陪他,我在你的房顶上坐了半夜,听见你弹琴,你的琴声很寂寞,我从你的房顶上看他的房顶,想着他在那里跟其他的女子在一起,却让你在这里寂寞,所以我拆了他的房顶,让他无处可住,这样他也许就会每天都到你这里来了。” “……” “昨天晚上,他真的到你这里来了,他害怕的时候就会到你这里来?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会让他天天害怕。可是看见他跟你在一起,我还是不高兴,我讨厌他赖在你身边喝酒的样子,我不高兴,他凭什么高兴?所以我在他耳边学皇宫鸣钟的声音,母后的书上说,人间的皇帝死了,是要六宫鸣钟的,然后我又扮成皇宫里的人来报信,他果然再也高兴不起来,冲进宫中找他父王,却挨了他父王的几十棍子,我还道人间的父亲教训儿子,能有什么新奇招数,原来还是一个打字,当真……当真无趣得很……” 黑色眼瞳没什么神采地看着房顶,语声里也几乎辨不出抑扬顿挫,只那样有气无力地说着,像是并不在乎有没有人听。然而天紫却将每一个字都听得很仔细,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终于,在他说完第三个晚上的时候,她打断了他。 “天朗。”很柔和的两个字,却没有半分犹疑。 第二十五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谯楼上更鼓已响过四声,太子府内,依然平安无事。(.好看的小说) 其实今晚注定会平安无事的,因为前几日所有恶作剧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坐在太子妃寝宫内柔软的床上,悠闲地吃着她端过来的各式各样的干鲜果品。 “这个叫做香梨,这个叫金丝蜜柚,那个是南方进贡的樱桃,那个是龙眼……”天紫将一个个精致的果盘摆到天朗面前,又一样样介绍着那些水果的名字。就像温柔的姐姐,在犒劳久未谋面的兄弟。 虽然这几日他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值得犒劳。 天朗从来到人间后,便喜欢上那些鲜鲜的,甜蜜多汁的水果,她端来一样,他便品尝一样,直饕餮得天紫都有些担心起来。 “好了好了。”她说,“你身体不好,还是少吃些吧。” “不碍事。”天朗挥挥手,“你忘记了么,这身体又不是我的。” 天紫忍不住蹙了眉弯:“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回哪里?”天朗一脸茫然。 “自然是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天紫板起脸,“不要告诉我你这次出来,父王是知道的,我才不相信。” 天朗拿起一个蜜柚,咬了一口,咧嘴,痛苦地皱眉:“你是担心我被父王责罚,还是怕我回去得晚了,会害死天绯?” 天紫不答,接过他手中的蜜柚,用精巧的银质小刀剖开了,重又递给他:“你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为了什么,你不知道?”天朗反问。 “……” “为什么要离开雪原?” “……” “为什么要找个像乌龟的男人?” “……他并不像乌龟。”天紫终于忍不住道。 “至少是个蠢货,聪明人,谁会三更半夜跑去皇宫里哭?” “这还不都是你害的!”天紫在他的头上凿了个暴栗,想起昨天晚上在皇宫里的情形,忍了忍,终于还是扑哧笑出声来。 天朗看着她的笑颜,半晌未说话。 “怎么了?”天紫问。 “我有三年没有见过你笑了,如果你每天都能这样笑,我可以每天都让你那个男人去皇宫里哭。” “……” “为什么要离开雪原?雪狐王族待你不好么?”又转回原来的问题。 “我本就不是雪狐族人,雪原之外,才是我的家。”天紫的语声忽然变得有些冰冷。 “就连天绯,也不是你的家?” “他……从来都不是。”笑颜灿若春花,却掩饰不住眼底的嘲弄之意,“以后,就更不会是了……” “……我终究还是看不透你。”天朗皱了皱眉,将手中最后一颗樱桃丢进嘴里,起身,“走了。” “去哪?”天紫问。 “回雪原。”天朗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我出来得太久,父王母后会担心的。” 天紫狐疑地看着他。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天朗道,“我这次出来只是想见见你,太久没见你,都不记得你的样子了。问天绯,他又语焉不详……” 天紫也起身,抬眼正看见那张属于天绯的绝美脸庞,不觉伸出手去轻轻碰触着,无声凝视了许久。 “你是在看他,还是看我?”天朗忽然问。 天紫怔了怔,温柔地微笑:“看他,看你,又有什么不同?” “……” “我现在和以后,都只会看一个人,就是你身后软榻上像乌龟的那个……至于其他人,都不重要了……” “他究竟有什么好?”天朗蹙了眉问。 “这个人……其实没什么好,但恰恰能给我最想要的东西。”天紫柔声说。 天朗的目光有些黯淡下去,沉默良久,呐呐道:“我真的走了,以后……也不会再来烦你……” “这才乖,”天紫宠溺地捏捏他的脸。 “那……你能不能抱抱我?”央求的神情,却像个撒娇的孩子了。 天紫哑然失笑,无奈而又纵容地摇头,伸开双臂,轻轻环住他的腰身。 软玉温香,让天朗的眼神在片刻之间变得有些迷离。 …… “你用螭吻刺进天绯身体的时候,也是这样抱着他的吧?” …… 有气无力地问出那个问题,感觉到怀中柔若无骨的身体似乎僵硬了片刻,随即又恢复如常。 “天绯告诉你的?”天紫靠着他的肩膀,反问。 “他会么?” “……” “我在你的院子里待了三个晚上,水边的老柏树问我,是不是挨刀上瘾,怎么又回来了,我知道他说的是天绯……我用的是他的身体,那腰间万年龙骨的伤,还时常会隐隐作痛呢……”说这些话的时候,天朗的目光有些空洞。(.好看的小说) “我不想伤他,从来都不想……”天紫轻轻蹙了眉弯,喃喃道。 “……我知道。” “可我不能让他毁了我的一切。” “什么是你的一切?这座漂亮的住处……那些鲜花、绸缎、珠宝和歌舞……还是那个乌龟男人?”不带半点嘲谑或者是讽刺,纯粹只是问。 天紫不答,缓缓松开了抱着他的手。 “你真的该走了。”她说,语声仍旧温柔,却多了说不出的平淡和疏离。 天朗静静地看了她片刻,也不再多说什么,挥袖打开窗子,如清风般掠出去,转瞬消失不见。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天紫绝美的脸庞在那样清冷的光线里忽然显出些寂寞。凝立许久,她才悄然关了窗,淡淡瞥一眼软榻上那个睡得很熟很熟的男人,径自走向妆台。 雕镂着缠枝牡丹的紫檀妆台,有清泠如水的夔凤纹铜镜立在上面,那是明辉太子数月前特地召了王都城中最好的工匠打造的,仅是那铜镜的镜面,就足足磨了三月之久。 明辉太子说,只有这样的镜子,才能配得上太子妃的绝世容颜。 但此刻天紫却并没有坐下梳妆,而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向铜镜。指尖与镜面相触的瞬间,似有妖娆的冰蓝色浮光略过,接着镜中景物便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天紫和她身后房间在镜中消失了,随即出现的是一间宽阔厅堂,简约,素淡,却处处透着凛凛的王者之气,气势非凡,孤傲绝俗,那是极北之地万仞雪山上,雪狐王沧溟的寝宫。 天紫在镜前静静地站着,像在守候什么,过了半晌,镜中忽然出现狐王沧溟的影子,衣袍松散,长发未束,一幅刚刚起床的模样。 “父王安好。”天紫盈盈拜倒。 “丫头,非得扰人清梦么?”沧溟懒洋洋坐在镜中,看看天紫,睡眼迷离地打了个哈欠。 “天朗借了天绯的身体出来,父王想来已经知道?” “……他去你那里了?”沧溟皱了皱眉。 “刚刚来过,但现在已经启程回雪原了,紫儿想禀报父王的,并不是这件事情。” “什么事?” “天骁哥哥不是奉了父王的格杀之令,去毁掉异世之心么?为什么还不动手?” “那小子受了天绯蛊惑,前日里忽然传话回来,说要休息四十九日,接着竟不等我点头,就不见了踪影。”沧溟的脸色有些难看,“我辛辛苦苦养这三个兔崽子,实在没一个像样的,不是眼高过顶,就是性情乖张,还不如你一个女孩子,即便嫁做人妇,还是肯真心为雪狐王族做些事情。” “父王谬赞了。”天紫淡淡道,“现下,事情有些急迫,前两日,紫儿似有所觉……” “哦?” “如果我猜得不错,前两日,那三件祭品,似乎曾聚于一处,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又分散了。” “你确定?”沧溟揉了揉额角。 “紫儿只是有所感觉,但由于相距太远,不能笃定。” “太远?” “在东方滨海之地。”天紫道,“怕是……天绯也到那里去了……” 沧溟沉吟片刻:“紫儿,能不能帮父王个忙?” “父王请讲。” “如果三件祭品真的曾聚于一处,那洪荒之门,便随时有被打开的危险,我作为王族之首,必须留下来镇守洪荒之门,所以……” “父王您……是想要紫儿去毁掉异世之心?” “这件事情于你,确实有些为难,但天骁是个一根筋的人,他既答应了天绯宽限49日,恐怕用雷劈他,也是不会动的。而族中其他人,又没有一个是天绯那孽障的对手。想来想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父王觉得,紫儿能胜得了天绯?”天紫不动声色地问。 沧溟看着她,忽然一笑:“你不是……已经胜过一次了?” 天紫的脸色略微变了变,却什么也没有说,只缓缓跪倒在地。 “算了,是那小子自寻烦恼,原也怪不得你,况且你手下也是留了情的。”沧溟示意她起来,“这件事就托付给你,这也是我要你为雪狐王族做的最后一件事,之后,你便是自由之身,与雪狐王族再无干系。” 天紫仍旧伏在地上,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良久,才轻轻地应道:“天紫领命。” “很好。”沧溟又打了个哈欠,抚着自己的脸庞道,“我去睡了,晚上睡不好,会有皱纹的。” 有淡淡云气缭绕而生,模糊了他的影子,待到云开雾散,镜中仍是太子府富丽堂皇的寝宫,还有天紫那蹙眉沉思的绝世容颜。 “我道那老头子平日里为什么那么爱照镜子,原来,还有此妙用。”身后,忽然又有人淡淡开口。 天紫霍然回身,却发现天朗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仍是懒懒地倚在她的床上,就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你不是说,要回雪原去?”天紫皱了眉问。 “走到你家门口的时候,改主意了。”天朗不以为意地挑挑眉,修长的手指在几个盘子间逡巡,似乎是拿不定主意,到底该吃香梨呢,还是樱桃。 “刚才,你听见了多少?” 天朗两眼望天,想了想,学着沧溟的语气道,“丫头,非得扰人清梦么……就从哪句开始……” 那……就是全听到了。 天紫轻轻叹了口气,在他身边坐下来:“你到底想怎样?” “看戏。”天朗不假思索地道。 “戏?” “天绯为了那个小丫头,可以冒元神出窍之险,我很想看看,他为了你,是不是能放弃那个小丫头。” “这……有趣么?”天紫冷冷地道。 “那你跑到人间来找个乌龟,还给老头子做眼线,有趣么?” “……” “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么?” “异世之心、沧海之眼、长生之魄,王族中的其他人都不能一眼辨别,为什么单单你能看得出来,而且相隔数百里之遥,连他们聚在一处,你也能察觉。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这个……我不想说,你也没必要知道。”天紫转了头,有意无意地避开他那探究的眼神。 “不想说?”天朗却不离不弃地绕到了她的另一面,仍然看着她的眼睛。 天紫不胜其烦,只好蹙着眉敷衍道:“等一切尘埃落定,我自会告诉你。” “……是么?那我等着。”天朗倒也不过于纠缠。 “天朗……”天紫忽然道。 “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想看天绯究竟会不会为了我,放弃那小丫头么?” “……” “既是想看戏,光看却是不行的,你须得帮我的忙。” “你打算利用我?”天朗拈起一块蜜柚,看了看,慢吞吞放进嘴里。 天紫璀然一笑,温柔如闲花照水:“那么,你肯不肯被我利用?” 第二十六章 白云生处有人家 在龙府的这两日,苏软过得其实还算悠闲。 龙雪辰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说了绝不强迫,次日晚上就真的没有再来打扰。倒是天绯三更之后去了他的住处,将近天明才回来,轻蹙着眉若有所思。 “他在做什么?”苏软好奇地问。 “睡觉。”天绯说。 “只是睡觉?” “我在那里从三更待到五更,他只是睡觉。” 苏软有点失望,原以为那男人三更之后,会有点什么非正常甚至非人类的举动,也好解释莫伤离有意无意将她送入龙府的原因,但他居然真的只是睡觉,而且已经两天了,莫伤离也真如人间蒸发了一般,连个影子都不见。 她这个小老婆还要当多久? “稍安勿躁,反正你现在也无处可去,住在哪里,又有什么不同。”天绯看出她的心思,淡淡地说。 苏软没精打采地伏在枕上:“你这算安慰么?” “该来的事情总会来,既来了,便又总会过去,何必烦躁?”天绯舒展了身子在她旁边躺下,“睡吧,五更了。” 苏软依言闭上眼睛,却睡意全无,翻了个身,心中愈发乱绪缠绕,于是再翻身……如此辗转反侧,烙饼一般,直到旁边的狐狸忍无可忍,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额头,将她按在那里动弹不得,这才算安静下来。 “……我睡不着。”有些落寞地看着床帐,喃喃开口。 天绯不语,只侧过身来看着她,眼眸漆黑如夜。 “你帮我,违逆你的父王……到底会怎样……” 这也是数日以来,始终困扰着她的抑郁和纠结所在,想问,又有些惴惴不安。 天绯微微一怔,原以为这丫头有性命之忧,所以才心神不宁,却不想居然是为了他。 “不会怎样。”轻描淡写地回应,“我又不是第一次跟他作对。” “可这次不一样,不是么?”一双大眼有些忧郁地看着他。 “这次也没什么不同,你又担心个什么……”天绯不喜欢那样的忧郁,不由自主地便伸出手去,揉乱了她的头发,“太阳都要出来了,你到底还睡不睡觉?” 虽是责备的语气,却说得异常柔和。 苏软淡淡一笑,又开始望着帐幔发呆,许久,忽然轻声道:“其实,我本来就已经死过一次了……也……并不是很害怕……” 在那个狂风大作、乌云密布的夏日,她仰头站在马路上,眼睁睁看着巨大的广告牌如陨石般凌空飞落,然后,整个世界在她面前消失不见。 太快了,快得甚至连痛苦的感觉都记不起半分。 那日东方连锦问她怕不怕,她说怕疼,其实那是敷衍他的,她真正害怕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从死亡的梦魇中醒来,却发现失去了所有的那种刻骨铭心的孤独和惶恐。 如果这一次再死掉了,她又会去到哪里,又会遇见什么? 抑或,这次便真的死掉了,再没有精神,没有意识,没有痛苦,没有喜乐,从此匿迹消声,灰飞烟灭? 身体忽然开始抑制不住地轻颤,拥紧了锦被,寒冷的感觉却仍然从骨髓深处不断涌上来。 说了不害怕,又为什么要害怕? 这个世界本就陌生,即便离开了,也不过是到一个更陌生的地方去,那么,她还怕失去什么?她还在留恋什么? 天绯侧卧在她身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丫头在发抖,他皱了眉,修长的手指轻轻扣住她的下巴,半是温柔半是强硬地扳过那张略有些失魂落魄的小脸。 “冷,还是害怕?” “……可能……有点冷。”刚刚才说了不害怕的,此刻只好打肿脸充胖子。 天绯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伸出手臂,将她揽到自己的身边来。 很理所当然的动作,并不带半点犹豫或者别扭。就像寒风乍起之时,大鸟将他的雏鸟收进自己的羽翼之下。 熟悉的太阳味道……温暖得……让人有些伤心…… “值得么?”苏软问。 “……什么?” “耳顺古稀、耄耋期颐,对于你们来说,也不过是弹指之间……为了个蝼蚁样生死匆匆的人类,去对抗你的父王和族人……真的值得么?” 天绯没有说话,她以为他在思索,便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了那些事情,还能从雪原回来,我已经很感激你……但你父亲那样的选择,也是情有可原的……” “……” “在我的家乡,有句话叫做:尽人事,听天命,所以如果……我是说如果,真到了非放弃不可的时候……就放弃吧……” 很认真地说出这些话,说着说着,却又觉得有些好笑了。自己果然是个拧巴的人啊……明明又没出息,又怕死,此刻却在对着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告诉他救自己有多么多么的不划算…… 但,从知道了那个什么异世之心的典故,便总觉得自己像传说中的扫把星,到哪儿毁哪儿,沾谁连累谁。 既如此,趁着自己还能说话,索性就将这些心底的话说出来吧,虽然是珍贵的救命稻草,但真的到了非沉下去不可的时候,也犯不上抓着他一起沉下去。 做人,得厚道。 然而稻草对她的厚道却是并不领情的,开始还耐着性子静静地听,其间不知被那句话刺激了,忽然便怒从心头起。 蓦地翻身,将那个喋喋不休的小丫头压在下面,长发垂下来,贴着她的面颊,冰凉如水,深不见底的黑眸带了让人害怕的妖异神色,就那样冷冷地看着她。 苏软噤声,像只受了惊的猫,透过那双眼睛,她能很直接地感受到他的怒意,却又不知所为何来。 “因为你死过一次,便觉得……死是很容易的事情?”良久,他展颜一笑。 天知道这个妖孽在盛怒之中忽然笑起来,样子有多让人心惊胆战。苏软被吓得咧了咧嘴,还未及想好怎样回答,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已经扼上了她的脖颈。 他……想要做什么…… 顺畅的呼吸骤然被硬生生阻断,突如其来的窒闷感觉让她难受不已,苏软惊讶地看着天绯,身体开始在他身下扭动,然而,根本就是徒劳。 那只手上的力道渐渐加大,仿佛真下定了决心要将她掐死一般,脖子很疼,头上的所有血管都在充血,胸腔像是要炸开,眼前有越来越多的星星闪烁。想要央求,却张着口什么也说不出。 直到挣扎越来越虚弱,连意识都渐渐有些模糊起来的时候,那妖孽才总算高抬贵手。 “你现在还认为……死亡并不值得害怕么?”他俯下身,贴着她的耳畔问。 苏软没有回答,她此刻无暇回答任何问题。 呼吸,拼命呼吸,这件事情她从出生就在做,无时无刻不在做,却从未发觉,能够自由呼吸的感觉是如此畅快和舒服。 然而下一秒,又忽然觉得极其委屈。 泪水渐渐盈满眼眶,然后从眼角滑下来,很大一颗,无声落在他的手臂上。 妖孽怔了怔,眼眸中的冰冷嘲谑之色褪去不少,想着自己是不是真的弄伤了她,毕竟那个属于人类的柔软纤细的脖颈,真要弄断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 “你……怎样?”问得有些犹豫。 苏软悲愤地看着他。 妖孽抬起手,想要去查看自己刚才抓过的地方,但见她条件反射地缩紧了脖子,只好作罢。 “即便真的像蝼蚁一般,那又如何?我既决定了要让你活,你就必须活得安然无恙,”淡淡说着,将手掌轻轻覆在她头顶上,“所以放弃两个字,以后我不想再听……不要让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你都毫不在乎,果真如此,用不着别人动手,我会第一个杀了你……” 语调很轻,也不知算是安慰还是恐吓。苏软怔了怔,却觉得心里不再那么难受。 甚至,还有些通透和明朗起来。 “……我不提,”她揉了揉红红的眼睛和鼻尖,“但你也再不许掐我。” “我没有那个嗜好……”狐狸没好气地答道。 头顶上,他手掌的温度却暖洋洋传递过来,苏软贪恋那温暖,蹭了蹭,终于彻底放弃对抗。 “……晚安,狐狸。” 说这句话的时候,门外,龙府的家丁们已经在洒扫庭院了。 第二十六章 白云生处有人家 日上三竿。(.无弹窗广告) 夜里不睡的直接后果就是早上不醒,在迷迷糊糊挥别了第三拨前来送洗脸水的丫鬟小妹妹之后,苏软翻了个身,继续在梦里买她的肉夹馍和香辣鸡腿堡。 馍是好馍,堡也是好堡,所以排队的人就特别多,苏软等了很久才买到,原本想就地咬上一口,却又觉得应该拿回家去,边看电视边舒舒服服地吃,于是神清气爽地拎着,正准备上公共汽车回家,忽然,旁边有人捏她的脸。 一惊睁眼,发现自己仍躺在那张精致典雅的雕花大床上,而刚才的公共汽车、肉夹馍和香辣鸡腿堡之类的种种,都已经烟消云散。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早知道,就在半路吃了。 “狐狸,你又想干嘛?” 怅然地回过头去,想问问那个妖孽捏她的脸到底有什么好玩,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殷红锦袍、亮银长发,还有一双温柔如海的浩瀚双眸。 苏软一惊坐起,本能地向上拉了拉锦被,四下里看看,狐狸已经不见踪影。 心中略略安定了些,皱着眉看坐在床边的龙雪辰:“大清早的,你在这干嘛?” “大清早?”龙雪辰回头看了看门外已经洒满庭园的煦暖阳光,“我们这里,一般把现在这个时候叫午前。” “……我……我昨天睡得有点晚。”苏软略有些窘。 龙雪辰一笑:“你刚才说……狐狸?” 苏软的心跳得快了半拍,然后装蒜:“我说狐狸了?” “说了。” “……那个,我以前曾经养过一只狐狸,后来跑掉了。”严格说来,这也不算撒谎。 “时下的大户人家,养些猫猫狗狗、花鸟鱼虫做消遣,倒也寻常,但养狐狸的……却还是不多见,小三十六果然与众不同。”龙雪辰笑道。 苏软由于心虚,也象征性地陪着笑了笑,然后问:“你来做什么?” “我是你夫君,难道来不得么?”龙雪辰挑眉,见苏软抱着锦被,长发凌乱,便忍不住伸出手去,帮她理了理,“真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苏软仰着头想了想,没想起来。 “你这小糊涂虫。”头顶上那只温柔的手忽然握起来,轻轻凿了她一记暴栗,“连自己的归宁之日,也要我来提醒么?” 归宁? 苏软愣怔了两秒钟才翻译过来,归宁,就是归省、回门,也就是风吹杨柳刷拉拉,小河流水哗啦啦,谁家媳妇走啊走得忙,原来她要回娘家。 可问题是……她该往哪归啊? “你在发什么愣?”龙雪辰伸出五根漂亮的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你的兄长,我的内兄大人知道你初来鲲州不久,不识路途,已经派了家丁来接应,还不快点起床梳洗。” 苏软茫然地看着他:“我……兄长?” 兄长,也就是哥哥,苏软确实是有一个的,他天纵英才、文韬武略、玉树临风、侠骨柔肠……好吧,这样说有点夸张,但长得很帅、成绩很好、而且很疼她却是真的,在来到王朝的这若干个日日夜夜,哥哥和爸爸妈妈一样,也是苏软经常想念的人,但他此刻应该正在21世纪的中国,边上着班边准备考研究生。(.好看的小说) 那么这个兄长,又会是何许人也呢? “不要告诉我,你是因为嫁给我,所以高兴得连自己有个兄长都忘记了。”龙雪辰点了点她的鼻尖,微笑着调侃,“内兄大人的信上说,岳丈家里是做丝绸生意的?” “……啊?哦!”苏软点点头,敷衍了事,暗自里绞尽脑汁地分析着情况,忽然,一个宽袍大袖的瘦削身影从脑海中飘逸掠过。 会是他么? …… 除了他,难道还会有别人么? 他总算要现身了。 ……那就,还是顺其自然吧。 “能不能麻烦你让让?”苏软对龙雪辰说,“我得起床了。” 王朝习俗,婚后三日,新妇须得跟随夫君,盛装归宁。 而盛装就意味着……蹂躏又要开始了。 苏软再次被两个漂亮的侍女姐姐按在梳妆台前,换上一袭华丽丽明艳艳的水红绣锦和郁金香染成的软罗红裙,然后便要梳头、插钿、涂胭脂抹粉。 “好姐姐,这次弄简单些吧,太沉不说,那么大一个头,也实在占地方。”苏软按住一只企图往她头上插大朵攒珠牡丹花的手,央道。 那手的主人却不以为然:“您可是龙府的夫人,新婚归宁,自然要穿戴出龙府的气派。” “对啊,”另一个插言道,“如果太寒酸了,别人会笑的。” “这样叫寒酸?我觉得自己已经像个超豪华的红包了,”苏软据理力争,“龙府确实很大很有钱,但即便真的家财万贯,也是没必要都搬出来顶在头上的。” 龙雪辰此时正在一侧的桌案旁看书,闻听此言,不觉抬头看了看她,忽然莞尔一笑:“朝飞、暮卷,既然三十六夫人不喜繁琐,就弄得简单些吧。” 朝飞、暮卷这才恭谨地答应了,用一根牙簪和两支珠钗帮苏软挽了个蓬松又精雅的发髻,也不涂香粉,只在两腮和唇上淡淡擦了点胭脂,虽然通身红衣仍照得满堂霞光灿灿,但看上去却自然清爽了许多。 龙雪辰放下书本,起身端详许久,却也不说什么,只微笑着牵起她的手,施施然走出门外。 白鹳阿九正在庭中的玉兰树上等着,见到苏软出来,扑扇了几下翅膀,仍是不大爱近前的样子,树下还站了一个古铜色皮肤的年轻人,二十几岁年纪,目光锐利,身型健壮剽悍,一头浅棕色长发虽然用发带束起来,穿着也算中规中矩,却仍然掩饰不住满身的狂野之气,让人不自觉地便要多看他几眼。 “十三见过姑爷、小姐。”还未等苏软问什么,那人先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俯身施礼。 “十三?”苏软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人,半晌未果,但听他以姑爷、小姐相称,想必就是“兄长”派来引路的人了。 “前日小姐接得彩球,大公子欣喜异常,立刻便回到庄中准备,等候今日归宁,又虑及小姐是第一次来鲲州,只在庄里住了两日,必定路途不熟,所以特命十三前来引路的。”那个叫十三的年轻人垂手低眉,说得不急不缓,无论言谈、神色还是气度,都显得彬彬有礼,与那野气十足的长相形成强烈反差。 “这是……十三……”苏软硬着头皮向龙雪辰介绍道,“是……我家的……家丁,很能干,很懂事的……” “我刚才已经见过了。”龙雪辰微笑道,又转向阿九,“拜礼备得如何?” “早晨就已经备好装车了。”阿九不凉不热地回答,逻辑重音还特别放在了“早晨”两个字上。 “把礼单拿来,请夫人过目。”龙雪辰说。 “哦……不必了。”苏软摇了摇头,“天色不早,还是……还是赶路要紧。” 从龙府大宅出来,经鲲州城向北行走约十几里,便上了一条宽阔的山道。鲲州既是滨海之地,却也多山,尤以城北的千峰万仞最为峥嵘壮阔。春光正好,山间树木葱郁,草色离离,放眼望去,满目尽是浅青浓翠,让原本崔嵬冷峻的连绵峦嶂也变得柔和明媚起来,再远处,还有大片山花开放,看不出是什么花,却只见绯绯如霞,皑皑胜雪,寒冰烈火般覆盖了半座山梁。 苏软半倚着乌木车栏,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帘看外面的风景。十三则规规矩矩地坐在车夫旁边,边给车夫指路,边不时回应着龙雪辰提出的各种问题。依然是不急不缓,却问一答十,条理清楚,对很多问题都有意无意地进行了详细介绍,与其说是回龙雪辰的话,还不如说是讲给苏软听的。 于是从他的口里,苏软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她是王都城中苏姓大绸缎商的女儿,上有兄长一只,姓苏名珩字子珮,由于家族生意日益壮大,近年来在许多地方都成立了分号,此次苏珩到鲲州来,就是受了父母之命,着手筹备成立分号事宜的。由于小姐,也就是苏软,从未到过鲲州,听说兄长要来,便也闹着要一同前往(喵的……),苏珩很疼这个妹妹(喵喵的……),所以就带她一起来到鲲州,住在北山深处一座刚买下的庄园里。前日清晨两人到鲲州城中游玩,恰逢龙大官人彩楼招亲,机缘巧合之下(靠……),竟让小姐得着了绣球,大公子曾经来过鲲州几次,深知与龙府联姻是何等三生有幸之事,因此昨日便修书一封,差人到王都报喜,此刻正在庄中喜迎新姑爷大驾光临。正可谓:天赐良缘成佳偶,弹冠相庆喜洋洋,满园春色关不住,牧童遥指杏花村! 莫伤离,你这么能编,干嘛不去说评书?! 但龙雪辰倒是听得饶有兴味,不时插言细问,全未发觉身旁的三十六夫人满脸不屑,小嘴几乎已经撇到了后脑勺上。 马车沿山道转了个弯,前面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忽然有身体壮硕的雄鹿从远处的山林里穿出,正想在路边吃草,见车马过来,似乎是受了惊吓,转身便要跑回林中。 说时迟那时快,便听“嗖——!”的一声,0.001秒之前还端坐在车前恭敬回着话的十三忽然不见了人影,向前面再看,疯狂奔跑的雄鹿身后已经多了个疯狂追逐的东东,迅疾如鹰隼,凶猛如虎豹,那肤色,那体态,那造型,不是十三又还能是谁? 小时候看电影,本以为某个穿着迷你裙扽着藤条“啊——啊啊,啊啊——”到处游荡的帅哥就已经是人类向自然学习的典范了,今日见到这个场面,方知山外青山楼外楼。但见马车外,草地之上,一人一鹿两个身影已经沿着山林的边缘跑成了两支离弦的箭,鹿快,而人更快,起初还保持着直立行走,到后来干脆两只手也着了地,以一种极其怪异而又风驰电掣的姿势,几步便赶到了雄鹿身侧。 双目赤红,利齿森森,束发的带子不知何时开了,狂乱的棕色长发泻落双肩,弓腰,低吼,飞扑而上,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熟练得像是练习过了千百遍,膘肥体壮的雄鹿,竟然被他硬生生扑倒,紧接着左手按住鹿头,右肘狠压鹿身,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向鹿脖子上咬。 “住口!”变了调的喊声,却是苏软发出来的。 十三猛然一怔,似乎这才想起什么,脸上的凶残乖戾之色迅速褪去,嘴却来不及合上,就那么伏着身,按着鹿,张着嘴,直直地看向这边,而马车上,苏软、龙雪辰,以及赶车的车夫,跟班的仆婢,也同样在无语地看着他。 气氛诡异,而且……很尴尬…… “这个十三……倒是有趣得很。”不知过了多久,龙雪辰忽然笑道。 “哈……哈哈……谁说不是呢,他总那么……淘气……”苏软抬手蹭了蹭鼻尖上已经渗出来的汗珠,惊魂未定而又无比幽怨地看了十三一眼。 莫伤离,就算你想算计谁,好歹也派个像人的……这个……这个到底是什么啊? “小姐、姑爷,让你们受惊了,十三是猎户出身,见这鹿甚是肥硕,便想捉住它给姑爷下酒……所以忘形失礼,请小姐和姑爷责罚。”十三手中虽然还擒着那鹿,人却已经找回了原先谦卑恭顺的状态。 “算了,现在是春日,不宜猎杀雄兽,还是放了它吧。”龙雪辰摆摆手,转向苏软,“夫人意下如何?” “放了,当然放了。”苏软不假思索地赞同。 十三舔了舔嘴唇,放开手中的雄鹿,缓缓起身向马车走来,那可怜的鹿在地上抽搐了片刻,才勉强站起,四股颤抖着跑开了。 蜿蜒的山道延向远方,马蹄声声,车轮滚滚,像是什么也未曾发生过,只是车夫不知何时已经朝一侧平移了几尺,坐得离十三远了些。 就这样走着,觉得地势渐高,路也较原先狭窄了许多,虽是晴天,前方的几座山峰却是云雾缭绕,按着十三的指引,马车渐渐走入那云雾深处去,湿气很重,向车外看看,但见白茫茫一片,既看不清景物,也辨不出方向,又不知走了多久,周遭的雾气渐渐变淡,却像已经到了半山中的开阔地带,路的尽头隐约能看见一座大宅的墙垣门庭,走近了,才看清灯彩匾额,还有门口凝望守候的各色人等。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目光都很热情,笑脸都很灿烂,但苏软却谁都不认识。 除了莫伤离。 果然是莫伤离,但又有些不像他了,原本飘逸不羁的宽大袍袖此刻已经换成精工细作的淡青色锦缎长衫,皂靴革带,玉佩银钩,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结成髻,还假模假式地带了发冠长簪。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面如敷粉、目似朗星、唇若涂朱,此刻正挂着一脸喜悦谦和的微笑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不知底细的看过去,纯纯粹粹就是个养尊处优、身娇肉贵、温文儒雅、气度不凡的缙绅子弟。 见马车上来,那边已是鼓乐喧天,鞭炮齐鸣,有家丁模样的人搬了垫脚长凳放在车前,龙雪辰翩然下车,又转身将苏软搀扶下来。 “妹妹、妹夫!” 刚刚在门前站定,耳畔便响起莫伤离深情的呼唤,淡青色的身影疾步迎上,左手牵了苏软,右手牵了龙雪辰,机关枪般喋喋不休。 “妹妹,妹夫,你们总算来了,这几天为兄我是望穿秋水,夜不能寐啊,就等着今日归宁,好与你们相见。能与龙府联姻,是我苏家的荣耀,我已经着人回王都向父亲母亲大人报喜了,当日在彩楼上惊鸿一瞥,就觉得妹夫你惊才绝艳,器宇轩昂,今日细看,越发的惊为天人……妹妹,你得此良婿,此生有靠,为兄我……我……甚是欣慰……甚是欣慰……”说到最后,居然哽咽起来,眼眶里还有激动的泪光在闪烁。 演,接着演。 可惜古代没有电影节,要不然,以这厮的演技,夺个人啊熊啊榈啊花啊的肯定不成问题,到时候梳着油光水滑的小偏分,泪光盈盈地往台上一站:首先,要感谢我的父母,亲人、朋友,感谢这部戏的编剧、导演、灯光、摄影、以及某某餐馆送盒饭的……感谢评委和所有的观众,我爱你们……呜呜呜…… ……嘿,嘿嘿。 苏软自娱自乐地想着,高兴了,不觉傻笑出声。 莫伤离冷不防看见她的笑脸,不由得怔了怔,想接着声泪俱下时,却又有些找不到感觉了,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从身后拽过一个童颜鹤发的老者,开始介绍亲朋好友。 于是苏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跟莫伤离的妈是鲲州人氏,所以他们家在鲲州城内外有很多很多亲戚,知道她今天归宁,大家便都来了,此外还有很多与苏家在生意上有往来的合作伙伴也莅临贺喜,所以今天才会门庭若市。 “这位是叔外公,是母亲族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辈,这几位是大舅,二舅,三舅,大表舅,二表舅,这是二姨,二姨丈,三姨,三姨丈,大表哥、大表嫂、二表哥、二表嫂,表弟,表妹……还有几位是我们苏家的世交,我来引见,这位是百花染坊的刁瑟刁老板,这位是天工绣庄的段珍段掌柜,这位是鑫源钱庄的纪缇纪老板,这位是纵横镖局的施标施总镖头……” 苏软并没有劳神费力地去记那些人名和称呼,反正都是假的,记了也是白记,她只是不知道莫伤离如何能在两日之内,配齐这蔚为壮观的一整套亲朋好友,但转念一想,以骁远王和南安王的势力,又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呢。 余光忽然瞥见十三的影子,他原本是在马车边站着的,此刻正悄悄穿过人群,向庄园内走去,苏软发现一个并不显眼却很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十三所经之处,不论是什么舅公姨丈,还是世交故旧,都有意无意地侧身让开,所以他便如入无人之境般,慢吞吞却又很顺畅地走到后面去了。 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是有些严肃,有些拘谨,甚至还带着那么点……敬畏的。 手忽然被人轻轻握住,抬头,正看见龙雪辰那双略带些关切的漂亮眼眸:“手这么凉,不舒服了么?” “……没有。”苏软淡淡一笑。 被人簇拥着走进苏家庄园的时候,天空中忽然隐隐传来雷声。 刚才还是那么好的天气,转眼就要下雨了么? 第二十七章 雨横风狂三月暮 厅堂中筵席开场的时候,外面一场瓢泼大雨下得正酣畅,春季里本不常见这么大的雷雨,更何况半个时辰前还是风和日丽的,但滨海之地的气候向来难以捉摸,所以满堂宾客们似乎谁也没有在意,照例觥筹交错、说笑寒暄,再加上伴宴的鼓乐丝竹,舞腰红袖,气氛既热烈又融洽,而且还非常喜悦温馨。(.无弹窗广告) 苏软陪着女眷们在内堂饮宴,不时向外看看,只见龙雪辰一袭明红锦袍,光芒万丈地坐在主宾席上那个据说德高望重的叔外公旁边,老头也不知够不够一百岁,整张脸皱得像个核桃,表情却极其慈祥,正眯了两只小眼睛,笑容满面地看着龙雪辰,不时扯扯他的衣袖,却什么话也不说,仍是笑眯眯地盯着看,然后又拉、又笑、又看,再拉、再笑、再看…… 龙雪辰的脾气却极好,虽屡屡被骚扰,也不以为意,只淡淡笑着,与各色人等举杯攀谈,倒还真像个谦逊知礼的模范女婿。 “软儿吃肉。”几片扣肉被一双用得不怎么利落的筷子夹着,颤巍巍放进苏软面前的食碟,苏软转回头来,看着身边给她夹肉的那个满脸脂粉、花枝招展的妇人。 这是姨娘……还是舅母来着? “谢谢。”她说。 “软儿吃肉。”一条鸡腿颤抖着放到她面前,这次是斜对面的某表姐。 “谢谢。”她又说。 “软儿吃肉。”白切肉,右手边不知道是谁家夫人的少妇。 “……谢谢。” 每个人都给她夹肉,每个人都说这淡淡四个字,每个人使筷子的熟练程度都还不如幼儿园的小朋友,而且苏软忽然发觉,桌上所有的青菜,除了自己挑过几筷子之外,基本上就没有动过,而肉菜,却几乎个个都要见了底。 她们都吃肉……只吃肉。 发现这个问题,苏软的手有点哆嗦,一块油汪汪的四喜丸子从箸端落下来,啪叽掉进了食碟。 满桌女人停下咀嚼吞咽的动作,幽幽地看着她,那种眼神,跟看盘子里的清炖鸡和大肘子没什么不同。 苏软觉得有点冷,有点……想念狐狸…… 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悚然回身,却发现龙雪辰不知何时已持了个青瓷酒盏,玉树临风地站在她身后。 “我来给各位敬杯酒,软儿,你也一起吧。”他含笑道。 苏软看见他的笑容,心里好像略略安定了些,无论如何,他跟莫伤离这群人总不至于沆瀣一气。于是站起来,也端了酒盏,向众人敬酒。 而那些女人,那些半分钟前还直勾勾看着她的女人,在龙雪辰走进内堂的一瞬间,也好像忽然回复了生机和活力,招呼的招呼,回敬的回敬,说笑的说笑,俨然一幅七姑八姨见了新婿,精神亢奋,其乐融融的景象。 苏软的心却愈发的冰凉。 敬完酒,趁着龙雪辰与那些姨娘舅妈表姐表妹聊天的空当,苏软借尿遁走出门外。 雨仍然没有要停的样子,院中已经泛滥成河,积水如幕,从门口的廊檐上倾泻而下,苏软安静地站在长廊中,看着阴霾的天空出神。 “在想什么?”身后有人问。 苏软不用回身,也知道那是莫伤离,她出来,就知道他也一定会跟出来的。 “我在想,你处心积虑将我送进龙府,又摆了这么大的阵仗,到底意欲何为?”她淡淡道。 “看不出,小软软也有心思缜密的时候。”莫伤离嘉许地点点头,“既然知道我处心积虑,为什么不向那个龙大官人拆穿我,又为什么要跟着十三来到这里呢?” “我……好奇。” “好奇?”莫伤离将手笼在衣袖里,没什么正形地溜达着转到她面前,俯下身来看着她,“为了好奇,而不惜以身犯险来钻我的圈套?小丫头,你是真傻了,还是有恃无恐?” 那张白嫩嫩粉扑扑的桃花脸离得太近,苏软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 莫伤离忽然笑起来,亲昵地拍了拍苏软的头:“不怕,不怕。” 苏软不知道他是让自己不要怕,还是说即便自己有恃无恐,他也不会怕。(.无弹窗广告)但事已至此,她是真的不怎么怕了。 “你不会如愿的。”她说。 “小软软知道我的愿望是什么?”莫伤离笑问。 “你们如此大费周章,肯定是要做一件很大很大的事,但这世上的事情,再大,也终究大不过天理、人性和良心,违逆了这三样,任你翻云覆雨、手眼通天,又能折腾出个什么?又能得到什么?莫先生,虽然你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要苏软的性命,但苏软并不恨你,直到今日,我也仍然不恨你,因为我始终记得那个陪我在骁远王府的屋顶上嗑瓜子看热闹的人,那个帮我打退流氓又带我去喝桂花米酒的人,那个乘一叶小舟沿江而下,说要教我吹笛子的人……我宁愿相信,那才是真正的莫先生。可惜从我逃出骁远王府开始,那样的莫先生就再也回不来了……今天的事,我料定拦不住你,但我用我这条命跟你打赌,你不会如愿,绝对,绝对不会。” 看着那双狭长的桃花眼,语气轻柔,又异常坚定,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如此凝重而恳切地跟莫伤离说话,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并不指望能改变什么,但好歹相识一场,将这些心底的话说出来,权当是临别感言。 狐狸说,该来的事情总会来,而来了便总会过去。 却不知道这件事情过去之后,她跟眼前的这个人,还有没有机会再站在一起说些什么了。 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动急雨如线,飞上苏软水红色的裙袖。忽然之间,便觉得有些伤感。 “这里真凉,我要回去了。”冲着莫伤离淡淡一笑,转身向厅内走去。 “小软软真的不恨我?”身后,莫伤离忽然悠悠开口。 “不恨,只是……可怜。” 苏软并没有回头,因此也就看不到莫伤离浅笑着的眉宇间,那抹似有若无的寂寥之色。 雨好像又下得比刚才更大了。 酒宴从中午开始,持续到未时方散,而雨仍未停,天近黄昏时有家丁来报,说是出山的一处道路被滑下来的山石阻住,怕是一时半刻无法疏通,那些打算喝完了酒便回家去的亲朋好友,便也只能在庄中住下,待明日路通了再启程。幸而苏家庄园够大,空房够多,苏珩苏大公子急派了人各处打扫,以便妥善安置宾客们留宿,而厨房也已经开始着手筹备晚饭。 同样被雨阻住的还有龙雪辰和苏软一行,按照风俗,新妇归宁是不能在娘家住宿的,非要住时,夫妻两人也不可同房,这倒正中了苏软的下怀,龙雪辰也并未提出异议,却从吃过晚饭便赖在苏软房中看书,到了二更将尽,仍没有要走的迹象。 “龙大……嗯……雪辰,要三更了。”苏软忍不住提醒。 龙雪辰翻过一页书,并未回应。 “……三更了。”苏软的声音大了些。 仍是不理。 “你听到了没有,三更了!!!”苏软皱着眉高喊。 看书的人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阿九原本要跟来的,我嫌它聒噪,想清闲半天,哪曾想小三十六居然尽得阿九的真传,刚才那声三更了,真是声情并茂呢。” 那笑颜甚是孩子气,却又漂亮得倾国倾城,与温暖的灯光交相辉映,好像连整个屋子都明亮了不少。 “你……真无聊。”苏软半是惊艳半是郁闷地看着他,心想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处境,会不会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说起来,他好像也是个无辜的人呢,此刻身处险境,虽然是莫伤离的算计,但总觉得是被自己给连累了。 “我的脸,真有那么好看?”见那小丫头又在望着自己发呆,龙雪辰忍不住含笑打趣。 “……龙雪辰。” “嗯?” “你今晚能不能不要走了?”忽然说出这句话,连自己都没什么心里准备。 “你说……什么?”龙雪辰怔了怔,唇边的笑意却更加明显。 ……糟了,整暧昧了。 苏软对天发誓她真的不是那个意思,让他留下来,主要是想将他纳入狐狸的保护范围之内,这个男人虽然看起来很高大,但当日曾经被狐狸一掌就劈晕了,如果夜里出了什么事,他可能真的有性命之虞。 但这个时候请他留下来,确实有点跳进黄河洗不清的感觉。 “小三十六不想让我走?”那男人放下书本,起身走到苏软面前,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抬起了她的下颏。 苍……苍天啊!这是传说中的“小妞,给大爷笑一个”的姿势啊! 那样洁白修长的两根手指,那样灿若云锦的一袭红衣,那样的身形,那样的长发,那样的微笑,那样的眼瞳…… 为什么同样的动作,由满脸横肉的流氓来做,就让人想把隔夜饭都吐出来,而由绝世独立的帅哥来做,就如此风光旖旎呢? 颈后有寒风掠过,深寒,让陷入花痴状态的苏软彻底清醒过来,她知道某妖孽此刻正在那里凉凉地看着自己,而这样的寒气四溢,说明他非常不爽。 忽然就有些如坐针毡。 “这里人生地疏,我……有点害怕……”轻轻侧过脸,避开龙雪辰凝视的目光,“所以想着有个人聊聊天,心里能踏实些。” “人生地疏?这里不是小三十六的家么?”龙雪辰把玩着她的长发,“你在害怕什么?” ……对哦,这里是自己的“家”。 苏软一时无语. 龙雪辰却淡淡微笑起来:“好了,我得走了,归宁的风俗和我的习惯,你是知道的,我就在隔壁,一堵墙而已,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叫我。” 真要有事情,你叫我还差不多。 苏软暗自叹了口气,却又找不到什么理由非让他留下来,只好看着他向门外走去。 “如果她们害怕了……我是说,如果某天晚上,你那三十几位夫人里的某一位害怕了,想让你留下来陪她,你也会这样义无反顾地离开么?” 在龙雪辰打开房门的一瞬间,苏软忽然问。这话题有点八卦,但,她真的很想知道。 龙雪辰开门的动作顿住,站在那里想了片刻。 “在龙府,实在没什么可怕的。”他淡淡说着,迈步出门。 第二十七章 雨横风狂三月暮 三更时分,雨总算停了,院子里变得异常安静。苏软熄了灯烛,坐在床角的一片黑暗里,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 今晚注定会是个不眠之夜,莫伤离的阴谋几乎已经变成了阳谋,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意图,似乎也知道她是有备而来,但却显然没有犯罪中止的打算。 如果不是脑袋进水,那么,便是胜券在握。 狐狸没有现身,但苏软知道他就在这屋子里的某处,而且……心情并不是很好。 是因为刚才她心血来潮,想要龙雪辰留下来么? “对不起,”她对着黑暗轻声道,“我不是故意要破坏你的计划,只是觉得他待在这里会更安全些,毕竟,他并没有招惹谁。” 屋子里一片沉寂,许久,狐狸凉薄的语声才在她对面响起来:“真有那么好看么?” 很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苏软怔了怔:“什么?” “那个男人,真有那么好看么?”略带些讽刺的疑问句,还有那么点冷漠和没来由的烦躁,“他调戏你的时候,你的眼睛都有些发直了……” …… 不知是不是离厨房比较近,空气中好像隐约飘着种山西老陈醋的味道。苏软委屈而纠结地睁大了眼睛,却又不知该怎么反驳。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情注意这些? 更可恨的是,平日里她看着他眼睛发直的时候不计其数,他却连多瞄她一眼都嫌受累,怎么今天不小心为别人直了直,他就一副被抢了狗粮的德性? 真真的莫名其妙,心中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赌了气决定不理他,正想继续数手指,门外忽然传来轻浅的脚步声。 苏软悄悄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学着电视上夜探偷窥的样子,将窗纸捅了一个洞。 ……毕竟不是专业的,这个洞好像捅得略大了些,凉风嗖嗖地吹进来,但真正让苏软觉得遍体生寒的,却是院中的景象。 人。 黑黢黢,乌鸦鸦,满院子的人,白天的时候,他们是苏软的舅舅、舅母、姨娘、姨丈、表哥、表嫂、表姐、表妹,以及世交好友、仆婢护院等等等等,而现在,却不知何时都聚集在院子里,被四面屋檐下惨淡的灯光照成了一个个幽暗可怖的雕像。 每张脸都苍白得几近狰狞,每双眼睛都隐隐散发着妖异的幽绿色光芒,身形僵直,利爪如钩,仿佛刚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凝立着,朝着同一个方向……隔壁龙雪辰的房门。 他们在等什么? 窗棱上忽有黑影掠过,一张惨白的脸庞蓦地出现在窗外很近很近的地方,阻断了苏软的全部视线,就像你在用猫眼看外面的时候,外面忽然冒出一个人,也在阴测测向里看着你,任凭是谁,恐怕都会被惊着的。 苏软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才没有尖叫出来,本能地向后一退,却不小心碰翻了花架,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真可惜了那一地好瓷。 “软软,”门外传来莫伤离的声音,“想看就出来看吧。” 苏软略略定了定神,走过去将房门打开,莫伤离在门外的灯影里站着,宽袍拽地,散发如丝,眼中还带着些似睡非睡的迷离之色,好像是刚起床的样子,看见她,淡淡地笑了笑。 而一侧的窗子上,也就是苏软刚刚向外窥探的洞口处,十三脚勾着屋檐,正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倒悬在那里,像只巨大的黑色蝙蝠,面无表情而目光森冷地看着她。[] 刚才吓着她的,想必就是这家伙了,而现在,他凭借这个造型又成功地吓了她第二次。 “你现在有什么问题,可以随便问了……我会挑着自己喜欢的回答你。”莫伤离说。 …… 苏软确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但见他难得开诚布公一次,却又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问起了,沉吟了片刻才道:“你设计我靠近龙雪辰,于你又有什么用处?” 莫伤离轻笑出声:“你不问你自己于我有什么用,却问龙雪辰,想来,软软已经知道了许多事情。” “有颗劳什子的异世之心,算我倒霉。”事已至此,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但你处心积虑地接近龙雪辰,又意欲何为呢?” 莫伤离眼中微光闪动,笑而不答,只回身淡淡一瞥,便有两个僵直的人影从台阶下走上来,悄无声息地,径直闯进了龙雪辰的房门。 隔壁一片死寂,并没有半点惊呼喊叫或者挣扎打斗的声音,那两个人就像到空房子里去取一件物品,片刻之后出来,却已经抬了具修长俊伟的躯体。 龙雪辰…… 苏软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那男人刚才出门的时候,还是神采飞扬的,此刻却紧闭着双眼,像段木头那样被人搬来搬去而毫无反应,就连散落及地的银色长发,也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光泽,变得苍白如残雪。 “你们杀了他?!”霍然回身,惊怒地瞪着莫伤离。 “天地良心,我可一个指头也没碰过他。”莫伤离无辜地扬了扬眉毛,“况且,他也只不过是睡着了而已……” 苏软将信将疑地走过去,轻轻握住龙雪辰的手腕,有脉搏跳动的触感隐隐传来,虽微弱,却显示着生命存在的迹象。 “东方龙族天生贵胄,翻云覆雨,无所不能,但如果离开大海,在陆地上生活,却是极损耗元神的,所以每晚三更到五更时分,便会陷入沉睡,不到旭日东升,就算山崩地裂,也不会醒来。”莫伤离踱着方步过来,不无羡慕地看着那个昏睡中的绝美男子,“不信的话,我可以让人刺他一剑,恐怕他要到第二天早上,才会觉得疼,这倒也算是天赋异禀,我想睡得这么香甜,却还办不到呢……” “你说,东方龙族?” “软软知道异世之心的典故,想必也听过东方龙族的盛名,而你的这位龙大官人,便是龙王的第三子,在异界,我们该叫他澈,公子澈。” …… 苏软惊诧地睁大眼睛,忍不住又从上到下地将龙雪辰瞻仰了个遍。 虽然很早就觉得,这个风华绝代,富可敌国,把娶老婆当成长期事业,养白鹳能养出鹦鹉范儿的男人不像是寻常之辈,却仍然没有想到,人家,人家居然是龙子啊! 想她苏软这辈子,还没见过活的龙呢,却稀里糊涂地就嫁了一个……也不知他的口水,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样能包治百病……算了,现在研究这些,好像有点不靠谱。 “就算他真的是龙子,又跟你有什么关系?”皱了眉问莫伤离。 “当然有关系,而且,还是很大很大的关系。”莫伤离笑道,“他是你相公……不要瞪我,你们行过大礼的,小软软觉得,他脸上哪个地方最漂亮?” “自然是眼睛。”苏软不假思索地答道,却又忽然怔了怔,“眼睛?” “沧海之眼,出于东方龙族,却不是每个龙族中人,都有沧海之眼,说起来,这也是千年难遇的造化,可惜龙族却将其当成了灾祸,拥有沧海之眼的龙族后代,无论身份尊卑,都要被逐出东海,到人间隐姓埋名,若不是这位公子澈殿下在人间活得太过招摇,我想寻他,恐怕还要多费些时日。” “你……是谁?”走近他,看着他,想要望进这人的眼眸深处去。 “我是莫伤离啊,小软软气糊涂了么?”他浅笑,那眼底却如古井之水,深邃,温柔,但看不见半丝波澜。 “你们与上古时代的初月部族,是有牵连的吧……”沉默了片刻之后,苏软忽然说。 这个答案已经在她心底若隐若现了许久,虽然狐狸的老爹曾经告诉狐狸,而狐狸又曾经告诉她,初月部族残余的后裔在初月无忧被禁锢之后,就遭到了各方妖族的追剿,未几便销声匿迹。但从理论上讲,销声匿迹并不等于斩尽杀绝,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作为一个从六十亿人口的世界穿过来的人,苏软对于同类繁衍生息的能力,还是很有感触的。 而且,那样疯狂又危险的一个女子,既不容于妖界,也不容于人间,除了与她血脉相通的族人,又有谁肯为了打开一扇禁锢她的门,而这样机关算尽,筹谋千年呢? “谁说我们家小软软傻的,这不是……也有聪明的时候?”莫伤离悠悠一叹,听不出来是夸奖还是戏谑,对于苏软的猜测,却是没有否认的。 “那么,你呢?除了是莫伤离,你又是谁?” 这个问题问出来的时候,莫伤离的笑容恬淡如月光。 “你会知道的,”他怜惜地伸出手去,轻抚着苏软的头发,“在去地狱的路上,我会把所有的秘密,一点点讲给你听……” 第二十八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新月如钩,虽只是浅浅的一痕,却也让苏软的眼睛变得温柔明亮起来。她想不到在这云雾缭绕的山里,暴雨初歇的晚上,居然还能有如此漂亮的新月。看来只要人心够大,无论多糟糕的处境,都是可以自娱自乐的。 哪怕是被一个疯子带领的一群疯子围住,而且随时都有被撕成碎片的可能。 夜风吹过,莫伤离俊美的脸庞在飘摇的灯影下变得有些光怪陆离,空气里隐隐浸透了异样的血腥味道,然而并没有鲜血,那味道来自于院中一具具憧憧僵立、似人而非人的诡异躯体,置身于他们阴冷却又充满了莫名欲望的妖绿色目光中,便如同凝立在地狱最深处的尸山血海之间,让人恐惧到绝望,却又无处可逃。 “很多年前我遇见他们的时候,他们还只是这山中一群到处找肉吃的野狼,费了不少的心力让他们脱却原来的躯壳,幻化人形,现在,总算能帮我做些事情了。”莫伤离很欣慰地看着那些人,就像勤劳的园丁看着树上的累累硕果。 “他们……都是狼?”苏软的注意力从月亮上转回来,淡淡问。 “应该都是吧……”莫伤离摸了摸自己的脸,居然好像也不大笃定,“经我手调教的妖族,又不只这一群,天南地北的到处都有,日子太久,实在记不清楚了。 天南海北,到处都有?! 苏软觉得脊背有些发寒,却绝对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这人原本就是妖孽外加变态,又活了数不清的岁月,还漂泊经年,鬼才会相信他只是泛舟江渚,纵情山水,闲极无聊的时候,培养点恶势力以备不时之需,简直太说得过去了。 只是眼前的这群,到底该叫人狼,还是狼人? “这里的人捕风捉影,都叫他们妖狼。”莫伤离忽然笑道,仰着头又仔细想了想,“人狼?狼人?这两个名字倒也贴切……小软软很会起名字呢……” 说着便嘉许地伸出手,想要去拍拍苏软的肩膀。 狂风骤起,电光石火之间,已有挺拔桀骜的白色身影从苏软身边凭空闪出,五指如刃,挟着寒冰暴雪般的冷酷杀意,直取莫伤离的面门。莫伤离疾退,却仍然略略慢了些,尖利的指甲贴着脸颊划过,他不禁皱了皱眉,仰面斜飞出十余丈,幽灵般悄然无声地落在对面厢房的门口。 白色身影没有穷追不舍,而是又原路掠了回去,长袖飞扬间一伸手臂,将苏软拉在自己身后。 天绯,天绯……你他喵的今天又帅了! 贴着那个优雅而宽阔的脊背,苏软胆气顿生,从天绯的肩膀一侧伸出脑袋,冲着被逼到对面去的莫伤离做了一个光风霁月的灿烂鬼脸——狗仗人势的感觉,真好。 莫伤离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惊诧或者暴怒的神色,白皙的脸颊上却多了道浅浅的伤痕,有血珠渗出来,缓缓淌成一线,他掏出块丝绢轻轻擦拭,忽然幽怨地叹了口气。 “我与你们雪狐王族,好歹也算世交,还曾经喂过你鸡腿呢,就算有些过节,又何苦打我的脸?” “亏你也知道,这世上还有种东西叫做脸……”天绯凉凉地道,“用满院子的妖狼来对付一个睡痨和一个小丫头,以后可千万不要再跟人说,你认识雪狐王族。” “你觉得我摆这个阵仗,是用来对付小软软的?”莫伤离扑哧轻笑起来,“我怎么舍得。再说打架应该是男人的事情,所以,这当然是为你准备的……” “你……早就知道狐狸在这?”苏软忍不住问。 “离魂之术虽然精妙,但雪狐王族的元神如此嚣张强悍,我又怎会察觉不出?”莫伤离看着天绯,似有所感,“看来天下的执着之人,远非我莫伤离一个,小软软,有人肯为了你,甘冒魂飞魄散之险呢……” 天绯面无表情,似乎对他的感慨充耳不闻,苏软的心却开始一点点的沉下去,伸手,轻轻抓住天绯的衣袖。 “什么叫离魂之术?” “现在不是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天绯淡淡地敷衍。 “可是……” 苏软还想再问,忽听身后有窸窣之声响起,蓦然回首,便看见原本抬着龙雪辰的两个妖狼不知何时已将他丢弃在地,此刻正伸了鲜红的舌头,一步步向自己逼近过来。 其中的一个,穿着很面熟,好像白天还给自己夹过肉的,但此时整张脸庞已变作青铜色,手臂和脖颈上也露出了剽悍的长毛,只是来不及卸妆,仍旧通身珠光宝气,特别是胸前挂着的那个精美的翡翠项圈,与青绿青绿的脸膛和翠绿翠绿的眼神交相辉映,真个是碧玉妆成一树高,要多销魂,就有多销魂。 苏软吓得喵呜一声,拼命抓紧天绯的腰带,天绯却只是扬了扬眉,移步,转身,左手护住苏软,右手长袖挥出,将爪子刚刚伸出来的两个妖狼扫得飞了出去,重重摔在青石铺就的庭院之中。 一声凶狠乖戾的嚎叫自十三喉中发出,就如同合唱团的领唱起了个头,院中的妖狼们忽然开始对月长啸,啸声极尽尖利,在空旷清寂的山峦间回荡,如百鬼夜哭,凄恻而又疯狂。 “别动,等着我。” 天绯只对苏软说了这几个字,冰雪似的白衣便倏忽而去,像一道凌厉的闪电,径直刺入汹涌而来的妖狼之中。 苏软于是乖乖地站在那里,不言,不动,只用目光紧紧追随着乱阵从中那纵横起落的雪白身影,她深知这个时侯,自己就是天绯最大的负累,所以老老实实听他的话,不让他分神,也成了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 不经意间瞥见莫伤离,他并没有身先士卒地冲到战斗的中心去,反而像个没事人似地在对面的屋檐下站着,倚墙袖手,冷眼旁观,似乎意识到苏软在偷瞄自己,便也向这边看过来,四目相接之时,还向着苏软笑笑,就好像眼前发生的事情,与他半点关系也没有。 他是在等待么?等那些妖狼将天绯纠缠得筋疲力尽,再伺机出手? 狼群中的天绯并未显出半点疲惫的迹象,倒是被那些凶狠扑来的妖兽激起了嗜血的天性,白衣过处,杀意凛冽,摧枯拉朽的气势与无坚不摧的力量足以将任何企图向苏软这边靠近的利爪尖牙撕裂碾碎,化为齑粉。 然而妖狼们却仿佛中了魔咒一般,毫无半点退意,即便是踩着同伴的断臂残肢,也只是前仆后继,瞪着幽绿的眼瞳,面无表情地一拥而上,凶残、迅猛、力大无穷、悍不畏死,更可怕的是,苏软在旁站了半天,明明见到有无数的妖狼在天绯手下四分五裂,身首异处,但院中的妖狼的数量却并不见少,反而好像越打越多起来,骇然四顾,才发现东厢房旁边的角门不知何时已经被冲破,正有无数妖异的青色身影从外面涌进来,整个院落里弥漫着让人呼吸凝滞的腥甜气息,苏软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绯,直到有凉风吹过,才发觉已汗透重衫。 莫伤离那妖怪,到底在这山中养了多少狼?这样打下去,又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抬手,拔下挽着发髻的长簪,柔软的发丝飘然垂落,衬着雪白的脸庞和水红色的襟袖,在飘摇的灯光下看去,有种凄然而决绝的美。 簪头雕花的花瓣刺进掌心,很疼,却也让苏软从几近窒息的紧张和不知所措的迷茫中渐渐清醒过来。 好歹……这也算是件利器吧?就算伤不了天绯身边的任何一只妖兽,更动不得莫伤离的半根汗毛,至少,至少,在鱼死网破的时候,还能刺进自己那颗嘭通嘭嗵跳动着的心脏里…… 莫伤离,我用性命跟你打过赌,不会让你成功的。 …… 莫伤离不见了。 对面屋檐下,几盏将残未残的纱灯仍在寂寞摇曳,而原本在灯下悠闲作壁上观的人,却已不见了踪影。 苏软全身的血液都好像要凝结起来,下意识地看了眼天绯,见他仍在与那群不死不休的妖狼激战,身边并无异象,这才略略安心,正待四下逡巡,身后不远处却忽然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软软,你在找我么?” 苏软握紧了手中的长簪,缓缓回身,莫伤离正站在昏睡不醒的龙雪辰身边,含笑看着她。 “你的狐狸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骄傲,也太过自负了,这些妖狼对于血统高贵的雪狐王族来说,固然是泥土般低贱的东西,但泥土多了,却是会埋葬掉一切的。”莫伤离淡淡扫了眼院中的血雨腥风,悠然跨过龙雪辰的身体,向苏软走过来,“为迎接你们,十三召集了千里之内所有的同族,没办法,我让他们活得太久了,没有死,只有生,不泛滥成灾才怪,幸而有些聪明的学会了幻化人形,可以偷偷跑到人的地盘上去生活,要不然我真担心山林太小,容不得这些家伙呢……对了,还记得那天我带你去吃的咸鱼饼子么,那家摊子的老板……也是狼,初到鲲州城的时候,还卖过几天肉包子,可惜做出来的还供不上他自己吃,实在不像话,所以才忍痛割爱,卖起咸鱼饼子了……” 就像在闲聊着家长里短,说得高兴时,还以袖掩口笑个不住。苏软却已经被雷得几乎无语,愁云惨雾地瞪着他,半晌,才一字字地开口:“莫伤离。” “什么?” “你不变态会死么?” 话音未落,便听得院中轰然一声巨响,数十条妖狼的身躯已被骤然发力的天绯震得飞了出去,而天绯便也趁此空挡冲天而起,凌空一个帅得不可思议的转身,径直攻向正在靠近苏软的莫伤离。 “这小狐狸,还真是护食……”莫伤离喟然轻叹,却并没有再退,宽大的袍袖飞起,逆势而上,迎向天绯雷霆万钧的一击。 当离苏软最近的两只妖狼嚎叫着朝她扑过去时,天绯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正要抽身解救,莫伤离的影子却如附骨之魔,无比诡异地纠缠了上来。 苏软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天绯和莫伤离的战斗上,却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身陷险境,待余光暼及斜刺里猛扑而来的两条黑影,一切都有些来不及了。 半空中,天绯一声低吼,双目赤红如血。 屋檐下,苏软脸色苍白地看着已迫在眉睫的两条妖狼,闭上眼睛等待身体被撕裂的声音响起。 …… 确实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苏软却并未觉出半点疼痛,未及睁眼,一条强劲的手臂已揽住她的腰身,清新而忧郁的雨水味道,让她有了片刻的恍惚,接着整个人竟被凌空带了起来,飞上高高的房顶。 “女孩子家,不该待在那样的地方。” 耳畔响起龙雪辰温柔的声音,惊回首,正看见明亮银发,如霞锦衣,还有那双澄澈深邃,美丽到极处的沧海之眼。 第二十八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你……你……”苏软惊诧得无以复加,瞪了一双大眼看着这个原本应该在周公处开会的睡神,半天也没有“你”出个所以然来。 身旁忽然有凛凛的寒风掠过,天绯已摆脱了与莫伤离的缠斗,银色长靴踏过院中的几头妖狼,轻云飞渡般掠上这边的房顶。 苏软仍呆呆地被龙雪辰圈在臂弯里,保持着伉俪情深的甜蜜造型,转头便看见某妖孽幽深森冷的漆黑眼眸。 “给我。”修长的手朝着龙雪辰伸出来,淡淡两个字,像讨回一件借出去的东西。 苏软正琢磨着他在要啥,便觉得手腕一紧,整个人已经被拉离了龙雪辰身边,硬生生扯进那个白衣皎洁的温暖怀抱。 “唔……”鼻尖撞在坚实的胸膛上,疼得闷哼一声,眼眶都红了,仰头去看那肇事的妖孽,却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 不是普通的看,而是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宏观到微观,从外表到灵魂,探照灯、显微镜、x光般地看,直至确定了全须全尾儿,毫发无伤,那纠结着的眉宇才略略舒展开来,抬头,凉凉对上龙雪辰清淡如水的目光。 看起来就是两个绝世帅哥初见面时的惊鸿一瞥,苏软却分明觉出了些风云变色的味道,有凌厉的闪电状锋芒在两双倾倒众生的眼眸间短兵相接,然后,又各自恢复常态。 “多谢。”半晌,天绯忽然说。 “她是我龙府的人,该我谢你才对。”龙雪辰含笑回应。 …… 有礼貌,但明显话不投机。 “还我。”这次,伸手的是龙雪辰。 天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现在抱着的,好像是我的夫人。”睡神云淡风清地说。 “你的?”妖孽凉薄的嘴唇扬起些嘲谑的浅笑,“她身上可打了东海龙族的标记?” “没有,但好像也没有扣上雪狐王族的印鉴。[.超多好看小说]” …… 苏软伏在天绯的胸口,无语,这种级别的台词,上次听见好像幼儿园还没毕业—— 你逮那个蛤蟆是我的,还我! 你的?有记号吗?我还说是我的呢。 你叫它答应么? 那你叫它答应么?! …… 这俩人多大了? 而且,她是蛤蟆么? “你们这些兔崽子,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毫发无损?十三,抽空多教他们读点书,至少,不要把我说过的话当成耳旁风。”莫伤离的语声悠悠传来,慢条斯理,却是罕见的冰冷威严。 转头向下面看去,满院子妖绿色的目光都透着按捺不住的杀机,只有莫伤离仍然行若无事地站在阶前,边整理身上有些凌乱的袍袖,边没好气地斜睨着被龙雪辰pia飞的那两只。感觉到房顶三人的目光,又抬头笑得像个奶妈。 “我调教无方,抱歉……小软软,你可吓着了?” 苏软实在懒得理他,仍然回眸去看龙雪辰:“你不是得睡到五更么,怎么会醒的?” “今晚我知道自己不能睡,便没有睡。”龙雪辰淡淡一笑,苏软忽然发觉,那张好看的脸庞在月下看去竟然苍白如纸。 “不想睡,便可以不睡么?”很疑惑地看着他。 “你可以,但他肯定不行。”院中,莫伤离慢悠悠地插言。 龙雪辰没有回应,只缓缓解去腰间的玉带,殷红锦衣悄然滑落,露出里面雪白的软罗轻袍,苏软的心却在一瞬之间便纠结了起来,抓着天绯衣襟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 两根雪亮的长钉,从锁骨切近肩胛的地方钉入,鲜血淋漓,想来是因为外面穿了红色的锦袍,才掩住渗出的血色,而此刻,白衣上已是朱红宛然。 “如你所说,东海龙族在陆地上,每晚必然会因元神损耗过剧而陷入昏睡,但也并非全然无法克制,疼痛,便是个不错的法子。” 晚风轻扬,月下发丝如银,袍袖凝霜,脸庞因为长钉附骨的剧痛而异常苍白,却仍是那样居高临下地站着,睥睨之间,属于龙族的尊崇傲岸之气逼人而来,恍若万古横流的沧海,千年不倒的山峰。 那个人,不再是鲲州城中家资巨万、名震一方、享尽齐人之福的龙大官人,而是澈,公子澈,东方龙族高贵无匹的王子殿下。 “你,很疼?”看着那两根刺目的长钉,想要跟他说点什么,却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还好,多谢夫人关心。”公子澈似是看懂了她的心悸和不忍,一笑,语气半带调侃,但仍是那般温柔和煦。 于是苏软身边的某物便又开始通体生寒,冰凉的目光没什么同情心地扫过公子澈的肩胛:“你这副德性,可还能一战?” “莫伤离和妖狼,你任选其一,剩下的我来。”公子澈淡淡道。 “还是你先选吧,我从不与身上插钉子的人计较。” …… 排排坐,分果果,幼儿园里朋友多,你一个,我一个,分到最后剩两个,大的留给李小弟,小的留给我自己…… “要不……猜拳吧……”苏软有气无力地说。 其实还有个办法,就是斩首战术,擒贼擒王,两个重量级的人物夹击莫伤离,二打一,铁赢。但苏软只是想了想,却并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知道,以那两位爷眼高过顶的骄傲程度,这种办法根本就不在他们的逻辑范围之内。 十三凄厉的嚎叫又开始刺入耳鼓,而这次回应他的声音却是从庄园外苍茫幽暗的林莽间传来,极诡谲也极浩大,山呼海啸般响彻整个夜空,天绯眼眸中有凌厉的微光闪过,忽然扬掌向天,炽烈如艳阳的火焰自掌心腾起,盘旋搅缠间凝于一处,又在半空里陡然炸开,烟花般瑰丽耀眼,不仅照遍了苏家庄园的数重院落,也将庄园外的山野映得明亮如白昼。 于是,那漫山遍野潜伏着的青虚虚的脊背,那幽光明灭一望无际的妖绿色眼眸,那原本被夜色掩住了的铺天盖地的狂暴杀意,还有那些獠牙、利爪、非人非兽的丑陋脸庞,便都在一瞬之间,尽收眼底。 狼,满山满谷,摩肩接踵,座无虚席……全是狼。相较之下,危机四伏的苏家庄园反而更像是瀚海狂潮之中一片仅可容身的孤岛。苏软并不恐惧,确切点说,她已经出离了恐惧,面对很大一群狼和面对超大一群狼,也实在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只是如果被撕碎了,会碎得更彻底些而已。 天空中的火焰悄然熄灭,一同归于沉寂的还有狼群那扰人心魄的嘶号,死亡般的静谧气息突如其来地笼罩山林,隐匿于其中的却只能是更大的危险和杀机,忽然有无数暗影自周遭冲上高空,流矢飞蝗般袭向三人。 飞……飞狼在天? 天绯和公子澈仍是一派波澜不惊,冲入战阵的身影却没有半分迟滞,兵分两翼,各踞一方,便如同两只翻江倒海的雪白鲲鹏,迎着黑云压顶般的狼群扶摇直上,所向无不披靡,顷刻之间,跃上来的百余头妖狼已经尽数被打落院中。 剑啸声起,恍若天外龙吟,循声望去,但见庄园外汹涌如海潮的狼群已被一道冰冷的蓝色光芒撕开,有白袍凛冽的男子穿行其间,如入无狼之境,身侧还伴了个纤柔曼妙却出手如风的女孩子,长剑过处,万般皆成尘埃。 竟是天骁和潋滟。 而这边,天绯的身形已从房顶上急速俯冲而下,直扑庭院中站着的莫伤离。 如此一来战局立时生变,莫伤离的身手虽诡异莫测,面对天绯,似乎也讨不到什么便宜去,妖狼们固然多得遮天蔽日,在公子澈与天骁的手下,却只有前仆后继的份,而乱战之中,潋滟已经如轻云出岫般掠上房顶,守在苏软的身侧。 看上去势均力敌,但,好像也只剩下势均力敌了。 莫伤离的桃花眼里有些意兴阑珊的迹象,纤细的腰向后翻折,堪堪躲过天绯的致命一击,继而如幽灵般腾挪闪转,未及三五回合,居然很奇迹地便从天绯的魔爪下脱了身,夜色中青衫如墨,整个人便像只巨大的蝙蝠那样冲上半空,转头,正看见庄园外陡然亮起的冰蓝色剑光。 “又多了个要命的……”轻轻一叹,似无奈又似抱怨,但这样缠斗下去,对于他来说确实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十三,散了。” 向着犹自在房顶上与公子澈死磕的十三打了个招呼,语声不高,却清晰入耳,然后竟如没事人一般,毫不犹豫地转身疾掠开去,青衫起落,转眼没入园外铁似的漆黑山野之中。 居然……就那么死不要脸地逃了。 天绯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纵身欲追,斜刺里却忽然闪过另一个人的影子。 “姓莫的,我要。”天骁的语声冰冷而简洁,白衣猎猎间,人已追逐莫伤离而去。 有练衣如雪的窈窕身影紧随其后,自然是潋滟。 在北疆山中的时候,他曾经被莫伤离无情地甩掉过,生平第一次,虽算不得耻辱,但至少也是有些耿耿于怀的吧。 十三打了声怪异的呼哨,鸣金收兵般,有样学样地转身便撤,一时间只听得四周窸窸窣窣,如黑烟飞散,似海潮乍退,刚才还群魔乱舞不可一世的万千妖狼,居然弹指便逃了个干干净净,不知道他们朝哪里去,就像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总之,全都不见了。 当启明星在天际闪烁,庄园内外忽然又陷入一片死寂,就只剩下满地的断肢残骸,还有在鏖战中受损甚剧,此时已破败得几近凄凉的屋舍墙垣。妖异的血腥气息渐渐被拂晓的山风冲刷殆尽,苏软在房顶上安静凝立,看着东方微白的苍穹,忽然有恍如隔世之感。 要天亮了么? 第二十九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在干戈寥落的战场上看日出,有种别样的心情,当天际第一缕晨光照耀大地,远方花开似锦,春山如黛,近处却狼藉遍野,满目疮痍,温婉和凄恻,明丽与苍凉,在飘荡着林间草木清香的微风中混淆了界限,全都扑入到眼中来,倒教人不知该欣然还是怅然。[] “北山妖狼的传说,在鲲州流传已久,却不想,竟也是因洪荒之门而起。”公子澈站在高高的屋顶上,看着庄园内外遍地的妖狼残骸,轻叹。 苏软更担心的却是这位王子殿下的龙体,那毫无血色的清俊面庞与襟头刺目的殷红对照得过于明显,虽然仍是仪态万方地站着,却总让人觉得他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倒下去。 “要不……你先睡一会吧……” 好心的提醒,换来一个温柔如海的眼神。 “小三十六也累了,陪我一起回府歇息,如何?” 很亲切的语气,听不出半点轻薄,完全是一个男人对自己的老婆提出的合情合理合法的正当要求。 苏软对于古人造出的“歇息”这个词,始终是怀着敬意的,多简单又多复杂啊,多纯洁又多暧昧啊,多休闲又多……累得慌啊,而现在,从那样一个毁天灭地的帅哥嘴里说出来,就更加荡漾而具杀伤力。 ……都这时候了,就不要研究那些了吧。 “你是沧海之眼,而我是异世之心,不能总在一起混的,”很认真地跟他掰扯,“万一莫伤离弄到了长生之魄,再对我们来个一箭双雕,那这桌菜就算上齐了,所以我得走,我们……还是分道扬镳的好。” “分道扬镳?”公子澈看着她的脸,似笑非笑,“你是我龙府的三十六夫人,我可不记得,自己何时写过休书……” 很认真的语气,但那个表情……可太不严肃了。(.) “你都已经自残成这样了,还有闲情逸致拿我消遣?”苏软苦着脸道,“我知道当初欺骗你的感情是我不对,但如果不是莫伤离那变态推我,我也不会接到你的绣球啊……而且你是龙,我是人,我要嫁给你,会生出个什么?小龙人?太不靠谱了……” 扯得有点远,她好像总有这样的本事,越是要拼命解释什么,就越会离题千里。 公子澈很安静地听她解释,还不时理解地点点头,笑意却在澄澈明亮的眼底荡漾开来,衬着苍白如雪的俊美容颜,真真漂亮得没个人样。 “……所以,”强迫自己无视那双眼睛,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所以,咱们得……离婚。” “离婚?”公子澈侧着头想了想,“你是不是说,你想悔婚?” 苏软拼命点头。 “不行。”斩钉截铁地拒绝。 “……为什么?”苏软瞪圆了眼睛。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半个鲲州的百姓都看见我们行了大礼,按照人类的规矩,我不能放你走。” “你不是人。”淡淡的语声,面前已多了个冰山似的雪白人影,并没有骂街的意思,纯粹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天绯原本去了庄园内外查看,此刻跃上房顶,不偏不倚地挡在公子澈和苏软之间。 “我不知道作为一条龙,你有什么必要死守人类的规矩。” “我虽是龙族,但自幼便在人间生长,从心底里,已经当自己是个人了。(.)”公子澈美不胜收的微笑颇有成心捣乱之嫌,却又理直气壮,无可辩驳,“彩楼招亲之日,并没有谁提出异议,如今木已成舟,而她又没有犯什么七出之条,也没有被休掉的理由。” “……七出之条,是什么?”天绯皱了眉,问。 这也不能怪他文盲,极北之地的雪狐族王子,来人间不过三年,且满怀心事,高来高去,又哪有闲工夫去学习那些莫名其妙的礼教纲常。 苏软是学中文出身,对于这类常识倒是有所了解,想着既然都是封建社会,王朝的七出之条与中国古代的应该也差不多,便开始给那只狐狸解释。 “七出之条,就是男人休掉老婆的七个正当理由,犯了这七样戒条的女子,可以被老公毫不犹豫地踢出家门……让我想想啊……第一条是不孕无子,第二条是不事父母,第三条是妒忌无量,第四条是红杏出墙……” 正掰着手指头很认真地数,忽觉眼前风起,白衣闪动,未及抬头,身体已被擭入了两条修长有力的臂膊之间。 后脑勺让人固定住,被迫仰着脸,怔怔对上那双深不可测的妖异黑眸,还在想着这又是唱的哪一出,便教那妖孽俯首吻了个正着。 僵硬的左手仍保持着“四”的造型,整张脸乃至整个人却好像呼地着了火,转瞬之间,惊骇,窘迫,困惑,痴迷,错乱交织,大脑里所有的神经都开始短路,然后,全部数据归零。 他的嘴唇冰凉而柔软,动作却异常强悍,起初还冷冷看着公子澈,满眼挑衅和示威的蛮横神情,片刻后竟不由自主地投入起来,温柔了许多,也愈发专注而忘形。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这厮,绝对是练过的…… 苏软闭上眼睛,不看,不想,不挣扎,希望藉此来缓解那让人崩溃的紧张感觉和几近悲伤的心旌摇动,不知他是为了什么……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但又觉得,那些似乎也不是很重要…… 什么……都不重要…… 仿佛过了一千年,那妖孽总算放开了她。 “第四条,红杏出墙。”还没来得及睁眼,就听见他理直气壮地对公子澈说。 苏软顿时被雷得欲哭无泪……这样的行为逻辑,还好意思说别人不是人? 目击了红杏出墙全过程的公子澈仍然保持着绝佳的仪态和气度,并没有因为某人当面送绿头巾的过分行为而暴跳如雷,只是在看见苏软脸颊上娇艳的酡红时,清澈的眼底闪过些几不可见的黯淡之色,但旋即又气定神闲地微笑起来。 “还是离开这个地方,再谈其他吧。”他说,“一个身上刺了钉子的人,可撑不了多久。” “……对啊对啊。”苏软赶紧附议,却只是想让自己从刚才的意乱情迷之中逃离出来。 再不说点什么,她的脸就烫得能熨衣裳了。 狐狸不爽地看了他们一眼,长袖挥出,数团明亮灼热的火焰自手掌间激飞开去,砰砰落在窗棱、檐角、门扉、廊柱等各处,还有院中那些触目惊心的妖狼残骸上,随即燃烧起来,借了山风,渐成熊熊之势。 “这些东西虽然名为妖狼,却并非天生地长的精灵妖魅,而不过是一群欲壑难填之下,不惜将灵肉授予他人的蠢物而已,连皮带骨,都已是至阴至毒,烧了,也省得弄脏一座好山。” 苏软站在屋顶上,听着狐狸凉薄的语声,看着院中高涨的火焰,心情忽然就变得有些差,说不出为什么,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哪怕是半分钟也不愿多做停留。 “走吧。”天绯向她伸出手。 苏软倦倦地一笑,正想走到他身边去,忽然听见衣袂当风的声音,下意识地回头,便看到一个鬼魅般黑色的身影从院墙外腾空而起,挟了霜雪似的刀光,正迅雷不及掩耳地向自己袭来。 不是妖狼,虽然一袭黑氅将身躯裹得密不透风,但飞腾跳跃间的优雅轻灵,曼妙柔婉,却绝不是那些僵硬的妖狼能够做到的。 虽然,那刀锋上闪烁着的,同样是深寒入骨的凛凛杀机。 苏软听到公子澈轻叹了一声。 他惋惜的应该不是她,而是拿着短刀刺过来的那个人吧…… 即便今天必然要有一个人会死在这里,也绝对不会是苏软。因为天绯就近在咫尺,而他不会给任何刺客留下任何机会。 这样的偷袭,本来就是个愚不可及的错误,恐怕就连活着逃走的希望,都渺茫的可怜。 天绯迎上去的时候,短刀离苏软的胸膛已近在咫尺,但白衣飘转之间,苏软纤细的身躯就被带离了开去,接着一掌劈出,势如惊雷,穿破寒冷的刀光,重重击在那人的胸膛上,响声空洞而窒闷,还有半声女子的呻吟,黑色身影被打得飞出了数丈,悄然坠落在庄园外本就凌乱不堪的草地上。 天绯的身形陡然顿住,似乎在听到那声呻吟的时候,整个人便陷入了凝滞。 而地上的黑衣人却低低地轻笑起来,勉力撑起身子,坐在那里看着天绯,披风的遮帽无声滑落,露出柔长的青丝,还有一张虽然异常苍白,却美丽得让人心惊的脸庞。 苏软认得那张脸……那是王都城中,与她有过两面之缘的,太子妃的脸。 第二十九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天绯僵立的侧影让苏软隐隐觉出些不安,那妖孽此刻脸上的表情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确切点说,他脸上此刻根本没有任何表情,就连向来凉薄妖异的黑色眼瞳,都有凝结成冰的迹象,安静到极处,冰冷到极处,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好看的小说) 苏软不熟悉那样一个人,却恰恰看见他眼底被瞬间冰冻了的异样神色,有孩子似的惊慌讶异,有几近麻木的苍凉惨淡,也有不知所起、无法言说的悲伤。 他……怎么会那么悲伤…… “我快要死了,你就打算站在那里看么?”草地上的女子苦笑着开口,半是嗔怒,半是撒娇,忽然掩着嘴一阵轻咳,鲜血如红线般从指缝间淌下来,衬着雪白的手背,格外触目惊心。 天绯的身形似乎微微一震,双掌紧握成拳,死死瞪着她许久,终于还是疾飞而下,俯身,将她从草地上抱了起来。 草地上到处都是血战的痕迹,加之昨夜连绵的雨水,便愈发泥泞脏乱得惨不忍睹,而天绯的动作却没有半分犹豫,不管不顾地将遍身泥浆的她抱在怀中,就像拾起一件被自己失手打破了的,最心爱的珍宝。 …… “天紫……”苏软站在房顶上看着他们,许久,轻轻喊出这个名字。 是的,天紫,尽管以前从没有人跟她讲过天紫的模样,但此刻,她却无比笃定。 除了天紫,又还能有谁,能让他如此呢? …… 我也曾经在很北的地方住过一段日子,北得不能再北了,那里分不清春夏秋冬,永远都是一个样子,到处是冰雪,那里有最冷的风……也有最暖的人…… 许多天以前,在骁远王府摇曳着璀璨灯影的后院里,太子妃殿下曾经这样告诉过她。 ……生活,是件多狗血的事情啊。 “软儿也知道我的名字了,是天绯告诉你的?”天紫无力地偎在天绯的胸口,向着苏软一笑,仍是那般倾国倾城的模样。 “不是。”苏软深吸了口气,微笑着反问,“倒是你,无冤无仇的,欺负我干嘛?” 为什么他抱她的样子是那么的自然,而抱着自己的时候,不是双眉紧锁,就是别别扭扭的? “是雪狐王族要欺负你,我只是奉命行事。”天紫很无辜地贴紧了天绯的颈窝,“可你的护花使者真的很厉害,我这不是……已经受到惩罚了么?” ……做啥子做啥子做啥子?!贴那么紧做啥子?!显摆这是你的东西么?一只讨人厌的妖孽、死狐狸而已,谁还跟你抢不成? “他不是故意的,如果知道是你,他就算打死我,也绝不会打你。”强自抑制住胸中的血气翻腾,刻意学着狐狸的凉薄样子,懒洋洋道。 天绯听到她的后半句话,却总算有了些表情,皱着眉瞥过来,眼神里清清楚楚地写了四个大字——胡说八道! 苏软白眼狼地无视,却又莫名觉得燥热难当,以袖扇风,别开头不去看那对痴男怨女。 好热…… 真的好热…… 怎么会这么热…… “热么?”身旁,公子澈修长的手抚上她的脑门,带来清凉一片。 “热。”苏软心不在焉地回答。 “……整个院子都要着起来了,不热才怪。”公子澈笑道,伸手揽住她,轻云飞落般从冲天的火焰边上飘然掠下。 “这位,想必就是沧海之眼,东海龙族的三殿下了?”天紫问。 公子澈略欠了欠身,算是回应。 “果然是好漂亮的眼睛……”天紫轻轻一叹,转身勾住天绯的脖子,“上次伤了你,是我不对,但这次,你把我的五脏都打破了,我们就算扯平了吧……” 天绯没有说话,对面,苏软的目光却在一瞬间变得幽暗起来。 “……他那一刀,是你刺的?”凉凉地问,语声有些沙哑。 “不是刀,是剑……一把我最喜欢的龙骨短剑……”天紫看着她,柔柔道,“怎么,你照顾了他这么久,他都没有告诉过你,那一剑是谁刺的么?” 庄园中的火已经越烧越旺,渐渐吞噬了美丽的雕梁画栋,哔剥之声,不绝于耳,然而苏软却好像再感受不到半丝热气,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着,看着他和她,象在看两个不认识的人,许久,忽然扬了扬眉弯。 “很好……给钱。”一只手伸向天紫,既云淡风清,又光明磊落。 “……什么?”天紫怔了怔。 “我去年秋天捡到这只狐狸的时候,他快死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喂大,还给他寻兽医,问兽药,养得四肢发达五官端正,花了不少银子。冤有头债有主,既然你说那一刀是拜你所赐,这厮的医疗费、伙食费、住宿费,以及我受他鸟气,被他欺负的精神损失费,自然应该由你承担……不要告诉我你没钱,你老公是整个王朝最大的二世祖,这一点我早就见识过了……”仰着脸,锱铢必较地做市侩状,全不管大美人脸上讶异的神色,以及某妖孽锁得越来越紧的眉峰。 “……天绯,为什么每次跟这小丫头说话,我的心情都会很好呢?”许久,天紫哑然失笑,那笑颜苍白而甜美,却于不经意间便刺痛了苏软的心。 愤怒的感觉,便在那一瞬间,从拔凉拔凉的胸腔里破冰而出! “心情好?你是个有心的人么?在爱你的人身上捅刀子,你也配心情好么?你知道他流了多少血?他差一点就死了!差一点就死了!我不管你是用刀还是用剑,我只想告诉你,那一下不仅捅在他的身上,也捅在他的心里了!你有什么资格在毁了一个人的心之后,还赖在他怀里假装仪态万方?!就因为他脑袋进水,记吃不记打,到死也会护着你么?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雪狐族公主和王朝太子妃的范儿,老娘是21世纪来的,偏喜欢粪土当年万户侯!从你的剑刺进他身体的那天开始,你就已经人剑合一,变成了一个贱人,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贱人!” 起初还只是冷冷地质问,但说着说着,心便开始抽痛起来,情绪渐渐失控,到最后,简直变成雷霆万钧的咆哮和赤裸裸的人身攻击了。 …… 我鄙视你,尽管你如此美丽而高高在上,尽管你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路边乞讨的可怜孩子,尽管你能心安理得地霸占那个怀抱,气定神闲地炫耀着那个男人对你的爱,但我鄙视你,我用我全部的精神、体力乃至灵魂……鄙视你! …… 可是,鄙视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累呢…… 疯了似的吼出那些话,体力却像被瞬间抽空了,身子一软,缓缓坐倒在污浊的草地上,有冰凉的液体从眼眶中掉下来,落到手背上,圆润润的一滴,让阳光照得晶莹剔透。 ……果然,还是个没出息的人啊。 “起来……”低沉得几近暗哑的语声,却是天绯。 苏软没有抬头,只看着手背上的那滴泪珠,惨淡一笑:“我又惹你生气了,对么?斑斓跟我说,当初他只不小心说了天紫一句坏话,就被你暴打一顿,我刚才说了那么多,你……会不会杀了我?” 杀便杀了吧,眼不见心不烦,也省得揣着这颗劳什子的异世之心,人人得而诛之。 “起来……”天绯冷冷地重复,却又加了一句,“坐在那里,你不嫌脏么?” 苏软一怔,仰头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 “送我回去吧……”天紫靠着天绯的肩膀,忽然道。 天绯看了她一眼。 “晚上皇宫里还有一场夜宴,我得在正午之前赶回去,否则被人发现太子妃不见了,会天翻地覆的……”仍旧攀着他的脖子,苦笑,“而且,你真的伤着我了,这身体终究还是人的,得用人的药来医治……太子府里,有最好的药……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只想回去,从这里到王都并不远,就浪费你一会的功夫……就一会,好不好,好不好……” 几乎已经是孩子般地央求了。 苏软轻叹,女人用那种腔调提的要求,很少有男人能拒绝,更何况是那么美的一个女人,而且这个美女还受了重伤,而且这个受了重伤的美女还是他的初恋情人…… 所以,当天绯拧了修长的双眉望向她的时候,她连想都没想,就攀着身边公子澈的袍袖,爬山虎般从地上站了起来。 “我在龙府大宅等你,但你最好不要再让人捅第二刀。”恬淡,风度颇佳,仿佛最温良的淑女,全然不见刚才跳脚骂街的泼妇神韵。 天绯的黑眸却愈发深邃滞重,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又看了眼公子澈。 “放心,”公子澈笑笑,“我还撑得住,至少,护着她还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白衣飘雪,转眼绝尘而去,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就那么走了。 苏软痴立良久,直到天绯的背影消失不见,一双烟水空濛的大眼,犹自怔怔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公子澈已经忍不住要安慰她,却听得那丫头忽然驴唇不对马嘴地长叹道:“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啊……养狐狸,果然不如养只藏獒……” 第三十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一线清瀑,自巍峨苍翠的山间飞流直下,落入山脚澄澈的深潭,波影凝碧,柔柔映进公子澈明亮的眼瞳里,皑如春雪的白色软袍在水面上飘荡,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原本是要先回龙府再做打算的,走到半路,他忽然说要洗澡,于是挟了苏软御风而行,直飞到这个人迹罕至所在,也不说话,和衣跃下潭去,但见水波中白衣漫卷,银丝飞散,片刻之后半个身子出水,肩胛上让人心悸的伤痕,居然奇迹般地消失无踪。 “对于龙族来说,只要有水,事情就不会太坏。”看着潭边目瞪口呆的苏软,他轻笑,“要么,小三十六也来试试?” “……谢了,我还是……洗衣服吧……”苏软愣怔片刻,又低下头,愁眉苦脸地浣洗着方才在泥泞中弄脏了的那袭红衣,然而心中烦乱如麻的思绪,却是怎么也涤荡不清了。 丢人……真丢人……当着狐狸的面,居然连“贱人”二字都脱口而出,优雅没了,矜持没了,啥啥都没了,难道自己真的沦落成言情小说里二流样貌三流气质九流人品不入流智商的炮灰女配了么?怪不得狐狸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便抱着女主转身而去。 ……喵喵的,还是那种英雄美人式的横抱…… 但是,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仍是要指着那个女人的鼻子,大骂出声的吧……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件事情可做,你却偏偏喜欢用剑去捅一个最爱你的男人。明明重创的是他,却让我的心疼痛至此,而他是打死都不肯骂街的,那么,我便只能当仁不让。 泼妇,有时候是被挤兑出来的。 随水飘荡的红衣忽然被人擭住,茫然抬头,公子澈正牵了只殷红的衣袖,站在水中看着她,白衣银发映着粼粼波光,水妖般美丽而奇异。 苏软发现,好看的男人是不能用清水泡的,泡了,再捞出来,便愈发漂亮得让人手足无措 “你……洗好了?”呐呐地问。 水妖不说话,手上忽然发力,苏软连喊都来不及喊,就扑通一声跌落到深潭之中,有修长的身体贴上来,扶着她的腰将她托出水面,清凉的触感浸透衣裙和长发,前后左右,尽是一片碧波荡漾。 如在云端般无所依凭,只好本能地勾紧了始作俑者的脖子,正待怒目而视,却听到他清朗的笑声。 “阳光,清风和水,都是疗伤圣药,特别是心伤,疗效颇佳……”公子澈俯在她的耳畔说。 “我……哪里也没伤……”仍旧嘴硬,目光却被他的笑颜吸引,肌肤也渐渐适应了潭水的凉意,觉得,好像还不错。 “喜欢水么?”公子澈问。 苏软点点头,她确实喜欢流水漫过皮肤的触感,可惜体育成绩不好,游泳也学得半吊子,只会闭气而不会换气,体育老师曾经满脸黑线地说,她一动不动爬在水里的样子,像条潜艇。 “从这里顺流而下,可以一直游进东海……可惜,那里是我的禁地,终此一生,都不能踏进半步。”公子澈淡淡说着,带她游向岸边,却并不上岸,只在水中的一块青石上坐下来,懒懒沐浴着午前的温暖阳光。 “你的家……在东海里么?”苏软问。 “家?”公子澈闭目微笑,“我在人间待了许久,却还是参不透这个字,小三十六觉得,什么样的地方才能叫家呢?” “家……就是家啊,”苏软挠挠脑袋,“你饿了,就想回去吃饭,累了,就想回去休息,家里有你的亲人,爱人,有人等你,而你也会在那等别人……总之想起来心里就会暖暖的……觉得……自己不是孤单单一个人……” 本来是想把这个字解释清楚,说着说着,神情却黯淡起来,默然半晌,才又展颜一笑:“苏软只有一个家,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回去,你比我幸运,你有两个家,东海一个,龙府大宅又是一个……” “东海,不是我的家。”漂亮的眼睛张开,含着淡淡的笑意看她,然而深邃的眼底,又分明有一丝近于冰冷的漫不经心,“那里早已经没有等我的人,龙府大宅也不是,那里,没有谁需要我去等。” “可是龙府大宅还有你三十几个夫人,她们都爱你,而你也爱她们,不是么?”苏软困惑地看着他。 公子澈若有所思地两眼望天,半晌,点点头:“对,她们爱我,我也爱她们。” “那个……”苏软的好奇心开始膨胀,踌躇片刻,终于忍不住问出那个已经憋了很久的问题,“说实话,那么多夫人里,你最喜欢谁?” 这是个没什么营养的八卦问题,就像问你是爱吃萝卜呢,还是爱吃菜,但公子澈的眼神却忽然凝重起来,仿佛真遇到了什么旷世难解的谜题,思索良久也未发一言,看那脸色,竟然有些纠结了。 “要是……要是不愿意,可以不用回答。”苏软嗫嚅道,并不想因为自己的好奇而给人家带来什么心理障碍。 “不是不愿意,”那男人修长的手指揉了揉额头,苦笑,“而是……我真的不知道。” 苏软无语,干脆也不再问,既来之则安之,晒太阳,玩水,明红的裙摆荡来荡去,将几条傻乎乎的游鱼逗得无所适从。 忽然想起什么,一掌拍在水面上:“糟了!” “……嗯?”旁边,正在假寐的公子澈懒洋洋张开一只眼睛。 “人!人啊!我们从龙府带出的那几个人,会不会已经……” “不会。”那只张开的眼睛重又闭上,“那些都是跟了我很多年的侍从,也是……海鸟,危险来时,飞得比谁都快……” “海鸟?”苏软瞪大了眼睛,“就是阿九那样的?” “……阿九可不是鸟呢。”公子澈轻笑出声, “那……”苏软还想问些什么,却被那男人一伸手臂,轻轻揽住了腰身。 “你这不解风情的丫头,怎么总问些不相干的事情,难得夫妻二人独处片刻,就不能……花前月下些么……” …… 王都,太子府。 尽管已是光天化日,但绕过那些雕像般的守卫,潜入太子妃的寝宫,对于天绯来说,还算不得是什么问题。 将怀中的女子放在她那张极尽奢华的床榻上,然后,转身便要离开。 “就连多看我一眼的耐性,都没有了么?”天紫忽然开口,望向天绯的眼神里,是带了些委屈的。 天绯的脚步顿住,却只是森然一笑。 “到人间来做这个太子妃,是我自己的心愿,但除掉那个小丫头,却是父王的命令,当初离开雪狐王宫的时候,我便与父王有约,这……是我对他养育之恩的一点报答。” “即便是雪狐王族的人,也不能一眼就辨别出谁是异世之心,为什么你能?”天绯淡淡地问。 “因为我是紫儿,紫儿,从小便与你们不一样啊……”天紫轻轻地笑起来,却又不说到底哪里不一样,只挪揄地望着天绯,“我是在你怀里长起来的,可从小到大,你又懂我多少?” “以前,确实不懂得,以后,却也没有懂得的必要。”白衣回转,无声走到天紫身边来,伸手,抬起她细嫩的下颔,“既然做太子妃是你自己的心愿,那就好好做你的太子妃吧,但不要再去找那个丫头的麻烦,她并没有招惹过你们任何人,她只想活着,而我,也只想让她活着。” 语声平淡而温柔,像在嘱托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天紫却分明从中听出了些森冷的杀意,就连贴着她肌肤的那几根手指,也不再是记忆中暖暖的温度。 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中找到些发狠或者负气的神色,就像雪山顶上耳鬓厮磨的若干个日日夜夜里,她惹恼了他时的那般。 然而,什么也没有。 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眸,像暗夜中波澜不惊的深海,以往专属于她的怜惜、痛楚、纵容、愤恨,此刻都消弭在眼底深处那片近乎妖异的幽邃与宁静之中。 第一次,他用如此淡然的眼神望着她。 第一次,从他的眸子里看不见她的影像。 ……只是为了,那个会骂人的女孩子么? 有异样的感觉萦绕进天紫的心,唇边的笑意也多了些莫名的寂寥之色,不再像之前那样娇艳明媚,仪态万方。 “答应过父王的事情,我不会放弃。”她说,高高扬起的脸庞带着昭然若揭的挑衅味道,“除非,你现在就杀了我。” “……我不会。”天绯一笑,“如你所说,天绯永远舍不得伤你,哪怕再过一万年,哪怕你杀了他,他也永远不会伤你……” “……” “但这并不等于,他可以纵容所有的事情,”手指如冰,从那美丽修长的脖颈上轻轻滑过,太凉了,让她的肌肤都微微有些颤栗,“有些东西,我不叫你碰,你便不能碰,就如同花瓶一般,你打碎了我的,我便会打碎你的,而且,绝对让它碎得更彻底,更无可挽回……这样的游戏……你喜欢么?” 天紫仰望着他,眼中的风云瞬息万变,一时落寞,忽然又笑靥如花,“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天绯的决心,可惜,有些晚了。” “……” “你既然决定要保护那颗异世之心,就不应该管我的死活,公子澈是个厉害的角色,但这次帮我的人……有得天独厚的长处,只要你不在那里,我便有九成胜算。”天紫站起来,缓缓解开那件披风,厚重的深黑色滑落地面,露出裹挟着身体的一袭娇嫩鹅黄,仍然美丽得动魄惊心,轻浅的笑颜里却多了些异样的神色,说不出是嘲弄,还是凄凉。 有什么东西在天绯的眼瞳里渐渐凝结成冰,他看着她,却又不只是在看着她,目光穿透那副属于相府小姐的绝美身躯,入心入骨,让藏在里面的灵魂都觉出了阵阵寒意。 “你的花瓶,已经要被我打破了。”尽管已感受到恐惧,却仍然倔强地想要激怒他。 莫名的,就是不喜欢那样的冰冷和漠然,就是想看到他伤心的样子,他绝望的样子,他暴怒的样子,哪怕他疯狂起来,会真的把自己撕成碎片,挫骨扬灰。 但天绯没有暴怒,也没有动她分毫,只怔怔地看着她,然后倒退两步,转身向外走去。 他走的是正门,而门外,至少有近百的金甲守卫。 他并不打算离开。 “你想怎样?!”天紫意识到什么,声音陡然变得尖利。 “你打碎了我的东西,现在……该轮到我了……”天绯说。 他没有回头,天紫也就看不到他唇边扬起的,那抹狠戾至极的凛冽微笑,只是眼睁睁看着一袭白衣飞扬而去,冲破宫门,昂然闯入外面明亮得刺目的阳光里。 ……脚步声,呼喝声,喊杀声,金铁铮鸣声,哀号惨叫声,错乱交织。而与此同时,下朝不久的明辉太子正在附近一座美轮美奂的偏殿里小憩,为晚上的宫廷盛宴养足精神。 他不知道自己成了一只花瓶。 第三十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原来,夫妻间所谓的花前月下,就是两口子穿着衣服泡在潭水里,睡午觉。 公子澈的头轻轻靠在苏软的肩膀上,从她的角度看去,可以看见那男人挺直的鼻梁和长而微弯的睫毛,呼吸声轻浅而平稳,睡得很飘逸的样子,一只手却仍旧揽着苏软的腰,让她只能乖乖当个抱枕。 不会是昨天晚上睡眠不足,所以现在来补觉了吧? ……非得在这睡么? 听说,龙族的人一旦睡起来,就算泰山崩于前也不会醒的。拧了眉毛向周遭望望,见荒山野岭,四处无人,坏心眼顿起,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住了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向一边拉。 这是狐狸想要叫醒她时常用的招数,但对于这个睡神,却似乎没什么作用,于是又捏住他的鼻子,许久,仍然睡得香甜。 ……太好玩了。 但很快又觉得有点麻爪,真的要睡两更天,也就是四个小时才能醒么?且不说这里危机四伏,不定啥时候就会蹦出些啥来,即便是平安无事,总这样在水里泡着也不是办法啊。 带他回龙府?想想那一程水远山高,加上这位龙子殿下的块头以及自己的小身板,还不如谋求世界和平更容易些。 “公子澈,公子澈?”试探性地晃了晃他,见没有反应,便又伸手想去扒开他的眼睛。 “够了……”带着苦笑的轻叹,一只手从水中抬起来,握住了苏软的手,“我们只有在陆地上,在三更之后,才会陷入沉睡,刚才不过是养养神,你又何苦百般蹂躏?” 苏软有点不好意思,却也松了口气:“还是回龙府去睡吧,再泡,就要变成胖大海了。” “知道么,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睡着。”上岸的时候,公子澈忽然说。 “是么?”苏软怔了怔。 “你看见了我睡着的样子,就不能若无其事。”漂亮的眼眸异常深沉。 “……哈?”苏软的小脸抽了抽,这人莫不是想让她负责? “所以,如果你的狐狸被人拐走了,你就留在龙府,做我的正室夫人吧。”凝重的脸庞凑近她,又蓦地阳光灿烂。 ……真没溜。 “你已经有那么多夫人了,就不要再狗揽……不要再浪费社会资源了,”苏软说,“而且,狐狸肯定会回来的。” “肯定?”公子澈挑挑眉毛。 “当然。”苏软奇怪地看他一眼,低头,却又为自己水鬼似的造型困扰起来,拎着湿漉漉的裙摆,轻轻叹了口气。 “愁什么,”公子澈笑道,“转眼就到家了,换成干的便是。” “转眼?怎么……” 话未说完,便觉身体一轻,整个人已被公子澈带离凡尘,衣襟猎猎地直上九霄。 一路看山,看碧波粼粼的大海,看繁华的鲲州城,直到看见龙府大宅气势磅礴的楼台庭园,龙大官人才按下云头。 已经有人在那里等着他们。 天绯拎着串葡萄,好整以暇地坐在龙府后园一座高楼的栏杆上,楼下,是一群持械戒备的家丁和三十几个跑出来看热闹的龙夫人,白鹳阿九则飞在半空,有些气急败坏地围着那座楼绕圈,看见公子澈和苏软飘然落地,连忙扑闪着翅膀过来。 “公子……他……咦?你们怎么这个样子?”有点困惑地望着两个水淋淋的人。 “你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公子澈也在皱着眉看它。 苏软这才发现那只鸟什么地方有些别扭,仔细端详,头上居然不见了那根长长的白色翎羽。 ……这是谁替天行道了? “公子,那个狂徒擅闯龙府,属下去阻拦时,竟然被他……被他……” 拔毛之恨,不共戴天,阿九转头望着楼上白衣临风的妖魅男子,眼睛都红了。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慢。”凉凉的语声,雪白身影悄然飞落,无视那只气急败坏的鸟,只看着两个人,蹙了蹙眉,“难道,半路上还洗了个澡不成?” “你……回来了?”苏软呐呐地问,四个字出口,才发现这是句废话,但心中的百感交集,却也只有这句废话最能概括。 “……过来。”天绯向她招了招手。 苏软踌躇片刻,走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片刻的踌躇。 “天紫送回去了?” “嗯。” “她还好么?” “嗯。” “那……你还好么?” “……嗯。” 问得简单,答得更简单,苏软穿过人群,径直向楼下伫立的白衣男子走过去。午时阳光正好,明晃晃洒满整座庭园,天绯的身影在那样强烈的光线里看起来有些朦胧不清,不知为什么,越是走近他,苏软的心就越能觉出些空洞甚至……惶惑,仿佛那里站着的是一个陌生人,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但她却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看他的眼神越发专注起来。 她想弄清楚,他到底是怎么了,抑或,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是他,但怎么就有点不像他了呢? 天绯的神情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凉薄幽深,似乎注意到女孩子探寻而困惑的目光,忽然淡淡开口:“我只离开片刻而已,你看那么仔细做什么?” “你……真的还好么?”苏软已经走到近前,抬起头看着他。 “我不应该好?”他反问,有丝奇异的微笑自眼底深处隐约浮现,阴柔,冰冷,又带了些莫名的疯狂,如血海中盛开的妖冶昙花。 天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微笑。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苏软忽然问,像是怕惊破了什么似的,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天绯怔了怔,微笑着看她。 “第一次见到你,我给你吃了什么东西?”苏软的眼神渐渐有些冰凉。 “……”天绯仍是微笑。 “你……到底是谁?”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摸摸他额上的绯红印记。 天绯捉住她的手:“我是天绯啊……” …… 当苏软向对面楼下走过去的时候,公子澈清澄的眼中渐渐笼了些阴翳之色,看着那个温柔的背影越来越远,心好像忽然漏跳了一拍,莫名地竟想将她拦住,但是,却又找不到这样做的理由。 直到,听见她轻柔而困惑地问出那句:你到底是谁? 如雪的白光自“天绯”周身陡然迸射而出,有那么一瞬间,甚至黯淡了太阳的亮度,苏软纤弱的身形转眼就被映照得淡若虚空,庭院中的人们受不了那强烈的光线,纷纷掩目转头,公子澈却铁青了脸庞,如同狂风般疾掠而至。 晚了。 白光乍敛,天绯的身影凭空消失无踪,就像从未出现过,苏软却仍在原地痴痴地站着,背影单薄而寂寥。 “……软儿?”公子澈的手搭上她的肩膀,这一次,他没有叫她小三十六。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她倒下去,无声地,软软地,倒在被阳光晒得温热了的青石地面上。 天绯回到鲲州的时候,手上还拎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从冲出太子妃的寝宫,到将这位甜梦犹酣的国之储君从他的龙纹长榻上拖起来,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情。 “找……”,明辉太子睡眼惺忪地便要骂人,待看清楚面前那张无比俊美无比妖孽又无比印象深刻的脸庞,尚未出口的一个“死”字,硬生生地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壮士,这次又所为何来?”怔怔望着他,很认真地问。 常年运交华盖,狗见狗咬,雷见雷劈,喝口凉水都塞牙的人,遇事往往会比一般人更沉稳,更淡定,甚至更具幽默感,因为当恐惧成为一种习惯,也就没有什么可恐惧的了。 可惜天绯看不到他身上的这些优良品质,劈胸一把揪住,径直拖出了门外。 玉宇琼楼之间,戈矛,坚盾,甲胄,负痛翻滚的军士,狼藉一地,天紫虚弱地站在远处的白玉石阶上,无言看着那个狂暴的男子提着自己的丈夫飞向天空,却并没有企图追赶。 她是云姗,宰相的女儿,王朝仪态万方而又弱不禁风的太子妃殿下,所以,她什么都不能做。 “最好祈祷你的人出师不利,否则,我会让你一生求而不得。”淡淡的语声从半天空传来,清晰刺入耳鼓。 天紫的眼中无怒无伤,许久,却又黯然一笑。 求而不得? 天绯,你真的知道,我所求为何么…… …… 到达龙府大宅已是午后,银色长靴落地无声,手中拖着那团尊贵而狼狈的明黄,向苏软的住处疾步而去。 明辉太子痛苦的呜咽让人心悸,天绯却恍若未闻,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尖利的指甲已经嵌进那人的血肉,只是面沉似水地向前走着,一路上,心中浮云扰月般挥之不散的,始终是某个小丫头委屈又倔强的眼神,或者温柔而轻浅的笑颜。 指尖似乎在颤抖……而那双手原本永远是坚如磐石的,越靠近那开满玉兰花的院落,异样的感觉便越如毒蛇般钻心附骨,蓦地加快脚步,血红了眼睛冲过去,就连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刀枪箭棍,也好像全未看在眼里。 “拿下!”变了调的嘶喊,却是阿九。 乱刃齐下,森森寒芒如网般纠结交错,然而,谁又能伤得了一个无血无肉的魂魄呢? 长袖暴起,风卷落叶般将所有挡在眼前碍手碍脚的人扫得疾飞出去,深邃的黑眸由冰冷到厌烦再到杀意陡生,脚步却没有半分停顿。 “退下。”略显暗哑的两个字,化解了一场注定会演变成屠杀的战斗,公子澈从苏软房中缓缓走出来,站在玉兰树下一片斑驳的阴影里,静静看着天绯。 树影太深,遮住了那张脸上的表情 “……不是他。”许久,公子澈说,“杀死三十六夫人的那个,不是他。” 明辉太子的身躯摔落地面。 “你刚才,说什么?”天绯望着玉兰花下的那个人,一字字地问道。 第三十一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房间里弥漫着柔淡的玉兰花香,但清新静谧的氛围,很快就被一袭凛冽白衣带进来的寒风冻得凝固住了。[.超多好看小说]天绯站在门口,飞扬的眉梢上戾气未消,眼神却在看见床榻上躺着的女孩子时骤然变得空洞而迷茫,踟蹰片刻,仍然缓缓地走过去,几步长的距离,竟似走了千万年之久。 苏软已换过了身洁净的淡色袍子,睡相一如既往地老实,脸颊也仍然柔润而微红,就像每个清晨天绯醒来,一翻身就会看见的样子,只是……已察觉不到呼吸的迹象。 俯身,将床上纤细的躯体横抱起来,却眼看着那白皙的脖颈后仰成让人心悸的弧度,没有表情,没有反应,没有心跳,轻软的身子在他怀里就像一团毫无质感的棉花。 拥着她的力道大得几近绝望,那个慵懒的丫头却仍然不醒,于是将她重又放回床榻,两指并拢抵住她的额头,红色光芒乍起,不是焰术,更不是鲜血,而是一个妖魅赖以存在于世间的元神。 以元神续命是妖族的大忌,既有违生死之道,更会重创自身。且所谓续命,也只是一息尚存方可挽救,对于已经逝去的,根本就没有半点用处。 但天绯顾不得那许多。 她必须得醒过来,必须活着,他无法忍受那种毫无生机的样子,他只想让她活着。 冷酷的黑眸中一片沉寂,但那样异乎寻常的平静却愈发透露出濒临疯狂的迹象,明艳的绯红色流光自指端源源不断地涌入苏软的印堂之中,即便徒劳,也没有停下的打算。 野兽般凶狠的欲望在心中燃烧,沸腾起来的不仅仅是拯救的坚持,更有毁灭的决绝。 如果不能让她睁开眼睛,那就一同毁灭吧…… 直到,公子澈的长袖扫过,震开了苏软额头上他的手指。 “这个办法,我刚才已经试过,”公子澈淡淡道,幽黯的眼神和脸庞上那抹惨白之色,证明他所言非虚。 天绯望着他,许久,唇角竟扯出一抹冰冷的笑意,再一次将那个怎么也叫不醒的小丫头揽进怀中,狠狠抱着。心肺撕裂般的怪异痛感自胸腔中渐渐蔓延,如最致命的奇毒,让肢体和思想都变得麻木而僵冷。 如果他是人类,他就会知道,那种感觉叫做――恐惧。 几个时辰前,她还能气贯长虹地指着天紫的鼻子大骂,凶悍而路见不平的模样,曾让他烦乱的心绪莫名其妙地便清朗了几分。为什么片刻之间,就不言,不动,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人类的性命,竟真会这般脆弱,如黄沙过手,略略一个把握不住,便从指间滑落出去,再也无可挽回。 从小到大,除了天紫,他几乎从未失去过什么,而即便是在那个冰凉如水的秋夜,螭吻的锋刃刺入身体,所能感觉到的,也只有深入骨髓的痛楚和心如死灰的落寞,恐惧这个词,于他根本就没有任何概念。 然而此刻,他觉得自己在发抖。 ……灵魂也会发抖? 忽然难以抑制地开始狂笑。他的目光没有焦距,笑声却带着难以言喻的凄厉和悲伤,令闻者色变。 庭院中,骤起的长风吹落树上的玉兰,雪片般散落了一地。 东海之滨,夕照染红沙滩。 苏软坐在一块被海浪拍打得千疮百孔的巨大礁石上,望着远处黄金瓜似的太阳慢慢西沉,“咣叽”落到山那边去,然后,又呆呆看了眼身边正翘着二郎腿晒肚皮的,那个跟天绯长得一模一样的东东。 ……也不能说完全一模一样,天绯,从来没有如此欠揍的德性。 “你到底是什么……人?”强忍着,“东西”二字才未脱口而出。 “三十遍了……”那人懒洋洋歪了歪脑袋,单眼掉线地看着她。 “……” “……真想知道?” “嗯。” “那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能一眼就认出,我不是天绯。”忽然坐起来,瞪着硕大的星星眼凑近苏软。 那种表情出现在天绯的脸上……真让人发指。 “三十三遍了。”转过头,实在不想多看。 一只手伸出来,强行扭过她的脑袋:“告诉我,求你……” 苏软无奈地看着他:“这有什么奇怪,我认识那狐狸,是用心,不是只用眼睛,就算整容整得跟他一摸一样,你也就是你,而不是他,既不是他,我又怎么能认成他?” “……好像也有几分道理。”那人沉吟半晌,“整容是什么?” “就是把自己的脸弄成别的样子。”苏软没好气地道。 “变化之术?” “……” “……我叫天朗。”那人忽然说。 “天朗?”苏软终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天绯的兄弟?” “像不像?” “……孪生的么?怎么这么像?” 天朗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苏软叹了口气:“你也是你爹派来消灭我的?” “不是。”天朗很认真地道,“我是天紫派来消灭你的。” 苏软小脸一垮。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半晌,认命地问。 天朗不说话,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头猪。 “看我干嘛?”苏软被他盯得有点发毛,忍不住也低头打量着自己。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天朗伸过来一只手,缓缓穿进她的胸膛,就像穿进水或者空气,而她,毫发无损。 …… 海鸥扑雷扑雷地飞着,海浪哗哗的,啥啥都很美好,只是风有点凉…… “……为……为什么?”苏软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你现在,已经是魂魄了。”天朗说。 记忆忽然开始倒带,阳光明媚的午后,在龙府大宅,这厮捉住她的手,说:“我是天绯啊……” 然后,白色光芒乍起,天地万物都失去了颜色,而她也失去了意识…… 原以为只是被弄晕了。 “……我的那些肉呢?”颓然坐在礁石上,许久才喃喃问道。 “我只带走了你的魂魄。”天朗歪着头看她,“怎么这么伤心?反正你们人类过个几十年也是要死的,而且魂魄不受躯体的拘束,可以快如疾风,也可以轻如飞雪,想去哪就去哪,何乐而不为?” “你放屁!”苏软忽然大怒,“那么好你自己怎么不去死?姑奶奶不要风,也不要雪,我要吃鸡腿!吃涮锅!吃皮皮虾!可现在被你害得喝碗稀粥都没地方装了!喵的,我跟你无冤无仇,跟你们雪狐王族也无冤无仇,你凭什么连碗粥都不让我喝?!” 说着说着便悲从中来,想要哭时,却发现魂魄是掉不了眼泪的,于是更加郁郁,凶狠地看着天朗,目光锋利如刀。 天朗一时间竟有些愣怔,他从不知道女人发起脾气来可以如此剽悍,更没想过喝粥的问题,踌躇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个涮锅……还有什么虾的,有葡萄好吃么?” 苏软仰天长叹,拒绝跟他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抱了膝盖去看波澜壮阔的大海,夜色渐渐重了,海水也变得幽暗而深邃,像天绯的眼睛。 天绯现在在做什么呢? 如果他回到了鲲州,就应该知道自己已经死了,那……他会伤心么? 其实仔细想想,自己于他,终究还是一个包袱,现在这个包袱解开了,他也就可以回家,或者,去找那个天紫了吧。 天紫会对他好么?如果不好怎么办?她可是能狠得下心伤他的…… 以后,还能再见到他么? “你在想什么?”旁边,忽然贴上来一张带着探询表情的俊逸脸庞。 那分明就是天绯的脸,苏软痴看了片刻,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那额上的绯红色火焰。 “你除了缺德之外,长得还真像他……” 漂亮的黑眸略略凝滞,却又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毛,“这本来就是他的。” “什么?” “这身体,本来就是他的。” …… 第三十一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伤她的那个人,与你的形貌毫无二致。”公子澈坐在窗边的竹椅上,眉宇间有深深的疲惫,只说“伤”她的人如何如何,那个“杀”字,却再难以出口。 天色已经暗下来,屋内仍未掌灯,天绯的白衣在黑夜的阴影里凄清如鬼魅,整整两个时辰,他都只是抱着苏软的躯体,像尊毫无生命力的冰冷雕像,听见公子澈的话,才缓缓抬头,阴森而凝滞的目光中忽然闪过些刀锋般的异样神色。 “与我……毫无二致?”许是因为长久的沉默,他的语声听起来低沉而嘶哑。 “连我都被已经被他蒙蔽,软儿却一眼便看出,那不是你。”公子澈说。 天绯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一把抄住了怀中女孩子的手臂。 那手臂一如往常般柔软。 而以人类的躯体来说,如果死去了数个时辰,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柔软的。 公子澈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从竹椅上霍然起身。 “……我下午带来的那个人,还在外面么?”天绯问。 尽管心已经开始狂跳,但语声里却并不带半分温度。 刚才那一场失魂落魄,已严重影响了他的判断力,此刻,再不能被情绪所扰,忽略了不该忽略的东西,耽误了不该耽误的事情,从而错过让这丫头起死回生的机会。 似乎,那更像是他起死回生的机会。 “阿九。”公子澈转身向着窗外。 正在听墙角的阿九忙不迭地飞进来,看了看公子澈,又看了看天绯,回道:“这位公子带回来的那个,我已经着人看管起来了……看服色,倒应该是这王朝的皇室,但不知……咦?!” 最后那一声是因为天绯,阿九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原本冷凝如冰的妖魅男子小心翼翼地将三十六夫人放回床榻,然后当着自家公子的面,俯身在三十六夫人的额头上印下一吻。 “等我。”天绯对苏软说,尽管她根本就听不到。 明辉太子被反锁在一间厢房里,待得倒还算安静,眼看着天色渐渐黑下来,却仍然没有人搭理自己,便在一张美人榻上坐着冥想。 直到连门带锁都被人踹开。 “尊驾,孤能否知道……”话未说完,衣襟又被人揪住,提着向外面走。 他很想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从何说起,但对方显然并没有跟自己沟通的欲望,又或者,堂堂的太子殿下,王朝储君,在那个杀意凛冽、寒气四溢的妖人眼里,根本就连粪土都不如。 这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所以,在被人拎着,走出屋门的时候,他拼命抱住了外面的廊柱。 士可杀,不可辱,就算非得辱,至少也要辱得明白。 天绯的目光扫过来,让明辉太子的心肝都开始颤抖,但他却仍然如考拉熊一般,坚毅地,宁折不弯地,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将自己固定在那根柱子上。 “孤着实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过阁下,至少,让孤死个明白。”他喘息着道。 “你没有得罪我。”天绯说。 明辉太子怔了怔,这好像是有史以来,他第一次跟自己说话。 “那……” “你的性命也许可以换来另一个人的性命,果真如此,你便可以活着。” “如……如果换不来呢?”虽然很不想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嗫嚅着问了。 天绯看着他,忽然笑笑:“那你的兄弟,就有了做皇帝的机会。” …… 今夜的王都注定无眠,太子遭歹人挟持、太子妃受重伤的消息已震动朝野,皇帝下令封城,遣五千斥候于方圆八百里内逐户搜寻,并亲率卫队及三法司官员坐镇太子府,百官闻讯,也纷纷云集于此,一时间,王都城上下人心惶惶,太子府内外沸反盈天。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三更刚过,那挟持太子的妖人,竟又去而复返了。 天绯站在太子府正殿的屋脊上,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周遭森然环伺的铁弩和脚下密集如林的长戈,然后,凉凉望向不远处金甲拱卫之中,那一丛耀眼的明黄朱紫。 皇帝和一众大臣也在紧张地望向这里,目光中除了愤怒忧虑,更有不可思议的惊诧,只有一个人的神色异常淡漠,那便是站在皇帝身边的骁远王东方连城,他看上去好像更阴郁了些,一双眼睛却莫名地精光四射,较之以往的深沉内敛,似乎有些许不同,但天绯并未太过在意,此番,他不是来找他的。 “你的太子妃,哪去了?”将掌中的明辉太子提起来,在下面的一片惊呼怒喝声中,轻声问他。 有华丽的轻罗小轿从后园方向徐徐而来,穿过金甲长戈的军阵,在对面的玉阶前停住,轿帘掀开,一只纤细而优美的手伸出,不胜娇柔地扶住两侧随行的侍女,缓缓走出轿门。 天紫脸上的苍白并非矫饰,苏家庄园之外,她真的受了重创,只不过这次受伤的官方解释是,有歹人闯入太子府,强逼太子妃说出太子的去向,太子妃以弱质之躯,凛然无畏,直斥凶顽,歹人恼羞成怒,遂将其击伤。此事与太子被挟持的消息一同报入宫中,皇帝陛下感其节义,亲遣太医前来,皇后也亲手挑选上等药材补品赐予太子府,以示慰问。 甫一落轿,太子妃殿下便被对面殿宇上的情形惊得呆住了,不顾重伤在身,也忘了向皇帝施礼,径自挣脱侍女的搀扶,踉踉跄跄地向这边冲过来。 “你究竟是何人?太子乃国之储君,蒙上天眷顾,众神庇佑,你怎可如此大逆不道?我劝你迷途知返,及早收手,万事尚可转圜,否则大错铸成,一切所欲所求之事,所牵所念之人,可就都万劫不复了!” 这一番劝诫掷地有声,足以被史官记录,但对于天绯,却都是些不折不扣的废话,只有那“万事尚可转圜”六个字,是他最想听到的,冷冷一笑:“你要我如何信你?” “无论你所求为何,请先将太子放开,本宫愿做你的人质,人无信不立,只要太子无恙,本宫便舍了性命,也自会给你个交代!” 此言一出,玉阶上百官已不胜唏嘘,太子妃的父亲,当朝的宰相大人激动得老泪纵横,就连皇帝的眼神里也有了嘉许与感动之色――临危不乱,舍身救夫,感天动地,荡气回肠,这等奇女子成为未来的国母,实在是朝廷之幸,更是天下之幸! 然而只有天绯知道,她这几句话的真正意思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带我出去,再做详谈。(.好看的小说) 抓着明辉太子的手松开,如鹰隼振翅,向着地面上俯冲而下,直入刀枪林立的军阵从中,长袖猎猎,扫开近处的几名侍卫,顺势将太子妃拦腰抄起,重又返回大殿房顶,劈胸揪住太子的前襟,飞身没入天际。 一切都快得超乎想象,殿前的数千禁军和四周的弓弩手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眼睁睁看着他们贤良淑德、忠贞节烈的太子妃殿下被那妖异得不像人的妖人强掳而去。 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夫妻团聚了。 “追!”皇帝陛下咆哮。 “妖孽……妖孽啊……”宰相大人目眦欲裂地望着漆黑的夜空,嘶声喊出这几个字,便直挺挺地晕倒在地。 玉阶上顿成一团乱麻。 暮云江边风冷云低,月色凄清,天紫在水畔绰约而立,片刻,便觉得身上有些凉了。 “如此简单的问题,也要想这许久么?” 天绯的语声比江风更冷,修长的手指已扼在明辉太子的后颈上,他提的那个问题,确实简单得很,简单到只有区区五个字。 ――是不是天朗? 照常理,以天朗的体质,离开雪原几乎并无可能,人间的水土和温度不出半日便能让他有来无回,然而这世上终究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况且那个家伙身上,几时又有“常理”二字? 惟妙惟肖地变成他的样子,以离魂之术掳去苏软的魂魄,这样的事情除了天朗,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 只是那小子又何以能离开雪狐王宫呢? “我早就知道,他是个靠不住的家伙,身边但凡有个像样的帮手,也决计不会找他……”天紫忽然一声轻叹。 原是想将天绯调开,让天朗去毁掉异世之心的,从午后等到日落,也不见有回应,却仍能感觉得到异世之心的存在,起初还以为他失了手,此刻才断定,他必然只是用了离魂之术,并未真的取那丫头的性命,而现在,却又不知跑到哪里去玩了。 “他在哪?”天绯问。 “我不知道。”天紫摇了摇头。 钳住明辉太子后颈的手指骤然发力,明辉太子咬着牙忍了忍,没忍住,痛苦地喊出声来。 天紫霍然回身,蹙了眉望着天绯,目光说不出是恼怒还是幽怨,良久才苦苦一笑:“事到如今,是不是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再信了?” “他在哪?”仍是那个问题,语声中甚至有几分月明风清的味道,指间却响起骨骼纠错的声音,明辉太子的惨叫也愈发凄厉。 “你以为,我真的在乎这个人?”天紫幽幽道,“我眷恋的,不过是人间万象、世事繁华而已,即便不在王都,也可以在其他地方,即便不是这个人,也可以是其他人,只要我想,便总有办法过我喜欢的日子,你想用他来要挟我,分量未免不够。” 她的声音缓慢而柔婉,却如同朔风般寒冷,明辉太子忽然不再喊叫,惨白着一张脸,艰难地抬头看她,眼神既有诧异和绝望,更有种难以言喻的寂寥之色。 天绯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真的?” 明辉太子的双脚蓦地便离开地面,这情景熟悉得让他想哭,难道弄断别人脖子这种事也会上瘾,而自己又到底得罪了谁? 全部体重都压迫到握在别人掌中的那脆弱得可怜的受力点上,由后颈到腰际,整个脊椎成了一个痛苦的弓形,所有骨节都在相互挤压错位,似乎过不了多久,什么地方就会断了。 他打赌,只要那妖孽的手指上再多用半点力气,第一处断的肯定是脖子。 “住手!”天紫脸色苍白地厉喝出声。 “天朗,在哪?” “……在鲲州。”像是急怒攻心,天紫剧烈地咳嗽起来,有血丝沿嘴角飘然而下,整个人也摇摇欲倒。 天绯松手,任掌中颓然摔落的身躯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鲲州何处?” “我不知道,天朗根本就没有再回来过,我只能感觉得出,他还在鲲州。”拿出块帕子,轻轻拭去唇边的血迹,然后,将那染了颜色的雪白丝绢扬手丢在夜风里。 “……你如何感觉到他?”天绯问,越来越觉得,她有太多的事情自己一无所知。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这与你无关,与你的小丫头也无关。”抚着心口,忽然又是笑靥如花,“与其将力气浪费在我这里,还不如现在就去找你的心尖子,她虽有颗异世之心,却终究只是人类,可不像你,离魂之后能撑上七七四十九日……” “……好好做你的太子妃吧……但愿,这是你最后一次插手此事。”望着她,眼神疏离而深邃,像在看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又像在看一个以后永远也不会再见的人,然后,转身便要离开。 “值得么?”天紫在他身后问。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又要叫住他,只是看着他越走越远,忽然便觉得寂寞,觉得意气难平。 “什么?”天绯顿住脚步,却并没有回头。 “她是卑微而无能的人类,一生长不过百年,青春就更是少得可怜,弹指之间,青丝便成白头,到最后,你会看着她变老,变得鸡皮鹤发,丑陋不堪,根本就无法与你匹配,你会看着她死去,什么都挽不回,也什么都留不住……天绯,值得么?”似乎在嘲谑着什么,但更像在求证着什么,语声竟是微微颤抖的,全没有平日里漫不经心的淡定和妖娆。 …… “……值得。” 月亮落下去,江雾渐浓,打湿了天紫的裙袖。然而她却似浑然不觉,只孤单地站在一片荒烟蔓草之间,听着暮云江泠泠的水声,良久,唇边才勾出一抹凄冷的笑意。 “他说……值得……”喃喃自语,那笑意也渐渐放大,像是想起什么特别滑稽的事情,忽然便笑得难以自持,“他说……值得呢……” “你后悔了?”身旁,有人问。 明辉太子不知何时已从地上爬了起来,此刻正盘膝坐在那里,袍袖不整,发丝凌乱,左臂也似乎摔得脱了臼,略动动便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但表情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抬头望向天紫,眼神看不出冷暖和喜怒。 “你说……什么?”天紫怔了怔,不再笑得那样疯狂。 “你已经是王朝的太子妃,现在后悔,实在有些晚了。”艰难起身,抚着左臂,踉踉跄跄地走到她面前来,“孤今天很累,我们回去吧。” 天紫看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些困惑:“我早已不是云姗。” “孤知道。” “我甚至连你的同类都不是。” “孤……也知道。” “我在,你也许会有麻烦,甚至有性命之虞。” “孤已经领教过多次了。”明辉太子苦笑。 “我说过,我眷恋的,不过是人间万象、世事繁华而已,即便不在王都,也可以在其他地方,即便不是你,也可以是其他人……这些,都是真的。” “……那便趁着你还在王都,而我也还没有换成其他人,跟我回去吧……” …… 与那男人相互搀扶着离开的时候,天紫回头看了一眼,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的是什么。 暮云江在夜色中奔流不息,许多过往,也如那江水般潋滟而东,再也不会回来了。 无情得很,也无趣得很,然而,这便是人间,这,便是人生。 第三十二章 不知何处是他乡(上) “这是什么?” “烧饼,吃的。” “长这么丑怎么吃?” “……你长得倒是漂亮,能吃么?” “……也对……那人在干嘛?” “举石锁。” “那周围的人呢?” “看他举石锁。” “举块石头有什么好看的,你们人类还真是无聊。” “……拜托,不是所有物种都像你们雪狐王族那样彪悍,对于我们来说,能把那个石锁举起来,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哦,那个是什么?” “……” “是什么是什么?” “……夜壶。” “夜壶?夜里喝酒用的么?” “……” “……没有我父王的酒樽好看。” “……” “你又怎么了?” “我头痛!别跟我说话!” “……头痛?你现在又没有头……魂魄也会头痛?” 鲲州夜市上灯火如昼,熙来攘往的人们半是惊艳、半是莫名地望着那个白衣如雪,俊美绝伦,气宇轩昂地招摇过市,又如失心疯般自言自语的妖魅少年,却没有谁能看见,他身边还跟着一个郁闷至极,又不得不狗腿般亦步亦趋的单薄灵魂。 苏软自认为还算是个有爱心的人,特别是对于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和天真烂漫的小动物,眼前这厮,勉强算小动物,而且绝对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可为什么,就比她生平见过的最讨人嫌的小孩还要讨人嫌? 但她必须跟着他,只因为,那具躯体是天绯的。 “你……穿着你哥哥……出来得瑟?” 海边的礁石上,苏软直愣愣地看着天朗,心中五味杂陈。 云起别院与天绯重逢,她就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对,但那样的气息,那样的温度,又明明一如既往,直到今日才知道,他竟不惜使魂魄脱离躯体,只为脱离狐王的束缚,赶回自己身边。怪不得当日莫伤离曾经说:有人肯为了她,甘冒魂飞魄散之险呢…… 如果四十九日之后,他还不能回去,就真的会魂飞魄散么? 这样想着,好像连魂魄也要颤抖起来,再去看那个自称是他弟弟,却趁火打劫占着他身体的家伙,就尤其觉得此人欠揍。 忍而又忍,终于还是觉得忍无可忍,跳起扬手,在那个好整以暇吹着海风的脑袋上狠狠凿下一记暴栗。 “你……你这个缺德带冒烟的死孩子!” 飘忽如烟的拳头,落下去几乎没有半点力量,石破天惊的怒吼声却吓了某人一跳。天朗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许久,摸了摸自己的后脑,被她凿过的地方,居然好像真的有些隐隐作痛。 “你打我?”缓缓起身,语声森冷如冰。 “对!打你!怎样?!”悍不畏死地抬头望着他。 “……打就打吧,反正又不怎么疼。”雪白的袍裾翩然一转,心平气和地跃下礁石,“走吧,陪我到处逛逛。” “……什么?” “前面那座城,好像很有趣的样子,我来时匆匆,都没有好好玩过,你先来的,做我的向导吧。” “不去!” “不去?” “……” “……那我先走了,反正这身体也是天绯的,就算人生地疏出了什么岔子,也与我不相干。” …… 于是,从日落到夜深,她陪那个连萝卜都不认识的家伙,走遍了鲲州城的大街小巷。 这人的知识水平之低和学习兴趣之高,都超出了苏软的心理承受能力,但她仍然压抑着随时要疯的冲动,尽量平心静气地告诉他何谓馒头,何谓馄饨,什么叫油炸糕,哪个是臭豆腐,茶楼是喝茶的,酒肆是卖酒的,俨然一部倩女幽魂版的低幼儿童百科全书。 “看不出来,你还渊博得很。”他由衷地赞叹。 苏软欲哭无泪——知道松子长在松树上这种事,也算渊博? 前方一座高楼临街而立,各色灯盏勾勒出迷离而柔媚的轮廓,画栋雕梁,软罗飘飞,许许多多女孩子穿着轻薄如云的春衫,或凭栏、或倚门、或顾盼、或浅笑,莺声燕语地招呼着过往行人。 丝竹悦耳,还未到近前,空气中已是暗香浮动。 天朗走过来的时候,满楼灯彩都仿佛被他夺去了光芒,就连楼上楼下的女孩子们也忘记此刻正在当班,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绝世独立的白衣男子,一双双如丝媚眼顿时变得灿若晨星。 “绿——腰——倦——”天朗很认真地读着门前匾额上的字,“这里是什么地方?” 苏软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却又踌躇着该不该向这冰清玉洁的人普及,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天绯的弟弟啊,斟酌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是这样的,在人间,有一种地方,是供那些有钱无德,吃饱了没事干的男人们玩乐的,那里有很多年轻的女孩子……就是你看到的那些,嗯,她们有的是为了生存,有的是被迫,还有的……总之她们住在这里,出卖掉自己的身体和青春……很可怜……我们一般把这样的地方叫做……” “青楼?”天朗蹙了眉道,“不就是青楼么,你说得这么啰嗦做什么?” 如果不是把肺落在龙府大宅,苏软肯定会背过气去:“你怎么知道?!” “我在我母后的书里看过。” 苏软的嘴角抽了抽:“你母后的书里没有馒头,却有青楼?” “进去看看。”天朗轻描淡写地说出四个字,举步便向里走。 “不行!”苏软一声尖叫,怒目圆睁地挡在他的身前。 好奇也好,业余活动也好,白龙鱼服体察民情也好,那是他自己的事,她管不着,但这身体却是天绯的,无论如何,她,坚决,绝对,宁死,拼了这条性命,也不能让他借着天绯的身体流连烟花之地! 是可忍,孰不可忍?! “逛逛而已……你眼睛怎么能瞪这么大?”天朗伸出两个指头,量了量苏软的眼睛,又放在自己的眼睛上比了比,发现居然大出一半还要多,甚是惊奇。 “你要敢用天绯的身体……做……做那些事,我,我就跟你拼了!”苏软激动得像只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的刺猬。 “做哪些事?”天朗完全无视她的威胁,却对某些她不想重点强调的事情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你们人类在青楼里……一般都做哪些事?” 苏软被这个问题噎住,愣怔着不知如何作答。身后却忽然有娇俏的语声响起来,如黄莺出谷:“这位公子问得有趣,在快乐的地方,自然是要做快乐的事情了。” 回首,见一紫襦缃裙,珠围翠绕的冶艳少妇正被几个妙龄女子簇拥着,从楼内走出来,见到天朗时,轻盈曼妙的脚步也不由得顿了顿,妩媚的脸庞上现出些难以掩饰的艳羡之色。 那神情让苏软觉得极其的郁闷,气鼓鼓地横在天朗身前,想要将那的视线挡住,却忘了自己在别人眼里根本就是空气。 “你这,能做什么快乐的事?”天朗捏住苏软的后颈,将她平移到一边,话却是对着那个少妇说的。 “那要看公子想做什么,只要您喜欢,做什么都可以。”尽管觉得眼前这光芒万丈的主儿,行为举止颇为怪异,而且,似乎脑袋还有些问题的样子,但少妇仍然表现出了极佳的服务态度和很高的专业素养。 反正,青楼里从来就不缺行为乖张和脑袋有问题的人。 天朗蹙着眉考虑了片刻:“我还是得进去看看。” 否则,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不行!”苏软几乎要哭出来,“你要进去,就先灭了我!” “你真麻烦。” “我不管!反正我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用天绯的身体进那种地方!” “……不能眼睁睁看着?”天朗很认真地望着她。 “不能!” “……那好吧。”一声轻叹里总算有了妥协的味道。 苏软的脸色略略好了些,想着毕竟是小孩子,虽任性,却还算秉性纯良,下一秒便被那厮伸手揽住了腰肢。 他对魂魄有着超乎寻常的控制能力,轻而易举地便将苏软禁锢在自己的臂膊间。 “那就跟我一起进去吧。” 第三十二章 不知何处是他乡(下) 绿腰倦中到处弥漫着妖娆的丝竹和酒香,极尽奢华的厅堂内外歌韵铮琮,裙裾飞旋,锦袍玉带的男人和衣香鬓影的女子悠然来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痴迷而颓废的快乐,每个人都只求一醉,生忘形,死忘名,所有理智、尊严、矜持和操守,也尽皆湮没在那片人工制造的温柔而虚幻的万种风情之中。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地方会让苏软感到悲伤。 当然,如果眼前摆了铺天盖地一桌子菜,对面还坐了个甩着腮帮子胡吃海塞的人,即便悲伤,也悲伤不了多久的。 “你们雪狐王族……伙食不好?”有点同情地看着那个极漂亮的饕餮,却暗自为天绯的肠胃揪着心。 整整一个多时辰,这厮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只是不遗余力地吃,就连绿腰倦老板娘精心为他挑选的若干个绝色美女,他都未曾抬头看一眼。 “你们都出去吧,我吃饭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围观。”语气很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倒与他哥有了几分相像。 看着那些女孩子们满脸不解、失望和委屈地退出去,苏软其实很想跟他说说青楼和馆子的区别,但仔细想想,又忍住了。 “你刚才……说什么?”将一个湛青碧绿的翡翠虾饺塞进嘴里,那人总算在百忙之中抽空瞄了苏软一眼。 “我说,你在雪狐王族没什么东西可吃么?” “有。”天朗含混不清地答,“但是没味道,没味道得很。(.)” 后来苏软才知道,雪狐王族的伙食不但好,而且好得很没天理,无论是材料还是烹饪技术,都堪称极品中的极品,但再好吃的东西,也架不住天长日久经年累月地吃,就像她自己小时候,妈妈端了大米饭炖肉在屁股后面追着,她也不想多吃,回到乡下的舅舅家,却每每为了一个柴鸡蛋或者一碗棒子米粥就咸菜条而围着锅台憧憬许久。 对于小孩子来说,饭,总是别人家的比较好吃。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有些郁郁地问天朗。 “回哪里?” “当然是回你自己的家,只有四十几天时间,如果出了什么差错,那天绯和你岂不……” “你喜欢他?”天朗用雪白的丝绢擦了擦手,忽然问。 “……什么?”苏软一怔,心跳得快了半拍。 “你自己也被我用了离魂之术,而且你是人类,恐怕还撑不到七七四十九日,可从黄昏到现在,你只问他,却一句也没有问过自己。” “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烂命一条而已,有什么可问。”苏软苦了脸道,“你老爹想要我的命,或者天紫想要我的命,那就拿去好了,只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早早归位,把身体还给天绯吧。” “离魂而久不还魂,是要形神俱灭的,你不怕?”手里拎了只肥硕的鸡腿,幽邃的黑眼睛望过来,居然好像还有几分怜惜关切之色。 苏软顿时无名火起:“亏你有脸问,这到底都是谁害的?!” 一桌子的菜,一桌子的菜!却只能看着别人吃,而自己连口汤都喝不了……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天朗于是挑了挑眉毛,继续低头吃鸡腿。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那个美丽的老板娘亲自端了个紫檀木托盘,袅袅婷婷入内,托盘里放着一把漂亮的酒壶,晶莹剔透,看上去像是水晶制成,壶中的液体殷殷如血,斟满酒杯时,天朗的脸庞都被映得多了几分红晕之色。 “这是什么?”他端起酒杯,轻轻嗅了嗅。 “这是绿腰倦自酿的葡萄酒,窖藏不足十年是不会拿出来待客的,数年前有个诗人路过,给它起了个有趣的名字,叫做……忘乡……”提到那个名字,老板娘明媚的眼底荡漾起难以言喻的柔亮光泽,唇边的微笑也更加勾魂夺魄,见天朗望着酒杯微微出神,便不多说话,将酒壶放下就出去了。 “酒……”天朗忽然笑笑,“小时候见父王喝酒,很是甜美的样子,于是趁他不在,便喝了一口,谁知只这一口,却险些要了我的性命……” “……为什么?”苏软皱了皱眉。 “酒性热而湿,于我那身体是大忌……你只道你变了魂魄,喝不成粥,其实,我也好不到哪去呢……”说着,仰头一饮而尽,见苏软吃了一惊的样子,不由笑道,“你担心什么,这是天绯的身体,不喝白不喝。” 苏软眼神黯淡地看着他,心中什么地方被揪扯了一下,想着有血有肉的生命,却被终生禁锢在最冰冷的地方,吃寒凉的食物,看万古不变的白雪,就连喝上一杯酒,到人间吹半日暖风,都只能借着别人的身体完成,忽然就觉得……好像不那么气恨他了…… “……你那样看我做什么?”天朗也瞪圆了眼睛望过来,伸出五根漂亮的手指在她眼前晃,“要么,你也吃点?” 见她忧伤的眼神重又变得凌厉如刀,这才满意地给自己再倒上一杯酒,优哉游哉地喝光。 “……真难喝。”他轻叹。 “难喝?”苏软有些莫名其妙,“那你还喝得那么高兴?” “难喝归难喝,高兴归高兴,有什么关系。”天朗不以为然地扬了扬眉弯,“这是我第一次喝酒,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就算难喝,也要多喝点。” 苏软的几乎又要开始落寞起来,却发现他的黑眸变得有些迷离。 “你……怎么了……?”担心地问他。 “……什么?”天朗揉了揉额头,想将酒杯放回桌子上去,修长的手指忽然一抖,那杯子居然掉在地上,碎了。 天朗低头看了看杯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怔怔道:“……酒喝多了……会醉……对么?” 苏软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那优雅的身形如山般颓然倒下来,伏在桌在上不动了。 门再次被轻轻打开,缃黄的裙裾翩然而入,径直走到天朗身边,纤纤玉指轻轻抚上他的脸庞。 “我忘了告诉你,”美丽的老板娘说,“那个诗人,后来再也没有离开呢……” 黑店!蒙汗药!人肉包子!劫财劫色! 苏软本能地跳起来,冲过去抓住天朗拼命摇晃,却忘了自己只是个魂魄。 “起来!你是妖啊!哪有妖精怕黑店的?!快起来!”气急败坏地大喊。 耳畔忽然有人一声娇笑,吹气如兰:“我这虽是销金窟,却不是黑店,你,冤枉我了……” 苏软愣住,僵硬地转过身子,正看见老板娘那张巧笑倩兮的脸。 世上最恐怖的事,莫过于当时你觉得情况是这样这样的,过后才发现,原来竟是那样那样的。 “你……能看见我?”怔怔地问老板娘,神经被蹂躏到极处,反而变得强韧起来。 “当然。”老板娘浅笑着凑过来,原本水样的明眸中忽然泛起骇人的妖绿色光芒,柔润的嘴唇却仍然温情脉脉,吐字如珠,“我开这绿腰倦,已经三百余年,又有什么样的客人,是我看不到的?” 苏软蓦地睁大眼睛,那抹妖绿,她实在太过熟悉。 “朱颜,你吓着她了。”纱窗外,有水蓝色身影飘然掠过,略带责备之意的语声,轻柔得几近叹息。 苏软忽然苦笑:“莫伤离,你还真是无处不在。” 第三十三章 飘风骤雨惊飒飒(上) 美丽的云起别院再次成为苏软的牢狱,但这次有某个烂醉如泥的家伙与她同囚一处,她不再是一个人。 四更时分,天朗仍然不醒,就连腰间被上了条沉重的铁链,也浑然未觉,那铁链据说叫什么金丝八宝镇妖索,名字狗血且严重不切实际,苏软端详了半晌,也看不出哪里算金丝,哪里算八宝,只那么黑黢黢冰冷冷的一条,上面刻了些符咒般的朴拙花纹,但莫伤离说,此物能锁得住天下所有的妖魅。 莫伤离说绿腰倦是王朝历史最悠久的青楼,朱颜和那些活色生香的女孩子数百年来不停地变幻着形貌,却从未离开过那个地方。 莫伤离说“忘乡”是他很久以前从家中带出来的酒,无论人鬼妖魅,只消三杯,便都会醉得忘却来处去处,不知今夕何夕,但,那真的只是酒而已。 莫伤离说离魂之术极其危险,所以他会尽一切力量帮着苏软回到她的身体,因为没有了身躯的小软软很让人心疼,最主要的是,没有了灵魂的异世之心,敲不开那尘封已久的洪荒之门。 从鲲州闹市到云起别院,莫伤离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着,苏软却只是守着昏睡的天朗,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出神,直到他说得无趣,有些郁闷地闭了嘴,她才轻声道:“我累了。” 话说出来,才想起自己已经是个魂魄……但,真的累了。 莫伤离的眼睛里闪过些莫名的黯然之色,却仍是妩媚地一笑:“你的小楼还给你留着,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我哪里也不去。”苏软俯视着身边被锁住的那个人,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柔淡的阴影,“他在哪,我就在哪。” 莫伤离忍不住四下里看了看――云起别院的地下监牢,石壁铁栏,固若金汤,倒是足够宽阔,也还算干净,但没有床被、没有桌椅、没有任何必要的生活用品,只一盏油灯在墙壁上昏黄摇曳,居住条件实在是不怎么样。[] “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他皱了皱眉,“……三天之内,他不会醒,而我也犯不上伤他,你又何苦在这死守?” “反正我现在也不能算是人。”苏软没精打采地抬起头,“怕我跑了么?你可以再找一条什么什么索,把我也拴在这……那些变态的东西,你家多得是……” “我怎么舍得栓你,疼你还来不及……”莫伤离脱口而出,可能自己也觉得有点亏心,于是干笑两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也罢,你喜欢在哪里就在哪里,我可是要回去睡觉了……” 说着起身,袍袖飘飘地走了。 整个监牢顿时安静许多,没有守卫,没有狱卒,甚至连牢门都没有锁上。 因为对于一个妖魅和一个魂魄来说,所有属于人间的桎梏,都是多余的。 天朗翻身,换了个极舒服又极荡漾的造型,继续深入醉乡安稳处,苏软怔立片刻,忽然有些欲哭无泪。 她并不纠结自己的处境,一点也不,所谓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倒霉到极处,也就习惯成自然。 但她不能不在乎这睡神。 在冰凉的石头地面上坐下来,皱了眉,开始想逃出去的办法,虽然这几乎是徒劳的,但却必须如此。 如果她还是肉身,有血有肉,她会拔下发簪抵住胸口,即便血溅五步,也要强迫莫伤离放了天朗,可是现在,她什么也没有。 又或者她可以像个游魂那样从这监牢中飘出去,飘到龙府大宅搬救兵……但以莫伤离那孽障的变态程度,岂能发现不了,发现了,恼了,毁了天绯的身体,一切都将会万劫不复。 要不,背着他跑? …… “别想了,你那个脑袋也能想事情?我看着都头痛。”身后,天朗不咸不淡地开口。 “想不出也得想想看,难道坐以待毙?!”苏软没好气地反驳。 “你能想出什么,无非是拖着我跑之类的……” “闭嘴!这还不都是你害的,别给我捣……”悚然住口,触电般跳起来,回身,双眼圆睁地望着那个半分钟前还睡得六亲不认的妖孽,像只受了惊的小猫。 天朗大笑:“怪道天绯提起你时,总说那傻子如何如何,却又拼了魂飞魄散也要护着你,今天总算见识了,有这样好玩的傻子,我也舍不得让你死呢……” 苏软无语,这人没醉,原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为什么,总觉得怒火满胸膛? “你刚才是装蒜?” “我说过,喝酒曾经差点要过我的命,而我是个很长记性的人。”天朗懒洋洋地半坐起来,黑发如水,飘然散落肩背。 “可你明明喝了。” “障眼法而已,不如此,怎能骗过那只涂了半斤脂粉的蛇妖?”低头,开始研究腰间那条沉重的铁索。 “……蛇妖?” “那所谓的绿腰倦,原本就是个蛇窝,隔了几十丈远都能闻到她们身上的腥气,但菜做得还是不错的,不要那些女子作陪,就是不想倒了本殿下的胃口。” 捏住铁锁,呼吸吐纳,气贯指端,然后骤然发力……未果。 神情于是凝重了些,盘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词,优美的腰身忽而茁壮如水缸,忽而纤瘦如杨柳,但那铁锁也随之时粗时细,挣不开、滑不脱、甩不掉,痴情得让人感动。 眼中恨意陡生,抓起那铁链端详良久,忽然一口咬住,撕扯,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如疯猫挠门,听得人牙酸不已,半晌后,捂着腮帮子败下阵来。 “既然没喝那酒,又何苦让他把你锁住?这下跑不了了,怎么办?”苏软郁闷地看着他,忍不住也揉了揉脸颊。 “我若不让他锁住,又怎么能把这链子弄到手?”天朗不以为然地道。 “自己都要炖成甲鱼汤了,还惦记着偷锅……干,干啥?!”后半句话陡然变成压抑的惊呼。 “雪狐族将这个叫做脱衣服……你们人类叫什么?”那厮头也不抬地解着腰带、锦袍、中衣、靴袜,直脱得赤条条不着寸缕,天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傲人身躯便如同进了澡堂子般暴露在昏黄的灯烛之下。 人类,也管这个叫脱衣服。 “你到底想怎样?!”苏软几乎要哭出来,仓皇地背过身去,气急败坏地问。 ……也不是没看过,但,还是有些要疯――这人到底是什么东西喂养大的?!而自己这脆弱的神经,又还能坚持多久?! 身后许久没有搭腔,只是监牢之中的温度似乎骤然高了起来,原本还夜凉如水,转瞬就变得酷热难耐。 这孽障……不是在放火吧…… 苏软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却惊异地发现那被铁锁困住的身躯此刻忽然红光大炽,整个人都似乎变得明亮通透起来,然后,开始燃烧。 是的,燃烧,没有灰烬,没有烟雾,只那么灼灼地跳跃着,闪亮着,完全失去血肉的质感,修长□的身躯转瞬便燃烧成刺目的绯红色火焰。 镇妖索铮然落地,看来世上终究没有什么铁链,能困得住一团向往自由的火。 苏软的目光失了焦距,待到反应过来时,忽然不顾死活地向着那烈焰扑过去,原是要救火的,却在半秒钟之后,扑进了一个活生生的,极具存在感的怀抱。 仰头,火焰重又变回天绯的形貌,全须全尾,安然无恙,漆黑眼眸带了些莫名其妙的神色,正侧着头看她。 “你……这算非礼我?”沉吟许久,那厮不太确定地问。 也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雷到了,苏软只是发呆。 “……你以为,我想烧了他的身体?”天朗似笑非笑,却眼见怀中女孩子的小脸由惊慌变作茫然,由茫然变作悲愤,由悲愤变作委屈,继而撇了撇嘴,大放悲声。 “是!我怕你烧了他!我就是怕你烧了他!怎样?!”灵魂是没有眼泪的,干打雷不下雨的哭泣让本就窒闷的心境变得更加沉抑郁结,但苏软仍然哭得心力交瘁,仿佛泄愤一般,边哭喊,边狠狠望着那张原本属于天绯的绝美脸庞。 天朗怔了怔,不知在想些什么,仰脸看着房顶,半晌才道:“天绯的身体本就可以化作火焰,除了我父王的穹庐,谁也困不住他,而且我若烧了他的身体,自己也是活不成的,你又怕个什么?” 难得正经的语气,却有几分像是在安慰了。 ……真让人不适应。 第三十三章 飘风骤雨惊飒飒(下) 云起别院的池塘里荡漾着寥落的星光,晓风残月,凉意如丝,墙外山林间偶尔响起几声鸟鸣,啁啾清越,回荡在黎明前仍旧深沉的夜色里,却更衬得周遭万籁俱寂。(.) 真安静……坐在水畔的青石上,苏软有些困惑地想。 数日前住在这里,晚间还是灯火通明,禁卫森严,东方连锦是个不喜欢寂寞的人,他住的地方即便不至于夜夜笙歌,也绝不会走悄怆幽邃的路线,而今夜,偌大的庭园里居然没有看见一盏灯、一个人,这实在有些非同寻常。 苏软渐渐地不安起来,资深倒霉蛋的经验和直觉告诉她,似乎又有什么不大愉快的事情,要在眼前发生了。 但有些家伙却是不关心这些的,天朗柔长的发丝被微风扬起,皎皎白衣在星光下愈发清冷飘逸,如魅如仙,只见他时而伫立水中,身形如云边玉树,时而弯腰掬水,动作更是优美绝伦。 苏软却只想骂街。 “呆瓜,下来帮我一起找。”池塘里,那厮像个水鬼般朝她招手,得到一个白眼之后,很识趣地不再强求,继续四处瞎摸,“肯定有大鱼,我刚才在岸上就听见它的动静了。” 苏软不知道为什么这世上有人明明要越狱,却转瞬又在人家的池塘里摸起鱼来,眼见天色欲晓,不由得忧心如焚,但偏偏奈何不得他,只能皱了张苦瓜脸冷冷地作壁上观,盼着那位爷玩得尽兴,好早点离开这劳什子的鬼地方。 不论他最后会将她带向何方,置于何种境地,只要他无恙,天绯的身躯无恙,她也就计较不了那许多了。 “你最后,会把身体还给天绯的吧?”看着水中辛勤劳作的身影,忍不住问。 “看心情。”天朗四处逡巡着,头也不抬地道。 苏软听不出他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一时无语,却觉得风好像忽然大了些,一阵紧似一阵,打碎了满池星月,摇动了檐角风铎,又呜咽着拂过四面山林,漫卷起松涛阵阵。 不知什么时候,连鸟声也听不见了。 “天朗,我们走吧……”起身,下意识地轻唤,忽然想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这幽深死寂的院落里似乎隐隐浮动着什么东西,让她越来越心神不宁,就连天朗在水中弯腰摸索的身影,也有了种近乎诡异的味道。 她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做停留,却又不能撇下天绯的身躯独自离开。 天朗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眼神专注地望着波光荡漾的水面,许久,轻轻道:“来了……” 颀长身形一个优雅的翻折,游龙般潜入池水,未几,水面漩涡忽起,妖异的黑色旋涡,在塘中无声而急速地翻卷,渐渐变成巨大的黑洞,仿佛要将整座庭园都吞噬进去,蓦然之间如惊雷炸响,两道扭转纠缠的身影冲天而起,挟着纷扬的水花腾入半空,一个白衣如雪,是天朗,另一个,却骇然是条通体红光,人首蛇身的怪物。 珍爱生命,远离池塘――苏软觉得这几个字应该成为东方世家的家训,数月前被骁远王府那条胖头撞断的肋骨,至今想起来还会条件反射地隐隐作痛,而即便再大的胖头,也远不如眼前这尊无法言喻的生物触目惊心。 无肩、无臂、无腿、无脚,长愈三丈的血红色身躯上鳞甲森森,光芒闪耀,俨然就是一条巨蟒,但又偏偏长了个秀发飘逸的男子的头,看五官还十分俊朗,只是由于跟天朗较着劲,一张红脸扭曲得超出了常规,在幽深的夜色里,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天朗已被那蟒妖紧紧缠住,脸上却带着小屁孩在河沟里摸泥鳅般的兴奋表情,雪白袍袖与血红鳞甲缱绻一处,吱吱咯咯分不清谁的筋骨在纠结作响,转头看见水畔青石上呆立失神的苏软,居然还灿烂一笑:“这家伙从刚才就一直跟着我们,原以为是条鱼,想不到竟是条小蛇!这身皮子拿回去给老大做剑鞘,甚好,甚好!” 小蛇显然是学过普通话的,闻听此言极其悲愤,长信吐出,直取天朗面门,未果,更加狂性大发,俊朗的男子头颅顿时幻化成凶悍的蟒首形貌,张口便要将天朗吞入腹中。 苏软已经紧张到极处,手握成拳,一瞬不瞬地盯着被巨蟒死死缠住的天朗,天朗却仍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欠揍德性,见那血盆大口罩顶而来,不仅不知闪躲,反而还伸头仔细看了看,左手不可思议地从蟒身的禁锢中悄然滑出,蓦地挥出一记老拳,重重击在蟒妖的下颌上。 蟒妖的巨口骤然闭合,吐出的长信却未及收回,便听得嘶嘶声响,两行清泪从探照灯般的蛇眼中潸然而下。 它咬到舌头了。 咬到舌头的蟒蛇已经出离愤怒,身躯越缩越紧,拼了老命也要将这个白衣讨厌男挤成香辣牛肉酱,一人一蟒在半空中盘旋缠斗,渐渐陷入白热化的死磕状态。 天绯的身体是不会那么容易骨折的,而巨蟒的束缚看起来也不大好挣脱,天朗的右臂被缠住,只有左臂可以与之周旋,几番较量之后,俊逸的脸庞上忽然现出些鄙夷之色。 “嘴大有什么了不起,黄口小儿才靠咬人取胜。”斜睨的黑眸满是不屑,冷冷望着蟒妖。“真有本事,就凭力气缠死我……你这张蛇脸怎么这么丑?还不如那张人脸英俊。” 凭力气缠人原本就是巨蟒的强项,又听天朗说蛇脸丑陋,难免有些伤自尊,于是蟒首顿时化成人样,劲贯全身,正蓄势待发欲与对方做殊死一搏,却听见天朗轻轻说了声:“很好……” 长袖扬起,二指张开,如利剪般直取蟒妖双目,蟒蛇的眼睛长在头颅两侧,一只手是难以同时戳到两只眼睛的,而变成人脸,就容易多了。 这招对于一只正打算像个男人那样去战斗的单纯蟒蛇来说,确实不要脸之极,蟒妖猝不及防,两只眼睛被结结实实戳了个正着,长嘶声起,悲愤而凄惨,缠住天朗的蟒身却立刻便松了开来,急如流矢般向着池塘对面的树丛夺路而去。 天朗作势欲追,却见红光一闪,原本已冲入树丛的蟒妖竟又原路折回,仿佛撞上了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慌不择路地朝这边逃窜过来。 身后,有飘忽如鬼魅的暗影自树丛中森然跃起,挟了阴冷的微风,无声无息地掠过半池波光,转眼便赶至近前。 袍袖猎猎,如乌云蔽月,幽黯得看不清颜色,一只苍白而修长的手悄然伸出,探囊取物般扣向蟒妖头顶,凄厉的嘶鸣声响彻夜空,蟒妖顿时通体红光大炽,粗壮的躯体几近疯狂地扭动着,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那看似不着劲力的钳制,红色光芒忽然开始如水般波动起来,源源不断流向对方掌心。风骤起,某个凌空飞转的瞬间,苏软看清了那暗影的模样。 长发未束,凌乱而妖邪地飞扬半空,惨白的脸庞被蟒妖身上血红色的光芒照亮,却让苏软的双眼顿时张大。 ……那是……谁的脸? 从骁远王府碧波晚照的小亭,到王都城中灯彩如昼的元夕,从暮云江边烟水苍茫的栈桥,到鲲州城外海棠花飞的庭院,那张脸她实在太熟悉,但此刻,却又陌生得不敢相认。 即便朋友成了死敌,信任遭遇背叛,那脸庞在她的记忆中,也始终是优雅而美好的,偶尔扬眉,便如湛卢出鞘般意气纵横,偶尔轻笑,亦如春山秋水般风神疏朗。 “东方连锦……”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在清冷激荡的夜风里,轻得几近叹息。 天朗已回到水畔青石上,此刻正负手而立,饶有兴味地隔岸观火,听见苏软喃喃自语,便侧目看着她:“你认识这人?” 苏软苦笑,她不知道数日不见,东方连锦究竟何以会变得如此,却也并不觉得过于惊诧,在这段日子里,光怪陆离,变化无常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甚至连她自己都已经变作游魂,跟着个乖张诡谲的家伙无厘头地四处飘荡,就算有惊诧的心情,也早已没有惊诧的力气。 但仍会觉出些许寂寞和感伤,淡淡的,难以言喻,她知道,也许从这一刻开始,和风朗日之下那个银冠束发、绿衣如水的男子,便真真正正在她心中渐行渐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半天空,蟒妖的红芒已被东方连锦的手掌吸噬殆尽,方才还能翻江倒海的身躯此刻就像段枯槁的朽木,颓然落入池水,东方连锦的身形翩然旋转,径自向着苏软而来,却并没有出手,只落在不远处的岸边,悄无声息地与她对视。 曾经亲切的眼眸中闪烁着妖冶的冰绿色光芒,看得久了,心都会变得冰冷起来。苏软怔怔地望着那双眼睛,似乎有什么怪异的念头自脑海中闪现,却只是惊鸿一瞥,再要细想时,又理不出半点头绪。 “……你还好么?”想跟他说点什么,说了,又觉得这样的问候未免不合时宜。 东方连锦妖绿色的目光却像是忽然黯淡了些,唇角勾起,仍旧笑得清朗而温柔:“很好,你呢?” “那条蛇怎样了?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变成那个样子,是初月部族的宿命。”东方连锦没有说话,背后,有人淡淡地替他回答。 莫伤离的语声里透着很深很深的倦意,像是整夜未睡,又像是大梦初醒,走到东方连锦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蟒妖是我从南方大泽中特意寻来的,已有千年之力,此刻尽数为你所得,可谓事半功倍。” 东方连锦笑笑,转过头,静静地仰望着即将破晓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东方世家……真的就是初月部族?”苏软忽然问。 虽然早在苏家庄园遇袭的时候,就已隐隐约约有所猜测,但此刻听到莫伤离亲口说出来,心还是不由得砰然一跳。 “城城和小锦,都是我最疼的孩子,若不是因为那洪荒之门,我宁肯他们永远只是权倾朝野的王侯,或者开疆僻壤的君主,像他们的父亲、祖父、曾祖、高祖那样,或尊崇,或富贵,或叱咤风云,或忙忙碌碌地过一辈子,可惜……小软软,你到这世上来了,洪荒之门开启有望,而我和他们,也就注定安宁不了了……” 看似答非所问,却已经回答了所有问题。苏软心中萦绕的那团乱绪忽然开始明朗起来,某段曾经听过的传说,某些曾经不解的困惑,某个曾经模糊的影像,渐渐聚合于一处,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让人惆怅。 …… “……夜雪。” 她望着莫伤离,小心翼翼地喊出那两个字。 莫伤离也望着她,片刻,忽然微笑起来。 “这个名字真的已经太久没人叫过……你若不提,我都要忘了……” 第68章 莫伤离长生劫(上篇 ) 很久以前,我有另一个名字,叫夜雪。 那时我还是西方长风王族的储君,虽然这个可笑的爵位跟那些无聊的族人一样,丝毫提不起我半点兴趣,怎奈尊贵的父王陛下此生只得这一个儿子,于我,于他,都是没得选择的事。 长风族与异界其他族群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生而不老。父辈曾是创世神的部下,在远古时代平定四方妖邪巨恶的战争中立下不世之功,所以阖族老少才得到神的眷顾,拥有永生之躯,除非遭遇横祸,形神俱灭,否则永远也不用经受死亡的痛苦。 神是钟爱我们的,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至少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礼物着实太重了些。 早在漫长得让人绝望的孩提时代,我的心就已经成熟得几近腐烂。长风族人丁并不兴旺,又或者说,是极其不兴旺,千秋万载,也未见得能有一个新面孔呱呱坠地,繁衍生息是为了弥补衰老死亡造成的空缺,如果不老不死,新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作为一个生来便没什么意义的储君,每日对着周遭千年不变的族人,久了,看见他们的面孔,就想呕吐。 于是成年后我开始四处游荡,经常是孤身来去,不带任何侍从。人间妖界形色各异的芸芸万物,多少给我带来些活着的兴趣,但那样的兴趣到底能保持多久,我也不知道。 某个秋日,我到南方去,原本只想呼吸一下海边微咸而湿润的空气,却在路经初月部族领地的时候,受到了部族首领的邀请。[] 后世流传,长风族的储君被初月无忧的一支舞迷住,从此背离自己的族人,追随于她左右。 并非以讹传讹,但也不尽其然。 那场盛宴上吸引了我的,除去翩若惊鸿的舞蹈,还有她的眼睛、她的容颜、她的长发、她的身体、她的微笑、她的气息,其实不需舞蹈,这女子的生命本来就是最娇艳也最鲜活的存在,而这种娇艳和鲜活,是长风族中那些寿比南山的优雅淑女们从来都不具备的。 第一眼看见她,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找不到原因,只是觉得,不想再到其他的地方去。 我曾经想给自己对她的迷恋找个注解,却又发现,所谓迷恋这回事,原本就不需要任何注解。 一朵花若能教我心痛,我便会原地驻守,直到她枯萎,一泓水若能教我心痛,我便会掬起饮下,让她融进我的血脉。 现在,教我心痛的是人间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除了爱上她,迷恋她,我再没有任何选择。 此后数年我便在初月部族的领地上盘桓,每日里看着她的笑靥,听着她的歌声,日子过得如流水一般。 人类是奇怪的东西,他们身体羸弱却又极其好斗,初月部族与其他人类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生来具有更强的力量,因此,也就怀着更多的野心。 我知道她的野心,但也只将那当成孩子般的争强好胜,况且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世界亘古不变的法则,初月部族想要生存,战争在所难免。 我帮助她抵御外敌,杀伐侵掠,赢得每一场她所向往的胜利,初月族人视我为神,而我想看见的,只是她每晚蜷缩在我怀中,安心熟睡的样子。 人类的生命艰辛而短暂,所以我更想让她活得快乐,就像个习惯了宠溺孩子的父亲,毫不犹豫地满足她所有的要求,给她一切想要的东西。 ……早知道这最终毁了她,也许在最初的时候,我就该将她带离那充满欲望的万丈红尘。 “夜雪,我是不是老了?”那天清晨,她看着江水中自己的倒影,问我。 “衰老”这个词于我,原本扯不上半点关系,即便是作为人类的她,也还远不到称得上老的年纪,然而她眼中的寂寞和委屈是我从未见过的,越来越黯淡的语声,在不经意间便搅乱了我的心。 “我是人,是人就总会老。” “我最喜欢夜雪,但几十年后,我变成腰背佝偻,齿摇发疏的模样,夜雪还会喜欢我么?” “我不想短短的几十年后,就从这世上消失不见……” “夜雪,我不想再也看不到你……” …… 有些错误如同命运,注定扭转不了也摆脱不掉,我无法忽视她的恐惧和忧伤,更重要的是,我无法想象区区数十年之后,她就将在我的生命里永远消失。 当我拥她入怀,在心里做出那个决定,一切便已经万劫不复。 噬魂之术说得简单些,就是以妖魅的元神为滋养,让一些原本弱小或者平庸的生命变得更强悍,更长久,洪荒年代我的父辈曾藉此驯养熊罴虎豹之类的猛兽,让它们拥有妖魅的异能,成为征战四方的力量。由于这样的方法太过残酷和危险,长风王族将其作为不传之秘,自天下平定后,就再未曾用过。 触犯了这条禁忌,就等于背叛长风王族,但要实现她的愿望,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不久之后初月族人的眼中开始闪烁起妖异的冰绿色光芒,那是噬魂之术在他们身上留下的最初的痕迹,她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更强的力量和长久不衰的容颜,但欲望自此便像撕开江堤的洪水,在这个人类部族的血脉里泛滥成灾。 “听说雪狐王族占据的北方,冬天可以看见很美很美的雪,我把那里抢过来,送给你做领地吧……”有一天,站在山顶看风景的时候,她对我说。 我忽然觉得,有些事情必将,或者已经,超出我的掌控。 初月大军逼近雪狐族领地的过程轻易得让人难以置信,但当绯红色的大雪纷扬而下,来自妖族的惩罚才刚刚开始。雪住后,致命的瘟疫在初月部族的营地里蔓延肆虐,琰,那个统治着极北之地,拥有无上尊崇与威严的雪狐族君主,便用这样一种无声无息又撼人心魄的方式,冷酷地迎击了来犯之敌。 站在一天一地的殷红里,如同置身血流漂杵的地狱,我忽然觉得茫然,深深的倦意萦绕心头,甚至第一次开始反省自己对她的纵容。 但我最终没有硬下心肠阻止这一切,也没有离开,初月部族此时已成为整个妖界的敌人,退却便意味着死无葬身之地。更何况,我终究还是见不得她无力伏在我肩头的样子, 她的眼泪是我永生永世也无法挣脱的枷锁,曾经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 当那个叫做云歌的男子站在我的面前,我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冷笑,这世上有些人注定无法装扮成别人的样子,因为他们与生俱来的光芒,不是一袭长衫,一片轻纱,或者一个巫医的名号就能遮掩住的。 “离开这里,回到你们来的地方去。”云歌如是说。 尊贵的雪狐王琰陛下,在重创了他的敌人之后,又试图做着最后的拯救。 我至今并不憎恨他,尽管他将我此生唯一爱过的女子推入牢狱,尽管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雪狐王族成为我魂牵梦萦的最重要的对手,但凭心而论,我仍然折服于他的气度和坦荡。 能亲手拯救敌人生命的人,不应该被憎恨。 作者有话要说:承蒙诸位捧场,入群的人越来越多了,天绯暖人间群眼看着就要满座,所以又新开了个天绯暖人间的贰分舵,69010864,敲门砖:不想当厨子的裁缝不是好司机,在此多谢滋迦润济,也欢迎有兴趣的宝贝儿加入 第69章 莫伤离长生劫(下篇 ) 极北之地的夜风凛冽入骨,荒烟蔓草间,她安静地坐着,远处,雪狐王琰的背影已经湮没在苍茫的暮色中。 妖的悲悯最终遏止不住人的欲望,决战已迫在眉睫,而对于我来说,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王帐里炭火燃得正暖,她的指尖却冰凉如玉,我默然地将她轻放在床榻上,想要转身离开时,却被她拉住了衣袖。 “最后一个晚上,你都不想陪着我么?” 我至今不清楚,她所谓的最后一个晚上,是指决战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还是我们两人的最后一个晚上,也至今没有机会再问。当她柔软的嘴唇吻上我的胸口,所有事情都变得无关紧要。 我们在铺着雪白兽皮的卧榻上缱绻纠缠,耗尽最后一丝热情和体力,心中的惆怅无法言喻,却也因此而变得更加疯狂,不知过了多久,我拥着她沉沉入睡,隐约之间,有冰冷的液体进入口腔,芬芳清冽,蚀骨销魂。 忘乡…… 我没有惊诧或者愤怒,那毫无意义,当深深的醉意伴着唇齿间柔润而微苦的酒香袭来,我睁开眼睛,无声地望着她。 血红色“忘乡”在剔透的白玉盏中摇荡,她的眼眸温柔如春水,又莫名地让人觉得悲伤。 “睡吧。”她说,“等你睡醒的时候,一切都会不同。” 冰凉的吻落下来,轻轻印在我的额头上,我想揽她入怀,却发现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已经消失殆尽。 于是我只能看着她走出王帐,现在想来,便如同看着她走进地狱。 “我在马厩里给你留了东西,如果明天我回不来,你就去看看吧。” 挑帘而出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嫣然一笑。轻浅的笑容印在我因“忘乡”而逐渐模糊起来的意识里,也印在此后数千年乏味而漫长的岁月中。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微笑。 …… 当旭日初升,晨光普照万物,我在初月部族空旷的营地上逡巡,四顾无言。 说空旷也许不那么确切,除了她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还在这里,只是被夺走了呼吸和魂魄,变成一具具泥土朽木般毫无生机的尸体,僵冷地横陈在雪原边界广袤而沉寂的山野间。 用诸如“屠场”或者“地狱”之类的言辞,已无法形容那样的惨烈和凄凉。 两行殷红的足迹孤独沿向远处,像是每一步都浸透了鲜血,那是噬魂之术用到极致时才会有的颜色,她将整个部族的力量集于自身,也毁去了作为人类的最后一丝情感和牵绊,或者说从昨夜开始,她已幻化成魔。 我朝着雪原的方向飞驰,却不知道此去到底要做些什么。 加入一场战斗? 拯救一个女子? 抑或,挽回一段注定难以挽回的宿命? 但我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到,当天空中彩云奔涌,刻满上古图腾的青铜色巨门在雪山绝顶缓缓洞开又悄然关闭,我顿住脚步,心绪如万年死水般沉寂无波。[] 一切,都太迟了…… 此役之后初月部落在南方的残余很快被妖族剿杀殆尽,盛极一时的人类族群自此从世上销声匿迹,雪狐王族仍旧固守着极北之地,洪荒之门的神话对于他们渐渐变得讳莫如深,而长风族,我的父亲和家人们,却在某个我不知道的日子里悄然迁离了西方的领地,用一种无声而决绝的方式抛弃了我,也躲避开整个世界,至今再没有半点音讯。 我并不伤感,只是有些奇怪,原以为我那尊贵而爱惜羽毛的父王,必然会以雷霆之怒来惩罚甚至铲除掉我这罪无可恕的逆子。 果真如此,倒也清净了。 在初月族营地的马厩里,我找到了她留给我的“东西”,一个刚出世不久,漂亮的婴儿。 如果我没有记错,这应该是军中厨娘的孩子,父亲于数月前战死,母亲也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中染病而亡,他是整个族群中最晚来到这世间的人,现在,却又成了最孤单的一个。 我不知道她在杀死所有的人以后,为什么要独独留下他,是想延续初月部族的血脉,还是因为他赤条条而来,身上没有任何可以夺取的东西? 但这也并不重要,既然是她留下来的生命,那就让他在世上生根发芽吧。 我抱着他离开,身后,熊熊烈焰漫过尸横遍野的大地,烧红了半个天空。自那日起世间再没有初月部族,也再没有初月无忧和夜雪,除了那些刻意记住他们的人之外,那些名字将会慢慢被整个世界遗忘。 “该去哪里呢?”翻过一座山梁的时候,我问怀中的婴儿。 他好整以暇地打了个呵欠,不予回应。 …… 这便是夜雪的故事,勉强,也可以算是莫伤离的故事。 说实话…… 用夜雪的腔调啰嗦这许久…… 真真…… 累死人家了…… 从马厩里拎出来的那个家伙后来成了东方世家的先祖,因为给他起名字的时候,我正带着他向东方去。将这小兔崽子养大的历程实在不堪回首,天知道人类的孩子怎么这么讨嫌,没有牙齿也就罢了,还不会走路,不会走路也就罢了,还整夜嚎哭不止,整夜嚎哭不止也就罢了,最恶心的,居然还随时随处大小便……最初的数年之中,我时常觉得头大如斗,甚至生无可恋,但幸而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十余载光阴也算不得很长,当他渐渐学会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然后娶妻,生子,然后子又生孙,孙又生子,我也就得以腾出手来,去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当然这些事情都与打开那扇门有关。 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像个兢兢业业的锁匠,耗尽几千年岁月,殚精竭虑只为打开一扇紧闭的门。这似乎很滑稽,却成了我活在世上的全部理由。 那扇门里面到底如何,我一无所知,甚至也不知道当洪荒之门打开的时候,她究竟能不能真的从其中走出来。但我无法放弃,因为我无法容忍她生死不明地被圈禁在那样一个地方,这件事情像根钉子般刺进心里,不将它拔出来,便寝食难安。 在我有一搭没一搭的照料下,东方家族渐渐繁衍生息并开枝散叶,或许是血统使然,他们比常人更加俊秀、剽悍和聪慧,无论从文习武,士农工商,都很容易便能成为个中翘楚。 记不清从哪一代开始,这些小孩子对权力有了兴趣,于是从军的从军,致仕的致仕,敛财的敛财,谋反的谋反,一辈辈风生水起,由缙绅豪强而至王侯将相,闹腾得不可收拾。 我乐见其成,却也懒得跟小屁孩常年厮混,于是只在大事上施以援手,帮他们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除此以外,便仍然是四处游荡,探寻关于洪荒之门的一切消息。 沧海之眼,长生之魄,这两件物事纵然稀奇,终归还有迹可循,但异世之心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所以数千年来与其说我在寻找,还不如说是在等待。 人生最无聊的事,莫过于用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时光,去等待一件未必能等来的东西,实在无聊得紧了,我便开始学着形形色色的人,过形形色色的日子。 有那么几十年我是经纶满腹的文士,举止优雅,文采飞扬,甚至还参加过几次科举,虽然屡试不第,却也颇有几篇传世的诗文。 还有那么几十年我是勇武强悍的豪侠,仗剑飘零,劫富济贫,曾经被当朝官府悬赏万金缉拿,可惜,至今未果。 又有那么几十年我是锱铢必较的市侩,气人有,笑人无,每每为些鸡毛蒜皮的小利而与人争吵殴斗,蝇营狗苟而自得其乐。 …… 某日,在一处酒肆的楼头小酌,见对面勾栏中有眉目如画的男子迤逦而过,昂藏七尺之躯,不知何故却作弱柳扶风状,且明眸如水,顾盼神飞,十分有趣,觉得像那样过上几十年也未尝不可,于是当初的夜雪,后来的莫伤离,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无聊也罢,无稽也罢,都不过是想让死水般的日子过得有些新意,聊作消遣而已。 转眼东方世家的主人已换成连城和连锦两个娃娃,而我也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东西。暮云江上,小舟顺流而过,远远便看见江畔栈桥头一点橘色的灯火,穿破空濛湿冷的雾气,径直照进我的心里。 提灯的小丫头,便是苏软,我魂牵梦萦的异世之心。 据城城说,这丫头是他们在风林苑中狩猎时捡到的……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讨厌,你浪迹天涯,铁鞋踏破,数千年求而不得的东西,却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没来由地掉进自家的后园里。 但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在她的身边,居然还跟了只雪狐王族的狐狸。 一切巧得简直像命中注定。 狐狸虽身负重伤,对我的防范却是显而易见,小丫头却无知无畏,照旧兴冲冲地做着她的侍女,除了偶尔想家之外,整日里一派清风朗月。 我放任她的高兴,连城和连锦也同样如此,在礼法森严的骁远王府,这实在有些非同寻常,一来她身边有雪狐王族的人,在三样祭品并未齐聚之前,我们不想打草惊蛇,二来……虽不愿意承认,但那个丫头高兴的样子便如同三月春风,很容易就吹到人心里去,让那块原本阴冷潮湿的地方也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既然注定了凄凉收场,能多高兴一时,便让她多高兴一时吧。 狐狸第一次离开的晚上,小丫头伤心至极,我带她打架、喝酒,喝得微醺时,她问我:“如果孤孤单单一个人……到底要靠什么,才能在这世上活你那么久……” 我怔住,此前从来不觉得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如果可能,我宁愿从一开始就一个人,这样便不会看着身边的人渐渐凋零,也不会为了谁羁绊数千年之久。 忽然想起我从马厩中带出来的那个孩子,他离开人世的时候已经是耄耋之年,然后便是他的儿孙,一代一代,都是我看着出生、长大、衰老、死去,却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再感觉不到喜悦和悲伤。 对于他们来说,我是从不见老的莫先生,而对我来说,他们既是同气连枝的故人,也是转瞬即逝的过客。 岁月留给我最多的东西,就是生命里数也数不清的过客。 但是小丫头说,即便她丢了整个世界,也并不后悔认识所有的人。 “东方连城、东方连锦,还有莫先生,早晚有一天,我也会离开你们,但我决不会后悔认识你们,因为所有的人,都在这儿……都在这儿呢……”她拍着胸口,面颊酡红如桃花。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放她离开。 …… 之后,事情渐渐变得千头万绪起来,先是一个小小的疏忽,让那丫头有所察觉,拎了包袱夜遁而去,继而雪狐王族探得风声,开始插手此事。 我从来就没有打算要绕过雪狐王族,在开启洪荒之门的路上,他们永远是最重要的对手,所以我并不觉得惊诧或者沮丧,相反,却是有一丝宽慰的。 小丫头总也学不会防范和憎恨,算计她的过程如同当街殴打吃奶的孩子,毫无乐趣可言。雪狐王族的适时加入才让人真正有了战斗的心情,说实话,我尤其喜欢那只性情暴躁,骄傲凉薄,却又不离不弃狐狸。 鲲州城中,沧海之眼现身,洪荒之门尚未开启,周遭已强敌环伺。 苏家庄园一战,败得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要与整个妖界对抗,或许,我还需要些像样的帮手。 连城那孩子坚信洪荒之门开启之日,便是东方世家雄踞天下之时,连锦的心思难以捉摸,但自幼与兄长感情甚笃,他们身上流淌着初月部族的血液,生来就非同寻常,他们是最适合的战士,有野心,有欲望,有时,有势,有运,有命,唯独还没有能与妖族抗衡的异能。 所以决定再次授于他们噬魂之术,也不过一念之间的事情。 这样做有些危险,但除此之外,我再找不到另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为自己添些助力,也能让东方世家的后人不至于成为别人的俎上之肉。 小丫头终于完全看清了莫先生的险恶居心,却似乎仍然没有面对死敌时应有的恐惧或者仇怨,我不知她这该算是善良还是驽钝,却可以断定,她的那颗异世之心,必定会如最纯粹的水晶一般全无杂质。 苏家庄园雨疾风骤,小丫头单薄地站在檐下,说她不恨我,只是……可怜……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人可怜。 犹记得王都城那家桂花飘香的酒肆,她喝醉了,站在椅子上大声吟颂着一首我从来也没有听过的诗,那应该是从她的世界带来的词句,不知何人所作,洒脱奔放之气却如海雨天风般扑面而来,回肠荡气,入耳难忘。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与尔同销……万古愁…… ……小软软,若你不是你,而我也不是我,该有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文章抻得太久,前面的都忘了,又得写后面的,又得看前面的,很烦人 对于经年等待恨不得弃文,但现在又咬牙切齿翻开这章的宝贝儿们,刀很抱歉,卡文如难产,修文如整容,都是急也急不得的,况且我是在修文期间卡文,莫伤离的人纠结,番外也纠结,几易其稿仍不能满意,弄得我也有点神经质……无论如何,还是很抱歉,幸而现在总算写出来了,有服用了蜂蜜、香蕉、韭菜汤,巴豆、大黄、蓖麻油的感觉……午时已近,祝愿大家午餐有个好胃口…… 第三十四章 大鹏一日同风起 黎明是“绿腰倦”一日之中最寂寥的时候,彻夜笙歌,所有的人都累了、醉了、睡了,也不会有什么客人在此时还来光顾,朱颜站在楼头,看着楼下的小厮熄灭门前的最后一盏彩灯,轻舒了口气,转身便要向卧房走去。(.无弹窗广告) “留步。” 冷淡而尖利的语声,伴着飞鸟振翅,在清寂的空气里突兀响起,朱颜转身,但身后并没有一个人影,华丽的雕栏上却不知何时落了只白鹳,纤足修颈,通体如雪,正带了些倨傲的神情看着她。 这只鸟儿在鲲州城中堪称妇孺皆知,朱颜也只是微微一怔,脸上随即泛起职业性的温柔而妩媚的笑意:“我道是谁能这样高来高去,原来竟是九爷,稀客稀客,这大清早的,九爷贵足踏贱地,不知有何指教?” 白鹳阿九迈着它的“贵足”来回踱了几步,不咸不淡地哼道:“莫非你这绿腰倦中的客人,都是有指教才来的?” “九爷是来做客的?”朱颜笑道,“那真是失礼了,您里面请,我这有新到的百灵画眉,歌声甚是婉转,模样也俊俏,后园还有一只孔雀,舞艺超群,就连楼中头牌的姑娘也比不上他,可惜是雄的,不知九爷喜欢什么,只要您提出来,朱颜定当竭尽所能……” 阿九倒是听得怔了怔:“你这绿腰倦……连鸟的生意也做?” “寻常鸟儿自是不行的,但以九爷的身份,又岂能与寻常鸟儿相提并论?” 这话听在一只向来眼高于顶的鸟的耳朵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受用,九爷扬起脖颈,很得瑟地想甩甩头上的翎羽,却又想起那根羽毛日前已经被某个杀千刀的家伙给拔去了。 于是心下郁郁,看着这纸醉金迷的所在,竟真的想喝两杯:“鸟儿我却是不怎么喜欢的,你这有鱼没有?最好是那种漂漂亮亮,体态轻盈的小金鱼……” 一块石子挟了清啸之声从楼下激射而上,不偏不倚正中阿九的脑袋,阿九猝不及防,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定,幽怨地向下瞄了瞄,没好气地对朱颜道:“今天要做客的不是我,正主儿还在楼下呢。” 朱颜凭栏向楼下望去,晨雾飘渺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已停了辆宽阔的双驾马车,有雪白劲装的车夫在旁边垂手而立,车上装饰简约,并不见攒金砌玉的精致浮华,却于厢辕帘笼之间隐隐透着难以言喻的尊崇淡雅之气,让人过目难忘。 “那车里……难道是?”这个问题出口,朱颜便觉得自己有些愚蠢。 即便不看那马车,鲲州城中,能让白鹳阿九做马前卒,为其打前站引路的,又还会是什么人? “我家公子近日心情有些烦乱,听说绿腰倦中的歌舞甚是精彩,便想来散散心。”阿九摇头晃脑地道,忽然又瞥了眼朱颜,“看老板娘的样子,好像不大欢迎?” “九爷玩笑了,龙大官人莅临,是我这小楼天大的造化,朱颜怎么敢不欢迎。”朱颜笑靥如花地拍了拍手,向闻声而来的小厮道,“快去,叫姑娘们赶紧起床梳洗,盛装迎客!” …… 盛装之下的绿腰倦,风光旖旎,美不胜收,胭脂珠玉的光彩掩去了长夜少眠的困顿,一张张艳若桃李的脸庞上仍然是看不出瑕疵的万般风情,没有谁去纠结为什么名满鲲州的龙大官人会在这个时候流连烟花之地,当箫管声起,舞袖蹁跹,一切与风月无关的问题,似乎都已经不再重要。 公子澈从朱颜手中接过那盏叫做“忘乡”的酒,目光却并没有离开大堂中翩若惊鸿的窈窕身影。朱颜看着他将盏中血红色的液体仰首饮尽,不由得浅浅一笑,眼底深处却带了些似有若无的惋惜之色。 知道来者不善,所以才用“忘乡”款待,不想他居然看也不看就喝了下去……如此绝美的男人,如此绝美的眼睛,眼见得就要烟消云散了,若不是主人志在必得,还真想将他做成雕像,长留在身边呢…… 起身,打算借着去厨房催菜的托辞离开片刻,静候这个男人醉倒,但还未及移步,便被龙大官人牵住了衣袖。 “去哪?”优雅的身躯斜倚在花团锦簇之间,浩瀚如烟海的眸子望着她,似乎已是半醉半醒。 “还有一道酒酿虾,是小楼的招牌菜,给龙大官人准备的东西,可不敢马虎,朱颜去叫后厨多用些心。”朱颜轻笑道。 “不必了,让厨子随意去做便好。”将她重又拉回自己身边,伸手揽住那柔润的肩膀,“陪我聊聊天,有几件事情想问你。” 水蓝色袍袖上清冽的新雨味道扑面而来,将周遭妖娆的脂粉气息涤荡殆尽,温柔语声中透着无法言说的魅惑,明明近在耳畔,却又仿佛远在天际。没有哪个女子能拒绝这样的邀请,就连朱颜也几乎有了一瞬间的失神,但朱颜毕竟是朱颜,只愣怔片刻,便温柔而轻车熟路地靠向公子澈怀中:“龙大官人想问什么,我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很好。”公子澈淡淡道,“有人告诉我,昨天晚上的时候,一个白衣男子进了你这绿腰倦中,却再也不见出来,那人是我的朋友,我现在要找到他。” 这是昨夜龙府中人全城打探的结果,如此直截了当地问起,意味着他已没有太多耐心。 朱颜凝神想了很久,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纤纤素手轻柔划过公子澈的胸膛,笑道:“大官人莫怪,小楼做的就是这迎来送往的营生,每日里无数人来,又有无数人去,即便贵友光临,朱颜也实在记不清楚了,要不,您四下里查看查看?” 公子澈望着她,忽然淡若轻风地一笑,并不再追问,边听着柔软的丝竹,边研究起手中玉盏里荡漾着的液体。 从他喝下第一口酒,到现在已有一刻钟左右,但俊朗的脸庞上依旧神色如常,而以“忘乡”的力量,即便是再厉害的妖魅,此时也应该醉得如泥土一般。 朱颜知道眼前这个绝美的男人并不是省油的灯,却仍然搞不清楚究竟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她看着他一口一口喝下“忘乡”,就如同喝下淡而无味的清水,困惑之间,微笑也不自觉地有些僵硬起来。 “你脸色不好。”公子澈说,随手将盛着“忘乡”的白玉酒盏移向她的唇边,“葡萄酿制的酒可以养颜活血,女孩子少喝一点,有好处的。” 葡萄美酒确实可以养颜活血,但这一杯却又另当别论,眼见得那玉盏就要碰上嘴唇,朱颜柔软的身躯忽然如幽灵般从公子澈的臂弯里滑了出去,急退丈余之后悄然落地,站在那里无声地望着他。 乐舞骤停,灯火齐齐熄灭,方才还暖风醉人的偌大厅堂忽然之间便阴森寂静起来,黯淡曙光透过雕镂精致的窗棂,照在楼上楼下冰冷凝立的一个个窈窕身影上,片刻之前的珠光宝气、兰麝芬芳、莺声燕语、舞腰红乱,如同春梦乍破,转瞬成空。 无数妖绿色的眼睛在暧昧不明的光线里明灭闪烁,诡谲得几近凄怆,高大而精致的镂花门窗轰然紧闭,将这杀机四伏的妖异空间与楼外晨光初露的鲲州街市彻底隔绝开来。 “菜还没有上齐,就准备打烊了?”公子澈将酒盏放在面前青玉条案上,唇边的浅笑里犹自带着不经意的慵倦味道。 朱颜仍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个酒盏,却发现其中盛着的并不是血红色的酒,而是水,纯净澄澈,晶莹剔透的一盏清水。 这样的水,就是拿来洗菜、煮饭、漱口、洗澡,整日泡在里面,也只会神清气爽,永远不会醉的。 “我从不饮酒。”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困惑,公子澈微笑道。 “蠢女人!”一直站在房梁上冷眼旁观的白鹳阿九终于忍不住,鄙夷地看了看朱颜,讥讽出声,“这世上但凡能流动的东西,不论琼浆玉液,还是鸩酒砒霜,只要过了我家公子的手,都可以让它变成清水,那套蒙汗药之流的低劣把戏,也敢拿来对付东海龙族么?!” 作者有话要说:近日挨了不少砖头,原本觉得胸闷气短,想着这次更文的时候写个万言书啥的发泄发泄,但真的到更文,却又觉得其实也没啥可委屈的,读者花了钱买了文,已经算是在捧你,结果还要苦等,还看见了“已出版”三个字,以为要停更,就算换了我,怕是也会骂街,至少会抱怨几句的。 与其意气难平,不如检点自身,想想自己的挨骂的原因,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更文慢,如老牛拉慢车,这个是能力问题,更文慢实在非我所愿,也实在不是我能控制,思路卡住了,即便抓耳挠腮也快不起来,因此实在对不住读者;二是与读者的沟通问题,有宝贝儿提出,就算卡文,也好歹要吱个声……这可能算是我的性格缺陷,缺乏与人沟通和交流的意识和技巧,以后会注意的,要是再卡文,会在文案里告知。 总之除了人身攻击之外,其他的批评和意见我都接受,同时也要再次感谢为我说话的宝贝儿们,谢谢你们在旷日持久的等待之后,还能如此理解和宽厚,如有位朋友所说,我确实是个抗击打能力不怎么样的人,但你们温暖的言论,对我的心理建设起了很大的帮助作用,真的非常感谢! ……还是有点罗嗦了,这几天文章写得不是很顺,许多地方需要修改,本来想多发点,但后边的实在不能拿出来见人,先发上这些大家看着吧。 第三十四章 大鹏一日同风起(下) 轻浅而嘈杂的嘶鸣自周遭响起,湿冷咸腥之气在一片死寂之中隐隐浮动,恍惚间让人觉得仿佛置身于巨树蔽日、阴云垂天的深林大泽,朱颜和女孩子们袅娜的身形渐渐以某种难以言说的怪异姿态扭曲纠缠,绣金叠锦的华丽衣裙悄然飘落,□滑腻的修长身躯自绫罗环佩间游移而出,红信吞吐,鳞甲宛然,赫然已幻化为一条条臂膊粗细的青碧色毒蛇。 瘴气如雾,在偌大的厅堂里肆意弥漫,所及之处,原本点缀得满楼春意盎然的瑰丽花卉也仿佛突经严霜,顷刻便凋敝零落,破败委地。 朱颜吐着舌头的样子再没有了平日里的风姿绰约,惨绿色额头上一团红芒熠熠闪烁,诡谲而充满血腥气,蛇眼森森,狠戾而执着地盯住那仍旧悠然斜坐着的水蓝色轻袍的男子,口中的嘶鸣忽然变得愈发尖利刺耳,随即瞳瞳蛇影自四面八方弹起,飞蝗流矢般激射而来。没有刀剑锋芒,那遍体奇毒,就已经是最致命的武器。 然而公子澈纹丝未动,只是看着即将袭至眼前的尖牙利口,轻轻地叹了口气:“温柔乡与英雄冢,原也就是这一杯酒的差别……” 高亢的长唳自他身侧蓦然响起,带着涤荡人心的清越和万夫莫敌的威势,穿云裂石,震荡楼宇,有庞然大物腾空振翅,径自掠入厅堂,定睛看时,居然是一只身长逾丈、形若巨雕的雪白大鸟! 亮银色脊背,通体皎洁如冰山,金睛灼灼,俯首怒视,洁白如雪的巨大羽翼铺天盖地横扫过来,打翻了满楼桌椅花架、茶盏酒器,犹自腾在半空的蛇妖们尚未触及公子澈的衣襟,便被骤起的狂风卷得斜飞开去,砰砰撞落在四面的梁柱门墙上。 “嘶嘶!!!!!!!!!!!!!!!”朱颜目眦欲裂地吐着舌头道。 她说的是蛇语,翻译成普通话就是――天爷呀!哪来的大鹏鸟啊!! 大鹏一日同风起, 扶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 犹能簸却沧溟水…… 没错,这的确是一只原装正版、全须全尾、如假包换的银翼大鹏,但却没有人看见它从何处而来,仿佛眨眼之间,莫名其妙地就出现在了公子澈的身旁。 “凭你们这些货色,就想在我家殿下面前造次?!”大鹏鸟忽然开口说话,声音冰冷而尖利,听上去却十分耳熟。 朱颜蓦地想起,那个寸步不离龙大官人身旁,昂首凸肚,拽得二五八万似的白鹳阿九,好像忽然不见了。 …… “阿九,行动轻些,别太暴殄天物了。”公子澈看着狼藉满地的精美桌椅和瓷器,有些惋惜地对那只大鹏说。 “我已经够小心了,谁让她这蛇窝修得如此寒酸,连一只鸟儿都放不下。”大鹏――阿九――翻了翻白眼,双翼张开,已经能碰到大厅两侧的墙壁,原地转了个圈,又碰坏家具栏杆无数,也将各处蜷伏的蛇妖们逼迫得几乎无处遁形。 烟尘四起,蛇虫乱窜,公子澈不由得皱了皱眉,龙大官人是极其爱干净的人,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实在不怎么适合他。 “交给你了,阿九,”毫不犹豫地长身而起,走到门口时,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句,“对待女孩子,好歹也要温柔些……” 清晨的鲲州街市,已渐渐有了三五行人,卖花的小姑娘提着篮子蹦跳而来,洒下一路杏花清香,经过绿腰倦时,忽然顿住脚步,惊讶又羞怯地望着路边那个俊逸出尘的银发男子,见他微笑,不由得红了脸颊,咬着嘴唇偷笑着跑开了。 绿腰倦中激烈的碰撞打斗声隔着门窗仍然隐约可闻,但街道上清新的空气却让公子澈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舒朗闲适之意,伸伸懒腰,闲庭信步似地走向街对面的马车,将要登车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回首,绿腰倦的房顶几乎已被完全掀开,砖瓦碎木如暴雨般飞落而下,惊得过往路人纷纷避走,有巨大的白色身影从楼中冲天而起,凌空伸展双翼,若垂天之云,昂首清啸,声震九霄,情绪激昂地在马车顶上盘旋数圈,挟卷长风浩荡,将公子澈的银发蓝衫都鼓荡得猎猎飞扬起来。 “适可而止吧。”公子澈道,“我知道你委屈太久,但也用不着如此招摇。” 大鹏阿九这才意犹未尽地敛翼而下,将要着地时,尖利如钩的银爪松开,一条青碧色的长蛇无声无息跌落尘土,看蛇首上那颗暗淡无光的红丹,却是朱颜。 “你杀了她?”公子澈微微蹙眉。 “她也配?”阿九刻薄地道,“只是吓晕了而已。” “可说了小三十六的去向?” “她原是宁死不招,我要摘她头上的珠子,她才松口,只说出云起别院四个字,便晕了过去……云起别院,那不是城东山上南安王的宅邸么?” 云起别院。 “我要动手了。”天朗拿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古朴牙梳,神情凝重地对苏软说。 池塘对岸,莫伤离与东方连锦仍旧波澜不惊地站着,显得十分有耐心,仿佛在他们看来,一个人打架之前捋胳膊挽袖子,洗脸,然后再梳上半个小时的头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你要是不愿意打,就想办法逃跑吧。”苏软无奈地看着面前那张与天绯毫无二致的脸,感觉从精神到身体都是无法言喻的累――如果,她还有身体的话。 “我跟他们两个不一样,”天朗叹了口气,“他们成天在外面跟人打架,我打架的机会却实在不多,也许以后就再也没有了,所以自然要准备得隆重点。” 所谓“他们”两个,指的应该是天绯和天骁,但,有什么必要打架之前还得梳个头呢? “和他们打,你有几分胜算?”忍不住担心地问。 “胜算?”梳头那个明显怔了怔,“打架还得有胜算?” 苏软几乎要哭出来。 “你说这一绺是放在左边好看,还是右边好看?” “……” “我在问你。” “别跟我说话!” “……你担心我打不过他们?”想了想,还是决定梳在右边,对着湖水转了转身,见长发飘逸如仙,这才满意地将梳子收起来,“别怕,有你帮衬着,我不会吃什么亏的。” “我?帮衬你?”苏软怔了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要是肉身仍在,打急了还能上去帮着挠两把,但…… “一会我若占了上风,你就观战便是,如果落了下风……”天朗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来,摊开,掌心一颗青绿绿、胖嘟嘟,长得不怎么规则的珠子,在晨曦中泛着冷淡的光泽。 苏软接过来:“这是什么?” “云散。” 这两个字出口,却见对岸的莫伤离忽然皱了皱眉,目光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散?做什么用的?” “等会我若被人打死了,你就把它碾碎,让里面的汁液滴在手掌上。”天朗淡淡道。 “……是不是那样,我就能功力大增?”星星眼开始闪烁。 漆黑的眸子凉凉地看着她:“不会,通常来说……会魂飞魄散。” 拿着“云散”的手微微一颤。 “云散之中,是取自冥界的熔岩,可以于瞬间销骨蚀魄,无论妖精鬼魅,沾上便在劫难逃,雪狐王宫中也只得这一个,原是从我父王书房中拿出来防身用的,现在交给你,万一稍后我打不过他们,你也好自己做个了断。” 天朗的声音依旧云淡风清,苏软的手掌中却渐渐有了冰凉的感觉,寒意从那颗青碧色的珠子中渗透出来,沿着手臂一路向上,如三九朔风,森森然吹进她的心里。 在电视上看阴曹地府,不是炸油条就是巴比q,谁能想到原来地狱中的岩浆,竟然是如此冰冷的。 “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天朗拍着她的肩膀道,“反正如果我死了,你也是要被他们抓去献祭的,与其那个时候再给雪狐王族添麻烦,还不如……” “我知道了。”苏软忽然打断他,深呼吸,是为了不让自己心中的酸涩流淌出来。 委屈,但不能哭,因为面前的这个男子虽然有着天绯的身体,却并不是天绯。 天绯不会让她做那样的事情,天绯不会对她说那样的话。 既然这个人不是天绯,她便不想在他的面前哭。 况且,一个魂魄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 “你说得有道理……”将手中冰凉的珠子握得紧了些,咬了咬牙,倔强地仰头微笑,“我会在适当的时候让自己消失,但你也要给我记住,无论如何,你必须全身而退,因为你的身体是天绯的,如果天绯的身体出了意外,我就算……我就算变成水蒸气,也不会放过你!” 天朗看她的眼神有些古怪,片刻才轻轻叹了口气:“手上小心些,万一我还没死,你就将云散捏破了,岂不冤枉?” 作者有话要说:极度疲倦……下周末之前更下一章,我的精力和体力也只能维持如此了,祝大家看文的精神愉悦……拍砖的……心情舒畅…… 第三十五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几颗露珠从池边垂柳的叶子上滑落水面,却不期然成为云起别院中一场激战的序曲,天朗雪白的袍袖倏然腾空,与对岸无声袭来的东方连锦迎面相遇,顷刻间已是十余个回合的攻守。(.好看的小说) 苏软安静地仰头望天,绷紧的神经却比亲自上阵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天上那两位,一个是混搭版的妖精,一个是加强版的人类,狭路相逢,也不知到底谁能占了便宜去。然而最让她担心的还是池塘对面那个兴致勃勃仰头观战,似乎至今也没打算出手的人。 虽然认识莫伤离至今,很少见这孽障像个正常妖怪一样跟谁打过架,但不打架不等于不会打架,仅凭他那超出了人类文明史的高寿,就已经让人思之胆寒――那样长的岁月啊,什么惊天动地的本事学不成,又有什么断子绝孙的杀招练不好呢? 一旦他与绿帽子联手,则后果不堪设想。 苏软觉得自己有必要做点什么,而此时,她全身上下唯一有杀伤力和威慑力的武器,恐怕就是手中那颗冰凉的珠子。 “莫伤离。”想了想,决定采取主动。 “做什么小软软?”那人的态度仍然和蔼可亲。 “我,我想要挟你。”话说出来,自己也郁闷了,毕竟要挟人不是她的强项,刚一张口,就显得既不含蓄也不专业。(.好看的小说) 莫伤离怔了怔,不由失笑。 “你……严肃点!”将握着珠子的拳头举起来,“我们谈条件。“ “……愿闻其详。” “很简单,放过天上那个,我留下来,否则,我就把这个当糖豆吃了,反正我也早就受够你们这些变态了,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嘴快!” 当前最要紧的是保住天朗,不仅是为了天绯的躯体,也因为他是天绯的同胞手足,而自己不过是个魂魄,即便落在莫伤离手里,一时半刻他也拿不走异世之心,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况且又手握着“云散”,到时候等得来救兵还则罢了,万一等不来,大不了拼个魂飞魄散,总之不能连累雪狐王族便是。 小算盘打得不错,然而某些人却并不领情。 “要走你走,我反正是要打架的。”头顶上传来天朗的声音,那家伙一边出手如风地对付着东方连锦,一边居然还能支起耳朵偷听他们谈话,听到苏软说让他走,顿时老大不高兴。 苏软对这个四六不懂的倒霉孩子已经出离愤怒,正想让他闭嘴,便见对岸莫伤离的身影忽然鬼魅般跃上半空,宽大袍袖中一只苍白的手蓦地翻出,径自袭向正与东方连锦缠斗的天朗。 虽然借了天绯的身体,但由于先天不足,天朗在与人肉搏方面实在不如他哥剽悍,凭借诡谲的身法和无章可循的招数,原也能与升级版的东方连锦平分秋色,但莫伤离一掺合进来,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好看的小说) 猝不及防,莫伤离的一掌正中天朗胸口,白衣猎猎,如断了线的风筝般从半空飞落而下,重重跌落在冰冷的青石上。 “莫伤离?!” 苏软又惊又怒,想要说什么,却见天朗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咬着牙,将腰间珠玉璀璨的雪白腰带解下,又动手去脱外袍、中衣…… “你……干啥?”苏软怔了怔,忍不住问。 “袖子长,碍事!”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精赤着上身袭向刚刚飘落对岸的东方连锦和莫伤离。 事实证明,在敌我力量过于悬殊的情况下,光着膀子打跟衣冠楚楚地打,实在没有多大区别。 数个回合之后,某人又被原路飞了回来,仍是重重摔落地面,而这一次,是脸先着地。 “够了!” 苏软忍无可忍,终于在那疯狐狸准备第三次迎难而上之前,冲过去拼命拦住了他。 “你有完没完?!”气急败坏地检查那张漂亮的脸,见只是沾了些泥土,并没有毁容,才略略放心,却仍然忍不住吼道,“他要的只是异世之心,这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还赖在这里捣什么乱?!算我求你,离开这,有多远走多远!” “没有人可以离开,小软软不行,小狐狸也不可以。”对岸,莫伤离忽然说。 虽然占尽上风,他却并没有步步紧逼,只是整个人似乎又变得沉郁和危险了些,像只慵懒而诡异的兽,淡淡看着苏软。 苏软怔了怔:“为什么?” “因为,我深知小软软是个什么样的人。” “……” “小软软对那只狐狸太痴心,只要能成全他,你什么都愿意舍弃,所以此刻你既然可以为了保住他的皮囊而留下来,若我真放了这小狐狸,你自然也可以为了成全雪狐王族而用云散毁了自己,让我无可奈何。”莫伤离摇摇头,“所以小狐狸我是不会放的,除非……你把手里的那颗珠子交给我……” 苏软无语,良久才叹道:“我差点忘了,你是会读心之术的。” “天地良心,”莫伤离幽然一笑,“读心之术劳神费力,我可不会时时都用,况且小软软是我太熟悉的人,你的那点小心思实在是猜都不用猜……乖,把珠子给我,这东西很危险,一个不留神,它真会毁了你。” 苏软没有回应,看似在艰难地权衡着什么,但实际上,某个决定几乎是在白驹过隙的瞬间,就已经做出了。 “如果我把云散交给你,能不能现在就让他离开?”抬起头,思想已经和语气一样变得空灵而淡漠,并不再去多想那个决定,如此,即便是读心之术,相信一时半刻也难以探知究竟。 “当然,我并没有在家养狐狸的习惯。”莫伤离说。 “那……这个给你,放他走。” 握着“云散”的手缓慢抬起,隔了一池静水遥遥伸向对岸,莫伤离温和地笑笑,袍袖飘逸的身影转瞬之间已凌波飞渡,轻云般落在苏软面前。 “乖。”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出来,去接那颗散发着冷冷幽光的青绿珠子。 古人云,男女授受不亲,这实在很有远见,因为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两个人即便碰碰小手,也可能会产生万劫不复的严重后果。 把某件东西交给别人有很多种方式,苏软只用了一种,那就是――拍! 脱离肉体,魂魄的力量实在小得可怜,但就着别人的手掌拍碎一颗比酒心巧克力还要脆弱的珠子,仍然是绰绰有余了。 几乎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云散便在那卯足了力气的一拍之下碎得一塌糊涂,有清亮的浅碧色液体渗透出来,瞬间染上两个人的掌心,寒意浸透肌骨也浸透魂魄,莫伤离怔了怔,苏软唇边的微笑已变得惨淡而决绝。 良久。 又良久。 “天朗……” “嗯?” “……这个,是水货吧?”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五更新,天绯和软软的小别胜新婚 第三十五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下) 世界上最尴尬的事情,莫过于你抱定了决心打算与人死磕,连造型都摆好了,却发现引爆的不是tnt,而是钻天猴。 苏软的计划是,等莫伤离伸过手来的时候,就着他的手掌讲云散拍碎,与他拼个同归于尽,这样天朗只需对付东方连锦,脱身的机会就大大增加。而实际情况是,伸也伸了,拍也拍了,碎也碎了,但之后就再无下文,一阵风过,她与莫伤离便这样含情脉脉地执手相看,实在怪异得很。 “你……怎么就能笨成这样?”身后,天朗有些惆怅地看着她。 “你不是说……”苏软很悲愤。 “我说?我说的话你也敢信?原是叫你拿着那颗珠子,娘娘腔便不敢近你的身,总归算个牵制,想不到,你竟用它去跟人拼命。”天朗盘膝而坐,老气横秋地摇头叹息,“长得不好看也就算了,还不温柔,不温柔也就算了,脑袋还不灵光,脑袋不灵光也就算了,动不动还要跟人玉石俱焚,跟人玉石俱焚也就算了……” “闭嘴!我哪里不好看?!” 苏软没好气地吼他,忽然想起自己还跟某个阴恻恻的家伙搭着小手,心中悚然一惊,正想抽手出来时,却被他轻轻握住了。 “小狐狸说谎的功夫不错,连我的读心之术,居然都被你蒙蔽过去。”莫伤离牵着苏软的手,目光却淡淡瞥向地上坐着的天朗。 天朗不置可否地挑挑眉毛,对于他,真真假假向来也没多大区别,有的时候,他说谎话的态度会比肺腑之言更诚恳,自己都信了,何况别人。[] 莫伤离的手很凉,却像情人般温柔而执着,并不怎么着力,但苏软就是无法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开去。 “不要闹了,跟我回去吧。”他仰头看看天空,语声里有淡淡的倦怠之意,“看,天都亮了。” 晨风掠过山林,带着林间树叶和露水的气息拂面而来,天朗坐在地上,忽然轻笑:“来了。” 苏软忙于和莫伤离较劲,也顾不得问他究竟什么来了,却感觉周遭的风仿佛被某种危险的力量催动,蓦地狂暴起来,呼啸声中挟卷着说不出的凛冽杀意,鼓荡起她的长发和衣裙,凌空飞舞。 惊回首,便看见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白衣如雪,电掣风驰,瞬间已袭至近前。 长袖破空,横扫向莫伤离的脖颈,虽是轻柔软帛,却凌厉森冷得像刀锋一般,出手迅疾而霸道,不带半点迟滞,目的非常单纯――只想要他的命! “粗鲁。”莫伤离皱了眉抱怨,但并不硬扛,青衫飘摆,籍着汹涌而来的强大力道飘飞开去,堪堪避过那致命的锋芒,却也被迫松开了苏软的手。 雪白身影没有紧追不放,将他逼退之后,便回过身来,定定看着犹自在水畔凝立的女孩子。 “……天绯。[.超多好看小说]” 半晌,苏软才哑着嗓子,轻唤了一声。 从昨天清晨他离开,到今天清晨他回来,也不过一夜一昼,但为什么,居然好像很久都没有见到他了? 黑色眼眸依旧深邃得如暗夜一般,凝望着她的眼神里却似乎透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前所未有的专注,也是前所未有的沉默。 苏软不由自主地奔向他,然而跑了两步又停住,蓦地想起昨天早上,他抱着天紫离开的情形,那样的行色匆匆,又那样的冷漠决绝,而自己撒泼打滚骂完街之后,就一身泥泞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像个被人遗弃的可怜虫…… 忽然便有些情怯,有些伤感,有些郁郁,有些灰心。 就算跑得再近,又能如何?这妖孽的心早已被那个女子带走,锁进了王都太子府的高墙深院里,而自己在他眼中,怕也就是个丢不掉,甩不脱,只会添乱的包袱吧。 想着想着,不由胸闷气短,整个人都委顿下去,垂了头,蔫巴巴地一声轻叹。 “你在难受什么?”天绯皱了眉,语声冷淡,“过来。” “……哦。”小脸皱了皱,幽怨地偷瞄他一眼。 不温柔,一点都不温柔,可他抱着天紫的样子,就那么温柔…… 慢腾腾挪过去,却发现那妖孽的目光似喜非喜,似怒非怒,越来越幽深,也越来越怪异。 正茫然间,妖孽霍然伸手,将她整个人都揽进怀里。 熊抱,强势得几近凶悍,苏软纤柔单薄的身形几乎全部陷入他的禁锢之中,熟悉的太阳味道扑面而来,比平时更炽烈,也更煦暖,安宁而又踏实的感觉顿时包围了她,让人……想哭…… 苏软呆愣片刻,不由自主地拥住了他的腰身,想抬起头去看那妖孽,脑袋却被他狠狠按在胸膛上,半点也动不得。 为什么都是魂魄,他的力气就可以这么大啊…… “那个谁……又怎么你了?”许久,小声地问。 第一反应是,他肯定受什么刺激了,而世上能刺激到这位爷的人,除了那个谁,她实在想不出第二个。 “闭嘴!”头顶传来他低沉的语声,不知在恨着什么,好像还有些咬牙切齿,“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关,关我什么事。”脸贴着他的胸口,幽幽地嘟哝,“你是属猪八戒的么?倒打一耙,咱俩,究竟谁没心没肺?” 我喵的时刻牵挂你, 你喵的弃我如敝履, 我喵的为你泪双垂, 你喵的连头都不回, 我喵的心如红炉火, 你喵的寒冰销不得, 我喵的还没埋怨你, 你喵的腆脸挤兑我。 …… 嗯?还挺押韵的……再来一遍…… …… 又来了一遍,心中愈发钦佩自己的文采,加上那妖孽的怀抱实在温暖又舒服,于是不再去想什么天紫,也不再纠结谁没心没肺,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好整以暇地闭上眼睛。 很安静的早晨,杨柳岸,晓风,残月,还有水畔青石上,两个默默相拥的魂魄。 似乎,忘了什么东西。 ……忘了什么呢? “那个……我替你抱会,你先做正经事?”关切的语声从耳畔响起,天绯的长袖被人拽了拽。 苏软懒懒地睁开眼睛,迎面就是一张俊美绝伦的,天绯的脸,吓了一跳,才意识到那是天朗。 拥抱时被人近距离参观,本来就是件讨厌的事情,如果这个参观的人还长得跟抱着你的人一模一样,那就不仅仅是讨厌,而且非常诡异和雷人了。 “走开!”苏软和天绯几乎同时皱着眉说出这两个字,彼此对视一眼,又有些无语。 “小别胜新婚,亲近亲近倒也无可厚非,但小狐狸说得不错,我们……还是先办正事吧……”身后,某个被晾了许久的人忽然打着哈欠,悠悠地开口。 天绯冷笑,漆黑双眸重又变得妖异而凉薄,一手仍旧揽住苏软,回身,傲然睥睨着数丈开外那个青衫飘逸,神情却有些落寞的俊逸男子。 “莫伤离,我们的新帐旧账,确实该清一清了。” 第36章 皎皎空中孤月轮 这个早晨也许注定不会像平常那样清新通透,东方已经泛白,天空中却蒙了些阴沉沉的浮云,让远远近近的山树楼台都笼在一层幽暗的色调中,仿佛凝固的风景画,连水面上都没有半丝涟漪。 天绯带着苏软,跃上海棠树边那座小楼的楼顶,小楼距池塘有些距离,却又并不太远,稍后动起手来,这里要相对安全些,而一旦出了什么岔子,他也不至于鞭长莫及。 “不要乱动,等我。”淡淡的几个字,很柔和,黑色眼眸中波澜不惊,全无半点大战将至的迹象。 苏软牵着他的衣袖,没有放开,并不想当个拖后腿的累赘,但心底深处就是有些莫名的不安,那种感觉无法忽视,也无法言喻,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让她觉得虚弱无力,即便是当初在苏家庄园的妖狼群里,她也从来没有这样焦虑和烦乱过。 “怎么了?”天绯抬起她的下颔,看着她。 苏软忽然很想像个不讲道理的孩子那样,上去抱着这个男人的腰,央他带自己离开,这个阴森的庭园中似乎隐隐浮动着某些妖异而让人绝望的气息,搅得她心神不宁。 但苏软终究没有那样做,因为她知道今天这一战,不仅关系着她的生死,也关系着雪狐王族、东海龙族,甚至整个人间妖界的无数生灵,无论如何,天绯都不会放弃,所以,此刻绝不是率性而为的时候。 ……况且,抱着那男人的腰耍赖……这事……她实在做不出来。 万一把他雷着了,体力值和战斗值减半,岂不是内耗? 尽量不去胡思乱想,试着让自己淡定,再淡定,然后轻轻松开他的长袖,微笑道:“没事,你小心些。” 天绯能感觉到她的不安,蹙了蹙眉,还未及细问,身后忽然传来清朗入云的鸟鸣。 回首,一只巨大的雪白鹏鸟正从远方振翅而来,飞到近处时,两翼鼓荡得风起云涌,几乎遮蔽了天日,有俊逸卓然的男子从鹏脊上翩然跃下,轻袍飘举,银发飞散,无声落在池塘边一处嶙峋的假山上。 “公子澈!”苏软看清来人,高兴地隔着楼栏打招呼。 公子澈也看到了楼上的小丫头,见她精神甚好,不觉微微一笑。 “你真的换新宠物了?”苏软仰头望着犹自凌空盘旋的银翼大鹏,叹为观止。 “……是啊,喜欢么?” “嗯,这个漂亮多了,而且还不聒噪……可是……”苏软皱了皱眉,“你不会真把那只破鸟扔了吧?虽然它讨厌了点,但既然决定了养它,就要对它负责任……” “承蒙三十六夫人挂念,”天空里传来没好气的语声,银翼大鹏俯冲而下,在她面前来了个显摆性的超低空横滚,又冲上九霄。“我,还是那只破鸟。” 苏软瞠目,楼下,莫伤离抬眼看了看那只鸟:“龙族的银翼使者,入海可化巨鲲,上天则为大鹏,却为了守护幼主,甘愿变作小小鹳鸟,白龙鱼服,虫米为食,倒也堪称忠义。[.超多好看小说]” 鸟闻言,也淡淡地瞥了瞥他:“长风族的储君夜雪,有万年不死之身,担阖族兴衰之任,却为了打开一扇门,救出个权欲熏心的女子,抛家舍业,冒天下之大不韪,无所不用其极,真不知该叹你情深意重,还是丧心病狂。” 若论牙尖嘴利,莫伤离固然造诣深厚,阿九也实在不遑多让,气氛有点尴尬,但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大家都有正事要做。 “若不是十三他们不在,还以为又回了苏家庄园。”莫伤离看了看天绯,又看了看公子澈,“好像……还少个总喜欢追杀我的……” “殿下,他说的是你么?”柔柔的女孩子声音。 莫伤离身后是一株枝叶繁茂的参天古松,有冰山般皎洁清峻的身影在树顶卓然而立,不知已冷眼俯视了多久,一侧的枝桠上还坐着个明眸如水的女孩子,雪白裙裾飘垂下来,在这样漫天阴霾的早晨看去,仿佛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光辉,剔透而美丽。 天骁和潋滟。 居然真的凑齐苏家庄园的阵容,而且还多了天朗和阿九,只是莫伤离这边没有了铺天盖地的妖狼,无论怎样看都显得单薄了些。 然而莫伤离似乎并不在意,反倒还高兴得很,望着树上的天骁,微笑抚掌:“该到的总算到齐了,如此甚好,甚好。” 然后,整个人消失不见。 这并不是苏软第一次亲历物体神秘消失的现象,五岁时,她拿着个鲜红欲滴的西红柿在胡同里玩,牛牛走过来说:我能把你的西红柿变不见了,你信不信?苏软当然不信,于是牛牛接过那个西红柿,并且让苏软闭上眼睛,大约过了三秒钟,当苏软睁开眼,西红柿真的消失了,奇迹般地,完全而彻底地不见了踪影,后来,牛牛抹着嘴巴意犹未尽地扬长而去,只剩下苏软,犹自在空荡荡的胡同里发呆。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会让你在某段时间之内觉得神奇,甚至是诡异。 莫伤离瘦削的身形消失在晨雾里的时候,树上的天骁已经最先有所动作,并没有去追寻莫伤离的影子,无伤出鞘,却是径自刺向仍然在水畔站着的东方连城。 非常正确,与其在已经消失的人身上浪费时间,还不如先放倒另外一个再作打算。 冰蓝色剑刃锋芒闪烁,明明挟着势在必得的凛凛杀机而来,却沉静清透得仿佛江海凝光。 从昨夜开始,东方连锦就变得异常沉默,无论之前面对势单力薄的天朗和苏软,还是此后相继来了天绯、公子澈以及天骁等人,他都只是安静地、无动于衷地站在水畔,一袭绿袍透了些散漫和落寞,似乎周遭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关。 直到天骁的无伤迫在眉睫,他也仍然只是出神。 小楼上,苏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尽管对于莫伤离和东方世家,她想起来便觉得怒火满胸膛,但在心底最深最深的那个地方,她仍然记得自己到这个世界以后,吃的第一顿肉包子,洗的第一个热水澡,找到的第一个住处,应聘的第一份工作,记得骁远王府翠竹疏落的独门小院,东方连城阳光充沛的明亮书房,还有上元之夜的炒鱼杂、豆腐花、冰糖碗、桂花糕,以及灯火璀璨中与她结伴同游的雪白轻裘的男子…… 那些真相未明之下,最初的美好,至今想来,仍然很美好。 只是,她再也回不去了。 无伤没入东方连锦胸膛,声音异常空洞,那不是利刃刺入血肉之躯时该有的声音,倒像是穿透了一个薄如蝉翼的轻纱灯笼,而且,连半滴鲜血也不见。 偌大的云起别院寂静无声,所有人都默然看着剑锋上的东方连锦,而东方连锦,却在含笑看着苏软。 “喜欢月亮么?”没头没脑地一个问题。 苏软怔了怔:“月亮?” “今晚的月色有倾城之美,多看看,不会后悔的。”东方连锦微笑道,颀长的身影竟也开始如莫伤离般渐渐变淡,片刻之后,便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月亮? 已是黎明了,哪里有什么月亮? 苏软下意识地抬头向空中望去,然而只看了一眼,下巴就几乎砸在脚背上。 ……好,好,好大的……月亮啊…… 作者有话要说:中秋串亲戚,晚归,酒醉,迟更了几个小时,实在对不住。 下周末之前更新。 第36章 皎皎空中孤月轮(下) 李太白诗云:“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梅大师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古人今人,对于一轮明月,总是有数不清的美好比喻。[.超多好看小说] 但此刻,当苏软仰头望着天空里那个明明该算是月亮的东东,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形容词。 圆桌面大小的一轮,昏沉沉,惨淡淡,半死不活地挂在靛蓝色的天幕上,像个诡谲而又不着调的噩梦,有丝丝缕缕的猩红从月表嶙峋狰狞的环形山上渗透出来,缓缓流淌汇聚于一处,血色浓重,凝结欲滴。 而月下,原本楼台错落,海棠花飞的偌大别院,竟转眼之间便面目全非,仿佛硬生生换了个世界。 旷野,极其辽阔也极其冰冷,满地沙砾惨白如雪,在同样惨白的月光下,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碧海,山树,庭园,池塘……刚才还存在于眼前的无比真实的一切,此刻全都看不到踪影,只有苏软和天绯所处的小楼,以及天骁脚下那株遒劲的古树仍突兀地矗立在茫茫荒漠之间,看上去却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苏软怔怔地站在小楼上,神思忽然有了瞬间的恍惚,淌着血的超大号月亮,她可以接受,清晨变作暗夜,她也可以接受,但,一个世界到底要怎样,才能变成另一个世界的? 到底是云起别院变成了荒漠,抑或,荒漠才是云起别院本来的样子? 天朗双手叉腰,饶有兴味地仰脸望天,他脚下的地方原本是池塘边的石径,此刻石径不见了,池塘也不见了,空剩一地寒沙,几乎要没过了他的长靴去。 “这月亮不错……要是搬回雪山绝顶……” 很当回事地盘算着,却忽觉周遭山摇地动,尚未回过神来,脚下的沙漠骤然撕裂,像张深不见底的大嘴,将他整个人都吞了下去。 幸而这家伙人虽没溜儿了些,身手还算敏捷,极速下落之间,居然还能迅捷地伸出一只手来,扳住了裂缝的边缘,凭借天绯那坚锐如铁的手指,硬是止住了坠落的势头,像面雪白的旗帜,悠悠飘荡在深不见底的漆黑断壑上。 不远处的古树上,潋滟的冰销如白虹一般,悠悠飞向断壑,天朗急忙抄住,顺势腾身而起,凌空夸了句“潋滟乖”,却并没有向古树上飞去,而是一个优美的翻折,径自掠上苏软所在的小楼。 “这里总比那树要稳当些……”银色长靴跺了跺坚实的木质楼板,转头看见苏软惊魂未定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她面前晃,“怎么了?担心我?” “……是啊。”苏软咬牙看着他,一字字道,“我……求你老人家千万保重的贵体……就算不是你的,也不要再作死了。” “这次可不能怪我……” 天朗有些委屈地辩解,还想再说什么,天绯却忽然伸手,不怎么温柔地按住了他的嘴:“安静点,有声音。” 隆隆之声,从巨大的地缝深处响起,如风雷隐隐,万兽狂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切近,似乎地底正有什么排山倒海的力量汹涌而来,震得脚下的小楼都开始颤动。 一声轻笑,像是来自头顶空寂的天幕,并不很响亮,却清晰入耳,让人脊背生寒,苏软仰头,想找到笑声的来源,裂缝中,那挟了万钧雷霆冲上来的东西却已无法阻挡地喷薄而出。 荒漠,转瞬便成地狱。 …… …… …… ……那些……是……怪兽? 这个词实在有点幼稚,但除了“怪兽”二字,苏软也实在想不到别的名词来指代此刻她所看到的那无数只不明生物。 猩红妖绿,姹紫姚黄,披毛顶角,青面獠牙,一百只,一千只,一万只,争先恐后地从裂缝中奔驰而上,没有谁和谁的样貌是相同的,口中凄厉凶狠的嘶鸣和通身狂暴嗜血的杀意却汇聚成让人窒息的浪潮,弥漫在原本就已诡谲之极的天地旷野间。 幻象么?苏软想。 ……显然……不是。 当阿九从天空中俯冲而下,双翼如风,将几头环伺着公子澈的妖兽重重击飞,当天骁的无伤出鞘,冰蓝色光芒懒腰斩断某个筋干精坚、半兽半鸟的怪异身躯,当一只黑毛绿脊、独角独眼,通体散发着血腥气息的巨型动物跃上小楼,嘶吼着扑面袭来,苏软知道,眼前这光怪陆离的一切,都是真的。 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孙悟空和奥特曼,那二位如果到了此时此地,恐怕也是要麻爪的吧。 天绯没有给黑毛独角兽任何机会,顺手将苏软带入怀中,堪堪避过挥来的利爪,然后狠狠一脚踢出,毫不留情地将那硕大无朋的漆黑身体又踹出了楼外。 但这一切,也不过仅仅是个开场罢了。 裂开的地缝仿佛打开的地狱之门,那些形色各异、狰狞可怖如妖魔一般的悍兽潮水般涌出来,无穷无尽,无休无止,带着毁天灭地的乖戾之气,瞬间已将地面上、古树上和小楼上的几个人围了个风雨不透。 战斗在爆发伊始便进入了最震撼也最惨烈的状态,苏软被天绯牢牢护住,只能透过那些摩肩接踵的妖兽之间的缝隙,偶尔瞥见公子澈的蓝袍银发,阿九的坚喙白翼,抑或是潋滟的裙角,天骁的剑光……而小楼,更是被攀援跳跃而上、数不清的妖兽身躯遮蔽占据,拥挤到似乎连喘息都变得困难起来。 每个人都要应付数十倍、数百倍,也许还会成千上万倍于自己的尖牙利爪,它们是如此凶残、冷酷、阴森、丑陋,却又仿佛最坚忍的斗士,迅疾如风,悍不畏死,它们心中没有对所谓异界王族的忌惮和敬畏,又或者,它们天生便没有心,任何生命在它们眼中也许都只是猎物,哪怕是踏着同伴的鲜血与残躯,它们也会面无表情地前赴后继,因为它们知道,即便最强大的敌人,在这样永不休止的轮番攻击之下,也总会有疲倦的时候,而很可能就在对方略略松懈迟滞起来的一瞬间,就会被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无数狂野残暴的力量撕成碎片。 与它们比起来,苏家庄园的那群妖狼,简直便成了小孩子的游戏。 苏软紧贴着天绯的胸膛,做柔若无骨状,她真不是故意这样的,如果不是被天绯的手臂紧紧揽住,动弹不得,她也想换个更勇敢坚强些的造型,或许还能趁机打出两拳,挠上几把,跟身边这几位战神搭配起来,也不至于显得太没用。怎奈那妖孽丝毫不给她表现的机会,从一开始就把她当成个小心轻放的易碎品,护食般搂在胸前,谁靠近,就灭谁,平白浪费了一只手,却照样打得风云变色。 月光似乎亮了些,但,为什么会变得有些蓝呢? 苏软扬起头,才发现空中亮起来的并不是月亮,而是正划过夜空的,无数淡蓝色的流星。 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有流星雨么?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末更新 第三十七章 长河渐落晓星沉 淡蓝色流星天外飞来,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渐渐布满原本阴森沉郁的苍穹,汇聚成温柔明灭的江海,点点光影神秘妖娆,映衬着天幕下、战阵上的魔怪蹁跹、杀意肆虐,竟有种几近苍凉的奇异美感。(.) 但细看时,却又发现并不是流星,因为那些蓝色幽光并没有像流星消失在天际,只在无限广阔的夜空中游走飘荡着,逐渐放大,似乎正向人间缓缓降落,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隐约便能看见淡蓝色光芒之后一个个纤柔窈窕的身形,裙袖袅袅,鬟髻如烟,赫然竟是无数美丽的白衣女子。 而所谓“流星”,不过是她们手中提的琉璃宫灯内,摇曳生辉的火光而已。 恍若飞天,却远不似飞天般端庄祥和,苍白如雪的轻罗和同样苍白如雪的脸庞被幽蓝色的灯光浸染,半是邪异,半是凄怆,风筝般地飘满了天空,再加上身背后一轮神经兮兮的巨型明月,此情此景,怕是最古怪的行为艺术也不能望其项背。 地上,战斗仍然惨烈,万千妖兽看见那灯光,似乎受了什么感召,变得愈发凶狠而疯狂,但对于几个被包围的人来说,头顶出现这样的异象,却难免要被牵扯了一些心神。 天朗在某个仰脸望天的瞬间,双肩上忽然搭了两只很沉重的巨掌,黄毛,利爪,不用回头,光是颈后粗重的呼吸和让人窒息的血腥气,便足可以想象那主的尊容。 “傻子!”试探着挣了挣,居然纹丝未动,于是提高了声音,喊不远处的苏软。 苏软正被天绯带着,在妖兽群中翻飞纵横,闻声转过头来,顿时呆住了。 “我身后这个,有没有嘴?”天朗大声问,玉树临风般站在狂乱的万兽从中,站在两只似乎有千钧之力的巨爪下,居然还很淡定。 苏软的心却刷地一下子就变得拔凉拔凉,看着那个通体黄毛,非猿非虎,直立而起,双瞳如血,斗大的脑袋斗大的嘴,此刻正从背后抚着天朗的肩膀,深情款款看着他的妖兽,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要是回头,它会不会咬断我的脖子?”那厮又问。 苏软几乎要落下泪来――会,当然会,即便你不回头,就凭它那张嘴,也能咬断你的脖子……而且,那还是天绯的脖子。 “救……救……”拼命揪扯着天绯的衣裳,想让他在百忙之中能略略兼顾一下他的兄弟。 然而这妖孽却只是凉凉地向天朗那边看了一眼,便又专心迎敌。 “你不救他么?!”苏软在他耳边喊。 “别吵。”妖孽皱了眉,淡淡道,“那样的货色,还伤不了他。” 苏软半信半疑地望向天朗,就见他朝自己眨了眨眼睛,银色长靴忽然抬起来,狠狠向后跺去,不偏不倚,正跺在身后妖兽毛茸茸的脚背上。 这一脚极卖力也极狠毒,硕大的脚掌竟被他跺得产生了明显的形变,妖兽吃痛,忍不住弯腰去照看自己的脚,天朗趁势而动,身形如箭般窜起,又如陨石般极速落下,咬紧了牙关,重重一肘砸向妖兽的脖颈…… 苏软轻轻叹了口气,总算知道为什么天绯对这个弟弟半点也不担心,因为以那家伙的缺德程度,如果不主动害人,就已经算是造福苍生了。 夜空里忽然传来歌声,遥遥望去,居然是那些提灯的女子们在歌唱。 调子悠远而温柔,原本该是碧波垂柳的水榭中,和着丝竹曲笛唱出来的旋律,但此时此地从夜空中飘入耳鼓,却仿佛一首骊歌,唱到故人渐行渐远处,字字句句都透着无法言说的寂寥和悲伤。 歌声起时,地面的战阵也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原本还前仆后继,疯狂进攻的妖兽们此刻竟纷纷罢手,想要躲避什么极度可怕的东西,拼了命地向它们的来处,地面上那个巨大的裂缝之间蜂拥而去,不过顷刻,遍地妖兽居然跑了个干干净净。 苏软觉得胸腔内有些隐痛,那感觉起初浅淡,却随着歌声的百转千回,变得越来越强烈。 ……为什么……会这么伤心? 就像穿来这陌生世界的最初,每每想起家人时的孤寂和绝望。 就像那一夜半醉半醒,听见东方连城和莫伤离说什么手起刀落时的彷徨和恐惧。 就像苏家庄园外,看着狐狸怀抱天紫离开时的落寞和心痛。 …… 好多种说得出说不出的难过错乱交织,如果躯体仍在,怕是连呼吸都要艰难起来吧。 耳朵被环着她腰身的手捂住,歌声顿时显得微弱了许多,心绪也渐渐趋于平静,抬起头,天绯正俯首望着她。 “不舒服?” 苏软抚着心口,艰难地点了点头。 “别听,别想,实在忍不住,就想着我。”妖孽说,最后一句从字面上看甚是暧昧,但却并没有半点调情的意思,纯粹只是告诫。 ……想着你? 苏软苦笑,如果不是想着你,还不至于如此难过。 “这什么破歌?真是丧气!”那边厢传来阿九恼怒的语声,白羽银翼的巨大身影冲天而起,排山倒海般袭向空中那些提灯的女子。 歌声骤停,便听得周遭簌簌声响,如夜雨芭蕉,一盏盏琉璃宫灯忽然打开,有蓝芒点点自其中激射而出,天女散花般凌空罩下。 阿九飞得最高,猝不及防,翅膀上已擦着了数点,仅仅数点,却转瞬便升腾起致命的幽蓝色火焰,阿九顿时一声凄厉的长啸,遮天蔽日的身躯完全失去了动力,从半空颓然跌落,摔在地上时,那曾经扶摇九天的刚猛大鹏,东海龙族威名赫赫的银翼使者,便只剩下数截黑炭。 “小心,九幽之焰!”天骁蓦地厉喝,剑光如幕,将漫空飞落的蓝芒横扫开去。 而对面,公子澈淡淡看了眼地上阿九的残骸,清澈的眼眸冷凝而沉郁,水蓝色袍袖挥出,如沧海横流,激起长风浩荡,护住了自身。 九幽之焰,据说是地狱最深处千万怨灵的悲伤和执念幻化而成,风吹不熄,水浇不灭,焚金蚀铁,见血尤炽,任你手眼通天,只要还是血肉之躯,一旦沾上便会骨化形销。 莫伤离此次送给他们的,果然是一个地狱,一个万劫不复,插翅难飞的人间地狱。 苏软眼睁睁看着阿九惨死,心中难过得想哭,虽然那鸟儿平时又拽又聒噪,见了她总是阴阳怪气,但其实,她并不是真讨厌它,相信,它对她也是如此的吧。 而且,它变成大鹏的样子真的很帅……可这些话,她这辈子怕是再没有机会告诉它了。 清风寂寂,冷月无声,幽蓝色光芒烟花般飞落,如流星,似急雨,璀璨而妖幻,较之刚才乱兽如麻的厮杀,此情此景似乎要婉约安静得多了,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一起来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其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但对于苏软来说,此刻她却反倒安全了些,因为九幽之焰虽能将人间妖界的生灵化成灰飞,却奈何不得魂魄,她如此,同样元神出窍的天绯更是如此。当妖兽四散,天绯便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半空中那些提着琉璃灯盏的女子身上,黑眸深处有冷厉的锋芒掠过,显然已动了杀机。 “你去吧。”苏软轻声道。 妖兽四散而去,九幽之焰也伤不了一个无血无肉的魂魄,此刻如果天绯能放开手脚,直接攻击空中那些提灯的女子,对于地面上的人来说,自然是最有力的支援。 天绯看着她。 “别担心,我没有什么东西可给她们烧,”苏软微笑,“而且,莫伤离不会弄死我的。” 天骁那边,此刻却出了状况。 潋滟原本在古树的枝桠上坐着,后来战斗开始,也并没有离开古树,漫天蓝芒中,她轻灵躲闪,奋力迎战,起初凭借树荫阻隔,倒也堪堪应付。但见天骁在树下,无遮无拦,一颗心便悬了大半在他身上,终于在某个走神的瞬间,被一点火焰染上了左袖。 并没有像阿九那样,很快烧得万劫不复,这个女孩子的体质明显异于常人,但蓝色火焰渐渐渗透肌骨,又无法扑灭,况且还要继续闪避应对,其痛苦自然可以想象。 但她却仍然是安安静静的,不哭,不叫,甚至没有去喊天骁一声,惨白着小脸凝神聚力,手中的冰销飞扬起来,柔软丝帛顿时化作如锋利长刀,毫不犹豫地被九幽之焰烧伤的左臂齐齐切断。 鲜血喷洒,虽也是红色,却浅淡得出奇,断臂落下,尚未着地,已燃成飞灰。 天骁察觉出异状,飞身跃上古树,见潋滟抚了断臂,面白如纸,原本就冰似的眸子顿时又冷却几分。 挥剑扫去她头顶上纷落的蓝芒,长袖起卷,缠住潋滟腰身,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来,仍旧是面无表情,只是愈发森冷凌厉的剑气中隐隐透出几分罕见的怒意,却又搞不清是冲着谁。 天绯不再犹豫,放开苏软,白衣猎猎直上九霄,掌中寒芒暴起,甚至盖过了漫天九幽之焰的火光,风雷万钧地劈向提灯的女子。 ……看上去有些辣手摧花的残忍,但真正的目标,却只是那一盏盏要人性命的琉璃宫灯。 提灯的女子们并不躲闪,只是随着凌厉的掌风飘飞开去,片刻又飘飞过来,却竟然毫发无损,聚聚散散,虚幻如云雾。 苏软将目光从潋滟的断臂上转回来,望着半空中飘渺的提灯女子,心中忽然一片宁静。 真的,到了绝地么? 但为什么,又总觉得心有不甘? 这个世界,究竟是真实的世界,还是莫伤离造出来的幻境? 如果这个世界是真实的,那云起别院、鲲州城乃至整个王朝,难道尽皆是虚幻? 不对,那些绝不会是幻象,骁远王府中拍断的肋骨,北疆深山里摔伤的手臂,此刻想来,仍会隐隐作痛。 那么,虚假的便肯定是眼前这蓝幽幽、阴森森的一天一地。 梦境么?但梦境又怎会如此真实惨烈? 莫非……是阵法? 苏软并不懂得奇门遁甲,但以她从小学起就开始看武侠小说的阅历,对于所谓阵法,也是略知一二的。 最最起码,她知道但凡这阵那阵,就必然会有一个核心,如同电脑的cpu,蛇的七寸,只要破坏掉那个核心,也就可以让整个阵法形同虚设。 那么眼前这一切的万恶之源,到底在哪里呢? 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俊逸出尘的影子,东方连锦在消失之前,曾微笑着对她说:今晚的月色有倾城之美,多看看,不会后悔的。 仰头,望着天空中那个血色凝结、硕大无朋的诡异月亮,眼神渐渐变得专注起来。 ……好熟悉。 ……真的好熟悉。 ……连梦里都没有见过的,如此古怪的一个月亮,怎么会这么面熟? ……而且……越看越欠揍。 说不清为什么,忽然就觉得福至心灵,卯足了力气向着天空一声大喊,“天绯,打那月亮!” 作者有话要说:电脑出了点问题,文件存在网盘上,下载打开之后又找不到,奋斗了一个白天,总算发上来了 这周末更新 第三十七章 长河渐落晓星沉(下) 天绯并不知道苏软为什么要这样喊,却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她,放弃那些提灯女子,腾身如龙,挟了毁天灭地的刚劲与肃杀,向着半天空的一轮血色明月直扑而去。 据专家测算,月亮与地球的平均距离约为38.44万公里,即便是天绯这样的妖魅,想要从地上跳起来便打着月亮,也实在如同天方夜谭。 但,他真打着了。 白衣闪耀,如金星凌空,扬起的手掌间寒芒雪亮,夺人双目,拼尽全力的一击,迅疾如风而又气势磅礴,爆裂声响,如同打破瓷盘玉器,也一并击碎了整个世界。 月亮碎成一片一片,哗啦啦地落下去,夜空碎成一片一片,哗啦啦地落下去,提灯的女子、危险的蓝芒、无边的沙漠,也碎成一片一片,全都哗啦啦地落下去,消失在光明到来前最后的黑暗里。 天光乍现,碧空如洗,艳阳高照,明媚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近处的楼台、亭榭、柳丝、池塘,远方的青山、树林、沧海、白鸥,重又回归于众人的视野之中,云起别院,仍然还是那个云起别院,只是经历了方才的种种,此刻看来,这份风景却是弥足珍贵。 莫伤离伏在池塘边,单臂撑地,勉强抬起头时,眼底透出些啼笑皆非的神色,像是嘲讽,又像是自嘲。 万劫血月是长风王族的不传之秘,血月转腾,幻境成真,众生难逃,万劫难复,唯一的缺陷,就是布阵之人要化作明月,以元神为月华,催动阵法,而自身却再无半点攻守之力,那轮血色凝结的硕大月亮也就成为整个万劫幻境最隐秘也最脆弱的法门。 这个秘密,千百年来几乎无人看透,即便有所猜疑,在遍地妖兽,漫天火焰之下,也无心、无暇、无力去付诸行动,哪曾想,此番居然被这小丫头一语道破,偏偏又碰上个元神离窍、无血无肉,可以放手一搏的剽悍狐狸…… 时也,运也,命也。 “小软软……是怎么猜到的?”莫伤离抚着被天绯重创的胸口,每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有鲜血自唇边缓缓飘落,衬着惨白如纸的俊逸脸庞,看上去极其虚弱。 “我……”苏软落寞地看着他,许久才道,“我不知道那就是你,只不过……总觉得那月亮十分奇怪,也特别讨厌,就像,就像……” “就像莫伤离?”莫伤离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却伴着一大口鲜血,整个身体摇摇欲坠。 苏软觉得心中有些难受,她并不愿意看着他如此,地上气若游丝的这个男人,曾经是何等的洒脱出尘、神采飞扬,虽然此时此刻,苏软已经分不清当初的莫伤离和现在的莫伤离,到底哪一个才是他本来的样子,但王都市上桂花米酒的余香至今仍不能忘却,一段即便虚假的友情,也毕竟在她最寂寞无依的时候给过她快乐和温暖。 ……莫伤离,就为了那半包瓜子、几杯米酒、一顿咸鱼饼子,我终究还是无法将你当成不共戴天的死仇。 “原来,油尽灯枯的滋味,是这样的……”莫伤离轻浅的语声传来,居然还带着些隐隐的笑意。 “你……不是不会死么?”苏软问。 “……傻丫头,我不是不会死……我只是……不会老死而已,血流尽了,不死做什么?”莫伤离苦笑。 苏软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甚至已经在想着如何才能让莫伤离不至于就这样死了,却丝毫没有察觉,此刻同样命悬一线的,还有她自己。 “到了这般田地,也仍是盘算着救我么?”莫伤离望向她,眼神温柔,却又仿佛带着无尽的伤感,全不似平日里的嬉笑怒骂或者漫不经心。 青石地面已染成黯淡的颜色,细看时才发现他不仅仅是口中在流血,胸腹之间还有触目惊心的深红,显然是天绯那一击所造成的外伤,鲜血无休无止地淌下来,漫过染了尘埃的青衫,在他身下,渐渐汇聚一条让人心悸的河。 “够了!”苏软忽然觉得愤怒,“你都已经这副德行,居然还有心情去窥探别人的心?!即便你能看到我心里想的事情,又有什么了不起?!就因为你够强大,活得够长,就可以把自己的性命和别人的性命都当成玩笑,当成棋子般挥霍么?!现在阿九死了,潋滟伤了,很多很多好的东西都被你毁了,连你自己也都要死了,这样的结局,很有趣,很称你的心么?!” 向一个垂死之人吼出这些,并不觉得轻松,看着阿九的残躯,潋滟的断臂,还有面前地上青衫浴血的男子,心中的气闷和悲怆无法言喻,可惜魂魄是没有眼泪的,要不然,怕是已经红了眼眶吧。 “……小软软,你错了。”莫伤离望着她的眼睛,很平静地望着,一字字道,“现在……还不到结局……” 鲜血如河,沿着青石冰冷的纹理流淌开去,慢慢汇入波光粼粼的池塘,水面上浓雾陡生,似乎只在片刻就黯淡了晴空朗日,模糊了如画庭园,空剩下一片苍茫茫没有尽头的白色,那雾气湿重而阴冷,置身其中,被寒意浸透的不光是衣襟袍袖,还有骨髓和魂魄。 苏软蓦然回头,想去找到天绯的身影,万劫幻境打破之后,他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但雾太浓了,她甚至看不清五步之外的东西,心中有些慌乱,张口欲喊天绯的名字,却惊骇地发现,那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两个字,此刻竟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 ……哑了?! 恐惧难以抑制地涌上来,但现在,还不是恐惧的时候。 哑了便哑了吧,横下心,凭着记忆向天绯的方向狂奔,不知跑了多久,忽然顿住脚步。 怎么会这么远?绝不可能这么远! 是自己跑错了方向,还是自己跑过来的时候,天绯也恰恰离开了? 本能地又要喊,但仍然发不出任何声音,面前隐约有模糊的人影,在咫尺之遥的地方,似乎正缓缓站立起来,浓雾之中却看不清他的样子。 苏软向前走了两步,便忽然听见一声轻笑。 雾仍未散,面前丈余之内的地方,视野却骤然清晰起来,莫伤离一袭染了血色的惨淡青衫,在池塘边摇摇欲坠地站着,身后池塘中有深邃的碧蓝色液体正翻滚沸腾,却连半丝暖意都没有,反而让人觉得深寒彻骨。 …… 人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半点废话没有,转身便逃,然而步子尚未迈开,便觉得身后一股强大的力量袭来,瞬间吸住她单薄的魂魄,飞速地向池中滑去。 “……啊!!!”石破天惊的一声呼叫,从她口中发出,心中顿时半喜半悲。 喜的是,自己终于又可以喊出声音了,悲的是……晚了…… 斜刺里忽然掠过雪白的影子,初以为是天绯,后来才看清居然是天朗,无声地从浓雾中穿出,伸手拖住苏软,却也被那力量纠缠,一时竟挣脱不得,眼看着要一起落入池中沸腾的蓝色液体里。 “那池塘不好玩,你先走。”天朗忽然在苏软耳畔说。 苏软怔了怔,还未及答话,便被他一掌劈中胸口。 这一掌显然用尽了全力,苏软单薄的魂魄硬是被打得飞出数丈之远,眼前金星四射,却也藉此拜托了那股莫名力量的吸引,悠悠飘入雾中。 而他自己却因为力竭,竟来不及与那力量相抗,便坠入池塘,转瞬被冰冷森寒的碧蓝色波涛淹没,再看不见半点踪影。 白衣扬雪,自雾中疾掠而至,相逢伸手,凌空抄住苏软的腰身,回头看时,却是天绯。 “救天朗!”苏软声嘶力竭地喊出这三个字。 天绯未作停顿,几个起落,利箭般直刺向莫伤离。 与此同时,又有一蓝一白两道身影从侧翼冲出来,却是公子澈和天骁。 莫伤离犹自在池塘边站着,眼中的微笑已灿烂得几近癫狂。 …… 雾,似乎渐渐变得淡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末更新 第三十八章 一片伤心画不成 “抱歉,小软软,狐狸的身体……怕是毁了……”看着天绯、天骁和公子澈的身影破雾而来,莫伤离似乎并没有什么迎战的打算,却只望着犹自在薄雾中痴立的苏软,淡淡道。 苏软怔住,有寒意自心底深处渐渐蔓延,让思想和眼神都凝滞起来。 天绯面无表情地顿住攻势,站在离池塘很近的地方,冷眼望着莫伤离。不进攻,不是因为听见莫伤离的话,而是以他的性情,并不屑于再去袭击一个彻底放弃了抵抗的人。 天骁与公子澈也同样如此,四人冷冷地凝立对峙,苏软从雾中走出来,觉得脚步有些虚浮。 “你骗人!”直直地望着莫伤离,语气斩钉截铁,头脑却空无一物。 “我已是将死之人,骗你做什么?”莫伤离笑道,“这池塘之中,是地府阴河里的熔岩,三狐狸的云散是假的,而这里,却每一滴都是真的,不要以为打伤了我,就等于打碎了万劫幻境,现在,此刻,才是万劫血月的最后一个阵法,真正万劫不复的阵法……小软软,你喜不喜欢?” 苏软想要说什么,喉头却哽住,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变得沉重而无力,连心也渐渐变成一块硕大的石头,仿佛要将她拉入那无尽的深渊中去。 天朗说过,地府中的熔岩可以于瞬间销骨蚀魄,无论妖精鬼魅,沾上便在劫难逃,方才她眼睁睁地看着天朗连同天绯的身躯都被那恐怖的蓝色波涛淹没,也就是说…… 没有再往下想,不敢想,不能想,怕想得深了,全部的精神都会错乱崩溃,但即便什么也不想,她仍然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绝望地看了一眼天绯,再望向莫伤离时,眼神里已透着深深的恨意。 她从来不想去仇恨什么人,即便被挤兑得流离失所、骨断筋折,甚至变成兔子,顶多也只是委屈和恼怒而已,仇恨的滋味太重,她无心,也无力承受。 但此刻,她恨那个人,入心入骨地恨。 “你原本是要将我拉进那池子里的,对么?”惨白着一张小脸,居然对莫伤离笑了笑。 “我要死了,从来没死过,怕寂寞,有小软软陪着,会好些。”莫伤离凝视那苍白如雪的笑靥,语气仍然淡若轻风。 “好……我陪你,就算骨化形销,灰飞烟灭,我也陪着你!”话音未落,单薄的身形已经风一般地向着莫伤离疾扑过去。 渺小的人类魂魄,远没有天绯的元神那样强悍坚韧,纵然拼了性命,气势和力道也还是弱得可怜,但却仍然不顾一切地扑向莫伤离,想要将他撞入那翻滚着冰冷熔岩的池塘。 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和什么人同归于尽,不是迫于无奈,不是釜底抽薪,甚至也不是激动负气,纯纯粹粹,一心一意,只是想要灭了他。 哪怕,自己会和他一起坠下去,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面前闪出雪白的身影,天绯在苏软将要擦肩而过的瞬间迅速伸出手臂,硬生生将她揽进怀里。 苏软仍旧死盯着莫伤离,目光空洞而执拗,无声地挣扎,却不管怎样也挣不出那个怀抱。 下巴被人捏住,强扭过来,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那眼睛里没有肉身被灭的愤怒,也没有即将魂飞魄散的恐惧或者悲伤,反倒比平时更璀璨也更安静些,而且异常柔和,不像往日那般邪魅凉薄。 “听话。”淡淡的两个字,让怀中拼命想要挣脱的女孩子失了神,渐渐安静下来。 “我毕竟还有月余的时日,而你,却要丢我一个人么?”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张略有些愣怔的小脸,想要笑笑,却被她眼底深处透出来的凄怆之色刺痛了心。 “到底……是谁要丢下谁一个人?”苏软喃喃地问,湖水似的大眼笼了渺茫的云雾,痴痴看着他。 幽深的黑眸黯了黯,俯首吻住她的嘴唇,不经思索,又极其自然,魂魄与魂魄的亲吻少了血肉的质感,却像一个轻忽飘渺的梦,满是忧伤的温柔和致命的吸引,让人只想沉醉其中,再也不愿醒来。 苏软闭上眼睛,有晶莹的液体自眼角滑落,闪烁着奇异的纯净光泽,钻石般剔透明亮。 ……原来魂魄不是没有眼泪的,只是,还不到最悲伤的时候。 “你打算自行了断,还是我杀了你,然后丢下去?”耳畔响起天骁的语声,是对着莫伤离的,他生性淡漠,说出这样的话,便已经意味着愤怒和杀机。 莫伤离并没有回答,只安静地望着不远处忘情拥吻的两人,待看到苏软的眼泪,怔了怔,忽然淡淡地笑了。 “小软软,你总有办法让我觉得心疼……” 语声很轻,并没有打算让谁听到,抬头看了看雾气渐散的天空,整个人忽然直直后仰,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无声落入冰冷却又沸腾着的熔岩里。 满池妖蓝翻腾暴涨,渐成滔天之势,挟了隐隐的凄厉嘶鸣,如幕墙般涌起,疾扑向岸边。 天绯带着苏软后退,高高跃上半空,天骁则飞速掠向潋滟所在的古树。只有公子澈仍站在原地,安静地望着那一池巨浪排空而来,忽然如穿云之箭般拔地而起,直入九霄。 原本湛蓝的天空顿时风起云涌,银色长发和水蓝色袍袖在风云际会处翻卷飞扬,宛若天神,仿佛被什么吸引,池塘中致命的熔岩竟也随之盘旋成一条瑰丽的蓝柱,摇摇曳曳,伸向云端。 真正的蛟龙吸水,片刻之间,整个池塘已是涓滴不剩。 漫天云朵都变成骇人的妖蓝色,继而渐渐淡去,当太阳重又照耀大地,有澄澈清泉从云端飞流直下,闪烁着明亮的光泽,注入干涸的池塘。 将一切流动的东西净化为水,是龙族与生俱来的异能,即便地狱深处最冰冷的怨恨和诅咒,在阳光之下,在他们的手中,也同样可以变得纯净清透,纤尘不染。 苏软离开天绯的怀抱,向着池塘飞奔而去,此时浓雾尽散,云淡天高,一池水波悠悠荡荡,清澈得让人神伤。 没有天朗,没有莫伤离,当然也没有天绯的躯体,池塘里除了水,还是水,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 苏软在池边失神怔立,久久未动,直到公子澈飞身落地,走到她旁边来,才恍然惊觉。 “公子澈……你,有没有看见,看见……他在里面,他……刚才掉进池塘里去了,你能帮我把他弄出来么?!求你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会,我……不会……”抓住公子澈的长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央求着,却已泣不成声。 公子澈无言地望着她,眼眸中有深深的怜惜,也有浅浅的无奈,他可以将地府阴河中的熔岩变成最清洌的池水,使其不再贻害苍生,却无法挽回被熔岩销蚀的身躯,因为即便是尊贵的龙族,也终究左右不了死生之事,不能让已经灰飞烟灭的东西重新出现在她的面前。 见不得这女孩子的眼泪,但此刻,他只能任她泪流满面。 天绯蹙了眉,无声上前,将那情绪失控的小丫头重又拎回自己身旁,与失去血肉之躯相比,他好像更不愿意看着她哭。 “……这是池水里找到的,我想,应该是令弟。”公子澈对天绯说。 修长的手伸开,一颗散发着银色流光的珠子在掌心里轻轻跳动,还甚是鲜活,天朗的元神和躯体本就喜寒畏热,异乎寻常,此番在地府熔岩之中打了个滚,居然还能剩下少许残余,却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天绯将那颗寒气四溢的珠子接过来,触手便已知道确是天朗,但此时晴日当空,珠子似乎已不堪周遭的温度,竟有渐渐融化的迹象。 “给我。”冰冷的语声,是天骁。 天绯将珠子抛过去,天骁却并没有伸手来接,无伤出鞘,水蓝色光芒中,珠子竟被嵌入剑身,像一颗真正的珠宝,闪烁着冷凝的光泽。 无伤的寒气封住天朗的元神,一时半刻,不用担心他会消解掉了。 “我带他回王宫,你呢?”天骁还剑入鞘,淡淡地问天绯。 语气虽然冷漠,但却是他生平第一次询问自己这位兄弟的去向。 “我还有事,晚些时候也许会回去。”天绯道。 天骁于是不再多说,转身走向潋滟,见她面色苍白地倚着古树,整个人已十分虚弱,便俯身将她横抱起来,跃上楼台而去。 “她的躯体可还在龙府?”天绯看了一眼犹自望着池水发呆的苏软,问公子澈。 公子澈点了点头。 “走吧。”天绯拉起苏软的手,要带她离开这里。 人类的魂魄离开躯体,是支撑不了他那么久的,所以必须尽早赶回龙府,让这丫头的元神入壳。 然而苏软站着未动:“我不。” “……你说什么?”天绯回身看着小丫头。 苏软抬头,像是与他对视,傻傻的,目光却又有些散乱。 “我说……我不……”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写的像boss决战,但还差不少才完结呢,所以请诸位宝贝儿不要着急 周六要搞卫生啥的,家里电脑又不大好用,所以这会把这章发了,省得拖拉,下周末更新 第三十八章 一片伤心画不成(下) 龙府大宅,玉兰花盛开的院落。(.无弹窗广告) 房门内外人头攒动,有数十位风致楚楚的龙夫人,也有闻声驻足的丫鬟仆妇,龙大官人家的门规本来就不甚严格,此刻大家便聚集在窗口门边,带了满脸惊奇惊艳的神色,看帅哥。 不是没见过帅哥,整日守着龙大官人这般绝色,本该五岳归来不看山才对,仍然那样探头探脑地围观,皆因为此时三十六夫人房中那位白衣胜雪的男子不但漂亮得风云变色,而且,居然好像还是疯的。 如果不疯,那样俊美狂佞、气势非凡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像只捉老鼠的猫,半个多时辰都伏在三十六夫人的床边,对着空荡荡的床底威逼哄骗,自说自话呢。 人类的眼睛,能看见雪狐族王子殿下那极具存在感的元神,却看不到床底暗影深处躲藏着的,某个满脸悲伤,泫然欲泣的小小魂魄。 “……乖,出来。”天绯单膝跪地,俯身望着床下,一字字地道。 跪姿对于他来说,陌生得很,也别扭得很,从小到大,即便是在雪狐王宫那不可一世的老东西面前,他也从未跪过,此番众目睽睽之下,这个造型示人,拳头难免握得有些紧,脸色看上去难免有些差,但仍然奇迹般地保持着淡定柔和的态度,没放火,没拆房,没打人毁物,甚至还石破天惊地说了个“乖”字,若是被雪狐王族的人知道,怕是下巴要砸到脚背上了。 然而床底下躲着的那个却似乎并不领情,见他隐忍得辛苦,愈发觉得危险,反倒更向里缩了缩,有些哀伤地看着他,就是不肯出来。 带她回到龙府,原本要送她的魂魄回归躯体,还魂之术相对于离魂,要普及得多,也简单得多,随便天绯抑或公子澈,动动手指就可以办到,谁知这丫头一路发呆,默默无语,将要还魂之时却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宁死不愿配合,到后来居然还瞅准空当挣脱了出去,极难看也极利落地爬进床底,任外面千呼万唤,她自岿然不动,时近中午,仍处于僵持状态。 这个傻子,她真想死么?! 本想武力解决的,掀飞一张碍事的大床,逮住一个柔弱的小丫头,实在不算什么难事,但看着那张惨兮兮的小脸,却就是狠不下心去对她用强。 “你到底出不出来?”语声仍然平静,但已经能听出些咬着牙的力道。 “……我不。”弱弱的回应,似乎还带了些哭腔,却异常坚决。 夜似的黑眸渐渐变得深沉而妖异,那是即将发飙的迹象:“苏软,别逼我动手。” 这貌似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听上去……真可怕。 小脸抽了抽,湖水似的眼中已是泪光盈盈,她不是故意要跟他作对,也不愿在他失去了身体之后还让他气恼心烦,她只是……不想回到那个躯壳里去。 魂魄一旦归于血肉,再无灰飞烟灭之虞,她却也就失去了永远陪着他的机会,当有朝一日,他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她又将何以自处? 活着,如同行尸走肉,就算死了,也只能做个孤独的游魂,海角天涯,黄泉碧落,再不能与他相逢。 不知道人死之后会向何处去,但即便堕入轮回,也仍是会想着他的吧,来生无论成了什么,每每想起他,也仍是会痛彻心扉的吧。 她的胆子太小,神经也太脆弱,实在,实在,受不了那样的痛苦。 …… “对不起,天绯,我真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你魂飞魄散……”牵了牵嘴角,想要微笑,却忽然忍不住哭出来,“所以,我只能先走一步……” 魂魄的眼泪,在如此阴暗的地方看去,也仍然明亮得出奇,心中的眷恋和悲伤不知该怎么说,最终便什么也没有说,只怔怔地望着他,哀哀地哭,并不出声,单薄的身影却颤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天绯怔住,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一撞,眼中几近妖异的怒色顷刻便消解成深邃如海的幽黯和温柔。[.超多好看小说] 屋子里阳光明朗,但就连周遭不知所以的人们,也仿佛感觉到了某种深入骨髓的悲凉之意,再没有谁开口说话。 “别哭……”许久,天绯说,语声暗哑,却异常平静,“真的不愿意回去么?” “……嗯。” “你若决定了,我不会强迫你。” 苏软怔了怔,抽抽搭搭地抬头:“……骗人。” “我几时骗过你?”天绯淡淡地凝视着她,“这世界太过险恶,留下你一个人,说不定将来死得更惨,不如随我去了,倒也清静。只是,你打算最后的这几日,都要在床底下趴着么?” 修长的手伸向床底,居然还对着她笑了笑,那笑颜比阳光更明朗,也更温柔,像春风吹过冰霜覆盖的大地,转瞬之间积雪消融,万物复苏,莺飞草长,柳绿花开。 他从来没有这样笑过,真……真他喵的……好看死了…… 花痴没出息的鼻涕妞本性重又暴露出来,脸颊上犹自挂着泪珠,眼神却已经有些傻傻的,爪子不由自主地伸出去,轻轻握住那只温暖的大手。 待到发觉上当,黄花菜都凉了。 温暖的大手如铁钳般骤然握紧,苏软只惊呼了半声,整个人便被从床下硬生生拖将出去,提着脖子拎起来,按向床上躺着的那具躯体。 “我不!!!”拼命攀在他的手臂上,绝望地央求,“别送我回去!我不回去!求你了,别让我看着你消失,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妖孽的手顿住,直直地望着她,黑眸像两泓幽邃无底的潭,看不出是冷是暖,是喜是怒:“你没办法看着我消失,所以,就打算让我看着你消失,对么?” “……”苏软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这个问题她倒是从未想过,愣怔许久,才嗫嚅道,“你看着我消失……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也不是我……” 这话没怎么经过大脑,只觉得是在阐述一个傻瓜都知道的事实,然而妖孽却像是被谁捅了一刀,神情瞬间就变得可怕之极。 “有胆子,你再说一遍。”异常平静的语声,却隐隐透着暴怒的征兆。 苏软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他干嘛这么生气?是了,不该在他面前提天紫的,但事已至此,提一提又有什么错呢?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豁出去,带了视死如归的眼神看着他,轻声道:“别逼我了,狐狸,如果你不能陪我活着,就别丢下我一个人。我跟你不一样,你心里的那个人……不是我,所以就算我消失了,你也不会很怎样,可……” “住口!”低沉的吼声响起来,像一只濒临疯狂的兽,恼恨到极处,手上也再不带半点温柔,抓着那惊慌失措的可怜魂魄,没死没活地向床上的躯体中按去。 他不会怎样?! 他不会怎样?! ……这个……死丫头! 咬了牙,运指如风,迅疾而凌厉地印上苏软的眉宇,雪亮光芒霎时间充盈了满室,看热闹的人群中惊声四起,待到一切如常,床榻上的三十六夫人已经有了浅浅的呼吸。 “……狐狸……骗子……” 人昏睡不醒,梦里却仍在伤心地呢喃,狐狸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回身,望向门口阳光里那个伫立良久,却始终未发一言的俊逸男子。 “公子澈,我有事拜托。” “……我知道,”公子澈淡淡地说,“我答应。” 苏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而且,是两天后的晚上了。 世上不会有哪种运动比离魂还魂更让人疲倦,当薄弱的魂魄再次担起血肉之躯的重量,会觉得仿佛连生命都成了种不堪承受的负累。 于是整整两天两夜的时间里,苏软睡得无声无息,无论外面的天色亮了暗了,还是屋子里的人来了去了,都搅扰不进她的梦境。 直到在梦里,她看着天绯的身影渐渐淡去,变成漫天飞扬的雪。 在梦里她哭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果然哭了。 “天绯……” 屋子里很黑,轻轻喊了一声,却没有人回应。 恐慌的感觉涌上来,挣扎着起身,下床,找不到鞋子,便赤了脚向门外奔去,然而刚刚出门,就撞进了一个白衣清华的坚实怀抱。 仰头,天绯孤直的身形在中庭霜雪似的的月光里绝美如雕像。 “想去哪?”伸手环住她的腰,淡淡问,却又看见她单薄的衣裳和光着的脚,不由得皱了眉,俯身将那纤弱的身体横抱起来,走进屋子。 “现在,哪也不想去了……”苏软将头慢慢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声说。 无论如何,心中仍是有些幽怨的,想到白天的时候――她以为是白天的时候――他骗她,吼她,还对她动粗,整个人便委顿起来,没精打采地掰着手指,等他像以前那样将她丢在床上。 然而这次他没有走向床榻,也没有放开手,只抱着苏软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将她轻轻拥在怀里,月光透过苍白的窗纸,流淌在他的脸庞和袍袖上,那样清冷,又那样温柔。 “我刚才去了公子澈那里,向他辞行。”不知过了多久,天绯忽然道。 苏软的身体僵了僵:“……你要走?” “不是我要走,而是……我们要走……”天绯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愿意跟我一起走么?” “愿意。”完全不假思索地答应。 薄薄的唇角勾起来:“傻子,都不问问去哪里么?” 苏软微笑,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只要是跟他在一起,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极其纠结,原说周末更新,但又更得晚了,汗颜着贴上来,悄无声息地贴墙溜走,下章……还是周末更……我尽量,尽量。 第三十九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 离开鲲州城的早上,天空出奇晴朗,龙府大宅门口,苏软被三十几个龙夫人团团围住,风鬟云鬓,薄罗春衫,明朗朗、娇艳艳地占据了半边街道。 “小三十六,怎么就要走了呢?龙府不好么?” “原还想着跟你学学怎么保养头发,你这头发多好啊,可你就要走了……” “心肝儿,别走了吧,官人那么疼你,我们也舍不得你。” “就是就是,留下来大家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别吵了,小三十六喜欢的又不是我家官人,六六,你挑的那个也不错呢,尤其是脑门上还有红红的胎记,怎么看怎么标致……” “嘘,官人在旁边呢,怎么能夸别的男人?” “他本来就很俊嘛,不过好像脾气很大的样子,六六啊,要是他以后欺负你,就回来吧,我们疼你……” …… 生生燕语,呖呖莺歌,絮叨又温情地充盈了耳畔,渐渐不知该回哪一句,于是只剩了傻笑,手被很多人握着,心中开始有了别离的感伤,想她自进龙府,与这些女子也不过几面之缘,直到现在,很多人也仍然叫不上名字,但此刻看着她们的笑颜,听着她们的挽留或者嘱托,竟真的觉出了一丝不舍,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正撞上人群之外含笑看着她的一双浩瀚眼眸。 公子澈,公子澈,只有在他的地盘上,人与人才可以相处得这样温润清透吧。 想着,不由微笑起来,双臂伸开,一个接一个地熊抱那些犹自喋喋不休着的女子。 虽然仍不能接受所谓娥皇女英共侍一夫这种封建又狗血的事情,也仍然不能体会她们的生活和她们的心境,但……要过得好啊,你们一定要过得好啊……幸福的相聚总好过怨憎会、爱别离,不论怎么样,能活得快乐,是最重要的吧。 出了人群,走到公子澈面前,太阳真好,明朗的光线洒在他亮银的发丝上,映进他的温柔的眼瞳里,整个人漂亮得有些不尽真实,相视一笑,很多想说的话,却又觉得不必再说了。 “珍重。”公子澈道。 “……你也珍重。”苏软说,忽然又想起什么,“阿九葬在什么地方?我还想再去看看它。” 对于那只鸟儿,总是心存愧疚,觉得它是被自己所累,要走了,怎么也得去祭奠祭奠,只是不知道它喜欢吃小米,青虫,还是肉呢? 公子澈怔了怔,随即又淡淡一笑:“这世上,还没有地方能葬得下它。” “……?” “它又没死,葬在地下,岂不是要聒噪得地府都永无宁日?” 苏软的眼睛亮起来,却又有些茫然:“可那天我明明看见它……” “你知道它为什么叫阿九么?” “……为什么?” 公子澈轻笑:“不过,下次你见到它的时候,怕是要改名叫做阿八了……” …… 天绯在不远的地方等她,雪似的身影,在阳光中很耀眼也很悠闲,待看到苏软和龙府的人道过别,向着自己飞奔而来,便伸出一只手去,牵住她的手。 “真好,阿九没有死……”苏软仰头望着他,笑靥如花,再不是之前愁云惨雾的模样。 昨夜,当被他抱着坐在月光里的时候,苏软忽然觉得,不应该再哭了。 无论剩下的时间还有多少,无论到头来结果怎样,眼泪都是毫无意义的,一生一世,一朝一夕,原也没多大差别,何必为那些长长短短的时间纠结,让一个原本就不甚开朗的妖孽,整日里还要对着张写满生离死别的苦瓜脸呢? 今天还在他身边,那今天就该快乐,也该让他快乐。他要天涯便随他天涯,他要海角便随他海角,天下之大,处处无家,也处处是家,至于以后…… …… 以后…… 这两个字于他们来说太过奢侈,也太过遥远,夏虫不可语冰,索性,忽略了吧。 “那只鸟原本就是东海中的九命鲲鹏,自然没那么容易死……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妖孽的表情依然凉得像水,但看着小丫头的笑脸,眼眸深处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渐渐柔软起来。 牵着她的手掌握得紧了些,没有像以往那样御风飞去,只是像对准备出门踏青的情侣,十指相扣,在柳丝如烟的青石路上信步而行。 走了一段,忽然又停住。 “公子澈,别忘了答应我的事。”没有回身,只是声音提高了些。 “放心。”公子澈淡淡的语声传来。 于是继续前行。 “他答应了你什么啊?”苏软好奇地问。 “……没什么。”妖孽面无表情。 “没什么是什么?” “没什么就是没什么。” “……不对,肯定有什么,我想知道。” “……” “天绯……” “……” “狐狸……” “烦,你要是再啰嗦,就把你扔在这。” “你不会。” “我会。” “你……真的会?” …… “……傻子。” 海滨湿润的微风拂面而过,吹来长街尽头男子漫不经心的敷衍和女孩撒娇耍赖的坚持,公子澈凝立许久,忽然淡淡地微笑起来。 此一去山高水远,但,终究还是要重逢的吧…… 那时,无论你是否还能像今天这般浅笑盈盈,我都愿意倾尽所有,换你一生无忧。 你曾说家就是可以等人和被人等的地方,那么如果从此刻开始,我在这里等着你,是不是可以说,这座大宅,这个人间,也就真真正正,算是我的家了? 近几日,每逢夕阳西下,晚饭之前,北疆深山的虎王洞府里就会上演幼儿园小班的传统戏码。 “斑斓乖,把这个喝了,晚上我做好吃的给你。”云姜端了碗黑黢黢、浓稠稠、气味刺鼻的汤汁,心平气和,软语温存。 “不喝不喝!我的伤已经好了,干嘛还要每天喝那劳什子的苦东西?!”斑斓隔了厅堂中厚重的石桌与云姜对峙,她向左他便向右,她向右他便向左,就是不肯去碰那药。 真真的受够了,这婆娘拿他当什么?药罐子?身上的剑伤明明已经痊愈得不能再痊愈,飞腾跳跃,闪转腾挪,做什么都可以,她却非说要固本培元,每天炖一碗黏糊糊的苦药,强逼着他灌下去,那药也不知是用了什么缺德的材料炮制,苦得让人想骂街不说,味道也极其怪异,那天早上她在洞府外熬药的时候,有只乌鸦正从头上过,只被这药味熏了熏,就直挺挺地从天上掉下来,居然还流了鼻血。 这种东西,也是能天天喝的么?! “斑斓九,这药可是我用了半日的工夫熬出来的,你不要啰嗦,赶紧喝了吃饭。”云姜耐着性子,仍然苦口婆心。 “笑话,这一大碗喝下去,我哪还有胃口吃什么饭?!昨晚上喝了,到现在吃什么都是一个味儿,今天我是决计不会再喝,有本事,你就踩着我的脖子灌下去!” “你说……什么?”药碗放在桌上,蛾眉一挑,眼神渐渐变得娇媚又凌厉。 斑斓心中一凛,但堂堂北疆虎王,又岂能被个女人瞪瞪眼睛就吓到,于是梗着脖子,悍不畏死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今天决计不会再喝,有本事,就踩着我的脖子灌下去!” “甚好!就照你说的办!”话音未落,健美的身躯已经腾空而起,雪白的赤足蹬上石桌,乌云压顶般向着斑斓直扑过去。 斑斓还未及有所反应,已被压得闷哼倒地,接着便见那孔武有力的美女从自己身上站起来,踩脖子,端碗,捏嘴,灌药,一气呵成。 “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可是你自找的。”拍了拍手,也不再去搭理犹自在地上躺着的目光呆滞的男人,翩然转身,出去准备晚饭了。 “……这……这也算是个女人么?” 虎王斑斓怔怔地仰望着洞顶,不觉悲从中来,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般地疼,舌头也苦得发麻,然而比起肉体上的痛苦,精神上的创伤尤甚,正在泪流满面地琢磨着“吐币熬挠特吐币”的痛苦命题,忽听得云姜在外面一声欢呼:“软软,想死我了!!!” 鲤鱼打挺从地上跃起来,狂风般卷出洞府,花开如雪的杏树下,云姜正拉着一个温柔恬淡的女孩子又笑又跳,全不见刚才母夜叉般的凶悍模样,而旁边的白衣男子则仍旧凉薄妖孽,只是通身的冰冷乖戾之气似乎淡去不少,眉宇间也平添了几分沉静和洒脱。 “这是谁来了?”心中悬了多日的某块石头咣当落地,明明激动得想哭,却又深吸了一口气,故意冷言冷语,“亏二位还记得我这北疆山林,此番贵足踏贱地,是路过,还是蹭饭?” 两个没心肝的,既然已经安然无恙,就不晓得知会一声么?这么多天,人不来,信也不来,害他每日苦等,又要喝那婆娘的苦药,真真是苦到家了。不发几句牢骚,怎么对得起自己。 妖孽扫了他一眼,连反驳的兴趣都没有,苏软却认了真,吐吐舌头,乖乖地道歉:“斑斓,对不起,这几天碰上好多事儿,刚刚才脱身,你就不要生气了。” 斑斓见她态度诚恳,便也不再绷着,辽阔的大脸上顿时多云转晴:“不生气,不生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大笑着走过去,明明是伸开双臂迎向天绯,却在走到近前的瞬间忽然转身,将一旁的苏软牢牢拥进怀里。 “还是我家小丫头乖巧,比那死狐妖懂事多了。” 苏软怔了怔,随即轻笑:“看你这没正形的样子,伤肯定是好了。” “好是好了,只是……”原本想抱怨几句,下意识地转头,瞥见云姜媚眼如丝,便又咽了回去。 “放开。”天绯忽然道。 “啥?”斑斓不解。 天绯伸手抓住苏软的腰带,将她从老虎的熊抱中提出来,拎回自己身边。 “……小气。”斑斓嘟哝着,却又仔细打量着天绯,皱了皱眉头,“你已经救出了小丫头,是不是该还魂了?” 话说出来,两人都没有回应,狐狸扬眉看着天空,苏软却看着地面,清亮的眸子明显地黯淡了下去。 斑斓的心忽然狂跳了几下。 “怎么回事?” “我们要在你这山里住上几日。”天绯笑笑,绕过他,拉了苏软向洞府内走去,“山洞暂借,你自生自灭吧,晚上,再找你喝酒。”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少了些,慢了点,但毕竟写到凌晨两点,自己觉得还算是认真在做一件事情,现在眼睛真的有些睁不开了,爬走睡觉 第三十九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下) 真到了晚上,斑斓才忽然想起来,元神离开躯体,是不能喝酒的。 断崖边长风浩荡,冷月孤悬,天绯的白衣在月下泛着冰雪似的淡淡流华,那是妖魅元神的颜色。 “真的……没救了?”斑斓望着他的背影,语声暗哑,后面那三个字,本来很不愿意说出口,却又不得不问。 “对,没救了。”天绯负手望着夜色苍茫的山野,语气平淡,象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怎么,怎么就弄成这样?”斑斓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下意识地提起酒壶,然而刚到嘴边,又皱皱眉,心烦意乱地扬手丢了出去,“你雪狐王族这么大,难道连个多余的肉身都找不到么?!怎么就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实在不行,便用我的,大不了我们单双轮值,逢单你用,逢双我用……” “多谢,”天绯悠然道,“可惜我丢的是身体,不是裤子,还魂之术须用本体,借别人的也于事无补,况且你的头太大,我用着也不习惯。” “你这死狐妖有没有良心?!我好心献身给你,你却嫌我头大?!”斑斓暴怒,想了想,又忽然一怔,“你……这算是在开玩笑?” 脑袋大而脑仁小的好处在于,精力通常只能集中在一件事情上,所以顾了好奇,暂时就会忘了难过,凑到天绯身边,铜铃般的大眼上下打量着,“不容易啊不容易,我还道你为了那没良心的小母狐狸,这辈子都高兴不起来了,想不到临死……呸呸呸……想不到这种时候却学会了诙谐。” “……” “……真是奇了,这次我说那小母狐狸,你居然没动手打我……嘿嘿嘿,有趣有趣。[]”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有些手舞足蹈。 “斑斓。” “啊?” “你不觉得对着一个将死之人如此兴高采烈、废话连篇,有些不合时宜?” 斑斓愣住,才又想起这妖孽的处境,整个人顿时萎靡起来:“那……你这次是专程来看我,跟我道别的?” 鼻子不由得有些酸。 “不是。”很不解风情地否定。 “不是?!”斑斓怒道,“那你到我家来做什么?!” 就知道他寡情薄幸,但,也不用这么直接吧?! “你我相交既深,多看一眼,少看一眼,也没什么差别。”天绯回身,很平心静气地看着他,“这次我带那丫头来,是想在你这北疆山中寻一样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 “两相欢。” “两相欢?”斑斓怔了怔,“你打算害谁?” “……” “那东西蜃境的药谷中倒是长着不少,但药性强得很,不小心吃下一株,就会忘记一年的事情……你要它做什么?” “……一年。”天绯轻轻重复,笑起来,“这么说,有一朵也就够了。” 斑斓被那笑容吓着,狐疑地打量着他,许久,悚然一惊:“你带小丫头来找两相欢……不会是想对她怎样吧?” 天绯没有回应,忽然笑过之后又忽然沉默,眼眸被夜色浸染,看不出情绪,空剩一片漆黑和静谧。 “……你想让她服下两相欢?” “……” “你想……让她忘了你?”有些时候,斑斓的心思其实也并不完全像他的外貌那样粗犷。 “不只是我,还有莫伤离、洪荒之门……所有能让她觉得伤心和害怕的东西,”天绯的声音在夜风中听上去有些遥远,“如此,她才能高高兴兴地过完一生,我,也才能放心离开。” 斑斓看着他,心里像被人捅了一刀般难受,极其恶劣地想要骂街,却又不知道该骂谁。 “你怎么知道,她忘了你,就一定能活得高兴?”愣怔良久,才呐呐地道。 “因为从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就在没心没肺地活着,我只想,让她此生都能那样没心没肺地活着……” 天绯的唇角扬起来,想着层林尽染之中,那个坚持把他当成一条狗,执着地抱了他东奔西走的女孩子,想着那张满是伤痕如同花猫,却永远灿烂清然的脸,不觉竟已笑得明朗。 短短一会功夫,斑斓已让这妖孽的笑容吓了两跳――要疯啊?就算不怕死,也犯不上这么高兴吧?居然还笑得甚是荡漾,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笑成这样过。 ……真怪异。 ……却也……真好看。 “斑斓,这次你还得帮我。”笑意渐渐淡去,妖孽看着他,沉静如水。 斑斓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不行,我不想算计那丫头。” “斑斓。”语气凉了些。 “不行,我下不去手……那东西吃一株就忘掉一年的事情,小丫头原本就不聪明,这样一来岂不更傻?你够狠,你自己动手,我不管,不管!”斑斓语无伦次地拒绝,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 “……你只消帮我找到两相欢,”天绯淡淡道,“我会亲自让她服下,不用你动手。” “我该说你用心良苦,还是铁石心肠?”斑斓楞楞地,忽然苦笑,“你可知道你在那丫头心里的分量,已经重得不能再重?” “我知道。”天绯说,“因为她在我心里,也是一样的。” 淡然而笃定地说出这句话,居然没有半点踌躇,才发现有些东西长久以来虽被刻意无视,却早已经昭然若揭。在龙府大宅,当他以为她已经死去的时候,那种心肺撕裂的恐惧、绝望和悲伤,既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 他无法忽略她,无法对她的悲喜冷暖视而不见,那些原本与生俱来的,对于人类的轻蔑和冷漠,在她面前会完全消失,只要她的眼神黯淡下来,他的心就会莫名其妙地觉得烦躁甚至疼痛。 曾几何时,她已经成了他在这人世之间唯一的牵念。 所以,她必须无忧无虑地活着。 即便从此以后,在她的心里、眼里,不再有他。 雪白的袍裾翩然回转,也不去理会斑斓惊愕的眼神,径自向山下走去。斑斓呆呆地看着天绯的背影,怎么也不相信,刚才那句话居然能从这妖孽的嘴里说出来。 若换了平时,如此硕大的八卦早已经让北疆虎王热血沸腾。 但此刻,他却只是想哭。 满腔悲愤无处发泄,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良久,又暴跳而起,自以为找到了迁怒的对象:“老天爷,你真是#¥%&*……&*%……” 一个焦雷劈下来,拦腰折断了不远处一株碗口粗的树,骇然仰头,却只见星汉灿烂,半丝云彩也无。 “……算你狠,我……回去睡觉。” 然而洞府好像被人占了,今晚,该去哪安置呢? 天绯回到虎王洞府的时候,苏软伏在柔软的兽皮上,正睡得酣沉。 在她旁边侧卧下来,看着她,老虎的山洞里没有棉被,小丫头似乎是冷了,整个人渐渐蜷缩得像只猫。 轻叹,伸臂,将那略有些冰凉的身体拥进怀里,手指不经意地碰到她的锁骨,才忽然觉得,她好像又瘦了。 突如其来的温暖反而惊醒了她,睁开眼,有些迷茫地转头看看,才懒懒地微笑起来,“天绯……” “睡吧。”贴着她的耳畔说。 “嗯……”就着他的臂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片刻便又甜甜入梦。 女孩子柔淡的气息在一片幽静中隐隐浮动,有暖暖的体温从单薄的衣衫之间渗透传递,莫名地便让某个妖孽觉得安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在贪恋着她的温暖了。 作者有话要说:辣鸭脖子固然好吃,但千万不能就凉水啊,否则会……不停拉…… 第四十章 如何同生不同死 蜃境药谷常年烟雾缭绕,即便像今日这样晴朗的天气,浓黛浅青的两山之间也仍然有脉脉轻云袅娜低佪,朦胧了苏软和云姜的背影,若隐若现,虽能听见阵阵浅笑低语,却仿佛要随时消散在一片空濛之中。 “云姜,这里到底有多少种药啊。”苏软望着谷中绵延开去的形色各异的植物,轻叹。 身前,背后,山上,山下,目光所及,竟无一株不是药,苏软从小到大,见过的所有中药材加起来,恐怕也不如这里的九牛一毛。而且以前看见的药材,大都是装在中药店的小抽屉里,暗黄苍白,瘦小枯干,虽能救世济人,却不甚美丽,从未想过当它们自由生长在山谷田野中的时候,也曾如此娇嫩而鲜活。 “我也不知道有多少种。”云姜弯着身子,在地上仔细搜寻着什么,见苏软瞠目结舌的模样,不由轻笑,“反正你们人类叫得上名字的药材,这里都有,叫不上名字的,也有。” “有没有吃了之后,能重新生出身体的药?”水汪汪的星星眼亮起来,蓦地就闪烁出无限期盼。 “……没有。”云姜的笑意变得有些无奈,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那……有没有魂魄吃了之后,可以凝固不散的药呢?”仍然不死心地问。 虽然早就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但从心底深处,却仍然抱着一丝侥幸,想要去尝试和探寻各种办法,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不能轻易放弃。 云姜是最好的大夫,如果可以让他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是天下最难寻找的药材,生长在最危险的地方,她也愿意,用性命去换。 “软软……”云姜叹息。(.无弹窗广告) 该怎么告诉这个丫头,即便是天下最珍奇的药材,也无非就是生死人,肉白骨,但她的狐狸,却已经连白骨都找不到。 昨夜斑斓来蜃境借宿,对她说了天绯的决定,让她整晚怅然,现在,望着小丫头那双由璀璨到黯淡的大眼,心中又是一阵难受,下意识地转头,半山腰云雾初生的地方,一片奇花正开得灿烂,轻柔的花朵半边皎洁如冰,半边殷红胜血,瑰姿艳逸地摇曳在微风里。 两相欢,两相欢……死狐狸,花就在那了,但你要我怎么下手去摘给你? 苏软觉察不到云姜的万般纠结,顺着她的目光向山上望去,看见那片娇艳而奇异的花,不由得怔住:“……真好看,那个叫什么?” “……两相欢。” “两相欢?”不由一笑,妖娆的花果然会有妖娆的名字,“那也是药材么?治什么病的?” “治……心伤。”云姜呐呐地道。 “心伤也有药医?”苏软讶然,“那我可要好好参观参观。” 斑斓坐在山脚一株高大的杜仲树下,有些落寞地望着云雾苍茫中采花寻药的两个女子,待看到苏软提了裙摆,向半山中的那片花丛奔去,心中不由一震。 “云姜还没有忍心去采那花,她倒自己去了……”转头看了眼一侧卓然孤立的白衣妖孽,苦笑。 妖孽并不作声,清冷黑眸却始终追随着山岚间奔跑的女孩子,目光深邃如海,直到她采花得手,握着那朵银朱参半的奇葩,猴子献宝似的跑到自己面前来,才又恢复成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超多好看小说] “天绯,看,漂亮么?”将那花举到狐狸面前,笑问。 想给他看最漂亮的东西,想让他高兴一点,即便午夜梦回,心底深处的绝望和无力让她在他的怀中睁着眼睛直到天明,但当太阳升起来,她却依然是笑得最灿烂的那个。 长发未束,轻柔飘散在春日的微风里,头上戴着用青草黄花编成的花环,映衬了玉色衣衫和璀璨笑靥,明艳纯净,不可方物。 妖孽看着她,竟有片刻的失神,苏软歪了头,伸出五根手指在他眼前晃:“狐狸,狐狸?” 注意力收回来,捉住她的小手:“什么?” “这个叫两相欢,好不好看?” “……还好。” “云姜说它能治心伤……”手指拨弄着一片花瓣,觉得幽香四溢,忍不住放在鼻下轻嗅。 “不许吃!”妖孽劈手夺过那花,语声骤然变得冷厉。 “我……我就闻闻……没打算吃……”苏软有些委屈地看着他,拜托,在他心里,她就真至于那么馋? “……闻也不许,这山谷中多是稀奇古怪的药,你不通医理,就不要乱动。”故作平淡地掩饰起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控,却无法忽略看见她把两相欢放在唇边时,胸腔内陡然而生的刺痛和恐慌。 心,全乱了。 “原来,你也是舍不得的。”旁边,斑斓语带挪揄,表情却甚是复杂。 “舍不得什么?”现场唯一不明真相的人问。 “没什么。”天绯冷冷道。 抬手,摘去她脸颊上沾着的一片草叶,另一只手却背向身后,不着痕迹地将那朵两相欢笼入袖中。 再……等等吧,反正还有月余的时日,也不急于现在就让她忘了一切,不是么? 毕竟,还是想看着那张笑脸,走过这最后的一程。 苏软狐疑地看看两个有些别别扭扭的男人,未及深想,便觉得有什么东西碰上了她的脚背。 低头,一只极漂亮的兔子正半立着身子蹲在地上,出神地打量着自己,通体皮毛洁白如雪,脑门上却有一撮毛是红色的,甚是夺目,也甚是飘逸。 苏软怔了怔,忽然轻轻笑起来:“白英俊,别来无恙?” 即便这北疆山中有再多的兔子,即便这些兔子都长成一个德行,但白英俊,却总是最好认的。 白英俊的小豆眼里有几许羞涩,几许惆怅,几许困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这个人的身上会带着它熟悉而又心仪的气息,让它不由自主地便想靠近。 好像是她,又明明不是她…… 苏软俯□子,将它抱在怀里,白英俊也就呆呆地任她抱着,半点都没有挣扎。 这反应实在不像只精神正常的野兔,天绯觉得蹊跷,伸出手去,想将它拿过来看个究竟。 吭哧! …… “你山里的兔子,都这么喜欢咬人?”天绯抬手,将那只紧紧咬住他手指的兔子从苏软怀里带出来,甩了甩,居然没有甩掉。 “你动了它的女人,它要跟你决一死战。”斑斓笑道。 白英俊的神情仍旧凛冽而坚定,苏软的脸蛋却微微泛红,天绯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们一眼,蹙眉,不怎么温柔地揪住兔子的长耳。 两个同样白衣如雪,额间绯红,尊崇傲岸,气度非凡的王子殿下,就这样僵持着,以奇怪的角度冷冷对视,却终究是相看两相厌。 兔子张口,放开天绯的手指,天绯便也松了手,将那个柔软的毛球随便丢在地上。 云姜采好了今天要炖给斑斓喝的草药,提着篮子姗姗而来,大家随着她,向谷外走去。 白英俊的眼神很寂寞。 苏软似有所觉,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白英俊!” “……” “其实你还是一身白毛的时候最好看,等你长大了,肯定会有很多小姑娘喜欢你的!” “……” 翌日,北疆山中的兔子发现它们的王子殿下一扫连日来的低落和恍惚,重又变得英姿勃发。 只是,它从此再也没有染过毛。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章的节奏比较缓慢,一来是对于斑斓等人要有个交代,二来也是要给天绯和软软一段相对安静的时间,要不然该如何明白彼此的心呢,我记得我写得好像还算奇幻加言情的文,有刀光剑影,也得有风花雪月,如果让宝贝儿们觉得虐了,急了,那就……忍忍吧,其实虐并不是我写这两章的本意,反正绯雪肯定会是个he结局的文,在这点上我不想卖什么关子,所以不管道路有多曲折,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以前写了太多的悲剧,这次,我不会再写悲剧了,因为人年纪渐长,便总盼着花好月圆,看不得太多悲剧了 第四十章 如何同生不同死(二) 数日后,北方草原。(.) 匪首任高尚骑在一匹高大健硕的黄骠马上,望着鹿儿坡村被自己手下围住,噤若寒蝉的一众老少,摇了摇头。 “你们不能这样。”眯了三角眼,很痛心的语气,“我以诚待人,你们不能不厚道。” “……”没人说话。 “我已经说过了,不抢你们的钱,不抢你们的粮,连牛羊牲畜都不动你们的,你们还想怎样?!”任高尚做个深呼吸,提高了声音。 “……” “麻木不仁!麻木不仁啊!做百姓做到你们这个样子,是会寒了天下马匪的心的!”见气氛寥落,任高尚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别以为不说话,就能蒙混过关,陆爷的眼里从来不揉沙子,做男人,最要紧的就是一个孝道,谁耽误我给我爹尽孝,他就不要想给他爹尽孝!” “……” “欺人太甚!”任高尚终于发飙,“不就是姑娘么?不就是要你们几个姑娘么?过几天就是我老爹七十大寿,人生一世,能有几个七十?!我送几个姑娘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这过分么?!过分么?!反正养姑娘早晚也是要嫁人的,既然肯拿出去便宜别人,为什么就不能成全陆爷!居然想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孝子空手而回,让风烛残年的老人失望,你们一个个,真是铁石心肠,禽兽不如!!!!!” 越说越义愤填膺,越说越觉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鹿儿坡的村民们无言而立,呆呆地看着那个喋喋不休、暴跳如雷,脸上每一个器官都镌刻着忠孝仁义的匪首,像一群毫无生命力的石雕。 任高尚统领的高尚帮是这草原上势力最大,也最凶残的一支马匪,半月之前,离此不远的红山村,就是因为交不出高尚帮索要的五百石粮食,而被他们将全村的青壮都吊起来抽大嘴巴,用鞋底,而且只抽一边,实在惨绝人寰。 所以没有人敢说话,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在这去国千里,盗匪横行的边塞僻远之地,乡野小民的性命便如同草芥一般,当铁蹄踏过,逆来顺受、听天由命,便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但今天,情况好像有些例外。 “天绯,他可真不要脸……”女孩子的低语,听上去很是感慨和惊叹,并非刻意挑衅,只是恰好在任高尚喝水润嗓子的间隙响起,因为周遭的鸦雀无声而传递得格外清楚。 “谁?!谁在那找死?!”三角眼中蓦地凶光四射。 “呀……听到了……”像是吓了一跳,却又透着些淘气的笑意。 “你背后说人,有几次不被听到?笨蛋。”慵懒的男子声音,清冷而优美,语气像是嘲谑,但更像是纵容。 任高尚伸长了脖子,越过黑鸦鸦一片脑袋,向语声响起的地方望去,所有的马匪和村民也不由得纷纷回头,想看看到底是谁在那捋虎须。 村口,不知何时已站了两个人。 清明刚过,塞外苦寒之地浅草初生,还不到花开遍野的时候,但这个黄昏,偏远僻静的鹿儿坡却仿佛因为不期而至的那对男女,变得格外明朗秀丽起来。 俊美无筹的男子,眉间一抹妖异绯红,虽然自远方而来,雪似的白衣却纤尘未染,反而好像还笼了层淡淡的光华,冰冷傲岸,让人不敢直视。 相形之下,身边长发如仙的女孩子看上去要亲切得多了,玉色裙袖温柔当风,额上的刘海被吹得有些凌乱,刚才说别人坏话被听到,此时犹自捂着嘴巴,只露出一双湖水似的大眼,似笑非笑地迎着众目睽睽。 冷不防看见这样两个人,无论是打劫的,还是被打劫的,一时都有点忘了本职工作,愣愣地出起神来。 良久。 “刚才是哪个王八蛋说,你们村里没有姑娘的?!” 任高尚激越的声音在一片沉寂中陡然响起,就好像拿贼拿到了赃,捉奸捉到了双,整个人都变得兴奋莫名。。 “她……不是我们村的……”村民中有人嗫嚅。 “闭嘴!”一鞭子抽过去,策马冲出人群,径自来到那对神仙似的男女面前。 是与不是,关他屁事,他要的只是人而已。 从近处仔细看这两人,任高尚的目光越发荡漾而迷醉。(.好看的小说) 好看,女的好看,男的……更好看…… 到底……该先调戏哪一个呢? 踌躇良久。 “这小哥长得真标致,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 …… …… 苏软微张了嘴,有些愣怔地看着那个长得很科幻的匪首以一种极其风流倜傥的造型从马背上俯□来,用手中乌黑油亮的鞭稍托起天绯线条优美的下巴,半晌,才觉得有一阵焦雷自头顶隆隆滚过。 狐狸让人调戏了! 狐狸让人调戏了! 狐狸让人调戏了! 狐狸让一男的调戏了! 狐狸让一男的调戏了! 狐狸让一男的调戏了! 这几句话来回来去地在几近空白的脑海里回荡,心中喜怒忧思悲恐惊,却最终只是无语。 如果某天你跟一个男人出去遇上流氓,而流氓却宁肯选择调戏他,你也会无语的。 苏软知道自己长得没有妖孽漂亮,但她好歹也是个女孩子,今天这事儿,不怎么露脸。。 但问题的重点好像又不在这里,因为当她再次望向狐狸,却发现一个灿烂得骇人的微笑正在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悄然盛放。 而这个表情意味着——他被惹毛了。 上次他这么笑的时候,她差点被他掐死。 怕怕。 “快走吧你们,不然会倒霉的。”苏软下意识地开口。 她不是养狼为患的东郭先生,却也不想在如此风景秀丽的地方,看见肠子肚子满天飞的惨烈情景。 可惜小三角眼的马匪头子并不能了解她的苦心,反倒被这个皱着眉头的小美人儿勾起了兴致,经年打家劫舍,还第一次看见敢这么跟他说话的女子,而且,之前偷偷说他不要脸的,好像也是她吧。 “小娘子,看得出来你是故意招惹我,为什么?难道是倾慕我英俊的面容和伟岸的身姿?”搓着下巴沉吟许久,很认真地问。 苏软向后踉跄了半步。 又一个小姑娘被自己翩翩的风采所震慑,任高尚非常满意,马鞭离了天绯的下巴,转而伸向苏软,心里琢磨着如此惊艳的一对璧人,究竟是该奉献给老爷子呢,还是自己留用,却没有注意到某妖孽盯着他的马鞭渐渐变得深寒的眼神。 呼啦啦,呼啦啦……飞翔的感觉难以言喻…… 两侧风景迅速向前奔跑,让人想起一去不返的青春时光,任高尚的万字团衫在风里飘舞,像划过苍穹的宝蓝色流星,当他砸坏十余丈外一间草屋的房顶,脸朝下跌落在不知谁家厨房的大锅里时,上身还保持着调戏民女的风流倜傥的姿势,许久,才攀着锅沿发出一声衰弱而凄厉的嘶号。 喽啰傻眼,村民傻眼,就连任高尚骑的那匹黄骠马都傻眼,它跟所有人一样想不通,为什么主人半秒钟之前还在它背上意气风发地得瑟,眨了个眼的工夫,却就变成了宝蓝色的流星和远处草房上的大洞,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切的一切,都是拜眼前那个漂亮得吓人的白衣妖孽男所赐。 但一个人,怎么就能把另一个人丢出那么那么远呢? 困惑地喷了个响鼻,黄骠马果断后退,眼前这人实在有点不怎么像人,谁能保证他扔高兴了,自己不会变成一道棕黄色抛物线和一个更大的洞? 天绯若无其事地站着,就仿佛刚才动粗的根本不是他,对于这种实力太过悬殊的战斗,他原本毫无兴趣,只是看着那马匪的小三角眼和伸向苏软的马鞭,想着有朝一日自己如果离开,就连这样的货色也会肆无忌惮地欺负她,杀意便忽然难以自控。 任高尚的号叫声仍然袅袅不散,马蹄烈烈,刀剑出鞘,回过神的马匪们已经呼喝着冲向天绯,虽然声嘶力竭的呐喊中多少能听出些茫然和胆气不足,但不及细想,也不敢细想,管他再厉害的人物,反正双拳难敌四手,这么多人,冲上去一通乱砍,总不至于吃亏的。 事实证明,经验主义真的害死人。 风骤起,挟着排山倒海的狂暴之力汹涌而来,几十个马匪未沾得天绯半片衣角,便从马上倒飞了出去,如同诗圣杜老爷子家屋顶的稻草,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沈塘坳,洋洋洒洒,摔向四面八方。 幸而天绯似乎并不打算大开杀戒,所以没有人死,只是一个个在地上呻吟蠕动,半晌爬不起来。 天绯的眼眸淡定如水,长发白衣,不见半分凌乱。 “……妖怪,妖怪啊!”许久,总算有看问题透彻的马匪,一针见血地道出了事情的本质。 任高尚费了吃奶的力气从那口被他砸漏的大锅里爬出来,捂着后腰跌跌撞撞冲出草房,气急败坏地正想招呼所有人并肩而上,看到的却是喽啰们慌不择路,四散奔逃的混乱场景。 “回来,都给我滚回来!”跳着脚嘶吼。 然而没有谁顾得上理他,妖怪这种东西,茶余饭后聊聊可以,书词鼓曲听听可以,一旦碰上了,便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任高尚怔怔地看着豕突狼奔而去的一众手下,愣神许久,才意识到此刻只剩下了他一个光杆司令,面对着沉默不语的一村老少,还有刚刚把他丢出去的妖孽男人。 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古人又云,君子趋吉避凶,古人还云,识时务者为俊杰。 任高尚向来十分君子,也很是俊杰。 所以他逃跑时的速度和风姿,一点也不逊于刚刚被他骂过的任何一个手下。 “我还会回来的!”跑出大约一华里之后,任高尚回头大喊。 他英勇的样子和激越的台词,很像苏软没穿来之前喜欢的某部动画片里,那只刀疤脸凸肚脐的狼。 作者有话要说:工作上遇到了很大的变动,机构重组,原来吃饭的单位不复存在,新领导、新同事、新任务,什么什么都是新的,只有我自己仍然陈旧得快要发霉。在处世方面,我无疑仍然是半个废物,每次进入新环境,都煎熬得像要脱掉层皮。但幸而新同事之间相处还算融洽,只是面对新工作任务有点如履薄冰,有点心力交瘁。 文荒废了许久,其实不想用荒废这个词,但实事确是如此,看见很多宝贝儿的催促和抱怨,心里颇感愧疚,所以在没有能力开更之前,不敢看诸位的评论,有点像鸵鸟。 这章比较长,不想断开,所以分成三段来发了。 第四十章 如何同生不同死(三) 鹿儿坡是草原深处一座小山的名字,站在坡上极目远眺,看云卷云疏,湛蓝如海的长空,看苍黄变换,绵延起伏的草地和丘陵,久了,苏软便恍惚觉得,好像是回到了家乡。[] 离开北疆,苏软其实最想去雪狐王宫,当然不是为了旅游,也不是乐观到以为没有了莫伤离,天绯那不怎么厚道的老爹就会忽然立地成佛,不再纠结什么异世之心,只是觉得那片神秘的极北之地既然能生出天绯这种妖孽,而且又是他族人的聚居之处,说不定就能找到解救他的办法。 方术也好,灵丹也好,跳下悬崖又爬上来遇见白胡子老头也好,漂亮美眉青眼相加运功疗伤也好……怎么怎么都好,只要能让他留在这个世界上。 濒临绝望的人,都是慌不择路,饥不择食,有病乱投医的吧。 所以一路之上,苏软都在极力劝说天绯常回家看看,但狐狸却不置可否,只是带了她御风而行,径直来到这片草原。 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苏软生长于斯的城市之外,也有极美丽的山林和草原,天气晴好的假日,全家人会一起外出闲游,这样的风景,她实在太过熟悉。 高天,阔野,浅草,长河,天尽头扬鬃飞驰的马,苍穹中展翼而过的鹰,还有风里异常温柔的泥土清香,裙角轻轻摇曳的稚嫩黄花,一切一切,都亲切得仿佛错乱了时空。 ……那是她的家乡啊,所谓塞外黄花恰似金钉钉地,所谓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对于她,从来都不只是书本上的文字,而是离乡背井之后,午夜梦回之时,魂牵梦萦的风景。 “像么?”身后,天绯淡淡问。 “……什么?”回过神来,才发觉不知何时眼角已有些湿润。 “像你家么?” “像……”揉揉眼睛,“可是,你怎么知道?” “……自己说过的事,忘得倒是干净。”狐狸冷哂。 苏软恍惚记起,好像以前确实跟他说过自己的家乡,但那时在骁远王府,他还是狐狸形貌,对她也如同对空气一般,整日带答不理的德性,而自己的絮絮叨叨,也并不指望一只狐狸能听懂,基本上就是孤单到某种程度时的自言自语。 “……原来,你那时在听我说话啊。”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有点心酸,却也有点高兴,于是傻笑起来。 “傻子。”天绯仰起头,闲闲地看着一只飞鸟从头顶掠过,滑向远处去,“此处风景不错,要是喜欢,我们可以住到……” 忽然皱了皱眉,顾左右而言他:“总之不要再唠叨着要我回雪狐王宫,这一路上简直被你聒噪死。” “……哦。”低垂了脑袋,有些委屈地回应,被嫌弃的感觉很是郁闷。 沉默片刻,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头顶,带了点安慰的意思,像摸小猫那样顺着毛捋了捋:“我会回去的。” “……啊?” “等我心情好,会回去的。” “……哦。” 心情好,那是什么时候?但他说会回去,就肯定会回去的吧。 鹿儿坡的村民们并没有把天绯和苏软当成妖怪看待,况且与经年滋扰的匪祸比起来,即便是妖怪,又还能坏到哪里去呢?听说他们想在草原上小住,白胡子的里正老大爷甚至还打扫出了自己家的厢房,免费提供食宿,民风之淳朴,人心之真诚,倒是在王都那样的繁华之地所不常遇见的。 仍然与狐狸住在一处,里正大爷和老伴指挥着儿女收拾屋子的时候,问他们是要一间还是要两间,苏软的两个手指头还没来得及伸出来,狐狸却已经淡淡开口:“一间。”理所当然的样子,就像是带着自家老婆出来旅游,在宾馆开房间的老公。 “果然是小两口啊,怪不得这样般配。”里正家的大娘笑呵呵地道。 狐狸挑挑眉毛,并不解释。苏软的脸上却微微泛起了红晕,从王都到鲲州再到北疆,原也不觉得跟狐狸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什么不妥,因为狐狸是狐狸,狐狸和其他男人是不一样的,但此刻面对着老两口满脸“了解”的说不出是憨厚还是不憨厚的笑容,忽然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你不舒服?”某个字典里从没有礼教纲常的家伙看见她含羞带怯,手指卷着衣袖的模样,问。 “……没……没有。”将那两个指头背在身后,支吾着回答,眼眸中却因为刚才听到的某个词而漾出了些许笑意来。 小两口…… …… …… ……嘿嘿。 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拘谨只维持了半天,苏软就将这里当成了姥姥家,夕阳西下时,坐在里正大爷家的门槛上,边吃饭边看日落,云起别院一战之后,心中太多惆怅焦虑,连吃饭这等大事也始终提不起兴致,食不知味,每每胡乱填满肚子便了。 但此刻,在这个很像家乡的地方,左手拿着尹大娘给的玉米面大馅饽饽,右手抱了郑五嫂做的白莜面饸饹,空气中飘着熟悉的松针麦秸燃烧的味道,五味杂陈的心情,却已远不是悲或喜那么简单。 一回头,瞥见狐狸正倚了门框站着,三根手指拈着个大馅饽饽,转来转去地研究。 “这个……叫什么?”那探究的样子,不知怎么竟有几分像天朗。 “我姥姥家那里叫大馅饽饽,好吃,你尝尝……”难得这位爷会对人间烟火表现出一点兴趣,便本能地热情推荐,话出口才又想起,他此刻只是个魂魄。 嘴不是嘴,胃不是胃,连消化系统都没有,怎么尝? 心中狠狠地揪痛一下,食欲顿时归零,黯然地抱着大碗,仰头,就见狐狸掰下一块饽饽,放进嘴里咀嚼起来。 苏软的眼直了:“你……你干嘛吃饭?!” 天绯斜了她一眼:“难道只许你吃?” “……不是,可,你没有……” “吃便吃了,没有又如何?” 说得轻巧,没有身体,吃下去的东西往哪里装? ……不会都掉到地上吧?那跟直接倒厕所里有什么区别? 说到厕所,他这样吃东西,会上厕所么? 小心翼翼地向他身后看看,正自困惑,头上已经挨了一个不轻不重的暴栗。 “你又在胡想些什么?” “……” “雪狐王族的元神与人不同,平日里不吃东西,是因为不需要,但只要我想,没有什么不能做,”拽,居高临下,二五八万地拽,“所以你只管吃你的,不用顾及我,尤其,别在吃饭的时候想那些恶心的事……” 又掰了一块饽饽放进嘴里,转身回屋。 好吧,算你拽,但你自己不想恶心的事,又怎么知道我在想恶心的事? 咬一口饽饽,居然胃口大振。 早知道他能吃东西,她就不会对斑斓他们家那些极品山珍视而不见了。 旷野闲村,长空晚照,牧歌缓唱,倦鸟归巢,大馅饽饽,莜面饸饹,何以解忧,吭哧吸溜…… 不过,狐狸吃爱棒子面么?爷爷家的狗倒是吃豆包,可狐狸那种野生的东西,还是喜欢吃肉多点吧? 莫非,只是为了宽慰她? 低头,喝了一大口酸菜饸饹汤,滑溜溜的,有点酸,但却很温暖。 有狐狸,有饭,有家乡,心里,便是满满的了。 对于一个时运多舛,颠沛流离,刚从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人,鹿儿坡这样的地方,简直安宁得恍如桃源,每天拉了狐狸东游西逛,招猫逗狗,得瑟久了,连自己都上了自己的当,觉得日子只剩下一派悠闲,再没什么事情可烦恼。 天绯除了成为全村女性的目光焦点之外,还成了全村土狗的精神领袖,不论走到哪里,身后总会远远地跟那么十几二十只,什么样的都有,却并不上前,只摇着尾巴亦步亦趋,一双双小黑豆眼里全是如见天神般的倾慕和敬畏,任凭自家主人再怎么叫喊,也不肯轻易回去。 天绯也不以为意,任它们跟着,偶尔带了苏软坐在村口的树上看风景,树下便聚集了仰望的一群,黑花黄白,大小胖瘦,呜呜汪汪,蔚为壮观。 记得以前在骁远王府,他还是狐狸的时候,疾风、骤雨、暴雪和惊雷那几只拽狗见了他,也是份外老实的,当时苏软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以为那四个惊艳于他的美貌,以致忽略了性别。 现在想来,可以理解为寻常犬科动物对于高端犬科动物发自内心的崇敬吧。 总之一切都很舒服,如果非要找出什么不和谐的话,应该就算是某个锲而不舍的马匪头子了。 任高尚也许算不上个好人,但却绝对是苏软见过的最坚强不屈的土匪,以正常人的逻辑,如果某天被某人随随便便就pia出去好几十丈远,带了百十个小弟还打不过人家,那么下次再遇见那人,多半会绕路走,但这位任大帮主的思维却显然要高人一筹,他认为,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被哪个小白脸羞辱,就必须从哪个小白脸身上赢回尊严。 因此天绯和苏软在鹿儿坡小住的数日之内,高尚帮一众英雄居然来袭扰了近十次之多,从刀枪棍棒到铁弩强弓,花样翻新,从冲锋陷阵到铁壁合围,不一而足,虽然每次都是被天绯挥挥袖子,眼皮也不抬地弄个人仰马翻,鼠窜而去,但贵在屡败屡战,百折不回。有时早上刚被打跑,下午就来了,有时晚上被踢回去,凌晨又来了,天绯不知是心情好,还是有意拿这群人丰富文化生活,每次都一分钟解决战斗,却每次都不下重手,就这样来来往往,打打逃逃,鸡飞狗跳的日子倒也不至于寂寞。 到最后,就连鹿儿坡的村民们对此都已经习惯到麻木,见任高尚他们再来,便差个孩子跑去里正家报告一声,然后该吃饭吃饭,该放羊放羊,什么都不耽误,反正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任高尚要讨打,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被无视的滋味要比被殴打更心痛,任高尚觉得,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妖怪,你给我等着!”第不知道多少次丢下这句话,带着满脸菜色的喽啰们呼呼啦啦而去。 妖怪悠然地看着他们。 苏软坐在村口的大石碾上,和身边那只胖乎乎的小花狗一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任高尚再次如约而至,已经是两日后的深夜。敲门声将苏软从睡梦中惊醒,便听见里正家大娘在门外说:“小苏丫头,天绯公子,他们又来了!” 眼皮仍然呈胶着状态,有点欲哭无泪,还有人管没人管了,当马匪难道不用睡觉的么? “狐狸……起床……”呢喃着去推身旁的人。 空的。 心砰地猛跳了一下,翻身坐起,才发现空荡荡的屋子,除了她之外半个人影都没有。 狐狸,不见了。 高尚帮此番又是倾巢出动,百余枝松明火把熊熊燃烧,将鹿儿坡村的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昼,任高尚昂首挺胸地骑在马上,不时回头看看身后弟兄们魔鬼训练了两日之久的五虎群羊阵,三角眼里放射着渴望战斗的光芒。 妖怪,这回你还不死?! 然而叫阵许久,也不见妖怪前来应战,正想策马长驱直入,却看见一个单薄的影子跌跌撞撞地从村中奔出,穿过三五成群观战的村民,径自冲到他的马前。 妖怪身边的小丫头,据说是妖怪的媳妇。但看她长发散乱,面无血色的样子……多半,是被自己的五虎群羊阵给吓着了。 “小丫头,知道任爷来,欢喜得头都不梳就跑出来了?”调戏良家妇女是土匪的职业病,出口成章,完全不用打腹稿。 然而小丫头充耳不闻,只疯了似的地四下里逡巡游走,像在寻找着什么,焦躁得几近绝望,许久,脚步渐渐沉重起来,目光也渐渐黯淡下去,全不管虎视眈眈的一众马匪,丢了魂魄似的,颓然坐在冰凉的草地上。 任高尚觉得有些纳闷,也有些无趣,直了直身子,正色道:“你何必这副样子,我高尚帮从来不为难女人,叫你男人出来,我跟他说话。” 苏软没有搭理任高尚,只怔怔地坐在那里,觉得冷,便用双臂抱住膝盖,整个人瑟瑟地缩成一团。 狐狸,真的不见了…… …… 装的。 什么看得开、想得通、放得下、受得了,什么行若无事、云淡风轻,全都是装的,从一开始便极度害怕那个人离开,怕到心都麻木了,才会放任自己去寻找快乐,但当午夜梦回,发现他真的消失不见,无尽的恐惧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就像海潮般汹涌而来,转瞬淹没了一切,仿佛这个长夜,再不会有尽头。 他去哪了? 他去哪了? 他去哪了? 脑袋里反反复复想着这个问题,除此之外,一片空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寒毒入骨一般。 从来没有像这样疲倦过,疲倦得连流眼泪的力气也没有,然而眼泪却已不由自主流淌成河。 很想睡觉…… 就像惊涛骇浪中颠簸了太久的船,迫切地想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她是如此渴望睡眠,渴望将自己同周遭的一切隔绝开来,什么也不管。 于是蜷缩着躺下去,脸贴了冰冷的泥土和草芽,闭上眼睛,不去理会周遭些善意或者恶意的,惊诧莫名的眼神。 就这样睡到明天也很好……如果,还有明天的话。 第四十一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天绯回来的时候,正看见鹿儿坡村外聚集的人群和火把,还有火光之下、马阵之间,那个蜷缩在地的单薄身影。[.超多好看小说] 目光瞬间变得森冷,白衣腾空,闪电般刺入马阵,几乎没有任何声响,挟起的劲势却如狂潮暗涌,顷刻间周遭已是人仰马翻。 可惜了威风凛凛的一个五虎群羊阵,还来不及闪亮登场,就被搅得土崩瓦解,实实在在成了一群羊。 须臾风止,四下里兵戈狼藉、火把委地,情状十分惨淡,但由于某些刚才还在叫嚣的人忽然变得噤若寒蝉,却也难得的安静。 天绯并没有继续出手,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掠至苏软身旁便顿住脚步,见她无声无息地伏在那里,身形和眼神忽然就有些僵硬,怔立片刻,才想起俯□去查看。 “丫头?”极轻的两个字,听上去比夜风还凉。 …… …… “……干嘛?”一声闷闷的回应,饱含了泪水的味道,但怨气十足,绝不像是性命垂危的样子。 黑色眼眸里这才现出些冰消雪化的迹象:“你……趴在这里做什么?” “……管不着!”哭腔更重,还有很明显的咬牙切齿。像只蚯蚓那样贴着地皮蠕动了几下,泄愤似的,趴得更坚决。 天绯拧了眉看着地上那人的一袭薄衣,终于不再废话,抓住胳膊拎她起来,感觉到无声而执拗的挣扎,索性将她两只手臂都钳制住,像举个奶娃那样轻描淡写地举离地面。 借着雪似的月光,才看清她哭得到底有多凄惨,花猫般的脸上还淌着泪水,发丝凌乱,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许是因为从来没这么居高临下过,犹自带着惊慌和错愕的神情,抽抽搭搭地望着他。 “我以为……你……提前了……”良久,才有这极抑郁也极委屈的一句,不甚明了,却也无须解释。 紧蹙的眉宇蓦然展开,眼中似是一片清明,又好像异常幽邃,四目相对间,彼此心中的况味都难以名状,不知过了多久,天绯才缓缓放下她,却又扣着后颈拥进怀里。 “你到底在这待了多久?”抬手暖着她的耳朵,微有些怒意,因为怀中的身躯简直凉得像块冰。 苏软不吭气,贪恋着那手掌的温暖,半晌才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你吓唬我,他们欺负我……我困了,没力气了……” 只是想告诉他为什么自己会倒在草地上,但“欺负”二字明显刺激了某人的神经,黑眸妖异,冷冷瞥向不远处呆立着看热闹的马匪头子,任高尚打了个寒战,直着脖子辩解:“逗几句闷子也算欺负么?我可一个手指都没有碰她!你们两口子闹别扭,何苦告我的黑状……” 天绯无心再听他聒噪,将苏软抱起来,转身走向村内。 这次是非常优雅的横抱,比起刚才那霸王举鼎的造型,要温柔多了。 “下次不会了。” 很轻的一句保证,如果不是苏软耳朵尖,几乎就被夜风吹了去。 “什么?” “下次,不会再丢下你。” “……哦。”歪了脑袋靠着他的胸口,眼睛仍然肿着,仰脸望天时,却正见云开雾散,皓月当空。 “你们两个给我站住!当我高尚帮是死的么?!”身后,一个自尊心备受摧残的马匪忽然回过神来,扯着脖子大吼。 没人理他。 天亮后的整整一个上午,苏软都站在鹿儿坡上,出神地看着风吹草曳,雁过云飞,不说话也不回头。 天绯在她身后,静静看着风扬起她的头发,袍袖如雪,遮住了修长的手指,还有指间扣着的,那朵半红半白的花。 两相欢,两相欢……虽然已显出些枯萎的迹象,却仍然芬芳馥郁。 也许是该到了让她忘记的时候,反正早晚都是要忘记的,多一天等待,于她,就是多一天的折磨。 其实根本没必要如此纠结,他为她留下的退路足够完美,只要能忘记,她就能幸福。 然而心中那血肉剥离似的隐痛,又为了什么呢? “狐狸……”小丫头想起什么,忽然转身。 “……嗯?” “昨晚,你到底去哪了?”昨晚实在太过疲倦,还没有回到村子,就已在他怀里睡着,因此未及细问。 “回家。” “回家?回雪原?!”湖水似的大眼倏地星光奕奕。 狐狸看了她一眼:“你整日聒噪着催我回去,我想了想,也确实该去见见母后。” “那……你家里人怎么说?” “……什么?” “救你的办法啊,你家里人一个比一个彪悍,总应该有点办法!” “……没人知道我回去。” “怎么会?” “我去看我母后,没打算见其他人。” “那你母后怎么说?” “我只是在楼外看看她,什么也没说。” “……” “怎么了?” “……” “傻子?” “别叫我傻子!你才傻!你们全家都傻!”苏软忽然大吼。 她发飙的样子太突然,也太有气势,连天绯也不由得怔了怔,无语地望着他。 “难道家里人快死了,父母兄弟可以不闻不问的么?!难道遇见了生死攸关的事情,不应该回家求救的么!?我知道你们雪狐王族冷如冰寒如雪孤高绝傲卓尔不群,但西门吹雪就没有需要他爸爸帮助的时候么?!你们一个个的到底在拽什么啊?!” “谁是……” “闭嘴!别问我谁是西门吹雪,我才懒得告诉你!如果是因为我搞得你们父子不和,大不了再找块广告牌子把我拍死,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什么劳什子的异世之心,你爹想要,送给他炒菜好了!我不稀罕!我只求求你们,抽空开个家庭会,讨论一下怎么救你好不好?!你就让你那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的爹想办法帮帮你好不好?!你们就略微跟人类学学,父慈子孝相互关爱一下好不好?!? 像一挺上足了子弹的机关枪,连日来凝结于胸的块垒,以几近歇斯底里的方式宣泄而出,她不知道该怎样让他明白自己心中与日俱增的焦虑和绝望,又或许她并不是他的什么人,原本就没有资格去焦虑和绝望,但是经过了昨夜的事情,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够了! 不想再自欺欺人地假装行若无事! 不想再毫无目的的旅游、度假、吃农家饭!然后一天天倒数着那个可怕的日子! 不想再这样消极被动地等着他从自己身边离开! 世间万物,总会有个相生相克,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所谓无路可走,所谓无药可医,也不过就是还没有人知道最后的答案。 所以她得救他!就算上天入地,付出任何代价,她也得救他!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便再也无法动摇,她没有什么能给他的了,但从现在开始,她会耗尽全部的心力去探寻那个答案,哪怕就此错过了跟他在一起的最后一秒钟,她也要用那一秒钟想办法救他! “我想去雪狐王宫。”她望着天绯的眼睛,一字字地说。 那里毕竟是他的家,即便没有能救他的东西,也必定会有愿意帮忙的人。 天绯蹙了蹙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长号。 第四十一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二) 狼?! 《人与自然》苏软是颇看过几集的,加上苏家庄园一役,她对这种嚎叫就更为熟悉。心头微微一颤,循声远望,但见绵延起伏的丘陵之外,蜿蜒的黄尘道上,一架双辕马车正几近疯狂地飞驰而来,车夫是个月白长衫的男子,不时仓皇回顾,颠簸得发髻都散了,仍然只管拼命扬鞭策马,车后远远尾随着的,正是一群竖耳垂尾、青褐色皮毛的草原狼! 狼群似乎并不急于进攻,一幅成竹在胸的样子,亦步亦趋,渐成跟踪合围之势,相形之下驾车的人就显得过于业余了点,一味只知豕突狼奔,也不观察路况,马车在并不平坦的小道上左摇右摆,飞落起伏,险象环生,看得苏软的心也揪起来。 “怎么办啊。”扯了扯天绯的衣袖,“他这样跑,早晚会摔…………………………死的。” “摔”字刚出口,那马车就好像故意配合她似的,一侧车轮猛然陷进路边的沟壑,车身陡倾,转眼又教仍在惊骇狂奔的马儿从沟里拽了出去,这一倾一拽,却害惨了驾车的男子,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掀飞,只来得及“啊”了半声,就像戏园子里拧好了的手巾把一般,在空中划了个怪异的月白色弧线,重重抡在路边的草地上。 马车彻底失去了控制,车厢中传出女子的哭喊,上面居然还有一个人! 苏软急了,来不及多想,本能地就往马车的方向跑,然而刚跑出两步就被人抓着腰带拎了回来,转头,天绯正冷眼看着坡下的一切,若有所思。 “你别抓我啊,车上有人,后面还有狼呢!”苏软跳着脚道。 “那又怎样。”天绯淡淡道,“狼也是要吃饭的。” “什么?!”苏软垮了小脸看他,见他说得认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才想起这位爷原本就是《人与自然》的主角,猫吃鱼狗吃肉,在他眼里,狼咬人肯定比人咬馒头还正常。 “我不管!你不去我就去!反正也活得辛苦,让马车撞死了,大家干净!”道理说不通便只好撒泼,知道他是不会让自己奋不顾身拦惊马的。 果然,便听见狐狸恶狠狠地在耳边道:“你敢!” 接着腰间的禁锢骤然松开,雪白袍袖从苏软身侧斜逸而出,转眼已在十数丈外。车轮滚滚,势如风雷,激飞一路土石沙砾,马儿早已跑得不顾一切,冷不防前面路上却无声闪出颀长的人影,衣袂狂飞,负手凝立,并没有任何动作,一双眼眸却透着无法言说的冰冷妖魅之色,霎时间凛冽深寒挟裹着摄人心魄的肃杀之意,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再向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森罗地狱。 一声长嘶穿云裂石,刚才还在癫狂奔跑的马儿忽然仰身立起,在距离天绯十步之遥的地方硬生生刹住,前腿落下时,竟已顺势双膝跪倒。与此同时,远处的狼群也好像受到什么严重的惊扰和吓阻,不约而同地止住脚步,向这边观望了片刻,呜咽几声,然后齐齐转身急速离去。 天绯站在路中央,安静又理所当然地面对这一切,自始至终,都未曾伸过一个手指头。 苏软瞠目,不由自主地拍了拍巴掌――用眼神也能拦惊马?狐狸,你不当交警实在是太可惜了! 飞奔下山坡,先跑到马车那里,掀开车帘,里面坐了个象牙色衣衫、温雅娟丽的少妇,虽然此时已经浑身瘫软,满面泪痕,脸色也惨白如纸,但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 “你怎样啊?”苏软扶着车门问。 少妇惊魂未定,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眼泪却又流了下来,于是只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苏软又走向那个呈“大”字型趴在地上的男子,心里却是有点害怕的,看他刚才那个摔法,多半够呛,而且貌似还是脸先着的地,此刻,不定怎么血肉模糊呢。 男子的“大”字抡得很标准,整个人平铺在地上,比书法班培训出来的还有型有款,头发散乱,脸埋在草丛里,吭也不吭一声。 苏软左右看看,想找个树枝或者小棍什么的捅捅他,但草原上又哪里会有那么方便的树枝,于是咬了咬牙,想要上前将他扳过来,却忽然被人扯住了手臂。 是天绯,拦住马车之后他便一直站在那里袖手旁观,苏软知道他的性子,原也没指望他能帮着照顾伤患,但此刻却好像忽然对地上的男子有了点兴趣,将苏软拉在身后,自己走过去,伸出一只脚勾起了那人的下巴。 这实在不像是救死扶伤的动作,但他能如此,就已经不错了。 奇怪的是地上那人虽然形状狼狈,脸上身上却并不见什么血迹和伤痕,只是双目紧闭,不言不动,也不知是不是摔坏了内脏。 “还活着么?”苏软从天绯背后伸出脑袋,问。 天绯面无表情,银白靴尖挑着那人的脸,左右看看,冷冷道:“断气了,埋了吧。” “埋什么埋!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断气了?!”担在靴尖上的脑袋忽然睁眼说话,语气甚是愤愤。 苏软吓了一跳,定睛看时,那人已经慢腾腾地爬了起来,转身之际还不忘将额际的一绺头发潇洒地甩向脑后,然后盘膝坐在草地上。 “你还好吧?”试探着问。 “甚好,甚好,多谢姑娘相救。”男子回头看着苏软,忽然展颜一笑,还别说,这人样貌清秀,虽然灰头土脸的,笑起来当真好看得很。 “你……真禁摔。”苏软讷讷道,“不过救你们的不是我,是他。” 说着指了指狐狸。 那人目光移到天绯身上时,和煦的微笑却就变成了刻薄的白眼:“救我的是不是他我不知道,但刚才要埋我的肯定是他。” 苏软吐了吐舌头,心里觉得这人实在不好相处,也有点为狐狸抱屈,天绯却对男子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一副事不关己的淡定神色。 “又白,你还好么?”马车上传来少妇虚弱的语声。 “我没事!玉啊,你怎样?!”男子跳起来跑到马车边上,紧紧握住少妇的手,眼神关切。 “我也没事。”少妇的情绪比刚才稳定了很多,看着男子,淡淡一笑。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儿子不肖,丢了就算了,要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我……唉……”男子似乎有很伤心的事情,此刻百感交集,仰天长叹一声,再也说不下去了。 狐狸凉凉地瞥了他一眼,目光阴郁,不知在想什么。 “你们……小孩丢了么?”苏软忍不住问。 “小姑娘,不瞒你说,我那缺德儿子从小骄横顽劣,日前因为犯错被我教训,关了他几日,哪成想他竟然破窗而逃,不知去向了,我夫人最是疼他的,这逆子一走,几乎要了他娘半条命,我们只好撇家舍业,到处寻他,一路上的辛酸自不必说,刚才还遇上狼群,要不是你……哦,还有那位喜欢埋人的公子搭救,我们这两条性命恐怕就要葬身狼吻了。”男子胸中似是积郁已久,此刻总算找到倾诉的对象,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几乎就算是在骂街,“养子不教如养驴,养驴如此,原也怪不得别人,可我每每想起那逆子,便心如刀割,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生头猪,若是不听话,逢年过节还能拿来打打牙祭……” “又白,别这么说儿子,他听见会生气的。”少妇无奈地打断他。 “他哪里会听见?就算听见了,又有什么资格生气?”男子似乎怒意难消,仍然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身为人子不知孝顺父母,反而要父母为他颠沛流离,身陷险境,小姑娘,你说,他凭什么生气!” 苏软不知该如何作答,转头看看狐狸,却见他正出神地望着别处,似乎根本没有在听。 这对男女的年纪,最多也就三十左右,那他们的孩子岂不是还未成年?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即便再顽劣,也终究是个孩子。离开父母,独自在外漂泊,还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样的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而丢失了孩子的父母,其境遇和心情就更加不堪想象,毒蛇附骨般的忧思悲恐自不必说,单只那一天天茫然无望却又殚精竭虑的寻找,怕是也会让人心力交瘁、华发早生的吧。 所以苏软最痛恨的便是人贩子,世上没有什么罪孽能比拆散一个家庭,害得别人骨肉分离更难以原谅了。 忽然又想起自己的家人,不觉苦苦一笑,几乎忘记了,自己不也是个走失的孩子?别人的父母寻找儿女,隔着的只是一段路程,而自己的家人要寻找自己,却是隔了不知道几个时空啊…… 胸口顿时溢满了酸涩,又见那少妇垂泪,不自觉的眼眶就红了,揉揉鼻子,赶紧顾左右而言他。 “那……你们接下来打算去哪?” “不知道,找一处算一处吧。”那男子无精打采地道,“今天遇上这种事,我娘子受了惊吓,我也不想再走了。小姑娘,你可知道这附近哪有落脚的地方?” “知道啊。”苏软点头,“前面不远就是鹿儿坡村,我们也是在那借宿的,那里的人都可好了,顺便还可以打听打听你孩子的消息。” “多谢!多谢!”男子似是十分感激,眼泪汪汪地向苏软走过来,想要说什么,然而还未及走近,眼前却飘过一袭白衣,冷冰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你干嘛?”他莫名其妙地望着天绯,没好气地问。许是还记得刚才要埋他的仇,这人对天绯总是阴阳怪气的。 不过天绯那双连狼看了都想哭的眼睛,他居然不怕,这一点苏软倒是比较佩服。 “离她远点。”天绯说,声音很淡,却字字入耳。 这下气氛就比较尴尬了。那男子怔了怔,忽然怒道:“远点就远点,看你那小家子气的样子,我自己有娘子,难道谁还稀罕抢你的不成?!” 说着,还显摆似的揽住了少妇的肩膀。 少妇和苏软的额头上顿时都多了几条黑线,一时无语,也只能相视而笑。 “你们也是要回村的吧?不妨上车同行如何?”少妇微笑着开口邀请。 “好啊。”苏软道。 “不必。”狐狸道。 于是又有点冷场。 “实在不用客气,两位刚才救了我们的性命,恩同再造,载你们一程又算得了什么呢,公子,我夫君性情有些孤僻,但人还是很好的,请你不要生他的气,好么?”少妇望着天绯,眼神和语气都温柔得让人无法拒绝。 天绯看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 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向鹿儿坡,天绯又开始一语不发,男子却好像忽然心情愉悦起来,边驾车边和苏软聊天。 “姑娘怎么称呼啊?” “我叫苏软,苏醒的苏,柔软的软,他是天绯,您二位怎么称呼?” “拙荆玉娘,在下姓白,名又白,北地人氏。” “……白……又白?” “正是。” “那你认识白英俊么?”鬼使神差地问出这个问题,连天绯都不由得侧目。 “谁?”男子茫然道。 “……哦,没什么。” 第四十一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三) 鹿儿坡的夜晚很凉,但篝火很温暖,空气里飘荡着村人的欢笑和烤肉的香气,佐以农家自酿的甘醇腊酒,能让长途跋涉的人想不起来处去处,也能让满心愁绪的人忘却了今夕何夕。[.超多好看小说] 今晚是里正大爷的东道,阖村齐聚,一为感谢天绯第不知道多少次赶走高尚帮的马匪,二为款待远道而来的白又白夫妇。 白又白或许不能算个成功的父亲,但却绝对是个出色的演说家,端了酒肉坐在一群中老年妇女堆里,祥林嫂般一遍又一遍地絮叨着他儿子的忤逆不孝以及夫妇两人千里寻子的凄凉心酸,时而黯然垂首,时而悲怆仰天,说到动情处,连嘴角都痉挛似的颤抖起来,惹得全村大婶大妈不胜唏嘘,内牛满面,直叹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也就越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相形之下,玉娘却显得淡然许多,也不朝热闹的地方去,只临了篝火静静地坐着,偶尔有人招呼,便微笑点头算是回应,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只是远远地望着一个方向出神。 苏软很快便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这边,下意识地转头,正迎向篝火对面玉娘的目光,于是冲着她笑了笑,玉娘却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我去跟玉娘姐姐聊个天。”跟天绯打了个招呼便要起身。天绯却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一个字也不说,手上的力道却让苏软莫名地觉得他心情似乎不是很好。 “天绯?”侧了头看他。 天绯没有回应,望向玉娘时,眼神不算很温暖,也不算很冷漠,玉娘却微笑起来,笑颜清浅,在火光的映照下格外动人。 苏软看着她,心中浮云扰月似的闪过些奇怪的念头,未及捕捉,却又转瞬即逝,无从琢磨。 “去吧。”天绯的手松开,就像方才拉住她时一样毫无来由。 走到玉娘身边,坐下,将手中两块烤得香喷喷的肉分给她一块,不知为什么,这个女子能给人一种莫名的恬静和亲切的感觉,即便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和她一起坐着,也会从心里觉得舒服。 不由得又想起那个孩子,有这样的妈妈,怎么舍得远走他乡呢? “他很在意你。”玉娘说。 苏软怔了怔,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天绯,刚开始就聊这种情感类的问题,还真让人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就释然了,望着天绯,灿烂地笑笑:“我也很在意他。” 玉娘似乎有点讶异于她的坦率,却又好像有点喜欢,顿了顿,迟疑道,“不会嫌他性子太冷淡,或者脾气太古怪,不好相处?” “咦?”苏软瞪大了眼睛,“姐,你学过相面吧?” 玉娘失笑:“从中午遇见你们时,他就是如此的,连马儿都吓得至今不肯吃草,哪还用得着相面?” “哦……他总那副德性,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老虎见了都要绕着走,不过你放心,他其实很好,不咬人的。” “……是么?”玉娘笑盈盈地看着她。 “当然。”苏软将一根树枝投进火里,仰起脸,望着繁星闪烁的夜空,“这个世上,不会有谁比他更好了……” 最后半句话轻得几近叹息,有酸涩的感觉涌上来,渐渐在胸腔里凝结成一块沉重的石头,不知道该怎样排遣,也并不想排遣,一任它压得心头生疼,却只是微笑着闭了眼睛,强自抑制住眼底泛起的水光。(.无弹窗广告) 玉娘抬起手,轻轻帮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手指纤细而冰凉,却十分柔软,苏软不觉有些赧然,吸了吸鼻子,抱歉地笑笑:“谢谢。” “你有心事……”玉娘柔声道。 “……” “可以告诉我么?” “……” “我们本就素不相识,明天别过之后,也许永不会再见,有什么烦恼的事情,说给陌生人听是最好的了,免得压在心里,越积越多,到最后反而伤了自己。” 玉娘的语声里似乎总是透着抚慰人心的淡定与柔和,在这样苍茫的夜色中,煦暖的篝火前,就更温婉得恍若梦幻。 苏软并不是个喜欢倾诉的人,那种握着小手绢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苦胆都吐出来的事情,她从小就不擅长。况且身边基本没有什么可以倾诉的人,跟狐狸是什么都不必说,跟其他人是什么都不想说,很多情绪沤在心里,貌似的确快要把心都泡糟了。 此刻听着玉娘的声音,忽然就觉得好像小蝌蚪找到了妈妈――虽然,她是那么的年轻。 “他身体出问题了,也许很快就会离开……那样……我就永远看不见他了……” “……” “姐,你知道什么叫永远看不见么?不是一天不见、一年不见、十年不见,也不是生离死别,去碧落黄泉再相见……而是永永远远从这世上消失,再不出现,就算你当时便跟他一起死了,也没有办法再看见他……” “……” “我想要救他,可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带我到我喜欢的地方,想要安安静静地过完最后的日子,可我没有他那么想得开,我没办法想开,在这里每过一天,就像刀子在我心上割去一块,到最后的那天,他什么都不剩了,我也什么都不剩了……” …… 像是一口大缸被司马光砸了个洞,满腔心事决堤般流出来,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玉娘并不插话,也没有刨根问底,就那么静悄悄地听着,眼中却渐渐泪水盈然。 “……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这个,让你伤心了?”苏软看见她神色有异,才忽然想起她此刻的处境,对于一个找不到孩子的母亲来说,什么黄泉碧落、生离死别之类的字眼,恐怕都是受不得的。 忙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珠,张开手臂给了她一个熊抱,像哄小孩子那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姐,你别哭,小孩虽然跑了,毕竟还在这世上,你只是不知道他的方向,不知道他离你有多远,但你们总能呼吸一样的空气,看着一样的月亮,等他在外面玩累了,想家了,说不定就会回来的,你的希望大着呢,所以你就努力地找吧,实在觉得辛苦的时候,就想想我,这世上永远都是没有最倒霉,只有更倒霉,你不是最倒霉的,这还有人给你垫底呢……” …… “小姑娘,你这算在安慰人么?”耳边忽然响起不凉不热的语声。 一惊转头,却是白又白。 他刚刚不是还在鹿儿坡村广大妇女的关怀中声泪俱下呢么? “……对不起啊……我……我不大会说话。”把人家媳妇弄哭了,心里很内疚。 “那你们接下来打算如何?”白又白扳着玉娘的肩膀,将老婆揽到自己怀里来,眼睛却是望着苏软的。 苏软见他如此问,想必是刚刚什么都听见了,便也不瞒他:“明天你们启程时,我们也要走了。” “去哪?” “北方,去他的家。” “他家?”白又白挑了挑眉毛,“他家里有药么?” “……不知道,”苏软摇摇头,“不过他家里的人都很有本事的,回去总能碰碰运气。” “既如此,为什么不早点回去,还要在这磨蹭呢?” “因为家父年迈昏聩,且顽固不化,老而不修,为了些家族私利,每每与这丫头为难,我怕伤了她,也怕倾阖族之力欺负一个女孩子,会遭天下人耻笑,故不能回去。”一袭白衣闪过,将苏软从地上拉了起来。 天绯说话从来没有这样文绉绉过,只是内容太过忤逆不孝,眼神又太过冰冷妖孽,要不然还真像个秀才。 “……狐狸,这样说你爹不好吧。”苏软呐呐地道,“虽然他确实不怎么厚道,也不怎么光明磊落,还有点以大欺小,以强凌弱,草菅人命,滥杀无辜,没什么爱心……可他毕竟是你爹啊。” “阿啾!”白又白忽然打了个喷嚏。 想是夜风越来越冷了。 第四十二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 欢筵散场,长夜更觉冷清,这种时候除了睡觉之外似乎诸事不宜,但由于跟某只极淡定却又极顽固的狐狸较劲,苏软失眠了。 “明天,回雪狐王宫去!”盯着他,一字一字,第八百遍提出这个要求。 “不去。”那妖孽非常优雅地翻了个身,继续闭目养神。 “天绯!”柳眉倒竖。 不答腔。 “狐狸……”星星眼。 没反应。 “求你了!”泫然欲泣。 当她不存在。 ……靠! 骗人的!言情小说里的所谓“他最受不了她的眼泪”云云,都喵的是骗人的。当男人在某件事情上吃了秤砣,女人的眼泪就算把房子泡塌了,他们也只会像秤砣那样岿然不动。 更何况眼前这只,原本就是个油盐不进的妖孽! “不理你!”气鼓鼓翻身下地,打开门就向外走。 “干什么去?”妖孽问。 “茅厕!” 外面是一片漆黑清寒,苏软在门口怔怔地站了片刻,才渐渐适应了那微弱的星月之光,并不是真的想去茅厕,只是心中的郁闷焦躁无处排遣,才想出来透透气。 披衣缓行,沿着村中的小道,不觉已走到村口的树下。鹿儿坡村附近方圆百里只有这一棵树,伴着同样孤独的村子,在旷远的草原上茕茕孑立,既卓尔不群,又形单影只。 树下有垒起来的青石板,坐在上面冰凉凉的,苏软将衣裳又披得严了些,想着狐狸的事情,越想越纠结,不觉半声长叹。 ……为什么是半声呢? 那是因为忽然有不知什么东东从树上落下来,咚地砸在她的头上,自由落体,重力加速度,硬是把后半声长叹连同胸中的万绪千愁一起结结实实地砸了回去。[] 好疼! 苏软的眼泪都要飙出来,四顾去找那肇事的物件时,但见圆圆的一颗掉在草丛里,滚了几下就不动了,拿起来看看,居然是个苹果。 苹果?! 起初发懵,仿佛置身银河,眼前除了星星就是星星; 继而悲愤,我一物理白痴,苹果掉头上除了包之外什么也砸不出来,而且我已经够倒霉的了,深更半夜的这是干什么啊?! 然后疑惑,现在才早春时节,怎么会有熟透了的苹果从树上掉下来呢? 但这些都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在于――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身后的这棵树,应该是棵,杨树。 …… 皮光水滑的苹果,黑暗中虽看不清颜色,但应该是红彤彤的,拿在手里,却渐渐有冰凉的感觉渗透出来。 就像苏软那越来越凉的脊背。 ……当初让牛大爷名垂青史的那个苹果,肯定不会是杨树上长出来的吧…… 蓦地又想起里正大娘曾经跟她唠叨,早年间,村里有个小媳妇跟丈夫闹别扭,曾经在这颗树上吊死过的。 …… 一个激灵将手中的苹果丢出去,起身,想抬头看看树上,却又不敢。脖子正僵硬着,就听见头顶的树冠里好像有人轻轻地笑了一声。 …… 天绯,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三更半夜出来乱晃了! 咬了咬嘴唇,忽然撒腿就跑,博尔特的速度一路狂奔,冲回房间时,带起的风差点把桌上的油灯吹灭。狐狸在土炕上歪着,有点困惑地看着她。苏软本要跟他说的,又想起刚刚才闹了别扭,说出来怕被他鄙视。反正守着这位尊神,一般的魑魅魍魉恐怕也得退避三舍,何况是一个苹果呢,于是不声不响地爬上炕来,将棉被拉过头顶。 “怎么了?”天绯将她的棉被又拉下来。 “没事……外面冷……” “……那睡吧。” 天绯挥袖扫灭了灯烛,整间屋子顿时陷进一片墨似的黑暗,苏软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却听不到狐狸的半点气息。 这样的静寂,久了,会让人觉得害怕。 “为什么那么想让我回去?”狐狸忽然在黑暗里开口,语声浅淡,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苏软怔了怔,但听他的语气,似乎还能商量,不觉又有了些希望:“这是我们能试的想唯一办法了。” “你觉得他们能救我?” “不试试,怎么知道救不了?” 在没穿来之前,苏软也是不相信这个世上有妖孽的,但现在又如何? 四方上下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无边无际的时间和空间,一切皆有可能,所差的除了机缘运道,无非也就剩下死不撒嘴的执着。 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死心。 “也许他们除了杀死你,什么都不会做。”天绯冷冷道。 “不会的。”苏软轻轻地笑了笑,“他们是你的父母家人,除了杀我,总会做些什么吧……” …… “……不害怕么?”几根修长的手指探过来,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夜那么黑,他却能如此准确地触碰到她,而她,几乎看不清他的轮廓。 苏软向前蹭了蹭,想要离他近点,许是那个苹果的缘故,心里总有些惴惴的感觉,即便与他近在咫尺,似乎也难以消散。 今天晚上……什么什么都好像有点奇怪…… “我现在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除了看着你消失……”还除了那个苹果,“反正我得让你活着,哪怕一辈子不见你,只要你活着就好。” 很小很小的声音,带了些百死不悔的执念说出来,倒让人不知该如何反驳。 天绯忽然沉默,许久才问:“若真一辈子不相见,我是不是活着,于你又有什么不同呢?” “那我就算活着,也不过是区区几十年的命,现在死还是几十年后再死,于你又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你还要费尽心思地救我?”苏软反问。 “……” “……很多帐,不是那么算的。”苏软轻轻地道。 ……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寂,有什么东西似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凝固住了,像是时间,又像是某人的思绪,直到苏软开始觉得有些怪异和不自在的时候,才听见身旁的人悠悠叹了一声:“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八个字,个个字正腔圆,声调优美,充满磁性,听上去没有什么不妥。 但……那根本就不是天绯的声音! 如果有一天,你上完厕所回来,摸黑爬上床,忽然听见身边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用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腔调跟你说话……你自己想好了…… 就像睡眼朦胧中猛然被人轮圆了一个大嘴巴,苏软全部的脑细胞和全身的汗毛都在半秒之内清醒得不能再清醒,“嗷!”地一声从炕上弹起来,才发现居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鲤鱼打挺。 嗵! 头又撞在什么东西上,力道一点也不亚于刚才那个苹果,闷哼了半声用手去摸时,触手竟摸到粗糙的树皮和冰冷的石板! 打了个冷战,惶然四顾,才发现自己仍在村口的大杨树下,繁星冷月,四野苍茫,而油灯、土炕、狐狸,连同刚才返回屋中后的种种,却都只是南柯一梦。 但……不对啊…… 头仍然很疼,伸手摸摸――货真价实的两个大包,跟小龙人似的。 好吧,就算右边那个是刚才在树下睡魇住了,做噩梦自己撞的,那左边这个怎么解释?难道不是那个苹果砸的?! 如果包是真的,那苹果也应该是真的,那她跑回屋子,爬上土炕,跟天绯聊天,又怎么就能不是真的?! 如果刚才那些都是假的,那现在呢?自己像个傻子似的站在树下摸着头上的包,又是真的还是假的? 庄生晓梦迷蝴蝶,庄生蝴蝶都怕怕! …… “刚才那个是梦,现在,不是了……”就在小龙人捧着脑袋快要崩溃的时候,身旁不远处,大杨树漆黑的树荫里,有人很是温柔淡定地开腔。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三更新 第四十二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二) 据说恐惧的尽头是愤怒,果真如此,那苏软已经出离愤怒。 冰棍似的戳着,血管和骨髓中凉风乱窜,心情却奇迹般地变得无比平静,即使是看清了对面暗影中缓缓走出的那个人,也没有显得过于惊讶。 “……白大哥,吓唬人好玩么?” 天空一钩斜月,并不圆满,却清寒彻骨。白又白负了手在苏软面前站定,一袭长衫上流华浅淡,仍旧是俊秀儒雅的文士形貌,但眼神中再找不到白日里的凄惶落拓,四目相接时,苏软觉得,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了另外一个人。 “悠闲的日子过久了,偶尔做点小噩梦,舒筋活血,排毒养颜,也没什么不好。”手里把玩着一个十分面熟的苹果,白又白淡淡地说。 苏软看着那个苹果,嘴角颤了颤,居然还能扯出个上扬的弧度:“苹果是你扔的?” “……手滑了,抱歉。” “刚才的那个……梦,也是你弄的?” “一点雕虫小技,喜欢么?” “梦里那个天绯,不会也是你吧?” “当然,不过你也应该看出来,即便我幻化成那臭小子,也绝对比他英俊许多……” 说着,还怜惜地抚了抚自己的脸颊,却见小丫头直勾勾地望着他,眼神灼热,胸口起伏得有些剧烈。 “我有娘子的,而且,你太小。”后退半步,本能地护住衣领。 苏软没有回应,只幽幽地看着他,忽然就微笑起来,笑颜灿若夏花,在如此深重的夜色里,居然把白又白秒得微微一怔。 “你……笑什么?” “白又白。” “嗯?” “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 小指勾了勾:“我只想问你一个人。” 白又白扬眉,俯身,一张俊脸贴过来:“问吧。” 苏软微笑着凑向他的耳边:“我想问你,你……挨过揍么……” 话未说完,一记粉拳由下向上反八字挥出,挟了前所未有的凌厉迅疾之势,不偏不倚地重重凿在白又白那线条优美的下巴上! 打人实在不是苏软的强项,但这一拳承载着今天晚上所有的惊吓、恐惧、茫然和悲愤,几乎倾尽了她全身的力量,她甚至可以听见拳头撞击下巴的闷响和骨头错位的声音,也不知道是谁的骨头,但,管他呢。 白又白捂着下巴倒退两步,难以置信地瞪着苏软那张已经气得煞白的小脸,许久,才问了一句:“……你打的是我?” 口齿有些不清,可能是咬到舌头了。 “你猜?”苏软反问。 白又白暴起,冲到苏软跟前,一根手指向着她的脑门,唱京剧那样来回乱点:“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终于要变形了么?”苏软淡定地看着他,“我就是大概猜出了你是谁,才赶在你说出来之前揍你,所谓不知者不怪,省得待会知道了,不好意思下手。” 白又白愣住,像看ufo那样看了她半晌,也不知是气迷了心,还是真觉得这件事情很风趣,忽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四下狂风大作,带着透骨的深寒,将苏软的长发裙袖都卷得凌乱飞舞。 “差不多得了。”苏软百无聊赖地看着他。 笑就笑呗,还整个什么大风降温的,你是想当风扇还是空调啊? 白又白的笑声戛然而止,斜睨向苏软时,不可一世的高傲目光里已经隐隐混杂了些内伤和郁闷之色。苏软身心俱疲,也再积聚不起什么太强烈的感情,只是左手第三个指关节渐渐肿起来,后反劲地疼得钻心。 俩人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片刻,都觉得无趣,想要吵时,却又不知道该吵些什么。 “我就说这孩子有趣,你还不信。”温婉柔和的语声,带了些隐忍的笑意,有曼妙的人影从杨树后面走出来,裙裾临风,飘然若仙。 不用问也知道,是玉娘。 “你把这个叫有趣?”白又白指着自己的下巴,怒。 “谁让你装神弄鬼吓唬人家?换了我也会生气的……疼不疼?”纤细的手指伸出去,在老公的下巴上轻轻摸了摸。 白又白冷若冰霜的脸不自觉地便柔和了许多:“她若能打疼我,我干脆一头撞死。” “只是能一拳打中你这张脸,她也算是前无古人了……”玉娘有些忍俊不禁。 “……好歹我也是你的结发夫君,这样对我,不觉得过分么?”白又白眼神怅然。 …… “我该怎么称呼你们呢?”沉默了许久的苏软忽然问,“白先生,玉娘姐姐,抑或是……雪狐王陛下和王后殿下?” 早知道雪狐王族的人漂亮,但看到沧溟和珑兮的本来面目时,苏软仍然深深地惊艳了一下。白又白夫妇的品相在人间已经算得是俊男美女,然而跟他们真实的样子比起来,基本上就是毁容了。 这样极品的配方,也无怪乎会炮制出狐狸那样的妖孽。 “看够了么?”沧溟不冷不热地问,身上银丝暗纹的锦袍光华奇异,晃得苏软有些愣怔。 从白又白拿着那个苹果现身,她就知道此人绝不寻常,猛然间又想起他说的什么儿子忤逆、离家出走,以及在天绯面前一系列的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脑海里灵光乍现,已经隐隐猜到他是何方神圣,只是还不敢肯定而已。 也正因为不敢肯定,所以才敢打出刚才那一拳,换了现在,却是打死都不敢了。 “看……看够了……”没什么骨气地嗫嚅着道。 ……他下巴上好像还有拳头印呢,瀑布汗,冲动是魔鬼啊! “看够了就说正事。”沧溟负了手,有些烦躁地在苏软面前溜达,“那小子的事情,你怎么想?” “嗯……啊?什么?”苏软傻乎乎地看着他――这是在征求自己意见么? “笨蛋!”沧溟白了她一眼,“怎么会有人肯用自己的命,护着你这么个笨蛋?” “……” “我是懒得管那孽障的,但他母后执意要救,我也犯不上拦着。”沧溟冷冷地道,“日前王宫派出人手分赴人间妖界各处,死马当活马医,希望找到救他的办法……” “那找得怎样了?”苏软的心狂跳起来。 沧溟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到底怎样了啊,拜托!”几乎是恳求了。 “阴间的鬼王说有办法医他,但需要一件东西来交换。”沧溟慢悠悠地道。 “是什么?” “……你恐怕不会愿意知道。”沧溟一笑,“鬼王的母亲历劫损伤了元神,久病未愈,需要一颗异世之心来做药引,你……意下如何?” 异世之心,又是异世之心,但……这笔买卖还真划得来啊…… “我给。”简简单单两个字,完全不假思索。 沧溟倒怔了怔:“你知不知道,如果将异世之心献与冥界,那灰飞烟灭,万劫不复的人,可就是你了。” “哦。”苏软点了点头,做了个深呼吸,草原上的空气真新鲜,尤其是晚上,深深地吸一口气,全身上下都清爽得让人想哭。 对冥界一无所知,但那里,估计是不会有这么新鲜的空气了。 “只取心,还是要整只的?”回头,冲着沧溟粲然一笑,“要是只取心的话,你现在可以动手了。” …… 沧溟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许久才道:“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我不是笨蛋。” “你是。还有么?”沧溟一步步走近。 “挖了心之后,麻烦把我剩下的部件找地方埋了,别让狐狸看见。” “……好,还有么?” “没有了。” “别怕,不疼的。”嘴里几近温柔地哄着,五根修长的手指却已如利刃一般,缓缓刺向苏软的胸口。 “骗子,不疼才怪……”苏软嘟哝着,闭上了眼睛。 …… “我怎么不知道,鬼王有个什么久病不愈的母亲?” 冰凉的语声从耳畔响起,苏软还未及有所反应,已被一条手臂揽住,向后急退了好几步。 睁眼,转头,妖孽那风华绝代的侧脸近在咫尺,眉宇间却带了些嫌弃和不耐烦的神色,像刚刚看过一场蹩脚又冗长的戏。 “天绯……”心中百感交集,想要跟他说点什么,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对不起,我刚才把你爸爸给打了……” 心里还是非常介意这件事情的,打的时候只惦记着解恨,之后才越想越觉得过意不去。毕竟……那是他爸爸啊。 天绯看了她一眼:“哪只手打的?” “左,左手。”干嘛,不是要剁了吧。 “受伤了么?” “……没有,就是有点肿。” 于是托起那只仍在微微抖着的手,皱眉:“疼么?” “嗯。” “那下次别打了。” “嗯。” …… …… …… “珑兮,我要弄死他们,我今天……一定要弄死他们……”不远处,某个悲摧的爹愤怒到极处,忽然笑得倾国倾城。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喜欢一首叫say的歌,有点心酸,却又酣畅淋漓,看来这世上身心俱疲的人远不止我一个,共勉吧。 周日更新…… 第四十二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三) 天绯的妈妈是好人。[] 长河渐落的时候,被珑兮拉着坐在树下的青石上,听着她温柔的声音,感受着掌心里传来的暖意,一时竟忘了刚才的惊吓,就连几步之外某只老狐狸那深不可测的阴鸷目光,也基本上可以无视了。 “他悄悄回家,却又不肯现身就走了,没办法,我们只好跟着他来……其实刚见面时,他就已经认出我们了,但不知为什么不肯道破,也不肯跟我说话,许是怕你受惊,又许是还在生我们的气……”黛眉微蹙,波光荡漾的大眼怯怯地望向儿子,见他负手而立、面无表情,目光就黯淡下来,语声里渐渐溢满了伤心和委屈,“孩子长大了就是这样的,无论你怎么难过,怎么不放心,他也只想着到外面去,可是……自从知道他出事,我已经好多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我……真的很想他……” 偶买嘎…… 苏软的小心肝一下子就软得拎都拎不起来,这么不可方物的一个美人,还是天绯的麻麻,又优雅,又温柔,从皮肤到灵魂都如此美好,但现在她要哭了……要哭了啊…… “都怪你……”心里埋怨妖孽,但没出声,只用眼神谴责他。 天绯也不说话,凉凉地一个目光扫过来:“笨蛋,我这是为了谁?” 苏软小脸一垮。 “对不起,都是我这个累赘拖了他的后腿……他出事也是因为我……”看着珑兮的眼泪滚下来,忽然觉得好内疚,自己也想哭,只说了这一句,就哽咽住了。 “不怪你,不怪你,你是好孩子,今晚聊天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原是我雪狐族对不起你……你,别恨我们……” 两个女人在树下执手相看泪眼,情真意切地做着自我批评。(.好看的小说)两个男人表情有点僵硬,老的撇嘴斜睨,小的扬眉望天,谁也不搭腔。 “刚刚那件事,我们不是有意捉弄你,我和他父王打了个赌,我赌你一定肯拿身家性命去救天绯的,他父王不信,现在,我赢了……”抹了抹眼泪,忽然又孩子气地微笑起来,如芍药染露,看得人眼前一亮。 ……这情绪转换也太迅速了吧。 “所以刚才说的要异世之心的话,都不做数?”苏软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问。 “自然不作数……” “那鬼王什么的呢?” “鬼王是天生地长的冥界之王,又哪里会有什么母亲,他父王骗你的。” …… “所以连你们也没办法救他,是么?”心一点点变凉,希望之后的绝望最让人无力,靠了树干,声音很弱地问。 “有!”珑兮斩钉截铁。 “真的?”苏软眼睛又是一亮,“什么办法?!” “还没想到。” …… “玉娘姐姐,不是,王后阿姨……我能回去睡一会么……” 真的受不了了,今天他们家准备拿她过节么?给个枣打一巴掌,给个枣打一巴掌,这血压跟跳楼机似的一会狂升,一会狂降,一会再狂升,一会再狂降,喜怒忧思悲恐惊……不想说话了,她是银啊!有血有又的银啊!是银都会有极限的啊……哪能睡一会儿啊…… “你不要难过!”珑兮看见她眼里的绝望,忙安慰道,“刚才他父王也不是全骗你,王族的人确实已经到各处去探访消息了。” “……那……探访得怎样?” “还没有回报。” “……哦。” “不过,天绯肯定没事的!” “……您怎么知道?”见她说得笃定,不由自主地,又燃起了一点希望的小火苗。 “我有三个儿子,这么多年了,从来没见他们哪个死过,所以肯定没事的!”珑兮自信满满地道。 小火苗被人哗啦泼了一瓢凉水。 …… 苏软已经无力再去研究这其中的逻辑关系,扶着树站起来,惨然一笑:“两位,我先回去了,要杀要刮悉听尊便,但我真的很想睡觉……失陪!” 说着,晃晃悠悠地就要向村内走。 “王后的意思是,她相信自己的儿子命不该绝,所以不会寻死觅活。”沧溟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冷冷开口,“雪狐王族会倾尽全力,把这孽障的性命找回来,但他必须回王宫去。至于你,性命暂时可以留着,跟不跟我们回去,悉听尊便。” 苏软的脚步顿住,回头:“您……能不能……再说一遍?” “你耳朵聋么?!”沧溟忽然发飙,“本王跟你说话,你敢让本王再说一遍?!” “……我错了,但,你真的不杀我了?” 沧溟不怎么待见地白了她一眼:“莫伤离既死,剩下的初月余孽已不足虑,你的性命也可以暂记在你那里,王后是力保你的,我愿赌服输,也不与你为难,若那死小子非要带上个活物,我雪狐王宫也自有你待的地方。” 这个算是邀请了吧?但…… “你们,刚才拿我的性命打赌?” “你不情愿什么?就你那条小命,能让本王和王后拿来打赌,应该觉得三生有幸才对。”沧溟哼道。 “回去了,是不是就真有希望救他了?” “不知道,”沧溟不留情面地挖苦,“不过肯定比躲在庄户院里吃烤肉要有希望得多!” ……拜托,吃的最多的是你吧。腹诽,但没敢说出来,只是傻笑。 “至于回不回去,天明之前,你们自己定夺,我养了三个孽障,一个比一个更孽障,也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说完,上前拉了珑兮的手,飘然转身,渐渐又幻化成白又白夫妇的造型,回村子里去了。 “回去!买站票也得回去!”苏软精神大振,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狗腿地连连答应。 “你几时学会替我做主了?”身后,有冷冰冰的声音问。 “就这一次。”苏软没有回头,“你要是再啰嗦,我就去死。” “……” “狐狸。” “……嗯?” “走之前,再为村子里做件事情吧。” 那日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距鹿儿坡数十里之遥的高尚帮老巢出了点事情。 对此,高尚帮官方的说法是:因帮主任高尚性情豪迈,尚义气,好交游,某日率帮众劫富济贫时,偶遇一武功卓绝的白衣公子,几番切磋,不分胜负,最终惺惺相惜,结为莫逆。后来白衣公子离开草原,临行前特到帮中拜访,言其曾借宿于鹿儿坡村,故以阖村老少的安危相托,请求任帮主今后予以庇护。任帮主毫不犹豫,毅然应允,终其一生,与鹿儿坡村秋毫无犯,在广袤的塞外草原上留下了一段人人称道的佳话。 而帮中喽啰们私底下流传出来的另一个版本却是:当天清早,高尚帮百十来号马匪还没睡醒的时候,那个在鹿儿坡村胖揍了他们好几次的白衣男子就从山门闯了进来。那主儿也不知是不是人,明明一张极俊的小白脸,手段却高得像个活妖怪。因此明岗暗哨十余人,居然谁也不敢上前阻拦,只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脚踹开帮主的房门走了进去,将睡眼惺忪的帮主从床上拎起来,然后气定神闲地跟问了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我要走了,但我家那丫头不放心村子里的人,怕你报复,你会报复么?” 任高尚怔怔地看着他,说:“不会。” 第二个问题:“我是该相信你,还是把你这夷为平地,以绝后患?” 任高尚脸色惨白:“我高尚帮虽是马匪,却轻生死重承诺,既说不会,就必定不会,你又何苦斩尽杀绝?” 第三个问题:“如果言而无信,你猜会怎样?” 这个问题是微笑着问的,那人笑起来好看得要命,但任高尚却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任高尚真的一辈子都绕着鹿儿坡走。 鹿儿坡的人们天亮之后发现,天绯公子、小苏姑娘,还有昨晚让他们掬了好几把同情泪的白又白夫妇,竟然在一夜之间不告而别,集体消失了。 待追出去时,看见有人用树枝在村口的土路上画了个又大又圆的笑脸,边上歪歪扭扭几行小字,请村中唯一识字的里正大爷来念,才知道写的是: 马匪不会再来了,要活得像神仙一样高兴啊! 据说从此以后,鹿儿坡又有了个别号,叫做——神仙坡。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日更新 第四十三章 正是天山雪下时 苏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入极北之地的,由于昨天晚上被折腾得心力交瘁,随着那一家三口飞跃雪线时,她正伏在天绯的肩膀上睡得酣沉。(.好看的小说) 待大梦初觉,视野中已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苍白。 长空,雪原,深邃的幽蓝色冰河,太阳照耀大地,遍野光芒璀璨,一切如此纯净,却又如此寂寞。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生命在这个地方显得无比珍贵也异常渺小,属于人间的野草闲花、缤纷四季,早已被甩在身后,杳无踪影,朝着天的尽头眺望,浩瀚芒远的气息充盈了胸膛,这样一个世界,不知从何而始,不知向何而终,原本只应在梦里看见,此刻却挟了无法言说的雄浑气势和冷冽空灵出现在眼前,真实迫近得让人心生敬畏。 像只考拉似的挂在天绯的脖子上,贴得他更近了些,对于身无彩凤双飞翼的人类,御风飞行的感觉本就异常虚幻,更何况是在这样一天一地的苍茫之中。只有身边的人是温暖而牢靠的,虽然从理论上说,此刻的他其实比脚下掠过的冰原更加非物质。 天绯觉出她的紧张,手臂收了收,让她待得更舒服些,速度却并没有慢下来,一路上只听得耳边风过,又不知多久,地平线上一座巍峨孤绝的高大雪山峥嵘初露,渐行渐近。 雪道皑皑如玉,沿山峰蜿蜒而上,仿佛要伸入天际,不自觉地仰望,但见半山云雾飘渺之间,依稀有宏伟绝伦的建筑若隐若现,虽然云深雾重,只能偶尔惊鸿一瞥,却也足以震撼人心。 “到了。”天绯说。 在雪狐王宫的日子并不如想象的那么拘谨,至少,沧溟并没有画地为牢把苏软圈禁起来,也没有规定哪里她能去哪里不能去。或者是对于无能的人类实在提不起什么戒备的兴致,又或者贵人事多,加之要救儿子,整天忙于听取各路人马的回报,所以把她给忘在脑后了。 天绯反倒开始像个奶妈似的对她管东管西,一会严令她老实待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不许独自走出王宫,一会又怕她冻死,着人准备了无数保暖的衣裳,里三层外三层把她裹成一个粽子,饶是这样仍不放心,又施了焰术将她通身护住,如此里面一个臃肿的人,外面还罩着一团臃肿的光,远看像个灯笼,近看,则活像只装在气泡里的胖仓鼠。 “大哥,你收了神通吧,我快死了……”汗流浃背地央求,说实话自打进雪原以来,冷是很冷,却也并非受不了,但现在这身装备却像是把她塞进了桑拿房,蒸久了,都有点虚脱。 做第一个在极北之地中暑的人,这算是囧啊还是露脸啊? 天绯上下打量着她,真看见那一头的汗,才收了焰术。(.)小丫头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三下五除二将身上千层饼似的衣服剥去一大半,这才觉得神清气爽了些。 “真的不冷?”狐狸倒像是有点意外的样子。 即便是人间最北方的冬天,其酷寒也远不及雪狐王宫,寻常人类能在这里穿着寻常冬衣而不被冻死,实在是凤毛麟角。 但随后才忽然想起,早在骁远王府的时候,这丫头被鱼妖所伤,是靠了斑斓的赤焰草才痊愈如初的,而那赤焰草之所以被誉为人间妖界的圣品,除了举世无匹的疗伤功用,据说融入血液之后,更能在各种水深火热的极端环境中防身护体,保全性命。 而现在这种情形,想必也是那赤焰草的奇效吧。 自此便不再逼她加衣,只由着她挑了一袭轻软又暖和的雪白袍子,玉带束腰,领口袖边还有漂亮的绒毛,穿起来甚是娇俏动人。 “趁着天还没黑,我们快点。”拉着妖孽的长袖,将他从寝宫的软榻上拖起来。 “做什么?”天绯问。 “有两个人,我早就想去看看了,带我去吧。 潋滟疗伤的地方在临近雪山绝顶的冰湖旁,这里没有岗哨卫队,也不见侍儿仆婢,只有冰雪山石之间云烟袅袅的一潭水,还有水畔那座孤单朴拙却隐隐透着非凡之气的屋子。 叩响门扉,开门的竟是天骁。 苏软真的没想到会是这个人待在里面,还亲自开了门,一时间有些愣怔,许久才招了招手:“你好,我来看看潋滟……” 天骁望着她,目光淡然如水,虽只那样安静的站着,冰山一般的压迫感却仍然让人紧张。 “来吧。” 简洁的两个字,应该是要带她去看潋滟,但人却是向外走的,苏软怔了怔,也只好跟上。 天绯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看着他们,却并未近前,想来他早知道自己的兄长在此地结庐而居,只是没打算登门拜访什么的。个性太强的人凑在一起,要么就是争执不休,要么就是无话可说,倒不如井水不犯河水,各安天命的好。 未几,已来到湖边,天骁顿住脚步,望着湖面道:“她在里面。” “里面?”苏软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哪里面?” 天骁看了她一眼。 “……湖,湖里面?!”心忽然拔凉,“怎么会?!那天你带她走的时候,她只是伤了手臂啊!” 有些失神地望着冰蓝色的湖水,想起那个有着一双空濛大眼的小姑娘,看似木讷,实则既通透又善良,在苏家庄园的时候还帮她打过妖狼的,怎么数日未见就……葬身水底了呢? “潋滟……” 下意识地轻唤了一声,眼眶就红了,满怀怅然无以言表,便向着湖心情真意切地鞠了三个躬,直起腰来,却发现天骁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你做什么?”他问。 “祭拜潋滟……” “祭拜?”大殿下的嘴角明显抽了抽,“……她只是伤了手臂,此刻在湖底疗伤,这也需要祭拜?” “……啊,这样啊。” 觉得有点尴尬,又有点开心,但,干嘛要到湖底疗伤啊,不怕淹死么? …… …… “潋滟原就是这冰湖之水幻化而成,以水为身,以水为魄,断臂后自然也要回到湖中,借助水精月华才能复原。”回王宫的路上,天绯告诉苏软。 “原来她是水妖啊!”苏软眼睛瞪得大大的,怪不得那天斑斓把山中的飞鸟走兽连同花草树木猜了个便,也不知道潋滟是什么……水妖啊……好神奇……却也真的配她…… “那她的手臂是可以再长出来的了?” “自然,但需要些时日。”天绯道,“所以天骁在水边筑庐,什么也不做,专为等她。” 苏软听着,忽然就开始微笑。 这些日子以来,她太喜欢听见这样的消息。 第四十三章 正是天山雪下时(二) 天朗的居所在雪狐王宫西北一隅,仿佛刻意要避开阳光,几乎整座殿宇都依着峭拔的绝壁而建,即使最晴朗的午后,也仍然笼罩在雪山的阴影里。 很难想象那样一个闹腾的人,居然会住在如此幽暗而寂寞的地方。 “他……是天朗?” 尽管来之前做了一些心理准备,但面对床榻上一动不动的那个白衣少年,苏软还是有点发呆。 潜意识里,所谓天朗,就是天绯的神经病扭曲版,变态归变态,但发型、五官、身材,都应该是天绯的样子,所以乍一见到本尊,反而觉得陌生起来,更何况现在这个太安静了,就那么老老实实地躺着,大气都不喘,全无印象里东游西逛、上树爬墙、人嫌狗厌、不着四六的风范……总之,真不适应…… “他的元神被地府熔岩损伤,此刻正在母后处复原,这个,不过是皮囊而已。”天绯说。 当日在苏家庄园,苏软也曾看着天骁将天朗的元神封在剑中带走,想来伤得很重,才一时不能回到身体里吧。 忍不住走得近了些,俯身,仔细看那张很消瘦但却极俊美的脸。虽然不再是天绯的脸,但仍然漂亮得惊人,尤其是那个皮肤,莹白清透,冰雪一般毫无瑕疵,真是连女孩子都要嫉妒。 ……好想拧。 “我能拧他一下么?就一下?”期待地望着天绯。 天绯扬眉,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咬着嘴唇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天朗的脸颊,捏紧,转圈,想想被他耍得欲哭无泪的辛酸过往,心里有点点报仇雪恨的快乐,本打算学电视剧里的坏人,狞笑着说句“你也有今天”,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快点好起来吧……” 没溜儿也好,欺负她也好,逛青楼也好,暴饮暴食也好,连馒头都不认识也好,脱光了膀子跟人打架也好……不管怎样,快点好起来吧…… …… 回到天绯的寝宫已是下午,有侍女在宫门口守候,练衣云鬟,窈窕清雅,见两人回来,便微笑着上前施礼。 “王后请苏姑娘到小叙。” “小叙?”多少有点紧张。 “什么事?”天绯问。 “只是小叙。”侍女微笑道,“另外晚膳请殿下自己用就好,王后会亲自准备晚宴款待苏姑娘。” “还要吃饭?”这下真的紧张了,边向天绯身后挪,边扯了扯他的衣袖,“怎么办?” “去吧,母后的厨艺很好。”天绯倒是很放心的样子。 “可是……我害怕……”虽然有点没面子,但还是说了出来。 “怕?” “她是王后,还是你妈妈……” “那又怎样?前日是谁跟她一起对着篝火吃烤肉,又是谁跟她拉着手哭成一团的?” “……那,那不一样。”吃烤肉的时候还不知道她是谁,一起哭是情绪到了不由得不哭,但现在忽然跑过去,大眼瞪小眼地坐着,自己又不懂雪狐王宫的礼仪,又不清楚王后殿下的脾气,万一被嫌弃了叉出去怎么办? 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妖孽的字典里是没有紧张二字的,又怎么会理解她丑媳妇见公婆般惴惴不安的心情。 …… 但,丑媳妇见公婆?这算个什么比喻啊? …… 天绯侧了头看她,见小脸儿绷着,眉头皱着,六神无主,真是很害怕的样子,嘴角不觉上扬,伸手,帮她整了整衣领和头发。 “我母后不吃人的,你以后在我身边,也早晚要与王宫中的人相处……去吧,我等着你。(.)” ……他……干嘛忽然笑啊? 也不知是被那灿若朝阳的笑容晃着,还是被那句“我等着你”秒到,总之好像暂时忘了紧张的事情,就那么傻乎乎地跟着白衣侍女一路行来,待大脑恢复正常运转,人已经到了王后的下。 临水而建的精致,温柔幽雅,静谧超凡,一如它的主人。但最让苏软感到惊奇的,却是楼下烟水空濛的池塘中,那几株娉婷独立的奇异莲花。 菡萏未放,非粉非白,竟是通体淡蓝颜色,凝雪结冰般剔透,在雾气飘渺之中却又异常娇嫩而鲜活。苏软从不知道在这万年极寒之地、飞鸟无踪的雪峰之巅,居然也会有荡漾着温暖水波的池塘和如此清艳美丽的花朵,一时驻足,不觉看得痴了,侍女连请了两遍,才恋恋不舍地移步上楼。 珑兮坐在条案前,正摆弄着一个锦盒,见了苏软,便招招手示意她过来。苏软走过去,正想着是该鞠躬问好还是大礼参拜,珑兮已经拉她坐下,取出锦盒里的物事,笑盈盈递到她手中。 “送你的。” “……唉?” 狭长透明的黑色水晶,雕刻成弧形,有点像项圈,却又略宽些,边沿处镶嵌了漂亮的白色珍珠,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但风格很前卫,至少相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无论造型还是做工都有点高科技了。 “这是什么?”苏软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无解。 珑兮将那个东东接过去,轻轻套在苏软的眼睛上,整个视野顿时暗了些,却并不影响看东西,苏软东张西望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居然是个……墨镜…… “我用东方的墨晶做的,镶了北海的珍珠,你喜欢么?极北之地到处都是雪,看久了,你的眼睛会受不了,带上这个就不怕了。” 苏软自认不是个缺乏想象力的人,却仍然想不到自己在这去天不盈尺的雪狐王宫中收到的第一份礼物,竟会是一副天绯妈妈亲手diy的雪镜,手指拂过那些柔润的珠子,心中渐渐有温暖的感觉荡漾,忍不住微笑起来。 “很喜欢,很酷,谢谢……” 珑兮并没有问什么叫做“很酷”,见她喜欢,便如孩子般笑得灿烂:“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早就做好了,只等你来。” “……您……怎么知道我会来?” “当日天绯不惜以离魂之术脱身出去,我就明白,那个女孩子在他心中已非同寻常,总有一天他会带她回来的。所以从那时起,我就在等着你了……” “……”苏软怔住,望着珑兮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在宫中住得可还好?”珑兮问。 “嗯。”苏软点头,目光却又被小楼上那琳琅满目的书册典籍所吸引,好歹是学中文的人,对于书,总有些不自觉的兴趣。 “喜欢的话可以随便看。”珑兮淡淡笑道。 于是起身,在古朴典雅的书架间逡巡翻阅,记得天朗曾经说过,他母后生平最喜看书,也最爱藏书,在那些书里,几乎什么都能找到。 话虽如此,但当苏软从一排大部头里发现那本精装版《牛津英汉词典》的时候,仍然华丽丽地傻掉了。 珑兮见她神色有异,便也走过来,“这好像是很久以前我和沧溟去南方闲游的时候找到的,见印刷得精致,装订得也巧妙,就带了回来,只是里面一些文字始终没有看懂……莫非你竟看得懂么?” …… …… …… “……不懂,只是觉得样子有些特别。” 对不起,王后殿下,我不能告诉你这本书的来处,否则依您夫君的习惯,人间怕是又有一个穿来的同胞要倒霉了。更何况您所谓的“很久以前”,恐怕是要超出人类生命极限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要去认老乡了吧。而且认了又如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这妖魅横生的世界上,各自平安就好。 但这里的藏书,还真是丰富得匪夷所思呢。 “这些书里,会不会有救天绯的办法?”仍然望着那本牛津词典,忽然问。 如果这本书都能有,那么,也许,什么都可以有。 “你也这样想么?”珑兮一笑,“我已经在这里找了几天,虽然还没什么结果,但总觉得好像会找到似的。” “……我也和您一起找吧。” 于是整个下午就在聊天和翻书中过去,晚餐是珑兮亲手所做,简单的两三小菜,却好吃得荡气回肠,尤其是那盅鸡茸蘑菇汤,要不是考虑到在别人家做客还得要脸,苏软简直想把汤底都捞出来吃了。 天绯啊天绯,有娘若此,夫复何求? 直到二更将尽,才拜别了珑兮出来。小楼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大雪纷飞。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沿着池塘慢慢溜达,夜风吹过,雪花拂面而来,手和脸都很冷,但呼吸之间却格外清爽。 远处的宫殿灯火辉煌,天绯说他在那里等着她。垂了头,不觉微笑,在这样漫天风雪的夜里,被人等待的滋味会比炉火更温暖。 …… “鸡汤好喝么?”有个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 “好喝。”本能地回应,循声望去,却渐渐脊背生寒,因为视野所及,根本一个人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末更新 第四十四章 来如春梦不多时 从天绯寝宫到后园,来时并不觉得遥远,待到一个人走回去,却又好像真的不近。(.好看的小说) 珑兮原打算遣侍女相送的,却被苏软婉拒了,她不太习惯被人亦步亦趋地跟着,而且还是不熟识的人,想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路会很尴尬。 于是只借了把软罗伞抵挡风雪,却因为被天朗和那只乌龟搅得烦躁,直到走出后园也没想起撑开。踢着一个雪球,沿宫墙间长长的甬道慢吞吞地溜达,雪花落在头发上、肩膀上,也浑然未觉。 两侧殿宇依山就势,天宫般巍峨而壮美,无数璀璨的灯火,映照得近处如同白昼,远方恍若银河,仿佛要直上到浩瀚的苍穹去,也给夜空中纷扬乱舞的雪花,染上了些温柔的颜色。 苏软从未见过这样的夜景,海市蜃楼一样瑰丽,海市蜃楼一样梦幻,即便置身其中,都会觉得不尽真实,而总想去伸手触碰。这个地方离人间太远,离属于她的那个世界就更不知隔了几重天地,忽然有孤独的感觉油然而生,冲淡了最初的惊艳和兴奋,脚底下的雪球越滚越大,心里的某处却开始变得空空荡荡。 人在太过美丽却又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是不是都会这样呢? 迎面脚步声簌簌响起,有白衣侍卫佩剑提灯,簇拥着气势非凡的银色步辇缓缓而来,那排场、那阵势,不用看也能猜出是谁。虽然不知道一个飞天遁地的妖族之王,在自家后院为什么反而要人抬着,但所谓王室风范、君主威仪,大抵也就是能不动弹尽量不动弹吧。 苏软吸了吸鼻子,很自觉地靠边让路,还不忘了伸出脚尖,将那个已经滚成西瓜大小的雪球钩到身边,跟自己并排站着。 在心里小声念叨:天绯的爸爸不咬人,天绯的爸爸不咬人。但眼见得白衣凛凛渐行渐近,还是有点掉进动物园狮虎山一般的恐惧感。知道人家不待见自己,自己也不怎么待见他,但此刻狭路相逢,到底要不要打招呼啊…… 想了又想,没什么出息地决定装死,反正步辇上那位跩得二五八万,平时就不怎么正眼看人的样子,天黑雪大,自己低调点,说不定他一个不注意,也就混过去了。 “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贴了宫墙站着,闭眼默念,盼着他们快点飘然而过,自己也好赶紧回去洗洗睡。 然而。 狐王沧溟坐在步辇上,心情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到底是什么样的脑袋构造,才能让这个丫头以为装成只壁虎贴在墙上,就能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过去?当他是瞎的么? 话说回来,那姿势倒可圈可点。 “我雪狐王宫的宫墙上,几时多了这么难看的一幅画?”冷冷的声音,近在咫尺,惊得苏软一个激灵。 睁开眼,侍卫、宫灯、刀剑、步辇,严整整冷冰冰地横陈在面前,而步辇上发话的人,此刻正靠着镂空雕花的扶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冤家路窄啊,路窄啊,窄啊,啊…… “……您好,吃,吃了么?”问完这句,忽然想抽自己。 “没吃。”步辇上那位居然说。 “……那什么,我就是问候一下,没吃……就去吃吧……”贴墙的这位嗫嚅道。 有侍卫开始轻咳,沧溟凌厉的眼神过去,才算止住了。 气氛极其古怪。 “从王后那里来?”半晌,总算找到个话题。 “嗯。” “……那是什么?”指着她身边的雪球。 “雪球。” “废话,我知道是雪球,你弄雪球做什么?” “走路无聊,滚着玩……” “……” 这大概是创世以来,雪狐族的君主跟别人所进行的最没营养的对话,不仅旁边侍卫听得满脸囧相,聊天的双方似乎也被雷到,最终又相对无语了。 “天绯的事情,可有消息了?”半晌,总算壮着胆子问出最关心的。 “没有。”让人失望的回答。 “那……不耽误您,我回去了。”鞠了个躬,也不管合不合礼仪,转身便想逃走。 “本王既说了不杀你,还怕个什么?”沧溟忽然道。 苏软站住,回头看着他。 “你不过是脆弱的人类,即便肆无忌惮地活着,也活不了多久,本王实在犯不上杀你。”沧溟又道。 苏软仔细品味了半天,也没判断出这算是安慰她还是咒她,但强调不杀自己,总不算是坏事。 “不过有一件事我想确定。”沧溟起身,跃下步辇走到苏软面前来,斜飞的凤眼居高临下,似乎要看穿她的灵魂去。 “什么?”有点怕那样的目光,但还是反问。 “鹿儿坡那日,我要拿你这颗异世之心的时候,真的一点都不害怕么?” “怕。”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问这个,却答得坦率。 “怕?后悔?” “怕是一回事,后悔又是另一回事。”小丫头淡淡地道,目光里没有半点矫饰。 沧溟看着她,许久,唇角微弯,不再说什么,转身上辇而去。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苏软摇了摇头,终于决定不再纠结,反正以她100分左右中等偏上的人类智商,也不可能完全跟上雪狐王族波谲云诡的思想和行为逻辑。 索性,爱怎样怎样吧。 “真的不懂么?”优美的女子语声,温柔却又透着淡淡的冰冷与嘲弄,从头顶上飘下来。 一惊仰首,身侧高峻的宫墙之上,有黑色人影正临风而立,虽看不清容颜,但衣袂飘飞之间的冷艳风华,却已足够夺人心魄。 苏软怔了怔:“什么?” “你真的不懂,狐王陛下为什么要问你这些么?” “……” “他其实是想知道,如果有朝一日,真的需要用你的异世之心去换取天绯的性命,你是否还能像在鹿儿坡那般义无反顾呢?” “……你是谁?”好熟悉的声音,但为什么却觉得心中有些不舒服? “你真的肯用自己,去换天绯的性命么?” “会,但那是我的事情。还有,你不能下来说话么?我脖子酸。” 心里,好像有点想打架似的。 黑衣人轻笑,如惊鸿般翩然而下,随着缤纷的白雪,悄无声息地落在苏软的面前。 斗篷下那张略显苍白却依然倾国倾城的脸庞,比声音更加熟悉,也比声音更让苏软想打架。 怔立许久,才喃喃喊出她的名字。 …… …… …… “……天紫。”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末更新 第四十四章 来如春梦不多时(二) 三更雪止,某座宫殿宽阔的屋脊上,天紫与苏软对面而立,一个凝眸浅笑,一个表情复杂。(.无弹窗广告)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自然而然地想起这句话,却没有半点天外飞仙的洒脱和飘逸,且不说更深夜重,白毛风嗖嗖地往脖子里钻,光就这个海拔,这个坡度,也足以让人全身僵硬了。 更何况对面还站着一个她不怎么想看见的人,而且,打从刚才开始就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一副研究着是该红烧了还是清炖了的表情。 “你把我弄到这上面来,就是为了跟我相面么?”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要杀要剐,好歹给个痛快话吧。 “害怕了?”天紫眼中的笑意更重。 “当然,我怕你弄死我。”坦荡荡地回应,“不过弄死我之前还想说什么,就赶快说吧,我冷。” “软儿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怪不得他那么疼你。”裙裾款动,向着苏软走来,虽然笑语盈盈,但一个“他”字出口,却仍透着些似有若无的幽怨嘲谑之意。 这算是在吃醋么? 相较于我,他更疼的是你吧…… 苏软想着,但没有说出口,心情却莫名地阴郁了起来,眼见那窈窕的身影越走越近,直近得触手可及、呼吸相闻,不由皱了皱眉。 很不适应这个距离,让人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却又碍于地势不敢轻易后退,只好硬扛着站在那里,猜测她到底打算在自己脖子上吭哧一口呢,还是直接伸手把自己推下去。(.好看的小说) “看看你,小脸儿都僵了,可怜见的。”怜惜的语气,几根冰冷的手指轻轻抚上苏软脸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放心,带你到这来,只是因为这里清静,方便咱们说话,我不会把你丢下去的,因为,你的性命对我,不,是对他,还有大用。” “大用?”捏着那几根手指头,把它们从自己脸上拿开,心却因为她的话而动了动,抬头,望着天紫的眼睛。 “如果我说天绯的事情也许还未到绝处,但要你跟我走,你信么?”天紫忽然问。 苏软不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道:“也许会信,但你得给我一个能信的理由。” “当日在鹿儿坡,父王曾与母后打赌,赌你是否愿用异世之心换回天绯的性命,结果,他输了。” “……是,但你怎么知道的?” 天紫一笑:“小傻瓜,这雪狐王宫看似波澜不惊,实则禁卫森严,如果没有雪狐王陛下的默许,你以为我此刻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苏软怔了怔,很快明白她的意思:“你见过天绯爸爸了?他让你来找我?” 怪不得刚才他会搭理自己,还问她害不害怕,后不后悔什么的,但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说么,干嘛搞得这么迂回? “那日是父王试探你,但我今天要跟你说的话,却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 “还记得云起别院的那个池子么?” “……当然。[]” “那里的水是从山涧中引来,前日我去时,在池塘入口捡了一样东西,你,想必认得。” 手摊开,掌心里一枚剔透的白玉带钩,雕纹奇异,光彩莹然,实在眼熟得很。 苏软记得,那是天绯身上的物件,雪狐王族的标志,原是和狐狸一起在森林里被她捡到,后来狐狸伤愈,变回了人形,这枚带钩也就物归原主了。 但是,再后来呢? …… 再后来,狐狸回王宫时被他老爹困住,没办法只好用了离魂之术。 再后来,天朗那孽障偷了他哥的身体出来晃悠。 再后来……那身体掉进云起别院的池子里,毁得什么都不剩…… …… …… …… 苏软确信天朗掉进池子里的时候,这枚玉钩应该是佩在他,确切点说,是天绯身上的。因为他当时穿的,还是天绯回雪原时的那身衣裳。 但是,如果池子里的地府熔岩真的能毁灭一切,为什么独独可以剩下这枚带钩,全须全尾,完好无缺? …… 有生以来,苏软的逻辑思维系统似乎还从来没有转得这么快过,很多想法如疾风闪电,在脑袋里嗖嗖嗖嗖地飞着,她急于要把所有的事情理出一个头绪,因为这对于她实在太过重要。当潜意识里那个念头终于被捕捉到,她蓦然望向天紫,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 天紫看见苏软的眼神,忽然笑了:“以后谁再说软儿是傻瓜,我就撕烂他的嘴,你这颗玲珑剔透的异世之心,不知比多少人都聪明呢……” “……是那样的,对么?”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问。 迫切地想要验证那个念头,无可言喻的紧张和焦躁压得呼吸都困难起来,紧盯着那双春水般浅笑盈盈的眼睛,希望从中找出最后的答案。 如果真的是那个答案…… 如果,真的是那个答案…… “刚才,天朗告诉我,云起别院的那个池子,很是古怪。”天紫悠悠地道。 “……” “雪狐王族的人,什么时候能对他们的三皇子多点耐心呢?天朗的元神已近痊愈,从昨夜子时起就能讲话了,却直到今晚,才有一个人类的小丫头肯陪他聊会天,又只说些着三不着两的事情,漏了最重要的消息。” “……” “天朗告诉我,当初他掉进云起别院的那个池子,并不是因为身体被毁才伤着元神的,而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将元神从体内逼出,这才为地府熔岩所伤,而直到元神出窍之前,他也并未感觉到半点身体受损的痛楚,当时淹没了他的,似乎就只是水而已……” “……” “我在云起别院找到这枚玉钩的时候,心中已有这样的猜测,除了五行中的水、火、土之外,地府熔岩可消解万物,断无留下这枚玉钩之理。此番回来,刚好从天朗处得到了验证,软儿,也许正如你所想,天绯的身体,或许还完好无损,一切也许还有转机。” “……” “……软儿?” …… “……不好意思,你能扶我坐一会么?这地方太陡了,我不敢动。”苏软抬手,抹了一把满脸横流的鼻涕眼泪,望着天紫,忽然笑靥如花。 坐下来的感觉,要比迎风站着好多了。 “可那天从池子里冒出来的,确实是地府熔岩啊,不然天朗不会受伤,而且最后是经了公子澈的手,才变成水的,他是龙族的人,又怎么会搞错?”仍然疑惑,消息越好得让人心花怒放,反而越不敢轻易相信。 “也许是机关,也许是障眼法,谁知道呢。”天紫也在她旁边坐下来,“但我敢打赌,天绯身体掉下去的那一刻,池塘里绝不会是地府熔岩。” “那么,你要我做什么?”苏软问。 人家万里迢迢回到极北之地,串通了天绯的老爹,深更半夜把自己劫到房上,说了这么多话,透露了这么多消息,肯定不会只是为了尊重自己的知情权吧。 “我说过的,你得跟我走。”天紫嫣然一笑。 “跟你走?” “天绯的身体如果确实未毁,必然在初月部族手中,而异世之心,是他们最想要的东西……” “所以你的计划是,用我,去换回天绯的身体?” “……这个主意不好么?”天紫的语声很温柔。 苏软淡淡地看着她。 “好。”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末更新 第四十四章 来如春梦不多时(三) “金星升起的时候,我在王宫东门外等你。”将苏软从殿脊上带下来,天紫道。 “……为什么是那个时侯?而不是现在?”苏软不解。 “天绯已经出来找你,如果此刻走,怕是不出王宫便会被他捉住。”天紫说着,忽然笑笑,“况且,你与他相识一场,我总要给你个再看他一眼的机会。当然,你也可以趁此告诉他一切,那样就不用理我,因为他是决然不会放你的。” “我不会,虽然你这人不怎么地道,但既然是天绯爸爸默许的事情,应该还算靠谱。死马当活马医,与其看着他灰飞烟灭,我宁愿信你。” “多谢。”天紫笑道。 “可是,我要怎么出来?”没敢告诉她自己跟那狐狸睡觉都在一张床上,但这确实是个问题。 “自有机会,你只要等着便是。”绝美的脸庞忽然凑近,贴着苏软的耳朵,吐气如兰,“他的床榻舒服么?” “嗯?” 苏软还没等反应过来天紫问了什么,那女人已经松开揽着她腰的手,离地近丈的高度,惊愕的自由落体,然后,整个人便四脚朝天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雪地上。 …… …… 猫了个咪的,这摆明了就是谋杀啊! 天紫凌空一个转身,又跃上高高的宫墙,见苏软表情痛苦、怒目而视,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抱歉,他马上就要来了,我不能在雪地上留下踪迹。” 所以就用扔的?!真当我是白痴?! 心里把她们家户口本都骂了一遍,坐起来,才发现又被扔回到到刚才的甬路上。 “是不是明天走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拍着衣服上的雪,问。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多半如此。” “那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珍惜这剩下的一个多时辰的。”仰头,望着宫墙上的女子,灿然一笑。“一个时辰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也许……我可以要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我……” 温温软软、羞羞答答、暧昧得蜜里调油的声音,脱口说出来,自己都掉了一地鸡皮疙瘩,天知道干嘛鬼使神差地忽然想用这种语气说话,但眼看着天紫唇边的微笑有了一瞬间的僵硬,苏软知道,报复成功。 “随你。”墙上那位淡淡丢下两个字,窈窕的身影向后翩然逸出,瞬间消失在暗夜里。 远处,已有衣袂猎猎,破风而来。 艰难地起身,手肘上一阵钻心的疼,忍不住倒抽了口凉气,屁股很麻木,好像不是自己的,最郁闷的是鞋居然还丢了一只,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掉的,也不知是掉在了哪里。 总之当天绯来到苏软面前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个浑身是雪、发丝凌乱、龇牙咧嘴、脚上少了一只鞋的小疯婆子。 “……我……刚才摔了个跟头。”态度很诚恳地撒谎。 先想办法糊弄过去吧,这位爷眼神都不对了,万一以为谁欺负她――虽然本来就是――闹腾起来,恐怕天亮都走不了。 “摔跟头?”天绯扫了眼一马平川的王宫甬道,问。 “嗯,雪大,脚下滑了。”低头,假意拍着腿上的雪,实则是因为撒谎,不敢看那双妖孽的眼睛。 “鞋呢?” “……可说呢?掉了吧?”做茫然四顾状。 妖孽盯着她:“你问我?” “……许是一路想事情,陷在雪里了,最近总丢三落四的……这鞋很贵么?” 妖孽不搭腔,却目光凛冽地看向四周。 “那什么,狐狸,我胳膊好像摔了,疼……”生怕他有所察觉,连忙捂着受伤的手肘,痛苦万分。 狐狸果然上套,拉住她的手腕,将袖子翻上去,但见手肘处一片青紫,还隐隐渗着血珠,眉毛顿时拧了起来。 “下次不许再独自出门。”表情阴郁地说了一句,横抱了她,便要纵身而起。 “能走回去么?”苏软忽然道。 “什么?” “这么漂亮的灯,这么漂亮的雪,咱们走慢点吧,”浅笑着抱住他的脖子,“总是高来高去的,我头晕。” 总说人生苦短,人生苦短,人这一生,是不是真的苦?又到底有多短? 年轻的时候,几乎没有谁纠结这些问题,因为总觉得还有数不清的时光可以浪费,似水流年,纵然不舍昼夜,毕竟一切都还漫长得很。人们大都不会去想那些时光尽头的事情,也难以猜测当走到那个尽头的时候,在身边的是谁,在心里的又是谁。 也许结束了就是结束了,生命消逝,其他的本就已经无所谓,但仍然会小小的感慨一下:原来,到最后,居然是这样的…… 雪后云开,皎皎星汉,晶莹剔透地布满了纯净的靛蓝色夜空,与王宫中温柔明亮的灯火交相辉映,天上地下,早已灿烂得分不清彼此。 苏软从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过星星,漂亮得让人不忍心眨眼。天绯的怀抱温暖而牢靠,即便什么也不说,只在他怀中默默地仰头望天,心中也有无可言喻的快乐满溢而出。 如果这是与他的结局,那么,很幸福。 “你到底在高兴什么?”狐狸注视着臂弯里欣然微笑的人。 摔跟头也能摔得如此喜气洋洋么? “狐狸。” “嗯?” “我姥姥跟我说,天上一颗星星,就是地上的一个人,星空里的闪烁明灭,就是人世间的生死轮回……我穿过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把自己那颗星星带过来没有……” “带过来了。”狐狸轻描淡写地道。 苏软一愣,不知他何以如此笃定。 天绯摇了摇头,忽然单臂将她托起来,腾出一只手斜指向北方夜空,仿佛回应似的,天幕一隅有颗星星光芒暴涨,冰冷、耀眼,璀璨如钻石。 “那颗,是我的。”狐狸说。 “……啊?”苏软完全呆掉,这也太高科技了吧。 “无论人间还是异界,每个生灵都有自己的星宿,待生命终结,星宿便也随之陨落,你姥姥说的,很对。” “……我还以为她是吓唬我的,因为她总说如果我不听话,就让我舅舅拿弹弓把我那颗星星打下来。” “……” “那我的那颗在哪啊?” “应该是那个。”狐狸指了指自己那光彩照人的星星旁边,一颗不怎么起眼的小亮点。 “……不会吧?怎么那么锉?”苏软有点失望,又有点不甘心,“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 “因为从遇见你的第一晚,她就出现在我的星宿旁边,却又不是我的族人。” “这个怎么分辨?” “雪狐王族的星宿,没有那么难看的。” ……好吧,种族歧视什么的也都是浮云。 “要是哪天,我那颗星星落了,你在很远的地方,也能看到么?”傻傻地看着那两颗星星,忽然问。 狐狸皱了皱眉,无语。 “能不能能不能?”真的很想知道。 “能。”狐狸冷冷地道。 偷偷地欣慰了一会儿,又难过了一会儿:“那你会哭么?” “够了,闭嘴。” “会么会么?” “不会!” “……哦。”虽然是意料之中,但还是有点落寞。 …… …… “只要我那颗还在,就不会让你那颗落在前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熬夜修文,谨以此章,遥祝我很欣赏的一位歌手、舞者、演员,经历了旷日持久的抗争,从此冲破樊篱,求仁得仁。也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能活得少些压抑和束缚,多些尊严和自由。 周日更下章 另,不关龙雪辰的事。 第四十五章 去似朝云无觅处 一个时辰的确能做很多事,但苏软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洗了头发,换了干净的衣服,伏在天绯寝宫的大床上,任由某妖孽脸色很臭动作却很温柔地处理着自己手臂上的伤,什么也不说,只是盯着他看。 痴迷地、专注地、不要钱似地看,仿佛要将那五官、身形、神色,深深烙印到心里面去,便是此后永无再见之日,也不会忘记了他的样子。 真漂亮……怎么能这么漂亮…… 第一万次这样感叹。 而事实证明,如果让个傻鸟眼也不眨地盯着超过两刻钟,就算是妖孽,也会被看毛的。 “傻子,不认得我么?”扬手,一记暴栗凿在那个快要流口水的脑袋上。 很不习惯那样的凝视,就仿佛,看过这一眼,以后便再也不见了似的。 “哎呀!”苏软抱了脑袋,很委屈地看着他。 最后一个时辰,最后一个时辰了啊!就不能温柔点?多看几眼又不会少块肉。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暴栗凿了,又忍不住伸手去给她揉。 被揉的那个不说话,眼睛里却渐渐泛起水光。 “疼了?”心莫名地揪了一下。 “……不疼。”咬着牙把涌上来的泪意强压下去,打哈欠,伸懒腰,“太晚了,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 四更,某个自称眼睛都快睁不开的人躺在床榻上,眼睛瞪得比谁都大。 狐狸在身边和衣而卧,闭目养神,从苏软的角度偷瞄过去,刚好能欣赏他风华绝代的优美侧脸。 蠕动,悄悄靠得离他近了些,再近了些,直到那妖孽倏然睁眼,才惊觉自己已经要贴到他的身上去。 为什么明明还在他身边,却就已经想念得入心入骨了呢? 四目相对,总得说点什么。 “我……我能抱着你睡么?”苍天啊,干嘛说这个。 然而狐狸却就伸了手,一语不发地揽她入怀,苏软怔了怔,小心翼翼地伏在他胸口,温暖的太阳味道,熟悉得几近忧伤。 “金星升起来,大概是什么时候?”很小声地问。 “快了……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不知道在这么高的雪山上看启明星,会是什么样子。” “你这丫头,今天奇怪得很。”妖孽与生俱来的敏感和警觉并不那么好糊弄,三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黑眸幽邃,仿佛要望进她的灵魂去,“是闯了祸,还是想瞒我什么,早点说出来,否则……” 最后两个字,是赤果果的威胁。 “否则……掐死我么?你就非得这么凶么?”小丫头抽了抽鼻子,有些郁闷地嘟哝。 长发如丝,温润而柔软地散落满怀,湖水似的眼睛望着他,半是淘气,半是委屈,笑颜如月光般轻浅,美好得几近虚幻,仿佛一个把握不住,便会从掌心里永远消失。[] 妖孽的黑眸有了瞬间的凝滞,忽然俯首吻住她的嘴唇,修长的手指从轻软的发丝间穿过,将她整个人都牢牢禁锢在自己的怀抱之中。 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难以自控,只是不能摆脱某种致命的吸引,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不安。 是的,不安,不知因何而起,却忽然间便强烈得让他无法忍受,让他只想把她糅进自己的魂魄里,今生来世,碧落黄泉,再也剥离不开。 那种情绪,超越痴迷,几近疯狂。 直到,有熊熊火光冲天而起,透进了寝宫的窗棂。 …… “……着,着火了吧?”被扑倒的那个总算有了点喘息的机会。 妖孽皱眉,片刻之后才放开她,起身下床,打开寝宫的大门。 宫门外残灯已尽,然而后园方向,升腾的烈焰灿若朝霞,正红彤彤点亮半边夜空。 “真的着火了?!”苏软忽地坐起来,光着脚跑到门口。 “是母后的。”天绯冷冷道。 “什么?!” 天绯拦腰挟起苏软,将她重又丢回床上:“我去看看,你待在这里,不许乱跑。” 话音未落,人已出了宫门,向着火光处飞掠而去。 苏软挂念王后的安慰,也想过去看,然而手忙脚乱地穿了鞋子,冲出寝宫,却正见金星当空,东方欲晓。 脚步骤然顿住,怔怔地望着天空,许久,才苦笑了一下。 “天紫,你用不用这么狠啊……” 起火时,王后并不在其中,而对于雪狐王族来说,灭掉一场火也实在算不得什么难事。只可惜了满楼的典籍,虽未尽毁,却也有至少半数被付之一炬。 从雪狐王宫建成以来,这种事情,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曙色初露,珑兮在余烟袅袅的残垣断壁间逡巡,寻着那些残书,不知在想些什么。沧溟要着人过去帮忙,却被她拒绝了。 “你何苦如此,不过是些书卷,毁了的,我尽数给你找回来便是。”在边上看了良久,沧溟终于忍不住走过去,将她从那些黑漆漆的残卷里拉出来。 “不必。”珑兮拍了拍手上的灰,居然淡淡一笑,“既失掉了,想来是我与它们无缘,只觉得相识一场,不忍见它们如此,有些伤心罢了。” 沧溟看着她,还未及说什么,有人却从旁凉凉地道:“雪狐王宫,几时成了茶楼酒肆,容得人想夜探便夜探,想放火便放火了?” “放屁!”沧溟大怒转身,“你这死小子心肠越来越硬!眼见得母后伤心至此,不知道在旁伺候,却信口开河,你那只眼睛看见有人夜探,有人放火了?!” 天绯并不理会他的暴跳如雷,抬手,将一截被烧焦的雪松丢到沧溟脚下:“焰术――当谁是瞎子么?” 沧溟铁青了脸色,将那截焦木踢到池塘里去,却不小心打在池中的一朵莲花上,打得那朵莲花“哎呦”了一声。 “朗儿!”珑兮连忙跑过来,伸手抚着那莲花,“你可还好?” “有温泉泡,有大火看,怎么不好?”莲花吊儿郎当地抖了抖,“只是天紫放完火便走了,也不肯跟我多说句话,有点无聊。” “你说什么?”岸上,天绯淡淡地问。 “她问我是不是寂寞,还说要放把大火,让所有的人都来看,这样就有人跟我说话了……不过我才懒得跟你说话,我只想跟天紫说话……你们家那个傻瓜也行。” “为什么要把人都引到这里来?”这个问题不是问天朗的,而是向着沧溟。 沧溟怔了怔:“我怎么知道?” “不要跟我说,有人能绕过你的眼线潜入王宫,还放火烧了母后的。”天绯的声音毫无温度。 “你怀疑你的老子暗地派人,烧了你娘的房子?”沧溟走到他面前,一字字地问,眼眸中锋芒凛冽,寒透肌骨。 作者有话要说:周日更下章 第四十五章 去似朝云无觅处(二) “你想告诉我,你不是这样的人么?”天绯的眼睛里有极浅淡的嘲谑之意,语气并不激烈,却轻而易举地便点燃了沧溟的怒火。 “生下你这样的孽障,养而不教,是本王的过失。”忽然微笑,却比暴跳如雷更让人觉得心寒,“今天,我就教你第一件事――做儿子的,到底该怎么跟自己的父亲说话。” 倒退两步,转身,向着侍卫道:“去拿龙骨鞭来!” “又是龙骨鞭?咱们家难道没有别的兵器?”池塘里,某朵莲花摇曳生姿地嘟哝道。 “闭嘴!否则把你抠出来炖汤!”沧溟冷冷喝道。 “你气糊涂了么?”一旁,珑兮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绯儿此时并无肉身,就算是万年龙骨,又能将他如何……沧溟,天紫回王宫来,必然是经你首肯的。她为什么要烧,又是为什么要将我们都引到这里,想必你也略知一二。我知道你绝不会着人烧我的东西,但事已至此,你跟孩子生气又有何用?到底前因后果如何,你还是说出来吧。” 许是珑兮的语气太过温柔,又许是心里真藏了不那么理直气壮的事情,沧溟眼中的盛怒之意渐渐消散,也不再着人去拿龙骨鞭,只默然地来回踱着步,许久,才缓缓道:“天紫昨夜确实回来过。” “……” “她说天绯的身体并没有真的被毁,而是仍在初月部族手里,她想向我借样东西,去把这孽障的身体换回来。” “借……东西?”天绯一字字地重复。 沧溟望着他,没有说话。[] 漆黑眼眸之中,淡然嘲讽的神色渐渐变得阴冷,像深沉的夜幕忽然笼住了幽邃的海面,再不多说一句,白衣霍然飘转,腾空,向远处飞纵而去。 不用问,也不用猜测。 在雪狐王宫中,真正够分量让初月族人妥协的东西,只有那一件。 金星飘荡在夜空,像飞得太高而无法降落的魂魄。星下的宫殿已是灯火阑珊,又因为某个人的离开,而变得更加清寂。 天绯在靠近寝宫的时候忽然放慢了脚步,银色长靴踏过流光清冷的玉阶,迈入仍旧亮着温暖灯光的宫门。 周遭一片安静,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柔软淡雅的味道,冷风从门口吹进来,拂动书案上垂下的一副雪白冰绡,上面墨色斑驳的几行小楷,不怎么好看,字里行间却是一派恬淡欣然―― 狐狸: 我走了,不是被人绑走的,能在这个时候做点什么,高兴。 别生气,别发飙,别打人毁物。 想我了记得烧纸,但别想太久。 乖,我爱你,mua~! 后面,仍画了一张圆圆的,只有两颗门牙,没心没肺笑着的脸。 …… 修长的手指伸出来,轻轻抚过那些满是欢乐的字迹,看到“我爱你”的时候,唇角微微扬起,最终却被那张傻乎乎的笑脸刺痛了心扉。 抓着冰绡,缓缓走出寝宫,沧溟颀长的身影伫立在渐渐泛白的星空之下,孤直而又落寞。 “她走了?”这句话问出来,才觉得有些多余。 “……你知道,你和雪狐王族最让我觉得羞耻的,是什么?”天绯安静地望着他,声音缓慢而暗哑。 “……” “卑微的人类,尚且懂得‘恩怨分明’四字,尊贵如雪狐王族,却没有荡平敌人的斗志,蝇营狗苟,穷形尽相,只会去欺凌一个毫不相干的女孩子。” “够了。”沧溟冷冷道,“我可以容忍你的无礼,但你也必须搞清楚,此番情形,又到底是为了谁?!那丫头不过就是个生死匆匆的肉体凡胎,她的性命,在我眼中如同草芥一般,无论能用她换来阖族的安宁,抑或我儿子的性命,我都会去换的。” “草芥?”天绯的语声冰凉彻骨,“原来所谓的阖族安危,还有我的性命,都是要靠一粒草芥来换的、那么,这粒草芥和雪狐王族,到底谁更尊崇,谁更鄙薄?!那个丫头和父王陛下,又到底谁更高贵,谁更不堪?!” “住口!”沧溟忽然暴怒,身形一晃,已至天绯面前,“你若不是我的儿子,我早就灭了你!从小到大,你从未将本王放在眼里,但我是你的父王,这一点永远无法更改!就如同你的草芥,再尊崇高贵,也不过就是一粒草芥,她有她的宿命,你救不了她!” …… 中庭里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默,天绯无声无息地站着,许久,忽然仰头,轻轻笑出声来。 那笑颜无比灿烂,却又冰凉彻骨,有隐隐的风声在头顶呼号盘旋,越来越愤怒,也越来越冷冽。 满庭积雪如沙,渐渐飞扬了一天一地,说不出的肃杀之意挟裹着锋锐的冰砾扑面而来,竟将沧溟迫得退了半步。 错愕之间,天绯已然腾身而起,猎猎白衣隐入漫空风雪,如云中的蛟龙一般。忽然,有刺目的银色光芒开始在他周身暴涨,仿佛炸裂了太阳,将视野中所有景物都笼进一片让人肝胆欲裂的苍白和晕眩里。其后便听见一声暴喝,银色光芒在天绯的掌心里凝结、流转,像急速坠地的流星,朝着他自己寝宫的屋顶轰然而下! …… 雄浑巍峨、美轮美奂的宫殿,在这撼天动地的一击之中却如同泥沙朽木,转眼零落。先是偌大的屋顶颓然塌陷,继而是梁柱、门窗、宫墙……待到天绯重又站在沧溟面前,整座寝宫,已然是一片废墟。 “从今以后,雪狐王宫不再有我的立足之处,天绯的一切,也再与雪狐王族无干。” 极平和的眼神,像暴雨惊雷之后澄澈清朗的天空,转身离去的背影却如此冷酷而决绝,以至于某个风中凌乱的父亲还未及有所反应,便已经消失在数重宫门之外。 手中仍握着那幅蜘蛛爬的冰绡,眉间的印记上,有殷红的血珠渗透出来,沿着挺拔的鼻梁缓缓而下,迎了东方天空初露的曙色,璀璨得如世间最美的珠宝。 ……那样的愤怒,那样的绝望,那样的撕裂心肺的痛楚,果然是连魂魄都要受到损伤的么? 一直以为,是自己在保护着她的性命。 此刻才知道,其实,是她在支撑着他的灵魂。 唇角又一次扬起微笑,狠戾而决绝。 苏软。 苏软。 你怎么去的,最好给我怎么回来。 否则,我不但会烧纸,还会烧了这个恶心的世界,连同我自己。 给你殉葬。 阳光照到天绯寝宫那片废墟的时候,沧溟仍在中庭负手而立,眼中无喜无怒。珑兮悄然走到他身后,望着那些颓垣断壁,忽然就觉得有些精疲力竭。 “为什么非要如此呢?”许久才开口,语声仍然温柔,却已透着无法掩饰的幽怨之意,“你明知道软软是个多么好的孩子,也明知儿子宁可拼了性命,也要守着她……” “连你也觉得,我是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沧溟忽然转身,淡淡地望着妻子。 珑兮怔了怔。 “如果我说,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允许天紫做这件事,一切只是她自作主张……还会不会有人信我?” “……沧溟。” “罢了。”沧溟忽然摆了摆手,眼中满是倦意,“看来我这恶人,已是盖棺定论了的,多说无益,还不如回去睡一觉,来得实在。” 作者有话要说:周日更下章 另,文里那些个“无限好文,尽在”,真不是我弄的,我坚决相信有很多好文,但也不至于把这句口号加在文里表忠心 第四十五章 去似朝云无觅处(三) 被天紫挟着在雪原上空疾飞的时候,苏软偷偷将她的衣带跟自己的系在了一起。(.) “你做什么?”天紫问。 “安全带,我怕再被某人扔下去。”用力拉紧那个结,头也不抬地回答。 “你还真是爱记仇……”天紫轻叹。 “不是记仇,是记性。”苏软冷冷道。 那天不过离地丈余,尚且摔得跟花瓜一样,现在这个飞行高度,要是她忽然松手,自己肯定摔成照片。 在换回天绯的性命之前,她必须活着。 “放心,我不会杀你的,在换回天绯的性命之前,你得活着。”天紫笑道。 这女人干嘛学她说话…… “为什么?”苏软忽然问。 “什么为什么?” “当初狠心伤他的是你,现在张罗着救他的也是你……你这到底算是良心发现,还是另有所图,还是精分?“ “精……分?”天紫的字典里显然没有这个概念。 “就是有病。”苏软翻译,“你这到底算是良心发现,还是另有所图,还是有病?”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天紫的微笑很气人。 “因为最后要去死的那个人,是我。”苏软淡淡道,“至少也该让我知道,我是死于你的良心发现、还是另有所图,还是精神分裂。” “说得倒是有趣,就是想得太多了。”天紫轻笑,“我救他,只是因为我不喜欢。” “不喜欢?” “天绯于我,是最特别的人,只有我可以伤他,却容不得别人动他半个指头……要怎么说你才懂呢……就像你有一件心爱的东西,也许有一天你会弄坏了他,但如果是别人弄坏了,你肯定是要生气的。” 好整以暇的神态,轻描淡写的语气,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全未在意某个小丫头的脸已经黑得好像锅底一样。 “你把他……当成东西?”心莫名地揪痛,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只觉得胸中意气难平,甚至有暴力倾向渐渐升起来。 ……好想揍她! “你的眼神真凶,吓死我了……”天紫抚着胸口,佯作惊骇,眼中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天绯,天绯,我能揍她么?! “我把他当成东西,你不高兴了?”仍然逗闷子,“在你心里,他不是东西么?” “他是,你不是!”苏软咬着牙道。 “软儿生气的样子实在可爱,我若是他,怕是也要心动的……乖,刚才是逗你的,别气了,笑一笑……”说着,居然还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头,招猫逗狗似的,在苏软的下巴上挠了挠。 “别碰我!讨厌!”被调戏的那个终于忍不住抓狂。 然而刚吼了一句,嘴巴就被捂住,之后听见天紫伏在耳边问:“你,怕冷么?” “……唔?”忽然有不祥的预感。 下一秒,伟大的地心引力重又找回了它的存在感,苏软还来不及惊呼,便觉得整个人像一块从云端扔下来的石头,迅疾地、不由分说地、无可奈何花落去地坠向了地面。 确切点说,不是地面,而是偌大的一处冰湖。耳畔风声呼啸,平静的宝蓝色湖水扑面而来,瞬间便将她整个吞没,然后就是……冰冷…… 突如其来、刺透骨髓的冰冷,倏忽之间便包围了全身,原本温热的肌肤在这样强烈的刺激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身体在水中缓缓下沉,无依无凭,眼睛却渐渐能够张开,惊骇莫名地望着周遭那怪石嶙峋、光影荡漾的奇异世界。 眼前飘过天紫长发和裙袖,转头便看见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这次,她居然是和自己一起下来的。 嘴仍被捂着,无法说话,更无法去提任何问题,人在水中会比在天上更加的脆弱无助,因为在天上的时候,至少你还可以嘶喊,而在水里,却连呼吸的权利都没有。 四肢被冻得麻木,胸腔里却憋闷得快要炸开,停止了一切徒劳无功的挣扎,因为那样会让体力和气息消耗得更快。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只睁大了眼睛仰头,望着澄澈得毫无杂质的湖水之外,那泓湛蓝如洗的天空。 天紫并没有其他举动,只牢牢地将她钳制在水中,像在等待着什么。 涟漪渐散,湖面重又变得波平如镜,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苏软已经要因为窒息而渐渐失去意识的时候,视野之中,清透的水面之上,忽然有熟悉的身影掠过。 白衣皎皎,翩若惊鸿,轻云般从天水间飞渡,迅疾却没有半点声息。看见他的片刻,苏软怔住,有些惊异、有些欢喜,又有些失神,但满腔的惊惧、愤怒和茫然,却忽然便平复得如那湖水一般。 原以为昨夜已是永诀,此时能再见他一眼,竟好像是赚到的了。 从这个角度望着他,真的很美,雪白袍裾在朝晖中光芒耀眼,那样凌空飞纵的姿态,美好得让人看见了便忍不住微笑。 天绯越过冰湖的时候,没有发现湖中的异样,也就没有看见冰凉而柔静的水波之下,那双痴痴望着他的眼睛。 未作停顿,径直向远方而去,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水底,就此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天与水的距离,切近得如同生死,又遥远得如同宿命。 …… “不如此,早晚会被他找到,让他先走一步,我们会省很多力气。”带着苏软浮出水面的时候,天紫淡淡地说了一句,算是解释。 苏软没有回应,她现在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拼命呼吸。 在冰原上通身湿透的感觉无法言喻,若不是曾经服下过赤焰草,她此刻怕是早就殡天了,饶是如此,嘴唇也仍然冻得青紫,哆嗦着去拧衣服上的水,一阵白毛风吹过,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 不是悲伤,纯粹是冷。 “张嘴。”天紫忽然说。 “啊?”苏软下意识地配合,一颗红彤彤不知道什么的东西便塞进了她的嘴里,而且,入口即化,吐都吐不出来。 有温热的感觉从肠胃中升起,渐渐延伸向四肢百骸,驱散了全身的寒意,有些像赤焰草,却隐隐带着些灼痛的感受,全不似赤焰草那般温润舒服。 还未等开口问什么,天紫已运指如风,手法奇异地袭上了苏软的额间。 “是什么?”待身体里灼痛的感觉渐渐消失,苏软皱了眉问。 “离惊。”天紫道,“是药,可以驱寒,免得你冻死。” “……谢谢。”但,总觉得她没那么好心。 “也是毒,封在你的身体里,只要我催动,它便会发作,你全身的血脉会节节寸断,连同那颗异世之心,全部销毁于无形。” “我就知道……”苏软苦笑。 “没办法,我没有天绯那般的身手,可以时时处处护你周全,一旦你落在初月族人之手,我只能毁了你,给雪狐王族绝除后患。”天紫温柔地道。 苏软无语地望着她。 “而且,坦白说,即便用你换回了天绯的身体,我也还是会催动它,因为……” “闭嘴,我知道了,因为要给雪狐王族绝除后患。”苏软冷冷地打断她,“这里冻死了,我们可以走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末更新 第四十六章 反认他乡是故乡 近半月来,看似升平的王都实则波云诡谲。 先是权倾朝野的骁远王东方连城和南安王东方连锦离奇失踪,至今没有半点讯息。继而朝廷名正言顺又迫不及待地接管了东方世家的敌国财富和半壁江山,立国数十年之后,终于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天下一统。 东方世家的臣僚旧部,无法接受这样突然而又匪夷所思的事实,断定东方兄弟是遭人陷害才生死不明,纷纷上书力谏,激进者甚至在宫门外以头抢地,昼夜哭号,请求彻查,骁远王和南安王的亲兵卫队亦不服调遣,屡生哗变,殊不知此举却恰好授人以柄,沈姓皇族遂籍整肃朝纲军纪之名,倾力弹压,剪除异己,一时间死忠于东方世家的文臣武将被黜、被囚、被徙、被杀者无数,朝廷内外暗潮汹涌,人心不安。 然而最郁闷的那个,却不是东方世家的人。 太子府,正午时分。 明辉太子站在殿外玉阶之上,望着远处缓缓而来的那个极俊美又极熟悉的、通身散发着妖异危险气息的、让他刻骨铭心思之神伤的白衣男子,又看了眼阶下甲胄森森、剑拔弩张的三千禁卫,嘴角扯了扯,竟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来。 “陆子也……”轻唤。 “属下在。”侍卫统领陆子也快步向前。 “你猜,你的这群兄弟,能在他手下扛多久?” “太子福泽,天地护佑,我三千禁卫,定当誓死报效朝廷,报效太子!” “孤赌一百两银子,不消半刻钟,那妖孽的手指头,就能掐上孤的脖子。”明辉太子直勾勾地盯着那袭白衣,淡淡道。 “不会的,太子福泽,天地护佑,我三千禁卫,定当誓死报效朝廷,报效太子……” “第三次了,没有哪朝哪代的太子,会在短短数月之内,被一个赤手空拳的人掐三次脖子,至少在这一点上,孤,空前绝后。[]”神经质地笑。 “臣有罪!臣惶恐!太子福泽,天地护佑,此番我三千禁卫,定当……” “陆子也。” “……太子。” “你不打官腔能死么?” “……” 风起,白衣动,挟了摧枯拉朽的威势疾冲而来,仿佛蛟龙入海,掀起狂潮漫天。天绯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玉阶上居高临下站着,造型最金碧辉煌的那个,至于什么军阵、铁甲、刀剑、戈矛,全是浮云。 然而浮云们并未知难而退,仗着人多势众,又加之谁也不愿再在主子面前丢脸,纷纷舍命相搏,于是白衣过处,一路金铁交鸣,一路哀嚎嘶吼,一路飞扬凌乱,到最后,却根本没有谁能摸到人家的半片衣角。 “天紫呢?”问这句话的时候,人已在明辉太子面前。 “……天紫?”明辉太子拼命转动一片空白的大脑,艰难地换算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天紫,就是云姗,他们家风华绝代的太子妃殿下。 脑子多少还是有点短路的,指尖也在微微颤抖,面前这位,原本就一身森冷萧杀之意,说不上是神是魔,虽已打了两三次的交道,每次想起仍然觉得胆战心惊。而此番再见,又是近距离接触,竟觉得那眼眸中更多了一层冰冷狠绝的戾气,就连额间的火焰印记也变作刺目的妖红,虽只是站在那里,淡淡地问话,却让人脊背生寒,忍不住便想夺路而逃。 太子妃,太子妃……这次,你又动了人家的什么东西? “数日前,她便离府外出了。” “我问的是现在。” “……尚未回来。”想了想,苦笑道,“如果此番她又得罪了阁下,恐怕一时半刻也是不敢回来的了。” “我该信你么?” “太子府任你巡检,若找到太子妃,孤情愿引颈受戮。”当朝太子做这样的保证,实在不怎么露脸,怎奈对方气场太过强大,什么金枝玉叶、皇室威仪,在那双幽黑眼眸的注视之下,都只有扫地的份。 “骁远王府为什么被封?” “两位王叔不知所踪,为防府内财物丢失,朝廷只得派遣禁军,封门守卫。” “不知所踪?” “已十余日之久。” “东方世家,可还有别的住处?” “有,除了王都的府第,在鲲州、云州、鹿州等十余个州府也都有别院,你若要找他们,不妨……” 天绯于是不再问什么,只盯着明辉太子的眼睛,无喜无怒地看,直看到到太子殿下汗湿重衫,才仿佛信了他的话,霍然转身而去。 明辉太子仍旧在玉阶上直挺挺地站着,良久,许是因为院子里太安静了,竟觉得有些寂寞。 俯视阶下,陆子也带着被打得无语的侍卫们,黑鸦鸦跪了一地。 “午膳时间可到了?”淡淡问。 “……回禀殿下……到了。”陆子也偷瞄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道。 “都去吃饭吧。” “……殿下。” “去吧,那不才是你们最擅长的事么?” 陆子也的冷汗开始涔涔而下。 “下次他若再来,谁也不要拦着,只管让他长驱直入,反正我王朝太子府,也就是勾栏瓦舍,命里注定就该让人来去自如的……” “……殿、殿下。”陆子也忽然很想哭。 “滚!给我天涯海角地滚!三天之内,别让孤再看见你!!!!!!!!!!”忽然就歇斯底里。 满地匍匐的脊背瞬间如潮水般四散,恨不得肋下生翼,立时从主子眼前消失了才好,然而有人对此却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开口,语声里还带了隐隐的笑意。 “那个人想要去的地方,便有神兵天将,也是拦不住的,殿下又何必如此生气。” 明辉太子蓦然转身,仰头,铺满金色琉璃瓦的大殿屋檐上,有娇艳的桃红色裙摆悠悠荡荡,却好像刚从海里捞上来的一般,还往下滴着水,直退下玉阶,站在开阔的庭院里,才看见房顶上湿淋淋的两个女子,一立一坐,站着的满脸悲摧,有几分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坐着的悠然浅笑,却正是他的太子妃。 “你这又唱得是哪一出?”脸色仍不那么好看,纠结的眉宇却渐渐释放开来。 无论她又去了哪里,招惹了谁,捅了什么天大的娄子,只要还能毫发无伤地回到他这里,事情就还不算太坏。 “这几天有没有想我?”天紫不答反问,莺啭呖呖,不费吹灰之力便化开了太子殿下眼中的寒冰。 “你总是这样顽皮……”明辉太子道。 话音未落,房顶上正迎风挨冻的小丫头抱着肩膀,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大爷的,你们两个还能再恶心点么? 天紫瞄了她一眼,笑:“我们刚才掉进河里,快要冻死了,请殿下容我们沐浴更衣,好不好?” “这丫头是谁?”明辉太子问。 “她?”天紫拎了苏软的腰带,带着她从大殿上飞落地面,“她是苏软,殿下不记得了么?” “苏软?” “骁远王家的小侍女,上元之夜,在灯市上见过的,后来还从鱼妖口下救过我的性命。” 明辉太子这才恍然想起,却又因为听说这小丫头是骁远王府的人,不禁多看了她几眼,毫不掩饰满心狐疑:“你带着她做什么?” “她现在是我的宝贝。”天紫笑道。 “宝贝?何以见得?” “她若不是宝贝,殿下那三千禁军,又是怎么被打得落花流水的?” “……你说刚才那个妖孽……那个天绯,是为她而来?” “所以说她是宝贝。我就知道他第一个肯定要先来这里,才只好等他走了才敢回来……那个人此刻为了这个宝贝,怕是会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呢……”说到最后,却不知是在调侃还是抱怨了。 明辉太子倒让她说得有了好奇,走到苏软面前,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很细致地看。 苏软拧了眉毛,扭脸挣开他的爪子,躲瘟疫似的倒退了好几步。 明辉太子怔了怔,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历程中,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当然,除了那个白衣妖孽……他见过的女人,不是低眉顺眼,就是软语温存,即便骄纵如太子妃,也从来都是笑颜以对,但眼前的这个丫头,她看他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坨粑粑! “骁远王府的人,应该知道孤是谁。”压低了嗓音道,潜台词是――太子殿下捏你下巴是给你面子,居然敢躲? “老爹是皇帝固然很拽,但我不是超市的方便面,让你想捏就捏。”小丫头淡定地望着他,“你妈妈没教过你,男女授受不亲么?” 明辉太子的眼底瞬间有什么东西开始凝结,冰冷而僵直地望着苏软,许久,才一字字地道:“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公务缠身,熬夜熬得筋疲力竭,昨天未能按时更新,抱歉 周末更下章 第四十六章 反认他乡是故乡(二) 苏软见识过这个人的威风,上元之夜,王都灯市上,他轻描淡写地就剁去了自家车夫的一双手。但或许是数月来的波折际遇已经严重锻炼了她的心理素质,又或许是自知时日不多,自然也就无所畏惧,总之,此刻,她视这个不懂尊重人的皇二代如粪土。 “我说我不是超市里的方便面,你想怎么捏就怎么捏,男女授受不亲,你的,明白?”仰起脸,悍不畏死地直视着那双压迫感很强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猫了个咪的,你媳妇欺负我,看天绯的面子我也就忍了,你凭什么欺负我?!就因为你爸是皇上?!老娘死都不惧还怕皇上?! 然而想象中的疾风骤雨并未出现,明辉太子没有暴跳如雷什么的,甚至都没有点生气的表示,只后退两步,直愣愣,阴森森,像看个et似的看着她,许久,竟连太子妃也没再搭理,转身拂袖而去。 苏软反倒觉得有点发毛。 “……他,这算生气了,还是消气了?”小声地问天紫。 天紫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明黄色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又笑得春暖花开:“管他的,我们还是洗澡要紧,这身湿衣裳再穿一会,我就要疯了……” 好吧,苏软承认,尽管太子两口子是如此的讨厌,但他们家那个金碧辉煌的温泉浴池,真的好舒服。 从冰水里捞出来,再放进热水里泡着,那种温暖与销魂,让人忍不住想要流泪。 天紫并没有来,只打发了两个侍女引路,将苏软带到这里,自己就跑得连根毛都不见。王朝太子妃,自然该有她专属的沐浴之处,这样也不错,跟讨厌的人一起洗澡,幸福感肯定会打折扣的。 忽然想起刚穿来的第二天,在骁远王府里,也是这样美轮美奂的池子,也是这样雾气氤氲的热水,那个时候狐狸还是狐狸,东方连城与东方连锦也还不是敌人,然而区区数月光景,却已恍如隔世。 惆怅了一阵,感慨了一阵,倦意就慢慢袭上来,伏在池边,想着打个盹就好,谁知一觉醒来,外面天都黑了。 出水,换了件干净的衣裳,仍旧由侍女提灯引路,向太子妃的寝宫去。太子府的灯火不像雪狐王宫那般清辉璀璨,而是光彩熠熠、富丽堂皇的,映照了优雅的轩榭和飘摆的纱帘,满眼尽是奢华暧昧的金粉之气。 后园的湖面波光荡漾,远处湖心亭中有人吹笛,有人歌舞,《春江花月夜》的调子,随风渡水,悠悠而来,竟别有一番清雅妩媚的韵味。 …… …… …… ……春江……花月夜?! 苏软的脚步蓦然顿住,整个人像根钉子那样钉在原地,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凝神细听,歌声字字入耳,那些从初中起就已经能倒背如流的词句,此时听来,却几乎让人迷乱。 忽然转身,踏上曲折的石桥,全不管侍女们在后面千呼万唤,疯了似的向前飞奔。 宫灯摇曳的湖心亭中,伶人们裙袖飘转,舞影翩若惊鸿,吹笛的男子却背对了那样美丽的舞蹈,只向着亭外苍茫的夜色,专心吹奏。就连有人气喘吁吁地从外面狂奔进来,也仿佛没有察觉。 苏软弯了腰,上气不接下气地望着那个吹笛的人,胸腔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出血来。有太多的话想说,有太多的问题想问,甚至想哭喊,想打人毁物或者欢呼雀跃,然而到最后,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 “比起方便面,我更喜欢在超市捏薯片……”笛声骤停,吹笛人转过身来,淡淡地望着苏软。 苏软愣住。 “我刚才跟自己打了个赌,如果我吹这首曲子,肯定有人会跑过来的。”吹笛人――明辉太子,似笑非笑地说,“现在,我赢了。” 当你发现,一个不怎么喜欢的人,却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同类,那会是种什么心情? “你是怎么来的?” 明辉太子坐在湖心亭中,用一把鎏金嵌玉的精致小刀削着一个梨子,手法很熟练,从头削到尾果皮都没有断过,削好了,便递给苏软,自己掏出条帕子擦着手指。 苏软接过梨,咬了一口:“大风天上街,广告牌子吹下来,拍了个结实……你呢?” “我,考六级。”明辉太子靠了栏杆,仰头,两眼无神地望着远处。 “考六级能考得穿了?”这得是多用功啊。 “考六级之前,在学校的湖边上背单词,太投入了,结果,一脚踩空……所以这一辈子,我绝不在水边看书。” “……哦。”苏软绷住小脸,尽量想做出个严肃而同情的样子,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不厚道地笑了,“你……真杯具……” “被广告牌子拍死的人,没资格笑话我吧……”明辉太子斜了眼望着她。 苏软被戳中痛处,终于笑不出来,垂着头发了会呆,忽然想起什么:“你来的时候,是不是还拿了本牛津英汉词典?” “……你怎么知道?” “我在别的地方见过它。” “它还好么?” “……估计,不大好,那个地方着火了。” “……” “你是怎么当上太子的?” “转世。” “转世?” “我来的时候,原本是连身体一起过来的,还带着那本书,但却好死不死地落在了悬崖边上,醒了以后,又好死不死地翻身想去穿鞋……奶奶的,那些武侠小说里的人,掉悬崖一百次都死不了,老子掉了一次,就死了个透……”虽然是骂街,语气却淡定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苏软听得咧了咧嘴:“后来呢?” “后来就是孤魂野鬼,四处游荡,某天夜里飘到王都城,见一所大宅上空光芒万丈,一时好奇凑过去看,莫名其妙地就被那光芒吸了进去,再睁眼时,已经转世为人,成了太子府中呱呱坠地的小王爷……” “……这也算否极泰来,否极泰来……但以前的事情,竟然都没有忘么?” “没忘,从出生到现在,一时一刻都没有忘。被宫女嬷嬷们抱着教喊父王、母妃的时候,我已经是普通话一级甲等水平,但不敢让任何人知道,既然得了这泼天的富贵,我就必须守住,不能让人当成妖孽邪祟,须知当朝太子,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必须做最完美的那个,不能给任何人留下攻击我的机会。” 苏软虽然看不出他完美在哪,但对于那种处境却还是能理解的,想当初她只是在骁远王府当个小侍女,日子就已然惊心动魄,更何况是一国的储君呢。 “你从小到大,也很辛苦吧?”又咬了口梨,很同情地问。 “父皇有几十个嫔妃,十几个皇子,我从记事到现在,6次被人下毒,4次出行遇袭……多年来跟从名师学习帝王之道、权谋之术,其他诸如琴棋诗书、礼乐射御,也无不刻苦,但真正学会的,就只有两条,一是对于自己刀下的人,绝不留情,二是落到别人刀下,要保持冷静……所以,我能活到现在,也不能算是偶然。”说着,居然笑了笑。 苏软却觉得心中发寒,想起那个车夫,不由得往边上蹭蹭,离他远了些。 “你怕我?”这人很敏感。 “……还好,其实我见过比你更狠的。” “你指的……是那个天绯公子?”条件反射地抬手,摸了摸脖子。 “不,他是好人。”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之后又觉得不妥,轻咳了一声,“那什么,这些事,你媳妇知道么?” “媳妇?哪个?” “……” “……云姗?我没有跟她提起过。” “那就永远也别提。” “为什么?” “……总之你就听我的,不管你算不算好人,长这么大终归不容易,好好活着吧。只是将来要当皇帝的人,还是仁慈点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你懂的……”不知为什么,心情忽然就有些寥落,将手中的梨核扔了,起身告辞,“我走了,你媳妇还等着呢。” “不多坐一会么?”明辉太子伸手牵住她的衣袖,仰头时,眼神里竟是有些不舍的。 苏软明白那种不舍,无论之前他们的生活是多么天差地别,也无论之后又将各自渡过怎样毫不相干的人生,但至少此时此刻,他们对于彼此来说,都是能代表故乡和过往的,唯一活生生的存在。 “就算坐到天亮,也终归是要走的,”微笑,将衣袖从那个男人的掌心里轻轻抽出来,“我有我要做的事情,你有你要过的日子,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更何况我们两个,原本就不成席。” 转身,又沿着石桥走回岸边去,背后又响起悠扬的笛声,仍旧是《春江花月夜》的调子,却多了些无法言喻的冷清。 从来不知道《春江花月夜》,居然也可以如此悲伤。 作者有话要说:这阵子太累了,除夕放假之前,我尽量更下章 第四十七章 荒村野店亦何有 太子妃的宫殿,空气里都飘荡着幽幽的暖香,天紫倚在一张金玉流光的条案前,案上三五碟菜肴,一盅汤面,美食美器,色香俱佳。(.无弹窗广告) “吃吧。”懒懒地招呼着苏软,想了想,又坏心眼地加上一句,“这一去,下顿不知还能不能吃上了,按照人间的规矩,好歹也让你做个饱死鬼。” 美食当前,苏软的脾气基本可以归零,所以才不在乎她说了什么让人牙碜的话,哼哼了一声算是回应,坐下来径自开吃。当第一口浓郁鲜香的热汤面下肚,一夜一昼粒米未进的肠胃顿时在一片温暖熨帖之中强势复苏,销魂的美妙感觉,几乎让她热泪盈眶。 天紫以手托腮,微笑着看小丫头左右开弓长吁短叹,吃成一只幸福的猪,许久,才淡淡问:“太子殿下的梨和我的饭,都那么好吃么?” 喝面汤的那个被呛着,猛咳。 “原不打算让你们相认的,但你一句话,他一首曲子,这乡情和缘分,就拦也拦不住了……” “……”苏软喝口茶顺了顺气,没说什么。 原还打算替那倒霉老乡守口如瓶,好歹保他一条性命的,现在想想也未免太天真了,这女人当了他好几年的媳妇啊,自己的老公,又有什么不知道的。 “太子虽已重生,但只要魂魄不变,就仍然是异世之心。”天紫望着她,似笑非笑,“不过,我不会用他来代替你的,他对我还有用处。” “哦,好。”听她这么说,心里反而踏实了点,夹了个虾仁放进嘴里,觉得味道很好。 “……你不想说点什么?” “说什么?” “这是唯一一个能代替你去换回天绯身体的人,如果你求求我,也许我看在天绯的份上,还会改变主意。” “切。”小丫头鄙视地看了她一眼,“放心,我才不会那样。” “为什么?” “因为我要脸。” 天紫微笑的唇角有点僵硬。 “人生下来就该各安天命,谁也没有权利拿别人的性命换自己的平安,我用我自己换天绯,是我乐意,不会连累别人,所以你用不着担心,也用不着拿话激我,明辉太子的事情,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天紫倒被噎得有些无语,愣怔半晌,哑然失笑:“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蠢男人,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少来。”苏软望着她,眼神犀利,“当初上元灯节,你见了我一面,就想尽办法地要帮着天绯他老爹弄死我,但你家这个男人,你贴身守了三年,仍然全须全尾活蹦乱跳,如果不是想傍大款,不愿杀他,肯定就是日久生情,舍不得杀他。” “……” “这没什么不妥,一头猪养上三年,也会养出感情来的,更何况是老公。所以你现在担心的,就是怕天绯他们家知道这件事,或者我落到初月部族手里,招出这件事,这个你尽管放心,天绯我恐怕是没命再见了,对于初月部族,我也一个字都不会说的。你可以继续守着他,当你的太子妃,我只要天绯没事,其他的,与我无关。”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觉得好像又饿了,抄了筷子继续开吃,也不理会太子妃那微微凝滞,忽然变得有点复杂的眼神。 “怪不得天绯会那样疼你,你果然有可人疼的地方,怎么办,现在连我也有点舍不得你了。”良久,天紫才轻轻叹了口气。 “不必,你还是舍了我吧。”小丫头忙不迭地摆手,吃完最后一口面,有点满足又有点意犹未尽,“吃饱了,我们去哪?” “……南方。” 招摇镇其实远不如它的名字那么招摇,坐落在南国腹地莽莽苍苍的大山之间,几乎与世隔绝。从镇南头走到北头,用不了一盏茶的工夫,没有热闹的茶楼酒肆,更少见商旅过客贩夫走卒,站在镇子中唯一的街道上,视野所及,一切都朴拙得近乎简陋,安静得近乎落寞,幸而有座小楼的外面还飘着酒旗,让外来的人知道,这里还是有服务行业的。 被天紫拎着,从北方的王都到此处,足足飞了一整夜,像是跨过了半个地球的感觉,才按落云头。茫然四顾,除了眼前偏僻的小镇,就是周遭葱郁的高山,南方四月原该热浪逼人,但山中的早晨却自有一番凉爽舒服的感觉,空气温润,让天空和树木的颜色都格外鲜亮,湛蓝澄澈,浓翠浅青,漂亮得仿佛画中风景。 苏软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天紫不说,她便也没有问。反正现在自己只是个以物易物的筹码,只要买卖公平,在哪成交都是无所谓的。 况且看那女人成竹在胸的样子,应该是错不了吧。 沿着青石斑驳的小街一路行来,走到镇中那唯一的客栈门前,违章建筑似的两层小楼,破旧得几乎掉渣,然而门口匾额上,客栈的名字却让人眼前为之一亮。 香榭丽舍。 苏软小脸抽了抽。 “你不是想住店吧?”终于忍不住问天紫。 “不住店,难道睡大街?”天紫瞄了她一眼,举步入内。 “我们不是找初月部族么?干嘛又要住店?”跟这女人简直没法沟通。 “谁说我们要找他们?” “……?” “到了这个地方,就该等他们来找我们了。” 店内大堂空无一人,黑不溜秋的柜台,七扭八歪的桌椅,房梁和酒坛子间无声来去的蜘蛛,看上去很寂寞。 “这里人都死光了么?”天紫楼上楼下找了一圈,未果,皱着眉道。 半分钟后,店外,似乎是房檐的部位,有人慢吞吞地回了一句:“没有。” 出门,抬头,就见挂着酒旗的木杆上,一个人正顺着木头往下蠕动,想来原是在旗杆上的,被酒旗挡住了,她们没有看见。 好吧,门可罗雀,百无聊赖,练练爬杆也算是强身健体陶冶情操,但,真的有必要这么慢么? 苏软和天紫站在那里,看着那人抱着木头,一寸寸、一点点、一丢丢地出溜下来,途中有几次似乎是累了,还暂停喘了口气,待到完全脚踏实地,转身来到她们面前,已经过去了两三刻钟。 大爷的,既然下来这么费劲,又何苦爬上去?! 五短身材,灰布裤褂,通身店小二的打扮,只是无论从眼神到表情到动作,都没有半点店小二该有的敏捷活泛,举手投足都仿佛慢镜头回放,慵懒委顿得像坨泥。 “你在那上面做什么?”天紫问。 “……看风景。”即便是面对如此绝色,店小二也似乎懒得抬抬眼皮,蔫头耷脑地望着地面,半晌才道。 “我们要住店。” …… …… …… “……好。” …… …… …… “我们要住店!” …… …… …… “……好。” …… …… …… 作者有话要说:更两章,补补春节的亏空,因为我这龟速,让大家纠结了,实在对不住……偏偏这章又写了个很慢很慢的人……我不是故意的。 第四十七章 荒村野店亦何有(二) 总之,太阳才刚刚下山,她们就顺利地住上了店。 许是经年无人光顾,客房反倒还算干净。怕被活活饿死,不敢劳店小二大驾,只吃了些自带的点心,梳洗梳洗,便已然到了掌灯的时候。 外面夜色渐浓,微凉的山风从打开的窗子吹进来,轻柔拂起苏软的头发。此情此景本该想些忧伤而风雅的事,但不知为什么,望着窗外寂静无声的镇子,总觉得有些烦躁,又有些心神不宁。 是因为身后拿着把短剑擦来擦去的女人,还是因为这个镇子、这家店和那个身手敏捷的店小二? “发什么呆?”灯下,天紫正用一幅白绢,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的“螭吻”,见苏软伏案凝视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反倒觉得有些无聊。 苏软将脸埋在臂弯里,不想理她。 “也许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不要这么冷淡好不好。”那位撒起娇来简直像真的一样,“陪我聊聊天吧,或者还有什么想对天绯说的,我可以转告。” “谢了,有什么话,我可以变了鬼之后托梦告诉他。”小丫头漠然道。 天紫却笑起来:“我忘了告诉你,如果是被我催动‘离惊’,血脉爆裂而死,你还有做鬼的机会,如果被用做洪荒之门的祭品,你就会形神俱灭,连鬼也做不成了。” “……” “不过,我不会让你连鬼都做不成的,只要拿回天绯的身体,脱离初月部族的掌控,我就催动离惊,那样你虽然会死得难看些,却能转世轮回,到时候,要记得托梦来谢谢我啊!” …… 苏软转头,望着那个说得甚是欢乐的女人,许久,冷冷一笑:“我真希望我是个蛋。” “……为什么?” “那样,我就能画个圈圈戳死你戳死你戳死你!” 愉快地聊着天,夜越来越深了,天紫掌中的螭吻已经擦拭得纤尘不染,冰冷剔透的剑身,淡蓝色的美丽光华,在灯火中看去,有种说不出的妖娆与萧杀之气。 “当初你捅了天绯的,就是这把剑?”苏软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 “漂亮么?” “连刃都没有开,怎么就能把他伤成那样?” “不是所有兵刃都要锋芒毕露的,此剑虽钝,但对于异界中的生灵,却是致命的利器。不论是极北之地的雪狐族,还是南方大荒的疾风族,螭吻出鞘,必定见血方回。”天紫凝视着那流光浅淡的短刃,语声清冷,像是回答苏软的问题,又像是在说给别人听 “南方大荒的疾风族……是什么?”这个品种苏软以前没有听过。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天紫悠悠道。 话音未落,身形已如箭般朝着苏软这边弹射而来,螭吻在手,迎风竟幻化成一柄通体淡蓝的九尺长枪,枪刃上寒光透骨,贴着苏软的脸颊,径直刺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苏软来不及反应,犹自愣怔着,便听得外面似乎有什么人吃痛,怪异地闷哼了半声,接着就仿佛狂风骤起,呼啸着翻上屋檐,掠过房顶,砰地一声巨响,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仿佛与之配合似的,桌上的灯烛也在这转瞬之间倏然熄灭,万籁俱寂,冷月无声,只有螭吻的光芒暴涨开来,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映成了冰冷的幽蓝之色。 “……什,什么啊?”许久,苏软呐吶道。 “疾风族,南方大荒中生长的妖兽,据说他们动起来,比风还要快那么一点点,上古的时候,曾经世世代代为初月部族看守门户,原本,还以为他们已经绝迹了。” 正说着,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谁?”苏软问。 外面沉默了许久:“小二……送宵夜……” 此时此地,居然还有人想起送宵夜,苏软甚是感动,但,小二哥,这真的很诡异啊。 房门被推开,店小二蔫巴巴地站在那里,脸上反射了幽邃的蓝光,静静地看着她们。 苏软本想劝他找个地方躲一躲,省得待会溅一身血,但刚要开口,却忽然发现声称送宵夜的店小二根本就是两手空空,而且,一边肩膀的衣裳已经被深色的液体渗透,此刻正沿着那只垂下来的膀子,滴滴答答地落在门外的地板上。 不由想起刚才螭吻刺出,窗外的那声闷哼,再去看店小二那张没有半点表情的脸时,渐渐觉得脊背生寒。 天紫一语不发,长枪挟了尖锐的风声,向着店小二的面门刺出,刚刚还站在门口的店小二却嗖地就失去了踪迹,再闪身而出时,人已避过枪尖,欺进至天紫身前,森森利爪,伴着一声极凄厉又极怪异的嘶号,雷电般劈面而来,天紫回枪不及,肩头上已被抓出几道深深的血痕。 螭吻重又化为短剑,自下而上反向挥出,将店小二迫得跃上房梁,天紫的身形却晃了晃,力有不支地单膝跪倒。 “你怎样?”苏软跑到她面前,想把她扶起来。 “这厮的爪子上……有毒……”天紫抚着肩膀,苦笑。 店小二在房梁上逡巡,手脚并用,像只巨大的猫,似乎是知道对手已经无力反抗,他也不再急着进攻,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眼神里甚至有了几分好整以暇的嘲弄之色。 苏软咬了咬牙,站起身,仰头望着房梁:“看门的是么?你主人是不是姓东方?” 店小二——疾风兽,歪头看着她,并没有什么反应。 “别告诉我你听不懂人话,白天你说了好几句呢,回去通报一声,异世之心已经送上门来了,要的话,天亮之前来这见我,过时不候!” “……” “……老娘跟你说话呢!你还不见棺材不掉泪?天紫,麻烦你把我身体里那个会爆炸的东东催动给它看看,大不了灰飞烟灭,一拍两散!” “……好。”天紫欣然应允,掐诀念咒,作势便要催动“离惊”。 疾风兽这才呜咽了两声,似乎示意她们要淡定点,然后跃下房梁,悄无声息地穿窗而出,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你不会死吧?”苏软将天紫扶到床上,见她面色苍白的样子,竟不觉有些担心。 天紫嫣然一笑:“怎么会,要死的是你,天绯还等我回去重修旧好呢。” …… 话不投机半句多。 …… “想知道我的事情么?”沉默良久,天紫忽然道。 “不想!” “不想?那我偏要说给你听。” “……” “因为你快死了,我便是说给你,你也没机会告诉别人……而我,以后也未必再有想说的兴致。” 作者有话要说:眼睛有点花了,我才三十出头我不想戴花镜啊,用茶叶水洗能不能管用? 周末更下章 第104章 天紫人世间 即便我的至亲曾在那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人类的世界,也仍是我此生最眷恋的地方。(.好看的小说) 灵狐族,我真正的血缘所系,狐族之中最羸弱卑微的分支,没有千秋万载的不死之躯,没有通天彻地的强悍异能,只是凭借一副还算美丽的人类样貌,混迹于那些繁华或者荒凉的城池村镇,奔波劳碌,蝇营狗苟,渡过区区百年的短暂生命。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灵狐这个种族,就是创世之神昏昏欲睡时搞砸了的一件作品。 但搞砸了也好,至少我们不会像其他眼高过顶的妖族那样,因为过分的傲慢,而将自己与人类隔绝起来。我们在人世之间游走,这里有蔚为壮观的宫殿、楼台、园林、街道,有精致璀璨的珠宝、玉器、金饰、丝绸,有芬芳馥郁的胭脂凝香,清艳温婉的乐舞诗词,还有浸透了爱恨生死、是非恩怨、成败得失、欲望权力的,一段段残酷却鲜活的人生。 我从一开始便迷恋着这个地方,尽管那时我只是个小女孩,被化身为优伶的父母带着,穿梭在王朝江南的勾栏瓦舍、舞榭歌台,虽辗转流离、辛酸尝尽,但那些杏花烟雨的气息、舞影丝竹的韵律,至今还常常会进入到我的梦里来。 父亲是江南一带最出色的乐师,母亲的歌舞轻灵曼妙、夺魄勾魂,在台上相视一笑,琴弦款动,裙裾飘转,只消刹那,台下无论如何人头攒动,也都会鸦雀无声。 月华依依, 秋水泠泠, 长袖拂面, 多情无情 …… 这是母亲的歌,我悄悄学了,想着有朝一日,也要找到一个为我抚琴、向我微笑的人,那时,我会把这首歌唱给他听。 我的父亲和母亲没有等到这一天,某个晴朗的午后,我看着他们被活活打死在闹市中,血流干了,没了呼吸,但仍然牵着彼此的手。 豪绅觊觎绝色伶人,软硬兼施不成便痛下杀手的恶俗桥段,戏文里演过无数次,与戏文不同的仅仅在于,伶人和她的丈夫被打死之后,居然当街变成了两只僵冷的、紫色的狐狸。 “妖精!妖精啊!”无数人开始惊呼,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兴奋。 我在父母身边站着,没有哭,见父亲的头上仍旧流着血,便蹲□去,轻轻帮他擦拭。 狐狸,很奇怪么? 妖精,很奇怪么? 那才是他们本来的样子,为什么人类宁可适应虚幻的假象,也无法容忍与他们不一样的真实? 死掉的妖精无法哀嚎乞怜,也就不能再满足那些渐渐高涨起来的,残忍的欢乐和好奇,于是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为焦点――异类的孩子必然也是异类,而异类,就该统统被杀死。 我开始拼尽全力狂奔,穿过沸反盈天的街道,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两具横陈街头的尸体。他们已经死了,弃我而去,永远也不可能回来,那我就没有必要再为了他们的皮囊搭上自己的性命。 无数人持了木棍和铁器在身后追逐,咒骂、叫嚷,却又欢天喜地,如同过节一般。 平淡而艰涩的人生,太需要这样的调剂,而我却想活着,只想活着。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斩妖除魔、替天行道的行列,逃生的路途,漫长得让人绝望。 直到一袭月白迎面闯入视野。 神秘而清冷的气息,让我的脚步微微迟滞,仰头,正看见一双深邃如海、冷凝如冰的眼睛。 午后的阳光炽烈刺目,我已耗尽了最后一丝体力,再逃不出这座充满杀意的城池,然而那双眼睛,却透着异乎寻常的淡然与魅惑,让绝望和惊惧的心,也奇迹般地平静起来。 下意识伸出手,抓住面前皎洁的月白色袍裾,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一切都仅仅只是本能。 “……珑兮,她把我的衣裳弄脏了。”片刻之后,那人淡淡地开口。 …… 那是我与父王母后最初的相遇,当时他们正幻化为一对书生夫妇在人间闲逛。我对于他们,似乎只是游历之中一个小小的意外,而他们对于我,却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邂逅。 雪狐王族,异界之中高贵无匹、不朽不灭的存在。我曾听父亲用敬畏的语气提起这个名字,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牵着王后珑兮的裙裾,踏入到极北之地、雪山之巅,那座瑰丽奇伟的宫殿中来。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儿了,我有三个讨厌的儿子,正想要个女儿,你,愿意么?”狐王沧溟问我,回复了本来面貌的他站在阳光里,却比阳光更耀眼。 我不假思索的点头,虽然并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所为何来,但此时此刻,缘由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 无论怎样都好,只要能留在这个地方。 我知道自己的命运不会再像那对乐师夫妇般平庸惨淡,因为我是雪狐王的女儿,站在最高的雪山上,人间虽然遥远,却毕竟已在脚下。 王宫大殿外,有白衣如雪的身影傲然伫立,宛如天神一般的少年,黑眸妖异,俊美绝伦,无论身形还是样貌,与父王如此相似,又好像截然不同,眉间绯红色的火焰,只是望着,就会有温暖的感觉,但……那明明是个冷得像冰一样的人啊…… “他是天绯,你的哥哥。”母后温柔地说。 我的……哥哥? 在之后远离他的岁月里,每每想起那一刻,也仍然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 天绯,你永远不知道,在遇上你的时候,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心中满溢了多少惊讶和幸福。 不因为你是“哥哥”,只因为,你是“我的”。 我几乎第一眼见到他,便决意赖上了他。极北之地朔风如刀,只有偎在他怀中,才会觉得暖和,他也并不介意我的懒惰和黏人,只安静地看着我,或者神情自若地闭目养神,被纠缠得再久,也不会疲倦或者厌烦。 他是整个雪狐王族最温柔的人,虽然,王族中的其他人好像并不这么认为。 本以为能这样流连在他的身边,直到终老,然而时间是可怕的东西,它像水一样在这皎洁无瑕的世界流淌而过,冲淡了最初的惊奇、欣喜和美好,一些让人沮丧的执念和纠结,却仿佛晨雾初生,渐渐浓重得无法抑制。 我空有着公主殿下的名号,却没有真正属于雪狐王族的血统,我不会任何异术,不能像其他族人那样御风而行,来去自如,更残酷的是,就连身边照顾我起居的侍女,也拥有着比我漫长得多的青春和生命,而我,注定会在几十年之间衰老、死亡,像我的父母那样,变成一只僵冷丑陋、黯淡无光的紫色狐狸。 当我鸡皮鹤发的时候,天绯还会爱我么? 当我行将就木的时候,我还可以爱他么? 在这骄傲的地方,却不能骄傲活着,终日对着窗外一天一地的苍白,就是为了要将自己短暂的生命,也埋葬在这片寒冷彻骨的雪原上么? 很多念头如毒蛇般钻心附骨,让人夜不能寐,而对于人间的思念,就会像海潮那样席卷而来。 “我们到人间去吧。”靠着天绯的胸膛,半开玩笑地央求,心中却满是期盼。 人世之间充满了杀伐争斗,只有胜利者才能赢得权利、财富和尊严,如果回到那里,我绝不要再做居无定所的优伶,鱼肉般任人宰割,我想站到最高的地方去,而天绯,绝对可以给我梦寐以求的所有。 那样的话,即便有一天我因为衰老而被他丢弃,也仍然能够有尊严地度过余生。 但天绯望着我,眼神里除了漫不经心,还是漫不经心。 “那很无聊,紫儿,雪狐王族不需要那样的胜利。”他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 …… 我差点忘了,他是可以让整个异界都闻之色变的雪狐王子殿下,万千妖族对他来说尚且如粪土一般,又怎会为了人间的那点声色富贵,就弄脏了自己的衣履呢? 扶摇九天的鲲鹏,永远也不会明白尘泥之中蝼蚁的心愿,而蝼蚁,也终究无法驱策鲲鹏的翅膀。 忽然明白,我所能依靠的,也许只有自己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忍不住睡着了,周末更下章 第105章 天紫人世间(二) 第一次离开的时候,我知道自己根本走不出那片雪原。 极北之地晨风凛冽如刀,即便太阳升起来,弥漫四野的苍白和寒冷也仍然让踽踽独行的人心中充满绝望。我和自己打了一个赌,赌天绯能不能找到我――在我被冻成一块石头之前。 像个因为心愿被忽略而赌气出走的孩子,看似义无反顾,却仍然偷偷期盼着被找到的那一刻。 如果他能找到我,至少该关心一下我为什么离开,那个时侯,我会把心中全部的焦虑、恐惧和向往,都说给他听。 天绯很快就找到了我,却并没有问任何问题,我看着他挟了森冷的气息走向那群围攻我的冰狼,雪狐族的王子殿下,连杀戮的背影,都可以如此俊逸绝伦。 但我的身体和心,却忽然之间就疲倦得无以复加。 回到王宫,私自出走的没有受到任何惩戒,反而是出去找人的因为对冰狼一族出手太狠,要被禁足三年,父王行事的风格永远让人捉摸不透,一如他看着我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天绯才不会在意这样的圈禁,以他的性子,三年的时间待在哪里,做什么,原也没多大区别。 “你要学一点东西了。”他对我说。 所谓“一点东西”,包括了飞行、附身、隐匿等十余种让人瞠目的术数,还有飘忽诡谲、精准狠辣却又不会耗费太多体力的搏击技艺。 天绯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他希望我能安然无恙地活着,却不知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为我铺就一条离开的路。 我有多眷恋他,就有多想从他身边离开。 最终决定了一切的,是父王陛下。 有天晚上月朗星稀,我从天绯的寝宫出来,父王的步辇就停在门口。 “乖,带你去看有趣的东西。”他说。 真的很像是一个父亲,带着他的女儿去看有趣的东西,而那样东西,叫做洪荒之门。 我站在雪山绝顶,痴望着夜空中瑰丽奇绝、匪夷所思的青铜色大门,恍若胸中灵犀一贯而通,瞬间便串联起了前生今世的记忆,这道门我从未见过,就算梦也不曾梦到,但此刻它屹立在我面前,却是如此震撼,又如此熟悉,仿佛千百年以来,我始终守在它旁边,寸步也未曾离开。 待到父王的手轻轻抚上我的头顶,才恍然惊觉,眼角,不知何时竟已有泪水滑落。 为什么会哭呢? “你的先祖,曾是创世之神座下备受恩宠的灵兽,虽生命短暂、羸弱无力,却有着世间最聪慧敏锐的心,鸿蒙之初,灵狐族与雪狐族共同守护着洪荒之门,雪狐族凭借的是强大的力量和异能,而灵狐族,却可以准确感知一切外来的威胁,比如进犯雪原的强敌,比如能重启洪荒之门的祭品。” …… “或许太聪明的人,总耐不住寂寞,又或许千万年都没什么变化的极北之地,真的很寂寞,后来,灵狐们渐渐无法守住自己的使命,他们太向往雪原之外的世界,总觉得只有那些繁华纷乱的色相,才能让他们短暂的生命真正变得鲜活起来,所以有一天,他们离开了这里,向着人间而去,宁肯混迹在长街闹市、风月之所,也不愿再苦守着这片冰天雪地。” …… 月色如霜,无声洒满父王雪白的袍裾,极清冷,又极温柔。他说的那些事情,明明十分遥远,但在我听来,却似曾相识,切近得入心入骨,简直像在说我自己一般。 那该是我的祖先留存在后人血脉里的,永世难以磨灭的记忆。 “那当初您找到我,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原来还以为他们是看我长得可爱,才带我回雪原的。 “找你?小没良心的,你以为我和你母后是有所图,才去人间找你的么?”父王嗔怪地看了我一眼,“我们只是去人间闲游,遇上你,不过是雪狐族与灵狐族夙世的约定罢了。” “约定?” “灵狐族离开雪原的时候,曾与雪狐族定下盟约,此后山长水远,永不再见,一旦相见,便是洪荒之门即将有重启之虞,人间妖界又要陷入纷乱,所以,丫头,我第一眼认出你是灵狐的时候,郁闷得只想掐死你,然后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又怎么会处心积虑地去找你?如果可能,我宁愿此生此世,也不曾与你遇见,那样,便天下太平,雪狐族与灵狐族,也能各自安好了。” 我愣怔半晌,忍不住苦笑――我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但就算事实真的如此,父王,也用不着说得这样无情吧? “原来父王是嫌弃我的,这可真让人伤心,但雪狐王族的养育之恩,天紫仍然铭感五内,所以有什么事情,父王尽管示下,天紫绝不推脱。”我知道这才是他想要听到的,而如果狐王陛下真的决定了要我去做什么,我就算想逃也逃不掉。 “你这么漂亮又聪明的女儿,比那三个油盐不进的混球好上千万倍,父王哪里会嫌弃。”他拍了拍我的头,似乎很满意我的承诺,“想回人间去,对么?” “……” “用不着顾忌,爱热闹、爱漂亮、痴迷人世、眷恋繁华,这些都是你们灵狐的天性,既是天性,就没什么可怪罪的。这三年来,天绯教了你许多东西,足够你在人间呼风唤雨,得到想要的一切。若真想回去,父王不会阻拦,但你要帮我在人间留意一样东西,也不枉了雪狐王族教你一场。” “父王想找的,可是会威胁到洪荒之门的东西?” “……紫儿的这份聪明,着实让人欣慰。”父王淡淡一笑,“虽然灵狐族在人间漂泊经年,早已被万丈红尘迷了双眼,变得与凡夫俗子无异,但只要回到此处,见到这座洪荒之门,你们那颗玲珑通透的心,便自会扫去尘埃,光华重现的。” “……” “洪荒之门是禁锢邪灵巨恶的囚牢,后来,雪狐族的先王又曾舍身将祸乱世间的初月部族首领关入门中,数千年来,初月部族的余孽殚精竭虑想要将此门重新开启,但开启洪荒之门,须用沧海之眼、长生之魄、异世之心作为祭品。” 沧海之眼、长生之魄、异世之心…… 这些名字与那道门一样,是我此前从未听过,本该极其陌生的,但此时、此地,心中却如灵光乍现一般,忽然就有了生动的印象,我能感觉到它们的轮廓、样貌、气韵、归属,虽有些模糊不清,却深深印在脑海里,刀刻斧凿般涂抹不去。 一切都顺理成章得仿佛命中注定,我遇到雪狐王族,来到极北之地,也许就是为了找回属于灵狐族的那些记忆,完成属于灵狐族的那些使命。 无论我是否心甘情愿。 “沧海之眼、长生之魄是这世上的东西,你此去人间,只须悉心留意,除非万不得已,不必理会。唯有异世之心,是可遇不可求的异数,一旦找到,务必格杀,这就是父王托付你的事情,完成了这件事情,你便是彻彻底底自由自在,今后无论在人间遇见什么凶险,雪狐王族都会出手,保你一世高枕无忧。” …… 我至今也不后悔答应父王的条件,自由自在,一世无忧,这八个字对我来说,已胜过任何珍宝。 这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尤其是天绯。离开他的前一晚我坐在白玉栏杆上看星星,忽然就想起母亲曾经唱过的歌。 月华依依, 秋水泠泠, 长袖拂面, 多情无情 …… 母亲唱着这首歌在人间的胭脂金粉中旋舞,恍若出水莲花,曾经那样美丽,最终却又凋落在冰冷的尘泥之中。我一直以为她是不幸的,但此刻,我竟有些羡慕她,因为无论生命有多短暂,她都能陪着自己深爱的人,一起闭上眼睛。而我,将永远没有那样的资格。 因为我深爱的人,就站在我身后,绝世独立,白衣如雪,百年之后,当我零落成泥,他仍然会是现在的样子,那个时候,他还能像这样看着我,听我在黄土陇中唱着这首歌么? 第106章 天紫人世间(三) 金星升起之前我离开雪狐王宫,身上犹自带着天绯的体温。 我知道即便是魂牵梦萦的人世之间,也不会再有哪个地方比他的怀抱更温暖,却仍然没有回头。 眷恋注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到最后只会剩下绝望,而我,不想绝望。 人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繁华、纷乱、美妙、无情,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去或者归来而有任何改变,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很多儿时原本需要仰视的东西,此刻已变得不再那么让人望而生畏。 在峭拔孤绝的雪山上呆久了,早已没了仰视的习惯。 我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各处游历,或恣情山水,或盘桓风月,边寻找着异世之心的踪迹,边重温着那些金迷纸醉、活色生香的人间气息。某日心血来潮,我甚至还找到了杀死父母亲的那个豪绅,短短十余年光景,他已经老朽得像一块枯木。 我以为自己会杀死他,但当看到那双浑浊的眼睛,才发现已经连杀死他的兴致都没有。 活着的注定会死去,死去的永远不能再回来,如果到最后都会变成泥土,那么为了一堆泥土而杀死另一堆泥土,又有什么意义呢? 有那个力气,还不如做些真正喜欢的事情。 世上所有城池,最让人缱绻难舍的,当属王都。我对人间全部的期待和渴望,似乎都能在这里找到活生生的注解,而那些繁盛与华美,妖娆与婉约,也曾在寒冷清寂的雪山绝顶,无数次进入我的睡梦中来。 这注定应该是我的国都,从见到它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已被深深吸引。 我要留在此处,不再是颠沛流离的过客,不再是难见天日的异族,我,要做这里的主人。 暮春,夜凉如水,我坐在太子府后园的老柏树上,看着那个衣饰华贵却神情萧索的女子借故遣退了随侍,纵身跃入水波荡漾的池塘。她叫云姗,王朝丞相大人的掌珠,太子府的女主人,却因为常年被丈夫冷落,郁郁寡欢,最终选择在这样一个晚上悄然了结自己。 我不知道是何等的落寞和绝望,才足以让一个尊崇如她的女子不再留恋这世间的万般魅惑,毅然决然地放弃自己的性命,我望着她在幽暗的池水中载浮载沉,像一片破败的浮萍,然后完全归于沉寂。 死亡对于人类来说,就是如此容易的事情,有时候他们宁肯躲向地狱,也不愿意去面对人生之中的贫穷、伤痛、挫败,抑或是刻骨的孤独。 也正因为这样,他们的生命才会显得更加灰暗脆弱。 人类的生死与我无关,我等待的只是那副太子妃的皮囊。用附身之术与水中僵冷的躯体合二为一,让她重又变得温软鲜活。岸上,有明黄色锦袍的男子被人簇拥着路过,发现我时,略显困惑地顿住脚步。 我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那原本是云姗的倒影,此时却异常清艳地盛开在水波之间,明眸如星,肌肤胜雪,像一朵柔静而妖娆的花。 “……你在池塘里做什么?衣冠不整的,成何体统?”许久之后他才开口,虽是斥责,却似乎并不怎么严厉,“人呢?还不把太子妃拉上来!” “为什么要她们拉我,你自己没有长手么?”并不理会疾奔而来的侍女,只在水中仰头望着他,语气半是冷淡,半是娇嗔。 啰嗦的男人,空有一副清秀的皮相,却半点也不温柔,若换了天绯,肯定是一声不吭就抱我上来的。 周遭顿时鸦雀无声,连太子殿下也怔了怔,半晌才笑笑,弯下腰身向我伸出手:“我拉你,还是她们拉你,又有什么区别?你……几时变得这样淘气了?” 我攀住那只手,作势要登上岸,即将离开水面的瞬间却坏心眼地发力,在一片惊呼声中,将那个雍容华贵的明黄色身影硬生生拉进了池塘。 凭什么我如此狼狈,他却可以衣冠楚楚地站着,既是夫妻,便该同甘共苦才对。 冰凉的池水几乎漫过我们的头顶,幸而对于狐族来说,游泳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我像个轻盈的水妖,柔柔缠在他身上,波光荡漾间几个翻转,才又重新浮上水面。 他打着冷战,眉宇间怒意陡生,我赶在他发作之前伸手勾住他的脖颈,略用了些焰术,不着痕迹地让两个人都暖和了些。 “我快要冻死了,殿下,你能抱我回去么?”贴着他的耳畔说,嘴唇触上他的耳垂,便趁势偷偷咬了一下。 “你……让妖精附体了么?”他僵住,许久,声音暗哑得几近叹息。 我微笑着伏在他胸口,听着那砰通砰通的心跳,一种奇异的感应如同闪电,蓦然间便从意识里滑过。 ……这男人……居然……有一颗异世之心呢…… 当晚,太子殿下破天荒地将太子妃留在了自己的寝宫,彻夜纠缠,直至更残月落。 我蜷缩在他怀中,像只温顺的猫,指尖划过他温热的胸膛,想着该用什么手法将那颗深藏着的异世之心剖出来,才不至于让血弄脏了衣裳,却终究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转世轮回后的异世之心,气息已十分微弱,除我之外,旁人根本无法辨识得出。这个男人的生死只在我一念之间,但他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实在是太舒服了。 “我喜欢你的寝宫。”点着他的胸口,喃喃道。 他却好像听成了另外的意思,揽着我翻了个身,笑得甚是意味深长:“你若每天都像今天这样乖巧,孤的寝宫,从此就是你的寝宫。” “你……要把寝宫送给我么?”看不出他有这么大方。 “何止是寝宫,你我夫妻敌体,就连这太子府,还有将来的整个王朝,孤都可以送给你……”他的嘴唇印在我的肩膀上,柔软而灼热。 …… …… …… 要不,就等等再动手吧?因为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肯把整个王朝都送给我。 起初我只把这当成一场游戏,想着玩得厌了就离开,还可以顺手取下那颗异世之心,向王族复命。但渐渐却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太子妃的身份,还有人间宫廷之中,那精致浮华却又波云诡谲的生活。 我喜欢住在宏伟旷远的宫殿,享受最谨小慎微的侍奉。 我喜欢每日里衣食用度,都是昂贵精美至极的东西。 我喜欢别人叫我“太子妃”时,脸上或敬畏或谄媚的表情。 我喜欢銮驾过处,满目伏地顿首的脊背……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太子殿下,这个男人眼中的痴迷和温柔,常常让我有瞬间的错觉,以为又回到了雪山绝顶,天绯的怀抱之中。只是这样的幻想总会被周遭一众姬妾们锋利的眼神刺破,她们甜腻地微笑着,那笑意永远无法到达心里,呼之欲出的妒忌、怨恨和敢怒不敢言,让大殿上的空气都阴冷了几分,但那样的阴冷,我也喜欢。 更欢乐的还有朝堂上下永无休止的争斗杀伐,像一出出精彩至极的戏,即便冷眼旁观,也足以让人热血沸腾。更何况东宫本就是这戏里的主角,于是明刀冷箭、权谋争逐、福祸存亡、盛衰废兴,于他,于我,也就成了常相伴随的调剂。 天朗问我,为什么要找个乌龟一样的男人……乌龟?也许吧。我可怜见的太子殿下,背着国之储君坚不可摧的硬壳,里面的血肉之躯却异常敏感脆弱。我见过他被皇帝呵斥责罚,惊惶无措的模样;从朝堂上回来,疲倦至极的模样,与兄弟异党貌合神离,笑里藏刀的模样;出行遇刺之后,两股战战却仍然佯作镇定的模样……恐惧或者沮丧到不能承受的时候,他会疯狂地纵酒寻欢、放浪形骸,恨不能醉得天地颠倒才罢,然后便紧拥着我沉沉睡去,眉峰紧蹙的表情,像个无所依凭的孩子。 有一次他告诉我:每每夜色深重,他只有抱着我才能睡得安稳些,而那个时侯,我就成了他的整个天下。 这个男人身上没有任何长处可以与天绯相提并论,但天绯从未告诉我,我可以让他安稳,可以是他的整个天下。 天绯找到我,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那样的愤怒,却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知道如果不做点什么,他必定会扼断太子的脖颈,将我重新带回极北之地,也许从此以后,我的一生都要囚禁在那个苍白寒冷的地方,直到终老。而他会看着我一天天憔悴、枯萎、死去,然后在漫长的岁月中淡忘了我,继续属于他的,高贵而骄傲的生命。 莫名的悲伤和怨恨,便在拥住他腰身的瞬间溢满胸膛,让整颗心都变得坚硬。 当螭吻刺出,渐渐冰冷下来的不仅仅是他的怀抱,还有我全身的血液。我知道从这一瞬间开始,有些东西将会在我的生命里消失,永远不会回来。却又仍然执拗地觉得,即便如此,他也会一如既往地原谅我、纵容我,哪怕从此恨我刻骨,也绝不会伤我分毫。 只因为他是天绯,我的天绯,雪山明月之下白衣清冷,掌心却很温暖的少年,冰狼环峙之中目光妖异,却仍然轻柔抱着我的男子…… 冶艳的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他的袍袖,也灼痛了我的魂魄。雪狐王族的血液何其珍贵,绝不应该洒在这样的地方,但不用这样的方式,我又怎么能让他明白,此刻他手中扼着的那条不堪一击的性命,牵连了太多我放不开舍不下的东西。 明明很清楚,螭吻并没有刺中要害,强悍如天绯,这种程度的伤应该还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但看着他离开,心却开始慢慢变得空旷,空旷到似乎把我此时所有的一切都埋葬进去,也仍然没办法填满它。 他很疼吗?他……会死吗? 这个问题纠缠了我数月之久,直到在上元灯市上,遇见那个叫苏软的女孩子。 拥有异世之心的小丫头,眼神清亮,笑颜灿烂,跟在南安王东方连锦身旁,欢蹦乱跳得像只兔子。 但她身上,怎么会有天绯的气息? 擒了个游荡觅食的竹女,夤夜遣入骁远王府,说是打算取她性命,其实只想验证我的猜测。 果然,一去不复返。 小丫头是没有这个本事的,那么,便真的是他。 我无法想象以天绯的秉性,究竟在什么样的情形之下,才能与人类厮混一处。但从此他身边就真的多了这个累赘,像得了什么宝贝一般,近乎偏执地宠着、守着,违逆父王的命令,与王族决裂,甚至不惜用离魂之术,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也要护她周全。 而这丫头,不过就是个弱不禁风的人类罢了。 她不会比我活得更长久,只消区区数十年,就会苍老丑陋得不堪入目,曾经让我恐惧焦躁的种种情形,会在她身上一一发生,这样卑微脆弱的存在,怎么值得他如此执拗决绝,甚至倾尽所有? 遵从父王谕令,杀了她,毁掉那颗会给雪狐王族带来祸患的异世之心,这是对父王的承诺,也是对雪狐王族的报答。 但,真的只是为了雪狐王族么? 鲲州城外,苏家庄园,那丫头被气得狠了,像个悍妇般,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有生以来,。从来没有人这样声嘶力竭地骂过我,但可笑的是,我竟然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一句像样的说辞,可以回敬她的气势汹汹。 她说:你是个有心的人么?在爱你的人身上捅刀子,你也配心情好么?! 她说:你有什么资格在毁了一个人的心之后,还赖在他怀里假装仪态万方?! 她说:别在我面前摆出一副雪狐族公主和王朝太子妃的范儿,老娘就喜欢粪土当年万户侯! 她说……她说:从你的剑刺进他身体的那天开始,你就已经人剑合一,变成了一个贱人,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贱人! …… …… 我的记性并不很好,但不知为什么,那天却奇迹般地记住了她说的每句话,每个字。天绯抱着我,只有我能看清他眼底的风云变幻。我期待着他会像以往一样,毫不留情地教训敢于冒犯和侮辱我的人,但他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小丫头跌坐在泥地上的时候,才微微皱了皱眉。 “起来。”他说,“坐在那里,你不嫌脏么?” 如果不是伤口太疼,我几乎忍不住要狂笑,心却如日薄西山,一点点地变得黯淡阴沉。 不为她的羞辱,只为他的淡然。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可以比当初纵容我更过分地,去纵容另一个女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喜怒荣辱,他已经能够视而不见? 莫名的酸涩充盈了胸膛,那种感觉叫做嫉妒。 我……居然在嫉妒。 就像个因为任性而离家出走的孩子,所以不留恋、不回头、不在乎,也无非是因为从心底深处觉得,那个人是永远属于自己的,即便弃他而去,无论何时回头,他也仍然会在那里等着我。 而现在,我看不到他了。 “有些东西,我不叫你碰,你便不能碰,就如同花瓶一般,你打碎了我的,我便会打碎你的,而且,绝对让它碎得更彻底,更无可挽回,这样的游戏……你喜欢么?”太子府中,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脖颈,记忆中永远温暖的指尖,此刻却凉得像冰。 我看见他眼中深邃的寒冷和逐渐凝结的杀意,忍不住苦笑,这个男人永远不知道该怎样对别人表达他的心思。花瓶?这实在是我听过的最蹩脚的比喻。 有谁肯为了一个花瓶如此大动干戈,又有谁会为了一个花瓶,愤怒得几近疯狂呢? 天绯,真的已经不再是我的天绯,那个有着最温暖怀抱的人,已经因为我的渐行渐远,而永远消失在视线里。 都是因为那个人类的小丫头,但,天绯,值得么? “值得。” 暮云江边,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两个字,然后离开。我愣怔良久,似是豁然开朗,却又痛彻心扉。 原来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答案。无关血统、无关容颜、无关生死,只要他将那个人放进了心里,什么,都是值得的。 只不过那个人,不再是我…… …… …… “如果哪一天,我要你为我放弃所有,你会怎样?”被明辉太子拉着,踉踉跄跄走回王都的时候,我忽然问。 并不关心答案,但有个人说话,总好过独自郁郁。 “不知道。”他闷声回答。 “不知道?!”有点恼羞成怒,这个从出生便懂得巧言令色的男人,难道被天绯掐了两次脖子,就连句甜言蜜语都不会说了? “也许我能为了你放弃一切,但真放弃了一切,你还会留在我这里么?”那男人的苦笑,甚是真诚。 第四十八章 好收吾骨瘴江边 夜重,冷月孤悬,窗外的招摇古镇满目空寂,看不见半点灯火。 苏软抱了膝盖靠在床角,听天紫语声冷淡地说着那些旧事,半晌未发一言。 知音姐姐这工作,以前在学校她也是干过的,由于人缘不错,班里的小女人们有了啥感情问题,总喜欢找她倒苦水。苏软知道她们之所以倾诉,不过是想有个人能听听罢了,所以便只是听着,从来不试图做什么开解或者点拨。人生在世,各自有各自的不称意,自己的烦恼尚且无从消解,又如何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所以与其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劝,还不如老老实实温温柔柔地听。 但她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倾诉的那个居然会是这女人,而男主角,是狐狸。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于是有点郁郁,有点感慨,心尖儿上的某个地方有点抽抽地疼,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人家把几辈子不说的事情都告诉你,你在那发什么呆?!”耳畔响起天紫嗔怒的语声,一记暴栗凿在脑门上,好疼。 更可恨的是,就连凿人暴栗的手法,都与那妖孽一模一样呢。 苏软抱了脑袋,苦闷地看她一眼,这女人,回忆个往事还得逼着人评论打分么? 并非不想搭腔,而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未曾经历天紫那般的过往,便也无从评判彼时彼刻,天紫的是非对错。 不是所有童话般的爱恋,都会有童话般的结局。 当王子无法理解公主五颜六色的梦想,而公主也厌倦了王子清冷如雪的生活,他们是可以分开的。 当王子拥有千年不朽的青春和生命,而公主却每天都在恐惧着衰老和死亡,他们是可以分开的。 当王子与公主各自坚守着自己的骄傲、孤独、欲望和脆弱,却从不肯真正向对方敞开心扉,他们是可以分开的。 既然分开不是一个人的问题,那旁人就没有资格去评论孰是孰非。 其实从开始到现在,苏软对于天紫所有的不喜欢,并不在于她屡次三番的迫害和挤兑,最大的症结,也无非就是因为,她刺进狐狸身体的那一剑罢了。 不敢爱了,不能爱了,可以走开,但不能如此残忍地去伤害。没有谁注定应该受到伤害,不论是为了幸福、自由,亦或其他什么人 所以对于天紫,苏软是厌恶过的,但那样的厌恶,到了此时此地,又还能剩下多少呢? 也许,当雪山绝顶,星光灯火中,她告诉自己天绯的生命仍然有希望挽回,那个时候,所有的怨恨与反感就已经消弭殆尽了。 而现在,坐在这间屋子里的,不过是两个同样心思深重的女子,一个淡淡地讲,一个静静地听,在黎明前的暗夜里,在这也许是最后的片刻安闲之间,很奇怪地成为最疏离又最切近的同伴。 “反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沉默了片刻,苏软说,“明天之后,你仍然可以继续做你的太子妃,过你想过的日子,而我,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只要把天绯的身体换回来,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这算是安慰吧,其实作为一个即将灰飞烟灭的路人,安慰别人也是件滑稽的事情,但长夜漫漫,不说点什么,未免太寂寞了。 “我跟你说这些,可不是想要你劝解的。”天紫有些虚弱地靠着床幔,冷哼,“小傻子,问你个问题。” “什么?” “如果当初换了你是我,你会怎样?” “……?” “如果过了今天,你能活着回到天绯身边,跟他厮守一生,你会让他看着你一天天苍老,直到死去么?当日在苏家庄园,你骂我骂得豪气干云,那个时候我就想问你,如果换了你是我,又该当如何?” 这女人还真是小气,不过骂了她一回,就记仇到现在,你好几次都差点弄死我怎么不说? 不过,她提的这个问题,倒是从来没有想过呢。 苏软于是真的开始仔细想这件事,仰了脸,呆呆地看着屋顶,脑袋里描绘着几十年后,自己变成小老太太,白头发,核桃脸,而天绯仍旧俊美无俦绝世独立的画面,良久,有点小寒。 “……据你对狐狸的了解,他喜欢皱的东西么?”小心翼翼地问天紫,得到一个白眼。 “你也是害怕的,对吧?”那女人嘲谑地看着她。 “是挺让人郁闷的。”苏软托着下巴,点头,“不过,那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我这一辈子也不过就几十年,为了不确定的未来,放弃眼前能给你温暖的人,这么2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只怕现在的温暖,到你齿摇发疏的时候,未必还会再有。”天紫凉凉道。 “那就等齿摇发疏的时候再说吧。”苏软耸了耸肩膀。 生老病死老天爷说了算,能爱女人多久男人说了算,而自己能做的,也无非就是守住一颗真心,爱我所爱,无怨无悔罢了。 “宁人负我,我不负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如果他跟我在一起觉得快乐,那么即便我成了老太太,我们也仍然会快乐,如果,将来他会介意我的皮相,不再快乐了,那就分开,反正有生之年,我是全心全意地去喜欢过他了,不论结果如何,至少,我,不会内疚,不会遗憾。总比什么都不说就走开,然后唧唧歪歪,因爱成恨,纠结一辈子强。” 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这么说多少有点哪壶不开提哪壶,以至于某个唧唧歪歪、因爱成恨、纠结了一辈子的女人听得变颜变色,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缺心少肺的人想事情,是不是都这么想得开?”半晌,一声冷哂,却能听出几分寂寥。 “想不想得开,又能怎样?你非要问,我才想想罢了。”苏软苦笑,“且不说过了今晚,我能不能吃上明天的早点,就算真的可以出去,回到狐狸身边……他又不喜欢我,只不过是因为混得熟了,讲义气,所以不忍见我去死,你纠结的那些,我也纠结不着。” 天紫闻言,挑了眉毛看她:“你是真的没心肝,还是故意气我?你可知道昨天我们走后,他在雪狐王宫里做了什么?” “……什么?”看她那表情,似乎不是小事,再想想某位爷的脾气,不自觉地便有些紧张。 “他当着父王的面,亲手毁了自己的寝宫,还说从今以后,雪狐王宫再无他的立足之地,他与雪狐王族,也再无瓜葛……死丫头,这就是你说的不喜欢么?” 苏软完全怔住,半天,才呐呐地问:“他,把房拆了?” 不是已经留了条子,告诉他不要打人毁物的么? ……这败家狐狸,再生气也不能拆房啊。 ……买个房子多不容易啊。 ……他那个窝面积又大,装修得又好,居然就这么拆了。 ……心疼。 ……心……真疼。 “你要哭?”天紫看着那丫头越来越红的眼睛,皱眉。 “没有!” “想他了?” “管不着!” “那就好好想吧,过了今夜,你那颗心,恐怕就没有办法再想什么人了。” …… 窗外开始起风,起初还只是轻轻拂过屋檐,渐渐变得狂烈起来,倏地吹进半开的窗子,熄灭了桌上的灯火,也让屋子里各怀心事、吵架斗气的两个人,全都住了嘴。 天紫坐着未动,只是握紧了掌中的螭吻。苏软起身,从窗口向外望去,漆黑的镇子,仍旧沉寂如死城,但远处,泛着寒光的青石长街上,却不知何时多了一队无声而行的怪异车马,仿佛自夜色或者地狱中脱出来一般,挟了难以言说的森冷阴郁之气,渐行渐近,未几,已至楼下。 为首一人,黑衣,黑马,身形孤直,月光照在他身上,像照着一座峭拔冰冷的山峰,苏软向下看时,那人也正仰头望上来,极俊逸却极苍白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四目相对,苏软怔了怔,旋即又释然,朝楼下摆摆手,熟人见面,总该打个招呼。 “你脸色不大好啊,东方连城。” 第四十八章 好收吾骨瘴江边〔二〕 苏软还是比较喜欢东方连城以前的样子,虽然看上去也那么冷峻、沉郁、低气压,但至少还能带着人的味道,器宇轩昂地站在阳光里,不像现在,眼眸妖异,面色如雪,通身阴寒入骨,再配上身后黑帛覆面、毫无声息僵立着的一干随从,仿佛在地府中游走了几百年的鬼魅。 但造型气场什么的也都是浮云,苏软从楼上下来,第一句话就是:“天绯呢?” 东方连城在马上望着她,眼底看不出半丝情绪,轻轻扬手,身后一辆漆黑的马车悄然而前。车上硕大的一具纯白玉棺,未加棺盖,莹润剔透,稍稍靠近便觉寒气四溢。 苏软的指尖开始微微颤抖,魂牵梦萦的东西,忽然出现在眼前时,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愣怔了几秒钟,才回过神来,飞奔过去,手脚并用爬上马车,怔怔看着棺中那具白衣如雪的修长身躯。 如假包换的,天绯的身体,几乎在第一眼看见时她就能够确定,但仍然像个最负责任的质检员般专注地盯着,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确定了毫发无损,心中紧绷多日的那根弦,才倏地松弛了下来。 身子缓缓蹲下去,有些无力地伏在玉棺旁,伸手,轻轻抚上棺中人俊逸绝伦的脸,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天紫并未近前查看,初月部族与雪狐王族千年恩怨,对彼此的眼力和能量都了如指掌,决不至于愚蠢到玩什么偷梁换柱的拙劣伎俩,因此她毫不怀疑玉棺中那具躯体的真伪。 倒是马车上小丫头伏棺痴望的样子让人平白多了几分感慨,苏软一手攀了玉棺的边沿,静静望着棺内,脸贴在臂弯里,看不见表情,只能看见单薄寥落的背影,在水似的月光中,透着说不出的孤寂之意。 天紫倚了客栈的楼门,冷眼旁观,难得好心地没有嘲讽,也没有催促,想着于那笨蛋而言,这也算是她与天绯的最后一面,牵衣顿足,嚎啕泣血,都是她的权利。 能痛痛快快地肝肠寸断,也不枉了这一番生死相随。 然而…… 一刻钟之后,小丫头仍保持着那样的姿势,没有动静,天紫心下疑惑,终于腾身跃上马车,正想跟她说点什么,却看见那“肝肠寸断”的死丫头,其实正憋了一脸“你也有今天”的促狭笑意,伸手捏着天绯的面颊,很专心地将那张线条优美脸扯成各种形状。 “……你在……做什么?”天紫一字字地问。 做坏事被人抓了现行,苏软不好意思地松手:“没事。” 其实就是报复啊报复啊,一直以来,这妖孽总爱捏她的脸,捏得她口水都比以前多了,不趁现在捏回来,以后……怕是再没机会。 只是等他元神入体,不知道会不会觉得脸疼呢…… 这么想着,便又伸出手去帮他揉了揉,抬眼看见天紫的一脑门子黑线,才讪讪地笑笑:“临别留念,临别留念。” 说罢再不去看那玉棺一眼,起身,从车上下来,走到东方连城的马前,伸手:“有药么?我们太子妃让你家猫给挠了。” 东方连城盯着那只白皙皎洁的小手,片刻,才开口说话:“疾风兽毒无须服药,不动内力心法,安神静待,几个时辰毒性自然消散。” “如此最好。”苏软舒了口气,回头望着天紫,摆了摆手,“那么,就此别过吧。” 语气轻松,就像聚会散场时,送好友打车回家。 该伤心的伤心过,该幸福的幸福过,梦寐以求的得偿所愿,牵念不舍的终能安好,那么,也就实在没有什么可纠结的了。 但天紫却并不急着离开,款款下车,走近,两个手指勾起苏软的下巴,端详了许久,忽然就伸臂将她抱了个满怀。 没什么道理又突如其来的热情让苏软有些愣怔,本能地要挣脱时,却听见她在耳边道:“别动,这是替天绯抱的。” “……这也能替?” “怎么不能。”那女人吃吃地轻笑,“等见到他的时候,我再替你抱抱他……” …… …… …… 这就是故意气人啊! 苏软对自己说别掐死她别掐死她别掐死她,还得指着她把天绯的身体运回去呢…… 咬了牙,微笑着还她一个拥抱:“快走吧……别让我等太久……” 按照之前的约定,天紫一旦离开初月部族的势力范围,便会催动“离惊”,毁了那颗异世之心,果真如此的话,苏软希望她能下手利落点。 身体里揣了颗定时炸弹,却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那滋味,并不舒服。(.) “还有什么想跟天绯说的,我会转告。”天紫好心眼地道。 “没有。”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那……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没有。”你离我远点就好。 “软软。” “干嘛?!” “我以后万一要是跟天绯和好了,花前月下的时候,忽然想你怎么办?” “滚~~~~~~~~~~~~~~~~~~~~!!!” 成功地将一场生离死别的凄婉戏码,变成了小丫头跳脚骂街的火爆桥段,天紫满意地娇笑着,转身,上车,带着那玉棺扬长而去。自始至终,也没有和初月部族的人说过一句话。 待马车消失在青石街道的尽头,再看不见踪影,小丫头凝立原地,眼中的怒色渐渐淡去,空剩一派恬静柔和。 东方连城忽然策马上前,一倾身,将苏软拦腰抄上马背,阴郁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忽然想起当初在风林苑中,第一次遇见东方连城时,他也是这样抓她上马,只是那个时候他的怀抱,比现在可要温暖得多了。 “东方连城,你这样活着有意思么?”瞥了眼那袭华丽却幽暗的黑色锦袍,有点漫不经心地问。 没什么讽刺的意味,只是随便问问。 东方连城执缰的手顿了顿,却也只是顿了顿,便调转马头,好像没有听见一般。 有阵子不见,这人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 浮云遮月,马队穿过晦暗不明的夜色,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出了小镇,一路穿山过林,走向苍茫得让人惆怅的远方。 苏软心中大愿已了,情绪还算不错,东方连城不肯理她,她便自己对手指,玩得厌了,想看看夜景时,却发现随着这样一群人走路,就连夜景也是恐怖片的风格,于是继续对手指,渐渐地睡意如潮水般袭来,才想起这几日连番折腾,至少已经有三天三夜没有睡上个踏实觉,便益发困倦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不行了……我得睡会儿,你可别让我掉下去。” 迷迷糊糊地跟东方连城嘟哝了一句,靠着他闭上眼睛,全无防范的样子,就仿佛靠着一截木桩或者一堵墙。 无可救赎的绝境,不能逃脱的杀戮,必死之地,刽子手的怀抱,反而,也就成了可以安然入梦的摇篮。 悠悠荡荡回到久违的21世纪,熟悉的小区,熟悉的家门,推门而入,客厅里四个人正围成一桌打着小麻将。 爸爸,妈妈,哥哥,另外一个是……天绯? “怎么才回来?”老妈嗔怪地问,“人家绯绯都等你半天了。” “绯……绯……?”苏软恶寒,转头对上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怔了怔,却又忍不住轻轻地笑起来。 好吧,好吧,我当然知道这是梦,但就算打麻将也好,再不靠谱也好,能看到你们,能看到你,也是再美好不过的事情。 但猎猎的风声和东方连城的脚步却惊扰了这美好,怅然睁眼,果然还是山野空寂,冷月如霜,只是一直走着的路已到了尽头。 有大江横亘月下,汹涌奔流的漆黑波涛,临近看去却是说不出的狰狞萧杀。一条巨船在江上停驻,巍巍然两层雕梁画栋,恍若海市蜃楼,宫灯的光晕穿破烟雾重锁,不可谓不明亮,却凄迷诡异得不似人间所有。 江风拂面而来,挟卷着某种莫名的让人恐惧甚至是悲伤的气息,潮湿,冰冷,又似曾相识。 在苏家庄园,在云起别院,苏软都曾感受到过这种气息,那是属于初月部族的,死亡的味道。 身上并不觉得冷,因为东方连城正横抱了她走向江边,一件奢华的黑色风氅将她全身都裹了起来,遮住江风的寒意,甚至还有几分温暖。 日日夜夜想要将她宰了祭祖的人,这是担心她会感冒么? 苦笑,问东方连城:“这是哪?” “疠水。” “丽水?”苏软茫然四顾,看看那条地府阴河似的大江,还有悄怆苍凉荒烟蔓草的河岸,不由扁了扁嘴。 “是瘴疠的疠。”东方连城淡淡补充。 …… 这个名字就贴切多了。 东方连城带苏软上船,穿过阴森静寂、伏地恭候的数十黑衣部属,径直走向顶层,给她选了间看起来还蛮宽敞的屋子,便好像很放心似的转身离开,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留下。 苏软倒是喜欢这样的安排,那些身形怪异,行走坐卧都一言不发的黑衣人,她从始至终就没有看清过他们的面貌,要是留一个半个跟自己同处一室,怕整个晚上都别想睡觉了. 楼船很快,苏软推了推窗扇,纹丝未动,便也不强求,在鹅黄帐幔中一张精致的牙床上和衣而卧,听着外面似有若无的风声和水声,渐渐又睡得沉稳。 不知过了多久,悚然惊醒,外面天仍未明,屋内的灯火却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有瘦削修长的暗影坐在床边,正俯首看着自己,夜色遮了他的面容,不甚清楚,只一双温柔深邃的眼睛,幽光明灭,前生今世般遥远,却又前生今世般熟悉。 “我也不想吵你,但江雾越来越重了。”那人淡淡地笑道。 在衣袖中摸了摸,将一片薄薄的、散发着冰凉气息的东西送到她唇边,示意她含在口中,见她听话地配合,便说了声“乖”,还伸出手去,像摸一只小猫那样摸了摸她的头发。 苏软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疠水原本叫初月江,曾是初月部族的命脉所系,水草丰沛,千岩竞秀,美到极处的地方。然而自与雪狐王族一战之后,驻守南方的族人几乎被异界各族剿杀殆尽,残缺的尸骨和无法消散的怨气,都被投入水底,从此这江中瘴疠弥漫,再无生灵,便是沿江的草木,也全都成了见血封喉的毒物,飞禽走兽,渔樵路人,没有谁敢靠近,尤其在这个时候,便是鸟儿从天上过,飞得低了,也会丧命呢。” 仿佛只是在讲一个床边故事,那人的语声和眼神都轻柔得近乎宠溺,然而故事的内容实在不怎么美妙。小丫头含着那片冰凉的叶子,皱了皱眉,含混不清地问:“那你们怎么不死?” 听起来是在问问题,其实基本上就是在骂人。但床前的这个脾气却异常的好,又仿佛是被骂习惯了,刮了刮她的鼻子,很有耐心地解释:“就因为你口中的这片孤城花叶啊,无论什么人,想要沿疠水进到初月部族的故地,都必须口含孤城花叶,否则……不说了,总之你也不要害怕,无论如何,我是绝不会让我家小软软死在这条破船上的。” “承蒙关照。”苏软顿了顿,“那你准备让我死在哪呢,莫先生?” 第四十八章 好收吾骨瘴江边(三) 不知名的山中深涧,离开招摇古镇已经很远,距极北之地却仍有万里之遥。天紫伏在涧边一块巨大的青石上,听着水声泠泠,晨雾打湿了衣裳,更觉得山风冰凉透骨。 有多久没这么狼狈过了? 身上疾风兽毒作祟,不敢动用飞行之术,只能驾了马车,夤夜狂奔。东方连城倒是没有说谎,及至天明,果真觉得毒性渐渐消散,整个人却已经脱了力,连坐都坐不稳。 好不容易寻着这深涧,喝水,清洗伤口,照见水中苍白如纸的一副面容,不觉苦笑,笑着笑着,忽然又恼了。 情深似海、赶着去送死的明明是那丫头,为什么她总能生龙活虎、缺心少肺的样子,而自己这不相干的,到头来却被折腾得像个丧家之犬,半条命都要掉了,还不知人家正主儿,会不会搭这份交情。 想是萧墙之内升平太久,好日子过腻了……与人类常年厮混,果然就容易变成贱骨头…… 莫名便觉得心灰意懒,恹恹起身,抽出腰间螭吻,望着那冰冷的蓝色流光,轻轻叹了口气,屈指弹在剑身上,铮鸣声骤起,并不响亮,却恍若凤哕龙吟一般,袅袅无绝,直上云霄。 被万年龙骨伤过的那个人,是可以听到这个声音的,原不打算面对他,只将那具身躯径自送到雪狐王宫便了,但人算不如天算,招摇镇上受了那孽畜一爪,现在,她真的没有力气再赶回极北之地了。 既然横竖躲不过,索性就随他去罢。 漫长难耐的一场等待,明明还不到两个时辰,却因为身上寒冷、心中忐忑,像是过了经年之久,以至于当感觉某种莫名的萧杀之气充斥山林,她反倒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仰头,望向那杀意的根源:“你再不来,我就要冻死了……” 一如既往地想要微笑,但对上他的眼眸时,笑意却微微凝在了嘴角。 天绯在崖顶俯视着她,双眸淡漠,面庞如雪,隔了飞湍瀑流间冰冷飘渺的水雾,整个人都显得不太真实,但额上一抹妖红之色却异常明艳,隐隐透着让人心惊的戾气,灿若烈火,肆意张扬,似乎只消一个燃点,便会将天地焚尽了去。 有那么一瞬间,天紫几乎觉得,眼前的那个人,与她从来就没有相识过。 “还我。”片刻之后,天绯忽然道。 手伸出来,像在讨要一件本就属于他的,不该被别人拿走的东西,淡淡的两个字,掩去所有隐忍到极致的暴怒与疯狂,却无端压迫得人呼吸艰涩。 天紫在冰凉的风里站直了身子,一瞬不瞬地望向崖顶,雪山上耳鬓厮磨,经年岁月,对这个人早已熟悉到血脉里,此时此地,通透如她,又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可以容忍你的背离,姑息你的任性,忘掉你的剑曾如何刺入我的血肉,我可以任凭你践踏着我们的过往,站在人间的金陛玉阶之上,视我如同陌路,我可以原谅你与老东西联手,自以为是,屡次三番的侵扰纠缠,我可以不计较你加诸于我的一切,永永远远、彻彻底底地放过你。 只消,把她还我就好。 …… 天紫无声地笑起来,想想这世间的事情,总滑稽得几近悲凉。那么多年,那么多年,这个男人给了她无数的东西,而每每他想要的,她却永远拿不出来。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注定不能厮守…… “想要什么?”天紫扬眉,“……我拿你的东西太多了,实在不知道该还哪一样。” 故意挑衅,心中的积郁凄怆无可倾诉,态度反而变得凉薄。 “还记得在太子府,我说过的话么?”天绯看着她,问。 我不会杀你,如你所说,天绯永远舍不得伤你,哪怕再过一万年,哪怕你杀了他,他也永远不会伤你。但这并不等于,他可以纵容所有的事情,有些东西,我不叫你碰,你便不能碰,就如同花瓶一般,你打碎了我的,我便会打碎你的,而且,绝对让它碎得更彻底,更无可挽回――她当然记得,当日他说过的每一个字,更记得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滑过她脖颈的冰凉的手指,和同样冰凉的眼睛,当日的天绯,那样的平和安静,但眼底深处的凛然杀意,却让她的灵魂都打了个寒战。 此时此刻,更甚于彼时彼刻。 “可是……已经晚了啊……”她的指尖有些颤抖,脸上的笑颜却灿若夏花,“我把她交给初月部族的时候,他们怕夜长梦多,已经等不及,把那颗异世之心给剖出来了……” 眼看着山崖上他整个人都凝成一块僵冷的石头,她摊开双手,像个故意损坏了大人心爱之物的顽童。 这样的玩笑极其恶劣,也极其危险,但她就是要如此。她已经受够了这个男人眼中越来越过分的安静淡然,那种恩仇了了的德性,会让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遥远和寒冷起来。原本以为可以抛开他的一切,从此再无瓜葛。然而知道他丢了身躯的那天,她居然整夜未眠。连日来奔波劳碌,苦楚尝尽,甚至不惜昧着良心将那小丫头送进虎口,才算挽狂澜于既倒,为他换得这一具皮囊,凭什么,从始至终,他却连问都不问一句,看都不看一眼?! 就因为我曾离你而去,你便可以将我的心意如粪土般鄙薄践踏?还是那个人类的丫头,真已经重得可以让你看淡生死,甚至连灰飞烟灭都不在乎?! 与其如此,她宁可逼疯他,哪怕玉石俱焚也好。 “现在,你的花瓶已经被我打碎了,可是你又能怎样呢?打碎我的?去杀了太子府中那个养尊处优的男人?抑或是杀了我,祭奠你的心肝宝贝?!” …… “随你的便,我不在乎!你根本就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让我痛苦,又怎么能报复得了我?” …… “你知道异世之心被剖出来献祭,人会怎样么?” …… “她的胸口会血肉模糊,整个人都会风干枯萎,当她倒下去的时候,就连最熟悉的人,都认不出她的样子。” …… “初月部族的人会把那残破的身子丢进疠江里,与江底千千万万的枯骨为伴,而她的魂魄会永远消散,再没有转世轮回的可能!” …… “不过她也没有白死,至少换回了天绯殿下你的血肉之躯,外加一副上好玉棺,趁着没有魂飞魄散,我劝你赶紧让元神入体,也许还来得及打进初月部族,替那个丫头收尸!” …… 仿佛对着的是不共戴天的死仇,她冷笑着,极尽刻毒之能事。 无法言说的积郁、恼怒和委屈在胸腔中翻江倒海,冲垮了向来的优雅从容,近乎癫狂地喋喋不休,不计后果地激怒他,悍不畏死地想要知道,如果她真的打碎了她的花瓶,他究竟能用什么方式,打碎自己的那只…… 轰隆! 天崩地裂的一响,惊起无数飞鸟,也戛然扼断了她越来越尖利的语声。天紫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天绯忽然抬起的,五指箕张的手掌,又僵硬地转过头,望向涧边草地上,那具已经被狂暴的掌风劈得碎裂飞扬的白玉石棺。 碎,彻彻底底,无可挽回的碎。雪狐族王子全力一击,莫说是玉棺中的血肉之躯,就算是金石玄铁,怕是也已经化为齑粉。 绝美的脸庞血色褪尽,死一般苍白,许久,许久,她才嘶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你……做什么?” “如你所见。”天绯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竟然笑了笑,“多谢。” 许多年后,当天紫午夜梦回,忽然想起他的那个笑容,还有那句多谢,仍会有阵阵寒意涌上来,如毒蛇般钻心附骨,久久难消。 “你……谢我什么?你谢我什么?!”她嗫嚅着,忽然歇斯底里。 她当然知道他在谢她什么! 谢她带来某人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的消息,让他再不至于碧落黄泉,漫无目的地寻找! 谢她费尽千辛万苦,把那具躯体弄到他的面前,让他能亲手毁掉自己的最后一线生机,与那丫头一起万劫不复,永不分离! 谢她割断了他在这世上最后的牵绊,让他可以毁天灭地,再无挂碍! 谢她帮他打碎了……她心底深处,埋得最牢靠的那只花瓶,给她最残忍的惩罚! 这个……疯子! 曼妙的身形腾空而起,径直冲向崖顶伫立的男子,凌空相逢处,结结实实的一个耳光,打在那张俊逸绝伦的脸上。 这一掌发泄了全部的恐惧和愤恨,也倾尽了所有的体力,以至于刚刚打完,整个人就如同断了线的纸鸢,颓然跌落在他身边的草地上。 …… …… …… “……算了,不玩了。” 手支撑着身子,从地上坐起来,语气平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长发如流水般倾泻而下,遮住了满眼的空寂和落寞,却再不肯抬头看他:“小丫头仍在初月部族手中,我离开的时候,她毫发未伤。至于你的身体,也还在,那是那个傻瓜用命换来的,望天绯殿下千万珍重些,不要再打碎了。” 方才在这里等他,怕山中野兽出没,或是初月部族的人再生枝节,已经将他的身体藏匿在涧水之中,草地上放着的,不过是具空棺罢了。 …… 这个游戏,当真无聊得紧。 第四十九章 江畔何人初见月 上贼船的第二天早晨,苏软开始绝食。 并非傲骨铮铮宁死不屈啥的,事实上对于向来三观不正的她,敌人家的炖猪蹄跟朋友家的炖猪蹄实在没有什么区别。皆因早起去甲板放风的时候,猛然瞧见几个黑衣人正在江里游泳,说是游泳,但速度快得根本就不像人,只见波涛荡漾间倏忽来去,疾如飘风,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拎了几条怪模怪样的鱼破浪而出,水鬼般悄无声息地跃回船上。 叹为观止的同时,苏软也对这条船的食品安全问题产生了深深的猜疑,东方连城说过的,疠江中淹没了无数初月族人的尸骨,那么那些鱼……想着想着不由一阵恶寒,随即决定在离开这片水域之前,什么东西也不往嘴里送。尽管莫伤离拿人格担保,逮那些鱼只是黑衣人们的业余爱好,给她吃的东西,绝对是安全绿色无公害食品,但他的人格在苏软眼里基本已经是负数,所以好话说尽,直到中午,小丫头也仍然紧闭着嘴巴,连口粥都不喝。 “软软乖,这是极品江南贡米,配了京城酱菜,与那些破鱼半点不相干的,我伤还没好,只能坐船,慢得要死,晚上才能到家,你多少吃一点,这么几天不见都瘦了……”莫伤离的脸色仍然苍白,似乎真是重伤未愈,却十分有闲工夫,像个老妈子似的端了碗粥,在苏软床边絮絮叨叨地劝。 “我才不!”苏软不搭交情,“谁知道你们熬粥的水是从哪来的,想骗我吃那些怪东西,门都没有!” “哪里怪了,人家自己也吃的这个啊……”莫伤离颇郁闷,“我那么喜欢小软软,难道还会下毒不成?” “我弄死你得了!喜欢我?!我用你这坏蛋喜欢!”苏软吼。 “坏蛋也是喜欢好人的啊!你可以恨我,但不能诋毁我的一片真心!”说着说着居然还做泫然欲泣状,委屈得跟真的似的。 “莫伤离,你不装叉能死啊!”旧恨新仇涌上来,情绪失控,怎么看那张桃花脸怎么欠抽,也不管小命还在人家手里攥着,从卧榻之上直扑向莫伤离,双手掐住他的脖子,穷凶极恶地摇来晃去,“我特么把你当朋友,跟你掏心掏肺!你特么从一开始就憋着要弄死我!还差点害死狐狸!你妹的妖狼!你妹的妓院老板!你妹的大月亮!你妹的水池子!你妹的东方连城!居然还敢跟我说真心?!你还要不要脸,我今天跟你拼了!” 莫伤离端了粥碗,翻着白眼任她摧残,还未及说什么,身侧忽然阴风骤起,有黑色人影从虚空中闪出,电光火石之间就扼住了苏软的咽喉。 苏软惊恐地睁大眼睛,望着那个诡异出现的人,黑袍曳地,黑帛负面,通身挟了冰冷陈腐的气息,明显是船上黑衣人中的一员,但,他刚刚到底从哪冒出来的。 呼吸被阻断,说不出半句话,一旁的莫伤离却急了:“放肆!谁让你们动手的?!难道她还能掐死我不成?你弄疼她了!快点给我松开!” 黑衣人倒也听话,立时就松了手,重又凭空消失,仿佛从未出现一般,安安静静的一间屋子,只剩下苏软跟莫伤离大眼瞪小眼。 “……刚才那个,是你的保镖?”许久,苏软呐呐地问。 “是你的保镖。”莫伤离答,台词、语气和笑颜都像极了某口香糖广告的女主角。 苏软觉得喉咙很酸涩,刚才那一瞬间如同死神迫近般恐怖的压迫感,此时才真正在心里蔓延开来,从皮肤到骨髓,都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他们……会隐身?” “隐身?他们没身可隐。”莫伤离语焉不详地回了一句,却并不多解释,见她发愣,便又笑得灿烂,“不怕不怕,你可以当看不见,他们会乖的,我就是怕惹你烦躁,才让他们悄悄呆在这……” 苏软觉得身体里的血都有点凉:“他们……一直在这?” “一直在啊。”莫伤离说。 ……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在这?” “是我命他们暗中保护你的,所以一直一直都在啊。” …… “……有几个?” “嗯……十几个而已,你要是嫌少……” 苏软“嗷”地一声暴跳起来,五指如钩挠向莫伤离的脸,莫伤离吓得丢了粥碗,倒着飘出好几步:“好了好了,人家这还不是怕你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你不喜欢,我让他们出去便是……” 后半句话随着仓皇关门的声音戛然而止,苏软无力地伏在床边,手都哆嗦了。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竟然有十几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挤在这间屋子里,跟在她旁边,看着她发呆,看着她睡觉,看着她念叨狐狸,甚至……很有可能还看着她上厕所?! 这已经不是恐怖片了,这都快成三级片了啊!莫伤离!你大爷的!咱俩必须得死一个,必须得死一个啊! “小软软不用担心春光外泄。”门又打开,莫伤离的脑袋伸进来,很认真地安慰,“我才不会让那些臭男人近你的身,这次派来保护你的,活着的时候都是女子,看了也没什么……” 日――! 有粥碗疾飞而至,连汤带水砸在迅速关闭的门上,伴着苏软声嘶力竭的一个“滚”字,哗啦啦摔成一地碎瓷。 …… 但,他刚刚说什么来着? …… 什么叫做……活着的时候……都是女子? …… 午后江雾已散,窗子也打开了,洒满半间屋子的明亮阳光,却并未让苏软觉得温暖,但她还是向窗边靠了靠,尽量让自己沐浴在阳光里,许久,才向着室内的空气问了一句:“能露个面么?” 无人应声,只觉得压迫感似乎又重了些。 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颤抖:“再不出来的话,我跳江。” 仍然是一阵沉默,然后,空气中一个略显纤瘦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有了质感,就站在苏软面前。 看身形,好像真的是一个女子。 苏软看着她,却并不知道对方是否也在看着自己,她的整个脸都被黑帛挡住,连眼睛都没有露出来。 其他人仍然不见现身,这个,可能是派出来的代表。 “……蒙成这样,不憋得慌么?走路不会撞树么?”许久,苏软好心眼地问。 黑衣人没有回答,身形却开始变淡,似乎又要隐没在空气里。 “等等!”苏软赶忙叫住她,“我有话说。” 那人于是静等下文。 “……你过来,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苏软微笑,示意她离自己近点。 那人走到近前,俯□子。 苏软看着她,冷不防伸手,将覆住她头面的那块黑帛扯了下来! …… …… …… 楼船仍然不疾不徐地沿江而下,水声泠泠,更衬出房中这一片死寂。 决定动手之前,苏软本已做足了心理准备,骷髅白骨也好,青面獠牙也好,七窍流血也好,哪怕全都长着一张莫伤离的脸也好,再怎么诡异,再怎么变态,也要看看她们的庐山真面目,否则和这样一群蒙头盖脸若隐若现的家伙挤在同一间房子里,光是想象力就会把自己整疯了的。 但黑帛揭开之后,她却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疯了。 因为黑帛之下,什么都没有…… 没有的意思,就是不光没有骷髅白骨、七窍流血和青面獠牙,也没有五官、皮肉、骨骼、发型,原本该是脑袋的那个地方,居然只有一片虚空,穿了黑袍的身体却仍然很有耐心地俯身站着,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具被砍了头还在凹造型的毫无生气的僵冷尸体。 都说恐惧的尽头是愤怒,但此时此刻,苏软根本一点脾气都没有。 愣了半晌之后,她甚至还傻傻地笑了笑,然后双手托着那块黑帛,毕恭毕敬地还给人家。 “我知道软软不喜欢对着我,但跟她们比起来,我才是这条船上最像人的……”窗外,莫伤离轻轻叹了口气。 苏软僵硬地转头,那厮就坐在外面的栏杆上,一袭青衫,被江风吹得猎猎飞扬。 …… …… …… “……软软?” 莫伤离伸手进来,想要推推已经痴望着自己半天的小丫头,然而指尖还没有碰到她,那纤弱的身子便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 要是能做个梦,看见天绯,就好了…… 昏过去之前,苏软想。 第四十九章 江畔何人初见月 梦境漫长而凌乱,却并没有天绯的踪迹,怅然睁眼时天近黄昏,毫无意外地,又看见了莫伤离那张遭人恨的脸。 “苍天啊,你总算醒了!”丫抚着胸口热泪盈眶,“刚刚我还想小软软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觉得好点了么?” 苏软嘴唇动了动,莫伤离附耳上去,才听清她说的是:“好你妹……” 莫伤离倒也不往心里去,在袖子里摸啊摸的,半天才摸出一片孤城花叶,小心地塞在苏软嘴里:“天色不早,江上的毒疠又要起来了。 苏软“噗”地一声,将那花叶吐出来。 “别闹,那些毒雾很厉害的,就算是城城和小锦他们,不含上一片也不敢行走其中。”莫伤离好脾气地将那花叶拈起来,重又送到苏软唇边,“我们就要下船了,小软软那么恨莫伤离,总不能不看看莫伤离的老巢,就被莫名其妙地毒死了吧?更何况现在还远不到最后的时候,也许留着一条性命,就有机会逃出生天呢……” 莫伤离或许是个口蜜腹剑没羞没臊的人,却绝对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更能打动人心。苏软默然片刻,张口含住那片花叶。 “这才是好孩子。”莫伤离一笑,伸手拉她起来,“前面就是恒年峡了,峡中没有毒疠,山水也甚好,软软可以到外面来看看风景。” 船行顺水,转眼已穿破空濛江雾,进入那片峥嵘奇绝的巨大峡谷中来,上有一脉长天,乱云飞渡,下有江水湍流,声若惊雷,两岸重山万仞,绝壁如削,虽被残阳染了一层鎏金暖色,却终掩不住峭拔崔嵬的磅礴气势,让走上船头的苏软看得出了神,半晌不发一言。 又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最后一抹晚照也渐渐黯淡,前方宽阔的江面陡然向两侧分流,中有一片江滩,峦嶂高耸,怪石嶙峋,云烟袅袅,草木离离,再近时,似乎还可见楼台隐现,灯火 微明,被周遭铁幕玉带似的山峡和江水环绕,在暮色苍茫之间看去,仿佛画中仙岛,似真似幻,美得几近诡谲。 “这就是须臾洲,初月部族首领的住处,一切恩怨的起始之地。”莫伤离的语声极淡也极温柔,手中一件轻袍将苏软笼住,为她遮去透骨的江风。 恒年峡,须臾洲,初月无忧和夜雪的家…… 苏软忍不住侧首看了一眼莫伤离,他慵懒地伏在栏杆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似是察觉到小丫头复杂的眼神,粲然一笑,屈指敲了敲她的脑袋:“小软软真是个没记性的孩子,对待莫伤离,心软可是很危险的……” “……哼。”苏软没有说话,别过头去接着看风景。 长亭,栈桥,灯火如昼,岸边青石上“须臾洲渡”几个字,远远便看得格外清晰。桥头有颀长的身影临风伫立,银冠束发,绿袍如水,却是东方连锦。 “还是小锦最好了,深更半夜的也来接我们。”莫伤离感动地拉着苏软的小手,冲岸上挥。 “你没手么?”苏软没好气地挣扎,“要挥挥你自己的。” “别那么冷淡,那是小锦啊。”莫伤离挥了挥手,示意楼船下碇。 “谁管你,现在你们都是我仇人!” 话虽如此,瞧见东方连锦,苏软心里还是略略有些宽慰的,虽不知道当日在云起别院,他提醒自己看月亮,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但毕竟因为他的一句话,才找到了“万劫血月”阵法的命门。而后他便在天骁的剑下消失,现在看上去,倒似乎未受什么损伤。 这阵子经历了太多杀伐争斗,烂好人没出息的本性却依然固我,看见原本生死不明的熟人,此刻全须全尾器宇轩昂地在那站着,心里居然就有那么一丢丢莫名其妙的轻松。[.超多好看小说] 敌也好,友也罢,现在既不是战场,活人总比白骨残骸要顺眼得多。 待诸事安排妥当,夜色已渐渐深沉。 苏软的住处是半山腰上依绝壁而建的一座小榭,飞檐反宇,玉砌雕栏,既精美又卓然不俗,榭外露台宽阔,对着恒年峡险峻的群山,仰可见星汉灿灿、明月皎皎,俯可瞰山岚缭绕、江水凝光,就牢狱而言,着实舒服得有些离谱了。 “真是个跳崖自尽的好地方。”苏软迎着山风伸了个懒腰,称赞。 莫伤离的脸抽了抽:“这里风大,要不然还是给小软软安排个山脚下的住处吧。” “不,我喜欢这。”苏软展颜一笑,这厮不舒服,她就舒服多了,“放心,我现在还不想死,等到真活腻了的时候,住哪里都拦不住的。” 莫伤离有点哀怨地看着她。 “这里是你的地盘,我自知插翅难逃,所以麻烦你把那些穿黑衣服的东东撤走,要是再发现一个,我就真的跳下去!”起初还打算平心静气地谈判,想起船上的经历,越说越恼,到最后就变成了咬牙切齿的威胁。 “好。”莫伤离点头。 “……真的?”答应得太痛快,苏软反而有点将信将疑。 “小软软既没有求死之意,我自然不用再派人盯着。这两日舟车劳顿,回头洗个澡吃点宵夜,就早点睡了吧……”莫伤离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离开。 “我说了我不吃你们家的东西。”苏软在他身后道。 “等会我派人给你送来。”莫伤离懒洋洋的应着,青衫飘飘地下了露台,走进夜色里。 苏软背靠了玉石栏杆,缓缓坐在地上,才发觉虽然身处南国,但在这莽莽苍苍的深山峡谷之中,晚风还是很凉的。 一夜一昼水米未进,饿得胃都有点抽筋,白日里跟莫伤离较劲,尚且能打起些精神,此刻莫伤离一走,顿时就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抱了膝盖蜷缩在那里,动也不想动。 天紫那边……差不多也该完成任务了吧,她说过一旦脱身就会催动“离惊”,把自己这颗异世之心定点清除的,为什么到了现在还不见动静? 是出了什么岔子,还是忽然良心发现,没好意思下手? 总不会是忘了吧? 但不管怎么说,能换回天绯的命,这趟买卖总是稳赚不赔的。 这么想着,心里渐渐云开雾散,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又是妖孽那张脸,每每孤苦无依的时候就会想他,想他此时身在哪里,正在做什么,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想着想着,胸口便有些疼,肚子,也就更饿了。 “……好想吃火锅。”手指在冰凉的地面上画着圈,几近叹息地自言自语。 “竹笋炖鸡和清蒸鲈鱼不可以么?”有人搭茬。 抬头,东方连锦提了个偌大的食盒,正似笑非笑地站在面前。 方才下船的时候,苏软没怎么和他说话,一来并不知道这人的立场究竟如何,二来如果当日他真是有意帮衬,那在莫伤离面前,就更不能连累了他。 “你怎么变成送饭的了?”没精打采地看着他,语气却还算温和。 “莫先生、连城,还有部族那些手下,你全都恨之入骨,我想了想,这须臾洲上能劝你吃饭的,也许就只有我了。”东方连锦学着她的样子席地而坐,“这里太凉,还是进房去吃吧。” 依然是记忆中淡定又亲和的东方连锦,远山春水似的眉眼,浅浅的笑意,全然不见了那日云起别院中,秒杀巨蟒时的妖邪阴沉之气。 “……你没事吧?”苏软忍不住问。 “怎样算有事,怎样又算没事?”东方连锦笑着反问,见她没有进屋去吃的打算,就将食盒中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竹笋炖鸡、清蒸鲈鱼、醉排骨、素炒时蔬,还有一大碗香气四溢的米饭。 “我……不吃你们的饭。”苏软咬着牙,艰难地拒绝。 东方连城摇了摇头:“你不是那么有气节的人。” “我才不要吃那个疠江水做出来的饭!!!!!!!!!!”苏软怒道。 “原来是担心这个……”东方连锦笑道,“放心,这里一切饮食洗浴所用之物,包括水在内,都是从至少三百里外运来,与疠水毫不相干。” “……真的?” “笨蛋,抛开有毒无毒暂且不论,疠水是初月部族无数先祖的埋骨之地,我们又怎么会用这里的水来烹茶煮饭、沐浴洗漱呢?” 这个解释相当有说服力,所以东方连锦话音未落,饭碗已经被小丫头劈手抢了过去。 …… …… …… “……好了,再吃你会死的。”将近半个时辰之后,东方连锦终于忍不住去夺苏软手里的筷子。 苏软恋恋不舍地缴械,拍拍圆滚滚的肚子,报仇雪恨似地轻轻叹了口气:“总算把今天的亏空都吃回来了……东方连锦,谢谢你……” “我不过是跑腿罢了,”东方连锦苦笑,“饭菜是莫先生亲自安排的,你却不肯领他的情。” “我谢你,不是为了饭。”苏软淡淡道。 并不再多说什么,他若懂时,无须言明,他若不懂,说也无益。 第五十章 江月何年初照人 东方连锦却只是扬了扬眉,斜倚石栏看着外面沉寂的夜幕山川,苍穹中明月如雪,屋檐下宫灯微黄,清冷与温柔的两种颜色,杂糅着染上他的脸庞和袍袖,让苏软想起当初刚认识这个人的时候,他恰巧也是坐在这样明与暗交界的地方,一半幽邃,一半煦暖,异常美好却又无从捉摸。[] “喜欢这房子么?”沉默了很久,东方连锦忽然问。 苏软怔了怔,点头:“喜欢。” “这是我娘的住处。” “……你娘?她不是王妃么?”王妃应该是住在王都城中的吧。 东方连锦笑笑:“这是三年前我亲自督造的,一檐一柱,一门一窗,并所有桌椅陈设,都与王都城中她的住处毫无二致。” 王都城东方世家的老宅,苏软未曾去过,也就无从比较那位芳华早逝的王妃所住的地方,跟这里是不是真的一模一样。但莫名地,心却开始变得柔软,试想在远隔千里的异地,尤其是这样陡峭险峻的绝壁上,精工修建一所母亲生前所住的房子,把每一个细节,都雕琢得分毫不差,即便只是仿品,这其间的执着和用心,也足以让人动容。 不知那位王妃当初毅然决然为丈夫殉葬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这个看似懒散淡泊的小儿子,在经历了漫长的成长和无休止的权谋争逐之后,仍然会怀着孩子似的执念,妄图将关于她的一切记忆,都留在自己身边。 “你娘,肯定是个大美人吧?”否则也生不出如此俊朗的一对兄弟。 “应该是。”东方连锦说。 “应该?” “她刚走的时候,我每天都会想她,很用心地想,生怕时日久了,会忘了她的样子。”东方连锦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抚额轻笑,“谁知越想,她的脸就越模糊,到后来,就只记得她悬在房梁上,悠悠荡荡的裙摆,至于长相,却是再记不起半分了。” “……” “沈家老头子旌表的圣旨里,称赞她‘忠贞节烈,天地动容’……”东方连锦语带戏谑,眼里却透着冷冽,“其实不过是个胆小没出息的女人,丈夫离开之后,不知该何以自处,才会用那样的办法远远逃遁了去,全不管在这世上,还有人不想她走,还有人会为她伤心……这一点上,和莫先生倒有几分像。” “……莫伤离?”痴情王妃和那朵奇葩有可比性么? “世间有一种人,心胸太窄,以至于一生只能沉溺于一件事情,执着于一个人,我娘并非不慈爱,只是她念着我父王,就再顾不得连城和我。莫先生也并非天生狠毒,只是他想着初月无忧,也就再没办法去悲悯其他人了。” …… “……我从没有指望过他的悲悯,我只是……绝不会让他如愿罢了。”安静地坐了片刻,苏软淡淡地说。 芸芸众生,不是只有他莫伤离才会爱、会心疼,不是只有他莫伤离才能为了自己牵挂的人殚精竭虑百死无悔。再通天彻地的本事,再海枯石烂的深情,也没有权利,拿那么多人的生命和幸福去为两个人的执着殉葬。 “当初刚认识的时候,你们已经得知了我的身份,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呢?”忽然问东方连锦,语气竟似有些遗憾。 东方连锦无声地望着她。 “那时候我很害怕,因为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一个认识我、牵挂我的人,那么我在这里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如果当初你们就穷凶极恶一点,对我痛下杀手,也许咱们彼此都会轻松得多。可现在,不成了……” 现在她认识了太多的人,斑斓、云姜、公子澈、天朗、阿九、珑兮王后,还有……狐狸,想到狐狸,忍不住笑起来,有点傻傻的高兴,也有点钝钝的悲伤。 “那么多人对我好,为了护着我,倾尽心力,甚至不惜舍命相拼,有了他们,我的命就不再是一文不值,又怎么能轻易被当成祭品,去给他们招惹灾祸呢?” “可是,你已经在这里。[]” “无论在哪里,我的心,也终究是我的心,人就算再窝囊、再没出息,也应该自己的心自己做主,不是么?”挺直脊背,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感觉到手掌下那颗异世之心仍在欢乐又倔强地跳着,于是笑得更灿烂,眼眸中映进了宫灯的暖色,流光潋滟,不染半点尘埃。 东方连锦不小心就望进那眼波和笑颜里去,怔了怔,忽然身子一震,也皱着眉捂上胸口。 “你……学我干嘛?”小丫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谁爱学你……”东方连锦轻笑,收拾了地上的碗筷,提着食盒起身,“我走了,你好睡。” “你没事吧?”苏软看着他,忍不住问了一声。 “我能有什么事?”东方连锦俯□子,反问。 “你好像不太舒服。”总觉得那张本就苍白的脸,似乎又少了些血色。 “是啊。”东方连锦有些郁郁地叹了口气,“离开得急,王府上大大小小的姬妾美人、心肝宝贝,一个都没有带,现在都快病入膏肓了……要不,今晚我留下来,软软帮我医治医治?” 郑重其事地耍流氓。 “一路顺风,不送。”苏软说。 东方连锦莞尔,目光里多了些说不出的明艳温柔,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便提了食盒,沿着露台边上的玉石阶梯向山下走去。 苏软也觉得倦了,风还有些凉,于是准备回房洗洗睡。 有人聊聊天,心情貌似变得轻松了些,如果不是在门快要关上的时候,听见那瓷器碎裂的一响,也许她今晚真的会睡个好觉。 但碎裂声就那么猝不及防又无比清晰地传了过来,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让苏软关门的手指都颤了一下。 “东方连锦?”伸头,小心翼翼地冲外面喊。 没人回应,却有些奇怪的声音被夜风送入耳中,丝丝缕缕,断断续续,带了杂质般的低沉粗粝,像嘶吼,又像喘息。 握着拳头踌躇了片刻,还是迈步出门,循着那声音踏过空空荡荡的露台,走向刚才东方连锦下山的白玉石阶。 冰冷的白玉石阶,在月下泛出惨淡的微光,附着黢黑狰狞的山壁向下延伸,仿佛要直通到幽冥地府之中去。二十几级开外才有一个转角,此时借了月色,隐约可以看见一团黑影正蜷缩在转角石栏下的那片阴翳里,而刚刚的喘息之声,也在苏软一步步走下来时变得愈发剧烈,也愈发怪异可怖。 风里飘荡着某种无法形容的味道,阴冷、陈腐、毫无生气,虽是在夜中,却仿佛有比夜更黑暗的东西,正带着古怪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让人觉得极度危险,却又连逃开的勇气都没有。 苏软发现自己全身都很酥软,尤其是腿,要不是因为哭也没用,她早就哭了,却仍然自虐似的强迫自己向那团黑影走过去,特别是在看清了黑影旁边,那个倾覆在地的食盒之后。 “……回去!”极低沉也极艰涩的语声,像是强自在对抗或压抑着什么,有些力量耗尽的嘶哑。 但那真的是东方连锦。 惊讶之下,暂时忘了恐惧,疾奔下台阶,伸手想要将东方连锦扶起来,然而指尖刚刚触到他的衣袍,就被他用尽全力挥手推开,这一下力道极大,苏软竟被甩得原路倒飞了回去,重重摔落在身后的台阶上。 坚硬的石级边沿几乎要把全身的骨头撞碎,苏软眼前一黑,差点震晕过去,片刻之后才觉出剧痛――硌到腰了。 “回去!”仍是那两个字,隐隐透着暴戾和绝望,像是威胁,但更像是请求。 苏软没有说话,她疼得说不出话,身子蜷缩成一个小团,咬着嘴唇缓了许久,才抹了把已经飙出来的眼泪,艰难地向东方连锦靠近。 并不清楚他到底怎么了,但总不能就这样把他丢在这。 东方连锦蓦地一声低吼,那绝不是他平日的嗓音,甚至不像是人类的声音,原本修长优雅的身形以一种极其迅捷而诡怪的姿势闪转、伏地,避过苏软的触碰,像只因为负伤而异常暴躁的兽,与她迎面对峙。[.超多好看小说]而苏软便在这一瞬间,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苏软在最恐怖的噩梦里,也不曾梦到过的脸,线条和五官的清俊美好几乎完全被惨白皮肤下蜿蜒浮现的妖异黑纹割裂撕碎,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随着血脉,毒蛇般在全身缓慢扩散,平日里温柔疏懒的一双眼眸,此时已变作骇人的幽绿,如同两盏飘忽的鬼火,邪恶却没什么焦距地望向苏软,薄唇乌青,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像是在拼尽全力压抑住身体的变化,却显然已到了强弩之末。 有那么几秒,苏软觉得自己好像都要没脉了,眼前这东东明显还是东方连锦,但越是熟识的人,忽然变成这种造型,对视觉和心灵产生的震撼效应就越是让人难以承受。那日在云起别院,苏软不是没有见过东方连锦面色苍白、目光妖绿的样子,当时他还眼都不眨就将一个蛇妖毁成了一截枯木,但至少那时候,苏软还能肯定他基本上是个人,而此刻,却不知道他下一秒钟会不会扑上来将自己咬死。 深刻的恐惧,除此之外,还有些莫名的难受。 数月前,他还和她一起在王都市上闲逛,银冠轻裘,凤表龙姿,悠悠然看着满街灯影如昼。 半个时辰前,他还倚了石栏与她并肩而坐,边参观她吃饭,边无奈地提醒她不要撑死。 几分钟前,他还站在月光下,戏谑浅笑,弯腰轻轻拍着她的头。 ……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他娘的发生了什么样变态的事情?!才会把那样好端端一个人,弄成现在这副德行?! “东方连锦……”下意识伸出手,鬼使神差地,竟想像安抚什么宠物那样去摸摸他的头。 然而东方连锦却如避毒蛇般躲开了她的手,惨绿色双瞳凶光乍现,又艰难地黯淡下去,脸上颈上丑恶的黑纹却越来越清晰,十指如钩,死死抓住地面,咯蹦蹦几声脆响,坚硬的玉石竟已被他抓得崩裂破碎。 石锋割开他的手掌,空气里冰冷陈腐的味道掺杂了血腥气,更加肆虐张扬起来,苏软几乎能感觉到那种从刚才开始就萦绕在四周的,无法言喻的黑暗的东西,正在狞笑着一寸寸滋长,越来越黑暗,也越来越贪婪,企图将东方连锦的身体乃至灵魂全都吞噬了去,让他失掉最后一点理智和情感,变成一个真真正正、彻头彻尾的嗜血妖魔。 而东方连锦的挣扎和抗拒,也似乎已经到了尽头。 嘶吼,低沉却凄厉,身形像一头月夜妖变的狼,忽然挟了风,竭尽全力撞向一侧的栏杆和山壁。轰隆声响,依山而建的台阶甚至整座水榭都被震得抖了抖,雕工精巧的玉石栏杆被硬生生撞断,连同滚落的山石沙砾,哗啦啦砸了满地。 东方连锦却并未就此罢休,他一次次起身,一次次撞向残破的石栏和山岩,任凭头破血流,模糊了满脸,也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似乎只有藉着那狂暴的撞击、惨烈的自残,才能暂时压制住某种他已无力压制的东西。 即便,这样会死。 苏软在地上呆坐了片刻,忽然暴跳而起,冲上去抱住东方连锦的时候,她能听见自己心里的那声哀叹。 螳臂挡车,螳臂挡车啊……猫了个咪的,可是不挡又能怎样啊…… 生平除了狐狸,她从来没想要扑倒过哪个男人,就算是跟狐狸在一起,她也基本都是被扑倒的那个,所以这方面业务真的不熟练啊不熟练!此刻双手死命箍着东方连锦的腰,纤细的小身板以山中只见藤缠树的悲壮造型盘在他身上,本来还妄想借着爆发力将他按住,后一秒却发现在这个暴走的家伙面前,她那点子爆发力根本就是个笑话! 人家一跃,她就跟着起来了! 人家转身,她就被带着转过去了! 然后,人家风驰电掣地冲向那半截已经断了的栏杆,还有后面怪石突兀的山岩…… 苏软只听得耳畔风过,然后是脊背撞上石头的闷响。 她的脊背。 咻!砰!喀拉!噗! 一口鲜血喷出来的时候,苏软忽然想起在骁远王府碰见巨型胖头的那个晚上,同样脆弱的脊背,以同样猛烈的力道,撞上同样坚固的石栏,不知为什么,居然有些想笑。 对不起狐狸,我知道我是个笨蛋。 幸而东方连锦尚有一丝心智未失,跃起之后,发现她竟扑上来缠在身上,便下意识地做出反应,虽没能完全刹住势头,却已然卸掉了大半的俯冲之力。 否则若是他全力一撞,苏软,怕也就成酥饼了吧。 饶是如此,作为肉体凡胎,这一撞也实在过于坑爹了些,只觉四肢麻木,五内错乱,喉头发甜,有温热的液体从口中噗地喷了出来,半点没糟蹋,尽数喷上东方连锦那张扭曲狰狞的脸。 尽管觉得自己快死了,苏软仍有点小尴尬,想着这位南安王殿下,平素里最是修边幅爱干净的,就这么喷人家一脸血,虽是被他害的,多少也有点过意不去。正斟酌着该不该伸手帮他擦擦,却感觉那男人原本已半兽化的身体忽然一震,带着她颓然倒地,却没有再次发狂,而且,整个人竟似乎正在渐渐安静下来。 抬头,见他面色惨白,双目紧闭,但脸上颈上那恐怖黑纹的脉络,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克制,正在一点点褪色,而自己刚才喷在他脸上的鲜血,就像与那黑纹相互抵消了似的,也渐渐变得稀薄浅淡,直至消弭。 忽然想起某个月圆之夜,一妖孽曾经嘴对着嘴地,将他自己那功能强大的妖血硬灌进她的身体里。 是那个管用了么? 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东方连锦却忽然抬手,揽住了她的腰。 苏软吓得一哆嗦,却见他眸中仍有些残余的阴冷,但那凶暴妖异的幽绿色,明显已经淡去许多。 “……你,伤了?”许久,才有这低沉沙哑的一问。 苏软却不禁内牛满面,知道问问题就让人不那么怕怕了啊! “伤了,不过你伤得更重,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么?” 东方连锦正待开口说什么,忽然双目之中妖绿又盛,颈间的黑纹也再次显现,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苏软一惊之下,胸中血气翻腾,然后,噗…… 当东方连锦的脖子再度变得白皙光滑,眼睛的颜色也再度趋于正常,苏软已经可以断定,自己的血,也许是狐狸的血,对于克制这个男人的变身和暴走,是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的。 只是这效果持续的周期未免短了点,于是…… 噗! 噗! 噗! 噗! 噗! 噗到第十六口的时候,水似的月光之下,苏软抱着那厮的脖子,泪光盈盈,仰天长叹。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别人救人,就是内功心法、灵枢素问、玉露金丹,最次也能整个刮骨疗毒。 而轮到她就得像个喷壶,噗噗噗喷个没完没了?! 浇花么?! 东方连锦你是花么?! 这喷出去都有几十两血了,还要喷到什么时候? 一只手抚上她的脸,低头,东方连锦正倚了她的臂弯,虚弱而安静地看着她。 “这样的东方连锦,也值得你拼命来救么?”许久,他问。 “噗!” …… “……对不起啊,喷习惯了。”不好意思地抹了抹嘴角,哑着嗓子道。 别以为喷血救人就没有技术含量,存货喷光了,她只能拼命咳嗽,那种痛真叫痛彻心扉啊! “真傻。”东方连锦忽然嗤笑,惨白的脸庞和颈子上没有再出现黑纹,只有斑斑点点嫣红颜色,苏软的手笔,衬着那笑颜,说不出是血腥还是妖冶。 “你才傻!你全家都傻!”苏软怔了怔,待反应过来他在笑话自己,忽然暴怒,“你以为我愿意救你么?不过是因为你没少请我吃饭罢了!你刚才变身的时候都流口水了知不知道?!还有脸笑我?!” 流口水之说纯粹是污蔑,但东方连锦却就此没了声音,苏软看着他,发现他眉峰紧蹙,气息微弱,竟似晕厥一般,连忙想去掐他人中,东方连锦却忽然转身,狗熊抱树般将她紧紧拥住。 “跟我说点什么吧,软软,别让我睡过去……”气若游丝的声音,像个孩子般央求。 “睡会不好么?”苏软呐呐地问,但没忍心把他推开。 “若是睡了,待会再变成什么,我就不敢保证了。” “……那我们还是聊天吧,但你再变身的话,可别咬我。” 东方连锦低笑,头靠着她的颈窝,轻轻舒了口气:“真的只是因为我请你吃饭,所以才肯救我的?” “嗯。”不然还是因为你勤劳勇敢善良? “所以软软救的,其实是当初的那个东方连锦,而现在这个,终究是可憎可厌、死不足惜吧?” 这有点像哲学问题了,苏软的脑袋不大够使,仰着脸想了半天,摇摇头:“什么当初现在,你还不就是你,请我吃饭也好,杀我祭祖也好,还不是你自己一念之间的事情,不要说的好像被逼良为娼了似的,就算真的逼良为娼,你也可以重新从良啊……” 东方连锦半晌不语,苏软以为他睡过去了,又要伸手掐人中,才听见他轻轻地问了一句:“脏么?” “啊?”苏软不解。 他侧过脸,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方才的东方连锦,看上去很脏么?” 原来他在意这个,就知道这人爱干净。 苏软叹了口气:“脏倒不脏,就是凶了点,东方连锦,你怎么把自己混成这样的?” “满身污秽、满眼血腥,身体里到处都是恶心的东西,分不清是非,挣不脱捆绑,想不出将来,连自己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这样的东方连锦,软软也不觉得肮脏么?”微笑呢喃,呼吸拂动苏软的鬓发,仿佛情人间最暧昧的低语,眼中的嘲讽之意却分明冰凉刺骨,像一个垂死之人,在近乎自虐地翻动着身上血肉模糊的伤。 苏软有点愣怔,也有点心悸,沉默了一会,用衣袖帮他擦了擦脸:“真脏了,擦干净就好,你是东方连锦,只要你想干净,总能干净的。” “……” “东方连锦。” “……嗯?” “你脸上的花纹没再出来呢……” “嗯。” “东方连锦。” “嗯?” “咱们打个赌,要是太阳出来之前,你没再变身,那从明天开始,就别这么纠结了,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吧,成么?” “……” “成么?” “……好。” “……怎么答应得这么痛快?” “……” “东方连锦。” “嗯?” “你能别笑得那么□么?我这还内伤呢,你赔我血。” …… 莫伤离带人赶来的时候,石阶上的两人都已经有些昏昏欲睡。松明火吧照得小榭内外亮如白昼,两个黑衣人上来,搀扶着东方连锦离开,莫伤离却心疼肝疼地抱着苏软,边走边满脸沉痛地做自我检讨。 “都怪我都怪我,明知小锦这几天不舒服,还让他来给你送饭,软软宝贝儿,你这到底是吐了多少血?!衣服都湿透了,痛不痛?小锦也伤得像个花瓜一样,哎呀你们两个祖宗,心疼死我了!一会儿照顾不到,怎么就弄成这样……” 苏软无力搭腔,只心神恍惚地听着他聒噪,却在快被抱进小榭的时候,转头看了看东方的靛蓝的夜空。 “太阳……快出来了吧……” 第五十章 江月何年初照人(二) 之后两三日,莫伤离奶妈模式再次全开,什么疗伤调理饮食滋补,洗漱起居洒扫通风,诸般事宜,不论巨细,都由他一手操持,如果不是苏软横眉冷对,丫甚至还企图在小榭里支个美人榻,晚上留下来陪床。(.好看的小说) “虽然你老得掉渣,但好歹也是个男人,男女有别你懂不懂?白天在我眼前晃还不够,晚上还要看你那张脸……我时日无多了,你就当积点德,让我少做几场噩梦吧……”苏软毫不留情地道。 “小软软越来越刻薄了,亏得人家连午觉都没睡,烟熏火燎地熬粥给你喝……”莫伤离有点受伤,但还是端过个细润的青瓷碗来,热腾腾一碗樱桃银耳粥,樱桃嫣红如珠,银耳剔透似玉,米粥莹白胜雪,里面还加了甜香四溢的冰糖桂花,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苏软觉得,如果非要从莫伤离这厮身上找出什么优点,那除了长得人模狗样之外,就剩下粥熬得还不错了。 不管厨子的人品怎样,至少苏软向来是不会跟饭结仇的,更何况经过东方连锦一场暴走,几乎丢了半条命去,不吃点好的补回来,又怎么对得起喷出去的那一腔子血。 “趁热吃趁热吃,我炖了两个时辰,最是补血养颜的,你看看我,这个岁数还如此肤白貌美,都是这粥的功劳。”莫伤离煞有介事地坐在苏软床前,捏了自己的脸颊显摆。 对,你肤白貌美,就算你不喝粥,你也肤白貌美,就算再过八辈子,你仍然肤白貌美。 因为你是老变态。 苏软腹诽,闷头喝了会粥,才问:“东方连锦死了没有?” 从出事那日至今,就再没见过他。 “我怎么会让他死。”莫伤离笑道,“只是些皮外伤,休息几日就会活蹦乱跳了,倒是小软软,这次又伤了五脏,如果不是你以前吃过赤焰草,再加上我压箱底的方子,现在哪还能坐在这里喝粥呢?” 他这么一说,苏软便觉得胸口又有点痛,皱了皱眉:“他变成那个样子,又是你造的孽吧?” 原不想问的,今时今日,她本能地不愿接收跟这群人有关的任何信息,但那天东方连锦的样子着实诡异,每每想起便脊背生寒,不问清楚了,憋在心里也迟早是病。 “关我什么事?”莫伤离脱口便要抵赖,大概自己也觉得亏心,挑了挑眉毛,“我不过是想要他们更强些罢了,他却不领情,噬魂之术这东西,哪是能半途而废的……” 噬魂之术? 这关键词听着有些耳熟,苏软在脑袋里搜索了半晌,捧着粥碗的双手忽然一哆嗦。(.无弹窗广告) 噬魂之术,夜雪传授给初月无忧及其族人的上古法门,可以吸取妖族的异能为己所用,让身为人类的初月部族,短短数年之内便横扫天下,险些将人间妖界变成修罗场,也让他们迷失了本心,泯灭了性情,疯狂地挑衅整个异界,最终阖族尽灭,或埋骨雪原之上,或陈尸疠水之下,或身陷囹圄之中,云散烟消,万劫难复。 这些事情,天绯和莫伤离都曾讲过,但再可怕的故事,听人讲来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个故事,只有真切切地面对过,才会知道那其中的血腥究竟有多血腥,残忍究竟有多残忍。 连日来每每闭上眼睛,总会看见东方连锦的脸,狰狞扭曲,被诡异可怖的邪恶黑纹割裂撕碎了的脸。风林苑中鲜衣怒马的东方连锦,海棠花下漫抚瑶琴的东方连锦,提及母亲,会变得冷冽又温柔的东方连锦,却在他倾力建造的母亲的小榭外,用最暴烈绝望的方式,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仿佛牢笼中濒死的兽,周身萦绕着森冷腐朽的气息,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挣脱,却最终要湮没在那片阴寒刻骨的黑暗里。 …… “你为初月部族留下后人,千百年来含辛茹苦,教养扶持,就是为了今天,让他们重蹈覆辙的么?”不算讥讽,也不算质问,苏软望着莫伤离,眼眸清浅,平和得几近悲悯。 许是从不曾见过小丫头这样的眼神,莫伤离怔了怔,眉宇凝结,却又转瞬飞扬开去,化成光风霁月的灿烂一笑:“小软软又在骂我心狠么?这却是冤枉我了,人间妖界,都是强者生存,那两个肉体凡胎的孩子,如不用非常手段,教他们些自保的本事,又怎能逃过你家狐狸的毒手?更遑论将来还要面对各大妖族了。东方世家这一脉,本就单薄得很,我可不想看着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断了初月部族的香烟。” “可你从来没有问过他们,到底想如何活着。” “不论如何活着,首先也必须是活着的才好。可小锦那傻孩子,总嫌噬魂之术血腥晦暗,弄脏了他,竟背着我偷偷运功抵抗,结果却被身上的妖力反噬……噬魂之术得来的异能,本就带着原主的怨念和戾气,你不镇住它,它便要吃了你,这个道理我早就跟他说过,可是他,却为什么偏要自讨苦吃呢……” “因为他终究是个人,所以还知道什么是脏,什么是干净吧……”苏软冷冷地道。 手里的樱桃粥仍然温热,却已经没有了继续吃的胃口,将碗丢在床边的案子上,扯了锦被蒙头睡觉。[] 逐客令下得很明显,被嫌弃的那个却没什么自觉。 “软软?” “……” “起来嘛。” “……” “别这样好不好,这谷里就咱们四个还能喘气能说话,城城是块木头,小锦跟我闹别扭,要是你也不理我,人家会闷死的……” “……” “刚吃了就睡,会积食,变成小胖猪……” “……”一根手指坚定地伸出来,中指,被子里的人,已经没耐心吐槽。 变你喵了个咪的变!老娘不定什么时候就让你们给宰了,哪有机会变胖猪?! 莫伤离歪着头看看那根手指,虽然不解,也猜出不是什么好意思,轻轻叹了口气:“我很快就要不在了,小软软又何苦这么冷淡?” “……不在?”苏软这才慢慢拉下被子,看着他:“你要去世?” 莫伤离不满地拍了下她的头,双臂张开在苏软面前转了一圈,“新衣裳,好看么?” 一袭花青绣金的簇新袍子,在透窗而入的夕照中流光溢彩,华美、妖孽又嚣张。 “你打算穿着它去世?”倒是第一次见他捯饬得如此明艳。 “讨厌!人家要穿着它出门啦!”莫伤离嗔道。 “出门……做什么?”经验告诉苏软,每次这货欢天喜地开始得瑟的时候,多半就是有什么灾难性的事情要发生。 “当然是有开心的事,要不然干嘛穿新衣裳出门。”莫伤离以袖掩口,笑得像个偷吃了仙丹的妖精。 苏软盯着他,心中警铃大作:“你到底又要怎样?” “小软软想知道?”桃花眼中流光妩媚。 “……” “我不告诉你,哦呵呵呵呵呵……”花靑袍子如云飘转,只留下一个扬长而去的背影,和一串欠揍的笑声。 莫伤离真的出了门,第二天开始,恒年峡中,须臾洲上,就再没了他的影子。 本来滚了就滚了,原也不是什么招人待见的东西,但苏软心中却因为他的离去而有了隐隐的焦虑和不安。 当然不是因为想他。 连日阴雨,云雾重锁,正是发呆放空的天气,苏软撑了把伞站在露台上,怔怔看着槛外空濛烟雨之中远远近近、层层叠叠,水墨似的无限江山。 胸口那颗异世之心,仍然跳得不疾不徐,曾经设想过无数次“离惊”催动,心脉爆裂的情景,至今却毫无动静。对于死亡这件事,她已经做足了准备,虽然身体里埋了颗定时炸弹、却又并不知道何时会炸的感觉,非常不好玩,可是既然豁出去了,她便不后悔。 现在焦虑的,反而是这样的无声无息。 天紫那女人说,只要她带着天绯的身体顺利离开,就会催动“离惊”给她个痛快。因为雪狐王族不能把异世之心这样的祸害,留在敌人手中。 那么,现在的风平浪静,到底是什么意思? 雪狐王族良心发现? 天绯从中阻拦? 还是……她没能顺利离开,中途出了什么乱子? 而莫伤离火烧屁股似的跑出去,又是为了什么? 不管为了什么,必定不会是好事…… 万绪千愁堵着,一时抑郁,一时又狂躁,只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出这片监牢似的大山。居高临下俯视,自己所处的这片绝壁,与山下浅碧色的江面似有万仞之遥,心中忽然生出些奇怪的念头……若是从这里一跃而下,就再不会是谁的囚徒、谁的祭品、谁的忧患,也就,不会是谁的负累了吧…… 东方连城走上露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那丫头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悲伤,却疑似正在盘算着怎么跳下去的侧脸。 疾走几步,将她扯离那道石栏,动作粗暴了些,油纸伞脱手落地。苏软揉了揉被抓疼的胳膊,疑惑地瞪着他,却又忽然明白了。 “我就是想想,没打算真跳。”冲着他一笑,“不到万不得已,我会尽量活着的。” “可你从来到这里,就一直在等死,不是么?”东方连城缓缓上前,将自己的伞撑在她头顶,动作很温柔,说出的话却没有半分暖意。 “落在你们手上,不等死难道还等着发红包?”苏软没好气地道。 “你不是等我们杀你,你是在等着有人帮你自戕。明明怕死得要命,却又不想做雪狐王族的拖累,想要了结自己,却又没有引颈就戮的勇气,所以你在等,等着雪狐王族或是其他什么人将你除了,一了百了……是和太子妃有过什么约定吧?自那日与她别过之后,就一脸随时作古的德性,你以为她能帮你了结?” “……我表现得有那么明显么?”苏软被剖析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从那天到现在,咱俩也没见几次,你偷着学相面了?” 用不着见多少次,只不过每次,都会看得入心入骨罢了。 这些话却是决计不会对她说的,只冷冷扬眉:“我劝你收了那个心思,当日放那女人走,固然是顾忌她在你身上做的手脚,怕逼得紧了玉石俱焚。但莫先生也断言,她绝不会在离开之后就要了你的性命,否则扶摇镇上,我又怎能容得她全身而退?” 苏软怔住:“她会不会,莫伤离怎么知道……又是读心术么?” “就算她想,也必定不敢,因为你们之间还有一只狐狸,她若杀了你,就彻底激怒了天绯。莫先生和我打了一个赌,赌那女人对狐狸心结难了,赌狐狸对你至死不弃,只要这二者并存,她便不会毁了你,只不过这些事情,你这个傻瓜却当局者迷罢了。” 苏软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该伤还是该怒,愣怔良久,缓缓从东方连城的伞下退出来,捡起自己的那把,向小榭中走去:“就算你们旁观者清,会看人心,精于算计,那又怎样?缺德事做多了,照样会遭报应的。而且只要狐狸没事,终有一天,会掀了你们的老巢。” 赌气发狠,却也不怎么露脸,颇有点像没出息的鼻涕娃娃,被欺负了又打不过,只好眼泪汪汪地威胁:等会让我哥出来打你们! “终有一天?”身后那个男人忽然笑笑,“也许不用那么久,但如果我是你,就该暗自祈祷,求上天保佑他永远也不要进到这恒年峡里来。” 苏软的脚步顿住,忽然有奇怪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来,很焦躁,很不安,不知从何而起,却又如此强烈。 “你……想说什么?”回身,紧紧盯住东方连城。 一声长嘶,自山下江滩上响起,骤然刺入耳鼓中来,尖利怪异得恍如鬼哭。仿佛是某种号令,继而便有无数锐器破空的声音,仿佛万千箭矢,带着能划伤人心的寒意,从四面八方的山谷向峡中激射而来。 苏软的心忽然开始狂跳,几步奔到露台边,抚着栏杆向山下望去,然后整个人瞠目僵在那里。 没有箭矢,没有锐器,疾如飘风、密如飞蝗般向江口集结的,居然是那些遍布在须臾洲上,追随东方世家左右,曾把她吓晕过去的无形无貌的黑衣人。 他们御空而行,奔雷闪电般迅捷,虽逐队成群,却除了刚才那声嘶号,无人再发一言。苏软站在高处,看着这些怪物般的家伙如临大敌却丝毫不乱地从山峡间掠过,迎向洲头江水分流的地方。 然后,便望见天龙飞纵般的一袭白衣,由峡口长驱直入,穿破云雾和江风,迎着黑衣人的战阵,以回山倒海之势径向须臾洲而来。 油纸伞再次落地,苏软傻傻地站在露台上,任雨丝风片扑面冰凉。 视野渐渐模糊,分不清是泪是雨,纵使喉头哽住,也仍然向着绝壁之下,轻轻地,几近黯哑地唤出了那个名字。 “天绯……” 第五十一章 游龙宛转惊鸿翔 风呼啸回旋,吹散了山崖间缭绕的残云,崖下江滩上那场无声却迅疾的激战,在视野里陡然清晰。(.无弹窗广告)强敌蜂拥下,天绯的身形像乌云翻滚中一道刺目的闪电,遥远得恍如隔世,又切近得动魄惊心。 妖孽的字典里永远没有踌躇二字,所谓战斗,便是摧枯拉朽,肆意纵横,全不在意环伺四周的敌人,究竟是人是鬼,亦或几百几千。 长袖激飞,挟风如同利刃,众多黑衣人根本不及贴近,便被凌厉的劲势撕裂,残帛碎纸般飘散开去。 原本该是修罗地府般血流成河的惨烈场景,细观之下却透着莫名的诡异,因为那些黑衣人虽前赴后继,如沙如蝗,却始终无人倒毙退出,也并不见半丝鲜血,即使在天绯的重创之□断肢残,但转眼便能接续愈合,重又疾扑而至,绝不似有形有质的血肉之躯,倒更像一个个飘忽来去,散而复聚的鬼魅魂魄。 “雪狐王族果然骁悍无双,不知遇见守归,能撑上几个时辰。”东方连城重又将伞遮在苏软头顶,居高临下看着江滩上的战阵。 “……手龟……”苏软无意识地重复,但眼睛和心都只放在天绯身上,也无暇去想为毛那么惊悚的一群杀手要起个这么卖萌的名字。 “守归是疠水中的亡灵,也是我初月部族的先祖。初月无忧全军覆没之时,留守南方的族人,也被异界各族合力剿杀,万千尸身投入疠水,亡魂却因为噬魂之术的缘故,上不得天堂,下不得地府,入不了轮回,只能在初月部族的故地上游荡,幸而肉身虽朽,生前的异能却未散,莫先生将他们集结起来,起了守归这个名字,就是要他们守住家园,在那个人归来之前,将所有进犯之敌,都困死在初月部族的故土之上。”东方连城慢悠悠说着那些事,看着天绯的目光,也漠然得仿佛在看一个不相干的人。 苏软却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望向他,心中有隐隐的焦虑和恐惧开始弥漫。 下面闯进来的那个人,是天绯,是睥睨妖界,无往不利的雪狐族少主,即便在苏家庄园和云起别院那样以一当万的战斗中,都只有他打别人的份,从未曾落了下风去。 这种级别的强敌登堂入室,就算骁远王爷素日里便阴沉内敛,喜怒不形于色,也决不至于如此淡定。 除非,他有必胜的把握。 莫伤离外出,东方连锦又伤成了那个样子,此时的恒年峡中,只剩下东方连城一个人统领着这群不人不鬼的东西,面对天绯,他凭什么能有这种把握? 经验告诉苏软,越是讲不通的事情,就越是意味着某种恐怖的可能。 特别是在莫伤离那个变态当家作主的这片变态的地盘上。 大脑在艰难地运转,眼睛的余光却似乎瞥到了什么东西,起初未太在意,隐约觉得不对才凝神去看时,整个人忽然呆若木鸡。 恒年峡腹地有处山坳,原本被缭绕的云雾遮住,看不出什么异样,此时风吹云散,站在绝壁露台上的苏软,才能看见一只暗黑如墨的庞然巨手,正从苍翠的林莽中缓缓伸出来。 苏软揉了揉眼睛。 没错,那就是一只手,虽然比锅底还黑,比一座山丘还大,但那嶙峋尖利的指甲,纤毫毕现的掌纹,都无一例外地证明了那的确是一只手,而绝不是脚丫子或者别的什么部位。 先是手指,然后是手掌,掀起无数泥土、巨石和草木,慢吞吞,静悄悄,惊世骇俗却又无比低调地伸到地面上来,像一件巨大的古典主义雕塑作品,唯一不同的是,丫会动,不是机械僵硬地动,而是灵活地,富于生命力地动,就像一个被活埋了许久的人,正很努力地想要从泥土里爬出来。 这比喻让苏软的心打了个哆嗦。 “那是逐龙鬼。”东方连城说,平淡温和的语气,就像在介绍自家的二大爷。 “……” “逐龙生前是创世神座下的悍将,有移山填海之力,生性刚烈,嫉恶如仇,后因南方大泽中妖龙作祟,便奔袭千里与之对决,妖龙凶猛无匹,二者战酣之时,海啸山崩,江河倒灌,万里长天尽为血色。整整三月之后,才终将妖龙擒住,再看脚下河山,却早已满目狼藉,生灵涂炭。逐龙愧疚无已,杀死妖龙后,竟自尽身亡,以热血滋养被毁掉的土地,才使得万物复苏,山林田野重又生机盎然。(.好看的小说)” “那……他不是你们一伙的?”听事迹不像坏人,但此时此地伸出只手来,又是什么意思? “刚才那些,说的都是逐龙,而非逐龙鬼。” “……” “逐龙埋骨之地,经过沧海桑田,便有了丽水,有了恒年峡,须臾洲,有了初月部族,后来,丽水成了疠水,水中满是初月族人的尸骨、仇怨和无法化解的不甘。长眠地下的逐龙,生前的本性随魂魄而去,遗骸千万年被这些东西侵蚀,早已充满残虐暴戾之气,成为逐龙鬼,再后来……” “再后来,莫伤离那孙子不知用什么办法把他鼓捣醒了,藏在那,专等着天绯或者其他什么冤家对头上门的时候,放出来咬人家,对么?”苏软冷冷地打断他,虽迎着风雨,紧握成拳的掌心里已是汗水涔涔。 东方连城居然笑了笑:“虽不中,亦不远。” 正说话间,山坳中逐龙鬼的另一只手也伸出了地面,手中还握着一具白森森的修长而巨大的骨架,不消问,想必就是那条妖龙了。 妖龙,龙骨…… “万年龙骨?!”心念电转之下,苏软悚然一惊。 “你也知道万年龙骨么?”东方连城淡淡说道,“普天之下的利器,能伤了雪狐王族的,唯万年龙骨而已,逐龙鬼于你的狐狸,也算是天敌了。” 苏软觉得全身的血都有些发凉,下意识地去看天绯。 天绯与守归们的战场,在须臾洲头,山势错落,江水曲折,从他所在的地方,无法看见峡谷更深处的情形,也自然不知道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只手遮天的家伙,正提了条全须全尾的万年龙骨,从地底下爬出来。 而守归们之所以没完没了地拦阻缠斗,怕也是为了要拖住他,从而给逐龙鬼赢得破土而出的时间吧。 喊他!刚才没有喊他是不想让他分心,但此刻,决不能让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冲进去! 一只手伸过来,轻描淡写地拂上苏软的后颈,苏软正深吸了口气准备放声大吼,却一阵剧烈的咳嗽,接着就像台被关了喇叭的电脑,不管怎么努力地张大嘴巴气沉丹田,也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苏软暴怒,血灌瞳仁地瞪着东方连城。 始作俑者也在冷冷地看着她,许久,才伸手理了理她额前湿润凌乱的头发:“要是不想被关起来,就乖一点,那样至少可以最后多看几眼你的狐狸。” 看你大爷! 这四个字苏软想吼却吼不出来,再看那边山坳里,逐龙鬼仍在无声无息而山崩地裂地向外爬着,半条黑漆漆的胳膊都已经露出地面,而另一边,守归们虽无法与天绯正面抗衡,却仍然如狼群一般凶猛而进退有度地缠斗着,有意无意地将整个战团引向峡谷深处。 不来点绝的不行了! 苏软猛地扯了扯东方连城的袖子,一根手指遥遥指向他身后的天空,虽说不出话,但双眸却骤然明亮起来,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手指的方向,仿佛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正从天而降。 然后,就在东方连城转过头去看天的瞬间,苏软忽然捡起地上自己的那把伞,迅雷不及掩耳地攀上玉石栏杆,从露台上一跃而下。 兵法上此计叫做:快看飞碟! 好吧,虽然这招在21世纪就连最烂的武侠片都已经嫌掉价不屑再用,但东方连城,哼哼,古代人,毕竟还是比较单纯啊! 跃出栏杆的刹那,有半秒钟对自己谋略的钦佩和对骁远王爷智商的鄙夷,但重力加速度之下风声呼啸过耳,浓翠浅青的山林江水以快得骇人的速度迎面扑来,脑袋里很快就剩了一片空白。唯一还能自主支配的动作就是紧紧握住手中的油伞。 之所以拿着它,一则是想增大点空气阻力,给自己多争取点时间,二则那东西是明艳的银朱色,在这阴云低垂满目黯淡之间,更容易被江滩上的天绯看到。 她只想让他看到! 从发现大黑手开始,就莫名地胆战心惊,再加上东方连城那厮一副成竹在胸的德性,总觉得狐狸要是冒冒失失闯过去会吃大亏。所以从起了这个念头到付诸实践,几乎就是本能的反应,没有任何迟疑。 只要他老人家能在百忙之中抬头看那么一眼,应该就会飞过来接住自己的吧,她对他有信心。就算他看不到……猫了个咪的,就算他看不到,反正从这里跳下去,着陆点也就在他和那群守归的正前方,啪地往地上一拍,场面壮观,他想看不到也不行了。到时候是直接哭还是把自己捡起来再哭都随他,只要别再往逐龙鬼那边去就好。 要是自己身子骨够硬,说不定被他捡起来之后,还能嘴唇颤抖地交代个遗言啥的,但估计没那么结实,况且也说不了话,那就算了吧。 从小到大苏软都坚持认为,即便将来混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也绝不会选择跳楼自尽,因为她胆小,看见蹦极都腿软,如果连楼都敢跳了,就根本不会再被别的事情挤兑死。 但现在看来,凡事总有意外,人,果然都是逼出来的啊! 玉色裙袖,银红伞面,仿佛空蒙风雨中盛开的一朵温柔又妖娆的花。看飞碟未果的东方连城反应过来时,眼中难得一见地有了些惊怒之色,宽大的黑色袍裾无声掠出石栏,像只俯冲而下的鹰,伸手便朝撑着伞做自由落体的苏软抓了过去。 苏软不知道东方连城已经近在身后,从跳下露台的那一刻开始,她脑袋里全部的思想感情以及千言万语就汇成了一个字:“啊――――――――――――――――!”至于其他的,不是她不想顾及,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逆风冲天而起,挟了雷霆万钧之势,转瞬已从千仞之下的江滩席卷上来,东方连城的手指堪堪握上苏软的腰带,某个煞气凛冽的白色身影便神鬼莫测地出现在眼前,劈手将目标物夺了过去,长袖飞扬间凌厉狠绝的一掌挥出,正中东方连城胸口,硬生生将他整个人打得像彗星撞地球般砸向江面。 一切都只在电光石火间发生,脑袋已经进入无信号状态的苏软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撞进了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下坠的势头戛然而止,雪似的身影凌空飞纵,托着她跃向刚刚跳下来的小榭房顶,银色靴尖踏上青瓦屋檐,突如其来的稳定和安全感反倒让她有点茫然。 愣怔了有半分钟,她才慢慢伸出手,很努力地搂住了横抱着自己的那个白衣妖孽的脖子。 “狐狸,你来啦……” 第五十一章 游龙宛转惊鸿翔(二) 呢喃着说出这几个字,意识到自己居然又能出声了,是东方连城的手段自动失效,还是刚才那一番飞腾跳跃大起大落,不小心搭对了哪根经脉,此时已无暇再管。 缱绻了半日的漫天风雨,似乎受了什么感应似的,在此时悄然停歇。绝壁之下,坠入江里的东方连城杳然无踪,众多守归失了统领,一部分无声地潜入江中寻人,其余的则无声地在岸上围观,方才还风云变色的须臾洲,此刻居然奇迹般地宁静了下来。 绝壁之上,苏软抱着天绯的脖子,像只饿傻了的考拉抱着世界上最后一棵带叶的桉树,不哭,不喊,但就是好像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天打雷劈也不准备松手了。 天绯居高临下地站着,通身杀意未消,整个人还散发着凛凛的妖异暴虐之气,拥住苏软的双臂虽略略放柔了力道,却仍然坚硬如铁,熊抱之下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异乎寻常的沉默,久了,让人有些不安。 “狐狸?”稍拉开些距离看着他。 还是那只狐狸,还是一如既往触目惊心地帅,虽然冷冰冰地眼眸血红,没表情也不搭理人,但仍然看一次就花痴一次,猫了个咪的怎么能这么好看…… “天紫找到你了么?她把身体给你了么?你现在是肉的么?”迫不及待地捏脸,热乎乎有温度,照脖子上咬了口,有牙印,应该是肉的。 长出了口气,心下大定,心情大好,仿佛清风骀荡吹过,这么多天的绝望、焦虑和煎熬,霎时间云散烟消。 …… …… …… “……你眼睛好红,拿澡堂子毛巾擦脸了?”后知后觉地伸手扒他眼睛。 “……” “……有没有忽然想吃胡萝卜什么的?”扒另一只。 迟钝归迟钝,脑袋里也并不是真的只有一碗卤煮,她当然知道天绯殿下的人生轨迹,跟澡堂子和胡萝卜没有什么交集,只是被某种低气压围绕,本能地觉得如果不调节调节气氛,似乎,好像,要倒大霉似的。 笑话很冷,被调戏的那个却总算有了些反应,没什么温度的目光从山崖下那群守归身上收回来,望向苏软。 “你说什么?”他淡淡问。 “我说……”舔了舔嘴唇,忽然笑靥如花,“这么多天,你有没有想我?” 有没有像我想你那样想我? “……” “有点点想的,对吧?眼睛红成这个样子,其实是见了我,激动得要哭吧,嗯嗯?”越说越高兴,没心肝地在人家怀里悠荡着两条小腿,逗闷子。 傻缺的重要特征之一就在于,由于缺乏最基本的敬畏之心,因此无论曾经的际遇多么悲惨,他们的乐观程度和好了伤疤忘了疼的速度,永远比正常人高得多。 天绯望着她,忽然就笑得冰天雪地。 从认识这妖孽到现在,曾见他如此瘆人地笑过两次,而每次,必定有人要惨遭他毒手。 现在前后左右没有旁人。 “啪嗒”,竹制品落地的声音,那把曾陪着苏软华丽丽地跳了次悬崖、此时已经散了帮折了骨、由“t”型变成了“y”型的银朱色油伞,终于恋恋不舍地脱离了死死攥着它的那只手,极其凄艳地坠入凡尘。(所以说影视剧和文学作品里拿伞当降落伞跳楼玩都是靠不住的,谁学谁杯具,珍爱生命,远离跳楼!) 通俗点说就是,被吓掉了。 苏软嘴角一耷,本能的想往地上出溜,妖孽的手臂却骤然收紧,让她半点动弹不得。 “以前太纵容你,是我的错,从现在开始,我会改。”他一字字地说,每个字都带着咯吱吱磨牙的声音,虽笑着,但眼眸深处却阴云垂天,说话间,苏软甚至还看见了他口中两颗雪白尖利的犬齿,正闪烁着逼人的寒光。 从动物学的角度来说,他怒了。 “……纵容我是好习惯,不用,不用改……那什么,你吃饭了么?屋里有点心……”心里发慌,笨拙地企图转移话题。 狐狸不说话,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将她放在膝上,然后腾出一只手,灭绝人性地拧住了她的脸。 又拧脸! 苏软痛得一声呜咽,想掰开那只铁钳子似的手,但见手的主人双目尽赤面色可怖,便又没了反抗的勇气,只能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像幼儿园里被阿姨虐了的孩子,茫然、痛苦、悲愤,却不得不忍气吞声。 那妖孽居然还问她:“疼么?” “……疼。”细如蚊蚋地回答。 “这样就疼了?”妖孽凉凉地看着她,“我原以为,你只会让别人的心,不分昼夜,疼得要死……” 说到最后一句时,目光阴冷,手上又加了点劲。 苏软的眼泪终于飚了出来,但脸在人家手里,也不敢强挣,就只剩下歇斯里地惨绝人寰地哭,凄厉的声音响彻山谷,真个是闻者惊心,听者落泪,就连江滩上静默的守归们,也不由向上瞥了一眼,才继续该干嘛干嘛。于是崖下救老大救得有条不紊,崖上拧孩子拧得鬼哭狼嚎,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松手,松手啊!好疼啊!回头我告诉你妈就说你拧我脸!人家被变态围着还天天想你,你见面就下毒手,缺德狐狸你还是不是人……” “不是。”狐狸理所当然地回答,指尖却在听见某人说天天想他的时候,不自觉地失了力道,见她哭得声嘶力竭,忽然皱眉侧首,扣着后脑勺将那张涕泪纵横的花猫脸捞过来,狠狠吻住。 起初极不温柔,报复社会似地肆意侵掠,但唇齿之间很快就浸润了肌肤的触感和泪水的味道,冰凉咸苦,透着无限心酸委屈,却又柔软鲜活得中人欲醉。 这个傻子,明明恨她没头脑、没出息、没心肝,甚至想过如果找到她,要不要索性掐死了干净,然而此时此刻,她就偎在自己怀里,有呼吸、有体温,被欺负了会疼会哭,虽聒噪得要命,却觉得整个世界都安稳下来,有了着落。只剩下一颗心犹自生疼,但不再是连日来上天入地寻她不着时,焦躁成狂的灼痛,而是只想与她拥得更紧些,贴得更近些,最好能血肉相溶,让她变成自己的一部分。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要你活着,你就得活着,要是敢放弃,我会先杀了你……嗯?”冰凉的唇流连在她的眼睑和鼻梁上,说着可怕的话,声音却黯哑得几不可闻。 苏软的哭声早在惨无人道的家暴变成惨无人道的非礼时便戛然而止,正傻愣愣地睁着一双大眼,抽抽搭搭任其蹂躏,她对妖孽的抵抗力是零,她知道,但闻听此言,仍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我没没没放弃。”只是当时,谁还顾得了那么多。 狐狸对她的辩解充耳不闻,慢慢地,一寸寸吻过纤柔的脖颈,直到整张脸都埋进她的颈窝时,才忽然不动了。 “我找了很多地方,可是,没找到你……”许久,他说。 所谓“很多地方”,就是东方世家在王朝十六州的二十六处别院和十二座兵营。所谓“找了”,就是把所有喘气的打飞,所有带顶的削平,然后掘地三尺,刨出地牢水牢酒窖密室等一切可能藏人的所在,直到将二十六处美轮美奂的府邸和十二座戒备森严的营盘变成三十八个骇人听闻的坑。 当然这细节部分他懒得说,苏软也是不知道的,此刻小丫头正处于被某个认知惊着了的呆滞状态里,久久回不过神来。 ……为什么, 她觉得, 妖孽的语气里, 透着, 那么深, 那么深, 那么深的 委屈, 呢? 妖孽?委屈?这两个词,就算在最不靠谱的噩梦里,苏软也从来没有将它们联系在一起过。 但此时,他就这样紧紧地抱着她,俊逸无俦的脸紧贴着她的颈侧,像情绪崩溃的人近乎发泄地捂着一条擦眼泪的毛巾(好吧我承认这比喻不怎么样),看不见表情,只能看见紧抿的薄唇和线条极美的下巴,灼热的呼吸熨烫着她锁骨处的肌肤,耳畔,向来冷淡凉薄声音也低沉得几近嘶哑。 …… “我找了很多地方,可是,没找到你……” …… 苏软胸腔里的某个器官忽然“喀拉”裂了道小缝,尖锐的酸疼,然后,那裂缝的纹路渐渐扩张蔓延,再然后,整副玻璃心肝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拎都拎不起来。 妖孽,委屈了。 明明该是无比诡异而恶寒的一件事,但为什么,她现在只想抱着他哭? 算一算,自己偷着跑出来,到今天好像是九天九夜了,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狐狸不告而别,九天九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她怕是早就疯了吧。 狐狸也是人(其实真不是),也有感情,也会难过,虽然离开是为了救他,但明知道他不顾生死地想要自己活着,却那样轻描淡写地留了一封信,就把他丢在雪山绝顶,还说什么想她了记得烧纸……那种时候她贫什么贫?! 自己养过的狐狸自己知道,他说话从来不喜欢夸张的,说是找了很多地方,那必定就是找了很多地方,而在他心急火燎到处找人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在太子妃家塞面?!在招摇镇上塞点心?!在恒年峡里塞粥?! 怎么不撑死你啊啊啊! 越想越觉得内疚,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人,虽然就算再给她一万次机会,她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跑出来换回他的身体,但不知为什么,看着他伏在自己肩膀上的样子,感受着他抓着自己的力度,听着他说话,就是觉得自己欠了他几辈子也换不完的帐!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谁能像妖孽这样,把她的性命看得如此之重,但她除了给他添乱,给他添乱,给他添乱,惹他生气,惹他生气,惹他生气,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对不起,”无措地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嗫嚅着说出两个字,便“哇”地哭了出来,“对不起!狐狸……” 较之刚才被拧得泪流满面,这次的哭更发自内心,也更触及灵魂,就连本来想借她小肩膀平复一下情绪,而暂时不想说话的狐狸,也听出了那悲声里肝肠寸断的伤痛意味,不由得抬起了头。 “别哭了。” “……对不起。” “别哭了。” “对不起!” “我让你别哭了。” “对不起!!!!!” “……” 狐狸仰脸望天,面色阴晴不定,良久,才长长吐了口气。 将那只犹自沉浸在深刻自我反省中的考拉从脖子上摘下来,小心揽进怀里,听她哭得抽噎,便轻轻拍着她的背。 “乖,有件事我不明白,告诉我之后你再哭,好么?”不着痕迹地转移注意力。 “……什么,什么事?”考拉轻而易举地上套。 “刚才,你都已经看见了我,为什么还要跳崖寻死呢?”而且还拿了把屁用都不管的破伞。 考拉呆呆地看着他,半晌,霍地从他的怀抱里直起身子,甩手就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光。 “你干什么!”狐狸抓住她的手,看见那张本来就被捏红了的小脸上又多了五个手指印子,眉毛当时就拧了起来。 “大爷的光顾着哭了!”小丫头气急败坏地往山崖下一指,“那里,那里还喵的有颗大地雷呢!” 作者有话要说:不顺眼,略改改,另外还想说:天绯是黑头发黑头发黑头发 其实白头发也好看,就是觉得白衣白发在雪原上飞来飞去,容易出交通意外 第五十二章 砰崖砖石万壑雷〔一) 一颗乌黑巨首探出地面的时候,好像还戴了顶明艳艳的绿帽子,后来那绿色四分五裂倾泻而下,才看出是半面山坡的植被教它给拱了起来。整个山坳早已满目狼藉,草木土石翻滚滑落,轻而易举地便填塞了山峡间的江面,江水倒灌,汹涌漫过须臾洲的滩涂,新雨后玉带凝碧,峰峦如洗的好景色,转眼已成一片山河破碎、魔怪横生的末世之相。 幅员辽阔、黑得让人眼前一黑的大脸,由于肤色太重,五官的轮廓不甚明显,只能看清脸上两只血红而凝滞的眼睛,两枚突出唇角的锋利獠牙,其余就只剩下触目惊心而又毫无生气的幽黯。 本已死去了千年的巨人,被人唤醒时只剩躯壳,携着地狱之中阴森而陈腐的气息,犹自不知世间沧海桑田已过,茫然四顾的样子,虽隔了飘渺的山岚和遥远的距离,也仍然让旁观的人心里充满了震撼、恐惧,和某些不知所起的悲伤。 “逐龙?”狐狸揽着苏软坐在小榭的屋顶上,看了两秒钟,便很识货地叫出了人家的名字。 “嗯嗯!”苏软猛点头,雪狐族的王子殿下,见多识广是应该的,但你那种仿佛认出了高中学习委员似的语气,是不是也太淡定了。 “从这里跳下去,就是为了要我防备他?”狐狸歪了头看着她,黑色的眼眸流光清浅。 “……他手里有整条龙骨做鞭子,我怕你……吃亏。”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干脆垂了头去玩手指。 自己大惊小怪了?可看见万年龙骨,就会想起初见他时,那鲜血淋漓的模样,整个人就慌了,跳崖什么的,也不过是想让他离那要命的利器远一些。 肩膀忽然被他揽住,一个毫无预兆而情绪复杂的吻,轻轻印在她的脸颊上。 “真傻……”半喜半怒的两个字,温柔得让人心头一颤。 苏软仍然在玩手指,却连耳朵都已经红了。 远处,逐龙鬼的半个身子现了出来,正缓缓抬腿向上爬,这个动作带来了地震般的效果,就连苏软和天绯脚下的山崖也开始微微颤抖,像一部壮观而惊悚的电影,在默然放映半天之后,总算被打开了些许的环绕立体声。 苏软拼命扯天绯的袖子;“咱们快跑吧!” 结果换来了一个淡淡的鄙视的眼神。 ……她差点忘了,天绯殿下的字典里,是没有“跑”这个字的。 “你,打得过他吗?”不是对他没信心,但且不说那厮的身量和来头,光是它手里拿的,那可是一整条万年龙骨。 “没有把握必胜,不过,它也没有。”天绯心情似乎还不错,漂亮的手指拈着苏软一绺长发,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发梢扫着她的小脸。 “那你还等什么,趁着他还没爬出来,削他啊!”苏软急了。 第二个淡淡的鄙视的眼神,再次悠悠地飘过来。 ……好吧,天绯殿下的字典里,也是没有“趁人之危”这四个字的。 可是天绯殿下,你的字典真的很不健全啊,什么字都没有你会不会变成文盲啊? “逐龙是上古战神,生时刚烈骁悍,死后也不应被那些污秽的东西所凭,受这种折辱,我既然看见了,就得帮他。”天绯说。 “帮他?怎么帮?” 天绯笑笑,幽邃的眼眸却在逐龙鬼完完全全爬出地面,巨大的黑色身躯遮天蔽日地矗立在峡谷中的时候,骤然明亮得如中天骄阳。 能与传说中的巨人一战,其实,他是很高兴的吧,苏软想。 “这次,你得陪我一战了。”天绯带着苏软跃向露台。 苏软苦笑,面临深壑,背倚绝壁,逐龙当前,守归环伺,除了他身边,已经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安置她。而这也意味着,等会狐狸在正面迎敌的时候,势必要分出心神和力气照顾自己。 她从未如此懊恼自己只是个手无缚猪之力的凡俗之人。 “对不起,每次我都是累赘……”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狐狸看了她一眼,皱眉:“不是。” “哎?” “你在这,很好。”平淡却不容置疑的肯定句,然后就转过头去,静静地等着逐龙。 苏软怔了怔,然后今天第n次,脸颊慢慢红了。 因为身形太大,逐龙鬼四下逡巡的样子显得僵硬而迟钝,但当它发现了这边露台上的目标,奔袭而至的脚步却让整个山谷都颤抖起来。 天绯目光专注地看着那黑色的庞然巨物渐行渐近,忽然抬手,尖利的指甲划过右臂,就像以前某个月夜他曾经做过的那样,鲜血毫无意外地涌出来,殷红明艳的液体,沿着修长的手臂流淌而下,蜿蜒潺湲,渐渐像极了一幅妖冶莫名的纹身画图。 苏软的心揪了一下,但并没有出声,她知道狐狸那样做必然有他的理由。 血越流越多,颜色也越来越明亮炽烈,却不滴落于地,而是如百川归海,缓缓流向天绯的掌心,在那里汇集凝聚,仿佛熔岩烧到高热,让周遭的风都变得有些灼烫起来,终于在某个瞬间到达了燃点,轰地白芒爆裂,夺人双目。 待光与热散尽,天绯手臂上的伤痕与鲜血也完全消失,掌中却凭空多了把杀气凛冽、张狂且犀利的长刀,锋刃六尺,湛湛如水,刀柄四尺,金铁凝光,有隐约的淡红蔓过整个刀身,仿佛刚刚从地狱血河中拔出,又濯洗过了皓月清华,莫名的勾魂摄魄,又莫名的触目惊心。 苏软从未见过狐狸用刀剑,以前无论遇见什么样的妖鬼人兽,他都只是空手肉搏,最多上爪子挠罢了,抄家伙,这还是第一次。可见对于那个黑大个,他是格外谨慎,也格外重视的。 还没来得及研究这么长一把刀,他究竟是从哪拔出来的,便听得风声骤起,一条巨大的苍白龙骨,已山呼海啸着迎面横扫而来。 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压迫感,黑云盖顶,狂潮拍岸,泰山崩于前,都是传说中极富压迫感的场面,身处其间,人会因为自己的渺小和无力而感到恐慌甚至绝望,但此刻,迎着逐龙手中的那条龙骨的劲势,苏软却觉得就连恐惧和绝望的能力都已经被全部逼走,整个人仿佛成了大荒世界中的一只蚂蚁,只是一只蚂蚁,而下一秒,席卷的飓风就要把自己吹到虚无飘渺的不知道第几重天上去。 刑天舞干戚,今天,总算,见识了…… 幸而有一脉清寒忽然闪电般刺入视野,将她晃得回过神来,那是天绯长刀反转的光芒。 “嘴别张那么大,石头会飞进去。”淡淡揶揄的语声,那只缺德狐狸居然还有心情笑话她。 但接着便见他颀长的身形腾入云霄,泛着靡丽血色的刀光,挥出战天斗地的气势,径直迎上了袭至近前的龙骨。 两种截然不同,却都极具毁灭性的力道在峡谷间相逢、碰撞,声若惊雷,两侧群山剧烈地抖动起来,让人几乎无法站立。黑色巨人的身影却居然被迫得后退半步,龙骨失了准头,倒划过几重山峰,削平了峭拔的峰顶,草木纷飞,岩石翻滚,一派地裂天崩之象。而天绯则挟了这一击之势,凌空欺身而上,不给对手喘息的机会,刀光暴涨,如日冕喷薄,直取逐龙面门,硬是将那庞然的黑色身躯又逼退数步之远。 苏软瞠目,脚大,果然步子就大,几步就要退到谷口了呢……但这个好像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么小巧的狐狸(==),凭蛮力对抗那么巨大的逐龙,竟然占了上风啊! 知道妖孽霸气侧漏,但仍然想不到会这么凶残,原本想着他以小搏大,多半要采取些迂回灵巧,四两拨千斤的战术,谁知他居然提刀就上!居然硬碰硬!居然还占便宜了!这是什么精神?!这就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狭路相逢勇者胜妖孽会武术谁也挡不住的精神啊啊啊! 刚才被龙骨吓得不会动弹的熊样已经完全消失,苏软将拳头塞进嘴里,拼命堵住满腔欢欣鼓舞,一双大眼星光璀璨地望着半天空骁悍搏杀的男人。 那边厢,天绯与逐龙的战斗已渐入白热,龙骨势沉,刚猛无匹,长刀狂烈,锋锐绝伦,缠斗一处之时,刀兵轰鸣,峰峦摧裂,妖孽白衣猎猎,巨人脚步隆隆,整座恒年峡都在充盈天地的暴戾之气中颠簸震荡,似乎随时可能被夷为平地。而绝壁上的露台,却因为天绯罩着,而得以在毁天灭地的攻击下,在飞沙走石的乱境中,暂时安然无恙。 逐龙的进攻是一种六亲不认的无差别进攻,因为没有思想,所以毫无顾忌,天绯却仗了一寸短一寸险,刀刀不离敌人的面目五官,不知是不是出于本能,黑大个并不怎么在意身体受伤,却似乎十分担心自己的脸被刀剁毁容了,屡屡躲闪回护,无形中杀伤力便打了折扣,终于教天绯逼得紧了,发起恨来,全力抡起手中龙骨纵劈而下,龙尾撞上天绯的长刀,转瞬又弹了开去,黑色巨足倒退两步,却正踩入一条山壑,但听砰然巨响,竟整个人仰倒在地。 而天绯也在承受了这一击之后,翻转飞落在露台上,长刀犹自铮鸣颤动,袅袅无绝,苏软连忙跑到他身边来,却骇然看见他面白如纸,唇色发乌,虽仍笔直地站着,一缕鲜血,却正从他持刀的右手虎口缓缓渗出来。 “……狐狸?”轻轻抓住他的胳膊,尽量不让声音抖得太厉害。 狐狸看着她,忽然笑了笑:“这山谷里,好像有不干净的东西。” 第五十二章 砰崖砖石万壑雷(二) 不干净的东西?苏软悚然四顾,除了满目狼藉,什么异常也没有。 然而未及细问,便觉视野一暗,那逐龙鬼已腾空跃起,似乎受到某种莫名之力的驱策,变得更迅疾也更凶狠,万年龙骨带着撼天动地的狂暴之力呼号舞动,巨大的身形如暮云垂天,黑沉沉阴冷冷地兜头压了过来。 狐狸伸臂将苏软挡在身后,一语未发,逆了扑面的狂风提刀而上,白衣凝霜,刀光如血,冲向逐龙鬼时,仿佛流星飞火撕裂夜色,砰然一声巨响,神鬼皆惊,瞬间已格开了万年龙骨那足以崩摧五岳的一击。天绯却不作半点退守之势,反趁着逐龙鬼落地不稳之际,迅如闪电地欺上它的面门,飞扬长袖挟裹了刀锋,在那张漆黑宽阔的脸上急速划过,从左颊到右颊,硬是刺拉拉割出了一道横亘整张脸的骇人伤口。 苏软心里犹自纠结着天绯奇差的脸色,和所谓“不干净的东西”,待回过神来,就见那妖孽已经把人给毁了容。当下半忧半疑,忧的是狐狸之前的状况明明很不好,如此强守强攻,不知会不会伤着,疑的是这种类似大老婆打小三般疯狂攻击人脸的战术,以前从没见他用过,那狐狸打架确实爱上爪子,但冷艳高贵,从不挠脸,这次虽然是用刀挠的,也实在不像他的风格。 正百思不解,却见伤了脸的逐龙鬼落地之后蹬蹬蹬连退数步,竟把龙骨一丢,仿佛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般,双手捂住面庞轰然仰倒,抽搐着发出几声低沉而怪异的呜咽。接着,便有滚滚黑水从它的指缝间喷涌而出,看不出是血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却显然已经让它暂时没有了战斗的能力。 但来不及高兴,就见天绯的身形在半空晃了晃,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精神和体力,忽然连人带刀坠了下来,砰然砸在被雨打湿了的青石露台上。 苏软怔住,一颗心也随着那下坠的势头,落到黑暗无底的深渊中去,呆愣了几秒钟,才踉踉跄跄跑到近前,见狐狸双目紧闭,脸已经惨白得像雪,嘴唇也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青黑,掌中长刀不知何时烟消云散,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整个人寂然无声地倒在那里,全不见了片刻之前与逐龙鬼对决时骁武凭陵不可一世的样子。 苏软觉得腿有点软,没撑住便在他身旁跪坐了下去,想拉他起来,手伸到一半又怕他此时伤了内脏筋骨,贸然拉动会造成更要命的后果,于是转而抚上他的脸。 触手冰冷,而且,好像没有呼吸。 身子伏得更低了些,伸开双臂轻轻拥住他,露台上太凉了,她得让他暖和一点。很想镇静,但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得厉害,她也没有办法,索性就那么哆嗦着。正在手心里呵了热气准备帮他焐焐耳朵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揽住了她的腰。 “为什么每次你想让我暖的时候,自己总是凉得像块冰?”黑色的眼眸睁开,很认真的疑问句。 苏软像个呆瓜似的跟他四目相对,半晌,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脸颊,撇了嘴呜咽出声。 故意的对吧?怕吓不死她对吧?自由落体是要闹哪样?躺在那装断气是要闹哪样?! 狐狸以手撑地,缓缓坐起来,黑眸幽邃看不出情绪,盯了那张悲愤的小脸几秒钟,将她轻带入怀,修长的手指揉着她的发丝,片刻之后,说的却是:“这谷中的邪毒已入我血脉,今天也许会葬身于此。” 轻轻的,极尽温柔的语气,贴着苏软的耳朵,像告诉将要上幼儿园的小孩,今天可能会晚点来接她。苏软的脑袋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轰地炸了,惶惶然想要抬头,却被那妖孽加了力道熊抱在胸口,半点动弹不得。 “果真如此,你不可与他们硬拼,要等,要忍耐,几大妖族不会坐视洪荒之门被打开,妖界与莫伤离必有一战,那时,也许你还有一线生机。” “……” “若到最后,终究无法脱身……你得自行了结性命……会疼……但必须如此,否则一旦被献祭,你便形神俱灭,连魂魄都保不住。” “……” “我死为妖鬼,不入六道,也无法再插手阳间之事,但我会在这里等着,你若脱险最好,如果也成了鬼魂,我送你到冥界,送你进轮回,阴阳路上,不会让人欺负你……” 从认识他开始,妖孽极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虽然语气平静,信息量也很大,可是传到苏软耳朵里,就全部被翻译成了六个字——他,在,交,待,后,事! 但是……为什么?!凭什么啊!好不容易找回他的身体,好不容易见了面,明明刚才还龙腾虎跃,一把大砍刀抡得鬼哭神嚎,转眼间便说什么毒入血脉葬身于此?!这什么变态的设定?!苦情戏啊?!不给留活路啊?!有种干脆弄死我得了! 无可抑制的愤怒,因为无可抑制的恐惧。苏软小脸刷白,拼命搂着妖孽的腰,像是怕略松手他就飞了,忽觉倚着的胸膛无声一震,猛抬眼,正看见有血液从他的口唇中奔涌而下,洒落在胸口的白衣上,血色暗黑,淋漓竟如墨染。 苏软顿时就疯了。 “东方连城!!你死了没有?!没死就给我滚出来!!!”忽然冲着露台之外,歇斯底里地吼。 “我在。”风里传来漠然的回应,似是隔着不近的距离,又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循声转头,槛外一座被削平的山峰上,不知何时已集结了大批的守归,东方连城临渊而立,正遥遥望着她。因为挨了天绯一掌,又刚从江里捞上来,这人的面色也好不到哪去,黑色锦袍犹自湿淋淋的,乌亮长发蜿蜒散落,不似平日般高贵严整,通身上下却更多了些莫名的妖邪阴冷之气,让人看了便觉得脊背生寒。 “莫伤离那老不死,又躲在哪偷着乐吧?散戏了,让他出来。”苏软直盯着他,一字字地说。 “莫先生这次真的有事外出,临走之前还托我转告雪狐族少主:须臾洲上风景如画,埋骨于此,总强过那极北之地,万年苦寒。” “这么好,他怎么不先挖个坑把自己埋了?”苏软怒极反笑,“打不过就下毒,你们还要不要脸?!” “无须下毒。”东方连城仰头看了看天,“恒年峡的每滴水、每阵风里,都浸透了瘴疠之毒,那是我族人数千年不死不灭的怨恨之意所化,人间妖界,无论谁贸然闯入,都会被夺命于无形。他从进得恒年峡,就中了瘴疠之毒,却因救你心切,浑然未觉。方才又力战逐龙鬼,才使得毒入血脉。所以实实在在,不关我们的事。” “骗人!这谷里根本就没有瘴疠之气,而且,我在这住了好几天,不是也还活着么!” “谷中虽看不见瘴疠之气,但看不见,才是最要命的。”东方连城缓缓道,“还记得当日乘船而来,莫先生给你的孤城花叶么?江上瘴疠,口含即可避毒,但来到这恒年峡里,我们却要每日服下一片,才能安然无恙。至于你,怕你耍性子不肯吃,已经加在早餐的菜肴里了。” 苏软张了张口,却喉头发涩,什么也说不出来。怪不得在这个时候,莫伤离可以放心将她留在谷中,自己穿得像个锦囊一样死出去,跑得连根毛都不见。怪不得天绯闯进来,摧枯拉朽纵横披靡,东方连城却仍然那样波澜不惊。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设下了这个必死之局,最致命的剧毒,早已弥漫在看似清新的江天山水间、微风烟雨里,而所有守归、逐龙、没完没了的缠斗、惊天动地的搏杀,到头来,竟都不过是陪衬罢了。 “要怎样,你们才肯为他解毒?”深吸了口气,问。 “无解。” 苏软暴怒。 “孤城花生长之处,只有莫先生知道,他外出三日,便给每人留了三片孤城花叶,晨起服下一片,可保一日无虞。很不巧,今天是最后一天。”东方连城慢慢勾了唇角,只是眼中没有半分笑意:“更何况,雪狐族少主的本事,方才已经领教过,连上古战神都不是他的对手,我们又怎会自掘坟墓,为他解毒?所以,无解。” “无解也要解,否则他死,我死。” “此时此地,生死已不是你能决定,乖,回去休息。”说罢抬了抬下颔,身侧一队守归已悄然越过山壑,迅疾地向着苏软扑过了来。 天绯仍在地上坐着,眼神冰冷地望向那些守归,待它们迫至近前,忽然伸臂掩住苏软的耳朵,另一只手运掌如风,砰地向下拍出。 坚固宽阔的露台,在这一掌之下竟如同水滴落入静湖,泛起圈圈涟漪,只是那骇人的声势,却绝不似湖水般荡漾温柔。遍地青石挟了刺目的光焰一寸寸爆裂开去,暗器流矢般四下激飞,仿佛万道霹雷在两人周遭炸响,奔袭而来的守归们教那碎石与飞火沾着,竟如同浸了油的纸人,瞬间燃烧起来,只发出几声呕哑嘲哳的嘶鸣,就在明明仍带着雨水气息的风里,转眼成灰。 “我还没死,你是不是太心急了些?”天绯问东方连城,目光却只流连在怀中小丫头的脸上,仿佛少看一眼,就会少块肉似的。 “垂死一击,仍能有如此威势,本王佩服。”东方连城略歪了歪头,看着天绯额间越来越暗淡的火焰印记,和冷汗淋漓的苍白的脸,“抱歉,也许是我急了些。” 雪狐王族能以元神化火,可焚烧万般邪祟黑暗之物,却也如点灯熬油,耗损的是自己的性命,加之他本就身中剧毒,殒命也不过须臾之间,所以,原本冷眼旁观就好。 只是,有些不想看见那两人相拥对望的样子罢了。 苏软从天绯的臂弯里直起身,长出了口大气,刚才那阵势,定向爆破啊,要不是妖孽还知道堵着她耳朵,估计这会已经聋了。 摸摸妖孽的脸,轻叹,用衣袖小心翼翼地帮他擦去那些汗水和血迹,傻乎乎端详。 “大爷,没事长这么好看,小妞实在舍不得你一个人死呢,怎么办……”半晌,忽然很流氓地用两根手指挑了挑人家的下巴,颇认真地问。 狐狸不回答,微扬了脸任她调戏,望着她的目光却幽邃如深海。 “不如,你带上我吧……”双手勾住狐狸的脖子,笑颜如花地商量,“今天又是风又是雨的,黄泉路上肯定很冷清,我不陪你,你不无聊么?” 我不想等什么一线生机了,不想再为那飘渺得几近虚无的一线生机,而继续在这满是毒瘴、污秽不堪的地方苟延残喘。我知道你曾经那么执着地想让我活着,就像我此刻这么执着地想陪着你死去。求死不是因为恐惧和绝望,也不是为了报复谁或者成全谁,只不过,不打算再跟你分开了而已。那么多人惦记着异世之心,但这颗心,早就附在你身上了,你死,它也会死……说到这个,真想问问莫伤离,用一颗死了的心做祭品,冰冷枯槁味同嚼蜡,怕不怕触怒神灵,招下雷来劈了他?你是异界之妖,死后为妖鬼,不入六道,我是异世之人,死后更不知会变成什么,流落到哪个世界。也许我们终究会分开,但至少此时此刻,我想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是魂魄牵着魂魄,飞出这监牢似的峡谷,去看看外面的明媚春光、暖风青草也好。 这些话,最后还是哽在了喉头,没有说出来。心里骂着自己果然到死都是个没出息的东西,人却已经更没出息地缠在狐狸身上,撒娇耍赖模式全开。 “狐狸,求你了,带着我吧,就算莫伤离不能拿我祭祖,你爸爸也会炖了我以绝后患的,你好意思把我扔在这么?你刚才不还说,等我变成鬼你送我入冥府么?我等不了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好不好……”脸颊贴了狐狸的胸口,边拧搭着边轻声软语,像个嘴馋又惯于卖萌的孩子,不屈不挠地讨要着她的糖。 狐狸不说话,也没表情,只是周身气压低得几近森冷,拥着她的手臂也越收越紧,几乎要勒断她全身的骨头似的。 苏软渐渐觉得颇有些疼,正想说哥啊就算你同意了,也不用选择拿胳膊箍死我。整个人却忽然被那妖孽大力推了出去。 跌落尘埃的瞬间,余光刚好瞥见不远处的山谷,一个遮天蔽日的巨大身躯,正以某种不可思议、几近疯狂的速度,向着露台猛扑过来。 我勒个喵的!这不是逐龙么?但,那身灿如烈火的红毛是怎么回事?它刚才偷着焗头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见有留言讨论天绯和刀的问题,我的设计理念是这样的:古代一尺大约23厘米左右,狐狸的身高怎么也得一米八起,差不多一米八三左右,也就是所谓的身长八尺,那把刀是他血气所化,长一丈,确实比他身高要高些,但还不到1.8倍那么夸张。读过三国的都知道,关二爷身高九尺,青龙偃月刀长九尺五寸;张翼德身高八尺,手持丈八蛇矛,人家那才叫霸气侧漏;小布布身高九尺,方天画戟也有一丈二。所以男人嘛,打仗嘛,兵器比个子高点打着也好看对吧? 第五十三章 君去春江正渺茫 第五十三章君去春江正渺茫 小时候混姥姥家,孩子们如果闹腾得凶了,大人会瞪着眼睛吼:“干嘛啊?!红毛啦?!”,用以指代各种癫狂、暴走、无法无天的状态,但今时今日,直至今时今日,苏软才算真真切切地见识到,究竟什么叫做――红,毛,了! 此时的逐龙鬼,看上去就像一只从发廊跑出来的刚做了洗剪吹一条龙乡村非主流造型的很嗨很嗨的大猩猩,头顶、肩背、四肢之上,都已经诡异地生出了一层妖红的长鬃,行动之间如烈火燃烧,却并没有半点火焰的鲜亮和温暖,而是冰冷的、晦涩的,仿佛在寒风中太久而凝固了的血,衬着狂暴的攻击之势和仍旧黝黯漆黑的身躯面庞,说不出的乖张骇人。 其实在遥远的洪荒年代,战神逐龙,本就是巨身红鬣,披霞浴火的形貌,只是死后埋骨于此,经年被疠水中无尽的怨灵恶鬼所凭,浸染了不得轮回的憎恨欲望、悲愁执念,又教居心叵测之人用异术驱使,才会成为今日这般凶猛而丑陋的妖魔。刚刚天绯那当面一刀正中其要害,使得通身邪祟之气散去了不少,才略略现出些生前的模样,奈何却是表不及里,就仿佛一具僵尸忽然做了个美白抗衰疗程,皮肤细腻而骨肉朽烂,看上去反而更加怪异可怖。 旁边山崖之上,东方连城的眉皱了皱,宽大黑袍忽然腾风而起,向着苏软的方向无声飞掠了过去。 他原本才是真正操纵这场战局的人,从逐龙鬼爬出地面,一举一动都受他驱策,莫伤离亲传的法门,本该万无一失。但此刻,有些事情渐渐超出了掌控,眼前那庞然巨物似乎有了些意识,又似乎彻底陷入疯狂,凶猛而暴戾的攻击,他竟无法阻止。 幸而那狐狸及时将苏软推了出来。 这些情由苏软完全不知道,也完全不想知道,狐狸那突如其来的一推力道极大,让她呼啦啦飞出数丈后,撞上小榭的门扇才跌落在地,浑身的骨头都要摔散了。 咬牙爬起来的时候,发现天绯仍然远远坐在那里,垂了双臂,面色如雪,头顶逐龙鬼的巨掌已凌空挥下,狂潮般的掌风激荡得白衣长发张狂乱舞,而他恍若未觉,只专心地望着她,仿佛此生就剩了这么一件事情可做,眼神安静又温柔,四目相对,那妖孽居然还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嘴唇,语声被逐龙鬼的吼叫湮没,但苏软仍然看出了他说的是――闭上眼睛…… “啊――” 苏软二十年培养的语言表达能力,此刻全部消失,就剩下这么个撕心裂肺的枯涩音节,卡在喉头,上下不得。(.)通身的血都已冰凉,人却忽然开始朝着狐狸的方向狂奔,那一刻心里没有惊恐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绝望,只是像春运赶火车似的,拼了命地想要抢在逐龙鬼的大手拍下来之前重新扑到那妖孽的身上去。 …… 后来的后来,一妖男回忆往事,顺手扯了自家小妞的腮帮子,眼中流光清冷:“找死的时候跑得倒快,我最后一点力气推你出去,不当回事,嗯?” 小妞被养痞了,也不说话,张大嘴巴咬他的手――喵了个咪的,推我?就算被拍成肉酱,老娘也要跟你盛在一个盘子里! 之后自然而然想起一个人,目光黯淡下去,心里某个地方却变得异常温暖而柔软:“但如果我们都变成了肉酱,东方连锦会生气的吧……” ……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当日东方连锦是怎么出现的,如轻烟飘纵,又似卷地风来,一袭春水凝碧的袍袖,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横挡在逐龙与天绯之间。 从那日苏软呕出几十两血后,这人好像还是第一次露面,脸上仍有些重伤未愈的憔悴,却无损眉目如画、长发如仙的俊逸卓然。银冠未束,缓带轻袍,散漫得近乎懵懂的模样,仿佛日高初起,遛着弯便一脚踏进了这无可挽回的死局。 “混账!”暴怒却掩不住惊骇的一声厉喝。东方连城刚刚抓住苏软的衣领将她拖回来,抬眼便看见自己的胞弟正气定神闲地站在那个极其找死的位置上,饶是阴冷淡定如他,也不禁勃然变色。 逐龙鬼的巨掌终于拍在露台上时,整个世界都暗了暗,却有夺目的妖绿色光芒从东方连锦周身暴涨开来,仿佛一面虚幻而坚实的盾,在天穹陷落般的昏沉之中,以不可思议的强硬姿态替天绯挡下了这原本万劫不复的一击。 如同星辰殒于大地,猛烈的震颤和轰然巨响使得山川变色,然而东方连锦修颀的身形纹丝未动,只有狰狞黑纹,在清隽的脸庞上清晰浮现,又转瞬淡去,连同双颊最后一丝血色,都消褪得干干净净。 逐龙鬼进攻未果,变得更加狂躁起来,待要再扬掌时,那拦住他攻势的诡异绿光却骤然漂浮伸展,象张柔韧的网,凌空罩住了他的上肢头面,且越束越紧,几乎要勒入它的皮肉里去,一时挣脱不得。(.无弹窗广告) 东方连锦低头,默默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崭新的玄色锦缎长靴,此刻踩裂青石,陷入地面足有三寸,费了些力气拔出来,却终究是脏了。 蹙眉,摇头,转身,两步走到天绯跟前,随手将一片冰凉的事物塞进他口中,然后运指如风,在天绯胸口飞快地拂过,一连串动作自然又迅速,待到东方连城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东方连锦已施施然站起,朝着他们走过来。 “别怕,他不会死。”伸手,摸了摸正咬着东方连城手臂的苏软的头,言笑晏晏的样子,像安抚一只炸毛的小猫。 苏软被东方连城钳制着,一直徒劳挣扎,拼命往天绯的方向使劲,却在东方连锦说了这句话之后,忽然安静下来。 许是被刚才那情境震撼,不由自主地便相信了他,只是这人的笑颜太苍白,又太明朗,晃得人心慌。 “……你没事吧?”下意识地问。 “谁知道。”东方连锦闲闲地挑眉,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伸手,一根一根去掰东方连城抓着苏软的手指,似乎打算就这么把小丫头从自家哥哥的掌心里抠出来。 “你给他孤城花叶。”东方忽然连城开口,一字一字,不是质问,而是很阴郁的肯定句。 “嗯。”心不在焉地回应。 “你哪来的孤城花叶?” “你猜?” 啪! 黑色袍袖扬起,重重的一掌,毫不留情地掴在那张微笑着的脸上。 …… “软软,他打我。” “……” “我们做了二十几年兄弟,除了校场之上,他从没动过我一个指头,今天可都是为了你们,小软软,你得给我做主。”随手拭去唇边血色,语气很委屈,眼底却仍带着戏谑的笑意。 苏软原本想说他揍你你就揍他啊反正他也欠揍而且我这副德性怎么给你拔创?但脑子里正在想另外一个问题,想着想着就怔了怔。 孤城花叶,他们每人每日只有一片,一日未食,便会身中瘴疠之毒。那么,这个人,又怎么会有一片可以给天绯? …… “那片,那片花叶……是你的?”她望着他,呐呐地问。 “是我的没错,但,小丫头,你那个眼神……是打算现在就凭吊我么?不嫌太早了么?”东方连锦道。方才那一巴掌打得的确不轻,嘴角刚刚擦过,就又有殷红渗了出来,他只好无奈地接着擦。 “你如愿以偿了?”东方连城冷冷道,声音却艰涩得听不出情绪。 “你看出来了?”东方连锦转头看看犹自在网中挣扎的逐龙鬼,笑得甚是愉悦,“我现在承认,噬魂之术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今天,它帮了我的大忙。” “帮你背叛,帮你送命?” “求生得生,求死得死,皆大欢喜,有何不可?” “莫先生说过,其实你早就厌烦他,厌烦东方世家,也许还有我,只是厌烦得太久,连自己都浑忘了而已,总有一天,你会做一些让人头痛的事情。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你竟下了如此大的血本。” “莫先生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可真伤人心。”轻叹,脸上却不见半点伤心的样子,“其实也没有那么厌烦,只是不想从生到死,都受人摆布而已 “打开洪荒之门,复兴初月部族,是我东方世家存在的根本,也是你我毕生的使命,列祖列宗等待千年而不得的机会,如今就在眼前,你忍心为了一己的喜恶,让其付之东流?!” “噗……”东方连锦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眼底却是一片清寒,“初月部族,列祖列宗,你认得他们是谁?他们又认得你是谁?门后那个女人,当初可以为了与人相争,亲手灭尽阖族骨肉,又焉知有朝一日她出得门来,不会再灭一次?说到底,真正放不下她的,不过就是个莫伤离罢了,可笑我们世世代代都唯一个疯子马首是瞻,还入心入骨地跟他一起发疯。” “住口……” “东方连城,兄长大人,幼年你曾说,长大了要做个游侠,纵横四海,扶危济困,到如今你的本事早已胜过游侠千倍,吸取着妖邪之力,驱策着上古逐龙,心坚似铁,连喜欢的女子也可以亲手禁锢,送上祭台,但不知当初那一份剑胆琴心可还在?生而为人的乐趣和自由可还在?剖出这个小丫头的心肝固然容易,但此后梦中相见,你还有面目再叫得出她的名字么?醒来揽镜自照,不会觉得面目狰狞,心冷如灰么?” “住口!” 劈面又是一掌,东方连锦被打得偏过头,几乎站立不稳,然后连鼻子里都流出血来,拂拭无用,索性用袍袖掩住。 “你大爷的东方连城!”苏软又惊又怒,终于忍不住发飙,“他可是你亲弟弟,你想打死他?!” 下一秒便被狠狠地掼在地上。 仰头看到东方连城的脸,从未见过的,暴怒又悲伤的脸,血灌瞳仁,浑身都在发抖,仿佛随时会陷入疯狂,又好像一阵风来,就会将他吹得垮下去。 “打死?!”他指着东方连锦,笑容冰冷刺骨,“他五内破碎,经脉尽断,又身中瘴疠之毒,早就是个死人了,你……看不出来么?!” …… “别危言耸听,我至少还能再撑半个时辰。”东方连锦不满地纠正,血从掩着口鼻的袍袖上洇透出来,浓艳如碧水红莲,对上苏软傻愣愣的眸子,便又眉宇飞扬地笑了,“要是有小美人陪着,一个时辰也是说不定的。” “东方连锦……”嗫嚅着叫了这四个字,眼泪就滚了出来。 “别哭,别哭啊,你一哭,我心都碎了。”习惯性地甜言蜜语,抚着胸口时才想起来,现在,心可能真的碎了。 于是苦笑,用没沾血的那只手去拍苏软的头:“有点出息吧小丫头,为了别的男人哭成这样,你家狐狸会吃醋的。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答应我个不情之请如何?” 苏软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这个家伙,”指了指东方连城,“虽然刻板又无情,蠢得让人伤透了心,但好歹是我哥哥,无论如何,给他留条生路可好?” 苏软未及回答,东方连城嘲讽的语声已凉凉入耳:“现在才想起手足之情,未免多余了些。” 双臂齐震,黑色广袖如大蠹激荡,便听得尖锐的啸声又起,原本在周遭集结待命的守归,忽然倾巢而动,像一天乌云,朝着露台上久坐未动的天绯猛扑过来。与此同时,困住逐龙鬼的妖绿光芒,也随着东方连锦无力坐倒,而渐渐暗淡下去,再不能束缚住狂躁的巨人,五指箕张的漆黑大手,在挣脱罗网的一瞬间,就已暴虐地抓向那个似乎早应被它杀死的白衣男子。 苏软红着眼睛,起身便要冲过去,视野中却忽然炸裂开一片明晃晃的白,瞬间掩住河山万物,让人辨不清天地四方。 茫然焦躁之时,腰身忽然被熟悉的手臂揽住,接着,便听见某妖孽在耳边问:“傻子,喜欢看火么?” 第五十三章 君去春江正渺茫(二) 火?什么火? 然后才意识到这个不是重点:“天绯?!” 白芒渐敛,最后尽收于那把重又出现的,泛着浅淡血色的锋利长刀。狐狸一手执了刀柄,一手揽着她,黑眸璀璨妖异,眉间火焰殷红欲燃。 虽然眼神吓人了点,但的确是全须全尾货真价实的那只妖孽。 “狐狸……”一时悲喜交集。 天绯抬手,拨了拨她头上折腾出来的几根呆毛,语声平淡又温柔,说的却是:“这地方太脏,已经要不得了,放场大火给你看,好不好?” 苏软怔了怔,便觉身侧一空,天绯已提刀纵身而起,欺霜胜雪的衣袍与凛冽刀光交相辉映,金星凌日般向着逐龙鬼袭去。 东方连锦的光网完全消失,逐龙鬼脱离束缚,第一件事就是四下寻找刚才它应该杀死而未能杀死的那个人,现下目标物自己送上门来,自然不作他想,挥手便欲将之击飞。却见那白色身影在凌空飞渡之间骤然光芒大作,整个人竟化为一团灼亮的火焰,似炎气冲天,又似深寒透骨,以快得神鬼皆惊的速度,与长刀合为一体,瞬间贯穿了它拍下来的手掌,其后威势不减,沿着方才在它面门上划出来的伤痕疾掠而过。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苏软甚至还没有看清楚那妖孽做了什么,东方连城和一众守归也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空中的火焰便又恢复成雪衣长刀的形貌,宛若天神般俯冲飞落,近地之时单臂抄起苏软,托着她腾在半空。 身后,如同点着了一个浸透油脂的巨大布囊,有烈火从逐龙鬼脸上的伤痕处熊熊燃起,光焰升腾,瞬间便让那颗硕大的头颅烧成了一个炽热夺目的火球。 那造型怎么看怎么像好莱坞电影里某个同样满脑袋着火的悲催骷髅男,只是型号大了些,也远不如人家骑着摩托挥着链子来得拉风。逐龙鬼开始站立不稳,徒劳地想去扑灭头上的火,那火却如同有生命一般,顺势燃上它的手臂肩背,接着在全身蔓延扩散。凄厉的怪叫穿云裂帛,像是逐龙鬼的吼声,却更像占据了它的躯体某种阴暗污浊之力,在烈焰焚烧之下发出绝望不甘的嘶号。 遮天蔽日的庞大身躯,在一番踉跄挣扎之后,轰然垮塌下去,像熔岩爆裂,又仿佛摔碎了太阳,四溅的灼热光焰散落在山峡江川之间,转瞬已成燎原之势。风雨初歇,江涛汹涌,原本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沾衣欲湿的阴沉水意,那奇异的火焰却似连水也能点燃一般,愈烧愈烈,风景奇绝的恒年峡、草木葱茏的须臾洲,顷刻化作火海。 山崖之上,向来诡谲而沉默的守归们,此时却对面前这地狱般的火场表现出了极大的抗拒和惊恐,再不见平日里令行禁止、森冷淡定的模样,而是纷纷退却,闪避,吱吱喳喳地尖叫,惶然无措地四下乱飞,仿佛被松明火把搅起来的一洞蝙蝠。 天绯并没有让它们惊慌太久,身在半空,扬臂便将手中长刀掷了过去,闪烁着妖冶流光的兵刃,在守归群中炸裂开来,化作无数激飞的流火,将一个个幽暗的身影吞噬殆尽。 苏软伏在天绯肩膀上,火光染得天绯的白衣和她的眼眸都成了灿烂的亮金色,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只是将天绯的脖子又搂得紧了些。 她知道狐狸擅于用火,当日被莫伤离拘禁在云起别院的时候,也曾亲眼目睹天朗那个熊孩子,操纵着他哥的身体化成火焰脱离束缚。但她仍然无法想象,究竟要怎样的力量,才能在片刻之间点燃原本看起来这样强大而诡谲的地方,让逐龙、守归、楼台、山树,连同包围渗透了整座峡谷,晦暗得让人窒息的一切,就此焚烧殆尽。 直起身子望向天绯,想看看他到底有多愤怒,却发现那双夜似的眼睛里并不见半点怒色,甚至称得上平和安稳,是那种终于完成了一件原本要做却被中途打断的事情之后的平和安稳。 “干嘛这样看我……以为我气疯了才会放火烧山?”妖孽轻而易举地就看懂了她的心思,冷哂,“这里没什么东西值得我生气。” 除了你这个傻子。 莫伤离那厮,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才能把个早已残败的鬼地方,弄出这般风景如画的虚假样貌来。可惜终掩不住瘴疠弥漫、恶灵纵横、山无鸟兽,水无鱼虾的沉沉死气,让他很不舒服。 其后又见逐龙,曾经纵横天下的上古战神,却在死去千万年之后,还被邪祟之力所凭,如鹰犬爪牙般任人驱策,行状癫狂,不得安息。 于是才决定即便大耗元神,也要将这里付之一炬,那些漫长岁月以来朽烂在水底、盘桓在风中的不甘、怨憎、贪婪、执念,种种脏得无可救药的东西,只有彻底烧尽,才能让它们有解脱甚至重生的机会,也才能还这片山水以真正的清明宁静。作为它们的敌人,这是他所能给予的,唯一的悲悯。 只是火可能放得大了些,他不确定苏软,是不是有点惊着了。 “……火会烧上九日,烧沸江水,烧光所有东西,这会变成一片焦土。但以后,不再有毒瘴,来年草木生根,不消多久,飞禽走兽便能在此生存,人也能稼穑渔猎,天地造化、万物繁衍之力,永远强过任何异术妖法,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修长的手指扣在苏软后脑上,安抚宠物似的摩挲。向来不太有耐心解释自己的行为,但更不愿意被某个喜欢郊游、乐山乐水的呆瓜当成纵火泄愤的暴徒。 于是放柔了声音做着并不擅长的心理干预和说明解释工作,却见一张小脸忽然贴近,接着唇上拂过温软的触感,居然,是小丫头凑过来吻了他。 “我知道,我不担心。”苏软说。 你是我见过最剽悍的妖孽,却也是最好的人,所以,我不担心。 抚着她后脑勺的手微顿,天绯看着那双带着点悲伤,却明亮清透的眼睛,颇费了些力气才抑制住吻回去的冲动。 “去看看东方连锦吧。” 捏了捏她的脸蛋,带着她悄然落地,来到露台上一坐一立、看着火光默然无语的那对兄弟面前。 “刚才,多谢。”这句话是对东方连锦说的,高傲如天绯,向人道谢的机会并不多。 “不客气。”东方连锦倚门而坐,虚弱得整个身体都在轻颤,早已染透了鲜血的袍袖掩住大半面目,只剩一双狭长而斜挑的漂亮眼睛,笑意盎然,异常明艳,像是坠落之前积聚起全部亮色的星辰。 天绯皱了皱眉:“还有什么心愿,可以告诉我。” 眼前这个人,生命已如余灰冷烬中最后一点星火,无可挽回,只能看着它熄灭。但至少,可以让他走得安然些。 整个妖界都知道,雪狐王族少主的承诺――即便本尊已不愿再承认这个身份――绝不轻易给,但只要给了,必定一言九鼎,因为那意味着他将你当成了可尊重可信任之人,所以即便你提再逆天的要求,他也会全力以赴。 “心愿?”鲜血淋漓掩着脸的那个想了想,很认真地问,“能否请冥君改改他的账本,让我来生做个太平王,就是钱多而事少,位高而无责,终日依红偎翠,混吃等死,还能身强体健,长命百岁的那种?” “妖族与冥界交往不多,也从未听过有什么账本可以决定来生之事。”天绯说,同样认真而且毫无鄙视之意,“但如果这真是你的心愿,我可以入冥府找鬼王一问。” 东方连锦看了他一会,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不愧是雪狐王族,但,我真的只是说笑罢了。” “如果我还剩一时半刻的命,”天绯淡淡道,“就不会浪费在这种无聊的玩笑上。” “……好吧,抱歉。”东方连锦艰难地咳了几声,“那,能不能借用你家小软软片刻?另外,烦请暂时帮我盯住……愚兄,那个家伙脑袋坏得不轻,我走之前,不想看他再做出什么蠢事来。” 东方连城从刚才开始就在旁边僵硬地站着,木雕泥胎一般,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耗空褪尽,让整个人更加冰冷,就连满山满谷的烈焰,也不能给他半点温度。只是在东方连锦提到他的时候,才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弟弟,眼神迟滞而空茫,不见悲伤,却又好像比悲伤更悲伤。 天绯没有说话,只是放开拥着苏软的手,让她走到东方连锦身边去,自己则背对着他们,站在了东方连城面前。 “你把手放下来,我给你擦擦好不好?”苏软挨着东方连锦坐下,轻拽着他的衣袖商量。 那么多血在脸上,洁癖如他,想必十分不舒服。 “不好,太丑了,东方连锦在小软软心里,必须是美艳无双的。”仍然没什么正形地调笑,身体却靠过来,头枕在小丫头有点单薄的肩膀上,轻轻吐了口气,“其实血流出来,就觉得整个人都干净多了……” “……” “小软软,帮我个忙吧。” “嗯?” “我死之后,不想埋进东方世家的墓地,跟那些老东西在一起,我不方便带美人回家。告诉连城,尤其不要自作主张在那个女人身边为我修墓,我这个儿子既不是她最在意的,索性离远些,免得她嫌弃……” “别闹了,谁会嫌弃你,你长得那么帅,戴绿帽子都比一般人好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能捏碎石头,又温柔又善良又孝顺,打着灯笼都难找,我要是你妈,疼你还来不及,哪里会嫌弃你?”苏软尽量平静地反驳,像在鼓励一个无端自卑的孩子,双拳却紧握起来,用指甲刺入掌心的疼痛来压制眼中迅速凝结的水雾。 “讨厌,我都要死了,还占我便宜。”东方连锦佯嗔,却被捧得连眼睛都弯起来,“真不会被她嫌弃?” “当然不会,世上有几个妈妈会嫌弃儿子的?” “那好吧,告诉连城,就把我葬在她旁边吧。” “……这就改主意了?”苏软讷讷道,“你也太好劝了吧?” “从善如流,有何不可?”东方连城笑,“那里葬的都是东方世家的人,她性子本就柔弱,不擅与人争斗,又生出我这种逆子,说不定会被欺负,有我守着,总归好些。” “……嗯,我知道了。” “另外……我现在实在不想跟连城说话……你告诉他,做游侠没什么不好的,江湖之远,未必不如庙堂之高,有机会的话,就去试试仗剑策马,快意恩仇吧,看了二十几年他的那张棺材脸,我几乎憋闷出心疾来,真真……受够了……” “……嗯。” “软软,我一生所愿,是做个自在之人,但终究,从未有一天称心如意过……此番归去,惟愿来生不再受人事所累,随便做个飞鸟游鱼……哪怕是化成阵风也好,所往即所向,不欲便不为……”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微,却终没有放开掩住面庞的衣袖,眼帘阖上,遮住眸中恬淡又寂寞的光影,呼吸中断之前,犹自细若游丝的轻叹:“死的时候有顺眼的人陪着,真好……软软,别记恨我……” “我才不记恨你,”苏软小声说,感觉到靠在自己肩上的头颅渐渐滑下去,默然半晌,一颗眼泪猝不及防地落在手背上。 “你请我吃了那么多好吃的……那么多好吃的,东方连锦,我怎么会记恨你?” 第五十四章 乱山深处水潆洄 恒年峡外,江边野渡,残破的栈桥上,天绯与苏软并肩而立,看着东方连城将东方连锦小心放入一叶轻舟。 那是苏软初见莫伤离的时候,载着他沿江而下的无缆小船,不锚不系,却永远安静地泊在那里,等着它那个飘忽无定、神憎鬼厌的主人。 而此刻,恒年峡的一场大火,也让它成了东方世家或者说莫伤离在此地所剩下的,唯一的财产。 东方连锦躺在小船中,通身覆了他哥哥的一袭黑袍,苏软没有试图最后再去看看他的脸,如他所愿,她将会永远记住这个人绿衣春水,美艳无双的样子。 东方连城的行动和步伐都有些迟滞,受了重创一般,但其实并没人伤他,只是心里的某根梁柱倒了,再撑不起一贯的尊崇和坚硬++。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奇怪,几个时辰前还势同水火的敌人,此刻却在这里默然送别。苏软看着东方连城登上小舟,忽然有种感觉——今天,可能是最后一次看见这个人了。 “东方连锦让我告诉你,把他埋在东方世家墓地,你母亲的身边,那里都是东方世家的人,你母亲生性柔弱,又生出了他这样的……小孩,他得守着她,不教人欺负她。” “……” “他还让我告诉你,当个游侠没什么不好,江湖之远,未必不如庙堂之高,有机会就去试试仗剑策马、快意恩仇吧,看了二十几年你的那张棺材脸,他几乎要憋闷出心疾来,真真受够了。” …… …… …… 尽量一句不落地转达着东方连锦的心愿,而东方连城只是默然。过了半晌,苏软几乎以为不会再有什么回应的时候,却听那人语声低沉地问了一句:“苏软,你会恨我多久?” “……啊?” “我与连锦,从能听懂人言的第一天起,就被告知作为东方世家的子弟,当以重振初月部族为毕生之任,即便焚尽自身,也要为莫先生照亮打开洪荒之门的路。于我而言这曾是命定之事,入血入骨,当初既未回头,此时也不能再请你原谅。只想知道,如果我真如连锦所说,去做个漂泊无定的游侠,终此一生再不出现在你面前,多年之后,你还会不会像今天这般恨我?”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不太像苏软所认识的那个权倾朝野、永远居高临下的东方连城,那个东方连城也从未用如此诚恳得近乎脆弱的语气,跟她说过这么多的话。苏软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还在恨他,记仇不是她的强项,又抑或对于她这种两个肉包子就能收买的吃货,恨之一词本就在心里和胃里占不了太多的地方,现在他既说了会改,而且永不再见,那便……可以恩仇尽泯了吧。 更何况他还是东方连锦的哥哥,是东方连锦在这世上唯一的牵念,虽然到死的时候都在吐槽嫌弃,也不怎么爱搭理他,却仍然希望他能安稳地、自由自在地活着。 所以,她的答案很简单也很笃定:“放心吧,过几天就不恨了。” 东方连城怔了怔,眼神有点释然,也有点苍凉。 这丫头的性子他知道,她说不恨,就真是不恨了, 不恨了,也就是忘记了,不会再为曾经被欺骗、伤害和囚禁而耿耿于怀,但从今以后,东方连城这个人,连同过往种种,也将会彻底淡出她的记忆,经年后想起,也许不过是莞尔一笑罢了。 这样……很好。 无帆无桨的小舟,迎着江风逆流而上,向北方驶去,连同舟中已生死相隔的兄弟二人,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苏软的视线里。 天近黄昏,虽云遮落日,但远处恒年峡中的火光,仍将半个天空都映出了晚霞般的颜色。苏软在栈桥上凝立许久,忽然转过头对着天绯笑了笑:“他们是我来到这里以后,见到的第一拨人呢,我原来想着如果回不去,就在他们家当个小侍女,带着你一起混吃混喝算了……狐狸,你说人为什么总要变来变去的,如果当初觉得是朋友的,就能永远是朋友,该有多好?” 天绯没有回答苏软的问题,只是顺手执了她的手,握紧,陪她一起呆望了会江上风景,才淡淡说道:“我不会。” “嗯?” “我不是人类,不会变成你不喜欢的样子,所以,你可以放心跟我在一起。” 他的掌心温暖,轻易便捂热了苏软冰凉的手指,但那句话,却似乎包含着更让人心绪难平的东西,只是,不太确定。 苏软傻傻地望着他。 ……半晌。 “算了,”被观赏的那个脸色不怎么好地揉了揉太阳穴,“跟个傻子说这些,总是多余。” 扯过小丫头,蓦然腾空而起,带着她飞离这个地方。 好像有些恼了似的。 “狐狸,你怎么了?” “……没事。” “你在生气?” “没有。” “可是……” “闭嘴,再说话就把你扔下去!” “……” 确实恼了。 刚飞出数百里,苏软发现,狐狸有些不好。 担心地看着他没什么血色的脸和额头渐渐渗出的冷汗,刚想开口询问,只觉腰间挟着自己的手臂蓦然一紧,整个人猛地被他收进怀里,之后便听见耳畔风啸,四周景物急速向上飞升,还未及惊呼,两人已如一对折了翼的飞鸟,纠缠相拥着呼啦啦坠落地面。 ……疼。 足足半刻钟,被震飞出去的魂魄才重新归位,就觉得四肢五脏都像是被拆了一遍,疼得人欲哭无泪。 “天绯……”呻吟着喊了一声,努力动了动手脚,有些不灵活,但都没断。 几乎摔散了黄的脑袋骤然清醒,猛想起刚才落地之际,那妖孽似乎抱着她凌空转身,硬是用身体垫在了她下面。 “嗷”地翻到一旁,身下果然躺着面色煞白、双目紧闭的天绯。 这已经是今天他第二次从半天空摔下来了,而且这一次,上面还压了个她! “天绯!狐狸!你怎样啊?!” 有生以来,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身上的肉肉,心里想着如果就这么把他压死了,自己也找块石头撞死算了,就见那双黑眸睁了开来,对上她的目光,居然还笑了笑。 “放心,你压不死我。” 苏软坚信自己将会永远记住今天,从清晨到现在,大惊大怒,大喜大悲,一时天堂,一时地狱,一时六神无主,一时心潮澎湃,一时肝肠寸断,一时绝处逢生,而她,居然撑了下来。至少,没疯。 “你中毒还没好么?”这是她最担心的。 “不是,有些内伤。”天绯缓缓坐起来,“我们今晚可能要住在这里了。” 中毒之时与逐龙鬼硬碰,本就伤得不轻,其后又以身化火,焚尽了整个恒年峡,元神耗损甚巨,原想带着小丫头去个稳妥的地方,清静休养几日,谁知刚到此地便忽然力竭。幸好,没有伤了她。 “内伤?!”苏软有些绝望地看了看四周,仍然是南方莽莽苍苍的深山密林,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一涧清溪从身旁淙淙而过……总之视野所及,连个人影都不见,更别提什么城郭村镇,药铺医馆,内伤,可怎么办啊! “修养些时日便好,死不了的。”受伤的倒是老神在在,盯着溪水看了会儿,忽然隔空一抓,就见那溪中忽然砰地水花四溅,几条不算小的鱼仿佛被什么力量吸着跃出水面,噼噼啪啪落在岸边的草地上,“你饿不饿?” “你……内伤就别玩特技了,让我来做好不好?”苏软无力地央求。 东方连锦的死已让她心情低落到极点,要是狐狸再出点什么事,她真的会崩溃。 “好,”痛快地答应,白衣飘转,走到一块巨大的青石边,懒懒斜卧上去,“你把鱼杀了,那边竹林里应该能找到春笋,再去捡些木柴生火,但不能跑太远,要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哦。”很听话地就去杀鱼,然而跟那几条鱼对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她不敢。 …… “你打算在那里等它们老死?”狐狸以手支头,看着小丫头蹲在那里的背影,淡淡问。 并非真的爱吃什么烤鱼和竹笋,只是想给这傻子找点事做,免得她一会记着东方连锦的死,一会念着他的伤,六神无主,抑郁纠结。 从恒年峡出来,她一路都没有说话,那双大眼里前所未有却深刻入骨的黯然之意,远比什么外伤内伤更让他觉得窒闷难受。 苏软呆呆看着那几条鱼,半晌才开口,语声轻得听不出情绪:“狐狸,我就是个废物。” 天绯蹙了蹙眉。 “除了吃饭什么也不会,连条鱼都不敢杀,怂成这样,还长了颗招灾惹祸的异世之心,连累得你差点魂飞魄散,让那么多人不得安宁……狐狸,你说我为什么要穿过来?”手指拨弄着面前的草叶,看似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心却仿佛被一只手擭住,几乎要攥出血来。 “你后悔到这里来?”头顶有阴影笼罩,伴着妖孽冰凉的语声,刚才还歪在石头上的伤号,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边。 “后悔遇见我?”揪着苏软的后领将她提起,修长手指不客气地捏住她的下巴。 苏软被迫与他对视,看见那双黑眸里的薄怒之意,半晌才反应过来他问了什么。 “我没有。”怔怔地看着他,想要解释,还没开口鼻子已经酸了,“你知道的,我没有……”怎么会后悔遇见他?他是她失去一切、孤身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最大的幸运和安慰,是她一辈子不愿离开的人,即便历尽劫难、身死魂飞,也绝不后悔与他相逢。 她只是……讨厌自己罢了…… 东方连锦死了,那样优雅又美好的一个人,原该白鹿青崖,潇洒恣情地活着,却以惨烈得触目惊心的方式在自己身边断了呼吸,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 还有天绯,衣不染尘的雪狐王族少主,只因为执着于她的性命,先是险些魂飞魄散,后又不惜悖父离群,孤身陷阵,中毒受伤,而自己,却连给他做顿像样晚饭的本事都没有。 从来都不是个自卑的人,但此刻,她无比厌弃自己。 如果当初不去买火腿肠就好了,就不会被砸到这里,不会遇见莫伤离。那样的话,什么都不会发生,雪狐王族不会如临大敌,天绯不会跟他父王闹翻,东方连锦也不会死…… 如果没有她,大家也许都会过得很安稳。 “狐狸,疼……”声音很小地说了这几个字,然后泪水决堤。 下巴被紧紧捏着,真疼,但更疼的,是心底深处压抑了许久,此刻终于爆发出来的自责、沮丧,和难以言喻的悲伤。 怎么会这样难过?难过到……对尚未开始的明天,都有了深深的恐惧。 直到下巴上的钳制松开,然后脚下一轻,整个人被横抱起来。 第五十四章 乱山深处水潆洄 “知道疼,就不要再犯傻。[.超多好看小说]”狐狸的语声清冷低沉,但却透着说不出的温柔之意,就那样抱起了哀哀哭着的小丫头,全不管自己还重伤在身。 “你……放下。”他都伤成那样了还要他抱,自己果然是没用的东西,心中一揪,眼泪流得更凶,拧着身子想从他怀里挣出来。 “别动!”妖孽没好气地加了力道,“只要你不气我,我死不了!” “……” “初月无忧不是因为你才被关进洪荒之门,莫伤离不是因为你才与雪狐王族为敌,东方连锦也不是因为你才一生不得自由……人间妖界,多得是由爱憎贪痴而起的冤孽,机缘因果,你一个傻子背不过来,更不必去背。若说对不起,也是莫伤离和老东西之流对不起你,你又何尝负过别人?东方连锦舍掉性命,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无端自责,灰心难过的……”托着她在草地上慢慢踱步,用轻得近乎呢喃的声音在她耳畔低语,直到感觉小丫头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才走到青石边坐下,将她放在自己的膝上。 煦暖的太阳味道,淡去了傍晚山风的凉意,苏软窝在天绯胸口,抽抽搭搭地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感受着独属于这个妖孽的、少见却刻骨的温柔。 心中的纠结惨淡,于不自觉间一点点疏散开去。牵念着他的伤,仍旧不敢靠得太紧,却再舍不得离开那个怀抱。 “所以从今以后,再不要让我听见什么该不该穿来之类的话,这个世界于你而言固然危险了些,但至少还有我。我从未后悔认识你这个笨蛋,你怎么敢后悔遇见我?” 无名火又起,低头正看见那傻子洁白可爱的耳朵,随口噙住,下一秒却被那温软柔嫩的触觉吸引,眼神也更加幽邃起来。 很甜美,但是,不够…… 惩戒般的噬咬亲吻,掺杂了越来越强烈的怜惜和欲望,从耳朵移向嘴唇,渐渐变得深沉狂烈,怀中那个眼泪汪汪的家伙却因为反射弧过长,仍然后知后觉地呆看着他,犹自沉浸在耳朵被咬的战栗和迷乱之中。(.) “眼睛闭上!”咬了牙轻斥。 “……什……什么?” “他说,让你把眼睛闭上。”旁边,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人很热心地替天绯重复了一遍。 于是万籁俱寂…… “小哥,你哪位啊?”过了很久,苏软直直望着天绯身侧,问。 二十多岁的年青人,头顶竹笠,布衣草鞋,单眼皮,塌鼻梁,平凡得堪称平庸的长相。此刻蹲在青石另一边,左手端了个盛满饭菜的粗瓷大碗,右手抄了双竹筷,正一边努力地往嘴里扒着饭,一边抬了眼皮很入神地参观着两人的缱绻纠缠。 “嗯?继续啊,都看我干嘛?”见男女主角都转头瞪着他,那人居然还很是诧异地抱怨了一句。就好像深山野岭,他端着大海碗鬼一样蹲在别人身边扒饭天经地义,而人家多看他两眼反倒不正常了似的。 “你到底是谁啊?!”因为被雷到,苏软有点破音。 就算她再迟钝,也绝不认为这货真像他造型所表达的那样是个单纯出来吃晚饭的农夫,因为即便是在狐狸受了内伤,而且……很忙的情况下,也绝没有哪个农夫,或者说没有哪个人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蹲在他旁边一米的范围内扒饭而不被他发觉。 “我?”那人怔了怔,仿佛被问了个十分难以回答的问题,皱着眉想了很久,才含混道:“我……那个,李,李老大吧。” “李老大?现起的吧?”苏软忍不住吐槽。 “哎?看出来了?”那人很意外的样子,又想了想,“那就王二狗,王二狗好了。” 苏软决定放弃跟他讨论名字的问题。 “你是人,对吧?”心里真的不这么认为,但总比问“你不是人吧”要强点。[.超多好看小说] 那人瞠目:“我不像?” “……像,那什么,小哥,请问这附近可有人家?”狐狸需要休息,如果可能,她不想让他受了伤还幕天席地。 “这小子,伤得不轻啊……”李老大,或者说王二狗,瞥了眼狐狸,很笃定地道。 “你会看伤?”苏软睁大了眼睛。 “以前做过一阵子大夫,现在偶尔也当当兽医。”王二狗夹了条咸菜塞进嘴里,“我家里还有不少草药,在这山中住着,平时拿来治治什么豺狼狐犬之类的,好用得很。” 苏软忍不住抬头,偷瞄了抱着自己的豺狼狐犬一眼,见他看着王二狗,眼神还算淡定,这才略略放心:“王二哥,那我们能不能到你家借住一晚?” 这人虽古怪,看上去却并不觉得险恶。而且从恒年峡出来,虽心中痛楚难消,但对于很多事却看开了不少。 管他是人是神是妖是鬼,再凶悍也凶悍不过逐龙,再恐怖也恐怖不过守归,再缺德也缺德不过莫伤离,既然到了这个地方,疑心焦虑无用,索性有饭吃饭,有宿投宿,只要是跟狐狸在一起,生死都已经不那么重要,其他的,更是随遇而安就好。 “住我家?”王二狗很困扰地拧起了眉毛,仰面朝天开始苦苦思索,就在苏软以为他肯定要拒绝的时候,他却把筷子插在后腰上,托着海碗蹦下了青石,“走吧,别忘了带着那几条鱼,回去给你们炖汤喝。” 沿溪水向上游走二三里,山坳中一处草庐便是王二狗的家。没有左邻右舍,也不见篱笆院墙,就那么孤零零的一座房子,寂寞又随心所欲地戳在那里,房后两畦新韭,房前一树梨花,虽是在暮色之中,倒也能看出几分朴拙清新之意。 让狐狸在门前的竹椅上坐下,苏软开始跟王二狗一起张罗晚饭。王二狗不知是不是真的大夫,但的的确确是个好厨子,只见他杀鱼、剖鱼、洗鱼,然后支锅熬汤,围着锅边和面贴饼,然后将苏软洗好的笋干切成细丝扔进鱼汤里,身手利落,一气呵成。 “王二哥,这附近没有别的人家了么?”苏软守着灶火,开始跟主人说话。 “没有了吧。”王二狗挠了挠脑袋,“以前溪水下游还有几户人家,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也都搬走了,近几百年没见有谁来这附近住。” 喀!苏软手一哆嗦,掰断了正要往灶里填的木柴。回头望望天绯,见他仍然靠着椅背闭目养神,似乎没听见王二狗的话,又似乎并不认为诸如“近几百年”之类的说法有什么不妥。 不多时饼熟汤滚,就在房前的石桌上摆了碗盘,王二狗又端来些腊肉酱瓜等物,还不知从那挖出一坛子酒,拍开泥封,浓香四溢,深山老林之中,这样的晚餐已堪称丰盛。 “今天有点高兴,咱们喝醉了吧。”王二狗为天绯和苏软斟了酒,倒真是有点高兴的样子。 只是苏软今天实在高兴不起来,又担心着天绯有伤在身,正考虑是不是该替他挡挡,却见天绯已然端起酒碗,向着王二狗做了个敬酒的动作,仰头饮尽。 苏软下巴差点掉在桌子上,跟这妖孽在一起时间不短了,他平素里是怎么个凉薄傲慢、不近人情的德性,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对他自己老爹尚且冷嘲热讽、带答不理,现在居然主动给人敬酒?还感情深一口闷了? 这王二狗到底是何方神圣啊不会跟西游记里一样,是什么神仙菩萨变化了试探他们人品的吧?等下不会忽然借着酒劲跟天绯说“我有家资万贯良田千顷可惜命里无子只生了三个女孩儿意欲坐山招夫公子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之类的吧? 正胡乱猜测,就听王二狗慢悠悠道:“我有……” “噗!”一口鱼汤喷了出来,引得其余两人侧目。 “不好喝么?”王二狗问。 苏软赶紧摇头:“喝猛了,喝猛了……” 王二狗于是继续说:“我有些草药,你每晚吃上一副,不出半月,内伤应该就可以痊愈了。” “多谢。”天绯淡淡道,态度甚是温和有礼。 “但这期间你要注意静养,不可再逞强斗狠,饮食嘛,我来安排就好。 “有劳。” …… 苏软一边默默地吃饭,一边支起耳朵旁听他们和谐无比的医患对话,刚拿起饼子咬了一口,就听见王二狗以一种严肃的、郑重的、医者父母心的口气嘱咐道:“再有就是,暂时,我是说暂时,最好不要纵欲过度,而且河边啊石头啊什么的湿寒太重,美则美矣,终究不利于康复。所以,你们还是小心点吧……” 玉米渣呛进嗓子,苏软几乎咳出血来。天绯轻拍着她的背,神色如常,只是优雅的唇角不易觉察地抽了抽。 险象环生的一顿饭吃过,天差不多黑透了。王二狗收拾了东屋给他们住,自己在院子里鼓捣了半晌,然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进来。 黑黢黢粘糊糊的一碗,像做砸了的炒肝里调了墨汁,卖相难看之极,而且散发着难以名状的冲天怪味,也不知是怎么个配方炮制的,初闻见时几乎将人熏个跟头。 苏软完全是凭意志力,才忍住没有晕过去。但据王二狗介绍,这碗黑暗料理,居然是给天绯治内伤的药。 “趁热。”王二狗将药放在天绯面前。 这玩意儿他会喝才怪,苏软想。就见妖孽从容不迫地端起来,一口口喝了。 “乖,早点睡吧。”王二狗慈祥地――没错,是慈祥地,拍拍天绯的肩膀,收拾了药碗转身出屋。 …… …… “你打算整晚就这样张着嘴么。”许久之后,天绯把苏软的下巴托上去,似笑非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多更点,别问我为毛忽然有节操了,其实我仍然没有,不高兴的事不说了,诸位上眼吧 第五十五章 春山无伴独相求〔二〕 “你真把那碗黑芝麻糊给喝了?”苏软看着天绯的眼神困惑得近乎愁苦。 “是药。”天绯舒展了身形躺在那张宽大却简易的竹床上,懒懒地纠正。 苏软还想再问,妖孽的眼中已然显出些倦意,捏了捏太阳穴,伸手将她拉倒,像搂个抱枕那样严严实实地收进怀里:“我累了,明天慢慢告诉你。” 苏软知道他是真的累了,经历过这样的一天,便是大罗金仙,也该筋疲力尽了吧。更何况狐狸的怀抱太安全,也太温暖,让人一陷进去就舒服得只想沉睡。于是不再纠结王二狗的问题,贴着他的胸膛闭上眼睛。 原以为是死别,却竟能重逢。在那样残酷的一场血战之后,两个人还都活着,可以同榻而卧,相拥而眠,可以听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感受着彼此的体温。本该,是件幸福的事情。 如果没有王二狗捣乱的话。 三更将尽,苏软被一阵琴声惊醒,飘零寂历的旋律,像幽涧泉鸣,浅吟着超然远举的淡泊心怀,还有些万古难消的孤单之意,与月光一起透了窗棂铮淙入耳,初闻几疑是在梦中。 轻轻从天绯臂弯里坐起来,支了窗子循声望去,就见外面漫天冷月清辉,皑如霜雪,将房前空地上的那树梨花映照得如冰玉般皎洁剔透。树下,王二狗公子正坐在石桌边抚着一把素琴,那空旷而动人心神的音律,竟然就是从他指端潺缓淌出。 觉察出有人注视,王二狗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也不知是月华太过明媚柔靡,还是苏软睡眼惺忪未看真切,总之在那个瞬间,她似乎觉得有抹异常魅惑的清艳光芒从王二狗的眼眸中稍纵即逝,虽隔了朦胧夜色,也足以让那张其貌不扬的面孔瞬间变得旷世秀群,美不胜收。 苏软揉了揉眼睛,再看时,仍是那个单眼皮塌鼻梁面黄肌瘦的王二狗,方才那勾魂摄魄的惊艳,好像真的只是幻觉。 “扰人清梦了么?那就……不弹了吧。”像是对苏软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王二狗停了弹奏,站起身来,对着月亮伸了个长长地懒腰,“睡觉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呢。(.好看的小说)” 然后,开始解腰带。 干嘛?不是打算睡这吧?虽然大床被她和狐狸占了,但旁边屋里明明还有个小土炕的,用不着在外面露营吧? 苏软正纳闷,却见那人解下腰带,踏上石凳,将腰带搭上梨树的枝杈,系了个绳圈,两手拽了拽看是否牢固,然后满意地将脑袋伸进去,踢翻了石凳,整个人像块腊肉般悠悠荡荡地挂在了梨树上。 整套动作如行云流水,熟练得像是每晚睡觉前都做过一遍似的,以至于直到他痉挛了几下不再动弹,苏软还保持着扒窗凝视的姿态。 呦?上吊呢…… 待到缓过神来,全身的血都凉了。 有那么几片云彩,早不飘,晚不飘,偏偏这会跟成心似的,慢悠悠飘过来遮住了半个月亮。于是原本亮如白昼的屋外空地,顿时变得明暗不定起来,月光从有些狰狞的黑色云朵边缘时隐时现,将犹自在树上挂着的僵硬人影,也照得愈发阴森可怖。 一阵风过,深寒透骨,王二狗的身子被风吹着,缓缓转了过来,一张惨白的脸,气死头场雪,不让二路霜,舌头伸过了下巴,有血沿着鼻孔和舌尖淌下来,黑色的,点点滴滴落在翻倒在地的石凳上。 直到脸被风吹得冰凉生痛,苏软才发现,自己被吓哭了。 “在做什么?”背后,天绯问。 其实他也早就醒了,只是见苏软听琴听得入神,便没有去打扰她。但此刻琴声已住,她却还安静地趴在窗口,这才起身询问。 然而刚问了这三个字,小丫头就如同见到救星般,“哇”地一声转身扑进他的怀里,下意识接住,发现她整个人都在哆嗦。 侧目看向窗外,正对上王二狗那张悠悠荡荡的,惨绝人寰的脸。 …… “这丫头胆子小,你大了她不知几千岁,就不要欺负她了吧。”拥着哆嗦成一团的苏软,天绯语声平淡,只是额角的某根青筋难以抑制地跳了几下。 “……嘁。” 吊死鬼紧闭的双目忽然张开,不以为意地翻翻白眼,然后抬手抓住腰带,凌空做了个引体向上,居然就把脑袋从绳套里拿了出来(笔者严正告诫:本桥段纯属瞎编,万勿相信,珍爱生命,远离上吊!) “谁让这小东西总觉得我是鬼,我只想让她知道,跟真正的鬼比起来,我到底有多么的像人。”王二狗理直气壮地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然后松手落地,施施然回屋睡觉去了。 “狐狸,他上吊……”听着隔壁屋门咣当关上,苏软终于呜咽出声。 狐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没出息的家伙,终于还是用薄被卷了她,好脾气地抱着轻轻安抚:“别哭了,以后半夜再不起来乱看就是。” “你偏心……”被子里卷着的那个很幽怨,“明明是他故意吓唬我,你为啥只说我不说他。” “他只是玩笑,并无恶意。” “你好像……”苏软渐渐住了抽泣,“很相信、也很敬重他。” “嗯。”居然没有否认。 “你认识他?” “不认识、” “那为什么相信他呢?”你对你亲爹都没这么好。 “因为他身上的气息告诉我,他可以相信,而且,应该被敬重。” “气息?”是端着海碗扒饭的气息,还是贴饼子熬鱼的气息,还是炖糊糊的气息,还是深更半夜自挂东南枝吓唬人玩儿的气息? “你们人类识人,靠的是声音形貌,而在异界,则更要靠气息,因为声色可以矫饰,而气息却很难作伪……这样说,你能明白么?” “明白,”苏软吸吸鼻子,“你们犬科动物嘛,当然嗅觉比较好。” “是气息,不是气味,你这个笨蛋。”狐狸拧了眉毛狠捏她的脸。时至今日,这死丫头还是把他当狗么? “气息,气息!我知道错了!”赶紧求饶,心下却明白了几分。 就像易经上说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凡俗人世间尚有物以类聚之说,异界妖族共相感应,各从其气类,就更说得通了吧。 这个王二狗,多半不会是人,但能得天绯看重若此,他又会是什么呢? 晨起又见到王二狗,那人正在院子里熬一锅香喷喷的菜粥,仍是满脸纯良无害,还招呼苏软快点梳洗吃饭。全然忘了昨天晚上他玩行为艺术把人家吓得差点就地往生。 苏软看着王二狗,很奇怪,心中清晰浮现的居然不是他在树上挂腊肉的样子,而是当时明月照耀下,袅袅无绝的旷远琴声,还有曾经从他眼眸中一闪而过的,那抹疑似风华绝代的妖惑光芒。 这货绝对,绝对,不是人。 “你……那样看着我做什么?”王二狗似乎被盯得有些局促,搓搓手,脸居然羞涩地红了,“我年纪尚轻,就算你看我英俊,我也是不能娶你为妻的。” …… “……你多虑了。”苏软仰天深吸了口气,“我只是奇怪,你独身一人,在这深山野岭中活着,每天都做些什么。” “我忙得很啊。”王二狗似乎很奇怪苏软会这么问,“读书弹琴,侍弄菜地,开馆行医,现在还要给你们做饭熬药……” “开馆行医?”苏软指着身后那座无邻无伴的草房,“在这?” “嗯。” “可是,会有人来么?” “怎么不会,”王二狗用木勺舀起点粥尝了尝,又往锅里洒了少许盐,“方圆百里之内,就我这么一处医馆,哪有得选呢?” 正说着山风骤起,挟裹着大型猫科动物的和某种腥膻之气,接着就见一只斑斓猛虎从林木间跳出,嘴上还叼了只环颈野雉,不紧不慢地朝这边走过来。 苏软大惊。 “虎!虎!虎!”不自觉地就念出了一部大片的名字,见王二狗仍然一脸懵懂,赶紧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往屋里拖。 “哎呀没事没事。”王二狗纹丝未动,“它叫上官花集,是我的老主顾,前些日子屁股上挨了猎户一箭,今天是来复诊的。” 苏软有点发呆:“上,上官……” “上官花集,我给起的,好听吧?”王二狗得瑟。 “为什么?” “因为我第一次遇见它的时候,山中百花开得正盛啊。” “……我是说,为什么你给一只老虎起这么风雅的名字,而给自己起就叫王二狗?” “哎?我跟你说我叫王二狗么?” “……” “算了,王二狗就王二狗吧,我要接客了,你帮我看着粥锅吧。” 正说着那老虎已然到了近前,却在梨树下的石桌边停住脚步,真像个挂了专家号的病人那样,很有素质地开始候诊。 王二狗于是不再跟苏软多说,施施然走过去,坐下,和蔼地对老虎道:“这阵子休养得怎么样啊?你妈还好吗?我告诉你的那几位草药有没有按时找着吃啊?屁股转过来我看看……” 梨花树下,一人一虎,望闻问切,闲话家常(主要是王二狗单方面在那絮叨),画面之温馨,瞬间秒杀一切中医西医男科妇科肝病肿瘤不孕不育以及三分钟无痛人流的虚假广告。 苏软心不在焉地搅着那锅粥,看着王二狗轻车熟路地给上官花集上了药,又叮嘱了几句,然后上官花集把嘴里的野雉放在桌子上,转身走了。 “那野鸡……是医药费?” “嗯。”王二狗转头,对着不远处的一丛灌木道,“上官花集走了,你出来吧。” 一只漂亮的香獐子从灌木后边闻声而出,好像伤了腿骨的样子,嘴里叼着株新鲜的灵芝,一瘸一拐地走到王二狗面前来。 …… 于是半个上午,王二狗大夫共诊治了屁股中箭的老虎一只,失足崴了脚的香獐子一只,偷蜂蜜让蜂子蛰肿了脸的狗熊一头,还有追跑打闹时不小心掉荆棘丛里被刺扎了的兔子两只,所得酬劳包括野鸡一只,灵芝一株,不知道从哪家粮囤里顺的老玉米一辫子,以及象牙白的大号春萝卜两个。 当看见那两只满身是刺的兔子拖着两个比自己还大的春萝卜艰难地挪过来的时候,苏软泪流满面。 太局气了! 第五十五章 春山无伴独相求〔二〕 之后数日,天绯就在王二狗的“医馆”里住院治疗,仍是每天一碗黑得瘆人的药糊,面不改色地喝下去,却眼见得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苏软甚慰,对王二狗也渐渐卸下了心防。闲着没事,就帮他做做家务,晒晒草药,或者坐在门槛上看他给各色飞禽走兽治病疗伤。山中不知岁月过,日子散漫安静得如在桃源深处。 “等我老了,也要住在这样的地方。” 黄昏时苏软倚着天绯坐在半山腰一棵斜逸而出的松树上,悠荡着裙摆看落日点燃天边晚霞,看着看着,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并非想做离群索居的隐士,山中采薇填不饱一个吃货的肚子,只是经历了种种波折风浪、困局绝境、杀戮争斗、生离死别,不自觉地就会迷恋上这来之不易的自在和悠闲。其实这里也好,别处也好,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离开那些让人恐惧和厌烦的东西,能看到天空和山野,能感受阳光和微风,身边没有牢笼,只有想要陪伴的人……那样的地方,就是可以终老的地方了。 所往即所向,不欲便不为,是东方连锦毕生期盼却终不能获得的自由。而苏软想要的,不过是和命定的那个人一起,活个相濡以沫,现世安稳罢了。 “狐狸,我死之前,都让我在你身边吧,好不好?”转头,盈盈笑着跟天绯商量,夕阳晚照璀璨了她的笑颜,也掩住了心中那丝绵长轻浅却不知所起的苍凉和悲伤。 狐狸看着她,没有说话,却伸手楼了她的腰,将她掠到自己怀里来。 “我曾经托斑斓和云姜找一种叫做两相欢的花,想让你吃了它,在我魂飞魄散之后忘掉我,却最终……下不了手。”下巴放在那个毛茸茸的脑袋上,很久才说了这不相干的一句。 呆了两秒钟,苏软骇然抬头:“原来那个两相欢……” 后半句却被狐狸骤然收紧的拥抱截断。 “……后来,你自作主张离开雪狐王宫,我也曾想过,找到你就掐死算了,因为掐死你,世上就再没有谁,能让我惶然无措、狼狈至此了……” “……” “可我不知道掐死了你,我要怎么活下去,我已经忘了没有你的时候,我是怎么活着的……所以傻子,以后别轻易离开,也用不着再问我,你可以在我身边多久……” “……” “因为你的性命,就是我的性命,你的一生,就是我的一生……” 苏软被狐狸熊抱着,几乎有些窒息,脸被他按在胸口上,听他一字一字,用黯哑、低缓却专注得几近切齿的语声说出这些话,短暂的愣怔之后,心骤然开始狂跳,下意识地抓了他的白衣,却连手指都轻颤起来。[.超多好看小说] “雪狐族的男人,一生只有一个妻子,结下婚约,便至死不渝,苏软,你愿意么?”最妖异的黑色眼眸,此时如月下沧海,那样深邃、沉静而望不到边际的温柔,让人逃无可逃,只能甘心溺毙其间。 求,求,求婚啊…… 仿佛一万头草泥马……不,是九色鹿在心尖上跑过,又仿佛春风吹度,漫山遍野繁花盛开,苏软有点虚脱地伏在天绯怀里,连最后的一丝力气也用在了控制情绪上,却终于没有控制住,片刻之后,极费力也极丢人地伸手抱住那妖孽的脖子,不言不动地趴在了他的肩膀上。 “……不愿意也用不着勒死我吧?”妖孽想把她从自己脖子上揭下来,但居然没成功,小丫头反而抱得更紧了。 白痴狐狸,真没有眼力见,借脖子抱会儿怎么了你见过哪个女主,愿意让刚求完婚的男主看她的花猫脸和鼻涕泡啊?苏软边抹着眼泪鼻涕边想。 “你这样算答应还是不答应?”妖孽搂着那条泪流满面的围脖,漫声道,“当初说爱我的时候那样随心所欲,现在莫非还打算反悔不成?” “嗯?!我,说爱你?!”苏软瞪大了眼睛。[] 狐狸很郑重地点头。 “不能吧?!什,什么时候……” 且不说自己真不记得,就算有,此时也是决不能承认的,否则日后有了小孩,问当初爸爸和妈妈到底是谁先追谁的时候,她颜面何存? 然而狐狸却好整以暇地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冰绡,迎风抖开,上面歪歪扭扭地用毛笔写着:“狐狸,我走了,不是被人绑走的,能在这个时候做点什么,高兴。别生气,别发飙,别打人毁物,想我了记得烧纸,但别想太久。怪,我爱你,mua~” 落款,是一张圆圆的,只有两颗门牙,没心没肺的笑脸。 这是当初离开雪狐王宫的时候,给他留下的遗书,上面大大咧咧的“我爱你”,和汉语拼音的”mua”,比其他所有字笔锋都要重些,在满幅死到临头都没正形的絮絮叨叨里,显得格外卓尔不群。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苏软同志自认脸皮不薄,此时也仍然羞涩了,臊眉耷眼地低头玩了会儿天绯的腰带,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可是,我会老的,到时候皱得像个核桃一样,你也会喜欢么?” 这是天紫曾纠结的问题,苏软原觉得那不是问题,但真到了约定一生的时候,心里,终究,还是有些迷茫的。 如果真的有一天,自己变得鸡皮鹤发、腰背佝偻,而他依然如云边玉树,倾国倾城,那么无须他嫌弃,就是自己,也未必有勇气继续站在他身边吧。 “核桃?”天绯扬了扬眉,“虽皱了些,却老而弥坚,浑圆可爱,到时若听话就握在掌心里滚滚,若不听话就砸开吃了,有什么不好?” 苏软骇然看着他,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被调戏了。 “那你现在就砸开吧,砸开吧砸开吧!趁我还是个青核桃,皮光肉嫩,也省得硌了您老的牙!”忘了犹自身在半悬崖上,不管不顾地在他怀里撒泼打滚。 天绯唇角微扬,用了个武松单臂擒方腊的姿势把那恼羞成怒的家伙固定住,免得两个人一起从树上掉下去。 “老了又如何,只要你高兴,到时我可以变个老头子陪着你,七十古稀,八十耄耋,九十耳顺,你喜欢多老都可以……” 苏软努力想象天绯变成老头子的模样,未果。 “若你不喜欢变老。”天绯腾出一只手扳起她下颔,“我们也可以想办法。” “什么办法……”小丫头想到什么,猛地直起身子,“老便老了,我宁可老死,也不要你变成第二个莫伤离。” 狐狸轻嗤,俯首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我就算陪你老死,也不会让你变成初月无忧,只有莫伤离那样的白痴,才会为了保自己女人一副皮相,让她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 “我想要的人是苏软,活着的苏软,所以,你只需活着,只需是苏软就好。至于皮相,那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你当真觉得这种事情,比你我在一起还重要么?” …… 苏软抚着嘴唇缓缓摇头,脸颊嫣红,眼神却异常清亮。 没有什么事情比跟他在一起更重要,不论是人间妖界的差异,还是茫然未知的将来,都不可能让她放弃跟他在一起的机会。 只要他还愿意,只要她还活着。 “我知道了。”仰起头,轻轻吻上他的嘴唇,如蜻蜓点水,却就此交付了一生,“我会好好吃饭,锻炼身体,尽自己所能活得长一些。我会占上你百八十年的时间,在死之前,都全心全意的爱你。” “……” “但我毕竟是人类,能陪你走的路有限。所以狐狸,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也要高兴自在地活着,如果再遇上喜欢的人,就果断续弦,别因为其他族人都只娶一个老婆,就傻乎乎地一个人孤单终老。” “这个时候,你跟我说……续弦?”狐狸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苏软的小脸,语声冰凉,力道渐重,好歹也在人间游荡了数年,他还是知道什么叫“续弦”的。 “嗯。”心不是不酸的,脸不是不疼的,苏软却仍然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并非生性悲观,也没有演苦情戏的瘾,之所以说这些,只是想在最开始的时候,便嘱托好自己最担心的事。 人与妖相恋的故事,她听过不少,但似乎没有哪个,能讲到他们最终的结局。异界妖族的爱,可以温暖一个人类生命的全程,但人类即便倾尽所有,也只能陪伴妖族近百年的时光。 她羡慕雪狐族一生一世一双人,情深似海,至死不渝,却不能自私地用几十年的陪伴,就让他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尝尽孤单。 像莫伤离那样的孤单,真的,很可怕。 “狐狸,我注定不能与你白头偕老,所以必须确定我走之后,剩下的日子你能继续好好地活着。”望着天绯,小丫头的眼睛里尽是凝重。 狐狸看了她很久,笑笑,没再说话。 这个笨蛋,一时缺心少肺,一时又多虑多思,既说了你的一生便是我的一生,那你走后,我又怎么会有剩下的日子? 不过是跟着你去罢了。 但这个却是不打算告诉她的,否则她肯嫁才怪。 摸摸她的脑袋,转移话题:“等洪荒之门的事情了结,我们可以找个你喜欢的地方,落户安居。” “哎?好啊!”单细胞生物眼睛一亮,成功被诱导,“我想住在有山有水的地方。” “好。” “我还想养只小狗,然后像王二哥那样在房子旁边开块地,种菜种瓜。” “种葡萄。” “葡萄?也好,有个葡萄架的话,夏天的时候可以……” “乘凉”二字尚未出口,抬眼便对上狐狸有点怪异的目光,然后忽然反应过来,那句“种葡萄”,好像不是他说的。 第五十六章 忽闻海上有仙山 “滚出来。”天绯看着不远处的一处山壁,淡然道。 那处山壁上原本只见藤蔓,天绯语声方落,便忽然闪现出银白的人影来,仿佛一朵灿亮的云,转眼已随山风掠至近前,无声飘落在松树枝干的另一端。 银丝锦袍,如仙长发,负手伫立在山崖之间,通身染了赤金晚照,华丽得几乎不能直视。苏软揉了揉眼睛才看出来,眼前这个凭空出现,但鲜亮得不灵不灵的家伙,居然是沧溟,狐狸那个天神一般冷艳高贵的爹。 本能地往天绯怀里躲了躲,对于此人,她幼小的心灵上是留过阴影的。但见他眼都不眨地斜睨着自己,又想想好歹刚才私定终身的这个也是人家亲儿子,所以踌躇了片刻,还是伸出一只小手冲着他挥了挥,以示礼貌。 “你可知道,诱拐王族中人,养狗种菜却不种葡萄,该当何罪?”狐王大人显然并不领情,开口便是疾言厉色。 诱拐?苏软看了看面无表情,却隐隐发散着低气压的天绯――这一尊是能随便给人诱拐的么?也太抬举她了吧。 而且,这关葡萄什么事? “诱拐也就罢了,见到器宇轩昂的本王,却连句尊称都没有,又该当何罪?”第二弹迎面袭来。 尊称?啥尊称?狐王陛下?伯父?公公?爹?另外,这种时候有什么必要强调自己器宇轩昂? 不是没领教过此人的阴阳怪气冷嘲热讽,但此番再见,好像,又乖张了些似的。 “还有你!”矛头终于指向自家儿子,“你这忤逆不孝的混账,找了个傻瓜自己也傻了不成?见到父王招呼都不打一个,摆那张棺材脸给谁看?!” 语气明明很愤怒,一手叉腰一手点指的姿势却很傲娇,苏软犹自觉得哪里别扭,天绯却伸出一根手指朝沧溟勾了勾:“过来。” “啊?干嘛?”沧溟走过来,很认真地俯□子。 接着脸上就挨了快如闪电的一脚,断了线的风筝般直接从树上掉了下去。 “呀呀呀!”苏软在天绯说过来的时候就隐约猜到他想干什么,却未曾想他真的那么做了。见沧溟掉下去,还打算伸手抓住他,却连半片袍角都没捞到,就眼睁睁看着前一秒还在残阳中卓然独立的雪狐王陛下,以一个5353c向外翻腾两周半转体一周半抱膝的美轮美奂的势呼啦啦凌空飞落,砸断了半路伸出来的几株小树,砰然落在山壁之下,王二狗房后的韭菜地边上。 王二狗原本正蹲在地头割韭菜,听得有重物飞落之声,也不抬头,拖着小筐朝旁边挪了两步,继续割韭菜,任由那重力加速度的人形兵器在他脚边的地上摔成个扭捏的“大”字。 “……狐狸,这样不好吧。”苏软抹了把头上的冷汗。 她倒不觉得这种高度,真能把个雪狐王族的瓢把子给摔死,但无论有多大的矛盾,无论人间还是妖界,老子就是老子,儿子就是儿子,儿子踢老子,还照脸踢,总是不合适的吧。 狐狸却只是轻哼了一声,带着她缓缓飞落,然后走过去,抬脚,踢了踢仍然在地上冒充自杀现场的那个:“起来,再装那老东西,我揭了你的皮。” “沧溟”在犹未散尽的尘埃里叹了口气,缓缓起身时形容已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白衣如雪的少年,身形挺拔,却又透着不胜衣冠的柔弱,容颜极俊美,似乎在哪里见过,眉宇间一抹没什么正经的慵懒妖靡之意,看上去就更加眼熟。 “亏我们还一起打过架、坐过牢、逛过青楼。”少年看着苏软,恰便似大堂上秦香莲看着陈世美,寒窑前王宝钏看着薛平贵,断桥边白素贞看着许汉文,眼神那叫一个哀怨凄绝,“如今新人胜旧人,他踢死我你都不管么?” 一起打过架,一起坐过牢,一起逛过…… “……天朗?!”苏软看了他半晌,忽然跳起来。 没错,天朗!他现在这个样子,在雪狐王宫也是见过一次的,但当时他处于沉睡状态,自己又光顾着报仇,把他的脸扯成各种形状,所以本尊的长相,反而记得不是那么清楚了。 但那个漂亮的皮肤,那身吊儿郎当格外欠揍的气质,却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啊! “天朗!天朗!”欢呼着蹦过去,抓着他的衣袍上下打量,“真的是你么?!你伤好了?全好了?!这个身体是你自己的吧?哎你不是怕热不敢用自己的身体下雪山的么?现在怎么能出来了呢?!” 天朗见她雀跃,便也反手抓了她的衣裳,很认真地跟着她一块儿跳来跳去:“真的是我啊!伤好了!全好了!这个身体就是我自己的,我以前喜寒怕热,但元神在地府熔岩中浸过一遭,再回归本体后,竟然就不怕了!母后说可能是什么以毒攻毒,物极必反……我能不能坐着说?好累!” “你们两个,可别踩着我的韭菜。”旁边,王二狗插了句嘴。 “你是谁?”天朗才注意到还有这么个人。 “我?”王二狗怔了怔,又开始眉头紧锁地仰头望天,“我叫那个陈……” “别编了,还是叫王二狗吧。”苏软无奈道。 天朗倒不在意王二狗叫什么,却似乎对这个人本身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抄着手,眯着眼睛,嘬着牙花子,像个小流氓似的绕着他转了几圈:“你,你你你,啧啧,你……” 那语气,就像看电视剧的时候忽然瞧见个熟脸,却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他曾经演过啥。 “你吃饭了么?”王二狗很淡定地看着他,忽然问。 天朗怔了怔:“没吃呢。” “那等会一起吃吧,我去洗韭菜了,包点滚蛋饺子,吃了好一路顺风。”王二狗提着小筐走了。 “我肯定应该认识他。”天朗看了他背影许久,很笃定地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找来的?”天绯问。 为了防人侵扰,他这阵子都刻意隐去了气息。 “去王都问天紫啊,她虽也找不到你,却能知道你家傻瓜在哪里……说到这个,你对天紫做了什么?为什么一提你,她脸就比锅底还黑?” “找我们做什么?天绯继续问,自动忽略掉他后边的问题。 “母后让我给你带句话。” 说着,整个人又化成了珑兮的形貌,袅袅婷婷而来,无奈而伤感地摸了摸天绯的脸:“绯儿,回来吧,你父王已有悔意,不会再杀你家傻瓜了……” 当! 一记暴栗凿在脑门上,将浑身上下闪烁着母性光辉的王后殿下凿回原形,天绯伸手拧住他的耳朵,淡淡道:“你再敢学母后试试,还有,傻瓜是你叫的?” “算了算了,他也不是第一天才没正形的,别打他了。” 苏软只好上前,边劝着边将天朗的耳朵从他哥手里解救出来,却被那家伙就势来了个熊抱:“还是你最好了,我在池子里泡着的那些天,想了天紫六十多次,想了你八十多次呢。 “……谢谢,您受累了啊。”苏软翻了个白眼,在某妖孽发飙之前,按着那贴狗皮膏药的脸将他推到安全距离以外。 “苏软软,我觉得你对我越来越冷淡了,”天朗脸抵着苏软的手,身子还在不屈不挠地往前凑,“是因为你改嫁的缘故么?” 苏软愣怔两秒,跳起凿了他一个暴栗,全然忘了刚才是谁劝天绯别打他的:“你才改嫁!你全小区都改嫁!喵的老娘今天好不容易被求婚,你少乌鸦嘴!” 天朗捂着脑袋,很困惑地看着她:“咦?你之前是东海龙三的小老婆,不改嫁,怎么做我王嫂?” “我……”苏软语塞,猛然想起还真有这么档子事,但,那个不能算的吧? “不过没关系,反正龙三老婆多得很,不差你这一个半个的,而且他现在没了眼睛,自身难保,估计也没工夫与你为难……” “等等!”苏软拔高了声音,“你说谁没了眼睛?!” “龙三,公子澈啊。” 苏软心底一阵发寒:“他……怎么会……” “前几日是他的天劫,原本应该躲起来渡劫的,谁知莫伤离那家伙居然趁机占了他在鲲州的宅子,还拿他三十几个老婆的性命做要挟,他只好回去救火,因为天劫未尽,吃了大亏,所以才被莫伤离夺了眼睛。”天朗叹了口气,“怪不得父王这辈子只肯娶母后一人,老婆太多,果然要倒大霉的。” 苏软并不清楚何谓天劫,却听得明白,是莫伤离趁人之危,夺走了公子澈的眼睛。记起当日那老不死穿了身漂亮袍子笑吟吟地对她说要出门办事,想来,却是为了这个了。 “那公子澈……他现在怎样?”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心中的不安难以言表,自东方连锦死后,她太害怕听见某些不好的消息。 “龙族派人把他接回海上去了,近日异界几个大族当家的老东西小东西,都要赶往东海,商量着怎么逮住莫伤离……哎呀!”天朗一拍脑门,“母后就是让我告诉你们,如果不愿意回雪原,可以先去东海,那里现在最安全。另外,父王不会再杀你了,他怕雪狐王宫的房子不够人拆的。” “母后那里,没有别人能派出来报信了么?”天绯毫不掩饰嫌弃之意。 “我喜欢的差事,他们谁敢和我争?”天朗理所当然地道。 “狐狸,我们去东海吧,我想去看看澈。”苏软拉了天绯的衣袖央求。 “嗯。”天朗赞成,“就算嫁了新人,也要去看看本夫的。” “天亮之前,你再多说一个字,就弄死你。”天绯很温柔地看着他弟。 天朗后退一步,识相地捂住了嘴巴。 世界终于清静,苏软有点惴惴地瞄了眼天绯:“不要听天朗胡说,我只是……” “我知道。”天绯摸了摸她的脑袋,“我们即刻动身。” “明天再走。”旁边忽然闪出王二狗,一手拿了个笊篱,脸上还带着面,“我包了饺子。” 苏软对他的神出鬼没已经习惯:“谢了王二哥,可是我们真的有急事。” “已经出了的事,就不算急事。”王二狗说着转向天绯,“我今晚还要准备些药给你带上,所以,明天再走。” 滚蛋饺子很鲜美,但因为苏软心事沉重,而天朗又受到胁迫,天亮之前不能说话,最聒噪的两个都调了静音,所以这餐饭倒吃得格外安宁。 “明天早上记得找我拿药。”收拾碗筷的时候,王二狗忽然跟苏软说。 “嗯,谢谢王二哥。” “我会给他准备月余的用量,每日一粒,放在一个玉瓶里,那药瓶必须由你随身带着,万不可假手他人,就算是天绯也不行,否则就不灵了,切记切记。”王二狗嘱咐得极认真。 苏软怔了怔:“为啥?” “……为啥?”王二狗仰天想了半晌,“因为……嗯……” “算了算了我知道了。”看他现场编瞎话简直比看孕妇难产还堵得慌,“总之你说要我带着,就必定有要我带着的理由,我绝不交给别人就是了。” “乖!”王二狗一脸感动,老怀大慰地出去洗碗了。 入夜,天朗无声而坚定地赖在了天绯和苏软的屋子,本还想与两人挤一张床的,却终是被天绯踢去打了地铺。 惦念着公子澈的眼睛,加上屋子里多了个虽不说话却存在感很强的熊孩子,这晚苏软失眠了。直到三更将尽,院子里忽然响起琴声,王二狗的琴声,旷远,飘渺,有点冷清却又异常温柔,仿佛带着能安抚人心的力量,暂时纾解了她心里的万千愁绪,睡意才渐渐袭来。 梦里日正当空,王二狗穿了袭雪白得刺眼的袍子在满树梨花下站着,逆着阳光看不清他的脸,只听见他对着自己说了声:“拜托。” 拜托什么呢? 次日清晨,三个人没有再看见王二狗的影子,原打算跟他打个招呼道别的,出门却见门口贴了张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狼王染恙,邀我出诊。锅里有饭,诸位自便。药在树下,丫头亲取。海阔山高,后会有期。” 苏软于是依言到梨树下去,果然在石桌上看到了一个白玉小瓶,仿佛怕别人不知道是这个,那瓶子下还有封信笺,上面言简意赅地写了四个字――“就是这个”。 拿起那瓶子的时候,似有一抹浅淡流光从莹润剔透的瓶身上划过,再定睛去看,却又只是个寻常玉瓶了。 离开南方大山,伴一路长风向东北而行,天未过午,已到了东海岸边。 横无际涯的海,在晴空朗日之下波光熠熠,荡漾着温柔深邃的碧蓝颜色,让人想起公子澈的袍袖。苏软站在几近纯白的沙滩上,翘着脚四下张望,但除了长天、丽日、碧海、银沙、远山、近树,还有头顶偶尔滑过的几只海鸟,就什么也没有了。 公子澈,在哪呢? “天绯,你去过水晶宫么?”只好寄希望于身边这位吃过见过的雪狐族王子殿下。 “什么水晶宫?”天绯反问。 “就是龙王爷住的地方,公子澈的家啊。”不至于吧,虽然不是一个系统的,但好歹也都是异界大族,不至于连水晶宫都不知道吧。 天绯皱了皱眉:“东海龙族住在不盈山上,水晶宫,那又是什么?” “不盈山?”苏软恍悟,这个世界没有吴承恩,所以龙族不住水晶宫也没什么奇怪的,但那个不盈山,又是在哪里呢? “不盈山是漂浮在海上的无根之山,承载了龙族的宫苑,逐海波四处飘流。若无龙族接引,外人是找不到的。”天绯道。 “那不就跟航母似的么?”苏软顿时就蔫了,“那怎么办?” “什么是航母?”天朗插嘴。 “航母就是……哎呀好烦,回头再告诉你。”现在真心没兴致科普国防知识。 天朗也不纠缠,抚着肚子望了会天,忽然道:“我饿了,咱们先找点吃的吧。” 说罢,弯腰从沙滩上捡起一个贝壳,屈指捏碎,向着正在头顶盘旋的一只海鸥弹射了过去。 日! 啪! 哎呀! 海鸥猝不及防,教那贝壳砸了个正着,打着旋扑啦啦从天上掉下来,砰然落在前面不远处的地上。 很成功的狩猎,堪称空手套白狼的典范。 但…… 刚才那只海鸥,在被砸之后,是喊“哎呀”来着吧? 第五十六章 忽闻海上有仙山〔二〕 “等会儿!” 苏软断喝,却还是慢了半拍,天朗一手拿着鸟,一手抓着几根刚揪下来的毛,茫然转头:“啊?” 苏软跑过去,劈手夺过那只海鸥,晃:“喂!你刚才说话来着吧?!醒醒啊!” 天朗不解地看着她:“干嘛跟晚饭聊天?” “拿着。”苏软将海鸥塞进他手里,让他用手托着,然后按住海鸥胸口,开始做急救。 也不知道人类急救的招数,对海鸥管不管用,权且死鸟当活鸟医好了。 “……哎……”细若游丝地一声呻吟,海鸥居然真的悠悠转醒。睁眼正瞧见托着它的天朗,三目相对(鸟的眼睛在侧面),登时就暴走了。 “刚才是你打我来着吧?!啊?!死狐狸,你手怎么这么贱啊?!我是龙王陛下亲封的接引使者!我是接引使者!这是东海龙族的地盘,不是你死狐狸的冰窖子!有病回家吃药,跑到这撒什么野?!啊——!我这块儿的毛呢?!我毛呢?!你手上拿的什么?!天杀的你又拔我毛!上次你就拔我毛!我今天跟你没完#¥%……” 优雅高贵的海鸥哥哥,龙王陛下亲封的接引使者,在发现自己被拔毛露点之后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开始在雪狐王族贵宾的掌心里跳脚骂街,调门之高亢,措辞之牙碜,瞬间秒杀市井间所有流氓泼妇。 天绯面无表情地扬眉望天,将入不得耳的声音自动过滤。 天朗从来没见过会爆粗的鸟,而且对很多词汇不是很了解,颇认真地听着,还不时插言求教:“什么叫狼掏的呀……腌臜泼才是什么呀……王八不就是乌龟么?关乌龟什么事呀……奶奶个纂儿跟你刚才说的奶奶个腿儿有什么区别呀……” 苏软怔怔看着那只海鸥,唇角一抹笑意渐渐扩大,终于在鸟儿停下来倒气的空当,走上前去给了它一个拥抱:“阿九……” “哎呀松手松手!你把我毛都弄乱了……”鸟吃了一惊,语气却明显扭捏起来,假模假式地挣扎了会儿,便任她抱着,“我变成这样你也认识我?” “不认识,”苏软理所当然地道,“但嘴损成这样的鸟我就认识阿九一只啊。” “哼。”鸟抖了抖翅膀,“本使者现在叫阿八了。” “阿八?”以前公子澈好像也隐约提过这个名字似的。 “公子说,我原是九命鲲鹏,所以叫阿九,现在丢了一条命,就叫阿八得了。” 这是公子澈的原话,但还有几句他没好意思复述,公子澈说:时时刻刻记得自己还有几条性命,今后遇事时也好多些谨慎,少些莽撞。 “咦,那要是将来你就剩了三条命,岂不是得叫阿三?”苏软脱口而出。 “呸呸呸!少咒我!”阿八啐道,“爷我又不是纸糊的,上次是不小心,才会着了莫伤离那厮的道。” 说到这里,眼神忽然黯淡下去:“可公子这次,却被那老不死的害惨了呢。我常劝他不要弄那些没用的女人回来,临危之时不但帮不上忙,还总拖后腿,可他就是不听……” “你家公子,他现在怎样了?”没用的女人之一赶紧问。 阿八难过地摇了摇头:“还能怎样……眼睛看不见了啊……” 虽然一路上都在做心理准备,但听到确切消息的时候,苏软仍然有些愣神,想起公子澈的眼睛,明亮温柔,浩瀚如海的眼睛,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戳破了个洞,凉风嗖嗖地灌进来,酸冷冷地难受。 “阿九,带我们去看他吧。” “跟我来。”阿九淡淡应了一声,飞落在沙滩上,踱着外八字向海中走去。 三人看着它。 “还愣着做什么?”鸟走了几步,发现没人跟上来,转回身,有点不耐烦地催促。 “你打算……就这么走着去?”苏软呐呐地问,“你不是鸟么?” 阿九看样子很想翻个白眼,如果它有白眼可翻的话。倒是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整了整羽毛,挺胸叠肚地又踱着外八字回来,走到天绯面前:“东方龙族接引使者银翼,受命在此恭迎雪狐王族贵宾,请移尊步,由我载您赴不盈山觐见龙王陛下。” 说完迈步入水,瞬间变幻成一尾亮银脊背的雪白小鱼,通身笼着似真似幻的皎洁光晕,越向深海处游时身形变得越大,渐渐已长逾数十丈,雪山冰岛一般浮游在海面上。 东海龙族银翼使者,上天可化大鹏,入海则为巨鲲。 苏软缓缓捂了嘴巴,叹为观止。 天朗却猛地跺了跺脚:“哎呀,熟人不好下手了,要是能捞回去冻上,够吃好多年啊……” 白鲲游于瀚海,逆长风,卷狂澜,转眼千里。苏软站在它雪野似的辽阔脊背上,发丝裙袖轻狂乱舞。蓦然回首,来时的海岸早已杳无踪影,空剩了周遭不见边际的蔚蓝,延伸到极远的地方,与苍穹混淆了颜色,让人几乎辨不清何处为海,哪里是天。直到一座云蒸霞蔚的奇绝山峰,仿佛从海天穷尽处,渐渐进入到视野中来,苏软知道,那就是不盈山了。 龙族是异界之中最接近于神的部族,即便海上风浪滔天,不盈山所到之处百里以内,也必然是和风朗日,波澜不惊。峰峦云雾间,隐约可见错落各处的宫殿、楼台、庭园、馆榭,不逊于雪狐王宫的美轮美奂,却又另有一番属于龙族的典雅祥和之气,全不似雪狐王宫般居高临下,冷峻孤绝。 虽说是来看公子澈,但既到了龙族的地盘,自然是要先见过家主的。将三人送上稳如大陆的不盈山,白鲲又变回海鸥,振翅而起,带他们向着主峰最大的一处宫院飞去。 从小看西游记、看哪吒闹海,苏软对于龙王的概念,就是四个一套、锦袍玉带、宽鼻阔口、披麟顶角的模样。所以当她在龙宫大殿中看见龙王炎凉——那个同样有着美丽眼眸、亮银长发,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帅哥的时候,感觉世界观有点动摇。 “儿媳妇!认不认得我?!我是爹爹呀!”帅哥一舒广袖,飞奔而来,看那意思竟是打算生扑。 苏软登时就傻了,亏得天绯眼疾手快,揪着脖领子将她拎到自己身边,堪堪避过龙王陛下如火的怀抱。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饭可以乱吃,爹可以乱认的么?!哪跟哪啊你上来就整伦理哏? “怎么会错?”帅哥笑得有些崩坏,“你是小三十六,我是小三子的父王,按照人间的规矩,你不该叫我声爹爹么?” 就算苏软一时搞不清小三子是谁,但对于小三十六这个编号,却是刻骨铭心的,于是瞬间领会了龙王陛下的逻辑。 小三子=公子澈=他儿子;她=小三十六=公子澈的小老婆=他儿媳妇。 一只乌鸦拖着省略号从半空啊啊飞过,苏软感觉脑仁儿有点疼,正吃力地想着该怎么把自己从这狗血的家庭伦理剧里摘出来,身旁,天绯已经不疾不徐地开口。 “她是我的人,还请龙王陛下,不要误会。”不愧是妖孽,就连护食都护得这么从容淡定,言简意赅。 “明明是我家的儿媳,怎么就成了贤侄的人。”龙王炎凉转向苏软,语气里满是蛋蛋的忧伤,“小三十六,莫非……你是嫌弃小三子眼睛看不见,就移情别恋,另择良人了么……” “不是,我……” 苏软正要解释,却不经意间看见了炎凉漂亮的眼眸深处,一抹稍纵即逝的促狭笑意,怔了怔,忽然就怒了。 大爷的,这货在逗闷子呢。 儿子眼睛都没了,老子却还有这个闲心,可见其寡情薄义。又想起那日在潭水里,公子澈说起东海的时候,眼中的冰冷寂寥之色,对于眼前这位龙王陛下的好感,立时就降到了零下。 “是啊,就是移情别恋,另择良人了。”望着那张笑脸,冷冷道,“反正他也从小被人嫌弃惯了的,连亲爹娘都可以撇了他不管,还能指望别人有什么良心?” “你说……什么?”炎凉仍是笑着,周身散发的压迫感却开始铺天盖地而来,仿佛料峭春寒,明明在山花烂漫之中,却仍然凉得透入肌骨。 “我说,”小丫头向后退了一步,平移到天绯身后,就伸出个脑袋,很淡定地又重复了一遍,“反正他也从小被人嫌弃惯了的,连亲爹娘都可以撇了他不管,还能指望别人有什么良心?” 姿势虽怂了点,但胜在目光坚定,又借助妖孽浑然天成的强大气场——俗称狗仗人势——因此成功地抵御住了龙王陛下的迫人威压。 “你躲什么?”炎凉盯着天绯身后的那个脑袋,问。 “我没躲。”脑袋说。 “……你对我好像很不满嘛。” ““只是,替公子澈不值罢了。” “……贤侄啊。”炎凉叹了口气,忽然转向天绯,“人间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看来所言非虚,你的人这是在为我家小三子打抱不平呢。” 这算挑拨离间吧?算挑拨离间吧? 苏软躲在天绯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便下意识地将手塞进他的掌心里。 天绯没有回头,不动声色地握住那只有些微凉的小手,唇角微扬。 “这丫头心直,见不得无情无义之事,倒让龙王陛下见笑了。” 平素越是不屑于逞口舌之利的人,吐槽起来反而越具杀伤力,炎凉怔了怔,一时竟想不出该用什么话来接,半晌才翻了个白眼:“银翼!” “属下在!”阿八扑雷扑雷地飞进来。 “给雪狐族贵宾和……小三十六安排住处,然后带几位去东苑看看三殿下。” “是!” “那个……等等,”伏在阿八耳边,刻意压低了声音,“把小三十六和那小子的住处安排得远些,这小丫头有趣,给老狐狸做儿媳妇可惜了,想办法拆散了他们,留给小三子当个玩意儿也是好的。” “……是。”阿八心虚地向这边看了一眼。 天朗正侧着头,支着耳朵光明正大地偷听。天绯负手望着房顶某处,行若无事。苏软嘴角略抽——喂喂,就算你贼眉鼠眼地嘱咐,这么近的距离,也是能听见的好吧…… 对于漂泊无定的不盈山而言,本无所谓东南西北。虽然身处山中感觉不到海波动荡,但早上用来看日出的窗子,晚上再看落日,也是不奇怪的。所谓东苑,不过是当初起名字的时候,恰好在东面罢了。 公子澈的寝宫外种满了不知名的玉色花树,穿行其间时恰遇风起,皎洁的花瓣铺天盖地而来,如碎冰乱雪般拂上衣襟,直到在门口抖落尽了,裙袖和长发上也还染着似有若无的淡香,清冽,温柔,袅袅不散。 寝宫内门窗四敞,帘幔飘飞,虽冷清了些,却甚是明亮通透。公子澈穿了袭淡色的袍子,斜倚靠枕坐在临窗的条案旁,案上白瓷茶釜里水正烧得滚开。听得三人进来,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他们入座,然后继续碾箩筛煮,调器弄盏,动作熟练得如行云流水,若不是一条软帛蒙住了眼睛,面色也有些苍白,几乎看不出已是个全盲之人。 “从龙府带过来的紫笋,就剩了这一点,尝尝?”未几,三盏香气氤氲的茶已推到他们面前。 天朗端起一盏仰头饮尽,然后便伸着被烫到的舌头拼命喘气。苏软心中难过,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沉寂了许久,倒是原本最不爱说话的那个表达了慰问之意:“你怎样?” “还好,真正的眼不见为净。”公子澈端起茶盏浅浅尝了尝,笑笑,“只是离开不盈山太久,出去的时候有些找不到路。” “公子澈……”苏软心揪得厉害,半晌,就只喊出这个名字。 “小三十六……”公子澈伸手,很精准地抚上了她的头,“好了,别难过了,为夫的当初放你跟人私奔,不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跑回来哭的。” 他越是温柔哄劝,苏软就越是真的想哭,忽然又想起当日在须臾洲,莫伤离那老不死笑盈盈说要出门的情景,早知道他是去干这个,自己就是拼了性命,也要挡他一挡。 “大爷的莫伤离,他怎么就能下得去手,挖你的眼睛!”一掌拍在桌子上,心中的旧恨新仇无法言喻。估计如果此时莫伤离站在面前,她不用就咸菜也能生啃了他。 “挖?”公子澈怔了怔,哑然失笑。 解下软帛,仍是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澄澈眼瞳,只因为失了焦点,变得有些渺茫,在外观上却未损分毫。 “所谓沧海之眼,是指眼中的精魄,而非眼珠,我现在虽然看不见了,但该有的东西却还都有……所以,还没有那么血腥。” “……哎?”苏软呆看着他,“都在?” “都在。” “那……如果夺回那个什么……精魄,你还有没有可能再看见?” “……也许可以吧,毕竟以前没人试过。” “天绯,天绯……”忽然来了精神,一对大星星眼光彩熠熠地看着天绯。 “知道了。”妖孽轻啜了口茶,“莫伤离不除,迟早是心腹大患,所以不消龙族相邀,就算为了你我,此事也必须有个了断。” 正说着,窗外忽然又响起飞鸟振翅之声。 “阿八,什么事?”公子澈推开窗子。 “殿下,”阿八飞进来,落在条案上,偷眼看了看天绯,“雪狐王陛下携王后来访,马上就要到海边了。” 第126章 公子澈沧海潮 一只聒噪的白鹳,是公子澈离开东海的时候,随身带出来的唯一的东西。 以人类而论,当时他该算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却已在不盈山那座花开如雪的庭院里,困坐了数百年的牢笼。 沧海之眼,世间最美的眼睛,然而于东海龙族而言,则是大劫将至的不祥之兆。那传言来路不明却又流传许久,据说上一个有着沧海之眼的龙族后裔,就是与初月无忧同日而生的。其后,那双眼睛也被贡献出来,当做了开启洪荒之门的祭品。 与那位比起来,仅仅被圈禁一隅,实在已经仁至义尽。 日子过得很寂寞,也很忙碌,学识和能力却在一年年心无旁骛的苦修之下成了同辈兄弟中最出色的。但公子澈知道这毫无意义,也从未打算以此为资本让谁刮目相看。那样的努力,也不过是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罢了。 坐在东苑最高的宫殿顶上,可以看见海天相接的地方,对于一个小小的囚徒而言,那里是他见过的,最远的远处。但书上说,大海之外还有种所在叫做陆地,异界之外,还有重世界叫做人间。 那里,会比不盈山有趣一点点么? 所以当有一天,龙王炎凉,他的父亲,忽然下令让他迁居人间的时候,他并没有半点被扫地出门的恐惧和凄惶,而是慢慢地,慢慢地笑了。 “这是银翼使,我东海龙族最精明强干的栋梁之才,从今以后,就由他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准备准备,你们明天就可以走了。”炎凉有些怪异地看了这个不知在高兴什么的儿子一眼,从王座底下拎出一只通体如雪,却被捆住了嘴的白鹳丢给他。 公子澈走出大殿,站在明晃晃的阳光里看着那只栋梁之才,栋梁之才闭着眼睛耷拉着脑袋,看不出是生是死。过了一会儿,公子澈伸手,解去了鸟嘴上系着的绳索。 “陛下――!”一声锥心泣血的哀嚎,几乎要刺破耳鼓,“陛下!您是尊贵无匹的龙族之王,须当洁身自好!蛇妖虽美,但血统低贱,怎能登堂入室,做龙族侧妃啊!陛――下――!就算您逐属下出东海,属下也要死谏!以龙王之尊迎娶海中野妖,会玷污了您,被异界各族耻笑,君辱臣死啊陛――下――!” 瞬间满血复活的白鹳,冲着大殿内暴跳如雷,歇斯底里,其声之凄厉,其情之悲怆,直令风云变色,神鬼皆惊。(.无弹窗广告) “滚!”一只巧夺天工的锦绣长靴从殿内飞出来,不偏不倚砸在白鹳的脑袋上,伴着龙王陛下忍无可忍的怒吼,“你已经不是银翼使了,再聒噪,我炖了你做鱼汤!” 白鹳气鼓鼓地还想再喊,旁边忽然伸过一只手来,准确有力地握住了它的嘴。大怒转头,正对上一双江海凝光的绝美眼眸。 “你不是鸟么?怎么做鱼汤?”那眼睛的主人问。 即使后来的后来,白鹳阿九打死也不承认自己曾看着一个男孩子看得痴呆半晌,但彼时彼刻,与那双眼睛对视着,它真的几乎忘记了呼吸。 “三,三殿下。”尽管素未谋面,但整个不盈山上,不会有第二双这样的眼睛。 “你叫什么?” “属下银翼。” “淫逸?”修长的眉皱了皱,“还不如叫骄奢。” “不是淫逸,是银翼!银翼!”鸟激动了,振翅冲天,扶摇翻转间,小小白鹳的身影已化成了金睛白脊,亮银羽翼的巨大鹏鸟。 “属下是银翼使者,九命鲲鹏,刚刚奉龙王之命,追随三殿下到人间历练!” “哦。”公子澈点了点头,“所以,你也是父王不想要了的?” “三殿下,请注意您的措辞,属下是……” “我们今天就动身吧。” “哎?” “还有,从今以后,我不再叫公子澈了,帮我想个人间的名字。” “哎?” “你也别叫银翼了,听起来讨厌,既是九命鲲鹏,那就叫阿九吧。” “哎?!” 自此,东海不盈山上少了一个三殿下和一个银翼使者,而人间的万丈红尘中,便多了龙雪辰――一个带着只聒噪白鹳出来闯世界的少年。 龙雪辰成为龙大官人,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在那之前,他是颇经历了些磨难的。首先,刚上岸不久,他们就遇到了第一个问题,饥饿。 有谁从没挨过饿么?有,龙三殿下就是。虽然作为龙族中最不受待见的存在,宫苑门口都能冷清得长出蘑菇来,但在衣食上,龙王炎凉倒从未曾苛待了他,再加上生活非常规律,三餐必依其时,因此饿这个词,根本就没有在他的字典里出现过。 “阿九,我好像病了。”日薄西山的时候,龙雪辰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按落云头,捂着肚子皱眉。 “病了?哪里不舒服?”阿九在他眼前绕着圈飞。 “这里很空,非常空,心里也不舒服,另外,好像有点没力气。” “……” “阿九?” “……我知道了,看见山下那个村子了么,咱们去那给你找些治病的药。” 半个时辰后,山脚小村的一户农家院里,龙雪辰开始吃他的药――烙饼卷炒茄子,外加一碗酸辣汤,农户的主人,一个满面尘灰但满眼粉红泡泡的老大娘笑吟吟地在旁边看着他。 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娃娃,吃烙饼的样子都好看得跟天仙似的,尤其那双眼睛,直能将人瞧得就地年轻几十岁,就冲那双眼睛,也不枉费她那两斤存了半年的白面。 “孩儿啊,你多大?”见他吃得差不多了,老太太忍不住搭讪。 龙雪辰想了想,“差两个月,三百九十六。” “……咳咳咳!”旁边,正在费力啄一根老玉米的阿九让玉米渣子呛着,拼命咳嗽。 老太太抚掌大笑:“这么好看的孩子,怎么是个不识数的?三百九十六……哎呦你乐死我了……” 龙雪辰看她笑得实在开心,不由得也笑了笑,继续吃。但那一笑,却又把老太太给看呆愣了,半晌,才喃喃道:“孩儿啊,看你这气度这打扮,必是富贵人家的少爷,怎么一个人跑到这穷乡僻壤来,你爹娘呢?” “哦,我生来不祥,被我爹赶出来了。” 原本只是轻描淡写就事论事,但老太太听了之后,就不再说话了,然后起身离了桌子,开始在院子里转磨磨。 阿九叹了口气,弃了老玉米飞上他肩膀:“殿下,不是,公子,这种事情怎么好随便跟人说,人类都蒙昧得紧,莫名其妙的忌讳又多,小心等会把咱们当丧门星赶出去,那可就……” 话未说完,就见老太太深吸一口气,插着腰站在院子中心破口大骂起来:“我‘哔――’你这缺了八辈子德的世道!我‘哔――’你们那些缺了八辈子德的父母!我‘哔――’你们一个个落井下石脏心烂肺扯老婆舌头的王八蛋!你们才丧门星!你们才克父克母克夫!毁了我老婆子一辈子也就罢了,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生儿子没‘哔哔――’是你们家气数!缺德夭寿头顶长疮脚底流脓是你们家揍性!少赖在旁人身上!说我们命硬?!说我们不祥?!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狼掏的活到最后,能活出个什么瘪犊子样来!想让我们死!我们且活着呢!你们都下河变王八了我们都死不了嗷嗷嗷嗷嗷嗷嗷!!!” …… 院子里很安静,全村都很安静,连狗叫声都听不见。一阵小风,卷了片树叶从院子上空刮过,飘向不知名的远方。许久之后,院墙外面忽然响起四下散去的脚步声,伴着压低了嗓音的嘁嘁喳喳,渐行渐远。 “别看了别看了,散了散了。” “再瞅眼,那后生怪俊的,还有那大白鹅(阿九:你才是鹅你全家都是鹅)……” “你个死丫头害不害臊!赶紧走!吃了当心老疯婆子抓你回去煮着吃!” “……快走快走,老疯婆子又骂人了,再骂今年又不收成了呢……” “我刚要爬墙头,嗷唠这一嗓子,吓死我了……” …… 龙雪辰吃完最后一卷饼,很淡定地抓过阿九擦了擦手,眼中的笑意似有若无。阿九却完全石化,连被人当成手巾都没有在意,望着老太太的目光如同望着什么风华绝代的女神,心中来回来去只有一个念头:“惊才绝艳!气势如虹!我得把那些话抄下来抄下来抄下来……” 后来他们知道,老太太自幼就被算命的说成是白虎降世,克父克母克夫,一生未嫁,受尽冷落非议,老来独居在此,与村中人除了骂街之外也几乎没有其他交流。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骂完了再看龙雪辰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是满眼的同病相怜舔犊情深了。 “孩儿啊,你可有去处?” “没有。” “可怜见的,要是不嫌老婆子这穷酸简陋,你就先住这,等以后有了好去处再走,怎么样?” 龙雪辰抬头看了她一眼:“好。” 老太太也没想到他能这么痛快答应,怔了怔,瞬间就笑成了一朵菊花,欢天喜地转身给他收拾住处去了。 “你,真打算住这?”阿九飞回桌子上,问。 “嗯。” “为什么?” “她家东西好吃。” “才怪。”嫌弃地踢了踢脚边的那根老玉米 龙雪辰勾起嘴角,端起剩下的小半碗酸辣汤,喝光。 反正整个世界都是陌生的,在哪里落脚并没有什么不同,既然如此,倒不如,就住在三百六十九年来第一个肯为了他暴跳如雷的人家里吧。 第127章 公子澈沧海潮(二) 有个漂亮娃娃和雪白大鸟在家里的那三年,是老太太这辈子活得最痛快的三年,每日里赏心悦目神清气爽自不必说,就连与村中人的关系,都莫名融洽了不少。 娃娃除了漂亮,还很温和懂事,给他做点吃的、洗件衣裳,都能换来灿然一笑,那笑意从海似的眼眸里荡漾出来,直如春风吹度,四野花开,霎时间就能夺了人的心魄去。最开始的时候孩子偶尔出去,会有村里的姑娘媳妇偷瞄着,老头老太指点着,小猪小狗小娃娃尾随着,虽然热情围观,却始终保持了些或远或近的距离。后来次数多了,擦肩而过时开始有人搭个讪什么的,问问孩子到哪去啊,或者称赞一句你家大白鹅今天真白啊之类的(阿九:你才是鹅你列祖列宗都是鹅),孩子都笑得灿烂,也答得温和,清澈而毫不设防的目光,让人觉得通体舒泰,仿佛连天空都晴朗了。 渐渐地,村里人都爱看见孩子,跟他聊几句天,给他塞个果子、鸡蛋或者干粮什么的。再往后,老太太出门的时候,跟她打招呼的人也从无到有,越来越多,态度也不再是之前的形同陌路或者冷嘲热讽。老太太虽然嘴狠,心却是软的,别人对她和颜悦色,她自然也就拉不下脸横眉立目,几十年修炼而成的被阿九惊为天人的骂街绝技,竟再未用过。似乎有什么坚硬冰冷了许久的东西,在这个孩子到来之后,开始慢慢融化成水,浸润得整个村庄都明净柔和起来。 当然,坏事情也是常有的,譬如天灾,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庄稼,却在长势正好的时候,被一场冰雹砸得倒伏遍地,只能看着满目狼藉欲哭无泪;比如人祸,战事绵延,凶神恶煞的军吏来到村子里,抓走年轻力壮的男子,留下一家子老弱妇孺啼饥号寒。再比如生老病死、怨憎别离,以及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生而为人的滋味,就像青黄不接时用野菜和粗粮做成的饼子,漂亮整齐者少,暗淡鄙陋者多,精致细腻者少,苦涩粗粝者多,但如果不想从这世上消失,就必须吞下去,那样才能安抚饥饿的肠胃,而且嚼得久了,还有些回甘,特别是身边有个很单纯的老太太的情况下。 “龙龙啊,有时候我觉得,你不大像人……”碾苞谷的时候,老太太忽然说。 阿九正在房檐上晒太阳,闻听此言睁开了一只眼睛,又懒洋洋闭上。 “那我像什么?”龙雪辰缓缓推着碾子,看着金黄的苞谷粒在石轮过处渐渐细碎成粉,觉得人间的东西虽然笨拙,但耐下性子做起来,还是挺有趣的。 “像神仙啊。”老太太边用小笤帚把碾盘边缘的苞米面扫回去,边不假思索地答。 “神仙?不是怪物?” “去!哪有你这么好看的怪物!”老太太笑道,“你是老天看我这辈子活得可怜,临了临了派下来让我开心的神仙呢……” 彼时老太太穿了件洗得发白却很干净的布衫,正走在院中几株开得灿烂的葵花下,煦暖的阳光洒下来,照着灿金的葵花和亮银的白发,还有她不剩几颗牙齿却笑得极其孩子气的脸,让努力推着碾子的龙雪辰,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什么临了临了,你才多大。”他不以为然地说。 “多大?”老太太怔了怔,“我八十多了啊。” “我比你大四倍还多。” “噗!”老太太笑得很无奈,“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识数。去年村东陈老六没了,现在村里就我最老了,哪天眼睛一闭驾鹤西归,都得算是喜丧,说个临了临了,有什么奇怪的。” 石碾停顿了片刻,才又慢悠悠地推起来,龙雪辰瞄了眼老太太满是皱纹的脸,淡淡问了句:“你们人死了以后,都去冥府鬼王那里么?” “那我可不知道。”老太太说,自动忽略掉你们人那几个字,“这辈子没死过,上辈子死得又不记得了。但都说是有轮回的吧,有的话我想挑个好时辰投胎,别再像这辈子这么倒霉,活了八十几岁,连次新娘子都没做过。” “新娘子?” “对啊,穿红衣,坐花轿,送到一个肯娶我的男人面前,然后拜堂、成亲……”老太太说着说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又仰头,佯作揉脸擦了擦润湿的眼角。 “那样你就满意了么?”龙雪辰看着她。 “我不知道,但总要有一次,才知道做女人是什么滋味啊……” …… 老太太是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病重弥留的,起初所有人对此毫无察觉,她也依旧每日洗衣做饭,扫院喂鸡,待到某天忽然卧床不起,就已经是药石罔效的程度了。 目送着第三个大夫摇头而去,龙雪辰皱了皱眉,转身走到老太太的病榻前,胼指便向天灵按去,忽听得阿九在旁凉凉地问了一句:“人类有人类的生死定数,就算耗尽了你的元神,又能留她几时?” “随便,总强过作壁上观,看着她死。”语气和眼神都是前所未有的冰冷,指尖上凝聚的白光,却越来越灼热炽烈。 “你又焉知,此刻的结局非她所愿,而一定要长生不老她才高兴呢?” “闭嘴。” “还是说,她愿不愿意其实都无所谓,硬留下她,只是为了安慰你自己罢了?” “闭嘴!” “人家大白……说得有道理……”气若游丝的轻笑,从昨天就在昏睡的老太太,此刻缓缓睁开了眼睛,“龙龙,我该走了,也想走了,不管你是谁,打算做什么,都算了吧。” “……” “我生得不好,所有人都把我当怪物,只有我自己把自己当人,卖力种田,凭天吃饭,所以也光明磊落地活了一辈子,到最后,又认识了你这个神仙娃娃,还有你们家会说话的大白……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龙雪辰默然无语,阿九有点惊了:“……你,知道我会说话?” “我当然知道。”老太太说,“你有好几次睡觉说梦话,我都听见了。” “你……不害怕?” “有什么可害怕,我爹年轻的时候养过只鹩哥,嘴比你溜多了。” “可,可我是白鹳啊!’ “白鹳……不会说话么?”老太太愕然。 “……” “……算了,反正我把龙龙当成神仙,神仙的鸟说个话,也是应该的。生死有命,该走的时候就要高高兴兴的走……龙龙……我这辈子活得一步一坎,死的时候,就让我死得顺当点吧……” 许是说了太多的话,老太太的语声渐渐虚弱下去,重又陷入沉睡。龙雪辰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阿九看不清表情,许久,抵在她天灵盖上的手指光芒尽敛,拂袖转身出门而去。 入夜的时候天开始下雪,大雪,老太太独自躺在床上,听着雪片被风吹着,簌簌打着窗纸的声音,莫名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 次日清晨,老太太睁开眼睛,觉得精神似乎好了很多,翻身坐起,想支起窗子看看那孩子和他的鸟在哪里,不经意间侧目,却被屋子里一大片光彩熠熠的殷红惊得说不出话来。 巧夺天工的红锦嫁衣,伸展了裙袖挂在床边的木架上,金丝凤凰的羽翼沿着曳地的后摆蜿蜒而下,鲜活得仿佛随时可以振翅九天,那样的华丽绝美,是她有生以来做梦都未曾梦见过的。 “……果然人快死的时候,就会看见平时看不到的东西么?”呆坐了一会,老太太觉得要不还是继续睡吧,那衣裳漂亮得有点吓人了,她一个凡人,梦见个寻常款式就好。 正慢吞吞打算往被窝里出溜,门忽然开了,有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带了几个喜娘丫鬟打扮的人鱼贯而入,捧铜镜的捧铜镜,拿妆匣的拿妆匣,个个穿了喜气的大红颜色,满脸笑意盎然。 “吉时已到,夫人,请更衣上轿吧。”管家笑着打了个千,便退出去。其他人一拥而上,不由分说掺了老太太下床,按在铜镜边上。 老太太已经傻了,觉得这梦实在不靠谱得很,正考虑着该不该夺门而出的时候,却忽然看见镜中自己的脸,被如云青丝衬着,没有一丝皱纹的,年轻的脸。 那是她及笄时的样子,不是倾城绝色,却娇俏、稚嫩,像春日旷野里肆意生长的花朵。那样好的年纪,离开她已经有隔世之久,此时重见,却丝毫不觉得陌生和惊奇,只看着铜镜半晌,然后淡淡地,淡淡地笑了。 …… 雪后初霁,晴空潋滟,遍野皆是耀目的白色,却唯独东山顶上一株桃树,此刻竟逆天般开出了满树红花,绯绯如霞,灼灼似锦。树下有俊逸男子,亮银长发,大红吉服,正负了手居高而立,看着山下白雪覆盖的小路上,伴了鼓乐迤逦而来的那乘花轿,眼中微笑的神彩,璀璨得像洒落在海中的月光。 俄顷花轿落地,喜娘笑盈盈打开轿帘,扶出换了凤凰嫁衣,犹自好奇张望的新妇。 红衣男子在不远处望着她:“阿池,这样出阁可合你的心意么?” 阿池是她的闺名,因为是她娘在池塘边洗衣服的时候生下的,家里大人就随便给起了这个名字,多半辈子没人叫过,几乎都要忘记了。 心里疑惑着这人是谁,怎么这样好看,又这样面熟,而且,连村里都已经没人记得自己的名字,他怎么竟会知道呢?转念又想,只是个好梦罢了,趁着没醒就继续做,高兴一时是一时,管那么多做什么。 于是点头:“真好,比我以前梦见过的都好。” 男子微笑,缓缓向她伸出一只手:“在下东海公子澈,仰慕阿池已久,今日特来迎娶,万请不弃下嫁,与卿相携,共度余生。” 阿池呆呆站着,看着那个笑得比白雪秋阳还要灿烂煦暖的人,脸颊上渐渐有娇艳的殷红透出来。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恨自己不识字,就连那番听起来很好很好的话,也有大半不懂。 但,不管怎样,他是说要娶她的吧?是的吧是的吧? 几十年艰涩悲辛流干的眼泪,瞬间就积满了,几十年撒泼骂街磨厚的脸皮,顿时就变薄了。大红衣袖掩住同样大红的面颊,就那么没出息地哭了起来。 第128章 公子澈沧海潮(三) 公子澈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哭,伸出的手却始终没有放下去,待到云散雨收,新娘子擦着眼泪扭捏地偷瞄了他一眼,他才叹了口气:“嫁给我,就那么难过么?” “谁说的!”阿池迅速揉了把脸,飞奔过去抓住他的手,怕他反悔似的握得很紧。 风在山顶呼啸而过,吹起描金绣锦的鲜红衣袍,一对璧人十指相扣,迎着漫空飞舞的白雪桃花举向天空,身后,早已眼泪汪汪的管家穿云裂石地喊了声:“礼成――!” …… “等这梦醒了,我也该走了吧。”并肩坐在桃树下看风景,阿池忽然问。 “……嗯。”公子澈默然片刻,轻轻应了一声。 “真好……”阿池轻轻笑起来,“走的时候旁边有个人,真好……” “阿池。” “嗯?” “人是有轮回的,以后也许我们还会再见。” “是么?那到时候你应该长大了吧,我还做烙饼卷茄子给你吃,也给大白吃,不让它再啃苞米了,好不好?” 公子澈怔了怔:“你认得出我?” “早就看着眼熟,刚才抓着你手的时候,就忽然认出来了……这是你长大的样子么?真好看呢,龙龙,原来你真是神仙。” “我不是神仙,只不过,也不是人类罢了。” “真对不住啊,让你和大白在我家啃了三年的苞米和番薯,还干了三年的活……”阿池笑着,倦意渐渐涌上来,她歪了头,靠着公子澈的肩膀。“龙龙,我走以后,你还会留在村里么?” “不会了。” “那就去人多的地方吧,你招人喜欢,应该去人多的地方。” “好。” “也不知下辈子我会变成谁,要是还能再见,你记得早点,别再等我变成老太婆了。” “……我知道了。” “龙龙,你也没告诉过我你从哪来,要到哪去,也没告诉过我你到底是谁,但以后,你想必会变成了不得的人吧。” “……” “真到了那个时候,你记得,别叫那些没用的东西迷了眼,最最要紧的,是得有个家。” “……” “自己在这世上过日子,太冷,也太难,龙龙啊,等你长大了,千千万万要找个漂亮姑娘,成个家,有个家……就能高兴了……” …… 风不知何时停住,桃花却仍旧簌簌而落,像片刻鲜艳之后迅速流逝的生命。日正当空,照得漫山遍野明亮刺目,阿池的身形在耀眼的光线里渐渐变淡、消散,最终化入虚空。而周遭的桃花、彩轿、喜娘、仆婢,方才还喜气洋洋美不胜收的种种,也都随着她的形貌一同失了踪迹,空剩满地苍白的雪,一株干枯的树,还有树下无声独坐的,已恢复成十二三岁样貌的绝美少年。 与此同时,山下小村里,僵卧病榻的老太太于沉睡之间,悄然断了呼吸,但嘴角噙着的一抹微笑却迟迟不散,仿佛梦见了什么极欣慰的事情。 “还没告诉他我叫阿九,不叫大白呢……”刚刚还像人那样垂手而立的管家,振翅飞上树梢,望着小村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次日,有上山拾柴的孩子看见东山顶的桃树下,不知何时多了座没有墓碑的新坟,又过了很久,村里人发现,老太太不见了,而住在她家的漂亮孩子,以及那只怪里怪气的大白鹅,也再没有出现过。(.好看的小说) …… 经年之后,鲲州城里的龙大官人声名显赫、富甲一方,很多人争先恐后地将自家女儿、姊妹甚至姬妾送上门来,只为换取龙府在他们的财路、仕途或者其他什么事情上,襄助一臂之力,再加上平日里扶危济困后各种知恩图报、以身相许,龙大官人陆陆续续娶了十几位漂亮夫人,又修了座大得离谱的宅院,当成家。龙族主吉庆,与生俱来的祥瑞之气,久而久之可以逐渐消去身边人心中的嫉妒、憎恶、暴戾,让大宅中的每个人,过得轻松安然。 一时之间,给龙大官人当如夫人成了比给寻常大户当正室还要让人艳羡的归宿,以至于上门提亲者络绎不绝,再后来,也是图清净、也是图省事,龙府索性放出话去,说姻缘天定,从此谢绝媒妁,每年在城中最繁华的十字街头办一次彩楼招亲,龙大官人亲自抛绣球,谁接到了,当即迎娶回家,不但予以重聘,还会在不违律法的前提下,尽可能满足其娘家的要求,再加上龙大官人本尊的相貌人品,自然应者如云。就这样办了几年,居然还办成了鲲州独具地方风情的庙会般的盛事。 于是龙府大宅中的漂亮姑娘越来越多,某天数了数,居然已经有三十四个,倒是让龙大官人自己也颇吃了一惊,想他那四海留情、生冷不忌的父王,后宫中各物种的嫔妃也不过十几二十人,一不小心,居然青出于蓝了。 但为什么,还是觉得不够呢? 夜幕初临,府中各处楼台馆榭灯火通明,燕语莺声、丝竹舞乐,一派和谐喜乐。只有亲手缔造了这一切的那个男人,在院子里茕茕孑立,负手望着云间穿行的一弯孤月,眼神里有点孩子似的茫然。 你说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找漂亮姑娘,成个家,就能高兴了。 阿池,你是不是骗我? 再后来,又一次彩楼招亲的时候混进了奇怪的东西,绣球抛出去,龙府里就多了个非同寻常的三十六夫人。 其实当日龙大官人并没有一眼就看中三十六夫人,她站的地方太偏远,是那种明显只想看热闹而不想凑热闹的位置,但她旁边貌似温良的青衫男子却显然有其他打算,十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不是谁都有力气打出来的。 略略分神,就对上那丫头的眼睛,有点尴尬,有点气恼,有点抱歉,但却异常清透明亮的眼睛。仿佛被指尖轻轻触碰,心里的某个地方不自觉地就动了一下,莫名而奇特的感觉,甚至可以让他暂时不去琢磨那个似妖非妖、似人非人,状若无害却居心叵测的青衫男子,以及虽未现身却从刚刚开始就存在于这里的,某种异常强悍的妖族元神。 彩球抛出去的刹那,他看着小丫头瞬间凝固的表情,心情忽然就开朗起来。 日子,好像要变得不那么无聊了呢…… 三十六夫人是个有趣的家伙,明明极简单,却似乎背负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明明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类,身侧却总有只性情古怪的狐妖如影随形。直到数日后陪她回门,在一个号称苏家庄园的宅子里,再次见到了她那位神出鬼没的“哥哥”,以及哥哥喂养的满坑满谷的妖狼,才知道一切的一切,不过又是为了那双沧海之眼罢了。 有点失落,有点无聊,似乎从小到大,不论被厌弃还是被关注,都只是因为这双眼睛。内兄大人剥下假面,一直隐匿行迹的雪狐王子殿下也终于现身,决战在即,龙大官人却忽然失了兴致,若不是小三十六遇险迫他不得不出手,原本他就打算装睡到底了。 最终让他决定选边站队,彻底卷进这场是非的,是小三十六发现他安然无恙后灿若晨星的眸子,还有看见两根入骨长钉时瞬间苍白的脸色,那种对于他的、简单而不假思索的关切,自从离了那座山村小院之后,实在是暌违太久。然而战事方告一段落,小没良心的就向他提出了解除婚约的要求,原因显而易见,这丫头满心满眼,装的只有一只狐狸罢了。 龙大官人不是不郁闷的,当那只狐狸抱着旧情人离开,剩下他独自面对小三十六那双空寂寂的大眼,心里颇有些五味杂陈,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无论人间还是异界,真正能称心顺意活着的,又有几个? 回龙府的路上,带着魂不守舍的小三十六去了温泉,那是龙族休息疗伤的方式,事实证明对于小三十六这样没什么心肝的人类,貌似也颇有效用。两人泡在清澈的水里晒太阳,聊天,不知怎么就聊到“家”这件事。 “家就是你饿了,就想回去吃饭,累了,就想回去休息,家里有你的亲人,爱人,有人等你,而你也会在那等别人,总之想起来心里就会暖暖的,觉得……自己不是孤单单一个人……”小三十六说。 风拂面而来,吹得时光回溯,白雪桃花纷扬缭乱的山坡上,有个女子也曾这样与他并肩坐着,跟他说:龙龙啊,等你长大了,千千万万要找个漂亮姑娘,成个家,有个家,就能高兴了…… 原来所谓的成个家,跟找漂亮姑娘是没有多大关系的,阿池,你在人间活了几十年,说话都不知道说清楚的么? “龙府大宅还有你三十几个夫人,她们都爱你,而你也爱她们,不是么?”小三十六皱着眉头,问得理所当然。 ……爱? “说实话,那么多夫人里,你最喜欢谁?” ……喜欢? 龙大官人有点困扰……很困扰,虽然仍泡着温泉,但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生平第一次,他开始艰难而认真地,琢磨起府里那三十几个原本觉得已经很熟悉的女子。嫁入龙府之前,她们有的被父兄居为奇货,随时待价而沽为家族换取利益,有的命运多舛失去立足之地,只能混迹风月或流落街头,他把她们带回来,用一座大宅装纳了,以龙族的祥瑞之气渐渐化去她们心里和脸上的悲伤、愁苦、怨恨、不平,让她们安稳幸福地,或者自以为安稳幸福地活着,以为如此,就是个家了。 然而现在,当他开始认真回想,想她们的音容笑貌,举止性情,想与她们相识,娶她们回家的经过,想这些年来,与她们相处的诸多细节,才猛然发现,尽管对于每个人,他都怀着怜惜,也极尽温柔,但终究竟没有谁,可以与他心甘情愿地彼此等待,也终究没有谁,能真正让他觉得温暖。 根无所系,再熟悉的他乡也变不成故乡,心无所感,再逼真的深情也终究只是无情。 所以直至今日,他仍然没有家,直至今日,他仍是孤单单一个人。 夫君的这些纠结和烦恼,像小三十六那种不安于室、明目张胆红杏出墙的家伙自然是不会了解的,她所有心思都放在那只狐狸身上,一时一刻,一丝一毫,都不曾分给旁人。而那只狐狸为了这个倒霉的小拖油瓶,也不惜悖逆父族、以身犯禁,拼得魂飞魄散也要护她无虞。 无论是不盈山中遍览群书的公子澈,还是红尘障里冷眼观世的龙大官人,都从未曾见过所谓相守相伴,可以倾尽心力、执着至此。隔了人间异界天渊之远,无论出身、性情、寿命,甚至物种都毫无相近之处的两人,偏就像两个烈火之中偶然相逢、化成铁水后又重新铸在一起的死心眼的秤砣,任你千锤万凿、通天手段,也不能再将他们剥离开来。 看起来很辛苦,很麻烦,但,有那样一个人等着的地方,才能算是家吧。 云起别院一战,所有人眼睁睁看着狐狸的身体被地府熔岩淹没,万劫难赎,公子澈在池畔站着,不敢去看小三十六万念俱灰的脸。那时小丫头还是魂魄,魂魄的眼泪必然带着最深重的绝望和悲伤,就连擅于净化的龙族也无法将其消除。那些缓缓慢滑落的,闪着钻石光泽的晶亮水滴,明明圆润,却如刀锋般在他胸腔里的某个地方迅疾划过,初时只有些微凉,许久后才慢慢反应过来,无法表达,却痛到了肺腑。 月上中天,小丫头还魂未醒,狐狸却漏夜前来,叩开了他的房门。 “白天你答应的事情,可还作数?”没有任何客套和铺垫,开口便直奔主题。 “你走之后,我会照顾她,尽我所能,给她一世平安顺遂。”他点头,却又苦笑,“只是我不知道,没了你,要怎样她才能愿意留在这个世上,又要怎样,才能让她称心快乐。” “北疆山中有两生花,食之可忘记前事。”狐狸望着桌上跃动的烛火,说,“明天她会跟我离开一阵子,再回来的时候不会记得世上有我,你只需终其一生,不再对她提起旧事即可。” “你为她耗尽所有,她若全然忘了,你不难过?”虽然觉得有些唐突,但还是这样问了。 狐狸看了他一眼,神色安然:“她活得难过,我死得才难过。” 次日晨起阳光甚好,公子澈站在龙府门前的青石道上,目送着如烟柳色中携手而去的一对身影,知道从此刻开始,他会在这里等着一个人回来,却又隐隐觉得,也许,其实,他们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变成了阿八的阿九是十余日后才康复的,云起别院它被烧成了几块焦炭,卖相甚丑,公子澈很嫌弃地用荷叶裹了,埋在后山藏风聚气之处,九命鲲鹏得了日精月华滋养,迅速重生,终于在某个晚上破土而出,展开亮银羽翼,风驰电掣地赶回龙府大宅。 “……倒是比以前顺眼了些。”早上起来,公子澈看着院中守候的那只里外三新、光鲜亮丽的鸟,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我……”阿八本能地得瑟,几秒钟后才忽然想起,它从昨晚就站在院子里喝风,不是为了等他睡醒欣赏自己美貌的,“公子,你的天劫快到了,咱们得出去避避。” 龙族中人,一生都要经历一次天劫,即便贵为王族子弟,也不能幸免。天劫之期,每个人不尽相同,但都是出生之时卜得,早已命中注定了的。届时会有整整一日全身异能尽失,羸弱如寻常人类,且只能在汪洋大海中暂避,出则天风化火、与万钧雷霆劈齐下,一个躲闪不及,便死无葬身之地。 “咦?”公子澈挑眉算了算,“还有两日了?” “公子,这好歹也是性命攸关,你就不能略当回事?!”阿九有点抓狂,“我记得半年前就提醒过你了,你当时说已经记下了的……天啊,如果不是我有九条命,或者回来得再晚几天,你就给忘了吧?!忘了吧?!啊?!” “好了好了,”公子澈嫌他聒噪,“这两日你安顿下府里的事情,我们起程去南海。” “……为什么要去南海?” “春寒料峭,北海和西海太冷了。” “东海!为什么不去东海?!东海龙族的三殿下,却跑到南海避劫,让人知道了还不笑死?!”阿八有点破音。 这次公子澈连答都懒得答,施施然出了院子,去前厅吃早饭。 “当初咱们出来的时候,陛下就有过口谕,说殿下您天劫将至之时,可以回东海暂避!可以回去啊殿下!”身后,阿八仍在锲而不舍地追着喊,自离开东海,它通常都是叫他“公子”的,一旦以“殿下”相称,那就说明是真急了。 公子澈沉默,却没有停住脚步,半晌,才有不凉不热的三个字随风丢了过来:“谁稀罕……” …… 一家之主外出,自然是要阖府相送,然而夫人们看着龙大官人的行装,反应却颇为强烈。平日里姐妹们进个鲲州城,还要至少双架马车,五六个人跟着,官人出那么远的门,却只带了一马一鸟一个包袱,这是在闹着玩么? 七嘴八舌吐着槽,却不知道就连那马和包袱,都是拿来充样子的罢了。 颇费了些唇舌才让她们相信,自己只是到近处访友,不出三日便回,因此无需带太多东西,正要翻身上马时,却被二夫人岚初牵住了袍袖。 岚初是当年龙大官人在人贩子手中赎出来,纳入龙府的第一个女子,性情温婉体贴,却异常腼腆害羞,像这种牵衣拦路的事情,还真不像她能做得出来的。 公子澈回身,温柔一笑:“怎么了?” “官人,你真的还会回来么?”岚初双颊绯红,问出的话却让公子澈颇感意外。 “我……为什么不回来?” 岚初有些无措地回过头,去看身后俏生生站了半条街,此刻却忽然变得安静忧郁起来的那些姊妹,似乎是得了什么鼓励,重又望向他的时候,牵起嘴角笑了笑,一颗泪珠却不小心就从眼里滚了出来:“官人非寻常之人,此番远行,遇到的想必也非寻常之事,我们无用,什么也不能为官人做,只能在这等着你,惟愿平安,早去早回……” …… …… 在这里,等他么? 公子澈愣怔良久,伸出手,很轻很轻地擦过岚初的脸颊,手指上沾了那颗眼泪,濡湿的触感却渐渐渗透到心里。仿佛雨滴落入静湖,向来从容淡然的心绪,一时竟有些乱了。 第五十七章 待晓堂前拜舅姑 茶炉中的水依然沸腾翻滚,寝宫里的四人一鸟,却安静得有点尴尬了。[.超多好看小说] “殿下,”阿八终于忍不住,飞上公子澈的肩膀,贴着耳畔悄悄说,“天绯殿下跟他父王之间的梁子,好像结得有点深了呢。” “……唔?” “否则自己的亲爹千里迢迢而来,做儿子的怎么还跟没事人似地坐在这喝茶?即便像你和陛下那么不对付,如果陛下去鲲州,你也拉不下脸来避而不见吧……” “……唔。” “说到底,都是为了三十六夫人,可三十六夫人明明是我们家的夫人,闹得他们父子反目又是哪一出?” “……” “怪不得人类总说什么红颜祸水……” “喂!你够了吧!”旁边忍了很久的苏软闪电般伸手逮过那只鸟,攥着脖子摇晃,“大家就隔了一张桌子,你是不是以为我聋?!是不是以为我聋?!” “……阿八是接引使者,即刻也要去恭迎雪狐王与王后,你们可以随他同去。”公子澈说。 苏软听了,连忙把阿八放在桌子上摆好,转头探询地望着天绯。 “不必。”天绯拒绝得甚是干脆,“我已不是王族中人,狐王陛下的威仪太大,还是躲远点的好。” “我得去。”天朗抓了抓脑袋,“很久没看见父王了……实在不怎么想,但是怪想母后的。你真不去?” 天绯拈了茶盏,眼皮都没抬。 天朗倒也不劝,从桌上拿起已经被摇散了黄的阿八,问公子澈:“他这个德性,扔到海里还能载人么?” 公子澈耸肩:“你扔进去试试吧。(.好看的小说)” 于是天朗径自出了门,剩下三个人围炉对坐,又喝了会茶。苏软心事重重,一时觉得在这里装死很不妥,一时又觉得脸都撕破了,见了面会更尴尬,想着他们父子闹成这样,都是因为自己,又犯愁自己没混过居委会,这么大个家庭矛盾,也不知该怎么才能帮他们解开。心里纠结,嘴里不知不觉就就念叨了出来,直到脑袋上被狐狸轻轻敲了一记,才算回过神来。 “居委会是什么?”公子澈笑问。 “……啊?” “天绯兄的家事我不便过问,但软儿对此好像甚为不安,”公子澈为天绯又续了一杯茶,“无论如何,父子间的龃龉还宜尽快化开的好,免得冰冻三尺,再消解就难了。” “极北之地万年冰封,该冻的早就冻上了。”天绯似是不以为意,“多见这一次,也消解不了什么,徒然相看两厌而已。” 公子澈见他不愿多提,便也不再多说,摸索着研了会茶,忽然笑了笑:“只怕再不愿意见,今晚左右也是要见的了……” 话音刚落,就见两位云鬟雪衣、眉目如画的龙宫侍女从外面翩然而来,先见过了公子澈,又向天绯和苏软行礼,说是晚上龙王陛下设宴款待贵客,特命她们来请两人赴宴的。 即便我行我素如天绯,也不好第一天到人家地盘上,就连这个面子都不给。但不用问,他们都请了,又怎么会少得了雪狐王和王后呢。 苏软叹了口气,心里不知为什么居然轻松起来。对于沧溟,她本能是有些怵的,但再怵,那也是狐狸的亲爹,既决定了此生要与狐狸相守,那他爹就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存在。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那索性,就随他去吧。 为表隆重,炎凉特意将宴会地点选在了不盈山巅一处大得堪称辽阔的露台上,金栏玉阶,悬灯结彩,美食美器,极尽奢华。入席之时恰逢日落,四顾瀚海苍茫,万点波光闪耀,仰头长空无际,半天落霞欲燃,在这种地方吃饭,心情想不好都难。 但如果仍然不好,那想必是因为席间两个人,全程左哼哼、右哼哼,鼻孔朝天冷面相对吧。 第十六次偷瞄了眼上首桌狐王陛下翻着的白眼珠,又下意识看了看身旁他儿子板着的扑克脸,苏软有点欲哭无泪。幸而王后珑兮仍然一如既往地温柔亲切,虽隔得远没有细聊,但看着她冲自己笑就觉得赏心悦目,高兴了不少。 伸手拿起个大螃蟹,刚要掰腿,抬眼就看见不远处青甲金鳌巡弋而过的一队蟹将,心头一颤,又放回了盘子里,拿起筷子去戳面前的清蒸鱼,还没戳到,几个龙王驾前的近臣过来敬酒,有鮟左相、蝰太师、金枪使…… 喵蛋这饭没法吃了!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海鲜请客吃饭上的菜也是海鲜?!谁能告诉我要怎么才能对着海鲜吃海鲜?! 正在心底嘶吼的时候,龙王炎凉似笑非笑的声音传了过来:“盘子里装的,是海中的食材,你面前站的,是异界的精魅,型虽相近,内里则有天壤之别,所以小三十六无需顾虑,想吃什么吃什么便好。” 被龙王陛下点了名,一时席间人人侧目,苏软正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听见狐王沧溟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小三十六?这是怎么个排行?” 心里咯噔一下子,这是找着茬口,要开始发难的节奏么? “哦,沧溟兄不知道么?软软是犬子阿澈的三十六夫人,本王的儿媳妇。”炎凉介绍得极其自然。 苏软一筷子抄了半盘子点心在碗里,拖到跟前低头猛吃,心里有种破罐子破摔的,绝望与痛快并存的感觉,火上浇油神马的,雪上加霜神马的,屋漏偏逢连夜雨神马的,果然最让人想死了。喵了个咪的狐王陛下你看到的都是真的,一点误会都没有,我不但红颜祸水,我还朝秦暮楚水性杨花东食西宿背夫改嫁一脚踏两船一马配双鞍……以前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一看见家庭伦理剧就转台,一看见狗血苦情剧就吐槽,现在报应来了,自己马上就要成为人嫌狗不待见的家庭伦理狗血苦情剧的女主角了,封建家长啊,你就尽情的蔑视鄙夷厌恶嫌弃我吧,暴跳如雷雷霆震怒怒发冲冠吧,用你伦理道德的枷锁来扼杀我们吧……靠这虾饺怎么这么淡,忘搁盐了吧,有酱油么…… “炎凉兄真会说笑,这丫头早就跟了我那逆子,又怎么会是你东海龙族的儿媳妇。” ……嗯?这种回答是几个意思? “天绯贤侄屡次三番救小三十六的性命,我龙族甚为感激,但小三十六与阿澈是行了礼的,按照人间的规矩,只要阿澈一日没休了她,那他们就是夫妻。” “人间的规矩?”沧溟冷哼,“炎凉兄和本王,贤侄和犬子,究竟哪个需要守人间的规矩?那丫头勉强算个人,却也是从异世而来的,况且一贯性情暴、无法无天,连长辈都动手打过,几时守过规矩?” “额……”苏软被点心噎住,上下不得,抓着狐狸的衣袖求救,狐狸捏着腮帮子给灌了杯茶,又帮着拍了半天才好。 那边,儿媳妇之争仍在继续。 “沧溟兄也知道,小三十六是异世而来,之前为了她那颗异世之心,雪狐王族可是下了格杀令的。” “那又如何,我自家的东西,高兴就养着,不高兴就拿来杀了,与他人何干?” 高兴就养着,不高兴就拿来杀了……拿来杀了……杀了…… “小丫头生得可爱,杀了未免暴殄天物,我龙族向来包容,不计较她什么异世之心,留下来既能保她一世平安,又省得沧溟兄烦心,岂不两全其美?” “包容?”沧溟冷笑,“自家亲儿子长了双沧海之眼,都要给赶到岸上任其自生自灭,对个不相干的小丫头倒大方起来,龙族这包容之心,还真是难以琢磨呢。” “赶到岸上的未必不会回来,从小养在山上的,也未必不会拆了房子拂袖而去,我这不盈山虽小,倒也颇有几分祥瑞之气,有什么父子反目、心结难消的,正好在这住几日化解化解。” “哦?早听闻龙族瑞气可化去世间的怨憎暴戾,只是不知炎凉兄与阿澈贤侄的心结,化解得如何了?今日盛宴,阿澈贤侄连面都没露,莫非这龙族瑞气,也是能医不自医,照得亮别人,却照不亮自己这灯下黑?” …… …… 第五十七章 待晓堂前拜舅姑(二) 亲切友好的元首会晤,就因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小三十六的归属问题,渐渐变成了两个家庭妇男没什么风范的相互吐槽。打击面也从争儿媳妇,扩大到对方养子不孝如养驴,再扩大到对方人品不佳风评不好,再扩大到对方族群有什么什么臭毛病,再扩大到对方十八辈儿祖宗在创世之神麾下效力时流传下来的糗事……什么叫伤口撒盐戳人痛脚,哪个叫心窝插刀闹着玩抠眼珠子,怎么损怎么来,作为异界势力最大的王族首领该有的气度和节操,恰便似流星划过天际,渐行渐远,最后竟是半点也寻不着了。 雪狐王族这边,天绯一贯高冷,权当没听见,天朗张着嘴巴听,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珑兮以手托腮,不怎么知愁地抬眸微笑着望天。而东海龙族那边,则除了几个海星外,所有能低头的生物都深深地尴尬地低下了头。 苏软从未觉得吃饭是件如此折磨的事情,就像蹲在战火纷飞的阵地上啃一个包子,整个神经都随着耳畔炮弹呼啸而过和落地爆炸的声音绷得僵直,分分钟都在祈祷千万不要落到自己脑袋上,至于包子是什么馅儿什么味儿的,鬼才知道。 缩了缩脖子,努力将存在感降到最低,颤巍巍夹了块不知道什么糕的正要往嘴里送,耳畔忽然有人吐气如兰:“他们有点丢脸,对不对?” 手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筷子扔了,转头看时,珑兮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她旁边。 “王后……”连忙叫人。 “不高兴。”珑兮嘟着嘴摇头,“叫母后。” “哎?” “天朗说,你已经答应和绯儿在一起了的。” 苏软明白过来她的意思,顿时羞涩了,垂头,臊眉耷眼的瞄了瞄珑兮:“你们,都不反对的么?” “反对?”珑兮反问,“为什么?” “我是人类。” “那又怎样?” “我活不了你们那么久,也没有你们那样厉害。” “那又怎样?” “……我还有异世之心。” “那又怎样?”顿了顿,“嗯……雪狐王族以前的所作所为是讨厌了些,但你父王已经知道错了,这次亲自来东海,也是想联合异界各方彻底铲除初月部族,那样以后,就不用再忌惮什么异世之心了。[.超多好看小说]至于你和天绯在一起的事情,他不会管的。” “真的?” “当然。”珑兮斜睨着沧溟,“不然的话,他又为什么非要与龙王相争,因为他已经认定了你是雪狐王族的东西啊!” 自动删除掉“东西”二字,苏软有点振奋又有点紧张地看了看狐狸。 你妈让我也叫妈呢,我是叫啊是叫啊是叫啊…… “雪狐王族与我已无瓜葛。”天绯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 苏软的心沉了沉,转头,珑兮的眼神也有点暗。 “但母后永远是母后。”那妖孽放下茶盏,“叫吧。” 珑兮顿时笑靥如花,满是期待地闪着星星眼看苏软,像个等糖吃的孩子。 “……母……母后。”嘴有点不大利索,但终究是叫了。 “好乖!”珑兮捏了捏苏软的脸蛋,忽然向上首喊:“沧溟,别吵了,软软叫我母后了!” 一语既出,四座无言。 半秒前还在毒舌吐槽的狐王陛下,瞬间恢复成一切尽在掌握的淡定摸样,冷艳高贵地看了看已经呆住的苏软,傲娇地执杯喝酒。 龙王炎凉扬了扬眉,却并没有什么不悦的神色,嘴角反而挑起些似有若无的笑意,冲苏软这边眨了眨眼。 “炎凉……好像在帮你呢……”珑兮轻叹。 “啊?”苏软怔了怔,不能吧,算上今天,他们不过见了两面,哪就那么大交情……而且当日自己还出言顶撞……他想把自己留在东海,然后慢慢弄死倒有可能。 “你父王和炎凉年轻的时候,曾结伴在人间游历。后来虽然各自继承王位,隔了天南地北之远,但彼此的脾气秉性却还是熟悉的。以你父王的性子,若有人和他抢的,那必定是好东西, 原本他还拉不下面子这么快认你,现在,水到渠成了。” 当领导当久了的人,心思总是难以捉摸,更何况沧溟与炎凉那两尊,又原本就没有一个是人。宴席上不遗余力地相互挖苦揭短,散席后却又勾肩搭背地跑去叙旧,炎凉甚至还把自己所住的寝宫腾出一半来,安排沧溟夫妇住下,招待规格简直高到了基情四射的程度。 由于前来赴会的各路首领尚有大半未到,此后的几天就只剩下等,幸而公子澈打发了阿八前来,化身巨鲲载着天绯、苏软和天朗他们去东海各处游玩,看了很多人间难觅的奇绝风景,日子才过得有趣起来。 这一日回到不盈山,天色已经很晚了,刚到岸上,就见有炎凉的近侍在那里守候,说龙王陛下有要事相商。 龙宫正殿灯火通明,除了龙族和雪狐族,还有这几天赶来的其他几位异界妖王,但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玉阶下站着的一个紫色纱衣、风致楚楚的窈窕身影上,虽然只是个背影,但苏软还是在跨进殿门的第一秒就叫出了她的名字。 “天紫?” 那人回头,目光缓缓扫过苏软和天绯,最后落在两人相携着的手上,停顿了片刻,笑了:“小傻子,有没有想我?” 苏软本能地看了眼天绯,见他神色如常,心里觉得莫名安稳了些。但看看大殿上众人的神色,便知道天紫夤夜前来,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因此也不与她斗嘴,只是问:“出事了?” “大事。”天紫指了指她,“你们三个,凑齐了。” “什么?” “早上我在王都,感应到沧海之眼、长生之魄和异世之心在东海汇聚于一处,所以便启程赶来,但到了才又觉得,异世之心仍在,沧海之眼和长生之魄,却又踪迹全无了。” “你说,长生之魄也在?”苏软有点吃惊。 所谓三件祭品,异世之心是她自己的,沧海之眼是公子澈的,她总算都有个概念,唯独这长生之魄,不知是凉是热,是扁是圆,似乎就连那么无所不用其极的莫伤离,也并不急于找到这件祭品的下落。 此刻,它竟然就这么出现了? “长生之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她问。 “刚刚父王和在座的诸位长辈都说没有见过,我又怎么会知道。”天紫道,“我只能感应到方位,至于样貌,却是无能为力的。” “可沧海之眼不是已经被莫伤离夺走了么,现在出现在这里,难道是莫伤离带来的?” “如果是,则那厮不仅带来了沧海之眼,还带来了长生之魄,现在,就差小三十六你了。”龙王炎凉斜靠在珊瑚座椅上,笑笑,“这长生族的老不死,想把我这不盈山,当成祭台不成?” “你说那两件东西现在踪迹全无,是离开了,还是就在这山中消失了?”从进门就没有说话的天绯看着天紫,忽然问。 天紫也看着他,许久,久到周围众人的目光多少都有点尴尬了,才淡淡一笑:“消失了,这里感觉不到,但也没在别处,也许,是藏起来了。” “藏?”炎凉仍然笑得十分好看,但熟悉他的人看见那笑容就知道,龙王陛下离发飙已经不远了。东海不盈山,龙族居所,人间异界如琼岛瑶台般圣洁飘渺的所在,此刻竟被人侵门踏户而不自知,还要靠外人来告诉,这本来就已经严重伤害了龙族的自尊心,更何况来的那个人此刻还有可能正带着龙族三公子的沧海之眼,优哉游哉地隐匿在不盈山的某处。 是可忍,孰不可忍?! “金枪使,”炎凉招手,叫过阶下一个青袍银甲的武将,“你带8千禁卫,在整个不盈山逐寸查找,就算一棵草长得可疑,也要给我拔出来。” 那金枪使长得甚是威猛,只是有点木讷的样子,听闻此言愣愣地看了炎凉一会儿,“陛下,草也拔?” 炎凉没说话,只冲他慢慢地,慢慢地笑了笑。 金枪使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领命去了。 从龙宫大殿出来,天绯带着苏软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这几日你跟着我,去哪、做什么,必须和我一起。”他说。 “那洗澡呢?” 跟他皮惯了,几乎不过脑子就抬杠,说出来才觉得不妥,那妖孽已经一本正经地回过了身:“原想等大婚之后,但你喜欢,我自然无妨。” 于是直到泡进了隔壁的浴池里,苏软也仍然是一脸“好想去shi”的表情。 龙族亲水,几乎每个别院,都有至少一两处或奢华或古朴或天然或精致的浴池,池中的水引自山中温泉,四季热气氤氲,泡在里面,再多的愁苦焦虑,都可以暂放一放。屏风外还有漂亮的蚌女姐姐悉心随侍,但不招呼便绝不进来打扰,靠了池壁坐着,满室只闻淙淙水响,久了,会有种凡尘俗事都随水流而去的错觉。 快要睡着的时候,隐约觉得水声一乱,睁眼看时,就见薄雾缭绕中一个人影正向自己靠近。 本能地想喊天绯,他对龙宫禁卫信不过,就亲自在隔壁等着,只要里面喊一声,分分钟可以破墙而入。但刚要张嘴,却发现来的那个身形着实熟悉,再近些,就看清了那张倾国倾城的绝色面庞。 天紫。 “你怎么来了?”苏软看着她,问。 “洗澡。”天紫答得理所当然。 苏软懒懒地靠回池边:“你的住处都不能洗澡的么?” “能洗是能洗,可太寂寞了嘛,好久不见小软软,来凑个热闹都不成么?刚才在外面碰见天绯,他都没拦我。”那女人嘟着小嘴很委屈地说。 “你有事说事,别卖萌成么?”苏软有点头疼。 她现在不讨厌这个女人,真的,恒年峡一事之后,很多曾经的愤恨和纠结都淡了,散了,可时至今日,她仍然看不透这个女人,不知道此刻她心里在想什么,下一刻会做什么,就如同当初她埋在自己身体里,至今也未解去的那种,叫做“离惊”的毒。 离惊…… 低头,下意识地看了看胸口,这几日大悲大喜牵扯了太多心神,几乎,都要将它给忘了。 “想起来了么?”天紫微笑着看她,眼神里却有丝丝的凉意渗透出来,“你的命,还在我手上呢。” 131 第五十七章 待晓堂前拜舅姑(三) 就像那些不怀好意的恐怖电影,主角拼掉半条性命,脱离魔掌逃出生天,站在阳光底下正准备缓口气的时候,却发现肩膀上仍然搭着只分分钟能要了她性命的鬼手,世界刚刚明亮温暖起来,转眼又重新暗黑下去的感觉,与其说恐怖,不如说让人烦躁。 苏软此刻就有点烦躁,但无力吐槽,盯着那女人发了会呆,轻叹:“我以为经过了这么多事,咱们即便不能算朋友,至少也不再是敌人了,你要是还惦记着杀我,是不是有点不厚道” 天紫眯了眼睛,用武侠片里极标准的反派妖女的动作,翘起兰花指掩着嘴唇笑:“我从小到大认识的字,都是跟天绯学的,厚道两个字怎么写,他可没教过我……” “……很多字不用专门教,只要想认,总能认得的。”苏软靠了池壁,有点郁闷,“其实你当初带我出来,就没打算让我活着的吧。” “对啊。” “那为什么换出天绯以后,你没有马上催动……”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个?” “还不是因为那疾风兽毒太厉害,我回去养了很久才好,就把你给忘了。”天紫玩着水,轻描淡写,“可是今天,你们两个居然敢在我面前携手而来,携手而去,不做点什么,有点意气难平呢……” “就为这个?”果然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么?果然是秀恩爱死得快么?但所谓携手而来携手而去神马的,真的不是故意要得瑟给她看的……要是她知道他们还亲了,会不会根本就不用什么离惊,直接拔簪子把她戳死…… “你在想什么?”天紫的脸忽然贴近,冷冰冰看着她。 “……没什么。”苏软吓了一跳,连忙摇头。 “你们还做了什么更过分的。”是肯定句。 苏软本能地要否认,但回过神来,忽然怒了:“等等,你这正室抓小三般的底气,到底从何而来啊?” 伸出五指按住那女人脑门,借着水的浮力把她从自己面前推开:“他恨不得拿命待你的时候,是你畏首畏尾不要他的,你不要我要!不管怎样,现在他都归我了,除非他犯贱吃回头草,否则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把他还给你。” “要是你连一天都活不了呢?”天紫冷笑。 苏软心里凉了凉,胸口埋着易燃易爆物的感觉,压迫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她不会异术,物理也不好,计算不出如果胸腔里有个东西炸了,自己会死成一个什么形状,以及留给赶来的人们怎样一幅图画,但绝对,绝对,不会很好看. 下意识地偷瞄了眼浴室的出口,有屏风挡着,看不见外面守候的蚌女,更看不见院子里的狐狸——是该卯足了劲喊一嗓子,等救兵破门而入,还是该不动声色,慢慢迂回到靠近门口的地方,然后翻身而上向外狂奔? “不要惦记着喊,或者逃。”那女人不冷不热地道,“离惊一动,粉身碎骨也只是瞬间的事情,饶是天绯身手再快,也救不了你,至于逃……跑不跑得出去姑且不论,堂堂雪狐王族少主的女人,未过门的王妃,就这么光着跑到大庭广众之下去,就不怕天绯休了你么?” “有些人连脸都不要了,还管人家穿不穿衣服作甚?”苏软冷哼,“当初那只狐狸刚变成人的时候,还不是整天光着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凭什么嫌弃我……你是不是在皇家太久,被礼教纲常毒傻了?跟命比起来,衣服算个毛线。” 天紫怔了怔,失笑:“我是越来越像人,你倒越来越像妖,但手无缚鸡之力,就算再像又能如何?” “……” “我的东西,旧了,坏了,不要了,也还是我的,别人若擅自捡去,我会不高兴。” “……” “更何况你还知道我的秘密,若不杀了你,恐怕后半辈子我这个太子妃都会当得寝食难安。” “……” “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么?好可怜,但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好。” “……” “再怎样,你也是人类,能陪他个白驹过隙,却不能厮守终生,与其活到七老八十,色衰爱弛,冷情寒心,不如就停在最漂亮的时候,让他惦念你一辈子可好?” “闭嘴。”苏软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谁都像你,所有理想信念都在一张脸上,脸皱了人就完了?我就愿意活到七老八十,多活一年就多吃一年好吃的,至于他爱不爱我,是我跟他的事,就算是个麻烦事,又关你什么事,反正今天跑不出去,生杀予夺悉听尊便,但别再跟我宣扬你那套扭曲的人生观,牙碜。” 这次轮到那女人说不出话了,默然半晌,忽然莞尔,微凉的杀机却从含笑的语声里透出来:“那,我们现在开始好么?” “我说再等一万年你肯?” “不肯。” “那又何必问我。” 天紫笑起来,伸手,轻轻覆上苏软的眼睛:“乖,很快的,你还没感觉到疼,就结束了,来,跟我数十个数,十、九……” “你其实是卫星发射中心穿过来的对么……还有从十数会不会长了点……” “八,七,六……” “好烦,你能数快点么?” “五,四……” “别来劲啊,还越来越慢了!” “三……” “你一会是打算直接逃走还是出去见狐狸?” “二……” “要是还能见他,记得告诉他。” “一……” “别跟他爸怄气了,都好好的吧……” …… …… …… “你是不是在耍我?” 三分多钟之后,等死等得脸都酸了的苏软睁开眼睛,望着正在浴池里游来游去怡然自乐的那个女人,问。 “是啊。”得是有多不要脸,才能答得如此理直气壮? “你深更半夜跑过来,就是为了耍我?” “怎么会?”天紫说,“我来这自然是为了洗澡,耍你只是顺便。” 无名火起,完全压制了不用去死的喜悦,实在没什么趁手的兵器,便等着那女人游过自己身边,闪电般伸手照着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天紫怎么也没想到这丫头居然下此黑手,一声惊呼差点呛水,迅速起身,撩起一捧水泼了苏软满脸。 苏软愣住,抹脸,吼了声老娘跟你拼了,奋起反击。 两个人用最原始的造型和招式,在云雾缭绕的浴池里追逐打闹,像两只缺心眼的鸭子,折腾得水花四溅,许久,累了,各自伏在池边休息,长发如丝,随着水波慵懒荡漾。 “噗……”不知想起什么,天紫忽然笑出了声。 苏软有气无力地斜瞄了她一眼,懒得理她。 “天绯要是知道,你临死最后一句话,没有半点深情流露,而居然是在给他和父王和稀泥,不知作何感想。” “爱怎么想怎么想。”苏软淡淡道,“父母手足,骨肉至亲,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如果他能回家,即便我死了,至少不会剩他孤身一人。” 而遗言,不是都应该用来说最要紧的事情么? “天绯那样的人,又怎么会怕孤单?” “连你这样的人都怕,他又怎么会不怕?不说,不代表不会难过啊……” 天紫笑了笑:“他也会难过么?” “当然。”苏软看着她,一字字地道,“他的难过,你从来都不知道的么?” …… “没有离惊。”沉默了一会儿,天紫顾左右而言他。 “什么?” “根本就没有离惊,以莫伤离那样的心机,如果我真在你身上动手脚,他又怎么肯让我把天绯的身体带出来,所以,什么都没有。” “哦……为什么告诉我,凭你的性子,不是该让我害怕得越久越好么?” “我是想吓唬你一辈子来着。” “靠。” “可是我欠你个人情,不还的话总觉得讨厌。” “人情?”苏软挠了挠脑袋,难道真是自己学雷锋做好事太多,以至于一时半会都想不起来了? “这世上能代替你的,只有一人,”天紫无声靠过来,附在她耳畔道:“你在那恒年峡中,与初月族人朝夕相处,本来有无数机会说出那个人的秘密,换得自身平安,但却终究一个字也没有提,这份情义那个人本尊不晓得,我总是要替他道个谢的。” “……哦。”苏软恍悟,下意识地看看四周,“这事不提了,说多了招祸。” 于是天紫也不再多言,两个人在温暖的池子里又泡了会,觉得再泡就成胖大海了,才慢吞吞起身出水,穿衣梳头收拾停当,在外面蚌女的引领下走出门去。 庭院里灯火如昼,暖色的光影染在狐狸的白衣上,莫名就让人觉得宁静安然。 “你住处在哪,先送你回去。”天绯对天紫说,一只手却习惯性地朝她后面的人伸出来,任凭那个洗得脸蛋通红的小丫头笑盈盈蹦跶过来握住。 “原本是在隔壁。”天紫盯着那两只手,幽幽道,“但你要送的话,我想回王都。” “喂,别过分!”苏软把天绯挡在身后,戒备的眼神像只护食的小狗。 “你们才过分,全天下都知道你们在一起了,又何必非要当着我的面……” “只是拉了个手好么?你那种看了喵片般的表情是闹哪样?” “……喵片是什么?” “要你管。” “是不是骂人的?” “你又不是人。” …… 亲切友好的交谈声中,三人渐行渐远。恭恭敬敬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的蚌女姐姐回到房内,手脚轻盈地整理打扫。 蚌女在龙族宫苑中并不是什么高品阶的侍女,虽面容姣好,却天生无语,因为灵巧,温顺,安静,勤快,所以多被派遣做一些提灯随侍、更衣梳头的差事,是不盈山上随处可见的风景。 收拾好苏软和天紫换下来的浴袍,蚌女姐姐拿了块干净的帕子,开始擦拭池边青玉石台上溅落的水珠。 水很多,她擦得很仔细。 擦着,擦着,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怎么办……好像……听到不得了的事情了啊……” 132 第五十八章 玉山倾倒再难扶 片刻的静寂之后,天紫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什么?” 莫伤离看着她,并没有重复那个问题,只轻轻叹了口气:“不说的话,等下会死哦……” 天紫沉默,却终究还是笑了:“讨厌,明知道人家最是贪生怕死,偏要用这个吓我。” “所以你要乖乖的,告诉我,真有另外一颗异世之心么?” “……那天那个蚌女,是你?” “嗯,漂不漂亮?” “你还真是恶心。” “更恶心的事情我都做过,喜欢的话我可以一件件讲给你听。” “你还是等着下到地府,讲给初月无忧那个女人听吧!” “呵……地府里若真有她倒好了……” “也对,那女人罪孽深重,又怎么配下地府,可怜你在世上蝇营狗苟数千年,说不定她早在洪荒之门里形神俱毁、灰飞烟灭了……” “你想死?”这句话是明辉太子问的。 即便从开始就在状况之外,而且至今也不明白到底这两个人在说什么,但作为丈夫,却能看出自家女人笑意盈盈的眼眸之中,某种鱼死网破的狠戾和决绝。 她不是逞口舌之利,她是在激怒那个人。 她在求死。 明辉太子有点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他这位肆无忌惮地爱慕着尊荣浮华的太子妃殿下,忽然间就决定舍生取义了。 初月无忧是谁?异世之心,又是什么呢? “……莫先生对吧?”他转向那个被恶语相加,却仍然言笑晏晏的男人,“女人家不懂事,你要什么,也许可以对孤说说。” “呦,太子爷想听?”莫伤离仿佛才想起旁边还有这么个活物,笑嘻嘻地拱了拱手,“不敢劳烦您,在下只是想,向太子妃要一颗心而已……” 明辉太子怔了怔,本能地把怀里受伤的女人搂紧了些:“不给!” 莫伤离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天紫皱了眉挣扎着坐起来,将那男人推到一边:“这不是你们人间的事,你不要管。” 明辉太子怒了:“不是人间的事这孙子跑到我家里来?不是人间的事他打我老婆坐我的床?我知道你非我族类,终究不是太子府这座小庙能困住的,所以平时再怎么闯祸胡闹我都忍了,但现在有人当着我的面说要你的命,你要我不管?!好歹我们也是拜过天地滚过床单的,我把你当女神,你把我当npc,凭什么?!凭什么?!” 像蓄洪之后猛然开了闸的水库,年深日久沉积的辛酸不平,一下子都想了起来,吼到最后,已经明显破音了。 天紫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莫伤离斜睨了他一眼,懒洋洋问:“什么叫恩……屁西?” “关你屁事,滚蛋!”太子殿下暴脾气上来,全然忘了眼前这人动动手指头就能要了自己的命,只一味向着那个伤了他心的女人发飙:“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若是千呀年呀……咳……你自己算算我们修了多少年!时至今日,除了这幅皮囊是我认识的,你到底是谁我都不知道!可是你每次出去,我都担心你死在外面!每次有这些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野男人上门找你算账,我都想着豁出命去也得保你无虞!我堂堂一国储君,整颗心都恨不能切成刺身沾点芥末给你下酒,你现在说不要我管,你是不是人?!是不是人?!” 砰! 一记手刀,卯足了力气切在濒于失控的太子殿下的后颈上,将所有深情、愤懑和憋屈粗暴打断。天紫揉着手掌,不去看缓缓倒下的男人,低垂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明暗交错,半晌,才冷冷啐道:“聒噪,我本来就不是人……” 莫伤离饶有兴味地看着:“这男人蠢是蠢点,倒也并非一无是处,要是能活下来,不妨跟他携手终老呢……” 天紫瞥了他一眼:“你好像最没资格说这句话。” 莫伤离很是委屈:“我千里迢迢而来,不过是想求个答案,你明明知道的,告诉我,有那么难么?” “真想知道?” “当然,你肯说了么?” “就是他。”随手指了指倒在床上那个,“你把他带走好了。” 莫伤离默然半晌,笑了:“他是异世之心?” “如假包换。” “可他的满月酒,我还跟着连城他爸进宫去喝了呢……小狐狸,我心疼你,你可不能这么骗我……” 天紫抬起头,笑得明媚:“听闻长风族人都会读心之术,你有本事,就自己猜啊。” 莫伤离笑得更加灿若千阳:“灵狐族天生羸弱,但却有感知灵物的本事,又因为知道的太多,所以可以隐匿本心,我的读心之术对你没用。但,这个有没有用呢……” 仿佛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而做的一个实验,袍袖下两根修长的手指伸出,点上天紫的额头,有某些阴沉、湿冷、难以言喻的暗黑之气,自指端灌入印堂,然后随着手掌旋转,下滑,在胸口轻轻一击,尽数封闭在天紫身体里。 就像被突如其来的苦寒急冻住的花朵,天紫脸上的笑容迅速凋零,匍匐在床榻上时,面色已经苍白如纸。 莫伤离摸摸她的头:“初月族人的一点怨气,疠水里带来的,你尝尝其中滋味,或许就不会那么任性了。” 天紫想摆脱他的手掌,却发现连动一动都已经是奢求,刀剑入体、斧钺加身、炮烙车裂、鱼鳞寸刮、棍棒打折手脚、铁索勒断咽喉、烈火烧焦皮肉、骨骼碾碎成灰……初月族人被剿灭之时遭受的种种极端的苦楚,此时正在她身上轮番交错,隐隐还伴着周遭冰冷刺骨的河水,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心中没有尽头的绝望,无一不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痛么?想告诉我了么?”莫伤离问。 被问的却说不出话,只紧紧咬着牙,咬到最后唇角已经有血丝缓缓渗出来,双眼死死盯着莫伤离,却又仿佛没有焦点,容色倾国的美丽脸庞,只剩下了一片青白灰败之色。 “……啊,抱歉。”莫伤离赶紧伸手,重又在她胸口拂过,将那些黑气吸出来,“我忘了,挨着这个,没有谁是能开口说话的……现在可以说了么” 天紫冷汗涔涔地瘫倒在那里,半晌,才仿佛有了丝生气,抬头对上莫伤离的眼睛,牵了牵嘴角:“本来想告诉你的……太痛……忘了……” “你是有多在乎那个人……”莫伤离轻轻叹了口气,骈起两指,又向她的额头点去,“要不,再尝尝?” “尝你妹!”旁边,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忽然暴起,掌中寒光乍现,猝不及防地刺进莫伤离的胸膛。 莫伤离正伸向天紫的手缓缓垂落,低头,看了看胸前露出的那个鎏金嵌玉的刀柄,握住,□□,叹了句:“好刀。” 明辉太子脸上还残留着一击毙敌的狰狞之意,眼神却已经直了,见了活鬼般地看着那个通身散发着妖靡之气的男人,将心口插着的锋利短刀拔出,仿佛只是拔出不小心扎到的一根刺,刀身干净,半丝鲜血也无。 “刀子插这么深,好狠啊……我要是有心,肯定疼死了呢……”莫伤离将短刀扔在床上,抚着胸口喃喃道。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明辉太子觉得通身的血都凉了,刚开口发问,衣襟就被劈胸揪住,扯到了床边来。 “太子殿下,东西这个词很难听,”莫伤离贴着他的耳畔,一字字道,“我跟你都一样,不过是为了个作死的女人,殚精竭虑、患得患失的可怜人罢了……” 明辉太子向后躲了躲:“既然都是可怜人,给条生路可好?” 莫伤离眨了眨眼睛,表情无辜得像个纯良的孩子:“生路不在我手里,在你家太子妃殿下的手里,异世之心,只要她肯告诉我异世之心的下落,我马上离开,要不然……你帮我劝劝她?” “到底什么是异世之心?” 旁边的天紫挣扎着想坐起来,莫伤离一根手指杵在她脑门上,又将她戳倒了下去。 “异世之心来自异世之人,异世之人从另外一重世界而来,千年难遇,万中无一,他们的心,是打开一扇门的钥匙,而那扇门里,也关着一个和你们家这个差不多的,不让人省心的女人……我的女人,我找这件东西找了几千年,现在总算有了着落,你说,她怎么就忍心不告诉我?” “异世……之人?”明辉太子念叨着这几个字,出了神,脸上阴晴不定,半晌,才缓缓转向天紫,“你宁死不肯告诉他的,就是这个么?” “闭嘴!”天紫皱了眉轻斥。 “苏软那丫头曾经告诉我,这件事情自己知道就好,不要告诉任何人,连你也不要告诉,但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对么?” “……” “你在护着我对么?” “……” 明辉太子看着她,很久,仿佛春风吹化冰雪,忽然间就笑得山花烂漫:“没白疼,有良心了……” 天紫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莫伤离却从刚才开始就直直地盯住了明辉太子,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看透,然后,像经年负重跋涉的旅人,总算到达终点,卸下肩上背了很久很久的包袱一样,长长地,小心翼翼地,吐了口气。 133 第五十八章 玉山倾倒再难扶 此后三日,金枪使和他的八千禁卫,将不盈山及其周边百余里的海域搜了个遍。。 搜了个遍的意思是,百分之百的地毯式搜寻,不但没放过一草一木,一砖一石,就连龙王陛下最宠爱蚺妃娘娘的白玉床,都翻过来看了,但是,什么也没有搜到。 腆着被蚺妃娘娘发脾气挠花了的脸,金枪使战战兢兢地去向炎凉复命。 炎凉倒也没有苛责,懒洋洋挥了挥手,让他退下,斜靠着宽大的座椅,摸着扳指思索半晌,忽然笑眯眯看向天紫:“小美人儿,会不会是你感应错了?” 天紫尚未回话,旁边的沧溟不高兴了:“我这女儿是纯正的灵狐血统,灵狐族对于三件祭品的感应,比你对女人的感应还要准,你认错了老婆,她都认不错长生之魄。” 炎凉嫌他说话难听,翻了个白眼,但转向天紫时,就瞬间和颜悦色:“小美人儿,你能不能再感应感应,看看那长生之魄现在在哪里?” 天紫歉然一笑:“天紫无能,之前还能知道他的所在,但自踏入不盈山,就再感应不到了,也许是他已经离开,也许是隐匿了起来,反正我是无能为力了。” “这样啊……”炎凉叹了口气,转眼又笑起来:“没关系,你已经比某些只会吃饭、顶嘴和一脚踏两船的丫头好太多了,既然来了,就不要急着回去,在不盈山玩上几日如何?” 只会吃饭、顶嘴和一脚踏两船的那个皱了皱眉鼻子,假装没听到。天紫却已经笑靥如花:“多谢龙王陛下,那长生之魄无论是否离开,既然有心隐匿,就已经不是我能找到的了,陛下和各位只需多加提防就好。我在人间还担了个太子妃的虚名,不宜消失太久,所以就此告辞,以后若有需要天紫尽力之处,随时召唤即可。” “此外……”她沉吟了片刻,抬眼望向炎凉,“龙王陛下您也望自珍重。。” “好……”炎凉怔了怔,一笑,打了个响指,“银翼使。” “属下在。”阿八飞过来。 “务必将天紫姑娘安全送出东海……不,安全送到府上。” “……是。” 天紫盈盈下拜,谢过了炎凉,又向沧溟、珑兮和在座的各路妖族首领一一拜别,仪态优雅,礼数周全,只有在经过天绯和苏软身边的时候,不着痕迹却又妖魅横生地冲两人斜飞了一眼,也不说话,径自浅笑着去了,其他书友正在看:。 炎凉望着天紫的背影,默然若有所思,各路妖王对这位龙王陛下素日的秉性多多少少都有耳闻,只道他又看上了狐族的美人,琢磨着怎么弄回来,却见他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缓缓长身而起。 “三日之后,不盈山将举行盛典,届时,我会将王位传给我的第三子,澈,还请诸位赏光观礼。”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如一滴水落入了滚油锅,霎时间四座哗然,就连沧溟也忍不住侧目,不知他到底几个意思。 炎凉也不解释,只负了手,施施然走出大殿,站在犹自带了些灿金颜色的晨光里,回身,看了看身后随侍的两个面容娇美的女官。 “明天不要穿这老气的官服了,打扮漂亮点吧。”他忽然说。 两个女孩子互相看了看,有点困惑,有点无措,也有点羞涩,但随即恭谨地垂头答应。 “另外,告诉所有女眷,后妃也好,侍女也好,这两天都打扮得漂亮点。这是我对她们,最后的口谕。” 银翼使阿八绝对是个尽职尽责的接引使者,龙王陛下要他将天紫送回府上,它就载着她一路向西北而上,在王都城外才放下来,又变成水鸟左右随行,坚持看着天紫悄悄进入太子府的角门,才振翅离开。。 太子府内一切如常,天紫回到自己的寝殿,却发现明辉太子正翘了二郎腿半仰在床榻上,顶着飘荡的帐幔发呆。 “今天怎么这么清闲,没有上早朝么?”并未解释自己莫名消失数日,到底去了哪,干了什么,只在妆台前坐下来,摘掉覆面的薄纱。 “我已经跟父皇告了病假,四天没有上早朝了。”躺在床上的那个说。 “你病了?” “没有。” “那为什么偷懒?” “在这等你,看看你这次还回不回来。” 天紫微笑,放下长发,踢了绣履上床,猫一般伏在他胸口:“想我了?” 明辉太子没有回答,只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慢悠悠地上下摩挲着,许久才道:“想有什么用,终究是留不住的东西,无非是趁着你还没走时,多看几眼罢了。” “什么叫留住不的东西?说得我好像养不熟的猫狗一样。”天紫佯作嗔怒,身体却又贴得他紧了些,修长的脖颈抬起来,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你忘了,我是最贪慕虚荣的,你活着我要做皇后,你死了我要做太后,没有被你的子民当成老妖怪烧死之前,我才不会离开……” “你这是……要与我厮守终生的意思么?”明辉太子猛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定定地看着那张容色倾城的脸,很久,才将脸埋入她的颈窝,“我不管你是哪路神仙,何方妖孽,既然这么说了,可别反悔……” 天紫咯咯笑着勾住他的脖子,两人在宽大的床榻上翻滚痴缠,渐渐意乱情迷之时,屏风外却传来了内侍有些迟疑的语声:“太子,太子妃……那个……表公子在殿外等候,说有要事求见……” “滚。”明辉太子腾出嘴来,干脆利落地回应。 “表公子是谁?”天紫微喘着问。 “你表哥,让他等会……”继续忙活。 “谁?”伸手抵住他的脸,。 明辉太子几番进攻不成,有点郁闷地叹了口气:“忘了跟你说,前天来了个书生,说是你表哥,我也不知道是你相府这边的表哥,还是……那边的表哥,就暂且安排他住下,想等你回来看看,到底是哪门子的亲戚。” 天紫看着他,半晌才道:“我这边,那边,都没有什么表哥。” 正说话间,就听得外面大殿的门吱呀呀被人推开,一个略带阴柔却极富魅惑的语声,由远及近,懒懒响起:“人家喜欢你,才说是哥哥,若真按照辈分,你叫叔叔我还吃亏了呢……” “未经通传,你怎么能……呀呀……啊!”内侍的斥责很快变成了衣袂破空的声音和惊恐万状的惨叫,偌大屏风被当成铅球丢过来的人体撞得轰然翻倒,金木锦绣摔碎一地,始作俑者却行若无事地站在那里,像刚扔完垃圾似的拍了拍手。 年轻男子,眉目清秀,万字巾,书生袍,斯文得像进京赶考的士子,若不是脚下还躺着个半死不活的人,根本看不出他刚刚动了粗。 天紫翻身坐起,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冷冷看着他:“你是谁?” “猜猜。”书生笑得亲切,像启蒙老师在鼓励孩子做算术题,“猜对了,给你全尸哦。” 天紫眉尖颤了颤,脸色有点发白:“……莫伤离。” 书生开心地一拍巴掌,笑道,“就是我呢!” 魑吻出鞘,无声化作长枪,向着那张笑脸疾刺而去,狠厉果决,没有半句啰嗦。虽明知不可能,却仍想侥幸为自己,也为身后那个仍然不明所以的男人,拼得一线逃出生天的机会。 然而不可能就是不可能,莫伤离站在那里,甚至连脚步都没有移动,仿佛只是略略抬手,就牢牢握住了刺来的长枪,随便挥出的一掌,却似乎有万钧之力,集中天紫胸口时,她连声都没来得及出就倒飞回去,重重撞上墙壁后,颓然落在了一床罗衾軟褥里。 明辉太子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扑过去抱起天紫,见她面色如纸,气息微弱,口角血痕宛然,顿时急怒攻心。 “陆子也!陆——子——也!” “叫你那个蠢头蠢脑的侍卫统领么?他睡着了,嗯……所有人都睡着了,现在还清醒着的,只有我们三个。”莫伤离说。 虽一招制胜,却并未追击,只饶有兴味地看着那把魑吻化成的长枪,手指紧了紧,万年龙骨制成的利器,居然瞬间化成齑粉,流沙般从他指尖飘落,收也收不回来。而温润如玉的书生形貌,也渐渐变幻,玄色衣袍,苍白肤色,面庞俊美,长发披散,眉眼间仍有笑意,只是再掩不住通身的晦暗凛冽,妖气横生。 这个人明辉太子见过几面,真的是东方世家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幕僚,莫先生。 但记忆里的莫先生,不就是个没什么礼数的娘炮么?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逆袭了? 正惶惑间,怀中的天紫已经强撑着坐了起来,望着莫伤离冷笑:“堂堂西方长风族少主,不敢去雪狐王族寻衅,却这样为难我个小小灵狐,还真是露脸呢。” “脸值几个钱一斤。”莫伤离清嗤,缓缓走过来,在床边坐下,“回答我一个问题,就放了你。” “……什么?” “就是……那天你跟小软软洗澡的时候,我在外面偷看……啊不对,人家才没有看,只是不小心听到……”莫伤离伸出手,很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然后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小软软在恒年峡中很仗义地没有出卖的,唯一能替换她的那个人,是谁啊?” 134 第五十九章 斯须九重真龙出 狂风呼号,自偌大的宫殿中卷地而起,毫无来由却纵横肆虐,瞬间熄灭满堂灯火,掀翻桌椅陈设,将飘垂的帘幔和众人的衣袍鼓荡得猎猎飞扬。 苏软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差点被吹飞出去,幸而教狐狸劈胸揪了衣襟扯回来,才没有摔个四脚朝天。 须臾风止,宫室内陡然暗了下来,很多夜族的身上开始泛起各色荧光,明红淡紫,浅黄湛蓝,斑驳陆离,灯会一般。但显然没人有兴致观灯,因为刚才还在众目睽睽下站着的龙王父子,此时已经不见了踪迹。 第一个动的是狐王沧溟,只是略作沉吟,银白袍裾便飞掠向门外,众人随即也跟了出去。 出门仰首,原本月朗星稀的夜空已完全变了模样。 青、白、赤、玄、黄五色的浓云聚集密布,在透着奇异清光的天穹上如海浪般回旋翻涌,低得好像随时要劈面压过来,不盈山中星罗棋布的楼台殿宇,远近交叠却又轮廓分明地伫立在异样的天光里,既庄严冷峻,又静谧安详。 “在那!”忽然有人指着云端喊了一声。 天东方向,两条光芒如雪、鳞甲宛然的亮银巨龙正在翻涌的云海间倏忽穿纵,时隐时现,即便已现了真身,再不是人类形貌,也很明显地能猜测得出,全力挣脱的那条,是公子澈,而紧追不舍的那条,是龙王炎凉。 “这……到底是要干嘛啊……” 苏软瞠目结舌地翘首望天,刚喃喃吐出这一句,就见炎凉已经追上了因失明而行动略有迟缓的公子澈,绞缠,翻滚,挟裹着漫天激荡的长风,如燃烧至白热的陨石般从空中急坠而下,轰然落入大海。 虽隔了数重宫阙,仍能看见滔天的狂潮被骤然激起,高墙倾塌般砸向岸边,让整个不盈山都剧烈地颤了一颤。 庭院中围观的皆非寻常之人,只愣了片刻,就纷纷向着岸边飞腾而去,山中各处的龙族中人也被惊动,从四面八方赶向海边一看究竟。 长夜中漆黑黝黯的海,此时也变作了青、白、赤、玄、黄五色,视野所及之处,整个海面沸腾如滚水,海潮回旋翻卷,走势形貌与漫天垂云并无二致,当天云与海面都各自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明暗交错的漩涡,遥相对应却又几乎要合成一处的时候,整个不盈山都被笼罩在了奇异的五色光芒里。 苏软与天绯站在近海滩涂一处裸露的巨大礁石上,无声看着眼前一切,连飞激的水珠打湿了衣襟脸庞,都浑然未觉。 作为人类,她从未见过这般异象,也猜测不出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同样作为人类,天地变幻之力所带来的无法言喻的震撼,以及心底生发出的自身渺小又无助的感觉,更远胜于周遭旁观的妖族。 “害怕?”腰被天绯的手揽住。 苏软摇摇头:“还好。” “你哆嗦得我都冷了……”旁边,有人不冷不热地补刀。 苏软这才发现狐王沧溟就站在自己身侧,此时正带了一脸“瞧你那熊样还好意思嫁我儿子真给我们雪狐王族丢人”的表情斜睨着自己。 人类的自尊心陡然升起,不由自主地挺胸收腹站直了些,碍于他是长辈却又不便顶嘴,只闷闷回了句:“哦,我没见过世面。” 沧溟翻了个白眼,半晌,道:“这并不是龙王禅位的仪制。” “诶?” 沧溟负了手遥望向海上,语气虽淡,神色却有些复杂:“从前只道炎凉那家伙一心爱美色,并不疼儿子,现在看来,似乎是冤枉了他呢……” 苏软不明究竟,正想细问,忽觉什么东西在眼前炸裂,仿佛海面被撕了个口子,有极亮的巨大光柱破水而出,直冲云霄,霎时目之所及,万物都被笼罩在刺目的银白里。 待到银光消散,海天之间再不见五色流动,云和水也都恢复成了夜中该有的模样,只是忽然下起了雨,不大,也不小,空气中弥漫着润湿的水意,有点凉,但让人觉得清爽又悲伤。 雨为什么会悲伤? 头顶传来高亢的长啸,大鹏鸟的亮银羽翼挟了浩荡长风,自众人头顶掠过,俯冲入海,许久之后,又化成雪白的巨鲲,载了一坐一跪,湿漉漉的两个人,缓缓游到岸边来。 跪着的,双拳紧握,脸被低垂的长发遮住,看不清表情,是公子澈。 坐着的,昂首向天,双肩耸动笑得不可自抑,是炎凉。 众人冒了雨,纷纷聚拢过来,炎凉笑着从阿八背上跃下,踏着浅水,一步一步走向岸边。 “炎凉。”身后,公子澈直呼其名。 炎凉依旧走着,却很是得意:“怎么,不服气?你以为你长大成人,我就制不住你了?” “把你的东西拿回去,我用不着。”公子澈忽然纵身而来,宽大的袍袖挥起飞扬的水雾,转瞬间便已落在炎凉身后,扣住他的肩膀。 “你浑身上下,每一寸血肉骨骼,都是我给你的,你哪样没用过?” “你的眼睛,拿回去,我用不着。”公子澈的语声嘶哑且疲惫,一双清华澄湛的眸子透着罕见的愤怒哀伤之意,却明显已重新有了焦点,再不是失明时美丽却渺茫的模样。 而那种渺茫,此时正出现在炎凉笑弯了的眼睛里。 纵然此前再摸不着头脑,众人也已经明白,龙王炎凉,竟是将自己眼中的精魄给了公子澈。 “你说晚了儿子,”炎凉回身,像个无赖那样摊开手,似是看着公子澈,但目光却落不到他的脸上,“你父王我耗费近半元神,才催动这天海大阵,将沧海之眼换给你,再换一次?你是想连爹也一并换了么?” “龙族弃子,不祥之人,何以得龙王陛下牺牲至此?” “臭小子,以后少用这不阴不阳的语气跟老子说话。”炎凉淡淡道,“阖族都知道,拥有沧海之眼的人,每代只出一个,这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是我东方龙族天命所定的储君,这许多年来,龙族上下无人不敬重注目着你,敢把皇三子澈当成弃子的,只有你自己罢了。” 公子澈怔住,像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因为过于荒诞,反而半点也笑不出来。许久,才环顾四周,围观的人群里,外界妖族的表情都是一派愕然,但所有龙族中人,却并没有半点意外的样子,望向他的目光,也全都变成了看着首领或者子侄般的尊敬恭谨、淡定亲和,那些他曾经习以为常的躲闪、冷漠、戒备和疏离,仿佛瞬间被彻底击碎,又像是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那情景奇异得近乎诡异,苏软慢吞吞抬爪,拧了一下旁边抄着手伸着脖子围观的天朗的脸,听见他嘶地倒抽了口冷气,才确定这不是做梦。 “阿八!”公子澈忽然一声厉喝。 已游上浅滩的白色巨鲲迅速变幻身形,化成海鸥振翅飞过来,却又有些心虚地不敢靠近,只落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心虚地拿小豆眼瞄着他。 公子澈看见那眼神,心中便已了然,但仍走过去抓起那只鸟的翅膀,将它拎到眼前来:“说吧,所有事情,我只信你说的。” 阿八像只鸡那样被他手里,造型并不舒服,却未做半点挣扎,小豆眼直直地看着公子澈,许久,竟落下泪来:“公子,殿下,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从你出生至今,近800年,龙族这一台大戏,演得也并不容易啊……” “沧海之眼,才不是什么灾劫之兆,而是龙族不世出的祥瑞,也是比冕旒还要尊贵的龙王权威之证,这一点,整个龙族都心知肚明。但沧海之眼太过稀少,龙族之主的身份也太过招摇,加之按照祖训,龙王担负泽被苍生之任,不能闭锁在这不盈山上,要出去感受万物生存的艰辛甘苦才能继承王位,所以历代拥有沧海之眼的龙族储君在出生之后,都会被冠以不祥之名放逐人间,一来为隐姓埋名,断了外人的叵测觊觎之心,二来也为周游历练,增长对众生的悲悯怜恤之情,殿下如此,陛下如此,历朝历代的龙王皆是如此。” “殿下刚出生之时,龙王陛下抱着你,三天三夜都舍不得放手,王后殿下劝他休息,他却说,这孩子注定与我不会太亲厚了,趁着他还没有恨我,能多抱一刻,就多抱一刻吧……” “挑要紧的说,冷。”炎凉打了个寒战,及时岔开话头。 “殿下在不盈山上396年,衣食用度,连同教习文武术法的师资,都是陛下亲自安排,优中选优定下的,决定要送殿下离开之时,也是陛下故意找了个由头,将我一并放逐,随侍殿下左右的……其实,蚺妃娘娘风华绝代,蕙质兰心,与陛下情投意合,虽然脾气大了些,但面冷心热,陛下立她为妃,我高兴还来不及……” “不拍马屁你会不会死?”炎凉再次打断它。 “……咳,殿下在人间近500年,陛下每个月都会来看望一次。800余年,您对龙族和陛下心灰意冷,甚至渡劫之时也不愿回东海暂避,但于陛下和龙族子民而言,真的没有什么人,是比殿下更重要、更被寄予厚望的,只是这所有事情,您都并不知道罢了。” 公子澈觉得头痛,很痛,想要炸裂开来一般,他想对这一切嗤之以鼻,然后拂袖而去,但那双自父亲身上而来的沧海之眼却让他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周遭的一切,阿八落下的泪水,炎凉轻松的微笑,族人眼中的热忱,然后,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坚硬了多年的东西开始渐渐解冻,变得脆弱,直至喀拉拉碎裂的声音。 他痛苦地以手抚额,缓了许久,才继续开口说话:“那么,你们原本打算,什么时候让我知道?” “天,天劫之后。”阿八看着他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就有些结巴,“原定了天劫之后,便迎殿下回不盈山,谁知中途莫伤离作祟,让您失了沧海之眼……” 公子澈松手,任海鸥啪叽落在沙滩上,抬头,正看见炎凉没有着落却仍旧傲娇又慵懒的目光。 意气难平,但抱怨的话,却再说不出一句来。 “是不是连谁来做个盲人这种事,都要你一人决断?”许久,他喃喃问。 “你是不是还弄不清楚,你我之间,到底谁是老子?不由我决断,难道还由你不成?”炎凉伸出一根手指,准确无误地戳上公子澈的前额,语气有点戏谑,也有点不耐烦,“我原想着,索性让你再多瞎个千八百年,等你父王我天命将尽之时,再做这件事,毕竟蠢得连沧海之眼都能给我弄丢,你在龙族也算前无古人。但眼下大战在即,我是懒得动了,不如索性全交给你了事,你若还有我龙族三分风骨,就少在那里唧唧歪歪,将该担的道义担起来,否则,我现在就毙了你,反正若是连后继之主都窝囊无用,东海龙族,从此可以再无沧海之眼。” 说完,手指滑落,公子澈额间,他刚刚触碰的地方,有抹灼亮的金色印记倏忽闪过,又回复如常。 那是龙族之主的标记。 四面八方,所有龙族中人纷纷跪伏叩拜,绵延开去的脊背,无声却肃穆得几近苍凉。 龙王禅位,礼成。 仿佛丢掉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炎凉伸了个懒腰,说不出的神清气爽,微微侧耳,听了听周遭的动静,笑着唤了声:“蚺蚺。” 无人应声。 “蚺蚺,你明明在,为什么不理我?”龙族太上皇的声音,甜腻得能滴出蜜来。 很多人被他突变的画风惊到,忍不住激凌凌打了个寒战,就听见一个含嗔带怒却极其悦耳的声音响起来:“你有儿子就好了,要我理你做什么?” 人群中,有碧衣云鬟的身影款款走出来,斜飞的眉眼妩媚冷峭,容色倾城,步步生莲,那便是近500年来,宠冠龙族后宫的蚺妃娘娘了。 炎凉看着蚺妃,就好像还能看着她一般,笑得春风荡漾:“儿子那种东西,养着操心,教着生气,怎么能跟我们蚺蚺比?” 周遭又是一片寒噤,蚺妃却偏偏吃这一套,脸色缓和了不少,走过来挽住炎凉手臂,幽幽埋怨:“你要把眼睛送人就送人,连提前知会我一声都不肯,我到底算是你的谁啊……” 苏软好怕炎凉冒出一句:“你是我的优美美啊……”但幸亏没有,炎凉只是微笑着拨了拨她被风吹乱的头发:“那我现在眼睛看不见了,你会嫌弃我么?” 蚺妃瞪了他一眼:“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整个人我都嫌弃,又怎会单单去嫌弃一双眼睛……” “哎呀我的这颗心……最爱听蚺蚺说话了……” “去年你答应我,要带我去人间散心的,可还算数?” “可是我的眼睛……人家现在是盲人啊……” “闭嘴,你那双眼睛除了见色则迷,盲不盲的又有什么差别,答应我的事情,你想反悔?” “岂敢岂敢,你想去哪?” ……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挽着手,调着情,商量着日后游历人间的事,穿过沉寂的人群向外走去,再不是站在最高处的王与宠妃,只是一个盲了眼睛的俊逸男子,与他最心爱的美艳情人。 “既然沧海之眼的秘密已人尽皆知,那么就此昭告天下吧。”快走上通向山顶的玉阶之前,炎凉忽然想起什么,遥遥丢过来一句,“小三子,恭喜你,将来对着你的儿子,可以不必再做恶人。” 公子澈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雨,停了。 135 第五十九章 斯须九重真龙出(二) 莫伤离离开太子府的时候,并未要了天紫性命,甚至还很有公德心地唤醒了被他禁制,在各处宫苑里酣然入睡的所有活物。 “小狐狸,去跟老狐狸说,要他好好准备着,我的女人在那座监牢里关得太久了,这次,我想用最盛大的方式,迎她出门。”扛着明辉太子慢悠悠走出去之际,他抛下这句话。 一同抛下的,还有他身上原先被刻意隐藏,此时却因为没了顾忌而渐渐显现的,某种古远又寂寥的气息。 有生以来,天紫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气息,既陌生,又熟悉,既吸引,又恐惧,全身都僵硬了一会,她才猛然反应过来,几乎是飞扑向门外,却终究无力地摔在地上。 “长生之魄!你是长生之魄!!”她狠狠盯着莫伤离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 “……很奇怪么?”莫伤离笑道,“除了老不死扎堆的长风王族,还有谁更搭得起这长生之魄?” “你打算用自己献祭?” “别说得那么凄惨,又不是跳炉祭剑,不过是丢掉这个不死之身,数十年后堕入地狱由鬼王发落罢了……想想,还有点开心呢……” “别蠢了,整个异界都知道初月无忧的性情,当初为了一己之私,不惜毁掉整个族群,就算到时候她能出来,你也能全身而退,你以为,她还会陪着已经变成肉体凡胎的你直到终老么?”天紫冷冷道,目光却有些绝望地看向莫伤离肩上那个陷入沉睡的男人,双拳紧握,指甲已经刺进掌心的血肉里。 “是啊,那个女人,那没心肝的性子……可是她陪不陪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 “小狐狸,你有没有试过,手指被夹在门缝里?”莫伤离停住脚步,良久,忽然问。 “什么?” “手指夹在门缝里,夹得太久,不碰,甚至都不再觉得疼,你明知道即使拿出来,恐怕也会烂掉了,但你仍然得想办法把门打开,把它拿出来,不拿出来,你这一辈子就只能守着那道门,不拿出来,你的身上就会永远有一块血肉在那门里……” 就这么轻声细语地说着,又继续向外面走去,皂青袍袖消失在门口的时候,只剩下若有若无的一句喟叹:“更何况,我被夹住的,可是心呢……” …… …… …… 天紫带来的这个消息过于震撼,即便是龙王炎凉,神色也难得地变得凝重起来。 “小狐狸,你不乖啊,守着颗异世之心过小日子,却把你爹交代的事情当成耳旁风啊……”抄着手原地转了两圈,他忽然指着天紫道。 “这个不是重点好吧……火烧眉毛了才是重点好吧……”苏软小声嘟哝。 “银翼!”炎凉对阿八说,“着人传话,请各位首领到小三子这里来,雪狐王那里,你亲自去,把事情说清楚,路上劝着点别气死了……” 阿八应了一声,振翅飞走了。 “小三十六,你也不厚道啊,看样子,你也早就知道有另外一颗异世之心,却帮小狐狸一起瞒着,对不对?”炎凉吩咐完正事,似乎是觉得就这么等着太无聊,又将矛头转向苏软。 “瞒着怎么了,不瞒着难道让你们弄死他?”在这件事上苏软倒始终理直气壮,也物伤其类地将自己划在了明辉太子这边,“异世之心又不是我们的错,除非我们自己愿意,否则谁也没资格弄死我们,就算是你们也不行!” “别你们你们的,当初下令追杀你的可不是我。”炎凉撇撇嘴,把自己摘出来。 天绯抱起天紫,将她带进寝宫里面去,苏软在后面缓缓跟着,忽然想起莫伤离。 暮云江的浩渺烟波中,青衫飘荡,吹笛乘舟而来的莫伤离。 骁远王的喧嚣夜宴上,冷眼俯视,嗑着瓜子吐着槽的莫伤离。 王都城的小酒馆,穿着一只衣袖的袍子,浅笑着温酒夹菜的莫伤离。 驱策着青狼、群兽、致命流火,妖气四溢的莫伤离。 穿着明丽的锦袍笑靥如花,却隐隐透着丧心病狂的莫伤离。 时常在恒年峡的夜雾里临江而立,无人相伴,孑然一身的莫伤离。 …… 他脸上的面具太多,时至今日,苏软也仍觉得看不清他真实的样子。机关算尽、不择手段、筹谋数千年的疯狂执着,与举手投足浑然天成的脂粉气、孩子气、优雅乖张之气混合杂糅,变成难以名状的印象,却又直觉地认为,哪一个其实都不是,或者不全是他自己。 一扇太难打开的门,能将一个疯子困在里面,也能将想打开它的另一个人变成疯子。 她曾把他当做朋友,也曾视他如同仇寇。 他对她温柔宽厚得像个奶妈,却也几乎从未放弃过要她的性命。 但如今,这一切都要结束了。 无论结果如何,下次再见,终于就是最后一次见了吧。 这么能作,又作了这么久,你累吗莫伤离? 如果这一切能停下来,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你会解脱吗,莫伤离? 异界的行动速度自然不是人力可比,只片刻功夫,公子澈这座原本偏僻安静的宫苑,就成了整个不盈山上最热闹的地方。 狐王夫妇匆匆赶来的时候,沧溟甚至连外袍都没有穿,铁青着脸走进寝宫,看见正靠着苏软坐在床榻上,面色如纸的天紫,似乎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当场暴跳如雷。 “……父王、母后。”天紫见到他们,目光又黯淡了些,只低哑地唤了一声,就从榻上滑下去,强撑着跪伏在地。 “紫儿……”珑兮想要去拉她,被自家夫君揽住,沧溟冷然看了天紫一眼,并未回应,却转向聚集于此的异族各路首领:“若想开启洪荒之门,需待旭日初升时,在雪山上设坛献祭。方才我以镜术问了天骁,极北之地尚无异动。天明之前,我会赶回雪原,无论如何,必不教夜雪靠近洪荒之门。” 雪狐王族生性孤僻高傲,一族之主就更是如此,明明是忌惮了数千年的大敌,踪迹未知,虚实难测,但听他的意思,却像是要一力承担了。 众人面面相觑,正不知该如何表态,就听见龙王炎凉轻笑了一声:“老狐狸,你当我把异界的妖王地主都请到这不盈山上,是来吃海鲜的么?既说了是共商此事,好歹,你也听听别人的意思……小三子,你怎么看?” 大殿上安静了一会儿,人们才反应过来,小三子,就是早上刚被立为王储,却双目失明,此刻正淡定坐在一隅安静聆听的龙族三殿下,公子澈。 这好像是有史以来,龙王炎凉第一次主动征询这位三殿下的想法。 公子澈倒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只笑了笑:“我是有些话,但在此之前,沧溟伯父,是不是让天紫姑娘先起来?” 天紫撑着身体的手臂已经有些颤抖,此前苏软担心她死了,本想把她扶到榻上,但她却坚持不起。 “王朝的太子妃殿下,自有她的打算,起与不起,与我何干?”沧溟哼道。 …… “……起来吧,那个……狐王陛下,都说没事了。”愣了两秒钟,苏软再次去搀天紫。 “谁说没事了?!还有,你叫我什么?!”沧溟终于忍不住跳脚。 却见凛冽白衣闪过,天紫已被天绯拉了起来,重又安置在榻上。 “离日出还有几个时辰,你可以再啰嗦一会。”天绯回头看了眼他老爹,凉凉道。 “紫儿的事,终究是王族的事,回去处置即可,现在先听三王子说正事可好?”珑兮拉住将要暴走的沧溟,眉微微蹙了起来,这是王后快要不开心的征兆。 沧溟这才冷静了些,翻了个白眼,不再纠结。 “夜雪本是传说中的人物,莫伤离是他,而他却未必仅仅是莫伤离。”公子澈继续说道,“鲲州城外,他养了无数妖狼,云起别院,他以血月为阵,幻兽为军,将地府熔岩、九幽之焰用得轻车熟路,恒年峡中,据说连上古逐龙的遗骸都被他驱策……看似孤军作战,却每到一处都有助力,他活了比我等长得多的岁月,又精通噬魂之术,人间异界,也不知备下多少后招。雪狐王族的强盛无需多言,我也钦佩沧溟伯父的魄力与担当,但此事关系整个异界安危,绝非您一族之事,至少,龙王陛下定然也想助一臂之力。” 破天荒地,龙王炎凉居然没有任何异议,还很配合地点了点头:“小三子说得不错,那洪荒之门里面,可是关着上古以来的无数邪灵巨恶,就算老狐狸你全力死守,我们也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否则一旦门开,里面的东西跑出来,在座各位怕是都要受池鱼之殃了。所以若动手时,算上我龙族一份。” 异界各族平日里对于洪荒之门的典故多少都有所耳闻,也深知其中利害,见东海龙族率先表态,便也纷纷表示会同仇敌忾,与雪狐王族并肩一战。 沧溟见此情形,便也不再坚持孤军奋战,点了点头权当默许。经过一番商议,决定东方、西方、南方的几个强族首领即刻调兵遣将,与龙族一道,连夜移师极北之地,助雪狐王族镇守洪荒之门,而北方各族则沿途加强戒备,发现莫伤离的行踪,即刻向整个异界通传。 所有事情都决定得异常痛快,只是在即将散会启程之时,龙王炎凉却忽然拍了拍手,走向一旁的公子澈:“诸位,还请稍待片刻,在这里见证我东海龙族的一件要事。” 众人面面相觑。 “早上我曾说过,三日后,要将王位传给三王子澈,但现在这情形,只能择日不如撞日了。”说着,炎凉的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公子澈的肩膀上。 136 第五十九章 斯须九重真龙出(三) 狂风呼号,自偌大的宫殿中卷地而起,毫无来由却纵横肆虐,瞬间熄灭满堂灯火,掀翻桌椅陈设,将飘垂的帘幔和众人的衣袍鼓荡得猎猎飞扬。 苏软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差点被吹飞出去,幸而教狐狸劈胸揪了衣襟扯回来,才没有摔个四脚朝天。 须臾风止,宫室内陡然暗了下来,很多夜族的身上开始泛起各色荧光,明红淡紫,浅黄湛蓝,斑驳陆离,灯会一般。但显然没人有兴致观灯,因为刚才还在众目睽睽下站着的龙王父子,此时已经不见了踪迹。 第一个动的是狐王沧溟,只是略作沉吟,银白袍裾便飞掠向门外,众人随即也跟了出去。 出门仰首,原本月朗星稀的夜空已完全变了模样。 青、白、赤、玄、黄五色的浓云聚集密布,在透着奇异清光的天穹上如海浪般回旋翻涌,低得好像随时要劈面压过来,不盈山中星罗棋布的楼台殿宇,远近交叠却又轮廓分明地伫立在异样的天光里,既庄严冷峻,又静谧安详。 “在那!”忽然有人指着云端喊了一声。 天东方向,两条光芒如雪、鳞甲宛然的亮银巨龙正在翻涌的云海间倏忽穿纵,时隐时现,即便已现了真身,再不是人类形貌,也很明显地能猜测得出,全力挣脱的那条,是公子澈,而紧追不舍的那条,是龙王炎凉。 “这……到底是要干嘛啊……” 苏软瞠目结舌地翘首望天,刚喃喃吐出这一句,就见炎凉已经追上了因失明而行动略有迟缓的公子澈,绞缠,翻滚,挟裹着漫天激荡的长风,如燃烧至白热的陨石般从空中急坠而下,轰然落入大海。 虽隔了数重宫阙,仍能看见滔天的狂潮被骤然激起,高墙倾塌般砸向岸边,让整个不盈山都剧烈地颤了一颤。 庭院中围观的皆非寻常之人,只愣了片刻,就纷纷向着岸边飞腾而去,山中各处的龙族中人也被惊动,从四面八方赶向海边一看究竟。 长夜中漆黑黝黯的海,此时也变作了青、白、赤、玄、黄五色,视野所及之处,整个海面沸腾如滚水,海潮回旋翻卷,走势形貌与漫天垂云并无二致,当天云与海面都各自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明暗交错的漩涡,遥相对应却又几乎要合成一处的时候,整个不盈山都被笼罩在了奇异的五色光芒里。 苏软与天绯站在近海滩涂一处裸露的巨大礁石上,无声看着眼前一切,连飞激的水珠打湿了衣襟脸庞,都浑然未觉。 作为人类,她从未见过这般异象,也猜测不出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同样作为人类,天地变幻之力所带来的无法言喻的震撼,以及心底生发出的自身渺小又无助的感觉,更远胜于周遭旁观的妖族。 “害怕?”腰被天绯的手揽住。 苏软摇摇头:“还好。” “你哆嗦得我都冷了……”旁边,有人不冷不热地补刀。 苏软这才发现狐王沧溟就站在自己身侧,此时正带了一脸“瞧你那熊样还好意思嫁我儿子真给我们雪狐王族丢人”的表情斜睨着自己。 人类的自尊心陡然升起,不由自主地挺胸收腹站直了些,碍于他是长辈却又不便顶嘴,只闷闷回了句:“哦,我没见过世面。” 沧溟翻了个白眼,半晌,道:“这并不是龙王禅位的仪制。” “诶?” 沧溟负了手遥望向海上,语气虽淡,神色却有些复杂:“从前只道炎凉那家伙一心爱美色,并不疼儿子,现在看来,似乎是冤枉了他呢……” 苏软不明究竟,正想细问,忽觉什么东西在眼前炸裂,仿佛海面被撕了个口子,有极亮的巨大光柱破水而出,直冲云霄,霎时目之所及,万物都被笼罩在刺目的银白里。 待到银光消散,海天之间再不见五色流动,云和水也都恢复成了夜中该有的模样,只是忽然下起了雨,不大,也不小,空气中弥漫着润湿的水意,有点凉,但让人觉得清爽又悲伤。 雨为什么会悲伤? 头顶传来高亢的长啸,大鹏鸟的亮银羽翼挟了浩荡长风,自众人头顶掠过,俯冲入海,许久之后,又化成雪白的巨鲲,载了一坐一跪,湿漉漉的两个人,缓缓游到岸边来。 跪着的,双拳紧握,脸被低垂的长发遮住,看不清表情,是公子澈。 坐着的,昂首向天,双肩耸动笑得不可自抑,是炎凉。 众人冒了雨,纷纷聚拢过来,炎凉笑着从阿八背上跃下,踏着浅水,一步一步走向岸边。 “炎凉。”身后,公子澈直呼其名。 炎凉依旧走着,却很是得意:“怎么,不服气?你以为你长大成人,我就制不住你了?” “把你的东西拿回去,我用不着。”公子澈忽然纵身而来,宽大的袍袖挥起飞扬的水雾,转瞬间便已落在炎凉身后,扣住他的肩膀。 “你浑身上下,每一寸血肉骨骼,都是我给你的,你哪样没用过?” “你的眼睛,拿回去,我用不着。”公子澈的语声嘶哑且疲惫,一双清华澄湛的眸子透着罕见的愤怒哀伤之意,却明显已重新有了焦点,再不是失明时美丽却渺茫的模样。 而那种渺茫,此时正出现在炎凉笑弯了的眼睛里。 纵然此前再摸不着头脑,众人也已经明白,龙王炎凉,竟是将自己眼中的精魄给了公子澈。 “你说晚了儿子,”炎凉回身,像个无赖那样摊开手,似是看着公子澈,但目光却落不到他的脸上,“你父王我耗费近半元神,才催动这天海大阵,将沧海之眼换给你,再换一次?你是想连爹也一并换了么?” “龙族弃子,不祥之人,何以得龙王陛下牺牲至此?” “臭小子,以后少用这不阴不阳的语气跟老子说话。”炎凉淡淡道,“阖族都知道,拥有沧海之眼的人,每代只出一个,这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是我东方龙族天命所定的储君,这许多年来,龙族上下无人不敬重注目着你,敢把皇三子澈当成弃子的,只有你自己罢了。” 公子澈怔住,像听见一个天大的笑话,因为过于荒诞,反而半点也笑不出来。许久,才环顾四周,围观的人群里,外界妖族的表情都是一派愕然,但所有龙族中人,却并没有半点意外的样子,望向他的目光,也全都变成了看着首领或者子侄般的尊敬恭谨、淡定亲和,那些他曾经习以为常的躲闪、冷漠、戒备和疏离,仿佛瞬间被彻底击碎,又像是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那情景奇异得近乎诡异,苏软慢吞吞抬爪,拧了一下旁边抄着手伸着脖子围观的天朗的脸,听见他嘶地倒抽了口冷气,才确定这不是做梦。 “阿八!”公子澈忽然一声厉喝。 已游上浅滩的白色巨鲲迅速变幻身形,化成海鸥振翅飞过来,却又有些心虚地不敢靠近,只落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心虚地拿小豆眼瞄着他。 公子澈看见那眼神,心中便已了然,但仍走过去抓起那只鸟的翅膀,将它拎到眼前来:“说吧,所有事情,我只信你说的。” 阿八像只鸡那样被他手里,造型并不舒服,却未做半点挣扎,小豆眼直直地看着公子澈,许久,竟落下泪来:“公子,殿下,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从你出生至今,近800年,龙族这一台大戏,演得也并不容易啊……” “沧海之眼,才不是什么灾劫之兆,而是龙族不世出的祥瑞,也是比冕旒还要尊贵的龙王权威之证,这一点,整个龙族都心知肚明。但沧海之眼太过稀少,龙族之主的身份也太过招摇,加之按照祖训,龙王担负泽被苍生之任,不能闭锁在这不盈山上,要出去感受万物生存的艰辛甘苦才能继承王位,所以历代拥有沧海之眼的龙族储君在出生之后,都会被冠以不祥之名放逐人间,一来为隐姓埋名,断了外人的叵测觊觎之心,二来也为周游历练,增长对众生的悲悯怜恤之情,殿下如此,陛下如此,历朝历代的龙王皆是如此。” “殿下刚出生之时,龙王陛下抱着你,三天三夜都舍不得放手,王后殿下劝他休息,他却说,这孩子注定与我不会太亲厚了,趁着他还没有恨我,能多抱一刻,就多抱一刻吧……” “挑要紧的说,冷。”炎凉打了个寒战,及时岔开话头。 “殿下在不盈山上396年,衣食用度,连同教习文武术法的师资,都是陛下亲自安排,优中选优定下的,决定要送殿下离开之时,也是陛下故意找了个由头,将我一并放逐,随侍殿下左右的……其实,蚺妃娘娘风华绝代,蕙质兰心,与陛下情投意合,虽然脾气大了些,但面冷心热,陛下立她为妃,我高兴还来不及……” “不拍马屁你会不会死?”炎凉再次打断它。 “……咳,殿下在人间近500年,陛下每个月都会来看望一次。800余年,您对龙族和陛下心灰意冷,甚至渡劫之时也不愿回东海暂避,但于陛下和龙族子民而言,真的没有什么人,是比殿下更重要、更被寄予厚望的,只是这所有事情,您都并不知道罢了。” 公子澈觉得头痛,很痛,想要炸裂开来一般,他想对这一切嗤之以鼻,然后拂袖而去,但那双自父亲身上而来的沧海之眼却让他无比清晰地看到了周遭的一切,阿八落下的泪水,炎凉轻松的微笑,族人眼中的热忱,然后,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坚硬了多年的东西开始渐渐解冻,变得脆弱,直至喀拉拉碎裂的声音。 他痛苦地以手抚额,缓了许久,才继续开口说话:“那么,你们原本打算,什么时候让我知道?” “天,天劫之后。”阿八看着他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就有些结巴,“原定了天劫之后,便迎殿下回不盈山,谁知中途莫伤离作祟,让您失了沧海之眼……” 公子澈松手,任海鸥啪叽落在沙滩上,抬头,正看见炎凉没有着落却仍旧傲娇又慵懒的目光。 意气难平,但抱怨的话,却再说不出一句来。 “是不是连谁来做个盲人这种事,都要你一人决断?”许久,他喃喃问。 “你是不是还弄不清楚,你我之间,到底谁是老子?不由我决断,难道还由你不成?”炎凉伸出一根手指,准确无误地戳上公子澈的前额,语气有点戏谑,也有点不耐烦,“我原想着,索性让你再多瞎个千八百年,等你父王我天命将尽之时,再做这件事,毕竟蠢得连沧海之眼都能给我弄丢,你在龙族也算前无古人。但眼下大战在即,我是懒得动了,不如索性全交给你了事,你若还有我龙族三分风骨,就少在那里唧唧歪歪,将该担的道义担起来,否则,我现在就毙了你,反正若是连后继之主都窝囊无用,东海龙族,从此可以再无沧海之眼。” 说完,手指滑落,公子澈额间,他刚刚触碰的地方,有抹灼亮的金色印记倏忽闪过,又回复如常。 那是龙族之主的标记。 四面八方,所有龙族中人纷纷跪伏叩拜,绵延开去的脊背,无声却肃穆得几近苍凉。 龙王禅位,礼成。 仿佛丢掉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炎凉伸了个懒腰,说不出的神清气爽,微微侧耳,听了听周遭的动静,笑着唤了声:“蚺蚺。” 无人应声。 “蚺蚺,你明明在,为什么不理我?”龙族太上皇的声音,甜腻得能滴出蜜来。 很多人被他突变的画风惊到,忍不住激凌凌打了个寒战,就听见一个含嗔带怒却极其悦耳的声音响起来:“你有儿子就好了,要我理你做什么?” 人群中,有碧衣云鬟的身影款款走出来,斜飞的眉眼妩媚冷峭,容色倾城,步步生莲,那便是近500年来,宠冠龙族后宫的蚺妃娘娘了。 炎凉看着蚺妃,就好像还能看着她一般,笑得春风荡漾:“儿子那种东西,养着操心,教着生气,怎么能跟我们蚺蚺比?” 周遭又是一片寒噤,蚺妃却偏偏吃这一套,脸色缓和了不少,走过来挽住炎凉手臂,幽幽埋怨:“你要把眼睛送人就送人,连提前知会我一声都不肯,我到底算是你的谁啊……” 苏软好怕炎凉冒出一句:“你是我的优美美啊……”但幸亏没有,炎凉只是微笑着拨了拨她被风吹乱的头发:“那我现在眼睛看不见了,你会嫌弃我么?” 蚺妃瞪了他一眼:“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整个人我都嫌弃,又怎会单单去嫌弃一双眼睛……” “哎呀我的这颗心……最爱听蚺蚺说话了……” “去年你答应我,要带我去人间散心的,可还算数?” “可是我的眼睛……人家现在是盲人啊……” “闭嘴,你那双眼睛除了见色则迷,盲不盲的又有什么差别,答应我的事情,你想反悔?” “岂敢岂敢,你想去哪?” ……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挽着手,调着情,商量着日后游历人间的事,穿过沉寂的人群向外走去,再不是站在最高处的王与宠妃,只是一个盲了眼睛的俊逸男子,与他最心爱的美艳情人。 “既然沧海之眼的秘密已人尽皆知,那么就此昭告天下吧。”快走上通向山顶的玉阶之前,炎凉忽然想起什么,遥遥丢过来一句,“小三子,恭喜你,将来对着你的儿子,可以不必再做恶人。” 公子澈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雨,停了。 137 第六十章 百年魔怪舞翩迁 西方,翼望国都。 夜色虽深,城北的皇家斗兽场中仍是人声鼎沸,四面燃起的灯火将阔逾三十亩的场地映照得如同白昼。今日是翼望国君的生辰,各路王公、亲贵、臣子、使节云集都城,盛筵狂欢三天前就已经开始,而按照传统,三日庆典,要以晚上的这场斗兽作为压轴,是终结,也是*。 自翼望建国以来,这座气势恢宏的皇家斗兽场已在此矗立了百年之久,场中的每一寸土地,都曾被奴隶和猛兽的鲜血浸润,暗夜风高的时候,住在周遭的居民,隐隐会听到一些凄厉的呼号,却不知是风声,还是百余年来以各种惨烈的方式命折与此的,那些亡灵的不甘。 但此刻高坐其间的贵族们,却是不管这些的,繁复的华服和浓重的脂粉阻挡了夜风的凉意,上万柄精致的折扇频频摇动,燥热又兴奋地看着场中疯狂搏杀的十余头雄狮虎豹和十余个人。 二十岁的奴隶赛依左眼已被鲜血糊住,额头上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是对面这只狮子刚才一掌所赐,但他半步未退,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短刀,继续与那庞然大物对峙。并非没有恐惧,但三年之前,当胞兄辛奎被一头极其敏捷的花豹咬断喉咙,颓然倒在他脚边时,深入骨髓的悲伤和恐惧就早已经燃烧成了愤怒,自此每临战阵,越是恐惧,越会舍命一搏。 狮子扑过来的时候,赛依的余光好像瞥见有一抹从天而降黑色的烟气,正如流星般划过斗兽场的高墙,但一切只是落在了视野里,尚不及进入大脑,猛兽爪牙间浓烈的血腥气就已经扑面而至。赛依低低地嘶吼了一声,不但没有躲闪,反而迎着狮子冲了上去,相遇之间忽然一蹲身避过了袭来的利爪,整个人贴上了狮子的胸膛,借着这一扑之力,将手中短刃深深刺了进去。 人随即被扑倒在地,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却紧紧勒住了狮子的脖颈,执刀的手猛力下划,几乎豁开了狮子的整个胸腹,滚烫污浊的鲜血内脏淋漓满身,猛兽抽搐了片刻,终究没有再站起来。 赛依最后一丝力气也就此耗尽,被狮子压在地上,仰面躺着,等待着下一只猛兽扑过来,将他撕成碎片。 “就这样吧。”他想,也许只有死神,才能把他带出这个斗兽场。 然而死神并没有抽出时间搭理他,也没有下一只扑过来的猛兽,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周遭看台上早该传过来的刺耳的欢呼声都没有。 有那么一瞬间赛依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聋了。 费力移开身上猛兽的尸体,赛依强撑着坐起来,下一秒,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与看台上的万千显贵们一样,陷入了目瞪口呆的静谧之中。 漫天疾飞的黑色烟气,正在斗兽场上空集结,不多时,已聚成一片低垂得伸手可见的浓云,,仿佛从地狱中升腾而起似的,黑黢黢暗沉沉压住了偌大的场地。 仿佛一只无形巨口,倏地吹了口气过来,全场燃着的灯火瞬间熄灭,黑云中却涌起了诡谲的幽绿色光芒,黑色与绿色纠缠翻滚着,带着让人窒息的压迫感,缓缓沉降,最终,竟全部没入地面。 被黑云笼罩的时候,赛依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阴冷之意,从血肉到灵魂都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但随即黑云便沉降下去,像水似的渗进了干硬的土地,而他,完好无损。 正不知该庆幸还是恐惧,脚下忽然开始剧烈颤动,伴着隆隆的杂乱脚步,像是有千军万马,抑或无数走兽,正从地底深处的某个地方冲上来,马上就要…… 破……土……而……出…… 第一只通身漆黑、两眼幽绿的豹子从地下跃出来的时候,黯哑了许久的看台上,终于响起一个贵妇尖厉的惊呼,继而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第无数只通身漆黑、两眼幽绿的虎豹豺狼从从地下跃出来,起初如同幻影,见风便化作实体,像夜潮汹涌,朝着已经反应过来,嚎叫声四起的看台上奔腾席卷而去。 兽群之中,间杂着一个个筋肉虬结的黑色人影,他们手执长矛短刃,动作比虎豹慢些,却同样目色阴沉凶狠地纷纷跃上看台。 朱紫满座的玩乐场,瞬间成了惨绝人寰的修罗界。 赛依站在那里,怔怔看着场中的一切,惊骇到极处,心里反倒开始一片澄明。 那些猛兽扑咬的动作,他无比熟悉,那些人影刺杀的姿势,他每日里都会重复无数次。 …… …… …… 他们回来了。 百余年来以各种各样惨烈的方式葬身于这座斗兽场的生灵,带着腐朽潮湿的气息和深重的怨恨之意,从地底回来了。 赛依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回来,亦或是谁让他们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如此笃定。 但他就是这样觉得。 剥去权力和财富的甲胄,高坐看台以观赏杀戮为乐的显贵们,在杀戮降临到自己头上时,软成了一滩又一滩毫无反抗能力的泥。 黑色潮水从渐渐无声无息的看台上漫过,却未做停顿,仿佛受了什么召唤似的,向着斗兽场外奔涌而出,俄顷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有一个壮硕的黑色人影,在跃下高墙之时僵硬地回过头来,向着场中呆立的赛依看了一眼。 尽管隔了遥远的距离,尽管已非寻常人类的形貌,但四目相接,赛依还是脱口就喊出了那人的名字。 辛奎。 南方,无名深山。 五岁的老虎上官花集衔了只刚捕到的野猪,从树林里不紧不慢地走出来,想到半山腰的泉边歇会,喝口水。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特别勤快的老虎,每次都是肚子饿了,或者想吃肉了,才会活动活动捕个猎什么的,前阵子因为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出来,屁股上还中了猎户一箭,亏得山里一个大夫给取了,包扎上药,才算好得差不多,但仍然懒洋洋不老想动弹的。 那个大夫也是奇怪,明明就是个灵体,非要装得像个人,每日里开馆坐诊不说,还喜欢干些渔猎耕种的活,连一日三餐也是照吃的。 吃饭的事上官花集倒是能理解,但干活他真心觉得没有必要。 当然他现在只是只老虎,只要有肉吃,有觉睡就可以了,别人的事,即便不理解也懒得管那么多。 这脉泉水从半山的一处石壁下发源,蜿蜒流出百余里后,与其它河流交汇,就成了丽水,虽然丽水后来变成了“疠水”,但至少在发源的地方,仍然是游鱼往来,水波清澈。 上官花集喝了会水,在泉边青石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把野猪扒拉过来,边吃晚饭边眯着眼看山下的风景。 夕阳半冷半暖,晚风不疾不徐,肉肉新鲜适口,上官花集觉得,当老虎真的好舒服啊。 山下不远处是一片开阔的河谷,河谷下游原本有个很大的村子,然而若干年前的一场瘟疫,几乎让村中十室九空,官府怕疫病蔓延,竟派了兵马来,将残余的人口尽数屠灭,并将整个村子焚烧殆尽,从那以后,整个河谷就再不见什么人烟了。 那时世上还没有上官花集,这些事情都是那个大夫跟他聊天的时候告诉他的,时间和自然都是又奇妙又无情的东西,曾发生过那样惨剧的地方,若干年后,也照样能变成郁郁葱葱的山林,流淌着清澈欢快的河水,开着美丽的花。即便是天近黄昏,笼罩了泛着绿光的乌云,远远看上去,也仍然是那么漂亮啊。 …… …… 泛着绿光的乌云? 上官花集耳朵弹了弹,仔细去看万里晴空之下,那团毫无来由就漂浮在河谷上空,绿光涌动的乌云,看着它越积越重,渐渐沉降下去,沉入地面。 然后,数百个黑色的人类身影,从地下陆续穿出来,以敏捷得不像人类的速度,向山外飞腾跳跃而去。 像一出没征兆开场,又没来由结束的诡异默剧,直到最后一个黑影也消失在视野里,上官花集的一口野猪肉,仍然在嘴里嚼着。 上官花集将那口肉吞下去,看着那片河谷,发出了一个疑问词:“哟?” 东方,宁国皇陵。 虽是深夜,但那片绿光闪烁的奇怪乌云落沉入永祐陵的时候,秦湛坐在数十丈外守陵军队所驻的屋顶上,仍然看了个清清楚楚。 永祐陵是宁国开国君主的陵墓,从登基便肇建,历经二十余年始成,陵墓占地近两顷,外观气势恢宏,极尽奢华,内里机关重重,壁垒森严,许是太满意了,建成后不过半年,皇帝陛下便急匆匆地住了进去,被迫随行的,还有数百名修筑陵墓的工匠、以及若干“自请”陪王伴驾的妃子宫人。 秦湛自九岁起,跟着他那位对先帝忠心耿耿的父亲在此守陵,四五年来,风声鹤唳、杯弓蛇影的事情倒也颇多见闻,但如眼前这般的异象,倒还是第一次见。 少年心性,再沉稳也终究是有些好奇的,秦湛静静看了会,蓦地腾身,惊鸿般飞掠出院子,几个起落,已来到永祐陵正门,猝不及防地,就与疾如流矢般从里面纵跃而出的一群人打了个照面。 称之为人,是因为他们还有人的身材轮廓,但通体漆黑,两眼幽绿,怎么看也不再是人类的相貌。狭路相逢之时,阴冷陈腐的气息侵入肌骨,让秦湛有点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凌空一个转身,避过了两个桀桀叫着扑过来的黑影,借着月光,隐约看见其中一个还梳着宫中侍女的双丫髻。 鬼魂么?但行动带风,明明又是实体。 落地之时,秦湛反手抽出腰间短刀,凛冽的锋刃,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在月下光华暴涨,将几个堪堪近身的黑色身影又迫退了回去。 黑影们倒也并未纠缠,不能近身便绕过他,手舞足蹈,呕哑嘲哳地,蹦跳着渐行渐远。 空剩了握着刀的秦湛**月下,对着永祐陵禁闭的正门,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北方,塞上草原。 仓隼湖边长着美丽的桦树,可惜夜色苍茫中看不清它们的样子。雪城下午的时候就来到这里,在母亲孤独的坟茔前枯坐,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时,已是月明星稀。 家里的人可能在找她,也可能没有,她并不在意。伸了伸有些酸痛的胳膊,正想起身去找自己那匹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吃草去了的马,忽然就见不远处的草地上,似乎有大片漆黑阴暗又泛着幽绿光泽的东西正缓缓沉浸到地下去。 鼓角马蹄声在静谧空旷的草原上响起,有旌旗、戈矛、兵士、战马的影子无声而迅疾从地下穿出,不多时,竟集结成了一支数以万计的军队。 雪城向前走了两步,侧了头细看,却发现仍然只能看到一片剪纸似的黑色身影,只有无数双绿色的眼睛在暗夜里灼灼泛着幽光,比狼群更安静,也更阴冷。 “他们是千百年来,战死在这片草原上的军队,等会要跟咱们一起出发,去极北之地的。”身后,有个淡淡的语声忽然响起来。 雪城回头,就见一株白桦树下站了个人影。 “什么叫做,咱们?”雪城问。 “咱们就是我,和你。”那人缓缓靠近,是个宽袍散发的年轻男子,在雪城面前站定,低头看着她。 雪城今年9岁,个子虽然只到那人腰间,需要仰头才能与之对视,但绝美的小脸上却是一片宁静淡然,她其实并不关心答案,只是在权衡着,此时若想脱身,到底有几成把握。 结果是,并没有。 且不说从此人一现身,她就知道绝非易与之辈,即便真的能够击倒对方,也绝没有可能躲过身后那支明显已经不是人类的军队。 年轻人看着她,好像很满意似的,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真可爱,你叫什么名字?“ “龙雪城。” “龙……雪城?”那人皱了皱眉,“这名字不好,有个和我打过架的家伙,跟你的名字就差一个字,我不喜欢……你睡着的时候像个小猫,不如叫猫猫吧。” “……” “猫猫啊,是这样,哥哥有个重要的人,被关在了北方雪山上一座监牢里,哥哥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打开监牢的钥匙,但那监牢里黑灯瞎火,需要一个心神宁静的孩子提灯引路,跟我去把她迎接出来,刚才路过这里的时候,恰巧看见了你,所以哥哥决定带你去,是不是很开心?” 他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语气也亲切,如果不听内容,真如同邻家哥哥要带着小妹妹去集市买糖一般。 雪城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是我?” “遇上了,缘分。”那人牵了她的手,向着月下静立的黑色军阵走去,“放心,等帮我办完了这件事,我会亲自送你回来的……对了,你要记住我的名字哦,我叫,莫伤离。” 138 第六十章 百年魔怪舞翩迁(二) 《》 《》 《》 《》 《》 《》 《》 《》 《》 《》 《》 《》 《》 《》 《》 《》 《》 《》 《》 《》 极北之地边界,破晓。(言情) 一群白狼从洞**里出来,想趁着太阳未起,到外面捕些吃食。但不知为什么,今天的天格外黑,仰头看去,满眼都是墨一般的深沉滞闷,莫名竟有点担心,好像黎明不一定会来似的。 走了一会儿,头狼的脚步有些踌躇,旁边一只看出它的犹疑,便上去询问。 “老大,怎么了?”(狼话) “……小三子,不大对啊。” “哪里不对?” “你觉不觉得今天这天儿,有点太黑了?” “好像是比平时黑了点,连个星星都看不见,许是阴天吧?” “这么黑出去,我担心咱们摔跟头啊。” “……老大,咱们不是狼么?” “就算摔不着,万一迷路怎么办?” “……老大,咱们是狼啊。” “算了,还是别走太远,就近抓点什么算了……诶?那是什么?” 狼群顺着首领的目光向山坡下望去,就见无边黑暗里,两点清冷的月白色光影正摇曳而来。起初还在很远的地方,移动得很慢的样子,却不知在哪个瞬间,莫名就到了近前,才看清那是一架马车上悬挂的两盏风灯,赶车的男子宽袍散发,面目不清,只是在灯影里看去有些苍白。 但那是个年轻人,活的,肉质鲜嫩的年轻人,这就足够了。 就好像某天清晨你饥肠辘辘起身,打算冒着寒风出去吃早餐,谁知刚出家门,就发现门口来了个肉包子小米粥的。那种小小的幸福感,妙不可言。 几乎不用什么沟通,狼群悄无声息地向山下奔袭而去,行进中渐成前后包抄之势,片刻间已将马车围在了雪道上。 车轮渐止,马儿安静地凝立当地,并没有遇见狼群的惊恐,赶车的年轻人懒洋洋睁开一只眼,看了看饥肠辘辘环伺周遭的这群野兽,回身,掀开了车帘:“雪城,出来看狼。(下载txt电子书免费下载全本” 一只雪白小手从车厢里伸出来,轻轻攀住他的肩膀,极好看的小女孩,探着头向外瞄了一眼,又兴味索然地坐回去:“莫伤离,你还是快点赶路吧,我很困。” “不是说了让你在车里睡么?” “你车赶得太差,忽快忽慢的,我有点想吐。”小姑娘语声懒懒的软软的,一边很认真地吐槽,一边踢了踢同在车厢里,却从始至终都昏睡不醒的那个明黄衣袍的男子,“这么久都不动,他是不是死了?” “你居然踢他。”莫伤离笑道,“这可是你朝太子殿下。” 雪城歪着头仔细看看,没吭声,只是嘴角耷了耷。 “有那么失望么?嫌弃储君,大不敬啊。” “那把储君敲晕了塞在车里呢?” “他是我开门的钥匙,钥匙么,自然是要安安静静收纳起来的。” “他是钥匙,那我是什么?”小姑娘漠然扫了他一眼。 莫伤离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你是一盏灯,一盏……指路明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全然忘了旁边等着开饭的围观群众。 头狼很不开心,当你饥肠辘辘抄起了筷子准备吃肉包子,肉包子却旁若无人地只顾自己打嘴架,你也会不开心的。 面目狰狞地低吼了两声,狼群开始围着马车打转,那是将要开始攻击的征兆,然而尚未来得及近前,斜刺里忽然荡过来一阵昏黑的飓风,瞬间遮挡了视线,爪牙毕现的几十头饿狼,就如同杨花柳絮一般被席卷了开去,转眼消失不见。 风过之处,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马车仍在那里停着,就连车上小姑娘的头发,都没有被吹乱分毫。 雪城左右看了看,旷野寂静,万籁无声。 “刚刚那是什么?” “风。(完美世界)” “把狼群刮走的风?” “北方嘛,风着实大了点。” “骗子。”小姑娘从车厢里出来,跟他并排坐着,“事出反常必有妖,你是妖么?” 莫伤离挑了挑眉,摸摸自己的脸:“我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不是。” “……落在你手里,我会死么?” “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露了两面就死?” “……” “放心吧,在这个故事里,你只是一盏灯,没人会去杀死一盏灯的。” 马车继续前行,车辙碾碎一路白雪,慢慢悠悠向北而去,无边的黑暗里,隐隐飘过来两人的语声:“莫伤离。” “啊?” “已经走了很久了,为什么天还是这么黑?” “天黑不好么?” “也不是不好,但总这么黑着,什么时候能吃早饭?” “饿了?” “嗯。” “是我疏忽了,应该先喂饱你的,你且忍忍,等到了前面人家,我给你要东西吃。” “前面哪有人家?” “有啊,前面雪山顶上,有户很大的人家呢。” 晨光照耀着雪山,给冰冷的山壁染了层似有若无的淡薄暖意,某大户人家宅院外的冰湖,也呈现了异象,不再是以往凝滞静默的样子。 湖水毫无热度,却沸腾翻滚,如琉璃灯盏般光影明灭,氤氲的雾气飘荡在水面上,无风自动,轻盈流转,很久之后,渐渐浮上一个女孩子单薄又曼妙的身形来。 潋滟从湖中出来时,通身未着寸缕,润湿的长发贴着雪似的肌肤蜿蜒而下,娇艳靡丽又黑白分明。环顾一圈,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个岸边伫立的峭拔身影,便无声地游到他面前去,伸出一只手。 在纯净冰湖中休养了许久,才渐渐长好的全新的手,纤细嫩白的臂膊上,还有晶亮的水珠滚落。天骁看了看那只手臂,附身握住,毫不费力地将她提到岸上来。 裸身赤脚站在湖石上,刚刚幻化成人形的身体觉出了冷意,刚刚抱住臂膀,面前人已解下风氅兜头罩了上来,将她整个裹紧,抱离地面,朝着不远处的石庐走去。 谁都没有说话,各自淡定安闲,就好像一个并不是重伤初愈,另一个也并不曾日复一日守在这里,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靠在天骁胸口,潋滟还是轻轻舒了口气,因为,真的很暖和。 然而就这么会儿的功夫,天气却变了,有阴云飘过,遮住了太阳,吹过来的风里,也莫名多了些凛冽深寒。 极北之地,本就阴晴莫测,风雪无常。 快要走进石庐的时候,一片雪花飘下来,落在潋滟长长的睫毛上,视野受了些遮挡,红色的。 她抬起手,拭去那片雪花,然而又一片落在了她的手上。 真的是红色。 须臾,漫天绯红色的雪毫无预兆地纷扬而下,像人间春日,风吹散满树桃花,却是片片冰冷,仿佛一个冶艳又奇诡的梦境。 天骁的脚步顿住,仰头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片刻,才走进石庐,将潋滟放在床榻上。 “我去看看。” 说着,掌中已多了把冰蓝色的无伤剑,转身出门,向着雪山绝顶飞去。 站在最高的地方,隔了无边狂乱的绯红,仍可见远方天地相接之处,那横亘千里,渐渐涌动而来的深沉如墨的漆黑颜色。 就像白昼之中眺望四野,忽然看见了仍深陷于黑暗,却心怀叵测悄悄越过了边线的,另外半个世界。 白衣猎猎,从雪山之巅径自纵身越下,掠过已经变成红色的山峦、雪原、冰河,惊鸿闪电般向着远方飞驰。 那原本渺远的一线墨色,越来越近,也渐渐现出了海啸滔天、云霾蔽日般的可怖声势来,像一堵横无际涯的暗黑高墙,硬是将原本辽阔的雪野,隔成了红黑分明的两方天地。 相距不足十丈之时,仿佛有所感应,数道飓风,从那高墙中脱出,向着天骁疾卷而来。天骁身未落地,凌空横滚,堪堪避过左右夹击的两道风势,无伤剑自下向上斜劈而出,光华暴涨间,将另一道飓风迫离了方向。 剑与风相交处,仿佛划过金铁,剑尖颤动,铮鸣之声久久未绝,风却又转瞬再次卷地而来。 所过之处,摧枯拉朽,地面上有形有质之物,或者被卷入弥天黑暗里,不知所踪,或者未及消失,就眼睁睁化为齑粉。 像巨大贪婪的魔物,靠无休止的摧毁和吞噬来满足深不见底的**,而这些飓风,便是它用以开路和掠食的手臂。 后方空中忽然响起水声,在呼号狂乱的风里,传递得悦耳又清晰,一条雪白冰绡破空飞至,鼓荡着海潮般的无形劲力,冲乱了红色的飞雪,冲散了正从侧翼袭向天骁的两道黑风。 与此同时,无伤剑冰蓝色的剑气也已带了撼山射斗之势动地而出,将四面袭来的飓风尽数绞杀荡灭。 天骁落地,侧首瞥了眼已经站在他身边的潋滟,见她只是长发未干,并无异色,才又转回头去,望向随着飓风消散而停滞在原处的,那片遮天的墨黑。 “出来。”极淡的两个字,无喜无怒。 那片墨黑安静地翻滚涌动,过了许久,才有个懒洋洋的语声从其间传来:“数日不见,小狐狸的本事和脾气好像又涨了,我车上还有孩子,你可不要吓着她。” 一架马车,真的就从黑暗中缓缓驶了出来,赶车的人在夜路中走久了,好像不大适应忽然变强的光线,一只手遮在额上,仰头看了会满天飞落的绯雪,眸光闪动,似是记起些久得面目模糊的过往。 但忽然又笑起来:“雪城啊,天亮了。” 《》 《》 《》 《》 《》 《》 《》 《》 《》 《》 《》 《》 《》 《》 《》 《》 《虫慌》 《》 《》 《》 140 第六十一章 沧桑转瞬谁能识 潋滟掀开车帘的那一刻,从东海赶回的狐王沧溟一行,也已经越过了极北之地的边界。 相较于刚出不盈山时的摩肩接踵,此时这支队伍看上去单薄了很多,那是因为在行进中途,纷纷有各族接到消息,说自家忽然被不明来路的妖物袭击,权衡之下,只能先行回去坐镇解围,以至于到达雪原之时,除了雪狐王族、东海龙族之外,就只剩了数个小部族首领仍然跟着,阵容较之最初已是十去六七。 沧溟面色阴沉,却并未阻止任何人退出,围魏救赵的把戏谁都懂,但别人家火上了房,总是得许人家回去救的。 苏软被天绯带着彻夜疾驰,几乎整夜未睡,后来实在困极了,才伏在他肩膀上打了个盹,醒来时,就看见铺天盖地的狂乱红花。 怔了怔,接了几瓣在掌心里,触手微凉,很快就化成了殷红的水珠。 ……雪? 再往前,只见横亘于天地之间、狰狞的黑色云墙,将原本遥遥在望的雪山,连同那一半天空的晨光,都遮挡得不见一丝痕迹。 苏软瞠目,这是什么鬼? 巨大的黑暗,是人类内心深处所有恐怖滋生的源头,光明可以驱散黑暗,但当黑暗□□裸呈现在光明里,且与光明分庭抗礼的时候,那种恐怖,就会变得格外清晰且极具压迫感。 沧溟挥手,队伍不再前进。 “什么东西?”天朗捏着下巴喃喃自语。 “脏东西。” “脏东西?” “将横死的怨灵困在原地,用长风族的锁魂、噬魂、炼魂之术炮制出来的脏东西。” “那这~~~~~~~~~~~~~~~~~~~~~~~~~~么大一堆,得用多久才能做出来?” “怕是……几千年吧。” 天朗还想问什么,却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本能地护住胸口:“干嘛?” “……你在跟谁说话?”苏软问。 天朗怔了怔,环顾四周:“诶?刚才谁跟我说话?” 一片沉寂。 “既然已经出言指教,何妨现身相见?”沧溟忽然道。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有出声,但心里明白,很明显,这是混进不得了的人物了。 无论是从不盈山跟过来,还是半路加入,能影子都不见地混在雪狐王族、东方龙族左右,自己出声才被发现,且要雪狐王沧溟请其现身的,该是个什么样的物种? 不得了的人物挺腼腆,还是没有现身,沉默了许久,才道:“掖着呢,出不来。” 沧溟不解:“什么掖着?” “……在小丫头腰带里。” 队伍中只有一个小丫头,小丫头的腰带里只掖了一件物事。 苏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腰间掏出了那个从南方山中带过来的,装着天绯疗伤药物的白玉小瓶。 晶莹剔透的白玉小瓶,做工漂亮,但并不像能说话的样子。 苏软拿着它摇了摇,天绯怕有异变,接过去托在掌心里。 “这药我做得不容易,你还得按时吃。”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但不是从玉瓶里,而是从苏软身侧。 苏软循声转头,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长相平平的脸。 芒鞋葛衣的山野大夫王二狗,就那么负着手,伸头探脑地跟她一起研究那药瓶。 苏软看着王二狗。 王二狗缓缓后退了一步:“你……是不是又在觊觎我的容貌……” 苏软忽然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前后摇晃:“你那天上吊我就知道你不是人,狐狸还护着你!你到底是谁诶诶诶诶诶?!” “住手……”有两个人同时叫了一声,一个是翻着白眼的王二狗,一个,是沧溟。 沧溟直勾勾地盯着王二狗,脸上神色复杂,他缓缓走上前,将王二狗从苏软的爪子里拽出来,像摆祖宗牌位似的,双手扳着肩膀摆摆好,认真看着他,那眼神有点困惑,有点难以置信,那动作小心翼翼,居然还带了几分莫名的恭谨局促。 然后,他收回手,后退几步,单膝跪地。 “……嘶”。 周遭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就连王后珑兮都有些变色。 然后就听见沧溟垂下头,一字一字地道:“第十四世狐王沧溟,拜上,雪狐王琰。” …… …… …… “嗯,你叫沧溟?” “是。” “我二弟朔望,是你的?” “天祖。” “……当日,我是将王族交给了他的,那时他尚未立妃……天祖……已经过了这么久啊。” “即便千秋万载,您也是我雪狐王族历代君王的楷模。” “小家伙嘴倒是很甜,素未谋面,你又怎知一定是我?” “雪狐族人,本就靠气息感应辨认同类,沧溟自幼在您的宫殿中起居,用您的兵刃器物,看您的藏书手迹,您的气息,无人可以模仿。” “我记得当年,曾在寝宫西侧的暖阁床下埋了两坛梅花酒,你们可有人发现?” “我父王即位之初,修葺宫殿的时候看到了,看封印知道是您的藏酒,颇为震惊。” “所以供起来分毫未动?” “父亲好酒,当时便开了坛子,喝得一滴不剩。” “……切。” 两人一问一答,如同闲话家常。但是字字句句落在石化的众人心里,却不啻滚滚惊雷,几乎要将下巴震落。 苏软僵立了很久才想明白,“雪狐王琰”指的是谁,不是她反射弧长,而是实在太吃惊了。 这件事难以置信的程度,怎么说呢,就如同有一天,隔壁二大爷忽然网购了件龙袍,说他是秦皇汉武一般。 要是换了个情境,她肯定会说,你是雪狐王琰?我还是嫦娥姐姐呢略略略…… 但此时此刻,这句话她说不出来,因为王二狗就那么安静地站着,规规矩矩、人畜无害的样子,但漫天飞红,竟无一瓣,可以飘近他三尺之内。那个在深山里结庐而居,种了两畦韭菜,架起大锅熬粥,端着大碗扒饭,太阳底下晒药材,给飞禽走兽看病疗伤的年轻人,仿佛于无声无息之间,毫无预兆地幻化成了一尊远古的神祇,巨大的温和又疏离的气场,让人从心底生出难以抑制的仰慕、敬畏,还有苍凉来。 你会敬他庄严、羡他圣洁、感他悲悯、畏他莫测,会喜悦,会悲伤,会想要跟随他,却又不敢轻易近前一步。 而他,仿佛全部知晓,又仿佛浑然未觉,仍然站在那里,仍然是王二狗的样子。 “珑兮,天绯,天朗。”沧溟低声道,“都过来见礼。” 顿了顿,回头瞪向苏软:“还有你,过来给我跪着!” 潜台词是:你个小丫头片子居然掐我雪狐王族老祖宗的脖子啊啊啊还不滚过来赔礼道歉! 苏软觉得双手虎口有点发烫,忍不住向天绯身边挪了半步,天绯却牵起她的手,随着王后珑兮一起,向前跪拜了下去,面上没有半分不情愿,微微勾起的唇角,倒像是还带了几分愉悦。 琰是雪狐王族最具声望的祖先,无论是什么原因重又出现在这世上,雪狐王族都理所当然要致以最高敬意。而沧溟尽管疾言厉色,却肯教苏软一起拜上先祖,便等于昭示异界,认她做了自家的人。 苏软不知道这份心思,乖乖地随着天绯行礼,不管怎么说,那是人家的祖宗……活的,活的祖宗啊…… 祖宗似乎是这些年在山里闲云野鹤惯了,也不大适应别人拖家带口这么呼啦啦跪着,神佛般的冷艳端庄只持续了片刻,就叹了口气,伸出手,扭捏地拍了拍沧溟的头:“乖,起来吧。” 沧溟带着妻儿起身,仍然垂手肃立,语气沉重:“初月余孽卷土重来,邪物肆虐,洪荒之门危殆,惊扰雪狐王琰灵魄,是沧溟之罪。” “哟,看出来了。”王二狗……雪狐王琰,也低头看看自己,“这么多年假装还活着,连我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灵魄,是啊,真正的雪狐王琰,灵与肉都已经成了洪荒之门上的一道封印,王二狗,只是因为上天悲悯,被流放的一缕残魂罢了。” 那应该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但现在显然不是讲故事的时候,所以他没有细说,沧溟也没有纠结,倒是天朗围观半晌,忍不住问了句:“祖宗啊,为什么你这些年宁肯躲在山里种韭菜,也不肯回来看看呢?” “洪荒之门的法则有三,一是开门需齐聚沧海之眼、长生之魄、异世之心。二是送谁进去,开门的人要以自身灵肉化作门上封印,入门者一日未消罪愆,则开门者一日不可超脱。” “这什么狗屁……”天朗的半句嘟哝,在沧溟回身一个暴栗之下戛然而止。 “三样祭品,可遇而不可求,能否集齐需待机缘和天意;灵肉封门,则是要开门者除恶务尽的决死之心。洪荒之门禁锢邪灵巨恶,这样的规则,也是为了防范后世滥用才设下的门槛吧。”琰笑笑,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我以自身血肉魂魄为印,将初月无忧送入门中,只有一些残余的灵魄,被那巨门的闭合之力击飞,落入万里之外的深山中。又因为被执念束缚,多年未曾脱身。” “执念?什么执念?” “她。”雪狐王琰抬手一指,正对着苏软鼻尖。 忽然又成了全场焦点,苏软嘴角抽了抽,心里想着这算主角光环么哪哪都有我?你是本地的我是穿来的咱俩至少几千岁的代沟八万杆子打不着我就蹭过你几顿饭你痛说革命家史指我做么事咯? “我曾辜负过一颗异世之心,到最后无一物可弥补她,所以自己对自己施了诅咒,将仅剩的这缕残魂,束缚在她最初踏入这个世界的地方,除非再有一颗异世之心,从同样的地方,将我带出来。” 145 第六十三章 万里寒光生积雪(二) “……牛,牛叉。”苏软看着狐狸,用铁粉的眼神。 原来那把刀能斩神,怪不得他就对逐龙用了一次,逐龙生前也是神。 “所谓斩神之刃,并不是那把你能看见的刀,而是可以化成那把刀的,他身上的血气。”琰说。 苏软怔了怔:“血气?” “雪狐族奉神之命驻守于此,所以神赐的家伙什儿,自然还是有一些的。” 比如斩神之刃。 “历代王族中,都会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生来带着可以化作斩神之刃的血气,既有净化驱邪之能,又有杀神诛恶之力,那是创世神赐予雪狐王族镇囚平乱的利器,这一代是这小子,上一代应该是沧溟小乖……” “你那一代想必是你咯?” “不是,”琰吸了吸鼻子,“是我叔叔家二堂妹。” “……” “但斩神之刃对血气损耗很大,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否则……” 说话间天绯已经来到近前,身后青泽落地的头颅连同巨大的身躯,都像块被风化了千万年的石头,渐渐枯萎干涩下去,最终垮塌迸裂,变成了一堆不断被风吹散的粉末。 苏软没有去看那粉末,只是问:“否则怎样?” “人的血流光了会怎样,他就会怎样,也许还会更惨一些,因为他要一边流血,一边打架。”琰说。 苏软指尖泛起些凉意,回头再去看天绯掌中仍握着的那把她原本觉得十分酷炫的长刀,心口开始抽抽。 “有些事可以不用跟她说。”天绯看着自家的祖宗,语气虽无不敬但凉凉的。 “青泽只是第一个,待会儿不定还有什么,反正你今天至少要搭半条命进去的,提前让她知道些,到时候也少受些惊吓。”祖宗说。 已经很惊吓了好么…… 苏软紧张地盯着天绯执刀的手,就像盯着一个被戳了个洞正在不断呲血的血袋,心里满是束手无策的焦躁,恨不得从哪弄个巨型创可贴来给糊上。 “要不你还是先收了吧……” 天绯像撸猫那样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必了。” 几秒钟之后苏软就明白了“不必”的意思。 脚下的大地开始震颤,起初是轻微的,抬头看时,只见远处从山顶横亘绵延滚滚而下的雪雾,渐渐愈演愈烈,达到了甩“一万头草泥喵奔腾而过”几百条街的那种强度,那雾中也的东西们现出形貌,居然是成百上千只锃光瓦亮仿佛精铁铸就,似狼非狼似虎非虎,说不出究竟什么品种的,强壮凶狠的异兽。 苏软幼时在爷爷家玩,看过村里牛群晚归的场景,小小的她站在河滩上,很多很多只体型庞大的动物从身侧走过,新奇里藏着莫名的恐惧。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在斑斓的北疆山林当兔子,还曾目睹过万兽狂奔,身上的毛都被带起的疾风吹得横七竖八,没被踩成个毛饼也算是命大。 然而无论彼时村里成群的牛还是山中奔跑的兽,无论速度还是气势,还是远远看见就能投射在人心里的震撼惊怖,都不及此刻这群怪物万一。 就好像一只蚂蚁,看着迎面隆隆滚来的巨木,即将被念成齑粉,逃无可逃的压迫感,让人血管里的血都好像要凝固了。 这……他大爷的……都是些个……啥啊…… “这是不舍。”身旁,琰为她作了解答。 “啥?” “这群东西的名字,叫不舍,依依不舍的不舍。” 苏软嘴角抽了抽,长成这样叫这个名字,怎么想的。 那些虎狼之物很快发现了三人,一时间好像商场免单食堂放饭,连步伐都兴奋到疯狂,加速行进间横队变成纵队,迫不及待地向着雪道上奔涌而来。 若是换了寻常人类,怕是有一万个也会被瞬间撕成碎片。 天绯当然不会给它们这个机会,苏软还在腹诽不舍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已经提刀迎上,扬手砍翻了跑在最前的两头。斩神之刃斜挥出去,俯冲下来的兽群仿佛被飓风扫过,前队瞬间凌乱翻仰,后队收势不及又撞了上来,场面顿时就有点难看。而天绯显然也并不打算等它们整理队形,冲进乱阵之前,喊了声“琰!”。 “哦。”琰居然秒懂,指尖一点银光抛向高空,然后向周遭蔓延扩散下来,如同个透明的玻璃罩子,将自己和苏软圈在了其间。 穹庐。 “不用担心,不舍罪孽虽重,却也不是咱家这个的对手。我雪狐王族的孩子,斩几个堕神,不是什么要命的事。”穹庐里有块石头,琰用王二狗的姿势蹲在上面,对紧盯着天绯的苏软说。 天绯的长刀阻拦了绝大部分不舍的进攻,但也有少量漏网之鱼,趁乱从两侧急速包抄过来,试图攻击后面一蹲一立看着不那么强悍的两人。 谁知每每扑过来,就撞在穹庐上被弹回去,远远摔在地上,扑得越凶,摔得越狠,却屡败屡战死不撒嘴,倒也执着坚韧得很。 苏软站在穹庐里,看着那些亮得刺眼又狠得惊心的怪东西接二连三地扑向自己,又止步于近在咫尺的地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镇定得出奇。 “这个样子,也可以是神么?”她喃喃地问。 “堕神不舍,原本在人间驻守,护佑一方财富与平安,却因为本性中的贪毒之念未尽,最终被尸女蚀所蛊惑,吃下了她炮制的邪药,变成了白日里端坐神庙享受供奉,夜晚却化出无数个自己,以虎狼之形四散各处疯狂杀伐抢掠、以各方生灵血肉为食的怪物。而不舍这两个字,也就从最初的心怀苍生良善悲悯的神灵之名,变成了不舍钱财,不舍珍宝,不舍私欲,不舍执念,哪怕以万千无辜之血养化身之兽,也要将他想要的东西尽数夺取的巨恶之号。”琰,王二狗,拿着一个来路不明却热腾腾的烤白薯,边剥皮边为苏软科普。 穹庐外的战阵里,斩神之刃所向披靡,奈何对方数量太多,似乎一时半刻暂难斩尽杀绝,但强弱还是分明的。 只是那些东西被刀刃斫在身上,发出的居然是金铁之声,残破的身躯切口整齐,不见骨骼内脏也不流半点血液,就那么硬邦邦地扔在那里,像一堆制作失败的铜雕铁塑。 “从那扇门里出来的,是不是都不流血?” “按理说是,因为他们在进门前,肉身就已经灰飞烟灭了。”王二狗咬了口烤白薯,烫得嘶嘶哈哈的,“但这群不舍兽有些例外,它们活着的时候就是这么个精铁公鸡的模样,没皮没毛,无血无肉的,没皮没毛省得被人剥走薅去,无血无肉即便死了也不会被吃掉,而且太阳一晒风一吹就散成尘沙,再飞回去不舍那里,一滴肥水也落不了外人田,着实物肖主人形……不过你放心,今天大雪,有风无日,它们聚不起来的。” 苏软听得腮帮子疼,一时竟不知该怎么接,半天才闷闷地冒出一句:“你们这边,当神的门槛也未免太低了些。” “人神妖鬼,神也不过是异界之外的又一重异界、人间之外的另一番人间,人妖鬼魅皆有失格,神又凭什么完美无瑕。”王二狗掰下半个烤白薯示意苏软也吃点,苏软摇头,他才又塞进自己嘴里。 “……神犯了错,要关进洪荒之门,也得人心献祭么?” “其实创世后的数万年,天地混沌未清,四界战乱不息,神界也是良莠不齐,这洪荒之门的开启与关闭,原本由创世之神亲自掌管,大多数的堕神,都是在那个时候由他亲自开门关进去的。后来四界平定,秩序渐成,创世之神卸下神责,隐于未知的虚无之境,才将这座牢狱交由雪狐王族掌管,又定下若干律条,再要开启一次,却就要费许多周折,也不是由哪一个神明或者王族就能轻易决定的了。” “是啊,一个像我这样的祭品,也可遇不可求。”苏软淡淡道。 在神话里,人从来都是被轻视忽略的那群,就比如惩戒滥杀的牢狱,开门却要以人心献祭,这件事怎么想,也让生而为人又怀揣着颗异世之心的她觉得有些意气难平。 然而琰却没有答话,苏软的心思都在天绯那里,半天才觉得身后过分宁静了些,回头看时,见他正望着手上半个烤红薯出神。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有个小东西,说过跟你一模一样的话。”琰抬头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是属于雪狐王琰的笑容,花开遍野,风华无双,眼睛里却看不出悲喜。 苏软莫名觉得有些揪心,却又不知从何而起。倒是琰一笑之后便望向穹庐外的战局,顾左右而言他:“总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应该尽快诛灭不舍的本体,他分身无数,再拖下去怕会误事。” “你……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你能从这些怪物里找出哪个是本尊么?” 苏软看了看那铺天盖地又像同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一群:“不能。” “……我也不能。” “……” “不舍化身为兽时,本体也会混迹其中,形貌相同,气息无二,除了他老婆和他自己,就算神也分辨不出来。” “他,老婆?” “之前说过的,尸女蚀,勾搭他吃药的那个,原本是倒毙于荒山野岭里的一具干枯女尸,机缘巧合之下妖变,得了一身至阴至毒的本事,当初曾以一己之力屠尽人间十座城池,就连自己生前的亲族后人都没有放过……哦,就那个,后面跟过来那个。”说着随手往远处指了指。 苏软悚然转头,就见兽群后方,肉眼可见的距离,一个袅娜的身形,正沿着雪道迤逦而来,通身紫衣,像纯黑丝帛浸透了血的颜色,一柄同样的紫色油伞遮住了眉眼,只露出极美的下巴和两瓣嫣红嘴唇,所过之处,脚下的雪都被染成黑紫,像是每一步都流着毒。 “王二狗。” “啊?” “你介绍敌方出场队员的时候,能不能别用那种逛街偶尔碰见熟人的语气?!她看起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好么!天绯一个人会吃亏的吧!” 王二狗歪头想了想,忽然冲着远处的天绯喊起来:“天绯——!提防后面那个女人!那是尸女蚀!毒得很!不是省油的灯!你不要吃亏了!” 苏软:“……” 所以你之前根本就没想起来提醒他吧……你这些后世子孙,都是商场搞活动赠的吧…… 与此同时,尸女蚀也动了起来,整个人跃上半空,油伞在掌中飞旋,无数道紫黑色的烟雾从伞中窜出,毒蛇般向着狐狸疾飞而去。 “那是啥?!”苏软瞠目。 “尸女毒,万物触之尽死,无解。” 天绯仍在不舍兽群中鏖战,似乎并没有多看一眼尸女蚀,掌中刀锋上却忽地白芒迸射,进而整个人都化成了一团火焰,似乎极其炎热,又像无比寒冷,那些飞来的毒雾,靠近的一瞬间,就悄无声息地不见了踪影。 这情景看起来有些眼熟,似乎在恒年峡中,对付逐龙鬼和那些守归的时候,狐狸也是以身化火了的。 “这个好,这个好。”琰拍了拍巴掌表示赞许,“火最克毒,那女人奈何不了他。” 尸女蚀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凌空四顾,看见了穹庐中的两人,顿时放弃了对天绯的无效攻击,向着这边飞过来。 苏软望着那团飘忽而至的黑紫,忽然有了个不成熟的想法。 “琰。” “啊?” “你说不舍和他老婆,感情好不好?” “……这个倒没什么耳闻,不过当初这两个人但凡现身,都是同进同退。” “那你说要是逮住他老婆,那群怪物里第一个跑过来营救的,会不会就是本尊?” “嗯?”琰把烤白薯的尾巴扔进嘴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是祖宗,你有办法的,对不对?” 喜欢绯雪倾城(原名:妖魅倾城)请大家收藏:()绯雪倾城(原名:妖魅倾城)更新速度最快。 146 第六十三章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 “办法么……也不是没有……”王二狗嚼着红薯尾巴,半晌才说。 “什么办法?”苏软本能地觉得他没憋着什么好主意,但此时此刻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但我只是灵魄且残缺不全,自保可以,杀伐争斗的话,你得帮我。”王二狗说。 “行。” “有点疼。” “行!” 王二狗慢吞吞起身,走到苏软面前,“手伸出来。” 苏软听话地伸出一只手。 王二狗也伸出一只手,指节修长的特别好看,轻轻覆上苏软的掌心,与她十指交握。 …… 画风顿时有点言情,就连远处正在抡刀砍怪的天绯,也觉得刀光一绿,抽空向这边瞄了一眼。 …… 苏软摸了摸后脑勺。 “那个……” “啊!” “嗷!” 这三声都是她发出来的。“那个”是想说点什么缓解下尴尬的气氛,“啊!”是忽然手臂一紧被琰带得双脚离地飞上了半空,“嗷!”是琰的指甲如利刃般划过她的指尖,血顿时就冒了出来。 穹庐撤去,几只不舍扑上来,爪子堪堪碰到苏软鞋边,又力竭落回地面。 天寒地冻,苏软的额头却见了汗,被拎着停在当空,低头看看脚下猫够鱼干般正在跃跃欲试企图捞到她的几只不舍,还没来得及害怕,一团紫影已经飘至近前。 油伞之下,尸女蚀微笑的嘴唇像苍白雪地里盛开的剧毒的花,整张脸露了出来,面容堪称绝色,一双漆黑的眼里却毫无光彩,带着无法言说的僵冷恶毒意味,直勾勾盯着她 “琰,她瞪我……”苏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哦?这还了得?瞪回去!”琰义正辞严地说。 苏软仰头给了他一个“你还是不是人”的眼神,余光就瞥见尸女蚀已经伸出手,黑紫色指甲的五指向着她的脖颈抓来。 “王二狗你大爷!” 苏软气急败坏地喊,语声未落王二狗将她提了上去。接着眼前乾坤颠倒,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经被王二狗一手握爪一手揽腰大头朝下端了起来,像拎着把重型机关枪,刚才被他划开的指尖就是枪口,血淋淋瞄准了一抓落空正迎面而上的尸女蚀。 被紧握的掌心里好像有什么灼热的东西源源不断涌入,温度几乎要超出了人类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而那些从伤口流出的血液,在接触空气的一瞬间便轰地燃烧起来,腾腾烈焰喷薄出三尺之远。 哦,原来不是机关枪,是火焰喷射器。苏软想。 尸女蚀猝不及防,被那火焰喷了个正着,发出一阵嘲哳的怪异声响,连身体带衣服还有那柄萦绕着袅袅毒烟的油伞,顿时干柴烈火地烧了起来。 苏软冷汗淋漓面色如纸,看着尸女蚀变成个火球,咬牙忍着指尖灼烧的剧痛,硬是一声未吭。 乱兽从中,一只不舍忽然脱开战团飞扑向这边,样貌身形与其他成百上千只不舍毫无二致,若不是逆流而出,就算神仙也没办法把它从里面挑出来。 “天绯!”琰突如其来的highc。 天绯倒纵腾空,反手一刀挟了凛冽的风声,从那只不舍颈间极速划过。 泛着金铁光泽的异兽,仍然保持着跃起的姿势,面目狰狞的头颅却与身体分割开来,一同落地成尘。 几乎是转瞬之间,山岩雪道上摩肩接踵疯狂撕咬的兽群也如同陡遇烈日的寒霜,顷刻消散不见。只剩下一抹飞灰一处残烬遥遥相对,飞灰是被斩杀的不舍,残烬是被焚烧的尸女蚀。 琰仍然端着苏软,像个吉他手似的缓缓落地,还没等凹出个战斗结束的造型,“吉他”已经被人劈手夺了过去。 “雪狐王琰。”天绯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四个字,可没什么孝子贤孙对祖宗的敬畏之情。抓了苏软的爪子查看,所幸除了一个伤口之外仍然白白嫩嫩的没有烧糊,只是小脸因为余痛未消仍然有点抽搐。 “小气。”王二狗翻了个白眼,“这丫头身上有你的气息,想来是你曾拿血喂过她,我空有些灵力,但血肉无存魂魄不全,要借个依托才能克敌。烧她二两血,吃几块肉就补回来了,死不了的。” “没事没事,我让琰想办法的,还挺管用。”苏软倒是很高兴。 狐狸的脸色仍然很难看,但也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因为远处山道上,又有三三两两形状怪异的身影踏雪而来,带着万年牢狱都未能消解的疯狂暴虐、乖戾阴沉,想要穿过这片雪原,回到他们曾经纵横践踏过的地方去。 琰皱了皱眉。 这样无休无止的遭遇战,就算天绯不被耗死,等赶到洪荒之门,怕是黄花菜也要凉了。 毕竟那个人若是知道那个秘密,到了那个地方,他们所要面对的,就远非这些行尸走肉可比。 而他筹谋数千年才来到此处,怕是早已了然于心。 一道白光带着锋刃破空的声音自身后而来,又从三人头顶飞过,刺入对面一个邪灵的胸口。 “我以为你们要吃了午饭再来。”琰回头,对带着浩荡长队赶上来的沧溟说。 沧溟等人原本脚程不慢,但刚走出没多远,身后正在被龙族以净化之力消解的死魂怨障却仿佛有灵性一般开始垂死挣扎,竟极速包抄追了上来。因此他们只能暂时停住脚步,回头带领王族卫队与那些黑色飓风苦缠,直到半天空的九位龙族和怨障中的天骁里应外合,将那些困顿迷失数千年的魂魄消解超脱得所剩无几,这才抽身继续追赶。 不过对于现任雪狐王来说,被祖宗吐槽也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因此并不辩解,只斜睨了天绯和苏软一眼,给了他们一个“切”的表情,就带着众人迎敌而上。 苏软早已习惯了雪狐王陛下八点二十的嘴岔和傲娇的白眼珠,倒也不以为意,看了看他带过来的阵容,除了各路异族外,还瞧见了刚从死魂怨障里突围出来的天骁和不离他左右的潋滟。 “让他们对付这些孽障,咱们得赶路了。”重新回到那个小玉瓶里之前,琰对天绯说。 天绯于是带了苏软一路向山上疾行,期间又遇到无数从洪荒之门中跑出来、放飞自我企图奔向新世界的堕神邪灵,却也不再恋战,能闪避的便闪避而过,统统交给后面的人收拾。 如此虽也费了些周章,但不消盏茶功夫,便赶到了雪山绝顶,那扇洞开的万古巨门之前。 “……然后呢?做什么?”苏软仰头看着那门。 “天绯进去,把夜雪弄出来,他是献祭之人,洪荒之门此次为他而开,他在门内,任谁也无法关门。”琰不知何时已负手站在门前,望着门上一处浮雕,半晌也没有将目光移开。 那是一处气势非凡的狐形浮雕,与其他形色各异的浮雕一起,印在洪荒之门倚天拔地的门扇上,一样古远,一样静默,似乎没什么不同,又似乎有些不同。 “那我呢?”苏软问。 “你和我守在门口,拦住所有逃脱出来的东西,直到天绯和夜雪出来,就把门关上。” “我,和你?” 琰伸手去摸那浮雕:“怎么,害怕?” 苏软无语地看着他,心想祖宗啊,激将法不是这么用的,这是怕不怕的问题么?这不是抓着个肉包子想当手雷使的问题么?我,就我,我能拦住谁?! 但她并未出声质疑,因为琰既然这样说必有其缘由。倒是天绯蹙了蹙眉:“你说清楚些。” “你这一路行来,斩青泽杀不舍,可觉得有什么不对?”琰反问。 “不弱,但还衬不起上古堕神和邪灵巨恶的名头。”天绯不假思索地说。 琰点点头:“那是因为跑出来的这些,充其量只是他们的一半罢了。” “一半?” “投入洪荒之门的囚徒,肉身灰飞烟灭。平生所怀恶念、所持恶力、所造恶业化成云气,每日无依无着、不眠不休,受刑自省,称之为‘恶’。唯有与生俱来的一点澄明本心,也是他们真正的神识,会被圈禁于门内最深处的某个地方。” “卸去‘恶’的神识,无害如稚子,而没有了神识的‘恶’,也不过是些带了生时记忆和异能的泥胎木雕罢了。” “但如果有人能进得门内,找到他们的‘恶’与神识,将其重新聚合,再以灯为引放他们出来,那才是邪灵巨恶彻底死灰复燃、人间异界真正生灵涂炭之时。” “所以天绯,务必要在夜雪将初月无忧的‘恶’与神识聚合之前,将他带出来,生死不论。” 天绯没有说话,只扯过身旁看着他的小丫头,双手捧着她的脑袋,与她额头相抵。 “……你要回来,否则我关门的时候,会把自己关在这里面。”苏软小声说。 天绯倏地睁开眼睛,却最终未发一言,忽然松手反身,掌中长刀挥出,将一个刚从门中探出头颅,尚未完全踏出门外的邪灵之“恶”斫为两段。 “我与这丫头在此守门,虽有凶险但也有应对之策,你不必挂怀。”琰说。 “凶险是你的事,她得活着。”天绯的神色喜怒莫辨,看了苏软一眼,提刀入门而去。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洪荒之门内某个与恒年峡一般无二的地方。莫伤离正在须臾洲头站着,一只长袖挽至肘间,露出条瘦削苍白的手臂,上面触目惊心的一道伤口,鲜血淋漓滴落。 雪城不言不动伏在他的脚边不远处,仍被封着五感,对此毫无所觉。 高山峡谷,江河奔流的地方,风总是格外疾。那让人心悸的鲜血味道,便随风吹散到很远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一团云气自数重山外游荡而来,透着若隐若现的猩红诡谲颜色,挟着万年难消的残忍妖邪之意,越飞越近,却在与莫伤离近在咫尺的时候忽然停住,凌空翻滚着,竟透出几分踟躇之意。 流着血的手臂缓缓抬起,莫伤离胸膛起伏着,用一只手覆住眼睛,许久,轻轻笑出声来。 喜欢绯雪倾城(原名:妖魅倾城)请大家收藏:()绯雪倾城(原名:妖魅倾城)更新速度最快。 147 第六十四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有件事莫伤离始终不愿意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那就是时至今日,他其实已经有点记不清初月无忧的样子。 尽管数千年来,因她而起的筹谋与思念,执着与痛苦,从来没有停止。 尽管他做的每一件事,行之所至心之所想,也无不与她相关。 尽管每每午夜梦回,耳畔好像还萦绕着她的轻笑和叹息。 但他真的已经快要描摹不出她的身形和眉眼,过于遥远的时光,终究,还是把一些曾经鲜活细致得以为会刻在骨髓和灵魂里的东西,悄悄地磨去了颜色。 所以当那团隐隐泛着猩红的云气停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用雪城的手指去把它化成她本来的形貌,而只是抚额笑着,缓缓跪坐在地上。 多滑稽啊,长风族曾经的少主夜雪,用了漫长的时光,做尽黑暗的事情,献上自己的魂魄,就只为了让那个女子从洪荒之门里走出来。但真到了重逢的这一刻,却居然心生怯懦,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他害怕出现在眼前的,与他数千年心心念念至今的,早已不是同一个人。 猩红云气翻涌如沸,似乎是认出了他,但围着他转了两圈却未见他抬头,便有些艰难地幻化成一个身形窈窕却面目不清的女子的虚影,在他面前蹲下来,歪了头,像在困惑这人为何颓然若此,见了自己,竟没有半分欣喜和亲近。全然不似记忆里残存的样子。 随即又注意到雪城,极其娇嫩的小女孩,在他身边那么近的地方沉沉睡着,看上去美丽又安稳。 让人想毁掉。 嗔怒和杀意泛滥开来,让云气聚集而成的身形隐隐透出血腥的黑紫,数千年都未曾销尽的“恶”之中,是从来都不会少了嫉妒和怨恨这些念头的。 一只手抬起来,虽不成实体,却还是无声地向雪城的脖颈伸过去。像只性情顽劣又善妒的猫,试图把主人新买的玉盏拨到地上去,看看他到底是爱它还是爱我。 “别闹了。”莫伤离伸出还在流血的那只手臂拦住了她,语气里有说不出的疲倦,但仍然满是纵容,“你未成实体杀不了她,而她也只是盏灯而已,毁掉的话,我没办法带你出去。” 猫顿时乖巧了些,显然对于她来说,没有什么能比“出去”二字更有说服力了。 他是夜雪,虽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但她仍然记得,世间那么多人,就只有夜雪最疼她,也永远不会骗她。 那么就等到出去之后,再杀掉那个小东西吧。 “她在哪里?”莫伤离仍然没有让她化成实体,只是轻声地问。 而这个“她”,并不是在说雪城。 “女子”飘飘忽忽后退了些,负着手“看”他。虽不能说话,但似乎是颇为不满。 莫伤离揉了揉太阳穴。 “你得乖一些,”他有点无奈,但仍然耐心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是神识,而你只是……就算你嫌她无用,也要有她才可以。” “没有神识,你出去就是具行尸走肉,模样丑陋,也感受不到人间的喜悦甜美,遇见雪狐族的斩神之刃,还会被大卸八块,变成难看的石头。到时候我可不喜欢你,就算你生气也没有用,谁会喜欢一堆石头呢?” “所以我们必须要带上她,你们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初月无忧。” …… 颇费了些唇舌,才将孩子般任性的“女子”哄劝得听了话,重又化成一片血色云气,不情不愿地在半空等他。 莫伤离叹了口气,像安抚郁郁的小兽那样,伸出手去摸了摸她,动作极其温柔,尽管触手只有森冷而虚无的一团。 那云气这才似乎满意了些,向着恒年峡外飘荡而去。莫伤离抱起雪城,不远不近地跟着它。 穿山涉水,初月故地熟识的风景从身旁掠过,明知那也许只是这座牢狱中恶作剧般的幻象,却仍然忍不住会想起很多前尘过往,凭空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无用感叹。 走了盏茶的时间,在一片开阔的河滩上,猩红云气落了下去。 山环水绕、草色葱茏的河谷,两岸林木间半隐半现着些竹楼茅舍。响晴天气,头上碧空如洗,脚下水流清透。风带着南方山野的湿润气息迎面徐来,野花轻轻摇曳,除了没有半个人影,也不见飞禽走兽河底游鱼,全是人间村落最明媚闲适的景象。 莫伤离记得这里,也来过这里,这是初月部族的起源之地,也是初月无忧出生的村子。 她的家。 是啊,天地之间,人神妖鬼也好,大贤大恶也好,谁还没有个出生之地呢?哪怕后来做了罪孽深重、万劫难复之事,呱呱坠地的时候,谁还不是个纤尘不染的稚子呢? 把那点清白神识,澄明本心,圈禁在他们最初的地方,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安排。 猩红云气越过河滩,径自向村落中央飞去,俄顷,飘在一株枝繁叶茂的古树旁,不动了。莫伤离跟过去,抬头就看见了古树枝丫上一个洁白衣裳、悄无声息的小小身影。 两三岁的幼小女童,伏在苍劲的树杈上睡得香甜,面容娇美,依稀能看出些初月无忧的影子,却格外平和安宁,像冬原上的新雪,纯净得让人不忍触碰。 莫伤离在树下静静地看了她片刻,放下雪城,纵身飞到她身边去,长袖舒展,像抱起个婴儿那样,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怀里来。几乎没有重量,像个有形无实的魂魄。 神识,初月无忧与生俱来的、最单纯无害的本心,经历数千年的时光,还是这么脆弱幼小的样子。而她的喜怒哀乐、忧思悲恐、贪婪嫉恨、残忍邪恶,后天生成的种种,全都化成了一团猩红云气,无休无止地飘荡在这个看似与外面一模一样的牢狱里,口不能言,身无所依,一桩又一桩地体会着自己曾带给他人的惨痛悲苦,一遍又一遍死去。 众生作恶,自有规条律法、轮回因果,但那些规条律法都难以束缚、轮回因果都不能惩戒的,也只有这洪荒之门,才能让他们得其所哉。 让视众生如尘泥者远离众生,让陷众生于水火者历尽水火,直至偿还掉所有,也消磨掉所有,才可能在久远得看不到尽头的将来,为他们最初的那点神识和本心换得一个了无挂碍重生于世的机会 这是洪荒之门的残酷,也是洪荒之门的慈悲。 然而莫伤离不能等到那个时候。 也许他确实可以等待,因为他本可以活得像天地那样长久。 但那团飘荡的、丑陋的、浸透血色的云气里,除了那个女子毕生所造的罪孽,也有她的性情、她的聪慧、她的美丽、她的风华、她的魅惑、她的欲望、她生而为人全部的悲欢爱恨、喜怒嗔痴,有她对他的记忆、她和他的过往,有让他念念不忘的初月无忧的一切。 如果以上种种,都随着时光在这座牢狱里销蚀殆尽,能够出来的只剩下无善无恶无是无非空荡荡一张白纸,那他的等待,又有什么意义呢? 夜雪要带出去的是完完整整的初月无忧,而不是一张完全没有他任何印记的白纸。 此时此刻那张白纸就在他的臂弯里睡着,雪白的面庞,雪白的小手,雪白的衣裳,莫伤离相信如果她有梦境,恐怕连梦境都是雪白的。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脸,几乎没什么触感,但还是把她弄醒了,一双清冽的大眼睛张开来,如同万古无人之处澄澈的潭水,安安静静地望进他的眼睛里。 “认不认得我?”他轻轻摇晃着她,含笑问。 神识没有记忆,也不会开口说话,所以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答。 莫伤离也不介意,抱着神识从树上跃下来,走到雪城面前,将神识缓缓推送进雪城的身体。 心性澄明、少忧少怖、生来便有通灵之能的人类,以身为灯,才能将洪荒之门内的囚徒接引出来。灯可以将囚徒的“恶”化成实体,让他们拥有力量,给他们指引出门的方向,但那样出去,就只是个空有记忆而无灵性,虽生若死的行尸而已。只有与神识结合,才算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死而复生。 而“灯”的作用不仅在于化形和指路,更是让神识与“恶”借由自己的肉身合二为一、更生复苏的载体。 将神识送入一具血肉之躯的过程并不轻松,生来便有通灵异能的女孩子,虽然被封住五感,却仍然爆发出了颇为强烈的抗拒之力,神识似乎也不情愿以这样的方式被送入陌生的身体,两相排斥之下,莫伤离颇耗了些灵力去弹压控制,待到大功告成,额头上已经有了些薄汗。 “两个不省心的东西,想累死我不成?”伸手在雪城头上敲了个暴栗,算是连她带神识一起教训了。然后转过身,向着犹自在古树梢头飘荡的初月无忧的“恶”招了招手,语气轻淡柔和,就像是山村日暮、炊烟飘荡之时,大人招呼着门口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 “过来,你可要听话些。” 猩红色云气剧烈翻滚,光芒大盛。她当然会听话,因为这声召唤她已经等得太久。 没有任何犹疑,作势便要以最快的速度俯冲而下,然而尚未来得及挪动分毫,面前一道刀光闪过,带着仿佛能焚尽万物的灼亮光芒和炽烈温度,硬生生将她凌空逼退了数丈之遥。 她是“恶”,初月无忧的“恶”,生时造过无边杀孽,吞噬无数魂魄,视万千性命如草芥,死后被关入洪荒之门,受数千年非人惩戒,但都没有什么东西,能像刚才那道刀光般,让她感到莫名的痛楚和恐惧。 如同纸人见了火焰,本能地想逃开,但夜雪在前面,走出这座囚牢的机会在前面,又不甘愿就这么逃开。 莫伤离皱了皱眉,望向手执斩神之刃站在树顶,正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白衣男子,轻叹。 “你鼻子灵得很啊,小狐狸。可是这次,我不能再让着你了。” 喜欢绯雪倾城(原名:妖魅倾城)请大家收藏:()绯雪倾城(原名:妖魅倾城)更新速度最快。 148 第六十四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二) 虽然这样说着,却并不急于去搭救那团被斩神之刃拦在半空颇为焦灼的猩红云气,反而长袖一展席地而坐,轻手轻脚地将倒在身旁的雪城揽过来,很慈祥地摘下她头上的一片草叶,又抓住小姑娘苍白纤细的小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她清理指尖上沾到的浮土,忽然抬头问天绯:“我要是用她当人质要挟你,会不会管用?” 天绯看他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块土石碎木。 “我就知道,对于一窝子世世代代替人看门的破狐狸来说,当然没有什么比看门更重要。”莫伤离嫌弃地撇了撇嘴,“但如果小软软在,那可就不同了,在那个小傻子眼里,人命可贵重着呢……话说你把小软软放门口了么?几天不见还怪想她的。” 说着还捏起雪城的手指头,像操纵个布偶似的,指了指洪荒之门的方向。 天绯自没有兴趣跟莫伤离探讨苏软在哪里这件事,他对此人的耐心早八百年就已经耗光了,按照雪狐王族的世代传承,擅闯洪荒之门者格杀,更何况方才他赶来之时正看见这厮已将初月神识送入那个人类女孩子体内,又试图将初月之“恶”也引过去与之聚合,此时此地最简便的办法,自然是一刀斩下将那两人全都劈了了事。 但他终究没有出手。 或许是骨子里的骄傲天性,不屑于用斩神之刃去斫杀一个明显是被胁迫和操控的年幼凡人,又或许真如莫伤离所言,眼前这个小丫头,在他家那个丫头的心里,也会是一条颇贵重的人命吧。 守卫洪荒之门是雪狐王族的使命,但这份使命里不该掺着无辜者的血,也许他家列祖列宗和那个没节操的老爹并不这么想,但此时刀在他手里,他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即便现在完全没有跟眼前这个疯子多聊一个字的欲望,但看在他手里握着的那条性命的面子上,天绯还是开了口:“现在出去,还是要死在这里,你选。” “到了这个时候,还肯指两条路给我走么……小狐狸真是个好狐狸啊。”莫伤离喃喃自语,有点感动的样子,松手,任掌心里女孩子的手臂软软垂落下去,然后轻轻将她放在旁边,慢慢站起身来,“可是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丝丝缕缕的紫黑色烟气,自两袖间蜿蜒而起,在有点落寞的语调里,并不落寞地迅速聚拢,瞬间化成两头黑色幻兽,爪牙间都带着万古未见天日般的阴沉死气和怨毒煞气,无声扑向半空。 那兽原名“葳蕤”,是长风族人出生之时便相伴而来的灵兽,人手一对,附着在精气血脉里,与主人同生同存,同感同知,但平日里无踪可觅,只在紧要关头才会被召唤出来做护身助战之用。 西方长风族得创世之神眷顾,虽是异界妖族,却惯常以灵芝玉露为食、万物精华为养,阖族画风都是一派龙章凤姿清越卓然的仙人气,所携灵兽便也自带祥瑞,化形之时常现五彩琉璃颜色,所踏之处枯木生芽花草繁茂,是名“葳蕤”。 前储君夜雪的这两只得天独厚,原本看上去比其他族人的葳蕤更要祥瑞许多,可惜数千年来跟着他踏遍了杀戮枉死瘴疬妖邪之地,见多了黑暗刻毒残忍阴狠之事,又经年累月感知着主人无底深渊般的执念,可谓是吃负能量长大的,渐渐褪去了霞光瑞彩,变成如今这阴森狰狞的模样,搞得莫伤离也有点嫌弃它们,极少召唤化形,全然不反思反思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锅。 不漂亮归不漂亮,战斗力却甩寻常同类好几条街,扑向天绯时无声无息,然而见风即长,待逼到近前身躯已有两头巨象大小,四只锋利的前爪明明没有实体,与天绯横起的长刀一抓一挡,却碰撞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强烈的冲击力四面震荡开去,摧毁了无数草木屋舍,双方各自向后退了丈余,两头巨兽未做半点停顿,转眼再次猛攻而来。 天绯眉峰微挑,这两个孽畜的攻击力竟不逊于恒年峡中的逐龙龟,而且更快也更敏捷。长刀光焰暴涨,熔岩烈火似地从两只葳蕤的身躯上划过,带着割裂铜墙铁壁般刺耳锐啸,硬生生将两个巨大的身躯劈成了四截。 然而葳蕤无血肉,无筋骨,非妖亦非神,攻击时虽有将万物踏为齑粉拆吃入腹的实质性的杀伤力,被劈开后却又如烟云幻影般,只顿了顿身形,就重新聚合,再次与天绯缠斗起来。 莫伤离站在地上,歪头看了眼半空的胶着战局,然后将目光转向犹自在旁飘荡的初月之“恶”,默默伸出一根手指,向她勾了勾。 猩红云气似乎意会,氤氲翻滚着,伺机俯冲而下,悄然掠过战阵,向着雪城的身体袭来。 “我没说你可以动。” 天绯凉凉的声音响起,伴随而来的是一道灼烈的火光,刚刚还用来对战两头葳蕤的斩神之刃,此刻竟被他反手掷出,风驰电掣间化作一条绳索,将已经飞近地面的初月之“恶”缚住,强行又带上了半空。 一声嘲哳的嘶鸣从半空响起,细听竟是那猩红云气发出,“恶”未变成实体之前,通常是不出声的,它们经年累月地在这座牢狱里飘荡,日复一日地感受曾被它们屠戮戕害的众生之苦,渐渐变得极其安静,也极能忍耐。只有更胜平日千百倍的苦楚,才能让它们忍不住发出哀鸣。 就比如被斩神之刃化成的绳索缚住,被雪狐王族的血燃起的火焰灼烧。 那是洪荒之门守卫者施以的酷刑,非要形容那种疼痛,大约是会深深烙尽灵魂和骨髓里。 如果它们有灵魂和骨髓的话。 天绯从头到尾没有向这边看一眼,扔出了斩神之刃,他便转而徒手与那两头恶兽相搏。 莫伤离静静地看着正在烈焰中挣扎的初月之“恶”,眼中无喜无怒,他没有试图冲过去救她,除了斩神之刃的主人,此时没人可以救出她。 “你有点讨厌,狐狸。”半晌,他说,“但是你时间不多了,现在住手回去的话,还来得及。” 忽然侧着耳朵听了听:“呀,怕是来不及了。” 有什么东西从远方凌空来,倏忽掠过这一片山林村落,向着北方疾飞而去。 片刻之后,又是一个。 再然后,又是一个。 …… 须臾,已有十几个。 尽管它们速度快如箭矢,尽管天绯仍在战斗,但他还是能够看出来,那一个个飞过去的,是类似青泽、不舍、尸女蚀一般,被化成了实体的门内的邪灵。 而它们去往的方向,正是洪荒之门入口的方向。 天绯意识到什么,眼神一凛,葳蕤的前爪当胸划过,雪白的衣襟上瞬间添了道裂口,渗出殷红的血色。 “你流血了,狐狸。”莫伤离的声音从下面幽幽传来,“斩神之刃耗了你不少血气吧,可要省着点用,我若是你,就趁着狐狸血熬干之前回到门口去,否则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天绯森冷的目光扫下来,正对上莫伤离似笑非笑的眼睛,莫伤离指了指地上不言不动的雪城,认真道:“不怪我,都是她的错。” 以心思澄明、少忧少怖、具有通灵之能的少女为灯,一指轻触,可将门内邪灵之“恶”化成实体,再一指相引,可为其指明出门的路。 而他,不过是趁天绯等人还在半路之时,捏着“灯”的手指头将沿途所见的邪灵之“恶”全部化成实体聚于一处,又在刚刚借着与天绯没话找话的工夫,再次握住“灯”的手指向洪荒之门的出口而已。 实在无辜得很。 “刚刚进门的时候,我将那些东西放了一少半,虽然它们没有神识无法重现生前之威,但成群结队出去,将你雪狐王族拖延个把时辰还是不难的。”莫伤离揣了手,来回踱着步,像是在跟隔壁街坊聊闲天,“你盘桓到此时,都不见有人赶来相助,想来大队人马还在半路上与那些东西纠缠。小软软是你眼珠子,你断不肯把她放在乱阵之中,门内情形难测,你也不会带她进来,那么她就应该是在门口了吧。” “……” “不知你为何会放心让她待在门口,或许是有你觉得可靠的人照料,但是现在向门外而去的恶,没有上百也有数十,我想不出有什么人,可以挡住数十个已成实体的邪灵堕神之恶,还能保她安然无恙。狐狸,你都不担心的么?” “……” “刚刚你给了我两条路,投桃报李,我也给你两条路。”莫伤离微笑着抬起头来,“现在出去,还是要她死在那里,你选。” 这是一道类似于芸芸众生和你媳妇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的送命题,选什么其实不重要,只要对方心思不定,两只葳蕤便有可乘之机,他也有机会破掉斩神之刃的禁锢,将初月解救出来。 只是他忘记了,天绯作为异界妖族一只高岭之花似的狐狸,不受人间教化,生平,实在,没做过什么题。 周遭忽有风起,初时轻微,猝不及防间已成涤荡山川之势,挟卷着极北之地深透骨髓的冰寒雪凉,在一片暑热蒸腾花木繁茂间蔓延开去,仿佛刻意要撕裂和打碎这方虚幻天地似的,直刮得走石飞砂草木翻折,将空中两头凶悍无匹的葳蕤同时逼退了丈余。 天绯凌空而立,白衣长发狂暴激飞,身形却纹丝未动,修长的手指抹过胸前伤口,指尖沾染了血色,缓缓抚上眉间,原本就已经鲜妍夺目火焰印记,忽然像被点燃了似的,灿亮得无法逼视。一双夜色深沉的漆黑眼瞳却清冽如水,眼中无喜无怒,亦没有来犯之敌。 就好像已经强大到了,可以将任何敌人团成团原路再丢回去似的。 两头葳蕤踌躇了片刻,便又风雷万钧地冲了上去,却在离那个白衣男子只有三尺距离的时候,被对方伸出两手,抓住了脑瓜皮上的毛。 葳蕤本为幻兽,其实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脑瓜皮,也没有毛,只不过既然放出来现于人前,总要有个威风凛凛些的形状,所谓四肢五官头尾皮毛,都只是灵力所化的虚像而已,按理说,原本是不会出现被人揪住头发这么尴尬的事情的。 但此时此刻两头葳蕤的头毛却被天绯牢牢抓在手里,任其挣扎翻滚乃至于变成各种稀奇古怪能看不能看的形状,就是没有办法从他一双手掌的钳制下逃脱。 风号雪舞的呼啸里忽然传来一声低喝,一声砰然巨响,却原来半天上白衣翻转间,两团紫黑色的庞大身形已经被天绯抓着凌空打了个转,像抡铅球般先后轮了出来,而且后面那只用的力道明显更大些,迅速追上了前面那只,手足相残撞出惊天的动静,像两颗流星似的直撞向正在仰头观战的莫伤离。 “真是疯了。”莫伤离想。 他看得分明,这狐狸刚才抛开了兵刃,竟是不借助武器和血肉实体,直接以雪狐王族与生俱来的灵力与葳蕤相搏,这种办法不仅对自身损伤消耗甚巨,一旦失手,更有可能使灵力灭失,变成□□凡胎,再不能立足于异界。 但是以雪狐王族的强大灵力对付只有幻身而无实体的葳蕤,确实是最有用的办法。 “这两个东西平日里也该少吃些,好沉的样子。”莫伤离又想。 …… 淡色袍袖扬起,强行将那两大团争先恐后疾飞而至的灵兽收纳起来,狂潮似的冲击力却未能全部卸去,迎面一撞将莫伤离撞退了数步,血气翻腾,面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 天绯抬手,捆缚着初月的斩神之刃重又化成长刀飞回他掌中,寒芒烈火带着山河崩催之势,向着莫伤离当头劈下。 莫伤离想起什么,极速向前几步,打算将地上躺着的雪城连同她体内的初月神识一起抓在手中,然而就在五指快要触及雪城手掌的时候,却见那只原本无声无息搭在地上的嫩白小手,向旁边挪了挪。 莫伤离抓了个空,只能疾退,斩神之刃在脚下的草地上劈出了十余丈长的一道裂缝,却精准地避开了倒地的小女孩。 莫伤离止住退势,有点愕然地看过去,正对上一双已经睁开的清亮眸子,明明被他封住五感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身体看上去虽然还不能动,却安安静静地望着他,无声地,艰难而努力地,向他吐了吐舌头。 很久以后莫伤离才想明白,这小东西本就有通灵之能,想必是天绯收拾两头葳蕤时,灵力充斥天地,唤醒了她的部分知觉。 这实在是个根骨绝佳的孩子。 但在彼时彼刻,莫伤离是真的被打击得强咽了口血的。 天绯未做盘桓,弯腰提起地上雪城的腰带,纵身向洪荒之门的出口飞掠而去。 莫伤离看着他,许久才笑笑,轻轻擦去唇边溢出的血色,背后,有黑色的阴影悄然伸展,渐成垂天之势。 “我真的生气了,狐狸。” 喜欢绯雪倾城(原名:妖魅倾城)请大家收藏:()绯雪倾城(原名:妖魅倾城)更新速度最快。 149 第六十五章 提携玉龙为君死 苏软坐在洪荒之门的门槛上,以手托腮,呆呆看着漫天飘落的红色雪片。 自天绯进门之后,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了,苏软本有满肚子问题要问,但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做技术指导的王二狗却忽然不再聒噪,倚门袖手站在旁边,双眸低垂不言不动,如果不是知道他本来就没有实体,还以为是魂魄出了窍。 苏软不清楚他在干什么,但直觉认为就算此人再不靠谱,作为祖宗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午睡的,忽然沉默必有缘故,于是也不敢打扰,只坐在那里耐心地等。 周遭雪冷风寒异常静谧,但心里的焦躁和茫然却几乎滚沸,就在第三百六十次考虑要不要去戳戳祖宗看他还活着没的时候,那位总算回了魂。 “你在干嘛?”苏软问。 “方才情形紧迫刻不容缓,只能让他先进门去,我再给他指指路。”王二狗说,看着苏软不明觉厉的眼神,挑了挑眉,“雪狐王族的传讯之法,要带口信么?” 苏软眼眸微亮,但随即又摇了摇头:“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关门。” 苏软怔了怔,“……我是说现在。” “对啊,就是现在,你推这扇,我推那扇,把门关上,然后就可以下山了。”王二狗很轻松地说。 苏软皱了眉:“可是天绯和莫伤离还在里,你之前说,要等他们出来,才可以关门。” “门一关,莫伤离出不来。” “可天绯也出不来了啊!”苏软声音立时高了许多。 “我本来也没打算他能出来啊。”王二狗淡淡地道。 苏软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莫伤离是长风王族的储君,异能与战力皆深不可测,天绯虽然不弱,但要把他从里面带出来,也绝非易事。与其在此苦等个难测的结果,倒不如现在就将他了断在这门里。至于天绯,”王二狗仰头望着洪荒之门摩天的门扇,目光深邃,语声凝重:“雪狐王族世世代代以镇守洪荒之门为己任,如果牺牲个把子孙,能换得洪荒之门永固,保护异界人间的秩序与平安,那不妨……” 未及说完,苏软已经“嗷”地一声暴起,也不管自己肉体凡胎而人家只是游魂,五指箕张就掐向了王二狗的脖子:“不妨你大爷不妨!你们家到底什么家风啊?!自己没本事把门看好,总惦记着拿人命堵窟窿!之前要杀我我也就忍了!天绯他是你家亲后代,连他也算计你还是不是人啊!” “……我本来就不……” “我不管!谁想坑死他,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你个老东西!” 王二狗也不还手,也没有拿出雪狐王琰的祖宗光环来震慑四方,任苏软暴跳如雷掐着他的脖子,像没素质的游客晃景点果树那样把他晃得头都要掉下来,半天才笑了笑:“很好。” “好个……”苏软气喘吁吁,眼中带泪,脑子却在王二狗的笑颜里莫名冷静下来。 不对。 洪荒之门要是那么好关,刚才他直接把莫伤离关在里面不就得了,何必还要让天绯也进去。 …… 冲动了,忧思焦虑太过,脑袋一抽,好像被耍了。 …… “祖宗。”苏软瞬间文静,缓缓撒开王二狗的脖子,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都到这个时候了,咱正经点跟个人似的,行么” “我又不是人。”王二狗无所谓地耸肩,“只是想让你记住这个心境。” “什么” “今日我们与天绯所要应对的,都是万难的决死之局。天绯那边难在对手太强,我们这边难在你太没用。” 苏软点点头,自动忽略掉句末人身攻击的部分,认真听他说话。 “莫伤离手中有灯,灯可为门内囚徒指路,也能将门关闭,如果我们手里也有一盏灯,那么他能把事情做成他想要的样子,我们亦能做成我们想要的样子。” “这个我知道,你说过的,我可以做那盏灯。” “你虽然脑子不好、弱、毫无通灵的根骨……” “好了祖宗,我知道了祖宗,说但是。” “但是,我可以强行赋予你一点通灵之能,你心性还算澄明纯澈,逼急了也颇为英勇,勉强制成个灯的话,应该可堪一用。” “……谢谢。” “然而你毕竟是凡人身体,与生来便具有通灵之能的人不同,这份异能加诸在你身上,会加剧耗损你的体力和气血,让你异常痛楚劳累,使用过度,还有性命之忧。” 雪狐王琰身体微微前倾,伸手抓住苏软的双臂,看着她的眼睛:“我不再问你要不要做这盏灯,因为你心中早有决断。我只希望你能记住刚才听说他要被关在门里的时候,你的恐惧和愤怒,记住无论如何也要保护他的那个心境。小丫头,现在到了你以决绝无悔之心为他撑一场死战的时候了。” 这应该是自遇见此人以来,他对她说的最正经也最符合雪狐王琰人设的几句话,苏软从他灼亮的黑色眼睛里看见自己的脸,那是一张有点凝重却还挺平静的脸。 在守护狐狸这件事上,她原本也不需要任何的战前动员。 但…… “你要干嘛”苏软忽然伸出手,抵在王二狗那张渐渐放大的脸上。 王二狗的口鼻腮帮子被她按得有点变形,却仍然坚持不懈地一点点靠近,眼神和语气还挺不大好描述:“准备好了么我来了。” “啊” “可能会有点疼。” “啥?!” “我尽量轻点,你忍一忍。” “哈!” 苏软还没有来得及吐槽这奇怪的台词,眼前王二狗的影子已转瞬成空。 仿佛疾风扑面而至,挟着成百上千无形无色的尖针利刃,倏忽间全数刺入了她的身体。 苏软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凝滞了片刻,才算倒上口气来。低头看了看自己,毫发无损,连衣服都没跳半根丝。 但是,好痛啊! 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肤,每一条血管,都像是被穿透撕开了似的,细密而剧烈地疼痛起来。苏软向后踉跄了几步,倚着洪荒之门缓缓坐在地上,嘴唇和双颊血色尽褪,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滚,却连抬手擦拭一下都变得异常艰难。 “还能动么?”一个声音,远得仿佛天际传来,又近得好像就在脑海里。 是王二狗。 “……有点费劲。”苏软的额头上已经见了汗,“你在哪?” “在你身体里。”王二狗说,“你差的那点通灵之能,我得拿自己补上。” 拿自己补怎么补还有什么叫在我身体里?怎么觉着有点恶心?苏软想。 “哪里恶心对祖宗还有没有点恭肃孝敬之情了?”王二狗十分不满。 苏软怔了怔:“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那是自然,我魂魄已经入你血脉,可以见你所见,闻你所闻,感你所触,知你所想,所以……你最好别在肚子里偷偷说我坏话。” “琰。” “嗯?” “……” “你才像个狗!”王二狗怒道。 “……好吧。”苏软信了,“可是凭什么你能知道我的,我却不知道你的” “我的”王二狗冷笑,“雪狐王琰曾经在世上活了两千余年,那两千多年的喜怒忧思、所知所感,全都灌进你的小脑袋里,你会疯掉的。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们时间不多,赶紧干正事吧。” “可是我很疼,有点站不起来怎么办?” “你凡人肉身,这是自然的,我要以灵力灌注你体内各处血脉关窍。这样,你先打个坐,调动先天元气运转。” “……你猜我会么?” “……” 王二狗用他的灵魂翻了个能被苏软清晰感受到的大大的白眼,“算了,那你只管吐纳调息,剩下的我来。” 苏软有点不好意思:“那个,什么叫吐纳调息?” “……所以天绯到底看上你什么?炖了之后味道好?”王二狗忍无可忍,“喘气,喘气会么坐在那里,什么也别想,就只管慢慢喘气,鼻入口出,吸到吸不动,吐到全吐尽,如此周而复始。若感觉到体内什么异动,无需管它,顺其自然即可。” “好嘞。”苏软自知在技术上毫无发言权,也不多话,忍痛摆了个经典武侠款运功疗伤的坐姿,垂眸凝神,缓缓吐纳起来。 起初,成百上千的痛点叫嚣着,仿佛要齐齐刺入骨骼灵魂里去。 继而,那些疼痛渐渐化作细小的热流,在血脉里冲突激荡,没有片刻安闲。 最后,它们彼此间的壁垒似乎被打通了,无数热流合成一处,带着灼烈的温度,沿着周身经络奔腾游走,也不知是不是太热了烧到脑子产生的幻觉,耳畔还响彻着王二狗的歌声,不是一个声音,而是数不清多少声音,就好像有无数王二狗沿着刚刚打通了各种断头路、变得畅行无阻的城市交通系统,高歌猛进,跑步向前。 许久之后,诸般异状尽皆归于平寂,苏软睁眼,已是汗湿重衫。茫然四顾,周遭安静得很,只有风比刚才又大了些。 “琰”她轻轻喊了一声,无人应答。 “祖宗” “王二狗” 糟了,不是像书里那些义薄云天的前辈高人那样,临去世前把所有功力都给了我,然后自己灰飞烟灭了吧。苏软心里一沉。 “切。”王二狗嫌弃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来,“我疯了挑你传所有功力功力要是能传我宁肯把它传给我炖鱼的那口锅。” 苏软被嫌弃得习惯了也不以为意,见他有了回应就放下心来,缓缓站起活动了下手脚,感觉不怎么痛了,就是……整个身体好像有点过分灵活 为了验证这不是错觉,她向前跑跳了一步,然而脚尖刚蹬地整个人就飘出了丈余,差点以头抢地。 “诶呀!” 又试一次。 “我敲!” 再试一次。 真·轻如鸿毛。 “这是……轻功么?”在苏软贫乏的认知里就这个概念最贴切了。 “那是我的灵力。”王二狗隐忍的声音,“灌注于人类身体,利弊皆有,结局难测,我若是你,就省着点用,待会儿自有你蹦哒的……现在,进门去吧。” 跨过洪荒之门的门槛,与跨过世间任何一道门槛,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座创世之神亲手打造,被异界守护、觊觎、猜测、恐惧了千万年,成为缥缈传说的巨大牢狱,在被打开之后,便再没有为任何人多设置半点阻拦,苏软一抬脚就跨了进来。 当然,门内那个与外面高度一致的世界,还是让她颇讶异茫然了一阵子的。 “洪荒之门自创世之初就立在这里,但人类能够来到此处的屈指可数,作为这凤毛麟角之一,此刻感受如何”王二狗居然还有闲心搞采访。 “……还是你们神仙会玩。”苏软在同样的雪山绝顶上逡巡着,叹为观止,“居然真能做成一摸一样,连那块石头都一样,还有雪狐王宫……除了天上飞着的那个小西瓜外面没有,其他的都……诶,小西瓜” 苏软再次抬头,将视线重新转向刚才一撇而过的那个正从远天之外高速飞来的深青浅绿交错杂糅的小圆球,然后看着它在视野里渐渐放大,变成深青浅绿交错杂糅、头上脸上没有半根须发、披坚执锐御风而行的一个……大圆球。 这是个,西瓜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