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 第一章 忘年之交 第一章 忘年之交 故事发生在古巴首都哈瓦那附近的一个小海港。 黄昏时分,蔚蓝色的海面上落日熔金,极目远眺,蓝色的海平面上一轮血红的残阳正一点点坠向深邃沉寂的大海。 有一条小船进港靠岸,一个身材修长但稍显瘦削的老人孤独地在船上忙碌着,收拾各种渔具。他的船上空空如也。这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和已经过去的八十三天一模一样。老人已经有足足八十四天没有捕捞到一条鱼了。用海港渔户人家的话来说,真是倒霉透了,霉到骨子里去了。 “嗨!圣地亚哥!我来帮你!”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高声喊着老人的名字,小跑着过来,跳到了老人的船上。 老人扭头看他,也让人看到了他的面容:岁月的刻刀无情地雕刻着他瘦削刚毅的脸庞,在上面留下一道又一道、层层叠叠的深刻的痕迹,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和生命的倔强顽强;日日风餐露宿,他的皮肤早已由初生的白皙染成了如今的古铜色,腮帮上还有些褐斑,那是太阳在热带海面上反射的光线所引起的良性皮肤癌变。在看见孩子的那一刹那,老人疲惫的眼睛里露出了欢喜的笑意。尽管垂垂老矣,须发都已灰白;尽管衣衫陈旧,一身的疲乏,但老人的眼睛却永远那么蔚蓝明澈,仿佛深邃的海洋,又似纯然的青空,永远都透着愉快而绝不认输的神气。 “嗨!马诺林!见到你真高兴!”老人伸出粗大的手,有力地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因为经年累月的海上生涯,时常需要用绳索拉扯那些顽强挣扎的大鱼,他的手不仅布满了坚硬的老茧,而且伤痕累累。这些伤痕都极为深刻,是那样理所应当地遍布他的双手和手臂,仿佛自一出生起,它们就已存在。 孩子一言不发,只对他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然后就埋头苦干,麻利地帮老人卷起了钓索,又将船帆卸下来。那船帆上满是用面粉袋打起的补丁,卷起来,活像是常败将军那令人沮丧的旗帜。孩子却毫不介意,拿起鱼钩、鱼叉和缠着船帆的桅杆,和老人一起走到了岸上。 “圣地亚哥,我想,我又能陪你出海了。我家挣到了一点儿钱。”走了一程,孩子突然说道,眼睛里都是欢快的笑意。孩子自很小的时候开始,便一直追随老人乘着小船,在墨西哥湾流中捕鱼。是老人教会了孩子捕鱼,孩子爱老人,老人对孩子也有着深切的情谊。可是,自老人交霉运以来,孩子的父母就颇为不满自家的孩子将时间都浪费在一个一连好几十天都捕不到一条鱼的老人身上。当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四十天后,孩子的父母在第四十一天的时候,坚持让他离开老人。不得已,孩子上了另一条船,头一个礼拜就捕到了三条好鱼。可是,孩子并不开心,他纯真的心灵一直都在老人和他的船上。每天傍晚渔船回港,他都会刻意在岸边逗留,等待老人。因为捕不到鱼,老人总是最后一个回港。每次看到老人空空的渔船,孩子都禁不住伤心难过,但他不善于表白,只是跳上老人的船,为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老人明白孩子的心思,爽朗地笑道:“亲爱的马诺林,别这样!你上了一条正在交好运的船,可别离开!” “可是,圣地亚哥,你一定还记得,你有一回一连八十七天钓不到一条鱼。但接下来的三个礼拜,我们每天都逮到了很好的大鱼。”孩子真诚地说道,“圣地亚哥,我觉得,是到你转运的时候了。我相信!” “我当然知道,也对自己有信心。”老人说道,“而且,我知道你并不是因为对我没信心才离开我的。” “是爸爸叫我走的,他没有什么信心。你知道,我还是一个孩子,得听他的。”孩子难过地说道。 老人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安慰道:“你这样做很对,孩子理应听父亲的。别人怎么想不重要,我们对自己有信心就行,是不是,我的船长?” 孩子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又说道:“我请你到酒吧喝啤酒吧。然后,我们一起把捕鱼的东西拿回去。” “那好啊!那我就好好地喝上一杯!”老人开心的时候就像个孩子。 老人与孩子比肩走进了酒吧。冒着白色气泡的啤酒端了上来,老人呷了一大口,眯着眼,很是惬意的模样。孩子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也露出了腼腆温柔的笑意。 “老圣地亚哥,怎么,今天又是空手而回?”一位身强体壮的年轻渔夫酒意微醺,将他打趣,“多少天了?你可是又快破纪录了!” “是啊!”老人并不介意,淡然道,“都已经八十四天了。” “挂帆退役吧。你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折腾了。” 年轻渔夫的话尽管并无恶意,却让孩子不满地蹙起了眉头。老人急忙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放在桌面上的手,示意自己并不介意。一旁几个同样上了年纪的渔夫却停止了交谈,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圣地亚哥,带着共同的难过和无奈。粗犷汹涌的海洋是属于年轻人的,属于那些强悍勇猛的后来者,他们的好时光已经一去不返了。但是,没有人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老渔夫们又开始了斯文的交谈,谈天气,谈海洋,谈他们的见闻,那些往昔岁月多么灿烂辉煌。 “圣地亚哥,你知道,我一直认为你是最好的渔夫!”孩子说这句话像是斟酌思量了很久,用了很大的勇气,因为他此时脸涨得通红,眼睛亮闪闪的,似乎含着泪花。 “那是当然!”老人自豪地说道。他的确是最好的渔夫,过去是,现在是,一直都是,只是偶尔会运气不佳而已。老人扭头看向孩子,看见了他一脸的严肃和眼中的伤感,目光也变得严肃和坚定起来。“孩子,打鱼是我们共同的事业,所以,不必计较一时的得失。我相信自己是最好的,你也是最好的。或许现在你还太过年轻,但总有一日,你会成为最好的。至于我……”老人顿了顿,认真地说道,“我虽然已经年迈,体力不比壮年,不比那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但我懂得许多捕鱼的诀窍,不是吗?”老人说得笃定,“所以,我的船长,一定要记住,别计较一时的得失,这很重要。” 孩子含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孩子!开心些!”老人转换了话题,轻松地说道,“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吗?”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右手,在桌面上做出了一个掰腕子的手势。 孩子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使劲点头道:“当然记得!那个黑人的块头几乎是你的一倍嘛。可你们较量了一天一夜,最后输的人却是他!” “就是啊!”老人得意地点头,兴致勃勃地说道,“咱们来一盘,如何?” “不行!我可不是你的对手!”孩子谦逊地拒绝。 “别这样!马诺林!你可不能总像大姑娘那样腼腆害羞!”老人不满地嚷了起来,收回了手。 酒吧里的人多了起来,当天打鱼得手的渔夫陆陆续续都已回来。渔夫们把刚捕到的又鲜又美的大马林鱼剖开,一片一片地排在一块块木板上,每块木板都需要两个人来抬。人们摇摇晃晃地将排满了鱼肉的沉重木板送到收鱼站去。收鱼站里有很多冷藏车,它们会把鱼肉运往哈瓦那的市场。逮到鲨鱼的渔夫们则会把鲨鱼送到海湾另一边的鲨鱼加工厂去。厂里的工人会把鲨鱼吊在复合滑车上,除去肝脏,割掉鱼鳍,剥去外皮,把鱼肉切成一条条的,以备腌制。 刮东风的时候,一股鱼腥味就会从鲨鱼加工厂里飘出来,飘过海港吹到这里,但今天刮的是北风,而且到后来,风也渐渐地停了,所以,空气中只有一丝淡淡的腥味。 看着同行们忙忙碌碌地剖鱼,老人的心事变得缥缈遥远起来。他曾经是渔夫之中最为强壮忙碌的一个,每天都会满载而归,在同行们艳羡的目光中挥舞锋利的匕首,将一条条大马林鱼剖开、切割。可这似乎已经是非常非常久远的事了。真是往事不可追啊! “圣地亚哥!”孩子唤道。 “嗯?”老人将思绪从悠远的往昔岁月中收回,看向孩子炯炯有神的目光。 “我去给你弄点沙丁鱼来做明天的鱼饵吧!” “不用了。” “可我很想和你一起出海。” “不要。你还是去打棒球,或者跟那条正交好运的船出海吧。”老人和颜悦色。 “可我想帮你做点什么。”孩子激动起来,“就算不能帮你钓鱼,也能帮你打打下手什么的!” “傻孩子!”老人温和地说道,“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了!”他举起酒盅,猛喝一大口,“你请我喝啤酒。你已经是大人了!” “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出海时我几岁吗?”孩子闷闷不乐地问。 “五岁!”老人的眼中闪烁起迷离的神气,往事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现,“那天,我把一条生龙活虎的大鱼拖到了船上。那家伙!那条鱼挣扎得可真够凶!它差一点儿就把我们的船撞得粉碎,甚至差点儿打到你。若果真是那样,你那天就送命了吧。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那条鱼的尾巴一直在船上噼噼啪啪地拍打,声音恐怖极了,船上的座板都被它拍碎了。我还记得有棍子打鱼的声音。”孩子笑了笑,“你把我猛地推到了船头,我跌倒在那里,一定吓得面无人色。整条船都在颤抖,就像要散架了一般。你挥舞棍子拼命打鱼的模样,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那架势,简直就像是在砍树。”孩子沉浸在精彩的记忆之中,末了又说道,“我记得自己一身的血腥味儿。回到家,我妈还以为我受伤了。可我觉得,只要和圣地亚哥在一起,我便一定是安全的!” “你当真还记得?”老人畅快地笑了起来,“可你当时还那么小!是不是我前阵儿跟你说过这事?” “别冤枉我了!”孩子不服气地抗议,“自打我头一回上你的船,和你一道出海起,我们一起经历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人看向孩子,目光既怜且爱、温情脉脉。“如果你是我的儿子,我一定会带你四处闯荡,去最壮丽、最激动人心的海域见识见识!”他感慨万千,“可你是你爸爸和妈妈的儿子,而现在,你又搭上了一条运气上好的船。”说到这里,老人的眼中掠过一丝落寞和遗憾。 “还是让我为你弄点沙丁鱼吧。”孩子急忙转换了话题,“你明天出海需要鱼饵。” “我今天的还没用完。我已经把它们腌起来了。” “你需要新鲜的鱼饵。”孩子坚持道。 “那就一条!”老人终于妥协,“而且,我发誓,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鱼饵。”尽管已经有八十四天一无所获了,但老人的希望和信心从未消失过。有了新鲜的鱼饵,明天将会是全新的一天! “两条!”孩子一心想多为老人做点事,“让我给你弄两条新鲜的来吧!” 老人看着孩子,温和地笑了。“那就两条吧。”老人点头同意,“可是,你该不是想去偷吧。” “为了你,我可是真的愿意去偷!”孩子老成地叹道,“不过,这些鱼全是买来的。” “谢谢!”老人说得真诚恳切。或许有人会以为,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长者,接受一个小孩的馈赠,甚至说是施舍,是件耻辱的事情,但老人是个心思纯明的人,他和孩子之间的情谊深厚纯真。他不会去琢磨自己怎么会到了这样谦卑的地步,需要接受一个孩子的馈赠,或者说是施舍。可即便是到了这地步,他也不会认为这是丢脸,因为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尊严,知道这无损于真正的自尊心。 “看看海流,明天会是个好日子!”老人找到了新的话题。 “你想好了吗?明天打算去哪里?”孩子问道。 “想走远一点,一直走到风转向的时候再回来,所以,明天天亮前我就得出发。” “那我也设法让我搭的船的船主走远一点。”孩子说道,“这样,你要是真钓到了大鱼,我们就可以赶过去帮你了。” “他可不会答应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冒险。”老人爽朗地笑了起来。 “是啊!”孩子说得颇为沮丧,“老实说,我可不认为他是个好渔夫。很多东西,天上的鸟、海里的鱼,我能看到,但他看不到。圣地亚哥,真的,尽管年轻,可他比你差远了!” “他的眼睛这么差?”老人奇怪地问道。 “和你比起来,他简直就是个瞎子!” “真怪!”老人说道,“他捕过海龟吗?这东西才伤眼睛呢。可据我所知,他没有捕过海龟嘛。” “你可是捕过好多年的海龟,但你的眼力照样的好!” “呵呵!”老人笑了起来,“我是个与众不同的老头儿嘛!” “说真的,圣地亚哥,你觉得现在还有力气对付一条真正的大鱼吗?”孩子比画了一下心中大鱼的模样,又觉得不好表达,只好眼巴巴地看着老人。 “当然有!”老人乐观地笑道,“再说了,对付大鱼需要的可不仅仅是力气,还要许多小窍门。这些年,我可没少教你哦。” 孩子笑了,站起身来道:“我们把东西拿回去吧。不早了,你明天还要早起呢。而且,我还要去给你弄沙丁鱼。” 老人把桅杆扛上肩头,孩子则拿着鱼钩、鱼叉和木箱,木箱里放着编得很紧密的褐色钓索卷儿。捕鱼的工具都带上了,只留下装鱼饵的匣子藏在船艄下面,那儿还有那根在大鱼被拖到船边时用来制服它们的棍子。尽管老人知道,绝不会有人来偷他的渔具,但桅杆和钓索放在船上沾了露水容易生锈;而且,老人也认为,没必要把鱼钩和鱼叉留在船上给小偷留下不必要的引诱。所以,这么多年以来,老人一直坚持每天将渔具带回家。 老人与孩子拿着渔具,在夕阳的余晖中沿着大路,一直走到了老人所住的窝棚。门敞开着,没有落锁,当然也不必落锁。老人把桅杆靠在墙上,孩子则把木箱和其他东西搁在桅杆旁边。 窝棚是用大椰子树上叫做“海鸟粪”的坚韧苞壳部分搭成的,整个长度几乎就是一根桅杆那么长。窝棚里有一张简陋的小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处用木炭来烧饭的地方。窝棚里唯一值得人多看一眼的,就是在褐色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彩色耶稣圣心图和一幅科布莱圣母图。这是老人妻子的遗物。要知道,那褐色的墙上曾经还挂过老人妻子的照片。后来,老人将它取了下来,因为每次看到照片,老人的心就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孤单和寂寞,感觉到蚀骨的思念和忧伤。老人将它小心地珍藏在屋角搁板上,一件干净衣服的下面。 “晚上吃什么?”孩子问道。 “还有锅鱼肉煮的黄米饭。你也要吃点吗?” “算了,我还是回家去吃。要我帮你生火吗?”孩子觉得鼻子有点酸,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不用了。过会儿我自己来,将就着吃冷饭也行。”老人故作轻松。 “我去拿沙丁鱼。我把渔网拿去网鱼,成吗?”孩子道。 “好啊!”老人爽快地应承着。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渔网,也没有什么鱼肉煮的黄米饭。孩子清楚地记得他和老人是什么时候把渔网卖掉的。不过,也许是出于一种必须要向彼此交代的尊严,或者必须给予彼此的温情脉脉的慰藉吧,这样的谎言,他们每天都在说。 “嗨!马诺林!八十五可是个吉祥的数字。”老人突然说道,带着兴奋的口吻,“你想不想看我逮条一千多磅的大鱼?” 孩子却神情黯然,只说:“我拿渔网捞沙丁鱼去了。你就坐在门口晒晒太阳吧。我一会儿就回来。” “也好。”老人并不觉得扫兴,仍旧愉快地说道,“告诉你,我有张昨天的报纸呢!你不在时,我可以看看棒球的消息!” 孩子看着老人,心想,关于那张昨天的报纸,也许和渔网、鱼肉黄米饭一样,都是子虚乌有吧。但老人却真的从床下将它拿了出来。“我去杂货铺时佩里科给我的。”老人兴致很高,一脸暖如春风的笑容。 孩子心中释然,大声对老人说道:“我弄到了沙丁鱼就回来。我会把你的鱼跟我的鱼一起用冰镇着,明天早上就可以分着用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得告诉我棒球的消息。” “放心吧,我的孩子,扬基队肯定不会输!” “可是我怕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会赢。” 老人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说道:“相信扬基队吧,好孩子,你得对他们有信心。别忘了名将迪马吉奥有多么神奇。” “老实说,为了扬基队,我还担心底特律老虎队,当然,最担心的还是克利夫兰印第安人队。” 老人开怀大笑:“老天,你的担心也太多了!小心啦!再这样下去,你会连辛辛那提红队和芝加哥白短袜队都要一起担心害怕啦!” 孩子露出了腼腆的微笑:“你好好看报吧,仔细研究,别忘了等我回来讲给我听。” “也许我们该去买张末尾是八五的彩票。”老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起劲地说道,“明天是第八十五天呢!” “可以是可以!”孩子调侃道,“不过,我还记得你上次创的纪录是八十七天。八十七也是个好彩头吗?” “这种事儿一个人一生只能遇到一次,不会再发生了。”老人在为自己开脱,“你能弄到一张末尾数字是八五的彩票吗?” “当然,我可以去订一张。” “订一张?”老人蹙起了眉头,“这可要两块半。我们向谁去借这笔钱呢?” “这还不容易?你放心吧,我一定有办法借到两块半的。” “借钱的确并不是件难事。”老人点头道,“没准儿我也能借得到。不过,我是在想,我可不能轻易开口向人借钱。要不然,第一步是借钱,下一步就要讨饭啰。” 孩子听了,明白老人是在提醒自己不可轻易向人讨要什么。“已经九月了,你得穿暖和点,我的老大爷!”孩子看着老人单薄的衣衫,不禁有些心酸。 “是啊,九月!这可是大鱼露面的月份。只是,大鱼不易抓啊!”老人感慨道,“换成五月,人人都会是顶呱呱的好渔夫。” “我去拿沙丁鱼。”孩子说罢,终于转身离去。 等孩子回来的时候,老人已经躺在椅子上睡着了。白天太过辛劳,老人睡得很熟,对孩子的到来没有丝毫觉察。已经彻底感觉不到阳光的温暖了,世界落入黑暗之中。夜风很凉,已有了丝丝寒意。孩子从床上取来一条旧军毯,小心翼翼地搭到椅背上,为老人盖住了双肩。他默默地看着熟睡的老人,心酸之感再度袭来,却又觉得奇怪。老人年纪已经非常大了,村里的人,甚至老人自己都不记得他的岁数了。可就是这个老迈的人,若是从后面看,肩膀依旧如年轻人一般强健有力,脖子也非常壮实。因为老人的脑袋向前耷拉着,所以脖子上的皱纹也不明显了。这让他看来,更显得沉毅稳健。可他毕竟十分苍老,眼睛一闭上,脸上就失去了神采,变得没有一点生气。再加上他那件不知道补了多少补丁的衬衣,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了无生气。 孩子深深一叹,不想惊扰老人的美梦,悄然离去。等他再回来时,老人仍在酣睡。天已经很凉,这样睡可不利于身体。“醒来吧,圣地亚哥!”孩子喊道,将手按到了老人的膝盖上。 老人张开了眼睛。那一刹那,他所有的生命力,收敛、蕴藏起来的精神力都从眼睛中迸射了出来。他那刚才还显得十分苍老衰弱的脸再度变得生气勃勃。老人向孩子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和气地问道:“你为我拿来了什么?” “是晚饭。”孩子说道,“我想和你一起吃晚饭。” “可我觉得自己还不饿。” “得了吧,圣地亚哥!”孩子不满地说道,“我已经拿来了,你得吃,别浪费!再说了,你可不能只打鱼,不吃饭!” “老实说,我以前可真干过这样的蠢事。”老人说得轻松自如。他站起身来,收好毯子和报纸。 “就把毯子披在身上吧,天气冷着呢。”孩子劝道。见老人会心地一笑,孩子继续说道:“只要我还有口气在,就绝不会让你不吃饭就去打鱼。” “那我得祝你长命百岁了!”老人乐呵呵地说道,“让我看看,你为我带来了怎样丰盛的晚餐。” “只是黑豆饭,还有油炸香蕉和一些炖菜。” 孩子取出了饭盒。那是一个双层饭盒,一层放着饭和菜,一层装着汤,一看就知道是从刚才的酒吧里弄来的。孩子又从口袋里取出两副刀叉和汤匙,都用干净的纸巾仔细地包裹着。 “谁给你的?”老人不禁问道。 “酒吧的老板。你知道,他叫马丁。” “看来,改天我得去好好谢谢他。”老人爽朗地笑道。 “我已经谢过了。”孩子说道,“你就别费事了。” “但我觉得,我应当给他送一大块鱼肚子上的肉。”老人坚持道,“他可是个好人,帮过我不止一次了。” “他的确是个好人。” “你也这么认为?”老人笑着,风趣地说道,“既然如此,除了那一大块鱼肚子上的肉之外,我还应当送他一点儿别的什么东西。他对我们可真是关心!” “他还送了两瓶啤酒。”孩子说道。 “我喜欢罐装的。” “这个我也知道。可他送的是瓶装的,是阿图埃牌的,而且,吃完了之后,我还得把瓶子送回去。”孩子耐心地解释道。 “你可想得真周到!”老人咂了咂嘴巴,“请问先生,我们可以用餐了吗?” “当然可以了!”孩子温和地笑道,“你知道,我只不过是在等你做好准备。你要还没准备好用餐,我可不敢把饭盒给打开了。” 老人故作一本正经地道,“我准备好了!但是,我是不是应当先洗洗手和脸呢?” 老人的幽默却让孩子感到难过。老人没有地方可以洗手,村里离这里最近的一根水龙头在大路上第二条横路的拐角处。也许应当找个水桶什么的,把水带到这里来让老人用,还应当带一块肥皂和一条干净的毛巾来。孩子深深责怪自己粗心大意。天冷起来了,老人没有衬衫、茄克和鞋子御寒过冬。这些,他都应当为他想得周到齐全才对,而且,还应当为老人弄条厚一些的毛毯。 老人却没有觉察到孩子心事重重,开心地嚷道:“这炖菜可真是呱呱叫!美味得不得了!” “你看了报纸了?给我讲讲棒球赛吧!”孩子请求道。 “在美国的联赛中,扬基队一直是老大,这点毋庸置疑,我也早跟你说过。”老人说得兴高采烈。 “可他们今天输了。”孩子告诉他。 “这算什么?”老人不以为然,“一次失败不足挂齿。更何况,伟大的迪马吉奥已经恢复了英雄本色!你看看他今天的表现就明白了。” “你就知道迪马吉奥!扬基队可是好手如云!” “那是当然了!但是,这个迪马吉奥确实神奇,只要有他,一切都会变得不同。”老人说得眉飞色舞,“在全国联赛中,我最关注布鲁克林队和费拉德尔菲亚队。但两个队比较起来,我更看好布鲁克林队。不过话得说回来,我可没有忘记迪克·西斯勒和费拉德尔菲亚队在希贝公园里打出的那些好球。” “确实是好球!这样的球,没有别的人打过!只怕将来也不会有了。”孩子也来了兴致,热切地说道,“在我见过的击球中,就数迪克·西斯勒打得最远。” “你还记得吗?这家伙从前也经常来我们的海边酒吧喝酒。我很想和他一起出海钓鱼,可我胆子小,就是不敢开口对他说。所以我叫你去,以为孩子出面,话会好说些。可你也不敢,比我还胆小。”老人回忆起往昔岁月,眼睛总是习惯性地眯缝起来,一副惬意愉悦的模样。 “我当然记得!”孩子瞪大了眼睛,激动地说道,“我当时可真傻!要是当时我敢上前对他提出那样的要求,他一定会答应的!和迪克·西斯勒一起出海钓鱼!天!我们可以用一辈子来回味这件事!” “老实说,我更想陪那个了不起的迪马吉奥去钓鱼。”老人说道,“我听人家说,他爸爸也是个打鱼的。也许,他小的时候也跟我们一样穷。所以,我琢磨着,他能理解我们的想法,也会配合。” “可是,迪克·西斯勒的爸爸没过过穷日子。”孩子失望地叹道,“据说,他爸爸叫乔治·哈罗德·西斯勒,像我这样大的时候就在联赛里打球了。” “可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就在一条去非洲的帆船上当水手了。”老人得意地吹嘘起来,“我还见过狮子傍晚时分在海滩上奔跑呢。” “我知道,你跟我提起过。” “我们是继续谈棒球,还是谈谈非洲和狮子?”老人问道。 “还是说棒球吧,我喜欢这个。”孩子显然对非洲没有兴趣,“跟我说说那个伟大的约翰·J·麦格劳的事情吧。” “你是说纽约巨人队的球员,后来成为这个队的经理的那个约翰·J·麦格劳吗?”老人回忆着,从往昔岁月中拣拾着自己所知的关于这个人的点滴情况,“以前,他可是经常到我们的海边酒吧来喝酒。可他那个人啊,脾气暴躁,一喝酒就会出口伤人,有时还会动手,而且,他满脑子都想着棒球和赛马,口袋里总揣着赛马的名单。我还听过他打电话,电话里都是一些马的名字。” “他是个伟大能干的球队经理。”孩子说道,“至少我爸爸认为他挺厉害的。” “就因为他来这里的次数最多?”老人不屑地说道,“要是纽约巨人队的另一个经理多罗彻每年都到这里来,你爸爸准会认为他也是个伟大能干的经理了。” “那你觉得谁更伟大些?在纽约巨人队的另一个经理卢克,还是圣路易红色棒球队的经理迈克·冈萨雷斯?”孩子问道。 “都不错,不相上下。”老人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可我知道谁是最伟大的渔夫——你!” 老人爽朗地大笑起来:“不!别这么说!我知道很多人都比我强。” “胡说!”孩子认真地说道,“好渔夫的确很多,甚至有些很了不起。但是,最伟大的、顶呱呱的,只有你!你是独一无二的!” “谢谢你啦!”老人的脸已经笑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你的话可真让我开心,所以,我得祈祷,要老天爷别让我遇到一条太大的鱼,让我应付不了。否则,我会让你失望了。” “没有这样的鱼。”孩子肯定地说道,“只要你还像以前那样强壮,什么样的鱼都能应付。” “可我想我已经老了,不像我自己所想的那样强壮了。”老人说到这里,却提高了嗓门,热切地说道,“可是,不可否认,我懂得许多别的渔夫不知道的窍门,而且,我有信心和勇气。” 孩子快乐地点了点头道:“你该早点睡觉了。这样,明天早上精神才会更好。我也要把这些东西送回海边酒吧了。” “也好,晚安!”老人说道,“明天早上我会去叫你。” “你就是我的闹钟。”孩子笑得更欢。 “我的闹钟则是这一大把的年纪。”老人乐观地笑道,“老天爷特别安排老头们特别早地醒,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度过一个更加漫长的白天吗?” “我可不知道这个。”孩子耸了耸肩,“我只知道小孩子起得晚,而且睡得特别沉。最关键的是,我可不想由我现在的船主来叫醒我!这样会显得我比他差劲。但我从来都不这样认为,我充其量只是年龄比他小而已。” “别担心,我会去叫你的。”老人温和地宽慰道。 两人互道了晚安,孩子收拾东西离去了。两人刚才是黑灯瞎火地吃的晚饭,现在老人又摸黑上了床,把长裤脱下来卷起当枕头,又把报纸塞在里面,这样,枕头会显得高些。就这样,老人用毯子裹住身体,在弹簧床垫上铺着的其他旧报纸上睡下了。 夜梦迷离,但是,老人的梦中不再如年轻时那样,总是有汹涌的风暴来袭,总有激动人心的事发生。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伟大的事件了——大鱼,和强悍健壮的人打架斗殴,妻子迷人的笑颜……这些东西早就从他的睡梦中消失了。他如今只梦见一些模糊不清的地方,唯一清晰的便是海滩上狮子的模样。他看见它们在苍茫的暮色中,像小猫一样在海滩上嬉戏。他爱它们,就像深爱那个叫做马诺林的孩子。可奇怪的是,马诺林从未在他的梦境中出现过。这个晚上,他又梦见了非洲,看到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金色和白色的海滩。海滩闪着炫目耀眼的光,后面是褐色的巍峨大山,不远处还有高耸的海岬。在迷梦中,他甚至听到了海浪拍岸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声音,看见当地的土人驾驶着小船踏浪而来。他在睡梦中闻到了甲板上柏油和麻絮的味道,嗅着清晨陆地微风带来的非洲气息。这就是他现在的梦,他如今每晚都梦见自己生活在那片奇妙的海滩上。最后出现在他梦境中的是加那利群岛的各个港湾以及锚泊地。 梦境逐渐褪去,老人醒了过来。敞开的门外月色如洗,为整个世界披上了一件银白的长袍。时间刚刚好。老人起身穿好裤子,光着脚走出窝棚去叫孩子。 孩子所住的房子同样没有上锁。老人推门而入。孩子在房子外间的帆布床上睡着,睡得很熟。借着屋外残月的光辉,他将孩子的睡容看得清清楚楚。老人的脸上浮起一抹温暖的笑意。他轻轻握住孩子的脚,将孩子弄醒了。孩子不做声,只转过头来望着老人。老人也不说话,只对他点点头。于是,孩子穿好裤子,紧随老人走出门去。 孩子跟在老人身后,却睡意未消,仍昏昏沉沉的样子。 “对不起!”老人真诚地表示歉意。 “哪里的话!”孩子嘟囔道,“真正的男子汉就该这样!” 他们不再说话,默默地朝老人的窝棚走去。一路上都有赤脚的男人走在黑暗中,他们的肩上都扛着桅杆和渔具。老人和孩子从窝棚里拿出木箱和鱼叉、鱼钩,以及绕着帆布的桅杆,然后走进了一家专门为早起的渔夫准备早餐的餐馆。

两人喝着咖啡,孩子仍旧睡意未消,却关切地问老人:“昨晚睡得怎么样,圣地亚哥?” “非常好!”老人说道,“你知道吗,马诺林,我有预感,今天我一定会转运!” “我也这样认为。”孩子深信不疑,“我该去拿昨天准备好的沙丁鱼了。” “你现在的船主不用你帮忙拿渔具吗?” “那个家伙谁都不信。他从来不要别人碰他的东西,甚至不认为这是帮忙。”孩子抱怨道。 “可我在你还只有五岁的时候就让你帮忙拿东西了。”老人笑道。 “我可是心甘情愿的,非常乐意效劳。”孩子起身欲走,又不忘叮咛道,“我马上回来,你抓紧时间再喝杯咖啡吧。我们在这里是可以记账的。” 孩子走了,光着脚在珊瑚石铺的走道上,直向放着鱼饵的冷藏库走去。老人慢慢地呷着热气腾腾的咖啡。他知道,这是他今天一整天全部的食物,他应当把它喝光。可他没有胃口,已经很久了,久得他都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他对食物没有任何兴趣,甚至打心底里厌恶。因此,他出海从不带食物上船,只在船头放一小瓶水,作为一整天的补给。 当孩子带着沙丁鱼回来后,他们走向了小船,将它抬了起来,让它滑进冰冷的海水中。 “好运!圣地亚哥!”孩子大声地喊道。 “也祝你好运!我的船长!”老人回应着。他把船桨上的绳圈套在桨座的钉子上,然后身子朝前冲,以抵消船桨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一下又一下,老人在黑暗中将小船稳稳地划出了海港。海滩上还有别的船也在出海。老人能听见他们的桨落水和划水的声音,但是月亮已经落到了山后面,世界一片漆黑,他们彼此谁也看不见谁。 第二章 出海 第二章 出海 离港的船大都静悄悄的,除了船桨入水、划动的声音外,几乎听不到旁的声音。渔夫们在岸上或许会很活跃,会说很多无聊的闲话,但上船划出港口后大多都会变得沉默寡言。仿佛只要开口说话,发出些许轻微的声音,就会将海中隐匿的鱼群惊散。 渔船寂静无声地离港,一出港口就分散开来,各自朝着自己认为的那片鱼类群集、会让自己交好运的海域划去。今天是第八十五天,老人觉得自己将在今天转运,所以,他要驶向远方,要把陆地远远地抛在身后。老人依旧强健有力的双手有节律地划动着船桨,在清晨海洋清新微寒的气息中悄然朝着远方进发。 他划过一片水域,看见漆黑的海面上突然磷光闪烁,如同一片灿烂的星辰。老人知道,那是果囊马尾藻在歌唱生命的神奇和自然的伟力。村里的渔夫称这片海域为“深井”,因为这里的海水骤然变深,形成一个深不可测的海底深渊。海水冲击着海底深渊陡峭的岩壁,激起一个又一个的旋涡。鱼儿喜欢聚集在这里,因为这里有着不计其数的海虾和小鱼。对渔夫们来说,小鱼是可以做鱼饵用的。在那些谁也无法探寻其中奥妙的水底洞穴里,还生长着成群结队的柔鱼。它们会在夜晚浮到紧贴着海面的地方。美味的柔鱼吸引了大量的鱼类,将这里变成一个巨大的餐桌。 天空和海洋依旧黑暗如墨,但老人却隐约感觉到了黎明的来临。他深深呼吸着微腥清新的空气,依旧有节律地划动着双桨。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见,却听到了鱼儿出水的声音,还有它们凌空飞翔时,挺直的翅膀所发出的轻微的声响。老人对自己露出一个明朗喜悦的微笑。他知道,那是飞鱼。飞鱼倏地如利箭一般飞跃出海面,敏捷轻灵,却又如此淋漓尽致地展示、爆发着蓬勃的生命力。飞鱼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之后又悄然回到海洋的怀抱之中,眨眼便不见了踪影。飞鱼的生命原本应当囿于辽阔的海洋之中,可这一跃,却让它的生命得以超越和升华。它不再仅仅属于海洋,它跳跃、飞翔,如此自由不羁。是的,在生命的某些时刻,它能够脱离孕育自己并使自己茁壮成长的母体,自由自在地在空气中骄傲地一跃而过。由此,老人极其喜欢飞鱼,拿它们当自己在孤寂的海面上最主要的朋友。他羡慕飞鱼能够对固有的生活形态进行超越和升华,而作为智慧生物的人类却往往做不到。日复一日,人们只能在自己固有的生活状态之下重复昨天或曾经的所作所为,操劳忙碌,仿佛只是苟延残喘而已。是啊,他已经垂垂老矣,他的生命已经没有丝毫可能超越眼前的生活状态了吧,而且,这也是他已经变得苍老和衰弱的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吧。天空如此悠远湛蓝,海洋同样深邃辽远。有没有可能,在肋下长出白色的翅膀,就那么一个小时,或者十分钟,甚至只是短暂的一瞬,让我们腾空飞翔,自由地呼吸生命最原始自由的气息?老人长长地舒了口气,抛开了对飞鱼的艳羡,抛开了对生命那些不切实际的妄念。 天已蒙蒙亮,老人看见头顶掠过早起勤劳的海燕轻盈敏捷的身影。他喜欢这些优雅美丽的小鸟,却又禁不住要为它们的柔弱和纤巧叹息。小海燕们在辽阔得无边无际的海洋上飞翔、觅食,它们辛勤地飞越那样辽阔的海域,可老人却一直怀疑,柔弱的它们是否真能在无情残暴的汪洋中寻得足以维持生计的食物,它们根本生来就不适宜在海上生活。老人同情这些小巧的海燕,总觉得它们的生活一定比自己的更加艰辛。弱肉强食,在这变幻无常的狂暴的海洋中,怕只有那些猛禽和翅膀强大有力的大鸟才能惬意地生存下去。 对于时而狂暴凶恶,时而温柔美丽的海洋,老人喜欢用“她”来称呼。老人热爱海洋,海洋是他生命活力之源。无论是年轻时作为水手四处奔波,还是如今作为渔夫在海面上漂泊求生,他的生命其实从未离开过海洋。她残暴也好,仁慈也好,他都义无反顾地爱她。海上人家大都热爱海洋,但人们却并不总是那么温情脉脉地用“她”来称呼海洋。有时,特别是一些年轻的渔夫,他们喜欢管海洋叫“他”。这些年轻人用浮标当钓索上的浮子,把鲨鱼肝脏卖钱后置备汽艇捕鱼。他们把海洋当做一个竞争渔利的场所,甚至当做一个敌人。他们和海洋对抗,尽可能多地从中攫取财富。 但老人和他们不同,绝大多数上了年纪的老渔夫和他们都不同。老人将海洋当做女人,温柔美丽却又神秘莫测的女人。她以辽阔富饶的水域慷慨地给予人类和各种海中生物莫大的恩惠。可她时常又会闹闹小情绪,难以捉摸,甚至突如其来地大发雷霆。可是,老人觉得自己能理解她,理解这个喜怒无常的小女人。每当海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老人总会看看天空,看看月亮。他知道,月亮对海洋的影响非常大。她身不由己,就像一个被生活的艰辛困顿纠缠的女人那样。 老人从容地划着,没有丝毫吃力的迹象,因为他将速度控制得很好,海面也平坦无浪。天已经逐渐亮了起来,老人这才发现自己此刻已经划到了比预期更远的地方。在过去的一个礼拜,他一直都在“深井”上游转,但一无所获。老人暗暗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找到那些不知去向的鲣鱼和长鳍金枪鱼的踪迹。他要逮到它们,说不定还能逮到跟在它们身后的大鱼。 还未等天大亮,老人便放弃了划桨,任由小船随着海流飘荡。老人开始放鱼饵。四根钓索,每根都像一支大铅笔那么粗,一端缠在青皮钓竿上,另一端的末尾是钓钩。老人用新鲜的沙丁鱼做鱼饵,将钓钩的钩身穿进鱼的身体,扎好、缝紧,让钓钩所有突出的部分,包括弯钩和尖端,全部包裹在鲜美的鱼肉中。孩子还给了老人两条新鲜的小金枪鱼。老人将它们挂在两根钓索上,另外两根钓索上则分别挂了一条蓝色的大鲹鱼和一条黄色的金银鱼。这两条鱼昨天已经被作为鱼饵使用过了,但它们看起来依旧完好。而且,钓索上除了它们,还有美味的沙丁鱼作为作料,所以,老人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鱼饵诱惑力不够。一切的准备工作都已就绪,老人将四根挂满了鱼饵的钓索考究地垂到了大海中。四根钓索,挂了金枪鱼的两根垂得最深,那是专门为大鱼准备的美食;另外两根则垂得稍浅一些。青皮钓竿露在水面,如果有鱼拉一拉,或者碰一碰鱼饵,钓竿就会落下去,提醒老人有鱼可能上钩。 布好了钓索,老人又开始挥桨划船。但现在,老人划得很慢,而且刻意使钓索保持上下笔直的状态,安静地停留在海洋深处,向鱼群发出诱惑的信号。这是老人颇引以为自豪的技术。他的钓索比村里的任何一个渔夫都垂得更直。这样,在黑漆漆的,完全不知道状况为何的湾流深处的几个截然不同的深度里,都会有一个鱼饵刚好在老人所期望的地方安静等待那些在大海中自由徜徉的大鱼来吃。而别的渔夫则喜欢让钓索随海流飘荡,有的时候,钓索已经被海流冲到了浅海处,而渔夫们还自鸣得意,以为钓索仍在深海之中。老人明白,自己总是一丝不苟地做着一切,分毫不差地将鱼饵投到最适当的地方,自己的问题仅在于运气欠佳罢了。但是,运气一旦眷顾自己,自己就能确保它不会从手中溜走。老人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好运总是愿意眷顾有准备的人。 天已大亮,太阳也升起来了,起初只是淡淡的红,光线逐渐强烈,不一会儿就明亮耀眼起来。当太阳完全离开地平线的时候,海水将阳光反射到了老人的眼中。老人的眼睛剧烈地刺痛起来,他只得低下头去只顾划船,让眼睛勉强躲开无所不在的光线。直到整整两个小时之后,太阳已经升得相当高了,老人才不会在朝东望时感觉到光线刺痛眼睛。老人长长地吐了口气,看见极远处近岸的海面上停着三条渔船。老人觉得安慰,因为自己的视力很好,刚才光线的灼伤没有真的伤害到眼睛。可是,这么多年以来,仿佛这一辈子都是这样,自己的眼睛总是无法适应和承受初升的太阳那明亮的光线。老人的心有些烦乱,也疑惑不解。照理说,傍晚时分的阳光比清晨还要强烈些,可那时,自己是可以直望太阳的,而且不会有眼前发黑的感觉。老人不明白,为什么清晨的太阳总和自己过不去。他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因为突然想到,自己可能终了这一生都弄不清楚这个问题了。 突然,一只黑色的军舰鸟出现在老人的视野里。它张着强有力的翅膀,在不远处的海面上盘旋飞翔。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它猛然一个俯冲,从海面一掠而过,然后又在空中盘旋起来。 “它一定是逮到了什么!”老人激动起来,感觉到幸运女神正向自己款款走来,“我发誓,它绝对不会只是在那里亮亮翅膀,溜达溜达!”老人自言自语着,已经动手慢慢地划了起来,直朝鸟儿盘旋的地方划去。虽然有些激动,但老人并不心急,他仍旧小心翼翼地让那些钓索在海水中保持着垂直的状态。老人仍在坚持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一丝不苟地捕鱼,尽管鸟儿的出现让他心情激动,让他划船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军舰鸟在空中飞得更高些了,有力的双翅纹丝不动,在空中滑翔盘旋着。虽然看不到它的眼睛,但任何人都会猜到,它肯定是目不转睛,一直紧紧地盯牢了正在海面某处游弋的鱼群。突然,军舰鸟又向海面发起了俯冲。老人看见飞鱼从海中跃了出来,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后落入水中奔逃而去。 “鲯鳅!”老人兴奋地大叫起来,“一定有大鲯鳅!”他说罢,急忙把双桨从桨架上取了下来,在船头下面找出一根较细的钓线。那根钓线上系着一只中号的钓钩。老人麻利地取出一条金枪鱼挂在上面,然后小心地从船舷放到水中,再把钓线的另一头紧紧地系在船上的一只大螺栓上。紧接着,老人又拿出另一根钓线,同样在上面安好了鱼饵,把鱼饵从船头的阴影中放入水里。准备工作就绪之后,老人又开始划船了。他的注意力仍旧集中在那只仍在海面上低空盘旋的黑色军舰鸟上。 不一会儿,鸟儿再度猛然俯冲向大海。它追踪着飞鱼。但老人知道,飞鱼此时最危险的敌人并非军舰鸟,而是身后的大鲯鳅。因为,对军舰鸟来说,飞鱼的个头太大了,同时飞跃的速度也太快,它根本无法捕食。此时,老人已经看到了海面一处处微微的隆起。他的情绪再度高涨起来,那是一大群鲯鳅啊,而且分布很广!它们正在水面不断跳跃、飞掠的鱼群下面破浪而行。大多数的飞鱼落到水中,便会成为它们的腹中美餐。 飞鱼接二连三,不断地从海里飞跃而出,又落入水中,是在快速逃逸。低空盘旋的军舰鸟一次次徒劳地俯冲着,企图掠食。老人看在眼里,不禁心急。他明白,飞鱼逃得太快了,带着身后成群结队的大鲯鳅,已经游得太远了。自己无论如何努力划桨都无法赶上。也许自己能逮到一只掉队的,老人只得这样给自己打气。而且,老人并不满足于捕捉大鲯鳅,他渴望更大的鱼。于是,他开始安慰自己,也许那些大鱼就在飞鱼和鲯鳅周围悠闲地游弋着,正在海洋的某处静静地等待着他投下的香甜的诱饵。 远眺陆地,天空中云块如同山岗一样堆积耸立,海岸已经只剩下一条长长的绿色的线了,后面是青灰色的山峦。渔船四周的海水变成了深蓝色,简直蓝得有点发紫。老人知道,自己离海岸已经很远了。 老人弯下腰,仔细地观察船下的海水。深蓝色的水中穿梭着点点红色的浮游生物,阳光也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色彩。此时老人眼中的海水,五彩斑斓,美不胜收,但老人的心思可不在赏览美景上。他注视着自己放下的几根钓索,看见它们垂直向下,直没入看不见的漆黑的深海之中。老人很高兴,因为看到那么多的浮游生物,这说明附近一定有鱼群出没。太阳升得更高了,天气如此晴朗。当老人再度抬头去看军舰鸟出现的水域时,却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鸟儿和鱼群都已远走,不见了踪影,水面上空阔一片,几乎什么都没有。老人蹙起了眉,似乎有些失望。他的眼中如今只有几摊被太阳晒得发白的黄色马尾藻和一只紧靠着船舷浮动的水母。 水母的浮囊是好看的紫色,在阳光下闪现出彩虹一般的色彩。它正像个美丽的大泡泡一样在海水中高兴地浮动着。老人却对这个五彩斑斓的家伙大为恼火。“该死的水母!”老人骂了起来,“把这里的海水全给败坏了!”很显然,老人是在怨恨水母长达一码的紫色触须。这些触须不仅会缠在海水中的钓线上,还带着有毒性的黏液,让周围的海水变得有毒。老人不得不将一根钓线拉回渔船。水母紫色的黏液附着在上面,老人的胳膊和手一沾上,便出现了伤痕和疮肿,这是皮肤的中毒反应。水母的毒非常厉害,皮肤沾到的瞬间便会疼痛不已,仿佛正在被鞭子抽打。 老人骂骂咧咧,随即发现,这只紫色的水母并不孤单。附近的海水中还有好多。水母是海洋中最具有欺诈性质的生物。它们看似柔弱不堪,而且色彩斑斓,美丽异常,但它们其实非常恶毒,让任何胆敢沾惹它们的生物都苦不堪言。老人如此痛恨水母,所以非常乐意看到大海龟将它们统统吃掉。不久之后,果然有一只大海龟发现了这些美丽且美味的家伙,游了过来,从正面向水母们发动了攻击。现在,大海龟用自己的龟壳从头到尾地保护着自己,然后闭着眼睛,悠然从容地将水母从浮囊到触须,一点一点全部吃掉。老人看得很开心畅快。他喜欢看海龟吃掉那些美丽的骗子,喜欢自己在风暴过后的海滩上用长着硬茧的脚将它们踩得噼噼啪啪爆裂开来。 老人很喜欢海龟,喜欢它们绿色的身体和好看的龟壳;喜欢它们优雅的泳姿;欣赏它们的游水速度。很多渔夫对海龟抱有一种近乎迷信的态度,认为海龟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这大概是因为海龟的长寿造成的吧。老人应当也有这些想法。虽然年轻的时候,他曾驾着小船,专门捕捉海龟,但是,老人对海龟一直都有着比别的动物更多的同情和怜悯之心。人们大多对海龟残酷无情。他们把逮到的海龟剖开、杀死。可即便是死后,海龟那颗坚强的心脏仍会持续跳动好几个小时。这让老人非常震撼。他有时会想,要是我有一颗像海龟那样坚强的心脏,那么,我的手脚会不会更加持续有力?于是,他吃白色的海龟蛋,为了让自己的身体更加强壮和有力气。通常他会在五月的时候吃上整整一个月的海龟蛋,以便为即将到来的九月和十月蓄积力量。那个时候,他会身强力壮,甚至敏捷到可以去捕捉人鱼吧。除了对海龟的迷信之外,老人还迷信喝鲨鱼肝油。他每天都会从一个专门让渔夫存放渔具的棚屋中的一只大圆桶里舀一杯鲨鱼肝油来喝。那只大桶就放在那里,任何想喝鲨鱼肝油的渔夫都可以去舀来喝。但大多数的渔夫都讨厌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所以去喝的人并不多。老人却认为,那恶心的味道可不比起早贪黑更令人难受,而且,它对防治伤风感冒十分有效,对眼睛更加有好处。老人不禁得意地以为,自己垂垂老矣,视力仍无可挑剔,也许全仗那一杯又一杯的鲨鱼肝油吧。 老人收敛思绪,抬眼向前望去,突然发现那只黑色的军舰鸟又在不远处盘旋了。“好样的!它又找到鱼啦!”老人情不自禁叫出声来。但此时,并没有哪怕一只飞鱼跃出水面,也没有发现小鱼四处逃窜。老人有些疑惑,继续耐心观察。突然,一条小金枪鱼跃出了水面,眨眼又扎进了大海。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在那只银光闪闪的小金枪鱼回到水中之后,金枪鱼们开始一条接一条地跃出水面,仿佛在跳着优雅的舞蹈,但老人知道,它们其实是在猎食。金枪鱼们朝着四面八方跳跃,搅得那方海面沸腾起来。它们穷尽全身之力,跳得很远,去捕食小鱼。金枪鱼们围绕着比自己更小的鱼群,驱赶着鱼群,让它们惊慌失措,却又无处可逃。 金枪鱼和它们追赶的鱼群游得太快了。老人想,要不然,自己完全可以将船划到鱼群的中央去。他注视着鱼群,看它们把海水搅得泛出了许多白色的泡沫。这时,军舰鸟终于找到了最好的猎食对象。它俯冲下来,扎进被金枪鱼追赶得惊慌失措,不得不浮到海面上来的小鱼群中。 “这只鸟今天可真帮了个大忙!”老人笑道。突然,他敏锐地感觉到,船艄的那根细钓线绷紧了。老人急忙放下船桨,紧紧地抓住了细钓线,并使劲动手回拉。他感觉到钓线上作为鱼饵的金枪鱼正颤巍巍地被什么东西拉着,那东西似乎很有点分量。老人手中的钓线越往回拉,就颤抖得越厉害。 一会儿,老人便看见了蓝色的海水中鱼儿金色的身体。老人熟练地用力将钓线狠狠地一甩。于是,钓线带着被捕获的鱼越过船舷,掉到了船中。鱼躺在船艄的阳光里,身体结实饱满,整个形状恰似一枚子弹。此时,这个绝望的猎物正瞪着一双近乎痴呆的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老人,只有尾巴正在以非常干净利落的动作用力拍打着船甲板,发出巨大的砰砰声响。如果不加制止,它会这样毫无意义地拍打下去,直到痛苦地耗尽全身的气力。老人出于同情,用船桨猛击了猎物的头,将它打晕,并一脚将它仍在颤抖的身体踢到了船艄背阴的地方。 “一条个头挺大的金枪鱼。”老人满意地说道,“我看足足有十磅重吧。拿它来钓大鱼,还真挺不错!” 老人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言自语的。他记得自己年轻时独自一人在小渔船或捕海龟的小艇上值班时,曾用歌声来打发时间,冲淡寂寞。后来,跟孩子一起捕鱼的时候,他习惯于沉默。两个人不到必要时不会开口说话。一般来说,他们只在夜晚说话,或者是遇到坏天气,被暴风雨困在海上的时候。在海上保持沉默,这是海上人家的一种好习惯,或者说是渔夫之间的一种默契。老人尊重这种习惯,始终遵守它。可是现在,老人经常自言自语,总是控制不住要把心里想的话统统大声说出来。也许是因为现在没有旁的人会被他的话干扰吧。想到这里,老人终于明白了,自己是从孩子离开之后开始自言自语的。 “要是被别的渔夫听见我这样自言自语,一定会认为我疯了。”老人突然对自己笑道,“不过,我可没有发疯。”他继续自言自语,“那就让我尽情地说下去吧!那些有钱人在船上放着收音机,他们和收音机谈话,收音机还能把棒球的消息告诉他们。我为什么不能跟自己说说话?” 现在可不是想棒球赛的时候。老人急忙提醒自己。于是,老人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件事,就是他一生下来就必须要干的那件事——捕鱼。现在,他能确定那是个很大的鱼群,而且,鱼群周围应该有一条很大的鱼。可是,他只逮到了正在吃小鱼的金枪鱼中的一条。这让他对自己很不满意。鱼群游得很快,正逐渐消失在远方。为什么今天凡是在海面上露脸的鱼都游得特别快?而且,大家几乎都朝着东北方向游去?这是鱼群的约定,还是有什么征兆?老人颇为困惑。 老人下意识地回头向海岸看去。可是,他已经看不见海岸那一道隐约的绿色了,只看得见青山和似乎堆积着白雪的山峰,山峰上空堆积着雪山一般高耸的云块。海水的颜色如此之深,阳光在海水中还原成七色,如同美丽的彩虹。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所以,海水中那些数不清的色彩缤纷的浮游生物都已看不到了。在老人的眼中,只有幽深的蔚蓝的海水以及海水深处巨大的七色光带。当然,老人眼中最关注的还是他放下的一根根笔直的钓索。 阳光已变得灼热。老人感觉后脖子被阳光烤得火辣辣的。他有节律地划着船,感觉汗水正一滴一滴从背上直往下流。也许应该放弃划船,让渔船随波逐流。老人想,自己大可以安心地睡一觉,只消把钓索在脚上绕上一圈,一旦有鱼上钩,自然会把自己弄醒。可是,今天是第八十五天,应当是很特别的一天吧,所以今天,自己应当好好地钓一天的鱼,可不能偷懒。就在这时,老人仿佛有预感一般,突然转头看向了钓索,发现其中一根挑出在水面上的绿色的钓竿猛地向水中一沉。 “来了!它来了!”老人激动地喊了起来,“它终于来了!” 第三章 大鱼 第三章 大鱼 说话间,老人已经从桨架上取下了双桨,动作麻利熟练,甚至没有让船稍微颠簸一下。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拉钓索,把它轻轻地放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老人感到钓索并未绷紧,钓索上还没有什么分量。于是,老人轻轻地握着钓索,满怀希望,因为大鱼就要上钩了。手中的钓索轻轻地颤抖起来,老人试探性地拉了拉钓索,只是轻轻地一拉,感觉钓索不紧也不重。现在老人明白在海洋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在钓索的末端,在幽深暗蓝的海水中,有一条大马林鱼正在吃包裹着钓钩尖端和钩身的沙丁鱼。老人情绪高昂,轻轻地攥着钓索,又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把它从钓竿上解了下去。现在,老人可以让钓索自由地穿过自己的手指滑动。这样就不会让水中就要上钩的鱼感觉到丝毫的牵引力,让它以为眼前的美食完全安全,才会放心大胆地去吃。 在离岸这么远的地方,这条鱼能顺利地长到九月,个头应该很大吧。老人禁不住要去想象自己猎物的模样。“快吃鱼饵吧,我亲爱的大鱼!快吃吧!这是老头子我今天专门给你送来的美餐呢!鱼饵非常新鲜、美味,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你瞧,在六百英尺的海洋深处,在黑漆漆的冰冷的海水中,要想找到这样的美餐可不容易。所以,老头子我今天做东,请你享用。在黑暗里再绕个弯子,别轻易放弃,拐回来把它们全吃掉吧!”老人在心中默默地向大鱼诉说着。 老人感觉到大鱼微弱而轻巧地拉了拉钓索,紧接着又是猛烈地一扯,然后就没有什么动静了。老人揣测着,刚才一定是某条沙丁鱼的头很难从钓钩上扯下来,所以大鱼加大了动作。“快来吧!”老人按捺不住,又说出声来,“这是怎样的美味啊!再绕个弯子吧,但别轻易放弃!来闻闻这些鱼饵的味道,它们是如此新鲜美味啊!别再延误时间了,否则,它们会变得不那么新鲜,那可是种浪费!那边还有条金枪鱼,结实、清凉、鲜美的金枪鱼啊!有什么好难为情的?都说了老头我今天做东了!你就快把它们吃掉吧!” 老人仍旧把钓索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耐心地等待着,还不忘扭头看看别的几根钓竿,心想,鱼也可能游到了高一点或低一点的地方,但无论它游到了哪里,钓索和鱼饵都在那里等着它!走着瞧吧!老人充满信心。就在这时,手中的钓索又被轻轻地拉了那么一下。“它就要咬鱼饵了!”老人有些激动,又出声自言自语,“老天,帮帮忙吧!让它咬饵!让它把它吃下去!” 然而,大鱼并未如老人预期的那样去咬鱼饵,而是悠然游开了。老人屏息感受,却感觉不到任何轻微的动静。 “不!它不可能就这么放弃!不可能游走!”老人说道,“老天知道,它还在那里,只是还在犹豫罢了。但它绝不可能就这样游走!它还在绕弯子,还在仔细观察呢!我想,这是条聪明的大鱼,它以前一定上过钩,但逃掉了,所以对鱼饵这东西有点印象,充满了警惕。”就在这个时候,老人又感觉到手中的钓索微微地动了一下。老人兴奋起来,自言自语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它刚才不过是在转身!它怎么可能舍得丢下这样丰盛的美餐离开?” 接下来,老人手中的钓索被海洋深处的大鱼狠狠地又拉动了一下。老人感觉到了鱼的分量,有些吃惊。凭着多年的捕鱼经验,他知道,这条鱼的个头一定不得了,让人难以置信。老人略略放松了握着钓索的手指,让钓索随着大鱼扯动的力量向下滑,一直向下滑去。在钓索从手中下滑的过程中,老人依旧能感觉到大鱼的力量。他明白,那不仅仅是这鱼的力气,还包括鱼本身的体重。那一定是一条非常非常大的鱼!“多棒的鱼啊!难以置信!我今天真的转运了!”老人激动地说道,“这个大家伙正把我的鱼饵叼在嘴里,带着它在海中游走呢!”但它一定会掉过头来把鱼饵整个给吞下!老人只在心里想着这句话,并竭力控制自己不把它说出来,因为他相信,一件好事如果早早地被说破了,可能就不会发生了。 老人坐在船上,手握钓索,等待着、期待着。他知道深海中那条鱼有多大,他想象得到它嘴里叼着美味的金枪鱼在黑暗中游走的情形。不一会儿,老人感觉大鱼在深海中停止不动了,但他手中的分量并没有变,这说明,大鱼并未放弃美食。紧接着,老人感觉手中的分量加大了。于是,他再放出一点钓索。但同时,老人也加大了拇指和食指对钓索的压力。 “我知道,你准备咬饵了,是吧,兄弟?”老人说道,“让老头子我来伺候你用餐?”经验丰富的老人说着,仍继续让钓索在指间向下滑,同时伸出左手,把船上放着的两卷备用钓索系到了手中这根钓索上。这就算一切都准备好了。老人心想,大鱼,你最好乖乖就范,我这里可是还有三个钓索卷备用,随你怎么折腾都没问题!“再吃一些吧!”老人忍不住,又开口说道,“美美地好好地大吃一顿吧!”把鱼饵全吃掉,这样就可以让钓钩的尖端扎进你的心脏,它会让你死去。后面的这些话,老人没有说出口,只在心中默念。你死了,便能轻轻松松、愉愉快快地浮上来了。看看外面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吧。世界如此美好,干吗总窝在漆黑的冰冷的海洋深处呢?得了,我可不想跟你多废话。你准备好了吗?就大鱼来说,你的餐前准备可是够长的。快些浮上来吧,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身体。我保证,会干得干净利索,非常漂亮,不会让你受苦的。 “上啊!”老人猛然叫出声来,同时用结满茧子的粗大的双手使劲猛拉钓索。钓索收回了仅仅一码,老人感觉非常吃力。他连连猛拉钓索,使出了全身的气力,并以自己的身体重量作为支撑,挥舞双臂,两只手轮换着拼命把钓索往回拉。 可是,无论老人如何努力,一切都是徒劳。大鱼根本不顾钓索给自己造成的拉力,自顾自地慢慢游开去了。老人拼尽全力,却已经无法把它再往上拉哪怕一英寸。老人蹙起了眉头。所幸,这根钓索非常结实,是专门用来钓大鱼的。于是,他转过身来,把钓索套到了自己的背上,使劲猛拉。钓索被两股强大的力量绷得很紧,以至于上面竟然拧出了滴滴水珠。老人仿佛听到鱼在深水之中发出的嘶嘶声,仿佛是为自己被束缚而恼怒不已。老人告诉自己,大鱼已经上钩了,自己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于是,他依旧紧紧地攥着手中的钓索,在小船的座板上死劲地稳住了自己的身体,并且努力向上仰着身体,用以抵消大鱼在深水中的拉力。 大鱼却不管,带着钓索,拖着渔船,慢慢向西北方向游去。老人看了看另外几根钓索,它们都没有动静,不用应付。现在,老人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为自己担忧。“要是孩子在就好了。”老人又自言自语起来,话音里,勇气和信心仍很足,“天知道,我正被一条大鱼拖着走!哈哈!我成了一根系纤绳的木桩了。也许我该把钓索系到船舷上。不行!这可不行!那条鱼一定会把它扯断的!我不能放弃,得拼命抓住它,必要的时候还得给它放出更长的钓索。”老人继续说道,“谢天谢地,这条该死的大鱼只是朝前游而已,没有下潜。不然我的小船可要成潜水艇了。对呀,这是个问题。”老人斟酌思虑起来。如果大鱼决定下潜,对老人来说,无疑是极其危险的。以大鱼的体重和力量,它能轻而易举地将老人和小船一起拖到海底。想到这里,老人问自己:“我该怎么做?死在海底吗?我可不想这样。我得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要知道,我可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家伙。我能做的事多着呢!” 老人的眼睛炯炯有神,紧盯着倾斜入水、绷得笔直的钓索。小船正在大鱼的牵引下,不停歇地朝西北方向驶去。大鱼已经被钓钩钩住了,受了重伤。拉着小船和老人一直游下去,只会更加弄伤自己。这样下去,送命的只会是大鱼。老人凭借自己丰富的经验,下定了决心,要与大鱼好好较量一番。 然而,四个钟头很快就过去了,大鱼却没有丝毫死亡或者乏力的迹象,依旧拖着小船,向大海更远处游去。老人依旧紧紧地攥着勒在背脊上的钓索。“我当然记得,是中午时分钓到这个大家伙的。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它一面呢。这可真是个遗憾,很想见它一面。”老人又开始自言自语。烈日下曝晒了这么久,老人感觉到口渴。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双膝跪下,不让自己的动作扯动钓索。他开始慢慢地努力向船头爬去,伸手去取那瓶预备已久的水。他打开瓶盖,喝了一点儿,然后靠在船头休息。老人此时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管,只想坚持下去。他知道,很多时候,一个人能否成功,不仅在于机遇,还在于坚持。也许就差最后一丁点儿了,可有人选择了放弃,于是,他失败了。老人告诉自己,绝不能做那个只差毫厘便会成功的人。他要坚持,坚持到大鱼无法坚持为止。那样,成功便属于自己。 休息了一阵,老人下意识地回顾身后陆地的方向。可是,陆地已经彻底消失了,连一线浅绿的土地,一片灰白的山峰都看不到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老人安慰自己,到了晚上,自己可以朝着哈瓦那点燃的灯火行进,照样能顺利回港。现在离太阳下山还有两个小时。老人觉得,也许还等不到那个时候,受伤的大鱼便会精疲力竭地浮上来;即便它不会在太阳落山前浮上来,也会在银月初升时在朦胧的月光中悄然浮上海面;就算它还能坚持,那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它就再也没有理由不上来了。老人在给自己打气:自己的手脚好好的,没有抽筋等不良反应;而且,感觉自己精力充沛、身强力壮,简直比年轻的时候还要强壮一点呢。可是,那条鱼呢?它的嘴可是给大铁钩牢牢地钩住了呀。所以,坚持不下去的,理应是它。老人无比欣慰地对自己笑了笑。不过,那条鱼可真够大的,单凭自己所能感受到的来自于钓索另一端的拉力,就能判断,它一定是个庞然大物。大鱼的嘴准是死死地咬住了钢丝的钓钩,所以,拉着船和人走了这么久,都无法挣脱。要是自己能看看这个完美的大宝贝儿该多好!老人忍不住悠然怀想,哪怕只看一眼,便心满意足了。 太阳下山了,星月逐渐在黑色的天幕中浮现出来。老人抬头看天,仔细观察天上星斗的位置。他发现,大鱼拉着自己和小船竟然一直没有改变方向和路线。这说明大鱼还没有感觉到累和体力不支。没有阳光,世界变得很凉,透着丝丝冷意。老人的背脊、胳膊和大腿上白天所流的汗水逐渐干了。冷风拂过,他感到了寒意。老人想起白天的时候,自己曾把盖鱼饵匣的麻袋取下来,摊在太阳下面晒干。现在太阳下山了,麻袋可以派上用场了。老人很高兴,取过麻袋系到了脖子上,让它像披风一样护着自己的背脊。这样过了一会儿,老人又觉得不妥,再度调整麻袋的位置,将它垫在了仍勒在肩膀上的钓索下面。有麻袋垫着钓索,他就可以弯腰靠向船头。老人靠了过去,感觉非常舒服。其实,这姿势只能说比先前那种僵硬的姿势稍好那么一点儿,但老人却达观地坚持,这样对自己来说,非常舒服。 我拿它毫无办法,它拿我同样一筹莫展。老人又开始思量,如果双方就这样僵持下去,那么谁的意志更坚强,谁就将取得最后的胜利吧。在长久的静默之后,老人站起身来,手依旧稳稳地攥着钓索。他隔着船舷撒尿,然后抬头望向一天繁星。星空璀璨华美,但他却无心欣赏,只是仔细地核对着航向。船的速度比白天慢了许多。大鱼也许感觉到了疲惫和恐惧,老人心想,所以它才会放慢速度,更或许大鱼已经完全不堪重负,即将就范了。这样的念头让老人很高兴。他看向哈瓦那的灯火。隔得太远了,原本璀璨的灯火已不再炫目和辉煌,反是显得有些孤单和寂寥。黑夜如此辽阔,光明愈加脆弱起来。老人在心里合计了一番,想到一定是海流在起作用,它将自己和鱼带向了东方。如果再也看不见哈瓦那的灯火,那一定是到了更远的东方。老人斟酌着,如果鱼的线路没有变,以后和白天时一样的话,自己应该还有好几个钟头可以看得见灯火。 真不知今天的棒球比赛结果如何,老人挂念起来,要是能有台收音机摆在船上,那该是天底下最美妙的事情。其实,长久以来,老人一直在惦记着这事,希望有机会能为自己弄一台收音机,哪怕是二手的也好。海上的捕鱼生涯有多么孤寂,不是海上人家,只怕是无法体会。哎!可不能老惦记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老人急忙提醒自己,应该多想想自己正在干着的事情,可不能为了所谓的梦想干蠢事。 “要是孩子在船上就好了!他可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老人再度自言自语起来,音量颇大,“那孩子可真是个好孩子,没有比他更温柔体贴的了。我想他来帮我,更想让他也见识见识这样大的阵势。有些渔夫,只怕是打一辈子的鱼,都遇不到这样的大鱼吧。就算是遇上,只怕也不敢这样任由大鱼拖着自己走向未知的海域吧。” 几乎整整一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老人琢磨着,应该吃点东西保持体力。大鱼可不能轻视,自己很可能和它短兵相接,而且,时间要再长些,那些做鱼饵的金枪鱼就该坏了。想到这里,老人叮嘱自己,一定要在清晨的微光照亮大海时吃一点儿金枪鱼。哪怕根本就没有食欲,都必须吃才行。 夜已深,两只顽皮的小海豚游到了小船边。老人看不见它们,只听见它们在海中翻腾和喷水的声音。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渔夫,老人甚至能在黑暗中仅凭声音就辨别出哪一只是雄的,哪一只是雌的。雄海豚的喷水声喧闹而热情,而雌海豚喷水的声音则像在喘息一般。老人为自己敏锐的听力而得意。“真是两只可爱的天使!”老人赞美道,“它们在海洋中自由自在地打闹、嬉戏,它们相亲相爱、温情脉脉。它们就是我的兄弟朋友,就好像飞鱼那样。” 老人的思绪突然又飘到了被自己钓住的那条大鱼身上,他感慨唏嘘不已。虽然还未谋面,但老人相信,它是极端出色奇特的一条鱼。大概谁也无法估算它的年纪。自己活到这把岁数还是第一次钓到这样强大的鱼,他甚至根本无法将它拉动。而且,与老人生平所钓过的其他大鱼不同,这条鱼太过机灵聪明。它竟然知道不暴跳如雷地跃水而出,与胆敢束缚伤害自己的人决一高下。它默默地潜伏水中,顽强地游走,是要把渔夫拖入惊慌的绝境之中,自动放弃。这也许说明,这条鱼一生中曾多次上钩,结果都幸运地逃掉了,所以它慢慢学会了如何与人搏斗,消耗对方的力量,削弱对方的意志。想到这里,老人不禁笑出声来。只可惜,这只聪明的大鱼不知道,它的对手只有一个人,而且还是个老迈的老头儿。不然,它准会疯狂地跳出水来,向着人和渔船来个强有力的猛冲,这样也许会轻易便将老人击败。 鱼在海水下面安静地游弋着,老人于是开始盘算,这样一条大鱼能卖多少钱。现在鱼肉的行情不错,应该能为自己挣不少。不由自主地,老人又想起了梦寐以求的二手收音机。他连忙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想想那条可爱的大鱼吧,老人微笑起来。这应当是条雄鱼吧,它咬鱼饵的动作感觉像是条雄鱼,和老人对抗拉起钓索来的感觉也像是雄鱼,所以老人认为,应该把它当成兄弟来看。 老人想起了很久之前,和孩子在海上钓到一只雌大马林鱼的旧事。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回,他们钓到的是一对大马林鱼中的一只,而且是一只雌鱼。因为大马林鱼是一种非常尊重雌性的动物,每当雌鱼和雄鱼在一起遇到食物时,雄鱼都会很绅士地让雌鱼先进餐。然而那一次,正是雄鱼的绅士风度救了它一命。先进餐的雌鱼被钓钩钩住了,它惊恐疯狂地在水中带着致命的钓索挣扎翻腾着,很快就筋疲力尽了。可那条雄鱼从雌鱼落入圈套起,就未想到过独自逃离。它一直在雌鱼身边,在钓索下窜来窜去,看见自己的伴侣痛苦挣扎,也跟着在水中翻腾。雄鱼就这样陪着雌鱼,和它一起在水面上打转,不离不弃。老人很担心,生怕雄鱼锋利如镰刀一般的尾巴会将钓索割断。好在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待雌鱼筋疲力尽之后,老人用鱼钩将它钩到了船上。就是这样,雄鱼仍不肯将自己的伴侣舍弃。它高高地从海中跃起,跃到空中,再度看到了雌鱼,看清楚了它所在的位置和处境。雄鱼落到了水中,钻进深水里。雄鱼的胸鳍是淡紫色的。老人还记得那淡紫色的胸鳍张得大大的,让雄鱼身体上所有淡紫色的宽条纹都露了出来。它是如此美丽,又是如此执著。即便是在雌鱼被钩到船上之后,它仍旧待在船附近的水中,悲伤地游弋着,久久不肯离去。这情景让孩子非常伤心。老人于是决定当即把雌鱼杀了,以减轻它的痛苦。 “要是孩子在这里就好了。”老人叹息着,说出声来。他把身体靠在船头边缘的木板上,感觉到舒适和安心。通过勒在肩膀上的钓索,他仍能感觉到大鱼无穷的力量。而大鱼似乎对自己遭遇的一切不以为然,只是固执地朝着自己所选定的方向稳稳地游去。老人不禁苦笑,这可真是一只聪明的大鱼。它选择潜伏在幽深黑暗但安宁静谧的水中,避开一切的圈套、罗网和诡计。这种做法的确会消磨掉大部分人的耐心和意志,但那不包括我。老人坚定地想,我的选择是跟从它,追赶它,哪怕去到谁也没有到过的海域,我也一定要逮到它!现在,我们俩牢牢地拴在了一起,从昨天中午开始就这样。我们谁也别去想妥协放弃,而且,我们注定只能孤军奋战,没有任何人可能来帮我们。 天亮之后一定要把那条金枪鱼吃了。老人生怕自己忘记,又提醒了一遍自己。 离天亮还有段时间,但是,黑暗中,有什么东西突然咬住了老人身后的一个鱼饵。可能是又一条大马林鱼,也可能是剑鱼,或者鲨鱼。管它什么呢!老人目前的心思都在水中的那条大鱼身上。老人听见钓鱼竿啪的一声折断了,钓索瞬间便越过船舷直朝水中滑去。老人急忙摸出刀子,只用左肩承受着大鱼所有的拉力,而把身子朝后靠去,就着木头的船舷,把那根钓索割断了。他必须摆脱这条新上钩的鱼,他没有三头六臂,无法用一双手同时应对两个猎物。老人又想了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顺手将另一根离他最近的钓索也割断了。然后,他摸黑把两个没有放出去的钓索卷儿的断头接在一起。只消用一只手,老人的活做得依旧麻利漂亮。在将手中的钓索牢牢地打结时,他的一只脚还稳稳地踩着钓着大鱼的钓索卷,不让它稍稍移动。现在,老人共有六个备用钓索卷了,他刚才割断的那两根装了鱼饵的钓索上各有两卷备用钓索卷,再加上被大鱼咬住的那根钓索上的两卷钓索卷。而且,老人已麻利地将它们都接在了一起。老人开始寻思,等天亮之后,得想法子把第四根钓索也割断了,把它的钓索卷也连结在那些备用的钓索卷上。老人心想,这些钓索、钓钩和导线都是上好的东西,就这样扔进大海非常可惜,但是,这些都是能再置备的。大鱼则不同。这样大的大鱼,一生也许注定只能遇到一次,错过就不会再有了。所以,老人宁肯牺牲别的任何东西,也绝不会放弃大鱼。 “要是孩子在这里就好了!”老人又大声说了出来。的确,孩子要在这里,他就不用割断那些钓索了,孩子能帮他捕捉其他的上钩者。可是,孩子并不在这里,苍茫大海上,只有他的一叶孤舟,只有他孤零零地和大海、大鱼较量。想到这里,老人又催促自己,别等天亮,最好尽快挪到第四根钓索旁,把它割断,把它的两卷备用钓索都用上。于是,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摸黑做这样的事很困难,更何况,他一直被钓住大鱼的钓索束缚着,无法自由随意地行动。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扯动了肩头的钓索,水中那部分钓索撞痛了大鱼的背脊,惹得那条大鱼猛然掀动了身体,竟然把老人拖倒在地,脸朝下,眼睛狠狠地砸到甲板上,划了条大口子。鲜血从他的脸颊淌了下来,但还没流到下巴上就凝固了,干了。于是,老人又艰难地慢慢挪回到船头,靠在船舷上稍稍休息了片刻。然后,他拉好麻袋,小心地把钓索挪到了肩膀的另一个地方。用肩膀的力量将钓索牢牢地固定住了,老人又小心翼翼地试了试大鱼拉拽的力量。最后,老人把手伸进海水中,测算小船航行的速度。 做完了这一切,老人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家伙,我知道你力气很大。但是,你不可能永远拖着我和这条船赶路吧?你瞧瞧我,眼下凡是会惹出乱子的东西都被我给解决掉了。我还有好多备用钓索等着你来折腾。好家伙,我们就来比试比试吧,看谁能笑到最后!”老人在心中默默地向深海中的大鱼下了战书。“大鱼啊大鱼,我可是一把老骨头,不值钱了。遇到你,是我这辈子的福分。所以,我会奉陪你到死!”老人情不自禁把内心真实的想法都说了出来。突然,他又想到,大鱼大概也只能选择奉陪自己到死吧。于是,他开心地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很划算。 水中的鱼安静下来,老人也很平静安宁。他默默地遥望东方的天空,天快亮了吧。眼下正当破晓时分,天气很冷。老人不得不把身子紧贴船舷来取暖。“大鱼啊,我们一起熬吧。我发誓,你能熬多久,我就能熬多久!” 第四章 意志的较量 第四章 意志的较量 东边的天空露出了黎明的第一道微光,小船在大鱼的拖曳下,平稳地向前行进着。当太阳在海平面上露出第一道边时,温暖的阳光善解人意地射到了老人的右肩上。 老人感觉到了阳光的温度,身体逐渐暖和起来。“它在一直朝北走呢。”老人说道。可是,海流会把我们远远地向东方冲去,他在心里这样想。老人禁不住祈祷,希望大鱼在水下能随波逐流,随海流拐弯,这说明它累了,已经无法坚持自己固有的方向了。太阳升得更高了,老人发现,鱼并未如他祈祷的那样,疲乏起来。它仍旧坚持着自己的方向,拒绝随波逐流。但是,老人也发现了一个有利于自己的变化。从钓索入水的角度可以看出,大鱼在水里游的深度已经比先前浅了。当然,这并不一定表明大鱼会跃出水面与老人进行生死搏斗,但它也许会这样做。这正是老人所期待的。“老天,就让它跳起来吧!”老人大声说道,“我有足够长的钓索,对付这个大家伙绰绰有余!”转念又一想,老人觉得自己应当将钓索拉得更紧一些,这样会让大鱼非常难受,它忍受不住跳起来的几率也就更大。老人满怀信心,既然天已大亮,那就让那个大家伙尽情地跳吧。这样,它背脊上那些浮囊会装满空气,它就没法子沉到海底再死了。 于是,老人果断地动手拉紧钓索。可是,自大鱼上钩以来,钓索早就已经绷得很紧了,几乎到了快绷断的地步。所以,当老人用力向后仰着身子,企图把钓索拉得更紧,却感到钓索硬邦邦的,根本没有办法将它拉得更紧了。可千万不能骤然用力猛拉,老人提醒自己,每猛拉一次,都会把钓钩在鱼身体里划出的口子弄得更大一些。这样,如果鱼真的跳了起来,很可能撕裂伤口,把钓钩挣脱甩掉。那样,自己便是真的功亏一篑了。反正太阳已经出来了,寒意全消,而且,自己也不用面对阳光,所以感觉尚可。为什么不继续耐心等待呢?老人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叮嘱自己不要太过心急。 钓索挂住了什么东西。老人仔细地看,发现是一些黄色的海藻。老人非常高兴,因为这是果囊马尾藻,它不仅会在夜间发出很强的磷光,还会给水下正在游动的大鱼增加一些阻力。 “我亲爱的大鱼!”老人欢喜地对看不见的大鱼说道,“我真的爱上你了!而且,天知道我有多尊敬你!可是,今天天黑之前,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你杀死!”但愿如此。老人在心中默默祈祷。 一只小鸟从北方朝小船飞来。它在离水面很近的地方飞翔、盘旋。老人看得出来,它已经非常疲惫了。周围是苍苍茫茫、无边无际的大海,只有这唯一可以逗留歇脚的地方了。小鸟没有多作犹豫便飞到船艄上,在那里稍稍歇了口气,又飞起来,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圈,最终选择落在那根被大鱼拖着,绷得笔直的钓索上。也许,那个地方让它觉得舒服和安全吧。老人没有多想,只是满心欢喜,很欢迎这个柔弱的小客人的造访。可小鸟累得不行,根本无暇去观察自己选择逗留的地方是否可靠。它只是用小巧的脚爪牢牢地抓紧了钓索,在上面摇摇摆摆地走动着。 “这钓索很稳当。”老人开心地说道,“保证安全无虞。可是,你这只小小的鸟儿究竟是怎么了?昨天夜里没有一丝风啊,怎么会这么疲惫地出现在这汪洋大海中?是迷路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老人思索起来,也许是因为老鹰吧。老鹰会飞到海上来捕捉它。这些担忧却是无法告知小鸟的,因为它听不懂他的话。不过,老人知道,作为一只小小的鸟儿,它很快就会知道老鹰的厉害。这可是大自然的法则。 “就把这里当做港湾,好好地歇歇脚吧。”老人说道,“歇够了再出海,就像每个坚强的男人,像每只鸟,或每一条鱼那样。” 老人现在几乎称得上滔滔不绝了。因为他需要用说话来为自己打气鼓劲,让自己的精神振奋起来;因为他的背脊在夜里一动不动而变得僵直,眼下正疼得厉害。 “我亲爱的鸟儿,要是你乐意,索性就留在我家里吧。”老人絮絮叨叨起来,“不过很抱歉,我没有第二个身体和第二双手,可以起来为你升起帆。不然,借着当下刮起的微风,我也许能把你带回陆地上去。不过,我们在一起做伴,彼此就算是朋友或者亲人了吧。你也不觉得那么孤单了,不是吗?” 可就在老人对着小鸟自言自语的当口,水中的大鱼仿佛是受了冷落而赌气一般,陡然身子一侧,便把一时疏于防范的老人拖倒在船头上。要不是老人拼尽全力撑住了身体,并恰到好处地放出了一段钓索,早就被大鱼的突然袭击给拖到海里去了。然而,钓索猛地一抽,惊吓到了栖息在上面的小鸟。它惊慌地张开翅膀,利落地飞走了,甚至没让老人来得及跟它道声再见。 大鱼再度安定下来。老人歇了口气,用右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钓索,却发现自己的手被划伤了,鲜血直流。 “一定是什么东西伤到了那条大鱼。”老人大声说着,不顾自己的伤痛,开始将钓索往回拉,看能否让鱼转向。但是,在钓索被拉到快要绷断的时候,老人停止了发力,稳稳地把钓索握在手中,身子用力向后仰,让自己紧靠在钓索上,以抵消钓索上来自大鱼的拉力。 “你现在也感觉到疼痛了吧。”老人又开始对鱼说话,“天知道,我和你一样痛呢。”然后,老人掉头去寻找那只小鸟,因为,他很喜欢身边有这样一个小小的伴侣伴随左右。可是,鸟儿飞走了,不见了踪影。老人真的很失望。它可真没歇息多久呢,就这样被吓走了,除非上岸,否则,小鸟不会安全。老人禁不住为小鸟忧心起来。转念他又想开了,鱼仅仅是转了转身而已,自己的手怎么就给划破了呢?一定是自己老了、笨了,反应渐趋迟缓了吧。要不,就是自己只顾着和小鸟说话去了,完全忘了当下该做的正事。现在,自己可要专心干活了,然后,自己还得记着把金枪鱼吃掉。这样,才有力气和那个大家伙继续耗下去啊。 “要是孩子在这里,而且,还有一点盐,那该多好!”老人把自己的愿望大声说了出来。 他开始努力将沉甸甸的钓索一点点慢慢挪到了左肩上,然后小心地跪到甲板上,将受伤流血的手浸入海水中。手在海水中浸泡了大约一分多钟,海水随着船的移动在他受伤的手上温柔地拍打着。 “大家伙,你的速度慢多了。”老人说道。 老人其实很希望能将手在海水中多浸泡一会儿,可他很害怕,怕水下的那个伙伴会再度陡然侧一侧身体,这样,自己没准儿会落水翻船,一切就都完了。所以,不得已,老人站起身来,振作精神,举起手挡住炫目的阳光。他看清了自己的伤口,只是被钓索勒了一下,割破了皮肉。若是往常,这点小伤老人绝对不萦于心。可受伤的地方正是用劲的地方,现在又正是需要使力的时候,而且,没有人可以施以援手。老人明白自己需要这双手完好无损,于是很不高兴事情还没开始,手就破了。 “现在,是吃金枪鱼的时候了。”老人收回了已经被太阳晒干的手,对自己说道,“那个小家伙还安安静静地躺在船艄下呢。我过不去,但我可以用鱼钩将它钩过来,然后,坐在这里舒舒服服地享用它的美味。”老人这样说着,已经跪了下来,用鱼钩费力地在船艄下找到了那条他念叨了很多次的金枪鱼。他小心翼翼,不让它碰到了那几卷钓索,直到安全地将它钩到了自己身边,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老人用左肩扛住钓索,左手也抓紧了钓索,牢牢地撑在座板上。做好了就餐前的准备工作,老人这才从鱼钩上取下金枪鱼,又把鱼钩放回原处。他用一个膝盖压住了鱼身,右手持刀,从它的脖颈起刀,一直割到尾部,将一条条深红色的鱼肉割了下来。老人从紧靠脊骨的地方一直切到鱼肚边,一共割下了六条鱼肉。他把它们摊在船头的木板上,顺手在裤子上擦擦刀,然后,提起鱼尾巴把骨头扔进大海中。 “我觉得自己没有可能吃下一整条鱼肉。”老人说着,用刀把一条鱼肉一分为二。就在这个时候,他感觉到钓索一阵阵拉动得厉害。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大鱼有了异动。很快,他就发现,其实是自己的左手抽筋了。左手紧紧地握着钓索,可谓忠于职守、鞠躬尽瘁了,可老人对它很不满意,厌恶地看着它,却又无可奈何。 “你算什么手啊!在最需要你的时候跟我玩这一套!”老人鄙夷地说道,“你爱抽抽就抽抽吧!我不明白,硬把自己弄得跟鸡爪子一样,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 老人望着斜插进幽深黑暗的海水中的钓索,开始催促自己:来吧,快点把那些金枪鱼肉吃掉吧,吃了它你才会有力气,你的手才会有力气。要知道,你的手其实没有过错。你最清楚,你和那条大鱼的拉锯战已经持续了多久,换了任何人的手都会吃不消的。不过,你要相信自己,一定能和大鱼周旋到底。现在,把金枪鱼吃了吧。 老人在心里说完这些为自己打气的话,果然觉得精神抖擞起来。他拿起半条鱼肉,放到了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鱼肉并不难吃,问题在于老人没有丝毫的胃口。好好嚼吧,他又在心里对自己说道,把汁水一滴不剩地吃掉。说到这里,老人和自己开起了玩笑:老头儿,你不觉得现在要是能给这鱼肉加点酸橙、柠檬或者盐,那今天享用的便可谓美味了! 吃掉了半条鱼肉,他开始问候自己抽筋的左手:“手啊,鱼已经吃了,你感觉怎么样?”可那只手并不领情,僵硬得几乎跟死尸一样。“既然是这样,为了你,我必须再吃一点儿鱼肉才行。”他于是拿起了另外半条鱼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然后把鱼皮吐了出来。“现在呢?感觉好些了吗?我最最亲爱的手,难道现在还是毫无效果?”他说着,干脆拿起一整条鱼肉,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水里的大鱼是条壮实而且血气旺盛的鱼。”老人肯定地说道,“我的运气真好,在我一无所获八十四天之后,幸运女神终于眷顾了我。我捉到了它,而不是条鲯鳅。我不喜欢鲯鳅,鲯鳅太甜了。我肯定这条鱼不会有任何甜味,它的元气保留得很好。” 尽管对水中的大鱼抱着种种美妙的期待,但老人很清醒,应当务实。所以,他把思绪从大鱼身上抽回来,想到,可惜没有一丁点儿的盐,不然,可以把剩下的鱼肉腌一腌。太阳很厉害,会把没有腌过的鱼肉晒干或者晒坏,所以,最好把它们都吃到肚子里去,尽管老人一点儿都不饿,但这显然是最明智的做法。深水中的大鱼游得很平静,很安稳,不必为它操心,所以,老人决定把鱼肉统统吃掉,为即将到来的人鱼大战做好一切准备。 “忍耐一下吧,我亲爱的手。”老人说道,“我这样大嚼大吃可全都是为了你啊。”想到这里,老人不禁笑了,心想,我还真希望也能喂喂水里的那条大鱼。现在,它可是我的兄弟,和我如此亲密。但是,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现实,那就是我不得不把它弄死。所以,我需要保持体力和精神,才好全力以赴地干这件大事。想完这些,老人郑重地将切割下来的那些鱼肉一条一条逐个吃了下去。 吃完鱼肉,老人直起腰,在裤子上揩了揩手。“肉已经吃完了,我现在体力充沛!”老人说道,“现在,我可以放掉钓索了。手啊,我亲爱的左手,因为你的胡闹,我不得不单单依靠右手来对付大鱼,所以,你快停止胡闹吧。”说完这些,老人用左脚踩住刚才左手攥着的钓索,身子朝后倾倒,用背部来承受水中的鱼的巨大拉力。“天主保佑,让我这一直抽筋的手赶快好起来吧!”他说道,“谁知道那条鱼还会耍什么花招?” 但是,水下的大鱼很平静,并无任何异动。老人禁不住想,大鱼究竟在盘算什么,它的计划究竟是什么。自己呢?自己又在盘算着什么?他知道无法得知鱼的心思,所以必须随机应变,自己的计划就是随时随刻随着大鱼计划的改变而改变。老人对自己的主意很是得意,他想,如果大鱼跳起来,自己就设法弄死它;如果它始终待在水下不上来,那自己也会奉陪到底! 老人在裤子上轻轻地擦着自己仍在抽筋的左手,想活动活动手指。可是,手指并不领情,一点儿都无法张开。或许,要等到太阳升到头顶它才会张开,或许要等到刚才那些金枪鱼彻底在肚子里消化以后它才会不这么耍赖。老人生气地想到,如果到时候自己非靠这只手不可,他一定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让它张开。但是眼下还是顺其自然吧。它毕竟是自己的手,也是与自己并肩战斗的兄弟,最好还是不要强迫它,让它自行张开,自动恢复过来为好。老人开始自责,都怪自己昨夜把它使用得过度了,那个时候,自己不得不把另外的几条钓索割断,把所有的备用钓索卷都系在一起。所以,要怪还是怪自己。 老人远眺无边无际的大海,发现自己如此孤单。可是,他可以看见漆黑的海水深处绚烂的七色的彩虹,可以看见斜插入水的钓索,可以看见前方平静的海面有节律地起伏。信风刮了起来,大块大块的云堆积起来。老人再往前看,只见一群野鸭正在水面上飞翔,在天空的衬托下,它们的身影时而无比清晰,时而变得模糊。这些景致让老人禁不住微笑。天知道他有多么热爱大海。所以,他认为,一个人在海上是永远不会感到孤独的。 老人知道,很多人乘小船到了望不见陆地的地方都会感到害怕。他们当然是有理由害怕的,特别是在天气可能突然变坏的那些季节,任何人都有理由对大海的喜怒无常心怀恐惧。当前正值刮飓风的月份。但是,就在这个月份里,如果不刮飓风,那么,天气会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作为资深的海上人家,老人心里清楚,如果海洋真的决定刮飓风,而你又正在海上的话,那么你总能在好几天前就看见天上有种种迹象,从而做好防范。可是,在岸上的人却什么都看不到,是因为不知道该看什么,老人这样认为。他想,陆地上一定也会有异常的情况出现,比方说云朵的形状一定会与好天气时有所不同。老人欣慰地看了看天空,看了看那些堆积的层云,笃定地想,现在是绝不会有飓风的,完全可以放心。 天空的景致真的非常美丽。白色的积云在风的作用下已经形成,层层叠叠地堆积着,如同一堆诱人的冰激凌。而在更高更远的天空里,九月的晴空如此高远深邃,蔚蓝的天空中点缀着一团团薄薄的羽毛般舒展的白云。 “风!是那样温柔的微风!”老人得意地说道,“大鱼啊大鱼,这样的天气对我可是比对你有利得多啊!” 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但他已经开始尝试着慢慢地把它张开。自己真的很讨厌抽筋,老人想,这完全是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嘛,是自己对自己身体的背叛。如果是吃了不好的东西食物中毒,因此而腹泻或者呕吐,这充其量是在别人面前丢脸,但是抽筋的性质更加恶劣。它完全是在自己给自己丢脸,是对自己的羞辱,特别是当你独自一人待着的时候。要是孩子在这里,他准会温柔仔细地为自己揉胳膊,从前臂一直往下揉,他不禁要这样去想。不过,没有孩子为自己按摩也无所谓了,反正这手总是会松开的。 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老人伸出右手去摸钓索,猛然感觉到上面的力量在改变。他这才发现,钓索入水的角度也在改变。老人兴奋起来,急忙俯身让身体朝着钓索的方向,左手却不由自主,啪地打在大腿上,然后紧张地按住大腿不放。倾斜的钓索正在慢慢上升,入水的角度越来越小。“它上来了!老天,它终于肯上来了!”老人激动地喊道,“我最最亲爱的手啊,赶紧好吧!” 钓索在稳稳地慢慢上升,接着,小船前面的海面鼓起来了。大鱼在僵持了那么久之后终于出水了!它不停地往上冒,水从它身上向两边倾泻而下。明晃晃的阳光下,大鱼闪闪发亮。它的头部和背部都是深紫色的,身体两侧的条纹在阳光里显得格外宽阔,而且带着淡淡的紫色。它的长嘴像棒球棒那样长,只是逐渐变细,犹如一把锋利的长剑。大鱼从水里钻出来,从头到尾,露出了整个身体,然后又像敏捷的潜水员一样,头朝下倏地钻进了深水之中。老人看见它那大镰刀一般的尾巴最后没入水中,那一刻,钓索开始飞速向下滑去。 “老天!它可是比我的小船还要长两英尺!”老人惊叹道。 钓索又快又稳,不断向水中滑去,这说明大鱼并不是因为受惊才露面。老人设法用双手拉住钓索。他所用的力气恰到好处,绝不会使钓索被扯断。老人明白,自己不能使更大的力气让大鱼稳定下来,因为这样只会激怒大鱼,它会把钓索全部拖走,并且绷断。它可真是一条罕见的大鱼!老人在心中叹服。但自己一定要制服它!不过,首先不能让它发现它的力气究竟有多大,能产生多么强烈的破坏。老实说,如果它受惊飞逃的话,什么都无法阻止它。老人禁不住要想,如果换了自己是那条被钓索牵制的大鱼,一定会使出浑身的气力,不顾一切地飞逃,直到将那束缚住自己的东西绷断为止。但是,感谢天主,大鱼可没有要杀害它们的人聪明。老人点了点头,肯定地想道,但是,不可否认,大鱼比卑鄙的人类更加高尚,更加有能耐。 老人这一生见过很多的大鱼,甚至见过很多超过一千磅的鱼。而且,他还曾经捉到过两条这么大的鱼,但从来都不可能是单枪匹马地干。而现在,他独自一人随船漂流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看不见陆地的影子,又和自己生平所见过的最大的鱼紧密地拴在一起。而且,他的左手仍旧在抽筋,弯曲着,仿佛紧抓起来的爪子。不过,左手迟早会好。老人安慰自己,它肯定会松开的,然后热情地帮右手的忙。老人知道,于海上人家而言,三样东西彼此是兄弟,那就是鱼和双手。左手必须得恢复。老人又有些鄙夷和愤怒起来,真是没有用,居然会抽筋!现在,鱼的速度慢了下来,仍用它惯常的速度在行进。 可是,老人有些疑惑,不明白大鱼为何会突然跳出水面。难道仅仅是为了让自己看清楚它究竟有多大吗?或许,它想看看那个将它伤害束缚,并穷追不舍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不过,至少自己也放心满意了,明白自己的兄弟兼对手究竟有怎样的分量了。老人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后悔,不顾一切地追着大鱼到如今这样未知的境地中来。现在,老人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希望也能让大鱼瞧瞧,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当然,绝不能让大鱼发现自己的左手正在抽筋,而且,应该让大鱼认为自己是一个比现在的自己更加富于男子气概的人,更加强悍有力的人。我一定做得到呢。老人心里想,但愿我此时就是大鱼,这样,我会使出全部的力量,仅仅是为了对抗一个老人全部的意志和智慧。 老人舒舒服服地倚在船舷上,手和背不时会有难耐的痛楚向他袭来,但他并不在意。鱼在水下稳定地游着,带着小船穿越深深的海洋破浪前行。东方有轻微的风吹起,在海上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浪潮。直到中午时分,老人抽筋的左手终于复原了。 “大鱼啊,这对你来说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坏消息!”老人开心地说道,又把钓索从披在他肩膀上的麻袋上挪了挪位置。这样感觉更舒服了。其实,痛苦从未消失过,只是老人不认为那是痛苦罢了。“我不是个虔诚的信徒。”老人说道,“但是现在,我愿意念十遍《天主经》和十遍《圣母经》,让天主和圣母能保佑我,使我成功地逮住那条大鱼。我还会许下心愿,如果逮住了它,一定会到科布莱圣母那里去朝拜的。这就是我许下的心愿!”最后一句话,老人说得极其郑重。然后,他开始机械刻板地念起了祈祷文。有时候,他太累了,忘了祈祷文该怎么去念,就刻意念得很快,好让字句能顺口而出。《圣母经》比《天主经》可要容易念些。老人这样想。 “万福玛利亚,天主与你同在。你是女人中有福的。你生命的果实耶稣也是有福的。圣灵玛利亚,圣母玛利亚,替我们这些罪人,现在和临终时刻祈祷吧。阿门。”接着,他又加上了两句,“万福圣母玛利亚,为这条鱼的死亡祈祷吧。尽管它是如此的伟大和了不起,请为它祈祷吧。”念完了祈祷文,老人觉得舒服多了,但他的背和手仍像刚才那样疼,甚至更厉害了。于是,他背靠着船舷,开始机械地活动起左手的手指来。 阳光已经变得很炽热,尽管清凉的风轻轻地吹着,热度仍不减分毫。 “我觉得自己还是应当把那根细钓丝重新装上鱼饵。”老人说道,“如果那鱼打算在海里再熬上一夜,我就需要再吃点东西了,而且,水瓶里的水也不多了。我想,这里应当能搞到鲯鳅。虽然我不怎么喜欢鲯鳅肉,但这里似乎逮不到别的东西了。鲯鳅的味道也不总是那么差劲。如果趁它还新鲜的时候就吃,味道也还不错。当然,我更希望今夜会有条飞鱼跳到我的船上来。只可惜,我没有用来引诱它的灯光。要知道,飞鱼生吃的味道可是顶呱呱的!而且,我可不用劳神将它切成小块。老天知道,眼下保存所有的体力和精力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的天啊,我当初的确没有想到这鱼竟然会有如此之大!可我还是要把它给宰了!”老人满怀信心,“不管它有多么了不起,不管它多么伟大神气,都注定会败在我的手上!”如此伟大的它被如此渺小的我打败,这当然很不公平,老人想,但是,我就是要让它知道一个男子汉有多大的能耐,人究竟能够承受多少的磨难!“我可是记得清楚,我跟孩子说过,我可是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老人说道,“现在就是证实这句话的时候了!” 其实,关于这句话,老人已经向那孩子证实过上千次了,否则孩子不可能如此爱他。但是,老人眼下一心想要再证实一回。因为每一回对他来说,都是完全崭新的一次,他去证实的时候,从来都不会想过去。 但愿大鱼已经睡着了,这样我也能休息休息,好继续梦见我的狮子。老人心想,为什么自己现在的梦中只剩下狮子了?他为此疑惑不已。但是,他提醒自己别再多想。他对自己说,眼下最好是靠着船舷多多少少歇息一阵,什么都不要想,才好保持体力和精力。大鱼还在水下忙活,可自己则应当越少忙活越好。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下午。船依旧在大鱼的拉动下缓慢而稳定地向前行进着。天空刮起了东风,给船又增加了一分阻力。老人和船驾着细浪,悠然在无垠的大海上漂流着。现在,钓索勒在背上的感觉也不再那么火辣辣地疼了,而是变得舒适、温和,感觉很好。 下午的时候,有一回,钓索又升了起来。不等老人兴奋起来,就发现,那只是鱼游到了稍微高一点的位置,可仍旧在海水中,在某个深不可见的地方继续游弋着。这时,太阳晒在了老人的左胳膊、左肩和背脊上,老人知道,大鱼已经转向东北方向前进了。 已经和大鱼有了一面之缘,老人现在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大鱼在水里游弋的模样。它的胸鳍如翅膀一般张开着,大尾巴在幽深漆黑的海水中有节律地自由划动。老人很想知道,这只大鱼在那样深那样黑的海水中究竟能看多远,能看到多少东西。他禁不住要感慨,大鱼的眼睛可真大啊。老人知道马的眼睛要比大鱼小很多,但它在黑暗里照样能看见东西。从前自己在黑暗里也能将周围事物看得清清楚楚呢,当然不是在伸手不见五指一团漆黑的地方。老人敢保证,当年他的眼睛就像猫的眼睛一样敏锐好使。 老人一边想象着,一边活动着抽筋的左手。温暖的阳光加上不断地活动,现在,他的左手已经完全恢复了。他开始让它多负担一点拉力,免得右手也出现疲劳过度的情况。他耸了耸背上的肌肉,使钓索挪得更开一点儿,把被勒得生疼的地方空了出来。 “还是不累吗?”老人向海水中的鱼说道,“要是你还是一点儿都不觉得累,那你可真是神啦!不可思议!” 老人也感觉到了疲乏。他知道夜幕即将降临,所以努力让自己去想一些有趣的事,好让自己打起精神。他想到了棒球的两大联赛。他知道此时,纽约市的扬基队正在迎战底特律老虎队。这是联赛的第二天,可自己错过了,根本不可能知道比赛结果如何。但是,老人给自己打气,一定得对得起迪马吉奥才行。这个了不起的家伙,即使脚后跟长了骨刺,疼得要命,仍然能把一切做得尽善尽美。老人不知道骨刺是什么玩意儿。他知道自己可没长过那东西,他想知道,它痛起来是不是跟斗鸡脚上装的距铁刺扎进脚后跟时一样厉害。老人摇头,自己可无法忍受那样的疼痛,也不能像斗鸡那样战斗。这些家伙,即使一只眼睛,甚至两只眼睛都被啄瞎了,仍会战斗下去。老人心想,人跟那些顽强伟大的鸟兽相比,还真的不算什么。所以,自己还是情愿做那只待在幽深黑暗的海水中不停游弋的大鱼。 “当然,除非有鲨鱼来。”想到鲨鱼,老人不禁要祈祷,“如果有鲨鱼来,那就愿天主怜悯我和水里那个大家伙吧!” 转过念头,老人禁不住想,要是换作那个伟大的迪马吉奥,他能不能守一条鱼,像自己这样长久地坚持下去?他一定能!老人坚信,而且,他会守得更长久,因为他年轻力壮,没有什么事做不成。年轻可真好,老人感慨,而且,他的父亲做过渔夫。可是,这样独自漂流在大海上与大鱼相持,他的骨刺会不会让他痛得无法忍受?老人居然为那个远在天边的人担心起来。 “谁知道那是怎样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呢?”老人叹道,“我可从来没有长过骨刺,没有被那样无情地折磨过。” 太阳落下去了。老人的思绪又回到了卡萨布兰卡的一家酒馆里,自己跟那里码头上力气最大的人进行过一次较量。那是一个来自古巴中部加勒比海港口城市西恩富戈斯的大块头黑人。那家伙可真壮!老人都不记得自己当时为何要和他掰手腕,比手劲了。他只记得,两个人整整一天,就把手肘搁在桌面一道粉笔线的两边,胳膊朝上伸直,两只手彼此紧握在一起。从较量一开始,双方都竭尽全力想将对方的手压到桌面上去,可谁都没有成功。酒馆里的人围拢来观战,并下注,赌谁胜谁负。借着室内昏暗的煤油灯,他仔细地打量着黑人的胳膊和手,以及他的黝黑的脸。到现在,黑人的模样还能在老人的脑海中清晰闪现。最初的八个小时过后,裁判员就要求四小时一换了,好让裁判员轮流休息。因为比赛的时间太长,一直不分胜负,他和黑人手上的指甲缝里都渗出血来。可两个人都目光坚定,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副绝不认输妥协之态。 整整一夜过去了,打赌的人们不耐烦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的坐在靠墙的高椅子上打盹。老人还记得那黑人的影子投射到墙上,显得如此之大,自己则明显瘦小了很多。围观的人们替他点上了香烟,还有人把朗姆酒送到黑人嘴边。黑人喝了朗姆酒就拼命地使劲,想要结束战斗。有那么一回,黑人把老人(当然,那时他可不是个老人,而是“冠军”圣地亚哥)的手向下扳了近三英寸。不一会儿,老人又扳了回来。那个黑人的确是个厉害的人物,力大无比,是个伟大的天才运动家,但老人从一开始就坚信,自己一定能战胜他。 天亮的时候,打赌的人们纷纷要求就当这场赌局打和了。因为这场比赛是在上一个礼拜天的早上开始的,现在已经是礼拜一的早上了。很多人得到码头上去干活,把一个个装满糖的麻袋搬运到船上,或者上哈瓦那煤矿去工作。如果不是工作的需要,相信没有人会提出要结束赌局,所有的人都会坚持让他们比下去,直到分出胜负。所幸,当时裁判员摇头不同意,老人和黑人才得以继续下去。不知道是不是这些争论影响了黑人的情绪,老人开始发力时,他的抵抗不像过去那样顽强。于是,一点一点地,老人把黑人的手朝下扳,直到压在桌面上。这样,没有耽误任何人的上班时间,老人赶在开工前,结束了这场伟大的战斗。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的人都称他为“冠军”圣地亚哥。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他又和那个黑人进行了一场比赛。这一次,他很容易就赢了,因为他在第一次比赛时已经摧毁了那个黑人的信心。此后,他又比赛过几次,总是赢。后来,他决心不再参加这样的比赛,因为,他深信只要自己一心想要那样做的话,他能打败任何人。更何况,这样的比赛对自己用来钓鱼的右手有害。本来,为了参加比赛,他曾用左手练习过几次。可是很遗憾,他的左手代替不了右手,它总是背叛他,在他最需要它的时候不听吩咐、肆意妄为,所以,老人从来都不信任它。 阳光的温度让手上的血脉彻底畅通起来。老人知道,自己的手不会再抽筋了,除非今天夜里冷得超乎寻常。可是,谁知道这天夜里到底会发生些什么呢?老人琢磨着,突然,一架飞机从他头上飞过,循着航线朝迈阿密的方向飞去。 飞机的影子惊起了成群的飞鱼。“这么多飞鱼!”老人说道,“既然有飞鱼群,就应该有鲯鳅。”老人向后倒身,想把钩着鱼的钓索拉过来一点儿。但是不行,钓索绷得笔直,上面还有挤出的水珠。要再用力,钓索只怕就会断了。船仍在大鱼的拉动下,缓缓前行。老人抬头直盯着飞机,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为止。 老人想,坐在飞机里的感觉一定特别奇怪。他有些憧憬,想要知道从那 么高的地方向下望,大海究竟是什么样子。如果飞得不太高,那飞机里的人是不是能清楚地看到拽着自己的鱼?真希望能飞到天空之中,慢慢盘旋,只要看看自己的鱼,自己的大鱼!老人记起自己在捕海龟船上的一些经历。他记得自己坐在桅杆的横杆上,即使是那样的高度也能从海里看到很多东西。从那里向下望,鲯鳅的颜色比平时所见的更绿,你甚至能看清它们身上的条纹和紫色的斑点,可以看见它们一群群地在海中徜徉。突然,老人发现一个问题,为什么凡是深暗海流中游得很快的鱼都有紫色的背脊?而且,一般还会有紫色的条纹或斑点?鲯鳅在水里看起来当然是绿色的,但其实,它们是金黄色的。当它们饥肠辘辘,到处觅食的时候,身子两侧就会出现紫色的条纹,就好像大马林鱼那样。莫非,这些鲯鳅在发怒或者游得更快的时候,身体那些紫色的条纹才会展现出来? 天黑之前,老人的船经过了一大片马尾藻。它们在和风细浪的海面上起伏漂荡着,仿佛一条巨大的金黄色的毯子覆盖在蔚蓝的大海身上。就在这个时候,那根细小的钓线被一条鲯鳅咬住了。鲯鳅惊慌失措地跃出海面,在夕阳最后一缕阳光中如同金子一般闪闪发光。它在空中弯着身子,疯狂地扑打着,然后落回海中,又再度惊慌地跃出水面。鲯鳅仿佛在表演杂技,反反复复地折腾着自己,却无法挣脱将自己牢牢束缚的钓线。老人看在眼里,慢慢挪动身体,来到船艄蹲下,用右手和右臂攥住背负在肩背上的钓索,左手则开始收回钓住鲯鳅的钓线。每收回一段,他都会用脚将它踩住,以防它又滑回海中。那条带着紫色斑点的金光灿灿的鲯鳅终于被拉到了小船上。它绝望地在甲板上疯狂地左右乱窜,又蹦又跳,不肯消停。老人吃力地探出身子,把它拎到了船艄上。鲯鳅的嘴被钓钩钩住了,它痛得抽搐着,并急促地连连要咬那鱼钩,愚蠢地以为可以把它咬烂吐掉。同时,鲯鳅还在用它那长而扁的身体、尾巴和脑袋疯狂地拍打船底的甲板,似乎是想要把甲板砸出一个洞,以便逃脱。老人并不留情,提起木棍狠狠地打到了鲯鳅的头上。只一棍,鲯鳅便抖了抖,再也不动了。 老人把钓钩从鱼嘴里取了出来,重新安上一条沙丁鱼作饵,把它甩进大海中。然后,老人缓慢吃力地挪动身子,小心地回到了船头处。他洗了左手,在裤子上揩干。然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把肩背上的钓索从右手换到左手,并在海里洗干净右手。老人眼望着正沉往大海中的太阳,再看看仍斜插入水的钓索,不禁自言自语道:“那个大家伙还是老样子,一点儿变化都没有。”但是,从海水拍打自己手的感觉来看,船走得更慢些了。老人于是灵机一动。“我想我应该把两支船桨交叉绑在船艄,这样会形成更大的阻力,让鱼的速度更慢下来。”老人兴奋地说道,“兄弟,你能熬夜,我也能啊!” 看看躺在甲板上的鲯鳅,老人又想,最好等一等再把鲯鳅开膛剖肚,这样才能把鲜血留在鲯鳅的肉里。所以,眼下他应当先把船桨扎起来,放进水里增加阻力。不过,现在正是落日时分,最好还是让鱼安静些,别过分地惊扰了它。要知道,对所有的鱼来说,夕阳西下,都是个难熬的时候。 老人把手在残阳和微风中晾干了,然后攥住钓索,尽量放松身体,任由自己被大鱼和钓索向前拖去。当他的身体贴在船舷上时,顺利地停了下来。这样,船所承受的拉力便和自己承受的一样大了吧,或者更大些。老人发现,自己已经渐渐学会该怎么对付目前的状况了。老人对此颇为满意,因为自己不仅找对了方法,而且还能得到食物补充能量。水中的大鱼却不行。它在上钩以来还没吃过任何东西,而且,它身体庞大,需要的食物和能量更多。哈哈,自己可是吃掉了整条金枪鱼。明天早上,自己还有一条鲯鳅可吃。大鱼啊大鱼,它是不是在羡慕呢?只不过,鲯鳅的味道可不怎么样。或许自己该在将它开膛时趁新鲜吃上一点儿,否则明早难以下咽该如何是好?哎,这世界上啊,可没有什么事是容易做的。 “你现在感觉如何,大鱼?”老人开口问道,“我可是觉得一切都好极了。我的左手也不抽筋了,我还有足够一夜和一个白天吃的食物。所以,你要爱拖就尽管拖着这条船走吧。我可是奉陪到底。”其实,老人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感觉良好。他的背因为沉重的钓索深深地勒在其上而疼痛得几乎超出了人的毅力所能忍受的极限,从而进入了一种让人不安的麻木状态。不过,比这更糟的事情自己也遇到过,这不算什么。老人这样安慰自己,自己仅仅是一只手被割破了点皮肉,另一只手的抽筋也好了,而且,自己的两条腿都很管用,毫无问题。再说,自己的确在食物方面比它更有优势。 第五章 决斗 第五章 决斗 因为是九月,太阳一落,天立马就黑下来了。世界一片黑暗,但老人并未感到丝毫的不妥,他已习惯了孤独和黑暗。他安心地背靠在船头,尽量让自己放松休息。漆黑的天幕中,星斗逐渐浮现出来。老人开心起来,星星是他的伙伴之一,虽然遥远缥缈,但在这样一个漆黑孤独的夜晚,有星星做伴,也是件美事。 “谁说我孤独来着?”老人不服气地嚷道,“可不光只是你们,那条大鱼也是我的伙伴,我的兄弟!”老人兴致勃勃,“要知道,我这辈子还没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这样大的鱼。不过,我必须杀死他。这是件伟大的事。不过,我很高兴,我用不着去杀死那些星星,尽管这事看来更加伟大。”说到这里,老人更乐了。他不禁想,如果有人每天想着要去杀死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那该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啊?星星和月亮会不会逃走?要是还有人胆敢想要去杀死太阳,那又如何是好?太阳大概不用逃走吧,它那么热,会把想杀死自己的人先烤熟了。老人高高兴兴地想着,觉得自己可真够幸运。 不大一会儿,老人的心思又从那些荒诞却愉快的想法上转到了现实。他开始替水中那条仍在孜孜不倦拖着小船划水的可怜的大鱼伤心。但是,他要杀死它的决心却没有因为替它伤心而有丝毫动摇。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它的肉该有多厚,能够给多少人分享啊。可是,那些人,他们配吃它吗?很显然,不配!绝对不配!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老人充分感受到了大鱼坚韧不拔的意志。否则,它不可能在危机四伏的海洋深处这样顽强地生存着,以至于有了如此惊人的体形。是的,这是一条高贵、伟大的鱼,谁都不配吃它。 老人开始叹息,他还记得刚才曾对自己说过,对海上人家而言,鱼和双手就是自己最亲密的伙伴和兄弟。虽然人们不用去杀死星星、月亮,不用和太阳决一雌雄——这是很幸运的事,但作为漂泊于海上的渔夫,要杀死这些鱼,这些如同自己亲兄弟一般的鱼,可真是件令人难受的事。 现在,老人又开始考虑,是不是该把双桨放到水中的时候了。他心里清楚,如果把船桨放到水里,形成障碍,看起来会对自己有利,但同样也可能刺激水下的大鱼,它可能会使劲地拉钓索。船桨造成的阻力会使小船不像从前那样轻快地随大鱼的拉力前行,这就好像自己用更大的力量在往回拉钓索。两相僵持,大鱼可能会将钓索拖走,甚至挣脱钓索,获得自由。然而,如果不把船桨放下去,一直保持现在的状态,却势必会延长双方的痛苦。不过,这样做显然更保险,自己会更安全。鱼游得并不吃力,便不会去想要挣扎,猛力逃跑吧。老人做不了决定,只得摇了摇头,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不管怎样,我必须先把鲯鳅开膛剖肚,免得时间久了坏掉。并且,我还得强迫自己多少吃一点儿鲯鳅肉,补充补充消耗的体力。不过,我现在还是先歇一个钟头再说,等我感觉到鱼在夜晚彻底地稳定了,不会再有什么激烈的变化的时候,再去做那些该做的事,再去决定该怎么对付它吧。在这段休息的时间里,我还可以观察鱼的行动是否会有什么变化,同时好好想想,该把船桨放在哪里才是最好、最安全的。这条大鱼可不简单,它和我一样,是个绝不服输的家伙呢。它从海里跳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它的嘴巴。钓钩就挂在它的嘴角,可它把嘴闭得紧紧的,好像在努力隐忍,把钓钩对自己的无情折磨一笔勾销。可是,就算钓钩的折磨可以忽略不计,那饥饿的折磨呢?它还得对付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家伙,这才是真正的麻烦呢。这个家伙,当然,就是我这个倔强的老头子。我现在应当什么都不管,让那条大鱼做它自己的事吧,我得休息,养精蓄锐,直到轮到我做事的时候再说吧。” 老人靠着船舷安静下来,不做什么,也不思虑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但老人认为自己已经歇够了两个小时。月亮还没爬起来,所以,他没法准确地判断时间。但老实说,他其实根本不可能好好地休息,只是多多少少歇了一会儿。他肩上依旧承受着鱼的拉力。不过,他学会了把左手按在船舷上,把对抗鱼的拉力的任务越来越多地交给了小船。这样的确为自己减轻了不少的负担。 要是能把沉重的钓索找个什么东西固定住,那该多好啊!事情会因此变得简单许多。老人有这样的想法,但他知道,这根本不切实际。因为,只要鱼稍微侧一侧身子,就能把固定在小船上的钓索绷断。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来缓冲钓索的拉力。鱼使劲的时候,就放钓索,任它拉着走;鱼没劲的时候,可以将钓索收上来点。这些只有自己能判断和办得到。 “倔脾气的老头,你的眼睛可是一秒钟都没有合过呢。”老头对自己说道,“已经熬过了一整夜和一个半白天。这么长的时间,你一直没有睡觉。你得为自己想个办法,趁鱼安静稳定的时候打个盹儿,睡上一小会儿。如果你再不睡觉,会变成一个老糊涂的。那时,别说是抓住水里那个大家伙,只怕是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了吧?”自己的大脑还很清醒。老人对自己目前的状况还识得很清楚,他知道自己目前还跟天上的星星一样清醒,但这并不说明他不需要睡眠。没有人可以不睡觉,不会睡觉的人不可能做成伟大的事情。就连天上的太阳、星星、月亮都要睡觉呢。你看不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就是睡觉去了吧。现在,太阳睡觉去了,月亮还没起身,只有星星睡够了,在天空一闪一闪地微笑着。其实,海洋也会睡觉。那些风平浪静的日子,就是海洋在安睡。 你得强迫自己睡觉,就像强迫自己吃鱼肉一样。老人在心里叮嘱自己,在睡觉前,还是得想些简单而稳妥的办法来安排那条钓索。现在,还是先回到船艄去处理那条鲯鳅吧。但他却没有真的行动,而是又想到了船桨。如果要睡觉,就不能把船桨放到水里,这样太危险。哎!自己可真像是得了什么病,怎么总是反反复复想这些事又不行动呢?老人开始责备自己。于是,他开始把计划付诸行动。他用双手双膝,几乎是爬着回到了船艄,尽量避免动作太大惊动了水下的大鱼。当他终于回到船艄时,便转身让左手攥住紧勒在肩上的钓索,腾出右手从刀鞘中拔出刀。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明亮璀璨,让世界也亮堂起来。老人借着星光清楚地看见了那条鲯鳅。他伸直手臂,用刀够上鲯鳅,并将刀扎进鲯鳅的头部,然后把它拉到自己身边。他一脚踩在鱼身上,取出刀,从肛门朝上,一刀直剖到鱼的下颌处。老人放下刀,单用右手便麻利地将鱼的内脏和鳃都掏了个干干净净。在清理鲯鳅的内脏时,老人感觉它的胃沉甸甸、滑溜溜的。于是,他把它剖开,发现里面竟然有两条小飞鱼。很显然,鲯鳅在被抓住之前,刚囫囵吞下了这两条小飞鱼,还没来得及消化。所以,这两条小飞鱼显得很新鲜、坚实。老人很开心,把两条小飞鱼并排放下,又把鲯鳅的内脏和鱼鳃扔到了水中。 老人仍用右脚踩在鲯鳅的头上,利落地剥下了一边的鱼皮,又麻利地把鱼翻转过来,剥掉另一边的皮,再把鱼身两边的肉从头到尾地割下来。鱼骨无用,就扔到海里吧。老人扔掉了鱼骨,还刀入鞘,这才仔细地把两条飞鱼夹在两片鱼肉中间,准备坐下慢慢享用。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感觉了一下水下鱼的动静。大鱼此时也许正半睡半醒吧。老人有些不情愿,他可不想让大鱼休息。一定要让大鱼尽快筋疲力尽才行,老人想着,慢慢地挪动身子,准备回到船头。他右手拿着鱼肉,腰也被钓索上鱼的拉力拉得直不起来,但他还是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挪了回去。 回到船头后,老人把两块鱼肉摊开在甲板上,将飞鱼搁在一边。老人喘息着,稍稍歇了口气,这才动手把勒在肩上的钓索又换了个地方,再用左手攥住钓索,按在船舷上。现在都是右手的工作了。老人靠着船舷,拿起飞鱼在海水里洗了洗,顺便又感觉了一番海水在手上冲击的力度。他的手因为剥了鱼皮,沾上了某种物质,正发出淡淡的磷光。老人对这个并不感兴趣,他全神贯注地观测水流拍击手掌的力度。水流不像先前那样有力了,老人得出了结论。“水里的那个大家伙越来越累,就快吃不消了。要不然,它准是在休息,在睡觉。”老人说道,“现在就让我把鲯鳅全吃了吧。然后,我也好好休息休息,看能不能睡上一会儿。” 天上群星闪耀,仿佛一只只明亮快活的眼睛。可是,夜却越来越凉,都有些寒气逼人的感觉了。老人并不在意,而是认真郑重地吃起了鱼肉。不一会儿,他便吃掉了半片鲯鳅肉和一条已经去掉了内脏和脑袋的飞鱼。“鲯鳅要是煮熟了,味道原本是非常鲜美的。”老人感慨道,“可我现在只能生吃。真是难吃死了!往后,再要上船,我一定会带上盐或者酸橙。”突然,老人想到了什么,开始责备自己。是呀,如果自己头脑还足够精明,白天的时候就该把海水浇在甲板上。等太阳把水分都蒸发了,自己不就有盐了吗?可是,仅仅责备自己愚蠢并不公平,自己可是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捉到鲯鳅的,所以,很多准备工作没有做,那也能够理解。想到这里,老人又不禁得意起来,毕竟,自己把那些难吃的生鱼肉全都细细地咀嚼后吞了下去,还没有恶心作呕。 天空中似有云层堆积,老人抬头仔细地研究。那是东方的天空,现在星星一颗颗都不见了踪影。风也停了,地球仿佛停止了转动,整个世界都停滞不前了。“三四天内一定会有坏天气。”老人断言,“但是今晚和明天天气应当还不错。现在,我该来安顿安顿自己了。倔老头,睡一会儿吧。鱼都睡了,你不睡是不是很不划算?” 老人想到这里,又开始仔细地掂量肩上、手中的钓索,琢磨起来。只要钓索这样紧紧地撑着,自己的右手就能把它握住。如果在自己睡觉的时候钓索松了,朝水中滑去,那么左手会把自己弄醒,但这样自己的右手会非常辛苦。没事儿!老人安慰自己,反正自己的右手是吃惯苦了的,不怕再苦一点。自己哪怕能睡上二十分钟或者半个小时也是好的啊。于是,老人俯身向前,用整个身体紧紧地夹住钓索。然后,所有的重量都落到了右手上。紧接着,老人睡着了。 这个晚上,老人意外地没有梦见狮子,却梦见了一大群海豚。海豚如此之多,绵延了八到十英里长。正是它们*的季节,它们高高地跳到半空之中,唱着愉快的歌谣,然后掉回到它们起跳时在水中留下的水涡里。 后来,他又梦见自己躺在村子里自己的床上,外面刮起了强劲的北风。睡梦中,老人觉得很冷,整条右臂都冷得麻木了。因为在现实中,他的头枕在右臂上,而不是枕头上。 后来,梦境中熟悉的场景再度出现了。长长的金色海滩出现在眼前,一头狮子迎着如血的残阳来到了海滩上,然后是其他的狮子。于是,老人在梦中把下巴搁在船头的木板上,将船下了锚,停泊在海面上。晚风徐徐而来,在海面漾起细小的波浪。他快乐地等待着,希望能看到更多的狮子。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老人不知道,他睡得很熟,而且只顾着睡觉了。大鱼在深水中平稳地向前游弋着,拖着船驶进了云彩的峡谷里…… 老人的右拳突然猛地朝他的脸砸了去,钓索快速从他的右手往外滑,直滑下大海。老人惊醒过来。在他的大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自己的左手失去了知觉,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右手拼命地拉住了钓索。但是没有用,钓索仍飞快地向海水中滑去。老人终于完全清醒过来,用左手抓住了钓索,然后倾尽全力仰着身子,奋力把钓索朝后拉。钓索深深地勒进了他的背脊和左手。现在,左手承担了钓索全部的拉力,这让它和老人的背脊火辣辣地痛。老人抽空回头望了望那些备用钓索卷儿,它们正在飞快地向海水中滑去。就在这个时候,大鱼跳了起来。它巨大的体形和力量使大海迸裂开来。然后,大鱼沉沉地砸进了大海,水花四溅。一次接一次,大鱼有节律地跳跃、落下,搅得大海如同开了锅一般,沸腾喧嚣。在跳跃的同时,大鱼仍在飞快地向前游动,拖着小船和老人,在大海上破浪前行。在船上,钓索的滑落并未停止,相反是在加速。老人不顾一切地拉紧钓索,几乎要把它拉断。但大鱼的力量如此惊人,让他不得不一再放弃,让钓索继续飞快地被大鱼拖入海中。老人被巨大的拉力拉动着,拖到了船边,倒下,紧靠在船头,几乎就要落入大海了。老人坚持着,凭借着自己顽强的毅力,凭借着自己体内全部的力量。他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了那片切下来的鲯鳅肉上,动作很扭曲,模样很滑稽,但他什么都做不了,无法让自己的搏斗看起来更高雅或者更伟岸些。他根本无法动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钓索仍保留在自己手中。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等待的事终于发生了。尽管处境尴尬,但老人心中的信念却没有动摇丝毫。他在心中对自己喊道:“既然来了,那就让我好好对付它吧!让它为钓索付出代价吧!是的,它必须为钓索的滑落付出代价!” 老人依旧被迫紧紧地贴在船头。他看不见鱼的跳跃,只听得见鱼破水而出使海面发出的噼噼啪啪的迸裂声,以及鱼落水时所发出的沉闷的嘭嘭声和水花飞溅的声音。仍在飞快向外滑出的钓索把他的手勒得生疼。但他是个经验丰富的渔夫,知道这样的事迟早会发生,所以他一直设法让钓索勒在手上打起了老茧的部位,小心地防止它滑到掌心或者勒在手指头上。 如果孩子在这里,他会帮上大忙的,老人禁不住想。是啊,要是孩子在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是的,如果孩子在这里!如果孩子在这里! 钓索飞快地朝外滑着、滑着,不过,老人明显地感觉到速度在减慢,而且,越来越慢。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虽然狼狈,却绝不是束手无策。他正在让大鱼每拖走一英寸的钓索都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现在,拉力已经缓和到能让老人有所动作了。他终于可以不让自己的脸颊再贴着那片被压烂的鱼肉了,他从甲板上抬起头来。紧接着,他跪了起来,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仍在放着钓索,但速度越来越慢。渐渐地,一切都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老人慢慢地挪动身体,一直挪到备用钓索附近,让自己可以用脚碰一碰那些他看不见的备用钓索。他放下心来,钓索还有很多。而且,现在那条大鱼不得不在水里拖着这么多粗大的钓索行进了。这么多的钓索在水中加大了摩擦力,那鱼拖着它们可真够戗。老人禁不住要为大鱼叹息。 老人默默地盘算了一番,不禁叹息,到目前,大鱼已经跳跃了不下十二次。现在,它沿着背脊的那些浮囊一定已经装满了空气,所以,它根本没法再沉到深水中,死在海底了。这样,只要自己能打败它,它就属于自己了。老人满怀信心。他想,大鱼不久就会开始转圈了吧,那时,自己就有办法对付它了。可是有一点老人还是有些想不通,大鱼如此沉稳机灵,怎么会突然跳起来呢?它是已经被饥饿折磨得不顾死活了,还是在黑暗中被什么东西吓倒了?老人想,也许大鱼也会感觉恐惧呢。不过,这样一条健壮、沉着、富于智慧、时刻都显得无所畏惧的大鱼,怎么会感觉到恐惧呢?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老家伙,这就是榜样,你最好让自己也像它那样无所畏惧而又信心十足!”老人在给自己打气,“现在,你已经把它给拖住了。但是,它的力量还是很大,你无法回收钓索。不过它就要开始打转了,我打赌!” 老人用左手和左肩拽住了钓索,然后设法慢慢弯下身去,用右手舀起海水洗掉了粘在脸上压烂的鲯鳅肉。他觉得这样下去,自己一定会恶心。这些散发着腥恶气息的死鱼肉黏黏糊糊地糊在脸上,一定会让自己恶心呕吐,丧失全部力气的。老人洗干净并擦干了脸,又把右手在海水里洗了又洗,生怕鱼腥味败坏了自己高昂的斗志。而且,他右手上又新增了伤口,正火辣辣地痛着。他将右手就这样泡在盐水里,疼痛的感觉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抬头看天,日出前的第一缕曙光已经在东边的天空出现。大鱼几乎是在朝着正东方向游呢,老人心想,这正是海流的方向,所以表明它已经非常疲乏,无力坚持自己既定的方向了。它就要开始打转了,老人再度强调和期待着,那才是他们之间较量真正的开始呢。等他觉得右手在水中泡了足够长的时间之后,老人才将它拿了出来,仔细地将它打量了一番,点头道:“还不坏。虽然很疼,但疼痛对于一个男子汉来说,算不上什么。” 老人小心地攥着钓索,不让它勒进任何一道伤口之中。然后,他把身体挪到了小船的另一边,这样,他就能将自己的右手继续浸在海水中。他看着自己的左手,责备道:“你这家伙最没用了!有那么一阵,你居然临阵脱逃,不给我丝毫的帮助!不过,你总算是迷途知返,回来了,而且干得还不算坏。”可是,为什么自己的手一只忠诚,一只卑怯呢?为什么自己不是生下来就有两只好手呢?老人想,应该是自己的过错吧,怪自己平常没有好好地训练这只手。可是,老天知道,它曾有过多少次学习的机会。不过,说实话,它今天干得还不算坏,只抽了一小会儿筋。老人向天主起誓,它要是再敢抽筋,就让这钓索把它勒断算了! 老人想到这里,吃惊于自己竟然有如此不理智的想法,明白自己有些头脑不清醒了。他明白,自己应该再吃一点鲯鳅肉。可是他真的不想再吃那令人作呕的东西!老人对自己说道:“我情愿头晕眼花,也不能因为吃了那难吃的鱼肉呕吐而丧失气力。那东西无法在我的胃里搁住的,因为我的脸曾压在上面,光这一点,想想就觉得恶心。不过,我还是不能将它扔了,得留下来以防万一,直到它腐臭为止。”老人心中叹息,明白自己就算现在进食,靠新进的营养来增加气力,也已经太晚。因为,大鱼不会让他有那么多的时间来消化食物,并将它变成气力了。 “愚蠢的老头儿!”老人对自己说道,“赶紧把另外那条飞鱼吃了吧。它干干净净地躺在那里,捡起来就可以吃呢,而且,飞鱼可是比鲯鳅好吃多了,你可以从头到尾,细细咀嚼,把鱼肉连同骨头全都咽到肚子里去。飞鱼可是比什么鱼都更有营养。”老人想,至少目前的情况之下,它能给自己所需要的那种力量。 “好的,我现在已经尽己所能,做了能做的一切了。现在,就让那大鱼开始打转吧,让我们来场短兵相接!”老人大声说道。 自老人出海以来,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看见日出了。这时,大鱼如他所愿地打起转来。 老人在船上,一开始他根据钓索的斜度,还不能断定大鱼在打转。他仅仅是感觉到钓索上的拉力稍微减小了些。于是,他开始用右手轻轻地将钓索往回拉。钓索绷紧了,但当老人将钓索拉得快要绷断的时候,拉力骤然减小,钓索又可以往回收了。老人的心雀跃起来,急忙把钓索从肩膀上卸下来握在两只大手里,动作平稳和缓地回收着钓索。不一会儿,他就开始用两只手大幅度地拉钓索了,一把一把地拉着,使出了全身的气力。“它真的在打转了!尽管这圈子很大,但它毕竟在打转了!”老人兴奋地大声说道。 突然,钓索又被绷紧了,无法再往回收。老人紧紧地拉着钓索,看见被阳光照得光灿灿的水珠从钓索上滴滴落下。随后,钓索又开始在巨大的力道作用下,向大海中滑去。老人不情愿地跪到了甲板上,不情愿地眼看着自己刚才辛苦拉回的钓索又回到了幽深漆黑的海水之中。 “我得拼命拉紧了。”老人对自己说道,“这样,它兜的圈子才会越来越小。也许,只消一个小时,我就能看到它了。眼下,最关键的是稳住,别让那个大家伙觉得有机可趁。等它露了脸,我一定要杀死它!” 可是,鱼慢慢地打转,一圈又一圈,直到两个小时过去了,却始终不曾露面。太阳下,老人大汗淋漓,汗水早把衣衫浸湿透了,而且疲惫蚀骨,苦苦地折磨着他的意志力。不过,大鱼打转的圈子已经比先前小了很多,而且,从钓索入水的角度来看,鱼一边游一边也在不断地上浮。 老人开始眼冒金星了。汗水落到眼睛里,里面的盐分刺痛了眼睛,眼睛上方和脑门上方的伤口在汗水的浸泡下,更是火辣辣地疼着。可是,老人对这些一点儿都不在乎。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他唯一担忧的是,有两回感到头晕目眩。 “我要是就这样垮了,准会死在一条鱼手里。这话传出去多可笑!”老人大声说出来,“看啊!我已经逼得它不得不过来了,我得坚持下去。天主保佑我坚持下去吧!我要念一百遍《天主经》和一百遍《圣母经》。不过,我眼下是没法念的,但我发誓,这件事过后,我一定会念!” 就在这时,老人猛然觉得自己的双手被攥在手心的钓索给撞击和拉扯了一下,来势凶猛,有极大的力道作用于其上,极重极沉。 大鱼一定是在用自己的长嘴撞击水下的钓索。老人想,这是无法避免的,它无法将深深扎在嘴巴里的钓钩咬碎吐掉,只能*钓索,期望能把它撞掉。但它一定是撞不掉的,这是疯狂的举动,接下来,它也许又会跳跃了。可自己现在,情愿它继续打转。因为,跳跃对自己来说,可不是件好事。大鱼必须跳出水面来呼吸空气,但每跳一次,钓钩所造成的伤口都会因为猛力的拉扯而撕裂得更大。它也许就能挣脱钓钩了。“所以,我亲爱的兄弟,我的大鱼,千万别跳了。稳住!请你一定要稳住啊!”老人念叨着,祈祷着。 大鱼又凶狠地撞击了钓索好几次,它每一次甩头,老人就放出一些钓索,所以,大鱼每次的撞击都没有发挥实质性的作用。 疼痛会让人疯狂,但自己能忍耐,可大鱼不行,所以,自己得让它痛下去,苦不堪言。老人想着,全神贯注地对付着大鱼。 过了一会儿,大鱼不再撞击钓索了,又开始慢慢地打转。老人开始不停地收回钓索。可是,他又感觉到头晕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老人嘟囔着,将海水浇到头顶,又浇了些在脖子上,用力地*了一番。“好在我没有抽筋的迹象。”老人自我安慰和鼓励道,“它就要冒出水面了。我得坚持下去。老家伙,你非得坚持下去不可!这个时候要是放弃,你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 他又把钓索勒在了肩背上,在船头跪了下来,进行短暂的休息。现在,大鱼正在朝外兜圈子,正是自己休息的大好时候。老人告诫自己,且由着大鱼兜圈子,自己不用回收钓索。等大鱼往回游的时候,钓索会松动,自己再拉钓索不迟。就这样,人和大鱼你进我退,继续僵持。 自己这辈子大概从没这样累过,老人想。信风又刮了起来,正好可以靠它把鱼往回拖一点儿。多好的风啊,吹得可真是时候!“等它下一趟往外兜圈子的时候,我还得歇一下。”老人对自己说道,“现在,我感觉好多了。等它再兜上两三圈,我已养精蓄锐,便该出手将它逮住了!” 鱼在转身,老人敏锐地感觉到这点。钓索被猛力地一扯,老人也被这力道扯得一屁股坐到了甲板上。他并不挣扎,也懒得再起身,他明白大鱼已转向朝外兜圈游去了。“你就忙活吧,大鱼,我可是要休息了,等你转身的时候我再收拾你吧。”老人自言自语道。 随着海风的吹拂,海浪大了不少。不过,这是晴天里的微风,老人明白,这是好现象,因为他得靠这风才能回到海港。“到时候,我的船只要一直朝西南方向航行就行了。”他对自己说道,“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在大海上是绝不会迷路的。更何况,整个古巴就是一个长长的岛屿。” 鱼兜到第三圈的时候,老人才看到了它的模样。 最开始只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那影子就在他的船下,而且,费了好长的时间才从他的船下游过去。老人几乎有些难以置信,不相信自己抓到的鱼竟有那么长。“这怎么可能啊!”老人大声对自己说道,“它怎么可能有那么大啊!” 但是,那条鱼的确就有那么大。当这一圈兜完之后,它从水里冒了出来,距离老人只有三十码远。老人看见它的尾巴率先露出了水面。那尾巴就像一把硕大无比的镰刀,带着极浅极淡的紫色,高高地竖立在深蓝色的海面上。这个时候,鱼还在水面以下游泳。老人看见它庞大的身躯和周身紫色的美丽条纹。大鱼的脊鳍向下耷拉着,巨大的胸鳍却张得很大。 这次大鱼把圈子兜回来时,老人看到了它的眼睛,还看见了两只一直绕着它游弋的小鱼。它们有时贴在大鱼身上,有时又倏地游了开去,有时会在大鱼的阴影里自由自在地游荡。两条小鱼,每条都有三英尺那么长,游得快时,身体会像鳗鱼那样猛烈地甩动着。 老人在出汗,但不是因为太阳的曝晒和运动量太大,而是因为别的原因,大概是身体就快虚脱了。但老人坚持着,绝不放弃。每当鱼拐回来的时候,老人总会收回一点儿钓索。鱼显得沉着、平静,但老人比它更加胸有成竹。现在,老人确信再兜上两个圈子,自己就有机会把鱼叉送进大鱼的身体了。 可是,这之前,他必须把它拉得离自己很近、极近才行,他寻思着,因为,他无论如何不能扎它的脑袋,而必须扎它的心脏。“沉着、有力,老家伙,记住这两个词!”他给自己鼓劲。 又兜了一圈,现在,大鱼的背脊已经露在海面了,不过,它离小船的距离还是太远了。老人坚信,只要再收回一些钓索,就可以把它拉到船边来束手就擒了。 老人已经把鱼叉准备停当。 鱼又兜了一个圈子,游了回来。它看起来如此平静美丽,只有大尾巴在悠闲而有节律地摆动着。老人穷尽全身之力,将它直往身边拉。有一回,鱼的身子因这拉力微微倾斜了一点儿,随即又竖直了身子,继续兜起了圈子。 “天主啊!我把它拉动了!”老人兴奋地喊道,“就在刚才,我把那个大家伙拉动了!” 可是,他又感到了头晕,但他并未松手,仍然竭尽全力地拽着钓索。自己已经能拉动它了,老人想,也许这一回自己能把它拉到船边来。老人鼓励自己道:“我亲爱的手,用力地拉吧;我的腿,请你站稳了脚跟;至于脑袋,天主,求您让它别再晕了!我得坚持下去,熬下去。要知道,这一辈子,我还从没晕倒过呢。这一回,我一定要把它拉过来!” 但这一次,不听话的不是他的手、脚和头,而是大鱼。当他拼尽全力拉钓索的时候,大鱼的确被拉得身子又侧了一侧,可它很快就挺直了身体,并顽强地游了开去。 “鱼啊!你这个该死的大家伙!”老人失望地冲着大鱼喊道,“你死定了!告诉你,你迟早都得死!既然如此,你为何非要拖我下水,把我也给害死?” 照这样下去,他会一无所获的,而且没准儿情况会更糟,老人寻思着。他的嘴巴已经干得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但他却没有可能伸手去拿水喝。老人发誓,这是最后一回,他必须把它拉到船边来!它要是再多兜几圈,承受不了的会是他自己。老人很清楚,自己就快不行了。“不!”随即他急切地对自己说道,“不对,别说泄气话!你行的!你永远都行!你忘了吗,孩子说过,你是最好的渔夫!这世界上有最好的渔夫逮不到的鱼吗?没有!一定没有!” 在大鱼兜下一圈的时候,老人差一点儿就把它拉到船边了。可大鱼同样顽强,绝不放弃。在最后关头,它又挺直了身子,慢慢地游走了。 “你可真的决定要把我害死啊!”老人禁不住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不过,大鱼,你有权利这么做。既然我一心想杀死你,那么你决定害死我也不是错误。而且,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比你更庞大、更美丽迷人、更沉着崇高的东西。老兄,如果你决心要害死我,那就来吧。来把我害死,让我死得其所。真的,我才不在乎是谁害死谁呢!” 老人急忙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头,知道自己又在犯糊涂了。这个时候,千钧一发,可不是犯糊涂的时候,得随时保持头脑清醒,要像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把一切的痛苦置于脑后,这样才可能赢得一切。 “赶快清醒过来吧,我的犯迷糊的脑袋。”他口干舌燥,用自己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对自己说道,“清醒过来,战斗才刚刚开始呢。” 鱼又兜了两圈。人和鱼仍在僵持,谁也没能打破僵局。每一回老人觉得自己快成功的时候,鱼就会振奋起来,再度逃脱;而每一次失败之后,老人都会觉得自己就要垮了,经不起再一次的折腾了。“可是,我必须坚持。”老人对自己说道,“必须再试一次!” 现在,老人的双手已经软弱无力,视力也开始模糊,但他仍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得再试一回!我可不能还没动手就败下阵来,这样会成为一个笑柄的。” 于是,他忍住了身体一切的痛楚,一点儿一点儿将剩余的气力蓄积起来,又将几乎忘记的信心和傲骨找了回来。现在,痛苦挣扎的老人要给予同样在痛苦挣扎的大鱼最后一击了。 大鱼再度游了过来。它游到了小船边,依旧是沉着稳重的样子,游得斯斯文文。它的嘴几乎碰到了小船,但它从小船身边游了过去。它的身子又长、又宽、又高,仿佛一座小山,银色的鱼皮上有着漂亮的紫色条 纹。 老人觉得机会来了。他放下钓索,一脚踩住了,接着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了手上,用手将鱼叉高高地举起。然后,猛然爆发,将鱼叉狠狠地扎进了大鱼身体的一边,靠近大胸鳍后面一点的地方。大鱼的胸鳍高高地耸立着,直齐到老人的胸膛。老人感觉鱼叉扎进了大鱼的身体,于是把整个身体都倚了上去,好让鱼叉扎得更深一些。 大鱼终于舍弃了优雅沉稳的姿态,开始在水中痛苦地翻腾起来。它从水中高高地跃起,在全世界面前最后一次展示它那惊人的长度和庞大的体形,展示它的力量和优美的姿态,展示它的痛苦和即将耗尽的旺盛的生命力。那一瞬间,它仿佛逃脱了地球的引力,悬浮在半空之中,悬浮在老人的头顶。然后,它砰的一声跌落进水里,溅起巨大的浪花,淋湿了老人一身,也打湿了整条船。 老人感觉到头晕、恶心,视力愈加模糊起来。于是,他松开了手中套在鱼叉上的绳子,让它从手间滑走。他不管了,什么都不想再管了,一心只想要休息片刻。他喘息着,喘息着,眼睛逐渐好使起来。 于是,他看见了大鱼。它已经死了,被他杀死了。它仰面浮在海面上,肚子是银色的,在阳光下泛着白森森的光。海水已经不再是美丽的蓝色了,被大鱼的血染红。老人的鱼叉不偏不倚,正刺进大鱼的心脏,所以,它的痛苦很小,那一跃之后就一命呜呼了,但是,血如泉涌。起先是黑漆漆的,凝聚成一团,仿佛一块黑色的礁石,但很快,细小的海浪便将它冲散,像一朵美丽的红云,直向四周晕散开去。于是,银色的鱼在鲜红的波浪中有节律地随波起伏,周围簇拥着蔚蓝色的海水。 老人不知道,这场景是否算得上绝艳美丽,他只知道,自己终于杀死了它,杀死了自己的兄弟。 第六章 鲨鱼 第六章 鲨鱼 老人将鱼叉上的绳子在船头的系缆柱上绕了两圈,然后把脑袋搁在双手上,躺在了甲板上。“天主,请继续让我的头脑保持清醒。”他祈祷着,“我是个疲累已极的老家伙。可是,我成功了,杀死了大鱼。我得回家了。这可不是件容易的活,还有很多辛苦的事要做呢。”大鱼该怎么办呢?老人思忖着,即使自己不是单枪匹马,即使身边有一个得力助手,即使能把大鱼拉到船上来,小小的渔船也不可能容得下那么大的一条鱼。要知道,它根本就比自己的船还要大,但是,总得想个办法把这个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大家伙弄回去。老人一刻不停,找来了套索和绳子。他想,应当动手把鱼拖到船边,将一根绳子从它的鳃穿进去,再从嘴里拉出来,这样就可以把它的脑袋紧紧地绑在船头边。还得用一根套索把它的尾巴给拴住,再用一根套索拴住它的身体中部。这样才算把这个大家伙真正牢固地绑在了船边。然后,竖起桅杆,张起船帆,回家! “动手吧!干活吧!老家伙,别再偷懒了!”他对自己说道,然后喝了一小口水,“虽然和大鱼的战斗结束了,但我还有好多辛苦的活儿要干呢。”他抬头看了看碧蓝的天空,又看了看旁边的大鱼。太阳正在头顶,晌午刚过去没多久。时间还早,而且信风也刮了起来,一切都显得很顺当。现在,钓索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就让它们堆在船里吧。回家后,孩子会帮他把它们都整理好的。 “嗨!大鱼!我的兄弟!给我过来!”老人开心地冲着大鱼喊道。但是大鱼不可能听见他的召唤。它仍躺在海面上随着海浪起伏。老人无奈,只得划船,将船靠到它身边。等船和大鱼并排在一起了,老人把鱼头紧靠在了船头边,禁不住再一次感慨,难以相信它竟然会有如此之大,自己竟然逮到了如此庞大的一条鱼。他从系缆柱上解下鱼叉柄上的绳子,把它穿进鱼鳃,从嘴里拉出来,并在大鱼剑一样的长颚上绕了一圈,然后穿过另一个鱼鳃,回头又在长颚上再绕一圈,最后把这双股绳子打了个结,牢牢地系在了系缆柱上。老人割下了一截绳子,走到船艄去套鱼的尾巴。这个时候,大鱼已经由原来的银紫色变成了纯粹的银色,只有那些条纹和尾巴还是原来的淡紫色,这些条纹比一只奋力张开五指的大手还要宽。大鱼的眼睛张着,泛着冷漠而高深的光,仿佛朝圣的圣徒的眼睛。 “我可是杀死了我的兄弟。”老人说道,又喝了口水,感觉身体好了许多。他知道自己已经恢复过来了,脑袋不会再犯迷糊,身体也不会垮掉。他打量着大鱼,斟酌计算。看样子,它足足有一千五百磅,甚至可能更重。是的,这条大鱼是他生平见过的最大的鱼,它一定有个惊人的重量。如果去掉了头、尾巴,开膛洗尽后,至少会剩下三分之二是肉的重量。就算三角钱一磅吧,该是多少钱呢?“看来,我需要一支笔来完成这道算术题。”他说道,“我觉得头脑清醒得很,为什么就是算不清呢?不过,那个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今天一定会为我而骄傲。我的确没有长骨刺啊,但我的双手和背脊实在痛得厉害。”真不知道骨刺是个什么玩意儿,他想。也许每个人的身体里都长着这玩意儿,只是大多数的人不知道罢了。 老人把大鱼的头、中段和尾牢牢地固定在了自己的小船上。那感觉,就仿佛在他的小船旁绑上了一艘大得多的渔船。老人割下一段钓索,把鱼的下颚和它的长上颚扎在一起,这才让它的嘴闭拢来。这样,他的船才能干净利落地行驶在大海中。现在,是起航的时候了。老人竖起了桅杆,张起打满补丁的船帆。微风轻拂,船开始缓缓移动,直朝西南方向驶去。老人不需要罗盘来指点方位,他只要感觉信风吹在身上的气息,再看看船帆的动向就能知道一切。现在,老人坐了下来,半躺在船艄,只觉有百骸俱销的疲惫。 自己应该再吃点什么补充补充体力,也可以润润嘴巴。可是,船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了,沙丁鱼早已腐臭。这时,船经过了一簇黄色的马尾藻。他急忙用鱼钩钩上来一簇,把它在甲板上抖一抖,便有一打小虾掉到了甲板上。小虾蹦跳着,像沙蚤一样。老人抓住它们,用拇指和食指掐去它们的头,然后连壳带尾一并嚼着吃了下去。虽然这些小虾太小,但老人知道,它们营养丰富,关键是味道很不错。老人的瓶中还有两口水。他吃掉所有的小虾后,小心翼翼地喝了半口,再把水瓶放好。 现在,船行驶得非常好。老人只需要把舵柄夹在胳肢窝里,便权当掌舵了。他的目光仍在大鱼身上流连。这可不是梦,只消感觉感觉手上伤口的疼痛就能明白。这是确确实实发生了的事,尽管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迈的渔夫单枪匹马抓住了这样大得不可思议的一条鱼,很难让人信服。老人颇为得意,为自己的勇气和毅力骄傲。老人知道,有那么一会儿,他都快要绝望了,觉得自己不可能做得到。但是,当鱼被鱼叉叉住后,跃出水面,在落下前一动不动地悬浮在半空之中的那一瞬间,老人确信自己真的做到了。这应当是一生中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了,比和黑人掰手腕漂亮一千倍、一万倍。生命就是这样一个神秘莫测的东西,你永远无法计算得出,它究竟有多大的潜能。可只要坚持,只要相信自己的坚持,它总能为你创造奇迹。 老人的手流了很多的血。老人知道,这不算什么,真正的海湾中的深暗的海水是疗伤最好的药剂。于是,他把手浸在海水中,一动不动。是该让它们休息放松的时候了。老人想,在这场持久战中,它们已经尽到了自己的本分。现在,且让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休息去吧,自己只要保持头脑清醒就成啦。船在大海中,随着风,走得非常好呢。 大鱼在身边,紧闭着嘴巴,张着冷漠的眼,一动不动,只跟随着船安然前行。就好像前些时候,它深藏海洋之中,拖着船默然行进一般,同样给人很沉稳优雅的感觉。大鱼就像是自己的兄弟呢,不,它就是自己的兄弟。老人高兴地想,却突然犯起了迷糊,一时间竟不知道究竟是大鱼在带自己回家,还是自己在带大鱼回家。如果他是把大鱼绑在船后,那就不会有任何疑问了。可问题的关键在于,它和船正齐头并进。不过,一转念,老人便又高兴起来。管他呢!谁带谁回家还不都一样!姑且就当是大鱼在带他老头子回家吧! 船走得很好。老人把手浸在海水中,努力保持着头脑的清醒。天空中,积云堆得很高很高,就像层层叠叠的山峦。空中还有很多自由自在的卷云。这些云告诉老人,信风会刮上整整一夜。对于急着往家赶的人,这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了。老人又扭头看了看大鱼,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确定真有其事。老人情绪很好,但他不知道,一个小时之后,第一条鲨鱼将会出现在眼前,袭击他的兄弟,他的大鱼。 大鱼被杀死的时候流了太多的血。这一大片暗红色的血散布在一英里深的海水中,并逐渐扩散开去。鲨鱼嗅到了血腥之气,于是,从海底深处潜了上来。这些疯狂的嗜血者窜得如此之快,它们不顾一切地追寻猎物。毫无预兆地,它们破水而出,来到了蓝色的海面,来到了阳光里。它们追踪着血腥的气息,追踪着小船和大鱼所经过的海域,毫无倦意地远程奔袭。 这是一条很大的灰鲭鲨,是天生的游泳健将,和大海里游得最快的鱼一样快。除了鱼嘴,它浑身上下都异常漂亮,简直堪称完美。它的背像箭鱼的背那样蓝,肚皮是银白色的,鱼皮光*丽。它的体态也很像箭鱼,只是张大的嘴巴和箭鱼完全不一样。但是现在,它嘴巴紧闭,身体紧贴着水面以极快的速度行进着。高高耸立的背鳍如同锋利的刀子一般划过海浪,坚定而有力,没有丝毫的颤动。在灰鲭鲨紧闭的嘴唇里,有八排锋利的牙齿向里倾斜着。这不是大多数常见的鲨鱼那种金字塔形的牙齿,样子倒更像是卷成爪子模样的人的手指。它的牙齿跟老人的手指差不多长,两侧有着剃刀般锋利的刀口,这种鱼天生就是来捕食海中各种鱼类的。它游泳的速度如此迅捷,体格那样强壮,而且全副武装,可谓所向披靡。现在,它知道自己离猎物已经很近了,因为它闻到了新鲜的血腥味,味道很浓,而且异常甜美。于是,它开始加速,美丽的蓝色背脊利剑般划破海面。 老人在第一时间发现了鲨鱼。他看见它的第一眼就知道,它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为所欲为的家伙。他急忙起身,准备好了鱼叉,系紧了鱼叉柄上的绳子,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逼近的鲨鱼。 老人的脑子清醒,思维敏捷,他的决心很大,但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他知道,鲨鱼的出现不是好兆头,你不可能指望汪洋大海中只有这么孤零零的一条鲨鱼。它们都会来,成群结队。他抽空看了看船边的大鱼,心想,它可真是一场美梦啊!可是,即便他无法阻止鲨鱼的攻击,至少能还击吧。那就让他杀了它,这只灰鲭鲨,它交上霉运啦! 鲨鱼飞速逼近,照着大鱼丰满的身体张开了嘴巴。老人看见它张嘴,看见了它那双奇异的眼睛。它的牙齿咬住了鱼尾巴上面一点的地方。老人听见了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是鲨鱼的牙齿咬食时的声音。鲨鱼贪婪地吞食猎物,头露出水面,背部也出水了。老人听见大鱼的皮肉被撕裂的声音,感觉仿佛是自己的皮肉被撕裂,令人如此心痛。他毫不犹豫,举起鱼叉照着鲨鱼的脑袋猛扎了下去,正扎到鲨鱼两眼之间的那条线与从鼻子笔直往后的那条线的交点上。这些线其实并不存在。老人的眼里只有鲨鱼那颗沉重的、尖锐的、蓝色的脑袋,以及两只大眼睛和那嘎吱作响、能吞噬一切的攻击性的嘴巴。老人刺中的正是鱼脑的所在。他使出了全身之力,带着快意的仇恨,用糊着鲜血的双手,把鱼叉结结实实地扎了进去。 鲨鱼翻了个身,眼睛突出在老人眼前,里面已经失去了生气。随后,鲨鱼又翻了个身,鱼叉的绳子裹到了它的身体上。老人知道,鲨鱼快死了,但它却不肯认输。它肚皮朝上,尾巴却还在扑打着海水,嘴巴咬得嘎吱作响,仿佛一艘快艇似的仍在破浪前进。它的尾巴继续拍水,四分之三的身体都露在了水外面,身上缠绕的绳子绷紧了,抖了一下,啪地断了。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躺了片刻。老人紧盯着它,屏息凝神。然后,它慢慢地沉入了深水之中。 “四十磅的肉!”老人痛心地说道,“一定有那么多!”鲨鱼把鱼叉也带走了,还有鱼叉上的绳子。他禁不住又看了看安静沉稳的大鱼,它还在流血,一定会招来更多的鲨鱼。老人感觉到心痛,是因为大鱼,他的兄弟被鲨鱼咬得残缺不全了。他觉得,不是大鱼被袭击了,而是自己,是自己的心。唯一的安慰便是,自己亲手杀死了那只袭击自己的兄弟的鲨鱼。它可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灰鲭鲨。天知道,他可不是个孤陋寡闻的老家伙,他也算见多识广了。 事情太完美了,就不可能持久,老人在心中想着。但愿这只是一场梦,他根本就没有钓到什么罕见的大鱼,他正独自躺在家里,躺在床上的旧报纸上。 “但是,人可不是为失败而生的。”老人突然信心十足地提醒自己,“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现在,老人觉得非常难过,因为自己亲手杀了大鱼。他明白倒霉的时刻就要来了,可自己连鱼叉都没有。老人见识过灰鲭鲨的残忍、狡猾和强悍。但是,人乃万物之灵。老人不禁安慰自己,自己远比鲨鱼聪明,不是吗?可是,他又开始疑惑,在这苍苍茫茫的大海之上,凭什么说人类比鲨鱼更聪明强大?也许,人类只是武器更厉害罢了,失去了武器,人能赤手空拳和鲨鱼搏斗吗? “别胡思乱想了,老家伙!”他满心责备地将自己的思绪打断,“走我自己该走的路吧,兵来将挡,等事情临头了再应付也不晚。” 可他无法让自己停下思绪。老人知道,自己无事可做,除了胡思乱想。当然,还有棒球。棒球是个有意思的东西,只是不知道那个了不起的迪马吉奥是否会喜欢他用鱼叉刺中鲨鱼的脑袋?这件事可没什么了不起,再寻常不过了,他想,任何人都做得到吧。但是,他自己这双受伤的手和迪马吉奥的骨刺一样,是个不利条件吧?老人摇摇头,知道自己没法知道,因为自己的脚后跟从没出过毛病,除了有一次在游泳时踩着一条鳐鱼被刺了一下。好家伙,那阵他整条小腿都麻痹了,真是痛得无法忍受呢。 “还是尽量想些开心的事吧,老家伙!”他对自己说道,“你要想想,每过一分钟,你就离家更近了一步。丢了四十磅鱼肉,你航行起来可以更轻更快。事情总有正反两方面嘛。” 老人其实很清楚,最大的挑战还在海流的中部。等他的船带着流血的大鱼驶进那些地方的时候,一定会发生一些可怕的难以应对的事情,但是眼下,他是一点儿法子都没有了。 “不对!我有办法!”他大声地抗议,“我可以把刀绑在船桨上,当鱼叉使用。”于是,他仍用胳膊夹着舵柄,一只脚踩住了帆脚索,照自己的想法将刀绑到了船桨上。 “现在好了!”他满意地说道,“我仍旧是个不中用的老头儿,但我可不是手无寸铁。你们要来就来吧,我会给你们颜色瞧的!” 这时风刮得更强一些了,船行得更快。老人又看向了船边的大鱼,恢复了一点儿希望。一个人要是不抱希望那才叫蠢,他想。不过说实在的,他现在真把这桩杀戮当做自己的罪过,但是,自己最好先别这么想。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要再想罪过什么的,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更何况,自己根本不懂这个。 他不懂这个,应当是说他不相信这个吧。也许,他杀死这条鱼的确就是一桩罪过。的确如此,即使他这么做是为了养活他自己,并且让更多的人有鱼吃。如果这样也是罪过,那么人生中干什么都是罪过了。老家伙,快别想罪过了!他提醒自己,现在再想这些都已太迟。更何况,有那么些人就是拿了钱要来干这些事的,应当让那些人去考虑这个问题。而他,是个天生的渔夫,正如那鱼是天生的鱼一样。 但是,他还是禁不住要去想这些纠缠不清、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因为他没有别的事可做,没有收音机可听,没有报纸可看,除了想,他还能做什么呢?于是,他一心一意地只想着自己的罪过去了。他想,他不光是为了养活自己,为了把鱼卖了买食物才杀死它的。他杀死它是为了他的自尊心,因为他是个渔夫。它活着的时候他爱它,它死了他还是爱它。如果他爱它,杀死它就不应当是罪过了吧。或者,是更大的罪过?爱一个东西怎么能残忍到要杀死它? “天啦!打住!就此打住!老家伙,你想得太多啦!”他不禁喊出声来。但是,他很乐意杀死那条灰鲭鲨。它跟他一样,靠吃活鱼维持生命。它不食腐败的动物尸体,它漂亮、高贵、无所畏惧。 “我杀它可是为了自卫!”老人在为自己辩解,“而且,我杀得很利索。它死得也一点儿都不痛苦。”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生命体从来都是用杀戮别的生命体的方式来维持自己的生命。每样东西都在杀死别的东西,不过方式不同罢了。捕鱼养活了他,也快把他害死了。现在,是那孩子使他得以活下去。所以,别再想什么罪过不罪过了,别再自欺欺人! 于是,老人把身体探出船舷,从鱼身上被鲨鱼咬过的地方撕下一块肉。他咀嚼着,感觉肉质很好,味道鲜美,好像猪肉,坚实而又*,只是不是红色的,而且没有什么筋。他知道,这样好的鱼肉在市场上准能卖个好价钱。可是,要有办法让它的气味不散布到海水中去就好了。老人默默地想着,知道最坏的时刻就要来了,他和他的兄弟已经大难临头。 海风继续吹着,风向却稍稍改变,稍微转向了东北方。老人明白,这是一种信号,表明风不会停息。老人举目远眺,茫茫大海之上,不见一丝帆影,也看不见任何一只船的船身或冒出来的烟。除了蔚蓝的海水,他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一只只飞鱼,从他的船头前起跳,向船的两边逃去,还有一路上一丛丛的马尾藻,他甚至没有看见一只小鸟。 他的船已经乘风航行了足足两个小时。老人一直靠在船尾歇息,时不时还从身边的大鱼身上撕下一点儿肉来咀嚼。他努力让自己休息,保持精力,为即将到来的恶战做好准备。 就在这个时候,老人又看到了,有鲨鱼正迅速来犯。 第七章 鏖战 第七章 鏖战 “啊!”在看见第一个鳍的时候,老人情不自禁大声呼喊起来,“六鳃鲨!”随即,他看见了第二条鲨鱼的鳍。根据那褐色的三角形的鳍和尾巴大幅度摆动的样子,老人认出它们正是六鳃鲨。这两条六鳃鲨老早就闻到了血腥味,激动不已,一路追踪而来,但也许是因为太过饥饿,竟然在激动中迷失了方向。然后一路找寻,终于又给它们找到了。现在,它们再也不会迷路,而是闷着头,一个劲儿地向小船靠近。 老人急忙系紧了帆脚索,卡住了舵柄。然后,他拿起了绑着刀的船桨。可是,他的双手都因为剧烈的疼痛而不听使唤了。他不得不尽量轻地发力,将船桨举了起来,然后,把手张开,轻轻捏住船桨,让双手松弛下来。接下来,才紧紧地把双手合拢。双手剧烈地疼痛着,老人顽强地忍耐,绝不因痛楚而退却。“来吧,你们这些会偷食的恶魔!”老人喊道,无所畏惧。 六鳃鲨已经靠得很近了。老人看见了它们又宽又扁的铲子形的头以及尖端呈白色的宽阔的胸鳍。它们是海洋中最可恶的掠食者,不仅气味难闻,而且既残忍地捕杀其他的鱼,又吃腐烂的死鱼。饿得慌的时候,它们甚至会咬船上的舵或者桨。就是这种鲨鱼,会在海龟熟睡在水面上时,卑鄙地咬掉它们的脚和鳍状肢。如果碰到饥饿难耐附近又无鱼可食时,它们还会袭击水里游泳的人,哪怕这人身上没有丝毫鱼的血液和黏液的腥味。 “啊!六鳃鲨!”老人喊道,“来吧,六鳃鲨!你们这两个魔鬼!” 根本不用召唤,大鱼的鲜血就是最好的诱饵。它们来了,并迅速发动了进攻。它们的进攻方式和灰鲭鲨完全不同。其中一条鲨鱼在靠近小船的时候突然转身,眨眼便消失在了船底。不一会儿,小船摇晃起来。老人知道,是鲨鱼在用嘴巴拉扯鱼肉。老人没有理睬它,所有注意力都在另一条鲨鱼身上。 这时,另一条鲨鱼正用它一条缝似的蜡黄色的眼睛盯着老人,同时飞也似的游了过来。它半圆形的嘴张得很大,瞅准大鱼,一口便咬了下去,正咬上大鱼身上刚被灰鲭鲨咬过的地方。 “狗东西,你还会拣便宜呢!”老人愤恨地骂道。鲨鱼褐色的头顶以及脑子跟脊髓相连处的背脊上有道非常清晰的纹路。老人毫不犹豫,举起绑了刀的船桨,照着那交叉点猛扎过去,然后奋力拔出来,接着再刺。这一下,竟然不偏不倚,正刺进鲨鱼蜡黄色的眼睛里。鲨鱼疼痛得放开了紧紧咬住的鱼,尾巴停止摆动,身子朝水下滑去,临死还不忘将咬下来的一块肉吞进了肚子。 利落地解决了一条鲨鱼,但另一条还在船下啃着大鱼鲜美的肉,搞得小船摇晃不已。经验丰富的老人不紧不慢,放松了帆脚索,让小船打横。自以为聪明至极,藏在船下偷食的鲨鱼曝露在老人的眼前。这个贪婪的家伙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意,仍在大嚼大咽。老人也不手软,从船舷探出身子,举起船桨狠狠地刺了过去。可这一刺正刺在鲨鱼皮上,鲨鱼皮紧绷着,刀无法穿透。这一刺不仅震痛了老人原本就疼痛不已的双手,还让他的肩膀也痛苦不堪。就在这时,鲨鱼愚蠢地浮了上来,将脑袋露出水面,是想用它的鼻子去嗅一嗅水面上鲜美的鱼肉。老人不顾双手火辣辣地痛,举桨对准它扁平的脑袋正中又刺了过去。刀刺中了鲨鱼。老人迅速拔出刀,敏捷地照着刚才的地方又刺了一下。可是,这条鲨鱼可谓贪婪顽固到了极点。它依旧紧闭着嘴巴,死咬着大鱼不放。老人气极,又是一刀,戳进了鲨鱼的左眼。可那鲨鱼居然宁死不屈,还吊在那里。 “怎么,还嫌不够吗?”老人生气地大叫起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把刀戳进了鲨鱼的脊骨和脑子之间。这一刀找准了位置,扎得很容易,老人敏锐地感觉到,鲨鱼的软骨已经折断了。老人把船桨倒过来,把桨片塞进了鲨鱼的嘴巴,然后用力转动船桨。终于,鲨鱼的嘴巴被撬开了。这条死鱼,软绵绵地直往深水中滑去。“走吧,该死的鲨鱼!快到一英里深的海水里去吧。你的伙伴在那里等你。没准儿,那是你的妈妈。”老人擦了擦刀,又把船桨在甲板上放好。然后,他摸到了帆脚索,将帆张起来,让小船沿着原来的航线继续前进。 “这两个该死的家伙!它们一定已经吃掉了四分之一的鱼肉,而且全都是最好的部分!”老人禁不住大声说出来,“但愿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但愿我根本没有逮住你,杀死你,我的兄弟!老天,我真为这件事抱歉,大鱼啊,我的兄弟!是我这个愚蠢的老家伙,把一切都搞砸了!原本你一切都好好的,好好地待在水中。就算有一天被人钓到,也会好好地送进港口。可是,你偏偏遇到了我,遇到了我这个愚蠢的老家伙!” 老人很伤心,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他想看看自己那可怜的兄弟,看看身边的大鱼,可他又不想朝它看,不忍心看到它残缺不全的模样。大鱼已经流尽了身体里的血液。现在,它被海水冲刷着,身体的银色仿佛镜子背面镀的那层银,身上的紫色条纹依旧清晰可见。“我不该出海这么远的。一个人总得量力而行。我应该知道,我一个老头子,一个走了霉运、孤苦伶仃的老头子能做什么,该做什么。”老人继续说道,“都是我的错,连累了你。我真的很抱歉,大鱼啊,我的兄弟!” 好了,到此为止吧。他在心里劝自己,别再做这些徒劳无功的忏悔了。快去看看绑刀的绳子,看看有没有断。然后赶快让他的手休息休息,让它们恢复元气。很快,鲨鱼还会来的。他得打起精神,就算为了他的大鱼兄弟吧! “但愿我能有块石头可以磨磨刀。”老人检查了绑在桨柄上的刀后说道,“我要是真的还没老到不中用,出海的时候就会记得带上一块磨刀石在身上。”“你应该带的东西可真多!”一个声音在心里说道,“可是,你什么都没有带来,不是吗,老家伙?不过,眼下可不是去奢望那些没带来的东西的时候,眼下,你该看看想想,自己手头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为你和你的大鱼兄弟做点什么事情。” “你已经给了我太多的忠告啦!”老人气冲冲地说了出来,是对自己说的话,“不过,我已经听得厌烦透了!”说完,他把舵柄夹在胳膊下,又将双手浸到了海水中。小船继续往前驶去,周围的景致一成不变,除了蔚蓝的海水还是蔚蓝的海水,陆地仍在遥远的不知何处的前方。 “恐怕只有天知道那条鲨鱼究竟咬掉了多少鱼肉。”他带着伤感,喃喃自语,“不过,这船现在可是轻得多了,也该走得更快吧。”老人不愿去想被鲨鱼咬烂的鱼腹。他知道,就在自己对付头一条鲨鱼时,那条躲在船底的鲨鱼每一次的撞击都会咬掉一块鱼肉。现在,他的大鱼兄弟给所有在这片海洋里的鲨鱼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带血腥味的水带,召唤它们前来掠食。老人想,那条带着血腥气息的水带只怕足足有一条公路那么宽吧。 这条大鱼足够一个人吃上整整一个冬天了,老人禁不住想。可随后,他又提醒自己,别往那方面去想,否则,只会让自己更加伤心。现在,趁鲨鱼还没有发动新的攻击,应该让自己好好休息休息,让双手多少恢复点气力。这样,自己才能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来保护剩下的鱼肉。比起水里大鱼留下的血腥味,自己手上那点血腥可不算什么。更何况现在出血已不多了,而且,出血还能让手不抽筋。 现在,他还能想什么,做什么呢?老人想。什么都没有,他这样回答自己。他必须什么都别想,只专心等待下一条鲨鱼的到来。但愿这真是一场梦。不过,谁说得准呢,没准儿自己还能带回去点什么,没准儿结果会是好的,至少比自己预想中的好。 老人接下来对付的是一只独来独往的六鳃鲨。 这家伙来势汹汹,就像一头猪扑向饲料槽,令人厌恶。不过,猪可没有它那么大的嘴巴,可以让你把脑袋伸进去。老人故意没有在它张开咬食前出击。反正,无论你多么厉害,都无法阻挡它们咬那肥美鱼肉的决心。所以,等鲨鱼咬上了大鱼,老人才把船桨上绑着的刀扎进了它的脑袋。但是,这条鲨鱼也不简单。它中刀后,不待老人抽出刀,身体便朝后猛地一扭,顺带打了个滚儿。于是,刀啪的一声断掉了。 垂死的鲨鱼在下沉时起初还能看到它的整个身体在水中慢慢往下滑,然后,它越变越小,成了一丁点儿,最后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深不可测的海水而已。老人一直很喜欢看这一幕,亲眼看着自己亲手所杀的鲨鱼是怎样走到生命的尽头,每次都会看得非常入神。但现在,他一点儿兴趣都没有。那只可恶的六鳃鲨死了,可他甚至没有看上一眼。 老人默默地坐下来掌舵,心情沉重,因为那把断了的刀。那是不是自己最后的武器呢?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和鲨鱼搏斗?自己还有办法保卫自己劳动的结晶和自己的大鱼兄弟吗?“我还有根鱼钩。”老人认真地对自己说道,“不过,鱼钩可对付不了鲨鱼。可我还有两把桨、一个舵把、一根短棍。” 他这么老了,能用棍子打死鲨鱼?老人不禁怀疑起来。它们如今可是真的把他打败了,老人心想。可是,他毕竟还有两把桨、一个舵把和一根短棍啊!谁知道究竟成不成呢?自己应该试试。无论如何,自己得用这些东西来对付那些可恶的偷食者。想到这里,老人的信心又恢复了。他将双手浸到了海水中,希望双手能有更多的气力。 下午不知不觉间流逝了,已近傍晚。老人抬头远眺,可目所能及的,除了大海和天空,就是天空和大海。海风比先前吹得大些了,船也跑得更快。老人一心指望着,能早一点看到陆地。 “你太累了,老家伙。”老人对自己说道,“你做了太多你力所不能及的事,你这把老骨头都快累散架了吧。” 快日落的时候,鲨鱼又来了。 老人看见两片褐色的鳍正悄然逼近。鲨鱼根本不用搜索,就知道猎物在哪里。它们笔直地游来,并肩直扑小船旁边的大鱼而去。 老人卡住了舵把,系紧帆脚索,伸手从船艄下拿到了短棍。它原来是个桨把,是从一支断桨上锯下来的,大约有两英尺半那么长。因为短棍上有个把手,所以老人只能用一只手握着它。于是,他用自己最得力的右手紧紧地攥住短棍,站在船边严阵以待。 两条鲨鱼悄无声息地靠近。还是两条六鳃鲨。 自己必须有耐心,等第一条鲨鱼好好咬住了鱼肉才照着它的鼻尖猛打,或者打它头顶正中的地方,老人在心中默默地设计着对策。 两条鲨鱼一起紧逼过来。较近的一条张开嘴,一口便咬到了大鱼银色的一侧身体。老人高高举起了棍子,全力打了下去,砰的一声正中鲨鱼宽阔的头顶。棍子落下去了,老人只感觉仿佛是打在了坚韧而富于弹性的橡胶上,当然,他也感到了坚硬的头骨。鲨鱼被击中,晕头转向往水下滑去。老人抓住机会,狠狠地又朝它的鼻子上来了一下。另一条鲨鱼刚才窜过来后并没有去咬鱼肉,而是敏捷地游到了别处。现在,它向鱼肉发起了进攻,张着大嘴猛扑过来。它一头撞到了大鱼身上,然后紧紧地闭上了嘴巴,一大块肥美的鱼肉已尽入口中。老人看见它的嘴角,一块块白色的鱼肉正在往下漏。于是,老人趁它准备游开去把肉咽下时,抡起棍子狠狠地打了下去。但是,只打中了那厚实而又坚韧的橡胶般的地方。 “来吧,该死的六鳃鲨!”老人毫不气馁,大声喊道,“放胆过来吧!看我如何教训你们!” 鲨鱼果然折身又冲了过来。老人趁它还未合上嘴时,又重重地给了它一下。这一下结结实实地打中了它。老人感觉是打中了鲨鱼脑袋后部的骨头,于是,不假思索抡起棍子朝着同一部位又来了一下。鲨鱼的目光因为无情的打击而变得呆滞,但它仍顽强地从大鱼身上撕扯下自己嘴里咬着的那块肉。然后,从大鱼的身边悄然滑入深深的海水之中。 老人知道,这两条六鳃鲨充其量是被自己打成了重伤,它们会再来的。于是,他等待着,等它们回头,可它们一直没有露面。过了好一阵,老人才看见其中一条在海面上围着船和大鱼绕圈子,但他没有看见另一条的鳍。他不可能仅凭棍子就把它们打死,老人想,自己年轻力壮的时候倒是做得到。不过,值得高兴的是,两条鲨鱼都受了重伤,谁也不比谁好过一点儿。老人禁不住想,如果自己能用两只手抡起根棒球棒,一定能把第一条当场打死。即使是现在,即使是垂垂老矣,也一定做得到,老人充满信心。 老人想要回头,却又不敢回头。他不愿看到大鱼的惨相。他知道它半个身子都已经被咬烂了。就在他刚才和鲨鱼搏斗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海里。 “马上就是一片漆黑了。”老人说道,“那时候我会看见哈瓦那的灯火。如果我往东走得太远了的话,没准儿能看到一个新开辟的海滩上的灯光。”他估计自己离陆地不会太远,他想,希望没有人会为自己担心。但是他知道,孩子一定会担心的,因为孩子那样爱他。可是他也相信,孩子一定对自己充满信心,相信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渔夫不会让自己在海上出状况。当然,还有好多别的老渔夫也会为自己担心。老人感激地想道,自己所住的镇子可真是一个热情好心的镇子。 现在,老人不打算再和大鱼兄弟说话了,因为它已经给鲨鱼们糟蹋得太厉害了。 “我应当叫它半鱼兄弟了吧。”老人苦笑起来,“它原来可是完完整整、好好的一条鱼。我很抱歉,是我出海太远了。我把它和我都给毁了。不过,我和它怎么也算是并肩作战的兄弟吧。我们一起杀死了不少的鲨鱼,还打伤了好多条。大鱼,你这辈子究竟杀死过多少鲨鱼才会长这么大啊?你看看你头上的长长的锋利的嘴巴,那可不是白长的啊!” 老人兴奋起来。他非常喜欢身边的这条鱼,情不自禁要去想,它如果还在大海中自由自在地游弋,会怎样去对付一条凶恶的鲨鱼。他应该砍下它的长嘴,绑在船桨上,用来跟鲨鱼搏斗。那该是多好的武器啊!而且这样,他们就名副其实地像兄弟那样并肩战斗了。可是,他没有斧头,现在连刀也折断了。他该怎么办?要是那些该死的鲨鱼夜里来偷袭,他又该怎么办?大鱼老兄,它呢,它会怎么办? “跟它们斗!誓死跟它们斗到底!”老人激昂地说道,“是的,就算是死,也绝不让它们捡到便宜。” 但是,现在周遭一片漆黑,看不见天际的反光,也看不见哈瓦那的灯火,只有海风吹拂着风帆,拉扯着船平稳地前行。没准儿自己已经死了。老人觉得自己已经感觉不到生的气息了。可是,当他合上双手,摸摸掌心,仍能感到生的温度。他的双手还活着,而且,只消拍拍手,他就能从两只手上感受到生的痛楚。老人把背脊靠到了船艄上,更加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没有死。因为,他的肩膀和背部火辣辣的痛感都在告诉他这个事实。 自己还有祈祷要做呢。自己答应过天主,如果逮住了这条大鱼,就要念多少遍祈祷文。不过,自己现在太累了,祈祷的事还是留待以后再做吧。自己应当把麻袋披在肩膀上,让自己睡一会儿。 于是,老人躺在船艄掌着舵,一边注视着天空,等待天际反光的出现。他还有半条鱼。如果运气好的话,他没准儿能把这半条鱼完整地带回去。出海前,他已经整整八十四天一无所获了。命运女神已经眷顾了他,他多多少少总该还有些运气吧。所以,他能带半条鱼回去。“不!”他又对自己说道,“你出海太远了,是你自己把自己的好运都给毁掉了。” “别傻了!别胡思乱想!”他说出声来,“好好掌舵吧,保持清醒。没准儿你还会有不少的好运气。” “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出售运气。如果有,我倒是会考虑买上那么一点儿。”他说。可他该用什么来买呢?莫非可以用丢掉的鱼叉,断了的刀,还是这船桨、这舵把、这短棍,甚至是这双已经坏了的手? “也许可以!”他对自己笑道,“你不是曾经用自己在海上一无所获的八十四天来买运气吗?人家几乎就卖给你了!想想看,要是你真能将一条完整的鱼,甚至是半条鱼带回去,这笔交易也是很不错的呢!” 他绝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他严厉地告诫自己。运气往往是以很多不同的形式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只是人们认不出来罢了。老实说,他真的很想买一点儿,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不管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但愿自己能尽早一些看到灯火。一生之中,自己曾经渴望过很多的东西,有过很多的梦想,但看见哈瓦那的灯火,是自己目前唯一的渴望和梦想。这是多么微薄的一个愿望啊,但愿天主眷顾!也许,哈瓦那的灯火就是他的运气吧。老人竭力把自己安顿得舒服些好掌舵。而且,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身体上的痛一直没有消退少许。 大概在夜里十点左右,老人无法知道精确的时间,那时,他看到了城市灯火的倒影。开始还只是隐约可见,就仿佛月亮升起前的天光。随后,隔着随风力的加大而变得有些汹涌的海洋,这些灯火逐渐清晰起来。老人驾驶着小船,心想自己很快就能进入湾流的边缘了。 现在,可怕的事情总算都过去了,老人想。鲨鱼还会来,大鱼对它们来说,完全是无法抵挡的诱惑。可他能做什么呢?一个筋疲力尽的老人孤身一人在黑暗里,又没有武器,他又能怎样对付它们呢?老人的身体僵硬、疼痛。在夜晚的寒气里,他的伤口和身上所有用力过度的地方都在痛着。他真希望自己不必再战斗了,他想,他多么希望自己不用再战斗了啊! 但是,午夜时分,他又开始了战斗。尽管明知这战斗只是徒劳,毫无意义,但他还是坚持战斗。 这一回,鲨鱼成群来袭。 老人只能看到鲨鱼的鳍在水中划出的一道道的水纹,还有它们扑向大鱼时留下的磷光。他还听到它们的嘴巴咔嚓地咬下去,感觉到它们在船底咬住大鱼时弄得小船不停摇晃。老人在黑暗中凭着感觉,用短棍去打它们的头。他只能凭着感觉和听觉拼命地打。可是有一下,他感觉短棍被什么东西抓住了,然后,手中一空,短棍也没了。 老人不甘心,把舵把从舵上猛地扭了下来,回身继续投入战斗之中。他挥舞着舵把,用它乱砍乱打,双手握住舵把,一次次地猛砸下去。但是,鲨鱼来到了船头,一条接一条地窜上来,成群结队,根本无所畏惧。它们咬下一块块的鱼肉,转身游开,大口咽下后又再度发起攻击。那些从它们巨大的嘴边漏下的鱼肉在水下还会发出闪闪的磷光。 鱼肉已经吃完了,最后一条鲨鱼向鱼头发起了攻击。老人知道,一切都完了。但他并未泄气,仍旧挥舞着舵把狠狠地朝鲨鱼的脑袋砸去,正打在鲨鱼咬着厚实的鱼头的嘴上。鱼头上的肉不容易咬下来,被打的鲨鱼却执著地不肯舍弃。老人抡起舵把又打了下去,一次、两次、三次。他听见舵把啪的一声断掉了,于是就把手中剩下的那一截凶狠地扎向鲨鱼。他感到舵把扎到了鲨鱼,断裂的地方一定有很锋利的突起,于是用劲,希望能再扎得深一些。鲨鱼终于松开了嘴,一扭身游开了。这是前来偷食的鲨鱼中的最后一条。现在,大鱼除了一副骨架,再没剩下什么了,当然,也没有什么再可吃的了。世界顿时安静下来。 老人张着嘴,简直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嘴里有股奇怪的味儿,带着淡淡的腥气,但甜丝丝的。莫非是身体里哪个地方在出血?老人感觉有些害怕,但这念头一闪而过,再无踪迹了。所幸的是,这味儿不太重。他朝海里吐了口痰,愤愤地说道:“吃吧!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吧!该死的六鳃鲨!今晚,你们准得做噩梦,梦见你们杀了一个人!” 现在,老人明白,自己终于被打败了,而且完全无法补救。他回到了船艄,发现舵把的断头还能勉强安在舵的狭槽里,让他用来掌舵。他把麻袋披到肩上,驾驶着小船循着自己的航线,朝着前方遥远的灯火处驶去。小船前行很轻松,老人此刻什么念头,什么感觉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完全超脱了,只一心尽可能快地将小船驶回家乡的港口。 夜里还有鲨鱼前来咬大鱼的残骸,那架势就好像人从吃完了的饭桌上捡面包屑那样可怜。老人已经不愿再去答理它们了,除了掌舵,他什么事都不想再做。他唯一留意到的就是,小船没有了旁边沉重庞大的物体拖累,变得轻松快捷。 起码船还是好好的,完好无损,一点儿问题都没有,除了那个舵把,但舵把很容易换。 他能感觉到船已经进入了湾流,而且,岸上沙滩村落星星点点的灯光已经非常的清晰明确了。他知道自己现在身处何处,是很踏实的感觉,不再有置身汪洋之中那种缥缈无依的孤独了。回家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今天他失去了很多朋友,尤其是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朋友,他亲爱的大鱼兄弟,但不管怎么说,风还是他的朋友,老人不禁想。有的时候,大海也是他的朋友。至少,海洋里有很多他的朋友存在着。当然,也有敌人,比如那些偷食的鲨鱼。床也是朋友,最好最好的朋友。现在他只想着床,只把床当成是唯一的朋友,他想,床可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能让人如此安逸、幸福。被彻底打垮之后,他反而感觉到了轻松,是完全的放松。真是奇怪,他竟然从来不知道生活会如此的轻松。可是,究竟是什么把自己打垮的呢?他不禁要问自己。 “没有什么能把我打垮。”他得出结论,“我只是出海太远了。这是唯一值得责备的地方。” 第八章 回家 第八章 回家 老人将小船驶进海港时,海边酒吧屋顶的灯已经熄灭了。他知道所有的人都已经上床,每个人都需要为明天蓄积力量。海风越刮越大,这时已经变得十分强劲,但海港依旧宁静而美好。他把船直驶到岩石下的一小片沙石滩前。夜静悄悄的,周围没有人影,自然也不会有人前来帮忙,老人只有用自己残留的力量把船划得尽量紧靠岸边。然后,他跳下小船,几天以来,第一次脚踏实地。他把船小心翼翼地系到了一块岩石上。然后,拔下桅杆,卷起船帆,把船帆捆好。 老人深深地吸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已经疲惫到了什么程度。他扛起桅杆,开始慢慢往上爬。回家的路第一次显得如此漫长艰难。他走了一程,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又情不自禁地回头去看。在街灯于海水的反光中,他看见他的大鱼兄弟的大尾巴直竖在小船的船艄后面。他还看见了它背脊上裸露的起伏的白线,看清了它黑乎乎的鱼头,突出的长嘴。可是,他的大鱼兄弟从头到尾,光秃秃的,没有一丝肉。 老人艰难地再往上爬,终于走到了大街上,他站立不稳,突然摔倒在地。老人躺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没有即刻爬起来,而是任由自己躺了一会儿,但桅杆仍横在肩上。过了好一阵,他想要爬起来,可是非常困难,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了。他索性扛着桅杆坐在地上,默默地眼望着大海。一只猫从马路对面走过,忙着自己的事。老人眼巴巴地瞧着它,如果那是一个人,是一个朋友,那该多好。可是那只猫只顾着走自己的路,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最后,老人不得不放下桅杆,好不容易让自己站了起来。歇了良久,才又弯腰拿起桅杆,扛在肩上,然后继续往上走。走走停停,短短的一段路,老人足足休息了五次才走回自己的窝棚、自己的家。 进了窝棚,他照例把桅杆靠在墙上。他摸黑找到了一只水瓶,喝了一口水,然后躺倒在床上。他费力地拉起毯子,艰难地盖住自己的双肩,然后裹住了沉重的双腿和疼痛的背部。背太疼了,他不得不让自己脸朝下地伏在报纸上,将两臂伸得笔直,手掌摊开向上。 天亮的时候,孩子从门外探进头来。老人睡得很熟,没有丝毫察觉。海上风刮得非常厉害,没有人敢出海。这几天,孩子每天晚上都睡得很晚,而且无法安眠。每天早上,他都会抱着一线希望,来到老人的窝棚,想看他是否已经安全返航。现在,他来到老人的窝棚,终于见到了老人。他看见老人在呼吸,沉实的睡眠,呼吸平稳。随后,他又看到了老人的手,看到了手上的累累伤痕。孩子哭了起来,他怕惊扰到老人,急忙走到门外。他准备去给老人弄些咖啡,但一路上,他都忍不住继续伤心地哭泣。 很多渔夫都围在老人的小船边,参观那个绑在船沿上的大东西。其中一个卷起了裤脚站到了水里,用一段绳子开始丈量这副大鱼的骨架。 孩子看在眼里,却没有下去凑热闹。早晨路过的时候,他已经去看过了。一个和老人熟悉的渔夫主动为老人看管起了小船。 “嗨!你看到他了?他怎么样?”渔夫问道。 “在睡觉呢。”孩子答道,“我想他是太累了,这几天只怕都没睡过觉。”孩子不怕别人看到他伤心的泪水,哽咽着只管说,“你们最好别去打搅他,让他好好地睡吧。” “天哪!从鼻子到尾巴足足有十八英尺长呢!”正在丈量的渔夫兴奋得大声叫道。 “我相信!而且,这是肯定的事儿!”孩子说得笃定。他走进了海边酒吧,要了一罐咖啡。“要热的,尽量热些,多放点牛奶和糖。”他对老板说道。 “还要别的吗?” “暂时不用了。等他醒了,我先看看他能吃些什么再说吧。” “多好的一条大鱼啊!”老板赞叹着,“我在这海边待了一辈子,但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鱼。当然,孩子,你昨天逮到的那两条,也是很不错的好鱼。” “见鬼去吧!”孩子嘟哝道,“别再提我的鱼!” “你自己要点什么饮料吗?”老板关切地问道。 “什么都不想要。”孩子忧郁地回答,“请你告诉所有的人,叫他们别去打搅圣地亚哥。我就回来。” “孩子,告诉你,我真为他的鱼难过。”老板说道。 “谢谢你的好心。”孩子说完,拎着一罐热咖啡又回到了老人的窝棚,安静耐心地坐在他身边,打算一直等到他醒过来。有一回,老人看上去像是就要醒了,但是转眼又沉沉地睡了过去。孩子等了很久,手中的咖啡已经完全冷了。孩子只好起身来到屋外,穿过马路,到别的地方借了些木头,生火来热咖啡。 老人终于醒了过来。 “别坐起来!躺着!就这么躺着!”孩子体贴地说道,然后将热气腾腾的咖啡倒进杯子里,送到老人手边,“先喝点这个。” 老人伸手接过了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下去。 “马诺林,我失败了,它们击败了我。”老人沮丧地说道,“我已经尽力了,但它们还是把我给打垮了。” “不!它没有打垮你!那条大鱼没有打垮你!是你打败了它!”孩子激动地说道。 “的确,的确不是大鱼打垮了我。我失败,那是后来的事。” “佩德里科在帮你照看小船和渔具。圣地亚哥,你打算把那鱼头怎么办?” “就让佩德里科把它剁碎做诱饵吧。” “那尖尖的鱼嘴呢?” “你喜欢它吗?”老人的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意,“你要喜欢就把它留下吧。” “喜欢!我当然喜欢!”孩子说道,“你回来了,真好!我们得商量一下别的事了。” “他们找过我吗?”老人问。 “当然找过!他们还派出了海岸警卫队和飞机。” “海洋那样大,小船又很小,不容易看到的。”老人说。他感到很愉快,这么些天来,终于可以不用一个人自言自语,或者对着大海说话了。“马诺林,这些天我一直想着你。”他说道,“告诉我,这几天你都捕到些什么好东西?” “第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 “呵呵!不错嘛!战功赫赫!” “现在,我们又可以一起出海捕鱼了。我想,我爸妈会同意的。” “不。我的运气不好。孩子,我知道,我不可能再走运了。”老人黯然地说道。 “那就让运气见鬼去吧!”孩子激动地说,“再说,我会给你带来好运的。” “可你的家人会怎么说呢?想想他们!”老人耐心劝导。 “我根本不在乎他们会说什么!我昨天已经为他们捕到了两条鱼!现在,我要和你一起出海捕鱼。我知道我还需要向你学很多的东西。” 老人开心地笑了。 “我们得弄一支能扎死鱼的长鱼镖,很好、很锋利的那种。把它放在船上,一直放着。你可以用一辆旧福特牌汽车上的钢板做鱼镖的刀刃。我们可以拿到瓜纳巴科亚去打磨,必须把它弄得很锋利。记住,千万别回火,免得把它给弄断了。你知道吗,我的刀都断了。”老人对孩子说道。 “我会为你再搞把刀来。然后去瓜纳巴科亚,把钢板打磨得锋利。你知道这大风还要刮几天吗?” “也许三天,我看,可能还不止。” “这些日子我会为我们把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孩子说道,“不过,圣地亚哥,你得先把你的手养好。” “放心吧,我知道怎样保养它们。不过,昨天夜里,我吐出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我感觉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可能是坏了。” “那就把这个也养好再说吧。”孩子说道,“圣地亚哥,我会把你的干净衬衫送来的,还会给你送些吃的来。” “我不在的那些日子的报纸,你也能顺便给我带一份来吗?”老人问。 “当然!”孩子爽快地答应道,“你得尽快好起来啊!我还有好多东西要学。而你呢,真是个无所不能的老大爷,什么都能教我。”说到这里,孩子不禁吸了吸鼻子,难过地说道,“这几天,你都吃了多少苦头啊!” “确实不少呢!”老人笑道。 “我去把吃的东西和报纸拿来,你再好好休息休息。”孩子脸上转眼又变得阳光明媚,“圣地亚哥,我到药房去给你的手弄点消炎的药来。” “别忘了告诉佩德里科,鱼头归他了。”老人嘱咐道。 “放心吧,不会忘的!我可是什么都记得很清楚。”孩子说着,跑出了门,沿着破损的珊瑚石路走着,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那天下午,海边酒吧来了一群旅游者。有个女人朝下面的海洋望去,看见在一些空啤酒罐和死梭子鱼之间,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白色的脊骨,脊骨的末端耸立着一条巨大的尾巴。当东风在海港上不断掀起巨大的浪潮时,这尾巴便随着潮水起伏摇摆。 “那是什么?”女人指着那条大鱼的长长脊骨,惊讶地向侍应生发问。其实现在,那堆脊骨不过就是堆垃圾,只等潮水什么时候来把它带走罢了。 “鲨鱼。”侍应生先用西班牙语说了一遍,生怕女人听不懂,他又用不太标准的英语说道,“鲨鱼。”说到这里,他一本正经,打算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这事情是关于一个年轻时非常出色、强健有力,但现在已经垂垂老矣的老渔夫;关于他倒霉透顶,一连八十四天打不到一条鱼;关于他在第八十五天仍然坚持独自出海捕鱼,结果抓到了一条大鱼,却被大鱼带到了远离海岸的地方;关于老渔夫单枪匹马和大鱼僵持搏斗了整整两天两夜,最后创造奇迹,杀死了大鱼;关于命运女神如何不眷顾他,在他返航时召唤成群结队的鲨鱼吃掉了老人几天来汗水的结晶和全部艰辛的成果。 “看!就是那副骨架。那原本是条上好的大鱼。老实说,绝大多数的渔夫一生都不可能遇到和杀死这样一条鱼,可一个老人却做到了。”侍应生还在喋喋不休,而且若有所思。 女人却并不耐烦听,只是惊讶地说道:“我从来都不知道,鲨鱼竟然有这样漂亮的尾巴,形状这样优雅美观。”她的确没把故事听明白,仍将那副骨架当成一条鲨鱼。 “我也不知道,可真是孤陋寡闻了。”她身边的男伴附和道。 在大路另一头简陋的窝棚里,疲倦至极的老人又睡着了。他仍旧保持了脸朝下的睡姿,睡得很熟、很香甜。而孩子就安静耐心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守着他,等待他精神饱满地醒过来。 此时,老人的梦中,一群矫健敏捷的狮子正在夕阳西下的沙滩上嬉戏奔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