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官》 Chapter 1 初见_1 1 乔菲 四月,法文专业全国会考刚刚结束,我们都在等成绩。 阳光很好,是明媚的春天。 从图书馆巨大明亮的窗子望向外面,看得见远处碧蓝的海水,在春风中涨高的海面,张开翅膀的大海鸥,诱惑人偷懒。 我坐在图书馆里,背书背得有些疲劳,随手翻翻字典,这是个老习惯了。看到的一个单词是,fatalité,阴性名词,宿命,命运,厄运。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是小丹,住我上铺的姐妹。我跟着她走出阅览室,小丹对我说,你怎么还坐在这里?报告会马上就开始了,快收拾东西跟我走啊。 我一愣,这才想起来,今天下午系里有一个很重要的报告会,是从巴黎三大口译员培训基地留学回来的学长做报告,一定是被午后的太阳晒迷糊了,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我赶快收拾了书本,跟小丹往法语系的报告厅跑。 做报告的程家阳,在我们这个全国第一的外语学院也是鼎鼎大名。他现在身为外交部高官的父母亲,从业的最初都是本校毕业的高级翻译,父亲法文,母亲英文,程家阳从小就生活在三种语言的环境里。在关于程家阳的传奇里,除了这些得天独厚的条件,还有他的聪明、勤奋、谦虚和刻苦,可惜此人在我们入学的时候已经远赴巴黎三大留学了。老师们在课堂上说起他,女生们便托腮冥想,男生们就不服气地说,老师,那些是老掌故了,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啊。 我跟小丹到的时候,报告厅里人挤得已经里三层外三层了。更让我气愤的是,本来我们法语系的同学位置都不够用,居然还有很多外系的学生。住我们对面的英语系的女生居然全寝驾到,我有足够的理由认为她们醉翁之意不在酒,这群花痴! 远远听见微渺的声音喊我跟小丹的名字,人缝之中,我看见室友波波在报告厅的另一侧喊我们过去。好兄弟,她在众多的不齿和白眼中给我们占了座。可是这里的人比二食堂的丸子馅攒得还紧,我们怎么过得去? 报告尚未开始,我顾不得许多,拉着小丹跳上一排桌子,在高处强行通过,其他人发出“啊,嘘,嗤,哼……”等各种声音表示鄙夷。我是学语言的人,我知道,语言的丰富,全都仰仗我们伟大祖国幅员辽阔,来自祖国各地的外语精英,同时带来家乡的语言精华。 此路艰难,又颇漫长,行至途中,噪声消失,安静,很安静,然后掌声雷动。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做报告的“明星”,让大家翘首期待的程家阳到了。同时,在这个阶梯形的报告厅里,我跟小丹两个,在足够引起注目的高度上,低头,猫腰,几乎是在匍匐前进着。 我们快走几步,最后几乎扑在屏气敛声的波波身上。我赶快坐下来,捋捋头发,整理衣服,气沉丹田,稳定心绪,然后充满信仰地睁开眼睛,看“明星”。 原来这就是程家阳。 我在心里也勾勒过他的形象,谦谦的君子,智慧的学者,老成的文人,或是俊俏的书生。不过,他的样子还是出乎我的意料。 站在讲台前的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高,瘦,身上很随意地穿着质地柔软的白衣黑裤,却很有玉树临风的味道。一张脸孔很白,我离得远,看不太清他的五官,却只见一双眼,黑得发亮,微微露出笑意。他有过耳的黑色鬈发,这样的他,多多少少有一些阴柔的气质。 我像这个报告厅里大部分的女生一样,眼不愿眨了,心飘得远了。 然后听见他说:“我说中文,还是法文?” 声音低沉而清冷,像是深潭中的水。 我听见有人喃喃地说:“随你的便,小哥哥。”声音低迷,意识不良。 我,是第一次见到程家阳的乔菲。 那次报告会,在外系军团的要求下,程家阳到底用汉语做了报告。他介绍了在巴黎三大的留学经历,超强度的课程、考试,课外的礼仪培训、外交技巧,还有在布鲁塞尔和斯特拉斯堡几次大型会议同声传译的实习。接下来的环节,是同学自由提问。刚开始还是规规矩矩地提出一些关于巴黎三大课程设置、留学途径、翻译技巧等问题,可是不久,在一些花痴的引导下,就变了路子。她们居心叵测地从巴黎的生活入手,又问起风土人情这些旅游节目上都嚼烂了的话题。终于在起哄声中,不知谁在人浪里叫出来:“那学长你有没有抓住机会,找一个法国女郎当情人?!”我觉得真是生气,却又好奇得要死,心想,程家阳,你可千万不要不回答。 程家阳笑了笑,话筒交到另一只手上,手指修长。 他终于用法语说:“如果我说没有,是不是太对不起花都?” 大家“哄”地一下又议论了起来,身边学西班牙语的丫头问:“他说什么?他说什么?” 我看着这好事者,没好气地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之后我想一想,程家阳,是出身高贵、气质优雅、白雪青葱一样的男子,真是让人向往。 我这样想起他的时候,正坐在一面大镜子前,化妆。 脸孔涂得雪白,眉毛画得修长,在小小的脸孔上,几乎飞入鬓角,嘴唇上抹着鲜艳的红,因而显得头发乌黑得几乎发青,头发被高高地竖起,露出颈子——外国人喜欢这样的东方女子。 换上金色的裙子,紧紧包裹住年轻的身体。对着镜子,笑一笑,又笑一笑,样子妩媚。 推开门,便见灯红酒绿,浮光掠影。 这里是城中最红火的夜总会——“倾城”,我是这里众多妖艳女郎中的一个,名叫飞飞。 名叫“卡萨布兰卡”的包房里,有客人点陪酒的姑娘。我款款摇摆着推门进去,四五个男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中间有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看见我颇满意,招招手让我过去。我觉得这一天运气蛮好。我喜欢年轻的客人,斯文,不龌龊,把自己当情圣,没有太过下流的手段。 我喜欢唱歌,喝得半醉的时候,尤其投入。学王菲,唱《流年》,学莫文蔚,唱《盛夏的果实》,都有声有色。情到浓时,微蹙眉头,有客人说,这个女孩,心里有事啊。望他一眼,不说话,有钱的男人在这一夜,眼里便有了你。我是不*过夜的,却总赚得小费满满。 因为得天独厚的条件,我会用九种语言说“我爱你”,曾经有越南的客人看着我,说像家里的小妹,我用越南话叫“阿哥”,满屋子的人都被我逗得笑起来。 也有弄巧成拙的时候。有天陪着外省的地产商喝酒,没弄清对方的来历,扮斯文,结果差点被赶出包房。我赶快弥补,说:“叔叔,叔叔,我讲个笑话,好不好? “大象问骆驼:‘你的咪咪为什么长在背上?’骆驼说:‘我不跟*长在脸上的人说话。’大象对笑得前仰后合的蛇说:‘*长在脸上,总比脸长在*上好。’”男人笑起来,我松一口气。 我每周有一晚的时间来“倾城”*,赚到的钱足够自己平时的开销,还可以往家里寄回一些。 我想我不是唯一一个过这种日子的女大学生,实际上像我这种人并不算少。我觉得这样的日子还算富足,我又懂得一定的自我保护,因而没有吃过太大的亏——我的意思是,“太大”的亏。 我养活自己,我热爱生活。 程家阳 我从法国回来,父亲和母亲却出访摩洛哥,哥哥的手机像往常一样不开。这巨大的屋子,来来回回,一家人总聚不齐。 我回到学校办手续,做报告。因为我已经拿到法国的文凭,六月份之前将硕士论文交给国内的导师就可以毕业。校园别来无恙,学弟学妹对我热情高涨,我想起自己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曾如此迷恋某人。 她知不知道? 傅明芳老师的英文精读课,在3号教学楼的402房间。我到的时候,学生不多,我便坐在后排,靠窗边的位置上。陆续有别的学生进来,好像有人认识我。女孩子们看看我,又跟同伴交头接耳,我向她们笑一笑,她们兴高采烈地喊:“程家阳学长好!”看样子不像英语系,倒像是日韩语系的人。 我说:“嗨。” 在上课铃响之前,明芳,傅明芳走进教室。 她现在梳着过耳的直发,穿着淡蓝色的针织衫和米色的长裤——非常适合她的颜色和款式,更显得身材苗条。她用英文问她的学生:“你们看完《老人与海》了?喜欢吗?”然后,她终于看见了我。 她下课之后,我们在学院附近的咖啡厅小坐。 “我听学生说起你的报告会。家阳,你从来都是风云人物。书念得好吗?辛苦吗?” “不辛苦,我都应付得来。明芳,我的论文和毕业翻译实践,法国老师都给了A。” “我知道。我并不惊讶。你从小在任何集体里都是最优秀的学生。” “我的E-mail你从来不回。” “你给我发到哪个信箱里了?啊,对了。Hotmail系统调整,我忘了自己的用户名,就再不用那个了。” “你只给了我那个信箱。” 明芳笑一笑,白皙的脸孔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我也给你寄了信。” “我不是回了吗?” “是啊。我写十封,你回一封,内容还长不过明信片。” “算了,家阳。你好像又成了小孩子,我是怕你功课太重啊。现在不是好了,你回来了,我们能经常见面。对了,你工作的事情怎么样了?听我爸爸说,你爸爸已经给你安排到外交部的高翻局了?” “否则我能去哪里?除了做翻译,别的事情又都不会。” 我在巴黎两年,因为课业繁重,实习太忙,中间不曾回国。我给明芳发了无数电子邮件,都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两年中,我给她写了十封厚厚的信,她在去年圣诞,回复我一封,叮嘱我认真念书,注意身体,长不过两百余字。 她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意,只是如此吝啬。 不过,好在,我回来这里,而明芳,她也在这里。我此刻面对她,忘了之前的委屈,心里有柔软的情绪,看见她放在桌上的手,我轻轻按在上面。 “明芳。” “啊?” “明芳。” “啊?” “就是想喊你。” 她微微笑,真是漂亮。 “家阳,今天去我家吃晚饭吧。” “好啊。” 我的父亲与明芳的父亲是当年出国留学时的同窗,乘同一班飞机,坐同一艘轮船,租同一家人的房子,后来回了国,我父亲留在外交部,明芳的父亲去了教育部。青年时代的友谊维系了一生,又一直到我、哥哥与明芳这一辈。 知道我来,明芳的妈妈特意让保姆做了我从小喜欢吃的西芹和红烧鲫鱼。她的爸爸在外地调研,可是我想,至少明芳的妈妈不像我妈那样忙碌,比起我家,这里让人倍感温馨。 饭菜香甜,我吃了很多。 明芳的妈妈知道家里现在只有我自己和保姆,就让我干脆天天来这里吃饭,我说好啊,看看明芳,她此时正从饭厅出去接电话。不知道是同谁,聊得颇久,我听见她在阳台上隐隐的温柔笑声。 八点多钟的时候,我告辞。 明芳送我下楼,叮嘱我小心开车,我将要启动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敲我的车窗:“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家阳,我快要结婚了。” 四月,春天的夜晚,应该是暖风习习。我也没有喝酒啊,为什么觉得冷,觉得握紧了方向盘的手在颤抖? 我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大声地问她:“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结婚?怎么回事?你才多大?” “什么怎么回事,”她依然微笑,“你忘了,我比你大四岁,已经二十九了,难道还不结婚吗?” “我,我要走了……” 我迅速地发动车子,我看见明芳闪了一下。 我开得飞快,脑袋里一片空白。 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家,我呆呆地坐在黑暗的书房里。 明芳说,对了,忘了告诉你,我要结婚了。她费尽心机地轻描淡写。我但愿自己刚才做得不是十分明显,但愿下次再面对她的时候,能够泰然处之,否则就辜负了明芳的良苦用心。 可是,我只觉得心脏钝钝地疼痛,总得有一个办法止痛吧。 我回到自己房间,在酒橱的深处摸出一小包特制的香烟,棕色的烟纸,修长如艳女的手指,我点上一支,深吸一口,口腔,内脏,还有大脑便浸淫在这香醇的烟雾里,疼痛仿佛消失了。 仿佛回到从前,不可回的从前,明芳抚弄我的头发,温润的唇印在我的额角。 Chapter 1 初见_2 2 程家阳 这一夜,觉睡得乱七八糟,早上起来,头疼得很。保姆张阿姨把牛奶和面包端进我的房间,出去的时候说:“昨天晚上旭东给你打了一个电话,让你给他回。” 旭东是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哥们。说起像我们这样一群人,都不得不说起家庭的背景。旭东的父亲原来是经贸委的干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时候辞职下海,人脉深厚,消息灵通,再加上经济嗅觉敏锐,想不赚钱都难。现在,他的父亲是一家跨国信托公司的董事长。可是,他父亲的聪明才干却没有一点遗传到旭东的身上,他的学习成绩从小就不好,刚上高中就被他爸爸送到加拿大念书,可是,没有几年就又回来了,文凭也没有。当然,这对他来说,也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但我觉得,他这个人,有一点好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爱国。他觉得这个城市是世界上最舒服、最方便、最宜人的地方,我同意。旭东也说,外国的姑娘搂起来硬邦邦的。 我打通他的手机,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子,声音混沌:“找旭东?哦,等一下啊。” “喂,哪位啊?”旭东的声音也不清醒,我想我一定打扰了这位仁兄与美眉的好眠。 “我是家阳,旭东你忙不忙,出来见个面吧。” 老朋友的声音一下子兴奋起来,与我约好了在国际俱乐部见面。我状态不佳,自己没有开车,打了出租车去那里。 到的时候,旭东已经在那等我了。很久不见,他的臭毛病却没有改掉,上来就要把我往怀里抱,嘴里说:“弟弟,想死哥了。”我用胳膊把他隔开半尺:“这里都是外国友人,你注意影响好不好?” 他当耳边风,继续仔细盯着我的脸道:“还是巴黎的水土好,你看你,出落得这么标致。” “你再胡说,我就走人。” “怎么脾气这么大呢,时差没调好吧。哥开玩笑呢,别跟我这个粗人一般见识好不?翻译官阁下。” 正经话没寒暄几句,手却又突然被旭东抓住。 我跟他认识多年,此君的性取向绝对没有问题,只是这毛手毛脚的毛病着实让人讨厌。我极力甩开,却被他攥得更紧,翻过来,调过去,看看我的手指,又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抬头对我说话,面孔居然是严肃的:“你没事儿吧你?” “说什么呢?”我把手收回来,“怎么了啊?” “别装啊,小子,我玩这个的时候,你还啃数理化呢。” 我知道他是吃喝玩乐消遣人生的行家,可没想到这么厉害,只得心虚地喝茶,脸转向窗外。 旭东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老成起来:“我知道你们这些念书的,生活一点意思都没有。但有的是方式找乐呢,女人最好,又香又软,只要方式正确,讲究卫生,什么问题都没有。可那种东西是不能碰的,伤身体啊。” “不就是劲头大一点的香烟吗,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那可不一样,会上瘾啊!赶明儿哥带你玩别的去。” 我听得烦了,将给他带的男士香水扔给他,拿起包抬腿要走,被他抓住胳膊。他又赔起笑脸:“去哪啊?我送你吧。话说重点儿,不也是为你好吗?你们这些*啊,脾气忒大。” 我当然知道旭东是为我好,我当然知道,跟洋人学的这种玩意的危害,可是,生活里这么多的痛苦,谁能告诉我别的方式来镇痛? 我跟主任订了约会,旭东坚持开着他那辆炫目的金灰色小跑车送我到学校。校门口有工程,挖沟掀土,不知道又要修什么东西,两座土堆之间只留了窄窄的小道,走得了人,就过不了车。旭东乖乖跟着进门的一列同学排队,缓慢地开动汽车。 不过,他走到哪里也不会改掉登徒子的毛病,手肘碰碰我:“你快看前面的女孩。” 前面的女孩。黑色长发,浓密发亮,牛仔裤,一双绝对能让旭东之流叫好的大长腿。 “你想不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 他真是无聊。 他开始按喇叭。女孩快走几步。 他又按。 他的无聊已经到了我难以忍受的地步。 他继续。 我说:“算了,老大,我还要在这里再待上两个多月呢。” 女孩终于转过身,旭东很高兴:“哇噢,好极。” 小小的一张脸孔,麦色皮肤,一双大眼,黑白分明,笑着,样子还不错。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菲。然后她做了一件让我在之后很长时间想起来都会笑的事情:她向车子里的我们伸出中指,晃一晃,又晃一晃。 旭东在法语系门口停好车子,就开始央求我,一定要将这个女孩给找出来,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什么背景,为此多大的人情都愿意搭给我。我看他这副样子,忍不住抢白道:“那你刚才怎么还把人给跟丢了?” “不是有土堆吗?百多万的车子,我不得绕着走吗。好兄弟,哥哥求你了。” 我下了车,嘴上应承,心里想,这么大的外语学院,这么多的女生,要我找这么一个,谈何容易。 可是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了她。 我到的时候,系主任王教授并不在办公室。现在是周末,像从前一样,两三个低年级的同学正在打扫卫生。有擦玻璃的,有扫地的,聊天干活,没留意到我。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桌子下面一个女孩直起身,一只手拿着抹布,另一只手拿起话筒——居然是刚才那一个!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思考,要敲诈旭东什么东西。 接电话的女孩面对我,看见我,眨眨眼。对着电话,说的是法文:“王教授现在不在,在开会,您愿意留下口信吗? “好,我记录,中法贸易促进协会,雷诺先生,请教授敲定星期一与会翻译的人选。 “您的电话? “1308579×,或座机8869×,记好了。 “不,不,我是他的学生,您过奖了。 “我姓乔,乔菲。您的口信,我一定带到。再见。” 女孩放下电话,对我说:“师兄,你也找主任?” “是啊,他不在?” “在隔壁开会,你等他一会儿。” “好啊,”我坐在沙发上,她又蹲下去,继续擦桌子,我说,“你法语挺棒的。” “刚才说的话也不难。” “语音语调很标准。”我说的是真的,我们这一行,词汇、语法、交际,都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进行提高,可是,语音语调却是天生的东西,是一个人天生模仿力的反映。所以,在培养高级翻译的时候,这往往是更被重视的素质。 “谢谢。” 她站起来,脸上有汗水,用胳膊擦了擦,对其他的女孩说:“你们做完没?咱们走吧,我饿了。” 她们将扫除的工具收拾好,乔菲将刚才记录的纸条交给我:“师兄,你等会儿见到主任,把这个跟他讲一下呗。” 我接过来:“没问题。” 女孩子们走了,我坐了一会儿,主任开完了会,拿着自己的茶杯从外面进来,看见我,很亲热地招呼。我把刚才乔菲记录的纸条交给他,他看了看:“家阳,我找你,就是这事儿。” 星期一,中法贸易促进会组织的纺织品企业见面会需要翻译。难度不大,是交替传译,但因为有一定专业性,仍需要做些准备。主任给了我一些材料,又对我说:“我跟组织单位说好了,你去的时候,可以带几个我们系的学生,让他们在旁边见识见识。”我看了看主任给我的名单,上面有乔菲的名字。 乔菲 我们离开主任办公室之后,小丹与波波的眼神几乎欲置我于死地。 “为什么程家阳只跟你说话?” “纯粹是运气好。” “跟你说话也就算了,你为什么要提议那么早走?害得我们都没有机会跟他搭讪。我酝酿了好久!”波波一副要抓狂的样子。 “干完活了,就应该走啊。”我理直气壮地,“再说,程家阳要是再跟我说话,我的心脏就要跳出来了。” Chapter 1 初见_3 3 乔菲 我为什么学外语呢?高考完报志愿的时候,我希望可以得到一份稳定的、收入颇丰又不用学习数学的工作,所以选择了这个行业。如果不继续攻读学位的话,就业大概是几种方向:外资企业、老师,或者是专业翻译。我觉得自己应该在外资企业当白领,应酬生意、谈笑风生、勾心斗角,我的这一颗坚强的心脏太适合过城市里虚张声势的生活。老师呢,这是要求德才兼备的职业。而翻译呢,我从心眼儿里不喜欢,无非是传声筒罢了,语言是工具,人也是工具。 是程家阳改变了我的想法。 那天的会议,他可真是神气。一个人充当中法双方发言者的翻译,反应迅速,思维敏锐,用词准确,还有那几可乱真的巴黎口音。而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对会谈现场的调度和掌握:松紧有驰的节奏,针锋相对的讨论,无伤大雅的笑话,程家阳都游刃有余。我这才知道,原来翻译其实也是会场的司仪。 他那天的样子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黑色的西装领带,白净瘦削的脸孔,波澜不惊的表情,安静优雅的举止。虽然不久,我就认识了这华丽表象下真正的他,可是,他的这个样子让人无法忘记。 同样是这一天,我想程家阳师兄也记住了我。 大型会谈结束,双方有部分企业代表想要借此机会单独聊聊,组织者却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不得已之下,我和一起来的两个同学临危受命。 配额、订单、增值税、厂房、保险、信用证…… 中法两国的友谊源远流长,经贸领域合作不断加强…… 我厂技术力量强大,人才资源雄厚…… 我庆幸自己一直以来都还算用功,中规中矩的内容都能翻译出来,可那位中方纺织企业负责人的一句话到底还是把我的冷汗逼了出来。在介绍自己的企业规模宏大,职工生活保障设施齐全时,这位秃顶大脑袋的老总说:“我们的生活社区里什么都有,公寓、食堂、健身中心、戏院、舞厅……总之除了火葬场,什么都有。” 我听到“火葬场”这个词,脑袋就“嗡”了一下,余光看见程家阳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电光石火间,想到他可能正在看着我,就什么单词都不记得了。 我严肃地对老外说:“人们除了不死在这里,就什么都可以做。”看到他们受惊的样子,我又补充道,“就是说,设施很全,什么都有。” 现在我确定,程家阳确实在看着我,我看见他笑得发抖的肩膀。 每个人都有许多个“第一次”,这是我第一次做翻译,发了一身的汗。我觉得这个工作绝对可以在三九天驱寒。 法国人还算大方,现场付酬。我工作不到半个小时,得到了三百元钱。看看程家阳手里的信封,厚厚的一小摞,他向我们扬一扬:“请你们吃饭。” 我们同学一行四个人,坐着程家阳的德国小轿车去了城里很有名的一家海鲜酒楼。轮到我点菜,要了一道向往已久、无缘品尝的三文鱼刺身,每例三百八十八元。我心里也有些古怪的想法,如果这位公子哥要请客,就让他破费好了。 待到所有人都点了菜,我又举手对服务员补充了一下:“麻烦你,我还想要一份土豆烩茄子,就是那种,土豆和茄子,搅得稀烂,放上香葱末。” “我是东北人。”我对忍俊不禁的程家阳说。 “对啊,对啊,”一位同班的男同学说,“她生吃葱的。” 服务员却是倔脾气,对我说:“对不起,小姐,我们这是专业海鲜食府。” “麻烦你,”程家阳对那位服务员说,“茄子、土豆嘛,店里哪能没有?跟师傅说一下。” 女孩脸一红,美滋滋地就去了。 我觉得真是夸张,花痴做得这样明显,显得很不专业啊。像我,即使想要看程家阳,也只会在说话或夹菜的时候,偷偷瞄一眼。 这个人啊,一上午的工作下来,居然不饿,吃得少,喝不多,静静地听我们聊天,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是要做神仙吗?难怪会这么瘦。 是不是觉察了我在打量他,程家阳忽然转过头来,看向我:“我觉得你反应挺快的。” “是吗?谢谢。” “以后会考虑做翻译吗?” “原来不打算,今天看了你的表现,会考虑考虑。”我指一指他放在桌上的那个装着刚刚做翻译的酬劳信封,“师兄,收入好吗?” 这是所有人都好奇的问题。 大家看着程家阳打开信封,将里面的人民币拿出来,像法国人那样一张一张放在桌子上数过:“两个小时,四千元。” “欧拉拉,”我大喊,对其他的同学说,“大家努力吧。” 他们用力地点头。 在金钱的诱惑与男色的鼓动下,我自那时起立志做一个职业翻译,这是有名有利、光鲜靓丽的行业。 当然,理想是理想,现实也不可忽略。 现实是,大学二年级的我,还面临着生存的压力,还要交数目巨大的费用以维持我所接受的精英教育。而最简单的解决方式,就是现在这样。 又是周末,我在“倾城”*。运气不是太好,今天没人找我。我恹恹地打个呵欠,拍拍嘴巴,被大班茱莉娅姐姐看到,指着我说:“飞飞你有男人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眼圈青黑,还总是睡不醒的样子,我看就是房事过度,你现在丑得要命。” 是啊,我要学习啊,我得背单词啊,可这是说不出口的理由。我晃着脑袋说:“我昨天晚上打游戏打得太晚。”又吼道:“我还是处女呢!” “今天晚上*,还敢熬夜打游戏?你一点儿专业精神都没有。”茱莉娅姐姐眼珠一转,上下打量我,“处女?”扒扒我的眉毛,又看看腿,以职业经验认定我不是撒谎后,嘻嘻笑了,“二十岁的老处女,珍稀动物。”然后身姿摇曳地走了。 我看着他金光闪闪的背影,心里就纳闷,一个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媚的姿态,这么放荡的言行和这么恶毒的一张嘴。 午夜时分,我被招去包房,喝酒、唱歌、讲笑话,不着痕迹地尽力躲闪客人的巨灵神掌,这一夜,出奇地疲惫。终于借口上洗手间得以小憩片刻,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还真是难看,面色无光,眼圈青黑,和被烈酒泡肿了的嘴唇。 “笑,”我对自己说,“笑。” 渐渐有些笑容在脸上,然后这笑容越漾越大,我渐渐笑出声来。这是个老办法了,沮丧的时候逼着自己笑,一张笑脸总好过一张哭丧的脸。 不能跟小费过不去。 我从洗手间出来,扶着墙往回走,在走廊的一侧,看见似曾相识的身影。一个男人,烂醉的样子,坐在地上吸烟——那种纤细的奇怪的香烟。黑色的头发挡住他一半白皙瘦削的脸庞。 在这种地方,这副样子,这,不应该是,程家阳。 我觉得精神有些恍惚,麻木地向自己的包房走,我是不是喝醉了?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我又快步地走回去,一种不能抗拒的力量推动着我要去看个究竟,这个烂醉如泥、吸食大麻的男人,是不是我心中的那阳春白雪。 可是,他已不在那里了。 Chapter 2 未知一吻_1 1 程家阳 在准备毕业论文的同时,我开始了在外交部高翻局的实习。作为新人,每周有至少两天的时间参加培训。内容我已习以为常,社会生活各个领域内的专业词条的汉法对译、外文速记练习、同声传译模拟……虽然我的基础不错,又有在巴黎三大的留学经历,不过,这是一个需要从业者永远不停地加强学习,进行自我提高的行业,竞争与淘汰是残酷的。 哥哥仍是不回家,父亲母亲仍然忙得好像超过美国总统。 我一个人安静地过日子。有一天按捺不住给明芳打电话,告诉接电话的保姆说找她,听见她的脚步声近了,突然丧失勇气,放下电话。 那天,旭东带我去了一家城里最好的夜总会,名叫“倾城”。有灯红,有酒绿,有年轻美貌的女郎柔软地腻在人的怀里,这是迷乱的温柔乡。可在人群中,一个人的灵魂却更是孤单,我躲出去,吸我自己的烟,被旭东发现,急急地推我回去。更大声地唱歌,喝更烈的酒,不知在哪种麻醉的作用下,我突然觉得有点喜欢这里。这样的双重生活,悄然无声地继续。 六月份,海面夏潮高涨,校园里盛开芙蓉。 旭东终于想起了一件事情,有一天一起吃中午饭的时候问我:“我上次让你帮我找的那个姑娘,怎么样了啊?” 他说的是乔菲。 “没有。”我将一块五分熟*的牛排放进嘴里,看看盯着我的旭东,又重复道,“没有,找人真不容易。” 而实际上,一天前,作为优秀学生代表的我刚刚把全国法语会考一等奖第三名的奖状和证书发到她的手里。 菲的表现与众不同,她笑着从我的手里接过奖状,然后居然在众人面前说:“感谢学院,感谢我的父母,感谢导演和我们的Team,我能获得奥斯卡奖非常高兴。我爱你们。”然后,做出一副手按胸膛,克制情感又难掩激动的样子——绝对是奥斯卡影后的风范。 我的天,这个女生真是个活宝。我相信她简直是有备而来的,她知道自己会获得这个成绩。同学们笑成了一团,老师们也宽容地理解这个优秀的学生离经叛道的幽默。 我想起她之前搞笑的种种,真是好奇,这个孩子是出自什么样的家庭。 旭东在我眼前摆摆手:“想什么呢?” “没有。” 他看看我:“我有点事想要拜托你。” “说呀,你跟我怎么还客气上了。” “我有一份标书要译成法文,信不过别人,你帮我看看吧。” 他从包里拿出一沓文件,我接过来翻一翻,是旭东自己的公司在非洲马里承建桥梁工程的标书:“我老爸盯着看我的表现呢,这个工程我志在必得。” 我说:“总得一个星期吧。” “行!太好了,我还怕你忙不答应呢。”他说着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你给哥用点心啊。” “少来。”我把卡推回去,“怎么跟我还这样?” “得了,”旭东把卡收回去,“你不缺钱,我也不跟你弄这个了,标投中了,哥哥好好谢你。” 标书这种东西,内容不是很多,却因为特殊的商业性质而对措辞要求极高。一个星期的时间,我都搭在旭东的标书上,翻完的时候,我也结束了我的学生生涯,以双硕士的身份进入了外交部的高翻局正式开始工作。 毕业那一天,典礼结束后,我希望能见到明芳。去英语系的教学楼找她,在走廊尽头的一间教室里看见她在监考。 两个月不见,也许因为要准备婚礼诸多繁杂的事宜,明芳瘦了。可穿着一条月白色裙子的她仍然是让人心折的美丽,让我想起年少的时候,我在她家的院子里大口地吃水果刨冰,看着她坐在秋千上看书,有时向我笑笑说:“家阳,你把草莓吃到鼻子上了。” 我叹口气,离开那里。 这种缠绵辗转的情绪让人心烦,我要忘记她。 刚开始工作,就有重任在身。法国政界要人来访,政协副主席接待,我被派去翻译。来访的大人物已是八旬老人,思维虽仍然清晰,口齿却不清晰了,再加上有着浓重的地中海口音,刚开始说的几句话我勉强应付,逐渐进入角色后,终于圆满完成任务。 会见结束后,副主席看看我:“小程?” “是。”我微笑应酬。 “老程好吗?” “还好,最近带队去北美招商。” “你子继父业了?” “是。在高翻局工作。” “翻得不错,好好干。” 肩膀被拍一拍,意思是任重道远。 没想到与另外一人狭路相逢——政协外事局的一位处长,他负责外宾的全程陪同,跟我打招呼,连名带姓地叫我:“程家阳。” 我点点头,打量此人:三十上下年纪,中等身材,国字面孔。 “我是周南。” 没印象。 “傅明芳是我的未婚妻。” 无论如何,我们与傅家是世交。我该叫声“姐夫”吗?似乎应该这样。 我握他的手,用力地握,以示亲热。 我说:“姐夫啊,明芳早该介绍我们认识。” 乔菲 手里的积蓄足够交下学期的学费,暑假就快到了,我希望能尽快找到一份工来打。我打算离开“倾城”。 我不确定那天在“倾城”看到的是不是程家阳。之后在颁布会考成绩的会上见到他一次,他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地将奖状和证书发到我的手中。很难将他这样的人与酒廊里的瘾君子联系到一起,不过谁说得准呢,谁又看得见别人面孔下隐藏的灵魂。这种想法让我暗暗心惊,我在“倾城”的时间不短了,不能碰到熟人,尤其不能碰到他。 我在吧台边拄着头做此打算。一个男人坐到我身边,放下酒杯的右手轻轻敲敲我的手背:“妹妹,聊一聊?” 做一天和尚,也得撞好一天的钟。况且此人的方式颇斯文,又有漂亮的手,我转过头,刚想张嘴打招呼,就愣在那里。 是程家阳。 他已经带了酒气,眼神混乱,头发挡在脸上,昏黄的灯光下,面孔不见血色。事后多年,我回想当时情景,认命地承认,于程家阳,我已受到蛊惑,所以即使面对这样的他,颓废的,放纵的,苍白的,绝望的,在我的眼里,却也是俊美的,性感的,震撼我的心。 “这个妹妹,我似是见过的。”他说,看着我的脸,仔细端详。我倒不怕,醉成这副样子,早忘了自己的另一个世界。 “在梦里吗?宝哥哥。” 他笑起来:“要什么酒?” “贵的。” “没有问题。”他招招手,酒保拿来黑方威士忌。程家阳替我倒上半杯,手却按在我的嘴巴上,脸孔贴近了,气息拂在我的脸上,“不过,得先香香嘴巴。”然后,他薄薄的嘴唇就压在了我的唇上。 这是什么世界?白昼中高贵典雅的王子,黑夜里化作末世的魔王亲吻小姐? 可是我管那么多做什么?这个人古怪是真的,这双唇冰凉却也是真的。我伸出舌头,逡巡这熟悉又陌生的轮廓,温暖这寒冷的线条,品尝他的味道,他的舌头也伸进我的嘴里,带来香醇的酒气。我们相濡以沫,又稍稍分开,我专心致志地亲吻吸吮他的嘴角,我好奇那里怎么说得出那么动听的法文。 他搂着我的身体,不拿酒杯的一只手环在我的腰上,他回应我印在他唇角的亲吻,低声地说:“哇欧。” 我们鼻尖贴着鼻尖,他闻起来像是俄国的酒心巧克力。我抬头看看他的眼睛,微微笑,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你……你,*吗?” “看,情况。” “跟我走好吗?” 我们说话的时候,仍不能结束这缠绵一吻。我糊糊涂涂地想着,有这个理想的搭档,我要创造“倾城”的接吻纪录。可当他要我跟他*的时候,这仿佛是更大的诱惑。 我呼吸难定:“求我。” “求你……”他蹙起眉头,将我更搂近他的身体。 我简直是心花怒放。看着他迅速地埋单,将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裸露的肩上。我们相拥着,迅速离开“倾城”。 Chapter 2 未知一吻_2 2 乔菲 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并没有各位看官想得那样香艳。醉得其实一塌糊涂,又让我刚才的绝技“倾情一吻全家死”吻到缺氧的程家*本不能将车子从坐落于郊外海边的“倾城”开回城里,我们从公路拐到海滩上,程家阳推门下车就开始呕吐,样子狼狈不堪。 没有天赋的人是不能逆着性子喝酒的。我看着他闭着眼睛,蹲着吐,吐得爽利了,连胆汁都出来了,一骨碌又躺倒在车子旁边的海滩上,陷入昏迷的状态。 这世界的某一个角落,一定有一个不知自己幸运的女人,把这个人伤成这副样子。 而在世界的这一个角落,一个女人被一个跟她接吻之后呕吐的男人彻底伤了自尊心。 我决定,从现在起,厌恶。 我听见程家阳的呻吟声,听不清楚,不知道是中文还是法文,仔细辨音,原来是“水”。 我说:“哪儿有?” 他闭着眼睛:“车里。” 我在他的车里找到矿泉水,拍他的脸,掰开他的嘴,将水灌进去。程家阳被呛得咳嗽,勉强坐起来,漱口,喝水。 然后看看我,眼神有些清醒。 “认识不?”我问。 他点头。 “我是谁?”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是希望他认出来乔菲还是不。 “夜总会的妹妹。” 得了,白吐了。 “心里难受?” 他点点头,看着我。他真好看。 我坐下来,屁股底下垫着他的外套。我们面向大海。夜幕下,海天相接,星子成双。 “是因为感情的事?” “我见到她的未婚夫。” 老实人。 真奢侈,居然因为感情的问题摧残自己。 “你这样对自己,她也不知道。” “我不用她知道。她知道也等于不知道。” 逻辑题。 “不如找她谈谈。” “又不是演电视剧。” 烂醉如此,还能抢白别人,果真是职业名嘴。 对啊,又不是演电视剧,可他的头居然低下来,靠在我的肩上。 我不会开车,似乎要在这海滩上等他到醒来。我冷了,在他的怀里找烟。找到的,我却抽不得,香喷喷的大麻。原来那天我看得不错。这天之骄子过着什么日子? 他的手机响了,我接起来。对方说:“家阳?”是年轻的男声。 “噢,”我警惕性蛮高,“你说他叫什么?” “……我找家阳。” “是不是个瘦白高个子?” “你是谁?” “小姐。你又是谁。” “叫你身边的先生,我是他的哥哥。” 太好了,应该是救星。我把电话贴近程家阳,拍他的脸,他发出混沌的嘟囔声。 “就是这个状态。”我说。 “算了。”对方笑了,“我不打扰你们了。” “等一下,你来接他吧。我们现在在城西海滩,26号公路口,南侧。”我准确地说出方位,“他喝醉了,不能开车回去。” “好……”当然这是个棘手的情况,当然程家阳的这个样子让自己的家人吃惊,“我就到。” “大约多久?” “半个小时。” 我收了线,看看程家阳熟睡中的脸,说:“阿姨再陪你二十分钟。” 在程家阳的哥哥到来之前十分钟,我离开他,徒步向城里出发。黎明之前,公路上车子很少,偶尔有长途汽车经过,我看着车牌子,看有没有从家乡来的车。 这一夜,我学得一个教训,男色害人。我为了跟他“香香嘴巴”,小费泡汤了,仅仅能从那瓶黑方威士忌上得到若干提成,简直不足挂齿。而且,穿着短裙、脚蹬纤细高跟鞋的我要从这里一步步地走回城里。 这样想着,一辆白色的吉普车停在我旁边,一张脸伸出来,戴着金丝眼镜,蛮斯文的样子,俨然城市雅痞的扮相:“小姐,26号路口还有多远?” 这话问得没来由,到了会有路标啊,况且我认得这声音,这是程家阳的哥哥,这么看还蛮像的。说时迟,那时快,我这样想了一秒钟时间也不到,便将头转到另一侧,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走,手臂挥向来时的方向,大声对他说:“继续,继续。” 他停车跟我说话,无非就是想看看,这凌晨出现在公路上的怪异女子是不是刚才的那个罢了。不过,长得这样英俊齐整的两兄弟,不知道父母是何等出色的人物。 我走到公车站,天已大亮。辗转回到学校,样子虽然狼狈,万幸没被熟人看到。 现在是星期日的上午,大家各忙各的,都不在寝室,我洗洗干净,想要先睡个觉,真是疲惫。钻到被窝里,还觉得后怕,没让程家阳认出我来吧。我打定主意要离开“倾城”,再不过这种日子。然后睡着了,睡得却不安稳,耳边好像还有海浪声。 叫醒我的是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家里邻居的号码。我的心“咯噔”一下。 程家阳 我醒过来,躺在自己家里。昨天是混乱的一夜,我记得自己去“倾城”,我记得喝了许多酒,除了烈酒,我还曾流连于某人又香又软的唇,然后是惨痛的经历,我记得自己呕吐。 “醒了?” 是程家明,我许久不见的哥哥。对了,我记得他把我拖回家。 “家阳,你累了。你从不这样喝酒。” 我坐起来,问他:“现在是什么时候?” “星期日的晚上。你睡了一天。” “难得你来看我。” “好说。”他给我拿来一杯水。我看看他,两年不见了,他的样子没有丝毫的改变,因此乏善可陈。 “过得好吗?”家明问我。 “我硕士毕业,开始工作了,在外交部高翻局。” “他们到底还是把你拉到那个圈子里了。” “你是医生,我是公务员,咱们没有什么分别,谁也没有潇洒到哪里去。” “我做的是我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够了。我不想宿醉之后,与肝胆外科博士辩论,百上加斤,让人不堪重负。我站起来,走到窗边:“别欺负病人。” 大我三岁的家明是家里的黑羊。我的父母一直想让他继承事业,在外交方面取得建树,可是家明忤逆他们的意愿,去读了医科,做了医生。古人说,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又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从阶级观点看,我们在思想意识形态内有着巨大差距,因此,我们从小不睦。 “我知道爸爸妈妈不在,特意来找你。” “来请教何事?” “明芳这个月要结婚了,你可知道?” 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要来向我宣布这件事情。我对明芳的一颗心,家明是看在眼里的。“所以你来嘲讽我?” 他有一点停顿,想一想:“现在看来,是要这样做了。” “出去。”我说。 我听见家明关门的声音,坐下来,打开桌上放的法文版的《世界报》:地震后的救灾,法国全境劳工待遇保障有待提高,喀麦隆航空与法国政府再起争端……居然没有一条是好消息。 手机突然响了,我看看号码,是旭东。 “家阳,我的那个标投中了,我老爸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 “恭喜。”终于有好消息。 “哥哥怎么谢你?”他鬼鬼地笑出来。 “怎样都行。” “你擎好儿吧。这个周末,哥送你一份大礼。” Chapter 2 未知一吻_3 3 乔菲 初生的婴儿都是赤裸的,身上仅有的“衣服”是薄薄透明的皮肤,像没有级别的制服,不分高低贵贱。 可这种平等仅仅短暂一瞬。命运注定那些婴儿在之后的人生中有人锦衣玉食,有人窘迫地讨生活。 天之骄子程家阳因为情感上小小的波折折磨自己,寻死觅活;而我此时为生计发愁,筹划着如何尽快弄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钱熬过难关。不计较方式,只要尽快。 所幸的是,难题不仅我有,“倾城”神通广大的大班茱莉娅“姐姐”也在发愁:一个不小心,麾下的一队小姐被新开张的同行拉走。他现在将指甲刀在小指上磨得飞快,眼睛斜斜瞪着,恶狠狠地自言自语:“老话说得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我在吧台领了酒水的提成,看看他,心里想,这人现在也是恨得口不择言了,居然把自己也骂了进去。 “飞飞。”他叫住准备离开的我,“慢走一步,姐姐有话跟你说。” 人不会无端犯错,时间、地点合适,以及措手不及的意外,再加上一点点加速反应的催化剂,便能渐渐将你拖入深渊。 茱莉娅“姐姐”便是这适时的催化剂。 “帮姐姐一把,应付一个大主顾。” 原来有人收购初夜。 我觉得若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初夜是甘美的尤物,而我已经过了这人参果般的年龄。 不过。 “信誉问题,我不能让他们看我的笑话。你帮姐姐一把,六万块,全是你的,我分文不取。” 六万块。我皱眉,为这笔不大不小的财富而惴惴不安。茱莉娅“姐姐”却会错了意,只当我是犹豫不决,一把握住我的手,瞬间就几乎泪眼婆娑。 “飞飞,你说,你来这以后,姐姐还算疼你吧?你不高兴做的时候,姐姐逼过你没?你那次大姨妈来,姐姐还把自己的卫生巾借给你。” 我连忙说:“您请打住。您拿卫生巾也是当手帕用。行了,这事我可以做,不过,我有两个条件。” “跟姐姐说。” “姐姐,我想先要钱。” “早看出来你这孩子有出息。没问题。下一个。” “那个,我不会。你跟我讲讲技巧。” 茱莉娅见我同意,事情基本搞定,仿佛去掉一大块心病。他抚摸着我的脸,看着我的眼,微微笑:“什么技巧?你身上的那层膜比什么都重要。*里的,都是花哨的把式,没什么实际操作价值。但我告诉你两件事,小飞飞,”他说到后来,声音渐低,样子好像吉卜赛的巫师,“第一,不管是什么样的臭男人,这一夜对你来说,也是意义重大。疼是难免的了,不过,你也要享受。记住,*对女人来说,更奇妙。第二,看他的眼睛,一直看他的眼睛,他进到你的身体里,你就看到他的眼里去。不吃亏。” 程家阳 旭东是有处女情结的人。他这样的花花公子最难忘的仍是初中时第一个上床的姑娘。他说,女孩子流血的时候,也流眼泪,哭着说:“慢点,不行,不行,疼……”他再没听过那么好的声音。他说,他后来还经常去看那个姑娘,她结婚结得早,现在都是孩子妈了。现在看来,比起他的那些莺莺燕燕,她的样子也太普通了些,不过,她的身体,仍是让人怀念。 我不太愿意回忆起自己的性经历。我有过两个女孩子,一个是大学时候的同学,还有一个是酒吧里认识的华侨ABC女郎。清纯的,冶艳的,女人不过如此,也都无疾而终。我*的时候,很难做到投入。我眼中,只有傅明芳。爱一个人若至于如此,像我这样再产生恨,也不足为奇了。 我不想她过得幸福,我但愿她陪着我不幸;我不想她面带微笑,我但愿她像我一样冷若冰霜;我不想她婚典成功,高朋满座,我但愿在这场婚礼上,会有一场小小的、恰到好处的灾难,花园变成孤岛,只剩下我跟傅明芳。 可是,在傅明芳与周南豪华温馨的婚礼上,美丽的新娘子笑逐颜开地应酬着出席的嘉宾,此时天空晴好,万里无云,绿草茵茵的花园里,弥漫着香水百合的味道。长桌被拼成马蹄形,象征幸运。淑女们衣香鬓影,小声地谈话、问候与祝福,上好的袍子,布料窸窣的摩擦声。 我喝了些香槟,终于傅明芳与周南走近我。我呈上母亲选定的礼物,然后握着他们两个人的手,兴高采烈地由衷祝福道:“我但愿你们幸福,百年好合。” “谢谢,谢谢。”两个人一起说,还真是夫唱妇随。 酒宴开始。不是自助餐。西式佳肴,一道一道地上,菜式很一般,酒却是好酒,我喝得很多。 听见坐在斜对面的刘公子说:“家阳真是好酒量。” “酒是好酒,适合浇愁。”身边的女孩说话。 我转头看看她,这张面孔,明明是陌生的,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女孩此时膝上的餐巾掉了,我帮她拾起。她穿着白丝绸裙子,将餐巾放在膝上,因为滑,竟又掉了。我再帮她拾起,女孩微微笑:“真是外交官的风度。” 我意兴阑珊,不愿意应酬。 终于熬到有人退席,我紧随其后,准备离开。明芳已经换上浅紫色的小洋装,头发盘起,露出美丽的颈子,在花园的一角招呼客人。 我觉得意气上涌,看着她,只看着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拽住她的手,望定那一双剪水瞳。为什么我要伪装成谦谦君子?为什么我不能做回自己?我大声地说:“明芳,我爱你。我要你跟我在一起。” 然后她落泪,扑在我的怀里,低声呢喃:“家阳,你的这句话,我等了多久。” 然后我们抛弃这里的一切,我们远走高飞。 可是,青天白日,童话没有选择在这里发生。我仍然躲在自己华丽虚伪的盔甲里,走过去,握周南的手,抱住明芳,在她耳畔说:“你要过得幸福,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不知道有没有人感动。当我自己走出婚礼现场时,眼睛是湿润的。我打电话给旭东,他答应今夜要送我一个足够销魂的礼物。我说:“我要,现在就要。” “现在?大白天的?!”旭东在电话的另一边哑然失笑,“你还真有雅兴。” 六月里某个星期日,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下午三点钟不到。北方的这个滨海的大城市,有人结婚,有人出游,有人工作,有人准备与陌生的处女*。 Chapter 3 倾城一遇_1 1 乔菲 我在指定的宾馆找到指定的房间,用副卡开门进去。 屋子很是豪华浪漫,家私都是浅蓝色的,滚着淡淡金边,房间中央的一张小圆桌上放着一大捧妃色玫瑰,鲜嫩可爱。微风从窗外吹来,吹散小玫瑰的淡淡花香,吹起浅蓝的窗幔,还有同色的床帷,圆形的大床在下午的阳光下,安静,典雅,不见丝毫情欲的味道。 谁说钱是王八蛋?钱能买来最可爱的东西。 浴室里有水声,男人在洗澡。想到这,我的心就很难继续镇定了。 是个有钱的男人。这由他随意扔在地上的西装的每一颗纽扣、每一条线都看得出来。我拾起他的衣服,看一看,男人不胖,这很好,压在身上不会很沉。 我走到窗边,看外面的大海,天空般的颜色,明亮,晴朗。 水声停了,男人从里面出来。我没回头,继续看着外面的大海,向更远的方向。我二十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丧失勇气。 我不想说话,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如果这是一个熟练的嫖客,他应该知道如何引导初来乍到的*,总有某种方式,残忍的,或是温柔的。不应该由我来思考。 程家阳 我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看见年轻的女人站在窗边。不见正面,可黑色的长发让我想起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那个人,顽皮活泼,聪明搞笑,身上有让人艳羡的勃勃生机。 我其实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情况,只好说:“嗨,你要喝点什么?果汁,香槟还是茶?” 我看见她慢慢转过头来,然后,我们都愣在那里。 她先是看了看手里的门卡,又看了看我,确定没有走错房间。她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巴,又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此时脸已经飞红,她捋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快步向门口走去。 在菲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伸手拽住了她的小臂。她低着头,不看我。我的心情也是复杂的,我今天不想孤独。我轻轻说:“既然来了,就留下来。” 没有人知道,菲此时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后来我问她,她说她忘了。 她仍是不愿看我,像是安静地做了深呼吸,然后脱了自己的鞋子,坐在窗台上。她穿的是一双纤细的蓝色高跟鞋,她一定是累了。 我们都有片刻的沉默。然后,我对她说:“看到是我,你意不意外?” 她没说话。 “我也不知道是你。这是,”我思考措辞,“朋友的安排。” “那你意不意外,为什么是我?”菲到底是菲,她擅长与人针锋相对。 我点点头,我承认,我很意外。 “我在夜总会见到过你。” “哦?”我不常出入那种地方,居然被她看到。这样想,难说不是缘分,“我是什么样子?” “烂醉如泥。” “说些什么?” “一个女人。” “她今天婚礼。” “难怪。”她终于看看我,几乎是怜悯地说,“所以要发泄?” 我无法回答。答案已然明显。 “你呢?” “你问我,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是。” 菲轻轻笑了,那不是我认识的她的样子,那种笑,秋日草木般,苍凉,渺茫。 “钱。” “钱?” “否则是什么?”她继续看向窗外,“我需要钱。着急的时候,得到这个差事,赚钱赚得蛮快,数目也不少。当然了,说是不少,也不可能入你的法眼。所以我来这儿,没错,很意外遇见你。” “你愿意给我多长时间?”我问。 “不知道。到你满意?”她自知说得轻佻了,摇摇头,掩饰局促,“我没有别的安排。” 我走过去,在她旁边俯下身:“之后就让我们忘了这件事情。但这个下午,我们好好度过,行不行?” 她看我。 我们离得很近,闻得到对方的呼吸。菲很香甜。我看得见她细致的皮肤,我的手抚在上面,轻轻摩挲。这个女人的一双眼,猫儿般的一双眼,褐色,透明,渐渐蒙上情欲的气息。 可身体仍然有些僵硬。 我揽过她的腰,贴近我自己。我在她的唇上轻轻滋润,然后舌头伸进她的嘴里。我们的嘴巴纠缠在一起。我突然觉得这嘴巴和这丁香小舌有些熟悉,我想起某个混乱的夜,未完成的艳遇。我看看她,又看看她,我笑起来:“是你?” “是我。”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穿着薄薄衣衫的身体严丝合缝,“小哥哥。” 是允诺,还是诱惑?我为此热情激荡。我褪去她的衣服,亲吻她的脖子、锁骨,我含住她的*,轻轻啃咬、吸吮,直到那里变成深红的玫瑰色。我很喜欢她的*,不大却骄傲地挺立着,我用嘴、用手,要那里绽放起来。菲只是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看着我的动作,我渐觉她呼吸加速。我的手指从她的胸前向下滑动,经过她平坦的小腹,解开裙头,滑进内裤,滑进她黑色的卷曲的毛发中。那里很热,潮湿。我的手指浅浅探入她的花茎里,很紧,羞涩地蠕动着,像是婴儿的嘴巴。 她突然就抓住了我的手,什么也不说,看着我,看着自己的身体。她害怕了。菲也害怕了。我收回手,我们不急于一时。 我慢慢脱去她的内衣,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在床上。然后我脱掉自己的浴袍,当我裸着的身体慢慢欺近她的时候,她半坐起来,推我的肩:“让我看看。” 菲的手和眼,缓缓扫过我的身体,然后,她突然上来,含住了*。吸吮,啃咬,像我刚才对待她一样,不过,她更用力,她对我心无怜惜。后果是,我这里开始疼,而下面却胀得不能再忍受,她柔软的身体有意无意地摩擦过我的*,这让*中烧的我最终决定彻底结束这场浪漫。 我扑倒她,用力推入她的体内。菲已经被自己的激情润滑,我被她严密地包裹着,却因为遇到阻碍,无法前进。 她用手臂支起身体,慢慢坐在我的身上,大腿绷直了,渐渐下滑,我抱着她的腰,向上迎接,在奋力的冲刺下,我终于成功。我感到有湿滑的液体流下,是菲的血,处子的血,不容争辩的事实。我因此更加兴奋,更深入更快速地刺戮,可是,令我更兴奋的却是坐在我身体上的菲的脸。她年轻漂亮的面孔几乎因为疼痛而扭曲,可是,她的一双猫儿眼,直视着我,望到我的眼里,望到我高潮迸射时的灵魂里。 我本想在那一刻撤出,可她却夹紧了身体,我想这可能会给她带来麻烦,却只叫得出她的名字,我说:“菲,菲……”可她最终将额头点在我的唇上,轻声说:“嘘,嘘,嘘……” 这次*意义重大,下午的阳光里,玫瑰气味的海风中,我们同时到达高潮。 自那时起,她是我的菲。 乔菲 很疼。 不过不至于像书上或电影里那样,女人一定要哭出来。我没有哭。但我看着程家阳,这个不耽于*,却称得上是技巧娴熟的男人。过程的始终,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杏子的味道。我疼痛,我被他弄得混乱,可我记得大班茱莉娅的话,我看着他的眼。我有一些奢侈的愿望,我但愿他会因此而记得我。 事后,我没有离开。我在浴室里洗澡。程家阳坐在外面。 “疼吗?”他问。 “不。” “饿吗?” “有点。” “想吃什么?” “面条。” “你想我叫东西上来,还是我们出去吃?” 我没说话。之前,我们已达成共识,所有的事情,不走出这个房间。 我说:“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你想吃面条,什么口味的,我叫上来。水果呢,你喜欢什么,草莓,还是芒果,还是西瓜……”他醒悟了自己刚才的口误。 “炸酱面。”我说,“扣一个煎鸡蛋帽子,两个,两个。” 我出来的时候,桌子上已摆好了食物。我的腰还酸疼,不过我不想让他看出来,我挺胸抬头地走过去,我说:“好极!”热腾腾的炸酱面,煎得外焦里嫩的鸡蛋,还有一小罐橄榄菜,这是给我的。此外,还有一篮子水果,一瓶红酒,我大口吃炸酱面的时候,程家阳就着红酒,吃他的牛排。 “好吃吗?” 他问我。 我点头,不太有时间回答。 “你吃得了吗?” “你都叫上来了,我争取吧。” “别勉强自己。” 我笑起来,抬头看看他:“你想吃?” 他放下自己的刀叉:“你吃得可真香。” 相信我,对女孩,这不是恭维。 我放下筷子:“我吃不下了。” “是吗?”他走过来,坐在我椅子的另一边,“那我尝尝。” 说着,就用我的筷子夹面条吃。 “一般啊。”他说,“也没什么味道。” “你不吃就还我,我吃着可香了。” “你不信……” 下一秒钟,程家阳用自己的嘴巴堵住了我的嘴。我只感觉他觊觎我的面条,如何想到这用心险恶的勾当。可是,他的舌头,真是销魂,灵活地在我的嘴里上下翻飞。以前还真是小瞧了他,我以为只有我会“倾情一吻全家死”。 我挣扎着在果篮里摸到两粒草莓,又挣扎着跟他分开小小距离,将草莓放到我跟他的口中。 “这样味道好。” “草莓有籽啊。” 接下来的事情,我就印象不深了,我的身体还是疼的,可还是跟程家阳做了一回。就在餐桌旁,我坐在他的身上,手臂向后,支起身体。他一下一下地撞击,我的手把草莓和芒果按得稀烂,高潮的时候,我一下子把红酒扫到了地上。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很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我听见程家阳把头埋在我的肩窝里说:“菲,谢谢你。” Chapter 3 倾城一遇_2 2 乔菲 天擦黑的时候,我离开那家宾馆,坐公共汽车回学校。腰有点疼,我把腿蜷起来,下巴垫在膝盖上。车子沿滨海路行驶,看得见模糊的海岸线。海风吹进来,带来小小细沙,我心里低低地重复一个人的名字,程家阳,程家阳。 程家阳 菲穿好衣服,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干了一件愚蠢的事情。我并没有别的企图,像她说的那样,我知道她需要钱,就从钱夹里拿了三千元钱给她。 她看看那一叠钞票,又看看我:“我拿到钱了。” 我说:“不,这,我。”实际上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是为了后来那一次?”她问。 我点头,点了头又摇头。 “算了,买一赠一吧。” “不要那样讲。”我说,知道她终究不会收这钱了,但我有一件事情很想让她知道,“跟你在一起,我非常愉快。” “我也是。”她拉开门。 “如果有什么困难,请来找我。”我说。 “再见。” 然后她离开了。我转身看,偌大的房间,被我们玩耍得混乱不堪,被褥凌乱,浴衣靠枕散落一地,浸在打翻的红酒里,颜色鲜艳的草莓和芒果被压得稀烂,汁液顺着浅蓝色的桌布一点点滴下来。 我眼前浮现菲的一双猫眼,她坐在我身上时倔强的激情。我们刚刚是何等的忘我。 而此时,我一转身,便开始思念。 窗外是模糊的海岸线,海风吹来,带来小小细沙,我心里低低地重复一个人的名字,菲,菲。 第二天上班,我精神抖擞地工作,将联合国难民署一份公函翻译出来后拿到主任办公室,请他过目,谁知又被派来新的任务:三天之后与石油总公司领导出访加拿大,为期三天。出访目的是探讨两国在海上采油方面的合作可能,我捧着一叠相关信息回来,迎面碰上办公室的内勤马大姐。 “家阳,你今天气色不错啊。” “是吗?昨天是睡得挺好。” 四十多岁的女人对人的私生活所流露出来的微妙迹象有着不可打消的热情和敏感,她看着我,诡异地笑起来。我看着她,竟也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生活直到现在都拘谨而透明的我,因为怀揣了一个秘密而心满意足。 刚进了办公室,放下材料,我就接到一个电话。 打电话的是高中时候的一个同学小超。这厮高中毕业就没有继续念书,自己弄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旅行社,挺善经营的,据他自己说是赚了不少。 我们其实联系不多,这个家伙急三火四地打电话给我,隐约有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味道。 “大翻译啊,我昨天找了你一下午啊。” “好不容易放假,手机关了。” “忙吗?” “还行。过两天出访。你有事啊?” “啊?”他听说我要出访,声音就更着急了,“那怎么办啊?我还真有点急事。我好不容易到手一个法国的大旅行团,要在国内停留半个月,你能给我找个素质过硬的法文翻译不?” 我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乔菲。 “你给多少报酬啊?” “我这一天给五百,老外还付小费。这一趟下来,怎么也得一万二三吧,包吃包住。” “你的团什么时候到啊?” “十五天以后。哥哥啊,你可给我抓紧吧。” “我尽快答复你吧。”我说。 昨天我们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我曾经问她,暑假要做些什么,她说想找个工来打,还要赚些钱。带旅行团是个不错的兼职,虽然有点儿辛苦,不过对于还是在校生的乔菲来说,也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 我的问题是,昨天她离开的时候,我们已经基本上达成了共识,把这一天彻底从记忆里抹去。走出那个房间,她可愿意再见到我? 我转念一想,就算没有这一下午的缠绵,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校友吧,又曾经一起工作过,给她介绍一个兼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我这样想,就坦然多了。结果发现自己并没有她的电话,好在现在还没有放假,我查询到法语系女生宿舍的电话,电话接通,我就有点心跳了。 有这么猴急的男人没有? 没人接。 这一上午,在吃饭之前,我又打了三个电话,都没人接。我想不对啊,就算她不在寝室,也应该有室友在啊。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这种念头仅仅一闪而过,我知道,这个时候见面,我们除了尴尬,就不会有别的。 算了,又不是什么急事,我再等等看,小超的法国团不是十五天之后才到吗。 我父母亲在这一晚回到家中。我们一起吃晚饭,父亲问起我工作的情况,我一一回答,并说,三天之后要出访加拿大。父亲没说别的,母亲笑着说:“我们问过你们局长了,他说你表现不错。” 这是他们的老路子了,从我上小学的时候开始,父亲的秘书就会定期去见我的班主任,问我的表现如何,居然持续到现在。其实,父亲没有必要问我,关于我的情况,他可能了解得比我自己还要清楚。 “明天单位里有事吗?”母亲问我。 “没有翻译任务。” “我跟你爸爸刚刚回来,挺想你的,一起去打高尔夫吧。” “没任务,不是没工作啊。”我说。 “怎么没工作?你给我当翻译不是工作吗?”父亲说,“明天我约了几个非洲贝宁的朋友,你给我当翻译。” 我没再说话。我爸他是法文高翻出身,做了大官后,就只带专业翻译了。 第二天在球场上见到的黑人朋友,一见面就知道不同凡响,穿着名贵的衣服和皮鞋,说得一口纯正的法国本土法语,听不到丝毫非洲的大舌音,一位仁兄手上的钻石戒指大过麻将牌。我跟着父亲陪他们打球,探讨在贝宁开掘煤矿的事情,在绿草茵茵的球场上一路走走停停,凭海临风。 我无心恋战,态度不很热情,父亲看我几次,不好在老外面前发作,只好自己应付。 “先期工程,你们上次开出的预算,我觉得还可以压缩,两千万美金吧,我们就当试验,看看再说。”我父亲说。 “两千万我自己都拿了。”老外说,“您不要开玩笑了。”不软不硬的态度。 “你拿得了两千万,有技术支持吗?这也不仅仅是钱的问题,对不对?”从小,我父亲就对我说,对老外,无论是黑的白的,就是不能惯着,他从来不说软话。但现在,听着他们嘴里这么庞大的数字,我的脑袋里缺乏真实感。我想到的是另一个人,为了钱挣扎,样子愉快。 我给她拨了一个电话,寝室依旧没有人接。 我说:“爸,我有事先走。” 我没有等他允许。 Chapter 4 菲的家世_1 1 程家阳 我回到学校,打听到菲的寝室,让宿舍楼下的阿姨通过内线电话找,还是没有人。我这时就有些着急了,问阿姨:“现在放假了吗?” “假是没放,不过,考完试,学生就可以离校了。你找谁啊?” “乔菲。法语系的。” “乔菲回家了。”身后有人说。 我一回头,两个女孩子,头发湿湿的,看上去是刚洗了澡回来。她们看到我,点点头:“师兄。” “她怎么回家了?什么时候走的?”我问。 “星期一早上。就昨天嘛。”她们的眼神此时已经充满好奇了。 “哎呀,那怎么办?”我想到个主意,顺理成章地询问她的地址,“她上次做翻译的报酬还在我这呢,你们有没有她家的地址?我想给她寄去。” “我有,我这儿有。”阿姨在收发室里面说,“她住宿登记表上有。” 我把地址抄下来,菲住在东北的一个中型重工业城市,仔细看看地址,觉得好像缺点什么:“没电话吗?” “嗯。她没留家里电话。” 这时是星期二上午十一点,距菲离开那家宾馆一天半的时间,距我出访加拿大还有两天的时间。而我在两个小时后,登上去沈阳的飞机。 到了沈阳又要倒火车,火车没有立即发车的,我只好坐长途大巴。和来沈阳购进货物的小商小贩在拥挤、充斥着异味的大巴上坐了三个小时,天擦黑的时候,我终于来到了菲的城市。 这是一座著名的钢城,因为运输的需要,车站被建在钢厂附近。我下了车,一回头,便看见一排赤黑色的大型钢炉,慑人地挺立在暮霭里。 长途奔波让我此时已经有一些疲劳,我想找一家饭店吃点东西,可是想到我尚不知道菲在哪里,就暂放下这个念头。 万幸的是,她留的地址还算详细。我打了一辆出租车到了她住的小区。这还是一片大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盖起来的火柴盒式的居民楼,朱红色的外观因为年代久了已经显得有些斑驳。我找到五号楼三单元五楼二号,在敲门之前掏出手帕擦了擦脸,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我仍然穿着早上陪父亲打球时的运动衫。当我确定自己的样子不会很狼狈的时候,我开始敲门。 可这门,我敲了半个小时。 直到邻居家的门打开,一个中年妇女先是上下打量我,然后说:“你敲什么啊?她家没人。” 我愣了一下:“这家是不是姓乔?” 女人没回答我的问话,可她接下来的话一下鼓舞了我,“菲菲怎么也得一个小时以后才回来吧。” “是不是那个念外语的小孩?” “咱们这片还有哪个?” 我还想问她去了哪儿,不过女人已经关上了门。 好了,没找错。我这时觉得真是饿啊,我得去吃点东西,吃一碗炸酱面。等她回来。 可我不能走得太远,就在她家附近的小饭店吃了一碗面。出来的时候,看见有一个中年妇女看着一个小烟摊,我因为疲惫是需要一支。摊子上没什么好烟,我说:“人民大会堂。” 女人指指“七匹狼”。 我看看她,自己从她的烟箱里拿出一盒“人民大会堂”。 没等我问,女人笑着用手对我比画:十二。 我点上一支,又踱回菲住的楼下,在石板上坐下来。现在,天已经全黑了,我看着自己的烟头一闪一闪,想着身处一座陌生城市的一个陌生角落,只为了这个女孩子,我跟她在不久前曾经有过纵情的欢愉。 我看见有人过来了,隐约地好像是菲的身影,手里拿着东西,而且她不是一个人。 我站起来,走过去。 她身边是那个卖烟的女人,菲替她拿着烟箱。她穿着一条蓝布的小连衣裙,黑色的长发扎成马尾,更显得不施粉黛的面孔小小,像个初中女生。 我都看得清她了,她走过我身边。她看到我,可因为是黑天,没认出来。 我低声说:“菲。” 她一下子停住,转过头:“我的天。远远看着好像是你,我还想怎么可能。” 乔菲 “对,这是我的家,街道照顾给的房子。这是我的妈妈,对,她是聋哑人。还有我的爸爸,他也是聋哑人。所以我们家不安电话。他住院了,刚从沈阳作了心脏搭桥手术,转院回来,我刚才在照顾他。 “对,是因为这件事,我们很需要钱。 “没有,没有,我挺好的。怎么也没怎么样。 “我想我爸爸妈妈了,就回来了。 “是吗?你一直找我?” “……” “有事吗?” “哦。” “我不知道。我没有做过导游。” “能赚多少钱?” “哦。也许我可以试一试。是,还有下学期的学费得交。” “你把旅行社的电话给我?好,我会跟他们联系的。” “……”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累不累?” 程家阳 菲的妈妈给我端来凉白开,菲边跟我说话,边把她妈妈烟盒里的香烟一包包拿出来晾。之前我一直好奇,菲会出自于怎样的家庭。她有很高的语言天赋,她有活泼爽朗的性格,她有闪亮的美貌。 而我看到的,是一个五十平米左右的小居室,除去厨房、卫生间和走廊,只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大的也不过十平方米。房间里的家具干净整洁,却非常陈旧,简单得没有任何装修。 菲熟练地打手语告诉她的妈妈,我是她的同学。 我看见墙上菲跟她父母的合影,那是她还很小的时候,手里握着一个大大的红彤彤的塑料苹果,笑得很灿烂。她很像她的爸爸。 对旅行社的工作,在知道酬劳的数目后,她似乎感兴趣了。我把小超的电话给她,她放在自己的记事本里。 我打了一个呵欠,她问我,累不累。我点点头。 她说:“我给你烧水,你洗个澡,在这休息吧。” 我又点点头,不动声色,心里很高兴。 在她家的卫生间里,菲用一个木板遮住便池,将装着热水的水壶和一个浅蓝色的塑料盆放在里面,对我说:“这是我洗脸用的盆,你拿热水兑凉水,别烫着。” 我洗了头,又简单冲洗了身子,觉得很解乏。我出来的时候,菲已经把我的T恤和裤子洗好,挂在阳台上了。 她走过来,把干毛巾搭在我的头上,我以为她会替我擦一擦。 她说:“你今天睡我的房间,我跟我妈睡。” 我说:“不打扰吗?” “没关系。你怎么不上班,跑出来了?” “我刚才跟你说了,我怕你出事。” 她笑了:“让我出事的人,还没出生呢。” “我明天就走,后天出访加拿大。” 她看看我:“那你快睡吧,明天我送你。” 菲给我铺了新洗的床单,我躺在上面,闻到淡淡肥皂的味道。 第二天我起床时,菲跟她妈妈已经把早饭准备好了。豆浆、油条、拌豆芽、茶鸡蛋。菲的妈妈给我们两个剥茶鸡蛋吃,鸡蛋咸鲜入味,非常可口。然后我们三个一起离开菲的家。她的妈妈去摆摊,菲送我坐火车去沈阳。 我迷迷糊糊地坐在火车上的时候,看着窗外闪过的风景,整理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想到的东西,让我自己暗暗震惊。 这并不是我见异思迁。 那一个下午,我的心被明芳的婚礼穿开一个大洞,机缘巧合,过来填补的是乔菲,这个与我的生活轨迹有着天壤之别的年轻女人。她与我及我所认识的人太不相同,她对我造成巨大的冲击,以至于,我心上的这个洞,被她满满地贯穿,直至占据我的整个心房。 我脑海里只有她,走的时候,我放心不下,终于还是对她说:“你不会再去‘倾城’了,对吗?” “嗯。” 她向我招招手,黑色的头发被吹起来,像夏风中招展的旗帜。 Chapter 4 菲的家世_2 2 乔菲 我向妈妈解释从哪里弄到这么多的钱,用了很长时间。我用手语说:老师和同学帮我凑到一些,我平时自己打工也攒了一些,妈妈你不信吗?我学习很好的,在大城市当导游,当翻译很赚钱的。走的那个师兄你看见了?他人很好,借给我很多钱,还帮我找了工作,现在,妈妈,我得回去打工了。 离开的时候,妈妈给我带了一小兜茶鸡蛋,我坐火车到沈阳,又坐火车回到学校,花了整整一天半。 已经彻底放假了,不过,学校里仍有不少假期不回家的同学。寝室里还有波波,她留在这里,是为了陪她在学校准备考研的男朋友。 我休息了一天,就拨通了程家阳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个男的,说话时卷舌音很夸张,典型当地人的口音。 “您这儿是不是需要法语导游?程家阳给了我您的电话。” “哎哟,您可算打电话了,我还当您失踪了呢。您到我这儿来一趟,我跟您交代一下。” 我找到那家旅行社,见到程家阳的朋友吴小超,他一看我,就有些怀疑:“姑娘你多大了?高中毕业没?” “21。”我说大一岁,“大三了。”到下学期。 “我让程家阳给我找个熟练翻译,他怎么给我弄个丫头片子来啊。” “您没听我说法语,怎么知道我不熟练啊?您拿个解说词,我给您现场口译。”我吃准了这个人一点法语也不会,虚张声势地说。 这人嘿嘿笑了:“得嘞,小姑娘,冲程家阳我也得信你啊,他在加拿大都打过好几个电话来问你来这报到没。我这就让人给你拿资料啊,反正,领着游客去机场、去餐馆这些话你都没问题吧,到了各地,还有地陪,难度不大。” 该法国团在国内停留十五天,线路是北京—西安—成都—昆明—桂林—上海一线,最后由上海出境回国。 我买了足够的食物和水,在寝室里狂啃交际实用法语和解说词。这是第一份正经的兼职,况且程家阳又说收入颇丰,不可怠慢。 在旅游团抵达之前,我跟波波上街,又给自己买了一双软底的凉鞋,在镜子前面演练笑容,露出多颗白白的牙齿,“Soyez les bienvenues en e!”(欢迎来到中国!) 第二日接了这个有三十多法国男女的旅行团,第一站便是去吃久负盛名的烤鸭,跟我同桌的一位大叔吃了二十个卷饼,又指着甜面酱问我:“这巧克力色的酱是用什么做的?” 我问了服务员,他答道:“面粉,特制配料。” 我翻了之后才发现,“特制配料”这个词实在是好,适合回答餐饮方面的所有问题。 抵达宾馆,稍作休息,我们又赴故宫参观。正值旅游季节,旅行团一个挨着一个,我一方面要解说景点,另一方面还要归拢游客,保证团结,一个都不能少。幸亏作业做得还好,解说词我都刻苦背了下来,参观宫殿和博物院的时候,虽然有的时候说得不太流利,但基本上准确完成信息传递,老外在我所讲解的中华古典辉煌文明前啧啧称奇。 接下来的两天里,我带队参观十三陵,又至天坛、八达岭,在十三陵遇见另一队法国人,带队的是个男的,一直跟着我们,亦步亦趋,我让外宾自由活动拍照的时候,他上来对我说:“小姑娘,刚当导游吧?” 我在这个城市念了两年书,始终没法对这种一嘴地方卷舌音、油头粉面的人产生好感。我喝了一口矿泉水:“对啊。” “早看出来了。我昨天在故宫就看着你了。” 我看他一眼。 这个城市的大部分男人都认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知道为什么吗?” 我又喝一口水。 “你看你,说得多带劲儿,都不嫌累。” 真听不出来是好话还是坏话。 “您是干吗的啊?您不解说啊?您这样还带队呢?” “急什么啊,你解说的内容,旅行册子上、展品旁边不都有英文的吗?让老外自己看去呗,哥哥教你点省力气的法子。” 真是让我不齿:“你跟着我的团,也是为了让你的游客听我的解说,自己省力气吧。” 男人嘿嘿一笑。 “哎呀妈呀,太烦人了。”我用东北话说了一句,我一直觉得家乡话很带劲,很适合骂人。我拉大队快走,甩开那厮。 这是个国际化的大都市,外语精英埋伏在你不期而遇的角落。 出发去西安的前一晚,我带队去王府井吃小吃。小吃一条街街口有两家炸肉串的店,老外看见蝉穿在串子上,颇新奇,停下脚步。 小伙计机灵得很,见是白人,先说:“哈喽。” 法国人笑笑。 小伙计马上又说“傻驴”,这便是法文里的“哈喽”。 法国人乐了,一起对他说:“傻驴。傻驴。” 法国人指着蝉说:“瓜?”(什么东西?) 小伙计:“西嘎乐。”(蝉。) 法国人:“高茫茫日?”(怎么吃?) 小伙计:“福利乐。”(炸。) 又翘起大拇哥:“崩。”(香着呢。) 法国人猎奇心起,数数要吃的人数:“万。”他们要了二十串,又点了别的肉串,小伙计高高兴兴地收钱,炸串。 我心里说,真是英雄莫问出处啊。 两天下来,我由于过于努力工作,嗓子又红又哑,开始想起那个男人的话,也许总有些方法偷懒。 到了西安,等待我们的地陪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先生,我暂且可以休息一下。他的法语很地道,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当地外语学院的讲师,教专业学生的。可是,院校的教师待遇不太高,西安又是一个以旅游为主导产业的城市,他出来打工,机会很多,又可以贴补家用。 跟着这位老师,我又学会一招。 我们下榻的宾馆很是热情,安排了“饺子宴”招待国际友人。宴会之前,由行政主厨亲自出马,向外宾传授如何包饺子。但见他边做边讲解,当然了,完全是汉语。 “大家请看,我们将揉好的面攒成小团,用我手中的擀面杖将它们擀制成圆形面皮,然后放入饺子馅,不可太多,不可太少。然后将面皮相合,手指沾少量清水,将饺子皮捏牢。呈海浪形,呈花瓣形,依据个人喜好而定。” “饺子是中国的传统食品,俗话说:‘站着不如倒着,好吃不过饺子’……” 我几乎有点担心这位老师了。但见他喝了一口矿泉水,然后四两拨千斤地对法国人说:“饺子是中国最好吃的传统食品。大家看见刚才大师傅的演示了?像他那么做,就能包出好吃的饺子,注意先洗手哦。”他看着我,眨眨眼,“说多了他们也不懂。” 我倒。 听那边厢英语团、日语团、韩语团、俄语团翻译说的内容也不会比他多。我当时还真挺高兴,认为长了见识,学会了投机取巧、应付差事的技巧。 离开西安,赴成都、昆明,一路无话。此两地的地陪都像西安那位一样,太极耍得很好,不费劲,轻松赚到小费。 行至桂林,终于出现意外。我们下了飞机,地陪满脸笑容地上来说:“古藤塔克。” 我说:“您说什么呢?这里得说笨猪(法语你好)。” 他愣住:“不是德国团吗?” “法国。” 我们相视无语。老外在那边忙着取行李。 “您还能赶快找着法语地陪吗?” “不行了,现在是旺季,全派出去了。” 我心里没底,桂林部分名胜的解说词我一点没看。 “您能给我点资料不?说什么我得准备一下啊。” “行行,我回去拿,今天晚上给您送宾馆去。”然后他火速抽身而退,不知又去何处兼职。 出门在外,除了自己谁也不要相信。我要是不知道这点,就不能在大城市活到今天。那位德语大哥直到我们离开桂林也没再出现。 好在我们在桂林只停留一天,我到了宾馆马上索要游漓江、赴阳朔的旅行材料,通读下来,做简单准备。 我这一趟下来,也算积累了少量经验,旅行开始之前就请风景区导游把英文说得慢一些,法国人的英文都不错,听得还算明白。他们偶尔有不太懂的地方问我,我在前一晚已有所准备,再问问导游小姐,也就排除故障了。 就在我觉得即将化险为夷的时候,桂林之行又起事端。 去上海的前夜,我为了防止再出特殊情况,拿了资料躺在床上预习。忽然有人急促地敲我的房门,打开一看,是一口气吃二十个烤鸭卷饼的大叔。他站在外面,左侧脸已经肿了起来,颤抖着问我:“打扰您吗?我的牙疼得受不了,我想去医院。” 我披上衣服就跟他出来,找到最近的医院,在牙科挂号。 医生见是外宾,很是热情,仔细检查后开始介绍病情。 现在是午夜时分,天可怜见,天地万物皆休息的时候,劳累的我在这里给牙医做交替传译。 医生:“龋齿。” 我:“牙上有洞。” 医生:“漏神经了。” 我:“您已经感到疼了,牙里面漏肉了。” 医生:“得杀神经,再消炎。” 我:“我们把里面的肉弄出来,然后给您止痛。” 医生:“彻底去掉牙菌斑,得磨一磨,然后把牙堵上。您自己选个材料。暗色材料的结实一些,白色的材料美观一些。” 我已忍无可忍了,对医生说:“您看着办就行了呗,怎么这么多话?我看牙,医生拿个钻子,捅一捅就完事了,什么时候说这么多话?” 这医生脾气也上来了,看着我说:“您还是学外语的呢,您的牙跟外宾的牙能一样吗?外交无小事知道不?” 我这个气啊,可我现在不仅法语不行,汉语也不行,被牙医噎得说不出话来。 被牙痛折磨的大叔挣扎着坐起来,对我说:“怎么弄都行啊,您告诉医生快点儿,我这要被疼死了。” 手术过程两小时,大叔打上麻药就睡着了,我一直陪在旁边。困到最后,迷迷糊糊地,好像梦见程家阳了,他问我此行如何,我右手握拳,恨恨道:“这辈子再不能让郎中瞧不起我。” Chapter 4 菲的家世_3 3 乔菲 在上海一切顺利,地陪是位念研究生的学姐,素质过硬,态度认真,除了不太理我外,没有任何问题。 最后在浦东机场送走老外,我点点他们给我的小红包,欧元人民币美元什么都有,虽然面值都不大,但加在一起,合人民币两千多块。回到大城市,在旅行社老板吴小超那里又领到工资,真是不少。我心安理得地存到一张小卡里,至少下学期学费无虞。 吴小超对我的工作颇满意,握着我的手说:“不错啊,丫头,原来还真小瞧你了。以后有活儿,还找你啊。” 我想起这一路虽然奔波劳累,但总算顺利完成,演练了知识,积累了经验,还赚到了钱,心里也不太讨厌这个京片子了:“谢谢您了,我随时待命。” “还有个人你得谢吧。”吴小超说,脸上是一种“我知道你们怎么回事”的表情,恢复讨人厌的本色,“程家阳给我打好几个电话问你回来没有了。” “啊,对,我是欠他钱。”我做恍然大悟状,“您看,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债主追得这么紧。” 我回了学校,狠狠洗个澡,狠狠睡了一整天觉,睡到脸都肿了,被电话叫醒。 是程家阳。号码是陌生的,但我知道是他。 “你回来了?” “啊。你也从加拿大回来了?” “我都回来一个多星期了。怎么样,吃得消吗?” “还行,能应付。也挺长见识的,那些地方我原来都没去过。钱也赚了不少,我下学期学费没问题了。吴小超说以后有法国团来,还找我去。对了,得谢谢你啊。” 他在电话另一端就笑了:“你就这么谢我啊?” 我没说话,电话的信号不太好,电话里响了几声“刺啦”的杂音,我借机说:“啊?我没听清。你说什么?” …… “没有,你好好休息吧。” “好,再见。” “再见。” 我收了线,看看屏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间:五十六秒。继续睡觉。 梦见的事情很奇怪。参加考试,一篇一篇地做卷子,马上要响铃了,还有一大堆做不完。我惊了一身冷汗,坐起来,发现已是入夜时分,有张绿脸在窗台边晃动。 我抓起一些薯片放在嘴里,然后对她说:“波波我麻烦你,上网的时候能把灯打开不?你的脸被屏幕映得像鬼一样。” “我不是怕影响你休息吗。” “帮我查查,梦见考试是怎么回事?” 波波最擅此道,打开解梦网站,输入信息,鬼声鬼气地对我读道:“不确定,不自信,忐忑与怀疑。” 接下来一直到开学前的一段日子,我过得稳定而悠闲,看书、学习、背功课。给邻居家里打电话,阿姨说,爸爸已出院,妈妈让乡下的小舅住到我家来帮忙照顾。 快开学的时候,我接到吴小超一个电话。他说又有一个法国旅行团来本城观光,让我做两天的地陪。我那天下午去他那里的时候,见到了程家阳。 我到的时候,就看见他坐在吴小超的办公室里,他的头发短了,发型变了,可我仍能一眼看出他的背影。 面向我的吴小超向我招招手,家阳回过头来。我看见他的气色很好,他看着我,微微笑。 我跟他们两个打了招呼,家阳对吴小超说:“行了,我还有事,小超你给我打电话吧。”然后对我说,“我还当你消失了呢。” “天天在学校学习。” “哦,再见。” “再见。”我说。 吴小超送他出去。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里空空的。我发觉,我跟程家阳一直在重复的话就是:再见。再见。 吴小超回来,将旅行团的资料和预订宾馆、饭店的票子给我。我拿了出去,乘电梯,下楼,出了写字楼。我走得很慢,反正也不赶时间,盛夏的阳光照在身上,照得人皮肤痒痒的。 “乔菲。” 程家阳的车停在我的旁边,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一句话,也会下了车跟我说,不会像那些阔少爷,坐在驾驶座上跟女孩搭讪。 “怕不怕晒?我送你回学校?” 我说:“你不是有事吗?” 他摇头:“我在等你。” 我坐上他的车子。车里放了很轻的音乐,是帕特里西亚·卡斯的歌——《如果你离开》,柔柔地徘徊在车厢里。阳光透过车子的天窗照在我们的身上,照在程家阳修长的手指上。 音乐迷离,阳光悠闲,我恰在此时看见他的手,就想起一些不该想的东西。想起,他的手指,他的身体,埋在我的身体里。 我很喜欢他的手指。 我看向窗外。 车子经过一家电影院时正赶上红灯。我看见海报,最近正在上映一部炒得很热的美国动作片。 我指着海报问程家阳:“这部片子,你看了吗?” “没有。听说挺好玩的。” “你今天忙吗?我请你看这个电影好不好?”我说,“还没谢过你呢,给我找这么好的兼职。” “还得有一顿晚饭。”程家阳说,样子非常认真。 “可以啊。”其实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可我的特长是假装镇定。 “不过,看电影时的茶和零食,必须你买。” 程家阳车子一拐,进了电影院的停车场。 电影已经快下片了,所以人不是很多。我们捧着奶茶、薯片、爆米花进去的时候,选了中间的座位,可以伸直腿,空气流动也好。这种电影,画面漂亮,效果震撼,情节又不用费脑筋,是名副其实的娱乐佳品。其中有一段情节让人印象颇深,女主角正在给心仪的男孩打电话,结果手机被歹徒打掉了,她勃然大怒,一拳打碎对方的下巴,气急败坏地说:“你知道现在找个好男人多难吗?” 我跟程家阳都“哧”地一下笑了。 看完了电影,我们在附近的一家湖南风味的餐厅吃饭。两个人胃口都很好,半只酱板鸭、一盘清炒芦笋、一盘剁椒鱼头、一盘韶山冲红烧肉全吃光了,我发现程家阳样子很瘦,却很能吃肥肉。 湖南菜很辣,我喝了牛奶仍然还是吐着舌头“嗤啦嗤啦”地出来,坐在车上,拼命喝程家阳递过来的矿泉水。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程家阳看看我说:“你也太逊了吧,我还当你们东北人吃辣的没事呢。” “不要取笑。”我说。 “你嘴都肿了……那只能这样了。”他看着我。 “有什么好办法?” “我得亲你。真的,为了你,我也得亲你,我宁可辣椒沾到我自己的嘴上,也不能看着你这么难受。” 然后我记不清了。我觉得好像是我主动抱住了程家阳,我们的嘴巴贴到了一起,我们是法语的业内人士,理所应当地做法式湿吻,唇舌交织。程家阳贴着我,坚硬的鼻尖擦着我的脸,我靠在身后的车窗上。可是我错了,程家阳的嘴里比我更辣,可是越辣、越热,便越要纠缠,直到我们几乎喘不过气来,他轻轻离开我的嘴,小小地、一下一下地亲吻我的脸,这是个纵火狂,我听见他说:“菲,我想你。” 我听见自己喘息着说:“我也是。我做梦都梦见你。” Chapter 5 热恋_1 1 程家阳 我送菲回到学校已经很晚,我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跑进宿舍。我的心情非常愉快,每次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少年,稚嫩的心海会因为女孩的眼神而涟漪层层。 我接到旭东的电话,说要送给我一个国产文艺片首映式的请柬,并被告知务必出席,我知道他一向不喜欢看电影,这次突然这么踊跃,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动机。 旭东嘿嘿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我打电话给菲,说朋友约我去看首映,你愿不愿意一起去? 菲说:“能不能看到明星?” “有啊,”我看看请柬,“就是最近很红的那个上海女演员,叫吴嘉仪的。” “太好了,我最喜欢看她的片子!”可她停一停,“太不凑巧了,那天我得带团的。你自己去,千万记得给我要签名。” 那我去还有什么意思?只好又打电话给旭东请假。 “不行,你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 说到“面子”上,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在周末这一天,按照旭东的要求穿戴整齐了去看首映。 首映之前是酒会,我到的时候,旭东已经到了,身边是电影的女主角吴嘉仪。我在报上看过她的照片,本人要年轻一些,不过她抹着很厚的妆,样子也不像镜头上那般惊艳。她态度很是大方,跟我握手:“你好,家阳,旭东经常提起你。” 什么人能说这种话?我看看他身边的旭东,他向我笑笑:“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你来了吧。” 那这位一定是新的女朋友。我说:“不虚此行。” 我递给吴嘉仪一个带来的小本子,说:“一个朋友让我千万要到你的签名。” 她很高兴,潇洒地写上名字,问我:“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菲。”我说。 “菲,祝你每天快乐。”吴嘉仪在签名后面写道。她把本子还给我,对我说谢谢。我觉得这个女孩蛮有心。 然后吴嘉仪随导演去招呼来宾,旭东替我拿了酒,问我:“怎么样?” “可以。” “我非常喜欢她。”他的眼神跟着她。 “看得出来。” “非常漂亮、贤淑、大方、诚恳、成熟……” “我都不知道你形容女人的时候,词汇量这么大。” “又笑话哥哥不是?” “很长时间没见你这个样子了。” “爱情。” 我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 电影开场,我随众人进去,看见放映厅门口放着旭东送的上千朵火百合的花篮,很是夺目。 电影不是很有趣,讲的是都市里偶遇的爱情,N多次的巧合造成相爱,N多次的擦身而过又产生误会,最后被外星人点化,有情人终成眷属。 大部分的时间里,我跟菲在互发短信。 我问:你们到了哪里? 菲回复:吃完火锅,要去工人文化宫看古装表演。 又问:电影好不好看? 我回复:没注意。不过听说已经获得大陆金鹅奖和台湾金骡奖的双重提名。 菲:哇!厉害!你给我要到签名没有? 我:我办事你放心。 菲发来短信说谢谢,接下来是一则笑话。四只老鼠吹牛——甲:我每天都拿老鼠药当糖吃;乙:我一天不踩老鼠夹就脚发痒;丙:我每天不过几次大街都不踏实;丁:时间不早了,回家抱猫去咯。 我“哈”地一声笑出来,被人回头说“嘘”。真是不巧,电影里的美丽女人泪眼婆娑地对男主角说:“我是真的爱你。” 电影结束,放映厅里是长久的掌声,我向四处看看,居然看到很多旭东公司里的职员。找了这么多的“托儿”,真让人感叹用心良苦。 旭东忙着照顾佳人,跟我打了个招呼就载吴嘉仪离开了。我看见他对她呵护备至,还真挺奇怪,他这是怎么了,又不是没接触过小明星,居然对这一个这么看重,这倒不是我熟悉的他的风格。 十点多了,她那边想必也结束了吧,我得给菲打电话。 “电影完了吗?”她说。 “刚完。你呢?” “我都回学校了,正洗脸呢。” “我怎么把吴嘉仪的签名给你啊?” “等我送老外离开。后天吧。” “又欠我个人情。” “又什么代价啊?”菲的声音慵慵懒懒的,让我的心痒痒的。我一回头,看见又大又圆的白月亮:“看看你就行。” 她在喉咙里低低笑起来:“我困了。” “好吧。好好休息。” 我收了线,上了车,慢悠悠地往家里开。我在想这个姑娘。 可是我到了家,发现气氛不对,大厅里灯火通明,我的父母亲在等我,不仅有他们两个,还有我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哥哥程家明。真难得家里人都在,可我只想躲开他们径自上楼。 “家阳你回来得正好,先过来,不要上楼,我们有事情要谈。”我母亲说。 “与我有关吗?”我问。 父亲看我一眼,我噤声,进了客厅,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家明坐在我对面,自他上次因为明芳的婚礼而来向我示威后,我就更加不爽他,我猜想现在爸爸妈妈一副冷脸,十有八九是他又起了新的“官司”。 我等着听事情究竟,可是好久都没人说话。 终于家明说:“没事我就先走了,我明天还上班。”他要站起来。 父亲却说道:“我没有让你走。” “您说的事情不可能。”家明说,“那个孩子是我的,我不会让她拿掉。” 我听出事情复杂,很复杂。 “你不要这样,家明。”母亲说,“我们这样的家庭……” “我们什么家庭?”家明看母亲,“又是这个问题,我们争论过太多遍,这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你是我们的儿子,这是不能改变的事情。平时玩一玩,都没有问题,我们也不过问。可是如果你坚持这样,你让你爸爸的面子往哪里放?”母亲说。 “我不能为了你们的面子活着。”家明说,他始终面带微笑。我了解,针对我们的父母亲,他是有斗争经验的,可这回似乎做得有些过火。 家明拿起衣服要离开,父亲挡在他的面前。 他们几乎齐高,可是父亲气势压人,看着家明,几乎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我会像以前一样那么放纵你?” 家明看着他,没有说话。 “别让自己输得太惨。”父亲说。 从小,他的话总让我不寒而栗,我不知道这对家明是不是起到了一样的作用。他没有再说话,拿着自己的外套走出了房子,开车离开了家。 第二天,母亲与我说起事情的原委。他们在去医院看望一位老干部的时候,碰见家明陪着一个怀孕的女孩在妇产科做检查,父亲因此大发雷霆。 “你们看准了吗?”我说,“也有可能是他朋友的妻子。家明那个人嘴硬,喜欢找引子与你们争执。” 母亲穿着一套真丝的家居服,华贵艳丽,她喝了一口果汁牛奶看着我:“你以为家明不住在家里,他的事情我们就不知道吗?那个女人叫什么,多大了,在哪里上班,还有家里的背景,我们都了如指掌。不过,”她摇摇头,“前一段我跟你父亲太忙了,那个女人怀孕这件事情确实出乎意料。不过,错误总会纠正。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我心里发冷。 父亲跑了步回来,向我们招招手。 “我跟你父亲,我们都老了。有时候看看你哥哥,真觉得这么辛苦没有任何价值。好在,”母亲把手搭在我的脖子上,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你是最乖的孩子,如果你也像家明那样,那真是要了我们的命。 “听妈妈说,你也这么大了,跟谁玩一玩都没有关系,可不能出格啊。” 父亲走过来,大口吃面包,喝咖啡,又让保姆端上来煎蛋、火腿和水果,看看我:“早上起来也不运动运动。” 谁说他老了?他向来强壮过我。 “我们局今天下午对领事司有篮球赛,比赛之前我不能伤到。”我说。 我的父母亲对于家明的问题难免生气,不过,他们并没有太过介怀,他们有强硬的手段、旺盛的精力,自信能“妥善”地解决问题。我觉得,即使我与家明站在一边,也不可能对抗这两个人。 父亲说:“我今天去看你打篮球啊。” 我逆光看他,高大的他挡住阳光,看不清表情。 Chapter 5 热恋_2 2 程家阳 我周末见到菲,就觉得生活没有那么疲惫,仍然有足够的温暖得以延续。 我把吴嘉仪的签名给她,她很高兴,一直问我那个明星究竟长得怎么样。我说,一般,其实啊,没你漂亮。菲就更高兴了,将吴的签名小心地放在一本新买的《西方翻译简史》里,我说,你还真是用功啊,打算考研究生? “觉得有意思就翻翻看这本书,还没打算以后做什么呢。”她说,“我啊,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我很少安排两天以后的事情。” “为什么?”我说,“你不知道未雨绸缪吗?” “那样太累,再说,不下雨不就白操心了?” 我觉得她更多的时候像个倔强的小孩子,可有时候会说些能让人品味的大道理。 “说得也对啊。”我说,“那咱们先点菜,把肚子喂饱。” 我们吃了饭,西餐。时间很长,菜一道一道地上,有足够的工夫聊天。菲很喜欢听我讲当翻译时工作中的事情,我搜肠刮肚地想把故事说得精彩些,可是,我从小接触这个行业已经太久,产生审美疲劳,自己都不知道哪里十分有趣,后来只好岔开话题,问她暑假里带的那个大团在一路旅行的过程中有什么意外。 她想一想,忽然就笑了:“在桂林,我让一个大夫给抢白了。” 大夫总是喜欢抢白别人的。我想。 “怎么回事?” “我让他少废话,快给外宾看牙,结果他训斥我说,外交无小事,您这样还当导游呢?” 我也笑起来:“是很没面子啊。” “龋齿,牙神经,打钻,填充……这些词我都不会。当时还是晚上,脑袋里面都懵了。” “那也没什么,你这次查字典记住了,保证下次说得出来,不就行了。” “你呢?出过糗没有?” “从前翻不出来领导信口拈来的古诗也是常事,我也急得身上冒汗。后来熟练了,解释一下让老外明白了,也就过去了。还有,我对数字也不是很敏感,每次翻数字的时候都得动笔。” “除了这些,我不相信你什么都翻得出来。” “当然不能。”我理直气壮,“这也不是我的母语,我说汉语有时候还拌蒜呢。不过啊,翻译这种东西,要求从业者勤奋,还有态度认真,做一个小时的翻译,得至少准备两个小时,减少意外发生的可能性。” “我觉得身体素质也很重要。”菲说,“真挺费脑力和体力的。” 接着我说了一句很轻佻的话,我是喝了一点点红酒,可在她的面前,我的嘴总是有点失控:“我呢,体力还是很好的。” 然后我们去跳舞,找到一家很好的迪斯科,在那个著名的丹麦乐队的舞曲里,菲跳得疯狂而漂亮,她的黑头发跟着音乐甩动,我在一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凑上来之前,适时地将她扣在我的怀里。恰在此时音乐变了,有那么一会儿,很舒缓很柔软,在华丽而混乱的灯光中,菲一双迷蒙的猫眼让人销魂。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的鼻尖和微微翘起来的嘴唇轻轻摩擦,我们身体相贴。我的手,拿着冰凉啤酒的手,轻轻滑过她的脊背和胳膊,我享受她的气息和触感。欲望此时一触即发。 她伸手抱我的头,在我耳朵边说:“等我一下,我去洗手间。” 我说:“姐姐,我要跟你一起去。” 她笑起来,亲亲我的嘴巴:“乖。” 这个女孩啊。 我看着她穿过舞动的人群。音乐又强烈起来,我闭上眼睛,跟着摆动,此时此处,于我如田园牧歌。 有人拍拍我的肩,回头一看,是刘公子。我与他也不算有什么交情,只是我爸爸认识他爸爸,我跟他从小好像上过一个幼儿园而已。 我向他点点头,然后继续闭上眼睛跳舞。 他又拍拍我的肩。 这人这么不自觉?还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回头看他。乐声隆隆,他没有说话,指了指我,笑着摇摇头,意思是:程家阳,你也来这里玩? 又指指自己身边一个发育未全,妆却化得恐怖的女孩子,意思是:怎么一个人?没有带美眉? 我跟他摆摆手,喝了一口啤酒,去找菲。我的脑袋跟脚步一样轻飘飘的,真是愉快。 乔菲 我们离开迪斯科还不到十点,我们在那里待的时间不长,我们急于离开那里。 在酒店开了房间,在电梯上程家阳就抱住我,他喝得不多,可是热情而急躁,抱着我,那会儿都硬了起来。我很喜欢他,我想让他高兴。 我们推推搡搡地进了房间,他边吻我边脱我的裙子。我的太阳裙胸前系的带子是像鞋带的那一种,弄松了的领子,被他一点点地扒开,他沿着我的脖子吻下去,我的腿摩擦着他的腿。他停下来,用下巴碰一碰我胸前的乳贴:“这是什么?” “代替胸罩。”我说。 他点点头:“噢。”样子很可爱,然后用嘴巴把那两个小胶贴咬掉。他捧着我的胸,用力吸吮,我起先觉得有点痒,后来有点痛,我想起上一次尖锐的疼痛,身体就不那么自然了。 他上来继续吻我的嘴,舌头纠缠,我也一样地身体发热,一些关于疼痛的回忆模糊起来,我也非常想要他。 我帮家阳脱掉衣服,裸体的他虽然不胖却有结实的肌肉,他的身体非常漂亮,胯下的小弟弟生机勃勃地挺立。 他把我压在床上,我们身体的中心相互摩擦,却迟迟不融合。 他说:“我会小心。”然后缓慢地推入。 可是他刚刚进去一点,我就疼极了。我的汗流出来,他按住身体,不再前行,可是即使是这样,我好像也被他触及了内脏,我转了一下身体,他手握着自己的*,撤出了我的身体。 他把我搂过去,替我擦擦汗。 我说:“对不起。” 他摇摇头,看着我,眼里,脸上,身体上还有手中都是燃烧的欲望。 毫无经验的我凭着感觉为他*,我只是想要他高兴。 他自己也在做一下深入的律动,越来越快,越来越深,他喊了一声“菲”,把自己抽离的一刹那喷射出*的液体,喷在我赤裸的身上。 然后他向我的方向倒下来,压在我身上,我们中间是他的液体。 他看着我:“你真好。”我笑一笑。当然我的欲望也没有得到纾解,但让他做得尽兴,我乐意。 他伸手抚摸我贴在额前的头发,一绺一绺的,他看着我,有宠腻的眼神。程家明绝对是个温柔的人,因而他很性感。 他亲我,我说:“我得去洗个澡。” 他随我起来,我推倒他:“鸳鸯浴的,不要。” 我洗干净身体和头发,穿上我的裙子。 程家阳看着我。 “我得回学校。” 他一下子就站起来了:“你不高兴了?”他不是今天下午跟我说教的学长了,他像是害怕自己做错事的小孩子。 “你胡说什么?”我亲亲他的嘴,“晚上12点关大门。我必须得回去。”我再亲亲他,呵呵。 “我送你。”他伸手就拿来裤子。 我按住他的手,又指指他的小弟弟:“不用了,你不累吗?我叫出租车回去。” “不行。”他穿裤子。 我只好说:“我不想被别人看到。” 我回到学校的时候,时间刚刚好。可是寝室里人却不全,不知那些丫头疯去了哪里。法国人说:每个人都在找他的猫。我刷牙洗脸,闻一闻自己的手,好像还有程家阳的气味。 我想要他,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不能以正常的方式*的问题在哪里。 Chapter 5 热恋_3 3 程家阳 我看见菲离开,心情寥落。 我也想不到为什么会这样,我不愿意她疼痛,不能莽撞地进入,虽然最后我高潮得淋漓尽致,但我也并不是很喜欢她为我*,这是一个人纯粹感官上的快乐,从本质上说是孤独的。 我最害怕孤独。 我没有让她高潮,她自己离开,乘出租车,甚至没有用我送,理由是,不愿意让别人看见。 接下来,我有好几天的时间没有给她打电话。一方面是由于工作的缘故,我眼下有大量的笔译要做,有关于政府在非洲援建机场的大量文件需要准备;另一方面,我不得不承认,她的话,她说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还是轻微地伤到了我的自尊心,这是一种态度,她并不愿意承认存在于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当然她也没有给我打电话。 周末我下了班,约了旭东喝酒,他带来吴嘉仪,女人穿了一件玫瑰色的小纱裙,露出雪白的脖子和膀子,没有化太浓的妆,这样看,比上次漂亮些。 吴嘉仪的无名指上戴着一颗很大的钻石,亮闪闪的,她跟我寒暄,聊天,有时自己看看那枚戒指,然后亲吻旭东。我们坐在吧台旁边聊天,她不断调整坐姿——女演员的习惯,总要以最无懈可击的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 旭东很享受,眼神如影随形。 我就觉得自己有点无聊了,他的这个样子,不如今天不来见我了。 吴嘉仪去洗手间的时候,我对旭东说:“你也太不地道了,怎么跟我喝酒还把女朋友带来了?多别扭啊?” 他嘻嘻笑:“吃醋了?” 我想飞脚踹他。 “别生气,别生气。”旭东说,看着我,“有事跟我说吧?” “没事。” “都说你最近挺反常的。”旭东说,“刘公子说看着你了,在那蹦迪,特陶醉,话也不愿意说,他说离远看见有个姑娘在你旁边,后来那位不见了。” 这个圈子里没有秘密。 我喝了一口威士忌。 “谈恋爱了?”旭东说。 “嗨,”我终于说,“这不是问题。” “哟,”旭东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这么说是真的了?”他很高兴,“什么时候带出来,让哥哥瞧瞧。” 我说什么? 我说,其实你认识,就是大学门口那个跟你竖中指的姑娘?我说,你说巧不巧,她就是你找去陪我春风一度的处女? 人在这个时候遇到麻烦,很有倾诉的欲望。可这些我当然不能说,因而也没法向旭东解释清我此时的具体情形,只是转弯抹角地说,不是十分和谐。 “进不去?”旭东向来单刀直入。 “嗯。” “不是第一次吧。” “不是。第一次挺好。后来就不行了。她疼得要命,出一身汗,根本不行。而且……”我说。 “什么?” 酒吧的另一侧出现小小的骚动,原来吴嘉仪被娱乐记者发现,此刻被围上接受短小采访。问的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八卦问题。 “嘉仪,自己出来玩吗?” “对啊,”吴说,“刚刚结束新片的宣传,忙里偷闲,出来放松一下。” “嘉仪,听说你在跟大公司的小开谈恋爱啊,是不是这样。” “没有啊,”女人撒谎,眼都不眨,“我年纪还小,只想专心于工作。” 我看看旭东,他看看我,平时自视甚高的我们此刻都是被各自的女人否定存在的男人。 “嘉仪,你手上的戒指好漂亮啊。” “谢谢啊。一位好朋友送的。”声音柔软,一句一嗔。 我说:“好朋友?” 旭东喝了一口酒,很平常的一张脸:“安全感喽,女人不见兔子不撒鹰。呵呵。你不用笑我,你的问题恐怕也是这样。” 旭东跟吴嘉仪一前一后离开酒吧,我开着车在马路上转悠了很久。 星期一,法国大学校长联合会代表团来访,国务委员接见,我当翻译。之后又有法方与教育部的会谈,商定扩大双方在教育、科研领域的合作。 会谈结束,第二天,我又陪同法国代表团来到北大和外院,与学者和大学生见面。 在外院的见面会之前,代表团在会堂的偏厅会见校长并稍作休息。调来服务的是法语系的学生,我看见菲,穿着一套蓝色的西服裙笑容可掬地为外宾引座。 我走过去:“我渴了。” 她看看我:“座上给您准备了饮料。” “我不想喝纯净水,我想喝可乐。” “那我去给您找。”她说着就出了会客厅。 我脑袋里有个挺疯狂的想法,我想让她紧张。我跟着她出来。 去服务台要路过卫生间,我趁她不注意,就把她拽了进去。我们靠在门上,我把她抱起来:“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她推我的肩膀:“我不是怕你工作忙吗?” “想你了。” “我也是。” “亲一个。” “讨厌。” 我亲她嘴的时候,手抱着她的腰,她咯咯地笑起来,搂我的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这样还当翻译呢?快回去吧。” “还有教育部的翻译在那呢。”我说,“下星期‘十一’了,你怎么过?” “还有旅行团呢。吴小超昨天给我打的电话。” “什么?” “我要带一个法国旅行团去大连两三天吧。”她推我,“行了,你胆子也太大了。咱俩还都有活儿得干呢。” 她要推门出去的时候,我又从背后把她抱住了:“我一看着你,就不是我自己了。” 她回头吻我。 在与学生的见面会上,先是法方学者发表演说,接着是台上台下互动,学生提问,学者作答,气氛热烈,内容丰富。我也不含糊,翻译得滴水不漏。 Chapter 6 大连之行_1 1 乔菲 “十一”学校放十天的假。我带团去大连,跟程家阳说好,一回来就找他。上了飞机,安顿好老外,放好行李,坐下来找水喝。飞机尚未起飞,我的电话响了,接起来,是吴小超:“还没走呢?” “没起飞呢。”我继续在自己的背包里找矿泉水,“您有什么事?” “你们团新加上一个人。你知道吧?” 此时邻座的人给我拿来一瓶水:“是要这个不?” 程家阳。 “我现在知道了。”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没有被吓到吧。” “太好了。”我说,“水族馆里的东西,我一个都叫不出来。全拜托你了。” 乔菲 航班飞往大连大约有一个小时的行程。 上午,飞机里有柔软的日光和轻微的民族音乐,程家阳握着我的手。 我们起先话说得不多,他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份杂志,我有时看看他的侧脸,他漆黑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和薄薄的嘴唇。他攥起我的手放在嘴边咬了一下:“你偷看什么啊?” 我说:“有人跟你说过你长得好看没?” “别提了,”他说,“我小时候,在幼儿园,因为他们把我当女孩,没少打架。” “真的?” “我把眉毛和睫毛全用我哥的打火机烧掉了。” “那岂不是变成E.T.了?” “拿出去也照样是帅哥。” 我笑起来:“你有亲哥哥?” “我有个哥哥。”程家阳说,“我没有跟你说过吧。我爸爸妈妈有两个儿子。你猜谁是比较得宠的一个?” “你。” “对。” “你猜谁过得比较开心?” “……” “是他。”家阳说,“这中间有因果关系。” 我似乎有点明白。 “我哥他很小就不用我爸妈管了。自己念书,考学,生活。” “你这么大人了,用得着你爸妈管吗?” 他看看我:“有时候,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不想向我吐苦水,就问我:“你呢?你没有兄弟姐妹吧,我记得上次你说过。” 我想跟他说点有意思的事。 “我是独生女。你上次不是看见了?我小时候,又丑又多病。我妈三天两头就得带我去医院。后来,她想了个辙—— “快说。” “她托我舅在农村给我找了一个半仙算命。你猜其实我是什么转世?” “善财童子?” 我摇头。 “火云洞主红孩儿?” “你咋那么俗呢。” “快说。” “我是一条,”我定定看着他,“真虫。” 程家阳正喝水,一口呛在喉中:“您别逗我了,我就知道有真人,太乙真人。” “怎么这么没文化呢,真人,是成了仙的人;真虫,就是得了道的虫。” 程家阳就要笑得背过气去了:“快说,后来呢?” “半仙说,我之所以总生病,就是因为我的特殊身份,如来要把我收回去。我妈急坏了,求他救我。” “他给你烧个符,你把纸灰喝了,是不?” “你怎么知道?” “电视上都这么演啊。然后呢?然后你就再也不生病了?” “我当天晚上就拉肚子,脱水,住院了。” 他把下巴垫在我的肩膀上笑得都没声了,热气呼得我耳朵痒痒的。 “我就这样,生病,然后你知道的,我爸爸妈妈都不会说话,他们很着急,又求人教我说话,又求人给我看病。他们用全部积蓄给我买了一台电视,让我天天看。” 他渐渐止住笑:“后来呢?” “我上了小学,身体也不很好,不过因为腿长,进了田径队,跑一跑步,身体就好起来了,后来越来越壮。你看过我跑步没有?我告诉你,我真有点天赋的,我跑步的时候,腿可以抻平,而且脚是直的,我告诉你,一般人都不行,你跑步肯定是八字脚。你别不信,真的,一般人都是八字脚。 “我的性格也变了,特别能说话。下课也说,上课也说,老师经常罚我站。学习成绩,一般吧,不是最好的,不过,我上重点初中,上重点高中,一路都靠体育加分。而且,我来这里念大学,也是因为是市级体育健将在高考的时候加分上来的。 “你别告诉别人啊。” 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我觉得,你过得很愉快。” 我很严肃地点头:“没错,我一直觉得自己运气很好。” “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你不高兴。” “有时候,也不高兴。那我就站在镜子前面,对自己说‘笑’‘笑’,一直说到真笑出来为止。” 程家阳看着我,我觉得他真温柔,眼光像要溢出水来。 我说:“笑。” 他看我。 “笑。笑,程家阳,我命令你笑。” 他终于笑出来,轻声对我说:“我想亲你。就现在。” “你怎么这么不正经啊,注意影响啊。”我推开他,“我得睡一会儿,等会儿到了地方还得工作呢。” 他给我盖上一个小毯子,真是温暖舒服。 程家阳 在从小小的窗口倾*来的日光下,菲的面颊红润,睡容安静。我想知道是怎样的坚强和对命运的宽容,能让她这样轻松愉快地说起自己坎坷的生活? 她的头歪了歪,我以为她会靠在我的肩上,她向后仰,头贴在椅背上,终于找到一个好姿势,睡得更香。 我想起自己从前的旅行。 少年时,我跟随父母,坐在豪华的头等舱里,飞越海洋、陆地,去陌生或熟悉的地方,北美、欧洲、非洲,有时一路黑夜,有时一路白昼;长大之后,我为了自己的事业和学业,仍然不断地旅行,迎来送往,行色匆匆。 而现在,我的身边有菲,因而不再孤单,她是走到我的灵魂中来的旅伴。 我们抵达了大连。 中午,阳光明媚,海风潮湿,城市里是干净整洁的小街和欧式的小楼,还有茁壮的梧桐,树叶此时已长到手掌般大小,扑扑簌簌地挂在枝头。 菲带着外宾和我吃海鲜水饺,逛星海广场,参观贝壳博物馆,她精力旺盛,态度热情,工作得非常出色。法国人非常喜欢她,初见面,就有老夫人叫她“小白菜”。 我想,虽然她的词汇还有限,因为没有在海外生活过,有的表达方式可能还不是那么地道,可是,若是得到更多的锻炼,再假以时日,菲也许会成为一个最出色的翻译。 在她讲解的时候,我用手机给她照了很多照片,她起先向我瞪瞪眼睛,后来知道拿我没有办法,干脆故意摆了美美的姿势给我拍。 我们住的酒店面向大海。 菲跟一个老婆婆住一个标准间,吴小超的旅行社帮我订了一个单间,我们露台相通。 我洗过了澡,躺在床上看电视,不断地换台,心不在焉。我跟菲说好,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决不轻举妄动,可是想想她总是可以的吧。 然后有人敲我阳台的门。 不会吧,真的有飞来艳福。菲站在外面,笑着看我,被海风吹起头发,眯着眼,像一只大猫。 程家阳,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我对自己说。 我给她开门。 “你干什么光看着不给我开门?”她说着整理一下自己的头发。 “我还以为我在做春梦。” “走,走,”她看上去意兴盎然,“我们去海边散散步。” 原来如此。 我脱下浴衣,要换衣服跟她出去。 她居然转过身去。 酒店的篝火晚会已经结束,此时夜深人静,夜潮初起,一浪高过一浪。我搂着菲沿着海滩慢行,听黑暗里海鸟唱歌飞过。 “程家阳。” 她连名带姓地喊我。 “嗯?” “我现在想起点儿事。” “说。” “你记不记得,有一天自己喝醉了,把我从‘倾城’里面带出来。” “嗯。” 那一天,是因为明芳。我见到她的未婚夫,很受打击,去夜总会消遣。 “记得很清楚吗?” “还行。” 我当时喝醉了,不可能认出菲来的,只记得那个美少女的销魂香舌。 “我们接吻了,你记得吗?” 后来,我们第一次*,我记得她的嘴唇和她的舌头,就认出她来。 “噢。记得。”我搂紧她,想,菲可真是浪漫,一点点通过回忆制造意境。 “后来呢?” “后来就没印象了,我好像睡着了,醒过来跟我哥哥在家。” “我告诉你后来怎么了。”她的双手过来搂我的脖子,然后突然变了脸,“你说跟我香香嘴巴,然后你吐了。你吐海滩上了!” 她现在作势要掐死我。 我们在海滩上追逐起来,我这个时候终于发现,菲她绝对是一个运动健将。跑了不知多远,我被她扑倒在海滩上。 她捏我的脸,面孔在我眼前放成最大号:“我跟自己说,不能饶了你。”她手脚并用地呵我的痒。 我告饶,她不停。 我终于喘息着握住她的手:“菲,你饶了我吧。” 她好像也是累了,就趴在我的身上,黑夜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那天,你非常不高兴。” 我慢慢坐起来,把她搂在怀里。我把她头发上的沙子拂掉:“你有没有被谁伤过心?” 她很安静。 “我并不想说这件事情。”我说,“因为我已经忘了。我吐过之后,就忘了。” “你吐过的地方,后来爬上来许多小螃蟹。”她说,“它们清理得很干净。” 我们又都笑起来。我们此时发现已经离开酒店很远了。 Chapter 6 大连之行_2 2 程家阳 突然开始下雨。 雨说下就下得很大,我们是跑不回去了。旁边有个供行人休息的小凉亭,我们只得进去避雨。 菲说:“得等到什么时候呢?”她的手扶着栏杆,身子向外探,“我都困了。” 她的棉布小裙子被雨点打湿了,贴在身上,肩带滑下来,我走过去,伸手帮她把肩带扶正,然后手仍然留在上面。 我现在脑袋里面发热。 我从后面抱住她。 “我想要你。”我说,她的皮肤非常好,又细又滑,我亲吻她的肩膀,“菲,给我,好不好?” “现在?你不怕有人过来啊?”她转过来说,我们抱得很紧,她擦过我的身体。她看着我,我们额头相贴,我最爱她的眼睛,此刻雾气氤氲。我伸舌头舔她的嘴唇:“现在。” 她没有拒绝我,慢慢地将手环上我的脖子,回应我的亲吻。我将她裙子后面的拉链打开,手绕到前面,抚摸她的*,那里冰凉而潮湿。 “你冷吗?”我问。 她摇摇头,不确定的眼神。 我的手沿着她的腰肢向下,滑进她的内裤,我想要抚摸她,让她有足够的准备。她放在我肩上的胳膊此时有些僵硬。 “你怕吗?” “不。” 我的手指伸进她的身体,抚摸、揉弄她身体隐秘的中心,那里渐渐发热、湿润,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此时全身的重量在我的身上,我将食指探入、抽出,用整个手掌呵护她的花心,保存那里的温暖。 她趴在我身上,手抓紧我的胳膊,腿渐渐张开,有时亲吻我的唇,有时看看放在她下体的我的手。 “家阳。” “什么?”我舔舔她的耳朵。 “家阳。” 我已经硬得不像话了,而菲此时被我弄得意识涣散,我自己掏出*。 她的手覆上来,抚摸我。 我将她的手抓回来,放在我的肩上。 “听我说,”我扶正她的小脸,对上她的眼睛,“我想要我们两个都快乐。” 然后我慢慢地送入自己。 她非常紧,我几乎顶不进去。 我知道她的疼痛,她想站起来,我扶正她的腰,吻掉她的汗水,在她耳边说:“没有关系,菲,我们慢慢来。” 菲忽然抬起身体,贴在我的胸前,她想喊些什么,可是张着嘴巴,看着我,皱着一双眉头。 “我是谁?”我喘息着问她。 “家阳。” “叫出来,叫,叫我的名字,菲。” “家阳。家阳。” 高潮让她的身体战栗,我被她突然绞紧,也在一瞬间迸发。我们抱在一起,*横流。 野外*的压力让这次*更像是一次探险,我们是打成平手的两个冒险家,喘息着休息,相互致敬。 “疼不疼?”我继续抚摸她的花心。 “刚开始很疼。后来……” “后来什么感觉?”我还真有点好奇。 “我也说不清楚。你进去了,我就疼,你出来了,我就冷,血液好像只往这一个地方流,然后我一片空白。火光四射。” “我不想让你疼。可疼痛会有补偿。” 她笑起来,亲我的嘴和额头,捧着我的脸:“你说得好听。你就只有快活,你不会疼。” “我也疼的。”我说,“我有时候疼得厉害。” “哦?”她看看我。 我把她的手放在我的小弟弟上:“有时候,我想起你,这里就疼。” “流氓。”她摸得我又硬了。 “姐姐,还是叫我小狗吧。” 我都忘了我们怎么回酒店的了,那场雨一直没有停。 第二天,带团去极地动物馆和森林动物园。外宾们忽然发现原来我这个神秘的同行者其实是换班的导游,菲于是得以休息,她给我水的时候说:“不错啊,你不累啊。” “不要忽略一个翻译官的体力。”我说。 我们经过海底隧道的时候,蛙人在喂鲨鱼,大家看得很高兴,谁知此人也是个登徒子,将海葵花摘下来向菲摇一摇,又用双手比画成心形,菲很高兴,用手势说“谢谢”。我当时不动声色,待他们出了这节隧道,我走回去,向蛙人招手,他游过来,我竖起中指,用手势说“你丫”。 “你怎么四处留情啊?”我在回来的飞机上问她。 “说谁呢?”她瞪着我。 “你今天跟大堂经理唠那么长时间。” “我不是在那等行李车吗?” “从我们进来他就一直看你。还有那天那蛙人,他怎么不撩别人就撩你啊?还比画手势,我揍他个丫挺的。”我说。 “哎呀,程家阳。你还说脏话。”菲合上手里的杂志,“我不说你的不是,你还说我。你知道你一双桃花眼,走到哪儿都四处放电不?有几个法国小姑娘都被你电得不行了。” “我哪有?” “你看,你都不知道。你都成习惯了,你都习惯成自然了。” 我一口咬住她指着我的食指。 菲吃痛:“哎呀,松口,旺财。”她笑着滚到我的怀里。 我搂着她,轻轻地说:“回去之后,跟我一起住吧。” 她的手肘压在我的*上,我一疼,放开她。 菲咬牙切齿地说:“你臭美。” 结束这次大连之行,我跟菲都还有七天的假期,我们住在我在中旅大厦附近的房子里。 这是一个急着用钱的朋友卖给我的,我一直没有住过。 两室一厅的单元房,装修得很舒适。 我们没日没夜地*。 Chapter 6 大连之行_3 3 程家阳 我们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 从床上滚到地上,爬到桌上,又掉到地上,我再把她捞回床上。在卧室,在客厅,在厨房,在浴室,我贪恋她年轻皎洁的身体,*于我,不仅是生理上无上的快感,更是心灵的慰藉,我觉得自己像独自航行太久的行者,赫然发现富饶的岛屿,竟是史前天堂。 夏娃最拿手的是拔丝苹果,甜美无比。 我们中间出去几次,买水、买食物,我回来翻翻塑料口袋,居然还有“红牛”。 “这是给我买的?”我问夏娃。 “啊,我怕你腰肌劳损。” 我斜眼看着她:“别招我啊。” 她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今天做点什么吃?” “一个青菜,一条鱼,好不好?我炒青菜,你做鱼。” “那我的责任不是很大?做不好怎么办?” “反正我都能吃了。我饿得要命。”我说。 菲在厨房里忙碌的时候,我把饭厅布置了一下。格子桌布,黄色蜡烛,长城干红。她做饭的时候,唱《又见炊烟》,汁调好了,就向我喊道:“家阳,你快过来尝一下。” 我告诉自己记住这一刻,因为我很幸福。 晚上,我们边吃冰淇淋边看电视。电视上演的是长了头发的葛优周旋于一众美女之间的影片,泄露机密的罪魁祸首是手机。我忽然想起来,手机里存着菲给我发的四个老鼠的笑话,那个笑话我很喜欢,一直没有舍得删除,又打开来看看。 9月2日,星期六,20点12分。 四个老鼠比谁胆子大…… “你看什么呢?”菲问我。 “你那次发给我的笑话——就是我去参加首映式,给你要明星签名的那天,逗死我了。” “毛毛雨了。我最会讲笑话。”她看着我,“尤其是荤段子。” “哦?” “我就喜欢这个。我最喜欢的书就是笑话新编。” “那我比你强点,我爱看《故事会》,边吃花生米边看。”我说。 “我就爱看葛优。” “我就喜欢赵本山。” “现在大家都看黄渤。” “那还是我徒弟呢。”我一句接一句地跟她抬杠。 她上来又要掐我脖子了:“我让你再跟我犟嘴。” 我一把抱住她:“你别走了,以后跟我住这吧。” “你要金屋藏娇啊?”她在我怀里,看着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又咯咯地笑了,坐起来,拍打我的肩膀:“讨厌,我还看电视呢。呵呵,你看他,被发现了。” 电视里葛优在厕所里打电话,被他老婆发现了,站起来,手机掉在地上。 菲回学校那天,我们做得很激烈。她没有让我送她,我没有勉强。 她走之后,我吸了几支烟,普通的那种。我确实有点累,也有点迷糊,可心里是愉快的。我光着身子在房间里行走、喝水、吸烟,在镜子里看自己的裸体,我想起大连那个身材不错的蛙人,我对着镜子比画说:“我揍死小丫的。” 然后我笑起来,吸一口烟。我觉得很自我,很快活。 然后我想起我说请菲留下时,她对我说的话,她说“金屋藏娇”。 金屋藏娇,金屋藏娇。 我仔细玩味这四个字,暧昧的、放纵的、*的、苟且的、自私的、无望的。 我想要得到她,而我可以付出些什么? 不久,我得到了更大的警告。 我回到家中——我是说,放着我的全部衣物、住着我的父母的那栋房子。 我的哥哥程家明居然也回到家中,住在了我的楼上。 吃早饭的时候,我看见他坐在我母亲身边看报纸,神色悠闲。他看见了我,说:“嗨,我还以为你失踪了。” “跟朋友出去旅游。”我坐下来。我母亲给我倒了我喜欢的奶茶。 “也不告诉家里一声。”她嗔怪,可眼里含笑地看着我,“没累坏吧?” 我直觉她话里有话,我没有接茬,问家明:“你搬回来了?” “对啊,”他收了报纸,“自己住也腻味了,回家住两天。我上班了,先走了。” 我不得要领,这还是前些日子跟父母对抗、要打独立战争的程家明吗? 我看看母亲,她一下笑了,很有成就感的样子:“有什么看的?人长大了,总会懂事的,你哥他想明白了呗。” “那个女人。你上次说的,怀孕的那个女人……” “你别乱说话,小心你爸爸。”母亲用一片面包堵我的嘴,我越来越讨厌她这个样子,把我当作小孩子。我把面包拿下来。 “家阳,”她习惯用“语重心长”的语气,“你记住,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也没有掩藏得住的秘密。” 我冷笑了一下。 “你哥哥道行够高吧,怎么样,不还是乖乖回来了。” 我看见家明开着他的白色吉普离开,我在想,我父母亲终究用了手段逼得他就范,而他却丝毫没有不甘心的样子。 我上了班,发现处里有新的变化,负责新翻译培训的老李没来。此人从不误工的,却一上午都没出现。吃中午饭的时候,我问马大姐:“大姐,怎么今天一上午都没见着老李啊?” “约满了,跳槽了。在这累得要命,挣得也不算多,人家去上海打工,不多久就能挣一套房子钱。当然了,你大少爷对这事没概念吧。” “瞧您说的。” 我们这儿都是资深的翻译,精选出来的,凤毛麟角。突然少了一个人,而且又是新人培训这个要害部门的负责人,主任感到很棘手,又赶上一个重要的国际会议召开,处里的人连新手都被派出去了。 下午我拿着文件去找主任签字,看见他正犯愁。他看见我进来,对我说:“不然这样吧,家阳。高翻室不能没人啊,你去外院借几个实习生来。” 我下午专门回到了学校法语系,见到系主任王教授,说明来意,使用小小手段,为菲争取到这个不错的机会。 实习生刚来,主任就对他们进行了测试,菲的笔试成绩居然好于口语,总成绩中上水平,被指派跟随我的一个师姐去沈阳处理该市与法国里尔城市共同体,建立友好城市的合作文案。 回来之后,我问起那位师姐菲工作得怎么样。 她说:“那个女孩啊,还真不错。基本功很扎实,做事情认真,有时翻译材料到深夜,劲头上来像个男孩子。” 我心里挺高兴,我觉得听别人夸奖菲,比我自己得到表扬还高兴。 那个周末,我们在一起。我问她觉得最近做翻译怎么样,她那时背对着我在看书、背单词,听到我这样问,想了想,说了一句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明天峰会,我做同声传译,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能吗?”她很高兴。 “那有什么,我给你弄个工作人员的牌,你戴着,谁让你干什么你都不用搭理,看着我就行。” “哎呀,太好了。来,亲一个。” 让她高兴的事,我就愿意做。 Chapter 7 初遇小华_1 1 乔菲 亚欧峰会,领导人台上就座,三千人的会场坐满各国政经要员、蓝血精英,西装革履,每人座席上有小小的黑色耳机,接通的是位于会场后方的同声传译工作间。 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日语、俄语、阿拉伯语……各语种的最高级别翻译、业内泰斗在各自的工作间内就坐,两人一组,从容而有序地交替工作。 热忱,诡计,合作,绥靖,扬扬自得,勾心斗角,纵横捭阖,世界变幻。 无非是,翻译官的口中风云。 我趁一个代表出去上洗手间的时候,偷偷使用他的耳机,拨到法语翻译频道,听见程家阳冷静流利、水一样的声音:“我们将致力于推动亚欧经贸领域内的合作向更深的层次、更广的领域发展……” 乔菲 会议休息的时候,我看见程家阳从工作间里走出来,跟同行说话,朝我的方向看一看。我向他竖起大拇指,他很高兴。 我听见身后有人说:“你看见了,那个人就是程家阳。” 我回过头,是两个胸前带着记者证的女人,说话的很是年轻漂亮,身上披着瀑布样的黑色长发,向程家阳的方向微微笑,笑得志得意满,胜券在握,看见我看她了,眼光对上我。我说嗨,她并不回答。 我转过来,心里想,哼,还真是够骄傲呢。 会议结束,那个女人跟她的同事去找程家阳。他的身影,挺拔修长,说话的时候,为了迁就女人的高度,微微含胸。 他这样的人啊,让谁能抗拒得了呢? 我自己溜溜达达地离开那里,心上眼里都是他的样子。 Chapter 7 初遇小华_2 2 程家阳 会议结束,我准备离开的时候,被人叫住。 是两个电视台的记者,其中一个说是认识我,递上名片,文小华。我没有印象。仔细看看这位年轻女士的美丽脸孔,却觉得真是似曾相识。 她笑了。笑容凝在唇角,隐约是另一个人的样子。 “真的不记得了,翻译官?今年六月,傅明芳的婚礼,我们在一张桌上。” 啊,对了。坐在我一侧的姑娘,当时穿着白纱的裙子,餐巾放在膝上,掉下几回,我帮她拾起。 “是啊,我记得您。”我说,向她点点头。 “明芳是我表姐。”女郎的一句话终于揭开谜底,难怪我一直觉得她身上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天你酒喝了不少。” “是吗?” 当然是这样。明芳的婚礼上,我几乎是失态的。女郎的眼光很是锐利,但愿不要让她看出破绽。 “我找你有事。” “请讲。” “我跟同事想做一个关于翻译官的工作生活方面的专题节目,需要些资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忙。” “只要不涉及国家机密,当然没问题。”我说。 “国家机密?怎么会?我们也是公务员啊。” “那我在所不辞。” 突然发现我一直没看见菲。 “行,那你随时找我吧。”我拿了公文包要走。 文小华急急地追在我后面:“哎,程家阳,你总有个名片吧。” “哦。”我说,“我告诉您我的电话。我没有名片。” “那你请说。我记下来。”她拿出手机。 我告诉她电话号码,女郎一个一个地把数字按下来,又按了几个键,将手机给我:“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你自己输入好不好?” 我只好将名字打在她的手机上。 离开会展中心,我也没有看见菲。 晚上打电话给她,我说:“你怎么不等我就走了。” “我看你忙着。” “别提了,记者还要采访我,还要做专题片。” “那你以后还不成明星了?” “切,那还得我想才行。” 我跟她用座机通话的时候,手里摆弄手机,上面有给她在大连拍的照片。 “哎,”菲说,“我觉得你挺棒的。” “你说什么时候?” “今天峰会的时候啊。我弄了个耳麦,听你翻译了。真挺棒的。” “我就做翻译的时候棒啊?” 菲在电话的另一端吃吃地笑起来:“不正经。”又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还有作业没做呢。” “那好吧。再见。” 我挂上电话,仔细看她的照片,她可真漂亮。 我哥哥程家明敲门进来,对我说:“跟你借本书。” “我帮你找。”我把手机放在床上,走到书橱边,“要哪一本?” 他却拿起我没有关上的手机,翻一翻,看见菲的照片:“够漂亮的。” 这人什么都不错,就是太不拘小节了。 不过我也不生气,我并不介意他看见菲的照片。 我呵呵笑笑。 “很久没看见你心情好了。” “有吗?” “我要,”他指了指书橱,“季羡林的那本,介绍吐火罗文的。” “不好找。我买了也一直没看。”这是本束之高阁的旧书,放在书橱的最里面,我伸手去摸,摸到另一个东西。 放到小小纸包里的特制香烟。曾有一度,我赖以为生,不知什么时候戒掉了。 “找到没有?” “嗯,好了。”我把书拿出来,交给他,把我自己的手机拿回来。 家明放在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边接听电话边往外走,我听见他说:“茱莉?啊,是克莱尔。你从加拿大回来了?啊,对不起,是日本啊,我弄错了。”这是第几个女朋友? 有人也在进行着相似的游戏。 我们打篮球的时候,有陌生的姑娘在场边等旭东,那姑娘年纪很轻,穿着牛仔服,好像也是个大学生。我想起前一段爱得万般投入的小明星吴嘉仪,旭东的口味变得还真是快。 不过此君也有心事。篮球打得不够尽兴,接着我们去喝茶,他对女孩要么亲昵,好像做给旁人来看,要么就看也不看。在送走那个姑娘之后,我问他女孩叫什么名字,他想了很久,一拍额头:“老了老了,我忘了她叫什么了。” 晚上喝酒的时候,他也不太高兴。旭东的这个样子,还真是少见。 他终于接到一个电话,居然背着我去接。再回来,面孔上阴晴不定,不过开始跟我讲笑话。白兰地一杯接着一杯。 我们坐在吧台边,透过对面的落地窗能看见街景。我看见有一辆小跑车急刹车停在外边,车上下来吴嘉仪。 好像电视剧,越来越有趣。 旭东看见她,站起来,拿了衣服,拍我的肩:“家阳再见。”要付账,我推他走了。 旭东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面,就倚在了吴嘉仪的身上。他们离开的背影,像公园里遛早的老爷爷靠着老太太。 男人有时是最软弱的动物。 不是节日,不是周末,没有什么要庆祝,也没有什么要说。只是我现在想见到乔菲。心里有炽热的渴望,像火,烧得人心头干渴。我开车到她宿舍的外面,已经熄灯,一墙之隔,校园里万籁俱寂。我燃了一支烟,想到自己不得不面对一个既成的事实。 我爱着她。 我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接到文小华的电话。 她说是文小华,我对她的样子印象模糊,只觉得笑容很像明芳。在咖啡厅里聊天的时候,也从明芳开始。 “你跟我表姐很熟?” 若是在几个月前,这恐怕还是让我悚然心惊的话题,现在说起,心里是淡淡的情绪。 “很熟。我们从小几乎一起长大。不过也有一段时间不联系了,她婚后怎么样?” “很好啊,蜜月旅行,然后回来。姐夫工作忙,姐姐清闲一些,上完了课,就留在家里。” 我点点头。这是典型的家庭生活,平淡,幸福。 “我们说说我的节目?” “好。你说,我听。” 文小华想做的是一档介绍高级翻译官的谈话节目,关于我们的成长、成功、生活和家庭。面对观众,回答一些问题,介绍一些情况,我电视看得不多,对她的节目形式没有太多的概念,于是问:“是不是像《实话实说》的那一种?” “对。基本形式相似。不过我们更侧重于对这个职业的探究。” “哦。” “不过,我说了,我们这个节目之所以收视率一直都非常高,就是因为,我们不是录播的,我们是现场直播。而且,司仪提出的问题在节目之前也不会透露给嘉宾,所以,嘉宾的回答、反应都是即时的。” “就是说,嘉宾根本没有准备?”我问。 “可以这么说。” “要是问题过于刁钻怎么办?我不是要被你们难为住。” “你放心,不会太离谱。” 我想一想:“我给上级打一个报告。” “你自己同意了?” “嗯。” 文小华笑了,我原来觉得她笑起来很像明芳,此时觉得大大不同。这个女人,不像明芳那般温柔、淡雅,她很是精明、锐利,锋芒藏也藏不住。我于是顺理成章地将之理解为记者的职业作风,后来知道,这是我的错误。 Chapter 7 初遇小华_3 3 程家阳 正在办公室翻译材料的时候,我接到吴小超的电话。自从乔菲在他那里打工之后,我介绍了不少关系给他,他最近欧洲方面的旅游生意好极了,打电话说要请我吃饭道谢,我猜他一定有别的事情求我,就请他直说。 原来他旅行团里的外国游客在国内非法收购文物,被公安逮到了,调查之后发现,居然是该国退休的国家公务员,级别还不低,应该享受外交豁免权,不过若是享受豁免权,就必须走法定程序,进行外交申报。老头儿不愿意丢面子,更不愿意蹲班房,这棘手的事情落在旅行社的老板吴小超身上,然后求到了我。 我小时候看过一个动画片,讲的是八国联军侵华,打开国门之后,秃顶的老传教士骗中国人,倒卖文物宝贝,最后被画在鱼盆里的小神仙教训的事情。我恨不得亲手教训这种老外。 “您请行行好,他不是被逮着了吗?也没成犯罪事实啊,您把他带出来,我好好谢谢哥们儿。” 吴小超这人油腔滑调的,可是,碍于老交情,而且他一直以来对菲也算关照,我只得想了一些办法,托了人帮他解决了这个问题。 请我吃海鲜的时候,吴小超非要让我带上乔菲。我不愿意让她卷到这档子事情里来,没有叫她。 我们聊的多是小时候那点事,他这人说话虽然粗,不过还真挺有趣,酒过三巡,我们说起乔菲。 “那丫头不错啊,你挺有眼光的。” “说什么呢?” “我说错了吗?不相干的人,你能那么用心?你也不用瞒我,帮我办这事,十有八九也是看了乔菲的面子。” 我没否认。 吴小超跟猜中了脑筋急转弯一样,嘀嘀咕咕地笑了,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过啊,这事其实还真跟她有点关系。” 我看他。 “别紧张啊。就是啊,这老外上次来中国的时候参加的团也是乔小姐带的队。” 我当什么事呢。轻轻笑了笑,自己倒上一杯酒。 “九月中旬的时候。”吴说。 “不可能。”我说,“‘十一’之前,她就是九月初带了一个团。” “我是她老板你还跟我犟。” “之前没有?九月初的时候?” “没有。我那个时候没团,印象很深,暑假之后的淡季嘛。怎么了?有事吗?” “没有,没有。” 我们吃完了饭,我喝得差不多了。吴小超要送我回家,我说不用不用,我把车子停在饭店门口,自己上了出租车。 “你行吗?”吴说。 “没关系。”我向他挥挥手,让司机开车。 然后我打开自己的手机。 里面是我存着的菲给我发的短信。 9月2日,星期六,20点12分。 四个老鼠比谁胆子大…… 那天我约她去看吴嘉仪电影的首映,她说要工作。而今天,吴小超对我说,九月初,并没有旅行团。 车窗没有关上,冷风吹进来。 不知不觉,居然是深秋了。 落叶,黄灯,夜行人。 司机问我:“先生,到底去哪里?” 虽然是周末,但今晚我并没有约乔菲,当然也不想回到我父母那里。 “麻烦您,中旅大厦。” 我迷迷糊糊地上楼,在电梯间的镜子里看看自己,脸喝得很红。我觉得这并不是大不了的事情,是吴小超记错也有可能,况且时间过得良久了,也没有追究的必要。我对着镜子说:“笑。”我咧开嘴,样子滑稽,我真的笑起来。 开门,却看见菲的鞋子放在玄关里。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 屋里传来菲的声音:“我给你时间让身边的女郎离开。” 这真是意外的礼物,乔菲在这里等我。 我对莫须有的“身边的女郎”说:“糟糕,我老婆在家。要不你先走吧。咱们改天再约。” 然后我作势打开门。 乔菲在同一时间从房间里跑出来,手里抄着绝对可以当凶器使用的砖头一样的《拉鲁斯法汉大词典》:“哪个不要命的敢跟我抢男人?” 我鞋都没脱就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她,她真是温暖柔软,身上有特殊的体香,让人心驰神荡。 “谁能跟你争?”我说。 她从我怀中抬起头,望定我的眼,我看她漆黑的猫儿眼,红彤彤的嘴巴,真是心痒痒,我得亲亲她。 没提防被她扣住下巴,拇指和食指按得我发疼:“我谅你也不敢。” 我们*的时候,我觉得世界便是这年轻女人的身体,安全无虞。 Chapter 8 买衣之争_1 1 乔菲 *带来无上的快感,也有利于适龄青年的身心健康,我因此而精力旺盛,面色红润。不过有时也会平添麻烦,昨晚由于过于刺激,我的胸罩被我和程家阳一起弄坏了。 我早上醒来穿衣服的时候,想要咬他一口,不过看他睡得憨态可掬,不忍心,只好作罢。 想要起来,却被这个装成睡猫的家伙一下子又拽倒在床上。 “还要。” “少来,你昨天晚上太疯了。我衣服都被你弄坏了。” “哪里?” “你看看。”我让他看看被撕破的蕾丝,“我不跟你说了,我渴了。” “生气了?” “有点儿。” “我买新的送你。” 我没说话。 “咱们去逛商店。像……家庭妇男和家庭妇女那样,好不好?” 我看看他,他搂着我的脖子,近距离看,皮肤也是白白细细的,好像捏得出水来。我完了,我这辈子也要被这等男色套牢了。 “好吧。” 以我的消费能力与生活水平,两百元一套的内衣是本来准备在新年的时候送给自己的礼物。早就看好了一套,蓝色的蕾丝,百合花纹样,纯棉织造,弹力好,也很结实。 程家阳说:“那一套不是更好?我听售货员说,真丝织造,名家设计,款式性感,你看这里,镂空的,而且造型考究,还防乳腺癌呢。” “当然更好了,两千六百八十元,富婆穿的嘛。” “我买给你。” “不要。我自己付钱。” “我弄坏的。我赔给你。” “你不划算的,程家阳。” “什么?” “你自己想想,两千六百八十元,你下次还敢玩得那么疯吗?你还敢撕破我的衣服吗?” 他真的想了一想。 “我一定会小心的。而且,我们买两套,有备无患。你知道,我有的时候确实控制不住。” “讨厌!”我拽着他的手臂,几乎是哄着他说,“太奢侈了。” 他看看我:“那好吧,你自己选。” 我也没有要两百元的那一套,选了稍稍贵一些的。 但我一直记得,那套昂贵的内衣裤,真丝的料子闪着可爱的、性感的光泽,况且是家阳喜爱的情趣。 买完了内衣,我们又去男装部,家阳买了一件夹克,附赠一套英国瓷器。 逛完百货公司,家阳要去首饰店,在卡蒂亚的门前,我拽住他:“我好饿啊,我要去肯德基。” “转一圈就出来,行不行?” “不。” “求求你。” “你小心真的变成家庭妇男。” “我乐意。”我被他半推半抱地拉进去。 服务生见到光鲜亮丽的家阳,很是热情,看看我,仿佛丑小鸭与白马王子同骑,只好怀疑却耐着性子招呼。 这不就是狗眼看人低吗。 家阳仔细地挑选项链。 我坐在高脚椅上,仔细地看我的手指甲。 我想,这是我早有准备的问题。钱,我们因此结缘,却也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距离。相处以来,我都小心翼翼,可今天却突兀地出现。 “菲,我想要送你这个。你来看,喜不喜欢? “这个也不错,你面孔小小的,带这个细的最好。 “你来看看。” 我一动不动。他终于看看我,笑眯眯地:“过来。” “我饿了。” “买一条项链,我们去吃大餐。” “我现在,很饿。”我说,“我不想要项链。” 他走过来,手搭在我的肩上,仿佛想要说些什么。 程家阳 我不善于哄这个心爱的姑娘,我也知道牵涉到金钱,对我们来说是敏感的事情。 我说不出的是,从昨晚到今天,我都有一些混乱,我想要以某种手段换来多一点点安全感。 我说:“我想要你高兴。” 乔菲 家阳对我说,我想要你高兴。 我看着他的脸,仿佛是我初见他时的样子,温柔的、隐隐有悲哀的情绪,我心里就像被一个细细的却坚硬的鞭子抽了一下,可是我不想在这里表现柔情,只是把手按在他放在我肩上的手背上,我说:“跟你在一起,我就高兴。” “我好饿啊,我们走好不好?我若是想要一条项链,我就告诉你,要你买给我。” “好。”他点点头。 我站起来,我们离开卡蒂亚,要找一家最近的肯德基。我心里暗暗发誓,我再也不要跟他说一句重话。 我从来是个俗人,有着俗气的品位和快乐。 我喜欢吃鸡腿汉堡和卷了葱的老北京鸡肉卷,若是一不小心流出面酱来,就自己把手指舔干净。 家阳吃奶昔的时候对我说:“你以后成了大翻译,国宴上可别这样。” “怎么?你嫌弃我啊?” “对啊。” 我歪着鼻子笑起来。 我们坐在肯德基靠窗的座位上,深秋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我们的身上,让人觉得温暖慵懒,家阳伸手擦掉我嘴边的一小颗面酱。 此刻的时光让人流连。 有人轻轻敲敲我们前面的窗。 Chapter 8 买衣之争_2 2 程家阳 来人是刘公子,在外面向我招招手,然后推门进来。我坐着跟他握手:“嗨,真巧。” “是啊。我路过外面,看好像是你。” 他的车子停在外面,我问:“一个人吗?没有人在等你?” “不着急。” 我知你为人,你不着急我着急。 “家阳,你怎么不介绍一下。” 刘看着乔菲,饶有兴味。 “我是程家阳的朋友。”菲自己说。 我看看她。 “我也是。我姓刘。” 她点点头:“你好。” “我看小姐很面熟。” “有可能。世界很小。”她站起来,“我去洗手间。” 菲走过大厅的转角,身影隐没。 刘公子问我:“是朋友,不是女朋友?” 我没法回答他,我也在寻思菲的这句话。 刘拍拍我的肩:“走了。有空联系,一起出去Party。” 菲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她的冰淇淋化成浓汁,她用勺子搅一搅:“你去再给我买一桶。” “不要吃了,会胖。” “哼哼。” 她眯了一双眼看我。 女人,女人。 “我们走吧。我有点累了。” 我们离开肯德基,我开车,我们上路。一路无话。我此时倒并不在意气氛怎样,我只是想着她对刘公子说,是我的——朋友。 现在还是周六的下午,于往常的我们,还有大半个周末可以共同度过。可是我把车子开到她的学校,我说:“我刚刚想起来,我要回家办点事情,你先回学校。” 菲的手里还拿着刚刚我为她买的内衣,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看看我:“切,不早说。同学还约我去水库玩呢。” “我给忘了。” “好吧。那你给我打电话啊。” “嗯。” 她下了车,蹦蹦跳跳地往宿舍走。我开车就走。 我回到郊外的家,父母亲都不在,家明在小偏厅里放电影。 是周星驰的老片子,叽叽歪歪的唐僧对猴王说:“你想要啊?悟空,你要是想要的话你就说话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呢,虽然你很有诚意地看着我,可是你还是要跟我说你想要的。你真的想要吗?那你就拿去吧!你不是真的想要吧?难道你真的想吗……”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倒了一杯水,将窗子打开。我们家院子里的杏树长过二楼的窗户,金黄的树叶飘进我的房间。 这个时候后悔离开她。 我心里不痛快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乔菲 我回到寝室,将新买的内衣放在热水里浸泡,洗干净,晾在阳台上。我冲了些热果汁,喝几口暖暖胃。从刚才,我就一直觉得冷。 我认得家阳的这个公子哥儿朋友。他也曾是“倾城”里出手豪阔的年轻客人。 世界很小,不无道理。 当然他认出我来,追到洗手间的外面,攥住我的胳膊:“飞飞,你不是不*吗?” “你动手动脚的,我喊程家阳。” 男人有恃无恐:“我早就在舞厅里看到你跟程家阳,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真是,我还以为那次躲开了。 “你喊程家阳?不如我喊喊他,咱们断断这桩公案。” “讲讲理,刘公子。有你这么胡搅蛮缠的吗?” 这厮伸出手指卷我的头发:“你走了,再没有人会讲笑话。” “躲开。” “可以。不过得给我打电话。”他将名片塞进我的包里。走几步,我正舒口气,他又拐回来,“程二哪里比我强?” “哈哈,你再说我就笑出来了。”我恨恨地说。 他用食指推我的额头,我后脑勺撞在墙上。 我在肯德基洗手洗了很久,觉得真倒霉,但我不能给程家阳丢脸,我更不愿意他因为我与任何人起争执,我以后会小心。 可这尊贵男人的心啊,是秋天里转圈的风。我出来之后,他就变了脸。我的哪句话冒犯了他? 说句公道话,程家阳的身上,并没有纨绔子弟的嚣张和古怪,可我想,一些骨子里的东西,是有意修行的风度与气质所不能掩盖的。比如说,他的自信、骄傲和敏感。所有这些他的性格里潜在的因素,这些与我截然相反的因素,让我不安。 波波洗了澡回来,见我躺在床上望天,觉得还挺蹊跷。 “喂,你居然在?没有去亲戚家?” 我一骨碌爬起来:“哎呀,你洗得干干净净的正好,现在算命最准,帮我看看,我是不是这个周末诸事不宜。” 她打开电脑,操作算命软件:“哇,乔菲,行啊你,为师准许你毕业了。”我倒。 我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程家阳,我没有给他打电话。法文精读课上,老师推荐弗朗索瓦·萨冈的书——《你好,忧伤》。 说的是一对各自荒唐生活的父女,在经历了人生的变故后,都以为自己能够痛改前非,结果仍然继续从前的人生。 本性。 我用功读书、做作业,认识了一个法国女留学生,名字叫欧德·费兰迪,来自地中海边的法国城市蒙彼利埃。我们上交换课程,互相帮助学习法语和汉语。 欧德说起她的家乡,碧海蓝天黄沙滩,最鲜纯的空气,最高大的棕榈,黝黑漂亮的地中海人,操着尾音很重的法语,让人向往。 “菲,你如果留学,这里可是无上之选。” “我完全同意。”我说。可对我来说,经济是个问题。 我此时已经大三了,再过一年半就要毕业。如果,我也能得到一个好的机会,如果,我也能出国留学,虽然未必能像程家阳那样出色,但也许也会成为一个不错的翻译。 程家阳,程家阳。 他在做些什么? Chapter 8 买衣之争_3 3 程家阳 与文小华约定了合适的时间,做了一定的准备,我上了她的节目。 开播之前,要化妆,扑粉,涂嘴巴。我意兴阑珊,任化妆师宰割。文小华过来看我,“怎么今天好像不太高兴?” “哪有?” “没有最好。” 这个女郎在聚光灯下还要更漂亮一些,循循善诱地提一些敏感有趣的问题,善解人意地给人台阶,香槟淑女的风范。 “可是你也会遇到翻不出来的难题吧?” “当然。” “比如说?” “有一次,外国人与领导聊起阿根廷的庇隆主义,词不是生词,要义我却不懂。三句话后他们离开这个题目,我想是我翻得不好。” “这种情况多吗?” “不多。下一次做得比上一次好,逐渐弥补不足。” “翻译官有什么业余爱好?”文小华想要换一个轻松的话题。 “看书,吸烟,旅行。” “你旅行最多了。” “您说的,是工作。坐飞机,到另一个地方。我说的,是旅行。游玩,聊天,不用说外文。” “你几乎已经周游世界了吧?最喜欢哪一个地方?” 我想一想:“大连。” 乔菲 我下了晚自习回寝室,肚子饿了,在食堂的川味档口想买一份麻辣烫。 我对师傅说:“不要豆腐皮,多放一些海带,多放辣椒,辣椒。” 在另一个档口,小丹要了一份黑米粥,她端着托盘找座的时候,对我喊道:“快看快看,程家阳。” 食堂的电视里正在播一个聊天的节目,高级翻译官程家阳是本期嘉宾,他跟我提过的。 镜头上的他,有点像年轻版的台湾演员赵文瑄,很儒雅。 我歪着嘴巴笑一笑,脑袋里有点意淫的念头,我想,这男人光着的时候我都看过。 漂亮的主持人问他,最喜欢去过的哪一个地方。 他说,大连。 我连忙对师傅说:“辣椒您放了吗?没有?那我不要了,我怕脸上长疙瘩。” 乔菲 我吃完了麻辣烫,回到寝室就给程家阳打电话。 他不给我打,我就给他打。没什么大不了的。 程家阳 节目结束,我准备离开。 文小华过来找我:“谢谢你啊。这期节目很精彩。” “小事。” “有空一起出去喝茶?” “好啊。” “何时?” “嗯?”我看着她。她脸上的浓妆未卸,漆黑的眼睛好像深潭。 “嗯什么?我在约你啊。” 她真是直来直去,我几乎无力招架。好在此时手机响起,我说:“对不起啊,我先接一个电话。” 效果不是很清楚,电池剩得不多了。 主任来电:“家阳,老姚家孩子重病,明天你替他出访法国,斯特拉斯堡中法市长圆桌会议,现在准备一下。” “没有商量?” “军令如山,明天早上十点钟的班机。” “喂,喂?” 我还待商量,手机屏幕一片黑。 文小华看着我:“怎么?” “紧急任务,明日出访。抱歉。” 文小华摇摇头:“没有关系。你脸色不好,要注意身体。” 女人的这句话让人温暖,我握她的手,说谢谢,回头见。自己开车回家收拾行李。 父母亲此时不知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家明也不在家。我将箱子装好,给手机装上新的电池。彩屏上是菲的照片。 我有半个多月没见到她,刚才在节目上想起我们在大连的短暂行程,回答的时候想,她会不会在看这期节目,她会不会想起这次旅行。 她从不给我打电话。 不过不要紧,我打给她。 拨通号码,电脑的声音。 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坐在飞机上的时候,有些事情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因为什么在那个周末把她送回学校,我因为什么生她的气。 长时间的向西飞行让人的记忆在寂寞中沉沉浮浮。我有时候睡一会儿,睁开眼只觉得想念。 Chapter 8 买衣之争_4 4 乔菲 我送手机去修理,老板说:“小姐你不如买个新的吧。” “修不了吗?” “都摔烂了。” 感情不如意,学习成绩下降,现在还要破财。我这是招了哪位大神了? 那天我给程家阳打电话,他的手机关了。我想他可能是没电了,自己悠悠荡荡地在阳台上等了一会儿,想给他再打过去,掀盖、摁钮、拨号,一只手操作还以为自己挺潇洒的,下一秒钟我的小灵通就掉到了宿舍楼下。 我!·#¥%……—* 波波掐指一算,说:“只能这样了。” “什么?” “你换个手机。” “你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听我说完啊。再换个手机号,这是转运的基本方法。” “有用吗?” “我上次考政治经济学挂科,金项链还丢了,我换了个手机号之后,补考就过了,项链也在靴子里找到了。”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不过破费买新手机是肯定的了。我选了一款白色的,不太贵,也不太便宜,小小的。我换了新号码,8和9都很多,希望这样能有好的运气。给大家发短信、打电话,通知新号码。 我问吴小超:“你知道程家阳去哪了吗?我给他打电话都没人接。” “你都不知道,我还能知道?出公差吧,他老兄,世界各地地转。” “他没换号码吧?” “反正我这儿的,还是原来那个。” 我稍稍放心,继续自己的生活。 天冷得很快,这个城市里终于下了第一场大雪。我当时在考英语。 我跟程家阳已经有一个月没见。 又到期末了,像往常一样,我打算先在这里打工,快过年的时候再回家。 欧德的烟瘾很大,下了课,就一支接一支地抽,她用中文说:“怎么说呢,就好像,吃一个苹果。” 终于我跟她要了一支,很老实地吸到肺里,呛得咳嗽。她拍拍我的后背:“哎呀,你看你,逞强。” 我笑起来:“你跟谁学的这些话?” “小意思,毛毛雨。” “我再试试。”我这样学会了抽烟。 这天晚上我从图书馆出来,身上发冷,拉严了衣服领子回寝室。自己哼哼唧唧地唱一首蔡琴的老歌:“只可惜,心太急,急得缱绻在一起,彼此都不留缝隙……” 有人在黑暗处叫我:“菲。” 谁会这样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是程家阳同学。他站在自己的车子旁,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刚从法国回来。你换了电话?” 我点点头:“我打了几个电话给你。” “走得匆忙,到了那边事务太多,所以没联系你。” “……啊。我也有期末考试。我今天下午泛读考得不太好。” “……” 我们说话的时候,维持原来的距离,都没有向前走一步。 “还有事吗?”我问,“我要回寝室了。” 我说完就后悔。 可这又干又硬的话已出口,没有回旋的余地。 认识他以来,家阳怎样对我?远道出差回来,我对他竟是这样的态度。有像我这样没良心的人没有? 可此时我拙于言辞,心里又有卑劣的报复的情绪。 原则上来说,我不是个好人。我心烦意乱起来。 “没事。那我走了。” 他转身,伸手,开车门。 我快步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 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手心很烫。 我把他转过来,摸他的额头和脸颊。 “怎么发烧了?” “难怪觉得冷。” “你怎么回事?”我拍他的肩膀。 “你不要乘人之危。” “笨蛋,笨蛋。” 我的嘴巴一下子被他堵上,唇舌纠缠,我都快喘不上来气了,推开他:“你要传染我?” “我才发烧,还没到传染期。” 我们额头相依,我感受着他热乎乎的气息。 “没有人照顾我,姐姐。” 我摸摸他的脸:“我们回去。” “我真的发烧了,我眼睛酸。” 我的手指湿润。 我们回到中旅大厦的小屋。家阳穿着棉睡衣半躺在床上吃我给他煮的红糖水炖鸡蛋。 “好不好吃?” “嗯。好吃。”他回答,可是突然抬起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怎么了?” 我看着他。他因为发了烧,脸色越发红润可爱。 “你确定这个是给发烧的人吃的?” “差不多。” “不是坐月子?” 哎,他还真有点常识,我现在想起来,邻居阿姨家的女儿刚生完小孩儿,我妈就煮了这个送给她吃。 “不是,我哪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哈哈。”我笑着说。 “哦。”他信了,然后吃了个底朝天。 家阳发了汗躺在床上,我把被子给他掖好。 他拽住我的手:“菲……” “干什么?” 程家阳 莫名其妙地翻脸,失踪了这么久,连一个电话也没有打给她,筋疲力尽地回来,让这个女孩这样照顾我。 有像我这样没良心的人没有? 我握着她的手,想说对不起。 说不出口。心里对自己说,以后,要好好地对待她。 “干什么?吞吞吐吐的。”她捋一捋我的头发。 “你去翻我的箱子,我给你带了巴黎三大新的翻译教材。” “Oh yeah!”她一溜烟地跑出去。 这是她如此简单而快乐。 Chapter 9 程家阳_1 1 程家阳 菲的期末考试成绩不错,假期结束,她又要带一个团去哈尔滨旅游。她临走时在商场里买了最厚的羽绒服,穿上之后试给我看。我发现一个问题。 “你是不是胖了?” “是有点儿。” “称过没有?” “长了十五斤。” “长了十五斤,你说有点儿?” “喂!” “我说回来之后看你有点不对劲。” “哎!你闭嘴!” 我走过去帮她把衣服上的拉链系好:“长得太胖,影响形象啊。” “我乐意。” “商务部最近有一个对法国合作的项目组,你吃成这样去那里,不太好吧?” “你说什么?”菲听了眼睛放光。 “呵呵,神通广大的程家阳又帮你弄到了一个带薪实习的机会,而且是法国人付钱,收入颇丰。这样,你也不用再带着团全国跑了,怪累的。” “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她非常高兴,“我这次去哈尔滨,啥也不吃了,把肥减下来。” 可是,听我说,你永远也不要相信关于女人彻底节食减肥的誓言,五天之后,从飞机上下来的乔菲,目测就能发现:比走的时候还要胖上至少五斤。 “怎么回事?” “大列巴、哈尔滨红肠、江水鱼火锅……”她抱着我的腰,“哥哥,你饶了我吧,这是我第一次去,没有斗争经验。” 我推开她:“知道长胖之后,大脑活动能力下降不?” “难怪最近总是瞌睡。” “知道长了肥肉穿正装也像饭店服务员不?” “不能,不能,原来的都穿不进去了。” 其实,以菲的身高,胖上一些只会显得更丰满漂亮,可是我喜欢她原来苗条高挑的身材,她这样发展下去,不久就会超过我。 “得了,我们去俱乐部办一张卡,以后你一边节食,一边加强锻炼吧。” “行行,全听你的。” 晚上我搂着她的时候,手放在她又热又软的小肚子上,她胖了点也不是完全不好,身上的手感更好了。我摸着她这里,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你这么突然长肉,会不会是那个了?” 她看我,瞪大了眼:“哪个?你不要吓我。” 我说不出“怀孕”这两个字,只是说:“Baby。” 她有点发愣,喃喃地说:“不能啊。” 我们一直以来都很注意这个问题,可是难免会有疏忽。 “你生理期正常吗?” “我想想。” 菲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没有问题啊。” 我们此时都有一点沉默,各自思考着一些事情。 孩子。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 我想,我并不怕她有一个小孩子。只要跟她在一起,我就非常地愉快,我觉得我会跟她在一起,一生也有可能。 生一个小孩,生完一个再生一个。 男孩,男孩好养活,不用担心他在别处挨欺负。 一个学德语,一个学西班牙语。 一个叫程德法,一个叫程法西。 四口人,一桌外国麻将牌。 我想着想着就嘿嘿笑起来。可惜啊,菲还是个大学生,她还有她的前程。 我再看看她,她也看看我。 “你想什么呢,怎么笑得这么阴险?” “没有,你多心了。快睡吧。” 我关了灯。 春节之前,菲买了火车票回家。 一年里的这个时候,外事活动较少,我也颇清闲。 腊月廿八上午是国务院直属单位的春节团拜会,大人物抽空都来了,我父亲也勒令我不得缺席。 跟这个敬一杯酒,跟那个拜个早年。喝白酒,一杯接一杯,同事赞我海量。正高兴的时候,有人叫我。 “程家阳。” 我回头,是文小华。 “嗨,你好。”我说着跟她握手。 “你也好,过年好。” “谢谢,谢谢。怎么这么巧?”我问。 “不是巧,我陪父亲来的。” 我们正寒暄,我父亲过来,身边是一个同级别的高官。 我父亲说:“家阳,来见文叔。” 文叔就是文小华的父亲,主抓金融领域工作,近来政绩突出,是大人物的红人。文叔握我的手:“家阳都长得这么大了,程兄,我们还能不老?” “小华,怎么,你们认识?”我父亲问。 “家阳上过我的节目。” 我喝得再多也知道这种场面会在人的脑海里孕育什么前景,何况这个女人对我的兴趣表现得不加掩饰。 我父亲说:“过年的时候,伯伯请你们吃饭。” 小华很高兴,又跟我父亲重复拜年的话,我舌头发硬,什么也说不出来。 文小华的左右逢源成了当天晚上我父亲在家教训我的口实。 “你那么大人了,见到长辈连个年都不会拜?” 我没说话,想拿起报纸读。 “你给我放下!程家阳,你的礼貌哪去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听他老人家训话,心里数绵羊。 一只,两只,澳大利亚的,新西兰的…… 我母亲不以为然:“我们这样的人家用跟谁应酬?再说,女孩子那么能说会道的,有什么好?” 妈你说得一点没错,妈你真是我亲妈,关键时刻还是你好。 “我管孩子,你闭嘴。” 他再说我就要笑起来了。 不过说句实话,文小华的风度和气质都是无懈可击的。长于言辞也是必要的职业素质。这个女郎,基本上挺完美。 这个时候来解围的是我的叔叔婶婶。他们过来拜年,从自己家的农场带来新杀的羊。保姆仔细拾掇了,切成薄薄的肉片,我们涮火锅。 叔叔婶婶问起家明,说眼看过年了,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 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叔叔说:“还是小二儿听话。” 我父亲看我一眼。 每个人家里过年都不一样,我想,菲是怎么过年的呢?她跟她妈妈做饭都非常好吃。 吃完了饭,看了一会儿电视,玩了几圈儿麻将,我今天吃得多,喝得多,有点疲惫,上楼睡觉。 打电话给乔菲。关机。可能没有充电。 我洗了个澡,再打一个,仍然关机。 我的手机上是她的照片,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半夜里突然做了噩梦。鲜血,很多鲜血,充斥我梦境中的整个视野,好像电影《闪灵》中的镜头。 我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浑身是汗。 我的胃剧烈地疼痛,里面像有一个螺旋形的钻头上下窜动,我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恶心,一点点地干呕。我从床上跌到地上,“咕咚”一声。 我醒过来,家明在我旁边。我觉得胃部的疼痛已有所缓解,可还是不能平躺,不能伸直身体。 “我给你打了止痛针。你没有那个量,干什么喝那么多酒啊?” “不是那回事。”我说,迷迷糊糊的,“我喝酒没问题。”我此刻浑身不舒服,不仅是胃,五脏六腑摆得好像都不是地方。 我拿电话过来,又给菲拨了一个,关机。 “太夸张了吧。”家明说。 我放下电话,心中不安。有恐惧感,一点点压下来,笼罩在我的心头。 她到沈阳坐的是火车,这没有问题。我托朋友帮她在那边买了回家的火车票,可是,她能不能找到他?能不能顺利拿到票?如果不,这个傻丫头会不会一着急坐大客回家?东北冰天雪地的,快过年了,跑长途的会不会为了多挣钱超载? …… 我越想越担心,反复拨她的手机,都联系不上。 这样折腾到第二天下午,我买了去沈阳的飞机票。 临走之前,我又给她的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居然打通了。她接起来,说了一句“喂”。 就在这一刹那,我像是溺水的人,在将要窒息的一刹那被人拽出水面,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怎么又是这个毛病?怎么总关机?” “……家阳?” “还能是哪个?” “我刚到家。在沈阳有点事耽搁了。我爸爸妈妈还数落我呢。” 我听到她的声音,其实就没什么气了,刚才吼出来,真有点矫情,平静下来后,尽量低声说:“什么事啊,有事你也得打个电话啊。没赶上火车吧,坐什么车回的家?” “啊,大客。” “我真拿你没办法了,我差点过去找你。乔菲,这是第几回了?” “哎。” 她在那边叹了口气,我这一颗心一下就软下来了,隐隐觉得不对劲:“你怎么了?声音怎么这么哑?” “有点累。我不跟你说了,电话费怪贵的。” 我真想说我给你存一千元的。想起以往的教训,生生咽回去:“我担心了,昨天晚上,胃疼得要命。” “昨天晚上,怎么回事?” “就是半夜做噩梦,起来胃就疼。好在我哥哥回了家,帮我处理了一下。” “……” “你刚回家,好好休息一下吧。” “嗯。” “给你爸爸妈妈拜年。” “谢谢,你也是。” 我放下电话,伸了个懒腰。起码能过个安心的年了。 Chapter 9 程家阳_2 2 程家阳 大年初三,旭东约了我去郊外骑马。天气晴好,我们骑了好一会儿,然后坐在会所里休息。 我翻开报纸看,娱乐版的花边新闻里在介绍明星们如何过年。 “吴嘉仪赴英国休息,接洽西片著名导演。”我读出来,看看旭东,他像没听见一样,喝了一口英国烧酒对我说:“我跟你说件事,我要结婚了。” “我没听错吧。” “嗨,奔三十的人了,早结婚,早生孩子,他长大了,我还不至于太老,还有精力管教。” “想得这么清楚了,跟谁啊?” “你不认识。” “下决心了?不再当钻石王老五了?” “忒累。” “下次什么时候带嫂子出来,我也认识一下。” “好啊。过两天一起吃饭。” 我起身去上洗手间,回来的时候,远远看见旭东手里拿着那份报纸,仔细地看。 不久我见到旭东的未婚妻,年初五的晚上,我们一起吃火锅。这是个很安静的女人,不是很漂亮,但妆容素净,姿态优雅,北大毕业的,在博物院工作,修复古代字画。 原来是旭东爱好收藏的母亲介绍的。婚事定下来之前,女人的背景家世当然也被反复调查过。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知名的学者,最主要的是,在旭东之前,感情经历是一片空白。 旭东对未婚妻照顾有加,可是于我看,多半像程式化的动作。他们的婚礼已经定到“五一”,女人家里信教,旭东尊重她的意思,婚礼准备按基督教的仪式举行。 不过再潇洒的人也有放不开的东西,旭东玩了这么许多年,终于决定浪子回头,上岸休息,这一脚不知能不能迈上来。 春节假期结束,又过了两天,菲才从家乡回来。 我去火车站接她,下了火车的菲吓我一跳,她瘦了许多,脸上又恢复夏天时的鲜明棱角,穿着去哈尔滨之前买的羽绒服,显得空空荡荡,有些憔悴。 我接过她的东西,仔细端详她,她对我“哼”地一笑:“怎么样,看我够狠不?这个肥减得不错吧。” “你没搞错吧?这么急胖急瘦的对心脏可不好。” “女人嘛,就该对自己狠一点儿。” “哪儿跟哪儿啊?快走吧。” 我开车往中旅大厦的方向走,菲说:“我想先回学校住几天。” “啊?”我看看她。车子正好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我们停下来。 “别提了,小丹的男朋友考研考得不好,寒假没回家,留在这找工作。她也留下来了,自己住在寝室怪害怕的,让我回来一定陪她。” “哎呀,那我呢?你答应人家了?这人也是,那么大的姑娘了,住在学校里,也不是在外面,害什么怕呀?” “啊,我答应了。再说学校离商务部也近,我住回去,你也不用送我了。” 我就不说话了,心里闷闷的,有点生气,菲你真是女中豪杰,你真讲义气啊。 我送她到宿舍楼下,将一张名片递给她:“你后天去商务部报到,找这个人,他是项目组负责人,别迟到。” “谢谢你啊。你跟我上去坐一坐不?” “不了,我还有事。” “那再见。”我开了车就走,在三环路上转悠,越走越烦闷。 乔菲 幸好程家阳没有上来“坐一坐”。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寝室,打热水,洗脸洗脚,钻到被窝里休息。坐了一天的火车,耳边仿佛还有轰隆隆的声音,身体悠悠荡荡的。 真是疲惫啊。 第二天学习,做准备,给程家阳打了一个电话,说了五句话。 第三天我去了商务部报到,这是一个中法糖酒行业项目合作组,我找到负责人周贤福,说我是程家阳的朋友,他就开始用法文问我问题。 半个小时后告诉我办公桌是窗子下面的那一个,我舒了一口气,看来面试算是通过了。 这间办公室里一共有七个人,三个老外,中文说得比我还好。我桌子对面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桌牌上写着她的法文和中文名字:米歇尔、刘艳艳。她长得倒是挺好看,只是看人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话也不多,莫测高深的样子。 因为年纪都不大,大家很快就混熟了,老外建议我起一个法文名字,我说,菲,这个发音在法文里不也挺好听的吗。 我在这里的工作实在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接电话、发传真,有时周贤福给我一篇文件打打字,仅此而已。 我的薪水每周支取,有人民币七百元,以后开了学,我每个周末来这里值班也会有四百元,真不错。我拿了第一个星期的薪水,给程家阳打电话,我说:“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他没回答,在电话的另一端沉吟。 “喂?” “我在想到哪里宰你一顿呢。” 我笑起来。在东北酒家吃饭的时候,程家阳问起我的工作:“他们还没让你当翻译吗?” “没有啊。” “怎么回事?我跟老周说过给你机会多锻炼的。” “哎,你不用再帮我走后门了,我有这份兼职都万幸了。” “同事相处得好吗?” “挺好的。就是……”我想起坐在我对面的皮笑肉不笑的大姐。 “就是什么?” “哦,老外总说让我取个法文名字。” “别听他们胡说。”家阳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叫菲,最好听。” 他的手心摩擦我的手背,痒痒的:“今天晚上,跟我回家吧。” 我看着他,伸手拨他额前的头发:“可以啊,不过你得规规矩矩的才行。” “我保证。”他很高兴,脸上是孩子气的笑容。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看电视,各自手里拿着冰淇淋。家阳这人口味特殊,喜欢吃薄荷味的,像牙膏一样的味道。他吃得很快,吃完了,就缩到被子里,哆哆嗦嗦地,伸手放到我的腰上。 “你给我拿开。” “冷。” “谁让你吃得那么快,我又没有跟你抢。” “难说。” “烦人。” “乔老师,你帮我捂一捂吧。” “行,你先别说话。”我把电视调大声,我最爱的赵本山说范伟演的乡长“还给寡妇挑过水呢”,可逗死人了。 不知怎么这个家伙的胳膊就环在我的腰上了。我掀开被子,他说:“冷,真冷。” “你也太不正经了。” 他翻转身体,压在我身上,对着我的眼:“大正月里的,姑娘您就当发善心,依了小的吧。” 他说着就把手伸到我的睡衣里,窜到胸前,摸摸弄弄,皱了一双浓眉,隐忍的表情。他嘴里是刚吃过了的薄荷冰淇淋的味道,闻起来香喷喷的。 “我特意用这个口味的牙膏取悦你。”他捏我的胸部一下。 我咯咯地笑起来,摸摸他的脸:“你得轻轻的才行。” 家阳进来的时候,我提了一口气,深切疼痛的回忆被勾起,身体几乎开始颤抖,不过之前的亲热让我的身体已经有足够的润滑,家阳小心翼翼又缓慢沉稳地深入,我们最终被情欲淹没。 家阳在迸射之前想要抽离,我抱紧他,亲吻他说:“没关系。” 事后他俯在我的身上,汗水濡湿头发,哑着声音说:“我觉得有点不一样。” “什么?” “你很疼吗?” “没有。” “那就好。我以为,又像从前那样,让你受苦。” 我抱着他:“不,家阳,我很喜欢跟你*。”我的手放在他结实的臀部上,“我很喜欢你的身体,还有你的小弟弟。” 他笑起来。 “你说我回家之前那天晚上你的胃疼了?” “真是奇怪。那天我做了很奇怪的梦,具体怎么样,现在还想不起来了,总之当时我是被吓醒的,醒过来,胃疼得几乎要吐。” “你得注意身体,去做过检查了吗?” “我没事。我从小就是铁胃。那天绝对是个例外。”他坐起来,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裸体,“不过,那天我担心你。” “我?” “你做长途旅行,关外又下雪,我怕你一着急就坐大客回家……” “你知不知道你很啰唆?” “你这么说,也不无道理。我有时候是有点事儿妈。”他很老实地回答。 我一个没忍住,又笑了。还有男人承认自己是事儿妈。 “其实,乔菲,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更像一个男人。” 我的笑容尴尬地凝在脸上:“程家阳,你们村这么夸人啊?” 他把我搂过去:“我是说,乔菲,我在告诉你一件事,我非常地依赖你,胜过我的家人。”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烙在我的心里。 “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便向往;有你在身边,我恨不得时间停住。” 程家阳 我把真心话说给乔菲,我知道这很肉麻,可是,我必须要让她知道,一直以来她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对她的渴慕,不仅仅有关身体、*,更多的是心灵的慰藉,她是我安全感的源头。 人生是仓促平淡的电影,这个女人是我的高潮。 她的脸贴在我的胸前,很久,突然说了一句话:“好,家阳,我们在一起一天,就要快乐一天。” Chapter 10 旭东、嘉仪_1 1 程家阳 这个城市的春天不期而至。可惜并不是美丽的季节。内蒙古刮来沙尘,我跟乔菲改变了去郊外的计划,这个周末的中午在一家新开的泰国餐厅吃饭。 餐厅布置得很好,绿意盎然,弥漫着竹叶的清香和佛教音乐,菲很新奇,四处看看。 “还不错吧?”我说,“我跟朋友来过一回,估计你会喜欢。” “果然不错。”侍者送上来打开的椰子,菲喝了一口,“好喝。” “你要是喜欢,我们‘五一’去那边旅游?”我讨好地问。 她看看我:“也好啊,有时间就去。” 我很高兴,心里也祈祷,我这没出息的一幕可别让别人知道。 菲看着我后面微笑,有人同时拍拍我的肩,我回头,是旭东的前任情人,女明星吴嘉仪。 “你好,家阳。”女人跟我热情地打招呼,“跟朋友吃饭?” “你好。”我不善应酬这种场面,正思考怎么摆脱,乔菲却拉开一张椅子,“请坐。” “谢谢。”女明星坐下来,跟菲握手,“你好,我是吴嘉仪。” “我知道,我是你的影迷,我叫乔菲。” 行,让她们先聊,我暂且思考对策。要是她问起旭东怎么办?要是他让我传话给他怎么办?要是她说“你们男人没一个好饼”怎么办?…… “你叫菲?”吴嘉仪说,“家阳曾经向我要过签名,是给你的吧。” 背台词的果然有素质,记忆力真好。 “没错。” “那是在……” 我等着她一点点把话题往旭东身上引。 “我的一部片子的首映礼上,家阳是朋友的朋友。” “对对对,都是朋友。”我打哈哈。 “对了,家阳,旭东怎么样了?”终于步入正题。 我跟她说什么?我说旭东要跟名门淑女结婚了?这么残忍的事,我可做不出来。再说,她也未见得就不知道,这种话不用我来说。 “好久不见了,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女人在这个时候悠悠地叹了口气:“唉,他这个人是这个样子的。好的时候,恨不得时时黏在你身边;坏起来,连个电话也没有。” 这话说得真是楚楚可怜。我眼看着乔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位准影后的表演。 “算了,”吴嘉仪站起来,“那边还有几个姐妹等我,家阳,你看到他记得替我问候。” 我站起来送她走,接下来这一顿饭完全贡献给了这个话题,或者说,贡献给了乔菲的好奇心。 “也没怎么。”我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就是我的朋友曾经跟这位吴小姐交往过。现在,我的朋友要结婚了,挥慧剑,断情丝,要结束这段关系。” “就这么完了?他对她连个交代都没有?电话也不打一个?” 说起来,我觉得旭东这样做也不好。他们好的时候,真是一副爱得“水深火热”的样子,全世界也没别人了。可是,现在,对这个女人,他竟连起码的风度都不讲,这倒不是他平时的风格。 “哎,”我看看菲,她一直看着我,“我也说不清楚。” “切,我当你能说什么。不过,真是的,连吴嘉仪这种人都能被甩。” “你不用惋惜,他们结婚,不可能的。” “为什么?” “出身。”我脱口而出。 菲没有再往下说。 “快点菜吧。我饿了。”我说,“你喜欢吃什么?”我把菜牌给她,不小心将小茶碟碰落在地上,摔得声音清脆。 “你怎么见到她的?你怎么说我的?”旭东知道我见到吴嘉仪,紧张得像被踩到尾巴的老鼠。 “我说我没见到你,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这么说的。” 他喝威士忌镇定情绪,半晌方说:“她呢,她怎么说?” “她说,你好的时候,恨不得天天黏着,坏的时候,连个电话也没有。” 旭东揉太阳穴:“唉,算了,算了。” 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以后再见到她,就这么回答啊,还说没看见我。” “世界这么大,我到哪去经常见到这个女明星?” “难说她不是找不到我,又去找你。” 事情至此,真的是让人没话说了。我是眼见着这两个人爱得如胶似漆。旭东有些时候还不如吴嘉仪潇洒,一副怨夫的样子,如今怕见这个女人居然怕成这样。感情,真让人感叹无常。 Chapter 10 旭东、嘉仪_2 2 乔菲 周贤福说:“小乔,你准备一下,今天下午有个会谈,你跟米歇尔做翻译。” “什么会谈?” “法方企业和烟台地方领导探讨合资事宜,你上网查查资料。” 终于被我等到这一天,可是来得这么突然,我并没有时间做足够的准备。上网,翻字典,找资料,中午吃饭的时候终于等来中方介绍情况的传真,起码不会太仓促了,我很高兴,呵呵笑起来。却看见对面的刘艳艳,斜着眼睛看着我,颇瞧不起的表情。 我在这次会谈中,终于被此人陷害。 我们的分工是我做中翻法,她做法翻中,起先进行得还挺顺利,我很快进入角色。因为事先也做了准备,翻译得挺流畅。不过,会谈中途还是遇到了难点——中方代表介绍给予外资企业的税务优惠,提到“三免五减”等政策,中文我都不太了解含义,只好硬着头皮翻字面。说完之后看看老外的表情,基本上是云里雾里,他们也看看刘艳艳,希望这个年纪较长的更熟练一些的翻译解释得更为充分一些,可是她低头作出做笔记的架势,事不关己的样子。 会谈结束,老外对中方说:“感谢您的介绍,我们会回去研究,尽快跟您联系。” 法国人很知道给中国人面子的,这样说话,合作事宜基本泡汤。 我跟程家阳说起这件事,眼前还是刘艳艳的那张脸。我此时已经出离愤怒了,只觉得莫名其妙,别说我跟她还是同事,就算是从没有合作过的陌生人,都是翻译,也应该有协作精神啊。 “我知道这个人。”家阳说,“啊,原来去了那里,你原来也没有提过。” “我觉得不值一提。”我说。 “她是还算过得去的一个翻译,因为出了事故,被调离了。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个脾性居然不改。” “她出过什么事故?” “她原来在我们部做同声传译,有一次两人一组跟人做搭档,给一个国际会议做翻译,另外一个还是她的学姐呢,结果那个学姐做的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能是身体原因吧,做不下去了……” “刘艳艳没顶上去?” “没有,她一直等到轮到她的时间,才张嘴说话。那次会议,法文同传中断六分钟。” “哇,这么拽。后来呢,怎么处理的这件事?” “那个学姐由于身体原因,调离高翻室,去驻比利时大使馆了。刘艳艳却挨了处分,被调离我们部了。” “谁让她这么不合作。” “哎,不过话也不能这么说。”家阳说,“你没有做过同传,不太了解,身心都好像绷在弦上,一刻都松懈不得,精神压力极大,所以每次翻译时间都不能超过十五分钟,然后马上休息。我想那天刘艳艳也是超负荷了,否则怎么会那么没有责任心。” “……” “知道吗?上海有个英文的同传,工作了一年,挣了三十多万,累得摘掉一颗肾。我听说,原来在部里的时候,刘艳艳在专业上挺钻的,不知道现在结没结婚。” 哎,说得我对这位大姐还挺同情,我想,算了,谁让我技不如人,准备不充分呢?如果我会那个“三免五减”怎么解释,也用不着指望别人了。 “嗨,姑娘,来日方长,你慢慢熟练,我对你有信心,你肯定能成为杰出的翻译。”家阳说。 “你这么想?”我听了挺受用的。 “当然,你这人特别能三心二意。”他笑嘻嘻地说。 这人说话,我从来都弄不清楚是在夸我还是讽刺我,我一下子把酸奶涂在他的嘴上。 “来来来,一起吃。”他要把我搂过去,吃他嘴巴上的酸奶,被我用胳膊隔开了。 “老夫老妻的了,害什么羞呢?” “讨厌。” “诶,说起来,菲,你想不想出国进修一段时间?” 我看看他。 “我认识了一个留学生同学。” “男的女的?” “女的。”我瞪他一眼,“从蒙彼利埃来的。说那里可好了,地中海边,离尼斯、戛纳、马赛都很近,城市漂亮得不像话。” “蒙彼利埃啊,确实不错,第三大学有很著名的翻译培训中心,而且城市确实很漂亮,是成都的友好城市。怎么,你想去那里吗?” “说说而已。”我坐起来,“我现在只想把国内的书念好,毕业后找一个好工作,赚够了钱再说吧。”我伸一个懒腰,亲亲程家阳,“哥哥,你为我做的事够多了,你不用再替我忙活啦。” 程家阳 在工作的过程中遇到困难,乔菲并不过分介怀,不过很知道接受教训,上次的“三免五减”没有翻出来,就开始恶补税务方面的功课,时间不久,终于也头头是道了。 周末的时候,如果我们都有空,大部分时间会待在家里,我上网的时候,看着她伏在窗下的桌子上学习,冒出来的想法很奇怪。我想,如果我是一个父亲,我的女儿这样努力、杰出,又聪明漂亮,这可真是为人父的美事,我会竭尽全力培养她,给她最好的条件、最珍贵的机会,像浇灌一株生机勃勃的绿色植物一样。 有一天她非常高兴,对我说当天的会议翻译非常成功。 “你知道,我跟谁搭档?” “刘艳艳?” “能给点面子,假装猜不出来不?” “我也不想,智商太高,管也管不住。快,说一说。” “非常顺利,完美演出。我纠正了上次的所有错误,而且气氛调动得很好。当然了,中间也有个别错误,不过,我自己基本满意。周贤福也说我翻得不错啊。” “那太好了。其实,翻译也得靠积累,你能每次做得比上一次好就行。” “谢谢程老师。而且,我最高兴的是,这次把刘艳艳显得很没电。” 到底还是小孩子的心性,我在电脑上将桌球一杆进洞,回头对她说:“你就这么点儿追求?就为了把老刘同志显得没电?” 她没说话。 “其实,这一行有竞争没错,不过,协作也是非常重要的。” “怎么你总有话教训我?”乔菲在我身后说。 我在网络上又入新赛局,对手名叫“我就不信注册不上”,开局很好,估计又是一个强手,我准备全力迎战。 “知道为什么不?年龄、经验,和一颗热忱的吹毛求疵的心。”我回头看看她。 我头上被她用纸巾砸中。 Chapter 10 旭东、嘉仪_3 3 程家阳 旭东终于问起了我的事情。 我说,没换,还是那个年轻的女人。应该是恋爱吧,说不清楚,反正迷迷糊糊的,*嘛,基本克服初期的问题,现在很愉快。 “你什么时候带出来,让哥哥看看吧。趁我现在还没结婚,还有机会。” “去你的。” “那我带你嫂子,你把这位带出来。” 我在想。 “你不是没搞定,人家不愿意跟你出来吧。”旭东斜眼郎当地看着我说。 我倒并不在意他的激将法,不过,我想,我是应该让乔菲见一见我的朋友,我会把她正式介绍给他们。 我跟乔菲打电话,说起这件事情。 “周末我请一个朋友打网球、吃饭,你也去吧。” “这个周末啊?白天我还得到老周那里值班的。你自己去不行吗?我也不会打网球。” 乔菲啊乔菲。 我一下子想起去年,我邀请她去看吴嘉仪电影的首映式,她借口说要带团,拒绝了我,我的手机里还存着她那天发给我的短信。 当时的事情究竟怎样,时间长久,已无从考证。 而今天,她用同样的理由搪塞我。 我想跟她说,我当然知道她周末要工作,我刚刚打电话到周贤福那里托个后门请假,老周说:“家阳,你都过糊涂了,我们这边休法国假期的,这个星期是复活节,我早告诉小乔休息。” “喂,家阳?”菲在电话的另一边说。 “哦,好吧。那我们再约。” 我缓缓放下电话,手放在办公桌上机械地转动钢笔。心中为我的一厢情愿和女人难测的心绪而有淡淡苦涩。 桌子对面正打国际长途的同事说:“家阳,家阳,快,帮我记一个电话号码。” 我打开钢笔,把他说的号码记下来,写完了发现,手上都是钢笔水,什么国际名牌,还是外国人当礼物赠送的!我扔下它去洗手。 手放在水下冲洗,洗了很久,仍然留下了淡蓝色的痕迹。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毫无表情的脸孔,说:“笑。” “笑。” 我还是笑了出来,轻轻叹口气。还有工作,还要生活。 这是周二发生的事情,那之后,虽然单位里没有什么重头工作,但我帮文小华翻译了一些法文的资料,晚上在家里上网,跟“我就不信注册不上”打桌球。这个家伙,要么兴致极高,要么就是跟我一样无聊,我们每天都打球到深夜。 我并没有因为乔菲的拒绝而取消跟旭东他们的约会,我自己去也可以,为什么不? 可是,星期四的下午,乔菲给我打电话。 “你在部里吗?”她说。 “啊,在办公室。” “能不能下楼?我在外面等你。” “什么?” “我在离你们最近的‘真锅咖啡’等你。你有没有时间?” “有,有。你不要动,我这就下来。” 我来不及跟主任打一个招呼,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离开单位,在街角的“真锅咖啡”找到乔菲。 “你怎么来了?” “没事,今天小考停课。我考完了,也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你。” 我没说话,松松领带。 “哦,对了。我问过老周了,他说,这个周末给我假,你不是说要去打网球吗?” 我看着她。 “我可是先告诉你,我一点都不会,给你丢脸别怪我。怎么了?你,你又修改计划了?” “没有,没有,我们去。”我说。 她怎么想通了,终于同意见我的朋友? 说谎是为了保护我还是她自己? 我不愿再多想,无论如何,菲愿意听从我的安排,她愿意给我这个面子。 那天,菲打扮得非常漂亮。她的长发束成马尾,麦色的脸上略施薄粉,涂着绿色的眼影和透明的唇膏,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阿迪达斯运动装,裙下是一双修长结实的小腿。 看到她走过来,旭东指着我的脸:“啊,啊,啊,你这个小子,这不是那天我在外院看到的女孩吗?” 他居然还记得。 好在他的未婚妻还没换好衣服过来,我说:“对不起了,找到之后,一看太好,我自己留下了。” 我当然不能跟他提起另外一段奇特的渊源。 菲过来,旭东握她的手:“你是菲?久仰,久仰,你是中国人吗?你看起来好像外国人。” 我说:“菲,你不要介意,这是我的宠物旭东,它习惯这样表示对主人朋友的热情。” 菲笑起来:“你好,旭东,家阳说过,你是他最好的朋友。” “是宠物。”我坚持。 旭东的未婚妻换了衣服过来,我们四个上场打球。我跟菲讲了简单的规则和技术要领,没多久,她就打得有模有样的了。 她有她的优势,她的劲儿大得很,经常一发得分。我心里笑得都不行了,说她此时像个男人,恐怕又会翻脸的。 打了一局,下来喝水,旭东的嘴像涂了蜜:“家阳,你说你不是弄了个专业队的过来灭我的?” “不至于吧?”我说。 菲很高兴,拿起西柚汁喝。 “不对,”旭东说,“除了在外院,我肯定还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我眼看着菲的手抖了一下,西柚汁撒出来,撒到裙子上。 我一直自诩聪明,此时方知如此愚蠢。 乔菲刻意避见我的朋友,心中有如此敏感的苦衷。 她之前的经历,一直是心里隐秘的伤痕。 她辗转反侧多久,才终于决定委屈自己,成全我的面子? 还要打扮漂亮,装得高兴。 我想握她的手,我看见她几乎在抖。 我看着旭东,我想他会说什么,这将会决定我们从此之后还是不是朋友。 “你说,你小时候,是不是在《天地之间》,就是中央台的那个少儿节目里——当过主持?要是的话,我告诉你,我从小就暗恋你了。” 他的未婚妻笑起来。 我也笑起来。 菲笑起来:“没有,没有,我上了大学才来这个城市的。” 旭东的未婚妻说:“菲,你的果汁撒到衣服上了,要不要清理一下?” 她这才发现,站起来去洗手间。 我看着她的背影,想——要找一个什么理由,尽快结束这次聚会。 打完了球,我想尽快结束这次应酬,跟旭东说还有事,带菲离开。我们另找了地方吃饭,菲吃得不多。 我说,你刚刚打了球,不饿吗? “不饿。”她擦擦嘴巴,喝了一口冰水,“我等会儿回学校,下星期还有考试,我回去复习。” 我喉咙间的食物停了好久没下去。 “你现在好像比我还忙。”我说。 “嗯。” 开车送她回去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没怎么说话。我知道她心里不痛快,我知道她并不愿意应酬我的朋友,我想到这件事,一方面心疼她,另一方面,觉得自己也挺委屈,我让她出来,让她见我的朋友,是因为我真的把她当自己人,把她当作我的女朋友。现在她不高兴,我这不是里外不是人吗。 可是谁让我这么喜欢她呢,一丁点免疫力都没有。 我嘻嘻笑着说:“哎我忘了跟你说,你知道旭东是谁?” “你的朋友嘛。” “他是吴嘉仪的前男友。是他甩了她。” 她震惊地回头看我:“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啊。我以为是谁呢?这么一个花花公子,我今天还跟他打了网球。切,什么东西。” “哎,你不要骂我的朋友。” “我跟你骂他都是便宜他,我要是知道,刚才就应该骂他。” “乔菲!”我说,“你这火发得可是莫名其妙,那女明星跟你什么关系啊,你犯得着吗?你就知道我的朋友甩了她,你知道她背后做过什么?” “你是想说谁都有见不得人的历史吧。” “我什么都没想说。我想说的是,你不要因为别人的事情对我这么大声。”我喊道。 乔菲停了下来,这突然的怒气让她的脸色绯红。 我真不该多说那么一句话,没话找话地说是旭东甩了吴嘉仪。可是我觉得无来由的是她的突然发作。 她低头看看沾染上果汁污渍的白裙子:“哼,真是的,我新买的衣服就是为了见这么个人。” 我把车停在道边,看着她:“你怎么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一套运动服嘛,我给你买十套!走,走,去商场,现在就去!” “你不用拿钱砸我!程家阳,我知道你有钱,你去买,你现在就去买!你找别人去穿!” 她说着就跳下车子,大步往前走,头也不回。 这是乔菲第一次向我发脾气。我都不知道,向来温顺快乐的她会这么突然愤怒起来。 可是我的委屈多过震惊。 我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让她把陌生人的纠缠迁怒到我的身上? 我做了许多事,我一直想让她高兴。如今换来她这样对我。 我摸自己身上的口袋,四处找烟找不到,我狠狠地把拳头击在方向盘上。 我回家喝酒,上网,跟“我就不信注册不上”打台球,输得一塌糊涂。 他说:“兄弟,怎么今天不在状态?” “没有。” “跟女人吵架?” “……怎么你会知道?” “男人心念大乱,问其原因,又说没有,那就是为了女人。不要太过介怀,若是喜欢,要把姿态放低,要是觉得无所谓,尽快再找别的。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还有,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道理全都明白。放在自己身上没用。” “啊,你已经被她吃定。” “我小心翼翼讨好她,她还生我的气,因为别人的事情跟我吵架。” “这人脾气不好?” “再没有比她好的。” “你一定是戳到她的痛处。” “我都不当一回事,也想让她忘掉。” “哎呀,情况复杂。是长篇故事?” “有些离奇。” “……” “不想讲,眼睛酸痛。” 我跟“我就不信注册不上”道别,下线。迷迷糊糊地躺在自己床上。酒喝得多了,身上发热,就好像回到一年前,我第一次跟乔菲*,她年轻的、激情四射的身体让我不能自已。 接着我的身体有了反应,我用手帮自己解决,*的一刹那,眼前几乎一片黑。我翻个身,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们之后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 我没有找她,她也没有找我。 我的工作忙碌,几乎不得喘息。 四月下旬,部里例行体检,轮到我,是一个下午。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我心安理得地在医院的门诊部排队。 家明也在这家医院工作,我在胸外科门口坐着的时候,看见他从楼上下来。他见到我也挺意外,知道我是来例行体检,就问我:“你着不着急?我给你走个后门,快点检查,快点结束。” “不用,不用,我巴不得在这里休息一下。”我说。 他看看我,坐在我旁边:“哎,刚做完手术,我也休息一下。” “最近好吗?好久没有回家。” “还行。”我说,“就是工作有点忙。尤其是上个月,你知道的,刚开完两会。” “胃还疼过吗?” “好像没有。” “哦,轮到你了。” 我进去胸科办公室,医生进行了简单的检查,开了单子,让我去做透视。我出来,家明还等在那里:“我带你去放射科吧。” 照相要去另一栋大楼,我们经过门诊的正门,一辆救护车急驰过来,停在门口。人们从车上抬下担架,架子上的病患带着呼吸器,挡住半张脸孔,我觉得有点面熟。正在此时,听见医护对迎出来的急救医生大声传达患者的情况:“病患吴嘉仪,二十六岁,煤气中毒,血压四十,六十……” 家明看着我说:“吴嘉仪?这不是那个女明星吗。” 我也愣在那里。 乔菲 周贤福差我出去送文件,接收单位是建设大街黄金地点的一家外贸公司。 我将材料留到秘书处,签名,开回执。 正要离开的时候,看见故人从里面出来,他看着我微微笑,我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是刘公子。 因为这件事情在他面前泄露了我的真实身份。所以不久之后他在学校找到我,我一点也不意外。 那天我体育课,达标测试,我自己跑完了五十米,又冒名替另一个同学跑了一遭。 我跟几个女生一起去食堂的时候,有人开车停在我旁边。刘公子坐在里面对我说:“飞飞,让你给我打电话,怎么不打啊?” 我对同学说:“你们先走。” 见她们走得远了,我弯腰对里面的刘公子说:“你说吧,想做什么?你想要挟我,我告诉你我们辅导员在哪办公,系主任在哪我也告诉你。你找他去吧,你跟他说,我在夜总会*,满嘴都是*笑话。你愿意去就去。” 他坐在车里,看着我有点发怔。 “你想要告诉程家阳?你也尽管去。他什么都知道。我告诉你,我不在乎。” 刘一下子就笑了。 “你说说,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哼。”我直起身,从鼻子里面发声说话,斜着眼看他,我从来没这么恶形恶状过,“男人能图女人些什么?” “飞飞啊,你怎么了,你以前脾气不是这么大的。”他下了车,跟我说话,“你跟谁生气了?说吧,怎么样,程二开的什么价?我上次就想跟你说,别跟他了,跟我吧,程二是我见过的最没有情趣的人。” 我看着他,阳光下的这个人,跟我谈价钱的时候,很是一副诚恳的样子。 我有点发呆。 他好像觉得我在思考,说得更诚恳了:“谈价钱没意思。你说原来我们没感情吗?哥哥哪次去‘倾城’,不是对你最好?我想把你带出来,你不是不*吗,怎么后来就跟了那小子?飞飞,说实话,你之后,我就从来没有听别人的笑话开心过。” 我现在清楚一件事情。 一个人的历史,跟一个国家的历史一样,总有人帮你记住。这么久,我跟程家阳在一起,玩得忘了形,终于有个人来提醒我,不要不知道自己是谁,不要忘了自己做过小姐。 “飞飞,我不逼你,你自己仔细想想,好不好?”刘还是笑着说,他上了车,“这回不怕你不给我打电话了,我总会找得到你。” 那天午饭,我自己吃了很多,大米饭、鸡丁、豆角、鸡蛋糕,下午上口语翻译课,我的表现很好,受到老师的表扬。 我晚上边背单词边跳绳的时候,跟自己发誓,我要好好学习,好好生活,为了我自己。 Chapter 10 旭东、嘉仪_4 4 程家阳 我带了鲜花去医院看吴嘉仪,在门口跟她的经纪人通报,助理进去请示了,她才请我进去,又嘱咐:“时间请不要太长,嘉仪还要休息。” 吴嘉仪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见我进来,招呼我过去。 “你这个大忙人,还来看我?” 我笑一笑,看到她的报纸翻到娱乐版,醒目的标题是“吴嘉仪为情所困,自杀未遂”。 我说:“咳,都是一些八卦消息。” 她却说:“干我们这一行,职业就是为了给别人制造八卦话题。” 我们并非熟识的朋友,那天我在医院门口看见她被人从救护车里抬出来,回去告诉旭东。他发呆了好久,求我替他来看看她。我现在没有话说,看着吴嘉仪不施脂粉的脸,发现她其实也只是个年轻质弱的女子,浮萍一样漂在尘世的话题上。 “家阳,我知道他要结婚了。从朋友的朋友口中得知。真是的,恋爱的时候那样,现在要分开了,跟我连个交待都没有,还要别人告诉我结果。那天下午,我就这样想。煎中药的时候,马虎了,烧干了,火还没有关,所以出了这样的意外。 “你也是替他来看我的吧。 “不用否认,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这样,是我自己愿意这样,不怪旭东。 “好像死过一回,我也看透了。 “过不去的,无非是自己的一道关罢了。 “请你告诉他,不必这样躲闪我,放轻松,以后做不成朋友,也不用像躲债一样。” 旭东结婚的头一天,我将吴嘉仪的话说给他听。这个粗枝大叶的人听着听着,怔怔地就流下眼泪来。 “家阳你在心里骂我吧?” “不至于。” “你不是看到了我对她什么样子吗?你觉得我不想跟她结婚吗?我玩了这么多年,也只对这一个上了心。可是,我也是,不得已……” 旭东的事情,我哥哥家明也知道,他对吴嘉仪颇赞赏,我们说起这件事,在自己家的书房里。 他在看克拉克·盖博的老电影《一夜风流》,流落的富家女爱上插科打诨的记者,纯真无邪的年代,公主爱上青蛙的故事。 家明看见我从旭东那里拿了做男傧相的礼服来。 “那他到底还是就范了。”家明说。 “……” “那个女人为他这么做,倒是勇气可嘉。她有多爱他,为他自杀,就可见一斑。可惜看错了人。” 我坐在他旁边,口干舌燥地想替旭东辩解。 “他也是不得已。” “借口罢了。” 家明是这样的人,说起别人的事情,总是看笑话一样的语气。 “你呢?你不也是一样?” 我想起去年,他一直没有住在家里,当时在家里跟父亲闹革命,我母亲说,他有一个女人,为他怀孕,几乎要结婚了,可是事情结束得无声无息,他不久便搬回家里来住。 家明突然笑了:“你一直想知道我那个时候是怎么回事吧?我今天告诉你,愿与君为戒。” “洗耳恭听。” “我很爱一个女人,同居在一起,她怀了我的小孩,那个孩子已经挺大了,我亲耳听过心跳。 “可是,你也知道的,父亲母亲不同意,因为她家的背景。 “他们当然要不择手段地阻止我跟她结婚。 “从我这里行不通,于是找到她,给她一笔钱。她同意了,打掉了那个孩子。”他轻描淡写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你不恨他们?你还搬回来住?” “恨他们?”他看看我,“这就是为什么,我挺佩服那个女明星。如果那个女人也有这般坚决,现在不就有小孩子管你叫叔叔了?”他说完还笑了一下,“所以周围的环境怎样,压力有多大,说是‘不得已’都是借口,当事人的态度才是关键。” 我觉得家明说得有道理,第二天婚礼上,我看到旭东憔悴无望如将入地狱,又同情起此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 可是每个人仿佛都有故事。 仪式上,神父问女人愿不愿意嫁与旭东为妻,她过了好久终于说“愿意”,已然泪盈于睫。 城市故事中的众人,都有怎样坚强的心,才能够负担这种种不如意,完成此生? 五一假期,原本计划与乔菲出游新马泰的我躲在家里上网。 我与“我就不信注册不上”聊天,他问我:“你状态可好些了?” “嗨,凑合活着。” “那就是还没好。可见你是真的爱她。你这样跟自己过不去也不是办法,不如去看看她。” “不知道说些什么。” “也不用说些什么。看看她过得怎样。要是她真的爱你,一定也跟你一样颓唐,折磨自己。” 网友的话让我想起吴嘉仪。 菲对我,有没有她对旭东那么爱。 不不不,我当然不想她折磨自己,我从来希望她能过得比我好。 可是,感情用什么衡量? 我打电话给菲,她的手机关机;又拨到寝室,同屋的女孩过了好久才接电话,对我说:“哦,她没回家,她刚出去。 “不知道,是个朋友吧。您打她的手机。” 我拿了车钥匙就走。 到了外面发现突然下起雨来。 车子在马路上开得飞快,一种莫名的担忧与不安全感让我心急如焚。 Chapter 11 致命传真_1 1 乔菲 刘公子说:“飞飞你下来,你不下来,我就上去,你看着办吧。” 我说:“你还真是厉害,我手机关了,还查到寝室的号码。” “快,快,下雨了。我车子就在你们楼下。” 我坐在床上,心里恨恨地想,真是我不找事事找我。 我在厕所里蹲着抽了一支烟,穿上雨衣下楼。 刘公子说:“怎么这么久?” “你找我有事,请直说。” “用得着这么严肃吗?飞飞,笑一笑。我没事,看看你。” “你没事,我有话跟你说。如你所见,刘公子,我就是一个学生,以前做过什么,是因为生活所迫,你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每个人都过的是你跟程家阳的那种日子。你不缺我这样一个人。我对你更没有亏欠,请你放过我。” 他仔细看着我。 “如果你想包养一个情妇,我告诉你,我不是一个好的对象。请你不要在我身上做无用功。”我说完了下车要走,车门被刘公子按住:“你说得这么痛快,怎么连让我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请讲。” “我这人是不是长了一副说谎的嘴脸?怎么我说的话很少有人信?飞飞,乔菲,你当我又是什么?你觉得‘倾城’那么多的小姐,我会记住每一个人?卸下浓妆,你觉得我会认出来每一个人?我找你,无非想交个朋友,或者说想从程二的手里抢点儿什么。刚开始的时候谈价钱,可能是我的不对,对不住你,我是个生意人,一直以为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 “不过,正如你所说,我不缺你这样一个姑娘,你不愿意,我绝不勉强。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不要看扁我。” 雨在此时越下越大,浇在塑胶操场上,腾起薄薄烟雾。 我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绪。 “刘公子,你说得过了,我们这种人,不被你们看扁就已经觉得万幸了。现在,我能不能下车?” “再见。” 我打开车门,下车,雨衣不小心挂在刘公子的车门上,大雨滂沱,浇在脸上,挡住视线。坐在里面的刘公子伸手帮我解开挂在他车上的雨衣的死结。 瓢泼大雨,我侥幸逃过纠纷的一颗忙乱的心,慌张中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乔菲 我的肩膀被人扳过来,眼前是程家阳的脸。 我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他,他双目圆睁,面孔因为暴怒而扭曲,他看着我,恶狠狠地说:“乔菲,你过得很好啊。” 我的双臂被他钳制,他的手指仿佛要嵌进我的皮肉里。我努力想甩开他,可这里是校园的操场,我不得放肆。我压低声音说:“程家阳,你给我放手。” 车里的刘公子在同一时间说出一样的话。程家阳想起了他另一个发泄的对象,他稍探下身体,一拳打在刘公子的脸上。我在那一刹那想要脱离程家阳的掌握,却被他攥紧,不得挣脱。 刘公子下了车,鼻孔里有鲜血流出来。他把住程家阳的另一只胳膊:“我招惹你的女人,这一拳,我活该,你现在把她放开。” “你算什么?!”程家阳一手甩开他,又要挥拳。 刘公子左手一挡,右拳重重击在家阳的腹部。我感到他把我的胳膊握得更紧,可是身体吃痛却不得不弓了下去。 “你放开她。”刘公子说,伸手又是一拳。 程家阳一手难敌两拳,脸上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眼角绽开,流出鲜血,混着雨水,流在脸上。可他攥着我,毫不放松。 我另一只手抓住刘公子又要挥过来的拳:“请你走。” 他看着我。 “请你走。” 刘擦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把口中的血吐在地上。他上了车,发动的时候,又摇下车窗看看我和我身边的程家阳:“飞飞,你看看他这副样子,不如再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这人唯恐天下不乱,我突然觉得好笑,我这是招谁惹谁了?为什么不得过安生的日子? “请离开。” 刘公子疾驰而去。车子后面,雨花纷飞。 现在滂沱的大雨中,只有我和程家阳。我感到自己衣服湿透,身心冰凉。 我看到脚下浅绿色的塑胶跑道上,有程家阳的血。而我的手还被他紧紧攥着。 我蹲下来,看着他的脸。 他脸色苍白,唯有血水,触目惊心。 “好了,请你放手。” “不。”他恶狠狠地说。 这人本来就不会打架,一只手对抗刘公子,吃亏成这个样子,还这么顽固。 我说:“你想怎么样?” “你跟我走。” “去哪儿?” “回去。” “算了吧,程家阳。”我说,“那不是我的地方。” “我有话跟你说。” “以后还有时间。今天,太慌乱了,咱们都一样。你看,这还在我的学校里啊,你怎样瞧不起我,也请在这里给我留一些面子,我还要在这里待上一年。” 我感到他的手渐渐松开。 我的那只胳膊终于获得自由,看一看,上面是被他按出来的血红的印子。 我站起来,慢慢离开。 就要离开操场了,我听见身后传来程家阳沙哑的喊声:“乔菲!” 五一假期里,我吸着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这个男人对我的好,是让人感动的,可我越来越多地感到来自他的压力。 我知道,我们应该长谈一回,但我要选择一个好的时机,我要把事情跟程家阳说清楚。 未待我选择好一个合适的时间,另一件事情突然发生。我终遭重创。 假期结束的第一天下午,系主任王教授让我去办公室找他。我以为是要布置我参加全国法语演讲比赛的事,将写好的稿子一并带了去。 去了之后发现,辅导员也在。 主任见了我,并没有好脸色。 我坐在沙发上,辅导员指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对我说:“乔菲,你坐这里。” 我正寻思发生了什么,他们将一张传真摆在我面前。 二号黑体字符,清楚地介绍了我前一年在夜总会“倾城”当*小姐的行径。言辞犀利,语势压人,以一句“是可忍,孰不可忍”结尾。是谁这么恨我入骨? 主任说:“乔菲,我们一直觉得你是好学生……” 我的脑袋里面一片空白。 不过此人要害我,却没有下杀手。 只发传真,没有真凭实据,足够让我名誉扫地,却不至于被学校除名。 主任说:“当然我们也不会信一面之词,不过乔菲,你从此之后要小心了。哦,演讲比赛的事,你先不用准备了。老师做这个决定,事出有因,也请你理解。” 我当然理解,有丑闻的女生,是所有学校的禁忌,哪能代表学校再去参加全国比赛。 我向主任行礼,道谢,离开他的办公室。 找到最近的一个角落,给程家阳打了电话:“你现在出来,我要见你。”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在约好的咖啡厅见面。 我先到。他从外面进来的时候,额头上有亮晶晶的汗水,他的眼角贴着创可贴。 程家阳坐在我对面,习惯性地松一松领带,看着我。他又瘦了,脸色是从来没有的白,白得让人可怜。 我的心在这一刻又酸又软。 程家阳 “你好些了吗?”菲对我说。 “嗯。”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手指修长,指甲透明。 “我在等你的电话。”我说。 “家阳,今天发生了一件事。” 我抬头看她。 “有人发传真给王教授,告诉他,我直到去年都在‘倾城’*。” 我此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最近的日子过得很糟糕。”她继续说,“我没招惹谁,现在被整成这副样子。 “程家阳,我们分手吧。” 她终于对我这样讲。 那天下着大雨,我自己回到“中旅”大厦附近的小屋,身心疲惫,狼狈不堪。 我自己对着镜子处理伤口的时候,思考是谁让我变成了这副样子,心里渐渐怨恨这个女人。怨恨她,越来越古怪难测的脾气;怨恨她,独自生活,仍然舒服滋润;怨恨她,刚与我分离几天,便又搭上新的男人。我想起家明所说的“态度”的问题,心里又多了许多的委屈,她究竟把我当作什么? 可是,菲的遭遇让我震惊,是谁做出这种事情,这样害她? 她迁怒于我,终于决定分手。 可是,难说这不是她向往已久、得以摆脱我的借口。 我点上一支烟,这想法让我自己悚然心惊。我看看她的脸,她从来都有健康红润的面色,朝气蓬勃,欣欣向荣。 这最初吸引我的生气,跟我此时的颓唐相比,更让我觉得心中委屈。 “你究竟把我当作什么?”我问。 她略略沉吟:“家阳,再没有人像你这样对我好。可是,跟你在一起,我的压力太大。 “有关许多方面。 “家庭、背景、你所说的‘出身’,还有——钱。 “这些都是我不能回避的内容。 “还有你的朋友。 “我提心吊胆地面对他们每一个人,我不堪重负。 “我把你当作什么? “家阳,你是我负担不了的昂贵礼物。 “我跟你在一起,开心得忘了形,所以有报应。 “我忘记了我自己的‘出身’。” 我强忍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流了下来,我听见自己说:“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我使尽浑身解数想要讨好你,我说‘出身’,说的是旭东,我要是知道你对这两个字那么往心里去,打死我都不说。 “我知道你不愿见我的朋友,以后就不见。 “你不喜欢我提钱,我以后就不提……” 她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家阳,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我们太不相同,像油和水,永远不能相融。 “我们现在分开,好过以后怨恨。 “你对我的好,我永远不忘。 “你以后,会有好女孩,我以后,会有适合我的普通人。 “我们会有适合各自的生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突然就体会到了余下生命里彻底的绝望,眼泪如决堤般泛滥。 她绕过桌子走过来,将我的头抱在怀里。 乔菲 家阳哭得像个孩子。 我抱着他,只觉得他这么消瘦。 我想起他给我的运气、幸福、机遇、金钱和身体上的欢愉,我想起他给我的痛。 我想起我对他的依赖,和他对我的依赖。 这无望的感情是泥潭,我尽早抽离,源于保护自己的本能。 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说,家阳对我的好,我已经用身体和剥离我的血肉还给了他。 可是没过多久,我便又欠上了他重重的一笔。 Chapter 11 致命传真_2 2 乔菲 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的学校。 回去就睡觉。一直睡到头晕脑涨才起来,眼前是小丹的一张特大号的脸。 “你干什么啊?”我把她推开。 “我听说点事儿。” 我坐起来:“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我想去上厕所,小丹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好兄弟,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我觉得她说的话跟我犯的官司好像不是一回事儿,但知道她当然是好意,心中有很温暖的感觉。 我小心地蹲在厕所里抽烟,听见外面水房有人说话。 “听说了吗?法语系的那个女生,皮皮的,学习还挺好的那个。” 是说我吧,我咧嘴笑了一下,等待下文。 “当过小姐,还被人包养。” “啊,听说了。听说,还堕过两次胎。” 离谱了。 “没见怎么有钱啊。穿得也一般。” “嗨,养了小白脸呗。钱啊,怎么赚的,怎么花出去。” 挺好,五集电视剧。 我叹了口气,现在恐怕是臭名昭著了,可是,再想一想,又能怎么样?我无非是要在这座学校这个城市里待上个一年,然后我换个地方生活,谁也不认识我。 重新来过。 我不会因为这突然的打击有什么心理阴影,这点事情还不足以击溃我。我知道有人恨我,有人陷害我,这很好,我因此更要善待自己,否则亲者痛,仇者快,得不偿失。 不过,让我的心隐隐作痛的是程家阳。 他待我那么好。 可是,我们分开是迟早的事,迟不如早,长痛不如短痛。 我抽完了烟,在嘴里放了一块香口胶,洗洗手。 波波挎着一个篮子进来:“你在这啊,走走,一起洗澡去。” 她们恐怕是怕我自杀吧,我心里笑笑。算了,好姐妹的好意,我暂且受用不却。 “好啊,一起去。互相搓背,还省钱。” 我先脱了衣服进了浴室,正是周末,洗澡的女生很多,大约三个人挤在一个喷头下吧。 我进去就知道有人打量我。 我学习好没人知道,我长得不错在外语学院却不算出众,我毛笔字写得很好,法语系的喜报全是我写的也没有人知道,可是,我的丑闻,让我在短时间内成为学校的知名人物。 脱了衣服也认得你! 真是恐怖。 我挨近一个靠着蒸汽浴房的喷头,下面的两个女生看到是我,往旁边靠了靠。觉得我脏? 居然有这样的好事? 我看着她们,继续靠近。这两个人终于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洗澡用具,神色做作地去跟别人挤喷头,也没有人再斗胆跟我共用一个。 波波这个时候进来,我看见她,招招手:“过来,过来,这边。” “真厉害,咱俩用一个,来,乔菲,亲一个。”波波过来,就亲我额头一记。 “一个个道貌岸然的装作是修女,实际上一肚子的坏水儿。”后来,波波跟我聊天的时候说。我们买了汉堡、薯条、羊肉串、啤酒,坐在立交桥上:“看到别人倒霉,自己心里窃喜,哼,有几个是好人?” 我看着立交桥下面的车水马龙,由近及远的万家灯火,心里暗暗地想,这个城市里流动着大量的金钱和财富,有着最光鲜靓丽的外壳,可是,金流涌动下是难测的社会与人生,我自己,是颗坚硬渺小的尘埃。 程家阳 我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好像还没有弄清楚我跟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就这样分手了吗? 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快活,分开了也这么利索。 她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她说,我会找到一个好女孩,她会有一个适合她的男人。就是说,祝福我走我的阳关道,她要过她的独木桥。 分手的最佳誓言。 那天,我的眼泪不像话,我觉得自己失去了控制,一个大男人,哭成那个样子。 我记得当时,心里是非常害怕的。 在我跟她在一起之后,生活里有那么多的变化,我有了跟之前不同的人生,而如今被打回原型。 不过,因为情感的挫折而反常、颓废,甚至自虐,已经不是我这个年龄能做出来的事情。我觉得,是成年人了,总有事要做,有路要赶,有人生要继续,只是,我的心,一层一层地冷淡下去。 过了一个星期,我被派到大亚湾,为一个法兰西科学院院士做翻译。 院士一行极受重视,大亚湾本身又是中法民用核技术合作的示范窗口,有新闻小组与我们同行。我于是又见到文小华。 我们在一起工作了三天,合作还算愉快。 文小华工作起来,作风干练潇洒,又有足够的能力和威信影响团队,绝对是当领导的苗子。没过多久,短短三天,我心安理得地充当了她的部下。 在这三天中,我们除了工作没有任何别的方面的交谈。 送走院士的那天,看到飞机上了天,她终于吁口气,对我说:“上次求你帮忙翻译材料,还没有谢你。” “小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说。 我最不善应酬,用中文就不会说讨人喜欢的话。 我想离开这里,尽快回去,谁知道,我们的飞机被大雨阻隔,只能推迟到第二天。 亚热带的天气,下雨都下得闷热,我在宾馆的房间里上网,又遇到“我就不信注册不上”。 又跟他打了几局台球,互有胜负。 夜深了,我们聊了几句。 “你好像好点了。” “不然怎么办?” “时间和工作是良药。” “应该没错,不过我希望药劲再大点。” “哈哈。” 这位网友很快下线了,我自己站在窗户旁,发现雨停了。 有人敲我的房门。 我犹豫很久才去开门。 是文小华,换下了职业套装,穿着件暗红色碎花的裙子,头发披下来,挺好看的一个人。 “我饿了。”她说。 “叫服务员啊。” “你之前来过惠州没?” “没有。” “我们去吃大排档吧。” 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我只好同意。 雨后的城市里,飘着味道咸咸的空气,夜空被洗刷干净,可见满天星斗。 我开着工作车,在文小华的指挥下,来到灯火通明的小吃街。 我们要了逆糍、艾角和白灼的小海鲜,文小华的胃口很好,蘸着米醋,吃了许多。我喝了一点啤酒。 “你不是也没有吃晚饭吗?”她问我。 “不饿。” 她放下筷子,用餐巾印印嘴唇:“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挺情绪化的人,程家阳。” “哦?”我看着她。 “我每次见到你,都是不一样的情绪。高兴的时候挺高兴,不高兴的时候,连句话都不愿意说。你知不知道,咱们来这的路上,你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我笑了一下:“对不起啊,没注意。” 她也笑了,看着我,没再说些什么。 吃完宵夜,我们开车回宾馆。我送她回房间,道晚安,又自己回去,洗了澡,躺在窗上,听见窗外的潮汐声。于是我又想起乔菲,是不是有些矫情? Chapter 11 致命传真_3 3 程家阳 我回来不久,搬到家里住。 我从商务部的老周那里知道,乔菲辞了在他那里的工作。 她当然也没有回旅行社兼职。 在这天下午,我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刚开始就想笑,分明就是小孩子,她这是跟谁来劲呢?没有外快,让自己更拮据。 再想一想,她这是为了躲我。 彻底了断跟我的一点点关系。 我想到这里,拿起车钥匙就离开办公室。 我开车来到外语学院,去了法语系,教室里没人,我在宿舍楼下面转了两圈,也没看到她,我点了一支烟,想,要不要在楼下打电话找她呢?正在我犹豫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运动场上有人在打篮球,两队女生正杀得不可开交,一人矫健地突出重围,带球上篮,投中得分。她跳起来与同伴击掌,回过头来,是乔菲啊,小小的脸孔又红又亮,意气风发。 我笑起来,掐熄烟,发动车子。 我在怜惜谁呢? 这个人从来都过得比我好,如今摆脱我,再不用应酬,恐怕是更加自由。 我还担心她的冷热,不如担心自己。 车子开到英语学院门口,居然看到久违的身影,傅明芳从教学楼里走出来。自她结婚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又是初夏,明芳穿着她喜欢的浅色的裙子,在树荫里经过,风姿袅袅。 我按了按车笛。 我们在学院门口的茶座坐下来,一年前这里叫“爱晚亭”,现在叫“春天画画”,老板也不知换了几任。 来这里坐的大多是外院的师生,我们选了靠窗的一张台,要了绿茶和怪味蚕豆。 “怎么样?结婚之后的生活,挺滋润的吧?”我笑嘻嘻地问。 “没觉得有什么改变。”明芳说,“每天多了一顿饭要做,出外旅行,有另一个人陪伴。” 我点点头。 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情。 “家阳,你看没看出我有什么变化?” 我仔细打量,只觉得她别来无恙啊,气色很好,面色红润,比没出嫁的时候,似乎多出一股风韵。 “你姐姐我有Baby了。” 我愣了一下。 明芳微微笑,喜悦溢于言表:“你都看不出来?没多久就有小孩子叫你小舅舅了。” 我握她的手,终于发现她确是比从前丰腴一些:“恭喜,真是恭喜你。” “我从前也是不安分的人。你可能也看不出来,不过,我也总想着世界各地地走啊,见不同的人,过不同的日子。不过,结了婚,思想上就稳定下来,得过日子。有了孩子,就觉得更不一样了,好像有东西把你飘飘忽忽的一颗心沉淀下来了。”明芳说,她的手又覆在我的手上,“男孩子虽然不急,不过有个家总好过自己一个人。” “还男孩子呢,都二十七,快奔三十的人了。”我说。 “所以啊,不如找个合适的对象,好好相处了。” 我低头笑着说:“明芳,你真是啊,我还当你好好的,原来都变成师奶了。” 这个时候,有几个女孩走进来,看样子好像是刚刚在场上打篮球的学生,她们的运动服上写着“日语系”的字样。 她们就坐在我和明芳旁边,叫了汽水、水果沙拉和一些零食,因为刚刚的失利而愤愤不平。没有几句,说到乔菲。 “你们看到今天法语系投中好几个球的那个女生没有?知道她是谁?” “有什么新鲜的,乔菲嘛,现在当红呢,谁不知道她的那点事迹?一直在夜总会*。” “我还当是怎么样的一个尤物,原来是个假小子。切。” “哎。不过她劲头可挺大的,球打得挺好,听说学习也不错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做那种勾当?” 女孩子七嘴八舌的讨论,我第一次觉得如此恶毒。看看明芳,她也听到了她们的话。 “你知道这件事?” “学校里传得很盛。”她饮了一口茶,“小女孩子,怎么经得起这样的中伤?这些人啊,就是捕风捉影,别说这件事不见得是真的,就算是,谁这一辈子还不犯个错误?” 她声音抬高,对旁边桌子上的麻雀们说:“同学,公共场合,麻烦你们小点声。” 我开车送明芳回家,自己漫无目的地在公路上行驶。 我觉得有一些混乱。 乔菲,她现在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任她的心脏再坚强,什么人能在如此可怕的飞短流长中生存? 可是我今天,看到她打篮球,她欢笑,我想起,她特殊的家庭,她从小经历的磨难,她多舛的命运。 我在海边停下车子,看见暗黑色汹涌上涨的海水。 我想,我要为她做一些事情。 Chapter 11 致命传真_4 4 乔菲 时间过得很快,就快要期末考试了。 我一边复习,一边打电话给一些小的旅行社,希望能在假期的时候找到一份兼职来做。 不过,对方在知道我还是个在校生之后,基本上就把我Pass掉了。 我在离开程家阳安排的两家兼职工作时,也没有要一份鉴定,现在来看,除了我知道自己还算经验丰富外,别人看,基本上还是一个白丁。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 我爸爸的身体恢复得很好。我妈妈在街道的帮助下自己租房子开了一个小卖店,不用风吹日晒地卖烟了。 那天,我在宿舍看书,寝室电话就响了,主任又要找我。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穿鞋的时候想,我也不在乎什么了,大不了就退学呗。那我就去南方打工,不然去非洲援建,那边可缺法语翻译了,钱挣得也不少,我再把炒菜练好,到了那边当翻译,还可以当工地上的大师傅,挣两份工资,就攒钱,不花钱,非洲那边反正也没有什么可消费的。我攒个三年钱,给我妈点儿,就可以去法国念书了,按照欧德说的,去蒙彼利埃,阳光灿烂的南海岸,太好了。 主任,请你现在千万退我的学。 我想着想着,就到了主任办公室。 敲门进去,只有老教授自己。 他正在低头写东西,抬头看了我一眼:“来,你过来坐下。” 我现在很是大无畏,其实我从来差不多都是这样。 主任给我几张表格:“乔菲,把这个填了,中文、法文各一份。” 我低头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一份出国留学的申请表。我战战兢兢地问:“老师,怎么回事?” 我知道情况以后,就明白这应该是程家阳的大手笔了。 外交部和教育部与法国高级翻译官的联合培养计划,全国范围内选送精英赴法国著名翻译培训学院留学,安排食宿,并享有每月六百欧元的政府奖学金,为期一年。 被选出来的大多是翻译专业二、三年级的硕士研究生,而我的这个名额却是从外交部方面带着名下来的,留学地点是蒙彼利埃三大,保罗·瓦莱里大学翻译学院。 “老师,我,我……”我话都不会说了。 主任停了笔,摘下眼镜看看我:“乔菲,老师一直都觉得你是好苗子。这次出国留学要懂得珍惜机会。回来之后,报效国家。” “我的事儿……” “就不要再提了。学校如果不相信你,就不会同意你出国。好了,回去填表,三天以后将表格、简历、给蒙三大的申请函寄到外交部。别耽搁啊。” 我从主任那里出来,懵懵懂懂地回到宿舍,拿了烟,又躲到厕所里。 人生的急转弯让人措手不及,我梦寐以求的机会如今摆在面前。只是,我此后又要欠程家阳一笔重债,我觉得难以割舍,又无力负担。 有人重重地敲厕所的门,恶声恶气地喊:“谁在里面抽烟?” 门被拉开,是本周值日的日语系女生,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露出鄙夷的神情,义正词严地说:“同学,不许抽烟。” 我慢慢地站起来,弹掉烟头:“好,对不起,我离开。” 好,对不起,我离开。 Chapter 12 离别_1 1 程家阳 我将乔菲的表格、简历、相关学历证明和申请函从材料袋里拿出来,仔细地检查,才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笔迹,娟秀而有力,好像她这个人。我修改了她的一点点错误,把它交还给负责教育合作的同事,他笑一笑:“这是谁啊,让你这么费心。” “朋友的妹妹。”我说。 不久之后,法国大学回函,寄来了提供给留学生们的注册证明和住房担保,保罗·瓦莱里大学给乔菲的函上,要求她在六月底抵达,参加假期期间基础语言的培训。 这样想起来,时间过得是真的快。 去年六月,陌生的我们缱绻在一起;翻过这一年,我送她离开我身边。 我曾经以为,我们不会分开,可现在,我为她做最后一件事情。但无论如何,这个女人曾经陪伴在我身边,给我快乐,给我温暖。 我这样想的时候,开车在路上。 车篷敞开,槐树在我的身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遇到红绿灯,我的车子停下,看看旁边,是曾经去过的电影院。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手牵着手,站在橱窗前,好像在商量要看什么电影。 海报上说,有老片子复映——《卡萨布兰卡》,男人最终送走心爱的女子。 电影的最后一幕让人感动,美丽的英格丽·褒曼泪眼婆娑,对即将永别的亨弗里·鲍嘉说,请吻我。 电影里,女人是绕指柔,男人如百炼钢。 轮到我的身上,就恰恰相反,真是让人不平。 我在这一个路口掉头,奔向外语学院。 我打乔菲的电话,没人接。 我在宿舍楼下打内线电话找她,仿佛一年前的一幕重演。同学告诉我,乔菲回家收拾行李了。 乔菲 我回了家,跟妈妈说,我要去法国了。 妈妈说,你做梦啊?那你去吧。 是真的,妈妈,我给她看我已经办下来的签证,你看看。 她说,你随便拿个东西来骗我,反正我也没见过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 我爸爸说,这是真的。邻居家也有小孩子去日本念书,他过来仔细看我的护照和贴在里面的法兰西共和国的签证。 这回信了吧?我过两天就走了,公派留学,一年以后回来。 他们接着就犯了愁,法国,东西比沈阳还贵吧? 妈妈说,生活费怎么办? 有政府提供的生活费。每月合人民币也有六千多块。 怎么这么多?学校给你的机会?他们问。 我想了想,妈妈,你记不记得去年来过咱们家的那位大哥? 她说,记得,记得,是他帮你办的? 我说是。 菲菲,你记得要报答人家。 我点点头,不过自己也心虚,我怎么去报答程家阳呢?有什么东西是我有而他没有的? 我收拾了行李,将它们托运走,自己一个人坐火车去了大连。我在这个城市的海边坐了很久,想起那次旅行,我与程家阳,飞机上的温言软语、相握着的手、彻夜的激情,如今成了一个人对一段情缅怀的内容。 Chapter 12 离别_2 2 程家阳 乘飞机,坐火车,我又一次来到她的家乡。 到了她的家,菲的爸爸在,我看过他的照片。 我用手比画着问他,菲去了哪里? 他用笔在纸上写道,回来不久,昨天已经回去了。 我一下子坐下来。旅途长,不要紧,扑了空,却让人顿觉疲惫。 菲的爸爸给我倒水,我谢谢他,一口饮干。 我写字给他看,说,我是菲的朋友,知道她要出国了,想要见一见她。您的心脏好些了? 好许多,谢谢你。 我得离开了,得去找她。这是一些钱,不多,请您收下。 他执意不肯,推推搡搡了半天。 我不得已,只得将钱收回。 我要尽快赶回去,在她走之前,见她一面,有些话,没有说过,现在想起来,后悔是可怕的感觉。 我在乔菲家楼下的小市场里找到一间鲜肉铺,问老板:“五号楼的乔家,您熟吗?” “两口子都是聋哑人,小姑娘学外语的?” “对。” “老邻居了。什么事?” 我从怀里掏出钱:“这是两千块钱,麻烦您周末还有过节的时候给他们家送些鲜肉、排骨。” 老板用围裙擦了擦手,看看我,寻思了一会儿:“行啊,我给你打个收条。” 我把收条接过来,这样总算办成了一件事。 我马不停蹄地回去,乔菲的同学仍是对我说,她不是回家了吗? “还没回来?” “没有。” “她不是已经去法国了吧?” “没有没有,我们今天早上才替她收了行李。” 我松了一口气,好在她还没有走,那我就在这里等她。 可是这天下午,部里忽然就下了任务,我顶替生病的师姐去上海,为国际大律师年会做同声传译,为期两天。 可是,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这也太突然了,您怎么才告诉我啊?我连准备都没做呢。”我跟主任说。 “你大少爷突然失踪三天,让谁做准备了?”他抢白我,又转到我后面,拍拍我的肩膀,“再说,我也没办法啊,她突然病了,我怎么办?处里别人也没准备啊,还就得小程你出马。” 干这一行的,没有办法,军令如山。我只好祈祷乔菲不要在这两天离开。 会场如战场。 我本来状态不佳,没有准备好就上场翻译,绞尽脑汁,好在上海方面的同行素质不错,我们合作的翻译效果姑且算是理想。 在回来的飞机上,以为是稍稍打个盹,不小心就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好像心神已不在此地,问空姐,她回答说:“这是国航去大连的班机。” 醒过来,是一个梦。 突然想起来,自己就笑了。对啊,怎么没有想到,菲会不会去了大连?我回去了,她想必也已经回来。 见了面,要对她说,这一路,一定小心,用功读书,回来做了高级翻译,为她的爸爸妈妈赚大钱。她的行李会不会很多?好在托运处我有熟人,超重多少,也没有关系。她带没带一些干菜,蘑菇、木耳?好吧,这个我来买。卫生巾倒不必,我也曾留意过,法国那边跟国内差不多的价钱。不过这个,不说也罢,免得她又说我是事儿妈。 这样想着,就好像归心似箭,下了飞机,脚下生风,一溜小跑地冲出通道,在出港口登上单位的车子。 车子还未走出机场,我的视线就被对面大巴士上的巨幅广告吸引,草本精华洗发露的广告女郎,微微眯着猫一样的眼睛,黑色的头发绸缎一样光亮,好像乔菲。 我的粗心在此时演变成不能挽回的错误,我都没有向上看一眼,没有看见坐在车里,即将踏上飞机的乔菲。 Chapter 12 离别_3 3 乔菲 一直向西飞行了将近十个小时,当地的傍晚时分,我抵达巴黎。 取行李,出港,到处是高眉深目、低声说话的外国人,一转眼,原来已经来到陌生的城市。 我要去南方的蒙彼利埃,要到城里的火车站乘高速火车。一路打听上了大巴士,车子在夏天蒙蒙的细雨中穿过城市,驶向里昂火车站。 暮霭中的花都。 我这一路只觉得眼睛不够用。 古老梧桐,霓虹街灯,细雨润泽几百年的街道,水气氤氲神色暗淡的行人。有美丽的少年牵着大狗在街头匆匆而过,有神秘的女郎在咖啡座透明的橱窗里点燃一支烟,静静看向窗外,不知谁是谁的风景。依稀可辨的是远处铁塔高高的影子,虚虚的,是印象派的造型,我用手指轻轻敲打窗子,用法语低声说,埃菲尔,埃菲尔。 前面同乘的老外回过头,问我:“第一次来巴黎?” 我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啊,对。” 七点多钟,我到了火车站。买票的时候,人家告诉我,最后一列去南方的火车刚刚离开,最近的一列要等到明天早上六点半。那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等待。庆幸的是,人家见我不到二十五岁,又乘坐最早的一班火车,给了我五折的车票。 我坐在车站的长椅上,想要这样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吃点带来的饼干,碎渣掉在地上,吸引来大群灰黑色的鸽子,蹦蹦跳跳地直吃到我脚边。 不知等了多久,车站里的人渐渐少了,我看见几个高大的警察牵着嘴上带着皮质嚼子的凶猛大狗走过来,几个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站下来,低声说话,不时向我看一看。 这么苟且,我心里冷笑。我从来习惯孤身一人,来之前,早已准备好,小样儿,谁要是敢刁难我,看我如何发作。 我心里默默背诵一段准备好的话: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受法兰西共和国教育部、蒙彼利埃保罗·瓦莱里大学邀请,来法国留学,如果遭受不公正对待,我受我国大使馆保护,并有权诉诸法律…… 以及:哦,原来这是法国的民主? 好,再来一遍。 过来的是相对年轻的一个,谁知他面露微笑,用僵硬的英语说:“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 我用法语回答:“中国人。我说法语的。” “太好了。”他搓搓手,“小姐,你不能待在这里。” “为什么?”我已是箭在弦上,“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马上就要脱口而出。 “一来这里不够安全,单身女性最好不要待在这里。二是,最后一班火车已经发走,火车站将在半小时之内关闭。” 火车站还会关闭? 我愣了一下,怎么教材上没写? 他说的没一句不是好话,可是,那我去哪里?我向外看看,什么时候了?怎么咖啡馆都打烊了? “我说的你听懂了?好,那我再说一遍英语……” 我赶紧伸手阻止,老实地说:“您看我的行李,我不知道去哪里。” 年轻警官看看我为难的样子,回去请示同伴,又做一番商议,过程中那几个人向我微笑,现在觉得刚才的想法真是武断,又觉得倒是为难了人家。 年轻人过来对我说:“不远处有为学生提供的青年旅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空位,不过,我可以把您送过去。您看这样合适吗?或者……” 他提的第二个建议是让我去附近的警署,等第二天早上的火车。 哪有这样的道理?留学的第一天就进局子?忒不吉利。 我说:“麻烦您带我去青年旅馆。”我看了看那边的几个人,又多留了一个心眼,我笑一笑:“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真的警察?” 年轻人也笑了:“我们不是警察,是巡逻的宪兵。我是实习宪兵祖祖·费兰迪,我的兵号是×。” 我做放心的样子,笑着说:“啊,是宪兵啊,哈哈……” 转身就掏出小本子,用汉语写道:我如果遭遇不测,是被一个叫祖祖·费兰迪的实习宪兵带走,他的兵号是×。写完了,自己就有点发呆,这是写给谁呢?谁会看到这些字呢? 程家阳。 我潦草地写他的名字。 人长得高大就是好,我沉重的箱子被年轻宪兵轻巧地提起来,大步子迈开,带我离开车站。 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没走多远就到了青年旅馆。我真幸运,还有空床。价格已经为世界各地的青年学生压到最低,十八欧元,我没敢换成人民币想。 登记完了,宪兵对我说:“现在是两点钟,您的车是什么时间?” 我拿出车票,看一看:“六点半。” “不要晚了。再见。” “谢谢您。再见。” 我洗了洗,清醒地躺在床上。 虽然旅途劳顿,不过,心里是新奇而兴奋的。 我现在人在哪里?巴黎啊!埃菲尔的巴黎,卢浮宫的巴黎,拿破仑的巴黎,雨果的巴黎…… 而我将要去的是地中海边风景如画的蒙彼利埃。 人原来已经在实现了的梦里。 不过也隐隐心疼这容纳我四个小时的十八欧元,留给家里一点,我带来自己的大部分积蓄,可是仅仅有放在内衣里的可怜的几百欧元。 可得省着点。 我想起刚刚在车站的一幕,为自己的紧张兮兮和小心翼翼而觉得可笑。 这样想着想着,天空就有鱼肚白了。 我看看表,啊,还是北京时间,那么现在的巴黎时间是…… 此时有人敲门,我打开,是高大的法国男孩子,仔细看看,哦,原来是脱了制服的年轻宪兵。 “小姐,现在是五点四十五分,您现在去车站,检票上车,从容一些。” “好,好,谢谢。” 我关上门,火速换了衣服,洗漱一下。 宪兵仍然是帮我提着箱子,送我到火车站。 路上我问他:“你们法兰西宪兵还负责接送外国人吗?” “在火车站工作的,要保证公民及外国人安全。” “负责送站?” “那倒不是。我下了夜班,恐怕您睡得太晚,耽误火车,反正我回宿舍也顺路。” “哦,真是谢谢。” 我们进了站,我看见几辆子弹一样造型的高速火车已经停在那里。宪兵指给我检票机:“请在这里检票。” 车票一头进一头出,打上小小的缺口。 宪兵告诉我:“火车上列车员会检票,请放在方便拿的地方。” “当然。”我说。 车站里此时已有稀少的旅客。 我跟他握手,心里很是感激这个热心的青年,一迭声地说谢谢。 他看看火车:“您这是要去哪里?” “蒙彼利埃。我要去学翻译。” “难怪,您的法语说得真好。”青年说着笑了,“蒙城是个好地方,气候温暖,阳光充沛。” “您去过?” “我是那里人。” “哦。来巴黎工作?” “实习。” “是啊,您昨天告诉过我。” 我要上车了,再次感谢他。 年轻宪兵祖祖·费兰迪对我说:“加油。” 一千一百多公里的距离,高速火车风驰电掣,这号称陆地上最快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果然名不虚传。 车上乘客不多,有人小声地聊天,有人睡觉。我因为第一次乘坐而心生感慨。 Chapter 13 新的生活_1 1 程家阳 这一年的夏天,有这样几件事情发生:我与乔菲来不及见上一面,她终于远赴法国念书,走了月余,没有任何音信;我在局里被擢升,除了日常的翻译工作外,还要顶替跳槽的同事,负责新进翻译的培训;关于网友“我就不信注册不上”,我知道的事情多了一些,以冷静的态度跟我批评女人的这位,却是个女人,网络上的写手,忙着自己的第二本小说。 “小说是有关于什么?”我问。 “住在天井对面的男女,对对方的性幻想。” “有结果吗?见了面吗?” “没有,没有见面。为什么要呢?徒增烦恼和失望。” “又是距离产生美的主题。” “这是句实话。” “噢。 “我要下线了。” “时间还早啊。” “睡觉了,还要上班。” “少见你这样没有不良嗜好的男人。” “谢谢呵,回头聊。” 我关闭电脑,打开台灯,阅读文件。 随手拿出抽屉里的大麻,点燃,吸一口,便又觉得不是那么疲惫。 不久我母亲过生日,家里举行小型的宴会。 小姨是司仪,她是风雅高手,从音乐学院请来两位钢琴家助兴,自助餐是瑞士酒店的名厨到场精心炮制。 宴会当天,亲朋好友济济一堂。 另外一家很给面子,文小华的父母亲自赴宴,她那天与我母亲握手,声音轻轻地说阿姨生日快乐。 我眼看着我母亲眼睛一亮:“这是小华?多漂亮的姑娘。” 她自那时起对文小华留下深刻而良好的印象,因为在当天的宴会上,文小华也即兴演奏了一首钢琴小曲《小绿苹果》,技艺娴熟,不亚于专业好手。 啊,这种女孩子让人佩服敬仰,身上有无懈可击的亮丽光环。不过不是我这种千疮百孔的人能配得上的。所以在之后不久,我母亲要我送一些来自南美的好烟好酒去文家当作还礼,被我断然拒绝。 “您要么让司机去送。如果觉得不够分量,就自己去送,让我去算干什么呢?”我说。 我母亲狠狠瞪我一眼。 家明不像我一样有这些无聊的问题。 一方面,他让我父母亲瞧够了厉害,至少在这个问题上,在上次那场战役后,双方都不轻举妄动,家明没有来历不明的固定的女友,而我父母对他的私生活也不敢横加干预;另一方面,无论在谁的眼中,他的风流生活让他看上去比我更像个正常人。 我深知这点,索性如法炮制,免得我母亲为我瞎操心。 只要有空,我便流连于夜店。渐渐悟得乐趣。 我喜欢年轻的女孩子。坐在酒吧的深处,孤身一人,神色迷离,不知在什么地方也有自己的问题,来到这里买醉,买片刻的遗忘。 话不用说几句,眼神不用太多来回。觉得顺眼,便可以一夜风流。 有人肢体柔软,经验丰富,*的时候可以摆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姿态,可是越是这样,我只觉得新奇滑稽,越不得投入,仿佛看活色生香的表演。 有人在第二天早上跟我要钱,有人在第二天早上提前消失,给我留下钱。 我心安理得地付钱或是收钱。金钱与性是等价的东西。 我在吧台前喝酒,也有男人上来搭讪。 我礼貌地解释我并非乐哥儿。 来人说,我也不是啊,我有老婆,是个名模。 “我不好此道。” “不如试试,试了之后才知道。” 这样做,就让人厌恶了。 我推开他,离开酒吧。 在外面点起一支烟,找自己的车子。冷不防被人推倒在地,回头看,是刚才那恶人的一张脸,他的身边还有同伴。 我的脸上又遭重拳,嘴里有腥味,不知道是哪里流了血。 “长张小白脸就把自己当神仙了?出来混还装处男!” 反正他说得也没错,我也没反抗。 这人出了气就走了。 我拿出手帕擦脸上的鲜血,手发抖,手机掉在地上。 铃声突然间响起。 我先看看号码,是法国的区号。 是乔菲,我此时心如擂鼓。 接通了,我只说一声“喂”,自己听到声音哽咽。 “家阳。” “我听着呢。” “我到这边安顿下来了。不过刚刚从同学手里买到电话卡,所以才打电话给你。” “哦,没有关系。怎么样?顺利吗?” “很好。很顺利。” “……” “我知道,这是你的安排。不过,之前走得急了,没来得及给你打个电话道谢。” “没有关系,小事情。” 远隔万水千山,声音在电话中总有稍稍的滞后,通话的双方像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你知不知道,我追到你家,想要见你一面;你知不知道,我在飞机上做梦,好像又跟你飞去大连;你知不知道,一个男人,幽怨满腹地等电话,每每到深夜。 我的眼泪又流出来。不能做声,否则就是大声哭泣。 电话另一端也没有声音,好久,她对我说,谢谢。 乔菲对我说,谢谢。 …… 我压低声音:“还有事吗?我有文件要看。” “……那好,再见。” “再见。” 我看着屏幕暗淡,关上电话,收线,上车。 车子在午夜的街头狂奔,像失去控制的断弦之箭。 我的眼前,是混乱的道路,绝望的人生。 车子一头撞在滨海路旁边的大树上。我的头磕在方向盘上,又在下一秒钟被气囊顶起,头向后顶在车座上,不能呼吸。 我再醒来,周围一片雪白,然后我看见家明的脸。我现在人在医院,我好像只有眼皮能动。 “醒了,就自己起来吃饭吧。”他说,“我们医院食堂伙食很好。” 原来没受大伤,我坐起来,自己倒水喝。 家明仔细看看我:“你有没有搞错?你自杀啊?” “开玩笑。小小事故,我酒喝得高了点。”我说,“你通知我单位给我请假没?” “今天星期六。” “哦。什么时间?” “下午两点。” “你没有告诉爸妈吧?” “没有,我也是刚刚过来。” 我脱了病号服,换上自己的衣服。要走的时候,家明说:“哎对了,明芳来做检查,我刚才看见她了,你不去打个招呼?” “逗我呢?你看我现在狼狈的样子。”我说。我的头上还有小块的纱布和绷带。 我的车子已经被拖走修理了,我在医院的停车场找到家明的车子,开到门诊部的门口,看见做完了检查出来的明芳,身边是她的丈夫,我见过的周南。 这样看,她的肚子已经挺大的了。走路也不很方便,被她丈夫扶着,上了自己的车。我走在他们后面。可是,他们的车子开得歪歪斜斜,我一看,是左后胎没气了。 他们自己也发现了。我按按车笛,他们停下来,我也下了车。 见是我,两个人都挺高兴。 我指着明芳的肚子说:“怎么长得这么快?” “哪能不快?再过两个月就生了。”周南说。 明芳看看我的头:“你怎么了?” “摔倒了。”我说,“姐夫,你在这换胎,我送明芳回家吧。” “不麻烦你吗?” “要不然我也没什么事。”这是实话。 去明芳家的路上,她把刚刚给小孩子照的超声波图片让我看,指着浅灰色虚虚的影像告诉我,这是心脏,这是肺,这是他的后背。 “这么小,就什么器官都有了?” “都有了。生出来,连头发都会有,好吧?” 我笑起来:“你可真是让人羡慕啊。” “羡慕,就自己成家,也生一个孩子吧,家阳。” 我沉默,继续开车。 余光里,看见明芳看着我,她温柔地对我说:“有了这个家和这个孩子,你会安定下来,会快乐起来的,家阳。” 乔菲 我放下电话,自己有点发呆。 家阳在世界的另一端,我使劲想,想不起来他的样子。 我现在住在大学城的留学生宿舍,一个人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卫生间和小小的电厨具,每层有公共的浴室。 我在银行开了账户,收到第一个月的奖学金,蒙彼利埃没有卖中国电话卡的,我在从马赛回来的华人同学手里买到,第一个电话打给他,话未说到十句,家阳说,还有文件要看,再见。 电脑的声音提示:您通话的时间是一分二十五秒。 我看看手里这一张画着猴子脸的八十五分钟的电话卡,不知道剩下的时间要打给谁。 七月了。天气炎热。别人放假,学校给我们仍然安排了繁重的功课。 我在翻译学院注册,所在的这个班,专授法汉翻译课程。学生不多,*香港同学,三个中国台湾同学,两个比利时男孩,四个法国人,还有我这唯一一个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大家都已经有了一定的语言基础和工作经验,来到这里接受的是拔高训练。 每天的第一节课,老师一定会放一段时事新闻的广播,时间是十分钟左右,要求我们做笔录,然后进行交替传译。这个练习的时间逐渐增长到十五分钟,二十分钟,我的笔记越记越少,译出的内容越来越丰富详细。 上午的第二节课是中法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知识的介绍,用以帮助我们扩大单词量,我从“野兽派艺术”背到“非洲树蛇”,从“微电子撞击”背到“弗朗哥主义”。 这样的学习课程让人痛苦不堪,我绞尽脑汁,学到眼圈青黑。不过也有苦中作乐的时候。 下午的时间由学生自己支配,混熟了的同学们约定了一同在图书馆做作业,帮忙修改错误。 我们有时分别买了水果,去海边游泳、聊天,某一个下午规定只能使用一种语言,法语、汉语,偶尔英语。 有天早上上课之前,从比利时来的乔特拿着报纸从外面跑过来,对我们说:“我说我昨天在海滩见到那个人就觉得脸熟,果然是罗纳尔多。” 我看看报纸,花边新闻版的大标题写着:西班牙球星罗纳尔多昨日在巴拉瓦斯海滩度假。 “那你当时不说。”我说,“我还能要到签名。” “嗨,我就看到一个人身边带着美女,脑袋很小,觉得面熟嘛,想不起来是谁。” “你现在想起来没有新闻价值啊。”法国男孩达米安抢白他。 “我这就是事后诸葛亮啊。”乔特用中文说。大家都笑起来。 从中国香港来的蓉蓉小提琴拉得非常漂亮,在市中心剧院广场上的酒吧做兼职,我们偶尔去捧场。 这一群说中国话的年轻人引起了酒吧老板的注意。 他提议我们不如在他的酒吧做一个关于中国的活动日,正是旅游季节,这定会吸引大批的游客,收入可以与我们五五分账。我们觉得很有趣,答应了他。 我们用竹枝和我带来的中国结装饰酒吧,从台湾来的女孩会书法,在宣纸上用大字抄写了几首唐诗贴在墙上,俨然已有古色;我们点上从中国商店买来的薰香,于是又添古香;西洋酒吧在这一天将供应中国烧酒和各式从中国饭店订购的小点心;我们也请到了旅居的中国画家,到时候现场泼墨。 一个星期,好像一切准备得当,老板说:“哎,好像还差点什么。你们谁会唱歌?” 达米安的嘴巴很快:“我听见菲洗衣服的时候唱歌,唱得很好啊。” 我倒并不会怯场,只是想做得漂亮。 我在学校的网吧里下载了《茉莉花》和《流年》的伴奏音乐,歌词翻译成法文。自己站在镜子前演练,唱到“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就愣在了那里,看看自己的手心,我曾经与谁狭路相逢,如今天各一方? 中国日活动的那一天,酒吧里高朋满座,气氛热烈。到最后,人人都会用中文说“你好”“谢谢”“恭喜发财”,甚至“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在这一夜也遇到了老朋友,已经回国的欧德·费兰迪。她从远处跑过来拥抱我,吻我的脸:“乔菲,你还记不记得我?” 我也抱着她:“我怎么会忘了?是你教会我吸烟。” “啊,你终于来了蒙彼利埃。过得愉快吗?” “非常好。谢谢,谢谢。” 学成中文的欧德回到家乡,现在市政厅国际事务办公室负责与友好城市成都的联络工作。她把家里的地址和电话留给我,嘱咐我说:“乔菲,你有空可一定去找我。” 这便是有朋友的好处,天涯海角都会有不期然的温暖。 在这一个月,我的基础课程结束,二十分满分的两门功课,老师都给了我十六分。打电话到邻居家,请阿姨转告给我的爸妈,对于分数,他们没有概念,我于是说得很简单,我在班里考了第一。这样好的消息,还要告诉谁?我拨通程家阳的手机,电话被转到了秘书台。 我于是又打电话给欧德,问能不能在周末拜访她家。 她说:“当然,当然,乔菲,如果你是好人的话,你就一定要来。” 欧德的家在蒙彼利埃的老城区。 青石板路,乳白砖墙,棕榈树掩映古老楼房。 我一步一步走在狭窄潮湿的街道里,想象着,有多少木轮的车子曾经在这里经过,送来阳光口味的葡萄美酒;有多少人在这里经过,寂寞地行走自己的历史。 如此浪漫的情怀却不适合我这样的糊涂虫。走着走着,发现不见街牌,不见行人,也不知这是不是我要找的那条街。 差不多是傍晚了,不远处,有小店亮起招牌,我想去问问路,走近了看,是家比萨店。 柜台里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正从烤箱里拿出新出炉的比萨。那张饼烤得火候正好,有着厚厚的奶酪、鲜艳的番茄、酥润的蘑菇和微微翘起一角的圆葱。男孩很满意,动作麻利地将饼切成均匀的几大块,转身放在橱窗里。这时他看见我。 我觉得这个人是见过的,可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年轻的脸,黑发黑眼,向我微微笑:“小姐,新出炉的比萨,要不要尝一尝?” “我想跟您问问路。” 我话音未落,有人从柜台里面出来,是我的朋友欧德。 “菲,我在等你。你自己找到了?真了不起。快进来。” 欧德对男孩子说:“这是我的中国朋友,乔菲。” 她又对我说:“菲,这是我的弟弟,祖祖。” 世界真小,我于是一下子想起这是哪里见过的男孩子。同一时间,听见他说:“对了,我们见过的,在巴黎。” Chapter 13 新的生活_2 2 乔菲 祖祖是欧德的弟弟,正是我在巴黎邂逅的年轻宪兵。姐弟俩是一样的热心肠。 他是19岁的男孩子,高大英俊,抿着嘴巴微笑,有点害羞的样子。现在休假,帮助外出的爸爸妈妈打理家里的饼店。 费兰迪家是意大利裔,他们的饼店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是欧德和祖祖的爷爷创建的,门面虽然不大,却深受街坊四邻的欢迎,在这一街区也是颇有名气。 “可是,到了我们这一代,遭遇产业危机。”欧德说。 “说得这么严重,是怎么回事?”我问。 欧德指指弟弟:“家里的手艺传男不传女,我爸爸要把店交给祖祖经营,可他根本不想继承。” “那他想做什么?” 祖祖正准备打烊,将遮挡橱窗的木板一块块地嵌上。 “他想去非洲,头戴蓝盔到那里维和。”欧德咯咯地笑起来,“逗不逗?你都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是怎么想的。” “他不想,你可以学手艺继承饼店啊。” “我?”欧德伸出手,自己看一看,摇头晃脑地说,“用我这一双沾满焦油和尼古丁的手做饼卖给别人吃?算了,我跟政府没有仇,也不想添麻烦。” 我们坐着聊天。祖祖收完了店,在一旁忙活。没过多久,招呼我们吃饭。 原来他准备了奶酪火锅:山羊奶酪放在餐桌中间的小煎锅里烤化,浇在煮好的土豆上,或者蘸着面包吃。味道醇香浓郁,我胃口大开,吃了很多。 “在中国,你们吃不吃奶酪?”祖祖问。 “不,不吃。”我想一想,“吃得不多。” 我想起来,第一次,程家阳带我吃西餐,我尝尝地道的法国奶酪,当时吃得不习惯,后来,却爱上这入口回香的味道。 “中国最有名的食品是饺子。”我说。 “我们也有。”祖祖说。 “那不一样。”欧德对她的弟弟说,“中国的饺子馅不是奶酪,是蔬菜和肉。” “好吃吗?”他问,看着我。 “过几天我做饺子,请你们去我那里吃,好不好?” 男孩笑起来:“别说过几天,快说什么时候,我休假的时间不多。” “那——就两天以后吧。我再请一些朋友。我们一起办一个小聚会。” 姐弟俩都很高兴,祖祖说:“我把爸的酒偷着带去。” 欧德挤着眼睛说:“嘿嘿,太好了,祝你成功。” 正在这个时候,有一只大白狗从后面溜溜达达地出来,擦过我的小腿,吓了我一跳。它的前肢攀在祖祖的身上,祖祖捋一捋它额前挡住眼睛的毛发,说:“这是欧罗尔,我弟弟。” 法国人爱狗就是如此,把它当作自己家里的人。 他又对大狗说:“欧罗尔,这是菲,你看她法语说得这么好,厉不厉害?” 大狗“汪”了一声,算是跟我打招呼了。 别说,还真挺懂事。 又聊了一会儿,时间晚了,我准备告辞。 欧德说:“怎么办呢?车子被我爸妈开走了。” 祖祖说:“我送。” 欧德说:“你算了吧,不要拿你的老爷摩托出来炫了。” “我走路送她。” “那也好。”欧德说,“菲,他送你回家,你尽管放心,我弟弟身手了得。” 法国南方的夜晚,海有多深,天就有多高,深蓝色的穹幕上,星子璀璨,有海鸟唱歌飞过,微带咸味的海风吹来,吹得树叶沙沙响,这些仿佛是人年少时心里面的声音。 这样看,祖祖不像他的姐姐。我们走到环城电车的车站,他也没有说一句话。 电车来了,我要走了,对他说晚安,再见。 他却跟我一起上了车:“我送你到大学城吧。” 好像又是我刚到巴黎的那一天,他送我去青年旅馆的一幕。这可是个尽职尽责的宪兵。 直到走到我宿舍的楼下,我指着那扇窗子对他说:“你看,这是我的房间,两天以后,你不会找错吧。” “不会,”他笑一笑,“不过你可要多做一些饺子。” “没问题。” 我蹦蹦跳跳地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换衣服,洗漱,看看表,都这么晚了,我刚才一定是坐最后一班车回来的,可是,祖祖他怎么回去呢? Chapter 13 新的生活_3 3 程家阳 明芳的孩子生下来,是个小姑娘,圆脸庞,头发长了一小层。我的手指头被她抓住,手都攥满了。 我带着我母亲准备的礼品去看明芳,在医院的病房里,还遇到了文小华。 孩子被她抱在怀里,攥着我的手。之后,我送文小华回家,路上,我们谈起这个孩子,名字还没有起好,明芳号召我们群策群力。 我说要回家翻翻字典,小华说:“普通的汉字最好,名字越普通,人就越出色。” “有这个理论?” “对啊。你看,家阳,小华,多普通的名字,多出色的人物。” 我笑起来。 “你等会儿有事吗?” “没有。”我说,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不如去喝茶吧。”我说。 “好啊,我认识一家台湾茶店,有各种各样的刨冰。” 两个大人,像少男少女一样在装修成卡通屋的台湾茶店里吃五颜六色的刨冰,好像返老还童。 文小华吃了一份芒果的,又吃一份山竹的,专心地品味,享受至极。我的一份,化成冰水了,才吃了一半。待到她吃得心满意足了,抬头冲我笑一笑:“谢谢你哦。” “谢什么?”我说。 “这么耐心,等我到吃完。” “我这人倒是没有别的,耐心很多。”我很老实地说。 “我有时觉得,你是礼貌得有些骄傲的人,不太说话,拒人千里。其实……” “不说话,是因为不太会说话;礼貌,就可以不用给出别的表情。原则上说,我是个懒人。” 她看看我,又看看窗外。 “我从小,很是争强好胜,念最好的大学,去最远的国家;工作了,秉性也是如此,做别人不做的艰难的课题,去最危险、棘手的地方采访。做人很努力,因为心眼里相信,只要努力去做,就会达到目标。” 她喝了一口水,脸上仍是淡淡的笑容:“直到我遇到你。程家阳,你知不知道,你就是老外说的那种,困难的人。” 这样就开始数落我了? “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使尽浑身解数地接近,每每发现,又像陌生人一样,回到起点。长辈赞美我,你就跟着笑笑,剩下我自己,你看也不看一眼,话也不说一句。你不会不知道,礼貌过分就是不礼貌吧。 “有时,你也让我惶恐。比如,突然就心情好起来,愿意搭载我回家,我高兴地把自己的车扔在医院;比如,突然又不忙碌了,花一下午的时间陪我吃冰。” “我不知道你开了车。” “我自己也忘了。” 她咯地一下笑出声来:“碰到你,我就是智商为零。” 她把话说得这样清楚,终于决定不再委屈自己。 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问题艰难,让人不知怎么作答。 也不能说抱歉,抱什么歉呢?折损了这么出色的女孩。 我这样为难,抬起头,文小华在看我的脸。 我只是觉得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失望,自己拿起手袋,离开。 Chapter 13 新的生活_4 4 乔菲 我要在家里请班上的同学跟朋友吃饺子,颇费了一番工夫。 外国的白菜很硬,用水煮软了,才剁成细馅;商场里的肉馅都拌了外国的调料,我只得买来鲜肉自己加工;好在法国的白面真是质量好,又白又筋道,煮熟之后几乎透明发亮。总不能只有饺子,我把黄瓜拍碎,拌上咸盐和从中国店买到的麻酱,就做成“中国沙拉”,为防止有人吃不惯,还准备了一些三文治和两大盘子的蛋炒饭。我还买了一些水果和啤酒。 这样忙了一个下午,傍晚的时候,饺子出锅,我的朋友们也陆陆续续到了。 白菜馅的饺子很受欢迎,这北方口味的食物中国香港的和中国台湾的同学也觉得新奇,更不用说外国人。食物的香味还吸引来住在同一层的留学生,于是肤色各异的年轻脸孔挤满了我的小房间。我觉得很有成就感,这简单的食物能让他们大快朵颐。 下了班的欧德·费兰迪一个人来,给我们带来两只甜瓜。她吃了我做的饺子,翘起大拇指说:“好吃,好吃。” 我问她:“怎么你的弟弟没来?” “他没来吗?”她四处看看,“嗨,谁知道呢。菲,”她把吃干净的盘子给我,“再来点炒饭。” 吃完了东西,喝茶,喝啤酒,不知谁拿来录音机播放阿拉伯音乐,有人小声地说笑,有人在房间中央的小空间里随着音乐慢慢舞动。 我坐在门口的沙发垫上,接过欧德给我的一支烟,深深吸一口,缭绕的烟雾中,觉得很愉快。 我的电话响了,我接起来说“喂”。 电话的那一边停了一会儿,然后我听见程家阳的声音:“乔菲?” 我站起来,离开自己的房间,跑到宿舍的阳台上,我说:“嗨,是我,你好啊,家阳。” 阳台上,此时月色皎洁,微风习习,柔软地拂过我的脸和脖子。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在微笑,我说:“你那边现在是凌晨吧,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 “你给我打电话了吗?我收到你的号码。” “是啊,几天前了。我想要告诉你,我的基础课结束了,我两科都得了十六分。” “那真好。恭喜你。 “……你现在在做什么?” “跟同学一起,开派对。” “热闹吗?” “很好啊。我的饺子很受欢迎。” “是啊,我知道的,你很会做东西吃。” 我觉得有很多话想对家阳说,话在心头,溜溜转转,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始,又希望他多说些什么。我最爱他的声音,从来清清楚楚没有杂质,今天听来,又如此柔软。 “那好,你玩吧,开心点。 “再见。” 这么快就结束? “再见。”我只好这样说。我关上电话,向上看看夜空。 我怎么会忘了程家阳的样子,他那么漂亮。他微蹙的浓浓眉毛,他水汪汪的眼,他搅得我心烦意乱的嘴巴,他白得像我今天包的饺子皮儿一样的脸。 人隔得这么远,这样想起他,就忘了从前种种的误会和不如意,心里都是他的好,他夏季里海浪一样的柔情蜜意。 我也不知在阳台待了多久,几乎忘了我的朋友,回去了,人都好像走光了,他们给我的纸条贴在门上,说:菲,谢谢你的饺子,和你蛋炒饭一样香喷喷的友谊。下面是列位大侠的签名。 我笑起来,把纸条拿下来,推开房门,却看见还剩一个人坐在那里,仔细看我贴在写字台前的照片。他回过头,却原来是祖祖,黑发黑眼,他看着我:“我来了,不过好像东西都吃光了。” “谁让你来得这么晚?”我说,开始向四处看,看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加工给他吃。 “因为这个。” 他居然从怀里拿出一只白白的小狗,又小又胖,从他的怀里滚出来,掉到我的床上,向四处看看,发出“呜呜”的声音。 我把那只小狗抱在怀里,坐在垫子上:“这是做什么?这么大的惊喜。” “养只小狗,日子过得就更开心了。” “谢谢你呵,我最喜欢小狗。” “这是刚出生的小狗,我从郊外的朋友家抱来的,你给他取个名字。” 我想一想,看看他,小狗的眼睛像祖祖的一样亮:“啊,有了。” “什么?” “叫祖祖,好不好?” 男孩真的认真想了想:“行啊,反正他也是意大利裔的。” 我想笑,都要憋出内伤来了。 “你饿了吧?”我说。 他点点头。 “没有饺子了,我也没有那么好的奶酪火锅招待你,唉。我给你炒饭,广东炒饭,好不好?” “太好了。” 我用剩的大米饭和鸡蛋、葱花给祖祖炒了一盘炒饭,又拍了个黄瓜,他没一会儿就都吃了:“真好吃。菲,谢谢。” “哪里话。”我抱着小狗祖祖说,“我还没谢你呢。我听欧德说,你想去非洲?去参加维和部队?” “对。已经递了申请了,明年春天就能知道结果。” “为什么?” “你呢?你为什么学翻译?” “为了赚钱,给我爸爸妈妈花。” 祖祖点点头:“我小时候,看过一张图片,一个非洲的小女孩瘦得皮包骨头,趴在地上,就快要死了,她的后面,一只鹰准备吃掉她。” 这张图片我也在一本书上见过,当时心里庆幸生在中国,不是非洲。 躲都躲不过来的人间炼狱,生活富足无忧的法国男孩子说,就想要去那里工作。 “你去了那边,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做了总比不做好。” 还这么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男孩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你的头发真好。” “哦,这没什么,我每天早上起来,自己舔一舔,用唾沫滋润一下。” 他哈哈地笑起来:“像狗一样?” “像祖祖一样。”我指指怀里的小狗。 时间晚了,他要回去了。 我说:“你怎么走呢?公交车都没了。” “没有关系。我跑步回去,像那天晚上一样。” “这么远?” 从大学城到费兰迪家的饼店,要横穿整个城市,虽然城市不大,可这仍是一段不小的距离。 “开玩笑。”祖祖很不以为然的样子,“我去年代表蒙彼利埃参加过环法自行车大赛,这算什么?我下次让你看我在阿尔卑斯山路上骑车的照片。” 男孩说着就蹦起来热身:“我要走了。” 我还没注意,高高个子的祖祖按着我的肩膀,亲亲我的脸颊:“晚安,再见。” 他说着就跑出去。 跑到楼下,打了个响亮的口哨,喊着宪兵的口令,跑步离开。 我听见不知道是哪个房间的女同学的尖叫声:“是哪个讨厌鬼?我刚刚吃了药入睡!” 程家阳 我给菲打电话的时候,在另一个人的家。 我刚刚帮她换了衣服,喂了热水,现在,她虚弱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明明是健康强悍的女孩子,如今这副样子,让人对文小华不得不动恻隐之心。 夏季的天空,此时已浮现鱼肚白,之前过去的是混乱的一夜。 头一天的晚上,我跟许久未见的旭东在酒吧喝酒,他说起他的生意,最近不太顺利;生活上,更加乏善可陈,他的做文物修复的新婚妻子对他及家里的一切颇漠不关心,一张脸,就好像价值连城的故宫文物,名贵端庄,却是,死掉的一样。 我说,他这样说实在有些言重。他告诉我,有很久没*了,也不想,女人好像断了他的欲念。 他很自然地问起乔菲,他居然这么清楚地记得她的名字。 我说,喝酒。 他就叹了口气,不再继续了。 文小华进来的时候,身边还有两三个男人,光鲜亮丽,气焰嚣张的一组人。 一定是看见了我,就坐在我跟旭东旁边的台子上了。叫了很多酒,大声地说笑,划拳。 我跟旭东说:“走吧。” 他拽我的胳膊,也是喝高了,声音沙哑地说:“别介,再陪哥哥坐一会儿,兄弟。你让我现在去哪儿啊?” 我只好就坐在这里,酒喝不下去,摆弄手机,里面有秘书台发来的短信,是人在法国的乔菲的号码,我反复看那个号码。 身后的小华问她身边的男士:“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杰森?” “他不是杰森,我才是,罚你喝酒。” “好好好。”小华兴致真好,“好酒。” 旭*然开始唱小曲:“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我头疼,贼疼。 这样过了很久。酒吧里歌手退场,DJ在放斯汀的软摇滚。 终于有人决定离开这里,文小华率领一众男友人要易地再喝,走得远了,她却匆匆跑回来,原来手袋落在这里。 我们还是面对面了,她却笑起来,指着我:“杰森?” 我看看她。 她的一个男伴上来,搂着她往外走:“到处叫什么杰森,杰森在这里。” 我拍拍旭东:“哥哥,你好些没有,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送。”他腾地站起来,声音清醒,气势慷慨,仿佛刚才的老酒都喝到我的肚子里,可话音还未落,他又一屁股坐下来,闭着眼,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送,送也别往家里送。” 有些人醉得一塌糊涂,不知此地是何地,今夕是何夕。有些人,夜却刚刚开始。 我扶着旭东走到酒吧的门口,有艳丽的女郎正推门进来,正是久违的吴嘉仪,看看我,看看旭东,他挣扎着站直身子。 吴嘉仪说:“嗨。” 我说:“嗨。” 旭东说:“嘉仪。” 然后他哭起来。 我自己出来,在酒吧门口的小街上走了一小圈透透气,回头取车。我在想,这一个人适时地搭救了旭东,带他走,估计是不会回家。 正往停车场走,冷不防一辆车疯疯癫癫地急速开过来,“倏”地一下停在我的腿前三公分处。 司机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是烂醉的文小华。 喝成这个样子,车子还开得这么好,改天一定要请她教我了。 她在车里看我。 谁来告诉我怎么处理这种状况? 她在自己的车里吐。 我只好过去,打开她的车门,把她拽出来,这香槟淑女也会这样狼狈。 我送她回自己的家,一路上,小华混混沌沌,勉强说得出地址。 到了她家,我帮她清理,喂她喝水,终于安顿她睡下。 谁让这个女郎这副样子?谁负得起这个责任? 我在她家的阳台上吸烟。 接着我给乔菲打了那个电话。 她听上去声音愉快,她的学习成绩理想,她应该会喜爱法国的生活,她从来懂得照顾好自己,在简单生活中获得丰富的快乐。这让现在的我放心,和——嫉妒。 我走回文小华的房间,她已经醒了,静静地看着我,脸孔小得可怜。 “我得走了。我得去上班。”我说。 她低下头,慢慢地说:“对不起。” 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心里难受,用自己出气,是小孩子。”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 接下来,有很长时间,我都没有看到文小华的专栏节目。我打了电话给她的同事,被告知的理由是,节目调整,说了是小华的朋友后,那人才说,是编辑兼主播的小华生病放假。 这样,事情就有些严重。 我知道她跟我一样,都是耽误什么也不会耽误工作的人。我给她打手机,又把电话打到家里,也都联系不上。 在从广州出差回来后,我马上又给她打了个电话。 终于找到这个人,她此时,人在家里。 “你去哪儿了?”我问,“我吓一跳,我以为你失踪了呢。” “什么事那么严重?”她说,“我出去旅行了,否则都没有假期。” 我们有一小会儿都没有说话。 “家阳,你有没有时间,现在过来一下?” 我想一想:“好。” 我到的时候,小华穿一条金蓝色的怪模怪样的长裙子来开门,实际上,她现在看上去气色很好,人很精神漂亮。 她的房间里,摆了许多瓶瓶罐罐,长颈的,圆口的,弯弯曲曲的,有着古老华丽的花纹,墙上还有一张挂毯,戴着面纱的美女骑在骆驼上。 “这是去了哪里?怎么风格都变了?”我说。 “土耳其。” “啊,好地方。” “给你喝这个。” 我尝一尝她给我递来的饮料,香喷喷的油茶。 我笑一笑:“这一程想必非常愉快了。你把观众都给扔了。” 她坐在我身边的垫子上,看着我的脸,眼睛亮晶晶的:“非常愉快。”我跟着当地人每天祷告五遍,因为他们说,真主什么都知道。我在寺庙里问安拉,安拉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程家阳呢?你知不知道,他怎样想我的?” 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眼光却陷在她的眼里,不能离开。 然后小华的唇印在我的唇上。冰凉,柔软。 我们稍稍离开,面孔几乎相贴,我看见她眼里的笑意。 我的话说得很艰难,我说:“小华,你会后悔的,我配不上你。” “胡说。” 她抱着我的脸,继续吻我。 Chapter 14 祖祖、小华_1 1 乔菲 小狗祖祖就睡在我床下的小木箱子里。我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我学习的时候,无论有多热,都把他放在膝头;我每天给他洗了澡,就抱着他在床上玩一会儿。第二天发现,T恤衫上都是白色的小狗毛。 我有的时候带他去广场上玩,我买一个三明治,跟祖祖一人一半,他吃饱了,就去跟别的狗疯跑,所以说,你千万不要被任何雄性生物的外表所蒙蔽,这个平时颇有些沉默文静的家伙,在广场上叫起来能把大狗给吼下去。 终于有人来投诉:“你的狗叫声太大,影响交通!” 我本来在椅子上看书的,听了这话,抬起头,赔了一脸的笑容,却发现,原来是男孩祖祖·费兰迪。我把自己的笑容吃在嘴里,立着眉毛说:“人有人权,狗有狗权。我不能同意它叫的每一个句子,不过我誓死捍卫它吼叫的权利。” 祖祖坐在我旁边,仔细看着我:“这还了得,你再过一阵子,法语说得就比我好了。本来我念书就不多。” 我嘿嘿笑起来:“你过奖了,你看,我正好看到这一段儿。” 书上的伏尔泰皱着眉说:“我不能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祖祖的手里拿着滑板,我说:“你会这个?” “你想试试?” “为什么不?”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何况我又是体育健将。 我把书放下,跃跃欲试。 可是没两下,我就撅着屁股,双膝着地,跪在地上。小狗兴奋地在我旁边大叫,因为幸灾乐祸而激动万分。 祖祖说:“哎,还挺会摔的嘛,这样不会摔到后脑。” 我疼得要命,起来拍拍手,做漫不经心状:“哎呀,这个,呵呵,比滑旱冰难点儿,哈。” 两个祖祖笑得都要背过气去了。 后来,他仔细演示,又讲解了一番,天快黑的时候,虽然不太熟练,我也有模有样的了。 “真愉快,谢谢你,我要走了。”我把小狗抱起来,他今天玩疯了,累得半截舌头郎当在外面。我对祖祖说:“我还不错吧。” “还得努力吧。” 我掉头就走。 祖祖在后面说:“菲,周末我们去亚维农好不好。那是个老城,你肯定喜欢。” 我想一想,中期课程开始之前,我还有一个星期的假期,亚维农是久负盛名的古城,我向往已久。我回头说:“行啊,一起去。” “太好了。你等我电话。” 我坐环城电车回家,蓝色的车子行驶在石板路的轨道上面,穿过广场,经过满座的咖啡凉棚,将停栖在路边的鸽子驱赶起来,呼啦啦一片一片。透过落地窗向外看,祖祖·费兰迪脚蹬滑板,就在我身边,翩翩滑过。 程家阳 小华是处女座人,九月初,天气微微凉爽,她约了几个朋友一同出海过生日。大部分是陌生脸孔,小华把我介绍给他们说:“这是家阳,我的男朋友。” 握手、寒暄、喝酒、讲笑话、钓鱼。我尽职尽责地陪着应酬。 他们大部分是新闻圈子里的人,聊着聊着,又开始说起行业内的传闻。谁在哪个大部委有自己的内线,谁的照片因为模仿抄袭被外国人告上法庭,谁在计划去海湾采访。 小华说:“你说什么?老赵要去海湾?” 知情者说:“不是新闻了,你怎么才知道?你最近退隐,跟不上形势了啊。老赵都在组织小分队了。怎么,你有兴趣,小华?” “说什么呢?”小华给自己倒上一杯香槟,姿态优雅地呷一口,“生命诚可贵。” 我也倒了一杯酒,只觉得她那天的话还在耳边,她说,喜欢去最危险、棘手的地方采访,做别人不能做的事情。 “不过,老赵这么做,我也不意外。”小华说,“他离了婚,孩子判给前妻,无牵无挂的,没有负担。来,为老赵干一杯。” 我的钓竿响了,我去提线。钓上来的居然是一只章鱼,圆脑袋被挂在鱼钩上,长脚顺着鱼线往上绕。这是一条无力挣扎的苍白的生命。 我把它从鱼线上拿下来,又扔回海里,放这个糊涂蛋一条生路。 天擦黑的时候,我把游艇往回开。 傍晚的海风清清爽爽的,小华从后面抱住我。“等一下,打发他们回去,就剩我们俩。”女人的声音又软又甜。 我拍拍她放在我腰上的手:“你这样我开不好船了。” “那你就找块礁石撞上去,咱们也不用回去了,就在那块礁石上住,变成鲁滨孙夫妇,好不好,家阳?” 我笑起来:“你这个女人坏不坏?你的朋友们怎么办?” “他们个个是游泳好手,让他们游回去。” 我们回到港口,与朋友们分手。我载着小华去吃她喜欢的广东海鲜。 叫了几个菜,我又对服务生说:“我要一盘土豆烩茄子,您知道吗?东北菜,上面要撒上小香葱末的那种。” “你怎么吃这种东西?” “好吃。等会儿你尝尝。” 菜上来了,小华每样只尝一小口,吃到那盘东北菜,吃了两口,说吃饱了,说家阳你点的菜果然好吃。 我很饿,自己就着大米饭把那道菜吃得精光。 我送小华回了家,被她留了下来。 聊了一会儿天儿,喝了点酒,她软软地躺在我的怀里,这个时候总应该做些什么。她的手一勾,我就吻住了她。 我们第一次*,我在她的身体里达到高潮,中间是一切中规中矩的姿势和内容。抚摸、吸吮、进入、抽动、夹紧、呻吟。然后她在浴室里洗澡,我去她的客厅把电视打开。 电影频道正在演《红玫瑰与白玫瑰》。从前播过的老片子,我觉得太文艺,太小资,总是换台。不过今天被一个情节吸引,女人吃着花生酱对男人说:“我是个粗人,就爱吃粗食。”陈冲扮演的女子,有着风情万种的身体,孩子一样的脑袋瓜儿,*的时候会咯咯地笑。 这仿佛是我心里面那个女人的样子。 不过男人爱红玫瑰爱到骨头里,最后仍然离开她。 我听见浴室里热闹的水声,放心地流眼泪。 Chapter 14 祖祖、小华_2 2 乔菲 我很久没做梦了,这一天,就忽然梦见了程家阳。 我在做翻译,同声传译,现场好像是我看见他在亚欧峰会上的样子,不过换过来,这次工作的人是我,程家阳安静地坐在我的旁边,我只觉得满头大汗,力不从心,回头看看他,想要问他,你为什么不帮我;在梦里,他好像读得懂人心,就对我说:“你让我怎么帮你呢?我把我有的都给了你。你看看,我现在脑袋里是空的。”他说着就要把自己的头扒开给我看,我腾地一下坐起来,已经是汗流浃背。真是恐怖的梦境。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把小狗抱过来搂着,稍稍心安。 我早上起来,眼睛浮肿,眼圈青黑,很丑陋的样子。 我穿了裙子下楼买早餐,被祖祖·费兰迪吓了一跳,他坐在自己的摩托车上,向我按按喇叭。 我人走过去,手把眼睛挡上。 “你这么早来这里做什么?”我说。 “不做什么。我告诉你,火车票买好了,周五的晚上我们出发。你干什么把眼睛挡上?” “你打个电话不就行了?多少钱,祖祖?等会儿上楼我给你啊。” “你怎么把眼睛挡上?” “阳光太强,我眼睛酸。” 他跟着我去餐厅。真是不速之客,我买早点还得带他的一份。 我闷头吃早餐,不过还是一不小心,被他注意到了我的眼。 “怎么这么严重?是那天玩滑板摔的?” “摔到哪里能摔到眼睛?你当心我把你扔到茶杯里淹死。” “这么凶。” 我叹了口气:“我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人。” 他不吃东西了,就看着我。 “他把许多东西给我,自己被掏空了。” “真恐怖。” “是啊。” “我也做了个噩梦。” “什么?”我斜着眼睛看他,我估计他要恶搞了。 “我梦见在学校里面写作文,明明是用法语,但满张纸被批得都是错,我看一看,导师居然是你。” 我咬着牙笑着说:“我但愿给了你不及格。” 祖祖把火车票给我:“这是你的,拿好啊。我周五过来接你。” 我看看车票,二十欧元,“等我一下,等会儿上楼拿钱给你。” “这是做什么?钱也不多。”可我知道老外习惯AA,再熟络的人也是如此,更何况,二十欧元,我一换成人民币,又觉得实在不少。 “不行,这是什么道理?” 他看看我:“菲,我觉得很奇怪。” “什么?” “我原来觉得中国的女孩子都是最温柔顺从的,可我觉得,你是这样一个人,这么强硬,像男孩子一样。” 不是第一个人这样说我。 钱对我来说,是缺乏而让人无奈的东西,我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被人瞧不起,因而显得更加敏感。 可这并不是我的错。 我不说话,祖祖看看我,从怀里拿出一支笔来,在餐巾纸上列算式,嘴里说:“那咱们就算得清清楚楚。我一笔,你一笔。 “你在我家吃了奶酪火锅,按照店里的价,二十欧元一位。 “我在你家吃了炒饭、中国沙拉,还有啤酒,按照中国饭店的价格,大约是十五欧元。 “我拜托你养的小狗,你每天负担他大约十欧元的伙食费,现在有十天了,那么我就欠你一百欧元。“这一顿早点,二点七五欧元。我欠你的。 “那么,小姐,我一共欠你九十七点七五欧元,减去车票钱,我还应该给你七十七点七五欧元。 “欧拉拉,还以为做了朋友,不用算得这么清楚。” 祖祖说着就真的掏钱了,将几张钞票放在我面前。 他这么自说自话地算出这么一笔账,到头来,他还欠了我,我都不知道说些什么。 我把钱推给他,放在钞票上的手突然就被他按住了。男孩的掌心暖烘烘的,他按住我的手,然后攥紧了。 祖祖也不抬头看我,慢吞吞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困难?” 我用力甩开他,往外走。 我跑回宿舍,抱着狗,对着窗户吸烟。 我心烦意乱。 我掐着烟的手,此时尚留年轻男孩子的温度,在那一瞬间,这温度让人向往。 我喜欢高大的男孩,健康矫健的身体,清新干净的体息,我喜欢肌肤相亲,可是,我脑海里的,是另一个人的脸孔。 乔菲 过了两天,祖祖来宿舍找我。 我刚刚洗了头发,头上还包着毛巾。 我请他进来,把门大打开,住在对面的男孩从屋子里面出来,跟我打招呼。 我坐在垫子上,祖祖坐在椅子上,小狗伏在他旁边。这个叛徒。 他也不说话,一会儿看看我放在桌子上的书,一会儿用手指卷一卷小狗的毛发,讪讪的。 我就有点于心不忍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好朋友的弟弟,那么年轻的男孩子,曾经那么慷慨热忱地帮助我。 我说:“祖祖,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我这里有绿茶、牛奶,还有啤酒。你喝点什么?” 就在我问他的同时,我听见他说:“菲,我哪里得罪你了?” “说什么呢?你哪儿得罪我了?”我把毛巾从头发上拿下来,低头的时候,心里说,好孩子,有当外交官的天赋,以退为进,还倒打我一耙。 “哈哈,祖祖你别多心,那天碰巧我心情不好。你看,你买了车票,我还没说谢谢,哎呀,谢谢,谢谢。” “那好,请给我做一杯绿茶,加薄荷叶和一勺糖。”他说。 “我没有薄荷叶,直接在里面给你泡一块薄荷味的口香糖好吧?” “那还是不必了。” 我把茶给他,他看着我就笑起来,我也笑了。 小狗站起来,要往外跑,一头撞在桌子上,我说:“祖祖,你这个笨蛋。” “嘿!”男孩叫起来。 “我说的是它呀。”我说。 “你都不知道在笨蛋这个词前面加个前缀吗?应该说——”他顿一顿,很诚恳地,“祖祖,你这个可爱的小笨蛋。” 我们的亚维农之旅如期成行。 周五傍晚的时候,我们登上从蒙彼利埃出发的小火车,因为速度不及高速火车的三分之一,我们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亚维农。 下了火车我赶快把小狗从笼子里放出来。有人在火车站等我们,一位大叔说:“祖祖,你终于到了,我们就等你了。”大叔也不问一问,就抱我,说:“这就是那位小姐,哎,她真漂亮。” 我嘴上说谢谢,谢谢,心里说,大叔你抬举我了,我自己心里有数,我一坐火车,一长途旅行脸就发黑,大叔你睁眼说瞎话。 我没弄清楚状况就跟着祖祖一起叫于勒叔叔。哎呀,熟人,中国人民的老朋友,这么巧。 坐在车上我问祖祖,怎么原来有亲戚在这里? 祖祖说:“是于勒叔叔的女儿,我表姐的婚礼。婚礼明天举行,爸爸妈妈在意大利,欧德出差去了成都,我代表全家出席。” “那你不早说,我应该打扮一下。” 祖祖看看我:“挺漂亮的啊。” 这是一个比蒙彼利埃还要小巧古典的城市。我们开车不多时,就从火车站来到了城市郊外的农庄。虽是黑夜,仍可见茂密的植物掩映白石砖墙。 大叔把车停在门口说:“先去厨房见婶婶和你姐,她们给你们准备了吃的。” 我就跟着祖祖进了小楼,在古典简朴的房子里七转八转,刚看到红头发的美女,刚闻到肉味儿,就听见祖祖一声大笑,跑过去把美女抱住:“哈哈,你这下好了,你结婚了,下一个就是欧德了。” 抱完美女又抱美女的妈。 不仅是抱,又抱又亲,我想起小时候看的动画片,有个搂抱怪物,法国人肯定是原型。 陌生人我抱着狗在一边儿跟着乐。 祖祖抱够了,把我介绍给这两位。啊,是婶婶和新娘子。我说,恭喜恭喜。然后我被热烈拥抱。行啊,大家一起来,也不差我这一个。 简单吃了饭,聊天儿,我跟她们说,我来法国做什么什么的,我是这样这样认识费兰迪姐弟俩的,我们相处是如此如此好的…… 祖祖在一旁边跟狗玩,边一句接一句地溜缝儿。 “对,她跟欧德是同学。 “对,她在保罗·瓦莱里念翻译。 “厉害吧,是,这里中国人不多。 “有意思吧,我在巴黎还见过她哩。” 我说:“祖祖,干脆你当我的发言人吧。” “行。” 婶婶笑嘻嘻地说:“真是的,祖祖平时都最不爱说话的。” 红发美女新娘子说:“没错啊。” 祖祖站起来:“哎呀困了,睡觉去。” 婶婶说:“你们休息吧。我带你们去房间。” 我们睡在二楼,我跟祖祖房间相对。我向她们道了谢,说过晚安,在浴室里洗洗干净了,准备上床睡觉。洁白柔软的床单闻上去有淡淡百合的香味,诱引人的睡意,我都快睡着了,突然想起来关窗,看看外面,只见黑魆魆的一片,望不到头,不知是什么东西。 第二天清晨,我睡得心满意足地起来,打开窗子看,原来昨天晚上那大片的漆黑,竟是茂密的葡萄藤,一眼不见边际。翠绿翠绿的枝叶和果实在南方阳光下甜美得发亮,空气中弥漫着成熟葡萄馥郁的香气。我伸开双臂尽情呼吸,眼看一首七言绝句就要出来了,听见祖祖在下面喊:“你要做早操,不如下来。” 这话真是煞风景。 不过我现在看着他,他站在楼下,仰头看我,这黑头发黑眼睛的男孩子,面目非常的可爱英俊。 算了,我就不跟他介意了。 我穿上我的小蓝裙子,化了淡淡的妆,头发扎成麻花辫子。我到楼下的花园里,发现宾客已经来了很多,典礼尚未开始,他们围坐在草坪上摆满了鲜花的木桌旁聊天。 我看他们的同时,也被这些人看,我转转悠悠地跟这些人互相打量。祖祖大侠终于出现在我旁边:“这是菲,我的中国朋友。菲,这是朋友们,乡亲们。” “哄”的笑声,大家举杯:“欢迎欢迎。” 我端起一杯红酒:“朋友们,乡亲们好。” 一饮而尽,此处应该有掌声。 祖祖说:“好不好喝?农庄自产的,九〇年份,于勒叔叔的宝贝。” “嗯。”我用力地点头,“真好喝。” 在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里,这个法国乡间的婚礼,是每每都值得回忆玩味的亮点。 阳光下乳白色的农庄,浸在翠绿的葡萄海里,花园里的新郎新娘都是年轻的佳人,在神父面前宣誓,要爱对方一生一世,有亲友的掌声和祝福相伴。 切蛋糕,开香槟,新郎用力摇晃,酒花飞溅,是幸运,落在每个人身上。 为新娘拖着裙裾的是一对儿小男孩小女孩,漂亮得好像我在画册里看到的西洋娃娃,我招招手,他们过来,我把他们抱在膝上,亲一亲。 “知道这是谁家的小孩子?”祖祖问。 我想一想:“是新郎新娘自己的?” “这么聪明。” 猜到了,也觉得惊讶,也那么羡慕。有自己的孩子见证自己的爱情和婚礼,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情!这又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祖祖握住我的手:“跳舞吧,好不好?” 乐队此时奏快乐的音乐,新人和嘉宾在草坪上跳舞。我跟着祖祖站起来,加入他们。 乐曲一首接着一首,也不知跳了多久。我觉得汗水都要流出来,脸孔一定是又红又热,祖祖也是一样。 我们停下来,我们看着对方。 男孩说:“哎?” “怎么了?” “你这里好像要流出血来。” 我还没说“哪里”,就被他吻住嘴巴,话音消失在唇舌间。 这是我久违了的男孩子的拥抱亲吻。 很奇怪,分明是初初相识的异国男女,可是年轻的祖祖的怀抱让我觉得安全温暖。我的手环住他的脖子。 他真好。 Chapter 14 祖祖、小华_3 3 乔菲 可是这天下午,祖祖·费兰迪接到巴黎的命令,假期提前结束,他必须马上回去。 接到电话时,我们正坐在农庄的墙头上看工人收葡萄。他收了线,很为难:“真是的,还没跟你在亚维农城里逛一逛。”想一想,又有了好主意,“我跟表哥说,让他们带着你,反正现在是周末。” “我才不呢。”我说,“我跟你一起回去。” 他看看我,其实还挺高兴,嘴里说:“那真遗憾。” “遗憾什么,以后再来呗。等你再休假。” 他更高兴了。 我跟祖祖与他的亲戚们道别,又连夜乘火车赶回蒙彼利埃。他回家收拾行李,我回家睡觉。 第二天我睡醒了,准备去火车站送他,打开窗帘一看,哎呀这天气还真会应景,这终年阳光普照的地中海城市居然在这一天下起雨来。 这里是不兴打雨伞的,因此雨不大却足够把人淋湿。 我到的时候,穿着制服的祖祖在月台上等我,我从远处看着他。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高大矫健,穿着深蓝色的军服,头戴帆帽。祖祖·费兰迪非常英俊。 我走过去,他看着我。 我似乎应该说点什么,可这个时候发现语言贫乏。 我们只得拥抱在一起,直到他上车。 我心里想,他可真暖和。 过了一周,我收到他从巴黎寄来的卡片,图案是我曾跟他说过的——我最喜欢的埃菲尔铁塔。背面,祖祖只写了一句话:我很想念你。 我也结束了短暂的假期,开始了第二阶段的学习。导师是一位香港女士,姓王,曾是联合国的同声传译官,普通话说得让我自叹不如。 第一堂课便开始同声传译的训练。 老师放一段大约五分钟的法文录音,我们边听边进行译制,说出来的汉语同时被录下来。 我听了自己的录音结果,前言不搭后语,中间居然还穿插法语和英语,还有我家乡的口头语,王老师问我:“乔菲,你说清楚,什么叫‘内个啥’,你总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只想找个地缝好钻进去。 王老师说:“知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大家说:“在哪里?” “听到的东西,以为听懂了,马上就脱口而出,殊不知你说的时候,就已经漏掉了后面的相关内容,没有把译入语听得完整清楚,进行整合,是不可能做出好的同传的。还有,你看看你们,怎么没有一个人动笔?之前是不是白教你们速记了?” 于是这样,我以为熬过第一层炼狱,可第二层来得更是恐怖。我们仍旧是每天上午上课,听大量的录音带,做同传练习,下午仍是自由活动时间,大家捉对厮杀,这样连听带说,直让人头昏脑涨,有呕吐感。 人到了压力极大的时候,就会对自己所从事事情的意义产生怀疑。 我为什么养熊取胆,生活得不错,却又偏向虎山行呢? 我为什么要遭这份洋罪呢?直学得自己都开始掉头发,每天像得了强迫症一样,凡是听到的法语立马就要拿汉语说出来。 我想给爸爸妈妈赚钱,以我现在的能力水平,毕了业找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小康应该没有问题。 我没有太高的要求,真的。 如果不是钱,那是为了什么? 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我的心里旋转。 他工作时精力充沛、冷静自若的潇洒作风,那样子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程家阳。 我这样想着他,就好像真的看到了他,不过他态度不好,一只手左右开弓地拍我的脸,“笨蛋,不学习,又笨又懒。” 打得我疼了。 用力挣扎着起来,发现是小狗祖祖用前爪打我。 我把薯片给他,它乐呵呵地跑了。 我拧拧腰,继续听广播。 程家阳 小华的节目重新开播,电视上的她仍旧是神采奕奕,高贵漂亮。因为是中断之后再开张,小华请了众多的名人明星捧场道贺。 领导面对镜头说:“这是一个面向未来,面向大众的节目。” 城中著名的CEO说:“在这里做访谈,心情愉快。” 名导演说:“我最欣赏的是这个节目的文化氛围。” 留美回来的篮球巨星说:“我喜欢这节目。” 新晋的小明星说:“大家好,我四(是)江曼玉,请大家继续资慈(支持)则(这)样好浪漫好温馨的秀。” 金玉其外。 我在部里的咖啡厅内看到她的节目。晚上加班,大人物要与外国要人通电话,交换对海湾问题的意见,我在这里待命。旁边有几位新闻司的同事,议论着什么,我听他们说:“唉,可惜了可惜了。” “什么事可惜了?”我问。 一个回答:“我的一个同学,去海湾采访,被炸掉一条腿,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来呢。”我愣了一下。 “孩子还小呢,给前妻带着。他说不让把这信儿告诉在青海的父母。” “是不是姓赵?华新社的?” “啊对。家阳,你也知道?” “听说过。” 我的手机响了,是小华,她的节目刚刚结束。 “家阳,你猜收视率是多少?” “多少?” “百分之二十,创访谈节目新高。厉不厉害?” “恭喜你。” 我想跟她说说,她的同行老赵的事,话到嘴边,没说出来。听见电话的另一边有人说,恭喜恭喜。这样欢乐的时候,我又何必泼她冷水? “你什么时候下班?过来接我。” “我?”我向四处看看,“今天挺多东西得准备,我睡值班室。” “那好吧。给我打电话啊。” 晚上我回了跟乔菲一起住过的房子,她走之后,我自己也很少来这里。 洗澡,喝水,上网。很巧,“我就不信注册不上”也在。 我问:“你的小说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正收尾呢。你不忙吗?” “工作完成,回家休息。” “身边没有女人?” “哈哈。” “为什么哈哈?” “没有女人在身边。” “奇怪,我以为你恋爱了。” “为什么这么以为?” “你很久没来。是吗,恋爱了?终于决定再战江湖?” “怎么说都行。” “这是什么回答?” “是有个女人。只是……” “只是,她不是原来那个?” 果然是作家,隔着网络,也猜得透人心。我没有回答她。 “你知道的,”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来,“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原来的那个怎么样?你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她变成什么样?” 我一下子就点了“离开”。 然后躺在床上吸烟。 4 乔菲 在忙碌的学习中,日子过得很快。 成长潜移默化,人和动物都是如此。 小白狗长了一大截,脑袋上的毛发把眼睛挡住了,我给他扎了个小辫,现在做了很嬉皮的造型。 在这样高强度的学习中,我和我的同学成绩也有了一定的进步,现在听每次练习录下的效果,也不是那么惨不忍睹了。王老师说:“谢天谢地,乔菲,我终于听不到你的口头语了。” 我回答说:“内个啥,王老师,我真的不是故意说‘内个啥’的,我一着急才说东北话。” 王老师的课程在圣诞节前结束了,我得了十三分,及格了,班里大部分同学都还满意自己的成绩,我们凑份子请王老师在城里很著名的一家馆子吃了顿饭。 圣诞节到新年,法国学校有两个星期的假期,老外和中国香港的同学都回家过节了,台湾的去了她在阿尔卑斯的男朋友家,宿舍里空荡荡的,我给国内的小丹和波波打了电话,又去超市买了足够自己吃两个星期的食物,准备自己给自己过节。 蒙彼利埃在这个时候也挺冷的了,树叶落了一地,吹着带湿气的小凉风,不过我觉得凉,大部分是因为自己一个人过节的缘故。我独自一人拎着大包小裹回宿舍的时候,跟自己发狠:明年过节,我一定要人丁兴旺,子孙满堂! 这个时候,下起小轻雪,悠悠地飘到人的脸上、身上,我向上看一看,它们还钻到我的眼睛里,融化了再流出来,热乎乎的。 突然有人说:“你做了些什么?我们这从来不下雪。你说你做了些什么,弄得这里下雪了?” 我往前一看,下巴就差点掉下来,我对这个人说:“共和国政府供养你们怎么像对小学生,假期这么多?” 祖祖·费兰迪把我手里的包裹接过去,看着我:“我护送生病的战友回家,得到一天假期,明天晚上就得回巴黎执勤了。” 我点点头,也看着他:“圣诞快乐。” 他可真有劲儿啊,手里拿着我的东西,还一把把我给抱住了。 搂抱怪物说:“圣诞快乐。” 我收拾了一下,跟祖祖去他们家过节,见到欧德、她的男友科西嘉·仁让,还有他们可爱的爸爸妈妈。 费兰迪家信教,吃年夜饭之前,我跟着他们祷告。 我的祷告,其实是我心里的一些愿望,我希望我喜爱的人们平安,我的爸爸妈妈、邻居家的阿姨、我眼前的费兰迪一家,我的好朋友小丹和波波;我的小狗,我希望他长得更快,更高大;还有,程家阳,我希望他快乐。 程家阳 外国人开始放假,我们这一段难得地清闲。 圣诞这一天,我跟小华去看明芳的孩子。 我把他抱起来,仔细看他小小的脸孔,水一样细嫩的皮肤,头上卷卷曲曲的毛发,小孩子身体柔软,我摇一摇他,他没长牙的嘴巴咧开就笑了。 明芳拿来水果,看见了,很高兴:“小孩子跟你笑,家阳今年要有好运气了。” 她的先生周南说:“家阳还用得着什么好运气?” 明芳看看我,又看看小华:“不是事业上,就是生活上呗,人这一生,还有什么别的所求?” 婴儿的嘴里发出呻吟声,不知道哪里躺得不太舒服,我把他立着抱起来,拍一拍。 “你们看,姿势这么标准,别当舅舅了,给我们孩子当奶爸吧。” 周南说:“那得什么工资啊?” 我实在忍不住,就笑起来。 小华说:“我说你们,姐姐,姐夫,最近看没看我的节目啊?” “啊对了,忘了跟你说恭喜。现在这种风格比原来更轻松好看了。”周南说。 “谢谢。明年台里的计划,我的栏目是力推的项目。哎,又不知得忙成什么样子。” 我跟婴儿互相看,他的眼,透明的褐色,不知道长大能不能也是这样好看的颜色,像那个人。 我们在明芳那里吃饭,她请了西餐店的师傅做了味道极佳的牛排。小孩子睡得早,我们不忍心打扰,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之后的节目,是去夜总会会朋友,唱歌跳舞,消费时间。 我跟小华唱了一首歌儿,不知道是谁的面子,居然获得满堂喝彩。 我想去外面透透气,在走廊里碰到很久不见的刘公子。我不想说话,却被满是酒气的这个人拦住。 “至于嘛,程二,从小玩到大的,怎么还不说话了。” 我看看他,什么至于不至于的,我从来也不愿搭理这人。 “我还真有事想问你,厉害啊,把那姑娘给弄法国去了?” 他不提这个还不要紧,提起来,我瞬时间怒火中烧,不知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一拳打在刘公子的脸上,他没有防备,“咚”地一下坐在地上,我还想补上几脚,看他醉醺醺的,就硬是收住了。 刘公子可是不服,擦擦自己的脸:“那姑娘的事,我知道,被人给陷害了,是不是?你知道这得怪谁?我告诉你,就是你,程家阳,不是你活得那么张扬,谁能冲着她去?” 我松了领带,往外走,没走几步,就看见小华站在走廊的一边,看着我。 我们晚上去了她家,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我觉得她似乎听到刘公子的话,我等着女人盘问。我会老实告诉她,有这么一个女孩,把我给甩了。我不打算撒谎或者隐瞒。 不过文小华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我们进了她的房间,她便回过头来亲吻我。 这一夜她很热情,我们摸爬滚打地做了两次,之后她照例去洗澡,我坐着吸烟。 她从浴室里出来,我正在穿衣服。 她看一看我:“怎么你不留在这里?” “我现在回去我那里,明天上班方便一点。”我说。 她坐在床上,背对着我,用毛巾擦头发,很长时间,也没有说话。 我穿戴整齐了,准备离开,我说:“我走了。” 小华没有说话。 我走过去:“我明天接你下班。” 她还是没有说话。 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我说:“小华。” 她回过头,脸上居然都是泪水,我愣在那里。 女人哽咽着说:“家阳,你把我当做什么人?” 我很怕文小华这样,我很怕她哭泣,我这一颗心被她的泪水弄得又酸又软,我颓然坐下,把她慢慢搂过来,拍拍她的后背,像今天哄那个小孩子。我慢慢地说:“别哭啊,小华,我当你是什么人?你是我的女朋友啊。” 她反而变本加厉,哭出了声,我只好继续温言软语,脑袋里糊糊涂涂地想,对啊,电影里的、小说里的,女人原本是应该这样,显然眼泪真的很管用,至少在我这里是如此。 那一夜,我没有离开。 后来小华很快在她那里为我准备了睡衣、文具、成套的生活用品,我们住在了一起。 Chapter 15 巴黎一会_1 1 乔菲 我在车站送祖祖的时候,他说:“既然现在放假,不如去巴黎玩。” “我还得做功课呢,还要找地方实习,哪有时间玩。再说了,现在去巴黎做什么,天气怪冷的。”我说。 “也对。天暖一点,春天的时候去吧。我们可以去迪士尼。” 我把他的领章扶正:“好,我去巴黎就给你打电话。” “你敢不。” 我笑起来,他亲亲我的脸:“你可把狗养好了。” “放心吧。” “记得补充维生素。” “再说就变成阿拉伯大婶了。” 火车响笛了,他上了火车,在上面跟我招手,我觉得很浪漫,像老电影里的镜头。火车启程,我就快看不到他的时候,做了个鬼脸。 有欧德的帮忙,圣诞节之后,我得到了在蒙彼利埃市政府实习的机会,跟她一起,协助处理该市与友好城市成都及与中国友好交往的事务。 二月份的时候,我们在蒙彼利埃举办了中国蜀地文化展,以及艺术品展览、音乐会、文化沙龙,还有相关企业见面会等多种形式向蒙城市民介绍成都的社会文化经济方面的情况。中间我做了大量的工作,翻译、程序安排、会场布置等,忙忙活活,张张罗罗的,有时工作到深夜。 人在忙碌之后,忽然发现时间过得很快,冬天已经结束,春天悄悄来临,嫩绿的树叶悄悄爬上枝头,地中海绿浪翻涌。 我经常收到祖祖的电话,他询问我学习工作上的情况,还有我们的小狗,我就把电话放到小狗的嘴边,它“汪”的一声,祖祖听了,哈哈大笑。 男孩的电话让我很高兴,让我知道,自己原来还被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惦念。 他告诉我不要太过辛苦。 我说,不辛苦可不行,我拿了奖学金,回去还要报效国家的。 我们从来没有探讨过这个问题,我的话好像让他意外。 “我以为你会待在这里很久,你会留在这里的。” 我想一想:“念完了书,我是要回国的。” “……” “你呢,祖祖,你去非洲维和的申请批准了吗?” “还不知道结果。哎,不知道中国需不需要维和。” “去你的。我们派兵给你们维和还差不多。” 他在电话的另一端嘿嘿地笑起来。 我在这个时候,想到我年纪比这个人大,觉得他还是一个小孩子,于是心里那一点点又现实又冷酷的东西发生了作用,我慢慢地对祖祖说:“你知道的,祖祖,咱们以后有各自的生活和前程。” 他放下电话,就很久没有再打给我。 时间长了,我还真有点担心,小心翼翼地问欧德。 她很不以为意地说:“开玩笑,祖祖从来不给家里打电话的。” 我就更有点惴惴不安,可是,虽然有祖祖的号码,我也没有打电话给他。 这样又过了半个多月,一天晚上,我终于收到他的电话。其实,因为一下子放下心来,我很高兴,不过,我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哦,是,要睡了。对,喂过了。你放心吧。你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很兴奋:“你猜怎么了?我在部队报名了一个汉语课程班,我要学汉语了。” “你疯了。” “为什么?” “你又不去中国。” “我退役之后就去。” 我从床上坐起来:“你怎么把什么事情都想得这么简单?” “有什么难的事情?” 他还真把我给问住了。 “我不跟你说了。晚安,菲。” 祖祖挺高兴地就把电话给挂了,剩下我自己发呆。 我的工作很受外国上司的赏识,欧德告诉我,四月十七日,成都市市长来访,到时候,我将为蒙彼利埃的市长做翻译。这是怎样的殊荣?我刚知道这个消息,彻夜未眠,兴奋得半夜里穿着睡衣又站到镜子前面,像日本女人一样对自己说:“加油,乔菲,要努力。” 在我忙着为两市的市长会谈做先期准备的时候,收到了另一个电话。 是程家阳。 “菲。” 他在电话的另一边只说了一个字,我便感觉自己的心在颤抖。 我有多久没有接到他的电话?我有多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此刻紧紧握着手机,直到自己的手发疼。 “你在蒙彼利埃工作得很好,我知道,我看了你在蜀地文化展中做的笔译,非常好。” 你们知不知道一种感觉,叫作,正好。 一片田地即将干涸,忽然有温润的雨水降下。 一朵火焰就要熄灭,忽然有干燥的柴继续,又袅袅燃烧起来。 一只鸟在瀚海中飞行,忽然找到绿色的树枝,可以停下来喘息驻脚。 我只觉得喉咙发紧,等了半天,才说:“谢谢你,家阳。” “我要去巴黎一趟,可是,我恐怕没有时间去南方,你有没有时间过来一下?也许我们能见一面。” 我没有时间考虑,有什么对我来说比这更重要? “好啊,没有关系,我去巴黎,我去找你,你住在哪里?什么时候?四月十七号,好,我一定去找你。” 我放下电话,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我在心里感谢上帝,我一定是做了些好事善举,他这么犒赏我。 欧德知道了我要去巴黎,非常不满意:“你疯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机会?你在这里给市长做翻译。你以为这是在路边摊买苹果吗?” 我在收拾东西,心里对好朋友也觉得歉疚,可是,我一定要去见家阳,好像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牵引,就像我这一生中就一定要遇到他的命运。 欧德继续说:“你再考虑一下不可以吗?你知道的,你的同学他们也在这里,如果你不做,他们也会做。你以为这么好的实习机会容易得到吗?乔菲,我以为你是把公私分得开的人。” 我打好行李直起身,我说:“对不起,欧德,我一定要去。” “这是见谁?菲,你去见谁?”欧德坐在我的窗台上,目光定定地看着我。 “欧德,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她停一停,终于还是说出来:“那祖祖呢?你怎么样对他?你把我弟当做什么?” 我无言以对,我坐在床上,把小狗抱起来。 这个时候,觉得做人真是难,不能有一点点的唐突和恣情,自己在他们面前真是狼狈。 过了好一会儿,欧德从窗台上跳下来,拍拍我的肩:“你去吧。翻译的事,我会再接洽你的同学。不过,乔菲,我请你——祖祖他是个年轻的笨蛋——请把事情跟他说清楚。” 程家阳 我告诉小华,我要陪同领导出访法国。 她正坐在沙发上看自己节目的录像,边用小刷子仔细修理自己的指甲。她听了我的话,愣了一下,看看我:“什么时候走?” “十五号的专机。” 我洗了澡出来,桌上放着她做好的甜汤,她给我盛了一碗:“家阳,你尝尝,我跟妈妈学的这个汤。” 我接过来,说“谢谢”,喝了一口,味道不错。 小华缓缓地从后面抱住我,她的身上柔软温暖,隐隐有淡淡的芳香。 “家阳,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她这话让我真是诧异。 “十多号的时候,我正要组下一期节目的稿件,不能陪你去巴黎。” “傻瓜。”我放下碗,转过身看她,“我是去工作,再说你也忙,有什么对不起?” 她双手搂着我的脖子,眼光柔柔:“可是我一直觉得,巴黎,是应该我们两个去的地方。说起来,真是的,家阳,我们都没有一同旅行过。” “有的是机会啊。” 她仔细地看看我的脸:“我跟你在一起,觉得非常幸福,幸福得有时候欠缺真实感,我想,会不会有一天,你就突然从我的身边不见了呢?” “我都不懂你在说些什么。”我站起来,“我去上网了。” 我听见她在我身后笑了一声,回头看看她:“你笑什么?” “没有。你上网吧,我去睡觉。” 不需要准备节目的时候,小华的生活从容而有规律。她从不在晚上十一点之后睡觉,她敷上面膜就熄了灯,我自己一个人对着电脑。 修改了一些出访的材料,我打开信箱,里面有长期设置的法国城市蒙彼利埃的天气预报。 晴,偏西风,十四到十九摄氏度。 真是好天气。 我的心情很好,没过多久,就要见到乔菲。 她毫不犹豫地说要来巴黎见我,那么慷慨,让人感动。 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她可还记得我的样子? Chapter 15 巴黎一会_2 2 乔菲 我把小*给蓉蓉,请她代养,啰里啰唆地嘱咐,直说到这个南方女孩心烦,我觉得自己还没说完,还不放心,终于懂得理解祖祖在电话里的聒噪。 我坐上高速火车,不小心坐错,到了空调开得过足的车厢,睡到一半,冷得睁开眼,换到温暖的座位,就再也睡不着了,清醒地看着外面的风景。 有些事情,一小段、一小段地浮现在脑海里。 我跟程家阳,偶然相遇,一起旅行、*、争吵,最后我一剪子把这事了断,他一脚把我踢到法国,现在,我什么都抛在脑后地去见他。 人生就是一笔乱账,我们是两个糊涂虫。 我早上出来得急,现在觉得肚子饿了。我拿出带来的酸奶,对面坐的老婆婆说:“姑娘,给我一个。” 我悄悄打量这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我对面的人,她穿着一身旧得已经看不出纹样的花布裙子,长长的白头发披在肩上,面孔是地中海颜色,黑红黑红的,阳光泛滥的症状,她的脸上沟沟回回,很多皱纹,一只鹰钩鼻,像足巫婆的样子,她的身上发出陈年奶酪的味道。这种人大多是不好惹的,我乖乖拿了一盒给她。 却被她攥住手:“你看什么?” “小姐你好漂亮。” 我自认还是够机智的。 她听了,笑一笑,脸孔上的线条柔和了一些:“年轻的时候,我与弗朗索瓦是情人。弗朗索瓦,你知道?” “密特朗总统?” “别人倒是那么叫他的。” “哈哈,幸会。” 她还攥着我的手,不松开。 “小姐,你吃酸奶,黄桃味的。你尝尝,我可爱吃了。” 我想把我的手拿回来。 “我给你看看手相吧,姑娘。相识就是缘分。” “我是中国手,你看的是外国线,你不要乱讲。” “去巴黎做什么?” “见朋友。” “不要去。” 我呆在那里。 老婆婆松开我的手,看看我:“到了站,就请回去。” “我不信。” “那就试一试。” 她喝了酸奶,看看前面的车厢:“查票的来了,我得走了。” 我其实是个最迷信的人,在国内的时候就总是求着波波帮我卜命,如今在这里不期然遇见法国的半仙,她说这样晦气的话,让我心中不安。 我叹口气,我去,无非是要见程家阳一面,我想跟他道谢,我想谢他给了我梦寐以求的留学机会。我们不可能还有什么复杂的瓜葛,我对此很清楚。既然这样,事情还会坏到什么地步呢?不过如此了。 我到了巴黎,正是中午,在地铁里转了一圈,从协和广场上上来,终于找到家阳住的宾馆。 进门就见用中文和法文书写的横幅:热烈欢迎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代表团莅临。 好气派。 我不知自己此时的样子怎样,进门便被笑容可掬的大堂服务经理拦住。 “小姐是住店还是找人?” “我找人。”我说。 “那请这边来。” 老外还是笑眯眯的,小声地对我说:“我们这里现正在接待高规格的贵宾,安全方面不得不加强控制,您请原谅,只要通报一下就好。”一面又虚伪地说,“啊,您居然说法语,真是奇迹。” 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不用查房间号,家阳早就告诉我了,我现在要上去找他,我们约好了,他在等我。可我惯常太顾及别人的面子,我随他去,到了前台,我刚要说话,却注意到旁边的一位在登记的中国女郎。 女郎的衣着光鲜亮丽,带着成套的路易·威登,流利地用英语说:“您好,我要找中国代表团的程家阳先生,请您通报一下。” 我低下头,在自己的包里找点什么,留心她说话。 前台的服务生说:“小姐,程先生在等您。” 我的手一抖。 有服务生问我:“小姐,能为您效劳吗?” 我在这一刻抬起头来,与要离开的女郎打了个照面。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这张脸,这么美丽强悍、神采飞扬的一张脸,我是见过的,我记得她看着家阳胜券在握的微笑。我现在真的糊涂了,家阳在等她?那我呢? 女郎看着我笑了:“中国人?你好。” 当然她是不认得我的,我说你好,她已随引路的服务生离开了。她去见等她的家阳。 我的背包掉在地上。 宾馆的大堂,天南海北的富人川流不息,春风满面的侍应迎来送往,只有我自己,孤身一人。 此处于我,是冰冷的空城。 程家阳 开完了会,我留在宾馆等乔菲。心脏因为长期的等待,变成敏感的一根弦,门口哪怕有细微的脚步声,也让我的心念纷乱。 前台打电话说她来了,我走到门口等待,房门刚被敲了一下,我便一下打开。 如堕冰窟。 文小华笑靥如花:“家阳,我还想给你一个惊喜,怎么,你在等我?” 程家阳 我一遍一遍地拨乔菲的电话,没人接。 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答应我说会来见我。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脸色,文小华坐在我对面,看我像疯子一样地吸烟,打电话。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我站起来,走到窗边,遥望远处的协和广场和杜勒里花园,居然是黄昏了,暮霭中的行人来来往往。 我的心中,由最初的怀疑和失望,到现在变得忧心忡忡,无论乔菲来不来见我,她总该给我打个电话,她孤身一个女孩子,我担心她出事。 我对小华说得老实,她进来后,我说:“小华,我确实在等另外一个朋友。” 她说:“好啊,我们一起等。”又问我,“那你看到我还是惊喜的,对不对?” 我点头,就开始一直打电话,不再有空跟她说话。 有人来敲我的房门,我跑过去开门,原来是团里的随行秘书,告诉我领导临时改变计划,我们将在今天晚上离开巴黎,乘坐快速火车去布鲁塞尔。 我说:“好。” 自己缓缓坐下来,觉得头疼。 小华说:“怎么样?你联系上她了?” “没有。”我摇摇头。 “那你快继续给她打电话啊,你们走了,她过来扑个空怎么办?” 我看着小华,手放在她的肩上,我这么明目张胆,她却如此替我着想,我说:“你说得对啊,小华,谢谢你。我得告诉她不要来了,我得走了。” “快打电话。找到她。”她把电话给我。 可是这个时候,我的电话就响了,我看看号码,是乔菲打过来的。在那一刻,我在想,我能用什么方法把代表团摆脱,我必须留在这里等她。 我接起来电话:“喂?” “家阳。” “你在哪儿呢?” 我一下站起来。 “我在蒙彼利埃。你听我说,真是抱歉,我临时有一个重要的考试,我刚刚考完。我忘了告诉你。” 没有关系,我心里说,她没出状况就好。 “那你什么时候能过来?不,或者我去找你。” “不不,我过不去了,你也不要过来,我最近很忙,我可能还要跟导师去别处实习,我……”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是不是在说,我们这一次,不能见面?我觉得鼻子里发酸,好半天,我才说:“菲,你怎么才给我打电话?我担心你出事。” “会出什么事?家阳,我不跟你说了,我们再联系好不好?” 她急急收了线。 我看着自己的电话显示:三十六秒。 好长时间,我都没有动。 小华问:“是你的朋友?是她给你打的电话?” 我点点头,转过头来看她。 “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拨拨她的头发,摸得到的女人,美丽可爱,“她不过来了。” “小华。” “啊?” “我们还有一点点时间。我陪你去餐馆吃饭好不好?” “好。”她抱住我。 “虽然我们这次恐怕不能在巴黎逛一逛,不过,也许我们在布鲁塞尔有时间,你说呢?” “跟你在一起,哪里都好。” 她亲亲我。 下楼到酒店的大堂,经理看见我们,上来招呼。 我说,带我的女朋友去吃晚饭。 大堂经理说:“街角不远的红鹤餐厅,牛排实在是好,您请去那里尝尝。” 我说,谢谢,谢谢,您这里有晚报吗? 他马上拿来一份。 我跟小华向外走的时候,随手翻开看看,惹人注目的标题上写着:巴黎市区近来骚乱增多,政府增加警力确保市民安全。 小华把报纸夺下来:“跟我吃饭还看报,你眼里有没有我?” 我笑起来,任她把报纸扔在檐廊下的纸篓里:“好,我们专心吃饭。” Chapter 15 巴黎一会_3 3 乔菲 我给家阳回了电话,人坐在里昂车站的长椅上,正在等晚上回南方的火车。 那个老婆婆告诉我的话真没错,我要是下了火车就回去,也不会看见不想见到的东西,到现在,心脏也不会这么闷闷地疼痛。 家阳没有错,我当然知道他在等我,可是他有了新的生活,有了跟他那样般配的出色女孩。我自己心里是清楚的,我也没有错,我不给他找麻烦,我从来不想给他找麻烦。 我头疼地想起来,我回去还得重新找实习的地方,还有论文得做;七月,我可能就要回国了,回去了,还要找工作。这些都是很烦琐的现实里的事情,不过想起这些也有别的作用,我觉得还有许多事得忙着呢,感情上的烦恼真是奢侈,我负担不起。 我正坐着发呆,有人对我说:“小姐,谁允许你不经过宪兵部队的允许就私自来巴黎的?” 我回头,原来是祖祖,穿着制服,牵着狗,正在巡逻。对啊,火车站这儿是他的地盘。 我的鼻子堵得慌,我看着他,慢慢地说:“祖祖。” 他看着我:“问你话呢,你听不懂法语啊?怎么来之前不给宪兵部队打电话?我好准备红地毯迎接。” 我又笑出来。 他把*给同事,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就在我身边坐下来。 “你不执勤吗?” “休息一会儿,不碍事。”他说,“我有好消息。” “什么?” “我被批准去非洲维和了。” 我知道这是他的理想,可是我高兴不起来,那是非洲,战乱、瘟疫横行的非洲。 “你去多久?哪个国家?” “科特迪瓦。一年。” “祖祖,你要小心。” “当然。”他说,“菲,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我都看你挺长时间了。你满脸阴云、挤眉弄眼的,你的样子好像要自杀。” “去你的。” “哎,我还没问你,你怎么自己来了巴黎,也不给我打电话?你来巴黎做什么?好像不是因为我吧?” 这时,我想起欧德的话。祖祖的脸在我眼前,年轻英俊的脸孔,不着一丝的风霜,是再清纯不过的男孩子。 “祖祖,这是个挺长的故事。” “你愿意说?” “我愿意告诉你。” “……” “我来见一个朋友,在中国的时候,我跟他在一起生活过。不过,刚才我没能见到他,所以有点难过。 “因为有太多的不同,我们不能够在一起。 “不过我很爱他,到现在,也是如此。 “他把一些东西带走,又把一些东西留在我的生命里。” 祖祖的脸敛起笑容,表情非常严肃。 我在说这么老土的话,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现在开了口,就突然觉得有很强的欲望想要倾诉,有些秘密埋在心里,埋得太苦,我不堪重负。 “我们……我跟他,曾经有过一个不成形的小孩子。我没有能力抚养,只好……拿掉他。” 他看着我。 “所以,祖祖,可能……我跟你印象中的实在不一样。 “还有,我是个不健康的人,拿掉那个孩子的时候,出了一点事故,我以后恐怕都不会再有小孩了。 “我总是觉得,我会自己生活一辈子的。” 我慢慢地这样说完,觉得心里好像真的轻松一些,一直以来,做个有秘密又故作坚强的人,我可真累。 可是我没有眼泪。 祖祖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深深呼出一口气,揉揉眼眶,又看看我:“菲,你要不要抱一下?” 之后多年,我仍不能忘怀这个法国男孩子的拥抱,在我的心最脆弱的时候,我在他温厚的臂弯中,像有一阵又轻又暖的小南风,慢慢熨帖心头上狰狞的伤口。 四月十七日,巴黎,里昂火车站,这是一个普通的黄昏。 片刻。 我只觉得祖祖的手臂忽然僵硬,他在一瞬间站起来,用力把我挡向身后。 强光,巨响,我用手挡住眼睛,我失去了知觉。 Chapter 16 亲爱的祖祖_1 1 乔菲 妈妈忽然能说话了,捋着我的头发说:“辛不辛苦?” 我就笑起来:“辛苦什么?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开心。” “菲菲,你都瘦了。” “那是我坚持体育锻炼的缘故。”我站起来,“我现在会滑滑板。” 想什么来什么。我的脚下就有一块滑板了,我踩上去,给我妈妈秀一秀。忽然身边一阵小风,祖祖·费兰迪从我身边滑过去,样子不知道有多潇洒漂亮,他的身后,是跑得飞快的小狗。 我说:“祖祖,你慢点啊,你等我一下。” 说着就要追上去,可是祖祖不回头,自己在树荫下玩得尽兴,离我越来越远,我就着急了,急着要去追他,动作变了形,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终于喊出来。 这样疼痛着挣脱梦境,我睁开眼,四处一片雪白,一张洋人的脸,面孔和善,轻轻问我:“小姐,您叫什么?” 原来上帝是法国人,好在我学了这门语言。 “我是不是在天堂?” “巴黎圣心医院。” “我疼。” “您的身上有多处外伤,不过不要紧,都是轻伤。” “我想出去走走。” “还需要些时日。” “谢谢。我是中国留学生——乔菲,目前在保罗·瓦莱里大学就读。” “很好,这正是我们掌握的情况。”医生向我微微笑,“您的身体素质非常好。” 我躺在床上,身上疼痛,不过感觉清楚。我大约浑身都打着绷带,我想把现在的样子照下来,以后看一看,一定很有趣。 “发生了什么事,医生?” 一直跟我说话的这位,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沉吟了一下:“里昂车站发生爆炸案,您因此而负伤。”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我想问问您,有一位宪兵,他当时在我身边,他现在在哪里?” “是祖祖·费兰迪先生?” “是。” “费兰迪先生在爆炸当时,为了保护您和现场的乘客安全,扑向歹徒。我们尽了力,不过很遗憾。” 我点点头。 心里此时是一片安静。有些从小就有的困惑得以解释清楚了。 原来人过世之后,真的是有灵魂的,我刚刚梦见祖祖,他是来向我道别啊。 他还是那么腼腆,那么不爱说话,我叫他,也不答应一声,就这样走了。 他还是小孩子,生了我的气,只给我一个背影。 祖祖,我唐突了你,这么纯真率直的你,我的任性和冷酷唐突了你。 我还没来得及抱歉。 是啊,祖祖,你生了我的气了,否则你一定会带我去。 医生说:“小姐,请您好好休息。” “先生,”我慢慢地叫住这个陌生的医生,“您知不知道?宪兵费兰迪先生,只有十八岁,他申请了要去科特迪瓦维和。” “小姐,他在这里,为巴黎一样尽了职。”医生说。 不知道是身上还是心里的疼痛,我一直在睡,有时清醒了,也想数绵羊,继续睡觉。我一直觉得,祖祖,他的心地那么好,他不会一点儿机会也不给我,他会再来看看我的。 清醒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身上的纱布越来越少了,医生来看我,说我恢复得很快。还有些人来看我,中国面孔,告诉我,是大使馆教育处的老师,知道了我的情况,来表示慰问,告诉我,留学生也牵动着祖国和政府的心。他们问我治疗和生活的情况,问我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我说:“这件事情,请不要让我的爸爸妈妈知道。” 过了些时候,我能下地走路了,可是手上还扎着绷带,医生说,那里受伤非常严重,要好好地休养,否则活动都会有障碍。我自己常常在花园里散步,时间过得真快,初夏了,巴黎此时也有了媲美南方的阳光。我有时候在花园的长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我的心里无时无刻不想念着祖祖。 有人来看我,是欧德。 大学里已经放假了,我的论文被特准延期上交。欧德来到巴黎,已经帮我把学校的结业手续都办好,房子也退租了,她也替我收拾了行李,寄存在华人学联的办事处。 做得这样周到,都不知道该怎么谢她,欠他们姐弟的,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还不还得起。 欧德给我一支烟,自己又点了一支烟,我们坐在花园里。 “祖祖刚走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永远都不要再见你。”她吐了个烟圈,“我那么好的弟弟。 可是,后来我想,要是他在,祖祖会为你这么做的。” “……” “祖祖是身披法兰西国旗下葬的,他的战友扶灵,他葬在巴黎的国家英雄公墓,你可愿意去看看他?”欧德说,然后继续抽烟。 “我可以吗,欧德?”我问。 她看看我,很久,然后伸手拥抱我:“你要知道,菲,这不是你的错,上帝带走他,一定有别的差事交给他做。” 我自己去看望祖祖,在英雄公墓的一个角落找到他。墓碑朴实无华,墓志铭来自他的部队,寥寥的几个字,也很简单:祖祖·费兰迪,年轻的宪兵,蓝盔部队准下士,为了巴黎,留在这里。 墓的旁边有些花,不知道谁来看过他,我把给他的白色百合跟那些花放在一起,我的脸此时离他的墓碑很近,青石板发出寒气,我亲亲刻在那上面的他的名字,我说:“祖祖,你冷不冷?” “祖祖,这次,我抱抱你,好不好?” 我说着就把身体贴在他的墓冢上,真凉啊,祖祖,这次让我给你暖一暖吧。 我的身边,有人走过,我抬起头,居然是来巴黎的那天在火车上遇到的老婆婆。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你怎么了?”她问。 “我的朋友去世了。” “那怎么了?” “……” “你看这里这么多人,他们在那边过得更高兴,你信不信?” “我不信,那边冷。我的朋友是南方人,他不会舒服。” “你怎么知道?你去过?那边挺好的。不像你想的这样。” “你怎么知道?你去过?” “啊。” “那你带我去吧。” 她很轻蔑地看着我:“哼。我告诉你,他们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而已,就像我的弗朗索瓦。 “你懂吗?对他们来说,一切并未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老婆婆仍是艳丽得古怪,疯疯癫癫。 可我把她最后的话听在耳朵里,一切并未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我愿意相信。 医生为了安全起见,在我出院的那一天才为我把手上的绷带摘除。我看看很久未见的自己的手掌,上面是一条愈合了的红色的伤疤,嵌在我本来就杂乱的手纹上。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我笑了,好心肠的祖祖他并没有离开我,他这样永远留在我的生命里。 我在走出医院的时候,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急救车呼啸而至,担架上运来的患者血肉模糊,医生交接的时候说,是车祸。 我停下脚步,听见病人在呻吟,用汉语说:“快救我命。” 乔菲 我一路紧随这受伤的中国人直到急救室,他一直清醒,用中文说:“救命。” 法国医生问我:“您是病人家属?” 我说:“不是,我也是中国人,过来看看有什么忙要帮。” “谢谢您,小姐,那好,请一直与他说话。”医生命令。 “您好。”我对病人说。 “不好。” “您是谁?” “黄维德,米奇林中国公司技术顾问,我的护照在上衣口袋里。”他说这话的时候,气若游丝,嘴里流血。 我听见这边医生们说:“伤不严重,不过,有少量内出血。不好,出血量增大。”他们看看还有意识的黄维德,对我说,“小姐,请问病人他从前是否接受过腹腔内的外科手术。” 我把话翻译了问此人。 他的食指指了指自己上衣的口袋,然后就晕了过去。 护士打开他的口袋,里面果然发现他的护照,还有一张塑封了的健康资料卡,上面清楚地写了他的年龄、体重、血型、病史,下面用黑体字很醒目地写了一句话:我于去年九月接受了肝脏片段切除手术,主治医生是协和医院肝胆外科主任医师,程家明博士,电话××××××××。 我愣了一下,我知道这个名字。 我把情况告诉护士,她请示了正在为黄维德治疗的医生。医生一面命令将黄推向手术室,一面对我说,病人的情况复杂,请与他在中国的主治医生取得联系,我们需要他的协助。 “小姐,您可愿意帮忙?” “我尽力而为。”我说。救命要紧,虽然此时面临没经历过的事情、陌生的场面,我心里有些忐忑,但我知道,我现在也绝非当年的自己:“我在哪里打电话,医生?” “手术室。” 下面的镜头,就像美国电视剧《急诊室的故事》。 我在手术室的电子控制室里,一面通过网络往国内打电话给程家明博士,一面在脑袋里面飞速地搜索从前学习过的单词。 电话接通,不过三声,有人回答:“喂?” 我的眼前,法国医生已经为黄维德开腹,看见大量的鲜血。可是我的耳边,是一个酷似程家阳的声音。 “是程家明博士?” “是我。” 我向法国医生比手势OK,翻译说:“这里是法国巴黎圣心国际医院,我们刚刚收治了您的病人黄维德。他现在出现内出血,医生刚刚打开他的腹腔,手术进行中。” 电话另一边略有沉吟,不到半分钟,程家明说:“是,我已经打开病人黄维德的资料,我随时准备回答您的一切问题。” 中法两国的医生通过网络进行对话,共同施治,我做交替传译。 法国医生:“脏器流血,但目前不见创口。” 程家明:“片段切除时,缝合处在中央静脉左侧,请检查。” 法国医生:“此处伤口愈合完整,没有破裂。” “……” 两位医生的话,好像军事口令,无论法语还是汉语,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我全力应付。 我听见手术室里,助手向医生报告黄维德的血压和心跳。我此时也是心如擂鼓。 法国医生:“内出血持续。” 助手为病人换上新的血袋,继续输血。 程家明那边没有回应。 “程医生?”我说。 “是,我在回忆。”他的声音非常冷静,片刻,“请检查左侧小叶,三周前,病人来我处体检,出现囊肿迹象,不过尚未确诊。” 我翻译给法国医生。 片刻后,他说:“左侧小叶有肿块,后部破裂,发现出血点,准备进行缝合。谢谢您,程博士。” 我把法国人的话翻译给程家明,自己觉得两位医生似乎已经解决了重大问题,我也舒了一口气,时间不长,话也不多,可是我好像已经耗尽精力,身上是一层汗。 “我很荣幸能够帮忙。”程家明说,“替我问候黄维德先生。另外,黄先生患有糖尿病,术后补液请使用生理盐水。” 我翻译给法国医生,他的助手记录。 “谢谢您,程博士,情况已经控制住。”我说。 “您的翻译非常出色。您是中国医生?” “谢谢您,我是职业翻译。” “您的声音好像听过。”程家明说。 我愣了一下。 “有可能,不过这个世界上相似的声音太多。” “再见。” Chapter 16 亲爱的祖祖_2 2 程家阳 我在另一个名字前打了叉,合上卷宗,交给跟我一起来的人事处的同事。 他看看我:“怎么这个也不行?” “业务不过关。” “再这样选,连往欧洲派都没有人了。” “宁缺毋滥。”我站起来,走到窗边。 这里是外语学院,又是一年初夏,负责新翻译培养的我来到这里,为外交部遴选优秀本科毕业生。 考中的学生将被分配到对口各司局及海外使领馆,最优秀者将会被留任高翻局,经过进一步的培养和锻炼,成为国内翻译界最顶尖的精英。 “就到这儿吧。”我说,“你先回去,我去看看老师。” “不好吧。法语的一个没有?今年你们高翻局不要人了?” “谁说不要?我那个名额谁也不许占。”我看看他,“你忘了,我们派出去的那一个。” 我去看系主任王教授,他迎我进来,问我:“家阳,怎么样?选了几名?” 我摇摇头:“您这里有乔菲的消息了吗?” “我了解得还不如你多。”主任说,“她出了院,也没再与我们联系过,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返校,他们这一届马上就要毕业了。这孩子太任性。” “对,太任性。”我说。 我完全同意。 我是从比利时回国后知道了里昂火车站发生了爆炸案,大使馆传来确定的消息,乔菲在爆炸中负伤。这一天是四月十七日,那一天,我在巴黎,而她,在电话里口口声声地告诉我在蒙彼利埃考试的乔菲,她也在巴黎。 我头昏脑涨地买了机票,我要马上回去巴黎。 在开车去机场的路上,却忽然觉得不着急了,也不心疼。 我想起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魔鬼被封在坛子里,扔到海底,困境中他希望被解救出来,并许愿要给解救他的人以重谢。时间流逝,酬劳加重,由最初的些许珍宝变成永生,变成全世界的宝藏,可是,仍然没有人来搭救他。几百年之后,渔夫最终把他打捞上来,魔鬼此时的报答,是要杀掉他。 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把快乐和痛苦交给这个女人,她什么都不对我说,而且经常失踪,编造理由;在我们分手之后,我无数次地努力要再见到她,我来学校,我追到她家,我去巴黎,都不得相见。 是什么让她这样决绝地对我? 不过她还在,是轻伤,上天助我。 我当时车子拐了弯,回部里继续工作。 我很笃定。乔菲,她得回来,她得见我,我不能输得一塌糊涂。 Chapter 16 亲爱的祖祖_3 3 乔菲 黄大叔醒过来,看看我,认出我,说:“谢谢你啊,姑娘!没有你,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他北方口音,手术之后醒过来说话也粗声大气的,可见身子骨还挺硬朗。 我问:“叔叔,您怎么不会说法语还自己来巴黎啊?” “唉。”他先叹一口气,“给哥弄根烟抽。” “别逗了,这是医院,都不让我抽,你还想抽?” “操,要说洋鬼子是缺德。” 我心里说,还是洋鬼子救你命的,就这么说人家。粗人。 “您有什么事?我去找使馆还是找你们公司?有没有人照顾您?” “不用。找谁也没用。我信不过这帮人,欸,你不是在这吗?” “我是留学生,我要回国了。我原来也住在这家医院,出院那天你被推进来,我才过来帮忙的。我机票都订好了,我得走。”我说,“拖延这么长时间,我还得回学校领毕业证呢。” “咋这么没有同情心呢?” “你还要我怎么同情你啊?” 老黄笑起来:“开玩笑,我怕没时间谢你。” “不必。”我想一想,“我去中国区给您找个特护吧,那里有不少中年妇女,挺能干活,也会法语的。” “那可是又得麻烦你了。你给我找个干净麻利的,长得好点的,钱我不在乎。”他还挺挑剔。 “我尽力吧。” 我坐了地铁去意大利广场旁的中国区,这里有许多持难民身份来打工的中国人,找工作的小贴士就贴在中国商店的板子上。我给老黄找了一个原来在国内就是护士的大婶。考虑到老黄此人几句话就流露出的本性,我找的这位四十多岁,与他年貌相当。 老黄鼻子上插着管子还瞪着我:“不是说给我找个长得好点的吗。” “您得了。您当这是哪儿啊?找着能干活的、还会法语的就不错了。行了我走了,我大后天回国,再见了您哪。” “哎姑娘,我还有事没问你呢。” “说。” “你回国是……” “我毕业了,回国找工作。”我说。 “想找什么工作?” “我学翻译的,专业对口的呗。” “我帮帮你吧,我养完病也回去,我给你我的私人名片,你去上海找我,我给你安排工作。” 我想一想,还没回答,老黄就说:“信不过啊?你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这人粗到一定地步了,怎么还在米奇林公司当技术顾问呢?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都知道你只有半个肝,还有糖尿病,你血型是AB型。 “想什么呢?薪水你开个数,你救过我命,这算什么事儿?不过,你知道多少毕业生想去上海大公司呢。” 听上去应该也不错,反正也是一条路,我说:“行啊,您把联系方式给我吧,我在国内的电话和联系方式也给您。” 老黄把名片给我,下面还有一叠钞票,我接过来,哇,数目可是不少。 他看看我:“钱你收着。碰不着你,联系不上程博士,也许大哥就交待在这儿了。”这人很能装小,五十多岁了,对我还自称大哥大哥的。 我手里拿着他给的欧元,我也确实出了力了,心安理得地揣起来。 “哟,国家外院的?难怪了。” 我别过老黄,终于离开医院。还有两天,我也要回国了,这样结束我在法国一年的留学生活,我想一想,还真挺感谢老黄的。我想我走之前还是得到机会做了一件好事,否则,这曾经如此快乐的生活,真的要以祖祖的离去而收尾了。 我去了向往已久的凡尔赛、枫丹白露,临走的时候,又买了大捧的鲜花去看祖祖,我说,我以后还会玩滑板,我以后还会回来看你,我不会,忘了你。 回国是一路向东飞行,逆着时间走,脚踩上中国的土地,算上时差,不知不觉生命中已经少了一整天。 出境入境,换了天地。 首都机场旅客众多,又见同胞的脸孔,说的是最熟悉的语言,有人分别,有人重聚,欢笑、眼泪还有不动声色的脸,这是经年重复的事情,机场是小人间。 我先打了电话给家里的邻居,让阿姨跟我爸爸妈妈报平安,然后回学校报到。 正是星期天,教学楼没人,我拎着行李往寝室走,路过操场,看见很热闹,有同学在打篮球,啦啦队大声叫好。 我也挺累了,把东西放下,想要歇一歇,顺便看看比赛。还没蹲下,后面有人对我说:“禁止便溺。” 我这个气啊,回头就用胳膊把来人的脖子卡住:“说谁呢,你说谁呢,波波?我一年没修理你,你皮紧了是不是?” 她把我甩开,哎呀这个丫头一年不见功夫见长,她说:“还好意思说呢,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全世界都当你失踪了呢。” 我们两个又叫又喊地扭打在一起,小丹突然出现了,用蜡笔小新的声音说:“四随(是谁)把动物都放了粗(出)来?在仄(这)里胡闹?” 我把她也搂过来加入战局,好不容易都累了,我们三个停下来,呵呵地笑。 小丹说:“我们三朵花又凑在一起了。” 我说:“三朵花,土不土?是三剑客。” 波波说:“你才土呢——分明是三座大山。” 快毕业了,工作的事,基本上尘埃落定。小丹在青年旅行社总社工作;波波考上法国航空公司当空中翻译,薪水丰厚,让人羡慕;我们班别的同学也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他们问起这个从来迟到早退的我,我自己也毫无头绪。大家说,乔菲学习很好,又是公费留学回来,找工作肯定没有问题。不过啊,现在毕业生和回来的留学生太多,人浮于事,也得抓紧才行,过了七月份,学校的关系一结,档案打回原籍,再想往大城市调,可就困难了。 我们当时在给我接风的饭桌上说起这些事,我听了,心里也挺着急的。到一时谋一事,这样晃晃悠悠地就毕业了,以后的生计问题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我们班的一个男生问,“我们也帮你留意一下。”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可能去上海看看吧,也许那边有工作机会。不过,我还是想当职业翻译。” “哎,当职业翻译是挺牛的,不过,”一个同学说,“咱们现在找工作,大部分都是有具体业务,法语只是作为补充或者根本就是备用知识。” “还有人根本用不上呢。”另一个说。她找到的工作是在广州为一个医药品牌做代理,彻底跟法语拜拜了,“嗨,四年的教育,其实顶多就是一个基础,认识些人,懂得说话办事,就算行了,以后还不一定是干哪一行的赚大钱呢。” “对,喝酒喝酒。” 大家都表示赞同,举起酒杯。 我喝得挺多,又高兴又难过的,我们班的同学处得感情不错,我现在回来了,大家很快又要散伙了。 大学时代,天空蓝,时间慢。 可是不能回头看。 那一夜,我做梦,什么情节全忘了,一直不停地说,再见,再见,再见,直说到自己第二天早上醒过来。 Chapter 17 归国_1 1 乔菲 我早上就去见主任,他看到我,很是意外:“乔菲,你回来了?怎么不早跟系里打个招呼呢?” “我出院之后在巴黎没有电话卡了,就联系不上了。”我说。 “你身体好些了?” “基本上没什么事了。”我的手攥起来。那上面有一道伤痕。 “好,好,过几天你们就毕业典礼了,你工作的事……” “我想去上海看一看。”我说。 主任看看我:“不想留在这里?” “不知道。” “好,那你先去吧,休息休息,跟同学聚一聚。有事我再找你。” 我从主任的办公室出来,去校园外面的话吧打便宜的长途电话,我的手里是黄维德的名片,我想碰碰运气。 接电话的是个好听的女声:“您好,黄总工程师办公室。” 原来还是真的,我说:“您好,我找黄总工程师。” “黄总现在不在,您是哪位?可愿意留言?” “嗯,我是他的朋友,”我说得吞吞吐吐的,我觉得现在有事要求他,“朋友”也算不上,“我姓乔……” “您是乔菲小姐?国家外语学院的乔小姐?”我话音未落,对面的女生便问。 “是我。” “黄总现在人在巴黎,还没有回来,不过他给您留了话。” 到底还是东北人啊,老黄这人粗是粗了点,不过还是很实在的。他病还未养好,就交待了国内的部下接待我的事。 “乔小姐愿意什么时候来上海,请就打这个电话与我联络,我们会为您安排交通及食宿,我是黄总的秘书杰瑞米。” 哇,这样盛情,我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我说:“谢谢啊,我,我再过几天吧,可能去上海。” 这下我很有资格教训小孩子了,要与人为善,多做好事,自己的路也会越走越宽。 不过,我的心里,总有些东西,模模糊糊地上下沉浮,又不知道是些什么,看不清,捕捉不到,却让人不安。 我走出话吧,阴沉很久的天开始下雨了,雨滴不大,淅淅沥沥的。我要回寝室,穿过校园,经过操场,雨水滴在小土坑里,冒出飞泡,啪啪地清脆地碎裂。 我忽然知道是什么让我心中不安,难以割舍。 程家阳。 在我要离开这里,去别处工作之前,我会去见他,有些话要告诉他,我从不后悔跟他在一起,他给我的比我这一辈子想要的还多。 不过我没有想到,跟他,会以另一种方式见面。而且,这么快。 我上午刚见了主任,下午又被叫到他的办公室。 主任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陌生人,另一个也是陌生人。程家阳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低下头,填表。 这是做什么? 我来不及镇定一下自己,看不明白这阵势。 主任出去之前对我说:“不认识吗?这不是师兄嘛,程家阳。这是外交部人事部门的同志,你叫李老师。他们两个过来考核你。” 外交部?考核我? 我慢慢坐下。 好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也没跟我说一声。他们来考核我?怎么,我要去外交部工作吗? 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是有能力应付突发情况的,不过我眼前坐的是程家阳,我一看到他就犯懵。这是老毛病了。现在我是一头雾水。我抬头看看他,这人低头,极为专心地填他手里的表格,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见他的手,他还是那么瘦。我这样看着他,就叹了一口气,他的笔就突然停住了,不过他还是没有抬起头看我一眼。 他身边的李老师样子挺和蔼地对我说:“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这事了。 “没事了。” “我们来是为了给部里选拔年轻翻译,学校推荐了你,当然了,你成绩确实是不错的,不过也得经过考试,今天是面试,程老师,程老师……” 家阳停下笔,我们的对话开始用法语进行。 “请用法语进行自我介绍。” “我叫乔菲,二十二岁,从保罗·瓦莱里大学留学回来。” “专业。” “法语文化,翻译方向。” “籍贯。” “辽宁。” “爱好或特长。” “无。” “……” 家阳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我由最初的不解和迷惑,变成懊恼。 “先生,我不明白。”我说,仍然用法语。 这个时候,他抬头看我一眼,白净的脸上,眉头微蹙,眼光深不见底,这个乱我心神的罪魁祸首。 “我并没有申请去外交部工作。” “否则呢?否则你要做什么?”他说。 “我已经决定去上海找工作,不过我想这并不需要报告。” “上海?”他向别处看看,从鼻子里轻笑了一下,“去干什么?当打工翻译,还是企业职员?” “我已经接洽了米奇林上海公司,”我赌气地说,我很不爽他的态度,于是又补充道,“做什么也比留在这里好。” 他突然就一抬头望定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为什么怎样都比留在这里好,这里有什么东西对不起你?” 他还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呢,我看着他几乎恼羞成怒的样子,自己也没了劲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愣住,看着他。 我们虽然用法语说话,不过态度和语气肯定不同寻常,旁边的李老师看看家阳:“程老师,您还在问问题吗?” 他皱着眉头把表格扔给他的同事,自己往外走。 李老师看看他,看看我,又看了看程家阳扔给他的对我的评估表格。他可能也觉得诧异,说:“乔菲,你面试合格了,再过一个星期去部里考笔试和听力。” 我站起来,我很清楚地对程家阳说:“我不会去的。” 他走到门口了,听到这话,回头看我,想说什么,有同事在,又不得发作,咬咬牙就走了。 剩下我自己呆呆地站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家阳他为什么对我这样? 我在操场上找了个旮旯抽烟,我想起他从前对我的温言软语和他刚才的冷若冰霜,都说女人善变,其实男人才是不可捉摸的东西。 感情有多深沉,*有多疯狂,都不能弥补我们现实中存在的差距。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可是做不成情人,也不至于形同陌路。 形同陌路,也好过刚刚他对我的态度。 可是他的那张脸啊,怎么看都好看。我眯着眼睛想。 会不会他心里还挺喜欢我的?要跟我演一出偶像苦情剧? 这种想法像个小苍蝇一样愉快地冒出来,我迅速地又找了一个苍蝇拍把它消灭了。 乔菲,你不要再意淫程家阳了。 我的烟吸完了,我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夏天的雨,来得快散得也快,现在有阳光从云朵里透出来。 我打算去食堂吃饭。大学里的饭菜,我现在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有辆车在我身边停下来,有个人从那上面下来,对我说:“上车。”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那一刻弄花了我的眼,是雨后初霁的阳光,还是这个一直藏在我心里面的男人。 程家阳 乔菲皱着眉,仔细看着我,表情在这一刹那很奇怪。 “乔菲,上车,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她忽然笑了:“师兄,你要请我吃饭吗?好啊。”她乖乖地上了车。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乔菲的惯常伎俩:装没事人。 我发动车子,没有看她。 “去哪里?就附近好不好?我等会儿还跟同学约好打扑克。” 我加大油门,奔向去海滩的高速公路。 “师兄,这是去哪里啊?我,我都跟你说了,我还回去打牌呢。”她有点着急了,不过还是一脸笑容。 “你闭嘴!”我心里这个恨啊,“把安全带绑上!” 我风驰电掣地一路狂奔出城,我真的不想这么失态,我以为我控制得住,可是,说到底,我还是个没有道行的人,不懂得四两拨千斤,不懂得适时地装傻。有道之人,在我旁边,此时终于闭嘴了,也在想对策。 我在海滩边把车子停下,自己下车,迎着海风点起一支烟。 终于见到乔菲,但我们此时的距离却比这过去的一年还要遥远。 我有许多事情想在她这里弄个明白,可是千头万绪,不知道如何开始。 但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乔菲她非常出色,她应该留在外交部,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出路,她会有最好的前程。 为了她还是为了我自己,我的脑袋里模糊一片。 无论如何,我们一起生活过。乔菲,她是比我有心眼儿,不过也不是毫无破绽的,我知道不能来硬的,我跟她讲道理。 她走到我身后。 我转过身说:“刚才跟你吼,对不起啊。我——”我笑一下,“心情不太好。” 我的态度出乎有道之人的预料,她愣一下:“啊,没事儿。” “乔菲,去外交部工作的事儿,你真得考虑一下。我当你是朋友,才这么劝你。你自己想想啊,这是多好的机会,别人想进进不来,你怎么还不稀罕啊?” “觉得不太适合我。” “你不是一直想当职业翻译吗?进到部里,要培养有培养,想锻炼能锻炼,你去企业工作,不是那回事儿啊,专业不荒了才怪呢。”我说的是实情,“你的专业成绩这么出色,如果那样,太可惜了。” “我在别处也有可能当职业翻译啊。”她的嘴很硬。 “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 我说得很慢,有些话在自己的脑袋里也没有成形:“不要考虑太多,毕业是个坎儿,你要当大人了,以前的事儿,不值得考虑。” 乔菲听了这话,似乎有些震动,她抬头看着我,浅褐色的猫眼,在我看来,迷迷蒙蒙。 “再说,你家,你不考虑吗?在这儿无论如何还离家里近一点,还能照应到。真去了那么远,你爸爸妈妈有点事儿找谁啊?” 她低下头:“谢谢你啊,不过,我得考虑,我现在决定不了。咱们回去吧。”她说着往车那边走。 她看不到我,我便得以仔细地看她。她瘦了,身子在裙子里空空荡荡的,头发还是那么好,这是这个人的头发,柔韧的,坚强的,我从来握不住的。 我知道,这些话会在她的心里发生作用。 乔菲,她是条滑不溜手的泥鳅,心却是软的。 我抬起头,看见远处有人在放风筝,风筝很高,渐渐地变成黑点。 我觉得自己很疲惫,像个没有卷轴的放风筝的人,赤着一双手拉风筝的线,要把它拽回来,直到自己血肉模糊。 程家阳 我们回去的路上都很沉默,往市区开的时候赶上了下班的高峰,车子堵在马路上,半个小时,也仅仅挪动了一点点距离。 很安静,我好像能听得见乔菲的呼吸声。 我的心里很平静。 我希望永远这样,我们永远停在这里。 她忽然有点不耐烦,向前后看一看,车子排成长龙,没有通融的可能。她看看我:“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什么办法?没办法。”我说,“赶上这样,就跟着一起堵着呗。” 她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你有什么话非得在海滩说?我都约好了跟同学打扑克,你误了我的好牌局!” 她拿起电话跟同学联系:“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恐怕回不去,你找人替我一下,机动点的啊,我回去她就得下来……” 我看着她,没说话,因为这点事怪我,我在巴黎等你等到发疯,你当回事了吗? 前面不知多远处的信号灯过了一个周期,长龙稍稍动一动,我们旁边有一个肯德基。 “我饿了。”乔菲说。 “我去买。”我就要下车。 “哎,”她叫住我,“你得开车,我去吧。你要什么?” “汉堡、鸡翅、玉米、土豆泥,嗯,就是原来那些。”我冲口而出,然后后悔。 乔菲该粗心的时候做得很到位,什么也没听出来:“行,马上啊。” 她连跑带颠地走了,我看着她,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个样子,她好像从来不会好好走路。 我的车子跟着长龙又往前挪动,乔菲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一袋,我一袋,香喷喷的美食,我这个时候觉得自己也饿了。 我的手机这个时候响了,我看了一下屏幕,是文小华。我摁了NO。 乔菲没吃东西,在往外看,观察地形。 “你看什么呢?”我问。 “哎,这不有地铁站嘛。”她很高兴,回头对我说,“对不起了你哪,我干脆坐地铁走了,牌令如山倒。” 我没听错吧? 她又要下车了,我叫住她:“乔菲。” “干什么?”她回头看我。 “我今天跟你说的工作的事。” “我知道,你跟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她顿了顿,“我也有我自己的选择。” “你好好考虑。” “我走了,再见。” 乔菲刚走,文小华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我接起来。 “家阳?” “嗯。”我看着乔菲过马路。 “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去看场电影好不好?” “我今天晚上回家。”我说,“不过去了。” “……” “对不起,小华。” “哦,好。那我们明天去,好不好?你知道的,我一直非常想看那个片子。” “明天,好,没有问题。我去你单位接你。” 我收了线,开始吃东西。 堵车的长龙开始松动,过了不久,我终于得以行驶,我回了西城的家。 我母亲在。 她在小客厅里看新闻,我打了个招呼要上楼回自己的房间,被她叫住。 “你最近挺忙的?” “老样子。” “怎么不着家了?” 我坐下来,保姆拿来饮料。我没说话,把电视换了个频道。 “你跟小华在一起了?” “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说。 我母亲笑了:“我越来越弄不懂你,家阳。原来我让你跟她多接触吧,你不乐意,后来又这样。怎么回事儿啊?” 我松了松领带。 “要处朋友就好好处,我觉得这姑娘挺好,虽然配咱们还差点,但你也别三心二意的。” “说什么呢?我就不爱听您唠叨,您也是高级干部,怎么说起这事也婆婆妈妈的啊?” 我母亲笑着拍我的背:“我要是不生你们两个,永远也用不着操这份心。” 我握住她的手。看着我母亲保养得细皮嫩肉、容光焕发的脸,我认真地问:“妈,你要管我到什么时候?” 她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老布什管小布什到什么时候?*管蒋经国到什么时候?一生护驾。” 我松开她手,上了楼。 上网碰到了很久不见的“我就不信注册不上”。 她说:“我要改名了。” “叫什么?” “梨让孔融。” “为什么?” “转运。” “运气不好吗,最近?” “是啊,新书反应平平。你呢,你怎么样?上次好像得罪了你。” “什么上次,早忘了。最近,我还行。” “不是要结婚了吧?” “逗我呢?” “不是,适龄青年了嘛,我这么问,就怕朋友突然拿这事吓唬我。” “那你敬请放心,我近期也没这个打算。” “那好。单身无害,单身万岁。” 我点了支烟,继续打字:“其实,没有人愿意孤单。 “只是不得已。我等人搭救。” “不如考虑一下我。” 呵呵。 我下了线,在床上看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糊糊涂涂地说:“你去那么远干什么?” Chapter 17 归国_2 2 乔菲 我接到外交部人事司的电话,告诉了我笔试和政审的时间。我现在还真的犹豫。程家阳的话每句都在理啊,我想当职业翻译,我想出人头地,我想我爸爸妈妈为我骄傲,外交部的工作是个大馅饼,程家阳搬起来砸在我头上。 当然了,如果不考虑另一个因素,我会义无反顾地去参加考试的。 如果我考上了,我是不是会跟家阳一起工作呢? 这是危险,又是巨大的诱惑。 我对自己基本上没什么信心,程家阳,我觉得惹他不起,总躲得起。 该去外交部考试的这天上午,我睡到很晚才慢慢睁开眼。拿起表,希望看到过了时间,我心安理得地可以不去,结果,居然还有半个小时。我慢吞吞地穿衣服。 还没刷牙,我收到家里的电话,邻居阿姨说:“菲菲,你妈在我旁边,她有事儿跟你说。” “什么事儿?” “你回国了怎么还不回家?”阿姨说。 “我想先把工作定下来。” “你妈妈让你去谢一个人。” “谁?” 阿姨说:“就是,原来来过你家的一个男的。” 是程家阳。 “他留了钱给肉铺,让他们给你爸爸妈妈送肉。” “您说他最近去了我家?” “不是最近,去年,你出国之前不是回了趟家吗?你前脚走,他后脚就来了。结果没看着你,给你爸爸留钱不要,他就把钱给肉铺了……” 程家阳 各语种的考生已经在考场就座了,法语的位置上,尚留有空座,乔菲没有来。 我在考场外面又转了一圈,不见踪影。 同事们问我:“家阳,验证件吧。” 我看看手表:“再等一等。” 第一遍铃声响过,他们开始检查考生的身份证和学生证。 第二遍铃响,发卷子。 我一直站在考场外。 乔菲 “阿姨,我不跟您说了,我有个重要的考试要考。您跟我妈说,我过两天就回去。” 我挂了电话,洗脸,穿衣服,跑到校园外面叫出租车。我坐在这辆车子上的时候,心里想这个城市可真大啊。我的汗顺着额头流下来,我埋怨程家阳,我欠了他这么多。 我终于到了外交部的人事考场,等不及电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四楼,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我看见他的身影,他背对着我,面向电梯间。 我轻轻走过去,站在他后面,我说:“家阳。” 他立刻回过头来,看着我,那一刻的表情是复杂的:“你,你怎么迟到了这么久?” “对不起。” 对不起,家阳,对不起,对不起你为我做的一切。 “快,跟我进考场。” 他的同事指指挂钟:“迟到半个小时了。” 考场规定上写得很清楚,迟到这么久,是不允许再参加考试的。 “让她进去。那是你的位置,乔菲。” 家阳面无表情。 “来得这么晚,题也答不完了。”好事者还在多嘴。 我回头对他很清楚地说:“我做得完的。我心里有数。” 家阳微笑,轻松地微笑。 程家阳 专业笔试考完,政审乔菲,人事处的人提了一些中规中矩的问题,我不想打扰她回答问题,就一直待在考场的门口。 跟我去学校一起面试她的小李挺着急地走过来,看见我:“家阳,我正找你呢。” “什么事?” “这个乔菲啊,我们刚刚得到的消息,她从前在学校有点不良记录。” “什么?”我看着他。 “外院曾经收到过一封传真,说是这个孩子以前……” 我听这话,只觉得心绪难定,听他说完,我点点头:“外院当时做调查了吗?有结论吗?” “没调查,也当然没结论。” “那不就是这样了?捕风捉影的事情,咱们还考虑在内,太没水平了啊,小李。” “我这不是在外院做调查的时候了解到的嘛。我也没记录,特意跟你商量一下,看怎么办。” “怎么办?”我轻轻地推开一道门缝,看见里面回答问题的乔菲,一张红彤彤的小脸,“我要调的人,我负责。” “是,家阳,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嘛。”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摆摆手。 我没有等到乔菲回答完问题,电话响了,处长找我有一些东西要整理。我去见他,他又问起我今年招新的情况,我简单汇报了一下,他挺满意的,告诉我,接下来要把新手的培训搞好,我说您放心。 快到吃中饭的时间了,小华给我打电话:“你中午在哪里吃啊,家阳?” “食堂。你呢?” “食堂?不想吃鲜奶洋芋和茶香青虾?” “听上去可挺不错,不过你说现在?” “为什么现在不行?我买好了在你们单位外面等你呢。” 我说:“小华……” 有人这样对你好,叫人怎么不感动? 那天看完电影,跟她吃饭的时候,我只不过随口说这两道菜蛮好吃,她便记在心上。 “好,你等等,我这就下去。” 同一个办公室的师兄说:“女朋友来送午餐?” 我笑了:“你怎么知道?” “嗨,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在外交部大院外面找到小华的车子,她笑眯眯地说:“你快拿着,我下午还要回电视台录节目呢。那,这个是你的,这份给同事吃。这是冰红茶。” “你这就走啊?”我把东西接过来,看着她。 “着急。哎你可慢点吃啊。行了我走了。”她说着要发动车子,又停下来,看着我,“家阳。” “啊?”我站在车窗外面看着她。 她伸手抚着我的脸:“你看你热的,出这么多汗。”她说着吻我的嘴巴。 我还未待回应,她已经开车走了。 我手里拿着她给我的清淡香甜的食物,脸上还有她轻轻抚过的手的余香,可我心情沉重。 下了班,我接了小华一同吃饭,晚上一起回到她那里。 我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小华拿了两大本影集过来,坐在我身边,“我今天回家拿东西,发现我小时候的照片。你想不想看一看?” “好啊。”我接过来,翻开,第一页,小华的百天照,圆圆面孔的小女孩,黑白照片上了颜色,她有红苹果一样的脸颊。“对了,我小时候的百日照也是这样上色的。”往后翻,女孩渐渐长大,眉目清晰,出落成楚楚可人的少女,“你当了这么多年的三好学生?真是佩服。” 小华笑起来:“厉害吧。” “不过——” “什么?” “你小时候鼻子好像没有现在这么好看。” “是吗?”她拿过影集,自己看一看,“谁说的,我从小这可就是正宗的悬胆鼻。” 我笑着说:“什么悬胆鼻?不是卧蚕鼻?” 她的手伸到我腋下呵痒:“那是关云长的卧蚕眉,你怎么这么没文化呢?你是笑话我,是不是?” 我笑翻在床上,小华压在我肩上,嘴巴对着我的耳朵,吐出的气让我痒痒的,“我妈妈说,要请咱们吃饭。” 我愣一下,慢慢坐起来,我说:“最近有点忙,过些日子吧,过些日子。再说,要吃饭也该我请啊。” 小华说:“就是啊,我也跟我妈妈这么说的。好了,你看照片吧,我去洗澡。” 我看见她去浴室了,心不在焉地起来,喝水,抽烟。 Chapter 17 归国_3 3 乔菲 接下来,是一段忙碌的日子。 我被外交部录用了。毕业前的最后几天,拿着外交部的函在学校的各部门盖章、转关系、检查身体。 然后我忙着找房子,因为新来的大学生较多,部里不管住宿了,以后每月补助若干,大家自己解决。大热的天气里,我跑了很多地方,终于租到挨着地铁的一间房子,跟一个在这个大城市漂泊多年的女白领小邓共用厨房和卫生间。 我从学校搬出来的第二天,就是毕业典礼了。 我后来想起来,那天还真挺煽情的,大家照相,听老师主任训话,真有人哭了。 一定是舍不得这人生里最好的四年。我回想起来,我这四年过得忙碌、充实、惊险、刺激,还有点香艳,哇哦,就好像一脚一脚踩过悬崖,如今回头看,一身冷汗。 这大而繁华的城市里,我很庆幸,我的两个好朋友还留在这里工作。波波自从在法国航空的工作定下来之后,就开始业务培训了。毕业的第三天,她第一次飞巴黎,打电话昭告天下,挨个儿问:“你们要从巴黎那边带点什么回来不?” 小丹说:“你就砸咱们吧。” 小丹在旅行社的工作也马上开始了。她在办公室里做计调,协助旅行线路的安排、订飞机票、旅馆房间价格的统计等等,听上去很复杂的工作。 她第一天晚上就打电话给我:“真后悔高中的时候没把数学学好。” 天气非常炎热。 在考试之后,我没有再见到程家阳了。 一切基本安排停当了。在去外交部报到之前,我尚有两个星期的假期。 我回了趟家。 本来我在这一带就小有名气,这次是从法国回来,马上又将在外交部工作,街坊四邻都带着孩子来瞻仰。 一直对我爸爸妈妈都很照顾的居委会主任硬要在小区幼儿园给我腾出一个小教室,让我对全小区的少年儿童现身说法,进行个人奋斗的教育。不仅适龄人群,从幼儿园到小学、高中、大学在读的须全部出席,年龄过小,还不太会听话说话的,也要求家长陪同列席。 我硬着头皮讲呗,高调我还是会唱的。我爸爸妈妈很有面子。 好久没回家了,晚上,我跟妈妈一起睡。 她知道我回去就要在外交部上班了,说一定要给我买一套高档的西装。 我说不要,刚开始要培训,还不用出席什么场合,再说我有一套西装,上学的时候买的。 那套不行,太旧了。我妈妈打手语说,你怕我们花钱吗,菲菲?你不要担心,你原来给家里的钱还剩着呢,我跟你爸爸开小卖部,卖油盐酱醋,生意也不错的。 真的?我说。 当然。 行啊,你俩。我咯咯地笑起来,没白忙活啊。 对了,我上次让阿姨跟你说的那事,你办没?她问我。 你说哪件事? 让你去谢谢那位来过咱们家的师兄。 谢过了。我说。转过头就吐了吐舌头,嘿,还真忘了,不过,我再没有见到家阳了啊。 那男孩对你有意思吧?妈妈问。 我看看她,唉,是吧。 你呢,菲菲? 我不知道。妈,他们家太有钱了,他爸爸妈妈都是可大的官了。 真的? 我点点头。 那你还是趁早跟人家说清楚吧。菲菲,咱们配不上,也别沾边。我把钱给你,你还给他吧。 我知道,妈,我怎么会不知道? 不过一说起程家阳的事,我就挺烦乱的。还他钱?我欠他的东西太多了,留学,工作,他一直以来对我的好,还也还不清。 我手语打得很快,对妈妈说,你就别操心了,什么说不说清楚的,人家是有女朋友的,门当户对的。我关灯了,睡觉吧。 我把灯关了,又用被子把脑袋蒙上。我的眼前就有那个女孩的样子,明知道不应该,还是从头到脚地比了一番,人家什么都比我强。 我妈妈把我脑袋上的毛巾被硬扒下来。 我回到大城市。 这一天,我吃了一顿丰盛的早点,精神百倍地去外交部报到。 在高翻局的会议室里,我见到今年跟我一起进部的同侪,都是从各地外语学院和高校外语系考上来的精英。 我找个地方坐下来,跟周围的几位打了招呼。 一个男孩儿说:“你不是那天考试打铃后进来的吗?” 还真是冒失。我看看他:“啊,怎么了?” “你也考上了?” “否则我干什么来这儿?” “别不高兴。”男孩儿笑笑,“我说你业务不错嘛。我叫赵鹏远,英语的。” “乔菲,法语的。”我跟他握握手。 这个时候,有几个人进来了,程家阳站在前面。 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和黑色的长裤,很精干。他也看到了我,没表情。 家阳说话了:“我是高翻局高级翻译程家阳,代表部里对大家表示欢迎和祝贺。同学们经过层层选拔上来,一定都是各语种的精英,在今后大约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高翻局将会对大家进行进一步的培养和筛选,最优秀的法语和英语同学将留在高翻局,其余同学会被分派到各部委及各驻外使领馆。这个过程,在大家入部之前,我想你们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我们就闲话少说,先祝你们成功。我来介绍一下各语种负责培训的老师……” 负责培训我们这些新人的都是因为年龄或者健康问题从工作一线退役下来的,是原来的精英翻译。 我跟其余十五个法语的同学在四十多岁的吴老师的带领下组成了一个新的班级。 晚上我给小丹打电话的时候说:“原来还是要继续当学生,我这一辈子算是不能出师了。” “哎呀,”她打了个呵欠,“我都羡慕死你了,我每天工作都累得要命。我不跟你说了,我困了。” 我收了线,站在阳台上看着夏季夜晚的天空,晚风吹到我的睡裙里,燥热退去,稍稍凉爽。 我想起白天,程家阳对我们训完了话,我们依次离开会议室,下楼去上课的时候,他在我后面对我说:“房子找好了吗?” 我回头看看他,点点头。 “远不远?” “玉泉路,社科院附近。” “有点远。” “不错了,挨着地铁。” 他没再说话,只是站在我旁边。 “啊,忘了跟你道谢。” “谢什么?” “这份工作。我的留学机会。”我笑着看他,“我前两天回家很是炫耀了一番。” 我没有提他去我家的事。 家阳微微笑:“乔菲,你非常优秀,这是你应得的。这以后,要好好努力。” 是啊,我工作了,我是个大人了。 家阳他说得对,毕业,这是一道坎儿,我迈了过来,过去的一切,悲伤的、愉快的、压抑的、放纵的、应该的,还有不应该的…… 就这样,算了吧。 我合上手心。 Chapter 18 火灾_1 1 乔菲 除了周末,我每天在部里上课,学的都是一些有中国特色的词条和句式,大部分的时间在做交传和同传的练习,就像我在蒙彼利埃做的一样。有时在一些气氛稍微轻松的外宾会见上跟着大翻译见习。一日三餐都在单位吃,这样我还有两千多块的工资,当然这在大城市不足挂齿,不过我已经很满意了。 我有时会见到家阳。我们上课的时候,他偶尔过来看看,跟老师同学打个招呼。我就装样子问吴老师:“那位程师兄怎么总来啊?” “他负责安排新翻译培训啊。” “他除了做翻译,还管我们?” “能者多劳。”老师说。 我们班又有家阳的粉丝了。他一来,女同学们就有小小的骚动。我心里挺气愤的,毕业了,知道不?怎么还把自己当小女生呢?这种不满在有一天吃中饭的时候无意中流露出来。一位上海外院来的女孩很一针见血地指出:“乔菲,你嘴上不说,谁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勾当。” 还有这种倒打一耙的人?我都气死了,又没忍住,笑了出来。 突然她们的注意力就不在我身上了。 有人招招手:“师兄,师兄,来这边坐。” 我回头看看,程家阳端着餐盘过来了,他拿的饮料是一盒冰绿茶。 他就坐在我们桌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跟他说话,聊的内容很肤浅,就是为了说话而说话,家阳一贯好脾气地应酬。 我吃完了,插了吸管喝牛奶,跟着聊天、捧场,跟着笑。 赵鹏远和几个男生吃完了饭也过来聊天,我们这个时候都挺熟的了。 小赵问家阳:“师兄,我们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往哪里分配啊?” 家阳说:“十一之后吧。往年都是这个时候。”他这个时候抬眼看看我:“十一之后。” 他吃完了饭,拿着绿茶要走了,跟我们说:“你们再待一会儿,我回办公室了。” 他走过我旁边,我张嘴说:“师兄,吃完饭就喝茶,对胃非常不好。” 家阳停下来,看看我,看看手里的茶:“是吗?啊,谢谢你啊。我是想——提提神。”他说着走了。 我想起他曾经说过,有一次胃疼得厉害。 这天下午,吴老师拿了许多文献材料让我们翻译。大家都怨声载道的,周末啊,还这么多功课,这是不让活了。 老师说,这不是为你们好吗?翻译是什么,翻译就是比谁准备得好,现在让你们多做点东西,总比以后碰到问题张口结舌强吧。 下班之前实在做不过来了,我们分片包干,每人一部分材料,拿回去做,然后星期一汇总,交给老师。 我翻得还算快,我打算留在办公室做完再走。一来,这里的字典和资料比较全;二来,我基本上了解一同居住的小邓的习惯,周末她的男朋友会来,我尽量给他们多点空间。 我在食堂吃了饭,买了点零食就回来继续工作了。食堂晚饭做了茄子,我失策,吃多了,翻到最后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再醒过来,被人推着胳膊弄醒的。 我还以为是做梦,因为眼前是家阳。 我就看着他,脑袋疼。 家阳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帮我擦擦嘴巴:“你小时候是不是让人家捏脸捏多了,怎么这么大了,睡觉还淌口水?” 原来不是做梦啊,那就有许多有趣的事情不能做了。 我叹了口气,收拾我的东西。 还剩一点没翻完,我得拿回家再做了。 “这么用功啊?”他说。 “没办法啊,作业太多。几点了?” “十点。” “你呢,也这么晚?” “刚写了一份材料,看见你们这儿亮着灯,我就过来看看。” 他把我们办公室的灯关了,我们一起下楼。 这个时候,外交部还有些部门仍然灯火通明,仍有同事忙碌地进进出出,仍有食堂的师傅上来送夜宵。 我们走到外面,家阳问我:“怎么回去?” “坐地铁。” 他看看我:“我送你吧。” “方便吗?” “说什么呢?” 我就跟着他走到停车场,上了他的车子。 他低着头,没说话,帮我把安全带系好。 “我家在玉泉路。” “嗯。” 我坐在这辆曾经那么熟悉的车子上,身边是我曾那么熟悉的男人。我们穿过这个城市。 这个时候的大城市,没有白天的燥热和喧嚣,在夜晚,显得有些许的宁静和温柔,变得让人还是可以忍受。 我把窗子打开,靠在椅背上,向外很专心地看着夜景,感受着拂面的湿润晚风。 这样一直开到我住的那幢老式的居民楼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我看过你填的表格。” “哦。” “住几楼?” “三楼。” 黑夜里,家阳车上的灯发出暗暗的黄色光晕,他的脸孔、他的眼睛,在这个时候看,特别生动漂亮。 “天晚了。”我说。 “是啊。”他说。 “你回去吧。” “好。” 我开门下车,走到门口对他说:“谢谢。” 他在车里摇摇头。 我回了家,自己开了门,小邓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她的男朋友并没有来。我跑到阳台上,看见家阳的车子离开。 谁知小邓也跟着我跑到阳台上,她问:“怎么?是谁送你回来的?”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好名贵的车子。” 我走回来,觉得肚子又饿了,就烧水煮方便面吃。 我说:“怎么今天你男朋友没有来?” 她没有回答我,我吃完了面看看她,但见她造型奇特。 小邓盘腿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分开的膝盖上,拇指与中指相抵,闭着眼深深呼吸。 “怎么你练了气功了?” “无知小儿,不要妄言,姐姐练的是,瑜——伽——功。”她慢慢地说。 “你想减肥,不如我教你我们家那边的扭秧歌吧。”我吃着西红柿说。 我看着小邓慢慢地调节呼吸,收式,她突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扑向我,嘴里说:“我今天不修理你这个小破孩儿,我对不起我自己。” 我吓得西红柿都掉了。 我们晚上一起刷牙的时候,小邓跟我说:“我的那个,我跟他分了。” “为什么?什么原因?你们上星期不还是好好的嘛,你们不是都好了六年了吗?” “加上高中,九年了。”她把牙膏沫吐掉,“那有什么办法,我想起跟他在一起,还真是辛苦。赚得没有我多,又经常跑外地,我们哪里有钱结婚?房子呢?孩子怎么养?” “你跟他分手,你就有了?”我问,话粗理不粗。 “起码我觉得自己压力小了,不用再考虑别人,自己开心就好了。”她洗脸,擦脸,在镜子里看我。 “我再找,就一定找个有钱人。起码在这个城市,有车有房的。” 小邓她说得没错,现实的生活让一切都这么容易改变,更何况是本来就无常的人心。 Chapter 18 火灾_2 2 程家阳 九月份,国家有大会召开,对外宣传、列席外宾的接待、新闻发布,还有外国评论译入,我们整整忙碌了一个月。乔菲他们经过学习和提高,成绩排名也渐渐有了眉目。开会的时候,乔菲也参加了翻译工作,水平果真是大有长进,让人刮目相看。十一之后,我们将会根据他们的成绩进行分配了,乔菲会留在高翻局,基本已成定数,当然这绝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会议期间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乔菲甚至引起了我们处长的注意。 出任观察员的法国共产党高级代表的母亲跟她一同来到中国。老夫人原来是聋哑人,我们事先没有准备,接待过程很是麻烦,乔菲本来在会议现场工作,知道情况后,火速到宾馆救场,并在之后的几天里,陪同了这位代表和她母亲的参观访问。外宾对她留下深刻印象,临走的时候向部里、向乔菲个人表示深挚谢意。 我是后来听说的这件事,处长问我,这个姑娘是新招来的吗?怎么还会手语? 我说:“您忘了,我跟您提过她的,国家外院的,去年我们跟教育部的合作项目送出去的那一个。” “是吗?”处长挺高兴的,“这小姑娘行啊,我看她法语也不错,家阳,咱们留下了,一个人当两个翻译用呢。” “您也忒会做生意了,您给开几份工资啊?”我笑着说。 我有时想,这年轻的新人,身上的潜力和活力真是让人羡慕,总有无限种可能摆在她的面前,有一点机会就迸射出光芒。她说谢我,可是我很清楚,有我还是没有我,在人才济济的外交部还是在任何别的地方,她都是杰出得让人不能忽视的女人。 天气稍微凉爽,小华在这个时候患了感冒,本来只是很轻微的症状,她带病工作,造成病状加重,得了急性肺炎。 好在我忙完了大会,稍稍喘息,有时间照顾她,在医院住得不久,我把她接回家里。 晚上我煮了粥喂她喝,吹一吹才送到她嘴边,小华张开嘴,没有吃,怔怔地流下眼泪来。 “这是干什么,至于吗?”我把粥放下,“不就是耽误几天工作吗,就当是提前过十一了,你一年从头忙到尾,都不得休息,这样不是挺好?” 她摇摇头:“不,家阳,不是为了这事儿。”她的眼泪更多了,在灯光下看着我,握着我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谢谢你。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小华的话,我是能够理解的。 我们这样的人,锦衣玉食,有名声在外,可是心是脆弱的,想要温暖,想要伤痛时候的慰藉。 我扶她起来,帮她擦眼泪,温声软语地喂她吃粥。 像,另一个人曾经为我做的那样。 十一之前,小华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她跟我商量,想去大连度假。 我听到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喝水,一口水呛在喉咙里,我生生咽下去,忍住咳嗽。 “时间那么充裕,为什么要去大连呢,太近了吧?”我说。 “我记得你那次上我的节目,我问你,最喜欢去哪里旅行,你说的是大连。你不记得了吗?” 我没说话,印象里好像是有她说的这么一回事。 距离上一次去大连,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那次是跟乔菲一起,时间真快啊,两年了。 “你不愿意去吗?”小华说。 “没有,随便你,你想去,我们就去。大连啊,风景真是挺好的。” 她很高兴:“就这么定了,家阳。” 在食堂里,我又碰到那一班新同学,打饭的时候就看见菲在说话,讲得绘声绘色的,大家仔细地听,然后一阵笑声。她又在讲笑话了。 他们叫我过去一起吃。 小赵说:“乔菲,你再把刚才的笑话说一遍,给师兄听。” 乔菲对他说:“你复述,我看你记得下来不。” 我说:“我讲一个吧。” 他们意兴盎然。 “甲说:最近我在兼职一项工作。 “乙问:在哪里? “甲说:精神病院。 “乙说:干什么? “甲说:被研究。” 大家笑起来,乔菲木着一张脸说:“那后来呢,师兄?” 笑声更大了,我也笑起来,看着她。 吃饭的时候,大家讨论十一的安排,按照惯例,部里安排了他们去近郊的水库玩。 有女同学问:“师兄,你去不去啊?” “我?我不去。”我说,“这是给你们刚入部的安排的福利。” “哎,那师兄,你十一怎么过?” “我,去大连。” 乔菲闷头吃饭,吃得可真香。 “不是一个人吧?”有人说。 我笑了笑,摇摇头,不做回答。 “啊,我是大连外院毕业的。”一个女孩说,“师兄你需不需要导游?” “谢谢,谢谢,”我说,“如果需要,一定找你。” 乔菲说:“哎,赵鹏远你的酸奶不喝?给我吧。” 不过,我跟小华并没有去大连度假,她改变了计划,要去一个海岛。 “怎么又不去大连了?”我说。 “过十一,去大连的人肯定多。我们去海岛多好,又安静,空气又好。” “反正随你便。” “我知道你愿意陪我去大连就行了。”她说,她在试戴一顶在名品店定做的帽子,“这对我很重要。”她笑着说。 “哎,家阳,你看看,这帽子好像不太对劲。” 我看看她:“挺好的啊,怎么了?” “你看,这边是有点斜的。” “没有吧。” “没错。” 她放下帽子就给那家店打电话,交涉了几句,对方解释说正是旺季,师傅太忙,不能出来,让我们送去修改。 小华很生气:“做得不好,还要我们送去。” 我说:“得了,你别去了,你身体刚好。我去吧。” 小华说:“那也行。不过,家阳,你不用等啊,让他们给我送来。” 去的路上,我开车开得很慢,九月里的阳光太好,照得人懒懒散散。 那家名店在老商业街深处的巷子里,我找到了,刚要停车,就看见乔菲。她拎着手袋,穿着条绿色的裙子,左看看右看看的,在街上闲逛。 我远远地看着她,微微笑起来。 这是我心里面的人。 我摁了摁喇叭下了车,她看见了我。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你有时间吗?”我问。 “好啊。”她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不过,去哪里?” “饿不饿?去吃火锅吧。” “去吃毛肚火锅,我认识一家小馆子,我请客。” “好,你带路。” 见到她,真是让人愉快,我给她打开车门,她指指里面,看看我。 副驾驶的位置上,放着装着小华的名贵女士帽子的盒子。 我尴尬地把它取出来,放在后座上。 菲带我去的地方不远,是个不大但是很别致干净的小店。毛肚火锅的味道实在是好,我们要了许多东西吃,还有一点点纯粮白酒。 我饿,她也饿了,我们没说什么话,先解决了肚子问题。 菲喝了不少酒,我记得她是挺有酒量的。 我给自己倒了一点,被她按住手:“哎,你不要喝,你就吃东西、喝雪碧吧,等会儿你还得开车呢。” 我不知道怎么就把她放在我手上的手给按住了,我也不说话,心跳得很快。 好在,她并没有把手抽回去。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中间是热气腾腾的红油火锅。 菲小小的脸孔,红彤彤的,她的眼睛,雾气氤氲。 “菲,我有话问你。”我慢慢地说。 她看着我。 “那天,我们约好的那一天,你去巴黎了,对不对?” 她点点头。 “你为什么骗我,说你没有去?你为什么不去见我?你怎么就遭遇上爆炸案了?” 我今天,一定要把话问明白。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慢慢地将被我按着的手翻过来。 我看见那上面,一道浅红色的伤痕,在她白皙的手心上,触目惊心。 “我是去了巴黎,不过,我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家阳,一个男孩子。我们在法国曾经相处得很好,”她很清楚很清楚地对我说,一小点一小点地凌迟我的心,“我们当时在里昂火车站,发生爆炸案,他为了救我,死掉了。我不能忘记他。” “说谎。” “祖祖·费兰迪,见习宪兵,身披国旗下葬,你一定在报纸上读到过这名字。 “我想起他来,觉得他还没有走,你看我手上的疤——是他陪着我。家阳,我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松开她的手,我觉得我五脏六腑被冷冻之后,让乔菲用一把坚硬的小锤子逐个敲碎。 乔菲将小盅里的白酒一饮而尽,笑得艳丽:“送我回家吧,家阳。” 我回了家,小华好像问我帽子的事情,我说了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了,我倒在床上就睡了。 小华并没有再问我帽子的事情,‘十一’国庆,我们去了离大城市不远的海岛。岛上人烟稀少,环境很好,只有给高级干部准备的度假村。 我们的房间在三楼,面临大海和黑色的礁石。 小华跟我在阳台上看海景,靠在我怀里说:“家阳,我希望,我们永远这样,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 我握着她的手:“好,小华,好。” 可是这天晚上,我梦见自己不在这里。 在大连,夜晚的沙滩上,下着雨,我跟乔菲缠绵在一起;可是突然,这里又变成里昂火车站,我爱的女人,身边是看不清脸孔的别的男人,我知道这里要发生爆炸了,可是我不能让他在她的身边,我要跑过去,死,也得是我,我为了救她而死。可是,我跑不过时间,我跑不过炸药,轰的一声巨响,热浪袭来。我大喊了一声乔菲! 我醒过来,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中。 只见房间灼热,烟火弥漫。 Chapter 18 火灾_3 3 乔菲 十一放假了,我有两天的时间在家里睡了个畅快,直到弹尽粮绝,一点吃的都没有了,才洗了把脸下楼去超市买东西。 酸奶柜台前,一个品牌正在搞促销。 促销的东西,大约都销售得不好。我过去看一看,服务员端了一杯给我尝,是薄荷口味的酸奶。 我说:“咦,像牙膏一样,谁会喜欢这种味道?” 服务员看着我,神秘兮兮地笑着说:“吃了之后,口气清新,很增加情趣的。想一想,谁不愿意跟刚刷了牙的人亲吻啊?” 说得也有理啊。 我想起,从前跟家阳在一起,有一天,他吃了薄荷味的冰激凌,要跟我亲昵,他嘴巴里有香喷喷的味道。 我沉醉于回忆的样子让服务员误会了,拿了一打给我:“怎么样?买三赠一。” “谢谢你了。我是单身。”我笑着拒绝了她,推着车离开。 我要去买大酱,回家蘸黄瓜吃。 有人打电话给我,是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喂?” “小乔同志。” “你好,黄维德总工程师。” “呦,一下就听出来了?” “您不看我是干什么的。” 老黄在电话那边嘿嘿地笑:“有时间没有,出来大哥请你吃饭。” “您现在在这里?” “不然我找你干什么?” “好啊。” 不论是谁,这个时候出现都是寂寞的驱散者,更何况,又是我在法国的故人,老黄此人又实在是快活有趣。我愉快地接受邀请,我们定了在一家西班牙人俱乐部吃饭。 我在家整理一下,坐了出租车去那里。到的时候,老黄已经在那里了,他的对面,背对着我,坐着另一个人,背影让我觉得如此熟悉和亲切。 老黄过来就抱我,说:“乔菲,你气色很好。” “放假了,睡得好。” 我嘴里跟他说话,眼见那另一个人转过头来,站起身。 “他,你可得认识认识,我的医生、好朋友——程家明博士,你们通过电话的。”老黄介绍说,又向另一个人,“家明,这是我妹,亲妹妹,乔菲。” 是啊,这张脸,这个名字,我都是认得的。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在城外的海滩上,那天家阳喝得烂醉,他的哥哥接他回去。 曾经通过电话,我为他和法国医生做交替传译,程家明说,你的声音有点熟悉。 如今我跟程家明面对面,我跟他握手,我看着这一张与家阳酷似的脸。 啊,这么复杂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怎么应酬。 我只祈祷这个人不会有我这样好的记忆力。 “你说你是留学生,工作了吗?”坐下来喝东西,程家明问我。 “毕业了,我现在在外交部工作。”我老实回答。 “难怪不去我那里了。”老黄帮我倒上茶,“你在那里做专职翻译吗?我知道的是,你们还可能往国外派对不对?” “十一之前,一直在学习,是留在高翻局还是往国外派,十一以后才见分晓。”我说。 我看见老黄把大勺的糖放在自己的红茶里。 “哎,老黄,你不是有糖尿病?” “你这么大声,是不是要告诉这里所有人?”程家明说。 我看着他:“你是他的医生,你还不管?” 老黄呵呵地笑起来,自己喝茶,要看程家明怎么对付我。 “管什么?”他说。 “控制饮食,保证健康。” “为什么?” “长命百岁。” “你觉得可以?” “那倒不是。至少活得长久一些,活着的时候舒服一些。” “怎样才算舒服?” 完了,我跟不上了。 “你说怎样算舒服?” “能吃能喝能玩能睡,就是舒服。”程家明说,“他生病,我只管开药、治疗,他想吃什么吃什么,自己舒服就可以。” 呦嗬,行啊,有时候,真不能瞧不起郎中。 他挺得意地看着我,微微笑,又对老黄说:“看到没有?还是小孩子,看不透啊。” “您不是肝胆科的吧,后转行的吧?从前是不是律师啊?” “是说我口才好吧,姑娘?”程家明指着自己说,更得意了。 “是说你善狡辩,硬是把黑说成白。” 老黄哈哈地大笑起来,招手叫服务生点菜。 什么胆固醇、脂肪,老黄生冷不忌,高热量的西班牙菜正对他口味,肥得流油的烤鳗鱼吃两人份,配白葡萄酒,自己喝一瓶。他用半个肝和流着奶油的血液代谢这些东西,我都看傻了。 有女歌手在唱西班牙文的歌曲,舞池中一男一女,舞蹈跳得很是火爆漂亮。 程家明被女歌手吸引,侧耳聆听她的歌声。 我也觉得乐曲实在好听,问道:“唱的是什么?” “《快意人生》。” “怎么你懂西班牙文?” 程家明看着我:“怎么你没看到舞台旁边的投影?” 真的啊,我心不在焉的,居然也没有看到舞台旁边投影出来的歌曲的字幕和中文的翻译。 程家明吃得不多,拿笔在随身带来的名片上写了些东西,交给侍者,给了钞票,对他说:“把这个交给歌手,再替我送一束她喜欢的花。” 老黄看见了:“家明你真是秉性不改。” 男人淡淡地笑:“你没听这首歌唱的?快意人生,快意人生。” 他的手指修长,装着红酒的高脚杯在掌中轻轻转动,侧头看着美丽的歌手。她收到他的鲜花和纸条,向他笑,点点头,他向女人举起酒杯。 接下来的舞蹈,歌手成为程家明的舞伴,两个人舞姿翩翩,他跳得还真是不错。 如何克制,我也管不住自己,仔细地看他。 这人的面目,与家阳是何等相像。 高高的额头,挺直的鼻梁,飞薄的唇,白得透明的肤色。 只是,另一个人不会这样,那么放肆地说话,浪荡地笑,潇洒地舞蹈,眼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的快意人生。 老黄喝得差不多了,跟我絮絮地唠叨:“乔菲,大哥明天回上海了,以后再来看你,你也是啊,去的话,千万记得找我。 “你这个小妹儿真挺好的,你够爽快。” “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男孩子?” “嗯,对,没错,你像个小哥们儿。”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觉得的,我叹口气。 一曲终了,程家明吻了吻歌手的手,走过来,看看我,看看老黄。 “我送你们回去吧。” “回去?”老黄说,站起来,人都晃悠了,“再去别处玩儿啊。” “你有精神,姑娘还要休息。”程家明拍拍他的肩,“走吧,走吧,老黄。咱们回去。” 我跟程家明把黄维德送回他的宾馆,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之前,他拿了药给老黄吃。 我们一起坐电梯,下楼。 高级酒店的电梯间里,四壁都是明晃晃的黄铜,镜子一样,却有着柔和奢侈的光。 我看着我自己,程家明看着他自己。 然后我们互相看看。 “乔菲,你多大了?” “哎!”我看着他,“有问这事儿的吗?” “我前年二十九。” “那我也不告诉你。” “有点奇怪。” “什么?” “怎么总觉得你像我念初中时候的团支部书记。”他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心里说,大叔,你念初中的时候,我幼儿园还没毕业呢。 “你这么老了,怎么还记得初中时候的同学?”我一字一顿地说,将“老”字咬得很重。 他还没被人这样说过吧,看我的表情像吃了只苍蝇。 “实在是,你勾起我对她的回忆……” “为……什……么?未……请……教……”我等着他,看此人说得出什么。 “什么事儿都管,经典事儿妈。” 我一听,还要反驳,却觉得这话真的挺可笑,就不争气地一下乐了,“我头一回听说,‘经典事儿妈’,哈哈哈哈……小词儿,挺犀利啊。” 电梯到了,我们出来。 我们走出酒店,程家明说:“上我的车,你家在哪儿?” 我站住:“不用了,谢谢你。还有地铁呢,我坐地铁回去。” “还是年纪小啊,这么就生气了。至于吗?来,我送你吧。” “真不用。谢谢你,程医生。老黄不在,我不坐陌生人的车。”我说。 程家明站在自己的车子旁,脸上是一抹很耐人寻味的微笑。 “我也不是见面熟,不过,咱们算是陌生人吗,乔菲?” 我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了。 这话里有话啊。 我看着他。 这个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他对我说对不起,打开电话:“什么? “……什么时候? “……现在呢? “……好,我马上就到。” 他对我说:“还真对不住你了,有点事儿,我得马上走。” 我点点头,感觉像是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好,快去。” 他上了车,又对我说:“真对不起,不能送你,是我家里有事儿。” 我坐在地铁上,想着程家明对我说的这句话,他说,语气颇重,他家里有事儿。 我的胃有点儿疼,我用手按了按,真是的,刚才也没吃什么啊,可是疼痛逐渐加剧,我最后在座位上缩成了一小团。 我捂着胃回家,吐得一塌糊涂,趴在马桶上,直不起腰来,直到吐出了胆汁儿。小邓都吓惨了,抚着我的背:“菲菲,你怎么了?我送你去医院吧。” 我摆摆手,摸着墙站起来,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毫无血色,只见眼圈青黑。不对啊,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毛病啊。 我突然就想起来,我堕胎,我舍弃了我跟家阳的那个孩子的时候,家阳告诉我,在另一个地方,他几乎疼到胃出血。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顷刻间笼罩上我。 Chapter 19 争吵_1 1 乔菲 我抄起电话就给家阳打过去,脑袋里除了他的号码就是一片空白,什么礼貌、自尊、自知之明,都给我滚一边去,我现在只想要知道,无论我们离得多远,无论他跟谁在一起,只要家阳他平平安安的,他没有事。 可是,我联系不上他,提示音说,暂时无法接通。 胃还在疼,我蜷缩在自己的床上,一遍一遍地拨他的号码,听到一遍遍重复的提示音,我的脑海里,都是家阳。 他爱我,他对我那样的好,他想要我高兴,他小心翼翼地委屈自己,可是我呢?他好不容易公干去了巴黎,我都在宾馆楼下了,都没有去见他,还要告诉他,我跟另一个男孩子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家阳,我没有对你说,打从我见到你,我的眼里,我的心里,就没有别人了。你知不知道,学习,实习,每天傻乎乎地装高兴,这是多么痛苦、辛苦的事情,是什么支持我这么久?是什么让我自己能够坚持下去,没有放弃?就是你,家阳,只有你,我想与你在一起,工作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愿意做别的打算。 家阳,你要好好的,我要见你,我有那么多的话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不能有事,家阳,我所拥有的东西已经是那么可怜的一点点了,如果没有你……哪怕是远远看着你也好,如果没有你,我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我都发懵了,小邓把我的电话抢过去,硬是将什么冲剂灌到我的嘴里,我呛得一塌糊涂,胃里的疼痛好像稍稍舒缓,可是头疼得厉害,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过来,天亮了。我拿起电话继续拨家阳的手机,无法接通,无法接通…… 小邓听到我的声音,从她的房间跑过来,又把我的电话抢走。 “快给我,求求你。” “你是不是疯了?” “我的一个朋友找不到了。” “你问问别人啊,这样也不是办法。” 对啊,我真是糊涂了。我找不到他,但我可以找到程家明,我的口袋里有他昨天给我的名片,我哆哆嗦嗦地拨他的手机。 三声铃音之后,程家明接了电话。 “喂?” “程医生你好,我是乔菲。” “你好。” “我,我想问您……”我语无伦次,话也说不下去。 程家明在电话的另一侧说:“听我说,乔菲,我现在医院,我的同事刚刚为家阳做了手术,他正在休息。” 他做手术了?他到底还是出事了。 我也顾不得什么,就问:“家阳他怎么了?” “他在海岛度假,宾馆失火,他被门楣砸中后背,不过好在被同伴救出。” “什么伤?严不严重?” “肩骨碎裂,需要静养。” 我听了程家明的话,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浑身上下,四肢百骸,毫无重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家明说:“喂?” “是,程医生,我在。” “家阳现在一切稳定,有家里人照顾他。你如果想来看他,请再等几天,跟你的同事们一起。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我懂。谢谢你,程医生。” 我放下电话,重重倒在床上。 小邓问我:“怎么样?知道情况了?” 我皱着眉头说:“小邓,你信不信,人和人之间真的有感应?你看,我昨天晚上吐得厉害,而我的朋友他刚刚动了手术。我记得有一次,我发生状况,他的胃也疼了。” “我信。”小邓坐在我身边,“心放在一起了,身体也会有感应的。” “是吗?”我喃喃地说。 “他伤得重吗?你要去看看吗?” “他的肩骨碎裂。我过些日子会去看他。我倒并不很担心他,他有许多人照顾的。” “那你洗个澡,再睡一会儿吧,菲菲,你看你,折腾得不像样。” “谢谢你,小邓。” 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 程家阳 我醒过来,身上疼。 听见有人说:“醒了,家阳醒了。” 我只觉得阳光刺眼,慢慢睁开眼睛,就看见我母亲,她在流眼泪。 我听见医生说:“程家阳?” “是我。”我的喉咙干哑。 他又用手电照照我的眼睛,向围着我的众人点点头。 我像大熊猫一样被别人围观。我难得见到我父母亲和哥哥同时出现,还有叔叔、婶婶、伯伯、伯母等众多亲戚,我慢慢地张口问道:“小华,她在哪里?” 我的眼前还是昏过去之前的那一幕:在失火的楼层里,我们仓皇逃向外面,我推了小华一下,随后自己被掉下来的门楣砸中,倒在地上,不能动弹。小华哭着喊着我的名字:“家阳,家阳,走啊,快,动一下啊。”她的手用力推压在我身上的红热的门楣,我听见发出“嗞嗞”的声音。我被压在下面,可是头脑在这一刻是清晰的,我说:“小华,你走吧,你快出去,咱们不能两个人都在这里!” “不行,不行,家阳,你怎么跟我说的?你不是答应我,我们永远在一起吗?”她哭喊着不肯放弃努力,用手搬,用脚踹,用尽一切力气要挪走压在我身上的东西,自己也是遍体鳞伤。“家阳,你不要趴下去,我求求你,你应我一声,好不好?!” 我听见她的哭喊声,我的身上稍微松动,我往外挪动一下,小华拽住我,往外拖,我只觉得肩上和腿上一阵撕裂般剧烈的疼痛,我从门楣下被她拽出来。 我们架着对方向外逃,在混乱的灼热的空间尽头,找到小窗,从那里跳下去,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们重重地摔在沙滩上,然后我失去了知觉。 我说要见小华,他们紧张了一下,没过多久,小华来了,身后是她的父母。我看见她,觉得恐慌,她的手上缠着厚重的绷带,被人用轮椅推来。 我想起来,可是不得动弹,我伸手向她:“小华,你怎么了?你怎么这个样子?” 她过来握住我的手。 “没有,你不要紧张,我的腿摔伤了,行动不便而已。”她说着,又流出眼泪,“倒是你,家阳,你要待在床上养好身体。” “对不起。”我说。 “你在说什么?”小华用手帕擦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抽泣起来,“是我不应该,我不应该提议去那里度假。” 不真正经历生死,看到人在劫难之后痛哭流涕,会觉得有欠真实感,这样煽情的场面,像是电视剧。我只是觉得,冥冥之中,一切像剧情一样似乎已有定数,与我生死相依的,注定是身边的这个女人。 这突降的事故,还有更为重大的意义。 我跟小华,以与从前不同的身份,分别见到了对方的父母。 在这种形势下,生死之爱仿佛让上了年纪的人动容。 不知道是哪个长辈的话,低声说:“这两个孩子啊,天生就是要在一起的。” 我的伤口非常敏感,不知道是哪一步处理不善,这一天发炎了。不疼,只是又肿又胀,我开始发烧。烧得还挺舒服的,很多人折腾我,把我的身体翻来覆去的,又插管子又打针,我心里还庆幸呢,这要是不发烧,清醒的,还不得疼死。断断续续地又有人哭了,我费尽力气睁开眼,是小华。我想跟她说,小华,你不要哭了,不要总是为了我哭。可是我没有力气,我还是睡一会儿吧。 我有时候做梦。 梦见乔菲了,就掐自己,不疼,软绵绵的,真是在做梦。 那也就没什么忌惮了,就把话说直了问她:“我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整我呢?” 她也不反驳,看着我,好脾气地听教训。 “不是我生病了,快死了,就觉得自己有资格训你啊。你有时候做事,尤其是对我,真挺不对的。 “有两人在一起谈恋爱,把钱分得那么仔细的吗?我想给你买东西怎么了?你阴阳怪气地生什么闷气啊? “我说一句话,就一个词儿,‘出身’,我无心那么一句,你就差没把我给毙了。 “什么留学、工作的事儿,我告诉你,你也不用谢我,我也是为了我自己,我知道,你谢我,也不是真的,你心里还烦我吧。 “所以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对你其实真挺有意见的。你这人平时装得挺大方,其实相当小心眼,谁你都考虑,你就是不管我。我就不一样,别人我不管,我就是管你。 “行了,你也不用道歉了,给句痛快话吧,咱俩还能在一起不? “你给句痛快话。” 我怎么梦里说话还耗费体力呢? 我累得够呛,真不争气,还没梦到乔菲“给我句痛快话”,就又睡了。 再醒过来,是旭东在我旁边,他的手在我的脸上。“家阳,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家明在旁边:“旭东你说得对啊,他差点没得败血症。” “我怎么了?” “没怎么,昏迷两天两宿。”家明说。 “有没有什么人来看我?” “家里人。你们聊,我去告诉小华你醒了。”家明说着出去了。 “你最想见到的人,不是就在这里?”旭东的手还在我的脸上,这厮在这个时候,占足我的便宜,我挥了没受伤的胳膊去打他。 旭东中招:“功力见长啊,小子,大哥还说你病得不轻。” “少废话。”我说,“你呢,挺长时间没见了,你怎么样?” “我能抽根烟不?” “你把空调打开,给我来一根。” 旭东点上一支烟放在我嘴里,看看我深深吸一口,他说:“我要当爸爸了。我老婆怀孕了。” 我愣了一下:“哪个老婆?” “原配。” “你中招了?” “计划之内的。” 我也没提吴嘉仪,看着旭东背对着我吸烟。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的,家阳,有的女人用来生活,有的女人只能用来爱。” 门打开来,小华走进来。 我说:“这是……这是……” 小华笑着对旭东说:“是专门过来送烟的吧,对不对?我知道你们是发小,就只有你最知道向着他,是不是?” 旭东笑起来,熄了自己的烟,把我的那一支也拿下来,掐灭,这个叛徒。 “他好了,咱们一起吃饭吧。”旭东说,“就只看过你的节目,本人比电视上好看啊。” “谢谢你啊。”小华很高兴。 旭东没坐一会儿,说公司里有事,就先走了。 小华坐在我旁边,看着我:“你都把我吓死了。” “哎。”我说,“谁知道呢,从来不生病,生了就是个大的。”我摇摇头。 “对了,”小华说,“你们单位同事打过电话来,说要来看看你,我没让。” 一直躺着的我,一下子就坐起来了。我忍着肩上的疼痛问她:“什么时候?” “你昏迷的时候啊。” 她看着我:“家阳你不要着急,你这不是好些了吗,我让他们明天或者后天有空来看你,好不好?” Chapter 19 争吵_2 2 程家阳 我以为乔菲会跟单位的同事一起来看我,可是没有。 我的心情很复杂。 这场火灾让我安了心也灰了心。一直以来,我挣扎些什么,追求些什么呢?人的命运像是星星的轨迹,不容许有丝毫的偏离,我跟乔菲偶然地擦身而过,让我有好久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而小华,她把我拉回原来的轨道。 我从此要走下去,平稳、安详,到死。 我在病床上转了个身,就冒出另一个问题困扰我,仔细思考了,又很确定地告诉自己:她十有八九不知道我受伤了,不然她不会不来看我的,我有一天感冒了,她都很紧张,我现在这个状况,她要是知道,无论如何都会来的。 所以,她一定是不知道。 我负伤回去,我会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问我,我就说,没事儿。 我现在差不多了,那我得赶快回去。 医生给我打吊臂的时候,我父亲来了。 他跟我也没什么话,只是在旁边一直等着。装石膏,扎绷带,用了两个多小时,他一直在。 医生给我弄完了,我坐他的车回部里。下车的时候,他对我说:“这几天就别干什么了,早点回家休息。你的伤,还得养。” 我说:“是,爸爸。” 我回到办公室,自然免不得接受一番热烈欢迎,嘘寒问暖。我想跟同事交接一下工作,主任说:“不着急,家阳,你再休息休息。” 我说:“新翻译的分配做完了吗?” 主任说:“基本上定了啊,这是留在局里的人的名单,你看一看,新翻译还得你来带。” 我把他给我的名单接过来一看,上面没有乔菲的名字。 我看看主任:“您没留那个小孩儿啊?” “你说哪个啊?” “就是会手语,您说,一个人当两个用的那个。” “你说乔菲啊?”主任说。 “我还怕您不认识她呢。对,主任,她分到哪儿去了?” “我不认识她?全局可能都认识她了。”主任说,“这姑娘自己申请去科特迪瓦办事处了。” 我一下就呆在那里了。 “怎么回事?那里怎么能让女同志去呢?又战乱,又瘟疫的。她申请,批了吗?” “那里也缺人,没人去,乔菲相当坚持,一直报到上面,令尊特批了,现在这姑娘是全部典型了,号召外交战线都向她学习呢。没几天就走了,现在放假,收拾行李呢吧。” 我点点头:“那我出去了,主任,您先忙吧。” 我快步离开主任办公室,听见他在我后面说:“家阳,你别着急干活啊,注意休息……” 我拨通乔菲的电话,这次很好,她很快接起来:“家阳?” “是我。你在哪儿呢?” “在家。” “哪儿也别去,我半个小时后到。” “我正要出去,你有事吗?” “我告诉你,”我对着耳麦说,“哪儿也不要去。” 我还没敲门,乔菲就把门打开了,她看着打着吊臂的我,脸上无风无浪:“你出院了。” “你还跟我装,是不是?” 我从来没有这么恶形恶状过,不过我真是受够她这套了。 她看看我,稍稍让开,让我进去,门大敞开着。 只有她自己在家,我坐在沙发上,突然又觉得没有话了。 过了一会儿,乔菲给我倒了水,我抬头问她:“你知不知道科特迪瓦是什么地方?” 她没说话,也坐下来,头向窗子外看。 “我跟你说话呢。” 她就转过头笑嘻嘻地说:“怎么了?至于吗?总得有人去吧。” “你这么多苦白吃了?那种地方,法语差不多的就能去,你这么多年翻译技术白学了?”我就是嗓子疼,要不然我就吼着说了。 “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多了吗?你算拿哪个身份跟我说话啊?”她仍然笑着,不过很尖刻地反驳我,“你听我说,程家阳,无论哪个身份,你对我,说得都有点多。你自己不觉得吗?” 我们还没有吵过架呢,乔菲这话可把我的火给点起来了。我腾地一下站起来,一个肩上挂着吊臂,我晃了一下:“你不知好歹吧,乔菲。我,你问我拿什么身份跟你说话?我,什么身份?” 我气得话也说不下去了:“是啊,你问得对啊。我算是你什么人啊?我管你这事干什么?不过,乔菲,你也不想想你爸妈对不对?他们养你这么多年,结果好不容易能当上大翻译了,你给自己弄到非洲去了,一去两年都不能回来,你这算对得起谁啊?” 她没说话,把头甩过去。她的手发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我说:“给我一支。” 她看我一眼,把一根放在我嘴上,给我点上。 我们都镇定了一下。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对她说:“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我来通知你,乔菲同志,你不能去科特迪瓦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很明白,“你不是不想当翻译了吗?太好了,高翻局的名额紧着呢。你也不用当了,我给你另找个好地方。” 我打算走了,跟她没说几句话,比我动手术挨刀子还疼:“你先不用上班,等着去新单位报到。” 我说着要走。我肩上的伤口真的发疼了。 “家阳,你这么做为了什么呢?”她在我后面说,“我不同意,我不会修改志愿的。” “公务员服从上级分配。”我回头对她说,“还有乔菲,你认识我这么久了,看到我做什么事情没成过?” 她没说话,坐在那里,看着我。 本来我站得就不稳,她这副样子,小小的一张脸孔,眯着一双猫眼,让我心神摇动。 “跟谁学的抽烟?”我问。 “外国朋友,我都抽挺长时间了。” “知道对身体不好吗?” “你知不知道?” “我无所谓。”我说的是实话。 “我也是。”她说。 我们真是不可救药了,我没法跟她说话了。 我摔门就走。 乔菲 家阳恢复得不错,生龙活虎地跑过来吼我。 他走之后,我就越想越生气,我平时很会贫嘴的一个人,见到程家阳就没电了。 我倒头睡觉。 被手机的铃声吵醒时,都是夜里了。 我看看号码,原来是波波,她刚刚从巴黎飞回来,要请我和小丹喝酒。我身上没劲,还犯懒,对她说:“下次吧,我累。” “你怎么这么没意思啊?快出来,小丹好不容易不加班。再说,咱们都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好好。” 我起来,洗了把脸就出门了。 到了约定好的酒吧,看见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另外两个人。 她们看着我,波波说:“哎你坐远点儿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保姆带来了。” “你也太恶毒了吧。”我坐下来,给自己倒酒,心里真有点不高兴了。我本来心情就不好,这等损友,还这样挖苦我。 “你生气了?”波波过来搂一搂我,“我跟你开玩笑呢。你看我还给你带礼物了。” 她说着就把一瓶香水给我。 “这还差不多。”我收起来。 “怎么不高兴啊?”小丹问。 “没有。” “得了吧,你脸都是黑的。而且你没戴胸罩。”小丹说。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胸前,她们两个哈哈地笑起来,我又被摆了一道。 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真的思维混乱。 从来都是我耍她们两个,今天接连吃招。 我也气得笑起来。 这个时候,有人经过我身边,叫我:“乔菲。” 我一抬头,程家明,身边还有两个男性朋友。 我说:“嗨嗨,程医生,这么巧。”我灌了一口酒。 “介不介意一起坐?”程家明说,伸手与波波和小丹握手。 我说:“好啊,好啊。” 桌子上面,几只手一起握,我心里想找个什么方法走。 男士们又要了酒来,大家挨个讲段子。 我其实挺不愿意见到程家明的,像个手里握着借据、又不索债的债主。 我那天给他打电话问家阳的情况,还没等我说出来,他就直接告诉我了。他知道我跟家阳的过去,这很明显。 家阳身边的人,都是这样莫测高深的,这样比下来,他自己清纯得像个小孩子。 身边跟程家明一起来的先生对我说:“该你了,轮到你讲段子。” “我一时想不起来。” “那可就罚酒了。” “好,那我说一个。 “说,把大象放进冰箱,统共分几步?” 我说完了,就看见其余五个人表情木然地看着我。 程家明的另一个朋友说:“要不,你还是喝酒吧。” 别人笑起来,波波说:“我来讲吧。我都准备挺长时间了。” 她还没说完,我就把我面前的酒给干了。 桌上的人都有点发愣。 “各位,我再喝两杯就走了,我有点事,对不住了。” 我要自己倒酒,杯子被对面的程家明给摁住了:“正巧,我也要走,我送你吧。” 完了,我弄巧成拙了,我就是想躲开这个人的。 “你再坐坐,程医生。你不是刚来吗?”我说。 “走吧。” 他站起来,穿风衣,伸手拽住我的胳膊:“走吧。” 我就这么被程家明给拽出酒吧了。 出来,秋风把混混沌沌的脑袋吹得发疼。 “我送你。” “不必。” 程家明笑起来:“故作坚强,只能让自己更辛苦。” 我看着他:“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你们是不是觉得因为自己有钱有势就可以随便地摆布别人,还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为我好,教我不让自己更辛苦的道理?我告诉你,我从来都是辛苦的,我就是这么过日子的。没有车,我坐地铁;地铁停了,我走回去。我从来不想占谁的便宜,我也不用别人拯救我。不要笑着跟我说话,我也不领你的情。再见。” 我抬腿就走。 我坐最后一班地铁回家,人很多,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不过,有什么关系,我心甘情愿,这就是我该过的日子。 我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吃方便面。出去买菜,回来给自己和小邓做晚饭。 四点五十分,收到高翻局人事处的电话,让我明天去报刊资料室报到。 我想起程家阳恨恨地对我说:“你不是不想当翻译了吗?太好了,高翻局的名额紧着呢。你也不用当了,我给你另找个好地方。” 他的办事效率真高啊,我就这么被发配到仅次于离退休办公室和计划生育办公室的资料室去了。 我又在锅里多放了两勺大米,边淘米,边看着镜子对自己说:“笑,笑,笑。” 这天晚上,我吃得很多。小邓说:“你怎么今天战斗力这么强?” “我放完假了,明天上班。不出国了,他们给我弄到资料室去了。” “那不是很好?我早就说过,你突然想去非洲干什么。” “是啊,我不去非洲,我提前退休养老去。” “不高兴?” “不知多高兴。”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最近你遇见不少事儿,菲菲,想哭就哭吧。别忍着,心里太难受了。” 我说:“快喝汤,别凉了。” 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汤说:“哎真不错啊。” 我嘴里还有大米饭,对她说:“你一说,我还真发现我有点问题。” “什么?” “我除了打呵欠,是从来不会流眼泪的。” 我去上班,资料室在外交部大楼西厢的角落里,除我以外,负责资料管理的是一位退位了多年、等着退休的老英文翻译。 我乐得清静。除了每天整理整理网络和文字媒体的新闻之外,基本上没什么事。 经常来的,还有一位负责网络维护的年轻技师小赵,说话很不给面子,第一次见到我就问:“哎,你怎么这么小就被分到这里来了?” “我乐意。”我说。 不过,每种工作都有它的好处,这里的法文资料,新的、旧的,我都看不过来了,累了,还有时间随便上网。 我觉得挺滋润的。 有一天,我翻阅旧报纸的时候,看到四月法国巴黎里昂火车站爆炸案的新闻,里面提到,宪兵祖祖·费兰迪为保护乘客安全,英勇牺牲。 此时,我正趴在窗子下的书桌上,深秋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洒在我的身上,像温暖的一双手。我张开自己的手掌,上面是祖祖留给我的痕迹。 “你好不好?”我说,“你姐姐说,上帝派遣你别的差事,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现在还不错,我是国家公务员了,可是,我有的时候有点寂寞,你要是有空,就来看看我吧。” 我听见有人咳嗽一声,看一看,程家阳站在书架的另一端。 Chapter 19 争吵_3 3 乔菲 家阳的吊臂拿掉了,垂着手,看着我。 我站起来,问他:“你有事儿啊,师兄?” “是。”他说,“请帮我找一份报道北约对南联盟用兵的《世界报》。” 这是哪个年代的老消息了,我打开计算机查阅。 根据文章内容查到报纸年份、日期和归档编号,按照编号在第五个书架的第二层找到这份报纸。 我把报纸给他,然后做登记。 家阳接过来,看看我说:“怎么样,”他的样子像在寻找合适的词跟我说话,“你忙不忙?” “你看到了,”我说,“我本来想打个盹睡午觉的。” “那行,谢谢你啊,我先走了。” “啊,不用。” 家阳刚走,我就接到了高翻室的电话,让我去一趟。我跟老翻译请假,他正拿着一个剪刀在那里剪报呢,头也不抬地对我说:“早去早回啊,要是来人借报纸,我可找不着。” 原来是全球可持续发展计划大会召开,局里的翻译不够用了,从各个处室借调,协助大会的组织、接待、陪同等工作。负责这次翻译组织的学姐照着名单念每个人的分工,我估计差不多能让我陪同代表夫人团观光吧,这个我倒是在行,那边英语翻译赵鹏远离得很远跟我打招呼,我正对他笑呢,学姐念到我的名字。 “乔菲。” “到。” 学姐看到坐在窗边的我,慢慢地说:“会议第二天,十一月十五日,你参与,上午,九点十五至十一点,下午,两点十五分到四点的,会议的法文同声传译。” 她说完,我人就傻在那里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怎样的工作机会?太好了,否极泰来,我乔菲转运了! 我看看身边不少以嫉妒的眼神看着我的年轻同行,我把笑容憋回去,他们现在心里就咒我出丑了吧,看着吧,我把准备工作做得好好的,我一定会出色地完成任务,看着吧。 安排完任务,学姐宣布散会,我被她叫住,留下来。 她把一大堆的资料给我:“乔菲,这可是你第一次做会议同传,可得准备充分啊。” 我说:“是是是。” 她看看我,不解地说:“这么好的小孩儿,你当时闹着要去科特迪瓦干什么啊?” 我说:“在哪儿不是为人民服务啊。” “行了,你现在好好准备,给人民在国内服务好就行了。” 我拿着学姐给我的材料回家鏖战,这突如其来的光荣任务好像重新激活了我——吃得多,勤运动,睡得香。 有天晚上我跟小邓吃饭的时候,电视里在演《食神》。 以“撒尿牛丸”重新崛起的周星星对吴孟达演的坏人说:“你不得不佩服我啊,我又活过来了!” 我重重地点点头。 小邓说:“你又把自己想到电影里去了?” 我不太好意思地说:“没有,快,吃鱼。好吃。” 可是,我这样情绪饱满、精力充沛、斗志昂扬到开会的那一天上午,当我穿上西服正装,把“翻译”牌挂在胸前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心跳突突突地加快了。 我趁领队没注意,从休息间走出来,看见各国代表已经纷纷入场了。 我往会场瞧了瞧,这阵势仿佛是见过的。当时,我看到杰出的程家阳的表演;而今天,将是我在这儿的工作间里,第一次,做同声传译。 不行,我得去抽支烟。 我正在找吸烟室,身后传来程家阳的声音:“乔菲。” 我回过头,看着他。 程家阳穿着黑色的西装,同色系的衬衫和领带,白皙瘦削的一张脸孔,一丝不苟的装束,他可真英俊。 在这个时候,我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可又知道有许多话不能说。我只是看着他。 他缓缓伸出手,帮我扶正胸前的名牌,慢慢地、柔和地说:“不要紧张,乔菲,没有人比你优秀。” 我点头:“我叫不紧张。” 他忍俊不禁。 “你做什么,你今天不翻译吗?”我问家阳。 “我陪同联合国领导人。等一会儿,有会谈和专访。” 我继续点头。 “好了,去吧。记得我对你说的吗?” “当然,”我用手指着自己,“我非常优秀。” 我与一位师兄搭档,我们坐下来之前握手,互致问候。 当我手中握好速记的钢笔,当我按开传送翻译的设备开关,当我听到法国代表的第一句发言,而我同时对着话筒流利地用汉语说“我们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可持续追求,正如人类景仰长生……”的时候—— 我很清楚,我,乔菲,非常优秀。 程家阳 会议开完,送走联合国的大人物,一时没有重要的任务。 我听了乔菲的工作录音,觉得她应该可以打八十五分了,虽然还不够潇洒,但是已经足够敏捷准确,再稍稍假以时日,这将会是最出色的翻译。 我这样想的时候,正坐在电脑前,一场球局,找不到对手,只好跟电脑游戏。 小华给我倒了牛奶,看见我打桌球,就笑了。 “怎么这么有心情,自己玩啊?” “也不是,”我接过她的牛奶,喝了一口,“原来有一个不错的对手,不知道现在哪里去了。” “是吗?你还有网友啊?” “为什么不?”我看看她。 “男的女的?不会搞网恋吧。” 我笑了:“别这么土了。” 说起来,我真的有些日子不见更名为“梨让孔融”的“我就不信注册不上”了,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要忙的官司,谁也不会太有时间听你的倾诉。 小华说:“差不多就睡吧,别太累了。” “好,你先睡,我洗个澡就来。” 在大会中表现出色的乔菲被我们主任从资料室调入高翻室,从此在我隔壁的办公室工作。 第二天,管人事的副主任带了她到各个相关处室跟同事们见面,将我们介绍给对方。 我们握手,乔菲对副主任说:“我认识程师兄,我们是校友。” 副主任一拍额头:“你看,我都忘了,对啊,你们入部培训不也是家阳负责的吗。” 我说:“好好努力。” 菲说:“谢谢。” 中午的时候,我母亲给我打了电话,是她的秘书接通:“家阳,你稍等。首长要跟你说话。” “家阳。”我母亲的声音。 “妈。” “中午一起吃饭吧。” “好啊。” “我们坐我的车去吃西餐。我在门前等你。” “好。” 我放下电话,吸了一口气。 快午休了,抽了一点空,坐在我对面的师兄用单位的电话给家里打了个长途,他对着电话说:“妈,真的,我真吃早饭了,我能不吃吗……” 我穿了风衣要下楼,在走廊里看见英语翻译小赵跟在菲的后面说:“真是的,那个时候,我还真担心呢,我还说,怎么一个小姑娘要去那个地方啊,不过,你真是不错,我听他们说了,你业务相当突出……” 我站在他们旁边等电梯,小赵看到我打招呼:“师兄。” “嗨。”我说。 乔菲跟着笑笑:“去食堂啊。” “啊,不是,去别的地方吃。”我说。 他们到了食堂那一层就下了电梯。 小赵走在菲的后面半步,他对菲还挺呵护的。 我母亲的轿车在楼前等着我,我上去了,她手里还拿着文件在看。 我们到了餐厅,她才把手中的工作放下来。 看看在吃鹅肝的我:“怎么瘦了?” “没有吧。” “你自己不觉得,瘦了不少呢。”她喝了一口果汁,“最近,我跟你爸爸要各自出门一趟,时间不短。” “哦。” “我们走之前,想约小华的父母见一面。” 我抬头看看她:“好啊。不用我们作陪吧。你知道,我不会应酬长辈。” 我母亲叹了一口气:“家阳,你不小了。我是想,把你跟小华的事定下来。” 我并不十分吃惊,我基本上预感到这一天的到来,我用餐巾印印嘴巴:“怎么没有人这么追着家明,要他结婚?” “家明?”母亲不以为然,“他要是跟哪个合适的女孩像你跟小华感情这样好,我早就给他办婚礼了。” 这句话有两个要点:一、这是个“合适”的女孩;二、她觉得我跟小华的感情“这样好”。 我母亲语气轻松,殊不知这是多么高的标准。 我没说话。 “家阳,你什么意见啊,告诉妈妈。” “……我没有意见,妈妈,你希望我怎么做?我照你说的做好了,你希望我向小华求婚吗?好,晚上就跟她提。是你约还是我约小华的父母,你告诉我吧。如果你想,那我们还可以尽快结婚,我们尽快要孩子。 “妈妈,我没有意见,你告诉我吧,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母亲有点发愣,我继续吃东西。 “家阳,”她慢慢地说,向我温柔地笑了,“怎么了,家阳,妈妈是为你好啊,我以为,你跟小华都这么久了,也该有个结果了。你们也都不小了。” 牛排很硬。 我叫来侍者:“牛排很不好吃,请给我换炸酱面。” 他为难:“先生,我们这里只供应俄式西餐。” 我母亲看着我。 “请给我换炸酱面,还有黄瓜。” “家阳。” 我看着我的母亲:“妈,我能不能自己选择吃些什么?” “你刚刚要的也是你自己选的。” “说得不错,因为你只把我带来这家餐厅。” 我扔下餐巾,大步出门。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人群在我的身边经过。 只觉得人生是密实的网,我如同交点,被无数线索牵绊。 我要自己镇定下来,我下午还要上班。 晚上,我母亲又给我打了电话,问我说,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说妈妈,对不起,我中午不应该先走。 我母亲说,中午说的事情,如果我还没有准备好,就先放一放,不过,也到时候应该给小华一个交代了。 我放下我母亲的电话,小华又打过来,问我,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去。 我突然觉得烦躁,又不能对小华发作,克制着自己说:“等我做完手边的工作就好。” 我没等她说话,就收了线。 我应该回到小华那里去的,可是,我开着车在街上闲逛,一边开,一边吸烟。好久好久,我发现自己停在一个有些熟悉的地方。 柿子树,老式的居民楼,我看一看,这是乔菲她家的楼下啊。 我只觉得心里湿答答的,像溺水的人,奋力挣扎,终于搁浅在沙滩上。 我现在,很想,很想,见到她。 说什么都好吧,有什么该不该的事情?我就是这个懦弱的样子了。 我敲她的门,一个陌生的女孩开门。 我看见放在门口的乔菲的鞋子。 我说:“我找乔菲。” 她从里面应声出来:“家阳。” 我跟着她进了她的房间,她把门开着,我把门关上。 她坐在沙发垫子上看着我。 她好像刚刚洗过了澡,头发蓬松湿润,身上有小孩子的味道。 我坐在她旁边,我看着她。 “你怎么了?”她喃喃地问我。 “菲,”我喊她的名字,眼泪就流下来了,我把头靠在她的肩上,“我累啊。” 她柔软的手臂抱我在怀里。 Chapter 19 争吵_4 4 乔菲 我抱着家阳,抱了很久,直到他睡着了。 我把他扶到我的床上,把他放到我的被窝里,帮他脱了鞋子和衣服,只剩短裤。 我上次看到他这般光景,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我用热毛巾给他擦了脸。 他闭着眼睛,睫毛又黑又长,在白皙的脸上投下影子。 这样的一个男人,那么坚定地给我温暖和依靠,现在又这样无助,在我的怀里哭泣。 怎么我总会看到他的眼泪? 而这眼泪,又大多因我而起。 有这样了不起的女人没有? 惹她喜欢的男人哭。 家阳翻了个身,搂着被子,后背对着我。 我看见他肩膀上还没有愈合完整的伤口此时结成红色的小痂,我用手碰了碰,他动了一下。 我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巴贴在上面,我轻轻地说:“家阳,疼不疼?” 倦意袭来,我就这样,搂着我最爱的人——程家阳,睡在柔软而温暖的床上。 程家阳 睡得很好,我睁开眼说:“菲,我的后背痒,快帮我挠一挠。” 没人回答我。 我坐起来,看见床的旁边有牛奶和面包,我想找找纸条什么的,没有。 菲和她的朋友都去上班了。 我穿上衣服,洗漱,研究了一下她的房间。 之前来过,那时我跑来跟要去非洲的乔菲吵架,都没有仔细看一看她的小窝。 她喜欢浅颜色,用淡绿色的窗帘、床单和桌布,深秋的天气里,她的房间也有春天的气息。 我打开她的衣橱,里面是一些简单整洁的衣物。我想,也许我可以发现我给她买过的东西,一件衣服,一条裙子都好,可是没有。 我又翻一翻她的抽屉。 我看一看她的床下,我希望我可以在她这里找到些什么,一些有关于我的什么东西。 没有。 我很失望,坐在椅子上吃完她给我准备的东西。 我开了车去上班,在走廊里碰见去复印材料的乔菲。 我们都有点尴尬,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去?” “师姐让我出差。”她让我看看手里的文件。 “去哪里?”我把文件拿过来。 “你看到了,卫生部承办的国际医学会议在成都召开,从我们这里借调翻译做同传,师姐让我去。” “什么时候?” “后天走。” “时间这么紧?怎么都不给时间准备的?” “没时间准备了,原来以为卫生部自己能解决,都没打算让我们去的。”她又把我手里的文件拿回去,“我不跟你说了,我走了,还忙着呢。” 我想叫住她,可是乔菲走得很快,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想把旭东叫出来喝酒,他在电话另一边还挺为难的。我说:“你就翻脸不认人吧,你找我,我什么时候没出来?” “行行,我这就到。” 我们在酒吧里见面,他跟我喝酒,也心不在焉的。他说:“你有事说啊。” “你要回去陪老婆啊?” “老婆是要陪滴,还有儿子啊,我现在天天给他弹一段钢琴胎教呢。” 我一下就笑得喷出来了。旭东很不高兴:“你不要嘲笑一个准父亲的责任感。” “不是,我是感动。”我继续笑着说。 “你啊,我不说你了。你结了婚、有孩子就知道了,我告诉你,我现在看到你,只觉得——不成熟,真的,小同志,很不成熟。”他摇头晃脑地说。 “婚都没结,还要孩子。” “哎对了,你差不多也该解决个人问题了吧,要到什么时候?你等得,女孩儿等不得啊。那个小华也不小了吧?”他看看我,“不过当然了,电视上看还是挺年轻的啊。” “能说点别的不能?”我喝酒,“我找你出来,就是想轻松点,你怎么也跟我谈这事?” “腻歪了啊?” “啊。” “这就是啊,你到手了,”他笑起来,“小华在你手心里,你就不当回事了。我还当你程家阳是什么人,其实,跟我也就一样吧。再别说我的不是了。” 我是吗? 我看看他,如果不是的话,怎么心里明明喜欢着一个,身边却是另一个;如果不是的话,怎么一再故意地与乔菲纠缠不清,脑袋里却认命地相信,小华是注定的女人? 旭东看见拥着美眉进门的刘公子,伸手要打招呼,我说:“打住,你叫他,我就走啊。” “怎么了?你们两个还真结梁子了?” 我说:“你忘了,小时候,咱俩就不爱跟他一起玩。” “我怎么记得是你俩一起挤对我啊?”旭东说。 我回到小华那里,脱衣服,洗澡,睡觉。 小华说:“你睡了吗?你没睡吧。” 我说:“干什么?” “我今天去看明芳了。我给她的孩子买了两套小衣服,我告诉你,家阳,小孩子,真是没法说清楚的动物,她一下子长得可大了。” “真的?”我坐起来,看着小华,她把头发在前面扎了一个小辫子,戴着眼镜,双手比画着跟我形容,“她是个小卷毛,可白了,小手肉嘟嘟的,走路很结实。而且,她现在会叫‘阿姨’了。” 我说:“都有这么大了?” “厉害吧?真的,家阳,我抱了她一下午。她身上的小奶味儿啊,你就别提了。” 我从来没见过小华这样子说话,像小朋友形容心爱的玩具。 “对了,我把明芳给她姑娘录的DV带来了,你看不看?” 小华不由分说地把DV机拿来,让我看明芳女儿的录影,看到又白又胖的小家伙一头扎在沙发垫子上的时候,我们两个都笑起来。 小华说:“真是怪了,前两年,我都最不喜欢小孩子,现在看了,就觉得真好玩儿。我是不是老了?” “是啊,我也是。”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小华终于对我说:“家阳,我们结婚吧。” Chapter 20 程家明_1 1 乔菲 我抵达成都,在城市花园酒店的大会会务组注册,正登记的时候,有人过来打招呼。 我看着他,越加体会到,故事中的世界,比鱼缸还小。 程家明医生半笑不笑地说:“你也来开会?打电话也不接,还以为你消失了。” “电话是你的?哈哈,号码奇奇怪怪的,我还以为有人行骗,就给摁掉了。呵呵……” 我知道是大叔你,不接怎么着? “呵呵,我还说,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啊,什么事儿啊,什么不高兴?” 哼,在我这里体会世家子弟的优越感,还知道我不愿意别人知道的秘密,我记着你,防着你一辈子。 “我上楼了。再见。” “别啊,一起走。咱们一层楼的。” 在电梯里程家明问我,有没有来过成都。我说,念书的时候,做兼职导游,在这里停留过一个白天。 “那你吃没吃过三大炮?” “是糖葫芦的一种吗?” “面点心。” “好吃吗?” “不用说了。那真是……” 他这么一说,我肚子里就叫了,飞机上的东西又硬又咸,程家明一提当地美食,我有点不能自已。 我忍。 我没有时间出去Happy。 我到了房间,洗了个澡就开始看大会最新提供的资料。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 我打开一看,是服务生,手里拿着精美的餐盒。 “有事儿?” “小姐,有人买给您的点心。本地名吃,三大炮。” “不会吧。” 我已经闻到味了,香啊。 我接过来,把餐盒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不仅有外酥里软、又香又甜的三大炮,还有凉粉、麻圆、口水鸡。 程家明啊,我原谅你。 我边看材料,边吃东西。 第二天大会召开,跟我搭档的是卫生部外联局的翻译,很年轻的男孩子,起立跟我握手,叫师姐。我老实讲,虽然年纪好像被他叫大了,不过体现尊敬,我心里非常受用。比利时医学家协会代表上台发言,准备充分、精力充沛的我圆满完成任务。 中午自助餐会,下午会议,还有法国代表的发言。我吃得不多,否则会犯困,少喝了一点香槟。拿酒的时候,看见餐厅的另一端,程家明在与比利时人说话。 我走过去,程医生在说英文,他非常流利,只是这位比利时专家国语是法文和荷兰语,他并不擅长英语,二人勉强沟通。 “需不需要帮助?”我问。 程家明笑了:“好姑娘,你来得正好,关于他上午提到的计算机体液分析辅助肝胆治疗目前在欧洲的具体实施情况,我还有一个问题……” 两个人后来谈得甚是开心,互相留了联络方式,以后要共同研究课题。 程家明说:“你不错啊,今天上午的同传也挺棒的。” “谢谢你昨天下午送来的小吃。” 说起来他来了兴致:“我跟你说,外卖送去的,比刚出锅的又差许多。” “真的?” “明天开完会,出去逛一逛吧,你意下如何?” “我基本同意。” 那天开完了会,我跟程家明约好六点钟他来找我,我们出门逛一逛,可直到过了四十分钟,此人也没有出现。 我穿上风衣去找他,什么事儿啊,不行我自己出去呗。 我还没敲门,有人从里面开门出来。 一个高个子的女人。 面孔瘦削,但很精致,涂着艳丽的妆容。 她看着我,笑了一下,嗤笑。 然后她大踏步地走了。 保洁的阿姨推着工作车从旁边经过,脸上有神秘的表情。 这算哪一出啊? 我用膝盖想,也知道这种场景经常在电影中出现:现任女友撞见自己前任的到访,那女人心里说,迟早你也是下堂妇,男人说,对不起,忘了跟你的约会。此时恰有路人甲经过,回去告诉自己的适龄子女,不要学城市里的男女*情的游戏。 程家明在里面看见我:“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就来。” “不用了。”我朗声大气地说,“我出去逛一逛,程医生,你想吃什么,我帮你买回来。” 程家明迅速穿好外套就出来。 左手轻轻推着我的背把我往外面带:“哎呀,没办法,走到天涯,这感情债也是一把一把的。” 我心里说,这人还好意思开口。 直到我们上了电梯,谁知他继续说:“刚才那个差点就是我孩子的妈了。” 跟我什么关系? 不过我真是好奇。 “你有孩子了?” “被她打掉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因为不能结婚?” “这么说也行。” 我们出了宾馆,沿着门前的马路前行。 “什么意思?什么叫‘这么说也行’?” “你认识家阳很久了吧,也知道我们家的背景。那个女人,她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不幸遇上我,被我的父母知道存在,就给清理了。” “我怎么听得好像血淋淋的。” “一点也不。”程家明说,“无非是一笔钱。女人同意拿掉孩子,离开我,回到她的家乡。啊她就是成都人,皮肤很好的。” 我们看到一家茶馆,程家明说:“这里好不好?我挺熟的,东西好吃,节目也不错。” “好啊。”我跟他进去。 引座员带我们到楼上,我们要了一些茶点,我的兴趣被程家明的故事吸引,等着他继续。 可他说:“快尝尝,棒棒兔,好极了。” “不要打岔。” 可是这人卖关子,吃了些东西才擦擦手看着我,对我说:“你怎么看待钱?” “那还用说,好东西。” “跟感情相比呢?” “不不,这怎么能比?”我烦乱地说。 “什么东西都有个价格。” “……她,你的女朋友,收了多少你父母的钱?” “不多。我都可以给她了。真的不多。”他喝了点枸杞汤,“这只是一个借口,她本身也是要离开我的。” “感情先有问题了?” “你看一看下面,乔菲。” 我看一看楼下,很多人,大多是成双的男女,坐在那里听曲,约会,手挽着手。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或者女人,他的爱情是可以信赖的,即使有稍微的三心二意,也绝对不是大问题,爱他的人,会质问,会为了他打架,使尽浑身解数捍卫这段感情;实在失望,大不了只求曾经拥有,出现问题再以眼还眼,如此而已。 “这种关系,是有滋有味的,至少,是诚恳的。”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睛里有温柔的笑意。 “可是,如果这个人,稍微有一点点钱,他的背景稍微比一般人更复杂一点点,那么可就惨了。 “感情投入一点儿,她想,他有的本来就那么多。 “态度热烈一点儿,她心里说,他的热情会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付出的多一点儿,又有顾忌,可不要伤了她的自尊心。 “有脾气上来吧,不可以轻易发作的,这不是仗势压人欺负她吗? “所以,她离开我,没有错;我的父母,他们也没有错,只不过,恰到好处地起到一个催化剂的作用。我,她,我们都没有错,我这种人,包括我的弟弟,我们是没有资格有好的感情的。” 程家明慢慢垂下眼帘:“错在我的孩子,他不应该是我的孩子。” 我觉得喉咙发干,这样一个人,活得这么开心的一个人,原来也有这样的往事。 “跟你说这么多,闷不闷?我总觉得,老黄也跟我说过,乔菲,你不是一般的小孩子。” 我慢慢地说:“所以,程医生,你的心里也苦,是不是?” 他没有抬起眼睛,放下茶盅,转头对我说:“有小曲了,听这一支,非常好的。” 穿着翠绿色旗袍的女伶人抱着月琴上来,轻柔婉转地唱一首小曲,歌词我听不懂了,只觉得声音清澈哀怨,像眼泪滴在琉璃上。 Chapter 20 程家明_2 2 乔菲 我从成都回来,下飞机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飞机盘旋良久才缓缓落下。有名贵的车子来接程家明,他问我:“怎么样,跟不跟我一起走?你小心在这里等很久,巴士才能出机场。” 我说好啊,就上了他的车子。 车子里的味道让人想起家阳,我有多久没见到他了? 从气候温润的西南城市回到这里,天气冷得突然,我想起家阳,想起那天夜里,我抱着他睡在我的被窝里,心里却是温暖的。 程家明接起电话,说:“喂,家阳。” 我回头看他,他向我眨眨眼睛。 “对啊,没错,我去了成都开会。 “怎么你也知道? “是,就是卫生部承办的医学会议。 “呵呵,还行,不累,对,飞机晚点了。 “我啊,我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可能回去吧。 “我等会儿给你打回去电话好不好? “我要先送一个朋友回家。 “嗯,可能你也认识吧,从你们那里请去的女翻译官。” 我看着程家明讲完电话,死死地看着他。 “怎么了,乔菲,不高兴?”他收起电话看看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这样问,我也答不出来,他说错什么了吗? 可是,我认识他哥哥的事,我也不希望家阳知道。虽然说也没什么不正常,不过这让情况看似更加复杂。 “怎么了?”程家明拍拍我的肩膀,“不至于吧,你跟我弟不是完事了吗,用得着这么紧张吗?” “说得也是啊。”我说,车子已经过了国际广播电台,我对司机说,“师傅,我到了,您靠路边停就行了。” 程家明说:“你不是说,在玉泉路社科院宿舍里面吗?还下着雨呢。老王,开进去。” 我说:“不用,不用。” 程家明说:“进去,进去。” 很快,车子进院,我在自己家的楼下看见家阳的车子。 我稍稍犹豫,程家明说:“怎么你不下车?那正好咱们去吃晚饭吧。” “我走,我走。”我真是服了这位大叔,唯恐我没有麻烦。 我自己提了箱子下车,程家明在里面对我说:“乔菲,过两天一起出去,能给我一点时间吧。” “这事,你可以跟我的秘书商量。” 他笑着告诉司机开车。 我往楼口走,想着等一下跟家阳说些什么。 我看见他从自己的车上下来,冒着雨快步走过来帮我拿箱子,我说:“咦?怎么你在这里?” 他也没说话,只是把我的箱子接过去了,大步上楼,我跟在他的后面。 小邓开了门,小声对我说:“他等你都有一下午了。” 我说:“我带了辣味牛肉干,你快尝尝。” “我不尝,你给我留着吧,菲菲。我约了朋友吃晚饭。”她穿上大衣拿了雨伞要走,回头冲我使眼色。 家阳放好箱子对小邓说:“我送你吧,我也正要走。” “别别别。”她一迭连声地说,“不用了,谢谢你,我不远。” 很快房子里只剩我跟程家阳,我们都面冲刚刚被小邓关上的房门,我回头对他说:“怎么家阳,你等我来着?有事吗?” “没事。”他说,他的脸色非常不好,面无表情地跟我说话,“有水吗?” 我去给他接水喝,可是发现饮水机是空的。 只好用水壶烧水给他喝:“恐怕你得等一会儿了。” “你认识我哥?”家阳说,“我刚才看到他的车子。” “是。”我说。 我拿了毛巾擦头发,看看他,递了另一条毛巾给他:“你也湿了,擦擦吧。” 他接过来擦脸,动作缓慢。 家阳这人,心里想事的时候,小孩子都看得出来。 我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慢慢地擦头发,脑袋里飞快地思考。无论如何,程家明是家阳的哥哥,我认识兄弟俩,这么凑巧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我不跟他说明情况,故作神秘,其实更无聊。 “我有个朋友是你哥的病人,来这里看我的时候,一起吃过饭,你说巧吧?” “哦。”他放下毛巾,看着我。 信不信由你,反正情况就是这样。 我从来不撒谎。 至少,我从来很少撒谎。 水开了,我去厨房把火闭了,把水倒在小瓷碗里,两个碗来回倒一倒,好让它快点儿凉。 “我有点累了,我明天上班再跟你和师姐汇报工作。”我说,“你喝点热水,就回去吧。” 我话音没落,家阳在后面就把我给抱住了。 我的手里还拿着那两个小瓷碗,只听得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大得好像盖过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 家阳的下巴轻轻落在我的肩上,脸贴在我的脸上,呼吸温暖,他的胳膊绕在我的腰上。 在这一刻,我彻底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 他这样抱我很久,终于慢慢地在我耳边说:“菲,你把我赶到哪里去?你让我去哪里?” 如果,我不是乔菲,是个跟他门当户对的姑娘,这温暖的拥抱和幸福我会牢牢地掌握;如果,我不是乔菲,是个虽然出身贫寒,却历史清白,身心健康的女孩,既然我这样爱着他,我也会当仁不让地争取一切有可能的未来;如果我不是乔菲,没有这样一颗坚硬的、自私的、不敢让自己再为任何幻象所痴心妄想的心脏,我至少也要回过头去吻他。 可我是这样一个人,我的家庭、我的经历、我心上的痛和我身上的伤,让我牢记所有的教训,让我知道,做人,要本分,不可逾矩。 我说,说得很缓慢,但很清楚:“我要你去哪里?家阳,你这话我听不懂啊。”我直起身子,要离开他让人贪恋的怀抱,“水凉了,你喝完就走吧,我要睡觉,我累了。” 我不能回头看他,我怕看他一眼就瓦解我所有的伪装,可我感觉得到家阳身体僵硬。 我把小瓷碗放下来,离开他,去我自己的房间整理箱子。 家阳没有马上离开,我听见他坐在餐厅里的椅子上。 我换了衣服躺在床上,侧身看窗外。 家阳进了我的房间。 我把眼睛闭上。 “你睡了吗?” 我当然不能说话。 不久他轻手轻脚地走了。小心翼翼地关上我家的房门。 后来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在单位也没有见到家阳,听同事说,他陪同领导出访了。 这段时间,因为老外要过圣诞节,我们难得地清闲,单位里组织歌咏大赛,我们处给我报上了名。 参加局里预赛我准备了几首歌,处长最后帮我圈定了两首:一为梁静茹的《勇气》,一为粤语的《万水千山总是情》。他把宝押在后一首上,认为新人唱老歌,一定更多惊喜,让我好好练,并且许愿,我要是在部里取上名次,他一定给我重奖。 我跟小丹、波波聚会的时候,在KTV反复唱这两支歌,直到她们忍无可忍。 第一轮局里的比赛,对手实在太差,我基本毫无悬念地胜出。 可这活动带来更多的效果,居然有不认识的热心阿姨问我们处的内勤马大姐,我这个新来的小翻译谈没谈恋爱。 “没有。”我说。 马大姐很高兴:“这事啊,大姐包了,一定帮你找一个条件好的。” 我听人说过,帮人做媒,这是机关单位四十岁以上女同志最热衷的乐趣和最悠久的传统,轮到我身上,还真让人受宠若惊。 我也听说过,如果有这种事情降临在自己身上,千万不可推托,哪怕相了亲之后再表示不同意,总之不可拒绝中年妇女的好意,否则会死得很惨。外交部的中年妇女也是中年妇女。 我说:“可以吗?大姐,那就麻烦你了。” 在众位大姐阿姨的协调安排统一调度下,很快,我就跟领事司的一个男孩见面了。 我去赴约之前还只是打算应付一下,坐在公共汽车上的时候,看见男男女女的都是成对出现,想到我自己也是不小了,就打算认真对待这次相亲。 我们在一家新开的茶楼见面,领事司的男孩是个浙江人,个子不高,但是面孔斯文,白白净净的,很不多话的样子。 我反正是第一次见别人介绍的男孩,有点紧张,他可能也放松不到哪里去,半个小时里我们聊的都是大学里的那点事儿。 我借口去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我,无精打采的一张脸,我想,哎,我不是没努力啊,可是我与其这样应酬一个陌生的人,不如自己过日子。 我想个办法走吧。 我跟他说:“我才想起来,有份文件没校对,我恐怕得回去了。” 我眼看着他也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是吗?哎呀,我也是,有点工作没完,我得回单位。” “那咱们走吧。” 太好了,互相给台阶下。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从里面出来的一辆轮椅的轮子卡在门口。我正好在边上,蹲下来伸手帮他把轮子搬出来。 轮椅上的人说谢谢,我上了电梯,觉得这声音熟悉。 可惜门很快关上了,我也没看见那人的样子。 上了班,马大姐问我情况怎么样。我敷衍了几句,大姐就问我,你是不是没看上啊。我说,大姐你言重了,大姐,那个小伙子也没看上我啊。 马大姐很经验老到地眯着眼睛看我说:“我知道了,小乔,大姐下次帮你看一个本地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解释,我攥住大姐的胳膊的时候,久未露面的程家阳出现了。 马大姐的注意力马上从我身上转移走,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家阳,你回来了?” “啊,昨天回来的。大姐你挺好的?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他说着看看我。 “说啊,给我们小乔姑娘找个本地男孩。家阳,你认识人多,帮着看看啊。”我现在有点讨厌这个老女人了。倒不是因为此时面对的是程家阳,而是,这种人,对别人私生活的无聊关注。 我伏在桌子上看材料,听见程家阳笑了笑:“大姐,我办公室A4白纸不够用了,您给我再拿一包。” “没问题,我这就给你拿两包过去。” 家阳出去,我就听马大姐说:“再也找不到比这位命还好的了。这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要学问有学问,要爱情有爱情。”大姐回头看看我,“他对象你知道是谁吗?就是……” 根本不用我回答,对话她自己独立就能完成。 “就是文小华,挺漂亮的那个主持人。两家也是门当户对啊,我听说,这程少爷也快结婚了吧。” 我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Chapter 21 婚讯_1 1 程家阳 现在困扰小华的问题是,这一个圣诞节要怎么过呢?送些什么礼物给些什么人?她自己列了一张长串的单子出来。 我在吃橘子,看电视。 “家阳,我送什么给你妈妈好呢?你有没有意见?”她问我。 “不知道。我还真不知道她喜欢些什么呢。”我老实回答,“你不要买贵的东西,免得她不喜欢了,你等于在花冤枉钱。” “我就知道,问你等于是白问。” 我去自己的房间打电脑。 一打开机器,反复重启,似乎是中了病毒。 我明天得拿到单位修理了。 我听见小华去浴室洗澡,我说:“美女,我用一下你的电脑好不好?” 水声很大,她没有听见。我只好作罢。 回了客厅,我看见,小华的手提电脑还开着盖子。 我打开了电视,播到一个台,正在演相声。 我又回头,看看小华那还没有合上的计算机。 乔菲 圣诞节。 孤独可耻。 小邓说:“我找别人玩去,妹妹,你自己过吗?” “怎么能自己过?我跟朋友Party。” 我挨个儿打电话。 小丹说:“对不起啊,约了人。” 波波说:“哎呀我得回老家。” 我对着电话就吼她:“你连假期都没有,回什么老家,撒谎都不会了!”然后我就摔了电话。 我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这两个坏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先于我谈上恋爱了。 我在超市大包小裹地买完零食,坐出租车回家,在路上的时候想,去年啊,我在法国过圣诞,那个时候还跟自己发狠呢,下一年过节,要子孙满堂。 可是,去年,祖祖·费兰迪在最后一刻出现,搭救我的寂寞;今年,恐怕真的这样可耻地自己过了。 我转一个念头,又给自己找到了平衡。 无非是睡一觉,不就过去了吗。 我拎着袋子上楼,包包里的手机响了,费事地拿出来,一看号码是程家明。 “喂?” “我问过您的秘书了,她说陛下您今天晚上会在百忙之中抽空觐见寡人。” 这话我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啊。 “您说文言文呢?我听不懂。” 程家明就笑了:“我说啊,乔菲,我看见你自己上楼回家了,你今天没有别的安排吗?咱们去跳舞吧。” 我说:“你在我家楼下?” “啊。走吧。” 程家明的邀请让人蠢蠢欲动。 况且我也真的不愿意自己这样过圣诞。 “那你等我一等,我换了衣服就来。” “不用着急。” 我换了裙子,扑粉,面孔涂得白白的,嘴唇嫣红,更显得头发黑、眼睛亮。 程家明自己开车,仔细打量我:“哇,不错,麻雀变凤凰。” 我说:“你才是麻雀呢。” 他呵呵笑,发动车子:“难得女人化妆这么快。” 我也知道这是女人专家了,就问他:“最久等过多久?” “也不算夸张了,三个小时。” “哇哦。这你也等得?” “后来活动取消,我自己去吃面条,让女人直接卸妆。” 到了一家城里著名的夜总会,程家明为我开车门,牵我的手下来,又赞道:“乔菲,你可真漂亮。” “程医生,你这样恭维我,是何居心?” 他忽然扣紧我的手:“姑娘,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就是居心不良。” 这个时候大堂经理上来问候:“程先生,台子准备好了,这边请。” 我把自己的手拿回来,随程家明进去。 人可真多。 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来回穿梭的有在报纸上才见到过的名士淑女大明星的脸,醉醺醺的样子,意兴盎然。 我们在前排的台子边坐下,这是观赏节目最好的位置。 舞台是一只白色的巨大的蚌,光芒耀眼的歌手珍珠一样站在里面为来宾唱歌助兴,乐队在外围,喷泉跟着歌曲起伏,舞池里,有外国的美丽女郎们做着香艳的表演。 这是奢华淫靡的温柔乡。程家明把倒好的香槟放在我手里。 “来,乔菲,喝酒。” 我跟他碰杯,一饮而尽。 这酒喝得急了,脸上发热,我看着程家明:“圣诞快乐啊。” Chapter 21 婚讯_2 2 程家阳 小华跟朋友应酬了回来,我正要吸一支烟,衔在嘴里了,被她拿过去。 “喂!”我说。 “你最近怎么抽得这么凶。” “还给我。” 她看我,不妥协,将我的烟狠狠摁在烟缸里。 我差一点就要发作了,有个熟人上来打招呼:“家阳,小华,怎么你们在?真是巧,我刚才还看到家明。” “他在哪里?”我说。 “在,就在那,你看。” 我的视线穿过众人,在不远处的台子边看到我的哥哥家明,他的身边,是乔菲。她用手拄着头,跟家明说话,脸色嫣红。 “是啊。”我说,“是家明,走,小华,我们去打个招呼。” 她却坐下来。 我挽住她的胳膊。 “走,跟我过去。” 乔菲看到我的脸色,实在是难以形容。 我说,圣诞快乐。我抱抱我哥,又亲亲她的面颊,对小华说:“哎,小华,你说巧不巧,乔菲是我单位的同事,她还是我哥哥的朋友。” 小华跟她握手:“是吗?那真是缘分。” 乔菲是何等人,迅速恢复状态,颇亲昵地对小华说:“你是文小华?你的节目我每天都看,真的非常棒。” 家明说:“你们坐在哪里?不如过来一起坐。” 小华说:“不了……” 我已经叫了侍应生在家明的台子旁加座。 家明又叫红酒,亲手给每个人倒上。 我喝之前,按住他的手说:“家明,哥,你说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喝酒了?这一杯,你不要喝,我来喝。”我就这样按着他,把酒一口喝干。 家明笑了:“知道你海量,节目多着呢,你悠着点。” 小华说:“家明,我也敬你……” 我把她的酒杯按住了:“小华,我来,我要谢谢你,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我都没跟你说一句谢谢。”我又给干了。 这两杯红酒对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可是我视酒如归的样子把这三个高深莫测的高人给镇住了。我心里笑,从来只有我被你们算计的份儿,今天我不如做得直接一点,大家这样你遮我掩的又何必呢? 我这边厢举起酒杯就要敬乔菲了。 家明说:“哎呀这首曲子好,小华,你来跟我跳好不好?” 他不由分说地拽走了小华,我的手还拿着酒杯,我看着乔菲,突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的一双眼,雾蒙蒙地看着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音乐戛然而止,全场一片黑暗,司仪的声音说:“所有的来宾,大家圣诞快乐。” 黑暗之中,全场刹那间被无数支小蜡烛照亮,《友谊地久天长》悠扬地响起。我的面前,菲的脸,在暧昧的光晕下,美丽得有欠真实。 我向她举起酒杯:“圣诞快乐,我希望你,快乐。” 这杯酒之后,我就彻底醉了。 乔菲 程家明送我回家,一路无话。 我还在想刚才夜总会那一幕。 家阳自己喝够了酒就要走了,我什么也没说,自己倒酒喝。 等到家明跟文小华下来,女人一下子就变了脸,冷冷地问我:“家阳呢?” “走了。” “走了?” 程家明笑着说:“不奇怪啊,家阳跟我们不一样,他不喜欢这种地方。” 文小华拎了手袋要走,走了几步,到底气愤难平,回来对我说:“我想你记得我跟你说的话。” 别怪我不配合,我一个没忍住,扑哧一下就笑了。 有程家明在,她实在不能发作,气急败坏地离开。 我在车上想起来这一幕,又笑了。 程家明看看我:“是挺有趣啊,我怎么像看电视剧啊。你看你把我弟弟给害的,他涉世未深,怎么遭遇你这等高手?” “程医生,你的话,我不同意,你觉得我像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吗?” “怎么,你见过文小华?” “交手过几回了。她最初觊觎家阳的时候,我就认识她;在巴黎也见过;上次家阳住院,我偷偷跑去看他,也被她撞见了。”酒喝得恰到好处,我只觉得说什么都口无遮拦,“她对我说,我跟家阳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要我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要再纠缠他。” “你不会给她好颜色吧。” “哼,那当然。”我说,“我不跟程家阳在一起,是因为我——乔菲——不愿意跟程家阳在一起。我的意思你懂不懂?就是说,我们的问题——是我们的问题,跟别人没有关系。谁也不要认为自己在这里起了多大的作用,或者诡计得逞。” “那你还是铁了心,不跟我弟弟在一起啊。” 我笑了,装糊涂的人还真多啊。 “程医生,你这么聪明的人,就真的不记得跟我第一次见面了吗?还是,你存心给我面子,不去提起?” “……”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去把你醉倒在海滩上的弟弟带回来,跟我问路,而我是之前一直陪在他身边,本以为会跟他春风一度的应召小姐啊,程医生。” “……” 我靠在车座上,嘴巴干,找水喝。 程家明说:“我去给你买可乐吧。” “不用了,”我摆摆手,眯着眼睛想起来,“家阳的车子里,总有准备矿泉水的。” 车子在路面上平稳地滑行,我的记忆在发热的脑海里一点点延伸。身边的程医生是快活潇洒的人,是个舒服的听众。我絮絮地酒后倾诉真言。 “我不能跟他在一起。因为我会给他找麻烦,我也怕给自己找麻烦。你上次说得没有错,你们这些人啊,给别人的压力太大。你说得没有错…… “我不想见他的朋友,我不喜欢他为我花钱,而这些都是他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 “不过,我知道他是真心对我的,所以更害怕折损了他。 “与其这样,不如分开。” 我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被程家明缓缓推醒。 我抬头,头疼,看着他。 “姑娘,你家到了。你要是不回去,就去我那里。” 我笑起来,擦擦嘴边的口水。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梦到家阳了?” “我走了,谢谢你。” 小邓没回来,良辰美景,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快活。 家阳走之后,我喝得多了,现在拿钥匙开门,手发抖。 身后有人说:“乔菲。” Chapter 21 婚讯_3 3 程家阳 我等了她许久,乔菲终于回来了。 我叫她的名字,她慢慢回过头来,我听见她喃喃地跟自己说:“不是真的。” “那这样算不算是真的?” 我上去就把乔菲给抱住了。 这副我思念了多久的身体? 我们跌跌撞撞地进到房间里,我捧着她的脸,撕咬一样地吻她的嘴巴,纠缠在一起。 我的嘴巴里有腥味,不知道是谁的血。 我觉得我恨她。 黑暗里,乔菲一点声音都没有,像只小兽一样跟我撕扯。 我听见我的喘息声、衣衫布料的碎裂声。 我把她推到墙上,我的手碰到她的肌肤,相互焚烧。 我穿透到她身体里的时候,她火热濡湿的肌理紧密地包裹着我,身体不会说谎,不会像这个女人一样口是心非。 我抬起她的腿环在我的腰上,我的手用力揉捏她的*,你还是不出声吗?我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她疼,要她跟我一样地疯狂。 我抱着她的腰,一下深似一下地刺入。 她的手按在我的脖子上,指甲陷在我的肉里,我只觉得火辣辣地疼,不过,不是更好吗?我的血水跟她身体的汁液一起横流,至少这溢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交融在一起,不会分开。 她的身体向后仰,头磕在墙上,吃痛,夹紧了我,我扑上去,抱着她贴在墙上,我们在剧烈的颤抖中一起高潮。 身体仍然在一起,我们倒在地上。 这次*好像打仗,因为愤怒的投入所以筋疲力尽。 乔菲推开我,慢慢爬起来,扶着墙去浴室。 我找到自己的烟,点起来,深深吸一口。 我听见水声。 我站起来,脱了自己的衣服,赤身裸体地打开浴室的门,看见乔菲站在花洒下。 她的身体美丽皎洁,只是颈上、肩上、胸脯和胳膊上都是深深浅浅的我刚才粗暴的吻痕。 她没有躲开,安静地看我。 我走过去,跟她站在水流下。 眼对眼,心对心,身体对身体。 我小小地、一点一点地吻她,没有衣物的阻隔,手徘徊在她的身体上。 我自知刚才的粗暴,可是,我这许久以来沉在心底里的怨气无处发泄,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一只手抱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我问她:“刚才疼不疼?” 她没有说话,摇摇头,脸上流着水。 我吻住她,舌头深入到她的嘴巴里,花洒下的我们唇舌纠缠,不能呼吸,如果这样,死掉了,也不是坏事,我迷迷糊糊地想。 乔菲向后靠,我们还是分开,剧烈地喘息。 我渐渐蹲下,一路亲吻她的脖颈、胸脯、*、小腹,直至玫瑰花蕾。这是我所有激情和幸福的所在。 她挣扎一下,我抱住她的腿。让我来做,菲,让我爱你。 我放倒菲的身体,缓缓将自己送入,探索这曾经属于我的女人,我们再次跃上高峰的时候,紧紧拥抱,我想,我再也不能跟她分开。 乔菲 我醒过来,在家阳的怀抱里。 刚才剧烈的运动之后,我有点累。可是我睡得并不安稳,睁开眼,还是这北方城市冬日里的漫漫长夜,白月光透过窗纱投在我们身上。 身上温暖,因为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我看着他,家阳闭着眼,唇落在我的唇上,缠绵地吻我。 程家阳,无论是粗暴的还是温情的,都这样深切地唤起我埋在身体里的欲望。 仿佛过了许久,我从他怀里离开。从他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我赤裸着身体,下床,走到窗子边上。 打开窗子,冷风夹着小轻雪刮进来。居然下雪了,真是会应景。 “你做什么?菲,过来,那里冷。”家阳在我的床上说。 刚才激烈的爱,让人幸福得几乎绝望。 我们像是两只黑夜里决斗的野兽,要用牙齿把对方的灵魂揪出躯壳。 可是,现在,我探身向外面,想要自己冷静下来。 “菲。”家阳在身后喊我,我接着听见被子的声音,我回头,家阳伸手向我,我几乎感到他的体温。 此时我听见一丝比风还冷的声音从我的嘴里冒出来:“你找我,是不是就是想跟我这样?” 家阳离开得非常迅速,悄无声息。 我坐在椅子上吸烟,看着他穿上被我撕坏的衣服,蹬上鞋子。 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心里无来由地想着一首老歌。 听到他关上门之后,自己轻轻地唱出来。 “如果谁也不能证明爱情,那就不需要匆匆地决定,看看平凡的你我,谁先伤心……” 我知道程家阳婚讯的时候,正在办公室里趁午休跟师姐下军棋。 马大姐进来说:“听说了吗?家阳要结婚了。” 师姐愣了一下:“这么快?怎么都没听他说过。” “是啊,我说也快。听他说了,过了新年就注册,还请我们出席仪式呢,然后趁着冬天不忙,两口子去南美度假。” 我说:“师姐,你快下啊,该你的了。” “好好。”师姐说,她看了一眼棋盘就乐了,“菲菲,你怎么用我的子吃我的子啊?” Chapter 21 婚讯_4 4 程家阳 我跟小华急着结婚,家里人都觉得突然。 可是我们坚持,他们只好操办。 我母亲很是讶异,我突然开窍,以如此合作的态度要求结婚。她甚至私下里问小华,是不是怀了我的孩子。 小华告诉我,虽然她跟我母亲说自己没有怀孕,不过却将着急结婚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她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里,这并非从前的她,只觉得,小华怎样说,怎样做,都是文章。 女人的心计啊,让人永远琢磨不透。 小华是这样,乔菲也是这样。 只不过,一个要把我拽过去,一个恨不得把我踢出来。 乔菲的手里,比小华多一把刀子,她很知道怎么让我鲜血淋漓,那天的纵情欢爱之后,她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找我,是不是就是想跟我这样?” 我好像笑了一下。 我笑我自己,原来,这么多年来,我在她的心中,是这样一个人。 也难怪啊,我们*实在是酣畅之至,所以预支了所有平淡相守的快乐。 我离开她那里,文小华在家衣不解带地等我。 我知道自己厚颜无耻,可是我的心已死,我不在乎跟谁一起,我只是想重新过日子,过新的日子。 我说:“小华,你说我们结婚,你现在还愿意吗?” 她想都没想,过来拥抱我。 或者,她已经想了一夜。 新年之后,我们就要公证结婚,到时候,会有一个双方亲朋出席的小小的签字仪式。 我母亲还是抓紧时间,用了大使馆的关系在巴黎为小华订了三套礼服。之前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父亲亲手送给小华一枚江诗丹顿的白金手表,我也收到了来自文家家长的同样精美的礼物。 婚礼进入倒计时,我搬回家里住。 有天晚上,我在自己的书房里打盹的时候,收到旭东的电话。 “出来吧,结婚之前,再好好快活一下。” “在哪里啊?” “海滩这边的‘倾城’,行不行?” 我愣了一下。 “这边的小姐很漂亮的,你小心这个时候不抓紧时间,以后再也没的玩。” 我说:“好啊,你请等我一等。” 拿着钥匙要出门时,迎面碰上来送结婚照的工人。 我签收的时候,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僵硬麻木,像足一棵垂死的树。 我在“倾城”见到旭东,正在一众美眉间如鱼得水。看见我,招手:“家阳,这边,这边。” 我一落座,就有女孩贴上来,南方口音糯米一样又甜又腻地问:“先生,喝什么酒?” 我看看她,女孩的一双眼却像乔菲一般,猫儿眼。 我只是定定看着她:“随便你,什么都好。” 女孩很高兴,身姿摇曳地去找侍应要酒。 旭东拍着我的肩膀说:“怎么样,还满意吧?我特意找了这个来陪你。”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搂我的脖子:“兄弟,心里不好受,就那么算了吧,男人嘛,往前看,往前看……谁,还没有点不如意啊。” 眼睛长得像乔菲的姑娘,告诉我名字叫周周,我喝着酒说,周周,我有个朋友,她跟你长得很像,可是她离开我,周周,我有许多钱,你愿意陪我到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有人蛮横地叫嚣着过来:“怎么周周今天去陪别人?我不是让她等我的嘛?你怎么当的妈妈桑?信不信我开了你?我不管是谁,马上把她给我叫出来。” 声音我是熟悉的,老朋友刘公子。 领班拦不住这嚣张的大侠,他到了我们台子这边来,我们都愣住了。 我看见,刘公子他坐在轮椅上。 “你这是怎么了,老刘?”旭东站起来,“怎么坐轮椅了?” 他冷冷看着我们两个。 领班说:“几位原来是认识的?那不就好办多了。” 旭东说:“来跟我们一起喝吧,人少也没有意思。” 我看着刘公子:“是啊,一起玩吧。我过两天结婚了。” 他看着沙发,也不知道跟谁命令:“赶快给我腾地方啊,没看坐在这上面不舒服吗?”他转头又对领班说,“你去给我拿酒。快送上来。” 领班看到危机解决,乐颠颠地让人把刘公子扶到沙发上坐,自己亲自去拿酒。 “嗨,别提了,在欧洲滑雪的时候,从缆车上掉下来,好在当时不高,不然我这小命就交待了。” “什么时候能好?”旭东问。 “还得几个月吧,不过我觉得坐轮椅也挺好,总比拄拐强。”刘公子问旭东,“他快结婚了,你怎么样了?” “我下个月当爸。”旭东跟我们碰酒杯,“这以后就彻底不能玩了。” “得了吧,你,我是了解滴,结婚之前也这么发狠来着吧?” 我们都笑起来。 “我听说你要结婚了,跟谁啊?”刘公子问我。 旭东恰巧出去接一个电话。 周周小姐给我跟刘公子斟上酒。 我们都看着她的脸。 “你觉不觉得她长得像一个人?”刘公子说,他转过头盯着我,“你不是跟她吧,菲菲?” “你是成心的吧?”我说,“我要娶文小华了,不是什么菲菲。” “文小华?”他看着我就笑,“那我真应该跟她道喜,这丫头不错啊,这不得手了吗?” 我看着他:“你把话说明白。” “什么明不明白的。”他把酒杯放下来,“那姑娘被你的未婚妻害过,我估计你也知道吧,她还上学的时候,文小华给大学寄了一个传真,说的就是菲菲在这里坐过台的事……哎程家阳你别拽我领子啊,我告诉你,哥哥不受伤的时候,你还不是对手呢。” 我把他放下来:“你说,你把话说完。” “她早看上你了,知道你跟菲菲是情人,她还知道我认识菲菲,就问我,她平时是干什么的。” “你告诉她了?” 刘公子喝酒:“我,我要是知道这丫头这么阴,我也不会告诉她菲菲在大学念书。是啊,我其实也挺对不起菲菲的。我很喜欢她的。是好姑娘啊。” 我点上烟。想在这混乱的情节中整理出一丝头绪。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我挺奇怪的,文小华怎么知道你这么多事啊?这当记者也没有当成她这样的吧。” “她怎么会知道我这么多的事?你不知道,我知道……” 我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是小华。 我接起来:“是,我在外面,跟,旭东,还有,刘公子……” 刘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说这话,可吓了你一跳吧?程二,怎么,这婚还结吗?” 我笑出来:“什么?为什么不……” 乔菲 程家阳师兄的婚礼,请了处里所有的人参加,当然也有我。可是我绝对没有一点怠慢的意思,这一天,我确实病倒了,头重脚轻得连床都下不了,小邓帮我测体温,三十八点五摄氏度。我心里说,真是天遂人愿啊,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我打电话给师姐,求她务必代我送一个五百元的小红包给新婚的伉俪。 小邓说:“你还真挺大方呢,送了五百元给人家。”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也没有反驳她的力气,可是我的脑袋里很清楚,我给家阳的,比起他给我的,又算得了什么? 我吃了药,在被子里捂汗,糊糊涂涂地睡着了。 做了个梦。 梦境很奇怪:足球赛场上,两队踢平。我来罚点球。我站得远,量好角度,心里盘算好要吊对方守门员死角,起跑,加速,眼看就要推射成功了,我的脚却没有接触到足球,而是一下子陷到泥土里,不仅发球未成,踝骨也折了,疼得钻心。 我一下醒过来,头发被汗水湿透。 有人在我旁边说:“怎么了?病了?我以为你是铁打的呢。” 是程家明。 我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了。 我居然昏睡了一天。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去程家阳的婚礼吗?” “结束了。” “哦。”我每说一句话,嗓子里都好像有一把小刀子来回割。 “别告诉我你不当一回事啊。哭不出来,就靠生病发泄,是吧?” 小邓给程家明倒茶,他向她笑笑:“谢谢。” 小邓一下就红了脸,一箭穿心。 我闭上眼。 “这么硬气。我都佩服你了。”程家明说。 “你是医生,你知道哪里有卖后悔药的吗?” Chapter 22 我和乔菲_1 1 乔菲 我在单位请了假,身体好一些,能上班了,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 这段时间,我病得昏昏沉沉,经常想到的是很老的一句话:失去了,才知道有多珍贵,才知道,没有好好珍惜。 比如我的健康,比如程家阳。 我有的时候,半夜起来喝水,想起从前我们在一起,我到了半夜就口渴,叫家阳拿水给我喝,喝干了水,闭着眼,在他的睡衣上把嘴巴擦干,他抱着我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 我这样想着就发起呆来,原来我们曾经是这么亲密的人,如今天各一方。 怨我自己,我活该。 我想,在地球的另一端,他跟他的新婚妻子在做什么呢?他会不会在夜里起床,拿水给她喝?然后可能突然想起我,就像现在,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一样。 程家明来看过我,带来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百合。我看着他的脸,说着说着就不说话了,他就说:“你这也太没礼貌了吧,怎么对着一个人,想着另一个人?” 我说:“你们长得还真像呢。” 他把手臂张开,对我说:“来吧,我不在意吃点亏。” 我笑了一下。 他说:“乔菲,你不要这样,谁都可以,但你不要这样笑。” “为什么?” “太凄凉。” 波波也来看过我,带来一个男孩,是个憨厚的美国青年,会说中文,他对我说:“要挺住,同志。” 我的病好了大半了,知道他是她的未婚夫,这好了的一半几乎就要被吓回去。 这年头怎么了? 人人都忙着订婚、结婚? 我转念一想,也对啊,眼看着过了春节,翻过一年,我就又长了一岁了,都多大了。 病好得差不多了,我提起精神去上班,那天特意擦了胭脂,否则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很是恐怖。 大病初愈,同事们嘘寒问暖,问我吃什么药,现在还打不打点滴,我哑着嗓子应酬了一番,师姐替我解围说:“可让这孩子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看这汗出的。” 我得以坐下来,拿出面巾纸,擦虚汗,闭着眼擤鼻涕,再睁开,以为又看到幻象,程家阳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叠文件。 他看了看我,眼神冷漠。 我说:“师兄。” 他说:“病好了?” “嗯。” 他点点头,把材料交给师姐就出去了。 时间这么短,就从国外回来开工了? 加勒比的阳光真是好,家阳从来都很白皙的脸上有红红的健康的颜色。 我看到他就想起来,家阳婚礼的时候,我让师姐帮我垫了一份五百元的红包。 中午在食堂吃饭,我要把钱还给师姐,她推回来:“不用了,你自己收着吧。红包没送出去。” “怎么了?” 她有顾虑,看了看我们旁边没有别人,才低声说:“你不知道,以后再不要打听这件事了。” “到底怎么了?” “你没看见,家阳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吗?他那个婚没结成。”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 师姐也是不吐不快吧,话题打开便要说得仔细。 “没见过这种女人,家阳马上就要在结婚证上签字了,她翻悔了。当时扔下所有人自己离开,留下家阳收拾残局。你不在场,你不知道,当时多少人出席仪式呢,那两家都是什么身份?哎,这也就是家阳,换作别人啊……” 后面的话我是一句也听不见了,只是又问她:“您说,程家阳他没有结婚?” 程家阳 我坐在办公室里,回忆起婚礼那天的情景。 仪式开始之前,我跟小华在休息厅里,化妆师在她美丽的脸上仔细描绘,扑好了最后一层粉,她回头看我,她还真的是很漂亮。 “你怎么不出去应酬一下客人?”她问我。 “我想仔细看看你。”我说,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小华微微笑,我们在镜子里互相看着对方,我把脸埋在她头发里,亲吻她。 “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家阳。” “什么?” “我们要几个孩子呢?” “响应国家政策嘛。” “那好,我们要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这样不会寂寞。” “好啊,听你的。” 她向我笑,幸福洋溢在脸上。 我看着她说:“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问你。” “说。” “小华,你辛不辛苦?” “……” “你就是‘我就不信注册不上’,对不对? “跟我打游戏,跟我聊天,其实是知道,对面的这个人是我,对不对?你对我,了解得真多。 “所以,你早就知道乔菲了,她的背景你当然也是掌握的。 “那个把传真寄到她学院的人,也是你,对不对?” 我慢慢地清楚地说,在镜子里看着她:“我跟她的事情,你都知道,可是,小华,可是你还是要我,还是要跟我结婚。 “你苦心孤诣地做这些,做这些根本不符合你的学识、你的风度、你的为人的事情,都是为了这么一个破败的我,你觉得值得吗?” 我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抚摩,我没有一点点夸张,我的心里,真的为小华不值。 我向她笑了一下:“我何德何能,让你为我这样? “小华,你告诉我,真的,你辛不辛苦?”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张脸,在这个时候,凝固成青石的雕塑一般,冰冷,坚硬。 有人推门进来叫我们:“家阳,小华,时间到了,出去吧。” “走,”我拉起她,“我们去结婚。” 虽然时间仓促,不过会场仍然布置得豪华温馨,红色天鹅绒的地毯和帘幕,四处用各种白色、淡黄的花朵点缀。前面长桌上,放着我们等会儿要签订的结婚协议,下面坐着双方亲友,眼里仿佛都有笑意,在他们眼中,我与文小华是多么门当户对的一对璧人,殊不知,幸福平静的表象下,一个心灰意冷,一个翻江倒海。 我心里低低地笑,所以,谁的故事,谁知道。 主持人历数我们的恋爱之路的时候,我看见我在高翻局的同事们,乔菲没有来。我想,那这个女人还有一颗心,没有残忍到,出卖了我,又来观我行刑的地步。 我是不能想起这个人,想起她的名字的。 后果是,心脏闷钝地疼痛,闭上眼,追悼起从前透支了的欢娱,但觉从此后,人生无望。 主持人碰一碰我:“家阳,家阳。” 哦,原来此刻应该我亲吻小华。 我搂过她,唇印在她的唇上。 冰凉。 下一个环节,我们就要签字,成为受国家法律认可保护的正式夫妻。 我手里握着钢笔,眼前是模糊一片,探下身,又直起来,皱着眉,千回百转,脑海里,飞速浮现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年轻容颜,耳朵里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强地变成一个声音:我不能。 我要放下笔的那一瞬间,听见小华喊我:“家阳。” 我看她。 她的声音很低,只有我听得见:“我现在要离开,剩下的局面,请你摆平。” 随即在众人的惊讶中,小华提着裙摆,迅速地独自离开会场。 情况继而有些失控,我松一松领结,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吸烟。 有人议论,有人质问,有人离开。 有人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抬起眼,是我哥,家明,我们互相看着,他突然笑了:“恭喜。” 我在中旅大厦的房子住,每天上班,等着我父亲召见,可是,一直也没有动静,不知会有怎样的风暴。 乔菲病了,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再来上班,憔悴得纸人一样。 我当然知道,这大概是为了什么,因而心里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这个壮得像牛一样的人也病了?是不是,轮也应该轮到她为我吃点苦、遭点罪了? 我再也不去找她,这个女人折磨我,可谓是相当有手段。 不过,要不然怎么办? 我等着她来找我,请我原谅? 这大约是不可能的事情。 算了,我是男人啊,脸皮总得厚一点,难不成,我像她对我那样,再报复回去?虽然我心里很想这样,不过,我们又不是拍百集长篇电视剧,最重要的是,我跟乔菲,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再没有时间做无谓的浪费。 我们必须在一起。 下了班,我开车去她家里找她,只有她的室友在,告诉我,她下午从单位回来就又出去了,等一等,就快回来的。 我坐在她的房间里等她。 视线被一张放在桌上的照片吸引,乔菲站在海边的礁石上,头发被风吹起来,紧着鼻子,皱着眉,笑得怪模怪样。 我就笑起来。 上次几乎翻了一个底朝天,也没有在她这里发现有我的印记的一些什么东西,我不就是在这里吗,这是我在大连为她拍的照片。 这是我眼里的乔菲啊。 等了很久,她也没有回来。 她的朋友又有朋友来,我只好先回去,临走之前,告诉她,不用对乔菲说我来过。 我晃晃悠悠地买了薄荷味的雪糕回家,出了电梯间,听见有人咳嗽。 Chapter 22 我和乔菲_2 2 程家阳 乔菲女士坐在我门口的地上,穿着羽绒大衣,层层叠叠的围巾里露出小小的脑袋瓜。 我从电梯里出来,她也就看见了我,站起来,拍拍屁股,笑了一下,又马上收回去,因为我就没给她好脸色。 我打开门,乔菲站在我后面,我听见她在嗓子里嘀嘀咕咕的,好像在叫我的名字,又好像想说什么,却实在没说出来。 我心里非常好受。 我开了门,自己进去,站在里面问她:“你是不是要进来?” “是,没错。”她一步迈进来,仰头看我,眼睛里有讨好的笑。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乔菲啊,你既然这样,又何必当初那样对我? 我心里这样想,张开口对她说:“别嬉皮笑脸的,有话请讲。” “家阳,你没结婚?” “嗯。” 她低头。 “我说,你不要这样,不是因为你。我都想明白了。我打算再当几年钻石王老五,遇到更合适的再说。” “这是你说的,那好。” 啊?我说什么了?这人不是来道歉的吗?她怎么拔腿就走? 我一下子就把她拽住了:“哎,乔菲……” 她没抬头,我在下一秒钟就把她抱在怀里,手揉着她的头:“哎你要跟我闹到什么时候?你来是干什么的?就这么一句话就要走?我哪儿招你了?” 她很安静,头埋在我的怀里,手慢慢地抱住我的腰。 我觉得胸膛前暖乎乎的,她是不是流眼泪了? 我的心里柔软,轻声说:“乔菲,我想了太久了,咱们两个不能分开了。” “我都被你吓死了。”她抬起头,来吻我。 我推开她:“你没哭啊?” “这么Happy,哭什么呢?”她继续搂着我,噘着嘴巴,脸往前贴近我。 “你不是撒腿要走吗?”我还是挣扎着说。 “我不这样,你还得抢白我到什么时候?” 我空出来的手已经打开薄荷冰激凌的盖子,用手指挖出一块,放在自己嘴里:“我告诉你啊,代价是很大的。” “反正我感冒传染期,吃亏不到哪里去,哎呀,你真香喷喷的。” 接着她的小舌头就放在我的嘴巴里了,在我唇齿间上下翻动,这么热情,我受宠若惊,只能全心投入地响应。 我捧着她的脸,吸吮她,伸手脱她的衣服。乔菲同学的手基本与我同步。 我们两个就这么心急如焚地赤裸着纠缠在一起,倒在之前曾无数次*的床上。我要倾身覆盖在她身上,乔菲按住我,抚摩我的头发、我的脸,温柔地亲吻我的眼睛。 “家阳,”她的手放在我的身体上抚摸,“让我来,让我来。” 我只觉得那里在她的手指间变得又硬又热,我伸手向她茂盛黑密的头发,意识涣散地叫她的名字:“菲,菲……” 她翻身在我的身上,将我的纳入她的身体,我们在瞬息间高潮,律动。 真好,乔菲,还有她的每一条纹理。 有些东西,天生就是要在一起的。 我和乔菲。 我们的身体。 做完了,我就点上一支烟,放到嘴上,被她伸手拿去抽,我只好再来一支。 我的手还放在她的胸脯上,轻轻抚摸。 她身上发热,可是面色好极了,粉红色的,婴儿一样地细腻。 我看着她,笑一笑,又亲她的额头。 “哎,我说,”我看着她的眼睛,“你找我,是不是就是想跟我这样?” 她咯咯地笑起来:“还记着呢?我也不怕告诉你,没错,对,就是想跟你这样。怎么着?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在脑袋里把你给那个了。”她慢慢坐起来,“不对啊,你着急结婚,不就是为了这句话吧?” 我看她,没说话。 “真是因为我说这句话?”她把笑容收起来,认真地看我。 “我当时特别难受。我觉得这么多年白过了,觉得特冤枉。”我说的是实话,“你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刺激我了?” 她软软地趴在我的胸前,用力搂我:“不,家阳,你这么好,我再也不说这种话了。” 所以我想,做人啊,还是不能太老实,我不出这一着险棋,乔菲跟我还要别扭到什么时候呢? 这样很好,她很是知道了教训。 我吸一口烟,高兴地看她对我死心塌地的样子,摸一摸这么柔软的身体,翻身在她的上面,进去的时候,又得意又卑鄙地想,亲爱的,你这么聪明,不过还是被我算计了。 关于我们的关系,因为无论如何都在一个单位工作,乔菲不愿意这么早就把我们的事暴露给别人知道。 我同意。 否则又被杜撰成二十集电视剧。 不过,这种试图的掩盖,让心里的暧昧更迅速地彰显。 在单位里偶尔擦身而过时,轻飘飘的一眼,都让人心念跳动。 我在办公室里舒服地打瞌睡,冬天里的暖阳下,思念一墙之隔的情人。 真肉麻,真浪漫。 乔菲 周末没有工作,不用出差。 我跟程家阳在超市里逛的时候,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 我说:“买点牡蛎吧,回去做汤给你喝。” “最近消耗有点大,是得补一补。”他同意。 我挑了些又大又新鲜的牡蛎装起来,放在购物车上。趁营业员没有注意,在水果区将一个很大的樱桃拿过来,放在嘴里。 家阳搂着我,手搭在我的腰上,在我耳朵边问我:“我没在你身边的时候,你的日子过得是不是也挺开心的?” 这是一个好问题啊,他没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过得怎么样呢? 我念书,我学习,我努力工作,我跟自己挣扎较劲。 可是我筋疲力尽。 我将一大瓶酸奶放在车子里。 “渴。”我对他说,“非常渴。半夜里也没有水喝,脑袋里好像是沙子,干燥。还有,我消化也不好,总是疲劳。”我看着他,“你呢,家阳,没跟我在一起,你过得怎么样?” 他也在思考。 我们走到熟食柜台,他要了六只红烧猪拱嘴,放在车上之后对我说:“饿。” “好像,一直找不到可口的食物,直饿得自己虚弱无力,营养不良。生活失去意义。”家阳很感慨地眯着眼睛说。 “你这样说,好像减肥人士畅谈节食感受。” “你刚才说,好像血糖偏高,嗜渴症先兆。” “我杀了你。”我伸手到他腋下呵痒,被他一把抓住双手,硬生生地拉进怀里。 春节之前,单位派我到广州出差,陪同领导从香港迎接法国的一位政界要员来访。 家阳帮我准备行李的时候,把我的西装拿出来说:“这一套好像有点旧了。” “凑合吧,没时间在单位定做了。” 他看看我,没再说什么。 “不然,”我说,“现在去商场买?” “我说也是。” “我要高级的,名牌的,你来埋单。” “那你今天晚上得做茶鸡蛋。”他说完,就嘿嘿地笑起来,“再买一套情趣内衣,黑色的,我早就看好的,哇……” 出发去广州那一天,我与随行人员在机场等领导好久。终于在飞机起飞前,领导乘车姗姗来迟,下车的,却不是原来既定的那一位。 我呆了一下。 Chapter 22 我和乔菲_3 3 程家阳 再遇到小华,在一家音响店里,她身边有别的男士。 我们握手,低声地寒暄。 她的朋友去付账的时候,小华说:“什么时候去我那里把你的东西取走,否则这一个,”她指指那人,“不能搬进去啊。” 她这样子,我倒不好意思了。 “那我尽快,明天好不好,小华?” “明天好,我正好有空,在家里。” 到了第二天,我做完手里的文件笔译,准备离开去小华那里取东西的时候,接到我父亲的电话。 他的电话,不是他的秘书。 他的声音像铁一样。 “家阳,现在到我办公室来。” 程家阳 我来到他的办公室,我父亲背对着我,面向电子屏幕打高尔夫。 我从后面看他,他身材高大矫健,每一杆挥动都姿态优雅、虎虎生威。 我说:“爸爸。” 他没有理我。 又尽兴打了十多分钟,终于停下来,回头看我。他面色红润,额角有汗,掏出手帕擦一擦,对我说:“过来。” 我走过去,平静地看着他。 他知道些什么,他会跟我说些什么呢? 不过这不重要。 我既然已经决定要与乔菲在一起,那么面对我父母,这肯定是必须要走,又没有任何意义的一关。 我心里打定主意,便觉得坦然。 走近他,希望他直切主题,尽快结束。 “选个日子,我们重新操办你跟小华的婚礼。”他对我说,手里擦拭着他的球杆。 “不可能。”我看着他,清楚地说。 可是我话音没落,脸上便遭重击,他加了重的球杆准确无误地飞速击在我的脸上,我失去控制地倒下,头重重地撞在地上,我的嘴里有血腥味,耳朵里有轰鸣声,剧烈的疼痛下,只觉得这一侧的脸孔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 他走过来,蹲下来看我:“我觉得在你这里可以找到答案,你告诉我,小华为什么离开婚礼?” “我不知道。” 我慢慢地说,但愿他,听得清楚。 “你不知道?”他仔细看我,仿佛用心咀嚼这句话。 我厌恶他自上而下俯视我的眼神。手撑住地面,忍着头上的痛,我必须站起来。 他又一杆击在我的肩膀上,那里皮肉稀薄,金属球杆直接与我的骨头对话,我刚刚起身,被他一敲到底。 “我一直以为你很乖,家阳,所以对你疏于管理了,你任性太久了。”他在旁边换了一根更重的球杆,拧结实了,加重球,照着我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嘴里一字一句地说,“我与其让你自甘堕落,不如今天就杀了你,免得以后劳心。” 我没有躲,躲也躲不开,何必让他见我一副狼狈相?雨点一样的重击下,我起先还真是疼的,后来觉得这身体仿佛不是我的,不知怎么就不疼了,呵呵笑起来。 我父亲停了手。 他喘着粗气看我,梳理考究的头发乱了,这副样子,真是比我狼狈。 我慢慢地坐起来,骨头几乎被他打酥了,那我也得把头发整理好。 他停手了吗?不说话,看着我扶着墙站起来。 我没有走,更渐渐走近他,不如今天让他彻底打尽兴,从此以后再不要找我。 我父亲仍然手握球杆,狠狠瞪着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样做,就是为了那个*。” “您,这么高贵的身份,怎么说这种话?”我说,“她是*没错,您的儿子是嫖客。” 我慢慢走近他,慢慢对他说,虽然浑身疼痛,唇舌麻木,但我有话要让他听清楚:“这是个职能的问题,干哪一行,就得尽哪一行的责任。您教我的,是不是? “所以,您手握球杆给我一顿好揍,我也只能忍受。 “因为,您是我爸。 “没有别的原因,无非如此,否则我为什么这样被你打,为什么我的女人被你说得这么不堪……” 我看着他的脸,心里想笑,有心控诉,却无心恋战,我说:“你说得对,你要么打死我,要么别管我。” 我转过身,扶着墙往外走。 我只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这么几下子就喘成这样,还是上了年纪啊。 我大约是被他打得面目全非吧,从部里出去到停车场,一路受人注目。 我上了自己的车,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就不忍再看第二眼。我的手也肿了,弯都打不了,根本不能开车,我这时候反应过来刚刚被人一顿暴揍,身上骨肉分离地疼,乔菲不在,谁来救我? 我颤抖的手拿出电话,拨了家明的号码,他一接起来,我就哭了:“哥,你快来,我让老头儿给打了,你快来部里接我……哎,可别忘了带止痛药。” 家明带我到医院,请同事为我包扎,处理之后我的样子好像木乃伊,家明吃惊说:“老头儿真下狠手了。” 他的同事问:“你报不报警?” “我得考虑一下。” 家明扑哧一下笑了:“这可成了大笑话了。” 他说着将一支烟放在我嘴上:“行了,弟弟,消消气,他都多大岁数了,你跟他就别置气了。” 我看他:“他从来都比咱们俩厉害。” “那倒是。不过,”家明说,“你被他打一顿不是坏事,否则更没有理由撕破脸皮,这样好,摆脱束缚。不过……” 我知道他“不过”什么,乔菲。 不知道我的父母会不会在我身上出了气,便善罢甘休,放过她呢? 家明送我到文小华那里取东西,他在楼下等我,看着我下车的时候说:“这样负伤去也好,她看到现在的你,肯定后悔当初处心积虑。” 小华开门,看见我就愣了。 “我是家阳。”我说。 “是,我看出来了。”她让我进屋,“怎么这样?” “被我爸打的。”我说。 她苦笑了一下,回到自己的电脑前。 我放在她这里的东西不多,几件衬衫、浴衣、牙具、几本书。我在书架上找书的时候,不小心把小华的一本影集碰下来,砸到负伤的脚,我没忍住,“啊”了一声。 “怎么了?”小华在外面说。 我没回答她的话,视线被从里面滑出来的一张照片所吸引。 照片上有横幅:全市中学生英语演讲比赛。 一男一女,两个漂亮可爱的少年少女,是主持人,正面带微笑、慷慨激昂地发言。 这张照片我也有,因为男孩子,正是当年的我;而女孩子,这样看得仔细了,是小华。 身后传来小华的声音:“你从来也没有想起我,对不对,家阳? “可是,你知道的,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家阳。 “你跟她是爱情,她对你是爱情。 “那我从十四岁就开始喜欢你,我在火灾的时候只想跟你在一起,就不是爱情了吗?” 我缓缓站起来。 小华继续说:“所以,家阳,你知道真相了也好,你心里怨恨我也好,我不打算抱歉,我没有做错。” 我拿着我的东西走到她身边,将钥匙交给她。 我看着她的脸:“小华,我从来没有怨恨你,只是,我,我不是那个人,你的那个人。” 她点点头:“是啊,我也终于知道了。” 我坐家明的车子回到我跟乔菲的家。 他之前没有来过这里,进了屋子,就说:“哎不错啊,我都不知道,你还挺有安排的。” 我嘿嘿笑,可是脸疼。 阳台上挂着菲的内衣。 家明看见了,摇摇头:“真不知道,是怎样一幅香艳的情景。” 我点了支烟,眯着眼睛:“哎呀,那,那可真是……” 他很感兴趣,一屁股坐在我边上:“说,快说说,*协调吗?” “那怎么能叫协调呢?那是相当……” 我刹住闸,闭上嘴,看看这个无耻的淫虫:“我不告诉你,我好奇死你。” Chapter 23 归家_1 1 程家阳 我待在家里养伤,大多数的时间,自己照顾自己吃饭、洗漱、睡觉,我很庆幸我爸没有把我打得不能自理。 两天之后,乔菲回来了。她看到我,就问怎么回事,我说让人给打了,她拎起我们家扫棚的扫帚就要跟人拼命。 我说:“是我爸。” 她停住脚,回头看看我,坐在门口的椅子上。 我说:“这样更好,我巴不得跟他们把话说清楚呢。” 我走过去,用我打着绷带的胳膊搂她。 她说:“你猜这次我是陪同谁去了广州?” 我想一想:“我妈。” “怎么总能猜到?” “我是他们儿子,我是你老公,你说我怎么总能猜到?哼,分而治之,是他们的惯用伎俩了。她跟你说什么?”我问。 菲站起来,给自己倒了点水喝,挺不在乎的表情。 “四个字就能概括:威逼利诱。告诉我不许跟你在一起,用了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乔菲,你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笑容,“当然了,也不忘提醒我,我的出身、家世,我从前的那些勾当。” 她还在笑,语气轻松,我笑不出来。 我被我父亲打,我面对他们的斗争,我觉得游刃有余,我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可是,一旦这些东西加诸乔菲身上,我对他们就多了许多的怨恨;而另一方面,又对乔菲的心不确定,她会跟我一样吗? 她脱靴子:“真没创意。这些话,你原来的那个未婚妻都跟我讲过了,我都懒得回答了,最后不耐烦了,我就对她说:就这样吧。我知道了,不过,我不能。” 她看我,很平静,很坚定:“家阳,我不会跟你分开的。我们太不容易了。” 我过去亲吻她,被她挡开:“不行,你有碘酒味。” “那我吃块口香糖吧。” 她伸手软软地搂我的脖子:“不要了,正好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一下啊。” 乔菲洗了澡,躺在床上休息,我躺在她软乎乎的肚子上,嗅着她身上温暖香甜的体息,可舒服了。 夕阳的光从窗子外投在我们身上,我但觉从此以后人生无忧。 “你见过小华?” “嗯。” “还说过话?” “失火之后,我去医院看你,被她撞见了,就教训我来着。” “你去医院了?” 她瞟我一眼:“你当时都那样了,我能不去吗?” “我说我好像看到你了似的。” “你是看到我了,还管我要‘一句痛快话’呢。” “真的?”我坐起来看她,“我还以为是我做梦呢,我怎么掐自己都不疼呢?” “你当然不疼了。你掐到的是我。” 我呵呵笑。菲也笑起来。 “我把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怎么后来还要去非洲?” 乔菲 家阳的妈妈对我掌握的当然不仅仅是这么一点点情况,在语重心长又绵里藏针地历数我的种种劣迹之后,用一句话还是戳到我的心上。 “乔菲,你爱家阳,不过,你自己问一问自己,能给家阳一个完整的家吗?你能给他小孩子吗?这么残缺的家庭,其实只是建立在你一个人满足的基础上的,对不对?所以,你还是自私的,不用否认。” 她是优雅漂亮的女人,精力充沛,长于攻心,拍拍我的肩膀:“不过,我喜欢自私的人,多为自己考虑,更直接,更好商量。所以,”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乔菲,你开个价吧。怎样能放过我儿子。” 我想一想:“不如,您开个价吧。您看看,家阳他值多少钱。” 女人瞪着我。我说:“算了,到这里吧,我给您的时间也够多的了。我跟家阳,我们不会分开。” 我尽快解决战斗,可是色厉内荏,心情烦乱。从广州飞回来的一路上,我都为家阳父母亲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觉得震惊,而另一方面,她的话也把我心里,一点点最敏感、最在意的东西剥开,暴露在阳光下:我,并不能,给家阳一个完整的家。 家阳问我:“我把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怎么后来还要去非洲?” “家阳,”我拨拨他额角的头发,“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他看我:“你说。” “我们两个,曾经有过一个小孩子,还是在我没有出国之前,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 “没有跟你商量,我自作主张地把他拿掉了。 “手术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家阳,我可能没有机会再有小孩子了。 “家阳,我不能,为你生一个小孩子了。 “所以我想走得远一点,我配不上你。” 没有几句话,可是,说得真是艰难。我的喉咙疼。 家阳没有说话,坐起来,看看我,又伏下身,手放在我的肚子上,他的手,非常温暖。 他搂我入怀,轻轻问:“当时,疼不疼?” “有点。”我说。 “有点?”他问。 直到现在,我仿佛仍能感受得到那贴着我脊背的冰凉的手术台和上面苍白色明晃晃的灯光,还有,我体内那翻江倒海般剧烈的疼痛。 可最深的痛在心里,每当我想起,我失去了与家阳的孩子,心脏便会一剜一剜地疼痛。 家阳说:“你没告诉我,是怕我为难,对不对?” “……” 他搂紧我,亲亲我的额头:“菲,我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所以以后,再也不要想跟我分开了,你让我照顾你吧。” “我知道,你喜欢小孩儿……” “可是,我们在一起,是因为我们要在一起,不是为了生小孩,这个道理你总是懂的吧?” 我也搂住他,脸贴在他的身上:“嗯,你说得对。” “而且,我觉得,我们这样在一起,太圆满了一些,这样一个小小的遗憾可以证明上帝是公平的,我就更有安全感了。” 我重重地点头。 深藏许久的秘密,终于在今天告诉家阳,我就轻松了许多。好像负重跋涉了很久,如今男人说,这包袱让他来背。 原来事情如此简单,这个人,如同枝繁叶茂、生机勃勃的树一样,可以让我依靠。 “再说了,菲,你想一想,咱们两个,又有学问,长得又好,再生个大白胖小子,还让不让别人活了?”家阳说。 “对啊。”我觉得他说得真没错,总得给别人留点空间吧,“这也是为了生态平衡啊。” “而且,”家阳认真地说,“如果不用生小孩,我们就不用戒烟了。你知道,小刘为了当爸,有三个月没吸烟,都馋死了。” “对啊,我们也不用控制喝酒了。” “嘿嘿,也不用避孕了。” “哇哈哈,什么时候想做都可以。”我说。 家阳的眼睛亮晶晶的,慢慢压在我的身上:“现在行不行?” “你都受伤了。”我摸着他的脸,亲亲他,又亲一亲,“不疼啊?” 他拧着眉毛跟我说:“忍着就更疼。” 虽然我早有思想准备,不过第二天上班,我正翻译致联合国公函,当处长把我叫去办公室,告诉我,从现在开始停职休假,直到春节之后,听候人事部门安排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发愣。 我拿着自己的东西往外走,心里想,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求仁得仁,没有遗憾。 回了家,家阳看我拿了东西:“停职了?” “嗯。” “我也是。”他说,“人事处今天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不用去上班了。” Chapter 23 归家_2 2 程家阳 我们在餐馆吃饭,商量以后的打算。 我说:“我真的早就不想在这里干了,咱们去上海,去香港,不然,去巴黎、布鲁塞尔,我那里有很多朋友,凭咱们俩,到哪里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菲吃着油菜说:“我觉得咱们不要冲动,以静制动。上面就说停职,没说炒咱们啊,看看情况再说。哎,你不要吃羊肉,这是我的,对你的伤口不好。” 其实,在收到人事处让我停职的电话之后,我的心里一直有小小的兴奋。真的,好像鹦鹉自己手里攥着钥匙,什么时候飞出去,全凭自己做主,挺爽的。而另一方面,我确实着急离开这里,我心里害怕,他们又会有别的手段加在我跟菲的身上,逼我们就范。 “那你爸妈可就真要恨死我了,就这么真把他们二儿子给拐走了。” “你也不用这么想,第一,你对我,其实是搭救落水儿童,溺死之前被你给捞上来的,这是好人好事;第二,”我把筷子放下,用餐巾印印嘴巴,“我把我爸、我妈都气成那样,我看他们也不想再认我了吧。” 她把我放在桌上的手握住:“家阳,会不会有一天,你后悔这个时候的决定?” “我现在就后悔了,”我说,“我后悔,我们浪费那么长的时间。” 她站起来,隔着桌子亲吻我,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真是有面子。 “现在的问题是,快到春节了,咱们去哪里?”我说。 菲想一想说:“不如去我们家吧。我也有很久没看到我爸我妈了。” “好,就这么定了,然后我们回来就辞职。” “让他们后悔去吧。” “对,让他们后悔去。” 乔菲 腊月廿九,我带着家阳回到我的家乡。 北方城市的春节因为一场大雪而更添了浓厚的节日气氛。 家阳脸上的伤口愈合了一些,白白净净的脸,嘴唇却冻得通红。我帮他把羽绒服的领子拉紧:“冷不冷?” “还行。”他说着就打了个喷嚏,“哎呀挺冷。” 我们打了出租车回我家,路上我跟他说:“我都习惯了,我高中离家可远了,我骑车上学,走到一半,脚啊,手啊,耳朵啊就麻木了。可是后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 “骑着骑着,它们又自己缓过来了,又不冷了。” “是吗?” “是啊,我没骗你,物极必反嘛。” 他笑着就把我给抱住了。我们穿得鼓鼓囊囊,像粘在一起的两粒元宵。 我爸爸妈妈见到家阳非常高兴。 第二天年三十,我跟着妈妈做了一桌子好吃的。 家阳跟我爸吃花生,打扑克。我心里说,小子,这下你完了,我爸是这个街道,三个住宅小区的冠军,传说中的扑克鬼见愁是也。 我用手语对我爸说:“爸,你不用让着他,把他的钱全赢过来。” 我跟我妈把鱼做好了,我去看他们打牌,家阳在得意地笑,我爸表情严肃,全力以赴。 我说,爸,怎么回事?你让着他了? 我爸说,不是,这小子记牌,我出过什么、他出过什么全背下来。我都输三十块钱了。 家阳阴阴地笑着说:“爷儿俩核计怎么算计我呢?” 我说:“你也太过分了,等会儿,我亲自会一会你。” 我妈端上来饺子,我们坐在床上吃饭,我爸爸把我跟家阳的腿裹在狗皮毯子里,他说:“真暖和。” 吃完了饭,我们又去放鞭炮,给邻居拜年,阿姨看到家阳就说:“行啊,菲菲,这小伙子真不错啊。” 我说:“哎呀,一般吧。”其实心里得意极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走亲串友,我发现程家阳有娱乐天赋,扑克、麻将、跟小孩子电子游戏,他都是高手,把我叔叔阿姨、舅舅舅妈、表兄弟姐妹都给收拾了。 我说:“你不如好好练练这个,以后咱们不去当翻译了,去澳门或者蒙特卡洛当职业赌徒。” “蒙特卡洛就算了,我也就算个亚洲级的选手吧。”他沾沾自喜地说。 开心是开心,他把赢来的小钱都买鞭炮给亲戚家的小孩了。他们非常喜欢他。 初五,我爸爸妈妈出门看朋友。 我起床时都快到中午了,家阳还在睡。 我妈妈走之前,把火锅料都给我们备好了,小肥羊的汤料、手切的薄薄的羊肉片、粉丝、青菜、血肠、还有虾,我想起家阳喜欢吃牡蛎,就穿上大衣下楼给他买。 回来了,家阳也醒了。他把桌子摆好,正在调汤。 “你去哪里了?”他说。 “我专门去给你买牡蛎。”我说。 可这厮忒难伺候,我们正吃得香甜的时候,他“啊”了一下子就把嘴捂住,声音含混地说:“牡蛎你也不好好洗一洗,我崩到牙了。” 我没搭理,继续吃血肠:“谁让你自己不看好。”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手捂着嘴巴,哼哼唧唧的。 我放下筷子,走过去:“怎么了?家阳,硌到哪里了?快让我看看。” 他还在哼,我着急了,就把他的手扒下来:“快让我看看。” 他的手在我的手里张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红色天鹅绒盒子,我震惊地想,不会吧! “菲,”他的脸上有恶作剧得逞的笑容,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咱们结婚吧。” 我得看看钻石够不够大。 我慢慢打开盒子,只见一枚祖母绿,把脸孔都能照亮。 “哇,哇……”尽管瞧不起我吧,我就这么俗,家阳给我戴上,我就控制不住了,哈哈地笑起来,在屋里跑了好几圈,是哪部电影里说的来着,宝石能让任何女人抓狂。 我搂着他的脖子:“就为了你这戒指,行啊,我跟定你了。” “什么时候注册?”他问。 “尽快,回去就注册。” “就这么定了。快吃火锅吧。” “好。” 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我都经常反复地看我的这枚祖母绿的戒指,真漂亮啊,对着月光看,对着阳光看,对着镜子看,左手换右手地看,傻笑着看。 回去的飞机上,家阳说:“早知道你这么喜欢,早买给你好了。” “不过这个意义非凡啊。”我说。 “说得没错。”他紧紧地握我的手。 春节结束,师姐给我打来电话,说找不到我年前给她的一些资料了,我打算过去帮她找找,顺便探听一下虚实。家阳坚决不去,要自己联络我们去登记处注册的事。 “我不去,那么多事得忙呢,”他理直气壮地说,“我还得联系一下上海那边的朋友,要去你自己去吧。” 这人性子上来还真是执拗,我只好自己回到部里。 我在我的电脑上,把文件又拷贝了一份给忙得焦头烂额的师姐,她说:“菲菲,你现在还不回来,要把我给累死了。” “我也想啊,不过人事处还没有通知我复职。”我看看她不抬头地做文件、发传真,也挺奇怪的,“怎么了?刚过完年,怎么就这么忙?” 她在一叠信函中抬头看看我:“出大事了。” Chapter 23 归家_3 3 乔菲 我下午回去了。家阳在家里上网,看见我说,你去阳台看看,我买的巴西龟怎么样。 我慢慢去了阳台,看见家阳养在鱼缸里的两只头上有红线的小龟,我又慢慢走回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笑着问:“怎么样?喜欢吗?” “嗯。那还用说。” 他看看我:“你怎么了?” 我用手拄着头,看着他气色红润、恢复了俊颜的脸说:“春节都过了,你也不往自己家打个电话。” 他没说话,手指在键盘上打得飞快。 我去给自己倒了水,在外面听见他说:“我说什么,拜年吗?这么虚情假意的事,做起来有什么必要呢?你说,菲。 “不,至少现在,我不想见到他们。” 这一肚子的怨气啊,从每个字都能听出来。 “家阳,”我喝了一口水,在外面对他说,“我今天去部里,听说一件事。 非洲武装冲突,我们的两位高级铁路工程师在那里殉职,你爸去扶灵回来,除了保镖,他孤身一人。” 他从里面出来,看着我:“你说什么?” “你爸,那么大的官,自己去非洲,没有带文员,没有带秘书,没有带翻译。他自己去。”我清楚地重复道。 他坐下来,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 家阳干这一行许久了,当然明白,他父亲这样级别的官员将访团缩减到这么少的人员意味着什么,这是危险的行程,外交官艰难的使命。 我抚摩他的手:“你不去看一看他吗?也许他现在需要你,家阳。” 他站起来,又坐下来,在睡衣的口袋里找烟,我给他点上一支,放在他的唇间。 我看到他额头上有汗珠流下来。 家阳有点发愣。 他抽完了一支烟,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继续打电脑。 我跟着进去:“你听见我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不说话。这是这个人的强项。保护自己,气死别人。 我们吃晚饭,看电视,晚上躺在床上,他都没有说话。 我闭了床头的灯,感觉到家阳靠近我的身体,我搂着他。 “你怎么了,家阳?你不高兴了?”我问。 “没有。”他的脸贴着我,“我老了,我想起小时候的事。” “说一说。” “那个时候,我爸爸官不大,时间空闲,把我顶在脑袋上,带着我哥,我们去北海玩。 “他抽陀螺特别厉害。每次,我哥都气得够呛。 “我现在想一想,真是的,其实,我跟我哥都不如我爸,什么都不如。连点皮毛都没学会。 “他给许多领导人都做过翻译,在欧非、在联合国工作,在行业里他有最高的声誉。 “外国大学里到现在都有用他当年的翻译资料辅助教学。 “我想起,我两岁的时候,他就教我发小舌音,我长得大一点,开始正规学习法文了,他也忙起来,不过抽空还是会检查纠正我的学业。 “可是,后来,就派别人盯着我了。” “可是,他很重视你啊。”我说,“这个爸爸是不太一样的,如果他是个普通人,他会比谁都通情达理的。而且,他比谁都希望你好。” “是吗?”家阳抬起头,看着我,我看见他发亮的眼睛。 我点点头:“没错。家阳,其实,你自己也知道的。 “家阳,你想不想陪他去非洲?” “我想。”他说,面孔在月光下莹白如玉,“可是,我不能不顾你。” 我抱着他,紧紧地抱着,家阳从来活得那么疲惫,在任何矛盾中,都渴望两全,对他的父母,对我,因而左右为难,辛苦了自己。 “什么话?”我说,“你明天去找他,你要陪同他去,你回来,我们就去注册。除了这事,我不许你再耽误一分钟。”我说。 “去哪里找你这么好的老婆?”他在我的怀里重重地点头,“照你说的办,娘子。” Chapter 23 归家_4 4 程家阳 我在父亲办公室的门口告诉他的秘书,我要见他。 秘书说,部长不在。 “我刚才在楼下看到他的车子。”我说。 他面带难色地看我:“你让我怎么办,家阳?” 我不管不顾地推门进去,我父亲在桌上批阅文件,抬起头看见我,面孔冰冷坚硬:“门都不敲,你这么多年的礼貌全没了。” 我看着他,没说话。 “是过来求我原谅,还是再来讨一顿打?”他走过来,看我的脸,“恢复得这么快,我上次还是手下留情了啊。” “您要自己去非洲?” “谁允许你过问我的事情?” “随员都不带?” “……相关文书在国内都准备好了,到了那边,就是会晤一下总统,履行程序,接受同胞遗体,没有其他任务。” “这不符合规矩,不符合您的身份,您怎么连翻译都不带?” 他“哼”了一声:“我干什么的你忘了?你的那点伎俩,还是我教的呢。” “爸爸,”我看着他,“我,我跟您一起去。我给您做翻译。” 我父亲赫然抬起头,望定我的眼,好久没有说话。 我继续说:“我知道任务有风险,您不愿意带太多的同志去。不过,堂堂大国的高级官员,这起码的排场总要有,我跟您去。” 他缓缓走到窗边,向外看,声音低沉地对我说:“你知道我都不愿意带别人去,更何况,是自己的孩子?你走吧。别指望这样换点人情分,让我原谅你。” “我不走。一码是一码,我没做错,也不需要谁的原谅,不过,”我走到他身边,“您别的东西我没有,这点坚持还是学会了的。” 他笑了一下:“是啊,这,我是领教过的。”他回头看我,仔细看,“还是我打得不够重?今天居然来跟我耍赖?” “下次记得要用棒球棍。”我说。 “好,我记住了。”他回到办公桌前,批文、签字、印章,交给我,“去办批件,家阳,我们后天乘专机出发。” 我要出去了,他叫住我:“家阳,这次去,是要把同胞的遗体接回国,非常重要。” “是,爸爸,我明白。” Chapter 24 惊险之旅_1 1 乔菲 我送走家阳,自己在街上散步。 已经是春天了,天气转暖,冰雪消融,温和湿润的小海风吹在脸上,让人心情愉快。 我路过宠物市场,打算给小乌龟买点食,小店铺的老板说:“是喂巴西龟吗?那就买小条小条的鲫鱼和泥鳅,它们最爱吃。” “是吗?” “没错。现在正好是春天,您就喂吧,乌龟能吃能喝的,长得可快了。” “太好了。给我一样一斤。” 我拿着鱼回家,把它们放到鱼缸里,小乌龟一下子就来劲了,清水里起杀戮,一路腥风血雨,我都不忍心看了,先去看电视,等一会儿再收拾鱼缸。 这个时候,有人给我打电话了,我一看号码,是师姐,几乎是面临崩溃的语气:“菲菲,你再不回来,我就死了。” “什么啊?”我说,“我都停职了。” “你还没收到人事处的电话吗?他们很快就要给你打了,你跟家阳都不在,现在人手不够,连处长、副处长都干大活儿了。” “好好,”我说,“我这就过去帮忙。” 我放下她的电话,人事处的电话就打来了,不仅通知我立刻回岗工作,而且说,我从毕业以来的见习身份也即将转为正式的公务员编制。 这仿佛突然降临的恩赐,不用说,来自家阳的父母,因而让人有欠真实感。 我坐下来,喝了一杯水,我在想,我要怎么做? 我这个人,是有记性的,不习惯在被人贬斥之后,又接受馈赠,惴惴不安,又不得不感恩,那让我太不舒服。 可是,另一个念头冒出来,决定便在瞬间做出,我穿上大衣,离开家,去部里。一路上,春风里,脚步越走越快,恨不得飞起来。 不仅仅是为了家阳,我不愿意再让他两难,辛苦自己;更是为了,我多年来,自己的理想,一路颠簸的辛苦、委屈、汗水,让我更要珍惜已经得到的成绩。在这个时候,无论是谁的原因,我都不能放弃。 程家阳 我们在金沙萨下飞机,非洲外长和我驻该国大使接机,陪同我父亲去会晤总统。 会见过程中,我父亲态度强硬,严正要求当局为我国援建铁路的工程技术人员加强保卫措施。 黑人总统一方面对我国殉职人员表示哀悼和遗憾,另一方面,开始用种种借口搪塞,不肯增加预算,加强保卫措施。 我父亲说:“你要看清楚,谁是朋友。该有的道义不履行,该做的事情不肯为朋友做,最终只会让自己众叛亲离。” 我将父亲的话翻译给对方,总统在增加警力保证我方安全的问题上稍稍松口,可是代价巨大。之后的会谈中,非洲商务部的官员跟我父亲谈追加无息贷款的问题。 父亲对我用中文说:“家阳,你看,与外国人的斗争,比小孩子的游戏还要露骨。你问他们,多少钱,能把我方人的性命买回来?” 会谈之后,非洲方面安排了简餐,我父亲拒绝,要求迅速接收同胞遗体回国。 我们在首都医院接收,当地军士将灵柩抬上车之前,我父亲戴上手套,亲自在上面覆上国旗。 我们从医院驱车去机场,颠簸的公路两旁,是望不到尽头的西非荒漠,在夕阳下,有粉色的光从地面幻化出来,是奇特的景象。 随我们同行的保卫人员是两位公安部*的武装参谋,一路上如影随形,尽职尽责。如今任务即将结束,两人却没有丝毫的放松,不住地向车窗外观察,我觉得每个行业都有行业之道,专业人士让人尊敬。 我父亲说:“你刚才翻得不错。” “谢谢。还当我是小孩子呢?”我说,“可能是不如你当年了,不过,我现在在这一行里,也算相当不错的。” 他看着我,眼角有笑意:“谁说你不如我?年代都不一样了,我当年,要是有这么一口漂亮的语音,还能早几年当部长。” “对啊,我是在巴黎三大念的书,你是听西哈努克的演讲录音练的听力。”我说,“所以说,爸爸,这就不奇怪了,你不要不爱听,我说你好像多少有那么一点儿印度支那的口音呢。” “轮得着你说我吗?” 我嘿嘿地笑,看着恢复了一脸严肃的父亲。 突然有—— 枪火声。 前面和后面的警卫车都被炸飞,黑人司机回头对我们说:“是游击队。”话音未落,他头部中弹。 我们的警卫将我和父亲按到车座下,他们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我们,拿出手枪,上膛。我听见机枪声、爆炸声、我们几个人的喘息声;闻到硝烟味、血腥味。 这是生平没有经历过的场面,我的心脏好像要跳出胸腔,汗水流下来,像血一样。 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枪声忽然停了。 许久没有动静,车门忽然被打开,一队全副武装的黑人军人,站在外面。 政府保卫全军覆没。 鲜红的血液直流到我的脚下。 我们是这里仅有的活人。 领头的一个出来说话,他高大结实,身上紫色的肌肉坚硬地虬结着,有炭条画出的黑纹。 他并没有杀我们的意图,用法文对我们说:“出来。” 我们四个下车,保镖仍然挡在我们前面。 父亲自己站出来,问说话的这一个:“你是头儿?” “游击队上校,科非太冈。”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长,程。” “我知道。”太冈说,“我们有备而来。” “很好。”父亲说,“留下我,你们可以得到任何东西。让我的同事们回去。” 太冈将机关枪背在后面,双手抱在胸前:“这里说了算的,是我。” “你知道我车子的后面是什么?”父亲与太冈高度相当,针锋相对,毫不退缩,“我同胞的遗体,我们中国人,死,不留在外国。请让我的同事们送死者回国。”他回头看看我们,用中文说,“你们务必把灵柩安全送回。” 两个保镖说:“部长……” “住口。”他打断他们,声音里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震惊无以复加,我的父亲,他自己留在这里,要我们护送灵柩回去。 我们的车子尚能发动,太冈的人让开,父亲催我们上路。 我的一只脚已经上去了,又收回来,我对太冈说:“留下我,我是程先生的儿子,你们会有更多的筹码。” 太冈笑了,露出白牙,面色残忍:“真是热闹。” 这次换了父亲震惊,看着我为两位保镖关上车门,我说:“同志,顺风。” 我们继而上了游击队埋伏在山包后面的卡车,穿过荒漠向不可知的地方前进。 我发觉这些人,太冈与他的部下,并不是一群散兵游勇、乌合之众,这群黑色的军士身体强壮,训练有素,仪容正规,难怪可以如此轻易地就成功袭击我们。我在观察他们的时候,也被别人观察着,我的父亲。 车子在颠簸的时候,他扶了我一下,手就握住我的手,看看我的脸,忽然就有了感慨:“这人啊,真是没话说去,怎么就长了这么大了?跟我斗,跟我耍赖,还过来跟我一起送死。” 我笑了一下:“突然吧?吓一跳吧?” “后不后悔跟爸爸来这里?”他问我。 我想一想说:“有点。”我看看他,“爸,如果我不来,我现在就跟她注册结婚了。 “不过,是她告诉我你要独自出访,是她让我陪同你来。 “如果,现在换了是她,也会做一样的事情。” 我父亲松开我的手,抬起头,看看暮色四合的天空:“我想得到,不是这个女孩当初自己申请去科特迪瓦的吗?” “是。”我说。 “怎么脾气会这么倔?”他看我,“你以后,小心吃苦头。” “我让她吃苦头还差不多。” 父亲没有笑,脸上却有柔和的线条:“家阳,回去后,让她来,我们要见一见她。” “好,爸爸,好。”我的眼眶湿了。 菲,我在一条与你越走越近的路上,你呢,你在做些什么? 乔菲 我跟师姐在单位加班到十一点,才回到家里。临走的时候,我问还在伏案准备材料的处长:“您有没有家阳的消息?” 他看我一眼:“有新消息能不告诉你吗?就是部长一行已经离开医院了,正准备返回呢。姑娘,你回去休息吧,全部的人都帮你看着呢。” 我回了家,就发现味道不对,奔到屋里看,罪魁祸首是小乌龟的杀戮战场,整个鱼缸都被弄脏了。 吃饱了的乌龟在鱼缸里撒欢。 我这个气啊,我大半夜回来的,还得收拾它们。 那也没有办法。这是家阳给我找的小麻烦。 我屏住呼吸给它们换水、冲洗、刷壳,比自己洗澡的时间还长。 好不容易弄完了,我躺在床上,抱着被子,仔细闻家阳的味道。 Chapter 24 惊险之旅_2 2 乔菲 第二天我上班,又有大量的笔译要做,是即将召开的国际减灾大会的资料,非洲代表呈递的材料上附有蝗灾蔓延时的照片,粮食植物被数十亿只衍变成粉红色的巨大蝗虫噬啮殆尽,村庄被饥饿和恐慌笼罩,消瘦的孩子身上落着苍蝇,在衣不蔽体的母亲肩头哭泣。 我的心情压抑,站起来,走到窗边。所以,还有什么值得在这里的我们抱怨?吃得饱,穿得暖,在和煦的春天里做着自己多年来想做的事情。偶尔心理和情感的困难和波澜,让生活里多了些值得品味的东西。 所以,我是如此幸运。 而我的家阳,他在非洲,他是不是跟他的父亲一起圆满完成了任务?在父亲的身边,他有没有好好表现?他是不是正准备回来?外交事务中总有些不可预见的事件发生,家阳也许正忙于他自己的工作,因而直到现在也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 程家阳 我的电话掉在地上,落在一双黑色的小脚边。我抬起头,一个黑男孩,不过四五岁的年龄,身体精壮,目光闪亮,手里拿着给我跟我父亲的食物。 他把食物放在地上,拾起我的电话,看一看,用一个法文单词问我:“什么?” “电话。”我拿过来,把屏幕按亮,虽然在这荒漠中没有信号,但那上面有菲的照片,这对我,非常重要。 电话发出乐音,她的笑容出现在屏幕上。我让他看一看。 男孩又用一个字问我:“谁?” “我妻子。”我说。 我父亲在后面。 男孩仔细看一看,终于多恩赐了一个单词:“她,漂亮。” “那当然。”我说,看见男孩笑了,露出可爱的白色牙齿,“你叫什么?” “卡赞。”另一个人替他回答,是进了帐篷的太冈上校,一只手将男孩抱出去,回头对我说,“我的儿子。” 他带了水来,放在卡赞送来的食物旁,对父亲和我说:“请。” 父亲说:“谢谢。” 他坐下来,喝了一小口水,对太冈说:“有这些清水给我们不容易,你想得到什么?” “我的战友。他们在政府军手里,留你们在这里,是要换他们回来。”他站起来要离开,看看我父亲,“我知道,你是大人物,不过,我的战友更重要,我只给政府,也就是你们,两天的时间。”他说完就走。父亲对我说:“家阳,吃东西,喝水。” 送来的食物,是捣烂的薯蓠,像木屑混着生土豆的味道,父亲说:“嚼得细一些,这样胃里不会难受。” 清水他喝得不多,留给我。我饮一口,觉得眼眶酸,看着他,声音就哽咽了:“爸爸,你这么大年纪,还要这样。” 他笑一笑,拍我的肩膀,却没有说出话来。 荒漠里的气温,夜晚与白日相差巨大。 我跟父亲躺在被士兵看守的帐篷里,冻得有些发抖。 小男孩卡赞进来,手里拿了毯子,交给我之后仍不肯离去,站在一侧,看着我。 我把毯子盖在父亲的身上,望了一眼黑男孩,我说:“你做什么?” 他不回答,仍是看我。 我知道了。从口袋里拿出电话:“是不是这个?” 他说:“电话。”接过来,自己按亮屏幕,新奇地摆弄,按键发出水泡的声音,他更高兴了。 我问他:“卡赞是什么意思?” 他也许听不懂这句法语,仔细想了想,说:“青草。” 我点点头:“哦。妈妈呢?” 他看我,用法语很清楚地说道:“妈妈被白人和叛徒杀死。” 卡赞离开的时候,将电话还给我,我躺在父亲身边,他已经在这恶劣的环境下睡着了。 我觉得也真是疲惫,渐渐合上眼,就要睡了,朦朦胧胧地听到土著男人的歌声,听不懂什么意思,只觉得音调低沉悲怆,有几百年的苦难涌动在活着的人的喉咙里。 第二天,烈日曝晒。看阳光大约是快到中午的光景,卡赞来送饭,他的爸爸跟着他,太冈上校手里拿着老式的卡式录音机,对我们说:“对这里说话,我们会送到政府和大使馆去。” 父亲拒绝说话。 我知道他的镇静和笃定,可我是没有这般坚强的,有些话,对一个人,想要说了好久,如今真的到了这个时间,一定要让她知道。 我说:“乔菲,我是家阳……” 说完了跟菲的话,我才发现自己的泪水流出来。 太冈让部下把录音机拿走,看我,问我:“程是你的父亲?” “是。”我说。 “你们不像。” “不仅仅你这样说。” “我以为你是有骨气的人,明明可以走,却陪他留在这里。” “我是。” “刚才跟谁说话?” “我妻子。” 他看我,点点头:“结婚多久?” “还没有,本来打算回去结婚。” “说些什么?” 我想一想:“无论有什么事,我要她像以前一样愉快地生活;还有一件事,一直没有说过,我爱她。” 太冈说:“本来有好日子,不应该放弃。” 我看定他黑色的眼睛:“你呢?你过什么日子?你的人过什么日子?你们让别人过什么日子?” 太冈说:“日子曾经平静过,吃饭、睡觉、耕作、*、生孩子,直到白人来。 “教给我们宗教、枪炮、避孕套,还有跟自己的兄弟残杀,掀动我们内战。 “而他们拿走的是,石油、钻石和黄金。” “我们来这里修铁路。” “不应该打扰宁静。”他站起来走到门口,背对着我说,“磁带,你的妻子,她会看得到。” Chapter 24 惊险之旅_3 3 乔菲 三天过去了,算上他离开的那天,八十二个小时。 我没有家阳的消息。 办公室里、局里、部里,没有人议论,没有人询问,没有人告知。 不过,我知道的是,殉职工程师的遗体已经运回,而家阳和他的爸爸,还留在那里。 我喝茶,吃饭,工作,喂家阳的小龟,给它们换水,陪准备照婚纱照的波波选影楼。 我的戒指让她看,我说:“怎么样,酷不酷?” 她惊讶地张大嘴巴:“哇哦,你何时钓上金龟婿?” “说得没错啊,确实是金龟婿,”我笑嘻嘻地说,“你还记得程家阳?” 她就更惊讶了,想一想,头摇得像拨浪鼓:“乔菲,我可不信,你把我当馒头泡吧。” 我哼了一声:“你等着,他马上就从非洲出差回来,我要在你之前结婚。”我看看她,又看一看对面镜子里的我自己,不知道是在对谁说,“你等着。” 减灾大会召开的那天,我与师姐搭档,为与会法语地区代表做同声传译,准备充分,状态上佳。中午的时候,处长过来,握我的手,先说祝贺,又在我耳边说:“乔菲,有个人要见你。”我随他来到会展中心的一间隐秘的办公室,打开门一看,却都是熟人。 程家明和他的母亲。 家明说:“乔菲,坐下。” 我说:“下面有餐会,我要去陪同领导。” 家阳的妈妈说:“乔菲,坐下。” 她的声音没有那天见我时的嚣张与跋扈,此刻听起来,是温柔的,是疲惫的。 我真的,害怕。 他们要对我说些什么? 我不想留在这里,在家阳回来之前,我不想见到他们。 我要走。 忽然听见家阳的声音。 模糊不清,但确是他的声音:“菲,我是家阳,对不起让你等我,我会尽快回去。 “……” “如果一时不能,我想你自己还是要愉快地生活。 “你要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是我最开心的时光。 “还有,一直忘了跟你说,我爱你。” 我好长时间没有动,愣着站在那里。 家明走到我身边说:“家阳和我的父亲,在非洲被*武装挟持,我们失去联系,这是对方送来的他们的录音带,经过技术分析,确实是家阳。” 我觉得好像听不太懂他的话,便说道:“是啊,我知道,这是家阳。他现在在哪里?” “现在,国家和当地政府、军队正在积极营救。” 我回头看看他:“是这样?” 家明点点头。 我伸了个懒腰:“我当是怎么了,不是还在营救吗?”我看看家阳的母亲,“救出来了,就请让他给我打一个电话吧。” 我要走,听见家阳母亲说:“乔菲,我们想让你知道,因为你有这个权利。 “你心里着急难受吗?不如歇一歇,接下来,让别的翻译去做。” 这是关怀的、让人温暖的话,可是,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她不知我为人。 我背对她,清楚地说:“谢谢您。我是有一点着急,不过,如果是家阳,他这个时候,会不再继续下去吗?”我向门口走,还在对他们说,“我是干这一行的,我是个翻译官。” 程家阳 太冈将我从帐篷里带出来,对父亲和我说:“对不起,政府还没有妥协的迹象,所以,这个人,得先杀掉。”他看看我,“我不对你说对不起,我跟你都没有错。” 父亲是个汉子,这个时候,面不变色心不跳,只是一字一句地对太冈说:“你自己知道下场就好。我会要你十倍地还回来。”又看我,良久,眼光闪亮,“家阳,你是好孩子。” 我没有说话,向父亲微笑。 走了几步到外面,想起来问太冈:“那个录音带寄走了?” “寄走了。” “很好。” 他们要带我去哪里行刑呢?我被黑人上校推着往前走。 我突然看到卡赞站在不远的地方,我对太冈说:“我有话对你的儿子说。” 太冈沉吟,终于招手让儿子过来,我把电话放在男孩的手心里,对他说:“这个,你留着,你跟我的妻子一样,她也叫青草。” 尾声 我爱你 程家阳 忘了在哪里读到过,说,人在死前,大脑会以超过平时十倍的速度运转,所有的回忆浮现在眼前,临死的人在这种刺激下,痛哭流涕。 我如今在这种状况下,知道这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否则为何我的心里一片宁静,连一丝的波澜都没有?许多事情、许多的人都忘记了,只觉得,好像是,开心地活过,哪怕时间短暂,我曾经真正开心地活过。 行刑之前,我的眼被黑布蒙上,被挡住阳光的那一刹那,我在心里说:再见,乔菲。 乔菲 我摘下耳麦,舒了一口气,觉得肩膀酸了,自己揉一揉。 师姐说:“菲菲,去我家吧,我婆婆今天炖鱼吃。” 我说:“谢谢您了,我回家还得忙呢。我的那两只小乌龟啊,麻烦得很。” 我离开会场,坐公交车回家,在离家不远的小市场买了泥鳅和我自己吃的东西。 到了家里,先清理鱼缸,又给两个小家伙喂鱼,忙活完了,才轮到我自己。焖饭、炒菜、开玉米罐头,一不小心,就把手划伤了,一道小口子,流了点血。 这时候,我的气就上来了,我“咣”地一下把盛大米饭的勺子扔在桌上,气急败坏地说:“程家阳,有完没?您这班加得也忒久了吧?诚心躲我了是不是?几句肉麻的话就给我打发了?您以为自己演言情片呀?我告诉你,你给我趁早回来挨罚,那两只乌龟没人给你管,你自己回来料理,我受够了!” 我盛了满满一碗大米饭大口吃。心里还愤愤地想着,我明天就去买一套皮衣皮裙的内衣,再弄一条鞭子、锁链、带刺的铁球什么的,程家阳回来,我SM虐死他,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子。 程家阳 可是,打我的子弹却不是一发,实际上,在临行刑的这一刻,忽然有震天的枪声,我的身边有无数发子弹穿梭,我想,是不是有人来救我们了? 我还在庆幸,腿上一凉,然后剧痛,那里中了一枪。我倒下的时候,疼得龇牙咧嘴的,心里恨恨地想:要救,也不早点救;要救,也不布置好,害老子我受伤,真疼啊…… 我醒过来,是因为被人用手电扒开眼睛照,我一个激灵,嘴里说:“不许碰我爸。” 然后就睁开眼睛。 穿白衣的中国医生和驻当地大使站在我的床边,还有,我父亲。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是腿上有新伤,疼得厉害。 父亲说:“家阳,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我没事。”我说,“您呢?” 他摇摇头:“没有问题。”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被政府军解救了。”父亲说,“只等你情况好转,醒过来,我们就回国。” 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水,看看他:“太冈他们呢?” “游击队被全部歼灭。” 我心里在想,这个黑军官太冈也是一条好汉啊,他跟我说,我们都没有错。 我说:“爸爸,还有一个人,他怎么样了?” 乔菲 中午吃完饭,我打了个盹,最近因为吃得多,睡得多,体重长了很多。 睡得正香甜的时候,被人蛮横地推着肩膀叫醒。 我眯着眼睛看,是处长。 “上班时间睡觉,你想挨收拾啊?” “不是午休吗?”我擦擦嘴巴。 “快接国际长途,做好记录。”他说完就走了,嘴里还叨咕着,“这年轻人都懒成什么样子了。” 我不敢怠慢,拿着纸笔,接起电话。 对方说了一声“喂”,我就呆住了。 “家阳?” “菲。”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这样在电话的两端沉默好久,我感觉,仿佛几天来脱了壳的灵魂如今又轻飘飘地回到我的身上,好像即将枯死、苟延残喘的植物如今体内又有绿色的汁液在温暖地流动。 “你怎么才打电话?家阳,我担心了。”我说,声音开始哽咽。 “有点事,耽误了。”他说,他的声音真好,清水一样。 “什么时候回来啊?你的那两只小龟把我折腾惨了。” “很快。” 他停了停:“菲,回去之后,我们结婚。” “你也别想跑。” 他笑,温柔地说:“那之前,你要见一见爸爸妈妈,还有哥哥。” “好,家阳,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快回来吧。”我迫不及待地说。 “菲,我在这里要办一个手续。 “虽然没有与你商量,但我想,你会同意。 “我收养了一个男孩,以后他是我们的孩子,他叫卡赞,名字跟你一样,是青草的意思……” 我从小身处逆境,无论遭遇怎样的困难、意外和不公平,我没有哭过;我使尽全力,逆流而上,努力地学习和工作,每每筋疲力尽,心中失望的时候,我没有哭过;远走他乡,忍受孤独,失去挚诚的朋友,被亲爱的人误解远离的时候,我没有哭过;即使在所拥有的幸福,握在手中的爱情如千钧悬于一发,即将失去的时候,我没有哭过。 而此时,我的心,被辛酸和狂喜的情绪同时占据,我在电话的一侧用力地点头,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有泪水夺眶而出,滚烫地流在脸上。 (全文完) 番外篇 少爷的磨难_1 1 程家阳 晚上七点多,外面下小雨,烧烤店里灯光暖暖。篦子上的牛眼肉和口蘑被烤得嗞嗞响,一小滴油花落在火炭上,激起小小的火星。食物香气四溢,入口鲜甜。这是乔菲家旁边的一间小餐馆。 菲去跟她小学同学聚会了,她妈妈在家里给我们缝被子,我跟乔爸爸吃饭。还有三天我们就要去民政局登记了,乔爸爸喜气洋洋。我从非洲回来,被特批放假,不用工作,一身轻松,就配着大肉,跟这个准岳父你一盅我一盅地喝酒,喝着喝着就好像有点喝多了。 一粒花生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 乔爸爸用手语说:掉地上的东西不要吃,不卫生。 我用手语回答说:得捡起来,要不然浪费。 乔爸爸:还是不要了,再说你看你,喝得手都抖了,也捡不起来。 我:您怎么岁数大就瞧不起我呀? 是不是笑话我喝多了? 你比我能喝吗? 我告诉你,我不仅能捡起来,我还可以不用手,就用筷子把那个花生夹起来。 我说罢就拿了筷子弯腰夹凳子脚的那粒花生,一下,两下,三下……若干下,不是偏了就是偏了,我还真就生气了,钻到桌子下面去夹花生,乔爸爸在上面哈哈地笑,我在桌子下面折腾得汗都出来了,到底用筷子把那粒花生推到了墙边,借着墙把它夹起来,哆哆嗦嗦地送到眼睛前面仔细看,得意扬扬。 “花生啊花生,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玻璃球呀?!我程家阳连乔菲都能收拾得了,我还搞不定你?” 说完把在地上滚了一圈的花生送入口中,吃了个香甜。 我要直起身子来,头却在下面撞了桌子角一下,疼得够呛。好不容易坐回去了,发现乔爸爸不坐在那里了,他的位置上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夹着些小菜放入口中。此人三十岁左右模样,光头,浓眉毛,瞪着圆眼睛像牛一样,满脸横肉,明显是有点生气的样子,肩膀很宽,身量不小。 我琢磨着我弄不好真是喝多了,夹花生夹到别人桌子下面了自己还不知道,便说打扰了,正准备起身找准岳父回自己桌子上去,那人开口低声说:“坐那儿别动。” 东北乡邻,气壮如牛,说话还真不客气。 “为什么?”我不禁好奇。 “要去哪儿呀?这就是你的桌子。” 我纳闷,看了看桌上叫的菜,玻璃杯里半杯啤酒,里面还浸着一枚红枣,正是准岳父刚才给我放进去的——这确实就是我的桌子,我刚才并没走远。那就奇怪了,眼前这位是谁呀?凭什么就大大咧咧地坐在这里了?刚跟我推杯换盏的乔爸爸去哪里了? 我这人最讨厌不讲礼貌的家伙,霎时就有点不耐烦:“您是哪位呀?请把酒给我放下,那是我爸的。鸡胗别动,这是我桌上的菜。我跟您很熟吗?”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多少还是有点大舌头。 光头闻言竟真的放下了酒杯,朝我笑笑:“哼,你不知道我是谁,可是我知道你是谁,”然后他拿筷子尖指着我,“你不是从北京来的吗?你不是家里官挺大、挺有钱的吗?你不是会说外国话吗?你不是……要跟老乔家那个小姑娘菲菲结婚了吗?” “以上哪件事儿惹到您了?” “都没惹我,但是对你不利!” 霎时把我给逗乐了:“哎哟,瞧您说得我真有点害怕了,不过尊下是哪路神仙呀?” 光头道:“还算你有些眼力,我还真就是个神仙。” 他说完不紧不慢地把一只空盘子放在发亮的头上,那两只溜圆的眼睛仍是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你是要表演杂技吗?”我纳闷。 “这桌上缺凉菜。” “你能变出来吗?” “你给我数二十个数。”光头慢悠悠地跟我说。 “没——空——” “给我数!”光头气壮如牛,忽然发作,一把压住我肩膀,让我不能动弹,同时那圆滚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褐色发绿的眼球四周都是眼白,掺杂着红血丝,像岛国恐怖漫画里的图片,仿佛用眼神在下一个诅咒——要出大事儿了!我就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渐渐发觉自己连呼吸都有点不太舒服了,竟然下意识地按他说的做,开始一个一个地数数—— “1,2,3……13,14,15……” 我一直数到“15”,四周都很平静,烧烤店里的人该吃吃,该喝喝,光头也没有叫服务员给我们上凉菜。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披头散发、脸孔发黄的女人猛地从外面推门进来,显然她在外面已经看到自己要找的人了,因此目标明确,情绪激动,枯瘦的手指指着跟我相邻的桌子上正吃饭的一对男女,同时一声尖叫:“狗男女!贱小三!让我逮着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女的几步扑上来就要撕那两人,那两人原本已经傻了,反应过来的时候,男的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仍是挡在相好的前面,那小三张皇失措地就要撤,同时喊破了嗓子:“哎呀,王姐呀,你看错了……我跟姐夫没咋地……误会了误会了!” 小三想要绕开往外跑,一不小心就撞上了烧烤店老板放在风水正位上的鱼缸,老板娘眼疾手快,一步蹿过来,一把抱住鱼缸,心惊肉跳,说话直抖:“我的天啊,差点把我鱼缸打破喽!你你你们几个,要捉奸打架去外面!” 不过这种场面之下,谁有心听她说话?正妻红了眼睛,一口咬得阻挡她的男人松了手,蹿上来就要打小三,本来已经倒在地上的小三往后躲,撞上了后面的老板娘,老板娘之前就没站稳,手里还抱着鱼缸,被小三撞得失去了重心,鱼缸呈抛物线飞出,“啪”地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鱼缸粉碎的那一瞬间,这混乱的场面像是电影定了格,所有人都安静了几秒,在自己的位置上略略站住。 难得看到这样的热闹,我也惊呆了,对面睁着四白眼的光头低低地提醒我:“你数到多少了?” 我这才想起来,机械地往下继续:“16,17,18,19……” 老板模样的人从后厨出来,一手拎着菜刀,一手拿着黄瓜:“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谁又过来捣乱来了?” 他正义凛然,气势雄浑,一出场明明就是一个主持大局的人,却一脚踩在水上,然后也摔了。 当我恰恰数到“20”的时候,老板手里的那根黄瓜落在了光头顶着的盘子里。 我愣住了。 光头笑了笑,拿着黄瓜咬了一口:“这不凉菜上来了?你吃吗?” “巧合。”我说。 光头拿起我的啤酒杯子,一条金鱼从上面落在杯子里。 光头说:“这条鱼从鱼缸里面飞出来,落到灯架上面,如今落在啤酒杯子里,我看见了,用你的酒杯接住,这才是巧合。而这个……”他晃了晃手里的黄瓜,“这叫神机妙算,懂吗?” 旁边的女人还在跟她丈夫和小三撕打,老板被老板娘扶起来,两口子要赶那三个人出去,别的食客一边烧烤喝酒一边看热闹,我只看着眼前这个光头,他似乎真有点邪性。 “你想干什么?”我低低地说。 “不干什么。救你。” “你是……看出我得了什么病了吗?”我问。 “&é*%((§è!!!。” 这老小子忽然压低了声音,我一看他口形就怒了:“你才有性病呢!” “你不是当翻译的吗?怎么年纪轻轻耳朵就瘸了?我说你有心病!” “……我什么心病啊,我没有心病!” “……你呀,不该娶乔菲!她会害了你的!” “胡说八道。” “咱们这么着吧,我跟你说个事儿,你照我说的去找个东西。那东西你要是能找着,以后就听我的,那你还有救!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我觉得眼前这个人怎么都像是一个故弄玄虚的神棍,我才不想被他摆弄呢,可是他刚才确实在我面前表演了一个没有破绽的戏法,这人还会有什么把戏呢?我从小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再加上不用上班,不用当翻译,闲着也是闲着,竟鬼使神差地想要试试:“你说来听听……” 光头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你跟乔菲现在是不是住他们家北屋……你瞧,连这个我都知道……她那床下面是不是有抽屉,两个格的,一边放衣服,另一边放棉被?” 我不作声,他果然说的全中。 “靠墙的那边,你趁她不在的时候打开,里面应该装的都是她的冬衣。你往里面使劲找,有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羽绒服里面有个铁盒子,你把那个铁盒子打开看看……看看里面有什么……我说的这些你都记得住吧?” 我抬头看着他:“我这人就是记性好,你说的我肯定记住了,你这张脸我也记住了。要是让我逮着你有什么坏心眼,我……我饶不了……”我说到后来,嘴巴和舌头越来越不好使了,脑袋也更加迷糊了,那个“你”字还没出口,就看见光头向我伸了一根手指头过来,我还当他要干什么,他只是轻轻地在我脑门上推了一下,我就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番外篇 少爷的磨难_2 2 程家阳 我没觉得自己喝太多酒,就这么不顶用了,被光头一根手指就给推倒。这样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人躺着,头晕目眩了好久,才明白我这是已经回到乔菲家里了。这正是我们两个住的那间北面的卧室,我就睡在光头说的那张有两个抽屉的床上。 外面有油下锅炒菜的声音,然后芹菜的香味就钻了进来。我咳嗽了两声,乔菲听见了声音,不一会儿推门从外面露出个小脑袋,细声细气地说:“家阳,你醒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窗帘外面有光透进来,照着她的小小脸孔和大眼睛,猫咪一样的,让人煞是喜欢。 我存心想要耍赖,便说:“你过来。” 菲过来,坐在床边上,顺势把我脑袋抱在怀里,亲了亲我额头。 “你同学聚会完了?”我问。 “喝迷糊了都不知道时辰了吧?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你睡了一宿加一个白天,掐脸都不醒。” 我闻言坐起来:“真的假的?” “骗你干什么?” 我头疼得厉害:“谁把我从烧烤店弄回来的?” “我爸呀。” 正说话,准岳父拿着一杯温水从外面进来,我接过来一饮而尽。老头儿笑呵呵地打手语:不能喝还硬逞强,让我给灌到桌子下面去了吧? 我:我跟光头说话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准岳父:什么光头呀……一直就咱俩…… 我:你没在烧烤店里面看见一个光头? 还,还有个女的……进来跟他丈夫打架,还抓小三,鱼缸都被打破了……那个光头就在我对面,还吃了根黄瓜…… 我着急了,手指乱飞,打手语也会语无伦次,到底是初学,后来跟不上了,就说出来,让乔菲问她爸爸。 准岳父:做梦呢吧你?!一直就咱俩喝。 我可是糊涂了,难不成我真的做梦了? 乔菲把我放倒:“梦得还挺详细……再休息一会儿吧,饭菜好了我叫你。” 她说完就跟她爸爸离开了房间,准岳父还回头掩口笑笑。 我躺在床上如同丈二和尚,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儿,难道我真的做梦了?不应该呀……我忍着头疼,跳起来拉开床下面的抽屉去找光头说的那个盒子,要是我能找到,就说明我真看到了他,就说明我没喝醉,这事儿非常重要,准岳父刚才笑得那个样子就是嘲笑我酒量差呢!说一个男人酒量差跟笑话他*短有什么区别呀?我没醉,我是被神神道道的光头给陷害了,我不能受这个屈辱! 我把床下面的抽屉拉出来,按照光头说的在乔菲的冬衣里面找那件红色的羽绒服,居然真的找到了,羽绒服被团成一小团,我摸了摸,里面似乎真的有个盒子。就在把盒子从羽绒服里面拿出来的那一刹那,乔菲从外面进来了。 “我妈问你面条是咸口的还是酸甜的……”她话还没说完,看见我怀里抱着她的羽绒服和盒子,乔菲大惊失色,叫了一声,“啊……”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果然每个人都是有秘密的,就连跟我这么亲密的菲,也藏着一个小盒子。 这里面会是什么呢? 那一瞬间我脑袋里面闪过无数种可能性:前男友照片;前男友裸体照片;前男友下流情书……或者是另外一个方向,乔菲她以前会不会杀过人,留了些残肢在里面做纪念……或者,对了,我听说东北有个恐怖的巫婆名叫猫脸姐姐,专吃年轻男子,乔菲那张小脸长得就跟小猫一样,会不会她就是呀?这里面就是她的各种法器? 我被自己忽然涌出来的想法吓了一个激灵。 可是转念一想,前男友又怎样?裸照又怎样?乔菲她真是变态杀手或者猫脸姐姐又怎样?我现在是她的正牌男友,三天,哦不,两天以后我就是她的合法丈夫!我们经历了这么多,我谁都不怕,我爱她! 而且这话我不能光想,我得告诉她。 她要真的是猫脸姐姐,真要吃了我,听我说我爱她也许能犹豫一下,我也好趁机逃走! 我心里是翻江倒海,可是主意已定。我用同传的腔调和语气告诉乔菲,我说:“菲,无论这个盒子里的是什么,我都爱你……” 可是乔菲就像没听见我这句话一样,随便应付了一句:“行了知道了,谢谢你。”就一下子把那个盒子拿过去,捧在怀里,如获至宝,“哎呀呀,这么多年我都没找到这个盒子,居然被你翻出来了……” 她居然还挺高兴? 那盒子里面究竟是什么呢? 番外篇 少爷的磨难_3 3 乔菲 可能谁小时候都会有一个放宝贝的盒子吧? 那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舅舅从广州打工回来,给我带回来一小盒进口的奶油饼干。我小心翼翼、充满仪式感地把那些饼干吃了半年,最后盒子还舍不得扔掉。是一个紫色的铁盒子,两只手掌大小,三个指头薄厚,盒子上印着一个带着厨师帽子的金发小姑娘,我小时候就觉得这个小姑娘像我。后来我就把它当作是我的珍宝盒子留了下来,有什么好东西我都往里面放。 后来人长大了,珍宝就少了,这个盒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我以为是丢了,谁知道家阳今天居然把它翻了出来。 爸爸妈妈把面条送进来。我跟家阳两个就盘腿坐在床上,一边捧着碗吃面条,一边一样一样地把盒子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 “你看,这是我小学学生证。我记得可有用了,我有一次想吃糖稀,口袋里没有零用钱,就把它押给摆地摊的老太太了。” “你可真馋呀。”家阳说。 “嗯,还行。后来赎回来了。我们班有的人都不赎回,一点信用都不讲,后来老太太都不让押证了……” “信用没了,糖稀就别想吃了。” “哎,看这个黑色的小领结,好看不?合唱队让统一着装,黑领结,白上衣,蓝裤子。哎,这还有我们合唱队的照片呢,你看看,能找到我不?” 家阳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这里哪个是你呀?再说女孩都是红领结、蓝裙子,你怎么穿得跟别人不一样呀?” “说起来又是伤心事,我在理发店里睡着了,睁眼睛就被师傅给剪成假小子头了……原本我是领唱的,后来老师找别人替我了,我被安排进男生那里面去了,跟男生统一着装……” “哈哈哈哈哈……”他听着可开心了。 “我找着你了!侧脸呀?” “没面子,不想照正面。”我记得当时的想法。 “侧脸也好看……” “嘻嘻……亲亲……”我搂过他,亲了一下。 盒子不大,但是装得满登登的,有谢霆锋的贴纸、陈奕迅的签名照(复印版),还有一支用了一半的美宝莲口红。 “这可是个好东西。”我说,“我们班上一个女孩的姐姐从沈阳买的,然后我生日的时候她送给我了。擦上可牛了!但是我不敢让爸爸妈妈看见,就偷偷放起来。” 我这就拧开了想往嘴巴上涂一涂,被家阳一把抢过去:“你也太不讲究了,十多年的口红还敢往嘴巴上涂。” “还给我!” “就不!” 我扑上去,两个人倒在床上扭作一团。家阳宿醉刚醒,又兼头疼脑热,哪里是我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我压在身子下面,我上下咯吱这个小子,家阳笑得喘不上气来,只好求饶:“大王,女大王,快下来吧……哎你咯吱可以,不要借机猥亵哈……哎!没完了是吧?我让你再来!” 家阳使劲儿把我给压在下面,上来咬我脖子,我抓住机会反扑,两人闹了好一阵子。后来他倒在一旁,头枕着胳膊,若有所思地说:“奇怪了……” “什么呀……” “你当我怎么知道这个盒子的……”家阳说。 “对呀,我都没找到,怎么被你挖出来了?” 他便把烧烤店里遇见神秘光头男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我越听越诧异了,从他描述的体貌特征来看,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珍宝盒子在哪里呢?难不成真的是半仙? “更奇怪的是,”家阳说,“咱俩翻遍了这个盒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你也没有什么背着我的秘密,他为什么一定要引导我找这个盒子呢……你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 家阳说着把盒子和盖子都拿起来晃动,忽然几片纸从盖子里面掉下来。之前我们没有发现它,是因为盖子上有个同样颜色的夹层,这几张纸就藏在里面。 我把那几张纸拿起来,上面是蓝色的歪歪扭扭的字,复写纸拓出来的,一看就是小学生的字体。 第一张纸上写着: 王元生替乔菲打扫了十次厕所。 两个正字。(果真是十次) 签名:王元生,乔菲 第二张纸上写着: 王元生替乔菲跑了三十圈操场。 签名:王元生,乔菲 第三张纸上写着: 王元生替乔菲挨了刘金龙五拳。 签名:王元生,乔菲 家阳颇为惊讶:“这个王元生是谁呀?” 我:“……忘了……不认识这么个人呀。” “好好想想。” 我想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对对,是有这么一个人! 王元生是我小学同学,坐我前面一排的那个男孩,长得又矮又小又弱,但是思想特别早熟。四年级,对了,四年级的时候,他把我约到枣树下面说,乔菲,我爱你。我当时正在吃糖稀,听到这话霎时就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我把剩下的糖稀一口含在嘴里,然后上前一步,薅起他的领子:“王元生,你再敢说一遍!” “说十遍也行!乔菲我爱你,乔菲我爱你,乔菲我爱你,乔菲我爱你,乔菲我爱你……” 我借着人高马大,把王元生扔在地上:“去你的!”然后我捂着耳朵学电影里的女孩,“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也不知怎么那么寸劲,王元生是脸朝下着地的,鼻子戗破了,流了血出来,被他吸进嘴里,站起来对我恨恨然:“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他真是个狠人,后来他果然证明给我看了。 没过几天,轮到我值日清扫厕所。我最怕这个活计,王元生居然替我做了,连续十天,我在女厕外面替他把风,他在里面干活儿。每天填上一笔,凑了两个正字,像借条一样,我们两个都在上面签了名。 又过了几天,我因为上课爱说话被班主任老师罚了跑三十圈操场。跑我是不怕的,可是电视上演《新白娘子传奇》最后一集,我着急回家看电视,王元生说:“我替你!反正老师在楼上,我在楼下,离那么远,我穿上你的外套,老师也看不出来!”我一听行啊,就又签了*。于是在这事儿上又欠了他一笔。 后来我得罪了校霸刘金龙,话说刘金龙他爸爸是开肉铺的,他从小就长得人高马大,特别喜欢抢别人的东西,我们班一个女孩新买的自行车,他就抢来要自己骑。我当时正在操场上练撑杆跳,就用手里的杆子离老远把刘金龙给飞倒了,刘金龙爬起来就要打我,上一秒种还不知道人在哪里的王元生忽然从一个角落里冒出来,挡在我前面,居然演了一出小英雄救美。他仰头对刘金龙说:“别打女生!”刘金龙指着我:“乔菲先动手的!我必须还回去!”王元生拍了拍自己胸脯,就这样替我挨了刘金龙五拳。我当时真的感动了,就又在第三张条上签了字。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随便你怎么证明你喜欢我,反正我不喜欢你就拉倒。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又没过多久,学校组织看电影,那里面一个女孩对男孩说:“你救了我三次,我就要做你的妻子。” 就这么一句电影里的台词,成了被小学男女生交往时推崇的标准了——哪个男生要是救了一个女生三次,那他俩就必须结婚。王元生信了,我也信了。 于是就导致了第四张纸条的签订,上面写着: 因为王元生救了乔菲三次,所以乔菲同意,长大以后要嫁给王元生。 签名:王元生,乔菲 说到这里,看了第四张纸条,我跟家阳被这些小时候的趣事和执念笑得前仰后合。说到这里,我们心里还有些暖意融融。 打开第五张纸条,我们读了之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只见上面写着: 如果乔菲不遵守约定,跟除了王元生以外的人结婚,那她以后的丈夫就不得好死!!! 签名:王元生,乔菲 番外篇 少爷的磨难_4 4 乔菲 天一亮,离我们去民政局注册结婚就剩下一天了。 早餐桌上,妈妈给家阳盛了一碗粥,夹了油条,又剥了茶叶蛋给他。 我摊开手跟她要我的那份。妈妈气哼哼的:你没有!你不配! 我:我有什么错?是家阳非得手痒找那个盒子!那几个纸条也是他翻出来的。 妈妈:我说你小时候签那个破纸条给别人干什么? 爸爸在一旁喝粥,一直不参与讨论。 我:嗨……多大点事儿,都是小时候了,谁能把那些当真呀?我就是结婚怎么了? 妈妈红了眼睛:多大点事儿?!你把什么当事儿?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不能有一点差池!这事儿晦气!我告诉你,家阳要是有什么状况,我饶不了你! 我:……明白了,自从家阳来了,他是你儿子,我就不是你女儿了! 妈妈:对!别吃我做的早餐! 我一怒之下站了起来,被爸爸一把抓住,又坐下。 爸爸放下碗筷:我来说两句。 一直没参与讨论的家阳抬起头来看我爸爸。 爸爸:……孩子小时候说的话按说不足为虑。但是既然他们两个把这几张纸条翻出来了,那就得当个事儿。结婚重要,不能有一点添堵的地方。 他这时候看看家阳,家阳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爸爸:说到底就是菲菲欠了那个王元生什么的几个人情,一一还回来不就得了。到时候找到他,打个招呼,让他把他本人下的毒咒一收就完了。 家阳:这个……爸爸,怎么一一还回来呀? 爸爸:王元生替菲菲跑过三十圈操场,你也去小学跑三十圈操场。 王元生替菲菲挨过刘金龙的拳头,你也去找刘金龙挨他五个拳头。 王元生替菲菲扫过厕所,你也去嘛! 事不宜迟,今天就办! 我看见家阳喉咙里面咽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啊?” 爸爸:怎么?做不到还是不想去呀? 家阳:……去! 我:“……家阳,能行吗?” 家阳:“能行。为了能安安稳稳地娶你,我做什么都行!” 爸爸:这种事情可得凭良心,不能偷懒耍滑呀…… 妈妈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番外篇 少爷的磨难_5 5 程家阳 风沙天。乔菲小学母校的操场上,我在跑圈,脚上穿的是准岳父的球鞋。时间紧,任务重。今晚上我爸爸妈妈就要从北京过来了,明天我跟乔菲就要登记了,今天白天必须把那三件事儿做完,所以去买一双运动鞋的时间都没有。跑了三圈之后,准岳父的运动鞋前掌就开口了。尖锐的小石子跳进来,我得一边跑一边给甩出去,姿势特别可笑。 本来我体力不错的,跑上个十里八里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我在非洲受的腿伤还没痊愈,前天又喝酒喝到头疼,目前状态就是一个林黛玉,林黛玉要是跑三十圈操场——九千米,会吐血吧? 果然跑到最后我就一下子倒在地上,嘴巴里发腥。 乔菲赶紧上前把我扶起来:“还行吗?小哥哥。” “还行还行,外伤外伤……”我擦了一把嘴角,“下一个是什么?” “打扫厕所。” “……不用客气……走。”我扶着她站起来。 孩子们上课的时候,我跟乔菲混进教学楼,我扫男厕,菲扫女厕。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儿,还真是考验呢。真不比当年我第一次进同传箱容易。不过想想乔菲,想想我就要娶她了,想想纸条上那个毒咒,我觉得也算能忍受。好在工具齐全,水流充分,堵上了鼻子,克服了心理障碍,清扫厕所也没有那么不堪。我清扫了一侧的茅坑,洗拖把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头发上、身上满是尘土,就把T恤脱下来,打算好好洗把脸。 刚脱了衣服,一个个头大概到我腰、也就上二三年级的小胖子估计是吃坏了肚子,急三火四地弯着腰捂着肚子从外面冲进来就要蹲坑,忽然看见裸着上身的我,他一下子愣住了。 “你,你是谁呀?”小胖子看着我。 “我,哦,我临时过来打扫厕所的。” “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这孩子……”我说,“没告诉你是临时的吗?”我讨好地冲他笑笑。 小胖子分明是害怕了:“我怎么看你不像打扫厕所的呀?!” “别管我像不像,叔叔打扫得很干净!来,你来这边这个坑,我刚刚冲洗过了,你看这边挨着窗子,还有阳光,你一定特别通畅!还能减减肥……你们家生活不错吧?瞧把你胖的。”我伸手去拉小胖子。 小胖子僵硬地被我拽过来,又被我推上一个单间。 小胖子:“……叔叔,关门可以吗?” 我说:“当然可以啦,叔叔给你关上。哎呀,怎么关不上了?”我没发觉是拖把头卡住了门轴,“哎,你是不是憋不住了?那就赶快吧,叔叔不看……” 小胖子忽然抱着肚子从我身边抢出去,一边哇哇大叫:“快来人呀!男厕所里面有个怪蜀黍!” 小胖子从男厕夺门而出,哭喊声把教学楼震山响,临近教室的几个老师,还有闻声而来的教学干事都冲出来了,上来就要拿我。其中一个头发花白却高大威猛的人说:“好呀你,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种缺德事儿!” “我没有!我没有……”我挣扎着。 “还敢说没有!连上衣都脱了!你个臭流氓!” 那人就要动擒拿手把我摁在地上,乔菲拼了死命从后面把他拦腰抱住:“误会!都是误会呀!” 那人回头一看,乔菲却认出他来:“赵老师,我是乔菲呀!原来你教我体育的!” 赵老师:“……哎呀,可不是!乔菲你怎么回来了?!这是谁呀?” “这是我未婚夫!”乔菲嗓子都快喊破了。 “你未婚夫不是高翻吗?” “就是他呀!” “不能是他,他是个流氓呀!” “赵老师你彻底弄错了……” 后来那个姓赵的老师把我们带去教务处好好地聊了聊,误会解开了。知道乔菲小时候值日不老实,这回等于是带着我来补偿的,他们居然还挺感动。临走时跟乔菲握手说你看你这么出息,应该经常回母校看看。又过来跟我握手说,你看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能看出来您是高翻呀! 这话是说我相貌不好吗? 我还没问他究竟是几个意思,这个刚才还要把我摁在地上的赵老师说,我孩子也在北京,快毕业了,学厨师的,您看看能帮忙给安排一个工作吗? 我打哈哈说我帮忙找找机会。 我跟乔菲离开小学的时候,看见刚才高喊我是怪蜀黍的小胖子正站在门口,小伙伴们离他很远,捂着鼻子取笑:“好臭呀……”他妈妈急三火四地从校门外面进来,手里拿着换洗的裤子,先上来拍了他脑袋一下——这小子居然拉在裤子里了。我在他旁边经过的时候,慢慢对着他摆口形说:“……该……” 番外篇 少爷的磨难_6 6 乔菲 刘金龙家的肉铺原来开在小区外面的市场里,听我爸妈讲他也是念书念得不好,后来帮他爸爸收拾猪肉去了。后来听说刘金龙嫌肉铺赚钱少,就学了手艺,改了铺面,在原来的位置上开了个发廊。我上高中之后就没有见过刘金龙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全凭记忆找到了那间发廊。 屋子里只有一个女客人,扎着小辫子的男理发师刚刚给她理完发,用小镜子照后面发型的弧度,问她:“李姐,你看满不满意?”女客人相当满意,起身付钱,理发师有点娘娘腔,跟这个女客人说话还勾肩搭背的。 然后他过来招呼我们,还挺热情:“二位谁剪头呀?” 我正要说“我要找人,找刘金龙”的那一瞬间,忽然在理发师的脸上发现了刘金龙的眉眼痕迹,明明是他的轮廓,可又明明不是,原来的刘金龙是XXL号XY染色体,眼前这个却分明是M号XX染色体。我霎时如遭雷击,我指着他的脸:“你你你你……你是刘金龙?” 他先是一愣,看了我的脸好半天:“哎呀乔菲!好久不见了!” “是呀,太久不见了!”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了,“刘金龙,你怎么面目全非了?!” “别乱说话,我现在叫刘亦凡!” “……到底怎么回事儿呀?”我声音凄厉。 刘金龙,哦不,刘亦凡。他本来出生在肉食之家,从小就被他爸妈各种好肉熟食地伺候,抢女生自行车被我用杆子飞倒的那个年代是他最胖最威猛的时候。过量的脂肪影响了他荷尔蒙的分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发现自己并不真的想做一个男孩子,他喜欢女孩的衣服、女孩的自行车,留女孩的长头发,反正他其实就是想做一个女孩子。他一门心思地琢磨这些事儿,原本就不怎么样的学习成绩就更差了。初中毕业之后干脆回家跟他爸爸学习割猪肉做熟食了,想用这颇为粗糙的工作麻醉自己。 刘亦凡很快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忍受去做一个浑身生熟肉味儿的糙汉,他想做一个精致的人,就趁每天下班的时候回到家里化妆打扮,照镜子。纸包不住火,这事情有一天被他爸妈发现了。他爸爸当时就要揍死他,他说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干脆我就跳楼吧,于是一步就跳上了窗台。他爸妈见他意志坚决就服软了,抱着他腿跪在地上说,孩子呀,家里反正是一楼半,你摔不死残疾了,我们还得伺候你,那我们宁可让你当女孩子……就这样,刘亦凡就可以做自己了!他减肥整容,形象大变。因为原来有给猪蹄子剃毛的经验,就有了不错的理发基础,在蓝翔技校待过之后,回乡把肉铺换成了发廊。 我听了之后特别感动,抱着他跳起来:“刘亦凡呀,我太佩服你了!而且你现在特别漂亮!” “你也还行……真的,但是我跟你说,你这眼角得注意,每天晚上洁面之前哈,用冰块压一压,我告诉你,特别紧致……”他跟我热热闹闹地说了半天,这才看见我身后的家阳,当场就眼波流转,“……哎呀这人是谁呀?长得这么好看呀……” “我未婚夫。”我说。 “可惜他了……” 我当时气结,家阳对他点头笑笑,刘亦凡手指头绕着头发,脸都红了。 我说:“少来这套。我找你有事儿!” 刘亦凡的眼睛还在家阳身上:“……你找我什么事儿呀?” 我说:“我想让你打他五拳……” 刘亦凡:“啊?!” 我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跟他讲了,刘亦凡听得直点头道:“有印象有印象……哎,王元生英雄救美的事儿我还真有印象呢……那好吧,别管我原来怎么样,我现在可是个斯文人,不过既然你们这么执著,那我就勉为其难……” 刘亦凡说着晃晃悠悠地绕着家阳走了一圈,样子轻薄,嘴角坏笑,趁家阳不注意的当口,抡圆了就往他面门上袭来…… 家阳忽然道:“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就看看你手能有多狠……”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刘亦凡霎时开心了,当下肩膀一夹,端起两个小拳头,棒槌一样敲在家阳的肩膀上,敲了好几下,嘴巴里面说着:“讨厌,你好讨厌……” 家阳嘻嘻地笑起来。 这三件事情终于办完了,借着机会见到了从前的老师和朋友让我心里颇为高兴。不过此时我跟家阳已经是筋疲力尽。在一个小卖铺门口席地坐下,每人喝了两瓶汽水。家阳问我:“接下来咱们该去找那个下毒咒的王元生了吧?” “嗯。”我把手机掏出来,上面是刘亦凡帮我托人找到的王元生的地址。 我跟家阳找到了那栋三层旧楼,找到了那个单元那层楼,那个住着王元生的房子,摁了门铃,过了好久,一个老太太从里面出来,脸皮像枣核一样,抬眼看我们。 “请问王元生是在这里住吗?”我问。 “对呀。” “我是他小学同学,我找他。”我特别高兴。马上要见到王元生了,心里还挺激动的,我想看看这个从小喜欢我的男孩变成什么样了,我也要把家阳好好地介绍给他,请他收回毒咒并祝福我们。我要我的婚姻毫无瑕疵。 “……他死了呀……”老太太说。 番外篇 少爷的磨难_7 7 程家阳 哥哥家明的奔驰房车停在路口,我一瘸一拐地过去,车窗滑下来,里面是家明和我爸爸妈妈,三个人看见我就跟见了怪物一样。我知道自己折腾一圈下来有多憔悴,活动活动下巴:“爸爸,妈妈,哥哥,辛苦了,我带你们去旅馆吧……” 乔菲家附近有一个冶金工人招待所,我把一路奔波的爸妈带去那里,他们发现这里每一层的卫生间和浴室都是公用的。我小心翼翼地留意着他们的反应,家明总是嘻嘻哈哈的,爸爸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妈妈却一直都没有好脸色。三个人简单梳洗了一下,我又把他们带去了准岳父订的一个饭店。终于在我跟乔菲即将要注册的前一天,双方家长见面了。 席间气氛起初颇有点尴尬。 乔爸爸是不会说话的,我爸爸又没有开口说话,结果一桌子七口人就盯着桌上的菜。 终于家明说:“哎呀,这个豆腐皮看上去不错。” 我连忙说:“对对对,哥你快夹给爸爸尝尝……还有这个,这个也好!” 乔菲:“哦对,这个炖大鹅是这里的招牌菜。” 我哥家明从来就是最给乔菲面子的,当下做兴高采烈状:“是吗?!我就想尝尝这个呢,爸妈,来……” 家明热热闹闹地就要布菜给爸爸,我爸忽然低声来了一句:“坐下吧,我有话说。”家明当场哑了火,我爸看着乔菲,“那,你把我说的,都用手语翻译给你爸妈听,一个字儿都不许漏。” 乔菲看看我,没底的样子:“哦……” 我爸:“咱们实话实说,我其实特别不同意家阳和乔菲的事情。” 他一句话出口,之前对各种简陋环境颇感不适的我妈霎时就自在了,脖子扬起来,四处看看,而家明的尴尬症发作,立马就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我爸继续说:“为什么?门不当户不对。不是我有门第观念,这在国内,其实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事实。他们现在两个人好,什么都能克服,生活久了,全是矛盾。这是客观存在的。” 乔菲手指飞快地比画,但是脸色越来越僵硬,我看到乔妈妈的脸上有种隐忍与委屈,而乔爸爸的一张脸却平静无浪。 我脱口而出:“爸!” 我妈说:“谁教你这么没有礼貌的?你怎么不让你爸爸把话说完?” 我低下头。 我爸继续:“我今天明天本来有会,可我还是来了,来看他们两个注册结婚。就是说,我还是接受了这两个孩子的结合。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家阳心里特别特别……重视乔菲。我们呢,又十分重视家阳。他执意要的,我们就同意了。希望你们两个从此以后能够好好相处,提高水平,各方面的——业务上的,生活上的……” 他说得差不多了,同时手里拿起酒杯:“来,干杯吧。” 我爸这几句话,听得我这心情真是波峰波谷呀……我等着他反悔说不让我们结婚了呢,结果他最后还是同意了,我心底一松,当下拿起酒杯:“爸爸说得是,我们一定好好提高各方面水平……” 可是乔爸爸却并没有拿起酒杯,他开始说话了,乔菲开始慢吞吞地、字斟句酌地帮他翻译。 乔爸爸:亲家呀,别嫌我这么叫你叫得早。反正两个孩子明天就登记了。听说你比省长的官还大吧?我能跟你攀上亲戚,真的特别荣耀。 乔菲中断了:爸,你在说什么呀? 乔爸爸:你别管,给我继续翻译。 不过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提高水平? 你的意思主要是想让乔菲提高,去配你们家阳吧? 我告诉你,还是那个老道理,结婚过日子是两个人的事情,谁高谁低可就不好说了。 我们两口子看你们两口子是高,可是你们家阳看我们乔菲可也高。 话说到这里已经锋芒毕现了,我爸爸妈妈同时看我,家明兴趣盎然。 乔爸爸:不信? 不信你们就问问家阳,远的不说,就这么两天,他为了能跟我们菲菲结婚,遭了多少罪? 跑操场,扫茅房,还被人打了。 你说他们两个谁高谁低? 家明脱口而出:“呀?还有这事儿?” 乔爸爸:这还没完呢。 他做这些是为了破一个毒咒,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他好不容易把这些债给还完了,下咒的…… 乔爸爸说到这里,我跟乔菲同时站起来,骇然看着他。 在知道王元生已死,小纸条上的毒咒破解不了之后,我与乔菲跟她爸妈已经达成了协议,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谁也不许再提,特别是谁也不许跟我爸妈说起。谁知道这个老头子又出尔反尔了! 乔菲:不是说好了不让说的吗?! 乔爸爸:都是实话,凭什么不让我说?! 乔菲:我跟家阳都不把那事儿当作事儿,你干什么告诉他爸妈? 乔爸爸:不告诉他们,就不知道他们儿子多在乎稀罕你! 乔菲:你能不能闭嘴? 乔爸爸:不能! 我:“乔菲你费什么话?你爸爸用手说什么,你不告诉我爸妈不就行了吗?” 我妈妈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什么咒?把话说清楚!” 乔菲背朝着她,不说话,紧紧闭上嘴,再也不肯把她爸爸说的话翻译给我爸妈听。 乔爸爸:你这样我就不会告诉他们了?瞒不住的。 然后他从衬衫衣兜里拿出一张提前准备好的纸条让我爸爸妈妈看,上面的字体居然颇为清秀:你们的儿子家阳被下了毒咒,娶了乔菲就会不得好死,下咒的人死了,破解不了了,可是他还是赖着跟乔菲结婚。你们说谁高谁低? 我跟乔菲当时都要崩溃了。 乔妈妈红了眼睛,要抓他老公领子。 我爸妈更是脸色铁青。 我爸爸“腾”地起身:“你们胡闹!” 他转身就走了,我妈妈也起身走了。 乔妈妈到底哭着跑了出去,乔菲恨她爸坏事儿,又发作不了,跟着她妈妈跑了出去。 我真急眼了,看着准岳父:你这是干什么呀?你是要毁了我跟乔菲呀?你毁了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乔爸爸还是气定神闲:这事儿瞒着你爸妈也不好,至于你跟乔菲毁不毁,你仔细想想吧!你要是后悔也还来得及…… 家明:“那什么,我今天开了七个小时的车,我能吃点吗?” 乔爸爸立即给他倒了酒,用手比画:吃,多吃点…… 我一扭头也走了。 番外篇 少爷的磨难_8 8 程家阳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乔菲家去,我去了招待所,自己另开了一个房间。躺在床上想了好久,发觉自己可真是累呀。我跟乔菲这么多年,历尽艰辛,为了让我爸同意,我这条小命差点没搭在非洲,如今好不容易就要结婚登记了,她爸爸又开始发作了。我这是得罪谁了?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打开门,竟是我妈妈。 她和颜悦色地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准备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便打算原原本本地跟她说,刚说到第八句,我妈说:“现在还来得及,咱回北京吧,你别跟她结婚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 “本来两个家庭就格格不入,每个人的性格又都那么要强。乔菲我了解,今天见到她爸爸就知道这姑娘怎么这么顽固。听我说,家阳,这人你不能娶!更何况,那不是还有个毒咒吗?你不怕吗?” “我也不知道……” 我妈妈摇头:“你看,你不知道,就说明你也不那么坚定了。我可不想让我的孩子被诅咒!跟爸爸妈妈回家吧,啊?” 我想了半天:“……妈妈,我至少知道一件事,我要是跟乔菲结婚不得好死,那我不跟她结婚的话,肯定就不得好活了……”说完我就哭了起来,一哭起来还止不住了,“我……我这人就这样,妈妈,我都遭了这么多罪,我不想半途而废……” 妈妈抱着我,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下了小雨,我们两家人终于在民政局门口又见面了。 乔爸爸对我说:你可想好了? 我:我想好了。我才不管什么下咒不下咒呢,我之前吃的苦也不算什么。我非要娶乔菲不可。 乔爸爸笑笑:那进去吧。 乔菲轻轻挽着我的手,而双方家长是全程无交流。 结婚登记的办公室在二楼,我们前面还有几个人在排队。乔菲帮我整理领子,她微微低着头,睫毛长长的,上面飞过一只小蜜虫。我的视线被那只小蜜虫吸引,被它带到别人那里去,看见它落在一个人的头上——光头,我再仔细一看,竟然就是在烧烤店那个神神道道的、指引我去找盒子的光头! 我当时失声叫起来:“哎呀,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光头几步上前:“你们不许结婚!” 乔菲:“这是谁呀?” 我:“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光头!” 光头:“乔菲你不要嫁给他!我不许!” 乔菲:“你不许?你是哪根葱呀?” 光头:“我是王元生呀!” 乔菲仔细辨认:“……哎呀,真是你,你原来挺清秀的,怎么变成这样了?” 光头:“我奶奶嫌我不长个,给我吃了牛初乳。” 乔菲:“你没死?” 光头:“这都是你爸安排的!” 乔爸爸终于从后面上来,笑呵呵地,跟王元生一起告诉了我们真相。原来从烧烤店吃黄瓜,到找到珍宝盒子,到考验我的三关,到最后不能解开的毒咒,全都是乔爸爸安排好的对我的测试,为此请了不少人帮忙——烧烤店里面打架的夫妻和小三居然还是评剧团的专业演员,这些乱七八糟的周折就是要看看我是不是真的爱他女儿。真相终于大白,我证明了我对乔菲的爱情,这让准岳父非常满意,而我爸爸妈妈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办事员让我去办手续了。谁知道这个时候王元生忽然从怀里拿出一个啤酒瓶子,“啪”的一下在旁边台子上摔碎了底,慢慢地逼向我们。 “乔菲,我告诉你,我帮你爸不假,我对你的心也是真的!我告诉你,你非得跟我结婚不可!要不然我就毁了你们!” 王元生说着就要上来用破瓶子捅我,一个人飞身而出把他压在了地上,竟是我哥家明。王元生还要反抗,我哥已经准确熟练地把一管蓝色的针剂推进他脖子里了。静脉注射效率就是高,上一秒种还亢奋要伤人的王元生忽然就笑嘻嘻、舒服服地躺在地上了。 乔菲吓蒙了:“哥,你看今天是我跟家阳的喜事儿,这人也没犯什么大错,还是我爸指使的,你怎么把他注射死了?” 家明看看我们:“别担心,镇静剂,我去不认识的地方总带点这个防身。” 保安上来,没弄清楚情况就要带走家明,我爸妈连忙上前解释,说躺着的那个才是坏人。保安要把他们全带走,我爸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找你们领导来!保安说哎呀老头儿,我们领导正科级呢,还有时间见你?!管你是谁,一律跟我们走!后面乱套起来。 乔菲说我去看看。 她正要转身,被我一把拽住。 我筋疲力尽:“算了。让他们折腾去吧,咱俩先把婚结了吧,再别出什么幺蛾子了……” (番外完) Chapter 15 巴黎一会_2 2 乔菲 我把小*给蓉蓉,请她代养,啰里啰唆地嘱咐,直说到这个南方女孩心烦,我觉得自己还没说完,还不放心,终于懂得理解祖祖在电话里的聒噪。 我坐上高速火车,不小心坐错,到了空调开得过足的车厢,睡到一半,冷得睁开眼,换到温暖的座位,就再也睡不着了,清醒地看着外面的风景。 有些事情,一小段、一小段地浮现在脑海里。 我跟程家阳,偶然相遇,一起旅行、*、争吵,最后我一剪子把这事了断,他一脚把我踢到法国,现在,我什么都抛在脑后地去见他。 人生就是一笔乱账,我们是两个糊涂虫。 我早上出来得急,现在觉得肚子饿了。我拿出带来的酸奶,对面坐的老婆婆说:“姑娘,给我一个。” 我悄悄打量这不知什么时候坐在我对面的人,她穿着一身旧得已经看不出纹样的花布裙子,长长的白头发披在肩上,面孔是地中海颜色,黑红黑红的,阳光泛滥的症状,她的脸上沟沟回回,很多皱纹,一只鹰钩鼻,像足巫婆的样子,她的身上发出陈年奶酪的味道。这种人大多是不好惹的,我乖乖拿了一盒给她。 却被她攥住手:“你看什么?” “小姐你好漂亮。” 我自认还是够机智的。 她听了,笑一笑,脸孔上的线条柔和了一些:“年轻的时候,我与弗朗索瓦是情人。弗朗索瓦,你知道?” “密特朗总统?” “别人倒是那么叫他的。” “哈哈,幸会。” 她还攥着我的手,不松开。 “小姐,你吃酸奶,黄桃味的。你尝尝,我可爱吃了。” 我想把我的手拿回来。 “我给你看看手相吧,姑娘。相识就是缘分。” “我是中国手,你看的是外国线,你不要乱讲。” “去巴黎做什么?” “见朋友。” “不要去。” 我呆在那里。 老婆婆松开我的手,看看我:“到了站,就请回去。” “我不信。” “那就试一试。” 她喝了酸奶,看看前面的车厢:“查票的来了,我得走了。” 我其实是个最迷信的人,在国内的时候就总是求着波波帮我卜命,如今在这里不期然遇见法国的半仙,她说这样晦气的话,让我心中不安。 我叹口气,我去,无非是要见程家阳一面,我想跟他道谢,我想谢他给了我梦寐以求的留学机会。我们不可能还有什么复杂的瓜葛,我对此很清楚。既然这样,事情还会坏到什么地步呢?不过如此了。 我到了巴黎,正是中午,在地铁里转了一圈,从协和广场上上来,终于找到家阳住的宾馆。 进门就见用中文和法文书写的横幅:热烈欢迎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代表团莅临。 好气派。 我不知自己此时的样子怎样,进门便被笑容可掬的大堂服务经理拦住。 “小姐是住店还是找人?” “我找人。”我说。 “那请这边来。” 老外还是笑眯眯的,小声地对我说:“我们这里现正在接待高规格的贵宾,安全方面不得不加强控制,您请原谅,只要通报一下就好。”一面又虚伪地说,“啊,您居然说法语,真是奇迹。” 我心里很不舒服,我不用查房间号,家阳早就告诉我了,我现在要上去找他,我们约好了,他在等我。可我惯常太顾及别人的面子,我随他去,到了前台,我刚要说话,却注意到旁边的一位在登记的中国女郎。 女郎的衣着光鲜亮丽,带着成套的路易·威登,流利地用英语说:“您好,我要找中国代表团的程家阳先生,请您通报一下。” 我低下头,在自己的包里找点什么,留心她说话。 前台的服务生说:“小姐,程先生在等您。” 我的手一抖。 有服务生问我:“小姐,能为您效劳吗?” 我在这一刻抬起头来,与要离开的女郎打了个照面。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这张脸,这么美丽强悍、神采飞扬的一张脸,我是见过的,我记得她看着家阳胜券在握的微笑。我现在真的糊涂了,家阳在等她?那我呢? 女郎看着我笑了:“中国人?你好。” 当然她是不认得我的,我说你好,她已随引路的服务生离开了。她去见等她的家阳。 我的背包掉在地上。 宾馆的大堂,天南海北的富人川流不息,春风满面的侍应迎来送往,只有我自己,孤身一人。 此处于我,是冰冷的空城。 程家阳 开完了会,我留在宾馆等乔菲。心脏因为长期的等待,变成敏感的一根弦,门口哪怕有细微的脚步声,也让我的心念纷乱。 前台打电话说她来了,我走到门口等待,房门刚被敲了一下,我便一下打开。 如堕冰窟。 文小华笑靥如花:“家阳,我还想给你一个惊喜,怎么,你在等我?” 程家阳 我一遍一遍地拨乔菲的电话,没人接。 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答应我说会来见我。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脸色,文小华坐在我对面,看我像疯子一样地吸烟,打电话。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我站起来,走到窗边,遥望远处的协和广场和杜勒里花园,居然是黄昏了,暮霭中的行人来来往往。 我的心中,由最初的怀疑和失望,到现在变得忧心忡忡,无论乔菲来不来见我,她总该给我打个电话,她孤身一个女孩子,我担心她出事。 我对小华说得老实,她进来后,我说:“小华,我确实在等另外一个朋友。” 她说:“好啊,我们一起等。”又问我,“那你看到我还是惊喜的,对不对?” 我点头,就开始一直打电话,不再有空跟她说话。 有人来敲我的房门,我跑过去开门,原来是团里的随行秘书,告诉我领导临时改变计划,我们将在今天晚上离开巴黎,乘坐快速火车去布鲁塞尔。 我说:“好。” 自己缓缓坐下来,觉得头疼。 小华说:“怎么样?你联系上她了?” “没有。”我摇摇头。 “那你快继续给她打电话啊,你们走了,她过来扑个空怎么办?” 我看着小华,手放在她的肩上,我这么明目张胆,她却如此替我着想,我说:“你说得对啊,小华,谢谢你。我得告诉她不要来了,我得走了。” “快打电话。找到她。”她把电话给我。 可是这个时候,我的电话就响了,我看看号码,是乔菲打过来的。在那一刻,我在想,我能用什么方法把代表团摆脱,我必须留在这里等她。 我接起来电话:“喂?” “家阳。” “你在哪儿呢?” 我一下站起来。 “我在蒙彼利埃。你听我说,真是抱歉,我临时有一个重要的考试,我刚刚考完。我忘了告诉你。” 没有关系,我心里说,她没出状况就好。 “那你什么时候能过来?不,或者我去找你。” “不不,我过不去了,你也不要过来,我最近很忙,我可能还要跟导师去别处实习,我……”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是不是在说,我们这一次,不能见面?我觉得鼻子里发酸,好半天,我才说:“菲,你怎么才给我打电话?我担心你出事。” “会出什么事?家阳,我不跟你说了,我们再联系好不好?” 她急急收了线。 我看着自己的电话显示:三十六秒。 好长时间,我都没有动。 小华问:“是你的朋友?是她给你打的电话?” 我点点头,转过头来看她。 “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拨拨她的头发,摸得到的女人,美丽可爱,“她不过来了。” “小华。” “啊?” “我们还有一点点时间。我陪你去餐馆吃饭好不好?” “好。”她抱住我。 “虽然我们这次恐怕不能在巴黎逛一逛,不过,也许我们在布鲁塞尔有时间,你说呢?” “跟你在一起,哪里都好。” 她亲亲我。 下楼到酒店的大堂,经理看见我们,上来招呼。 我说,带我的女朋友去吃晚饭。 大堂经理说:“街角不远的红鹤餐厅,牛排实在是好,您请去那里尝尝。” 我说,谢谢,谢谢,您这里有晚报吗? 他马上拿来一份。 我跟小华向外走的时候,随手翻开看看,惹人注目的标题上写着:巴黎市区近来骚乱增多,政府增加警力确保市民安全。 小华把报纸夺下来:“跟我吃饭还看报,你眼里有没有我?” 我笑起来,任她把报纸扔在檐廊下的纸篓里:“好,我们专心吃饭。” Chapter 15 巴黎一会_3 3 乔菲 我给家阳回了电话,人坐在里昂车站的长椅上,正在等晚上回南方的火车。 那个老婆婆告诉我的话真没错,我要是下了火车就回去,也不会看见不想见到的东西,到现在,心脏也不会这么闷闷地疼痛。 家阳没有错,我当然知道他在等我,可是他有了新的生活,有了跟他那样般配的出色女孩。我自己心里是清楚的,我也没有错,我不给他找麻烦,我从来不想给他找麻烦。 我头疼地想起来,我回去还得重新找实习的地方,还有论文得做;七月,我可能就要回国了,回去了,还要找工作。这些都是很烦琐的现实里的事情,不过想起这些也有别的作用,我觉得还有许多事得忙着呢,感情上的烦恼真是奢侈,我负担不起。 我正坐着发呆,有人对我说:“小姐,谁允许你不经过宪兵部队的允许就私自来巴黎的?” 我回头,原来是祖祖,穿着制服,牵着狗,正在巡逻。对啊,火车站这儿是他的地盘。 我的鼻子堵得慌,我看着他,慢慢地说:“祖祖。” 他看着我:“问你话呢,你听不懂法语啊?怎么来之前不给宪兵部队打电话?我好准备红地毯迎接。” 我又笑出来。 他把*给同事,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就在我身边坐下来。 “你不执勤吗?” “休息一会儿,不碍事。”他说,“我有好消息。” “什么?” “我被批准去非洲维和了。” 我知道这是他的理想,可是我高兴不起来,那是非洲,战乱、瘟疫横行的非洲。 “你去多久?哪个国家?” “科特迪瓦。一年。” “祖祖,你要小心。” “当然。”他说,“菲,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我都看你挺长时间了。你满脸阴云、挤眉弄眼的,你的样子好像要自杀。” “去你的。” “哎,我还没问你,你怎么自己来了巴黎,也不给我打电话?你来巴黎做什么?好像不是因为我吧?” 这时,我想起欧德的话。祖祖的脸在我眼前,年轻英俊的脸孔,不着一丝的风霜,是再清纯不过的男孩子。 “祖祖,这是个挺长的故事。” “你愿意说?” “我愿意告诉你。” “……” “我来见一个朋友,在中国的时候,我跟他在一起生活过。不过,刚才我没能见到他,所以有点难过。 “因为有太多的不同,我们不能够在一起。 “不过我很爱他,到现在,也是如此。 “他把一些东西带走,又把一些东西留在我的生命里。” 祖祖的脸敛起笑容,表情非常严肃。 我在说这么老土的话,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现在开了口,就突然觉得有很强的欲望想要倾诉,有些秘密埋在心里,埋得太苦,我不堪重负。 “我们……我跟他,曾经有过一个不成形的小孩子。我没有能力抚养,只好……拿掉他。” 他看着我。 “所以,祖祖,可能……我跟你印象中的实在不一样。 “还有,我是个不健康的人,拿掉那个孩子的时候,出了一点事故,我以后恐怕都不会再有小孩了。 “我总是觉得,我会自己生活一辈子的。” 我慢慢地这样说完,觉得心里好像真的轻松一些,一直以来,做个有秘密又故作坚强的人,我可真累。 可是我没有眼泪。 祖祖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深深呼出一口气,揉揉眼眶,又看看我:“菲,你要不要抱一下?” 之后多年,我仍不能忘怀这个法国男孩子的拥抱,在我的心最脆弱的时候,我在他温厚的臂弯中,像有一阵又轻又暖的小南风,慢慢熨帖心头上狰狞的伤口。 四月十七日,巴黎,里昂火车站,这是一个普通的黄昏。 片刻。 我只觉得祖祖的手臂忽然僵硬,他在一瞬间站起来,用力把我挡向身后。 强光,巨响,我用手挡住眼睛,我失去了知觉。 Chapter 16 亲爱的祖祖_1 1 乔菲 妈妈忽然能说话了,捋着我的头发说:“辛不辛苦?” 我就笑起来:“辛苦什么?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开心。” “菲菲,你都瘦了。” “那是我坚持体育锻炼的缘故。”我站起来,“我现在会滑滑板。” 想什么来什么。我的脚下就有一块滑板了,我踩上去,给我妈妈秀一秀。忽然身边一阵小风,祖祖·费兰迪从我身边滑过去,样子不知道有多潇洒漂亮,他的身后,是跑得飞快的小狗。 我说:“祖祖,你慢点啊,你等我一下。” 说着就要追上去,可是祖祖不回头,自己在树荫下玩得尽兴,离我越来越远,我就着急了,急着要去追他,动作变了形,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终于喊出来。 这样疼痛着挣脱梦境,我睁开眼,四处一片雪白,一张洋人的脸,面孔和善,轻轻问我:“小姐,您叫什么?” 原来上帝是法国人,好在我学了这门语言。 “我是不是在天堂?” “巴黎圣心医院。” “我疼。” “您的身上有多处外伤,不过不要紧,都是轻伤。” “我想出去走走。” “还需要些时日。” “谢谢。我是中国留学生——乔菲,目前在保罗·瓦莱里大学就读。” “很好,这正是我们掌握的情况。”医生向我微微笑,“您的身体素质非常好。” 我躺在床上,身上疼痛,不过感觉清楚。我大约浑身都打着绷带,我想把现在的样子照下来,以后看一看,一定很有趣。 “发生了什么事,医生?” 一直跟我说话的这位,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沉吟了一下:“里昂车站发生爆炸案,您因此而负伤。”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我想问问您,有一位宪兵,他当时在我身边,他现在在哪里?” “是祖祖·费兰迪先生?” “是。” “费兰迪先生在爆炸当时,为了保护您和现场的乘客安全,扑向歹徒。我们尽了力,不过很遗憾。” 我点点头。 心里此时是一片安静。有些从小就有的困惑得以解释清楚了。 原来人过世之后,真的是有灵魂的,我刚刚梦见祖祖,他是来向我道别啊。 他还是那么腼腆,那么不爱说话,我叫他,也不答应一声,就这样走了。 他还是小孩子,生了我的气,只给我一个背影。 祖祖,我唐突了你,这么纯真率直的你,我的任性和冷酷唐突了你。 我还没来得及抱歉。 是啊,祖祖,你生了我的气了,否则你一定会带我去。 医生说:“小姐,请您好好休息。” “先生,”我慢慢地叫住这个陌生的医生,“您知不知道?宪兵费兰迪先生,只有十八岁,他申请了要去科特迪瓦维和。” “小姐,他在这里,为巴黎一样尽了职。”医生说。 不知道是身上还是心里的疼痛,我一直在睡,有时清醒了,也想数绵羊,继续睡觉。我一直觉得,祖祖,他的心地那么好,他不会一点儿机会也不给我,他会再来看看我的。 清醒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身上的纱布越来越少了,医生来看我,说我恢复得很快。还有些人来看我,中国面孔,告诉我,是大使馆教育处的老师,知道了我的情况,来表示慰问,告诉我,留学生也牵动着祖国和政府的心。他们问我治疗和生活的情况,问我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要求,我说:“这件事情,请不要让我的爸爸妈妈知道。” 过了些时候,我能下地走路了,可是手上还扎着绷带,医生说,那里受伤非常严重,要好好地休养,否则活动都会有障碍。我自己常常在花园里散步,时间过得真快,初夏了,巴黎此时也有了媲美南方的阳光。我有时候在花园的长椅上一坐就是一下午,我的心里无时无刻不想念着祖祖。 有人来看我,是欧德。 大学里已经放假了,我的论文被特准延期上交。欧德来到巴黎,已经帮我把学校的结业手续都办好,房子也退租了,她也替我收拾了行李,寄存在华人学联的办事处。 做得这样周到,都不知道该怎么谢她,欠他们姐弟的,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还不还得起。 欧德给我一支烟,自己又点了一支烟,我们坐在花园里。 “祖祖刚走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永远都不要再见你。”她吐了个烟圈,“我那么好的弟弟。 可是,后来我想,要是他在,祖祖会为你这么做的。” “……” “祖祖是身披法兰西国旗下葬的,他的战友扶灵,他葬在巴黎的国家英雄公墓,你可愿意去看看他?”欧德说,然后继续抽烟。 “我可以吗,欧德?”我问。 她看看我,很久,然后伸手拥抱我:“你要知道,菲,这不是你的错,上帝带走他,一定有别的差事交给他做。” 我自己去看望祖祖,在英雄公墓的一个角落找到他。墓碑朴实无华,墓志铭来自他的部队,寥寥的几个字,也很简单:祖祖·费兰迪,年轻的宪兵,蓝盔部队准下士,为了巴黎,留在这里。 墓的旁边有些花,不知道谁来看过他,我把给他的白色百合跟那些花放在一起,我的脸此时离他的墓碑很近,青石板发出寒气,我亲亲刻在那上面的他的名字,我说:“祖祖,你冷不冷?” “祖祖,这次,我抱抱你,好不好?” 我说着就把身体贴在他的墓冢上,真凉啊,祖祖,这次让我给你暖一暖吧。 我的身边,有人走过,我抬起头,居然是来巴黎的那天在火车上遇到的老婆婆。我看着她,她看着我。 “你怎么了?”她问。 “我的朋友去世了。” “那怎么了?” “……” “你看这里这么多人,他们在那边过得更高兴,你信不信?” “我不信,那边冷。我的朋友是南方人,他不会舒服。” “你怎么知道?你去过?那边挺好的。不像你想的这样。” “你怎么知道?你去过?” “啊。” “那你带我去吧。” 她很轻蔑地看着我:“哼。我告诉你,他们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而已,就像我的弗朗索瓦。 “你懂吗?对他们来说,一切并未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老婆婆仍是艳丽得古怪,疯疯癫癫。 可我把她最后的话听在耳朵里,一切并未结束,一切刚刚开始。 我愿意相信。 医生为了安全起见,在我出院的那一天才为我把手上的绷带摘除。我看看很久未见的自己的手掌,上面是一条愈合了的红色的伤疤,嵌在我本来就杂乱的手纹上。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我笑了,好心肠的祖祖他并没有离开我,他这样永远留在我的生命里。 我在走出医院的时候,发生了另一件事情。 急救车呼啸而至,担架上运来的患者血肉模糊,医生交接的时候说,是车祸。 我停下脚步,听见病人在呻吟,用汉语说:“快救我命。” 乔菲 我一路紧随这受伤的中国人直到急救室,他一直清醒,用中文说:“救命。” 法国医生问我:“您是病人家属?” 我说:“不是,我也是中国人,过来看看有什么忙要帮。” “谢谢您,小姐,那好,请一直与他说话。”医生命令。 “您好。”我对病人说。 “不好。” “您是谁?” “黄维德,米奇林中国公司技术顾问,我的护照在上衣口袋里。”他说这话的时候,气若游丝,嘴里流血。 我听见这边医生们说:“伤不严重,不过,有少量内出血。不好,出血量增大。”他们看看还有意识的黄维德,对我说,“小姐,请问病人他从前是否接受过腹腔内的外科手术。” 我把话翻译了问此人。 他的食指指了指自己上衣的口袋,然后就晕了过去。 护士打开他的口袋,里面果然发现他的护照,还有一张塑封了的健康资料卡,上面清楚地写了他的年龄、体重、血型、病史,下面用黑体字很醒目地写了一句话:我于去年九月接受了肝脏片段切除手术,主治医生是协和医院肝胆外科主任医师,程家明博士,电话××××××××。 我愣了一下,我知道这个名字。 我把情况告诉护士,她请示了正在为黄维德治疗的医生。医生一面命令将黄推向手术室,一面对我说,病人的情况复杂,请与他在中国的主治医生取得联系,我们需要他的协助。 “小姐,您可愿意帮忙?” “我尽力而为。”我说。救命要紧,虽然此时面临没经历过的事情、陌生的场面,我心里有些忐忑,但我知道,我现在也绝非当年的自己:“我在哪里打电话,医生?” “手术室。” 下面的镜头,就像美国电视剧《急诊室的故事》。 我在手术室的电子控制室里,一面通过网络往国内打电话给程家明博士,一面在脑袋里面飞速地搜索从前学习过的单词。 电话接通,不过三声,有人回答:“喂?” 我的眼前,法国医生已经为黄维德开腹,看见大量的鲜血。可是我的耳边,是一个酷似程家阳的声音。 “是程家明博士?” “是我。” 我向法国医生比手势OK,翻译说:“这里是法国巴黎圣心国际医院,我们刚刚收治了您的病人黄维德。他现在出现内出血,医生刚刚打开他的腹腔,手术进行中。” 电话另一边略有沉吟,不到半分钟,程家明说:“是,我已经打开病人黄维德的资料,我随时准备回答您的一切问题。” 中法两国的医生通过网络进行对话,共同施治,我做交替传译。 法国医生:“脏器流血,但目前不见创口。” 程家明:“片段切除时,缝合处在中央静脉左侧,请检查。” 法国医生:“此处伤口愈合完整,没有破裂。” “……” 两位医生的话,好像军事口令,无论法语还是汉语,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我全力应付。 我听见手术室里,助手向医生报告黄维德的血压和心跳。我此时也是心如擂鼓。 法国医生:“内出血持续。” 助手为病人换上新的血袋,继续输血。 程家明那边没有回应。 “程医生?”我说。 “是,我在回忆。”他的声音非常冷静,片刻,“请检查左侧小叶,三周前,病人来我处体检,出现囊肿迹象,不过尚未确诊。” 我翻译给法国医生。 片刻后,他说:“左侧小叶有肿块,后部破裂,发现出血点,准备进行缝合。谢谢您,程博士。” 我把法国人的话翻译给程家明,自己觉得两位医生似乎已经解决了重大问题,我也舒了一口气,时间不长,话也不多,可是我好像已经耗尽精力,身上是一层汗。 “我很荣幸能够帮忙。”程家明说,“替我问候黄维德先生。另外,黄先生患有糖尿病,术后补液请使用生理盐水。” 我翻译给法国医生,他的助手记录。 “谢谢您,程博士,情况已经控制住。”我说。 “您的翻译非常出色。您是中国医生?” “谢谢您,我是职业翻译。” “您的声音好像听过。”程家明说。 我愣了一下。 “有可能,不过这个世界上相似的声音太多。” “再见。” Chapter 16 亲爱的祖祖_2 2 程家阳 我在另一个名字前打了叉,合上卷宗,交给跟我一起来的人事处的同事。 他看看我:“怎么这个也不行?” “业务不过关。” “再这样选,连往欧洲派都没有人了。” “宁缺毋滥。”我站起来,走到窗边。 这里是外语学院,又是一年初夏,负责新翻译培养的我来到这里,为外交部遴选优秀本科毕业生。 考中的学生将被分配到对口各司局及海外使领馆,最优秀者将会被留任高翻局,经过进一步的培养和锻炼,成为国内翻译界最顶尖的精英。 “就到这儿吧。”我说,“你先回去,我去看看老师。” “不好吧。法语的一个没有?今年你们高翻局不要人了?” “谁说不要?我那个名额谁也不许占。”我看看他,“你忘了,我们派出去的那一个。” 我去看系主任王教授,他迎我进来,问我:“家阳,怎么样?选了几名?” 我摇摇头:“您这里有乔菲的消息了吗?” “我了解得还不如你多。”主任说,“她出了院,也没再与我们联系过,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返校,他们这一届马上就要毕业了。这孩子太任性。” “对,太任性。”我说。 我完全同意。 我是从比利时回国后知道了里昂火车站发生了爆炸案,大使馆传来确定的消息,乔菲在爆炸中负伤。这一天是四月十七日,那一天,我在巴黎,而她,在电话里口口声声地告诉我在蒙彼利埃考试的乔菲,她也在巴黎。 我头昏脑涨地买了机票,我要马上回去巴黎。 在开车去机场的路上,却忽然觉得不着急了,也不心疼。 我想起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魔鬼被封在坛子里,扔到海底,困境中他希望被解救出来,并许愿要给解救他的人以重谢。时间流逝,酬劳加重,由最初的些许珍宝变成永生,变成全世界的宝藏,可是,仍然没有人来搭救他。几百年之后,渔夫最终把他打捞上来,魔鬼此时的报答,是要杀掉他。 我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把快乐和痛苦交给这个女人,她什么都不对我说,而且经常失踪,编造理由;在我们分手之后,我无数次地努力要再见到她,我来学校,我追到她家,我去巴黎,都不得相见。 是什么让她这样决绝地对我? 不过她还在,是轻伤,上天助我。 我当时车子拐了弯,回部里继续工作。 我很笃定。乔菲,她得回来,她得见我,我不能输得一塌糊涂。 Chapter 16 亲爱的祖祖_3 3 乔菲 黄大叔醒过来,看看我,认出我,说:“谢谢你啊,姑娘!没有你,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他北方口音,手术之后醒过来说话也粗声大气的,可见身子骨还挺硬朗。 我问:“叔叔,您怎么不会说法语还自己来巴黎啊?” “唉。”他先叹一口气,“给哥弄根烟抽。” “别逗了,这是医院,都不让我抽,你还想抽?” “操,要说洋鬼子是缺德。” 我心里说,还是洋鬼子救你命的,就这么说人家。粗人。 “您有什么事?我去找使馆还是找你们公司?有没有人照顾您?” “不用。找谁也没用。我信不过这帮人,欸,你不是在这吗?” “我是留学生,我要回国了。我原来也住在这家医院,出院那天你被推进来,我才过来帮忙的。我机票都订好了,我得走。”我说,“拖延这么长时间,我还得回学校领毕业证呢。” “咋这么没有同情心呢?” “你还要我怎么同情你啊?” 老黄笑起来:“开玩笑,我怕没时间谢你。” “不必。”我想一想,“我去中国区给您找个特护吧,那里有不少中年妇女,挺能干活,也会法语的。” “那可是又得麻烦你了。你给我找个干净麻利的,长得好点的,钱我不在乎。”他还挺挑剔。 “我尽力吧。” 我坐了地铁去意大利广场旁的中国区,这里有许多持难民身份来打工的中国人,找工作的小贴士就贴在中国商店的板子上。我给老黄找了一个原来在国内就是护士的大婶。考虑到老黄此人几句话就流露出的本性,我找的这位四十多岁,与他年貌相当。 老黄鼻子上插着管子还瞪着我:“不是说给我找个长得好点的吗。” “您得了。您当这是哪儿啊?找着能干活的、还会法语的就不错了。行了我走了,我大后天回国,再见了您哪。” “哎姑娘,我还有事没问你呢。” “说。” “你回国是……” “我毕业了,回国找工作。”我说。 “想找什么工作?” “我学翻译的,专业对口的呗。” “我帮帮你吧,我养完病也回去,我给你我的私人名片,你去上海找我,我给你安排工作。” 我想一想,还没回答,老黄就说:“信不过啊?你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这人粗到一定地步了,怎么还在米奇林公司当技术顾问呢?我不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我都知道你只有半个肝,还有糖尿病,你血型是AB型。 “想什么呢?薪水你开个数,你救过我命,这算什么事儿?不过,你知道多少毕业生想去上海大公司呢。” 听上去应该也不错,反正也是一条路,我说:“行啊,您把联系方式给我吧,我在国内的电话和联系方式也给您。” 老黄把名片给我,下面还有一叠钞票,我接过来,哇,数目可是不少。 他看看我:“钱你收着。碰不着你,联系不上程博士,也许大哥就交待在这儿了。”这人很能装小,五十多岁了,对我还自称大哥大哥的。 我手里拿着他给的欧元,我也确实出了力了,心安理得地揣起来。 “哟,国家外院的?难怪了。” 我别过老黄,终于离开医院。还有两天,我也要回国了,这样结束我在法国一年的留学生活,我想一想,还真挺感谢老黄的。我想我走之前还是得到机会做了一件好事,否则,这曾经如此快乐的生活,真的要以祖祖的离去而收尾了。 我去了向往已久的凡尔赛、枫丹白露,临走的时候,又买了大捧的鲜花去看祖祖,我说,我以后还会玩滑板,我以后还会回来看你,我不会,忘了你。 回国是一路向东飞行,逆着时间走,脚踩上中国的土地,算上时差,不知不觉生命中已经少了一整天。 出境入境,换了天地。 首都机场旅客众多,又见同胞的脸孔,说的是最熟悉的语言,有人分别,有人重聚,欢笑、眼泪还有不动声色的脸,这是经年重复的事情,机场是小人间。 我先打了电话给家里的邻居,让阿姨跟我爸爸妈妈报平安,然后回学校报到。 正是星期天,教学楼没人,我拎着行李往寝室走,路过操场,看见很热闹,有同学在打篮球,啦啦队大声叫好。 我也挺累了,把东西放下,想要歇一歇,顺便看看比赛。还没蹲下,后面有人对我说:“禁止便溺。” 我这个气啊,回头就用胳膊把来人的脖子卡住:“说谁呢,你说谁呢,波波?我一年没修理你,你皮紧了是不是?” 她把我甩开,哎呀这个丫头一年不见功夫见长,她说:“还好意思说呢,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全世界都当你失踪了呢。” 我们两个又叫又喊地扭打在一起,小丹突然出现了,用蜡笔小新的声音说:“四随(是谁)把动物都放了粗(出)来?在仄(这)里胡闹?” 我把她也搂过来加入战局,好不容易都累了,我们三个停下来,呵呵地笑。 小丹说:“我们三朵花又凑在一起了。” 我说:“三朵花,土不土?是三剑客。” 波波说:“你才土呢——分明是三座大山。” 快毕业了,工作的事,基本上尘埃落定。小丹在青年旅行社总社工作;波波考上法国航空公司当空中翻译,薪水丰厚,让人羡慕;我们班别的同学也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他们问起这个从来迟到早退的我,我自己也毫无头绪。大家说,乔菲学习很好,又是公费留学回来,找工作肯定没有问题。不过啊,现在毕业生和回来的留学生太多,人浮于事,也得抓紧才行,过了七月份,学校的关系一结,档案打回原籍,再想往大城市调,可就困难了。 我们当时在给我接风的饭桌上说起这些事,我听了,心里也挺着急的。到一时谋一事,这样晃晃悠悠地就毕业了,以后的生计问题明晃晃地摆在眼前。 “你想找什么样的工作?”我们班的一个男生问,“我们也帮你留意一下。”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可能去上海看看吧,也许那边有工作机会。不过,我还是想当职业翻译。” “哎,当职业翻译是挺牛的,不过,”一个同学说,“咱们现在找工作,大部分都是有具体业务,法语只是作为补充或者根本就是备用知识。” “还有人根本用不上呢。”另一个说。她找到的工作是在广州为一个医药品牌做代理,彻底跟法语拜拜了,“嗨,四年的教育,其实顶多就是一个基础,认识些人,懂得说话办事,就算行了,以后还不一定是干哪一行的赚大钱呢。” “对,喝酒喝酒。” 大家都表示赞同,举起酒杯。 我喝得挺多,又高兴又难过的,我们班的同学处得感情不错,我现在回来了,大家很快又要散伙了。 大学时代,天空蓝,时间慢。 可是不能回头看。 那一夜,我做梦,什么情节全忘了,一直不停地说,再见,再见,再见,直说到自己第二天早上醒过来。 Chapter 17 归国_1 1 乔菲 我早上就去见主任,他看到我,很是意外:“乔菲,你回来了?怎么不早跟系里打个招呼呢?” “我出院之后在巴黎没有电话卡了,就联系不上了。”我说。 “你身体好些了?” “基本上没什么事了。”我的手攥起来。那上面有一道伤痕。 “好,好,过几天你们就毕业典礼了,你工作的事……” “我想去上海看一看。”我说。 主任看看我:“不想留在这里?” “不知道。” “好,那你先去吧,休息休息,跟同学聚一聚。有事我再找你。” 我从主任的办公室出来,去校园外面的话吧打便宜的长途电话,我的手里是黄维德的名片,我想碰碰运气。 接电话的是个好听的女声:“您好,黄总工程师办公室。” 原来还是真的,我说:“您好,我找黄总工程师。” “黄总现在不在,您是哪位?可愿意留言?” “嗯,我是他的朋友,”我说得吞吞吐吐的,我觉得现在有事要求他,“朋友”也算不上,“我姓乔……” “您是乔菲小姐?国家外语学院的乔小姐?”我话音未落,对面的女生便问。 “是我。” “黄总现在人在巴黎,还没有回来,不过他给您留了话。” 到底还是东北人啊,老黄这人粗是粗了点,不过还是很实在的。他病还未养好,就交待了国内的部下接待我的事。 “乔小姐愿意什么时候来上海,请就打这个电话与我联络,我们会为您安排交通及食宿,我是黄总的秘书杰瑞米。” 哇,这样盛情,我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我说:“谢谢啊,我,我再过几天吧,可能去上海。” 这下我很有资格教训小孩子了,要与人为善,多做好事,自己的路也会越走越宽。 不过,我的心里,总有些东西,模模糊糊地上下沉浮,又不知道是些什么,看不清,捕捉不到,却让人不安。 我走出话吧,阴沉很久的天开始下雨了,雨滴不大,淅淅沥沥的。我要回寝室,穿过校园,经过操场,雨水滴在小土坑里,冒出飞泡,啪啪地清脆地碎裂。 我忽然知道是什么让我心中不安,难以割舍。 程家阳。 在我要离开这里,去别处工作之前,我会去见他,有些话要告诉他,我从不后悔跟他在一起,他给我的比我这一辈子想要的还多。 不过我没有想到,跟他,会以另一种方式见面。而且,这么快。 我上午刚见了主任,下午又被叫到他的办公室。 主任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陌生人,另一个也是陌生人。程家阳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低下头,填表。 这是做什么? 我来不及镇定一下自己,看不明白这阵势。 主任出去之前对我说:“不认识吗?这不是师兄嘛,程家阳。这是外交部人事部门的同志,你叫李老师。他们两个过来考核你。” 外交部?考核我? 我慢慢坐下。 好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也没跟我说一声。他们来考核我?怎么,我要去外交部工作吗? 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是有能力应付突发情况的,不过我眼前坐的是程家阳,我一看到他就犯懵。这是老毛病了。现在我是一头雾水。我抬头看看他,这人低头,极为专心地填他手里的表格,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见他的手,他还是那么瘦。我这样看着他,就叹了一口气,他的笔就突然停住了,不过他还是没有抬起头看我一眼。 他身边的李老师样子挺和蔼地对我说:“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这事了。 “没事了。” “我们来是为了给部里选拔年轻翻译,学校推荐了你,当然了,你成绩确实是不错的,不过也得经过考试,今天是面试,程老师,程老师……” 家阳停下笔,我们的对话开始用法语进行。 “请用法语进行自我介绍。” “我叫乔菲,二十二岁,从保罗·瓦莱里大学留学回来。” “专业。” “法语文化,翻译方向。” “籍贯。” “辽宁。” “爱好或特长。” “无。” “……” 家阳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我由最初的不解和迷惑,变成懊恼。 “先生,我不明白。”我说,仍然用法语。 这个时候,他抬头看我一眼,白净的脸上,眉头微蹙,眼光深不见底,这个乱我心神的罪魁祸首。 “我并没有申请去外交部工作。” “否则呢?否则你要做什么?”他说。 “我已经决定去上海找工作,不过我想这并不需要报告。” “上海?”他向别处看看,从鼻子里轻笑了一下,“去干什么?当打工翻译,还是企业职员?” “我已经接洽了米奇林上海公司,”我赌气地说,我很不爽他的态度,于是又补充道,“做什么也比留在这里好。” 他突然就一抬头望定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为什么怎样都比留在这里好,这里有什么东西对不起你?” 他还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呢,我看着他几乎恼羞成怒的样子,自己也没了劲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愣住,看着他。 我们虽然用法语说话,不过态度和语气肯定不同寻常,旁边的李老师看看家阳:“程老师,您还在问问题吗?” 他皱着眉头把表格扔给他的同事,自己往外走。 李老师看看他,看看我,又看了看程家阳扔给他的对我的评估表格。他可能也觉得诧异,说:“乔菲,你面试合格了,再过一个星期去部里考笔试和听力。” 我站起来,我很清楚地对程家阳说:“我不会去的。” 他走到门口了,听到这话,回头看我,想说什么,有同事在,又不得发作,咬咬牙就走了。 剩下我自己呆呆地站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家阳他为什么对我这样? 我在操场上找了个旮旯抽烟,我想起他从前对我的温言软语和他刚才的冷若冰霜,都说女人善变,其实男人才是不可捉摸的东西。 感情有多深沉,*有多疯狂,都不能弥补我们现实中存在的差距。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可是做不成情人,也不至于形同陌路。 形同陌路,也好过刚刚他对我的态度。 可是他的那张脸啊,怎么看都好看。我眯着眼睛想。 会不会他心里还挺喜欢我的?要跟我演一出偶像苦情剧? 这种想法像个小苍蝇一样愉快地冒出来,我迅速地又找了一个苍蝇拍把它消灭了。 乔菲,你不要再意淫程家阳了。 我的烟吸完了,我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夏天的雨,来得快散得也快,现在有阳光从云朵里透出来。 我打算去食堂吃饭。大学里的饭菜,我现在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有辆车在我身边停下来,有个人从那上面下来,对我说:“上车。”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那一刻弄花了我的眼,是雨后初霁的阳光,还是这个一直藏在我心里面的男人。 程家阳 乔菲皱着眉,仔细看着我,表情在这一刹那很奇怪。 “乔菲,上车,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她忽然笑了:“师兄,你要请我吃饭吗?好啊。”她乖乖地上了车。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乔菲的惯常伎俩:装没事人。 我发动车子,没有看她。 “去哪里?就附近好不好?我等会儿还跟同学约好打扑克。” 我加大油门,奔向去海滩的高速公路。 “师兄,这是去哪里啊?我,我都跟你说了,我还回去打牌呢。”她有点着急了,不过还是一脸笑容。 “你闭嘴!”我心里这个恨啊,“把安全带绑上!” 我风驰电掣地一路狂奔出城,我真的不想这么失态,我以为我控制得住,可是,说到底,我还是个没有道行的人,不懂得四两拨千斤,不懂得适时地装傻。有道之人,在我旁边,此时终于闭嘴了,也在想对策。 我在海滩边把车子停下,自己下车,迎着海风点起一支烟。 终于见到乔菲,但我们此时的距离却比这过去的一年还要遥远。 我有许多事情想在她这里弄个明白,可是千头万绪,不知道如何开始。 但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乔菲她非常出色,她应该留在外交部,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出路,她会有最好的前程。 为了她还是为了我自己,我的脑袋里模糊一片。 无论如何,我们一起生活过。乔菲,她是比我有心眼儿,不过也不是毫无破绽的,我知道不能来硬的,我跟她讲道理。 她走到我身后。 我转过身说:“刚才跟你吼,对不起啊。我——”我笑一下,“心情不太好。” 我的态度出乎有道之人的预料,她愣一下:“啊,没事儿。” “乔菲,去外交部工作的事儿,你真得考虑一下。我当你是朋友,才这么劝你。你自己想想啊,这是多好的机会,别人想进进不来,你怎么还不稀罕啊?” “觉得不太适合我。” “你不是一直想当职业翻译吗?进到部里,要培养有培养,想锻炼能锻炼,你去企业工作,不是那回事儿啊,专业不荒了才怪呢。”我说的是实情,“你的专业成绩这么出色,如果那样,太可惜了。” “我在别处也有可能当职业翻译啊。”她的嘴很硬。 “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 我说得很慢,有些话在自己的脑袋里也没有成形:“不要考虑太多,毕业是个坎儿,你要当大人了,以前的事儿,不值得考虑。” 乔菲听了这话,似乎有些震动,她抬头看着我,浅褐色的猫眼,在我看来,迷迷蒙蒙。 “再说,你家,你不考虑吗?在这儿无论如何还离家里近一点,还能照应到。真去了那么远,你爸爸妈妈有点事儿找谁啊?” 她低下头:“谢谢你啊,不过,我得考虑,我现在决定不了。咱们回去吧。”她说着往车那边走。 她看不到我,我便得以仔细地看她。她瘦了,身子在裙子里空空荡荡的,头发还是那么好,这是这个人的头发,柔韧的,坚强的,我从来握不住的。 我知道,这些话会在她的心里发生作用。 乔菲,她是条滑不溜手的泥鳅,心却是软的。 我抬起头,看见远处有人在放风筝,风筝很高,渐渐地变成黑点。 我觉得自己很疲惫,像个没有卷轴的放风筝的人,赤着一双手拉风筝的线,要把它拽回来,直到自己血肉模糊。 程家阳 我们回去的路上都很沉默,往市区开的时候赶上了下班的高峰,车子堵在马路上,半个小时,也仅仅挪动了一点点距离。 很安静,我好像能听得见乔菲的呼吸声。 我的心里很平静。 我希望永远这样,我们永远停在这里。 她忽然有点不耐烦,向前后看一看,车子排成长龙,没有通融的可能。她看看我:“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什么办法?没办法。”我说,“赶上这样,就跟着一起堵着呗。” 她重重地靠在椅背上:“你有什么话非得在海滩说?我都约好了跟同学打扑克,你误了我的好牌局!” 她拿起电话跟同学联系:“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恐怕回不去,你找人替我一下,机动点的啊,我回去她就得下来……” 我看着她,没说话,因为这点事怪我,我在巴黎等你等到发疯,你当回事了吗? 前面不知多远处的信号灯过了一个周期,长龙稍稍动一动,我们旁边有一个肯德基。 “我饿了。”乔菲说。 “我去买。”我就要下车。 “哎,”她叫住我,“你得开车,我去吧。你要什么?” “汉堡、鸡翅、玉米、土豆泥,嗯,就是原来那些。”我冲口而出,然后后悔。 乔菲该粗心的时候做得很到位,什么也没听出来:“行,马上啊。” 她连跑带颠地走了,我看着她,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个样子,她好像从来不会好好走路。 我的车子跟着长龙又往前挪动,乔菲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一袋,我一袋,香喷喷的美食,我这个时候觉得自己也饿了。 我的手机这个时候响了,我看了一下屏幕,是文小华。我摁了NO。 乔菲没吃东西,在往外看,观察地形。 “你看什么呢?”我问。 “哎,这不有地铁站嘛。”她很高兴,回头对我说,“对不起了你哪,我干脆坐地铁走了,牌令如山倒。” 我没听错吧? 她又要下车了,我叫住她:“乔菲。” “干什么?”她回头看我。 “我今天跟你说的工作的事。” “我知道,你跟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她顿了顿,“我也有我自己的选择。” “你好好考虑。” “我走了,再见。” 乔菲刚走,文小华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我接起来。 “家阳?” “嗯。”我看着乔菲过马路。 “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去看场电影好不好?” “我今天晚上回家。”我说,“不过去了。” “……” “对不起,小华。” “哦,好。那我们明天去,好不好?你知道的,我一直非常想看那个片子。” “明天,好,没有问题。我去你单位接你。” 我收了线,开始吃东西。 堵车的长龙开始松动,过了不久,我终于得以行驶,我回了西城的家。 我母亲在。 她在小客厅里看新闻,我打了个招呼要上楼回自己的房间,被她叫住。 “你最近挺忙的?” “老样子。” “怎么不着家了?” 我坐下来,保姆拿来饮料。我没说话,把电视换了个频道。 “你跟小华在一起了?” “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说。 我母亲笑了:“我越来越弄不懂你,家阳。原来我让你跟她多接触吧,你不乐意,后来又这样。怎么回事儿啊?” 我松了松领带。 “要处朋友就好好处,我觉得这姑娘挺好,虽然配咱们还差点,但你也别三心二意的。” “说什么呢?我就不爱听您唠叨,您也是高级干部,怎么说起这事也婆婆妈妈的啊?” 我母亲笑着拍我的背:“我要是不生你们两个,永远也用不着操这份心。” 我握住她的手。看着我母亲保养得细皮嫩肉、容光焕发的脸,我认真地问:“妈,你要管我到什么时候?” 她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老布什管小布什到什么时候?*管蒋经国到什么时候?一生护驾。” 我松开她手,上了楼。 上网碰到了很久不见的“我就不信注册不上”。 她说:“我要改名了。” “叫什么?” “梨让孔融。” “为什么?” “转运。” “运气不好吗,最近?” “是啊,新书反应平平。你呢,你怎么样?上次好像得罪了你。” “什么上次,早忘了。最近,我还行。” “不是要结婚了吧?” “逗我呢?” “不是,适龄青年了嘛,我这么问,就怕朋友突然拿这事吓唬我。” “那你敬请放心,我近期也没这个打算。” “那好。单身无害,单身万岁。” 我点了支烟,继续打字:“其实,没有人愿意孤单。 “只是不得已。我等人搭救。” “不如考虑一下我。” 呵呵。 我下了线,在床上看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糊糊涂涂地说:“你去那么远干什么?” Chapter 17 归国_2 2 乔菲 我接到外交部人事司的电话,告诉了我笔试和政审的时间。我现在还真的犹豫。程家阳的话每句都在理啊,我想当职业翻译,我想出人头地,我想我爸爸妈妈为我骄傲,外交部的工作是个大馅饼,程家阳搬起来砸在我头上。 当然了,如果不考虑另一个因素,我会义无反顾地去参加考试的。 如果我考上了,我是不是会跟家阳一起工作呢? 这是危险,又是巨大的诱惑。 我对自己基本上没什么信心,程家阳,我觉得惹他不起,总躲得起。 该去外交部考试的这天上午,我睡到很晚才慢慢睁开眼。拿起表,希望看到过了时间,我心安理得地可以不去,结果,居然还有半个小时。我慢吞吞地穿衣服。 还没刷牙,我收到家里的电话,邻居阿姨说:“菲菲,你妈在我旁边,她有事儿跟你说。” “什么事儿?” “你回国了怎么还不回家?”阿姨说。 “我想先把工作定下来。” “你妈妈让你去谢一个人。” “谁?” 阿姨说:“就是,原来来过你家的一个男的。” 是程家阳。 “他留了钱给肉铺,让他们给你爸爸妈妈送肉。” “您说他最近去了我家?” “不是最近,去年,你出国之前不是回了趟家吗?你前脚走,他后脚就来了。结果没看着你,给你爸爸留钱不要,他就把钱给肉铺了……” 程家阳 各语种的考生已经在考场就座了,法语的位置上,尚留有空座,乔菲没有来。 我在考场外面又转了一圈,不见踪影。 同事们问我:“家阳,验证件吧。” 我看看手表:“再等一等。” 第一遍铃声响过,他们开始检查考生的身份证和学生证。 第二遍铃响,发卷子。 我一直站在考场外。 乔菲 “阿姨,我不跟您说了,我有个重要的考试要考。您跟我妈说,我过两天就回去。” 我挂了电话,洗脸,穿衣服,跑到校园外面叫出租车。我坐在这辆车子上的时候,心里想这个城市可真大啊。我的汗顺着额头流下来,我埋怨程家阳,我欠了他这么多。 我终于到了外交部的人事考场,等不及电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四楼,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我看见他的身影,他背对着我,面向电梯间。 我轻轻走过去,站在他后面,我说:“家阳。” 他立刻回过头来,看着我,那一刻的表情是复杂的:“你,你怎么迟到了这么久?” “对不起。” 对不起,家阳,对不起,对不起你为我做的一切。 “快,跟我进考场。” 他的同事指指挂钟:“迟到半个小时了。” 考场规定上写得很清楚,迟到这么久,是不允许再参加考试的。 “让她进去。那是你的位置,乔菲。” 家阳面无表情。 “来得这么晚,题也答不完了。”好事者还在多嘴。 我回头对他很清楚地说:“我做得完的。我心里有数。” 家阳微笑,轻松地微笑。 程家阳 专业笔试考完,政审乔菲,人事处的人提了一些中规中矩的问题,我不想打扰她回答问题,就一直待在考场的门口。 跟我去学校一起面试她的小李挺着急地走过来,看见我:“家阳,我正找你呢。” “什么事?” “这个乔菲啊,我们刚刚得到的消息,她从前在学校有点不良记录。” “什么?”我看着他。 “外院曾经收到过一封传真,说是这个孩子以前……” 我听这话,只觉得心绪难定,听他说完,我点点头:“外院当时做调查了吗?有结论吗?” “没调查,也当然没结论。” “那不就是这样了?捕风捉影的事情,咱们还考虑在内,太没水平了啊,小李。” “我这不是在外院做调查的时候了解到的嘛。我也没记录,特意跟你商量一下,看怎么办。” “怎么办?”我轻轻地推开一道门缝,看见里面回答问题的乔菲,一张红彤彤的小脸,“我要调的人,我负责。” “是,家阳,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嘛。” “我知道了,谢谢你。”我摆摆手。 我没有等到乔菲回答完问题,电话响了,处长找我有一些东西要整理。我去见他,他又问起我今年招新的情况,我简单汇报了一下,他挺满意的,告诉我,接下来要把新手的培训搞好,我说您放心。 快到吃中饭的时间了,小华给我打电话:“你中午在哪里吃啊,家阳?” “食堂。你呢?” “食堂?不想吃鲜奶洋芋和茶香青虾?” “听上去可挺不错,不过你说现在?” “为什么现在不行?我买好了在你们单位外面等你呢。” 我说:“小华……” 有人这样对你好,叫人怎么不感动? 那天看完电影,跟她吃饭的时候,我只不过随口说这两道菜蛮好吃,她便记在心上。 “好,你等等,我这就下去。” 同一个办公室的师兄说:“女朋友来送午餐?” 我笑了:“你怎么知道?” “嗨,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在外交部大院外面找到小华的车子,她笑眯眯地说:“你快拿着,我下午还要回电视台录节目呢。那,这个是你的,这份给同事吃。这是冰红茶。” “你这就走啊?”我把东西接过来,看着她。 “着急。哎你可慢点吃啊。行了我走了。”她说着要发动车子,又停下来,看着我,“家阳。” “啊?”我站在车窗外面看着她。 她伸手抚着我的脸:“你看你热的,出这么多汗。”她说着吻我的嘴巴。 我还未待回应,她已经开车走了。 我手里拿着她给我的清淡香甜的食物,脸上还有她轻轻抚过的手的余香,可我心情沉重。 下了班,我接了小华一同吃饭,晚上一起回到她那里。 我躺在床上看书的时候,小华拿了两大本影集过来,坐在我身边,“我今天回家拿东西,发现我小时候的照片。你想不想看一看?” “好啊。”我接过来,翻开,第一页,小华的百天照,圆圆面孔的小女孩,黑白照片上了颜色,她有红苹果一样的脸颊。“对了,我小时候的百日照也是这样上色的。”往后翻,女孩渐渐长大,眉目清晰,出落成楚楚可人的少女,“你当了这么多年的三好学生?真是佩服。” 小华笑起来:“厉害吧。” “不过——” “什么?” “你小时候鼻子好像没有现在这么好看。” “是吗?”她拿过影集,自己看一看,“谁说的,我从小这可就是正宗的悬胆鼻。” 我笑着说:“什么悬胆鼻?不是卧蚕鼻?” 她的手伸到我腋下呵痒:“那是关云长的卧蚕眉,你怎么这么没文化呢?你是笑话我,是不是?” 我笑翻在床上,小华压在我肩上,嘴巴对着我的耳朵,吐出的气让我痒痒的,“我妈妈说,要请咱们吃饭。” 我愣一下,慢慢坐起来,我说:“最近有点忙,过些日子吧,过些日子。再说,要吃饭也该我请啊。” 小华说:“就是啊,我也跟我妈妈这么说的。好了,你看照片吧,我去洗澡。” 我看见她去浴室了,心不在焉地起来,喝水,抽烟。 Chapter 17 归国_3 3 乔菲 接下来,是一段忙碌的日子。 我被外交部录用了。毕业前的最后几天,拿着外交部的函在学校的各部门盖章、转关系、检查身体。 然后我忙着找房子,因为新来的大学生较多,部里不管住宿了,以后每月补助若干,大家自己解决。大热的天气里,我跑了很多地方,终于租到挨着地铁的一间房子,跟一个在这个大城市漂泊多年的女白领小邓共用厨房和卫生间。 我从学校搬出来的第二天,就是毕业典礼了。 我后来想起来,那天还真挺煽情的,大家照相,听老师主任训话,真有人哭了。 一定是舍不得这人生里最好的四年。我回想起来,我这四年过得忙碌、充实、惊险、刺激,还有点香艳,哇哦,就好像一脚一脚踩过悬崖,如今回头看,一身冷汗。 这大而繁华的城市里,我很庆幸,我的两个好朋友还留在这里工作。波波自从在法国航空的工作定下来之后,就开始业务培训了。毕业的第三天,她第一次飞巴黎,打电话昭告天下,挨个儿问:“你们要从巴黎那边带点什么回来不?” 小丹说:“你就砸咱们吧。” 小丹在旅行社的工作也马上开始了。她在办公室里做计调,协助旅行线路的安排、订飞机票、旅馆房间价格的统计等等,听上去很复杂的工作。 她第一天晚上就打电话给我:“真后悔高中的时候没把数学学好。” 天气非常炎热。 在考试之后,我没有再见到程家阳了。 一切基本安排停当了。在去外交部报到之前,我尚有两个星期的假期。 我回了趟家。 本来我在这一带就小有名气,这次是从法国回来,马上又将在外交部工作,街坊四邻都带着孩子来瞻仰。 一直对我爸爸妈妈都很照顾的居委会主任硬要在小区幼儿园给我腾出一个小教室,让我对全小区的少年儿童现身说法,进行个人奋斗的教育。不仅适龄人群,从幼儿园到小学、高中、大学在读的须全部出席,年龄过小,还不太会听话说话的,也要求家长陪同列席。 我硬着头皮讲呗,高调我还是会唱的。我爸爸妈妈很有面子。 好久没回家了,晚上,我跟妈妈一起睡。 她知道我回去就要在外交部上班了,说一定要给我买一套高档的西装。 我说不要,刚开始要培训,还不用出席什么场合,再说我有一套西装,上学的时候买的。 那套不行,太旧了。我妈妈打手语说,你怕我们花钱吗,菲菲?你不要担心,你原来给家里的钱还剩着呢,我跟你爸爸开小卖部,卖油盐酱醋,生意也不错的。 真的?我说。 当然。 行啊,你俩。我咯咯地笑起来,没白忙活啊。 对了,我上次让阿姨跟你说的那事,你办没?她问我。 你说哪件事? 让你去谢谢那位来过咱们家的师兄。 谢过了。我说。转过头就吐了吐舌头,嘿,还真忘了,不过,我再没有见到家阳了啊。 那男孩对你有意思吧?妈妈问。 我看看她,唉,是吧。 你呢,菲菲? 我不知道。妈,他们家太有钱了,他爸爸妈妈都是可大的官了。 真的? 我点点头。 那你还是趁早跟人家说清楚吧。菲菲,咱们配不上,也别沾边。我把钱给你,你还给他吧。 我知道,妈,我怎么会不知道? 不过一说起程家阳的事,我就挺烦乱的。还他钱?我欠他的东西太多了,留学,工作,他一直以来对我的好,还也还不清。 我手语打得很快,对妈妈说,你就别操心了,什么说不说清楚的,人家是有女朋友的,门当户对的。我关灯了,睡觉吧。 我把灯关了,又用被子把脑袋蒙上。我的眼前就有那个女孩的样子,明知道不应该,还是从头到脚地比了一番,人家什么都比我强。 我妈妈把我脑袋上的毛巾被硬扒下来。 我回到大城市。 这一天,我吃了一顿丰盛的早点,精神百倍地去外交部报到。 在高翻局的会议室里,我见到今年跟我一起进部的同侪,都是从各地外语学院和高校外语系考上来的精英。 我找个地方坐下来,跟周围的几位打了招呼。 一个男孩儿说:“你不是那天考试打铃后进来的吗?” 还真是冒失。我看看他:“啊,怎么了?” “你也考上了?” “否则我干什么来这儿?” “别不高兴。”男孩儿笑笑,“我说你业务不错嘛。我叫赵鹏远,英语的。” “乔菲,法语的。”我跟他握握手。 这个时候,有几个人进来了,程家阳站在前面。 他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衫和黑色的长裤,很精干。他也看到了我,没表情。 家阳说话了:“我是高翻局高级翻译程家阳,代表部里对大家表示欢迎和祝贺。同学们经过层层选拔上来,一定都是各语种的精英,在今后大约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高翻局将会对大家进行进一步的培养和筛选,最优秀的法语和英语同学将留在高翻局,其余同学会被分派到各部委及各驻外使领馆。这个过程,在大家入部之前,我想你们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我们就闲话少说,先祝你们成功。我来介绍一下各语种负责培训的老师……” 负责培训我们这些新人的都是因为年龄或者健康问题从工作一线退役下来的,是原来的精英翻译。 我跟其余十五个法语的同学在四十多岁的吴老师的带领下组成了一个新的班级。 晚上我给小丹打电话的时候说:“原来还是要继续当学生,我这一辈子算是不能出师了。” “哎呀,”她打了个呵欠,“我都羡慕死你了,我每天工作都累得要命。我不跟你说了,我困了。” 我收了线,站在阳台上看着夏季夜晚的天空,晚风吹到我的睡裙里,燥热退去,稍稍凉爽。 我想起白天,程家阳对我们训完了话,我们依次离开会议室,下楼去上课的时候,他在我后面对我说:“房子找好了吗?” 我回头看看他,点点头。 “远不远?” “玉泉路,社科院附近。” “有点远。” “不错了,挨着地铁。” 他没再说话,只是站在我旁边。 “啊,忘了跟你道谢。” “谢什么?” “这份工作。我的留学机会。”我笑着看他,“我前两天回家很是炫耀了一番。” 我没有提他去我家的事。 家阳微微笑:“乔菲,你非常优秀,这是你应得的。这以后,要好好努力。” 是啊,我工作了,我是个大人了。 家阳他说得对,毕业,这是一道坎儿,我迈了过来,过去的一切,悲伤的、愉快的、压抑的、放纵的、应该的,还有不应该的…… 就这样,算了吧。 我合上手心。 Chapter 18 火灾_1 1 乔菲 除了周末,我每天在部里上课,学的都是一些有中国特色的词条和句式,大部分的时间在做交传和同传的练习,就像我在蒙彼利埃做的一样。有时在一些气氛稍微轻松的外宾会见上跟着大翻译见习。一日三餐都在单位吃,这样我还有两千多块的工资,当然这在大城市不足挂齿,不过我已经很满意了。 我有时会见到家阳。我们上课的时候,他偶尔过来看看,跟老师同学打个招呼。我就装样子问吴老师:“那位程师兄怎么总来啊?” “他负责安排新翻译培训啊。” “他除了做翻译,还管我们?” “能者多劳。”老师说。 我们班又有家阳的粉丝了。他一来,女同学们就有小小的骚动。我心里挺气愤的,毕业了,知道不?怎么还把自己当小女生呢?这种不满在有一天吃中饭的时候无意中流露出来。一位上海外院来的女孩很一针见血地指出:“乔菲,你嘴上不说,谁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勾当。” 还有这种倒打一耙的人?我都气死了,又没忍住,笑了出来。 突然她们的注意力就不在我身上了。 有人招招手:“师兄,师兄,来这边坐。” 我回头看看,程家阳端着餐盘过来了,他拿的饮料是一盒冰绿茶。 他就坐在我们桌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跟他说话,聊的内容很肤浅,就是为了说话而说话,家阳一贯好脾气地应酬。 我吃完了,插了吸管喝牛奶,跟着聊天、捧场,跟着笑。 赵鹏远和几个男生吃完了饭也过来聊天,我们这个时候都挺熟的了。 小赵问家阳:“师兄,我们什么时候能定下来往哪里分配啊?” 家阳说:“十一之后吧。往年都是这个时候。”他这个时候抬眼看看我:“十一之后。” 他吃完了饭,拿着绿茶要走了,跟我们说:“你们再待一会儿,我回办公室了。” 他走过我旁边,我张嘴说:“师兄,吃完饭就喝茶,对胃非常不好。” 家阳停下来,看看我,看看手里的茶:“是吗?啊,谢谢你啊。我是想——提提神。”他说着走了。 我想起他曾经说过,有一次胃疼得厉害。 这天下午,吴老师拿了许多文献材料让我们翻译。大家都怨声载道的,周末啊,还这么多功课,这是不让活了。 老师说,这不是为你们好吗?翻译是什么,翻译就是比谁准备得好,现在让你们多做点东西,总比以后碰到问题张口结舌强吧。 下班之前实在做不过来了,我们分片包干,每人一部分材料,拿回去做,然后星期一汇总,交给老师。 我翻得还算快,我打算留在办公室做完再走。一来,这里的字典和资料比较全;二来,我基本上了解一同居住的小邓的习惯,周末她的男朋友会来,我尽量给他们多点空间。 我在食堂吃了饭,买了点零食就回来继续工作了。食堂晚饭做了茄子,我失策,吃多了,翻到最后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再醒过来,被人推着胳膊弄醒的。 我还以为是做梦,因为眼前是家阳。 我就看着他,脑袋疼。 家阳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帮我擦擦嘴巴:“你小时候是不是让人家捏脸捏多了,怎么这么大了,睡觉还淌口水?” 原来不是做梦啊,那就有许多有趣的事情不能做了。 我叹了口气,收拾我的东西。 还剩一点没翻完,我得拿回家再做了。 “这么用功啊?”他说。 “没办法啊,作业太多。几点了?” “十点。” “你呢,也这么晚?” “刚写了一份材料,看见你们这儿亮着灯,我就过来看看。” 他把我们办公室的灯关了,我们一起下楼。 这个时候,外交部还有些部门仍然灯火通明,仍有同事忙碌地进进出出,仍有食堂的师傅上来送夜宵。 我们走到外面,家阳问我:“怎么回去?” “坐地铁。” 他看看我:“我送你吧。” “方便吗?” “说什么呢?” 我就跟着他走到停车场,上了他的车子。 他低着头,没说话,帮我把安全带系好。 “我家在玉泉路。” “嗯。” 我坐在这辆曾经那么熟悉的车子上,身边是我曾那么熟悉的男人。我们穿过这个城市。 这个时候的大城市,没有白天的燥热和喧嚣,在夜晚,显得有些许的宁静和温柔,变得让人还是可以忍受。 我把窗子打开,靠在椅背上,向外很专心地看着夜景,感受着拂面的湿润晚风。 这样一直开到我住的那幢老式的居民楼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我看过你填的表格。” “哦。” “住几楼?” “三楼。” 黑夜里,家阳车上的灯发出暗暗的黄色光晕,他的脸孔、他的眼睛,在这个时候看,特别生动漂亮。 “天晚了。”我说。 “是啊。”他说。 “你回去吧。” “好。” 我开门下车,走到门口对他说:“谢谢。” 他在车里摇摇头。 我回了家,自己开了门,小邓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她的男朋友并没有来。我跑到阳台上,看见家阳的车子离开。 谁知小邓也跟着我跑到阳台上,她问:“怎么?是谁送你回来的?”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好名贵的车子。” 我走回来,觉得肚子又饿了,就烧水煮方便面吃。 我说:“怎么今天你男朋友没有来?” 她没有回答我,我吃完了面看看她,但见她造型奇特。 小邓盘腿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分开的膝盖上,拇指与中指相抵,闭着眼深深呼吸。 “怎么你练了气功了?” “无知小儿,不要妄言,姐姐练的是,瑜——伽——功。”她慢慢地说。 “你想减肥,不如我教你我们家那边的扭秧歌吧。”我吃着西红柿说。 我看着小邓慢慢地调节呼吸,收式,她突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扑向我,嘴里说:“我今天不修理你这个小破孩儿,我对不起我自己。” 我吓得西红柿都掉了。 我们晚上一起刷牙的时候,小邓跟我说:“我的那个,我跟他分了。” “为什么?什么原因?你们上星期不还是好好的嘛,你们不是都好了六年了吗?” “加上高中,九年了。”她把牙膏沫吐掉,“那有什么办法,我想起跟他在一起,还真是辛苦。赚得没有我多,又经常跑外地,我们哪里有钱结婚?房子呢?孩子怎么养?” “你跟他分手,你就有了?”我问,话粗理不粗。 “起码我觉得自己压力小了,不用再考虑别人,自己开心就好了。”她洗脸,擦脸,在镜子里看我。 “我再找,就一定找个有钱人。起码在这个城市,有车有房的。” 小邓她说得没错,现实的生活让一切都这么容易改变,更何况是本来就无常的人心。 Chapter 18 火灾_2 2 程家阳 九月份,国家有大会召开,对外宣传、列席外宾的接待、新闻发布,还有外国评论译入,我们整整忙碌了一个月。乔菲他们经过学习和提高,成绩排名也渐渐有了眉目。开会的时候,乔菲也参加了翻译工作,水平果真是大有长进,让人刮目相看。十一之后,我们将会根据他们的成绩进行分配了,乔菲会留在高翻局,基本已成定数,当然这绝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会议期间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乔菲甚至引起了我们处长的注意。 出任观察员的法国共产党高级代表的母亲跟她一同来到中国。老夫人原来是聋哑人,我们事先没有准备,接待过程很是麻烦,乔菲本来在会议现场工作,知道情况后,火速到宾馆救场,并在之后的几天里,陪同了这位代表和她母亲的参观访问。外宾对她留下深刻印象,临走的时候向部里、向乔菲个人表示深挚谢意。 我是后来听说的这件事,处长问我,这个姑娘是新招来的吗?怎么还会手语? 我说:“您忘了,我跟您提过她的,国家外院的,去年我们跟教育部的合作项目送出去的那一个。” “是吗?”处长挺高兴的,“这小姑娘行啊,我看她法语也不错,家阳,咱们留下了,一个人当两个翻译用呢。” “您也忒会做生意了,您给开几份工资啊?”我笑着说。 我有时想,这年轻的新人,身上的潜力和活力真是让人羡慕,总有无限种可能摆在她的面前,有一点机会就迸射出光芒。她说谢我,可是我很清楚,有我还是没有我,在人才济济的外交部还是在任何别的地方,她都是杰出得让人不能忽视的女人。 天气稍微凉爽,小华在这个时候患了感冒,本来只是很轻微的症状,她带病工作,造成病状加重,得了急性肺炎。 好在我忙完了大会,稍稍喘息,有时间照顾她,在医院住得不久,我把她接回家里。 晚上我煮了粥喂她喝,吹一吹才送到她嘴边,小华张开嘴,没有吃,怔怔地流下眼泪来。 “这是干什么,至于吗?”我把粥放下,“不就是耽误几天工作吗,就当是提前过十一了,你一年从头忙到尾,都不得休息,这样不是挺好?” 她摇摇头:“不,家阳,不是为了这事儿。”她的眼泪更多了,在灯光下看着我,握着我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谢谢你。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小华的话,我是能够理解的。 我们这样的人,锦衣玉食,有名声在外,可是心是脆弱的,想要温暖,想要伤痛时候的慰藉。 我扶她起来,帮她擦眼泪,温声软语地喂她吃粥。 像,另一个人曾经为我做的那样。 十一之前,小华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她跟我商量,想去大连度假。 我听到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喝水,一口水呛在喉咙里,我生生咽下去,忍住咳嗽。 “时间那么充裕,为什么要去大连呢,太近了吧?”我说。 “我记得你那次上我的节目,我问你,最喜欢去哪里旅行,你说的是大连。你不记得了吗?” 我没说话,印象里好像是有她说的这么一回事。 距离上一次去大连,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那次是跟乔菲一起,时间真快啊,两年了。 “你不愿意去吗?”小华说。 “没有,随便你,你想去,我们就去。大连啊,风景真是挺好的。” 她很高兴:“就这么定了,家阳。” 在食堂里,我又碰到那一班新同学,打饭的时候就看见菲在说话,讲得绘声绘色的,大家仔细地听,然后一阵笑声。她又在讲笑话了。 他们叫我过去一起吃。 小赵说:“乔菲,你再把刚才的笑话说一遍,给师兄听。” 乔菲对他说:“你复述,我看你记得下来不。” 我说:“我讲一个吧。” 他们意兴盎然。 “甲说:最近我在兼职一项工作。 “乙问:在哪里? “甲说:精神病院。 “乙说:干什么? “甲说:被研究。” 大家笑起来,乔菲木着一张脸说:“那后来呢,师兄?” 笑声更大了,我也笑起来,看着她。 吃饭的时候,大家讨论十一的安排,按照惯例,部里安排了他们去近郊的水库玩。 有女同学问:“师兄,你去不去啊?” “我?我不去。”我说,“这是给你们刚入部的安排的福利。” “哎,那师兄,你十一怎么过?” “我,去大连。” 乔菲闷头吃饭,吃得可真香。 “不是一个人吧?”有人说。 我笑了笑,摇摇头,不做回答。 “啊,我是大连外院毕业的。”一个女孩说,“师兄你需不需要导游?” “谢谢,谢谢,”我说,“如果需要,一定找你。” 乔菲说:“哎,赵鹏远你的酸奶不喝?给我吧。” 不过,我跟小华并没有去大连度假,她改变了计划,要去一个海岛。 “怎么又不去大连了?”我说。 “过十一,去大连的人肯定多。我们去海岛多好,又安静,空气又好。” “反正随你便。” “我知道你愿意陪我去大连就行了。”她说,她在试戴一顶在名品店定做的帽子,“这对我很重要。”她笑着说。 “哎,家阳,你看看,这帽子好像不太对劲。” 我看看她:“挺好的啊,怎么了?” “你看,这边是有点斜的。” “没有吧。” “没错。” 她放下帽子就给那家店打电话,交涉了几句,对方解释说正是旺季,师傅太忙,不能出来,让我们送去修改。 小华很生气:“做得不好,还要我们送去。” 我说:“得了,你别去了,你身体刚好。我去吧。” 小华说:“那也行。不过,家阳,你不用等啊,让他们给我送来。” 去的路上,我开车开得很慢,九月里的阳光太好,照得人懒懒散散。 那家名店在老商业街深处的巷子里,我找到了,刚要停车,就看见乔菲。她拎着手袋,穿着条绿色的裙子,左看看右看看的,在街上闲逛。 我远远地看着她,微微笑起来。 这是我心里面的人。 我摁了摁喇叭下了车,她看见了我。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你有时间吗?”我问。 “好啊。”她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不过,去哪里?” “饿不饿?去吃火锅吧。” “去吃毛肚火锅,我认识一家小馆子,我请客。” “好,你带路。” 见到她,真是让人愉快,我给她打开车门,她指指里面,看看我。 副驾驶的位置上,放着装着小华的名贵女士帽子的盒子。 我尴尬地把它取出来,放在后座上。 菲带我去的地方不远,是个不大但是很别致干净的小店。毛肚火锅的味道实在是好,我们要了许多东西吃,还有一点点纯粮白酒。 我饿,她也饿了,我们没说什么话,先解决了肚子问题。 菲喝了不少酒,我记得她是挺有酒量的。 我给自己倒了一点,被她按住手:“哎,你不要喝,你就吃东西、喝雪碧吧,等会儿你还得开车呢。” 我不知道怎么就把她放在我手上的手给按住了,我也不说话,心跳得很快。 好在,她并没有把手抽回去。 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中间是热气腾腾的红油火锅。 菲小小的脸孔,红彤彤的,她的眼睛,雾气氤氲。 “菲,我有话问你。”我慢慢地说。 她看着我。 “那天,我们约好的那一天,你去巴黎了,对不对?” 她点点头。 “你为什么骗我,说你没有去?你为什么不去见我?你怎么就遭遇上爆炸案了?” 我今天,一定要把话问明白。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慢慢地将被我按着的手翻过来。 我看见那上面,一道浅红色的伤痕,在她白皙的手心上,触目惊心。 “我是去了巴黎,不过,我跟另一个人在一起,家阳,一个男孩子。我们在法国曾经相处得很好,”她很清楚很清楚地对我说,一小点一小点地凌迟我的心,“我们当时在里昂火车站,发生爆炸案,他为了救我,死掉了。我不能忘记他。” “说谎。” “祖祖·费兰迪,见习宪兵,身披国旗下葬,你一定在报纸上读到过这名字。 “我想起他来,觉得他还没有走,你看我手上的疤——是他陪着我。家阳,我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松开她的手,我觉得我五脏六腑被冷冻之后,让乔菲用一把坚硬的小锤子逐个敲碎。 乔菲将小盅里的白酒一饮而尽,笑得艳丽:“送我回家吧,家阳。” 我回了家,小华好像问我帽子的事情,我说了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了,我倒在床上就睡了。 小华并没有再问我帽子的事情,‘十一’国庆,我们去了离大城市不远的海岛。岛上人烟稀少,环境很好,只有给高级干部准备的度假村。 我们的房间在三楼,面临大海和黑色的礁石。 小华跟我在阳台上看海景,靠在我怀里说:“家阳,我希望,我们永远这样,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 我握着她的手:“好,小华,好。” 可是这天晚上,我梦见自己不在这里。 在大连,夜晚的沙滩上,下着雨,我跟乔菲缠绵在一起;可是突然,这里又变成里昂火车站,我爱的女人,身边是看不清脸孔的别的男人,我知道这里要发生爆炸了,可是我不能让他在她的身边,我要跑过去,死,也得是我,我为了救她而死。可是,我跑不过时间,我跑不过炸药,轰的一声巨响,热浪袭来。我大喊了一声乔菲! 我醒过来,以为自己还在梦境中。 只见房间灼热,烟火弥漫。 Chapter 18 火灾_3 3 乔菲 十一放假了,我有两天的时间在家里睡了个畅快,直到弹尽粮绝,一点吃的都没有了,才洗了把脸下楼去超市买东西。 酸奶柜台前,一个品牌正在搞促销。 促销的东西,大约都销售得不好。我过去看一看,服务员端了一杯给我尝,是薄荷口味的酸奶。 我说:“咦,像牙膏一样,谁会喜欢这种味道?” 服务员看着我,神秘兮兮地笑着说:“吃了之后,口气清新,很增加情趣的。想一想,谁不愿意跟刚刷了牙的人亲吻啊?” 说得也有理啊。 我想起,从前跟家阳在一起,有一天,他吃了薄荷味的冰激凌,要跟我亲昵,他嘴巴里有香喷喷的味道。 我沉醉于回忆的样子让服务员误会了,拿了一打给我:“怎么样?买三赠一。” “谢谢你了。我是单身。”我笑着拒绝了她,推着车离开。 我要去买大酱,回家蘸黄瓜吃。 有人打电话给我,是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来:“喂?” “小乔同志。” “你好,黄维德总工程师。” “呦,一下就听出来了?” “您不看我是干什么的。” 老黄在电话那边嘿嘿地笑:“有时间没有,出来大哥请你吃饭。” “您现在在这里?” “不然我找你干什么?” “好啊。” 不论是谁,这个时候出现都是寂寞的驱散者,更何况,又是我在法国的故人,老黄此人又实在是快活有趣。我愉快地接受邀请,我们定了在一家西班牙人俱乐部吃饭。 我在家整理一下,坐了出租车去那里。到的时候,老黄已经在那里了,他的对面,背对着我,坐着另一个人,背影让我觉得如此熟悉和亲切。 老黄过来就抱我,说:“乔菲,你气色很好。” “放假了,睡得好。” 我嘴里跟他说话,眼见那另一个人转过头来,站起身。 “他,你可得认识认识,我的医生、好朋友——程家明博士,你们通过电话的。”老黄介绍说,又向另一个人,“家明,这是我妹,亲妹妹,乔菲。” 是啊,这张脸,这个名字,我都是认得的。 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在城外的海滩上,那天家阳喝得烂醉,他的哥哥接他回去。 曾经通过电话,我为他和法国医生做交替传译,程家明说,你的声音有点熟悉。 如今我跟程家明面对面,我跟他握手,我看着这一张与家阳酷似的脸。 啊,这么复杂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怎么应酬。 我只祈祷这个人不会有我这样好的记忆力。 “你说你是留学生,工作了吗?”坐下来喝东西,程家明问我。 “毕业了,我现在在外交部工作。”我老实回答。 “难怪不去我那里了。”老黄帮我倒上茶,“你在那里做专职翻译吗?我知道的是,你们还可能往国外派对不对?” “十一之前,一直在学习,是留在高翻局还是往国外派,十一以后才见分晓。”我说。 我看见老黄把大勺的糖放在自己的红茶里。 “哎,老黄,你不是有糖尿病?” “你这么大声,是不是要告诉这里所有人?”程家明说。 我看着他:“你是他的医生,你还不管?” 老黄呵呵地笑起来,自己喝茶,要看程家明怎么对付我。 “管什么?”他说。 “控制饮食,保证健康。” “为什么?” “长命百岁。” “你觉得可以?” “那倒不是。至少活得长久一些,活着的时候舒服一些。” “怎样才算舒服?” 完了,我跟不上了。 “你说怎样算舒服?” “能吃能喝能玩能睡,就是舒服。”程家明说,“他生病,我只管开药、治疗,他想吃什么吃什么,自己舒服就可以。” 呦嗬,行啊,有时候,真不能瞧不起郎中。 他挺得意地看着我,微微笑,又对老黄说:“看到没有?还是小孩子,看不透啊。” “您不是肝胆科的吧,后转行的吧?从前是不是律师啊?” “是说我口才好吧,姑娘?”程家明指着自己说,更得意了。 “是说你善狡辩,硬是把黑说成白。” 老黄哈哈地大笑起来,招手叫服务生点菜。 什么胆固醇、脂肪,老黄生冷不忌,高热量的西班牙菜正对他口味,肥得流油的烤鳗鱼吃两人份,配白葡萄酒,自己喝一瓶。他用半个肝和流着奶油的血液代谢这些东西,我都看傻了。 有女歌手在唱西班牙文的歌曲,舞池中一男一女,舞蹈跳得很是火爆漂亮。 程家明被女歌手吸引,侧耳聆听她的歌声。 我也觉得乐曲实在好听,问道:“唱的是什么?” “《快意人生》。” “怎么你懂西班牙文?” 程家明看着我:“怎么你没看到舞台旁边的投影?” 真的啊,我心不在焉的,居然也没有看到舞台旁边投影出来的歌曲的字幕和中文的翻译。 程家明吃得不多,拿笔在随身带来的名片上写了些东西,交给侍者,给了钞票,对他说:“把这个交给歌手,再替我送一束她喜欢的花。” 老黄看见了:“家明你真是秉性不改。” 男人淡淡地笑:“你没听这首歌唱的?快意人生,快意人生。” 他的手指修长,装着红酒的高脚杯在掌中轻轻转动,侧头看着美丽的歌手。她收到他的鲜花和纸条,向他笑,点点头,他向女人举起酒杯。 接下来的舞蹈,歌手成为程家明的舞伴,两个人舞姿翩翩,他跳得还真是不错。 如何克制,我也管不住自己,仔细地看他。 这人的面目,与家阳是何等相像。 高高的额头,挺直的鼻梁,飞薄的唇,白得透明的肤色。 只是,另一个人不会这样,那么放肆地说话,浪荡地笑,潇洒地舞蹈,眼里没有别人,只有自己的快意人生。 老黄喝得差不多了,跟我絮絮地唠叨:“乔菲,大哥明天回上海了,以后再来看你,你也是啊,去的话,千万记得找我。 “你这个小妹儿真挺好的,你够爽快。” “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男孩子?” “嗯,对,没错,你像个小哥们儿。” 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觉得的,我叹口气。 一曲终了,程家明吻了吻歌手的手,走过来,看看我,看看老黄。 “我送你们回去吧。” “回去?”老黄说,站起来,人都晃悠了,“再去别处玩儿啊。” “你有精神,姑娘还要休息。”程家明拍拍他的肩,“走吧,走吧,老黄。咱们回去。” 我跟程家明把黄维德送回他的宾馆,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之前,他拿了药给老黄吃。 我们一起坐电梯,下楼。 高级酒店的电梯间里,四壁都是明晃晃的黄铜,镜子一样,却有着柔和奢侈的光。 我看着我自己,程家明看着他自己。 然后我们互相看看。 “乔菲,你多大了?” “哎!”我看着他,“有问这事儿的吗?” “我前年二十九。” “那我也不告诉你。” “有点奇怪。” “什么?” “怎么总觉得你像我念初中时候的团支部书记。”他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我心里说,大叔,你念初中的时候,我幼儿园还没毕业呢。 “你这么老了,怎么还记得初中时候的同学?”我一字一顿地说,将“老”字咬得很重。 他还没被人这样说过吧,看我的表情像吃了只苍蝇。 “实在是,你勾起我对她的回忆……” “为……什……么?未……请……教……”我等着他,看此人说得出什么。 “什么事儿都管,经典事儿妈。” 我一听,还要反驳,却觉得这话真的挺可笑,就不争气地一下乐了,“我头一回听说,‘经典事儿妈’,哈哈哈哈……小词儿,挺犀利啊。” 电梯到了,我们出来。 我们走出酒店,程家明说:“上我的车,你家在哪儿?” 我站住:“不用了,谢谢你。还有地铁呢,我坐地铁回去。” “还是年纪小啊,这么就生气了。至于吗?来,我送你吧。” “真不用。谢谢你,程医生。老黄不在,我不坐陌生人的车。”我说。 程家明站在自己的车子旁,脸上是一抹很耐人寻味的微笑。 “我也不是见面熟,不过,咱们算是陌生人吗,乔菲?” 我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了。 这话里有话啊。 我看着他。 这个时候,他的电话响了。 他对我说对不起,打开电话:“什么? “……什么时候? “……现在呢? “……好,我马上就到。” 他对我说:“还真对不住你了,有点事儿,我得马上走。” 我点点头,感觉像是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好,快去。” 他上了车,又对我说:“真对不起,不能送你,是我家里有事儿。” 我坐在地铁上,想着程家明对我说的这句话,他说,语气颇重,他家里有事儿。 我的胃有点儿疼,我用手按了按,真是的,刚才也没吃什么啊,可是疼痛逐渐加剧,我最后在座位上缩成了一小团。 我捂着胃回家,吐得一塌糊涂,趴在马桶上,直不起腰来,直到吐出了胆汁儿。小邓都吓惨了,抚着我的背:“菲菲,你怎么了?我送你去医院吧。” 我摆摆手,摸着墙站起来,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毫无血色,只见眼圈青黑。不对啊,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毛病啊。 我突然就想起来,我堕胎,我舍弃了我跟家阳的那个孩子的时候,家阳告诉我,在另一个地方,他几乎疼到胃出血。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顷刻间笼罩上我。 Chapter 19 争吵_1 1 乔菲 我抄起电话就给家阳打过去,脑袋里除了他的号码就是一片空白,什么礼貌、自尊、自知之明,都给我滚一边去,我现在只想要知道,无论我们离得多远,无论他跟谁在一起,只要家阳他平平安安的,他没有事。 可是,我联系不上他,提示音说,暂时无法接通。 胃还在疼,我蜷缩在自己的床上,一遍一遍地拨他的号码,听到一遍遍重复的提示音,我的脑海里,都是家阳。 他爱我,他对我那样的好,他想要我高兴,他小心翼翼地委屈自己,可是我呢?他好不容易公干去了巴黎,我都在宾馆楼下了,都没有去见他,还要告诉他,我跟另一个男孩子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家阳,我没有对你说,打从我见到你,我的眼里,我的心里,就没有别人了。你知不知道,学习,实习,每天傻乎乎地装高兴,这是多么痛苦、辛苦的事情,是什么支持我这么久?是什么让我自己能够坚持下去,没有放弃?就是你,家阳,只有你,我想与你在一起,工作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我从来没有愿意做别的打算。 家阳,你要好好的,我要见你,我有那么多的话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不能有事,家阳,我所拥有的东西已经是那么可怜的一点点了,如果没有你……哪怕是远远看着你也好,如果没有你,我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我都发懵了,小邓把我的电话抢过去,硬是将什么冲剂灌到我的嘴里,我呛得一塌糊涂,胃里的疼痛好像稍稍舒缓,可是头疼得厉害,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过来,天亮了。我拿起电话继续拨家阳的手机,无法接通,无法接通…… 小邓听到我的声音,从她的房间跑过来,又把我的电话抢走。 “快给我,求求你。” “你是不是疯了?” “我的一个朋友找不到了。” “你问问别人啊,这样也不是办法。” 对啊,我真是糊涂了。我找不到他,但我可以找到程家明,我的口袋里有他昨天给我的名片,我哆哆嗦嗦地拨他的手机。 三声铃音之后,程家明接了电话。 “喂?” “程医生你好,我是乔菲。” “你好。” “我,我想问您……”我语无伦次,话也说不下去。 程家明在电话的另一侧说:“听我说,乔菲,我现在医院,我的同事刚刚为家阳做了手术,他正在休息。” 他做手术了?他到底还是出事了。 我也顾不得什么,就问:“家阳他怎么了?” “他在海岛度假,宾馆失火,他被门楣砸中后背,不过好在被同伴救出。” “什么伤?严不严重?” “肩骨碎裂,需要静养。” 我听了程家明的话,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浑身上下,四肢百骸,毫无重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家明说:“喂?” “是,程医生,我在。” “家阳现在一切稳定,有家里人照顾他。你如果想来看他,请再等几天,跟你的同事们一起。你明白我的意思?” “是,我懂。谢谢你,程医生。” 我放下电话,重重倒在床上。 小邓问我:“怎么样?知道情况了?” 我皱着眉头说:“小邓,你信不信,人和人之间真的有感应?你看,我昨天晚上吐得厉害,而我的朋友他刚刚动了手术。我记得有一次,我发生状况,他的胃也疼了。” “我信。”小邓坐在我身边,“心放在一起了,身体也会有感应的。” “是吗?”我喃喃地说。 “他伤得重吗?你要去看看吗?” “他的肩骨碎裂。我过些日子会去看他。我倒并不很担心他,他有许多人照顾的。” “那你洗个澡,再睡一会儿吧,菲菲,你看你,折腾得不像样。” “谢谢你,小邓。” 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 程家阳 我醒过来,身上疼。 听见有人说:“醒了,家阳醒了。” 我只觉得阳光刺眼,慢慢睁开眼睛,就看见我母亲,她在流眼泪。 我听见医生说:“程家阳?” “是我。”我的喉咙干哑。 他又用手电照照我的眼睛,向围着我的众人点点头。 我像大熊猫一样被别人围观。我难得见到我父母亲和哥哥同时出现,还有叔叔、婶婶、伯伯、伯母等众多亲戚,我慢慢地张口问道:“小华,她在哪里?” 我的眼前还是昏过去之前的那一幕:在失火的楼层里,我们仓皇逃向外面,我推了小华一下,随后自己被掉下来的门楣砸中,倒在地上,不能动弹。小华哭着喊着我的名字:“家阳,家阳,走啊,快,动一下啊。”她的手用力推压在我身上的红热的门楣,我听见发出“嗞嗞”的声音。我被压在下面,可是头脑在这一刻是清晰的,我说:“小华,你走吧,你快出去,咱们不能两个人都在这里!” “不行,不行,家阳,你怎么跟我说的?你不是答应我,我们永远在一起吗?”她哭喊着不肯放弃努力,用手搬,用脚踹,用尽一切力气要挪走压在我身上的东西,自己也是遍体鳞伤。“家阳,你不要趴下去,我求求你,你应我一声,好不好?!” 我听见她的哭喊声,我的身上稍微松动,我往外挪动一下,小华拽住我,往外拖,我只觉得肩上和腿上一阵撕裂般剧烈的疼痛,我从门楣下被她拽出来。 我们架着对方向外逃,在混乱的灼热的空间尽头,找到小窗,从那里跳下去,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们重重地摔在沙滩上,然后我失去了知觉。 我说要见小华,他们紧张了一下,没过多久,小华来了,身后是她的父母。我看见她,觉得恐慌,她的手上缠着厚重的绷带,被人用轮椅推来。 我想起来,可是不得动弹,我伸手向她:“小华,你怎么了?你怎么这个样子?” 她过来握住我的手。 “没有,你不要紧张,我的腿摔伤了,行动不便而已。”她说着,又流出眼泪,“倒是你,家阳,你要待在床上养好身体。” “对不起。”我说。 “你在说什么?”小华用手帕擦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抽泣起来,“是我不应该,我不应该提议去那里度假。” 不真正经历生死,看到人在劫难之后痛哭流涕,会觉得有欠真实感,这样煽情的场面,像是电视剧。我只是觉得,冥冥之中,一切像剧情一样似乎已有定数,与我生死相依的,注定是身边的这个女人。 这突降的事故,还有更为重大的意义。 我跟小华,以与从前不同的身份,分别见到了对方的父母。 在这种形势下,生死之爱仿佛让上了年纪的人动容。 不知道是哪个长辈的话,低声说:“这两个孩子啊,天生就是要在一起的。” 我的伤口非常敏感,不知道是哪一步处理不善,这一天发炎了。不疼,只是又肿又胀,我开始发烧。烧得还挺舒服的,很多人折腾我,把我的身体翻来覆去的,又插管子又打针,我心里还庆幸呢,这要是不发烧,清醒的,还不得疼死。断断续续地又有人哭了,我费尽力气睁开眼,是小华。我想跟她说,小华,你不要哭了,不要总是为了我哭。可是我没有力气,我还是睡一会儿吧。 我有时候做梦。 梦见乔菲了,就掐自己,不疼,软绵绵的,真是在做梦。 那也就没什么忌惮了,就把话说直了问她:“我是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整我呢?” 她也不反驳,看着我,好脾气地听教训。 “不是我生病了,快死了,就觉得自己有资格训你啊。你有时候做事,尤其是对我,真挺不对的。 “有两人在一起谈恋爱,把钱分得那么仔细的吗?我想给你买东西怎么了?你阴阳怪气地生什么闷气啊? “我说一句话,就一个词儿,‘出身’,我无心那么一句,你就差没把我给毙了。 “什么留学、工作的事儿,我告诉你,你也不用谢我,我也是为了我自己,我知道,你谢我,也不是真的,你心里还烦我吧。 “所以我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对你其实真挺有意见的。你这人平时装得挺大方,其实相当小心眼,谁你都考虑,你就是不管我。我就不一样,别人我不管,我就是管你。 “行了,你也不用道歉了,给句痛快话吧,咱俩还能在一起不? “你给句痛快话。” 我怎么梦里说话还耗费体力呢? 我累得够呛,真不争气,还没梦到乔菲“给我句痛快话”,就又睡了。 再醒过来,是旭东在我旁边,他的手在我的脸上。“家阳,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家明在旁边:“旭东你说得对啊,他差点没得败血症。” “我怎么了?” “没怎么,昏迷两天两宿。”家明说。 “有没有什么人来看我?” “家里人。你们聊,我去告诉小华你醒了。”家明说着出去了。 “你最想见到的人,不是就在这里?”旭东的手还在我的脸上,这厮在这个时候,占足我的便宜,我挥了没受伤的胳膊去打他。 旭东中招:“功力见长啊,小子,大哥还说你病得不轻。” “少废话。”我说,“你呢,挺长时间没见了,你怎么样?” “我能抽根烟不?” “你把空调打开,给我来一根。” 旭东点上一支烟放在我嘴里,看看我深深吸一口,他说:“我要当爸爸了。我老婆怀孕了。” 我愣了一下:“哪个老婆?” “原配。” “你中招了?” “计划之内的。” 我也没提吴嘉仪,看着旭东背对着我吸烟。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的,家阳,有的女人用来生活,有的女人只能用来爱。” 门打开来,小华走进来。 我说:“这是……这是……” 小华笑着对旭东说:“是专门过来送烟的吧,对不对?我知道你们是发小,就只有你最知道向着他,是不是?” 旭东笑起来,熄了自己的烟,把我的那一支也拿下来,掐灭,这个叛徒。 “他好了,咱们一起吃饭吧。”旭东说,“就只看过你的节目,本人比电视上好看啊。” “谢谢你啊。”小华很高兴。 旭东没坐一会儿,说公司里有事,就先走了。 小华坐在我旁边,看着我:“你都把我吓死了。” “哎。”我说,“谁知道呢,从来不生病,生了就是个大的。”我摇摇头。 “对了,”小华说,“你们单位同事打过电话来,说要来看看你,我没让。” 一直躺着的我,一下子就坐起来了。我忍着肩上的疼痛问她:“什么时候?” “你昏迷的时候啊。” 她看着我:“家阳你不要着急,你这不是好些了吗,我让他们明天或者后天有空来看你,好不好?” Chapter 19 争吵_2 2 程家阳 我以为乔菲会跟单位的同事一起来看我,可是没有。 我的心情很复杂。 这场火灾让我安了心也灰了心。一直以来,我挣扎些什么,追求些什么呢?人的命运像是星星的轨迹,不容许有丝毫的偏离,我跟乔菲偶然地擦身而过,让我有好久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而小华,她把我拉回原来的轨道。 我从此要走下去,平稳、安详,到死。 我在病床上转了个身,就冒出另一个问题困扰我,仔细思考了,又很确定地告诉自己:她十有八九不知道我受伤了,不然她不会不来看我的,我有一天感冒了,她都很紧张,我现在这个状况,她要是知道,无论如何都会来的。 所以,她一定是不知道。 我负伤回去,我会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问我,我就说,没事儿。 我现在差不多了,那我得赶快回去。 医生给我打吊臂的时候,我父亲来了。 他跟我也没什么话,只是在旁边一直等着。装石膏,扎绷带,用了两个多小时,他一直在。 医生给我弄完了,我坐他的车回部里。下车的时候,他对我说:“这几天就别干什么了,早点回家休息。你的伤,还得养。” 我说:“是,爸爸。” 我回到办公室,自然免不得接受一番热烈欢迎,嘘寒问暖。我想跟同事交接一下工作,主任说:“不着急,家阳,你再休息休息。” 我说:“新翻译的分配做完了吗?” 主任说:“基本上定了啊,这是留在局里的人的名单,你看一看,新翻译还得你来带。” 我把他给我的名单接过来一看,上面没有乔菲的名字。 我看看主任:“您没留那个小孩儿啊?” “你说哪个啊?” “就是会手语,您说,一个人当两个用的那个。” “你说乔菲啊?”主任说。 “我还怕您不认识她呢。对,主任,她分到哪儿去了?” “我不认识她?全局可能都认识她了。”主任说,“这姑娘自己申请去科特迪瓦办事处了。” 我一下就呆在那里了。 “怎么回事?那里怎么能让女同志去呢?又战乱,又瘟疫的。她申请,批了吗?” “那里也缺人,没人去,乔菲相当坚持,一直报到上面,令尊特批了,现在这姑娘是全部典型了,号召外交战线都向她学习呢。没几天就走了,现在放假,收拾行李呢吧。” 我点点头:“那我出去了,主任,您先忙吧。” 我快步离开主任办公室,听见他在我后面说:“家阳,你别着急干活啊,注意休息……” 我拨通乔菲的电话,这次很好,她很快接起来:“家阳?” “是我。你在哪儿呢?” “在家。” “哪儿也别去,我半个小时后到。” “我正要出去,你有事吗?” “我告诉你,”我对着耳麦说,“哪儿也不要去。” 我还没敲门,乔菲就把门打开了,她看着打着吊臂的我,脸上无风无浪:“你出院了。” “你还跟我装,是不是?” 我从来没有这么恶形恶状过,不过我真是受够她这套了。 她看看我,稍稍让开,让我进去,门大敞开着。 只有她自己在家,我坐在沙发上,突然又觉得没有话了。 过了一会儿,乔菲给我倒了水,我抬头问她:“你知不知道科特迪瓦是什么地方?” 她没说话,也坐下来,头向窗子外看。 “我跟你说话呢。” 她就转过头笑嘻嘻地说:“怎么了?至于吗?总得有人去吧。” “你这么多苦白吃了?那种地方,法语差不多的就能去,你这么多年翻译技术白学了?”我就是嗓子疼,要不然我就吼着说了。 “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多了吗?你算拿哪个身份跟我说话啊?”她仍然笑着,不过很尖刻地反驳我,“你听我说,程家阳,无论哪个身份,你对我,说得都有点多。你自己不觉得吗?” 我们还没有吵过架呢,乔菲这话可把我的火给点起来了。我腾地一下站起来,一个肩上挂着吊臂,我晃了一下:“你不知好歹吧,乔菲。我,你问我拿什么身份跟你说话?我,什么身份?” 我气得话也说不下去了:“是啊,你问得对啊。我算是你什么人啊?我管你这事干什么?不过,乔菲,你也不想想你爸妈对不对?他们养你这么多年,结果好不容易能当上大翻译了,你给自己弄到非洲去了,一去两年都不能回来,你这算对得起谁啊?” 她没说话,把头甩过去。她的手发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我说:“给我一支。” 她看我一眼,把一根放在我嘴上,给我点上。 我们都镇定了一下。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对她说:“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我来通知你,乔菲同志,你不能去科特迪瓦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很明白,“你不是不想当翻译了吗?太好了,高翻局的名额紧着呢。你也不用当了,我给你另找个好地方。” 我打算走了,跟她没说几句话,比我动手术挨刀子还疼:“你先不用上班,等着去新单位报到。” 我说着要走。我肩上的伤口真的发疼了。 “家阳,你这么做为了什么呢?”她在我后面说,“我不同意,我不会修改志愿的。” “公务员服从上级分配。”我回头对她说,“还有乔菲,你认识我这么久了,看到我做什么事情没成过?” 她没说话,坐在那里,看着我。 本来我站得就不稳,她这副样子,小小的一张脸孔,眯着一双猫眼,让我心神摇动。 “跟谁学的抽烟?”我问。 “外国朋友,我都抽挺长时间了。” “知道对身体不好吗?” “你知不知道?” “我无所谓。”我说的是实话。 “我也是。”她说。 我们真是不可救药了,我没法跟她说话了。 我摔门就走。 乔菲 家阳恢复得不错,生龙活虎地跑过来吼我。 他走之后,我就越想越生气,我平时很会贫嘴的一个人,见到程家阳就没电了。 我倒头睡觉。 被手机的铃声吵醒时,都是夜里了。 我看看号码,原来是波波,她刚刚从巴黎飞回来,要请我和小丹喝酒。我身上没劲,还犯懒,对她说:“下次吧,我累。” “你怎么这么没意思啊?快出来,小丹好不容易不加班。再说,咱们都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好好。” 我起来,洗了把脸就出门了。 到了约定好的酒吧,看见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另外两个人。 她们看着我,波波说:“哎你坐远点儿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保姆带来了。” “你也太恶毒了吧。”我坐下来,给自己倒酒,心里真有点不高兴了。我本来心情就不好,这等损友,还这样挖苦我。 “你生气了?”波波过来搂一搂我,“我跟你开玩笑呢。你看我还给你带礼物了。” 她说着就把一瓶香水给我。 “这还差不多。”我收起来。 “怎么不高兴啊?”小丹问。 “没有。” “得了吧,你脸都是黑的。而且你没戴胸罩。”小丹说。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手护住胸前,她们两个哈哈地笑起来,我又被摆了一道。 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真的思维混乱。 从来都是我耍她们两个,今天接连吃招。 我也气得笑起来。 这个时候,有人经过我身边,叫我:“乔菲。” 我一抬头,程家明,身边还有两个男性朋友。 我说:“嗨嗨,程医生,这么巧。”我灌了一口酒。 “介不介意一起坐?”程家明说,伸手与波波和小丹握手。 我说:“好啊,好啊。” 桌子上面,几只手一起握,我心里想找个什么方法走。 男士们又要了酒来,大家挨个讲段子。 我其实挺不愿意见到程家明的,像个手里握着借据、又不索债的债主。 我那天给他打电话问家阳的情况,还没等我说出来,他就直接告诉我了。他知道我跟家阳的过去,这很明显。 家阳身边的人,都是这样莫测高深的,这样比下来,他自己清纯得像个小孩子。 身边跟程家明一起来的先生对我说:“该你了,轮到你讲段子。” “我一时想不起来。” “那可就罚酒了。” “好,那我说一个。 “说,把大象放进冰箱,统共分几步?” 我说完了,就看见其余五个人表情木然地看着我。 程家明的另一个朋友说:“要不,你还是喝酒吧。” 别人笑起来,波波说:“我来讲吧。我都准备挺长时间了。” 她还没说完,我就把我面前的酒给干了。 桌上的人都有点发愣。 “各位,我再喝两杯就走了,我有点事,对不住了。” 我要自己倒酒,杯子被对面的程家明给摁住了:“正巧,我也要走,我送你吧。” 完了,我弄巧成拙了,我就是想躲开这个人的。 “你再坐坐,程医生。你不是刚来吗?”我说。 “走吧。” 他站起来,穿风衣,伸手拽住我的胳膊:“走吧。” 我就这么被程家明给拽出酒吧了。 出来,秋风把混混沌沌的脑袋吹得发疼。 “我送你。” “不必。” 程家明笑起来:“故作坚强,只能让自己更辛苦。” 我看着他:“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你们是不是觉得因为自己有钱有势就可以随便地摆布别人,还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为我好,教我不让自己更辛苦的道理?我告诉你,我从来都是辛苦的,我就是这么过日子的。没有车,我坐地铁;地铁停了,我走回去。我从来不想占谁的便宜,我也不用别人拯救我。不要笑着跟我说话,我也不领你的情。再见。” 我抬腿就走。 我坐最后一班地铁回家,人很多,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不过,有什么关系,我心甘情愿,这就是我该过的日子。 我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吃方便面。出去买菜,回来给自己和小邓做晚饭。 四点五十分,收到高翻局人事处的电话,让我明天去报刊资料室报到。 我想起程家阳恨恨地对我说:“你不是不想当翻译了吗?太好了,高翻局的名额紧着呢。你也不用当了,我给你另找个好地方。” 他的办事效率真高啊,我就这么被发配到仅次于离退休办公室和计划生育办公室的资料室去了。 我又在锅里多放了两勺大米,边淘米,边看着镜子对自己说:“笑,笑,笑。” 这天晚上,我吃得很多。小邓说:“你怎么今天战斗力这么强?” “我放完假了,明天上班。不出国了,他们给我弄到资料室去了。” “那不是很好?我早就说过,你突然想去非洲干什么。” “是啊,我不去非洲,我提前退休养老去。” “不高兴?” “不知多高兴。”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最近你遇见不少事儿,菲菲,想哭就哭吧。别忍着,心里太难受了。” 我说:“快喝汤,别凉了。” 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汤说:“哎真不错啊。” 我嘴里还有大米饭,对她说:“你一说,我还真发现我有点问题。” “什么?” “我除了打呵欠,是从来不会流眼泪的。” 我去上班,资料室在外交部大楼西厢的角落里,除我以外,负责资料管理的是一位退位了多年、等着退休的老英文翻译。 我乐得清静。除了每天整理整理网络和文字媒体的新闻之外,基本上没什么事。 经常来的,还有一位负责网络维护的年轻技师小赵,说话很不给面子,第一次见到我就问:“哎,你怎么这么小就被分到这里来了?” “我乐意。”我说。 不过,每种工作都有它的好处,这里的法文资料,新的、旧的,我都看不过来了,累了,还有时间随便上网。 我觉得挺滋润的。 有一天,我翻阅旧报纸的时候,看到四月法国巴黎里昂火车站爆炸案的新闻,里面提到,宪兵祖祖·费兰迪为保护乘客安全,英勇牺牲。 此时,我正趴在窗子下的书桌上,深秋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洒在我的身上,像温暖的一双手。我张开自己的手掌,上面是祖祖留给我的痕迹。 “你好不好?”我说,“你姐姐说,上帝派遣你别的差事,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现在还不错,我是国家公务员了,可是,我有的时候有点寂寞,你要是有空,就来看看我吧。” 我听见有人咳嗽一声,看一看,程家阳站在书架的另一端。 Chapter 19 争吵_3 3 乔菲 家阳的吊臂拿掉了,垂着手,看着我。 我站起来,问他:“你有事儿啊,师兄?” “是。”他说,“请帮我找一份报道北约对南联盟用兵的《世界报》。” 这是哪个年代的老消息了,我打开计算机查阅。 根据文章内容查到报纸年份、日期和归档编号,按照编号在第五个书架的第二层找到这份报纸。 我把报纸给他,然后做登记。 家阳接过来,看看我说:“怎么样,”他的样子像在寻找合适的词跟我说话,“你忙不忙?” “你看到了,”我说,“我本来想打个盹睡午觉的。” “那行,谢谢你啊,我先走了。” “啊,不用。” 家阳刚走,我就接到了高翻室的电话,让我去一趟。我跟老翻译请假,他正拿着一个剪刀在那里剪报呢,头也不抬地对我说:“早去早回啊,要是来人借报纸,我可找不着。” 原来是全球可持续发展计划大会召开,局里的翻译不够用了,从各个处室借调,协助大会的组织、接待、陪同等工作。负责这次翻译组织的学姐照着名单念每个人的分工,我估计差不多能让我陪同代表夫人团观光吧,这个我倒是在行,那边英语翻译赵鹏远离得很远跟我打招呼,我正对他笑呢,学姐念到我的名字。 “乔菲。” “到。” 学姐看到坐在窗边的我,慢慢地说:“会议第二天,十一月十五日,你参与,上午,九点十五至十一点,下午,两点十五分到四点的,会议的法文同声传译。” 她说完,我人就傻在那里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怎样的工作机会?太好了,否极泰来,我乔菲转运了! 我看看身边不少以嫉妒的眼神看着我的年轻同行,我把笑容憋回去,他们现在心里就咒我出丑了吧,看着吧,我把准备工作做得好好的,我一定会出色地完成任务,看着吧。 安排完任务,学姐宣布散会,我被她叫住,留下来。 她把一大堆的资料给我:“乔菲,这可是你第一次做会议同传,可得准备充分啊。” 我说:“是是是。” 她看看我,不解地说:“这么好的小孩儿,你当时闹着要去科特迪瓦干什么啊?” 我说:“在哪儿不是为人民服务啊。” “行了,你现在好好准备,给人民在国内服务好就行了。” 我拿着学姐给我的材料回家鏖战,这突如其来的光荣任务好像重新激活了我——吃得多,勤运动,睡得香。 有天晚上我跟小邓吃饭的时候,电视里在演《食神》。 以“撒尿牛丸”重新崛起的周星星对吴孟达演的坏人说:“你不得不佩服我啊,我又活过来了!” 我重重地点点头。 小邓说:“你又把自己想到电影里去了?” 我不太好意思地说:“没有,快,吃鱼。好吃。” 可是,我这样情绪饱满、精力充沛、斗志昂扬到开会的那一天上午,当我穿上西服正装,把“翻译”牌挂在胸前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心跳突突突地加快了。 我趁领队没注意,从休息间走出来,看见各国代表已经纷纷入场了。 我往会场瞧了瞧,这阵势仿佛是见过的。当时,我看到杰出的程家阳的表演;而今天,将是我在这儿的工作间里,第一次,做同声传译。 不行,我得去抽支烟。 我正在找吸烟室,身后传来程家阳的声音:“乔菲。” 我回过头,看着他。 程家阳穿着黑色的西装,同色系的衬衫和领带,白皙瘦削的一张脸孔,一丝不苟的装束,他可真英俊。 在这个时候,我有许多话要对他说,可又知道有许多话不能说。我只是看着他。 他缓缓伸出手,帮我扶正胸前的名牌,慢慢地、柔和地说:“不要紧张,乔菲,没有人比你优秀。” 我点头:“我叫不紧张。” 他忍俊不禁。 “你做什么,你今天不翻译吗?”我问家阳。 “我陪同联合国领导人。等一会儿,有会谈和专访。” 我继续点头。 “好了,去吧。记得我对你说的吗?” “当然,”我用手指着自己,“我非常优秀。” 我与一位师兄搭档,我们坐下来之前握手,互致问候。 当我手中握好速记的钢笔,当我按开传送翻译的设备开关,当我听到法国代表的第一句发言,而我同时对着话筒流利地用汉语说“我们对经济社会发展的可持续追求,正如人类景仰长生……”的时候—— 我很清楚,我,乔菲,非常优秀。 程家阳 会议开完,送走联合国的大人物,一时没有重要的任务。 我听了乔菲的工作录音,觉得她应该可以打八十五分了,虽然还不够潇洒,但是已经足够敏捷准确,再稍稍假以时日,这将会是最出色的翻译。 我这样想的时候,正坐在电脑前,一场球局,找不到对手,只好跟电脑游戏。 小华给我倒了牛奶,看见我打桌球,就笑了。 “怎么这么有心情,自己玩啊?” “也不是,”我接过她的牛奶,喝了一口,“原来有一个不错的对手,不知道现在哪里去了。” “是吗?你还有网友啊?” “为什么不?”我看看她。 “男的女的?不会搞网恋吧。” 我笑了:“别这么土了。” 说起来,我真的有些日子不见更名为“梨让孔融”的“我就不信注册不上”了,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要忙的官司,谁也不会太有时间听你的倾诉。 小华说:“差不多就睡吧,别太累了。” “好,你先睡,我洗个澡就来。” 在大会中表现出色的乔菲被我们主任从资料室调入高翻室,从此在我隔壁的办公室工作。 第二天,管人事的副主任带了她到各个相关处室跟同事们见面,将我们介绍给对方。 我们握手,乔菲对副主任说:“我认识程师兄,我们是校友。” 副主任一拍额头:“你看,我都忘了,对啊,你们入部培训不也是家阳负责的吗。” 我说:“好好努力。” 菲说:“谢谢。” 中午的时候,我母亲给我打了电话,是她的秘书接通:“家阳,你稍等。首长要跟你说话。” “家阳。”我母亲的声音。 “妈。” “中午一起吃饭吧。” “好啊。” “我们坐我的车去吃西餐。我在门前等你。” “好。” 我放下电话,吸了一口气。 快午休了,抽了一点空,坐在我对面的师兄用单位的电话给家里打了个长途,他对着电话说:“妈,真的,我真吃早饭了,我能不吃吗……” 我穿了风衣要下楼,在走廊里看见英语翻译小赵跟在菲的后面说:“真是的,那个时候,我还真担心呢,我还说,怎么一个小姑娘要去那个地方啊,不过,你真是不错,我听他们说了,你业务相当突出……” 我站在他们旁边等电梯,小赵看到我打招呼:“师兄。” “嗨。”我说。 乔菲跟着笑笑:“去食堂啊。” “啊,不是,去别的地方吃。”我说。 他们到了食堂那一层就下了电梯。 小赵走在菲的后面半步,他对菲还挺呵护的。 我母亲的轿车在楼前等着我,我上去了,她手里还拿着文件在看。 我们到了餐厅,她才把手中的工作放下来。 看看在吃鹅肝的我:“怎么瘦了?” “没有吧。” “你自己不觉得,瘦了不少呢。”她喝了一口果汁,“最近,我跟你爸爸要各自出门一趟,时间不短。” “哦。” “我们走之前,想约小华的父母见一面。” 我抬头看看她:“好啊。不用我们作陪吧。你知道,我不会应酬长辈。” 我母亲叹了一口气:“家阳,你不小了。我是想,把你跟小华的事定下来。” 我并不十分吃惊,我基本上预感到这一天的到来,我用餐巾印印嘴巴:“怎么没有人这么追着家明,要他结婚?” “家明?”母亲不以为然,“他要是跟哪个合适的女孩像你跟小华感情这样好,我早就给他办婚礼了。” 这句话有两个要点:一、这是个“合适”的女孩;二、她觉得我跟小华的感情“这样好”。 我母亲语气轻松,殊不知这是多么高的标准。 我没说话。 “家阳,你什么意见啊,告诉妈妈。” “……我没有意见,妈妈,你希望我怎么做?我照你说的做好了,你希望我向小华求婚吗?好,晚上就跟她提。是你约还是我约小华的父母,你告诉我吧。如果你想,那我们还可以尽快结婚,我们尽快要孩子。 “妈妈,我没有意见,你告诉我吧,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母亲有点发愣,我继续吃东西。 “家阳,”她慢慢地说,向我温柔地笑了,“怎么了,家阳,妈妈是为你好啊,我以为,你跟小华都这么久了,也该有个结果了。你们也都不小了。” 牛排很硬。 我叫来侍者:“牛排很不好吃,请给我换炸酱面。” 他为难:“先生,我们这里只供应俄式西餐。” 我母亲看着我。 “请给我换炸酱面,还有黄瓜。” “家阳。” 我看着我的母亲:“妈,我能不能自己选择吃些什么?” “你刚刚要的也是你自己选的。” “说得不错,因为你只把我带来这家餐厅。” 我扔下餐巾,大步出门。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人群在我的身边经过。 只觉得人生是密实的网,我如同交点,被无数线索牵绊。 我要自己镇定下来,我下午还要上班。 晚上,我母亲又给我打了电话,问我说,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是不是心情不好。 我说妈妈,对不起,我中午不应该先走。 我母亲说,中午说的事情,如果我还没有准备好,就先放一放,不过,也到时候应该给小华一个交代了。 我放下我母亲的电话,小华又打过来,问我,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去。 我突然觉得烦躁,又不能对小华发作,克制着自己说:“等我做完手边的工作就好。” 我没等她说话,就收了线。 我应该回到小华那里去的,可是,我开着车在街上闲逛,一边开,一边吸烟。好久好久,我发现自己停在一个有些熟悉的地方。 柿子树,老式的居民楼,我看一看,这是乔菲她家的楼下啊。 我只觉得心里湿答答的,像溺水的人,奋力挣扎,终于搁浅在沙滩上。 我现在,很想,很想,见到她。 说什么都好吧,有什么该不该的事情?我就是这个懦弱的样子了。 我敲她的门,一个陌生的女孩开门。 我看见放在门口的乔菲的鞋子。 我说:“我找乔菲。” 她从里面应声出来:“家阳。” 我跟着她进了她的房间,她把门开着,我把门关上。 她坐在沙发垫子上看着我。 她好像刚刚洗过了澡,头发蓬松湿润,身上有小孩子的味道。 我坐在她旁边,我看着她。 “你怎么了?”她喃喃地问我。 “菲,”我喊她的名字,眼泪就流下来了,我把头靠在她的肩上,“我累啊。” 她柔软的手臂抱我在怀里。 Chapter 19 争吵_4 4 乔菲 我抱着家阳,抱了很久,直到他睡着了。 我把他扶到我的床上,把他放到我的被窝里,帮他脱了鞋子和衣服,只剩短裤。 我上次看到他这般光景,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我用热毛巾给他擦了脸。 他闭着眼睛,睫毛又黑又长,在白皙的脸上投下影子。 这样的一个男人,那么坚定地给我温暖和依靠,现在又这样无助,在我的怀里哭泣。 怎么我总会看到他的眼泪? 而这眼泪,又大多因我而起。 有这样了不起的女人没有? 惹她喜欢的男人哭。 家阳翻了个身,搂着被子,后背对着我。 我看见他肩膀上还没有愈合完整的伤口此时结成红色的小痂,我用手碰了碰,他动了一下。 我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巴贴在上面,我轻轻地说:“家阳,疼不疼?” 倦意袭来,我就这样,搂着我最爱的人——程家阳,睡在柔软而温暖的床上。 程家阳 睡得很好,我睁开眼说:“菲,我的后背痒,快帮我挠一挠。” 没人回答我。 我坐起来,看见床的旁边有牛奶和面包,我想找找纸条什么的,没有。 菲和她的朋友都去上班了。 我穿上衣服,洗漱,研究了一下她的房间。 之前来过,那时我跑来跟要去非洲的乔菲吵架,都没有仔细看一看她的小窝。 她喜欢浅颜色,用淡绿色的窗帘、床单和桌布,深秋的天气里,她的房间也有春天的气息。 我打开她的衣橱,里面是一些简单整洁的衣物。我想,也许我可以发现我给她买过的东西,一件衣服,一条裙子都好,可是没有。 我又翻一翻她的抽屉。 我看一看她的床下,我希望我可以在她这里找到些什么,一些有关于我的什么东西。 没有。 我很失望,坐在椅子上吃完她给我准备的东西。 我开了车去上班,在走廊里碰见去复印材料的乔菲。 我们都有点尴尬,我说:“你这是干什么去?” “师姐让我出差。”她让我看看手里的文件。 “去哪里?”我把文件拿过来。 “你看到了,卫生部承办的国际医学会议在成都召开,从我们这里借调翻译做同传,师姐让我去。” “什么时候?” “后天走。” “时间这么紧?怎么都不给时间准备的?” “没时间准备了,原来以为卫生部自己能解决,都没打算让我们去的。”她又把我手里的文件拿回去,“我不跟你说了,我走了,还忙着呢。” 我想叫住她,可是乔菲走得很快,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想把旭东叫出来喝酒,他在电话另一边还挺为难的。我说:“你就翻脸不认人吧,你找我,我什么时候没出来?” “行行,我这就到。” 我们在酒吧里见面,他跟我喝酒,也心不在焉的。他说:“你有事说啊。” “你要回去陪老婆啊?” “老婆是要陪滴,还有儿子啊,我现在天天给他弹一段钢琴胎教呢。” 我一下就笑得喷出来了。旭东很不高兴:“你不要嘲笑一个准父亲的责任感。” “不是,我是感动。”我继续笑着说。 “你啊,我不说你了。你结了婚、有孩子就知道了,我告诉你,我现在看到你,只觉得——不成熟,真的,小同志,很不成熟。”他摇头晃脑地说。 “婚都没结,还要孩子。” “哎对了,你差不多也该解决个人问题了吧,要到什么时候?你等得,女孩儿等不得啊。那个小华也不小了吧?”他看看我,“不过当然了,电视上看还是挺年轻的啊。” “能说点别的不能?”我喝酒,“我找你出来,就是想轻松点,你怎么也跟我谈这事?” “腻歪了啊?” “啊。” “这就是啊,你到手了,”他笑起来,“小华在你手心里,你就不当回事了。我还当你程家阳是什么人,其实,跟我也就一样吧。再别说我的不是了。” 我是吗? 我看看他,如果不是的话,怎么心里明明喜欢着一个,身边却是另一个;如果不是的话,怎么一再故意地与乔菲纠缠不清,脑袋里却认命地相信,小华是注定的女人? 旭东看见拥着美眉进门的刘公子,伸手要打招呼,我说:“打住,你叫他,我就走啊。” “怎么了?你们两个还真结梁子了?” 我说:“你忘了,小时候,咱俩就不爱跟他一起玩。” “我怎么记得是你俩一起挤对我啊?”旭东说。 我回到小华那里,脱衣服,洗澡,睡觉。 小华说:“你睡了吗?你没睡吧。” 我说:“干什么?” “我今天去看明芳了。我给她的孩子买了两套小衣服,我告诉你,家阳,小孩子,真是没法说清楚的动物,她一下子长得可大了。” “真的?”我坐起来,看着小华,她把头发在前面扎了一个小辫子,戴着眼镜,双手比画着跟我形容,“她是个小卷毛,可白了,小手肉嘟嘟的,走路很结实。而且,她现在会叫‘阿姨’了。” 我说:“都有这么大了?” “厉害吧?真的,家阳,我抱了她一下午。她身上的小奶味儿啊,你就别提了。” 我从来没见过小华这样子说话,像小朋友形容心爱的玩具。 “对了,我把明芳给她姑娘录的DV带来了,你看不看?” 小华不由分说地把DV机拿来,让我看明芳女儿的录影,看到又白又胖的小家伙一头扎在沙发垫子上的时候,我们两个都笑起来。 小华说:“真是怪了,前两年,我都最不喜欢小孩子,现在看了,就觉得真好玩儿。我是不是老了?” “是啊,我也是。”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 小华终于对我说:“家阳,我们结婚吧。” Chapter 20 程家明_1 1 乔菲 我抵达成都,在城市花园酒店的大会会务组注册,正登记的时候,有人过来打招呼。 我看着他,越加体会到,故事中的世界,比鱼缸还小。 程家明医生半笑不笑地说:“你也来开会?打电话也不接,还以为你消失了。” “电话是你的?哈哈,号码奇奇怪怪的,我还以为有人行骗,就给摁掉了。呵呵……” 我知道是大叔你,不接怎么着? “呵呵,我还说,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啊,什么事儿啊,什么不高兴?” 哼,在我这里体会世家子弟的优越感,还知道我不愿意别人知道的秘密,我记着你,防着你一辈子。 “我上楼了。再见。” “别啊,一起走。咱们一层楼的。” 在电梯里程家明问我,有没有来过成都。我说,念书的时候,做兼职导游,在这里停留过一个白天。 “那你吃没吃过三大炮?” “是糖葫芦的一种吗?” “面点心。” “好吃吗?” “不用说了。那真是……” 他这么一说,我肚子里就叫了,飞机上的东西又硬又咸,程家明一提当地美食,我有点不能自已。 我忍。 我没有时间出去Happy。 我到了房间,洗了个澡就开始看大会最新提供的资料。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 我打开一看,是服务生,手里拿着精美的餐盒。 “有事儿?” “小姐,有人买给您的点心。本地名吃,三大炮。” “不会吧。” 我已经闻到味了,香啊。 我接过来,把餐盒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不仅有外酥里软、又香又甜的三大炮,还有凉粉、麻圆、口水鸡。 程家明啊,我原谅你。 我边看材料,边吃东西。 第二天大会召开,跟我搭档的是卫生部外联局的翻译,很年轻的男孩子,起立跟我握手,叫师姐。我老实讲,虽然年纪好像被他叫大了,不过体现尊敬,我心里非常受用。比利时医学家协会代表上台发言,准备充分、精力充沛的我圆满完成任务。 中午自助餐会,下午会议,还有法国代表的发言。我吃得不多,否则会犯困,少喝了一点香槟。拿酒的时候,看见餐厅的另一端,程家明在与比利时人说话。 我走过去,程医生在说英文,他非常流利,只是这位比利时专家国语是法文和荷兰语,他并不擅长英语,二人勉强沟通。 “需不需要帮助?”我问。 程家明笑了:“好姑娘,你来得正好,关于他上午提到的计算机体液分析辅助肝胆治疗目前在欧洲的具体实施情况,我还有一个问题……” 两个人后来谈得甚是开心,互相留了联络方式,以后要共同研究课题。 程家明说:“你不错啊,今天上午的同传也挺棒的。” “谢谢你昨天下午送来的小吃。” 说起来他来了兴致:“我跟你说,外卖送去的,比刚出锅的又差许多。” “真的?” “明天开完会,出去逛一逛吧,你意下如何?” “我基本同意。” 那天开完了会,我跟程家明约好六点钟他来找我,我们出门逛一逛,可直到过了四十分钟,此人也没有出现。 我穿上风衣去找他,什么事儿啊,不行我自己出去呗。 我还没敲门,有人从里面开门出来。 一个高个子的女人。 面孔瘦削,但很精致,涂着艳丽的妆容。 她看着我,笑了一下,嗤笑。 然后她大踏步地走了。 保洁的阿姨推着工作车从旁边经过,脸上有神秘的表情。 这算哪一出啊? 我用膝盖想,也知道这种场景经常在电影中出现:现任女友撞见自己前任的到访,那女人心里说,迟早你也是下堂妇,男人说,对不起,忘了跟你的约会。此时恰有路人甲经过,回去告诉自己的适龄子女,不要学城市里的男女*情的游戏。 程家明在里面看见我:“对不起,真是对不起,我就来。” “不用了。”我朗声大气地说,“我出去逛一逛,程医生,你想吃什么,我帮你买回来。” 程家明迅速穿好外套就出来。 左手轻轻推着我的背把我往外面带:“哎呀,没办法,走到天涯,这感情债也是一把一把的。” 我心里说,这人还好意思开口。 直到我们上了电梯,谁知他继续说:“刚才那个差点就是我孩子的妈了。” 跟我什么关系? 不过我真是好奇。 “你有孩子了?” “被她打掉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因为不能结婚?” “这么说也行。” 我们出了宾馆,沿着门前的马路前行。 “什么意思?什么叫‘这么说也行’?” “你认识家阳很久了吧,也知道我们家的背景。那个女人,她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不幸遇上我,被我的父母知道存在,就给清理了。” “我怎么听得好像血淋淋的。” “一点也不。”程家明说,“无非是一笔钱。女人同意拿掉孩子,离开我,回到她的家乡。啊她就是成都人,皮肤很好的。” 我们看到一家茶馆,程家明说:“这里好不好?我挺熟的,东西好吃,节目也不错。” “好啊。”我跟他进去。 引座员带我们到楼上,我们要了一些茶点,我的兴趣被程家明的故事吸引,等着他继续。 可他说:“快尝尝,棒棒兔,好极了。” “不要打岔。” 可是这人卖关子,吃了些东西才擦擦手看着我,对我说:“你怎么看待钱?” “那还用说,好东西。” “跟感情相比呢?” “不不,这怎么能比?”我烦乱地说。 “什么东西都有个价格。” “……她,你的女朋友,收了多少你父母的钱?” “不多。我都可以给她了。真的不多。”他喝了点枸杞汤,“这只是一个借口,她本身也是要离开我的。” “感情先有问题了?” “你看一看下面,乔菲。” 我看一看楼下,很多人,大多是成双的男女,坐在那里听曲,约会,手挽着手。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男人或者女人,他的爱情是可以信赖的,即使有稍微的三心二意,也绝对不是大问题,爱他的人,会质问,会为了他打架,使尽浑身解数捍卫这段感情;实在失望,大不了只求曾经拥有,出现问题再以眼还眼,如此而已。 “这种关系,是有滋有味的,至少,是诚恳的。”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睛里有温柔的笑意。 “可是,如果这个人,稍微有一点点钱,他的背景稍微比一般人更复杂一点点,那么可就惨了。 “感情投入一点儿,她想,他有的本来就那么多。 “态度热烈一点儿,她心里说,他的热情会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付出的多一点儿,又有顾忌,可不要伤了她的自尊心。 “有脾气上来吧,不可以轻易发作的,这不是仗势压人欺负她吗? “所以,她离开我,没有错;我的父母,他们也没有错,只不过,恰到好处地起到一个催化剂的作用。我,她,我们都没有错,我这种人,包括我的弟弟,我们是没有资格有好的感情的。” 程家明慢慢垂下眼帘:“错在我的孩子,他不应该是我的孩子。” 我觉得喉咙发干,这样一个人,活得这么开心的一个人,原来也有这样的往事。 “跟你说这么多,闷不闷?我总觉得,老黄也跟我说过,乔菲,你不是一般的小孩子。” 我慢慢地说:“所以,程医生,你的心里也苦,是不是?” 他没有抬起眼睛,放下茶盅,转头对我说:“有小曲了,听这一支,非常好的。” 穿着翠绿色旗袍的女伶人抱着月琴上来,轻柔婉转地唱一首小曲,歌词我听不懂了,只觉得声音清澈哀怨,像眼泪滴在琉璃上。 Chapter 20 程家明_2 2 乔菲 我从成都回来,下飞机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飞机盘旋良久才缓缓落下。有名贵的车子来接程家明,他问我:“怎么样,跟不跟我一起走?你小心在这里等很久,巴士才能出机场。” 我说好啊,就上了他的车子。 车子里的味道让人想起家阳,我有多久没见到他了? 从气候温润的西南城市回到这里,天气冷得突然,我想起家阳,想起那天夜里,我抱着他睡在我的被窝里,心里却是温暖的。 程家明接起电话,说:“喂,家阳。” 我回头看他,他向我眨眨眼睛。 “对啊,没错,我去了成都开会。 “怎么你也知道? “是,就是卫生部承办的医学会议。 “呵呵,还行,不累,对,飞机晚点了。 “我啊,我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可能回去吧。 “我等会儿给你打回去电话好不好? “我要先送一个朋友回家。 “嗯,可能你也认识吧,从你们那里请去的女翻译官。” 我看着程家明讲完电话,死死地看着他。 “怎么了,乔菲,不高兴?”他收起电话看看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他这样问,我也答不出来,他说错什么了吗? 可是,我认识他哥哥的事,我也不希望家阳知道。虽然说也没什么不正常,不过这让情况看似更加复杂。 “怎么了?”程家明拍拍我的肩膀,“不至于吧,你跟我弟不是完事了吗,用得着这么紧张吗?” “说得也是啊。”我说,车子已经过了国际广播电台,我对司机说,“师傅,我到了,您靠路边停就行了。” 程家明说:“你不是说,在玉泉路社科院宿舍里面吗?还下着雨呢。老王,开进去。” 我说:“不用,不用。” 程家明说:“进去,进去。” 很快,车子进院,我在自己家的楼下看见家阳的车子。 我稍稍犹豫,程家明说:“怎么你不下车?那正好咱们去吃晚饭吧。” “我走,我走。”我真是服了这位大叔,唯恐我没有麻烦。 我自己提了箱子下车,程家明在里面对我说:“乔菲,过两天一起出去,能给我一点时间吧。” “这事,你可以跟我的秘书商量。” 他笑着告诉司机开车。 我往楼口走,想着等一下跟家阳说些什么。 我看见他从自己的车上下来,冒着雨快步走过来帮我拿箱子,我说:“咦?怎么你在这里?” 他也没说话,只是把我的箱子接过去了,大步上楼,我跟在他的后面。 小邓开了门,小声对我说:“他等你都有一下午了。” 我说:“我带了辣味牛肉干,你快尝尝。” “我不尝,你给我留着吧,菲菲。我约了朋友吃晚饭。”她穿上大衣拿了雨伞要走,回头冲我使眼色。 家阳放好箱子对小邓说:“我送你吧,我也正要走。” “别别别。”她一迭连声地说,“不用了,谢谢你,我不远。” 很快房子里只剩我跟程家阳,我们都面冲刚刚被小邓关上的房门,我回头对他说:“怎么家阳,你等我来着?有事吗?” “没事。”他说,他的脸色非常不好,面无表情地跟我说话,“有水吗?” 我去给他接水喝,可是发现饮水机是空的。 只好用水壶烧水给他喝:“恐怕你得等一会儿了。” “你认识我哥?”家阳说,“我刚才看到他的车子。” “是。”我说。 我拿了毛巾擦头发,看看他,递了另一条毛巾给他:“你也湿了,擦擦吧。” 他接过来擦脸,动作缓慢。 家阳这人,心里想事的时候,小孩子都看得出来。 我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慢慢地擦头发,脑袋里飞快地思考。无论如何,程家明是家阳的哥哥,我认识兄弟俩,这么凑巧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我不跟他说明情况,故作神秘,其实更无聊。 “我有个朋友是你哥的病人,来这里看我的时候,一起吃过饭,你说巧吧?” “哦。”他放下毛巾,看着我。 信不信由你,反正情况就是这样。 我从来不撒谎。 至少,我从来很少撒谎。 水开了,我去厨房把火闭了,把水倒在小瓷碗里,两个碗来回倒一倒,好让它快点儿凉。 “我有点累了,我明天上班再跟你和师姐汇报工作。”我说,“你喝点热水,就回去吧。” 我话音没落,家阳在后面就把我给抱住了。 我的手里还拿着那两个小瓷碗,只听得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大得好像盖过了世界上所有的声音。 家阳的下巴轻轻落在我的肩上,脸贴在我的脸上,呼吸温暖,他的胳膊绕在我的腰上。 在这一刻,我彻底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 他这样抱我很久,终于慢慢地在我耳边说:“菲,你把我赶到哪里去?你让我去哪里?” 如果,我不是乔菲,是个跟他门当户对的姑娘,这温暖的拥抱和幸福我会牢牢地掌握;如果,我不是乔菲,是个虽然出身贫寒,却历史清白,身心健康的女孩,既然我这样爱着他,我也会当仁不让地争取一切有可能的未来;如果我不是乔菲,没有这样一颗坚硬的、自私的、不敢让自己再为任何幻象所痴心妄想的心脏,我至少也要回过头去吻他。 可我是这样一个人,我的家庭、我的经历、我心上的痛和我身上的伤,让我牢记所有的教训,让我知道,做人,要本分,不可逾矩。 我说,说得很缓慢,但很清楚:“我要你去哪里?家阳,你这话我听不懂啊。”我直起身子,要离开他让人贪恋的怀抱,“水凉了,你喝完就走吧,我要睡觉,我累了。” 我不能回头看他,我怕看他一眼就瓦解我所有的伪装,可我感觉得到家阳身体僵硬。 我把小瓷碗放下来,离开他,去我自己的房间整理箱子。 家阳没有马上离开,我听见他坐在餐厅里的椅子上。 我换了衣服躺在床上,侧身看窗外。 家阳进了我的房间。 我把眼睛闭上。 “你睡了吗?” 我当然不能说话。 不久他轻手轻脚地走了。小心翼翼地关上我家的房门。 后来我有好长一段时间在单位也没有见到家阳,听同事说,他陪同领导出访了。 这段时间,因为老外要过圣诞节,我们难得地清闲,单位里组织歌咏大赛,我们处给我报上了名。 参加局里预赛我准备了几首歌,处长最后帮我圈定了两首:一为梁静茹的《勇气》,一为粤语的《万水千山总是情》。他把宝押在后一首上,认为新人唱老歌,一定更多惊喜,让我好好练,并且许愿,我要是在部里取上名次,他一定给我重奖。 我跟小丹、波波聚会的时候,在KTV反复唱这两支歌,直到她们忍无可忍。 第一轮局里的比赛,对手实在太差,我基本毫无悬念地胜出。 可这活动带来更多的效果,居然有不认识的热心阿姨问我们处的内勤马大姐,我这个新来的小翻译谈没谈恋爱。 “没有。”我说。 马大姐很高兴:“这事啊,大姐包了,一定帮你找一个条件好的。” 我听人说过,帮人做媒,这是机关单位四十岁以上女同志最热衷的乐趣和最悠久的传统,轮到我身上,还真让人受宠若惊。 我也听说过,如果有这种事情降临在自己身上,千万不可推托,哪怕相了亲之后再表示不同意,总之不可拒绝中年妇女的好意,否则会死得很惨。外交部的中年妇女也是中年妇女。 我说:“可以吗?大姐,那就麻烦你了。” 在众位大姐阿姨的协调安排统一调度下,很快,我就跟领事司的一个男孩见面了。 我去赴约之前还只是打算应付一下,坐在公共汽车上的时候,看见男男女女的都是成对出现,想到我自己也是不小了,就打算认真对待这次相亲。 我们在一家新开的茶楼见面,领事司的男孩是个浙江人,个子不高,但是面孔斯文,白白净净的,很不多话的样子。 我反正是第一次见别人介绍的男孩,有点紧张,他可能也放松不到哪里去,半个小时里我们聊的都是大学里的那点事儿。 我借口去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我,无精打采的一张脸,我想,哎,我不是没努力啊,可是我与其这样应酬一个陌生的人,不如自己过日子。 我想个办法走吧。 我跟他说:“我才想起来,有份文件没校对,我恐怕得回去了。” 我眼看着他也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是吗?哎呀,我也是,有点工作没完,我得回单位。” “那咱们走吧。” 太好了,互相给台阶下。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从里面出来的一辆轮椅的轮子卡在门口。我正好在边上,蹲下来伸手帮他把轮子搬出来。 轮椅上的人说谢谢,我上了电梯,觉得这声音熟悉。 可惜门很快关上了,我也没看见那人的样子。 上了班,马大姐问我情况怎么样。我敷衍了几句,大姐就问我,你是不是没看上啊。我说,大姐你言重了,大姐,那个小伙子也没看上我啊。 马大姐很经验老到地眯着眼睛看我说:“我知道了,小乔,大姐下次帮你看一个本地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解释,我攥住大姐的胳膊的时候,久未露面的程家阳出现了。 马大姐的注意力马上从我身上转移走,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家阳,你回来了?” “啊,昨天回来的。大姐你挺好的?说什么呢,这么高兴?”他说着看看我。 “说啊,给我们小乔姑娘找个本地男孩。家阳,你认识人多,帮着看看啊。”我现在有点讨厌这个老女人了。倒不是因为此时面对的是程家阳,而是,这种人,对别人私生活的无聊关注。 我伏在桌子上看材料,听见程家阳笑了笑:“大姐,我办公室A4白纸不够用了,您给我再拿一包。” “没问题,我这就给你拿两包过去。” 家阳出去,我就听马大姐说:“再也找不到比这位命还好的了。这要钱有钱,要地位有地位,要学问有学问,要爱情有爱情。”大姐回头看看我,“他对象你知道是谁吗?就是……” 根本不用我回答,对话她自己独立就能完成。 “就是文小华,挺漂亮的那个主持人。两家也是门当户对啊,我听说,这程少爷也快结婚了吧。” 我的手不由得抖了一下。 Chapter 21 婚讯_1 1 程家阳 现在困扰小华的问题是,这一个圣诞节要怎么过呢?送些什么礼物给些什么人?她自己列了一张长串的单子出来。 我在吃橘子,看电视。 “家阳,我送什么给你妈妈好呢?你有没有意见?”她问我。 “不知道。我还真不知道她喜欢些什么呢。”我老实回答,“你不要买贵的东西,免得她不喜欢了,你等于在花冤枉钱。” “我就知道,问你等于是白问。” 我去自己的房间打电脑。 一打开机器,反复重启,似乎是中了病毒。 我明天得拿到单位修理了。 我听见小华去浴室洗澡,我说:“美女,我用一下你的电脑好不好?” 水声很大,她没有听见。我只好作罢。 回了客厅,我看见,小华的手提电脑还开着盖子。 我打开了电视,播到一个台,正在演相声。 我又回头,看看小华那还没有合上的计算机。 乔菲 圣诞节。 孤独可耻。 小邓说:“我找别人玩去,妹妹,你自己过吗?” “怎么能自己过?我跟朋友Party。” 我挨个儿打电话。 小丹说:“对不起啊,约了人。” 波波说:“哎呀我得回老家。” 我对着电话就吼她:“你连假期都没有,回什么老家,撒谎都不会了!”然后我就摔了电话。 我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这两个坏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先于我谈上恋爱了。 我在超市大包小裹地买完零食,坐出租车回家,在路上的时候想,去年啊,我在法国过圣诞,那个时候还跟自己发狠呢,下一年过节,要子孙满堂。 可是,去年,祖祖·费兰迪在最后一刻出现,搭救我的寂寞;今年,恐怕真的这样可耻地自己过了。 我转一个念头,又给自己找到了平衡。 无非是睡一觉,不就过去了吗。 我拎着袋子上楼,包包里的手机响了,费事地拿出来,一看号码是程家明。 “喂?” “我问过您的秘书了,她说陛下您今天晚上会在百忙之中抽空觐见寡人。” 这话我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啊。 “您说文言文呢?我听不懂。” 程家明就笑了:“我说啊,乔菲,我看见你自己上楼回家了,你今天没有别的安排吗?咱们去跳舞吧。” 我说:“你在我家楼下?” “啊。走吧。” 程家明的邀请让人蠢蠢欲动。 况且我也真的不愿意自己这样过圣诞。 “那你等我一等,我换了衣服就来。” “不用着急。” 我换了裙子,扑粉,面孔涂得白白的,嘴唇嫣红,更显得头发黑、眼睛亮。 程家明自己开车,仔细打量我:“哇,不错,麻雀变凤凰。” 我说:“你才是麻雀呢。” 他呵呵笑,发动车子:“难得女人化妆这么快。” 我也知道这是女人专家了,就问他:“最久等过多久?” “也不算夸张了,三个小时。” “哇哦。这你也等得?” “后来活动取消,我自己去吃面条,让女人直接卸妆。” 到了一家城里著名的夜总会,程家明为我开车门,牵我的手下来,又赞道:“乔菲,你可真漂亮。” “程医生,你这样恭维我,是何居心?” 他忽然扣紧我的手:“姑娘,我也不怕告诉你,我就是居心不良。” 这个时候大堂经理上来问候:“程先生,台子准备好了,这边请。” 我把自己的手拿回来,随程家明进去。 人可真多。 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来回穿梭的有在报纸上才见到过的名士淑女大明星的脸,醉醺醺的样子,意兴盎然。 我们在前排的台子边坐下,这是观赏节目最好的位置。 舞台是一只白色的巨大的蚌,光芒耀眼的歌手珍珠一样站在里面为来宾唱歌助兴,乐队在外围,喷泉跟着歌曲起伏,舞池里,有外国的美丽女郎们做着香艳的表演。 这是奢华淫靡的温柔乡。程家明把倒好的香槟放在我手里。 “来,乔菲,喝酒。” 我跟他碰杯,一饮而尽。 这酒喝得急了,脸上发热,我看着程家明:“圣诞快乐啊。” Chapter 21 婚讯_2 2 程家阳 小华跟朋友应酬了回来,我正要吸一支烟,衔在嘴里了,被她拿过去。 “喂!”我说。 “你最近怎么抽得这么凶。” “还给我。” 她看我,不妥协,将我的烟狠狠摁在烟缸里。 我差一点就要发作了,有个熟人上来打招呼:“家阳,小华,怎么你们在?真是巧,我刚才还看到家明。” “他在哪里?”我说。 “在,就在那,你看。” 我的视线穿过众人,在不远处的台子边看到我的哥哥家明,他的身边,是乔菲。她用手拄着头,跟家明说话,脸色嫣红。 “是啊。”我说,“是家明,走,小华,我们去打个招呼。” 她却坐下来。 我挽住她的胳膊。 “走,跟我过去。” 乔菲看到我的脸色,实在是难以形容。 我说,圣诞快乐。我抱抱我哥,又亲亲她的面颊,对小华说:“哎,小华,你说巧不巧,乔菲是我单位的同事,她还是我哥哥的朋友。” 小华跟她握手:“是吗?那真是缘分。” 乔菲是何等人,迅速恢复状态,颇亲昵地对小华说:“你是文小华?你的节目我每天都看,真的非常棒。” 家明说:“你们坐在哪里?不如过来一起坐。” 小华说:“不了……” 我已经叫了侍应生在家明的台子旁加座。 家明又叫红酒,亲手给每个人倒上。 我喝之前,按住他的手说:“家明,哥,你说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喝酒了?这一杯,你不要喝,我来喝。”我就这样按着他,把酒一口喝干。 家明笑了:“知道你海量,节目多着呢,你悠着点。” 小华说:“家明,我也敬你……” 我把她的酒杯按住了:“小华,我来,我要谢谢你,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我都没跟你说一句谢谢。”我又给干了。 这两杯红酒对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可是我视酒如归的样子把这三个高深莫测的高人给镇住了。我心里笑,从来只有我被你们算计的份儿,今天我不如做得直接一点,大家这样你遮我掩的又何必呢? 我这边厢举起酒杯就要敬乔菲了。 家明说:“哎呀这首曲子好,小华,你来跟我跳好不好?” 他不由分说地拽走了小华,我的手还拿着酒杯,我看着乔菲,突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她的一双眼,雾蒙蒙地看着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音乐戛然而止,全场一片黑暗,司仪的声音说:“所有的来宾,大家圣诞快乐。” 黑暗之中,全场刹那间被无数支小蜡烛照亮,《友谊地久天长》悠扬地响起。我的面前,菲的脸,在暧昧的光晕下,美丽得有欠真实。 我向她举起酒杯:“圣诞快乐,我希望你,快乐。” 这杯酒之后,我就彻底醉了。 乔菲 程家明送我回家,一路无话。 我还在想刚才夜总会那一幕。 家阳自己喝够了酒就要走了,我什么也没说,自己倒酒喝。 等到家明跟文小华下来,女人一下子就变了脸,冷冷地问我:“家阳呢?” “走了。” “走了?” 程家明笑着说:“不奇怪啊,家阳跟我们不一样,他不喜欢这种地方。” 文小华拎了手袋要走,走了几步,到底气愤难平,回来对我说:“我想你记得我跟你说的话。” 别怪我不配合,我一个没忍住,扑哧一下就笑了。 有程家明在,她实在不能发作,气急败坏地离开。 我在车上想起来这一幕,又笑了。 程家明看看我:“是挺有趣啊,我怎么像看电视剧啊。你看你把我弟弟给害的,他涉世未深,怎么遭遇你这等高手?” “程医生,你的话,我不同意,你觉得我像是游刃有余的样子吗?” “怎么,你见过文小华?” “交手过几回了。她最初觊觎家阳的时候,我就认识她;在巴黎也见过;上次家阳住院,我偷偷跑去看他,也被她撞见了。”酒喝得恰到好处,我只觉得说什么都口无遮拦,“她对我说,我跟家阳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要我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要再纠缠他。” “你不会给她好颜色吧。” “哼,那当然。”我说,“我不跟程家阳在一起,是因为我——乔菲——不愿意跟程家阳在一起。我的意思你懂不懂?就是说,我们的问题——是我们的问题,跟别人没有关系。谁也不要认为自己在这里起了多大的作用,或者诡计得逞。” “那你还是铁了心,不跟我弟弟在一起啊。” 我笑了,装糊涂的人还真多啊。 “程医生,你这么聪明的人,就真的不记得跟我第一次见面了吗?还是,你存心给我面子,不去提起?” “……”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去把你醉倒在海滩上的弟弟带回来,跟我问路,而我是之前一直陪在他身边,本以为会跟他春风一度的应召小姐啊,程医生。” “……” 我靠在车座上,嘴巴干,找水喝。 程家明说:“我去给你买可乐吧。” “不用了,”我摆摆手,眯着眼睛想起来,“家阳的车子里,总有准备矿泉水的。” 车子在路面上平稳地滑行,我的记忆在发热的脑海里一点点延伸。身边的程医生是快活潇洒的人,是个舒服的听众。我絮絮地酒后倾诉真言。 “我不能跟他在一起。因为我会给他找麻烦,我也怕给自己找麻烦。你上次说得没有错,你们这些人啊,给别人的压力太大。你说得没有错…… “我不想见他的朋友,我不喜欢他为我花钱,而这些都是他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 “不过,我知道他是真心对我的,所以更害怕折损了他。 “与其这样,不如分开。” 我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被程家明缓缓推醒。 我抬头,头疼,看着他。 “姑娘,你家到了。你要是不回去,就去我那里。” 我笑起来,擦擦嘴边的口水。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梦到家阳了?” “我走了,谢谢你。” 小邓没回来,良辰美景,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快活。 家阳走之后,我喝得多了,现在拿钥匙开门,手发抖。 身后有人说:“乔菲。” Chapter 21 婚讯_3 3 程家阳 我等了她许久,乔菲终于回来了。 我叫她的名字,她慢慢回过头来,我听见她喃喃地跟自己说:“不是真的。” “那这样算不算是真的?” 我上去就把乔菲给抱住了。 这副我思念了多久的身体? 我们跌跌撞撞地进到房间里,我捧着她的脸,撕咬一样地吻她的嘴巴,纠缠在一起。 我的嘴巴里有腥味,不知道是谁的血。 我觉得我恨她。 黑暗里,乔菲一点声音都没有,像只小兽一样跟我撕扯。 我听见我的喘息声、衣衫布料的碎裂声。 我把她推到墙上,我的手碰到她的肌肤,相互焚烧。 我穿透到她身体里的时候,她火热濡湿的肌理紧密地包裹着我,身体不会说谎,不会像这个女人一样口是心非。 我抬起她的腿环在我的腰上,我的手用力揉捏她的*,你还是不出声吗?我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她疼,要她跟我一样地疯狂。 我抱着她的腰,一下深似一下地刺入。 她的手按在我的脖子上,指甲陷在我的肉里,我只觉得火辣辣地疼,不过,不是更好吗?我的血水跟她身体的汁液一起横流,至少这溢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交融在一起,不会分开。 她的身体向后仰,头磕在墙上,吃痛,夹紧了我,我扑上去,抱着她贴在墙上,我们在剧烈的颤抖中一起高潮。 身体仍然在一起,我们倒在地上。 这次*好像打仗,因为愤怒的投入所以筋疲力尽。 乔菲推开我,慢慢爬起来,扶着墙去浴室。 我找到自己的烟,点起来,深深吸一口。 我听见水声。 我站起来,脱了自己的衣服,赤身裸体地打开浴室的门,看见乔菲站在花洒下。 她的身体美丽皎洁,只是颈上、肩上、胸脯和胳膊上都是深深浅浅的我刚才粗暴的吻痕。 她没有躲开,安静地看我。 我走过去,跟她站在水流下。 眼对眼,心对心,身体对身体。 我小小地、一点一点地吻她,没有衣物的阻隔,手徘徊在她的身体上。 我自知刚才的粗暴,可是,我这许久以来沉在心底里的怨气无处发泄,我控制不住自己。 我一只手抱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我问她:“刚才疼不疼?” 她没有说话,摇摇头,脸上流着水。 我吻住她,舌头深入到她的嘴巴里,花洒下的我们唇舌纠缠,不能呼吸,如果这样,死掉了,也不是坏事,我迷迷糊糊地想。 乔菲向后靠,我们还是分开,剧烈地喘息。 我渐渐蹲下,一路亲吻她的脖颈、胸脯、*、小腹,直至玫瑰花蕾。这是我所有激情和幸福的所在。 她挣扎一下,我抱住她的腿。让我来做,菲,让我爱你。 我放倒菲的身体,缓缓将自己送入,探索这曾经属于我的女人,我们再次跃上高峰的时候,紧紧拥抱,我想,我再也不能跟她分开。 乔菲 我醒过来,在家阳的怀抱里。 刚才剧烈的运动之后,我有点累。可是我睡得并不安稳,睁开眼,还是这北方城市冬日里的漫漫长夜,白月光透过窗纱投在我们身上。 身上温暖,因为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我看着他,家阳闭着眼,唇落在我的唇上,缠绵地吻我。 程家阳,无论是粗暴的还是温情的,都这样深切地唤起我埋在身体里的欲望。 仿佛过了许久,我从他怀里离开。从他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我赤裸着身体,下床,走到窗子边上。 打开窗子,冷风夹着小轻雪刮进来。居然下雪了,真是会应景。 “你做什么?菲,过来,那里冷。”家阳在我的床上说。 刚才激烈的爱,让人幸福得几乎绝望。 我们像是两只黑夜里决斗的野兽,要用牙齿把对方的灵魂揪出躯壳。 可是,现在,我探身向外面,想要自己冷静下来。 “菲。”家阳在身后喊我,我接着听见被子的声音,我回头,家阳伸手向我,我几乎感到他的体温。 此时我听见一丝比风还冷的声音从我的嘴里冒出来:“你找我,是不是就是想跟我这样?” 家阳离开得非常迅速,悄无声息。 我坐在椅子上吸烟,看着他穿上被我撕坏的衣服,蹬上鞋子。 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心里无来由地想着一首老歌。 听到他关上门之后,自己轻轻地唱出来。 “如果谁也不能证明爱情,那就不需要匆匆地决定,看看平凡的你我,谁先伤心……” 我知道程家阳婚讯的时候,正在办公室里趁午休跟师姐下军棋。 马大姐进来说:“听说了吗?家阳要结婚了。” 师姐愣了一下:“这么快?怎么都没听他说过。” “是啊,我说也快。听他说了,过了新年就注册,还请我们出席仪式呢,然后趁着冬天不忙,两口子去南美度假。” 我说:“师姐,你快下啊,该你的了。” “好好。”师姐说,她看了一眼棋盘就乐了,“菲菲,你怎么用我的子吃我的子啊?” Chapter 21 婚讯_4 4 程家阳 我跟小华急着结婚,家里人都觉得突然。 可是我们坚持,他们只好操办。 我母亲很是讶异,我突然开窍,以如此合作的态度要求结婚。她甚至私下里问小华,是不是怀了我的孩子。 小华告诉我,虽然她跟我母亲说自己没有怀孕,不过却将着急结婚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她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里,这并非从前的她,只觉得,小华怎样说,怎样做,都是文章。 女人的心计啊,让人永远琢磨不透。 小华是这样,乔菲也是这样。 只不过,一个要把我拽过去,一个恨不得把我踢出来。 乔菲的手里,比小华多一把刀子,她很知道怎么让我鲜血淋漓,那天的纵情欢爱之后,她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找我,是不是就是想跟我这样?” 我好像笑了一下。 我笑我自己,原来,这么多年来,我在她的心中,是这样一个人。 也难怪啊,我们*实在是酣畅之至,所以预支了所有平淡相守的快乐。 我离开她那里,文小华在家衣不解带地等我。 我知道自己厚颜无耻,可是我的心已死,我不在乎跟谁一起,我只是想重新过日子,过新的日子。 我说:“小华,你说我们结婚,你现在还愿意吗?” 她想都没想,过来拥抱我。 或者,她已经想了一夜。 新年之后,我们就要公证结婚,到时候,会有一个双方亲朋出席的小小的签字仪式。 我母亲还是抓紧时间,用了大使馆的关系在巴黎为小华订了三套礼服。之前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父亲亲手送给小华一枚江诗丹顿的白金手表,我也收到了来自文家家长的同样精美的礼物。 婚礼进入倒计时,我搬回家里住。 有天晚上,我在自己的书房里打盹的时候,收到旭东的电话。 “出来吧,结婚之前,再好好快活一下。” “在哪里啊?” “海滩这边的‘倾城’,行不行?” 我愣了一下。 “这边的小姐很漂亮的,你小心这个时候不抓紧时间,以后再也没的玩。” 我说:“好啊,你请等我一等。” 拿着钥匙要出门时,迎面碰上来送结婚照的工人。 我签收的时候,看着照片上的自己,僵硬麻木,像足一棵垂死的树。 我在“倾城”见到旭东,正在一众美眉间如鱼得水。看见我,招手:“家阳,这边,这边。” 我一落座,就有女孩贴上来,南方口音糯米一样又甜又腻地问:“先生,喝什么酒?” 我看看她,女孩的一双眼却像乔菲一般,猫儿眼。 我只是定定看着她:“随便你,什么都好。” 女孩很高兴,身姿摇曳地去找侍应要酒。 旭东拍着我的肩膀说:“怎么样,还满意吧?我特意找了这个来陪你。”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搂我的脖子:“兄弟,心里不好受,就那么算了吧,男人嘛,往前看,往前看……谁,还没有点不如意啊。” 眼睛长得像乔菲的姑娘,告诉我名字叫周周,我喝着酒说,周周,我有个朋友,她跟你长得很像,可是她离开我,周周,我有许多钱,你愿意陪我到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 有人蛮横地叫嚣着过来:“怎么周周今天去陪别人?我不是让她等我的嘛?你怎么当的妈妈桑?信不信我开了你?我不管是谁,马上把她给我叫出来。” 声音我是熟悉的,老朋友刘公子。 领班拦不住这嚣张的大侠,他到了我们台子这边来,我们都愣住了。 我看见,刘公子他坐在轮椅上。 “你这是怎么了,老刘?”旭东站起来,“怎么坐轮椅了?” 他冷冷看着我们两个。 领班说:“几位原来是认识的?那不就好办多了。” 旭东说:“来跟我们一起喝吧,人少也没有意思。” 我看着刘公子:“是啊,一起玩吧。我过两天结婚了。” 他看着沙发,也不知道跟谁命令:“赶快给我腾地方啊,没看坐在这上面不舒服吗?”他转头又对领班说,“你去给我拿酒。快送上来。” 领班看到危机解决,乐颠颠地让人把刘公子扶到沙发上坐,自己亲自去拿酒。 “嗨,别提了,在欧洲滑雪的时候,从缆车上掉下来,好在当时不高,不然我这小命就交待了。” “什么时候能好?”旭东问。 “还得几个月吧,不过我觉得坐轮椅也挺好,总比拄拐强。”刘公子问旭东,“他快结婚了,你怎么样了?” “我下个月当爸。”旭东跟我们碰酒杯,“这以后就彻底不能玩了。” “得了吧,你,我是了解滴,结婚之前也这么发狠来着吧?” 我们都笑起来。 “我听说你要结婚了,跟谁啊?”刘公子问我。 旭东恰巧出去接一个电话。 周周小姐给我跟刘公子斟上酒。 我们都看着她的脸。 “你觉不觉得她长得像一个人?”刘公子说,他转过头盯着我,“你不是跟她吧,菲菲?” “你是成心的吧?”我说,“我要娶文小华了,不是什么菲菲。” “文小华?”他看着我就笑,“那我真应该跟她道喜,这丫头不错啊,这不得手了吗?” 我看着他:“你把话说明白。” “什么明不明白的。”他把酒杯放下来,“那姑娘被你的未婚妻害过,我估计你也知道吧,她还上学的时候,文小华给大学寄了一个传真,说的就是菲菲在这里坐过台的事……哎程家阳你别拽我领子啊,我告诉你,哥哥不受伤的时候,你还不是对手呢。” 我把他放下来:“你说,你把话说完。” “她早看上你了,知道你跟菲菲是情人,她还知道我认识菲菲,就问我,她平时是干什么的。” “你告诉她了?” 刘公子喝酒:“我,我要是知道这丫头这么阴,我也不会告诉她菲菲在大学念书。是啊,我其实也挺对不起菲菲的。我很喜欢她的。是好姑娘啊。” 我点上烟。想在这混乱的情节中整理出一丝头绪。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我挺奇怪的,文小华怎么知道你这么多事啊?这当记者也没有当成她这样的吧。” “她怎么会知道我这么多的事?你不知道,我知道……” 我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是小华。 我接起来:“是,我在外面,跟,旭东,还有,刘公子……” 刘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说这话,可吓了你一跳吧?程二,怎么,这婚还结吗?” 我笑出来:“什么?为什么不……” 乔菲 程家阳师兄的婚礼,请了处里所有的人参加,当然也有我。可是我绝对没有一点怠慢的意思,这一天,我确实病倒了,头重脚轻得连床都下不了,小邓帮我测体温,三十八点五摄氏度。我心里说,真是天遂人愿啊,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我打电话给师姐,求她务必代我送一个五百元的小红包给新婚的伉俪。 小邓说:“你还真挺大方呢,送了五百元给人家。” 我把头埋在被子里,也没有反驳她的力气,可是我的脑袋里很清楚,我给家阳的,比起他给我的,又算得了什么? 我吃了药,在被子里捂汗,糊糊涂涂地睡着了。 做了个梦。 梦境很奇怪:足球赛场上,两队踢平。我来罚点球。我站得远,量好角度,心里盘算好要吊对方守门员死角,起跑,加速,眼看就要推射成功了,我的脚却没有接触到足球,而是一下子陷到泥土里,不仅发球未成,踝骨也折了,疼得钻心。 我一下醒过来,头发被汗水湿透。 有人在我旁边说:“怎么了?病了?我以为你是铁打的呢。” 是程家明。 我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了。 我居然昏睡了一天。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去程家阳的婚礼吗?” “结束了。” “哦。”我每说一句话,嗓子里都好像有一把小刀子来回割。 “别告诉我你不当一回事啊。哭不出来,就靠生病发泄,是吧?” 小邓给程家明倒茶,他向她笑笑:“谢谢。” 小邓一下就红了脸,一箭穿心。 我闭上眼。 “这么硬气。我都佩服你了。”程家明说。 “你是医生,你知道哪里有卖后悔药的吗?” Chapter 22 我和乔菲_1 1 乔菲 我在单位请了假,身体好一些,能上班了,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 这段时间,我病得昏昏沉沉,经常想到的是很老的一句话:失去了,才知道有多珍贵,才知道,没有好好珍惜。 比如我的健康,比如程家阳。 我有的时候,半夜起来喝水,想起从前我们在一起,我到了半夜就口渴,叫家阳拿水给我喝,喝干了水,闭着眼,在他的睡衣上把嘴巴擦干,他抱着我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 我这样想着就发起呆来,原来我们曾经是这么亲密的人,如今天各一方。 怨我自己,我活该。 我想,在地球的另一端,他跟他的新婚妻子在做什么呢?他会不会在夜里起床,拿水给她喝?然后可能突然想起我,就像现在,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一样。 程家明来看过我,带来许多五颜六色的小百合。我看着他的脸,说着说着就不说话了,他就说:“你这也太没礼貌了吧,怎么对着一个人,想着另一个人?” 我说:“你们长得还真像呢。” 他把手臂张开,对我说:“来吧,我不在意吃点亏。” 我笑了一下。 他说:“乔菲,你不要这样,谁都可以,但你不要这样笑。” “为什么?” “太凄凉。” 波波也来看过我,带来一个男孩,是个憨厚的美国青年,会说中文,他对我说:“要挺住,同志。” 我的病好了大半了,知道他是她的未婚夫,这好了的一半几乎就要被吓回去。 这年头怎么了? 人人都忙着订婚、结婚? 我转念一想,也对啊,眼看着过了春节,翻过一年,我就又长了一岁了,都多大了。 病好得差不多了,我提起精神去上班,那天特意擦了胭脂,否则一张苍白消瘦的脸,很是恐怖。 大病初愈,同事们嘘寒问暖,问我吃什么药,现在还打不打点滴,我哑着嗓子应酬了一番,师姐替我解围说:“可让这孩子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看这汗出的。” 我得以坐下来,拿出面巾纸,擦虚汗,闭着眼擤鼻涕,再睁开,以为又看到幻象,程家阳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叠文件。 他看了看我,眼神冷漠。 我说:“师兄。” 他说:“病好了?” “嗯。” 他点点头,把材料交给师姐就出去了。 时间这么短,就从国外回来开工了? 加勒比的阳光真是好,家阳从来都很白皙的脸上有红红的健康的颜色。 我看到他就想起来,家阳婚礼的时候,我让师姐帮我垫了一份五百元的红包。 中午在食堂吃饭,我要把钱还给师姐,她推回来:“不用了,你自己收着吧。红包没送出去。” “怎么了?” 她有顾虑,看了看我们旁边没有别人,才低声说:“你不知道,以后再不要打听这件事了。” “到底怎么了?” “你没看见,家阳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吗?他那个婚没结成。” 我一下子就呆住了。 师姐也是不吐不快吧,话题打开便要说得仔细。 “没见过这种女人,家阳马上就要在结婚证上签字了,她翻悔了。当时扔下所有人自己离开,留下家阳收拾残局。你不在场,你不知道,当时多少人出席仪式呢,那两家都是什么身份?哎,这也就是家阳,换作别人啊……” 后面的话我是一句也听不见了,只是又问她:“您说,程家阳他没有结婚?” 程家阳 我坐在办公室里,回忆起婚礼那天的情景。 仪式开始之前,我跟小华在休息厅里,化妆师在她美丽的脸上仔细描绘,扑好了最后一层粉,她回头看我,她还真的是很漂亮。 “你怎么不出去应酬一下客人?”她问我。 “我想仔细看看你。”我说,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小华微微笑,我们在镜子里互相看着对方,我把脸埋在她头发里,亲吻她。 “我这几天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家阳。” “什么?” “我们要几个孩子呢?” “响应国家政策嘛。” “那好,我们要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这样不会寂寞。” “好啊,听你的。” 她向我笑,幸福洋溢在脸上。 我看着她说:“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想问你。” “说。” “小华,你辛不辛苦?” “……” “你就是‘我就不信注册不上’,对不对? “跟我打游戏,跟我聊天,其实是知道,对面的这个人是我,对不对?你对我,了解得真多。 “所以,你早就知道乔菲了,她的背景你当然也是掌握的。 “那个把传真寄到她学院的人,也是你,对不对?” 我慢慢地清楚地说,在镜子里看着她:“我跟她的事情,你都知道,可是,小华,可是你还是要我,还是要跟我结婚。 “你苦心孤诣地做这些,做这些根本不符合你的学识、你的风度、你的为人的事情,都是为了这么一个破败的我,你觉得值得吗?” 我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抚摩,我没有一点点夸张,我的心里,真的为小华不值。 我向她笑了一下:“我何德何能,让你为我这样? “小华,你告诉我,真的,你辛不辛苦?”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一张脸,在这个时候,凝固成青石的雕塑一般,冰冷,坚硬。 有人推门进来叫我们:“家阳,小华,时间到了,出去吧。” “走,”我拉起她,“我们去结婚。” 虽然时间仓促,不过会场仍然布置得豪华温馨,红色天鹅绒的地毯和帘幕,四处用各种白色、淡黄的花朵点缀。前面长桌上,放着我们等会儿要签订的结婚协议,下面坐着双方亲友,眼里仿佛都有笑意,在他们眼中,我与文小华是多么门当户对的一对璧人,殊不知,幸福平静的表象下,一个心灰意冷,一个翻江倒海。 我心里低低地笑,所以,谁的故事,谁知道。 主持人历数我们的恋爱之路的时候,我看见我在高翻局的同事们,乔菲没有来。我想,那这个女人还有一颗心,没有残忍到,出卖了我,又来观我行刑的地步。 我是不能想起这个人,想起她的名字的。 后果是,心脏闷钝地疼痛,闭上眼,追悼起从前透支了的欢娱,但觉从此后,人生无望。 主持人碰一碰我:“家阳,家阳。” 哦,原来此刻应该我亲吻小华。 我搂过她,唇印在她的唇上。 冰凉。 下一个环节,我们就要签字,成为受国家法律认可保护的正式夫妻。 我手里握着钢笔,眼前是模糊一片,探下身,又直起来,皱着眉,千回百转,脑海里,飞速浮现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年轻容颜,耳朵里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强地变成一个声音:我不能。 我要放下笔的那一瞬间,听见小华喊我:“家阳。” 我看她。 她的声音很低,只有我听得见:“我现在要离开,剩下的局面,请你摆平。” 随即在众人的惊讶中,小华提着裙摆,迅速地独自离开会场。 情况继而有些失控,我松一松领结,找了把椅子坐下来,吸烟。 有人议论,有人质问,有人离开。 有人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抬起眼,是我哥,家明,我们互相看着,他突然笑了:“恭喜。” 我在中旅大厦的房子住,每天上班,等着我父亲召见,可是,一直也没有动静,不知会有怎样的风暴。 乔菲病了,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再来上班,憔悴得纸人一样。 我当然知道,这大概是为了什么,因而心里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这个壮得像牛一样的人也病了?是不是,轮也应该轮到她为我吃点苦、遭点罪了? 我再也不去找她,这个女人折磨我,可谓是相当有手段。 不过,要不然怎么办? 我等着她来找我,请我原谅? 这大约是不可能的事情。 算了,我是男人啊,脸皮总得厚一点,难不成,我像她对我那样,再报复回去?虽然我心里很想这样,不过,我们又不是拍百集长篇电视剧,最重要的是,我跟乔菲,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再没有时间做无谓的浪费。 我们必须在一起。 下了班,我开车去她家里找她,只有她的室友在,告诉我,她下午从单位回来就又出去了,等一等,就快回来的。 我坐在她的房间里等她。 视线被一张放在桌上的照片吸引,乔菲站在海边的礁石上,头发被风吹起来,紧着鼻子,皱着眉,笑得怪模怪样。 我就笑起来。 上次几乎翻了一个底朝天,也没有在她这里发现有我的印记的一些什么东西,我不就是在这里吗,这是我在大连为她拍的照片。 这是我眼里的乔菲啊。 等了很久,她也没有回来。 她的朋友又有朋友来,我只好先回去,临走之前,告诉她,不用对乔菲说我来过。 我晃晃悠悠地买了薄荷味的雪糕回家,出了电梯间,听见有人咳嗽。 Chapter 22 我和乔菲_2 2 程家阳 乔菲女士坐在我门口的地上,穿着羽绒大衣,层层叠叠的围巾里露出小小的脑袋瓜。 我从电梯里出来,她也就看见了我,站起来,拍拍屁股,笑了一下,又马上收回去,因为我就没给她好脸色。 我打开门,乔菲站在我后面,我听见她在嗓子里嘀嘀咕咕的,好像在叫我的名字,又好像想说什么,却实在没说出来。 我心里非常好受。 我开了门,自己进去,站在里面问她:“你是不是要进来?” “是,没错。”她一步迈进来,仰头看我,眼睛里有讨好的笑。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乔菲啊,你既然这样,又何必当初那样对我? 我心里这样想,张开口对她说:“别嬉皮笑脸的,有话请讲。” “家阳,你没结婚?” “嗯。” 她低头。 “我说,你不要这样,不是因为你。我都想明白了。我打算再当几年钻石王老五,遇到更合适的再说。” “这是你说的,那好。” 啊?我说什么了?这人不是来道歉的吗?她怎么拔腿就走? 我一下子就把她拽住了:“哎,乔菲……” 她没抬头,我在下一秒钟就把她抱在怀里,手揉着她的头:“哎你要跟我闹到什么时候?你来是干什么的?就这么一句话就要走?我哪儿招你了?” 她很安静,头埋在我的怀里,手慢慢地抱住我的腰。 我觉得胸膛前暖乎乎的,她是不是流眼泪了? 我的心里柔软,轻声说:“乔菲,我想了太久了,咱们两个不能分开了。” “我都被你吓死了。”她抬起头,来吻我。 我推开她:“你没哭啊?” “这么Happy,哭什么呢?”她继续搂着我,噘着嘴巴,脸往前贴近我。 “你不是撒腿要走吗?”我还是挣扎着说。 “我不这样,你还得抢白我到什么时候?” 我空出来的手已经打开薄荷冰激凌的盖子,用手指挖出一块,放在自己嘴里:“我告诉你啊,代价是很大的。” “反正我感冒传染期,吃亏不到哪里去,哎呀,你真香喷喷的。” 接着她的小舌头就放在我的嘴巴里了,在我唇齿间上下翻动,这么热情,我受宠若惊,只能全心投入地响应。 我捧着她的脸,吸吮她,伸手脱她的衣服。乔菲同学的手基本与我同步。 我们两个就这么心急如焚地赤裸着纠缠在一起,倒在之前曾无数次*的床上。我要倾身覆盖在她身上,乔菲按住我,抚摩我的头发、我的脸,温柔地亲吻我的眼睛。 “家阳,”她的手放在我的身体上抚摸,“让我来,让我来。” 我只觉得那里在她的手指间变得又硬又热,我伸手向她茂盛黑密的头发,意识涣散地叫她的名字:“菲,菲……” 她翻身在我的身上,将我的纳入她的身体,我们在瞬息间高潮,律动。 真好,乔菲,还有她的每一条纹理。 有些东西,天生就是要在一起的。 我和乔菲。 我们的身体。 做完了,我就点上一支烟,放到嘴上,被她伸手拿去抽,我只好再来一支。 我的手还放在她的胸脯上,轻轻抚摸。 她身上发热,可是面色好极了,粉红色的,婴儿一样地细腻。 我看着她,笑一笑,又亲她的额头。 “哎,我说,”我看着她的眼睛,“你找我,是不是就是想跟我这样?” 她咯咯地笑起来:“还记着呢?我也不怕告诉你,没错,对,就是想跟你这样。怎么着?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在脑袋里把你给那个了。”她慢慢坐起来,“不对啊,你着急结婚,不就是为了这句话吧?” 我看她,没说话。 “真是因为我说这句话?”她把笑容收起来,认真地看我。 “我当时特别难受。我觉得这么多年白过了,觉得特冤枉。”我说的是实话,“你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刺激我了?” 她软软地趴在我的胸前,用力搂我:“不,家阳,你这么好,我再也不说这种话了。” 所以我想,做人啊,还是不能太老实,我不出这一着险棋,乔菲跟我还要别扭到什么时候呢? 这样很好,她很是知道了教训。 我吸一口烟,高兴地看她对我死心塌地的样子,摸一摸这么柔软的身体,翻身在她的上面,进去的时候,又得意又卑鄙地想,亲爱的,你这么聪明,不过还是被我算计了。 关于我们的关系,因为无论如何都在一个单位工作,乔菲不愿意这么早就把我们的事暴露给别人知道。 我同意。 否则又被杜撰成二十集电视剧。 不过,这种试图的掩盖,让心里的暧昧更迅速地彰显。 在单位里偶尔擦身而过时,轻飘飘的一眼,都让人心念跳动。 我在办公室里舒服地打瞌睡,冬天里的暖阳下,思念一墙之隔的情人。 真肉麻,真浪漫。 乔菲 周末没有工作,不用出差。 我跟程家阳在超市里逛的时候,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 我说:“买点牡蛎吧,回去做汤给你喝。” “最近消耗有点大,是得补一补。”他同意。 我挑了些又大又新鲜的牡蛎装起来,放在购物车上。趁营业员没有注意,在水果区将一个很大的樱桃拿过来,放在嘴里。 家阳搂着我,手搭在我的腰上,在我耳朵边问我:“我没在你身边的时候,你的日子过得是不是也挺开心的?” 这是一个好问题啊,他没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自己一个人,过得怎么样呢? 我念书,我学习,我努力工作,我跟自己挣扎较劲。 可是我筋疲力尽。 我将一大瓶酸奶放在车子里。 “渴。”我对他说,“非常渴。半夜里也没有水喝,脑袋里好像是沙子,干燥。还有,我消化也不好,总是疲劳。”我看着他,“你呢,家阳,没跟我在一起,你过得怎么样?” 他也在思考。 我们走到熟食柜台,他要了六只红烧猪拱嘴,放在车上之后对我说:“饿。” “好像,一直找不到可口的食物,直饿得自己虚弱无力,营养不良。生活失去意义。”家阳很感慨地眯着眼睛说。 “你这样说,好像减肥人士畅谈节食感受。” “你刚才说,好像血糖偏高,嗜渴症先兆。” “我杀了你。”我伸手到他腋下呵痒,被他一把抓住双手,硬生生地拉进怀里。 春节之前,单位派我到广州出差,陪同领导从香港迎接法国的一位政界要员来访。 家阳帮我准备行李的时候,把我的西装拿出来说:“这一套好像有点旧了。” “凑合吧,没时间在单位定做了。” 他看看我,没再说什么。 “不然,”我说,“现在去商场买?” “我说也是。” “我要高级的,名牌的,你来埋单。” “那你今天晚上得做茶鸡蛋。”他说完,就嘿嘿地笑起来,“再买一套情趣内衣,黑色的,我早就看好的,哇……” 出发去广州那一天,我与随行人员在机场等领导好久。终于在飞机起飞前,领导乘车姗姗来迟,下车的,却不是原来既定的那一位。 我呆了一下。 Chapter 22 我和乔菲_3 3 程家阳 再遇到小华,在一家音响店里,她身边有别的男士。 我们握手,低声地寒暄。 她的朋友去付账的时候,小华说:“什么时候去我那里把你的东西取走,否则这一个,”她指指那人,“不能搬进去啊。” 她这样子,我倒不好意思了。 “那我尽快,明天好不好,小华?” “明天好,我正好有空,在家里。” 到了第二天,我做完手里的文件笔译,准备离开去小华那里取东西的时候,接到我父亲的电话。 他的电话,不是他的秘书。 他的声音像铁一样。 “家阳,现在到我办公室来。” 程家阳 我来到他的办公室,我父亲背对着我,面向电子屏幕打高尔夫。 我从后面看他,他身材高大矫健,每一杆挥动都姿态优雅、虎虎生威。 我说:“爸爸。” 他没有理我。 又尽兴打了十多分钟,终于停下来,回头看我。他面色红润,额角有汗,掏出手帕擦一擦,对我说:“过来。” 我走过去,平静地看着他。 他知道些什么,他会跟我说些什么呢? 不过这不重要。 我既然已经决定要与乔菲在一起,那么面对我父母,这肯定是必须要走,又没有任何意义的一关。 我心里打定主意,便觉得坦然。 走近他,希望他直切主题,尽快结束。 “选个日子,我们重新操办你跟小华的婚礼。”他对我说,手里擦拭着他的球杆。 “不可能。”我看着他,清楚地说。 可是我话音没落,脸上便遭重击,他加了重的球杆准确无误地飞速击在我的脸上,我失去控制地倒下,头重重地撞在地上,我的嘴里有血腥味,耳朵里有轰鸣声,剧烈的疼痛下,只觉得这一侧的脸孔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 他走过来,蹲下来看我:“我觉得在你这里可以找到答案,你告诉我,小华为什么离开婚礼?” “我不知道。” 我慢慢地说,但愿他,听得清楚。 “你不知道?”他仔细看我,仿佛用心咀嚼这句话。 我厌恶他自上而下俯视我的眼神。手撑住地面,忍着头上的痛,我必须站起来。 他又一杆击在我的肩膀上,那里皮肉稀薄,金属球杆直接与我的骨头对话,我刚刚起身,被他一敲到底。 “我一直以为你很乖,家阳,所以对你疏于管理了,你任性太久了。”他在旁边换了一根更重的球杆,拧结实了,加重球,照着我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嘴里一字一句地说,“我与其让你自甘堕落,不如今天就杀了你,免得以后劳心。” 我没有躲,躲也躲不开,何必让他见我一副狼狈相?雨点一样的重击下,我起先还真是疼的,后来觉得这身体仿佛不是我的,不知怎么就不疼了,呵呵笑起来。 我父亲停了手。 他喘着粗气看我,梳理考究的头发乱了,这副样子,真是比我狼狈。 我慢慢地坐起来,骨头几乎被他打酥了,那我也得把头发整理好。 他停手了吗?不说话,看着我扶着墙站起来。 我没有走,更渐渐走近他,不如今天让他彻底打尽兴,从此以后再不要找我。 我父亲仍然手握球杆,狠狠瞪着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样做,就是为了那个*。” “您,这么高贵的身份,怎么说这种话?”我说,“她是*没错,您的儿子是嫖客。” 我慢慢走近他,慢慢对他说,虽然浑身疼痛,唇舌麻木,但我有话要让他听清楚:“这是个职能的问题,干哪一行,就得尽哪一行的责任。您教我的,是不是? “所以,您手握球杆给我一顿好揍,我也只能忍受。 “因为,您是我爸。 “没有别的原因,无非如此,否则我为什么这样被你打,为什么我的女人被你说得这么不堪……” 我看着他的脸,心里想笑,有心控诉,却无心恋战,我说:“你说得对,你要么打死我,要么别管我。” 我转过身,扶着墙往外走。 我只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这么几下子就喘成这样,还是上了年纪啊。 我大约是被他打得面目全非吧,从部里出去到停车场,一路受人注目。 我上了自己的车,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就不忍再看第二眼。我的手也肿了,弯都打不了,根本不能开车,我这时候反应过来刚刚被人一顿暴揍,身上骨肉分离地疼,乔菲不在,谁来救我? 我颤抖的手拿出电话,拨了家明的号码,他一接起来,我就哭了:“哥,你快来,我让老头儿给打了,你快来部里接我……哎,可别忘了带止痛药。” 家明带我到医院,请同事为我包扎,处理之后我的样子好像木乃伊,家明吃惊说:“老头儿真下狠手了。” 他的同事问:“你报不报警?” “我得考虑一下。” 家明扑哧一下笑了:“这可成了大笑话了。” 他说着将一支烟放在我嘴上:“行了,弟弟,消消气,他都多大岁数了,你跟他就别置气了。” 我看他:“他从来都比咱们俩厉害。” “那倒是。不过,”家明说,“你被他打一顿不是坏事,否则更没有理由撕破脸皮,这样好,摆脱束缚。不过……” 我知道他“不过”什么,乔菲。 不知道我的父母会不会在我身上出了气,便善罢甘休,放过她呢? 家明送我到文小华那里取东西,他在楼下等我,看着我下车的时候说:“这样负伤去也好,她看到现在的你,肯定后悔当初处心积虑。” 小华开门,看见我就愣了。 “我是家阳。”我说。 “是,我看出来了。”她让我进屋,“怎么这样?” “被我爸打的。”我说。 她苦笑了一下,回到自己的电脑前。 我放在她这里的东西不多,几件衬衫、浴衣、牙具、几本书。我在书架上找书的时候,不小心把小华的一本影集碰下来,砸到负伤的脚,我没忍住,“啊”了一声。 “怎么了?”小华在外面说。 我没回答她的话,视线被从里面滑出来的一张照片所吸引。 照片上有横幅:全市中学生英语演讲比赛。 一男一女,两个漂亮可爱的少年少女,是主持人,正面带微笑、慷慨激昂地发言。 这张照片我也有,因为男孩子,正是当年的我;而女孩子,这样看得仔细了,是小华。 身后传来小华的声音:“你从来也没有想起我,对不对,家阳? “可是,你知道的,没有无缘无故的事情,家阳。 “你跟她是爱情,她对你是爱情。 “那我从十四岁就开始喜欢你,我在火灾的时候只想跟你在一起,就不是爱情了吗?” 我缓缓站起来。 小华继续说:“所以,家阳,你知道真相了也好,你心里怨恨我也好,我不打算抱歉,我没有做错。” 我拿着我的东西走到她身边,将钥匙交给她。 我看着她的脸:“小华,我从来没有怨恨你,只是,我,我不是那个人,你的那个人。” 她点点头:“是啊,我也终于知道了。” 我坐家明的车子回到我跟乔菲的家。 他之前没有来过这里,进了屋子,就说:“哎不错啊,我都不知道,你还挺有安排的。” 我嘿嘿笑,可是脸疼。 阳台上挂着菲的内衣。 家明看见了,摇摇头:“真不知道,是怎样一幅香艳的情景。” 我点了支烟,眯着眼睛:“哎呀,那,那可真是……” 他很感兴趣,一屁股坐在我边上:“说,快说说,*协调吗?” “那怎么能叫协调呢?那是相当……” 我刹住闸,闭上嘴,看看这个无耻的淫虫:“我不告诉你,我好奇死你。” Chapter 23 归家_1 1 程家阳 我待在家里养伤,大多数的时间,自己照顾自己吃饭、洗漱、睡觉,我很庆幸我爸没有把我打得不能自理。 两天之后,乔菲回来了。她看到我,就问怎么回事,我说让人给打了,她拎起我们家扫棚的扫帚就要跟人拼命。 我说:“是我爸。” 她停住脚,回头看看我,坐在门口的椅子上。 我说:“这样更好,我巴不得跟他们把话说清楚呢。” 我走过去,用我打着绷带的胳膊搂她。 她说:“你猜这次我是陪同谁去了广州?” 我想一想:“我妈。” “怎么总能猜到?” “我是他们儿子,我是你老公,你说我怎么总能猜到?哼,分而治之,是他们的惯用伎俩了。她跟你说什么?”我问。 菲站起来,给自己倒了点水喝,挺不在乎的表情。 “四个字就能概括:威逼利诱。告诉我不许跟你在一起,用了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乔菲,你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笑容,“当然了,也不忘提醒我,我的出身、家世,我从前的那些勾当。” 她还在笑,语气轻松,我笑不出来。 我被我父亲打,我面对他们的斗争,我觉得游刃有余,我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可是,一旦这些东西加诸乔菲身上,我对他们就多了许多的怨恨;而另一方面,又对乔菲的心不确定,她会跟我一样吗? 她脱靴子:“真没创意。这些话,你原来的那个未婚妻都跟我讲过了,我都懒得回答了,最后不耐烦了,我就对她说:就这样吧。我知道了,不过,我不能。” 她看我,很平静,很坚定:“家阳,我不会跟你分开的。我们太不容易了。” 我过去亲吻她,被她挡开:“不行,你有碘酒味。” “那我吃块口香糖吧。” 她伸手软软地搂我的脖子:“不要了,正好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一下啊。” 乔菲洗了澡,躺在床上休息,我躺在她软乎乎的肚子上,嗅着她身上温暖香甜的体息,可舒服了。 夕阳的光从窗子外投在我们身上,我但觉从此以后人生无忧。 “你见过小华?” “嗯。” “还说过话?” “失火之后,我去医院看你,被她撞见了,就教训我来着。” “你去医院了?” 她瞟我一眼:“你当时都那样了,我能不去吗?” “我说我好像看到你了似的。” “你是看到我了,还管我要‘一句痛快话’呢。” “真的?”我坐起来看她,“我还以为是我做梦呢,我怎么掐自己都不疼呢?” “你当然不疼了。你掐到的是我。” 我呵呵笑。菲也笑起来。 “我把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怎么后来还要去非洲?” 乔菲 家阳的妈妈对我掌握的当然不仅仅是这么一点点情况,在语重心长又绵里藏针地历数我的种种劣迹之后,用一句话还是戳到我的心上。 “乔菲,你爱家阳,不过,你自己问一问自己,能给家阳一个完整的家吗?你能给他小孩子吗?这么残缺的家庭,其实只是建立在你一个人满足的基础上的,对不对?所以,你还是自私的,不用否认。” 她是优雅漂亮的女人,精力充沛,长于攻心,拍拍我的肩膀:“不过,我喜欢自私的人,多为自己考虑,更直接,更好商量。所以,”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乔菲,你开个价吧。怎样能放过我儿子。” 我想一想:“不如,您开个价吧。您看看,家阳他值多少钱。” 女人瞪着我。我说:“算了,到这里吧,我给您的时间也够多的了。我跟家阳,我们不会分开。” 我尽快解决战斗,可是色厉内荏,心情烦乱。从广州飞回来的一路上,我都为家阳父母亲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觉得震惊,而另一方面,她的话也把我心里,一点点最敏感、最在意的东西剥开,暴露在阳光下:我,并不能,给家阳一个完整的家。 家阳问我:“我把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怎么后来还要去非洲?” “家阳,”我拨拨他额角的头发,“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他看我:“你说。” “我们两个,曾经有过一个小孩子,还是在我没有出国之前,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 “没有跟你商量,我自作主张地把他拿掉了。 “手术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家阳,我可能没有机会再有小孩子了。 “家阳,我不能,为你生一个小孩子了。 “所以我想走得远一点,我配不上你。” 没有几句话,可是,说得真是艰难。我的喉咙疼。 家阳没有说话,坐起来,看看我,又伏下身,手放在我的肚子上,他的手,非常温暖。 他搂我入怀,轻轻问:“当时,疼不疼?” “有点。”我说。 “有点?”他问。 直到现在,我仿佛仍能感受得到那贴着我脊背的冰凉的手术台和上面苍白色明晃晃的灯光,还有,我体内那翻江倒海般剧烈的疼痛。 可最深的痛在心里,每当我想起,我失去了与家阳的孩子,心脏便会一剜一剜地疼痛。 家阳说:“你没告诉我,是怕我为难,对不对?” “……” 他搂紧我,亲亲我的额头:“菲,我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所以以后,再也不要想跟我分开了,你让我照顾你吧。” “我知道,你喜欢小孩儿……” “可是,我们在一起,是因为我们要在一起,不是为了生小孩,这个道理你总是懂的吧?” 我也搂住他,脸贴在他的身上:“嗯,你说得对。” “而且,我觉得,我们这样在一起,太圆满了一些,这样一个小小的遗憾可以证明上帝是公平的,我就更有安全感了。” 我重重地点头。 深藏许久的秘密,终于在今天告诉家阳,我就轻松了许多。好像负重跋涉了很久,如今男人说,这包袱让他来背。 原来事情如此简单,这个人,如同枝繁叶茂、生机勃勃的树一样,可以让我依靠。 “再说了,菲,你想一想,咱们两个,又有学问,长得又好,再生个大白胖小子,还让不让别人活了?”家阳说。 “对啊。”我觉得他说得真没错,总得给别人留点空间吧,“这也是为了生态平衡啊。” “而且,”家阳认真地说,“如果不用生小孩,我们就不用戒烟了。你知道,小刘为了当爸,有三个月没吸烟,都馋死了。” “对啊,我们也不用控制喝酒了。” “嘿嘿,也不用避孕了。” “哇哈哈,什么时候想做都可以。”我说。 家阳的眼睛亮晶晶的,慢慢压在我的身上:“现在行不行?” “你都受伤了。”我摸着他的脸,亲亲他,又亲一亲,“不疼啊?” 他拧着眉毛跟我说:“忍着就更疼。” 虽然我早有思想准备,不过第二天上班,我正翻译致联合国公函,当处长把我叫去办公室,告诉我,从现在开始停职休假,直到春节之后,听候人事部门安排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发愣。 我拿着自己的东西往外走,心里想,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求仁得仁,没有遗憾。 回了家,家阳看我拿了东西:“停职了?” “嗯。” “我也是。”他说,“人事处今天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不用去上班了。” Chapter 23 归家_2 2 程家阳 我们在餐馆吃饭,商量以后的打算。 我说:“我真的早就不想在这里干了,咱们去上海,去香港,不然,去巴黎、布鲁塞尔,我那里有很多朋友,凭咱们俩,到哪里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菲吃着油菜说:“我觉得咱们不要冲动,以静制动。上面就说停职,没说炒咱们啊,看看情况再说。哎,你不要吃羊肉,这是我的,对你的伤口不好。” 其实,在收到人事处让我停职的电话之后,我的心里一直有小小的兴奋。真的,好像鹦鹉自己手里攥着钥匙,什么时候飞出去,全凭自己做主,挺爽的。而另一方面,我确实着急离开这里,我心里害怕,他们又会有别的手段加在我跟菲的身上,逼我们就范。 “那你爸妈可就真要恨死我了,就这么真把他们二儿子给拐走了。” “你也不用这么想,第一,你对我,其实是搭救落水儿童,溺死之前被你给捞上来的,这是好人好事;第二,”我把筷子放下,用餐巾印印嘴巴,“我把我爸、我妈都气成那样,我看他们也不想再认我了吧。” 她把我放在桌上的手握住:“家阳,会不会有一天,你后悔这个时候的决定?” “我现在就后悔了,”我说,“我后悔,我们浪费那么长的时间。” 她站起来,隔着桌子亲吻我,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真是有面子。 “现在的问题是,快到春节了,咱们去哪里?”我说。 菲想一想说:“不如去我们家吧。我也有很久没看到我爸我妈了。” “好,就这么定了,然后我们回来就辞职。” “让他们后悔去吧。” “对,让他们后悔去。” 乔菲 腊月廿九,我带着家阳回到我的家乡。 北方城市的春节因为一场大雪而更添了浓厚的节日气氛。 家阳脸上的伤口愈合了一些,白白净净的脸,嘴唇却冻得通红。我帮他把羽绒服的领子拉紧:“冷不冷?” “还行。”他说着就打了个喷嚏,“哎呀挺冷。” 我们打了出租车回我家,路上我跟他说:“我都习惯了,我高中离家可远了,我骑车上学,走到一半,脚啊,手啊,耳朵啊就麻木了。可是后来你猜怎么着?” “怎么?” “骑着骑着,它们又自己缓过来了,又不冷了。” “是吗?” “是啊,我没骗你,物极必反嘛。” 他笑着就把我给抱住了。我们穿得鼓鼓囊囊,像粘在一起的两粒元宵。 我爸爸妈妈见到家阳非常高兴。 第二天年三十,我跟着妈妈做了一桌子好吃的。 家阳跟我爸吃花生,打扑克。我心里说,小子,这下你完了,我爸是这个街道,三个住宅小区的冠军,传说中的扑克鬼见愁是也。 我用手语对我爸说:“爸,你不用让着他,把他的钱全赢过来。” 我跟我妈把鱼做好了,我去看他们打牌,家阳在得意地笑,我爸表情严肃,全力以赴。 我说,爸,怎么回事?你让着他了? 我爸说,不是,这小子记牌,我出过什么、他出过什么全背下来。我都输三十块钱了。 家阳阴阴地笑着说:“爷儿俩核计怎么算计我呢?” 我说:“你也太过分了,等会儿,我亲自会一会你。” 我妈端上来饺子,我们坐在床上吃饭,我爸爸把我跟家阳的腿裹在狗皮毯子里,他说:“真暖和。” 吃完了饭,我们又去放鞭炮,给邻居拜年,阿姨看到家阳就说:“行啊,菲菲,这小伙子真不错啊。” 我说:“哎呀,一般吧。”其实心里得意极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走亲串友,我发现程家阳有娱乐天赋,扑克、麻将、跟小孩子电子游戏,他都是高手,把我叔叔阿姨、舅舅舅妈、表兄弟姐妹都给收拾了。 我说:“你不如好好练练这个,以后咱们不去当翻译了,去澳门或者蒙特卡洛当职业赌徒。” “蒙特卡洛就算了,我也就算个亚洲级的选手吧。”他沾沾自喜地说。 开心是开心,他把赢来的小钱都买鞭炮给亲戚家的小孩了。他们非常喜欢他。 初五,我爸爸妈妈出门看朋友。 我起床时都快到中午了,家阳还在睡。 我妈妈走之前,把火锅料都给我们备好了,小肥羊的汤料、手切的薄薄的羊肉片、粉丝、青菜、血肠、还有虾,我想起家阳喜欢吃牡蛎,就穿上大衣下楼给他买。 回来了,家阳也醒了。他把桌子摆好,正在调汤。 “你去哪里了?”他说。 “我专门去给你买牡蛎。”我说。 可这厮忒难伺候,我们正吃得香甜的时候,他“啊”了一下子就把嘴捂住,声音含混地说:“牡蛎你也不好好洗一洗,我崩到牙了。” 我没搭理,继续吃血肠:“谁让你自己不看好。”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手捂着嘴巴,哼哼唧唧的。 我放下筷子,走过去:“怎么了?家阳,硌到哪里了?快让我看看。” 他还在哼,我着急了,就把他的手扒下来:“快让我看看。” 他的手在我的手里张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红色天鹅绒盒子,我震惊地想,不会吧! “菲,”他的脸上有恶作剧得逞的笑容,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咱们结婚吧。” 我得看看钻石够不够大。 我慢慢打开盒子,只见一枚祖母绿,把脸孔都能照亮。 “哇,哇……”尽管瞧不起我吧,我就这么俗,家阳给我戴上,我就控制不住了,哈哈地笑起来,在屋里跑了好几圈,是哪部电影里说的来着,宝石能让任何女人抓狂。 我搂着他的脖子:“就为了你这戒指,行啊,我跟定你了。” “什么时候注册?”他问。 “尽快,回去就注册。” “就这么定了。快吃火锅吧。” “好。” 在之后很长的时间里,我都经常反复地看我的这枚祖母绿的戒指,真漂亮啊,对着月光看,对着阳光看,对着镜子看,左手换右手地看,傻笑着看。 回去的飞机上,家阳说:“早知道你这么喜欢,早买给你好了。” “不过这个意义非凡啊。”我说。 “说得没错。”他紧紧地握我的手。 春节结束,师姐给我打来电话,说找不到我年前给她的一些资料了,我打算过去帮她找找,顺便探听一下虚实。家阳坚决不去,要自己联络我们去登记处注册的事。 “我不去,那么多事得忙呢,”他理直气壮地说,“我还得联系一下上海那边的朋友,要去你自己去吧。” 这人性子上来还真是执拗,我只好自己回到部里。 我在我的电脑上,把文件又拷贝了一份给忙得焦头烂额的师姐,她说:“菲菲,你现在还不回来,要把我给累死了。” “我也想啊,不过人事处还没有通知我复职。”我看看她不抬头地做文件、发传真,也挺奇怪的,“怎么了?刚过完年,怎么就这么忙?” 她在一叠信函中抬头看看我:“出大事了。” Chapter 23 归家_3 3 乔菲 我下午回去了。家阳在家里上网,看见我说,你去阳台看看,我买的巴西龟怎么样。 我慢慢去了阳台,看见家阳养在鱼缸里的两只头上有红线的小龟,我又慢慢走回来,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笑着问:“怎么样?喜欢吗?” “嗯。那还用说。” 他看看我:“你怎么了?” 我用手拄着头,看着他气色红润、恢复了俊颜的脸说:“春节都过了,你也不往自己家打个电话。” 他没说话,手指在键盘上打得飞快。 我去给自己倒了水,在外面听见他说:“我说什么,拜年吗?这么虚情假意的事,做起来有什么必要呢?你说,菲。 “不,至少现在,我不想见到他们。” 这一肚子的怨气啊,从每个字都能听出来。 “家阳,”我喝了一口水,在外面对他说,“我今天去部里,听说一件事。 非洲武装冲突,我们的两位高级铁路工程师在那里殉职,你爸去扶灵回来,除了保镖,他孤身一人。” 他从里面出来,看着我:“你说什么?” “你爸,那么大的官,自己去非洲,没有带文员,没有带秘书,没有带翻译。他自己去。”我清楚地重复道。 他坐下来,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 家阳干这一行许久了,当然明白,他父亲这样级别的官员将访团缩减到这么少的人员意味着什么,这是危险的行程,外交官艰难的使命。 我抚摩他的手:“你不去看一看他吗?也许他现在需要你,家阳。” 他站起来,又坐下来,在睡衣的口袋里找烟,我给他点上一支,放在他的唇间。 我看到他额头上有汗珠流下来。 家阳有点发愣。 他抽完了一支烟,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继续打电脑。 我跟着进去:“你听见我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不说话。这是这个人的强项。保护自己,气死别人。 我们吃晚饭,看电视,晚上躺在床上,他都没有说话。 我闭了床头的灯,感觉到家阳靠近我的身体,我搂着他。 “你怎么了,家阳?你不高兴了?”我问。 “没有。”他的脸贴着我,“我老了,我想起小时候的事。” “说一说。” “那个时候,我爸爸官不大,时间空闲,把我顶在脑袋上,带着我哥,我们去北海玩。 “他抽陀螺特别厉害。每次,我哥都气得够呛。 “我现在想一想,真是的,其实,我跟我哥都不如我爸,什么都不如。连点皮毛都没学会。 “他给许多领导人都做过翻译,在欧非、在联合国工作,在行业里他有最高的声誉。 “外国大学里到现在都有用他当年的翻译资料辅助教学。 “我想起,我两岁的时候,他就教我发小舌音,我长得大一点,开始正规学习法文了,他也忙起来,不过抽空还是会检查纠正我的学业。 “可是,后来,就派别人盯着我了。” “可是,他很重视你啊。”我说,“这个爸爸是不太一样的,如果他是个普通人,他会比谁都通情达理的。而且,他比谁都希望你好。” “是吗?”家阳抬起头,看着我,我看见他发亮的眼睛。 我点点头:“没错。家阳,其实,你自己也知道的。 “家阳,你想不想陪他去非洲?” “我想。”他说,面孔在月光下莹白如玉,“可是,我不能不顾你。” 我抱着他,紧紧地抱着,家阳从来活得那么疲惫,在任何矛盾中,都渴望两全,对他的父母,对我,因而左右为难,辛苦了自己。 “什么话?”我说,“你明天去找他,你要陪同他去,你回来,我们就去注册。除了这事,我不许你再耽误一分钟。”我说。 “去哪里找你这么好的老婆?”他在我的怀里重重地点头,“照你说的办,娘子。” Chapter 23 归家_4 4 程家阳 我在父亲办公室的门口告诉他的秘书,我要见他。 秘书说,部长不在。 “我刚才在楼下看到他的车子。”我说。 他面带难色地看我:“你让我怎么办,家阳?” 我不管不顾地推门进去,我父亲在桌上批阅文件,抬起头看见我,面孔冰冷坚硬:“门都不敲,你这么多年的礼貌全没了。” 我看着他,没说话。 “是过来求我原谅,还是再来讨一顿打?”他走过来,看我的脸,“恢复得这么快,我上次还是手下留情了啊。” “您要自己去非洲?” “谁允许你过问我的事情?” “随员都不带?” “……相关文书在国内都准备好了,到了那边,就是会晤一下总统,履行程序,接受同胞遗体,没有其他任务。” “这不符合规矩,不符合您的身份,您怎么连翻译都不带?” 他“哼”了一声:“我干什么的你忘了?你的那点伎俩,还是我教的呢。” “爸爸,”我看着他,“我,我跟您一起去。我给您做翻译。” 我父亲赫然抬起头,望定我的眼,好久没有说话。 我继续说:“我知道任务有风险,您不愿意带太多的同志去。不过,堂堂大国的高级官员,这起码的排场总要有,我跟您去。” 他缓缓走到窗边,向外看,声音低沉地对我说:“你知道我都不愿意带别人去,更何况,是自己的孩子?你走吧。别指望这样换点人情分,让我原谅你。” “我不走。一码是一码,我没做错,也不需要谁的原谅,不过,”我走到他身边,“您别的东西我没有,这点坚持还是学会了的。” 他笑了一下:“是啊,这,我是领教过的。”他回头看我,仔细看,“还是我打得不够重?今天居然来跟我耍赖?” “下次记得要用棒球棍。”我说。 “好,我记住了。”他回到办公桌前,批文、签字、印章,交给我,“去办批件,家阳,我们后天乘专机出发。” 我要出去了,他叫住我:“家阳,这次去,是要把同胞的遗体接回国,非常重要。” “是,爸爸,我明白。” Chapter 24 惊险之旅_1 1 乔菲 我送走家阳,自己在街上散步。 已经是春天了,天气转暖,冰雪消融,温和湿润的小海风吹在脸上,让人心情愉快。 我路过宠物市场,打算给小乌龟买点食,小店铺的老板说:“是喂巴西龟吗?那就买小条小条的鲫鱼和泥鳅,它们最爱吃。” “是吗?” “没错。现在正好是春天,您就喂吧,乌龟能吃能喝的,长得可快了。” “太好了。给我一样一斤。” 我拿着鱼回家,把它们放到鱼缸里,小乌龟一下子就来劲了,清水里起杀戮,一路腥风血雨,我都不忍心看了,先去看电视,等一会儿再收拾鱼缸。 这个时候,有人给我打电话了,我一看号码,是师姐,几乎是面临崩溃的语气:“菲菲,你再不回来,我就死了。” “什么啊?”我说,“我都停职了。” “你还没收到人事处的电话吗?他们很快就要给你打了,你跟家阳都不在,现在人手不够,连处长、副处长都干大活儿了。” “好好,”我说,“我这就过去帮忙。” 我放下她的电话,人事处的电话就打来了,不仅通知我立刻回岗工作,而且说,我从毕业以来的见习身份也即将转为正式的公务员编制。 这仿佛突然降临的恩赐,不用说,来自家阳的父母,因而让人有欠真实感。 我坐下来,喝了一杯水,我在想,我要怎么做? 我这个人,是有记性的,不习惯在被人贬斥之后,又接受馈赠,惴惴不安,又不得不感恩,那让我太不舒服。 可是,另一个念头冒出来,决定便在瞬间做出,我穿上大衣,离开家,去部里。一路上,春风里,脚步越走越快,恨不得飞起来。 不仅仅是为了家阳,我不愿意再让他两难,辛苦自己;更是为了,我多年来,自己的理想,一路颠簸的辛苦、委屈、汗水,让我更要珍惜已经得到的成绩。在这个时候,无论是谁的原因,我都不能放弃。 程家阳 我们在金沙萨下飞机,非洲外长和我驻该国大使接机,陪同我父亲去会晤总统。 会见过程中,我父亲态度强硬,严正要求当局为我国援建铁路的工程技术人员加强保卫措施。 黑人总统一方面对我国殉职人员表示哀悼和遗憾,另一方面,开始用种种借口搪塞,不肯增加预算,加强保卫措施。 我父亲说:“你要看清楚,谁是朋友。该有的道义不履行,该做的事情不肯为朋友做,最终只会让自己众叛亲离。” 我将父亲的话翻译给对方,总统在增加警力保证我方安全的问题上稍稍松口,可是代价巨大。之后的会谈中,非洲商务部的官员跟我父亲谈追加无息贷款的问题。 父亲对我用中文说:“家阳,你看,与外国人的斗争,比小孩子的游戏还要露骨。你问他们,多少钱,能把我方人的性命买回来?” 会谈之后,非洲方面安排了简餐,我父亲拒绝,要求迅速接收同胞遗体回国。 我们在首都医院接收,当地军士将灵柩抬上车之前,我父亲戴上手套,亲自在上面覆上国旗。 我们从医院驱车去机场,颠簸的公路两旁,是望不到尽头的西非荒漠,在夕阳下,有粉色的光从地面幻化出来,是奇特的景象。 随我们同行的保卫人员是两位公安部*的武装参谋,一路上如影随形,尽职尽责。如今任务即将结束,两人却没有丝毫的放松,不住地向车窗外观察,我觉得每个行业都有行业之道,专业人士让人尊敬。 我父亲说:“你刚才翻得不错。” “谢谢。还当我是小孩子呢?”我说,“可能是不如你当年了,不过,我现在在这一行里,也算相当不错的。” 他看着我,眼角有笑意:“谁说你不如我?年代都不一样了,我当年,要是有这么一口漂亮的语音,还能早几年当部长。” “对啊,我是在巴黎三大念的书,你是听西哈努克的演讲录音练的听力。”我说,“所以说,爸爸,这就不奇怪了,你不要不爱听,我说你好像多少有那么一点儿印度支那的口音呢。” “轮得着你说我吗?” 我嘿嘿地笑,看着恢复了一脸严肃的父亲。 突然有—— 枪火声。 前面和后面的警卫车都被炸飞,黑人司机回头对我们说:“是游击队。”话音未落,他头部中弹。 我们的警卫将我和父亲按到车座下,他们用自己的身体挡住我们,拿出手枪,上膛。我听见机枪声、爆炸声、我们几个人的喘息声;闻到硝烟味、血腥味。 这是生平没有经历过的场面,我的心脏好像要跳出胸腔,汗水流下来,像血一样。 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枪声忽然停了。 许久没有动静,车门忽然被打开,一队全副武装的黑人军人,站在外面。 政府保卫全军覆没。 鲜红的血液直流到我的脚下。 我们是这里仅有的活人。 领头的一个出来说话,他高大结实,身上紫色的肌肉坚硬地虬结着,有炭条画出的黑纹。 他并没有杀我们的意图,用法文对我们说:“出来。” 我们四个下车,保镖仍然挡在我们前面。 父亲自己站出来,问说话的这一个:“你是头儿?” “游击队上校,科非太冈。” “我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长,程。” “我知道。”太冈说,“我们有备而来。” “很好。”父亲说,“留下我,你们可以得到任何东西。让我的同事们回去。” 太冈将机关枪背在后面,双手抱在胸前:“这里说了算的,是我。” “你知道我车子的后面是什么?”父亲与太冈高度相当,针锋相对,毫不退缩,“我同胞的遗体,我们中国人,死,不留在外国。请让我的同事们送死者回国。”他回头看看我们,用中文说,“你们务必把灵柩安全送回。” 两个保镖说:“部长……” “住口。”他打断他们,声音里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震惊无以复加,我的父亲,他自己留在这里,要我们护送灵柩回去。 我们的车子尚能发动,太冈的人让开,父亲催我们上路。 我的一只脚已经上去了,又收回来,我对太冈说:“留下我,我是程先生的儿子,你们会有更多的筹码。” 太冈笑了,露出白牙,面色残忍:“真是热闹。” 这次换了父亲震惊,看着我为两位保镖关上车门,我说:“同志,顺风。” 我们继而上了游击队埋伏在山包后面的卡车,穿过荒漠向不可知的地方前进。 我发觉这些人,太冈与他的部下,并不是一群散兵游勇、乌合之众,这群黑色的军士身体强壮,训练有素,仪容正规,难怪可以如此轻易地就成功袭击我们。我在观察他们的时候,也被别人观察着,我的父亲。 车子在颠簸的时候,他扶了我一下,手就握住我的手,看看我的脸,忽然就有了感慨:“这人啊,真是没话说去,怎么就长了这么大了?跟我斗,跟我耍赖,还过来跟我一起送死。” 我笑了一下:“突然吧?吓一跳吧?” “后不后悔跟爸爸来这里?”他问我。 我想一想说:“有点。”我看看他,“爸,如果我不来,我现在就跟她注册结婚了。 “不过,是她告诉我你要独自出访,是她让我陪同你来。 “如果,现在换了是她,也会做一样的事情。” 我父亲松开我的手,抬起头,看看暮色四合的天空:“我想得到,不是这个女孩当初自己申请去科特迪瓦的吗?” “是。”我说。 “怎么脾气会这么倔?”他看我,“你以后,小心吃苦头。” “我让她吃苦头还差不多。” 父亲没有笑,脸上却有柔和的线条:“家阳,回去后,让她来,我们要见一见她。” “好,爸爸,好。”我的眼眶湿了。 菲,我在一条与你越走越近的路上,你呢,你在做些什么? 乔菲 我跟师姐在单位加班到十一点,才回到家里。临走的时候,我问还在伏案准备材料的处长:“您有没有家阳的消息?” 他看我一眼:“有新消息能不告诉你吗?就是部长一行已经离开医院了,正准备返回呢。姑娘,你回去休息吧,全部的人都帮你看着呢。” 我回了家,就发现味道不对,奔到屋里看,罪魁祸首是小乌龟的杀戮战场,整个鱼缸都被弄脏了。 吃饱了的乌龟在鱼缸里撒欢。 我这个气啊,我大半夜回来的,还得收拾它们。 那也没有办法。这是家阳给我找的小麻烦。 我屏住呼吸给它们换水、冲洗、刷壳,比自己洗澡的时间还长。 好不容易弄完了,我躺在床上,抱着被子,仔细闻家阳的味道。 Chapter 24 惊险之旅_2 2 乔菲 第二天我上班,又有大量的笔译要做,是即将召开的国际减灾大会的资料,非洲代表呈递的材料上附有蝗灾蔓延时的照片,粮食植物被数十亿只衍变成粉红色的巨大蝗虫噬啮殆尽,村庄被饥饿和恐慌笼罩,消瘦的孩子身上落着苍蝇,在衣不蔽体的母亲肩头哭泣。 我的心情压抑,站起来,走到窗边。所以,还有什么值得在这里的我们抱怨?吃得饱,穿得暖,在和煦的春天里做着自己多年来想做的事情。偶尔心理和情感的困难和波澜,让生活里多了些值得品味的东西。 所以,我是如此幸运。 而我的家阳,他在非洲,他是不是跟他的父亲一起圆满完成了任务?在父亲的身边,他有没有好好表现?他是不是正准备回来?外交事务中总有些不可预见的事件发生,家阳也许正忙于他自己的工作,因而直到现在也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 程家阳 我的电话掉在地上,落在一双黑色的小脚边。我抬起头,一个黑男孩,不过四五岁的年龄,身体精壮,目光闪亮,手里拿着给我跟我父亲的食物。 他把食物放在地上,拾起我的电话,看一看,用一个法文单词问我:“什么?” “电话。”我拿过来,把屏幕按亮,虽然在这荒漠中没有信号,但那上面有菲的照片,这对我,非常重要。 电话发出乐音,她的笑容出现在屏幕上。我让他看一看。 男孩又用一个字问我:“谁?” “我妻子。”我说。 我父亲在后面。 男孩仔细看一看,终于多恩赐了一个单词:“她,漂亮。” “那当然。”我说,看见男孩笑了,露出可爱的白色牙齿,“你叫什么?” “卡赞。”另一个人替他回答,是进了帐篷的太冈上校,一只手将男孩抱出去,回头对我说,“我的儿子。” 他带了水来,放在卡赞送来的食物旁,对父亲和我说:“请。” 父亲说:“谢谢。” 他坐下来,喝了一小口水,对太冈说:“有这些清水给我们不容易,你想得到什么?” “我的战友。他们在政府军手里,留你们在这里,是要换他们回来。”他站起来要离开,看看我父亲,“我知道,你是大人物,不过,我的战友更重要,我只给政府,也就是你们,两天的时间。”他说完就走。父亲对我说:“家阳,吃东西,喝水。” 送来的食物,是捣烂的薯蓠,像木屑混着生土豆的味道,父亲说:“嚼得细一些,这样胃里不会难受。” 清水他喝得不多,留给我。我饮一口,觉得眼眶酸,看着他,声音就哽咽了:“爸爸,你这么大年纪,还要这样。” 他笑一笑,拍我的肩膀,却没有说出话来。 荒漠里的气温,夜晚与白日相差巨大。 我跟父亲躺在被士兵看守的帐篷里,冻得有些发抖。 小男孩卡赞进来,手里拿了毯子,交给我之后仍不肯离去,站在一侧,看着我。 我把毯子盖在父亲的身上,望了一眼黑男孩,我说:“你做什么?” 他不回答,仍是看我。 我知道了。从口袋里拿出电话:“是不是这个?” 他说:“电话。”接过来,自己按亮屏幕,新奇地摆弄,按键发出水泡的声音,他更高兴了。 我问他:“卡赞是什么意思?” 他也许听不懂这句法语,仔细想了想,说:“青草。” 我点点头:“哦。妈妈呢?” 他看我,用法语很清楚地说道:“妈妈被白人和叛徒杀死。” 卡赞离开的时候,将电话还给我,我躺在父亲身边,他已经在这恶劣的环境下睡着了。 我觉得也真是疲惫,渐渐合上眼,就要睡了,朦朦胧胧地听到土著男人的歌声,听不懂什么意思,只觉得音调低沉悲怆,有几百年的苦难涌动在活着的人的喉咙里。 第二天,烈日曝晒。看阳光大约是快到中午的光景,卡赞来送饭,他的爸爸跟着他,太冈上校手里拿着老式的卡式录音机,对我们说:“对这里说话,我们会送到政府和大使馆去。” 父亲拒绝说话。 我知道他的镇静和笃定,可我是没有这般坚强的,有些话,对一个人,想要说了好久,如今真的到了这个时间,一定要让她知道。 我说:“乔菲,我是家阳……” 说完了跟菲的话,我才发现自己的泪水流出来。 太冈让部下把录音机拿走,看我,问我:“程是你的父亲?” “是。”我说。 “你们不像。” “不仅仅你这样说。” “我以为你是有骨气的人,明明可以走,却陪他留在这里。” “我是。” “刚才跟谁说话?” “我妻子。” 他看我,点点头:“结婚多久?” “还没有,本来打算回去结婚。” “说些什么?” 我想一想:“无论有什么事,我要她像以前一样愉快地生活;还有一件事,一直没有说过,我爱她。” 太冈说:“本来有好日子,不应该放弃。” 我看定他黑色的眼睛:“你呢?你过什么日子?你的人过什么日子?你们让别人过什么日子?” 太冈说:“日子曾经平静过,吃饭、睡觉、耕作、*、生孩子,直到白人来。 “教给我们宗教、枪炮、避孕套,还有跟自己的兄弟残杀,掀动我们内战。 “而他们拿走的是,石油、钻石和黄金。” “我们来这里修铁路。” “不应该打扰宁静。”他站起来走到门口,背对着我说,“磁带,你的妻子,她会看得到。” Chapter 24 惊险之旅_3 3 乔菲 三天过去了,算上他离开的那天,八十二个小时。 我没有家阳的消息。 办公室里、局里、部里,没有人议论,没有人询问,没有人告知。 不过,我知道的是,殉职工程师的遗体已经运回,而家阳和他的爸爸,还留在那里。 我喝茶,吃饭,工作,喂家阳的小龟,给它们换水,陪准备照婚纱照的波波选影楼。 我的戒指让她看,我说:“怎么样,酷不酷?” 她惊讶地张大嘴巴:“哇哦,你何时钓上金龟婿?” “说得没错啊,确实是金龟婿,”我笑嘻嘻地说,“你还记得程家阳?” 她就更惊讶了,想一想,头摇得像拨浪鼓:“乔菲,我可不信,你把我当馒头泡吧。” 我哼了一声:“你等着,他马上就从非洲出差回来,我要在你之前结婚。”我看看她,又看一看对面镜子里的我自己,不知道是在对谁说,“你等着。” 减灾大会召开的那天,我与师姐搭档,为与会法语地区代表做同声传译,准备充分,状态上佳。中午的时候,处长过来,握我的手,先说祝贺,又在我耳边说:“乔菲,有个人要见你。”我随他来到会展中心的一间隐秘的办公室,打开门一看,却都是熟人。 程家明和他的母亲。 家明说:“乔菲,坐下。” 我说:“下面有餐会,我要去陪同领导。” 家阳的妈妈说:“乔菲,坐下。” 她的声音没有那天见我时的嚣张与跋扈,此刻听起来,是温柔的,是疲惫的。 我真的,害怕。 他们要对我说些什么? 我不想留在这里,在家阳回来之前,我不想见到他们。 我要走。 忽然听见家阳的声音。 模糊不清,但确是他的声音:“菲,我是家阳,对不起让你等我,我会尽快回去。 “……” “如果一时不能,我想你自己还是要愉快地生活。 “你要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是我最开心的时光。 “还有,一直忘了跟你说,我爱你。” 我好长时间没有动,愣着站在那里。 家明走到我身边说:“家阳和我的父亲,在非洲被*武装挟持,我们失去联系,这是对方送来的他们的录音带,经过技术分析,确实是家阳。” 我觉得好像听不太懂他的话,便说道:“是啊,我知道,这是家阳。他现在在哪里?” “现在,国家和当地政府、军队正在积极营救。” 我回头看看他:“是这样?” 家明点点头。 我伸了个懒腰:“我当是怎么了,不是还在营救吗?”我看看家阳的母亲,“救出来了,就请让他给我打一个电话吧。” 我要走,听见家阳母亲说:“乔菲,我们想让你知道,因为你有这个权利。 “你心里着急难受吗?不如歇一歇,接下来,让别的翻译去做。” 这是关怀的、让人温暖的话,可是,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她不知我为人。 我背对她,清楚地说:“谢谢您。我是有一点着急,不过,如果是家阳,他这个时候,会不再继续下去吗?”我向门口走,还在对他们说,“我是干这一行的,我是个翻译官。” 程家阳 太冈将我从帐篷里带出来,对父亲和我说:“对不起,政府还没有妥协的迹象,所以,这个人,得先杀掉。”他看看我,“我不对你说对不起,我跟你都没有错。” 父亲是个汉子,这个时候,面不变色心不跳,只是一字一句地对太冈说:“你自己知道下场就好。我会要你十倍地还回来。”又看我,良久,眼光闪亮,“家阳,你是好孩子。” 我没有说话,向父亲微笑。 走了几步到外面,想起来问太冈:“那个录音带寄走了?” “寄走了。” “很好。” 他们要带我去哪里行刑呢?我被黑人上校推着往前走。 我突然看到卡赞站在不远的地方,我对太冈说:“我有话对你的儿子说。” 太冈沉吟,终于招手让儿子过来,我把电话放在男孩的手心里,对他说:“这个,你留着,你跟我的妻子一样,她也叫青草。” 尾声 我爱你 程家阳 忘了在哪里读到过,说,人在死前,大脑会以超过平时十倍的速度运转,所有的回忆浮现在眼前,临死的人在这种刺激下,痛哭流涕。 我如今在这种状况下,知道这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否则为何我的心里一片宁静,连一丝的波澜都没有?许多事情、许多的人都忘记了,只觉得,好像是,开心地活过,哪怕时间短暂,我曾经真正开心地活过。 行刑之前,我的眼被黑布蒙上,被挡住阳光的那一刹那,我在心里说:再见,乔菲。 乔菲 我摘下耳麦,舒了一口气,觉得肩膀酸了,自己揉一揉。 师姐说:“菲菲,去我家吧,我婆婆今天炖鱼吃。” 我说:“谢谢您了,我回家还得忙呢。我的那两只小乌龟啊,麻烦得很。” 我离开会场,坐公交车回家,在离家不远的小市场买了泥鳅和我自己吃的东西。 到了家里,先清理鱼缸,又给两个小家伙喂鱼,忙活完了,才轮到我自己。焖饭、炒菜、开玉米罐头,一不小心,就把手划伤了,一道小口子,流了点血。 这时候,我的气就上来了,我“咣”地一下把盛大米饭的勺子扔在桌上,气急败坏地说:“程家阳,有完没?您这班加得也忒久了吧?诚心躲我了是不是?几句肉麻的话就给我打发了?您以为自己演言情片呀?我告诉你,你给我趁早回来挨罚,那两只乌龟没人给你管,你自己回来料理,我受够了!” 我盛了满满一碗大米饭大口吃。心里还愤愤地想着,我明天就去买一套皮衣皮裙的内衣,再弄一条鞭子、锁链、带刺的铁球什么的,程家阳回来,我SM虐死他,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子。 程家阳 可是,打我的子弹却不是一发,实际上,在临行刑的这一刻,忽然有震天的枪声,我的身边有无数发子弹穿梭,我想,是不是有人来救我们了? 我还在庆幸,腿上一凉,然后剧痛,那里中了一枪。我倒下的时候,疼得龇牙咧嘴的,心里恨恨地想:要救,也不早点救;要救,也不布置好,害老子我受伤,真疼啊…… 我醒过来,是因为被人用手电扒开眼睛照,我一个激灵,嘴里说:“不许碰我爸。” 然后就睁开眼睛。 穿白衣的中国医生和驻当地大使站在我的床边,还有,我父亲。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是腿上有新伤,疼得厉害。 父亲说:“家阳,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我没事。”我说,“您呢?” 他摇摇头:“没有问题。” “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被政府军解救了。”父亲说,“只等你情况好转,醒过来,我们就回国。” 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水,看看他:“太冈他们呢?” “游击队被全部歼灭。” 我心里在想,这个黑军官太冈也是一条好汉啊,他跟我说,我们都没有错。 我说:“爸爸,还有一个人,他怎么样了?” 乔菲 中午吃完饭,我打了个盹,最近因为吃得多,睡得多,体重长了很多。 睡得正香甜的时候,被人蛮横地推着肩膀叫醒。 我眯着眼睛看,是处长。 “上班时间睡觉,你想挨收拾啊?” “不是午休吗?”我擦擦嘴巴。 “快接国际长途,做好记录。”他说完就走了,嘴里还叨咕着,“这年轻人都懒成什么样子了。” 我不敢怠慢,拿着纸笔,接起电话。 对方说了一声“喂”,我就呆住了。 “家阳?” “菲。”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这样在电话的两端沉默好久,我感觉,仿佛几天来脱了壳的灵魂如今又轻飘飘地回到我的身上,好像即将枯死、苟延残喘的植物如今体内又有绿色的汁液在温暖地流动。 “你怎么才打电话?家阳,我担心了。”我说,声音开始哽咽。 “有点事,耽误了。”他说,他的声音真好,清水一样。 “什么时候回来啊?你的那两只小龟把我折腾惨了。” “很快。” 他停了停:“菲,回去之后,我们结婚。” “你也别想跑。” 他笑,温柔地说:“那之前,你要见一见爸爸妈妈,还有哥哥。” “好,家阳,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快回来吧。”我迫不及待地说。 “菲,我在这里要办一个手续。 “虽然没有与你商量,但我想,你会同意。 “我收养了一个男孩,以后他是我们的孩子,他叫卡赞,名字跟你一样,是青草的意思……” 我从小身处逆境,无论遭遇怎样的困难、意外和不公平,我没有哭过;我使尽全力,逆流而上,努力地学习和工作,每每筋疲力尽,心中失望的时候,我没有哭过;远走他乡,忍受孤独,失去挚诚的朋友,被亲爱的人误解远离的时候,我没有哭过;即使在所拥有的幸福,握在手中的爱情如千钧悬于一发,即将失去的时候,我没有哭过。 而此时,我的心,被辛酸和狂喜的情绪同时占据,我在电话的一侧用力地点头,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有泪水夺眶而出,滚烫地流在脸上。 (全文完) 番外篇 少爷的磨难_1 1 程家阳 晚上七点多,外面下小雨,烧烤店里灯光暖暖。篦子上的牛眼肉和口蘑被烤得嗞嗞响,一小滴油花落在火炭上,激起小小的火星。食物香气四溢,入口鲜甜。这是乔菲家旁边的一间小餐馆。 菲去跟她小学同学聚会了,她妈妈在家里给我们缝被子,我跟乔爸爸吃饭。还有三天我们就要去民政局登记了,乔爸爸喜气洋洋。我从非洲回来,被特批放假,不用工作,一身轻松,就配着大肉,跟这个准岳父你一盅我一盅地喝酒,喝着喝着就好像有点喝多了。 一粒花生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捡。 乔爸爸用手语说:掉地上的东西不要吃,不卫生。 我用手语回答说:得捡起来,要不然浪费。 乔爸爸:还是不要了,再说你看你,喝得手都抖了,也捡不起来。 我:您怎么岁数大就瞧不起我呀? 是不是笑话我喝多了? 你比我能喝吗? 我告诉你,我不仅能捡起来,我还可以不用手,就用筷子把那个花生夹起来。 我说罢就拿了筷子弯腰夹凳子脚的那粒花生,一下,两下,三下……若干下,不是偏了就是偏了,我还真就生气了,钻到桌子下面去夹花生,乔爸爸在上面哈哈地笑,我在桌子下面折腾得汗都出来了,到底用筷子把那粒花生推到了墙边,借着墙把它夹起来,哆哆嗦嗦地送到眼睛前面仔细看,得意扬扬。 “花生啊花生,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玻璃球呀?!我程家阳连乔菲都能收拾得了,我还搞不定你?” 说完把在地上滚了一圈的花生送入口中,吃了个香甜。 我要直起身子来,头却在下面撞了桌子角一下,疼得够呛。好不容易坐回去了,发现乔爸爸不坐在那里了,他的位置上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夹着些小菜放入口中。此人三十岁左右模样,光头,浓眉毛,瞪着圆眼睛像牛一样,满脸横肉,明显是有点生气的样子,肩膀很宽,身量不小。 我琢磨着我弄不好真是喝多了,夹花生夹到别人桌子下面了自己还不知道,便说打扰了,正准备起身找准岳父回自己桌子上去,那人开口低声说:“坐那儿别动。” 东北乡邻,气壮如牛,说话还真不客气。 “为什么?”我不禁好奇。 “要去哪儿呀?这就是你的桌子。” 我纳闷,看了看桌上叫的菜,玻璃杯里半杯啤酒,里面还浸着一枚红枣,正是准岳父刚才给我放进去的——这确实就是我的桌子,我刚才并没走远。那就奇怪了,眼前这位是谁呀?凭什么就大大咧咧地坐在这里了?刚跟我推杯换盏的乔爸爸去哪里了? 我这人最讨厌不讲礼貌的家伙,霎时就有点不耐烦:“您是哪位呀?请把酒给我放下,那是我爸的。鸡胗别动,这是我桌上的菜。我跟您很熟吗?”说这话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多少还是有点大舌头。 光头闻言竟真的放下了酒杯,朝我笑笑:“哼,你不知道我是谁,可是我知道你是谁,”然后他拿筷子尖指着我,“你不是从北京来的吗?你不是家里官挺大、挺有钱的吗?你不是会说外国话吗?你不是……要跟老乔家那个小姑娘菲菲结婚了吗?” “以上哪件事儿惹到您了?” “都没惹我,但是对你不利!” 霎时把我给逗乐了:“哎哟,瞧您说得我真有点害怕了,不过尊下是哪路神仙呀?” 光头道:“还算你有些眼力,我还真就是个神仙。” 他说完不紧不慢地把一只空盘子放在发亮的头上,那两只溜圆的眼睛仍是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你是要表演杂技吗?”我纳闷。 “这桌上缺凉菜。” “你能变出来吗?” “你给我数二十个数。”光头慢悠悠地跟我说。 “没——空——” “给我数!”光头气壮如牛,忽然发作,一把压住我肩膀,让我不能动弹,同时那圆滚滚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褐色发绿的眼球四周都是眼白,掺杂着红血丝,像岛国恐怖漫画里的图片,仿佛用眼神在下一个诅咒——要出大事儿了!我就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渐渐发觉自己连呼吸都有点不太舒服了,竟然下意识地按他说的做,开始一个一个地数数—— “1,2,3……13,14,15……” 我一直数到“15”,四周都很平静,烧烤店里的人该吃吃,该喝喝,光头也没有叫服务员给我们上凉菜。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披头散发、脸孔发黄的女人猛地从外面推门进来,显然她在外面已经看到自己要找的人了,因此目标明确,情绪激动,枯瘦的手指指着跟我相邻的桌子上正吃饭的一对男女,同时一声尖叫:“狗男女!贱小三!让我逮着了吧?!” 说时迟那时快,女的几步扑上来就要撕那两人,那两人原本已经傻了,反应过来的时候,男的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仍是挡在相好的前面,那小三张皇失措地就要撤,同时喊破了嗓子:“哎呀,王姐呀,你看错了……我跟姐夫没咋地……误会了误会了!” 小三想要绕开往外跑,一不小心就撞上了烧烤店老板放在风水正位上的鱼缸,老板娘眼疾手快,一步蹿过来,一把抱住鱼缸,心惊肉跳,说话直抖:“我的天啊,差点把我鱼缸打破喽!你你你们几个,要捉奸打架去外面!” 不过这种场面之下,谁有心听她说话?正妻红了眼睛,一口咬得阻挡她的男人松了手,蹿上来就要打小三,本来已经倒在地上的小三往后躲,撞上了后面的老板娘,老板娘之前就没站稳,手里还抱着鱼缸,被小三撞得失去了重心,鱼缸呈抛物线飞出,“啪”地碎在地上,四分五裂! 鱼缸粉碎的那一瞬间,这混乱的场面像是电影定了格,所有人都安静了几秒,在自己的位置上略略站住。 难得看到这样的热闹,我也惊呆了,对面睁着四白眼的光头低低地提醒我:“你数到多少了?” 我这才想起来,机械地往下继续:“16,17,18,19……” 老板模样的人从后厨出来,一手拎着菜刀,一手拿着黄瓜:“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谁又过来捣乱来了?” 他正义凛然,气势雄浑,一出场明明就是一个主持大局的人,却一脚踩在水上,然后也摔了。 当我恰恰数到“20”的时候,老板手里的那根黄瓜落在了光头顶着的盘子里。 我愣住了。 光头笑了笑,拿着黄瓜咬了一口:“这不凉菜上来了?你吃吗?” “巧合。”我说。 光头拿起我的啤酒杯子,一条金鱼从上面落在杯子里。 光头说:“这条鱼从鱼缸里面飞出来,落到灯架上面,如今落在啤酒杯子里,我看见了,用你的酒杯接住,这才是巧合。而这个……”他晃了晃手里的黄瓜,“这叫神机妙算,懂吗?” 旁边的女人还在跟她丈夫和小三撕打,老板被老板娘扶起来,两口子要赶那三个人出去,别的食客一边烧烤喝酒一边看热闹,我只看着眼前这个光头,他似乎真有点邪性。 “你想干什么?”我低低地说。 “不干什么。救你。” “你是……看出我得了什么病了吗?”我问。 “&é*%((§è!!!。” 这老小子忽然压低了声音,我一看他口形就怒了:“你才有性病呢!” “你不是当翻译的吗?怎么年纪轻轻耳朵就瘸了?我说你有心病!” “……我什么心病啊,我没有心病!” “……你呀,不该娶乔菲!她会害了你的!” “胡说八道。” “咱们这么着吧,我跟你说个事儿,你照我说的去找个东西。那东西你要是能找着,以后就听我的,那你还有救!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我觉得眼前这个人怎么都像是一个故弄玄虚的神棍,我才不想被他摆弄呢,可是他刚才确实在我面前表演了一个没有破绽的戏法,这人还会有什么把戏呢?我从小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再加上不用上班,不用当翻译,闲着也是闲着,竟鬼使神差地想要试试:“你说来听听……” 光头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你跟乔菲现在是不是住他们家北屋……你瞧,连这个我都知道……她那床下面是不是有抽屉,两个格的,一边放衣服,另一边放棉被?” 我不作声,他果然说的全中。 “靠墙的那边,你趁她不在的时候打开,里面应该装的都是她的冬衣。你往里面使劲找,有一件红色的羽绒服,羽绒服里面有个铁盒子,你把那个铁盒子打开看看……看看里面有什么……我说的这些你都记得住吧?” 我抬头看着他:“我这人就是记性好,你说的我肯定记住了,你这张脸我也记住了。要是让我逮着你有什么坏心眼,我……我饶不了……”我说到后来,嘴巴和舌头越来越不好使了,脑袋也更加迷糊了,那个“你”字还没出口,就看见光头向我伸了一根手指头过来,我还当他要干什么,他只是轻轻地在我脑门上推了一下,我就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番外篇 少爷的磨难_2 2 程家阳 我没觉得自己喝太多酒,就这么不顶用了,被光头一根手指就给推倒。这样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人躺着,头晕目眩了好久,才明白我这是已经回到乔菲家里了。这正是我们两个住的那间北面的卧室,我就睡在光头说的那张有两个抽屉的床上。 外面有油下锅炒菜的声音,然后芹菜的香味就钻了进来。我咳嗽了两声,乔菲听见了声音,不一会儿推门从外面露出个小脑袋,细声细气地说:“家阳,你醒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光景,窗帘外面有光透进来,照着她的小小脸孔和大眼睛,猫咪一样的,让人煞是喜欢。 我存心想要耍赖,便说:“你过来。” 菲过来,坐在床边上,顺势把我脑袋抱在怀里,亲了亲我额头。 “你同学聚会完了?”我问。 “喝迷糊了都不知道时辰了吧?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你睡了一宿加一个白天,掐脸都不醒。” 我闻言坐起来:“真的假的?” “骗你干什么?” 我头疼得厉害:“谁把我从烧烤店弄回来的?” “我爸呀。” 正说话,准岳父拿着一杯温水从外面进来,我接过来一饮而尽。老头儿笑呵呵地打手语:不能喝还硬逞强,让我给灌到桌子下面去了吧? 我:我跟光头说话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准岳父:什么光头呀……一直就咱俩…… 我:你没在烧烤店里面看见一个光头? 还,还有个女的……进来跟他丈夫打架,还抓小三,鱼缸都被打破了……那个光头就在我对面,还吃了根黄瓜…… 我着急了,手指乱飞,打手语也会语无伦次,到底是初学,后来跟不上了,就说出来,让乔菲问她爸爸。 准岳父:做梦呢吧你?!一直就咱俩喝。 我可是糊涂了,难不成我真的做梦了? 乔菲把我放倒:“梦得还挺详细……再休息一会儿吧,饭菜好了我叫你。” 她说完就跟她爸爸离开了房间,准岳父还回头掩口笑笑。 我躺在床上如同丈二和尚,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儿,难道我真的做梦了?不应该呀……我忍着头疼,跳起来拉开床下面的抽屉去找光头说的那个盒子,要是我能找到,就说明我真看到了他,就说明我没喝醉,这事儿非常重要,准岳父刚才笑得那个样子就是嘲笑我酒量差呢!说一个男人酒量差跟笑话他*短有什么区别呀?我没醉,我是被神神道道的光头给陷害了,我不能受这个屈辱! 我把床下面的抽屉拉出来,按照光头说的在乔菲的冬衣里面找那件红色的羽绒服,居然真的找到了,羽绒服被团成一小团,我摸了摸,里面似乎真的有个盒子。就在把盒子从羽绒服里面拿出来的那一刹那,乔菲从外面进来了。 “我妈问你面条是咸口的还是酸甜的……”她话还没说完,看见我怀里抱着她的羽绒服和盒子,乔菲大惊失色,叫了一声,“啊……”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果然每个人都是有秘密的,就连跟我这么亲密的菲,也藏着一个小盒子。 这里面会是什么呢? 那一瞬间我脑袋里面闪过无数种可能性:前男友照片;前男友裸体照片;前男友下流情书……或者是另外一个方向,乔菲她以前会不会杀过人,留了些残肢在里面做纪念……或者,对了,我听说东北有个恐怖的巫婆名叫猫脸姐姐,专吃年轻男子,乔菲那张小脸长得就跟小猫一样,会不会她就是呀?这里面就是她的各种法器? 我被自己忽然涌出来的想法吓了一个激灵。 可是转念一想,前男友又怎样?裸照又怎样?乔菲她真是变态杀手或者猫脸姐姐又怎样?我现在是她的正牌男友,三天,哦不,两天以后我就是她的合法丈夫!我们经历了这么多,我谁都不怕,我爱她! 而且这话我不能光想,我得告诉她。 她要真的是猫脸姐姐,真要吃了我,听我说我爱她也许能犹豫一下,我也好趁机逃走! 我心里是翻江倒海,可是主意已定。我用同传的腔调和语气告诉乔菲,我说:“菲,无论这个盒子里的是什么,我都爱你……” 可是乔菲就像没听见我这句话一样,随便应付了一句:“行了知道了,谢谢你。”就一下子把那个盒子拿过去,捧在怀里,如获至宝,“哎呀呀,这么多年我都没找到这个盒子,居然被你翻出来了……” 她居然还挺高兴? 那盒子里面究竟是什么呢? 番外篇 少爷的磨难_3 3 乔菲 可能谁小时候都会有一个放宝贝的盒子吧? 那是在我六七岁的时候,舅舅从广州打工回来,给我带回来一小盒进口的奶油饼干。我小心翼翼、充满仪式感地把那些饼干吃了半年,最后盒子还舍不得扔掉。是一个紫色的铁盒子,两只手掌大小,三个指头薄厚,盒子上印着一个带着厨师帽子的金发小姑娘,我小时候就觉得这个小姑娘像我。后来我就把它当作是我的珍宝盒子留了下来,有什么好东西我都往里面放。 后来人长大了,珍宝就少了,这个盒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我以为是丢了,谁知道家阳今天居然把它翻了出来。 爸爸妈妈把面条送进来。我跟家阳两个就盘腿坐在床上,一边捧着碗吃面条,一边一样一样地把盒子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看。 “你看,这是我小学学生证。我记得可有用了,我有一次想吃糖稀,口袋里没有零用钱,就把它押给摆地摊的老太太了。” “你可真馋呀。”家阳说。 “嗯,还行。后来赎回来了。我们班有的人都不赎回,一点信用都不讲,后来老太太都不让押证了……” “信用没了,糖稀就别想吃了。” “哎,看这个黑色的小领结,好看不?合唱队让统一着装,黑领结,白上衣,蓝裤子。哎,这还有我们合唱队的照片呢,你看看,能找到我不?” 家阳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这里哪个是你呀?再说女孩都是红领结、蓝裙子,你怎么穿得跟别人不一样呀?” “说起来又是伤心事,我在理发店里睡着了,睁眼睛就被师傅给剪成假小子头了……原本我是领唱的,后来老师找别人替我了,我被安排进男生那里面去了,跟男生统一着装……” “哈哈哈哈哈……”他听着可开心了。 “我找着你了!侧脸呀?” “没面子,不想照正面。”我记得当时的想法。 “侧脸也好看……” “嘻嘻……亲亲……”我搂过他,亲了一下。 盒子不大,但是装得满登登的,有谢霆锋的贴纸、陈奕迅的签名照(复印版),还有一支用了一半的美宝莲口红。 “这可是个好东西。”我说,“我们班上一个女孩的姐姐从沈阳买的,然后我生日的时候她送给我了。擦上可牛了!但是我不敢让爸爸妈妈看见,就偷偷放起来。” 我这就拧开了想往嘴巴上涂一涂,被家阳一把抢过去:“你也太不讲究了,十多年的口红还敢往嘴巴上涂。” “还给我!” “就不!” 我扑上去,两个人倒在床上扭作一团。家阳宿醉刚醒,又兼头疼脑热,哪里是我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我压在身子下面,我上下咯吱这个小子,家阳笑得喘不上气来,只好求饶:“大王,女大王,快下来吧……哎你咯吱可以,不要借机猥亵哈……哎!没完了是吧?我让你再来!” 家阳使劲儿把我给压在下面,上来咬我脖子,我抓住机会反扑,两人闹了好一阵子。后来他倒在一旁,头枕着胳膊,若有所思地说:“奇怪了……” “什么呀……” “你当我怎么知道这个盒子的……”家阳说。 “对呀,我都没找到,怎么被你挖出来了?” 他便把烧烤店里遇见神秘光头男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我越听越诧异了,从他描述的体貌特征来看,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怎么会知道我的珍宝盒子在哪里呢?难不成真的是半仙? “更奇怪的是,”家阳说,“咱俩翻遍了这个盒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你也没有什么背着我的秘密,他为什么一定要引导我找这个盒子呢……你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吗?” 家阳说着把盒子和盖子都拿起来晃动,忽然几片纸从盖子里面掉下来。之前我们没有发现它,是因为盖子上有个同样颜色的夹层,这几张纸就藏在里面。 我把那几张纸拿起来,上面是蓝色的歪歪扭扭的字,复写纸拓出来的,一看就是小学生的字体。 第一张纸上写着: 王元生替乔菲打扫了十次厕所。 两个正字。(果真是十次) 签名:王元生,乔菲 第二张纸上写着: 王元生替乔菲跑了三十圈操场。 签名:王元生,乔菲 第三张纸上写着: 王元生替乔菲挨了刘金龙五拳。 签名:王元生,乔菲 家阳颇为惊讶:“这个王元生是谁呀?” 我:“……忘了……不认识这么个人呀。” “好好想想。” 我想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对对,是有这么一个人! 王元生是我小学同学,坐我前面一排的那个男孩,长得又矮又小又弱,但是思想特别早熟。四年级,对了,四年级的时候,他把我约到枣树下面说,乔菲,我爱你。我当时正在吃糖稀,听到这话霎时就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我把剩下的糖稀一口含在嘴里,然后上前一步,薅起他的领子:“王元生,你再敢说一遍!” “说十遍也行!乔菲我爱你,乔菲我爱你,乔菲我爱你,乔菲我爱你,乔菲我爱你……” 我借着人高马大,把王元生扔在地上:“去你的!”然后我捂着耳朵学电影里的女孩,“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也不知怎么那么寸劲,王元生是脸朝下着地的,鼻子戗破了,流了血出来,被他吸进嘴里,站起来对我恨恨然:“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他真是个狠人,后来他果然证明给我看了。 没过几天,轮到我值日清扫厕所。我最怕这个活计,王元生居然替我做了,连续十天,我在女厕外面替他把风,他在里面干活儿。每天填上一笔,凑了两个正字,像借条一样,我们两个都在上面签了名。 又过了几天,我因为上课爱说话被班主任老师罚了跑三十圈操场。跑我是不怕的,可是电视上演《新白娘子传奇》最后一集,我着急回家看电视,王元生说:“我替你!反正老师在楼上,我在楼下,离那么远,我穿上你的外套,老师也看不出来!”我一听行啊,就又签了*。于是在这事儿上又欠了他一笔。 后来我得罪了校霸刘金龙,话说刘金龙他爸爸是开肉铺的,他从小就长得人高马大,特别喜欢抢别人的东西,我们班一个女孩新买的自行车,他就抢来要自己骑。我当时正在操场上练撑杆跳,就用手里的杆子离老远把刘金龙给飞倒了,刘金龙爬起来就要打我,上一秒种还不知道人在哪里的王元生忽然从一个角落里冒出来,挡在我前面,居然演了一出小英雄救美。他仰头对刘金龙说:“别打女生!”刘金龙指着我:“乔菲先动手的!我必须还回去!”王元生拍了拍自己胸脯,就这样替我挨了刘金龙五拳。我当时真的感动了,就又在第三张条上签了字。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随便你怎么证明你喜欢我,反正我不喜欢你就拉倒。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又没过多久,学校组织看电影,那里面一个女孩对男孩说:“你救了我三次,我就要做你的妻子。” 就这么一句电影里的台词,成了被小学男女生交往时推崇的标准了——哪个男生要是救了一个女生三次,那他俩就必须结婚。王元生信了,我也信了。 于是就导致了第四张纸条的签订,上面写着: 因为王元生救了乔菲三次,所以乔菲同意,长大以后要嫁给王元生。 签名:王元生,乔菲 说到这里,看了第四张纸条,我跟家阳被这些小时候的趣事和执念笑得前仰后合。说到这里,我们心里还有些暖意融融。 打开第五张纸条,我们读了之后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只见上面写着: 如果乔菲不遵守约定,跟除了王元生以外的人结婚,那她以后的丈夫就不得好死!!! 签名:王元生,乔菲 番外篇 少爷的磨难_4 4 乔菲 天一亮,离我们去民政局注册结婚就剩下一天了。 早餐桌上,妈妈给家阳盛了一碗粥,夹了油条,又剥了茶叶蛋给他。 我摊开手跟她要我的那份。妈妈气哼哼的:你没有!你不配! 我:我有什么错?是家阳非得手痒找那个盒子!那几个纸条也是他翻出来的。 妈妈:我说你小时候签那个破纸条给别人干什么? 爸爸在一旁喝粥,一直不参与讨论。 我:嗨……多大点事儿,都是小时候了,谁能把那些当真呀?我就是结婚怎么了? 妈妈红了眼睛:多大点事儿?!你把什么当事儿?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不能有一点差池!这事儿晦气!我告诉你,家阳要是有什么状况,我饶不了你! 我:……明白了,自从家阳来了,他是你儿子,我就不是你女儿了! 妈妈:对!别吃我做的早餐! 我一怒之下站了起来,被爸爸一把抓住,又坐下。 爸爸放下碗筷:我来说两句。 一直没参与讨论的家阳抬起头来看我爸爸。 爸爸:……孩子小时候说的话按说不足为虑。但是既然他们两个把这几张纸条翻出来了,那就得当个事儿。结婚重要,不能有一点添堵的地方。 他这时候看看家阳,家阳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爸爸:说到底就是菲菲欠了那个王元生什么的几个人情,一一还回来不就得了。到时候找到他,打个招呼,让他把他本人下的毒咒一收就完了。 家阳:这个……爸爸,怎么一一还回来呀? 爸爸:王元生替菲菲跑过三十圈操场,你也去小学跑三十圈操场。 王元生替菲菲挨过刘金龙的拳头,你也去找刘金龙挨他五个拳头。 王元生替菲菲扫过厕所,你也去嘛! 事不宜迟,今天就办! 我看见家阳喉咙里面咽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的声音:“……啊?” 爸爸:怎么?做不到还是不想去呀? 家阳:……去! 我:“……家阳,能行吗?” 家阳:“能行。为了能安安稳稳地娶你,我做什么都行!” 爸爸:这种事情可得凭良心,不能偷懒耍滑呀…… 妈妈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番外篇 少爷的磨难_5 5 程家阳 风沙天。乔菲小学母校的操场上,我在跑圈,脚上穿的是准岳父的球鞋。时间紧,任务重。今晚上我爸爸妈妈就要从北京过来了,明天我跟乔菲就要登记了,今天白天必须把那三件事儿做完,所以去买一双运动鞋的时间都没有。跑了三圈之后,准岳父的运动鞋前掌就开口了。尖锐的小石子跳进来,我得一边跑一边给甩出去,姿势特别可笑。 本来我体力不错的,跑上个十里八里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我在非洲受的腿伤还没痊愈,前天又喝酒喝到头疼,目前状态就是一个林黛玉,林黛玉要是跑三十圈操场——九千米,会吐血吧? 果然跑到最后我就一下子倒在地上,嘴巴里发腥。 乔菲赶紧上前把我扶起来:“还行吗?小哥哥。” “还行还行,外伤外伤……”我擦了一把嘴角,“下一个是什么?” “打扫厕所。” “……不用客气……走。”我扶着她站起来。 孩子们上课的时候,我跟乔菲混进教学楼,我扫男厕,菲扫女厕。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儿,还真是考验呢。真不比当年我第一次进同传箱容易。不过想想乔菲,想想我就要娶她了,想想纸条上那个毒咒,我觉得也算能忍受。好在工具齐全,水流充分,堵上了鼻子,克服了心理障碍,清扫厕所也没有那么不堪。我清扫了一侧的茅坑,洗拖把的时候,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头发上、身上满是尘土,就把T恤脱下来,打算好好洗把脸。 刚脱了衣服,一个个头大概到我腰、也就上二三年级的小胖子估计是吃坏了肚子,急三火四地弯着腰捂着肚子从外面冲进来就要蹲坑,忽然看见裸着上身的我,他一下子愣住了。 “你,你是谁呀?”小胖子看着我。 “我,哦,我临时过来打扫厕所的。” “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这孩子……”我说,“没告诉你是临时的吗?”我讨好地冲他笑笑。 小胖子分明是害怕了:“我怎么看你不像打扫厕所的呀?!” “别管我像不像,叔叔打扫得很干净!来,你来这边这个坑,我刚刚冲洗过了,你看这边挨着窗子,还有阳光,你一定特别通畅!还能减减肥……你们家生活不错吧?瞧把你胖的。”我伸手去拉小胖子。 小胖子僵硬地被我拽过来,又被我推上一个单间。 小胖子:“……叔叔,关门可以吗?” 我说:“当然可以啦,叔叔给你关上。哎呀,怎么关不上了?”我没发觉是拖把头卡住了门轴,“哎,你是不是憋不住了?那就赶快吧,叔叔不看……” 小胖子忽然抱着肚子从我身边抢出去,一边哇哇大叫:“快来人呀!男厕所里面有个怪蜀黍!” 小胖子从男厕夺门而出,哭喊声把教学楼震山响,临近教室的几个老师,还有闻声而来的教学干事都冲出来了,上来就要拿我。其中一个头发花白却高大威猛的人说:“好呀你,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做这种缺德事儿!” “我没有!我没有……”我挣扎着。 “还敢说没有!连上衣都脱了!你个臭流氓!” 那人就要动擒拿手把我摁在地上,乔菲拼了死命从后面把他拦腰抱住:“误会!都是误会呀!” 那人回头一看,乔菲却认出他来:“赵老师,我是乔菲呀!原来你教我体育的!” 赵老师:“……哎呀,可不是!乔菲你怎么回来了?!这是谁呀?” “这是我未婚夫!”乔菲嗓子都快喊破了。 “你未婚夫不是高翻吗?” “就是他呀!” “不能是他,他是个流氓呀!” “赵老师你彻底弄错了……” 后来那个姓赵的老师把我们带去教务处好好地聊了聊,误会解开了。知道乔菲小时候值日不老实,这回等于是带着我来补偿的,他们居然还挺感动。临走时跟乔菲握手说你看你这么出息,应该经常回母校看看。又过来跟我握手说,你看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谁能看出来您是高翻呀! 这话是说我相貌不好吗? 我还没问他究竟是几个意思,这个刚才还要把我摁在地上的赵老师说,我孩子也在北京,快毕业了,学厨师的,您看看能帮忙给安排一个工作吗? 我打哈哈说我帮忙找找机会。 我跟乔菲离开小学的时候,看见刚才高喊我是怪蜀黍的小胖子正站在门口,小伙伴们离他很远,捂着鼻子取笑:“好臭呀……”他妈妈急三火四地从校门外面进来,手里拿着换洗的裤子,先上来拍了他脑袋一下——这小子居然拉在裤子里了。我在他旁边经过的时候,慢慢对着他摆口形说:“……该……” 番外篇 少爷的磨难_6 6 乔菲 刘金龙家的肉铺原来开在小区外面的市场里,听我爸妈讲他也是念书念得不好,后来帮他爸爸收拾猪肉去了。后来听说刘金龙嫌肉铺赚钱少,就学了手艺,改了铺面,在原来的位置上开了个发廊。我上高中之后就没有见过刘金龙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全凭记忆找到了那间发廊。 屋子里只有一个女客人,扎着小辫子的男理发师刚刚给她理完发,用小镜子照后面发型的弧度,问她:“李姐,你看满不满意?”女客人相当满意,起身付钱,理发师有点娘娘腔,跟这个女客人说话还勾肩搭背的。 然后他过来招呼我们,还挺热情:“二位谁剪头呀?” 我正要说“我要找人,找刘金龙”的那一瞬间,忽然在理发师的脸上发现了刘金龙的眉眼痕迹,明明是他的轮廓,可又明明不是,原来的刘金龙是XXL号XY染色体,眼前这个却分明是M号XX染色体。我霎时如遭雷击,我指着他的脸:“你你你你……你是刘金龙?” 他先是一愣,看了我的脸好半天:“哎呀乔菲!好久不见了!” “是呀,太久不见了!”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了,“刘金龙,你怎么面目全非了?!” “别乱说话,我现在叫刘亦凡!” “……到底怎么回事儿呀?”我声音凄厉。 刘金龙,哦不,刘亦凡。他本来出生在肉食之家,从小就被他爸妈各种好肉熟食地伺候,抢女生自行车被我用杆子飞倒的那个年代是他最胖最威猛的时候。过量的脂肪影响了他荷尔蒙的分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发现自己并不真的想做一个男孩子,他喜欢女孩的衣服、女孩的自行车,留女孩的长头发,反正他其实就是想做一个女孩子。他一门心思地琢磨这些事儿,原本就不怎么样的学习成绩就更差了。初中毕业之后干脆回家跟他爸爸学习割猪肉做熟食了,想用这颇为粗糙的工作麻醉自己。 刘亦凡很快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忍受去做一个浑身生熟肉味儿的糙汉,他想做一个精致的人,就趁每天下班的时候回到家里化妆打扮,照镜子。纸包不住火,这事情有一天被他爸妈发现了。他爸爸当时就要揍死他,他说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干脆我就跳楼吧,于是一步就跳上了窗台。他爸妈见他意志坚决就服软了,抱着他腿跪在地上说,孩子呀,家里反正是一楼半,你摔不死残疾了,我们还得伺候你,那我们宁可让你当女孩子……就这样,刘亦凡就可以做自己了!他减肥整容,形象大变。因为原来有给猪蹄子剃毛的经验,就有了不错的理发基础,在蓝翔技校待过之后,回乡把肉铺换成了发廊。 我听了之后特别感动,抱着他跳起来:“刘亦凡呀,我太佩服你了!而且你现在特别漂亮!” “你也还行……真的,但是我跟你说,你这眼角得注意,每天晚上洁面之前哈,用冰块压一压,我告诉你,特别紧致……”他跟我热热闹闹地说了半天,这才看见我身后的家阳,当场就眼波流转,“……哎呀这人是谁呀?长得这么好看呀……” “我未婚夫。”我说。 “可惜他了……” 我当时气结,家阳对他点头笑笑,刘亦凡手指头绕着头发,脸都红了。 我说:“少来这套。我找你有事儿!” 刘亦凡的眼睛还在家阳身上:“……你找我什么事儿呀?” 我说:“我想让你打他五拳……” 刘亦凡:“啊?!” 我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跟他讲了,刘亦凡听得直点头道:“有印象有印象……哎,王元生英雄救美的事儿我还真有印象呢……那好吧,别管我原来怎么样,我现在可是个斯文人,不过既然你们这么执著,那我就勉为其难……” 刘亦凡说着晃晃悠悠地绕着家阳走了一圈,样子轻薄,嘴角坏笑,趁家阳不注意的当口,抡圆了就往他面门上袭来…… 家阳忽然道:“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就看看你手能有多狠……”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刘亦凡霎时开心了,当下肩膀一夹,端起两个小拳头,棒槌一样敲在家阳的肩膀上,敲了好几下,嘴巴里面说着:“讨厌,你好讨厌……” 家阳嘻嘻地笑起来。 这三件事情终于办完了,借着机会见到了从前的老师和朋友让我心里颇为高兴。不过此时我跟家阳已经是筋疲力尽。在一个小卖铺门口席地坐下,每人喝了两瓶汽水。家阳问我:“接下来咱们该去找那个下毒咒的王元生了吧?” “嗯。”我把手机掏出来,上面是刘亦凡帮我托人找到的王元生的地址。 我跟家阳找到了那栋三层旧楼,找到了那个单元那层楼,那个住着王元生的房子,摁了门铃,过了好久,一个老太太从里面出来,脸皮像枣核一样,抬眼看我们。 “请问王元生是在这里住吗?”我问。 “对呀。” “我是他小学同学,我找他。”我特别高兴。马上要见到王元生了,心里还挺激动的,我想看看这个从小喜欢我的男孩变成什么样了,我也要把家阳好好地介绍给他,请他收回毒咒并祝福我们。我要我的婚姻毫无瑕疵。 “……他死了呀……”老太太说。 番外篇 少爷的磨难_7 7 程家阳 哥哥家明的奔驰房车停在路口,我一瘸一拐地过去,车窗滑下来,里面是家明和我爸爸妈妈,三个人看见我就跟见了怪物一样。我知道自己折腾一圈下来有多憔悴,活动活动下巴:“爸爸,妈妈,哥哥,辛苦了,我带你们去旅馆吧……” 乔菲家附近有一个冶金工人招待所,我把一路奔波的爸妈带去那里,他们发现这里每一层的卫生间和浴室都是公用的。我小心翼翼地留意着他们的反应,家明总是嘻嘻哈哈的,爸爸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妈妈却一直都没有好脸色。三个人简单梳洗了一下,我又把他们带去了准岳父订的一个饭店。终于在我跟乔菲即将要注册的前一天,双方家长见面了。 席间气氛起初颇有点尴尬。 乔爸爸是不会说话的,我爸爸又没有开口说话,结果一桌子七口人就盯着桌上的菜。 终于家明说:“哎呀,这个豆腐皮看上去不错。” 我连忙说:“对对对,哥你快夹给爸爸尝尝……还有这个,这个也好!” 乔菲:“哦对,这个炖大鹅是这里的招牌菜。” 我哥家明从来就是最给乔菲面子的,当下做兴高采烈状:“是吗?!我就想尝尝这个呢,爸妈,来……” 家明热热闹闹地就要布菜给爸爸,我爸忽然低声来了一句:“坐下吧,我有话说。”家明当场哑了火,我爸看着乔菲,“那,你把我说的,都用手语翻译给你爸妈听,一个字儿都不许漏。” 乔菲看看我,没底的样子:“哦……” 我爸:“咱们实话实说,我其实特别不同意家阳和乔菲的事情。” 他一句话出口,之前对各种简陋环境颇感不适的我妈霎时就自在了,脖子扬起来,四处看看,而家明的尴尬症发作,立马就要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我爸继续说:“为什么?门不当户不对。不是我有门第观念,这在国内,其实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事实。他们现在两个人好,什么都能克服,生活久了,全是矛盾。这是客观存在的。” 乔菲手指飞快地比画,但是脸色越来越僵硬,我看到乔妈妈的脸上有种隐忍与委屈,而乔爸爸的一张脸却平静无浪。 我脱口而出:“爸!” 我妈说:“谁教你这么没有礼貌的?你怎么不让你爸爸把话说完?” 我低下头。 我爸继续:“我今天明天本来有会,可我还是来了,来看他们两个注册结婚。就是说,我还是接受了这两个孩子的结合。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家阳心里特别特别……重视乔菲。我们呢,又十分重视家阳。他执意要的,我们就同意了。希望你们两个从此以后能够好好相处,提高水平,各方面的——业务上的,生活上的……” 他说得差不多了,同时手里拿起酒杯:“来,干杯吧。” 我爸这几句话,听得我这心情真是波峰波谷呀……我等着他反悔说不让我们结婚了呢,结果他最后还是同意了,我心底一松,当下拿起酒杯:“爸爸说得是,我们一定好好提高各方面水平……” 可是乔爸爸却并没有拿起酒杯,他开始说话了,乔菲开始慢吞吞地、字斟句酌地帮他翻译。 乔爸爸:亲家呀,别嫌我这么叫你叫得早。反正两个孩子明天就登记了。听说你比省长的官还大吧?我能跟你攀上亲戚,真的特别荣耀。 乔菲中断了:爸,你在说什么呀? 乔爸爸:你别管,给我继续翻译。 不过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提高水平? 你的意思主要是想让乔菲提高,去配你们家阳吧? 我告诉你,还是那个老道理,结婚过日子是两个人的事情,谁高谁低可就不好说了。 我们两口子看你们两口子是高,可是你们家阳看我们乔菲可也高。 话说到这里已经锋芒毕现了,我爸爸妈妈同时看我,家明兴趣盎然。 乔爸爸:不信? 不信你们就问问家阳,远的不说,就这么两天,他为了能跟我们菲菲结婚,遭了多少罪? 跑操场,扫茅房,还被人打了。 你说他们两个谁高谁低? 家明脱口而出:“呀?还有这事儿?” 乔爸爸:这还没完呢。 他做这些是为了破一个毒咒,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他好不容易把这些债给还完了,下咒的…… 乔爸爸说到这里,我跟乔菲同时站起来,骇然看着他。 在知道王元生已死,小纸条上的毒咒破解不了之后,我与乔菲跟她爸妈已经达成了协议,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谁也不许再提,特别是谁也不许跟我爸妈说起。谁知道这个老头子又出尔反尔了! 乔菲:不是说好了不让说的吗?! 乔爸爸:都是实话,凭什么不让我说?! 乔菲:我跟家阳都不把那事儿当作事儿,你干什么告诉他爸妈? 乔爸爸:不告诉他们,就不知道他们儿子多在乎稀罕你! 乔菲:你能不能闭嘴? 乔爸爸:不能! 我:“乔菲你费什么话?你爸爸用手说什么,你不告诉我爸妈不就行了吗?” 我妈妈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什么咒?把话说清楚!” 乔菲背朝着她,不说话,紧紧闭上嘴,再也不肯把她爸爸说的话翻译给我爸妈听。 乔爸爸:你这样我就不会告诉他们了?瞒不住的。 然后他从衬衫衣兜里拿出一张提前准备好的纸条让我爸爸妈妈看,上面的字体居然颇为清秀:你们的儿子家阳被下了毒咒,娶了乔菲就会不得好死,下咒的人死了,破解不了了,可是他还是赖着跟乔菲结婚。你们说谁高谁低? 我跟乔菲当时都要崩溃了。 乔妈妈红了眼睛,要抓他老公领子。 我爸妈更是脸色铁青。 我爸爸“腾”地起身:“你们胡闹!” 他转身就走了,我妈妈也起身走了。 乔妈妈到底哭着跑了出去,乔菲恨她爸坏事儿,又发作不了,跟着她妈妈跑了出去。 我真急眼了,看着准岳父:你这是干什么呀?你是要毁了我跟乔菲呀?你毁了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乔爸爸还是气定神闲:这事儿瞒着你爸妈也不好,至于你跟乔菲毁不毁,你仔细想想吧!你要是后悔也还来得及…… 家明:“那什么,我今天开了七个小时的车,我能吃点吗?” 乔爸爸立即给他倒了酒,用手比画:吃,多吃点…… 我一扭头也走了。 番外篇 少爷的磨难_8 8 程家阳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乔菲家去,我去了招待所,自己另开了一个房间。躺在床上想了好久,发觉自己可真是累呀。我跟乔菲这么多年,历尽艰辛,为了让我爸同意,我这条小命差点没搭在非洲,如今好不容易就要结婚登记了,她爸爸又开始发作了。我这是得罪谁了?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打开门,竟是我妈妈。 她和颜悦色地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准备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便打算原原本本地跟她说,刚说到第八句,我妈说:“现在还来得及,咱回北京吧,你别跟她结婚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 “本来两个家庭就格格不入,每个人的性格又都那么要强。乔菲我了解,今天见到她爸爸就知道这姑娘怎么这么顽固。听我说,家阳,这人你不能娶!更何况,那不是还有个毒咒吗?你不怕吗?” “我也不知道……” 我妈妈摇头:“你看,你不知道,就说明你也不那么坚定了。我可不想让我的孩子被诅咒!跟爸爸妈妈回家吧,啊?” 我想了半天:“……妈妈,我至少知道一件事,我要是跟乔菲结婚不得好死,那我不跟她结婚的话,肯定就不得好活了……”说完我就哭了起来,一哭起来还止不住了,“我……我这人就这样,妈妈,我都遭了这么多罪,我不想半途而废……” 妈妈抱着我,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下了小雨,我们两家人终于在民政局门口又见面了。 乔爸爸对我说:你可想好了? 我:我想好了。我才不管什么下咒不下咒呢,我之前吃的苦也不算什么。我非要娶乔菲不可。 乔爸爸笑笑:那进去吧。 乔菲轻轻挽着我的手,而双方家长是全程无交流。 结婚登记的办公室在二楼,我们前面还有几个人在排队。乔菲帮我整理领子,她微微低着头,睫毛长长的,上面飞过一只小蜜虫。我的视线被那只小蜜虫吸引,被它带到别人那里去,看见它落在一个人的头上——光头,我再仔细一看,竟然就是在烧烤店那个神神道道的、指引我去找盒子的光头! 我当时失声叫起来:“哎呀,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光头几步上前:“你们不许结婚!” 乔菲:“这是谁呀?” 我:“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光头!” 光头:“乔菲你不要嫁给他!我不许!” 乔菲:“你不许?你是哪根葱呀?” 光头:“我是王元生呀!” 乔菲仔细辨认:“……哎呀,真是你,你原来挺清秀的,怎么变成这样了?” 光头:“我奶奶嫌我不长个,给我吃了牛初乳。” 乔菲:“你没死?” 光头:“这都是你爸安排的!” 乔爸爸终于从后面上来,笑呵呵地,跟王元生一起告诉了我们真相。原来从烧烤店吃黄瓜,到找到珍宝盒子,到考验我的三关,到最后不能解开的毒咒,全都是乔爸爸安排好的对我的测试,为此请了不少人帮忙——烧烤店里面打架的夫妻和小三居然还是评剧团的专业演员,这些乱七八糟的周折就是要看看我是不是真的爱他女儿。真相终于大白,我证明了我对乔菲的爱情,这让准岳父非常满意,而我爸爸妈妈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办事员让我去办手续了。谁知道这个时候王元生忽然从怀里拿出一个啤酒瓶子,“啪”的一下在旁边台子上摔碎了底,慢慢地逼向我们。 “乔菲,我告诉你,我帮你爸不假,我对你的心也是真的!我告诉你,你非得跟我结婚不可!要不然我就毁了你们!” 王元生说着就要上来用破瓶子捅我,一个人飞身而出把他压在了地上,竟是我哥家明。王元生还要反抗,我哥已经准确熟练地把一管蓝色的针剂推进他脖子里了。静脉注射效率就是高,上一秒种还亢奋要伤人的王元生忽然就笑嘻嘻、舒服服地躺在地上了。 乔菲吓蒙了:“哥,你看今天是我跟家阳的喜事儿,这人也没犯什么大错,还是我爸指使的,你怎么把他注射死了?” 家明看看我们:“别担心,镇静剂,我去不认识的地方总带点这个防身。” 保安上来,没弄清楚情况就要带走家明,我爸妈连忙上前解释,说躺着的那个才是坏人。保安要把他们全带走,我爸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找你们领导来!保安说哎呀老头儿,我们领导正科级呢,还有时间见你?!管你是谁,一律跟我们走!后面乱套起来。 乔菲说我去看看。 她正要转身,被我一把拽住。 我筋疲力尽:“算了。让他们折腾去吧,咱俩先把婚结了吧,再别出什么幺蛾子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