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邪》 楔子 当今天下,世风朗朗,正道大昌。蛮夷之族被尽数驱之外藩,中原广阔山河为礼化之邦所独享,而外人不敢窥。这一切,都应归功于五大门派,分别为祁浮楼、蓝迦寺、沉翼阁、无涯宫和鹿屠山。 中原西南,有十万大山,在大山之中有蛮人无数,传言蛮人极善巫术,巫术通灵者鬼神莫测。而在十万大山外,有祁浮楼世代镇守此处,阻挡于蛮人入侵中原的必经之路。在过去几百年,蛮人数次欲争霸中原,皆为祁浮楼所截,无法踏出十万大山一步。三百年前,蛮人率十万众再度南下,祁浮楼聚部尽抗之,尽斩来犯之敌,当年楼主更引剑斩杀蛮人大巫师,余者不敢涉其锋,故皆弃刀束手。[]降者尽戮。消息南下,中原皆惊。自此蛮人尽归十万大山,三百年禁足。祁浮楼名扬天下,为世人惊惧。 中原西北,横亘千里大泽,泽中常有狄人出没。传言大泽终年笼罩毒瘴,毒物数不胜数,常人若涉其中,不出百步必暴毙,或为毒瘴侵体,或为毒物所猎。而狄人居于此地,却不受外物而累,世代繁衍生息,且狄人尽皆精通用毒。在大泽外,通往中原扼要之地为蓝迦寺所据,截断狄人南下之路。狄人几经波折,蓝迦寺力顶之,故狄人回,不再踏足中原。(.无弹窗广告)传言当年狄人回兵前,狄人萨满于蓝迦寺外伤叹:“蓝迦一日不灭,狄人一日不出”。遂引师回征,几百年与中原秋毫无犯,故蓝迦寺保中原几辈平安。 在中原东南,有葬月森林,此名由来不可考,据称森林为月亮垂落苍穹后的安身之地,可尽葬月亮。森林中居有夷人,言称夷人俱通蛊术,可于无形之中夺他人魂魄,炼制傀儡以供驱策。在葬月森林外,沉翼阁凭林建阁,守中原西南。而人言夷人上有古训,不可擅出葬月森林一步,如若违背,必受万蛊入体之惩。故夷人与中原千百年来鲜有冲突,沉翼阁安居此地,仅作观望。 中原东北,尽笼于无尽雪域之下,尽头人所不能及。雪域中有藩人居住,唯人烟稀少,千里大雪,寒风肆虐,难见人踪。雪域中有孤山一座,世人皆称大雪山,巍然耸立如云,直破苍穹。大雪山为藩人所敬,过必拜首,传言山上有神仙居住。在靠近雪域处,无涯宫于此定足,守雪域出口。 而天下第一门派鹿屠门,居于天下正中,俯看中原大势。鹿屠门建派数千年,历经盛年荒年不知凡几。每逢盛年,鹿屠门便安然隐退,不问世事,但遇乱世,便遣弟子下山,诛杀邪魔,佑中原万年安然。故虽人世浮离,鹿屠门仍香火鼎盛,执正道牛耳,为天下人所敬仰,每年开门收徒之时,门庭若市。 除此五大门派之外,中原还有不知多少小门派,但皆都于五大门派前俯首,不敢有丝毫逾越。此中不乏邪魔之教,如有中原第一魔教之称的魔徒宗,修习阴毒之法,炼制鬼魄之器,为天下正道所不齿,历年常派门下弟子出山,为祸一方。正道以五大门派为首,亦欲屠灭魔教,奈何魔教众素来阴险狡诈,藏身处甚多,正道集众攻打,每每扑空。 然魔教虽盛,不足与五大门派争辉,只委身于暗处,不敢明于天下。 有此五大门派镇守中原,天下升平日久,醉熏些许年。 第一章 天惊变 这是一座叫做离城的小城,从城墙上斑驳的痕迹可以看出已很久未修缮了,城门破败,城楼荒凉。但小城唯一的一条大道上却熙熙攘攘,一派繁荣,街上行人如流。 这是小城五天一次的集市。 正值一年暑气最浓的八月,尚未到正午,太阳就已经晃眼逼人,热浪如海,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街上行人步履匆匆,都望能早日找到稍解暑气的地方,就连街角的乞丐,都收拾了东西缩在阴影里,不再行乞。唯有小贩的叫喊仍旧卖力,只是声音多了一些嘶哑和焦躁。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期盼着能够起一场风,疏通一下这几乎快令人窒息的空气。 或许上天突然了解了世人的心意,又或许听见了人们的召唤,就在人们不断在腹中咒骂这沉闷的天气时,一场风莫名的席卷而来,从天边到街角,从人潮涌动的街上穿堂而过。 于是人们的脸色终于不再是烦躁和苦闷,这一丝清凉将空气的温度降低了不为人知的一丝,也将人们心头熊熊燃烧的积火稍稍冷却。 谁都没有注意,一个一直沉睡在街角的老乞丐突然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 如果只是粗略的看一眼这个乞丐,谁都不会在意他,因为他就像其他所有乞丐一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看就是好几天没吃好饭了。但是在他睁开眼的一瞬间,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精芒却把任何人都明亮。 而且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你就会发现,即使天气这么热,这个乞丐都没有流一滴汗。 在老乞丐的身旁,还睡着一直狗,现在也被老乞丐给吵醒了。这只狗就是农家很常见的狗,满身杂毛,还沾满泥土。 就在街上的人们还在为那阵清风展颜时,老乞丐却突然皱起了眉头。他左手轻轻抚摸身边狗背上的毛,右手的拇指轻拈无名指,嘴里还不停的说些什么。(.无弹窗广告) 然后他突然睁开眼睛松开了右手,只是眉宇间的凝重越来越深刻,眼中的光芒不再掩饰,一闪一闪的,而一个行人在经过他身边时,突然有一股寒入骨髓的冷,就像用一根银针扎入痛觉最敏感的穴道。让他不由裹一下刚才还感觉厚重的衣衫,快步远行而去。 老乞丐的左手仍旧在抚摸身边的狗,一遍一遍,狗好像很享受的样子,眼睛慢慢眯起来,重新陷入睡梦。所以它没有听见老乞丐喃喃的说话,声音很轻,像是一个叹息,老乞丐说:“该来的总还是来了,只是不知道,这次到底是福还是祸啊。” 突然又一阵风吹过来,比刚才的风还要大一点,街上的行人开始发出零星满足的声音。在这样一个夏季,哪怕只有一丝风都会给人们带来舒适。很多时候,人就是这么容易得到满足。 只有老乞丐目光锐利的直盯着太阳,眼睛眨都不眨。没有人敢像他这样,让阳光至刺入眼睛。当然,即使有人也有胆这样做了,也不会看见在太阳正中,一个比太阳还要明亮的东西。 但是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天上的情况,因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天色突然迅速暗下来。人们抬起头来才发现,天边不知何时升起一股黑云,浓如黑墨,翻涌不止。太阳慢慢被黑云遮掩了,天色以看得见的速度黑了。 那团黑云的速度极快,太阳很快就被它吞噬了,天下顿时一片漆黑,比没有月亮没有星光的午夜还黑。冷风在街上迅速肆虐,刚才还炎炎夏日,突然之间如坠入雪域。 人群开始变得慌乱起来,行人惊叫呼喊着四处奔跑,不时会有人因为看不见路而被人撞到,就再也爬不起来了。[.超多好看小说]男人的叫骂、女人的呼喊、小孩的哭泣,从街头一直传到街尾。 老乞丐仍旧盯着刚才太阳所在的位置,一动也不动,就在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太阳中央那颗最明亮的斑点突然坠落下来,坠落在远方,最终消失在天际。老乞丐这才站起身来,他拍拍身上的泥土,尽管那些土已经沾在衣服上根本擦不掉。他低下头,轻轻叹息一声,神情突然变得格外苍老。 过了大概一刻多钟,天上的那团黑云终于缓缓散去了,太阳重新从云层里露出来,好像下完雨天气初晴。只是空气中的温度在这一刻又重新升上来了,继续炙烤着这片土地和这条街道。 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了,所有的人都在刚才的时间逃出了这条街道,当然不包括老乞丐。地上洒满了人们拥挤碰撞时扔掉的东西,七零八落,像是被抢劫过的场景。老乞丐缓缓走出他刚才一直躲在的街角,从街上低头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个馒头,也不知道是谁匆忙中落下的。 老乞丐吹吹馒头上的土,掰开一半扔给跟在他身后的狗,将剩下的一半轻轻咬一口,神情甚是满足。那只狗奋力撕扯着那半块馒头,对老乞丐不停摇尾巴。一人一狗,就这样站在空荡的街道上,吃着自己的半块馒头,闲适安逸。 后世史书记载,乙巳年夏,一日太阳为黑云所噬,刻钟方停,天下皆惊,以为鬼魔。后鹿屠门号令天下,言仅为自然,谣言渐弭。 只是世人都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一天,鹿屠门掌门,能力已达神鬼不测,当代绝世的鹿参圣人,在晨时就站在窗边,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升起,被黑云吞噬,后又出现,直至归落在山下。圣人这一天没有踏出房门半步,就连鹿屠门的事都交给了弟子去处理。 鹿参圣人所在的鹿屠楼平时无人敢接近,害怕打扰圣人清修。圣人日常起居均由圣人的大弟子刘逸夜照料,可这天他晚上送晚饭时才发现,中午的膳食圣人一动未动,任由饭菜在桌上逐渐冷却掉了,冰冷坚硬,像一块块硬邦邦的石头。而圣人就站在窗台前,从早晨就一直站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 刘逸夜撤掉冷宴来到了圣人身后,从进入鹿参门这些年来,他从未见过师父如此。刘逸夜道:“师父,不知今日因何事伤神,竟连午饭都未曾用过。” 圣人好像突然才晃过神来,他摇摇头,好像没有听见刘逸夜的话,他只是问道:“现在几时了。” “回师父,已经未时了。” “已经未时了啊,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圣人仿佛在对刘逸夜说话,又好像在对自己说,“该来的总还是来了,只是不知道,这次到底是福还是祸啊。” 刘逸夜怔了好久没敢开口,只觉得师父突然之间变得高深莫测,明明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可是总觉得下一瞬间师父就会恍然消散。而总是在这个时候,师父不经意间露出的这一丝手段,才让刘逸夜真正感觉到师父的功参造化。 刘逸夜恭敬的在圣人身后拱拱手道:“师父,请恕弟子愚钝,无法理解您的教诲。” 圣人终于转过身来,他伸手扶起刘逸夜道:“我只是自说自话罢了,你无法理解很正常,逸夜,如今屈指算来,你来鹿屠门有十多年了吧。” 刘逸夜脸色一柔,道:“师父,我来鹿屠门已经十载又七个月了。” 圣人轻轻抚摸刘逸夜的肩膀道:“逸夜,你是我的大弟子,也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你很好,很好。” “弟子只是做了师父教我做的,只是虚度了十余年,还是未曾学到师父的大能。” 圣人对刘逸夜笑了笑,笑容很慈祥,他道:“十年了,你在鹿屠门的时间已经不短了,该学的你也都已经学会了,师父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 刘逸夜听到此话蓦然一惊,汗已经从额头上冒出来,沿着脸颊往下流。他重重跪在了鹿参圣人面前,再说话使,声音已经开始有了颤音,他道:“师父,可是弟子往日有什么做的不对,请师父指示,我一定改。但是鹿屠门就是我的家,恳求师父不要将我逐出鹿屠门。” 圣人微微一笑,拢起衣袖虚扶一下,刘逸夜就感觉到自己被一股大力支撑,不得不站起身来,可这股力明明又很温柔。圣人望着眼前面如死灰的大弟子道:“逸夜,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记得你师祖曾经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如果不入世,就算你修行再高,也绝不可能成为一代绝伦领袖。现在我把这句话再送给你。现在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刘逸夜微一思量,这才压下心头惊恐,额头冷汗渐消。他道:“师父是想让我走出鹿屠门,入世磨练。” 圣人满意的点点头,道:“孺子可教也,只是这次你入世不单单是为了磨练,师父还要交付给你一个任务。” “请师父明示,弟子必定竭尽全力,不负师父嘱托。” 是夜,鹿屠门有细心的夜守弟子发现圣人房间的烛火一直燃烧着,通过窗户还能看见两个黑色的剪影,随着灯火而微微摇晃,一直到天明。 后一天,鹿屠门掌门鹿参圣人大弟子刘逸夜请求出山,游历四方,遍访天下武学真能,以求通达,圣人恳准。当天,有不少鹿屠门的弟子看见他们的大师兄拜别师父和诸位院主,阔步走出鹿屠门,驭剑而去,白衣飘飘,羽扇纶巾,颇有得道之姿。 此一去,便是十年。 第二章 夏夜血 逯家村是离城最外围的小野村,村落尚存土屋泥墙,地处不大,四周散落五六十户人家,为大片农物包围。一条尚算干净的小路穿过村庄,曲折通向远处飘渺的炊烟。 此时还属夏日时节,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天气将晚,太阳斜挂在村口的老槐树上,阳光也已经不似午后那般炙烤。应该是刚下过雨,地上残留的积水经过一天的曝晒,都变成了灰蒙蒙的雾气,飘在半空,显得格外沉闷压抑。 在小路旁边立着一座普通的院落,一圈细密树枝将小院围起来,门前竖着篱笆。只是篱笆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约摸八九岁光景的小男孩蹦跳着跑出来,沿着小路跑向村口。在他身后,还追过来一句话,应该是他的母亲说的,只是小男孩嬉笑着跑的很急,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张池,不要在外面玩太久,记得早点回来,娘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叫张池的男孩跑得很快,等转过前面那面篱笆墙,就能看见村口的老槐树了。张池现在已经能够飞快的爬上那棵树,然后从树上眺望远处的离城,这是张池傍晚时候最喜欢做的事了,父亲就在那座对张池来说最繁华的城市做事,他每天都会在再晚些时候出现在这条通往村庄的小路上,出现在张池的眼里。 可等到张池最终气喘吁吁的爬上老槐树,他才发现今天的湿气太重了,全都飘着眼前,湿漉漉的,就连离城的轮廓都看不清楚。 所以他沮丧的擦一把脸上流淌的汗,就在树上坐下来。可当他低头往下看时,才发现脚下树旁站着一个人,一个逯家村外的人。 此人一身白衣装扮,手里握着一把剑,剑眉星目,神采不凡。此时正站在树下,对着深感惊异的张池微笑。他对张池道:“小朋友,请问逯家村怎么走。”声音甚是温润圆滑,清澈激荡。 张池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道:“这里就是逯家村了,请问你是谁,你要找谁。” 那人这才神色一松,重重长舒了口气,脸上微笑更浓了,他道:“我只是个普通剑客,来逯家村会个朋友,多谢小兄弟告知。” 他对张池拱了拱手,大步向逯家村走去,就沿着这条唯一通往村里的路。张池忍不住回头向后看去,只见那人行走甚快,已经快要转过篱笆墙,消失在张池是视线外了。[.超多好看小说] 张池又擦了一把汗,这才忽然奇道:“他走了这么远的路到逯家村,身上怎么还这么干净,还有天这么热,刚才怎么不见这人出汗。真是个奇怪的人。” 张池终于没有等到父亲的归来,他想想也就想通了,父亲今天肯定回家比以前晚,因为今天是个大日子,是他全家的大日子。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天被浓厚的云彩遮住了,月亮和星星都看不见。屋里燃着一盏油灯,灯火昏黄,就立着饭桌上。菜已经差不多都上齐了,母亲还在厨房做最后一道。张池坐在桌前,已经快流出口水还是拼命忍住,他的右手总是想要提起面前的筷子,然后左手狠心把右手打下去,反复多次,仔细观察的话,右手都已经被打红了。 张池在计算着时间,父亲也快回来了吧,提着从城里带回来的生日礼物,看着张池亲手打开,或是一把木剑,上面刻着“鹿屠门”三个大字,或是一颗佛珠,上面雕着“蓝迦寺”。这些都是张池最喜欢的礼物了,每年他生日父亲都会给他买一个,今年肯定也不例外。 不知等了多久,张池终于听见了敲门声,他立刻蹦跳着跑出房间跑去开门,父亲终于回来了,在门外等待自己的迎接和拥抱,把礼物递到自己面前,看自己满足的笑。母亲也从后面跟上来,手里端着忙了很久终于做好的一道菜,一道张池最喜欢的菜,红烧肉。 逯家村的今夜格外黑,眼前的一切东西在眼里就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了,连父亲的身影也不例外,只是不变的是父亲的气息,沉稳厚重,张池已经熟悉了太多年。 等张池打开门,给了父亲一个大大的拥抱之后,父亲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盒递给张池,对张池柔声道:“生日快乐,张池。” 而仿佛在突然间,父亲的动作有了无限期的定格,在张池接过了小盒之后父亲也没有收回手。有一股温暖的水流从小盒上流过,缓缓浸过张池的手指,空气中不知在何时飘起了种淡淡的腥味。 就像那次自己不小心划破手指后闻到的气味,在空气中缭绕不去。 张池回想了很久,才终于想起来那是什么味道,那是,血! 父亲的身影就从面前缓缓倒下了,手指从尚未放开的小盒表面慢慢滑过,触及张池的手一下,才跌进了深邃的夜色里。张池听见了父亲倒在地上发出来的声音,沉闷凝重,好像脚下的大地都隐隐震动了。 如果死亡一下子变得触手可及,那么谁能坦言可以突然接受这种人世刹那间的浮离? 又或者如果大悲大喜突然汹涌而袭,那么谁又能在瞬间让感觉收拢回堤? 张池已经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动作,只是他没有哭。 又亦或是当悲伤太过于沉重以后,哭泣和眼泪都显得那么虚弱无力。 那么请告诉我,什么才是悲伤最深刻最纯粹的表达? 在父亲倒下以后,张池才发现父亲身后还有一个黑色的身影,就像是融化在了无边的夜色里,浓黑如墨,就像一座木雕一样,一动也不动,张池只感到突然刺骨的寒冷。 然后他才听见身后清脆的响声,那是母亲手中菜盘落地之后的声音。这是张池关于那一夜最后的记忆。 然后张池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他到第二天早晨醒过来。 只是他的手里一直紧握着父亲送给他的那个小盒子,紧紧拥在怀里,就好像长在他的身体上,严密契合,一丝缝隙也没有。 第三章 后堂言 中原西南,祁浮楼。 今天对于祁浮楼弟子来说是个大日子,十年一遇。在祁浮楼楼主所在的祁天殿前的广场上,祁浮楼所有的弟子都聚集在这里,浩浩数万之众,皆着习武装扮,手中尽携兵器,长剑、利枪、霸刀,不一而足。 祁浮楼下设五大殿堂,除楼主所统祁天殿外,还有祁夜殿、祁丰殿、祈年殿和祁生殿,现在各殿的殿主都已经齐聚在了祁天殿里,每人都是着青衣青衫,发髻尽笼,兵器也都皆握于手中。 只是最高处那把高椅还未有人就座,各殿殿主均居于下首位置,安静品茗等待,互相或悄悄寒暄,或闭眼冥神,殿中一片沉闷的寂静。 祁天殿后堂就是楼主日常所居的地方了,绕进后堂才会发现较之这里,祁天殿里的环境已经可以算是明媚温馨了。只要走进后堂,就好像突然跌进巨大的冰洞里,那种寒气不是说身着厚重的衣服就能抵抗得了的,甚至就算御起真力,也只能减缓寒气入体的速度。 这寒气不是直接作用在皮肤上,而是好像可以直接穿透体表钻进身体内部,使得人的骨骼和心脏都迅速冻结成冰。可是明明在稍见阳光的地方一盆植株花开正好,花朵璀璨,鲜艳欲滴。 后堂几乎看不见任何人,只有几个仆人装扮的人肃立在某几个房间外,几个时辰都不动一下,好像已经睡着了,甚至比睡着更安静。 就好像,他们都已经死了,在这里站立的,只是一具具尸体。 然后长长的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只是格外轻,跟微风轻拂过这条长廊没什么分别。在走廊的尽头转角处,倒映出了一个人的身影,他走的并不快,一下一下,节奏缓慢而间隔。倒在地上的剪影也逐渐立在了墙上,愈来愈高。 当他终于转过转角才能看见他的模样,二十岁左右,面容俊朗,腰间佩着一柄长剑,显然是清修之人。可是他的身上偏生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儒雅和清秀,身着的也不是常见的武士装扮,而是读书人所更喜的白色长衫,风流倜傥。而转眸之间,眼神精芒四射。 他的目的非常明了,就是这条走廊唯一的一间亮着灯光的房间。虽然是大白天,这片后堂上也有漏天的缝隙以供阳光倾泻,房内一切明晰可见,但是这所房间还是燃着灯。而且所有的仆人都对此习以为常,就连此刻走过来的这人也是脸色平静,无丝毫诧异。 门口站在一个老仆人,从外表来看,年纪已经很大了,而且他的右边袖口被紧紧束起来,竟是没有右臂。他只是淡淡站在那里,脸庞埋在阴影里,即使年轻人走过来,对他鞠了一个躬,他都没有动作,好像没有看到一样。 年轻人在门外站定,重又整了整衣衫,尽管他的衣衫一直都很整洁,就连皱褶都不曾有。他的手不自觉的握紧又松开,几次之后,才终于敲响了房门。 在敲了三下之后,门内终于传来了回话,声音非常苍老,暮气沉沉,门内答道:“是兆阳吗,进来吧。” 年轻人缓缓推开房门走进房间,又将门转身合上,把走廊的最后一丝暖意关在了门外。 屋内很暗,但并未暗到需要掌灯的地步,就在床头的一把小桌几上,那盏油灯就立在上面,灯火昏黄,火焰好像静止不动了一样,直直的往上拔。(.无弹窗广告)这是年轻人每次进这个房间第一眼都会看到的景象。 这个房间并不大,唯一的一张床就占据了整面墙的位置,桌几就靠着窗,只是窗户紧闭,好像有许多年没有打开过了。窗台下是铺着一个蒲垫,蒲垫上盘腿坐着一个人。 这人应该就是此前开口讲话的人了,约有七八十的光景了,脸上的皱纹深的好像要长进骨头里,只有头发还只是花白,全都笼着脑后。他的眼睛一直闭着,就连那个叫兆阳的人走进来他都不曾睁开过眼睛。 兆阳恭敬的在他面前站好,规规矩矩的深深鞠躬,也不管面前的人看不看得见。等鞠躬完后,兆阳才抱拳道:“师父,祁浮楼的所有弟子都已经在殿外的广场上列队等候了,各位殿主也都已经到了,现在他们都在等您出去呢。” 老人仿佛没有听到兆阳的话,他只是缓缓的道:“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有一个十年过去了。” 兆阳听闻此言蓦然一惊,然后脸上也颇有追忆之色,他道:“是啊,师父,据上次全楼赴祁浮台,又整整十年了。” 老人的脸色仍旧没有变化,他道:“兆阳,你觉得,十年时间可以做些什么。” “回禀师父,弟子浅觉十年可做之事甚多,可习一身修为,可读万卷诗书,也可踏足大半中原。” “那你觉得十年时间可以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么。” 兆阳沉思半晌,才低头抱拳道:“弟子驽钝,还请师父赐教。” 老人缓缓叹一口气,道:“十年时间,可教一个孩子长大。” 兆阳怔了一下,却自觉难以理解师父的话,正待再次问询,老人已经开口了。 “这都是我的胡思乱想罢了,你大可不必当真。兆阳,这次我的祁浮台我就不去了,你就代为师去吧。” 兆阳听闻此话却好像晴空响雷,他跪在老人面前,头深埋胸前惶恐道:“弟子不敢。” 老人这才有了动作,他伸出右手,作出轻扶的姿势,手缓缓上抬一下,兆阳的身体就慢慢站起来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托着一样。老人睁开眼睛,开着面前一脸惶色的兆阳,道:“你不必如此惊恐,兆阳,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楼主这个位置,我迟早是要交给你的。而现在,也是时候让你感受一下了。” “师父,您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康,修为更是高深莫测,您还有大把的时间来管理祁浮楼。弟子只求能毕生侍奉您的左右,学到您的些许本领,也就知足了。” 老人脸上浮出一抹疲色,他道:“兆阳,你还记得十年前的今天吗。” “弟子记得,那天正午天色突然一片大暗,犹如夜半,刻钟方晴。” 老人缓缓道:“是了,是了,就是这件事。” “可是当时师父立刻安抚各殿弟子,说只是自然之道。”兆阳言至此处,突然一惊,他抬起头来,不确信的道,“师父,莫非此事另有隐情。” 老人道:“普天之下,我所认识的人中,唯有三人真正知晓此事原由。只是不知,他们在这十年里都安排了些什么啊。兆阳,你可知都有哪三人知晓?” “由弟子猜测,除师父之外,鹿屠门鹿参圣人超凡入圣,若天下有任何大事,圣人必定知晓其道。只是另一人,弟子不敢妄下评论,但一弟子之见,也不外乎蓝迦寺掌门释空大师、沉翼阁阁主岳隐朔和无涯宫宫主雪紫涯三人中的一人。” “你只答对了一半,鹿参知晓此事不假,但另外一人,却不是你说的那三人。” 兆阳奇道:“若非此三人,莫非还有人比他们更厉害不成。” “兆阳,其实师父和释空大师、岳隐朔还有雪紫涯,都是不分伯仲,差别仅在分寸之间。但是师父比他们更了解这件事是因为祁浮楼,因为十万大山,因为蛮人。而有一个人,也是因此而得知。” “师父指的,莫非是蛮人的大巫师?” 老人这才满意的点点头,道:“孺子可教也。” “那这件事莫非跟蛮人有关?” “非只是和蛮人有关,是跟天下有关。” 兆阳道:“请师父相告。” 老人看了兆阳好一会儿,才道:“并不是师父不想告诉你,而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只需谨记要勤加修习,等时机到了,师父会告诉你的。好了,你下去吧,你代为师去祁浮台,此事就这样定了。” “是,师父。”兆阳退出房间,合上房门,房间内又再一次被冷清所笼罩了。老人转过头看着身边桌几上点燃的油灯,出神了好一会儿。 老人对着油灯说话,就像对着一个亲近的人,他道:“其实你知道的,我们都在等一个孩子的长大。” 第四章 少年誓 记忆里是一片无望的黑暗,无论行走了多远和多久,都走不出这片黑暗无边。或许这才是世界本来的面目吧,拿掉一切虚伪的光明和圣洁,只剩下空荡荡的灭亡和绝望。 可是又是哪里传来的血腥味,浓重凝滞,就飘在空气中,飘在眼前。可是如果以前没有经历过,又是如何知晓这就是血的味道,如果以前就经历过,那又是从哪里经历的。 疼痛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变得刻骨铭心。 这天下终于有了光,像是一把锋利的剑,把整片天空一剑坼裂,光明从天际上面涌进来,世界在眼中逐渐变得繁复。 可是为什么要有光,为什么要让这一切都曝露在眼前。那片陌生又夹杂着熟悉的血腥,竟就是从眼前这两个倒在地上的人身上发出来的。 两个人的血液到底有多少,竟可以把整抹天地,都染成一片红,把这片空气,都散成一场腥。 轻轻俯下身,那两个人的脸庞就浮现在了眼前,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满身血色。 可是为什么,他们的嘴角竟然还挂着笑容? 可是为什么,他们的音容还是那样熟悉? 可是为什么,他们竟是,父母? 刹那之间,雷声乍响,闪电破空,银蛇狂舞! 张池终于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首先入眼的是一张陈旧的床,自己现在正躺在上面。再往外看,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墙边靠着一张木桌,两把竹椅,桌上只有茶具一套。墙上横挂着一幅字,上书“修静”,往旁一拐便是门。 这应该就是一间客栈了,张池心道。(.好看的小说)刚刚忆及此处,又蓦然想起昨晚之事和梦中之景,张池深色一顿,眼泪便流了下来。 正当张池失声痛哭,不能自已时,门被轻轻推开了。张池擦一下眼泪,往外望去,才看见走进来一个人,一身白衣装扮、剑眉星目,竟是昨天在逯家村口问路的那个人。 那人看见张池已经醒来,对他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醒啦,我们又见面了。” 张池下意识从床上坐起来,缩在墙角,他道:“你是谁,这又是什么地方。” 那人倒一杯茶,递到张池手上,才坐到张池身边。他轻轻抚摸张池的头发,笑道:“我叫刘逸夜,这里是离城的一家客栈。” 张池忙不迭的问:“我记得昨晚我还在家里,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刘逸夜这才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他正色道:“我昨天去逯家村寻一个朋友,回来的途中路过你家,看到一个黑衣人正想要杀你,我就赶上去把你救下来。” “那我爹娘呢,你有没有看到。”张池的话甚是惶急,“他们有没有,有没有……”他张了张嘴,才想要吐出那几个字来竟那么难,它们都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刘逸夜这时候的神情还是怜惜,张池已经能从其中看出些什么。他缓缓道:“当我赶到的时候,你爹娘都已经被杀了。” 原来绝望,是可以很平静的突袭。那些幻想的泡沫被突然全部打碎以后,那个悲伤到地老天荒的人,是你吗。 刘逸夜记得张池总共哭昏过去三次。 在张池哭得天昏地暗不能自己时,刘逸夜并没有急着安慰。他坐在张池的床边,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和不忍。而当张池泪眼朦胧的望向他时,张池还从他的眼中看见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些东西太深奥,张池还不能理解。 在张池哭得终于有些疲惫而不得不停止,只能听到零星的抽泣声时,刘逸夜才将手中准备许久的热毛巾递给张池。然后他才道:“小兄弟,咱们相识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张池的声音依旧有些哽咽,他断断续续道:“我叫张池,爹娘和村里所有人都叫我小池。” 刘逸夜叹口气道:“张池,那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我在村里没有别的亲人了,可是外村的亲戚我都不认识。” 刘逸夜皱起了眉头,这倒是他从未想过的。他沉思了很久方道:“这样吧,相逢即是有缘,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或许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去处。” 张池慢慢停止了抽泣,抬起头来看着刘逸夜。刘逸夜盯着张池因为长时间流泪而有些红肿的眼睛,缓缓道:“张池,你听说过鹿屠门吗。” 张池很茫然的点点头。 刘逸夜不自主的笑笑,丝毫不在意张池的表现。他道:“鹿屠门正是我所在的宗门,恰好我有事将回宗门报告,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我想楼主应该会收下你的。” 张池没有说话,只是又默然点了点头,刘逸夜望去,只见他双眼无神,神色一片萧索。 过了许久之后,张池才开口道:“在跟你离开之前,我还能再回一次家吗。我想再看一眼爹娘,因为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刘逸夜看着张池重又涌上泪光的双眼,还是狠心摇了摇头,张池的眼泪立刻又流出来了。刘逸夜低声道:“张池,现在回去的话,你只会徒增伤心,还不如就此别过,就当出趟远门,你父母就在家等你。”然后他拿起床头的一个小盒,材料木质,雕琢颇为粗糙,正是昨日张池父亲送给张池的礼物。 刘逸夜将小盒递到张池手里,道:“这个木盒是你父亲送给你的,以后看到这个木盒,你就当看到你的父母一样。” 张池接过木盒,轻轻打开来,盒内安静躺着一个用枯草编织的小人,眉宇间神似张池,背后背着一把剑,颇有侠士之风。张池合上盒盖,将木盒紧紧抱于胸前,眼泪又落下来。 又过了刻钟,刘逸夜才说服张池走出房间,到大堂去吃些东西充饥。房间位于客栈二楼,正靠楼梯,从此内出来左转便可看见大堂内的景象。 正值午饭时辰,客栈大堂甚是热闹,人声嘈杂,店小二在人群和桌椅之间穿梭,对着客人弯腰堆笑,汗水顺着脸庞滑落,此时还是离城一年暑气最甚的时候。 刘逸夜带张池寻靠窗的一个桌前坐下,从这里就可以面临离城最繁华的一条街。街上人流涌动,熙熙攘攘。在街道两侧,搭起来无数简易长柜,小贩就站在后面卖力吆喝,声音顿挫,在街上长流。 张池知道今天又是离城五天一次的集市了,这也是离城最热闹的时候。他记得父亲曾带他来过几次,满街都是琳琅的新奇物事和美味小吃。父亲还会破例塞给他几文钱,那些钱很快就会变成手中的冰糖葫芦或者棉花糖,一路都是,满满的酸甜。忆及此处,张池感觉又有些控制不住眼睛了。 刘逸夜看到了张池的神情,他没有说话,叫过店小二点了几样菜和两碗米饭。等店小二忙不迭离开后,刘逸夜给张池和自己各满上一杯茶,道:“吃完这顿饭,我们就上路回鹿屠门了。” 张池点点头,然后他突然直直盯着刘逸夜,眼神在这时候竟显得有些锐利,他道:“杀我爹娘那个人,你看见他长什么模样了吗。” 刘逸夜神情不变,他沉吟一下后方道:“没有,那人用黑色面巾蒙着脸,当时我急着救你,没来得及看清楚就让他跑掉了。对了,你知不知道你父母得罪过什么人,才会招致杀身之祸。” 张池收回目光,重又变得呆滞,他缓缓摇头,道:“爹娘在村中一直人缘很好,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人想害我们全家。” “我现在身负要事,急于回师门,否则,我会帮你查出凶手。”刘逸夜的语气听来甚是无奈。 “谢谢你的好心,但是不用了,这个仇,我会自己报。等我长大了,不管是谁做的,我都会把这件事追查到底,血债,只有血来偿。”张池慢慢眯起眼睛,紧紧盯着面前桌上一块黑色斑点,一字一句道。 在一座小小的城,一间小小的客栈,一个小小的人,对着小小的桌上小小的斑驳,小小的誓言。 然而不知为何,凭刘逸夜这一身修为,在与张池的目光相接触时,竟突然有种浅淡的寒冷感,就在这天欲流火的六月。 第五章 祁浮令 已经过去整整三个时辰了。[.超多好看小说]日头也已快要踏上正空,无尽的盛阳将整个祁天殿前的广场都笼罩了,包括立在广场上祁浮楼数万弟子。 张远浩是祁夜殿的大师兄,师承祁夜殿殿主李贺州。他就站在祁夜殿弟子的正前方,同祁生殿大弟子王元、祈年殿大弟子苏嫣然,还有祁丰殿大弟子陆鼎同列。只是楼主所掌的祁天殿前列未有人,只因祁天殿大弟子韩兆阳入殿前去请楼主,尚未归来。 一个时辰之前,张远浩就已经听到身后本殿弟子的细声喧哗,直至现在已经更甚,像是波浪一样,愈涌愈烈。其实不仅是祁夜殿一脉,其余四殿弟子亦皆是如此。张远浩很是知晓弟子们喧哗的原因,因为就张远浩的记忆里,十年一次的祁浮台之行皆是早早由祁浮楼启程,全楼弟子奔赴祁浮台祭奠三百年前为阻挡蛮人入侵中原而浴血的前辈,仅余少数弟子看守祁浮楼。可是今日,五殿殿主齐聚祁天殿已过三个时辰了,仍未见他们出来。 张远浩往左看一眼祈年殿弟子,却正对上苏嫣然的双眸。苏嫣然一袭青衣及地,腰间紧系绿绦,怀抱一柄长剑,气势逼人。只是她的眉宇之间神情甚是冷淡,就算对上张远浩的目光,也仅是略一点头而过,眼神冷漠。 张远浩也仅是对其微微一笑,便适时收回了目光,只盯着祁天殿。 “远浩师兄,”张远浩听闻右侧传来的轻唤,转过身来,才发现是祁生殿的王元轻声在喊自己。王元年仅十九岁,可是修为甚高,现今已是祁生殿第一高手,深得祁生殿殿主的赏识,是殿主亲点的祁生殿大弟子。 张远浩对王元微一抱拳,微微一笑,但是笑脸甚是诡异,他道:“王元师弟。” 王元这时早已舍弃自己殿中弟子,来到祁夜殿弟子前面,站在了张远浩面前。他道:“远浩兄,往日我们都居于各自殿中,相交甚少,唯趁今日祁浮台之行才有机会一聚。刚才师弟见师兄左右无事,才冒然出声相扰,请师兄勿要责怪才好。” 张远浩听闻笑着摆摆手,道:“师弟言重了,我也是等的心焦,正盼能有人来陪我说会儿话,打发无聊。” 王元皱眉道:“师兄,我进入祁浮楼的时候尚短,仅经历过上一次整三百年那一回的祁浮台之行。我记得那次仅是在祁天殿前短暂集合,便即刻出发了。可是今日,我们已经在此等了三个时辰了,殿内尚未有动静。师兄入楼时间早,以前可曾经历过此事?” 方才的笑容也从张远浩的脸上隐去了,他也轻轻蹙起了眉头。沉吟半晌之后,他才缓缓道:“自我八岁入我祁浮楼,如今已过去三十余载了,而祁浮台之行我也历经了四次。可是不瞒师弟,之前都是如上次一般,在祁天殿暂时相聚,等楼主出来带领前往祁浮台。今日之事,我也是第一次遇见。” 说完此话,张远浩和王元都下意识朝祁天殿内望去,可是至今殿门紧闭,不知其中情况如何。 片刻之后,王元才道:“师兄,你我皆知,楼主自十年前的祁浮台之行以后,便逐渐不问楼中之事,尽心闭关修行。楼中各处事宜,除重大事情仍需楼主决断之外,大都交由祁天殿大弟子韩兆阳之手。而今日是楼主闭关之后第一次祁浮台之行,不知师兄对此事有何见解。” 张远浩回过神来,看了王元一眼,眼中似有精光闪过,他道:“师弟太看得起我了,我虽然虚长师弟几岁,但是看事情远不如师弟通透。想来今日各殿主和楼主正在商讨要事,我们只要尽力约束殿中弟子,耐心等待便是,其余之事,就不是我等能操心的了。” 等张远浩言毕,王元望向地面的眼睛骤然眯一下,只是脸上飞快浮上一抹惶恐之色,像是俱于张远浩的话。他对张远浩猛一抱拳,慌道:“师弟不懂事,让师兄为难了,还请师兄不要怪罪。[]” 张远浩语气平和道:“师弟担忧楼中事宜,何罪之有。只是师兄驽钝,未能解答师弟之惑。” 王元抬起头,脸上已挂上了微笑,他道:“那师弟就先去约束祁生殿弟子,让他们稍安勿躁,耐心等待,为师父分忧。师弟就不打扰了。” “师弟走好。”张远浩看着王元逐渐走远走回祁生殿众弟子前列,又转过头看着祁天殿朱红的殿门,喃喃道:“师父、楼主,各位殿主,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呀。” 从紧闭的殿门从殿内推进去,才发现殿里的气氛压抑而诡异。四殿的殿主都坐在各自的宽椅上,有的闭目养神,好像已经入睡很久了;有的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仿佛天花板上的图案从未像今天这样精美好看过;还有的悠闲的喝着茶,喝一口晃一下脑袋,神情之间非常享受。跟殿外弟子们的焦急之色完全相反。 而殿内唯一一个面带愁容的就是韩兆阳了,他立在大殿中央,目光从各位殿主身上不停扫来扫去,神情甚是无奈。他已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撩起衣袖擦汗了,但是脸上的汗渍却好像怎么也擦不净。 殿中坐着祁浮楼各位殿主,左手前的是一个老者,约有五六十岁的模样,头发和胡须都已斑白,慈眉善目,正是祁夜殿殿主李贺州。左手下坐着一位女子,看不出年岁几何,只是仍旧光彩照人,那种成熟和淡漠,仿佛凌驾众人之上的气质,让人不由仰望。她是祁丰殿殿主闻心大师。 右手上坐着的是祁生殿殿主陈乾,年岁与李贺州相仿,只是面露不耐之色,不曾掩饰丝毫。而无李贺州的神色平和,万事崩于前而不改色。右手下是祈年殿殿主孙同,观其面色,仅有四十岁左右,白面无须,风度翩翩。 各位殿主现在都先坐在座位上,但是每当韩兆阳的目光扫过,各位殿主便纷纷转过脸去,从不与他目光相触。对此,韩兆阳唯有报以苦笑。许久之后,他才终于叹一口气,再次对殿中众人抱拳道:“各位殿主,眼下日头渐升,时候已经不早了,弟子再次恳请各位师叔伯尽早起行。” 只是这句话同样像是对着空气说的一样,无一人回答,四位殿主好像谁都没有听到。韩兆阳摇摇头,缩在袖间的双手紧握了再紧握。然后他突然一撩长袍,咬牙对着殿中四人跪下来,膝盖直直砸在大殿木质的地板上,掷地有声。 一道细小的痕迹从韩兆阳膝盖处向四周迅速蔓延,伴随着清脆的竹木断裂声,在他膝盖周围,原本光洁平滑的地板都化为了白色细腻的粉末。 韩兆阳面朝着最上首那把空着的宽椅,先是重重磕一个响头,再抬起头来,神情变得肃穆。他再次大声道:“弟子韩兆阳,恭请各位师叔伯起行祁浮楼。” 殿中众人此时才终于停下了自己手中的事,将目光投向了韩兆阳。良久之后,祁夜殿殿主李贺州才终于第一个开口,打破了殿中压抑的沉默。他望向韩兆阳跪倒的身影,一下一下捋着斑驳浓密的胡须,缓缓道:“兆阳啊,你大可不必如此,快且起身吧。” 韩兆阳没有站起来,他面朝李贺州的方向跪着,恭敬的再叩首,礼毕才道:“请师叔体恤殿外众弟子,尽早起行吧。他们都已经在广场上等候多时了。” 李贺州缓缓摇摇头,他伸出一只手,对着韩兆阳虚抬一下,韩兆阳的身体便不受自己控制的站起来。李贺州这才收回手,道:“兆阳,按理说师叔不该为难你的,但是此事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等楼主出来。兆阳,只是此事把你夹在了中间,刚才师叔心中有气,委屈你了。师叔在这给你先行赔礼了,望你莫要怪罪师叔啊。” 韩兆阳急忙惶恐抱拳,对李贺州深深鞠上一躬,鼻尖又渗出汗来。他道:“师叔言重了,是弟子不懂礼数,怠慢了各位师叔,弟子在此赔罪了。” 李贺州道:“你先行退下吧,祁浮楼每次祁浮台之行必是楼主带领前往,这是祁浮楼的规矩,决不能破。此事必须由楼主来给我们一个交代。” 韩兆阳并未依言退下,他面带难色道:“但是刚才师父嘱托,今日祁浮台之行由弟子代表师父。” 但他的话未说完就被人打断了,开口的是祁丰殿殿主陈乾,他重重的哼一声,火气甚重,道:“虽然你是你师父的大弟子,但是代表他行事,你还不够格。快去把楼主楼主找来,我们当面跟他讨个说法。” 韩兆阳尚不知如何开口,实际上他已不需要再开口了,因为众人的注意力都已不在他身上了。等他回过身来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竟是为殿主看门的那个独臂老人。 殿中的四位殿主不知何时都站了起来,神情再没有了先前的倨傲,他们看向独臂老人的目光都颇为复杂,尤其是祁丰殿殿主闻心大师和祈年殿殿主孙同。闻心大师望向老人第一眼,美目中便于浸满泪水,她神色一动,泪珠便夺目而出。而孙同看了老人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去,再也未抬起,让人看不清表情。 韩兆阳心中一惊,自他进入祁浮楼这些年,在他印象中,老人从未离开过祁天殿后堂,更别说在四位殿主都在的情况下进入大殿。但现在容不得他思索,因为老人的目光自大殿扫过一圈,便定在了他身上。 韩兆阳疾步走到老人身侧,对老人恭敬的行礼。老人只是点点头,将一块黑色的牌子从袖间拿出来,交到了韩兆阳手中。他对韩兆阳道:“韩兆阳,楼主近日自觉修为要有所突破,自今日起要闭关。他要你在此期间执掌祁浮令,统管楼中诸项事宜。” 老人没有给各位殿主惊讶和反驳的机会,他向韩兆阳微微躬身,道:“拜见代楼主。” 韩兆阳吃惊的望着老人的动作,而下一刻,让他更加吃惊的事发生了,殿中众人都在此时站起身来,跟老人一同,对韩兆阳行礼,道:“拜见代楼主。” 第六章 追踪见 阳洛城。 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炎热,好像一天之中的每一个时辰都是下午两点钟的时候,太阳直挂在头上的最顶空,走在路上人的影子都紧缩在一起,缩成一个浓得化都化不开的墨点。 张池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了,自从跟随刘逸夜离开了离城后,他们的每一天的时间都用在了走路上,昼起夜休,循环往复。 白天即使最热的时候,刘逸夜也没有停下来脚步。他告诉张池,以后如果想加入鹿屠门,就必须拥有健壮的体魄和坚忍不拔的毅力,而在这个时候徒步行走,就是锻炼的好方式。 从离城到阳洛城,张池记得他一共看了十五次太阳升起,长期的奔波和在太阳下的曝晒,令张池整整黑了一大圈,原本就偏羸弱的身体看起来更瘦了,但是明显结实了不少。 但是有一件事让张池非常不理解,那就是明明刘逸夜跟他一样每天走路,跟他一样一走就是一整天,跟他一样一路从离城走到阳洛城,但是刘逸夜就跟他们初次相见时一样,剑眉星目,一袭白衣,玉树临风,模样未有丝毫变化。而且即使是在最热的时候,他也不曾流出一滴汗。 面对张池小小的困扰,刘逸夜只是笑笑,他对张池道:“只要你在鹿屠门潜修十年,你也能跟我一样。”他对张池说话的时候,眼睛朝着远方,怀里抱着他从不离身的长剑。张池看着他的眼神,好像第一次知道了眼神深邃与苍茫的感觉。 走进阳洛城城门之后,张池撩起衣袖擦一把脸上的汗,重重吐了口气。这是这一路走来他经过的第七座城了,大而辉煌,是中原有名的城池。街道两侧层楼林立,一直向远处延伸出去,延伸到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所有的楼阁都装修的富丽堂皇,在阳光的照耀下,到处都反射着刺目和绚丽的光芒。 现在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来去匆匆,眉眼之间满是堆积了许久的烦躁和疲倦,这股热气已经席卷这座城约有两个月了,而且还会盘亘数月之久,人们的积怨和躁动都会在如潮的热浪和偶尔稍动的暖风当中肆意蒸腾发酵,直到最后膨胀成眼角和眉头略有血意的猩红。 张池就跟在刘逸夜身后,行走在这条阳洛城最繁华,但是此刻人迹稀少的街上。然后寻了一间客栈走了进去。 在走进客栈之前,细心的张池注意到,在客栈转角处睡着一个老乞丐,就躲在那一小片狭窄的阴影里,和衣而睡。即使在这么热的天气下,老乞丐穿的衣服仍然很厚,厚到除了头部以外,身体没有其他部分露在外面。 老乞丐的身旁放着一只破旧的瓷碗,碗边已经看不出原本陶瓷的白色了,黑色的垢渍散乱于其上,斑痕点点。瓷碗中零星洒着三枚铜钱,一只同样满身泥土的土狗守在旁边,闭目小憩,舌头一直逗留在外面,呼吸声沉重可闻。 张池前行的脚步顿了顿,他摸摸身上仅有的口袋,那里面还存着五文钱,还是刘逸夜让他买东西后剩下的,刘逸夜没有往回要,张池就自己留下了。他掏出钱来略微掂量了一下,弯腰将钱放进了碗里,然后像是解脱了似的走进了客栈。 像是铜钱砸进碗里的声音惊醒了熟睡的老乞丐,他的眼睛轻轻睁开了。只是他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听着张池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轻轻叹了口气。 张池随刘逸夜在一个空桌上坐下来,店小二忙不迭的跑过来,此时客栈内客人尚不算多,仅有五六人分落而坐,或者几人同桌,或者二三独坐,大堂内甚是安静。 张池坐在刘逸夜对面,默默打量着客栈的氛围,刘逸夜安然不发一言,拿起桌上已经沏满水的茶杯,轻轻吹气。 但是刘逸夜端着茶杯的手突然一僵,神情在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张池好奇的转过头来看着刘逸夜,因为就在他闲暇四处张望时,他突然听到了自己所在的桌子吱吱作响,像是突然被格外沉重的东西压在上面。 但是刘逸夜明明一切如常,右手端着茶杯,轻啜着客栈提供的廉价茶水,一口一口,好像是在品尝最名贵的仙茗一样。 只是张池也没有看到的是,刘逸夜的左手在桌子下面已经紧紧握住了,因为太用力所以青筋突起。 刘逸夜招招手,喊过在客栈中来回穿梭的店小二,道:“小二,刚才我们点的菜都不要上了,请给我们准备足够多的干粮,”然后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小块银锭放进小二的手中,“这些钱算我们的干粮钱,剩下的就当我们赔礼了。” 还在因为他们退菜还脸色格外差的店小二一把接过银锭,喜笑颜开,这些钱几乎是他一个月的薪水了。店小二深深弯腰鞠躬,脸上都快要笑出花来,他道:“客官请放心,我一定吩咐后厨用最快的速度给你准备,请您稍候,稍候。” 在店小二退下之后,张池才看着刘逸夜奇道:“为什么不在这里吃饭了,这么急着赶路有什么事吗。” 刘逸夜只是摆摆手,他道:“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紧跟在我身边。还有,一旦有机会,你就自己逃走,切记切记。” 干粮很快就上来了,刘逸夜让张池背在身后,然后他们走出客栈,穿出城门,很快就来到了城外。 等到了周围几乎没有人的时候,刘逸夜终于停下脚步,这时候张池只感觉浑身都已经被汗湿透了,脸上的汗珠直直的向下流,擦都擦不过来。张池抬头看一眼天空才发现天空被浓浓的阴云遮蔽了,太阳的光芒终于不再那么锋芒,整个天下都是这么压抑而窒息的闷热,像是被架在了蒸笼上日夜不停的焚烧,底下篝火熊熊,水汽从泥土里钻出来。 刘逸夜看一眼气喘吁吁的张池,道:“这样下去太慢了,我要带你驭剑飞行,你要抓紧我。”他的神情异常严肃,好像自从客栈出来,刘逸夜的眉头就一直眉头舒展过。他的脸色就像这片天空,愈积愈厚。 刘逸夜抽出他从不离手但也从未出过鞘的长剑,剑身光滑,犹如一袭秋水,出鞘之时,竟隐隐有龙吟凤音。只见他右手持剑,左手拈一剑诀,往长剑上虚空一抹,剑就缓缓漂浮在刘逸夜的脚边。刘逸夜轻踏上去,伸手将张池也拉上剑来。 张池只觉得入脚处犹如踏在地上,说不出的坚实。只见刘逸夜剑诀微变,左手直刺向前,张池直觉一股巨大的力道自脚下传来,令他几乎站立不住。同时耳边也有疾风飞速的疾驰而过。他急忙抓住刘逸夜的肩膀,才终于稳住了身子,再往脚下一看,才发现自己已然飞了起来。 长剑如一道银白色的闪电般,从半空中一闪即逝,留下一道飘渺而破碎的痕迹。张池看到周围的景色在飞一般的变化,而且好像就连光线都因速度更快而扯裂了,周围的景色在他的眼里都留下了很长的痕迹,那些葱郁的森林,苍劲的青山,蜿蜒的水川,都跟不尽的水流般,从身边哗哗流过去。 刚开始时候,张池还能仅凭抓住刘逸夜的肩膀就能保持平衡,而到最后他不得不紧紧的抱住了刘逸夜的腰,才能保证自己不会掉下剑去。而长剑飞驰的速度一点都没有降下来,在整个飞行的途中,刘逸夜都没有再跟张池说一句话,他总是不停的变化手势,还不时转过头看向后方,从偶尔瞥见的侧脸上,张池看出他焦急的神色,越来越浓。 大风从身边呼呼的吹过去,张池已经没有闲暇来欣赏第一次飞行时的美景了。风很快带走了他身上滞留的温度,即使如此流火六月,张池仍感到瑟瑟寒冷紧在皮肤,纵然有刘逸夜挡在身前,张池还是感到像被撕裂般,身体被向后拉坼的痛苦。 张池都已忘记已经飞了多久,好像身体连同思想都被无限的冰冻模糊了,他还没有掉下剑来完全是因为双腿已经麻木。然后他感觉自己重重撞在了刘逸夜的背上,再一回想,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停下,重新落在了地上。 他们落进了一片低谷之中,放眼望去,周围皆是起伏的山丘,山林茂盛,草木色深。有一大片雾霭笼罩在山丘顶端,如同一条条白色丝绸,柔软漂浮。太阳已经快要被完全遮蔽了,看不见一点光泽。热浪在一瞬间扑袭而来,将刘逸夜二人堵在此处。 刘逸夜扶起张池,将他拉至身后,提起长剑,仰头向空旷的前方,朗声道:“阁下不知何方高人,既已追我等到此处,烦请现身一见吧。” 第七章 风云起 头顶上的乌云愈来愈厚,层次开始逐渐变得混浊不清,有的地方浓黑似墨,也尚有空间才刚刚蔓延。天上云翻云卷云涌,一大股一大股,犹如一条条长龙,又如一片潮来时的波浪。 但是四周明明没有任何人的踪迹,刘逸夜一声大喝,仅得回声一片,在山谷袅袅不绝。怎知刘逸夜并没有放弃,他戒备着四周,冷笑两声,方道:“哼哼,阁下一直监视我等,在下方才一路驭剑飞行,阁下也一路跟随于后几里外的位置。既然阁下如此执著,现在下诚恳相邀,阁下为何又不敢现身,莫非阁下仅敢于暗处相随,而惧于与在下相见吗。若是如此,在下便告辞了。” 刘逸夜祭起长剑,作势欲走。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朗笑,好像回声一般,于四面八方响起,而无论如如何细听细寻,都无法找到声音的出处。 “未曾想阁下身具如此高深的修为,纵然我极力隐藏,竟仍能被探查到。既如此,若再一味尾行,而不现身一见的话,倒是我的不是了。” 此人声音甚是怪异,仅能分辨出是男声,但是声音中既有老者声音中的沧桑,又有幼年的清澈,若仅凭声音,难断此人年岁。 前方不远处突然涌起一阵风,风声甚小,仅吹起几粒尘沙,等尘沙落尽,风起处缓缓浮现一个人影。一袭黑衣装扮,黑色斗篷兜在头上,连脸面都完全遮掩去了。黑衣甚是宽大,身材被盖在里面,浮胖或是清瘦亦是无可分辨。仅能观察到的是此人并不高大,中等个头模样。 随着黑衣人出现,刘逸夜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因为即使凭他的眼力,竟也无从得知此人是如何出现的,仅是一阵风吹袭而过,他便现身出来。刘逸夜自视自己就算再苦修十载,也难达到如此境界。 刘逸夜对黑衣人微一抱拳,正色道:“前辈修行高深,在下望尘莫及。” 黑衣人缓缓摇摇头,平静道:“阁下莫要自谦了,鹿屠门掌门首席大弟子,年轻一辈第一高手刘逸夜,天下武林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刘逸夜蓦然一惊,再抬头,神色如常,但是手中的剑却是不自觉握的更紧了。他奇道:“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竟能记得在下区区小名。” 黑衣人道“我是谁对阁下来说并不重要……” 刘逸夜突然打断了黑衣人的话,咄咄逼人道:“重不重要,阁下又怎知晓。不如阁下告诉我,我自行判断。莫非是阁下并不敢直面于我,要不怎么会蒙起面来,还改变了自己的声音。” 黑衣人依旧不为所动,听他的语气像是在笑,他缓缓道:“素闻鹿屠门刘逸夜不光修为高深,且聪慧异常,今日一见,果然有点味道。只是可惜,你的激将法对我而言,并无丝毫作用。” 刘逸夜叹一口气,道:“是否有用,全在于阁下。但不知阁下跟随我至此,意欲何为。” “我此次仅为向阁下讨一个人,若阁下答应,我即刻就离开,绝不与阁下有丝毫冲突。” 刘逸夜一挑眉,道:“不知你想讨何人。” 黑衣人伸出手指向刘逸夜身后的张池,道:“我想讨的人,就是他,这个孩子。” 刘逸夜眼中猛然射出一道精光,他将张池护于身后,坚定道:“这不可能,我已答应张池要将他带至鹿屠门,决不可食言,阁下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黑衣人仍不相饶:“但我今天势在必得。” 刘逸夜盯着黑衣人,语气平和道:“阁下何苦如此相逼呢,张池只是一个小孩子,想必阁下也已看出,他的天资仅算是中庸,并不是修行奇材。” 黑衣人慢慢摇头道:“既如此,阁下又何必抓着这个孩子不放呢。我已看出这孩子与我有缘,若阁下能让他入我门下,我必悉心教导呵护,不让他受一点苦。绝不让他感到一丝孤儿之苦。” 刘逸夜的神情突然一紧,像是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呼吸骤然变得微微急促,他道:“你是怎么知道他是个孤儿的。” “我是如何知道的,想必你必我更清楚。我只求阁下一句话,这孩子,你是让还是不让。” “阁下难道真的想仅为了这个孩子就与我鹿屠门为敌,想必阁下应该知道,此处离我门已不远,若我师父赶来,想来阁下想走都难。” 黑衣人淡然道:“你也不用拿鹿屠门和鹿参来压我,我若是相惧你鹿屠门,也不会敢于现身拦截于你了。刘逸夜,若是现在答应,我还可放你安然离去,如若不然,便休怪我要亲自动手了。” 刘逸夜紧握手中长剑,傲然道:“鹿屠门中人,尚有不敌战死之人,绝无怯懦不战之辈。阁下尽可出手,也让我领教一下阁下的高招。” 黑衣人像是对刘逸夜的表现甚是满意,他缓缓道:“鹿屠门刘逸夜,果然名不虚传。既如此,也让我见识一下鹿屠门的神奇,还有刘逸夜大名鼎鼎的龙吟剑的威力。” 黑衣人说完,双手自然垂落,虚空一握,一团白气已聚于掌中。 刘逸夜长剑虚指对方,剑身上突然青光大亮,他缓缓道:“请。” “请。” 张池站在刘逸夜身后,听见刘逸夜与黑衣人的对话,不由缓缓张大了嘴巴。在他的印象中,从未见过眼前此人,而且从他们的对话中可推断出,黑衣人亦是修为大成之辈。张池从未敢想象有一天,竟会有人因为自己而交手,他是大张着嘴巴听完了两人之间的言谈,直到刘逸夜在动手之前施力将他推向了一个角落,张池顺着力道飘落在地,站立不稳,恰好坐在了一块凸起的岩石上,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挣扎着起来看着刘逸夜和黑衣人作势斗法。 随着黑衣人掌心白气愈积愈浓,这片山丘忽的开始起风了,而且逐渐加烈。不多一会,便狂风大作,撞在四周岩石上清脆作响。黑衣人立于风源之处,黑衫纷飞。 刘逸夜看着忽然风起,神情变得尤为郑重。他首先发力,右手掌心一吐,一道青光猛地从剑尖射出来,此时长剑竟隐有龙啸之声,果不愧其龙吟之名。 青光疾驰向黑衣人,此时黑衣人的眼中也满是严肃,毕竟刘逸夜的全力一击,天下还没有几个人能轻易接住。只见他身形猛然一动,就在青光到来千钧一发之际,躲了开去。青光从黑衣人腰间飞过,消失在他身后。 黑衣人微微一愣,恍然一笑,淡淡道:“刘逸夜,不过如此。” 只是尚未等刘逸夜答话,黑衣人惊然回头,发现那道青光竟又折了回来。他再次以鬼魅之行躲过,微一喘息之际,青光又冲他而来。 黑衣人这才蓄势准备接这一击,但见他右手虚空一抬,掌心向外,无数的风从四面八方聚在他身前掌外,竟排成了一道风壁。就在风壁成形之际,青光携万千沉重之势,轰然重击其上。 时空有何,如果光阴破碎,可从裂缝流泻于世? 天地无甚,但使空隙隐现,能自外界回奔至此? 张池只看见于青光与风壁交界之处猛地光亮,再听见轰然的声响,像是天地突然炸裂,然后他的眼睛突然格外疼痛,眼前也骤然一黑,耳边满是残留的余音,再也看不见任何事物,也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 等爆炸完全结束,放眼望去,刘逸夜和黑衣人中间的空地上留出了一个巨大的深坑,泥土遍地都是。而刘逸夜和黑衣人尚算整洁,只是都被整整推后了几十尺的距离。 刘逸夜此时才朗声一笑,对黑衣人道:“现在你觉得我的这一招如何?” 第八章 风云聚 数不清的风聚集在山谷之中,从地面上直直往上冲,从上往下看去,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缓缓转动。[.超多好看小说]头顶上积聚的乌云在大风的牵引下,全部从四周翻涌而来,将天色完全遮掩而去。 天,像是突然之间黑了下来。 隐有雷鸣。 黑衣人冷哼一声,没有答话,只是掌中的白光越聚气势越强,呈扇形状向刘逸夜方向覆盖而去,白光飞速的向前推进,竟显明占据上风,稳稳的压制住了青光。 刘逸夜此时脸色惨白,冷汗不断流下去,白衫很快打湿了,黏在身上。黑衣人的实力比他预想中的要更强,他未曾想过天下除他师父之外,竟还有人可如此轻松接他全力一招,并在气势上压他至此境地。 黑衣人眼见刘逸夜已支撑困难,微微冷笑,右手虚抬缓握,白光突然大炽,竟将整个山谷都照亮了。刘逸夜急忙双手握剑,拼命全力也只能将青光勉强护于身外,只是身体再以无法坚持,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黑衣人道:“若你现在答应住手,我念及鹿屠门和鹿参的威名,尚可留你一命。年轻人,有敢战的心态固然可喜,但若明知不可敌还自己寻死,就是大不智了。” 刘逸夜一声大喝,聚全身之力于双掌,将白光缓缓逼离了一点。他的声音已是无力,带着微微颤音,怕是快要脱力了。他道:“老匹夫,还是那句话,鹿屠门下没有怯敌而逃之徒,我宁命损于此处,也要保我鹿屠门千年威名。” “哼,不自量力。”黑衣人言罢,收回掌中白光,直直向上飞起来。那些盘旋在山谷之中的风全聚于他脚下,将他抬至虚空。黑衣人左手指天,右手指向刘逸夜,怒道:“纵然我好话说尽,你仍不肯悔改,那我就代你师父教训一下你,也好让你知道,你虽是年轻一辈第一人,却还不是天下第一人。” 刘逸夜趁黑衣人收回白光的功夫,忙不迭卸力回气,咽下了涌上喉中的腥气。等他抬起头来,才发现黑衣人已聚力完毕,风绕在他周围飞速旋转,其中夹杂着落叶、碎土,山谷中的温度在缓缓下降,刘逸夜站在原地,感到长衫上的汗被一瞬间就吹干了,头发依风而动,烈烈飒飒。而依他的修为,仍被吹得难睁眼睛。 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黑衣人双掌猛推向前,正言喝道:“去!” 在他周身转动的狂风,仿佛受到了什么驱使,凝成一道巨大的风柱,凝而不散,柱口对准了刘逸夜,凌空一折,猛地向前冲过来。 刘逸夜脸色阴沉如霾,他狠狠一咬牙,双手结印,打出一道令人眼花缭乱的手势,在他双手之间,青光骤然大亮,刘逸夜竭力控纵着掌中青光,但仍有不少青光冲出掌心,令他的脸色蓦然变得更加苍白。青光映着他的面容,说不出的诡异。 风柱转瞬既至,刘逸夜也于最后时刻将青光全部压于掌心,虚空轻点,隐成符诀。 下一刻,风柱轰然撞于青光之上,天地陡然变色,风云奇喑! 只是这次没有惊动天下的爆炸,也不见炸裂时空的猝鸣,黑衣人站在远处,涌动的风将他的视线遮住了,仅能看到风柱边缘隐约的青光,一亮一暗,像是呼吸。而风柱停在青光之外,再也冲不进去。而风柱竟隐有减弱消散的迹象。 待风柱气势稍缓,黑衣人终于看清了此中的景象。刘逸夜半跪于地,掌心前推,在他身前,青光幻做一个“鹿”字,字符并不大,仅能将刘逸夜勉强护于其后,但任凭风柱肆虐,都无法突破青光。 黑衣人看清此番场面,大惊失色道:“鹿屠真言,你竟已习会鹿屠真言,不愧是鹿屠门,不愧是刘逸夜。” 在他说话之际,风柱终于缓缓消散了,直至最后,也未能近到刘逸夜的身。而刘逸夜身前青光化成的“鹿”字仍在虚空隐现,只是再不复初时明亮。他擦一下嘴角的血渍,对黑衣人缓缓道:“鹿屠真言,威力无边。在下不才,只是刚刚修习,让阁下见笑了。” 黑衣人听闻冷冷道:“鹿屠真言虽是厉害,但也得看是谁使。若是鹿参的话,尚能令我胆怯,但仅凭你还做不到。听说鹿屠真言中,鹿字真言易学,但屠字真言难练。想来凭你刘逸夜之名,习来鹿字真言也不为惊奇。” 刘逸夜并不为黑衣人似褒实贬的话所动,他掌心微吐,“鹿”字青光又盛,他道:“那就请阁下指教在下的这一招。” 天边突然响彻若有若无的雷声,滚滚涌动,山风瞬间又起。 刘逸夜手持龙吟剑,立起身来,掌中鹿字真言重又化为一抹青光,缓缓流入剑中。龙吟剑登时青光冲天。刘逸夜站在光种源头,眼神睥睨,纵横捭阖,像是一代帝王。 只见他飞身而起,立于虚空,龙吟剑直刺苍穹,青光像是要将整片天地劈开。 刘逸夜双手握紧龙吟剑,惨白的脸色一瞬间闪耀无尽灵光。 无尽乌空,始现电光。 仰面,天穹, 深深,呼吸。 等青光气势聚尽,青光将乌云之上闪电都要引动,刘逸夜猛地剑诀一变,声音肃穆,如同无边响雷炸开。 “仙灵有世,奉吾为忠, 鹿屠真言,诸神尽空!” 一道青光如虹,从龙吟剑上直劈而下,于半空中骤然拉长,及至天涯,青光在其中一变再变,待细看时,已然成形,赫然是一个巨大的能撑起整块时空的字符,那是“屠”! 鹿屠真言,诸神尽空。 黑衣人重新落回地面,空中已经被无边的杀气封锁了,就算是他,都不敢长久站立。他呆呆地望着虚空中巨大的“屠”字,一开口,声音都不自觉变得颤抖,他缓缓道:“鹿屠真言,好一个鹿屠真言啊。” 那个“屠”字直直向黑衣人斩来,气势汹汹,好像这天下这人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抵挡。黑衣人眼睛缓缓眯起来,他想躲,但身形早已被锁定,根本无法行动。眼见青光已近在头顶,那股毁天灭地的力量,要将这个人化成飞灰。 黑衣人终于动了,他没有再妄图向两侧逃,而是快速拈起手诀,只见他的身影突然虚幻开来,再细看,竟分成了两个,一左一右,在最后的瞬间各向一侧分开。“屠”字竟斩在了中间空白处。 饶是如此,分开的两道人影还是被冲得倒飞出去。重重的砸在两边的山岩上。人影眼疾手快,在撞在山上的时候,长手一勾,攀住了演示缝隙,贴在了壁上。 此时再看,竟是两道一模一样的黑衣人,分立在两侧,说不出的诡异。 而这时虚站在半空中的刘逸夜突然脸色骤变,像是看到了最恐怖的事情一般。他望着黑衣人,眼中射出了熊熊怒火,像要将黑衣人烧成灰烬。他语气愤恨,近乎疯狂,一字一句道:“好一个影分身诀,你竟是祁浮楼人!” 第九章 风云涌 阳洛城。 天色已经暗的快要辨不出人影来了,阳洛城最繁华的街道上不可见一道人影,冷清寂静。此时尚是申时,但压顶的乌云蔽日,完全合拢,一丝光也不曾透出。 街上断续的冷风,终于驱散了环绕数十日不去的热浪,就是孩童也知晓,这正是大雨的前兆。人们都归回家中,没有家的浪人也暂居于客栈之中,安然歆享这六月难得的安逸。 乌云持续翻涌滚动,乌云之上,隐有电光火花,初时尚在天际,现已出没于头顶正上。若非云层够厚,此刻怕是早已电闪雷鸣了。暴雨不期而至。 可一间客栈转角处,还坐在一个老乞丐,衣衫褴褛,破衣破鞋。在他面前端放一只瓷碗,污渍斑斑,碗里躺着五枚铜板。碗边趴着一只黄狗,双目无神,显是刚睡醒不久,正对着老乞丐摇着尾巴,有一下,没一下。 老乞丐此刻神情格外肃穆,他面朝着城外方向,右手拇指轻点小指,一下一下。 待他右手垂下,神情变得更加复杂。许久之后,他才仿若自言自语道:“唉,命数皆是如此啊,三文钱的缘分,我还是逃不开啊。” 老乞丐轻轻捡起碗里五文钱,揣进怀里,然后手抚摸上大黄狗的头。也未见他如何动作,他和大黄狗就在刹那间俱消失了。地上空留了一直斑驳的瓷碗,空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云端之上,闪电像是更亮了。(.) 刘逸夜站在怒雷曾隐层现的苍穹之下,手持龙吟剑,青光将这片山谷染上诡异的颜泽。 虚空之中,一个巨大的“屠”字分外明亮,无数道迷离的青光从字符上脱离出来,化为夺命利芒,挟漫天杀气,对着在山谷中腾挪躲闪的两道黑色人影,疯狂斩去。 只是两道黑影的身手太快,犹如鬼魅一般,纵使青光一道接一道,都被他们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去,青光落在岩壁上,石块登时四散纷飞,如满天石雨。 而此时细看两道黑影,亦不是毫无损伤,黑衫早已破烂,露于外面的肌肉上,已有多处伤痕,几处伤势最重处,皮开肉绽,鲜血肆意流出。只是这些皆是皮外伤,观其气势,也隐有凌乱之状,想来已被伤及根本了。 鹿屠真言大能,即使是他,也无法毫发无损的接下。 只是此时刘逸夜也是状若疯狂,挥舞万千青光,挟着无边怒火,向黑衣人砸来,杀机登时毕现。 黑衣人也被打出了火气,再次躲过一道青光之后,他怒声道:“刘逸夜,我原不想跟你拼个你死我活,若你再不停手,休怪我不客气了。” 未曾想刘逸夜更是怒甚,出手愈来愈急,他道:“我鹿屠门与你祁浮楼同为正道领袖,千百年的交情,不料今日竟遭尔等匹夫毒手。今日就算我葬身此处,我也必要让你不得安宁。” 黑衣人听闻此话,颜色一片铁青。他怒极反笑,长喝一声,朗声道:“不识抬举,既然阁下已知我的出处,那我也不能堕了祁浮楼的威风。看我破了你的鹿屠真言。” 两道黑影自石壁同时跃起,在空中交汇,又缓缓融成了一个人影。他站在半空,再细看时,双目竟慢慢合上了,好像那无数道可取他性命的青光和头顶上杀气凛冽的“屠”字不存在似的。 须臾,黑衣人对着刘逸夜的方向膝盖弯曲,竟是跪了下来,头深埋于双股,双手扶于膝上,五体投地。 随着黑衣人动作,一股白光轻轻漫上他身体,仿若涓涓水流,将他从头到脚包裹在里面。而光幕很薄,依稀只有几分厚度的模样,好像指尖轻轻一触就会破碎。 可当锋利的青光直刺其上,竟再难伤黑衣人分毫。一道道青光都湮灭在白光之外,光幕上,仅余一圈圈细小涟漪,像是针落入湖后的水面。 黑衣人虔诚跪拜,与最忠心的信徒一般无二,面对刘逸夜恭敬三拜九叩,而身上的白光愈加明亮刺眼了,有种要将人眼角都撕裂的感觉。 天穹之中,乌云满天,疾风阵阵; 云端之上,闷雷声声,电光闪闪; 山谷之内,青光道道,杀气冲天。 黑衣人跪于风云之下,跪于雷电之间,跪于末日到来的山谷中央,动作缓慢,表情神圣,叩首,再叩首! 待大礼毕,黑衣人慢慢站起身来,他还有闲暇整理一下已经破碎不堪的衣衫。他立于虚空之中,对着掌控鹿屠真言的刘逸夜,在黑色面巾后面,一点一点咧开了嘴。 尽管山谷内早已狂风飞行,阴云堆积,刘逸夜还是汗水湿透了白衫。脸色愈见惨淡,嘴唇都已苍白无色,身形于风中摇摇欲坠。唯眼神依旧坚定顽强,熊熊怒火燃遍了整个瞳孔。他再度变换剑诀,青光气势又盛。 奈何无论青光怎样锋利,都无法突破黑衣人身外白色光幕,现在青光打在上面,就连痕迹都不会再留。刘逸夜只能眼睁睁看着黑衣人负手一步步向自己逼来,脚步闲散,身形自如,视周围纵横青光杀气于无物。 刘逸夜脸色一变再变,他紧盯着黑衣人踏步而来,眼神变得更加凶狠,像是一只被偷袭过的狼,又见到了令自己数年念念不忘的敌人。 那是每次舔舐伤口都会有的痛, 那是每次睡梦惊醒都会有的寒, 那是每次瞥见疤痕都会有的恨! “噗!”刘逸夜突然张口吐出一口血,然后他剑诀再转,双手握紧龙吟剑柄,高举过头顶,剑尖直刺黑衣人。而漫天呼啸的青光突然全都被闪电般收回,重新融进“屠”字之中,字符瞬间大亮,冲破重重乌云,直插九天之上。 那团血迹并未落到地面,而是飞快钻进了字符当中,将整个字符都染成了红色。刘逸夜仰天长啸,豪气万丈,一字一句道:“鹿屠真言,诸神尽空!” 言毕,他将手中长剑对着黑衣人遥遥一劈,风云登时变色! 半空字符受着刘逸夜牵引,化为巨大剑芒,朝着黑衣人凌空斩下,一道红色剑芒! 这一刻,雷声逊减,电光闪避! 剑芒尚未落下,黑衣人身后陡峭岩壁便轰然倒塌,尘土瞬间飞扬。黑衣人还未来得及动作,下一刻,剑芒疾出,坼裂天地,将黑衣人的身影完全淹没。 那是一片红色光芒的海洋, 那是一片血腥浓厚的炼狱。 乱石如雨,碎岩似雪。天地都无法正视这一击,骤然变色。雷声垂直落在地上,乍响在耳边,轰隆隆隆。红光再也无法控制,散开来漫天激射,快要将乌云撕成碎片。 一片末世之象。 刘逸夜胸膛急剧起伏,血不受控制从嘴角流出来,他已无法再浮在空中,跌下来,用龙吟剑支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去。他没有擦拭唇边血迹,紧盯剑芒坠落的地方。那里烟尘弥漫,不见日月。 不知过了多久,烟雾刚稍消散,刘逸夜蓦地眼睛睁圆,神情呆滞,一片不可置信之色。他突然长吐一口血,仰面倒地,再想挣扎,却已快说不出话来,碎碎续续声音像是漏断风声,撕扯难懂:“大…祁…浮…诀…你…竟…是…” 此外,再无声息。 龙吟剑砸在石块上,声音清脆,响彻山谷中。 第十章 风云变 一滴雨落,两滴雨落,闷了一下午的雨终于还是下起来了。雷电已近到头顶上方,不时劈开天空,照亮一片大地。 乌云愈来愈浓厚,积郁不散,浓黑压在城池上空,令人不禁担心倘若天穹不堪重负,乌云便会翻覆而下,如同倾泻的墨汁,将阳洛城瞬间淹没。 天色愈发昏暗,依时辰断,如今怕已是入夜,阳洛城内早已掌灯,火焰点点散开,从半空俯看,城池静谧安逸,从容恬淡。 城外一片山林丛丛,仅能看见大概模样,雨柱盆泻,声音几乎不可闻,皆为林中树植所噬。无限山峦,全部掩映在夜色当中,裹衣而睡。 而在山林近乎中央,却有一道烟火冲天而起,如同一个巨大漩涡,将周边夜色轻易吞噬。纵使大雨倾盆,火光仍肆然升腾,长久不熄。只是夜色无边,火光蔓延几里之后终于势竭,为雨夜所埋。 一只巨大火把熊熊燃烧,插在一座山丘最高处,而雨下扬洒,落及此处,皆都像触什么无形屏障一般,被轻易拦在外面。屏障成环形,火焰于其中直直向上拔,无偏无斜。 火把下面,立着一道人影,一身黑衣装扮,只是衣衫早已破裂不堪,身上伤痕纵横斑点,想来早些时候有一场恶战。黑衣人就站于火光正下方,影子在地上投下一个模糊混乱的印迹。 在黑衣人面前,横躺着两个人。一个半大孩子,一个青年。只是不同的是孩子与火把一般,被屏障所蔽,同样雨落不到身上。他眉头稍皱,双目微闭,显然是沉睡已久。 而青年就横在雨中,身下一片水渍,水呈暗红色,上有丝丝缕缕血迹漂浮。青年人身上原是一身白衫,此刻已泥水斑驳,露于外面的肌肤上伤痕较之黑衣人更甚。他早已昏死过去多时,但即使如此,面上疼痛之色也无丝毫减缓,想来伤势颇重。 黑衣人重重咳嗽一声,右手忙不迭挡住嘴,靠近火把细看,掌心竟有一滩黑血。他蹲下来,眉间越发凶狠,面对昏迷中的青年举起右手,手中开始积聚白光。 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夜空,雷声沉寂片刻之后轰然炸响,余雷滚滚,在云端之上翻动不息。这时黑衣人突然迅疾转过身来,目光紧紧盯着身后,神情更显阴沉。他怒喝道:“谁躲在暗处,滚出来!” 在头顶正上方,又一道电光无声闪过,一瞬间照亮整片山谷。借着白光如昼,黑衣人身体微微一颤。因为不知何时,从他身后出现两道身影,一大一小,静止不动,仿似深夜游荡的鬼魂。凭黑衣人的修为,竟也完全未能察觉。 雷声终于降临,声势浩大,如同远古的战车,隆隆驶过天际。 黑衣人擦一把脸上雨水,凝神细看,方认清身后那道巨大身影为一个老人,衣衫破旧,污浊不堪,不知几日未洗,早已看不清颜色。而那道较小身影是老人身旁一只黄狗,摇头摆尾,不停抖着身上碎雨。 老人和狗静立在雨中,浑身早已湿透,雨水沿着老人脸庞往下滑,沾满头发眉毛。 黑衣人转向老人的方向,凝气缓道:“不知阁下何人,深夜冒雨前来,所为何事。” 老人闻言,微微一笑,说不出的大气从容。他道:“贸然前来相扰,实是不该。但老朽还是不得不负罪而来,请求阁下放过身后二人。” 黑衣人一愣,再回神,身上布满煞气,他一字一句道:“阁下是何时追我至此处的,还有阁下与这两人有何关系。” 说话时,黑衣人已暗暗聚力,气势渐渐攀上。(.好看的小说)他与刘逸夜一战之后,修行大减,尚未来得及修养便遇到老者,且此人说不出的诡异,神色大度安然,怕也是大能之辈。此时若是敌对,黑衣人担心自己怕是不能及。 而那只大黄狗像是感受到了黑衣人身上散发的气势般,对着黑衣人呲牙咧嘴,做凶恶状,口出呜呜之声。老人对黑衣人无谓笑笑,神色之间自有一股威风气势,令人拜服。老人摆摆手道:“阁下莫要误会,我与二人并无关系。只是我会一手简单占卜之术,能略窥天机。阁下与那个孩子天命有破,若相互无交,则相安无事,但阁下自行与他谋面,怕是后有大患。” 黑衣人奇道:“照阁下说法,阁下并不想与我为敌,却是想救我。” 老人道:“正是如此。” “那不知阁下意欲如何。” “请阁下将此二人交于我手中,阁下便可自行离去。如此,天象自解。” 黑衣人突然仰天大笑,面带不屑道:“自是天意又如何,我偏要逆天而行。今日这个孩子我是要定了,如果阁下要强加阻拦的话,那便请出招吧。” 老人苦笑一声,道:“不瞒阁下,我非是你的对手。若与阁下交手,我必败无疑。但是我所说句句属实,阁下何必如此执著呢。将孩子交给我百益无害,请阁下三思啊。” 黑衣人突然冷哼一声,道:“阁下言及自己可堪命相,想必阁下已早看透这个孩子的命格了吧。” 云端电光再次将山谷照亮,老人的神情第一次不复当初从容。响雷崩裂,像是猛地一击,敲在了老人心头。老人咂咂嘴,心里说不出的苦涩,他道:“未曾想阁下也知晓这件事,看来今天怕是无法善了了。” “既如此,请教阁下高招。”黑衣人率先动手,身形一动,飞身而起,纵起全身气势,掌心白光大盛,向老人劈来,迅若奔雷。 而此时老人身边大黄狗怒吼一声,想要冲上去,却被老人强行拉住。老人大声道:“大黄,此人我先拦住,你先去救人,先救那个孩子。” 大黄狗对着老人大吼一声,像是不满老人决定。老人此时也无暇解释,须发尽张,对大黄狗怒喝:“大黄,听话,快去!” 大黄狗终于转过头来,闪开黑衣人,向倒地二人奔去。此时黑衣人的攻击已到,老人伸出一直藏于袖间的右手,细看食指上一抹紫光,只是光芒甚细,倘若不用心观察,常人定难以感觉到。 黑衣人挟漫天风雨近至眼前,掌风烈烈,白光璀璨夺目,一股莫大的气势铺天盖地而来。老人聚势很久,指尖紫光才略耀眼,而此时老人已气喘吁吁。老人擦一把额头汗水,食指前伸,遥遥对准黑衣人的身影,一瞬间声音沧桑淡漠,像是俯看天下的神一般,无欲无求,他缓缓吐出两个字:“定身。” 无比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黑衣人的身影在半空当中突然生生定住了,连同凛冽不可敌的气势。大雨扬扬洒洒,落在黑衣人的身上,升腾起一大片细腻的水雾。 老人保持着遥指黑衣人的姿势,短短片刻,他的脸色就飞快惨白下去,皱纹加深,显得更加苍老。只是料想他也困不了黑衣人几时,因为他指尖紫光在飞速变淡,身形摇摇欲坠。 果然又拖得几分,老人已面如死灰,口中鲜血溢出。一道闪电凌空划过,借着余光未熄,他恍然看见黑衣人的身形微微动了一下。老人忙作法收势,奈何尚未来得及,忽听一声轰鸣大响,黑衣人破困而出。身影遨空,掌中光芒大盛,刺得人眼睛直流出泪水。 老人闷哼一声,身形同时倒飞而出,尚在空中,鲜血便已止不住大口吐出来,看来已受重创。老人已难掌握自己的身体,眼见就要撞进山壁之内。凭老人的状况,怕是又要再伤。 忽闻一声长啸,在老人身后,一道黄影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最后时刻贴身而上,阻在老人与山壁之间,将老人奋力拦下。而黄影闪躲不及,硬生生砸进岩石之中。 黄影背后,石壁像是受到莫大力道,纷纷脱落,大片破裂的痕迹在岩体上四散蔓延,成蛛网状。一滩血迹就在网正中央,在雨水中更觉醒目。 等黄影落地之后,方能看清竟是老人的那只大黄狗。只是此时黄狗趴在地上,难以挣扎起来,嘴中微微痛呼,皮开肉绽。老人蹲下来,轻轻抚摸黄狗的头,黄狗伸出舌头,想舔舔老人的手尚且做不到,只能作罢。 在黄狗身边,躺着一道瘦小的身影,定睛细看,竟是早已昏倒多时的张池,睡在一个水洼当中,蜷起身体。 黑衣人落回地面,再看老人,眼中已经一片肃穆,他对老人一抱拳,道:“大预言术,未曾想阁下竟是沉翼阁的人,失敬失敬。” 老人脸上满是警惕之色,带着淡淡的失落,他摇头苦笑道:“我并不是沉翼阁人,只是一个无家可归、混吃等死的老乞丐而已。” 黑衣人冷冷道:“一个老乞丐,竟然会沉翼阁的最高深的功法,当真是天下奇闻。也罢,我不论阁下是什么人,只是今日阁下执意苦苦拦我,我必要阁下一个交代。” 阴狠再度附于言谈中,黑衣人掌心一翻,白光又聚。 谷中风雨更烈了。 第十一章 风云散 这场大雨已然下了几个时辰,尚未有停的迹象。地势偏低之处,现今早已水流成河了,曲曲折折,分散于数条,肆意漫流,最终汇成一条主渠,向远方蜿蜒而去,不见尽头。 山谷之中便是如此。 山风断续也已有好几个时辰了,未见略停,纵使如此六月,阴风连嚎,也会带来似秋后叶落之时的清冷。风声砸在山岩石壁上,清脆声入耳,叮铃作响。 黑衣人立于残风之中,犹如站在风云崛起之处,黑衫簌簌,迎风飘扬。 冷雨如刀。 在他面前,老人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嘴角血痕尚未擦去。雨打在脸上,令老人不时皱眉,却仍坦然立在黑衣人面前,强撑不退。 黑衣人看着老人,良久之后才长舒一口气,气势稍减,淡淡道:“算了,念你与沉翼阁的关系,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阁下可自行离去,我保证不再相扰。” 但老人仍一动未动,他未曾说话,只是看向黑衣人的眼睛愈渐明亮,像是要发出光来。 黑衣人像是并未察觉老人眼中的异变,见老人未有反应,他登时怒道:“阁下不要不识抬举,大预言术或许厉害,但恕我直言,阁下的修为颇低,怕是难以施展几次。” 老人眼中的光芒愈来愈亮了,如同一抹柔和的月光,直直照在黑衣人的身上。而黑衣人恍若未觉,只是他的眼睛不知不觉之间闭上了,像是缓缓陷入了沉睡。 待得黑衣人眼睛完全合上,老人才突然脸色一变,向后重重砸到在地,激起地上大片水花,竟像是连站立都不稳了。老人挣扎起来,步履蹒跚挪到大黄狗和仍旧昏迷的张池身边。他苦笑对大黄狗道:“大黄,此人修为太为精深,今日我们差点就要葬身于此了。还好能救得这个孩子,也不枉造化一番。” 就在这时,方才还仿若进入睡梦的黑衣人眼睛竟微微打开一丝,眼皮不停颤动,像是努力在突破些什么。老人像是早已料到此事,叹道:“他的精神竟也修至如此修为,想来也是中原数得着的高手。” 言及此处,老人突然面容一整,抬头望向远方,只是此时尚且雨落如柱,天色近墨,常人难以察觉丝毫。老人伸出右手,手指微曲,轻轻摇头,望向沉睡的孩子,道:“不曾想到,你竟能连他都惊动了。罢了罢了,有他在此,想必也能保你无忧,老头子还是先行离开吧。小家伙,我相信以后,我们还是会有缘相见的。” 老人说完,抱起躺在地上伤势甚重的大黄狗,右手掌心光芒一吐,再一看,已经消失在原地了。凄风苦雨肆虐而下,这里很快就成了一片水汪的海洋。 片刻之后,黑衣人的眼睛蓦地大睁,瞳孔深处吐出一道精光,光芒收敛,却已不见了老人和大黄狗的身影。唯有张池还睡在一块岩石上,一动未动。 黑衣人略一思索,遮在黑巾后的脸色骤然大变,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他都恐惧的事,再说话,已带上颤音:“幻术,他竟会雪域的幻术,他到底是什么人。” 然后黑衣人像是感觉到什么,动作略微一顿,顺耳倾听,身体竟然不经意间缓缓抖动,他不可思议道:“他是怎么寻到这里的,不可能,这不可能。” 可事情已容不得他再次震惊了,他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刘逸夜和不远处的张池,掌心白光闪过,将刘逸夜整个身体都裹在里面,间或能听到刘逸夜沉闷的痛哼,即使在睡梦中,仍令人感到痛入骨髓。 待黑衣人将白光收回,但见刘逸夜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形状弯曲,横在一弯水洼中,雨水打在脸上,苍白清晰可见。黑衣人对刘逸夜冷笑一声,不再迟疑,飞身而起径直离开了,将刘逸夜和张池都舍在了身后,不复回头。 大雨好像永远也停不下来般,淅淅沥沥,瓢瓢泼泼,仿若要将这一年的水都落尽了。 好像要将整个中原淹没,要将整个天下都淹没。 谁会来这片区区山谷,泊一艘木质客船,那冷雨中簌簌发抖的人儿,能否握紧这最后一丝归宿,寻一处重生的彼岸? 雨,更大了。 印象中一直是一片浑噩灰褐的颜色,天空暗郁,乌云长积,阴风断续哭嚎,无边的大雨从银河倾泻而下,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在最迷幻的大雾里,朦胧不清,如同水花镜月。 水早已打湿了衣衫,雨鞭抽在脸上、脖颈上、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一片彻红的肿胀和疼痛。 张池只感觉自己在这漫无边际的雨天之下行走了一百年,分不清时辰,也辨不出方向,好像自出生之日起,生命中就一直飘着雨,从未间断。 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夜空,尚未来得及捂起耳朵,雷声已恍然炸响,声势直冲天际打开苍穹。 像是日出破云而出! 像是长剑刺天而来! 张池就在这突然的亮光与轰鸣之中惊醒过来。 这是一间静室,室中仅有一床一桌,床边帷幔半挂,桌上茶壶茶杯叠落,地上已擦拭多遍,隐约能倒映出人影,模糊绰约。墙面纯白,无丝毫装饰,仅在对门半边,正书两个大字,曰“鹿屠”。 张池起身,细看四周,仍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是身下略有不适,低头一看,才发现床边刚才躺身处,卧着一只木盒,盒面古朴,纹理略显粗糙。正是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张池鼻尖一酸,眼角微红,却并未哭出来。他只是紧紧怀抱木盒,神情愈发坚忍。 张池下了床,出朱红房门,此时大雨早停,日光正好。尚属早晨时分,阳光并不刺眼,温度尚适,约有和风。 出门一片不大的平台,石砌而成,仅三四步宽,横躺房前。再向外一片竹林错落而立,翠竹拔节,苍绿繁茂,欣欣向荣。一条石板小路穿林而过,曲曲折折,钻进看不到的远方,这头就睡在张池脚下。 再往远看,皆被竹林所掩,难见踪迹。而仅这一室一竹一山路,张池竟看出浓浓的飘渺之意。 除此之外,目光所及之处,并未一丝人影。竹林深处隐有鸟鸣,淡落清新,风吹林梢,温柔细腻。 张池立于平台一会儿,此处所有地方均可一目了然。他辗转很久,不知该如何动作,此处又未有外人,无从寻问,只能叹息一声,信步走上石板路。 而就在他刚踏上山路,忽听头顶一声呼啸,向他所在的地方急掠而来。张池抬头仰望,竟是一道人影从远处而来。人影逐渐变大,近至眼前,张池才看清,来人身着一袭青衣,头扎纶巾,倒背双手,脚下踩着一柄长剑,风驰电掣。长衫长发迎风烈烈飞扬,身形渺渺,超凡脱俗。 来人在平台之上收起长剑,缓缓落下。张池微一端详,才发现此人约有二十七八岁模样,身形微胖,未开口已满面笑意,发自肺腑,令人不自觉感到温暖亲切。 张池怔在原地,愣愣不知该如何。来人却是一笑,信步向他走来,站在他面前,微一躬身,与张池平齐,笑道:“小兄弟,你醒了。” 张池呆立半晌,才怯怯问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声音甚小,其中带着微微的颤音。 来人伸手将张池扶起,方道:“在这里不用如此拘束,小兄弟放轻松便好。我叫谢思仁,乃寒阳院弟子,而此处……” 言及此,谢思仁语气带着自豪之气,他略一挺身,目露湛光,大声朗道:“此处乃是鹿屠门。” 第十二章 惊雷裂 中原正央,鹿屠门。 鹿屠斋。 此殿是鹿屠门掌门集合五大院主之处,是鹿屠门最大的殿堂,。掌门鹿参圣人日常所居鹿屠楼就在此殿之后,他处理繁杂的门中事宜皆在此殿之中。 昨日落雨早已停歇,天朗气清,和风舒畅。殿前广场之上排列的百花竞相绽放,花瓣之上,露珠犹在,平添几分鲜艳娇媚。 在鹿屠斋广场南偏东侧,有一泓清潭,名曰“惊虹谭”,潭水颇深,浩荡覆于青天之下。无数云朵在天上潭中缓缓流动,碧波浩渺,微风轻抚而过,鳞波层层叠叠。每每雨后,常有彩虹现于当顶天空,虹落于潭中央,万彩斑斓,似仙子踏波而来。“惊虹踏波”由此得名,乃是鹿屠门六大美景之一。 再往远处望,天上暖阳未盛,尚在东方垂挂,还没有行至头顶之上。天上闲云二三,云端之下,鹿屠门殿阁重重叠叠,密不可数。重檐摞瓦,白墙红顶,五大院分列于鹿屠门各个方向,各院主殿庄重肃穆,矗立于层楼之中。主殿之前广场之上,有弟子零落分布,或修习法术,或驭剑交手讨教,好不热闹。 这本是鹿屠门数千年来平淡无奇的一天。 但不知为何,鹿屠门五大院的院主今日齐聚于鹿屠斋,他们分坐于殿堂之中,或彼此小声交谈,或安静品茗等待,或闭目休憩片刻。殿内一片宁静祥和。 各院主均应掌门鹿参圣人之令前来,只是前往各院弟子均不知掌门所为何事。他们仅将讯息匆匆送达,得到院主确切答应之后便即刻返回。各院院主于前些时候方驭剑前来,赶至鹿屠斋,此时掌门尚未出现,他们唯有安静等待。 彼此头耳相交之人中,便有流霜院院主孟易和寒阳院院主萧岚,他们声音甚小,刻意压低,若不是靠近,只能听到微微嗡嗡之声,在大殿之内去轻轻回荡。 孟易盯着宽椅扶手边一个微小凸起,因手掌常年摩擦,那里已变得光滑异常,隐隐有玉石的深厚光泽。他缓缓道:“萧师兄,依你之见,今日掌门召集我等,却又是所为何事。莫不是又因为祁浮楼楼主隐退之事?” 萧岚沉吟一下,才慢慢摇摇头,语气不确定道:“应该不会是此事。祁浮楼之事,上次已有定论,祁浮楼周岩楼主年岁已大高,且祁浮楼势大,力有不逮本就是常理之中。韩兆阳又是周岩楼主最得意的门生,跟刘逸夜在鹿屠门的地位颇为相似,隐隐高于众殿主,由他逐渐接手祁浮楼,本是必行之事。况且我鹿屠门已送出信件对周岩楼主进行慰问,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孟易像是未听懂萧岚语中之意,淡淡道:“那师兄预料今日却是为哪般。” 时辰一点一滴过去,萧岚默默双手抚摸着手中的茶杯,杯壁薄亮,晶莹剔透,一见便是价值不菲。只是杯中茶水早已冷透多时,他却恍若未觉。萧岚手中杯盖一下一下轻擦着茶杯,像是不经意间问道:“孟师弟,不知你可曾听说一件事,掌门师兄昨日夜间匆匆出门,今日早些时辰方才归来。” 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震惊的消息,孟易身体陡然一僵,眼睛蓦地大睁,望向萧岚的眼神已是一片惊异,他急切道:“我近日一直在静室修习,今日弟子回报掌门之令方才匆匆出关赶来,因此并未听闻。那师兄可清楚掌门师兄此次出去所为何事。” “据早起的弟子们称,掌门今日回来之时甚是急切,驭剑之速可谓风驰电掣。而掌门怀中,好像抱着两个人。” 孟易嘴巴张大,已经无法合拢了。他放下手中茶杯,底座重重落在几桌上,几片细小碎片应声而飞,他像是未曾听到似的。他起身站立,盯着萧岚,神情颇为激动,急切道:“那底下弟子是否看清掌门带回来的是何人,难道这两个人是我门中弟子?可就算如此,掌门因何知晓并前往相助?” 这下轮到萧岚苦笑着摇头了,他望着孟易涨红的脸庞,像是早已料到他的反应一般。他摇头笑道:“师弟,这些年了,你热衷打听门中事宜的毛病仍是未曾改掉。师兄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怕是无法再解答你的疑问了。(.无弹窗广告)想来掌门师兄今日召集我等于此,不外乎是此事。眼下我等已聚齐,掌门师兄也快要出来了,剩下的事,便于掌门师兄对你一一言明吧。” 孟易这才悻悻坐回宽椅之上,摸着鼻尖对萧岚不好意思笑道:“让师兄见笑了,唉,一听到有什么消息,我就有些管不住自己,非得打听个水落石出方才满意。这些年了一直这样,改不了了,也不想改了。”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捧起面前桌几上茶杯,细细检查,带转过半圈,他脸色一紧,像是丢了多少银子似的,连连心痛道:“我最喜欢的茶杯啊,都怪我一时不慎,怪我怪我啊,是我对不起你啊。” 言罢,他右手将茶杯高举于面前,左手轻轻抚摸碎片碰掉处,连声叹息。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大,竟压过殿中低语之声,众院主回头望着他一脸痛彻之情,再看向他手中茶杯,已是了然事情始末,皆都放声长笑。就连殿中唯一一名女子,蓝约院院主苏晴眉,也掩嘴轻笑,眉间清风吹拂,化为三月烟雨,隐约朦胧。 后堂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声声声缓,一步一步,只有隐约的回音在后堂长廊里回荡。但殿中诸人皆为修行高深之辈,略一凝神,便已听闻由远及近的声响。瞬间,大殿中笑声顿止,五位院主都挺直身板,整顿身上衣衫,同时望向后堂出口处。 几声模糊脚步声之后,鹿屠门掌门,被天下公推为第一高手的鹿参圣人出现在诸人视线之中。圣人约摸六十岁左右,须发斑白,眼角布满风霜,就如同一位最普通的老者一般,毫无出彩之处。只有在圣人转眸瞬间,那种睥睨天下的眼神,方能略窥圣人风采。 圣人一身藏青宽袍,胸前袍身大书一个“鹿”字,衣衫齐整朴素,长发尽笼于后,说不出的干净利落。 圣人走出后堂之后并未直接走向最高处的宽椅落座,他对殿中危坐的各位院主逐一抱拳,缓缓开口,声音和煦,就如同平日一般,叫人听不出情绪。圣人道:“各位师弟师妹,今日贸然召集各位前来鹿屠斋一聚,甚是仓促,甚至不惜将闭关中的孟师弟都喊出来,师兄很是愧疚,在此,师兄先向各位赔礼了。” 言毕,圣人向着诸人方向虚鞠一躬。 待圣人落座之后,孟易院主早已忍耐不住,长声道:“掌门师兄,都是自家师兄弟,就不用那些虚礼。不知师兄今日匆匆召集,为的哪般?” “我知道各位师弟师妹上有疑问,且容我细细道来。”圣人朗声道:“诸位可能都已知晓,我于昨夜冒雨外出,今日方归。” “这事据弟子回报,我们均已知晓,但不知掌门出山是为何缘故?”这次开口的是冰破院院主方苍。 “我于昨夜修行之时,隐约探查到在我门附近,竟有人在施展鹿屠真言。” 听闻此话,殿中众人顿时大惊,即使是平常遇事最为镇定的萧岚,面色亦是风雨变幻,其他人更是惊异非常,不一而足。诸人皆都通晓,鹿屠真言是鹿屠门最高深的功法之一,极难修习,除殿内几人外,仅有各院最出色的弟子方能苦练数年,小有成就。且鹿屠真言耗力巨大且杀伤巨大,门中早有告诫,非到危急时刻,不得擅自动用。而鹿参圣人昨夜探查到鹿屠真言的施展,且还是在鹿屠门附近,此事危急之处,自是不言而喻。 方苍镇定良久,方才压下震惊,愤然道:“竟有人在鹿屠门附近逼迫我门中使出鹿屠真言,实乃罪大恶极,这是对我门的挑衅。不知是何方何派做出此事,我们定要上门讨个说法!” 鹿参圣人叹息深深:“我昨夜探查到以后,不敢有丝毫怠慢,急忙赶赴事发地点。奈何还是晚了一步,贼人早已远去,我只找到了施展此法的门中弟子。” “是哪院的弟子?能够修习成鹿屠真言,必是我门中拔尖之辈,我们定然听说过。不如掌门召他至此,我们定要为他主持公道。” 但圣人的面容突然之间变得格外疲惫,一股深深的悲伤刻在皱纹里,淌满于脸面上。他无力的挥挥手,再出声,声音低沉而沧桑,竟弥漫出浓浓的凄凉。圣人道:“此人非是五院的弟子,而是我大弟子,刘逸夜。” 众人听闻刘逸夜的名字,先是一惊,再是一喜,方才悬吊的心已经放了下来。方苍淡淡笑道:“恭喜掌门,逸夜入世十年,终于回我鹿屠门了。真是可喜可贺。逸夜的修为十年之前就颇为精深,十年不见,必更是再上一层楼。” 萧岚亦是笑着接过话来,道:“是啊,想来昨夜必是逸夜凭鹿屠真言,令贼人不敌远遁,故掌门才晚到一步。不知逸夜现在何处,何不让他现身一见,十年一别,我们对他亦甚是想念。” 圣人像是并未听到众人轻松笑声,仍是冷寂道:“逸夜是回来了,但是他却不能来此拜见各位师叔了。” 萧岚不禁奇道:“这又是为何?” 圣人猛然握紧双拳,一股无比凌厉的气势突然从他身上迸发出来,鹿屠斋之内陡然之间狂风大作,殿内三人合抱的朱红色圆柱竟被那道气势打上了一个个深深的凹痕,或横或纵,霸气至极。 殿中诸位院主忙放出自己气势,来抵挡狂风。他们已经几十年未见掌门出手了,而此次,仍惊叹于他的修为高深不可逾越。那股气势就如同巍峨的高山压顶,带着一往无前的狠厉和远古苍茫的古朴厚重,令人尚未抵抗便自觉不敌。 幸得圣人仅是气势浓烈,并未攻击,而殿中众人都是修为有成之辈,故皆能手掌略动,将那股气势牵引几番,消磨而去,只是都面上不解之意甚浓。 终还是孟易院主心头难耐,张口大声问道:“掌门只是为何,逸夜到底怎么了。” 殿中气势更甚,大风呜咽,温度飞一般降低,所有的桌几和桌上茶具都在一瞬间碎成粉末,在空中随风而舞。朦胧只听圣人一字一顿,缓缓道:“逸夜被人震碎奇经八脉,打破丹田,折断颈骨,挖去双眼,割掉舌头。逸夜他,永远都残了。” 第十三章 殿中问 鹿屠门,鹿屠楼偏殿,竹影阁。 时辰刚过清晨,太阳从东方向头顶上逐渐倾斜,略至肩膀处。清风未减,仍旧断续吹拂。一年四季之中,好像竹影阁边的风就未曾停歇过,既非烈风漫卷,也非微至不察,总是恰到好处。竹林内影影绰绰,竹叶宽大舒展,阳光从层叠叶间缝隙穿插而出,稀疏落在地上。从边缘往里望去,好像一地斑驳细碎的黄金。 这里原本是鹿屠门掌门大弟子刘逸夜清修之处。 只是现在张池无暇欣赏感受竹影阁夏日凉意与闲适,他此刻正端坐在竹影阁内唯一的桌几边,怀中紧抱着一只木盒,那个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而在他对面,则坐在鹿屠门寒阳院弟子谢思仁。 谢思仁将来意与张池细细道来,只是面前小兄弟神情木讷,表情呆滞,他做的最多的动作就是不停顿一遍遍抚摸怀中木盒,目光直直盯着地面,偶尔抬起头来,眼神中也毫无灵动之色。谢思仁很怀疑这个叫张池的孩子是否记住了哪怕他说的一句话。 谢思仁叹口气,轻轻润一下喉咙,和蔼对男孩道:“小兄弟,我说的这些话你都记住了吗,待会儿见到掌门和各院主后,你不必害怕,掌门和众位院主问些什么,你如实回答即可,你明白吗?”张池仍旧木木点头,不发一语,连头都未曾抬起来过。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启程吧,想必掌门和各院主都已到鹿屠斋了,别让他们久候了。”谢思仁说完站起身来至阁前平台之上,张池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 谢思仁从腰间抽出长剑,拈一道剑诀,往剑身上一抹,长剑便缓缓飘在他脚边。谢思仁踏上剑身,对张池伸出手,笑道:“小兄弟,去鹿屠斋还有一段路程,驭剑去更快一些。(.)莫怕,你只管站上来便可。” 待张池立于剑上,谢思仁剑诀一变,长剑载着二人冲天而起,飞上青天白云。而在飞上天空之后,谢思仁突然听见身后久未发一语的张池低声问道:“这位师兄,请问,你认识刘逸夜吗?” 谢思仁陡然一惊,脚下长剑忽地一阵轻颤,张池一下站立不稳,险些跌下剑来,幸得谢思仁抓住。长剑颤动一下,便又重新变得如坚实的土地。谢思仁变幻剑诀,掌控着飞剑方向。他没有回头,只是道:“刘逸夜师兄是我鹿屠门资质最高,最出类拔萃的弟子,中原武林中谁人不知。掌门亲传的五名弟子当中,虽然刘逸夜师兄年岁最小,但却是修为最为高深,最受掌门喜爱。对了,小兄弟是如何认识刘师兄的?” 张池沉吟一下,喃喃道:“其实昨夜之前,我是同刘逸夜在一起的。只是今早醒来,就不见了他的踪影。对了,这位师兄,请问是谁将我带到这里来的,我记得昨天有一个黑衣人拦住我们的去路,刘逸夜和他打了起来。不知他们结果如何,刘逸夜有没有受伤。” 谢思仁却是毫不在意,他朗声笑道:“小兄弟,我并不知晓是谁救得你,方才只是掌门命我前往竹影阁迎你。但是你放心吧,方今世上,能伤到刘师兄的人已然不多了。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听闻此话,紧皱的眉间稍微舒缓,张池就再不言语,又回到了木木而默然的神态。在他心里,既然连能够驭剑飞行的鹿屠门弟子都自叹不如,那刘逸夜必定法力通玄,想必他定会无事的。 说话之间,飞剑驮着二人早已穿过层层竹林,飞转鹿屠楼,绕过重重偏殿,直往鹿屠斋飞去。目光所及之处,一座大殿恢弘耸立,为周围数座小殿所拱,环簇中央,庄严厚重,古朴大气。屋檐流飞,琉璃泻光,在阳光之下,一片光芒万丈。 宫殿正面偏左,有水一泓,墨绿浓黛,方圆不可数,光线荡漾其上,宛若有鱼无数,争相竞跃,潭前石碑耸立,上书“惊虹”,字迹刺眼逼人,倘若久视,自有一股霸绝天下之气横生。 在距鹿屠斋尚有一段距离时,谢思仁便收起剑诀,从空中缓缓降至地面。他一边收剑一边对张池道:“鹿屠斋是我门内重地,凡我门内弟子,无论尊卑,在鹿屠斋附近,都不得驭剑,这是鹿屠门的铁律。小兄弟,如果今后你做了弟子,要切记这一条。” 方踏下长剑,自有一股沧桑肃穆之气便扑面而来,这是张池最深的感觉。楼群环抱之间,不失大气,楼宇檐壁舒展,潇洒从容,虽立于诸多建筑之间,仍气势非凡。 闻听谢思仁的教诲,张池忙点头称是。落在谢思仁眼中,张池此刻的表现像极了他第一次进入鹿屠门的场景,说不出的熟悉与回忆。 只是此刻却不是观赏之时,谢思仁带着张池步履匆匆,穿行于鹿屠斋周围的花草装饰之间,一路之上只隐约听见张池的呼吸愈渐沉重,回头细看,只见他眉头高高蹙起,右手紧抱怀中木盒,左手又不自觉的捏紧了衣角。 谢思仁在鹿屠斋前面停下,他半跪于地,帮张池轻轻抚平因走路而皱褶的衣衫,盯着张池的眼睛,淡笑道:“小兄弟,前面就是鹿屠斋了,我无法陪你了,你大可自行前去。记得不用紧张,如实回答掌门和院主的问题即可。” 张池只是重重点头,却不知是否记得住。谢思仁也不强求,叮嘱一番后,便挥手让张池踏上鹿屠斋前台阶。他对回头张望的张池笑笑,待他身影消融在斋前阴影当中,便自行离开了,身形很快隐在楼阁之后。 鹿屠斋内的气势此刻已经消散了,鹿参圣人坐在最高处的宽椅上,面容萧索,身体疲倦。他斜倚于椅背,目光游离,长久没有说话。 殿内各院主也都散去了各自的气势,只是殿中桌几已经被催成粉末,铺在地面上,洁白如初冬漫撒一地的晶雪。支撑大殿的朱红色圆柱,上面亦满是斑驳痕迹,深一道浅一道,重一条轻一条,像是刻在骨骼上。 诸位院主各自沉默,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殿中气氛沉闷而压抑。 像是自己被世界遗弃,孤独的面对着整片无边的孤寂, 又或是一个人面对着一整个世界的目光,好像所有人都在对你冷眼相望, 这种令人心慌的凄凉,瘦弱的肩膀,该如何扛? 张池就在这时候踏进了鹿屠斋。 脚步声一下一下砸在地板上,因着那些白色粉尘,略显沉重。而大殿之中格外空旷,回声甚是清晰,渺远而辽阔。 鹿参圣人缓缓抬起头来,看到张池的身影,眼中精光一闪,慢慢支起身子来,端坐在宽椅上。 众位院主见状,亦是收拢眉间愁容,坐直了身体。 张池一步步挪到大殿中央,头一直深埋于胸前,目光仅在地面浮游。他在殿中定住,怔了一下,竟忘了如何开口。双腿一弯,径直跪了下来。 鹿参圣人在高处长袖虚抬,张池只感觉一股轻柔力道将自己扶起来,抬头向上望去,正对上坐于高处长者略带笑意的目光。 就如同邻家老爷爷一般慈祥,有着冬日暖阳般温和爽朗的脸庞。 张池觉得自己方才跳如乱鼓的心一点点平复下来。 五位院主都满怀疑问盯着这个走进鹿屠斋的少年,眉间疑惑重重,只是无人开口。终是流霜院孟易忍不住,对鹿参圣人道:“掌门,这位少年是为何人,你带他至此是何意?” 圣人叹一口气道:“昨夜他曾与逸夜一起,就昏倒在逸夜身边。我见他可怜,便救回鹿屠门。” “难道这个少年与逸夜被伤有所关系?” 圣人摇头道:“我也不知,自昨夜救回鹿屠门,他便一直昏迷,直到方才,我派寒阳院一名弟子将他接至此处,故我对他亦是一无所知。今日我邀诸位师弟师妹前来,另一原因便是这位少年,你们可代我细细寻问,关于逸夜之事,他或许知晓一些也说不定。” 听闻圣人此话,众人皆将目光对准了张池,他瘦弱的身躯在大殿中显得更加渺小。 这次首先开口的是梓曜院院主丁一山,方才一直未曾开口,只是盯着张池,眉头紧锁。他尽量令语气和蔼道:“小朋友,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细细道来。” 张池转过头面对着苏晴眉,怯怯道:“我叫张池,是离城郊逯家村人。” “那你与逸夜是何关系,为何与他在一起?” “我父母被人杀害,是他将我救下来,他说让我跟着他,还说会带我回鹿屠门,让我也同他一般,成为鹿屠门弟子。” 待张池讲完,众人均都变了脸色,唏嘘不已,再看向张池,已满是怜悯之色。尤其是蓝约院院主苏晴眉,望着张池,脸上一片叹息之色。 就连圣人都稍愣一下,目光也变得更加柔和,像是在看待自己的孩子。他长舒一口气,淡淡道:“怪不得逸夜会将他带在身边,从他身上,逸夜分明是看到了自己的小时候啊。” 第十四章 真相明 鹿参圣人言罢,众人皆是一惊,而后便俱缓缓点头。(.无弹窗广告)寒阳院萧岚院主转头望向门外青天白云,目光高远廖茫,眼中落影缤纷,无限时光匆匆而过。他沉吟一声,遥忆道:“是啊,他们都是苦命的孩子啊。我还记得当年掌门师兄将逸夜带回鹿屠门,言及他父母亦是为人所害,当时逸夜的表情,便跟这孩子一模一样。” “当时逸夜确实令人怜惜,掌门师兄不惜破例收他为徒。而逸夜亦是争气,修行刻苦,修为增长甚快,稳稳坐得鹿屠门第一大弟子的位子,我们看在眼里,皆都感到欣慰异常。可谁能料到,今日他竟为人所害,落得如此地步呢。”开口的是冰破院院主方苍,他说完低下头不停叹息,神情之间颇为落寞。 殿中一时之间陷入了悲伤之中,众位院主忆及刘逸夜往事,莫不心酸痛伤。 鹿参圣人长咳一声,轻轻挥袖,像是要将殿内压抑沉闷驱散,他叹道:“逸夜在鹿屠门十年,深受各位师弟师妹器重和包容,我在此代为谢过。我深知诸位同我一般,对逸夜的遭遇深感心痛,我鹿屠门一定要为他讨回公道。” 张池心中却是陡然一惊,一股寒气伴着鹿参圣人的话自心底缓缓向上升起,逐渐蔓延了整个心房。他慢慢抬起头,眼睛直直盯着圣人脚下,声音稍颤道:“请问,刘逸夜怎么了,他受伤了吗?” 众人一下没了声音,皆都注视着张池,眼睛圆睁,目光似电,小小身躯就在目光灼灼中饱受着煎熬。 像是烈日干涸河床上一条饥渴的鱼, 目光再远眺都找不到水的方向。 张池只感觉汗水一下湿透了后背,他没有动作,只是默默挺直身躯。 孟易院主一下子从宽椅上站起来,语气急急道:“小孩,你昨夜与逸夜在一起,你竟也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声音甚大,在殿中嗡嗡作响,张池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开始有汗从额头沿着脸庞滴落。 鹿参圣人急忙摆手拦住孟易:“孟师弟,你且先坐,莫要吓到这个孩子。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还要让他细细道来。” 然后他转向张池,语气愈加和缓道:“孩子,莫怕,在这里你很安全,无人可以伤害你。我知晓你与逸夜一路走来,关系甚好,等时机到来,我会让你见到他的。” 张池恍然一喜,脸上笑意便流露出来,他急切道:“真的,我真的可以去见他?” 圣人低眉道:“我说见得便可见得,但你要将昨夜你与逸夜所经历之事仔细讲来,莫要遗漏。”圣人声音甚是低沉,语气重又平和如静水流深,让人听不出情绪。 或是圣人的承诺感染了他,张池稍稍放松,指尖轻轻松开了一直紧捏的衣角,他低头沉思,将所记得之事缓缓道来:“昨日中午时分,我们抵达阳洛城,在一间客栈稍作休息。刚开始,就跟在以前所有客栈一样,他点了几个菜,我们就坐在大堂安静等待。” “那后来呢?”孟易出声问道。 鹿参圣人看了孟易一眼,却是没有说话,他望向张池,示意他继续。 “但才刚过了一一会儿,他突然叫住店小二,只说给我们准备充足的干粮。等小二将干粮准备齐全,他便祭出他的龙吟剑,带我在天上飞。但在一座山谷,我们便被一个身穿满身黑色衣衫的人拦下来。” “看来逸夜早在客栈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有人跟踪,所以他驭剑飞行最可能便是想将来人引开,只是未料到来人修为比他更高,竟能追的上他的行踪。”寒阳院萧岚院主皱起眉头,缓缓分析道,众人纷纷点头,想来所料与他所差不大。言及此处,他突然想到什么,语锋一转,对张池道:“逸夜可曾报出我鹿屠门的名号?” “他曾说过自己乃是鹿屠门大弟子,但是黑衣人好像无动于衷。” “那么既然你曾直面追踪你之人,那你可曾看清他的面目?” 张池摇摇头,语气渐小,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般:“没有,那人全身上下皆用黑巾遮挡,仅留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圣人语气仍无波动,淡淡道:“来人既然敢对我鹿屠门弟子下手,必定做好万全准备,以掩饰身份,决不可能被一个小孩子瞧出破绽。孩子,你并无错,大可不必愧疚。” 张池低低“哦”一声,也不知圣人是否听见。 萧岚继续问道:“那后来又如何?逸夜是否便是直接与他交手?” 心中忽然闪过当时的画面,清晰的仿佛自己又回到那个瞬间,刘逸夜还在身边,挡在前面。落雨恍如瓢泼,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连绵的雨线将眼中的山谷都变得模糊朦胧,像是逯家村秋末冬初时候最大的雾,走入其中,世界都会变得如同现在这般鬼影幢幢。 纵使瞳孔都已变得光芒暗淡,耳朵突然变得格外灵敏。所有雨中的声音,或低沉、或惊异、或气愤、或坚定,全都在这一刻萦绕上心间,谁都不能挥散。 “我此次仅为向阁下讨一个人,若阁下答应,我即刻就离开,绝不与阁下有丝毫冲突。” “不知你想讨何人。” “我想讨的人,就是他,这个孩子。” “这不可能,我已答应张池要将他带至鹿屠门,决不可食言,阁下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但我今天势在必得。” 张池的心脏在一瞬间砰砰跳得格外有力,他张了张嘴,却还是吐不出一个字。 他已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面在飞快涨红,那种像是要燃烧的感觉,散发出惊人温度,一瞬间,张池大汗淋漓。 心中隐藏的秘密,躲躲闪闪,总以为无人可知,可未曾想过,会在下个瞬间曝露于青天白日之下。 那种张皇,算不算绝望? 张池只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而在这时,鹿参圣人开口了,他道:“萧师弟,此人明知逸夜为我鹿屠门弟子,仍痛下狠手,且隐藏慎密,我想这已足以说明一切了。” “那师兄认为此为何故,能将逸夜伤至如此,天下之大,就我们所知,人数不会超过二十。可谁会跟我门人过不去呢。莫非?”萧岚轻抚下巴,微一思索,眼神陡然明亮起来,他道:“莫非,是魔教中人?” 孟易重重哼一声道:“依我之言,最大可能便是魔教。想我鹿屠门与中原各大门派均交好,风气日上。唯有魔教之人,修习邪法,祭炼血器,为我正道所不容,被我门中弟子除掉不知凡几。故怀恨在心,得知逸夜独自出行消息,派出门中长老将逸夜重伤至此,却又不杀他,分明是像我等正道挑衅。倘令我在遇到魔教之人,定杀之而后快,为逸夜报仇!” 圣人道:“孟师弟,如今一切尚未明晰,切莫如此武断。”他转向张池,道:“那你可曾见过黑衣人施展的是何功法?” “未曾,在他们交手之后不久,我便晕倒过去,再醒来,已是在竹影阁里。昨夜剩余事情,我就无从知道了。” 圣人点点头道:“幸亏你早昏倒过去,否则,怕你你也命丧空谷了。” 孟易惊道:“掌门师兄,这又是为何?” “昨夜交手之时,逸夜虽修为不及黑衣人,但鹿屠真言威力巨大,天下怕是难有人不施展功法而接他这一招。而恐怕逸夜早已凭黑衣人的功法看出了他的底细。所以黑衣人才将残忍手法加诸逸夜身上,令他无法道出黑衣人身份。而如果张池同逸夜一般,看到黑衣人功法,最大的可能,便是被杀人灭口。” 诸人一听,均都无言点头,想来张池竟在无意之间逃过一劫。 第十五章 圣血令 日头愈升愈高了,与外界相同,骄阳开始似火般熊熊燃烧,散发出的光芒因炙热而变白,天上好像随时都会落下火种来,将整片中原烧成一片虚无。 但与外界不同的是,鹿屠门内的温度仅比清晨时候略有上升,阳光照在皮肤上仅有微微的暖意,无数细小的风在鹿屠门内无声徜徉奔跑,身无所踪,无拘无束。 这个时节,门内一片春意盎然,似是春天流连,尚未离开般。 鹿屠斋前巨大的广场上,偶有风声断续,白色玉石铺地,广大圣洁。场边有树数棵,年代已不可查,传言乃是鹿屠门开山祖师所种,巍然耸立,直刺云天。 而鹿屠斋内,一人居于高堂之上,又有五人居于下首,殿中央立着一个少年,少年脚下地面,却是一层厚厚白色粉末,映出几朵脚印的形状。 鹿参圣人望向殿中坐着的五位院主,沉思一会,方道:“想来张池的身份,诸位师弟师妹都没有异议,”看到四位院主都缓缓点头,圣人才道,“而他的父母惨遭杀害,他已无家可归。不知诸位对张池的去留有何看法。” 圣人语音刚落,孟易院主已忍不住道:“掌门师兄,我鹿屠门一向以拯世救人自居,如今这个孩子已是一个孤儿,无依无靠,我们不遇见倒也罢了,现在遇见了,就不能不管。” “那依孟师弟之见呢?” “当然是将他破例收留在鹿屠门了,况且现下今年新入门弟子刚至,让他融入那些弟子当中,岂不完美。” 久未开口的蓝约院院主苏晴眉望一眼肃立于殿的张池,淡淡道:“我赞同孟师弟之见,就算抛开这些,这个孩子本是逸夜带入我门中的,现下将他收入,也算是对逸夜的一个交代了。” 其余三位院主亦皆点头称是,再望向张池,目光中已多怜惜。 圣人叹道:“既如此,便将张池收入我鹿屠门下,”他看着张池,道:“张池,从今往后,你就是我鹿屠门弟子了,你的一言一行皆都代表我鹿屠门。我门已绵延近千年,为正道所敬,你入我门内,切记要守我门规,以逸夜为旗,造福于世。修为高低,我并不在乎,但往后若是做出有为我门规之事,我必亲自惩戒。你都记下了吗?” 话至后面,圣人语气渐渐趋于严肃,气势微放,张池便已感到莫大压力。他感受着殿内刹那凝重的气氛,不知所措,只是重重的点点头,应了一声。 圣人并未过分逼迫,他气势一收,又道:“那依诸位之见,应让张池入哪个院修行?” 而此话一出,鹿屠斋突然变得格外静,方才还议论纷纷,满是关怀怜悯的院主们都在一瞬间闭上嘴巴,眼睛同时四处游荡,就是不在鹿参圣人和张池身上逗留,殿中骤然静如落针。圣人像是早已预料到如此,神情坦然未变,安坐于座位之上。 时间片刻匆匆走过,日头往头顶正上偏移,从殿门透进来的光明在地上缓慢移动,逐渐变换形状。不断有风自殿门吹进,殿内地面上的粉尘慢慢随风而起,飘飘散散,似云似雾。 张池立于大殿中央,一动未动,就如同一座雕塑。 终是寒阳院院主先是忍不住,他叹口气,对圣人道:“掌门师兄,依师弟之见,逸夜伤重,而张池又是逸夜所带来,且与逸夜遭遇如此相似。我看不如掌门就破例收下他,也算是逸夜的延续吧。” 而鹿参圣人大袖一挥,直接驳回了萧岚的意见。他沉重道:“逸夜是我最喜爱的弟子,纵使他如今为人陷害,他仍是我的大弟子。而张池,唉,虽然我很想收下,但我不能。” 萧岚奇道:“掌门师兄,这是为何?” 圣人长叹道:“正因他们相似太甚,若拜入我门下,每每相见,都会令我想起逸夜,想起逸夜的遭遇,令我长恨自己未能救得逸夜,如此诛心之痛,我想诸位也不忍我每日遭受吧。” 五位院主面色未有丝毫变化,然心中早已对掌门此举颇为不屑。诸位院主早已看出,张池虽非不可教之徒,但也绝非资质超凡之辈,而掌门的五位弟子,无一不是人中龙凤,天纵之才。若张池资质如刘逸夜,掌门必将之收至门下。而如今此番说法,分明是推脱之辞。 圣人一脸沉痛遗憾之相,面向众人曰:“我虽怜惜这个孩子,奈何我们有缘无分。诸位院主,你们却无此担忧,我见他与你等皆有缘分,如你等门下,必可成大器。” 蓝约院苏晴眉院主枕手眼毕,像是在微微小憩。她淡淡道:“我蓝约院只收女弟子,看来我与他是注定做不成师徒了。” “那三位师弟呢,谁想与这个孩子共叙师徒情谊?”圣人问道,语气甚是温和。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支吾几声,竟无人开口。 就在殿内一片尴尬之际,圣人早已将目光转向张池,他微露笑容,对张池道:“孩子,这三位皆是我鹿屠门德高望重的院主,在中原在江湖,都是可只手擎天的巨擘人物,为天下人敬仰。你想在哪位院主门下修习啊?” 张池慢慢抬起头来,轻瞥一眼三位院主,但见诸位皆都闭目养神,每人与他对视。而圣人只是微笑盯着他,不急不缓。 片刻之后,他方才讷讷开口,道:“是一位叫做谢思仁的师兄将我从竹影阁接至此,我想与谢师兄一道。” 张池言罢,忽感到一股凌厉目光自旁边射来,目光斜视,竟是寒阳院院主萧岚。而圣人早已心怀大悦,他对萧岚拱拱手,道:“既如此,那便恭喜萧岚师弟了。” 众院主皆像是突然清醒,都对萧岚抱拳道喜,脸上笑成一朵花。孟易更是拉住萧岚衣袖,哈哈笑道:“萧师兄,今年接收弟子中第一名,叫做李浩然的,便是入了你的院中。再加上这个孩子,寒阳院今年想来必定是龙虎齐聚,这今年的门内比试,五院之首之位,只怕寒阳院更是坐定了。” 萧岚淡淡对诸位抱拳,冷笑一声道:“既然是这孩子自己的选择,那我便将他收下了。至于门内比试,我更是借孟师弟吉言。” 而众人对于萧岚如此爽快皆都一愣,在他们印象之中,萧岚乃是院主之中出了名的难说话,而如此这般,在他们记忆之中,却是首次。 就连圣人对于此都是微微惊讶,格外诧异望他一眼。而萧岚神情淡然,看不出任何破。他方轻松口气道:“既如此,那张池就在此磕三个头,正式拜师,以后张池便是寒阳院的弟子了。” 张池听闻圣人此话,慢慢挪到萧岚面前,未开口,已跪倒在地,恭敬磕头。萧岚尚才面色稍和,待三个头磕毕,他伸手将张池扶起来,道:“从今你就是我寒阳院弟子,定要牢记方才掌门的教诲,尽力修炼,树我正道荣耀。好了,你先且退下吧,在殿外稍候。” 张池对萧岚和圣人逐一鞠躬,方才缓缓退下,走出鹿屠斋。 此时,殿外艳阳高照,张池踏出鹿屠斋,吐一口气,竟感觉全身松软无力,险些跌倒。略一打量,才发现,方才短短一刻钟,好像已把自己全身力气都用尽了。此刻他只想找张床,好好睡一觉。他在鹿屠斋外寻了好久,才寻到一颗大树之下,于遍是阴影之处坐下来。 此时天色正清,白云如絮,鹿屠斋前纵无遮拦,惊虹潭碧波荡漾,青天白云倒影其上。鹿屠斋飞檐半落,远处殿阁叠影重重,从水面一直压到潭底,像是水下住着一整座城池,红瓦朱墙,凛凛波光。 张池静坐于树下,静坐于鹿屠斋无限风光之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而就在他身后,朱门大开的鹿屠斋内,因着张池的离开,气氛再一次变得冰冷而压抑,如坠冰窟。 鹿参圣人一直望着张池的背影,久不出声,直到张池完全消融于殿外阳光之中,圣人才收回目光,语气未变,一如既往和煦道:“眼下张池之事已算告一段落,我们也算对逸夜有了交代。” 孟易院主最是心急,他登时站起来,对圣人大声道:“掌门师兄,此事难道就此作罢吗。逸夜是我鹿屠门大弟子,若我们就这样放过此事,不光寒了他的心,亦是寒了我鹿屠门众弟子的心啊。” 冰破院方苍院主看向孟易,又深深望了高居首位的圣人一眼,沉思良久,方道:“掌门师兄,以我之见,孟师弟所言极为有理。凡我鹿屠门弟子,行走于世皆代表我门,无论是谁做出此举,都是对我鹿屠门的挑衅。故我鹿屠门必要做些什么,以警示天下,我鹿屠门弟子不可欺,我鹿屠门不可辱。” 圣人目光投向孟易,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而后转向方苍道:“若照师弟之言,我鹿屠门应如何作为。” 方苍忽地自座位站起身来,身体挺直如树,目光似电,细看之时,仿若万千风云匆匆积聚他瞳孔之中,刹那之间,风起云涌。 他语气平静如常,一字一句道:“掌门师兄,我提议,降圣血令。” 一道闪电突然划过天际,将这个中原劈成两半, 可门外天气晴朗,云彩闲散,未曾有一丝风雨之象, 但那道闪电,却真实劈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风雷悸动, 天下乌蓬! 殿中诸人皆都睁大眼睛,身体僵直,呆立于原地。就连鹿参圣人亦是一脸不可置信之色,想来对他而言,震动同样非凡。 方苍却是不为殿上气氛所动,冷冷道:“我鹿屠门千年传承,虽有弟子殒身在外,却从未有人受此磨难。若门中再不强势,恐不但遭天下正道耻笑,更令敌我门者行为更甚。这样一来,千年鹿屠,威名何存!” 诸位院主此时已从震惊当中清醒过来,然方苍一席话,让他们张张嘴,竟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倒是孟易豁然而起,长声朗道:“方师兄所言极是,想我鹿屠门这千余年执中原武林牛耳,谁人不尊。今日竟被无故欺辱至此,此恨实在难平!便下得圣血令,壮我鹿屠声威!” 其余三位院主长坐于座位之上,相互面容严肃对望,却皆未发一语。 鹿参圣人稳坐高处,眉头紧蹙,目光直直盯着地面之上一处地方,神思却早不知游向何方。 梓曜院院主丁一山长身而起,向圣人抱拳急道:“掌门,我认为此事尚未达到如此严重之程度,我鹿屠门也并未至山穷水尽之地,这样未免小题大做。” 方苍望了丁一山一眼,冷言道:“丁师弟,我鹿屠门大弟子被奸人侮辱至此,自我鹿屠门开门数千年,即便是在三百年前,都未曾有过。若这还当不得圣血令,那如何才能当得?” 蓝约院苏晴眉院主道:“圣血令事关重大,若是贸然而行,便极有可能令我鹿屠门成为众矢之的,坏我鹿屠门千年声誉。掌门师兄,此令不可下。” “是我鹿屠门声威重要,还是我千万门内弟子性命重要。若我门不对此事从严而查,那门内弟子行走江湖之时,何谈安全?”方苍转向苏晴眉,咄咄逼人道。 苏晴眉和丁一山皆是一愣,未有答话。而圣人仅是望着殿中激声相对的三人,不知是何作想,一直未有言语。 而方苍院主并未就此落座,他对圣人抱拳道:“掌门,依我鹿屠门规矩,若是意见不统,则当五位院主连同掌门举手已定。便请掌门下令吧。” 鹿参圣人思索良久,方缓缓点头,道:“各位师弟师妹,此事我亦是不知如何是好。既然规矩如此,那便照此行事。同意下圣血令的,请举手。” 下面方苍和孟易同时举起手来,而其他三位院主却是毫无动静。孟易望着三位院主,却是急道:“师兄师妹,你们这是为何。” 丁一山望着孟易,缓缓摇头道:“孟师弟,此事事关重大,还需从长计议。” 然后他对圣人道:“掌门,现在结论已明,同意者未超半数,这圣血令,下不得。” 而在他余光之中,孟易看来甚是着急,嘴里不停嘀咕,像是不满他们三位的沉默。而方苍却是神情平静,未有丝毫异动,竟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一种不祥之感突然没由来涌上心头,令他心头一颤。 而下一刻,他忽然不可置信张大了眼睛,而同样如此动作的还有其余三位院主,而丁一山目光急转,然后看到方苍嘴角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一抹笑容,虽仅一丝,却是灿烂无比。 鹿参圣人从座位上站起来,面无表情,缓缓举起了右手。 然不待诸位院主惊讶,鹿参圣人已是淡漠开口,语气说不出的冷酷,像是立于高高殿堂之上,睥睨整个天下。 “依我鹿屠门规,掌门拥有两票权利。现在比数同意者占优。我宣布,自今日起,下鹿屠血令。遍传天下,号令中原!” 恍惚之间,丁一山只觉得天地登时变色,山海齐抖。刘逸夜一事,鹿参圣人真的怒了,而这中原,却是又要变天了。 天际惶惶然黑下来,乌云压顶,覆灭一整片河川。 第十六章 故事夜 鹿屠门,梓曜院。 已是入夜了,圆月高悬,斜斜挂在树枝之上。有风不时吹拂而过,地面之上,那些或浓或淡的泼墨剪影明明灭灭,摇摇晃晃。 惊虹潭横跨三个院,并接临鹿屠斋。而此处,便是梓曜院惊虹潭边。 潭水每至夜色便更显宁静不惊,金黄色的波光在月光照耀之下熠熠生辉。潭边向上,一条曲折小径,路尽头,是一座低矮的草庐,在一片金碧辉煌的鹿屠门之中,这座草庐就映在无限奢侈繁华当中,遗世独立。 潭边立着一道男子人影,颇为瘦削,他负手临于潭边,自此处向远处望去,以他的眼力,仍不能见鹿屠斋或其余两院的一丝轮廓,可见惊虹潭之大。纵使在白天日头正恰之时,凭目远望,也仅能隐约观得宫殿数座,分布寥落,如此而已。 人影站在此处已有一段时间了,一动未动,像是一座石雕刻像,夜夜守望碧潭,沐浴圆月光华,飘然欲仙。 似是又过了许久,又似是仅仅只是一瞬,在曲折小径之上,又出现另一道人影。身形婀娜,体段阴柔,行动之间,长衣飘飘,竟是一位女子。 只见女子缓缓飘至潭边男子身后,而男子像是未曾发觉一般。女子在靠近人影处才停住,立于他身边,同他一道,面朝黛绿似墨的潭水。 男子亦无所动,连脸都没有转过来。他只是叹口气,声音低沉道:“我再待一会就回去了,你又何苦追出来呢。惊虹潭边夜里凉,你身子本就娇弱,可莫染了病。” 女子伸出手,慢慢探向男子的手边。男子方才低头看一下,又望一眼身边女子温暖的笑脸,反手抓紧了女子的手。 女子微微一笑,便若昙花入夜盛开,明艳动人。她声音格外柔和,就仿佛最轻拂的微风,方开口,便令人不觉沉迷。女子道:“一山,自你从鹿屠斋归来,便一直立在此处,便连午饭晚饭都尚未食用。门内到底发生了何事啊。” 男子略一侧脸,月光倾洒而下,将他的脸庞都染成晕黄。而借着月光,方看清此人乃是梓曜院院主,丁一山。[] 他一手轻轻抚摸女子玉手,目光却迎向惊虹潭深处,道:“今日掌门师兄于鹿屠斋召集我们五位院主,却是因为逸夜在外为人所害,其伤之深,令人不禁心生怜悯。” 女子亦是轻轻一叹,道:“此事掌门于午后已报于全门弟子知晓了,我方才听闻之时,也是震惊异常。想十年之前,逸夜身为鹿屠门大弟子,何等意气风发。但对于我,也还是毕恭毕敬,不敢丝毫逾礼。当时我便知晓,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但是奈何天妒英才,逸夜无辜遭人袭击至此,实在可怜。”女子说完不断摇头,眼角于月光之下微微莹亮,竟是流下泪来。 丁一山伸手为女子抹掉腮边香泪,无奈道:“逸夜是我们眼看着长大的,从十岁懵懂少年长成修为高深的高手。只是十年前奉掌门之令下山历练,方才与他逐渐相隔。原想十年已过,逸夜便要归来,修为必再上一层楼。可谁曾想…,唉。” 女子静静听完丁一山的话,将头默默的靠在他胸前,轻声道:“一山,凡事都往好处想吧,无论如何,现在逸夜的姓命无忧,只是伤势甚重,暂时昏迷而已。想天下之大,若是遍访名医,或许还可令逸夜恢复也说不定呢。” “此事说来轻巧,却哪有这般容易。”丁一山抬头遥望鹿屠斋的方向,像是跨过渺渺惊虹潭看到刘逸夜般,道,“修行至掌门师兄这般地步,就算是相较于一般神医也不遑多让。而逸夜之伤,就连他都束手无策。而且,逸夜一直如此昏迷还算尚好,若是一朝清醒,怕是却再难以活下去了。” 女子陡然一惊,看向丁一山,奇道:“这却是为何?” “你想啊,逸夜如今已算是废人一般,而今沉睡,尚且罢了。可是一旦他醒来,明白自己的处境,以逸夜的性格,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丁一山顿一下,沉吟许久,才又慢慢开口道,“而且,想来逸夜已经知晓害自己之人是谁,可他却既无法说,也无法写,更无法辨认,也就是说,他空知道自己仇人是谁,却再无法告诉其他人。这样的痛苦,却比杀了他还难受。” 女子细细体会丁一山的话,亦觉得深有道理。她眼神温柔道:“如此看来,却是苦了这个孩子。一山,便是因了逸夜,你方才如此伤心,夜半游荡至此吗。” 无声抱紧了身边女子的娇躯,丁一山苦涩笑一声道:“我虽担忧逸夜,但毕竟他是掌门师兄的大弟子,而非我梓曜院弟子。要说为他悲伤至此,却还轮不到我。” 女子眼中登时闪过奇光:“既不是为了逸夜,那却是为何呢。难道还有何比逸夜之事更令你感到烦愁?” “你既已知晓逸夜之事,想必圣血令一事掌门也已传遍鹿屠门了吧。”丁一山满脸肃容道。 “确实如此,今日传信弟子便将此事告知我们了。我还正待要问你,圣血令是何物,我来鹿屠门屈指也已有十几年了,却从未听闻过。” 丁一山眼流回忆,沉声道:“你未曾听过圣血令,却也是必然。便就是我,也仅是在师父将梓曜院院主之位传给我之时略微提及,毕竟鹿屠门已繁盛数百年了。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但鹿屠门现今确是执天下正道牛耳,即便是你出身的无涯宫,还有沉翼阁、祁浮楼和蓝迦寺,也隐隐不及。” 女子叹道:“这确是事实,但这都是鹿屠门历年为正道所做应得的赞誉,况且鹿屠门人才辈出,更有掌门鹿参圣人功参造化,为天下第一高手。但这与圣血令有何关系?” “彩儿,你可记得,三百年前,中原西南,蛮人出十万大山,直逼中原之事。当时虽有祁浮楼镇守于此,但仍有不少蛮人越过层层防线,潜入中原腹地,在中原四处生根。就在这段时间,中原门派四起,其中于蛮人建立的门派也是不知凡几。他们广收门徒,山门林立,一时之间亦是风生水起。而他们平日行为低调,循规蹈矩,几乎也中原门派无异,故几乎无人可辨认出,他们也因此在中原得以延续。” 女子语气平静问道:“这些我确是听师父提及过,那这中间必然生了什么变故吧,蛮人被祁浮楼打回十万大山,我想这些位于中原腹地者,必不会自寻安稳。” 丁一山淡笑道:“你还是这么聪明,什么事情都能猜到。没错,自蛮人退回十万大山,这些门派不甘寂寞,便将复仇之恨泻到了中原正道身上,而由于无涯宫、沉翼阁和蓝迦寺均在中原四方,幸免于难,而损失最为惨重的,便是我鹿屠门。凡我鹿屠门弟子入世修行的,必会遭人暗算,或袭击致死,或重伤远遁,修为大不如前。” “那段时间对鹿屠门此等大派而言,想来必是打击异常之大。”女子沉吟一下,淡淡道。 “是啊,因入世弟子皆是修行不深之辈,故伤亡惨重,消息传回门内,掌门和各院院主都是大为震惊。这些入世弟子都是门中希望,若从世俗归来,悉心教导,将来必成大器,而今却是十不存一。而这对于鹿屠门的名声,亦是如涂墨其上。一时间,门中气势大落,弟子岌岌自危,甚至都有不少弟子退出鹿屠门以自保。我鹿屠门天下第一门派之位,亦是隐有撼动。” “想来圣血令便是那时候提出的吧。” “正是,那时候鹿屠门威名落至谷底,一时无前。当时掌门召众院主商议,终决定祭出铁血之势,必要之时行必要之事,颁布圣血令。凡中原门派,无论大小,皆受我鹿屠门监督。我门令门中长老前往各门派,细查其门中弟子平时去向,凡遭查出却无从解释者,杀,凡拦我门中长老于门外者,杀,凡胆敢反抗者,杀。江湖之上,一时间一片血雨腥风,被灭门派,难数多少。” 女子长舒一口气,叹道:“不曾想鹿屠门竟还有此往事,千年鹿屠,果真是大手笔。” 丁一山神情落寞,面带苦笑道:“这也是无奈之举,实属当年鹿屠门萧索悲凉,急需一种手段挽救当日颓势。纵有些血腥,也是顾不得了。幸好几年之后,蛮人所建门派大幅被灭,我门又重回昔日荣辉,圣血令便作罢了。” “中原门派何其繁多,那些正经门派,也是被直接霸道强行检查。他们一时或许惧于鹿屠门底蕴,而选择忍气吞声,但怕是仇恨于那时便已是结下了。”女子目光望向惊虹潭中央,光华映入了她的美瞳。 “没错,此事影响甚远,足有数百年。那时别人皆都畏我鹿屠门,却无人亲近。枉我第一大门派,人人敬而远之。我鹿屠门也是深知种种因果,故这些许年,我门尽心力斩妖除魔,护我中原,便是想赢回各门派的心。断续了三百年,方才渐弥。”丁一山言及此处,眉间紧皱,目露忧色,缓缓道:“所有这些,方苍不会不知,掌门师兄更不会不知,但是今日,方苍却昂颜提议,并鼓动性情简单的孟易师弟,而掌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选择坚持方苍,虽然我同晴眉力争,却还是颁下了圣血令。这其中,到底有何隐情?” 女子想了一会,便像是了然一般,柔声道:“或许是掌门师兄爱徒心切吧,毕竟逸夜之事,触动最大的便是他了。他养育教诲了逸夜十余年,就是重见之际,恰逢此变,心受重创,欲为逸夜复仇,颁下此令,也是情有可原。” 丁一山摇摇头,冷静道:“此事并非如此简单。逸夜之事,对常人而言,或许打击甚重,但是掌门师兄是何许人也,纵使是有所触动,但定能很好压控。况且圣血令事大,孰轻孰重,掌门不可能分不清楚。但他却还是这样做了,此中事情,怕是颇多曲折,只是我怎么都想不通。” 身边女子抱着他的臂膀,柔道:“想不通便先不要想了。大不了明日你再去寻掌门师兄,对他痛陈利害,或许他会改了成命也说不定呢。夜已深了,我们回去吧。” 丁一山将女子紧紧抱在怀中,叹道:“也只能如此了,罢了罢了,这等烦心之事,便留由明日再作打算,今日,便早点休息吧。” 他最后望一眼鹿屠斋方向,微一低头,才拥着女子,转身一步一步走上身后小径,而在尽头,一座草庐轮廓依稀隐现,正在无言安静等待他们。 圆月不知何时已逐渐升至头顶,一轮玉盘,镶在苍穹之上,月下惊虹潭水深深,偶有鳞浪,光华翻涌,似满地黄金盛开。 夜,确已深了。 第十七章 指教路 天方亮,堂外乱鸟鸣晨,阳光还尚未破开东方遮掩的云霞,徐风甚缓,树梢小动。[.超多好看小说] 不知何时,窗外嘈杂之声渐渐响起,成席卷之势,从很远之处蔓延而来,像是翻滚涌动的河水,从天际冲刷而下,浩浩荡荡。 天边,阳光终于将阴霾一剑刺穿,无数晕黄光线刹那澎湃。 这是一座小殿,掩在层层楼阁之后,若是细察,便可见转角墙皮脱落斑驳,颜色已趋暗淡,显然年代已久。 殿前四周朱墙树立,围成一间小院。中央一条小路,仅一门开在路前。左右高树几棵,枝繁叶茂。此时,从门中望去,一道人影绕过前方高大宫殿,缓缓走来。穿过门庭,来至院内。 他自殿门前站定,殿门亦是多有破败,红漆多落。他抬起手来,轻叩门环,声音沉寂闷重。 张池就在一下一下的敲门声中醒来。 他睁开眼睛时略有恍惚,待听得敲门声毫无间断,响彻在整个房内,还伴随着来人悠长而略有笑意的声音:“张师弟,你可曾起床了?” 张池忙不迭更衣,套上枕边整齐叠落的一身青袍,袍上正面反面书着两个大字,分别是“鹿”、“屠”,胸前还有两个小字,乃是“寒阳”。这是昨日晚些时候谢思仁带来给张池的,谢思仁将衣袍交至张池手中,笑着道:“这是我寒阳院弟子平日所着,以后,你便是我寒阳院弟子了,张师弟”。言罢,还对着张池拱拱手。 张池立刻站起来,向谢思仁躬身还礼,恭敬道:“谢师兄”。惹得谢思仁一阵大笑。 将衣衫胡乱套上,张池跳下床打开了门。阳光在开门的一瞬间便已钻入房内,刺入张池眼中,令他微微眯起眼睛,鸟鸣之声传进耳中,竟像极了逯家村清晨时刻。张池一抬头,便看见了谢思仁的笑脸,他道:“张师弟,早啊。” “谢师兄早,”张池肃立回声道,将谢思仁让进了房间。 房内本就不大,大部分地界皆被杂物占据,上面灰尘铺满,蛛网乱接。唯靠近墙角处打扫出一块干净之地,落着一张小床。此刻床上颇为凌乱,被枕四散。 张池见谢思仁不断打量床上,脸色一红,急忙将被子叠起,片刻之后,方才整理齐洁。 谢思仁望着张池立于床边的身影,缓缓开口道:“张师弟在此,可还住得习惯?” “还好,昨夜睡得迟了些,一觉便到天亮了。若不是师兄到来,我恐怕还在睡着呢。”张池道。 谢思仁点点头:“如此甚好,”随后略有停顿,方才道:“张师弟,便是委屈你了。今年我寒阳院新进弟子众多,弟子起居之室相较不足,便只能让你暂住这堆放杂物之处了。” 张池终于整理完床上,抬起头来,笑容灿烂道:“师兄,在哪里住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我在这里也住得甚好。” 谢思仁亦是颇多欣慰,道:“难得师弟有如此心性,也罢,那你就先在这里住下,待得有了空闲房间,你再移过去。” 张池轻轻一笑,没有答话。 谢思仁走到张池面前,为他整理一下衣着,略一打量,笑道:“我寒阳院衣袍穿至师弟身上,还有些感觉。”随后他环视四周,道:“既已整理好了,那我们便出发吧。”说完便转身率先迈出房间。 张池跟在后面走出房间,对谢思仁背影道:“师兄,今日院内可曾有什么安排吗?” 谢思仁点点头,道:“今日乃是新入门弟子第一次修行之时,因你入门稍晚,我想你还不认识路,便前来引你前去。” “那多谢师兄,”张池对谢思仁的后背抱拳,道,“今年我寒阳院有多少新入弟子啊?” 谢思仁傲然道:“我院今年新入弟子乃是鹿屠门之最,多达二百余人,”他顿一顿,方道:“且今年新入弟子武比首魁,亦是入了我寒阳院门下。” 张池不禁奇道:“武比首魁?莫非每年新入弟子还有什么比试吗?” 谢思仁笑道:“张师弟,你并非按一般渠道入得鹿屠门,所以并不知晓我门招收弟子规矩。凡能入我门中弟子,不光修为达到,且还得资质上乘。门中自有检测秘器,用以查探。而今年那个叫李浩然的,便是修为和资质在同龄之中都达到巅峰。据检测长老言,较之当年刘逸夜也是想去无多,令我这个做师兄的,都颇为汗颜啊。” 谢思仁言罢,摇摇头,想必也是多有敬佩和无奈。 张池不自觉的点点头,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颜色一暗,道:“师兄,直到现在,我还什么都不会,没有一点修为。师父会不会嫌弃我,将我逐出门去啊。” 谢思仁一愣,接着便是莞尔,他强压住笑意,道:“师弟,这你大可放心,凡入我鹿屠门者,只要不犯我门规中滔天之过,像暗通魔教什么的,即使修行颇有曲折,也不会被赶出去的。况且你初入鹿屠门,年岁尚小,还大有时间来用功。” 言及此处,谢思仁抬起头来,望着太阳方出,云淡风轻的天空,无限追忆道:“若是你想在门中显露头角,那便多多努力,争取在门内比试上一展风头吧。” 张池没有注意到谢思仁语气的变化,他只是讶然道:“师兄,何为门内比试?莫非也是仅对于新入门弟子的?” “那倒不是。我鹿屠门每年都会进行一场门内比试,凡在我门内修习者,必须参加。这样一来是检测各弟子一年内修为增长情况,二来是敦促各位弟子勤加修习。每年门内比试都是声势浩大,无数原本默默无闻者在其中脱颖而出。”他转过头望了张池一眼,道:“而对于新入门弟子,这第一年门内比试就有了更深的意义。” “何种意义?” “虽说鹿屠门不会随意驱逐弟子,但对于不善修行,修为进展缓慢异常的弟子,门内便会安排其放弃修习而转入其他,或是专研法宝,或是精修阵图。而这第一年,便有了区分之意。凡第一年比试中最后百名,绝大多数转投他门。”谢思仁道,“若你还想继续修习,便切记在这一年内努力吧。” 张池重重点了点头,眼神之中满是坚毅。只是谢思仁走在前面,并未看到。 就在说话之间,他们二人早已穿越小院,转过楼阁,绕进巷路,行出大道。待得谢思仁停下脚步,张池抬头一望,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一座宫殿之前,此殿甚是气派,有台阶几十,自脚下层层叠上,台阶分两侧,中间是一整块汉白玉石,有无数翔云雕琢其上,两个巨大的“寒阳”隐没于此中,端的气势磅礴。 大殿巍然矗立,飞檐走瓦。殿堂外侧整体呈红色,说不出的古朴肃穆,仅稍次于鹿屠斋。殿前四根巨大的石柱耸立,上雕腾云飞龙,龙头吞吐,霸气天下。殿门之上,一块巨大匾额高悬其上,上书三个大字,“寒阳斋”,笔走龙蛇,气吞山河。 谢思仁立于原地,面向宫殿,眼中带光,郑重对张池道:“张师弟,这便是我寒阳院的弟子修行之地,寒阳斋。” 张池跟在谢思仁身后拾级而上,殿门敞开,殿内一切渐渐映入眼帘。而殿中喧哗之声亦愈加嘈杂,灌入耳中。待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场面豁然开朗,全都涌入眼睛。 殿门成四扇,全都打开。殿内空间甚广,往两侧延伸,逐渐埋入黑暗。前方正对殿门处,一座宽椅稳居正中,高高在上,想来是院主之位。而下方并无座位,而是一个个蒲团,摆放整齐。蒲团甚是陈旧,但片土不染,洁净无尘。 在殿两旁宽敞处,此刻已聚满了人。男女皆有,均与张池身着一般无二,此刻正三五成群,相谈甚欢。嬉闹声、玩笑声、高谈声,皆入张池耳。他立于殿门外,望着殿中一切,竟是讶异的忘了动作。 谢思仁亦是站在门口,负手站在张池身后。他淡笑道:“张师弟,殿中都是今年新入弟子,同你一般。现下尚未到修习时辰,院主也还未到,你便可多与他们交流一番。你去吧,师兄便送你到这里了。” 张池一听,急忙对谢思仁鞠了一躬,对他拱手道:“多谢师兄带我到这,若我自己找,怕是还要找好一阵子。” 谢思仁一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你便快些进去吧。记得我的话,勤加修习,好自为之。”言罢,谢思仁一转身,下了台阶,自行去了。 第十八章 是非生 送走谢思仁,张池入得殿来,但见殿中众人俱分聚各处,偌大寒阳斋,人群零落相错,人声鼎沸,嘈杂声汹涌激荡,直像是积在头顶的流云,令人分外压抑。(.好看的小说) 他在殿门处踌躇一阵,想要加入与他们相交,但几次迈开腿,都不由自主收回来。几次之后,他终是放弃此想法,转身走入殿中一处角落,这里因着无窗而又远离殿门,甚是昏暗,倒是无人在此。 张池由此处四处张望,更觉寒阳斋恢弘非常,殿中如鹿屠斋一般,亦有四根朱红圆柱矗立其中,将整个大殿支撑起来,圆柱有三人合抱之粗,表面光洁,隐能映出人影来。 抬头再往上看,张池却惊异猛地睁大了眼睛,原来殿顶之上尚还别有洞天。一幅巨大图景铺满了整个穹顶,上面色泽斑驳,斑斓诡谲,定睛细看,竟是一幅千人修行图。画上人影足有数千人之众,皆着青衣装扮,或立或坐,神态各异。大多极是虔诚,或双掌撑天,或怀抱虚空,衣衫飞舞,似有无形之风。 张池静静注视着顶上之图,神情颇为专注,而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过,在他眼中,那图中人物竟慢慢动了起来,手势循转,掌力轻推,若有若无之气弥漫于画中人物周身,隐隐伴着手掌幻化成形。 “这位兄台,”正在张池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之时,一道声音突兀而至,骤然响在耳边,张池恍然一惊,从沉思之中陡然醒转过来。他急调转思绪,再次凝神,却再也无法捕捉那一刹那的神魂。 见冥思之意已逝,他只能摇摇头,抛开头脑中仍不断翻腾的影像,殿中喧嚣之声又重回耳畔。他转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面前立着一个人,同他一般年纪,身着与他相同,只是身形颇为瘦小。此刻正对着他躬身行礼,想必那句称呼,也是出自他之口。(.无弹窗广告) 张池微微一愣,便立即回过神来,忙不迭回礼,道:“这位兄台好,不知叫我有何事?” 那人做足了礼数,才直起身来。张池才看清他的面容,眼睛不算大,眼神略有闪烁,五官分明,轮廓微有柔象,便是常人之相。只是张池细察之下,却发现仅仅几句话之间,这人额间竟隐有汗水。 那人摆出微笑,道:“在下孙航,也是今年鹿屠门新进弟子。方才闲来无事,遍观全殿,见殿中诸人皆都谈笑风生,唯独兄台孤身在此。我见眼下无聊,便冒昧前来相扰,希望兄台勿怪。” 张池闻言,摆摆手,道:“无事无事,我因得来的晚了些,眼见众位相谈甚欢,怕擅自加入会有打搅,便寻了这个清净地。我也是无事心焦,孙兄能来与我派遣寂寞,我还是很高兴的。” 孙航很明显松一口气,笑容明显真诚了许多,他道:“既如此,各自寂寞,两人总不该寂寞了吧。那我就叨扰兄台片刻了。说了半天,还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不好意思,刚才一时不察,竟忘了介绍自己,”张池忙道:“我叫张池,也算是新入弟子吧。” 但孙航好像并未听出张池最后一句之中些许的不确定,道:“原来是张兄,张兄是何地人士?” 张池怔了一下,张张嘴,才道:“我勉强算是离城之人吧。” 孙航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我便是出生在鹿屠门附近的城镇中,从未出过远门。想来张兄所居的离城距鹿屠门甚远,我却是没有听过。” 这下轮到张池挠头了,他沉吟一下,道:“应该是相距很远吧,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 孙航望着张池,不禁奇道:“就连张兄都不清楚,那张兄你是如何来到鹿屠门的?” 回忆总是一下子翻涌而来,在人尚未反应时刻,便冲刷了心底的防线, 但是第一道波浪,到底是属于哪段不堪回首, 是逯家村那个鲜血遍地,黑暗无际的夜, 还是暴雨山谷,无尽崩裂的雷? 张池只感到心底一阵一阵突如其来的疼,深深呼吸都压不下去。他淡淡对孙航道:“孙兄,事情颇多曲折,一时也难以解释得清。” 孙航亦是看到了因了自己的问话,张池一瞬间苍白的脸庞,想是其中有何令张池痛苦的隐情,正心中恼怒自己不明真相,贸然相问。待张池话出口,他忙接话道:“无妨无妨,只怪我鲁莽,不小心触及张兄痛处,我在这给张兄赔礼了。” 张池强笑道:“孙兄哪里话,没有什么鲁不鲁莽的,只是这事我也是懵懂之间,待以后有机会,我再细细道与孙兄你听。” 孙航笑着点点头,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 由于他们闲叙甚欢,便寻了一个空地坐了下来。从谈话之中,张池也知晓了孙航乃本地人士,因靠鹿屠门甚近,且年岁达到,家人便送他至此参与弟子筛选,这也是附近居民常有之事,万一为鹿屠门选中,假以时日,必定出人头地。只是被选中之人往往甚少,几年才出一个,不成想这年孙航为鹿屠门相中,入了门来。 提及此事,孙航亦是自豪万分,相聊甚久,他自与张池熟了,眉飞色舞道:“我所在的镇子,已十余年未有人进入鹿屠门了,纵是今年,也仅我一人。当得知我被门中长老相中,不日便入鹿屠门修习,我爹娘都乐坏了,大摆筵席,款待街坊,把给我娶妻的钱都拿出来了。” 张池哑然失笑,只觉与这孙航情谊,无意之间又深了几分。入门伊始便得此投性之友,张池深感在鹿屠门之时日,甚是美好。 坐得久了,腿早已感到微酸,他们便伸直腿脚,略作舒展。时间一长,却是忘了收回。 正待聊得火热之际,耳边忽听一声惊呼,一个人影竟在眼前直直扑落而下。而孙航突然收回伸出去的腿,抱着一处缓缓揉摩,口中痛呼出声。 张池这才看清,原是殿中人多,而此处又甚是昏暗,一人行走在此处一时不察,绊在了孙航的腿上。 他醒悟过来之后快速伸手,想将绊倒之人接住,奈何待他反应过来已是晚了,那人早已跌在眼前地上,倒地之后去势未竭,在地上连翻得几个跟斗,方才停下。 张池连忙站起身来伸手去扶,却不想那人恨恨打开他伸出去的手,挣扎着自己站起来。张池细看,此人剑眉星目,模样端得俊朗,虽身着统一青衣,亦是一股贵气扑面。只是此时他衣衫颇多皱褶,高束的发髻散乱,再不复高贵之相。 只见他面容扭曲,眼似喷出火来,眼睛直盯着张池。他一字一句道:“方才是谁,绊倒的我?” 他的声音甚大,一时竟压过了周围谈笑之声,众人纷纷停下言谈,转向这个方向,目露惊异之色。 张池望了孙航一眼,但只见他仍缓缓揉着自己的腿,头低垂,看不清表情,丝毫无站起来的迹象。张池叹口气,颇为真诚道:“这位兄台,方才多有得罪。是我无意将腿伸出,兄台路过之时忘了收回,才将兄台绊倒。我在此向兄台赔礼了。” 他说完,对那人深深鞠了一躬。 周围之人眼见张池主动赔礼,便纷纷转头继续相谈,料想此事便已作罢了。 但张池下弯的身体被硬生生止住了,他只觉得好像有巨大力量撑着自己,令自己再无法沉下去。张池直起身,看见抓住自己臂膀的正是方才跌倒之人,他此时脸色铁青,冷若覆霜。 那人冷冷道:“你的道歉,我不接受!” 张池疑惑忘了他一眼,道:“那兄台想如何?” “我也不为难你,”那人望一眼张池,伸出一只脚来,冷哼一声,道:“我的鞋被你污脏了,你给我擦干净。” 张池的目光一凝,脸色便沉了下来,他缓缓道:“兄台,你的要求我恕难从命。要不等晚些时候你将这双鞋送至我处,我再为你浆洗一下。” 那人不屑道:“那倒不必,这双鞋已经脏了,我也不会再穿。现在,你只要为我擦干净便可。” 张池望向那人的眼神愈加凌厉,却再不说话。 此时周围来人愈聚愈多,不断对着张池和那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但却无人出来相管。见状,张池呼吸渐渐沉重,脸上慢慢冒出汗来。 正在僵持之际,忽见一人排众而出,走至眼前那人身旁,笑道:“忠明,你一去如此之久,我们都等得心急,不想却在此处。”随后他见到那叫忠明之人的脸色,微一愣,道:“莫非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他附耳过去,忠明在他耳边言语片刻,只见来人不断点头。等忠明言毕,来人望向张池,脸上笑容不变,令张池心中骤然一松。 来人长身而立,玉树临风,面如温玉,竟比忠明更俊朗三分。他对张池一抱拳,笑道:“这位兄台,方才忠明态度不善,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张池抱拳急道:“是我一时不察,误伤了这位兄台,还请这位兄台不要生气便好。” “好说好说,”来人淡淡道,而后语锋一转,似是不经意问道:“如此说来,兄台便是承认是你的不是了?” 张池心中微微一惊,但望见来人笑脸,未待思考,便张口答道:“正是我的不是,我这就向这位兄台道歉。” “道歉大可不必,既然兄台承认,那你只要把忠明的鞋子擦干净就无事了。”来人一字一句道,脸上笑容不变。 而后他盯着张池,缓缓道:“尚未请教兄台大名,哦,对了,忘了介绍自己,我叫李浩然。” 第十九章 恕难从 东方红日已渐渐升高了,弥漫于整个鹿屠门上空的飘渺雾气在阳光之下飞快的蒸发消融了。光线透过层层晨霭,将寒阳斋笼罩在其中。 而此时的寒阳斋,从外面看,便只是一座恢弘无限的宫殿,成虎踞龙盘之势,雄落于寒阳院正中,镇压一方气运。殿外毫无人影,仅古树数棵,排在左右,便如坚守万年不变的护卫,高入云霄,直插苍穹。 而倘若靠的近些,便能隐约听见从殿中传出来的声音,嘈杂沸腾,而若立于殿门口处,那繁闹之声像是要将殿顶掀开一般。 而无疑,张池就是这片喧嚣的正中央。 在他面前,方才被绊倒之人气势汹汹,眼神阴鸷蛰伏。而来人露出清浅的笑容,毫无做作,浑然天成,仿若三月春风,而他的面容又极为俊朗,俯仰之间,神态自若。他对张池淡淡笑道:“忘了介绍自己,我叫李浩然。” 这个名字微微有点熟悉,像是在何处听过一次,可是思绪偏偏在此刻断续,想要忆起却又不知从何处下手。 倒是围观众人皆都张大嘴,眼睛大睁,一片哗然之色。而后窃语之声纷纷,如细风卷过的海边,波浪粼粼,却零碎难拾。 张池思沉良久,终是摇摇头,面向来人,不好意思道:“我叫张池,但是兄台,实在惭愧,只是我并未听过兄台的名字。” 来人微一愣神,脸色淡然不变,就连微笑都继续和风缓抚,未曾有人看到过他瞳孔之中,一抹黑羽暗影,恍然飘过,一闪而逝。[] 那叫李浩然的人对张池抱拳,道:“我也仅是今年新入寒阳院的普通弟子,同兄台一般无二,兄台记不得在下的名字实属正常。” 张池也对李浩然微一抱拳,算是回答。 “不知张兄何时履行自己的承诺呢?”李浩然语气平和道。 张池不禁呆了一呆,已脱口而出,道:“承诺?我对李兄作出过何种承诺吗,我怎么却不记得了?” 李浩然淡然一笑,道:“张兄真是贵人多忘事,方才你答应向忠明兄道歉,为他将鞋擦拭干净,莫非这么快就忘记了吗?” 张池心中一急,道:“我仅仅答应向这位兄台道歉,何时说过为他擦拭鞋子?还望李兄不要强人所难。大不了等今日毕,我再为这位兄台浆洗一下。” “这些并非是我等所需要的,”李浩然摇摇头,表情一如既往,“我想徐兄也不会在乎这双鞋子,只是我们需要张兄一个道歉的诚意。” “如果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让我跪在地上为徐兄擦鞋,就是所谓的诚意?”张池的语气渐渐冷下来,道:“若是如此,那对不起,我做不到。” 李浩然的手指点在身旁朱红色圆柱上,一下一下,敲声沉闷,在周围隐隐回荡。他没有再看张池,眼睛终于慢慢眯起来,道:“如此看来,张兄是不想道歉了?” 张池深呼一口气,道:“恕难从命。” 李浩然一字一句道:“很好很好。” 下一刻,李浩然、身上突然散发出莫大的气势,围观此处之人皆都未曾料到,被气势压制的步步后退,一片惊呼之声。而随着脚步连续,他们纷纷释放出自己的气势,以抵御李浩然的冲击。果不愧为能入选鹿屠门弟子,人群之中不少人气势已成风云之行,显然颇有火候。 张池只感一只重锤敲进胸膛之中,势不可挡,一路摧枯拉朽。他尚未有所反应,便已被冲的向后飞起来,重重砸在身后墙壁之上。 甫一落地,他只感觉全身无不一处不痛,无一处不伤。胸中郁积,便觉分外难受,一张嘴,竟吐出一大口血来,才略感好些。 待张池挣扎着站起身来,李浩然走到他面前,冷哼一声,道:“张兄竟不作抵挡,看来是张兄对自己修为甚为自信,也罢,现在就让我领教一下张兄的高深术法。” 张池用手捂住胸膛,咳嗽一声,血迹又顺着嘴角流出来。他来不及擦拭,尽力站直了身体,道:“李兄误会了,我不抵挡,非是我自信,而是我从修习过术法。” 李浩然微微一惊,思考一会,脸色竟慢慢阴沉下来,如大雨欲来漫天的乌云:“张兄若是没有修为,又是如何进来这誉满天下的鹿屠门的?张兄不屑与我交手便可早说,又何必寻这种卑劣的借口呢?” “我从未骗过李兄,”张池再也站立不稳,缓缓退到了墙角,扶住墙壁凸出轮廓,弯腰喘息一阵道,“我进入鹿屠门的过程颇多曲折,而非是一般挑选而入。故而尚不曾修习过术法。” 但李浩然并不听张池解释,他双手结印,气势又盛。他站在最中央,堂内无风,衣衫就在半空猎猎飞扬,而在他周围圆遭,竟无人可以站立,就连徐忠明,就算纵起全身力量,也难抗衡,而被迫退后好几步。一个以李浩然为中心三尺的圆内,竟仅余李浩然和张池二人。 张池早已顶不住那股气势,被狠狠压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而现在,在这股气势的笼罩之下,就连呼吸都觉得如此困难。又有更多血流出来,淌过脸庞,流到地上,绘成血腥的模样。 李浩然立在张池面前,犹如一座矗立的高山,不可登攀,在他身后,光线扭曲变形,世界在张池眼中都变得模糊隐约,如水花镜月。他望着张池,神情桀骜,冷言道:“张兄若是不屑与我比试,那便拿出你道歉的诚意!” 像是在心中敲响重鼓,响彻成阴雨来临之际天边连绵的闷雷。恍惚又回到了那个暴雨如柱的夜晚,恍惚又见到那个身形飘渺诡异的黑影,恍惚又见到那个虽明知力有未敌,仍祭出龙吟剑遥指黑衣人的刘逸夜。 惊雷炸裂,血液喷薄,迟迟缓缓,流淌成河。 可是那道仗剑的身影,是怎么凝成一道不屈的雕像? 张池再次慢慢站起身来,顶着莫大压力,皮肤之上,无数道细小的伤口骤然崩开,血在身体表面汇成潺潺溪流。 这一刻,在李浩然眼中,一道瘦小的身影,竟站成了一座山峰。 张池已经几乎睁不开眼了,全身如同血洗一般。不停有血从身着的青衣渗出来,淌至脚下,他的双脚,已像立在血池之中。 他颤抖直起身,面向李浩然,面容扭曲,但却是毫无畏惧,他一字一句道:“让我给别人跪地擦鞋,恕难从命!” 言罢,张池再也支撑不住,仰面跌倒在地,眼睛尚未合上,已是失去了任何知觉。只是他的面容之上,仍残留着咬牙忍痛的表情,坚忍而不拔。 只是没有注意,寒阳院殿顶之上斑斓的画卷,全都映入了他的眼睛,瞳孔之中,像是被油墨倾倒泼洒,色泽浓腻,分外深邃。 这下就连李浩然都有些许惊慌失措,纵使他心境坚定,常人难及,也毕竟仅是十岁大的孩子。他急忙散尽气势,站在原地,想走上前去查探却又不敢,怔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而堂内一下子便乱了,那些观望之人见状,皆都慌张不堪,面露惊惶。有的竟失声呐喊起来,声音穿越过殿顶殿门,在空旷的天空回荡。 在寒阳斋的最角落,离张池昏倒之处不远的地方,孙航退在墙角,目光惊恐。自是非伊始,他便缓缓退至此处,未发一声,更不敢有一丝动作。 正在寒阳斋内嘈杂难平之际,门外突然响起一道钟声,清脆辽远,余音袅袅不绝。一道人声像是从天际传来,响彻在寒阳斋上空,如同梵音,竟将那殿内乱糟之声都压下去。 “寒阳斋内,何人胆敢喧哗!” 第二十章 探伤情 落日渐渐归隐了,此刻正悬挂在鹿屠斋宛若斜飞的屋檐之上,像一个巨大的红色灯笼,映衬着这座巨大宫殿的宏伟大气,苍凉雄壮。[.超多好看小说] 一只飞鸟从地面腾空而起,斜斜掠过暮霭降临的天空,然后无数只飞鸟同时升空,阴影投下,汇成一片浓密不见光的暗云。 一阵钟磬之声自鹿屠斋前缓缓响起,声色悠远,音韵渺茫,从鹿屠斋向四周徐徐扩散。而似是应和一般,在鹿屠斋四周方向,同时传来五道钟声,瞬间笼罩了整个鹿屠门。 “吱”开门之声拖出冗长的杂音,木门敞开一半,一道人影从缝隙之间闪了进来。这是一间堆放杂物之处,房内大半空间皆都被繁多事样占据,上面尘土厚厚一层,蛛网纵横。而在靠墙不大的地方,摆着一张木床,此刻,床上正躺着一个人,一个少年。 少年尚在沉睡之中,就连开门之声都未曾听闻。而由他在睡梦之中还紧皱的眉头可知,少年睡得并不安稳。 来人手中端着一个铜质托盘,盘上几只瓷瓶错落而放,瓶上红绸塞口,若靠的近了,能隐约闻到一股清香味道,袅袅不散。 他慢慢走近床边,将托盘放至床边矮小木桌之上,坐下来,望向少年的眼神一片怜惜。 片刻之后,少年缓缓睁开了眼睛。 睡梦之中,张池唯觉得浑身燥热异常,头痛欲裂,却偏偏作声不得,只能在床上不断翻来覆去,以稍解疼痛。奈何痛感并未有稍稍减弱,在身体之内汹涌澎湃,几番辗转,恍惚醒来。 眼中似有泪光隐动,入目仅见模糊一片,有淡淡光线射入瞳孔,床边一道巨大的阴影,隐约成人形。片刻之后,张池终是开了眼睛,然后便是看见谢思仁温暖的笑容。 张池先是一惊,随后一喜,道:“谢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他手一撑,便想坐起来。但稍一动作,就发觉身上酸软无力,略一用力,周身皆痛,额头便渗出了汗水。 谢思仁手疾,在张池刚初一动,被伸手制止了他。谢思仁扶住张池,令他缓缓躺回床上,低声柔道:“张师弟,你现在尚有伤在身,万不可轻举妄动。” 张池一愣,今日之事便是如潮水般涌进了脑海。寒阳斋内,徐忠明、李浩然,那股厚重如山、倾压而下的气势,那种无法喘息、却又拼命想要喘息的挣扎,一幕一幕,汹涌而来。 谢思仁看着张池逐渐阴沉的表情,道:“现在可都忆起来了?” 张池点点头,却是未说一句话。 “张师弟,你入我鹿屠门之前,未经历过入门比试。所以可能并不认识李浩然。”谢思仁望着张池,叹一口气,道,“他,便是在今年入门比试中拔得头筹之人。据当日观战师兄说,李浩然的修为,就算较之入门一年的弟子,怕亦是不遑多让,唯有未经实战,故尚有差距。想来入门之后,略加调教,必定是惊世之辈。” 张池低下头,小声道:“谢师兄,不怕你笑话,今日我在他的气势之下,竟连一会都抵御不住,就已感到难过异常。”随后他抬起头来,急急道:“师兄,我直到现在仍没有一点修为,跟今日寒阳斋内同门相比,已是差别甚远。我真的适合在鹿屠门修习吗?” 谢思仁伸手抚摸张池的头发,耐心道:“师弟,你入门之前并未接触过术法,现今比他们不过甚是正常。只是一点,万不可轻动放弃之心。”言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崭新书册,册面蓝色无图,仅在边缘处有四个大字,张池略观一眼,只见赫然是《寒阳心法》。 谢思仁将书册交于张池手中,道:“师弟,这乃是我寒阳院入门心法,本该今日由师父授予你。因得突发此事,便耽搁了。现在我将心法带来给你,现在于你等而言,正是打根基之时,望你可要勤加修习,勿要懈怠。” 张池接过心法,细细抚摸书面,怯怯对谢思仁问道:“师兄,今日之事,想必师父定是非常生气吧。师父可曾提及要进行何等处罚吗?” “师弟有所不知,同门之间刀剑相向,乃是我鹿屠门的大忌。却不料你初一入门,便破了规矩。听在场师弟言,在你昏倒之后,师父便是赶到寒阳斋,大发雷霆。”谢思仁眉头皱成一团,肃言道。 张池的心一点一点揪起来,像是缠绕了无数道绳结,一圈一圈,胸内顿时暗无天日。 “不过,”谢思仁话锋一转,沉吟一声道:“师弟,此事若是真算起来,错却不在你。而且,无论如何,并未造成格外严重之事,且你还受伤至此。想必就算师父责难,也定不是十分之重。师弟只要切记,无论师父作何惩处,记得勿要与师父争执。” 张池只是缓缓点头,心不在焉,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好了,”谢思仁坐直身体,长舒一口气,道:“不管责罚是什么,总得在你的伤好之后才可领受。所以现在最重要的,便是养好伤,其余之事,再另做他算。”他伸手取过托盘之上一只瓷瓶,打开来,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仅闻一口,便已是神色一振。 接过谢思仁递过来的药,放入口中,尚未下咽,便觉药已在口中化开来,一股清甜之味顺着喉咙流进了身体。张池略一感觉,身体疼痛竟已减了许多,端得灵妙无比。 望见张池惊异的表情,谢思仁笑道:“师弟是否已察觉到此药的神奇之处?这乃是我鹿屠门最有名的灵药之一,叫做‘圣灵仙丹’,门中也仅有掌门和六位院主能够炼制,千金难买。就算再重的伤势,只一颗便能愈伤补气。就师弟这种小伤,三五天之后,便可恢复如初了。” 见此丹名贵至此,张池惊道:“哎呀,如此仙丹,师兄必也不多,怎就给我用了。枉自浪费了这般贵重之物。” 谢思仁摆摆手,道:“这师弟却是误会了,这圣灵仙丹,我却一粒都不曾有。这一颗,却更不是我送的。” “如果不是师兄相赠,那却是谁?”张池奇道。 “师弟莫要相问了,现在你只管潜心养伤即可,待时机成熟,自会让你知晓。”谢思仁微微一笑,却对此事不提一词。 见自他口中问不出如何,张池只得作罢。谢思仁站起身来,道:“现下丹药你也服了,师弟便好好休息,早日康复。天色不早,师兄也不再叨扰,这就告辞来了。” 谢思仁说完对张池一抱拳,转身离开张池所在的杂物堂。 张池对谢思仁的背影抱拳,感激道:“多谢师兄所送之药,师兄好走。” 夜色依然入暮,落日晚归,沉到了地平线之下,一丝光线也已不见。弱风一缕,从张池所在堂外的小小庭院飘然而起,无数细小的灰尘盈盈飞舞旋转,越吹越大。而后风声略动,出庭院,转楼阁,绕宫殿,再细看,竟到了鹿屠楼前,方才渐渐熄灭,灰尘重归地面,化成一地流沙模样。 鹿屠楼内已经掌上灯了,烛火昏黄,从半闭窗棂之上透下来,尚未落到地面,便已为黑暗吞噬了。鹿屠楼因是鹿屠掌门鹿参圣人所居之处,平时鲜有人迹。自刘逸夜十年之前拜别圣人,走出鹿屠门入世修炼,这里更是常年仅掌门一人。 楼内大堂甚是宽敞,却无些许事样。仅在对门上首,卧着一把宽椅。而此时,掌门鹿参圣人却就坐在宽椅之上,而在他身旁阴影之中,还隐现一个人的轮廓。只是灯火大暗,不见面容。 长久沉默,大殿之中不闻人声,就连呼吸都未曾发出。只有烛火燃烧之时,火焰跳动发出的声响,短促而急切。 也不知过了多久,圣人方叹一口气,缓缓道:“事情可都办得妥了?” “回掌门话,都办妥了。”黑暗中传来一句答话。 “没有引起他的怀疑吧。” “没有,一切全照掌门吩咐而行。” “嗯,很好。你先下去吧,记得,勿要透露给任何人一点蛛丝马迹,是任何人,你明白吗?”圣人说完,望了藏身于黑暗中的人一眼,精芒隐现。 “弟子明白,弟子不敢。”人影对圣人深鞠一躬,缓缓退下,殿中又重回安静。 像仅是一瞬间,又像是过了一千年。 在殿内靠墙一侧,横着一只巨大的木盒,像极了一口棺材。只是棺木未合,一个年轻人静静躺在棺中,安然沉睡,表情安谧,像是已经熟睡了一万年。 第二十一章 修行事 鹿屠门,寒阳院,养心堂。(.) 此处乃是寒阳院主萧岚平日所居之所,已属后院之内。 天气大好,万里无云,盛阳很早就升到头顶,所有建筑的阴影都缩成一团,唯有养心堂巨大盘踞横亘于庭院正中,堂前乱影交错,明灭变幻。 本是一片明亮而曝露的无言。 养心堂朱门却是紧闭,严丝合缝,不留一点罅隙。但若是靠得近了,还是可从偶尔之间堂内传来的零星之语看出,堂内却是有人,且并非仅仅院主萧岚一人。 养心堂内却非堂外一般光芒洒遍四方,各处明亮反映,将这整片天下都照的亮堂而无影。这里光线昏暗,皆自窗棂透射而进,却是已然削弱,只余下迷蒙的白光。直射在地板之上,投下一片模糊的空白。 同鹿屠门各处殿堂一般无二,在堂内最上首,摆着一张宽椅,萧岚院主轻倚其上,闭目养神。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有何事相扰。 而堂中,一道黑影赫然而立,身体微躬,向着萧岚的方向抱拳相对。等他抬起头来,尚才看清他的面目,乃是此前与张池稍有冲突的李浩然。 白光自窗棂汹涌而入,李浩然的背影在地上投出长长痕迹,一直延伸到堂门之下。他静静站于原地,脸色平静,就连呼吸都显得悠长从容。纵使是独自面对院主,李浩然都显得不同于一般十余岁孩子的异常淡定与老成。 他就这般立在堂下,立在萧岚院主面前,立在一片孤寂与寥默之中,躬身安然以对,像是早已习惯了无数年。 不知过了多久,上首方向,终是传来了一声长叹,像是一阵和缓而脉动的秋风,穿过大堂,至门口借势回卷,韵味难尽,许久不散。 李浩然蓦地抬起头来,眼神竟是一如既往的清澈透明,无丝毫涟漪波动,面容不变,无喜无悲,仿若早将风云漫卷看尽,闲对庭前花开。(.好看的小说)他一抬头,便正看见萧岚睁开了眼睛,一闪精光而逝。 萧岚望一眼堂中央恭敬站立的李浩然,手轻扶椅侧,微微支起身体。他缓缓开口,声音亦是静水流深,听不出任何情绪,想已在冰山之下封了许多年:“浩然,这次之事,却是你大意了。” 李浩然深鞠一躬,并未抬头,却也并未开口。 “怎么,你心中莫非是有些不服气?”萧岚道。 李浩然再次鞠躬,平静道:“弟子不敢,弟子聆听师父教诲。” 萧岚看着李浩然,眼中莫名的波动闪过,宛若一道神光,却又像一脉流水,只是语气终是变得稍带感情,微有和缓:“浩然,当初你拔得我鹿屠门入门比试头筹,却是如何来我寒阳院,你尚还记得否?” 李浩然的身形突然僵住了,再也不复方才那般从容镇定,他微一抬头,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异常,却也是一瞬即逝,声音却还是如刚才一样谦恭有礼:“回师父,是弟子学艺不精,未能入得掌门法眼,同时深感师父法术高超,颇为仰慕,特拜入我寒阳院门下,以求学的师父大能。” 亦是追忆起当日入门比试情形,萧岚的眼神也有了片刻的恍惚,声音也变得更加柔和,多了些许温暖的味道:“是啊,当日我观你无论是修为还是资质,皆是上上之选,纵使及不得刘逸夜,但与掌门师兄其他四位徒弟刚入门时相比,却是隐占上风,我便道掌门必会收你做他的第六个弟子。可未曾想掌门偏偏淡然摇头,不发一语。后来我曾向掌门提及,却也是未从他口中得出原因。” 李浩然仍旧低头垂首,就连声音,都依然平稳流静:“师父,想来必是弟子尚有不足而不自知,故而未能得到掌门的认可。那这却未尝不是福分,若非如此,我有怎能入我寒阳院,又怎能受到师父的教诲呢。” 萧岚淡淡点头,眼神却并未在李浩然身上,故而便是他也未曾察觉到李浩然藏于袖间的手不知不觉之间握紧了,就连身体都因变得格外紧绷而微微颤抖,想来此事对于他,并未像方才讲的这般毫无影响。 “你有此般心境,却是极好的。”萧岚望向李浩然,道,“入谁门下并不重要,重要的乃是自身的勤奋修习,这些都是你们刚一入门为师便授于你们的,万不可忘记。”随后,他仿若喃喃自语道,“想我寒阳院弟子众多,却多是中庸之辈,我徒一身修为,奈何无一人真正传我衣钵。” 李浩然心中陡然一惊,袖间双手急忙松开,脸上汗水便已落下来。他忙点头称是,语气竟稍有颤抖,道:“谨遵师父教诲。” “现在,你对先前与同门动手一事,可有所领悟了?”萧岚突然语锋一转,面色渐渐暗下来,语气亦是稍有责备。 李浩然微一思索,脸色一整,像是明白了什么,诚惶诚恐道:“弟子知错了。” “嗯,”萧岚漫答一声,道,“你初到门中,虽修为出众,却亏在人缘不足,须得交好门中弟子,勿要风头太盛,做出先前错事,惹得他人嫉恨。” 李浩然忙肃言道:“弟子记下了。” “此事往后该如何办,你便自己做主善后吧,”萧岚叹一口气,不过随后他忽地一转神,再望向李浩然,眼中却已带上笑意,虽浅淡,却是真真切切,他道,“浩然,此事你虽有错,但却也在无意之间,因祸得福了,也未尝不算是一种数命。” 思索半分未果,李浩然不得不重低下头,道:“弟子驽钝,未曾见福数在何处。” 萧岚却并不答话,只是突然问道:“浩然,现在你的修为几何?” “这几日因入得门后修习颇勤,故修为又略有上升,上次检测便做不得准了。但上次检测便已脱离下层,进阶中层,现下估计亦是相差不大。” 萧岚点点头,道:“以你十岁年纪,便已进得中层,想来在我鹿屠门历年弟子中,也排的上号。只是进入中层之后,你是否有所察觉修为进展较之以前甚缓。” “却是如师父所言,跟以往速度几乎不能相比。虽每每勤加修习至深夜,但不知为何,修为却是难有往日之攀爬,”得此良时,恰逢萧岚问起,李浩然忙将今日修为之上苦恼向萧岚一一道来,末了,抱拳道,“弟子亦是颇为焦急,恳请师父指点。” 萧岚摆摆手,笑道:“焦急大可不必,这本是修行路上必有的事情。你且放松心境,耐心修习即可。不过,”随即他略一停顿,沉吟一声,道,“以你的修为,再与一般弟子一同,却是难有显著的进步。这解决之道,便是入幻魔洞。” 李浩然登时脸色一变,想是并未听闻,奇道:“师父,何为幻魔洞?” “幻魔洞乃是一处天然山洞,在鹿屠门开门之初便已存在,洞内常年浓雾弥漫,而这些雾气却非是寻常雾气,人吸入这些雾气之后,脑中便会产生幻象,而这些幻象往往是以往经历过的最悲痛之事,故而称之为幻魔洞,乃是我鹿屠门内惩戒受罚弟子之处。” 李浩然却是恍然一惊,道:“既如此,师父却为何说于我修为增长有益?” “若单论在洞中经历,常令人回想最难过之事,确是惩戒,倒也不假。但若就修为而言,却也称得上是大有裨益。若能在其中修得三五日,忍得那些苦楚,对于你以后修为增长,可以说有莫大帮助。” 李浩然眼中猛然射出光来,再望向稳坐上首的萧岚,脸上竟显露出笑容,他急急道:“莫非师父意欲令我在其中锤炼精神,精修气魄?” 萧岚方满意点点头,道:“孺子可教也,我门中修为精深的弟子,像掌门师兄的无大弟子,都曾入洞磨砺,尤以刘逸夜为最,竟能在十五岁那年,在洞中待了十天方才出来。虽那时眉脸之间甚是疲惫,但自此修为猛进,却亦是有目共睹,仅三年时间,便跨过中层,修为达到上层。你可要好自把握了。” “是,师父,弟子必定自洞中忍住磨难,勤自修习,不负师父栽培之恩。”李浩然恭敬肃然道,语气之间感激之色甚浓。 “你能有如此想法,师父便甚是欣慰。不过,”萧岚沉吟一声,语气斗转,变得格外肃穆,道,“在幻魔洞中,切记勿要深入洞府深处,否则,若是有生命之虞,纵是为师也难以救你。切记,切记!” 闻言,李浩然神色顿是一惊,抬起头来,但见萧岚眉间紧皱,甚是警醒。他唇齿蠕动,半晌,方不确定道:“师父,弟子不解,这却是为何?” 但萧岚并未回言,仅是摆摆手,算作回答。 见状,李浩然只得谦恭道:“弟子谨遵师父之命。” “今日为师的嘱托,你且要牢记下了。这几日你便勤加修习,调整气神,一个月之后,便是你进入幻魔洞之时。好了,你先行退下吧。” 李浩然起身,再拜道:“是,师父,弟子告退。”言罢,他躬身缓缓退出养心堂。 朱门打开半扇,又慢慢合上,那抹偷入堂内的阳光,便死在了堂前不远处的地上。身影逐渐消亡,最终氤氲成堂内一直弥散的轻雾,回转诡异,终年不散。 恍惚之间,大堂之上,传来了一句却似梦语的声响,裹着一句晦涩的轻笑之中,不辨悲喜,却是带着无穷回音,仿若沾染了魔力似的,许久难开。 终是落在了迷雾里,于阳光点亮之前。 “这,便是我的好弟子啊!” 第二十二章 真气生 还是那座小殿,掩在层层楼阁之后,殿前多植树,隐有参天之盛,直刺青天白云,端得利气横生,傲视寰宇。 亦还是那面墙壁,颇有剥落,斑驳之色尚浓,藏于偏僻角落不显眼处。殿前抬头处并无匾额,仅在撑殿之柱上斜挂木牌一块,沟壑雕琢其上,灰尘遍布,隐约尚能认出是“杂物间”三个字,像已有些年头了。 这里很是安静,地方狭小,偶有鸟声阵阵,于天空或高树之上鸣啼几声,洒落院中,方得一丝生机。而若非每日早中晚都有一人端着餐食推门而入,在殿中略闻人声的话,恐难有人注意此处还有人居住。 自当日谢思仁将昏迷的张池送回这里,日头已闲适的攀上最高的树梢三次了。 殿开双棂,左右各一,棂前却是各植一株苍树,已有合抱粗细。殿外日头刚临树枝,清风稍缓,徐动枝叶和殿侧青草,声音细腻,漫若轻舞。 而此时小殿左侧窗棂全开,阳光透过枝叶投在殿内,一片碎影斑驳叠落。而这些影子却并未打在地上,因着窗前不知何时靠着一张木桌,那些细影,均碎在了木桌之上。 这张木桌原本乃是叠在殿中一侧的杂物之下,却是被重新翻找出来,稍加擦拭,已作了他用。桌上亦如这座小殿一般,乱痕纵横,或深或浅,如像繁复难解的五行图。而在桌前则坐着一个少年,手捧着一卷经书,尚自看得入神。 叶影散乱于上,不时扫过眼前面庞,少年自津津有味,深入其中,丝毫不为外物所累。而经书呈旧色,像是翻阅已久,页边多有卷褶。书卷蓝色封面,上面仅书四个大字,乃是《寒阳心法》,除此之外,仅是空白一片。 日头一点一点向西偏移,逐渐高至树顶之上,徐风不散,一直在小小庭院内连绵奔涌。不知过了多久,忽地一道脚步声自院外传来,重重轻轻,绕转几番之后,终才确定,是向着此处小殿奔来。 脚步声清晰可闻之时,自院门口出现一人,身形微胖,青衣着扮,脸上一直满带笑意,像是永久不减,正是除张池外最常到这小殿来的谢思仁。 他跨着方步,踱至殿门前,轻叩三下,但却未听到殿内有丝毫声音传出。谢思仁笑着摇摇头,不再等待,便径自轻轻推开了殿门。 映入眼帘的还是同前几次一般的场景,窗边桌前,一个少年端着于此,捧着一卷经书,恍然不觉窗外事,像是在此苦读了好些年。 “张师弟,果不其然,又在参读《寒阳心法》。一本入门心法,师弟也能钻研数日,当真是令得师兄都汗颜哪。”一声轻笑突然自耳边响起,张池猛地惊醒,回过神来,转头四顾,便是看到了于这寒阳院中最熟悉的谢思仁的笑脸。 张池忙合上书本,站起身来对谢思仁行礼,恭敬道:“谢师兄好。” 谢思仁却是浑不在意,摆摆手,在不远处一张木椅上坐下来,道:“张师弟,方才我见敲门无人答声,就知晓你又如前数次般,读心法入神了。(.好看的小说)入殿一见,却是如此啊。” 脸上忽地没由来的一红,张池抓抓头,不好意思道:“我在这里闲的无事,恰有师兄送来的经书,便自己看看。我在修习一事上起步较同门师兄都晚,所以想多下点功夫,一时入迷,却是未听到师兄到来,实在惭愧。” “能尽心力研读经书,本是师兄所愿。何来惭愧之说,师弟言重了。”玩笑一句之后,谢思仁缓缓收敛笑容,面容一整,道,“经过这几日休息,师弟的伤可曾痊愈了?” “师兄上次所赠‘圣灵仙丹’端得神奇,短短几日,我便感觉不但伤都好了,而且浑身有力,”随后张池顿了顿,望了谢思仁一眼,方不确定道,“且我今日起床后隐约觉得体内有股细微起劲流动,我翻阅心法,发现竟与,竟与心法中说的真气有些相仿。” “哦?”谢思仁闻言一惊,接着又是一喜,急道:“你这几日是否每日都按心法所言修习打坐?” 张池忙点点头,脸上却甚是紧张。 “一般每日都有几个时辰?” 张池却是微微一愣,尚未开口,便不知觉间忆起每至夜半,四周寂寥无声。这几日恰逢圆月高照,庭院内外遍地生辉,整座鹿屠门都仿佛陷入沉睡之中,默默无言安眠。天边传来的隐隐更鼓之声,更显得这夜从未有过的静。 但张池却总是辗转反侧,面朝窗外一袭清澈月光,虽已忍住不再垂泪天明,却只能抱着父亲送给他的那只木盒,倚在墙上,良久不眠。月光透进窗棂,洒在脸上,洒成一片黯然却纯净的忧伤。 恍惚还是逯家村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却又怎是那片雨夜睡在山谷之间仿若世界末日的少年? 是那道埋在黑夜,染满父母鲜血的刀锋,还是那片雷鸣闪电,引动狂风呼啸的黑影? 这所有一切,到最后,都凝成了床边打坐修习到天明的身影,明月空首垂对,朝阳无言东升。 “张师弟,你怎么了?”谢思仁关切之语突现耳边,张池猛地一惊,便已瞬间醒转过来。他背过头来,右手不经意间抬起,擦掉眼角一滴晶莹,强笑道:“谢师兄,我很好。我方才正在思忆每日打坐至几何,怎奈每次均在打坐之中便已昏昏入睡,至于具体什么时辰,却怎么也忆不起了。” 谢思仁笑道:“师弟不可不必自责,修习之初,本就艰难万分,你能每日勤加练习,已实属不易。修行之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师弟切勿太过追求修为增长,以致心气虚浮,便极易踏走火入魔的不归路啊。” 待说教完,谢思仁伸手出来,对张池道:“师弟,以师兄的修为,若你体内生有真气,师兄或许能察觉一二。要不,便让师兄为你查探一下?” “那便多谢师兄,”张池忙露出左臂,但见谢思仁右手微探,两指微贴于脉上,双目轻闭,细细查究起来。张池虽面容未变,但胸中却是如重鼓猛击,声声欲裂,双手紧握衣角,竟有些颤抖。 待得良久之后,谢思仁抽出右手,却并未立即睁开眼睛。细细品察一番之后,方才长舒一口气,张池的心,却早已跳到了喉咙。 见得张池期盼万分的眼神,谢思仁脸色如常,没有喜悦亦没有失落,终是开口道:“张师弟,没想到啊,没想到……” 言至此,他却沉吟一声,再无声响。张池只觉心又落回了胸口,但却不知何时被装满了沙石,苦涩不堪,沉重难言。他勉强对谢思仁笑笑,道:“师兄,这是我高估自己了,以为枯坐两日便可生成真气,却忘了术法高深,岂是我随便修修便可的。倒是让陪我师兄空欢喜一场。” 谢思仁望着张池极力不露失望的神情,心中暗叹一声,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在张池眼中,却是一番起死回生的模样。果听谢思仁道:“师弟,要对自己有自信,经过师兄方才查探,虽气息微弱,但你的气脉之中,确是有了真气。师弟,从今起,你真正是我鹿屠门修真之人了。” 心脏陡然狂喜快要跃出胸膛,一股巨大喜悦之情突然充溢了幼小心房。 谢思仁望着张池快要笑成花的脸庞,亦是不自觉笑容满面。但就在低头抬头瞬间,他却并未发觉,张池眼中一闪而过的精芒,似一支银针,划过了瞳孔。 但窗外这天,便却是似更朗空和顺了。 第二十三章 惩戒定 足足过了一刻钟,张池方才稍稍平复了心境。 那是一种空旷而浓剧的烈情,挟着滚滚难尽而难言的澎湃。 谢思仁由衷道:“师弟,等下我便将这个消息告知于师父,想必师父知晓,也定会十分高兴你的成长与进步的。” 张池心中先是微喜,但鹿屠斋内,当张池自己选择加入寒阳院时,萧岚院主铁青的脸色却是不由浮上脑海,于是张池脸上的笑容便是刹那消散了些许。 谢思仁好似并未注意这些,他乐过一阵后,缓缓低下头,笑容便慢慢拢合。等他再望向张池时候,已再无欣喜之情,却是从未在张池面前显露而出的凝重。 于是心中的翻涌连绵被突然而至的冷水冲刷,留下一片灰白的河床。 张池看着谢思仁的模样,才蓦然记起,今日谢思仁道来,却尚未言及何事。故而笑容亦是慢慢隐于无形,而心一点点揪起来。 谢思仁却并未立即开口,他盯着张池良久,直到张池能清晰听见心跳,方语气沉闷道:“张师弟,其实师兄今日来此,却是为了告知你一件事,原本我还是忧心忡忡,但听闻你已能聚起真气之讯,担忧之情却是减了些许。” 张池略一思索,随即便明白了谢思仁所指何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语气稍乱,道:“师兄莫不指的是前日寒阳斋一事?” 却见谢思仁微微点头,默颜道:“正是此事,师父因你身上带伤,故将我召去,将你们的惩戒之法告知于我了。” “是何惩戒?”张池低头道,声颤之音已隐约可闻。 谢思仁喟然一叹,面带悲悯,一字一句道:“一月之后,你与李浩然,同入幻魔洞!” 却未见张池震悚之色,谢思仁正疑惑间,但听张池迟疑道:“谢师兄,幻魔洞是何地,却是令你如此心惊?” 谢思仁方忆起张池新入鹿屠门,故未尝听闻过这令无数弟子胆战心寒之所。他的目光离开张池,转向窗外扶摇青景,甚是低沉道:“幻魔洞乃是我门中惩戒触犯门规弟子之处,仅听曾入其中的弟子传闻,在其中,你会遇到你平生最可怕之事,门中弟子人人恐惧。但具体如何,因我寒阳院中鲜有弟子犯得要进幻魔洞的大错,故我也不得而知。” 张池心中却是一寒,自觉一股刺骨冷气自顶而下,五脏在瞬间冻结成冰,就连开口之音,都隐约带上了寒气和冰凌:“谢师兄,这幻魔洞真有你说的这般恐怖?” 见着张池此刻清寒脸色,谢思仁始觉自己所言怕是吓到了这个小师弟,他强打起笑意,说话却连自己都感觉有些虚浮空假:“张师弟,这也仅是师兄听得旁人说的,也可能是盖因他们心中害怕,虚张声势,做不得数。” 言至此处,谢思仁叹了口气,语气再度沉重起来,直盯着张池,缓缓道,“但是张师弟,从这次责罚可以看出,师父对此事甚是生气,惩戒并不是主要,关键是你须得认识的自己铸成的错,往后可切莫再犯。” 张池脸上亦是换上了肃容,点头称是,竟是面朝着寒阳斋的方向跪下来,满脸愧色,道:“我也深知刚入我寒阳院,便与同门师兄交恶,乃是不可饶恕的大错。纵使这幻魔洞真的如师兄说的这般险恶,我也认了。只求师父能原谅我这一次,别因着我气着了师父的身体。” 谢思仁忙不迭将张池拉起来,但见他已是面色涨红,自责如此,那些教训的话便再说不出。唯有轻声细语安抚道:“师弟,你能有如此认错之心,想来师父知晓,也定会非常欣慰。” “至于这幻魔洞,师弟现下也算身怀真气,也不算是全无准备。况且距你入幻魔洞的时日,现在算来,尚存一个月的光景,师弟如今也已康复,在这段时日内便勤加修习心法,同时寒阳斋中,每十日都有长老教授术法,你每日多去观摩,自有收获。一月之后,若能真气大增,术法小成,也算多添一份希望了。” 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望向张池,一脸可惜之相:“师弟,你修习的时日尚短,且终日在门中,想来难寻到什么兵刃。若是你能在入门之前便怀了修行,再取得一柄趁手法宝,到时威力还可大增,能多支撑一会也说不定。” 听了谢思仁的话,张池思考一阵,方喃喃道:“谢师兄,若那兵器真有此等效用,那我便在这一月之内在门中寻得一把兵器不就得了。” 谢思仁却是一阵摇头,道:“师弟,我所言的兵刃与你所说的,却并非是同一事物。” 张池不由奇道:“这是为何?” 缓缓退后两步,谢思仁未答话,却是自腰间猛地抽出了自己的长剑,剑现电光,一闪而过,出鞘声铿锵,端得是一把好剑。 谢思仁将长剑平端于胸前,张池凑上前去,但见剑身流畅如秋水一袭,若是长久目察,竟刺得人眼生疼,忙将眼睛移开去。谢思仁看着手中长剑,目光柔和细腻,说不出的温柔,道:“张师弟,我这柄剑你却是早已见过了,剑名流电剑,已经随在我身边十余年了,这柄剑,便是师兄的法宝了。” 他随手挽一个剑花,登时堂内白光闪成一片,但随后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稍现微不可察的黯淡,“但就我鹿屠门而言,我这流电剑也仅排中流之末。真论起来,掌门的斩云剑,便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兵器,端得是斩天裂地,破云除雾,威力无比。除此,刘逸夜师兄的龙吟剑,在神兵谱上也排得上名号,比诸位院主的兵刃都要好上不少。” 张池听见“龙吟剑”名号,心中却是猝然一动,脸色便是有些僵硬了。 谢思仁见得张池如此,便当他被惊住,淡淡一笑,道:“张师弟,这些神兵暂时却不是你能想的了。但仅就兵刃而言,无论是我的流电剑也好,斩云剑、龙吟剑也罢,即使便是上古神器赤邪剑,确是都有共同之处,而这才是最关键的。” “寻常兵刃,纵是重铁锻造,名家锤炼,也就能让我手持掌握,仅此而已,却不能成为我等修炼术法之人的法宝。”谢思仁手指轻轻抚摸流电剑身,目露幽思之光,深深道,“这其中之故,盖因这寻常兵刃无法承载修真之人的真气,因此无法以真气御之对敌。而法宝,却是由修真之人祭炼而成,可用真气指挥,故能上天入地,驾驭飞行,无所不能。” 他转过头望向张池,抚摸他的头发,道:“张师弟,待你能将真气发出体外,便是能够御使法宝,到时寻得趁手兵器,方能称得上个中高手了。” 张池面色未变,笑了笑,颇为洒脱道:“师兄,待得那时,却不知何年何月了。我只求能在鹿屠门中潜心修习,至于高手之事,却不敢奢求了。” 谢思仁微一发楞,再一思索,便是明了今日之事对张池这等方自修炼出真气之人而言,却是有些遥远了。便不禁摇头一笑,将此番揭过了。 “这对你而言,确是言之尚早,师弟便先行专心修习,争取早日达到真气外发境界,再作打算。”谢思仁收回长剑,淡然一笑,“今日与师弟相谈,实在甚欢。奈何师兄尚还有些事情,便不能多留了。” 言及此,谢思仁却是换上了肃容,面向张池,沉声道:“小师弟,切勿忘记一月之后幻魔洞之事,你且在这一月之中抓紧时间修炼,但有疑问,便去找师父和诸位长老,想来他们必会专心为你解疑答惑。且要上心,务必务必。” 张池紧蹙着眉头,未答话,重重点点头。谢思仁见状,方才松一口气,对张池抱一下拳,转身离开了这杂物间。 这天尚算和畅,明媚清光,阳光自天顶而下,流到了偌小庭院之中,汇成一条一条明亮溪涧。还有字叶间洒下的余辉,点点滴滴,如珍珠玉落,晶莹剔透。 这天地,分明是一片祥和。 第二十四章 掌门召 送走谢思仁,张池立于院中好一会儿。日头缓转慢移,就在张池二人闲话间,便已绕过了头顶,继续向西偏斜。小殿的影子已在院中现出一丝,张池就站在这片阴影中央,负手面临着院门的方向,瞳孔中光明变幻,竟有些十岁孩子尚不该的沧桑。 殊不知,那道光芒,映着谁的身影, 那片昏暗,又藏着谁的目光? 唯时光无言而流淌。 静立许久,张池才收回不知神游何方的思绪,走回身后恬淡伫立的小殿。 然而方自转过身来,忽听身后一声清啸,在半空倏忽而过,如雷似电,迅疾无比,才一听闻,便已渺无声响了。 张池忙急转回身,举目向着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四顾多时,才发觉在蓝天白云之下,苍穹似被何物一剑斩裂,在中间竟留下一道痕迹深深,自天际斜斜而来。自缝隙之间,恍见稠雾无边。 那道痕迹扩延速度甚快,转眼便已直插过寒阳院楼阁之上天空,向着这座小殿而来。一路之上,光暗闪躲,风云退避。张池对着痕迹端详甚久,待得近了,才终于发现,那竟是法宝于空中飞行所余残痕,而法宝之上,稳立着一个人影,风驰电掣,端得威风潇洒。 而未曾想到的是,这一人一法宝来势未竭,一路匆匆,竟是冲着张池所站的庭院而来。及至张池面前,方才止住阵势。此时张池方看清,来人的法宝却不是一般所见的长剑,而是一柄战枪。枪体呈黑色,不知为何,在张池眼中,这枪的材质仅是未曾打磨好的钝铁,唯一可取之处便是枪尖泛着的幽幽寒光,未曾靠近,便觉一股冷气突兀而至。(.好看的小说) 来人自半空当中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上,身形竟无丝毫轻颤。但见此人神采俊朗,身材修长,面庞圆润如玉,难辨年岁。瞳孔之中顾盼之间,神光隐现,分外逼人。 他微微伸手,将尚漂浮在半空中的长枪一收,背着身后,长袍轻抚,望向张池,脸上带上了些许笑意。仅微一眯眼,那股睥睨之势便已尽收,只余下温风暖挽。 尚未待张池疑问,他已对着张池轻抱拳,一开口,声带气场,说不出的震动人心:“这位便是张池张师弟吧,师兄在此有礼了。” 张池正疑惑着来人何故知晓自己的名字,不解之间,便不由愣了几分,好在及时醒悟过来,忙对着来人抱拳道:“我便是张池,”随即困惑之语便脱口而出,“师兄也是我寒阳院的人吗,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来人微微一笑,却是轻摇头,淡淡道:“我名叫慕容炎,并非五大院弟子,乃是师承掌门鹿参圣人,为师父的第二个弟子。”虽语气清松如常,却自有一股傲气直冲霄汉。 张池这才忆起,谢思仁曾经提及掌门鹿参圣人亲传弟子共计五人,都是人中龙凤,在鹿屠门甚至是这天下修真,都是颇有名气之辈。想到此处,张池蓦地一惊,突然想到了什么,还未深思,便已脱口而出:“师兄可是同刘逸夜师兄属于同门?” 慕容炎瞳孔之中,一道墨色阴沉忽地一闪而过,但当张池望向他时,脸色一动,便已重覆上淡漠之色。语气之间,略显沉闷:“刘逸夜是我同门师兄,我与他已有二十余年兄弟交情。” 随后张池的话还未出口,慕容炎轻一抬手,将他的话堵在了喉咙之中:“张师弟,我知道你与逸夜师兄之事,我也很想同你一叙对他的惋惜,但此时却不是时候。我此次前来,却是奉了师父之令,邀你去鹿屠楼一见。” “掌门要召见我?师兄,不知所为何事?”听闻慕容炎提及掌门,张池胸中如同重锤擂过,砰砰乱跳,再也无心细细回想,只是心上疑问深深,不由开口道。 慕容炎却不答话,张手祭出长枪,他轻挽长袍,踏上漂浮于半空的长枪,回头对张池道:“张师弟,师父还在鹿屠楼等候,我们便快些赶过去吧。师父召你的原因,待你到得鹿屠楼见到师父,自会明了。” 慕容炎手拈法诀,一路奔行如雷,呼啸而过。东出寒阳院、斜绕鹿屠斋、上飘惊虹潭,直向鹿屠楼而去。 鹿屠楼就稳坐于鹿屠斋之后,乃是鹿屠斋的一座偏殿。楼高三层,周围皆为青松绿竹环绕,风雾闲散而过,夕阳自由而落。层竹拔节,竟上得三楼之上,探出葱葱玉叶,成怀抱之势,将这座小楼护在其中。竹林之内,鸟鸣阵阵,不绝于耳,除此之外,仅有风扶弱枝,穿林而过之声。隐在鹿屠斋这富丽繁华之后,难得僻立幽静,恬淡安宁。 这一路行得却是安静异常,张池心中有问,颇为疑惑,转念思索甚久仍不得所获。然每每难忍心中不解,向慕容炎问起,却都被他淡然揭过。如此三次之后,张池恐怕慕容炎被问得有些烦了,被强耐住撞击声声沉重的心脏,闭口不言。慕容炎亦是未主动言一语。 到得鹿屠斋前广场不远处,慕容炎便变换法诀,长枪载着二人缓缓降落于地上。张池方才忆起谢思仁曾提及过,鹿屠斋乃门中重地,门内无论尊卑,在鹿屠斋周围,皆都不得飞行。 穿过巨大广场,绕行至鹿屠斋左侧,待得行出鹿屠斋墙壁遮挡,画面斗转,环境飞换,张池却是猛地眼前一亮。望着不远处那仍旧翠绿欲滴的苍郁竹林,以及竹林掩映、仅见半边的林内小舍,还有那曲折蜿蜒、弯行消失在竹林深处、又从楼阁前斜伸而出的石板小径,张池不由忆起自己于这鹿屠门第一晚所居之处,此时再度相见之下,思绪不自主倒行至当日,一时之间,回忆涌动,心潮澎湃,久难平复。 慕容炎走在前面,却未曾发觉张池的异样。他带着张池沿着竹林边缘路径行走一段,又一间精致小楼缓缓踏出竹林掩没,出现在他们眼前。 楼阁颇为典雅,檐牙高啄,流线似水,屋顶陡立,在二层楼檐之下横着一块匾额,上书“鹿屠楼”,笔法连绵,遒劲有力,却不复鹿屠门多数匾额一般沧桑扑面,反而透着一股细水流觞之势,曲折缠绕,淡然出静。 纵是仅与鹿屠斋几株翠竹之隔,但鹿屠斋向四周扩散不绝的睥睨天下之气却已然不见,这里便仿佛藏身一隅,千年鹿屠浩荡之名于此仅如一株修竹、一片落叶,埋在这如雾般袅袅飘散的空谷鸣幽之间。 就在张池不断四处打量,心神皆震之际,前面慕容炎却是在楼前停了下来。楼门微闭,朱红满窗,里面似是很久不见人影了。 慕容炎对着朱门之处深鞠一躬,恭声道:“禀告师父,张师弟已经带来了。” 楼内却是没有声响,像是未曾听到他的说话。慕容炎却是丝毫不见懈怠,长身弯腰,静默于原地,一动未动。 似是过了良久,恍若一阵风过,但张池并未感到一丝清风拂面之意,楼门却是被风缓缓吹开了。吱呀之声拖着长长余音,从楼外涌入堂内。 殿中终是传来一道声音,甚是虚浮无力,同病入膏肓之人一般,透着沉沉暮色,道:“进来吧。” 慕容炎答了一声,直起身来,看了张池一眼,便欲行进去。 “炎儿,你若有事,便自行去办即可,不必在此久留。为师与他单独叙一会话。”慕容炎才方抬腿,声音却忽自楼内淡淡漂浮而来,正挡在慕容炎身前。 “是,师父。”慕容炎身体一僵,慢慢收回伸出的右腿,低下头,对着鹿屠楼抱拳道,声音甚是沉缓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因着头深低下去,看不到表情。 “张池,你且自行进来,我有些事要交代与你。” 张池愣在原地,怔怔不知所措。他求救一般望向慕容炎,但慕容炎行完礼便转身离去,竟未再看他一眼。 思索一番,终是不得其果,张池唯有一咬牙,面朝阴影叠叠的楼内,迈步走了进去。 入门却是眼前忽地一黑,楼外许多光明皆被挡在门外,光暗骤变,张池瞳孔稍缩,难以认清堂中事物。但殿内靠近墙壁之处,有无数青光升腾而起,乃是这殿中唯一的光亮。隔着甚远,尚不知为何物。在青光旁边,立着一道人影,面朝这青光散发之处,背面张池,对张池的进来恍若未觉。 张池停在门口处,朝着人影方向拜下去,声音微颤,大声道:“弟子张池,拜见掌门圣人。” 第二十五章 重相见 这日头偏斜的厉害了,竹梢已隐约能够碰到。断风时停时续,竹间随风而动,红日也仿照风行,摇摇晃晃,查无定形。 鹿屠楼便是藏在这片竹林之中,为浓密枝叶完全掩映,不见一丝痕迹。朱门大闭,四周窗棂呈暗,好似空楼一座。 “你且起来吧,”自楼门缝隙,忽地传来一声轻叹,声音苍老沉寂,像是埋在灰尘之下许多年,而今听来,遍是沧桑。 透过双门之间些许漏洞痕迹,才发觉楼内并非空无一人。在这靠近朱门之处,跪着一个少年,埋目低头,神情之间甚是恭敬,隐隐还有些难以言明的畏惧。而在他跪朝的方向上,许多道柔和的青光四散开来,一道身影立在一侧,面朝着青光方向,留给这面的,仅是一道背影而已。方才苍声,便是他所发出的。 “是,掌门。”张池答一声,再规矩叩了一个头,方才站起身来,立在原地,身体微微弯曲,一动不动,双手却是又不自觉攀上衣角。 殿内一时安静至极,唯有心脏跳动之声,如雷似鼓,轻轻重重,势头愈来愈急,便仿若由远及近滚滚而来的奔马。 张池但觉细密汗水从额间一瞬而出。 鹿参圣人终是未有回头,他遥对着张池的方向招招手,语气不变道:“张池,你且到这里来。” 张池急忙走上前去,靠的近了,才发现那散发出光芒的地方竟是卧着一口巨大的棺材,青光便是笼在这棺材上方,呈一个半球之状,将棺内之物护在其中。光芒甚是轻柔细缓,迷离飘渺,雾蒙薄纱。 圣人就立在棺前,低头望着里面事物,神情很是专注。张池在圣人身后站定了,棺材正被圣人身影所掩,不能见其中些许颜色。 正自疑惑这藏身竹林的雅致小楼为何竟放着一口棺材,鹿参圣人就在此时回转过身来。张池忙低头行礼,眼角稍察之下便是认出,还是当日在鹿屠斋内端坐上首的那位老人,还是当日那身装扮。 而略一回想,这便是名震天下、号令中原的当世第一人,自己就站在他的身侧,张池的心又不听话狂跳起来。 如今的鹿参圣人,却是少了许多当日于鹿屠斋的威严纵横,眉宇之间颇为愁丝,无知无觉间爬上眼角,再也挥之不去。 圣人的话音便是飘在耳边,如邻家老人,慈祥、又带着阅尽世事的了然:“张池,细细算来,你是逸夜带进我鹿屠门的,你们也算是颇有缘分了。如今再见,你便来好好看看他吧。” 张池却是胸中猛然一紧,再望向这口木棺,心跳在一瞬间紊乱如絮。[.超多好看小说]他也顾不得规矩,急奔向木棺旁边,只看了一眼,泪水便已磅礴,冲开胸膛脆弱防守,奔涌而澎湃。 刘逸夜还是身着他最喜欢的一袭白衣,纯洁似雪、遍身生辉,他静静躺在这棺木之中,双目轻阖,神情如常,只是脸色苍白如霜,就连眉头,都像是冻上冰凌。棺底置着一袭锦裘,他就仰面于这张华毯之上,永世沉睡。 张池双手紧握住棺壁,喉咙阵阵汹涌,张张口,终是忍不住失声痛哭出来。 恍惚还是那个雨夜, 恍惚还是那个紧追而至的黑衣人, 恍惚还是那个挡在身前的刘逸夜! 可如今睡着木棺中的人,又怎会是那个仗剑裂天、聚风惊雷的他? 殿内安静如常,一声滚雷,却无比清晰砸在张池的胸膛,砸出淌不迭的眼泪。 鹿参圣人望向张池的目光亦是隐有悲伤,他右手轻抚上张池的后背,慢言道:“今日叫你前来,本是为了让你们二人相见。你是逸夜托付门内的,如今让他见你安好,也可令他安心了。” “好了好了,切莫再伤心了。你们得以相见,本该高兴。况且逸夜尚有一丝生机,日后能够醒来,却也说不定。今日悲痛如此,确是稍早一些。”圣人拍着张池的肩膀,望向木棺中沉睡的刘逸夜,不疾不徐道。 张池心头一震,抬起头来,愁云惨雾散开,眼中清明了许多。他急急而又不确定道:“掌门,你的意思是他还没……,还没……”那个字卡在喉咙,吐了几次,终是说不出来。 望见圣人缓缓点了点头,张池忽地松一口气,额间汗水在瞬间冷却下来,眼泪便也渐渐止了,如淅沥待停的雨。 鹿参圣人一直望着刘逸夜,眼神分外柔和:“自那日我将你们二人带回鹿屠门,逸夜便是一直如此。我便将他放入此棺中,这木棺是由三生魂树取芯而成,可温养魂魄,聚人生气。上面再施我鹿屠门养灵之术,尚可保他性命,但若是论及何时可醒,却是只能看天意了。” 张池听得懵懂,但觉圣人言语高深,不能深悟。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刘逸夜,神色一片落寞萧条。 圣人见张池如此,轻轻摇摇头,淡淡道:“你大可不必自责,正如当日我在鹿屠斋说的,这并不是你的过错。当日你所说的那人,本就是冲着逸夜而去的,冲着他这个鹿屠门第一大弟子去的。这场无妄之灾,确是我鹿屠门带给逸夜的。” 张池抬起头来,望着圣人的背影,无言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 当日因果,就葬在幼小的心脏,可是埋得太深,竟连自己都难以掘出。 于是,沉默便成了最好的真相。 “罢了,罢了,逸夜你也见了,当日在鹿屠斋我应了你的,今日便是实现了。也可了了你的一桩心愿。”圣人终于转过脸来,面对张池,张池忙低下头,却是怎么也不敢跟圣人对视。只是藏于长袖之间一双拳头,紧紧握了起来。 转眸之间,瞳孔竟隐有火光,燃在无边黑色之中,待得来日,燃成冲天之势。 “张池,今日回去,勿要胡思乱想,你且静心养神、潜心修炼,等到你修为有成,再提为逸夜疗伤和报仇之事。”圣人瞥了张池一眼,轻言道。 张池仅在喉间轻吐出一个“嗯”字,也不知有没有记下。 圣人却是并不理会这些,他离开木棺之侧,在大堂之中徐步而行,不快不慢。声音传来,依旧低沉暮音:“这便是我召你来鹿屠斋的第一件事,至于这第二件事……” 他脚步一顿,微微侧首,但见张池面朝自己所在方向,躬身以待。他沉吟一下,吐出几个字来。 “前几日萧师弟来寻我商议,却是你方一入门,便不守门规,擅与同门发生冲突。一月之后,便令你入这幻魔洞,以作惩戒,是也不是?” 第二十六章 紫妖经 圣人语气沉缓,听不出波澜,但此话入得张池耳中,却如晴天响雷。他蓦地双膝一弯,重重跪下,头深伏地上,只一瞬间,冷汗已是湿透后背。 沉默良久,殿内一时寂然无声。张池跪在地上,仅能听见心脏疾跳之声,落点细密,力道沉重。心头像是闪过无数个年头,再细想,倒又成了一片空白。唯有微微颤悚之感,不曾消逝。 “你先起来吧,”一道轻声,自圣人口中吐出。 张池头深埋在胸前,看不清圣人的脸色。他忙又磕一个头,但并没有起身。 圣人也没有强求,道:“这件事的始末,萧师弟曾对我言明,故我也略知一二。与同门弟子动手,本为你的不是,萧师弟惩戒于你,也是应该。你当理解萧师弟的苦衷,不要心生嫉恨。” 张池赶紧摇头,低声道:“弟子不敢,这是弟子罪有应得,绝不敢对师父不敬。” 忽地一双素鞋现于眼前,张池抬起头,才发现鹿参圣人不知何时已立于自己面前。圣人长袖轻挥,张池只觉一股巨大力道作用在身上,但又格外飘逸轻柔,令人不容反抗,唯有让这力量托着,从地上立起来,再跪不下去。 “你有此想法,便是甚好,”圣人挥散那道真气,面无表情道,随后略一思索,方言,“只是这入幻魔洞的惩戒,对于如你这般初入我鹿屠门的人,却是稍有些重了。” 张池见拜不下去,便恭敬抱拳鞠躬,闻言面容一整,并未答话。 “当日萧师弟来找我商讨之时,我就与他提及过,奈何他心意已决。你是他门中弟子,他对你的任何惩处,我均不好插手,此事便是如此定下了。” 圣人仿若是对张池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并不期许张池的答话。他说完之后便住嘴不言,殿内重又回到方才无言氛围,紧紧压在张池的心头。纵是过得这许多时候,张池的呼吸仍清晰可闻,亘长嘶哑。 幸得这沉默并未持续太久,圣人思考一会,便停住踱步,转过身来望向张池,不断摇头道:“我虽说是鹿屠门掌门,被人尊称圣人,却终究还是免不了俗啊。” 圣人神情惋惜,像是下了某种决定,自袖间掏出一本经书,递给张池,道:“你是逸夜带上我门中的,我为你做些事,便当是为了逸夜吧。” 张池忙双手接过,但觉经书入手甚薄,还不及当日谢思仁所给《寒阳心法》一半。经书已颇为陈旧,卷页泛黄,尚有年月灰晕层层圈圈,像是穿越了无数年轮。封面黑皮,空无一字。 就在张池仔细端详之间,圣人目光盯住经书,慢言道:“这本经书乃是我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封面却并并无标注名称,因其修炼出的真气呈紫色,我便将之称为《紫妖心经》。我今日便将其赠予你。” 顿一下,圣人方又道:“倘欲过得幻魔洞,便凭你现下修习的《寒阳心法》,却是绝无可能。但若你能修得这《紫妖心经》的一点皮毛,虽不能深入幻魔洞,但想来安然走出,却是并非登天之事。” 张池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他见此书这般厚薄,依掌门之言,习得丁点便能如此厉害,暗想若自己勤加修炼,若能稍加精深,便也多有一份保障了。念及此,不由心中一喜,面上便表现出来了。 圣人仿佛早已料到张池会这般,就在他眉头刚挑之际,圣人的声音冷冷传来,将他虚梦一下打破,余下无数四散的泡沫:“我知你心中想法,但切莫高兴太早。若这心经真有你想的那般易练,那我鹿屠门早就高手如云,踏平魔教,横扫四方了。修这《紫妖心经》,非是努力便可,尚看天资机缘。这经书晦涩难懂,若无缘,便是修习百年,也是难有进展。” 这一席话,将张池稍带喜色的笑意立时消于无形,看向经书的眼神也不再闪光。心中却是自嘲一笑,暗想自己考虑的倒是太过简单,方才一番表现,想来落在掌门眼中,徒成笑话了,又自是懊悔不已。 “况若要修这《紫妖心经》,还要付出些许代价,”此言一出,张池的心顿时猛然一跳。但圣人此时语锋一转,绕过方才所言之事,望向张池,不经意间问道,“现下算来,你入我鹿屠门已有半月之多了,如今想来应当略有真气了吧。” 张池忙停下不解的思绪,面容微整,恭敬道:“回掌门,弟子今日察觉体内似有真气流动,今日由谢思仁师兄细查之下,果真如此。” “嗯,”圣人微不可察的点点头,道:“能在这些许时日修出真气,倒不算不可教之辈。” 能得鹿参圣人一句赞赏,乃是张池做梦都不敢想之事,他正暗自窃喜之时,圣人忽然开口,然后张池面上略有的明亮便僵在了脸庞。 “而修炼《紫妖心经》的代价,便是要散去身上全部真气,从头开始!” 纵使早有准备,但心中震惊仍是无可抵挡。勤修了几天几夜方好不容易练出的真气,若真要散尽,那些付出的努力,便都如流水东逝了。圣人话一出,张池胸中翻腾,不自觉想到这些,望向手中经书的眼神,更加黯淡了。 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圣人面容不改,淡淡道:“至于要修习哪样,便全看你自己的选择了。这《紫妖心经》,便当你的第二种选择,若机缘得宜,往后大有作为;但如与之无缘,亦会求之无路。” 圣人的话一字一句敲在张池的心上,落字生根,他尚未自方才震惊之中拔出来,只能讷讷无言。 “我知你现在心中定是乱成一团,不知如何抉择。这经书我便交于你,待你回去之后细细思索,再作打算。至于无论你做出何种决定,我都不会逼迫你半点。将这经书赐予你,也算是我对逸夜尽心了。” “若是你坚持修习《寒阳心法》,今日这《紫妖心经》一事,你便当从未有过。而如果你决定修这心经,我却还要你在此起一个誓。”圣人脸色慢慢变得严肃,一股无形庄重之气在殿内迅速散开,压在了张池肩膀。 静候了一会,圣人道:“若你准备妥当了,我说一句,你便跟一句。”圣人未再余思考的时间,仰面朝向穹顶,收拢颜色,沉声发言,声音洪亮异常,混在那股凝重气道中,于殿中呼啸,恍有风起。 “紫妖随体,万法莫及; 立鼎昆仑,握控武夷; 授经之人,乃当死效; 三生三世,不得有悔; 若违此誓,百代延及; 万鬼同噬,永堕幽狱!” 听得圣人言辞铺张,张池却是懵懂不知何意,唯觉甚是高深莫测,而堂中气氛很沉,一股肃穆之感从天而降,他竟感到后背发凉,无名的冷意霎时遍布全身,寒毛倒立。 圣人诵完,只是紧盯着张池,未有丝毫向他解释的迹象。眼神之中,竟隐现罕有一丝激动之色,只是完美的掩饰下去,未叫张池发现。 感到圣人目光袭来,张池却是不由打了个寒战,心思便有些转不动了,只觉此时格外难耐,更甚于刚入殿来之时,便一心只想应了圣人的话,以作解脱。 当下意定,张池便是缓缓开口,声音微颤,带着一丝不解,夹杂一丝惶惧,在这大殿中徐徐响起。 “紫妖随体,万法莫及; 立鼎昆仑,握控武夷; 授经之人,乃当死效; 三生三世,不得有悔; 若违此誓,百代延及; 万鬼同噬,永堕幽狱!” 张池双目紧闭,故而他未曾看见,就在最后一字之音刚刚落下,一股极细的光芒忽地从穹顶上坠落而下,正中他的头顶。光芒仅持续片刻便缓缓散去,不复存在。 鹿参圣人却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于张池诵读之初,圣人脸庞严肃,就连藏于袖间的双拳都不自觉握紧了,真气不自主的外放,竟在周身围成一圈气流,急速旋转,随着张池继续,气势逐渐攀升。 当见得光芒降下,他紧绷的面容终是绽开,气势一泻,环绕在他身边的真气不受控制的散开去,在殿中形成一股极强的烈风,刹那之间,在鹿屠楼内狂飞呼啸。 张池刚睁开眼睛,便觉一股巨大风声已近在眼前,来不及惊异,忙撩起衣袖稍作抵挡。但预料中的吹拂迟迟未来,衣袖稍下略一细视,才发觉自己面前竟立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虽然薄如蝉翼,任凭狂风吹拂,却自是纹丝不动。 待得风过,张池对着圣人跪下,感激道:“弟子谢过掌门。” “些许小事,不足挂齿。”圣人一摆手,淡淡道,“说起来,我还正要谢谢你呢。” 张池心中颇有疑惑,奈何圣人并不多做解释,便移开方才所言,道:“好了,现在时候已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但要切记今日之事绝不可外传,你自回去好自考虑修习哪种心法,若是修了《紫妖心经》,便莫忘了今日誓言。好了,你且去吧。” 圣人对着张池挥挥手,张池忙再叩一个头,道:“弟子告退。”方躬身后退,打开朱门,缓缓行出了鹿屠楼。 见得张池的身影逐渐消逝在渐渐合上的门后,圣人一直强忍得笑意终是慢慢裂开,瞳孔之中一直深埋的湛光一闪而过,像是一道白色闪电。 圣人仰朝楼顶,无声畅笑了许久,待得终于止住,眼中竟是渗出泪来。 他对着楼门,对着张池离去的方向,缓缓开口。声音轻微,仅在他周围三丈之内盘旋,唯他一人能够听到。 又或许,还要再加上一直沉睡的刘逸夜。 “《紫妖心经》、《紫妖心经》,我终于还是将你送出去了啊……” 大殿之内,自此无话。 只是据此处打更的弟子所见,掌门圣人所居的鹿屠楼,自天刚擦黑始,竟一个晚上都没有亮起过烛火,整个鹿屠楼仿若无人,楼外薄雾自竹林淡起,延及至这鹿屠楼,昏暗无光,竟略显阴森。 第二十七章 白衣魂 出得鹿屠楼,才发现天色已经大黑了,张池方恍然醒觉,原来在鹿屠楼中,不知觉间,竟待了这么许久。 这夜分明黑的格外深,穹空低垂,星光月光全部隐没,这盘亘中原中央的鹿屠门被无数乌云层层细密遮掩,不露一丝痕迹。鹿屠楼内尚未掌灯,这附近并无任何居住燃烛之处,更显得幽暗隐晦,格外恐怖。 在这夜晚时分,张池走在竹林旁早些时候走过的小路,竹林上空不时响起时断时续的风声,像极了这林内深处,无数幽魂离人悲泣离怨、痛苦哽咽,声音呜呜嘶哑,张池不禁感到脊背发凉,胸膛里一阵阵纠缠着的难过与心悸,忙裹紧了身上的素青长袍。 这小路踩在脚下变得尤其崎岖不平,坑洼甚多,在来时尚未察觉,这时竟变得格外难走,也不知是否因着天黑难以看清的缘故。此时已过了最热的时节,鹿屠门的夜晚便是凉意甚重。偏是旁边竹林偶尔传出的阴风,说不出的寒默,好似冷到人的骨头里。 放眼四顾,不见人影也不见灯火,这段路程变得异常漫长。张池觉得跌跌撞撞行了好久,在这般环境下,他十岁的心脏早已跳到了嗓子眼,竹林里每次黑影舞动,仿似野鬼孤魂张牙舞爪,都会惊起他一身冷汗,却还是寻不到小径的尽头。 这般天色、这般黑夜,竟不知如何这样熟悉,带着恍不察觉的隐痛? 原来,这竟像极了逯家村最后那夜,同样模糊不清的眼前,同样心怀畏惧的墨色。 张池觉得心中的惊慌愈来愈浓,竟像是翻涌不息的午夜海岸,波涛如雷,一浪甚于一浪。 若是传言成真、恐惧成群,那么我想问,人的心,真的能跳出胸膛吗? 这半边夜,这块罩在墨色中的竹林,静默无言,却依然阴风不减、鬼哭连片。 张池只觉走在一片看不见光的沼泽之中,步履蹒跚、身影恍惚,双目直直大睁,那瘦小的身躯,竟已陷下了大半。 转过前面仅剩模糊轮廓、巨大盘踞的鹿屠斋,眼前却是骤然一亮,斋前广场边缘,临近惊虹潭处,却是燃着一处光芒。 光芒呈青色,绽成莲花状,并不凝聚冲天,而是四下散开,将这广场乃至惊虹潭的一角都可照亮。若是鹿屠斋内烛火点燃,投在这广场之上,或是圆月当空,将这一方清明天下,尽皆笼上澄明月黄。这青光亮在潭边,宛若青莲初放,倒也妖娆多姿,引人遐想。 奈何此时灯火早熄、正月不见,旁边便是深墨不见底的潭水、鳞栉而动,仿佛有什么凶猛恶兽藏在其中,透过水面暗窥,待时而动。这青光点在远处,此刻确是显得妖异非常,令人内心不自觉妄图远离。 不过对于张池而言,这光芒倒是珍贵异常、纵是有些差池,但也顾不得了。经过那段暗不见光的小路,他唯觉将这数十年的胆量都用尽了,乍见光明,心中自然欣喜,但觉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放松,借着这光极目远望,寒阳院的轮廓便隐约可见了。 张池轻吐一口气,擦一把早已沾满额头的冷汗,扭头欲走。 但刚行出了两步,他却蓦地顿住了脚步,额间汗水刚刚拭掉,转眼便湿了面颊。双目之中,恐惧像是凝成了液滴,都快要涌出来。 他慢慢,慢慢地转过头,紧闭的双眼一点点睁大,大到露出边缘的眼白。 “啊,”张池忽然疯了一般大叫,神情张惶无比,双腿竟忍不出抖了起来! 方才只是隐约可察,仅在眼角一瞥,现在却实实在在浮现在眼前,那片青光将及未及的角落,一袭白衣飘摇、像是浮在半空当中,分明是一个鬼魂! 张池尚未反应,思绪便已想到此处,当下只听脑中轰然一声,便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一声叫喊分外凄厉、尖锐高亢,就连他自己,都是吓了一跳!他呆呆立在原处,两股战战,分明快要坚持不住,却忘了接下来该如何做。 潭边那道“鬼影”听闻张池这般厉嚎,全身猛地一震,像是被张池所吓,却也失声高呼一声,那叫喊,倒是比张池声音更大更尖锐。 这下张池却是听得清楚,这分明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凭音断决,年岁尚不算大。张池心中暗叹,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可怜如此年龄,便是早早陨落,变作了厉鬼居在这惊虹潭边,却偏偏在这时候出现在他眼前。 心中夺路欲逃的念头倏忽一下闪过,但是这全身上下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般,竟再也动不了。张池心下焦急异常,却也不敢回头再看,只能紧闭双眼,心中默念此乃鹿屠门内,鹿屠门传承千年,香火鼎盛,定能保佑自己逢凶化吉。 就在张池双手合十、虔诚祈祷之时,忽听身后女鬼一声惊呼,接着便是沉闷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再然后便是隐约低续的痛呼。 借着这一下打断,紧绷许久的神经微微放松,全身力道竟不知何时稍缓了一点,尤其是体内真气,此时竟感觉如此清晰,在经脉之中潺潺流淌、循环往复。张池忙令这一点真气游走全身,冲开麻痹的知觉。这真气端得神奇,才不多时,周身感觉便已尽数回来。 张池作势便逃,方迈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胆颤却又不敢置信般回过头,朝着那鬼影方向望了一眼,心思却是急转:自方才自己大喊引得那女鬼注意,到现在足有一段时候了,那鬼影仅在初始一声大叫,刚刚还听到痛呼,便再无声响了。既无幽幽泣哭之声,也不见追上来,这女鬼,倒是好生奇怪。况且方才那声痛呼,却不像是鬼怪发出,竟似极了女孩的声音。 念及此,张池却不想即刻逃离了。他压下此刻还砰砰乱跳的心脏,口中念念有词,若离得近了,便可听到他所念的,竟是那《寒阳心法》开篇所书内容。壮了几下胆子,他却回转头来,向着女鬼的方向缓步行了过去。 广场边缘,临着惊虹潭处,尽头垂直而落,下有环潭石板,宽约三人并行。这石板距广场,约有一人多高,仅有窄阶数层想通。那莲花青光落在广场边缘,那女鬼方才还在青光之下,现在竟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跌下广场。 这几步当真难捱,张池心中提了好几次气,才终于行到青光之前。半遮眼睛自边缘向下望去,隐约一袭白影飘在石板之上,却是缩成了一团。 张池心中一惊,拔腿欲走,却又硬生生的止住了,转回身子,借着那青光,瞪大眼睛仔细辨认那白影。因为就在此时,他分明听到了白影中传出的抽泣,竟满含委屈,嘤嘤绰绰,很是凄凉,令人不由心生怜悯叹息。 他端详一会,心中惊恐便潮水般退去,自己都为自己方才的疑神疑鬼哑然失笑。这哪是什么女鬼,倒是真真切切的一个女孩。 第二十八章 夜同行 这天本是夜黑风高,鹿屠门内灯火尽熄,一座座殿阁无言矗立在夜色之中,像是已经死了,这层起林立的,都是一具具巨大尸体,或者说,是一座座庞大的坟墓。沉睡其中的,便是这鹿屠门白日时候的鼎极兴盛。 是不是,当夜幕降临、人影四散而去,那些原来艳极一时的盛景,都会变成破落的废墟碎屑,飘在地上,却都在阴风之中依依留恋,不肯离去?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众人转身的瞬间轰然倒塌,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那,便是令人心生向往的繁华吗? 却怎么又会是午夜梦回痛彻心扉的惆怅? 那一盏莲花青灯盛开在潭边空地,照出一片幽深之所,像是阴魂缭绕飞翔的空野坟地,偏有一个白衣女子安坐角落,宛如脱世鬼魄,倘人碰见,便欺身而上,夺其七魂。 可那个女子分明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可怜,明明独自伤泣,却惹得张池狠不下心来独自走开。 他蹲在广场边缘,望着坐在潭边石板上埋头抽泣、肩头微微抖动的女子,踌躇了半晌,想来女子的哭泣或许是因自己吓到所致,便不禁有些懊恼自己方才太过大惊小怪,就更觉自己不该于此时走开。试想她本好好坐在广场边,自己突兀一声厉嚎,定会惊得她一跳,摔下广场,或许便是因着这般。 但一想到要出言安慰,张池便立刻脸色涨红如血,局促于原地木讷不知所措。因着幼时在逯家村时,同龄玩伴皆是男孩,自入了鹿屠门,才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女孩,每当被人多看上几眼,便会不知不觉间感到燥热难当、浑身不适。这与陌生女子交谈之事,确是头一次。 正在决心难下、苦恼不已的空当,耳边忽地响起一道讶然呼声,张池忙收回思绪,定睛一看,但见那女子不知何时收拢了泣声,抬起头,正向自己看来。 张池这才发觉,女子竟同自己年岁相仿,也是十几岁的模样,想来同是鹿屠门的弟子。女子长相较为清秀、身形纤瘦,她坐在地上,尚看不出身高几何。脸庞上还挂着泪珠几点、梨花带雨,更显得楚楚可怜。神情却是颇多惊惶,还隐着几许诧异,想来是未曾察觉尚还有人在身侧。 被人发觉,张池便再无缘由离开。他只得强忍住一阵一阵发烫的脸颊,微一弯腰,自广场边缘跳下,落到石板之上、女孩身边。此时他倒暗自庆幸这星月潜行的夜色,头顶上青光黯淡,脸上浮现的一抹猩红便被藏在了黑夜里。 他来到女孩身侧蹲下来,挠挠头,平压一下略有急促的呼吸,才道:“姑娘,你没事吧。” 那女孩却并不说话,只是轻轻摇摇头,手撑着石板,想要站起来。 张池忙想伸手去扶,可手伸去,那女孩并不去接,只是自己挣扎着立起身来,低头整理自己身着的白衣。张池讪讪一笑,尽量显得若无其事的缩回手去,只是那脸面,分明是更烫了。 呆立了片刻,女子仍无开口的意思,气氛便是尴尬下来。两个陌生人,立在这人迹罕至的惊虹潭边,形影只单、沉默无言,立成两座清冷的木刻雕像。 张池开了几次口,都没有吐出一个字,双手背在身后,又是不由自主捏住衣角,额间刚消的汗滴,又缓缓冒上来。 只是这气氛着实难耐,那女子只是眉目低垂,看不出表情。张池在心中勇气鼓了几次,方将唇边的话吐了出来,或是紧张过甚,便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方才……方才我见姑娘在这青光下,夜色……夜色颇黑,一时眼花,以为……是鬼魂什么的,才失声喊出来,倒是吓到了姑娘,实在惭愧。” 这一大段话讲完,倒像将力气全部都用完了。张池终于感觉胸中一松,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没关系的,是我先坐在这潭边,吓到了你,你才会出声惊了我的,这不怪你。”女孩终于开口了,声音柔弱似软柳沾风,带着一丝怯怯的颤音。只是她并未抬头,目光仍紧盯着看不见的地面。 “都这般时候了,姑娘为何独自来这潭边?”张池环视了一下这四周连自己一个男孩都觉得阴森恐怖的环境,望一眼女孩,却是奇道。 女孩却是轻轻摇摇头,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方才是语陪我在此的。只是她有事先走了,我便自己留在了这里。” “哦,”张池淡然答一声,眼见无事,便欲离开,但还是沉吟一声,道,“这夜黑得沉,姑娘还是不要在此过多逗留。我就先告辞了。” 张池对着女孩略一抱拳,便转身拔腿欲走。女孩却蓦地抬起头来,望着张池刚转过去的背影,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声音微颤道:“我,我,能同你一起走吗?” 这下倒是轮到张池感到惊讶了,女子望着张池大睁的眼睛,脸颊微红,道:“其实语跟我说好要来接我的,但不知为何到现在还不来。我住的地方离这里甚远,天这么黑,这中间又没有灯火,我胆子小,自己不敢走。” 张池略一思索,却是有些想通了。那个叫做语的,应当便是女孩的同伴了。她们同来这里,同伴走后,女孩惧于黑暗,幸得这里还有这青光莲花,稍有光亮,她便待在此处,直到了现在。 想通这些,望着女孩渴盼而无辜的眼神,张池忙不迭抱拳,不好意思道:“如此甚好,不瞒姑娘,其实我这一路行来,也是有些心寒。”他仰头看一眼这黯淡无光的夜,像是自语道,“今晚这夜,却是黑得着实紧了,竟压得心头都略觉沉闷。” 那女孩这才微微绽开笑容,虽仍旧温和淡静,也依然令得脸庞明艳了些许。 时辰已经恍然不知几何了,鹿屠门已经完全陷入了梦境当中,千里无响。张池与女孩这一路行来,纵是更鼓都未有听见。便像是这天地之间的音韵,都被这无边无际的暗墨,无声无息吞噬了,自此洪荒断声,乾坤少音。 这唯一能隐约可闻的,若是仔细思量,却是那行于黑暗之中的张池与女孩发出的。 “敢问姑娘在哪个院中修行,入我门中多少岁月了?”同行过一段路,两人便是略有些相熟了,不复有初时那般拘谨难熬,又同是年岁相仿之人,这话便是开始多了起来。 你女孩却是“噗嗤”一笑,虽看不到面容,但那话中带着的笑意,却是能清晰听出来:“别叫我姑娘了,听着怪别扭的。我叫张璃韵,拜在流霜院孟易院主座下。那你叫什么名字?” 因着看不到面目,张池却是少了许多拘束:“我叫张池,是寒阳院的弟子。见过张师姐。” 张璃韵闻言又是笑出声来,声音少了些柔淡,多了些少女该有的清脆悦耳、如黄莺辗转:“你叫我师姐,确是有些吃亏了。我是今年才入得鹿屠门,你叫我的名字便对了。” “原来我们都是一样,我也是今才进得门中。”张池听得张璃韵的话,心中不由一喜,忙出声道。 “这我却是知道。”张璃韵道。 张池倒是一惊,心中疑问便已脱口而出:“这却是为何?难道我们之前见过面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张璃韵掩嘴一笑,道:“若不是新入门弟子,哪有你这般对任何人,见面便喊人师姐师兄的。” 张池转念一想,自己都不觉笑出声来:“这倒是了,不经意间,倒把自己给暴露了。这也是你心思缜密,竟能寻得这般微小的破绽。” 嬉笑一阵,张璃韵忽地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面向张池不解道:“我记得你是从鹿屠斋后出来的,不知你可曾注意到过方才那边的异象?” “什么异象,我怎的不知?”女孩突然顿住,张池未留意走得有些远了。他忙回过头来,张口问道。 张璃韵瞳孔中晃过一道阴霾,像是回忆往后倒退,她想了一会,才慢慢道:“我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就在早些时候,我突然见到一束光芒从天而降,落到了鹿屠斋后面。那光芒极为细小,但又明亮异常。因那时天便已经擦黑,所以我看的清楚。” 张池仔细思索一番,未有任何有关于此的印象。他不想透露关于今日在鹿屠楼受掌门召见一事,便无奈摇摇头,语气含糊道:“我从午后一直在鹿屠斋后,却也没有察觉。我觉得大概便是门中长老在修行什么高深术法,方引得天生异象,却恰巧被你看到。” 女孩显然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轻松玩笑道:“如此看来,我倒是颇有福分了,竟能有幸观得这等无上术法的大能。” 张池不禁会心一笑,只觉说不出的自在无拘。 夜色还是这般浓重沉厚,像是一块巨大到漫过天地的黑色巨幕,将这整个中原都裹在其中。星月俱散,光芒逃踪。 但在张池看来,这原本阴森寂寥的夜,此时仿佛变得并没有那么恐怖,那些飘在身边的浅笑微音,便犹如温暖的轻雾,将那些浮在身边的黑墨缓缓荡开去。 荡开去,荡开去。 “对了,你还未回答我,你是因何故这么晚了还待在惊虹潭边?”一道轻声,忽地自黑暗中幽幽响起,是一个男孩的声音,带着几分轻松,还挟着几许疑惑,在通往流霜院的路上轻柔起伏,又渐渐被前行的身影丢在了身后。 时间过了片刻,身旁却迟迟没有声响。张池转过头,奈何看不到便近在身边、连呼吸都可听到的女孩。 张池略微思索,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脸上现出一抹赧色,低低道:“可是有什么不愿说出口的难事吗,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只是那种神情,也唯有这夜色可见。 “不是的,没有什么难言之隐,”身侧终是响起了女孩的声音,轻轻辩解一句,只是张池未曾看见,正如女孩看不到他的脸色一般,她的面颊抹上了一丝酡红,如丹砂微涂,“我只是,我只是有些想家了。” 张池却是心头猛地一震,合上了微张的嘴。一股苦涩至深的感觉,飞快的在胸中漫延开来。方才还稍绽在脸上的笑容此刻全都枯萎了,花瓣残落,鲜红成屑。 原来这个字眼,竟是如此之重,一片小村落、一座低草庐、两道瘦身影,便沉如十万大山,压得整个心脏都惶惶向下坠。 压成傍晚西沉的落日。 女孩并未察觉到身边张池的异样,仍忍不住脸色微红道:“我住的城池里,便有一泓潭水,虽不及惊虹潭,却也是清澈透亮,深难见底。来鹿屠门这么久,心中想念我们的小城、想念我家小居、也想念父母,便借着这惊虹潭,一解相思之苦。”她偏过头偷偷望一眼身边男孩,忍住羞涩道,“我能这样想这样做,肯定很傻吧。” “哪里,独自离开家这么久,心中怀想,当是自然。我也时常这般,但心中却是知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张池声音低沉道,语气之中说不出的失落,却又强忍住心头悲苦,道,“不知你的家居何处。” 张璃韵顿了顿,声音满是回念:“我的家距鹿屠门颇远,想来你也从未听过。那是一个小城,叫做离城。” 第二十九章 封都枪 鹿屠门,梓曜院,静神堂。(.好看的小说) 同寒阳院养心堂一般,这静神堂亦是梓曜院主丁一山平日修炼长居之所。殿阁隐于梓曜院重重院墙高楼之后,并无流光掠瓴、也无然大气,仅稀疏远殿一所。若论与其他层殿重阁还有何不同,那唯有那古朴厚气沉重,便如一座青铜巨鼎,巍立于梓曜院内,力压整院气运。 静神堂平日鲜有弟子初入,就连庭堂周围,都少有嘈杂之声。梓曜院弟子都知晓师父丁一山一向喜好安静。平心修行,故院中但无大事发生,弟子都不会前去相扰,一般都是梓曜院大弟子庞冕将殿中日常琐事处理清楚。这静神堂,便更显清静异常,除了丁一山,往常难觅一人。 今日这天确是黑的太过昏闷了,夜色浓的粘稠,好像一伸手便能粘在指间,再也撕扯不开。静神堂内并未掌灯、大门紧闭,门前立着一座雕像,只能隐约看出是人形,人像身形略微扭曲、眉眼低垂,像是在俯首沉思,却是看不清任何脸色表情。那些黑色的雾气仿若将这座殿阁都淹没在其中,那残留的轮廓,仅是墨水之中深邃的浮影,一晃就散了。 周围并无一丝动静,这天地,寂灭而诡异。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地响起一阵轻柔的风吹声,、分外毫微,自堂前青木下缓缓袭来,卷动平地上纤细的尘埃。但若是细察,这空气,明明又是平静沉稳、毫无涟漪,又何来的风声。 侧耳明辨之下却才发现,这声响并非是风动席地,而是一连串叠落参差的脚步。 这脚步愈来愈清晰,到得后来听得真切,确是奔着这静神堂而来。那道人影也是从夜色之中略微能够目睹,只是恍如隔着数层薄纱细丝,面目看不分明。 而随着脚步临近这殿阁,堂前那座人形雕像忽地动了一下,像是抬起了头来。紧接人像双手垂下、睁开眼来,待瞳孔之中一束精光倏忽闪过,方才看出这立在堂前的,并不是一座雕像,而是一个年岁略大的鹿屠门男弟子。 男子面向来人,肃然而立、神情之间满是恭敬。及到来人的身影在男子眼睛之中变得渐以明晰澄澈,才发觉,来人竟是一个女子。 而男子对来人却是丝毫不见惊讶,待得来人近至眼前、缓缓停下脚步,男子双手上抬,对来人抱拳,尊声道:“弟子参见师母。” 这深夜急匆匆赶至静神堂的,乃是梓曜院院主的妻子,赵彩儿。 未待男子行完礼数,女子衣袖轻拂,阻住了男子的躬身弯腰。女子语气急切道:“庞冕,此刻便莫要行这些虚礼了,我今日出门去办了些事,回来便听守门弟子说你几次前去寻我,神情甚是惶急,还说你留了口信,说等我回来即刻赶来静神堂,问你所为何事你又执意不肯相告。我听了传信便急忙奔了过来。” 她擦一下额头紧密相串的汗珠,缓一口气,道:“好了,现在你大可言明,你唤我来此处,却是院内发生了何事?” 庞冕又忙不迭对赵彩儿鞠一躬,惭颜道:“这般召师母前来,却是我的不是。实在是今日事情很是突然,当时弟子一时愁苦,有些不知所措,才失了礼数。万望师母恕罪。” 赵彩儿摆了摆手,未曾计较庞冕失礼之事,却像是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些什么,沉吟道:“虽说一山不喜管理这繁琐事务,将这些杂事都交付于你。但一旦院内发生什么大事,他还是会出面。我记得今日我离开鹿屠门之前,一山尚在院中。现在出了事,你未去找他,反而前来寻我相商。莫不是……” 想到这里,刘彩儿面色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额间紧皱,那张颇为光彩明亮的脸上瞬间阴云密布,便如这天的夜色:“是你师父出了什么事?” 刘彩儿平常待人向来和善,对庞冕这梓曜院第一大弟子,往日相见更是笑容满面,如布春风,常人难见她生气。但今日这般沉下脸来,不知为何,确是令得庞冕心头猛地一抖,就连声音都不自觉带上了颤音:“师母大可不必太过担心,只是今日早些时分我见到师父自外面回来,不言不笑,负着双手一步一步,就像是脚步都很沉重的模样。我们跟他打招呼,师父也仅是点头即过。” “我见师父与往常时候大不相同,心中担忧,便跟在师父身后。但见他行进了静神堂,便再无音息了,我守在这堂前,自上午开始,足足有七八个时辰了,静神堂却是再无一点动静。我心中实在是焦虑异常,又不敢贸然闯进这静神堂,便只能寻了师母前来,就是望师母能劝导一下师父,弟子在此谢过师母了。” 庞冕言辞甚是急切,语气亦是颇多焦虑,言谈之间几次转头望向静神堂,好像盼望着师父丁一山能在这时忽然现身一般。待得言罢,他竟是膝盖微倾,对着赵彩儿跪下来,重重叩了一个头。 那徐徐盘旋周身的黑色雾气,随着庞冕的动作慢慢凹陷,下沉成一个巨大而诡异的漩涡,在他周围缓缓旋转,一圈一圈,带着一股难以言明的墨色的味道。赵彩儿忙躬身扶起庞冕,道:“难为你能为你师父做到这般地步,师母先行谢过你了。你且放心,我这就进去一探究竟。不过这之前你须得告诉我,你可知今日你师父都是去过什么地方。” 庞冕手支着下巴,凝神细想一番,在原地来回踱步几轮之后终是想起了些蛛丝马迹,他道:“师母这一说,弟子倒是有些忆起了。今日清晨时分,弟子曾见到一个青衣装扮弟子御剑来过我梓曜院,过了不多久,便见到师父也御剑而去。现在想来,那个弟子可能是专门拜见师父的,却也是他叫走师父的。” “你可能忆起那位弟子是谁,属谁的门下?”赵彩儿紧盯着庞冕,急急问,她的眼神就在如此黑夜之中,都恍惚像燃起亮光。 庞冕冥思苦想甚久,眉头都快皱成一个解不开的线圈,他像是要记忆重新翻阅开来,找寻其中哪怕一点略带痕迹的曲折。他一字一句道:“那位师兄是何模样,我并未见到。只是他飞行速度甚快,当时我还在惭愧,便是我入门这些年,恐怕也不能做到这般。而且印象当中最为深刻的是这位师兄的武器是一柄枪,通体呈黑色,便像是一块尚未锻好的顽铁……” 赵彩儿微一抬手,止住了他还待继续的话头。庞冕抬起头来,却蓦地见到师母赵彩儿微微转变的脸色。隔着浓浓黑雾,眼前的一切明明都已变得朦胧而恍惚,可是赵彩儿此刻的面容,却像是印在最澄明的湖面之上,映着清晰刻在心底的透彻。 她眉眼平视,脸上无悲无喜,就如同最安静而毫无表情的泥偶,摆在桌案前,空剩一张精致脸庞。 可是这四周明明暗黑一片从未变过,可她的瞳孔之中,也确是发出了光芒。火种飘摇不定,游向远方,火光过处,将这整个世界都一下子点亮。 而在火光背之后,无数的乌云早已在不知何时聚拢于头顶,如同奔腾的千军万马,浩荡向前席卷。天下被火光燃亮片刻之后,被乌云刹那便已吞噬,这片穹苍,又重堕永夜。 庞冕望着赵彩儿风云变幻的眼睛,待得黑暗重回了头顶,从未曾感受到过的一股寂灭的寒冷突如其来,庞冕便觉一下子如坠冰窖,在这七月的夜晚。 恍如便是,这天下,怕是再也不会明了。 不知为何,这感觉,却是瞬间填满了心脏,便如混入了血液,再也不能排出来。 庞冕正自浑浑噩噩之际,脸上庞大的震惊尚未落幕,故此未能听见师母赵彩儿缓缓低语,那声音便似一个平常女子淡落沉吟,音韵渺渺、不见情绪:“封都枪、慕容炎,那便又是你啊!” 第三十章 静神堂 庞冕终是被赵彩儿说动,离开了静神堂。他步步回头,直到跨出静神堂前圆月形拱门,消失在茫茫夜色深处。 可是回头又能看得见什么呢,在这天幕低垂至地、墨缎缠紧中原的夜晚?他的亦步亦趋,落在赵彩儿眼中,仅余下了转身时候焦虑与担忧的眼神。 这天地间竟像是有了风,那墨云,也恍若有了翻涌的痕迹。远处,更是隐约现了雷动。 这分明,是暴风雨漫卷压城迹象! 赵彩儿看着庞冕离去的方向许久,再望一眼这终于不欲再沉默压抑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行向静神堂。 堂内依然没有燃灯,毫无火光,像是堂内居住的人早已入睡了,又或是这堂内,根本就没有住人。 大门终于被轻轻推开了,伴着沉重的吱呀声,像是一股浓厚的哀悼。赵彩儿立在门外,立在了与这静神堂再无阻挡的地方。 这大堂竟好似比这夜色还要在厚重一点,赵彩儿轻踏进这静神堂一步,只觉像是被一层针脚细密而质地柔软的黑布蒙住了双眼,再也不能见一丝颜色。目光所及,仅是虚无缥缈的蒙纱,罩着谁的梦,或是美梦、或是惊梦。 她张张嘴,正待欲呼唤一声。大堂深处,却是忽地亮起来一道青光,光芒甚是柔和,即使是在这浓墨静深的环境之中待了这么久,青光点燃,赵彩儿也丝毫不觉一丝刺目之感。她循着光芒向前望去,便看到垂坐在大堂高首座位下方的丁一山,头颅深埋、长发披散,而那道亮光,便是自他指尖点起的。 青光幽幽,就好似他那温柔而深沉如水的目光,不管在何时,不管在何地,只要有赵彩儿在的地方,她前方丁一山为她燃起的光芒,便永远都不会消散。 就不论几许里,也不问多少年。 赵彩儿立在静神堂门口,望着因着她的到来,堂内幽然而起的青光,一晃便笑了,颇有倾城之态。 她才往前行了两步,就听见堂内一声悠长的叹息,低沉忧郁,略显沙哑,也满带沧桑之色:“你怎么来了,是庞冕把你找来的吧。今夜天色这般阴沉,你本来就怕黑,又没有修为,这万一要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赵彩儿听得丁一山说话,心中便觉一松,再一回味他所讲的话,虽略带责备,那股潜藏不住的关心却是满灌而出,温暖在一瞬间充溢了胸膛。 她迟疑许久还是没有开口,又急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借着丁一山掌中青光看清楚。 他便是颓坐于堂前那几层台阶之上,一向整洁庄重的院主青衣长袍也褶皱纵横、斑点叠落,在地上叠成一袭错乱的阴影。 是有多少年,多少年未曾见过他如此这般,像是被全天下都抛弃了,默然枯坐于庭角几落,不复是名满中原的鹿屠门梓曜院院主,褪去一身光芒万丈,身形零落、神情黯然。 赵彩儿的心就在这一瞬间狠狠揪起来,被缠成一道剪不断解不开的锁链。 她快步来到丁一山面前,蹲下来蹲在他身边,那凝望的眼神,便是清水一潭、澈比惊虹,语气中亦是充满怜惜与担忧:“你切莫责怪庞冕,他也是为你好。这里可是鹿屠门,纵是天黑了点,却又如何,难不成还能遇见坏人不成?倒是你一山,你这是为了哪般,把自己关在这静神堂,失魂落魄的?” 丁一山摇摇头,没有说话,他摇晃着站起身来,移至堂中一侧,手掌微抚,将那立在两边的灯火轻轻点燃。这大堂为晕黄的烛火盈满,火焰不见飘摇,扶摇直上。直至此时,这堂中方才有了一丝生人的气息。 他将这堂内数十根灯烛全都点燃,在这期间,却是不发一言。便连呼吸,都变得沉寂难闻。 待得丁一山坐回来,赵彩儿忽然紧握住他的手,纵是这般,丁一山的眼神也未曾轻移。他一直盯着距他最近处的那根烛台,眼睛一眨不眨,看得专注而认真。 好像在他眼中,这天下便只剩下了这根烛台,其余一切,连同身侧紧张注视着他的赵彩儿,都是变成了虚妄的空无。 这下赵彩儿顿时有些慌神,她紧了紧掌心中丁一山的手,只觉再无往日的沉稳有力:“一山,你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何事?” “彩儿,在你眼中,我这梓曜院的院主做得如何?我要听实话。”沉默良久之后,丁一山并未回答赵彩儿的话,反而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这好好的,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难道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赵彩儿也是一愣,望着丁一山,眼神中疑惑之色甚浓。 丁一山淡淡道:“你且不管我为何这般问,你先回答我。” 赵彩儿见状,只得沉思回想一番,片刻之后,方缓缓道来:“一山,这许多年来,你为梓曜院为鹿屠门做的这些事,我和鹿屠门所有弟子都看在眼里。梓曜院能有今天,都是多亏了你的辛苦。”随后她深深看一眼丁一山,像是不经意道,“究竟是何事,竟让你如此胡思乱想。” 丁一山惨颜一笑,却还是挡不住眉间厚重的寂寥之色。他仿是未听到赵彩儿的喃喃自语,反手轻轻握住了妻子赛霜皓腕,放在自己掌心:“彩儿,自你跟随我以来,无论我在门中功过是非如何,却总是劳心劳力,很多时候便是有些顾不上你。这么多年,现在想来,你也受了不少委屈。” 一抹浅淡笑容爬上赵彩儿的眉梢,便如画龙点睛一般,原本就是端庄美艳的面容,更添一份花瓣初绽时的委婉含蓄之美。她无声地紧了紧握在一起的手,十指相扣,衍生出了些许缠绵与温柔:“一山,都是这么多年夫妻了,你这般说,可是见外了。自当年那日你把我救起,让我跟你入了鹿屠门,我便从未感到委屈。能守在你身后,为你添饭奉茶,我已经很满足了,不再要求其他。” “彩儿,你说,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不是这鹿屠门梓曜院的院主,仅是一个芸芸众生当中的一员,一个平凡的修真者。或者连修真者都不是,就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人,那我们的日子,该是何等的平淡与悠闲。” 见着平日多是威严神重的丈夫今夜竟满怀柔情与憧憬,语气和缓将心事一一付诸口上,赵彩儿虽心中颇多困扰,亦多忧虑,但又不忍破坏这缱绻温暖之境,只得勉强压住微疼的心口,将那些疑惑堵在了胸膛中。她面朝这静神堂在烛光下飘渺虚幻的屋顶,那眼神和神情,却在充满了无限向往和追忆。 “一山,不瞒你说,这其实才是我最开始想象的生活,跟我喜欢的人一起,居山间草庐、种桑田麦苗,每天勤加劳作,换一年一辈平安,我就很是知足。便是在尚未认识你之前,我还尚在魔徒宗中做一个低微婢女时,这也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丁一山叹一口气,却是将赵彩儿搂的更紧了,像是要融进骨子里一般,他道:“彩儿,当年的苦难,过去便是过去了。你现在是我的妻子,谁都不能再伤害你。你放心吧,我会亲手杀掉司徒明海,为你报仇的。”他低下头,深深凝望依偎在身侧的妻子:“等我手刃了仇人,我便将这梓曜院院主的位子让出去,我们自此云游天涯,寻一处桃源深处隐姓埋名,好不好?” 赵彩儿眼睛蓦地大睁,她直起身来,不敢置信看着丁一山,又惊又喜的神情却是藏不住:“一山,你说的可是真的?可是,你为何突然有这般想法?” 丁一山摇摇头,只是问道:“这你且不要管,你只要回答我,若真到了那时,我要离开这鹿屠门,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愿意,愿意,我自是十分愿意,”赵彩儿急切道,但随即她像是想起什么,眼神登时黯淡下来:“但到时就算你肯,但鹿屠门怎么办,梓曜院怎么办。而且便当这一切你都放得下,掌门师兄也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说不定,到时掌门师兄却是巴不得我离开呢。”丁一山抚摸赵彩儿的肩膀,偏过头去看大堂两侧摇曳的灯火,喃喃自语道。 言罢也不管妻子是否听见,他霍然站起身来,对赵彩儿伸出手来,语气已经平复如初,好像方才的一番对话已将他心中困苦解开,一丝落魄颓废之色都已不见。 “好了,彩儿,夜已经深了,我们便早日歇息吧。” 赵彩儿攀着他的手站起来,却是笑着对丁一山摇摇头:“一山,今日你便歇在静神堂吧,我却得赶回怡修殿去。今日出门买了许多物件,还未来得及收拾便被弟子带到这里。现下你也无事了,我也得回去整理一番。” “那我陪你回去怡修殿吧,这外面天黑夜静,你可是最害怕的。”丁一山沉吟道,转身便欲行出。 “不用了,今夜你就歇在此处吧。今日见你诸多苦恼,你又不肯对我说,那你便自己冷静一下,好好想想。有我在身边,你有所顾念,怕更是想不通。况且来都是我自己来的,再走回去,也便是这样了,你便放心吧。” 丁一山这才明白,妻子执意回怡修殿便是让自己一个人清静一番,不想让自己再沉浸方才愁闷之中。相通这些,丁一山心中微热,紧紧攥住妻子的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末了方吐出两个字:“谢谢。” 赵彩儿知晓自己的本意为丁一山发觉,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她轻轻抚一下丈夫略微折皱的青衣,完颜轻展,转身离开了静神堂。 丁一山默然立于原地,望着妻子慢慢离去,渐以消逝在门外浓黑之中的身影,凝望的眼睛,却是有了微微的湿润,就如那雨前墙边的青石。 待得赵彩儿的身影完全消隐不见,他却并未立刻走回静神堂,而是转过身来,面朝之处便是那鹿屠楼的方向,只是此时星辰寂灭,圆月难寻,在这静神堂前,就连鹿屠楼的轮廓,都是隐约难辨。 静立许久,那酝酿多时的长叹终是缓缓吐出来,便成了粘稠的墨雾,轻轻幽幽,飘荡在这天地间。 “事情到底还是无可挽回了吗,掌门师兄,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我还有三个月,可我还能做什么。” 第三十一章 风雷雨 流霜院位于鹿屠门的东北,西侧紧挨梓曜院,南边密靠蓝约院,倒是与张池所在的寒阳院相对,距离甚远,隔鹿屠斋与惊虹潭以相望。(.好看的小说) 张池自流霜院出来之时,这夜色仿佛是又黑了一层,阴云百里,像是已经堆积了几千尺的高度,天上一丝亮光都不曾见。而头顶之上滚雷声像是更近了,轰隆隆隆,遍布在天际,像是不时奔跑而过的马车。因着这声音,本就空无人烟漆黑迷眼的夜空,便是显得更加恐怖阴森了。 一个少年此时自流霜院转出来,拐进梓曜院,少年仅十岁左右,着鹿屠门弟子青衣装扮,独自行在这片墨不见人的楼阁殿宇之间。但见少年脚步轻快、脸色如常,嘴角更是隐约挂着一丝微笑,竟毫无恐惧的感觉。 张池仍是无法稍缓心内澎湃与激动,纵是早已不见了张璃韵所居之处,便连流霜院都已走出了,他仍是不时回头,眼中多有欣喜。 原以为进入这鹿屠门,千山万水、几多河川,便是永远都来不及同生活了十余年的那个小城道一声珍重,亦是永远都寻不到离城的影踪了。却未曾想能在入门之初结到一位同乡之人,他便是知晓,那万里之外的离城,便不再会是孤梦。 每每年及此处,不禁都会令他感叹一句这因缘际遇端得是神奇美妙异常,而赐他这等缘分的夜,即便是暗黑十分,也让他常怀感激。 梓曜院临着惊虹潭,西边便是竹林,这竹林与鹿屠楼旁的本是一片,甚是茂密,雷鸣响在竹林之上,还挟着尚小但后势强劲的空风,连绵不断,越来越是汹涌。竹林之中片叶摩擦之声,枝干扭动之声,乱风回旋之声,纵横交错,阴阳杂糅,混成空旷的嘶吼。 观这天气阴沉如此之久,乍然风起,怕是不多时便要大雨倾盆了。瞧着梓曜院离寒阳院中间尚夹着冰破院,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张池心中稍抑一下激动,脚下加快了速度。 这竹林倒是占地广阔,边缘曲折,脚下这条小路,便是沿着这竹林而行。张池听着耳边愈渐声烈的沉雷与闷风,丝丝片片灌入耳中,不敢望向竹林,只是脚程又快。 忽地像是一道白影自竹林倏忽一下穿林而过,张池身形陡然一顿,心跳像是突然加快无数倍,又像是漏掉许多拍。额头刚消下去的汗水顷刻又冒出来。 他不自觉停下步子,或是心中激动未退,恐惧还没来得及填满胸膛,他壮着胆子望向一侧竹林。定睛观察许久,却是什么都未曾发现。 或许是眼花,他轻轻安慰自己,收回目光,但是手掌之中,却是不自觉聚起了方才修炼而出的真气。但目光收到一半,便是突然顿住了,再也移不开。 恰在此时天边初现闪电,尚还躲在云层之中,未探出头,那光亮刺穿阴云,来势已竭,仅余下白茫茫一抹。但就是借着这短暂的一抹,张池发现在竹林高处,隐着一处草庐,只能见到轮廓。 草庐很小,独立一方,半边掩映在竹林之中。若不是这乍然的一亮,张池也绝不会发现。 而这竹林间的草庐,原本并无任何稀奇之处,想来这草庐的主人便与掌门圣人一样,喜好这藏在碧荫黛绿中的幽静。而令张池忽然目光呆滞的是,这草庐边上,隐约立着一个人。 距离甚远,这人影也是颇为模糊,仅能看见他在风中向后飘扬的衣袍。人影立在草庐旁边,面朝东北方向,久久伫立。 先前有了张璃韵之事,再见此等异状,张池倒并未再如那般失态,也或是已经有些麻木了。他紧盯着高处人影,掌心的真气却是越聚越盛,竟隐隐现出一丝青光。 张池未发觉掌心异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连眼睛都未曾眨一下。 但时间过得许久,天际闪电也是越来越强,有快要划破阴霾笼罩的迹象,那人影却仍是未见动作,呆立原处。 像是一具雕塑,又或者,已经死了。 紧绷了许久的神经再也不堪重负,当到达一个顶峰之后,不由自主的会出现一个回落。见着人影毫无动作,张池不由揉了一下被汗水滴进,涨得发疼的眼睛。 又是一道白影突如其来,这次更近,就飘在张池眼前,还能清晰听见一阵急促的声响,便像是陡然变大的林风。张池擦拭眼睛的手突然一停,思绪还未来得及闪过脑海,聚着真气的手掌已经狠狠朝着白影劈了下来,带着万斤重量,空中竟残留下一连串细密的手影。 一道青光忽地自张池掌心飞出来,便如一把锐利无比的青锋剑,气势汹汹,向着白影斩了过去,就连张池都被这道青光吓了一跳。但尚来不及惊讶,他的眼神便被别的东西吸引了。 只见白影在空中翻折一下,又是一阵乱响,但未能上升,青光已破开空气,灿然而至。只听一声清啸,青光直直落在白影身上,竟直接将白影斩落到地上。 白影跌进林下草丛之中,张池听到一阵猛烈的扑棱声,随后便逐渐归于安静,仅闻咕咕声音,想来是白影口中发出的。 张池却并未立即离开,反而慢慢蹲下身去,尽管伸出去拨开草丛的手都是有些微微颤抖。屏住呼吸凑近细看,汗水一滴滴落下来,落进了草丛。待得看得清楚后,他忽地长松一口气,顿觉全身力气用尽,竟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原来先前吓得张池汗流满面,此刻躺在草丛中的,竟是一只白鸽。见得张池靠近,白鸽翅膀极力扇动几下,却再也难以飞起来。张池轻轻将白鸽托在手里,才发现原来它的翅膀上有一个狭长的伤口,还有血流出来,黏黏的淌在手心里,顺着掌纹正滴滴答答往下滑。 白鸽在张池手中再挣扎一阵便不动了,想来是力气已用尽。只能圆睁着双目,胸膛里发出声音,咕咕咕咕,像是恐惧,又像是祈求。 张池心中闪过一丝将白鸽弃置此地不管的念头,但念头刚刚浮现便被他甩开去,心中暗道不忍。无论如何,都是自己误伤了它,怎么也狠不下心就此抛下。 天边滚雷越来越响了,终于驶到了这边,驶到鹿屠门上空。闪电已经可以划破乌云,露出刺目的白色斑驳。张池望一眼天空,一咬牙,终是将白鸽抱在胸前,走出了竹林,快步向着寒阳院的方向奔去。 只是他却未曾注意到,不知何时,草庐边上的人影,却是忽地不见了,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唯有那草庐,孤独的伫立远处,在风中四散飘摇,像是随时都会倒塌。 随着张池离开身影渐渐消失,这竹林边缘重又回归了寂静,林风依旧穿梭,枝叶仍然飘扬。 忽然,一道白色闪电终于完全将夜幕撕裂,在天地间长出细密曲折的枝桠。响雷在片刻之后如约而至,不再沉闷压抑,而是嘶吼狂野,要将这天地都震醒、劈裂。 借着闪电坼裂天穹之际,雨滴终于开始往下砸,一滴两滴,化成急速飞行的刀刃,闪着凌厉的光,狠狠朝着大地刺来。不大一会儿,便成了一千把一万把,倾盆而下,飞泻如柱。将这竹林、这梓曜院、这鹿屠门、这中原、这天下,都隐在其中,难觅其踪。 地上很快汇出溪流,交错纵横,那雨滴砸落其上,便开成了一朵朵黑色的曼珠沙华,妩媚妖艳,却又神秘诡异。 狂风漫卷,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好一片末日之象! 第三十二章 腥色浓 雨纷纷,吞没了那由鹿屠门镇守的中原。 这长夜黑似墨,却不时自天地交界之处横过一道闪电,划过鹿屠门巨大而深邃的瞳孔,留下一条一条难以幻灭的重影。便像是那山水泼墨画之间残余的空白一束,纹路走向深奥,直奔向了人的心脏。 大雨不歇不停,鸣亮不止不休,鹿屠门卧睡在中原正央,灯火早熄,音响难闻,想是已经熟睡多时。这瓢泼落雨,打在它身上,便成了细纱轻丝,暖风抚摸,端得是温柔细腻。 但若是有人自鹿屠门上空御剑而过,倘使眼睛好使,便是能够发现,这鹿屠门还有着几处亮光。皆是灯火昏黄,燃在这漫无边际的黑夜里,点成了一盏盏萤火般的孤灯。 随着夜色渐深,那灯火却是一处处暗下去,逐渐归于湮灭。想来便是这灯火,也深知难敌这雷电雨夜,便是消沉下去,终为黑夜一口吞噬。 那雨声,倒是更大了。 而就在此刻,令人感到惊异的是,在鹿屠门偏僻角落,一捧熏黄却是袅袅亮起来,青烟一缕缓缓飘散,从那尚开着的门浮出来。而若是细察,就能发现,那灯火乍亮处,是寒阳院的一处偏殿。 张池终是没能在雨落之前赶回那间小小的杂物间,尽管在路上他已跑的飞快,心中亦是祈祷无数遍。刚行至寒阳院门口,那雨便来势甚急,将他堵在了半路上。 等他终于赶回在路上苦苦怀念了好久的杂物间,水早已连他的靴子都灌满了,青衣之上,那水都不再滴落,而直接往下流。 他此刻却无暇顾及这些,左手一路都紧紧护在胸前,像是在保护什么。他撩起右边衣袖狠擦了一把脸,眼前终是不再一片朦胧不清,他便立刻迫不及待的掀开左手上叠盖上的衣衫。[.超多好看小说] 那衣衫倒是压了好几层,越到最后,他的动作却是越轻,变得小心翼翼。终于等到最后一层都完全撩开,张池低下头望一眼怀中,也不顾头上还不断往下淌的水,眯着眼睛笑起来。 待他将手移开,这才看清,原来他怀中抱着的,竟是在竹林边被他误伤的那只白鸽。 张池将它保护的倒是甚好,这一路风雨走来,竟完全没有淋到,羽毛之上,依旧白亮闪烁。只是白鸽状态颇为萎靡,那只被张池伤到的翅膀还在往外渗血,滴滴答答,将张池的左手都染红了。 张池见状,方才的喜笑开颜在一瞬间就被收回了,眉头便是皱起来。他也来不及换衣服,将白鸽轻放在床上,寻出一件早些时候随意丢在床上的衣裳,狠狠撕开了一道细细的长条。 也未见有丝毫心疼那衣服,他将那衣服顺手一抛,便疾步行到白鸽旁边,才一碰到白鸽翅膀,那鸽子便疼的连连挣扎后退,胸膛一鼓一鼓的,发出咕咕的声音。见着这般,一抹不忍与羞愧,便是浮现在了张池的脸上。 好不容易帮着白鸽包扎完毕,张池已是累得满头大汗,而白鸽也好像疼得昏睡过去了。身上的衣服已经不淌水了,不知何时紧紧贴在身上,他这才感觉到分外难受。 用撕坏的衣裳在屋里一角团了个窝,将已经熟睡的白鸽放在里面,张池这才擦一下汗,满意一笑。 只是外面依旧雨花四溅,雷声炸裂,庭院之中雨滴砸地之声恍若玉珠破碎,清脆异常。看着这天,张池只觉再出去寻得水来洗澡自是不值,便只得草草擦拭一遍身体。(.) 他将换下的湿衣扔在地上,眼见天色已晚,便欲直接上床歇息,哪知忽听啪的一声,在身后骤然响起,将他吓了一跳。 他回过神来,终于发现,原来竟是今日掌门在鹿屠楼赠予他的那本《紫妖心经》。先前被他藏在了怀中,哪知因着这只白鸽,一顿忙乎之后却是将它忘在了脑后,便随着换下来的衣服丢在地上。 他急忙行了几步,弯腰将这经书捡起来。随着经书入手,张池却不禁“咦”的一声,惊叹出声。 他原本心中紧张在雨中淋了这么久,这经书怕是早已湿的不成形状了,这乃是掌门所赠之物,自己冒然损坏,太是不该。况且由掌门话语之间,这经书很是珍贵,这由掌门令他发下誓言便可略窥一二,如今经书毁在他手中,他日掌门问起,却当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他急伸手将经书抓在手里。但经书一入手,他脸色便是有些变了。初时只感觉封面甚糙,便如在鹿屠楼初次触摸到一般。而令他惊奇的是,连衣服都已湿透,毫无干净的地方,这经书却毫无湿润之感,仍旧干燥如常,便似那雨未曾落到这书上一般。 张池心下诧异,忙拨亮灯芯,借着这烛光昏黄,细细端详。在鹿屠楼当着掌门圣人,未来得及细看,趁着这个闲暇,倒是能认真研究一番,才来决定是否修炼此书。 “紫妖星落,天下尽墨。紫妖星降,江山封藏。紫妖星出,乾坤拜伏!” 翻开已经泛黄的厉害的书纸,第一页仅有这短短二十四个大字。虽是年代沉久,隔着漫长广袤的岁月痕迹,但一股凛冽霸气至极的气息,却是猛地扑面而来,便似顶天立地的巨人,斜眼睥睨着天下。 张池在一瞬间像是坠入岩浆,全身登时便是湿透。他双手托着经书,眼前却是突然幻象无数,忽地巨石压顶,忽地随波而流。 那书中忽然分明四散迸发出无数道金光,像是谁不小心将太阳刺穿了一个大洞,那些急速飞舞的光芒明亮而刺眼,将这屋内盈满的空气都撕扯的隐约变形。裸露在外的肌肤,便是有种恍惚撕裂的疼。 那金光却登时又变成了青色,雾气蒙蒙,光华点染其中。那光芒不甚明亮,聚拢在张池眼前,可他明明有种便连自己都觉得恐惧的感觉,便连自己都不相信可就盘旋在脑海,挥散不去。倘若再靠近那青光半分,自己便会死在这一片清淡雾之中。 就在他扭转身子尽量远离这青光之时,那光线却是又变,由青入黄,片刻之后,又转黄成白。等得白光开始旋转,那颜色却不再变成别的,这四色光线忽地全都亮起来,逐渐旋转最后合在了一起,合成一柱冲天的紫光。 紫光转的越来越快,突然直直向上冲去,破穹而出。那天地登时变色,风雨齐避,雷电退让。那紫光便如通天之柱,万丈之粗,将那天穹搅得风起云涌,惶然销色。 那一刹那,中原跪伏,天下拜求! 幻象便如那风涌巨浪般,重重无尽。张池望着这一切,连站立已是多有勉强,双腿站站,眼看便是要摔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有什么支撑着他,强忍住不倒下。 那是被剧毒的曼陀蛇盯着,当成一顿丰盛晚餐时的阴冷, 那是被烈焰凤凰看作挡路之人,眼中冒出红火时的炽热, 那是种最令人恐惧的感觉,却又是最令人膜拜的感觉。 张池的手终于颤抖着捧不住那经书,只听哗啦一声,经书脱手而出,落在了地上。 就在这一刹那,所有的幻象都突然之间消失了,眼前只剩下空荡的房间,盈盈而亮的烛火,还有窗外淅沥不断的雨声。 那滚雷光闪不知在何时都已经住了,在天幕之上逐渐消散。只是阴云尚还继续层起堆积,黑压压的,誓要将这天穹压塌。 张池向后倒退好几步,再也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在了地上。刚换上的干净衣服,却是又被汗水侵湿了,便像又重回雨中淋过一遍一般。他急速的呼吸,胸口起伏剧烈,唯恐心脏再跳出胸膛。 他却没有擦汗,也没有慢慢抚平呼吸,只是目光紧紧盯住那此刻静静躺在地上,被穿门而入的风吹得纸页纷飞的经书。 脸色逐渐涨红起来,呼吸倒是更加急切了。 他转过头望一眼床上,在床头枕边,静卧着一只木盒。随即便是重又转回脸来,而他那瞳孔之中,竟隐隐闪过一丝猩红的颜色。 单凭一本经书,便有如此威势,若我能早习得这一丝半点,或许,父母就不会被人杀死了吧。 或许,刘逸夜也不会为了保护自己而重伤至此,生死难知了吧。 或许,我便可以为他们报仇了吧! 张池跪在地上,慢慢爬向经书的方向,倘是从背后看去,便是他在对着经书叩首膜拜。 他一步一爬,一爬一跪,终是挪到了经书前面。那双颤抖的小手,缓缓伸出来,猛地抓紧了经书。 那盯着经书的眼睛,丝丝淡红竟慢慢变成了血的颜色,映在这昏暗的烛火下,妖艳而诡异。 窗外那雨,下得更大了。 第三十三章 白信鸽 一夜风雨愁,万里山河幽。 纵是缠绵辗转了一整晚,及至次日清晨,那雨也没有片刻停歇,仍旧淅沥不停。虽不比昨夜狂风漫卷、长雨袭城之势,然而直直自天幕垂下,砸落地面,飞溅一地飞散的流苏精光,亦称得上闲雨恬姿。 经这一夜透彻洗礼,这中原山川,便都浸在了浅湖之中。地面早有积水,汇少成多,没过这茫茫中原脚边,细雨轻打,那水面,便盛开了无数绝美而纯洁的莲花,一层一层向外扩散,一遍未尽,下遍又开。 暖雨惊鹿屠,晨间多人眠。 就在这静谧安详至极的早雨之际,忽地一声长长的哈欠声自藏于寒阳院后面一间破旧小殿内传来,那声音甚是满足,从虽是紧闭也多有缝隙的门间窗棂间潜溢而出。经这雨一打,却是便成了湿漉漉的云朵,漂浮在半空之上,缱绻摇晃。 那院中高可参天的合抱之木,那繁茂如巨伞,将整个庭院都遮掩开去的树冠之上,倒有几片叶梢微微泛黄的宽叶,悠悠荡荡,飘然而下,想来是被那哈欠声震下来的。这本是最寂幽随心的雨间庭院,便被这一句哈欠硬生生打破了那空渺的脱俗感,又落回人间。 小殿的门在这时徐徐打开,门内露出一张样貌颇为普通的男孩的脸。 张池站在门外,狠狠伸一下懒腰,甩几下胳膊,像是要把满身疲倦从身上甩出去。看他睡眼惺忪的脸跟全身像是无骨一般无力的身体,便知他昨夜睡得并不好。 他静静立在门外,对着因下雨而格外清新的空气深呼吸几口,这才终于睁开了眼睛。然后他却是迈起步子,走出屋檐的遮挡,径直走进了这雨中。 一股凉意猛地自头顶顺着脊柱向下冲,张池不自主的打了几个哆嗦,眼中积郁太多的疲惫和困意终于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赶走了,如夏日退潮的海边,露出光洁清醒的沙滩。[.超多好看小说] 他抹一把脸,眯着眼睛望着远方。然而动作还未做完,他却陡然一顿,像是想起来什么重要事情,眼睛大张一下,转身跑回了杂物间。 站在门口却是没有立刻走进去,他拿着目光在屋内仔细搜索一番,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终于他的眼神在一处地方停顿,豁然一亮,脸上便是缓缓绽开了笑容。 在他目光聚集之地,环围着一件衣裳,那衣裳却不知为何,被撕去了一边,便被随意堆在了这里。而在这衣裳中间,却是卧着一片洁白如玉的物事,仔细观之,这才发现竟是一只白鸽。 或是听着张池走近的脚步,那白鸽突然从衣裳之中探出头来,紧闭的口中,还发出咕咕的叫声。望着张池身形并未停顿,白鸽圆睁的双眼中一抹惊恐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它便扑棱着翅膀,想要远离这地方。 那白鸽展开翅膀之后方能看清,它的左边翅膀竟缠上了厚厚的一层布,在布缝之间,隐隐透着血渍,点点滴滴,将这布条染得凄迷。 白鸽挣扎一阵,却是无论如何都飞不起来,只能徒劳的向后退,一步一步。洁白的身体,终是被面前那步步紧逼而来的人的身影埋在底下。 张池蹲下来将白鸽抱起来,拥在怀里。待看见翅膀处狭长的伤口终于止住血,隐隐有了结疤的迹象,这才开心的笑起来。那白鸽卧在张池怀中或是恐惧的缘故,双腿不住地挣扎,然后张池便是感觉到胳膊一道尖锐的疼,像是被什么锋利的物件刺进去,引动了神经。 他忙太高左边臂膀,定睛细看,仅见袖上已是陷下去一小块,不是被何物所扎。[.超多好看小说]他心中惊奇,四下寻了个遍,终是被白鸽腿上绑着的小小竹节吸引去了目光。 那竹节约有小手指一半粗细,指节左右长短,想来也是竹梢之上所取,有几根丝线细密缠绕在白鸽脚下。竹节中空,一头封死,未封那面微微向上倾斜,由此看见,方才便是这竹节刺痛了胳膊。 张池看清楚了这竹节,眼睛却是微微一亮,再看向白鸽,脸色都是有些变了:“原想便是门内谁闲暇喂养逗乐之物,却不成想是一只信鸽。” 这下他倒是好奇心更胜,这是平生第一次见到信鸽,便想看看它是如何传信的。他将白鸽绑着竹节的腿轻轻上抬,俯下头去欲观望竹节内部。哪知刚看了一眼,他就微微顿住,脸色随即也变得不自然起来,不像哭也不像笑,撇撇嘴,终是吐不出一个字。 而他的双手却并未闲下来,只见他将那手指轻探在竹节前,虚空一握,慢慢抽出。而随着他的手被抽出的,还是一卷白纸。 这不仅是一只信鸽,而且还是一只携着信的信鸽。 张池将白鸽重又放回衣裳盘的小窝里,那绑着翅膀的布巾也被他重新换过了,受伤之处也是又擦上了药。昨天尚未吃完的干粮也是被他拿出来,洒在白鸽眼前,挨着一叠清水。白鸽自昨夜便未曾进水进食,像也是饿了,见得食物清水,观察一会,也不顾还有个人立在眼前,便自顾自食用起来。 做完这一切,张池守在白鸽旁边,望着它低头轻啄干粮的动作,嘴角又微微上扬。 而在他身后,那张靠着窗的桌子,摊开的卷书之上,一叠略显凌乱的纸张躺在上面,窗外清风偶然越过窗棂透进来,将那纸张吹得微微摇晃。细数之下,却是两张。 张池终耐不住心中好奇,将那信张翻开来。而铺在桌上的一刹那,满心欢喜之情却是顷刻化为乌有。原来那信上并无一个正字,那笔墨游走之间,皆是曲折蔓延,便像是鬼画符一般,无半点中原文字的正统横竖。张池端详半天,却是一个字都认不出来。 等待耐心被消磨殆尽,他便将那纸张弃在了桌上不管。然而过了好一阵,等得心中郁闷稍减,又是忙将那张纸条叠好重又塞回了竹节里面。看着那啄食的白鸽,张池心中却是一顿羞赧。偷看别人信件已实属不该,要是再将它弄丢了,那便是罪过了。 正为自己方才的行为暗自羞愧不已间,骤然听得院内一阵碎步踏雨之声,,不紧不慢。张池自窗棂缝隙向外望去,却是看见庭院拐角处转进来一把高撑的油纸伞,伞面成青色,盛开在这细雨之中,宛若圣洁而高雅的青莲。 似是察觉到张池的目光一般,那撑伞之人顿下脚步,抬起头来,张池便看见了一张令人没由来便是觉得温暖和煦的笑脸。 他急急大敞开房门,迎上来人,心下欢喜之间,那笑容便像不受控制似的绽开在了脸上。张池对着走到面前,收起纸伞的人鞠了个躬,语气欢欣道:“谢师兄好。” 谢思仁从张池让开的一侧踱进屋子,四下扫视一周,这才望向张池,淡淡笑道:“张师弟,这天下得雨,你怎的也不多睡一会,现在便起床了?” 也不知为何,在这谢思仁面前,张池便感觉自己能够放开,毫无在其他人身旁那种拘谨束缚,就像绳子一般仅仅捆绑在身上。他上前几步,脸庞上的笑容还未散尽:“来我鹿屠门中这些许天了,却不知为何总是很早便醒了,再也睡不着。” “哦?”谢思仁微一扬眉,语气稍变:“可是还未习惯这寒阳院?” 张池忙摆头,道:“那倒不是,我住的这地方本来就安静清幽,哪有不习惯的道理。“ 那倒也是,纵使在你逯家村,我想也难寻得这般清静之地……” 谢思仁与张池聊得兴起,心中正在自在无拘之时,毫无防备之间,“逯家村”三个字却是冷不防脱口而出。待得说出来,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是那声音,却是渐渐低沉下去,趋于平静。 他的神情之间,终是带上了一丝难掩的羞赧与惭色,转头深深望了张池一眼。张池倒像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便连脸色都没有变化,只是那藏于袖间的双手,不自觉的紧了紧,但并未让谢思仁看见。 “对了,张师弟,虽然你不曾问出口,但想来你心中却是暗自讶异我为何在这般时候前来你这里吧。”将那眉间浅云挥散,谢思仁脸色便是恢复了正常,话锋一转,道。 这话却是令得张池不由一愣,他见到谢思仁,心中只顾着高兴,他便是张池在这鹿屠门唯一能说上话的人了,至于更深的一层,却是还未想到:“谢师兄来我这,难道不是想找我聊天吗?既然有事,师兄但说无妨。” 谢思仁哈哈一笑,道:“我自是想找你聊天,但现在倒不是时候。”随即他面容一整,“今日我来,却是受了师父的吩咐。” 张池顿觉心跳不受控制一般向上猛升,快要顶上喉咙,就连说话,都有些吃力:“师……师父?莫不是师父有什么驱使?” 谢思仁略一点头,缓缓道:“师父命我前来,其一是慰问一下的你的伤势,现下我观你伤势全好,师父也是会很欣慰。这其二嘛,便是让我带你去寒阳斋。” 第三十四章 雨寒阳 窗外雨声未断,棂内闲话连绵。[.超多好看小说] 谢思仁站在窗前,背对身后一院风雨缤纷,将繁华打成落花。他看着张池久久不能回过神的表情,沉吟一下,道:“张师弟,上次是你第一次去到寒阳斋,还未见到师父便是受伤昏倒过去了,所以对我寒阳院的一些规矩,尚不熟悉。” “寒阳斋乃是新进弟子学艺之处,每十日一开,仅本院新进弟子能在此修行,为期一年。其间自有院中长老前去指点,便是师父也会经常前去。而能够得到师父和各位长老的解疑答惑,这该是多大的荣幸,在修行上,也可少行许多弯路。鹿屠门弟子修为高深之辈代代层出,除了自身天资甚高,修行刻苦之外,便也这也是分不开的。” 谢思仁微微一叹,望向张池,目光变得柔和了许多:“张师弟,虽说师父往日对我们很是严肃,但内心之中,还是关心我们的。从今日能记得你不懂我院中规矩,特意传我前来找你,便可见一斑,你可要尽心修行,莫辜负了师父的一番苦心啊。” 说了这么许多,身边却久久没有人答话。谢思仁心中自是疑惑,偏过头去,却见张池站在门口处,面朝散水聚成溪、溪流汇如湖的庭院。他站的靠前了些许,从屋檐上飞溅而下的雨水不时打在他的脚边、衣摆上,他却恍若未见。 不知为何,在谢思仁看来,这一刻,张池那小小的身影,竟隐隐站成凉薄日落里远山孤塔的凄凉,那微醺的血红日光,是镀在他身上的一层沧桑。 因着这沉沉碎雨,又眼见天色尚早,晨光初现,那笼在薄雾淡水中的殿阁片林方露朦胧的轮廓,谢思仁便没有祭出飞剑,便与张池一同步行向寒阳斋。 而令谢思仁感到惊奇异常的是,自打从那杂物间出来,张池便是有些心不在焉,像是被这绵绵无绝的湿润淋透了般,裹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便是谢思仁有心提起几句话,张池也是低声应答几句,随后便是沉默无声,那一滴雨落地之声,都可尽收耳中。 见状,谢思仁虽是心中诧异,张张嘴,终是未曾问出口来,便也住口不说。这一路之上,两人一前一后,俱像是心中揣着万千斤之重,将那身形都压得微微弯曲。明明是结伴而行,却是走出了一股浓郁而深沉的孤单之感。 两人出了杂物间前的小庭院,转朱墙、过石路、穿殿宇、进长廊,不觉行走了大半个时辰。待得绕过盘踞于前方的一座雄殿之后,眼前顿时一片开阔,举目相望,那巨大的寒阳斋,终于隐约浮现在了眼前。 那蒙雨细洒眼前,仅见寒阳斋半边,就像飘摇在半空当中。由此处望去,那雄奇俊伟之状多掩,飞檐流苏之姿尽显,便宛若梦境飘游清波之上的灵殿,遍体玲珑、熠熠光华,虽是就在眼前,却有种迷幻的不真实感。 恍惚之间,耳边能闻弦乐四起,鼓瑟齐鸣,丝竹声脆。有祥云荡生大殿四周,仙鹤扇动翅膀,穿行于祥云之间,唳声直上云天。 谢思仁和张池都在这里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看着那雨雾中的寒阳斋。就连张池原本黯淡无光如星辰陨落之夜的眼神,都流露出几分夺目而神华流转的光彩。 忽然一阵清风吹袭而来,缭绕在寒阳斋周围的雨雾逐渐旋转升腾,扶摇直上。而随着那雨雾的变化,寒阳斋在张池的眼中竟然也随风而动,飘然仙去。穿行在云烟之间,若隐若现。飞檐乍现,流瓦陡闪,瑰丽神奇。 谢思仁率先自这壮景中回过神来,他甩一下头,看着沉入其中尚不能自拔的张池,笑道:“张师弟,这鹿屠六景中的烟雨寒阳,不想你入门几天就能欣赏到了。实在是颇有福分啊!” “烟雨寒阳,”张池心中默默念了一句,再望一眼那浮在天边的寒阳斋,更觉拔不出眼来。 “这烟雨寒阳,取得便是每当烟雨时候,从远处遥观这雨中寒阳斋的奇异美景。这也是鹿屠七景中我寒阳院唯一的一处,常令无数门中弟子流连忘返。便是我,在门中待了这么多年,每到这时候,也会常常忍不住出来观赏一番。”谢思仁望远处,淡淡道,“而其余的六景,你在门中年头多了,也自会见到,都与这烟雨寒阳不相上下。而那些美景,只有到时候你自己独自体会了。” 言罢,谢思仁对着张池略一抱拳,道:“张师弟,既然将你带到了这里,你便自行前去吧,我也该告辞了。” 张池一愣,忙对谢思仁抱拳躬身,谢思仁轻轻一笑,也不说话,径自转身远去,那把青色油纸伞逐渐消失在了这迷蒙烟雨中。 送走谢思仁,张池也就不再迟疑,大步行向了寒阳斋,那一步一步迈近这云缭雾绕的感觉,便像是踏入了梦境之中。 待靠得近了,殿前那巨石便是逐渐清晰在眼前,大书的“寒阳”二字,纵使在这渺茫微雨当中,亦是凛凛成势,挟着一股沉稳如山般厚重的味道。大殿依旧巍然耸立,站在这殿堂底下,方才自远处的那般飘渺悠远全都不见,唯余巍然壮丽,古朴肃穆。 尚未入殿,那殿中喧嚣的人声却是早早传进了耳朵,随着张池一阶一阶石板跨上去,声音渐鸣如雷。张池的头不知为何慢慢疼起来,一下一下,像是银针缓缓刺着太阳穴一般。 孙航、徐忠明、李浩然,第一次来这寒阳斋时的回忆就随着那被他倾踏在身后的青石板渐渐明晰,像是倒映在摇晃的湖面上,时间已久,那湖水慢慢停下来,于是映像开始澄明如昔。被不小心绊倒快要喷出火来的目光,低头不语看不清脸色的姿势,微笑满面话语之间便是俯看苍生的神情,在张池心底一点一点掀起浪花。 一滴水坠入明池,珠落处涟漪轻泛,呈环形徐徐向外扩散开去,最终开成一整片波澜动荡,妖艳湖光。 是什么堵在心口,到底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还是垂头沉默的安详? 而那到底,算不算最无辜的背叛? 张池深吸一口气,面容微整,踏上最后一道台阶,抬脚迈进寒阳斋。 他身后的雨,却是又开始下得有些密了。 第三十五章 恩怨了 平铺成宽阔如镜的殿堂,隐约可倒映出人影的光洁地板,几人合抱之粗的朱红色木柱,上首处稳卧的宽椅,叠落整齐铺满大厅的蒲团,这一切的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恍然未变。(.好看的小说) 便是那充溢于大殿之内说话声笑声,也都如十日之前般的杂乱无章、轰鸣沸腾。不时会有一道高音直冲其上,漂浮在头顶堂穹之下,俯看这稍显拥挤的人群,却是引来笑声一片。 错然才觉,这十日时光,仿若未曾在这殿中流过,等那朱门紧锁,光阴便将这里尘封了。而那变化的,也许只有自己而已。 张池低头走进殿内,四周打量一下,便欲趁着人声将自己淹没之际,藏进墙边一处人迹少至之处。那里仅有三两人群,皆是男子,正拱手抱拳,相谈甚欢。 奈何行了几步,却是一群环围于一处的人挡住了去路,两侧皆有人已错综而立,相绕已是不能。张池只能停下脚步,郑重抱拳鞠躬,对正前方一人轻唤一声:“这位兄台,对不起,打扰一下。” 那群弟子的交谈都是停下来,皆都回头望向张池所立之处。虽说神情未变,但那点滴不耐,就算极力压制也难免稍有流露。想来换谁相聊甚欢之时被人打断,都是如此。 张池心中苦笑一声,脸色却是如常,仿佛未看到他们的神情。再拜一下,道:“兄台,实在抱歉,在下想借过一下,不知兄台可否行个方便?” 那人也对张池略一抱拳,脸上早已挂上微笑,将先前一抹冰冷完美盖过:“兄台哪里话。”说完便是斜身而让,其余之人一见,亦是躲到一边,倒是闪出了一条狭长通路。 张池道谢一声,便要侧体而过。哪知经过先前那人身前时,却听眼前之人轻“咦”一声,略带惊奇道:“不知怎么回事,我见兄台却是有点眼熟。莫非我与兄台早先便是见过?” 陡然一愣,张池抬头稍微打量一下他,缓缓摇头道:“兄台想来是认错人了,我没记得跟兄台碰过面。” 那人却并不在意,淡然一笑,道:“那或许是上次在这里我与兄台相邻而坐,想来我便是记住你了。敢问兄台怎么称呼,何不留下来一起认识一下?” “我叫张池,见过诸位兄台。”见着这周围多束目光因着两人闲话俱投过来,他忙抱拳绕一圈,低头恭声道。 气氛突然一瞬间变得格外诡异,自张池言罢,便向着周围漫开去,层层叠叠,好似自此升起的浪潮,起伏奔涌,抚平这一殿的喧嚣嘈杂,空余寂静幽深。 张池行礼甚久,都未见眼前那人答话,好奇之下,只直起身来。而这周围情况,却是令他不由有些莫名其妙。 但见方才还围在他周围的人,都在他说话工夫远远退开去,他所立之地,倒是生生空出了一片余白。在这身影错分稍显拥挤的的大堂,实属不易。 不仅是面前那一群人,不知何时,整座大殿之中都突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张池只感觉无数道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眼神微扫,又见这眼神之中皆都目泻惊光,神情哗然。 早已习惯场外无人的旁观,会不会有一天,便是会被众人目光突然带上光环? 那时的你,又会是感觉哪般。 是歆享万世瞩目表情淡然,还是被那目光点起的炙烤如焰,燃成灰烬连片? 张池唯觉浓夏正午日光直晒般燥热,浑身泛起难名的痛楚。 他抱了好几次拳,却感到口干舌燥,嘴张了几张,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努力一番之后,终于将压在喉咙之下的话吐出来,却也是结结巴巴,声音之中,尚有丝丝颤音:“请问……,诸……诸位,发……发生了何事?” 语音刚落,未见有人答话,忽然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若是自半空向下俯看,便可见得殿中央一处,两道人影自远处漫步而来,凡他们过处,人流自动朝两侧分开,簇拥出窄路一条。 两人自在步伐,恰似石块入水,激起波纹成圈,惹一池闲水动荡。 张池立在原地,视线被呈扇形环在前方的人完全挡住,不能见远处模样。仅察觉那目不能及处动乱异常,人群纷纷回首侧目,张目远眺。 正自诧异难平,心下暗自焦急慌张之时,忽见眼前人群正中一处四下散去,凹陷成一方空白。 片刻之后,便是留出一脉小径,宽窄可容一人出入。张池抬眼望去,终见两人负手排众而出,随后行至他面前站定,这小径确是为他们而留的。 两人皆是素洁青衣装扮,正面大书一个“鹿”字,胸前镌绣两个小字,细看却是“寒阳”,由此可见二人皆属这寒阳院弟子。只是他们却非并肩而立,而是一前一后,错开半个身位。 前面一人长身而立,虽与张池年岁相差不大,却是玉树临风,剑眉星目,容貌颇为英俊。脸上略挂微笑一抹,恰到好处,既无盛阳之烈,也令那略显清冷离人之势稍减。他对张池微一颔首,顾盼之间,言不尽的潇洒风雅。 靠后那人倒是颇显贵气,神情之间,自有高高在上之姿。只是此时,眉宇之间阴霾甚重,面色阴沉,便若晨时疏云密布的天空。那看向张池的眼神,难掩桀骜与点滴闪现的嫉恨。 此二人方一露面,方才身后人流些许碎语片言即刻消于无形,而那众人灼灼目光,却是尽数落在了那面色一片云淡风轻的年轻人身上,宛若祥光降临。 而见着这二人,张池方才满目诧异之色顷刻消逝无踪。他目光炯炯紧盯面前两人,脸庞之上,仅剩浓浓戒备与忌惮。 转念之下,心中却是恍知,原来方才自己受到诸人目视万道,却都是因着他们。 又或者,仅仅是因为他。 鹿屠门今年入门拔得头筹弟子,寒阳院,李浩然。 他身后立着的,便是上次在这寒阳斋内,与他稍有裂隙的徐忠明。 待见得李浩然和徐忠明现于人群之前,诸人缓退至几丈远处。这方圆之地,便仅余他们三人,对面而立。 殿内光线昏黄,因着这稠雨连绵,两侧烛火早已点燃,李浩然面向门外,那殿内充盈八方的火光仅能映着背上,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痕迹。而他的面容,借着门外淡落碎雨渐大的天色,倒是显得朦胧隐约,犹隔薄纱。 张池望着李浩然,紧抿嘴唇没有开口。全身却是又隐隐泛起疼痛,那种负着无穷压力直不起肩膀的无力感,令他藏于袖间的双拳不自觉紧握起来。 李浩然亦是盯着张池略显单薄的身影,瞳孔之中,精光轻泛,犹如破鞘而出的剑,将这殿内空气,都是划开微弱而晃动的痕迹。 似是过了许久,又许是仅过了一瞬。 李浩然眼中精光一收,脸上笑容再盛,却是显得更加氤氲难懂。他对着张池一抱拳,声音依旧低沉浑厚,带着一股令人不觉沉醉其中的韵味:“张兄,李浩然在此有礼了,在下已经在此恭候多时了。” 这寒阳斋内,默然无声,便连门外的雨声,都自觉小下去。这一瞬间,张池只觉好似天地之间,仅剩李浩然的声音,响彻在脑海之中,带着悠长的回音。 就是这片刻的恍惚,张池竟忘了下面的动作。李浩然面色淡然不变,就连交叠的双手,都未曾落下。倒是立在他身后的徐忠明,重重哼了一声。 张池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再想回礼,李浩然却是已经直起身形,不着痕迹皱一下眉头。 “张兄如今不想与在下相交确也是情有可原,盖皆是因为上次在这寒阳斋,张兄与忠明略有些不和,在下当日一时不察,又见忠明当日狼狈之相,便以为他受人欺辱。故心中焦急,未能问清原因,便向张兄动手了,实在不该。今日在下在此,当着这寒阳院诸多弟子的面,向张兄赔罪了,还望张兄海涵。” 李浩然言罢,竟深深弯腰,向着张池鞠了一躬。 这一下,众皆变色。张池见状,心下也是一愣,望着李浩然的动作,身形未动,那目光竟略有点呆滞游离。 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李浩然, 是当日那飞扬跋扈、气势汹涌之人, 还是如今这谦恭有礼、知错便改之辈? 还待疑惑这间,大殿之中众弟子哗然之声却是令他恍然惊醒,见得李浩然仍弯腰行礼,未见起身迹象,而周围弟子大多对自己怒目而视,他这才忙不迭伸手扶住李浩然,将他搀起来。 李浩然这才直起身来,自然将手搭上张池肩膀,便似交好了许多年的兄弟。这般亲热,倒是令得张池格外不适。但转念一想,又不知如何推脱,便只能忍了下来。 能得到张池谅解,李浩然亦是笑容更盛,好似激动异常。他却是微一挥手,将那一直默然立在身后的徐忠明招到面前,笑着道:“忠明,当日你与张兄也仅是一点小误会,大家都是寒阳院的弟子,今后还有许多时日相聚,切不可为这等小事伤了和气。你今日也向张兄道个歉,此事便也就作罢了。” 徐忠明面覆阴云,他径直走到李浩然面前,张张嘴还欲反驳。李浩然抬起头来,深深望了他一眼,目光之中,阴寒之气弥漫开来,就连张池都感觉突如其来的一阵冷。 徐忠明一下便是不再言语,躬身对张池行了一礼,语气听不出情绪。 “张兄,当日之事,是我不对,徐忠明在此给你赔礼了。” 第三十六章 隐秘讯 依稀还是那日风云那日雨,自打昨日夜半时候阴云积郁几个时辰,风雨呼啸而下之后,至今日这般时分,或是倾盆投泻,或是淅沥点滴,总是未见这天水断流。 那辰时早已路过这广袤中原,被葬在了苍山野岭之上,随时雨飘摇,随处安家。巳时却是刚迈过些许脚步,还笼在头顶上空,被那些雨滴穿行而过,洞开块块细小裂痕。 这雨较前些时候却是不觉又大了许多,雨线变成珠串,密密叠叠。只是此刻风已经止了,就安歇在树梢之上,变成湿漉漉的一抹。 鹿屠门,寒阳院,后院杂物间。 这间小殿门庭紧锁已是颇有一段时间了,庭院之内仅能轻闻落雨敲地之声,想来这殿中主人已是外出多时了。 而这殿中朱门大合,时光自那门间缝隙匆匆倾泻而出,伴着那碎水成花,化成袅袅雾烟,漂浮于半空中闲淡的阴云。 而颇令人感到惊异好奇的是,这小殿明明无人,却不时传出“咕咕”的鸣叫声,声音低沉连颤,一波三折,在这遍地雨声之中显得奇特异常。 好在小殿一侧窗棂却是未关,四下打开,就隐在一株参天巨木之下。透过窗棂望去,窗下摆着一张木桌,桌上平放经书两卷,一卷合上置于桌角一边。这经书尚还崭新,卷页呈淡青色,仅在一旁书着四个大字《寒阳心法》,除此之外,首页空无一字。(.) 另一卷经书却是打开正卧于桌前,这经书想来年头已久,卷面早已泛黄,翻开的书页,在那字里行间,上有深晕圈圈渲染开来。像是被谁不小心将那年岁倾洒其上,沿着字迹曲折的纹路曲折流淌,化成淡淡浅浅的时光踏水而过的模样。 越过这窗前小桌,向房中深处探去,转几次室内高高堆积的杂物,终在墙边旁落一角,寻到了那发出怪异声音之物,竟是一只全身洁白无染的鸽子。 那白鸽正蜷卧在一个用衣裳盘成的小窝之中,而在它眼前一探头就可初到的地方,还端放着一只瓷碗和瓷盏。这碗盏一看便是这房间主人所用之物,此时却是满盛了水和食物,用作了这白鸽的物事。 这白鸽此刻一动不动,像是安然入睡了一般,只是胸中不时发出“咕咕”之声,想来是自梦中寻到了什么美味一般。 然而此种安静并未持续多久,便是被一声突然的铃铛之声生生打断,那些宁寂在片刻之后烟消云散,却是被那道刺耳之鸣充溢满房间。 那铃声其实说来甚是轻微,若是于略显嘈杂之处,倘不是认真注意,也是不大会察觉。奈何此时房间颇为空旷,那紧闭的朱门又是将院落雨声挡在门外,故才会清晰可闻。 铃声方响,那白鸽却是忽然惊醒过来,圆睁的眼睛之中,精光一闪而过。它挺直脖颈向外略一张望,便是立刻站了起来,迈步行出了那小窝。 此时方才看清,在那白鸽腿上,还绑着一截竹节,这竹节中空,内含着一张精细折叠的纸条,仅露出一角在外。而细辨之下,那铃声确是从那竹节之内发出来的,带着缠绵连续的回音,自那竹节底部袅袅而出。 而铃声仿佛颇具魔力,白鸽乍一听闻,便在这房间内不停奔跑跳跃,像是要寻找地方出去。只是殿门早关,仅留一丝缝隙,勉强能透进些许光线,白鸽却是怎么也钻不出去。 白鸽寻了半晌,终于察觉到了那大开的窗棂,身下立定,洁白的翅膀铺展开来,便欲振翅高飞。 而却是不知为何,那白鸽的一侧翅膀之上,还绑着厚厚的绷带,那包扎之人看来也不是此间能手,将那衣带在翅膀上来回缠绕数圈,最后紧扎了事,那缠绕之处,倒是绑成了厚厚的一层。 白鸽面朝敞开的窗棂,翅膀舒展开来,作势欲飞,只是却是忘了翅膀之上的伤。它奋力扑棱几下,初时还可腾空片刻,终是后续无力,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在半空挣扎一番,一头扎向了地面。 白鸽落地甚重,想来是摔的不轻,卧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晃悠悠立起来,那身形都是有些不稳。而那铃铛之声却是未停,稍一停顿,就再次鸣起来。那白鸽立时再次振奋起来,又朝那大敞的窗飞过去,毫无疑问地跌落于地。 那铃铛之声,重一道,轻一道,声声断裂,道道连绝。 那白鸽每每展翅,次次腾飞,回回跌垂。 永无止境。 这夏雨漫延这整个鹿屠门,从寒阳院到蓝约院,自冰破院至流霜院。而那小小杂物间内,淡淡的铃铛声,却是随着这绵雨连续,那音音清脆,隐约上飘渺的云际,空响在天地间。 那落雨一滴,落雨两滴,穿越鹿屠门重重辉煌殿阁、层层盛密茂林、道道恢弘高墙,挟着闲敲落地之音一道,驻在了一座庐阁之前。 这住所甚小,藏在鹿屠门数不尽的林立宏殿之间,毫不起眼。堂前便是连个小小庭院都是没有,尚不及张池平日所居杂物间。在这阴雨连绵之中,更显旧色深沉,古韵久远。 而这庐堂之前,一条小径蜿蜒朝下,转弯几道之后,没入一片草木。 庐内甚是黑暗,但不知为何并未掌灯,四下摆设,仅见朦胧轮廓。好在这堂内空间不大,一眼便可望见四周墙壁,内仅立着一桌,两椅,一床,桌上茶壶一只,茶杯两个,仅此而已,难寻他物。 倒是那面阳墙上,悬挂着一幅大字,上书一个“神”,落款难辨。字画未裱,不见周边整洁装饰。有的,仅是那字迹之间的遒劲豪迈,挥洒山河之气。 而在那木桌之侧,此时却是端坐着一个人。自堂外绕进的光线昏暗异常,映得面容分外模糊,不能明察,便连男女,都无可知晓。 但见此人左手捧着一杯茶,那茶水许久未用,都是已经冷却多时了。而此人却像是未曾察觉一般,仍轻托茶杯,右手持着杯盖,一遍一遍轻碰。 而随着此人右手的动作,但见那藏于袖间的胳膊略微露出了一截。而在手腕处,一根细线轻缚其上,手腕之下,垂落一只小小的铃铛。手腕微动之间,不时轻轻作响,那清脆之音,回荡在这堂间。 伴着铃声淡落流澈,那人终是将茶杯轻置于桌上,左手抚住铃铛,轻轻摇两下。那澄明之声,说不尽的潺潺悦鸣。嘴唇微启,一声轻叹源远流长,便似那细腻流水,空闻百里,袅袅成音。 “飘絮,昨夜满目风雨萧条,我本不忍令你启程,奈何此事甚急,为免夜长梦多,方才不得已而为之。只是我的担心并非多余,现下你并未飞出这鹿屠门啊。只是此次讯息甚是隐秘,若令我知晓是谁将你截获,那说不得我也只能出手了啊。” 言罢,那人轻轻抬起头来,面朝着阴霾遍布的天空。 而这人目光所投的方向,赫然便是,寒阳院! 第三十七章 责罚落 鹿屠门,寒阳院,寒阳斋。 殿前飞檐垂泪,满腹悲情对谁。 阴郁连绵,纵使过得这些许时候,也未见丝毫消减,反而越发声茂音脆,细数不绝了。那天际再无雷电再无风,唯见长雨难断,跌落在堂前层层青石板之上,砸开一朵朵晶莹如玉的大雪之莲。 这寒阳斋空旷大殿之内,早已站满了人。层叠延续,错落相立。然而殿中此刻却是安静异常,那堂外乱雨碎地之声,在殿中都能清晰耳闻,除此之外,更是难寻它音。 而若是踏入这殿堂之内,便能看见殿内近百位弟子拥叠于殿堂深处,而这靠近殿门处的一处偌大空地,却仅有三个人零散而立,端得令人惊异无比。 而这三个人之中,一个位靠墙壁,半边身体掩在阴影当中,正与另二人相对。而此两人站位相近,稍靠后一人长身而立,脸上微笑淡开,好似永远都笼着一层柔和的光芒,绽在无尽的夜色之中。而站在前方那人,却是弯下身去,正在向面前相对之人躬身抱拳。 徐忠明行罢了礼数,方才直起身子,那脸庞,都涨成了墨红的颜色。他深深望了面前张池一眼,未说话,转身退到了李浩然身后。 而那瞳孔之中,飞雪诡异旋转席地狂舞,像是时刻便会飘出来一般,张池与他对视一下,一晃神如坠冬末。 那是冰天冷地般冻彻的严寒,带着无法抵御的风雪。 李浩然站在徐忠明身后,见得徐忠明规矩行礼,脸上笑容更是耀眼。他对张池再一抱拳,道:“张兄,当日之事,确是我和忠明的不是。我们便在此向你致歉,万望张兄能够原谅我等一时过错。” 而尚未待张池开口,李浩然忽地脸上笑容收敛,语锋斗转,再开口,便是带上了些许惭愧:“张兄,其实倘使你还是无法放下心结,我亦是能够了然。盖因当时,我们都是错怪于你了。” 张池这才猛然抬头,心中正暗自惊讶,却见李浩然面向诸人所立方向,语气逐渐转寒:“令得张兄为你担了这责任,也让我和忠明都因此变得不辨是非,险些冤枉了张兄,你难道没觉到一丝愧疚吗?你便自己走出来吧,孙航,免得我再动手。” 心中因为李浩然的一席话翻起的潮涌正烈,又见一个普通弟子自人群中走出来,步履沉重,面带惶恐,那全身上下,便是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等孙航在人前站定,人群顿时一阵细语轻言纷纷,那些指点微辞,便似一根根细腻透亮的银针,闪着夺目而逼人的光。 孙航一直没有抬起来的头,垂得更低了。 李浩然望着孙航,眼神之中,厉光一闪而过。眉毛紧蹙之间,便仿若漫天压顶的乌云,自四面八方奔涌,峰聚而来:“孙航,当日伸腿绊倒忠明之人,可是你?” 孙航沉默许久,终是微不可察的一点头。 “那在追究刑责之时,你为何不站出来。便是张池为你挺身而出之际,你尚躲在他身后,冷眼旁观,入门之初师父便是教诲我们的勇气与担当,你都是用在何处了?” 李浩然声音不大,但这广阔大堂,浩浩百人之众在此刻竟无人出声,唯闻他的话语仿似那滚滚闷雷一般,汹涌行过头顶,隐隐震到人的心里去,一股威严之气,立时从他的身上淡淡散发而出,虽不见如院主萧岚那般浓烈,自有一番磅礴之势。 张池目光紧盯着孙航,但见他立在原地,一言未发,毫无动静。只是那身体,颤抖的愈加强烈了。 这殿中久无声响,仅余李浩然方才掷地若钟磬之音,在大堂之内奔波来回,便似几袭许久不散的风。最后变成一道悠长渺远的叹息,隐含着几许释怀,稍添多少落寞,自李浩然口中缓缓吐出,呈云呈雾。 “罢了罢了,念在我们皆是寒阳院弟子,此事便不再深究了。但是孙航,这次却是要对你小惩一番,也算是对你种种不是,略作警告。你可有异议?” 孙航终于抬起头来,轻望了李浩然一眼,待碰上他精光闪烁的眼神,又忙不迭垂下来,头颅稍点。 李浩然这才略一点头,对孙航此番作法颇多满意。然而尚不待他有所动作,一直静默一侧,未发一语的张池忽地看了孙航一眼,然后对着李浩然轻轻开口。 “李兄,此事我并不怪罪孙兄,都是我甘心愿意做的。如今事情都已说开,也便好了。孙兄的这顿责罚,我想也就免了吧。” 张池的话一出口,孙航登时一怔,抬起头来,看着张池的脸庞,那眼神之中,深藏着浓浓看不清的异色,形成一个缓缓转动的漩涡,平静而淡慢的流淌。 李浩然亦是微微愣了一下,面朝张池,脸上再度浮上笑容,只是那瞳孔之中,一圈水纹细细涟漪开来。他淡淡道:“张兄能够如此大度,叫我很是佩服。”随后他看向孙航,笑容缓收,“但是惩戒之事,却是跟张兄无关。这是为了令他能铭记师父教诲,而非是为了其他。” “可是……”张池见李浩然仍执意责罚孙航,心头顿是一急,张口道。 李浩然却是淡漠一挥手,将张池的话生生打断,那语气之中,再度有了冷意:“好了,张兄,请你勿要再言。我知你心胸宽广,不愿与人计较。但有错便罚,亦是我寒阳院我鹿屠门千年祖训,万不可因你而废。今日小惩于他,也是为了给诸位师弟师妹提个醒,以后勿要再行此错事。” 语音刚落,张池还欲待开口。但见李浩然长袖轻挥,张池唯觉一阵疾风忽地迎面而来,心中诧异未过,却猛地看见孙航站立不动的身体忽然被凌空抛起来,重重摔出了寒阳斋。 一道重物落地的钝响,夹杂着一声痛呼,还有哗然砸水之声。张池心头一惊,忙奔出殿去。 刚行出朱门,便看见孙航重重跌在地上,挣扎几下都站不起来。地上圈圈片片的积水洒在他的头发上、脸庞上、青衣上,那雨还自空中垂坠而下,落到孙航身上,更显得狼狈异常。 张池也顾不上外面不绝的绵雨,匆忙行至孙航身边,对他伸出手来,便欲将他拉起来。 孙航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看一眼张池伸过来的手,便是回过头去,自顾自站起来,向着寒阳斋走去。好似张池并不存在一样。 那斜望过来的一眼,便若冻结十年之冰,晶莹剔透,却也同样冷漠冰凉,直寒到骨子里。 张池尚还维持着那伸手的动作,呆立原地,久久未动。 那纷扬浩荡的雨,自阴郁天幕向下疾堕,细细密密敲在张池身上,不一会便是湿透了衣裳。 张池立在寒阳斋前,立在雨中,立在心头无尽下坠的空洞与失落中,立成一座雕像。 直到像是过了许多年,又像仅是短短一瞬。 忽听天际一道钟声破空袭来,余味渺渺,弥漫在寒阳斋上空,便似倒扣而下的透明屏障,便连那雨,都似稍驻了片刻。 张池这才恍然惊醒,忙疾步奔向寒阳斋。而殿中弟子闻得钟声,早已列队齐整,一时寂静无声,晰听针落。 就在张池刚刚自门口一处地方站定,一道人影转过层楼叠阁,出现在庭院当中。此人年纪四十左右,白脸无须,脸上自生一股不怒自威之势。一袭藏青长袍加身,向着寒阳斋飘然而来。 他未曾撑伞,在院中闲庭若步,但却没有一滴雨落在身上。 来人终是行到寒阳斋前,他伸脚踏进殿门,自众位肃穆垂立弟子中间缓步穿过,最后行到大堂最前。迈步上了台阶,最后在行到了那首位之前。他目光横扫一圈,便似惊雷厉电,殿内弟子无人敢触,均稍稍挺直了腰杆。 他巡视一周,方袖袍轻挥,缓缓落座。殿中登时爆出轰鸣之声,诸人皆是屈膝下跪,动作利落。而那声音,亦是众口一致,不见杂音。 “弟子拜见师父!” 第三十八章 伤往事 鹿屠斋后藏着一片苍郁绿林,乃是这鹿屠门除了后院隐灵楼外最幽静之所了。(.无弹窗广告)外围环着翠竹三千,将整片高林都裹在其中。 传言自鹿屠门修建之时,这方土地之上便是已经满插嫩枝弱叶,如今千百年的时间都是倏忽而过,昔日娇柔盈姿不见,无数合抱之木却是拔地而起,直直刺入天空。 便是在这修竹掩映之下,一座精致小楼隐现一角飞檐。从远处望去,就像是埋在这竹林后面一般。 正值清晨时分潇水倾洒,草木更显鲜翠,约有柔光在那铺展宽大的叶面顿现。小楼青石红瓦,那自天际垂坠而下的水珠打到屋顶之上,又沿着道道渠渠轻滑到穹顶尽头,最后被高啄的檐牙抛到半空,抛成鹿屠楼前弥漫不绝的轻雾。 小楼此时朱门虚掩,仿若便是一阵清风都能轻易吹开。屋檐上落水连绵,点点滴滴成音,砸在门前曲折拐进竹林浓密之处的青石板上,砸出一片清冷的光洁。 自门口隙缝往楼内看进去,却仿若一切都笼上单薄而层层的黑纱,像是在弥天大雾之中,眼里的事物都变得鬼影幢幢。楼内昏暗异常,多少年未曾被光线照进来一般,虽是盛夏未过,出身其中,仍有一股冰阴之息扑面而来,令人不禁寒毛陡立,心头偏冷。 这最底一层唯一的光源便是在那看似紧闭了无数年从未打开过的窗棂边,一座看上去巨大颇重的四方物事沉睡于此,顶上打开,虚抱青光一怀。那青光甚是轻柔,迷离而飘渺,飞翔在那物事周围,翩跹起舞。 此处离得窗棂尚远,难见那青光之下到底是何物。一截木质阶梯却是就在脚边,攀顺而上,便可直至二楼。而就在这楼梯口处,却是能隐约听见上方传来的细微脚步声。 沿着探出来的楼梯向上,待得踏出台阶,二楼便是逐渐现于眼前。 这二楼较之一楼,却是更显简朴。房内摆设仅一床一桌,连座椅都未曾有。桌子紧靠北墙,正中端放着香炉,三枝金色线香直立,熏烟袅袅升起。桌前摆着一只蒲团,甚是陈旧,想来也是摆放多日了。 桌子一侧墙上挂着一把剑,长剑无鞘,斜身而立。不知为何,那柄剑好似并未开锋,刃处仅较剑身稍薄一点。[]只是长剑之上,青光轻覆,光芒缭绕而闪耀。 待得最后一声脚步声落,来人在楼梯最后一级台阶上站定,抬起头来,目光缓扫过这狭小空间。迷蒙光亮照在来人脸上,原来乃是蓝约院院主苏晴眉。 苏晴眉身着淡紫长纱,发髻高挽,那本是颇为秀美容颜上,寒霜罩面。即使是面对着鹿参圣人,那冰冷之色也未见丝毫柔和,却也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之势。 而当她将这楼上一切都聚在瞳孔之中,那原本冰封雪敷的脸庞,竟也现出了片刻的呆滞。 原来这鹿屠楼二楼,并非只有掌门一人。而是房有着两个人。 一人便是坐着桌前蒲团之上,双眼微合,两腿盘起,像是在打坐修习。另一人立在朝南向一扇窗边,窗户仍是未开,四下紧闭,外面的光线便是自窗上贴着的白纸上透进来些许,把这二楼照得微微有光亮。 那光线直射而进,刚好蒙在打坐修习之人脸上,那略显苍老的脸庞,正是鹿屠门掌门鹿参圣人,直到苏晴眉在完全现身于房内,他都是未曾睁开眼睛。而另一人却是早就转过脸来,背对窗棂,只能借着稀疏光线勉强辨出他的面容,却是冰破院院主方苍。 见得苏晴眉美目投望而来,方苍对着她略一点头,嘴角便是挂上了笑容:“苏师妹,自上次鹿屠斋一别,这数十天都未曾见到你了。正自想念,倒不想竟这么快就能在掌门师兄这鹿屠楼碰上。” 苏晴眉眉头微蹙,眼中一抹阴影倏忽而过,她淡淡道:“不敢劳方师兄想念,我也未曾想到能遇到你。若是早知你也在掌门师兄这里,今日我便不会来了。” 方苍眉毛一挑,也是未见任何气恼之色,只是那笑容,倒是越加和煦了:“这么多年了,师妹还是这般直言不讳,便是同年轻时一般的脾气。” “我自小就是这样,这些年都过来了,不想改了,也改不了了。”苏晴眉将目光不着痕迹的收回,眼神却是阴晴不定,恍明恍暗。 “那不知苏师妹来这鹿屠楼寻得掌门师兄,所谓何事?”方苍像是随意问道,神情颇为淡然平静。 苏晴眉猛然回过神来,抬眼望了方苍一眼,只见他早已转过身去,面朝落雨不断敲打的窗棂。(.好看的小说)她再将目光投向鹿参圣人,但见圣人安心稳坐蒲团之上修习,面容平静,双目轻闭,这面前正在发生之事,像是并未收入耳中。 她细想一阵,眼中蓦地精光一露,向着方苍的背影,沉声道:“我是来这鹿屠楼找掌门师兄有些许事,怕是不能讲与方师兄听。” “师妹,你我都知道,师兄修习之时,最厌旁人在旁,误他清修。实不相瞒,我比师妹早来许久,也是耐心等候至今,师妹还是等师兄修习毕再言其他吧,莫扰乱这鹿屠楼的安静。”方苍这次连头都未回,道。 “心静,则乱世亦幽。心乱,则空谷也声。”苏晴眉袖袍轻拂,回首望着方苍,缓缓道,“师兄,这是师父当日教导我们的。若是掌门师兄被我几句说话扰了清修,这确是他的心乱了。” “万般烦恼事,皆是在人心。当如是,那便静也是乱,乱也是静。以乱修静,倒也是我修真要义。”方苍的声音自窗边幽幽传来,语气平和,毫无起伏。 苏晴眉美目中光芒飞逝,出口淡问道:“那不知何事竟惹得掌门师兄要以乱修静呢?” “想来,便是师妹今日所言之事了。” “如此看来,方师兄却是已经知晓我今日来寻掌门师兄,所为何事了。” “为不该来之事来,为不可为之事为。师妹,若无其他事,你便自行去吧。此事怕是掌门师兄已经决定了,万不可再改。” “这便是丁师兄昨日得到的答案吧。方师兄,昨日我见丁师兄从这鹿屠楼出来,颇为失魂落魄,便是因为这个了。” “既已知晓,又何必再问?师妹,你也是有些落得俗套了。” “虽明知不可为,但却又不得不为,我想这便是丁师兄来之前的心声了吧,却也是我今日欲对掌门师兄所言的。” 言罢,她也是顾不得扰乱圣人修习,声音略急道:“师兄,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便会引起天下大动,我鹿屠门这许多年尽心维持的太平岁月,便是会一去不返了,还望师兄三思。” 苏晴眉凝视鹿参圣人许久,时间点滴流逝间,她的心也是惶惶沉下去,沉到不见底的深渊。 圣人虚怀空抱,身形一动未动,想来入定多时,这周围外物,难近其身。 “师妹,诚如你所言,我鹿屠门为着天下苍生,所做的实在是太多了。”沉默许久之后,终是方苍长叹一声,打破这殿内像横跨许多年的静寂。 苏晴眉心头一喜,深望了方苍一眼,脸色不变,那语气却是稍有了些波动:“那方师兄是同意我方才所言的了?” 方苍慢慢转过身来,望了苏晴眉一眼,那瞳孔之中流光凝聚,化成了一个无比巨大的黑色漩涡,将那日月山河都吸入其中。 刹那,风起云涌。 然后他双目略阖,星辰顿时斗转,待得目光又亮起来,却是重回了昔日山岳潜行,波澜不惊,再无方才的纵横捭阖之气。 方苍再度微微一叹,缓步慢行,青衣长袍便自脚下轻拖,席地而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极了窗外雨打葱郁,惹得满院翠竹竞相向上拔节。 圣人行至一旁,驻足在苏晴眉身边,而她只是仍紧紧注视着那徐徐燃烧的线香,目光不转。那墙上斜挂的长剑,青光弥漫间,不时迸出一丝疾亮,点烁似电,猛地刺入她的眼睛。 “晴眉,我忽然想问你一个问题,这问题已困扰了我许多年了。”方苍面朝窗户开着的方向,也正是苏晴眉站立的方向,那莹淡透窗白光,温柔洒在脸上。 苏晴眉神情一怔,方才那句“晴眉”而非“师妹”令她震惊不小。她张张嘴,然而却终是未开口。只是那目光,倒是不再如方才那般虚幻影乱。 方苍像是早料到了苏晴眉会这般,他的目光穿过这薄薄的窗纸,悠远之间,便仿佛带上了览顾天下的深邃如辰。他自顾自言道:“我鹿屠门自太上先祖创派至今,已经有千余年了。那气运,更是绵远流长,不能断绝。便是连掌门师兄,现下掐指算来,在这鹿屠门掌门的位子上,都有近百年的年头了。” “晴眉,你与我同诸位师弟,都曾是师父亲传弟子。当年师父在世之时,却是正值十万大山的蛮人作乱,在那百年不世出的大巫师率领下,冲破祁浮楼的阻挡,南下兴风作雨。当时师父为了保全这天下苍生,殚精竭虑,更是令鹿屠门弟子纷纷出世,行走世间。便是我们,都被师父派出去仗剑天下,斩妖除魔。这一切,都是我们亲身经历的,想来师妹也还记得清楚。” “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举。师父当时做法无比明断,若能保得天下苍生,便是舍了我鹿屠门弟子的性命,也是值得的。”苏晴眉脸色不变,只是深深吐出一口气。 方苍对苏晴眉点点头,笑道:“晴眉,这便是师父自小便是很喜欢你的原因。虽说你平日对人对事甚是冷淡,却是常怀天下众生,江湖之人多唤你仙子,便是出于此了。” 苏晴眉闻言,脸上微红骤现,仅一刹那,又消隐下去,再度变成静水流深的冷寂:“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这些俗事,方师兄勿要再提了。世人的赞誉,我却是受不起。” 鹿参圣人喟然一叹,道:“是啊,每个人都做了自己该做的。便是我们那小师弟,师父是如此,我们也是如此。便是我们的七师弟,又何尝不是呢!” 苏晴眉登时脸色大变,再不复往日那般淡漠陈静,似是那雪山之上清高冷澈的雪莲,虽是绝美无比,却是凌寒而开。她忽地转向方苍,怒声喝道:“都是死了这些年的人了,方师兄你还现在提起作甚,我却早已将他忘却,再也不记得了。” 话虽如此,但她眼中还是不自觉泛起泪光,清冷的脸庞上,两道晶莹止不住的滑落而去,一时成雨。 方苍转过头来,望了在一旁独自垂泪,却是坚持不肯伸手擦拭的苏晴眉,那眼神之中,也是飘下了许多落寞黑羽,一片一片,将本是清澈的瞳孔渐以覆盖,不见澄明。而那声音,伤情藏不住的散出来:“晴眉,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放不下吗?” 苏晴眉紧抿嘴唇,目光再度投向其上缭绕成雾的线香,泪眼朦胧。那嘴唇,都是被她咬得有些发白了。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七师弟与我最是要好,若不是当年为了这苍生,现在也许都已经与你……” “别说了,方师兄,别说了,那都是他的命数,谁都阻止不了!”苏晴眉突然打断方苍的话,那声音都是带上了颤音,起伏波折,痛到心底。 “师妹,七师弟为了这天下这苍生,都是搭上了性命。可是你那所为的天下,所为的苍生,又是如何对我们的?”方苍蓦地转身直视着苏晴眉,目光中似有无穷烈焰熊熊,烧红了整片凄凉的天空。 便宛如西天欲垂的落日,将那天涯淡漠焚城。那硝烟,遮蔽了万里苍穹,不见月明。 这世界,从此便仅留余烬,蔽天瞒空,满目疮孔。 那夕阳,缓缓西落了。 第三十九章 雷霆怒 从鹿屠楼出来,沿早已被雨水润湿,光滑可映人影的青石板一路曲折前行,侧绕竹林雨敲淅沙,左转鹿屠斋,右拐斋前广场,直行一段,便可看见通往寒阳院的大门。(.好看的小说) 而寒阳斋,便是坐落在寒阳院正中。就仿若鹿屠斋之于鹿屠楼一般,气势磅礴,恢弘巍然,镇压整院运道。 而此刻的寒阳斋,却是全无先前时候那般热闹,那股喧嚣鼎沸人声,便欲掀开寒阳斋高高的殿顶,直冲向无尽阴霾遍布的穹空,将那陨落中原的净水,化成翩然飞舞的泪蝶。 而今这偌大寒阳斋内,数百弟子端坐于殿中央座座蒲团之上,双腿轻盘,垂首肃然。然而纵是如此,殿内却是一片清静沉寂,毫无杂音。 便好似殿内空荡无人,唯见木偶百余。就连那呼吸,都微不可察。 殿门大开,庭院纷纷落雨之声清晰传入诸位弟子耳中,细腻明彻如音在畔。 而这寒阳斋能有此般静默空闻之境,全是赖于那闲坐于大殿前方高首处宽椅上的那道人影,寒阳院院主,萧岚。 时光伴随窗外门外不停不歇的长雨,自寒阳院上空悄然飘过,向西方缓缓无声的流逝。萧岚斜倚在雕花宽椅之上,目光游离迷蒙,神魂却不知飘荡何处。 张池坐在距萧岚最远的一处地方,于众弟子最后一排,背对着敞开的朱门。那院内虽无风,却自有一股清凉之气隐约袭来。方才因奔至殿外青衣上些许淋湿的地方,现在也已经逐渐风干,全身上下,都是透着清淡爽宜之感。 正在沉思之间,忽听一道衣衫摩擦细腻之声传进耳朵,沙沙作响。张池陡然一惊,抬起头来,但见院主萧岚不知何时缓缓坐直了身体,目光逐一扫过大堂,神光隐现。 张池立时弃掉脑海中闲散念头,直起身子,那望向上首方向的眼神,亦是变得恭敬而郑重。 不仅张池一人,这殿中所有弟子都在此刻不由再次竖直本已挺立的身体,瞳孔之中,先前略显散漫的浓墨顷刻汇聚,全都集于萧岚身上。 萧岚目光游遍这座大殿,将诸位弟子俯看于眼中,尽数化成眉宇之间,微蹙的表情。[.超多好看小说]然后他轻轻开口,淡然出声。 “这寒阳斋,乃是诸位我寒阳院弟子跟随院中众位长老苦炼修行之处,寒阳斋十日一开,旨在指点你等新入门弟子修真练气,而非做他用。” 萧岚语气淡然平静,难辨情绪,那潺潺缓缓的声音,在旷如空谷的殿中徐徐飘荡不散,笼在每个人的头顶上,变成半片蜷伏的积云。 众弟子听了,却都是心脏恍然一跳,未有人开口,但那头颅,都是不自觉低下去。 这殿中,更是静了。 而萧岚便似未曾察觉气氛的压抑沉重,自顾自的言语,声音平若镜湖,听不到半点涟漪:“然而方才在殿外,于很远之处,我便看到你们皆都汇聚在门口,窃语轻声,指指点点,毫无我寒阳院弟子之姿,确是成何体统。” 张池忽觉心脏跳动猛然加快,隐隐有快到喉咙的感觉。便连身体,都是不由左右晃动一下。他抬眼偷望萧岚一眼,只见他眉眼低垂,风平浪静,未有丝毫起伏波折。只是自己那血脉沸腾之感,早已翻涌似浪,再也压不下来,他的脸庞,登时便是涨红,那呼吸,也是略微急促。 “李浩然,”萧岚沉吟片刻,忽然出声道。 “弟子在。”李浩然像是早已料到这般,萧岚话音刚落,便是豁然起立,对萧岚恭敬抱拳躬身,朗声道。 “身为鹿屠门弟子,凡事都要光明磊落,所做之事,要无不可对人言,这些在你们入院之初,我便是教诲你们。你们可都记下了?” “回师父,师父教诲,弟子们自放在心中,绝不敢忘。” “那方才你们聚在门口,却是所为何事?” 李浩然声音稍顿,回头望了张池一眼,方道:“回师父,十日之前那次寒阳斋之聚,我与张池张兄发生了一些摩擦,经这几日查实才发觉是我一时不察,误会了张兄。方才我正当着诸位师弟师妹的面,向张兄道歉。才引得众人汇于门口。此事皆因弟子而起,求师父惩责弟子一人,勿要迁怒于众位。[.超多好看小说]” 话音刚落,李浩然轻撩长衫,竟是双膝一弯,对着萧岚跪了下来。 尚还未得到稍许平抚心脏,此刻剧烈更甚,已经堵上了喉咙。感觉只要张张嘴,便是能够跳出来一般。 这难道就是,所谓煎熬成秋、时光断流吗? 张池看一下垂首跪在前面的李浩然,再望向突然音停无声的萧岚,试了几次,终是没有勇气站起来。 那时间,却像是在这一瞬间突然停驻了,万物于身边飞逝,唯那奔腾的急湍,硬止于这一刹那,久久靠泊。 正自张池无限踌躇间,萧岚院主终是出声打破了这逼人的沉默,道:“上次之事,我也是在场。当日情形,那错倒是也本该在你身上。逸夜,你是我寒阳院新进弟子中修为最高之人,为师对你期望也是甚高。然而你不仅未能与诸位弟子交好,还与人擅自交手,致人受伤。为师倒是有些失望了。” 李浩然脸色一变,惊惶之色便是现于脸庞上。他对萧岚重重叩一个头,声音都有些微微颤抖:“师父息怒,弟子知错了!” “不过对于今日你所做之事,师父倒是略感欣慰。”萧岚平淡道,那望向李浩然的眼神,也稍见柔和,“人生一世,孰能无错。但能于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承认,并虔心致歉,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这般的。总算没有叫我再度失望。” 李浩然俯下身子再拜,低着头没有说话。 “不过,”萧岚语锋一转,那字里行间,些许严肃之意呼之欲出,“单凭这点,远不能抵消你的罪责。擅自与同门弟子生事端、起仇怨,乃是我鹿屠门大忌,根据门规,轻则惩戒,重则废除真气,逐出师门。” “逐出师门倒尚不至于,但是那惩戒却是不能少的。张池何在,”萧岚说教一阵,忽然道。 张池蓦地心头一阵,尚来不及震惊,便慌张自蒲团上立起身来,躬身对萧岚行礼,道:“弟子在。” “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吧。当日之事,的确是李浩然的不是,但你们身为同门弟子,且他也已向你道过歉,那这事便到此为止,万不能因此而心生怨恨,坏了同门师兄弟情谊。” 张池忙道:“弟子不敢。” “至于那惩戒,那日我就在这寒阳斋做出,因你受伤昏迷,回了住处修养,我便遣了谢思仁去通知于你,你可都已知晓了,心中可有怨言?” “是,谢师兄都已经告诉弟子了,弟子领受责罚,不敢有怨言。” 萧岚这才点点头,道:“如此甚好,这责罚虽对你等来说有些为难,但却并不为过。就当给你们长长教训,也给其他弟子提个醒。” 张池同李浩然皆是微微顿首,恭声道:“是。” 萧岚此时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望了张池一眼,那目光之中少了些许严苛,多了丝毫波动:“张池,我原本还因你入门十日太少,体内尚无点滴真气而为你担忧,但如今看来,倒是大可不必了。” 那原本仅是阴沉乌云积郁的天边,像是忽然炸开无数惊雷,刹那间,风云变幻,长空翻滚。那毫无瑕疵的苍穹,被那雷电在瞬间生生撕开无尽的裂缝,无边的雾气自罅隙之间汹涌而出,淹没了整个天下。 可是那门外的天空为何滚云依旧压顶,严丝合缝,并无一丝雷电的痕迹? 那重重惊雷,却是重重砸在了张池心头。 张池只觉汗水一下子湿透了后背,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很快汇成汨汨层层的溪流。方才刚刚放缓的心脏,也是骤然加剧,跳动如急鼓。 他神情格外惶急,张张嘴,那几个字却是卡在喉咙下面,怎么也吐不出来。 而萧岚并未察觉张池的异样,嘴角倒是带上了一丝微笑:“我原想你要修出真气怕是要十日有余方可,但据谢思仁回报我说,你于前些日子便将真气成功修炼出来了。 “先前你乃是我寒阳院唯一一个尚无真气的弟子,但如今看来,却已不是了。你能勤奋至此,为师也是颇为欣慰。”萧岚对张池招招手,道,“张池,你且近前来,让为师探查一下你的真气如何。” 那是怎样的难言之隐,竟令得他努力挣扎,却是发不出一个字来。 张池没有动身,只是双膝弯曲,对着萧岚,重重跪下来,头叩在地上,不敢抬起来。 见着张池并未如他所言走近来,反而原地跪倒,萧岚亦是颇为诧异,道:“你这是为何?” 喉咙被心中重压之物狠狠撕扯开来,剧痛一瞬间漫延开来,涌到身体的各个角落。而那积压心头已久的惶恐,带着鲜血的飞溅淋漓,被张池吐了出来。染上猩红残忍的颜色,闪烁苍白冷漠的光泽。 “启禀师父,我……我修炼出了真气,可是……可是又散掉了。” 耳边骤响风声,恍惚间一晃而逝,张池只觉眼前一花,一双朴素青鞋便是出现在眼前。他心头一惊,头埋得更低了。 萧岚院主站在张池身侧,表情沉冷如冰,散发出无比逼人的寒气。张池身边的弟子,都缓缓挪开了身体。 “你说什么?伸出你的手臂来。” 张池方抬起有些颤抖的右臂,便是被萧岚一把抓起。张池便觉一股真气侵入臂膀,沿着体内缓缓游走,那真气蔓延过的经脉,都是发出微微的青光。 那个片刻,对张池而言,便像是一万年。 那真气终是沿着经脉缓缓退出身体,张池仅听耳边一声冷哼,尚未反应,便觉一股大力忽然自前方扑来,就如一堵后墙,势不可挡。连惊讶都来不及,张池就被这股力量抛出寒阳斋,砸在殿外雨水成溪的石板上。 剧痛在一瞬之后才逐渐苏醒,然后闪电般传遍身体。地上的积水早已沾湿了青衣,滴滴答答往下淌。 张池正待挣扎爬起来,那寒阳斋中,一道声音破空而来,压抑着无穷的怒火,冰冷至极。那连绵不绝的飞雨,都有着化雪成霜的趋势。 “孽障,枉我好心将你收在门下,你竟做出如此之事!修不出真气倒也罢了,还欺瞒同门师兄,找出这诸般借口!自今日起,你就不许踏入这寒阳斋半步,我这寒阳院,便当没你这个人!” 寒阳斋朱门突然大闭,此后,再无声音。 张池跪在殿前,跪在院内一片汪洋内,跪在越来越大的雨中。那雨渐成瓢泼之势,扬扬洒洒,浇在张池头顶,模糊了他眼前的一切。 而那脸上纵横交错的,已是难以分辨,哪颗是雨水,哪颗是汗水,而哪颗又是泪水。 第四十章 雨渐盛 乌云再次聚满了头顶,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压在鹿屠门上空。(.无弹窗广告)原本仅是阴郁的苍穹,此刻铅云密布,叠叠重重堆满九天云霄,那天穹,好像再也不堪重负,随时都有可能倾塌下来,将这中原,砸成一地废墟。 光暗在此刻的天下,都是变得不再清明,这巳时,却是恍惚变成了酉时。 那雨稀疏半晌,再度转密,渐以滂沱,雨下如柱,便仿若再也不会停息。 这一切,都仿佛化成巨大而黑暗色调的水墨画,以天地为幕,以云雨作笔,泼洒挥毫、纵横龙蛇,最终,全都汇入鹿屠楼二楼立于窗前的苏晴眉瞳孔,变作其中最墨最深的一抹颜泽。 偏偏如此凄冷苦涩、惶惶如黑云摧城之象,却是既无一丝风动,也无半分雷鸣。天下,便寂然于这份压迫灭顶之中,歆享世界末日来临。 可是真的没有风雷吗,那为何苏晴眉瞳孔里的天地早已烈风呼啸、霹雳裂空,世界在飞速分崩离析,轰然倒塌? 你听,那闷雷又轰然炸响了! “苏师妹,当年蛮人入侵中原,我鹿屠门为此付出了多少鲜血,多少弟子性命,你可还记得?可在蛮人终被我鹿屠门赶出中原之后,那些潜藏于中原各个角落的蛮人大肆围杀我门中弟子时,那些天下苍生在何处?” “当时天下浩劫,中原各大门派皆是伤亡惨重,自顾不暇,他们便是想出手对付残留的蛮人也是难以查探出他们隐藏于何处。” 方苍突然冷哼一声,眼睛直盯着苏晴眉悲悯的脸庞,一字一句道:“是吗,那苏师妹可还记得伏魔山一战?” 苏晴眉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面色瞬间变得煞白。而方苍似是未曾发觉她的异样,语气冰冷毫无感情,带着渗人的寒气:“伏魔山一战,我鹿屠门百余弟子被蛮人所困,伏魔山北临极刃城、南靠青木城,而无剑宫和皇徵楼便是分别位于这两座城池之中。” “整整十天十夜啊,就连我远隔千里的鹿屠门都知晓了此事。师父接到消息,急派我们前往。可当我们星夜兼程终于到达时,面对的,只有那百条满是伤痕、鲜血淋漓的弟子的尸体。可是那无剑宫在哪里,皇徵楼又在哪里?” “我鹿屠门身为中原正道领袖,理应佑卫中原平安,可在我们做完这些,伤痕累累之时,那些受我们所庇护幸免于难的门派,却都在何处?” 气氛一时格外压抑,空气恍惚变成了不再流动的固体,狠狠覆在胸膛之上,心脏魏然成伤。 良久,方苍才一道低声暗叹,那话语之间,落寞横生,悲伤成行:“师妹,你还执迷不悟吗?” 苏晴眉心头登时一顿,然后她像是突然忆起什么,眼中迷茫的白色幻雾悄然淡去,重现如晴空惊虹潭的清澈:“我想执迷不悟的人是你才对,方师兄。我想不到你说的这般远,但我却还记得我们自伏魔山返回门中以后,师父面对众弟子的遗体潸然泪下,但却是告诫我们切记忍耐,勿要再生事端。师父所言何意,师兄也是应该明白。” “是啊,师父宽以待人,轻易不与人争执,此事虽门中人人愤恨难平,却也是这般搁置下了。所以后来也才有了七师弟之事。” 风,疾风,像是忽地撕裂开来时间的隙缝,凭空而生。那些风从地面往上冲,环绕苏晴眉周身,渐呈龙卷之势。苏晴眉站在狂风中央,风吹动她的飘逸衣衫,在身后簌簌飞扬。她的面容冷寒冻彻,恍如深蓝色的冰。 “方苍,你胡说!穆川的死,乃是此事发生的一年之后,他怎么会同此事扯上关系!” 方苍面临苏晴眉突然的气势大盛,倒是凛然不惧。他负着双手,冷眼面朝苏晴眉早已覆上蓝冰的脸庞,而距那迅疾回旋的风这般近,他的衣衫低垂跌地,未见丝毫飘转。 “若不是此事我鹿屠门这般姑息,蛮人又怎会欺我鹿屠门势弱,胆敢派人围攻七师弟。师父当日震怒,颁下圣血令,虽说大部分是因七师弟,而些许原因,又何尝不是对众门派无动于衷的惩戒!” “当时师父颁下圣血令,乃是为了寻出凶手,震慑蛮人。却又关众门派什么事?” “逸夜身为我鹿屠门第一大弟子,却在世俗之中,无端为人迫害,生死未卜。今日之局,与当日师父颁下圣血令之时,又有何不同?” “当然有不同,当时乃处乱世,乱世之势,必行乱世之举,方才定得天下,扭转乾坤。而现下却是太平盛世,逸夜被害之事,原因尚不明,或是魔教作祟也说不定。此时颁下圣血令,我鹿屠门保了三百年的太平天下,怕又是要变天了!” “哼,魔教?”方苍冷哼一声,语气之中,不屑之意甚浓,“魔教如今被我鹿屠门打压,积势已弱,修为上能比得过逸夜之人,也就是当年那几个,也不知现今是不是早已年老死去。以我之见,便又是如当年七师弟那般,借着蛮人的借口,实际却是……” “方师弟,够了!”身旁忽然传来一声轻喝,方苍猛地止住了话音。循声望去,却见一直闭目入定修行的鹿参圣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瞳孔之中,风云匆匆聚集,汇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仿似窗外的天空。便将这世间的一切,都吸了进去。 方苍略一回想方才的话,心头微惊,幸得圣人及时打断,故而那望向圣人的目光,也是略带歉意。而当他将视线转向苏晴眉时,他的脸色,便是不由沉了下来。 “轰”,一道空气炸裂之声忽地响起,苏晴眉周身回绕的疾风气势又盛几分,竟发出“呜呜”的嘶鸣,便连方苍,在一时不察之下,亦是感觉脸上被吹得生疼。忙轻挥衣袖,一道无形屏障挡在身前,方才觉得好些。 苏晴眉像是没有察觉周身的异样,瞳孔之中突然精光大盛,犹如出鞘利剑般,刺向直盯着的方苍。 她一步踏出,那疾风之中,隐现青光。 那声音,便似她的容颜一般,高绝清冷,寒冰笼罩:“方师兄,你方才所言,却是什么意思?” 方苍望了苏晴眉一眼,到底敌不过她的眼神如针,摇摇头,缓缓低下头去,不发一言。 她再迈一步,青光瞬间大放,将这房间都是照成寒气逼人,那墙上斜挂着的剑,忽然发出一声啸鸣,剑身之上,亦是光芒大炽,将那充盈了整间二楼的青光,挡在了外面。 堂内一片光暗明灭,连那靠在墙边的木桌,都在那劲风之下哗哗作响。那插在香炉之上的线香,亦是摇摇欲坠。 苏晴眉对周围一切恍若未见,步步向方苍紧逼而去,那疾风炽光,便连着她脚步起落,愈渐猛烈。 方苍见状,也不得不严肃神情,真气自掌心发出,加厚了面前的屏障,抵住青光侵袭。 殿内气氛一时变得剑拔弩张,只待绷弦乍断,便会坼天裂地! 忽然一声轻叹自鹿参圣人口中缓缓流淌而出,这本已冻结成冰的空气,又涟漪轻泛,微波点点。 圣人自蒲团上站起来,踱步迈向苏晴眉。他负手双手,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眼神平静淡然。 也未见圣人有何动作,那些气势磅礴汹涌的青光疾风,在靠近他身边时,都是飞速消散开去,他方圆几尺之内,风平浪静,便连那须发衣角,都不见丝毫起伏。 鹿参圣人终是来到苏晴眉面前,挡在她与方苍中间。他平静注视着苏晴眉荒芜千里、漫天飞雪的眼睛,瞳孔一望无际,不见波澜。 而稍待了片刻,苏晴眉眼中一丝挣扎之色闪过,那周身气势,却是逐渐减弱下来。青光隐散,骤风徐停。 方苍见状,亦是长舒了一口气,将那护体光芒挥手幻化而去。那望向圣人后背的眼神中,也是多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苏晴眉虽说将那气势散去,但脸庞之上,厚厚的寒冰未见丝毫消融。那对着鹿参圣人所言的话语,仍是像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掌门师兄,方才方苍所言关于穆川之事,到底还有何隐情,你打断了方苍的话,想必你也是知晓甚详。” 圣人偏下头,绕过苏晴眉凌厉的眼神,那声音,也是颇为柔和:“晴眉,我们同为师兄妹这些年,都知晓你同七师弟的感情。方才我打断方师弟,也是不愿他擅自提及往事,再勾起你的难过。” “至于你说的隐情,确是没有的。当年之事,你也在场,想必这前因后果,也是甚为通彻。纵是有什么隐情,也肯定瞒不过你。晴眉,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些年了,该放下的,还是放下吧。” 苏晴眉眼眸微转,几番沉思之后,脸上冰蓝稍减,向着圣人道:“那我就姑且信得师兄一次,希望师兄勿要在这件事上有所隐瞒。这些年都过来了,忘不掉的,便是再也忘不掉了。烦劳师兄挂念了。” “罢了罢了,此事想来纵使我说也是无用,那便由你去吧。”鹿参圣人淡淡挥手,道。 “那关于我所为之事呢,师兄却是如何说?”苏晴眉的眉头微蹙,望着圣人,脸色未变,像是在说一句最稀松平常的话。 方苍稍稍放松的身体骤然一紧,神色变得异常郑重。纵是那不伦所遇何事,都难再波动的心,跳动之声都是有些起伏。 鹿参圣人立于原地,像是并未感觉到身后射来的两束目光灼灼,神情未变,依旧云淡风轻。那眼神之中,便如湖水澄明,不显纹圈。 在这一瞬间,时间是流逝如水,还是停驻若云? 若是让你得选,你的心底,又是会期盼哪一条纵深千里不见头的路? 唯有鹿参圣人瘦削苍老的身影,将那时间站成了片刻永恒。 好似并未耽搁,又似沉默许久,圣人没有回头,那短短几句话,轰然砸落,掷地有声。 “方师弟,传令下去,凡我鹿屠门弟子在外修行者,限三月之内归来。三月之后,召令天下,降圣血令。凡中原大小门派,必受我鹿屠门弟子入门监督,如有阻拦者,灭!” 第四十一章 宽慰言 及至傍晚时分,那滂沱大雨方才渐渐止歇,不复见白日那般连天若缎,交织成幕。[.超多好看小说]风却是渐渐大了起来,将积压于头顶的惶惶快要坠落而下的墨云片片扯开,撕裂成朵朵浮游青天之上的黑色羽毛,最终飘向破灭的西方。 夕阳此刻重新挂上了天空,就悬在鹿屠斋前最高的一棵古木顶稍,那整个西天,都是被烧成了无尽的火焰,那断续陨落的黑云,就是漫天灰烬飘散。 一道风吹,两道风吹,然后无数道风自惊虹潭边席卷而起,一路绕殿过阁,穿街出巷,转进寒阳院后,一道西去,最终去势已竭,驻在了一个小院之内。 小院在大雨过后,甚是败落,两株参天大树一左一右,默立庭院两侧,而方圆几丈之侧,枯枝落叶满地萧残。地上积水尚存,片叶坠落其间,缓缓沉入浅水底,自此再不见晨雾落阳。 一座旧殿矗立高树之后,降落日斜晖遮掩半边。殿门抬眼处并无牌匾,那撑殿朱柱红漆斑驳,一块木板斜挂其上,“杂物间”三个字隐约可见,想来就是这间低矮殿堂的名字了。 殿门此刻紧闭着,看似无人居住其中。那左侧窗棂倒是大开,窗前横在一张木桌,桌上经书打开半篇,随早已弱减的缓风书页翻动,沙沙作响。 若是自这里往里望去,却是能够看到殿内尚有人在,那是一个少年,坐在距这窗台最远处的地上,斜靠南面墙壁,正自黯然神伤。而他怀中抱着的,那一捧洁白无瑕晶莹如白瓷,细看却是一只白鸽。 而那个男孩仅十几岁模样,脸上不知为何早间像是哭过,泪痕尚在。他将那白鸽环在怀里,一只手轻抚那顺滑流畅的羽毛,眼睛直盯着地上一块细微突起,那眼神,却是毫无光彩,神魂早已不知神游何方。 那白鸽在少年怀中尚不安分,挣扎欲飞,而那伸展开来的一侧翅膀上,却是白巾缠绕,还有血渍丝丝渗出围裹,在那巾布之上,一点一点轻墨上涂。而从那未曾包扎严实的缝隙可以看出,那白鸽翅膀上的伤口早已愈合,却不知因何又生生撕裂开来,才导致如今状况。幸得现已被细细抹上药粉,用心调养之下,想来也会很快痊愈。 少年对白鸽徒劳挣扎毫不上心,便似一座雕塑般,青石为骨,坚木做肉,刻刀纵横雕琢,想是那雕刻之人手段颇为粗糙,那面目便格外显得僵硬。 时光在这庭院之中匆匆飞逝,日头沉落,晚霞燃尽,点星闪烁,圆月高悬,那夜色便是降临了。 不知过了多久,院落也是黑的完全不见人影,忽听一道脚步踏着地面上积水残叶而来,声音渐近,便似枯风再扫这片庭院。 脚步在殿前微微停顿,那旧门便是“吱呀”一声开了,那人影未出任何声响,举步而进,手中还托着什么物事,踏入了这早已暗不见物的殿中。 待得桌上那盏昏灯被来人摸索着点亮,他的眉眼才在渐渐朦胧显现出来,却是寒阳院弟子,谢思仁。而方才他所端之物,乃是一个托盘,上面叠着几个碗碟,满盛饭菜,尚自冒着热气。 自谢思仁进门,到燃起亮光,那斜靠在墙上的少年都仿若未见一般,丝毫不动。 好像,他早已经死了。那残留于此的,仅是一具渐以冰冷的尸体。 谢思仁对此倒是并未有多少见怪,他端着烛火飘摇的灯盏走近少年身边,蹲下来,那望向少年的眼神也是颇多怜惜。他声音柔和轻缓道:“张师弟,起来吧,刚下的雨,地上阴得很。我给你带来些饭菜,快趁热吃些吧。” 谢思仁话音刚落,少年的身体便是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起来,一直低垂的头缓缓抬起,露出了张池又是满挂了泪珠的脸庞。(.无弹窗广告) “谢师兄,”张池低唤一声,却是再也忍不住抽泣起来,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谢思仁将那灯盏放在地上,伸手抚摸着张池的头发,道:“张师弟,我今日晚些时候才从自寒阳斋归来的师弟那里知道的事情经过,心中料想你必很是伤心难过,便是急匆匆赶了过来。此事,也是苦了你了。” 张池也不说话,强忍着的哭泣声,声音沉闷异常。 谢思仁见得张池如此,眉头紧皱,叹一口气,道:“只是张师弟,我不明白,你不是早已修出真气来了吗,那日我还亲自为你探查过。今日在寒阳斋中,为何你体内却是再没有了丝毫?” 张池心头一顿,目光却是不由投向了那窗前木桌的位置,那桌上,一卷经书正自摊开,纸页泛黄,年轮成圈。然而再一思索之下,那已涌出喉咙藏在舌尖的话,还是被他再度生生咽下去,终是无言摇了摇头。 这灯火昏黄异常,便在这殿中,也是飘摇不定,故而谢思仁也未曾察觉张池脸色的瞬间百变,便都看成是张池的一片懊悔悲伤之意。 眼见张池难过至此,谢思仁也是有些不忍,轻声安慰道:“张师弟,你也大可不必这般痛彻,你初修真气,对真气的掌握尚不熟练。一时不察,将真气散去,也并非不可能之事。好在你现下也有了些许经验,那再度修出真气,也必是不难。” “谢师兄,师父他……他对我,是不是……是不是,很失望?”张池努力一番,终是忍住了片刻抽取,带着哭音,叠叠层层道。 眼见谢思仁面色更加愁苦,一种不祥的预感突如其来:“唉,张师弟,师父平日虽说颇为严厉,但对于我们弟子,尚还宽容,即使有些过错,只要虔诚认错,也是能淡化于心。但仅一条师父最是不能容忍,那就是欺骗他。” 映在昏暗烛火下少年的脸庞,当下立时变得苍白如纸。便连那怀抱白鸽的手臂,都不自觉加大了力度。 白鸽像是被张池勒得紧了,突然奋力扑棱几下,胸膛中发出“咕咕”之声。 这下张池才恍然清醒,忙放松了臂膀,白鸽这才重又安静下来。 只是这突来这声倒是吓了谢思仁一跳,心头一紧,便是不自主往后退去。待得看清是何物事,才长吐一口气,松下了紧绷的神经。 他只当这是张池闲下无聊所养之物,便没有在意,只是那眼睛,还是在那白鸽身上巡回了好几番。 被白鸽这一番折腾打乱一下,不知为何,张池只觉胸中倒是稍微舒畅了些许,那抽泣之声,也是渐渐小下去。他望一眼谢思仁,低声不确定道:“谢师兄,我知道是我错了。这事,可还有什么补救之法吗?若能让师父心中怒气稍减,便是让我在养心堂跪上三天三夜,我都在所不惜。” 见得张池黯淡如灰的眼神中渺茫火光,谢思仁再不忍打击他,只能道:“这倒大可不必,现在师父正在气头上,你若贸然前去,反而会令师父更加生气。至于那补救之法,细细想来,却也不是没有。” 点闪若辰的火,在疾风中轻轻摇曳,好似随时都会熄灭一般。 却是谁又送来枯柴几株,那火种,却是又萤亮了几许。 “现下你要做的,便是好自修炼,再度修出真气。待得二十天后,入幻魔洞受罚时,师父心头的气,想也消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你再使出真气,师父看在眼里,对你的印象,定能大有改观。” 离离之火,终成燎原之势,那早已灰暗不见天日的瞳孔,光芒又是再度拢起。这堂内,都像是明亮了许多。 张池撩起衣袖擦一下满脸的泪痕,站起身来,对谢思仁恭敬无比鞠了一躬,那脸上,都隐约有了些笑意。 谢思仁见状,不由一阵大笑。他摆摆手,道:“张师弟,对我就莫要如此客气了。好了,现在你的心结终于是解开了,快去洗一把脸吃饭了。你看看你的脸上,那斑驳泪痕都快汇成花了。” 张池脸色瞬时变得有些通红,还在昏暗当中看不仔细。他忙又用衣袖狠擦一把脸,见着谢思仁满是戏谑的笑意,自己终是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好了,夜也深了,今日想来你也过得不轻松,快早些吃完饭休息吧。这几日,你便勤加修习,切莫偷懒,能否博得师父回心转意,便全看二十日之后了。”谢思仁玩笑一阵,缓缓收敛了笑容,沉声道。 张池脸庞也是早已换上郑重之色,道:“谢师兄请放心,我必不会让你和师父失望的。”他声音虽不大,但自有一股坚定之意。 见得张池承诺,谢思仁方满意的点点头,再度寒暄几句,便告辞张池,离开了这杂物间。 那月亮不知何时却是高挂在了天空之上,银辉倾洒,令得这苍木朱墙,都是染上了秋末白色的霜。 谢思仁踏着这一地晶莹飞雪,缓步前行,那脑海之中,还在回想方才在张池居处的种种。 不知行了都久,忽听他轻“咦”了一声,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声自言自语,那话音之中,倒是带上几分惊奇与几分怀疑。 “张师弟怀中那只白鸽,怎么这等眼熟,便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月光无言,洒遍了谢思仁归去的路途,同样,也照进了张池敞开的窗棂。 而借着那银色流泻,清晰可见窗前桌上亮起一盏清冷孤灯,在木桌之上,投下了一圈模糊的暗痕,正落在一卷翻开泛黄的经书上。 桌后床上,少年盘膝而坐,双眼微闭,两手虚落膝盖处,中指与食指轻叩,恍然已经入定。 时光静静恍然流逝,弯月轻移,缓步中天。这夜色,终是渐渐沉了。 第四十二章 香回堂 时光悠闲,岁月翩跹,醉步行过这鹿屠门。[]不自觉间,三日已过。 寒阳院后院一间庭院之中,那日头每天都会低挂在最高的一株古木斜梢之上,在那晚霞似焰的黄昏。那一轮不灭的熊熊烈火,便在恍惚之间,把这庭院和孤殿点燃,大火冲天。 那火光之中,闪过了谁的容颜,倒映在了一个少年清澈的眼眸润湿之间。 可灰烬无言,蝶飞上无尽的苍穹,铺天盖地一般。于是那夕阳惶惶然往下坠,黑色的风倏忽一下吹过来,朦胧之中,浩荡的墨雪一场,便是下满了少年空旷如原野的瞳孔。纷扬飘散,凛冽空洞。 每当这个时候,少年总是会面朝着血红西天,闭上双眼,那身形就融尽了这被烈火焚过后满目疮痍的庭院之中,衣衫落寞,背影凋零。 一片叶下,两片叶下,悠然飘入了这仿似凝固了的画面之中,最后落在了少年怀里紧抱着的粗糙木盒之上。 这是一天之中张池最喜欢的时候。 这三日时间,在张池眼中,便似平静不生波澜的流水,从指间飞速滑落,哗哗向前奔跑。眼睛微眨之间,便是悄然而过。 而要是说在这般闲散安逸间,最令张池觉得兴奋之事,那莫过于为他所伤的那只白鸽,终于在他的细心照料之下,伤势逐渐痊愈了。 张池从未料想的是,只是顾养一只鸽子,就会如此费心劳神。[]每日早晚换药、三餐备水备食,这种种琐事,便让张池都尝尽了。 而最令得张池感觉气愤不已的是,他去寒阳斋那日,那白鸽不知为何,像是发了疯一般,在这本就不大的房内挣扎飞翔,直到足足筋疲力尽再也飞不起来才作罢。前日好不容易愈合了些许的伤口,又因得这般撕裂开来,就是张池回来见到,也是尚觉有些触目惊心,心疼不已。 幸得这般辛苦终得报,白鸽翅膀的伤势,眼见的就要好了。 而眼下,那一直将翅膀严实包裹的衣角绷带,终于被张池一圈一圈轻轻褪了下来。 拨开羽毛细看,那受伤之处,一丝破裂痕迹都是不见,新肉早已重新长出来,只是现下尚显柔嫩,但飞翔想来已无大碍。再将养一日,便可将它重放出去,也算是了了心头一桩隐约愧疚与不安。 经过这几日相处,白鸽对张池也不见了排斥,任由张池抚摸。只是在这屋内明朗晴空珍之下,总是免不了一阵挣扎扑棱。奈何张池双手钳得甚紧,却是飞不出去,只能拿着那对圆眼瞪着张池,胸膛“咕咕”之音,紧一声缓一声。 将白鸽安置妥当,拴在墙角一旁,见它自己安卧于早先铺设好的小窝中,闭眼缓缓沉睡。张池这才会心一笑,坐回到了紧靠窗台的桌前。 这里便是张池这三日最长待的地方了。 木桌上还是那两本经书,一本陈旧,一本崭新,一本摊开,一本合上。纸卷无言,静待翻阅。 晨光辗转,东日西走;午阳浓烈,偏斜残阴,时间便随着朗日,在这庭院之间匆匆轮转流逝。初时阳光还能透过窗前高树枝叶稀疏,洒在窗棂上点滴细碎的明亮,那字里墨间,都仿若能映出光芒。 时间流淌甚急,不大一会儿,那纸页上光亮便是不在,逐渐移至了窗外地面,缓慢而永恒挪动,及向东边。 光阴无言沉默,恍不多时,日头便是渐渐西斜,那地上的光影,也是随之慢慢拉得冗长。便是这座孤殿,在这申时辉映之下,那落在地上的影子,也是颇有些古朴大气,凛然独立之风。 只是日头终于还是转过孤殿,绕到殿堂后面,庭院只见余晖斜照,满目萧条。待得夕阳被西天厚重红云缓缓淹没,最后一丝光辉永沉沧海。张池翻过最后一页书卷,恍然抬起头来。 庭院被黄昏清冷之感轻覆其上,便如微凉薄纱,触手带寒。张池见得这般,那眼神之中,不由闪过一阵讶然。心中不禁暗道,自己才觉读着经书不多时,不料真如常人所说,入得神来,那时间便骗过了心头。 心中正待思索,忽觉肚子一阵空虚之感,还未完全体会,“咕咕”叫声便是响起来了。 那白鸽早已醒来多时,正拿坚硬的尖喙懂啄一下,西碰一下,不料听到张池肚子叫声,却是蓦地抬起头来,那对小眼瞪得溜圆,正对着张池左瞅右看,胸中那“咕咕”之声,正好应了方才张池所发的声响,便像是回音一般。 张池狠狠回瞪了白鸽一眼,脸上却是不由有些发烧。他抬头看一眼窗外夜幕快要四合的天空,摸一下空空如也的肚子,起身走出房间,反手将那朱门上锁。唯留那白鸽只能眼睁睁望着门外的天空在瞳孔中渐渐缩小,最终变成轰然落锁的旧门。 寒阳院弟子吃饭之处便在诸位弟子所居之处附近,张池自己单独住在这杂物间,却是离得较远。 入得寒阳院这许多天来,张池不是心头积郁就是受伤,都是谢思仁将饭菜送来这杂物间,那众弟子进餐之所,张池仅听闻谢思仁提起,自己却是一次都未曾去过。 念及此处,张池面色之上也是不由一阵羞赧,心中暗自懊恼都是自己疏忽,竟不知不觉拖累了谢师兄这么久,自己却连一句谢谢都未曾说过,实在是太不应该。下次碰面,自己必要当面致谢,一表这许多天来承蒙照顾之情。 这般想着,张池便是信步走出了这庭院。穿廊阁,拐殿堂,绕绕转转,行行顿顿,一路纵览这寒阳院黄昏时分的厚重与瑰丽。 穿过一道立在院墙中央的拱门,张池忽觉视野陡然开阔。眼前一片占地甚大的广场,地面无数青色玉石铺就,浑然一体,青石相接之处,不见丝毫裂隙。昨日阴雨,将这广场冲刷的干净异常,难见尘埃。这广大的一片地界,便似一整块无暇翡翠,透剔玲珑,灵气横生。 而那寒阳斋,便是矗立于广场最中央。 昏色暮霭自地面腾然而起,漂浮在半空当中,笼在这巍然古朴的大殿上方,视线所及之处,皆是朦胧隐约。 而此时的大殿,不复白日时分那般恢弘大气,辉煌流光,却更显庄重肃穆,便似自那上古太虚,横跨了许多山川流年,涉水而来。 张池驻足殿前,那份悠深苍远,便似声声重鼓,猛擂在心头。无数闷雷滚滚而过,那心脏,都是快要被震出胸膛。 可纵是如此,少年望向这大殿的眼神,虽是明亮,却难见神采飞扬。尚带着一丝落寞,无言飘落了远方。 昨日可就是在此处,那道威严挺拔的身影,口吐震耳雷霆,手挥阴云蔽天。 跪在殿前的少年,便似在这雷雨之中,被生生撕裂了。 殿堂宏伟,阴霾无边,大雨倾盆,底下压着,一个小小的少年,用那瘦弱的肩膀,孤独的撑着天。 这,算不算最心疼的不堪? 张池转身疾步奔向了寒阳斋旁边一条曲折小径上,那窄路蔓延左右,一路蜿蜒前行,直通向了一道虚掩的院门。那朱门后面,深锁着叠叠的院落,还有着些许飘渺难寻的淡淡香气。 双手轻推,院门应声而开,一座庭院便是现于眼前。那自院外尚不可轻嗅的香气,此处却是充盈了整个院内,盘旋上高高的屋顶,满溢而出,张池抚摸几下肚子,便觉更是饿了。 一块匾额高挂门沿之上,正悬在张池头顶,丹书三个大字,确是“香回堂”。 香气冲天,回转百千,堂萦殿绕,香回堂然。 第四十三章 沉声歉 恍然薄暮似海,青烟浓雾聚来。 这间唤作“香回堂”的院落,四周屋殿合围,绕了整整一圈,仅在两侧房间对接处,开着两扇朱门。轻推虚掩的门扇而入,正对面便是大堂。 而这大堂此时也是大开,堂内人声鼎沸,相谈甚欢。自大堂向两侧展开,及至靠近院门处,所有的屋内都燃起烛火。透过单薄窗纸,全都映在立于院内的张池眼中,一片明晃晃的昏黄与鲜艳,朦胧得如同像隔世。 张池信步跨步跨进敞开的大堂,抬头扫视了一下这堂内景象,那脚步却是不由一顿,一抹惊异之色便是浮上脸庞。 这整个院落四周环围的屋阁,原来竟是相通的,便如是一座一般。大堂之内不见他物,唯有木桌三条,从靠近堂口处向里横放。木桌长不见头,及至拐角处便延伸向了两边侧堂,不见头尾。 此时正值晚饭时间,几乎所有寒阳院弟子都聚集在了这里,不分年岁,也不看修为。他们就坐于那黑色木桌之前,纵是三条木桌,都是坐得满满的,几无空隙。而桌上早已摆满了各类食物。堂内喧嚣嘈杂,杯盏交碰声、欢笑谈论声、桌凳挪移声,都漂浮在大堂半空,笼罩在弟子的头顶。 张池四下眺目许久,只是靠近处弟子皆是背对他而坐,对面之人的面容也是深埋下去,被面前之人遮掩而去。张池张望一番,却也只能无奈摇头,寻不见一个相熟之人。 正自踌躇之间,忽听一声长笑之声排众而出,响在张池耳边:“张师弟,你总算是到这香回堂来了,这可还是你第一次来此啊!” 张池忙定睛细看,才发现原来是谢思仁。他就坐的地方离自己颇远,故而方才未曾发觉,大概是自己站在这里久了,便正巧为谢思仁看到。 此刻谢思仁已经站起身来,正向自己走来,脸上笑容还如先前一般温暖。 张池忙快行了两步迎上去,心中颇有些惊喜,嘴角也是不自觉轻轻咧开了。谢思仁行至她面前,笑道:“张师弟,我还在想一会儿饭毕,再去给你送些吃的过去呢。不成想刚才偶尔一抬头,便是瞥到你正站在门口东张西望。” 张池看着谢思仁的笑脸,心中确是积蓄了颇多惭愧,他忙向谢思仁拜了一拜,不好意思道:“谢师兄,入鹿屠门这些天来,我也不知为何,一直烦事重重。幸好承蒙师兄照顾,不胜感激,只怕是已经耽误了师兄许多要事,想到这些心里便是内疚不已。” 谢思仁听着张池说话,只觉越听声音越小,面前小师弟的头,都快低到胸前了。他忙摆了摆手,笑道:“实在算起来,你我也是颇为有缘。掌门当日救你回我鹿屠门,我当时正在附近,掌门便是派我将你暂送竹影阁休息。而你又是被分到我寒阳院,与我做了同门师兄弟。师兄只是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便是感觉与师弟你投缘。” 随即他板起脸来,语气加重几分,沉声道:“若是师弟再这般说辞,倒是与师兄见外了,师兄可是有些不喜了。而且以后说不定,师兄还会仰仗师弟你呢。到时候,师弟只要还能记得师兄便好。” 见着谢思仁严肃庄重的表情,张池心下不由一阵感动,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谢思仁这才又重新露出笑脸,拉着张池一道,缓缓走回他方才就坐之处。 大堂颇为拥挤,三条木桌之前都是围满了身着青衣的寒阳院弟子,三五成群,推杯畅饮阔谈,不亦乐乎。现下外面天色已是近乎深墨,堂内蜡烛尽数点燃,那烛台皆都近墙而立,灯罩覆上,火焰便是垂直拔高。烛台隐约多个不可数,将这殿内宽敞地方映得颇为光明亮堂。 张池紧随谢思仁一路前行,那目光闲散自正在就餐的众弟子脸上扫过,漫无目的。(.)谢思仁亦是不时回头,同他交聊两句。 “张师弟,前面便是我方才就餐地方,尚有空位,我们便在这里落座吧。”谢思仁指着前面一处空着的两个座位,笑着道。 但时间流逝片刻,身后此刻却是难得未听到小师弟的回答。谢思仁心中稍有惊异,回过头去,但见张池不知何时驻足在他身后,一动不动,那眼神也是飘过眼前无数师兄弟,落在远处不远处一个甚是普通的弟子身上。 谢思仁走回张池身后,望了那弟子一眼,端详一阵,仍觉极为陌生,便摇摇头不再做无谓思索。他拍一下张池肩膀,轻轻询问道:“张师弟,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张池这才恍然回过神来,他望了谢思仁一眼,脸色一阵变幻,踌躇半晌之后,才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对谢思仁道:“谢师兄,我便不同你一道用餐了,方才恰巧遇到一相识的人,也是今年方入门的弟子,我便想过去同他相聊一番。” 谢思仁点点头,道:“自当如此,能在同辈人之中寻得两三好友,对你以后在门内的修习生活也是颇有益处。你便去吧,以后有时间,我们师兄弟再聚。” 对谢思仁笑着抱一下拳,张池便越众而过,向着方才目光所到之处行去。谢思仁望着张池的背影,摇摇头,在方才的位置上坐下来,便不再管他了。 行至那人身后,他却是恍然未觉,仍在自顾自进餐。张池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一下略有波动的心脏,在那人身旁坐下来,脸上浮出一抹笑容,对着他轻轻开口,道:“孙兄,你好,我们确是又见面了。” 那人伸出筷子夹菜的右手微微一顿,转过头来终于露出脸庞,正是昨日为李浩然出手惩戒的孙航。 他见到坐在面前满脸极力摆出笑意的张池,心中却是不由自主想起昨日的一幕,当下脸色便是沉下来,冷哼一声,将筷箸猛地拍在桌上,偏过了头去,未发一言。 张池的面容不由一僵,那努力绽开的笑意便是全都枯死在脸上。而孙航顿下竹筷的声音甚是清脆响亮,引得不少附近吃饭交谈之人停下话头,侧目过来,更是令得张池脸上一顿发烧,像是引起一场熊熊炙炎。 这场面,便是立刻冷了下来,看不见的飞雪无言飘过大堂,将这一片角落一寸一寸冻结,仅是片刻,滴水成冰。 这本是末夏暮色不见流焰的火海,又怎变成了隆冬沙雪发白的无奈? 张池沉默许久,气氛一时间便是清冷下来,面色几度挣扎变幻,却终是没有转身离去。他垂下头,对朝孙航,沉言出声,那话音低转飘落,重重砸在了地面上,掷地有声。 他一字一句道:“孙兄,对不起!” 只是张池头颅低垂,却是未曾见到,孙航的身影在这句话之后忽地怔住,那瞳孔之中原本不断翻滚汹涌的黑色怒气不自觉间淡化了许多,重现出来澄澈的底幕。他的双手紧握又松开,反复几次,还是没有回头。 时间一分一寸缓缓流失,在张池紧迫压抑的呼吸中,在孙航匆匆变幻的脸色上。这世界便是遗忘了这角落一丛,荒草纵横,寂寞簇生。 张池的心,便在这一点一滴中沉下去沉下去,落到幽不见底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忽地一道朗声自身旁传来,带着淡然的笑意,那语气恍如春风,只是那话语,却是令得张池不由皱起眉头:“张兄,方才便是见着你的身影,却是一直不敢认,实在不成想今日能在这香回堂碰到你。昨日在雨中淋了半天,身体可还好?” 转过脸去,便看见李浩然就坐在对面距他不远之处。方才张池注意力全在孙航身上,故而未曾察觉。目光微转,徐忠明的脸庞也是出现在张池眼中,此时他的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不见往日阴沉。只是那笑容之中毫不掩饰流露而出的,是浓烈成水的嘲讽。 张池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挂在脸上,对着李浩然道:“原来李兄也在这里,方才竟未能认出。多谢李兄关心,我没有大碍。” “如此甚好,张兄,别忘了二十天后的幻魔洞一事,我们还需相互扶持,共闯一番这鹿屠门人人惊惧之所。” “一定,到时候还望李兄不要嫌我有所妨碍才好。” 李浩然微微一笑,未置可否,对着张池点点头,便是收回了目光。而一旁的徐忠明,自始至终未曾出声,那嘴角掀起的戏谑一抹,便似一根刺,轻轻扎进张池的心脏。 将视线自李浩然身上收回,连同那拔不出来的疼,都是轻轻掩饰过去。思绪刚待转回,忽听身后一阵脚步声急促,自远处而来。区区几步,竟隐有铿锵烈烈之意。 张池回头张望,只见三个人成掎角之势,匆匆前行。心中正疑惑不已他们是何许人也,这三人却越行越近,最后竟在张池面前停了下来,转身面向他。 领头一人年岁颇大,隐有三十上下,但实际年龄几何,却是不可知,身材颇为健硕,脸上不怒自威。后面跟随二人与他相差亦是不大,三人面朝张池,皆都怒目相视。 虽心中颇多不解,张池还是不自觉站起身来,望着这三人,心脏便又如重鼓在畔,一下一下,将那血脉,都是砸得澎湃而沸腾。 面前那人盯了张池一会,沉声开口,声音似沉雷低落,将这附近大部分人的注意,都是吸引了过来:“小师弟,我问你,你可就是张池?” 第四十四章 代领罚 弯月如钩,高挂枝头。[]那清辉却是不减,一如明月成圆时候,将这整个中原,都漫洒成银白如细沙堆积的国度。 香回堂前庭院深深,把一片云月清冷紧锁其中。伴着些许淡落夜风,恍如度了无数个年头,寂寞堆积成群的暗涌。 而那大堂内灯火焚燃,自窗棂间透出的光亮,将堂前一片空旷,都是映成了朦胧而虚无的模样。烛光月光,对影三行。 而透过虚掩的朱门向堂内望,与庭院的冷落如霜不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那三道身影在面前列成一排,将四周透射而来的烛光完全遮掩了,不见一丝颜色。这方大堂的偏僻角落,便似被倾压而下的乌云尽数笼罩。 张池就立在那三道身影前面,立在这块阴霾之下,立在一片仓皇与覆灭之中,惶惶然不知所措。 见着张池木讷的样子,那健硕男子身后之人面上浮上一抹不耐,怒声道:“二师兄在问你话呢,你耳朵聋了!” 张池这才像是猛然惊醒,原本混浊的双目慢慢汇聚成光。虽明知这三人来者不善,但思索片刻,仍是不知自己何时与他们有些过节。他迎上健硕男子的目光,虽然被那道炙热如火烤在身上火辣辣的疼。 他轻轻点头,低声道:“这位师兄,我便是张池,不知师兄找我,所为何事。” 健硕男子并不答话,仅仅冷哼一声,那目光,更是阴沉了。 张池尚在疑惑不解,刚待说话,忽觉健硕男子突然气势大放,那无边无际的风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汇聚在他身后,将男子的青衣长袍吹得烈烈作响,纷飞如旗。 像是飓风呼啸而来,直冲向胸膛,势不可挡。便是在这附近围观热闹的弟子,一些修为较弱的,都在反应不及之下惨遭殃及,皆都手掌覆上胸膛连连后退,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略有惨白。(.好看的小说) 张池只觉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胸口,猝不及防之下,身体忽觉一空,便欲不由自主向后倒飞出去,一口鲜血也是涌出了喉咙,注满了口腔,脸色顷刻变得煞白。 只是鲜血却没有吐出来,张池嘴唇紧闭,将那口血硬生生又咽回了腹中。唯有一丝血迹,挂在嘴角,将原本苍白如纸的脸庞染得更加凄迷不堪。 一只手臂突然自旁边伸出来,搀住了张池不受控制朝后倒下去的身体。那手臂主人并非如何强壮有力,在接住张池以后,自己亦是颇有些力不从心,脚步踉跄。张池忙借力站稳,倚靠在身后的木桌之上,才未令两人都跌倒。 孙航待张池稳住身体,便将那扶在他身后的右臂闪电般收回。张池转头望了一眼孙航的侧脸,他却是并没有回头,仅是轻轻站起来,面朝着面前健硕男子,瞳孔之中,阴霾甚重。 张池没有说话,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压下此刻尚在剧烈翻腾的血脉。那望向男子的眼神,也是笼上了厚厚的铅云。 这周围环坐吃饭的,多是今年新入门的弟子,眼见这香回堂竟有争斗,俱都围拢而来。方才男子气势突然大放,自然惹得一片惊呼不满之声。 男子却是并未有丝毫动容,神情冷峻如冰海雪山,他目光缓缓扫视一周,瞳孔之中,一束一束冷光淡漠凌厉,竟将那周围声音硬生生压下去。 而当他的目光转向一处地方时,眼神轻轻一顿,那面容之上,竟是罕有挂上一抹凉薄的笑意:“李师弟,好久不见,未曾想竟在这里遇到你。” 李浩然自桌前缓缓站起身来,对男子略一抱拳,笑道:“多日不见卢师兄,浩然也甚是挂念。只是方才师兄初到便是直向着张兄而去,我恐有打扰,便未出声,还望师兄见谅。” “哪里哪里,”男子唯一摆手,随后像是突然明了什么一般,指着张池道:“李师弟莫非同这张池熟识?若是这般,今日之事,便是了了吧,权看在李师弟面子上。[.超多好看小说]” “卢师兄乃是我寒阳院二师兄,自有管束众位弟子的权力,切不可因为我而有所顾忌。”李浩然神情未变,淡笑道,“况且我与张兄仅是相识,并无深交,卢师兄大可不必顾及到我。” 男子对李浩然再一抱拳,便将那目光重又转回了张池。 乌云缓缓聚拢而来,积郁成灾。浮在张池的头顶上。 一片风倏忽而过,千道风万道风骤然而起。 那便是无助连带愤怒,覆灭压顶,将整个心脏完全填满,不留一丝缝隙的感觉吗? 而那些满溢而出的,究竟是泪,是恨,还是怒? 张池仰对面前男子,脸色无悲无喜。他嘴角的血迹都尚未擦去,沾在薄金色脸庞上,残忍凄迷。那藏在袖间的双手,不自觉间紧握成拳。 忽地青衣被人撩动,尚未反应,一只手便是伸进了袖间,将自己将要举起的拳头压了下去,力道颇重,带着不为人动的坚定。 张池微微侧目,但见孙航仍是垂首静默如初,只是那压住自己想要挥出去拳头的手,像是在做最卑微也最无奈的妥协,却又是最顽强最孤傲的抗争。 那紧握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来。便是那瞳孔中一瞬间弥漫开来的风云,也在此刻悄然收拢。张池面对着眼前男子,终是慢慢,低下了头。 而男子对方才张池所经历的一切恍然未觉,想来便是知晓了,也仅会嘲讽一笑。而他那望向张池的眼神,仍旧阴沉四散,将他瘦弱的身躯完全埋没。 “你真的不知我今日前来寻你,所为何事?” 张池摇摇头,道:“我实在不知,还请师兄指教。” “哼,昨日在寒阳院,惹得师父震怒不已,不惜出手教训的,可是你?” 张池却是微微一愣,终是微不可察“嗯”了一声。 “小小年纪,便是如此不懂尊师重道,长大如何成事?今日,我便以寒阳院二师兄的身份,代师父教训你,便是让你以后牢记此番道理,勿要再错,你可服气?” 男子言罢,气势又盛。那微抬的右手,已隐隐聚起蒙蒙青光。 然未待张池答话,男子已经掌心前伸,对着张池的胸口处,轻飘飘覆上来。那迷离的青光,映着张池的侧脸,更显诡异非常。 张池未曾想男子说动手就动手,心中一颤,急忙便欲向一侧躲去。但是方想行动,却忽觉身体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了一般,竟连一丝都动弹不得。心头不由大惊失色,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男子手掌靠近自己胸口,那股力道,亦是脱掌而出。 便就在此刻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稍远之处,众人忽闻清啸一声,但见寒光一道,好似白色的闪电,迅疾破空而来。那白光竟在最后时刻,毫厘无差的插进男子手掌与张池胸膛之间,将那喷薄而出的青光挡了下来。 就在这一切都已落幕之后,一道洪亮之声才自远处传入诸人耳中:“二师兄且慢!” 张池听着那声音甚是耳熟,急转过头,便是看见那立于远处的谢思仁。他眉宇之间颇现焦急之色,右手前伸,指尖白光隐现,拈着一道剑诀。而那挡在张池前面的,便是谢思仁的法宝飞剑。 男子不曾想竟还会有人前来阻挡,不由一愣,待得看到出手之人乃是谢思仁,脸色阴沉便是积郁的更加深了。 就趁着男子惊讶停顿的片刻,谢思仁忙自人群之中穿梭而过,快步行至张池身边。他将飞剑收回剑鞘,反手一揽,把张池便是护在了身后。 谢思仁见着男子眉宇之间紧皱的暮云重重,心头也是不禁一颤。未待男子开口,他便是对男子躬身抱拳,恭敬道:“师弟谢思仁,见过二师兄。” 二师兄还没有说话,那随他而来的男子却早已按捺不住,右手边男子更是怒声道:“谢思仁,你这是何意。二师兄教训院中弟子,何时能有你插手的地方!” 那二师兄闻言,也不说话,只紧盯着护于张池前面的谢思仁,那掌心青光微微吞吐,却是比方才更是明亮了。 谢思仁望了那出声男子一眼,并不答话,反而对着那二师兄道:“师兄有所不知,当日张池师弟入我寒阳院时,师父便是嘱我好生提携于他。今日见师兄竟要对他出手,情急之下,方才不得已而阻拦,不敬之处,还望见谅。” “思仁,作为我寒阳院的大师兄与二师兄,我同谭师兄都有替师父分忧解惑,管束同门弟子之权,这你是知道的。”那二师兄语气淡漠,而他吐出来的字句,更是寒彻无比,泛着一股难言冰冷。 “师父既将张池交于你提携,你自该严加教诲。不想却令他于昨日,做出惹得师父大怒之事。师父终日为我等劳心烦神,他却依旧如此行事,实乃不尊。” “此事本来与你也有所关联,但念在你我同门师兄弟多年情谊,我便不再为难你,你便速速退下去吧。”二师兄袖袍轻挥,向谢思仁道。 “师兄,此事怕是有些不妥。张池师弟现下还未修习出真气,恐抵不住师兄的责罚。若是师兄执意如此的话,”谢思仁不觉间直起了身体,那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是缓缓收敛了。 待得笑意收尽,竟有淡淡凌厉之气自眉宇之间悄然而出,便似剑光,“便由师弟代领了吧!” 谢思仁立于前面,便似一道坚墙竖在了张池与二师兄中间。张池躲在谢思仁的背影后,纵是面对咄咄逼人的二师兄,听闻谢思仁如此说话,心中却是不由一震。 这便又是那个雨夜,同样又是那道持剑向天的身影,挡在了自己面前。 纵是电闪雷鸣,他便仿若手中紧握的龙吟剑,将这漫天阴霾都生生撕裂。 暴雨顷刻如柱! 第四十五章 真言现 鹿屠门,寒阳院,香回堂。(.) 暮色早降,沉露不惊。 而那轮弯月,现在已经缓缓步出了东方。自香回堂向外看去,寒阳斋巨大的轮廓横亘于天地之间,将那墨色天幕撑起半边。而那银色明月,轻轻飘落在寒阳斋流飞的斗檐之上,便似在夜空升起一轮巨大的灯笼,光芒普照,辉洒中原。 繁星亦是漫延了整张夜空,滴滴点点,细碎而明亮。一大片破裂的晶莹,一大片稀疏的透明。 那些星光月光自九天之上陨落而下,划出绝美的痕迹,最终,都坠在了这香回堂前两柄出鞘利剑的剑刃上,化成其上缭绕而不散的精光。 两柄长剑的剑尖直指,各有光芒倾覆缠绕,便如两条长龙在层云叠海当中隐没翻腾,吞吐磅礴。 闪着白光长剑的主人正是谢思仁,而散着青光长剑主人乃是寒阳院二师兄卢海。 香回堂前的庭院此刻早已聚满了人群,四散而开,环围于庭院边缘角落,只在庭院正中央留成一块圆形场地。谢思仁同卢海分开两侧,持剑而立,青衣长袍旋转飘飞,便似两朵巨大而弥散的曼陀罗。 风起而过,人影静默无言无动,但闻衣角簌簌声。 方才于香回堂吃饭的寒阳院弟子尽数聚在了院落中,三五成群,窃窃私语之声便如潺潺长河惊起鳞浪片片,遍散于涛涛波光之中,随风而逝。 张池同孙航一道,立在人群最后,院墙走向连绵,在地上开出隐约而模糊的墨色痕迹,正好将他们两人的身影笼罩在里面。即便月光如汞银般倾泻,亦不能见丝毫颜色。 而此刻张池双拳紧握,便连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点滴鲜血丝缕沁出都不自知。若不是孙航阻着他,怕是早已奔到剑拔弩张的两人中间去了。 其实孙航也并未如何长篇大论,仅是表情淡漠,冷落一句带过,便将张池前冲的身体生生钉在了原地,而后默然而回,只是那瞳孔之中飘落满地的黑羽,疾风吹拂而过,却是怎么也驱不散。(.好看的小说) “你便是前去又有何用,为那位护你的师兄徒添麻烦罢了。在你未曾获得力量之前,所有的无谓的反抗与浅薄的自尊,都只是对手眼中的笑话。” 一根针刺,两根针刺,然后无数根银针无声穿体而过,直直扎在胸口。既然无法割下,那便以疼痛为笔,鲜血做墨,心脏成纸,将这一切细细勾勒摹画,画出一幅滴血的抽芽。 那对立的两人的气势却是更加猛烈了,无数夜风激荡汹涌,从两人所立之处的中间,席地冲天而起,敲出一连回响的剑鸣声,清澈而激越。只是便是稍有修习的人也能清晰看出来,那卢海的气势较之谢思仁却是更盛许多。 那谢思仁在这寒阳院想来交友甚广,已有不少在一旁观战的弟子面带焦急,连劝谢思仁向那卢海认个错,消了这场争斗。谢思仁初时不为所动,到得后来那劝解之声却是越来越响,竟隐成一股暗涌,在人群当中沉流。 卢海也是听闻了四周连绵起伏之声,那一直微闭的双眼陡然睁开,一道精光一闪即逝。他望向对面谢思仁,沉吟一下,终面无表情道:“谢师弟,能有如此多师兄弟苦苦相劝于你,为兄也很是敬佩于你。念在他们的面上,若你现下离去,此事我便不再追究于你。” 谢思仁觉察到卢海的气势稍减,心下微动,脸上便又浮上了笑容:“卢师兄,师弟先在此谢过师兄的好意了。既然师兄能有如此善心,那不妨就当再卖众师兄弟一个薄面,也就此饶了张池师弟,可好?” 忽听“轰”的一声促响,卢海周身狂风突然大作,环身成龙,急卷往上。他的声音,终于彻底冷了下来:“谢思仁,你莫要得寸进尺。今日那张池我却是找定了,便是谁都拦不住我!” 伴着卢海最后一个字落下,谢思仁亦是缓缓收敛了最后一丝笑意:“既然师兄如此决绝,那便让师弟领教一下师兄青阳剑的厉害!” 谢思仁也是早已知晓卢海修为高深,也是不敢怠慢,刚刚言罢,便是拈一道剑诀,往手中那流长剑上一引,白光顿时大炽,而在那白光之间,竟不时有数道蓝光迸发而出,缠绕在剑身,仿若引得九天神雷降临剑上,将这片夜空都是照的恍如白昼,不愧有“流电”之名。 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剑意呼啸,卢海亦是脸色凝重,指尖青光陡然蒙亮,不见骤光,但那盘旋之风却是气势再上,烈烈吹散。卢海眼神一厉,也不出剑,便拿那闪烁青光的手指直直点向了疾飞而来的流电剑。 登时,全场一片哗然。 虽说流电剑并非何等神兵利刃,却也是谢思仁经多日锤炼而成,自是锋利无比。况且这柄剑早已紧随谢思仁多年,不知出鞘御敌几何,每每真气灌输其中,都会令得法宝更加神锋纵横,法能大增。 如今这流电剑在谢思仁手中,也算得上是威力巨大,纵是在这寒阳院,也是鲜有人敢于小觑。而如今眼见卢海竟敢伸手去接,在场目睹这一切的诸人,无不惊讶出声。 便是谢思仁,都被卢海如此动作吓了一跳。但虽是如此,那流电剑却已经飞出他的掌控,再想收回来已是不能。谢思仁唯有一咬牙,心一横,不再收势,任由长剑变成一道白色闪电,直刺向仅伸出两根手指的卢海。 剑光转瞬而至,待得近了卢海身前,谢思仁剑诀一转,流电剑竟是飞快旋转起来,白光猛然大烈,围观诸人猝不及防之下,竟有不少弟子只觉眼前陡然大亮,这世界却是在下一瞬间一下子黑了下来。 就在不少修为浅薄弟子撩起长袖遮住眼睛之时,轰然一声巨响,便在白光青光交界之处炸裂开来,无数道光芒四散纷飞,便如破裂了一地的晶莹蝴蝶,向着四周夺路而逃。青光白光缭乱缠绕,将两道身影都裹在了其中,蝴蝶翩跹而舞,不见一丝颜色。 这庭院所有弟子都不由屏住了呼吸,纵是被那强光逼出许多眼泪,也是勉力睁大眼睛,唯恐错过一丝一毫。 鹿屠门严禁同门弟子之间出手相向,惩处甚严,故除了每年一次的门内比试之外,难见弟子之间交手。今日这寒阳院老一代弟子的交战,便更是令不少新入门弟子兴奋不已,初窥修为高深之人的大力大能。 那交绕互缠的青色和白色的光芒终是缓缓减弱了许多,被埋葬其中的两道人影便是逐渐显现出来,光芒幻灭,人影愈见清晰。 不知是谁忽地惊呼一声,引得诸人皆都将目光投向那光芒中央。待得看清那其中景象,细语碎言便是从人群头顶倏忽袭过。 张池站在诸人最后,双目圆睁,却是见到流电剑与卢海的手掌相接之处,一道青色光芒挡在中间,任凭剑尖如何锋利无比,竟再难往前刺进一分。 心头猛然一空,张池只觉心脏忽地向下漏出去,沉沉坠入暗不见光的底渊,便连身体,都是有些站不稳。 谢思仁额头已稍冒出点滴汗珠,屏息驭剑,却是再也近不了丝毫。在他感觉,那挡在流电剑前面的青光,便似磐石堆砌高墙,竟给他一种纵是剑尖折断,也万不能将青光刺穿之感。 心思陡转,只如电光火石,谢思仁竟是松开了剑柄,双手拈起一道剑诀,那流电剑往后轻退,剑诀再变,长剑一闪如秋水,气势汹汹,对着卢海当头劈下。 那卢海神情不变,依旧冷漠阴沉,身后狂风不减漫卷,青衣撕裂作响。他像是早已料到谢思仁会如此,掌心回收一下,闪电般举过头顶,青光微吐,便在顶上氤氲成一道青色屏障。 哪知流电剑凌空一劈仅是虚招,待得青光屏障成形,谢思仁便是欺身而进,就在动作同时,剑诀一收,流电剑已是回到他手中。 此时正是谢思仁身形最疾时候,亦是流电剑来势最凶之时,一人一剑便如合二为一,那汹涌沸腾不止的白光此刻尽数笼在剑刃之上,因急速而行被拉得锐长。 那一剑,便似刺穿了时间,洞漏了光阴。 只一刹的片段,却又如何变成了恍惚如梦的幽远。 那卢海此刻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当口,眼见流电仙剑破空而来,神情非但不见沉重压抑,反而更是目露狂热,那瞳孔中熊熊燃烧的炙炎,便似要将这无边的夜空整个点燃! 忽听一声长啸,卢海招式不收,脸上突现诡异笑容,状若疯狂,身体竟对着那流电剑与谢思仁,生生冲了出去! 巨响炸裂,尘烟四溅腾空,将这一方香回堂前幽静庭院,都深深埋在其中。 那震耳欲聋之声,重重砸在每个围观弟子心中。张池但觉胸膛一阵闷痛,久难平息。 只是院落中央烟雾喧嚣缭绕,不见人间。而那两道气势滔天的身影,亦早已葬身其间。 仿佛只是一瞬,仿佛却是永远。 忽地一道低咳自尘嚣当中依稀而起,一道身影缓缓步出幽烟,头颅深垂,脚步虚浮,那手中,还握着一柄仙剑。此刻剑灵黯淡,剑光残落。 那柄仙剑周身缭绕的微弱光芒,张池看得分明,却是呈白色! 那坠落许久的心脏,终于轰然落地。只一瞬间,四分五裂。 谢思仁挣扎几步,终于力气耗竭难以支撑,长剑脱手而出,砸出一道清脆。而他抬头对着张池的方向惨然一笑,而后重重倒地! 众皆哗然! 然而还不待众弟子讶然,那尘烟已是慢慢落下,帷幕四散,人影缓缓浮现。 一道青光尚还浮在卢海身前,青光约有半人高度左右,现已颇为淡落,却还氤氲不散。只是那青光已是隐隐成形,化为一字,若是远观,还能勉强认出,那赫然便是一个“鹿”字! 这庭院突然静的可怕,所有弟子俱都大张了嘴巴,茫然不知言何。只觉这天地之间,再无他物,便只有那一道字迹睥睨矗立,恢弘成碑! 终于不知是谁将这寂灭时刻打破,那喃喃之语,带着说不出的狂热与崇敬。 “这……,这竟是鹿屠真言!” 第四十六章 大师兄 绕着卢海迅疾而动的旋风,终于缓缓消散,破裂开来,碎了一地。最终变成凌乱而仓皇的夜风丝缕,一碰就散了。 那一直喧嚣沸腾不休的尘烟,亦是沉归于不可见的地面。这庭院夜色,又重回寂静恬然,深草虫鸣闻,木远柔风见,再难寻一丝尘世污浊。 香回堂内烛火莹亮,通过敞开殿门和单薄窗纸透出来,将靠近殿堂处一方地界映照光亮。而在这偌大庭院之中,那稀疏隐约焰火光影却并非唯一光源,就在院落中央,一簇青光悠然而芒,迷离蒙光,带着朦胧诡异的花火。 离得那青光近了,才是看清,那光芒燃在卢海的手掌之上,跳动升腾,将他的半只右手隐约裹在里面。 卢海在这光线照耀之下,脸色亦是泛着淡漠的苍白,青光涂染其上,颜泽昏暗沉落。但纵是如此,他嘴角倒是罕有挂上一丝笑容,嘴角轻轻上弯一丝,那整个面庞,更显妖异十分。 薄光如涟漪一般,以卢海所立之处为央,朝四周徐徐扩散而去,光暗却是渐以分明。那围观的诸弟子,初时尚能看到,只是脸庞之上皆蒙上了黑色绢纱,暗不透光。及至最后,便连身影都分辨不出,都消融在了无尽的黑夜之中。 而在卢海面前,那青光尚能笼罩之处,横躺着一道身影,在这黯淡灯火下恍然可见,一袭青衣披身,身形微胖,双目紧闭,脸色较卢海惨白更甚。而那嘴角,尚存一丝血迹来不及擦去。此人正是方才与卢海交手的谢思仁。 而在谢思仁身侧,分跪着两道人影,皆是颇显瘦弱,也就十来岁模样。左侧弟子尚还好些,未见太过慌乱。而那跪坐右手边弟子,双手紧环谢思仁宽大手掌,口中低声呼唤“谢师兄,谢师兄”,一声一声,音带微颤,。若是细看,少年的眼角,亦是晶莹盈满,只是倔强不肯涌出。 卢海默念法诀,那掌心平淡的青光终是缓缓消散无形,整个世界都像是在一瞬间暗下来,一丝光明都已寻不见。卢海慢慢走向跪在谢思仁右边的张池,一步一步,走得沉默而震动。 周边围观弟子,就连与谢思仁交好诸人,都为方才卢海施展无上真法的一幕所惊骇,目光闪烁,却是再不发一言。这空旷庭院,仅闻卢海一人脚步声,轻轻落地,重重在心。 一步,两步,三步,脚步轻顿站定。卢海立于张池面前,头颅微低,眼神落于张池身上。虽然脸庞颇显苍白之色,但那目光积聚,恍如烈焰,熊熊而焚。 “张池,因你昨日惹得师父大发雷霆,今日我以寒阳院二师兄的名义,惩责于你。现在,你可服气?” 卢海伫立在张池面前,将那远处依稀虚弱的堂内烛火,都是完全遮掩了去,不复见一丝光明。 一个人面临罩顶阴霾之时,到底会是什么模样? 是蜷缩起本就渺小不堪的身躯,还是会挺直坚定不弯的脊梁? 只是这些在一个少年心里,还不具备分量。那心中突然闪过的,却一直是那个雨夜凭剑而立的身影,便如身侧最坚实的玄武岩,不死不灭。 张池抿抿嘴,没有说话。他握住谢思仁失手落在身旁的流电剑,轻轻站了起来。 一下一顿,却又不停不息。 一人一剑,便是要面对这整个世界。 那孙航方才跪一直跪在一旁,缄默不语,如今终于变了脸色。他没有站起来,步步缓挪到张池身后,伸手抓紧他身后飘摇的衣摆,想要让他重新跪坐下来。 可即便他用尽全力,却只觉眼前这同他一般大的少年,立在原地便如一株苍木,只可折毁,不可弯曲。 而他那紧握流电剑的掌心,恍惚像有紫光在流转翻涌,只是一晃就散了,回神再难寻。 瞳孔中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变得模糊不清,朦胧隔云,只是眼前卢海的身影倒映其中,愈加明晰。那周围诸位弟子讶然如潮声,身后孙航极力撕扯,都变成视野尽头漂浮的淡雾。 那卢海却像是早已猜透了张池会如此,见着他握着流电剑立在前面,尚不及眼高,眉头轻挑,但是毫无惊异之色。 “既如此,那我便再领教张师弟的高招,也好见识一下,你是有何等本事,竟将师父惹怒到如此地步!” 疾风乍起,灌满中原。卷成一道巨大的漩涡,要将这尘世的一切,尽数封印。 张池的青衣黑发,在一瞬间被鼓动飞扬,身形都是有些站立不稳。但他却仅直视面前卢海的眼睛,像是在反抗这整个天下。 即便卢海掌心光芒再亮,他亦是神色凛然,那本平淡无奇的脸庞,刀镌上一道道锋芒,瞳孔中竟有紫光微吐,闪烁如电。 前方便是五雷轰顶,便是一咬牙也就闯了! 眼见卢海的手掌快要落在张池肩膀上,周围弟子皆都惧于卢海的修行高深,不敢掠其芒。只是就在此刻,张池身前忽地一阵大亮,光芒呈蓝色,围成一道巨大的光墙,将卢海的手掌,生生挡在了外面。 那蓝光乍然而起,便连张池都是一时不曾料到,光芒入眼,骤然一片雾蒙蒙的疼痛,便欲向后倒下,幸得有孙航在身后及时将他接住。 虽然距那蓝色光幕亦是很近,卢海却是丝毫不受影响,瞳孔依旧清明。只是那一直淡漠的脸色,如今眉头深深皱起来。 片刻之后,他面向张池所在的前方,身体下屈,躬身抱拳,朗声道:“参见大师兄。” 那被骤然竖起的蓝光惊住的诸弟子此时亦是颇多醒悟,同卢海一道,向着东方黑暗夜空,恭敬拜下去。 张池恍然回首,只听一声疾啸,但见一束剑光,一道人影御剑踏虚而来,直撕裂无尽黑夜。初时只见蓝光一闪,再看时那人影已近在眼前,凌空缓降至众人前方,仿如踏波。 来人打眼看去同卢海相差不大,也就三十多的岁数。但张池却是深知,修真之人的年纪,绝不能以眼睛所见来衡量,真气充盈身体之后,便会淬骨炼体,故而年岁大都长于常人。便拿院主萧岚来说,别看仅有五六十岁模样,实际早已活了几百年的光景。 大师兄落地之后,对着同时对他躬身行礼的弟子颔首致意,脸上长挂笑容。只是那转眸侧目时,眼神不时流露而出的精光,以及瞳孔深处沉淀而下的波澜不惊,却是连卢海都远远不及。 待得众人缓缓直起身子,大师兄方一挥手,散去那仍伫在张池前面的蓝光。见那诸人目光皆汇聚于他一人身上,他却是怡然不惧,淡笑道:“这香回堂乃是诸师弟师妹进餐就饭之处,今日却是聚围在这庭院,倒是何故?” 诸弟子相互对视一番,却无人出来答话。 大师兄微微一笑,也不计较,便转头向立在一侧的卢海,笑道:“卢师弟,方才御剑途中,忽见你对这位师弟出手,我见他修为不深,恐接不下你的一招,才不得已出手相助。万望师弟不要见怪啊。” “师兄哪里话,今日能得大师兄相助,也算他好运了。”卢海微一摆手,面无表情道。 大师兄望了张池与一旁昏倒在地的谢思仁一眼,却是不由奇道:“我观这位师弟颇为眼生,应该是今年方入门的吧。不知他哪里招惹到卢师弟了,竟如此大动干戈,竟连谢师弟都有些牵连到了。” 卢海眼光一凝,吐一口气,缓缓道:“他叫张池。” “哦,你便是张池?”大师兄闻言一惊,转向张池笑道。 正诧异为何就连寒阳院大师兄都知晓自己之时,但听大师兄笑道:“昨日师父自寒阳院归来时,我便正在养心阁。我观师父气色不佳,询问几句,师父就将你的事情说与我听了。” 纵是面对怒气冲天的卢海亦无惧的张池,此刻临着大师兄的一句谈笑,但觉面上一阵羞赧,直似火烧。大师兄见状,摆手道:“张师弟你大可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修行路上之事,哪有这般一帆风顺的。此事对你而言,未曾就不是一次磨难,一次机遇呢!” 张池低头轻应一声,便是再无声息。 “那这次就当卢师弟卖我一个面子,此事就此揭过了吧,以后大家还是同门师兄弟,莫因此事坏了兄弟情谊。”大师兄对卢海抱拳道。 “既然劳烦师兄开口,那一切便依着师兄所言。” 大师兄这才微微一笑,转向周围诸人,笑道:“好了,时辰已是不早了,此事也算了了,大家便各自回去加紧修习去吧。那年末门内大比,师父还期望着诸位师弟为我寒阳院出力,可莫叫师父失望啊!” 诸人忙答应一声,三五成群,四下散去了。那卢海对大师兄略一抱拳,亦是径直离开了。 待这院落人去庭空,大师兄也不耽搁,向着张池和孙航道:“二位师弟,师兄尚还有事,便先行一步。至于谢师弟,还劳烦两位照顾了。”言罢略一点头,祭出蓝剑,斜出直冲,不大一会儿,就消失在这茫茫夜空。 方才尚觉拥挤的庭院,此刻仅余了三个人,竟是如此的空旷不堪。张池同孙航相视无言,唯觉夜风穿胸而过,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悲灭寒冷。 只有这弧月清辉遍洒中原,倾泻如瀑,笼在两人头顶。 原来,那银色,竟也可以如此苍凉败落,撕下华丽的空壳,余下的,唯有寂寞。 第四十七章 诉衷肠 张池同孙航二人将谢思仁抬回他的房间颇费了一番功夫,幸好院内弟子集中居住之处与这香回堂相距不远,孙航恰在谢思仁附近,方能将他送回,否则,想是破力更巨。 走前大师兄已是关照张池两人,谢思仁仅是被卢海的真气镇昏,此乃常事,休息几日便可安然康复。这才免去了张池内心的自责与不安。但纵是如此说法,眼见着谢思仁苍白的脸色以及嘴角早已干涸斑驳的血迹,张池还是有种道不出的难过。 将谢思仁安顿一番,眼见脸庞沉睡,侧听呼吸安稳,张池也是放下心来,谢过孙航的一阵挽留,便转身踏进了浓浓的夜色。 这天色已是不早,弯月缓步中天,他院无言,依稀几许睡眠。这漫是黑雾的夜空,终将张池瘦弱的身影,一口吞没。 这夜,分明浓得深沉厚重,宛若重岩叠峰。 翌日,天光大好,惠空晴明。 寒阳院偏殿,一间古旧殿堂随意坐落,外围庭院。殿堂抬头无匾,只一块旧木斜挂于撑殿之柱上,隐约可见“杂物间”三字。 那院内古木茂盛参天,墙边多生高草,一片碧绿凄凄,清晨露珠沾染其上,晨光映透而过,便如珍珠玛瑙。 这院落此时,暖阳初上,云淡风轻,端得是幽静无比。 忽听“吱呀”一声,那杂物间一直紧闭的朱门缓缓打开来,那门亦是颇有些年头,红漆剥落,点点块块之间,多有斑驳。一束阳光方才还落在门上,此刻便是随着朱门轻启透进敞开缝隙,投落门前空地,尘土隐隐弥漫间,闲适自然。 只是那阳光在殿内地上稍待片刻,便被缓缓走出房门的张池给挡了出来。少年一袭青衣打扮,发髻高束,打眼望去甚是齐整干净。只是那眼睛尚还呈朦胧之色,想来昨夜又是休息的不好。 而在少年的右手臂弯里,还卧着一只白鸽,羽翼纯洁,隐隐泛有光芒,笼罩在它周身,竟有些飘然出尘的味道。 那白鸽同张池相处一段时间,已是颇为熟悉,躺在他怀中一动不动,仅拿一双圆睁亮目四下打量,将这小院安逸晨光尽覆眼底。 张池于庭院中央立定,左手轻抚白鸽羽毛翅柃,那双目之中,温柔如水,他喃喃道:“当日夜里一时失手将你打伤,不想却也是一段缘分,竟让你我相聚甚久。我在这鹿屠门伴友无多,你倒是能够算一个。” 那白鸽胸膛一阵“咕咕”之声,像是在应和张池的话。 “只是人与人之间,尚无不散筵席,更何况你我。眼下你的伤也已经大好了,我见你腿上还带信件,想来你也该去办自己的事情去了。今日我们便在此分别,希望你还能记得我这个打伤你又救得你的朋友吧。” 言罢,张池将头深埋白鸽层羽之间,片刻之后缓缓离开,像是释怀一般叹口气。一扬手,将那白鸽送入了天空。 那白鸽扑棱几下,便是很快重新适应了飞翔。它却并未着急离开,而是展翅在这庭院上空翱翔折返,盘旋不散,便似一朵洁白无暇的木棉,盛开在张池头顶。 张池目带追忆之色,面挂微笑,对那白鸽轻轻挥手。然后他低头擦拭一下眼角,便径直走回旧殿,关上朱门。任凭白鸽在窗外门外低空绕旋鸣叫,那殿门,却是再也没有打开。 白鸽自殿外徘徊许久,终于扬翅冲上了明朗净空,不再回头。那道白色闪电,很快就消失在天际尽头,变成苍穹上虚散轻浮的浅云幽幽。只是那白鸽未曾察觉,自那打开的窗棂边,一双略泛湿润的双目紧紧盯在它身上,直到那身影消融在明朗背后,化作一只断线的纸鸢,牵挂在一个人的心头。 只是那时间匆匆,不给人留一丝回忆追怀的念头。转眼之间,那红阳便要转盛,信步踱上东天。张池蓦地自沉思当中清醒,关上殿门,疾步踏出所住庭院。 寒阳院诸弟子聚集所居之所毗邻香回堂,乃是三间占地颇广的院落,一名“潜心堂”,一名为“修心堂”,另一名“守心堂”。三处殿堂建构与香回堂相差都不大,亦是四周围绕皆筑起了殿堂,以供寒阳院弟子居住,仅在一侧角落开出一道小门。 院落之内,甚是广阔,诸位弟子人各一处房间。只是出得殿门,那庭院却是共有,诸位弟子低头不见抬头见,每日师弟师兄见面招呼不绝。如此一来,也可增进诸弟子之间情感,亦不失为一步妙棋。 那潜心堂乃是众位入门多年弟子所居之所,而今年新入弟子便是聚居在修心堂,同入门稍晚的师兄一道。孙航同谢思仁,都是住在这里。两所殿堂隔墙相邻,朝夕相闻。而至于那守心堂,却是寒阳院女弟子所居之处,与这两处殿阁,相距百余步,中间跨路而分。 张池来这修心堂时候尚早,却自有不少弟子早起,于院内院外四下游荡,三三两两,脚步声轻。而那修心堂的大门已经敞开,庭院诸多风光隐隐透出来,带着微风拂面的温柔恬静。 入门院落四面殿堂,皆是朱红漆身,鲜艳明亮。每座殿前都有合抱之粗的朱柱支撑大殿屋檐,柱上木质幅联高挂,黑底金字,熠熠生辉,烫鎏其上,端得一股睥睨雄视之气。 殿前一条路径,绕院而行,宽约五人并排,皆是有石块铺就。只是那石块并非如寒阳斋前青石板那般浑然一体,不见隙缝痕迹,反而是斑驳细碎,随意平陈。因着前几日的雨水冲刷,那石路甚是光滑,自有一股隐然成幽的韵味。 而在庭院正中央,为那盘庭石路所围的,便是一丛竹林。竹林呈长形长势,正顺着这院落的走向。与鹿屠斋后竹林相比,自是少了些林密叠重的气势。但是这簇苍竹葱郁青翠,枝长叶深,自有一股欣欣向荣之势,亦是颇得意境。那竹林空有一角,几株芭蕉茂盛浓绿,早有花朵抽节盛放开来,开成燃烧的火焰。 此刻各所殿堂大多紧掩,像是正在酣睡之时。张池轻步迈入院落,顺石径左转,到第二个殿前停下,这里便是谢思仁所居之处了。 推开轻阖的扇门,张池跨入殿中。谢思仁经昨夜一番苦战,正是疲惫之时,此刻尚未苏醒。张池将手上端着的木盘缓搁桌上,望着床上恍然不觉正沉睡不已的谢思仁,但见他脸色苍白未消,惨淡如薄刀,心中便是一阵阵的难过。 不知在那床边坐了多久,张池正自呼吸乱想之际,忽听门边忽然传来一阵微音,将张池从思绪缠绕当中一下子解脱出来。他恢复清明向殿门望去,刚好看见正向殿内走来的孙航。 天色还未趋于炙亮,那自院间忽地席卷而起的晨风颇裹凉意,拂上正坐在殿外台阶上的张池和孙航的脸庞。暖阳光芒澄净而明,洒在二人脸上,迷离的韵味扑朔而上。 “孙兄,昨日之事,我还未寻到机会好好谢谢你,今日便在这里向你表示谢意了。”张池方一落座,便对着孙航一抱拳,笑道。 而孙航却是脸上毫无表情,不见喜悲。他未转向身旁张池,仍直视面前阳光透过竹林而下的斑驳光点,对张池致谢无动于衷,只是喃喃道:“昨日发生之事甚多,不知你因为何事要谢我呢?” 张池一愣,随即像是明了一般道:“是啊,昨夜颇为经历一番,不管是孙兄能原谅我,还是在紧急关头出手帮我,都是值得我一谢。” “张兄,我原谅你了。那现在,你还恨我吗,你能原谅我吗?”孙航突然转过头来,双眸紧盯张池的眼睛,异常平静言道。 张池起先甚是不解,疑惑瞬间便是布满瞳孔。但看着孙航突然凝重而深沉的表情,一道隐藏至深的伤痕被恍然间掘出了心脏底渊,曝露于青天白日之下,一阵阵尖锐而狠狠的痛。张池只觉再也敌不过孙航的注视,缓缓移开了目光。 十日之前,到底是谁绊倒徐宗明,惹来往后些许难解的恩怨? 少年无言站立,身影落寞孤寂,那些难白的冤屈,却从未向任何人提起。 可是我想问,那十岁的少年,是否真能淡看这一场不虚弱的背叛?那藏在角落的人影一簇,便成了埋在心间的一粒种子,是否已经拔节出黑色的枝叶? 张池终是没有说话,一点一点低下了头,瞳孔一片迷幻晃乱,尘世离散。 大雾封天。 “你曾经品尝过就因你生得瘦弱,便被比你高大许多的孩子欺辱的滋味吗。你以前经历过纵是拳头落在头顶上,也只能默默忍受不敢丝毫反抗的感觉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愤恨与怯懦,又是怎样毫无办法的绝望和无助。” “可是除了躲藏在角落,努力将自己的身影埋得更深之外,又会有什么办法呢。空有满腹自尊的无力,到最后,只能变成一个更大的悲剧。” “所以在寒阳斋的时候,我虽然深知自己当日所作所为是如何不齿,可我当时还是踏出耻辱的一步。” “所以在昨夜卢海面前,我即便明白躲藏于外是何等侮辱,可我还是会将你紧紧拉住,不会让你因一时冲动而吃更多的苦头。” “我只是觉得,在我们还没有变强,变得比对手更加强大之前,那些所谓的自尊,都是渺小而卑微,便如这庭院角落芭蕉盛花,纵是燃烧满院如火,一场密雨突袭,便会残花满地,零落哭泣。” 孙航声音甚是低沉,他紧盯着地上一处单薄光斑,目光却是早已迷离而游荡,不知神游何方。那些声音汨汨流淌,于起伏宽窄的河川,晦涩难当。 言罢他微微一顿,轻叹一口气,像是要将这许多感慨情绪吐出胸膛。然后他将那潜入记忆几千几万尺的思绪缓缓收回,那望向张池的眼神,再度清明如前。 “张兄,对于寒阳斋一事,那句对不起藏于心中已有多时,虽然现在可能有些太迟,但我还是要对你讲。但是若是再遇如昨夜之事,张兄,我很抱歉,我还是会如当时我所为一般,不改不变。” 孙航摊开右手掌心,轻轻伸到张池面前。那掌心曲折细密的纹路,究竟隐藏着什么有关来生坎坷崎岖的命途,又有谁能占的出。 “所以,张兄,你还准备要原谅我吗?” 第四十八章 兄弟聚 鹿屠门,寒阳院,修心堂。(.无弹窗广告) 晨时尚在,庭院殿前。两个静默的少年,两道冷落的光影。 只是方才孙航那一句问话,还萦绕心间,便似翩然而动的青鸟,飞舞盘旋,鸣声破空,直冲向九重天。 到底何为尊严,而又究竟何为友谊?那个一直茕茕孑身少年,那颗目睹人情浮世近十年的心脏,又会做如何择选? 唯时光沉默无言,缓缓划过殿前地面,悄然飞逝,不留一丝痕迹。 那个少年,目光恍惚难寻,那紧抿的嘴唇,缄默如山。 似是光阴骤然凝固,世界早已忘了如何向前;又仿若风月匆匆流转,这座清幽的院落,只是被遗忘于时空的隙缝,转眼之间,沧海桑田。 孙航终是站起身来,看一眼身旁早被凝成一座雕塑的张池,瞳孔黑色的阴影匆匆掠过,转身欲走,那身影,竟是不知何时,落满了哀默。 就在身影即将错过仍席地而坐的少年时,一只略显瘦弱的手,突然自下方伸出来,握住了孙航下垂的手掌。微微颤抖间,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坚定。 阳光从九天之上倾泻而下,光芒如瀑,将这修心堂前庭院,渲染成烟火燃烧的天国。那院中两道身影,便立成了其中挺拔的玉树。而院中的这一切,全都投在了一只自庭院上空翱翔而过的白鸽的瞳孔之中,变成深邃黑幕上最点缀的晶莹。 那白鸽展翅于渐次撕裂的浮云之上,辗转回旋,飞得甚是轻松自在。那纯白的身影藏在断续零碎的白色云朵之间,即使是目光颇厉之人,若不是耐性找寻,也是极难看清。 只是便连白鸽自己都恍然不觉的是,自它由寒阳院后院一间破旧院落飞出来之时,它的所有飞翔行动,都是落在了一个人的瞳孔之中,化为其中点滴惊起深沉平静的涟漪。 那是一间隐藏于鹿屠门层层殿阁之后的庐堂,既无飞檐斗瓦,也无玉石朱墙。堂前无院,仅留曲径一条,绵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此时晨光微醺,堂前植着柳树两株,绿荫垂落门口,将东方喷薄而来的阳光挡在外面。堂内正对门口处,摆着一张木桌,两侧各有宽椅一把,左边便是斜倚着一道人影,面容隐约不可见,便连男女都不易分。此人一只手臂撑在木桌之上,长袍宽袖垂至臂弯处,而那露在外面的手腕,绕着一截细绳,垂落下来一只铃铛。但不知为何,这人手臂平日不管如何摆动,都不闻铃铛声鸣,端得神奇无比。 此人头颅微扬,面朝着门外清澈的晨光。而那白鸽展翅穿梭于浮云之间的身影,便似一只纯白色的羽毛,轻飘飘降临而下,最后沉入此人的瞳孔里,惊鸿不起。 “飘絮,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这几日以来,你可知我每日都在为你担忧?”那人对着万里之外常人难见的白鸽,轻轻开口,语气温柔便如对着至亲之人。 “不管如何,现在你能平安出现,便是最好的结果了。你便快些回家,带着我的牵挂,至于你消失这几日残留的后患,便都放心的交于我吧。” 那白鸽像是冥冥之中听到了此人低沉而深情的声音,长翅大展,带着一路疾风,穿破云层,很快消失在了茫茫无边的天际。 待得就以这人的眼力,白鸽的身影都已完全不可见,此人才终于缓缓收回了目光。而随着头颅低垂,方才温柔得满溢如水便在一瞬间变成了岁末最坚硬的冰凌,带着刺骨的冷厉,泛着逼人的寒气。 而那眼神,同样变得如刀锋般锐利,便连空气,都被轻易破开一道一道痕迹浅浅的涟漪。 然后此人微一转头,朝着堂内一侧,像是自言自语道:“现下我已然可以断定,飘絮乃是从寒阳院后院一处飞出的,这几日想必它便是都待在那里了。此事该如何做,我想就不用我再教你了吧。” “是,我必不负您的重望。”那一侧角落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应答,这才恍然惊觉那里还隐藏着一个人。那人自那阴影当中走出来,身着一袭青衣,竟是鹿屠门弟子。 青衣男子立在散坐木椅之上那人面前,躬身抱拳,神情甚是恭敬。 那人望了青衣男子一眼,淡然道:“你先且起来吧,你跟随我身边这么多年了,为了做了许多事,无一事令我失望,这鹿屠门中,我最信任的,便属你了。” 青衣男子直起身子,神情自若,没有任何沾沾自喜之意,亦未出声。 那人像是早已知晓男子会这般表现一般,对他不应答自己的赞扬,并无丝毫不满。他道:“只是兹事体大,我还是要嘱托于你,倘使此事有丝毫泄密,你我身份怕是便会暴露于这鹿屠门。而到时候,若想逃出这天下第一宗门,便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不留情处,弟子自当绝不留情。若是此事泄密,那我便叫那知晓秘密之人,将那秘密永远埋在腹中。”青衣男子道,语气甚是随意,不见丝毫情绪。 “如此甚好,你便下去吧。”那人微一摆手,对青衣男子道。 青衣男子对面前之人再一抱拳,转身走出这略显阴森黑暗的庐堂。 堂内之人目送青衣男子身影缓缓消失于堂外明媚阳光之中,这才慢慢站起身来。头颅微扬,像是在找寻早已消逝不见的白鸽的影踪,喃喃自语道:“飘絮,此事确是我的疏忽。希望截你之人未曾窥探到一丝秘密吧,若是不然,为了我们的藏身,说不得便只能再造杀生了。” 堂外盛阳已经攀空,那温度略有些上升,但在这鹿屠门之中,不是不见炙热。微风徐过,惹得一片叶拂枝动,那漏透苍木之下的阳光,便是串成了一连绵的晶莹。 那堂内那人眼中,却是光芒不见,阴霾密布,像是已经蕴藏了无数个黑色的夜晚。那荒芜的瞳孔,便如惨淡的旷野,千里苍陌无人家。那呼啸的凛风,带着透人肌肤的苦寒。 那是落雪成血的凄凉,那是墨色成海的阴冷。 时光闲步云间,不见留恋,自那日修心堂一别之后,恍眼已是十多天。 傍晚时分,鹿屠门寒阳院,后院杂物间。 斜阳西落,暮霞晚照。 便是夕阳快要看不见,那殿内早已光影朦胧,光明稀疏之间,轮廓隐约。而那敞开的窗棂内,还有一个少年,盘腿端坐在紧贴窗边的木桌之前,双手结成奇异的形状,闭目修神。而在他面前,两卷一新一旧的经书平摊开来,字迹难辨。 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年忽地睁开了眼睛,一道精光倏忽自瞳孔之中倾划而过,将那墨色不见底的深沉骤然撕破,涟漪圈圈。他从那盘膝而坐的木椅上跨下来,将面前那卷较为陈旧的经书收拢起来,抬眼望向了庭院入口处,嘴角却是缓缓绽开了一抹笑容。 便是在那笑意刚刚盛开,庭院外就传来细微的沙沙声,那是一连串迭碎的脚步。身影未至,那笑声便是早已传进了这院落,在其中徘徊飘荡,一遍又一遍。 “张师弟,我见你吃过晚饭就匆匆赶回了你这小院落,怕又是赶着回来修炼了吧。” 伴着这道朗笑,两道身影飘然踏入院落,一前一后,皆是青衣长袍。因这天色将晚的朦胧,在张池眼中,便是恍惚变成了流动的青色浮云,在靠近地面的半空徐徐飘动。 张池忙迎出去,向来者抱拳,笑道:“谢师兄,孙兄,你们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快快进屋。” 待得两人走近,那薄暮烟雾难以遮面,这才看清楚,来人乃是谢思仁和孙航。 谢思仁对迎上来的张池摆摆手,淡笑道:“不了,便在这院落中叙一会话吧,此时怕是屋内早已一片模糊了。这院中却是刚好,余光不烈,正适合静坐。” 张池也不再跟他们客气,依言点点头,三人便在那窗前古木下围坐。 红日在西,为旧殿所掩,那片鲜红全都洒在东墙之上。便像是泼了一整面墙的血渍,流淌淋漓,仿若又是盛开无边鲜艳的花,一千朵一万朵,斜挂在高墙之上,安静无言燃烧熊熊,点焚杂物间安静的苍穹。 三人所坐之处却是在殿阁掩映之下,光芒难及之处。仅有浅淡暮气氤氲,红光隐没,浮在半空之中,化成缭绕不散的香火。 “谢师兄,你的伤处没有再疼吧,自那日你告诉我你已经大好,这五、六日我都未再去修心堂问候,实在过意不去。”张池望着谢思仁笑脸,语气关切道。 “张师弟,我那本就是因不敌卢师兄,力尽方才昏倒,其实早已好了。况且有孙师弟住在我附近,你们本是好友,我有何不便寻他便可。偏你担忧的紧,那几日每天都去修心堂问候一遍才算放心。师兄彻底无恙了,此事你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 张池闻言一笑,道:“此事本就是因我而起,不能为师兄分忧已是不该,现在师兄为我受了伤,我怎么还能置之不理,不闻不问呢?现在师兄大好,我也算是放心了。” 一直在一旁缄默微笑不语的孙航望着张池,道:“张兄,我可以作证,谢师兄已经完全无碍了,今早还见他于院中吐气纳新,抱元守真呢。” 张池笑对孙航点点头,算作回答。然后他忽地脸色一整,像是想到了什么,那神情顷刻之间便是沉寂冷落,似这归晚的黄昏。他道:“孙兄,今日这十日一次的寒阳斋讲教,你可曾去了?” 孙航望一望张池突然落寞的侧脸,沉吟一番,终是略微一点头,道:“今日不是院主教授,而是我院中一名长老,教了我们一些修习之法,不过你也不必忧虑,等下我便讲与你听。” 张池轻答一声,便不再说话,只是那目光,却是逐渐暗淡下来,不见神采。 谢思仁察觉张池这般,柔声道:“张师弟,现在你是不是有些怨恨师兄执意阻拦你,不让你随孙师弟前去寒阳斋啊。” 张池慢慢摇头,低声道:“我知道师兄是为了我好,绝不敢怨恨师兄。只是我现下有些想不通而已。”他抬起头来,目光炯炯望向谢思仁,“谢师兄,过了这数十天,师兄的怒气也该消得差不许多了。我今日若是随着孙兄前去,向师父诚心讨罪,想来有机会能得到师父的原谅。” “师弟,你今日若是此般做法,虽有机会,但却并非最佳时机。先前我执意拦你,便是为了寻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尽消往日师父怒气的机会。”谢思仁收敛笑容,正色道。 “那么这等机会到底是在何时呢?”张池疑惑道。 谢思仁嘴角微扬,瞳孔光芒闪烁,竟有一股说不出的淡定睿智。他一字一顿,那激荡的声音,响彻这空旷的庭院。 “张师弟,明日,便是你与李浩然,同入幻魔洞的时候了。” 第四十九章 警钟响 “幻魔洞”三字一出口,便似惊雷一道,无声无色划过天空,而那被撕开巨大的裂痕,却是深深留在了张池还有孙航的心脏之上。[] 张池脸色尚算自然,虽略有些苍白,总算残留血色半边。不管如何,着许多天的勤加修习,便是为了明日的幻魔洞之行。这几日未去修心堂问候谢思仁,那大半原因,也是因为此事。 而此事孙航仅在寒阳斋听闻过,那时他同张池还不熟悉,自然未放在心里,此刻乍然听说,却是脸色登时煞白,似是最纯净无染的宣纸。 谢思仁盯着张池略带错愕的脸庞,道:“小师弟,之前我一再阻你前去向师父认错,而是要你在这几日刻苦修炼,便是为了明日幻魔洞之行。倘使你在那幻魔洞内能坚持一时三刻,到时候不光是我等师兄弟,便是师父也会对你刮目相看。而到那时,师父的怒气也是已消大半,你再跪在师父面前,诚心忏悔,必能赢得师父回心转意。师弟以为如何?” “可是听闻师兄提起幻魔洞如此可怕,我担心以我的微末能力,在那其中怕是支撑不了多久。到时师父看在眼里,想必更添恼火。”张池小声道。 “师弟,我明白你心中所想。那幻魔洞纵是在门中修习许多年的师兄,都是颇有些忌惮,更何况是你这新入的弟子。但是师弟你且谨记,明日你所要做的仅为努力坚持,而非是定要在其中待上几日。只要你能咬牙坚守一番,便已足矣。” 谢思仁耐心劝慰张池,便如清风一缕,轻抚张池尚自激荡难平的心灵。随即他语气一转,道:“对了,张师弟,你许多天了,想必你又重新修炼出真气来了吧。” 张池微微一怔,一抹墨色忽地自瞳孔飞快闪过,转眼渺渺。他未抬眼,仅是微一点头,道:“自那晚从香回堂回来,我辗转难眠,就修炼了片刻。不想竟又感觉到真气在经脉流动,这几日下来,倒是能觉察到那真气潺潺如水流,确是愈加强盛了。” 谢思仁颇为满意道:“也正该如此,你本早已修出真气,那日在寒阳斋,却是不知为何,真气竟又湮灭,所以才有了师父雷霆之怒,想想这也算是你的劫数吧。不过既然已经有过一次真气,有此基础,那再次修出必然不难。你既已再次修出真气,那此次正好可在师父面前展示一番,那在幻魔洞支撑的时辰,必会再大一些。” “张师弟,孙师弟,以后你们但凡有任何修炼不解之处,但可来找师兄。都是自家师兄弟,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谢思仁看向散坐两侧的张池和孙航,真诚道。 孙航满面笑容对谢思仁一抱拳,朗声道:“那今后若有疑惑,我自当去寻师兄解答。” 谢思仁微微一笑,转过头看向张池。却见他慢慢抬起头来,眼神闪躲。嘴唇轻动半晌,却是道不出一句话来。 谢思仁心中惊异不解,诧然道:“张师弟可是有何疑虑,但讲无妨。” 张池面色一阵匆匆变幻,终是定下心来,沉吟道:“谢师兄,不瞒你说,我确是有个困扰我多日的问题想要请教。” “哦?那我倒要听一下。”谢思仁见着张池如此表情,以为他是颇有些不好意思,因而笑着言道。 只听张池轻轻开口,断断续续,声音却有一种说不尽的幽然:“师兄,我想问一下,一个人……,可不可以……同时,修炼……两种功法?” 然后便是无尽的沉寂,像是那些轻飘飘的话语被时空巨大的缝隙一口吞噬,整片傍晚都突然变得无言而静默。 诸神黄昏,压抑降临。 那是一个年轮的荒芜时间,紧束着这片中原的日月流转。 张池面对着谢思仁突然笑容僵死的脸庞,沉默地低下了头。 这杂物间前小小的庭院,却又怎么变成了古朴雄伟的寒阳斋。那个和蔼的谢师兄又在哪里,而面前面容严肃不动而威的,分明是院主萧岚! 那是一大片阴霾覆顶的仓皇,却又是一大场空旷无处可躲的孤落。 张池的头垂的更低了。 “张师弟,你为何突然问起来这个,可是你又寻到什么修行法门,想要同《寒阳心法》同修?”谢思仁没有紧蹙,缓缓出声。 “没,没有,绝无此事。”张池眼见谢思仁脸色凝重,乌云罩面,冷汗涔涔,忙不迭解释道,“我只是在修行这《寒阳心法》之余,心生想法,既然各门各派的心法要诀均能修出真气,那么倘使有人将这些心法全都修习一遍,却又会如何呢?心中有此疑惑,这才拿出来想向师兄讨教。这些都是我的胡思乱想,当不得真的。” 谢思仁这才轻舒一口气,道:“小师弟,这个你相问于我倒也罢了,只是以后万不可再向别人提及。” 张池同孙航一道,见谢思仁万分看重此事,心中自是惊诧不解,却只能闷在心里。谢思仁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沉吟一下,方徐徐解惑道:“在我鹿屠门的门规之中,偷习外门心法,便是欺师大罪,是要废除一身修为,逐出师门的。” 一道惊恐之色缓缓在张池脸上漫延开来,像是打破了的墨杯,浓色流淌。只听谢思仁缓缓道:“其实门规对此事如此严厉,也是颇有缘由的。各门各派,无论门派大小,门中心法口诀都是不传之秘,若是我门中弟子修习,必引起门派纷争,这是其一。” “而其二,便是各门派修炼心法颇有不同,真气运行轨迹各异,若是贸然修习别门别派的心法,修出的真气同原有真气于经脉中相互冲撞,轻者经脉受损,重者便是经脉难以承受真气在其中纵横激荡,真气外溢,经脉尽断,最后落得不治而亡的下场。” 见着张池因自己言语惶然的表情,谢思仁却是不为所动,仍旧淡淡道:“这还不算完,还有其三。各门派运用真气的法门亦是颇有区别,便拿我鹿屠门来说,虽说各院都各有心法,但出处皆是一样,故而我门中各院的心法可随意修行。但无论如何变化,都是讲究循序渐进,温润经脉,以求通达。便是那威力无比的鹿屠真言,也是需得在修炼时将那经络蕴养开阔坚厚,方能施展。” “而那蓝迦寺则是不然,佛门真法,讲究气力雄浑,真气凛冽。故而蓝迦寺弟子须得另寻他法强行冲宽经脉,与我门中颇为不同。若是我门内弟子贸然施展佛门真气,怕是经脉顷刻便会被冲破。” 谢思仁言罢,不顾张池此刻已经满目震惊,落雪翩翩的模样,沉下脸来,目光炯炯望向他,道:“张师弟,现在你知晓修炼两种功法的严重性了吗?” 夜幕终于四下沉落,枝叶无月,这整个鹿屠门,都缓缓浸入了墨色浓郁的中原,沉寂到快要窒息。 这杂物间尚未掌灯,殿前的庭院,自是早已人影不见,唯余轮廓。 张池立在院门口,目送谢思仁和孙航离去,身影很快便被夜色吞噬,化成一抹流淌的深黑,沉入前面巨大的幕帘之中。 先前谢思仁为着张池的一时失言,倒是好一番千叮咛万嘱咐,颇费了周章。也令得张池真切意识到自己所想的无稽,待见得张池频频点头,就差对天发誓以后,他方才转了话头,聊几句明日幻魔洞之事,眼见天色不早,嘱托张池好好休息,才起身告辞。 至于张池邀孙航为他传达今日寒阳斋长老传授修行之法一事,也是为谢思仁阻止。他拦住便要点头答应张池的孙航,道:“张师弟,这修行之法既然孙师弟已经习会,那何时教授于你都是可以,也不急于一时。我觉得今晚却并不是一个好时候。当下你唯一紧要之事便是好生休养一番,明日早晨用心调息,将精气神调至最佳,以应付幻魔洞,方为正事。” 张池同孙航转念一想,都觉大为有理,便暂压下了此事。孙航挥别张池,与谢思仁一道,一同消失在茫茫无尽的夜色之中。 送别二人,这杂物间周围方圆几里,就又都不闻它声了。张池叹息一声,转身回到殿内,不大一会儿,那熏黄莹亮的烛火就已满溢了这不大的地方,稍带一些温暖的模样。 只是他却并未如谢思仁所言,即刻上床休息,反而是又坐在了终日常待的木桌之前。 那灯火盘在半空,犹自闪烁跳动,映着张池的侧脸。光线明明暗暗,在他的脸庞之上,竟落成幻灭不定的叠影重重。 而他那尚显稚嫩的面容之上,隐约竟笼着一层淡薄的黑色雾气。紧锁的眉头,缠绕着一圈一圈解不开的浓密烟云。而他的目光,便是直直落在木桌之上合上的两册经书之上。 灯下阴影洒落一团,正好氤氲在两卷书册的封面上,那经书便是一半光明,一半黑暗,一半火焰,一半冷寂。而透过那半掩黑暗半留光,那书卷上颜色依稀可辨,乃是一黑一蓝。 张池静坐桌前,今日却是出奇的并未进行修炼。他伸出手掌,轻轻抚摸两卷经书略带凹凸的卷页,掌心轻轻划过遍布纵横痕迹的表面,而那神情,却是说不出的诡异而神秘,像是蒙上一抹沉不见光的面纱。 许久沉寂寂静之后,一声轻叹终是幽幽响起,余音袅袅。透过半开于面前的窗棂,飘上了窗外无言的夜空。 那夜色,却是分外沉重。 第五十章 幻魔洞 翌日,光稀影重,风起气升。 此时太阳尚未升起,东方云海翻涌之中,霞光自其中升腾,伏龙隐没中间,变幻万千,渐显破空之象。 远方约有晨雾如纱,自看不透的天穹缓缓降临,罩在整个中原的头顶。那矗立于中原正央的鹿屠门,便被笼在一片虚无飘渺之中,如坠仙境。 鹿屠门,寒阳院,杂物间。 那殿前庭院早早便是立着一道身影,面向朝霞绚烂的东方,双手负于身后,两眼微闭,正自缓缓吐纳清晨清净空气。那长呼慢吸之间,隐约自成一股难言的韵律。 此时便是一日最陈静之时,纵连鸟鸣长啼破空之声都不见,徐风不动枝叶,簌簌沙沙之音也是难寻。人若处于此番环境,那一下一下砰然而音重的,便只闻自己的心跳了。 然而这般宁静持续片刻,便是被一道低沉的声音轻轻打破,像是一块无暇而透明的琉璃突然落地,碎片四下迸裂,最终消散无形:“张师弟,如果你已准备妥当,那我们便上路吧。” 循声望去,但见那矗立直插青天的苍木底下还立着两个人,正是谢思仁和孙航。天还这般早,他们还是赶了过来。 开口的正是谢思仁,此时他的脸上早已笼罩上一股黑色的凝重,黑色压抑,便连那声音,都是挟上难名的沉厚。 那立于谢思仁身侧的孙航同他也是一般的神色,那焦虑之情像是有形一般,都快要化成水流渗出面容,双手绞在一起,早已为冷汗润湿。他望向张池,张张嘴才发现,那些话语都被堵在了胸膛之中,一句都吐不出来。 张池见着孙航此番模样,对他笑一笑。可是那笑容尚未铺上脸庞,便已经改变了形状,流出了仓皇的模样。 谢思仁见状仅是一叹,并未出声,转身率先走出了庭院。 幻魔洞地处鹿屠门后院一隅,与这五大院所在的前院相距甚远。中间隔着无数座宫殿,无数道院墙,层楼林立,不见踪影。 况且那里位置偏僻,周围又无任何值得一去之地,故而平日,除修行颇为得道的弟子前往幻魔洞历经磨难,以求更上一层楼之外,寻常弟子终年难去一次。更有甚者,便是入鹿屠门一两年也未尝听闻过幻魔洞三字。 张池原本也在此列,奈何一朝惹得萧岚院主震怒,引下如此重罚。每每回想此事,张池心中便是恼悔不已,一顿捶胸顿足的难过。 这寒阳院本就靠近鹿屠门前方,距那幻魔洞所在之地自是很有一番路程。以谢思仁目前修为,御剑飞行仅能载上一人,若是张池同孙航一道,便是有些力不能及了。因此三人去向幻魔洞,只能自寒阳院出发,步行而去。 三人出得杂物间,在那叠落参差的楼阁殿堂之间的缝隙小径穿梭一番,方行出寒阳院的大门,迎面望见远处缩小如水晶宫殿的鹿屠斋,以及斋前一弯镜水无际的惊虹潭。 而此时,那东方微醺的血阳,终于跳出了缭绕的云霾纠缠,浮在雾海云端之上,一轮红彤彤的温暖明亮。张池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仰面朝向鲜艳的东方,红波绚浪侵上他的脸庞,张池只觉说不出的舒适自如,便是那胸膛一直未顿的心忧紧张,也是舒缓了几分。 行程未歇,一路步履匆忙,直向北面而去。绕过惊虹潭、鹿屠斋,直插进了梓曜院中央。进了朱门之后,沿着宽敞大路稍走一番,便又转进了曲折幽径。这一路却是经过不少梓曜院楼阁,那静神堂、梓曜斋,都矗立于重重殿堂之间,任由张池三人匆匆打马而过。 这一路三人却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顾闷头赶路。一片阴霾沉沉蔽空,正压在三人的头顶,便是那渐盛的日头光芒似箭,都未见丝毫割裂。而在张池看来,那层乌云,亦是积郁在了他的心头。随着那脚步一下一下,愈渐沉重难当。 那一声声重击心脏的,是心底暗藏的惊惧,还是难以把持的恐慌? 而那么到底哪一种,才算最难以抗衡的迷茫? 待得转过渐以稀落的宫殿之后,一道拱形连墙堵在了前方。上面满爬些青藤翠叶,郁郁葱葱,自梁上散垂而下。透过拱门往外,却是宫殿楼阁全都不见,唯余一片空旷。 谢思仁立在拱形门前,默然一叹,道:“两位师弟,此处便是梓曜院最后了。再往前,便是幻魔洞。” 张池脚步猛然一顿,身形略有些颤抖。头颅微抬,谢思仁便见虽极力掩饰仍惊惶迷茫的脸庞。 那一瞬间的忧伤,便是刻在了心上。 穿过那道拱门,便见四周草木丛生,荒芜淡落,完全不见鹿屠门前院恢弘景象。一路曲折之后,终于踏出辗转幽径,眼前便是豁然开朗。 此时三人所立之所乃是一处高台,高台甚是宽阔,实为张池所见之最。就连鹿屠斋那令张池惊叹不已的广场,在今看来,仅及这阔台一半大小。只是那鹿屠斋前广场所铺青石板光滑整洁,明晰如镜,此处虽说亦是石板封地,却是颇为斑驳坑洼。那高台四周所植高树甚多,年代许久,大都高耸如云,这高台上,落下来许多残枝枯叶,不知是何时留下的,也不见有人清扫。 放眼一片望去,满目零落萧索。 而在高台前方,靠近张池所站之处,立在一道汉白玉石五开大门,最中央一道最高,依次向两侧递减。六根石柱撑天而立,细长挺拔,直刺苍穹。中间两根上方横着一块石碑,上书三个大字“幻魔洞”,气势凛凛。张池目望那字迹片刻,便忽觉眼中凌光厉闪,割得眼角都有些微微疼痛。 而一座突兀而起的瘦山,便是矗立于那石门之后了。那山却是不见山峰,唯有低矮山丘一座,比这石门稍高一点。那山周壁也是颇有刀削斧凿之势,截面垂直,杂草斜树长于其上。在面朝石门这一侧,开着一道颇为狭窄的洞口。若是仅观这山,不见其他,倒是略有些气势。 只是在这般环境之中,确是显得着实诡异。与这周围事物格格不入,倒像是自他处移来之物。 正待想着,旁边谢思仁像是通晓了张池的想法,淡淡道:“两位师弟,是否觉得此山在此颇为不妥,不像此处之物?你们确是猜对了,这山原本就不应在我鹿屠门之中。” “那这座山是从如何来到这里的呢,莫非是自己飞来的不成?”未待张池开口,那一侧的孙航已是忍不住出声道。 “这座山确是飞来的,不过不是自己飞来的,而是被人从很远之处挪移而来的。”见着张池和孙航一脸震惊的表情,谢思仁缓缓解释道:“你们可知这幻魔洞是如何来的?相传这座山所在之地的地底乃是一片大凶之地,终日大雾弥漫笼罩,常人若靠近此处,不出一时半刻,便会变得疯癫,不是自此神志不清,便是自尽而死,端得恐怖。” “我鹿屠门开门师祖,乃是一位早已修真得道的真人,一生云游四方,好为人不平。一日路经此处,寻得这一方人们口口相传大凶之地,却是慧眼看出识得此处乃是一方风水宝地。于是他便在此驻足,开门立派,广收门徒,历时千年,方有了今日的鹿屠门。” “至于这里,师祖恐弟子乱入以致疯狂,便以无上法力,挟远山镇压于此。然后又匠心独运,在这山中开出几处深洞。原来那迷乱人心的雾气,经这山的压制,已是稀薄许多,常人虽还是不能承受,但对我等修真之人而言,倒是一处锤炼心智的好去处。往后几代掌门都知晓此间好处,多加修缮,这幻魔洞,才终成今日这般模样。” 张池听完,心中不免一番感慨,不成想鹿屠门与这幻魔洞,竟有这般际会渊源。心中好奇之下,便向那洞口多看了几眼,但只见黑暗深深,墨色浓郁,至于那谢思仁所言的能致人疯癫的白雾,却是丝毫不见。 正在疑惑间,便听谢思仁道:“不用找了,在此处你是见不到那令人惊恐的迷雾的。这洞口早已被用大法力封印了,所以那些雾气出不来。若要进入其中,需我门中长老施法才能打开洞口。” 心下一想,张池便是有些通晓。若那雾气真诚如谢思仁所说那般厉害,若是洞口再无任何防护,一旦雾气飘荡外面,被修为低下弟子摄入,那事情便不可控了。但是略一转念,张池脸色便是蓦然变得黯淡。那修为低下的弟子,不就正是自己吗。以自己的微末道行,若是进入幻魔洞,能在其中坚持多久,而一旦自己坚守不住,旁边又是无人的话,那自己岂不也会变得疯癫不识人? 想到此处,却又不自觉有些释然。现下便是正常那就如何,父母早已不在人世,有自己稍有亲近的刘逸夜也是终日沉睡于掌门圣人的鹿屠楼,生死未卜,这天下之大,竟无自己留恋之处。只是恐怕会惹得谢思仁和孙航伤心,这相交不久的师兄师弟,想来便是这世上唯一两个会为自己稍加伤心难过的人了吧。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忽听耳边传来几声清啸,破空而至。张池微微侧头,循声望去,但见几道身影御剑而来。初闻之时还纵横天际,转眼便近在眼前。 两柄法宝呈先后之势,停在这高台上空,那法宝之上的人影踏空而落,轻拈法诀,将法宝收回。张池转眸回看,那眉间,却是不由轻轻皱起来。 原来,竟是李浩然同徐忠明御剑而来。 第五十一章 惩戒重 那日头渐渐盛了,斜挂东方,原本缭绕不散的晨霭,早已不见了喧嚣。 而那倾泻而下明亮阳光,正好洒落在那面带微笑,缓步行来的李浩然身上。将他的身影,照成一片金黄色澄明的模样。 “谢师兄,张兄,孙兄,你们可是来的早啊。”那李浩然对着立在幻魔洞前的张池三人抱拳,笑着道。他身后,跟着眼神桀骜、神情冷淡的徐忠明。 三人之中,也就张池与李浩然略微相熟。眼见谢思仁和孙航未有开口应答之意,张池唯有轻回一礼,脸上也是挂上虚浅的笑:“我们也是刚到不久,便见到李兄你也来了。” 李浩然淡然一笑,对张池道:“张兄,今日你我同入这令无数师兄都心惊胆战的幻魔洞,我们可要相互照应一番啊。” 张池忙点点头,欣喜道:“我修行低微,怕是在其中待不长久。若能有李兄照拂,那当然最好。” 李浩然刚要答话,忽然顿住了话头,神情收拢,转头朝向西方澄澈的苍穹。 不大多时,法宝飞行呼啸之声便是突兀响彻天空,又是三道人影驾驭仙家法宝疾驰向这边,那人影挺立法宝之上,负手面朝前方,青衣纷扬,飘然若仙。只是那速度,确是又比李浩然和徐忠明快上些许。 那人影近至眼前,张池五人认清来人面容,俱都一惊,忙都聚在那道石门之前。待得前方一人缓缓停住脚下飞剑,落下地面。五人一齐鞠躬抱拳,恭声道:“弟子参见师父!” 萧岚院主轻“嗯”一声,算作回答。而一直飞在他身后的萧岚院主身后的两柄法宝也是缓缓停下来,两道人影跟随萧岚走到众人面前,乃是寒阳院大师兄谭慎和二师兄卢海。 那谭慎立于萧岚身后,脸上浅淡的笑容一直轻挂,温暖如春风。而那卢海还如在香回堂那般,脸色铁青,冰冷覆面,瞳孔之中阴霾一片一片匆匆而过。 谢思仁对萧岚行过礼后,便迎上了他身后的两位师兄,一一抱拳见过。那谭慎尚还好,而令张池颇为不解的是,纵是面对在香回堂前重伤自己的卢海,谢思仁仍旧满面笑容,不见丝毫芥蒂。 张池转头同身边孙航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一抹阴影倏忽自瞳孔而过。 而身侧李浩然早已带上徐忠明,抱拳走上前去,同二位师兄一阵寒暄。而谭慎自是笑意不变,云淡风轻一般,而那卢海,在面对李浩然之时,面色亦是稍和,虽不见笑容,那罩面寒冰也是微有解封。 不过见状,张池和孙航倒是一同轻舒一口气,不必在纠结是不是上前与那两师兄行礼。他俩听到对方的吐气之声,四目相对,那脸上都是不由带上了笑意,就连原本因萧岚院主到来而愈渐惊恐难安的心,都是略有平复。 “这时辰眼见已到辰时了,掌管幻魔洞的鲁长老怎么还未到?”未几,萧岚抬头望一眼光芒四射如箭的太阳,忽而出声言道,那语气隐有不耐。 正相谈甚欢的谭慎、卢海、李浩然和徐忠明都同时止住了话头,谭慎道:“师父,要不弟子去寻一下鲁长老?” 萧岚一摆手,道:“算了,鲁长老平日所居之处与这里相距甚远,你御剑来回,也是费事颇甚,在稍等一下吧。” 谭慎抱拳,躬身道:“是,师父。” 然而他话音刚落,便又闻熟悉的利刃法宝破风声。萧岚院主最先察觉,回头凝视片刻,眉头却是不由皱起来,轻声自语道:“他们两个怎么来了?” 两柄法宝飞至近前,张池这才透过那笼在法宝之外的迷蒙光芒隐约看见,左侧是一柄仙剑,而右侧法宝,乃是一柄长枪。一道念头倏忽闪过脑海,快似闪电,然后张池蓦地忆起驾驭长枪法宝的男子,正是当日前去杂物间带自己道鹿屠楼的掌门圣人的二弟子,慕容炎。而同时心下却是不由疑惑,那慕容炎今日来此,乃是为何? 来人在很远之处就降落地面,收了法宝,二人同行至萧岚面前,躬身行礼,道:“弟子参见萧院主。” “免了,”萧岚淡淡道,“你们不好好在掌门师兄身边服侍,倒是来这幻魔洞,所为何事?莫不是你们也想趁此仅会,进这幻魔洞修炼一番?” 慕容炎道:“萧院主说笑了。鲁长老昨夜前往鹿屠楼面见师父,言自己稍感身体不适,今日恐不能前来这幻魔洞,师父应允了。所以今日特地指派我们二人前来为萧院主开启这幻魔洞。” “哦?”萧岚闻言却是不由一惊,道,“你们拜入掌门师兄门下尚不及五十年,莫不是你们现在便是可以使用镇魔钥开启这幻魔锁了?看来,掌门师兄确实是教诲有方,他门下的众弟子亦是个个人中龙凤,实在令我等汗颜!看来今年,门内大比,这前几名,又是被你们师兄弟包揽了。” 萧岚语气平静,情绪丝毫不现,仿佛只是再言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而那一直立于他身后的李浩然眼睛却是猛地一缩,瞳孔光芒无言,撕破划裂而过。 “萧院主过奖了,我们仅是承蒙师父在修行上的点拨指教,苦练许多年,二人合力,方能勉强使用得了镇魔钥。”慕容炎忙抱拳向萧岚,谦声道。 萧岚面露不耐之色,挥手打断慕容炎的话,道:“好了,勿要再言其他。你们便快点开启这幻魔洞吧,这时辰已经不早,容不得耽搁了。” 言罢,他转过身来,面朝身后一直肃立一侧的寒阳院众人,忽地面色一片铁青,阴霾压顶,风雨欲来,怒声道:“现在你们知道了吧,同是我鹿屠门弟子,你们那点微末道行,与掌门师兄门下弟子相比,却是相差如天地!” “谭慎、卢海,屈指算来,你们二人入我寒阳院都有六十年有余了,在我寒阳院都是修行最为高深之辈,可是在这慕容炎和徐原面前,都是根本不入二人法眼,你们可都知晓吗!” 寒阳院众人见萧岚院主突然爆发雷霆之怒,都默然站在原地,双手下垂,一句话都不说,便是连那呼吸,都是轻不可闻。就连谭慎和卢海,都是大气都不敢出。 见本门弟子如此寡言木讷,再与慕容炎和徐原的谈笑风生相较,萧岚心中更是气甚,而那怒火,便是冲着造成今日之事的张池和李浩然倾泻而来。 他冷哼一声,重重道:“不好好修习也就罢了,入门之初却钻心于同门相斗,一个个不成器的东西!你们两个听好了,今日入这幻魔洞,必须踏出十步。否则,那便待在洞内吧,什么时候踏入十步,什么时候再出洞!” 那静默原地不敢做声的谢思仁面露焦急,当下顾不得师徒礼仪,抢声道:“师父,万万不可啊!张师弟和李师弟都是新进弟子,修为颇浅,冒然进入十步之遥,怕有生命之危啊!” “够了,住口!”萧岚怒叱一声,周身突然一阵疾风涌动,烈烈成势。众人见状,皆是头颅不由一缩。 “为师之命,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如若再言,你便也随他们一同入洞吧!” 谢思仁望了萧岚一眼,眼中一阵惊恐,终是未在说话。 慕容炎与徐原对视一眼,都是摇摇头,没有出声,迈步走向了幻魔洞。于幻魔洞口站定,二人俱缓缓深吸了一口气。 双手轻轻向洞口正央虚探,片刻之后忽地顿住,像是触碰到一道屏障。便在两人四掌前探处,青光忽现,幻化成一面流动的光墙,将二人手掌挡在外面。 慕容炎与徐原此时亦是面色凝重,不敢丝毫怠慢。他们口中发出轻喝一声,手掌发力,青光猛然爆发,光线四散飞舞。 那光芒愈来愈强,不大一会儿,便将这整个洞口都照的明晰清朗,不复见一丝昏暗无光的模样。那光线于洞口激越回荡,将他们二人的身影映得毫发毕现。 就在慕容炎二人施法的空当,谢思仁悄悄将张池拉至一个众人都不注意的角落,语气甚是急切道:“张师弟,一会儿进了这幻魔洞,你便按照自己能力自主衡量可进入的深度,千万莫因着师父的一句话便踏入十步!” 张池倒是不由一愣,对谢思仁的嘱托甚是不解,当下奇道:“谢师兄,你这又是为何?你昨日还言要我今日努力表现,令师父稍加原谅我往日过错。可是现在为何又叫我违背师父的命令?” “师弟,叫师父宽解你过错的行为有很多种,但今日按照师父要求进入十步却是最不可取的。你可知,便是谭慎师兄,在这幻魔洞修炼,也仅能前进二十余步,我料想即便是我,可能也仅能十步有余而已。所以如果你真的前进十步,以你的修为,是万万承受不了的。所以切记师兄方才之言,明白吗?” 张池心头一紧,脸庞一阵光暗变幻。他沉吟一会,终是对着谢思仁,轻轻点了点头。 谢思仁这才略舒一口气,擦一把脸上的冷汗,径自离开。 而在幻魔洞那边,在慕容炎和徐原二人联手之下,幻魔洞口的光芒已经快要攀上顶峰,无数光芒四散纷飞,零落如狂舞的乱蝶。那光线为洞口四周石壁所挡,俱都汇聚汹涌冲向张池等人所立之处,狂盛咆哮如雷。慕容炎二人的身影,已经几乎便要被那无尽澎湃的光线彻底淹没。 那光线疾刺而锋利,张池躲闪不及,一时入眼,便觉满目颜泽斑斓纷呈,化成一幅没有章法的狂草画。张池忙如孙航、李浩然等一般,撩起衣袖遮挡漫天青光。 等眼前景象一点一点重又回到视线当中,张池方一点一点侧开衣袖,望向幻魔洞口,慕容炎和徐原所立之处。但见青光纷扰当中,二人面前缓缓浮现出一个凹陷进去的沟槽,宛如碧玉,光芒迷离。 慕容炎与徐原此刻都已是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不复见方才潇洒之势。只是见着沟槽定型,二人才不由同时长舒一口气。 一柄钥匙状物件被慕容炎的真气托着浮现在二人面前,那物事大约为石块制成,表面颇为粗糙,造型古朴,一望便是年代久远之物。 这石钥周身笼罩一层柔和白光,虽看似弱如烛火,在这漫天激荡青光之中,飘曳摇晃,却自有一股淡落飘然之气,周围青光竟都隐隐向四周退开去,把这微弱白光拱立于中央,将众人的视线,都不由吸引过来。 石钥静静漂浮于半空,光芒柔和迷离。慕容炎二人见状也不迟疑,口中轻喝一声,手诀急变,青光登时更盛,而那沟槽之中,朦胧发出若有如无的吸力。 那石钥便在这股并不强烈的力道之下,缓缓飘向沟槽。只见光芒陡然一闪,再细察时,石钥已经嵌进了沟槽里面,却是相互填补,紧密无缝。那白光裹在青光之间,愈发醒目逼人。 第五十二章 幻雾浓 慕容炎二人见着石钥已经完全镶在了青光之中,不见丝毫缝隙,那一直顶在喉咙的心脏,才终于缓缓落回了胸膛。二人收拢自身真气,向后退开了两步。 “铛……”一道钟磬沉厚之声突然悠悠而来,似是自这幻魔洞传出,又似是响彻在这四周无尽的穹野天顶,仿若盛大而恢弘的梵音,袅袅而鸣,徐徐而和。 伴着这声响,白光青光相接处突然光芒大放,一圈巨大的涟漪飞快向外扩散。张池眼见那光波袭来,然而速度太快,尚未及反应,便已被光芒侵身,转瞬就已淹没在了如潮的光线之内。 待得光芒散尽,眼睛重现色彩,张池只见一扇青光幻化而成的光门,在幻魔洞前缓缓成形。须臾,光门仿若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徐徐向内推开,刹那之间,大门处光芒纷飞,缭乱如仓皇末世的彩蝶。 此时的慕容炎和徐原脸色早已苍白如纸,便是连站立都有些不稳了,汗珠大滴大滴沿着轮廓棱角淌下来,大湿胸前衣襟。慕容炎来不及擦拭一把汗水,缓步行至萧岚面前,抱拳道:“萧院主,幻魔洞已经打开,便请您的弟子入内吧。” “有劳,”萧岚淡淡言道,随即他转身面向寒阳院众人所立的方向,目光自诸人身上逐一走过,最后定在了张池和李浩然身上,“你二人不遵门规,对同门弟子擅自动手,今日便罚你们入这幻魔洞,你二人便自行入内吧。(.)” 李浩然向萧岚院主躬身抱拳,与谭慎、卢海以及徐忠明一一挥别,头也未回,大步踏进了那青光缭绕的大门之中,身影很快被幻魔洞内无尽的黑暗完全吞噬不见。 “张师弟,切记我方才所言,一旦力有未及,便即刻出来。”谢思仁快速对张池耳语一番,但见张池神色颇为木讷,表情便似刀刻在脸上一般,不见悲喜,也不知听没听到。 张池面朝萧岚院主方向,遥鞠一躬,回首望一眼面带焦急之色的谢思仁和孙航,终是面无表情的向前行去。 当惊惶有了形状,那么脆弱的心脏,还能否抵挡它翻涌侵袭如浪? 如果命运早已被蔽空的乌云覆上,那一步踏出的,是无助的反抗还是满溢的绝望? 那矗立于前方的幻魔洞,便仿若一只蹲伏的巨大远古异兽,露出锋利而薄长如剑的獠牙。嘴巴大张无声咆哮出惊天的怒气,滚滚之上苍穹。在那幻魔洞之后,阴霾隐隐聚敛,暗云拢成巨大而黑色的漩涡。(.) 似有无尽狂风席卷飞扬,猎猎如刀。张池走进幻魔洞的阴影笼罩,那身影,确是变得格外孤独而渺小。 一步,两步,三步,张池站定,仰面洞口,沉吟片刻,终是没有回头。然后右脚缓抬轻迈,身影被幻魔洞一口吞噬。 洞外,阳光移至古木树梢顶头,残光点滴而漏,正是一天之中最闲适悠然的时候。 骤一入洞,张池只觉眼前蓦地一暗,外面满目明晃晃的日头阳光像是为一道无形屏障所隔,丝毫不能进得洞来。而伴着这昏暗而来的,便是一股突如其来的阴冷感。 稍稍安抚一下早已在胸膛之中横冲直撞的心脏,张池拧起精神,举目四顾。然而方才抬起眼睛,那讶然的幽蓝色,便是飞快覆盖了瞳孔,像冬季结冰的湖。 这幻魔洞内,入目之处,皆是白茫雾气,缱绻缠绵,飞舞飘转,却是凝而不散。那是自无边晴空截下来的一朵浮云,还是细雨沿及中原时候垂落天下的一块烟。将这幻魔洞充溢盈满,不复见一丝其他颜色。 张池心思斗转,便是恍然明了,这漫延了整个幻魔洞的云烟重雾,想来便是谢思仁口中所指能致人疯癫的幻雾了。他此刻所立之处靠近洞口,乃是雾气最稀薄轻散之处,仅有丝丝缭绕自脚下流转。张池便似踏在云海之上,颇有腾云而起之意。 然而面对如此仙感灵境,张池却是丝毫不敢大意。因为此处乃是幻魔洞,令无数修为高深、法力通神的鹿屠门弟子都恐避不及的幻魔洞。张池立在原地,屏气凝神,望着那早已铺满地面的雾气,一动不动,片刻之后,汗水便已沾满脸庞。 只是他找了半天,也未寻见那早自己而入的李浩然,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凭李浩然如如此修为,想来早已闲步于这幻雾之中了,哪还用如自己这般小心谨慎。 念及此处,张池原本还涣散成云的瞳孔突然精光聚起,凝神成线,那藏在袖间的手掌,此刻一点一点握紧了,像是要握住这整个天下。只是那眼前,隐约立起了一道人影,虚幻飘渺,黑色缭绕。 是不是每个人,心底都会有一个暗落如雾的身影,就横亘在眼前,带着讥讽与嘲笑的面容? 那又有多少人,能采一缕隐忍做剑,在最孤独无依的时候,刺出最不甘屈辱的呐喊? 脚步起落,似有鸣声铿锵,那道瘦弱的身影,终是被虚幻无边的大雾,彻底埋没。 这难道便是世界本来的面目吗? 落叶飘零,花开花谢,仿若漫长亘古的永恒,又像仅是一瞬间的闲云随风。 周围一瞬间燃烧了无数朵曼珠沙华,花瓣鲜红欲滴,那血色徐徐渲染了整个天下。 而那原本平静如水的空气,随着花瓣绽放凋零,缓缓旖旎盛开一道道清浅而淡落的涟漪。时间渐次闲适走过,清风温暖平和。 而眼前不知从何时,开始浮现无数道细小而绵绵的漩涡,就好像那些零星而破碎的虚洞一直都在,就环绕在张池的周身,将那涟漪层层漫延的空气,卷成一条一条细瘦的嫩竹拔节。 而这周围好像有数不清的色泽,不断涌现又不断消逝,一层一层,开满成绚目而多彩的颜海。 那是无边无尽花的尸体,那是死掉的精魂。 张池便是溺在了这超脱于凡的世界当中,飘然而升,淡忘来生。那嘴角,都是挂上了最无牵无挂的微笑。 一梦千年。 可是,这到底是在哪里? 仿若冥冥之中,一道声音破空而来,刺穿那氤氲弥漫的香气袭人与漩涡荡漾。入得张池耳中,已是颇有朦胧之感,回旋飘荡,层层席来。 可是细辨那入耳之声,分明又是从心底腾然而升,贯穿了喉咙,直通向头顶。 张池只觉脑海像是被针刺了一般,猛地一震,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五十三章 迷梦深 大雾弥漫,缱绻缭绕变幻,这便是张池睁开眼睛所看到的唯一景象。而随着眼睛逐渐张大,那瞳孔之中积郁甚重的黑色浓厚一点一点消逝在瞳仁尽头,化成其中金墨般暗落的晶莹。 那是一瞬间的茫然彷徨,也是一瞬间的岁月沧桑。 郁墨沉淀,那瞳孔终于重复清明,眼前便又是雾霭无尽,陌白封洞。张池的身体却在此时不由摇晃一下,脸色亦是比刚进入这幻魔洞时,更平添了几分凝重与苍白。那起伏的胸膛,波浪汹涌滔天。 “这幻魔洞端得是如此诡异,比大师兄所言的更是险恶了几分。纵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竟还是不知不觉之间,便坠入了幻境当中去了,连一丝异样都未能察觉到。”张池望着弥天的雾气,眉头紧皱,喃喃自语道,“这还仅是第一步,我就已经险些把握不住,沉沦进去。这剩下九步,一步较之一步艰难,我该如何入得了其中呢?” 张池立在原地,冥思苦想一阵,脑海依旧空白一片,不见丝毫透彻明了。想想这幻魔洞本是鹿屠门众弟子人人皆惧之地,又怎会是他片刻变成思考出化解之法的。 想通了这些,张池便像认命一般,长舒一口气,强行平抑了胸中满积的恐惧,道:“罢了,罢了,既然如此,那我便尽力就是了。能到哪里便到哪里吧。”他回头望一眼身后,目光似是穿透了缭绕的雾气,“只是若我未能迈出十步,便沉在这幻雾里,希望师父不要多加怪罪才好。” 神定气平,脚步声轻。 那贴近地面的雾气略带缭绕飘摇,连着张池的思想一同,坠入了更深的迷梦。 鲜艳而浓烈的颜泽再次拦截了过往的视线,繁闹喧嚣,流淌缠绕,那是一大盆一大盆的泼洒,那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燃烧。 只是我还是看透了被华丽充溢了的浮离,那是连时光都填不满的空虚。 所以我想问,这看似繁盛的背后,到底试图隐藏着些什么? 那颜泽,终于缓缓淡化了,像是被大雨重新冲洗而过,乌云渐次撕裂,露出澄明清澈的天空。可是这片明镜,却又倒映出了谁的身影? 张池立在这明朗的苍穹之下,立在席卷苍陌的清风之中,呆呆地忘记了语言。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寒气方消,暖日才至。青天煦日之下,卧着一座小村落。街路曲折,巷陌横行。 “小池,你跑慢些,当心别摔了。”一道女人声音自那村落之中缓缓飘上了天空,便似一缕炊烟袅袅,恬淡平静,说不出的尘世安宁。 轻柔呼喊氤氲未散,便见一个男孩满脸笑意自一间普通庭院里跑出来。男孩年岁眼见也就七八岁的模样,眉宇之间,略显清秀。 男孩听闻身后的喊声,咯咯笑了几声,却是跑的更快了。他手中紧抓着一只纸鸢,高举过头顶。那纸鸢比男孩还要大上几分,迎风而飞,彩带纷扬,飘然欲起。 “娘,你行的快些,父亲快要等得着急了。”男孩奔跑一阵,还不忘停下来回望,高声叫道。 然后那间院落门口闪现出一个女子,荆钗布裙,满面风霜,便是一个最为普通的农家妇人。她远望着正欢快蹦跳的男孩,嘴角不由轻轻上弯,那瞳孔中流露而来的温柔似水,却让得她在一瞬间变得光芒逼人,温暖四散。 男孩擎着纸鸢在前,女子轻携衣裙随后,沿横插过村落的曲折幽径一路行下去,穿过前方层层重重的院落,逐渐行至空旷之处,房舍趋于稀落,及至一座都是不见,最后眼前便是一片青草旷野。 正值盛春,这片空地之上,丛草葱郁,一片生机勃勃。有野花四落,点缀于高草之间,清香萦绕飘荡,一丝一缕缭乱于指间鼻尖,化开来化成温暖的阳光。 而在这片青草地中央,此时正立在一个男子,面朝远处一大一小,一前一后正缓缓向这边走过来的两个人,脸上慢慢绽开了一大片细碎的明亮。 “父亲,”拿纸鸢男孩抬头见着男子,欢呼一声,那脚步倒是更快了。那穿梭在草丛之间的身影,便似一只矫捷小鹿,横冲直撞,倒将那笔直向上拔节的高草,都碰到了好些。 男子一脸微笑看着男孩的动作,待他行至眼前身边,男子一抄手将男孩抱起,惹得男孩惊呼一片。那女子此刻亦是来到二人身边,望着这对正嬉戏打闹的父子,笑靥如花。 “小池,前几日你不一直吵着要我陪你放风筝吗,恰好今日我在离城的工作无事,得以歇息半天,你的心愿,终于可以得偿了。”男子望着怀里抱着纸鸢的男孩,笑道。 男孩手舞足蹈一番,忽地停一下,在男子的脸上大大亲了一口,男子顿时哈哈大笑,便连脸庞沾上了些许的口水,都有些顾不得了。 那纸鸢在男子的手中很快就飞上了天空,却是一只巨大蝴蝶的形状。这纸鸢做工异常精美,触须细长飘逸,背涂五彩十色,便连那翅膀之上的细腻纹路,一圈一圈,都是清晰可见。打眼看去,便是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破茧而出,在这明艳的晴空之下自在飘飞,翩翩如舞。 男孩眼见纸鸢飞天,却是有些坐不住了,追上正牵着纸鸢四下奔跑的男子,大声道:“我要我要,父亲给我!”神色之间,也是激动兴奋异常。 男子将绳线交于男孩手中,一一嘱托应当注意的事项,只见男孩不住频频点头,也不知记下了多少。男子笑着摇摇头,也不去管他。 绳线入手,男孩高呼一声,引着那蝴蝶纸鸢,便向着远方奔跑而去,脚步一阵连绵之后,转眼便离开男子站立之地很远了。男孩仿佛永远都不知疲惫一般,一路呼喊一路前行。男子提醒他当心的话语,斜斜飘上了自在的天空,就悬在那蝴蝶身后,一路追随着男孩而去。 “小池,勿要跑得过远,记得早些回来。” 阳光如湍急的瀑布一般,自九天之上倾泻而下,这整片草地,都是明晃晃金黄色的颜泽。 清风掠过青草草梢,拂过野花花瓣,自远方而来,幽幽散落天涯。 那阳光清风之下,三道或立或跑的身影,连着那只浮在天空翩跹如飞的蝴蝶纸鸢,一同倒影在了张池澄明透亮的瞳孔,那其中,漆黑似墨,云遮乌蓬。 这里到底是何处,为什么明朗日光不见,柔畅徐风隐藏?这周围遍布满目的迷雾,是光明不复的预兆,还是迷蒙虚幻的梦境? 张池一点一点睁开了眼睛,于是再也不见了光明。 这里分明还是幻魔洞,还是这遮蔽了时空飘渺空荡的幻雾,还是孤身一人的的囹圄与牢笼。可是方才那短暂而美好的时光又往何处去了呢,它明明是那么鲜活真实,没有一丝参杂的虚假。否则,自己的眼角怎么会有泪珠晶莹,剔透如冰? 张池擦一下微红的眼睛,可是那心底缭绕的感伤与怀念,却是再也挥散不去。他虚伸的双手停驻半空,终是无奈收回,那颤抖的双唇,挣扎几分,却吐不出“父母”这两个简单的字句。只是那涨红的脸庞,藏在迷雾中,无人看得到其上隐隐几不可见的狰狞。 罢了,既然无法割断,那便将它就葬在心底吧,掘一个深不见底的坑,筑一座坚不可摧的坟茔。 他身影微动,脚步不停,下落成空。 那迷雾悄然幻化,点点滴滴,时间隐约成形。 “张兄,别来无恙啊!”一道声音悠远而来,响彻在张池所在的寒阳院杂物间前的庭院。张池循声望去,但见一道人影斜倚院门口,低头垂目,看不见表情,正是孙航。 “孙兄,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张池心下一喜,脸上便是挂上了笑容,冲着孙航快步行过来,抱拳致意道。 孙航面向张池方向,默然抬头,只是那目光,不见丝毫温暖与笑容,唯存说不出的沉默和冰冷。那瞳孔之中大雪纷飞,扬扬洒洒,覆灭了整个天下。 “孙兄,你这是何故,出了什么事情了?”张池心中疑惑颇深,缓缓收拢脸庞笑容,低声寻问道。 孙航闻言并不答话,竟对着张池深深弯下了腰,躬身行礼,口中吐出的话语,字字诛心,刺在张池的心间:“张兄,当日寒阳斋一事,是我误将徐忠明徐兄绊倒,是我将这过错嫁祸于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是。我在此向你赔罪了,我愿意接受惩罚。” “孙兄,你这是怎么了,为何好好的说起胡话来了。此事早已过去了,你现在还提它做什么?”张池心思急转,却仍是对孙航突然的转变不得其解,不由诧异道。 然而他话音刚落,那一直静默不动的孙航突然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如遭巨锤擂击,脸色刹那之间变得惨白无比。未待回神,他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斜飞出去,如春季时候四散飘飞的柳絮,重重落地,尘埃登时四起。 张池咽下涌上喉咙的震惊,忙跑向孙航落地久久不能立起的地方,那片地域洒落着零星点滴血迹,渲染着深红色的愤怒和忧郁。 张池向着孙航伸出手,可是孙航仅仅轻瞥一眼,便径直绕开了他,挣扎跪在地上。那只前伸的手掌,孤落在虚空,寂寞有形一般缭覆其上,袅袅缠缠,绕指三匝。 是否察觉一丝黯然的似曾相识,像是在寒阳斋寂寥如冷雨的前世。 你可知,那闪躲而过的漠视,早已成为,我一直割舍不下伤事。 少年落寞的双手,终于找到了不再继续停顿的理由,缓缓握紧成拳,苍白色的骨骼隐隐透肤而出,一圈朦胧成形的青光,悄然焕起了亮芒。 “孙兄,你告诉我,是谁让你来这杂物间做这种无谓的道歉,又是谁将你伤至如此的?”少年的声音突然之间变得格外平静低沉,不悲不喜,那些繁杂的情绪,好像已经被完全剔除,空余简短的字句。 孙航未开口,那目光却是不由投向了院门所在的方向。张池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身体却是不由一怔。 只见那院门处慢慢行出来一道人影,剑眉星目,玉树临风。他在远处站定,微微仰头,笑容又美好又邪气。 “张兄,当日之事,全是孙航一人过错,却令你饱受责难。现在,我便替你惩罚了孙航。”李浩然面带淡然笑意,一字一句,遥对张池道,“张兄,你高兴了吗?” 最怕孙航冰冷如刀的眼神,凉薄开锋,寒光闪烁之间,刀刀见血。 只是我又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将它重新还原回本来面目的误会与巧合。可是尚未开口就已经觉得异常虚假,那些恨不能挖心而出的真挚,在他人耳中,也只不过是欲盖弥彰的嘲讽。 还有李浩然神秘而诡异的笑容,绽成一朵紫黑色的曼陀罗花,花开漫天,碎瓣弥散。然后这些画面都渐渐消隐下去,埋在突然从空气裂隙中汹涌而出的大雾当中。孙航的淡漠眼神,李浩然微挽的嘴唇,都在雾气里变得影影绰绰,变成一幅幅飘渺的浮景。 雾色四合。 第五十四章 坠落沉 这里是哪里,我又身处何处? 这便是张池此刻唯一的想法。(.)可是这弥漫荡散的大雾依旧缱绻无言,声音像是被粘稠的白茫悄然吞噬了,世界哑然无声。张池张张嘴,却发现喉咙里仿佛堵上了什么东西一般,发不出一丝声响。 睁眼四顾,唯余雾霭,却也早已分不清这到底是幻魔洞还是迷境。 可那孙航的一脸冰冷,李浩然隐晦的表情,连同那只飘在童年蓝天之上的纸鸢,却是深刻在了脑海之中,音容渺渺,再也驱赶不掉。 张池深吸一口气,紧盯着那见也不见已毫无分别的前方,再踏出一步。 脚步落处,有雷隐约。 雨垂苍穹,润湿中原。 寒阳院,寒阳斋。 这寒阳院一众弟子,皆都跌坐于寒阳斋深堂错落满放的蒲团上,挺身直立,神情肃穆。目光锋芒而传神,有如实质一般。而他们视线交汇之处,那大堂正上首端摆的宽椅上,萧岚院主斜倚其上。 殿门大开,帘外夏雨正酣,淅淅不断。张池便是坐在大后面靠近朱门处,那雨声,便如珍珠断线砸地,清晰可闻。 而这殿中,诸人呼吸之声尚不可见,落寂如深林。 “张池何在?”忽地一声寻问自高处而来,打破了殿中的宁静,惊扰几多弟子的沉思隐梦,却是萧岚院主发出的。 张池心头一震,来不及吃惊,便忙不迭站起来,朝着那高首处拱手弯腰行礼,恭敬道:“弟子在。” 萧岚摆摆手,淡然道:“你且上前来,今日由为师来检验一番你的修行。” 会不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勾引出多少朦胧若梦? 可是尚还来不及回顾,那些记忆,便都已在指间流走,带着难以挽回的决绝不回头。 或者,现在还不是应当梦醒的时候。 几步起落,张池便已跨上台阶,立在了萧岚院主前面。 “你就只管运转真气,为师早有分晓。”萧岚平静开口,微眯双眼,视线都不曾落在张池身上片刻。 张池应答一声,平伸手掌,闭目守心,那精神便已沉入经脉。 但是为何,那深潜入体的心神在忽然之间石沉大海,不见波澜。那原本于经脉之中暗涌不断的真气,此刻丝毫不见,干涸露出河床? 不死心的试探几番,那绝望终是随着汗水,一点一点爬上了脸庞。张池大急,可任凭他如何催动,都难寻真气的踪影。那呼吸,便不由沉重了几分。 “怎么,这般长时间,你为何还不动作?”萧岚院主见张池呆立原地许久,眉头一挑,语气稍带不耐道。 这又该如何开口,裹上几层厚重的羞赧和愧疚:“回禀师父,弟子,弟子运不出真气了。” 一阵冰封雪藏般的沉默,时光停顿了一下,在张池眼中,被拉长成了无数的年头,煎熬成秋。 “孽障!”一道怒声炸响耳畔,张池眼角只见萧岚院主黑云遮面的脸庞,他袖袍怒挥,张池胸膛便觉到如遭重击,都有些喘不过来气。周围的景象在飞一般向后倒退,他的身体,已经被重重摔出去。 萧岚怒火燃顶的气势,四周跪坐大气都不敢出的弟子,最后是巍然矗立于寒阳院正中央的寒阳斋,都在张池的瞳孔渐以缩小,化为其中晶亮的金墨。 殿外乱雨不减,张池飘飞而出的身影很快就被完全遮掩了,不露一丝痕迹。那清雨漫撒中原,飘渺摇荡在山川之间,便成了迷蒙了天下的幻雾。 张池猛然睁大了眼睛,那被大雾缭乱的瞳孔,在一瞬间变得格外光芒四散,飞刀走剑。 然后那些光芒闪烁一下之后又缓缓沉寂下去,葬在深色瞳仁的最底。而冷汗不知何时,早已沾湿了他的衣衫。 他极力扩展视线,可那铺满身后眼前的依旧是雾气,虚无缥缈的雾气。不见来路,不见去路,也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幻魔洞的迷烟,还是依旧在那寒阳斋飘散的碎雨之间。 只能,坠着一颗惶惶然的心,惶惶然向前踏出一步,恍若鸣石。 幻雾成烟,清风席卷,伴着那一步落下,眼前如笼轻纱的世界,那薄锦被散风一层层吹拂而下。这周围的景象,终于一点一点恢复了澄明,重新变得清晰透镜。 张池这才发现,自己正跪在寒阳斋前广场之上。 可是他已不记得自己在此跪了多久,那寒阳斋门庭紧闭,不闻声响。他们还在吗,还是早已听完院主传授课业,四散而去?这寒阳斋还有人吗,还是唯独余下了自己,在这孤独冷深的庭院里? 只有风雨不息,依旧漫天彻地。那地面的积水,很快就汇满了深深浅浅的沟壑,这整片寒阳斋广场前面,都是一片水汪汪的海洋。 张池跪在这片水中央,垂首默对寒阳斋,周身很快就被无边无际稠雨打湿。从天空向下俯看而去,这寒阳斋方圆几里,都不见人影,唯留张池一人,孤身凄雨,像是在哭泣。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然后千万道时光倾斜着穿雨而过,湿漉漉的行走在张池头顶。那天色早已暗下来,这周围灯火不见,光芒难寻。 就仿佛在一瞬间,这寒阳斋,就仅是自己的寒阳斋,这鹿屠门,就仅是自己的鹿屠门,而这世界,也仅是自己的世界。细听雨声,重闻心跳。 所以,我想问,这究竟是算处于世界的正中,还是早已被这周围无情抛弃,游走在最边缘的脚步沉重? 张池独面着苍冷的夜穹寞风,微闭了嘴唇,却紧握了拳头。那拳头之上,一刹那紫光隐没。 这雨总算是渐小了,不再缠绕连绵,逐渐减弱细腻。只是这一切落在张池眼中,都已经变成了模糊朦胧的一片。便好像那大雾又突然来袭,将这片原本黑色的天空,重新笼罩波及,于是世界又回那迷蒙而缭绕的国度,纠缠着纠缠着,像一个解不开的梦。 张池已经慢慢开始习惯眼前烟雾弥漫的感觉了,无论睁眼开始闭眼,都像是在梦境里游走,找不到尽头。只是他那紧蹙的眉头,以及脸庞上大颗大颗滴落的汗珠,又带着怎样的伤愁。 便连那双腿都是有些颤抖,原本坚定如磐石岿然不动的眼神,此刻亦是稍有了些黯淡。 细细想来,路途已经走过了一半,却也是最简单的一半。这剩下的部分,垂落少年的眼眸,然后燃起火焰。 大火封天,却也烧不破这幻雾人间。 这算不算,最残忍最心酸的认真? 少年眯起双眼,抬腿落地,铿然有声。 待那迷雾散尽,这黑夜还如先前那般深邃无言,苍穹低垂,明月不见,星辰隐形。 恍然有风自远处起,沿这竹林边幽深曲径,一路蜿蜒至此,卷动张池青衣长衫,簌簌作响。 自该处向后眺望,便在这浓色似墨的夜晚,也能隐约辨认出鹿屠楼的轮廓,孑立掩在层林之后,拔地而起的三层木楼,飞檐融在夜色中,便似一弯孤虹。 张池正是走在鹿屠楼前林边小径上。 那夜风倒是渐渐有些大了,在林间盘旋呼啸,紧一道缓一道,拂在张池的脸上,已是多有凉意。恐怕不大多时,那酝酿大半个傍晚的雨就会一瞬倾盆。 张池现下自是早已心急如焚,顺着这倚靠竹林的块块石板疾步前行。可是无论他如何加快步伐,那寒阳院,那间小小的杂物间依旧仿若远在天边,而这条深径则远比想象中的更长更弯,绵延无边,曲折行来寻不到尽头。 只是那风雨声愈发近了,闪电缓步惊起,雷声拢响四方,苍穹不时为一道亮光轻易划破,那积压了许久的天河之水,怕是片刻便会从那缝隙之中倾泻下来。 张池的脚步行得更加快了,那前路朦胧不可清见,一路跌跌撞撞、摇摇晃晃,那心中焦急之色,也是显明挂在了脸上。 又是一道闪电如剑,剑韧凌厉锋芒,出手化为利光。自天顶最上空斜劈而下,一划到底。那夜幕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边缘处犹带亮痕。 然后张池的身影突然硬生生定在原地,一瞬之间化成石像雕塑,表情僵硬,目光呆滞。闪电一剑而下,映上张池突然之间苍白的侧脸。 因为就在方才,电光照亮远方天空的一瞬间,张池视线所及之处突然发现,一道黑影模糊,立在一座孤立草庐旁。 黑影因隔得太远,难辨何物,只是观其形态模样,像是一个人,亦或是,一只鬼魂。张池仅一瞥便觉冷汗湿透后背,却未曾看得仔细。他壮着胆子,借闪电余光又偷瞄一下。 只一眼,如坠冰窖,全身寒毛尽皆竖立。 虽然仍然难辨何物,但张池不知为何却能清晰察觉,那黑影的目光,此刻正冷冷投在他的身上。 深夜,闷雷惊电,竹风泣嚎,林边曲径上,一个少年,目睹远方飘摇的黑影。 这便是心底埋藏最深的恐惧吗? 如果忽然直面,你会做如何打算,你又会怎么办? 这一瞬间,像是永远。 即刻逃离的念头闪过脑海,可是那双腿已经忘了该如何行动。张开了嘴巴,那歇斯底里的叫喊却被堵在了喉咙,喷不出胸膛。这是不是最软弱的无奈? 张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影对着自己的方向,纵身奔袭而来,黑色的身影漫过天空,便连最后一丝光芒都遮蔽了开去。这世界仿佛一直都是这般模样,冰冷沉寂,遗落罅隙。 那砰砰跳动的心脏,在做最后绝望的反抗。 第五十五章 嘶吼惊 乱夜终于被凌厉难敌的闪电一片片撕裂,大雾奔涌而入,很快就遮掩了墨色原有的模样,在这倾泻大雨将到未到的时候。于是这世界被完全覆灭在了烟霭无边之中,连同那飘然而立最令人心惊惶恐的黑色鬼影。 思绪再度回到幻魔洞,当眼睛睁开,眼前不再是黑色无边,而是幻雾漫延之时,张池心下却是不由松一口气,双膝一弯,径直跪在了地上。那汗水,便在脸上汇成溪流,汨汨潺潺。 张池只觉身上的力气好像都已经被完全掏空了,他已经快要辨不出今日何岁,而此身何地了。他伏在地面大口喘气,呼吸声沉重而沙音,像是冬季破开风的窗棂。而那些一直缭绕缠绵的雾气,无孔不入,伴着张池声声喘息,渐渐融入进身体。 他试了几次,却是难以再次站立而起。双腿已经不听使唤,软绵绵的摊在地面,像是已经失去了知觉一般。 可是那前路,又该如何继续走完? 略显羸弱的少年,终是紧咬了牙关。那快被细密汗水打湿的石板,便落在了他身后一步之处。 那雾气,更显飘渺虚幻了。 香回堂位于寒阳院偏院居前,毗邻众弟子平日起居之所,乃是寒阳院弟子吃饭进食之地。 此时日头刚落西山,被层殿遮挡不见,唯留晚霞当空对颜。这香回堂内早起火烛,将那大堂映照得光亮分明,犹如白昼。诸弟子大多来齐,汇集于此,杯盏交错之间,倒是人声鼎沸,热闹异常。 张池同孙航一道,稳坐香回堂一隅,静翔用膳。此处地界偏远,灯火稍暗,故而未如别处一般人满为患,相对也较安静一些。而张池和孙航,都是不喜太过嘈杂之处,对此处倒是格外中意。两人进着不时餐闲话几句,但觉悠闲温馨。 然过得不大一会,那虚掩的堂门忽然猛地打开,张池这边不由停下话头,循声望去。只见三个身着青衣看似弟子模样的男子行了进来,拿目光自人群上空逐一扫视,那神情,冰冷成冰。 只是片刻,方才还沸腾欲掀开屋顶的喧嚣突然沉寂,被正中央男子寒默而冻岩的表情将这气氛完全冻结,连那呼吸之间,都仿佛带上了凉气。 张池先前不曾见这三名男子,仅是一瞥便是默默收回视线,按下心头不解,静等此事揭过。 就在心头刚刚放松之间,张池忽觉背后猛然火烧般的痛楚,便像是一道闪电,自九天而下,悄无声息击中身体,痛入骨髓。他即刻回转头来,正好碰上男子惨淡如刀的眼神,片刻之间,一击致命。 张池心跳忽然加剧,望着男子冷漠眼神,恍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却已被埋在记忆河床,流水飞逝,往事难寻。 然而男子却并不留着些许时间,盯上张池,未发一言,张手剑诀轻拈,飞剑便是脱鞘而出,疾如奔雷,转眼以至张池面前。 当死亡突现眼前,曼陀罗花黑色弥漫,那迷醉花香,变成了多少人最后空白的梦魇? 张池望着破空而来的飞剑,竟呆呆地忘记了动作,忘记了语言,忘记了所有接下来应该做的事情。 转眼便是飞剑裂身,人魂两散的时间了,张池都已感觉那魂魄已经昏昏然飘出身体,凛立上方,空看身体四散,变成一堆血肉。那眼神,仅有淡漠,不见怜悯。 然后是一柄斜插而来的剑,将这一切幻境生生打断了,这飞剑正好挡在张池身前,挡在他与妄图刺入他身体的飞剑之间。 随即便见谢思仁排众而出,无言立在张池面前。那并不显宽广的背,竟能将张池完全笼罩。 男子见谢思仁胆敢出面阻挡,怒气更甚,剑诀急变,那方才因着谢思仁的出手而被撞向一侧的飞剑,青光登时大放,对着谢思仁,便是迎面斩来。 谢思仁闪身而过,绕过张池所在方向,将那飞剑引到一边,也不言语,祭出飞剑,便与那男子在这香回堂内激战在一起。 只是这一切不知为何,全然变成了一幅默剧。偌大的香回堂,没有人出声,没有人开口,这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好像被空气沉默吞噬,所有人大张着嘴,却吐不出完整的一个字。就连那打斗之中刀剑相撞,都只见火光,不闻音响。 谢思仁的修为明显不及那名男子,几下交手之后,男子便看准谢思仁因抵挡飞剑疏忽的空当,飞身而上,一掌狠狠击中谢思仁的胸膛。谢思仁身体微颤,一顿之后,鲜血便从口中狂泻而出。 那是火红的天空,那是残忍的恩宠。 这一切,落在张池眼中,在一瞬间都变成了最缓慢的动作。那些喷薄而出的血液飘洒在半空,一滴一滴,痕迹落寞而清晰,然后重重砸在张池的心底。 谢思仁紧握着仙剑的右手悄然松开,那仙剑上光芒闪烁一下便渐渐消逝归寂,隔着重重人群,落到了看不见的地面。而随着仙剑落地,他的身体亦是颓然而倒,如风中败絮,立卧不由己。 直到此时,张池才恍然回过神来,眼见谢思仁的身影被埋在人墙之后,而那持剑男子杀气腾腾,仗剑朝着他的方向一步步行去,瞳孔之中,凶芒毕露。 张池不由大惊,便欲向着谢思仁所在之处奔去。可刚行两步,便觉胳膊传来的大力,回头一见,才发现一直立于身侧的孙航紧握着他的臂膀,丝毫不见松手。他对着张池轻轻摇头,眼神又怜悯又哀伤。 张池心下大急,便欲挣脱而去,可是孙航的力道出奇的大,将他的肩膀死死擒住,竟不能拔出丝毫。而谢思仁那边,男子已行至那人群聚拢的中央,举起的仙剑,光芒凌厉锋芒,犹如日殇。 可是这些忽然之间都已变得格外朦胧迷蒙,像是这香回堂突然下起了雾,那原本明亮荧照的灯火,全部笼上了黑色薄纱,于是这大堂一下子暗下来,变得鬼影幢幢。 孙航垂然万语却无声的表情,谢思仁跪倒在地的身影,男子执剑狰狞的面容,都突然间变得格外遥远,如同隔着千山万水,风沙起没,送走又一个日落。 大雾倏忽一下而来,张池一头扎进了无穷的幻觉当中,时光沉默,静听水流。 那香回堂再度变回了虚幻的梦境,重新收进幻雾。只是张池依旧跪在地上,保持着努力挣脱的姿势,方才无言的呐喊,终于变成了痛彻心扉的嘶吼,便如一只野兽,被关进了这幽深不见光的牢笼之中,作困兽之斗。 那嘶哑的怒吼之声,回荡在幻魔洞中,纠缠着周围缭绕不散的烟雾,翻涌覆起,如云唤雨。 幻魔洞外。 洞外乃是晴朗天气,晕黄色的阳光漫洒这一整个广场的明亮,白云闲适而过,犹如金纸一般,光线一透而过。 时光闲步游走,自阳光之间,云朵之上,广场旁茂盛的高树畔,穿梭而过。盛阳高上头顶,众人方觉不大一会,确是巳时将过。 萧岚院主负手而立,站在众人前方,最靠近洞口处。这时间漫流而过,整整一个上午,他都是如此姿势,从未变过。因着他背向身后诸人,无人可见他的面容如何。 而其余八人却是三分而立,彼此各占广场一方。孙航自是同谢思仁一道,立于稍远处,谭慎、卢海汇合徐忠明,站在离萧岚院主和洞口都最近的地方。而那慕容炎和徐原,却是盘腿坐在广场边缘之处,正自运功调息,恢复方才开启幻魔洞时消耗的诸多气力。 而张池那一声满带痛楚而绝望的嘶吼,震响在洞中,亦是重重砸在了这洞外诸人心上。 谢思仁和孙航自是最为焦急,方才一直稍悬半空不曾放下的心脏,此刻更是立即挂在喉咙口,怕是再有丝毫惊吓,便会顷刻跳出胸膛。谢思仁和孙航不由对望一眼,都是看到了对方紧皱的眉眼,心下更是沉重难当。 经这几日相处,谢思仁深知,这位张师弟虽说不善言语略显木讷,脾性温和,但是那心境不知为何,确是比同龄之人要坚忍些许,这也是他对张池能抱有一丝希望的缘故。 可是方才张池那一道嘶吼,瞬间便已打破了他渺茫的希望,那些零星的碎片破裂成一地晶莹的冰,在阳光下化开来,最后变成了虚空。他不知道张池在这幻魔洞中到底经历了何事,才会让这个性情坚韧的师弟发出如此声音,那是剧痛带着伤,也是绝望不见光。 那谭慎听闻此声,仰起头来深望这不见底的幻魔洞一眼,轻轻叹口气,卢海仅是轻哼一声,而那徐忠明,倒是有微微的笑容挂上了脸庞。 而那一直静坐修习的慕容炎和徐原,亦是同时停止了打坐,睁开双眼望向了幻魔洞,那瞳孔之中,闪过了一些破碎的记忆连绵,想来对这幻魔洞,他们亦是印象尤深。 诸人之中,最为安静的,便是萧岚院主了。那道沉闷之声,便似并未落入他的耳中,便连微闭的眼眸,都未曾睁开一丝。 谢思仁终是最先忍不住了,他疾行两步,停在萧岚院主身后,抱拳躬身,急道:“师父,张师弟乃是新入门弟子,修为不高,听这声嘶吼,怕是在这幻魔洞坚持不了多久了。弟子请求师父,饶了张师弟,放他出洞!” 第五十六章 苦陈情 明阳高悬,镶在深穹白云之间,那茂盛光线自天空倾垂而下,将这整个中原,都映成无限亮目而刺白的颜色。(.好看的小说) 而那幻魔洞前广场之上,稀疏而落的七道身影被投在地上,都变成了墨色的一圈,就笼在脚下。而显明的是,那最靠近洞口之处的阴影却是格外的大,仿若这洞前立起了一道高墙拦在幻魔洞前的正中,严丝合缝,一点痕迹都不露。 倘使近观细看之下,方才能发现,原来那里,却是站着两个人,因为离得太近,身影在地上化开来,消融在一起。 谢思仁依旧恭敬伫于萧岚身后,眉脸低垂,只是那面容之上,愁苦满布,眼睛不时转向昏暗无际的幻魔洞口,忧虑之色溢于言表。 只是过得这许久,萧岚院主像是并未听到谢思仁声音一般,面朝向前方,为回头看过他一眼。久候无果之下,谢思仁只能再次壮着胆子,沉声道:“师父,弟子请求放张池师弟出幻魔洞!” “你先下去吧,为师自有主张。”萧岚终于开口,声音甚是淡漠冷落。 眼见萧岚这般,谢思仁不由大急,道:“可是师父,张师弟他……” “够了!”谢思仁还欲再言,却被萧岚院主直接打断了,那听那语气,也是带上了怒火。(.)在这寒阳院乃至鹿屠门中,萧岚院主一直都是以冷面寒霜示人,故而门下寒阳院弟子对他,都是颇为敬畏。眼下见着萧岚发怒,这广场上诸人,都不由心下微惊。而那谢思仁,更是骇得恨不能将脖颈都缩到衣衫里去,脸上更是冷汗满面。 “这张池入门之初,于你相熟,我便将他托于你,让你好生教诲。可是现在你看看,入门这短短一月以来,他都做了些什么!擅自与同门弟子动手,欺骗于你,整整一月未修出一丝真气。谢思仁,这就是你教诲师弟的方式吗?”萧岚院主转过脸来,面向谢思仁,声色俱厉,那道道黑气,更是无声漫延了整个脸庞。 谢思仁不想一句话便是惹得师父勃然而怒,心下羞愧,双腿一弯,便是跪在了萧岚面前。嘴唇紧抿,不敢发一言。就连那散落分布而立的其余诸人,亦是垂手肃穆而站,不敢出声丝毫。 而萧岚院主望见谢思仁跪倒在地,唯唯诺诺,一幅胆战心惊的模样,心中恼怒恼怒更甚,厉声道:“凡我鹿屠门弟子,有错必罚,犯戒必惩。张池同李浩然犯我门中戒规,我便是要借此惩戒众人,教你们严守门规,不可逾越,否则,为师绝不容情!” “再者说了,我鹿屠门弟子,不论是修为还是坚忍心性,都是上乘之辈。这才方经了一点你便如此袒护,以后让他如何还能修为更上一层楼!此事尔等如要再有求情,为师便叫你们也入这幻魔洞,经历一遭!”萧岚低下头,望着一直恭敬跪在眼下的谢思仁,怒声道,“给我退下去,好好反省一番!” 萧岚院主愤然拂袖转身,那袖间真气涌动,带起疾风一丝席卷,割过谢思仁的侧脸,一连串火辣辣的疼痛。好在萧岚下手很是分寸,未曾留下丝毫痕迹。 谢思仁任那痛楚留在脸上,恭敬起身,退回了孙航身边。那孙航看着谢思仁步步蹒跚而来的脚步,叹一口气,那堵在喉咙下的话语,终是被葬进了胸膛。 就在寒阳院众人都以为此事便就此揭过之时,谢思仁安静立于原地,颇为失魂落魄,那方才一直静坐修习,闷声不言的徐原,却是缓缓站了起来。 一直静默坐在徐原身边的慕容炎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亦是睁开眼来,眼见徐原起身行开,而那所向之处,乃是萧岚所在方向。他心下不由一惊,伸手便是拉在了徐原的长衫衣角。那眉宇之间,疑惑深沉,浓得化不开。 “徐师弟,你这要去做什么。师父仅是告知我们要为萧院主开启这幻魔洞,余下之事,便不是我们操心的了。”慕容炎压低了声音,道。 那徐原仅是一笑,并不答话。他松开慕容炎的手,对他宽慰一点头,便是径直行上前去。 慕容炎再也无心打坐,亦是慢慢起身。他望着徐原一步一步迈向萧岚的身影,那瞳孔之中,一抹精光突然划破黑色澄明,一晃而逝,转眼变不见影踪。 “萧院主,”徐原缓步来到萧岚身边,同谢思仁一般,站定拱手,道。 萧岚闻声回头,脸色依旧凝重,不过见到是徐原,自是不能跟对待寒阳院弟子那般,还是稍稍平缓了些许脸色。他稍稍温和了口气,道:“原来是徐师侄,不知所为何事?” 徐原沉吟一番,似是考虑如何言说,片刻之后方勉强笑道:“萧院主,说来惭愧,我也是为这幻魔洞两位师弟而来的。” “哦?”萧岚斜视徐原一眼,那语气,已经带上淡淡异声:“莫非徐师侄,也在质疑我管束门下弟子的方法?” “弟子不敢,”徐原闻言一惊,忙躬身行礼,连声急道,“萧院主教诲弟子之法颇有可取之处,弟子绝不敢乱加评判。” “那你方才所言之事,却是何事?”萧岚压下语调,重回波澜不惊之色,道。 徐原重新斟酌一番自己所言之辞,一字一句道:“入幻魔洞的两位弟子,都是今年才入门,对幻魔洞知之不深,在这洞中待得久了,想来也是令人不放心。幸好弟子常入洞修炼,对洞中情景还来略知一二,这十步之遥,对我而言,已是影响甚小。所以弟子便想进这幻魔洞,去寻两位师弟。” “若是两位师弟真有何异样,我还能略进微薄之力,不让师弟受到损伤。倘使他们现下安然无恙,那萧院主想必也就放心了。” 萧岚院主面上颇现踌躇之色,想来多少有些意动。徐原见状,似是颇不经心的一句话飘然而过,像是春末漫天的柳絮,轻柔无力:“萧院主,那幻魔洞中,李浩然师弟也是许久未见动静了。” “罢了,那就有劳徐师侄了,代我进去看一下。但是切记勿要相助于他们,这幻魔洞中所历之苦,乃是他们理应承受的罪。”萧岚终于叹口气摆摆手,对徐原道。 徐原心下一喜,面上便是挂上笑容,他对萧岚再度一抱拳,道:“请萧院主放心。”言罢长袖轻摆,径直向那幻魔洞行去。 那萧岚面朝徐原逐渐远去,一步一步消失在幻魔洞中的身影,那眼神之中光影一阵幻现幻灭,如同笼上了幻魔洞内虚幻的大雾一般,迷迷蒙蒙。他的脸色匆匆变换,再无方才那般浮云浅淡。 他喃喃低语,用仅自己可闻的语气,可是那声音刚发出来就被突然的清风吹开了,散落在广场上,在阳光之下逐渐变成虚无。 “这徐原为人处世,倒是有几分刘逸夜的模样了。只是不知,掌门师兄,你又会作何选择啊!” 第五十七章 师兄探 幻魔洞,大雾浓。[] 烟云蔽空缭绕,缱绻回转,填满了整个幻魔洞。便是处身其中,亦不可知这洞中多深多宽,唯觉飘渺仙境,殊不知如深陷牢笼。 而在这牢笼之中,此刻便是关在两个人。一人早往前行去甚远不可见,而另一人,正跪在崎岖不平的地面,周身弥漫的大雾幻化成形,缭绕如绳,将此人牢牢绑在其中。挣扎半晌,却是怎么也挣不开这白色绳索。 那道怒吼持续了很久,才逐渐变成沉默无力的嘶哑。那回音还未消散,在这幽深洞中化开来,响成一圈一圈乳白色的涟漪,和着贴近地面处一声声重重的喘息。 少年的头颅几乎都快垂到地面,头发散开,蓬乱成一团。全身隐约有光芒缭绕,若是细察,那光芒竟是呈两色,一色为青,一色为紫。那光芒不强,仅浮在少年身上,静默游走变幻,倒是将这一片幻雾映出一些明亮。 张池此时已汗浸衣衫,筋疲力尽了,便是撑在地上的双臂,都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微微颤抖,吃不上一点力气。 若仅是这般,张池尚能承受。毕竟在鹿屠门修行了这些天,多少有了些许修为,身体更是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纵是有些疲惫,也不过洒些汗水。 可张池那略显狰狞的面容之上,此刻满覆的不仅有汗,还有泪。 那些泪水早已泛滥成灾,从眼角滚落而下,砸在脸庞上,砸出一道道深深浅浅如沟壑般的悲伤。 这里真的是幻境吗,可是为什么,那些记忆那么清晰,轻轻一碰就会跌落进去,忘记一切虚伪,成为其中的自己。 如果可以,那些纷至沓来汹涌如浪的凄凉,能不能来得稍微缓一些,少年的心脏,已经再也装不下一丝一毫。 那是填满了整个胸膛的痛,带着深入骨髓的寒。 张池猛地抬起头来,那双眼睛,竟有缠上了青紫光芒,如同扎根其中的藤蔓,旋转萦绕,生得诡异而妖艳。 而那瞳孔深处,却是已经带上了黑色的恐惧。 此时张池唯一想法便是逃出这幻魔洞,纵是未踏完十步,萧岚院主如何责罚都弃之一边无暇理会。方才一步步行来,那些感觉积蓄攒压,沉在心头,汇成了一股心脏早已盛不下的大水,在身体内兴起风浪,那种感觉,叫做伤。 可是少年的胸膛,若是疼痛再来,已经无处可葬。 张池心中萌生退意,刚要强忍疲倦转身而行,忽听身后一阵脚步细腻,踏着渺茫的雾气,徐徐而来。因着大雾弥漫,仅闻声音,不见人影。 张池不由紧张起来,强打起精神,紧绷神经,面朝着脚步传来的方向。那经脉之中,真气一阵涌动。 那声音愈渐进了,一下一下,缓缓前来,簌簌沙沙。张池竖耳听了几声,忽然脸色大变,如遭雷击,身体忍不住德颤抖。冷汗涔涔而下,不大一会儿,便又再一次湿了脸颊。 那脚步,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中间几乎无顿,而不是如张池般,一步一幻! “谁,谁在那里!李兄,是你吗?”张池擦一把脸,壮着胆子道。 “张师弟,别来无恙啊。”一道颇为陌生的声音自前方迷雾当中袅袅传进张池耳朵,随后自那迷雾里缓缓行出来一个人影,在张池面前站定,对他微笑。张池认出来,此人却是掌门圣人派遣来,和慕容炎一同开启幻魔洞的徐原。 “见过徐师兄。”张池一愣神,终是想起礼数,将疑惑压下心中,对徐原抱歉,道。 徐原看着张池早已湿透了的青衣,面露不忍之色,道:“张师弟,看来你在这幻魔洞吃了不少苦,这里原本就不是新入门弟子该来之处,倒是委屈你了。” 张池忙道:“师兄莫要如此说,是我犯了门规戒条,惹怒了师父。入这幻魔洞乃是对我的惩戒,不敢有丝毫怨言。” 徐原淡淡一笑,道:“难得你有如此想法,倒是不枉费萧院主一番教导。我入这幻魔洞,便是萧院主念你和李浩然师弟是初次进来其中,担心会发生意外,便派我来查探一番。”他沉吟一阵,道,“我观你这行来的步数,应该是走完七步了吧。” 张池点点头,没有说话。 “现在感觉如何,还能否继续行得下去?” 张池张了张嘴,可是那句想要后退的话语又怎么说得出口。他望着徐原的脸庞,半晌终是从牙缝舌尖吐出来一个字: “能!” 徐原这才颇为满意点头,道:“小小年岁便有如此魄力,实在是难得,也怪不得……” 他像是想起来什么,忽然顿住话头不再往下,反而看着我张池,颇为语重心长道:“只是张师弟,我不知你每一步究竟看到了什么,但从先前七步你也是能够察觉出来,这幻魔洞,每深入一步,面临的幻境便愈能触动情绪,对人的心境愈是磨练,所以张师弟,这接下来的两步,你可要做好准备啊!” 张池看着面前虚幻大雾,重重点了点头。 “你且放心前去,师兄自会在你身边保护于你。”徐原道,语气变得略微严肃,“你只管谨记,拿出所有力量,坚持走下去。” 张池握紧双拳,站在原地,没有开口,轻轻闭上了眼睛。那呼吸,亦是慢慢平复下来,胸膛不见起伏,那心脏,仿佛不会跳动一般。 然后他轻轻迈出一步,落地声轻。可是这洞中,却恍惚响起无穷无尽钟磬梵音,穿云行雾,隐隐冲破洞顶。 这一步,咫尺天涯。 而张池无从知晓,便在那踏出一步,缓缓迷失在幻雾当中以后,那徐原望着他站立原地、双目紧闭的模样,嘴巴张开几次,却终是一个字都未吐出来,落得最后,那千言万语,都变成一声喟然长叹,渺渺消散。 夜深似墨,狂风如卷。 不时有闪电破空而过,将这夜幕横向劈开一道裂缝,照亮这一方空间。只是那雨还尚未落下,全都积在乌云之上,将这整片天空都压下来,沉甸甸的,就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而借着这不时刺目的光芒,隐约可辨这里乃是一处山谷。四周山峰林立,簇簇直立如剑,光线落在其上,但见石壁如刀削斧劈,乱石散落各处,闪电一瞬而过,模糊看去,仅觉狰狞莫测,诡异异常。 第五十八章 激战谷 便在这怒雷呼啸,阴霾积郁压顶的山谷之中,此时竟有着三道人影,分隔而立。左侧一个中年男子长身而立,在他背后,还站着一个年岁大约十岁左右的男孩,在他们对面,却是一道全身裹在黑袍中的人影,难辨男女年纪。那身黑色衣衫被大风吹动,迎风飞扬,簌簌作响。 像是战鼓架在头顶,闷雷如滚,轰隆隆压过天际。 刘逸夜无声向一侧踏出一步,刚好挡在张池前方,将他护在身后。 “我只要那个孩子。”对面黑衣人朝刘逸夜出声言道,声音平静低沉,云淡风轻,在这个阴风怒号的夜晚。 刘逸夜坚定摇头,俊朗的脸庞上,冷霜冰覆,映出刀锋般的冷冽。 黑衣人见状,遮住脸庞的乌巾微动,像是在摇头,他淡淡道:刘逸夜,你又何必如此执著呢。你师父鹿参难道没告诉你,明知不敌,便要留住青山的道理吗?” 又是一道闪电无声划过,光芒停驻刘逸夜的侧脸,将他的脸庞分割的一半黑暗一半明亮,他的瞳孔之中,竟燃起了细微的火焰,焚烧整个黑色的世界。 雷声姗姗而至,愈渐轰鸣,刘逸夜便在这雷声之中开口,气运丹田,声音清越激荡,竟隐隐盖过滚雷,这山谷之间,响彻的全是他的词句浩然。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为了心中信念,便是粉身碎骨我也认了。师父未曾教会我留得青山一说,他却对我言过,当护该护之人,当做该做之事,如此才能不让自己来日后悔。倘使有违本心之事,就是师父之命我也不会从,若是顺应心意,纵是万人阻拦,我也还是会做!” 黑衣人乌巾微微颤动,像是在笑,然后他道:“人都言鹿屠门刘逸夜不光修为精深,更是机智过人,现在看来,不过如此。”随即他收敛表情,语气骤然冰冷,满载了不屑,一字一句道,“对于你此番想法,我送你四个字:冥顽不灵!” 刘逸夜昂首挺胸,神情坚忍不拔,丝毫未将黑衣人的评判放在心上。 黑云压顶欲催,翻涌复起,犹如无形长龙自云中隐没,沉沉落在山谷之上,直直灭顶而来。而面前这一道身影,立于天地之间,便似擎天之柱,将这方山谷上空积落的阴霾,撑在覆灭之外。 这一道瘦削,在张池眼中,便是拔成一座巨峰。 闪电一瞬间亮过黑衣人的脸,纵是隔着黑衣乌巾,那一抹冷寒成冰,却是深深印在了张池心上,然后便是一阵突如其来蚀骨般的冷。 黑衣人道:“刘逸夜,若我今日要定这个孩子了呢,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的声音淡落安静,像是毫无波澜的流水,沉默成镜。像是在言一件毫无相干的事。 刘逸夜并未开口,将身后张池护至一旁闪避之下,然后从腰间缓缓抽出了龙吟剑,遥指黑衣人所立方向。长剑出鞘时,流光闪烁,隐闻龙啸。 黑衣人叹一口气,道:“不识抬举!”在一瞬间,无边亮光便是聚在了他的右手之上。 那天边瞬时风云变色,雷电大作,无数狂风缓缓聚拢在这颇为狭窄的山谷之内,纵横呼啸,撞在四周石壁上,发出清脆震耳的响声。(.好看的小说) 闪电亦是大亮四方,就环围在这山谷上空,撕裂天幕,一道道闪烁的银光,一束束锋芒的剑气,真是像要把这片山谷劈成虚无一般。 刘逸夜见着黑衣人出手,亦是不敢丝毫怠慢,手指急拈剑诀,往长剑上虚空一抹,便是无尽难匹的青光剑芒。在半空中化成无数道锋芒的剑气,呼啸穿梭,不时击在四周石壁上,那细碎石块便如落雨般往下坠。 二人各施手段,黑衣人引白光阵阵,刘逸夜持青光万丈,对面相向,怒目而视。那璀璨的光芒直冲向黑暗无望的高空,像是要将这阴霾都刺穿,划开裂缝。 忽地一道闪电一现即逝,将这片狭窄山谷整个点燃,将二人的身影突然映照的毫发毕现。这二人瞳孔中同时精芒闪过,下一刻,那气势俱都拔山超岳,瞬间升至巅峰,挟着无尽的光芒与杀气,向着对方,厮杀而去。 青光如虹,白光似龙,在这山谷正中央,重重相撞! 顿时,这山谷才终于被完全点亮,阴影全部驱散。 那随行闪电而来的闷雷,沉默半晌,于两人交手刹那,在山谷上方轰然炸响,声震万里,像是天际而二人擂起的战鼓。 那狂风更是凶狠起来,风刃回旋,一晃锋利如刀,割在脸上、脖颈上。裸露在外的臂膀上,划出一道道火辣辣的疼痛。张池忙用长袍将身体裹得紧紧的,退在一侧山壁之下。那露在外面的眼睛,偷瞄着上方的天空,小小的瞳孔,却是布满了深深的恐惧。 刘逸夜早已和黑衣人交上手了,他们纵起光芒万道,在这山谷中间,青光白光彼此缭乱缠绕,结成一个厚厚的光茧,将这二人围在其中。那惊天动地的斗法,开山裂川的无上大能,都被重重裹在其中,不见一丝颜色。 那巨大的光球之上,光泽交叠闪烁,一道道光芒在表面穿行而过,如同一条条绚丽而恢弘的匹练,不时凌乱而下的斑驳光点,碎在空中,像是漫天飞舞的流萤。 只是这一切,在张池眼中,都恍然变成一场噩梦,就葬在黑色的瞳仁之中,阴影横行。 闪电猝亮,闷雷滚响,大地坼裂,天幕下降,疾风啸鸣,乱光回荡。这便是天地将亡的末日吗? 四周山壁耸立,环视八方,不见出路,仰面苍穹,那幽深夜幕沉沉压下来,就罩在山谷上头,不消一时半刻,便会颓然而下,将这山谷连同他们三人,一起彻底埋葬,从此不见日月星光。 而刘逸夜和黑衣人尚还激战正酣,万道霞光,破不开头顶四沉的阴云,便在这山谷当中来回奔涌激荡,俨然将这里,变成一片肃杀的战场。 张池紧紧背靠在石壁上,像是倚上最后冰冷无言的肩膀,那瘦弱的身躯,缩成一团最小而消隐不可见的阴影。 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却不是因为风吹。因为那闪躲的眼神之中,不时流露而出的,竟是一个十岁孩子的绝望,黑色无边,漫延了整片山谷。 就在张池胡思乱想,紧张的不得自已之时,那刘逸夜和黑衣人各自光芒围成的光茧,突然在一瞬间变得格外光亮,便连那头顶上霸道破开九重阴霾的闪电,颜泽都被完全遮掩。就好像这天地之间,仅剩这一处光芒,沉默平静,便连方才还激烈的刀剑相撞之声都已消失,却隐约带着能炸裂这天地的威势。 便在此时,忽听一声怒喝,但闻一道清啸,一青一白两道光芒突然自光茧上方,破开而出,直插入看不见的苍穹,将这天,都捅出两道巨大的窟窿。 而这光茧,就这下一刻突然炸开来,轰鸣声震耳欲聋,张池惶然堵上耳朵,却是无用,那声音像是直接穿过身体,重重砸在心脏之上,带出体内血液鲜红的和鸣。张池只觉胸膛被骤然重击,说不出的难受,喉咙一甜,一口鲜血便是自口中喷薄而出。 围成光茧的青白缠绕缭乱的光芒,亦是在刹那之间碎裂开来,支离破碎,化成满天满地飞舞的乱蝶,闪着鲜艳的光。那碎片四散纷飞,在大风的鼓动之下,被带向更高的天空,变成这黑夜散落各处的星星,燃烧一瞬,便坠落大地。 而伴着这凌乱光芒,还有一道身影从光茧之中被狠狠抛出来,身影在空中画出无力的弧线,然后重重砸在地面,扬起无数道烟尘。 张池望着那道身影自天际划过,心脏好像突然漏空一拍,窒息的感觉瞬息而来。 小小的心脏,再也受不了更多的惊惶,害怕下一刻,便是突然爆裂而亡。 因为他看得清楚,那道身影,赫然便是,刘逸夜! 第五十九章 痛如殇 漫夜如幕,风雷狂怒。 电走龙蛇,九曲连环,一道一道自九天之上斜挂而下,如同盘横交错的古木之根,顿时这天地之间,银蛇狂舞,山崩地陷! 张池眼见着刘逸夜吐血倒地,昏迷不醒的身影,而前方便是黑衣人迎风而立,衣衫纷飞。他站在这山谷之中,恍然感觉如同独身一人,在面对着整个世界。 这是孤独如渺,还是绝望似潮。点染其间的,是恐惧若散,还是愤怒仿焰? 张池冷着表情,一步一步,行出阴影,走到刘逸夜身侧。那脚步,带着些微踉跄,却亦是满落着沉默笃定。 他跪下来,跪在刘逸夜身边,右颤抖,终是缓缓抚上他的脸庞。那张此刻苍白不见颜泽的面容,嘴角浅挂的淋漓的血迹,都在张池心上留下斑驳的痕迹,刻下即见血。 张池的目光一直聚在刘逸夜身上,那遥立于远处的黑衣人,在他眼中,便成了这山谷最不显眼的一道人形石柱,矗立原地,沉寂而呆滞。 黑衣人见着张池动作,遮面乌巾微动,像是在笑,那眉眼之间,亦是闪过一抹欣慰赞赏之色:“你很勇敢,在见识过我的诸般手段之后,你还有胆量站出来,纵是心性坚定着,也不过如此。” 张池听见黑衣人淡淡言道,便是夸赞,那语气之中,也是听不出点滴情绪。(.)便如同是一具冰雕,吐出带着寒气的声音。 张池丝毫不为所动,便像是未听到黑衣人说话一般,那双手,依旧格外温柔抚摸刘逸夜的脸颊,那张小脸之上,不见表情。只是瞳孔之中,早已布满了阴云,像极了这烟霾聚拢合围的山谷上空的苍穹,就连那狂风怒雷,都撕扯不开。 闪电依旧猛然划开天际,点亮黑色的大地,滚雷轰隆驶过头顶,那大风愈加转疾,连这空气,都隐约被斩开一道道寂灭痕迹。 黑衣人亦是不再开口,逆着这无尽巨风,向张池和刘逸夜的方向行来,步步如鼓声。 那黑色的长袍飘逸在身后,簌簌撕裂作响,凌乱而张皇。 却是像极了此时张池的模样。 张池听着黑衣人那边久无回声,不经意间望去一眼,却已见到他迈开脚步,无声行来。他再无方才淡漠表情,神色惶急,四下顾盼,那眼神早已凌乱不堪,碎成随风而飞的柳絮。 雷电此刻自天边垂下,便似聚拢在黑衣人身后一般,将他的身影影绰映照,看不见容颜,仅是背后有光刹那袭来,那一瞬间,光线如剑,撕裂眼角。 张池紧紧将刘逸夜护在身后,面朝愈渐走进的黑衣人,怒声道:“你不要过来,你要做什么!” 黑衣人并不答话,那身影罩在无边黑墨中,更显诡异虚幻,他脸庞微垂,朝向此处,一步一步,转瞬近至眼前。 那是最沉默的孤立无援,独自面对一整个天下的心惊胆战。 张池咬咬牙,那此刻砰然如乱鼓重击的心脏,终究难以忍受那步步紧逼的压迫,双手骤然紧握成拳,便是对着黑衣人冲了上去。 而就连张池自己都未曾察觉,那双拳之上,此刻却已有淡淡的青光缭绕,如同一道道青色雾气,在如此环境之中,仍显得说不出的淡雅飘逸。 黑衣人未见丝毫动作,仅是冷哼一声,张池便觉一股大气猛然袭来,身体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突然一顿之后,便是腾飞而起,在空中疾行一阵之后,被一股无形而透明的力道狠狠压在一侧山壁之上。 任凭张池如何挣扎,都是难以挣脱开这力道的束缚。他方欲呼喊,一张嘴,却是发现那喉咙之中不知被突然之间堵上何物,支吾半晌却是一句完整的言语都吐不出来。 黑衣人缓缓停在刘逸夜前面,垂首俯看他面容苍白嘴角带血的侧脸,张池睁大眼睛看着黑衣人的动作,只觉心跳都快要跳出胸膛。 黑衣人面临刘逸夜,许久未动,时光仿若停驻了一般。便连那风雷电,都稍作了减缓。 张池最后听到黑衣人喉咙吐出的叹息,重重落地,氤氲成沉雾,飘渺不散。张池亦是轻轻松口气,那心跳亦是缓缓平复。 然而下一刻,一道白光倏忽闪过,但却不是闪电。张池瞳孔猛然收缩一下,然后便突然圆睁了眼睛,怔在了闪避之上。 那道白光乃是黑衣人突然而发,就在叹息刚落之际,他的右手猛然拈起手诀,白光一瞬而过,对着躺倒在地不省人事的刘逸夜,怒斩而去。 利刃撕裂肌肉的声音,恍然被无限放大,伴着风声,卷入张池耳朵,在体内掀起一场风暴和一场海啸。 张池望着这一切,彻底丧失了语言。 那方才平缓的心脏,此刻终于,停止了跳动。 无数道闪电突然劈开了如墨的天空,雷声亦是不再等待,肆意鸣啸苍穹,响彻整个中原。疾风漫卷过无尽的大地,被围困在这山谷中间回荡,狼嚎般呜呜作响。 狂魔乱舞,鬼魂哭号! 或许这才是世界本来的面目,当虚假繁华被猛然撕裂,黑暗底幕赤裸人间,还有谁能之直面这一切的沧海桑田,挽一抹牵强的笑颜? 然后黑衣人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肆然而动,挟裹在狂风中间,在这谷中掀起一场风暴般的山呼海啸,如同钝刀割体的疼痛。 可是张池已经完全感觉不到这些了,他只觉黑衣人的笑声直直刺入耳朵,透过耳膜,扎在脑海当中。可是任凭张池堵上耳朵,那中笑声还是可以轻易从肩膀,从胸膛,从脸庞,从身体的任何地方轻易穿体而过,最后聚成一根尖锐无比的银针,猛地扎进头颅。 那是血淋淋的痛楚,那是无从下手的救赎。 张池无力的抱着头跌在地上,他想大叫,可已然做不到。此刻他只感到全身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一般,只剩下虚无缥缈的魂魄悠然而出。 这漆黑的山谷,骤亮骤熄的闪电,滚滚压过天穹的闷雷,怒吼咆哮的疾风,在张池眼前,都像是渐渐蒙上一层薄纱,恍惚变得不甚明晰,一点一点离自己远去。 又或者,是自己在渐行渐远,空余那片孤寂的山谷,和一谷潇潇惨烈声。 只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那些穿体而过的笑声,在脑海掀起飓风,疼痛,已经不是最好的形容。 张池无声朝天狂吼,张开双臂,那紧握的双拳上,青光顿时激荡,飘渺成烟! 第六十章 心魔摧 今生何生,此地何地? 这便是张池意识恢复之后唯一的想法。此刻眼前依旧白雾烟云缭绕,那山谷、暗霾、雷闪全然不见,脑海里最不堪忍受的苦楚亦是冰消雨霁,回忆再度翻动,依旧激荡汹涌,没有丝毫晦涩。 可是额头冷汗未消,那已被汗水湿透的青衣,亦是紧紧贴在身上,全身无一丝力道。 那疑惑的阴云,一瞬间便是笼上张池的瞳孔,大雾侵袭无边。 “张师弟,你醒了。”一道温和之声悠然响起于耳边,声音安静沉落,平缓魂魄。张池循声回头,却见一道人影立在身侧,玉树临风,修长挺拔,正对自己微笑。 “徐师兄,”张池嘶哑着嗓子开口,费力地吐出三个字,那眼神,却是一丝光芒不见,干涸如开裂的河床。 那道人影,正是徐原,也不知他是先去寻过李浩然又折返的,亦或是并未离开,此刻他便站在张池身旁,面容甚是关切:“张师弟,现在你感觉却是如何,还能坚持吗?” 张池望一眼徐原,却又缓缓垂下头去,并不答话,只是嘴里在碎碎念念些什么东西,声音太小,仅见嘴唇翕动,纵是徐原这般修为,亦是不能听清他到底说的何事,仅能隐约听到几个词,好像是“山谷”、“风雷”、“黑衣人”之类。 徐原正自诧异不解之间,但见张师弟突然回过头来,眼睛圆睁,表情惶急,只是那瞳孔中,尚还大雾漫天,不见精光。张池一把握住徐原的臂膀,力道之大,让徐原一下子都稍微有些微微动容,略微低头,却见张池手臂经脉中青光涌动,真气湍急流淌。 张池抓紧徐原,便像是溺水时刻突然碰到一株稻草一般,死死握紧不放手。他急急对徐原道:“刘逸夜……山谷……黑衣人。徐师兄,快去就他,不然就来不及了……” 幻魔洞内,白茫雾间,一个少年跪在地上,紧紧握住男子衣袖,断断续续,一遍一遍重复,话音不停。 徐原见张池虽对着自己说话,那目光却是涣散游离,不曾聚起片刻。待得听了几遍之后,心念微转,再一联想这张师弟来鹿屠门的种种事情,便是将这事情猜透八九分,那望向张池的眼神,亦是复又柔和几道。 他轻轻抚摸张池头发,看着他状若疯狂的模样,像是对着张池,又似是喃喃感慨道:“小小年纪,便是亲身目睹经历如此之事,当时刘师兄被奸人所害,张师弟必定就在一旁,虽不知他是否看清丝毫,单是这份愧疚,便能令人肝肠寸断了。幻魔洞勾起他的如此心魔,也怪不得张师弟会这般即使醒来,那感情还是不愿回归,仍旧游离幻境了。” 言及此,徐原眉间微皱,轻声疑道:“我当年入这幻魔洞,前十步心魔,却并未如此强烈啊。纵是二十步,也才与这差不离,今日对这张师弟,幻魔洞怎会如此这般?” 徐原环顾四周,也是深知此时此刻并非思考这些的最佳场合,他摇摇头,将这些疑虑一一挥散,凝视着张池,右手伸出,白光自指尖喷涌而出。(.) 徐原聚起白光,拈动手诀,右手猝然发力,对着张池的胸口闪电般点下,那白光,覆上张池胸膛,盈盈而亮,连这周围的雾气,都驱散好些。徐原凝神聚力,气运丹田,突然大喝一声:“张师弟,醒来!” 张池猛地身体一震,随即便是软了下去,声音即刻停止,那大睁的眼睛,亦是缓缓轻阖,像是突然昏迷过去一般。 徐原撑着张池的身体,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气定神闲。果然不大一会儿,张池一直垂落无力的手指微动,那眼睛,也是一点一点睁开。 入目便是徐原的笑脸,关切的容颜,张池微微一怔,出声道:“徐师兄,这是何处?” “看来这次你是真的清醒了,我们这是在幻魔洞啊,除此之外,还能在何处?”徐原淡淡一笑,对张池道。 张池环视一番四周,见着那弥漫遮蔽的幻雾,轻舒一口气。然不经意间低头之间,却是看到自己跪倒在地,身体全由徐原撑着。心中微惊,便是想站立起来。 哪知甫一动作,便觉全身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伤,由于是头颅,更是昏昏沉沉得厉害。这一番用力,便觉头脑一沉,欲往下栽去。 幸得徐原早在一旁稍加留意,眼见张池这般,眼疾手快,忙接住他,才没有摔下去。张池晃一晃头,像是要将那种浑噩甩出脑海。他道:“徐师兄,我这是怎么了?” “方才你突然睁开眼,拉着我讲一番胡话,中间还提及刘师兄的名字。张师弟,我且问你,方才在幻境之中,你可是见到了刘逸夜?”徐原关切道。 然后那些回忆才突然涌入脑海,风雷闪电、神秘的黑衣人、刘逸夜倒地不起的身影,还有黑衣人最后向刘逸夜举起的冰冷的刀锋,如同涨潮时候的海岸,波浪滔天。 可是那些水,那些浪怎么会是红色的,狂澜冲刷,鲜血淋漓。 张池终是轻轻吐出一个“嗯”字,却带着落地轰然的巨响。 徐原望着张池,沉吟一阵,叹息一声道:“这便是了,你在幻境之中所面临的心魔很是强大,这一番挣扎纠缠,自是甚耗些体力,师弟大可不必担心。” 张池点点头,没有说话,咬紧牙关,缓缓站立起来。那目光,却是再一次投向了前方。 而他的双臂之上,经脉所过之处,青光隐露,只是隔着青衣在外,加上不甚在意,便连徐原都是未曾发觉。而他更不可能发觉的是,就在那青光之中,还有些淡淡的紫光,就潜在经脉中青光之下,自丹田而出,沿经脉曲折而流,最后汇在心脏之上。 徐原看着张池动作,便已知晓张池接下来想做什么。他暗叹一声,对这张师弟的坚韧与隐忍,却是颇多赞誉,心底也是不由高看他一眼。联想方才第八步心魔便是已经艰难至此,更何况这第九步,还有这已是疲惫不堪的身体、天翻地覆的脑海。 虽然深知此事原不是自己所能擅管之事,但恻隐之心顿起,徐原也是顾不得许多,对张池道:“张师弟,你能行至此处,已是颇为不易。此刻你已算是强弩之末,若是力不能及,便不走这第九步也罢。” “谢徐师兄关心,我还能行。”张池头都未回,语气平静道。 徐原叹息道:“张师弟,我深知你此刻定是还未从方才幻境之中完全走出,心思还沉陷其中难言悲伤,师兄的话你有些听不进去。但我还是须告诫于你,此种情绪,对你迈入第九步大是不利,此刻你心性已乱,再度沉入幻境,只怕心魔更是加倍。听得师兄一句劝,回来吧,若你担心萧院主惩责于你,我便替你求些情面。” 张池缓缓回转过头,怆然而笑,那面目之上,竟弥漫着看透世事的淡漠和沧桑。在雾气朦胧之间,在徐原眼中,更显得落魄而寂寞,颓然而心伤。 只听张池道:“徐师兄,你相信吗,其实这第九步幻境是何,此刻我便已然知晓了。可是看透了又如何,那些发生了的,依旧是发生了,躲也躲不掉。既然如此,那我便再经历一番心痛又何妨。” 少年言罢,默然转身,没有丝毫留恋,一步踏出,沧海桑田。 只是那句道留在身后的声音,被飘渺的雾气纠缠,就停驻在半空之中,氤氲不散。 “徐师兄,若是我在这幻境之中有何闪失,你便代我向师父说句抱歉。还有,请你代我再去见刘逸夜师兄一面,对他说,他的恩情,我永远感念。” 第六十一章 往事现 恍然夜幕垂降,阴云闭合,一丝银色星月光芒都不曾透射而出,被那夜幕裹在重重烟霾之后。[.超多好看小说] 这中原,仿佛一直都是这般阴沉着天,日月隐曜,阴霾围拢,从九天之上,覆成一面深墨色的帷幕,横漫山河,于是这天下,便永坠黑暗。 中原一隅,离城边缘,一座小村庄。 那村头立着一道石碑,棱角处早已被岁月侵蚀光滑,碑面亦是多有斑驳,几历风雨,沧桑时光漫步而过,在其上漫不经心刻下痕迹,风霜扑面。 而在那碑上最中央,镂刻着三个大字“逯家村”,想来便是这座村落的名字。那字迹年代颇为久远,原本的凌厉与霸道气息被一点一点渐次磨灭,那碑面上的,仅是死掉了精魂的尸体。 石碑旁边横在一条小径,沿路前行,一路曲折走来,那村落便是近在眼前。 村落不大,仅有四五十户人家,四散而落。隐隐聚成野村的模样。村子外围,大片农作物繁茂生长拔节,将这村落拱立于中央。脚下的小径,自村内穿梭而过,一路沿及远方。 此时正值一年之中最炎热的几日,六月流焰,云落天火,倒也恰是这作物最欣欣向荣之际,远望村外繁盛无际的大片黄澄澄麦田,近看村内转角处参天蔽空古木苍树,皆在这夏夜无边之中歆享华年,垂直向上拔节伸长。 这遍罩了整个中原漫漫阴夜,垂在逯家村上空,却是少了许多暗涩隐晦,颇添了几分静谧寥落,低悬如布幕。 就在靠近那穿村而过的小路一侧,卧着一间院落,四面筑墙,将院落紧紧围在里面。靠近小路这边,那院门却是由无数道杨柳树枝捆绑而成的篱笆门,那枝叶紧密排列,丝毫不见缝隙,颇有一番情趣。 院落外面同样围上一圈篱笆,就在院墙之外,稀疏插种着一圈细杨弱柳,只是此刻那些树枝却是枝繁叶茂,欣欣向荣,将那些空隙完全遮掩起来。无数的翠叶竞相向外伸手,有风徐来,簌簌而动,缠绵如歌。 此时正是晚饭时分,这村落巷道颇为寂静,不见人影。那农人顶着骄阳烈日,忍着酷暑劳作一日,此时正是他们一天之中难得围坐一起,闲聊吃饭的休息时辰。各家之中烛火散落,那火焰自院墙飘过,点滴星火透射在临墙的街上,一小簇一小簇的光明。 而便在此刻,那在村庄交错穿通的曲折小路上,却是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甚是急促,初时听不分明,不大一会便是愈渐清晰,那声音虽轻却疾,如马蹄溅尘,一路奔波,能听出正是自村头而来。 那脚步声近至如在耳边,亦能隐约看清来人模样,乃是一个十岁左右少年,一路蹦跳奔跑而来。少年嘴里轻哼歌谣,再度行一阵,而后一转身,身影便是消失在了那敞开篱笆门之内。[.超多好看小说] 这家主人想来也是听到少年的声音,自厨房探出头来,却是一个慈祥温暖的女子,荆钗布裙,正在准备晚饭。 少年见着女子,欢呼一声,便是扑进女子怀中。女子宠溺地捧起少年的脸,为他擦一把因奔跑而流满脸颊的汗水,道:“张池,我告诉你多少次了,天气这般酷热,应担心行动,莫要过于疯玩,当心中暑。你却总是不听。” 那叫张池的少年嘻嘻一笑,道:“娘,没事的,我在村头等了父亲许久都不见他回来。我担心娘在家里盼得心急,就赶着回来告诉你。” 女子道:“你父亲定是去给你买礼物去了,每年今日,他可是记得比谁都清楚。” 张池闻言,欣喜更甚,那脸庞上绽开的笑容,明丽而鲜艳。 “好了,你便在屋里等候片刻,我把这道菜做好,你父亲就该回来了。”女子叮嘱张池道。 张池答应一声,离开女子怀抱,转身向屋内走去。 可是为什么,再松开她的手的瞬间,少年会突然微微蹙眉,那股隐隐心痛而恐惧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便像是此次拥抱松开,便再也不会再有一般。 张池摇摇头,甩开这些突如其来的情绪,右手抚上胸膛,将那股堵塞的晦涩一点点揉开在血液里。今日于他而言,乃是大日子,这种感觉,却是来错了时辰。 张池回屋掌上灯,坐在饭桌前。那桌上早已摆上了几样饭菜,方才出锅,那热气腾腾网上直冲,碰到房顶散开来,变成袅袅的白烟。 方等了不大时刻,张池便是听见敲门声,轻柔细腻,重重轻轻,节奏分明,便像是父亲为人一般,温和之中,尚存着些许坚守与笃定。 张池心头一喜,大叫着应了一声,便冲出房间,向着门口飞奔而去。 母亲也从厨房迈步出来,手里平端刚刚做好的最后一道菜,笑意吟吟,跟在张池身后,一同去迎接辛勤劳作一日,风尘仆仆归来的父亲。 一切还是那般模样,那时光仿佛不曾流淌,就停驻在原地,等候一个少年前来回寻。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那前路早已被篆书起笔,写下的结局无论如何都是避之不及。少年回来了,可他所为的,不过仅是再见父母一面,再看一眼那无数次浮现于梦中的慈祥脸庞,仅此而已。 张池拨动门闩,篱笆大门无声打开,然后他便感受到门外父亲的微笑,仿若柔风轻掠。 父亲在拥抱张池一下之后,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递到张池面前。那木盒入手划指而过,道道曲折纹路,想来做工颇为粗糙。但这并不妨碍张池对它的喜爱,反复把玩,爱不释手。 少年的脸庞,都快要笑成一朵花。 可是那猝然的心痛,为何又凭空而生,找不到源头,有哪里是终? 这是怎样一种隐约可见,又似曾相识的痛。 这夜色浓黑似墨,难辨面容,张池微皱眉头扬起脸,感受着父亲的气息,却是无论如何都难以看清他的面容。 仅听见父亲低沉的声音,如梦幻般响起在耳边,轻柔而温和:“小池,生日快乐。” 时间停驻,刹那永远。 张池已经立刻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可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一切还是如从前的从前,故事残忍上演,少年屏息凝视相看。 父亲的身体好像突然定格了一般,他的动作被无限次放慢,那向着张池伸出手的动作,拉长成了无穷的时间。 张池默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父亲的手,然后他只感觉到一股温暖的水流,自父亲缓缓淌入自己的掌心,淡淡的腥味,很快弥漫了周围。 张池一瞬间便是明白,那股沉默的溪涧,就是,血! 父亲的喉咙嘶哑几声,身体轰然落地,跌入了地面看不透的黑雾里面。那与张池相握的手掌,无力低垂而下,指尖在张池掌心轻划而过,留下一道道连绵的疼痛。 而伴着父亲的身影无力倒地,一道不知何时潜在他背后的黑影却是悄然浮现,飘若鬼魅,状如幽灵。右手中尚还握着一柄利刃,刃尖处,血脉潺潺。 少年无言,一点一点握紧了拳头。那经脉流动处,青光悄然弥漫,穿透了衣衫。 刹那之间,夜色突然沸腾,黑暗风起云涌。 第六十二章 真气裂 父亲的身体就跌在身前的地上,体温微热,面容寂寞。(.)而张池前伸的手掌之上,还淌着道道重重的血液,一滴一滴往下垂落。 黑影刀锋下垂肃穆,脸庞深埋在弥漫无尽的黑夜当中,融化成恍然而起的迷雾。煞气四散而飞,化成这夏夜亦觉凛冽的朔风。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来,深深的,望张池一眼。 那是怎样的感觉,酷热扑面如火,彻寒却是惶惶然降临,心脏都被冻成万年璀璨剔透的冰凌。 然后黑影收刃转身,遁逃而去,身影飘然如鬼魂,一晃就不见了。 唯余少年与女子在原地,守着一具渐以冷却的尸体。那淡化在空气中凉薄的回忆,还剩下多少无言的栖息。 少年已经忘记了哭泣。 他倔强着嘴角与泛红的双眼,紧咬了牙关,对着黑影消逝的方向,追了上去。 女子登时大急,忙止住了哭声,冲着少年的背影大声道:“张池,你去哪里,你回来。” 可是又怎么来得及,那声音尚未飘及,便被重重如铁幕的暗霾阻挡,幻灭于空气。少年的身影转眼已是不见,那痕迹消灭处,但留涟漪圈圈,划痕浅浅。 张池一路冲着黑影所去之处追上去,奔跑如风。[.超多好看小说]脑海似有无数纷飞凌乱的画面,渐以飘过眼前,可是定神之间,却又是空荡一片。仿佛那些都是幻影,在脑海起风时,一晃就散了。 仅一道念头紧紧攫住心头,就如同巨大而铸铁的弯钩,狠扎在心脏正上头,嵌入血肉。只要一动,便会血脉横流,溢满胸膛。 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要追到你。 我要杀了你! 似是感觉到张池无边的怒气,那体内本就激荡异常的真气,更是翻涌奔腾,在经脉中隐隐掀起巨浪,一道道冲击心脏。张池感觉胸口在被重锤一下下落砸,心口堵闷不已,略有用力,一口心血竟突然从喉咙涌上来,满口血腥。 像极了方才空气中的味道,那是父亲的血,浓郁得叫人窒息。 张池紧闭嘴唇,面色狰狞,竟将那口血硬生生咽回腹中。嘴角遗落一道浅淡痕迹,触目惊心。 那真气似是不受控制一般,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将那经脉,都撕开一道道细微的裂痕。少年却是不管不顾,那疼痛,仿佛不在自己体内,唯见紧握的双拳透出隐隐白色骨骼,可见那痛楚之深。 是时间忘记了行走,还是我已被遗落在孤独裂缝与荒野? 少年已不知追了多久,气力渐以不支,那黑影却是愈来愈远,几欲不见。[]少年心下大急,脚下一空,终于力竭,双腿一软,跌倒在地上。再四下环顾,这周围墨色围绕,哪里还有凶手半分影踪。 紧紧握了双拳,到头来那掌心还是空空如风。 少年跪在地上,将头颅深埋进胸膛,似是压抑了无数年头的愤怒与绝望,自沙哑的喉咙撕裂而出。 那是孤狼啸月般悲伤,那是困兽犹斗般不甘。 回应着少年的嘶吼,那澎湃难抑的真气再也无法阻挡,浩浩之势,挟万千怒涛惊波,轰然爆发! 那经脉再也不堪重负,一道道崩裂开来,霎时,少年周身青光缭绕,烟云飞翔,飘渺虚幻,霞光万丈。而在那青光之中,还夹杂着淡淡的紫光,一簇一簇,隐没于浓青色光芒,淡落不可见。 只是那疼痛亦是突然汹涌来袭,尖锐不可抑,张池只觉眼前一黑,身体无力倒地,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张师弟,醒醒,张师弟……”朦胧听到一道颇为熟悉的声音,轻轻响在耳边,便似微风缓动,吹拂过脸庞。 于是方才不知游荡何方的思绪突然全部回来,聚在脑海上方,零零碎碎,重新汇成完整的形状。 “张师弟,张师弟,”那声音依旧未歇,就盘旋在头顶上几寸之处,袅袅缭绕。 然后张池恍然定神,心绪才是终于彻底清醒过来。这才听出来,那声音乃是徐原所发。 这是哪里,我又是在何处,张池冥思沉道。可是那道道呼唤愈发着急了,张池只能强压下心头疑惑,缓缓睁开眼睛。 可是那身体稍有动作,便觉全身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伤,那种疼痛格外尖锐,直直扎入神经,带起一道道血淋淋的痛。周身丝毫松软疲惫,丝毫无力,竟连动一下手指都快要做不到。 那眼皮重逾千斤重石,喉咙更是焚燃一团幽火,熊熊着快要烧进胸膛。张池勉力睁开眼睛,张张嘴,喊一声:“徐师兄。”声音细弱蚊呐,微不可察。 然而只这一道喊声,便已叫守候一侧的徐原眉头紧皱的脸庞露出笑容。他将张池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望着他苍白的面容,眼睛亮晶晶的,欣喜道:“张师弟,你终于醒了,这次你可是着实吓到师兄了。” 张池心头微惊,疑惑不堪,费力开口道:“师兄,这却是为何?” 徐原收敛了笑容,看着张池的脸庞,道:“张师弟,你好好回想一下,你可曾记起些什么。” 张池眉间微蹙,陷入沉思。徐原紧盯着他的脸庞,看他潜入回忆略显失色的模样。 然后他便看到小师弟突然面色惨淡的悲伤,浓郁得都快要渗出脸颊,那种落寞与无望,就连徐原看着,都感到一股莫名难过心伤。 那会是怎样回忆,才会带来这般悲无可泣。 徐原不愿小师弟再度沉沦其中无法自拔,叹一口气,道:“现在你应该知晓发生了什么吧。” 张池麻木着一张脸,低沉“嗯”了一声。 徐原沉吟一下,道:“张师弟,我不知你在这幻境之内究竟经历了何事,但心魔带来的那种痛,必定刺及心扉,难过而不能言,你的情绪亦是有很大的波动。” “就在方才你沉入幻境这段时间,因你情绪起伏强烈,经脉真气突然暴动,冲破经脉,不少真气灌入体内,横冲直撞,你才落得如今的状况。现在你已颇受内伤,需要细心将养月余,才能重复康健。” 徐原言罢,望了张池一眼,却见这张师弟神情木讷,目光散落四方,仿若未听到自己所言一般。 他只能再度叫道:“张师弟,你在听我说吗。”才将他的目光重新引到自己身上。 于是他接着道,只是那声音之中却是多了几分暗藏不下的欣慰,也不知张池能否听出来:“不过张师弟,你也莫怪师兄未能救你。因为就在同时,还有些许真气冲破穴道堵塞,发于体外。小师弟,你因祸得福,现在已能真气外放了。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第六十三章 厉啸破 张池那游离四方的目光略微聚神,最后凝在徐原的脸上。(.)瞳孔之中,稍显光芒。 徐原见这张师弟终于自幻境中走出来些许,心头一松,趁热打铁道:“张师弟,现在你穴道已被真气冲开,以后再行修炼,必定事倍功半。如若不信,你现在大可试验一番。” 张池缓缓转眸,将目光定在右手手掌之上,只是此刻整只手臂都剧痛难忍,难以控制丝毫,便似不是自己的一般。但见着徐原期盼殷殷的眼神,他紧皱起眉头,摊开右手,拈动御气法诀,那真气原本晦涩沉寂于经脉,此刻再度缓缓恢复了流动。 而下一刻,张池不禁惊异地睁大了眼睛,而徐原嘴角,笑意更浓。只见那右手掌心处,一团青光忽地毫无征兆升腾而起,便如一簇燃烧的青色火焰,在掌心跳跃灵动,恍然幻化成形,那是翩跹起舞的精灵。 张池不由一阵惊喜激动,干涸枯竭的脸庞,约有淡淡的笑意婉转流淌。他望着明亮于掌心指尖的青色光芒,凝神看闪烁纷扬,竟有些舍不得放下。那眼神,开始有精光时隐时现。(.好看的小说)徐原将这一切看在心上,暗自欢欣更甚。 只是便连徐原都未曾发觉,那浓墨的瞳孔深处,道道锋芒吞隐吐没,便似凌厉难匹的利剑刀痕,疏忽而过,坼裂虚无。那光芒却是,呈紫色! 张池加速运转真气,那青光登时又盛。徐原却在此时伸出手,覆上张池手掌,手心真气微吐,化去张池凝聚起的真气,那青光亦是缓缓消散于迷雾。 看着张池不解的目光,徐原道:“张师弟,现下你经脉多有破损,不宜过多运转真气,试一试也就罢了。等你将养大好了,再来尝试也不迟啊。” 张池闻言点头,对徐原展颜一笑,便似苍白脸庞上绽开寂寞的花朵。他不再言语,那目光,却是又投向了前方无尽的迷雾。 像是一道浅薄的呼唤,幽幽然鸣响在张池一个人的耳畔。 徐原盯着张池回首的动作,恍然一惊,未曾想张池还未忘却这事,竟还胆敢凭如此孱弱不堪的身躯去迈入幻魔洞。虽说徐原颇为动容这小师弟心性之坚韧,但纵观此时他这般状况,若是再贸然前行一步,那必是非死即伤。(.) 徐原淡淡道:“怎么,张师弟,你莫非还想走完这第十步?” 见张池没有答话,不顾全身痛楚,挣扎着站起来,饶是徐原如此淡薄性情,亦是有些怒火上升。他拉下脸来,阴云密布,冷冷道:“自知之明者,方是聪明人。张师弟,你此时已是这般情形,我劝你还是勿要再前行半分了,即便你的精神坚忍,身体已经再也承受不了哪怕一丝一厘了。恕师兄说句难听之言,你若再进一步,我恐怕得要带着你的尸首回去给萧院主了。” 张池脚下一顿,身体略一停驻,徐原见他停下,心头松了一口气来。却见张池平缓了呼吸,竟是欲再度起行。 徐原再也忍不住,身形化风,已是出现在张池满前,伸手拦下他的动作。徐原瞪着张池,怒道:“张师弟,你怎的不听人劝!你能坚持至这第九步,已经淑是不易,更是得此莫大造化,真气外放,你入这幻魔洞收获已是甚多。现在你经脉受损,全身是伤,出洞养伤才是正经。此时再胡乱逞气,只会落得来日追悔莫及的下场!” “师兄,能在这幻魔洞得到这般机缘,冲破穴道,修到真气外放的境界我很是高兴。可是师兄,你亦是知晓,我入这幻魔洞乃是为了些什么。这是师父对我触犯门规的惩戒。我走到这第九步已经很是不易,但千难万险都走过来,这最后一步,我是无论如何都要踏出去的。这乃是我能获得师父谅解的唯一机会,还望师兄成全。” 张池对着徐原,弯腰深深,这动作触及身体伤处,又是一片连绵不绝的痛。 徐原亦是不依不饶:“你能做到这般,萧院主想必已很是满意,也不差这一步了。可若是你贸然而行,这第十步更是心魔深重,若是失手,那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张池未曾起身,依旧保持着鞠躬之势,道:“请师兄成全。” 见张池执拗至此,纵是自己这般苦口婆心,他亦是无动于衷,仿佛完全未曾听进去一般。他不由喟然长叹,摇手道:“罢了罢了,你既然决心已定,那便去吧。可你要考虑清楚,来日可不曾有人卖你后悔药!” 徐原闪身开来,张池前方登时开阔无际,迷雾成峦叠嶂,变幻莫测。张池深吸一口气,脚步轻抬,幻雾绕行。 徐原见状,忍不住动容,用喃喃仅自己可闻的声音道:“此子小小年纪,好坚韧的心性!师父,你的眼光,却是从未出过差错啊!” 而张池踏入这第十步之后,面容安静,呼吸冗长平稳,丝毫不见前些时候那般心绪波荡激动,便是连第一步时候都是不如。现在他倒是好像沉睡了一般,双目紧闭,身体悄然放松。 徐原眼神跳动一丝疑虑,继续观察一阵,见张池再无其他状况,虽是依然困惑难解,还是不由放松一下一直绷紧的神经。不管如何,这般情形总是好的,至于其他,全等张师弟醒来再言不迟。 就在徐原心绪舒缓,正待盘腿坐下稍作休息之际,一道长啸猛地自另一方向冲天而起,划破氤氲的迷雾重重。那叫声甚是尖厉,刮过心底,令人不自觉寒毛都是立起。 徐原却是闻声而起,望向厉啸传来方向,脸色陡变,急道:“不好,那个方向,是李浩然!” 他再不迟疑,伸手拈动法诀,身形如风,朝着李浩然所在方向疾驰而去。在他经过的路径上,被他破开的幻雾重新缭乱纠缠,彼此深锁在一起。大雾翻涌无际,很快便淹没了哪怕一丝与这幻魔洞无关的痕迹。 这幻魔洞内,好似没有了通路可指外界,被围困其中的人,只能永世流放,永世沉离。 第六十四章 追悔轻 时光游荡闲步云间,朝着西天漫行而去,可是却忘记了回还。 那盛阳站上中原正中头顶,从九天之上,俯看天下的一川澄澈与一江明媚。全世界都浸泡在明晃晃而慵懒的午时散光里,一转眼便沉睡了。 不知不觉,初秋已经栖上苍木枝头了。 幻魔洞外前,巨大的广场之上,无言立着几道身影,肃穆陈静,仿佛化成镇守鹿屠门后院的雕塑,沉寂不语,气势逼人。 而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都落在了幻魔洞光芒闪灭,虚幻不清的洞口处。 从徐原进入洞中到如今,已是一个时辰有余,仍不见有人出来。洞口依旧平静,光芒亦是炽热焚燃不变,只是这一切都是太过于安宁,堵在广场之上众人的心口,便是一块卡在喉咙黑色厚重的玄武岩,不见光,不透风。 其余诸人还好些,虽然眉头微锁,淡淡愁思缭绕其间,倒是尚能气定神闲,呼吸沉稳如山。只是那立于诸人最外围的谢思仁和孙航,却是也其他人大不相同,脸上的焦急之色浓得已是快要压抑不住。 那自洞中的张池自发出那道尖锐惊啸之后,便是再无声息,他们在这幻魔洞外,对于张池的状况亦是丝毫不知。张池修为颇低,便是连真气,都修出来不多时候。方才一声惨呼,更是令洞外二人心脏都提上了喉咙。时间从落影成云的地面,从松开又握紧的指间匆匆向后流逝。 众人正恍不知所措之际,那一直站在诸人最前方,闭目沉思不语的萧岚院主,突然抬起头来,缓缓睁开了眼睛。阳光倏忽穿瞳而过,在其中留下破灭的痕迹。 而伴着萧岚动作,一阵簌簌脚步声响逐渐由稀疏变得清晰,众人竖耳细听,恍然分辨而出,那脚步声,却是由许久不闻动静的幻魔洞方向传来的。 那一道道目光,都在一瞬间聚在幻魔洞口,视线交汇之处,隐隐燃起熊熊火焰。 然后幻魔洞口迷离的光芒突然大亮,三个略显虚幻的身影出现在光芒中央,数不清的光芒在他们身边回旋飞翔,将他们映照的毫发毕现,刺得众人眼睛都有些发疼。 因那光线太过刺眼,广场之上诸人无人敢直视那出现在光芒中的人影。但见三人平安归来,诸人脸上皆都不由带上笑意。 只是众人谁都未曾看见,萧岚院主自三人出现时开始,视线便未曾离开过洞口。那对诸位弟子而言焦灼难挡的青光,在他眼中,恍为无物。 而待他看清洞口三人一切,那面无表情的脸庞,阴云顷刻笼罩,暗霾无边。他冷哼一声,也未见如何召唤真气,身体就已腾空而起,对着幻魔洞口御风而去,去势甚疾。 在场诸人初时俱都颇为不解,那洞口青光强盛而恢弘,仅见三道朦胧而虚幻的身影立在无数光芒当中,纵是凭慕容炎的修为,仍是无法忍受这光线长时间刺入双眸,更不用提其余诸人。(.好看的小说)他们也仅是轻扫一眼便回转过头,无人紧盯细察。 就在萧岚院主动身而前的片刻,那三人却是又往前踏了一步,那光芒便是稍减几分。诸人见着萧院主如此,俱都多带疑虑,也忙聚真气于双眼,屏气投向洞口三人所立之地。 待得广场上诸人看清洞口情形,俱都不由大睁眼睛,张大嘴巴,久久无法合拢! 谢思仁同孙航的脸上都是不由露出庆欣之色,他二人相视一眼,瞳孔满溢着欣喜。而那立在一侧的徐忠明,缓缓沉下脸来,阴云登时密布,暴雨顷刻如注。 沿着众人目光看去,就在光芒略逊处,徐原三人的身影脱离开光芒遍身笼罩,逐渐变得明晰。徐原站在三人中间,两侧左右分站张池和李浩然。徐原倒是同进入幻魔洞之前无甚明显变化,依旧青衣洒脱,玉树临风。 而那左侧张池,双臂紧紧攀着徐原的肩膀,才能坚持着不让自己倒下。他的青衣早已破裂不堪,血迹斑斑,脸庞浮现苍白之色,那嘴角一抹鲜红在此刻显得如此刺目而扎眼。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双眼已快要睁不开,迷蒙着环视四周。他这副凄惨无力模样,让人不禁疑问,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尚不倒下,还苦苦坚持着最后的挣扎。 而徐原一侧的李浩然,此刻双目紧闭,倚靠在徐原肩膀之上,却是已经昏迷! 萧岚院主疾行如风,身影起落,转眼便已近至徐原三人面前。他收拢衣衫飘然落地,望着徐原左右张池和李浩然此般模样,一抹阴沉之色在他低头之际便是悄然浮现,然而当他抬头面对徐原,也是重新恢复以往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他看着徐原,淡淡道:“徐师侄,此番倒是多谢你出手相助,如若不然,我这两个不争气的弟子恐怕不光惩戒不成,连性命都要搭在这幻魔洞里了。” 徐原搀着二人,无法对萧岚抱拳行礼,只能微一鞠躬,道:“萧院主,此话言重了。我也未帮上多大的忙,这幻魔洞,都是他们二人一步一步行进去的。进入这般幽深,力有未逮也属正常,我也仅是举手之劳,助他们行出洞府而已。” 随即他语锋一转,转头望了一旁依旧紧抿嘴唇,气喘如风啸的张池,道:“至于这惩戒之事,弟子见证,却是有人做到了,迈入十步之遥。” 萧岚院主微微变了脸色,慨叹道:“哦?莫非李浩然便是因为踏入其中十步,经不住心魔冲击才昏迷的》想不到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坚韧心性,实属难得。” “浩然师弟确实心性坚韧异常,令人不由钦佩。不过,这走完十步之人,却并不是他。”徐原摇头一笑,道,“浩然师弟走完了八步,便再也无法承受心魔煎熬而昏倒。而这走完十步的,乃是现在仍在支撑清明的张池师弟。萧院主,恭喜寒阳院,添得如此坚忍不拔弟子啊!” 张池一点一点松开徐原的肩膀,连站立都有些勉强,眼神微微上扬,这世界在他眼中都已经变成恍然的重影,幻魔洞迷幻的大雾还未吹散,全部笼罩在他的瞳孔,一片无尽苍陌荒穹。 他脚步踉跄,一步一步移到萧岚面前,重重跪倒在他脚下,声音低沉,略带诚惶,道:“师父,先前弟子惹得师父生气,都是弟子不对,请师父原谅。” 骄阳在天,幻魔洞前,一道满是伤痕、跪在地上瘦弱身影,对着面前之人,虔诚许愿。 只一瞬,或者已千年。 萧岚重重冷哼一声,并不答话,接过徐原右侧臂弯里的李浩然,拈动剑诀,御剑而去。 张池依旧伏在地面,只是前面已经空无一人。徐原脸色惊异片刻,望着萧岚远去的身影,无言摇摇头,那瞳孔雪花碎片纷飞,竟透着一种谁都参不透的神秘诡异。 他叹一口气,弯腰伸手,想要扶起静默无声的张池。可是当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张池身体,那张师弟忽地一张嘴,一大口鲜血已是喷薄而出,飞溅在他面前。而他的身形,便在此刻缓缓软下去,脸庞融进了自己的血迹中。 仅留下围拢而来的谢思仁和孙航错愕难平的脸色,带着如西陲晚日一般的落寞。 第六十五章 圣人询 鹿屠斋后,竹林淡落掩映一角,鹿屠楼。 现下刚过秋至,外界气温逐渐转寒。这中原在饱受好一番曝晒炎热烤炙之后,终于盼得盛夏的浓云随风渐行渐远,伴着秋季而来丝缕清凉气息。凉风习习,暖阳席地。 鹿屠门的夏季,虽并无外界那般酷暑难耐,但此刻夏末秋初,亦是颇染了些凉意,吹拂在众人脸庞,便能舒缓开来那微蹙的眉毛。 只是这片竹林苍翠依旧,浓绿欲滴,丝毫未减盛夏拔节攀升之势,一截截竹身伸长,一道道黛叶铺展。而这鹿屠楼,就藏在这无声喧嚣而疯狂的竹林之后,三层小楼,拔地而起,气势轻盈,正合了此处的简约淡雅,说不出得静谧安逸。 此刻楼门虚掩,一楼无人,径上二楼,便可见这二楼除了平日隐居于此静神修炼的鹿屠门掌门鹿参圣人外,那门口还恭敬立着垂首弯腰的慕容炎和徐原。 看样子,这二人是从幻魔洞直接赶至这鹿屠楼,连休息都有些顾不上。 有木桌贴靠北墙,上有香炉,插着三株金色线香,香尖顶端,一缕烟雾盘旋轻上,飘浮袅袅。桌前摆着一只陈旧蒲团,鹿参圣人此刻双腿盘膝,跌坐在这蒲团之上,两眼微闭,手拈法诀轻置于膝盖之上,沉静修炼打坐,对慕容炎和徐原的到来,仿若未曾发现。[.超多好看小说] 只是慕容炎二人却绝不敢这般想法,鹿参圣人通天彻地的大能,他们已是深有了解,敬之若神。恐怕在他二人刚踏进这鹿屠斋的门,圣人便已知晓他们的一举一动。因此二人愈发谨遵礼数,不敢丝毫逾矩。 二人站定之后,慕容炎前踏一步,向圣人躬身抱拳,道:“禀告师父,弟子二人已经按了师父的命令,前去开启了幻魔洞,现在萧院主二位弟子都已走出洞府,弟子已经关闭,特来报于师父知晓。” 慕容炎从怀中摸索一阵,那柄可以开启幻魔洞的钥匙模样的物事被他取出来,这时方才看清,这物事约有巴掌大小,厚约一寸,那材质确实有些特殊,非石非铁,上面上有凹陷斑点,看上去甚是粗糙。 他恭敬将这物事递到鹿参圣人旁边,道:“师父,这镇魔钥使用完毕,也该归还于您了。” 鹿参圣人终于低“嗯”一声,他没有任何动作,,慕容炎站在他身侧离他这般近,都未曾感觉到一丝真气外放的气势,而被他托在手掌心的镇魔钥,竟就这般如同被一股轻柔力道牵着,缓缓飘浮在了半空当中。那镇魔钥脱离慕容炎的手掌,便不再升高,而是缓缓移向木桌,最终稳稳落在木桌之上香炉之后。 而这段时间,鹿参圣人未见丝毫异常,便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过。 慕容炎微一顿首,慢步退回徐原身侧。他刚刚站定,却听圣人沉声开口,声音苍老,带着风尘沧桑的味道:“炎儿,此次事情你们做得很好,为师很是满意。你累了一日,先行下去休息吧。” 慕容炎和徐原一同应了一声,深鞠一躬,便欲转身退出鹿屠楼。 “徐原,你先勿要着急离开,为师还有事情要询问你。”圣人突然开口言道,声音便如平常一般,不见波澜。 那正在鞠躬行礼的慕容炎和徐原的身体,都是微微一顿,一同僵在原地。 慕容炎转头望了徐原一眼,那徐原却是垂首目不斜视,似是未曾察觉到慕容炎的目光一般。 可是那目光格外锋芒炙热,隐隐有划破苍穹的迹象。 徐原的眼睛一直注视地面,面无表情,好像方才圣人所言之事,就跟他无关一样。好似一瞬,又好似时间静止不动,千万光阴在身边匆匆流转。 徐原终是抬头,瞳孔平静如惊虹潭,碧波一顷,不见波浪:“回禀师父,弟子觉得此事当着慕容师兄的面说亦无不可。” “不必了,炎儿今日为幻魔洞一事已经操劳甚久,眼下还是修养恢复要紧。炎儿,你便先行退下吧。”圣人开口,淡淡道,那声音中,带着不庸置疑的语气。 慕容炎道:“是,师父,弟子告退”,直起身来,不再看徐原和圣人一眼,转身而去。那青衣在身后起落飞扬,下楼脚步甚是铿锵,身影转眼已是不见。 慕容炎塌下最后一步楼梯,双脚迈上一楼的地面。这一层因为门窗长时间紧闭的缘故,光线都不曾射进来,显得格外清冷幽深,那气温较之二楼亦是更低,附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而更甚的是,这一楼的环境,竟隐约有一种穿透胸膛渗入心口的寒,针刺般的疼,就连慕容炎都能微微觉察到。 而在靠近墙角一侧,卧着一具颇大的木盒,因着距离缘故,难见是何物。而在这物事之上,笼着一层迷离朦胧青光,光芒呈半球状,将整个木盒口都紧紧裹在里面。光线向四周扩散而发,盈盈明亮。 慕容炎望着那木盒,瞳孔中精芒一阵吞吐闪烁,便似要冲破阻隔而出般。他对着木盒方向重重冷哼一声,这才行出来鹿屠楼。 只是尚在二楼的徐原并不知晓这一切,如今这鹿屠楼二楼,便是只剩下鹿参圣人和徐原二人。 徐原望着圣人背影,嘴唇几度开合,到底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来。这房间,便是静了下来,连二人的呼吸声都微不可察。徐原低首闭目,垂立在圣人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一阵簌簌之声,徐原睁开眼睛,却见鹿参圣人不知何时已经缓缓起立,站在了自己面前。面容风霜,时间如刀,刀刀催人老。 徐原一惊,那头垂得,便是更低了。 圣人道:“徐原,那日我交代你之事,你可办得妥当了?” “回师父,弟子都做了。弟子进入了幻魔洞,眼见张池师弟走完了十步,而在洞内衍生心魔的冲击下,张师弟更是做到了真气外放,实在是可喜可贺!” 圣人仅是微一点头,不见丝毫表情,他皱起眉头,再问道:“那你见这张池的真气,与一般弟子,却是有无一丝不同?” 第六十六章 肺腑言 徐原皱起眉头,面呈沉思之色,幻魔洞内情景,倏忽在瞳孔中闪现而过,幅幅道道,历历在目。他将那些细节览尽,最后摇摇头,道:“师父,弟子印象张池师弟修习的真气同我门中诸多方能真气外放的弟子一般,光芒都是呈青色,不甚凝练。至于其他细微异样,请恕弟子驽钝,还未能察觉到。” “青色真气,”鹿参圣人叹一口气,喃喃道,“果真还是修习了青色真气,孺子不可教啊!” 这话似是圣人自言自语,徐原听在耳中,虽心中骤起疑惑,但神色淡然如常,仿若那话语仅是穿耳而过,在心上不留痕迹。 圣人对徐原道:“那你方才言及那张池却是在幻魔洞走完十步,确是当真?” “是,师父。”徐原恭敬道,“这乃是弟子亲眼所见。我进了幻魔洞后,便一直守在这张池身边,那时他方才走完七步,我见他当时情况,料想他最多也就仅能走完八步,谁曾想这小师弟心性实属坚韧,竟靠着莫大毅力踏出九步,并炼成真气外放。” “哦?”圣人闻言微诧,道:“这么说,他的真气外放是第九步便已修出,而非是在第十步之后?” 徐原点头道:“正是如此,当时张师弟虽已炼成,但经脉多有破损,真气恐已在体内乱窜,我观他当时模样,气喘吁吁,便连站立的力道都没有了。可即便如此,当我回来之时,却已见他走出了第十步的心魔。此等坚毅心态,弟子自问亦是无法比他做得更好。” “这么说,张池走这第十步时,你并未在他身边?”圣人听出徐原话中些许蛛丝马迹,道。 徐原斟酌一番,道:“师父明鉴,弟子苦劝张师弟无果,他仍坚持走完十步,弟子本想候在他身边,策应他周全。奈何此时另一名同张师弟共进幻魔洞,叫做李浩然的弟子发出呐喊痛苦。这弟子乃是萧院主的得意门生,弟子不敢有丝毫差池,便前去助他。等我带着因心魔冲击而昏迷的李浩然回到张师弟身边,张师弟却是已经走出幻境了。” 鹿参圣人垂首沉思,瞳孔风云匆匆变幻,雾开雾聚,一瞬间沧海桑田,刹那万年。徐原不敢出声相扰,静静候在一侧。 过了许久,圣人终于开口出声,淡淡道:“徐原,此事为师记下了,你先且退下。但你要清楚,此事勿要对人言一字,为师另有打算。” 徐原躬身道:“是,师父,弟子谨记。”但他言至此,仍立在原地,身体一动未动,没有丝毫转身离开这鹿屠楼的迹象。只是他的腰身,弯得更低了。 “怎么,你还有何事?”圣人见状,脸上却是不见惊异之色,仅是望了徐原一眼,问道。(.无弹窗广告) 徐原未曾抬头,恭敬抱拳,沉吟许久,方开口缓缓一字一句道:“回师父,弟子确是有一事不明。” 圣人道:“讲来听听。” “师父,弟子私下觉得,此事并不如何事关紧要,我们四位师兄弟,但凡是谁替师父分忧都是可以。师父命我与慕容师兄同去开启幻魔洞,此事为何不让慕容师兄去做,师父却是交予我手上呢?” 徐原言毕,拱手而立,身体挺直如树,不见表情,只是那抱在一起的双拳,若是细看,可见已有汗滴隐约自皮肤渗出来。呼吸平稳之间,心脏砰然之声犹如疾雷彻空。 “原儿,以你之见,为师此般作法,却究竟是为何呢?”圣人听徐原说完,沉默许久,徐原低头不见圣人表情,便觉时间被突然拉长数千百个光阴,一道呼吸,便是一个年轮。无言苦等,终是等到了圣人开口说话,徐原唯觉那已提到喉咙口的心脏,终于缓缓落回了胸膛。 他急急道:“师父的远见,弟子不敢随便枉自揣测。” “原儿,”圣人长吐一口气道,那语气之中,倒是平添一丝感慨与回味,将往日威严冲淡些许,徐原稍微抬头,看见圣人逐渐融化的脸庞,“在这鹿屠门,除了逸夜平日在我这鹿屠楼多有走动,在我面前尚不如何拘束之外,你们师兄弟四人,倒是见到我愈加客气了。我知晓自我二十多年前将逸夜带回鹿屠门,将许多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对你们都是多有怠慢。你们四人嘴上不说,心里对我这做师父的,还是颇有怨言的。” 徐原忙深深鞠了一躬,慌张道:“师父言重了,师父能收我们为徒,传我们功法,我们自是感激不尽,弟子绝不敢有一丝一毫他想。” 圣人摆摆手,笑道:“原儿,我知道在你们五人当中,便是只有你为人最为和善,这一点,便是逸夜都有些不及。能听你如此说法,为师心里还是深感欣慰。” 随即他语锋一转,道“前些时日,师父还未能认识到这一点,只是此次逸夜之事一出,为师心下悲伤愤怒之后,细细回想逸夜还在鹿屠门时过往岁月,对你们师兄弟四人确实不由生出许多愧意。你们亦皆是天资聪慧、悟性极高之辈,乃是人中龙凤,若是悉心教导,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师父年岁已高,到时候你们便是接手这鹿屠门掌门一位,登高一呼,领袖天下群伦豪杰,也是亦无不可!” 徐原愈听愈是心惊,丝毫未曾想到自己一丝不解,竟引出师父如此倾心之语,惶恐跪倒在地,道:“师父身康体健,修为更是鬼神莫测,便是再活上百八十年亦是毫无问题。弟子愚钝,只求能安心清修,绝不敢胡思乱想。” 一双藏青素鞋出现在眼前,徐原抬头,便是看见圣人立在前面,虚空一托,徐原便缓缓站起来。 圣人看着徐原满面汗流,涨红的面色,一脸不知所措,笑着拍他的肩膀,道:“原儿,你大可不必如此惊慌,这些也仅是为师一时胡乱感慨而已,不用当真。好了,若是再无其他事,你先下去吧。” 徐原再次鞠一躬,急急退出这鹿屠楼二楼。 鹿参圣人在房间内徐徐踱步,行至窗前才停下来。他临窗而立,窗外天空深蓝高爽,白云堆积成雪,散落偌大边际不可见的苍穹。 微风徐送,那楼旁参天的古木,黛绿尚未发黄的青草,放肆绚烂不肯凋零的野花,随风而动,翩翩而舞。 圣人望着这一切,许久沉默无言,这房内清冷冰寒,与那窗外普照暖阳,如同被墙壁分割而来的两个世界,一半光覆无阴的明亮,一半寂寥光线难破的阴影。 而这些,都深深映在圣人深邃的瞳孔之中,那显明的切割痕迹,便似一道黑色刀锋,划裂了整个世界。 第六十七章 躬身拜 徐原自鹿屠楼行出来,将那鹿屠楼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再次面临外面明媚而鲜艳的午后阳光,那些柔和而晕黄的光线洒在脸上,他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而他的后背,冷汗方才缓缓消解,衣衫一点一点沾在身上。 方才在鹿屠楼那短短片刻,却仿佛是徐原记忆中最为痛楚难言的时间,鹿屠楼中昏黄如夜的光线,鹿参圣人浅淡轻谈一字一句的惊心如雷,徐原现在回想起来,就如同置身于朦胧迷离的梦境当中,一切都在其中变得影影绰绰,摇晃摇晃那么不真实,可是梦境清醒,依然惊心动魄,刻骨锥心。 徐原站在殿门口,面朝逐渐偏西的阳光,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气,平复乱撞而鼓的心脏,方才准备动身离去。 然而他方一转身,那楼边稀疏竹林突然声音而响,仿若清风袭扰那翠竹。徐原循声望去,却是不由一愣,那竹林间竟是缓缓行出来一个人影,竟是早已离开鹿屠楼的慕容炎。 那慕容炎一步一步朝着徐原缓行而来,面色平静,不言不笑,潇洒漫步。 徐原望着慕容炎缓缓而来的身影,心头微惊,那一瞬间,脑海似是闪过无数道念头,可是细细想来,又似是突然变成透明澄净的浅湖,风停云静,一丝涟漪波动都不曾有。那些细碎迷蒙,带着一股去势甚疾的匆匆,徐原伸出手去,仍我的一手空落落的残风。 徐原摇摇头,将那些塞满脑海却零乱稀落不可触及的思绪全都抛开去,转眼凝神,那慕容炎三步立定,却是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慕容炎拱手抱拳,对徐原弯腰行礼,道:“徐师弟,师兄可算是等到你了。” 徐原见慕容炎突然行此大礼,不禁大惊,忙伸手拦住他下压的握掌成拳,急急道:“慕容师兄,你这是何故?我们同门情谊这么多年,况且你又是我师兄,有何事你但说便是,行如此大礼却是折煞我了。” 慕容炎拱立屈身经徐原大力扶住,那腰身下至一半,便是再也拜不下去。他借着徐原力道徐徐挺直身体,望着徐原满是惊愕的脸庞,道:“徐师弟,我在此久候于你,却是专程向你道谢的。” 闻言徐原却是不由一愣,头脑急转之间,仍乱如缠绳。他皱眉道:“慕容师兄,请恕师弟驽钝,你这又是从何言起?” “师弟大约明了,当年逸夜师兄尚在我鹿屠门之际,便是常听命于师父身边,师父种种吩咐都是交由他来。(.无弹窗广告)我有心为师父分忧,奈何逸夜师兄乃是天纵之姿,超越凡人岂止千万倍,便是同为师父门下弟子,我等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亦是颇为压抑自卑。凡是师父交代之事,无论千难万险,逸夜师兄亦能信手拈来。我纵是有心,却也难比师兄之才。” 徐原面无表情,静静看着慕容炎,听他继续轻声言谈。他的嘴唇紧抿,不发一言,那瞳孔之中,平静如无风的海岸,起伏波澜,都被压在了深远的底渊。 慕容炎紧盯着徐原的脸庞,一字一句,不急不缓道:“只可惜逸夜师兄如此万年难遇的奇才,便连苍天都要妒忌,而忍不住出手打击。那场飞来横祸,纵是逸夜师兄这般大能大力,都是难以抵挡,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实在是令我等师兄弟痛心忧彻不已!” 言及此处,徐原却是看见,慕容炎的眼底一片透明的晶莹,竟是有泪滴隐隐生成,被他苦苦锁在瞳孔,不落下一丝痕迹。徐原不由心头一软,那目光不再如先前那般迷幻虚无,流淌了些融化的温暖浅淡。 慕容炎扬起脸庞,将那些泪水重新逼回眼角,又道:“逸夜师兄突逢大难,鹿屠门上下自是悲愤异常,更是遑论最疼爱逸夜师兄的师父了,怒颁圣血令,不日便是召令天下,如此可见师父心中难以言明的痛彻之情。那段时间,当真是举门哀悼,上下缟素。” “近日诸人终是缓缓走出那段黑暗不愿忆及的时光,师父的心绪亦是颇有好转。可是我却是注意到一点,逸夜师兄现在沉睡于鹿屠楼,生死未卜,师父身边,倒是再也没有一个应手之人了。” 徐原那一直游离于地面的目光在慕容炎吐出最后一句话之后突然闪电般聚拢,汇在地面铺陈的石板上,那灼烧之处,便连空气都在微微扭曲。即便如此,他亦是未言一个字,仿似站着睡着一般。 但闻慕容炎娓娓而论:“我身为师父的第二个弟子,比诸师弟虚长几岁,诸位师弟都尊我一句师兄。现下师父身边无人,正该是我常伴师父左右,为师父分忧解难之时。便说起今日师父交代于你所办之事,师兄虽不知到底是何事,但我深知,那却是本该是我分内之事。” 慕容炎话语一顿,深深望了徐原一眼,徐徐言道:“眼下师弟却是将此事替师兄分担了,便冲这一点,我欲向师弟施礼致谢,不知师弟能否给师兄这个机会呢?” 徐原表情沉着,不动如山,可是他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轻微晃一下,这些映在慕容炎的瞳孔里面,掀起一点一点呼啸的风。徐原低垂的眼神闪烁点亮,忽明忽暗,便如夜幕降临,被夜风吹动焚烧的烛火。一闪一闪,明灭仅在一瞬之间匆匆变幻。 许久之后,徐原终于一点一点抬起头来,平静注视面前慕容炎,双手垂落身侧,后退一步,对慕容炎道:“请!” 然后慕容炎的嘴角轻轻挽起弧度,优雅上扬,将一抹天光勾在脸庞之上。 慕容炎在对徐原行完礼后,再客套一阵,便是率先离开。徐原望着他愈行愈远的身影,沿着曲折蜿蜒的幽径一路辗转,青衣长衫在身后飘然飞扬,逐渐消逝在竹林转角处。 徐原叹一口气,回首看着鹿屠楼紧闭的朱门,自言自语喃喃道:“大师兄,你知道我最不愿陷入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我最不愿卷入勾心斗角的漩涡之中。可是现在我才明白,以前我能自由逃离这些,都是因为你在。而现在,我已经快要身不由己了。” “大师兄,你快些好起来吧,鹿屠门不能没有你。我只是担心,若是你再醒的晚些,这鹿屠门,恐怕就再也不是原来的鹿屠门了。” 第六十八章 暗夜静 人人欢迎您的光临,请记住本站地址:,,以便随时阅读《赤邪》最新章节... 究竟何处,才可让一个人安心停靠歇息,不问前尘去路、但享宁静悠然,这个地方,是家吗?如果真如这般,那么当一个孩子失去家园,孤身漂泊江湖,终日愁眉解锁冷落,是否才是他最该有的表情? 如若不然,那为何那躺在‘床’上昏‘迷’沉睡的张池,纵是在梦境当中,也是暗云遮面,‘阴’霾笼罩? 那一直守在‘床’前的谢思仁,望着那睡梦中依旧难消忧容的张师弟,忍不住重重长叹一口气,徐徐站起身来。 而就在谢思仁身后木桌之上,或是为他的动作惊醒一般,一道一直伏在桌上寂然浅眠的身影,亦是缓缓直起来。便是那燃放在木桌的烛台,随那道身影起身,光芒微微摇晃,剪影在合拢的窗纸之上,淡画出浅浅落落的痕迹。 由窗棂缝隙透出去,天已经大黑了,夜‘色’早浓,千里不闻人声,想来已是很晚了。那窗外浓黑似雾,缱绻缠绕,闲散飘‘荡’在这杂物间外的庭院,便如墨‘色’鬼魅一般,哼着凄冷的调,无声无息之间,便可攀附人身,夺人魂魄。 而在杂物间内的灯火,便是这抬眼可望之处,唯一的光亮了。 待那伏睡在木桌的人影直起身来,这才看清此人乃是孙航。他‘揉’一下惺忪睡眼,向着站起身的谢思仁道:“谢师兄,现下几时了?” 谢思仁对孙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回首见张池仍旧沉睡未醒,这才放下心来,轻声道:“孙师弟,小点声,万不可把张师弟惊醒了。” 孙航亦是自知方才声音大了些,忙掩住嘴巴,对谢思仁歉意的点点头。才听谢思仁又道::“放才我隐约听到更鼓响了三下,现下大约已经三更了。” 孙航脸上浮现一抹惭‘色’,道:“孙师兄,方才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实在惭愧。” 谢思仁摆摆手,淡笑轻言道:“白天便是为张师弟好一番紧张,神经紧绷的厉害,入了夜感觉疲乏,乃是人之常情,孙师弟大可不必为此羞赧。况且我早就跟你说过,师兄在此守着张师弟便已足够了,你又何苦跟着熬这漫漫长夜呢。” 轻步移至‘床’前,孙航仔细查探一番合眼长睡的张池,见他呼吸冗长,面容安详,这才放下心来。他摆摆手道:“师兄,张兄乃是我的好友,此刻他受了伤,正需要人照看,我又怎能放下独自高枕安眠呢?师兄,我已小憩了一番,现下‘精’神多了,想必师兄你也有些乏了,不如师兄你也在这桌上伏睡一会,张兄自有我照料,师兄不必担心。” 谢思仁却是重又坐回‘床’前木椅,淡淡道:“作为一个修真之人,几日不睡,却也是不打紧的。既如此,我们便都守着张师弟吧。”他那望着张池的眼神之中,此刻流‘露’担忧之情浓郁,厚厚覆盖瞳孔,他重重吐一口气,道:“只是今日,却是苦了张师弟了。” 那孙航闻言神情亦是黯淡下来,他伏在‘床’边,踌躇一阵,终是忍不住仰起脸来,对着谢思仁问道:“谢师兄,师弟今日一直有一事不明。张兄凭大毅力在幻魔‘洞’走完十步,还能坚持清醒走出‘洞’府。那李浩然空怀一身修为,却尚不及张兄。可师父今日为何如此对待张兄,师父这般行为,岂不是寒了诸位师兄弟的心吗?” “住口,师父的所作所为,岂是我们做弟子的可以随意评说的!”那谢思仁猛地沉下脸来,压下嗓子向孙航怒叱道。那脸庞上一片‘阴’云密布,不见光明。 孙航方才也是情急之下,心中所想便是脱口而出。现下细细想来,亦是惨淡了面容。他急急对谢思仁抱拳,道:“师兄,师弟知错。” 谢思仁微微叹息,道:“你且起来吧,只是这些话仅在这里说说便罢了,万不可再对他人言。否则传进师父耳中,这便是大不敬了。” 孙航淡淡道:“师弟不敢。” 见孙航虽然谨记自己方才之言,但神‘色’淡落,那望向张池的眼神颇为哀寞,谢思仁便深知他心中定然仍尚有些愤懑难平。他沉‘吟’一下,对孙航道:“孙师弟,今日在幻魔‘洞’前情景,你也是亲眼所见。师父所为,也是颇有无奈。李浩然李师弟在幻魔‘洞’中已是昏‘迷’不醒,师父担心师弟安危,方才急急带他离开,也是情有可原。” 孙航没有回头,良久才闷闷道:“便连李浩然这般修为,在这幻魔‘洞’中都是承受不住,晕倒过去,就更不用提张兄了。可就算如此,他还是坚持走完十步,自己走出幻魔‘洞’。谢师兄,张兄忍住着多大的痛苦,才站在那幻魔‘洞’外,当时你也在近前,从张兄那都是变得扭曲的面容上,也是能窥得一二的。” “而张兄所为一切,便是虔心祈愿能得到师父的原谅。就算当时情况再危急,张兄都已忍痛跪在了师父面前,师父却连看都未曾看他一眼,便径直带着李浩然御剑而去了。谢师兄,当时张兄的表情想必你也看到了,那是怎样的堵在‘胸’口的不由衷,才会有如此刻骨铭心的伤痕和疼痛。” 谢思仁还想劝解孙航一番,但是心思急转,张张嘴却再吐不出半句话,只能重重叹一口气,道:“孙师弟,这些话你同我说说也就罢了,但万不可跟张师弟提及半句。他现下正是累累伤痕之时,我们应当好生开导他,令他快些将养好起来,绝不能再因此事在他心头留下‘阴’影。” 孙航点点头,道:“多谢师兄提醒,这些事情,师弟自然省得。” 孙航再望了双目轻阖,沉睡未醒的张池一眼,伸手替他裹紧身上被褥,便又重坐回原来木椅之上。这杂物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寂静,唯闻桌上烛火燃烧时霹雳之声,间断而鸣。那火焰直直向上拔节,在桌面投下一圈浅墨痕迹。 晕黄灯光盈满空旷的房屋,那洒落在窗棂上细碎而点滴的‘阴’影,在无言倒影着窗外黑夜漫漫无际。 谢思仁和孙航静默坐在原处,面朝‘床’上横躺着的那道人影,一动未动,好似两道雕塑,身影淡寞,暗落凋零。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直浅闭双目,养‘精’蓄锐的谢思仁突然睁开眼睛,烛火刺入瞳孔,有光芒在其中一闪而过,而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庞,此刻却是盛开明亮的笑容。 而那靠在木椅上不知神游何方的孙航亦是此时回过神来,目光微转,投向那睡在‘床’上的人影。 便在方才,那道人影突然动了动,一道略带沙哑的声音,被艰难吐出来:“谢师兄,孙兄。” 孙航猛然抬头,正好对上张池亮晶晶的眼睛。一dμ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