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生存宝典》 第一章 侯门一入深似海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在曾府的西角门上,地上的积雪化成了一片一片的小水潭,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粼粼的金光。 阎妈妈掀开车帘向外睃了一眼,眼见那七八个小丫头子已从紧随其后的马车上鱼贯而下,此时已战战兢兢地在府门口一字排开地站好了,这才款款地缓步下了车 。 她身着鸦青袄儿,绛黄褙子,头发油光水滑地在脑后挽一个元宝髻,梳得一丝不乱,从里到外透着精明利落。 早从门房里跑出几个小厮,冲着她点头哈腰地叫“阎妈妈”,又上赶着笑道:“这一回到庄上去,偏赶上下雪,妈妈辛苦了,道儿还好走吧?” 阎妈妈只在鼻子里待答不理地嗯了一声,便袖着手走到那一排女孩子前面站定,微眯着眼将她们从左到右地又打量了一遍,方昂头沉声道:“进了府自有别的妈妈姐姐们教你们规矩,旁的话我也不多说了,你们几个都是我亲自挑过来的,做事儿都勤快机灵着些,别给你们娘老子丢人,别给我丢人。”末了又将脸一沉,拖长了声音冷声道:“又懒又没眼色的蠢货可是会挨板子的,嗯?” 小女孩子们俱是脸色一凛,齐齐地低了头轻声道:“奴婢们知道了……” 阎妈妈对这回答显然很满意,点了点头,便转身领头往里走。 临跨进门槛时,不免又回头望了一眼,见那个单薄纤瘦的小小身影规规矩矩地站在队伍中,不靠前,也不靠后;瞧不出高兴,也看不出紧张,只微低了头随着众人一起往里走,脸上很是淡然。 阎妈妈顿了顿,也没说什么,便转头迈进了门槛。 从侧门进去,插过穿堂,绕过回廊,进了二门,方始瞧见三三两两穿靛蓝袄,葱绿或松花色比甲的丫鬟们的身影,见了阎妈妈俱站住脚,恭恭敬敬叫一声“妈妈”,接着便好奇地上下打量着这七八个小丫头,有胆子大的就含着笑问:“这是庄子上新送上来的丫头?” 阎妈妈眼皮也不撩,只哼一声,便目不斜视地继续往里走。 迎面忽见两个粗壮的婆子押着一个年轻媳妇往外推搡,阎妈妈瞅了一眼,便停住脚皱眉道:“李兴媳妇怎么了?” 婆子忙道:“她这臭嘴惯爱搬弄事非,在小厨房里又有的没的胡编排,王妈妈听见了,扇了两个嘴巴,让绑到二门外打四十板子 。” 李兴媳妇蓬着一把头发,早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一边在那两个体壮如牛的婆子手里挣扎着,一边奋力叫嚷:“我……我也没说什么呀,就恍惚听见谁说庄上死了个姨奶奶,就问了两句……” 阎妈妈抬手止住了她,淡淡道:“老王火气还真不小。把她打得起不来炕,明儿太太点名要吃她做的水晶肘子怎么办?出去说给小子们,打二十下空心板子也就是了”,又横了李兴媳妇一眼,冷声道:“能混到大厨房里不容易,好生当你的差吧,再让我听见可就不是空心板子那么简单了。”边说,脚下不停,衣裙索索地继续往里去了。 跟在身后的七八个小丫头年纪最大的不过十岁,见了这阵势越发惶恐起来,煞白了脸抿着唇一个个噤若寒蝉;唯有中间那个小姑娘神色依旧,无波无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低眉垂首,只自顾自瞅着自己的脚尖,慢吞吞地随着众人往里走。 又进了一重院子,坐北朝南是三明两暗五间正房,两侧各有带两间小耳房的东西厢房各三间,一色的歇山卷棚飞檐顶,雕梁画栋,青砖黛瓦,看上去只觉得富丽堂皇;正房和东西厢房间以回廊相连,中间是青石漫的甬路直通正房,路两侧辟出来方方正正四块花圃,只是时节已是初冬,圃中不再有姹紫嫣红,略显得有几分萧瑟。 廊上正有几个小丫头在那里一边呵着手,一边拿着抹布擦那朱红漆柱,一见阎妈妈带了人进来,慌忙停了手里的活计,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妈妈” 阎妈妈避开正中青石甬路不走,只带着人顺回廊一径走到正房门外,方抬手摸了摸鬓发,又掸了掸衣裳,才刚回头说了声“你们在这阶下站着,等我进屋回禀了太太”,便见正房的朱红洒花门帘一掀,一个身材高挑的丫头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冲阎妈妈笑道: “我才刚在这里念叨着说妈妈该回来了,可巧您就进来了。二太太和姑娘们也都在呢,叫她们进来吧”,一边说,眼睛只管往她身后那一队小女孩子脸上瞅着,等看到站在队伍中间的阿离的时候,两道秀眉微不可见地挑了一挑。 阎妈妈便回头冲女孩子们沉声道:“这个姐姐是大太太跟前的莲心姑娘,快行礼!” 那些小丫头们连忙低头屈膝,齐声道:“莲心姐姐好 。” 莲心一边含笑点头,一边忙走下台阶,当先一步将阿离扶住,眼神闪烁,微微一笑道:“您……可别冲我行礼,我受不住”。 那叫阿离的小姑娘也不跟她矫情,借势便站直了身子,脸上回了个淡淡的笑容,没有言语。 迈步进了正厅,迎面墙上是一幅“松鹤延年”的卷轴,下面紫檀木八仙桌上摆一对掐丝珐琅春耕方瓶并几部经卷,桌两旁各置一张太师椅,左右又是一对大红羽纱宫灯,看上去虽不如何奢华却自有一番沉稳的气势。 东次间的卐字不到头镂空隔扇门上悬着秋香色“花开富贵”的软缎门帘,里面正传出一阵笑语之声,影影绰绰便见妇人们头上的珠翠在那帘子后面熠熠生辉。 阎妈妈垂手站在帘外,恭敬地向内说了声:“太太,人带进来了。” 阿离站在一排屏息静气的小女孩子队伍里,垂下眼皮,长而卷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两下,不动声色地将鬓旁一朵小小的白绒花摘了下来,轻轻塞进了袖中。 便听里面的说笑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传出一个妇人随意的声音:“带进来瞧瞧。” 东次间门口垂手站着的丫头打起帘子,阿离随着女孩子们跟在阎妈妈身后低着头走了进去。 一进门,迎面便是一阵暖香扑鼻而来。入了冬,已下过了头场雪,外头已经有些冷得伸不出手了,这屋子里却是温暖如春。地下一只象鼻三足珐琅大火盆里升腾着通红的火焰,里头燃着百合香,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爆响。 南窗下是铺着大红猩猩毡的黄花梨云头大炕,曾府的大太太和二太太正盘膝对坐在炕桌两侧闲话家常;十二岁的五小姐贞娘懒懒地倚在大太太身上磕瓜子儿;地下另有一张罗汉床,十六岁的三小姐冰娘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低头做着针线;炕下西墙边是紫檀大柜,黄澄澄地装着鎏金门钮,耀眼争光;板壁下一溜紫檀木椅,曾家另几位庶出的小姐,俱是腰背挺直规规矩矩地在那里依次坐着,见小丫头们进来,脸上俱露出一丝好奇而警醒的笑意,忙不迭地向她们脸上打量起来。 唯有五小姐贞娘似不知情,只向女孩子们溜了一眼,便嘟着嘴皱了眉道:“怎么都这么小,会做什么?我身边可不要鼻涕虫跟着 !” 阎妈妈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恭声道:“五姑娘别瞧她们年纪小,都是老奴从咱们庄上百十个家生女儿里仔细挑出来的,人都还机灵,****也就好了——外头买进来的那些年纪大的,服侍起来是不错,心眼儿也难免多些,不如从小就用着的放心。” 她的态度极是谦恭,话也说得不紧不慢,却隐隐透出积年老仆所特有的那种威严——阎妈妈原是曾府掌家大太太的陪嫁丫头,现在任着内院总管,算起来服侍大太太已有三十年了。 五小姐便没再吭声。 八个小女孩子惴惴地在当地一字排开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五小姐立时下了地,走过去逐一端详了一遍,随手指着阿离道:“这个看着还干净整齐些,以后她就去我屋里使唤吧。” 阎妈妈脸上微露难色,一边笑道:“她呀……她只怕是不行……”边说,便向大太太望过去,嘴里待说不说地低低叫了一声:“太太……” 曾府大太太葛氏四十岁了,因为保养得宜,仍是粉团团一张瓜子脸,皮肤很是细滑紧致,乍一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她家常穿了件琥珀色灰鼠皮出锋对襟通袖袄,玄色铁线裙子,端端正正坐在炕桌旁,手里捧着粉彩麻姑献寿茶盅,掀开盖子低头吹了吹热气,闲闲地啜了一口茶,方向五小姐贞娘淡笑道:“她?你可使不动她。” 还没等贞娘狐疑地问出那句“为什么”,与葛氏对坐的二太太高氏早已溜下炕,兴致勃勃地凑到阿离面前,眯了眼仔仔细细端详了一回,方回头冲葛氏好奇地笑道:“哎哟,我说大嫂,这丫头长得跟当初你们那四姨娘还真象呢,倒也算是个小美人胚子……” 说毕,溜了葛氏一眼,又以袖掩口吃吃地笑了两声,道:“当然了,还是跟大哥更象一些,瞧这眉眼,这嘴唇,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啧啧……” 葛氏对高氏眼中暧昧不明的笑意似乎毫不在意,自顾自将手中茶盅搁到桌上,从腋下抽出帕子来轻轻拭了拭唇角,方云淡风轻地笑道:“自古红颜多薄命,女人与其漂亮,倒不如贤良些好。” 贞娘立刻明白过来,惊愕在眼底一闪而过之后,脸上便浮现出不假掩饰的愤恨和鄙夷,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那贱货的女儿!娘你这是要做什么,把她弄回家来给咱们作使唤丫头么?” 第二章 吹皱一池春水 一直坐在罗汉**做针线的三小姐冰娘将手里的小银剪子“啪”的一声拍在**,抬起头狠狠地瞪了贞娘一眼,皱眉说道:“贞娘!瞧你这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村话?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么?四姨娘再不好,这丫头也总归是父亲的女儿,咱们的妹妹。你老实些听娘的安排就是了,哪儿那么多废话!”说毕,抬眸在阿离脸上冷冷地扫了一眼,便复又低下头去刺绣了。 贞娘对自己这个嫡亲三姐的畏惧远超过自己的母亲,当下只得恨恨地哼了一声,死死地瞪着阿离,冷笑道:“她给我当丫头我还不放心呢——她跟她那死鬼娘在乡下泥巴堆里滚了这么些年,万一她身上的虱子过到我那只“雪里拖枪”身上怎么办?……” 贞娘院子里养了好几只名贵的猫。 葛氏坐在那里又从从容容地啜了两口茶,脸上一派闲适安祥,心里却在强压着懊恼——贞娘又话多了!怎么就没一点儿大家闺秀的稳当劲儿? 她有意无意地瞥了阿离两眼——黑油油的一头秀发整整齐齐地梳着两个丫髻,髻里微微露出一丁点盘发的鹅黄绒绳,配着那压在眉际的齐齐刘海,越发显得那张小脸雪白,眸子黑亮,眉目如画;再瞧她的装束:身上那件旧翠蓝棉布对襟袄已经拆洗得泛了白,可那两只袖口纵然已洗得起了毛边,却是干干净净一点污迹都没有。 从这小小的细节便可得知,这个小丫头,还有她那个相依为命的亲娘,素日里是如何整洁,如何要好——这娘俩可是被发配到乡下庄子里看管起来的,住土坯房,粗茶淡饭,行动受限……她们难道不应该是蓬头垢面,指甲缝里塞着黑泥,一脸的恐惧和畏缩相吗? 阿离静静地站在那里,葛氏冷眼瞧着她唇边那丝若有若无的,从容而疏离的浅笑,心中不免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何滋味 。 四姨娘被发配到庄子上的时候便怀着身孕,她在那里熬了十年,终于闭眼蹬腿地去了,留下这个小丫头片子,自是不能再在那里独住。丈夫终于还是发了话,让派人把她接回来。葛氏满心的不痛快,可也没法再说什么。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阿离的相貌综合了四姨娘和曾府大老爷曾雪槐的全部特点,既遗传了前者的柔媚,又继承了后者刚毅的粗线条。这两种矛盾的特征搭配在一起,那五官却显得有种奇异的生动。要说多漂亮倒也不是,可偏就生得那样耐看,让人忍不住就想多瞧两眼。 连葛氏自己也不得不承认,阿离是这满府的孩子里和曾雪槐长得最象的一个。只单单想到这一点,葛氏潜藏心底的那股怒意就直冲头顶。 府里本不用添丫头,就是为了折辱一下这个要入府居住的庶出小狐狸精,葛氏才安排阎妈妈去庄上接她的同时,顺带挑了几个乡下丫头过来。她特意安排这位曾家六小姐跟那些身上还沾着鸡屎味的柴禾妞同坐一车,同桌吃饭,故意显得她跟她们就是一类人,以此来让她还没进府便已自惭形秽。 可是,目前看来,那小丫头片子对这个无声的下马威似乎浑没放在心上。 她那纤细瘦削的身子穿着一身单薄的旧衣裳,静静地站在一府当家奶奶这间富丽堂皇的的屋子里,却没有丝毫的惊惶和瑟缩;虽然瘦弱,站在那里却是身姿挺拔,仿佛一竿清隽的修竹。 听见贞娘的讥诮,她不反驳,不恼怒,唇边甚至还带着一抹恬淡的笑意,那笑意里怎么看都有丝嘲讽的意味。这丫头几岁?十岁?葛氏垂着眼皮,茶盅遮着脸,只从盅沿上方暗暗窥伺着阿离,心底有一簇暗蓝的的火苗在那里突突地跳跃了起来。 贞娘还在那里不依不饶地冷嘲热讽,葛氏渐渐有些心浮气躁起来:这死丫头已经落了下风了她难道瞧不出来么?枉费了自己这么些年的谆谆教导了!不自觉得就将面前这两个小姑娘在心里比量了比量,结果便是更加气馁和懊恼。 葛氏心里不痛快,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冲着阿离略点了点头,淡淡说道:“四姨娘去世,我很难过,剩下你孤苦伶仃地住在乡下多有不便,我就派人去把你接了回来 。不管四姨娘做了什么,你总归还是你父亲的骨肉。从此以后,你在府里要跟姐妹们和睦相处才好。家里请了先生教读书和针线,你从明儿开始也跟着你姐妹们去上学吧……” 贞娘将手里的葵花籽随手丢进炕桌上的荷叶盘子里,从鼻子里嗤地笑了一声,道:“娘,您这不是难为她么?我们现都念到女四书第二本了,她连赵钱孙李恐怕都不认得,跟着我们去做什么?听天书么?我看她还不如跟着扫地的张婆子去念念“水牛儿水牛儿,先出来犄角后出头”的好……” 便听“扑哧”一声,地下那排紫檀椅上坐着的四小姐清娘早抬起袖子捂住嘴笑得前仰后合起来。 贞娘由不得便冲清娘得意地挤了挤眼睛。 阿离清秀的小脸上神色不改,目不旁视,向前一步向葛氏盈盈地欠身一拜,温声道:“多谢母亲大人。先以为姐妹们在念四书,阿离心里很是不安;刚又听姐姐说原是女四书,才稍稍松了口气——阿离虽然愚钝,想来倒不至于给姐妹们拖了后腿……” 这是阿离进了曾府以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屋子里忽然寂静下来。 她的声音不高,却是清脆而干净,有如珠玉相撞,又似山间淙淙流淌的小溪,一字一句轻轻柔柔地传进耳朵里,只觉得说不出的熨贴。 屋里的几位小姐俱有些惊愕。 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她还知道四书不成?等等,这倒还不打紧,最主要的是,她竟然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京城官话…… 曾府居于江南,府里的太太小姐们都是一口甜糯的吴侬软语,从来后宅中都是莺声呖呖,软语温言,也是一道绮丽的风景。这样的京城口音倒是听过的,那是从京里来的上差和父亲在正堂议事时,她们躲在屏风后面偷听到的,只觉得那四平八稳的语调配着上差身上鲜明的官服颇有天家的威严,由不得就令人敬畏起来…… 眼下这穿着一身破旧衣衫的小女娃子一张嘴竟然也是一口的京城官话,而且神情那样从容闲适,瘦瘦小小的站在那里,不知怎的这屋子里倒显得有些逼仄起来…… 屋里几位小姐互相对视了几眼,都没吭声,眉梢眼底却隐隐露出些遮不住的惊诧和悻悻之色 。 葛氏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心里却象扎了一根刺,低头将那微凉的茶又啜了一口,把心底的酸意强压了下去,方淡淡道:“四姨娘本就是京里人”。象是给众小姐们解释,又象是自语。 莲心察颜观色,早抱了个大红拜毡来铺在阿离面前,笑道:“六小姐还没正式拜见过太太呢。”边说,边虚虚扶了阿离一把,暗中在她臂上轻轻一掐。 阿离微微一笑,垂了眼帘,便在毡上盈盈跪下,叩了头,口齿清晰地说道:“阿离给母亲请安。” 葛氏四平八稳地坐着,受了她的头,淡淡道:“你姐妹们的名字都是老太太起的,按着“玉,洁,冰,清,贞,静,娴,雅”排的序,因你一直跟着四姨娘没在府里,故而没给你排在这里面。眼下若要再找个什么字给你,倒要排在你妹妹们后头了,也不妥当。你刚说叫什么?阿离?这个名我看也挺好,就还那么叫着吧,不必另起了。” 话虽说得温柔平和,但分明是把她排除在曾家女儿之外了,连庶女都够不上…… 阿离顿了顿,睫毛一垂,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是”,继而又浅浅一笑,道:“不知道父亲可在家吗?论理,阿离也该去给父亲请安的。” “你父亲政务繁忙,这一程子驻在江北大营。过几日再见吧。”葛氏懒懒地说了一句,抬手揉着眉心,转头叫莲心:“去把三姨娘叫过来,以后六小姐的起居就由她来照料吧。” 莲心一怔。 之前葛氏明明说等阿离来了,交由二姨娘抚养的……二姨娘性子柔顺,原是葛氏的陪嫁婢女,主仆二人一向亲厚,后被老爷收了房,她唯一的女儿——二小姐洁娘去年已出了阁。二姨娘如今人到中年,送个小姑娘在她房中养着,正好可解寂寞。不是已筹划好的么?也已经提前知会过二姨娘了,怎么太太忽然又变卦了呢? 莲心略一迟疑之下,下意识地便向四小姐清娘望了一眼,见后者已垂下眼皮,脸上板板的一丝笑容也没有,心里便有了几分明白。当下不免轻叹了口气,只怕这新来的六小姐以后的日子不大好过了…… 她不敢耽搁,忙应了一声,便转身出门去西偏院请三姨娘。 第三章 妯娌 这里葛氏又叫她屋里另一个二等丫头桔香:“把针线房的周海媳妇叫过来,给六姑娘量个尺寸,裁几身新衣裳。” 桔香也应声去了,葛氏方又招手将阿离叫到近前,和颜悦色地微笑道:“家里这一摊子事太多,难免有我想不到的地方。以后你跟着三姨娘住,缺什么只管张嘴朝她要,不要外道。” 阿离福下身子,恭声道:“是,多谢母亲。” 葛氏定睛向地下那一排小丫头逐一细瞧了一遍,便指着其中两个道:“你,还有你,多大了?老子娘是谁?” 那两个小丫头慌手慌脚得连忙跪倒在地,一时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奴婢……奴婢金环,十,十岁……我爹是,是庄上的篾匠金老三……” “奴婢玉凤,九,九……”另一个干脆迸得脸通红也没讲出一句完整话来,跪在那里只是吓得浑身筛糠。 站在旁边的阎妈妈脸上已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了。贞娘却已两手一拍,笑道:“这两个是结巴磕子吗?真是上不得台盘,阎妈妈怎么选的人呀?” 阎妈妈勃然变色,脸上红了又白,正要说话,葛氏却似乎并不在意,只随意地一摆手,道:“行了,以后你们俩就服侍六小姐去吧。” 两个小丫头连忙趴在地上一顿磕头。阿离也趋身上前,恭恭敬敬地细声说道:“谢母亲。” 葛氏又指了一个小丫头,命给五姨娘送去—五姨娘快要临盆了,屋里缺人手。 剩下的几个全打发去了大厨房。 贞娘不知为何又不自在了,在旁边冷哼了一声便下了炕,径直走到冰娘那里去看她的针线 。 葛氏并不理会她,只冲阿离微笑道:“到那边去跟你姐妹们坐在一处吧。” 二太太高氏本想着今天大概会有场热闹好看,没想到眼前却是一幅“母慈女孝”的场面,不免觉得没趣。暗暗撇一撇嘴,心里冷笑一声:“在我面前装什么贤良淑德,哼!”,脸上却仍是春风和煦地笑道:“大嫂巴巴地派人把我叫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葛氏一拍额角,笑道:“刚正要说,偏她们一进来,倒给混忘了——园子里的那片白梅,今年开得格外好;正巧吉林将军儿昨遣人送来的鹿和白鱼,几千里地来的,也是稀罕物儿。我想趁这机会请相熟的几位官眷到家里来玩一天,先赏花,再留下吃个饭。我记得弟妹家里有个山东厨子做的葱烧海参极好,到时候想请他过来献献艺——那江苏巡抚的夫人原也是山东人,想来应该喜欢家乡菜。不知道弟妹的意思……?” 不等她的话说完,高氏便嗨了一声,皱眉笑道:“嫂子跟我怎么还这么客气?看得起他,就直接叫他过来伺候着不就得了,还说什么“请”字?倒叫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葛氏抿嘴一笑,闲闲说道:“那就谢谢弟妹了。等我定了日子,你带着静娘也过来玩玩吧。” 高氏忽闪着长睫毛,欲说还休地笑道:“那敢情好了……只是跟嫂子来往的都是朝廷命妇,象我们这种布衣妇人,不好去交结吧?” 葛氏将她目光中难掩的兴奋看了个满眼,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道:“二叔虽不为官,可也是远近闻名的大财主,谁敢小瞧了去?若不是老王爷丢下话,一定要让他的一个儿子务农,以二叔的绝顶聪明,怕早就进了翰林院了。” 这话正触动了高氏的痛处,当下便叹了口气,耸耸肩膀,淡笑道:“谁说不是呢?所以我是当真羡慕大嫂——两江总督的夫人,啧啧,一说起来就觉得八面威风……” 葛氏不置可否地一笑,“你到时候只管带着静娘过来就是。李夫人,周夫人,黎夫人她们也都会带着孩子们来呢。到时候咱们聊咱们的,让小姑娘们自己个儿玩去。” “好啊,好啊”,高氏眼睛一亮,忙不迭地坐正了身子,从莲心手里接过茶壶,亲自为葛氏斟了一盅茶 。 二太太高氏育有三子一女,再加上姨娘们生的四个庶子,满府里倒有七个儿子,女儿只有她嫡出的一个静娘,跟阿离一样,今年也是十岁,自小便爱如珍宝。跟所有的官宦富贵人家一样,女孩儿一进了十岁,当娘的便开始四处留意相熟人家的子弟,一心巴望着女儿能嫁个如意郎君。显贵人家的女眷们时常在后宅举办各式名目的聚会,名为赏花看戏,实则便是私下相看。 曾家二老爷曾雪松一生未考功名,只以务农为业,虽坐拥良田千顷,家中亦是奴婢成群,高氏却总觉得土财主上不得台盘,一心想要交结权贵。现放着一个做两江总督的大伯子,岂能不用上?况且两府紧挨在一起,更是方便了。 当下早把什么阿离不阿离的丢到了脑后,只顾着一盆火地赶着叫大嫂,笑嘻嘻地问:“定了是哪一日了么?大嫂要的那个山东厨子其实还不算顶好的,倒是我们二老爷新请来两个京里的师傅,说是御膳房的出身,真真是手艺精绝,尤其擅长各种点心,要不然到时候我把他们俩也派过来?” 葛氏听了,脸上便有些淡淡的,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摇着团扇,不置可否地一笑,道:“京里的就算了吧,我们家里吃京菜都吃了十年了,也没什么稀奇的,早腻了。” 高氏本还想兴兴头头的说“可是那帮织造夫人,布政使夫人,按察使夫人,大盐商太太们不见得吃过呀”,话到嘴边忽然想到大太太心里那根刺,此时此刻正要用到她,还是别去犯她的忌讳了,便立刻改口笑道:“也是,我就觉得那京城里也没什么好吃的嘛,大烧大炖的,哪有我们江南菜肴精致可口?” 葛氏却又有些不以为然,闲闲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那毕竟是天子脚下,吃的用的都透着那么股子贵气。咱们这边就是精致有余,大气不足。你才去过几个地方,就妄议起京城来了。” 高氏又碰了个软钉子,不禁暗暗咬了咬牙,在心里骂道:“顺着也不行,戗着也不行,这个别扭货,活该大哥不喜欢你,我呸!”,脸上却依旧笑呵呵的道:“大嫂说的是。” 说话间,桔香已带着周海家的并针线房的两个媳妇进来了,给两位太太蹲身请安毕,又给阿离行礼。阿离忙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温声道:“有劳妈妈了。” 周海家的拿了尺子一边帮阿离量尺寸,一边满面春风地笑道:“六姑娘喜欢什么样式的?如今听说京里富贵人家的小姐们倒又时兴起宽袍大袖的衣裳来了 。尤其是到了夏天,料子又轻薄,袖口加宽几寸,腕上再戴个翠玉镯子,行动间很是飘逸呢。只是咱这江南的姑娘家们还是细腰窄袖的打扮。” 阿离微笑道:“我不懂得这些,妈妈看着来吧。别的姐妹们穿什么样的,我也依样儿就好。” 贞娘便抬起头冲葛氏道:“娘!我也要新衣裳,趁着针线上的人在这儿,给我也量个尺寸好了。” 葛氏皱眉道:“四时衣裳,都有定例。立秋一过,给你们每人都已新制了六套新衣了,这还没两天呢,别的姐妹们都规规矩矩的,偏你又来磨牙!还不老老实实给我一边坐着去呢。” 贞娘不敢再说话,黑着脸气呼呼地一歪身便坐在了冰娘旁边,下死劲儿地向阿离剜了两眼。 高氏便笑道:“大嫂也真是,一身衣裳值什么?贞娘是嫡小姐,要吃什么穿什么,就随她呗。这么丁是丁卯是卯的,知道的说是大嫂治家严谨;那起不知道的,倒要说咱们象那小门小户穿不起衣裳似的。” 葛氏皱眉叹了一声,闲闲说道:“我这里哪有弟妹你家里那么逍遥自在?我这儿上有老太太,下面四五个姨娘,又是这么多小姑娘们,这么些眼睛看着我,稍微不注意就得让人说我偏心刻薄。当然说偏心也没什么,我就只怕这不贤惠的名声传出去,连我们大老爷的官声也要受影响,那岂不全是我的错了?所以我不得不小心。况且什么嫡出庶出,我向来一视同仁,从来不会厚此薄彼。” 高氏听了这番话,脸上便有些讪讪的挂不住。动不动就扯出什么“官声”来,还不是敲打她没嫁个做官的丈夫么?又是什么“一视同仁”——明知道自己对家里几个庶子向来没好脸色……处处都要显摆她的贤惠大度,真是讨厌至极! 高氏决定不再接她这个话茬,因款款地站了起来,笑道:“来的工夫可不短了,我也该回去了——我们二老爷就是那样,一定得我服侍着才肯吃饭,不然宁可在那里饿着也不动筷子,真是腻烦得很。” 言外之意,我再不如你,至少我有老爷疼爱,你家那位在哪儿呢? 葛氏的脸果然微微一沉。因见莲心已经急匆匆走回来了,便冲她一扬下巴:“莲心,替我送送二太太。”自己则纹丝不动地坐着,端起了茶盅。 第四章 乡下丫头的心机 阎妈妈和莲心一直将高氏送到院外,看着她上了轿去了,这才回了房。 “三姨娘怎么没过来?我居然叫不动她了?”葛氏定睛看着莲心,脸上乌云密布。 “三姨娘说,老太太叫她即刻就过去,说有东西赏她,所以就先不能过来了……”莲心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屏息敛气地轻声道。 葛氏脸上的阴云更厚重了,当着一屋子的下人和小姐们,倒也没说什么,只将手里的茶盅往炕桌上重重地一顿,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众人的心俱忽悠了一下子,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末了,还是莲心奉命将阿离送去了西偏院三姨娘的住处。 虽然姨娘们不能住正院,但三姨娘这个院落却显然比其他姨娘们住的院子要精致得多。葛氏那里满院子植着富贵的牡丹,三姨娘就偏在院里种上许多棵清雅的梅树;葛氏那廊上挂着金丝笼,笼中养着各色红嘴绿毛的画眉鹦哥,三姨娘便说她嫌鸟叫得心烦,只在院中用大缸养上睡莲,莲下游着金鱼。无论怎么看,似乎都显得她都葛氏多了那么一点点情趣。 当家主母让人去叫一个姨娘,这姨娘竟敢托辞不来,尤其还当着一个刚进府的庶出小姐,这样的嚣张连莲心都觉得脸上有些讪讪的,似乎很有必要解释一下,因一边走,一边向阿离有一搭无一搭地笑道:“三姨娘是咱们老太太的亲侄女,是大老爷的表妹。” 阿离听了,只是抬起白净的小脸冲着莲心微微一笑,“哦”了一声,完全是波澜不惊的态度,倒叫莲心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因已到了西偏院,便指着西厢房说:“六小姐以后就住这里,东厢房是四小姐住着的。” 四小姐清娘是三姨娘的亲生女儿 。 阿离便欠了身向莲心微笑道:“多谢莲心姐姐。” 莲心抿唇一笑,见已从耳房里急匆匆走出来两个丫头,便冲她们说道:“这是六小姐,太太让我过来吩咐你们一声:这院里的西厢房以后就给六小姐住了,你们看看屋里缺什么东西快去添了来。” 那两个丫头惊讶地对视一眼,有些不情不愿地上前跟阿离见了礼,方答应着去了。 房中倒是桌椅床柜俱全,只是床帐窗帘都需要换新的。莲心里里外外看了一圈,笑道:“六小姐稍坐,我去去就回来。那些个管库房的大娘子们,见没有管事的人在跟前,恐怕随手拿两件不合适的东西过来应付差事,需得我亲自去瞧瞧才好。” 阿离忙道:“有劳姐姐了。” 莲心抿嘴一笑,便冲阿离福了福,转身而去。 这里只剩下阿离和金环,玉凤两个小丫头。 玉凤使劲吸溜了一下鼻子,满屋子打量了一番,畏畏缩缩地摸了摸那黄花梨的梳妆台,满脸羡慕地小声说道:“哎……哎呀,这……这梳妆台可真……真漂亮……” 金环便推了她一把,笑骂道:“行了,这里又没外人,你还装结巴给谁看?还不趁早把舌头给我捋直喽呢!” 玉凤向她扮了个鬼脸,立刻满面春风地恢复如常,嘻嘻笑道:“你说,我那会在大太太屋里跪着发抖的样子象不象?还有我那故意流出来的两道清鼻涕……哎呀我可真能干!你说我咋就这么能干呢?” “别臭不要脸了,要不是六姑娘提前嘱咐好的,咱俩还指不定派到哪位小姐房里去呢。”金环只大着一岁,倒比玉凤看着成熟了许多。 阿离正站在屋子正中,隔着窗子出神地看院子里的几株梅树,听见她俩的话就摇头笑了笑: “其实你们何必非要跟着我呢?跟着别的姐姐妹妹们,比跟着我强。我初来乍到的,无依无靠,以后还不知要受多少白眼呢,你们跟着我,连带着也难出头了。” 玉凤立刻瞪大了眼睛,不服气地大声说道:“姑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比什么不强?虽说咱是乡下丫头,可也不是那等有奶就是娘的势利人 !再说,您瞧瞧那几位小姐,我瞧着个个厉害,哪有一个好说话的?尤其那位五姑娘……” 金环忙上前一指头戳在了她的额头上,咬着牙低骂道:“快闭上你这张破嘴!瞎嚷嚷什么?这是什么地方,深宅大院的到处都是眼睛耳朵,你当还是咱们乡下吗?别给姑娘惹祸!” 玉凤连忙吐了吐舌头,一把捂住了嘴。 阿离抿唇一笑,也就不再说什么,只在玉凤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金环笑嘻嘻地说:“我帮姑娘安置东西。” 其实根本也没什么东西好安置的。阿离随身带来的不过是一个小蓝布包袱,里头是两件换洗衣裳,三两本书和几样杂物。衣裳都是四姨娘在庄上自己织的土布做的,如今在曾府里自然不能再穿了。 此时,三姨娘这西偏院里那叫春喜,冬喜的两个丫头已走了回来,怀里抱着铜菱镜子,白布手巾,小牙梳和头油脂粉等物,进了西厢房便将东西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走。 玉凤连忙上前扯住春喜的袖子,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姐姐”,搭讪着说道:“六小姐坐了一天的车,得洗把脸。我看那廊下小风炉上坐着热水呢,能拿过来用用不?” 春喜皱着眉横了她一眼,冷声道:“那是姨娘喝茶的水!你说能用不能用?洗漱的水得自己到大厨房去拎,这还用问么?” 玉凤碰了个钉子,却一点也不气馁,继续笑嘻嘻地说道:“那大厨房怎么走?姐姐指点指点我嘛。” 春喜一挣胳膊,不耐烦地说道:“出了门往西,顺着那石子路走到头,穿过一个月亮门也就是了。” 另一个丫头冬喜干脆直接说:“只怕姨娘就要回来了,咱们可没工夫在这屋里耽搁,得赶紧回屋把茶沏出来”,说着,拉了春喜直接转身出门去了,连礼也没行一个。 “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金环恨恨地低骂了一声,冲玉凤道:“你先帮姑娘换身衣裳,我到大厨房拎水去!” 第五章 下马威 阿离也不在意那两个小丫头的无礼,自己坐在椅上把鞋袜脱了下来。一路走过来,脚上的青布鞋沾泥带水,已经湿了大半,两只脚已冻得没了知觉。 玉凤正拿了一只木盆进来,看这情景慌忙两步赶过来,半弯着腰帮她脱鞋,嘴里忙不迭地说道:“哎呀姑娘,您怎么倒自己动上手了?这可不是咱们乡下,您从今儿起就是真真正正的千金大小姐了!这些个事儿以后都等奴婢们来做,您就大摇大摆地坐着!待会儿您拿热水好好泡泡脚就舒服了!” “这就自称起奴婢来了?改口倒改得快!”阿离嘴角向上一勾,眼底就带了笑,顺手在玉凤鼻子上刮了一下,刚要说话,便听背后一阵衣裙悉索,紧接着便传来阎妈妈那威严的低喝声: “规矩都白教了?伺候姑娘脱鞋袜,怎么不跪下?姑娘这里坐着,你这小蹄子竟敢大模大样站得比姑娘还高,没了上下尊卑了!” 话音未落,便见阎妈妈带着几个婆子径直走了进来。阎妈妈一双眼睛直盯着玉凤,面沉似水。 玉凤吓得浑身一抖,连忙双膝跪倒,小心翼翼地轻声道:“奴婢错了,下次一定改,求妈妈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阎妈妈瞅着她淡淡道:“你说话这不是挺机灵的么?怎么刚才在太太那里倒象个傻子似的?净给我丢人 。”说着,便放下脸来,冲身后的婆子努了努嘴,“鲁嬷嬷,照着规矩来吧。” 身后一个刮骨脸儿,薄嘴唇,身材瘦削高挑的中年妇人应声走了出来,向阎妈妈微微敛衽一礼,又冲阿离屈膝行礼,傲然道:“姑娘,奴婢是府里的教习嬷嬷,所有才进府的丫头们先在奴婢手里学些伺候主子的规矩;犯了错的小蹄子们也由奴婢来处置。刚才这个丫头不知眉眼高低,冒犯了姑娘,理应受些惩戒。”边说,边从袖中摸出一柄戒尺。 那戒尺乃是经年的老竹片制成,长约尺许,厚足有五分,握在鲁嬷嬷手中显得杀气腾腾。玉凤立刻白了脸,惊恐地抬头望着阿离,叫了一声“姑娘”,声调都发了颤。 阿离也吃了一惊,光着脚就站了起来,瞅了瞅那戒尺,再瞅了瞅阎妈妈,缓声道: “妈妈,她年纪小,在乡下向来是散漫惯了的,不知大宅门里的礼数;况且今天才刚进府,也还没正式在鲁嬷嬷手里开始学规矩呢。不如这次就饶了她,下次再犯的话,加倍严惩如何?” 阎妈妈微微一笑,恭敬地垂眸道:“虽如此说,可老奴在路上时也都提醒过一些的,这丫头这样不长记性,如何使得?一进府就让她们知道些厉害,以后才会小心伺候,不至于再犯大错。咱们这样的世代簪缨大族,上下规矩礼法是最重要的,半步都错不得。况且,不过是小惩一下,姑娘是尊贵人,就无需过问这等小事了”,说着,便努嘴儿示意鲁嬷嬷,“带到外头去,别在姑娘面前把人打得鬼哭狼嚎的。” 不由分说,后头便上来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推搡着玉凤往屋外走。阿离的话没法再说下去,只能咬着嘴唇,眼睁睁地看着玉凤小脸煞白地被她们推得脚下站不住,一路踉跄着出去了。 “妈妈……”阿离转头瞅着阎妈妈,脸上带出不忍之色。才刚要说话,便被阎妈妈打断了。 “姑娘一路车马劳顿,洗个澡换换衣裳,也就该用晚饭了。至于那丫头——老奴一会自会让人送红花油过来”,她和颜悦色地说着,轻描淡写地便把刚才的事儿岔了过去。 阿离早就看见另还有两个婆子一个担着一大桶热水,另一个端着火盆在那里站着,只得向阎妈妈欠身行礼,说了声“多谢妈妈想得周到 。” 因阿离跟前一个伺候的丫环也没有,那两个婆子便殷勤地将热水倒进大木盆中,又兑好冷热,拨旺了火盆,这才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阿离,齐声道:“姑娘,都弄好了。” 都弄好了,却纹丝不动地站在这里,完全没有退出去的意思……阿离心知肚明,才刚进府,旁的下人们替她做了事,理应打赏的,这是规矩,也是主子姑娘的身份。 然而,阿离除了一个旧衣包袱,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可谓是捉襟见肘…… 四姨娘临终时留给她的全部家当就只有几本书,几件粗布衣裳和一只翠玉镯子。那只镯子是四姨娘的心爱之物,阿离绝不可能拿出来;退一万步讲,就算她肯拿出来,拿个镯子去赏两个下人,又象什么话? 说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假装不懂了。阿离抿着唇微微一笑,轻声细语道:“多谢两位大娘,出去的时候帮我带上门。” 那两个婆子挑了挑眉,暗暗交换了一个惊诧而不屑的眼神,也只得悻悻地屈膝应了一个“是”。 才刚要退出去,阎妈妈却将手一伸,掌心里托着一把钱,闲闲说道:“这是六姑娘赏你们的,拿去吧。” 两个婆子登时眼睛一亮,连忙恭恭敬敬地上前接了,同声笑道:“谢谢六姑娘!” 婆子们躬身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阿离向阎妈妈含笑欠了欠身,轻声道:“多谢妈妈为阿离解困。” 阎妈妈躬身还礼,淡淡道:“姑娘无需客气”,便转身用手试了试盆中的水,抬头望着阿离,若无其事地微笑道:“火盆也烧旺了,水温正好,姑娘这里既没人,就由老奴伺候姑娘沐浴吧。” 阿离一惊,眼中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气,勉强笑道:“怎么敢劳动妈妈呢?这些事等金环回来让她做就行了。” “老奴让她在大厨房等着热水呢,预备给姑娘添换的,只怕一时还回不来。姑娘不用跟老奴客气。”,阎妈妈自顾自将阿离放在**的蓝布包袱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细翻捡了一遍,顺手拿出一套半旧的裙子袄,转过头瞅着阿离笑道:“水快冷了,老奴这就伺候姑娘脱衣吧。” 第六章 秘信 阿离不由自主便后退了半步,低了头几不可闻地细声道:“不敢劳烦妈妈,我还是自己来……” 她慢吞吞地将外面的褙子解开,微微抬起头瞥了一眼阎妈妈,后者正含着笑不错眼珠地望着她,见阿离忽然停了手,便淡淡笑着催促道:“姑娘,水冷了。” 阿离踌躇了半晌,终于一咬牙从贴身小衣里摸出一封信,咬着嘴唇吃力地低语道:“妈妈,并非我有意隐瞒……只是四姨娘她临终时……留了这封信……说是让我亲手交给父亲……” 阎妈妈含笑不语,只是笃定地瞅着阿离。从容地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姨娘她……交待了让我亲自交给父亲的……”阿离眼睁睁瞅着阎妈妈从她手中将信接了过去,不甘心地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让太太代姑娘转交给老爷,不是一样的吗?老爷政务繁忙,不一定有工夫见姑娘们的。”阎妈妈从容地将那封信塞进袖子,冲阿离一笑,道:“姑娘既然拘束,老奴就先告退了。老奴让人去把金环叫回来伺候姑娘”。她向阿离微微欠了欠身子,恭声道:“姑娘请自便”,便昂首出了屋子。 阿离在床沿上默默地静坐了一会,听着阎妈妈的脚步声已经渐渐远去了,满院中寂无人声,这才缓缓伸手从床褥下面另摸出一封信来,拿在手中在那封口处反复摩挲了半晌,方叹了口气,摇头自语道: “娘说的不错,这曾家果然险恶……可是娘你到底要跟父亲说些什么呢?竟然连女儿也不肯告诉,非得巴巴地写封信不可……” 她想起四姨娘临终时,吃力地从枕头底下摸出这封信,抖抖索索却又无比郑重地交到她手上时的情景,鼻子忽然一酸,连忙使劲眨了眨眼睛 。 …… 大太太葛氏盘膝坐在炕桌前,面前摊着一部《金刚经》,她微闭双目,缓缓数着手上的枷楠念珠,过了好半晌才哼了一声,沉声道:“我就知道那女人不可能甘心就这么一蹬腿儿去了,必会在老爷面前搬弄一番事非,果然料得不错。” 阎妈妈站在脚地上,垂手恭声道:“六姑娘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再聪明又岂能瞒得过太太去。”一边说,便将袖中的信双手呈了过去。 葛氏缓缓睁开眼,将信接了过来,抽出信纸抖开,细细看了两遍,惊诧地笑道:“咦?那女人倒是满篇儿地全都在跟老爷夸赞我?又是贤良淑德,又是温厚恤下的……这倒奇了。秀莲你来看看。” 阎妈妈连忙走上前,双手接了信,迅速浏览了一番,点头道:“这笔迹……应该就是四姨娘的没错……”她抬眼望着葛氏,小心翼翼地笑道:“也是当娘的一片苦心吧?还巴望着太太照顾她那丫头呢,岂敢在老爷面前说太太的不是?” 葛氏点了点头,复又合上眼,继续数着手里的念珠,脸上的肌肉却明显松驰了下来,轻描淡写道:“总算她还不傻。” 阎妈妈便探询地低声道:“那这信……” “自然要交给老爷的。难道连人家的绝笔信也要苛扣下来?那也未免太不尽人情了嘛。”葛氏慢条斯理地说。 …… 玉凤回到西偏院的时候,小脸上糊满了鼻涕眼泪,两只手肿得象发面馒头一样,看上去很是惊心。阿离两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托起她的手看了又看,垂了眼眸黯然低声道:“我就说你们跟着我不会有好日子过的,没想到第一天进府你就挨了打……” 玉凤连忙将手藏到身后,笑嘻嘻地说道:“又不是啥金贵人,哪个做下人的不挨打?不过拿竹片子打两下手心,这算什么呀,跟挠痒痒似的。我在家里的时候,哪天不挨我爹的打?他火起来还拿门闩揍我呢,哈哈,跟那个比起来,这算个屁呀……” 她话说到一半,连忙用手捂住嘴,将剩下的话生生咽了回去,皱了眉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声:“我又当着姑娘说粗话了,怎么就狗改不了吃屎呢?活该挨打 !呸!” “该死的,爪子都肿成这样了,还嘴硬呢”,金环红了眼圈,扭过脸去不住地揉着眼睛。 阿离叹了口气,按着玉凤坐在小杌子上,从金环手里接过红花油,轻轻地替她涂在红肿的手心上,缓缓道: “如今既已入了这大宅门,也没别的想头了。咱们主仆唯有打叠精神,努力把日子过下去。不仅要过下去,还要过好,不能叫别人小瞧了去……前面只怕要捱些辛苦,但你们放心,我自会尽我所能护你们周全,我们主仆几个一起努力奔个好前程!” 金环眼睛亮了亮,轻笑道:“姑娘识文断字的,又聪明又和气,我瞧着比这府里别的几位姑娘都强呢,跟着姑娘准没错!只盼姑娘将来嫁个好人家,我们也就跟着沾光了。” 玉凤嘻嘻笑道:“我知道你那心思,还不是盼着姑娘出了阁,你跟过去给姑爷作房里人么?呸!真不要脸!” 金环红了脸,扑上来就要撕玉凤的嘴,不小心又碰到了她的手,惹得玉凤哎哟哎哟一阵叫唤。两个人咭咭咯咯笑成一堆。 阿离瞅着她俩,唇边不禁漾起一丝笑意。转头望向窗外暗沉沉的天空,心中喃喃自语道:“从今天起,这偌大的总督府就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了……娘,我会按您嘱咐的话,小心翼翼地,好好地过日子,您放心……” 傍晚时分,三姨娘终于从曾府老太太那里回来了。 阿离从门缝里瞧见几个俏丽的身影进了院子,鸦雀无声地一径向正房走去,其中一抹水红色的影子一闪而过,身段瞧上去十分柔媚动人。 片刻后,上房忽然传出一阵喝骂之声,夹杂着茶盅之类的瓷器砸在青砖地上发出的爆响。 阿离已经整整齐齐地重新梳好了头,正要过去见过三姨娘,听见这响动,脚步不免一滞。 与此同时,却见门帘一掀,一个约摸十四五岁,削肩膀水蛇腰的丫头走了进来,进门先将阿离等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才蹲身行了个礼,待笑不笑地说道:“这位就是六姑娘了?奴婢是三姨奶奶屋里的翠叶,就请您随奴婢去见过姨奶奶吧。” 第七章 三姨娘 阿离便知她是三姨娘跟前执事的大丫头了,因迟疑地笑道:“姨娘好象心情不大好?现在过去不知道方不方便……” 翠叶云淡风轻地抿唇一笑:“姑娘别多心,原是我们屋里一个不要脸的贱蹄子犯了错儿,姨奶奶在教训她呢。没事儿,姑娘只管过去就是。” 阿离听了便点了点头,随着翠叶出了屋子,径直往上房走去。 小丫头打起门帘,阿离迈步踏进门槛,见地上直挺挺跪着一个丫头,正哭得哽咽难言;堂屋正对面主位上坐着一位粉光脂艳的妇人,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指正指着那丫头咬牙切齿地骂道: “装狐媚子装到老爷跟前去了?我今儿不打发了你,还留着你下蛋不成?”边骂,边抄起桌上的茶碗,没头没脑地掼了过去,正砸在那丫头肩上。只听哗啷一声,瓷片碎了一地,茶汁四溅,倒将阿离的裙子弄湿了一片。 阿离见那妇人三十上下的年纪,吊梢眉,丹凤眼,朱红的樱唇,盛怒之下也难掩她的妖娆之态,便知必是三姨娘无疑 。 地上那丫头躲闪不及,被飞溅起来的一块瓷片在眉心划出了一道血痕,也不敢伸手去擦,只睁着一双红肿的桃花眼惊恐地望着三姨娘,颤声哭道:“姨奶奶说的什么,绿萼实在是不懂啊……什么在老爷面前装狐媚子?绿萼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三姨娘冷笑一声,从袖中扯出一方猩红的肚兜抖了两抖,咬牙道:“g都到这份儿上了还嘴硬呢,这是你的东西不是?怎么倒夹在老爷的书里去了?你以为让老爷看见这腌臜玩意儿就能对你起了心思了,也不想想老爷能看得上你这种浪货吗?” 一直站在一旁的翠叶便接着她的话啐了绿萼一口,道:“你之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老爷眼前晃来晃去挤眉弄眼的,当姨奶奶瞧不见么?!姨奶奶不过是前两日不得闲儿,顾不上发落你,你倒越发不要脸了!这是打量着老爷明儿就回府了,故意把你那脏东西塞进老爷书房里,亏得我瞧着你不对劲儿,一直盯着你呢……” 绿萼顿时面如死灰,跌坐在地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翠叶,眼中满满的皆是怨毒之色。 阿离先前进门时先向三姨娘浅施了一礼,三姨娘只顾着骂人,连眼皮也没撩,浑似没瞧见一样;到后来听见她们的话越说越不堪,阿离作为没出阁的姑娘,原本不便于看见这种场面,但既已进了屋,也不好再出去,因此早就背过了身假作看那院中的风景。此时,耳边却听见三姨娘在那里冷笑了一声,闲闲说道:“这肚兜你既这么喜欢,私下里这么白放着也太可惜了,不如我就成全了你,让众人都来瞧瞧。” 说着,便沉声叫翠叶:“去,叫两个有力气的婆子,把这下贱坯子扒光了,除了这个肚兜什么都不许她穿,押着她到二门外跪着去,让咱们府里的小子们也都过过眼瘾——她不是犯骚想男人了么?” 绿萼猛然间如同五雷轰顶,恐惧地浑身颤抖,整个人瞬间瘫软了,趴在地上不住地向上磕头,满脸的鼻涕眼泪,恸哭失声地哀求道:“不,不,不要啊……奴婢一时糊涂油蒙了心,才恬不知耻地想在老爷跟前讨个好,可老爷他从来正眼也没看我呀……姨奶奶就看在绿萼尽心尽力伺候了您这么些年的份上,饶了奴婢这一回吧……求求姨奶奶放我条生路吧……”边哭,边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三姨娘眼皮也不抬,从翠叶手中接过茶盅,揭了盖儿闲闲地吹了吹里面的热气,方慢条斯理地冲两旁道:“还不动手?” 众人齐声应了,便进来两个粗壮的婆子将绿萼按在了地上 。 绿萼疯了一般又踢又咬,忽然挣脱开婆子们的手,跌跌撞撞直扑到阿离面前,死死扯住阿离的衣襟,嘶声叫道:“姑娘帮我说句好话!让姨奶奶饶了我吧,求求姑娘了!” 阿离低头见面前这个丫头哭得梨花带雨,恐惧令她原本妩媚妖娆的脸已扭曲变形。阿离挣了两下,居然没有挣脱她的手,顿了一顿,便向三姨娘欠身行了半礼,平静地说道:“姨娘院子里的事,自有姨娘来处置,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只是阿离想着,姨娘既然一定要她死的话,又何必非要令她赤身露体于人前,受尽羞辱才去投井喝药呢?这事如果传出去,岂不被人议论,说姨娘倒因为一个丫头吃醋了,恐怕对父亲对咱们府里的名声也不好,也难保父亲不生气。姨娘若实在容不下她,拿一匹白绫子给她,让她自去了断也就是了,就算最后给她,也给父亲留下几分脸面……” 三姨娘仿佛这才看见阿离的存在,“哦”了一声,坐正了身子,定定地打量了阿离两眼,方淡笑道:“六姑娘太高看她了,姑娘还以为这个下贱坯子是什么贞节烈女呢?脱光了让人看一圈就能跳了井去?哎哟,该死该死……”她似乎恍然醒悟了一般,连连拍手皱眉笑道:“姑娘是未出阁的小姐,瞧我这都说的是什么……既然姑娘都这么说了,且就饶她这一遭——翠叶,带人把她捆到柴房里先锁起来,明儿给她配个人撵出去也就是了。” 绿萼的手无力地松开了阿离的衣襟,被婆子们押着往外推搡的时候,勉强回头冲阿离咧嘴笑了一下,哑声道:“谢谢姑娘……” 阿离微皱了一下眉头,脸上淡淡的,将头扭向了一边。 耳听得脚步杂沓渐渐出了院子,阿离方重新向三姨娘敛衽一礼,口称:“打扰姨娘了,奉了太太的命,以后阿离要暂住在这里,给您添麻烦了。” 三姨娘一边闲闲地剔着指甲,一边不咸不淡地说道:“可是说呢,六姑娘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倒没瞧见。刚才没吓着你吧?”因又冷笑了一声,拖长了声音道:“我这人就是这样,眼睛里揉不得沙子。下作的贱蹄子们,最好都老实本份些,惹着了我可就没她的好了!”她一边说着,那冷洌中又略带些暧昧不明的目光便在阿离脸上缓缓扫了一扫。 阿离只是淡淡一笑,不加评论。 第八章 暗流涌动 (新书开张求收藏啊求收藏,每多50收有加更啊有加更……) …… 三姨娘马上便嗔着翠叶:“怎么不给六姑娘看座?”,又骂春喜冬喜:“上茶呀,杵在这里做什么?” 屋里众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倒茶的倒茶,搬椅子的搬椅子,一阵忙乱。 三姨娘拉着阿离在身边坐了,细细在她脸上端详了一回,目光灼灼,神情甚是复杂。末了方似笑非笑道:“你跟你娘长得还真象呢……也不知道老爷见了会怎么说……你,今儿见过老爷了没有?” “没有。母亲说,父亲公务繁忙,没在家,过两日再见。”阿离端端正正地坐在椅上,面色端凝。 “唔……你瞧我这记性,刚还说老爷明儿才回府呢,这又颠三倒四地问这样的话,都是给气的!”,三姨娘作势拍了一下额头,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不是说好把你安置在二姨娘那里的么?人少的地方不住,偏把人塞到我这里来,这安的什么心?明明昨儿我才说要把西厢腾出来给清娘作绣房的……” 阿离清秀的小脸上便隐现出一层红晕,微垂了头歉然地轻声道:“占了姐姐的屋子,阿离心里很过意不去。不过今天听母亲说,等天气暖和了,就会把姐妹们迁到后园里去住,阿离只能再麻烦姨娘半年……” 三姨娘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忽一眼瞥见阿离腕上的镯子,便拉过她的手觑着眼看了看,诧异地笑道:“哎哟,绿得这么翠,水头这么好的老玉,可是稀罕得很呢,这是……”边说,边借势想从阿离腕上将镯子脱下来细瞧。() “这是四姨娘唯一留下来的东西,是——父亲当初送给她的,所以……”阿离垂下眼帘摩挲着腕上的玉镯,不动声色地从三姨娘手里轻轻抽出手来,安安静静地笑了笑,轻声道:“论理,我到姨娘这里来叨扰,理应送些东西孝敬您的。可是您知道我和四姨娘这些年的处境,实在是囊中羞涩,还请姨娘多多包涵……” 三姨娘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悻悻之色,勉强打了个哈哈,不咸不淡地说道:“瞧你这丫头说的,我这里什么好东西没有?还要你们这么落魄的人孝敬?真是笑话 !” 当下便放开了阿离的手,从桌上拿起一把小锉刀一边修着指甲,一边头也不抬地闲闲说道:“庄子上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哪儿能跟府里头比?不过这也怨不得别人,谁叫你娘她犯了大错了呢?” 阿离睫毛轻轻一颤,便微微垂了头,淡淡道:“四姨娘命薄。” 三姨娘停了手,仔仔细细研究了一下阿离的表情,眨着眼睛似笑非笑地问:“你知道你娘犯的什么错吧?” “听说是因为她冲撞了父亲……”阿离扭头去看八仙桌上摆着的西洋来的座钟,神色间表示出对这个问题不愿意多谈。 “哈,冲撞?这是你娘跟你说的?”三姨娘饶有兴味地嘿嘿一笑,盯着阿离点头道:“说是冲撞,其实倒也对,只不过冲撞得狠了,临到死你父亲都不肯去看她一眼,可见他有多么厌烦你们。他但凡对你们娘俩还有一丝一毫情意,你也不可能穿得这么破破烂烂的就来了,你说是么?” 阿离站起身,向三姨娘浅浅地福了福,端庄有礼地说道:“阿离来扰了姨娘这半天,只怕姨娘已经乏了。您歇着,阿离先回屋去了。” 三姨娘恍若未闻,继续笑道:“你娘她自己不检点,不守妇道,毁了老爷的清誉,连累得她亲生女儿也没法做人。这种女人,早就该死了,难为她怎么有脸又活了这么久。” 阿离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和羞怒,一张小脸登时涨得通红,僵硬地站在那里,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方沉声道:“四姨娘她人品贵重,是个难得的好人,请姨娘你不要诋毁她。”说着,脚下不停,往外就走。 “庄子上离得远,自然没人知道,这等丑事想来她一个当娘的也不好意思跟闺女说吧?可这府里能瞒得了谁?”三姨娘继续不依不饶地浅笑道:“你如今既已回了府,免不了被人说三道四,我是怕你万一猛然间听见什么话,心里受不了,这才好心先透露给你两句。” 阿离停下脚步,转身望着三姨娘,眸中平静无波。她昂然说道:“我清清静静一个闺阁女儿,刚才姨娘处置丫头,当着我倒一点不避嫌,我已觉得很惊骇了,这也就不去说它了;现在姨娘又把这些有的没的胡乱说给我听,是什么意思呢?若是被父亲知道了,只怕他也会责怪姨娘吧没有分寸吧?我也是怕您被父亲母亲叫过去斥责,心里受不了,这才好心先提醒您两句罢了 。”说毕,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了。 三姨娘看着阿离轻移莲步,一径回了西厢房,顿时黑了脸。她眼中闪出一些阴晴不定的异样光芒,在椅上怔怔坐了一会,方似笑非笑地恨恨低骂了一句: “这丫头片子看来果真什么都不知道……小蹄子够嚣张的啊,看着蔫头巴脑的,说出话来还真戳人心窝子,敢给你三奶奶撂脸子!你如今在我屋檐底下住着,我摆布你个小丫头片子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儿?你等着,有你哭的时候!” 她出神地在椅上坐上一会,方回头叫翠叶:“到帐房去问问,怎么这个月的月钱还没发下来呢?” 翠叶去了不多一会,端着一个朱漆托盘走了回来,盘子上盖着红绫子,进门便向三姨娘道:“帐房也在等太太的对牌往各处支银子呢,因太太往老太太那边去了,帐房先生也在那儿干坐着呢。一见我过去了,就上赶着先把奶奶和奴婢们的钱派出来了,别的院子都还等着呢。” 一边说,一边将红绫子揭开,盘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银锭子和一些散钱。 “这是姨奶奶的八两,四小姐六小姐每人各六两;咱们院子里两个二等丫头每人一两,两个小丫头和两个婆子每人各五百钱,一共是二十四两,都在这儿了。” 三姨娘手里拿着小铜镜,正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呢,当下只随意将盘子里的银锭子扫了一眼,便轻描淡写道:“给丫头们把钱发下去,你自己那一份提出来,其余的都收到柜里去吧。” “绿萼那份呢?鲁嬷嬷已经把她娘叫过去了,她这份……”翠叶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 “就赏给你这小蹄子罢”,三姨娘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往脸上试着买办新送进来的胭脂,轻描淡写地说。 “奴婢多谢奶奶!”翠叶喜之不禁,忙不迭地屈膝谢赏不迭,想了想,又低声道:“那六姑娘这份呢?是不是也不送过去了……”她眼中闪出狡黠的光,轻声笑道。 “她才多大,哪里会管钱?自然是我这个庶母替她保管起来了。”三姨娘慢条斯理地说着,挑眉看了翠叶一眼,仿佛她这问题太过幼稚,简直都懒得回答。 第九章 晚饭 阿离一路走回西厢房,沉默地在窗前一把椅子上坐了,脸色有些苍白。 金环和玉凤悄悄地跟过来,脸上都是板板的失去了笑容。适才跟着阿离往三姨娘房中去的时候,她们两个一直候在门外,自然把三姨娘的话听了个满耳。此时看见阿离小小的一个人,穿着一身单薄的旧衣裳,形单影只地低头坐在椅子上,金环和玉凤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心里格外难受。 玉凤率先急步走了过去,把搭在椅背上的一件旧长袄替静娘披上,气愤地说道:“姑娘,三姨奶奶的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四姨奶奶我们都是见过的,又温柔又和气,我娘见天地在家里跟我爹叹气,说“这样仙女似的一个人怎么倒住到咱们庄子上受苦来了……”,这个三姨奶奶,我猜准是她嫉妒四姨奶奶比她美,比她脾气好,才编排出那些话故意气姑娘的,您要是真生了气就上当了……” 金环急忙冲玉凤“嘘”了一声,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扒着门缝向外张望了一下,方回头轻声道:“小声些,让那边听到了,岂不是让姑娘更难做了?由她去说嘛,反正我们都是不信的。庄上收帐的陈师爷家的娘子不是说了吗,四姨奶奶是因为顶撞了太太,所以被撵到乡下去了……” 阿离听着她俩七嘴八舌地安慰自己,不由抬眸展颜一笑:“我娘的为人我比谁都清楚,别人说什么我只当耳边风,你们不用为我担心。” 两个丫头听了这话,这才笑了。 这时,便听见门外有人恭声道:“六姑娘在屋里吗?我们是大厨房里派来给姑娘送晚饭的 。姑娘屋里哪位姐儿闲着,请出来接一接。” 金环忙走出去,从两个媳妇手中接过两个提盒,和玉凤两个捧到里面小炕桌上。头一个提盒里四个碟子,见是一碟油焖笋,一碟芙蓉鸡片,一碗红焖羊肉,一碟双椒烩耳丝。另还有一大碗热腾腾的香梗米饭。 玉凤咽了口唾沫,连忙将碟子都端了出来,又摆上碗箸,伺候着阿离吃饭。 阿离便指着另外的提盒道:“那里头是你们的饭菜吧?打开瞧瞧都有什么?” 金环揭开盒盖,见里头是两样菜:一大碗白菜粉条烩豆腐,一样酱萝卜,另外有四个馒头。 金环揉了揉鼻子,笑道:“我们这菜倒是一点荤腥都没有呢。” 玉凤却已是喜出望外,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捏了捏那白面大馒头,兴高采烈地嘻笑道:“这还不够好吗?在家里时顿顿吃白水煮萝卜,连个油星儿都没有,你还不知足?” 送饭菜来的两个媳妇便在屋外笑道:“两位大姐儿刚进府,虽然是贴身伺候姑娘的,只怕现在也只能拿着三等的月钱吧?若将来升到了二等,这伙食里就能有一样荤菜了。姐儿们莫急,你们不知道,府里那些不入等的婆子小丫头们一顿饭不过是一样咸菜一个馒头而已呢。” 阿离听了,便隔着帘子笑道:“两位嫂子进屋来暖和暖和吧,站在外头风地里说话怪冷的。” 那两个媳妇忙笑道:“没这个规矩,况且厨房里也忙,耽搁时间长了,王妈妈会骂人的。姑娘请慢用,我们就先回去了。等会姑娘用完了饭,让姐儿把家伙收进食盒里,叫这院子里的粗使婆子送回大厨房就成了。” 阿离点了点头,笑道“也好”。 默了一会,听见门外的媳妇又低低问了一声:“姑娘没什么吩咐的了?若没有,我们可就走了。” 阿离咬着唇,只得再次硬着头皮强笑道:“没有了,辛苦妈妈跑这一趟。” 再隔了片刻,方听门外的两个媳妇衣裙悉索地转身走了,遥遥地听她们戚戚促促地说了几句什么,却也听不真切 。 阿离不由叹了口气,摇头自语道:“以前在乡下时倒不觉得,现在进府了才知道处处需要银子打点,连这两位送饭的嫂子都巴巴地在外头等着赏钱呢,估计是抢着这送饭的差使过来的,可惜叫她们失望了——碰上我这么一个穷小姐。” 玉凤替阿离倒了一杯热茶捧了过来,不以为然地说道:“难道来个人替姑娘办个什么事就得要打赏钱么?这还了得!就算姑娘有钱也禁不起这么往外扔啊。况且姑娘是主子,她们是下人,下人替主子办事难道不是应该的么?姑娘便是一个钱不给又能怎么样?” 阿离苦笑了一声,没有言语。 金环站在炕桌旁,一边替阿离布菜,一边对玉凤叹了一声,道:“大宅门儿里只怕连条狗都是势利的,你常丢几块肉骨头给他们,他们也会亲热地冲你摇摇尾巴;若是没有好处给他们,虽然明面上不敢说什么,背地里恐怕也会言三语四,埋怨这个主子小气抠门。再有那起黑心的万一心里不忿,再三不五时地使个小奸小坏,平白地倒跟他们惹些闲气。唉,姑娘又没亲娘在身边,又是新来乍到的,没人给撑腰,我想想都替姑娘犯愁。” 玉凤听了,稀疏的小眉头也皱了起来,吐舌叹道:“乖乖,原来大宅门里的主子也会有这些烦心事?不过,姑娘的亲哥哥不就在府里么?好歹也能算半个靠山吧,您……” 不等她说完,阿离便指着另外那个提盒微笑道:“我这里不用伺候,你们俩到外间趁热也把晚饭吃了就完事了”,又指着自己面前的那碟双椒烩耳丝和鸡片道:“这两样菜,你们拿过去吃,我一个人哪吃得了这么多。” 两个丫头先还不肯,只说“没这个规矩”,奈何阿离执意要她们也去吃饭,这才应了。主仆三人分别在里外间各自吃了饭,阿离心里有事,捡了几片笋,只吃了半碗饭就罢了,玉凤倒是一口气塞进去两个大馒头,几碟子菜也风卷残云吃了个精光。 西偏院南边倒座小屋里住着三两个粗使婆子,阿离见她们两个已吃完了,便吩咐玉凤把碗盘家伙收进食盒,叫粗使婆子送回大厨房去。 “使唤咱们自己院里的人不用给赏钱吧?”玉凤还惦记着刚才说的话,嘟着小嘴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要不然……我亲自跑一趟算了。” 第十章 早起 虽说是自己院子里的下人,毕竟初来乍到,头一次使唤人,给几个钱自然会好看些,可是……阿离看着玉凤为难的样子,叹了口气,微笑道:“有钱给当然最好,没有也只能算了,难道还能因为手里没钱就不跟人打交道了不成?” 她指了指那一大碗原封未动的红焖羊肉,不急不徐地说:“把这碗肉让那两个粗使的妈妈留下吃了吧,不必交回大厨房了。就说我胃口弱,吃这些油腻的东西不好消化。” “你顺便问问她们,府里的月钱一般是什么日子发”,阿离淡定地对玉凤说,“记得把话问得委婉些。” 玉凤应了一声,刚要往外走,阿离忽又叫住她,想了一想又笑道:“算了,我看还是让金环去问吧,她比你会说话些。” 金环答应着,拎着食盒走了出去,却是过了好半天才返了回来。 “姑娘,原来月钱今儿就已经放过了!那两个妈妈说,她们下半天就已经得了钱了,还是三姨奶奶屋里的翠叶亲自给她们发的呢”,金环的声音有些狐疑和惊慌:“我们是才进府的下人,没有钱拿是自然的,可姑娘您那一份怎么也没见着呢?” 在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阿离轻轻地“哦”了一声,没再言语,脸上神情却变得严肃了许多 。 论理,府里的少爷小姐们衣食住行皆有定例,各项都从公中出银子,可总还会有些私下里需要额外花费的地方,就比如给下人的打赏啊,让厨房做个宵夜啊,兄弟姐妹间互相请个客啊之类的,这月钱就是为了这些不时之需所设的,所以即使一个院子里还有姨娘同住,这个钱也是发到姑娘们手上自己掌管着。 可这三姨娘却连“月钱已经发下来了”这样的话都不肯说,分明是打算把这几两银子据为已有了;若有人问起,她只需说一句“六姑娘年纪还太小,我不过替她保管一下,姑娘有需要的时候只管向我要钱就是了”,想来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谁听了都会不以为意。 而阿离被她卡住了钱,以后只怕会处处受她掣肘,在这府里更加举步维艰了…… 当初在乡下时,四姨娘就跟她说过,三姨娘刻薄厉害,她将来回了府,对三姨娘一定要加倍小心……阿离出神地想着。事实上,在她的记忆里,四姨娘很少提到曾家,后来也是病得实在厉害了,估计拖不过去了的时候,才勉强跟她提了一提。()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那封信…… “姑娘要不要去问问三姨娘呢?”金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把阿离从片刻的愣怔里拉了回来。 “她要给,不问也会给;不想给,问了也白问,还不如想想别的法子”,阿离轻呼了口气,淡淡道:“今天累了,早些睡了吧,明天还要早起去给太太请安。” 躺在**,阿离睡得并不安稳。从出生就没离开过那个禁锢着娘亲和自己的庄子,此时忽然睡在这陌生的**,阿离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有择席的毛病。 也许,并不是因为择席…… 三姨娘的那些话重新一句一句蹦着跳着涌上心头,阿离在黑暗中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指甲将掌心掐得一阵刺痛,巴掌大的小脸上神情异常冷峻。 母女两个相依为命了这么些年,她毫不怀疑娘亲的为人,可是听见别人这样肆无忌惮地把脏水泼到娘亲的头上,她再怒也只能先忍耐着。忍字头上一把刀! 她再次从贴身衣服里摸出母亲写给父亲的那封信,在黑暗中反复摩挲着封口,此时此刻,她冲动地想撕开信皮,倒要瞧一瞧母亲究竟写了些什么 。可一想到四姨娘临终前那哀伤痛楚的目光,她的手又慢慢缩了回去。 既是一定要写信,必有不愿让自己知道的隐秘,逝者的心意不能违,何况这逝者还是自己唯一亲近的人……阿离咬着唇将信重新小心翼翼地放回了贴在胸前的衣袋里。 冬日夜长,卯正时分阿离就醒了,看看窗外还是漆黑一片,耳内却听得东厢房那边已隐隐有了动静。急速而轻微的脚步声,小丫头的咳嗽声,开门关门声。 桌上一灯如豆,阿离侧耳听着那边的响动,睁着眼睛在昏蒙蒙的**又躺了一盏茶的工夫,终于听见金环在床帐外面有些焦急地低低唤道:“姑娘,该起床了,再晚怕误了给太太请安的时辰……” 阿离这才不紧不慢地坐了起来,一边披衣下地,一边笑道:“你真个倒早,是不是半宿没睡?” 金环双眼微红,止不住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抿唇一笑道:“今天是姑娘正式进府第一天,要是误了请安的时辰,岂不是更让人拿了错处去了?我就是拼了一夜不睡也得守着,不能让姑娘丢了脸面!” 阿离微喟一声,含笑道:“以后不用这样,咱们屋里人少,要是天天这样坐更,岂不是要把身体都熬坏了?你放心,我向来卯正不到准时醒,误不了的。真要立规矩的话,等以后有了替换的人手再说吧。”抬眼向屋里一打量,又问:“玉凤呢?” “她到大灶上给姑娘拎洗脸水去了……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回来?这丫头就是玩心重!”金环皱了眉嘟哝了一句,麻利地拿起小牙梳,走到静娘身后:“不等她了,我先给姑娘把头梳上。” 阿离侧耳听了听东厢房的动静,便指了指脸盆架子——那里有昨晚提前打好的冷水:“就用冷水洗两把好了。一大早起来,大厨房里肯定忙乱,这热水只怕是等不来。” 才刚梳洗停当,便听一串脚步声由东厢房那边一路走了过来,紧接着便是一个少女在门外清脆地笑道:“六妹妹收拾好了没有?咱们该往母亲那里去了。” 门帘一挑,四小姐清娘满面带笑地走了进来。一进屋立刻就往阿离身上一扫,随即半笑半嗔道:“哎哟,怎么妹妹这时候才起来?可是不早了呀。” 第十一章 哥哥 清娘外面披着一件白狐腋裘的披风,隐约露出里面的水红袄,白绫裙子,腰上系着玉禁步,只听见细碎的环佩叮当,一路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就象一株院子里盛开的白梅,清爽又不失娇媚,显见得是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 阿离连忙起身让坐,一边不好意思地笑道:“四姐勤快,我就是个乡下的懒丫头,饶是想着早起早起,这还晚了,刚爬起来。呵呵,让四姐笑话了——金环,快给四小姐搬张椅子。” 清娘掩口咯咯一笑,随即摆了摆手,道:“你一直住在乡下,也难怪不知咱们宅门里的规矩,疏懒一些也是有的……那我可就不等你了,你慢慢捣饬吧,不用着急,没事的。我先过去了啊。” 她袅袅婷婷地转身往外走,背影象极了三姨娘。十三岁的年纪已出落得明艳照人,标致中带着两分妖娆;临出门时又回头冲阿离展颜一笑,神色间颇为妩媚。 阿离还是一身半旧的衣裳,耳听得清娘主仆的脚步声已去得远了,这才站起身,不慌不忙地向金环道:“走,我们也该过去了。” 金环兀自站在那里有些怔怔的,听见阿离叫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睫毛一垂,低声道:“您瞧四小姐可有多漂亮!跟四小姐一比,姑娘您这穿的戴的更显得寒酸了,一会站在太太屋里,只怕又要被人笑话……要不然,我一会偷偷地到针线房去找那位周大娘,催催姑娘的新衣裳?” “不许找她 !”阿离猛然低喝一声,面凝寒霜,倒把金环吓了一跳。 “姑娘……”金环手足无措地望着她,有些错愕。 阿离随即放缓了脸色,轻笑道:“才进了府就去催衣裳穿,这不是更让人笑话眼皮子浅?也就这两天工夫,有什么可急的,不过就是些绫罗绸缎罢了。” 两人正说着话,房门猛地一下子被推开了,玉凤气喘吁吁地一头撞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壶热水,一进门便气急败坏地急声道:“晚了晚了,姑娘快起床洗脸吧……那大厨房里的人真不是东西!我去得最早,却眼巴巴地一直等到最后!比我晚去的人都一个个地先拎了热水走了,她们只顾着自己说说笑笑,愣是没一个人理我,气死我了……” 一眼瞧见阿离已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玉凤不由惊喜地说:“原来姑娘已经收拾好了?” “要是等着你,黄花菜都凉了!”金环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陪姑娘到太太那里去,你留下看家,把屋子收拾收拾。” 一出屋门,扑面而来一阵凛冽的寒风,透骨侵肌,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生疼生疼的;身上单薄的棉衣一下子就被吹透了,阿离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黑沉沉的天幕上零零落落点缀着几颗星子,半轮残月躲在厚重的云层后面,那清冷的月光便显得晦暗不明。主仆两个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葛氏居住的延熹堂走去,遥遥地忽见有人提着一盏灯笼从另一个方向也向这边走了过来。 “是谁在那儿?”有人高声向这边喊了过来,同时将灯笼高高地举了起来,向这边照了照。 借着朦胧的灯光,阿离看见四五个人遥遥地在几丈开外停下脚步,俱向这边望了过来。是几个青衣小帽的小厮,簇拥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公子。 那位公子头戴貂皮暖帽,身上披了件乌缎大氅,两手袖在貂皮手筒子里,整个身子隐在灯影里,唯有面容在羊角风灯晕黄的灯光下显得眉目磊落分明。 面如冠玉,唇若涂丹,双眉斜飞入鬓,深眼窝,狭长的丹凤眼,象还没睡够似地懒懒地微眯着;高挺的鼻子,紧抿的薄唇,实在算得上是一位翩翩美少年 。只是那脸上的神情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淡和玩世不恭,一眼看上去便让人有难以亲近之感。 阿离觉得自己面前似乎陡然间筑起了一堵难以逾越的高墙,心脏在急跳了几下之后倏地向下一沉,手和脚已冷得失去了知觉,唯有凛冽的北风吹在脸上刺骨的疼。 她垂下眼皮,遥遥地向那边深深地福下身子,低缓地说道:“您是,大少爷吧?我是阿离,昨天才从庄子上进府的……六妹见过大哥……” 她的声音很低,简直是微不可闻,却又无比清晰。口中呼出的白色哈气氤氲了她的脸,最后几个字说得那样吃力,嘴唇粘着牙齿,涩涩的,几乎张不开嘴。 “哦……?”少年的身子在黑暗中似乎僵了一下,微眯的双眸中忽然精光一闪。 “你为什么会来?”竟是这样冷淡的一句话……顿了顿,又无可无不可地随口道:“四姨娘呢?她怎么样。” “姨娘前几日去世了……”阿离猛然觉得鼻子一酸,大颗大颗的泪无声地滑落下来。好在黑暗中没人看到,她赶紧抬起手背,极快地在脸上一抹。 此刻的她不过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十岁小姑娘,所有的坚强在一瞬间土崩瓦解,只想扑进某人的怀抱中放声痛哭一场。 可是短暂的沉默后,对面的少年回应她的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又恢复了他冷淡疏离又慵懒的样子。似乎完全地事不关已。 “赶快进屋吧,外面都冻死了”,他轻飘飘地丢下这句话,便带着小厮率先转身迈步进了延熹堂,一句旁的话也没有。 阿离望着他扬长而去的身影,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甚至连一句“四姨娘埋在哪儿了”都懒得问……阿离心里象猛然被扎了一刀般痛不可抑。可是,她知道这不能怪他。四姨娘被押送到庄上去的那一年,他才五岁吧?十年没有见面,自己亲娘长什么样子恐怕都记不得了,更别提自己这个当时还在娘胎里的妹妹了…… 阿离怔怔地遥望着延熹堂内通明的灯火,呆了好半晌,方才机械地迈步走了过去。 第十二章 姐妹 金环在旁扶着阿离的胳膊,小心翼翼地低声问:“刚才的就是大少爷?是姑娘的……亲哥哥?那鼻子和嘴唇和四姨娘还真是象呢。” 阿离苦涩地点头笑了笑。 亲哥哥又能怎么样呢?十年前就已过到葛氏名下了,如今已算得曾家的半个嫡子,和四姨娘没有什么关系了…… 四姨娘临终前死命地攥着她的手,拼尽全身力气在她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哥哥……你要帮他爱他……默默的……不要打扰他……你自己……要小心……” 她到现在仿佛还能感觉到四姨娘握着她的手时那种绝望和执着的力量,冰凉的手指……想到四姨娘那双最终也没合上的眼睛,阿离的眼泪又流了一脸。 …… 延熹堂内已是灯火通明,满院的丫头婆子们来来往往,却只闻衣裙悉索,连声咳嗽也听不到,鸦雀无声,秩序井然。 东次间这边是葛氏日常宴客之所,也是少爷小姐们给葛氏请安前稍息和整理仪容的地方。阿离进来的时候,见四小姐清娘,八小姐娴娘和适才见过了的大少爷曾品南已经先到了,此时正坐在房中闲话。 二小姐洁娘出阁了不算,七小姐静娘是二老爷那边的也不算,除此之外还有三小姐冰娘,五小姐贞娘,九小姐雅娘,外加一位二少爷还没到。 阿离扣准了时候过来,不提前,也不落后,夹在中间便显得默默无闻,无功无过。想挑理的挑不出错处,心有嫉恨的也便减了些许兴趣。 神态早已恢复如常,一进门便含笑跟众人见礼,唯有八小姐娴娘站了起来还礼,清脆地笑道:“六姐早 。” 娴娘八岁,粉团团的一张圆脸,眉梢眼角带着喜气。满府的少爷小姐中唯有她是肉嘟嘟的一幅圆润身材,随了她早逝的生母了——娴娘的生母是大老爷曾雪槐年轻时房中的丫环,生下娴娘,还没来得及等来姨娘的名份,便血崩去世了。没有亲娘的娴娘现在由五姨娘抚养着。 “八妹也早”,阿离回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便走过去轻轻坐在了她的旁边,顺势抬眸极快地向大少爷那边扫了一眼。 曾品南正斜靠在罗汉**,慵懒地翘着二郎腿,一手拄着额,似睡非睡的样子,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含糊应付着清娘的话,对阿离完全无视。 清娘坐在地上一排紫檀椅上,只顾侧着脸笑嘻嘻地和曾品南说话,对阿离跟她见礼也只随意“嗯”了一声,并未在意。 阿离反而觉得自在了。 正听见清娘掩了口笑嘻嘻地对曾品南道:“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大哥怎么来得这么早?真是反常。我猜大哥必是又没银子使了,巴巴地一大早过来跟母亲撒娇讨钱来了,是不是?嘻嘻……” 曾品南将二郎腿放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伸长了腿,两手枕在脑后仰靠在罗汉**,顿了顿方懒洋洋地说道:“小姑娘家家的别打听爷们儿的事,嘴这么碎,小心嫁不出去。” 清娘立刻涨红了脸,扭着身子不依,嘟着嘴嗔道:“大哥讨厌,仗着母亲偏疼你,老是欺负妹妹们……”一语未完,忽然想到了身边的阿离,立刻话锋一转,柔柔地笑道:“哎呀对了,昨儿六妹妹进府了,大哥还不知道呢吧?论起来你们俩还是……”她的话没说下去,只是抬袖遮着着嘴,瞟了阿离一眼,暖昧不明地吃吃笑了两声。 曾品南眉头一皱,那漫不经心的慵懒面容忽然平添了两分肃杀冷冽之气,斜睨着清娘,声音里清冷无波,淡淡道:“我是嫡子,你不知道?” 阿离一声不吭地垂下眼皮,下意识地蜷了蜷身子;而清娘还没来得及收敛的笑意已经陡然冻结在了脸上,有些讪讪地将头扭向一旁,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同是庶出儿女,养在正室名下的当然又是不同 。 娴娘连忙从荷包里掏出几颗润喉糖,跑过去给曾品南和清娘手里各塞了一颗,细声细气地嘻笑道:“大哥和四姐吃这个糖,清火润肺治咳嗽,好吃着哪!” 清娘瞧了一眼,不屑地笑道:“这不就是过年时老太太给的那个糖?这都多长时间了,八妹妹怎么还没舍得吃哪,这东西还能吃么?” 娴娘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提高了声音,天真地说道:“是大姐姐从宫里赏下来的呢,听说是暹罗国的贡品……我是当宝贝一样收着的,怎么四姐姐觉着这糖不好呀?” 隔着中间的堂屋,阿离这个位置正好能瞥见有两个小丫头捧着大铜盆从外面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站在西次间门外候着,紧接着便见西次间门上的大红洒花门帘一挑,莲心从内探出半个身子,从小丫头手里接过铜盆和手巾,紧跟着便放下帘子,人已经退回屋里去了。 阿离便知葛氏已经起身了,于是不动声色地作出了正襟危坐的样子,心里却不由一笑——想不到娴娘看上去温柔敦厚清凉无害的样子,却也不是个好缠的。——来时的路上,就已听阎妈妈说过了,葛氏的嫡长女玉娘,如今在宫中伴君,头一年除夕时才刚由嫔晋为妃位,赐封号为宁。 清娘也觉出不对味儿来,忙道:“娘娘赏下来的东西,自然是一等一的;只是从过年到现在这么久了,八妹白白地放着不吃,中间又隔着一个夏天,炎天暑热的,若是化了,岂不辜负了娘娘的心?” 娴娘向西次间瞟了一眼,笑吟吟地才要说话,便见葛氏在两个大丫环的扶持下,已从西梢间卧室里款款走了出来。屋内众人连忙收了声,起身相迎,口中同声道:“给母亲请安。” 葛氏点了点头,迈步进了东次间,当先扫了清娘一眼,脸就沉了下来;再又看了看众人,淡淡道:“念北还没来?雅娘呢?冰娘和贞娘呢?也没来?” 清娘连忙抛开众人,急步走上前虚虚地扶住葛氏,殷勤地轻笑道:“三姐忙着绣嫁妆,必是又绣到了三更半夜,起得迟些也是有的;五妹妹听说昨儿晚上叫了两个唱大鼓书的女先儿,兴许听入了迷一时走了困没睡好;雅娘听说是病了;二弟么……” 葛氏瞅了一眼清娘脸上灿若朝霞的笑容,皱着眉头打断了她的话,:“你姨娘呢?也起迟了?” 第十三章 母子(1) (那个,原本今天要加更一章的,临时有事要出门,改在明天加吧。明天更新时间分别是早上10点,和下午6点。) ----------------------------------------------------- 清娘立刻卡了壳,脸上的笑容还努力维持着,只是僵僵地有些挂不住了。 二姨娘的院子离延熹堂最近,第一个来的,此时就站在葛氏身边伺候着;五姨娘快要临盆了,葛氏特许免了她的晨昏问安;六姨娘原是老太太身边的丫环,就她自己没孩子,曾雪槐到江北大营巡视,她被老太太特特地指派了一同跟了过去服侍老爷。 只剩一个三姨娘大模大样地没来,清娘哪儿还有说话的位置…… 葛氏却也没再理会她的尴尬,自顾自在炕桌旁坐了,和颜悦色地转头问阿离:“昨儿睡得还好吗?屋里还缺什么东西只管说话。”又指着阿离笑对曾品南道:“这是你六妹妹,新来乍到的,你这个当大哥的不给见面礼也就算了,怎么也不问声好?还是这么板着一张脸,倒象人家欠你八百吊似的。” 阿离连忙走上前冲着曾品南福下身子,声如蚊蚋地轻声道:“原本没见过面,大哥自然是不认识我的……六妹给大哥见礼了。”她的福礼行得一丝不苟,恭敬到有些拘谨的地步 。 葛氏瞅着便是一笑。 曾品南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眼皮也不抬,只自顾自走到炕桌对面,一撩袍子就大喇喇地在葛氏对面坐了。 阿离还在地下僵着,葛氏只得无奈地打圆场,一边笑向阿离道:“你大哥就是这种大爷脾气,不爱理人的……你去跟姐妹们一旁坐着吧”,又回头嗔着曾品南:“妹妹跟你行礼呢,你怎么也不说还个礼?越来越没个样儿了”。虽然这么说着,眉梢眼角却带着笑,语气也是极尽宠溺。 阿离轻轻地应了一声“是”,低眉垂首地悄悄退到了一旁。 曾品南却丝毫未加理会,忽从袖子里变戏法般摸出一个精致的藤编小攒盒,献宝一般奉到葛氏面前,笑道:“昨儿出门,正好路过盛春斋,想着娘最爱吃他们家的点心,特特地买了几样回来。这个玫瑰酥是新出的样式,娘尝尝怎么样?您不是这几日正说没胃口么?” 葛氏不禁满面放光,眉开眼笑地把盒子接了过来,得意地转头对二姨娘说:“你瞧,南哥儿可有多惦记我?连个零嘴儿都巴巴地想着,别人还只怨我偏疼他。到底是我一手一脚带大的,又这么孝顺,我怎么能不疼他!” 二姨娘从旁也笑嘻嘻地点头,凑趣地连声说:“可不是?太太忘了上回舅太太打发人来给哥儿姐儿们送的那个桂花糕,大少爷也是自己不吃,冒着老大的雪亲自端了来先让太太尝。一碗糕值什么?难得的是这片孝心。” 葛氏听了这话越发高兴,不由伸出手宠溺地摸了摸品南鬓旁的发丝,笑道:“昨儿又出门去了?又逛了什么有意思的好地方了?说给娘听听。” 曾品南一听这话,立刻精神抖擞地笑道:“跟织造家的三少爷到金谷轩听了两出戏!到底是名角,唱的太好了!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过这么好的戏呢……”一边说,便欺身到葛氏跟前,有些撒娇地攀住她的臂膀,柔声道:“娘,咱们家也置个戏班子吧,好不好?省得到用的时候还得往外头现叫人去……” 葛氏被他摇晃得坐不住,皱眉笑道:“哎哟你这个孩子,越来越能折腾了!去年置一副戏箱就花了我两千银子,这还不足,又要养戏班子了?我跟你说,这个断乎不行!就算我肯了,你爹肯定也不同意!这都总说我惯着你了——你爹那个牛脾气你还不知道……?” 曾品南即刻敛了笑,露出一脸黯败的神气,松开了葛氏的袖子,悻悻道:“织造府里就养着戏班子,人家李大人就不管,闲了时人家父子两个还一起扮上票戏玩呢,偏我父亲就那样死板,真没劲……” 葛氏见他一幅失望的样子,心下老大不忍,想了想便复又将他拉到近前,低声道:“织造家跟总督府能比的?人家那是出名的闲差肥差,可着劲儿地玩也没人说什么;你爹可是要顾及官声的……好了好了,不就是喜欢听戏玩票么?娘这里有的是银子,你想玩出去玩就好 。” 曾品南听了这话方才脸上一松,干脆挨在葛氏身边坐了,伸出两个手指头在葛氏面前晃了晃,嘻笑道:“儿子今天就没钱了,娘先支给我一百两?” “又狮子大张口,当你娘是铸币司的了?拿着一两银子的零嘴儿换走你娘的一百两银子,你这死小子真真打的好算盘!”葛氏咬牙切齿地笑骂着,顺势就在曾品南后背上拍了一巴掌,气哼哼地说:“不成,这回只给五十两,哪儿能这么惯着你呀。” “那就八十两,就八十两算了。”曾品南扯着葛氏的袖子,轻轻摇晃着,柔声笑道:“娘最疼儿子了,别那么小气嘛。” 葛氏被他摇晃得坐不住,一手扶着额头,无可奈何地叹气道:“再摇晃你娘就散架啦!行了行了,真拿你没办法……”边说边转头叫莲心:“把对牌拿来给大少爷,。” 莲心应了一声,便往西梢间去了,过了片刻,取了曾府的对牌走了来,双手奉与曾品南,垂下眼皮轻笑道:“少爷接好。” 曾品南接过对牌,顺势溜了莲心一眼,凑在她耳边戏谑地低声笑道:“你穿这桃红的衣裳真好看,是特意穿给我看的么?”边说边冲她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莲心白净的瓜子脸登时涨得通红,低了头局促地绞着衣襟,羞窘难言。曾品南已手拿对牌纵声而笑,一径去了,风地里遥遥地丢了一句话过来:“谢谢母亲……”未及说完,人已没了影。 “早饭也不吃就跑了,也不知忙得是什么?”葛氏摸了摸鬓边的如意金簪,无奈地笑道:“南哥儿怎么越大越孩子气了,真是没法子……”转头看见还有些怔怔忡忡的莲心,便皱眉嗔道:“你丢了魂了吗?还不吩咐下去给姑娘们摆早饭!” 第十四章 母子(2) 莲心如梦初醒,连忙红着脸急步走到外间去吩咐,这边早有几个小丫头把一张花梨木的大圆桌在地下支了起来。 阿离挨着娴娘刚刚坐下,忽听有小丫头在外间道了一句“五姨娘来啦”,话音未落,便见五姨娘挺着个硕大无朋的肚子,手里拉着五岁的雅娘,气喘吁吁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进门先给葛氏请安,又跟众小姐们见礼。 葛氏见她头上戴着观音兜,便道:“外头又开始下雪了?你这肚子眼瞅着也没两天了,不是说了让你安心养胎不必过来了?雅娘昨儿又伤了风,让她好生歇着吧,又把她拎过来做什么。” 五姨娘扶着丫头颤巍巍地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含笑道:“太太的恩典是一回事,可我们也得知道分寸,从小就得让孩子们知道眉眼高低的。一点小病算什么,难道在太太面前就敢不讲礼数了?我可不惯着她!” 葛氏脸上便露出几分笑意,和颜悦色地把雅娘拉到怀里,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哟,这怎么都烧得有点烫手了呢?快来炕上躺着”,又叫桔香去灌个汤婆子来给雅娘焐着,又叫人去取来一条锦被给严严实实地盖好,方又问五姨娘:“找大夫看了没有?” 五姨娘眼睛望着雅娘,咬着唇恭恭敬敬地低声道:“我想着不过是着了点子风寒,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就找大夫也得禀报过太太才是,婢妾不敢擅自作主……” 葛氏皱着眉数落她:“偏你这么小心,孩子的病是耽误得的?亏她还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呢,一点也不知道心疼”,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越发和缓了,扬声叫莲心:“你亲自到二门上叫小子们备车,把老君堂的陈老爷子请过来给雅姐儿瞧瞧病”,又命桔香:“把大小姐从宫里赐出来的那个西洋来的退烧膏药找出来,给姐儿贴上 。” 丫头们应了命,来的来去的去,五姨娘便向葛氏盈盈福下身去,感激地连声道:“妾婢谢过太太……” 葛氏点点头,啜了口茶,闲闲道:“给五姨娘看座。” 二姨娘和娴娘早一齐搬了张椅子过来。二姨娘笑着对五姨娘道:“你身子沉,别站久了,小心肿了脚。” 五姨娘又忙含笑谢过二姨娘,这才依着椅子边坐了。 葛氏又向窗外瞥了一眼,沉声道:“不等了,都坐吧,就好开饭了。” 众人听了这话方才依着次序坐了,小姐们在地下坐了一桌,葛氏独坐炕桌旁,二姨娘只站在葛氏身边伺候着。 清娘便拉了拉阿离的袖子,指着另外一张椅子,附在她耳边悄声笑道:“六妹妹你往那边坐,那边守着火盆暖和——你穿得太单薄。” 阿离向她欠了欠身,也回之一笑,些许提高了些声音,道:“上首的位置理应是二姐姐坐的,阿离不敢僭越。” 曾家向来是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所以阿离的声音虽不大,在安静的房间里也足够给众人传个满耳,葛氏便遥遥地向这边望了过来,眼神很是冷冽, “不是,我……”清娘红了脸,神态间颇有两分气急败坏,恨恨地瞪了阿离一眼,暗暗咬了咬牙。 阿离却似浑然不觉,亲自替清娘把椅子向外拉了拉,恬静向清娘微笑道:“四姐请坐。” “六妹妹真是个知礼的”,清娘待笑不笑地盯着阿离,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 “哪里,还要跟姐姐多学习。”阿离虚心而恭谨地回了一句,笑得云淡风轻。 丫头们训练有素,只顾规矩规矩往桌上上着饭菜,对两位小姐的对话似乎完全没听到 。 娴娘抿唇而笑,递了一个银丝卷给身边的阿离,笑吟吟地说:“六姐尝尝这个,齐妈做面食最擅长,做这种卷子可拿手了,香着呢。” 阿离忙接了过来,一掰两半,自己一半,另一半又递给娴娘,含笑道:“八妹也吃。” 两个姑娘相视而笑,娴娘便冲阿离挤了挤眼睛,笑呵呵道:“六姐喜欢吃什么,我帮你夹,” 清娘脸色很不好看,狠狠瞪了她一眼,冷声道:“八妹又忘了规矩了?吃饭时不能说话,不能象那小门小户的野丫头似的!” 五姨娘立刻从另一个单独的小桌子上警觉而忧心忡忡地望了过来。 老太太崇尚节俭,是以曾家的早饭也很简单,不过两样细粥,四五样小菜,外加一些银丝卷玫瑰糕而已。一时房内鸦雀不闻,众人皆正襟危坐低头吃饭,忽听门外一串笑语声由远及近而来,紧接着堂屋里丫头便打起帘子,扬声道:“二少爷来啦。” 话音未落,曾府二少爷曾念北随着三小姐冰娘一同踏雪而来。冰娘仪态端庄,步态优雅,面上不苟言笑;曾念北却一路大笑大说连蹦带跳地直走了进来,进门就冲葛氏嘟着嘴大声道:“娘又偷着给大哥银子了?真偏心!我也要银子,我也想跟着大哥出门逛逛去呢。” “你们刚碰上了?”葛氏沉下了脸,冷斥道:“还好意思要钱?一在净想着玩!这都什么时辰了,姐妹们都吃饭了,你这才来!象个大宅门里念书的公子样儿吗?依我说你还不如别来了,躲在被窝里睡懒觉多舒服!”缓了口气,又直直地问到念北脸上:“早起的书都读了?背通了?昨儿学里布置的五十个大字都写完了?” 念北垮下小脸,悻悻地低声道:“真烦人,一大清早的就吼人家……那五十个大字昨儿我没写……” 葛氏听了这话只觉得胸臆间平生出一股气来,眼见念北吊儿郎当站在那里,拧着眉鼓着嘴;左腿支着,右腿抖着,一幅不服不忿的样子,越发急怒攻心。当下也并不思忖,一把捞过念北的小手,便用手里的乌木镶银筷子在他手心里用力抽了几下子,边打边怒冲冲地喝道:“你还有理了?说不得你了?你就这么跟你娘说话?!” 第十五章 嫌隙 念北才七岁,乃是葛氏嫡出的幼子,上面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以后,三十多岁上才得了这么一个男娃,却毫无一般老来子的疼爱之心,事事苛责,处处严厉,颇有晚娘之风。而总督府里本来男丁就不多,念北又是嫡子,又尚在幼龄,因此曾家的老太君却当真是宠得和眼珠子一样,又有玉娘冰娘贞娘三个嫡姐护着,庶姐庶妹丫环姨娘们一堆捧着,难免养得念北有些骄纵任性的毛病。 葛氏对他虽然常常横挑鼻子竖挑眼,却也不过是严厉些,并不曾当众责骂过他。所以,当念北手心里猛然挨了葛氏的打后,他一下子愣住了。 疼,是肯定的,手心里火辣辣的难受,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念北偷眼往四下里一溜,见满屋的姑娘并丫头们都已吓得呆若木鸡,正惊恐万状地瞅着自己,屋子里一时间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得到。 念北的小脸腾地红涨了起来,只觉得满头满脸都热烘烘的象点着了一锅沸油,连耳朵根子都发了烧 。 七岁,已是虚荣心无比膨胀的年纪,尤其是向来受尽全家宠爱的嫡少爷,哪里受得了这个!特别是看见地下的丫头们惊惶失措的眼神里还带出了几分怜悯,曾念北羞愤得恨不能一头扎到地洞里去! “你凭什么打我!”念北猛然爆发了,童稚的嗓音里带出了气急败坏的哭腔:“我话都还没说完呢!我说我昨晚没写字,可是今儿起了一个大早,认认真真地一个一个字都写完了这才过来的!” 葛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嘴唇翕动了两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是作声不得。一眼瞧见念北手心里触目惊心的红痕,心里不禁痛悔难当,连忙将他拉到近前,柔声道:“快让娘瞧瞧打坏了没有?” 念北听了这话,更觉得满肚子委屈,泪珠子啪嗒啪嗒直掉了下来。他用力挣脱了葛氏的手,口不择言地恨恨高声道:“打都打完了还装什么好心?装了好心我就不疼了么?你对大哥那么好,对我还不如对大哥的十分之一呢!难道我是后娘养的么?” 葛氏脸上勃然变色,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两眼直瞪着念北说不出话来;急怒攻心之下又猛然扬起了手。 冰娘当先一步先将念北遮在自己身后,这才沉下脸冲他低声斥道:“你这是怎么跟娘说话呢?先别说别的,就冲这么大不敬就该打!还不快跟娘赔不是?”又转脸对葛氏道:“娘也是太心急了,我生怕弟弟不用功,早起先弯到他那里去瞧瞧,见人家早就起来了,正点着灯认认真真地攻书写字呢。我等他写完了,这才一起过来的……”边说,边使劲捅了捅念北,“还不快跟娘赔不是!” 念北用袖子使劲抹了一把眼泪,倔强地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葛氏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眸光忽然黯淡了下去,脸色也有些苍白。终于无力地伸手拄着额头,疲惫地长叹一声,口中喃喃地道:“你这个小冤家,是要活活气死你娘才罢休啊……” “哎哟,一大清早起来,娘俩又闹上别扭了?北哥儿发起脾气来还挺唬人呢,倒还真象个大家少爷的作派了!”忽然一声妩媚的娇笑传来,屋内众人齐齐地向门口望去,见三姨娘披着一身桃红百蝶穿花织金锦缎斗蓬,手上笼着狐狸皮手筒子,正一脚门内,一脚踩着门槛,闲倚着门框,笑吟吟地向内瞅着。 葛氏尽管脸色铁青,神态却早已恢复如常,淡淡地冷笑道:“天都快大亮了,三姨娘还是高卧不起 。当姨娘的敢当成这样,这普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三姨娘掩口一笑,施施然走了进来,向着葛氏蹲身浅浅一拜,这才叹了口气,柔声道:“大太太莫怪,原是昨儿老太太把我叫过去,赏了这件斗篷给我,跟我说“你皮肤白,穿这件桃红的最衬人。若是下雪天穿,肯定更好看了”。可巧我早起一瞧,竟然还真又下雪了,我就先穿着它急忙到老太太那里去,叫老人家瞧着心里喜欢喜欢。所以就来迟了,求大太太恕罪。” 她不紧不慢琳琳琅琅地说着,唇边带笑,神态闲适,并无半分惧色;嘴里不叫“太太”,而是一口一个“大太太”,不象妾对主母的称呼,倒象平辈妯娌之间的叫法,无形中提高了自己的身份。一边说着,便将斗篷解了下来,端端正正地交到了丫头手里。 葛氏已是气得心头突突直跳,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这才将眼底的怒意强压了下去,不咸不淡地笑道:“老太太这几日一心礼佛,说了不见人的;又有头疼病,这下雪天正好能足足地睡上一觉,偏你这样不懂事,一大早巴巴地跑过去打扰她老人家做什么?不过是得了件衣裳罢了。” 她放下茶盅,闲闲地笑向身旁的二姨娘道:“这种蜀锦的料子,以大红色最为正宗,又以团花,龙凤这样的纹样为贵。老太太前几日头要清修前,刚也找了这么一件大红的斗篷给我。我倒笑了,跟老太太说,我都多大年纪了,又不是十几二十的小姑娘了,哪儿还能穿这么花红柳绿的色儿?老太太说:“我也是看着这件好褂子白收在箱子里怪可惜的,可这大红的色儿这满府里除了你,谁还配穿?你若不想穿,随便你赏谁就是了,我不管。”喏,我那件斗篷现在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呢。” 三姨娘的脸色便是陡然一变。 二姨娘便笑道:“三姨娘这件桃红的也是俏得很呢,我恍惚记得谁也穿过这么一件……?” 五姨娘坐在角落里,轻声细语地提了一句:“老太爷有一位老姨奶奶穿过的。” “啊,对了!”二姨娘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老太爷仙逝以后,老姨奶奶就上庙里修行去了,临走前把这些衣裳都留在了家里。” 三姨娘的脸色已很是难看。 第十六章 姐弟 二姨娘又笑向葛氏道:“三妹妹那件是旧的,也就罢了。老太太给太太这件可是簇新的呢,就这么收起来岂不可惜?” “我若年轻十几岁,穿就穿了。现在穿这么一身大红的走出去可有点轻狂了。”葛氏摇头微笑。 三姨娘由不得僵着脸低头往自己身上溜了一眼 。 二姨娘便瞅着她笑道:“三妹妹穿这么娇嫩的桃红色倒是没事——反正还年轻嘛。我记得三妹妹是……是属什么的来着?” 五姨娘又适时地轻声笑道:“属马的,上个月不是才过了生日?二姐姐这么快倒忘了。” “啊,属马的,对对!那是……三十五了?”二姨娘掐着指头一算,便一本正经地点头道:“的确是……年轻!” 冰娘带头笑了起来,娴娘笑得最响,五姨娘低头抚着自己的肚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正襟危坐。 三姨娘面色红涨,一口糯米细牙差点咬碎了。 葛氏便叹了一声,说道:“罢了,我那件斗篷是不穿了,收着可惜,莲心去拿过来给了阿离吧,小姑娘们穿着才显得喜庆呢。这大雪的天,人人都有雪褂子穿,偏她小小的一个人儿,瘦巴巴地穿着件旧衣裳,亲娘又死了,瞧着可怜! 言外之意:你屁颠屁颠地拿着件老太太给的旧衣裳巴巴地到处显摆;我拿着同样的新衣裳,却随手赏给一个丝毫不受人待见的庶女。谁尊谁卑,还用得着说? 莲心连忙答应着去取斗篷,阿离也上前谢过葛氏,人人都称颂葛氏宽厚体下。葛氏话里话外敲打着三姨娘:人我让你照顾着,下这么大的雪,明知道新衣裳还没做出来,你自己穿得花红柳绿的,却连象样的临时能御寒的衣服也不给人家找一件。这不但是轻浮,简直就是狠心刻毒了。 三姨娘的脸色已难看至极。 莲心很快把斗篷取了来,笑咪咪地亲自替阿离披上。果然人靠衣裳马靠鞍,穿上这件贵重的织锦斗篷,阿离整个人都变得端庄华贵,气度非凡。 “六小姐穿着这斗篷可真好看!”莲心手里拿着镜子,帮阿离照着,由衷地轻声笑道。 莲心这是在很明显地示好了……阿离心里一动,随即不好意思地温声道了谢,望着镜中的自己俏生生的身影,却在心里皱了皱眉。 平白无故地得了这么一件好衣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转头看着葛氏和蔼可亲的笑容,和三姨娘对自己的怒目而视,阿离暗深深地吸了口气——嫡妻和宠妾斗法,却拿自己当枪使,这哪里是得的什么利,分明就是烫手的山芋啊 !越是不想引人注目,越是把自己拉出来当靶子…… 她认真地在镜前照了照,便小心翼翼地解开斗篷的系带,一边含笑转头对莲心道:“劳烦姐姐帮我寻块好包袱,我好把这斗篷包起来。” “怎么?你不穿?”葛氏抬眸望向阿离,目光有些许错愕的凌厉。 “不是,因为阿离个子小,这样好的衣裳穿在我身上,怕拖到地上弄脏了,岂不辜负了母亲的心意?外面又是泥又是雪的……”阿离恭恭敬敬地轻声说道:“我好好地收起来,再过几年,等我长得象姐姐们那么高了再穿……” “唔……也好”,葛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淡淡笑道:“你倒是个爱惜东西的。” 三姨娘忽然望着窗外,哧地笑了一声,拖长了声音道:“五姑娘也才刚起来?原来还有比我还迟的。” 说话间,见贞娘已慵懒地迈步走了进来,眼睛兀自还有些迷离未醒的样子。 一进屋就觉得气氛有些异样,贞娘由不得站住脚,皱眉道:“都盯着我瞧什么?”一眼又瞅见莲心怀里的包袱,便走上前疑惑地问:“这里是什么?” 莲心还未答言,三姨娘已笑道:“太太喜欢你六妹妹,心疼她冷,刚把一件簇簇新的喜鹊登梅织金斗篷给了她了,六小姐穿着真是漂亮,啧啧,五小姐是没瞧见……” 贞娘是点火就着的性子,立刻就从包袱里将那斗篷拎了出来,一瞧之下便黑了脸,转头冲葛氏皱眉跺脚地不依,高声道:“这是奶奶给娘的那件呀,娘不是说要把它给我穿吗?怎么现在倒要给了那个小蹄子了?这可不行!凭她也配?我……” “坐下吃你的饭吧!”冰娘在一旁阴沉着脸低声喝道。 “可是这……”贞娘不服,还欲再说,冰娘已伸手将她一把按在了椅子上,抿着唇直盯着她,神色冷峻。 贞娘只得闭住嘴不吭声了,一双眼睛却犹自恨恨地瞪着阿离。 阿离缓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低了头将面前的茶碗握在手心里焐着,面色坦然 。 “都吃饭吧”,葛氏也不朝贞娘看,终于面无表情地宣布:“今儿下雪,姑娘们就不必上学去了,一会吃完饭都各自回房吧,我也乏了。” 三姨娘牵了牵嘴角,无声地冷冷一笑。 …… 念北向来是跟着葛氏吃饭的,今天犯了牛脾气,无论如何都不肯到炕桌上去,执意要跟姐妹们一桌坐着。葛氏心里正不痛快,当着众人又不想发作,只得随他了。 冰娘便让他坐在了自己身边,将各色小菜夹到他面前小碟中,压低了声音冲他皱眉道:“好生吃饭,吃完了赶紧跟母亲认错去!你以为今天的事就这么算完了么?” 念北的注意力却另外被吸引了,对姐姐的话根本没听到耳朵里,隔着几个人,只把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碌冲着他斜对面的阿离瞅着,歪着头自言自语道:“咦?这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阿离抿着唇抬头冲他展颜一笑,温声道:“我是阿离,是你六姐。” “哦?”念北立刻将整个上半身都趴在桌子上,一手托腮,聚精会神地盯着阿离的脸,好奇地问:“那你是从哪儿来的?” “曾念北!吃饭的时候不准说话!”冰娘垮下脸,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再冷冷地望了阿离一眼,复又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吃饭。 念北悻悻地拿起勺子,懒洋洋地喝了一口瘦肉粥,忍不住又兴趣盎然地探着身子问阿离:“那你姨娘是谁呀?她没跟着你一起来么?” 冰娘立刻放下筷子,严厉地瞪着念北。 阿离顿了顿,微笑着轻声哄他道:“吃饭时说话会呛着的,一会吃完了饭我再跟二弟说,好不好?” “好!”,念北咧嘴一乐,立刻端起碗三两口就把粥吃光了,继而一本正经地坐直了身子,忽闪着两排长睫毛,认真地说:“我吃完啦,说吧?” 阿离:…… 第十七章 相邀 莲心径直走了过来,轻盈而麻利地为念北又盛了一小碗粥,含着笑道:“二少爷的字写得越发好了,太太和姨娘们正在那里夸您呢,您不过去瞧瞧?” “啊?”念北怔了怔,便转头往葛氏那里望了过去,果见二姨娘和五姨娘正笑嘻嘻地拿着几张字站在炕桌下细瞧,葛氏也伸着头就着她们手里仔细观看,脸上也已带了笑。 “讨厌,是谁把我的字拿到这儿来啦?”念北胸脯一挺,满屋子大声问道,小脸虽然使劲绷着,声音里却已带出了得意。 莲心跟冰娘由不得相视掩口而笑。 “哼,我一猜就是你!”念北“怒视”着莲心,皱着眉头一幅不苟言笑的样子,身子却已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待走不走地往葛氏那边挪动了两步。 二姨娘早瞧见了,越发要在葛氏跟前凑趣,因故意大惊小怪地说:“二少爷这个字写得,都快赶上老爷啦,怎么写得这么好了呢?” 葛氏笑着斥她“胡说”,“你又不识字,能看得出什么好不好的?” “我虽然不知道这写的是什么,横平竖直也是瞧得出来的嘛”,二姨娘笑吟吟地说。 念北先还假装不在意地逗着罗汉**蟠着的那只大狸花猫,耳朵可是一直支愣着听呢,直到听见五姨娘也连连点头附和说“我也瞧着二少爷的字跟老爷的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时,他实在憋不住了,终于一个箭步迈到葛氏面前,鼓着腮帮子高声道:“什么啊?我爹的字是仿的颜体,我这分明是临的虞世南,这怎么能一样呢?你们到底懂不懂啊?” “哎哟我的少爷,咱们要是懂这个,也就能坐堂开馆去了”,二姨娘拍手笑道。 葛氏脸上绽开了一抹笑纹,故意地想引着念北说话,当下便一本正经地点头道:“颜体字刚劲雄浑,正合你父亲的路数,你这么点儿年纪要想写出你父亲那个笔力来,还得等个几年呢;虞世南的端正齐整,要我说倒还好学些。” 念北本来还拉不下面子跟葛氏说话,可听了她的话又不服气,迸了一会,终于梗着脖子哼了一声,扭脸冲着高脚几上的石料盆景嘟哝道:“虞世南的字好学?那颜真卿最初还是学的禇遂良呢,禇遂良和虞世南不就是一个路数么……” 母子两个终于搭上了话,二姨娘吁了口气,遥遥地就笑着冲莲心挤了挤眼睛 。 冰娘叹了口气,苦笑着对莲心道:“这娘俩!也多亏了你是个有心的,不然又要怄两天气。” 莲心忙道:“不过是娘两个拌句嘴,二少爷最是明理的,岂不知道太太是一心为了他上进么?只是一下子抹不开面子认错罢了。” 屋里气氛明显缓和了下来,人人脸上都带了笑。 阿离也徐徐地呼了口气——有莲心这么一打岔,至少念北已经忘了追问自己各式各样的问题了。在这样的场合,单只提到“四姨娘”这三个字,只怕就已是触动了某些人的逆鳞了吧? 她不由抬头望了莲心一眼,见后者一边和冰娘说着话,却也含笑向自己这边望着。阿离心里又是一动。 一时用完了早饭,各自散去。 阿离和金环才刚走出延熹堂,正往西偏院走,娴娘忽然赶了上来,站在阿离面前,红苹果一般的圆脸上笑意盎然,低声道:“六姐后日有事没有?若没有,我想后日请六姐到我那边吃个饭,叙谈叙谈。不知道六姐姐肯赏光么?” 娴娘比阿离还小两岁,个子却几乎跟阿离一般高了,身上穿了件莲青的出锋小毛皮袄和同色的裙子,看起来虽然厚实,料子也还不错,却也是半旧的,且颜色太过素淡了些,并不象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穿的。 是五姨娘的旧衣裳改小了的吧?阿离暗暗猜测,脸上却已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道:“八妹妹太客气啦,妹妹请我,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了,怎么当得起“赏光”二字?只是我……” 她欲说还休地微微垂下眼皮,唇边笑意犹存,脸上却已带出了一丝踌躇和羞涩。 娴娘心里明白,当下便抿唇一笑,抬眼向四下里瞧了瞧,方压低了声音道:“姐姐初来,就让妹妹厚着脸皮作一回小东道,算是替姐姐接风洗尘吧 。也不过是随便弄三两个不中吃的小菜而已,姐姐别笑话我就行啊,也别放在心上,万万不用想着什么回请我的事。若是姐姐顾虑着那些虚客套,倒叫我不安了。”她顿了顿,眼睛瞅着西偏院的方向,几近耳语地轻声道:“我知道姐姐眼下住在那边院里……诸事不便……” 阿离倒没想到娴娘这样小小的年纪,不但深知这些人情世故,居然还能洞察到自己的难言之隐,于意外之余心中不免一热。当下便温柔地伸手揽住了娴娘的肩膀,含笑道:“既是这样,我一定上门去叨扰!就只是我这个做姐姐的恐怕要两手空空地去串门子了,真是觉得不好意思……” “六姐再说这么外道的话我可就不高兴啦,你呀,只带着嘴来就行了!”娴娘爽朗地哈哈一笑,随即又正色道:“不过,难道她把姐姐的月银也扣下了不成?” 这个“她“,显然是指的三姨娘。 阿离不答,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娴娘眉头一拧,两只小拳头就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 主仆两个回到西偏院,玉凤正在外间屋里等得无聊,一见阿离回来了,连忙迎了出来。又见金环抱回来一件五彩辉煌的织锦斗篷,越发高兴起来,连声问:“这是……太太赏的吗?” 阿离“嗯”了一声,便命金环将斗篷收进柜子里。 “多漂亮啊,这下雪的天正好穿呢,姑娘怎么倒收起来了?”玉凤不解。 “你就是个死脑壳!”金环伸手戳了她的额头一下,向正房那边努了努嘴,低声道:“太太赏的,你让姑娘穿给三姨奶奶看啊? “哦……也是……”玉凤这才醒过味来,随即失落地叹了口气,自语道:“这么好的衣裳也穿不出去,可惜哎……” 金环便说起娴娘请阿离去做客的事,点头道:“八小姐倒不是那等爬高踩低的人,我瞧着府里这么些人,也就她对姑娘最好。” 阿离顿了顿,方抿嘴一笑,缓缓道:“因为这满府里,唯有她跟我一样,是没有娘的人。” 第十八章 礼物 “原来是这样……”金环挑了挑眉,脸上有些醒悟的表情,自语道:“可是,八小姐毕竟还有五姨娘抚养着哪,五姨娘的性子看着倒也还好……” 阿离轻轻嘘了口气,嘴角微微一牵,淡淡笑道:“你只瞧瞧八妹妹身上穿的就明白了,虽比我强,只怕也有限……” 金环细一回想,便已了然。()五姨娘已生了一位九小姐雅娘,肚子里又怀着一个,又是一味跟着太太的眼色行事的,哪还顾得了那么许多?不过是一个死了的通房丫头生的庶女,无根无基的,偏派到她的院子里,只怕已经够烦的了。说是代为抚养照顾,也就是那么一说吧…… 金环原来还想着,八小姐虽也是庶女,毕竟是肯和自家姑娘来往的第一位主子姑娘,阿离去赴约时两手空空的多少有些不象回事;及至想通了娴娘的处境,虽然安心了,倒也不免有些许失望。于是站在那里顿了顿,便扑哧一声笑,闲闲说道:“我说八小姐对姑娘怎么这么热心,原来也是个不受待见的主儿啊,怪道呢,那咱们空着手去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阿离听了这话,秀眉微蹙,有些不悦地沉声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抱团儿取暖本就是人之常情。何况八妹不嫌弃我这样的处境,诚心诚意地请我,我就算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回请她,至少心里也该存些敬意才是。你怎么好再这么说她呢?” 金环蓦然红了脸,忙低了头,唯唯地低声道:“是,奴婢知错了。” 阿离自然不会较真,不过说两句就罢了,因微笑着命金环:“把包袱里我没做完的那个荷包拿过来,我趁今晚上绣完了它,就当件礼物送给八妹妹吧——我瞧着她装糖吃的那个荷包倒已经旧了。” 这个荷包是大红缎子面,原是玉凤的姐姐出嫁前,玉凤娘好容易求动了庄头娘子,请四姨娘帮着做的一身嫁衣剩下来的一块碎布头做的 。玉凤的姐姐穿着那身嫁衣上了轿,进了婆家的门,一路上不知听了多少夸赞——庄户人家的婆娘们,日常做的至多不过是是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哪儿见过这么精细的针线!更别提那衣襟上,裙摆上,绣着的大朵大朵的簇簇牡丹了……人人都看直了眼,姑娘媳妇们脸上的艳羡之色更是毫不遮掩地直泼洒了出来……玉凤母女几个从此算是在心里把四姨娘供起来了! 那块衣料裁剩下的边边角角,四姨娘做成了荷包,让阿离在上面练习绣工。 阿离尤记得那时候在油灯底下,小心翼翼地拈了针,穿上那珍贵的好丝线,抬头问四姨娘:“娘,我也在荷包上面绣牡丹好不好?争取跟娘绣的一样好!” 四姨娘望着她,摇了摇头,平静地说:“不,你绣只云雀,迟迟早早可以展翅高飞……” 能展翅高飞的云雀还没绣好,四姨娘却先走了…… 阿离怔怔地望着手里的大红荷包,一不小心被针刺中了手指。她低头将指尖上沁出的一滴鲜红的血珠轻轻一吮,再抬起头,神色已恢复如常,平心静气地在那缎子面上飞针走线起来。 …… 临到傍晚的时候,荷包已经绣好了。金环和玉凤争抢着细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上面那只振翅高飞直上云端的小小云雀,简直是赞不绝口。 “姑娘的手艺比咱们府里那些针线娘子的还好呢!”玉凤骄傲地说道:“我瞧着五小姐绣鞋上的绣的花儿也就那么回事!” 阿离坐在**,一边活动着有些酸疼的手腕子,一边抿着嘴微微一笑。 便听有个温温柔柔的声音在门外道:“六姑娘在屋里呢?” 阿离听出来是莲心的声音,连忙笑道:“在呢,姐姐快请进来。” 莲心呵着手,轻轻盈盈地掀帘子走了进来,笑道:“六姑娘在这里住着可还习惯吗?我来瞧瞧,看还缺什么不缺?” “哎呀莲心姐姐你可来了 !你不知道我们姑娘的月……”玉凤就象见到了大救星一样,急忙走上前就要张嘴说话。 阿离早瞥见那窗外有个人影一闪,连忙咳嗽了一声,抢先笑着嗔道:“玉凤怎么还站在那里?快给莲心姐姐搬张椅子去呀……金环倒茶来。” 玉凤只得硬生生咽住嘴里的话,不甘心地走到一边挪了个绣墩过来。 金环已不动声色地端了一盅白开水过来,双手捧到莲心面前,笑吟吟地说道:“姐姐请喝茶。” 莲心嘴里客气着:“在姑娘面前哪有我们的坐处”,一低头看见金环手里捧的白水,两道秀眉便挑了一挑,却仍是神色如常地接了过来,笑道:“多谢姑娘。” 此时莲心已瞧见桌上那个不及收起来的荷包,不由自主便拿在手里,赞了一声:“好鲜亮的活计,六姑娘好巧的手!” 玉凤得意洋洋地说道:“八小姐请我们姑娘过去做客呢,我们姑娘就绣了这个当做礼物……” 再使眼色已来不及,阿离微微皱了眉瞪了她一眼,金环干脆暗中在玉凤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 莲心将这一切瞧在眼里,脸上笑容仍在,只是不动声色地低头喝了一口水。 阿离故意抬高了声音道:“金环,把院子里晒着的那个大毛褥子拿进来,给莲心姐姐坐,那椅子上怪凉的。” 金环会意,大声应了一个“是”,便把脚步声放得重重的往外就走。 窗外那个人影倏地一闪,不见了。 阿离便抬眼望着莲心,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莲心皱着眉头低声骂道:“这些小蹄子们,别的不会,听壁角的本事倒是见长!”顿了顿,又将眼皮一垂,眼睛望着脚尖,几近耳语地说道:“姑娘别跟她们一般见识,现在太太……暂且也不愿意理会她们,姑娘是聪明人,若能忍耐过这一阵,将来总有您的出头之日……” 她的话说到后面几乎已低到听不见,阿离心头大震,由不得就抬眼惊诧地仔细望了她一眼。 第十九章 莲心 莲心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不妥当,且还担着风险,因及时地捺住话头,不着痕迹地又把那个荷包拿到手中仔细把玩着,欢声笑道:“姑娘的活计我真是越看越爱,我待要老着脸求姑娘也赏我这么一个,只是不敢开口……” 阿离便也笑道:“我这拿不出手的糙东西,难得能入了姐姐的眼。()姐姐要是不嫌弃,我就依着样儿再给姐姐做这么一个。不知道姐姐喜欢什么花样的?” 莲心歪着头想了片刻,笑道:“八小姐有了这个云雀的,我自是不能再犯忌讳,跟姑娘们比肩……” “如此,我倒有个主意”,阿离轻声细语道:“把姐姐的属相绣上去如何?倒显得活泼又特别,只不知道姐姐……” “这主意好!”莲心已笑得眉眼弯弯,不假思索道:“就只是我属相不好呢——偏是属老鼠的,只怕绣上去不好看吧?” “属老鼠的……”,阿离凝神思索了片刻,便气定神闲地微笑:“那也要看是怎么个绣法啦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绣好了也很可爱呢。” “那就多谢姑娘啦,太太那里事多,奴婢就先告辞了”,莲心显得极为开心,站起身向阿离盈盈一福,却又站在那里没动,想了想复又有些踌躇地一笑,轻声道:“其实,姑娘不知道吧?后日是八小姐的生日呢,想来她请六姑娘去也是为的这个。既是去贺寿,奴婢想着六姑娘可能到时候银钱上会有些不凑手,所以斗胆……” 她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红着脸塞进阿离手里,有些局促地低声道:“姑娘别怪奴婢唐突才好,奴婢决没有不敬的意思,您要是多心奴婢就该死了……” 阿离一下子愣住了。 首先想的是:原来后日是娴娘的生日?看她的样子一点没露口风,不象是大请客的样子……她不会只请了自己一个人吧?再低头瞧着手心里那锭一两的银锞子,心绪更是复杂,一时间竟没说出话来。 “八小姐的生母走得早,太太事又多,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所以往年的生日有时也就那么混过去了……”莲心的声音轻飘飘地在耳边响起,微叹了一声,语气中竟有两分怜惜之意,“八小姐瞧着笑嘻嘻的,心思却重。难得她倒跟六姑娘投缘,姑娘倒是不好辜负了她的心意……” 阿离从愣怔中醒过神来,点了点头,继而展颜一笑,道:“我知道。不过姐姐的心意阿离心领了,这银子还请收回去……” 眼角余光已瞥见玉凤在旁边杀鸡抹脖地使眼色,急得快要跳脚了。阿离心里一笑,只作没看见。 莲心满脸飞红,手足无措地讷讷道:“看,姑娘还是怪我了!我……” “姐姐可别多心”,阿离在忙莲心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温声道:“你这样照拂我,我心里只有感谢,哪里还会怪姐姐呢?只是眼下我这里也倒不缺什么,何况姐姐刚也说了,八妹妹的生日并不想张扬,这银子放在这里也是闲着,所以姐姐先收回去,等我以后用得着了再找姐姐要去!” “那也好……”莲心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神情还是有些忸怩,颇有两分讪讪的,手里攥着那锭银子就象握着一块烧炭,慌忙又塞回了袖中。 阿离瞧出了她的不安和尴尬,忙拉着她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含笑道:“不过,如果莲心姐姐能想法子帮我弄一小坛子甜酒,倒是帮了我的大忙了呢 。” 莲心立刻神色一松,点头笑道:“这没问题,今儿晚上我就叫个婆子偷偷送一小瓮桂花清酿过来!” 两个人相视一笑,莲心便福身告辞,步履轻盈地转身而去。 …… “姑娘也真是的!手头这么紧巴,莲心姐姐既然已经看出来了,诚心想帮姑娘,那银子您干嘛不接?”莲心前脚出门,玉凤后脚就忍不住埋怨阿离。 “那也得看是什么样的银子才能接,谁还跟钱有仇不成?”阿离扫了她一眼,淡淡地说。 “为什么这银子不能接?我不懂。”玉凤瞪大了眼睛,一脸困惑。 阿离顺手将那个荷包放进包袱中收好,抬眼看着玉凤,沉声道:“太太显见的是不喜欢我,所以把我安置在这边院子里。我跟三姨娘斗得越厉害,她看热闹就会看得越高兴。莲心姐姐是太太跟前得意的人,岂会不明白这个,她犯得着冒着风险这么帮我吗?不怕太太生气?要知道,就算再得意,她的前程也在太太手里攥着呢。” “这……”玉凤搔了搔头皮。 “除非她对姑娘是有贪图的,值得她冒这个险……”金环在旁幽幽地道了一句。 “贪图?姑娘现在两手空空,又不得太太的喜欢,莲心姐姐能有什么好贪图的?”玉凤又有些不服气。 阿离摇了摇头,淡笑不语。 金环忍不住从鼻子里扑哧笑了一声,细声细气地说道:“没错,姑娘什么都没有,但姑娘有个哥哥。” “哥哥?”玉凤傻傻地张大了嘴,越发糊涂了。 阿离伸手在金环头上轻轻敲了一记,无奈地冲她皱眉笑道:“玉凤是太老实了,你呀,却又太机灵。你们两个要是能匀一匀就好了……” 这下子连玉凤也恍然大悟,急忙道:“原来莲心姐姐是存着这样的心思呢?可她不是太太跟前的红人吗?将来太太还不给她指个好人家?何苦这么巴巴地要走姑娘这条道儿呢?” “将来……”阿离徐徐地呼了口气,“将来这两个字太虚了 。越是在主子跟前得意的人,恐怕烦恼越多。你想,好不容易刚**出来了,用着趁心趁手的,岁数却到了,舍不得放出去也是有的。莲心姐姐是属老鼠的,你算算……” 话犹未完,金环早已在心中算了出来,脱口道:“属鼠的今年十七!”思忖了一下,又更正道:“不对,现在都进腊月了,该说十八啦。” 阿离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啊,十八……在咱们乡下,可就实在不算小了,该定的早就定下来了。可你们看,太太有一点发话的意思么?” 曾府的规矩,丫头最迟满了十九,就放出去配人。莲心已经快十八了,在葛氏面前是第一得脸的丫头,事无巨细地掌管着葛氏的一应起居琐事。若是定了要放她出去,应该一早就定下了接替她的人选,现在应该跟着莲心好好学习了。可葛氏却依旧象没事人似的照常使唤着莲心……面对青春渐逝终身尚无着落的情形下,再有心机的女孩子,恐怕也会暗暗惊惶起来了吧? “她着了急,所以就来走姑娘的门路了?”玉凤好歹明白了一些,呆了呆又问:“那她为何不等着最后太太指个人给她呢?她尽心尽力伺候了太太这么多年,太太决不会慢待了她吧?” “怎么叫不慢待?若是个普通小丫头子也就罢了,偏她又得脸,总不能给配个担水喂马的小厮吧?那可有多寒碜!咱们府里的管家爷们一个个都四五十岁了,家里都早娶妻生子了,这条道儿也不行;若是凭着太太的恩典嫁到府外去,有些钱势的人家谁肯娶个丫头做正妻?无非也是做小罢了,若是那样,还不如早些在大少爷身上打主意呢?好歹是自家主子,至少脾气禀性是知道的”,金凤条理分明地给玉凤分析了一遍,转头冲阿离道:“姑娘说,我说的对不对?” 阿离正在脑海里将这两天里莲心对自己无端端的种种示好又过了一遍,忽然听见金环的话,也不并答言,只是叹了口气,脸上板板的说道:“希望是我想错了,不然,可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我跟哥哥又何曾有交情?不过是担着个兄妹的虚名罢了。漫说我根本也说不上话,就算能说上话,难道妹妹还能管哥哥纳妾的事不成?那成何体统!所以,你们想,这个钱我能收吗?” 第二十章 苛扣 金环和玉凤对视了一眼,都没吭声。道理是明白的,可是,白花花的一锭雪花银呐,那可是一两的!怎么能不肉痛…… 阿离看穿了她们的心思,微笑着安慰她俩:“在这府里生活不容易,所以我不得不处处留心。不过你们也别太担心,钱,还有别的,我们都一定会有,总有扬眉吐气的一天。到那时候再想想今天的窘迫憋屈,也不过就是一笑罢了。” 玉凤先就咧嘴笑了:“反正姑娘说的话准没错!我全听姑娘的!” 金环的声音也轻快起来:“只怕厨房该送晚饭过来了,我出去瞧瞧。” 才一开门,却见翠叶亲自带着厨房里两个媳妇,提着食盒一路走了来。 金环接过了食盒,诧异地笑道:“怎么倒劳动翠叶姐姐亲自给我们姑娘送晚饭来了?真是不敢当,姐姐快屋里请。” 翠叶站定了脚,笑道:“我是来跟六姑娘说一声——三姨奶奶听说六姑娘胃口弱,不宜吃油腻的东西,很是担心,所以已经知会了厨房,把姑娘份例菜里的荤菜停了,以后姑娘每顿饭就是两样清淡的素菜。” 屋里的主仆三人听了此话,脸上俱是一愣。 金环忙将食盒掀开,见里面果然只有两个碟子,一碟糖醋雪里红,一碟炝炒黄瓜片,再就只有一碗白米饭而已。 “这是给六姑娘的晚饭?!”玉凤犹自不信,挑着眉追问了一句。 “是的啊,没错!”翠叶笑吟吟地应道:“咱们家老太太最见不得糟蹋东西,总是教育儿孙们要勤俭持家。既然姑娘脾胃不好,那大鱼大肉的倘或吃坏了可怎么办呢?白扔了又可惜,所以姨奶奶让大厨房里以后只捡着姑娘适合吃的菜做了。” “你,你这分明是……”玉凤这才明白过味来,当下气得小脸通红,脚一跺就要嚷嚷 。 阿离暗中在她后腰上捻了一把,便笑着扬声道:“多谢姨娘惦记着。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这大冬天的吃根嫩黄瓜可是够金贵的,是咱们府里自己的暖棚种出来的吧?看着就水灵!姐姐回去代我向姨娘道谢,就说我很喜欢。啊,对了,姨娘现在也上了年纪了,论理,饮食上也宜清淡一些呢。” 她不急不徐恬恬淡淡的微笑着,低头望着那盘子黄瓜时就象望着一道珍馐美味,没有任何的羞怒。 翠叶脸上的笑倒有点僵僵的不自然起来。 “奴婢一定把您的话学给姨奶奶听,让她高兴高兴。”翠叶蹲身一福,掀帘就出去了。 …… “这三姨娘也太过分了吧?姑娘对她已经够恭敬有礼的了,她还这么欺负姑娘!这饭菜还不如一个二等丫头的呢,也太欺糟践人了!”玉凤气得两眼冒火,扭头就往外走:“我要告诉太太去,让太太另给姑娘换个住处!” 阿离一伸手便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跟太太说什么?跑过去说三姨娘苛扣我的伙食?然后太太就给我换了单独的院子了吗?”阿离摇了摇头,叹气道:“你怎么还不明白,现在这样子正是她喜欢看见的,她怎么舍得好戏才刚开始就没得看了呢?二姨娘空落落地一个人住一个院子,却偏把我塞到这西偏院来跟四姐挤着,你想想这又是为了什么?” 玉凤呆了呆,神情就有些气馁,还是不甘心地小声嘟哝道:“那……难道就让她这么欺负着呀……” 阿离轻轻地哼了一声,便转头问金环:“昨儿让你把那碗红焖羊肉给那两个粗使婆子送过去的时候,有别人看见了?” 金环想了想,道:“就看见春喜在那廊上探了探头,我也没在意……谁能想到这么大的总督府里,小姐赏下人一碗肉吃也算个事儿啊。” “在别人就不算,可谁叫这事儿偏偏出在我身上呢?”阿离想到莲心过来的时候,窗外闪过的那个人影,便淡淡一笑,朗声吩咐,“玉凤,摆碗筷吃饭,我也饿了!” “您还真吃得下去……”玉凤小声嘟哝一句,不情不愿地将那两样素菜拿出来摆在桌上,看了看,撅着嘴道:“好嘛,今儿姑娘的菜跟我们的一样了,这才真叫主仆同乐了吧?” 阿离扑哧一笑:“怎么吃不下去?饿坏了可是自己的 。”又叫金环:“去把那粗使婆子叫过来收拾碗筷吧。” “现在就收拾?可姑娘这不是才刚动筷子吗?”玉凤有点纳闷。 “唔,是啊,我还没吃完哪……那就让她们站在旁边等一等呗”,阿离随意地耸耸肩,盈盈而笑,细声对金环道:“不过今儿是没大碗的肉赏她们了,真是可惜,你记着要跟两位大娘提一句,知道不?” 金环只略加思索,便已了然,当下掩口笑道:“明白,我知道怎么说!” …… 两个婆子缩手缩脚走进西厢房的时候,正看见阿离坐在桌边在用晚饭,急忙撩袍带袖地蹲身万福请安,其中一个嘴甜些的便说:“姑娘屋里哪有我们站的地方,我们这种嘴脸没的污了姑娘的眼!” 阿离笑吟吟地说:“这数九寒天的,差遣大娘们来回跑腿儿,还得让大娘们在外头风地里站上半天,我心里怪不落忍的……大娘贵姓啊?” 那个婆子捂着嘴咯咯咯一通笑,又忸怩道:“哎哟,我们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贵不贵的呢,姑娘太客气啦……我夫家姓沈,娘家姓赵,她们都管我叫赵婆子,也有叫老赵的。” 阿离便点了点头,继续慢条斯理地低头吃饭。 两个婆子只得垂手站在一侧等着。 阿离吃着吃着便捂着嘴咳嗽了一声,皱眉道:“这个雪里红,盐放得太多了,齁得慌……金环快倒杯水来我喝。” 那两个婆子觑着眼往阿离的饭桌上细瞅着,脸上现出诧异之色,赵婆子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这饭菜怎么这么素啊?比我们两个下三等的老婆子也好不了多少……” 另一个余婆子便接着说:“是啊,刚才环姐儿也没大说清楚,怎么又说是因为前儿晚上赏给我们的那碗肉闹的呢?” 第二十一章 人心 “就是因为六姑娘看着两位大娘大冷天的还得跑腿儿干重活粗活,心里觉得不忍,就让我把那碗羊肉给大娘们端过去了,好嘛,这下可闯了祸了,今儿姑娘的晚饭就只送了这么两个能淡出鸟来的青菜了……”金环忿忿地说道。() “金环,别胡说!”阿离抬眸打断了她的话,极快地溜了两个婆子一眼,皱眉道:“瞧你这话说的,倒象是因为两位大娘吃了我一碗肉,就闹得我的伙食被克扣了似的。你这么说,岂不让大娘心里觉得不安?” “可是……”金环欲言又止,最后只绷着脸拖长了声音道:“姑娘这个只为了别人着想,自己吃亏也不吭声的性子啊,唉……” 两个婆子对视了一眼,脸上的神色已经不安中带出些恼怒来了。 余婆子先向窗外溜了两眼,见没有人,便咬牙啐了一口,道:“我们这等下贱的奴才,原本不配吃肉!可六姑娘菩萨一样的好心,却被我们连累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赵婆子更是气得不行。本来这些粗使婆子素日就没有脸面,挑水劈柴,上夜坐更都是她们,干最苦重的活,拿最低等的月银,伙食最差,偏又在三姨娘这等厉害主子院里当差,素日就没少受气,不过敢怒不敢言罢了。这些婆子们又都是目不识丁,心性狭窄的无知妇人,没事时还惯爱东家长李家短的搬弄是非呢,眼下这事儿偏又扯上了自己,再加上金环在旁又时不时地添油加醋,那久已压抑的怒气登时便找到了出口。 余婆子是个愚顽的,当先便愤愤然道:“六姑娘怎地不找太太说去?再庶出的姑娘那也是正牌的主子!再得宠的姨奶奶那也是下人!主子姑娘岂是下人能欺负得的?” 阿离便露出一脸的惊惶,连连摆手,示意她噤声,惴惴不安地说道:“大娘快快收声,你这话在我这里说说就罢了,让“别人”听见还了得?我新来乍到的,又没有根基,太太面前哪里有我说话的份儿,算了算了……”边说,边低了头不语,神色黯然 。 余婆子直跺脚:“姑娘真是个好性儿的,这么点儿年纪却这样冤屈,我都替姑娘心疼得慌,真真是憋死我啦!” 赵婆子相对谨慎些,虽然脸上同样有怒意,却不肯多说什么,只是不声不响地垂手站着。 阿离便捺住话头,转而向她微笑道:“不说这些个了,昨儿那碗红焖羊肉,我瞧着倒挺好,不知大娘尝着怎么样?” 赵婆子忙羞赧地笑道:“哎哟,姑娘赏的好东西,我哪儿舍得吃?偏我们家二狗子那个死球小子,这几日老跟我吵着要肉吃,我都给了他了。()死小子一口气全吃光了,连汤都没给我老婆子留半口……”嘴上虽骂着,脸上可是带着笑,十分慈爱的样子。 “这二狗子又是谁呀?”阿离睁大眼睛,好奇地笑问道。 “就是我那小孙子哪!可怜他娘死得早,爹又不成器,在府里当着个种花的差使,挣的钱还不够他灌两口黄汤的!好在我那小孙子倒是不象他爹,聪明着哪,整天想着读书认字,唉……”提到孙子,赵婆子的话就滔滔不绝地象洪水开了闸,又是高兴又是伤心。 “哎哟,一个男孩子,怎么不好好取个官名?叫二狗子可有多寒碜哪?将来中了举做了官,下马拜印的时候,手底下当差的人跟人提起来,可怎么称呼老爷的名讳呢?”阿离掩着口,笑得眉眼弯弯。 “嗨,瞧姑娘说的,就凭他一个天生的奴才秧子,能有口饱饭吃就不错了,还中举做官呢,姑娘就取笑我们吧!”,赵婆子嘴里自嘲着,脸上却笑成了一朵**——普天下当老家儿的就没一个会以为自己的孩子成不了大器的!心里痒痒地活动起来,因讪讪地笑道:“倒是想给死小子取个响亮的大名呢,可是能指望他爹呀,还是能指望我?咱们两眼一抹黑,大字不识半个的人……” 阿离便温温柔柔地微笑道:“大娘若是不嫌弃,我就替二狗子想个名字可好?” “啊?!哎哟我的姑娘,那敢情好了,那敢情好了!”赵婆子先是一怔,继而便连连地向阿离作揖打拱,道谢不迭。 阿离抿着嘴一笑,便命玉凤:“去取我的笔墨来。” 玉凤在一旁早听傻了,听到这里才慌忙应了一声,一溜烟跑去将笔纸搬了过来 。 “孩子是姓沈?”阿离一手扶着袖子,执了笔在砚中缓缓地润了润,凝神想了片刻,便在纸上信笔游龙,工工整整写下“沈斌”两个字,指着含笑念给赵婆子听。 “这个“斌”字,左边一个文,右边一个武,合在一起便是文武双全之意。既文武双全了,还愁不能飞黄腾达么?我是觉得寓意还不错的……不知大娘觉得可使得么?” 赵婆子笑得眼睛象两弯月牙,如获至宝般捧着阿离的字,小心翼翼地想地摸摸那字迹,又生怕把字碰坏了,因此反反复复颠颠倒倒地将“沈斌”两个字跟着念了一遍又一遍,只乐得合不拢嘴。 “死小子是哪里修来的福气,竟然也配让主子姑娘给他取名字!文武双全呐……听听这名字,啧啧,可有多大气,多响亮!”她满嘴里念着佛,只差趴在地上给阿离叩头了,因又扭脸对余婆子由衷地叹道: “六姑娘这样怜老恤下,又识文断字,又是这样好的性子,这样的容貌,搁在谁家不得是当成宝贝一样捧着宠着?偏生的在这里还得瞧人脸色!说句没王法的话,就连我老婆子瞧着,心里都疼得慌!真是,哎……” 阿离唇边始终保持着一个若有若无的浅笑,听着赵婆子絮絮叨叨,不予置评。终于,她轻轻地将手中的乌木筷子放下,打了个哈欠,有些疲惫地说道:“收了吧,不吃了。” 两个婆子连忙止住话头,唯唯地向阿离行了礼,这才提着食盒退了出去。 “姑娘这回可把这两位老大娘的心收服啦,尤其是那位赵大娘,瞧她乐的,我看倒是有几分真心……”,金环掩口而笑。 “收服她们有什么用呢?她们又跟主子们说不上话……”玉凤有些不以为然。 “这普天下就没有不可用之人,单看是怎么个用法了”,阿离两手捧着茶碗,焐在手心里缓缓地转动着,微笑道:“我们现在困在这巴掌大的院子里,耳不聪,目不明,两眼一抹黑,诸事不知。如果多出几双耳朵来替咱们打探消息,多出几张嘴来替咱们喊冤,岂不省时省力?”她顿了顿,又笑道:“有时,想做成一件事,亲力亲为并不一定讨巧;借人喉舌,借力打力,反而效果更好。” 第二十二章 隐情 且说莲心从西偏院出来,径直回了延熹堂。才走到东次间门口,便见堂屋里一个丫头没有,周海媳妇正在里间笑呵呵地在跟葛氏说话。 “才拿对牌往细料库里领了料子,后日开始,针线房里就开始给府里预备过年的新衣了。奴婢瞧着西墙边那口大樟木箱里还收着不少上好的皮筒子,还是那年老候爷夫人差人送来的呢。太太可要拿出来给两位少爷制成皮袍子?白收在那里也可惜了的。今年这天气倒是格外冷……” 葛氏正端坐在炕桌边抄经,听见这话,头也不抬地说道:“咱们家里,没成人的男孩子不准穿皮子,这是老太爷手里定下来的规矩。你没瞧见上回北哥儿不过笼了个狐狸皮的手筒子,老爷的脸立刻就拉长了吗?当着老太太就说了他一句“书没念几句,那纨裤子弟的风气倒学了不少”,若要做一身皮袍子穿,还了得吗? 周海媳妇笑着应了一声“是”,又道:“那就还用铺地锦,“锦上添花”的料子,过年穿着更喜庆。” 葛氏想了想,便有一搭无一搭地漫应道:“南哥儿倒是没事的,已经十五了,论理穿皮的也不算违制。” 周海媳妇便低眉垂首,恭恭敬敬地又应了一个“是”。随即又微笑道:“六姑娘的新衣裳也做好了,太太可要过过目?” 葛氏手上不停,认认真真地伏案抄着经卷,随意道:“做好了就给她送过去就成了,这又当个什么正事儿回我。” 周海媳妇垂着头,顿了一顿,便恭谨地轻声道,“还是太太派个人送去的好,奴婢……得避嫌。” 葛氏终于停下笔,抬眸看了她一眼,云淡风轻地笑道:“这有个什么?偏你这样小心。这都多少年了,你一直这么小心翼翼的,我都替你累得慌。她是她,你是你,主子犯了错,奴才就必要连坐了不成?况且,你本来还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与她并无干系,你自己本身还是个受害的人。” 周海媳妇更深的低了头,几欲垂泪,感激地屈膝道:“奴婢多谢太太的恩典,若是旁的人沾上了这样的事,怕是一家子连命都没了 。可老太太和太太却一点没有责罚奴婢,还让奴婢照常地在府里当差,奴婢实在是……” “我才刚不是说了,你也是受害的人!他们造孽与你何干?”葛氏搁下笔,在周海媳妇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和颜悦色地低声道:“我也是女人,自然知道你心里的苦……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话锋一转,又有些打趣地微笑道:“倒也算因祸得福吧,否则你和周海又岂能有机会成了一家人?周海对你的好我可是全瞧在眼里了……” 周海媳妇局促地扭了扭身子,嘴里低低了叫了一声“太太……”便飞红着脸低头不语了。 莲心不好再往下听,因放重了脚步,在堂屋里又掀开香炉,丢了一把沉香屑进去,弄出一些响动,这才敛衽进了东次间。 “六姑娘那里一切都好,太太放心吧。”莲心笑着回禀。 “唔……不缺什么吧?”葛氏眼中波澜不兴地扫了莲心一眼,继续低头抄经。 周海媳妇怀里抱着衣裳包袱,熟稔地跟莲心含笑打了个招呼,又屈膝向葛氏行礼,笑道:“那奴婢就去给六姑娘送衣裳去了。” 葛氏漫应了一声,周海媳妇方才缓步退了出去。 这里莲心便走上前,向葛氏低声道:“六姑娘那里果然茶也没有,钱也没有,主仆几个喝的都是白水;屋里四白落地,看着很是寒酸,显见得三姨娘是跟六姑娘卯上了。” 葛氏头也不抬,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声:“她也就这个气量罢了”,又问:“六姑娘呢?可说了什么没有?” “六姑娘倒是沉稳得很,不急不慌的,照常绣花写字,就象没事人一样。” “这丫头倒也还算难得,毕竟小小年纪的……”葛氏终于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其实要奴婢说呀,六小姐再聪明也终究是个姑娘家,将来总是要出门子的,对太太也没什么相碍的地方,太太何妨多给她几分好颜色?六姑娘若是个感恩的,将来兴许还能对咱们府里,对二少爷有些助益呢?”莲心眼观鼻,鼻观口,小心翼翼地进言 。 “现在还看不出来,谁知道她将来是不是真能堪大用?就在三姨娘那里历练历练也是好的”。葛氏的眼光轻飘飘地望向窗外,几不可闻地低低自语了一句,脸上有片刻的沉思之色,继而抬头深深瞅了莲心一眼,笑道:“你倒是肯向着她说话,她给了你多少好处?” 莲心顿时脸色一变,立刻蹲身下去,心惊胆颤地连声道:“奴婢纵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如此啊;何况六姑娘穷成那样,能有什么好处给奴婢呢?太太……” 葛氏抬手止住了她,笑道:“我不过白说了一句,瞧你怎么急成这样了?这一脑门子的汗!去倒碗茶来我吃吧。” 莲心连忙应了,心神不宁地转身去外间倒茶。葛氏不错眼珠地望着她婀娜的背影,心里又有了计较。 莲心端着一个填漆托盘走了回来,惴惴不安的将上面一只小小的海棠式甜白瓷茶盅奉与葛氏。葛氏且不接,只含了笑定定地望着她。 莲心被瞅得心里发毛,又不敢问,手里托着茶盅又不敢收回来,僵僵地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过了半晌,葛氏方接过茶盅,低头慢慢啜了一口,幽幽地笑道:“莲心,我记得你今年有十七了吧?” 莲心心里锰地一跳,由不得就垂下了眼皮,低声道:“是,过了年就十八了,三月里的生日……” “都这么大了?”葛氏似乎一脸诧异,轻轻拍了拍额头,皱眉道:“瞧我,差点就把你耽误了,怎么也没个人跟我提一句?……” 莲心红着脸低下头去,只是一味地搓着衣角。 “我瞧着南哥儿身边也没个妥当人,就让你去伺候他,你可愿意?”葛氏忽然闲闲地就随口道了一句。 “太太?!”莲心错愕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葛氏。突如其来的惊喜令她有些头昏脑胀,又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葛氏莞尔一笑,不着痕迹地拂了拂鬓边的如意金簪,闲闲笑道:“我知道你的心在大少爷身上。如今我正有一件事要你去做,待你做完了,我便把你赏他,你看可好?” 第二十三章 周海媳妇 “太太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奴婢!”莲心竭力使自己的语调听上去不那么急切,声音却因过分激动而显得略有些颤抖。抑制着胸膛中咚咚狂跳的心,努力恭声道:“为太太效力,奴婢万死不辞!” “不过是极小的一件事,扯什么死不死的做什么?”葛氏笑得温柔和蔼,顺手就在莲心肩上轻轻拍了拍:“南哥儿才十六不到,照理说这个年纪就安置个房里人给他,终究也不大合情理。老爷又最是个规矩大,性子暴的人,只怕不喜……” 莲心脸色又是一变,身子就有些僵。 葛氏将她脸上极力掩饰的惶恐看了个满眼,叹了口气,又道:“可你如今这个年纪,也实在禁不起再耽搁几年——谁知道将来的事如何呢?你忠心耿耿地伺候了我十一年,老子娘又死得早,你的终身我自然会替你作主。如今你既已在南哥儿身上存了心思,我也愿意成全你。所以……” 莲心知道此时不是忸怩的时候,终身的着落就掌握在大太太三两句话之间,因此牙一咬,老着脸沉声道:“太太吩咐就是,莲心无不从命!” 葛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里茶盅放下,让莲心附耳过来,便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莲心的脸猛然间变得一片惨白,惊恐地冲口而出道:“不,不,不,我不能……”,当她看到葛氏面无表情的面孔时,又慌忙无力地抬手掩住了嘴。 “既然你不能,那能做的人多着呢”,葛氏轻飘飘地撂下这句话,脸上神色便冷淡了下去,低了头悠然地喝茶,仿似身边压根没站着莲心这个人。 “桔香在小厨房替我炖着雪梨呢,你去把她换回来。”葛氏头也不抬地将目光重又移到经卷上,淡淡道。 莲心眼神茫然而呆滞,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僵僵地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葛氏抬头冷冷地扫了她一眼。 “奴婢……听太太的吩咐……”莲心终于白着脸吃力地从齿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就象街上练杂耍的人从口中喷出的几枚带血的枣核 。 “这就对了”,葛氏的目光重新变得柔和下来,顺手便将自己鬓旁的如意簪拔了下来,轻轻插在了莲心的发间,微笑道:“你也不想想,总督府大少爷的房里人是那么容易做的?再说,这对你又有什么吃亏的地方?只有好处罢了——左不过都是那么回事。” 莲心的身子不可抑制地微微发着抖,牙齿咬着嘴唇,头便深深地垂了下去。 …… 周海媳妇进门的时候,阿离正伏在桌上专心地写字。看见那小小的侧影,周海媳妇不由顿了一顿。有什么东西在她眼中一闪而过,有片刻的迷蒙,随即便恢复如常。 “姑娘在用功哪?”她笑着便向阿离蹲身行了个福礼,说道:“姑娘的衣裳都做得了,您瞧一瞧,有不合适的地方我拿回去改。” 阿离含着笑将笔放下,站起身道:“这么快就做好啦?嫂子是个能干人。” 周海媳妇谦逊地抿嘴一笑,道:“过两日太太要在府里请好几位夫人过来赏梅,只怕到时候小姐们都要出来见见客,六姑娘若没有新衣裳穿可是不好。所以奴婢们日赶夜赶的,总算是做出来了,倒没误了事。” 她的声音轻柔婉转,脸上的笑容亲切和蔼,双手麻利地打开衣包,里面整整齐齐叠着六七件崭新的冬衣,一眼望上去,但见葱绿鹅黄银红翠蓝一派明媚娇艳的颜色,衣料也俱是华美异常。 “姑娘先试试这一套?”周海媳妇捡出一件银红袄,在阿离身前比了比,笑道:“这个颜色俏,下面再配个月白绫裙,正能压得住色,娇艳里又透着俏皮。” 阿离唇边静静地含着笑,却丝毫没动。 周海媳妇便将那身裙子袄交到金环手里,又拎出一领金桔红高天流云氅衣,笑道:“这件披风穿上身,也显得人又精神又出挑!” “太热闹了”,阿离依然含着笑轻轻道了一句,便侧了头对玉凤道:“八妹刚让人送了两碟蜜金桔过来,我瞧着窗根底下新开的白梅真好看,不如你去折两枝给八妹送过去,也算是个心意。” “哎 !”玉凤痛快地答应了一声,起身就往外走。 “金环也跟着去,让赵妈妈去找个梯子,你扶着她点,可别摔下来把牙磕掉了”,阿离有些俏皮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两个丫头嘴里应着,一前一后出了屋子,房中就剩下了阿离和周海媳妇两个人。 有片刻的静。 “周家嫂子请坐”,阿离微笑着招呼了她一声,便亲自在包袱里仔细挑了一遍,捡出一件雨过天青的湖丝褙子在身上比了比,抬眸笑道:“这件好,我喜欢这件。” “六姑娘这样的年纪倒喜欢这样素净的颜色……”周海媳妇默了片刻,脸上的笑意莫名有些黯然。 “是,我跟四姨娘一样,都不大爱热闹。她压在箱底唯一一件好衣裳就是这么件雨过天青的褙子,我从小看在眼里的,所以看见这个颜色就觉得喜欢。”阿离轻轻柔柔地说着,看向周海媳妇的目光纯净如水。顿了顿,又道:“四姨娘说,她那件褙子就是出自周家嫂子之手。” 周海媳妇的眼角有些晶莹的水光,她一手抱着那件银红小袄,另一手撑在桌子沿上,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手臂有些微微发抖。 “这么多年了,姨娘还留着呢”,她的声音有些喑哑,侧了头悄悄拭了拭眼角,再看向阿离时,眸光中那极力掩饰的温情便倾泄无余,有慈爱,也有痛楚。 “六姑娘眨眼都这么大了!那时候你还在四姨娘肚子里呢,时间过得真快……”,她脸上笑着,眼泪可是流了一脸。遥望着窗外梅树下的两个丫头,刻意与阿离保持着距离,哑声道:“姑娘第一天进府,我以为姑娘会马上来找我,谁知却没来……我就想,四姨娘一定嘱咐了姑娘,让您避嫌……” “我娘说,我进府以后倘或有难处,可以悄悄地去找一位纤云姑姑,她曾是我娘的贴身侍女,后来嫁的夫家姓罗……我暗暗留心了两天,却没有找到您……”阿离低低地说着,只见嘴唇动,声音却细微到几不可闻:“还是今天我从一个粗使婆子口中打听到,原来您就是纤云姑姑,原来,您已经另嫁周家了……” 阿离说着,便向周海媳妇盈盈拜了下去,恭声道:“我娘说,阿离没有了娘,以后就要把纤云姑姑当亲娘看待……姑姑请受阿离一拜!” 第二十四章 知秋阁 周海媳妇慌得连忙扶住阿离,垂泪道:“姑娘快别如此!姨娘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却是口不能辩,姑娘现在又这样,叫我如何受得了……” 阿离便睁着清清亮亮的双眸望向她,缓缓地低声道:“那么,我娘她到底是因为什么被赶出了府?十年了,一直到她去世我父亲一次都没去看过她!毕竟也是为他生过一儿一女的人,他怎么能狠心至此,竟然一丝一毫的夫妻之情都没有了……我娘不肯告诉我,可是纤云姑姑,我真的很想知道!” 罗纤云扭脸望向窗外,只见她双肩微微耸动,却是半晌无语。() 阿离等了一会,不见她开言,便小心翼翼地轻声道:“您……只管说,我都能承受。我娘她是好人,我知道。” 罗纤云扭过头来,眼神复杂。她仔细端详了阿离许久,方伸手轻轻摸了摸她尖尖的下颏和齐眉的乌黑发帘,长叹了一声,哑声道:“您还太小,这里面的腌臜和险恶您不懂的,奴婢也没法子说给您听,您现在知道了,一点好处都没有!等将来或许真有一日……” 她忽然住了口,立刻垂下眼皮将未说完的话咽了下去。 “等将来?或许有一日会怎么样?”阿离警觉地问 。 罗纤去就此捺住话头,再不肯吐露半个字,只用力握住阿离的手,苦涩地微笑道:“姑娘别问了,您是个娇滴滴的小女儿家,离是非越远越好!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在这府里平平安安地长大,将来寻一门好亲事,家境殷实,夫君疼爱,过一生快快活活的日子……如此,姨娘在地下也就安心了。至于姨娘的冤屈,您要相信奴婢,将来一定有翻案的那一天,只是现在时机未到,言多语失,姑娘请恕奴婢现在没法子直言……” 阿离见她执意不肯说,便知她是觉得自己年纪太小,又是女孩子,心里终究是放心不下,因此便不再追问。当下脸上笑了笑,换了个话题,轻声道:“那么,大少爷他……这十年里过得可还好么?” 罗纤云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便垂下眼帘,唇边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太太倒是不曾亏待了大少爷,吃的穿的用的,无不捡着最好的给他,连二少爷有时都抱怨太太偏心……” “读书呢?可还用功?”阿离紧盯着问道。 罗纤云半晌没言语,末了才摇头叹了口气:“少爷就是贪玩……为了这个,没少挨老爷的骂!父子俩见了面总是闹得很僵……” 阿离没有言语,两只手下意识地紧紧交握在一起。她站起身,慢慢走到窗边,出神地向外面望着,眼中满布着忧色,神情也渐渐冷峻起来。 一时无语。 “我不便在姑娘这里待的时间太长,三姨娘是个刻毒的,只怕她并不愿意看见我跟姑娘亲近……”罗纤云摸了摸阿离的头发,勉强笑了笑,便蹲身向她深深一福:“您在这院子里住着一定要学会忍耐,奴婢找机会再来看您……” 阿离目送着她转身退了出去,临出房门的那一刹,又叫住了她,顿了一顿,忽然轻声道:“姑姑,当今皇上是不是年纪已经很大了?” 罗纤云听了这话,猛可里吓了一大跳,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吃惊地看了阿离一眼,喃喃道:“老皇已经登仙了,现在新帝登基已有三年……姑娘您……?!” “哦……”阿离冲罗纤云微微一笑:“我就是随便问问而已 。姑姑快去忙吧,以后咱们还有的是见面的机会。” 罗纤云忧心忡忡地望着阿离,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由衷地说道:“姑娘这么小,身边又一个亲人也没有,您自己可要多加小心,千万照顾好自己!” 阿离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脸上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右手轻轻按在胸口的位置——那封信就安安静静地缝在她贴身小衣里。谁当皇帝她根本没兴趣知道,但她牢牢记着四姨娘的那句话:“只要老皇帝在位一天,这封信就万万不能交给你父亲!” …… 第二天,阿离早早起来,象前两日一般给葛氏请过安以后,便跟随着曾府其他几位小姐往家学里去了。 雪霁初晴,姑娘们的日常课业便也恢复了。 曾府的后园东北角,临水建着一处轩馆,名“知秋阁”,馆后一石子小径直通后面的土山,两旁竹林夹道,凤尾森森,极是清幽。离知秋阁不远,有小小一个院落,青砖粉墙,不过五六间屋子,极是简朴,乃是曾府老太爷曾重晚年的养静之所,亲笔题名为“东篱”。 曾重不喜管弦歌舞,越到老年性情越发孤僻,连儿孙的问安也不耐烦,一概全免了,终日只在东篱独住清修,连老太太也常常一连十天半月难见一面。老太太怕他年老之人,太孤静于保养不宜,暗暗将离“东篱”不远的“知秋阁”改为书斋,请了先生在那里教授几个孙子课业,也算多少添了些人气。 最初还惴惴地担心曾重恐怕不喜,未曾想有一日老太爷正在院中枯坐,正是黄昏的时候,忽听一阵朗朗的读书声隔着荷塘传入耳内,他闭目倾听了一会,脸上倒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远远伺候着的三两个下人这才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一溜烟地跑进内院禀告。 从此这“知秋阁”就正式成了曾家的“家学”。每日午后,曾重必会仰靠在院中的藤椅之上,静静地聆听知秋阁那边传来的读书声,神态极是安详,直到他两年前去世。 因曾氏合族人丁并不甚兴旺,旁系支族不多,住在本城内的本家因为种种原因也鲜少来往,是以这个“家学”也只有曾重的几个亲孙子在此习读。在曾重去世后,老太太便将孙子们的书斋迁往外院,知秋阁便留给了曾府内宅的小姐们,请了一位老夫子在此教习她们读书写字。 第二十五章 老鼠 阿离由金环陪着,顺着园内的羊肠小径走进知秋阁内,顿觉眼前开阔,神清气爽。 这座书斋建在水上,足有阿离的卧房六七间那样大,屋脊又高,四面皆开了窗,人站在里面时便觉得四面通透,凭窗眺望碧波潋滟的荷塘,更觉精神一振。 阿离到了知秋阁时,见清娘和贞娘早已先到了,正坐在一处说笑;二老爷府上的七小姐静娘也刚到,正背对门和两位姐姐打招呼;九小姐淑娘虽然还未满六岁,五姨娘却也早早地派奶娘把她送了过来,此时正站在那里由丫头帮她解下小披风。娴娘倒还没到。 阿离进了门,含笑先和大家问好。静娘和淑娘都连忙还礼,清娘待笑不笑地点了点头;贞娘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对阿离横眉冷对,脸上居然露出一丝笑容,只不过笑得略有些异样。 阿离见一个位子空着,便走过去要坐。 “那是三姐的座位,她向来喜欢一个人坐着,我看你还是去别处,省得待会她来了不高兴。三姐生起气来很怕人的……”清娘以手掩口柔柔地笑道。 阿离听了,便又走向静娘旁边的位子。 “这里一直是八妹和我一起坐着的,对不起啊六姐……”,静娘十分抱歉地冲阿离笑了一笑。 阿离只得站住脚,眼睛向四周扫视了一圈。清娘和贞娘坐在一起,只剩淑娘旁边的位子是空着的了。 阿离便径直走了过去,弯下腰摸了摸淑娘头上的丫髻,含笑道:“淑娘,六姐姐跟你坐在一处好吗?” 淑娘在府中最小,还未脱奶气,姐姐们向来都不大喜欢带着她玩耍,自幼鲜有玩伴,此时忽见阿离温温柔柔地跟她说话,表示愿意陪她,焉能不高兴?当下便开心地拍手笑道:“好呀好呀,六姐姐快坐 !” 阿离便含笑解开披风递给金环,屈膝在蒲团上坐了。书案上自有已摆好的笔墨等物,案旁设有书箱,随身带来的添换衣物便可放入箱中。 老夫子还没到,外面廊上有管书斋的婆子正在那里烹茶。金环探着头向外望了望,便对阿离道:“我去给姑娘端茶来,这屋里冷,这披风姑娘还是穿着。”说着,便仍将披风给阿离披在了肩上,两边掖好,便走了出去。 其实每人座位旁边都放着火盆取暖,并不算冷。阿离活动了一下手腕,将桌上的纸笔整理了一下,便扶着袖子亲自研墨,一边和蔼地对身旁的淑娘微笑道:“九妹前儿不是病了?可好些了没有?这天气还冷着呢,可别再冻着了。” 淑娘嘟着粉红的小嘴,皱着小眉头细声细气地说:“我头还晕着哪,喉咙也疼呀!可是我姨娘说父亲只喜欢聪明灵巧学问好的女孩子,要会写诗填词做对子才行哦,不能象她那样什么都不会,不准我偷懒不来……” 她只管清清脆脆地一路说下去,乳娘站在旁边有些讪讪地一连“啃啃”地咳嗽了好几声。阿离微笑着摸了摸她肉嘟嘟的小脸蛋,替她将身上的丝棉外袄紧了一紧。 淑娘立刻乖巧地将温软的小身子倚在了阿离身上,叹着气道:“我的脑袋真晕呀,我的肩膀真疼呀,我的手腕真酸呀……六姐姐,我看不了书也写不了字啦!” 阿离强忍着笑,将这个小九妹拥进怀里,假意皱眉道:“那要怎么办才好呢?不然,让奶娘送你回去吧。” 淑娘立刻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急声道:“不要!那姨娘又会骂我啦!”她偷眼瞧着阿离脸上并无厉色,索性伸手搂住了六姐的脖子,撒娇道:“我就靠着姐姐闭眼睡一会就好啦。” 阿离只得无奈地笑道:“好,等我把这件累赘的斗篷脱了。” 金环没在身边,淑娘又靠在身上,顺带还搂着她的脖子,阿离只能腾出一只手胡乱地将斗篷解了,顺手打开书箱盖子,看也没看就将斗篷放了进去。” 然而触手有些异样,指尖似乎碰到一个毛乎乎的物体 。阿离随意地便向书箱里一望—— “啊!!!”淑娘忽然爆出一声惊恐万状的凄厉大叫,整个人倏地跳了起来。因为太过恐惧,一个站立不稳摔倒在地,脑袋磕在桌子角上,她顿时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指着那书箱里喊:“那是什么东西?!奶娘快来!我怕……!” 咫尺之隔的书箱里赫然蜷缩着一只足有尺许长的灰毛大老鼠!只是浑身血肉模糊,腿也折了,脑袋也扁了,尚在那里抽搐着,已经奄奄待毙——显然是被人打死的。其状不但恶心,简直颇有些恐怖。乍然映入眼帘,别说是娇滴滴的闺阁小姐,只怕是男人见了,都会倒吸一口凉气。 静娘听见淑娘的喊叫,疑惑地走过来向书箱内只一瞧,连叫都没叫一声,便软倒在桌子上,继而搜肠刮肚地呕吐起来。 阿离同样脸上变色,不由自主就后退了两步。想到这东西适才还被自己的手碰过,只觉胃中猛一阵翻江倒海,差点也吐了出来。 眼角余光却瞥见清娘和贞娘不知何时早远远地躲到了最后面,脸上分明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却在那里假意关心地高声道:“六妹妹,出了什么事了,怎么这样惊慌?” 阿离一手扶着桌角,努力平复着胸臆间不断翻滚着的恶心不适,转过头平静地吩咐淑娘的奶娘和静娘的随身侍女:“快扶着七小姐和九小姐到隔壁次间去歇一歇,喝些热茶压一压”,看着丫头们苍白着脸惊魂不定地勉强将静娘和娴娘扶出去之后,阿离方转过身向清娘贞娘淡淡一笑,道:“没什么,也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干的,真无聊。” 她一边说,一边便随手从书案上将自己和淑娘的两管毛笔拿在手中,镇定地伸进书箱里,夹着那只皮开肉绽的大老鼠的脖子,把它直拎了出来。 “四姐五姐,喏,你们瞧,不过就是这么个东西而已。”阿离脸上从容镇定,带着轻松的笑容,就那样夹着那只已死的老鼠,一路向贞娘走了过去,毫不在意地将那只晃来晃去的死老鼠猛地直举到了贞娘鼻尖下面,笑道:“好肥的一只老鼠啊,五姐院子里的那些猫儿们肯定喜欢吃!不如五姐就把它拿回去吧?” 贞娘还没反应过来,便见一只肠穿肚烂,死状狰狞的大老鼠猛地出现在眼前,差点杵到自己的脸上,顿时吓得肝胆俱裂,一蹦三尺高,歇斯底里地尖叫道:“拿开!快拿开!来人啊……” 第二十六章 父亲 阿离犹自将死老鼠在贞娘面前晃动着,诧异地说道:“咦?你怎么怕成这样了?我还以为这是五姐跟我闹着玩,亲手放进我箱子里的呢……” “我怎么会动这种恶心玩意儿?那是小厮……”贞娘又是急又是怕,两手捂住眼睛冲口而出。 “原来是五姐让小厮跟我闹着玩的?”阿离又往前走了一步,继续诧异地问道。 贞娘醒悟到失了言,可此时后腰抵在书案上,退无可退,也顾不得那些了。当下害怕得直往地上蹲,嘴里惊恐地尖叫着:“走开快走开!你这个贱坯子要做什么?!春喜小梅快来啊!” 贞娘的两个小丫环先也早吓得闪到一边去了,听见贞娘叫,这才战战兢兢地挨了过来,又没胆子上前抢下那只死老鼠,只愁眉苦脸地在旁嗫嚅道:“六姑娘您往后站站好不好?看把我们姑娘吓得……” 不过是些任性的小孩子把戏罢了……阿离看着面前众小姐丫环噤若寒蝉的样子,也就笑了一笑,打算回头唤金环进来善后,把这脏东西赶紧扔掉也就算了。说是去端茶,怎么还不进来……低头瞄了一眼那已经死硬了的大老鼠,还真是够恶心的…… 阿离正打算走出去,让廊上的婆子进来连书箱一并拿去扔了,忽然就听见贞娘在身后委屈地高声叫了一声“爹!”,顷刻间便大放悲声,顿足号啕大哭起来。 阿离愣了愣。 眼帘里首先映入了一双厚底官靴;缓缓抬头,便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昂然立于面前。一身石青九蟒五爪朝服;胸前饰有方方正正的补子,上面赫然绣着祥云,红日,锦鸡的图案,鲜明而威严;头上是镶嵌有起茂珊瑚的顶戴——正二品总督的服制。 显然是才刚从江北大营回府,还未换过官服,便先到了女儿们的书斋。 尽管在这十年间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勾勒描绘过父亲的形象,也不断设想过与这从未谋面的父亲相见时的情景,然而在这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猝然相见,向来淡定的阿离也不免觉得有些心慌 。 他好高啊,阿离纤细清瘦的小小身影站在他面前简直如苍松下的一株小草,就算是仰视着竟也觉得吃力。 他有一双和大少爷曾品南如出一辙的眼睛,都是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着。只不过曾品南那样似睁非睁的眼睛便显得吊儿郎当,慵懒颓靡;而他的便是冷峻凌厉,令人望之心惊;有同样紧抿的薄唇和轮廓分明的面庞,但曾品南的是俊俏倜傥,两江总督的眼角只不过多了些许皱纹,颔下多了胡须,便显得沉郁沧桑,气势慑人。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一身官服的曾雪槐站在书斋门口,沉声斥道。眼睛缓缓扫过房中众人,最后停留在阿离的脸上,脸上有片刻的茫然和愣怔。 阿离的手中还拎着那只硕大的死老鼠,看上去颇有几分诡异。尤其是父女初次相见的场景下。 贞娘则两腿一软就坐倒在地上,双手掩面哭道:“她拿死老鼠吓唬我,吓唬四姐!七妹和九妹也吓坏了!” 阿离有些失笑,还真是会说! 曾雪槐扫了贞娘一眼,皱眉斥道:“闺阁千金,大哭小叫的成何体统!”说着,便微微扬起下巴向两旁的丫环一点,冷声道:“你们站在那儿干什么的?” 他的声音不高,板板的脸上却是不怒而威。春喜和小梅两个小丫头浑身一激灵,二话不敢说,连忙唯唯诺诺诺地上前要搀扶贞娘;贞娘早住了声,犹自抽抽答答的不敢再哭,也不待小丫头扶,自己便攀着书案悄没声儿地站了起来。 曾雪槐的目光便重新落到了阿离脸上,有点冷淡,有点复杂。 阿离不由自主便垂下眼皮,口中轻轻地叫了一声“父亲”,双膝微屈行了一个福礼。 理应行跪叩大礼的,可是手中之物无可放置,却是不便……金环和婆子们到底跑到哪儿去了?人影也不见。阿离心中有些懊恼。但她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自己在找理由罢了——面对这个将自己母女弃如蔽履的总督父亲,她其实是抵触的,并不愿意跪他 。 曾雪槐低头望了阿离半晌,脸上的神色渐渐沉郁下来,终于扭过头淡淡道:“你也是个胡闹的,才进府就生事!” 阿离微诧,目光在曾雪槐脸上极快地扫了一眼,便低了头一言不发。 门外廊上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见二太太高氏带着几个丫头婆子直冲进来,进门便惊慌地叫道:“我们静娘呢?是怎么吓着了?静娘她人怎么不见?”一眼看见阿离手中拎着的老鼠,高氏顿时花容失色,倒退两步险些没摔倒。 “侄女正在隔壁休息,小孩子们闹着玩,应无大碍,弟妹过去看看吧。”曾雪槐出于避嫌,并不朝高氏看,只是侧身望着她身旁的书架,歉然地说道。 高氏嫌恶地地瞪了阿离一眼,不及细问,立刻飞身往隔壁冲去。 旁边次间随即传为高氏带着哭腔慌乱的叫声:“静娘你怎么了,你说话呀,你可别吓唬娘……” 旁边有七嘴八舌的安慰声,出主意的声音,一片杂乱。居然葛氏和清娘的声音也混杂其中。倒没注意到,清娘是什么时候出去的?阿离不由牵了牵嘴角,淡淡一笑。 “还不快过去看看你妹妹们!”曾雪槐一双丹凤眼向着贞娘和阿离微微一瞪,当先转身出去了。 静娘本来胆子极小,又被高氏养得娇弱无比,被无端端一吓,一时竟如丢了魂一般。此时坐在一张暖榻上,小脸煞白,不住地干噎着,只是说不出话来。淑娘倒是没事,此时已活蹦乱跳地在一边玩耍开了。 …… 葛氏坐在静娘身边,一边用手不断地抚着她的后背,好言安慰着;一边抱歉地抬头对高氏道:“已经给静娘喝了安神汤下去了,也派人去请大夫了,弟妹别急,不要紧的……” “不要紧?”高氏狠狠地剜了葛氏一眼,冷笑了一声:“又不是大嫂的亲生女儿,自然不要紧!我可是统共就这么一个丫头!”两步上前搂住静娘,竟然哭了起来。 葛氏心中气恼,也不好说什么,便抬眼将几位姑娘一一狠狠地扫了一遍,怒声道:“怎么回事?快给我说清楚!” 第二十七章 罚跪 几个姑娘都不吭声。高氏哭得声音更响了。 贞娘眨了眨眼睛,首先小声地声明:“不是我,我可不知道那老鼠怎么会……”。话没说完,便见葛氏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心中一吓,连忙闭了嘴。 阿离忍不住嘴角向上一牵。 葛氏立刻瞅着她冷声道:“你这个做姐姐的也是,怎么不照顾好妹妹们?明知道有脏东西在那里了,七姑娘向来柔弱,又胆小,看见只蜜蜂都能吓着;她好奇走过去看,你为什么不拦着?这吓坏了可算谁的?” 高氏听着不对味儿,登时住了声,抬头定定地看着葛氏道:“怎么叫算谁的?嫂子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我们再胆小也没在自己家里被吓着吧?嫂子教导出来的小姐们倒是个个厉害,连这么恶心的东西都敢抓来吓人玩。不象我们这样无用的闺阁女儿,什么都没见过……” 言外之意已经在暗讽葛氏手里教导出来的姑娘们不象大家千金,倒象那等市井人家的泼辣货了。 葛氏当着丈夫,向来不肯失掉大家闺秀的风范,极少动怒。因此尽管心中恼火,也无意跟她斗嘴,只黑着脸吩咐桔香:“去说给鲁嬷嬷,把今天跟着姑娘的丫头们都拉出去打一顿嘴巴子,给二太太出气!——要你们是干什么的?就不知道提前检点检点?非得弄出事来才算!” 清娘手脚麻利地从丫头手里接过水来亲自喂静娘喝下,接着之前高氏的话叹气道:“二婶刚才那话倒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了。您也瞧见了,也就除了六妹妹敢那样面不改色地抓着那脏东西,到底是刚从乡下来的不一样。我们这些人不也都吓坏了?” 贞娘便在旁附和道:“是呀……” 高氏将清娘随手拨拉到一旁,自己耷拉着眼皮不停地给静娘抚着胸口,冷笑着自语道:“大嫂果然是慈悲的,就这么打几个丫头几下子就算了,干这促狭事的人就不追究了么?吓着我们静娘倒不算什么,我只替大嫂担心,只怕不严加管教的话,将来还不知会出什么事呢。” 贞娘听了这话不服,胸脯一挺,就要替她母亲出头,当下便抗声道:“二婶说谁?!” 曾雪槐本不便掺和进后宅女眷们的事中,因此一直负着手远远站在一旁没言语 。此时见贞娘又要开腔,立刻板着脸道: “行了!你还嫌不够乱?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就算是你们闹着玩,静娘毕竟也是在咱们家被吓着了,你们这些做姐姐的能脱得了干系么?”微微顿了顿,便沉声道:“阿离才进府,行事毛躁,罚到家祠里跪着静静心去!” 阿离抬起头,只把纯净无澜的眼睛静静地瞅着曾雪槐,脸上却是淡淡的不置一词。 贞娘心里窃喜,由不得便向身边的清娘得意地挤了挤眼睛。 曾雪槐扫了她一眼,继续道:“贞娘这糙性子更要不得,罚你跟阿离一起跪着去!” 贞娘立即“啊”地叫了一声,求救地看着葛氏,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娘——” 葛氏绷着脸,紧抿着嘴唇,将头扭到了一旁。 曾雪槐不理她们,只转头对高氏道:“孩子不懂事,我已罚了她们,弟妹就别生气了——其实这倒真不算什么大事。今天弟妹和静娘就在我们这里用饭吧,让你嫂子陪着,别回府了。我还有些公事,先出去了,弟妹请自便。”说着,向高氏略点了点头,便一径踱了出去。 彼时大夫也已到了,忙着给静娘诊了脉相,不过是一时受了惊吓,气血上逆,略有些眩晕而已。当下开了方子,笑道:“小姐无碍,小医这里开张平肝顺气的方子,若愿意吃就吃两剂;若懒待吃也无妨,今日只喝些米汤静静躺一两个时辰也就好了。” 高氏此时也觉得脸上有些没意思,缓了缓声气,和葛氏坐着说了几句话,便带着静娘回府去了。 葛氏自然也没兴致留她母女吃饭,不过虚客套了两句,也就罢了。 待高氏一走,贞娘便急走到葛氏面前,攀住她的脖子撒娇耍赖地不依,鼓着嘴连连跺脚道:“跪什么跪啊,我才不要去呢!娘……” 葛氏忍着胸中的火气,强自没发作出来。一把扯开她的胳膊,怒道:“那你自己跟你父亲说去!一个一个的就没一个省心的货!我现在没工夫,等我闲了时再跟你们算帐。”当下站起身,扶着丫头一拧身便走了出去。 阿离自顾自收拾着书案上的纸笔,低着头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 贞娘毕竟有些心虚,倒也安安静静地没再往她跟前凑,只跟清娘两个在后头不时地嘀嘀咕咕。对父亲的惧怕终究还是超过一切,到底也没胆子找他撒娇讨饶去。 …… 已经是黄昏了,暮色四合。阿离独自跪坐在曾府西北角的家祠中,神色黯然。 贞娘只跪了一炷香的工夫,就被曾家老太太那边的大丫环接走了,说老太太想孙女了——老太太每年腊月里都会闭门诵经一个月,概不见客。没想到消息还是这样灵通。 这座家祠在曾府西北角,单独一进四合小院,正堂上供着曾家历代祖先的牌位。除了逢年过节,老太太带着合家男女在此上香供礼,祭奠先人,平素基本没有人来,在这冬日的黄昏,这空无一人的院子里便显得分外冷清寂寥。 阿离跪得脚麻,便干脆坐在了蒲团上,一边攥着拳头轻轻敲打小腿,一边抬眼打量着四周。 正面墙上悬着六七幅曾家历代先祖的绣像,基本都是朝服像,显示出曾家世代簪缨大族的气象。下面楠木长案上供着一排牌位。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缝隙照射进来,将那些牌位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斜投射在东墙上,在这寂无人声的屋子里,便显得有些说不出的奇异。 阿离在蒲团上换了很多种跪坐的姿势后,东墙上那抹淡金色的夕阳余晖便渐渐褪去了,昏蒙的暮色笼罩了一切,供桌上那些牌位影沉沉地立在那里,终于显出一些肃杀和冰冷的味道来。 再后来,屋子里暗了下去,四周的景象渐渐只剩了依稀的轮廓。 北风呼喇喇地掠过掉光了叶子的树梢,在院中打着旋子呼啸而去。屋子里没有火盆取暖,阿离浑身寒浸浸的,只得将两臂紧紧地当胸抱着取暖。 忽然,门外似乎传来一阵轻微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又象细碎的脚步声,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住了,似乎有人躲在那儿暗暗地向屋里窥视。 阿离脊背上起了一层凉意,一颗心陡地提到了嗓子眼,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了片刻,便将案上一只硬木牌位死死地攥在了手里,人也借势猛地站了起来。 第二十八章 雪中送肉 明天双更,时间依然是明早10点,和下午6点。 ---------------------------- 阿离后背抵着供桌,右手死死攥着一座不知是哪位先祖的牌位,冲着那扇虚掩着的黑洞洞的门,大声喝道:“是谁在那儿?” 没人应声。 北风猛地灌了进来,将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又吱呀呀吹开了尺许宽的缝子 。院中满地清冷的月光,门后赫然有一个黑影猫着腰在那里蹲着,一动不动。 阿离的心如擂鼓般咚咚狂跳着,额上顿时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年关将至,难道那是个登堂入室的小蟊贼?这个家祠和正院那边离着还有一段距离,就算高声喊叫也不容易被听见;况且只怕才一开口便已遭了暗算! 阿离硬着头皮,僵直地站在黑影里。那香樟木的牌位握在手中势大力沉,若是一下子抡过去,只怕也能让那人的脑袋开了花吧? 她屏住呼吸,极力镇定地又沉声喊了一句:“门外到底是谁?再不说话我就喊了!这四周都是我们府里的人,你以为你能跑得了吗?” 门外那个黑影依旧不声不响,却慢吞吞地居然径直走了进来! 阿离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如鼓。没时间再犹豫了,她悄悄将手中的牌位高举过头,就要冲来人一下子捋过去! 然而,那黑影却忽然停住脚步直起了身子,站在黑暗中,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六姐姐”,又焦灼地嗫嚅道:“六姐快别高声,可别让他们听见再找过来!” 居然是二少爷曾念北?!…… 阿离顿时又好气又好笑。紧绷的神经一但松驰下来,便觉得两条腿软软的就象踩在了棉花上;一身的热汗,整个人就象要虚脱了一般。 “二弟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不声不响的,吓我好大一跳!”阿离冲念北道了这一句,脸上尽管微微笑着,眉头可是皱了起来。 这才想起手里还倒提着曾家不知哪位先祖的牌位呢,举头三尺有神明,真是……有点大不敬了…… 阿离也顾不上和念北说话,先急忙双手捧着祖宗牌位轻轻地放回原处,又伏身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叩了几个头,心中不断地向冥冥中请了几遍罪,这才起身向念北道: “二弟这是从哪里来?才下学么?你快回去吧,这么晚了,只怕里头到处在找你呢。” 曾念北闷闷地“嗯”了一声,却不走,反而一屁股坐在了阿离适才坐过的蒲团上,忿忿地说:“父亲才一回家,老匹夫就跑过去告我的状,说我书念的不好,字也写得不行……父亲眼下正派人找我呢,我才不回去……” “老匹夫?谁?”阿离惊讶地问 。 “还能是谁,不就是学里讲书的那糟老头子吗?七老八十了还不回家歇着,偏跑到咱们家里来和我过不去!每次他到父亲书房里去一回,我就得被叫进去挨一次骂。呸,这个老匹夫!”念北盘膝坐着,小拳头在黑暗中恨恨地在蒲团上捣了一下。 “原来你是被老夫子吓得跑到这儿避难来了……”阿离抿嘴一笑,便在念北对面坐了下来,缓声道:“我听说给你授课的那位老先生可是远近闻名的一位鸿学大儒,他的学生有做到京中一品大员的!早几年前老人家便已闭门谢客,性子又倔,寻常人家根本进不了他的门。也就是老先生看在和咱们家的交情上面,才来屈尊做你的老师,不知有多少人家求之而不得,你却还在这里抱怨!也算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了……” 念北听了便不吭声,过了一会方又鼓着嘴忿忿然道:“谁让他总去父亲面前告我的状?他害我我就骂他,管他什么大儒不大儒的呢!” 阿离便笑着摇头叹了口气:“他那么一大把年纪了何苦得罪你这么个小孩子,说几句好话皆大欢喜不好么?还不是因为顾念着跟父亲的交情,不肯敷衍了事误了你的前程!这样刚正的老夫子你还要骂,难道你喜欢那等阿谀奉承只会献媚的小人不成?” 阿离的话里虽满满的都是不赞同,但语声带笑,温柔和蔼,念北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嘟哝了两句就不吭声了。 两个人在黑暗中默然对坐了一会,阿离便又催他:“快回去吧,天马上就黑透了,你把跟着你的丫头小厮们都甩了,倘若磕着碰着了怎么办,他们岂不是要跟着无辜受罚么?” 听了“无辜受罚”这几个字,念北忽然讪讪地涨红了脸。顿了顿方迟疑地问:“那你不走么?你要在这里……跪到什么时候呢?” “母亲说跪到子时”,阿离淡淡地笑了笑:“也不过再有两个时辰就完了。你别在这里耽搁了,快走吧。” 黑暗中看不清念北脸上的神情,他一声不吭地又坐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极快地说了句“我走了”,二话不说转身就出去了 。 阿离听着他轻悄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长吸了口气,复又缓缓坐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飘起了雪。北风将祠堂大门吹得咣咣作响,沁凉的雪花从门缝里洒落进来,委顿于地,成了点点水痕。 大堂上已是一片漆黑,很是瘆人。阿离不敢再将门也掩上,索性任由它敞着,只不过两臂更紧地当胸抱着,额头抵着供桌,飘渺地想着心事,眼皮渐渐有些粘涩起来。 不知何时,清冷的空气里似乎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肉香,阿离不自觉抽了抽鼻子,从恍惚中清醒了过来,肚子里适时地咕噜噜发出一串响动。 这肠鸣之声在静寂的堂上显得分外响亮,曾念北在阿离耳边“嘎”地就是一声笑。 “你怎么又来了?”阿离吓了一跳,随即问:“什么时辰了?” “戌初了”,念北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着一根蜡烛放在供桌上,随即又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赫然是一大块卤成酱红色浓香四溢的牛腱子。 “这?”借着蜡烛晕黄的微光,阿离瞪大了眼睛低头看了看那块卤牛肉,再抬眸望了望念北,心底有丝热呼呼的东西莫名地涌动了一下。 “我跑到厨房里偷出来的,愣是没一个人瞧见我,那帮蠢材!”念北得意地仰头而笑,复又满身摸索了一遍,失声道:“哎呀,我那柄小倭刀忘了拿过来了,这么一大块肉,不切可怎么吃呀?” 阿离从念北手中将牛肉接了过来,两手捧着默默地咬了一大口,方抬头笑道:“啃着不是一样的吃?真真是大少爷才会说这样的话!” 念北搔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讪讪道:“凉了,不好吃了吧?” 阿离默默地又啃了一口,低头咀嚼了半日,方微笑着轻轻道:“不,很香,我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美味……多谢二弟。” 念北立刻不笑了,低了头局促地在那里抠着手指头,过了好半天方一鼓作气地粗声道:“谢什么,有什么好谢的!你不知道,其实……那只死老鼠是我放进你书箱里的……” 第二十九章 牌位 汗,存在后台发稿箱里,却忘了点定时发布,晚了晚了…… ------------------------------------------------ 念北立刻不笑了,低了头在那里局促地抠着手指头,过了好半天方一鼓作气地粗声道:“谢什么,有什么好谢的!你不知道,其实……那只死老鼠是我放在你书箱里的……” 阿离咀嚼的动作微微一滞。 “也是四姐跟我说,她们想跟你开个玩笑嘛,我也觉得有趣,所以……”念北吞吞吐吐地低声道:“不过,我也只是把那东西放进你书箱里而已,那老鼠可不是我打死的啊,那是小厮们干的。谁知道二婶那样大惊小怪的,倒连累得六姐受罚了……” 念北见阿离一直低着头没言语,连忙住了嘴,小心翼翼地悄声问:“六姐生我的气了?” 阿离定睛瞧了他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生我的气吗?”念北有点意外,仔细向阿离脸上端详着。 “不生,这有什么好生气的。”阿离低头继续咬了一口肉,吃得很香甜。 “为什么?”念北面露困惑。 “你只不过是个小孩子。”阿离笑了笑:“小孩子跟我开开玩笑,我还生小孩子的气不成?” “小孩子……哼,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大一岁也是你姐姐。”阿离利落地将剩下的一大块卤牛肉重新用油纸包好,瞅着念北点头笑道:“我拿回去慢慢享用。” 祠堂里如冰窖一般彻骨冰寒。念北冷得直跺脚,一边呵着手,一边好奇地问阿离:“六姐怎么胆子这么大,当真不怕那恶心东西吗?还敢亲手拿着 !你瞧五姐七姐九妹她们吓的……” “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在乡下时天天都能见到。田里还有一种更大的田鼠,比这个还大着很多呢。荒年灾年的时候,连草根子都没的吃,人们还得靠它们填肚子,能有这个吃就算不错了,可恨的是经常连老鼠都吃光了……” “吃……老鼠?!”念北圆睁双目,难以置信。 “可不是?架起火来烤得滋滋冒油,听人说好吃着呢!就象是……”阿离歪着头一脸凝神思索状,蓦地展颜一笑,点头道:“对,听说就象是小牛肉……” “小……牛肉?!”念北偏也饿了,正低头将那卤牛腱子也咬了一大口。蓦然听见这话,一张嘴全吐在了地上。 “六姐真恶心!”念北咧着嘴不悦地说着,边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残渣, 阿离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供桌上寸许长的蜡烛爆了个灯花,发出微弱的一声响。 “你出来的时间可不短了,快悄悄地回去吧,省得叫人发现,”阿离催促着念北,目光不经意落在了供桌上。那些乌木烫金的牌位影沉沉地林立在灯影里,半明半暗,静默中透出些不寻常的气息。 “咦?怎么祖父的牌位倒没供在这里?”阿离自语着,定睛又将桌上一排牌位从左到右细细看了一遍,方疑惑地说道:“二世祖,三世祖,曾祖……怎么单就没有祖父的呢?” “不知道啊,听说是祖父弥留的时候留下了遗言,吩咐父亲说:在他死后不供牌位,不入祖坟,也不准人哭,远远地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是……” “这却是为何?”阿离满心惊诧。 “我哪里知道”,念北耸耸肩。 祖父曾重去世的时候他才五岁,只记得府里漫天遍地的肃白一片;至于祖父的模样,记忆里已经很模糊了,只依稀记得那是个孤僻古怪不苟言笑的老头子。 阿离凝神思索了一会,不得其解,便将此事暂且捺到一旁,转而轻描淡写地问念北:“大哥也是跟你一处念书么?” “我去年才开的蒙,大哥都快下场应试了,自然念不到一起去,父亲另请了先生教他呢 。我是跟二叔家几个哥哥弟弟一起的。”念北听到念书的话题,便有些兴味索然,悻悻地道:“大哥也不喜欢读书,却不大挨骂,想出府去逛就能出去;偏我这么倒霉,经常受责罚不算,想出门都不容易,凭什么呀!” “大哥……”阿离嘴里发苦,隔了半晌方勉强挤出一丝笑,从蒲团上拿起念北的暖帽替他戴好,叹了口气道:“读书是多好的一件事,将来出人头地出将入相都要先从读书起!穷苦人家的孩子盼都盼不来的,你可要珍惜……” 念北胡乱地应了一声。阿离想了想,又轻声问:“父亲平日都是在哪里起居的?几时起床,几时办公务,几时安歇呢?” “父亲忙着呢,等闲见不着他的面。平时差不多寅时就起床,打几趟拳以后就上衙门去了;吃饭也开在外院,晚上多数是歇在母亲这里……”念北有些同情地看着阿离,轻声细语道:“你一定很想念父亲吧?” “想念……”阿离心里腹诽了一句,又问:“父亲很少到内院来吗?” “是啊,很少。那天又听母亲和二婶闲聊,说现在海防不稳,外有海盗骚扰,内有流寇作乱,把父亲更忙得见不着人影了……”念北说到这里,眼中便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拍手道:“我倒希望他老人家少回家,最好一直在外头忙才好呢,这样就省得问起我的功课啦。” “你这孩子可真是……”阿离皱眉无奈地笑斥了一声,心里有些纠结:如此看来,想单独和父亲见上一面都似乎不容易了…… 北风吹着号子猛地刮进祠堂里,两扇大门咣地一声闷响,阿离惊觉起来,忙道:“太晚了,只怕你院子里的丫头妈妈们找不着人要急疯了,你快回去!” 念北站起身,笑着说:“好,再不回去只怕又要连累你啦。”他自己把斗篷穿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只蜡烛交到阿离手上,道:“这个你拿着,省得一会回去时路上黑。” 话音才落,便听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有人小心翼翼却又焦灼地在门口低低叫道:“姑娘?姑娘!” 门外暗沉沉的没有点灯笼,却是金环和玉凤的声音。 第三十章 雪夜 今天的二更。 --------------------------------------------------------- 两个丫头在门外探了探头,见二少爷竟然也在,吃了一惊,一时愣怔在那里不敢进来。 阿离含笑向她们招了招手。玉凤这才乍着胆子当先走了进来,直直地奔向阿离,将怀里抱着的一件大袄展开替她披上,嘴里急急说道:“下半天我才听见说!把我急得满屋子乱转,也没个抓寻,偏金环也不回来……天寒地冻的姑娘这要跪到什么时候呀?” 金环先款款地向曾念北福下身子,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二爷”,这才转脸对阿离懊悔地说:“都怪我,偏要先去端什么茶!四小姐又走到廊上吩咐我去茶房里再生个火盆……等我回来,已经听说七小姐吓着了!要是我在那里,姑娘也不会自己脱了大氅往箱子里放,也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阿离听着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含混不清,早拉了她的手细往脸上反复看了一遍,痛惜地低声道:“你挨了打了?” 念北是个好事的,当下便将供桌上的蜡烛擎到金环头上照着,也觑着眼向金环脸上细细端详了端详,随即便瞪大了眼睛高声道:“哎呀,瞧这脸肿的都成猪头啦!鲁嬷嬷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打起人来向来手下无情。” 金环一手摸着面颊,一手挡着念北近在咫尺的烛光和目光,脸上腾的一下子红涨起来,避开几步,低了头轻声道:“没事,就挨了几个嘴巴子而已。也不单是我,四小姐的春喜和小梅,五小姐的冬雪和秋香都挨了打了,倒也没有偏着谁护着谁……” “上次是玉凤,这次轮到你了……”阿离心里不是滋味,转头对念北道:“二弟回去吧,一会等雪下大了更难走,摔一跤不是闹着玩的!” 念北见阿离的丫头来了,总算心里安稳了好些,当下笑道:“好 !那我先回去,六姐明儿见!” 金环忙将随身带来的油纸伞双手捧着递了一把给念北,脸上的红云还没消散,垂着头细声道:“二爷不嫌弃就打这伞走吧,雪大了,路又滑,千万当心。” 念北随手接了,漫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金环待念北走远了,这才收回目光,对阿离道:“今儿厨房里索性都没安排姑娘的晚饭。不过我跟玉凤的饭菜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等会姑娘回去凑和着吃一口吧……” “不用,今儿我开荤”,阿离笑着指了指供桌上的油纸包:“二弟给我送来了这个。” 金环忙凑上去看了看,由衷地赞道:“二爷倒是位好心肠的爷!” 玉凤垮着脸,嘟哝道:“做丫头的倒还有口饭吃,正经的主子小姐倒罚了晚饭,这叫什么事啊!老爷也不心疼?也不管?” 老爷…… 阿离眼前浮现出曾雪槐那双深邃而略带异样目光的眼睛。那目光很复杂,阿离看不懂。似乎也不是全无一丝怜惜之意,只是被更多的厌恶压了下去,变成一种很矛盾的疏离。但至少,十年未曾谋面的亲生女儿第一天与父亲见面,他一句嘘寒问暖没有,反倒让女儿去冰冷的祠堂里罚跪,这已经足够说明他对自己的态度了吧…… 阿离心里有些凉,便懒得吭声,只在蒲团上坐了,一手托腮,望着那昏黄的烛光怔怔地出起神来。 玉凤忽然凑到阿离跟前,唇边含着笑,鬼鬼祟祟地低声道:“姑娘还真准备在这冰窖里待到子时呀?那岂不是傻了?这天寒地冻地反正也没人守在这儿,咱们就算这会就溜回去了又有谁知道?太太想来早就歇下了,不如……” 未待说完,金环就在她脸上拧了一把,啐道:“别人都是傻子,就你聪明!还嫌姑娘不够倒霉啊?闭上嘴老实坐着你的吧。” 阿离只笑了笑,并不言语,依旧望着供桌上的烛火出神。玉凤便不敢再说话,只嘟哝了一句“我就随便说说嘛……” 主仆三人一时无语,沉默地席地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遥遥地传来三声梆子响。玉凤从睡意朦胧中惊跳起来,笑道:“好了好了,可算熬到时候了!”连忙扶着阿离站起来,将她身上的大袄紧了一紧。 金环将念北留下来的蜡烛就着供桌上的残烛点着了,一手拢着那摇摇的火光,当先一步走在前面,关切地道了一句“姑娘小心脚底下”。阿离点了点头,主仆三个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前后相跟着走出了祠堂。 已交了子时,整个曾府万籁俱寂。此时雪势已大,鹅毛般的雪片漫天飞舞着,周遭已是白茫茫一片。 两个丫头紧紧护持着阿离,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蜿蜒小径上。那微弱的烛火不多时便被朔风吹灭,此时风雪凄迷,几乎看不清去路。 穿过曾府西角门,要经过一个长长的夹道,才是往西偏院这边的路。此时,主仆三个已停在了夹道门口。 夹道的门赫然已落了锁。 阿离的心沉了沉,难道没人知会上夜的婆子给她们留门么? 金环当先一步上前,用力摇晃着那扇落了锁的大门,高声喊道:“蒋妈妈!开门哪,六姑娘要进去!” 如此喊了三遍,无人应答。三个人面面相觑,同时变了脸色。 她们被“遗忘”在祠堂里了!是有意“遗忘”的吧?难道她们要原路返回,在这能冻死人的大雪之夜在冰窖一般的祠堂里过上一夜吗?这漫漫长夜,还不把人冻僵了?! “姑娘,怎么办啊?”玉凤慌了神,求救般地望着阿离,冻得牙齿打着颤,声音已经走了调。 金环沉声道:“你在这里守着姑娘,我到东边角门上看看去!”边说,边提着裙角就要踏雪奔去。 阿离脸色雪青,紧紧咬着牙关,一把拉住了她。 “别说东角门了,只怕所有的门都已上了锁,守门的婆子们也都“睡死”过去了。你去也是白跑一趟。”她从齿缝中挤出这句话。进府以来,她的唇边第一次露出一丝冷笑。 第三十一章 解困 大雪如搓棉扯絮一般漫天飞舞,手和脚早就冻得没了知觉。主仆三人站在风雪中浑身瑟瑟发抖。 玉凤一咬牙便将自己外面的袄子脱了,意欲再给阿离披上。阿离忙按住她的手,沉声道:“你这是做什么!单穿个中衣站在雪地里,就算不怕被人看见,也不怕冻死在这儿吗?还不快穿上!” 玉凤百般地不依,无奈挣不过阿离,只得将袄子复又穿了回去,口中怨愤地说道:“太太就算再不喜欢姑娘,也用不着使这一招吧?也太狠了!倘或把姑娘冻病了,说起来总是她的不是。老爷今天才刚回府,她就不怕跟老爷交待不过去吗?” 阿离仰头望着漆黑的苍穹下漫天纷扬的雪片,冷声道:“连你都一想就明白的事,太太若不明白,那这一家主母岂不枉当了这么些年了。” 玉凤一愣,“姑娘是说,这不是太太的主意?那是……咱们院子里的那一位?”她压低了声音,伸出了三个手指在面前晃了晃。 阿离不答,心里同样惊异。 若说苛扣自己的月银还可以冠冕堂皇地冠之以“代为保管”的名头,最多也不过落个“刻薄”之名;可这样风雪交加的冬夜,明目张胆地把一府的小姐锁在门外让其饥寒交迫,这就不仅是刻薄,而是狠毒了!一个做姨娘的,她怎么敢?!这样的嚣张,若非是恨自己入骨,便是有人撑腰而有恃无恐了! 阿离想了想,便问:“我和贞娘被叫去罚跪以后,太太是怎样的情形?” 金环道:“我们这几个跟着姑娘们的丫头也被鲁嬷嬷叫过去掌嘴了,所以旁的也不大清楚,只听见好象说太太气得头风病又犯了……” 玉凤立刻说:“对 !阎妈妈亲自过来西偏院吩咐的,说太太气病了,起不来床,让三姨娘代为料理两天府里的事。” 这就气病了?还真夸张…… 于是三姨娘一朝鸡毛令箭在手,顺理成章地开始生杀予夺了?是不是太过张狂了! 阿离手扶着那扇朱漆木门,又用力推了推,纹丝未动。今天出来到学里去的时候,并未料得会下雪,所以未穿踏雪的木屐。适才摸着黑在半尺厚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天,一双夹棉的绣鞋已经半湿,两只脚已冻成了冰砣子,两个丫头恐怕也如此。若不能马上找个避风的地方暖和暖和,这样冻上一夜,单这腿脚也得落下毛病! 好在念北留下的火折子还在…… 阿离不再迟疑,立刻吩咐两个丫头:“再站下去也没用,冻也要冻死了,还是先回祠堂里再说。路两旁那些夹竹桃,还有石榴什么的枯枝子,咱们撅下来抱过去,一会在祠堂里生个火堆烤一烤。” 两个丫头有了主心骨,马上齐声应了,一边一个扶着阿离,转头就走。 夹道门两旁正一左一右摆着两个大花盆,里面植着两株千叶石榴,叶子落尽,树杈子不过拇指粗细。金环和玉凤原是乡下孩子,在家里什么粗活不干?当下也不当回事,上前将那枝杈子卡喇卡喇一顿折,各自拢成一小堆抱在怀里,举眼又向别处踅摸还有什么可聊作柴禾之物。 数九寒天,朔风刺骨,大雪飘零,主仆三个竟然瑟缩在自家门外捡拾柴火取暖,这和街上的乞丐有什么区别!阿离望着自己那两个眼巴巴四处搜寻的小丫头,心里又是悲凉又是气苦。 恰在此时,身后那夹道里突然传来一阵沉重迟缓的脚步声,紧接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便发出一阵响动,有钥匙开门的声音。 阿离怔了怔。 有一老妪提了盏灯笼急急地走了出来,一眼看见阿离几个,便又是喜又是急地喊出声来:“六姑娘 !姑娘可冻坏了吧?真是造孽……” 竟然是西偏院里那个粗使的赵婆子。 “赵妈妈?”阿离十分意外,不由便问:“竟然是你?你这是……” “这么冷的天!姑娘好可怜见的在这里受着冻……”赵婆子又是咬牙又是跺脚,连声道:“这雪地里可站不得!姑娘赶紧家去,咱们边走边说!” 金环和玉凤这一喜非同小可,将怀里的枯枝子扔在地上,急忙奔过来拉住赵婆子,惊喜地笑道:“赵妈妈怎么会来开门?这边上夜守门的不是蒋妈妈呢?” 赵婆子在前头打着灯笼,引着阿离几个往前走,一边低声道:“姑娘不知道……太太病了,这两天由三姨奶奶管着家务。她说蒋妈的女儿才生了孩子没人照料,开恩放蒋妈回家看看去,另派了个老宋妈在这里上夜守门……” 她歇了口气,又道:“那老宋妈原是太老太太使过的旧人,现在七老八十了,没儿没女的,老头又死了,老太太怜惜她孤苦无依,就仍然留她在府里吃口闲饭,平时也不派她什么差使,不过在茶房里烧个茶水就罢了。谁知这两年她越发老糊涂了,说话也颠三倒四,眼又花耳又背,成天只知道吃酒睡觉!管家娘子们担待她是府里的老人,也不大苛责她……偏那蒋妈是我两姨妹子,今天欢天喜地地跟我说,姨奶奶开恩放她回家住两天,让老宋妈替她的班,我就有些疑惑……我巴巴地等到过了子时,还不见姑娘从祠堂回来,赶紧跑到后面的茶房里去看,那老宋婆子果然又睡死过去了!所以我赶着拿了她的钥匙过来给姑娘们开门……姑娘没冻着吧?” 阿离听她把话讲完,心里一阵冷笑——果然猜得不错,如此一番调兵遣将,那老宋妈年老糊涂之人,忘了时辰听不见叫门也是有的。就算真把“六小姐”在冰天雪地里冻上一夜,冻病了,甚至冻死了,也不干三姨娘的事。她最多一拍脑门,懊恼地叫一声“哎呀,瞧我怎么这么糊涂,怎么派了她上夜守门了?”,也就完了。 问题是,大太太葛氏偏生病得这样巧,正好让“六小姐”有机会挨上这一冻。 阿离心里发恨,对赵婆子倒由衷生出一股感激之情来,因含笑道:“倒难为妈妈惦记着,这么冷的天,又这么晚了,还想着过来替我开门。” 第三十二章 各人有各人的烦恼 赵婆子很是惶恐,连忙道:“姑娘这话说得太重啦,这不是咱们做下人的份内该做的事么?”又有些得意地嘻嘻笑道:“姑娘给我孙子取的那名字,我跟府里的老姐妹儿们显摆了好几天,她们羡慕得很,都说怎么这么好听。” 阿离笑了笑,话题一转,轻描淡写地问:“三姨娘看来很得祖母的喜欢呀,又是侄女,怎么就……给父亲作了妾了呢?” “姑娘不知道,三姨奶奶原是从小定下要给老爷作正房太太的,不知怎么一来二去的,倒做了小了。三姨奶奶心里有气,平素自然张狂拿大些;老太太也是觉得有些愧疚她吧?所以一般也就由着她去了。就算太太也让着她三分……”赵婆子忽然意识到话说多了,及时刹住话头,拍手嘿嘿笑道:“哎哟,其实老奴在府里日子也不长,这些事也不清楚,都是听她们混说的。” 哦?原定的元配夫人原来竟然是三姨娘?怪不得如此跋扈,只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隐情……阿离怔了一下,见赵婆子有意避讳,便也不多问,一笑作罢。 此时已遥遥地看见了西偏院。阿离便低声对赵婆子道:“赵妈妈先悄悄地进去,我们过一会再进去。若问起来,我们只说原是老宋妈开的门,姨娘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至于迁怒妈妈。” 阿离这话倒是出自真心,并非故意矫情卖乖。不料这番话倒激起了赵婆子胸臆间的不平之气,当下仰头一笑,道:“迁怒?那老婆子豁出去闹到老爷太太跟前问个明白,可有这样欺负主子姑娘的没有?大不了老婆子卷铺盖走人罢了,我又不是这府里的家生子,哪里还吃不了一口清净饭 !惹急了我出去赁两块地,种些瓜菜挑到街上卖着,未必还能把人饿死了!” 阿离倒没想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粗使婆子也能说出这样硬气的话来,心里越发多了两分感动,当下便微笑道:“妈妈还会种瓜菜呢?” “老奴老家在关中,本就是种地出身。不是咱在姑娘面前夸口,当初我们老家那十里八村的乡亲中间,就算把男人都算上,也找不出几个比老奴伺弄庄稼伺弄得更好的!”说起往事,赵婆子悠然神往,不过随即脸上那抹光彩便黯淡了下去,叹了口气道: “后来有一年关中老家大旱,接着又是蝗灾,三年里颗粒无收,老奴家里实在活不下去,这才拖家带口地投奔了本地的表妹来,再然后才进咱们府里挣口饭吃……” 阿离很喜欢听她说这些乡间的事,心里又平空多出些亲切来,当下点了点头,轻轻握住赵婆子的手,郑重地说:“妈妈今天冒雪来为我解困,阿离记在心里了。” 她到底推着赵婆子先进院子里去了,自己和两个丫头悄然立于不远处,准备等赵婆子进了倒座小屋且无人察觉以后,才悄悄地进院子。 金环眼尖,忽然看见从葛氏的延熹堂方向慢吞吞走来一个人,也未打伞,也未穿雪褂子,就那样抱着肩低着头缓缓走着,一任那雪片随意飘落在她头上肩上,她好似浑然不觉得冷一般。与其说是“走”,倒不如说是来回“徘徊”罢了。 “那是莲心姐姐不是?”金环低声问了一句,“这么晚了,她在那儿干什么呢?又不太象是往咱们这边来……” 阿离定睛一瞧,果然是莲心,不知道这个时辰了她独自一个人在那里转悠什么,惊愕之下,便扶着金环向她迎了过去。 “莲心姐姐在这里做什么呢?这么晚还不睡觉。”金环惊讶地低声问道。 莲心一味沉迷于心事中,神思恍惚,全然没听见有人过来。此时猛地抬起头,因为猝不及防,脸上的的两串清泪还未来得及擦干,她又急于掩饰,那样子便显得有些狼狈。 “啊,是六姑娘!我掉了件东西,出来找找……”她忙不迭地就抬起袖子胡乱去擦眼睛,自己也觉得适才的神态实在不象是出来找东西,忙又勉强笑道:“也是睡不着觉,出来看看雪……” 阿离分明看见了她一脸泪痕,此时又见她遮遮掩掩的,便不好捅破,只作没看见 。因微笑道:“这样天黑路滑的,东西掉了恐怕也不好找吧?要不然,莲心姐姐到我屋里坐坐?” 莲心急忙摇头,含混说了句:“不了,只怕太太晚上起夜要叫我,我先回去了。六姑娘也早些歇了吧。”说毕,连礼也忘了行,转身低着头就往延熹堂去了。 “她这是怎么了,看见姑娘也不问一声,说话也颠三倒四的……这么三更半夜地出来找东西?”玉凤是个粗枝大叶的,倒没注意到莲心脸上的泪痕,只觉得这个太太跟前的大丫头今天似乎有点不对劲。 阿离望着莲心的背影,不觉皱起了眉头。这莲心分明是想来西偏院的,是有什么话想和自己说么?只不知道为什么又不说了。这样的冬夜,独自一人在雪地里流泪,神态又那样失魂落魄,必是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为难事吧? “我猜她准是挨了大太太的打骂,所以心里不痛快。”玉凤替莲心作了结案陈词,然后便催促阿离:“姑娘,咱们快进屋吧?” 阿离点了点头,一边往西偏院里走,一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望,莲心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 曾雪槐端端正正坐在延熹堂堂屋的太师椅上,官服已换成一身寻常青棉布袍子,手里拿着念北的两张小楷定睛看着,头也不抬地沉声问:“念北怎么还没来?” 屋内外几个丫头都屏息静气地垂手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桔香端了茶盘轻手轻脚走过来,将茶盅小心翼翼地放到曾雪槐手边,轻声说:“已经又派人往三姑娘院子里找去了,二爷没准在那里……” 曾雪槐将那两张字随手搁到桌上,隔着镂空门向东次间的葛氏沉着脸道:“我走之后这一个月里,难道他就只写了这几个字?字里行间全是应付!才刚文老先生对我讲,一章书他总要背上十几二十遍还是不通,串讲更是满嘴胡扯!文老先生是何许人,肯来教他这个黄口小儿是他的造化,竟然敢这样惫懒……你平日里都是怎样管教孩子的?” 第三十三章 夫妻 葛氏恹恹地靠在里间罗汉**,莲心站在背后替她掐着头。葛氏一手扶额,有气无力地说道:“老爷斥责得是,都是妾身管教无方,让老爷焦心了……老爷常年忙于公务,家里人口又多,事又杂,偏妾身这身子骨也不争气,三不五时就闹点毛病出来,虽勉强支撑着,终究也难尽善尽美。只是妾身想说句公道话……文老先生是旷世大儒,想来要求比较严苛;老爷恐也是期望太高……可妾身和各府里的女眷们私下谈起来,念北的字和书在各家子弟里就已经算是拔尖的了,毕竟他才七岁……”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咳嗽起来。 曾雪槐听见夫人说话之间不住地喘息,有气无力的样子,脸色不觉缓了许多,顿了顿便道: “我的确是心切了。既如此,让文老先生教他,也实在是屈尊。不过是才开蒙的小孩子,随便找个儒生做他的老师也都绰绰有余;品南明年就要下场应试,倒是真需要位好先生点拨点拨——以后就请文老先生做品南的老师罢!” 葛氏手里的一串楠木念珠不知为何没捏牢,啪地掉在了地上,她随即嘴里便“嘶”地吸了一口凉气,皱了眉嗔着莲心:“手劲儿轻着些,头发都被你扯掉了。” 莲心嘴里慌忙应了一声,低头替她将念珠捡了起来。 葛氏起身走到外间,亲自将一盏以杭菊和决明子泡成的明目茶奉与曾雪槐,这才在他一侧坐了,和缓地说道:“其实,也不过就是童试而已,老爷无需太过紧张;提前着人知会江苏学政孙禀孝一声,品南中个生员出来,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反倒是念北那孩子,刚和文老先生熟了,又换老师,恐怕适应起来又得需要好大一阵子……” 话音未落,便见桔香来回:“太太,帐房陈师爷求见。” 葛氏道:“我正和老爷说话,让他晚点再进来吧。” 桔香显得颇有些为难,嗫嚅道:“师爷说,因为大少爷昨儿又支了一百两银子,因他催得急,只得先支了,却不知这笔银子该从哪一项上落帐?所以特来请太太的示下,还有旁的好几笔银子……” 葛氏斥了一声“糊涂东西,不知道老爷才回府,茶都还没喝上一口吗?偏赶上这时候进来叨叨这些事 !”说着,便从睫毛下暗暗瞄了曾雪槐一眼,急急道:“老爷别急,南哥儿一向爱淘弄那些古玉玩器什么的,少不得多花了些钱……” 曾雪槐却已脸色铁青,并不理会葛氏,只喝道:“叫帐房进来!” 陈师爷手里携着帐本,诚惶诚恐地躬着身子走了进来,曾雪槐二话不说,劈手夺下帐本一页一页细看,越看脸越黑,终至勃然大怒。 “五个月支了一千银子?!你点过头的?”曾雪槐瞪着葛氏:“这么多钱他都拿去做什么用了?!” 葛氏连忙站了起来,几不可闻地说道:“也不过就是置了戏箱,买了几把古扇……如此而已……” “而已?!”曾雪槐火冒三丈,将帐本用力掼到地上,大声道:“你知不知道前年去年中原大旱,饿死了多少人?眼下湖北战事吃紧,粮饷不足,这寒冬腊月的多少将士们还穿着单衣啃着凉锅巴?他上千的银子就买几把扇子?!这么丁点年纪就要学成那提笼架鸟的纨裤风气不成?快把那个孽障捆了来!”他气得两眼通红,指着葛氏吼道:“你就这么依着他的性子胡闹么?这么下去还怎么得了?!” 葛氏扶着桌子局促地站着,终于眼圈一红,掩面哽咽道:“妾身何尝不知道约束管教孩子?老爷瞧念北身上穿的还是前年的旧衣裳!只是南哥儿那孩子,妾身一想到他从小没有亲娘在身边,就够可怜的了,实在是不忍心让他再受委屈,在吃穿用度上难免手松了些;偏生他又是那样阴沉不羁的性子,何尝听人一句劝!妾身再怎么说终究不是生母,只恐管得深了倒又不好……妾身也是左右为难……”说着,已是呜呜咽咽,泪落如雨。 曾雪槐听到“没有亲娘在身边”这几个字,脸上便陡然僵了一下;再看看葛氏病病弱弱掩面而泣的样子,心里由不得便软了下来,抽出一条帕子亲自替葛氏拭去脸上的泪痕,叹了口气道: “我知道夫人的难处,也知道夫人心软,这么些年来兢兢业业打理着这么大一个家,也着实辛苦你了。只是岂不闻“慈母多败儿”?我们曾家虽然显赫一方,这里面的苦楚你不是不知道,人前荣华显贵,只有自己才知道其实活得有多憋屈 !老太爷抑郁而终又是为了什么?凭我曾家现在的地位,我向朝廷为品南念北兄弟俩谋个一官半职的并非难事,可咱们偏要争这口气,偏要他们寒窗苦读走正途出身,一路揭了桂榜,中出进士,钦点翰林,再外放历练,因官绩卓而成朝廷栋梁!用几十年时间为曾家扬眉吐气,而不是靠着祖荫,平白地惹人诟病,让世人小瞧了去……秀芳,你懂我的心思不懂?” 葛氏原本哭得三分真情,七分假意,此时看着做到封疆大吏的丈夫那棱角分明的脸庞被风吹日晒得黧黑粗糙,眼角又多了几条深深的皱纹,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姿已因繁缛的公务压得佝偻了背,就连鬓边也不知何时星星点点生出几根华发。当年那个鲜衣怒马的翩翩少年郎如今已是一个历尽沧桑的中年人,坚毅的眼神中不知隐忍了多少痛楚和无奈……葛氏的心脏忽然抽痛起来,满心里是对丈夫无尽的怜惜,由不得就停止了哭泣,握住曾雪槐的手急急道: “懂!老爷的心思妾身都懂的!老爷放心,妾身一定对这两个孩子严加管教!” 曾雪槐点了点头,长呼一口气,又缓缓道:“阿离那孩子,夫人也别太慢待了她。虽然她娘……”他不小心提到四姨娘,嘴角不可抑制地抽搐了一下,立刻咬着牙将脸扭到一旁,眼中的恨与痛也只是一闪之间,随即便神色如常,和颜悦色地说:“不过,我看这孩子倒也还好。你瞧,我今天也让她陪着贞娘一起去罚跪了,夫人就……” 葛氏原本迸出脉脉温情的眼睛里陡然又生出一丝冷意。 在知秋阁里当着众人,他说的是先罚阿离,贞娘是陪罚的;现在没人了,贞娘便成了罪魁祸首,阿离就成了陪绑的了!虽然事实仍然是两个人一起被罚,可谁的名字排在前面这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葛氏的脸腾地一下子涨得通红,看来曾雪槐同她一样清楚今天的事,他不过是为了给她圆上面子罢子。或者是以此来换取那小丫头能在主母手里过上安生的日子?还当真是用心良苦呀!只是这种遮掩到底是出于对她的关怀还是要戳中她的羞处呢?罚了那小丫头片子的跪,其实他一定心疼得要死吧? 眼前的人还是那个人,依旧是面庞黧黑粗糙,鬓边华发点点,可葛氏的眼神却冷了下去,声音变得平板端庄,不带一丝喜怒。 “老爷就不用操心了,我待她定会视为已出。”她淡淡说道。 第三十四章 宵夜 阿离主仆三人回到西偏院,西厢房乌黑一片,好在炭盆里的炭还未燃尽,屋子里还算暖和。 外间桌子上整整齐齐摆着碗筷和两个菜。上面都用粗瓷碟子严严实实地扣着,显然丝毫没动过。阿离揭开碟子,见是一盘子素炒二冬,和一大碗泡菜,另还有两碗米饭和两个馒头。 阿离“咦?”了一声,笑道:“怎么今天多出两碗饭来?” 玉凤忙着替阿离换下半湿的鞋袜,抿着嘴笑道:“今天的饭菜是赵妈妈去大厨房拎回来的,分饭食的那个嫂子和赵妈妈交好,听说今天没备着姑娘的晚饭,就偷偷多盛了两碗饭让赵妈妈拿回来了……” 金环向炭盆里续了半簸箕新炭,拿铲子拨了拨,方回头笑道:“可见人心也不都是势利的,赵妈妈就不错啊……就只是今天要委屈姑娘吃我们的菜了,姑娘好歹先将就过这一顿……” “白饭就咸菜以前不也是常吃的嘛,现在这怎么能算是将就呢?只是,我把你们的菜吃了,你们难道饿着肚子睡觉么?”阿离在桌子上轻轻一拍,笑咪咪地说:“来来来,一起吃!” “不不,姑娘吃吧,我们吃这个就足够了。”玉凤抓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嘻嘻笑道。 “在外头灌了一肚子凉气回来,再塞个凉馒头下去,半夜该闹肚子疼了”,阿离轻轻抢下她的馒头。 “是啊,这菜已经冰冰凉了,姑娘可怎么吃啊?”金环摸了摸那盘子沿,有些发愁。想了想又道:“干脆,我去把那风炉生起来,把这饭菜给姑娘热热去!” 她抬脚要往屋外走,阿离拽住了她:笑道“这样三更半夜的生炉子,动静也太大了;况且又是菜又是饭,单热起来好麻烦;屋里这不是有现成的炭盆吗,咱们就吃烩饭怎么样?连菜带饭都有了,热热乎乎地一人吃一碗睡觉去,才是舒服呢 !” 玉凤一听,眼睛顿时一亮,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拍手笑道:“烩饭啊?好啊好啊,可是……拿什么烩呢?” 阿离低头从桌上拿起一个黄铜大盘——头一天娴娘让小丫头用这盘子送了好些山核桃过来,当下用手指在在壁上当当地叩了两下,笑嘻嘻道:“这不就是现成的锅?” 玉凤喜得眉开眼笑,伸手就要去接,被金环一把夺了过来,狠狠瞪了她一眼,低声骂道:“馋死你个死丫头吧!你少吃一顿会死啊?就这么点子菜,你也跟姑娘抢……” 玉凤讪讪地缩了手,小声嘟哝道:“我没说我要吃啊,我这不是给姑娘热饭去吗?” 阿离忍着笑,轻轻从金环手里把铜盘接了过来,说道:“做烩饭我最拿手,你们都别管,我来弄”,接着又吩咐两个丫头:“玉凤去把那个烤衣裳的铁丝蒙子拿来,金环把这几个馒头掰成两半。” 两个丫头也不知她要干什么,疑疑惑惑地依言行事;阿离笑呵呵地将桌上那碟子烧二冬拿了起来,倒了一半在铜盘里,用筷子摊开,又在上面铺了一层米饭,再将剩下的菜均匀地铺在饭上,再铺一层饭,最后在里面加了些水,便端着铜盘架在了炭盆上。 火盆里的炭火此时已烧得旺了,不过片刻工夫那铜盘里便开始滋滋作响,同时冒出缕缕热气。阿离蹲在地上用筷子搅了一搅,那饭菜香味混着热气便立刻直蹿了出来;须臾,水份蒸发殆尽,饭粒充分浸润了汤汁,变得颗颗饱满莹润,间杂着牙黄的冬笋,看上去煞是诱人。 玉凤的眼睛都直了,喉咙里咕咚一声咽了一大口口水。阿离瞅着她咯咯笑道:“好了,去拿碗盛饭!不过最下面那层焦黄嘎巴脆的锅巴谁也别跟我抢啊,那可是我的!” 玉凤忙不迭地盛了饭,犹自望着金环不敢动筷子。阿离从泡菜碟子里夹了一筷子酸萝卜放到她碗里,向金环笑道:“这连菜带饭的一大锅,你们不帮着我吃,我一个人岂不要把肚子撑破了?何况一会还有烤馒头片垫底哪,咱们三个人都吃不完!” 金环这才笑了,弯腰将铁丝蒙子架在火盆上,又将已掰好的馒头片一片一片摆在蒙子上面,恭谨地说道:“既然这样,玉凤就陪着姑娘吃吧,我来烤馒头 。” “烤馒头又不耽误你的嘴,别废话了,快过来坐下吃吧,矫情什么。”阿离不由分说,便将她拉过来按在椅上。 金环百般推不过,只得忸怩地挨着椅子边坐了下来。 馒头片渐渐烤得两面焦黄,咬在嘴里又脆又香。金环先还很是拘谨,后来便也放开了。院子里依旧雪落纷纷,屋里的主仆三个却就着通红的炭火,将这粗糙至极的一顿“宵夜”吃得酣畅淋漓。 东厢房忽然亮起了灯。 清娘身上穿一件水红的紧身小袄,葱绿撒腿棉裤,在一个小丫头的陪同下,袅袅婷婷地掀帘走了进来。 进门先抽着鼻子闻了闻,说了声“好香!”,紧接着眼睛便瞄向炭盆上铁丝蒙子架着的焦香扑鼻的馒头片,再掉转目光向阿离主仆三个看了一圈,掩不住眼底微微闪过的悻悻之色,笑道:“六妹妹回来了?这宵夜吃得可真舒服自在呀。” 阿离抬头看着她,同样笑道:“已经过了子时了啊,我当然应该回来了。姐姐怎么了,看起来倒象很意外的样子?” 清娘牵了牵嘴角,眼波流转,自顾自坐在了阿离的对面,细声细气地笑道:“我是说妹妹真会享受,三更半夜地躲在这里吃扁食,不怕长肉呀?你看八妹妹那圆嘟嘟的样子,可真是不太好看。” 阿离大大地舀了一勺烩饭,放在口中香甜地咀嚼着,笑盈盈道:“长肉好啊,雪天可以扛冻,荒年可以搪饥,万一碰上野猫野狗也可以跑得动,实在跑不过了至少有力气打上一架——四姐姐可要吃上一碗?” 清娘脸上一僵,干笑了两声,道:“瞧六妹妹说的,咱们这高门大户的深闺女儿家到哪里看见野猫野狗去?又不是乡下那些野人住的地方!——纵有几只猫,也是贞娘院子里有那么几只罢了。” “姐姐不知道?家猫原是野猫变的。平时看着温顺,又会跟主人撒娇,可时不时地也会咬你一口,挠你一下子。虽说不会伤筋动骨,毕竟心里腻歪。这种扁毛畜生,有时你再三忍着它,对它好了它不领情,兴许痛揍一顿反而变乖了呢。” 第三十五章 串门 清娘脸上变色,勉强笑了一声:“六妹看着闷葫芦似的,真说起话来口齿还挺伶俐的。你慢慢吃吧,我可是困极了,回去睡觉去。”她扶着小丫头往外就走,临出门时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冲阿离笑道:“对了,贞娘昨儿陪着你跪祠堂,着了风寒了,回来就躺在**说头疼不舒服。明儿你不去看望看望她么?” 阿离接过金环递过来的手巾轻轻拭了拭嘴角,微微一笑:“自然要去,亲姐妹么。” 清娘待笑不笑地点了点头,掀帘自去了。 玉凤扒着门缝见清娘进了东厢房,连忙掩了门,回头吐了吐舌头,骇笑道:“咱们姑娘冻了几个时辰,还没说头疼脑热的呢,五小姐就跪了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就感了风寒了?” 金环不理她,脸上倒露出些忧色,只望着阿离低声道:“四小姐跟五小姐不同。五小姐再暴躁些也是明摆在脸上,四小姐可是个笑里藏刀的。姑娘今儿怎么忽然沉不住气了?这么明着讥刺她,只怕她以后更要跟姑娘找茬子了……” 阿离就着玉凤手里的茶盅漱了漱口,淡笑道:“没错,五姐喜怒都挂在脸上,也就是娇气霸道一些罢了。一眼就能看透的人,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呢?最怕那什么都不说,背后出主意使绊子的,你看这个架式,我就算再忍着让着,她就会放过我了么?与其等她零零碎碎使坏,不如索性把她的火撩拨起来,有什么坏主意统统使出来吧,什么时候她真急了,反而还容易对付些 。” “那姑娘明天真要去看望五小姐吗?我看她根本就没病……”玉凤有些不屑地哼了一声。 “有病没病这不重要,但既然这么说了,她是嫡姐,我是庶妹,若不去就是失礼,又会落人口实。明儿正好要到八妹那里作客去,顺道拉着八妹九妹也一块儿去瞧瞧五姐姐算了。”阿离自己动手把头发松开,用小牙梳顺了顺,伸了个懒腰,笑道:“真乏了,吹灯睡觉!” …… 五姨娘住的院子别说跟葛氏的正院比,就算在几个姨娘里头也是最小的。她自己有个亲生的淑娘,又代为抚养着娴娘,肚里又怀着一个,再加上各人使唤的丫头和婆子,乌乌泱泱也有十几口子人,挤在东小院里就显得很是窄巴。 况且按制姨娘只能附居偏院,不但院落大小不能超过正院,房屋间数不能多于正院,就连屋脊院墙都要比正院矮上一等,是以阿离走进东小院时,便顿觉有些逼仄压迫之感。 葛氏不止一遍对五姨娘说过:“就六姨娘自己没孩子,她一个人带三两个丫头住那么大个院子不合适,我让她把地方腾出来跟你换换”,五姨娘每每听了,总是慌忙摆手,一脸诚惶诚恐地说道:“六妹妹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人,身份比我尊贵,断不能委屈了她;况且我在这院子里也住习惯了,搬走还真舍不得呢,求太太就许了我在这里继续住下去吧。” 每到这时,葛氏便端坐在那里深吸一口气,脸上板板地发出一声叹:“这知礼的也是太知礼,那不懂规矩的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倒真是难为你了。” 五姨娘永远是这样一副与世无争,诚惶诚恐的样子,默默无闻地常使人不自觉地忽略了她的存在,对葛氏却是十数年如一日地恪守妾礼,恭敬有加,即使此时腹大如箩即将临盆,也并不以此为骄,听说葛氏病了,仍赶过去侍疾床前亲奉羹汤。大概也唯其如此,即使是葛氏贴身婢女出身的二姨娘,在生过二小姐洁娘以后,便再也没开过怀;而五姨娘却有机会第二次大起了肚子。 当然,四姨娘是个特例。 阿离进屋的时候,五姨娘正侧卧在榻上缝制小衣裳,一边向坐在旁边的淑娘讲解着针线;娴娘则坐在外间看书 。两个丫头也坐在脚踏上低头做鞋,里里外外很是安静。 房中陈设十分简单,布置得也很朴素,连垂吊着的门帘都是一色半新不旧的。但处处都收拾得干净利落,桌面擦拭得光可鉴人,就连窗棂上都是纤尘不染,身处其中,只觉得有种家常的舒适自在。 娴娘见阿离来了,连忙笑着起身让坐。阿离先到里间向五姨娘问候了一声,这才出来在外间和娴娘两个拉着手含笑问好。 娴娘说:“这两天姨娘脚也肿了,腰也疼,我就在屋里待了一天没去上学,没想到倒闹出那么件事来,你还被父亲罚去跪了祠堂!你没事吧?” 阿离笑着摇了摇头,道:“五姐也一道被罚了,到底她身子不如我,竟染上了风寒。我就是来约你一道去看看她的,八妹得空不?” 娴娘脸上有些无可无不可的神情,淡笑了一声:“五姐向来喜欢蹬高爬低的,健壮得很呢,就是偏偏容易在父亲回家的时候生病。四姐肯定也在那里呢,其实我是不大愿意去凑这个热闹……” 话犹未完,便听五姨娘在里间咳嗽了一声,隔着帘子道了一句:“去!自然要去瞧瞧的,失了礼可有多不好?” 娴娘便不再吭声,只得慢吞吞应了一声。 阿离从袖中掏出两个绣好的荷包,一个大红绣云雀的递给娴娘,悄声笑道:“原来今天是八妹的生日呀,我实在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就做了这么个粗荷包以做贺仪吧,八妹别笑话我寒酸。” 娴娘十分高兴,连忙接了过来两手反复摩挲着,连声赞道:“真好看,真精致!谢谢六姐。”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红着脸低声道:“原没打算瞒着姐姐的,可是象我们这样的人,一个生日还张扬什么,倒没的惹人不以为然,还不悄悄过去就算了。” 说话间,五姨娘已牵了淑娘的小手从里间蹒跚走了出来,也歪着头向娴娘手里的荷包细细端详了一回,点头笑道:“六小姐真是生的一双巧手,瞧瞧这针脚,这花样子,啧啧,连我这个做了几十年针线的人看了都要惭愧啦。” “姨娘取笑了”,阿离微笑着便把另外一个绣着五毒纹饰的荷包递到淑娘手里,道:“也给九妹妹绣了个针线荷包,九妹也该学针线了吧?东西不好,姨娘别笑话。” 第三十六章 探“病” 五姨娘“哎哟”了一声,急忙接过来细细看了一回,当即便将荷包系在了淑娘腰间,笑得眉眼弯弯地连声道: “这五毒虫的花样,小孩子戴着最能辟邪,难为六姑娘这么心细,想得这样周到,连我们九丫头也有份呢!”转头便叫自己的丫头吉祥:“拿一两银子到大厨房交给王妈妈,请她晚上悄悄地备几样菜,我替八小姐作个小生日,只是别声张才好”;又笑咪咪地对阿离道:“六姑娘也别回去了,在这里陪着你八妹妹热闹热闹。” 阿离忙欠身笑道:“那就叨扰姨娘了,等探望了五姐,我就跟着八妹过来。要不然,九妹妹也跟我们一起去吧?” 五姨娘原本就想亲自带着淑娘过去看望贞娘的,无奈临盆在即,两脚肿得象馒头一般,走起路来实在是辛苦;叫奶娘带着过去又不大合适,这会听了阿离的话正中下怀,连忙笑道:“那敢情好了,就劳六姑娘受累带着淑娘过去,也替我向五小姐转达一下问候。我在家里替你们准备晚饭。” “我知道,姨娘好生歇着吧。”阿离牵了淑娘的小手,笑呵呵地等着娴娘换衣。五姨娘又把淑娘嘱咐了好些话,让她听姐姐们的话,不要乱说乱动,云云。姐妹三个这才出了东小院子,往贞娘这边来。 …… 贞娘正躺在**无聊得解九连环玩,忽听丫头在外头禀了一声“六小姐,八小姐,九小姐来了”,不禁颇感意外,脸上愣了一下 。 虽说那死老鼠是念北放进书箱里的,毕竟出主意的是清娘和自己。原本不过想吓唬阿离一下子罢了,结果倒把她罚到祠堂里跪到了三更天,这却没有想到。解气是很解气的,不过眼下要单独和那小妮子相见,居然莫名其妙有一丁点讪讪的…… 越是觉得不自在,越要做出满脸不屑鄙夷的样子。此刻见阿离几个人已经进来了,贞娘便把脸狠狠地绷着,鼻孔朝天,柳眉倒竖,冷冷地道:“怎么是你?你跑到我这儿来干嘛?!” 阿离的神情和以往一般无二,唇边清清浅浅挂着一抹笑意,和缓地说道:“听说五姐昨儿着了凉了,我和八妹九妹来探望探望。五姐可好些了?” 贞娘心里想着阿离受了这样一场委屈,定然不服,这番前来就算不是兴师问罪,肯定也会夹枪带棒地质问几句。她一个堂堂总督府嫡出大小姐,还会怕一个小老婆养的死丫头不成?笑话!贞娘卯着劲儿,只待阿离稍为出口不逊些,便要给她两分颜色看看! 不料,阿离完全没一点火气,照常地跟她行礼,说话,就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甚至脸上的笑容比平时都更恬淡一些。 贞娘反倒有些懵。 本来已象刺猬一般暗暗地竖起了浑身的刺,准备大闹一场的,谁知对手根本就没理这个茬,还是象往日一样不急不徐地微笑和轻声细语,贞娘陡然觉得更不自在了。倒有点象抖擞了全副精神去赶考,到了地方却被告知主考大人没来。又象一脚踩在了棉花堆里,纵有全身的力气只是使不上劲儿。 贞娘纵是个火爆脾气的,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上原本有那么丁点心虚,迸了片刻,便冷声道:“用不着你管,最讨厌你这种假惺惺的人了!我这屋里不是你这样的人配站的,赶紧出去!” 贞娘院子里养着五六只名贵的猫,其中有一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正蟠在贵妃榻上睡觉,突然被贞娘的大声吵醒,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发出“咪呜”一声叫,继而跳下地,走到阿离脚边,警觉地闻了闻,便冷漠地走开了。 贞娘走过去将那只波斯猫抱在怀里,亲昵地用手指梳了梳它油光水滑的毛,吩咐丫头们:“大雪饿了,快给它们开饭 。” 小丫头们慌忙把早就装好新鲜鱼肉的珐琅猫食碗拿到了屋外廊上,一边敲着碗沿,一边嘴里“啧啧”有声。屋里几只猫立刻从各处角落里齐齐地蹿了出来,“喵喵”地叫着扑了过去。 阿离对贞娘的冷淡丝毫也不在意,微笑道:“听五姐说话中气十足,显见是这病见好了。那我们就不打扰了,五姐好好歇着吧。” 娴娘早巴不得一声,立刻便拉着淑娘向贞娘行了礼,跟着阿离便往外走。 贞娘鼻子里哼了一声,浑若没听见。 阿离三人刚走到廊上,正好迎面碰上清娘。清娘披着一件白狐披风,正袅袅婷婷地往里走,看见阿离出来,便站住脚笑咪咪地说:“六妹果然是个机灵又知礼的。不过怎么我一来你倒要走了?” 阿离也笑:“知道四姐和五姐最好,四姐既然来了,肯定又有一番悄悄话要说,我就不做那不知趣的人了。”当下双方皆微微欠身互相行了礼,清娘笑着目送阿离几个人一径出了院门。 …… 天才擦黑,大厨房里便来人送来了四凉四热八样菜,虽不多,却样样烹得很是精致。 五姨娘挺着大肚子亲自张罗着让阿离入席,又将桌上的菜肴逐一看了一遍,点头笑道:“王妈妈的手艺就是好啊,可惜她升了厨房总管以后,就不大亲自做菜了。若不是娴娘今天生日,想吃一口她做的菜,还真不容易。” 她将汤匙递到阿离手里,指着桌上一盆汤笑道:“六姑娘尝口这个。” 阿离双手接过勺子,定睛向那盆汤里一望,但见汤清见底,里面雪白莹润地浮着千丝万缕银丝,俱不过牙签般粗细,犹如**绽放一般。清汤微呈浅绿,看上去极是清淡,除此之外倒也无甚特殊之处。 “这是龙须面吗?”阿离笑着舀了一勺子,只放进口中微啜了一口,脸上立刻现出惊讶之色。汤的味道极清极鲜是不必说的,那银丝入口却是绵软柔滑,入口即化,绝非面粉制成。 “这是……”她睁大了眼睛向汤中细看,一时竟没想出那银丝是什么材质。 第三十七章 求援 “是豆腐。”五姨娘笑嘻嘻地说道:“这就是王妈妈的本事了。一块巴掌大的豆腐,她可以切出上千条细丝来。汤是上好的鸡汤撇去浮沫,又以荷叶略煮,这汤便不仅是鲜,还带着淡淡的荷香;待汤大滚以后,把这些豆腐丝只下锅一氽,便立刻绽放如菊,并不需要别的佐料,不过点缀几颗枸杞在里头,看上去平常得很,一般人却很难做得成 。我是极爱的。” 她亲自动手盛了两小碗,放在阿离和娴娘面前,笑道:“大家动筷子吧。” “这个千丝万缕的银丝,竟然是豆腐?!”阿离望着自己面前这碗看似平常的汤,简直难以置信,忍不住感叹道:“这样的刀工,要如何才能练成啊?” “是啊,豆腐这样的绵软,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切断了。有一回,王妈妈为了搏老太太一乐,曾现场表演过:将豆腐置于小厮**的后背上,只见一把刀上下纷飞,一块豆腐眨眼间便成千百银丝入水,煞是好看,那小厮的后背却没有半点破损。老太太喜得当下就赏了王妈妈一锭五两的锞子……”五姨娘呷了一口汤,又笑道: “咱们家的小姐们出阁前,在学里读书写字之余,也会跟着大厨房里手艺好的妈妈们学习烹饪之道,以后到了婆婆家侍奉翁姑,总有用到的时候,到时候才不至于被人笑话。” “是吗?这个好,我喜欢这个!”阿离是由衷的欢喜。自己和四姨娘在乡下时无人服侍,从来都是自做自吃,只是食材粗砺不堪,能果腹即可,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发挥的余地;现在油盐酱醋鱼肉蛋菜能够任意取用,这些东西经过自己的手,可以生出无穷的变化,片刻间就变成精致的菜肴,这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比绣花有意思多啦。 “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进厨房了呢?”她忍不住开心地问了一声。 “瞧,六姑娘这就盼上了?现在就可以去呀,每个月姑娘们有三天是学习烹饪的”,五姨娘脸上笑着,眼睛却向娴娘扫去,叹了口气道: “我们娴娘就跟六小姐不同,什么都不喜欢;性子又倔,不肯去讨太太的好……可是你要知道,庶女的命运全掌握在当家太太手里。太太将来若肯替你找个好女婿,这一辈子的日子才算安稳了;如若不然,胡乱把你嫁个什么人,这以后可就不知道会怎样了。女儿家一辈子还能图些什么呢?无非也就是嫁个温柔体贴的夫君,过个衣食无忧的日子罢了……唉,我总是希望姑娘们都好的……” 她不再多说什么,笑吟吟地向阿离道:“来来,六姑娘多吃一些,千万别客气啊。” 阿离低着头静静地听着,若有所思地扶起筷子,向五姨娘笑了笑。 恰在此时,贞娘院子里一个小丫头忽然匆匆走了进来,进门便冲阿离道:“跑到西偏院没找着六姑娘,原来在这里 !我们姑娘请您立刻过去一趟呢。”说完,也不多留,转身就走。 “出什么事了?五姐怎么这么急?”娴娘连忙问。 “六小姐去了就知道了,反正我们姑娘正在发脾气呢,您快着些吧!”那丫头一幅讳莫如深的样子,传完了话立刻就走了。 屋里几个人面面相觑,阿离便放下筷子,微笑道:“姨娘和妹妹们先吃,我去去就来。” 五姨娘忧心忡忡地说:“莫不是又把贞娘得罪了?唉,姑娘去了可别顶撞她,便是她为了什么骂你两句,你听着也就是了。五小姐那火药筒性子,骂两句也就算了的……” 阿离“嗯”了一声,便站起身。金环早将披风拿了过来,替阿离披好,主仆两个便走出了东小院。 阿离心中也有些狐疑,正和金环边走边猜测,迎面忽见莲心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六姑娘!”莲心远远地看见阿离,连忙叫了一声,几步赶了过来,顾不上尚有些气喘吁吁的,便急急道:“我才刚到五小姐那边去,看见五小姐正在那里大哭呢,说……”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极快地看了阿离一眼,便垂下眼皮几不可闻地说:“说等您去了,定要关起门来打您一顿……她最喜欢的那只波斯猫忽然死了,口鼻流血,四小姐说看着倒象是中了砒霜的毒……五小姐就哭天抹泪地说,那猫本来好好的,就从您走了以后,就……” 她轻声道:“正好我刚给五小姐送东西去在那里,听见这话就赶着来告诉您一声。您快想想说辞,别一头撞过去吃了亏……”说到这里,便退后一步,道:“太太那里还有事,我得回去了。六姑娘细想想怎么说……” “莲心姐姐!”阿离及时地喊了她一声。 莲心顿住脚,回过头来。 “真是多谢莲心姐姐了。”阿离咬了咬唇,由衷地向莲心道了声谢。 莲心笑了笑,冲阿离摆了摆手,转身消失在夜幕中 。 莲心脸上的忧郁之色比那晚又深了几分,就算是强颜欢笑也掩不住那苦涩的味道……阿离由不得又发了会子怔。 “姑娘,怎么办?怎么这么凑巧,咱们前脚走,后脚五小姐的猫就死了?!五小姐那性子……只怕姑娘才一过去,不等分辨就要吃亏,这可怎么办哪……”金环已经急得满头大汗。 阿离从片刻的愣怔中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安慰地轻轻拍了拍金环的手背,沉声道:“走,先跟我到三姐姐那里去!” “三姑娘?”金环呆了呆,立刻说:“好!好!” …… 冰娘的两个姐姐一个入宫为妃,另一个已出阁成了一家主母,十六岁的冰娘现在便成了事实上的“嫡长姐”。自阿离进府以来,除了晨昏定省在葛氏那里见过冰娘以外,从未单独说过话。冰娘向来沉默寡言,脸上总是板板的不苟言笑,令人看上去就有些望而生畏。 冰娘带着几个丫头独住一处揽月居,此时阿离主仆两个进了冰娘的院子,只听里里外外鸦雀无声,金环由不得就有些气怯,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阿离身后,紧张得脸上都有些僵了。 阿离缓步走到堂屋门前,回头望着金环笑了笑,便稍许提高了声音道:“三姐可在家么?” 便听冰娘那略显低沉的声音在房里问:“谁?” 紧接着便听见脚步响,冰娘的大丫环青云走过来打起帘子,瞧见阿离主仆两个恭恭敬敬地在门外站着,便回头冲内笑道:“是六姑娘来了。” 阿离跟着青云走进房中,但觉眼前开阔敞亮,偌大的房间内并无多余玩器装饰,唯靠西墙边顶天立地一架大书柜磊着满满的书籍,再就是窗下紫檀条案上一双耳梅瓶中供着几枝怒放的红梅,如此而已。 冰娘正站在书案后执了一支大号毛笔在展开的宣纸上挥毫泼墨,两个身材高挑的丫头一左一右在旁一个研墨,一个压纸。满房间内唯有墨香缭绕,却是安静异常。 冰娘看见阿离进来,只略扫了一眼,便低下头继续写她的大字,口中冷淡地说:“有什么事?” 第三十八章 述之以理 阿离恭恭敬敬地向冰娘行了福礼,方道:“实在是不得已才来打扰三姐,本来阿离可以硬着头皮到五姐那里去的,我自知是有口难辨,大不了就是再跪上几个时辰的祠堂,这个阿离倒还能撑得住。只是……只是……” 她咬住嘴唇,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微微地垂下眼帘,默默地瞅着自己的脚尖。 “贞娘又怎么了?你想说什么?”冰娘抬起头,犀利地眼神直盯着阿离,顺势收了笔锋,将笔交给旁边另一个大丫环青玉。青云则上前替她挽了袖子,自有小丫头端了清水进来服侍冰娘洗手。 “五姐的猫突然死了,五姐一定说是我害的。说我害的也不打紧,阿离原也不打算分辨;就只是深闺内闱,有些话说得却极是惊心,若是传扬出去,恐怕会累及姐妹们。阿离实在不得已,才硬着头皮来找三姐……” 她的声音再次低了下去,眼神闪闪烁烁地只向屋内几个丫头极快地望了一眼。 “青玉把这张字送到外院去,让品南得空找人给我裱了”,冰娘伸着修长白皙的两手,任由青云拿了白手巾替她擦干;又吩咐另一个丫头:“青篱到小厨房去,叫她们准备我的宵夜吧。” 两个丫头应了一声,前后脚出了屋子。 冰娘随手指了指书案旁边一个绣墩,对阿离道:“坐。” 青云将那绣墩向阿离那边挪了挪,笑嘻嘻地说:“六姑娘请坐吧。” 屋里还剩下青云这一个丫头,冰娘却并没有把她也支使出去的意思,可见是其心腹。阿离道了一声谢,便在绣墩上端端正正地坐了,轻咳了一声,方缓缓道: “……听说那只波斯猫七窍流血,四姐姐便说那是中了砒霜之毒的症状 。五姐就火了,大哭起来,说要把我拿了去拷问。阿离原本生在乡下,皮糙肉厚,挨两下子打也不要紧;我只担心——被四姐这么一说,这深闺之中竟然出现了砒霜这种东西,难道清清净净的女儿家手里竟然藏有毒药?!五姐又是个性子爽利的,那院里丫头婆子又多,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沸沸扬扬传出去。外面的人听了,会对我曾家的姑娘们做何猜想?恶毒?阴险?这样说我一个人倒还无妨,只怕众位姐妹都要跟着受连累。阿离虽然愚钝,也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只怕将来……” 阿离的脸微微一红,没好意思再往下说。但冰娘已经十六了,连婆家也已定好,明年便要出嫁,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此刻冰娘正襟危坐,一言不发地听阿离把话讲完,眼神冷冽至极。 “混帐东西!越懒得理她,就越发逞脸了!”隔了好久,她才从齿缝中冷冷地挤出这几个字,也不知是在骂谁。再看向阿离的时候,目光中却有了稍许柔和。 “我知道了。贞娘是个毛躁的,倒难为你考虑得周全。六妹妹还是先到贞娘那边去吧,也不用跟她们说你来找过我,免得火上浇油。不用怕,你先去,我稍后就到。” “多谢三姐!”阿离暗暗地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又向冰娘深深地福了一福。 “青云叫人去点个灯笼来,让六妹的丫头好生照着路。”冰娘望了一眼窗外乌黑如墨的夜色,淡淡道。 …… 离得老远,便听见贞娘的哭声从她院子里隐约传来。阿离主仆两个不免脚步一滞。 “姑娘,您说三小姐一会准来么?她不会是在敷衍您吧?她会帮着咱们么?您说,五小姐会不会真的……打您一顿呀?”金环紧张地扶住阿离的臂膀,轻声问。 “不知道……应该,也许,会吧……”阿离深吸了一口气,苦笑着咧了咧嘴角:“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院门虚掩着,里面正传出七嘴八舌的说话声。 温柔婉转的声音自然是清娘,只听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在劝贞娘:“……被罚跪到三更天哪,大冬天的,怎么能不记恨在心上?一时莽撞了也是有的,毕竟年纪还太小嘛 。五妹妹快别哭了,再哭大雪也活不过来了,反倒白白地哭坏了嗓子……” 贞娘听见这话,越发顿足嚎啕起来,厉声道:“那小蹄子怎么还不来?!快去把她给我捆了来,快去快去!” 金环当先倒抽了一口冷气,又惊又怒,咬牙恨道:“四小姐怎么能这样?处处拱五小姐的火!我看咱们还是先在门口等一等,等三小姐来了再一起进去吧!看这架式,姑娘一进去就要吃亏……” 阿离不答,隔着门缝向内一瞧,见贞娘正站在当院里哭得梨花带雨,切齿痛骂着自己;脚边铺开的锦褥上白花花一团,正是那只已死得硬硬了的波斯猫。两个膀大腰圆的老婆子带着两个丫头正急冲冲地向院门走来…… “躲不掉了,只希望三姐姐快点来吧……”阿离才简短地道了这一句,院门已然大开,正好跟鱼贯而出的几个丫头婆子打了个照面。 “原来六姑娘已经来了,倒叫咱们省了力气。”一个婆子哼了一声。 …… “好狠毒的贱丫头,竟敢毒死我的大雪!你赔我大雪的命来!叫你使坏,我打死你打死你!”贞娘一眼看见阿离进来,便如发了怒的小母牛一般尖叫着冲上前来,不容分说便抓着阿离又掐又拧。 “我为什么要毒死一只猫?我哪里来的毒药?况且我在五姐这里不过待了一盏茶的工夫,又有八妹九妹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有那下毒的机会么?五姐你好好想想……”阿离忍耐地避让躲闪着,不及细说,身上已经挨了贞娘几下子;腮上亦被贞娘的指甲掠过,一阵刺痛。 “毒药自然是你进府前就备好了的,你那死鬼娘恨我母亲,自是她嘱咐你替她来报仇的!你没本事害我,就转头去害我的猫出气,是不是?!是不是?!” 贞娘厉声高叫,对着阿离用尽全身力气当胸一搡。 贞娘本来生得高大丰满,体格健壮,又是急怒攻心;阿离比她小着两岁,生得又瘦小,猛然挨了这一下子便站立不稳,向后踉跄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上。 第三十九章 冰娘发威 “啊 !姑娘当心!”金环惊呼一声,疾奔过去扶住阿离;回头见贞娘又气汹汹地冲了过来,不及细想,本能地便伸开双臂,用自己的身子遮住阿离,昂头道: “五小姐要想出气就打奴婢吧,还请手下留情,别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作践我们姑娘!倘或传出去,我们姑娘自然脸上无光,只怕对五小姐的名声也有损啊!我们姑娘绝对没有毒死您那只猫,您不妨细查……” 金环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啪”的一声脆响,脸上已重重挨了贞娘一记耳光,身子一歪,那边脸上又挨了一下,两腮登时红肿起来。 “一个奴才居然都敢教训起主子来了?!你是皮痒了吧?”贞娘两手叉腰,柳眉倒竖,厉声喝道:“来人,把这主仆两个都给我捆了!” “住手!”院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断喝。 贞娘吃了一吓,回头望去,见冰娘紧抿朱唇,面凝寒霜,正站在门口狠狠地瞪着自己。身后跟着青云和阎妈妈两人。 “三姐,你来得正好!你不知道,这贱丫头把我的大雪毒死了,她……”贞娘连连跺脚,连珠炮般要把自己的委屈和愤怒往外倒。 “你还说?!糊涂东西!”冰娘冷冷地打断了她:“为了只死猫,你就作践起亲妹妹来了?还亲自动手打个小丫头……贞娘,你真有本事!” “可她把大雪毒死了呀,我的大雪……”贞娘眼睛里噙着委屈的泪花,胸中简直是恨意滔天:“三姐怎么倒向着那贱丫头了?” “什么毒不毒的,少胡说!闺阁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再说,你哪只眼睛看见六妹把你的猫弄死了?”冰娘皱着眉头,将胸臆间的恼怒一忍再忍:“你性子暴,耳根子软,脑袋又笨,别人挑唆两句就上套,让人当枪了使了也瞧不出来;这也就罢了,这又打又杀的成何体统,跟市井泼妇有何区别?倘或传到外边去,你这颜面,终身,前程还要不要了?!” “我……”贞娘有些张口结舌,却又不服气,指着地下锦褥上波斯猫的尸体哽咽道:“可是今天那贱……来过以后不久,大雪突然就七窍流血死了,那可不是被人下了毒了么?除了她跟我有仇以外,还会有谁下这个毒手?” “六妹来过就一定是她干的?”冰娘的语气越发严厉起来,“今天你这院子里川流不息地可来过不少人,姐妹们,好几位管家娘子们,都来看过你;来往走动的丫头婆子更是不计其数,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是六妹呢?照你说的她跟你有仇,那我就要问问是什么仇了,是跟前日那死老鼠和跪祠堂有关么?” “这……”贞娘脸一红,嗫嗫嚅嚅地答不出来 。 冰娘哼了一声,忽然提高了声音,转头望着回廊那边冷声道:“四妹妹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你先略站一站,我待一会还有话跟你说。” 清娘不曾想冰想竟然会来,且看上去她对阿离倒很是维护,不免有些心虚,便想趁乱偷偷溜出去算了。谁知却被冰娘提着名叫住,只得硬着头皮站住脚,笑盈盈道:“没走。我是怕这院子里人多嘴杂,万一传出什么去就不好了,所以带着丫头过去关一关院门。” “四妹想得真周到”,冰娘瞅着冰娘,唇边似笑非笑:“你见天的跟贞娘在一起,你这机灵劲儿她怎么就不知道学学呢?净被人挑唆着干傻事儿了。” 清娘心虚地干笑了两声,顾左右而言他地向贞娘低声道:“算了算了,还是先找人把大雪弄出去埋了吧,放在这儿也怪碍眼的……” “弄出去埋了?那我的大雪就这么白白被人害死了?绝对不行!”贞娘脸上又是泪又是怒,恶狠狠地瞪着阿离,顿足不依。 冰娘强自忍耐着,偏过头去冲阎妈妈努了努嘴。 阎妈妈便微笑着向前走了两步,缓声道:“五小姐的确是错怪六小姐了。原是因为腊月里,厨房各类吃食多,前几日发现有个把老鼠出来捣乱,王妈妈便让人设了毒饵在那里,这件事是她是禀过老奴的。看大雪这样子,显然是不小心误食了毒饵伤了命,实在是跟六小姐没有关系。” “毒饵?那又是什么东西?”贞娘圆睁秀目,不信任地看着王妈妈,冷声道:“我自来没听说过!” “姑娘们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哪里知道这些琐事去?”阎妈妈转头笑向冰娘,笑得平和随意。继而又对贞娘道:“五姑娘若是不信,可以到买办那里查一查杂货帐,看看这月是不是进过鼠药?” “一个老鼠药有什么好查的 !”贞娘悻悻地撅了嘴。 “好了好了,一场误会而已”,阎妈妈瞧着贞娘脸上依旧阴沉沉的神色不虞,便笑着打圆场:“听说江宁织造府的三少爷前儿得了好几只名贵的猫,暹罗猫也有,挂印拖枪也有,回头五姑娘跟大少爷说一声,让他帮你讨一只来,可好不好?” 贞娘听见这话,脸上这才放了晴,笑道:“是吗?李延哥哥又上哪儿搜罗了这些好猫?少了我的可不成!他什么时候上咱们家来玩啊?” 阎妈妈也笑:“哎哟,姑娘如今再这么提名道姓的称呼着可是不太好了,毕竟都大了,不比小时候。十日后太太办赏梅宴,各府的夫人小姐们都会来的,织造府倒也下了贴子,不过李家三少爷来不来那就不一定了。” 贞娘“哦”了一声,脸色已经缓了下来,不知道忽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低头“扑哧”一笑。 眼见一场风波已经过去,阎妈妈不动声色地朝两个粗使婆子使了个眼色。两个婆子便悄悄上前,将大雪用锦褥卷了。 贞娘只跟过去说了声“拿到园子里,深深地埋在梅树下”,也就算了,没再说旁的话。 冰娘便吩咐贞娘的丫头秋香:“扶你们姑娘回屋歇着去吧,给她倒杯茶润润——又哭又叫了这么久,只怕嗓子已冒烟了”,又冷笑一声,指着贞娘的几个丫头道:“你们姑娘撒泼胡闹,你们怎么不知道规劝规劝?只知道奉承主子的奴才有什么用?!这次且先饶了你们,若再让我知道有这等事,你们若劝了她不听,就没你们的事;若还只是一味地顺着她的意思胡闹,你们可小心了!” 几个丫头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唯唯地应着退了下去。 这里,冰娘又向金环点了点头,微笑道:“这个小丫头忠心护主,很该嘉奖——青云,拿五百钱来赏她。” 金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伏地跪下谢赏。 冰娘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你们适才恐怕也受了些惊吓,好生伺候着你们姑娘也回去歇着吧。” 清娘站在背光处,听见这话,便也悄悄地要走,却听冰娘提着名叫她:“清娘留下,我还有话跟你说!” 第四十章 多事之秋 这里,冰娘便吩咐贞娘的丫头秋香:“扶你们姑娘回屋歇着去吧,给她倒杯茶润润——又哭又叫了这么久,只怕嗓子已冒烟了”;又向金环点了点头,微笑道:“这个小丫头忠心护主,很该嘉奖——青云,拿五百钱来赏她。” 金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跪下接赏。 冰娘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你们适才恐怕也受了些惊吓,好生伺候着你们姑娘也回去歇着吧。” 清娘站在背光处,听见这话,便也悄悄地要走,却听冰娘提着名叫她:“清娘留下,我还有话跟你说!” 清娘浑身一僵,只得走了过去。 冰娘一言不发地当先走进耳房内,一捋裙子便自顾自在椅上坐了,抬眼瞅着清娘,冷声道:“关门。” 丫头们自然识相地都避了出去。清娘硬着头皮去掩了门,回过身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当地,轻笑道:“三姐想跟妹妹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心里应该有数吧”,冰娘冷笑一声,开门见山:“贞娘那猫是怎么回事?” “不是误吃了老鼠药被药死的么?”清娘的心忽悠一下子提了起来。 “还跟我装蒜?这个月买办就没买过老鼠药!”冰娘冷冽的眸光直盯着清娘,缓缓道:“我不能为了惩治一个人,而连累了其他姐妹们的名声,还不明白么?” 清娘脸上由红转白,鼻尖沁出几点细汗,低了头在冰娘犀利的目光下不自然地绞着衣襟,长长的睫毛兀自不停地颤动着。终于,她下定决心般一鼓作气走到冰娘面前,怯生生地伸手环住了冰娘的肩,愧悔而忐忑地低声道: “三姐,都是我不好……我就是看着贞娘很讨厌阿离,就想……想替她出口气嘛,就没多考虑其他的……我错了,三姐姐别生我的气嘛,妹妹以后再也不敢了……” 边说,边搂着冰娘的肩膀轻轻摇晃,又闪到冰娘背后,捏着一对粉拳轻巧地替她捶着,撒娇地嘻嘻笑道:“我给三姐捶背……妹妹年纪小不懂事,姐姐多教导教导我,妹妹自当谨记在心,决不会再犯错 !只是,求姐姐别告诉父亲母亲,也别告诉别的姐妹们才好……” 冰娘被她摇晃揉搓得不耐烦,伸手将她拨拉到一旁,淡淡道:“你从小的那些小奸小坏,我全看在眼里。只不过从前念着你年纪小,只当是小孩子的恶作剧罢了,我也懒得理你。眼瞅着一天天大了,我岂能容你带坏贞娘,毁了父母姐妹的清誉?你那些偷偷摸摸上不得台盘背后阴损的小勾当,若再有下次,别怪我替母亲拿家法管教你!” 清娘听了此话,连忙跪下,可怜巴巴地轻声道:“还请姐姐饶了我,不要在母亲面前提起才好……” “别说母亲了,我就只需告诉贞娘她的猫到底是谁弄死的,她那个藏不住的暴脾气,你不脱层皮才怪!”冰娘哼了一声,不屑地站了起来,“家和万事兴,我自会以父母姐妹们的声誉为重。这次的事就算了,我给你留了面子,你自己也要好自为之,别再挑三窝四的,懂吗?” “三姐教训得是,妹妹从此定会安守本分,与姐妹们和睦相处,再不会给三姐添麻烦了。”清娘肃然垂手站着,眼观鼻,鼻观口,恭敬地说道。 冰娘淡淡瞧了她一眼,没再说话,起身便走了出去。 阿离和金环站在石子小径一旁的背阴处,遥遥望着冰娘和清娘前后脚从贞娘的院子里走了出来,各自去了。 金环轻笑道:“姑娘你瞧,四小姐垂头丧气的样儿,定是挨了三小姐好一顿说!不知道她以后会不会收敛些呢?” “但愿吧,希望以后能相安无事就好”,阿离望着清娘的背影,徐徐地呼了口气。 …… 腊月二十一这天,曾府老太太终于结束了长达一个月的礼佛诵经,走出庵堂,准备主持几日后合府的祭祖大礼 。 三更天阿离就起身了。净面,漱口,梳头,更衣,一样样做得一丝不苟。这是她进府后第一次拜见祖母。 半个多月以来,阿离基本不曾见过曾雪槐。 从葛氏和几个姨娘零星的谈话中得知,前方战事吃紧。起先只因去岁荆楚,关中一带大旱,良田荒芜,颗粒绝收,朝廷救济不利,终于导致**月里几股饥民汇聚襄州,不断地打家劫舍和“吃大户”,进而发生了各州郡流民攻击府衙的事情,襄州知府被饥民所杀,朝廷终于下了“清剿令”。 有一占山为王的陈姓绿林匪首,趁机联络各路饥民,在襄州正式起事造反。从九月到十一月,起先的流民山匪和后来加入的叛军,声势不断壮大,短短时间内便形成了一只近十万人的队伍,攻城掠地,所向披靡。湘,鄂几处大营相继被破,三十余州县陷落,湖广总督李佑霖自杀。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曾雪槐所辖的两省首当其冲,正在风口浪尖之上,因连日来与巡抚,总兵等人商讨军情,又亲往江南江北两座大营视察操兵,督促加固驻防,每日殚精竭虑,只睡三两个时辰,是以阿离自那日知秋堂被父亲罚跪之后,便再没机会与他见面。 不过曾府老太太礼佛已毕,从庵堂里出来这日,曾雪槐终于还是抽空回了家。 “姑娘穿得太素了,恐怕老太太不喜欢呢。”金环笑呵呵地提醒阿离。 “姑娘戴这一幅红宝的耳坠子吧,显得脸上越发白净呢”,玉凤献宝一般搬来首饰匣子。 “姑娘头上再抹些桂花油?听说老太太喜欢奶奶太太姑娘们头发一丝不乱的。” “姑娘……” 阿离无奈地皱眉笑道:“那首饰匣子里的各样首饰都是登记造册,各有定数的。那贵重的东西戴出去万一丢了,在太太面前又要落不是,还是捡普通一些的戴戴罢了;老太太喜欢头发一丝不乱?你们倒这么清楚了……?” 金环和玉凤抿着嘴相视一笑:“姑娘不是总教导着我们要耳聪目明吗?没事的时候,我们也常到大厨房,针线房,花房暖棚各处走动走动,多听那些大娘婶子们扯扯闲话,不就打探出来了?” 第四十一章 请安 主仆三个说说笑笑收拾停当,才出院门,遥遥地便见前头有人提着灯笼,一乘小轿姗姗而去。 “那是三姨娘不是?”玉凤撇了撇嘴:“在府中只有老太太和太太才能乘轿,偏这三姨娘这样大胆……” “有老太太护着,太太也不好怎么样她;况且她又时常地说腿疼腰疼什么的……”,金环极目向远处眺了一眼,低声道:“四小姐在前边呢,快别说了。” 果然见清娘带了两个小丫头远远地站在那路旁,含笑向阿离招手。 玉凤掩口轻笑道:“从八小姐生日以后,这四小姐对咱们姑娘倒忽然热络起来了…… 金环也抿嘴一乐。阿离早含笑叫了声“四姐姐早”,人已迎了上去。 清娘亲热地揽住阿离的肩,将她上下端详了一番,不住嘴地夸赞:“今天六妹打扮得真是清丽得很,必能搏得祖母的欢心”,又皱眉道:“这大冷的天,怎么也不笼个手炉就出来了?快,给你用我这个。”不由分说,便将自己抱着的一个珐琅描金的小手炉强塞进阿离怀里。 阿离也不跟她客套,大大方方地接了。清娘便笑咪咪地携了阿离的手,并肩往曾老太太所居的“临仙斋”而去。 金环在后头隐约听见清娘向阿离低低笑道:“老太太看见咱们姐妹和睦友爱,必是开心的,说不定……” …… 刚走进临仙斋,正巧碰上二太太高氏也在院外下轿 。阿离和清娘垂手侧立于一旁,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二婶”,高氏笑嘻嘻地一左一右牵了她俩的手,姑侄几个含着笑悄没声地先进了西次间的宴息处,见葛氏领着几个姨娘,冰娘带着几位姑娘已先到了。 先拜见过了葛氏,阿离仍安安静静地在地下一排檀木椅上坐了,葛氏和高氏在上手对坐了,高氏便指着东间,悄声笑道:“老太太今儿可是起迟了,这么些年来还是头一回。” 葛氏微喟一声,“到底上了几岁年纪,精神不如从前健旺了也是有的……” 话音未落,便见东间出来一个细眉长目身材高挑的俊俏丫头,一径走到西次间门口,先蹲身给两位太太请了个安,这才垂了眼皮,抿嘴微笑道: “老太太刚让我原话说给太太们——“我再长上二十岁,精神也和从前一样好,就不劳太太们操心了。” 葛氏脸上变色,连忙站起身,迸了半晌,方尴尬地强笑道:“原来老太太早就起了……老人家还是那样耳聪目明,这真是儿孙们的福气呢!” 那身材高挑的俊俏丫头名叫宝珠,乃是老太太房中最得宠的大丫头,此时便含笑摆手,指了指东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再将食指竖在唇边向葛氏高氏作了个“噤声”的手示,方高声道:“太太姑娘们稍坐,待奴婢先去请老爷们过来。” 曾氏兄弟正带着两府少爷们候在厢房,见宝珠过来传唤,忙起身正了正衣冠,由曾雪槐领头,往东次间去给老太太请安。 曾老太太年近七旬,精神健烁,头发还是黑漆漆的不过零星白了几根而已;牙口又好,最喜吃铁蚕豆,榛子这些零嘴儿,没事坐着时就嚼一把。后来不知听谁说“女人牙口太好克夫”,骇怒之余忙把这些零嘴儿统统戒了。但其时曾老太爷已去世两年了,就算此说法属实,此时再戒未免也太晚了些。 此时曾老太太端端正正坐在东次间临窗的一张红木圈椅上,两个大丫头一前一后站着,一个拿了把小牙梳小心翼翼地替老太太梳头;另一个拿了面小靶镜在前头照着。 “这边头发毛了”,老太太犀利的眼神直盯着镜中在背后梳头的丫头宝翠,将嘴向右边一努 。 宝翠大气也不敢出,慌忙拿梳子把右耳边两根几不可见的发丝小心翼翼地抿好,曾老太太这才移开视线,冲外间屋道:“是谁来啦?” 宝珠打起帘子,笑嘻嘻地进来说:“老爷带着少爷们给老太太请安来了”。 曾雪槐和曾雪松当先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伏地给老太太叩了头,起身笑道:“母亲夜里睡得可好?” “好,好着哪!”,曾老太太只要一看见自己这两个儿子,立刻就眉开眼笑,从心底直乐出来,因觑着眼往曾雪槐脸上端详了半天,惊诧地说:“才一个多月没见,老大怎么这样黑瘦了?就操心公务也要自己知道保养才是啊——定是宝琳服侍得不用心!” 宝琳是曾老太太四个大丫头之一,两个月前由老太太作主给曾雪槐收了房。 曾雪槐笑了笑,只随意说了句“她倒是很尽心尽力的”,也就一笔带过了。 曾老太太又望向曾雪松,皱眉道:“老二眼睛下面都青了,怎么回事?你又不上朝,不剿匪,做什么也熬得乌眼鸡似的?” 曾雪松新得一小妾,正是柔情蜜意的时候,难免有些身子吃不住劲儿,听见母亲问,脸上便有些讪讪的,因干笑两声,嗫嚅道:“因见雪后园子里红梅怒放,忍不住想胡诌两句诗,苦思冥想到后半夜竟再也睡不着了……” 曾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半嗔半喜地说他“你又没读过两本书,会做哪门子的诗呢”,便叫丫头“给老爷看座”,又对宝珠道:“我那儿还有牛乳没吃完,热了端来给老爷吃——去腥的姜汁少搁些,刚才都把我辣死了。” 接着便是葛氏高氏进来给婆母请安,也赏了座;再下面是品南带着念北及二房里四位少爷进来给祖母磕头;冰娘带着几个妹妹也依次进来行礼。最后才轮到几位姨娘。 阿离单独给曾老太太磕了头,恭恭敬敬地说:“孙女给祖母请安,祝祖母岁岁平安,福寿绵长。” 曾老太太鼻子里“嗯”了一声,只随意扫了阿离一眼,努嘴示意丫头们把她扶到一边 。没有见面礼,连句旁的话也没有。 贞娘站在一旁,脸上便有两分幸灾乐祸之色。 品南是长房长孙,素来极得曾老太太的看重,当下笑嘻嘻地招手让他上前,摸了摸他身上穿的一件绛红团花箭袖,宠溺地嗔道:“怎么等不及地连衣裳都先换好了,穿得这样伶俐,这是要出去跑马呀?” 品南有些心虚地瞄了曾雪槐一眼,轻笑道:“是,约了织造家三少爷出城溜达一圈……” 曾雪槐听了,立刻拉长了脸,瞪着眼睛才要说话,曾老太太连忙抬起枯瘦的手指,在品南面颊上摩挲着,呵呵笑道:“南哥儿这么打扮着,跟他爷爷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他爷爷没南哥俊俏罢了……” 曾雪槐听了,便不好再说什么,只瞅着品南,脸上板板地说道:“松松筋骨就即刻回来罢——场期将到,就只知道玩!文老先生今天还在书房等你呢。” 曾老太太怕曾雪槐又要斥责品南,连忙打岔,因指着品南脸上一点红痕诧异地说:“咦?这是谁的指甲刮的?” 品南却无端红了脸,只抬手掩饰地捂住脸,笑道:“不小心蹭了一下子,没事。” 葛氏瞅着他们祖孙三人在那里或嗔或笑,眼风不禁飘向站在稍后面的念北,脸上始终保持着端庄得体的微笑。 就在这时,外间屋里隐约传来一阵戚戚促促的低语。 曾老太太耳朵最灵,立刻便不悦地问:“是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却听见葛氏房里的桔香忐忑而急促地在帘外禀道:“老太太,奴婢是桔香,想请我们大太太出来一下,有事回禀。” 曾老太太很不高兴,沉下脸道:“什么事这么藏着掖着的,难道我老婆子就听不得么?” 葛氏忙向外斥道:“糊涂东西,有话就在这儿说罢,还出去什么。” 桔香只得嗫嚅道:“是……是莲心……突然要寻死去,几个婆子拉也拉不住,不得已才来回太太……” 第四十二章 风波起 屋内众人闻言皆惊,阿离的心里猛然打了个突,已听高氏在那里忙不迭地问葛氏:“莲心?不就是大嫂跟前那个丫头,白白净净挺俊的那个?” 葛氏顾不上理她,只飞快地瞅了曾老太太一眼,咬牙恨道:“胡闹!现在这些个丫头子们一个个轻狂得不得了了,一个不如意就寻死觅活,大年下的就在老太太面前给我丢人!你们不用拦着,想死就让她死去罢了,免得以后让别的丫头们有样学样!” 曾雪槐坐在曾老太太下手正喝茶——封疆大吏自是不会插手这些个内宅琐事,但眉头已经皱了起来,沉着脸将茶盅顿在了桌上。 曾老太太便道:“莲心那丫头我素日看她还好,不是那等轻狂不懂事的,好端端地寻死觅活必有个缘故,倒是怎么了?桔香,怎么回事?” 桔香有些支支吾吾的,只把眼睛向葛氏望着,眼风又极快地向曾品南溜了一眼。 葛氏面露不悦之色,沉声斥道:“老太太问你话呢,你倒是说呀,她到底怎么回事?” 桔香低眉垂首,在那里抠着手指头,吞吞吐吐地轻声道:“就是……大少爷他……说今天要出城跑马去,早起太太就让莲心给大少爷送了件箭袖过去,就是少爷身上穿的这件……才刚我看见莲心坐在耳房里哭,问她也不说;后来问得急了她就跑出去要……要跳井……” 屋子里一时出奇得安静。 二太太高氏向来对种种宅门秘事是最感兴趣最爱谈论的,此时却也觉得有些不便开口了,只管大睁着一双翦水双瞳,不停地打量着品南,嘴角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喉咙中时不时轻咳两声,愈显得暧昧不明,欲说还休。 “她给品南送了衣裳,然后就要去寻死?!”曾雪槐眉头拧成川字,直盯着品南,声音里的火气已经蹿了出来,将下巴又向桔香一点,沉声道:“怎么回事,你说 。” 葛氏突然急急地高声道:“老爷,千错万错都是莲心那死丫头的错!定是她寡廉鲜耻,趁着妾身让她给品南送衣之便起了邪念……是妾身管教下人无方,请老爷责罚妾身!品南是曾家的长房长孙,又得老太太的爱重,老爷就恕了他这一次吧……”说着,便站了起来,急急走到品南身边,抬起手臂护住了他。 曾雪槐脸色铁青,太阳穴上的青筋崩崩直跳,狠狠地直瞪着品南,眼中几欲喷火。迸了半晌,方咬着牙道:“偷鸡摸狗,自甘下流,好,很好!” 阿离的心急速跳动着,手心里攥出了一把汗,指尖却是冰凉。就算再聪慧,终究也不过是一闺阁小女,虽谨慎知礼,但于男女情事终究不甚了了,眼前发生的事便让她先有几分茫然。但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件非常羞耻,非常严重的事,严重到足以令父亲雷霆震怒。 阿离强压住心头的恐慌,第一眼便向哥哥望去。但品南的身子被葛氏遮住,看不到脸,不知道他是不是已被这猝不及防的事弄懵了,只是一声不吭地在那里默然站着。 阿离再偷眼向左右的姐妹们望了望。冰娘年龄最大,自然懂得,此刻依旧是端庄地站在那里,绷着一张俏脸脸,低垂了眼帘,不置一词;清娘快十四了,已通人事,此时眼中是抵制不住的兴奋之色,正冲贞娘连连使着眼色,暧昧地抿嘴笑着;贞娘则半懂不懂,只顾惊讶地看着贞娘。 阿离脸上突然涌现了一抹潮红,象被人猛地抽了一巴掌般火辣辣的难受。 曾老太太脸上的笑容也收了,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瞅了品南一眼,有气无力地说:“大老爷也用不着动怒,谁还没个年少荒唐的时候?况且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知道呢,难说莲心那小蹄子是个干净的……大老爷且先去忙,这事自然还是由你太太和我来处置好了。”说着,便叫宝珠和宝翠:“你们俩带两个婆子去把莲心带到这儿来……路上看好了她,不许叫她寻了死,听见没有?” 两个丫头应了一声,便往外走。 葛氏又僵着一张脸吩咐冰娘:“冰娘带着你妹妹们也下去吧,早饭各自回去吃。” 众姑娘们齐声应了,又给曾老太太和葛氏等人行了礼,方退了出来。贞娘舍不得走,出了门犹自不情不愿地在廊上延捱着,踮着脚尖隔着镂空窗子向里看,被冰娘低声喝斥了一句,抓住手腕子强拖了出来 。 此时阿离的心犹如在沸水中上下翻腾,临离开时透过窗子遥遥地看着曾雪槐坐在那里气得脸色脸青;而品南孑然而立,神色漠然,不发一词。 阿离慢腾腾走出了临仙斋,正好碰上宝珠领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夹持着莲心迎面走了过来。见莲心头发凌乱,一双眼睛哭得红肿不堪,嘴唇上起了好大一个泡,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架着,显示得又狼狈又可怜。与阿离擦肩而过时,莲心下意识地垂下了头,神色间除了委屈凄苦之外,还有一丝难言的羞愧。 阿离怔怔地站在那里,脑海中闪现出前两日看见莲心时,她也是这样的神情。 金环和玉凤早从下人们待着的耳房内迎了出来,脸上俱有些惊惧慌张。 玉凤扶住阿离的胳膊,急急地便问:“听她们议论,怎么说大少爷把莲心姐姐……那什么了呢?逼得莲心姐姐要寻死,闹到老太太那儿去了……” 玉凤素来小孩子心性,更加不懂得这些事,也不清楚“那什么”到底是什么,但隐约也知道这是很不好的事,女儿家连说一说都觉羞耻,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朵根。 阿离咬了咬唇,默不作声地一路慢慢地向前走着。眼见得其余几个姐妹已渐行渐远了,四下无人,方站住脚,缓缓坐在一方青石上,抬眼看着自己的这两个丫头,低低问道:“刚你们也看见莲心了,你们说今天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玉凤红着脸把脖子一梗:“她们不是都说了么?大少爷把莲心姐姐给……给欺负了……”她这么说着,眼中颇有两分不平之色,快速地瞄了阿离一眼,又低了头嘟嘟哝哝地自语道:“真是的,大少爷怎么能这样……” 金环先没吭声,过了一会方慢悠悠地说道:“那可不一定,没准儿是莲心姐姐愿意的呢?豁出去脸面不要,主动跑到大少爷房里去,这一下子没准能收了房呢,岂不省事?玉凤你忘了先前她还来走姑娘的门路呢,如果大少爷想……想那什么,她难道还会寻死?我看她不过就是在老爷太太面前演戏罢了。”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阿离,轻声问:“姑娘,我说的有道理吗?” 阿离不语,隔了一会,轻轻摇了摇头。 第四十三章 探访 两个丫头对这件事的不同看法,正好表明了她们的心性。一个思想简单,心眼实诚;另一个头脑灵活,心机初现。但她还是没说到点子上。 阿离深深地吸了口气。 延熹堂有一等大丫环四名,一个岁数到了放了出去,另一个不久前得急病死了,这两个空缺还没补上,暂时葛氏跟前还有莲心和桔香两个大的 。今天是曾老太太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接受儿孙们的请安,而莲心不陪着葛氏到临仙斋来,却莫名其妙地被打发去送什么衣裳,连桔香也留下看家,葛氏单只带了个小丫头过来服侍,不怕用着不顺手?桔香慌里慌张来禀报“莲心要寻死”,服侍了自己十年的丫头,难道不该本能地惊问一句“怎么回事”么?葛氏却绝口不问,只怒冲冲地说“想死就让她死去”……这是面对突发事件该有的正常反应么?一个人很想撇清自己的时候,大概都会刻意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吧? 再联想到前几日莲心那种郁郁寡欢的神情……阿离的掌心不知不觉被自己掐出了几道红痕。 自己在总督府里的处境难么?难。可是跟一母同胞的亲哥哥相比,简直就不算什么了! 午饭的时候,赵婆子从大厨房里带回了最新消息:莲心被带到临仙斋讯问以后,老爷气得脸都白了,用马鞭子狠狠抽了大少爷十几下子,骂了他足有小半个时辰。 “老爷说,这种轻浮孟浪的东西还配读圣贤书?还配文老先生教他么?没的倒玷污了老先生的清名!从此以后随他去,我是再不管他了!”赵婆子向阿离忠实地复述了一遍从厨房里听来的话,摇头叹了一句:“老爷原就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这下更坏了……不过少爷们十五六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哪禁得住狐媚子们上赶着往跟前凑和呢?这下倒便宜了她了……” 赵婆子一边揭着食盒盖,一边往地上啐了一口。 “莫不是莲心姐姐已经给大哥收了房了……?”阿离迟疑地问道。 “老太太的意思是把莲心发卖了,或是配人;咱们老爷心善哪,从来不肯作践下人,跟太太说“都是爹生娘养的,人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凭什么毁在小畜生手里”,太太就作主让莲心伺候大少爷去了。”赵婆子从鼻子里冷笑一声:“莲心那蹄子,倒是终于遂了愿了,可这满府里谁不笑话她!” “先生没了,又新添了个房里人,大少爷就没说什么?”阿离目不转睛地瞅着赵婆子,口气却是淡淡的。 “大少爷……”赵婆子吸了口冷气,垂下眼皮,“我要说句实话,姑娘可别不爱听——没有先生教,只怕大少爷更高兴呢……” “是么……”阿离怔怔地拿起一个馒头,默默地在上面啃出了一个小月牙 。 赵婆子小心翼翼地看了阿离一眼,轻声道:“姑娘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老奴就先出去了。” 阿离出神地看着她走到门口,忽然叫住她说:“大娘,你带我到外院走一趟。大少爷是正月里的生日,我打算给他做双鞋,过去量个尺寸。” 赵婆子道:“姑娘要做鞋,哪用亲自跑一趟?老奴拿张桑皮纸过去,让大少爷在上面踩个脚样子拿回来就行了呗——姑娘们没事都不往三门外走动呢。” 金环立刻说:“现在这不是有事么?拿个鞋样子回来,万一描大了描小了,做出来不合适怎么办?” 赵婆子笑道:“也是这个理,那老奴给姑娘带路!” …… 品南和念北兄弟俩住在第二进院落里,品南住东边的重华阁,西边的叠翠轩给了念北。 主仆三个从西偏院出来,绕过回廊,从东南的月亮门出去,穿过外院的百芳园,就是重华阁的后身。从房后延抄手游廊转过去,到了正院,便见有两个十四五岁青衣小帽的小厮叉着腰站在倒座门口说话。 其中一个眼尖,一眼瞧见阿离几人,先是愣了一下,连忙迎上来,向着阿离叉手打千儿,有些迟疑地看着赵婆子笑道:“这是……六姑娘不是?怎么今儿得闲到外院来逛逛?” 赵婆子向来只在内院做粗使杂活的,很少有到少爷们跟前露脸的机会,此时不免浑身局促,只得佯做镇定地粗声“嗯”了一声。 金环轻轻将赵婆子稍向后拉了拉,大大方方走上前,向那小厮浅浅一福,微笑道:“哥哥有礼了。六姑娘因为送寿礼的事,特地来找大少爷商议商议,烦请小哥儿进去通禀一声。”一边说,便将手里的一把钱不着痕迹地递了过去,笑道:“这是姑娘赏的,哥哥们当差辛苦,打壶酒搪搪寒气吧。” 那小厮忙接了钱,脸上带笑,恭声道:“小的们多谢姑娘啦。姑娘这边厢房里略坐坐,容小的进去禀报少爷——织造家的三爷来了,大少爷正陪着呢。” 这边阿离便悄悄拉住了金环的手,也不说什么,只含着微笑在她手腕上轻轻捻了一下 。金环知道是为了刚才那把赏钱,冰娘赏了她,她转眼又替阿离赏了出去……金环也不说话,同样眉眼弯弯地笑着。主仆两个中间突然多了一份奇异的温暖的默契。 赵婆子道:“姑娘进屋坐吧,老奴就先回去了”,又凑近阿离,悄声道:“若是三姨奶奶和四姑娘问起来,老奴只说您往八小姐那边去了……” 阿离抿嘴一乐,看着赵婆子去了,这才和金环两个进了东厢。 东厢房里陈设极为简单,一桌,一椅,一柜,一床,**吊着的帐子还是半旧的。阿离在椅上坐了,正好瞧见桌上放着一个花绷子,淡青的绫子,上面的远山明月才刚绣了一半。 这满院子皆是小厮,莲心既已给了大少爷近身伺候,不在品南卧室外间屋里伺候着,倒搬到这厢房里来了……看来,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上房里忽然传来一阵笑声,恣意而张狂。听声音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曾品南,另一个不知是谁。阿离一转念间,便想起适才小厮说的,织造家的三少爷来了…… 被父亲抽了几十鞭子居然还笑得出来!自己这位大哥还真是不着调啊……阿离由不得便皱了眉,心下暗暗着恼。 紧接着,便听品南隔着窗子扬声叫道:“莲心!六姑娘来了,还不去倒茶?”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而疏离,慵懒的,带着点鼻音,总象是惺忪初醒,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马上便见莲心从后面慌慌张张地小跑了过来,进到房里眼睛也不大敢向阿离看,嘴唇翕动着,几不可闻地叫了一声“姑娘”,局促地说:“姑娘稍坐,大爷那儿有新沏的天目青顶,李三少爷刚送来的,倒是极好,我给姑娘倒一碗去。” 阿离见她头发蓬乱,簪环俱无,身上穿一件旧靛蓝夹袄,外面罩着作衣,一双手水淋淋的,十个手指俱是红肿不堪,不禁愕然道:“这天寒地冻的,莲心姐姐在洗衣裳么?” 莲心脸上泛起一抹羞愧的潮红,忙将一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便藏在背后,垂了眼帘低低嗫嚅道:“大爷嫌浆洗房洗得不干净,就……反正我闲着也没事……”继而强笑道:“姑娘稍坐,我给您倒茶去。” 第四十四章 不速之客 阿离一伸手便拉住了她的袖子,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和颜悦色地说:“我不喝茶,不过来找大哥说两句话就走。()莲心姐姐请坐。” 莲心执意不肯,只依着桌子站着,极快地瞟了阿离一眼,忽然咬着唇一鼓作气地低声道:“姑娘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只怕早就猜到七八分了。您什么都别问,就算问了奴婢也没法子说。总之,一切都是奴婢的错,您要打要骂,奴婢决无二话。” 阿离定定地瞅了莲心一会,摇了摇头,道:“兴师问罪也轮不到我,要打要骂我更没资格。我什么都不问,我只想知道——如今莲心姐姐的愿望终于达成了,你开心吗?” 莲心僵僵地站在那里,嘴唇止不住地哆嗦着,面色灰黯。她的手紧抓住桌沿,喃喃道:“开心也好,不开心也好,哪里由得我……” 金环鼻子里哼了一声,正眼也不瞧她,只轻声对阿离道:“姑娘这里说话,我到外面守着去。” 阿离微一颔首,金环便走出房,轻手轻脚地带上房门,径直到那边廊上去和品南那两个小厮说话去了,一边遥遥注意着东厢房这边的动静。 阿离端端正正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瞅着莲心,直看得莲心如坐针毡,越发羞愧难言,方幽幽叹了口气,细声道: “只可恨我大哥年纪轻轻,功名无成,一味地斗鸡走马,不学无术;原本父亲就不喜欢他,现在弄得恐怕连祖母对他也要厌烦了。一个不受人待见的大少爷,莲心姐姐跟着他,只怕以后也难扬眉吐气,倒委屈了莲心姐姐这样的人才。”边说,边自顾自点了点头,淡淡道:“不过这也都怪他自己不争气,谁也怪不着。莲心姐姐说是不是?” 莲心听了这话,脸色越发苍白,眼角不觉沁出一点泪光,喃喃道:“姑娘别这么说大少爷……他……他够可怜的了……不管大少爷以后怎么样,爱不爱念书,考不考得取功名,就算是去讨吃要饭,奴婢也是会心甘情愿跟着他的,从来也没想过要跟着少爷享福去……” 阿离听了这话,心里倒是一动,不免重新打量了莲心一遍 。但见面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少女布衣粗服,虽然面色苍白憔悴,却依然难掩她清丽的容颜。再想到自进府以来,她对自己一向温柔和蔼,那日若不是她跑来报信,只怕自己已被贞娘关起门来痛打一顿了。想到这些,阿离的声音不觉温软了许多,只轻叹了口气道: “讨吃要饭也愿意跟着他……你是愿意了,难道大少爷也愿意?男人家自然都是向往建功立业的,岂是有人陪着讨吃要饭就能满足的!可是现在你看看,别说建功立业了,老爷连先生都不给大少爷请了;更何况这“逼**母婢”的名声一但传出去,稍微高贵一些的人家,将来有哪位小姐肯嫁他?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我……”莲心将一双红肿皴裂的手交握在一起,神经质地反复捏搓着,秀丽的面庞因为痛苦而微微扭曲。 阿离低头看着莲心的手,继续缓缓道:“你费了这么大气力终于到大哥身边来了,可又有什么用呢?想来他现在对你只剩下厌恶和仇恨了,你这一生又要如何过下去?想一想不觉得可怕吗?你若只是贪图虚荣富贵,我决不跟你讲这些话,从此我们便形同陌路也就罢了;可我看出来你对大哥倒确象有几分真心,所以,忍不住想提醒几句……” 听了最后一句,莲心的泪直掉了下来,不由得以手掩面,颤声道:“是我害了大少爷,都是我……” “不,不是你,你还没有这样的胆子,你也不忍心!”阿离的神情忽然冷峻了下来,松开了莲心的手,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纤瘦的小小身子巍然端坐,直视着莲心,沉声道:“现在弥补还不晚,你要还我大哥一个清白!” 她把“我大哥”这三个字念得重重的,低沉而缓慢。 “我……”莲心抬眼望着阿离,眼神茫然无助。 “去跟老爷解释,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不要让我大哥在老爷心目中从此失了地位!”阿离不给她片刻喘息的间隙,又缓缓加了一句:“也不要让你在我大哥心目中从此失了地位!” 莲心脸上白得一点血色都没有,身子颤抖得如秋风中一片落叶,她的眸子因为悔恨,茫然和惊恐而变得分外迷乱,嘴唇翕动了半晌,终于费力地喃喃道:“可是太太她……不会饶了我的……” “太太……”阿离唇边掠过一丝冷笑,自语道:“果然是她 。” “姑娘,我……”莲心忽然一把拉住阿离的手,直直地跪了下去,哽咽道:“奴婢从生下来就注定是府里的奴才,作不得自己的主的。爹娘又死的早,如今只剩下奴婢孤身一个人在这里。太太若要把奴婢卖给一个瞎的,聋的,老的,丑的,就算找个牙婆来把奴婢卖到勾栏里去,也只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姑娘,奴婢也是个人啊……” 莲心心中种种的愧悔煎熬忽然如洪水决了堤般汹涌而出,死死扯着阿离散袖子痛哭失声。才一出声,又警觉起来,强自将哭声憋了回去,只在喉咙里剩下一声声的干噎,看上去令人更觉动容。 阿离猛然觉得浑身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头顶,她紧抿着嘴唇低头扶住莲心不住耸动的肩膀,缓声道:“姐姐快先起来,起来说话……” 莲心执意长跪不起,只是掩面而泣。 耳边突然听见院外正在“放哨”的金环大声说道:“给大少爷请安!给李家三爷请安!” 这是在提醒阿离,有人来了。 阿离急忙坐正了身子,顺手将自己的帕子塞给了莲心。 莲心不愧在大太太跟前作了几年的大丫环,机变也很快,立刻便站起身,背转身子迅速擦干了眼泪,再转过身来已是一脸春风和煦的笑容,也提高了声音微笑道: “奴婢这粗手笨脚的,就这么一只燕子都绣不好,多谢六姑娘的指点!您歇一歇,奴婢给您端茶去。” 她一面说,一面抬脚往外走,阿离便也顺势笑着将她往外送了两步。就在这时,门外忽听一陈靴子响,有人笑道:“五丫头好长的耳朵,听见你三哥来了,就赶着跑过来要你的猫来了?不巧的很,我把这事儿给忘啦。” 话音未落,便见东厢房的门被人推开,有个长身玉立的人影蓦地遮在了阿离面前。还未容阿离看清来人的面貌,便见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忽从那人怀里腾空而起,张牙舞爪直朝自己面门扑来。 阿离躲闪不及,吓得惊叫一声,忙伸手护住脸,另一只手便将那团东西胡乱拨拉到了一边。 第四十五章 李三公子 这一搡的力度却是不小,几乎算是一拳猛挥了出去,正捣在那东西的头上,只听那团东西发出“咪呜——”一声低沉的嘶吼,阿离立刻觉得腮上一阵刺痛。那东西伸出利爪狠狠挠了她一下之下,便蹿到了地上,口中“呜呜”有声,弓着腰背,满怀敌意地直盯着阿离,仿佛随时都要对她发起新的攻击。 阿离捂着脸退后了两步,定睛看过去,发现那是一只猫,一只通体黑毛如滚炭乌缎般的黑猫。它的两只眼睛如翡翠般泛着绿莹莹的光芒,瞳孔缩成针尖般大小,看上去十分凶猛。静默了片刻之后,那黑猫的一只前爪悄无声息地往前一按,腰背就向下塌了一塌——飞身跃起之前的蓄势。 阿离本能地又往后连退了几步,后腰就抵在了桌子上,脸上也因为紧张而微微变色。 “大虎,你给我老实点!”门口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开口斥道。 他的声音沉而柔,略带磁性,虽是喝斥,声音里却不带半分火气。继而又向阿离拱了拱手,笑道:“在下眼拙,才刚只听曾大少爷说“舍妹来了”,还以为是五姑娘,原来不是。大虎性子野,认生,没伤着姑娘吧?” 阿离惊魂甫定,见那人斯文有礼,态度谦和,忙也侧身还了半礼,微笑道:“没事,没有伤到 。” “这是月影乌瞳金丝虎,性子最野,比“渡水葫芦”还要凶上十倍。你们五姑娘让我替她寻一只厉害的,我好不容易才访到这一只。没想到一见面就给了姑娘个下马威,哈哈,对不住对不住。” 他一路琳琳琅琅说下去,语声带笑,轻松随意,全无半点和一个深闺女孩子初次会面应有的沉默矜持。 阿离也只得跟着笑了笑。 这人看来性子很是随和洒脱,和曾府女眷也并不陌生。可阿离向来守礼,就这么和一初次见面的青年男子站在一处说话,便觉得很不妥当。因半垂着眼眸向他敛衽福了福,轻声道: “到了给母亲请安的时辰了,恕小女要先行告退了。” 虽然这么说着,阿离却并没有往外走,只是侧身退到了一旁。不过是委婉地表示回避的意思。 那人自然会意,低头从怀中将怀表掏出来看了看,笑道:“可不是?已经酉正过二刻了,我也该告辞啦。”弯腰将那只“月影乌瞳”抱起来,转身交到品南的小厮怀里,刚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住了脚步,指着阿离的肩头,有些吃惊地说:“糟糕,姑娘的衣裳是被大虎抓坏的吧?” 阿离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低头一看,果见身上那件烟粉的宁绸小袄左肩上赫然一道口子,脱了老长的丝。 显然是那只恶猫适才朝她那一扑留下来的杰作。 金环也看见了,由不得便发出一声轻呼:“哎呀,姑娘现在回去换衣裳,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酉时三刻便要到葛氏那里去请黄昏安,走回西偏院,换了衣裳再去延熹堂,肯定是要晚了。若是不换,在主母面前更是失仪。 阿离心中懊恼,正想着是不是就在这里跟金环换一下衣裳,又一想金环的衣裳是三等丫头的靛蓝棉布夹袄,如何能穿到众人面前去?正踌躇间,便听那人沉吟道: “令兄这里肯定没有合适的替换衣裳……要不然,姑娘把我这件围脖拿去披一披,可以暂且遮掩一下 。” 说着,他便将自己围着的一条白狐围脖脱了下来,交到了金环的手上。 金环先还犹豫着不敢接,只拿眼望着阿离。 那人便微笑道:“姑娘可是觉得不妥?放心,这围脖是新置的,在下只戴出来过一次,府上应该不会有人认出来的。” 阿离当然觉得不妥,除此之外更多的是诧异——这里有她的亲哥哥,何况还有莲心呢,他凭什么说“这里肯定没有合适的替换衣裳”,甚至要用他这么一个外人的衣饰来救急呢?看来他跟品南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好,不但深谙这里的诸多隐情,猜出自己就是那位“六姑娘”还清楚他们兄妹间的微妙关系。 阿离猜不出这位李家三公子到底知道多少,完全是出于男女大防,本能地就抬手将那白狐围脖挡了一下,轻声道:“不用了吧……” 一直站在一旁闭口不言的曾品南忽然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懒洋洋说道:“就照着三公子的话做去就是了,不然你待怎样?不过一条围脖罢了……哎,怎么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阿离窘得脸上飞红,金环早已笑着替她将围脖接了过来,蹲身谢道:“多谢李家三爷。” 李延一笑,便拱手告辞而去。品南跟着送他出去,回头睨了阿离一眼,淡淡撂下一句:“在这儿等我罢。” 金环将那条华美的白狐围脖轻轻围在阿离颈项间,退后一步,眯着眼睛细细端详了一番,拍手轻笑道:“真好看,真漂亮啊。” 那围脖毛色纯白,油光水滑,蓬松而柔软,贴在脖颈腮颊间,说不出的温暖舒适。阿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柔顺的细毛,莫名觉得热烘烘地从心里直暖了出来。 …… 曾品南把李延送了出去,复又踱回东厢房,一撩袍子在阿离对面坐了,大马金刀地跷起二郎腿,闲闲地随口问道:“六妹是要给我做鞋?” 金环道:“茶冷了,我给少爷和姑娘换换去。”说着便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房里只剩兄妹二人相对而坐,安静异常 。 阿离微低了头,轻声道:“哥哥肯定不缺鞋穿,妹妹原本是唐突而来。” 品南没言语,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狭长的丹凤眼微眯着,颇有兴味地盯着阿离瞧了两眼,纤长白皙的手指在桌子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轻轻叩击着,忽然嗤地轻笑了一声,慵懒地拖长了声音道: “那就是特意跑来对我训话来喽?我这差劲的大哥终于让六妹也坐不住了?” 阿离忙站起身,咬着唇道:“妹妹不敢!哥哥现在已算是家里的嫡子,妹妹原不该指手画脚胡乱说些什么,只是……妹妹无一日不在牵挂惦记着哥哥,哥哥若是处境不好,妹妹会寝食难安!便是……”她费力地咽了口口水,眼角已然湿润了,终于咬牙道:“去了的四姨娘,若是看见哥哥荒废光阴,不思进取,只怕在地下也不能瞑目了!我知道说这话实在超出我的本分,可是,若再不说出来,妹妹只怕是要抑郁死了!还请哥哥以将来的前程为重,莫要让人乘虚而入……” 阿离一鼓作气地将这些话说完,只觉得长久以来胸口上压着的那块大石头就象突然被搬开了一样,无比轻松畅快。她瞪大了眼睛直视着品南,希望他能理解自己的苦心,也作好了准备迎接他的老羞成怒。 令她意外的是,曾品南神态间并无任何异常,他仍是懒洋洋坐在那里,唇边甚至无端端多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腕上戴的是四姨娘留下来的那只玉镯吧?拿过来给我瞧瞧?”曾品南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不相干的话。 阿离怔了怔,忙应了一声,便将那只镯子脱了下来,双手奉与品南,郑重地说:“是,是姨娘的遗物,她生前一直爱如珍宝。” 曾品南接过镯子,站起身慢慢踱到窗边,借着外面的夕阳余晖低头细细端详了一会,继而转过身子,笑道:“果然是好东西,妹妹好生收着吧。天晚了,咱们该去给母亲大人请安啦!” 他一边说,一边亲自将那镯子重新替阿离戴在了手上,冲外扬声叫他的小厮:“兴儿,把我的外氅拿来!” 阿离瞧着他那一幅无所谓的面容,心中刚刚莫名升起的一小簇希望的小火苗又慢慢熄灭了。 第四十六章 兄友弟恭 阿离只得站起身,慢吞吞向外走了两步,只觉得心里似有千言万语挤在那里,只不知从何说起。她不由自主又回过头去,却见品南已收拾停当,却还不走,只跷着二郎腿在那里悠闲地喝茶。 十五岁的少年,唇红齿白,鼻如悬胆,眸若寒星,已出落得初有玉树临风之容。可阿离却分明觉得这个亲哥哥和自己虽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根本无法亲近。 她的情绪不觉又低落了下来。 “你还不走?”曾品南很惊诧地瞪着她,问道。 他摆明了根本没打算和阿离一起往延熹堂去。虽然阿离也是刻意回避着他,可看到他如此不加遮掩,还是多少觉得有些刺心……是啊,再怎么说,他现在也算是曾家的半个嫡子了,她却只是个不受待见的庶女。他犯不着跟这个亲妹妹走得太近,平白地让葛氏更加厌弃…… “那我先走了。”阿离咬着唇,低了头飞快地朝门外走去,迎面正瞧见念北撒着欢儿地一路直冲进来。阿离躲闪不及,“咕咚”一下子和他正撞了个满怀。 念北揉着屁股,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不满地大声嚷嚷着:“六姐你走路怎么不看着人呀?慌里慌张地跑什么哪?” 阿离看他拧着眉鼓着嘴的小样儿,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在他脸蛋上拧了一下子,笑道:“你真是属猪八戒的,倒打一耙呀!明明是你慌里慌张跑着撞到我的……” 因见他手里还死死攥着一个小白瓷瓶,自己摔了一跤,倒难为他把这瓶子攥得这样紧,竟不曾失手扔了出去,便微笑道:“这瓶子里是什么宝贝?这是巴巴地跑过来给大哥献宝来了?” 念北嘻嘻笑着说:“大哥不是刚挨了父亲的一顿马鞭子么?我这瓶子里是特效药,保证搽到伤口上,明天连个红印都没了 !”又神秘兮兮地勾着手指让阿离附耳过来,得意地压低了声音向她耳语道: “听说过全真教没有?没听说过?哎,你真没见识……我这瓶子里的丸药可是那帮牛鼻子老道的镇教之宝!只消研碎了涂在伤口上,立时就好了!”即将八岁的念北骄傲地挺着小身板,得意洋洋地说道:“知道这药叫什么吗?名头响亮得很!叫“玉肌生香神奇无敌金刚大力丸”!……” 金环“噗”地一声喷笑了出来。 阿离也骇笑:“什么东西……又是玉肌生香,又是金刚无敌的……” 念北小脸涨得通红,冲金环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个小丫头懂得什么!这是小爷我刚刚花了十两银子好不容易才买到手的呢……” “十两银子……?”阿离不敢笑了。葛氏管念北管得很严厉,十两银子可是他一个多月的月银,况且还有大丫环和奶娘管着,他自己做不得主,攒出这笔钱来可不容易。因试探地问念北:“能让我开开眼么?” 念北很大方地将瓶子杵到阿离眼前,昂着头道:“看呗。” 阿离拔下塞子,向瓶子里瞅了瞅,又放到鼻子下面反复闻了闻,嘴角不禁一抽,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念北道:“这东西……值十两银子呢?” “是啊,本来是十五两的!”念北越发得意。 阿离觉得一阵肉痛,由不得“嘶”地吸了一口凉气。 金环也觉出不对劲儿,疑惑地将那小瓶子接了过去,也放到鼻下只一闻,立刻冲口而出道:“怎么一股子牛粪味儿?”边说,边从里头倒出一颗丸药来,见是一颗黑不溜秋的小球,当下小心翼翼地只一捏,便碎成了渣,里头露出些青黄的草刺来。 “娘哎,我的少爷啊,这不就是驴粪蛋儿么?加了些香灰搓出来的!十两银子……我的天啊,这是哪个天杀的把您骗了啊……”金环忍不住要捶胸顿足了。 念北小脸涨得通红,迸了半晌,方瞪着金环怒道:“你……你胡说八道 !” 金环又是叹气又是顿足,想笑又笑不出来。“奴婢在乡下住了十一年,连个驴粪蛋儿还认不出来么?您瞧这里头屙出来的草料嘛……”她边说,边将那搓碎的小黑球举到念北面前。 念北慌忙跳到一旁,赶蚊子一样冲金环挥着手,又捏着鼻子大声道:“拿开,快给我扔了!” 阿离无可奈何地叹气道:“这是哪个黑心的这么欺负人?告诉管家去把钱要回来罢。” “他……”念北冲口而出就要报上那人的名字,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恨恨地低声道:“算了算了,管家知道了还不一顿棍子揍死他?也许是他家里有人得了急病,没钱抓药呢?小爷回去自己教训他一顿就算了,你们可别声张出去啊……” 阿离和金环对视一眼,已经知道必是他那个九岁的小厮招财干的好事了。 “二爷您可真是好心啊……”金环又是气又是笑,“难道就这么便宜那小子了?” 念北面红耳赤地低头不语,脚尖踢着门槛子,忽然抬起头,恶狠狠地冲着金环大吼一声:“不准笑话我!听见没有?!” 阿离连忙上前拉着念北的胳膊,柔声笑道:“她哪里是笑话?我们都觉得二弟心善,是个好心肠的少爷呢。” 不知何时,品南也已踱了出来,脚踩着门槛,两臂抱于胸前,听到这里,忍不住摸了摸念北的头,笑咪咪地说道:“二弟这么惦记着我,我开心得很。来,跟大哥进来,大哥替你把那十五两银子补上,再额外奖励你十五两,如何?” “真的吗?”念北惊喜地一蹦三尺高,雀跃道:“那我就可以把上回在城隍庙看见的那一整套皮影戏的家伙买回来啦!大哥你太好啦!” 品南将食指在面前摇了摇,“嘘”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轻笑道:“买一车都够了!有了这些钱,你想买什么都成,只不过别让母亲瞧见,不然……你瞧瞧我这背上的伤就知道了……” 念北用力点着头,高兴地只顾围着品南乱转,忽然又想起一事,小脸变得凝重起来,扬着头问道:“大哥,莲心姐姐到底怎么你了?听说你是因为她才捱了父亲的鞭子?” 第四十七章 茵犀香 品南抬头望了阿离一眼,便冲念北笑道:“小孩子喜欢打听大人的事可不好”,边说,边携了他的手,道:“走,咱们该往母亲那里去了。” 念北小孩子家,对这些事也并不放在心上,当下,便跳蹿蹿地随着品南说笑而去。 阿离遥遥望着那一高一矮两个背影,正看见品南弯着腰将粘在念北头上的一根草棍细心地择掉,而念北则大说大笑地连连比划着,不知在跟品南说什么有趣的事。兄弟两个看上去十分友爱和睦。 阿离远远地站着,一瞬间有些恍惚,心中充斥着一种奇异的说不清楚的感觉。 兄妹几个前后脚走进延熹堂,见贞娘,清娘,娴娘都规规矩矩地在地下椅子上坐着;品南独坐在葛氏对面,念北则拿着买办新送进来的一幅鲁班锁在叽叽喳喳地缠着冰娘解给他瞧;葛氏则正关切地询问着品南的伤势,又让桔香去取云白药来。 “好好的怎么又打了一顿?我得着信儿的时候已经打完了……你父亲手黑着呢,没打坏吧?”葛氏拉着品南的手,关切地问。 “没事,就抽了几鞭子而已”,品南大摇大摆地往椅背上一靠,眼睛都不眨一下。 “哎哟你这孩子,就是这么粗枝大叶的——你那背上还有伤呢,那么靠着不疼啊?”葛氏忙不迭地把他拽起来,从桔香手里接过药,又不厌其烦地嘱咐他:“把这白药拿回去,一会让莲心替你敷上。记着夜里睡觉时要趴着睡,不要乱动。告诉莲心,今晚上让她坐更,必须得不错眼珠地照顾好你的伤,听见没有?” 品南无可无不可地漫应了一声,笑道:“多谢母亲关心 。” 提到莲心,葛氏见他安之若素,脸上并无丝毫异色,心里倒忽然无端地有些不安了,因借着喝茶,漫不经心地皱了眉斜睨着他道: “说到莲心……你也是太毛手毛脚了些。我迟早总归是要把她给你的,你又何苦这么等不及地胡闹?看看,到底把你父亲惹怒了,我又不敢拦着。年轻轻的一个爷们儿家,这么早就放个丫头在房里,说出去到底有些不好听,是要让那些多事的太太们批评的,只怕将来议起亲来也要有些麻烦呢……唉,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不省心,真真是愁死我了,需得我想法子替你描补回来才行呢……” 品南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闲闲地磕着,半真半假地笑道:“我从小不知给母亲添了多少堵,母亲对儿子这一番苦心,儿子总归是深深记在心里的。” “自家母子,怎么说得这么生分起来了?”葛氏笑着就在品南肩上敲了一记,抬眼正对上他含着狡黠笑意的黑眸,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忽悠了一下子。一怔之下再瞧,他眼中那抹狡黠已经不见了,依旧是那幅懒洋洋有一搭无一搭的样子。 葛氏倒暗自有些懊恼,看来上了几岁年纪,眼睛真是有些花了。 一抬头,正看见阿离走了进来。平素见惯了她素淡的妆扮,加之身材纤瘦,清丽固然是清丽的,却也未免太过普通,跟其他几位姑娘站在一处,便不声不响地毫无出众之处;而此时见她颈间不过多围了一条华贵的白狐围脖,素淡的瓜子脸被雪白的狐裘衬着,那不声不响的清淡便立刻演变成一种端庄高贵,整个人都出跳了起来。 葛氏脸上略怔了怔,便笑道:“阿离这么一打扮,比平时素净着好看。” 娴娘第一个含笑迎了过去,轻轻摸着那围脖的毛,衷心地赞道:“六姐真好看!倒有两分象那画上的王昭君!” 清娘也走过来对着阿离细端详了一番,笑道:“六妹妹果然是个小美人胎子,平时倒看不太出来,这么一打扮就显出来了……”说着,便回头对贞娘道:“五妹说是不是?” 贞娘怀里抱着李三公子才刚着人送进来的那只“月影乌瞳”,听了这话便不屑地哼了一声。见众人都赞阿离好看,贞娘心里便有两分嫉妒;有心想近前看看,又觉得越发长了阿离的脸,因此便有意要岔开众人的注意力,因大声道:“大虎饿了,小梅快到厨房拿条鱼来 !” 清娘犹在那里摸着阿离的围脖,笑向贞娘道:“我瞧着六妹这一条围脖,倒象比五妹那条还好一些似的?” 贞娘终于忍不住了,把猫丢在一旁走了过来,不服气地说:“哦?我瞧瞧怎么个好法?” 她走到阿离跟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又伸出手在那白狐裘上捻了捻,脸色忽然一变,直盯着阿离问道:“这围脖,是你的?!” 阿离面不改色,微笑道:“五姐,是我的。” 贞娘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不可捉摸,冷笑着说:“我怎么觉得不象呢?” 冰娘在那边及时地发现了气氛不对,从念北的鲁班锁上抬起头,皱着眉瞪了贞娘一眼,冷声道:“贞娘,你又闲得没事了?!只有你才配有好衣服不成?六妹才回家,又赶上要过年了,母亲特意嘱咐了买办给她置了几件好一些的衣裳。除了八妹九妹年纪还小之外,这种围脖清娘和你也都有,怎么,六妹就不能也有这么一条?” 恰在此时,周海媳妇走了进来,正听见这话,便先向葛氏请了安,方笑盈盈地向贞娘道:“没错,那衣包是奴婢亲自给六姑娘送过去的,里头除了咱们府里针线房做的几套衣裙鞋袜之外,还有买办在外头置的围脖,暖帽之类,的确有这么条白狐的。”又转头笑向葛氏道:“太太记得吧?” 葛氏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嗔怪地瞅着贞娘道:“你就消停些吧,这还有什么可错的?净没事找事。” 贞娘却将脖子一梗,大声道:“可这围脖上的香气是哪儿来的?你们都没闻见?” 她这么一说,众人果然嗅到的确有股淡淡的香气自那围脖上隐约散发出来,袅袅然沁人心脾。 “六姐给衣裳熏个香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吧?”娴娘眨着大眼睛,在一旁笑着说。 贞娘瞪了她一眼,冷笑道:“熏香自然是没什么,可也得看是熏的什么香!这分明是茵犀香的味道,西域来的名贵香料,咱们家里素来没有的,我只在李延哥哥身上闻到过。她一个小丫头片子,这围脖上为什么也会有这种香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八章 家常 阿离看着贞娘凌厉的眼神,心中不觉一凛。 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虽然不过是件极平常的小事,可解释不好,倒象她才进府没几天,就私自和外府男子有了交情一般;再往深里说,恐怕也会让葛氏疑心——平时这兄妹俩连话都不说,原来全是做给我看的,私底下倒走动得很亲密呀?,你们两兄妹到底是何居心? 阿离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得体的浅笑,脑子里却已飞快地转了一圈,要找一个最天衣无缝的说法出来。而周海媳妇却已先她一步向众人笑道: “原来这个叫茵犀香么?这名字倒是好听得很呢。事情的由头在我这儿——我那日给大少爷送新制的皮袍子去,见桌上搁着一个精致的锦匣,里头的香饼子异香异气的,我竟从来也没闻过那个味道,就多闻了闻。大少爷见我喜欢,就随手拿了一块赏了奴婢,说“李三公子送了我许多,你长年地替我和姐妹们做衣裳,也辛苦了。你既喜欢,就拿一块去吧。”奴婢喜得什么似的,又怕走了味,正好那几天在给六姑娘做衣裳,就将这香放在六姑娘的衣包里了。这围脖上大概就因此沾染了那香的味道了吧?” 贞娘犹自半信半疑,转头望着品南道:“大哥,是这样的么?” 品南将瓜子丢在碟子里,掸了掸手,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兴味索然地漫应道:“是啊,李三惯爱弄这些稀奇东西,我却没兴趣。好象是随手给了周嫂子了吧?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贞娘立刻嘟起嘴,气急败坏地嘟哝道:“李三哥那么小气的人,我上回说喜欢他身上的这种香味,向他讨一块茵犀香来熏熏,他不肯,却给了大哥那么多?!大哥更好了,人家送你的东西也不知道珍惜,你知道那些波斯胡人们的香有多贵多难寻吗?!不给我也就算了,还大把地拿去赏个下人!真是气死我了……” 葛氏立刻斥道:“周海家的在咱们家几十年,劳苦功高,可由不得你这么说她 。什么下人?她伺候过你祖母,比你们这些丫头片子们还有体面呢,得一块香又算得了什么?看看你这样子,倒象那些贩私盐起家的暴发户家的姑娘了!” 贞娘撅着嘴不敢分辨,葛氏呼了口气,又缓声道:“你过了年就十三了,该懂些规矩了!小时候再熟,现在也不兴再李延哥哥长李延哥哥短地挂在嘴上了,让人听见可不好听,知道吗?” 冰娘接着话头便沉声道:“再说这个茵犀香,你当它是个什么好东西?原是汉灵帝那个无道昏君用过的东西,名声臭得很!你向来不读书,不知史,倒拿它当个宝贝……” 周海媳妇忙道:“哎呀,我也当成宝贝呢,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典故?三姑娘说来听听,让奴婢也长长见识。” 冰娘却红了脸,迸了一会,方道:“史书上都录着,不说了,反正不是好东西!不要再提了,让人笑话。” 贞娘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管它什么史书不史书的呢,李三哥能瞧上眼的东西,必是好东西;他喜欢的我就喜欢!” 葛氏和冰娘齐齐瞪了她一眼。葛氏还只是皱了皱眉,欲说还休;冰娘已经撂下脸来冷声斥道:“母亲才说不让你再提名道姓的,就又来了!那李家三公子也不是个好的,谁不知道他整日斗鸡走马,吟风弄月,游山玩水,正经书一本不读?” 二姨娘便在旁笑道:“三公子的爹是钦点江宁织造,历来的织造都是皇上身边的近臣红人,这位李大老爷更是皇上的小舅子。名义上虽不过是个五品官,谁不知道这织造乃是一等的肥差?任一任织造赚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再说这织造直接由皇上辖制着,连咱们家老爷都管不着他,这李三公子还用得着读书么?” 冰娘便冷笑道:“虽如此说,我却看不上那等游手好闲,腹中空空的纨裤公子哥儿!” 二姨娘掩口笑道:“哎哟哟,我们三小姐自然是看不上的——已经许给僖国公家的长公子了么,有几个少爷郎能比得上国公家的世子爷的?可是啊,这想着能嫁到织造家去的女儿家们还是不要太多哦。” 冰娘红了脸,向地下啐了一口,嗔道:“二姨娘今天是发了疯了吗?说这些疯话做什么。”边说,边起了身急急地向后面去了。 冰娘从来都是四平八稳,不苟言笑的,难得露出这种小女儿情态,看上去倒比平日可爱了许多 。 二姨娘犹自嘻嘻笑个不停,葛氏倒也没大拦着她,只嘴角边噙着一丝微笑说二姨娘:“当着这些个小姑娘们,少胡说了。” 贞娘先是怔怔地听着,不知怎么的又不自在起来,伸脚轻轻踢了“月影乌瞳”一下,凶巴巴地斥道:“这么多鱼呢,又没人跟你抢,全是你自己的,你急个什么劲儿?” 这么一打岔,没人再注意那条围脖上的异样了,阿离感激地向周海媳妇和品南望了过去。周海媳妇会心地向她笑着眨了眨眼睛;而品南却靠在罗汉**闭目养神,仿佛根本就是事不关已。 阿离也不敢确定了——他到底是不是在帮自己? 葛氏这里笑道:“老太太那里该摆晚饭了,咱们都过去吧”,说着便站了起来。众姐妹忙跟着鱼贯走了出来。 才到了临仙斋,便听曾老太太起卧的东间里传来一阵说笑声,细听却是三姨娘,里面还间杂着曾雪槐的声音。葛氏脸上就沉了沉。 宝翠迎上来打起帘子,葛氏带着一众儿女迈步走了进去,直奔东间,一眼看见曾老太太正盘膝坐在炕上,三姨娘脱了鞋跪在她身后正替老太太揉肩,娘两个有说有笑的;曾雪槐坐在临窗的红木圈椅上喝茶,时不时也插两句嘴,场面很是融洽。 看见葛氏进来,三姨娘只略点头叫了声“太太”,便继续连说带笑地向曾老太太道:“这还不算什么呢,姑妈还记得老爷十一岁时,偷了老太爷的宝刀带着二老爷出去玩,被老太爷罚跪在太阳地里的事吗?” 老太太笑道:“怎么不记得?老二是个滑头的,跪了一柱香就喊中暑了,被丫头扶下了下去;这老大从小就心眼实在,愣是咬着牙在大太阳底下跪了两个时辰,一声都不吭!后来连老爷子都看不下去了,故意说出门会客去,意思是给他个台阶下来也就罢了,谁知这个老大牛心左性,任谁劝都不起来,必要跪够两个时辰才罢,热得差点晕过去。我是又气又心疼,却一点法子都没有。” 三姨娘瞟了曾雪槐一眼,目光中满是爱怜疼惜,低头含笑道:“后来还是我拿了一杯水偷偷跑过去给老爷,老爷倒是接过来就喝了……” 第四十九章 前尘往事 曾雪槐听着听着,唇边便漾起一丝浅笑,仿佛陷进了对儿时的回忆中,脸部线条也变得柔和起来,叹了口气道:“真快,一转眼我头发都白了许多了……” 这些陈年往事,葛氏居然一无所知,现在听着他们娘三个在那里有说有笑,如数家珍,自己根本插不进嘴去,倒如同一个局外人一样,心里不禁又是尴尬,又是气恼,简直说不清是何滋味。 姨娘小妾自然没资格唤老太太为“母亲”,但这三姨娘干脆故意当着自己,按老太太娘家的称呼,直接叫“姑妈”了,越发显得她们姑侄兄妹处得亲厚,这不是明摆着让自己难堪? 葛氏心中怒意高炽,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款款走上前,笑盈盈道: “可见三岁看老,这话是不错的。老爷若不是从小性子就这样刚勇,岂能在当年永州被围困之时,以十七岁的年纪就单枪匹马杀出重围,星夜急驰二百里去请来我父亲的援兵?”又有些羞赧地低了头,微笑道:“若非那次的际遇,妾身也不能与老爷结为秦晋之好了……” 她轻描淡写的两句话,立刻令三姨娘颜色大变,脸上又象不屑,又象冷笑,神情说不出的难看。 当年的永州之困,是永远戳在三姨娘心口上的一把刀。那年曾雪槐十七,她十三,表兄妹自幼一起长大,两家大人已经默定了他们二人的婚事,单等她年满十五行了及笈礼就会下聘迎娶。 谁知生在末世,命运叵测,那一年,时任辽东经略的曾重被围困于永州,内外粮草断绝,破城就在旦夕之间。时年仅十七岁的曾雪槐临危受命,冒死冲出城去,向时任着绥远总兵的葛怀忠求来一只援军,方解了永州之围。 也正因为此,葛怀忠的女儿成了曾雪槐名正言顺的妻子,而她这个还没来得及下婚书的表妹,一夜间什么都不是了。加上父母先后病逝,她成了孤苦无依投靠姑丈家生活的可怜孤女。兵荒马乱,无心嫁娶,她年纪渐长,由曾老太太作主,她成了曾雪槐的妾。 她恨,她怒,她委屈,可命运就是如此,徒唤奈何?好在曾老太太总是心怀愧疚的,因此对这个侄女百般照拂,给她的体面并不比葛氏少;再加上她发现曾雪槐对嫡妻葛氏的情分也不过尔尔,客客气气的,举案齐眉,谈不上两情缱绻,她心中才稍稍好过了一些 。 谁知,大陈新朝建立之后,曾雪槐往京城一去三年,再回家时,却带回来一个温柔婀娜的美女。这个女子不但琴棋书画皆通,生得美貌无双,性子温柔和气,还是新朝皇帝御赐给曾雪槐为贵妾的,据说身份高贵…… 她还记得当年,曾雪槐一去京城三年,好不容易才返回家中,阖家老小出门迎接,她站在葛氏身后,一眼看见端坐在马上的曾雪槐时简直是喜极而泣!她正想不顾众人飞奔过去一头扑进表哥怀里大哭一场时,却见曾雪槐旁若无人地跳下马,急急地就从马车里扶下那位美人来。 曾雪槐扶着那个女人下车时,望向她的眸光是那样的温柔宠溺,她从来没见他用那种柔情似水的目光看过任何一个女人,包括葛氏,也包括自己。 而那个款款下车的女人也用同样的目光瞅着他。 他们二人的目光交织纠缠在一起,彼此眼中只看到对方,除此之外,这世界上其他一切都成了虚无。 再看到那个女人怀里还抱着呀呀学语的曾品南——在京城就已经生下了的曾雪槐的庶长子时,三姨娘心中的妒恨之火把眼睛都烧红了! 这个女人从此成为了总督府受尽宠爱的四姨娘。 其时,曾重已称病退隐家中,朝廷恩赐,曾雪槐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便接替曾重出任两江总督,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然他从衙门里回到家中,即使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来陪着四姨娘吃吃饭,描两笔画,抚一曲琴,夜里更是只宿在四姨娘处,将其他的一妻二妾统统抛在了脑后。 若非曾老太太极力地劝说曾雪槐不要宠擅专房,且元配之妻尚无嫡子,曾雪槐这才勉强往其他妻妾房里去过几回,恐怕她的清娘,还有葛氏的幼子念北根本不可能来到世上了。 曾雪槐怕四姨娘思念北方故里,甚至将整个总督府按照京城富贵人家的格局重新修了一遍,拔步床也换成了云头大炕,还特意带回了一批京城的厨子。而她们这些江南女人只得跟着吃京菜,一吃就是十年,都快吃吐了…… 三姨娘从此恨毒了四姨娘,恨不得她立刻就死 ! 她知道,葛氏跟她一样的恨,只不过表面上比她会装大度罢了。 只可笑,四姨娘一个京城来的娇滴滴的弱质贵女,只知风花雪月你侬我侬,对谁都一如既往的温柔亲切,却不知这后宅里的女人们早把她恨到骨子里去了。因此当她后来出了那桩丑事,光溜溜地从别个男人的**被拎起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为她求情。 而那个奸夫,还是曾雪槐割头换颈的生死弟兄,名叫罗永。当年惨烈的石河一役,在数门红衣大袍的轰击下,是他拼死扑在了曾雪槐身上,曾雪槐逃出生天,而他自己却被轰掉了一只胳膊。 此人当年不过是曾雪槐身边一名小小的亲兵,到后来曾雪槐坐上了两江总督之位,怜他年纪已大,身体残缺,就让他作了曾府大总管,掌管着曾府的田庄地亩,内外事务,还把四姨娘的贴身婢女纤云嫁给了他,也算对他不薄了,谁知他却背着曾雪槐和四姨娘勾搭成奸,两个人赤身**地被捉奸在床! 一个是救过自己性命的好兄弟,一个是爱如珍宝的宠妾,却双双把绿帽子扣了过来。曾雪槐从衙门里回来,看到被葛氏五花大绑分别锁在柴房里的这两个人时,气血上涌,当场就呕了一口鲜血出来。 但曾雪槐却终不忍取了二人性命,只把一个送到百里外的田庄上去做苦役;另一个押解到另一个庄子上看管了起来,发话说从此任其自生自灭,终生不复相见。 三姨娘想到这里,咧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么些年来,那一晚是她最开心的时刻,想来葛氏更是如此。 那一晚,四姨娘蓬头乱发,只着了一件亵衣,被捆着按在老太太,曾雪槐和她们面前,往日的明媚风姿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幅可怜相。真是痛快啊! 如果她再能象狗一样声嘶力竭地向众人讨个饶,磕个头,就更令人快意了……可惜,任凭鲁嬷嬷和阎妈妈轮番上前掌嘴,四姨娘被打得顺着嘴角向下淌血,她也自始至终没再吭一声,反而让曾雪槐多少生出些怜悯之心,连夜让人将她送走也就算了。 原以为四姨娘会因此丢掉性命的……这是三姨娘唯一觉得遗憾的地方。当然,她知道葛氏也一定同感。 第五十章 寻找机会 曾老太太对葛家向来也怀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 既感激永州之困时,葛家老爷派兵驰援;又有些恨葛怀忠借着此功,硬要把他的女儿塞给自己做儿媳妇,让自己对弟弟一家成了背信弃义的人…… 可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局,天下大乱,皇帝昏庸软弱;北有大陈铁骑大举入侵,南有流民草寇不断揭竿而起,江山社稷风雨飘摇,文武百官心存异心者大有人在 。 葛怀忠手握重兵驻守关外,他既然露出想与曾家结为儿女亲家的意思,曾重只略盘桓了片刻,便应允了下来。不为别的,在那种情势之下,郑王朝早已脆弱不堪,关外情式更是严峻。一个经略,一个总兵,两家若能结为秦晋之好,自然更有助于并肩作战,共同抵御外侵。 然而这姻亲关系最终也未能挡住葛怀忠率先归顺大陈的步伐,他因此得到了新朝给他的辽东候的封赏。 当时大兵压境,群臣皆作鸟兽散,唯有曾重带着长子曾雪槐,率着不足三千人的将士退守京都,浴血奋战七昼夜,决意与京都共存亡。 京都当时已成一座孤城,陈朝大军兵临城下,用箭矢将一封劝降书射上城头,声言若再不开城受降,待大军攻入城内,便会屠城三日,全城军士百姓一个不留,捕得大郑皇帝也将枭首示众。 曾重站在城头,握着他那柄已经砍豁了口的大刀,俯望着吊桥下堆积如山的死尸,再回头看一眼自己亲军以外那些拿着刀枪棍棒的妇孺百姓,不禁仰天长叹,涕泪交流,北望宫城方向伏地三叩首后,终于下令开了城门。 大郑王朝就此覆灭,陈朝开国太祖皇帝招贤纳士,并对前朝降臣大加封赏。 曾重被封为忠顺侯,派往江南先后任了湖广,两江总督多年。然而他既是降臣,又是开国之臣,这样的身份十分微妙尴尬。 江南的前朝风气还很浓厚,又是士子旧儒的天下,借古讽今谩骂嘲弄这位封缰大吏的诗作满天价飞;且新朝皇帝对这些前朝旧臣也并非完全放心,在曾重于江南任职之时,却将曾雪槐调进京城与太子伴读。 名为伴读,实则为人质罢了。 曾雪槐被软禁京中三年,同样抑郁难欢。为了笼络安抚他,皇帝将自己胞弟靖王的一个庶女指给曾雪槐作妾,便是后来的四姨娘。 曾雪槐作为前朝降臣之子,人质之身,那几年在京中的日子是很难捱的,饱受新朝权贵的排挤和冷嘲热讽;而四姨娘本算得上金枝玉叶,跟了曾雪槐之后却无半点怨言,把她全部的温柔热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这位不得意的夫君 。 也多亏了四姨娘的温柔抚慰,曾雪槐在京中这三年的禁锢时光才不致于太过难捱。曾雪槐待四姨娘的情分自然也不同寻常,除了浓厚的爱恋之外还有深深地感激。 后来,曾重抑郁而终,曾雪槐袭了忠顺侯位,接替了父亲两江总督之职,渐渐赢得了皇帝的器重,这是后话了。 虽然前朝气数已尽,灭亡是迟早的事,但曾老太太私下里对葛怀忠多少还是有些怨恨的,觉得若非他首先变节,使曾重在最后的京都保卫战中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事态兴许不会变得那样糟,曾家也就不会背负上卖主求荣的骂名,她的丈夫大概也不会抑郁而终了…… 因此,当曾老太太听到葛氏再次提起当年永州之困,葛怀忠发来援兵一事时,脸上就露出些不悦之色,耷拉着眼皮闷声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作什么?” 葛氏原本是想借此事寒碜三姨娘的,此时见曾老太太脸上已有了不悦之色,连忙笑道:“是呢,新朝万象更新,自当向前看,还提那些旧事作什么呢”,因含笑岔开话题道: “请了各府几位夫人,后日来咱们家里赏梅。后园子芝兰馆暖阁里已经搭了一个小戏台子,母亲到时候可愿意赏光热闹热闹去?” 老太太还没来得及说话,曾雪槐已经不以为然地皱了眉,道:“现在都什么情势了,你还有心思弄这些虚热闹!湘鄂前线连连受挫,将士们在冰天雪地里忍饥捱冻,你倒在家里又请客又唱戏的,这名声传出去,我曾家岂不又让人唾骂!” 葛氏低了半日头,方缓缓道:“腊月里各府之间向来会走动得勤一些,原为的是同僚下属之间联络感情,礼尚往来而已,并不算出格;何况妾身在这时候办这个赏梅宴,自有妾身的道理。老爷先别急着阻拦,到时候您就明白了……” 曾老太太怕他夫妻二人因此事起了争执,忙插嘴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别弄得太铺张也就行了——那戏台子就撤了吧。”说着,便干咳了两声。 宝珠忙用一只填漆托盘端了茶过来,贞娘和阿离站得最近,都上前各端了一盏茶不约而同奉与曾老太太。 曾老太太只笑呵呵地接了贞娘那一盏,亲热地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对阿离却是视若无睹 。 阿离缩回手,悄然退后两步,垂下垂眼帘。 曾雪槐远远地瞧见了,便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摆饭吧。母亲用了饭也好早早歇着——叫丫头们也都各自回去吃饭好了。” 曾老太太点点头,便笑咪咪地拉过念北和贞娘的手,道:“还是这两个小鬼头陪着我吃饭,别人都散了吧。” 曾雪槐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阿离,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六姨娘宝琳上来替他戴上暖帽,老太太关切地问了一句:“你今儿在哪儿吃晚饭?”说着,便暗暗向三姨娘努了努嘴。 曾雪槐顿了顿,笑道:“还有很多公务要处理,我就在书房吃一口就得了。” 三姨娘和葛氏听了,脸上都露出几分失望。曾老太太也只得说:“那也好,吃完了就早点歇着,别太累着了。”又适时地使眼色给品南:“去送送你老子,父子两个难得在一起,多说会子话。” 曾雪槐火气还没消,听了这话便皱眉冷笑了一声:“怎么敢劳动大少爷屈尊送我,让他自己玩去吧,我也眼不见心不烦。”说着,便径直大踏步走了出去。急得曾老太太在后头忙不迭地叫宝琳:“去到里间橱子里把那盒子官燕拿了来,给老爷带到书房去,你也跟着去服侍老爷吃了饭再回来吧。” 宝琳应了一声,自去里间拿东西。 阿离眼瞅着曾雪槐出了门,便也向曾老太太和葛氏福身行礼,不动声色地跟着走了出去。 四姨娘的那封信就在袖子里紧紧攥着,父女两个能单独相处的机会弥足珍贵,必得争分夺秒。这个空档不见缝插针,再等机会又不知何时。 六姨娘宝琳还未跟上来,两旁又没有丫头小厮相随,夜色中只见曾雪槐背着两手在前头踱着步子,背影挺拔伟岸。 阿离深吸了口气,悄没声地急步跟了上去,在曾雪槐身后轻轻叫了一声:“父亲,请您略等一等。” 第五十一章 大驾光临 这周上强推榜,从明天周一起开始双更,每天更新时间为早7点,和晚6点。求围观。 ------------------------------------------------------- 曾雪槐回过头来,怔了一下。 “有事?”他的声调仍是淡淡的,居高临下,惜字如金。目光只在阿离脸上盘旋了一瞬,便下意识地望向了别处。 暮色四合,他正站在一株枝叶落尽的老槐底下,虬劲的枝干在他脸上投下几条阴影,面容轮廓便显得半明半暗,看不太真切。 父女两个相距两三步之遥,谁都没再往前走一步。 “有件东西给您”,阿离简短地说了一句。 那封信捏在袖子里刚露了个头,便见一个丫头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了过来,远远地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老……老爷……!” 阿离的信立刻又藏回了袖中。定睛一看,是五姨娘那里的丫头巧儿 。 “怎么?”曾雪槐转头望着巧儿,声音里些许露出些警醒,沉声问:“有动静了?” “是……”巧儿大口地喘着气,磕磕绊绊地说道:“五姨奶奶才刚吃着饭,就喊肚子疼。奴婢忙忙地把稳婆叫了来,稳婆一瞧,就说让奴婢快快禀告老太太,太太和老爷去……只怕现在已经生下来了!” 曾雪槐眉头一松,笑道:“既这样,我就先回老太太那边再等一等信儿好了。”又吩咐巧儿,“你去禀告太太一声吧,也好预备着。” 巧儿连忙应了一声,撒腿就跑。 曾雪槐看起来心情不错,脚下的步子也轻灵起来,背着两手就准备向曾老太太的临仙斋折返回去。 遥遥的,六姨娘手里捧着个锦盒,也正急匆匆地向这边赶了过来。 阿离当机立断地上前一步,向曾雪槐低声道:“是四姨娘有封信给您!” 曾雪槐戛然顿住脚,转过头望着阿离,讶然道:“还有什么信?那一封我已经看过了。” 阿离笑了笑,低头望着鞋尖,低声道:“那是女儿仿着姨娘笔迹信口胡诌了两句……姨娘真正的亲笔信还在女儿这里。” 曾雪槐惊诧地瞪大了双眼,不得不重新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小女孩子——娟秀,安静,熟悉而又陌生,一举手一投足,眉梢眼角无处不有故人的影子…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细细的丝线穿过,一牵一牵地抽痛。羞恼和痛楚中偏又含了两分怜惜——难以形容的情绪。 他将脸别到一旁,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板板地说道:“是吗?” 隔了十年,他已经很努力地在忘掉那个温柔体贴,唯一令他动过情又残忍背叛了他的女子。他本能地拒绝听到和她有关的一切——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求他,不要因为她的原因而刻薄了阿离吧?哼!这自然无需她来叮嘱,他虽然恨她,但阿离是无辜的,他自不会亏待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信在哪儿?拿来给我罢 。”他淡漠地道了一句。 阿离没动,眼睛只向六姨娘的方向望着。 六姨娘娇俏的身影已近在咫尺。 “好吧,一会我到西偏院去,你在那里等我。”曾雪槐终于点了下头,低沉地说道。 阿离呼了口气,规规矩矩地蹲身向他福了一福,轻声道:“是,女儿恭候父亲”,站直了身子,又朝已经走到近前的六姨娘点头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 “五姨娘要生了”的消息令曾府上下为之一振。 曾雪槐踱回临仙斋的时候,曾老太太已经得了信儿,正坐在那里向葛氏笑道:“起码要疼得连上了阵,才差不多了;她现在还能下地,能吃东西能说笑,看来还有一会子工夫耽搁呢……你们也都散了,先回去吃了饭再说吧。” 葛氏便笑道:“五姨娘生养过了,这一胎说快也快,我就在这里陪着老太太等信儿好了。回去也是惦记着!” 曾老太太道:“也好。既这么着,就让她们把你的晚饭也开过来吧。” 葛氏点头,回头吩咐桔香:“到厨房说一声,把我的晚饭送到老太太这里来。” 曾老太太一眼看见曾雪槐又重新踱了回来,便抿嘴笑道:“老大也沉不住气了?听见信又跑回来了。叫丫头添幅碗筷来,你也在这里坐下吃饭罢。” 曾雪槐笑道:“不用了,有些没胃口,一会到玉屏那里喝口粥去就得了。” 三姨娘的闺名叫玉屏。 葛氏本来已站了起来,正要吩咐下去替曾雪槐准备碗筷,听了这话,脸上便微不可见地一僵。 三姨娘听见五姨娘要生了,早拉长了脸没好气。忽见曾雪槐走回来说要到她那边去吃饭,倒是意外地一喜,连忙笑道:“我那边小厨房新上来一个胡妈,做得一手好罗汉斋,清淡干净,我想着肯定能对老爷的胃口。” 娘几个又坐了一会,打发到东小院去探问的丫头回来说“稳婆说五姨娘还得一两个时辰呢,请老太太,太太和老爷宽心 。” 三姨娘早待得不耐烦,听见这话,便起身笑道:“既这样,不如老爷先随我吃饭去?” 曾老太太说:“去吧去吧,别都在这里干耗着啦”,葛氏端坐在那里没言语。 …… 玉凤躲在厢房门后,透过门缝向外窥伺着,但见翠叶站下阶下,正指挥着婆子们捧着食盒鱼贯往上房去了,便不住地咂着嘴向坐在椅上的阿离道: “老爷往咱们院里来吃一回饭,看把三姨娘高兴的!这些个提盒,怎么着也得有八凉八热十几个碟子吧?” 金环也把阿离的份例菜在桌上摆好,淡笑了一声,道:“这样丰盛,只怕老爷未必高兴,白瞎了姨娘热腾腾的一颗心呢——你没听老爷常把“节俭”二字挂在嘴边么?”边说,边将筷子递到阿离手里,道:“姑娘吃饭吧。” 阿离却将筷子放到一边,笑道:“今儿咱们能跟着沾光吃顿好的,还吃这些清汤寡水做什么?等一会再动筷子!” 话音未落,果然见两个婆子搭着一张炕桌走了来,上面碗盘罗列,摆着满满的各色精致菜肴,纹丝没动过。 婆子毕恭毕敬地向阿离道:“老爷跟姨奶奶说了,给六姑娘添几个菜。” 阿离抿嘴笑着,向金环两个悄悄地挤了挤眼睛,便站起身严肃地恭声道:“是,谢过父亲,谢过姨娘。” 果然上房里,曾雪槐正望着满桌子的菜不以为然,对着兴兴头头亲自给他布菜的三姨娘,忍了忍没说什么,只低头将那皮蛋粥喝了两口便放下勺子,淡淡道:“太靡费了,两个人吃饭,何用糟蹋这些饭食?”又一样样指着那些菜道:“把这些给四丫头和六丫头送过去。” 三姨娘耷拉下眼皮,脸上有些讪讪的,片刻后便皱了眉大声嗔着翠叶:“没听见老爷说吗?快去呀,还愣着做什么。” 曾雪槐已经站起身,随意地用手巾擦了擦手,道:“你先吃着,我到两个丫头房里瞧一眼去。” 第五十二章 费解 “老爷过来了!”玉凤扒着门缝瞧见曾雪槐由堂屋里出来,径直朝西厢踱了过来,惊惶失措地低叫了一声,一个箭步直蹿回饭桌旁,战战兢兢地拿起壶给阿离斟茶。 “你看你那火烧屁股的样子!”金环瞪她一眼,已听见曾雪槐在门外清咳了一声,连忙丢下手里的活计,大大方方地走到门口,利落地打起帘子,恭敬地叫了一声“老爷”。 曾雪槐“嗯”了一声,倒背着双手信步踱进房中,四下里看了几眼,便把目光落在了饭桌上。 虽然一桌子全是素菜,可是那些异彩纷呈的金针川荪卷,蜜汁双球,西汁素鸡的中间赫然夹着一大盆白菜豆腐汤,便显得好象遍体绫罗的贵妇偏穿了双草鞋般很是不协调。 曾雪槐不觉皱了眉,沉声道:“怎么这屋里丫头也跟姑娘一桌子吃饭么?” 金环与玉凤对视一眼,又看了看那盆白菜豆腐,异口同声地低声道:“这个,就是我们六姑娘的菜哪……” 曾雪槐眼中闪过一抹异光,探询地望向阿离,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 阿离低了头慢慢抚着桌子沿,轻笑道:“我觉得有青菜豆腐吃已经不错了啊,比和四姨娘在乡下时吃的强太多啦!那时候,姨娘和我每顿也就是一碗糙米饭,半碗咸菜而已……” 曾雪槐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在阿离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脸色青红不定,太阳穴上的青筋微微跳动着。 “金环到东小院去看看,五姨娘怎么样了?速去速回,免得父亲惦记着”,阿离咳嗽了两声,和缓地吩咐着两个小丫头,“玉凤把炭盆先端出去让风吹吹,等烟渍出净了再端进来。” 两个丫头一齐应了,各自出去做事。 阿离这才平静地冲曾雪槐笑了笑,叹了口气道:“火盆虽然暖和,不过这个炭气还真是熏得人不太舒服呢。倒不如在庄子上时,冬天虽然没有火盆,屋里冷得象冰窖一样,不过早早地就上了床,姨娘搂着我睡,倒也没觉得太难过——起码不会熏得人咳嗽,呵呵。” 曾雪槐紧咬着牙关,脸色已经有些铁青。 炭气……若是上好的银霜炭,怎么会有炭气,怎么会熏得人咳嗽!这个丫头进了府,到底过的什么日子?!她们娘俩在乡下时,又是过的什么日子…… 尤其是她不抱怨不诉苦,微笑着娓娓道来,反而更让人觉得不忍。她才十岁不是么?不过是个没了娘的孩子…… 曾雪槐鼻腔里有些**辣的东西直冲卤门,胸中隐隐地有怒意在那里上下翻滚。他克制着没有往下询问,只说信的事。 “好了,这里没有旁人,给我瞧瞧那信。”他缓缓开了口,音调不知不觉已经比先前柔和了许多。 “是”,阿离背转过身,从怀中将那封带着体温的信小心翼翼掏了出来,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地奉与了曾雪槐。 曾雪槐接了过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心硬如铁,可粗糙的手指触到那信封的一刹那,还是止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 信封上没有台头,没有落款,曾雪槐努力镇定着自己,从里面将信纸抽了出来。 一共有两张。 第一张上赫然只有八个簪花小楷:清白身来,清白身去。 那娟秀的笔迹再熟悉不过,一如十年前。 曾雪槐看到这八个字的时候,猛然觉得浑身血液轰地一下子直冲头顶,整个人就僵在了那里。 这是她在为自己辨解么?可是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任凭他吼,他骂,甚至刀架在了脖子上,她也只凄然笑道“要打要杀凭爷处置”,便再不吭一声。那明明是默认了和罗永的奸情!况且她赤身**被从罗永的**拎起来的时候,葛氏,几位姨娘,还有几个有头脸的管家娘子都是亲眼所见,并没有人诬陷她。 为什么十年都在庄子上悄无声息地过去了,直到临死之前才为自己喊冤?! 清白身来,清白身去……曾雪槐渐渐觉得心浮气躁,虚火上升,两条腿软得象踩在了棉花上。 正因为这一生中,他从来没对第二个女人动过心,所以才会恨得那样深,痛得那样切! 可是潜意识里,他又一万个愿意相信她,只要她肯找一个稍微说得过去的理由就好…… 他颤抖着手指急切地翻到第二页信纸,一看之下,脸上却立刻现出一片迷茫和惊愕之色。 那只是一张平整的白纸而已,空白的,半个字也没有。 曾雪槐将那张纸对着灯翻来覆去细细察看了无数遍,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为什么只是一张没有字的纸……他跌坐在椅上喃喃自语。嘴唇早已失去了血色,机械地翕动着,又拿起第一张纸一遍又一遍低声细读着那八个字,魔怔了一般。 阿离悄悄站在旁边,早已红了眼圈。 “女儿自回府以来,也听了许多风言风语,说姨娘做了对不住父亲的事,女儿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姨娘是什么样的人,父亲应该比女儿更清楚,也许这里头有什么误会?如今看了姨娘的亲笔信,父亲可该放心了吧?”阿离仰头望着父亲,语调是欢欣的,声音是哽咽的。 曾雪槐低头望着阿离清丽的小脸,纯净清澈的眸子,无言以对,苦涩难言。 他太想相信四姨娘的清白了,可仅凭这几个字,能么?面对阿离充满渴望和希冀的眼神,只觉得心乱如麻。她太小了,不懂得男女情事,完全无从解释。 他的沉默让阿离的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她轻轻摩挲着那张无字的白纸,其实心中同样迷茫而困惑。简直有些埋怨四姨娘为什么不多解释一番了,难道是怕自己一个女孩子家,万一忍不住偷看了那些隐秘之事实在不妥么? 可是她依旧执着地喃喃道:“我想,姨娘的意思应该还是让父亲相信她的清白。这张没有字的纸就代表白璧无瑕……” 曾雪槐怔了怔,无声地苦笑了一下。 前面那“清白身来,清白身去”这八个字已经力透纸背,还有必要再拿一张白纸再次说明么?庄子上的日子是何等的艰辛,恐怕四姨娘寻这两张信纸和笔墨浆糊都很不容易,却为何要平白地浪费这么一张宝贵的白纸呢?百思不得其解。 曾雪槐呆呆地坐着,阿离也已意识到她的猜测也许有误,可看到父亲那呆滞不动的眼神,分明是半信半疑。她顿时气血上涌,从心里直热了出来,冲口而出道:“父亲的小字可是叫犬奴么?” 曾雪槐如遭电击,愕然抬头看她,这一声“犬奴”象烧红的烙铁将他的心烫得猛然哆嗦了一下。那是他和四姨娘在闺房中两情缱绻之时,四姨娘对他的呢称,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已经有十年没听过这样亲切的称呼了…… “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却见阿离小脸涨得通红,却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听见姨娘叫过这名字三次!一次是她梦中,一次是她染了风寒,发着高烧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临去世时……”阿离的眼泪直掉了下来,哽咽道:“女儿无能,实在没法子替姨娘证明她的清白。可她一直到去世,都对父亲这样念念不忘!父亲以为,她可能会对您有异心么?!” 第五十三章 水落石未出 今天的二更来了,发得稍微晚了一点…… --------------------------------------------------------- 曾雪槐的脊背僵直地抵在椅背上,有一瞬间脑海中空白一片。() “你说你娘去世时是叫着我的名字?!”他直勾勾地瞪着阿离,哑声道。 “是……”阿离一个字梗在喉咙里,两道清泪便已缓缓而下。 曾雪槐无声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胸口象被猛地戳了一刀般痛不可抑,心脏倏地缩成了一团。 整个人一下子陷入了无边的痛楚的海洋。 就这一瞬间,他已经原谅了她。 就算她一时糊涂做了对不住他的事,又怎样呢?谁叫他那几年蝇蝇苟苟,一心想着公务,升迁,和政绩,忽略了对她的关心呢?如果她因为方寸寂寞,投向了另一个怀抱,那也是他逼的!在他最脆弱无助之时,她来到他身边,将她满腔的温柔爱意全部献给了他;以她皇族贵女之身甘心为妾,又无怨无悔千里迢迢随着他来到这举目无亲的江南,他本来应该是她全部的倚靠才是,可他又给了她什么……难道就是狠心地将她丢弃在穷乡僻壤中让她孤独而去吗?! 曾雪槐一动不动地枯坐在那里,隐约觉得脸上湿凉一片。懵懵地抬手一摸,发现不知何时脸上已是泪痕狼藉。 他拿起那两张信纸又看了看,便缓缓将它们凑到了烛火上。 “父亲要做什么?!”阿离惊叫一声,劈手就去抢。第一张信纸沾了火,立刻烧了起来 。阿离顾不上灼烫,拼命用两手一顿乱拍,那火苗方熄灭了。信纸已燎去大半,所幸字迹还在。第二张倒是毫发无损。 “我已经知道了。不管你娘到底做过什么事,我都不会再计较了,你放心……”曾雪槐努力地向阿离挤出一丝笑,又缓缓道:“所以这信,还是不要留了……” 他其实也是在替阿离考虑——耍手段用假信对葛氏使诈,一但被这个当家主母发现,只怕阿离不会有好果子吃。虽然他才是一家之主,但涉及到内宅事务,他没精力,也无暇事无巨细地插手去管,只怕到时候阿离难免会吃些暗亏。所以,这封信还是让它尸骨无存更为妥当。 可是这番弯弯绕的心思,他却又不便向阿离明言。 纷争已经太多了,他实在是累了…… 阿离却已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下一暖,不禁冲着曾雪槐莞尔一笑。这一笑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客气却又疏远,而是不知不觉添了几分感激,信赖和撒娇的意味。倒有一些女儿对父亲的那种小儿女情态了。 曾雪槐看在眼里,鼻子倒有些酸酸的。再怎么说,她也不过就是个孩子罢了! “这信上有姨娘的笔迹和味道,女儿舍不得就这样烧了……”阿离垂下眼帘,两排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声音很低,却又执着:“况且,姨娘无缘无故夹一张白纸在信封里,我想总会有她的道理。若是烧了,就什么线索都没了!” 她将信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袖中,抬眸笑道:“您放心,我会收好的,不会泄露出去。”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又多了两分融洽。曾雪槐抬头四处看了看屋内的陈设,缓声问:“在府里可还住得惯么?还缺什么不缺?和姐妹们相处得还好吗?……四姨娘最后的情形是怎样的?……“” 阿离站在他面前,亲自执壶为他斟了一盅热茶,忽然想到一事,凝神道:“姨娘临终前,反复嘱咐过我,如果老皇还在位,这封信就不要拿给您看……” “哦?”曾雪槐端着茶的手忽然停在了那里,定定地望住阿离,脸上的神情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似乎马上就要接近真相了,细想却又什么都没抓住 。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将十几年前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中细细地过了一遍,从当年本朝开国之初,父亲被封侯,恩赏封疆大吏开始回忆,接着是自己被召入京内作太子伴读,皇上将靖王的庶女指给了自己;接着四姨娘在京中生下品南,三年后终于得返江南;再然后曾重在江南渐渐站稳脚跟,屡建奇功,治理得江南几省繁华富庶,赢得了皇帝的多次嘉奖;而四姨娘的父亲靖王,在这时候却突然卷入当年的那场“四王之乱”,连同几个成了年的儿子一起被皇帝赐了鸩酒;再然后四姨娘就被捉奸在床,发配乡下…… 曾雪槐的两道浓眉深深地拧了起来,眼中闪烁出两道不可捉摸的光芒。他似乎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脸色越发地沉郁了下去。 阿离见他如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便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当年姨娘身边的纤云姑姑,父亲可详细问过她没有?母亲待她的情份不薄,我猜她也许知道些什么……?” 罗纤云,四姨娘当年的贴身婢女,同时还是那奸夫罗永的妻子,当初是他和四姨娘一起将她和罗永撮合到一起的……曾雪槐眼中的光芒又是一闪。 十年前四姨娘出了那桩丑事,罗纤云却没有受到牵连。她在曾老太太和葛氏面前痛哭着斥责了罗永一番,表示愿意和那“奸夫”一刀两断。 老太太怜她也是个受害之人,是以四姨娘身边伺候的人都得了不是,撵的撵,卖的卖,唯独她却得以保全,照常在府内当差,还将她另许给二管家周海为妻。当然,也是因为她女红了得,曾老太太爱惜她的一双巧手,不久便升了她为针线房管事…… 她如果知道些什么,十年前四姨娘被发配到庄子上之前,她怎么丝毫没为主子求一句情呢?当然,从表面看来,她是最有理由恨四姨娘和罗永的,可是…… 曾雪槐原本已经有些清晰的思路忽然又乱作了一团。 父女两个眼睁睁地对望着,一时沉默无言。 忽见帘子一掀,三姨娘款款地走了进来,一边笑吟吟地说道:“父女俩说什么梯已话呢?”边说,眼睛已极快地向饭桌上睃了一眼,立刻失声惊道:“哎呀,丫头们的饭菜怎么也摆上桌了?” 第五十四章 得子 曾雪槐眉头一皱,指着那盆白菜豆腐汤问三姨娘:“你不知道这是阿离的菜?清娘也吃这个么?” 四姨娘无可无不可地“唉”了一声,笑道:“这也不知是厨房里哪个莫失鬼弄的,必是忙忙乱乱的,把哪个小丫头的饭菜错送到这里来了。()等回头查出来,让王妈妈打她一顿,替六姑娘出出气!” 曾雪槐冷笑一声:“这也能送错?若连这个也能搞错的话,这厨房里的差使我看她也不用做了。查,立刻就查,让人把王妈妈叫到这儿来,我亲自问一问。” 四姨娘原是随口支应一声罢了,万没想到曾雪槐为了这么丁点芝麻绿豆事竟然动了真气,竟摆出一幅公事公办的样子,当下既意外,又有点慌;又疑心必是阿离蓄意报复,在曾雪槐面前告了她的状。当下便暗暗咬了咬牙,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地笑道: “也不过是件小事罢了,况且又这么晚了,老爷这么兴师动众地要亲自处置这事,恐怕会闹得人心惶惶;再说王妈妈也跟着脸上不好看,万一再传到老太太那里去,只怕老人家会多想——这六姑娘才进了府,就挑唆着她爹闹事儿?老爷恕我多句嘴,六姑娘本来就不得老太太的喜欢,若是……呵呵,我也就是替六姑娘考虑罢了。老爷若还想查,我就让翠叶到厨房传人去。” 曾雪槐自然不会亲自插手这种后宅琐事。现放着当家太太在那里,他一位大老爷怎么可能去管这等鸡毛蒜皮的闲事?既可笑,又是给葛氏难堪;况且那厨房总管王妈妈,乃是曾老太太陪房的亲闺女,又是清娘乳母的亲姐姐。 这里面的关系盘根错节,处置不当,非但不会给阿离解困,反而又会替她树敌。后宅亦如官场,曾雪槐为官多年,岂会不明白这里头的道理。 不过是出言警告三姨娘两句罢了 。 “也罢了,一会让夫人处置吧。那些刁懒馋滑的奴才,我看也该打发一批了——公然藐视主子姑娘,想反天么?”曾雪槐两眼微微一瞪,不怒而威。 三姨娘脸上微微变色。阿离已适时地笑了:“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这样的小事,父亲也无需动怒。许是那些大娘嫂子们一时忙中出错也是有的”,又转过头望着三姨娘,温柔地微笑道: “就劳烦姨娘派翠叶姐姐去跟大厨房里说一声:明天可别再犯这样的错误啦。让父亲再逮到一次,只怕就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能过去了。” 阿离说完,就侧过脸去笑盈盈地看着曾雪槐;曾雪槐则赞许地向她点了点头。, 三姨娘的一口糯米细牙差点咬碎了。 这是**裸的挑衅吧?亲爹才来了一次,略给了几分好颜色,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公然敢给自己上眼药了! 但脸上却不表露半分,同样笑咪咪的吩咐翠叶:“照着六姑娘的话到大厨房去说给她们,让她们好自为之吧。” 阿离转而笑呵呵地向曾雪槐道:“也不知道五姨娘怎么样了……” 话音才落,便听院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须臾便见金环和巧儿一起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脸上红扑扑地皆是一头热汗。一进门便齐齐地向曾雪槐福下身去,异口同声地笑道: “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老爷大喜!五姨娘生下一位小少爷,母子平安!” “是么?好,好!”曾雪槐眉梢眼角立即笼上了一层笑意。他只有一嫡一庶两个儿子,对于显贵人家来说,的确是太少了。这个小儿子来得及时。 三姨娘脸上却早已黑了,嘴角向下垮了下来,终于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干巴巴地说道:“给老爷道喜。” 阿离也盈盈地福下身子,由衷地微笑道:“恭喜父亲!” “我过去瞧瞧”,曾雪槐边说,边站了起来,唇边含着笑,信步便往东小院走去 。 东小院此时已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上下人等脸上皆是喜气洋洋。 曾雪槐才进院门,正好与闻讯匆匆赶来的葛氏迎头碰上。葛氏忙向曾雪槐蹲身行礼,笑道:“妾身给老爷道喜,咱们葛家现在也能算是人丁兴旺了!” “夫人同喜。”曾雪槐微笑着扶起她,相携着一起走进旁边起坐的东间,脸上也不免有些焦灼之色,抬眼四顾。 “老爷别急,稳婆还要给孩子擦洗,包裹起来,总还得耽搁一会子工夫,过一会乳娘自会把孩子抱出来给老爷看的。老爷还请稍安勿躁。”葛氏抿嘴笑着打趣。 曾雪槐抬手捋着颔下美髯,爽朗地呵呵笑道:“上了几岁年纪,人倒变得不稳重起来了,还真有些心急想看看那臭小子了”。 正说着,便见罗纤云带着两个媳妇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每人手里的朱漆托盘上都整整齐齐叠放着小孩子的衣衫鞋袜。又是一番道喜之后,罗纤云笑道:“太太过过目,若没有问题就送进去了。” 曾雪槐坐在一旁喝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罗纤云。 从他这个位置,只能看到罗纤云的侧脸。乌黑的头发,高挺的鼻子,皮肤白皙,眼角已经有了几条淡淡的鱼尾纹。十几年的岁月似乎并没有改变她什么,还是一如既往的恬淡随和,脸上永远带着得体的微笑。不知情的人绝对想不到,她曾经经历过那么一场大变故。 以前没有多想,所以并不觉得什么;如今有了心事,再细细地打量过去,曾雪槐似乎真的在她眼中发现了一些闪闪烁烁的复杂的东西。 真想立刻就对她询问一番,曾雪槐忍了又忍,努力阻止了自己的冲动。 府里刚添了新丁,不几天又要过年,这时候还是暂时消停一下。一切等过完年再说。 罗纤云笑呵呵地带着媳妇们出去了,乳母也还没抱着孩子过来,此时东间里就是夫妻俩对面坐着。 曾雪槐慢慢敛了笑容,向葛氏沉声道:“二姨娘那里还安排不下一个六丫头吗?怎么非把她塞到玉屏那里去了?” 第五十五章 宴前 那个啥,又忘了定时发布了,哎…… ------------------------------------------------------------------------------------- “这个……”葛氏极快地瞄了曾雪槐一眼,见他眼底分明已有了一丝不悦之色,索性不妨再架上一把火,因笑道:“原是想把阿离交给二姨娘的,连那边屋子都收拾好了;后来想着二姨娘常跟着我吃斋念佛,性子难免闷一些 。()阿离才回了家,处处陌生,再碰上个不爱说话的老姨娘,更没意思了;玉屏那里有个清娘,既是姐妹,又是玩伴,平日一起说话做针线,热热闹闹的岂不好?” 她顿了顿,困惑地抬眼望着曾雪槐,“我也是为阿离考虑的,老爷觉得我这个安排不好么?可是哪里有什么不妥当了?” 曾雪槐不愿意多说,只道:“那倒也没有。只是阿离一个小丫头,虽说是回了家,毕竟也是人生地不熟。下人们捧高踩低是常有的事,她又不是贞娘那等张扬的性子,只怕受了委屈也会闷在心里不说。夫人得了空也要整肃整肃家规,把那些尖酸黑心的打发一批出去,留些得用的就够了。” 听话听音,葛氏便知曾雪槐必是刚才在西偏院瞧出了一些阿离被刻薄的端倪,只怕连带着也有些疑心到自己头上,想了想,便道: “妾身这两日也恍惚听谁提了一句半句的,说什么“怎么主子姑娘的饭食还不如一个有些脸面的下人的”,妾身想着已把阿离托给玉屏去抚养照料,怎么可能有这等事?必是那些老婆子们闲着没事干,在那里胡编排呢,因而也没大放在心上。刚听老爷的意思,难道竟然是真的?只是……” 葛氏脸上露出些难色,低了头微微一笑,缓声道:“只是妾身虽担着一家主母的名,有时行事却是艰难。就说这大厨房,现在是王贵家的管着事,她老娘是老太太的陪房,她本人又和玉屏走得近,向来是自在为王惯了的,连阎妈妈也不大管得动她。阿离那丫头若是受了她的气,却也不奇怪。可妾身若是认真要把她叫过来斥责两句,只怕既得罪了老太太,又惹得玉屏不高兴。妾身自然知道玉屏委委屈屈地给老爷作了妾,平时就对妾身很是怨恨,老太太又心疼得什么似的,我还敢多话么……” 一个当家主母,又是总督夫人,竟然说出忌惮小妾的话,即便只是对着夫君一个人说,也足够委屈和颜面无光的了。 曾雪槐只觉得头疼 。 他觉得即使官场险恶,甚至去厮杀疆场,也没有面对家里这几个女人这般困难。妻妾之争已持续了近二十年,每一个都觉得自己是最委屈的那个,又有个老太太夹在里头令他左右为难。就象刚才,他斟酌再三,才谨慎地说出那两句话,就引出葛氏一大串牢骚…… 他由不得又想起四姨娘的诸般好处,温柔,体贴,驯顺,安静,脸上永远是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曾雪槐恍惚了一瞬,冲口而出道:“当年素心……你是亲眼看见他们的?” 葛氏唬了一跳,不知道事情过去了十年,曾雪槐为何突然发此一问。定了定神,方肯定地说:“当然,还是玉屏跑来向妾身禀报的,妾身气得什么似的,带了人急忙走到罗永住的那屋子,隔着门缝向里一瞧,见那对贱人一丝不挂地躺在**,正在……正在行那苟且之事……” “别说了!”曾雪槐黑了脸,猛地打断了她的话,站起身烦躁地在屋里走了几步,一言不发。 葛氏急忙住了口,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大气也不敢出。 屋里一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两个稳婆,乳母,和丫头们适时地鱼贯进了房,打破了这难捱的沉默。 齐齐地屈膝行礼,一片道喜之声,人人脸上洋溢着欢欣的笑容。 “小少爷天庭饱满,两耳招风,是天生的贵人之相哪!”稳婆一脸谄媚,忙不迭地凑趣。 众人齐声附和。 曾雪槐缓和了脸色,走上前来就着乳母怀里一瞧,见孩子生得黑黑胖胖,小眉毛稀稀疏疏的没有几根,正闭着眼睛呼呼大睡。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触了触孩子光洁的小脸,孩子立刻撅着小嘴扭着脖子四处寻找,样子极是可爱。 曾雪槐忍俊不禁,当下便说了一声“赏!” 阎妈妈便朗声道:“都辛苦了,待会都到帐房去领一个头等的赏封吧。” 葛氏又笑着加了一句:“五姨娘诞子有功,从今儿起,每月加五两月银 。” …… 一夜北风,到天明时方才停了。窗户纸隐约透进些亮色,金环走到床前,隔着帐子轻叫一声:“姑娘,今天太太在园子里办赏梅宴,请了好几位夫人要过来呢,您忘了?早点起来梳妆吧。” 阿离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在帐内笑道:“知道了,把衣服拿过来吧。” 玉凤早抱着一堆衣裳等候多时了,此时便如临大敌般紧张地说:“姑娘头一次露脸,可得好好打扮一下,不能让那些夫人们小瞧了去!” 金环没言语,心里在默认了玉凤的话之余,还另有一番想头。 公侯显贵人家的女儿,自幼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绝少抛头露面的机会,纵使生得花容月貌知书达礼,也鲜少有人知道。尤其象阿离这样的庶女,终身的归宿全捏在主母手心里,嫁得好不好全凭葛氏一句话。 象赏梅宴这种豪门贵妇的聚会,却是小姐们难得能出来露脸的机会,到时候一举手一投足,人品心性如何,那些夫人们自然会瞧在眼里。 金环对自家姑娘是信心满满的,自认为阿离只要有机会站在人前,就决不会落了下风,说不定就能得了哪位夫人的青睐,或许因此就能在豪门后宅的圈子里从此留了名。虽说现在年纪还小,未雨绸缪总归是有好处的。因此这一次的机会就显得分外珍贵,一定马虎不得。 阿离却没有她这么重的心思,神态轻松地起了床,照常地洗脸濑口以后,忽然瞧见桌上的一个青花盖碗严严实实地扣在那里,便好奇地指着问道:“咦?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玉凤笑嘻嘻地说:“是牛乳!自从昨天老爷来过一趟以后,今天都不一样了!厨房里那李兴媳妇今天上赶着喊我“大姐儿”,还让我第一个拎了热水,还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子的话,还……” “是太太关照了,从今天起,姑娘也和别的姑娘一样,每天早起额外有一碗新鲜牛乳。”金环打断了玉凤的罗嗦,上前揭开盖子,两手捧着热气腾腾的盖碗走了过来,笑道:“另外,太太还给姑娘另配了两个小丫头,一会就过来给姑娘磕头。” 第五十六章 贵妇 “哦?”阿离歪着头想了想,笑道:“没别的了么?” 金环脸上红扑扑的,难掩眼中的兴奋之色,高兴地笑着说:“还有,阎妈妈使人来传话,说太太发话了,说我跟玉凤只是三等丫头,有损姑娘的体面,从今日起升为二等——我们俩每月也有一两银子的进帐啦!” 阿离笑着点了点头,道:“你瞧,我说过咱们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嘛。” 玉凤本也开心得连说带笑,这时却又忽然抿住嘴不笑了,小心翼翼地说:“可是,姑娘的月银还扣在三姨奶奶手里呢,不知道这回她会不会还给姑娘呢?” 阿离坐在窗边,对着桌上的铜镜一下一下轻柔地梳着头发,微笑道:“不着急,是我的总是我的。” 葛氏已提前知会过姑娘们,今天早上不必请安,各自吃过早饭后,辰时以后再到延熹堂去。并特意嘱咐一定要精心妆扮一番,务求温婉得体才好。 阿离穿了一件湖水绿杭绸小袄,前襟和袖口绣着暗金的蔷薇,下面白绫裙子上系着玉禁步,很是雅致清秀,坐在延熹堂西次间其他几位姑娘中间,毫不逊色。 不过因着葛氏之前的吩咐,以“温婉得体”为宜,是以大家打扮得都很素净,唯有清娘与众不同,穿了件石榴红小袄,杨妃色闪金锦裙,在一群不是湖绿,就是天青,或者藕荷的姐妹中立刻跳脱了出来,甚是打眼。() 东次间门上垂着珠帘,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十分热闹。受邀而来的夫人们大多数已经到了。 不一会,桔香过来传葛氏的话:“请姑娘们过东间去给客人见礼。” 阿离随着姐妹们一齐走了过去,一进门便闻见一阵脂粉香气 。房内几位贵妇唇边含笑,齐刷刷向她们望了过来。 花梨木大圆旁围坐了四位贵妇,坐在下首的是一位四十出头的瘦削妇人,见到姑娘们来了,慌忙站了起来,笑道:“府上的姑娘们出落得一个比一个水灵,个顶个儿的漂亮!”说着便亲热地执了贞娘的手,大惊小怪地说道:“这是五姑娘不是?还是很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居然长成大姑娘啦?!” 贞娘厌烦地看了她一眼,有心想抽出手来,又觉得不妥,只得忍气站在那里。 葛氏笑向姑娘们道:“你们不知道,这位可是个大财主!扬州两淮数一数二的大盐商刘兴学的太太。” 姑娘们便齐声叫了一声“刘太太”,向她微微欠了欠身。 贞娘一听不过是个盐商太太,心中就有些不屑,决定不再给她面子,当下便将手用力地抽了出来。 刘太太并不着恼,转而走到清娘面前,笑着将清娘上下打量了的一遍,啧啧叹道:“这又是哪位小姐?生得这样美貌,敢是嫦娥下凡了?” 清娘却是抿嘴一笑,极婀娜有礼地向她福了福,优雅地说道:“您过奖了。我在姐妹里行四。” 刘太太连忙还礼,笑道:“原来是四姑娘!早听说四姑娘貌美,今日总算是见着了!” 坐在她旁边的乃是盐运使许夫人,听了这话忙笑道:“又胡说,姑娘们千金贵体,长在闺中,美不美貌你又能从哪里听说呢,快回来坐下吧。” 刘太太也已意识到自己的话出了纰漏,当下呵呵一笑作为掩饰,也就重新坐回了桌旁。 葛氏也并不在意,依旧依次介绍着:身材小巧玲珑的是江苏巡抚董夫人;不苟言笑的是水师营都指挥使曹夫人;身材高挑面容和蔼可亲的是江宁织造李夫人,谈笑风生的是江苏布政使孙夫人。 这几位都是在圆桌旁团团围坐,还有一位衣饰华贵气度不凡地夫人却单独端坐在绣榻上,嘴角边噙着一丝微笑静静聆听着,仿佛和她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位是赵王妃,你们还不上前见礼?”葛氏说这话时明显恭敬起来,语气也变得低沉 。 冰娘忙带着妹妹们走上前,就要行跪叩大礼。 赵王妃连忙伸手拉住冰娘,笑道:“不用多礼,倒显得生分了。”又转而向葛氏笑道:“我知道府上跟我哥哥家里走动得很亲密,正好我带着世子从京里回娘家小住,听见嫂子说起总督夫人办赏梅宴,我们就不请自来了,还望曾夫人不要见怪。” 葛氏听了这话,又是惶恐又是笑,忙道:“王妃说这话让妾身如何担得起?您能光临寒舍,真令寒舍蓬荜生辉,是请都请不来的,何苦要说这样的话打趣妾身呢?” 赵王妃看起来也是极洒脱的人,当下便也一笑,又皱眉向织造李夫人道:“晖儿是个讨人嫌的,一刻不让人省心——这一会工夫不见,又跑到哪儿去了?到人家来作客,也不说安安生生的!” 李夫人道:“才刚还坐在这里的,姑娘们一进来就不见了,想是趁乱走到外头玩去了?三妹不用担心,横竖延哥儿也在外头呢,会照应到的。” 江宁织造李循有两个嫡妹,一个就是这赵王妃,另一个则是当今天子的昭贵妃。李循之父正月里做七十大寿,是以赵王妃带着十二岁的世子陈晖和一众仆从,从京中千里迢迢回到娘家为老父贺寿,正好碰到葛氏下贴子请李夫人,便一同前来了。李夫人不称她“王妃”,仍按娘家的称呼叫“三妹”,可见姑嫂两个关系亲厚。 葛氏立刻吩咐阎妈妈:“速到外头去看看,世子殿下可是到大少爷那里玩去了?若是,就好生派人护送回来。” 阎妈妈应了一声,忙带着人出去了。葛氏方又含笑向赵王妃道:“家里下人不少,世子殿下就算到外院去了,也不会有闪失的。王妃尽管放心好了。” 赵王妃叹了口气,道:“哪里是怕他有闪失?只因他是老太妃的掌上明珠,在家里被宠得无法无天,惯爱惹事生非,是怕他给府上添乱罢了。” 说话间,桔香进来回禀:“园中听雪阁筵席已经预备下了,等太太的示下。” 葛氏便起身笑向大家道:“那就请王妃和各位夫人移步到后花园去,咱们吃酒赏梅如何?” 第五十七章 欢宴也是战场 轿辇是早就在门外备好的,诸位夫人听见葛氏如此说,便都含笑站起身,以赵王妃领头,款款出了延熹堂,各自上了轿,由粗使的仆妇抬着,前呼后拥向后园行去。 总督府的后花园占地总有十亩开外,原是前朝江宁富商钱氏的一所私宅,建筑极为精美,尤以其中的一处梅林景致绝佳。到了本朝,钱氏一族破落迁出,便改为两江总督府,由先帝御赐给了曾重。 听雪阁依着地势建在一处草坡之上,飞檐斗拱,四面临窗,推开窗子便能俯视坡底的几亩梅林。此时腊月已尽,千树万树的梅花争妍斗艳竞相开放,白的似雪,红的如火,云蒸霞蔚,煞是壮观。更兼着那沁人心脾的暗香缭绕,幽幽浮动,置身其中,便觉得说不尽的心旷神怡。 听雪阁内烧着极大的一铺地炕,香炉内燃着百合香,一进门便觉暖香扑鼻。炕上七八张金丝楠小炕桌拼在一起,已摆满了各色精致菜肴。早有七八个长相清秀的丫头上前替各位夫人宽了外氅,请到地炕上入席。 众女眷脱鞋上了地炕,在炕桌旁团团围坐下来,身下的暖热隔着织锦坐垫直透上来,便觉通体舒泰,实在是惬意得紧。 赵王妃坐在上首,向葛氏点头笑道:“这个地炕设计得很妙,倒真有些象京城里的意思了。” 水师营都指挥使使曹夫人和江苏巡抚董夫人乃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女子,见到这地炕都很新鲜,连声说比生炭盆好。兴味盎然地细问端详;盐运使许夫人和刘太太凑在一轻声细语,隐约听见二人在悄声谈论“引票”“课税”之类的话题;赵王妃左右是布政使孙夫人和她的嫂子李夫人。三人谈着京中和江南两处的风土人情,相谈甚欢。 葛氏早命丫头将埋在后园梅树下的百果酒启出来两坛子,用西洋高脚玻璃杯斟了,奉到各位夫人面前,笑道: “自家园子里产的果子酿的,虽然平常,不过还是新帝登基那一年埋入地下的,算起来已有三年,味道倒还醇厚。夫人们尝尝。” 众人端起杯来,见那果酒色呈微绿。温润如玉,映着那玻璃杯更显晶莹剔透,闻之果香醉人,先就赞了一声;待得微呷一口细抿,更觉香味醇厚,齿颊留香。 曹夫人先就仰头一口喝尽,闭住眼睛哈了一声,只觉浑身暖烘烘的 。甚是惬意。不由笑赞了一声:“果然好酒!” 众人也都干了。一时酒香,花香,熏香缭绕。室内暖意融融,只闻听雪阁内笑语盈盈,觥筹交错,好一幅富贵安逸的“冬日行乐图” 不一时,高氏领着静娘也来了,一进门先含羞带怯地与众夫人行礼问好。葛氏便指着高氏笑道:“今天这席上的菜式有一半都是我这弟妹家的厨子所做,夫人们觉得如何?” 刘太太先就点头说好,又笑嘻嘻地招手让静娘到跟前,上上下下细端详了半日,不住口地赞她“温柔可爱”,当下便命自己的侍女将带来的见面礼——一只足金足赤的金镶玉项圈替她戴在了颈间,其余的八只项圈都交到了阎妈妈手中。 “东西太微薄,实在是拿不出手去,姑娘们别笑话我,将就着戴着玩吧。”刘太太以手掩口,笑嘻嘻地说道。 葛氏忙代姑娘们谦逊了几句,便让各自的丫头们收了。其余几位夫人也各有见面礼相赠,此时便纷纷命自己婢女拿了出来。 葛氏一一代姑娘们道了谢,却又款款地站起身来,含着笑道:“今天请夫人们过来,倒不止是为了赏梅,其实还有另一件事。可事情还没说,先就收了这么多东西,倒叫我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 李夫人放下筷子,向旁边的曹夫人笑道:“总督夫人这话说的我怪怕的,难道是要替金光寺讨布施钱了吗?果然吃人的嘴短,这一顿饭吃完,想一抹嘴就走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大家听了都忍俊不禁。赵王妃便微笑道:“曾夫人有什么事,先说出来听听,看看大家可有能力办么?就算不能办,一起商议商议总没问题的。” 刘太太忙附和道:“是啊最啊,夫人尽管说就是。” 葛氏顿了顿,就望着刘太太笑道:“若论这件事,还真得需要刘太太这位大财主鼎力相助呢。” 刘太太一嘬牙花子,嘻嘻笑道:“完了完了,我中计了,果然是要捐钱哪!只不知是要修庙呢?还是搭粥棚?捐多少合适?” 葛氏将烫好的酒亲自替她满斟了一盅,笑道:“都不是 。夫人们自然知道,湘鄂那边暴民匪寇猖獗,将士们正在浴血奋战。可朝廷军饷有限,咱们虽为女流之辈,我想着也该为平叛尽些绵薄之力。况且咱们的丈夫大多身居要职,为朝廷尽忠更是义不容辞!咱们虽不能上战场杀敌,捐些钱物总是可以的,这不但是为朝廷尽忠,也是为了咱们的丈夫分忧!不知夫人们的意思……” 水师营都指挥使曹夫人第一个将酒盅顿在桌上,站起身大声道:“曾夫人这样忧国忧民,真乃女中豪杰也!这样的义举怎能落下我?我替我男人作主了,将他一年的俸银外加我自己的私房五百两银子捐出!” “多谢多谢!”葛氏立刻满斟一盅酒,双手奉与曹夫人,笑着吩咐桔香:“取笔砚来,替曹夫人记上一笔。” 刘太太自然不甘落后,忙道:“那我也随着曹夫人,也捐五百两。” 葛氏摇头呵呵笑道:“谁不知道尊夫拿着朝廷的文书,不但扬州两淮,就算远到四川,也有你们刘家大大小小的盐井!咱们这群人里,刘太太只怕是最有钱的了,却这么小气,只捐五百两么?” 刘太太搔着头嘻嘻讪笑了两声,一拍桌子,咬牙道:“好。那我再加五百,捐一千好了!” 葛氏这才作罢,便在大红纸上记下了。 一时几位夫人皆慷慨解囊,赵夫人独捐三千两之外,不住地点头赞道:“早听闻曾夫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但持家有方,大度贤惠,还如此忧国忧民!怪道总督大人这些年政绩卓著——你这位贤内助功不可没啊!待我回京之后,定会让赵王奏明圣上,大大地嘉奖夫人!” 葛氏满口地谦逊,连连摇头道:“若要圣上嘉奖,妾身岂不成了那等沽名钓誉之人了?不妥不妥,妾身这么做,只为了朝廷铁骑能早荡平匪寇,百姓能安居乐业,其他的毫无所求。” 赵王妃大为感动,端起面前的酒盅亲自敬了葛氏一盅,不住地叹道:“天下初定,若是我等每个朝廷命妇都能象曾夫人这样,何愁不能国富民强呢?” 葛氏一边谦逊着说“王妃实在是过奖了”,一边索性吩咐桔香:“去,把几位姨娘都叫到这里来,让她们也量力而行,为朝廷也尽一份心!” 去不多时,除五姨娘刚生产完不能下地外,二姨娘,三姨娘,六姨娘都来了 。 三姨娘想着葛氏不但借此机会在王妃面前出尽了风头,还把自己拉来垫背,正满心地愤恨,眉梢眼角便露出满满地不耐烦来。 葛氏瞧得明明白白的,心里冷笑一声,索性便要令她更加肉痛一回。因微笑道:“既要为国效力,我曾家的姑娘们岂能落了后?你们几个也照着三个月的月例捐一份就罢了,不过是个心意。” 三姨娘瞧着葛氏脸上的笑意,自然清楚她想的什么,不过是变着法儿地让自己把扣下阿离的那一份也吐出来罢了,不由怒火中烧,心下暗骂一句“老不死的老虔婆”,怎肯让她如愿?吃亏也要吃在明处。当下便扬声笑道: “三个月的月例也太少了,虽说不过是个心意,曾家的姑娘们一共拿出几十两银子来多少也寒酸了些,能顶什么用呢?” 葛氏淡淡道:“那依你说,要如何才好呢?” 三姨娘喝了一口茶,闲闲说道:“妾婢的意思是,每位姑娘将自己最值钱最心爱的一样首饰拿出来捐了,这就是真正的心意了,岂是几两银子能比的?” 葛氏暗暗咬了咬牙。 三姨娘摆明了这是跟自己较劲呀,若论首饰的贵重,自己两个嫡女的首饰,自然远胜另几个庶女的十倍都不止。她这一招,不但让自己吃了哑巴亏,连带着连阿离那份钱都省了。 当着各位夫人们,还没法说什么。 钱财倒是小事,可这份羞恼如何忍得! “阿离的首饰我看就免了,她才进府,头面首饰也还没有配齐,实在没什么可捐的。”葛氏云淡风轻地笑道:“别的姑娘们捐首饰,就让阿离还是捐月银好了。” 三姨娘寸步不让,展颜轻笑道:“六姑娘有一件心爱的首饰啊,太太不知道么?她有一只镯子,籽种好,水头佳,本已是贵重了;更难得的是,听说那玉贴着人的肌肤戴得久了,人的血气滋润那玉,玉中会隐孢见到血丝,是为血玉也,此种玉是贵中之贵!我曾亲眼见过,六姑娘的玉镯正是此种品相!以此珍贵之物捐赠前方将士,方显我曾家姑娘为国为民的大爱之心,夫人说是么?”(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四两拨千斤 葛氏和三姨娘在这里暗暗较劲,脸上却俱是一派端庄亲切的笑容。 另外几位夫人只道曾府妻妾之间有商有量,相处和睦,不但当家主母,就连个作妾的都这样识大体,倒不免又生出几分敬意。 独李夫人对那只玉镯更感兴趣,挑着眉望向阿离道:“血玉……我倒也听说过,可惜竟未曾亲眼得见。六小姐竟有如此稀罕物么?若将此等珍品捐作剿匪军饷,从此坊间又要多出一段佳话了!”又向赵王妃连连点头道:“三妹回京后,倒真要请王爷向圣上进言,对曾氏满门大大地嘉奖一番了!” 赵王妃微笑道:“那是自然 !” 至此,葛氏已经没法子再驳回三姨娘的话了。 阿离的什么镯子捐不捐的,她自是懒得去管;但三姨娘就这样占了上风,却令她既羞且怒,吐不出又咽不下。 咽不下也得咽。 她是堂堂的两江总督夫人,岂能跟个小妾一般见识,再不高兴,这脸面上的工夫也一定得圆满了。 妻妾一家欢么,满门忠烈么。 当下便扭头看着阿离,亲切地笑道:“姨娘的话都听到了?再好的东西戴在自己手腕上,也不过就是个首饰而已;若是捐出去充作将士们的粮饷,那就是重于泰山了。我曾家的姑娘们向来都是深明大义的,想来我六丫头也是如此。”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落到了阿离身上。 阿离微微低着头,一手撑着桌子沿,从角落里缓缓地站了起来。 一个嫡母。一个庶母,自己便是她们无休无止的争斗中反复被利用的棋子。用来打压对方的筹码。不管自己如何默默无闻,也时不时地就要被拎出来折腾一番。 此时此刻,阿离心中是前所未有的恨。 竟然连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也要抢走! 阿离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腕上冰凉的玉镯,慢吞吞地站直了身子。 休想!她在心中低低叫了一声。 她当然知道,此时正是众夫人们群情激昂的时候,一屋子的正气凛然,若是自己抛出一句“这个,我不能捐”,会产生怎样的效果。 被头脑简单的贞娘讥笑几乎是可以肯定的。然后当众给葛氏脸上抹了黑,令总督府蒙了羞。 夹缝中苦苦求生存的日子眼瞅着刚刚出现一丝转机。只怕从今以后就会彻底落入深渊了吧?老羞成怒的葛氏决计不会善罢甘休的。 甚而至于,第一次在名门贵妇们的聚会中露脸,就已经全输了 。自私,贪财,小气,心胸狭隘……这将就是自己给那些夫人们人留下的全部印象。而且,这印象会很快传遍高门大户的后宅内。 当然,三姨娘一定是很开心的。昨天刚刚在曾雪槐面前多少受了些挤兑。今天立刻就能找补回来。这是四两拨千斤啊,怎么能不得意和开心。 可是……还是休想!阿离低垂着眼帘,牙齿在下唇上咬出了一排细小的齿痕。 贞娘已经得意地宣称。她要捐一件玉禁步,乃是老祖母在她十岁生辰时所赠。那上面一长串的双鱼,葡萄叶子和白莲的挂件是用一整块名贵玉料精雕细琢而成,巧夺天工,精美绝伦。 清娘紧跟着便嫣然一笑,道:“那我捐一副红宝石耳坠子吧?虽比不上五妹妹的玉七事儿,却也很戴得出去。” 三姨娘早从葛氏手中接过笔来登记上了,此时便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睨着阿离道:“六姑娘呢?说句话呀,这单子上我倒是写还是不写呀?” 阿离咬着唇,浑身燥热,抬头看着三姨娘,那个“不行”二字就含在喉间,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有人嗤地笑了一声,悠闲地说道:“为国效力呢,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六妹怎么可能不捐?三姨娘就受累替她写上一笔呗。” 阿离愕然转头望去,但见她大哥曾品南不知何时站在了窗外,胳膊肘撑在窗台上,手托着腮,悠闲懒散地向厅内望着,笑咪咪地随意瞅着自己,一幅局外人闲看热闹的样子。 阿离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他怎么能,怎么可以这样!这只镯子是四姨娘唯一的遗物,他明明是知道的啊,却不但一点点珍惜之心都没有,反而还用这种幸灾乐祸的口气调侃她?!就算他不顾念母子之情,也不能冷漠到这种地步吧! 阿离心里发冷,狠狠地瞪着曾品南,手指不由自主地就用力握紧了那只镯子。 须臾,手指上却传来一阵异样的感觉。长长的,有点粗糙…… 阿离心头狂跳,连忙低下头去细细审度着腕上那只玉镯 。这一看之下,整个人都呆住了。 那玉镯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条细细的裂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可再好的玉,有了裂纹也就不值钱了。 阿离不在乎它值不值钱,只是深深地痛恨自己,怎么这样不小心,竟然把母亲留下来到东西弄坏了! 可是……这镯子戴在腕上这么久了,她一向小心谨慎,完全没印象在哪里磕过碰过,这镯子上怎么就有裂纹了呢? 阿离心中既惊且痛,急急地将玉镯自腕上摘下,拿在手里细细检视。这一看之下,越发惊得差点跌坐在地下。 诚如三姨娘所说,四姨娘留下的这只老坑玻璃种的玉镯,颜色透碧莹润是不必说的,对着阳光细瞧,的确能见到玉心处有几痕隐约可见的“血丝”;而眼前这只镯子,颜色水头油性几乎一般无二,但令人惊愕的是,不但上面出现了一道裂纹,且其中的“血丝”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见了! 阿离呆呆地望着手里的玉镯,好久都没缓过神来。心里反复叨念的一句话就是:“这不可能!” 显然,此镯已非彼镯,显然,这只镯子是被人调换过的了! 阿离脑子里如同飞进了一窝马蜂,嗡嗡轰鸣,她不断地在问自己:谁?到底是谁干的?!近身侍奉的只有金环和玉凤两人,可阿离知道不可能是她俩。这只镯子自从四姨娘弥留之际就一直戴在自己腕上,从未摘下来过,怎么可能被人调换呢……?! 等等,不对……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如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不,摘下来过一次的!那天,她到外院去看品南,品南曾颇有兴味地说想看一看这只玉镯…… 阿离慢慢抬头望向曾品南,眼中满是迷惑和惊诧。 曾品南则依旧一幅慵懒的样子靠在窗外,见阿离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瞬不瞬地向自己望过来时,他狭长的丹凤眼暧昧地眨了眨,唇边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接着左手修长的食指便竖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继而右手虚握成举杯状,遥遥地向阿离一举。 阿离的心中似乎忽然照进了几绺阳光,亮堂,温暖 。虽然她的脑袋里仍有些晕乎乎的,但她知道,问题已迎刃而解了!她的大哥……她的大哥! 所有的人都没看出他兄妹二人之间的玄机,还都坐在那里用或不屑,或鼓励的眼神望着她。 阿离整个人都已松驰了下来,脸上便由衷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朗声道:“并非是阿离舍不得将这只镯子捐献出去。实在是因为这镯子太过寻常,且有残缺,就算阿离不嫌寒碜把它拿出来,只怕也换不了几个军饷。至于三姨娘说的什么“血丝”,我竟是闻所未闻,所以刚才才细瞅了半天。姨娘将我这种寻常之物抬举成什么稀世珍宝,不知是是否在跟阿离开玩笑呢?” 三姨娘黑了脸,淡笑道:“六姑娘就不要过谦了。在座的夫人们都是见多识广的,既这样,姑娘不妨将这玉镯拿出来请大家鉴赏鉴赏?” 阿离笑了笑,随手便将那玉交到了李夫人手中。 李夫人上下左右看了一遍,索然无味地笑道:“东西……还过得去吧,但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另几位夫人也好奇地凑过来观看,看完之后不过抿嘴轻笑而已。 三姨娘惊讶已极,忙丢了手里的笔,赶过来细瞧。一瞧之下,脸上越发地黑了。 显然这小丫头已经在镯子上动过手脚了。难道她会提前猜出宴席上会有募捐这档子事不成?还真神了。 三姨娘百思不得其解,但也只能到此为止。若在这样的场合认真地追问起来,实在是不成体统了。当着这么些尊贵的夫人们,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葛氏见此,既得意又有些失望,因亲切地拍了拍阿离的肩膀,微笑道:“没关系,我知道你没有。就还照先前议定的,你就出三个月的月钱好了。” 阿离此时已是心境清明,遥遥向窗外的品南望了一眼,心里早已有了计较。当下环视了听雪阁内众人一眼,便眉目舒展地微笑道: “别的姐妹们都有宝贝要捐,阿离若是只捐几两银子,也太不象样了。母亲放心,阿离另有一件宝贝没拿出来呢,女儿也想为国效力,还请母亲成全。”(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祸兮,福之所倚 二更来啦……顺便弱弱地问一声:米女们有粉红票没有哇…… --------- “另有宝贝?你?”葛氏惊诧地一扬眉。 阿离能有什么,她还不知道么?进府来不过挎了个破布包袱,里头连一文钱都没有;现在倒有了几样不值钱的首饰,也是因为这次宴会临时给派送过去的,她若是认真把这些寻常东西拿出来捐,岂不让在座的夫人们笑话,让她这个一家主母颜面何在? “你不用为难,大家都知道你才刚回家,一应动用的东西尚不齐备。你便没有,夫人们也不会笑话你的。你不过是个小孩子,能捐三个月的月银已很是难得了,大家也都看在眼里的……”葛氏脸上越发笑得温柔和蔼,亲切地伸出手在阿离肩上拍了拍,但手上的力度已明白无误地向阿离传递了一个信息——给你台阶你就下,不要把场面搞砸了,懂不?! 阿离当然懂,但并不准备顺着她给的台阶下。她要抓住机会,适时地为自己做几件锦上添花的事情了! “母亲放心,女儿有分寸。”阿离几不可闻地在葛氏耳边轻轻道了一句,随即向外扬声道:“金环,进来。” 金环原本侍立在外面廊上,听见阿离叫她,立刻走了进来 。先给阁内贵客行了礼,这才一径走到阿离身边。 大家注意到,金环怀里还抱着个弹墨绫子小包袱。 阿离笑盈盈地将包袱打开。里面赫然包着三双鞋。乌缎面,千层底。是男子家常穿的新棉鞋;厚实,轻软,一望便知针线不俗。 “你要捐鞋?你不会是就捐这么几双鞋吧?”贞娘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阿离。 她实在是太震惊了,震惊到连讥笑都忘了——在座的贵妇人们一出手便是上千两的银子,就算姐妹们也不是金的就是玉的,连五岁的雅娘,也在五姨娘的遥相授意下,把她珍爱的一只翠玉小龟捐了出来。 可这个死丫头,胆敢当着众人把这么几双鞋也拿了出来。这能值几个钱?五十文,还是八十文?怪道她拦着不想捐月钱呢。这小家子败气的东西,简直太丢人现眼了! 贞娘张口结舌地瞪着阿离,忍了又忍,直憋得脸红脖子粗。她偷眼瞧了瞧那几位夫人,俱都是一脸好奇的样子,立刻觉得连带着自己都被人看轻了!若不是当着这许多贵客,母亲再三叮嘱过她万不可失仪,她恨不得立刻把那几双鞋踩个稀烂。再一把火烧了才好。省得在这儿丢人。这乡下泥腿子,上不得台盘的家伙,就只会做鞋。就只会做鞋!……贞娘在心里喃喃骂着,手里的手帕都快被绞碎了。 阿离却似毫无觉察般,一本正经地望着贞娘,微笑道:“是啊五姐,这是我前几日为父亲,大哥,还有二弟精心做的几双鞋子,倒是很下了一番工夫。本想今天拿给父亲哥哥和念北去的,不想却碰上了这样的机会……” “才刚母亲和姨娘不是说要选一样最心爱的宝贝拿出来么?我想来想去,就这几双鞋是我尽心尽力,熬了三天两夜才做好的,倒真的是有满满的心意在里头……” 话说得这样冠冕堂皇……贞娘本不是个口齿厉害的,一时竟梗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三姨娘适时地走了过来,拿起一只鞋瞧了两眼,干笑道:“活计倒是做得挺鲜亮的。只是啊,针线再好,不也就是几双鞋么?那老字号“宝福祥”的鞋子做的好不好?最贵的也不过就是一两银子一双。六姑娘心意是很好的,可也得实用不是?这鞋子分明是在家里闲穿的,难道千里迢迢送到战场上给将士们打仗穿么?还不如姑娘那镯子,虽然残了,至少也还能值个三二十两银子……” 话音未落,都指挥使曹夫人已经站了起来,朗声笑道:“三姨奶奶这话说的就不通了 !鞋子捐出去必是要穿的么?只消拿到军中,往帅帐中那么一放,将士们知道这是总督府千金亲手所做,是来鼓励爷们儿奋勇杀敌的,士气必然高涨。这难道还不算是一件用来劳军的好东西么?” 曹夫人娘家是走镖的出身,从小性子泼辣豪爽,说话做事大大咧咧,没一点女儿家的娇柔。连她做水师营指挥使的丈夫对她都颇为忌惮。此时她这番话说得铿锵顿挫,气势逼人,三姨娘自然也不太敢和她针锋相对了。 阿离听了,倒有些汗颜,顿了顿方笑道:“把鞋放在大帐中……曹夫人的主意是不错,阿离却没想到……” 曹夫人笑咪咪地瞅着阿离,“哦?那六姑娘的意思是……?” 阿离将那三双鞋子放在相临的一张高几上,微笑道:“夫人们听说过没有?金光寺里的和尚有时在庙里做法事时,也常开唱卖会,把开过光的佛珠,经卷等物公开拿来售卖,由善男信女们竞价邀买,价高者得。所得善款便用来修缮庙宇,供奉菩萨金身……” 曹夫人不等她说完,脸上便现出醒悟的神情,冲口而出道:“原来六姑娘是想效仿?” 阿离点头笑了笑,缓声道:“没错。阿离别的不行,女红还是能拿的出手的。这几双鞋因为是给父亲兄弟做的,倒是很费了一番心血,熬了两个通宵才做得的,我自己很是喜欢。前线现在缺饷银,阿离刚才灵机一动,想着能不能也效法金光寺的唱卖会呢?把这几双鞋放在这里竞价唱卖,哪位夫人喜欢,就买了去。不管卖多卖多,所得款项阿离全部捐出,给前方将士们置办军需……” 听雪阁内一片安静,只听见阿离轻柔婉转的声音如林间小溪般淙淙流过。几位夫人听着这样一个十一岁的小小庶女侃侃而谈。脸上皆露出一种惊讶中又混合着激赏的复杂神情。赵王妃已是不住地微微颔首了。 阿离顿了顿,略有些羞涩地低头笑了笑。又加了一句:“当然,阿离人小力微,靠一已之力成不了事。所以这鞋只是个引子,接下来还要靠各位夫人鼎力相助!我想,父亲听了这件事,一定不会斥责阿离,反而会很开心的……” 她说完这番话,便向在座诸夫人盈盈然敛衽福下身去 。 听雪阁内又寂静了一瞬之后,冰娘率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的眼里满是赞赏之色。脸庞的线条也变得格外柔和,走过来轻柔地揽住阿离的肩。含着笑朗声道: “难得我六妹妹有这样的见识!愚姐就为你抛砖引玉,作第一个出价的人吧。”她顿了顿,沉声道:“我出一百两。” “三姐……”阿离心中淌过一股暖流,由不得便向冰娘蹲身福了福,轻声道:“多谢三姐……” 冰娘没说话,只是含着笑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曹夫人立刻接声笑道:“三姑娘好快的手,我竟没抢上这第一个出价的人!那么……我就加上一百两,六小姐这鞋我是看上了。还有人跟我抢没有?” 江苏巡抚董夫人纤纤素手在桌上一敲。扬声笑道:“我跟你抢,这样的好东西岂能便宜了你?我出价三百两!” 赵王妃亦笑道:“你们都想青史留名,我就不能么?我也来凑一份子吧。我出——八百两。” 刘太太岂能放过这等讨好卖乖的好机会,当下便急忙走到赵王妃跟前,满斟了一杯酒奉与王妃,一脸讨好地扭身笑道:“王妃刚才已一人独捐过三千两了,明日便会美名天下传。难道连这一个机会也要抢了去?妾身冒死想向王妃讨个恩典,就把这露脸的机会赏给妾身如何?” 赵王妃忍俊不禁,故意绷起脸道:“怎么,你要跟我争?” 刘太太连忙嘻嘻笑道:“妾身哪里敢呢?但求王妃成全。” 赵王妃撑不住也笑了,慢悠悠道:“成全你也行,你必要在我出的价上翻一倍才行。” “使得!使得!”刘太太转头笑嘻嘻地望着葛氏,高声道:“那我就出一千八百两好啦。还有没有人跟我抢了?若没有,这宝贝可就是我的啦!”边说,边冲葛氏眨了眨眼睛。 葛氏意会,不动声色地在身旁的贞娘臂上轻轻一掐。 葛氏眼瞅着阿离原本身处劣势,全没料到她顷刻间便力挽狂澜,谈笑间就转败为胜,一个“唱卖会”倒成了她露脸扬名的契机 。可想而知,今日以后,各府女眷口中会对“阿离”这个名字津津乐道很久…… 既然事情已起,这对曾府也只有好处,葛氏虽然微有一丁点不舒服,也乐得顺水推舟。都是曾府的姑娘,阿离的风头已出得够了,那就顺势让她的贞娘来做个完美收关吧。 阿离的“一人独大”,变成“曾氏双姝的合力义举”,岂不更好。, 反正,这笔钱最后也是由刘太太奉上,何乐而不为呢? 葛氏脸上优雅地微笑着,手便在贞娘臂上一捻,几不可闻地在她耳边道:“你去,出两千。” 可怜贞娘却完全不能体会乃母的一片苦心。她只看到阿离微笑着坐在旁边,静静地收获着各位夫人们激赏的目光。贞娘嫉妒得眼睛里快要冒火了! “那死丫头风头出得还不够么?还要我去给她捧臭脚?我才不干这傻事呢。”她气恨恨地把脖子一梗,索性一屁股坐下了。 葛氏登时气了个人仰马翻。 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贞娘,同时脸上还要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眼睁睁地瞅着三姨娘在清娘耳边耳语了一句什么。 接着,清娘便伶俐地站了起来,轻盈地走到阿离身边,亲热地搂住阿离的肩,清晰婉转地娇笑道:“肥水不落外人田,我曾家女儿的东西,最后还是回到曾家才好。”说着,便伸出两个白皙修长的指头,笑道:“两千,父亲的鞋是我的啦。” 两千?!三姨娘那样吝啬刻薄的人,怎么舍得拿两千银子买个虚名声去?最后还不是由曾雪槐替她娘俩补上这一笔么?葛氏眼瞅着贞娘还是拧着眉鼓着嘴一脸懵懂的样子,完全地不知所谓,不禁气得手足冰冷,恨不得一巴掌掴到她脸上去。 在场的贵妇皆含笑望着三姨娘母女两个,赵王妃也不住地向清娘含笑点头。 葛氏的一颗心犹如在沸油里上下翻滚,简直要气炸了。 就在这时,忽听有个温柔醇厚的男声在外面廊上隔窗笑道:“我出五千。”(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礼尚往来” 众人俱吃了一惊,齐齐向窗外望去,见品南和李三公子并肩站在窗外,俱负着手,悠哉游哉地向厅内望着。两人唇边皆含着笑意,只不过品南的笑懒散而疏离;李延的笑则灿烂而爽朗。 “三哥,你讨厌!”贞娘当先站了起来,脸上又是嗔又是笑,踮着小碎步径直就走了过去,隔着雕花窗扇向李延皱眉撅嘴道:“三哥真阔气啊,张嘴就是五千银子? !” 李夫人也惊讶地遥遥冲儿子道:“你这是从哪儿来?悄没声的倒吓了我一跳!看见你表弟了没有?” 李延好整以暇地笑道:“本来跟大少爷在书房里下棋,听小子们说,曾夫人在听雪阁筹募军饷呢,我们俩也想尽些力,就擅自过来了。没成想,正好碰上六姑娘挑头在搞唱卖会,我在这窗外听得兴起,就凑了一手……” 他转而遥遥地向清娘拱手一揖,笑道:“压了四小姐一头,实在是不恭得很。不过四小姐念在我为国效力情切的份儿上,大概也不会怪罪我吧?” 清娘忙站起来,连声笑道:“不碍的不碍的。都是为朝廷,为黎民百姓出力,自然是能者多劳,难道谁还会在乎这名头吗?” 三姨娘心里虽有些不舒服,但当着李夫人和赵王妃,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况且一直还有某种想法存在心里,所以当下也接声笑道: “三公子这样的大手笔,我们钦佩还钦佩不过来呢,怎么会怪罪?这么说的话。倒叫我们心里不安啦。” 李延听了便又笑着向她们作了一揖,方又遥遥地恭声向赵王妃道:“表弟和曾府二少爷正在梅林里玩得起劲儿。跟着不少丫头婆子呢,没事,姑妈请放心。” 赵王妃点了点头,这才定下心来。 贞娘这里便悄悄地问李延:“五千银子呀,三哥是在开玩笑还是当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种事怎么好开玩笑?”李延一本正经地说道。 贞娘无言以对,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嘟哝道:“真是便宜那丫头了,这么多人助着她!” 葛氏遥遥地向李延笑道:“三少爷既已出了价。怎么还不过来放下银票?只在那里聊天,不会是想赖帐吧?外头怪冷的。快进来热热地喝一盅酒暖暖身子吧。” 李延面露踌躇之色,有些为难地笑道:“女眷们都在里面,哪有我们的坐处?还是不进去了。至于银票么……” 他探手入怀,自荷包内掏出一卷银票,隔窗递给桔香,笑道:“也是巧得很,今天原本要先去订了明年的生丝,还有机户们工价银的预付款 。不多不少正好五千两在这里。” 葛氏从桔香手里接过银票。一边清点着,一边笑向李夫人道:“延哥儿如今越发出息了,已经在替李大人管事了?如此历练几年下来。还愁将来不能子承父业么?” 李夫人叹了口气,宠溺地望着儿子,佯做不满地哼了一声,皱眉道:“这出息的也太大发了些。五千银子,问都不问我们一声,他私自就敢作主。还嫌他老子拉的饥荒不够多啊?唉,真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为那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呢!” 葛李两家原本极是熟稔,葛氏听了这话,便干脆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低声笑道:“你这话跟别人说说也就罢了,跟我还哭穷,哄鬼呢?” 李夫人皱着两道秀眉,苦着脸“嗳”了一声,叹气道:“你哪里知道这些,我们是黄柏木作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这如今尚欠着内务府的参款几万银子的亏空,还不知指着哪一项补上呢。我们老爷见天愁得了不得,天天怕圣上下一个斥责的口谕,这……” 葛氏不待她说完,便附耳低笑道:“如今有你们延哥儿这五千两银子的忠心在这里,几万银子的亏空又算得了什么?只怕就此一笔勾销了也未可知。行了行了,你跟我之间,还弄这些个弯弯绕作什么,家家不都是那么回事?” 李夫人被她几句话说得无言以对,掩口低笑道:“哎约,我们哪里有总督夫人那样的精明干练?我们不过是一家子蠢人罢咧!” 两人低言浅笑了几句,葛氏已将银票清点登记清楚了,这才又扬声向李延笑道:“延哥儿捐了这么一大笔银子,我这个地主理应亲自敬一杯酒,替前方将士表达一下敬谢之意才是,岂有让你在外面冻着之理?虽然内帏有避讳,但今天事出有因,就破一回例又有何妨?” 说着,便命桔香:“快替三少爷筛一盅热酒来!” 李延见如此说,也就不再推诿,整一整衣冠,和品南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一进门,两人便恭恭敬敬地先向在座的女眷们双臂虚抱,行了一个揖礼。 夫人们皆含笑坐着点了点头,姑娘们则都站了起来,侧身还了一福礼 。 葛氏亲自递了一盅酒给李延,李延忙伸手接了,一饮而尽。 放上酒盅,见阿离已拎着那弹墨绫子小包袱站在了面前。 “多谢李……三公子慷慨解囊,”阿离低着头轻声道,脸上微微绽出两朵红云,缓缓将那包袱递了过去,声音更轻如蚊蚋:“东西做得不好,三公子凑和着……” 那个“穿”字无论如何没能说出口,脸上更红了。虽然才十一岁的年纪,却也已初识羞涩滋味。 “也多谢六姑娘。六姑娘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真是聪慧呢,让人折服”,李延大大方方地双手接过包袱,温和地看着阿离,含笑叹了口气,道:“我家里也有几个姐妹,怎么就没一个象六姑娘这样心灵手巧又有机变的呢?都又娇气又傻呼呼的,绣一朵花也会扎破了手指头,哈哈。” 他语速和缓,态度亲切,声音低到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也许不过是一句随口的场面话,也许他本身就擅于哄人开心,但这些话听到耳朵里,只怕所有的小姑娘们心中都会有说不出的熨贴。 还有他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阿离脸上一阵阵发烧,莫名就觉得有些手足无措,连一句表示谦逊的话都没说出来,在那里迸了片刻,方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向李延福了一福,便悄没声地退到了一旁。 她悄悄地走到娴娘旁边坐下,长长地吁了口气,整个人这才放松了下来。 丫头们早在一旁为李延和品南单设了一张矮几,他二人盘膝坐下,逍遥自在地自斟自饮,谈笑风生。 阿离不由自主向他们那边偷眼望去,有时恰好与李延目光相对,李延便会将手中的酒杯遥遥向她一举,脸上灿烂而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 阿离就会连忙低下头,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着,仿佛干了什么坏事被人当场抓住了一般。如此三两次后,她再也不敢往那边瞧了。 宴会持续了一个时辰以后,酒菜已撤,重新换上清茶果品,夫人们聚在一处热络地品茗聊天;姑娘们坐不住,便纷纷起身溜了出去 。那几位夫人也有带了女儿来赴宴的,都是十一二三岁天真烂漫的年纪,很快便和曾府几位姑娘混熟了,此时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喁喁细语,或闲看冬色,或凭栏赏梅,各自消遣去了。 金环和玉凤也陪着阿离走出听雪阁,顺着蜿蜒小径一路踱去,眼瞅着梅林已近在眼前,鼻间萦绕着淡淡的幽香,令人心旷神怡。 “姑娘今天真是大大地露脸了!”金环的开心全写在脸上,由衷地笑道:“一会银子送到老爷那里,老爷还不知会怎样夸奖姑娘呢,肯定会给姑娘大大的赏赐。” 她想了想,又点头道:“这回,连太太都会觉得脸上有了光彩,我看姑娘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阿离虽然没有她那么乐观,但自进府以来,心情还是第一次这样轻松,由不得便微笑道:“并不敢奢求什么赏赐……如果父亲能做主让我象三姐姐那样,自己有一个单独的院落住,我就心满意足啦。” 玉凤却突然想起一事,笑嘻嘻地说:“我怎么觉得那李三公子跟姑娘这么有缘呢?金环你瞧,上回姑娘收了他一条围脖,这还没两天呢,姑娘做的鞋又让他收去了……” 金环早抿了嘴轻笑道:“你才发现呀?我心里都想了半天了。听桔香姐姐说,三公子跟咱们家大少爷同年,今年也是十五了……” 阿离听了玉凤先头的话,还愣怔了一下,此时再听见金环话里话外的调侃,不觉红了脸,皱着眉啐道:“满嘴里胡说什么呢?这些话让人听了去,咱们还想见人么?还不快给我收声……” 话未说完,便听身后遥遥地有人咳嗽了一声。 阿离吓了一大跳,脸上颜色都变了,慌忙回头,正看见品南和李延两人负着手也一径踱了过来。 阿离脸上发烧,心里扑通扑通一阵跳,也不知刚才的话被他们听到没有。待要闪避,已经晚了,只得侧身站在路旁,含含糊糊地叫了声:“三公子,大哥。” -------- 今天太忙,只有这一更了。明天继续双更(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 世子爷 今天的第二更估计会比较晚,亲们不用等了,明天一起看吧。 ------------ 曾品南停住脚,两手袖在狐狸皮手筒子里,瞅着阿离慢条斯理地浅笑道: “六妹今天大出风头啊,府里都传遍了,连我的小厮都知道“六姑娘三双鞋卖了五千两银子”,正在那儿四处跟人传呢。” 他仍旧一幅玩世不恭的样子,即使这么重大的消息似乎也激不起他的兴趣来,甚至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可他那惫懒的样子在今天的阿离眼中,却忽然变得无比的亲切和可爱起来 。 “这还不是拜大哥所赐?”阿离故意撅起了嘴,皱眉嗔道。可眉梢眼底却分明含着笑意。 李延不着痕迹地笑道:“我怎么听着那边象我那表弟的声音?这小家伙,可别是又闯祸了吧?你们两兄妹先聊着,我过去瞧瞧。”说着,便信步往梅林那边踱去。 看来,事情的来龙去脉,李延也了然于胸。 阿离瞧着李延的背影已经在十步开外了,方收回目光,低声道:“那么,我那只镯子……” 品南慢吞吞从袖中将那只通体碧透的翡翠镯子拿了出来,对着光照了照,里头的“血丝”隐约可见。 他单手擎着玉镯递还给阿离,徐徐地叹了口气,缓声道:“好生收起来吧——这里坏人多。” 这一次。他的语气一反常态,变得认真。庄重,端凝。毫无之前的慵懒疏离之色。 阿离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她能感觉到胸腔中那颗温热的心脏强而有力地跳动的声音,浑身的血脉似乎瞬间被打通了,四肢百骸蹿动着的暖流令人说不出来的放松和惬意,全身如同沐浴在熏人欲醉的三月春风中。 她微笑着抬头望向品南,发自内心地叫了一声“哥哥!” 曾品南点头笑了笑。额前有有几根乌黑的发丝轻柔地拂在他的眉际,无端端就令他平增添了两分亲和,与素日的样子判若两人。 “四姨娘埋在哪儿了?”他望向远处,忽然就这么开腔问了一句。继而又缓缓说道:“我下回出门的时候。想到她坟上看看,烧两张纸。培一把土。” 阿离的眼圈瞬间红了,两串泪珠直掉了下来。她狠狠咬着嘴唇,却怎么也止不住那汹涌而出的泪浪,整个人顷刻间陷入悲喜交加的巨大漩涡中不可自抑。 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是在乎的!娘亲如果地下有灵,也会欣慰地笑了吧? 狂喜令阿离觉得脑袋发晕,身上发软,脸上一片泪痕狼藉。手帕子早已湿得能拧出水来了。 品南递了一条紫绡帕子给她 。轻声道:“行了。让人瞧见可不好。” 阿离连忙接过帕子迅速擦干了眼泪,又擤了擤鼻子,有些狼狈地笑了笑。由衷地说:“大哥厉害,一直以来你都懒得理我……我还以为……” 品南将沾在袍角上的两根枯草棍儿随手拂掉,掸了掸了手,好整以暇地淡笑道:“你也不差”。 笑容中分明很有几分欣赏的意味。 两兄妹对面站着,品南个子高高的,阿离仰头看着他俊美无畴的面庞,只觉得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定。 “那五千银子也是哥哥让李家三少爷出的吗?是为了——帮我?”阿离眨了眨眼睛,含笑问道。 “哈,他又不是傻子,为什么要听我的?”品南随口打了个哈哈,淡淡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一两银子扔出去,必要十倍的好处赚进来。”他顿了顿,微微一笑:“妹妹,对所有的人都要小心,能相信的人只有你自己,记住了?” 阿离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下意识地便咬了咬嘴唇。 品南眼中无波无澜,却乌黑迷蒙犹如两汪幽潭。虽然平静无波,却是深不见底。 阿离没来由得又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明媚灿烂的阳光下平地起了了阵凉风。 她原本还有许多许多话想要对品南倾诉,或者询问的,比如莲心,,比如罗纤云,比如父亲,还有葛氏,可忽然之间就不想问了。只垂下眼帘,默默地点了点头。 眼前不知怎的便浮现出李延那张灿若阳光的笑脸,那样友好,温和,亲切……可是哥哥说的原本也没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己顶着“为国效力”的光环将那几双鞋子高价卖出,就不是为了给自己谋得些许好处么?那么人家为了更大的名利,花巨资将鞋买了去,当然也是天经地义的…… 阿离怔怔地想着,她对此没有异议,可是心里还是无端地有些灰。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梅林里突然噼哩啪啦炸出一串爆响,在这静谥的后花园里便显得震耳欲聋,紧接着那边便是一阵骚乱:尖叫声,哈哈的笑声,脚步杂沓声,一齐涌入耳内 。其间还夹杂着一种惊心的凄厉的诡异的惨叫声,令人浑身倏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来自于贞娘那只“月影乌瞳”? 阿离吓了一跳,极目往梅林那边望去。 在阿离和品南说话的时候,金环本来早已知趣地拉了玉凤避到一边去了,这时两个丫头突然指着那边一齐惊惶地叫了起来: “快看,那不是五姑娘的猫?!它……它是怎么了?” 与此同时,阿离也已瞧见了,贞娘那只“月影乌瞳”一边凄厉地惨叫着,一边从梅林中直蹿出来,状若疯癫。所到之处,一片爆响,青烟弥漫,隐约还有火光夹杂其中,那场面看上去甚是诡异。 阿离惊愕至极,还没反应过来,那只猫已直蹿到近前,好险没被被它扑咬到,幸亏品南及时地将她推到了一旁。 阿离这才看清,“月影乌瞳”尾巴上不知被哪个促狭的绑上了一串点燃的爆竹,在一连串的炸响声中,那可怜的猫咪被吓得几乎发了疯,只顾着惨叫和没头苍蝇般东逃西蹿。 第一反应是:准又是念北那家伙干的好事!各府尊贵的女眷们齐聚于此,曾雪槐也在家里,贞娘又是个爆炭脾气,他这么胡闹不是擎等着挨骂么? 七八个丫头婆子气喘吁吁地一路追了过来,果然看见念北夹在里面,小脸跑得红扑扑的全是汗,不住地拍手嘻笑。 “念北!母亲和夫人们在听雪阁呢,你还不快消停些!”阿离忍不住出声低斥,脸已经绷了起来。 念北听了,倒是吃了一吓,连忙就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些慌乱的神色。 与此同时,他身边一个陌生的华服少年也停下脚步,满不在乎地扭头望向阿离,傲然道: “那又如何?!” 阿离望向那少年,见他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头上戴着束发金冠,冠上明晃晃饰着**颗东珠;身上穿一件石青片金团花暖袍,金黄腰带上镶着玉版带,带上仍以东珠饰之,脚上穿着小羊皮快靴,衣饰华美,绝非寻常人家的子弟可以穿得 。 再看脸上,面如冠玉,鼻若悬胆,口若含朱,虽然年纪尚小,却生得极是不俗。只是那眉梢眼角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桀骜霸气却令人望而止步。 念北平时在家也是自在为王惯了的,此时傍在这个华服少年身边,却十足就象一个小跟班。 阿离只一转念,便已猜到他必是赵王妃的独养爱子——世子陈晖。 碰上这等霸王一样的人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早早闪避为好。 阿离脸上保持着恬淡的微笑,侧身向他福了一福,轻声细语道:“虽不如何,只是王妃也在前面听雪阁内,不过一步之遥,很容易就能听见外头的动静。若打扰了王妃,似乎也不大好。” 说完,便含笑招手叫念北:“二弟,姐姐那里得了一件好玩意,快跟六姐到西偏院去瞧瞧吧?” 念北小孩子家,听见有好玩意立刻就动了心,丢下世子陈晖便朝阿离直奔过来,一迭声问:“什么好东西?” 阿离一边微笑着说:“你去看了就知道了”,一边拉着他的手转身就走。 才往前迈了两步,面前一根马鞭子直伸过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陈晖叉着腰,傲慢地说:“我让你们走了吗?” 念北虽刚还和这位世子爷玩得热火朝天,但他本性也是个少爷性子,自来没让人这样出言怠慢过,立刻便仰起小脸,不服气地大声说:“咦?这里是我家,我们想走便走!你算干什么的,还敢管小爷的事?” 陈晖何时听人在他面前敢称过一个“爷”字,顿时便气得黑了脸,马鞭子向他一指,冷哼道: “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父亲是赵王!别说你了,就是你爹在这里,我不让他走,他也不敢挪动半步!”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旁边跟着的丫头全都吓得噤若寒蝉,一句话也不敢说。 阿离求助地向品南望去,却见后者只抱着双臂立在一旁,悠闲地看着热闹,嘴里却是不发一词。(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 后花园里的乱战 八岁的念北不甘示弱,胸脯一挺,便仰着小脸朗声道:“我父亲提督着两江三省军,政,粮饷;又拜兵部尚书,且兼着都察院右都御史的要职!他老人家跺一跺脚,这江南的大地都要震一震!他跟着我爷爷一起南征北战,是我朝的开国元勋,现还袭着忠顺侯的爵位,这是何等的荣耀,岂是你这黄口小儿可以看轻的?我看你是不想要命了吧?!” 阿离极力地打岔,也没阻挡住念北说出这番豪情万丈的话来。 她胆战心惊地望着陈晖,不由自主便将念北扯到了身后,用自己纤瘦的身子遮着他,急忙说道:“世子殿下别和他一般见识,他只是个毛孩子,什么都不懂……” “谁说我什么都不懂?我说的都是实话呀!本来么……”念北越发地气起来,瞪着眼睛将阿离一扒拉,就从她背后直蹿了出来,学着陈晖的样子,两脚分开,双手叉腰,样子就象一只斗志昂扬的小公鸡 。 陈晖这回倒是不怒反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噢,原来是开国元勋,原来是忠顺候……失敬失敬。不过恐怕你不知道,这爵位上带个“顺”字的,都是些什么人吧?小爷我就给你讲讲。” “本朝带“顺”字封号的爵位共有四个,分别是义顺王,礼顺王,忠顺候,勇顺候。这四位呢,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原本都是前面亡朝的旧臣,背弃旧主投靠了我朝……” “晖表弟!”李延的声音忽然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平和的语调中隐现焦灼和不满。话音未落。人已走到近前。 “姑妈找你呢,这半天不见你的影子。都快急死了,快跟我过去吧”,他虽然心里不满,脸上还是笑呵呵的,息事宁人地上前揽住陈晖的肩膀,准备带他离开这是非之地。 “是哪个讨打的在这里说我父亲的坏话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贞娘那标志性的高亢嗓音如平地惊雷般在身后炸响,随后便见两个身材高大丰满的丫环一左一右夹持着同样高大丰满的贞娘。杀气腾腾地走了过来。 李延连忙笑着迎过去道:“没有没有,小孩子们开玩笑。都已经过去了。” 贞娘这回却没有听他的,大踏步走到陈晖面前,伸手指点着他的面门,目光冷厉地一字一顿道:“你有种就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阿离心里暗暗叫苦,不声不响地向后退了半步,又暗暗地伸出手去想将念北拉开,却觉衣襟被人轻轻一拉。 她回头一望,见品南闲闲地负着手。眼里闪着轻松而促狭的笑意。又一次不动声色地地伸出纤长的食指,竖在唇边轻轻的“嘘”了一声。 阿离愣了一下,念北已挣脱了她的手直冲了出去。斗志昂扬地站在了贞娘的身边,姐弟俩同仇敌忾地瞪着陈晖。 而品南和阿离这一对亲兄妹却站在局外。品南更是云淡风轻地将她袖子一拉,自己则率先悠闲自在地踱去了一旁,一边笑咪咪地闲看热闹,一边悄悄向她勾了勾手指。 阿离脑子里有些晕,望了望品南脸上的浅笑,又回头瞅了瞅念北的横眉怒目,心里一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乱 。 而念北此时已指着陈晖向贞娘大声道:“五姐,就是这小子!他刚才污辱咱们父亲是前面亡朝的什么什么……” 贞娘拉着他的小手,安慰地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这才抬起头冷笑一声,伸手指着陈晖,森然道:“你是哪家的无知小畜生?!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命小子们把你按在地下乱棍打死?!” 陈晖愕然了片刻。自打生下来到现在,从来没有一个人敢这样辱骂他,何况还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怒火立刻直冲头顶,他扬起手里的马鞭直指着贞娘,暴喝道:“贱婢!你信不信我现在一鞭子就可以让你脑浆迸裂?!” 贞娘简直气疯了,一迭声地顿足叫道:“来人!来人!还不把这小畜生给我绑了!” 她的小丫头小梅怯生生地捱了过来,怀里抱着气息恹恹的“月影乌瞳”,嗫嚅道:“姑娘您瞧……” “月影乌瞳”的尾巴已经被炸掉了半截,半身的黑毛被燎得焦枯,身上血迹斑斑,无力地耷拉着脑袋,显见得是不成了。 贞娘尖叫一声直奔过去,嘶声哭道:“谁?!这是谁干的?!” 念北有些心虚,连忙指着陈晖,结结巴巴地说:“他!是他出的主意……” 贞娘回过头来,“啪”的一巴掌就甩在了陈晖脸上,哭着喝命丫头们:“快把他绑起来,交到二门外给我乱棍打死!立刻打死!” 丫头们你看我,我看你,嘴上答应着,却是谁都不敢动。 陈晖毫无防备,猛然间被她一记耳光打懵了,捂着脸呆了半晌,方喃喃道:“反了,反了,一个降臣的闺女,敢打亲王世子!我……我……” 他左右看看,身边的亲随一个没有,都在外院候着呢,此时急怒攻心之下,也并不思忖,就将手里的马鞭高高举了起来。 念北和阿离同时失声叫了一声。 念北眼瞅着他五姐要吃亏,一个箭步就奔了过去死死搂住陈晖 。李延拦了这个,跑了那个,又怕听雪阁里知道了,又担心贞娘或陈晖出什么闪失,只急得满头大汗,狼狈不堪。平素的稳重从容都没了。 阿离站在品南身旁,心里渐渐不安起来,低低地向品南道:“大哥也快去拦一拦,真闹起来就不好收场了。” 品南两臂当胸抱着,远远地笑咪咪地瞧着眼前的一片混乱,慢悠悠地向她附耳低声道:“让他们闹!这么有趣的事儿收了场岂不可惜”,边说,边招手将躲在一旁的一个小丫头招手叫了过来,严肃地命她: “快去听雪阁禀报太太和王妃,就说世子殿下和咱们家的姑娘少爷打起来了,根本拦不住,只怕要出事,请太太和王妃快来。” 那丫头也早吓懵了,听了大少爷的话连忙应了一声,就慌慌张张地朝听雪阁跑去。 品南及时地又叫住她,想了想,又沉声道:“把老爷也请过来。” “可是……”阿离心里觉得不安,刚想叫住那丫头,却被品南作了个手势止住了。 “愚蠢的人总该受到教训的,不管他是谁。”品南脸上笑容尽敛,语调清冷。 阿离看着他,心中无端地生出一股惧意。 …… 小丫头慌里慌张地跑进听雪阁禀报“世子爷和五小姐二少爷打起来了”时,葛氏正亲手将烹好的新茶奉与赵王妃,听见这消息,手上一抖,滚烫的茶水险些泼了出来。 “怎么回事?世子殿下没事吧?”葛氏心中懊恼,急急地问着小丫头,人就已经站了起来。又满脸歉意地向赵王妃难堪地笑道:“您瞧我这这两个不省心的破孩子,大概这里头有什么误会,王妃莫急……” 赵王妃同葛氏一样,听了丫头的禀报同样吃了一吓,心里又是疼又是气又是担心,连忙也站了起来,勉强笑道: “晖哥儿也是,在京里就不让我省心,这到了曾夫人家中作客,又惹事!咱们快去瞧瞧,兴许是孩子们开玩笑也是有的……” 葛氏连忙点头,两人急急地就从听雪阁中走了出来 。 其余夫人们亦急忙跟了出来。 远远地便见陈晖和贞娘念北姐弟俩撕罗在了一处。小厮都在外院候着,没有主子的令并不敢擅自进来,因此只有一群丫头们在旁服侍着。小主子们打架这是从来不曾经见的事,丫头们早都吓傻了;况且世子身份高贵,谁敢伸出手去劝架?因此丫头们早就跪了一地,在那里苦苦哀求着。 品南早消失不见了,其余姑娘们又不好近身劝阻,只能站在旁边干着急;唯一有资格劝架的也就只剩一个李延了。只见他一手拉着念北,一手推着陈晖,早在那里累得满头大汗。偏贞娘把陈晖的鞭子也趁乱抢了下来,时不时地出些阴招,场面早已混乱不堪。 葛氏赶到近前,一眼先瞧见贞娘挥着鞭子在那里叫嚣,头发也乱了,发钗也掉了,样子简直是狼狈不堪。葛氏差点没昏过去。 她气得浑身直哆嗦,手指颤巍巍指着贞娘,结结巴巴地怒喝道:“你……你……不成体统!你给我下去……下去……” 贞娘犹自不依,满口里叫道:“母亲没听见这个狂徒是怎样污辱父亲的!奴才们不敢动手,没法子女儿只能亲自教训他一下了……” 葛氏急怒攻心,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那边陈晖也不服不忿地叫道:“我说错了么?你爷爷本来就是亡朝旧臣!他亲手毒杀了你们前朝的皇帝又投靠了我朝,你父亲也是……” 猛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赵王妃扬起手来清清脆脆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了陈晖脸上。 现场顿时一片寂静。连贞娘都吓住了,生生地住了嘴。 赵王妃煞白着脸回头向葛氏道:“曾夫人,是我教子无方,养出这等目无尊长的东西来!对不住得很,我先带着这孽障回去了。” 曾氏本来又羞又怒,此时见赵王妃满面冰霜的样子,心里又有些忐忑,连忙道:“王妃言重了!世子也是有口无心……” 话音未落,便听丫头们齐声道:“老爷来啦!”(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曾雪槐规规矩矩地穿着朝服顶戴,大步流星从外面走到近前,尚离着丈许远,便遥遥向赵王妃拱手行礼,沉声道: “都是在下和拙荆管教无方,纵容得犬子犬女无法无天,让世子殿下受惊了,请王妃降罪!” 一边说,一边走上前,两眼直直地瞪着念北和贞娘,冷声斥道:“逆子逆女,还不快跪下向世子爷和王妃请罪 !” 贞娘不服,指着陈晖怒道:“父亲不知道,他刚才出言不逊污辱您来着!他还把李三哥给我的猫也弄死了……世子又怎地,就能这样胡说八道,胡作非为么?我……” 话犹未完,只听“啪”的一声闷响,脸上也捱了曾雪槐一巴掌。 陈晖虽然之前也挨了赵王妃一巴掌,但赵王妃女流之辈,原本就不有什么力道;况且主要也是为了安抚葛氏,手上只使了五成力,是以听起来虽然清脆响亮,打在脸上却并不很疼。 而贞娘挨的这一巴掌就不同了,货真价实,势大力沉;曾雪槐又是习武之人,又满心气恼之下,这一掌下去,贞娘整个几乎飞了出去。她蹬蹬蹬倒退了十数步,后腰抵在一颗梅树上,才勉强站住脚,立刻捂住脸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贞娘从小到大虽也时常被曾雪槐训斥,可挨打还是头一回,况且还是当着这么多别府女眷,十三岁的女儿家正是虚荣心无比膨胀之时,脸上火烧火燎的疼痛倒还不如满心的羞臊更来得厉害。当下这一哭便哭得哽咽难言,直恨不得立时便死了才好。 念北虽素日看惯了父亲的不苟言笑。可眼下这样面沉似水,双眼圆睁象要吃人的样子还是头一回见。当时便吓得魂飞魄散,一步一步倒退着躲到贞娘旁边,也悄没声地蹲在了地上,耷拉着脑袋一声不敢言语了。 曾雪槐火气不消,又拧过头冲阎妈妈道:“带这两个小孽障到家祠里跪着去,不准吃晚饭,不准偷懒耍滑,不跪到子时不准出来!” 葛氏原本就又羞又气,此时见贞娘捱了打。心里越发疼得如猫抓一般;又见曾雪槐罚这姐弟两个去跪祠堂,满心的难受简直没法形容。可她毕竟是大家出身。虽然心痛难当,面上却仍然能维持着总督夫人和当家主母的风度,也皱了眉随声附和地斥责着儿子女儿: “你们这两个东西早该让你父亲好好管教一番了!越来越不象话了,连世子殿下也敢冒犯……” 边说,边强忍着心痛急步走到陈晖面前,关切地细细端详他的脸上,连声道:“呀,脸上都红肿了。桔香快去拧个凉手巾把子来。给世子爷敷一敷!” 赵王妃见贞娘也捱了曾雪槐的打,脸上越发没意思起来,因勉强笑道:“都是我家晖儿不懂事……我替贞姐儿向总督大人讨个情 。已经挨了一巴掌了,再去罚跪,也太委屈了……小孩子们闹着玩,口没遮拦,曾大人切莫放在心上。哎,儿女们天生就是向爹妈讨债来的,曾大人有同感没有?……” 曾雪槐听了这番话,倒是感同身受,因放缓了脸色,幽幽叹了口气道:“王妃所言极是。做人父母的,这一颗心都要操碎了!什么时候闭了眼蹬了腿去了,才算是彻底解脱了……” 赵王妃笑了:“曾大人春秋鼎盛,正是春风得意大展鸿图的时候,何以倒发此悲音呢?若这样说起来,那些小门小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可怎么办呢,难道还不生孩子了不成。” 曾雪槐夫妻也跟着笑了,现场气氛这才缓和了下来。 阿离趁机走到念北身边,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悄悄地向他微笑道:“趁着现在父亲笑了,你快去跟世子殿下赔个礼认个错,嘴巴甜一点,把父亲和王妃哄高兴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念北脖子一梗,赌气嘟哝道:“凭什么,我又没错,倒去向他赔礼?那岂不是让那家伙更得意了?” 阿离轻轻将他的耳朵一拧,低声道:“就是因为你没错,所以反而更要先去道歉呢!夫人们都是看在眼里的,到时候谁不夸你年纪虽小,却识大体?一下子就将丢了的面子全找补回来了。不过是露个笑脸,说句“对不住”而已,你身上又不会少一块肉!你自己细想。” 念北原跟阿离极好,又是小孩子,转念一想,便觉得阿离说的有理。因冷哼了一声,道:“好吧,小爷就看在六姐的面子上饶那小子一回。”说着,便绷着脸,一鼓作气走到世子面前,不苟言笑地说: “陈晖,对不住,原是我跟我五姐错了,害你被王妃打。可我五姐也被我父亲打了,已经扯平了吧?咱们别闹了,还是一处玩吧,你说呢?” 陈晖虽然傲慢不驯,却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眼瞅着念北还小着几岁,倒先走过来向自己道歉,不禁脸上一红,不自觉便放缓了口气,道:“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害你姐姐也被曾大人打了……” 他毕竟是皇族大家出身,人情机变上还是有的,当下便顺水推舟地走到贞娘身边,板板地说道: “曾姑娘,对不住 。你家二少爷说你有一只好猫,我一时好奇让他拿来给我瞧瞧,谁知那猫不识好歹倒抓了我一下子。我一怒之下就……你什么时候到京城来玩?我们王府里比这“月影乌瞳”更名贵的猫有的是!到时候你看上哪个,我送给你就完了……” 贞娘站起身,两把抹干脸上的泪,使劲瞪他一眼,冷声冷气地大声道:“我这只“月影乌瞳”是我最心爱的,普天下再没一只能及得上它!任你再有多名贵的,我也不稀罕!送我?用——不——着!” 说毕,正眼也不瞧他。径直走到李延面前,黯然道:“我想把小黑子埋到那梅树底下去。三哥陪我去么?” 李延点点头,微笑着温言说了声“好”,随即招手将贞娘的丫头叫来一个,命她去取来一柄花锄和一张锦褥把“月影乌瞳”包裹好了,三人便离开众人,往梅林那边去了。 陈晖碰了个钉子,只得悻悻然又走了回去。 赵王妃将适才一幕一丝不落地全瞧在了眼里,忍不住多看了阿离几眼,因向曾雪槐笑道:“那会子在听雪阁里。见六姑娘三双鞋卖出了五千银子,也不过觉得她聪慧而已;刚才见她劝二少爷。虽没听见说了什么,也能看出这是个知道轻重,识得大体的好孩子!身上倒有几分宁妃的影子,曾夫人是如何**出来的?真是让我又羡慕又喜欢呢。” 宁妃乃是曾雪槐和葛氏的长女玉娘。 葛氏不过谦逊几句就罢了,曾雪槐却捋了捋颔下胡须,由衷地笑道:“王妃也这么觉得么?我这些个女儿,也就这个小六儿有几分象她大姐姐。三丫头虽然也好,面上多少冷淡了些。” 赵王妃抿嘴一笑。道:“今日叨扰了。改天我在哥哥家里也摆上两桌筵席,作为回请吧。” 当下又说笑了两句,赵王妃便起身带着世子告辞。登车而去。 曾雪槐直送到大门外,看着王妃的车驾远远地去了,这才转身往书房去了。 其余夫人们见王妃走了,也就三三两两地相继告辞了,唯有刘太太还逗留着,见女客们散尽了,方跟着葛氏同车回了延熹堂。 葛氏慵懒地靠在了杨妃榻上,叹了口气:“上了几岁年纪,这身子骨就是不中用了 。才不过坐了这么几个时辰,园子里走了几步路,就觉得浑身筋骨都酸软了。” 刘太太侧身挨着榻沿坐着,从新提拔上来的一个大丫环槐花手里接过美人拳,轻轻替葛氏捶着腿,笑嘻嘻道: “您这才是贵夫人的命呢。象我们这等天生的劳碌命,若也要这么尊贵起来,只怕连饭都没得吃了!就说我家男人,前儿还为了那批文和缴税的事,跟盐运使许大人蘑菇了不知多久,他上火上得嘴上起了这一大圈子火泡!那不也得该见客见客,该跑腿跑腿吗,嘻嘻……” 葛氏听话听音,斜睨了她一眼,只管闭目养神,摆了摆手,令丫头们都退了出去,这才闲闲说道: “家家都是一样的,哪里有什么尊贵不尊贵的呢!你当我家老爷这总督是好当的?朝廷每年拨下来的“养廉银”两万两,何尝有一分半文的进到我手里?还不都是为他公务上面花光了?就说今儿这募捐吧,我是起头的人,有王妃那三千两,织造家的五千两在那儿比着,我还能比他们少出钱吗?唉,这还不知指望哪一项上出呢,头疼啊头疼……” 刘太太是何等样人,早参透了葛氏话中的隐义,当下将美人拳放在一旁,凑在葛氏耳边,悄悄笑道: “曾大人日理万机,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若还让夫人为这些琐事烦恼,让我们这些子民们怎么能安心呢?明儿我便封一万银子存入西牌楼的那家和记钱庄,再将私章悄悄地给夫人送过来。夫人放心,一点风声都不会漏出去的……” 葛氏听了,这才睁开眼睛,笑道:“怪道你们刘家这两年生意越做越大,你们两口子若粘上毛,只怕比那孙猴子还精呢。” 刘太太便捂着嘴笑个不停,又悄声道:“那批文的事……” 葛氏复又合上眼,缓声道:“急什么,是你的终究是你的。” 刘太太喜得无可无不可,赶紧又拿起美人拳替葛氏捶了一会,继而欲言又止地苦着脸道: “若论起来,除了我那儿子,这辈子我也就没什么不舒心的了,偏生那孩子……哎,真真是我的一块心病!”(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起意 葛氏微微侧了下身子,闲闲道:“怎么,你们家颂贤还没说下媳妇么?” 刘太太长叹了一声:“夫人是知道颂贤那孩子的,太好的人家我们也配不上;可是差一些的呢,我心里又过不去 。毕竟我们家里虽然比上不足,可也不能算是那等太过贫寒的人家;况且我们俩只有颂贤这么一棵独苗!家里这些生意,钱财将来还不全是他的?可您知道颂贤的身子……只能指望他娶一个精明能干的媳妇来帮衬他了……” 刘太太忽然放下美人拳,坐直了身子,低了头郑重其事地说道:“夫人,不瞒您说,府上有一位小姐,我是越看越爱,只是实在没胆子跟您开口……” 葛氏没吭声,只顾闭目养神。 刘太太继续小心翼翼地说:“论理,我们这等人家,哪里有资格跟夫人提这样的事?只是这几个时辰我冷眼瞧下来,府上这位姑娘真的是让妾身喜欢得紧哪!又聪明,又有心计,人还随和大方……” “现在说这个,也太早了点”,葛氏打断了她的话,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膀,淡淡说道。 “哎哟,您没瞧见罗夫人那样子?只怕她是早就惦记上啦!我若不早些求您,将来轮都轮不到我们头上”,刘太太嘿嘿笑着,又叹了口气,道: “我们这样的人家,虽然不是王侯将相的,可您若把姑娘给了我们,断不会让她吃了苦。进门就是说一不二的当家奶奶,我帮携她两年就当甩手掌柜。家里上下人等全看她的眼色行事;况且我家里人口简单,我就这么一个独养儿子。另就还有两个闺女,都是最温柔疼人的;至于妾侍呢,颂贤现在没有,将来只要媳妇不点头,咱们就绝不让她们进门!夫人您看……” 以刘家这样的家资,对一个死了亲娘的小庶女来说,能开出这样的条件来,也就算得上优厚了。 哪怕刘家的独养儿子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是个丑陋的普通人来。这条件都能算优厚。 很遗憾的是,刘颂贤不是普通人。他有病。 总督家的姑娘。就算是庶女,将来攀亲的时候,也要明媒正娶去作正室,哪怕门第稍差一些也能将就。二姨娘所出的二小姐洁娘便是如此。 洁娘嫁的夫家是葛氏精挑细选出来的,余杭首屈一指的大财主万家,田庄就有几十个,家里奴仆成群,金银堆山;万家的少爷相貌既好 。性子又敦厚。洁娘作为总督家的千金屈尊下嫁过去。万家全家只差拿她当成菩萨供起来了。虽然外头看着这门亲事不是那么太过光鲜,但其间是甜是苦,洁娘自然心里明镜似的。也算是对二姨娘对她忠心耿耿一辈子的回报吧。 庶女嫁作正室。这是曾家的脸面;但也不是说,曾家的庶女因为要作正室,就什么人都能嫁。 这刘家的少爷刘颂贤,显然不够资格。 可刚拿了人家一万银子在手,这话却有些不好说了。 葛氏捏了捏额角,笑道:“你也是太性急了。你该知道,阿离那孩子还没生下来就让我打发走了,在乡下也很吃了一些苦。虽说是被贬,又焉知不是她自己天生的命就不济呢?令郎身子骨又不大好,若再找个命格不好的媳妇,岂不是更雪上加霜了……” 谁知刘太太当即拍手笑道:“嗳,怎么我就跟夫人的心思一样呢?我也是虑到了这一层,所以刚才在园子里,我早向六姑娘身边那个矮矮瘦瘦的小丫头详细打听了姑娘的生辰,然后悄悄遣了人回家去跟我们小子合了合八字——夫人也知道,我们这些靠打盐井讨生活的人,家里常年供养着阴阳生的。谁知两个孩子的命格合出来,竟是旷古少有的天造地设,夫唱妇随!夫人说,这可巧不巧?” 葛氏皱了眉。这个刘太太,精明太过了,实在招人厌烦。 不能不敲打她两句。 “才十一岁,实在太早了些,性子什么的都没定形呢。你现在喜欢她,说不定过两年又瞧着她不顺眼了”,葛氏坐起身,端起茶碗吹了吹里头的热气,又道:“令郎的腿,有没有见好些?还是一点知觉没有吗?” 提到儿子,刘太太脸上黯然了,背转了脸有些泫然欲泣的样子。 葛氏叹了口气:“那我可真要说你一句了——你也厉害得忒过了。都这样了,你还不准你家老爷纳妾,两口子就守着这么一个儿子……他就不怨恨你?” “他敢!”刘太太胸脯一挺,气恨恨地说:“他能有今天,还不都是靠了我娘家,靠了我?我装那个贤惠有什么用?难不成让他纳了小妾生了野种出来,将来抢我儿子的财产不成?呸!想都不要想!” 葛氏越发叹气:“你这么厉害的人竟这么想不开?去母留子的法儿多了,这还算什么问题么……” “反正隔着了层肚皮的,终究是不中用”,刘太太脸上少有的露出一种黯败的神气,兴味索然地垂了眼皮,继而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掩口笑道:“我这可算是求过夫人了,成不成就听您一句话 。” 适才的话其实已经委婉地表明了葛氏的态度,这刘太太不会听不出来吧?还如水蛭般叮着不松嘴,真…… 葛氏想到那一万银子,口气却总有些硬不起来,顿了一顿,方淡笑道:“不急,这不还有好几年呢吗?你也抓紧时间请名医给令郎治病。将来等令郎能欢欢实实地走到我家老爷面前来时,我在老爷,老太太跟前替你们说话才说得响亮,你说是么?” 刘太太见她并没有彻底回绝,心里有了些底,当下便笑着点头:“太太说的是。” 外间帘子轻微地晃了晃,葛氏扬声道:“谁?” 莲心应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朱漆盒子,进门先向葛氏行了礼,又冲刘太太福了福,方道:“大少爷今天出门去,给太太带回来的藕粉蒸桂花糖糕,您现在可要尝尝?” 葛氏复又向后仰靠在榻上,恹恹地说道:“先搁那儿吧。没看我正陪客呢吗?”边说,边以手掩口,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刘太太连忙站起来,笑道:“夫人忙了这一日,早乏了,我还在这里唠叨个没完……您快好生歇着,妾身告辞了。 葛氏也不留她,只向外间扬声道:“刘太太走了,槐花去送送。” 莲心轻车熟路地去拿了一只缠丝玛瑙小碟来,将那桂糖糕夹了两块,又细心地将上面的青丝玫瑰一一地捡了出来,方将碟子捧到葛氏面前。 葛氏向来不爱吃青红丝。 葛氏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时便微叹一口气,道:“这屋里就是你的心最细,我的喜好和心思也就是你还能揣测几分。现在你不在我这里了,使唤别人真是费劲。笨的笨,没眼色的没眼色。” 莲心低头浅浅笑了笑,方道:“那莲心以后还是每天抽几个时辰,过来服侍夫人 。” 葛氏却又不置可否,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糕,一边问:“老爷这几日可把大少爷叫过去没有?” 莲心摇头:“自从……,那以后老爷几乎根本不理会大爷了,也没再把爷叫过去问他的功课,竟象是从此再也不管大爷了。” 葛氏叹了口气,点头笑道:“看样子,这回的事真把老爷气得不轻……书房呢?南哥儿还见天地到书房去吧?” “连先生都没有了,大爷到书房不也是白去么……”莲心不觉低了头。 “唔……”葛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忽然话锋一转,“那大少爷待你的情分如何啊?” “情分?”莲心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当着老爷,我都那样陷害他了,害得他脸都丢光了,他对我还能有什么情分……” “我不是说这个”,葛氏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斟酌了半天词句,方将脸扭到一旁,淡淡道:“他……现在不去你房里过夜么?” 莲心的脸倏地涨得通红,只是低了头抠手指头,默不作声。 “糊涂东西,笨!”,葛氏低低地骂了一句:“他不找你,你不会去找他吗?就在一个院子里住着……哎,还要我怎么说?” 她恨铁不成钢地瞅着莲心,索性一鼓作气地说:“他恨你肯定是的,你就放下身段主动勾引一下他不就成了?男人家掉进温柔乡里也不是很难的事嘛……好了好了,你回去告诉南哥儿,就说我的话,让他下回出门逛去的时候也带上你。你就尽情陪着他四处玩乐吧……哼,小蹄子,这下可乐死你了吧。” 葛氏揶揄地笑着睨了莲心一眼。 “可是……大少爷的场期就快到了,还不收心的话……”莲心的脸由红转白,鼻子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惊惶地抬头看着葛氏。 葛氏一言不发,居高临下的威严地看着她。 莲心把剩下的半句话咽了回去,低了头,声如蚊蚋地说:“是,奴婢知道了……”(未完待续) 第六十五章 女儿心里有人了 刘太太刚走,曾雪槐槐就来了。 “那两个东西现在哪里?”他的语气里依旧火药味十足。 “冰娘把他俩带走了,这会兴许都到老太太那里去了 。”葛氏心中忐忑,急忙起身相迎。 “居然还这么悠闲?”曾雪槐黑着脸冷笑一声,一撩袍子在椅上坐了,沉声道:“叫他们!” 葛氏见曾雪槐脸色铁青,完全地不苟言笑,心中越发不安,扭头吩咐桔香:“快去把二少爷和五小姐叫来。” 桔香连忙应了一声,急步出了延熹堂,这里曾雪槐便皱了眉向葛氏怒道:“八岁也不小了,还是这样胡闹不稳重;书不喜欢读,倒是爱好打架喜欢惹事生非!怎么我养出来的儿子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葛氏不敢回嘴,只悄然立在一旁。 “五丫头更了不得了,公然……公然自己动手跟世子爷对打起来了?!”曾雪槐急怒攻心,站起身背着手不停地在屋里转着圈子,喃喃道:“这脸面还要不要?她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一句话重新勾起葛氏的无尽烦恼来,不觉依着桌子缓缓坐了下来,怔怔道:“谁说不是呢?如今的皇族显贵中,赵王是最炙手可热的,原想着能趁这次机会,和赵王妃能走得近些;世子殿下和贞娘又年貌相当,这回若能作定下来,岂不是好?偏这死丫头愣头青一样,这么胡闹一回,只怕王妃心里已经不喜了。这可如何是好……” “你居然还惦记着王妃?!”曾雪槐冷笑:“当着这许多夫人们,她大呼小叫。打打杀杀的,只怕这泼悍的名声很快就要传扬出去了!别说赵王,就算咱们这里的一般人家,将来谁愿意娶她进门?!真是被她气死了……”曾雪槐说着说着,只觉胸中气血上涌,带出一串猛烈的咳嗽来。 “老爷快想个法子弥补弥补吧……”葛氏脸上早变了颜色,心中越发慌乱,忙走上前,一边替他轻轻捶着背。一边焦灼地说道。 “什么赵王,什么世子。什么“一般人家”?!我才不嫁他们呢!”门外冷不丁响起贞娘的的声音,继而便见她昂着头当先一步走了进来,后面跟着有些畏缩的念北。 桔香和槐花等丫头们早识趣地退了下去,没有跟进来。 “你……!”曾雪槐气了个倒仰,懊恼地连连摇头,指着她向葛氏道:“你听听她这满嘴里说的,什么“嫁不嫁”的也舔着脸说出来了!还有一丁点大家闺秀的气度么?你平时都是如何教养女儿的? !” 葛氏同样的又急又怒,顾不上分辨。连忙上前掩住贞娘的嘴。低斥道:“姑奶奶,咱能不能注意些分寸?可不能这样口无遮拦地胡说八道了!让人听了去,你这闺阁脸面……” 贞娘脖子一梗。索性老着脸冲口而出:“我不在乎!反正女儿心里已经有人了。除了这个人,管他什么世子皇子,公侯将相,女儿谁都不嫁,那我还管他们做什么?!” 葛氏完全吓傻了。 她面色惨白地站在那里,连捂贞娘的嘴都忘了,只是喃喃道:“这可怎么好,怎么好……老爷,老爷……这丫头!我……我……” 她几次三番想抬起手来打贞娘两巴掌,胳膊却始终软绵绵地根本抬不起来。 “你……你真是连羞臊都不要了!竟敢……竟敢说出这么混帐的话来……我跟你母亲,还有祖宗先人的脸都让你丢完了!” 曾雪槐怒目圆睁,气得嘴唇也微微颤抖起来。 “女儿知道这么说很丢脸,可是……难道父亲母亲都不愿意问一声,女儿心里的人究竟是谁么?”贞娘脸上也羞得通红,可还是坚持着把话一鼓作气地说了出来。 “闭嘴!我看你敢再往下说!”葛氏猛然暴喝一声,就扭头看向念北,垮着嘴角冷声道:“念北下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念北正听得疑疑惑惑不知所以然,舍不得就走,只在那里延捱着,被曾雪槐不由分说拎了起来,直搡到门外,同时努力压制着胸口勃发的怒气,沉声叫阎妈妈:“送二少爷回房去!” 贞娘见房里已没有别人,干脆上前拉住葛氏的手,满脸红晕地撒娇道:“女儿喜欢李三哥,母亲难道还没看出来么?除了他,女儿谁都不嫁!您以后也别瞎张罗了,反正除了三哥,不管是谁女儿都瞧不上……” 葛氏咬着牙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市井泼皮家的姑娘都比你尊重些!”葛氏急怒之下,不禁迸出了两滴泪,一手扶着额头摇摇晃晃坐倒在椅上,抬眼求助地望着曾雪槐,颤声道:“老爷,妾身无能,没给老爷教养出一个好闺女来……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妾身刚才已经打了她,还请老爷对她手下留情……” 曾雪槐立在窗前,望着眼前因为羞恼交加而一齐掉泪的妻女,已经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 他默默无言地站着,被巨大的挫败感打击得意志消沉,几乎站立不稳了。 大儿子荒唐下流不思进取,只知一味地贪图享乐,小儿子惫懒懵懂,连女儿都这样浅薄,不知廉耻。他奔波劳碌了大半辈子,又是所为何来?想一想真是觉得人生无趣啊。 曾雪槐满心疲惫地慢慢坐在了椅上,扶着额长叹一声。他觉得连骂人都没力气了。 好在,他还有一个懂事聪慧的阿离。就这一天之内,两个女儿的对比太鲜明了。懂事聪慧的备受冷落,骄矜无礼的却偏偏生来命好。 他心中的痛不觉又深了几分。 “给阿离单独收拾出一个院落来,让她带着丫头自己住吧,如今她也用不着谁的照拂,自己也能过得很好”,曾雪槐没头没脑的,木木地道了一句 葛氏立刻止住眼泪,警觉地抬眼望着曾雪槐,在心里对他的话飞快地进行了一番判断。 “或者,阿离就由夫人亲自抚养吧。给她一个“嫡女”的名分,这样她将来攀亲的时候能少吃些亏。” 他的声音虽然听起来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地气势。 葛氏心里咯登一沉。 “这……”她咬着唇有些为难的沉吟。 “怎么?”曾雪槐瞅着她,不满地皱了眉。 “贞娘也先回房去!”葛氏严厉地瞪着女儿,迅速从刚才的挫败无助中跳脱了出来,重新变成了一个冷静果断的正室夫人。 “刚才那些混话,若再让我听见一个字,你就死定了!”她直直地盯着贞娘,一字一顿,冷厉坚决。 贞娘刚才忍耻将那一番话说出来,全凭一鼓作气 。她虽然性子泼辣,究竟也是出身名门的大家小姐,并非不知羞耻。此时将久藏于心的小女儿心事陡然都说出来后,自己冷静下来细回想一回,便觉羞臊不堪,满头满脸热哄哄地发起烧来,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因此葛氏这么一说,她便如逢大赦般,低着头捂着脸,立刻一溜烟地跑了。 “老爷”,葛氏转过脸来直视着曾雪槐,神色黯然,戚戚然说道:“老爷心疼阿离,妾身也一样疼她。妾身巴不得咱们曾家满府的女儿个个都能有个好前途,好归宿才好!只是老爷刚才说让阿离过到我的名下……” 她顿了顿,哀哀地低声道:“我知道贞娘让老爷失望了,可再怎么说,她也才是曾家正正经经的嫡女!她这样顽劣的心性,将来已经少不得要吃亏了,老爷若在此时又让妾身把阿离认作嫡女,将来攀亲的时候岂不是又要给贞娘多了一个争抢的对手?!老爷知道,妾身向来最是好强,不肯说自己的儿女不如人,可当着老爷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贞娘的确是比不上阿离,这一点妾身再不愿意承认,也知道这是事实!所以,求老爷看在妾身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普通的女人的份上,能不能把认阿离作嫡女的事暂缓两年?等将来贞娘顺顺利利地出了阁,老爷说怎样就是怎样……” 曾雪槐先没言语,后来便是默默叹了口气。 “贞娘这孩子,这样的性子如何使得?”他苦恼地摇着头,忧心忡忡地说: “我只怕她将来必要大大地吃一个亏才罢!你还在痴心梦想让她嫁入皇亲巨族里去?你也不想想,就凭她那头脑,她那性子,连自己家的姐妹,甚至是下人都收服不住;真若成了王族的媳妇,一家的主母以后,那日子要怎么过?不管是阿离还是贞娘,都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只希望她们将来都有好日子过,并不会厚此薄彼……” 他神色黯然地一路说到位里,便抬头望着葛氏,缓缓道:“刚才贞娘说,她心里喜欢的是谁?” --------- 那个,对不起大家了,前几天的更新一直不稳定,也被书友批评了。某钗现在重新调整了一下更新时间,改为单号单更,双号双更。单更时间还是晚6,双更时间为早8晚6。如果有爆发,或有事不能按时更新,会提前说明的。谢谢大家(未完待续) 第六十六章 搬家 “她说……”葛氏怔了怔,方皱眉道:“小孩子家家的,说的话哪里作得准?况且她一向又咋咋呼呼的,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呢!老爷不用理她。” “是李循的三儿子不是?”曾雪槐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凝神细细思索了一会,略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也罢了,她那个暴躁性子,能有个合她心意的人,也不容易 。” 葛氏顿时紧张起来,睁大了眼睛道:“老爷!莫不是老爷听了贞娘那两句疯话,倒动心了不成?李延他爹任的这个织造一职,的确是个众人眼红的肥差,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个五品……” 她不安地绞着手里的帕子,神色纠结地说:“俗话说“高嫁女,低娶媳”,老爷如今补授了兵部尚书,又兼着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俨然已是从一品的朝廷大员,难道竟要把自己的嫡女轻易给了个小官家里作媳妇么?只怕说起来会惹人笑话……” “笑话?”曾雪槐摇头微喟,看着葛氏道:“你自己做了这么些年的正二品封疆大吏的夫人,感觉如何?丈夫没完没了的公务,一天连觉都睡不足三个时辰,更不要提能有多少时间陪在妻女身边了;外人看着军政大权独揽,风光无限,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每一天过得是如何的如履薄冰,寝食难安!生怕哪里出了点纰漏,就要招来倾家之祸。你瞧瞧我这头上,这半年又不知生出多少根白头发来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让葛氏瞧他头上新生出来的华发。苦笑道:“越是显贵人家,各种千丝万缕的裙带关系就越是盘根错节。复杂艰险……贞娘是你生的,你还不知道她么?心思又浅,嘴又不甜,脾气又暴,喜怒全摆在脸上。就凭她这点能耐,嫁到王候将相家去,就情等着让人算计死罢。” “可是……”葛氏听了,也有些动容,但终究心里还是不甘。因皱眉道:“可是李家那三公子,老爷不是也一向没怎么瞧在眼里么?说他“和品南一样。不过是个吃喝玩乐的纨裤……” “纨裤,也要看配谁”,曾雪槐无奈地咧了一下嘴:“那李三公子,据说吹拉弹唱无一不通,精于华服美食,喜欢游山玩水,性子也随和宽厚。除了功业上没什么建树……反正他家有花不尽的银钱。若说句私心话,女人家跟了这样知情识趣的男人。比做什么公侯夫人强!贞娘又是个操不了心的。若真能嫁了他,小两口索性就一起玩一辈子呗,乐得逍遥自在!关键他是贞娘自己喜欢的人。这比什么都强。” “织造”本来就是圣上设在江南的一个耳报神,虽说只是五品,却有密折上奏之特权,连我都管不着他们的事;又不用考评什么政绩,只要别赚钱赚得太黑心,谁还去弹劾他?又有昭贵妃和赵王妃两位贵人在京里遥遥庇佑,他们李家倒是实打实的一家“富贵闲人”呢 !贞娘若能嫁过去,就算蛮横无理些,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也能担待担待,又不用操心,这不是很好的一门亲么?” 葛氏才要开口,曾雪槐又抬手止住了她,继续说道:“你不要以为让你的女儿嫁到人家家里是委屈了她;说不定人家心里还不愿意呢,这也只是我自己在这里瞎寻思罢了。” 葛氏听了,心里有些不舒服,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们还不愿意?!平白地捡个总督千金作媳妇,也不知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份?那李循夫妻父子几个若知道了这个信儿,只怕要乐得几晚上睡不着觉了呢!” 曾雪槐不以为然地摇头:“你以为普天下的人都是那么利欲熏心的?兴许人家只想选一个温柔和顺的儿媳妇呢?” “扫地丫头温柔和顺,他们怎么不选啊?”葛氏脸上有些挂不住,又怨丈夫把贞娘说得太一无是处,因此说出话来就有了两分火气。 曾雪槐一怔。因葛氏跟他说话向来注意分寸,从未高声过。这突然的顶撞,大概也是被贞娘的不着调气得狠了?这么一想,倒也不愿意跟个妇人一般见识,因缓了缓声气,又道: “反正年纪还小,这事再过一两年再议也不迟。只是你万不可在五丫头面前露出一点口风去,免得她又生事。” 葛氏也意识到刚才说话急躁了些,忙笑着换了个话题:“知道了。今天晚饭有一样老爷爱吃的酥炸鹌鹑,老爷可要在这里用了晚饭?” 曾雪槐沉吟了片刻,道:“还有赣州,芜州几处报上来的公文没看完,我在书房凑和吃一口就完事,夫人自己先用饭吧。” 说着便站起身,整一整衣袍,便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停了步子,回头道:“给阿离单独收拾出个院子的事,夫人可别忘了。” 葛氏顿了顿,方恭顺地说:“妾身会打理好的,老爷安心去忙吧。” …… 阿离主仆三个才回到西偏院不久,便见阎妈妈带了两个小丫头笑盈盈地走了来。 两个小丫头一见了阿离便跪下磕头,齐声道:“奴婢吉祥,奴婢如意,给六小姐请安 。” 阎妈妈笑盈盈道:“这两个丫头是太太特意拨过来伺候姑娘的,以后姑娘这里服侍的也是两个大的,两个小的,跟别位姑娘们一样。”又道:“从下月起,金环和玉凤两个升为二等,可以拿一两银子的月例了。” 虽然提前已知道了信儿,但此时听见阎妈妈正式宣布出来,金环和玉凤两个还是高兴得从心里直乐出来——要知道,除了老太太和太太屋里有拿一等月钱的丫头,就算嫡小姐冰姐和贞娘身边,接制也只能最多用着二等的,不能越了规矩。 她们俩现在也能拿一两银子的月例了!这不就是说,跟在嫡小姐身边伺候着,没有区别了么?银钱还不算是最重要的,难得是这个脸面! 在这种大家巨族之中,简直没什么比脸面更重要的了! 金环和玉凤立刻觉得整个人都象平空里长高了一截似的,只觉得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坦,连呼吸都比从前顺畅了! 阎妈妈看着她俩的开心样子,只淡笑了一下,便又转而向阿离恭声道:“太太说,如今六姑娘这里人多了,这西厢房里只怕挤得慌,特特地让人将挨着三姑娘的那处“望月轩”收拾出来给六姑娘住,明儿就能搬进去了。 主仆几个毫无提防地听见这句话,都愣了。 金环反应得快,立刻笑道:“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早起姑娘还说,昨晚上做梦,梦见太太赏了一个院子给姑娘,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可见夫人和和姑娘真真是母女同心呀。” 阎妈妈脸上露出一点笑,望了金环一眼,道:“你这个丫头倒是个伶俐的,嘴甜。会说话。” 阿离抿嘴一笑,便冲阎妈妈点了点头,温声道:“以后我自己带着丫头们住,有不明白的地方,只怕少不得要经常劳烦妈妈了。” “您有事,只管吩咐,不必客气”,阎妈妈亦矜持地欠了欠身,又恭声道:“除了金环她们四个,望月轩里也会和别位姑娘一样,再配上两个粗使跑腿的婆子……” 她从袖中将府中下人的花名册拿了出来,翻了两页,指着对阿离道:“这一个周妈妈,原来就在望月轩里管着洒扫看门的事,就还留她在那里;另外一个……” 阿离抢先打断了她的话,含笑道:“另外一个,阎妈妈可否让我自己挑挑?” 阎妈妈闻言,略怔了一下,便笑道:“这是自然 。姑娘有看得上的,是她们的福气”,说着,便将花名册递了过去,道:“那姑娘自己看看吧,觉得谁好,就让谁来。” 阿离微笑着将花名册轻轻挡了回去,闲闲说道:“不用看了。就西偏院里有一个粗使的赵妈妈,人很勤快,手脚麻利,又有力气,我觉得她便很好。就只不知道三姨娘会不会不高兴……?” 阎妈妈将花名册重新收回袖中,淡淡一笑,随意道:“不过一个粗使的老婆子而已,这还有什么高不高兴的。” 阿离便点头微笑道:“那就多谢阎妈妈了。” 阎妈妈不置可否,四下里又看了看,道:“既这样,我就叫几个婆子来,把姑娘重一些的箱笼先搬过去,明儿姑娘随身带着细软住过去去就行了。” 阿离笑道:“除了一口樟木箱子,也就没什么大件东西了。” 阎妈妈看了看墙角那口唯一的箱子,也就没说什么,眼里倒些微地流露出一丝怜悯之意。 主仆几个当下便跟着抬箱子的几个婆子一道先往望月轩去“视察”了一番。 只见方方正正的一处院子,虽不甚大,却极是精巧,一明两暗三间正房,东西厢房俱全,院中植着一株粗壮的梧桐,南墙边还搭着葡萄架子。 阿离站在院子正中,抬头四下望了一圈,不觉深深吸了口气。 “阎妈妈,我想在这院子里种几棵香椿树,春天可以摘下嫩芽拌银鱼吃;还想种些凤仙花,小丫头们闲来无事,可以染指甲玩……不知道可不可以?”阿离有些调皮地笑着问道。 此刻的阿离倒真象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了,开心全写在脸上。 “这院子现在是您的,您就是想种上大葱大蒜柿子辣椒,也都随您高兴。”阎妈妈耸了耸肩,四平八稳地回道。(未完待续) 第六十七章 银票 次日一早,阿离带着金环,银凤,吉祥,如意四个丫头,外加赵婆子五个人,走到西偏院上房去跟三姨娘“话别”。 “感谢姨娘这一阵子对阿离的照拂”,阿离象往日一样,脸上带着恬淡的微笑,向三姨娘微微欠了欠身,从从容容地说道:“姨娘可还有什么话要嘱咐阿离么?若没有,我们就过望月轩去了。” 三姨娘倚在榻上闲闲磕着瓜子,半晌没言语。脸上的神色虽然看上去极是从容闲适,一幅无所谓的样子,但手上因为过分用力,而将那方水红洒金的丝帕捏得皱成了一团。 “五千两银子换了一个小院子回来,虽然贵了点”,三姨娘将瓜子皮“噗”地一下子用力吐在了地上,待笑不笑地说:“不过也能看出来,六姑娘果然有些小手腕。不过呢,庶出女儿的前程可不在这上头,姑娘以后还得继续努力呀 。” 她将茶盅端起来,悠闲地喝茶,一幅“恕不远送”的神情。 “多谢姨娘教诲,阿离自当谨记在心。”阿离越发笑得谦和,欠身点头道:“那您歇着,我就告退了。” 她带着人走出了西偏院,抬头看着满天绚丽的朝霞,轻轻地呼了一口气。 清娘倒是没有乃母那般淡定了,虽然努力压着,那艳羡的神情还是从她那双娇媚的桃花眼中直泼了出来。 她一路将阿离送到了门外,熟稔地揽住了阿离的肩膀,亲热地笑道:“虽说是搬走了。可也别把你四姐姐忘了,没事常过来玩玩。知道吗?” 阿离随意笑了笑。 一行人走出去很远了,还见清娘倚门而立,遥遥向她们眺望着。 金环怀里抱着巾帕妆奁等物,皱了眉低低地向阿离道:“姑娘都特意走过去提醒三姨娘了,她怎么还不把欠姑娘的月银还给您呢?是故意装傻,还是存心气姑娘呢?” 阿离抿着嘴唇,轻叹了口气,淡淡笑道:“是吃准了我不会因为几两银子跟她吵闹起来罢了。()她一个作姨娘的可以不管不顾,我一个闺阁女儿却不能不顾脸面。可不管是哪种。都未免太小家子气了。若是因为扣下了这几两银子,就能真把我饿死了。也值得;否则不过是争了一口无谓的闲气,反倒因此得罪了人,何必呢?难道我下个月的月银她还能扣下不成?而且,她怎么能知道,被得罪了的人会不会因此心生记恨呢?” “所以说,厉害的的三姨奶奶其实也并不很厉害。”金环咬着嘴唇轻笑道。 主仆几个一路说说笑笑来到了望月轩,见房内院中早已收拾得窗明几净,整齐利落。虽然还是隆冬时节。院子里有几分萧索。但透过那棵梧桐树上虬劲的枯枝,阿离仿佛已经看到了来年春暖花开之时,满院子生机盎然的新绿了。 “姑娘。咱们怎么安置呢?”玉凤抱着自己和金环的两床铺盖,兴奋地问道。 阿离站在台阶上,笑咪咪地向金环一指:“就由你们金环姐姐来分派吧,你们好好听着 。” 金环有些局促地绞着衣襟,迟疑地说:“姑娘,这……?” “这什么这,难道你那一两银子是白拿的么?”阿离半真半假地轻斥一句,唇边却是带着笑。 “好!”金环受到阿离的鼓励,陡然变得精神抖擞,转过身将剩下的五个人一一看了一遍,便口齿清晰地说到: “南边的三间倒座小房,其中两间给周妈妈和赵妈妈住,另一间专门搁置杂物;北边的三间正房自然是姑娘的,轮到谁上夜坐更,便在姑娘的外间打地铺;这西厢房的三间便是咱们这四个人的屋子——我和玉凤一人一间,吉祥和如意你们俩共用一间。” 众人听她分得清楚,自然都没有异议。金环便接着沉声道:“每日卯正开院门,酉正关门闭户,这掌管门禁的事便归了两位妈妈,除非姑娘有事吩咐跑腿,否则太阳落山以后咱们这些人便不准再四处闲串乱跑……” 阿离负手在一旁听着,便含着笑微微点了点头。 金环便继续说道:“日常上夜坐更,我们四个人,每月每人轮值七天,就从……” 吉祥年纪大些,反应也快,当下暗暗地掐指一算,便立刻扬声道:“那还剩两天呢?归谁啊?” 金环当即敛了笑瞪她一眼,沉声道:“你进来的时候,没在鲁嬷嬷手里学过规矩么?不管是太太,姑娘,还是比你大的执事姐姐在说话时,是没有你们这些小丫头插嘴的份儿的!” 吉祥见她忽然换了一幅严厉的神情,不似先前有说有笑,倒吓了一跳,登时红涨了脸不敢再吭声。 金环放缓了脸色,道:“象咱们这样的大宅门里,人这么多,如果没了规矩,上下岂不乱作一锅粥?你问问你玉凤姐姐,我们刚进府时,因为不懂规矩,是不是每人都挨过嬷嬷的打?我在这里提醒你,也是为了你以后少受些惩罚的意思。” 吉祥急忙说:“记下了,谢谢金环姐姐的教诲。” 金环点头笑了笑,方继续向下说道:“刚说到上夜的事,我正要说每人轮值七天,还剩下两天怎么办,就被你打断了……剩的那两天,自然归我 。你们三个每人轮七天,我轮九天就完了。” 几个人听她说得明白,分得公平,互相瞅了一眼,都很感服,齐声道:“好,我们都听金环姐姐的。” 金环又将日常活计分派了一遍:谁负责洒扫,谁负责器皿保管,谁负责迎来送往跑腿,都一一交待得清清楚楚。最后昂首道:“从今以后,咱们这院子里的人各司其职,齐心协力,和和睦睦,一起服侍着姑娘把日子红红火火地过起来!姑娘好了,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自然就都好了!” 两句话将几个丫头婆子说得欣欣然点头不已,齐声应允。 阿离心中对金环的赞赏又多了两分,当下缓步上前,道:“金环把规矩都讲得很清楚了,我也就不多说了。她有一句说得很好,大家齐心协力把日子过的红红火火的,这才是正理!”复又笑道:“今天是咱们的乔迁之喜呢,我猜今天的晚饭大概会比往常丰盛一些。今日不必上夜坐更,大家吃过饭就各自松散松散吧——规矩明日再立。” 众人笑着应了命,各自先去归置东西。忽见冰娘那里的大丫头青玉笑吟吟地走了来,怀里抱着几个卷轴。 阿离忙迎了出来,青玉行了礼,含笑道:“我们姑娘选了几张画,还有一幅中堂,倒都是名人大家的手笔,叫奴婢送了来,以贺姑娘的乔迁之喜。” 阿离连忙双手接了,笑道:“我正想着把东西收拾清楚了,就去拜望三姐呢,没成想三姐倒先送了东西过来了,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就劳烦青玉姐姐回去后替我多谢三姐吧。” 青玉笑道:“六姑娘搬到望月轩,就跟我们那边一墙之隔,两姐妹亲近起来更是方便了。”如此寒暄了一番,方告辞回去了。 青玉前脚才走,便见娴娘也笑嘻嘻地走了来,一个小丫头在后头跟着,怀里抱着一盆含苞待放的水仙。因为就要过年了,水仙花的花茎上都用铰好的红纸裹了,显得更添了几分喜气。 阿离连忙携了娴娘的手,两姐妹并肩进屋落座。 “姐姐搬了新院子,我没什么好东西可送,倒是我亲手养的这盆花,长的挺精神,算是给姐姐的屋子里添些喜气吧 。”娴娘命小丫头将花放在高几上,将屋子里里外外看了一圈,笑道:“我真羡慕姐姐,终于有了自己的地方,从此可以过得舒心自由了。不知道我以后有没有这样的好命……” 五姨娘那里本来地方就小,现在又生了小少爷,又添了乳母等人,不用想也知道必是更加拥挤窄仄了。 “姨娘还在月子里,我也不便去探望,三弟怎么样?长得象谁?”阿离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 “小家伙长得很可爱!”娴娘脸上绽开一个宠爱的笑容:“就是夜里总哭,乳母一宿总要起来七八次,我也只能跟着睡睡醒醒的。” “乳母起夜怎么还会吵到你么?”阿离有些纳闷。 “是啊,两个乳母轮班,其中一个是跟我睡在一间房里的”,娴娘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没办法,地方小,人又多。” 娴娘脸上挂着一个和她年龄不相称的微笑。洒脱的后面隐藏着不易觉察的心事。 阿离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轻轻握着她的手,反复微笑着温柔地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娴娘没坐一会就走了。 晚上吃过饭,莲心忽然来了,双手抱着一个大榴莲。 “这是大少爷让给姑娘送来的,南洋来的水果,咱们这里平时见不着的”,莲心抿嘴笑着:“您尝尝!大少爷说好吃,我是受不了那个味儿!” 等到晚上临睡前,阿离想起那只榴莲来,便叫金环切了给众人分分。 金环执了刀,才刚把那只榴莲剖开,忽见里头挖了一个小洞,藏着一卷东西。金环疑惑地用手抠出来一瞧,立刻失声叫了起来: “哎呀姑娘,这果子里怎么有几张银票呢?!” 边说,边急急地将那几张银票双手捧到了阿离面前。阿离惊诧地接过来定睛一瞧,果然是油纸包着一卷银票。 一共五张,每张一百两。(未完待续) 第六十八章 罂粟壳 晚上吃过饭,莲心忽然来了,双手抱着一个大榴莲。 “这是大少爷让给姑娘送来的,南洋来的水果,咱们这里平时见不着的”,莲心抿嘴笑着:“您尝尝!大少爷说好吃,我是受不了那个味儿!” 等到晚上临睡前,阿离想起那只榴莲来,便叫金环切了给众人分分。 金环执了刀,才刚把那只榴莲剖开,忽见里头挖了一个小洞,藏着一卷东西。金环疑惑地用手抠出来一瞧,立刻失声叫了起来: “哎呀姑娘,这果子里怎么有几张银票呢?!” 边说,边急急地将那几张银票双手捧到了阿离面前,阿离惊诧接过来定睛一瞧,果然是油纸包着一卷银票。 一共五张,每张一百两 。 阿离低了头,瞪大眼睛将那几张银票看了又看,然后一张一张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折好,轻轻地按在胸口上。 “大少爷他……”金环感动得一下子红了眼圈,继而擦了擦眼睛,欢欣地笑道:“大少爷心里是真疼姑娘呢!” 阿离觉得周身上下仿佛都被温暖和煦的阳光包裹着,说不出的宁静舒泰;唇边那抹笑意便也如阳光一般明媚起来。 原来,被至亲至爱的人这样惦记着,默默地照顾着,竟是这么好的一件事…… 她原本已经卸去簪环上了床,现在忙忙地复又披衣下了地,草草拢了一下头发,便叫金环:“点灯。把我给大少爷新铰的那个鞋样子拿了来!”‘ 金环抿嘴一笑,依言去加了两只蜡烛一起端了过来。又拿了自己的针线笸箩,过来坐在小杌子上,展颜笑道:“那我就在这里陪着姑娘,给二少爷把这双鞋底子也纳起来。” 阿离点头笑了笑,主仆两个便埋头于灯下做起针线来,直到二更天方才睡了。 …… 次日天亮,给葛氏和曾老太太请安已毕,各自回房。 阿离正拿了针线在窗下继续做着,忽见大厨房里遣了一个李兴媳妇过来询问: “今天又到了姑娘们去厨房里学习烹饪的日子了。王妈妈让我来问问各位姑娘们还去不去,厨房里好先预备下。” 阿离问:“别的姐姐妹妹们都过去吗?” 李兴媳妇笑道:“虽然老太爷手里立下来的规矩。咱们家未出阁的姑娘们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亲自下厨,不过姑娘们有时也就去胡乱应个景就完了——厨房里乱哄哄的,又是油又是火,姑娘们千金贵体哪儿受得了这个?我才去问过五姑娘,说不去了;别位还没问过呢。” 阿离收了针线,向她笑了笑,道:“那就烦嫂子回去告诉王妈妈。我去。” 大厨房里忙完了早饭 。只略清闲了半个时辰,便又开始预备起午饭了。 阿离到那里的时候,只听见菜刀在砧板上剁得震天价响。哗哗的流水声,食材下油锅时发出的噼啪爆响,各种声响汇集在一起,简直是震聋发聩。 高挑粗壮的婆子媳妇们身上穿着作衣,头上笼着蓝布帕子,高高挽着袖子,来回穿梭忙碌着;一个个就象上紧了发条,忙得脚不沾地,连喘口气的工夫都没有。 却偏又秩序井然,毫无杂乱之感。 黝黑粗壮的厨房总管王妈妈此时正抱着两臂慢吞吞地在那里逡巡检视着。不管对谁,永远是一张冷傲的面孔,和凌厉的眼神。 对阿离也并没有例外。 “六姑娘早”,见阿离来了,她冷冷淡淡地朝阿离点了下头,随口道:“正是年下,厨房里太忙,只怕调不出人手来教姑娘们。别位姑娘们都不来凑这个热闹。还是六姑娘勤快。” 阿离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后退了一步,微笑道:“那妈妈嫂子们尽管忙你们的,我就站在这里看看就好。” 王妈妈没想到这位六姑娘说话这般和气安静,性子又好,一时倒不便过于傲慢了。 她招手叫来王金宝家的和李兴媳妇,向阿离道:“这两个,一个是白案,一个是红案,各有特长。王金宝家的擅作各种面食;李兴媳妇的炒菜,还有烧腊煮炖,各色都是拔尖的。姑娘选一个跟着,让她们操作着给姑娘看。” 阿离想了想,便指着李兴媳妇笑道:“既如此,我就先请李嫂子受累吧——面食更复杂些,我稍后再向王嫂子讨教。” 王妈妈听了,便努嘴叫来一名杂役,“到库房去说给老马婆子,出一套作衣,给六姑娘拿来。” 那小丫头领命去了。这边正好刚熟了一大锅馒头,闲下一眼灶来,李兴媳妇便走过去先坐上一大锅水,复又从头顶的铁钩子上摘下一大块肋排来,一边用剔骨刀斩成巴掌大的小块儿,一边回头笑向阿离道:“这里油腻腻的,姑娘还是站远些,若不小心蹭到您的衣裳上,一身都是生肉味儿……其实姑娘们平时偶尔来厨房,也不过远远地看一下子就走了 。” 复又嘻嘻笑道:“姑娘们将来都是要嫁到高门大户里去的,难道还真会下厨做饭不成?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意思意思罢了。” 说话间,小杂役已领了一套新作衣,折了回来,双手奉与阿离。 阿离麻利得将作衣套在了衣服外面,道:“总归也要真会点什么才好……那嫂子就教我几个您最拿手的菜成吗?我记得……” 她想起第一天进府时的某个情景,因点头笑道:“比如说……水晶肘子?我听说太太酷爱吃嫂子做的这道菜,隔上五六天不吃上一回就想得慌!以至于嫂子偶尔家去一趟,太太还常打发人去把嫂子叫回来呢。我想学这个,嫂子就先教我做这道菜好了!” 李兴媳妇搔着头发笑了:“这个,其实还真没什么好学的。无非就是飞水,下锅,放材料,盖上锅盖炖——如此而已。” 旁边的灶上正在炖着一锅肘子,已经熟烂了,李兴媳妇揭开盖子,拿勺子舀了一小碗,双手奉与阿离,笑道:“姑娘尝尝,做法实在没什么稀奇之处。” 阿离接了,先喝了两口汤,又吃了一块肉,细细咀嚼之下,虽然觉得味道的确鲜美,但说到底也就算是不错,好吃,但也似乎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葛氏又不是没吃过珍馐美馔,这么一碗肉就能让她几日不吃就惦记着,倒真是有些神奇了。 “的确好吃”,阿离展颜笑着,“不过……” “不过也没什么特殊之处,对吧?”李兴媳妇脸上笑咪咪的,眼中颇有两分得意之色。 阿离见她神态暧昧,笑得似乎大有深意,不免好奇心起,跟着笑问:“看嫂子的样子,难道……嫂子还留了一手么?” 李兴媳妇嘿嘿笑道:“想在这大宅门里立足,没有点拿手的本事怎么行?同样是做一碗肉,吃别人做的不觉得怎么样,吃我做的就会上瘾!所以咱才能在这大厨房站得住脚跟……” 阿离越发迷惑起来,不解地问道:“那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嫂子说得我心里越发好奇起来了……” 李兴媳妇向四下里瞅了两眼,方凑近阿离的耳边轻声道:“别人只放冰糖,八角,茴香,桂皮;我除了这些,还比别人多放着一味材料 。这味材料却是难得,能不能让人时常惦记着,全凭它了。” “啊?那是什么东西呢?”阿离困惑地睁大了眼睛,诚心诚意地望着李兴媳妇,“嫂子能告诉我不能?” 李兴媳妇却似乎忽然又后悔起来,遮遮掩掩地掩口笑道:“这个……这可是我独门秘方呢,我吃饭全靠它!姑娘是千金小姐,又不指望这个吃饭,就别问了吧……” 阿离咬着嘴唇,顿了一顿,便也低笑道:“多学一项本事,总没坏处的。我知道那些秘方都很值钱,我不会让嫂子白白告诉我的——五十两银子,嫂子就把这秘方卖给我,如何?” 李兴媳妇的眼睛里陡然闪过两道光彩,五十两?!那可差不多是四五年的工钱了! 她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终于下了决心一般,一鼓作气道:“好!既然姑娘想要奴婢的方子,奴婢断没有隐瞒之理,今儿就豁出去这吃饭的家伙不要了!” 她唇边含着一丝鬼鬼祟祟的笑容,悄声向阿离道:“其实,那材料也不能算什么秘方,我们老家开酒楼饭庄子的很多都知道,就是一味米壳罢了……” 她将手在围裙上揩了揩,开了顶柜,从里面悄悄拿出一个小罐子来,从里面抓出一小把黑黄色的碎壳状的物事,拿给阿离看,神秘兮兮地笑道:“姑娘瞧,就是这个,这是米壳。把它加入汤菜中一些,就会让人吃过一次就惦记着第二次,隔几日不吃就想得慌……我们老家那里的酒楼老板都用这个,生意都火得了不得……” 阿离惊讶地将那东西接过来,在手心里捻了捻,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只觉得苦涩中又夹杂着些异香异气的味道,香得很是诡异。 “就这么一丁点东西,就会让吃它的人总是惦记着?”她有些不信。 “是的!”李兴媳妇犹自担心阿离会觉得花五十两银子不值得,连忙急急地说道: “姑娘不知道,这个米壳,又叫罂粟壳,可以止咳镇痛,原是入药的好东西;后来不知是谁发现,原来用它做菜也会让人食欲大增,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并非是我扯谎。您看夫人有多喜欢我做的水晶肘子就知道了!”(未完待续) 第六十九章 冰山一角 阿离惊讶地将那东西接过来,在手心里捻了捻,又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只觉得苦涩的味道里又夹杂着些异香异气的味道。 “就这么一丁点东西,就会让吃它的人总是惦记着?”她有些不信。 “是的!”李兴媳妇犹自担心阿离会觉得花五十两银子不值得,连忙急急地说道: “姑娘不知道,这个米壳,又叫罂粟壳,可以止咳镇痛,原是入药的好东西;后来不知是谁发现,原来用它做菜也会让人食欲大增,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并非是我扯谎。您看夫人有多喜欢我做的水晶肘子就知道了!” 阿离疑惑地将那“米壳”拈了一点放进口中尝了尝,苦涩微辣,实在是难吃得很,她连忙吐掉了。 “你给太太做这道加了米壳的水晶肘子,有多久了?”阿离皱眉问道。 “总有……三四年了吧。”李兴媳妇掐指算了算。 阿离看了看手中那黑黄的渣子,又看了看灶上那锅犹自骨嘟骨嘟冒着热气的肉汤,心里隐隐觉得不妥 。 “李家嫂子,我看你以后还是不要这么做了,这东西吃下去会不会有什么坏处,还不知道呢。”阿离面色凝重地说。 “哎哟姑娘,这怎么会有坏处?这是治病的东西,药铺子里也有卖的,很不便宜呢,您大概不知道?刚不是跟您说了,很多饭庄子都这么用的,只会增加人的食欲,并没有什么问题。” 李兴媳妇心里腹诽着。脸上就带出几分不以为然来。 “就算是治病的药,也不能平白无故的当饭吃着玩呀!真要出点什么事。你担不起的。”阿离和颜悦色地笑着,伸手便将那小罐子拿下来放入袖中,随口道:“嫂子说话是江宁口音呀,难道不是本地人?怎么还说什么……老家的饭庄子?” 李兴媳妇便有些支吾,不自然地笑道:“出来的久了,家乡口音也忘了……” 阿离笑了:“我看嫂子也就二十出头嘛,能把家乡口音都忘了,必是很小的时候就来本地了吧?居然对老家饭庄子的事还那么清楚呀?” 李兴媳妇愣了愣,便咳了一声。干笑道:“其实我也都是听人说的啦,我一个妇道人家自然不知道这些的。” “听人说的?谁?” “听我男人说的。”李兴媳妇微微有些不安起来。 “你男人不是府里的家生子么?给大少爷喂马赶车的那个李兴。对吧?他哪有机会……” 阿离忽然闭住了嘴,脑子里充斥着某种异样的感觉。 大少爷的马夫,马夫的老婆,老婆的“秘方”,吃“秘方”上瘾的葛氏…… 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把这几个人串在了一起。这里面…… “是啊,我男人土包子一个,可是大少爷经多见广的。什么不知道?我男人就是听见大少爷说。外头饭庄子都用这种米壳招徕生意,回头客特别多,所以……” 所以 。这个厨娘也想用这东西揽住当家主母。 只是,这东西到底是治病的良药,还是毁人于无形的的暗器,谁知道呢? 阿离心中渐渐生出一种惊骇,脸上却仍然镇定自若,沉稳地微笑道:“原来是这样?若是真的,你这小罐子就藏在这柜子里,还是不保险。若人人效仿起来,你的水晶肘子也就不出彩了。不如我先替你收起来,待我回去找个郎中问问,看它可有什么坏处没有?你也能用得放心。” 李兴媳妇此时心里也有些敲小鼓,听见阿离这样说,便道:“姑娘就拿去吧,反正您也给了五十两银子……那银子,还算数吧?” “已经说过的话,怎么会不算数?”阿离笑着说:“嫂子伺候过晚饭,就到我那里去拿吧。” …… 从大厨房里走出来,阿离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那个粗瓷的小罐子冷冰冰地抵在手腕间,无声地传递着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令人莫名的恐惧。 她依稀想起几年前,玉凤的娘跟四姨娘言语间仿佛提到过,哪个庄子哪个财主的小妾不堪大妇虐待,吞了生烟膏子死了……那个膏子,似乎就从这种“米壳”里出来的? 阿离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大少爷,罂粟壳,葛氏…… 葛氏近来有些什么不对吗?细一寻思似乎真有些不大对劲儿,好象精神不如往常了,几次去请早安时,她都还没起来…… 阿离手心里凉凉地捏出了一把汗,喉咙里干渴得厉害。 才搬到望月轩,金环的事不少,今天是玉凤陪着来的。阿离偷眼瞅了瞅玉凤,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才升了二等丫环,正是豪情万丈,走起路来也是昂首挺胸,虎虎生风。此时她只顾忠心耿耿地扶着阿离的臂膀往前走着,旁的浑然未觉。 阿离暗暗叹了口气,思想简单有思想简单的好处,没那么多烦恼和困惑。 阿离一路想着心事慢慢往前走,猛然一抬头,发现前面就是重华阁——品南的院子 。不知不觉竟走到外院来了。 院门虚掩,阿离推门就走了进去。 冬日的院子里安静空旷,小厮们一个没有,大概都躲在哪间下人房里烤火去了。 阿离有意放轻脚步,走到正房阶前。 东次间是品南日常起坐的地方,隔着窗子,阿离看见品南歪坐在一张黄花梨锦榻上,两手托着腮伏在扶手上,头埋在臂弯里。罗纤云站在扶手外面,正笑盈盈地伸了手替他揉捏着后脖梗子,另一手里还举着针线。 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闲话,时不时就传出一阵笑,相谈甚欢。那融洽的气氛显得他二人不象主仆,倒象一对母子。 阿离轻咳了一声,就掀了门帘走了进去。 房间里温暖如春,窗台上一盆水仙已经开了花,翠绿的茎,洁白的花,鹅黄的蕊,素雅又娇艳;茎上同样裹着红纸,给这房间里添了几分喜气。 大概也是娴娘送来的吧? “大哥,纤云姑姑。”阿离叫了一声,含笑走了进来。 “哎呀,姑娘来啦?”罗纤云停了手,满面含笑地迎了过来。 “嗯,我来看看哥哥。早起在母亲那里,听哥哥说昨晚睡觉睡得落枕了,可好些了没有?”阿离从容而关切地问。 品南还是懒洋洋地趴在那里,一边活动着脖子,一边笑道:“罗姑姑好手法,刚替我捏了这一会,已经没什么事了。” 阿离记得品南以前是叫她“周家嫂子”的,现在却称她“罗姑姑”了。他的态度从容不迫,显然不是因为疏忽,而是对自己不再有防范和戒心。在调换玉镯和夜送银票以后,他彻底把自己当成亲妹妹和“自己人”看了。是吧? 而罗纤云也一改以往的谨小慎微,不但默认了这样的称呼,还一个劲儿地看着兄妹俩微笑,口中喃喃道:“一个英俊,一个清秀,真好,真好!” 阿离微微顿了顿,笑道:“我也是来谢谢大哥的——昨儿晚上那榴莲我已经吃了 。” 品南终于站起身,在原地活动了活动脖子,又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方不经意地耸耸肩,闲闲说道:“是么?味道如何?” “我从来没尝过那种味道,开始时接受不了,后来就只剩下香甜了。”阿离一语双关,由衷地微笑。 品南瞥了阿离一眼,眸若寒星,目光中有赞许,居然还带了些娇宠的柔波。转而便向罗纤云笑道:“还好,我这妹子倒不算是个傻丫头,让人省心。” 自阿离进府见到品南起,他便一直是慵懒,冷淡和漫不经心的样子;即便偶尔的笑,也是玩世不恭,谁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子。阿离从来不知道他也可以笑得这样灿烂和温暖,尤其是那满含欣赏和宠溺的目光,真是令人如沐春风。这才是她的亲哥哥! 可是,那个粗瓷瓶子还在那里冷冰冰地摩擦着她的肌肤,让她无法痛快地笑出来。 “哥哥可听说过罂粟这种东西么?”她猝不及防地问了出来,同时一眨不眨地望着品南。 品南只是微微一愣,继而便闲闲道:“当然。妹妹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哦……只是偶尔听见丫头们闲聊,说什么有的饭庄子里就用罂粟壳子作配料,会令吃过的食客流连忘返,因此顾客盈门。我有些好奇,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刚才想起来就随便问问哥哥。”阿离语气和缓,说得云淡风轻。 “唔……的确是这样”,品南耸耸肩膀,随意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那么,经常吃这种东西的人,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反应吧?”阿离平静地凝视着品南,观察着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 可是品南一如既往地神色自若,只是淡笑道:“怎么可能?经常吃这种东西的人会头晕,耳鸣,浑身无力,渐渐百病缠身,形销骨立。然后……也许就没有然后了。” ------------ 今天又晚了,呃……(未完待续) 第七十章 品南的态度完全是“事不关已”的从容,以至于阿离都暗暗怀疑自己是否太过**了?也许纯粹就是一个厨娘为了争宠搏取上位,而私下里搞的旁门左道罢了,跟品南并无关系?然而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却为何挥之不散…… 她“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将袖中那只装满了米壳的小瓷瓶子拿了出来,轻轻放在了桌上,皱着眉道: “幸亏问了哥哥一句——今天我发现大厨房里有个厨娘在用这东西给太太做菜呢,时间已经不短了,还好还没出大事,让我偷着劝住了 。她虽然是无心之过,但厨房里来来往往人那么多,这东西又没好好藏一下,一但被人发现了,若认真查处起来,只怕就是好大一场风波,万一把无辜的人牵连进来就不好了。” 品南脸上的笑意陡然停顿了一下。但也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已。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恢复了常态。然而那眉头微微的一蹙,却并没有躲过阿离的眼睛。 “无知的蠢妇!”他唇边的笑意变得有一丝模糊,轻蔑地低斥了一句,就象不屑地吐了一口痰。 这个“蠢”字到底是何所指,却是语焉不详。 “这种东西妹妹还是少接触为好”,他随意地伸手过来,便要将那小瓶子拿走。 然而那瓶子在阿离纤柔的小手里却象生了根,一拿之下竟然纹丝未动。品南不由得一怔。 “大哥还是没把阿离当成亲妹妹看呢”,阿离佯作无奈地皱着小眉头微微一笑,向上撅起的嘴角很有两分小姑娘撒娇的意味: “什么都藏在心里。什么都懒得跟我说。大哥是觉得我太笨了,不屑告诉我是么……” 品南手上一僵。低了头定睛向阿离一瞅,见两道清清亮亮的眸光也正温柔如水地望在自己脸上,让人无所隐藏。 他挑了挑眉,极快地向罗纤云望了一眼。 罗纤云脸上的笑意已经不见了,换之以一幅端凝中又略带阴郁的神情。她沉默了一会,缓缓道:“姑娘,你娘亲从这里被押走的时候反复叮嘱过我,若她在庄上生下的是一位小姐,将来送回府以后。什么都不要让小姐过问。等您长大了以后,只要能平平淡淡地嫁一户好人家。一辈子开开心心的就好……所以,您只要牢记,你娘是这世上最高贵最伟大的女人,一切的诋毁都是泼在她身上的污水,就够了。别的,您都不要去管它了。” 品南沉静地坐了下来,望着阿离,沉声道:“纤云姑姑说得没错。你只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姑娘。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不希望你被那些恶事沾染到。一切的一切都让我这个做大哥的来处置就好 。你将来只要能平平静静地过个美满的小日子就行了。这也是咱们母亲的心愿。” 阿离愣住了。 品南从来没跟她说过这么深入的话,他也从来没这么严肃过。他说她是“唯一的妹妹”时,眼中的柔情和恨意混杂。令这个俊美的少年变得孤高冷峻,又晦涩难懂。 她再次想到了四姨娘的那封信,那句“清白身来,清白身去”,看来四姨娘一定是被人陷害了,却又有无法辨白的苦衷。被谁?罂粟壳,大少爷,葛氏……难道是葛氏?! 茫茫然中似乎听见品南淡淡地冷笑道:“妹妹如今还小,议亲前,还需要有一个显赫的家庭,一群和睦的兄弟姐妹,一个端庄高贵的嫡母作门面……没关系,也没有两年了,咱们就等着好了……” 阿离的脑子里空白一片,却又分明嗡嗡作响象被塞进了一窝马蜂。 莲心端了茶悄悄走了进来,远远地站在那里,局促地低声道:“大少爷可是在操心六姑娘的终身么?我那日在太太那里,依稀好象听见……” 莲心见屋里几人都抬头向她望了过去,越发有些紧张起来,低着头将茶盘放在桌上,微不可见地说道:“我听那刘太太的意思,好象对六姑娘很是中意呢,似乎……似乎有为刘家少爷求娶的意思……” 阿离听了这话,脸上立刻涨得通红,又有些手足无措,忙低下头不发一言。 罗纤云已经惊诧地连忙问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六姑娘才十一,求娶什么?!太太答应了?!” “自然是因为六姑娘又聪慧又温柔,那天又在众夫人们面前露了脸,被那刘夫人惦记上了,所以早早地先跟太太漏了口风……”莲心一边低声说着,眼睛只管闪闪烁烁地望着品南,眼神中的不安和惧意显而易见。 “那个贩盐的?!她儿子瘫在**,连路都走不了,还想娶我妹妹?她也配!”品南眼中猛地射出两道凌厉的寒光,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他们有这个本事没有。” “就只怕太太动了心。”罗纤云面露忧色。 “那也得问问我同意不同意”,品南大马金刀地端然坐在椅上,眉目磊落分明,伸手端起茶盅闲闲喝了一口,复又望着着莲心,淡淡道:“她们还说什么了?” “还说……”莲心如水的目光柔柔落在品南脸上,声音里有些怯怯的迟疑:“她们说话时都避着人的,我……我也听不大真切……” 品南站起身,负手踱到莲心面前,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脸对着脸,强迫她正视着自己的眼睛,冷笑道:“现在还站在你们太太那边,嗯?糊涂东西,你就是她手里的一颗棋子,用便用,弃就弃 。上回的事,我已经放过你了,你还不明白?你眼下的境地,除了死心踏地跟着我,还有后路么?” 莲心的颊腮被他捏得疼痛不已,嘴不由自主地撅了起来,痛得“咝”地吸了一口冷气,眼睛里立刻涌出一层泪光,带着哭腔道:“我……奴婢知道的……” “总算你还不糊涂”,品南哼了一声,松了手,悠悠然复又端起茶盅:“把听来的都说出来吧。” 莲心抬手拭了拭眼角,横下心一鼓作气道:“那刘氏好象是为什么盐井的文书来求太太,后来又说到六姑娘身上,然后就说会在西牌楼那里一家钱庄给太太存上一万银子……” “一万!”品南唇边绽出一秣笑意,点点头道:“胃口越来越大了呢”,继而又问莲心:“是哪个钱庄?” “这个……奴婢实在是没听清……”莲心紧张地说。 品南凝神想了片刻,便微微一点头,道:“行了,能吃下上万银子的钱庄也就那两家罢了。” 他忽然抿了嘴唇不语,只管出神地望着莲心,象在思考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莲心小心翼翼地望着他,连大气也不敢出。 须臾,品南的神色复又和缓下来,将下巴向莲心一点,笑道:“你还是挺机灵的,以后办事就照着这个样子就成了,自然有你的好处。行了,你去知会小厨房一声,让他们今天给我好好弄两个菜,不用多,只要精致就好。” 莲心忙道:“是,奴婢这就去吩咐。” 她转了身,刚要向外走,品南忽又叫住她,温和地笑道:“莲心,我记得你原本是安州人对吧?” 莲心一时不明白品南的意思,只是回过头来受宠若惊地望着他,低声道:“大少爷好记性,奴婢被卖到府里来之前,一直跟着爹娘在安州……” “后来是因为发了大水,你爹娘带着你逃到江宁,然后把你卖了,对不?” “是的……”莲心深深地低下了头,声如蚊蚋:“那年,奴婢六岁……” “也是个可怜的丫头”,品南叹了一声,越发温柔地向她笑道:“那么,今天咱们就吃你的家乡菜好了,捡两样你喜欢的让厨房做了端来 。” “大少爷?!”莲心一时懵了,只是傻傻地抬眼望着品南,怯怯的声音里含着欣喜和怀疑。 “今天晚饭你陪我吃”,品南随意笑道:“你能喝酒吗?” 莲心难以置信地望着品南,突如其来的惊喜令她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了,磕磕巴巴道:“奴婢不会喝酒,不过……大少爷要奴婢喝,奴婢一定喝……” 品南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意地向她摆了摆手,“这里没你的事了,你下去吩咐他们吧。” “是,大少爷!”莲心开心得从心里直笑到脸上,眉眼盈盈,目含秋水,忙不迭地向品南蹲身行礼,又向阿离和罗纤云各福了一福,方轻盈如蝶地转身去了。 品南望着莲心婀娜的背影,只是随意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了。 “莲心姐姐虽然做了错事,却也是个可怜人”,阿离幽幽叹了口气。 “这世上可怜人多着呢,哪里可怜得过来。”品南淡淡道。 阿离从重华阁出来,一路慢慢走回了望月轩。那些迷团清晰地横亘于胸臆间,让她心事重重,人也变得沉默起来。 丫头们谁都不敢打扰她,端茶倒水都尽量小心翼翼不发出一点声响。 阿离在椅上坐了好一会,方抬头问金环:“李兴媳妇还没来么?”(未完待续) 第七十一章 询问 李兴媳妇借口“找金环姑娘说句话”,特意向王妈妈讨了这个往望月轩送饭的差使。有人跑腿,大厨房里的粗使婆子们自然乐得歇歇脚。 她心里想着那五十两银子,简直从心里直乐出来,脚下生风,飘飘然就到了望月轩。 次间地上摆着一张大大的条案,上面摊开着一匹大红宁绸的料子,阿离正伏在上面聚精会神地画着粉线,前后身的轮廓已经画出来了,是一件婴儿的小袄。 玉凤站在一旁,正从线轴里将一根棉线拈了出来,在那里穿针;吉祥和如意两个小丫头蹲在地下火盆前烧着烙铁,预备一会熨衣料;金环则搬了小凳子坐在一旁,继续纳着她的鞋底子。 屋子里一片安宁详和的气氛。 “姑娘这是在给三少爷做衣裳吧?”李兴媳妇进门先向阿离行了礼,将食盒放在外间桌上,一边伸着头看案上的衣料,一边笑吟吟地说道。 阿离从衣料里抬起头,笑着“咦?”了一声,道:“嫂子怎么干起这跑腿的活来了?”边说,边将手里的粉饼块放下,命吉祥去打水洗手。 “反正顺路,我就替厨房的老妈妈跑个腿,也没什么”,李兴媳妇含糊应了一声,站在那里笑着,眼巴巴瞅着阿离。 阿离自然明白她的心思,笑着对丫头们道:“我这里不用伺候,你们全都下去吃饭吧”。 金环等人应了,收拾好东西全都退了出去。 阿离指了指地下的一张椅子,道:“李嫂子。坐。” 李兴媳妇见阿离从从容容地竟象要跟她长谈的样子,心中倒有两分忐忑。连忙谢了座,挨着椅子边坐了下来,方清了清嗓子,局促地低笑道:“姑娘,那银子……” “银子,一会就拿给嫂子”,阿离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起身从那壶中亲自斟了一盅茶放到了李兴媳妇面前,温声道:“反正厨房里这时辰已经差不多了 。没有活计再派给嫂子了吧?正好能跟嫂子多聊两句。” 李兴媳妇连忙不安地站了起来,道:“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咐咐就是。奴婢们哪敢跟姑娘同桌饮茶呢?” “不妨事”,阿离说着,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记得我进府第一天,被阎妈妈领着进了二门,正好碰上李嫂子好象犯了什么错,被大厨房里的总管王妈妈发落……那天李嫂子到底是犯了什么错啊?” 李兴媳妇忽听阿离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有些愕然;细一回想当天的情景。脸上就变了颜色。支吾道:“也没什么,就是奴婢天生的碎嘴子,那天厨房里正在忙着。奴婢偏生话多,跟人聊天聊得忘了干活……” “聊什么聊得连干活都忘了呢?”阿离继续问道。 “也……没什么,奴婢都忘了。” “不是吧?我仿佛记得是在聊四姨娘?”阿离陡然脸色一变,定定地看住她,唇边笑容尽敛。“嫂子知道些什么?不妨跟我详细说说。” “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李兴媳妇慌得连忙站了起来,“都是听以前厨房一个老婆子在那里胡说八道的,奴婢可是一个字都没说过!那老婆子后来被王妈妈打发了……” 阿离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直看得她心里发毛,不自觉就低下头去。 “我已经问过了,你这瓶什么米壳混进菜里,时间长了,会让吃的人头晕耳鸣,精神不济,渐渐地百病缠身,形销骨立……”阿离从袖中将那粗瓷小瓶拿出来,重重地放在李兴媳妇面前,淡淡道:“我若把这件事回禀了太太,你说她会怎么处置你?” 李兴媳妇大吃一惊,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慌乱得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哀哀地恳求道:“怎么会这样?!奴婢的确是不知道啊!求求姑娘……” 阿离闲闲地端起茶盅,淡淡道:“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李兴媳妇脸色黯败,情知躲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结结巴巴道:“想来当年的事,姑娘必是一点都不知道?十年前,奴婢十五岁,刚进府在大厨房里做一名听呵的小杂役 。有一天下半晌,厨房里忽然乱了起来,大家都不干活,在那里议论纷纷,说是四姨娘跟外院大总管罗永偷情,被大太太当场捉奸在床,两个人当时都是赤身露体,一丝不挂……” 她说到这里,猛然住了口,惶恐地望着阿离,结结巴巴地说:“姑娘,您没事吧?这……这是您非让我说的……” 阿离满头满脸已是涨得通红,两手死死撑住桌子角,一字一顿费力地说道:“赤身**,捉……捉奸在床……除了大太太,还有别人也见着了?” “是……这倒并非是奴婢扯谎,阎妈妈,王妈妈,几位姨娘,府里有头有脸的管事们都是亲眼所见!大太太带着人在屋里审四姨娘,我正好从二姨娘那里取了吃饭家伙,路过四姨娘的住处,一时好奇,也躲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 “你听见了什么?!”阿离的声音已经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忽然又想起一事,“你刚说什么,那个男人是外院总管罗永?他可是针线房罗纤云以前的男人?” “是啊,就是他!这件事出来以后,罗永被老爷打发到百里外另一个庄子上去了,罗纤云后来又嫁了二总管周海……” 阿离脸色苍白地坐着,过了好一会,方怔怔道:“接着往下说。你在窗户根下面,都听见了什么?” “就是因为什么都没听见呀,所以奇怪。”李兴媳妇极力地回忆着当年之事,困惑地说:“论理,这种事在后宅也不稀奇,当家太太抓住不安于室的小妾,或打或卖,小妾再怎么羞愧,也会为自己苦苦哀求一番吧?可四姨娘没有,她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跪着。老爷气得发疯,可任凭老爷如何问,四姨娘就是一言不发。其实……后来我们私下里都说,四姨娘当年那么得老爷的宠,老爷又是个宽厚的人,而且当时她已经怀了身孕了呢,倘若苦苦哀求一番,老爷一定心软。可是四姨娘当时特别决绝似的,对老爷也象是毫无留恋之意,就象是……心甘情愿出府一样……” “那么,据你所知,四姨娘当时是不是真的跟那罗永要好呢?”阿离咬着牙,努力使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缓一些。 “这个……还真没看出来。反正当时出了这件事,府里的下人们都很诧异,说四姨娘平素跟老爷那么要好,那么得宠,怎么会突然做出这等糊涂事来呢?更奇怪的是那罗永,在我们这些下人眼里,他是很严肃很正经的一个人 。府里有姿色的丫头不少,想得到他关照的多了去了,可从来也没听说他跟哪个丫头不干净过;而且他和他老婆罗纤云也一直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怎么突然一下子,就会跑到四姨娘**去了呢?!真是太让人想不通了……” 阿离一声不吭地坐着,脸上的神情难以言述。 李兴媳妇等了半天,不见阿离说话,惴惴不安地小声说道:“就这么多了,姑娘若没有别的问的,奴婢就回去了?” 阿离从怀里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到她手上,仍是怔怔地一言不发。 “一……一百两?!”李兴媳妇象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子般猛然缩了手,不敢去接,只喃喃道:“这,这太多了,太多了……” 阿离阴沉的脸上满是迷惑和落寞,沉郁地说道:“给你,就拿着吧。” 李兴媳妇又是欣喜又是不安地双手接过银票,起身给阿离连连福了几福,这才慢慢后退着走了出来。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阿离那瘦小的孤伶伶的身影,忽然又折了回来,低声道: “姑娘,其实府里的下人对四姨娘这事有怀疑的不少,当初也议论纷纷来着,说什么的都有,就连奴婢也不信,四姨娘当初对我们这些人可是真的不错……可奴婢就有一件事不明白——若说四姨娘是被人陷害了,为什么老爷当初那么问她,她都一句也不解释呢?连那罗永也透着奇怪……” 她顿了顿,低头望了望紧紧捏在手中的百两银票,忽然急走两步上前,低低地向阿离道:“四姨娘虽然不在世了,可那罗永还在呀!六姑娘如果能想个法子出得府去,到百里外的永平庄上去寻一寻他,说不定能问出什么来呢?” 阿离的眼中亦有两道光芒猛然一闪。 是的,罗永……这个被忽略掉的人,在整件事情里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呢?他到底是害人的,还是被陷害的呢?在这一刻,阿离恨不得立刻就能插上翅膀飞到那个永平庄,看看这个把娘亲害惨了的男人到底是何许人! 只是,私自出府,到百里外去……这对养在深闺的总督府千金来说,简直是难比登天!阿离刚刚有些舒展开的秀眉慢慢又紧蹙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七十二章 冰面 赵王妃自京城回家省亲,这还是十年来第一次。 王府中的当家主母,相对于寻常人家来说,日常操持家务更加辛劳。不但要管理着家中数百家仆,照管着上下人等的起居饮食,操心着京效附近几十个田庄的出息;还要应酬着京中多如牛毛的官宦人家的迎来送往,素日的繁忙是可想而知的。 亲王府的王妃若要离京回江南省亲一次,实属不易。 赵王妃之父的生辰偏偏又在腊月里,年下王府内外事务越发冗杂,根本就是分身乏术,是以自王妃嫁给赵王之后,十二年内竟从未归家为父亲贺过一次生辰 。 但今年是其父七十岁大寿,常言道“人生七十古来稀”,且李父的身体已经很差,过完这次寿,不知还能否等来下一回的整生日了,因此赵王妃无论怎样,这一次一定要归宁一次,以尽为人女的孝道。 家中诸事统统交由一名信得过的侧妃打理,赵王妃只带了世子一人,及十几名家仆,登船沿运河南下,路上历经一月有余,方始到了江宁。 世子陈晖,性情原本桀骜不驯,在家中又是受尽宠爱,行事未免狂放不羁些;此番跟着母亲下江南,一路的风土人情与京中迥异,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满心的兴致勃勃,可惜有严厉的母亲在侧,一直未能玩得尽兴。 到得江宁舅舅家住下,李延等几位表兄虽然尽心尽力地陪着他将古都周遭的景致统统游历了一遍,但几位表兄妹因年龄大着几岁,行事上早已有了大家公子的风范。和这位表弟其实玩不到一处去,不过是尽地主之职罢了。因此陈晖并未觉得尽兴。 那日随王妃到两江总督府去作客。忽然结识了曾家的二少爷念北。念北玩心最炽,且素日也是个洒脱不羁的性子,两个人倒一见如故,在总督府内恣意玩耍得很是开心,却忽然被阿离止住,后来更是闹得讪讪收场,连念北也翻了脸。 陈晖垂头丧气地跟着赵王妃回到织造府,满心觉得没意思,心里却是当真舍不得刚结识的念北这个玩伴。正无聊郁闷之际,忽听母亲和舅舅在那里商议着。要在府内设筵回请曾夫人,不觉心里一喜。 他连忙走去问母亲:“曾家二少爷来吗?” 赵王妃瞪他一眼,绷着脸道:“这回你若规规矩矩的,别再给我丢人,我便请二少爷来;若不能,还是算了!” 陈晖自然拍着胸脯保证,这回决不会失了京城亲王世子的威信和风范。 正是年末岁尾,织造府迎来送往也是十分繁忙。江宁官宦大族人家更是日日遣了女眷上门与赵王妃问安。李循父子竟无闲暇顾到这位世子殿下,以至于陈晖日日在府中游游逛逛,只觉得十分无聊。 好容易盼来的回请筵已安排在过完年后的正月初七了。 当然 。不仅是念北,曾家的诸位小姐们也全在受邀之列。 不仅是世子陈晖,曾府的姑娘们也一早就对这次去织造府作客期盼良久了。 从生下来就养在深闺,到出嫁之前,除了屈指可数的几次去庙里进香,上元节灯会,姑娘们常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出门拜客的机会也有,不过那仅限于嫡女,姨娘们生养下的庶女基本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因此,某一天的例行请早安后,当葛氏闲闲地告诉这些曾家女儿,年初七要集体去织造府作客的时候,即使淡定如阿离,也禁不住大大的开心了一番。 被困在这后宅中久了,能出去看一看,逛一逛的**简直无比伦比。 好不容易等到初七日,一大早,曾家的大门前就已停好了七八辆车驾。除了葛氏那辆比较华丽宽敞之外,姑娘们所乘的是一色的翠幄青油小车,每位姑娘同车带两个丫环服侍,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了。 葛氏一手打理的曾府,在外行事时一向还算低调。 一行车驾浩浩荡荡地行至织造府大门外,弃车换轿,由李家的粗使婆子们将暖轿一径抬进二门,葛氏这才带领着各位姑娘款款地从轿内走了下来。 李夫人带着织造府的姬妾仆妇早就候在二门上,一见了葛氏,立刻笑意盈盈地迎上前,两人携了手领头往内宅里走。 冰娘带着妹妹们,也由李家的几位姑娘陪着,在其身后相随。 先到东暖阁里给赵王妃问了安,陈晖就站在王妃端坐的暖榻一侧,早一眼看见傍在葛氏身边的念北了,两人先拘着劲儿只淡淡地微微一点下巴算是打过了招呼,等到后来花厅里摆上了筵,两人被安排坐在了一处,这才开了口说话。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两位小公子忽然严肃端凝了许多,彼此说话时也端着架子彬彬有礼的。葛氏和赵王妃遥遥看着,倒暗暗笑了一回。 然而,绷着劲儿时间一长,两个人终于累了。陈晖便试探着问:“出去转转?” 念北小孩子心性,对这种规规矩矩的吃席早就厌烦了,巴不得一声,当即便道:“好,去哪儿?” 陈晖想了想,“我舅舅家里也有个后花园,比你家里那个园子还大还好,我带你去瞧瞧?” 念北眼睛一亮:“行啊,走走 !” 赵王妃,葛氏,李夫人三个,坐在那里正长篇大论地说些人情事故,家长里短,姑娘们在筵席上也早坐烦了,眼睁睁看着陈晖和念北悄悄地离席而去,心里都痒痒的,只是被规矩拘着,不敢乱走乱动罢了。 等到筵席已毕,重新换上果品清茶,李夫人终于笑着发了话:“小姑娘们坐了一两个时辰了,也怪闷的,不如让她们也到园子里去逛逛好了,派两个妥当人跟着也就是了。” 姑娘们心里高兴,脸上还是端庄恬静的,齐齐站起身,应了声“是”。 李家的花园果然占地极是广阔,中间一个“凌波池”就如同一个小湖一般。夏天时池内“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自诩为江南大才子的织造李循大人最爱的就是背着手站在池边,看着船娘驾一叶小舟穿梭其间采莲,兴致来时,还会摇头晃脑地遥遥附和着唱一曲“采莲谣”,自认为是天下第一风雅之事。 只可惜此时隆冬季节,园中草木萧瑟,凌波池中自然也早已没有了夏日的旖旎风光,偌大的池面上结了一层薄冰,越发显得空旷寂寥。 陈晖和念北两个,在园中四处游逛了一番。终究还是觉得无趣,不约而同便把目光投向了凌波池光滑如镜的冰面上。 “我们下去溜冰怎么样?”念北瞅了瞅身后并没有丫头跟着,大胆建议道。 “好啊!顺便看看冰下面有鱼没有,咱们可以凿个冰窟窿钓鱼玩。”陈晖的兴趣立刻来了。 两人当即顺着汉白玉台阶拾级而下,很快便站在了冰面上。 天气冷得伸不出手,滴水成冰,岸上的垂柳脱尽了叶子,光秃秃地站在那里,四外无人。 陈晖小心翼翼地踩了踩脚下的冰面,感觉冻得很是结实。 白花花的冰层下面隐约似有光影闪动,念北蹲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研究了一会,抬起头瞅着陈晖笃定地说道:“我猜下面肯定有鱼,你说呢?” 陈晖看了一会,自向旁边捡了一块巴掌大的青石块,道:“砸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两个少年蹲在冰面上,轮流将那石块照着冰面砸了几十下子,果然凿出了一个一个半尺见方的洞出来 。 洞内水波平缓,用手探一探,冰冷刺骨。 “什么都没有……”念北失望地说。 “没有饵料,怎么能看出来有鱼没有呢?”陈晖叉着腰蹲在地上,皱眉道。 一抬头,见两个少女正说说笑笑地从远处径直往这边走来。 “烦人,你那倒霉的六姐姐又来了。”陈晖一眼就认出其中个子稍高的那个清秀少女就是阿离。 “哎呀,咱们快走吧,六姐看我在这儿,肯定又得说我几句。”念北虽然不怕阿离,但玩兴正浓时被人罗嗦,总归是不高兴。 “怕什么,她不过是个庶女罢了。”陈晖不以为然地遥遥扫了阿离一眼,纹丝不动地蹲在那里,低了头继续研究着冰窟窿里的动静,根本没把那小小的庶女放在眼里。 而阿离也已远远看见了冰面上的念北,不禁大吃一惊,急急地就喊了一声:“二弟!你蹲在那里干什么?快上来,危险!”一边喊着,一边发足向凌波池径直奔来。 阿离身边的娴娘也吓了一跳,赶紧跟着一起向这边跑了过来。 念北终究有些害怕,连忙站起身向岸上杀鸡抹脖地使眼色,低低地叫着:“别喊别喊,我这就上来了!” 阿离和娴娘已跑到了岸边,手扶着汉白玉栏杆,焦急地看着念北,嘴里已住了声。 念北已经开始拔脚往回走了。 陈晖却突然心生一念,意欲捉弄捉弄那个多事的小丫头片子,猛然间便将念北向前一推,随即大声叫道:“哎哟不好啦!二少爷落水啦!”(未完待续) 第七十三章 落水 陈晖却突然心生一念,意欲捉弄捉弄那个多事的小丫头片子,猛然间便将念北向前一推,随即大声叫道:“哎哟不好啦 !二少爷落水啦!” 陈晖的原意不过是吓唬阿离一下子,哈哈一笑就完了,却忘了那冰面原本光滑如镜,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行走尚且站立不稳,如何还能禁得住这一推? 念北背上被拍了一下子,脚下一滑,“哎哟”一声就踉跄着向前趴去,一只脚不偏不倚正好踩进适才砸开的那个半尺见方的冰洞里。 冰冷刺骨的池水瞬间灌进了念北的靴子筒里,他整个人就骑坐在了冰面上,屁股坐在冰窟窿边缘上,左腿齐着大腿根整个陷进了冷水里。 岸上岸下四个人齐声惊叫出声,念北更是吓得厉声尖叫:“啊——” 阿离和娴娘远远地站在岸上,看不大真切,只道念北不过是摔了一跤而已;陈晖却看得真真的,当下又是急又是笑。连忙过来拉他 念北原是个小胖子,冬天穿得又厚,丝棉裤子沾了水似乎厚重了十倍,一拉之下竟然没能站起来。 他惊慌失措之下,手撑在冰窟边缘,只顾奋力往上迈腿,努力想站起来,却没注意到那冰窟四周,已有数条裂纹呈放射状向四周蔓延开来。 那池上的冰层,外表看着坚固,其实不厚,有些地方冻得并不结实,念北跌倒的地方正是如此。加上之前又被石块大力凿了十几下,冰窟周围早已松动,念北坐在上面便是险象环生。他好不容易才把**的一条腿从窟窿里抬了起来。便听“咔啦啦”一声响,他坐的地方冰层尽碎。念北惊呼一声,整个人轰然落入水下! 陈晖跟着大叫一声,本能地向后一跳,险险地躲过了同样的厄运。再看眼前,原来尺许宽的冰窟已塌陷成触目惊心的一个大水坑,而念北正在其中拼了命地扑腾着,然而人小力微,只须臾片刻之间,他便如一个砰砣般向水下直沉了下去。眼见得水已没过了头顶。 阿离和娴娘在岸上看得真真切切,只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嘶声大喊着“救命”,一边不顾一切地沿着汉白玉石阶狂奔了下来。阿离的脚猛不防踩到了裙摆,从两级台阶上直摔了下来,手按在尖利的石块上,殷红的血从掌心里直渗出来。她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一样,只顾着大喊“来人啊!快来人救念北啊!”一边抖抖索索地从地上爬起来,直冲到那水坑边上 。 陈晖和念北出来玩耍的时候,嫌小厮跟着碍眼。早将他们遣散了;而摆筵的花厅旁。茶房里也早摆下了热茶热菜,预备着给曾府跟来的仆婢们垫补的,阿离和娴娘用罢了饭。只说到园中随意走一走就回去,正好借此让金环她们几个过去吃饭,因此身边竟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园中又空旷,这两个小女孩声音又细弱,喊了十几声竟无人赶来。 而眨眼之间,念北的身子已向池底直沉了下去。 阿离奔到近前,见陈晖扎煞着两手,急得团团转,几乎已经吓呆了。 “二弟!”阿离冲着那水坑里大喊一声,急怕之下,眼泪直掉了下来。 陈晖听见她的声音,仿佛这才还了魂,煞白着脸向水坑里一望,便紧咬着嘴唇一鼓作气地喊了一声:“我下去救他!”话未说完,人便直直地跳入水中。 陈晖跳进水中,激进的大片水花冰凉地泼了阿离一身一脸。 阿离心惊肉跳地看着他自水下一把捞住了念北的腰身,双目圆睁,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念北的上半身勉强托出了水面。 阿离和娴娘站在水坑边上,连忙用力伸长了手臂,拽住了念北的胳膊,奋力将他半拖半拉地拽了出来。 可念北在水下闷了半天,已是昏晕了过去,强被拉上来后脸朝下趴在冰面上一动不动,未知生死。 阿离姐妹两个吓得手足冰冷,此时只顾扑在他身边大声叫唤着他的名字,全未想到那位惹事生非的世子爷居然完全不知水性。 陈晖原是情急和内疚之下,全凭着一股气跃入水中救人,可他一个亲王世子,平日呼奴使婢,养尊处优,哪里会游泳?那凌波池深约丈许,此时的陈晖在水中两脚乱蹬,却是完全踩不到实处,心下早已慌了;再加上适才将念北奋力托出水面,浑身力气已用去十之**,浸在冰冷刺骨的池水中,四肢百骸顷刻间便冻得不听使唤,只觉得冰冷的浊水一股股往口中直灌了下去,只来得及含混地喊了一声“救我”,人便沉了下去。 阿离正好看见这一幕。 完全是出于本能,她奔过去趴在水坑边上,勉强拉住了陈晖还露在水面上的两根手指 。 才刚刚奋力将他的上半身拉出水面,阿离便觉得自己身下的冰层一松,一整块的冰碎裂开来,自己的身子便同陈晖一起沉入了冰冷的池水中! 蓦然间,阿离觉得排山倒海般的巨大水幕从头顶直压了下来,鼻腔和嘴里同时被灌进了冰冷的池水,眼前昏黑一片,呼吸立刻停滞了。 她在巨大的恐惧中听见娴娘的哭声自水面上传来,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一只手还死死地拽着陈晖,两个人的重量使她更加快速地向水下沉去。 阿离的心中尚存一线清明,本能的求生意识让她两只脚拼了命向下乱蹬;借着那股微弱的向上冲力,闲着的那只手尽力向水面上摸索着,划拉着——落水的地方应该离那冰层的断面不会太远的…… 慌乱恐惧中,又喝了几口冷水,眼耳口鼻俱被封住,呼吸的停滞令她觉得血脉贲张,胸腔里憋得几乎要爆炸了。 猛然间,她的手触到了一处坚硬冰冷的地方,没错,是这水坑边缘的冰层断裂面!阿离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抠在冰上,努力将半张脸露出了水面。 然而陈晖已经一动不动了,不知是不是已经死了。 阿离此时已奋力地将一只胳膊肘撑在了冰面上,另一只胳膊死命地夹着陈晖,也只能勉强让他的鼻孔露出水面。然而她的全身力气已经用尽,她知道根本撑不了多久。 那边念北死了一样趴着不动,这边阿离和陈晖同样命悬一线,娴娘已经吓傻了,哭叫着就直奔了过来。 “别……别过来……危……险!快去……去喊人!快……快快……” 阿离冻得嘴唇乌青,牙齿哆嗦着磕在唇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娴娘,奋力地说完这句话,强撑在冰上的那只胳膊已酸软不堪,不停地颤抖着。 娴娘惊慌地刹住脚步,迅速点了点头,返身没命地往回就跑,一边跑一边哭着大喊:“来人啊!救命啊!快来人啊!” 阿离听着她的喊声渐渐远了,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死亡的恐怖 。 除了胸口以上,她的全身都泡在刺骨的冰水中,先还觉得浑身都针扎一般疼痛;但不一会便冻得僵硬得失去了知觉。陈晖的半个头耷拉在她的肩上,只能勉强露出鼻孔,阿离用另一只胳膊奋力搂着他着腰,两个人的重量全部压在她那只撑在冰面上纤弱的手肘上。 阿离知道,根本已经撑不住了。 快!快来人啊,快!阿离在心中焦灼地地大叫着,然而空旷的池面上寂无人声。我要死在这里了……须臾后,她的心中又出现了另一个绝望的声音。 有一瞬间,阿离很想松开手,把陈晖扔进水中不管了,腾出两只手来,也许她可以奋力爬上来…… 但也仅仅是一转念间罢了。 也许在娴娘把人喊来之前,她和陈晖就要一道淹死在这池中了……她试着屈膝将陈晖托了一下,让他暂时伏在大腿上,同时腾出那只手在他肚子上努力向上抬。一寸一寸,陈晖的身子缓缓抬了起来,头脸渐渐露出了水面,抵在了冰面上。 阿离心中高兴,将膝盖奋力抬高顶住陈晖的肚子,同时用闲着的那只手使出全身的力气抵着他的腰臀大腿向冰面上奋力推去。 陈晖的上半身终于勉强趴在了冰面上,而阿离已经精疲力竭,手上一丁点力气都没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她的那只撑在冰面上胳膊更是颤抖得没有一丝力气,整个人开始缓缓地向水下溜去。 在沉入水下的最后一瞬,她想奋力抓住那冰面的断层,然而手指完全僵直地根本使不出一丝力气,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陈晖又最后向上推了几寸,整个人就缓缓地沉了下去。 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一任那冰冷的池水没头没脑地将她压了下去,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在最后失去知觉的那一瞬,她隐约听见岸上传来一陈杂沓的脚步声和焦灼的呼叫声。里面夹杂着娴娘的抽泣声,还有个人大声地叫着“六姑娘”,似乎是李延的声音。 阿离眼前一黑,仿佛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中,什么都不知道了。(未完待续) 第七十四章 冒名顶替 阿离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卧榻上 。 她困难地扭头看了看,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金环那焦灼的目光,旁边是玉凤,俱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谢天谢地,姑娘终于醒过来了!”金环看见阿离睁眼,简直要喜极而泣了,一边急急地对玉凤叫道:“快去禀告太太!” 看来自己是福大命大,没有淹死在那荷塘中,居然被救上来了……阿离心头一松,便想坐起来。 谁知才一动,立刻便觉得天旋地转,屋顶斜斜地竟是要塌下来一般,眼前金星乱冒,差点没滚下床去。四肢百骸没有一处是不酸痛的。 “姑娘发着高烧,要卧床静养,不宜走动呢”,金环慌忙扶着阿离重新躺好,一边麻利地将手中已投好的一方白手巾覆在了阿离额头上,之前那条撤了下来。 额上传来的清凉感一直舒适到心里,落水时的情景在脑海中渐渐鲜明了起来。 “二弟呢?他怎么样了,没事吧?”急急地就冲口问道。阿离对念北倒是真心地疼爱。 “二少爷已经醒过来了,也有些发热,不过看起来无碍的。现在太太正在那里喂他吃粥呢,您放心好了!。”金环给阿离仔仔细细地将被角掖严实,点头微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阿离舔了舔干燥滚烫的嘴唇,心里稍觉安慰;忽又想到陈晖,依稀记得最后自己把他推到冰面上去了。也不知道现在是生是死?一颗心倏地一紧,忙小心翼翼地又问道:“那……世子呢? “世子殿下也没事!哎。幸亏八小姐拼死把他从水坑里拉了上来”,金环感慨着: “八小姐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没想到关键时候力气还是满大的,世子殿下足比她高着两头吧?落了水的人本身就比平时重了许多,真难为八小姐是怎么把把拉上来的……也正因为这个,赵王妃才刚把八小姐收为义女了呢。” “什么?你是说……世子是被娴娘拉上去的?!”阿离错愕地望着金环,脑子里有些迷糊,又疑心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是呀,姑娘当时已经昏过去了 。大概还不知道?您跟世子殿下几乎同时落了水,八小姐拼了命地拉住世子殿下的胳膊。把他拽了上来;再想拉您,却是无论如何也拉不动了。当时您就只靠一只胳膊在那里撑着,眼瞅着是撑不住了。八小姐拼了命地跑回去叫人,正好碰上李家三少爷,这才又把姑娘您也救了上来……” 金环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双手合什不住地念佛。阿离却有些怔怔的,心中说不清是何滋味。 “这话,是八小姐亲口说的?”阿离喃喃问道。目光错愕而迷蒙。脸上的神情也渐渐沉郁起来。 “是啊,李家三爷赶过去的时候,见世子爷上半身趴在冰面上。腰以下全部浸在那冰水里,就和……死人一样……等把世子爷抬回去,好容易从昏迷中被救醒过来的时候,王妃哭得什么似的,当下便对太太说,八小姐对世子有救命之恩,她要收八小姐为义女……” “哦……”阿离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床帐的顶子,一种说不清楚的异样情绪在全身蔓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那么我呢?我是怎么被救上来的?”她垂下眼帘,咬着嘴唇轻轻问道。 “也是多亏了八小姐呢!”金环语气中充满了对娴娘的感激:“她一路往花厅这边跑,路上也不知摔了几跤,摔得满身满裙子上全是灰土,可巧正碰上李家三爷也往花厅上去,听见说您落水了,三爷连忙跑到凌波池。当时您已经撑不住正往水下沉呢,三爷二话没说就跳进冰窟窿里,把您捞了起来。当时您浑身僵硬,连呼吸都没了……” “原来是这样……”阿离喃喃自语,心中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 “三少爷和娴娘呢?我应该当面谢谢他们……”阿离吃力地动了动肩膀,只觉得脑袋里象一只散了黄的鸡蛋,昏沉沉乱哄哄的,连集中意识都有些困难。 三少爷浑身湿透,回房换衣裳去了,李夫人嘱咐他好生在**躺躺,不准出屋子呢;八小姐应该还在太太和王妃那里。王妃收她为义女,八小姐要给王妃磕头去的……” “哦……”阿离浑身发软,喉咙里干渴得象着了火,连着又打了几个喷嚏,顿时鼻涕眼泪全下来了。 金环慌忙拿来一沓细纸,替阿离擦拭着,一边轻声道:“姑娘失了元气,不宜再累着了,您闭上眼睛睡一会吧 。或者……有刚熬好的鸡粥,我服侍您吃几口?” 阿离无力地摇了摇头,只冲金环虚弱地笑了笑,道:“你去倒碗茶来我喝,渴死了……” 金环连忙起身去倒茶,阿离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接着便听见有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接着便是金环恭敬含笑道:“八小姐?您来啦!我们姑娘刚还问起您呢。” 阿离心里似有一根小刺微微地在那里扎了一下,并不疼,只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她睁开眼,见娴娘手里捧着一大碗姜汤,已经走到了近前。 她的衣服显然已经换过了,上下簇新,衣料华美——织造家向来不会缺了华衣美服;头上明晃晃插着一只金步摇,上面并排饰着几颗明珠,走起路来熠熠生辉,整个人都被衬得明艳照人。 阿离认得这只步摇,几个时辰前还戴在赵王妃头上的。 “八妹妹一向穿得朴素,今天这样一打扮倒让人眼前一亮,当真是好看呢”,阿离躺在枕上,眼睛望着娴娘,吃力地微笑道,还是如往日一般温柔恬淡,并不见一丝勉强。 娴娘脸上一红,伸手便将那支步摇拔了下来,嗫嚅道:“这是……王妃赏下来的。这种镶着东珠的头面首饰按制是不该我们戴的,只是王妃说我戴上好看,就随手给了我。其实也戴不出去,给了我也是浪费……”说到后面,声音已低到听不真切了。 “如果是郡主,县主身份,戴这样的首饰也就不算逾越了”,阿离展颜一笑,吃力地叫金环:“扶我起来,我想坐一会。” 娴娘连忙将手中的姜汤放到桌上,急步上前,将一个软枕垫到阿离腰下,和金环两个合力扶她半坐半靠在了床头,嘴里有些慌乱地低声道:“六姐都知道了?六姐现在虚弱着呢,最好还是不要坐起来吧……?” “不碍的,已经觉得好多了”,阿离喘息着靠在引枕上,指着桌上的那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微笑道:“那是姜汤?端来我喝,发一身汗才好。” 娴娘连忙过去,两手将那碗姜汤捧了过来,自己屈一膝坐在床沿上,一手拿小银勺子舀了一勺便要喂给阿离 。 “叫金环服侍着就行了,怎么敢劳动八妹妹”,阿离虽然这么说着,却也没有拒绝,就着娴娘手里喝了几口,索性自己端过碗来,一口气将姜汤喝得见了碗底。 “好痛快!”她用手背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一层热汗,笑道:“身上爽快了好多”,她扭头望向金环,道:“身上一爽快,倒觉出有些饿来了,你刚说有才熬好的鸡粥?盛一碗来我吃。” 金环见阿离竟然有胃口吃饭,眼见得是要好了,这一喜非同小可,连忙笑道:“是!王妃命小厨房里精心熬的粥,现在还在那火上温着呢。八小姐陪姑娘坐坐,我这就去盛粥来!” 金环才一出门,娴娘立刻便在阿离床前屈膝跪了,羞愧难言地抽泣道:“六姐!我对不起你!我……我在王妃面前扯谎了……” 阿离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笑道:“没关系,我一直拿你当亲妹妹看,又怎么会怪你?你一直以来的心思我都知道。想要出人头地原也没什么错处,何况我这条命还是你救的。若不是你去喊人,我早葬身那池子里了……” 娴娘原本满心羞愧惶恐,本来想着阿离听见她冒名顶替,定会痛骂她一顿,说不定还会当众揭发她。没想到阿离非但没有发脾气,反而还柔声细语地安慰她,这令娴娘越发觉得羞愧难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当下连头也抬不起来,只扑在阿离怀里嚎啕痛哭道: “我当时真是鬼迷了心窍了,只想着能在王妃面前邀功请赏,我……我实在是……这些年憋屈得够了……六姐我对不起你,我该死!” 阿离用手指温柔地梳理着娴娘的头发,低声道:“快别哭了,小心被人听到……你生下来就没了亲娘,论起来比我还可怜。虽说有个五姨娘,也未必照拂得过来,一切都得靠自己,姐姐也希望你有个好前程!如今有这个机会,不是很好吗?姐姐不会怪你的,你也不用觉得不安心。况且,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若没有你,我这条命都没了,还谈什么义不义女的呢。来,快擦干眼泪,一会让丫头们看见就不好了……” 阿离一边说,一边将床头搭着的一幅帕子拿了下来,亲自为娴娘擦拭脸上的泪痕。娴娘此时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把脸埋在阿离的掌心中,哭得哽咽难言。(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 不平 娴娘哭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一抹眼泪道:“六姐越不怪我,我心里越过不去了!当时是鬼迷了心窍做出这等下作的事,怎么能对得起姐姐素日待我的好?姐姐等着,我这就去找王妃把事情说清楚,本该是属于姐姐的东西让我占着,只怕我这一辈子都会活在愧疚中了!” 她一边说着,就站了起来,扭头就要往外走。 阿离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皱眉笑斥道:“又胡闹。你既已那样说了,义女都已认下,又磕过了头,如何能反口?那当初的话岂不是有意欺瞒王妃?王妃若一怒之下治你一个重罪,你承担得起么?就算王妃碍于情面不治你的罪,咱们太太的脸面上也下不来,你弄得灰头土脸的,以后在府里的日子还怎么过!主子都不喜欢了,下人们更要踩你一脚,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小庶女,将来可怎么办呢?” 几句话将娴娘说得张口结舌,唯有掩面饮泣罢了。 阿离叹了口气,微笑道:“现在已势成骑虎,也只能这样了。我既已说过不放在心上,就绝不会吐露半个字出去。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只管安心好了。我只希望不要因为此事,我姐妹二人从此生了嫌隙才好”。 她顿了顿,忽又掩口笑道:“哎呀,只是从此八妹就是郡主了,我还跟郡主殿下姐姐妹妹的,不知道是不是高攀了呢?愚姐惶恐之至。” 娴娘已是哭得梨花带雨,此时唯有不住地点头,又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耳听得门外脚步杂沓,玉凤在廊上道:“王妃和太太来看姑娘啦!” 娴娘忙将脸上的泪擦了擦。阿离重新躺在了枕上,赵王妃和葛氏已带着众仆婢走了进来。 阿离在枕上吃力地要欠起身子,赵王妃连忙急步上前,轻轻按住她的肩头,柔声道:“好孩子,这时候就不要拘礼了,快快躺下!” 玉凤早搬来两把椅子请赵王妃和葛氏在床前坐了,赵王妃眼圈红红的,叹息道:“我家那个不省心的小孽障 !今天在这里设筵。原是为了上回的事替他向府上赔罪的;没承想,上回的礼还没赔回来。这回干脆又犯下了更大的错!幸亏二少爷和六姑娘吉人天相救了起来,若是铸成了大错,却叫我如何赔得起?叫我家王爷如何面对曾大人呢?!” 说着,已是滴下泪来。 阿离咳嗽了两声,吃力地微笑道:“世子殿下也是无心,不过是想跟我们开个玩笑来着,好在大家都没事,也是不幸中的万幸。王妃不要太过不安了……对了。世子殿下不碍的吧?” 赵王妃见她面白如纸,说话间不停喘息,眼见得虚弱不堪。却仍然温言有礼,保持着大家千金的风度,并未因此失掉半点分寸;再想到年前,曾家这位六姑娘仅凭着几双棉鞋便赚得了五千两银子,那份机智也并非寻常少女可有,心中更起了几分敬意。 因着这几分敬意,再看眼前这位少女虽然病弱憔悴,唇边却始终含着温柔的笑意,便越发愧疚起来。当下干脆起身直接坐在了床沿上,拉住阿离的一只手,又是泪又是笑地转头对葛氏叹道: “一个六小姐,一个八小姐,曾夫人是如何教养出来的呢?更漫说还有三姑娘,还有宫里的宁妃娘娘了。跟府上的各位千金比起来,我那晖儿简直就象个乡野顽童一般了,枉担着个亲王世子之名,真是惭愧,真是惭愧啊!” 葛氏已从陈晖口中得知了念北落水的经过,也已知道念北乃是陈晖和阿离娴娘两姐妹合力救出来的,此时不免对阿离也生出几分好感;又听见赵王妃如此的夸赞,心下更是舒坦,连忙笑道: “王妃谬赞了,她们懂得什么,不过是恪尽本分罢了。倒是世子殿下,因为去救犬子而受了这一场大罪,幸而没事,若真有个闪失,拿我全家的性命也赔不起啊!” 当下赵王妃和葛氏两个,互相客气谦让了一番。赵王妃又拉过娴娘的手,向葛氏道: “这个孩子,从此便是我的亲生女儿一样!就烦劳曾夫人暂且在府中专门划出一个别院给她居住,吃穿用度一例按照未出嫁的郡主之制,一切花费皆由我来供给。她的生母又已不在了,若是愿意,就待我回京禀明王爷之后,就派人接她进京。将来她成人之后,她的亲事也由我来作主。总之,我们王府里的郡主们有的,这孩子也一样不能缺,断不能委屈了她!” 赵王妃说一样,葛氏便应一样,又拿眼睛瞅着娴娘,笑道:“可知老天从来都是公平的,失掉一样,必会弥补你另一样 。这个丫头生下来就死了亲娘,谁知道却又得了王妃这样尊贵无比的娘亲呢?焉知不知冥冥中早有定数?她一向不声不响的不惹人注意,谁又知道她今天会做出这等舍身救人的事呢?” 娴娘早跪下向赵王妃又行大礼,被王妃连忙扶了起来。 金环此时用朱漆托盘端了一碗鸡粥进来,向赵王妃和葛氏行了礼后,便端过一张脚踏在阿离床前,跪在上面喂阿离吃粥。 娴娘连忙站起身走上前,含笑道:“就让我这做妹妹的为姐姐尽一尽心吧,我来喂姐姐吃”,一边说,一边就要伸手去接金环手上的碗。 金环却不似先前那般热情,不言不语地向旁边一闪身,避过了娴娘的手。顿了顿,方淡淡道:“八小姐如今是郡主之身了,金枝玉叶呢。我们姑娘不过是个庶出的姑娘,您要服侍她,只怕我们姑娘受不住!郡主还是到一旁歇着,这等事还是奴婢来做吧。” 金环脸上淡淡的,一丝笑容也没有,只是自顾自端了碗喂阿离吃粥,再不言语。 赵王妃和葛氏只道这个丫头一心都在主子身上,心里着急,怕别人服侍得不好罢了;娴娘却是心中有事,听了金环的话,越发撞到心病上,登时脸上涨得通红,讪讪地不知该如何才好了。 阿离也觉出金环神色有异,和之前提到娴娘时不住嘴的夸赞感激已是截然不同。虽然心里诧异,却也不能点破,只含糊笑道:“瞧你这丫头说的,我刚还和八妹在这里说呢,纵然八妹从此贵为郡主,我们还和过去一样是亲姐妹,这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 娴娘和金环听了这话,同时笑了。只不过一个笑得尴尬,另一个却是淡淡的冷笑,谁都没言语。 赵王妃又皱眉道:“这次带着晖儿到江宁来,原就行程紧张。我们王府里多少事务还等着我,下月初五又是皇后娘娘的生辰,须得我亲自打点,无论如何是不能推给别人的了。本来定好明日就要起程回京,谁知晖儿那小孽障偏又弄出这样的事来!他身上着了这么大一场风寒,匆忙上路,只怕要坐下病来。只好我先上路,等他在家兄这里养好了身子,再请曾大人派水师营单独护送他回京罢了。” 葛氏忙笑道:“王妃请勿挂念,世子殿下身子强壮,悉心调养几日,也就大好了 。只怕这大年下的李大人也事多,未曾带世子殿下在咱们这苏杭江宁好好游玩一番呢,不如索性让世子在这里待到阳春三月,那时身体也康复了,再把咱们这富庶江南尽情游历一遍后,再由拙夫亲自送他回京,岂不更好?” 赵王妃咋舌叹道:“这都已经在荷花池子里游了一遍了,也该尽兴了,还要去哪里游历呢?我这条老命还想多活两年呢。” 两个人又是叹又是笑,又说了一会子话,葛氏方道:“王妃也受了一番惊吓,只怕也累了,不如就请回房去歇一歇吧?我们也该告辞了。” 赵王妃忙道:“曾夫人若要回去,我也不留了。只是二少爷和六姑娘刚刚苏醒,还虚弱得很呢,外头又天寒地冻的,不宜挪动。我看不如就暂且一并在家兄这里休养着,待好一些了再回府。反正家兄这里空屋子还有两间,尽够住了;茶饭虽不如府上精致,也还凑得着过得去,大夫也是现成的,不知曾夫人意下如何?” 葛氏原也担心念北来回上车下车地扛不住,听见赵王妃如此说,自然正合心意,连忙应允了下来。 一时葛氏安排了几个得力的丫头留下服侍念北和阿离,自己带着冰娘等人暂且满心不舍地回府去了。 这里金环见葛氏等人走了,脸上越发紧绷了起来,只闷着头做事,也不说话。 阿离心中诧异,向她笑道:“你这丫头是怎么了?我躺在这里,难受得都快死了,你怎么倒给我脸子瞧呢?” 金环一边用热手巾替阿离擦脸擦手,一边咬着嘴唇道:“瞧姑娘这话说的!我怎么会给姑娘脸子瞧?我心疼还心疼不过来呢!我只是心里憋气,替姑娘不平罢了!” 阿离听她的口气,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便不肯再往下问,只笑着岔开话头,道:“那鸡粥还有没有?配着那腌笋,咸浸浸的真是让人胃口大开,你再去盛半碗来。” 金环见阿离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接她的话茬儿,心中越发气得不行,忍不住便冲口道: “那会您跟八小姐的话,奴婢在门口已经听见了。奴婢这里都快气死了,您可倒好,没事人一样只想着吃粥!”(未完待续) 第七十六章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阿离见金环已听见了,便也不准备再瞒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沉声道: “你当我不难受?实话说,我一样很堵心!可假若你是我,碰上亲妹妹对你做了这样的事,又要如何处置呢?甩她两记耳光,跳着脚大骂一顿,然后到王妃面前揭发出来,引得王妃雷霆震怒,太太羞恼之下从此把她打入冷宫,任其受尽冷落羞辱,然后自生自灭么?” 金环没吭声,半晌后方小声嘟哝道:“那也是她活该!谁让她这样待姑娘?” 阿离低了半日头,方缓缓道:“没错,娴娘这事做的的确很不地道,但我觉得其罪尚不至此。她充其量是利令智昏,干了一件极其自私的事而已,但她本意却也并非要存心害我,是临时起意,而非蓄谋已久。 我愿意相信她脸上的羞愧和惶恐不安并不是装出来的;我也不认为素日她对我的好都是假的;我还记得刚进府时,所有的姐妹都对我横眉冷对,唯有娴娘笑着叫了我一声“六姐姐”。就因为这些,我愿意选择原谅她这一回。我不希望她因为这一次的贪心,就付出葬送一生的代价。她还这么小,这样太残酷了,我做不到。” 金环张了张嘴,才要说话,阿离抬手止住了她,微笑道:“何况,不管怎么说,若没有娴娘,我也早成了那葬身荷花池底的一具死尸了。难道只该恨她占了我的便宜,就可以忘了她对我其实也有救命之恩么?你要说我滥好人,也随你。反正就算从头再来一遍。我也还是会这么做。” 金环不吭声了,埋着头将一条白手巾在铜盆里洗得哗啦哗啦响。终于撅着嘴冷声道:“希望那八小姐是个有良心的,能真的承了姑娘的情,不要做个白眼狼才好。” 阿离见她的忿忿之意已稍减,这才又点头道:“其实,让我到那人生地不熟的京城里去做一个便宜郡主,未见得就比我在这里做一个有父兄照拂的总督小姐更好 。而八妹作了郡主,不但对她自己是雪中送炭,对咱们也会有很大的助益,并非只是吃了哑巴亏。我心里自有计较。你日后就知道了。” 金环忙道:“什么助益?姑娘快说!” 阿离压低了声音微笑道:“比如说,我眼下想避人耳目地出一趟远门。苦思冥想了这几日都不得要领。现在有“郡主”保驾护航,这问题已迎刃而解了。” 金环只略低头思索了片刻,便展眉笑道:“噢,姑娘是想利用八小姐现在这尊贵的身份?八小姐现在对姑娘又内疚又惶恐,自然有求必应。有那“郡主”的名头压着,怕是太太也不敢怎么样了。” 阿离“呸”了一声,皱眉道:“怎么能说是利用呢?太难听了。” 金环越发笑嘻嘻道:“奴婢说错了。不是“利用”,难道是“要挟?” 阿离皱眉咬牙地将床头小几上一双乌木镶银筷子向金环丢了过来。无奈手上没劲儿。那筷子半中间掉到那铜盆里,不过激出两朵水花来,金环早捂着嘴笑嘻嘻地跳到一边去了。 金环此时心情舒展了不少。脸上也有了笑容,手脚麻利地给阿离擦了头脸脖颈,阿离这才想起来问道: “我现在住的这间屋子是谁的?” “姑娘现在住的是李夫人院子里西厢房里的一间。李夫人生怕把姑娘安置在哪间客房里照顾不到,特意安排在了她这里。” 阿离点头,出了一回神,又缓缓道:“那李家三少爷……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也着了风寒……你一会去悄悄地打听一下。” 金环道:“知道!那会李夫人叫三爷跟前的人过来问话,来的那个春明的小厮,正巧上回在咱们大少爷院里见过,他还得过我给的一把赏钱呢。刚才我出去给姑娘打洗脸水,正好撞见他,赶紧问了问。他说三爷把您从池子里捞出来,自己也弄得一身精湿,那衣裳差点没结了冰!回去后也是喷嚏不断,幸而泡了个热水澡,又服了两剂发散的药下去,现在看着倒没什么事了 。” 阿离“哦”了一声,长长地呼了口气,低头不语,手里只有一搭无一搭地玩着那床帐上垂下来的穗子。过了好半晌,方迟迟疑疑地轻声问道:“那……他救我上来时,是如何……如何……” 未及说完,面颊上已飞起两朵红云,直红到了耳朵根上,话也说不下去了。 “还能如何?三爷一听八小姐的话,立刻急匆匆地就到了荷花池那里,又没个什么东西能用,赤手空拳就跳下池塘去了,可不就那样……抱着姑娘上来的吗?” “啊……!”阿离闻言又是羞窘,又是惊慌,直直地瞪着金环,连声音都发了颤:“那……那……可还有旁人瞧见么?” “瞧见的人可不少……”金环为难地咬着嘴唇,眼睫毛有些不安地眨动着。 “三爷把姑娘救到岸上,里头早有得了信儿的婆子们先抬了一张软榻赶了过来。三爷见只有一张榻,只得让婆子们把世子爷抬了上去。姑娘当时的情形瞧着实在是凶险,三爷也顾不上那些了,抱着姑娘就往回跑。这一路上,李家的小姐并丫头们,还有咱们家的姑娘们,还有李夫人,还有咱们家太太,都瞧见了……” 阿离的脸上渐渐由红转白,眼神越发慌乱起来,张口结舌地喃喃道:“这……这……这如何是好?!” 金环明白阿离的惶恐心情,但她心里却忽然生出一种念头,因连忙凑近到阿离身边,含笑低声道: “姑娘别急,依奴婢的想法,这也未必是件坏事!奴婢瞧着李家三爷真算是个不错的人了,又温和,又是这样的家世,又有钱,长得还俊,难得的是还有这等热心肠,只怕多少夫人们早就私下相中了呢,也不知有多少小姐们想做这“李三少奶奶”呢……” 阿离先还怔怔地听着,这时便羞红了脸,啐了一口,绷着脸斥道:“死蹄子,没皮没脸地只管顺着嘴胡说起来了!这些话也是闺阁女子能议论的?!” 金环也红了脸,迸了一会,又咬着唇低声道:“姑娘别怪奴婢不知羞耻,奴婢也是为了姑娘打算……姑娘没有亲娘给作主,您的终身只能仰仗着太太。可太太未必把姑娘放在心上,奴婢只担心她最终胡乱给姑娘找个歪瓜裂枣就算了事了。这等事,就算是老爷也不太好插手管的,难道来了议亲的媒人,老爷还能亲自出面不成?况且,姑娘上面还有个五小姐 。姐姐没定下来,断没有先给妹妹订了亲的理。可五小姐那个性子,我看是要高不成低不就,将来只怕有得磨菇。五小姐的岁数跟姑娘又离得近,她若一时定不下来,也就平白地把姑娘的青春耽误了……” 阿离这一回倒没有阻止她,手里无意识地绞着那床帐的穗子,垂着眼帘,似乎把她的话也听了进去。 金环顿了顿,忽然莞尔笑道:“谁知道偏偏出了这样的事,可是正应了姑娘常说的那句,什么“祸兮,福之所伏”了?李家三爷今天救了姑娘,这样肌肤之亲之下,还跑得掉么?姑娘许给三爷,照奴婢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只怕等姑娘大好之后,李夫人便会遣了人去咱们府上提亲。即使上面碍着五姑娘,不能正式下定,两府主子口头默许下是一定的……” 想了想,又笑着加了一句:“姑娘虽然是庶出,可这样的人品才情,那李大人又只不过是个五品,姑娘配给三爷作正房奶奶也绝不算是高攀。奴婢看着,正是门当户对的一门好亲呢!” 阿离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神色复杂,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但她知道,金环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曾李两家在江宁是有头有脸的,如果不出意外,事情应该就是按金环说的那样进行下去了…… 阿离怔怔地想着,原已苍白的脸上又隐现了一层红晕。害怕,惊恐,茫然,无助,甚至隐隐有一丝不甚明了的,模糊的喜悦……五味杂陈,令她的心脏跳得如同擂鼓一般,鼻尖上也沁出了一层细汗。 难道,自己的终身,这……就定下来了?!会不会太快了些,太仓促了吧…… 阿离头昏脑胀之下,眼前又浮现出李延那长身玉立的身姿,温和白皙的面庞,红润的棱角分明的嘴唇,唇边总是带着那样宽厚的笑容…… 又下意识地想到他那条白狐围脖,自己亲手做的那几双鞋,还有这次落水……太巧太巧了,难道一切都是冥冥中早已注定?此时的阿离不得不相信世间也许真有“缘分”这种东西了。 李延……这个人似乎也不错?是吗?是吧……阿离在心中默默地,茫然地自问自答着。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未完待续) 第七十七章 问生辰 金环见阿离怔怔出神,知道这些话已往她心里去了,当下抿嘴一笑,端了铜盆去外面倒水 。 阿离躺在那里默默地想了一会心事,终于觉得神思困倦,渐渐朦胧睡去了。 一觉睡到掌灯时分方才醒来。阿离出了一身热汗,只觉得浑身上下**得象泡在水里一样,身上松快了许多,脑袋也不那么晕了。 “三公子打发人来问过两回,姑娘都一直睡着没醒”,金环笑着望向阿离,眨了眨眼睛,道:“人家也是一番心意,姑娘也别怠慢了人家……要不然,我亲自替姑娘到三公子那里说一声,也好让人家放心?” 因为白天时和金环的一番谈话,使得阿离对“三公子”这三个字极其**,当下不由脸上又是一红,扭了头佯皱了眉嗔道:“还特意跑一趟作什么?难道刚才来人,你什么都没说,就把人家打发了?” 金环心里暗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地说:“自然说了。可姑娘现在的情形显见得已比好多了,既然三公子挂心惦记着,奴婢就走过去禀报一声也不失礼呀。” 话犹未完,忽听得有人在门外笑道:“六姑娘已经醒了?可好些了没有?”边说,边见李夫人带着两个丫头,含笑走了进来。 阿离有些心虚,也不知刚才的话被她听见了没有,因连忙红着脸在枕上欠身向李夫人行礼,轻声道:“已经好多了,多谢夫人惦记。” 李夫人点了点头。径直走过来,挨着阿离坐了。关切地拉了阿离的手,在她脸上细细看了一回气色,方点头道:“似乎的确是好了一些?大夫可又来过了没有?” “来过了,诊了脉说姑娘已经无碍,再静养几日便可大好了。”金环忙道。 李夫人含笑点头,执着阿离的手又叙了几句闲话,忽然问道:“六姑娘是哪一年生人呢?” 阿离没想到李夫人忽然有如此一问,老老实实回答:“我是庆历九年冬天生的。” 李夫人暗中掐指算了一算,自语道:“庆历九年是甲寅年……冬天?是十一月吗?或是腊月?” “是正月。”阿离抿嘴一笑。 “正月?现在就是正月啊” 。李夫人眨了眨眼睛,挑眉笑道:“是……正月的哪一天呢?” 阿离见她步步紧逼。不免心中诧异,也只能笑道:“是正月初九。” “哎哟,正月初九!那不就是后天?!”李夫人爽快地笑了起来:“这么巧,六姑娘正好在我家里,就让我替六姑娘热热闹闹地做一场生日好了!” 阿离有些局促地低头微笑道:“一个小生日而已,阿离不敢麻烦李夫人。” 李夫人相貌既美,笑起来亦是格外温柔可亲,连声道:“不碍不碍的。若是平时。我们想跟六姑娘亲近亲近都没有这机会呢”,边说,边将手将鬓边发钗按了按。貌似随意地又接着笑问道:“六姑娘生于甲寅年,是属虎的;不知道落地时是什么时辰呢?我帮姑娘看看,必是吉星高照,大福大贵的命!不然,也不会有今天这逢凶化吉的的一桩事了。” 阿离此时已对李夫人的来意有了几分明白,大概正是应了白天金环的话,不免脸上有些烫,垂下眼帘,强自镇定地轻声道:“我姨娘生我之时是在乡下,简陋得很,身边一个人没有,所以并不知确切的落草时辰,只知当时天已傍黑……” 李夫人听了,脸上动容,一时竟没能说出话来,只将阿离的手轻轻握着,拍着,眼圈也不禁一红。过了半天才轻叹道:“六姑娘这小小的人儿,也不知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又连忙用手中帕子极快地拭了一下眼角,展颜笑道:“冬天天刚傍黑……那一定是酉时了,前后差一两刻钟也不碍的。()” 阿离听她这话说的越发明了,心里便跳得更加厉害,索性连话也不好意思说了,只垂着眼帘静默无语。 李夫人便将这话题捺到一旁不再提,只关切地询问一些“屋里暖不暖”,“铺盖够不够厚”,“饭菜可不可口”,“还想吃点什么”这些话。 因玉凤已被打发回去了,这里只单留下了金环一个,李夫人又怕伺候的人手不够,意欲从自己屋里拨两个丫头给阿离使。阿离忙笑道:“我只在这**躺着,并没有多少事要做,有金环一个尽够了,就不麻烦姐姐们了”,李夫人方才作罢。 又说了一会话,厨房来人送了晚饭 。 李夫人看着丫头将食盒打开,将饭食一样样摆在桌上,是两样细粥,和四碟极精致的小菜。 李夫人笑道:“今天六姑娘身子还虚,不宜太过进补,我只让他们做了些清淡好消化的。姑娘一定要将就着吃些才好。” 阿离连忙道谢,李夫人足足地看着金环喂了阿离半碗粥,这才放了心,因站起来笑道:“我再过那边去看看二少爷,六姑娘安心歇着吧。” 金环连忙起身将李夫人送了出去,这才急急地折返回来,掩着口向阿离低笑道:“姑娘瞧我说的对不对?李夫人已经等不及地过来问姑娘的八字啦。接下来……” 阿离红着脸打断了她的话:“我不吃了,你把东西撤下去,沏碗茶来我喝吧。” 金环向阿离做了个鬼脸,自去将饭菜收拾到食盒里,正盘算着该找个什么借口到李延那里去打探一下口风,忽见一个婆子在门外露头,有些怯怯的不敢进来的意思。 金环一眼瞧见了,连忙迎过去笑道:“大娘是哪个院子的?是找你家夫人,还是找我们姑娘?” 那婆子看衣着神态不过是李家一个下三等的粗使婆子,听见金环问,把脸也飞红起来,局促地问道:“我问大姐儿一声,今天有个曾家的六姑娘,就是落水的那个,可是住在这屋子里?我家三爷要给她送个东西,自己不好走进来,倒抓寻了我过来。我一个担水扫地的傻老婆子,哪里进到里头来过?路都找不到!唉,真是……” 金环忍不住要笑,连忙道:“正是这里!大娘快请进来”,一边又好奇地问:“你家三爷要送我们姑娘什么东西?” 那婆子听见说没走错屋子,这才放下心来,笑嘻嘻地说:“三爷说,你们家姑娘现在只能躺在**怪闷的,让我送个好玩的东西给你们姑娘解闷的。” 边说,忙将手里一个精致的锦匣小心翼翼地捧给金环。 “这是什么东西?”金环好奇地接了过来。 “三爷素来喜欢那些西洋新巧玩意,我听都没听说过,谁知道是个什么”,婆子嘀嘀咕咕说着,忽然又想了起来,忙笑道:“对了,是叫什么——八音盒?三爷特地嘱咐我,让我告诉姑娘,要把那后面一个机关连拧几下才能玩的 。” 这种东西金环自然也从没听说过,不过还是从心里高兴起来,口中笑道:“谢谢大娘啦”,顺手便从腰间荷包里抓出一把钱递到了婆子手里,又道:“大娘屋里坐坐吧?” 那婆子接了钱,喜得眉开眼笑,连忙向金环屈膝福了几福,连声道:“不了不了,我这种嘴脸,怎好站到姑娘面前去呢?三爷还另有玩的东西让我给你们家二少爷送过去呢。我不敢耽搁,就先走了啊。” 金环听她说原来李延并非单给阿离送东西,连念北也有,略微有一点点失望,不过心里还是很高兴的,看着那婆子出了院门,连忙返身回来,急急地就将手里锦匣送给阿离看。 “三爷真是细心,怕姑娘病中烦闷,特意派人送了玩意给姑娘”,金环呵呵笑道:“就只是派了个二门外的老婆子来送东西,那个老妈妈,嘀嘀咕咕话也说不清楚。” 金环笑了两声,又神秘兮兮地掩口低声道:“不过呢,也可见李家的规矩跟咱们家一样,少爷们身边只用着小厮,并没有丫头伺候着。这个好,这个好。” 她只顾在那里自言自语,阿离只抿着嘴唇不言语,半晌方皱了眉不耐烦道:“你今天的废话怎么那么多呢,不要议论人家家里的事,万人让人听见了不好。” 金环吐了吐舌头,连忙闭了嘴,小心翼翼地将那锦匣打开。 阿离毕竟也有小姑娘心性,看见新鲜玩意儿,也忍不住好奇,便定睛向金环手里一望。见随着那匣子盖掀开,里头升起一个巴掌大的小方台子,平整如镜,上面立着一个两寸来高的西洋小女孩的玩偶,金发碧眼,身上穿着白纱裙子,眉眼极是生动。 阿离睁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玩偶的头发,忍不住笑道:“咦?这东西有趣,是怎么玩的?” ------------ 过渡章节好难写啊,卡文卡到这时候……某钗决定下本书写个不用过脑子的欢乐小白文。。。。(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贺礼 金环想起那婆子说的话,便将那玩偶转过身去,果然见其背后有一个小小的机括,似是白铁制成,小小的很是精致 。 金环扳住那机括转了两圈,再松开手,却见那西洋玩偶忽然在镜面上旋转起来。两只手臂也上下摇动,裙裾飘飘,舞姿灵动;小盒子里同时传出一阵细碎而清脆的乐声,叮叮咚咚的似在给那玩偶伴奏。 阿离和金环突然见那玩偶动了起来,俱吓了一跳;等到看着“她”随着乐声翩翩起舞的样子,不觉又是惊讶又是新鲜,连忙将那小盒子拿起来,里里外外找寻了一遍,也没参透其中的秘密。 待到那乐声渐渐慢了下去,终至消失,那玩偶便也慢慢停止了转动。 金环却是大感兴趣,连忙又去拧那机括,连着玩了几遍,方拍手笑道:“好玩好玩,这西洋的玩意儿就是精巧有趣,倒有些象咱们的那“走马灯”。只不过咱们那灯笼却不会奏乐。对了,这东西还有一个名字,叫……咦?叫什么来着?” 阿离笑道:“叫“八音盒”吧?我在三姐那里见过这么一个,听说贵得很。小心收起来吧,可别玩坏了。” 金环忽然叹了口气,眼神中露出几分悠然神往,轻轻微笑道:“姑娘真是好命,能碰到李家三爷这么心细又体贴的人。就算别的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和这个比起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边说,边将那八音盒小心翼翼地盖好。郑重其事地两手捧着,收到阿离的妆匣里去了。 阿离虽没言语。心里倒也微微一动。 又过了一天,阿离便觉得比头一天更恢复得好了。发热已完全退了下去,除了还有些头痛鼻塞流鼻涕,身上还有些发软以外,已经没有大碍了。 念北恢复得也快,第二天便闹着要来看阿离。葛氏挂念着儿子,也一大早就赶了过来,和李夫人两个怕他再伤了风,百般地不许。哄了好久这才作罢。 但念北还是将自己这里好吃好玩的装了一大包,命一个小丫头给阿离送了过去。还亲笔画了一幅画:一个少爷模样的男孩子趴在一个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上面。嘴里墨汁纷飞,很是痛苦的样子。下面还附一行小字:我吐了,六姐吐了没有? 阿离看得一头雾水,不解地自语道:“吐什么?” 那被差来送东西的小丫头笑得咯咯的,好容易才止住笑,连忙屈膝福了几福,眼睛瞅着脚尖,细声道: “就是前日府上二少爷落水后 。不是被救起来了吗?后来我们家三爷让人拿了口大锅倒扣在地上。把二少爷架着趴在锅底上,吐出来好些泥水……” 阿离听得胆战心惊,当着那小丫头不好问。只含糊了几句,待把她打发走后,才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金环:“我……不会也这么吐了一通吧?” 金环无奈地皱眉,点头,眼中满是同情之色。 阿离“啊”了一声,不由自主便咬住了手指。呆了一会方不甘心地又问:“也……趴在大锅上?” 金环瞅着她,继续深深地点头。 阿离跌坐在椅上,苦恼地绞着自己手里的帕子,喃喃道:“那也……太狼狈,太不堪了吧?那李家三公子……也看见了?” 金环“唉”了一声,叹道:“就是三爷想出来的法子,您说他能没看见吗?” 阿离脸上便有些讪讪的,咬着唇不吭声了。半晌方低低地嘟哝了一句:“讨厌,寒碜死了……” 曾家的几位姑娘回到府里,第二日也都各自遣了自己的丫头又来李府问候念北几人,顺便捡了各人素日爱吃的东西送了来。 阿离这里也收了不少礼物,唯独不见世子陈晖遣人来问候一声。阿离知道他高门贵公子的脾气,这次又犯了这么大的错,连累得别人差点送掉性命,心下必是羞窘不堪,故而不好意思露面了,因此心里也并不在意。 第三日正是正月初九,阿离的生日。 这一日阿离觉得身上几乎就没有什么不适了,本想跟李夫人辞行,回府去的。怎奈李夫人百般不允,只笑着说: “那日不是说好了,我要替你做生日么?各色都齐备了;我们家里养着的小戏班子为了这事,这两日忙忙地新排了一出小戏,都预备在那里了。六姑娘反而倒要走?这个断乎不能依你。” 阿离见她如此,只得作罢,心里倒有几分惴惴不安起来,觉得太过隆重了 。 李夫人又与她商议,看是不是应该把葛氏请来。 阿离却不愿意。 初进曾府的时候,关于生辰这些琐事,阎妈妈都一一询问过,葛氏不可能不知道。可眼见着已经过完了年,来李府作客这天都已是正月初七了,葛氏却并没有露出半点要为她庆贺生辰的意思。这时候却要上赶着特特地跑去请她,实在是没趣。况且还是在别人家里,更觉尴尬。 索性根本就当没有这回事,在李府里躲过去算了。况且现在心里对葛氏已存了芥蒂,看见她就有种异样之感,这样特殊的日子,更不想见到她。 李夫人很善解人意,从眼神里便猜透了阿离的难言之隐,立刻便微笑道:“那就谁都不请,就咱们娘几个关起门来自己过!” 谁知初九日这天一早起来,阿离便收到了曾府里送来的第一份贺礼。 贺礼是娴娘遣了她的乳母送来的:一对老坑翡翠镯子。一望便知是上等好玉,一定价格不菲。 “上回在太太办的赏梅宴上,我们八小姐看见您腕上戴的那只镯子都破损了,心里挺不好受的,跟我念叨了好几回了,说“我过生日时,就只有六姐送了我一只精致的荷包;现在六姐也快过生日了,我却实在没什么好送她的。真想送她一只好镯子,把那只破的替换下来,可惜我太穷了,置办不起。” 娴娘的乳母原样儿向阿离学着娴娘的话,一时感慨万千,忍不住抬手拭了一下眼角,复又展颜笑道:“谁知道世间机缘的事真是难说,如今我们姑娘竟然成了郡主,这真是作梦也想不到的事!昨日她便差了府里的买办,到宝镜楼捡着这最贵重的镯子置办了一对,今儿一大早就命奴婢给六姑娘贺寿来了。” 说着,便伏身在地上,笑道:“六姑娘今儿是寿星,老奴给您磕一个,祝您福寿绵长啊。”说着,当真要向阿离叩下头去。 阿离连忙拉住她,笑道:“妈妈要折死我了。您是八妹的乳母,论理我也要叫您一声妈妈呢,您的头我可受不住”。因接了那对镯子,低头轻轻摩挲了好一会,方含笑向乳母道:“八妹是个有心的,我竟不知道,她是何时知道了我的生日的。妈妈回去替我多谢她 。” 边说,边命金环给乳母看座,上茶,打赏。 金环上前接了那对镯子,随意瞅了一眼,便皮里阳秋地淡笑道:“八小姐如今果然财大气粗了!有钱就是好啊,这么好的东西,如今说买就买,眼睛都不眨一下了。” 阿离便瞪了她一眼。 乳母并不知“落水”事件的底细,对金环的讥诮自然也没听出来,还以为她不过就是对娴娘平步青云很是羡慕罢了,因又笑道:“其实我们姑娘之前也早悄悄地给六姑娘准备下贺礼了,只是她说自己活计粗糙,如今有这对镯子比着,越发拿不出手来了……” “哦?是什么?”阿离挑眉笑道。 乳母从怀里掏出一只叠得整整齐齐的小布包,打开来,从内取出一方大红厚实地棉布套子,扁圆的,面子上绣着“喜鹊登梅”的花样。绣工虽不够精细,但一针一针的也足见下了一番工夫。 “这是……汤婆子外头的套子?”阿离两手接了过来,凝视着上面的图案,红底白梅,枝上站着两只喜鹊,说不出的喜庆。 “是啊,就这么一幅图,我们八小姐足足地绣了一个月呢!本来不想拿出来的,怕您说她“如今富贵了,倒拿这么个不值钱的粗东西来糊弄人”,还是我说她“绣了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才完工的,白收着岂不可惜?好歹是个心意”,八小姐这才勉强让我一并送了来的。” 阿离沉默了好一会,方抬起头,微笑道:“妈妈回去替我向你们姑娘道谢,就说东西我收到了,非常喜欢。” 乳母答应着,喝了一盅茶,便告辞而去。 这里金环将东西收好,嘟哝着向阿离道:“真是看不透这八小姐是真心还是假意了。若是真心吧,她又怎么会对姑娘做出那样的事来?若是假意呢,这演戏就演得太象了些!不明白,真是不明白……” 阿离默然了一会,深深吸了口气,便将那棉布套子展开,亲手套在了自己**那只汤婆子外面 正在这时,有个丫头笑吟吟地走了来,向阿离恭声道:“世子爷打发奴婢给六姑娘送贺礼来啦。”。(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不快 阿离闻言,倒很有些意外。 那丫头言谈举止容貌衣饰都很不俗,一眼看过去就和李府的仆婢有很大差别,想来是赵王妃从京城王府带过来的。 她笑吟吟地上前给阿离见了礼,便将手里拿的一个小小的缎面锦盒双手奉了过来,笑道: “世子殿下不知今天竟是曾六小姐的芳诞,又是客中,且王妃又已回京去了,仓促之下竟没有备办什么礼物。便将自己一件珍爱之物送给姑娘,聊作贺礼,还望姑娘别嫌太过简薄。” 那丫头语声带笑,说出话来琳琳琅琅;口中虽说的是“请姑娘不要嫌弃”,却并无一点难堪怯弱之色,仍是大方得体,进退有度,显见得是经见过大场面的。边说,边将那锦盒打开,见里面乃是一只和田玉扳指。 阿离连忙笑着谦让:“不过一个小生日而已,不值一提。既是世子殿下的心爱之物,阿离断不敢夺爱;况且扳指原是公子少爷们挽弓射箭时所用,阿离一介女流,就算收下也没有用处,反倒是暴殓天物了。我看姐姐不如把它收回去,世子殿下的好意,阿离心领了……” 那丫头抿嘴一笑,:“我们那位小爷,姑娘大概不知道。他诚心诚意送出去的东西,您若不要,他还不知道要发多大的脾气呢,奴婢可不敢违逆了世子爷的意思!” 又低声道:“这还是圣上御赐给世子爷的,他一向爱如珍宝,如今既肯割爱送给姑娘,足见他是极看重姑娘的。您就不要推辞了。” 阿离也清楚陈晖这样心高气傲的王侯公子,就算是知道自己错了,也决不可能去低头认错。他借着这个生日。能送自己这么一件贺礼,已经算是婉转表达了他的歉意了,对这位纨裤大少爷来说。已经实属不易,自己还是让他借坡下驴吧,免得再把他惹怒了…… 想到这里。阿离便展颜笑道:“既是这样,阿离恭敬不如从命。烦劳姐姐在世子面前替我转达谢意吧。”说着,便双手接过锦盒。 那丫头又谦逊了一回,方笑着回去复命了。 因阿离才经了水患,身体并未完全康复,不宜劳累,是以一切从俭,李夫人只在自己上房这边的西暖阁里设了一桌精致的菜肴 。又命府里的一班小戏子为阿离唱曲祝寿,作陪的不过是李府几位小姐,并没有一个外人。 念北年纪最小,着的风寒最重,又是曾府的嫡少爷,李夫人怕他万一再劳累到就是雪上加霜,自己实在脱不了干系,所以百般哄着并未请他过来入席。 阿离头上戴着观音兜,身上用一领大毛斗篷裹得紧紧的,信步走进西暖阁。筵席已摆好。李家的几位姑娘花团锦簇地团团围坐着,见阿离进来,皆含笑站了起来与她拜了一遍寿。 阿离没想到,陈晖和李延居然都在座。 虽然内外有别。但陈晖身份尊贵,又是远客,年纪还小,参加女眷的筵席也不算逾越;而李延是来给李夫人请安,顺道留下给世子表弟作陪客的。整个西暖阁里,除了阿离,全是李家自己的兄弟姐妹,是以从规矩上来说,也算说得过去。 可阿离还是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她觉得在场的每个人看她和李延的眼神都有些暧昧和调侃。虽然这事还并未言明,但大家只怕暗地里都已经有所猜测了吧?仅想到这一点,阿离便觉得面红耳赤,如坐针毡,恨不得离席遁走才好。 但既然来了,当然没有转头离开的道理,她只得硬着头皮微笑着任凭李夫人将她按在上首坐了。 李延倒是一如往常,神色泰然自若,并无半点尴尬忸怩之色,从另一张桌子上隔着一条过道便含笑向阿离问道:“六姑娘身子无碍了吧?就算无碍,也还得好好将养几天才行。” 阿离正襟危坐,因要避嫌,眼睛并不朝李延看,只侧身深深地向李延福了一福,端庄矜持地正视着前方,缓声道:“是,还没有正式谢过三公子的救命之恩呢。那天若不是三公子及时赶到,阿离早就命赴黄泉了,大恩不敢言谢……” 李延忍俊不禁,瞅着阿离笑道:“六姑娘说得这么郑重,倒让我浑身不自在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哪里算是什么“大恩”呢,在下惶恐……” 阿离本已觉得自己的言谈态度矜持得太过,反倒显得不自然了,又听了李延颇带两分笑谑之意的玩笑话,更觉窘迫。因急欲摆脱这种异样的难堪,她连忙掩饰地扭过头去,极快地冲陈晖笑了笑,道: “也多谢世子殿下的礼物 。” 陈晖的神情显然比阿离更不自然。他不置可否地在鼻子里“嗯”了一声,便把头扭到了一旁。 阿离便不再向他们那边看,只在席间含笑和李氏姐妹们说话。 金环倒是执了酒壶,大大方方地走到李延那桌上,热络地替他斟了两回酒。 阿离隐约听见她在那边笑嘻嘻地说:“奴婢替我们姑娘谢谢三爷……三爷又热心又有胆识,奴婢实在是钦佩……三爷好酒量……” 这个丫头,有时“机灵”得有些过份了。阿离的眉头皱了一皱。 待她笑盈盈地走了回来,重新站在了阿离背后,忽然暗暗地将阿离的衣服拉了拉,附耳轻声道:“姑娘。您瞧三爷脚上穿的……那不是您做的那双鞋么?” 阿离吃了一惊,由不得便轻轻地向那边溜了一眼,果然见李延脚上那双乌缎暖鞋,就是上回他从自己手上高价买去的那双。 阿离脸上不禁涨得通红。于羞窘惊诧之余,心里又微微有些不安和不快——人人都知那鞋是出自她之手,但既未成婚,他虽然买了过去,难道不应该密藏起来么?他倒明目张胆穿到了众人面前……这,怎么看都觉得不妥当,和那些浮浪子弟有什么区别…… 阿离暗暗咬了咬嘴唇。 金环显然没有她的这些困扰,只一味在阿离耳边喜孜孜地轻笑道:“姑娘您瞧,三爷还是很看重您的吧?要不然也不会巴巴地把您的针线穿出来了,我猜他就是特意穿给您看的。您瞧,您跟三爷的这门亲事,难道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么?” 阿离的脸一沉,就瞪了金环一眼,低低地沉声道:“说过你很多次了,怎么还不改?闺阁之中岂能容你胡言乱语,再这么口无遮拦,我可就不饶你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势。 金环从没被阿离用这么重的话斥责过,不禁一呆,脸上就有些变色。迸了半晌,方垂了眼帘讪讪道:“奴婢也是为了姑娘的终身打算,姑娘怎么倒恼了呢?”(未完待续) 第八十章 救我的人,真是她? 先感谢大家最近几天的粉红票支持!今天又是新的一月开始,大家手里如果还有闲着的,又还没投出去的粉票,希望还能投给我哇,不胜感谢!:) ------ 当着人,阿离不好多说什么;又见金环脸上红涨,颇有些不平之色,唯恐被人看出端倪,便向众人微笑道: “坐了一会,倒觉得胸口有些气闷,我到外头走一走就回来”。 众人只道她去更衣,也并不理论,李夫人便叫自己的大丫环好生跟着出去。 阿离笑着说“不用”,便信步离席,只带了金环一人出来 。 外面廊上有小丫头蹲在那里烹茶煮酒,见阿离出来,皆起身行礼。阿离笑着向她们摆了摆手,便信步下了台阶,带金环径直走到了那边假山之下,方才站住了脚。 金环闷闷地跟在阿离背后,一声也不言语。 阿离睃了她一眼,笑道:“拉着个脸,倒象谁欠了你八百吊似的,怎么不吭声了?” 金环低头抠着手指头,顿了顿,方无精打采地说:“姑娘嫌我多话,从此我便闭上嘴,只做事,再不说话也就是了——我原是乡下泥腿子的闺女,不懂分寸,不知眉眼高低。姑娘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份上,多担待担待我这个不懂事的罢。” 阿离听她的话里分明有些赌气的意思,又思她从小心高好强,心又重,不比玉凤大大咧咧,诸事都不放在心上。话说得深了,主仆间难免会生些嫌隙;说得浅了。只怕日后依然故我。可这等关系到闺誉的事却非同小可,不比旁的说笑两句就过去了,不能不郑重其事地敲打她几句。 阿离笑了笑。手扶着假山前面的一株梧桐,缓声道:“就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不比别人。名为主仆,实则却同姐妹一般。所以我才格外要说你。女孩子的名声比性命还要重要,容不得半点差池。主仆本是一体,你们若失了检点,我也会被人说三道四;反之亦然,我好了,你们才能跟着好。身为庶女,本已矮了一截。自己却不能失了尊重,不能让别人说是“姨娘养的”,就失了贞静幽娴的女儿本份。” 金环低着头,脸上已浮现出一层愧色。阿离便拉了她的手,微笑道:“你从小就聪明,这些道理自然都懂得,不用我多说。我也知道你是一心为了我好,所以不免急躁了些,以后注意些也就是了。” 金环咬着嘴唇,红着脸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阿离掸了掸手上的树皮枯屑。笑道:“你,玉凤,还有我,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又一起进府,情如姐妹。我好了,自然会厚待你们。玉凤是个实诚丫头,可惜忠厚有余,机变不足,我将来会尽力让她过个有吃有穿又不操心的舒心小日子,就是她最好的归宿了。至于你……” 金环抬起头来,一眨不眨地望着阿离,目光中有两小簇热切的小火苗蓦地一闪 。 阿离便在她脸颊上捏了捏,抿唇笑道:“现在咱们院子里的事,差不多的我都让你看着办,不必事事问我,还瞧不出来么?以后……我希望你能真正成为我的膀臂,而不仅仅是个下人,明白么?所以现在,我不能不对你比从前更严苛一些。” 阿离的的话语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恬淡,听在金环耳朵里却是轰然一声,整个人都震动了。 她几乎想冲口而出,这个“膀臂”是将来阿离嫁入夫家以后,任命她为内院总管,一如现在的阎妈妈一样;还是另有所指……?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已令她的心砰砰狂跳不止了。()这,算是阿离正式给她的承诺了么? 虽然有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可金环却不敢因此就掉以轻心,所以她才会一直兢兢业业地为阿离效命,尽忠尽职地维护着阿离。主子好了,跟着的下人才会好,这道理她当然最清楚不过。 也正因为此,在对待李延和阿离的这件事上,她才会那么上心——她要想出人头地,前提条件是阿离得先出人头地才行。只有六姑娘将来能做了一府的当家奶奶,才会掌有生杀大权,否则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再得宠的姨奶奶,说到底也不过是混吃等死罢了,作不得主的。她早看明白了。 而阿离要想以庶女身份去做一府的当家大奶奶,虽然并非不可能,但终究还是有些难度的。现放着一个李延,这样的家世,这样的人才,实打实地嫁进门就是正头奶奶,这样的好事岂容错过?错过了李家,下边还不一定能怎么样呢! 当然了,她为阿离打算的同时,也为自己做了周详的考虑,越想越觉得这织造李大人家,就是她主仆们最圆满的归宿了! 象府里二小姐洁娘,嫁的那户什么余杭大地主的儿子,倒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头奶奶。以六姑娘的人才,走这条路子应该也不会太难。可是,说到底,他们再有钱也就是个种地的泥腿子出身罢了,见了官老爷,还不是一样要趴在地上磕头?放在一年前,东各庄的王财主家,那就是金环最羡慕的人家了;可眼下的金环,自进了总督府以后,对那样的土财主可是瞧不到眼里了! 官家就是官家,那规矩,那作派,那气势,岂是乡下土财主能比的 ! 金环在那里一时想得入了神,脸上就有些怔怔的,阿离连叫了她两遍,方回过神来,连忙恭声正色道: “都是奴婢毛躁了,姑娘教训得是!奴婢以后一定谨言慎行,决不再给姑娘惹麻烦!” 阿离点头而笑,将身上的斗篷紧了紧,缓声道:“行了,咱们回去吧,免得让李夫人等得着急。” 金环急忙上前,轻轻地扶住阿离的臂膀,主仆两个转身正欲回西暖阁,忽听背后有人清咳一声。 阿离主仆两个俱吓了一跳,定睛一瞧,却见世子陈晖从假山后面转了出来。 阿离一惊之下有点慌,但细一回想想刚才说的话,除了“膀臂”那个若被他听了去让人稍许有些难堪,除此之外不过是些教诲丫头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便镇定下来。因向陈晖福了一福,恭声微笑道: “世子殿下可也是觉得屋里气闷,出来透透气的么?什么时候来的,我们倒没听见。” 陈晖背着两手,在距阿离主仆五步开外站住了脚,脸上不似先前那样倨傲,不苟言笑得倒很添了几分深沉,和之前迥然不同。 阿离心想,落了一回水,不但自己鬼门关里走了一趟,还险些害了其他好几条人命,纵是再骄纵些的性子,也会因此收敛些了吗? 陈晖却不答话,只管把两道浓眉蹙着,若有所思地望着阿离,不发一词。 阿离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只得又微笑道:“那……世子殿下随意,小女暂先告退一步。” 说毕,再屈膝福了一福,带着金环便欲离开。 陈晖却突然将下巴向金环一点,沉声道:“你,先下去。” 阿离惊诧地瞅了金环一眼,再转而望向陈晖,迟疑地说:“世子殿下……” “让你的丫头先下去,我有话问你。” 陈晖纵然是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一但收敛了骄矜之气,身上那种王族贵胄才会有的气势便鲜明地显现了出来 。 阿离有些不太愿意直视着他的眼睛——从前是不可一世的狂傲,现在又如鹰隼般犀利。被那种锐利的目光瞅着,总觉得有些呼吸不畅。 她转头对金环道:“我的手炉冷了,你到廊上找烹茶的小丫头要些炭添换了。” 金环对这位京城小爷也有些莫名的恐惧,不敢招他不痛快,当下连忙应了一声“是”,又向陈晖屈膝福了一福,便急步退了下去。 阿离微微一笑,平静地说:“人退下了,世子殿下有什么话,请尽管问。” 陈晖微微低头,又沉思了片刻,方定定地看着阿离,缓缓道:“救我的人,真是你们府上那八小姐?” 阿离一愣,再没想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那日奋力将他托出水面之时,他明明是昏迷不醒的,按理不会觉察到什么吧…… 仅仅是这一迟疑之下,陈晖盯在她脸上的目光便越发锐利起来。 “到底是不是?”他的语调清冷干脆,带着震慑人心的威压。 阿离的迟疑只在一转念间,便立刻镇定下来。 这件事如果翻了案,赵王妃看在曾夫人的面子上,兴许对娴娘斥责几句也就算了;但陈晖一定不会。 以自己对陈晖的了解,这个不可一世的小王爷绝对会老羞成怒,对胆敢冒充他恩人的娴娘决不会轻易饶恕。 既然已经风平浪静了,又何必再生事端? 阿离不容自己再迟疑,立刻云淡风轻地笑道:“是啊,世子殿下怎么会这么问?” 陈晖的目光愈发变得炯炯有神,直盯着阿离问道:“那么,当时你在哪里?为什么我在失去意识的片刻间,仿佛抓到过一只镯子?” 他的眼神缓缓落在了阿离的腕上。(未完待续) 第八十一章 各人有各人的路数 “镯子……” 阿离低头轻轻抚弄了一下自己腕上的玉镯,微微一叹:“当时见世子殿下落水,我有心过去施救,怎奈有心无力,救人不成反倒把自己也掉下去了 。慌乱中世子殿下抓到了我的镯子也是有的……八妹手上也戴着这么一只镯子,她见我们都落水了,急忙跑过来想救人,世子殿下当时整个人都在水下,命悬一线,估计已经神智不清了,哪里还分得清是哪个镯子?” 她故意说得轻描淡写,脸上的笑容温柔随和,仿佛这是一件最不要紧的小事。 “是么?”陈晖紧抿着薄唇,望着阿离的那双眸子越发变得幽黑深沉。 阿离笑了:“是不是其实我还真说不上来,因为当时我自己被淹得已经快没气了,哪里顾得到这些。等我再清醒过来,已经躺在**了……世子殿下觉得哪里不妥?” 陈晖没言语,一眨不眨地望着阿离的笑靥,脸上露出一种既象深思又象困惑的复杂神情。 “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世子殿下身子也未大好呢,切勿着了风,在外头略转一转就也请入席去吧,免得李夫人不放心。” 阿离敛衽一礼,果断结束了谈话,转身回了西暖阁。 走出去好远,还能感觉到陈晖站在那里遥遥向这边望着,却是没再说话,也没有追过来。 又过了两天,念北也下了地,能在庭院中行动如常了,葛氏想念儿子,便派车将他姐弟二人接了回去。 曾府的后花园中原本就专门辟出了一处别院。名为“芝兰馆”,原是为曾家大小姐玉娘建造的。 去年玉娘获封宁妃以后。皇帝为了表示对曾家的恩宠,特准宁妃可在禁军护送下归家省亲,曾府特意建造了这处“芝兰馆”,以备宁妃娘娘归宁时居住。但省亲恩旨下了没两日,还未等玉娘动身,太后便患了重病,卧床不起。后宫妃嫔日夜侍疾,省亲的事也就暂时搁置在那里了。 是以这“芝兰馆”虽已建好,却没有派上用场。只在外头依着院墙拦了一道屏障,一直闲在那里。 如今娴娘已身为郡主之身,自是不可能再与五姨娘挤在东小院子里。而此时时节正是隆冬,并不适合大兴土木。破土动工。所以曾老太太发了话: “就暂且让郡主住进芝兰馆吧。宁妃娘娘上回的省亲耽搁了,再要等圣上发一回恩旨又不知什么时候了 。等再有确切的消息以后,再重修一处别院也是一样的。先紧着眼下吧。” 娴娘就这样搬进了芝兰馆。她如今的身份和从前已是天壤之别,虽说郡主的正式封号,食邑等项要等赵王妃回京后,请赵王奏明了皇帝,才能正式批复下来,但这丝毫也不影响曾家的下人们对这位昔日的“八小姐”平生出的敬畏之情。 “没想到八小姐平时不言不语的。却这样厉害!这不就是从此飞上枝头了么?以后谁还敢再小瞧了?……” “听说郡主每年也都享有朝廷俸禄的,跟咱们家老爷一样!名下可以置田庄。做买卖。啧啧啧,这人一生的命运啊,谁能想到……” “……” 按赵王妃的吩咐,娴娘的一切待遇皆按京城郡主制,葛氏给娴娘配齐了大小丫环八名,教引嬷嬷四名,别院里另置了厨房专门供给饮食;又在别院单独开了一道门通往府外,不与曾府人等混杂。 赵王妃临行前还给娴娘留下了一大笔银子,足够她养尊处优地生活到被接进京城之时了。 但娴娘却并不因此恃宠而骄,反倒比从前更加谨慎,每日仍到葛氏和曾老太太面前承欢,对下人也是温和恤下,并没有一点“郡主”的架子。是因曾家上下对她都很另眼相待,从前的小觑之心都渐渐收敛了。 不服气的也有。 贞娘被葛氏多次教诲斥责以后总算学乖了一些,那些妒嫉不平的言谈不敢公开说出口了,只在背后和清娘咬牙悄声道: “生下来连亲娘都没见过的小丫头子,如今可是麻雀变凤凰,得了意了!凭什么啊?如今连我见了她都得给她行礼,还得避到一旁让她先过去……真真是气死我了!” 清娘心里的难受比贞娘更甚,简直是难以言喻! 是啊,凭什么?!从前是阿离,现在是娴娘,一个一个都越过她去了!同样是庶出女儿,眼见得那两个现在的日子越来越好,而自己却还在西偏院里跟着三姨娘混日子! 虽然说起来上面有曾老太太的疼爱,可终究不顶用啊 !老太太年纪大了,再疼她们娘两个又能抵得了什么?不过是吃的穿的多赏一些罢了,府里的生杀大权还不是葛氏执掌着? 想到这里,清娘由不得就有些怨恨三姨娘——她只顾着为了自己那点破事儿跟葛氏争强斗狠,一点不肯屈就,不肯稍微逢迎着些葛氏,怎么就不肯为女儿想想?!她是斗得痛快了,可自己就得跟着吃挂落,一并遭了葛氏的厌弃。虽然自己已经很低声下气地在葛氏面前赔小心,赔笑脸了,可架不住有这么个糊涂亲娘每每出来捣乱啊! 清娘想到这里,在心里又把三姨娘下死劲儿地数落了一遍:你如今人老珠黄,做姨娘早都是板上钉钉不容更改的事了,还蹦达个什么劲儿啊!你只顾着自己赌气痛快,就拿亲生女儿的前程开玩笑吗? 说到底,将来自己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家,还不是凭葛氏给作主?三姨娘总以为攀着着曾老太太就万事大吉了,真是糊涂到家了!现在有老太太在,葛氏虽早对三姨娘恨得牙根痒痒了,毕竟心里有所忌惮,暂时还不敢对她母女二人怎么样。可老太太都七老八十了,今天睡下去,明天能不能起得来都不一定呢,指望她能有什么用! 用不着别的,葛氏只消随便指个理由,把自己的亲事往后推迟那么三年五载的,就把三姨娘和自己摆布了。她们都是些人老珠黄的老太婆了,自然什么都无所谓;可自己正是豆蔻年华,花朵一般的好年纪,哪里扛得住三年五载的耽搁?! 转过年来,自己就十五了,葛氏却一点没露出对自己亲事上心的意思。也从来没听说过有哪家的媒人上过门——也许有,被葛氏暗中拦下了? 清娘越想心就越慌,再想到那两个庶妹,更是恨得牙根痒痒。那两个毛丫头,看上去都不声不响的,原来心眼儿都够使得哈?一个不动声色地抱上了父亲这条大粗腿,另一个更不得了了,干脆攀上王妃了!真是虾兵蟹将——各有各的路数啊,就自己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糊涂娘什么都没有…… 又想到二姨娘和五姨娘,心里的火气更大了。同样是做妾的,怎么人家都肯为了女儿的前程做小伏低,奉迎巴结着葛氏,这三姨娘就死都不肯呢?低一低头弯一弯腰你会死啊?!平时动不动就在屋里鄙夷地冷笑着说人家:“整天象哈叭狗一样围着人乱转,就为了讨点残汤剩水的,那等下贱模样我看着就想吐”……好了,你是不愿意做哈叭狗了,连累得你闺女以后的日子兴许还不如哈吧狗呢!一个做娘的,怎么就能这么自私呢?! 清娘的一颗心犹如在热油锅里上下翻滚着,煎熬着,说不出来的难受 。她在心里先大骂葛氏狠毒,又骂阿离娴娘阴险,接着骂三姨娘自私糊涂,最后骂曾老太太是个老背晦不中用的……骂到无人可骂时,就见贞娘来找她发牢骚。 在整个曾府里,贞娘是她认为的第一蠢人。 胸无点墨,冲动易怒,暴躁轻信,连容貌都最多只算中等……这样的家伙却偏生那样好命,生下来就是总督嫡女,母亲的娘家是开国功勋辽东侯爷,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是皇帝宠妃,她本人就算再差劲,也有大批的好夫君好婆家排队等着她挑呢吧? 想到这里,清娘心里大骂的人又多了一个。 这一回,她可没心情陪着贞娘说那些有的没的了,有那闲工夫,她还不如为自己的将来多筹划筹划呢。 “唉,各人命,天注定,五妹也别生气了,你瞧母亲现在对阿离和娴娘都百般疼爱的,你生气又有什么用呢?”清娘有气无力地说了这么一句。当然,再有气无力也不能忘了在这个蠢人耳边敲敲边鼓。 “贱丫头们,我决不能让她们就这么称心如意了,门都没有!”贞娘果然一点火就着,两手握拳,咬牙切齿地说道。 “唉,我是庶女,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五妹你可是咱们曾家实打实的嫡女,生来贵命,怎么现在倒也让那两个丫头压了一头呢?我想着就替五妹觉得不平……”清娘长叹一声,摇头叹息。 贞娘脸上涨得通红,咬牙道:“别急呀,到底怎么样还难说呢,你且等着看好了”,边说,头也不回,一路蹬蹬蹬就走了出去。 清娘知道,她除了去找葛氏哭闹一会子出出气,也没别的法子。 “蠢货!”清娘在鼻子里轻蔑地嗤笑了一声,耳听得贞娘的脚步声去得远了,这才款款地站起身来。 她要往“芝兰馆”拜望娴娘去。 指望不上那个糊涂娘,葛氏又看不上,她只能靠自己。如果谁都攀不上,能巴结上娴娘这个新贵,也算多一条出路。 清娘暗暗对自己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第八十二章 各取所需 阿离姐弟俩从李家被接回总督府时,天已经擦黑了。 先去见过曾老太太和葛氏后,阿离和金环主仆两个一路走回了望月轩。 远远地瞧见望月轩大门外有红通通的光亮,有人提着灯笼候在那里。 “咦?玉凤怎么知道咱们回来了?倒巴巴地点着灯在那里等着呢”,金环笑道:“这小妮子对姑娘倒是一片忠心的,就只可惜脑子不太灵光 。” 阿离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有时候,忠心比脑子更有用。“ 话音未落,那两个提灯笼的丫头已满面含笑地迎了上来,老远就冲阿离屈膝行礼,齐声道:“六姑娘回来啦。” 阿离一愣,见来人并不是玉凤和吉祥她们,而是两个面生的丫头,生得极是干净俏丽。 “奴婢们是郡主殿下派来请六姑娘的”,两个丫头盈盈而笑,语声婉转:“郡主请姑娘到芝兰馆去用晚饭,顺便叙谈叙谈。” 金环先就淡笑了一声,几不可闻地在阿离耳边撇嘴道:“八小姐心思可真细啊,给您送了那么重的礼还不放心,这又巴巴地在这里堵着,还不是拉拢您的意思吗?怕您把那事儿给捅出去!哼,以前有事是她到咱们院子来;现在倒让姑娘找她去了,架子好大……” “又多嘴!昨儿才说过的话就忘了?”阿离瞪了她一眼,转头向那两个丫头微笑道:“回去跟你们郡主说,我换件衣裳,一会就到。” 那两个丫头齐齐应了,又屈膝行礼毕,方一径去了。 阿离一路往院内走。金环紧随其后,几番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忍不住道:“姑娘,这次您再怪奴婢多嘴,奴婢也还是得说!那冒名顶替的事,姑娘已经是宽宏大量不跟八小姐计较了,难道她对您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您也忍着吗?凭什么呀!她难道不应该天天到咱们院子里来听您差遣,日日带着笑脸哄您开心吗?怎么现在她叫您一声,您就要过去?这么听话,她以后对您肯定更肆无忌惮了!要依奴婢说。您就偏不去,晾她几日,她才会知道害怕!” 阿离站住脚,平静地看着金环道:“她害怕了对我有好处么?这件事我不捅破。本来也只是基于姐妹之情。与其他的无关。如果八妹一定要因此对我生出别样的感情,我也希望是内疚,而不是忌惮。” 她复又信步往院子里走。又扫了金环一眼,方继续缓声道:“八妹今天就是不来请我,我也要过去找她说事情的。何况她还专门派了人来,我倒觉得正合我意,为什么你想得那么多呢?” “我……”金环喉咙里一梗,迸了一会。方讪讪道:“还是姑娘比奴婢考虑得周详 。” 阿离一笑,也就罢了。 回到房内。玉凤和吉祥如意自是高兴得很,上前与阿离见过了礼,阿离洗了面,换上一件舒服的家常衣裳,又坐下来悠闲自在地喝了一盅热茶,这才往芝兰馆去了。 整个曾府坐北朝南,后花园占地总有十亩开外,芝兰馆又位于后花园的东北角,离主院这边距离不近,是以阿离坐了乘二人小肩舆,由周妈妈和赵妈妈抬着,这次只单带了吉祥和如意两个小丫头,主仆六人一径往芝兰馆而去。 果不出阿离所料,芝兰馆大门洞开,八个丫头分列两班,娴娘站在正中,翘首相望,早已迎候多时。 一见阿离的轿来了,娴娘连忙紧走几步上前,笑道:“还以为姐姐不会来呢,娴娘在这里一直忐忑不安的……没想到姐姐真的大驾光临了!”一边说,一边向阿离伸出手去。 阿离就势伸手搭在娴娘手腕上,一边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有人请吃饭,我怎么舍得不来?”一边就扶着她的手,款款下了轿。 直到两脚踩在地上,才微笑着向娴娘欠身,口称:“给郡主殿下请安。” 娴娘慌得连忙扶住阿离的臂膀,也连忙屈膝福下身去,脸上已红涨了起来,低低说道:“姐姐这是在羞臊我吗?我适才没有亲自过去请姐姐,只是因为……” “我知道”,阿离打断了她的话,温声道:“现在身份拘在那里,处处都得端着,不能再象从前一样恣意了。” 娴娘低了头,讷讷地轻声道:“多谢六姐能体谅妹妹……” 一边说,一边便命丫头们:“好生在前头给六姑娘照着路。” 阿离却不进去,只笑道:“月色正好,不如我们姐妹俩先在园子里逛一逛,再回来吃饭可好?算起来,从我进府以后,因为是冬天,还真没机会在这后花园里认真逛过呢。” 娴娘也正有满肚子的不踏实,急于想避开众人单独跟阿离叙谈叙谈,听见这话正中下怀,便只命两三个小丫头远远地跟着,她自己跟阿离携了手往芝兰馆后身慢慢踱去 。 阿离一边闲看两旁景致,一边笑道:“前日八妹派人送的那贺礼我收到了,我非常喜欢,多谢。” 娴娘局促不安地说道:“那几件东西……跟姐姐待我的情意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我……我绞尽脑汁想报答姐姐,只愁找不到机会,也不知道姐姐到底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只要在我能力之内,我一定尽力给姐姐寻了来……” 阿离呵呵笑道:“显见的是郡主了,连说话的气势都不一样啦——我喜欢的,你准能替我寻来么?” 娴娘此时只怕阿离一无所求,反而对她提了要求,她才觉得安心,因连忙道:“只要我能办到的,姐姐尽管开口!” 阿离想了想,便踌躇地笑道:“若论东西,我暂时倒也不缺什么,就只有一件事,怕妹妹为难,不好意思说……” 娴娘忙道:“一件什么事?姐姐只管说,我无不从命!” 阿离迟疑了半日,方为难地皱眉道:“我只想出府一趟……妹妹可有办法?若为难就算了,切莫勉强……” 娴娘立刻笑道:“就这件事?若是从前,妹妹可没这个能力;现在这就很不算什么了。只不知姐姐想去哪里?” 阿离抿嘴一笑:“去的地方可不近,离此七八十里以外东辛,永平,恩河几处。” 娴娘一愣:“那里不是乡下吗?我记得咱们家里有庄子就在那边,姐姐到那里去做什么?”略微寻思了一下,便醒悟道:“莫不是姐姐想置田产?” 阿离连忙“嘘”了一声,连连摆手,又作势向四下里看了一遍,方低声道:“妹妹小声,这可不敢让人听了去!妹妹如今是郡主了,已经无需再为这些事烦心,可我却不得不筹划筹划……” 一个庶女,所烦扰的无非就是将来的亲事罢了。若主母不甚喜欢,只怕将来的嫁妆也不会丰厚,而嫁妆却又关系到在夫家的脸面和地位,所以往往也有名门庶女自己拿出私房钱来,托亲信的乳母等人悄悄去置办些头面首饰,甚而田产地亩,额外再多写张嫁妆单子带去夫家,不过给自己装点一下门面罢了。 这些说不出口的心事在庶出姐妹间也不算是什么秘密,是以娴娘便以为阿离也是存的这样的心思,立刻点头沉声道: “姐姐现在还在为这等事烦心,原是妹妹的错 !姐姐看哪天方便,想去哪里察看地亩,我一定陪同前往。看好的田产不用姐姐费一点心,全由妹妹奉送……姐姐千万不要推辞,就让妹妹稍尽绵薄之力,以略微弥补一下我对姐姐的亏欠……” 阿离欲拒还迎地笑道:“能借妹妹之力出得府去,已是意外之喜了;再让妹妹破费,怎么好意思?” 娴娘此时反而觉得心里松快了许多,由衷地笑了出来:“如今妹妹在银钱上倒还趁手,姐姐千万别跟我客气!眼下妹妹能力有限,也就只能帮这样的小忙;等我日后进京了,一定再重重地报答姐姐!” 她略想了片刻,便道:“马上就是上元灯节了,我只跟太太说要带着姐姐出去逛一天,太太决没有阻拦之理。到时候咱们想去哪里,谁还敢管不成?” 阿离呵呵笑道:“如此甚好,多谢多谢。” 娴娘也心里痛快,见此时已不知不觉快走到了与芝兰馆相邻不远的知秋阁,便笑道:“逛的时间也不短了,姐姐可该随我回去吃饭了吧?” 阿离站住脚,极目向对面一望,隔着荷塘,便见曾老太爷晚年养静而居的那所“东篱”,遥遥立于月色中,粉墙青篱,披着一层银辉,显得格外清幽。 阿离一桩心事轻易地就解决了,也觉心中轻快,一时兴起。便指着那边笑道:“既然已逛到这里了,不如顺着这荷塘走到那边“东篱”去赏玩赏玩如何?” 娴娘踌躇了一下,有些不大起劲,皱眉笑道:“那边也没什么好看的,自老太爷仙逝以后就锁起来了。姐姐进府的时候没人跟姐姐说过吗?父亲不准咱们府里的人接近那里呢,咱们家里的人也向来不往那边去。” “为什么?”阿离讶然。 “因为咱们家有个老仆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得了失心疯了,被锁在那边的地下室中。那人狂暴易怒,会打人的!有一回,念北贪玩,偷了钥匙跑进去,差点被那疯子掐死。父亲气得暴跳如雷,严命:“再有人私自跑到东篱去,一律家法处置!”(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章 冰火两重天 “原来是这样……”阿离再向对面的那一带粉墙青篱眺望了一眼,随口问了一句:“那老仆一直关在那里?那他平日的起居饮食怎么办?” “老太太身边的代妈妈专门负责每日给他送三顿饭 。也就是这样了,一个疯子哪里还谈得到什么起居……”娴娘耸耸肩:“反正园子这么大,别处都可以尽情游玩,六姐只记着别往那边去就行了,免得父亲发脾气,家里人都从来不去的。” “知道了,那就不逛了,回去吧。”阿离此时倒觉得有些饿了。 “好!”娴娘笑着招手命那几个远远跟着的小丫头近前来,提着灯笼照着脚下的路。她的心情明显轻松了许多,一路拉着阿离说说笑笑,不似先前那般局促了。 阿离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回过头去向东篱那边遥遥望了几眼,但见墨蓝的天幕下那处小小的院落孤零零伫立在那里,并不似其他轩馆楼台那样互相依傍,相映成趣,倒显得有几分突兀,仿佛是后来添建而成的,和这园子的格局并不协调。 再想到娴娘适才所说的被关在其中的“疯仆”,心中便觉得有些莫名的异样,挥之不去。 …… 芝兰馆里拢着地炕,熏着百合香,一进门便觉暖香扑鼻。 小丫头上前服侍阿离两人宽了外头的大毛衣裳,又送上热手巾把子擦了手脸,奉上热茶暖了胃,二人这才到地炕上对面坐下。 炕桌上置着一只硕大的黄铜火锅,下面红通通的炭火烧得正旺,看着便让人觉得从心里直暖了出来。火锅里的水已骨嘟骨嘟滚开了,水汽蒸腾。是个红白双色的鸳鸯锅子。桌子上已整齐罗列好了一盘一盘的羔羊,肥牛,山鸡片,木耳,榛蘑,香菇,各色碧绿的配菜;另有小碟子里盛着芝麻酱,蒜汁,腐乳。韭菜花等各式配料;又有碟子里盛着鲜香酥黄的芝麻酱烧饼,和几把绿豆杂面,五颜六色,看上去便令人食指大动。 “我想着。珍馐美味六姐未必有兴趣……”娴娘有些羞涩地笑道:“又想着六姐也算是半个京里人。所以特意准备了这个地道的京城涮肉锅子,也不知能不能对了六姐的胃口……” 阿离低头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杯盘碗碟,轻叹了一口气 。道:“在乡下的十一年里,只有我九岁那年的年三十儿,庄头娘子弄了点肉,拿了只锅子来给了四姨娘,勉强是个涮锅的样子。即便是那样寒酸,姨娘她也忍不住落了泪。睹物伤神,说她突然很想念京城的家……” 她抬眸看着娴娘。展颜一笑,道:“这个锅子在京城虽不出奇,在这江宁却也不多见,我看着也觉得很是亲切;再加上现在天寒地冻,吃这个热呼呼的正是应景,暖身又暖心……八妹实在想得周到。” “姐姐喜欢我就开心了!”娴娘笑着,亲自夹了一筷子羔羊肉下了锅。那肉质极细嫩,入锅即熟;娴娘亲自将涮好的肉夹进阿离面前的蘸料碟子里,笑着说了声“姐姐请!” 阿离也不客气,低了头大块朵颐,边吃边赞,又招呼娴娘也吃。 一时房内水汽蒸腾,两个人皆吃得满头大汗,只觉舒畅无比。 小丫头忽然进来禀报“四小姐来了”。 阿离两人一愣之下,清娘已袅袅婷婷走了过来。 “郡主妹妹在家做什么呢?四姐来看你啦”,一进门,清娘便满面春风地跟娴娘寒喧,猛不丁看见阿离也在座,倒吃了一惊。 “原来六妹也在啊”,她的愕然只是一瞬间,便重新换上一幅春风和煦的笑容,轻叹一声:“我们姐妹三个很少一处坐着说说话,今儿倒是凑巧了。” 说着,又将目光投在那香味扑鼻热气蒸腾的炭锅上,神色中便多出两分遮掩不住的艳羡和妒忌,讪讪笑道:“哎哟,姐你们儿两个在这里吃火锅呢?我是不是来得不巧哇?” 阿离尚欠了欠身,叫了声“四姐”;娴娘却压根儿端坐在那里没动,眼皮都没抬,继续用一把小笊篱舀了山鸡片亲自放在阿离的碟子里,闲闲说道:“是啊,我特意邀了六姐过来吃个便饭,正聊得开心……你有事么?” 既没让丫头添双碗筷,又没请她宽衣入席,甚至连把椅子都没让人搬来。清娘脸上的笑容便有些挂不住了,咳嗽一声,正见丫头端了一壶刚烫好的玫瑰清酿进来,忙赶上去抢着接了,走过来亲自替娴娘和阿离各斟了一盅,又自向那架上捡了一个成化窑小盅替自己也满上了,举起来笑道: “八妹被赵王妃收为义女,这等天大的喜事,姐姐怎么能不来祝贺一声?就连那日六妹的乔迁之喜,因为太过匆忙,姐姐也没帮着暖暖房去 。今儿就借花献佛,借郡主的美酒,愚姐敬两位妹妹一杯。来来,姐姐先干为敬!” 说着,十指纤纤地擎着酒盅,仰脖一饮而尽。 阿离便也端了酒盅,略沾了一沾唇就放下了,浅笑道:“多谢四姐。” 娴娘却不动手,只皱了眉淡淡道:“对不住四姐了。今天请了六姐过来,六姐是上宾,我也只是个陪客而已。四姐的心意,我心领了。我原不擅饮,这酒就免了吧。” 清娘手上还端着空杯满面含笑地站在那里,却这样直截了当地被娴娘拒绝,再也难掩那一脸的狼狈之色了,迸了半晌方干笑两声,道:“你瞧,我倒忘了郡主从来不饮酒了,该打,该打!” 悄没声地放下酒盅,又待笑不笑地说:“既这样,愚姐就不打扰两位妹妹的雅兴了,我就先回去了,回头再来找你们玩。” 娴娘颔了颔首,道:“既这样,四姐好走,恕妹妹就不起身了。”一边朝两旁丫头沉声道:“好生送四姑娘出去吧。” 清娘连忙冲娴娘笑着说了几声“留步”,只得咬着牙扭着杨柳腰转身走了出去。 待她才一走,娴娘便端起酒盅冲阿离一举,皱眉笑道:“她对姐姐小奸小坏的使过好几次了吧?这样的人,姐姐还对她彬彬有礼的,何必?现在咱们可用不着怕她了!” 阿离深深望了娴娘一眼,淡淡一笑,呷了口茶,温声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有时候吃亏是福,这是在讲的。只要不是太过分,我就只当是被蚊子叮了一口,笑一笑也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必锱铢必较?我嫌累得慌。” 她将手凑近炭火烤了烤,微微敛了笑容,沉声道:“当然了,如果有人单是想偷我一两颗鸡蛋吃,我闭一闭眼也就不跟她计较了;若是以为我性子好,越性要把我那生蛋的老母鸡也一锅端了,那我可就不答应了!” 娴娘给阿离倒酒的那只手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垂眸恭声道:“是,六姐是君子,妹妹惭愧……” 一顿饭直吃到月上柳梢头,方才罢了 。娴娘将阿离送出大门,看着她上了轿,一直目送着阿离主仆行出好远,方才转身回去,命人掩了门,又沉思着在灯下端坐良久,不提。 …… 阿离出了芝兰馆的院门,不禁又抬头向西北方的东篱望去。 好奇就象在心底衍生的水草,荡漾着,摇曳着。固然每一个世家大族都会有一些不为外人知晓的秘辛,但曾家似乎格外有一些隐晦的过往。 一个老仆……疯了……会杀人……被锁在后花园荒疏的一处独院里……曾家老太爷晚年就在这院子里住过……这本身就不大合常理了;更奇异的是,在她进府这么久以来,上下人等竟然没一个人提起过。 如果是积年的老仆,伺候过老主子的,纵然是疯了,以曾雪槐那样的性情,想来也会好好地将他安置起来,而不会狠心地将他囚困于地下室中令其不见天日吧?再说,难道那老仆就没有一个亲眷儿女可以奉养他吗? 除非是……他犯下了什么严重的大错?严重到要与世人隔绝来作惩罚?甚至超过了四姨娘和罗永? 不过是一个下人,如果真的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悄无声息地处置了也就是了,何必还要大费周章地单独囚禁起来,还要派人天天送饭送水的呢? 好奇怪……阿离坐在轿上思索了一路,也没参透其中的玄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四姨娘也是犯了大错才被发配到穷乡僻壤去,一来是因为那里消息闭塞,她的“丑事”不易传扬;二来也还是基于曾雪槐对她还是有感情,狠不下心来置她于死地。那这个被囚禁的老仆呢?应该是同样的原因吧? 同样是被囚禁,却囚禁得比四姨娘更为彻底。四姨娘虽然也被禁足于乡下一个破败的小院子里,有庄头娘子负责看管着,但她至少还是可以在屋里屋外走动着,可以在院子里种些菜蔬,可以教阿离读书识字。而这个老仆人干脆被锁在地下室中,彻底与世隔绝了…… 阿离想得头痛。 或许,那老仆和四姨娘之间有某种微妙的联系?此念一起,阿离不由自主猛然坐直了身体。(未完待续) 第八十四章 出府 此念一起,阿离恨不得立刻让轿子折返回去,到东篱去一探究竟。()但又想起娴娘说的那句“父亲严命,不准家里人往那边去,否则家法处置”的话;再想到天色已晚,恐有不便,只得先将那好奇的心思压了下去,命先回望月轩。 谁知念北却来了半日,此时正坐在望月轩上房里等得无聊,吐了很多的果核在那里。金环和玉凤,一个端茶,一个剥杏仁,你来我往正伺候得热闹。 一见阿离进门,念北从椅子上蹭地站了起来,把一把杏子干随手塞到金环手里,皱着眉头就跑了过来,鼓着嘴道: “六姐八姐凑在一起吃好东西,怎么不叫上我?可惜我已吃过了饭,懒得再到八姐那里去了……可是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让我干坐在这里无聊死了 。说,你们吃什么好东西去了?” 阿离一边伸着两臂,让玉凤替她解下斗篷,一边笑道:“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是一个锅子——我记得你不是很讨厌吃火锅的吗?”说到这里,阿离脑海中忽然一闪,想起娴娘说过念北曾偷了钥匙溜进东篱,差点被那老疯仆掐死的事…… 她暂时按下好奇的心思,转头问金环:“月钱送过来了没有?” “送来了,阎妈妈亲自送过来的,姑娘请过过目。”金环眉目含笑,忙去开了螺钿小柜,端出一只荷叶大盘,揭开上面盖着的红绸,里头是一盘白亮亮的银子,耀眼争辉。 阿离清点了一遍,便递到金环手里,微笑道:“你把月银给大家伙儿发下去。搬了新居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放月银。大家心里高兴,就乐呵一晚上吧。八小姐那里还送了好些蜜饯果子,还有烧腊卤味过来,我这里不用伺候,你们到耳房里生个火盆,叫上周妈妈和赵妈妈,一起吃东西去吧,白收着也是放坏了。让我跟念北姐儿两个也在这里清清静静地说会话。” “哎!”金环和玉凤痛快地答应着,给阿离和念北泡好香茶。又检点了一遍熏炉里的香,火盆里的炭,这才喜孜孜地捧着银子往倒座房里去了。 阿离等她们走了,便捧了一碟子榛子笑呵呵地坐在了念北对面。小圆桌上铺着红毡条。阿离拿了一把小锤子在毡条上亲自将那榛子一颗颗敲破。取出瓤子来,攒成一握递到念北手里,笑道: “二弟不爱吃火锅。可最爱吃松子榛子这些北边的干货,六姐没记错吧?” “嗯!”念北将一把榛子瓤一口气全倒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大嚼特嚼了一通,道:“六姐记性真好!” 阿离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头,继续敲着榛子壳,闲闲说道:“今儿到你八姐那里吃饭去。顺便逛了逛后园子。我记得我们念书的那知秋阁对面岸上,是祖父当年住过的东篱 。如今却都拦了篱笆上了锁。你八姐说里头关着一个失心疯的老奴,是吗?” 念北咕咚咽了一口茶,满不在乎地说:“是啊,是个老疯子。六姐以后不要往那边去了,万一哪天代妈妈忘了锁门,让他溜出来碰见六姐,可就糟了。我上回淘气,偷了代妈妈的钥匙溜进东篱去,谁知那疯子隔着地下室的木栅栏,一把就勒住了我的脖子,好悬没让他掐死,吓死我了!” 阿离便停住手,做出惊诧而好奇的神色看着念北,挑眉道:“啊?!是怎么样一个人,这么凶?” “就是一疯疯颠颠的糟老头子,总得有六七八十岁了,手上的劲儿还真大!” 阿离想了想,又问:“他是真疯了么?那么大岁数,应该是侍候过祖父的老人吧?他难道就没说点什么,上来就掐你的脖子?” 念北点头,对当初这段经历还心有余悸,呸了一声,道:“是真疯了,神智不清了都。那老家伙满嘴里喷粪,翻来覆去就骂那么几句话。他伺候过谁我是没印象了,应该就是祖父吧?” 阿离“哦”了一声,又问:“都骂些什么?” “骂祖父,骂父亲,骂咱们全家!”念北恨恨得往嘴里又丢了一把榛子瓤,火气十足地说:“这么一个老东西,父亲也不把他处置了!却让他依旧活蹦乱跳地在那里…… 阿离立刻道:“可是,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要被锁起来呢?”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就看他那个疯样子,那张破嘴整天不干不净地骂人,就可知他以前是怎么当差的!犯了错被主子惩罚想来也是最正常不过的。” “那么,他都骂祖父和父亲什么呢?”阿离不得其解,困惑地凝视着念北。 “他骂……他骂……”念北突然涨得脸红脖子粗,咬着牙不肯说:“太难听了,我说不出口,那狗奴才该死!” 阿离已经又攒出一把榛子瓤,款款地递到念北手里,温言软语地笑道:“好念北,跟姐姐说说?说说嘛。” 念北是个直性子,年纪又小,被阿离如此一催,便忍不住低声道:“哎呀,那老混蛋骂祖父和父亲是祸国殃民的禽兽,应该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话才一出口,姐弟两个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着,全都不吭声了 。 过了片刻,念北才急急道:“这……这是那老不死的糟老头子骂的,可不是我……” 阿离勉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当然,念北是乖孩子……” 念北却有点怏怏不乐起来,坐了没多大一会工夫,就走了。 阿离在灯下怔怔地回想着刚才念北的话,祸国殃民的禽兽?!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异样呢?口气好大,简直不象是一般下人能说得出来的…… ……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这天。 整个腊月和正月,曾家的姑娘和丫环们无一不在热切盼望着上元节,唯有这时候,她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出门,赏灯,逛庙会。 吃罢晌饭,姑娘们皆换了出门的衣裳,兴奋而焦灼地齐聚于葛氏这里,等着葛氏安排出门的车马和人手。延嘉堂内一片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正忙乱着,娴娘那里却派了一个丫头过来,给葛氏行礼毕,笑着说:“禀夫人,郡主殿下差奴婢过来讨夫人一个示下:郡主想邀六小姐跟她一处游乐,路上也好有个玩伴。” 葛氏“哦”了一声,自然也没什么话说,只得安排了两个婆子好生护送着阿离先过芝兰馆去。 娴娘早已穿戴整齐,正笑盈盈地坐在那里等着,一见了阿离,便起身笑道:“六姐点名要的那车夫李兴,我也要过来了;我们俩的车都候在东门外,不跟她们同路,姐姐放心好了。” 阿离抿嘴笑着说了声“多谢”,也不耽搁,两个人便携手出了门,分别坐进了各自车内。 车夫扬鞭吆喝一声,两辆马车便一前一后相跟着一路往西而去。因是灯节,又赶上城隍庙会,路上游人如织,马车走走停停,行进得极是缓慢。好容易出了城,上了土道,行人渐少,这才开始加快了脚力。 刚行到一个三岔路口,娴娘从后面车上探出头来,向前面叫道:“六姐,咱们往哪条路上走?可要先在这里歇一歇?” 阿离从前面车窗里也伸出头,笑着说了声:“好,那就先歇一歇吧” 。谁知娴娘刚扶着丫头的手下了车,正要松一松筋骨,猛然见给阿离拉车的那匹黄骠马突然扬起前蹄“咴咴”长嘶几声,拖着马车竟象疯了一般向前狂奔了出去。 娴娘大吃一惊,连忙便喊:“李兴!快把马吆喝住,可别吓着六姐!” 那李兴正坐在阿离的车上,手里挥舞着马鞭子,惊慌地喊着:“不好了,马惊了!快闪开!都闪开!” 话音未落,那马车已如风驰电掣般向东边那条岔道上疾驰出去,眨眼间便去得远了,只剩下后面扬起的团团黄尘漫天飞舞。 娴娘吓得花容失色,好容易才缓过神来,急得胡乱跺着脚,结结巴巴地叫自己的车夫:“你……你还不快去追?!六姐出了事可怎么办?别管我,快去追呀!” 娴娘的车夫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连声应着“是”,只得将娴娘和她的两个丫环暂时放在大道边,自己赶着车向前追去,却哪里还追得上?又记挂着娴娘主仆几个还孤零零地在那荒僻的路边等着,要是出了事更加不得了了,哪里敢放心?因此只追了半盏茶的工夫便拨转马头跑了回来,只垂头丧气地冲娴娘道:“不行追不上了,连个影子都没了!前面又有岔路,也不知往哪边去了……” 娴娘只觉得心惊肉跳,一时没了主意,只得继续在那大道边眼巴巴地干等着,心里七上八下不住地念佛,指望着阿离过不多久能平安回来。 …… 阿离的马车风驰电掣般疾驰出两炷香的工夫,方才慢慢平稳下来。李兴坐在车头,马鞭轻扬,轻快地“吁吁”喊了两声,回头向车厢内笑道:“六姑娘,您还好吧?再有半个时辰咱们就到永平庄啦!” 阿离从车窗内探出半个身子,手搭凉棚极目向远处眺望了一会,方笑着向李兴道:“李大哥驾车技术好,我没事儿!” 但见阿离已在车内卸去钗环,脱下华服,换上了她进府时穿的那身家织土布旧衣裳,头上用一条蓝布手巾包了头,俨然已是一幅乡下穷丫头的模样了。(未完待续) 第八十五章 所谓奸夫 车轮辘辘一路往前,大道两旁大片农田相连,一直绵延到天边。只是时值残冬,田野尚未解冻,离春耕还有一段时日,是以田间地头一个人影也没有,显得极是空旷寂寥。 李兴赶着马车又往前走了一顿饭的工夫,便吆喝住了马,向车厢内道:“六姑娘,咱们府里在永平的两个庄子离的不远,现在您看见的这西边的地全是咱们府里的。” 阿离撩起车帘向外看了两眼,道:“那罗永可是押在这个庄上?” “正是 。” 阿离长呼了口气,点头道:“李兴把马车停在村口,我们自己进去。庄头家是在村北吧?” 李兴“嗯”了一声,指着村北那处炊烟袅袅的所在,道:“从这边田垅子上穿过去,一直往前走,看见一个挺高的门楼,门外有口井,里头一溜青砖大瓦房,很气派的院子,就是庄头的家。那院子后身,还有一溜土坯小房,住着七八个咱们家的佃户,那罗永就在里头。 阿离扬了扬眉,略有些诧异:“他又不是我们家里的家生奴,又不比女人,五大三粗的,没有专门看管起来,不怕他跑了吗?” 李兴撇了撇嘴,“嗳”了一声,道:“脚上上着镣铐呢,能跑到哪儿去?何况听庄头说,他一向沉默寡言老实本分的,这都这么多年了,从来没动过什么花花心思。” 阿离低头默然了片刻,道:“知道了,你在这里等着。金环玉凤,跟我来。” 金环和玉凤也都换上了进府时的粗衣布服,和阿离站在一起倒象穷人家的三姐妹。闻言便和阿离相跟着往村北走去。 远远地便看见那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前蹲着几个男人,围在一处嘻嘻哈哈地不知道在干什么。 金环几个虽然心里发怵。但毕竟也是来自于乡间,面对粗鄙的乡下耕夫,倒还不至于怕到裹足不前。玉凤清了清喉咙,乍着胆子往前捱了几步,强自镇定着问: “几位大哥,我们是往江宁城里投奔亲戚去的,路过这里实在是口渴得很,不知道能讨碗水喝不?” 那几个人吃了一惊,俱回过头来。见是几个面生的穷丫头。其中一个瘦高个儿便笑道:“哥哥这手里正巧端着一碗茶还没喝呢,小妹子们过来喝吧。” 其余几个都跟着哄笑。 只有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男人一声不吭地独自坐在不远处,冷漠地往这边瞅了一眼,便继续低下头去编他的柳条筐。仿佛置身世外。一切都不与他相干。 他少了一条胳膊,但仅剩的那只手编起柳条筐来竟也十分娴熟灵巧;他的两只脚踝上赫然铐着一根沉重的铁锁链,让人一眼便能识破其身份 。 阿离尽管脸上涨得通红。脸上却还是保持着镇定,径直便向那人走了过去,停在他面前两步开外福了一福,和缓地说道:“这位大叔,要是不麻烦的话,我们想跟您讨碗水喝。” 那人抬头扫了阿离一眼。随意向前面的大瓦房一指,冷淡地说:“到前头大院子里找庄头要去。这里没有。”说毕,复又低下头去编着他的柳条筐,一声也不言语了。” 此时虽已过完了年,天气还是非常寒冷,阿离见他上身只单穿了一件土蓝粗布夹衣,肩头和前襟已经破得不成样子,有的地方随便用线撩了两针,勉强缝在了一起;多数的破洞就那样敞着,稀薄地露着肉。 再看他那只编着柳条筐的大手,骨节突出,手背上密布着冻裂的血口子;下面光脚穿着一双草鞋,脚后根上生着鲜红的冻疮。 无处不表明了他在此地日子过得极是艰苦。而他原本应该是很高大健壮的一个人,从他厚实的胸膛和肩膀便可以看出来。只是常年艰苦的劳作和营养不良令他的脸上蒙了一层青黄的菜色,腰背也略有些佝偻了,否则一定是一个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的汉子。 阿离记起来,罗永原是行武出身,曾是曾雪槐的贴身亲兵,在战场上还救过曾雪槐的性命。 阿离轻咳了一声,说了声“多谢”,顿了顿又搭讪着问道:“大叔,我想向您打听一下,此处往江宁城里去还有多远?我们想到……” 话音未落,前面那个瘦高个儿便夸张地“咦?”一声,笑道:“到城里可不近啊,是投亲吗?你们几个小妹子不会是要一路走过去吧?只怕走到那里,连城门都已经关了。” 阿离便道:“我们从东沟庄来,家里穷,又是农闲,有人推荐我们到江宁的曾府去,看看能不能找个活儿干。” 她没有忽略掉,罗永听到“东沟庄”和“曾府”这几个字,脸上的肌肉猛地一僵,手上的动作便停滞了一下子。 瘦高个儿瞪大了眼睛,重新将阿离几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曾府?那是咱们东家老爷的府上啊!你们怎么会有这个门路,是谁推荐你们去的?” 阿离轻声道:“是曾家一位姨奶奶 。偶然到咱们庄上闲住散闷的时候,我们有幸跟她住了邻居,是她指点我们的……可惜,这位姨奶奶现在不在了。” 那几个人不过是最低等的佃户,或者世代务家的家生奴才,自然不知晓这些事,还只顾乱七八糟问些别的问题。 而罗永却已是如遭电击,身子猛地抖了一下,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阿离,脸色煞白,喃喃道:“你刚说什么……那姨奶奶已经不在了?!” “是的,已经没了半年多了。”阿离的脸上也带出了一丝惨然。 “没了……”罗永茫然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呆愣愣地望着手里的柳条筐,一时间仿佛魂游天外。 过了良久,方抬头望着阿离,机械地问:“你跟那姨奶奶住过邻居?她指点你们去投靠曾府里的谁?” 阿离也同样抬眸看她:“让我们去投奔曾府针线房的罗管事。” “罗纤云?!”他冲口而出,声音里也禁不住有一丝颤抖。 “是,大叔也认识那位罗管事么?”阿离平静地问道。 那瘦高个儿忙抢着笑道:“小妹子,你找他问曾府里的事,可是找对了人啦!这一位,原先就是曾府的大管家呢,可惜手脚不干净,在帐目上动手脚,坑了东家太多的银子,所以被打发到咱们这种地来啦!” 罗永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只一味地在那里呆呆地坐着。 阿离向前又挪动了一步,低低地说道:“原来您就是罗大管家?听那位姨奶奶提起过您。” 罗永脸上并没有意外,只是神情变得有几分黯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他的眼神中有深深的惆怅,或者说是一种伤感和同情,但绝对不是那种有爱恋之情的男女间听到对方已去世时的那种悲痛! 阿离没有经历过男女情爱,但是惆怅和悲痛,她当然也能分得清楚 。 心里立刻有了初步判断,阿离使眼色给金环和玉凤,示意她们去和另外那几个佃户攀谈,引开他们的注意力,自己则又向前迈了一小步,和罗永便只有咫尺之隔了。 阿离眼观鼻,鼻观口,轻声说:“其实那四姨奶奶是被大太太打发到庄子上禁足了,我们大家伙儿都知道。可谁也没想到,姨奶奶那么好的一个人,却那么可怜!她去世的时候,庄子上的婶子大娘帮着擦洗装殓,发现姨奶奶身上密密麻麻一层伤疤,全是鞭痕,还有烫伤!看着人心里真是心疼啊……我们就猜测,莫不是曾家的当家大太太容不得她,当初使尽法子虐待了她,然后又随便捡个什么理由,把她撵到乡下去了?” 罗永牙齿紧紧咬着嘴唇,那只大手狠狠攥成了拳头,虽然仍是一言不发,脸色却愈发变得冰冷,两簇怒火在眼中一闪而过。 阿离心中越发有了底,因向他福了一福,微笑道:“哎呀,怎么罗嗦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倒耽误了大叔干活了。我们现在到前头院子里讨碗水喝,就好赶路了。大叔若有什么亲戚在城里要托我带句口信的,我倒可以帮帮忙。” 罗永迟疑地说:“纤……那罗管事……” “大叔是有话要带给罗管事么?”阿离立刻追问了一句。 罗永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眼睛里那两簇火焰却又渐渐熄灭了。终于,他冷淡地说了句“没有”,便复又低下头去编他的筐了。 阿离便不再说话,只冲他施了一礼,便招呼金环和玉凤掉头就走。 此时,阿离的心中既欣慰又气愤。 四姨娘浑身肌肤胜雪,哪里来得密密麻麻的鞭痕?!她故意这样说,那罗永却没有一丁点吃惊异样的表情,说明他根本就没有见过四姨娘的身体!既然是有奸情暗中私通,这怎么可能?! 阿离在心中向娘亲真诚地说了无数遍“对不起”,为了澄清事实,她不得不在言语间冒犯了娘亲…… 这个罗永,还有罗纤云,到底是敌是友还不清楚,但她已经想到了一个法子在父亲和所有人面前证明娘亲的清白了!但如何揪出那个在幕后诬陷娘亲的坏蛋,她还要仔细想一想……(未完待续) 第八十六章 谁家少年 阿离带着金环和玉凤两个刚往回走了两步,便见从前头院子里走出来一个五十来岁穿着短打的精瘦老头,手里拿着个铁锹,过来便冲那几个佃户瞪着眼睛嚷嚷: “猪圈的后墙都快倒了,怎么也不知道拾掇拾掇去?懒骨头们,偷个空就在这里耍钱瞎掰……” 忽一眼看见阿离几个,眼中便露出几分警觉的神色,指着她们问那瘦高个儿:“这几个人是干嘛的?” 瘦高个儿一边拍着屁股上的土,一边恭敬地说:“回王大爷的话,这几个丫头是经人介绍,要往咱们东家老爷府上找活儿做的,路过这里想讨口水喝。” “噢!院墙边大瓮里有水,想喝自己舀去!”老头子信手往前院一指。 显然这“王大爷”就是庄头了。 阿离忽然想起腊月里曾家的各个田庄进府送米粮禽蛋菜蔬时,恍惚在大厨房里曾见过这王大爷似的 。当时一群人正把稻米往厨房的大院子里搬,里头仿佛就有这个精瘦的老头。而自己当时正跟着李兴媳妇学做菜,走到门口看了一眼…… 只是当时忙忙乱乱的,人又多,外头的男人自然都是低着头做事,不敢抬头乱瞅,把米搬到了地方马上就退出去了。就算当时里头有他,也应该没有瞧见自己吧? 阿离有些紧张,下意识地便向那王大爷一瞄,却见那老头子目光炯炯,也正远远地审视着自己,不禁心里一慌,连忙低下头,将头上的包头巾向下拉了拉。低声道: “不用了不用了,还得赶紧赶路。再晚些只怕要关城门了。”她一边说,一边向王大爷遥遥一福,便冲金环和玉凤使眼色,三人转身便往地垅上走。 那王大爷也没说话,又远远地看了阿离几个两眼,便去吆喝着那几个小子干活去了。 而阿离虽然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罗永的目光在自己背后默默追随了很久。 李兴在村口正等得焦急,一看见阿离走了出来,连忙迎上前道:“姑娘可算出来了!可找着人了没有?问出什么了没有?” 阿离笑了笑。便上了车。 李兴赶着车掉头往回走,走了一会便隔着车厢赔着笑脸小心翼翼道:“姑娘,我媳妇糊涂,可她绝对是无心的!我们两口子向来服侍主子都是兢兢业业的。能在府里混口饭吃不容易。您看……” 阿离当然知道他是指那罂粟壳的事,因一边在车厢内换着衣裳,一边云淡风轻地笑道:“我早全忘啦。你们怎么还惦记着呢?把心放回肚子里,好好当你们的差吧。谁还没个疏忽大意的时候?下回当心些也就是了。” “哎!哎!”李兴连声答应着,禁不住感叹道:“六姑娘心肠好,将来能跟着姑娘去的奴才们,都是有造化的……” 金环一边帮阿离梳头,一边狐疑地问:“姑娘跟李兴打什么哑谜呢?奴婢怎么听不懂……” 阿离但笑不语。 玉凤掀开脚炉的盖子 。往里面续了些炭,复又抬起阿离的脚踩在上面。一边剥着花生壳,一边满不在乎地白了金环一眼,道: “姑娘想让咱们知道的事,自然就会说了;既然不说,就说明咱们没有必要知道呗,这还有什么可问的?你可真爱瞎操心!” 金环有些讪讪地回瞪了玉凤一眼,嘟哝了一句:“都象你似的,一点脑子不动,只知道吃,就好了?要咱们是干什么的,咱们不就是姑娘的眼睛和耳朵吗?姑娘想不到的,咱们替姑娘想着;姑娘没留心的,咱们多提点着些。都象你这样诸事不管不问,姑娘得多累呀!” 阿离对着镜子将一朵珠花重新插在了发间,道:“不过是点子芝麻绿豆小事,我都懒得提,偏又惹来金环这么多话!”,说着,便掀开窗帘向外望了望,呵呵笑道:“哎呀,八妹还是追过来了,估计是急坏了。” 金环和玉凤连忙也扒着头向窗外瞧,果然前面暴土扬尘的,娴娘的马车正向这边急驰了过来。 两车才一会面,就见娴娘也不等丫头来扶,自己就提着裙子急急地下了车,嘴里大声喊着“六姐”,慌里慌张跑了过来。 等到看见阿离把头伸出车窗笑咪咪地叫了自己一声时,娴娘这才两手抚着胸口,连声道:“吓死我了,六姐你没事吧?” 阿离皱眉道:“还好还好,这马疯了,跑出去十几二几里好不容易才停下……害得八妹跟着担心了。” 娴娘的脸色还没恢复过来,依旧有些苍白,道:“我顺着这路上的车轮印一路追过来,到前边那个岔道上,又走错了路,好容易才赶上来……唉,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着,便忙忙地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两颗七宝安神丹来,一定要塞进阿离嘴里。 阿离看着她惊魂未定的目光,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没有推脱,便接过了丸药,笑呵呵地咽了下去。 娴娘说:“那我陪着姐姐接着看地亩去?” 阿离意兴阑珊道:“算了,折腾了这半天,我也没心情了。刚才误打误撞进村子,让李兴去问了问,这里大的田产都是有主儿的;穷家小户的三两亩薄田也不值得一买 。况且买卖地亩要有地保,有中人,要文书地契,我们女孩子家也不大好抛头露面去交接这些事。在外头耽搁时间太长了也不好,还是先回去吧。待我向大哥细细地打听打听再说。” 娴娘便说了声“好”,姐儿两个复又上了车,原路返了回去。 …… 回去时因不赶路,便走得慢了些,到进了城,天已略有些擦黑了。 顺着城隍庙往东,绵延三四里地,原是店铺林立,商贩聚集的闹市。每年的上元节,从正月初八一直到正月十六,这里更是变成了万头攒动的灯市。 在此期间,官府也将宵禁的时间向后延长了一个时辰,天刚擦黑,江宁城中家家户户扶老携幼,不约而同都来到此地赏灯玩乐;就连高门大户人家的女眷,也会破例出来尽兴玩乐一回。是以几里长的街市上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阿离和娴娘自幼一个长在乡间,一个养在深闺,对这样的市井热闹自然是神往已久,好不容易出一次门,岂能放过?因此,一进了城,便立刻吩咐车夫打马往灯市而去。 才走到灯市西口,远远地便见街市里面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两旁店铺门口高高悬挂的各式花灯连成了两条长龙,将整条长街照得亮如白昼。 阿离一眼就看见停靠在西街口一字排开的马车里面,有三四辆正是曾府女眷的坐驾。每辆车的车夫都坐在车辕上彼此闲聊,而车上的主人显然都已逛灯去了。 “三姐,四姐,五姐,九妹已经都来了呢”,阿离对娴娘笑道:“咱们也快进去瞧热闹去吧!” 两个人各自戴上帷帽,在丫头们的扶持下下了车,吩咐李兴两个在此地好生看着车,主仆几个便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游人的队伍。 街市两旁道路上捏糖人的,卖米果的,炸豆腐串的,吆喝叫卖之声此起彼伏;后面饭庄子,绸缎铺,药铺等等更是鳞次栉比,在琳琅满目的花灯照耀上,简直是让人应接不暇,眼睛都看花了。 娴娘和阿离虽然满心新奇,却也只是含着笑默默地边走边看,脸上都还矜持着;几个丫头却已是兴奋得眼睛都不够使了,不住嘴地低声叫道: “姑娘您瞧那个西瓜灯 !绿油油的跟真的一样!” “哎呀,那边那个美人灯还会转呢,太有趣啦!” “咦?前面那穿玫瑰紫斗篷的夫人,看着眼熟,带着两位姑娘的,倒象往咱们府里来过似的,只记不起是谁了……” “哎呀,哪里来的油炸臭豆腐味儿,闻着好馋呀……” 阿离被淹没在丫头们的七嘴八舌里面,忍不住轻轻地出声呵斥:“都小声些吧!虽说能出来玩一次,可也别太没个样儿了,让人瞧见笑话。” 丫头们这才略安静下来,规规矩矩地跟着阿离和娴娘继续往前走。 忽听有人娇滴滴地在对面叫了一声“六妹八妹,我们在这里呢!”,阿离循声向街市对面望去,却见清娘正在对面的一家绸缎庄门口笑着向自己招手。 她和贞娘冰娘姐妹几个皆穿着大毛斗篷,或灰鼠的,或白狐的,俏生生地并肩站在那家绸缎庄门口的石阶上,隔着人群遥遥向这边望着。在头顶的花灯映照下,姐妹几人个个花容月貌,人比花娇。 阿离也微笑着向那边点了点头,便欲和娴娘走到对面去与冰娘等人会合到一处。 就在这时,街上的人群忽然起了一阵**,男女老少纷纷往两旁避让不迭。 阿离一愣之下,已听得一阵铜锣鸣响,有中气十足的男声齐齐在那里喝道:“剿匪少将军凯旋归来,即刻要去面见总督大人,闲杂人等速速闪避一旁!” 话音未落,便听车轮辘辘,马蹄得得,旌旗招展,仪仗鲜明,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由远及近逶迤而来。 前面一辆囚车里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彪形大汉,浑身血污,手上带枷,脚上带镣,面容憔悴而狰狞;后面七八名带刀护卫将囚车团团围住,缓缓前行;再后面一匹彪悍健壮的乌骓马上,威风凛凛地端坐着一名白袍小将。 因为离得远,面容看不真切。阿离只见那队伍前面列列旌旗上龙飞凤舞大大地绣着“慕容”两个字。(未完待续) 第八十七章 初相逢 街上的游人忙不迭地四下闪避,中间便让出一条通道来。 但见那队人马整齐肃穆,仪仗鲜明,当先两面巨大的明黄龙纹旗帜开路,上绣“大陈”二字;紧跟着是一面朱红猛虎旗,上面书着“慕容”的名头。但见旌旗列列,遮天蔽日,好不威风。 开道仪仗后面七八名精壮彪悍的带刀护卫团团围着一辆木笼囚车向前行进,囚车内锁着的彪形大汉孔武健硕,面目狰狞,只是须发凌乱如枯草,浑身血污,精神萎靡,显得狼狈不堪。 人群中便有人低声猜测:“难不成这就是那杀人如麻损了朝廷数万精兵的匪首陈大胡子?只不知后头那位擒了他的小将军是谁?” 阿离姐妹几个向来未曾见过这等场面,心中既忐忑又好奇,也站在人群中极目向那队伍里眺望,一眼便看到了紧随囚车后面端坐于乌骓马上那位英姿飒飒的少年将领。 只见他身披兽面镶银连环锁子甲,胸前佩着护心镜,头戴三叉如意亮银盔,盔插雕翎,下面金甲护膝,足蹬一双蟠螭纹战靴;腰悬重剑,一手扶缰,另一手提着一柄银龙锁日三挺砍山大刀。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高高端坐于乌骓马上,端的是英姿勃发,气宇轩昂。 再往脸上看,虽然风霜烈日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炙烤成微黑的小麦色,但反而使他的俊朗中更添英气。 如意亮银盔压在眉际,浓眉,星目,高鼻,薄唇。或许他的身体里含有一些西域血统,那张脸庞的轮廓比一般人为深。眉目磊落分明,但却是干净,利落,英气逼人。 四名亲卫环护于他的坐骑前后,在囚车后面健步前行,后面便是这位少年将领亲率的八百虎狼亲军紧随其后,个个都是二十出头的彪悍少年 。队伍所过之处,便似刮过一阵强劲的朔风,由不得便令人呼吸一滞。身子都似矮了两分。 尤其是道路两旁隐在人群中的女子们,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不管是豆蔻少女还是妙龄少妇,哪里见过这般令人热血沸腾的阵势?身不由已地都把目光含羞带怯地投向了那位少年将领身上,只是有的遮遮掩掩。有的痴然忘我。但无一例外都是粉颊含春,面露潮红,无数颗芳心恰如小鹿乱撞般砰砰直跳。 阿离站在人群里。不敢抬头直视,将脸扭向一旁,正巧看见身边的清娘已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只管直勾勾地向那白袍小将望着,眼中水波潋滟,双颊遍飞红霞。倒是显出一番怀春少女楚楚动人的模样来了。 而冰娘一如既往地保持着高门贵女的端庄矜持,把眼帘低垂着。并不朝那边多看;贞娘虽是目不转睛地瞅着,脸上却也没有过多的兴奋神情。倒是那几个跟过来的丫头,又想看又怕羞,早已以手掩口,你推我我推你,咭咭咯咯低声说笑成一团。 就在这时,临街店铺的二楼上,有人忽然“哎哟”发出一声娇滴滴的惊呼,随即便见一方水红的帕子由那二楼的窗口轻飘飘散地掉落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那位白袍小将的肩上。 就听有个女子娇柔地惊叫道:“哎呀,我的帕子!将军等一等……”紧接着便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楼上直跑下来。她的声音够婉转,够娇羞,够惊慌,但那矫揉造作亦是显而易见的,在场的女人们在略一惊诧下,便不约而同心照不宣地暗暗撇了撇嘴 人群中却已因此起了一陈**,人们轰然一声,拥挤着,嘻笑着,踮着脚尖想瞧一瞧是哪个女子这样胆大;又急不可耐地想争先一睹接下来会上演什么**场面。 阿离站在人群中,也正在好奇地向街心里望着,忽然就觉得身后的人群开始拥挤推搡起来,她夹在其中就如汪洋中一片树叶上下颠簸,被推搡得完全站不住脚。 她惊惧地连忙高声叫着“金环!玉凤!”同时死命地伸出手想去抓住一个丫头的手臂,怎奈后面人头攒动,几近失控,曾家几个姑娘和丫头们原本站在一起,一瞬间便被挤得七零八落,阿离只觉得自己的后背不知被几个人猛地一推挤,便踉踉跄跄向前直冲出去。她还没来得及惊叫一声,整个人已重重地跌坐在街心里。 阿离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见“咴咴咴”一陈马嘶,那匹乌骓马两条健硕的前腿近在咫尺地在自己面前高高抬起,似乎顷刻间便要踏落下来 。阿离“啊——”地惊叫一声,整个人吓得连躲避都忘了,只傻呆呆地坐在地上仰面瞅着。原来自己被人群一下子挤得直摔到了那白袍小将的马前。 马上的少年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向上猛提缰绳,那匹乌骓马嘶声长叫着,猛地直立起来,前腿腾空,两条后腿硬生生蹬蹬蹬后退了几步,方才站住。 马上马下的两个人一个坐在地上,一个坐于马上;一个仰视,一个俯视,都直瞪着对方,脸上同时变了颜色。 那银甲少年先是惊异地瞅了阿离一眼,再偏过头去看了看落在自己左肩的那方水红帕子,虽极力镇定着,英俊的脸上却也隐现出些许窘迫的微红,倒使他那张年轻的面庞上更平添了两分令人心动的俊气。 他紧抿着薄唇将那帕子拂了下来,轻轻挑在自己那柄银龙砍山大刀的刀口上,居高临下地从马上直递到阿离面前,脸上虽略带了两分狼狈的薄怒,却还是极力镇定地说道: “东西请收好,别再乱扔了。” 人群中发出一片哄笑,阿离羞窘得满面通红,一边吃力地要爬起身来,一边极力朗声道;“那不是我的东西!” 清娘已当机立断地分开众人挤了出来,直直地奔到阿离面前,一边关切地搀扶她起身,一边婀娜地向那银甲少年福了福身子,轻启朱唇,含羞带怯地温声道:“这是我妹妹,冲撞了小将军,对不住得很,请别见怪……” 另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美艳姑娘也已紧随其后从人群中奋力杀了出来,一迭声道:“我的我的,那是我的帕子,将军……”众人定睛一瞅,却原来是这街上最大的一家香粉铺子怡和记刘老板的独养闺女,自来性子最是泼辣无比。 适才她正坐于二楼窗前闲看街景,忽见这位马上的少年将军之英姿,不由芳心暗动,“不慎”将手中锦帕“误落”于他的肩上。 那白袍少年视若无睹地扫了她一眼,不再说话,只一提缰绳,便从阿离身边绕了过去,押着囚车继续向前驰去,整只队伍复又浩浩荡荡地向前行进了。 清娘和那位勇敢的大小姐只顾站在那里向渐行渐远的队伍痴望,全然忘记了阿离还坐在地上没爬起来 。还是金环和玉凤两个直冲过来,一左一右架住了阿离,阿离挣扎着爬了起来,脚踝上却是疼得厉害,想来是扭了脚了,迸了一会,方咬着牙一瘸一拐地退到了一边。 冰娘和娴娘都惊惧而关切地急步上前询问伤势,唯有清娘犹自神思恍惚,在那里喃喃自语道:“慕容……慕容……怎么竟有些耳熟似的呢?” 那队伍渐渐去得远了,终至看不到影子,街上的人群尚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议论着那白袍小将的官职和来历,经久不散,街市上的花灯也因此稍减了一些吸引力。 冰娘因为刚才出的小乱子正不大自在,又见阿离的脚踝眼见得已青肿了起来,便对几个妹妹说:“天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别人倒也没说什么,唯有贞娘觉得十分扫兴,皱着眉道:“她扭了脚,让她自已回去也就是了,干嘛连累得大家都要走?一条街才刚逛了一半都不到,我不想回去!” 人群里便有好事的伸着脖子往曾家姑娘们这里打量着,冰娘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严厉地瞪着贞娘;又有跟着出门的两个管事妈妈也笑着上来劝:“明年灯节再出来逛吧,只怕太太在家都等急了”,贞娘这才撅着嘴不吭声了,不情不愿地随了众人一起走到街口,上车回府。 进了家先往延熹堂来见过葛氏,却见葛氏脸上笑咪咪的,不似平时模样。冰娘便说起适才在灯市上的见闻,问:“那姓慕容的小将军不知是谁,好意气风发的样子!我父亲呢?可是到衙门里接收匪首去呢?” 葛氏笑道:“可不是?你父亲这回又要受圣上嘉奖了!你们刚才提起的那个白袍少年名叫慕容俊,他父亲慕容渊和你们父亲有几十年的交情,现在因病辞官在家休养。他慕容家世代武职出身,辞官后把儿子交到了你亲手里。你父亲先把这慕容俊安置在江北大营里历练,原先不过任着一个小小的游击,偏赶上湘鄂前线吃紧,朝廷军队连连大败,湖广总督阵前自杀。你父亲派兵驰援,这慕容俊主动请缨前往。你父亲只说他年少气盛罢了,又怕他万一有闪失不好在他父亲面前交待,先是不允的。谁知他几番请战,他家老爷子竟也支持,这才勉强封了他个参将,随大军一起过去了。又谁知这孩子倒真是不简单,连破贼匪数座城池,最后竟连那姓陈的大匪首也一并生擒了!这次大获全胜,他押解着那匪首一路回到江宁,再交由你父亲将他押进京中,倒是个不居功自傲的好孩子。”(未完待续) 第八十八章 跟踪 清娘忽然掩口轻笑道:“我想起来了,原来那位……就是先前水师提督慕容大人家的公子啊 !很小的时候好象见过一两次,后来慕容大人退隐以后跟咱们家来往得不多了,也就没了消息。原来,这慕容公子一直在父亲的北大营里效力呢?” 二姨娘也笑道:“那慕容大人一口气生了五位小姐,好容易生了个少爷,养到三岁还死了;直到四十几岁上才得了这么个幺儿,怎么不知道心疼,倒肯把儿子送到前线上搏命去?也够狠心的!” 葛氏叹道:“他们那些武将出身的人家,不都是这样的?哪一个的顶戴前程不都是拿性命换来的!” 二姨娘顿了顿,忽然点头笑道:“算起来这慕容二郎今年也有十六七了吧?听人说生得很俊,也不知道定下人家了没有……” 葛氏睇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果然又闲得没事做了——这是又惦记着给谁家说媒呢?” 二姨娘“嗳”了一声,叹气道:“太太又打趣妾婢了——我们这做姨娘的又不能出门拜客,我能认识谁家呢?不过是有了好事总先惦记着咱们自己家罢了。可刚仔细一想,咱们家的姑娘里又没合适的……” 主仆俩此时在堂屋里说闲话,姑娘们都在东次间围坐在一起吃元宵,隔着一道门,说这些话倒也算避了嫌。可不知为什么,二姨娘说最后几句话时,声音有意无意地提高了些许,正在里头凝神细听堂屋动静的清娘脸上立时有些变色,手里的勺子一个没捏稳,滑落到面前甜白瓷小碗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葛氏和二姨娘立刻止住话头,起身走回东次间。见清娘正讪讪地用帕子擦着溅在手背上的几点汤水,不禁抿着嘴唇暗暗一笑。 阿离站起身,笑着说:“我吃好了,这种黑芝麻馅儿的很甜,很好吃。” 葛氏有一搭无一搭地说道:“老爷也喜欢黑芝麻的……”因向那多宝格上摆着的西洋自鸣钟瞅了一眼,脸上就露出些焦灼之色,自言自语道:“都这时候了,你们父亲怎么还没回来呢?今儿可是灯节呢,难不成还在衙门里忙公务不成?” 话音才落。便听院子里有丫头齐声向内禀报:“老爷回府啦!” 葛氏面上一喜,连忙迎上前去,正见曾雪槐一挑帘子,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 阿离见父亲身着簇新的石青刻丝九蟒五爪朝服。头戴珊瑚顶戴。俨然是气宇轩昂的封缰大吏装扮,自有一番不怒而威的气势;全不似平时在家时的一身棉布袍子,一双青布鞋那般随意的中年儒生模样。不禁暗暗地多瞧了几眼。 曾雪槐今天却是一反常态的笑容可掬,一走进房里便朗声向葛氏笑道:“夫人,那慕容二郎果然是个少年英才!在讨逆将军兼前敌总兵病卒于阵前,群龙无首,军心涣散这等困境之下,能以一个副将之身。临危不乱,先以八百敢死勇士偷袭贼匪帅帐得手。而后代掌帅印,号令三军,连破敌营,竟然反败为胜,打得贼寇溃不成军,建下了旷世奇功!今日得胜归来,我适才见了,真是丰神俊朗,和从前又不相同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他只顾站在那里抚掌而笑,颇不似素日不苟言笑的严肃样子,连葛氏都忍俊不禁起来,笑道:“瞧把老爷乐的!您先坐下喘口气,喝口茶,再跟我们这些妇道人家慢慢说不行吗?” 二姨娘早将桔香手里的朱漆托盘接了过来,里面一盏龙井,一碗元宵。曾雪槐也不待葛氏与他奉茶,自顾自便将茶碗端起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又将那碗元宵端了起来,就站在那里一口气连吞了四五个,这才抹了抹嘴角叹道: “最可叹的是慕容二郎今年才只不过十七岁,十七岁啊!这等的将才怕是只有三国周郎才能与之相比吧?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他一边称赞,一边叹息,忽又触动心事,喃喃自语道:“瞧瞧我的儿子,再看看人家的儿子,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可怎么……” 他的脸色不由有了几分黯然,阿离连忙笑道:“女儿们今天在灯市见到那位小将军了,果然是英姿飒爽,英气逼人。见他押着一辆木笼囚车,里头锁着的那人就是匪首么?千里迢迢将那人解回江宁,是要再从水路押解进京面圣么?” 曾雪槐点头笑道:“圣上钦点的朝廷大员已重新接管了湘鄂,新军也已驻扎过去了,我们先前增援的那批将士自然还是要回来的。先前慕容二郎只是代掌帅印,我今日已为他写了请功奏折,快马递去了京城,这回我一定要请圣上重重地封赏他!” “那老爷要与他一起进京么?”葛氏忙问。 “封缰大吏不得圣上旨意,岂可擅离职守?夫人糊涂了 。”曾雪槐含着笑轻斥了葛氏一句。 “那老爷呢?圣上理应也是大大地嘉奖一番吧?我猜封赏的旨意差不多也快下来了。”葛氏凝神思索了片刻,又点头笑道。 曾雪槐扭头看着她,微微叹了口气:“我已做到了总督的位置,又已加授了兵部尚书和副都御史之衔,再封赏还能赏什么呢?权倾朝野未必是什么好事,高处不胜寒哪夫人!年轻人刚露锋芒,正是前程无限的时候,我这样一个糟老头子还要去跟他们争抢些什么?要是有可能,我倒愿意每日喝喝茶,钓钓鱼,种种花,悠哉游哉地过完下半辈子……” 葛氏脸色一僵,强笑道:“老爷不会是起了退隐的心思吧?只怕圣上未必肯答应呢。” 曾雪槐淡淡一笑,“不说这个了。慕容二郎赶着今天进了城,也是为了赶回家去跟他老子娘过节,适才在衙门里办完交接忙忙地就走了,倒没给我机会。我已知会了亭山,明日我要在家里请他父子吃饭,一是给二郎接风庆功,二来也是跟老朋友叙叙旧。夫人务必要给我好好操持一下。” 葛氏忙道:“这个老爷无需挂心,妾身定会安排得妥妥贴贴的。” 曾雪槐在葛氏这里又略坐了一会,便站起身,一边戴帽子往外走,一边随意道:“时候差不多了,夫人先带着丫头们往老太太那边去吧,只怕已经开始摆筵了。告诉老太太一声,我往园子里走走就过去。” 才走到门口,又折返了回来,随口笑道:“倒忘了把官服换下来了。” 葛氏忙开了紫檀壁柜,捡出一身曾雪槐常穿的家常旧衣,与他换上;又命桔香去点了一盏羊角风灯给他提着,这才将他送到门边,低声道:“老爷略微转一转就回来吧,园子里风大,老太太那里还等着老爷开席呢。” 曾雪槐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便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葛氏也就入内去换了吉服,带着姑娘们往曾老太太那里去。今天是上元佳节,曾府按例是要摆团圆宴的。 阿离慢吞吞地从椅上站了起来,却并没有立刻跟着姐妹们向外走。 她透过南窗向外望去,见曾雪槐独自提着一盏风灯正走出院门。这样的元宵佳节,阖府人等都在等着大老爷主持席面,他倒偏捡了这么个时候往寂静无人的后花园散步去?似乎不大合时宜;况且,天已黑了,葛氏甚至都不派个丫头小厮相随,两个人的情神却都很自然,这就更加不合情理了 。 阿离下意识地便想到了东篱里关着的那个疯仆,心中隐约觉得这里面会有些什么联系。 她不动声色地将桌上自己那盏残茶轻轻一拂,茶碗应声落地,茶汁四溅,泼了她一裙子。 “哎哟,瞧我这毛手毛脚的!”阿离皱着眉轻斥了自己一句,转头不好意思地冲葛氏道:“母亲和姐妹们先过祖母那里去吧,我回去换件衣裳就来。” 葛氏也没在意,只说“那你快些”,便带着冰娘等人走了出去。 阿离向自己望月轩方向慢吞吞走了几步,回头见葛氏等人已去得远了,立刻吩咐金环和玉凤:“你们俩回去给我取一套干净衣裙,拿包袱包了,到园子里芝兰馆八小姐那里去找我!” 金环瞪大眼睛看着阿离,惊诧地说:“可是,八小姐她刚才不是已经跟着太太往老太太那里去了吗?” 阿离沉声道:“不用多问,照着我说的去做就是!” 金环不敢再问,只得满腹狐疑地跟玉凤往望月轩去取衣裳,不提。 阿离见四下无人,便转头遥遥地跟着曾雪槐,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地一路进了通往后花园的那扇月亮门。 曾雪槐似乎满腹心事,只顾低着头慢吞吞走着,并未察觉到身后有人跟着。阿离见他一路经过荷塘,果然往西北角的东篱去了,心里莫名地倒生出几分紧张来。 她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离了有七八丈的距离,遥遥地跟着,终于看见曾雪槐在那一脉青篱外面停下了脚步。 阿离依稀看见东篱外面还站着一个人,清瘦的个子,手里提着一个三层的食盒,正是伺候了曾老太太四十几年的,最倚重的那位代妈妈。 阿离只遥遥看见曾雪槐和代妈妈站在那里喁喁低语了几句什么,代妈妈便掏出钥匙开了门,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秘室囚徒 阿离悄悄地跟了过去,最外面的篱笆门只虚掩着,她轻轻一推,门便开了。阿离定定神,提着裙子,高抬腿轻落步,慢慢走到正房门外,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听,里面没有动静。 代妈妈提了一只三层食盒,手里还拎着一只酒壶,显见得今天这样的上元佳节,里头关着的疯仆也受到了礼遇。代妈妈不过是一个下人,这样的礼遇显然是曾家老太太给他的;而曾雪槐能在这样的时候前来探视,说明里头这人身份不低,至少是极受曾家母子重视的。可既然这般受重视,为什么却要被锁在里头?阿离觉得“疯了”这个理由不太站得住脚。 心里的疑团越大,那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就越强。阿离在门口踌躇了半晌,将牙一咬——万一被父亲发现了,便硬着头皮说只是一时好奇心起罢了。念北不是也曾偷偷溜进来过?最终也就是挨了一顿手板子,自己的亲生儿女,虽有禁令,想来也不会真怎么样,最多再去跪一次祠堂就是了…… 想到这里,阿离抿着嘴唇,轻轻将那门缝又推开两指宽,眼睛贴在门缝上,吃力地向房内搜寻。 房中空无一人,也没有一点响动,唯有正中八仙桌上,代妈妈点起的一只蜡烛摇曳着昏黄的光。 阿离一怔,随即心下了然。念北说过那人是关在地下室的,曾雪槐和代妈妈既不在这房间里,想来已经下去了。 她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房内仅一桌一椅一柜,墙上悬着一画一剑,隔壁次间里仅一床一几。一眼看上去,根本看不出那地下室的入口在哪里。 阿离越发惊讶。不就是一个犯了错的老仆人么?难道还专门为他弄了间密室不成?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她复又粗略将房内陈设打量了一遍,并未发现异处。正在困惑间,却忽然听见一串含混的声音隐约从那墙内传来,再听却又没有了。 阿离屏息静气,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细听,终于发现那声音来自于墙上那幅“王祥卧冰求鲤伺母”图的后面。 她紧抿着唇角,轻轻走上前,伸手将那幅卷轴卷起一点,后面果然出现了一道小门!说是门。其实就是原先的墙壁往里被推开了一人宽的距离,边缘严丝合缝,只不知道机关在哪里 。 门里面有十几级台阶直通下面,幽深狭长的走道尽头。却赫然出现了几间富丽堂皇如宫殿般的屋子。里面灯光璀璨,亮如白昼,遥遥看过去。隐约见里头陈设华丽,耀眼争辉。只是屋子四周却用粗如儿臂的铁栅栏密密地围住,几把黑沉沉的大锁挂在上面,令里面的人插翅难飞。 仿佛一只巨大的金丝笼子,只是里头住着的不是艳丽妖娆的美人,而是一个须发皆白的龙钟老人。 阿离整个人瞬间惊呆了。 惊住她的不是那间金碧辉煌的地下囚室。也不是盘膝坐在铁栅内冲着曾雪槐暴怒狂骂的那个古稀老者,她愕然的是眼前的父亲和代妈妈…… 他们二人居然直直地跪在铁栅外。任凭里面那个老头子如何怒骂不休,却都是恭恭敬敬地不驳一词。曾雪槐甚至跪在那里,端着一碗元宵隔着铁栅亲喂给那老头子吃。 那老者似乎的确有些脑筋不清楚了,先时如一只笼中困兽般怒吼怒骂的,可是言语间却颠三倒四,含糊不清,听不太清究竟在骂些什么;直到曾雪槐将勺子里的元宵隔着铁栅递到他唇边,温言软语地劝他吃时,那老者的脸上却又突然呈现出一种恐惧到极至的神情,整张脸扭曲变形,连滚带爬地迅速缩到墙角去,声泪俱下地哭道: “曾重!朕待你不薄哇,你却要毒杀朕?!你这个乱臣贼子,你……你不得好死!” 说着,又目眦睚裂地大喝一声:“羽林军何在?太子何在?快与朕诛杀了这个逆贼!” 再接着,却又以头撞墙,胡乱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胡须,且哭且笑,状若癫狂。那情景当真诡异恐怖得很。 而最诡异的还不止于此。 阿离看到曾雪槐竟然早已伏跪于地,饮泣不已。 如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响,阿离只觉得手脚冰冷,整个人都懵住了。 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难道竟然是……皇帝?!什么皇帝,哪里来的皇帝?皇帝不是好端端坐在紫禁城中吗?怎么又会有一个皇帝被囚禁于自己家中? !…… 阿离的脑袋里轰然巨响,冷汗从浑身每一个毛孔中涔涔地涌了出来。一时间太多的念头从脑海中呼啸而过,如一道道闪电划破夜空。不管哪种念头是真的,都足以使整个曾家顷刻间遭到灭门之祸吧?! 她的喉咙里象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着,焦渴难当;甚至连腿都有些微微颤抖,头脑中一片轰鸣。 这件事情太大了,大到她完全无法判断其轻重深浅,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只剩下惊愕和茫然。 她看见代妈妈跪在曾雪槐的背后,小心翼翼地匍匐上前,在曾雪槐面前说了几句什么,象在劝慰又象提醒。曾雪槐方渐渐收了泪,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钥匙开了铁栅上的锁,提着食盒便要走进去。 代妈妈在后面惊声道:“老爷不可!老皇……老爷子他会打人的……” 曾雪槐回头看着代妈妈,苦笑一声:“七十岁的老人家,便是打了,又能如何?”说着,便迈步走了进去。 但这一次,那老者却并没有动,只是在墙角缩成一团,惊恐地看着曾雪槐,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什么。 曾雪槐从食盒里将酒菜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在老者面前的小几上,柔声道:“今天是上元节,我特意让人做了几样您最爱吃的菜,还是京里御膳房的手艺,您尝尝……” 那老者浑浊的目光中充满了仇恨和恐惧,死死地瞪着曾雪槐,嘴里喃喃地骂道:“逆贼,逆贼……朕要将你凌迟,五马分尸……” 代妈妈忽然情绪激动地一步跨进铁栅栏内,哭道:“我们老太爷是逆贼?那您是什么?无道昏君?!若非您终日声色犬马,不理朝政,好端端的大郑朝如何会改名换姓?!当日朝廷风雨飘摇,除了我们曾家的儿郎还在为您疆场厮杀,拼力为您那半壁江山卖命,您倒是说说,还有谁?我曾家却又得到了些什么?!城破之日,为了把您救出来,我们老太爷赔上了自己一个亲生儿子的性命!眼睁睁瞅着自己的大儿子怀里抱着玉玺跳进火海中,那是什么滋味?!若非这样,您以为您能逃得出命来么……” “住口!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还不快跪下!”曾雪槐厉声喝了一句,却又掩面泣道:“降了就是降了,逆臣终究是逆臣,这是永远都改不了的……” 代妈妈也哭了,却是倔强地不肯再跪,接着两把擦干泪痕,向曾雪槐道:“老爷,该尽的心意也尽到了 。老太太那里还等着您开筵呢,咱们也该走了。” 曾雪槐用袍袖擦了擦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又转头向那老者道:“您用饭吧,罪臣告退了”,他伏地向老者三叩首后,站起身,却并不立刻就走,神色间有些犹豫不决的样子,喃喃道:“其实,今天还有一件事,也不知道您听见了会不会高兴……” 他的眼神迟疑而纠结,欲说还休,低头想了半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摇头道:“您一定不会高兴,算了,还是不说了。” 代妈妈在旁边催促道:“老爷,真的该走了。” 曾雪槐又默然了片刻,终于默默无言地转过了身子。 那老者死死地地瞪着他,嘴里只是一味咬牙切齿地骂道:“凌迟……乱臣贼子……凌迟……” 曾雪槐和代妈妈一声不吭地顺着长长的走道向外走,阿离猛然惊醒过来,踮着脚尖飞快地闪身出了屋子,又躲在门口,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向里望着。 曾雪槐从那密室的小门里弯着腰走了出来,脸上泪痕犹在。代妈妈一边轻声安慰着他,一边将堂屋桌上的那只玄铁烛台只用力一拧,墙上那道暗门便缓缓地闭合了。 阿离暗暗惊心,心中七上八下地跳着,慌忙返身出了院门,躲在暗处,眼瞅着代妈妈两个走了出来,锁好门窗,一径出了大门向园外去了,这才定了定神,长长吸了口气,慢慢向芝兰馆走来。 直到走进芝兰馆,阿离那种慌乱的心情仍然没有平复。她低着头刚进了芝兰馆,便见金环和玉凤捧着衣包直奔了过来,连声道:“姑娘倒是去哪儿了,去了这么久?我们都在这里等得急死了。” 娴娘几个留下看家的丫头也走过来笑道:“是啊,郡主已经先往老太太那里去了,六姑娘白来一趟。只怕前边已经开席了,六姑娘快些过去吧。” 阿离笑道:“原等她们回去给我拿衣裳,顺道在园子里走了走而已……既然八妹已经过去了,我们也就走吧。”(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家宴 阿离的裙子下摆因为被茶水弄湿了,路上又走得急,沾了不少泥土枯屑,金环服侍她换衣裳时不免多看了几眼。当着芝兰馆的丫头,金环倒是只字未提,等主仆三个出了芝兰馆,往曾老太太所居的临仙斋那边去的路上,金环终究还是皱着眉头低声问: “姑娘倒是上哪儿去了?走了这一裙子的土!” 阿离满腹的心事,正觉得心乱如麻,哪里有心思多言?不过随意支应了两句,便又低了头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金环站住脚。有些失落地望着阿离的背影,幽幽低语道:“姑娘最近待咱们终于生分起来了,再不似从前那样无话不说了……” 阿离在前面边走边想着心事,并未留心;玉凤则也站住脚,狐疑地看着金环问:“你一个人在那里神神叨叨地嘟囔什么呢?” 金环淡笑了一声,也不言语,慢吞吞地跟在阿离身后,也低了头不言语,只顾走路 。 曾老太太的临仙斋此时已是大门洞开,灯火通明,里里外外一片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曾雪槐只比阿离早到了一盏茶的工夫,此时神态却已恢复如常,正坐在那里陪着曾老太太谈笑。一看见阿离进来,便皱着眉微笑道:“换个衣裳还去了那么久,你个小丫头子,倒叫我们这些大人等着!” 话虽象是责备,可语气中的那份疼爱却是丝毫不加遮掩地表露了出来。 曾雪槐一边说,一边转头吩咐宝珠宝翠:“先给六姑娘倒碗热茶来压一压路上的凉气,省得一会吃起饭来闹肚子疼。” 阿离抬头看着父亲沉稳而沧桑的面庞,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微微佝偻了的脊背。还有他看向自己时眼中那抹和蔼的笑意,不知怎么就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他的心中究竟隐藏了多少说不出口的心事?肩上承载了多少卸不下来的重担?每一件都足以让他的余生再也无法开怀了…… 在外人眼里。他是春风得意的总督大人,可他内心深处的苦闷和忧伤,怕是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体会了…… 在这一刻,阿离有一种强烈的,想为他分忧的冲动。毕竟他们是血脉相连的父女,她真心希望他能开心快乐一些!猛然又想到的娘亲所受的不白之冤,自己现在奋力想做的,不就是为了使娘亲沉冤得雪吗?可真到了那一天,陷害娘亲的那个人真的被揪了出来。父亲会是怎样的心情?他心中沉重的枷锁从此又会再添上一个…… 阿离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突然考虑到这些,再重新抬头审视着父亲,便觉得心中猛然抽痛了一下。 待到宝珠笑吟吟地端着一盅热茶奉与她时。阿离接了过来。自己却不喝,而是走到曾雪槐面前,轻轻将茶举到他的唇边。温声道: “父亲只顾着惦记女儿,您自己不也是一路从园子里走到这里,也是灌了一肚子冷风的?您也该喝口热茶压一压才好。” 她的声音温柔如水,并无一丝的献媚邀宠,完全是发自肺腑,听上去自然令人觉得格外温暖 。 “哎。哎!”曾雪槐连忙接了过来,一饮而尽。欣慰地瞅着阿离,由衷地笑道:“我这六丫头年纪不大,却是当真地会疼人呢!” 葛氏在旁也笑了,笑得有些含糊。 贞娘一撇嘴,将头扭向一旁,大声地向曾老太太撒娇,问为什么还不开饭。 清娘连忙乖觉地亲自向那铜盆里投了两个热手巾把子,分别递给曾雪槐和阿离,亲热地笑道:“父亲和六妹都是才来,擦一把脸,就好入席了。” 曾雪槐越发高兴,一边接过手巾来擦着,一边点头叹道:“我们家的女儿们个顶个儿地懂事,男孩子倒是一个两个的都不争气!”因满屋子看了一圈,皱眉道:“品南呢?” 有丫头便低声回道:“大少爷还没见到人呢,想是还在逛灯市没回来?” 曾雪槐板了脸:“整天就知道游手好闲,团圆宴也不稀罕吃了!” 曾老太太怕他又因此不自在,连忙笑着打圆场:“小孩子家哪有不爱热闹的?你小时候出去看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现在倒又人模狗样的教训起你儿子来了?我已经替品南留出他那一份来了,咱们就先开饭吧,丫头们早都饿了。” 曾雪槐也就不再说什么,重新换上一幅笑容,高声宣布道:“好,大家都入席吧!” 上元佳节的家宴自然是异常丰盛,可阿离满腹心思都在那个前朝末代老皇身上,面对满桌的美味佳肴,只觉得味同嚼蜡。 前朝国君竟然隐匿于自己家中,一但走漏了风声,这还了得?!说曾家“心有异心,意图谋反”一点都不夸张吧? 阿离心中擂鼓,一抬头看见临桌的念北正隔着桌子和贞娘大说大笑的,心头更是一紧。 这位小少爷现在年纪还小,就算可以糊弄住一时,等他再大些,焉知不会猜到其中的端倪?他也是个张扬外露的性子,难保不会说漏了嘴,为曾家招来大祸! 阿离想到这里,便觉得似乎坐在一块烧红的烙铁上面,片刻都坐不住 。 她瞅了个空,轻轻走到念北身边,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附耳低声道:“二弟跟我来,我想跟你说几句话。”说毕,率先离席,慢慢走到了外面的廊上。 念北会意,便也跟着走了出来。 筵席上本来热闹,妯娌姐妹们只管各自找亲近的人说说笑笑,看见阿离姐弟俩出去,也以为他们不过是多吃了两口东西,到外面随意走动一下罢了,都不以为意。 念北走了出来,见阿离倚着栏杆站着,便笑着走过去笑道:“六姐巴巴地把我叫出来,倒是有什么事?” 阿离抬手摸了摸他微有些红涨的脸庞,柔声笑道:“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是看你一口气把那玫瑰清酿连饮了三盅,怕你上了头,把你叫出来散一散酒气罢了。那东西虽然喝的时候跟甜水儿似的,过一会酒劲儿上来也难受着呢,我怕你小孩子家家的禁不住。” 念北“嗨”了一声,皱眉笑道:“就是这事?六姐你可真爱小题大做!”当下便忙忙地说道:“散也散完了,我正跟四姐五姐猜谜猜得有趣,我回去了!”说着便要往屋里走。 阿离及时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微笑道:“出都出来了,就陪你六姐在这院子里坐一坐嘛。十五的月亮又大又亮,你不赏玩一番岂不可惜?” 念北抬头一望,果然见澄蓝的天幕中高悬一轮明月,清辉皎皎,光影团团,配着远远的不知谁家隐约传来的一阵丝竹弦管,令人顿觉心境空明,燥热全消,人也变得沉静了下来。 阿离笑道:“二弟陪我到院子里踩踩月色好不好?” “好啊,正是应景。”念北笑嘻嘻地应道。 姐弟两个从廊上走到院子里,全身浴在皎洁的银辉中,阿离抬眼望着正房内攒动的人影,听着那一阵阵的笑语,心思却越发恍惚起来。 她将身上的斗篷紧了一紧,缓缓问道:“二弟可知道前朝都城陷落那天的情形么?” 念北一怔,“六姐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也没什么”,阿离耸了耸肩膀,轻描淡写道:“就是突然想到,前朝灭亡之日,好象也是上元节那天,一时感慨,随口一问 。” 念北点了点头,随意地“嗯”了一声。 阿离顿了顿,又低声道:“二弟可知前朝的末代皇帝后来如何了?” 念北凝神思索了片刻,有些轻蔑地哼了一声,道:“那个昏君?倒还算有两分骨气,不肯给咱们大陈高祖皇帝作阶下囚,抱着玉玺**于寝宫中了。等到大火熄灭以后,那昏君已经烧成黑炭了,两手还紧抱着玉玺不撒手呢……” “啊!是么……”阿离低头望着地上自己长长的影子,默然了片刻,缓缓道:“原来父亲上面还有一位大伯父?我居然都不知道……” 念北笑了:“何止你不知道?连我都是无意中听见母亲跟祖母提过一句半句,才知道的。那位大伯父年纪很轻的时候就死了,听说是得了绞肠痧?府里现在这些人大概没有几个见过的。”他想了想,又补充道:“祖母每年腊月里都足不出户,在庵堂里整整诵经一月,就是为了超度这位大伯父。” “哦……”阿离心中越发沉重了两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过了半晌,方又有些吃力地问道:“那你可知道,前朝都城是如何被我们大陈朝攻下来的?” “那还用说?自然是因为我们大陈铁骑横扫千军,势不可挡啊!”念北小胸脯一挺,骄傲地说。想了想,又一撇嘴,不屑地说道:“当然了,还因为当时他们都城守城的一个大官,贪生怕死,主动乞降,倒省了我们大动干戈了。” 阿离深吸一口气,低低地道:“听二弟的意思,似乎对这位乞降的大官很是不屑?” “那还用说?贪生怕死,算什么好汉?卖主求荣,只会遭到后世唾骂罢了。”念北两眼炯炯有神,声音慷慨激昂。 念北年纪还小,平时只在家中读书玩耍。曾家的人保护得极好,小心翼翼地并未让他知道些许实情。可是他还能永远不知情么……阿离的心越发沉重了。 “有时,投降也是因为百般的不得已吧……”阿离说出来的话很吃力。 “那又有什么区别呢?”念北哼了一声。(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谁是谁的谁 到这时,阿离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从正房里不时传来阵阵笑语,弦管和爆竹声此起彼伏,分外热闹。 此时的月亮比先前更大更圆了,明晃晃地挂在中天,洒落一地如银的光华。 阿离低头踩着自己的影子,微叹了口气,自语道:“这样的良辰美景,正是阖家团圆之时,我一想到那个被关在东篱的老仆人,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一间斗室里,无人询问,也是怪可怜的。” 念北歪着凝神想了想,笑道:“不用担心,这样的日子,代妈妈自然是好酒好菜送过去了,饿不着他的。况且,他还会唱戏呢,喝多了自己唱上两出,倒头就睡,兴许不会很寂寞?” “他还唱戏呢……”阿离微微咧了咧嘴角。 “可不是?父亲把大哥的整副戏箱都搬进东篱去了。上回我偷偷溜进去,看那老头子身上披着件女人的凤冠霞帔,正在那里边唱边跳,好玩着呢。”念北呵呵笑道。 “里头不是锁着的?你是怎么进去的?” 念北很得意:“代妈妈那串钥匙常年挂在腰上,有一回,她在净房里洗澡,衣裳就放在门外的凳子上。我一声不吭地走过去拿了出来……不过呢,光有钥匙还不行,那房里还另有个机关,你若不知道,还是进不去内室的……” “机关?什么机关?快告诉姐姐。”阿离立刻急切地问。 念北却似乎突然意识到失言了,连忙咽住话头,讪讪笑道:“其实……也没有啦,我说着玩的……哎呀,你别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阿离冲念北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地低声道:“你要是告诉我。下回我让大哥偷着带你出府玩去,好不好?” “真的吗?”念北的眼睛一亮,随即又抿着唇将脸扭向了一边,抠着手指头嗫嚅道:“那也不行,我不能说……” “我还可以给你做一副弹弓子打麻雀;再给你编个秸竿笼子,让大哥带你到野地逮蝈蝈去 !这还不行吗?”阿离唇边带着鬼鬼祟祟的笑容,低声撺掇着。() 念北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光芒闪动,兴奋和懊恼交替折磨着这个小小少年。最终他干脆背转身,连连跺着脚,悻悻道:“不行不行,我答应过父亲的。决不会说给别人听的……我不要你的东西。我也不出去玩,你别说了……”说到后来,声音里已微微带了哭腔。 阿离倒笑了。连忙柔声道:“好了好了,我不问就是。我二弟是个有主见的男孩子呢,六姐喜欢!你放心,你就算不告诉我,我也给你编那个蝈蝈笼子。” “真的?”念北转悲为喜,生怕阿离反悔一般赶紧拉住她的袖子。连声问道。 “当然是真的”,阿离呵呵笑着。在念北额头上轻轻戳了一指头:“我刚才不过是想试一试,你到底听不听父亲的话罢了。” 说着,脸上的笑容便渐渐收敛了,换上端肃的神情,郑重其事地看着念北道:“既然父亲吩咐过大家不准往东篱去,你私自跑了过去,已经是不对了;若是还不听父亲的话,把不该说的说了出去,更是大逆不道!明白吗?” 念北用力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明白!关在那里的那个疯老头子,还胡说自己是皇上呢!这样的话我怎么敢说出去?我虽然年纪小,也知道轻重的!” 阿离又是急,又是笑,咬着牙在念北胳膊上掐了一下子,恨道:“还说知道轻重,还说不往外说?你怎么又跟我说了呢?可见你的话靠不住!” 念北搔了搔头皮,撅着嘴道:“你是我六姐嘛,我连三姐都没说,就只跟你随便说说罢了。我知道你不会说出去的……” “跟谁说都不行!”阿离板起脸,声色俱厉道:“那人既然失心疯了,自然会满口胡说八道。他胡说什么倒不打紧,可是咱们若是不经意透漏出一个字去,可是满门抄斩的罪过!现在家里谁都不知道,就偏你偷着溜进去听见了,以后若真出了什么事,全在你身上!懂不懂?” 念北眼中的阿离,向来是温柔和蔼的,从不曾用这样严厉的口吻跟他说过话,一时也吓得怔住了,一个劲儿点头:“我懂,我当然懂 !我决不会再跟别的人提起一个字!” 连哄带骗外加吓唬,阿离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一个**岁的男孩子做出的承诺,究竟能有多大用处,她心中也没底,可也只能这样了。满府中知道这个秘密的,应该不下七八个人,就再多一个念北,也是虱子不多了不咬罢了。 娴娘从房里走出来,站在廊上遥遥地向这边招手笑道:“姐儿两个在那里说什么悄悄话呢?老太太说要玩击鼓传花,偏找不着六姐和二弟,快进来吧!” 阿离连忙向念北使了个眼色,姐儿三个说说笑笑携手走回了正厅。 是夜,大家直玩乐到三更天,方才各自回房歇了。品南直到亥初方才回府,给兄弟姐妹带了好些灯市上的新鲜玩艺儿回来。曾雪槐见了他竟是不闻不问,视若无睹。 葛氏悄悄向曾雪槐皱眉道:“过完正月,下个月南哥儿就要下场应试了,却还是这么没事人儿一样游游逛逛的,怎不让人焦心?老爷还是说说他去吧?” 曾雪槐冷笑一声:“我说的还少么?听在大少爷耳朵里只当我放屁,我还说他作什么?他那等轻浮孟浪的少爷秧子原也读不进圣贤书去,索性就痛快地玩去吧!考不上功名也好,就回家务农罢了,也乐得逍遥自在!其实,我何尝不羡慕二弟呢?用不着为公务烦心,也不用惧怕触犯了天颜,那种闲云野鹤一样的日子,也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福气过上了……我过不上,让咱们大少爷去过也好。能庸庸碌碌不愁吃穿的过一辈子也是他的福气……” 葛氏笑嘻嘻道:“老爷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老爷不知道,二弟妹心里把妾身都妒恨死了——她一生最恨的就是老太爷没让二弟考功名,却在家务农呢。” 夫妻俩又说了一会子闲话,葛氏听曾雪槐言谈中几次提到了慕容俊,言下颇有赞赏之意,便试探着问:“慕容家的二公子,还是好几年前见过,那时便生得不俗。现在听老爷一说,竟是越发出挑了?又有这样的才干,倒真是一个佳婿的人选……就只可惜,咱们家的姑娘们竟没有一个合适的……” “怎么会没有?”曾雪槐愕然:“我这么些未嫁的姑娘,怎么会挑不出一个合适的?” 俗语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没想到这话同样适用于老岳父。尤其曾雪槐一向不苟言笑惯了,突然热心于挑选女婿,连葛氏看着都觉得忍俊不禁 。 不过,也可见他是真心喜欢慕容家那小伙子…… 葛氏想了想,掰着手指头正色道:“玉娘洁娘自然不算,冰娘也有了人家;贞娘肯定是不行的,慕容家不管怎么说,如今跟咱们比,都差着一截;况且说实话,妾身也不想把贞娘嫁给一个武夫……其实,阿离倒是合适的,就是年纪差得有些多了;再下面娴娘如今咱们作不得主,归赵王妃管了;雅娘就更小了;除非二弟家的静娘……” 曾雪槐认真地听着,及时打断了她的话:“我还真没想过把贞娘给了慕容家!倒不是说人家高攀不上咱们,我是觉得贞娘配不起人家!阿离这孩子我看跟二郎最般配,虽说小着五六岁,其实倒也不算差得太多……实在不行还有清娘呢,清娘十四了,不是正好?门第上也就合适了……” 他只管托着腮掰着手指头一个个算下去,时而摇头,时而微笑,俨然一幅小户人家为了女儿亲事操心的普通老头子的样子,葛氏又好气又好笑,板着脸道: “贞娘怎么就配不起他了?老爷怎么总看着人家的孩子是宝,自家的孩子就是根草呢?听老爷这意思,是不管怎么着都要这慕容二郎作咱们家的女婿喽?这事却也不是一厢情愿的,说不定人家已经定了亲了呢。” “也是……”曾雪槐默然了片刻,微笑道:“等明天他们来作客,我问问他老子就知道了。若是还没有,这么好的小伙子,我可是舍不得让他跑了!” 葛氏显得不太起劲,岔开话题道:“这个倒不急。倒是京里熹国公使人送了信来,说过了正月他们便来人请期。老爷先想想,冰娘和国公世子的亲事安排在什么时候办合适呢?” “骆家要来请期了?这么快!”曾雪槐愣了愣,喃喃道:“我们冰娘这就要出嫁了么?” 葛氏含着笑瞟了他一眼,道:“过了年就十七啦!——老爷真是好记性。” 曾雪槐摸了摸颔下胡须,感慨道:“十三那年订的亲,就象昨天的事一样,一转眼四年都过去了……孩子们一个一个都要飞了……” 葛氏却没心思跟着他感慨,早命桔香去取了一本黄历,自向灯下细看去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相女婿 第二日,曾雪槐于后园众芳阁花厅内设筵,盛情款待昔日好友,前闽浙水师提督慕容渊一家 。因慕容家五位小姐皆已出嫁,长子早夭,是以只有慕容渊携夫人,及第二子慕容俊前来赴宴。 曾雪槐和葛氏亲迎于大门外,远远见一匹瘦小的骡子拉着辆四面透风的破车,一路咣当咣当而来。 葛氏圆睁双眼,低低地咋舌道:“这个慕容老头子,吝啬抠门是出了名的,行事又乖张无状;如今削去了官职,越发不顾体统了——多年没见面了,也不拾掇拾掇,就出门拜客来了?!” “你懂得什么?”曾雪槐瞪了葛氏一眼,肃然道:“老世兄一生两袖清风,最是清廉。当年海患猖獗,又碰上连年旱涝,朝廷军饷不足,慕容兄散尽家财充作饷银,又自购船只,组织乡团,亲历亲为抓捕海盗,只为保得海缰民众平安……岂是那等贪赃枉法,只图荣华富贵,蝇蝇苟苟之徒可比?!” 他一边说,一边见那骡车已到近前,连忙止住话头,又冲葛氏使了个眼色,便两手抱拳,满面春风地迎了上去,笑道: “慕容兄别来无恙?几年没见,老世兄的精神倒越发健旺了!居然亲自赶起车来了?” 葛氏吓了一跳,这才看清原来车辕上坐着的那个身穿青布旧棉袍,脚踩一双家做千层底布鞋的老车夫竟然就是慕容渊。 葛氏困难地咽了口唾沫,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也只得强堆出一脸笑,款款地走了过去。 慕容渊六十上下的年纪,个子矮小而黑瘦。双目如鹰,不苟言笑。颔下留一把稀疏的山羊胡,精神矍铄,声若洪钟;尤其两只三角眼一瞪,目光如电,令人望而生畏。 唯有早年时因闽,浙,澎湖一带海盗猖獗,慕容渊勤于海上捕盗,闲暇时操练频繁。常年与手下将官部众同吃同住于船上,右腿染了极严重的风湿,走起路来有些跛。 此时他冲着曾雪槐嘿嘿一笑,两腿一挣跳下车来。一边说“小民慕容渊给曾大人请安”。作势便要给曾雪槐行礼。 曾雪槐笑着连忙扶住他,道:“免了免了,老兄这老胳膊老腿的都不利落。就不用讲这些虚文了。” 一边说,一边只拿眼睛朝骡车后面搜寻,既惊讶又失望地说:“怎么只有老兄自己来了?令郎呢?怎么不见?” 慕容渊借势就站直了身子,用手捋着山羊胡得意地笑道:“拙荆这两天腰疼,刚才路过回春堂,二小子惦记着她娘的腰 。进去买膏药去了,马上就来。” 一边说着话。便见远处尘土飞扬,一匹快马眨眼间便驰到了近前。慕容俊翻身下马,将掖在腰间的袍角利落地放了下来,先冲曾雪槐长揖到地,朗声道:“末将见过曾大人。” 曾雪槐笑呵呵地扶起他,但见慕容俊虽已脱去盔甲,却仍穿一件枣红天马箭袖,足蹬石青薄底快靴,浓眉星目,丰神俊朗,英气逼人;而言谈举止却是进退有度,谦和中却又不失硬朗之气,心里实在喜爱,忍不住指着慕容渊笑道: “你看你这个糟老头子,獐头鼠目,形容猥琐,养出的儿子却是这般俊秀,你……”话说到此,立刻懊悔失言,连忙笑道:“家里酒宴都备下了,老兄和贤侄快随我进来。” 慕容俊微笑着作揖谢过,便走到骡车旁边,掀开车帘将他母亲柳氏扶下车来。 葛氏便也走过去,笑道:“慕容夫人别来无恙?” 柳氏本也是将门虎女,父亲战功赫赫,恩封为振威将军,镇守着陇西。她的年纪比慕容渊足小着十二岁,本人又生得极美,却对这个相貌丑陋又不得志的丈夫极是敬爱。 慕容渊被夺职赋闲在家以后,她便卸去钗环,每日布衣粗服,亲自下厨纺织,甘心跟着丈夫过着简朴的生活。 柳氏的母亲和哥哥们见他们过得寒酸,几次送银两上门接济,柳氏皆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昂然道:“我丈夫顶天立地的男子,岂能靠岳家的周济过活?” 慕容俊被夺职后,索性和夫人一起回了乡下祖屋生活,越发连当年一众为官的老朋友都不走动了。是以葛氏有时背地里也会跟二姨娘皱着眉说他们“两口子都是那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此时柳氏随车只带一捧着衣包的小婢,也是穿一身家做的土布衣裳,看上去更是寒酸。 柳氏扶着儿子的手下了车,便向葛氏颤巍巍福下身去,笑道:“曾夫人别来无恙 。几年没见,您还是那么年轻!”一边又与曾雪槐行礼。 曾雪槐见柳氏身子沉重,忙关切地说道:“刚听闻慕容夫人腰疾犯了?要不要紧?”即刻便回头命门房小厮快进去传软轿。 柳氏朗声笑道:“多谢曾大人,小妇人还不至于如此不济!拿起脚来再走上个三里五里的,也不打紧!” 随后一行人说说笑笑的上了小轿,一径抬到后园众芳阁花厅外,方才各自下轿入内。 慕容俊始终在旁小心地搀扶着柳氏,不时低声提醒乃母“小心门槛”;慕容渊则背着两手在后头一跛一跛地走着,一边跟曾雪槐叙话,一边拿眼睛尽顾着瞅前头的夫人和爱子,乐得山羊胡子在那里一撅一撅地乱颤。 花厅内筵席早已齐备。慕容渊落座后向席面上一扫,便向柳氏叹道:“夫人哪,上次在家里你杀的那只鸡,还是半年前的事了吧?今天总算又能打一打牙祭了。” 葛氏一边命丫头给慕容渊斟酒,一边骇笑道:“慕容大人说得也太吓人了!就算罢了官,难道手里就没有一点积蓄么?难道令郎就不领军饷的?何至于过得如此凄惨耶?” 柳氏在旁以袖掩口,笑得咯咯的,好容易才忍住笑,皱眉叹道:“这个死老头子,何曾有一点正经?不过有点钱也都给他打酒喝去了,日子的确不那么富裕就是了。” 葛氏瞅了曾雪槐一眼,勉强干笑道:“慕容大人还是那名士风度。” 慕容渊仰天打个哈哈,苦着一张脸道:“曾夫人高抬小老儿了。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大人”不“大人”的?连我家那三岁的“小人儿”都敢让小老儿趴着给他当马骑了。惨啊,惨不忍闻……” 柳氏又是扑哧一声笑,连忙暗暗推了他一把,悄声道:“老爷,在人家家里作客呢,别胡说八道了……” 葛氏尽管心中既惊骇又鄙夷,但见慕容渊夫妻恩爱,母慈子孝,倒也未尝不是羡慕的。 曾雪槐早已哈哈笑道:“慕容兄还是这样馋酒?我这里正有几坛陈年杜康,已埋在梅树下五年,专等着你来呢。刚已命小子们挖去了,今天慕容兄尽可以不醉不归了 !” 慕容渊听了,喜得一张瘦巴巴的老脸上光芒万丈,连声道:“好,好,快取来!” 曾雪槐先笑着给慕容渊倒了一盏清茶,随即正色道:“自从慕容兄请辞以后,闽粤海防一直不稳,安南蛮夷海匪屡屡骚扰我近海,其中一蔡姓海匪最是猖獗,圣上头痛不已……慕容兄就没想过重新起复么?若有此意,我可代兄上疏……” 慕容渊将脖子一梗,抬手止住曾雪槐,冷声道:“别别别,千万别再提这一码子事了。当年虽说是我借腿疾辞官,可朝中上下谁不知道是圣上早就起了罢免我的意思?让我先辞官,不过是给我留个面子罢了。且圣上向来多疑易怒,我早已心寒。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干什么?也就只能喝个小酒,抱抱娃子啦!切莫再提此事,今日只喝酒,只喝酒。” 曾雪槐见他面有愠怒,便将此话题捺住,眼睛一转,呵呵笑道:“说到抱娃子……我记得慕容兄如今已有了六个男孙了吧?” 慕容渊摇头,更正道:“八个啦!”又悻悻道:“可惜没一个姓慕容的……” 曾雪槐便瞟一眼坐在一旁的慕容俊,关切地问道:“令郎今年也有……十七了吧?还没定亲?不是我说句讨打的话,你老兄也这把年纪了,也该尽早抱上亲孙子才是……” 一句话正说到慕容渊心里,他立刻皱着眉叹气道:“谁说不是呢?我就这么一个独养儿子了,我能不急?可这死小子心气高着哪,一心只想带兵,建功,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着急上火,他哪里放在心上!成天拿“先立业后成家”堵我们的嘴……这又到湘鄂去剿匪小半年,昨儿才回了家,他姐姐就来给说了一户大财主的闺女,说是“又会持家,又孝顺,人又长得好”。话还没说完呢,死小子一句“不娶”,立刻就顶回去了!你说这……” 曾雪槐哈哈笑道:“令郎这样的人才,自然是没把什么财主家的闺女放在眼里罢了。如今……” 慕容渊立刻警觉起来,狐疑地说道:“难不成曾大人今天叫我们一家子过来,是有别的什么意思不成?” ------- 碎碎念:粉票粉票粉红票啊,望眼欲穿眼欲穿欲穿穿穿穿……(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清娘思春 不待曾雪槐应声,慕容渊便山羊胡子一撅,瞪着眼道: “曾大人是知道我那外号“老疙瘩”的,最是又臭又硬不通人情 。如今虽说我们穷了,没钱没势,可我们老两口膝下却也只有这一棵独苗。别人看他象根草,我们却拿他当成宝一样呢,断不肯随随便便就娶个媳妇进门的,定要身家清白,人品出众,知书识礼,端庄娴静的好姑娘才成!若是曾大人仗着您的官威,想为您手底下哪个不成器的幕僚家的歪瓜裂枣保媒,小老儿豁出去顶撞了曾大人,也是不能够依允的!” 慕容俊先前听到父亲和曾大人忽然提到了自己的婚事上面,在席上便坐不住,早借故离席,走到后面小厅里去闲看那里陈设着的琴棋书画去了。 他本来对兵器最为喜爱,忽一眼看见那金丝楠架子上横放着一杆九曲盘龙点刚蛇矛枪,顿时眼前一亮,心中大爱,由不得便拿起来在手中舞了几下,但觉势大力沉,极是趁手。只恨地方狭小,不能舞得尽兴。正将那枪拿在手中细细把玩,忽听花厅上传来他父亲的抗声,振聋发聩,便知倔老头的牛脾气又犯了。 连忙将枪放下,急步走了回去,正听见曾雪槐有些忸怩地说道:“不是不是,别人家的姑娘,品性如何一无所知,曾某焉敢保媒?是我自己的…… 他话才说到一半,一眼看见慕容俊走了回来,立刻闭口不提,没事人一般和缓地笑问:“贤侄看我那几件玩意儿还瞧得上眼么?” 慕容俊有一点心不在焉,微笑着应道:“曾大人的珍玩件件精美,不过末将觉得那杆蛇矛枪尤其好……” “是么?”曾雪槐思忖了片刻。微笑道:“那杆枪乃是老夫当年在京中为太子作伴读时,太子赏赐我的。若是寻常之物。贤侄若是喜欢,老夫就相赠了;只是现在太子已登基,圣上亲用过的这件宝物却是不好转赠他人了……” “岂敢岂敢,末将断不敢存那样的心思!”慕容俊急忙恭声道。 十六年前,在京中名为太子伴读,实则为人质的那三年,是曾雪槐生平十分忌讳的一件事,极少对人主动提及。就算在说话间不得已提到,他的脸上也一定是不苟言笑到令人生畏的程度。 象这样主动对一个年轻人提起 。脸上还是微笑着,这还是第一次。 曾雪槐笑道:“这个虽不能相赠,但老夫另外还有不少好兵器!九耳八环太阴刀也有,缤铁皂缨追魂枪也有。碧血鸳鸯剑也有。甚而双耳方天画戟,蛮夷人用的鬼头狼牙棒,再有那犀角牛筋二百斤的硬弓。应有尽有……” 慕容俊怔了怔,愕然道:“曾大人喜欢收集兵器?” “我当年象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考过武举人的……”往事如云烟,曾雪槐有些感伤,只片刻便点头微笑道:“我这园子里头也辟了一个小演武场,原本是给我那两个儿子强身健体用的。谁知他们俩全不着调,我那些好兵器和演武场全废了……贤侄若是喜欢。尽管挑几件去!” 边说,边吩咐丫头:“请大少爷来,领着慕容少爷到演武场瞧瞧咱们家那些兵器去!” 品南很快就来了。慕容俊被曾雪槐的描述说得热血沸腾,冲曾氏夫妇行了礼后,立刻便跟着品南走了出去。 曾雪槐待他们才一离开,便接着刚才的话向慕容渊有些羞赧地笑道:“并不是别人家的姑娘……实不瞒慕容兄,其实是曾某看着令郎一表人才,英气逼人,心里很是喜欢,有意与老世兄结为儿女亲家。只不知老世兄意下如何?” 慕容渊登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大张了嘴道:“你曾大人想让我儿子当女婿?” 曾雪槐忙道:“老世兄如果不愿意,就只当我没说过好了。()儿女亲事,自然要你情我愿,老世兄切不要因为我是个两江总督,又加了兵部尚书衔,又补授了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就觉得我仗势欺弱,逼迫你做不愿意的事……” “哈!还说不逼迫?”慕容渊山羊胡子一撅一撅的,瞪眼瞅着曾雪槐:“那你抬出你一堆官职来作什么?我们这没见过世面的乡佬儿都被你左一个总督,右一个尚书的给吓晕了……”又转脸看向柳氏,皱眉叹道:“夫人哪,这个人很狡猾啊,原来这是场鸿门宴,咱们的宝贝儿子要被人家算计走了,这如何是好呢?” 曾雪槐忍俊不禁,故意一拂袖子,板着脸道:“就只你儿子是好的?难道作我曾某人的女婿还委屈了他不成?我曾某人的闺女也个个都是好的!我若不是着实喜欢你们家少爷,岂容得你这老东西在这里跟我叽歪这半天?早叉出你去了 !快给我个痛快话,别跟我拿乔!” “瞧瞧,终于翻脸了,这就要“拉郎配”了?”慕容渊长叹了口气,垮着嘴角道:“曾大人已经看过我儿子了,那我们不是很吃亏?除非我们也能相看相看府上的姑娘……” 葛氏脸上愣挤出来的笑容已经快维持不下去了,很想将席上的乌银梅花酒壶抄起来,砸在慕容渊那张核桃皮一般的老脸上。 这个糟老头子,还真拿自己当根葱哈?也不掂掂自己如今有几两重,就敢大模大样地要相看曾家的姑娘?曾家的姑娘再怎么样,岂是由得他这个穷酸挑拣的? 柳氏也觉得脸上不好意思,悄悄拉了一下慕容渊的胳膊,低声道:“老爷……” 慕容渊却是完全地视若无睹,一本正经地对柳氏道:“咱们可就这一个儿子,选儿媳怎么能马虎?后半辈子过不过得好,全仗着这儿媳妇了,我怎么能掉以轻心?” 他终于换上了一幅严肃的表情,端肃地冲曾雪槐拱手道:“我说句给脸不要脸的话,曾督莫怪啊……” 他清了清嗓子,皱眉道:“其实呢,我们还真是不大愿意找个显贵人家的姑娘作媳妇呢,规矩又多,架子又大,又娇生惯养,好麻烦!没的让我们儿子跟着受气罢了。” 曾雪槐忙道:“老世兄多虑了,我家的女孩们个个温柔娴淑,岂是那些轻浮孟浪之家能比的?既然慕容兄觉得吃亏了,那我就把我合适的闺女们都叫来,让你也瞧瞧。可就只一样,我把姑娘叫来给慕容兄和夫人见礼,你只略微相看一下即可,切不可露出一丁点口风去……” “这个我当然知道”,慕容渊没想到曾雪槐答应得这般痛快,倒不得不正视这件事了,因将之前的嘻嘻哈哈都收了,认真想了想,问道:“听说年前曾夫人开赏梅宴,府上有一位姑娘用自己做的棉鞋换了五千银子,全捐作剿匪的饷银的?这位姑娘倒很合我的心意,不知道其他的可合不合适……” 曾雪槐连忙笑道:“那是我那六丫头!最是聪慧善良识大体,对兄弟姐妹极好,在我这些女儿里头算是个尖儿!今年十一了……哦不,过完年应该算十二了……” “略微小了些啊”,柳氏悄悄对丈夫道。 “嗯……”慕容渊点头,“别位姑娘呢?” “还有我一个四丫头,一个五丫头,一个十五,一个十三了,岁数倒是合适……” 慕容渊试探着谄笑道:“那……就请过来见见?” 曾雪槐扬声吩咐廊上的丫头:“去把四姑娘五姑娘六姑娘一起请到这里来 !” …… 清娘自灯市上见了慕容俊一面,回家后便有些坐卧不宁,眼前脑中皆是那个端坐于马上,一身亮银盔甲,手执长刀的年轻俊俏的影子。 铜镜中的自己杏脸桃腮,眼含秋水,嘴唇嫣红,肤若凝脂,说不尽的妖娆妩媚,道不尽的风流婉转。是的,十五岁了,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可惜养在这深闺无人识…… 葛氏到现在也没有一句话,看来是存心要把自己耽搁下去呀!清娘望着镜中自己的动人容颜,又是欢喜又是恼恨,差点把一口糯米细牙咬碎。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个英姿勃发的身影,挥之不去,清娘的一腔怒气顷刻间又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满眼的柔情似水,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浑身软绵绵的没个着力处。 她细细地叹了一声,在心里缠缠绵绵地低骂了一句“小冤家”,自己倒羞得飞红了脸,将头埋在枕头底下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唬得她的小丫头春儿跑进来骇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敢是生病了?” “呸!你娘才有病呢”,清娘“呼”地一下子坐起身,用手将乱发拢在耳后,恨恨地骂了春儿一句,又只顾望着窗户发呆。 春儿也不明白自家小姐自从灯市回来后怎么就象变了一个人,一会对着镜子笑,一会又无端骂人。她也不敢问,只好陪着发呆。 过了好半天,清娘才问:“慕容大人和夫人来了没有?”本想再加一个“慕容少爷”,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哪个慕容大人?”春儿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瞅着清娘,纳罕道:“没瞧见什么大人呀,倒是有个老头子赶着辆破车到咱们府里来了,也不象是送菜送米的,不知是干嘛的。”(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 今天的二更这么晚,是因为我迷糊了,以为今天是单日。到了晚上8点才发现原来今天是10号,这才赶紧开电脑…… ----- “赶着破车的老头子? !”清娘一呆,忙问:“长的什么样儿啊?” “尖嘴猴腮,一双三角眼,留了几根山羊胡子,黑不溜秋瘦巴巴的,还没个扁担高呢”,春儿撇着嘴,想了想又道:“一起还来了个妇人,倒是长得不丑,瞧着也干净,可也是一身粗布衣裳——也许是府里新来的针线婆子?” 清娘兜头呸了她一声,骂道:“少胡说了!那就是慕容大人和夫人!你这死蹄子懂得什么?慕容大人可是威名赫赫的靖海名将,是让海匪们闻风丧胆的大英雄,先帝爷嘉奖过多次的!他们这些武将,多数不会在穿戴上多花心思的,那又算得了什么?” 春儿不敢反驳,只低低地嘟哝着:“可是那也太寒酸了,也好意思到咱们这样的人家来串门么……” 清娘却自有另一番想法:早就耳闻那慕容渊行事乖张,却最是心高气傲。这一次儿子刚立了大功就被父亲如此隆重地请到家里来作客,只怕他已疑心曾雪槐要为自己的女儿和他的儿子撮合好事了?依那老头子的怪僻性格,说不定是故意打扮得寒酸,以试探曾家是否嫌贫爱富?那老头子做得出来! 清娘越想越对,暗暗对自己点了点头,极力做出不在意的样子问春儿:“可看见一位年轻公子跟着慕容大人同来么?” 另一个丫头冬儿此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看……看见了!一个……一个生得很俊的少爷……跟着大少爷往……园子里的演武场去了……” 清娘一听这话,心头立刻如小鹿乱撞。()却又板起脸来向冬儿斥道:“什么很俊的少爷?这是闺阁女儿家该说的话么?不知羞耻的小奴才……除了大少爷和那位慕容少爷,旁边还有别人跟着没有?” “没有了。”冬儿垂了头不敢再说一个字。 清娘只听见一颗心在那里砰砰乱跳。一时间却又没了主意。 春儿和冬儿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自家姑娘在动什么心思,都不敢吭声。 片刻后,清娘款款起身,道:“给我更衣,我要到园子里赏梅去。” …… 曾家的后花园里专门辟出了一个百丈见方的演武场 。曾雪槐在公务不忙的时候,每天早起后必要先到演武场打上几趟拳,再练一回剑。浑身都活动开了,才往衙门里去。 演武场四周遍植着白梅作为屏障,正北置着一排兵器架子,正南百步外设着箭靶。垫场的黄土全由大箩滤去了沙石。由小厮们挨次踏过,细而平整。慕容俊在品南的带领下一路走进演武场,放眼四下一望。目光便停留在了北边的那排兵器架子上,脸上立刻现出一种意外的惊喜。 也不待品南引领,慕容俊不由自主便急步走上前。但见丈许宽的架子分三层,整齐排列着各式兵器,刀枪剑戟斧钥钩叉,无一不全。应有尽有,且制作精良。一看便知皆为天下名器。 慕容俊本出自将门世家,自幼精习骑射,看到各色兵器便迈不动脚步,更别提一下子看到这么多珍品堆在眼前,那心情哪里是“狂喜”二字可以表达的? 他先擎起一口青锋合扇板门刀,拿在眼前细看,但见寒气逼人的刀刃上犹有淡淡的血光隐约闪烁。 “这把刀,原是漠北蒙古呼贴尔汗的兵器,也不知有多少人在这刀下做了无头之鬼”,品南淡笑道:“可惜呼贴尔最后也逃不过人头落地的命运。” 慕容俊伸出中指在刀刃上轻弹了一下,发出“叮”的一声响,有如金石相撞。他深吸一口气,爱不释手地将刀轻轻放下,又顺手拿起旁边的一杆梅花亮银枪在眼前细瞧。 “这杆枪据说是南宋杨再兴用过的”,品南轻描淡写地随口道了一句。 慕容俊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那枪放回原处,努力平复了一下呼吸,方笑道:“想不到府上竟有这么多的稀世珍藏,在下只有艳羡的份儿了。” 品南无可无不可地挑了挑眉,淡笑道:“其实,这些宝物放在慕容世兄的手上才能算是物尽其用;放在我们这样的人手里,只能说是附庸风雅,暴殓天物了。世兄喜欢哪个?尽管挑两件拿走就是了。” 慕容俊再吸一口冷气,连忙摆手笑道:“今日能有眼福得以一见这些宝物,已是三生有幸了,岂敢再夺人所爱?这个断断不行。” 品南见他如此,也不强求,只微微一笑,又将他引到旁边一个单独的弓箭架子前,指着上面笑道:“早听说慕容世兄精于骑射,你瞧瞧我家这些弓如何?” 慕容俊定睛望去,见架上一排依次放着六张硬弓 。弓身,弓弦分别由犀牛角和牛筋制成,最小的一张也至少需要一百斤的拉力,看上去势大力沉,威风凛凛。 见他最终只将目光停在了最后一张弓上,品南便将两臂当胸抱着,待笑不笑地说:“这是张二百斤的硬弓,还是先帝御赐给我父亲的,圣谕嘉奖我父亲“不但张驰有度,还是东南几省的镇海神针”。当然了,不但我父亲,就连这些年我们这几省出过的多位武举人统统在内,也还没一个人能将这弓拉满过的。” 他微微一顿,便似笑非笑地瞅着慕容俊道:“不知道大破敌营三百里,勇擒湘鄂匪首陈大胡子的少将军,可愿意一试身手呢?” 品南的话语里满满地全是溢美之词,口气里却有三分揶揄隐含其中。慕容俊少年早慧,如何听不出来? 他脸上从容谦和的神态丝毫未改,低了头用手指在摩挲得油黑发亮的弓身上轻轻抚了一遍,脸上便是微微一笑。 “既然曾家少爷说了,在下就勉强试一试。” 慕容俊单手擎了那张弓,另一只手提起袍角掖进腰间板带中,深吸一口气,缓缓扎了一个马步,气沉丹田,左手执弓,右手拉弦,只听“咯吱吱”一阵响,那弓便徐徐拉开了寸许。 品南负着两手在旁边站着,此时也不免微微一颔首。 慕容俊此时已心境清明,全幅心思皆在怀里的硬弓之上。他当下自顾自点了点头,便松了右手,从侍立一旁的小厮手中接过一支雕翎箭,搭在弓上,灿若寒星的双眸微微一眯,转身瞄准了百步以外的箭靶,双膀缓缓较力,慢慢将弓拉成满月,右手猛然一松,那弓弦在他拇指的犀角扳指上擦过,只听“嗖”的一声,那支雕翎箭携着风声笔直地向箭靶破空飞去。 “噗”的一声闷响,便见守在那边箭靶旁的小厮立刻举起双手一阵欢呼: “慕容少爷箭中红心!” 品南眼中闪过短暂的惊愕,冲口赞道:“世兄果然当得起“少年英雄”四个字 !”立刻便命小厮,“去把我那匹“踏雪胭脂红”牵来,再拿几只鸽子。” 小厮去不多时,果从马厩中将品南那匹爱驹牵了来,那马通体毛色赤红,唯四足雪白,犹如雪地上燃烧的熊熊火焰,尤其跑起来风驰电掣,不知疲倦,也是不可多得的良驹。 “早听闻慕容世兄马背上也可百步穿杨的绝技,不知道今天可否一饱眼福呢?”品南虽然笑得云淡风轻,语气中却有着不容置疑地肯定。 慕容俊看看那马,再看看小厮手里的鸽子,沉默了片刻,仍是不疾不徐地微笑道:“曾家少爷如此盛情,在下不才,就献丑了。” 他翻身上了马,沿着演武场四周纵马疾驰了一圈,眼瞅场心的小厮猛地一松手,怀里的四五只鸽子立刻扇着翅膀扑楞楞高飞而去。慕容俊双腿紧紧夹住马腹,脚踩马蹬,立于马上,反手从背上箭囊中一口气抽出三只雕翎箭,一起搭在弦上,右手一松,只听“嗖”的一声,半空里犹如飘落了几朵灰色的莲花——三只箭将三只振翅高飞的鸽子齐齐射了下来! 与此同时,演武场西边作为屏障的梅树那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啊——” 随即便有小丫头在那里惊慌失措地乱喊:“不好了!四姑娘晕过去了!” 品南和慕容俊同时愕然回头,果然见那边梅树底下,清娘紧闭双目,软倒在了旁边的小丫环怀里。 慕容俊没想到在此处会与曾府的女眷相遇,又依稀觉得那女孩子似曾相识,连忙翻身下马,有些局促地问道:“那位是……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是我四妹”,品南皱着眉向那边瞟了一眼,只得背着手走了过去,站在清娘三步以外,用下巴向春儿一点,不耐烦道:“她又怎么了?” 春儿结结巴巴道:“姑娘……姑娘看见……慕容公子一箭……射穿了鸽子的肚子……吓得晕……晕过去了。” “她居然会吓晕?!哈!”品南低头瞅了瞅清娘,又回头睨了一眼慕容俊,唇边浮现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拖长了声音道: “有意思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软玉温香抱满怀 慕容俊不明就里,那小丫头的话含含混混也听不真切,只依稀听见似乎跟自己有关系。因忐忑地站在不远处,一手牵着胭脂红,也不好朝清娘看,只能焦灼地问品南: “令妹怎样了?快送去内宅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品南慢条斯理地再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瞅着清娘,但见她穿了一件簇新的月白绣花小毛皮袄,下面系着杨妃色洒金百折裙子,头发似乎刚洗过,还未干透,在顶心松松挽着一个摇摇欲坠的发髻,单只用一根莹润碧透的玉簪将发髻别住,此外一概钗环皆无,倒显得清丽中别有一番妩媚慵懒的韵味;此时她紧闭双眸,娇弱不禁地倒在春儿怀里,似乎真的晕过去了;手里刚折的几株白梅还紧紧握在手中。 “四妹连死老鼠都不怕,倒被几只鸽子吓晕了,哎……”品南摇头叹息,又加了一句:“不过这病西施的娇弱样子倒当真是我见犹怜……” 他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去,伸手扣在清娘手腕脉搏处探了一探,脸上猛然露出惊惧之色,“呼”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急惶惶道:“糟了,四妹妹血气上涌,惊厥不醒,这是痰症啊,耽误不得,我房里有急救的丸药,待我赶紧去取来!” 他满面冷峻,起身就走,又招手将他的几个小厮统统叫过来吩咐道:“你们,快跟我一起去抬张软榻来搬运四姑娘!” 品南带着几个小厮一阵风般就散去了,慕容俊独自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局促地在那里冲着品南的背影高声叫道: “曾公子!曾世兄……那我呢?请先留一留步……” 品南回头冲他摆一摆手,严肃地应道:“就拜托慕容兄暂且在这里代为照料舍妹一下。我去去就来……”说着,脚下加力。三拐两绕,人已经不见了。 “喂!世兄先别急着走!我,我……” 慕容俊俊脸上急出一层细汗,眼瞅着偌大的演武场上除了七八步外一位素不相识的曾府小姐一声不吭地半躺半靠在一个丫环怀里之外,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还傻呆呆地站在那里了,又窘又急,浑身上下都不自在,真恨不得也立刻翻身上马一溜烟地离了这是非地才好 。 可那边一个小姑娘还昏迷不醒着,曾大少爷还特意交待了要自己代为照看。却是不好扔下人家一走了之,只得背转了身僵僵地站在那里看着天边的流云,心里默念着“快来人”。 偏偏那个小丫头还在那里惊慌失措左一声右一声地高声叫着“小姐,快醒醒!”。“小姐。你别吓唬奴婢啊”,“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呀”,直把慕容俊叫得头昏脑胀。心急如焚,却还是硬生生挺着,觉得实在是不便走过去近身察看,只能一遍遍勉强温言安慰着她: “你家大少爷马上就取药回来了,马上大夫就来了,再稍等一下就好了……” 玉儿无奈地抽泣了一小会。忽然觉得胳膊上被一只白嫩的手狠狠掐了一把,不由吃痛地惊叫一声:“啊……” 慕容俊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 玉儿低头看着胳膊上被掐出来的红痕,只得放声哭道:“公子快来瞧瞧我们姑娘,是不是不行了啊?怎么都没呼吸了……” 慕容俊这回不敢耽搁了,只得转身急步走了过去,俯下身子伸出手在清娘鼻子下面探了探,果然气息全无。他大吃一惊,摸心口是不敢的,只得硬着头皮盘膝坐在清娘身旁,伸出四指轻轻搭在了清娘的脉门上。 一探之下,却发现脉象强劲,并无丝毫不妥之处,不禁一怔,下意识地向清娘脸上望去。 但见咫尺之隔的妙龄美人依然双眸紧闭,只是两排长而密的睫毛不住地轻轻颤动着,小巧精致的瓜子脸上不知何时已涌起一层薄薄的红晕,越发显得她光洁的皮肤吹弹欲破,楚楚动人。 慕容俊一呆之下,才发现自己的手指还按在人家光洁的玉腕之上,立刻如被马蜂蜇了一下般慌得连忙缩回手,脸涨得通红,连声道: “在下唐突了!姑娘没有大碍,歇一歇就好……你家大少爷马上就来,在下先走一步!” 说着,便急急地站起身,转身欲走。 谁知品南却根本没有走远 。 他早已挥散了众小厮,自己一个人悄悄走了回来,隐身在一株粗壮的梅树后头,仅将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露出来乐孜孜地向清娘那边瞅着。 遥遥看着慕容俊种种窘迫,尴尬,无奈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品南抿着薄唇在心里这一通大乐。 后来见慕容俊已看明白了清娘的小伎俩,却并没有被这送上门来的温柔旖旎打动,而是慌着要走,品南嘴里噙着一根草棍,倒暗暗点了点头,心中笑道: “这个傻小子,到底是坐怀不乱的真君子呢,还是鸡鸣狗盗之徒,还要借着清娘这个小贱人再试他一试。” 品南四下一望,正瞧见脚下有一段折了的马缰绳扔在那里,便弯腰拾了起来,气沉丹田,将绳子抡圆了便朝清娘那里掷去,同时捏着鼻子尖细着嗓音惊呼道:“哎呀,有蛇!” 清娘在家里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走到演武场来,原就打算见机行事,恰好目睹了慕容俊在场中骑射的英姿,心中的爱慕之情登时越发炽烈起来,索性自编自演了一出美人晕倒的好戏。 她很知道自己有多美,晕过去的病西施只会更美,她相信就算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她娇娇怯怯楚楚动人的小模样征服,除非他不是男人! 可喜的是,她那草包大哥果然草包,诊了一回脉,还煞有介事地说她犯了什么‘痰症”,慌里慌张地回去取药了,越发给了她千载难逢的机会。 此时演武场上那样静,只听见风声掠过树梢的沙沙声;手里的梅花散发出淡淡幽香,一如她身上的香味。清娘等了半晌,终于听见慕容俊朝她走了过来,她的心跳加快,喉咙里象着了火,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当慕容俊那修长而又力的手指按在自己手腕上的一刹,清娘的心都不跳了,呼吸都停止了,只觉得浑身象散了架一般绵软无力。她感觉到那强而有力的指腹上有一层薄茧,粗砺地磨擦着她手腕上娇嫩的皮肤,那种异样的感觉从腕上直传四肢百骸,清娘觉得那一瞬间胸腔都要爆炸了! 晕乎乎中,忽然听见似有一女子惊叫一声“有蛇”,她一睁眼便见一条丈许长蜷曲着的“大蛇”正从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在了自己身上。 清娘惊骇得花容失色,歇斯底里大叫一声,便从地上直蹦起来,死死地抓住慕容俊的衣袖不放,恐惧得连连扭着身子,嘶喊着:“蛇 !蛇!我身上!” 慕容俊将清娘肩膀上搭着的半截缰绳拂落在地上,一边安慰着说道:“没事,不是蛇,就是条绳子而已”,一边强自镇定地想将袍袖从她手中扯开,谁知那袖子被清娘死死揪住,一拽之下竟没能脱身。 清娘也已看明白了,惊魂方定之下这才看见自己正死死拉住人家的衣服不放,脸上立刻一片羞红。 但她没有放手。 清娘的心思极快,就在一转眼间便已看清情势。四下无人,这样一个稍纵即逝的机会若是不抓住了,他这一走之后,男婚女嫁哪里还由得了自己?葛氏摆明了要晾着自己,三姨娘没有盼头,老太太也指望之上,除了靠自己,还能靠谁?!心心念念的檀郎就在眼前,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走了,也许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不行,决对不行!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四下无人,大胆一回又有何妨?自己这般美貌,如花似玉的一个可人儿,她不信他会不动心! 清娘横下一条心,故意脚下一个踉跄,便软倒在慕容俊怀里,抬起酡红的瓜子脸,目光温柔迷蒙地望住慕容俊,口中吹气如兰,喃喃如呓语般低声道: “自那日灯市上远远望见少将军的英姿,小女便梦魂相系,不能相忘,恹恹成病。不想今日竟能在此与少将军重遇,这岂非是三生之缘么?唯求少将军垂怜,能让小女从此伴在君侧,烹茶煮酒,研墨添香,便是小女此生的福分了……” 一边说着,脸上越发绯红一片,眼中更是滚下两串珠泪,望向慕容俊的目光越发娇嗔迷离,梨花带雨,不胜娇羞。 慕容俊猝不及防,完全还没反应过来,便软玉温香抱满怀,只觉得浑身血液直冲头顶,整个人都懵了。 他从少年时便长在军中,从来都是与粗鄙豪放的男人为伍;后来又统率过千军万马,见多了血肉横飞,再艰险的场面都没令他皱过一下眉头,此刻突然被一个小女人猛扑进怀里,又听见这么一番娇滴滴的告白,却差点把胆子吓破了。只觉得满头满身冷汗涔涔,下意识地便将清娘向外猛地一推,圆睁双目,大喝道: “放肆!”(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推拿 慕容俊骁勇善战,双手能拉得动二百斤的硬弓,即使他这一下子只用了三分力,对清娘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来说也承受不住,直被推得踉踉跄跄闪出去七八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 清娘又羞又臊,满面红涨,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慕容俊眼见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被自己推搡得摔倒在地上,顷刻间脸上珠泪纷纷,心中终究觉得不忍,可实在没胆量再过去扶她起来了,一咬牙,转过身便要飞奔而去。 谁知清娘见他要跑,却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力气,一骨碌便爬了起来,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从背后将慕容俊的腰死死抱住,乍着胆子将脸贴在他的背上,颤声哭道: “小女竟那么不堪么?就让公子如此厌恶?今天小女豁出去闺誉不要,不顾羞耻将心里话通通说了出来,还不是因为对公子心心念念,倾心爱慕么?谁知公子竟这般狠心,半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今天公子若绝情而去,小女也再无颜面活在世上,不如就一头撞死在这里罢了……” 一边哭诉,一边下死劲儿抱住慕容俊的腰,越性将整个身子紧紧贴在他的背上,不肯移开分毫。 慕容俊想不到这样一位年轻小姐会如此死缠烂打,简直是亘古奇闻,不禁浑身血脉贲张,汗流浃背,眼前一阵阵发黑,又气又急又羞又怕,几乎乱了方寸。 他想着曾家大少爷马上就会带着人返回来了,若看见这情景会怎么样?简直不堪设想!可这吓死人的曾四姑娘十指紧紧相扣环着自己的腰,一幅“豁出去”的神情,若真使蛮力将她扒拉开。她会不会真的一头撞死在树上呢?难说啊…… 犹如一株参天大树却被软藤死死缠住,挣不开。脱不掉,慕容俊只觉得英雄末路,无计可施,扎煞着两手站在那里,只得缓了缓声气,结结巴巴地低声道: “你……你先放手好吧?冷静一下咱们再说……你先放手……” 清娘既豁了出去,已经没有了回头路,索性破釜沉舟,一条道儿走到黑。因咬着牙昂然道:“除非公子答应娶我!” 慕容俊头昏脑胀。几乎要昏厥过去,急中生智突然指着前面低喝了一声:“有人来了!”,趁着清娘一呆之下,忙掰开她的手指。撒开腿落荒而逃。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清娘呆怔了片刻,方才明白过味儿来,急得连连叫了两声“公子 !”却哪里还有人?唯有浩浩的风掠过树梢。发出一片沙沙轻响。 清娘停止了哭泣,满心空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忽然想起适才恍惚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喊了声“有蛇”,当时惊吓过度也没来得及细想;现在却慌了起来——难道刚才这一幕已经被人瞧了去不成?那岂不是羊肉没吃着倒惹了一身骚了?!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跟春儿两个前前后后找了一遍。哪里有半个人影?不禁又急又怕,呆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且说慕容俊扔下清娘。满头大汗,狼狈不堪地独自往回急走,品南遥遥地跟在后头,闷声笑个不停。但见他没头苍蝇般在园子里乱转,显然已经找不到回众芳阁的路了,这才忍着笑追上来,佯做吃惊地问:“慕容兄怎么在这里?舍妹呢?” 慕容俊尚还有些面红耳赤,突然见品南闪身出来,倒不疑有他,只是脸上窘迫更甚,心中又气恼,又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方闷声道:“我看令妹不象有病的样子,我记挂着我母亲的腰,打算先回去看看。” 品南脸上是一幅“了解”的神态,上前在慕容俊肩上拍了拍,笑嘻嘻道: “我这个四妹妹素来有点神神叨叨的,时常犯病,刚才没吓着慕容兄吧?刚才在演武场,我还没来得及说就被打断了……世兄的一身好功夫让我实在是钦佩得很,我想将我那匹胭脂红赠给世兄——跟着我是埋没了它,跟着世兄才算是找到了明主,还请世兄不要嫌弃!” 慕容俊犹自不敢相信,连声道:“曾兄的爱驹,我怎好夺人所爱?这个万万不可。” 品南一摆手,笑道:“不过一匹马,不值什么。能交到世兄这样的朋友,我还觉得这份薄礼太寒酸了。” 习武之人,原本豪爽,慕容俊对那匹胭脂红本就是真心喜爱,当下也就没多推辞,向品南作了一揖,便含笑欣然接受了下来。 品南又陪着慕容俊在园子里各自逛了逛,一路谈天说地,眼见得他已将清娘的事淡忘得差不多了,这才笑着将其送回了众芳阁。 …… 且说这日无事,阿离正带着几个丫头在房中做针线,忽见桔香走来说:“太太请几位姑娘到众芳阁见客去 。” 阿离早知父亲的老友,前闽浙水师提督慕容渊夫妇来了,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应了一声,便将活计收拾了收拾,出门往众芳阁而来。 到了众芳阁花厅,见上首坐着一位老者和一位中年妇人,一见自己进来立刻聚精会神地盯着看,心里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缓步走上前,盈盈行了一个福礼,微笑道:“阿离见过世伯和伯母。” 柳氏连忙拉过阿离到近前,细细端详了一番,向葛氏笑道:“这孩子生得多清秀!又是开口就叫伯父伯母,听着真亲切!好个可人疼的孩子,快来坐下。” 阿离谢了座,规规矩矩地在下首坐了,这才看见只有贞娘来了,别位姑娘一个都没到。 按说要见客的话,冰娘头一个就会先到,现在却连影子都没有;再一看越发连娴娘雅娘也没没来;再瞧柳氏时不时就偏过头来打量自己几眼,心里不免有几分纳闷。 慕容渊却象并没太注意自己似的,只在那边和曾雪槐高谈阔论;这边柳氏和葛氏闲话了一会家常,脸上就露出几分倦色,时不时就在椅上活动一下腰肢。 葛氏关切地问道:“慕容夫人可是累了?不如到里间榻上去躺一躺吧?” 柳氏一手撑在后腰上揉着,叹了口气,笑道:“人老了,越来越不中用,坐一会就腰酸背疼的,让曾夫人笑话了。” 葛氏低声道:“还是生你们前头五位小姐时落下的毛病吧?慕容大人也真是,怎么不收个房里人帮你一把?” 柳氏遥遥地向丈夫瞧了一眼,皱眉笑道:“他?他哪里肯!当牛做马一辈子,左不过就累死我一个人罢了。” 嘴上虽然抱怨着,口气里却分明有着“甘之如饴”的满足。葛氏听着,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 柳氏的腰疼病却似乎很严重,她又勉强坐了一会,便有些撑不住了,因不好意思地向葛氏笑道:“在曾夫人面人,我要丢人了,还真是有些坐不住了呢。若是方便,我还真要向夫人告个罪,下去歪一歪……” 葛氏忙笑道:“几十年的交情了,怎么倒这么外道了?在这里还不是跟在你家里一样,想坐就坐,想躺就躺的?哪有那么些忌讳 !” 边说,边站起身,意欲亲自引着柳氏到隔壁暖阁里去歇一歇。 柳氏随身带来的小婢不过**岁的样子,生得黑瘦矮小,见主母要下去歇息,慌忙走上前搀扶。 柳氏坐着的时候不短了,这一起身便觉得腰疼得厉害,几乎直不起身来。纵是她性情刚硬,咬牙强撑着一边扶着小婢往里走,一边仍然同葛氏谈笑风生,脚步也不免有些蹒跚,走了两步,鼻尖上便沁出了一层细汗。 阿离在旁边看得真切,眼瞅着那小婢几乎负荷不住柳氏的重量,小小的身子吃力地向旁边倾斜着,连忙走过去,轻轻地在另一侧扶住了柳氏,微笑道: “阿离倒是懂得一些推拿的皮毛,伯母若是不嫌弃我手笨,我就去帮伯母揉一揉腰,或许可以使伯母稍减痛楚。” 柳氏听了这话,便望着阿离温和地一笑,道:“麻烦六姑娘,那怎么好意思的?还是不要了吧,我去躺一躺也就好了。” 阿离也笑了:“您是长辈,阿离是晚辈,不过是举手之劳,伯母不用客气。” 葛氏在前面引着路,也回头笑道:“夫人跟一个小孩子家客气什么?她既有这个心,就让她去试试呗!若能有些效果岂不更好?我正不巧要去安排一下筵席,就当让她代我陪夫人说说话吧。” 柳氏听了这话便不再推辞,只在阿离手背上拍了拍,笑道:“那……就有劳六姑娘啦。” 走进暖阁,葛氏吩咐丫头们扶着柳氏在榻上躺好,又陪着说了两句闲话,便出去了。 柳氏伏在榻上,笑向阿离道:“六姑娘年纪轻轻的,倒会推拿?跟谁学的?” 阿离垂了眼皮微笑道:“也谈不上会什么。只是当初我姨娘生我的时候,因为保养不宜,也落下了腰疼的毛病。我时常帮着她按一按捏一捏,她便觉得痛楚稍减。今天看见伯母也有这样的病症,不由得就想起了我姨娘那时候。” 一边说,一边向火盆上烘热了手,走到榻前向柳氏笑道:“那我就开始啦?”(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淡极始知花更艳 品南只将慕容俊送到众芳阁外面,便停住脚不往里走了,一边向慕容俊作了个揖,一边笑道: “世兄自己进去吧,我们家那老爷子一瞧见我就生气,我就不进去碍眼了。” 慕容俊听他如此说,只得也笑着抱拳向品南作别 。 慕容俊记挂着母亲的腰疾,急匆匆先进了众芳阁的花厅,见厅上那桌筵席还在,人却都没了,倒吓了一跳,忙问旁边一个曾府的丫头: “不知曾大人和我父亲,还有夫人们都到哪里去了?” 丫头红着脸不敢看慕容俊,羞答答地答道:“我们老爷和慕容大人酒席吃到一半,嫌这里气闷,说到园子里逛逛就回来;我们夫人到厨下去检点一会要上的点心去了;慕容夫人腰疼,到隔壁暖阁里歇息去了。” 慕容俊听了,急忙也往暖阁这边来。 才到暖阁门口,便听见里面一个温柔恬静的声音有些焦急地问道:“那接下来呢?没让海匪头子跑了吧?世伯有没有受伤?” 慕容俊怔了怔,这个声音听上去怎么倒有两分耳熟? 紧接着便听见他母亲柳氏在里头得意地笑道:“怎么可能让他们跑了?老头子当年也五十多岁的人了,亲率着定海,温州,黄岩三镇水师战船在后头穷追不舍,从海坛直追到三澎,亲自开炮击沉了他们安南国海匪的五条大船,斩杀海匪部众八百余人;三个姓林的海匪头子落水后被生擒,押解进京判了磔刑。从此以后,闽浙沿海至少消停了三年。老头子也因为这次大功,被先帝嘉奖。由定海总兵升任为福建水师提督。” 柳氏对丈夫历次的赫赫战功都铭记在心,尤以这一次的海战最令她津津乐道。这已不知是她第多少次跟人提起了。四十几岁的中年妇人提起丈夫这些事迹时的口气,还是一如十几岁的少女般满含着钦佩,敬仰和爱慕。 慕容俊在外头听着,由不得咧嘴一乐。 接着便听先前那个少女似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声音也变得轻松了下来,由衷地笑赞道:“慕容大人真厉害啊!那后来又升了闽浙水师提督,肯定又是因为立了一件奇功吧?” 柳师“嗳”了一声,谦逊的微笑里止不住地露出些得意来,却偏又自嘲般叹道:“奇功倒是奇功。可也是拿自己的命换来的呀……” 慕容俊从门缝里看见母亲正脸朝下俯卧在软榻上,榻前有一个穿着湖水色衣裙的苗条少女正背对着门站着,弯着腰似乎在替柳氏推拿腰部,一边温言软语地附和着柳氏说说笑笑 。眼见得两个人相处甚欢。 慕容俊思忖着这个女孩子应该是葛氏跟前某个比较得脸的大丫环。便不似先前有那么多顾忌,因推门走了进去,语调轻松地笑道:“母亲又在这里跟人显摆父亲的军功了?您的腰好些了没有?” 一边说一边就走到了近前。 柳氏性子爽朗随和。又健谈;阿离性情同样随和,却偏向于温柔恬淡,又喜欢聆听,因此这两个人倒象一见如故般,一个高谈阔论,另一个微笑倾听。很少插嘴,只是在关键处或惊讶或欢欣地加几句评论:“哦!原来是这样?”。“哈,这也太有意思啦!”,“然后呢?接下来又怎么样了?”,柳氏便仿佛受到鼓舞般,谈兴越浓,眉飞色舞,连腰上的痛楚都似乎减轻了好些。 阿离一边同柳氏温言软语,一边手上加力,从柳氏腰间命门,肾俞,阳关几处穴位一路缓缓按揉下来,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柳氏便觉得腰间酸胀,却又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正要夸阿离两句,忽听见儿子的一声笑语,猛不防倒吓了一跳。 阿离也愣了一下,愕然回头,一望之下已经认出面前这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就是那日灯市上凯旋而归的少年将军,一时倒不免有些局促,微微侧了身向他福了一福。 慕容俊的心思都在母亲的腰疾上,对面前这个女孩子倒未注意,只道她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罢了,因一撩袍子便在柳氏榻沿上坐了,笑道:“曾夫人真是心细,还专门派了人来替母亲推拿。我刚才在外头听着,母亲的精神倒很不错。” 柳氏见他认错了人,很是不好意思,连忙起身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不安地笑道:“胡说什么!这位是曾大人的爱女,曾府上的六姑娘呢!你这浑小子也不看清人就瞎说,还不快跟六姑娘赔不是?” 慕容俊一呆,立刻醒悟了过来,慌忙站起身,未及说话脸已涨得通红,连忙向阿离作了一个长揖,局促地说道:“在下唐突了!都是在下眼拙,竟然错认了人,请姑娘切莫见怪!” 阿离也忙侧了身再还了一福,微笑道:“不打紧,极小的事,慕容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慕容俊听她的声音娴静温和,越发耳熟起来,心里诧异,下意识地便抬眼极快地望了阿离一眼 。 “怎么竟然是……原来你是……”这一望之下,慕容俊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有些口吃。 其实早该想到了,那天在灯市上,面前这个女孩子突然莫名地摔倒在自己马前,接着她那个姐姐——就是刚才对自己痴缠不休的女孩子也跑了出来…… 那天灯市上的情形虽然也很混乱,但他还是依稀记得那位四姑娘清娘指着面前这个女孩子说了一句“这是我妹妹”。 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哇…… 慕容俊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脸上不自觉就带出了些戒备之色。 有那样的姐姐,这妹妹大概也高明不到哪儿去吧?那天灯市上不就是…… 阿离倒很是坦然,微垂了眼帘微微一笑:“嗯,那天的就是我,真巧。” “你们见过?”柳氏愕然。 “哦,也不算吧,就是……”慕容俊的本意还打算替阿离措辞一下,遮掩一下,以使事情说出来不那么尴尬。他还在沉吟斟酌着词句,阿离却已从从容容地微笑道: “灯节那天,我跟姐妹们逛灯市去,正好碰上慕容公子押着囚车得胜归来。人太多,不知怎么的我就被挤到了公子的马前,还险些惊了马。” “噢,原来是这样”,柳氏释然,笑呵呵地随口点评了一句:“所以说,无巧不成书,这都是在讲的。” 慕容俊瞟了阿离一眼,却不免暗暗在心里腹诽了一句:“还真是镇定啊,这就完了?那条从天而降的帕子又怎么说?哼。” 当然,他大度地准备不计较这些小破事了,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嘛,只要不过分,还是可以原谅的。 因也挑了挑眉,点头附和道:“嗯,巧。” 柳氏便又不住嘴地夸着阿离:“难得六姑娘温柔体贴,宽厚娴静,一点架子都没有!刚才给我按了这半天,把我舒坦的……若不是精心侍奉过她姨娘,怎么能练出这样的手法和耐心来?这将来……” 她说得嘴滑,差点把心事也漏出去,好在及时地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连忙掩饰地拉住阿离的手,笑道:“好姑娘,累了这你这半天,快坐下歇歇,咱们娘俩好好说会子话 !” 阿离笑道:“先不忙着坐,伯母刚才不是说令公子买了膏药来了?刚刚推拿过,血脉比较通畅,这时候趁势把膏药敷在患处,渗透最快,效果也好。” 话才说完,慕容俊便笑道:“有道理!那药放在了车上,我这就去取来!”说着,立刻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慕容公子很孝顺,伯母有福气。”阿离微笑着,目光却莫名地一暗。 柳氏没有忽略掉阿离眼中稍纵即逝的一丝黯然,抬手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轻叹道:“六姑娘也孝顺,可惜你那亲娘没福气了。” 慕容俊很快就折返了回来,手里托着一包活血化淤,温宫暖肾的药膏。那药膏凝结成硬硬的几大块,需要在火上烤软了趁热贴在患处。 药包里附带着一片铰好形状的白棉布,阿离取出一块黑褐色的药膏放在白布上,两手抻着,就着地上的火盆反复烤着。 慕容俊局促地几次想接过来,阿离都低垂着眼帘轻轻地说一句:“爷们家哪里做得来这些事”,便挡了回去。 柳氏也很不安,不住口地说:“姑娘千金贵体,可别劳累着了,交给小丫头弄吧!” 阿离瞅了柳氏那黑黑瘦瘦的小丫头一眼,笑道:“烤这药膏手脚要快,趁软就得赶紧贴上,耽搁一下子就硬了用不得了,她只怕弄不好吧?还是我来,我愿意做这些事。” 阿离蹲在火盆边,不再说话,专注地盯着那膏药一点一点烤得稀软下来,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将那药均匀地在那白布上平摊开。 红通通地火光映在她的两颊上,象涂了一层胭脂般艳丽生动;眼睛也变得更加深邃而明亮,整个人沉静如水。 她一样一样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事时,心中充满着一种奇异的情绪,平和而略带伤感。仿佛服侍着的人不是柳氏,而是她的母亲。(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君未成名我未嫁 慕容俊站在旁边看着,有一点手足无措。 论理,已经知道了阿离不是丫环,而是人家的闺阁千金,他就应该立刻回避出去才是。 可不知为什么,鞋底有点发粘。 在经历了一场惊吓之后,忽然听到这样一个小女孩子慢条斯理的说话,恬恬淡淡的微笑,真是令人如沐春风,就象三伏天喝了一碗沁凉的井水一般,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里都往外透着舒坦,让人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 她那字正腔圆的京城口音听起来很新鲜,很爽利,却又温温柔柔地滑过耳膜,让他忍不住就象驻足在那里多听一会;尤其是她附和着柳氏说话时,那简短却又极具感染力的“咦?那是怎么回事呢?”,“噢,原来是这样啊!”,“哈哈,太有意思啦!”,哄得柳氏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一路谈讲下去——她就算那样疼自己这个老生儿子,似乎也没这么谈兴浓过! 慕容俊脸上不由自主就带了笑。 然后,看着阿离蹲在火盆边专注地烤着膏药,神态关注又安详,他唇边的笑意渐渐收了,心里颇有些奇异的感动,忍不住就想站在那里多看几眼。 然而,总归是内外有别,男女大防,即使柳氏也在房中,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他无端地延捱在这里不走,自己也觉得不自在,很……心虚。 先是斜伸了一支脚在那里站着,胳膊肘拄在另一手的手背上,托着腮看着,随即便觉得这种动作未免有些不够尊重;慌忙放下胳膊,两手背后,两脚分开。昂然站着,又觉得这分明是在校场点兵时的习惯性动作,当着人家一个小姑娘。未免太过严肃。 他局促地红了脸,连忙搭讪着去倒了一碗茶,上前服侍母亲喝。顺便飞快地瞟了阿离一眼。却见人家仍然从从容容地蹲在火盆边,专心致志地烤着膏药。根本就没有留意到他的各种窘态。 慕容俊脸上更红了,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不屑。 阿离将膏药烤软,用簪子在白布上摊成薄薄一层,便站起来急步走到柳氏榻前。一手托着药,另一手便将柳氏后腰上的衣服卷起一点。 那小婢是新买来不久的一个乡下小丫头,诸事不懂,忙忙地跑过来帮忙。却毛手毛脚地沾了自己满手药。 阿离便叫她去洗手,自己则一手提着柳氏的衣摆,另一手便将那热烘烘地膏药小心翼翼地敷在了她的腰上。 她一只手自是不容易将那药膏贴得平整,而她服侍的又是自己的母亲,慕容俊便觉得上前帮忙是义不容辞的。因有些忐忑地捱到跟前,一边搭讪着说“我来帮你”,一边便要将阿离手中的膏药接过来。 阿离倒没想到慕容俊会突然快步走了过来,不免有些惊愕;见他突然向自己伸过一只手来,下意识地便向后一躲 。慕容俊便觉得手指上一凉,从阿离腕上的玉镯上划了过去。蜻蜓点水般触到了一块光滑细腻的皮肤。虽然只是轻轻一触,那感觉却是无比清晰。 两个人同时涨红了脸。 慕容俊如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火炭般急忙缩回了手,仓皇后退,急急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柳氏还在榻上伏卧着,自然没瞧见这一幕,听了儿子的话,便不解地问:“怎么了?” 阿离尽管也满面羞红,却极快地镇定了下来,微笑着说了声“没事”,继而绷着脸飞快地瞟了慕容俊一眼,便垂下眼帘,板板地低声道: “这些事我自己来就行了。慕容公子在这里待着也是怪无趣的,不如到花厅上品品茶去?” 这看起来是很明显的逐客令了…… 慕容俊满头满脸都热烘烘地发起烧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这么笨手笨脚起来,连个药都拿不住,猪啊…… 看那小姑娘的样子,分明是把自己当成登徒子一般厌弃了。慕容俊心中恼火懊丧,当着柳氏,却又百口莫辨,只得讪讪地说着“好,好”,一边懊恼地转身离开。 阿离看见慕容俊满头大汗,垂头丧气往外走的样子,也觉得自己适才的话有些太过生硬,未免让人下不来台,终究人家也并非有意……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缓和了口气,在后面微笑道: “若是慕容公子有空闲,可否帮忙把剩下的药锭子到外头砸碎了呢?那样烤起来也方便些。等我去叫小丫头找把榔头来……” 慕容俊忽然听见阿离对自己说话,语气依然温柔和缓,并没有责怪之意,不觉心中一暖,连忙回过头来,笑道:“就那个药锭子么?那东西还用得着榔头砸?何必那么费事!” 说着,立刻折转回来,将放在桌上的膏药锭子握在手心里,只稍微用力一捏,那黑褐色如拳头般大小,鹅卵石般坚硬的药锭子立刻便碎裂成指甲大小的碎块儿了 。 他犹在那里问阿离:“这样就行了么?还是要再碎一些?” 阿离已看得目瞪口呆,忙道:“够了够了,就这样正好……慕容公子好神力!” 慕容俊自小便被人夸赞“少年英雄”,对种种溢美之词早已看得极淡,向来不放在心上,可此时面对阿离纯净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由衷钦佩,听着她温温柔柔的夸奖,却没来由得觉得遍地通泰,从心中直得意出来,脸上却极力地绷着,作出平和的样子,谦逊道: “这算什么,姑娘谬赞了。” 阿离抿嘴一笑,便回过头去继续将贴在柳氏腰间的药膏重新压了一遍,白布四角抚平整,又将柳氏的衣摆整理了一下,方直起身子,轻轻吁了口气。 柳氏已半天没有说话,阿离歪着头望过去,却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睡着了。 此时,阿离跟慕容俊隔着七八步的距离,房中静悄悄的,两人都有些窘。 阿离低着头,说:“夫人睡下了,我也要出去看看姐妹们都做什么呢”,说着,站起身向慕容俊福了一福,立刻便走了出去。 慕容俊见她出去了,自己倒不好马上跟出去,只得在椅子上缓缓坐了,手里重新拿起一锭药,依着阿离的吩咐,又捏成了小块儿。 谁知柳氏却只是伏在那里假寐而已。此时见阿离走了,便坐起身,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笑道:“好舒坦!六姑娘好巧的手,随便收拾了收拾,我这老腰就不怎么痛了,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慕容俊吓了一跳,忙笑道:“您不是睡着了?这么快倒醒了。” 柳氏睇他一眼,“傻小子,你娘根本就没睡!不过在这里想想心事而已。” 她伸手理了理鬓发,转头对自己那小婢道:“去外面瞧瞧,老爷和曾大人回来了没有。” 小婢应声去了,柳氏便叹了一声,道:“这曾家的六姑娘真好啊,又懂事,又温柔,又细心,又大方知礼,模样倒在其次。也不知将来哪个有造化的能娶了家去,可就是他一辈子的福份啦 !” 慕容俊红了脸,皱眉道:“母亲真是,不要在背后议论人家这个。” 柳氏睨了他一眼,忽然笑嘻嘻地凑近了,低声道:“我说儿子啊,那你觉得呢?曾六小姐人怎么样?” 慕容俊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不自然地说道:“很好啊。” “那我就向曾大人去提亲,求曾大人把六姑娘给了咱们家,你觉得如何?” 慕容俊吓了一大跳,愕然道:“这……这也太……唐突了吧?” “唐突什么?”柳氏不以为然地白了儿子一眼:“嫁娶之事,原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大人若都有意,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我今天一见曾家六姑娘,心里极喜欢,若你自己也中意,我这做娘的岂不更高兴?反正你刚才也见到了人,你倒是说说真心话,觉得这姑娘如何?” 慕容俊猝不及防,被问得头晕脑胀,口干舌燥,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迸了半晌,方红着脸嗫嚅道: “这样的事,自然父母做主就是了……只是,人家也太小了些吧?况且,如今咱们两家地位悬殊,曾大人未必肯的……” “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就是了,别的不用你操心”,柳氏笃定地瞅着儿子,气定神闲道。 “我……”慕容俊脸上红得象饮了一瓮烈酒,不停地抬袖擦着额头上的热汗,忸忸怩怩地说不出话来。 “人家还小呢,有的是时间细细地选人;你可是已经十七啦,要把你爹娘急死吗?”柳氏伸手就在慕容俊额头上戳了一指头,叹气道:“以六姑娘的人才,你瞧着吧,马上求亲的人就得在门口排成长队!咱家有什么?除了诚心,什么都没有!你还这么磨磨矶矶的……今天定不下来,明天说不定人家就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了呢!” 慕容俊一听这话,之前的羞涩和迟疑立刻烟消云散,统帅三军时那种说一不二的霸气顷刻间便回来了,虽然脸还红着,却双目炯炯,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我愿意!就请母亲为儿子费心了!”(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好事近 慕容俊扶着柳氏从暖阁里出来,复又回到花厅上的时候,见曾雪槐和慕容渊已从园子里回来了,正坐在那里谈论着朝局;葛氏则在一旁看着丫头们整整齐齐重新摆上了一桌点心。 “刚听六丫头说,慕容夫人睡着了,就没敢进去打扰,想不到您这么快就起来了”,葛氏看见柳氏走了出来,连忙笑道:“阿离那丫头的推拿功夫可还使得?您的腰好些了么?” “使得,太使得了!”柳氏由衷而笑:“就算我那几个亲闺女,也没你家六姑娘这样的好手法,也没她这么细心的!”,继而又不忘笑着奉迎葛氏两句:“大家闺秀果然风度性情都是一等一的,还是得说曾夫人教养有方!” 葛氏谦逊而端庄地笑道:“哪里,慕容夫人过奖了。” 大家说说笑笑着重新入席,慕容俊早就注意到阿离已不在这里了,大概已经各自回房去了,心里不免微微有一些失落。 刚一坐好,便听廊上小丫头向内禀道:“四姑娘来了!” 随即,帘子掀开,清娘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她因为之前被慕容俊推倒在地上,裙子脏了,不得已回去重新换了衣裳才过来的,是以耽搁了不少工夫。 一进门,清娘一双翦水双瞳先将席上诸人极快地扫了一遍,眼风有意无意地在慕容俊身上掠过,俏脸上便是嫣然一笑。她倒是从从容容的,好象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慕容俊却没料到在此处竟然又能与她相遇,一惊之下,手上的茶盅差点失手滑落到地上。 清娘抿唇一笑,轻移莲步,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向着慕容夫妇盈盈福下身去,脆生生地说:“侄女清娘,见过伯父伯母。” 葛氏便在一旁皱了眉轻斥了一句:“老早就派人去叫你们姐妹过来给慕容大人和夫人见礼 。贞娘阿离她们都规规矩矩地来行过了礼,已然都各自回房了,你怎么才过来?这般惫懒。岂不让人笑话!” 清娘脸上并未因葛氏的斥责而露出半点局促羞惧之色,仍是从从容容地微微一笑。柔声道:“母亲斥责得是。皆因女儿早起后到园子里去散步,见那白梅开得正好,想着祖母和母亲喜欢,便让丫头折了一些,又回去灌水插瓶,又先送到祖母那里去,又陪祖母说了一回闲话。便把母亲派去知会我的人错过了,故而姗姗来迟。清娘失礼了,还请慕容伯父和伯母不要怪罪。” 说着,便向慕容渊夫妇又是盈盈一福。 柳氏连忙离席走过来,将清娘扶了起来,满口里笑道:“侄女如此孝心,理应大大地赞赏才是,哪里还能斥责呢?快过来坐下。” 清娘轻轻地向慕容俊瞥了一眼,微笑着垂眸婉拒道:“那位应该是慕容公子吧?令郎既也在席上,如何能有侄女的坐处?夫人无需顾念着我。还请入席。侄女还要将这白梅送去母亲房中呢,就不过来了。” 说着,将手中捧着的一只梅瓶举起来给柳氏看了看,又盈盈地蹲身福了一福。目不斜视地便要退出去。 柳氏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因笑向葛氏道:“瞧瞧,我在那海疆上住的成了个粗陋老太太了,枉活了四十几岁,竟还不如一个小姑娘谨慎知礼!”又叹了一声,道:“曾夫人出身高贵,世代名门,果然教导出来的女儿们个个都知书识礼,端庄恭顺。刚才的六姑娘如此,现在这位四姑娘仍是如此,怎不叫我这个乡下妇人汗颜!” 边说,边拉着清娘的手,上下左右看着,啧啧赞道:“刚才见六姑娘就已生得不俗,现在看见四姑娘更是眼前一亮,怎么生得倒象那画上的美人一样呢?” 清娘只轻笑着说了声“夫人取笑了”,便把脸一红,羞答答地低了头不再言语。 慕容俊一见清娘进来,早已浑身不自在,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假装目中无人更是做不来,早就站了起来,向曾雪槐和葛氏道:“我才刚想起来,大少爷还说让我去外书房找他说一件什么事,刚刚我倒忘了,只怕大少爷等得着急,小侄先告个罪,去去就来。” 曾雪槐知道他是因为清娘在场觉得窘迫,找个借口回避出去,便笑道:“也好,就让品南陪着贤侄随意逛逛吧 。” 慕容俊应声去了,经过清娘时脸上板板的一丝笑容都没有,正眼也没向她瞧。倒是清娘依旧面色不改,不慌不忙地向他福了一福,彬彬有礼地叫了一声“慕容公子。” 倒惹得柳氏又是一声叹,皱眉道:“一对比,便显得我那儿子一副小家子气了,怎么见了人都不知道称呼一声的!” 葛氏见清娘分明是精心收拾打扮了一番才过来的,又见她装模作样的拿乔,虽然心中冷笑,当着人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因瞥了一眼她怀里的梅瓶,淡淡道:“既这样,你把瓶子放好就下去吧。你姐妹们都在你三姐那院里呢,你也过去寻了她们一处玩去吧。” 清娘心中恼恨,脸上却依旧恭顺温柔地笑应道:“是。” 待她前脚走了出去,花厅上只剩下曾氏,慕容氏两对夫妇。慕容渊一边捋着胡子,一边便向柳氏使了个眼色。 柳氏会意,点了点头,便笑着向曾雪槐道:“之前曾大人提的那件事,小妇人夫妻两个实在是受宠若惊。府上这样的家世,小姐们又都是这样的模样这样的性情,都是那样恪尽孝道又恭顺有礼的,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如今曾大人竟然愿意把小姐下嫁我们家里,也不知我那傻小子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们自然是一百个愿意的,将来过门以后,断不会让姑娘受一丁点委屈,必是象自己的亲闺女一样对待!” 曾雪槐听了这话,心里高兴,不禁呵呵笑道:“这么说来,慕容世兄和夫人是同意喽?只不知刚才我这三个姑娘,夫人是看上了哪一个?” 柳氏从丫头手里接了两盏茶,亲自送到曾雪槐和葛氏面前,笑道:“正是这个让我犯难呢!个个都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人才,我只恨怎么没多生出几个儿子来,好把曾大人的几位姑娘都娶了家去才好呢!” 曾雪槐听了这话,心里越发舒坦,眉眼都笑得弯弯的,连声道:“慕容夫人真是会说话,哪里有那么好,休要谬赞了她们——那依夫人的意思……?” 柳氏便向慕容渊望去,见丈夫冲她微微颔了颔首,便知夫妻两个又想到一起去了,心里高兴,却又假作十分为难地沉思了半晌,方微笑道: “既是这样,不知曾大人可否舍得把六姑娘下嫁到我们家去呢?” 曾雪槐听了这话,抚着颔下美髯哈哈笑道:“原来是看上我的阿离了?夫人好眼光 !不是我自卖自夸,满江宁城里,能比得过我这六丫头的女儿家们,大概也是屈指可数的!你们娶了家去,算是你们赚到了!” 葛氏原本手心里捏着一把汗,生怕慕容夫妇看上的是贞娘。虽说慕容俊看着还不错,可若让贞娘到那等贫寒人家去受罪,她是决计舍不得的!但如果他们真的看上了,依曾雪槐的性子,她一个妇道人家,自然也拦不下来。因此,正提心吊胆着,忽然听柳氏说看上了阿离,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但同时心里又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凭什么是阿离,贞娘倒落选了呢?这两个穷酸,我白白地把女儿叫来给你们相看,你们居然还看不上?你们这两个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还在被革职察看中的穷酸,还有什么资格看不上总督家的千金嫡女呢?!真是笑话! 她心里又是庆幸,又是不服,脸上的神情极是复杂。当然,有阿离替贞娘下嫁,还是不吃亏的。所以她脸上始终还是保持着一品贵妇该有的风度,将手边的茶端起来,向柳氏夫妇一举,笑道: “这么说来,我们曾氏和慕容两家就要结为亲家喽?来来来,我以茶代酒,先敬两位亲家一杯!” 柳氏夫妻也笑嘻嘻地举起了茶盅。 曾雪槐更是高兴,笑着高声道:“这样的喜事,以茶代酒象什么话?来人,替两位夫人把那杜康也都满斟上,咱们四个同饮了此杯,就好好商议下定亲,过礼的日子是正经。” 说音才落,忽听那外面窗下传来一个细细柔柔的声音:“父亲,且先别忙着定下亲事,这事不妥,千万鲁莽不得!” 房中几人闻言俱是一阵惊愕。 鲁雪槐已听出那是清娘的声音,因皱眉道:“四丫头还没走么?进来说话!” 原来清娘早猜出慕容夫妻两个今天来赴宴,必是还跟两府的亲事有关。因此她从这房中出去后,哪里肯就走?因悄悄地伏身在那窗根下面,凝神细细地听了一回,当听到柳氏向曾雪槐求娶阿离,而曾雪槐又欣然应允之时,一颗心犹如跌落了万丈深潭,继而又象泼翻了一锅沸油,轰地一下子着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好事多磨 清娘的眼前不断浮现出慕容俊羞窘红涨的俊俏面庞,和他长身玉立的挺拔身姿。他驰骋于马上,弯弓搭箭,三箭齐发的样子多么神勇;他被自己抱住时那错愕慌乱满面通红的样子又是多么可爱!犹记得将软绵绵的身子贴在他那健壮厚实的腰背上时,那种浑身颤栗却又幸福得要死掉的感觉……清娘痴痴地想着,越想越爱,简直难以自持。 慕容俊……她在心底一个字一个字念着这个名字,这个男人是属于我的,决不能允许别的女人来把他夺走! 狠狠地咬着嘴唇,清娘毫不迟疑地掀帘子重新走回到了花厅上,望着曾雪槐轻声道:“女儿适才从这廊上经过,无意间听见了父母亲和伯父伯母的谈话,虽然这不是女儿该管的事,可女儿想来想去,若是不硬着头皮进来多一句嘴,只怕将来会极是不妥!” 她顿了顿,抬眼看着慕容夫妇也是一脸惊愕困惑的神情,便低头叹了口气,欲说还休地说道: “想来母亲还没顾得上和父亲说吧?前一阵子我们姐妹到织造李大人府上作客去,六妹不慎掉进池塘里,是李家三少爷跳下塘内救起来的。当时,六妹昏迷不醒,李三少爷情急之下将她横抱在怀里一路跑回上房,一路上看见的人不知有多少……这种情形下,若是六妹不嫁李家三少爷,反倒另嫁他人,只怕将来要被人议论吧!便是慕容伯父和伯母脸上恐怕也不好看,也关系到六妹将来的声誉。所以清娘不能不说,斗胆请两家的长辈三思……” 慕容渊和柳氏面面相觑,同声惊道:“竟有这样的事? 曾雪槐勃然变色,转头望着葛氏,冷着一张脸。沉声道:“夫人,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我竟一点不知道!” 葛氏狠狠瞪了清娘一眼,连忙也作出一脸愕然的样子 。站起身道:“别说是老爷,便是妾身也并不知情啊!那日带着孩子们在李家作客,中途妾身去更衣。回来便见六丫头已经被抬回来了,竟然没有人告诉我这里头的隐情……那李家也是。这么大的事,竟然不给我们一个交待么?难道就想这样稀里糊涂就混过去?真真岂有此理!这个我自然是断断不依的……” 清娘看出了葛氏眼中对她的怒意,连忙笑道:“是呢,当时忙忙乱乱的,母亲光顾着担心二弟和六妹了,顾不上问这些事也是有的。再说,现在还没出正月呢。家家都有客,迎来送往的,估计李夫人也不得闲。女儿猜大概过了正月,李家就会带了礼物登咱们家的门了。” 当着客人,曾雪槐也不好细问,又觉得满心不好意思,只能尴尬地笑道:“看这事弄的,这是怎么说的,我白欢喜了一场……” 慕容渊脸上很明显黑了一层。 他先是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翻着一双三角眼不置一词。直到柳氏暗中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这才干笑了两声,道:“既有这样的事,就该先打听清楚再说嘛。好端端地害得我们老两口自作多情……” 曾雪槐最清楚他的直筒子倔脾气。也不在意,只连声笑道:“慕容兄批评得是,原是我们的错,我自罚三杯好了。” 清娘听话听音,立刻乖巧地上前,替曾雪槐浅斟了半盅酒,轻笑道:“伯父也不要怪我父亲,父亲日理万机,哪里顾得上这些琐碎小事?要怪就怪侄女粗心吧,明明看见了当时的情景,却也没上心禀告父母亲。” 一边说,一边又替慕容渊续了茶,笑道:“我父亲要自罚三杯跟伯父赔不是,伯父自然不会不给面子的吧?您就以茶代酒意思一下,别让我父亲太下不来台嘛。” 清娘的声音婉转清脆,如空谷黄莺般悦耳,语调又娇憨可喜,倒把慕容渊哄乐了,因向曾雪槐道:“好啦,原本也没什么,要怪只能怪我那傻小子跟你们六姑娘没缘分罢。不过,我老头子向来说一不二,既然说了咱们两府要结亲家,这话还能收回去吗?亲家还是继续做下去也就是了。” “慕容兄的意思是……”曾雪槐怔了一下,先是不解,旋即便明白过来,当着清娘不好说得太明白,只呵呵笑道:“好极,好极 !那我闺女刚给慕容兄倒的这碗茶可就不应景了,咱们还是把酒都满上,接着刚才的话一起干了罢!” 清娘的小心肝猛然一哆嗦,喜得两颊绯红,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勉强镇定着说道:“那清娘就不在这里碍手碍脚了,清娘先……先告退了……” 她郑重其事地蹲身行了礼,一举手一投足都尽可能地端庄优雅,直到走到了花厅外面的廊上,这才将两手交叠着按在胸口上,感受着胸腔里激烈的心跳,激动得差点掉下两行热泪。 她做梦也没想到三言两语间便力挽狂澜,乾坤逆转!慕容俊……那日思夜想的人,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夫君了么?! 她当然没有忽略掉葛氏望向自己时那充满着冷淡,意外,惊诧的悻悻目光。哈哈哈,那个死老太婆是不是已经气死了?清娘一想到葛氏脸上那种黯败的神情,就觉得通体舒泰。长到现在十五岁,从来没象现在这般开心过,整个人轻飘飘地简直都要飞起来了。 接下来就是定亲,出嫁,给心上人做妻子,接着就是做一府的主母……清娘兴奋地满脸放光,忍不住就捂着嘴笑了起来。 春儿跟在清娘身边,见姑娘无端发笑,吓了一跳,狐疑地问:“姑娘笑什么呢?” 清娘回过神来,收敛了笑容,扫了春儿一眼,随意地哼了一声。 这个丫头不能留了,一会就找个借口让三姨娘把她远远地卖了吧。数她知道的多,若回头跟人嚼起舌根来,把今天演武场上的事都说出去,还了得? 清娘这里兴高采烈地回了西偏院,众芳阁里的柳氏此却是很不自在。 她心中恼恨丈夫这么随随便便就又应下了一门亲事。这个四姑娘,嘴甜讨巧,看风使舵,太爱卖乖了,她不喜欢!可丈夫却似乎对她印象不错……男人和女人的眼光还真不一样! 柳氏此时最踌躇的是,一会怎么跟儿子交待?她能瞧出儿子对阿离颇有好感,提亲还是自己主动跟他说的,现在阿离没影了,倒随便定下了另一个姑娘……这,怎么跟儿子开口啊? 想到这里,她又把慕容渊暗暗地下死劲儿掐了一把,心里骂了句“个老糊涂!”(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拒绝 此时的阿离刚刚从冰娘那里回到自己的望月轩。刚换上家常衣裳,就听见帘外有人在那里嘀嘀咕咕地说话。 “是谁在那儿?叽咕什么呢?”阿离随口问玉凤。 玉凤到门口看了一眼,进来应道:“是太太那里的二等丫头春草来了,和金环在门口偷偷摸摸的,不知道嘀咕什么呢。” 阿离“哦”了一声,微笑道:“金环现在交游广阔了呀,跟哪个院子里的人都挺热络的 。你去问问春草,可是有什么事?” 玉凤答应着刚要去,春草已抢先一步自己进来了。 “给姑娘请安”,春草喜眉喜眼的,也是个伶俐人。“也没什么事,奴婢就是过来找金环妹妹寻了个花样子,惊扰了姑娘了。太太那里忙,奴婢就先告辞了。” 她笑嘻嘻地说着,眉眼弯弯,闪烁的眼神欢愉而狡黠。 阿离瞥了一眼她空空的两手,心里纳闷,却也只是点头微笑:“闲了时只管来玩。金环她们整天没事做,在家也是闲得乱蹦。” 春草抿嘴笑着去了。金环连忙顺势把她送了出去,两个人又在外头喁喁低语了半天,方才回来。 一进门就笑嘻嘻地疾步上前,蹲身冲阿离一福,喜气洋洋地低声道:“姑娘大喜,奴婢要向姑娘讨赏啦!” 阿离定睛看着她,皱眉笑道:“行啦,春草跑来跟你说什么了?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金环喜笑颜开道:“是,待奴婢细细跟姑娘禀告!” 她清了清嗓子,好整以暇地低笑道:“今天慕容大人和夫人来了,姑娘猜是为了什么?” 玉凤睁大了眼睛,道:“赴宴啊。来吃饭的。” “吃,你就知道吃!”金环瞪了她一眼,只得又耐着性子跟她解释:“咱们老爷中间叫小姐们过去拜客。又是为了什么?” “这还有个为什么?拜客就是拜客呗,就是礼数啊。”玉凤越发不解。 “你真是笨得没救了!那怎么不叫三小姐,八小姐和九小姐也一起去呢?”金环瞪着玉凤。只是咬牙。 “这……”玉凤这才觉出的确有点不对劲,困惑地望着金环:“那你说为什么?” 阿离早已红了脸。低了头皱眉道:“去把门掩上再说话。” 玉凤慌忙去关了门,金环这才抬眸望着阿离,扑哧一声笑了:“慕容大人和夫人倒是相中姑娘了,要跟咱们老爷求娶呢 。” “啊?真的呀?就是那天灯市上见到的那位威风凛凛的慕容公子要娶咱们姑娘了?”玉凤乐得一蹦三尺高,拍手笑道:“太好了!那位慕容公子个子好高啊,长得多俊啊,瞧着人也好!跟咱们姑娘站在一起那就是一对金童玉女!” 阿离也呆住了。 实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脑子里有点乱,只听见一颗心在胸腔里咚咚咚急速跳着,不由自主就把头低了下去,脸上烧得烫手。 那天在灯市上马轿纷纷的,并没有看清楚;没想到今天在暖阁里会再次遇到。那人……说话倒是很和气的,看起来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可是,那李家呢?难道就算了…… 阿离手心里有点汗意,脸红红的,眼睛也不向金环看,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声如蚊蚋地轻声道:“是吗?可听清楚了?那老爷怎么说的?” “老爷自然也是很高兴的,还命人倒了酒。”金环笑嘻嘻道。 阿离“哦”了一声,极力做出镇定的样子,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羞涩。没有想到自己的终身这样早就定了。 玉凤却是由衷的高兴,不停手舞足蹈地笑道:“太好了!太好!” “好什么呀,我还没说完呢!”金环存心卖关子,白了玉凤一眼,皱眉道:“嫁个带兵打仗的武将有什么用?长得好又不能当饭吃!将来还不是苦了咱们姑娘?” 她抬头望着阿离,低声道:“姑娘还不知道吧?那慕容大人如今哪里还是什么“大人”?早被革了职了,如今赋闲在家,也是庶人一个呢。您瞧他们穿的衣裳,连绸的都不是,就是家纺的粗布!还有坐着来的那辆车,一头又老又瘦的骡子,拉着个四面透风的破车,可真够寒碜的;还有慕容夫人使唤的那个小丫头,不知是从哪里买来的傻丫头,四六不懂的,这样的家……” 阿离听着有些刺耳,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金环现在是手眼通天了,坐在屋里就连这么细的情况都打探出来了!你倒是想说什么?只说正题就是,不要在背后这样编排人家 。” 金环见阿离面有不悦之色,忙讪讪道:“是,奴婢的意思是说,这样的人家姑娘不嫁也罢!好在后来夫人想起来姑娘落水那档子事,没有立刻换庚贴下定,要不然不就坏了?姑娘当然还是应该嫁给李家三爷,且不论落水那节,单说李家的家世门第,那才算是跟姑娘门当户对呢!再说了,李三爷人也不差啊!听老爷的意思,大概过了正月就会跟李家商议姑娘的亲事了,所以奴婢替姑娘高兴。” 玉凤翻了一个白眼,兴味索然地说:“那你罗里罗嗦说这么一堆话做什么,只说一句“姑娘要跟李三爷定亲了”不就完了?” 阿离惊讶地皱了皱眉,终于还是没言语。嫁人这回事,她一个姑娘家并不好发表意见。况且,她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 “起风了,恐怕要下一场大雨”,阿离隔着窗屉,出神地望着外面阴霾的天空,轻叹了口气,吩咐丫头们:“把叉杆收了,放下窗子吧。” …… 曾雪槐亲自将慕容夫妇送到大门外,抱拳拱手,含笑道别。 慕容俊一手牵着胭脂红,另一手扶着柳氏上车,心中忐忑而兴奋,不停地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母亲。 柳氏脸上带着笑容,目光却有些闪烁,一路上只字未提提亲的事,慕容俊不免觉得有些奇怪。 直到将柳氏扶上了车,见她仍然没有开口的意思,慕容俊实在忍不住了,终于趁放下车帘的机会,一边望着柳氏,一边低低咳嗽了两声。 柳氏隔着车帘,瞅着儿子,终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慕容俊有些懵。 摇头是什么意思?提亲被拒绝了?曾家不同意把阿离许配给他?看母亲的神情,似乎就是这样了……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缰绳,紧抿着薄唇,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懊丧,尴尬,失落。五味杂陈。 回头望一眼曾雪槐仍是满面春风的样子,越发觉得羞愧,只恨不得速速离了此地才好 。因满面羞红地勉强冲曾雪槐行了礼,这才翻身上马,随在柳氏的车旁,无情无绪地向前驶去。 走出去一箭之地,两旁无人,柳氏方将头探出车窗,看着儿子郁郁寡欢的样子,心中实在不忍,叹了好几口气,方强笑道:“咱们来晚了一步,六姑娘已经许了人家了。那么好的姑娘,又难得我儿喜欢……唉,只能怪我儿和人家没缘分罢。你瞧瞧这事闹的……” 慕容俊勉强笑了笑,安慰柳氏:“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母亲无需太放在心上。” 柳氏顿了顿,瞅着儿子,只觉得心里越发难过,连忙故作轻快地笑道:“不过六姑娘的事虽然没成,你爹倒是和曾大人议好了,把他家四姑娘许给你。我们老两口瞅着,那姑娘也还不错,挺讨巧的,比你小两岁,模样比六姑娘还俊呢,天仙一样的人……” 慕容俊大吃一惊,诧道:“哪个四姑娘?可是叫什么清娘的?” 柳氏睁大眼睛瞅着儿子,又惊又笑,“人家闺阁女儿的名讳,连我都没敢打听,怎么你倒知道了?” 慕容俊听他母亲的口气,分明有两分打趣的意思,急怒攻心之下,猛地一拉缰绳,冲口喝道:“那样的女人,我可不要!怎么不问我一声,就定下了呢?!” 那匹胭脂红,原长在天山,性烈无比,刚换了新主,正是暴躁之时,此时又被猛然勒住缰绳,立刻纵声长嘶,两只前蹄凌空抬起,整个马身便直立了起来,吓得柳氏颤声叫道:“我儿小心!” 慕容俊也不言语,冷着脸将手中马鞭照着马臀猛抽了几鞭,拨转了马头,闷声丢下一句话:“我这就去跟曾大人说,这门亲事我无福消受!”说着,两腿紧紧一夹马腹,便要向回驰去。 慕容渊在前面听得真切,立刻从车上跳下来,指着儿子喝道:“格老子滴!婚姻大事,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已定下的事,由得你反悔么?你老子向来说一不二,吐口唾沫砸个坑,现在你去说反悔,让你老子的脸往哪里搁?!人家温温柔柔的一个小姑娘,生得俊,家世好,没有挑拣你就不错了,你倒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她……”慕容俊又气又急,圆睁双目,脸涨得通红,冲口而出道:“她**荡!”(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惦念 慕容夫妇惊得目瞪口呆,只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柳氏吓得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忙忙地四下里看了一遍,见左近无人,这才白着脸,颤巍巍道:“你这是说的什么疯话?人家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子,你再不喜欢也不能这么说人家!万一让人听了去,人家那闺誉岂不全毁了?” 慕容渊则气得连骂了几声“混帐”,上前劈手夺过慕容俊手里的马鞭,照着他背上便猛抽了几鞭子,方骂道:“这么糟蹋人的话你也敢说出来?!” 慕容俊话一出口,便已失悔。又见老父动怒,连忙从马上下来,一动不动硬生生扛了几鞭子,迸了半晌,方硬着头皮道:“好吧,就算我说重了,可是那个四姑娘她……她……” 他搜肠刮肚试图找个温和些的词来描述,又见大道两旁行人稀少,一咬牙,便嗫嚅道:“她太不规矩了!母亲刚还提到闺誉,可那姑娘大概根本不知道闺誉为何物,不知羞耻,毫不检点。今天在筵席上我刻意回避,已是给她留了面子;若不是刚才父母亲提起定亲,我一时气急起来口不择言,恐怕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提起这回事!总之,儿子就算终生不娶,也不会娶那样的女人回家!” 慕容夫妻见他面色冷峻,话又说得斩钉截铁,不禁面面相觑,心里也惊疑起来,忙细问端的。 慕容俊欲待不说,又恐无法从这桩亲事中脱身出来,只得面红耳赤吞吞吐吐地将在演武场上的事略略吐露了一二。 柳氏听得面色大变,骇然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可不能因为不喜欢这门亲事,就胡乱编排人家,这种话可不敢乱讲的!” 慕容渊性情耿直。最见不得鸡鸣狗盗之事,只听了两句便已勃然大怒,冷笑道:“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么?这样的事他岂会乱说!老曾啊老曾。我素日看你也是个好的,习孔孟读圣贤书之人,不承想竟然养出这等丢人现世的东西来!”又转头对柳氏道:“幸亏俊儿还不算太迂。把这事告诉了咱们。倘若真的贸贸然把这样轻浮无耻的东西娶进家来,日后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来呢 !我慕容家几辈子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岂能容这种东西进门来败坏门风?!” 说着,便铁青着脸对慕容俊道:“你且赶着车送你娘回家,我回去找曾家老儿把这亲事退了。”边说,边将马缰绳牵在了手里。 柳氏连忙扯住他,皱眉道:“老爷不可莽撞,两家刚喝了庆贺酒。你现在立刻就横眉竖眼地回去把人家闺女退了,让曾大人面子上如何下得来?况且他们家里人多眼杂,见老爷气冲冲地又走了回去,必然私下议论纷纷。若传到那闺女耳朵里,她一时想不开,万一上吊投井的岂不闹大了?依妾身看,不如咱们先回家去,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反正刚定亲也不过就是口头上一句话,既没换庚贴,又没过定礼呢。作不得数。过几日曾大人见咱们总没动静,自然心中生疑,等他亲自来问的时候,由妾身出面。委婉地略提一两句,老爷回避了只当不知道,也不会坏了你和曾大人的交情。曾大人也是聪明人,必是一点就透。他回去怎么说那是他自己的事,便与咱们无干。如此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过去,岂不好?” 慕容渊听了,也觉得有理,因捋着胡子点头道:“如此也好,就依了夫人,咱们速速回家吧。今天晦气,听了这等腌臜事,我这老家伙要赶紧打了井水洗洗耳朵去。” 柳氏点头,重新回到车里,仍由慕容渊赶车,慕容俊乘马,一家三口相跟着一径家去了。 慕容俊此番受挫,越发把娶亲成家的事暂且抛到了脑后,心无旁笃,一心只图建功立业。因此在家略歇息了两日,便收拾心情,重新回到江北大营中去了。 且说曾雪槐送走了慕容夫妇,一路背着手走回房中,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因挥退了丫头,只把眼睛瞅着葛氏,沉声道:“那天在李家的事,夫人不与我细说,却是打的什么主意?这要将阿离置于何地?” 葛氏忙站了起来,小心翼翼道:“妾身心里也乱着,不知该如何处置,所以暂且没跟老爷细说……老爷忘了贞娘那日说的话了?她对李家老三倒是一直存了心的,那丫头又是一根筋,若是此时把阿离嫁了李延,妾身生恐她一时转不过心思来,生出什么乱子可怎么办?所以妾身也是左右为难……况且老爷那日不也说过贞娘嫁到李家去也不错吗……” “你胡闹!”曾雪槐的脸越发黑了,“此一时彼一时,这能相提并论吗?她转不过心思是她不懂事,就更该你这当娘的去好好开导,你怎能再跟着添乱?” 葛氏低着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低声道:“妾身又何尝愿意把贞娘嫁到李家去呢?还不是那日听老爷说的有些道理才略动了心……老爷只知道埋怨妾身,那您倒是说说,这么棘手的事,要怎么处置才能两全其美?妾身暂且压着这事不提,也不过是还没想到万全之策罢了……” “哪里有那么多万全之策 !”曾雪槐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两害相权取其轻。贞娘一个女孩子,再闹能闹到哪里去?我不信为了一个男人,她能连自己和姐妹的名声都不顾了。等我们精心再为她定下一桩好亲事,过不了两年她自然也就平复了。这个且不去管她,眼下要紧的是先知会李家,把阿离的亲事先定下再说。” 曾雪槐说到这里,便用手轻轻捋着颔下美髯,凝神想了想,方点头微笑道:“和慕容家的二郎比起来,李延那孩子自然心思更活络,也更知情识趣。阿离若嫁了他,过日子倒不会乏味。我就只担心李延那孩子太过圆熟,有时倒未必比一块榆木疙瘩更可靠……罢罢罢,也还算是个不错的人选吧,六丫头嫁了他,日子应该好过……” 因立刻向葛氏道:“等过了这几日,你便让人去请李夫人过来,速速把这亲事议定下来,免得外头胡乱传些流言蜚语,对阿离不好。” 葛氏想了想,似乎也别无他法,只得应了。 此时阿离坐在房中也颇有些心神不宁。 又想着品南离下场之期不足半月,心中挂念,欲待到重华阁去探望探望。 当下先命吉祥往众芳阁花厅上去打探了打探,回来禀报说慕容一家已经告辞走了,这才留了金环等人看家,独带了玉凤一个往品南那里去了。 品南正站在房中,手里拿着一柄银勺,里头盛了些精米,嘬着嘴唇正逗弄那架上的鹦哥,神情颇为悠闲自在。 阿离进门见此情形,只觉得无奈,也只能微笑道:“哥哥好惬意,马上要下场了,都不温温书么?” 品南见阿离来了,便将手里的勺子交到莲心手里,掸了掸两手,笑道:“父亲不是早说了么?我这个轻浮孟浪之徒,哪里读得懂圣贤书?连他老人家都不管我了,妹妹又何必再来给你哥哥念紧箍咒?”,因又拖长了声音叹了一声:“人生苦短哪,及时行乐吧 。” 阿离见他书案上果然光秃秃地连一本正经书都没有,倒是那罗汉**随便扔着几本西厢,牡丹,金钗记这些浓艳杂书,不觉红了脸,心中愈发急了起来,忍不住皱眉低声道: “哥哥别怪妹妹多嘴——就算不读书,不考功名,哥哥也可学着把咱们家里的田庄产业经管起来,象二叔那样也不错,也总算是个安身立命的法子,难道还能靠父亲一辈子么?可哥哥却每日总是弄这些个事……怎不怪得父亲每每懊恼寒心……” 莲心连忙跑去将那些书收了,脸上陪着笑,连声道:“这些书原本不是大少爷的,都是李三公子送过来给大少爷解闷儿的……姑娘别恼,奴婢这就都收起来……” 阿离一时无语,品南却已纵声笑了起来,一边仰靠在罗汉**颠起了二郎腿,一边斜睨着阿离,懒洋洋道:“好个厉害的管家婆,这一番义正严辞的话说出来,倒还真叫我无话可答了呢。” 阿离红了脸,低头玩着手里的帕子,轻声道:“这些话原不该我这做妹妹的说的,妹妹也是心里着急,一时口不择言,哥哥勿怪……” 品南抬手止住了她,深邃幽深的目光只定定地在阿离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 阴霾的天空中响起两声闷雷,劲风挟着冷雨一齐从窗棂中吹了进来。 品南起身走到窗前,两手闲闲地背在身后,隔窗望着漫天飘飞的绵密雨丝,忽然淡淡道: “那慕容家的小伙子不错,虽然憨直了些,心性却是纯良,人又认真。妹妹的终身若能托了他,我也就放心了。至于家世……那都不是问题。他现在还太年轻呢,是金子总会发光,迟早有他出人头地的一天。”接着又微微一笑,“至于我的将来,妹妹无需惦念。” 阿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品南的背影,脸上却已羞得直红到耳朵根。 因见莲心早已回避了出去,阿离几番才鼓起了勇气,硬着头皮嗫嚅道:“可听父亲的意思……似乎……似乎要把妹妹许给……李家呢……” 品南转过身,愕然道:“李延?为什么是他?”(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身世 因见莲心早已回避了出去,阿离几番才鼓起了勇气,硬着头皮嗫嚅道:“可听父亲的意思……似乎……似乎要把妹妹许给……李家呢……” 品南转过身,愕然道:“李延?为什么是他?” “怎么,他……不好?”阿离见品南微蹙着眉头,心里不禁微微一沉,声如蚊蚋般忍羞问道。 品南没言语,只把手在窗棂上轻轻叩着。一回头,见阿离脸上有些许紧张的神色,又放缓了脸色,微笑道: “他这个人,也还不错,只是做朋友比做夫君更好些就是了……父亲为何又改主意了呢?已经定下了?” 阿离却没法子再说得详细,只红着脸含糊说道:“不知定没定……” 品南当即笑道:“我糊涂了,这些事妹妹自然没法子问的,等我一会亲自去打探打探。” 屋外雨急风骤,密密的冷雨敲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房内点着沉水香,似有若无的香气淡淡氤氲着,阿离有片刻神思恍惚。 “我那日到永平庄去了,看见了罗永”。不知怎么的,阿离原想瞒着的事在品南面前忽然就很坦然地说了出来。 品南定睛瞅着她。 “然后呢?”他沉声道。() “母亲一定是被冤枉的,我敢保证!就算那罗永大概也是被陷害的。”阿离笃定地说道。 “这个我不是早已一再告诉你了?你为什么还要亲自出府去多此一举呢?一个人跑出去,若是路上出了差池怎么办?!”品南的脸忽然冷了下去,强压着声音里的火气,怒声道:“小小年纪的丫头片子,好大的主意!你太多事了,简直胡闹!” “我……”阿离没想到品南会发这么大的脾气。既惊且愧,由不得便面红耳赤,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品南望见阿离满脸的羞窘 。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重了,终于叹了口气,缓声道:“上次我就嘱咐过你。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平平安安地嫁一户好人家,别的你都无需去管。自有我来处置。我也说过现在时机未到,怎么就不听呢?” 阿离低头绞着手中的帕子,迸了半天,终于一鼓作气地轻声道:“因为母亲临终时给父亲留了封信,里面有一张纸是空白的,一个字都没有。我跟父亲都觉得很奇怪,怎么都想不明白……我自己瞎猜着。那张纸兴许和母亲被冤枉有关系?所以实在忍不住想去查一查……” 品南却警觉起来,愕然道:“信?什么信?带来了没有?” 阿离转过身,从怀中将那封信掏了出来,郑重其事地交到品南手中。() 品南将信接了过去,认真地看了不下十遍,同样觉得满心诧异。 “哥哥也看不明白么?”阿离不禁有些失望。 品南急速地眨着眼睛,象在极力思考着一件重大的事情。半晌,方抬头望着阿离,慢吞吞道:“我现在还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内情,不过我猜大概会和咱们母亲的身世有关。” “身世?你是说……?” “母亲出身高贵。乃是皇族贵女,你知道么?”品南凝视着阿离,低低问道。 阿离迟疑了一下,同样轻声道:“听父亲说过……娘是先帝第三子靖王的一个庶女。算起来也应该是一位郡主吧。只是靖王因为受十年前一桩谋逆案的牵连,被先帝赐了毒酒……” 品南淡淡地笑了笑,缓缓摇头。 “不是么?”阿离有些困惑。 品南复又踱到窗前,隔窗望了一会寂无人声的院子,和漫天飘飞的冷雨,方伸手放下窗扇,转过头来望着阿离,平静地说道: “不,她不是郡主。她是公主——前朝的公主。” “什么?!”阿离猛然捂住嘴,音调已经变了。“前朝公主?!那岂不是……那岂不是……” “没错,娘亲是先大郑朝末代皇帝的幼女 。”品南走到罗汉床前,缓缓坐下,幽幽道: “二十年前,大郑朝亡国后,后宫内的妃嫔公主们被陈朝开国高祖皇帝赏赐给诸王为奴。咱们的母亲当年只有十三岁,和她的贴身宫女罗纤云一起,被分配到了靖王府里。那靖王倒还算是个仁义之人,见母亲年纪小,又聪慧端庄,不忍把她作下人使唤,一应吃穿用度都按郡主例来供给。” “几年以后,高祖皇帝因忌讳咱们的祖父是前朝降将,又在江南拥兵自重,便召父亲进京,名为太子伴读,实则便是人质罢了。表面上为了安抚父亲,又令靖王选一女儿送给父亲为贵妾。靖王大概觉得母亲和父亲才貌相当,实在算得上是一对金童玉女,便将母亲收作了干女儿,作成了这一桩好事。” “再后来,母亲在京中生下了我,随后便跟着父亲回了江宁。一晃便是十年过去了,高祖皇帝晚年性情暴躁,喜怒无常,靖王无端牵扯进那桩大案中送了命,他的几个儿子也都未能幸免……” 阿离此时已听得呆了。四姨娘从来不曾跟她讲过这些。 按品南所讲的,靖王被杀之后不久,四姨娘便因和“罗永”私通而被发配到乡下去了。这两件事有联系吗?以当初曾雪槐和四姨娘感情的深厚,即使再有什么变故,他也决不会为难四姨娘,可是葛氏担心四姨娘和靖王的关系祸及到曾家,为了远远把她打发掉,而故意陷害她?是这样吧? 阿离怔怔坐在椅上,心头半明半暗,很多事情逐渐有了个模糊的轮廓。 可这些往事,和那张无字的白纸又有什么关系呢?想不透啊…… 阿离怔怔地望着品南,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答案。然而品南也正紧锁着眉头,捧着那张白纸翻来覆去地查看,脸上同样是一幅茫然的神情。 忽然又想到藏身于东篱的那个老皇帝……似有一个闷雷在阿离头顶炸响——老天!这样说来,那个老皇帝岂不就是自己的外公?! 阿离的脸上瞬间失掉了血色。 这件事,不知道品南知不知道……此时的阿离只觉得头昏脑胀,喉咙焦渴,她打不定主意是否应该告诉品南。(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下场应试 谁知第二天一早,李夫人就亲自登门了。 先去给曾老太太问了安,丫头搬了张椅子过来,李夫人自己挪到下手坐了,这才笑嘻嘻地说: “按理早就该来给老夫人请安了,可谁知从过了年初九,我们老爷有桩事去了苏州,家里家外就我一个人;偏我们老太爷又病了,起不来床,我每日侍奉汤药,竟没有半点空暇,一直拖到了今日才来。老夫人和夫人千万别挑我的理。” 曾老太太便知她指的是阿离和李延的事,因略放下心来,闲闲笑道:“早一天晚一天倒也没什么要紧,李夫人好歹放在心上就是了。从那日听说了那回事,倒真是叫我这老太婆悬了好几日的心,总怕有那起子吃多了没事干的下作老婆们混嚼舌根子。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禁得住人背后议论这些事呢?不如干脆把两个孩子的事作定了是正经,我也就放心了。又一直不见李夫人来提,我心里着急,就想叫媳妇到你们府上去询问询问的。只是我们是女家,倒不好张这个嘴。” 李夫人连忙站了起来,有些局促地笑道:“老太太还是怪我了。实在是因为我们老太爷病得重,离不开人。” 曾老太太这才问:“你们老太爷比我还小着两岁呢,这倒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李夫人叹了口气:“还是那气喘的老毛病了,一到冬天就犯,今年尤其厉害。半夜里一口痰吊在那里,上不来气,憋得脸红脖子粗的两手乱抓,我都吓死了!偏我们老爷这一程子也不在家……” 曾老太太上了年纪的人,对这些生老病死之事尤其**;偏她也有些气喘的旧疾。听了这话登时唬住了,连忙细问发病时的情形,又问请了哪些大夫。现吃着什么药,可要不要紧之类的话,一时倒把阿离的亲事丢在了脑后。 李夫人在临仙斋陪着曾老太太叙了半日话。方才告辞跟着葛氏回了延熹堂。 “我原不想拿这个当成什么大事去问你的,实在是我们老爷问得紧”。葛氏跟李夫人在炕桌两旁对面坐了,向她皱眉道:“你们延哥儿人生得俊,又机灵,也不知有多少大家闺秀们想嫁入你们李家呢,如今却为了这么点小事不得不娶我们家那小丫头,怕是你们也觉得委屈吧?” 李夫人忙笑道:“曾夫人说的这话实在是折煞我们了 。阿离那孩子我是真喜欢,便是没这回事。我也打算跟夫人来求亲的,只担心曾大人和夫人不肯。如今机缘巧合,竟给了我们这机会,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还有什么可委屈的?” 李夫人向来八面玲珑,从不肯轻易得罪谁。葛氏便以为她是见事已如此,既推诿不过去,索性说些漂亮话,弄个皆大欢喜罢了,心里不禁暗暗撇了撇嘴。 既然她没一丁点意见。葛氏也乐得再费周章,当下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问:“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下定啊?我们老太太和老爷可是见天地催我呢,早点弄清爽了也好。省是大家心里都不踏实。” 李夫人低了半日头,有些底气不足地低声道:“夫人可否略等个把月呢?我们老爷往苏州去这一趟,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一个来月。这么大的事,总得等他回来说一声,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自己就作主不是?” “这个时候到苏州做什么去?”葛氏睨了李夫人一眼,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待笑不笑地说:“难不成和上回那个什么船娘还没弄清楚不成?” 李循自视江南风流才子,自然那些红袖添香的风流韵事也不少,曾经在苏州结识过一个叫梅宝的船娘,两情缱绻,难舍难分,以至于李循从苏州回到江宁以后,那梅宝竟跑到江宁来,住在一客栈中,托小二去织造府暗暗地去寻李循。 当然,这事后来被李夫人撞破了,舍了几百两银子,把那船娘打发了。 这事曾经闹得街头巷尾尽人皆知,李夫人生平觉得最丢脸的就是这桩事情,每每被人提起,便会登时黑了脸。 但今天听了葛氏的打趣,却明显心不在焉。 “那个老东西,现在正焦头烂额呢,哪还有那个兴致……”李夫人没精打采地嘟哝了一句,鼻子里哼道:“只怕我现在送两个精赤条条的黄花大闺女到他**,他都没那心思了……” 葛氏脸一红,啐了一口,皱眉道:“亏你还是个织造夫人呢,这种话也好意思说得出口!那到底是什么事啊?逼得李大人走了苏州?” “还不就为了那亏空?”李夫人俊秀的脸上满是忧色,低着头,两手下意识地绞着一方洒金帕子,平时的喜笑颜开全然不见了,面沉似水 。 “已经催了三次了,再不补上只怕说真说不过去了。内务府总管的话已经不太好听,说是“已缓了再缓,如果五月里再不补齐,便要据实上奏……” 葛氏也吓了一跳,大睁着眼睛道:“这话都说出来了?看来你们的窟窿还真不小!倒是有多少亏空啊?” 李夫人叹了口气,苦笑道:“往日我一说,夫人便说我拿乔。可不是当真有那么大的窟窿吗?大的我都不好意思说了……” “总不能超过五六万吧?”葛氏也觉得问题似乎有些严重了。 “五六万……只是个零头罢了……”李夫人羞愧地脸上一红:“光欠内务府的参款,便有十四万两。好在这笔款子是由江宁,苏州,杭州三处织造均摊的,我们东挪西凑的也就差不多够了。还有一笔大的,总价十五万有余,却是要由我们自己限期补上的,到现在还计无所出呢!这不,我们老爷跑到苏州找孙大人想法子去了……” “老天。十五万?!”葛氏惊骇地失声道:“按理说你们这织造衙门是最肥的缺了,做什么亏了这么多银子?就说你们李大人手头松,也不至于……” “哎,早说了我们是黄柏木做鼓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了……“李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圣上两次南巡,都是住在我们家里,那花出去的银子跟淌水似的,哪里数得过来!临了圣上回宫的时候,不过赏赐些珠宝玉器,再就是百两黄金罢了。不是说句犯上的话,便是攒了些银子,有这两次南巡也折腾没了,反倒还拉了多少饥荒在那里!” 葛氏不吭声了。 说实话,她还是很同情李夫人的,甚至假若亏空很小,三千五千的银子,她都可以慷慨地借给她们。只是这么大的一笔银子,她可拿不出来。便是能拿出来,她也舍不得填进窟窿里去! 葛氏陪着又坐了一会。李夫人心里有事,自然坐不住,没一会就过过了。在这种情形下,葛氏自然也不好再逼问,也懒得逼问定亲的细节,还是李夫人在临出门时,勉强笑道:“亏空是亏空,可孩子的事也是大事,马虎不得。我已看好了黄历,三月十八是好日子,到那日便给孩子们把亲事正式定下来。” 葛氏有些心神不属,呆了片刻方应道:“好 。” 她现在对阿离简直有些同情了。还没过门就碰上婆家这么一笔烂账!还好,有阿离顶着,贞娘不必受这个煎熬了。 过完正月,从二月中旬起便是童生试之期。 童试分县试,府试,和院试三试。念北虽然年纪还小,葛氏也愿意让他下场历练一回,是以一早也替他报了名。到了下场之期,便和品南一同去应试去了。 县试相对简单,不过默写《圣谕广训》,两场五言七言诗,和四书的简单串讲就罢了。是以兄弟二人和其他绝大部分童生都过了。 到了三月府试时,说实话,她还是很同情李夫人的,甚至假若亏空很小,三千五千的银子,她都可以慷慨地借给她们。只是这么大的一笔银子,她可拿不出来。便是能拿出来,她也舍不得填进窟窿里去! 葛氏陪着又坐了一会。李夫人心里有事,自然坐不住,没一会就过过了。在这种情形下,葛氏自然也不好再逼问,也懒得逼问定亲的细节,还是李夫人在临出门时,勉强笑道:“亏空是亏空,可孩子的事也是大事,马虎不得。我已看好了黄历,三月十八是好日子,到那日便给孩子们把亲事正式定下来。” 葛氏有些心神不属,呆了片刻方应道:“好。” 她现在对阿离简直有些同情了。还没过门就碰上婆家这么一笔烂账!还好,有阿离顶着,贞娘不必受这个煎熬了。 过完正月,从二月中旬起便是童生试之期。 童试分县试,府试,和院试三试。念北虽然年纪还小,葛氏也愿意让他下场历练一回,是以一早也替他报了名。到了下场之期,便和品南一同去应试去了。 县试相对简单,不过默写《圣谕广训》,两场五言七言诗,和四书的简单串讲就罢了。是以兄弟二人和其他绝大部分童生都过了。 到了三月府试时, --- 后面贴乱了,20分钟后改过来,大家一会再看。(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厚积而薄发 这一回,桔香却站在那里反复地,足足地看了一柱香的工夫。() 为避人耳目,葛氏只坐了一辆寻常小车,远远停在路边一处不起眼的角落。 她眼瞅着桔香看完榜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虽说心里早有准备,却还是止不住地一阵失望;忽然又见桔香走到一半又跑了回去,葛氏才沉下去的一颗心倏地又提了起来——难不成死丫头刚才眼花,把别的落选童生的名字错认成念北的了? 她躲在车里,掀开一角车帘,心虚地遥遥望着桔香的背影,见桔香已经不管不顾地也挤进了人群中,不停地揉着眼睛仔细认着榜上的名字,葛氏的心七上八下,连手心里也捏出了一把汗。 桔香忽然就转过了身,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急急地往回跑,边跑边喊:“中啦!中啦!” 四面八方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顷刻间便将桔香裹得密不透风。 葛氏圆睁了双眼,一时连顾忌都忘了,直直地掀开车帘,一迭声冲桔香喊道:“中了? !你看清了?是真中了么?!” “是!奴婢看了不下十遍,的的确确是中了……”说话间,桔香已跑到近前。一眼瞧见葛氏满面放光的样子,这才忽然意识到主母会错了意了,赶紧原地站好,眼观鼻,鼻观口,轻声道:“是……是大少爷中了!二少爷是……是圈外……” “什么?!”葛氏惊得嘴巴张成了o形。品南……中了?!这怎么可能?! 看着桔香的样子,又不象撒谎…… 葛氏心中惊疑不定,二话不说便迈下了台阶,也顾不得人看了,只将帷帽低低地向下拉了拉,便疾步走到人群后面。抬起头来急急地向榜上搜寻。 她一眼就看见了品南的名字。 黄榜正中一个大大的朱红色“中”字四周,聚集着四五十个人名,围成一圈。而那最中间的一竖出头的地方,赫然写着“曾品南”三个字,分外醒目。 葛氏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连忙抬起手来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定睛向榜上细瞅。没错,圆圈的正中偏上的位置,明确无误地用楷体端端正正写着品南的名字。 而且,红“中”出头的那个几个位置,通常还是留给成绩较好的考生的。 葛氏倏然间便觉得手脚冰凉,一股又酸又涩又辣的味道从鼻腔直冲头顶,她困难地咽了口口水。 那不学无术的纨裤。居然,中了?!不能啊,不应该啊,这不是活见鬼了吗?! 目光再向一旁搜寻,中心的五十个人名之外,便是乌泱泱黑压压一片“圈外”的落选考生的名字。念北的名字混杂其中,泯然众人。 念北落选是情理之中的事,葛氏并不觉得意外,倘若没有品南在那里比着,她最多也就是轻叹一口气罢了。但如今的情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只觉得脸上象被扇了几十个大嘴巴一般火辣辣的又热又痛,眼前金星乱冒,连呼吸都困难了。 念北倒是很高兴,回去的路上咭咭呱呱说个不停。葛氏面沉似水。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还未到家,远远地便见曾雪槐的那乘绿呢大轿也刚从衙门里回来,正在府门外落轿 。 念北不待马车停稳,便一步跳下车,挥着两手跳蹿蹿地就向曾雪槐奔了过去,大笑大嚷道:“我大哥中秀才喽,我大哥中秀才喽!” 轿夫掀了帘,曾雪槐正弯着腰迈步从轿里出来,猛然听见念北的喊叫,愣怔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惊愕而迷茫地问:“谁中了?” 念北一个箭步冲到曾雪槐面前,嘻笑着高声道:“我大哥啊!我大哥中出来了!” 曾雪槐哪里肯信,只道他胡闹,因瞪了念北一眼,背着两手便往门内踱去。 “是真的啊,父亲若不信,只管问我娘去!”念北不服气地在他背后跺脚。 曾雪槐讶然转身,见葛氏已走到近前,不由自主便望着她问:“你出门去了……今天放榜么?” 葛氏强自笑道:“是,妾身也是随便去看看。” “刚才念北说……” “念北说的是真的”,此时的葛氏已作出一脸的欢娱之色,款款地向曾雪槐福下身,笑道:“妾身给老爷道喜了!菩萨保佑,南哥这次福至心灵,超常发挥,中出了生员,老爷这回可是该高兴了吧?” 曾雪槐“啊”了一声,僵僵地在地上呆立了片刻,脸上似悲似喜,忽白忽红,忽而一甩袍袖便急步向门内走去,一迭声道:“品南呢?来人,快把品南找来!” 品南此时正和李延坐在重华阁内围炉品茗,谈笑风生。春草匆匆走来,喜气洋洋地向品南福身道喜,笑道:“老爷太太正喜欢着呢,在延熹堂等着大少爷,大少爷快过去吧!” 李延向火盆里丢了两颗红枣,满屋里立刻充满了一种香甜的气味。他看着火盆里通红的炭火,微笑道:“快去吧,隐忍多年,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了。” 品南随意地瞥了他一眼,淡淡道:“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眼下这又算得了什么?”边说,边披了件氅衣,闲闲去了。 曾雪槐正襟危坐在堂屋太师椅上,神情端肃,目不转睛地瞅着品南负着两手自院中走了进来,清咳了两声,沉声道: “刚听说你中出来了,真是让为父大感意外 。只不知你是凑巧侥幸呢,抑或是别的什么?我知道李家三郎素日跟你走得近,他又交游广阔,出手阔绰……” 品南“哈”地一声笑,站在那里随意道:“父亲不会是以为儿子作弊了吧?不就是个童试么,还用得着那么费事?” “不就是?好大的口气!”曾雪槐紧紧地皱了眉,定睛瞅着品南,既惊且怒,“八十岁操童子业的还少吗?多少人考了一辈子,考得胡子头发都白了,也不见得能考出一个秀才来呢!以你这样的资质,岂能一试便中?!” 品南挑了挑眉,有意无意地扭头望了葛氏一眼,唇边笑意渐深,叹了口气,方闲闲笑道: “若非七年前我不走运地吃坏了肚子,临上场那天偏偏上吐下泄,高烧不退,说不定儿子九岁那年便已中出秀才来了。结果竟然弄到现在才中,儿子已经嫌晚了。” 曾雪槐惊诧地瞪视着品南,突然觉得他什么地方和往日有些不同,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葛氏则脸上颜色大变,端着茶盅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曾雪槐终于吃力地清了清嗓子,冷笑一声:“越发轻狂了!你说这是你自己考中的,好,你只把《圣谕广训》一字不落地背给我听听,我便信你这回。” 品南忽然哈哈笑了起来,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你笑什么?”曾雪槐脸上有些涨红,恼怒地瞪着品南,连声道:“轻狂!不成体统!” 品南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定睛望着曾雪槐,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笑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便是想给儿子找个台阶下,也不用只让儿子背个圣谕就算通过吧?那《圣谕广训》儿子四岁时便已烂熟于胸,所有应试童生皆能倒背如流,何需再考……” 他摇了摇头,笑道:“不如儿子把当场所作策论一则念给父亲听听如何?” 曾雪槐惊愕而茫然,不由自主便点了点头 。 品南信手将披风解下递给旁边的丫头,双手背后,低头在房中踱了几步,方沉声道: “论题为:晏子曰:国有三不祥:夫有贤而不知,一不祥;知而不用,二不祥;用而不任,三不祥。所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试论也。” “儿子对之: 所贵于甘德者,能临天下之谓也。虞书曰:临下以简。而后世任数之主,乃欲于其察察以穷之。过矣!夫天下之情伪,盖尝不可以胜防;而人主恒任其独智,钩距探索其间,其偶得之也,则必喜于自用;其既失之也,必且展转而疑人。秉自用之术,而积疑人之心,天下岂复有可信者哉?‘ 房中静得连掉根针都听得一清二楚,曾雪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望着面前丰神俊朗的长子,听着他侃侃而谈,忽然陷入了一种神思恍惚之中。 他没法子相信,这个气定神闲,举手投足间无一不带着凛然贵气的年轻人,就是自己那个惫懒放诞的纨裤儿子?! 一夕之间,在他身上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令他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这篇策论,构思严谨语言凝炼自不必说,隐隐还有为曾重和曾雪槐父子鸣不平之意闪烁其中。 曾雪槐的嘴唇抑制不住地有些哆嗦,眼角不觉有些湿润,却说不出一句整句的话来,唯有不住地点头,喃喃道:“好,好……” 葛氏脸上的笑仍挂在那里,眼中的惊愕之色却是直泼了出来,手僵僵地扣在茶碗盖上,半天没动地方。 品南笑着走到她背后,两手轻轻按在她的肩上,俯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儿子能有今日这一点不足挂齿的小小成绩,和母亲的悉心栽培岂能分开?您放心,这只不过是个开始罢了;从今以后,儿子一定会让您惊喜不断的。” ---- 对不起大家,今天只有这一更了。最近家里住院的,考学的,大事小事不断,所以虽然尽量保持了单双更,但更新时间经常不太固定,今天更是没时间再写第二更了,请见谅!(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落花流水 玉凤气喘如牛地跑进来的时候,阿离正坐在南窗下看书 。 “姑娘姑娘,可出了大事了!”玉凤一步跨进屋,险些被门槛绊个跟头,红扑扑的圆满上跑得全是汗,虽然勉强站定了,却是不停地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她刚从念北的叠翠轩回来——阿离给念北刚绣了个书袋,命玉凤送过去了,这丫头跑了一趟腿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阿离从书上抬起头,诧异地瞅着她。 玉凤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声笑道:“姑娘猜怎么着?我的妈呀,想都想不到的事!大……大少爷他……竟然考中了秀才啦!” “什么?!”阿离吃惊地望着她,猛然站起身,上前抓住玉凤的胳膊,急声道:“是我大哥么?你是说我大哥?!你确定?你从哪里听来的?念北的话可靠不住,他最爱哄着你玩……” 阿离虽然不敢相信,可是声音却仍是微微发了抖。 “哎呀不是不是!我是听太太那里的春草姐姐亲口说的,她刚奉了老爷的命到重华阁请大少爷过去呢,大少爷给跟他的小幺们都打了赏,现在满府里都已经传开了,人人喜气洋洋的,春草姐姐还说,老爷已经吩咐人往大门口挂红灯放鞭炮去了,这还有错?” 玉凤一口气说完,呲牙咧嘴地吸着凉气,道:“姑娘您轻着些,奴婢胳膊上的肉都被您掐下来啦!” 阿离已经听不见她说话了,她只管死死地掐着玉凤的胳膊,耳朵里澎湃着周身血液汩汩奔流的声响,脑袋有点发晕,脚下轻飘飘的。 “走,快跟我去见大哥。我要问问他,详细的……”她有些语无伦次,也顾不上换件衣裳。当先一步就急急地冲了出去。 “姑娘!外头下雨了呢,待奴婢拿把伞……”金环也已听见了信儿,忙忙地从耳房里跑过来。随手拿了把油纸伞就跟玉凤一起追了出去。 不知何时落起了雨。 细密的雨丝漫天斜织着,打在脸上沁凉湿润。阿离心里却象燃着一盆火。浑身热烘烘的。 她迈着轻快的步子,一口气走到重华阁 。离老远便听见从院中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婉转低回,隔着细密的雨雾传过来,越发显得空灵飘逸。 阿离由不得就站住了脚,侧耳聆听起来。 “大少爷的的笛子吹得真好听。”玉凤边听边不住地点头。 “那不是笛子,是箫好吧?笛子听起来跟黄莺叫似的。哪有这么……这么……”金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得冲玉凤做了个鬼脸,道:“你不懂就别乱说话。” 阿离微笑道:“这箫曲听起来空灵固然是空灵的,却难免幽婉悱恻了些。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何故发此悲音呢?” 一边说,一边放慢了脚步,推开院门,轻轻走了进去。 正是四月天气,不冷不热,空气中夹杂着微凉的雨丝。满院中寂寂无人,只见树影婆娑,花香盈鼻,小厮们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书房的门虚掩着。挂着湘妃竹帘。那箫声便从门内传出。阿离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透过帘子,见品南背对着门,正独站在后窗前,对着窗外一株梧桐,微低了头,安安静静地吹着箫。 他的背影修长而俊逸,身上披着件玉色曳地长披风,素缎上绣着两只翩然起舞的白鹤,飘逸出尘,正是他素日最爱的那件。 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缠绵悱恻的曲调伴着炉中袅袅的沉香,那背影不知为何便添了几分落寞的味道。 阿离有些怔忡,定了定神,微笑着说了声“哥哥好雅兴”,便推开门缓步走进房中。 箫声戛然而止,俊逸的吹箫人猝不及防转过身,脸上还带着些许愕然。 阿离一愣之下,慌忙刹住步子,垂了眼帘低声道:“原来是三公子,我还以为是……”一边说,脸上已红了起来,连忙掩饰地笑了笑,道:“我来给我大哥道喜的,他不在么?” 李延从片刻的错愕中很快便回过神来,微笑道:“六姑娘好久不见。大少爷到曾大人那里去了,应该快回来了。” 他顺手将手中的玉箫挂在了墙上,脸上仍是惯常的温和优雅的微笑,令人如沐春风,并无丝毫不妥 。可阿离不知为何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之感,有片刻的神思恍惚。 金环将油纸伞在廊上撑开晾着,早含笑进来冲李延行了礼,清脆地叫了声“三爷”,笑道:“三爷也是知道了我们家大少爷中了,特意过来道喜的吧?我们姑娘也是呢。” 她似乎无心的一句话,倒将两个人又扯在了一起。 阿离从略微的愣怔中回过神来,想到自己就要跟他定亲了,他应该也是知道的吧?这么一想,脸上越发红了起来。因狠狠瞪了金环一眼,就打算立刻回避出去。 谁知李延并无半分局促窘迫的样子,依旧是从容不迫地微笑应道:“那倒不是,我原是过来想约着大少爷往南城一家新开的茶楼去的,那里的点心做的极是精致。” 阿离原本要走,听见这话,便站住了脚,鼓起勇气向李延正色道:“三公子和我大哥一向关系好,这原是极好的一件事,只是……只是我家里的情况特殊,我大哥的处境三公子大概也是知道的,他素来不喜读书,考取功名本就不易,今天虽说是中了,日后还有乡试,会试,连番大考,前路漫漫,若是一味地嬉游玩乐,想出人头地就更是难上加难了。三公子既然是我大哥的好友,就应该时刻地鞭策他,鼓励他,而不是时常引着他玩乐嬉耍,岂不闻“玩物丧志”么?” 阿离一鼓作气说到这里,便觉脸上热烘烘的,心中七上八下,复又向李延福下身,恳切地说道:“小女一心希望哥哥有个好前程,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话唐突了,还请三公子不要见怪。” 李延定睛望着阿离,静静地审视了半晌,点头微笑道:“六姑娘这片拳拳之心,当真令在下感动,何来唐突之说呢?只不过我同六姑娘的心是一样的,也是一心希望大少爷有个好前程,能扬眉吐气,成为人中龙凤。为了这个,只要是在下能做到的,皆在所不辞。所以六姑娘大可放心,不用担心我带坏了大少爷。” 他的话说的不急不徐,平和舒缓,没有一丝火气,阿离听了倒越发觉得羞窘起来,脱口道:“可三公子时常地便来约我大哥外出游玩,一去便是一天,岂不是让他虚度光阴么?还有,我大哥原就不爱读正经书,三公子倒还把些杂书拿来,这不是让他越发移了性情,更加雪上加霜么?” 李延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阿离涨红的俏脸,亮晶晶的黑眸,似乎突然发现这个小姑娘十分有趣,忍俊不禁道:“常听人说“长嫂如母”,不曾想小妹竟也如母 。品南有六姑娘这样的妹妹,真是好福气。” 接着便轻轻叹了口气,走过来低头在阿离耳边,轻笑道:“品南的聪慧本来就超出常人,六姑娘真的不必太过担心。何况那些杂书里另有乾坤,六姑娘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儿,竟没看出其中的玄机?” 离得这样近,阿离听着他略带磁性的声音低低响在耳边,隐约闻到他身上那茵犀香的淡淡香气,一如那条白狐围脖上的味道。她连忙红着脸向后退了两步。 李延却已呵呵笑着,将身上那件白鹤披风解下来,仔细叠好,轻轻放于罗汉**,道:“原本今天这样大喜的日子,我是想找家精致的去处,好好替品南庆贺一下的。不过……” 他的眼帘微微一垂,顿了顿,微笑道:“又一想,今天府上定然是张灯结彩,曾大人大概会亲自替大少爷庆祝的,我就改天再请他好了。” 说着,便冲阿离欠身行礼,笑道:“那我就先告辞了,等品南回来,六姑娘替我跟他说一声吧。” 阿离见他要走,心里不安起来,觉得自己适才那番话说得太重了,连忙笑道:“不不,三公子请留步——我还有事,立刻就得走了,替你说不成了。三公子还是亲自在这里等我大哥吧。” 话未说完,立刻转身就走。 谁知,这时院里突然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接着便是贞娘那高亢嘹亮的声音在院中笑道:“三哥来了么?我看见你的马啦!这一阵子你上哪儿去了,怎么老不见人?我上回朝你要的……” 话犹未完,贞娘已掀帘子走了进来。 一眼看见房中的情形,贞娘脸上的笑立刻僵住了,脱口而出道:“阿离?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 她的目光冷冽如电,带着一股寒意直射到阿离脸上,冷声道:“你在跟三哥说什么?你为什么会单独跟他在这儿?” 贞娘原本生得高大丰满,浓眉大眼,厚嘟嘟的嘴唇很是艳丽,寒着脸的样子便显得有几分肃杀之气。(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你们好狠毒的心肠 一眼看见房中的情形,贞娘脸上的笑立刻僵住了,脱口而出道:“阿离?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 她的目光冷冽如电,带着一股寒意直射到阿离脸上,冷声道:“你在跟三哥说什么?你为什么会单独跟他在这儿?” 贞娘原本生得高大丰满,浓眉大眼,厚嘟嘟的嘴唇很是艳丽,寒着脸的样子便显得有几分肃杀之气 。 “我来向大哥道喜,碰巧遇到而已。”阿离平静而简短地道了一句,抽身要走。 贞娘一伸手便拦住了她。 “大哥中出来了,这么大的事,他此时自然会在父母亲那里,你会想不到?倒偏捡了这么个时候巴巴地跑到这里来,倒是存的什么心思?这么丁点年纪,就已经这么多花花肠子了?!” 贞娘的嗓门原本就高亢嘹亮,此时带了火气,便如尖刀在玻璃窗上慢慢划过,听起来颇有些刺耳。 “五姐想多了,本来一件极小的事,到了五姐嘴里怎么全变了味儿了……”当着李延,阿离无心跟她分争,只盼着早点离了这是非地才好。 贞娘此时却是异常**,她眨了眨眼睛,狐疑地瞅了瞅阿离,再看了看李延,黑着脸道:“刚才不是说得挺热闹的?怎么我一来就要走啊?” 玉凤忍不住低声嘟哝道:“我们姑娘那是为了避嫌……倒是五姑娘,一个丫头也不带,就来见李家三爷……” 贞娘红了脸,怒声道:“你们能跟我比吗?我从小就跟着母亲到三哥家去玩,跟三哥一个桌上吃饭,一条船上划船的事多了,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你们才来几天?” “就算再熟。如今也该避着些了不是么……”玉凤说得嘴滑,只管小声地一路说了下去:“五姑娘难道不知道,我们姑娘和李家三爷已经要……” 阿离。金环和李延同时咳嗽了一声。 贞娘就算反应再慢,此时也已察觉出异样来了。 “你们咳嗽什么?!”她的脸色越发沉了下去,目光灼灼地将几个人一一扫视了一遍。最后停在玉凤脸上,直勾勾地盯着她。冷声道:“已经要什么?你说!” “我……玉凤已经意识到失言了,忙不迭地捂着嘴道:“没有什么啊,我就是随便一说……” 依着贞娘素日的脾气,这就要一个嘴巴子撂过去了;但她今天却并没有追究,只把头转向了李延,眼睛瞪得大大的,语气中分明带了一点莫名的恐慌 。“三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李延摇了摇头,转而望着院中绵密的雨丝,叹了口气,道:“我是真的该走了。” 阿离先他一步已经迈出了房门,一路上金环把玉凤好一顿数落;李延也出门上了马,并未撑伞,就那么冒着雨一径去了。 贞娘独自站在门外,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脚软。 她强自镇定着一路走到延熹堂。顶头正看见阎妈妈手里拿着一串库房钥匙,带着几个媳妇从里头出来。 “阎妈妈这是做什么去?”贞娘怔怔地问道。 “大少爷中了,太太高兴,命老奴开库房找几匹布料。给家里所有下人都做一套新衣裳。”阎妈妈恭敬而矜持地笑道。 “五姑娘若没有别的事,老奴就先忙去了。”她再向贞娘欠了欠身,就要走。 “贞娘和李延哥哥是怎么回事,阎妈妈自然是知道的吧?”贞娘一把拽住她的衣袖,愣怔怔地直问到她脸上。 阎妈妈吓了一跳,连忙用眼睛扫了一下身边几个媳妇,目光冷厉。那几个媳妇连忙低垂下眼帘,没一人敢搭腔。 阎妈妈略沉吟了一下,就笑道:“姑娘在说什么,老奴怎么听不明白?老奴手里事情多,不能在这里多耽搁,姑娘有什么事不如进去问问太太吧。”说着,又向贞娘欠了欠身,就带着人走了。 贞娘从她的神色中越发看出了几分不祥的意味,只觉得脑袋发晕,两脚象踩在棉花包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径直就走进了延熹堂。 此时的曾雪槐正心潮起伏,悲喜不禁,亲自翻箱倒柜找出了自己当年中出秀才那天穿的一身杭绸直裰,立逼着品南换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仰头笑道: “年轻真好啊,这样的意气风发,真是羡煞老朽 !当年我童生初试时,足考了三回,才中出的秀才,你祖父已经喜得逢人便说了;没想到我儿比乃父还强十倍!若是你祖父还活着……” 一边说着,眼角倒已湿润了。 品南勉强穿上曾雪槐当年穿过的那件绛色绸袍,只觉得满身不自在,因抬起袖子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皱眉笑道:“这袍子差不多得有三十年了吧?这满身的薄荷樟脑味里还有股子霉味!儿子能不能不穿啊……” 曾雪槐笑着斥道:“胡说,你穿着它,我还要带你到祠堂里去拜祖宗呢。” 正说着,却见贞娘直撅撅地走了进来,二话不说,直奔葛氏走了过去,张口便道:“娘跟我到里间来一下,我有事要问娘。” 曾雪槐黑了脸,在后头提着贞娘的名字叫住,斥道:“你们看看她那个样子,眼睛里也没有父亲,也没有哥哥了!你大哥今天有这么大的喜事,你连贺一句都不会说么?这是哪里来的大家闺秀?还不如一个扫地婆子知道礼数呢!” 贞娘站住脚,仿佛没听见一般木着脸道:“我跟母亲有要紧的私房话要说,请父亲带着大哥回避一下!” 葛氏急急地走了过来,惊惧地拽住她的胳膊,又急又恼地连声道:“你这孩子今天是失心疯了不成?这是怎么跟你父亲说话呢?还不快跟父亲和哥哥赔不是!” 又急忙转过头冲曾雪槐赔笑道:“老爷,这孩子一向牛心左性的,今天不知道在哪里撞了邪了,老爷千万别生气……” 曾雪槐已气得双眉倒立,指着她向葛氏怒道:“这,这就是你教导出来的好女儿?!素来浑横不讲理也就不说了,现在索性四六不懂了!”立刻高声叫人:“取家法来,再不教训教训这个逆女,还不知道她要猖狂成什么样了!” 葛氏已经急得扬手在贞娘后背上拍了两下子,颤声道:“老爷,五丫头是该教训,可今天是南哥儿的喜庆日子,若打得她又哭又叫的岂不败兴?妾身已经打了她了,老爷就请消消气,暂且先领着南哥儿往祠堂里去,待妾身仔细问明白了她再……” 贞娘原本心中便狐疑惊慌,正六神无主着,猛然被父亲喝骂,又突然挨了葛氏两下子打,满腔的委屈登时发作起来,站在那里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边哭边恨声道: “我这算哪门子的嫡女?还不如个**/贱的小老婆生的丫头得宠呢!我那天忍着羞臊跟父母亲说的那些心里话竟然成了你们的耳旁风,你们不答应也就算了,现在竟然要把阿离许给三哥了?!你们……你们……”她哭得脸上涕泪横流,不住地跺着脚道:“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你们说,到底有没有?!” 葛氏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厉声喝命丫头们快退下去,一边颤巍巍地伸手要捂贞娘的嘴,忍不住也哭了起来:“老天,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养出这么个忤逆不孝,不知廉耻的东西来了……” 曾雪槐已是气得手足冰冷,猛然上前将葛氏推到一旁,抬起手便给了贞娘结结实实一记耳光。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清娘被打得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没摔倒在地上,好不容易直起腰来,那左腮上五个红红的指头印已经清清楚楚地在她白嫩的面颊上凸了起来。 曾雪槐指着她骂道:“几辈子的老脸都给你丢尽了!你看看你那样子,你配得上人家么?!“贞静幽娴”的名字给了你,也算是白糟蹋了这个好字!” 继而又能喝命葛氏:“你带着她面壁思过去,再不反省过来,就关到楼上库房里去!” 葛氏见贞娘挨了耳光,又是心疼又是气,强挣扎着走过来拉住贞娘的手,便向里间拖去,连走边哭道:“你这个不省心的东西,必要活活地气死你娘才算完吗?” 贞娘听了曾雪槐的话,却早已呆若木鸡地愣在了那里,根本觉不出脸上的疼痛,只是瞪着一双惊恐而怨恨的眼睛看着曾雪槐,喃喃道: “这么说来是真的了?你们真要不顾我的死活,把阿离嫁给我三哥了?你们……你们好狠毒的心肠……” 一句话把葛氏的眼泪彻底逼了下来,她一边拿帕子不住地拭着脸上的泪痕,一边求助地望着曾雪槐,低声哭道:“老爷,看五丫头也怪可怜见的,要不然……不然……” 曾雪槐两眼一瞪,粗声道:“不然什么?她缺心眼儿,你也跟着糊涂了? 这边闹得一塌糊涂,品南却始终脸上带笑,从容优雅地站在一旁负手看着。(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雪中送炭” 从重华阁出来,阿离直接就往延熹堂去了。 一路上,金环都在低声骂着玉凤:“你这个嘴,怎么一点把门的都没有?五姑娘那个脾气,你非得招惹她做什么?你没看出来她对李家三爷特别好吗?实指望着咱们姑娘能顺顺当当地到了定亲的日子,这下子你看着吧,还不知道她会闹成什么样呢!” 玉凤吃了一吓,忙忙地说:“你的意思是……五小姐喜欢李三爷?乖乖,那岂不是麻烦了!” 金环没吭声,过了一会,她用力一昂头,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别的事她闹一闹说不定还有缓,可这是什么事?岂能由着她去?老爷和夫人绝不会答应的,咱们这样的人家可丢不起那个人!这一回她倒没什么便宜好占……” 阿离本来闷着头在前头走着,这时便猛然停止脚,回过头来一言不发地瞅着自己这两个丫头,面凝寒霜。 金环和玉凤吓了一跳,连忙将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期期艾艾地轻声道:“姑娘……” “你们的话太多了!必要吵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吗?让别人说曾家的两姐妹为一个男子争风吃醋,这话很好听是么?!” 阿离两道秀眉紧紧蹙着,薄唇微抿,向来如两泓秋水般温润柔和的双眸此时却变得异常冷冽。 两个丫头被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心里不禁有些发毛,连忙嗫嚅道:“奴婢知错了,姑娘别动怒,我们再不乱说话了。” 阿离再扫了她们一眼,也没言语,便转过身低着头继续往前走。脸上的阴霾更重了。 金环跟上来,笑道:“李三爷说那些杂书里自有乾坤,姑娘不是过去看了吗?里头到底怎么了?” 阿离的脚步停滞了一下。 临出门时顺手在书架子上翻了一下。原来那些西厢,牡丹,元人百种不过是徒有其表。空有皮囊而已,里面抠去了瓤心。换上的却是大学中庸算经周易,甚至还有齐民要术和孙膑兵法 。 阿离在初看到这些时,最初是无比惊诧和欣喜若狂的,觉得大哥真是交到了一个好朋友;再后来心里却渐渐升起一种异样之感。再想到那萧声,那件白鹤氅衣,那落寞的背影,以及李延今天的神态话语。心里渐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到底是什么,她也说不清。 就是觉得,怪怪的。 “你们觉得今天李三公子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阿离终于还是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不对劲?没有吧,还是跟往常一样。”玉凤说。 金环先是愣了愣,仔细回想了一遍,沉吟道:“奴婢也没瞧出什么不对来。” 看来是自己想得太多了……阿离摇了摇脑袋,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 然而,闹心的事很快就来了。 贞娘开始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卧房里,任谁叫也不开门。 她已经两天两夜水米不进了。 葛氏急得嘴唇上起了一溜火泡。站在贞娘的卧房门前骂一阵,哭一阵,又劝一阵,无奈那扇紧闭的房门纹丝不动。里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曾雪槐气得几乎吐血,丢下狠话:“这种糊涂油蒙了心,四六不懂,不知廉耻的不孝女,就让她饿死了算了!只当我从来没生养过她!” 又使人去叫葛氏:“不许再去看她!就让她自生自灭去——一堆人在那里围着,还嫌不够丢人哪?!” 葛氏虽然也气恨得几乎晕厥过去,可毕竟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岂有不疼之理。因暗暗地吩咐了几个心腹人,“谁能劝得五姑娘回心转意,我重重有赏!” 可贞娘那个脾气,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皆闭了嘴不肯应承下来。气得葛氏只骂她们没用。 正当葛氏急得几乎崩溃之时,莲心来了 。 葛氏也已经两天水米未沾牙了,此时正有气无力地躺在贵妃榻上,忽一眼瞧见莲心走了进来,不免将新仇旧恨一起勾了起来,因挥退了众人,便在枕上冷笑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秀才娘子来了!我让你去陪着大少爷玩的,你真是好本事啊,竟能玩出个秀才来!” 莲心连忙惶恐地伏跪在葛氏榻前,声如蚊蚋地轻声道:“奴婢都是照着太太的话做的,可谁知大少爷那样聪慧,天天游玩看闲书竟也能高中……” “放屁!”葛氏兜头啐了过去,冷声道:“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一心跟定了大少爷了吧?你可别忘了,你的身契是捏在谁手里,别做白日梦了!” 莲心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几不可闻地说:“奴婢知道……” 葛氏缓了口气,这才说:“你来干什么?” 莲心轻声道:“听说太太为了五小姐的事已经两天水米不进,奴婢心急如焚,很想为太太分忧……奴婢从前跟五小姐倒还能说得上几句话,要不然太太让奴婢去劝一劝她?总这样闭门不出的,府里的谣言只怕会越传越多,老爷太太脸上也不好看……” 葛氏定睛望住莲心,迟疑地说道:“你?” 莲心谦卑地笑了笑:“奴婢也没把握,但是试一试总没坏处的,万一能把五小姐说动呢?不是也省得太太焦心了么?” 葛氏此时已是病急乱投医,立刻便说:“好,你去试试!” 莲心提了几个精致的菜肴去见贞娘,两人在屋里说了半个时辰的话,贞娘的丫头小梅便飞快地跑去延熹堂禀告葛氏:“五小姐哭了一会,就坐起来把莲心姐姐送去的饭都吃了。” “啊,是真的么?”葛氏虽然有些诧异,不知道莲心怎么三言两语地就把贞娘劝好了,但心中自然还是十分欢喜,连忙扶着丫头往贞娘院子里去。果然见莲心亲自打了水,正服侍着贞娘洗脸梳头。 而贞娘也一扫之前的悲戚怨怼之色,挺胸抬头地坐在梳妆台前,正认真地对着镜子往鬓边插一朵娇艳的芍药花,和之间判若两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山雨欲来 “你这个死丫头,这两天把你娘都挫磨死了,你这会子又没事人一样了。”葛氏心里又气又疼,忍不住走过去又在贞娘身上拍了两巴掌。 “莲心倒还真有点本事,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劝的她回心转意了?”葛氏睨了莲心一眼,淡笑道。 莲心尚未说话,贞娘已回身搂住了葛氏的脖子,抢着说道:“她无非就是劝女儿,一个闺阁女子,这么名不正言不顺地瞎闹,成何体统?女儿细想了想,也就悟过来了。” “就这么简单?”葛氏犹自不敢相信。 “是啊,女儿又不是榆木脑袋,难道还当真不懂事不成?”贞娘脸上笑着,目光却有些闪闪烁烁。 “总算你还不是无药可救!”葛氏长嘘了一口气,心里高兴,连忙抓住贞娘的手:“走,快跟我见你父亲去,这两天他都快被你气死了!” …… 贞娘跟在葛氏身后,惴惴不安地走到曾雪槐面前,伏跪下去,凄切地哽声道:“女儿不孝,前日顶撞了父亲母亲,大逆不道,请父亲责罚……” 曾雪槐在太师椅上坐着,低头瞅着自己这个最小的嫡女,叹了口气,亲自将她扶了起来,缓声道: “你小的时候,为父一心在公务上,对你疏于管教;你母亲又刚生了你二弟不久,也无暇顾及你,以至于你养成了这种放诞不羁的性子。养不教,父之过,说到底这都是我和你母亲的错。” 他缓了口气,又道:“论理,你的亲事还未定下来,就先把你六妹的事定了。这本来也是事出不得已,也难怪你不平,原是为父的错。昨夜我为了你的事苦思冥想一夜未睡。倒想出一个人选来。这人在为父手底下办差,性情极好,人又忠厚踏实。他家中人口也简单。生母早逝,他父亲一直也未续弦。身边只留了一个姨娘代为管着家事;哥哥在外省做一个粮道,姐妹也都已出嫁。你若嫁到他家,便是性情刁蛮任性些,日子也应该不会太难过……” 贞娘惊恐地抬头望着曾雪槐,嘴巴张了张,只是说不出话来。 曾雪槐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他向后仰靠在椅背上 。继续说道:“一个女儿家,平平安安一生就是福了。明日为父会把这意思透露给他,然后把他的职位往上提一提,这样你嫁到他家,颜面上也不至于太过不去……” 贞娘终于掩面哭了:“女儿从来不在乎什么官职,什么家世,女儿只是想……” 曾雪槐抬手止住了她,勉强笑了笑:“如此更好了。你要相信,为父给你安排的亲事,一定是最适合你的。” 贞娘怔怔地站了一会。抬起手背用力抹去腮边的泪痕,却出奇地镇定了下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定亲的日子,父亲已经看好了么?” 曾雪槐道:“已经翻过了黄历。过了端午,初六日就是好日子,想来对方家里也不会有异议。把你的亲事定下来;接下来五月十八,再给你妹妹定了,也算长幼有序。” 贞娘面无表情地听着,默然无语。 曾雪槐看着她,道:“让你母亲把你的嫁妆准备得丰厚些,到了婆家受委屈是肯定不会的,以后收收心,好好过日子吧。” 说着便站起身,在贞娘肩上轻轻拍了拍,重重地叹了口气,就出去了。 葛氏泪流满面,几番欲言又止,待曾雪槐一走,便上前拉住贞娘的手,哽咽道:“苦命的丫头……也都怪你自己!你怎么不学学你大姐?怎么不学学你三姐?她们的好前程还不是靠的自己争气?她们若象你这样的脾气性情,能在宫里坐上妃位么?能顺顺利利地成为未来的国公夫人么?就偏偏你,你……你弄到这个地步,真是把你娘那争强好胜的心都灰了……” 哭着,说着,捶打着,贞娘却始终站在那里没有言语。 葛氏有点担心起来,擦干眼泪,又忙忙地好言安慰她:“你放心,再怎么样,娘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下嫁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儿。你父亲现在是在气头上,咱们都别去招惹他,等今天晚上我会好好跟他谈一谈,让他把那主意打消,然后娘会设法带信给你大姐,请她求圣上亲自给你指一门好婚事,至少不会太逊于你二姐的,我儿别急……”贞娘寒着脸打断了她的话。 “别费事了。母亲刚说大姐三姐的前程都是靠自己争气……没错,女儿已经仔细想过了,靠谁都没用,就只能靠自己 。父亲想让女儿嫁谁,就凭他去吧。母亲不用去求父亲。”继而便点头笑道:“五月初六?好,很好。” 葛氏吃惊地望着贞娘,想不透她怎么突然这样听话了。她若是哭闹不休反而还正常些;如此淡然,葛氏反倒觉得有些提心吊胆。因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骇然道: “贞娘,你……你没事吧?你不会是想不开……” 贞娘冷笑道:“母亲以为我会想不开寻了短见?我没有那么傻,我死了都便宜谁去?” 葛氏越发说不出话来,只瞅着她发愣。 贞娘若无其事地呵呵笑道:“饿了两天好难受!有什么好吃的快让她们端了来,我要大吃一顿!” 葛氏见她忽然转了性情,也不知是吉是凶,怔怔地呆了半晌,只得说:“你两天没吃饭,现在不宜胡乱大吃特吃。我已让人炖了细粥在那里,配几个小菜,端了来你吃些罢了。” …… 清娘最近的心情倒是极为舒畅。 从正月里曾雪槐和慕容渊把她的亲事初步商定下来,她就觉得天特别蓝,花特别香,连三姨娘都比平时可爱了。 尽管三姨娘一看见她满脸是笑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嫁一个武夫能有什么好?常年要守在驻地,家都回不了几次;万一打起仗来,说不定连命都要赔进去,看你当上小寡妇还美不美了?!再说他们慕容家现在穷得叮当乱响,你嫁过去准备喝西北风啊?你娘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回报你娘……”三姨娘咬牙切齿地瞪着清娘。 清娘一点都不生气,笑嘻嘻地说:“我就喜欢慕容公子纵马驰骋的飒爽英姿,比那些穷酸顺眼多了。况且父亲已经说了,已经奏请了朝廷,给慕容公子加官晋爵,难说他不会象他父亲那样,做个提督出来。到时候我就是提督夫人,姨娘就是提督的岳母。再不济,做个总兵副总兵总是有希望的吧?姨娘为什么眼光那么短浅,只看见鼻子底下这一丁点好处?” 她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温柔地伏在三姨娘肩上,掩口笑道:“还有啊,姨娘别整天把什么小寡妇长小寡妇短地放在嘴上,太难听了 。知道您为什么没做成父亲的正室吗?就因为您出身微贱,不是一个大家闺秀。” 三姨娘气得七窍生烟,咬牙骂道:“你倒是大家闺秀啊,可你做的那些下贱事,连你娘这个“出身微贱”的都想啐你了,还用我再提醒你一遍吗?你当春儿是哑巴呀?要不是我紧拦着把她捆了,灌了一碗哑药下去,远远地卖了,只怕你做的那丑事现在满府都传遍了!还什么提督夫人呢?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去吧!” 清娘越发笑得咯咯的,搂着三姨娘的脖子娇声道:“要不怎么说,还是我亲娘疼我呢。” 三姨娘叹了口气,郁闷地说:“织造李家是多好的婆家啊,可惜了。” “再好也轮不着咱们啊,姨娘怎么还惦记着那没影的事呢?”清娘有些不屑地睇了三姨娘一眼,耐着性子道:“贞娘就别说了,从小就是李延的跟屁虫,太太虽然不太看得上他们家,毕竟也没说死——禁不住她又哭又闹啊;何况还有个阿离的事在那儿挡着,是怎么都不会轮到我的……让她俩抢去吧,我就不跟她们凑热闹了。将来谁过得好,还不一定呢。” 三姨娘终于皱着眉头叹了口气,道:“我是懒得管了,随你这个小蹄子胡闹去吧……”忽然又想起一事,瞪大了眼睛道:“哎,我说,他们慕容家穷成那样,只怕死婆娘不会给你准备多少嫁妆吧?难不成还要老娘我偷着给你备上一份不成?” 清娘听了,也愣了愣,喃喃道:“哎呀,倒没想到这个……” 三姨娘牙一咬,冷笑道:“他曾家已经负了我一回,难道连我的女儿也要怠慢了不成?我看他们敢!若真要那样,豁出去我这张脸不要了,也要到老太太那里去大闹一场!少了十八抬嫁妆,我看他们敢把我闺女送上花轿去!” 母女两个自此只为了嫁妆的事悬心,谁知一天天过去,慕容家却始终没再登过门。 眼瞅着冬去春来,已过了两季,定亲的事却那样被一天天搁置了下来。没人再提起。 清娘沉不住气了,怂恿着三姨娘去问曾雪槐。三姨娘到曾雪槐的外书房去了半日,终于回来了,坐在椅上呆了半晌,沉着脸道: “坏了,只怕这事要黄。”(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端午之变 其实曾雪槐也早已暗暗着了急。 从正月里跟慕容渊把两家的亲事商议好了,就一直等着他再次上门正式下定,谁知一等三个月过去了,慕容渊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没了消息 。 先前想着那老头子脾气古怪,不合时宜,倒也没太放在心上。可眼瞅着已经到了初夏了,仍不见慕容家的半个人影,曾雪槐坐不住了。 借着过五月节,曾雪槐先派了人到慕容家去“请老爷和夫人到我们府里去吃粽子”,结果家人回来禀告“慕容老爷说身上不好,不来了”,此外一句旁的话都没有。 曾雪槐这才觉出异样来。 慕容渊性子耿直,却绝不会是个不知礼数的人。这么久不现身,现在又婉拒来赴宴,分明是在有意躲避。躲避什么?自然跟两府商议好的那桩亲事有关。 难道他们反悔了? 曾雪槐心中惊异,猜不透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岔子,又不能把这桩事一直搁置在那里不管,想来想去,只得换了便装,亲自往慕容家走了一趟。 慕容家只住一个小两进的院子,曾雪槐进门的时候,正看见慕容渊蹬着梯子在那院子里搭一个丝瓜架子。 曾雪槐袖着手,仰头看着,皱眉笑道:“慕容兄好雅兴啊,我请你去喝酒你不去,倒在这里种菜!你不是说你身上不好吗?我看着利索得很哪。” 慕容渊低了头,讪讪地嘿嘿一笑,道:“想不到曾大人竟然大驾亲临寒舍,小老儿有失远迎,还望曾大人恕罪……”‘ “少废话了”,曾雪槐笑斥道:“我来问你,已经说好的事,难道慕容兄要反悔不成?” “这个……”慕容渊拈着几根山羊胡子笑了笑,从梯子上下来,只道:“知道曾大人要来。内子置了一桌粗茶淡饭,曾大人若是不嫌寒酸。就请先入席,我去换件衣裳就来。来来,这边请,这边请。” 曾雪槐无法,只得跟着他到饭厅坐了。果然见柳氏正指挥着小婢往桌上上菜。柳氏见了曾雪槐,笑盈盈地万福行礼,继而便招呼他入席落座。 慕容渊向圆桌上扫了一眼,皱眉道;“夫人一早就出去采买菜蔬。半日才回,怎么这席面倒弄得这样寒素,也没两个好菜呀?” 曾雪槐的心思哪里在这上头 。听了这话,忙道:“这就很好了,何必又费事?还是说正经事要紧。” 柳氏笑道:“原是要置办一些好东西来着,结果在东市上听一个人说书,听入迷了。所以……” 慕容渊“嗨”了一声,指着她皱眉笑道:“个老婆子,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着调!——倒是听的什么书那么好听啊?” 柳氏有些羞赧地笑道:“听了一出武松杀嫂……潘金莲见了小叔子,心生不轨。几番引诱不成,后来被武二郎杀了的故事。” 慕容渊叹道:“这段书都听了多少回了……那潘金莲是个什么货色。招蜂引蝶,不安于室。幸而武二郎是条顶天立地的真汉子,并未被美色引诱了去;可怜他那傻哥哥,却因这**妇丢了性命。” 柳氏也皱眉道:“正是呢,谁家娶了这样的女人可是倒了霉了,还不得整日的家宅不宁么……咦?曾大人怎么不动筷子?菜不好,您勉强吃些,也算不白来我家一趟。” 夫妻两个又叹息了一回,柳氏为丈夫和曾雪槐斟上了酒,微笑道:“大人请慢用,小妇人还有些针线没做完,就先失陪了。”边说,边向曾雪槐福了一福,单留了小婢在此伺候,自己一径回房去了。 慕容渊殷勤地向曾雪槐劝酒,便将此话题捺到一旁,只谈笑风生地说些乡野秩闻,却只字不提定亲的事。 曾雪槐为官多年,焉能听不出这夫妻俩话中的蹊跷?手里擎着酒杯,脸上不禁就有些变色。又见柳氏自回房去了,慕容渊只是云淡风轻地含笑劝酒,绝口不提旁的,曾雪槐心头仿佛泼了一大勺沸油,从里到外热烘烘地发起烧来。欲待细问端的,又恐怕问出什么龌龊来,越发下不来台。既然人家点到为止,自然也是给双方都留了面子,依着慕容渊的性子,自然也不会是空穴来风,无端端地污人清白…… 曾雪槐此时满头满脸皆红涨起来,手里端着酒盅,迸在那里呆怔了半晌,勉强喝了两杯闷酒,什么也没问,便走了。 一路上只觉得胸闷气短,心浮气躁,到了家后只在书房独坐着,胸口上象压着一块大石般,无法开解。 正逢三姨娘来打探消息,她手里托着一盏冰镇绿豆汤,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刚要说话,却见曾雪槐神情有异,只直勾勾地盯着她瞧却不发一言 。三姨娘吓了一跳,也不造次,因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轻声道:“这么热天,听说老爷刚往慕容府里去了……?” 曾雪槐冷冷地瞅着她,一字一顿道:“清娘做过什么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三姨娘吓了一大跳,声音里不自觉就有些发颤,强自镇定道:“老爷这是什么意思?清娘做的事就多了,老爷是指的哪一件啊?” 曾雪槐的满腔郁闷顷刻间便被点燃了,又不便过于发作弄得满城风雨,只能将胸中火气一压再压,强自冷声道:“人家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不想结这门亲了!定是清娘做了什么轻薄不检点的事,让人撞到了,你还不快去给我问明白了去!” 三姨娘吓得心里扑腾扑腾直跳,一声也不敢言语,撂下绿豆汤,慌忙就走回了西偏院。 清娘正在那里心急如焚地等着,忽见三姨娘面沉似水地走了回来,一声不吭地往椅子上一坐,便觉心里一沉,连忙走上前问:“怎么?” 三姨娘沉着脸道:“你父亲刚从慕容家回来,大概听见什么了,又不便于亲自问你,正在那儿运气呢。我看这事要黄!”又咬着牙在清娘胳膊上使劲掐了一把,骂道:“不要脸的东西,做出那等无耻下作的事来——你就准知道人家慕容家的小伙子喜欢那样的吗?我看你是羊肉吃不着还得惹一身骚!” 一番话说得清娘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慕容俊那天仓皇逃跑,她以为只是他年纪轻脸皮薄而已,她不相信以自己这样的如花美眷,主动示好,他反而还会厌弃?更没想到他为了拒绝这门亲事,竟然会把自己供出去,一点不顾女儿家的闺阁声誉……这人,太可恶了! 清娘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呆站了一会,方咬着牙从齿缝中一字一顿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去冒险一试,难道真会有馅饼从天而降不成?就算这回失了手,我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三姨娘呸了一声,冷笑道:“别嘴硬了!死婆娘本来就存心整咱们,现在若连你父亲都厌烦了你,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清娘尽管心中同样惊慌,脸上却不肯表露出来,只说:“事情到底怎么样还不一定呢,姨娘别蝎蝎蜇蜇地尽说丧气话!” 她虽然这么说着,毕竟没有勇气去找她父亲问个明白;仿佛心照不宣一般,曾雪槐也没把她叫过去诘责,只是从此以后,他干脆绝足西偏院,再没来过这边了 。 …… 端午节这日,私交较好的人家照例还是会互送粽子,只不过穷困一些的人家送的多为粗陋之物,一把糯米,两只红枣就完了,拿个粗瓷大海碗盛几个互相送送就完了;富贵人家送的就精致多了,豆沙的,莲子的,香菇的,鲜肉的,不为了吃……只图个热闹。 李延带着两个小厮,用朱漆描金的攒盒捧了几盒子织造府出品的精致而小巧的各色粽子,亲自送到了曾府。先去问过曾老太太和葛氏的安后,又问起品南,曾老太太笑道: “南哥儿过几日便要参加院试,由江苏学政主考呢,马虎不得。南哥儿出门拜望老师去了。” 李延便笑道:“既然这样,我就到重华阁去等他好了。” 此时曾家的女眷们都在曾老太太这里团团围坐着,又有阿离在内,李延自然不方便在此久留,曾老太太便笑着点了点头,随他去了。 大家围坐了两桌,一边尝着各色粽子,一边就有女先儿上来说书助兴。 因曾老太太懒得看书单子,葛氏便代为点了一出王宝钏,娴娘点了一出曹娥;轮到冰娘,她拿了书单子看了一遍,笑道:“我在这上面倒是有限……贞娘最爱听书,不如让她替我点一出好的咱们听罢。” 继而抬眼在屋里搜寻了一遍,方诧异道:“咦?贞娘呢?这个最爱听书的跑到哪儿去了?” 不知何时贞娘已不见了人。 大家想着,兴许她是到后头更衣去了,便都只顾着听女先儿说书,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谁知两段书都说完了,也不见贞娘回来,葛氏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忙要命人去找。 就在这时,贞娘的丫头小梅失魂落魄地直跑了进来,直跑得蓬头乱发,气喘如牛,一进门就白着脸向葛氏结结巴巴道:“太太!出……出事了!出……出大事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温柔陷阱 感谢大家的粉红票和粽子哦!某钗很开心,muamua ------ 葛氏原本就有心病,此时听到小梅这一声喊,立刻便联想到前几日贞娘的异样,只吓得心头突突乱跳,想着那傻丫头不会想不开寻了短见了吧?强撑着扶了桌子站起来,便觉眼前一阵阵发黑,也顾不得什么了,只颤声问:“贞娘她……她……怎样了?!” 小梅面红耳赤,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句的话来,把葛氏急得上前便踹了她一脚,也不顾别人怎么想了,只厉声道:“下作的奴才!你只说贞娘现在在哪里?是活着还是死了?!” 小梅吃了一吓,嗫嚅道:“姑娘倒是好端端的,只是……只是……” 葛氏听见贞娘无恙,先就放下了一大半心,只觉得后背粘粘的出了一层冷汗,浑身软得象抽了筋。因咬牙骂道:“只是什么?!你的舌头让人割掉了吗?话都说不出一句来?贞娘怎么了,她现在在哪儿呢?” 小梅只有十二岁,挨了葛氏的骂,越发面皮紫涨起来,又急又怕之下,把眼泪也逼了出来,只捂着脸吞吞吐吐道:“姑娘现在重华阁呢,她……她跟李家三爷……她们……哎呀,奴婢也没法子说,太太快过去瞧瞧就知道了……” 葛氏见了她的光景,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便明白了七八分。当下就如同被人当胸踹了一记窝心脚般,胸口疼得喘不过气来,手扶着桌子便软倒在了椅子里。 冰娘站得最近,连忙上前扶住葛氏,在她心口后背一通揉搓,葛氏这才缓了过来。 “快,快到重华阁去瞧瞧那不争气的……”葛氏挣扎着抓住冰娘的胳膊,急急说道,脸上已是涕泪横流。又想到冰娘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万一看到什么岂不是更不妥?又连连摆手道:“不用了。还是我自己去……” 曾老太太本来在那边软榻上歪着,并未听清小梅说什么 。此时见葛氏神情大变,忙问:“出什么事了?贞娘怎么了?” 葛氏此时便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因回头看了看满屋子的人,不是姑娘就是丫头。那些话更加没法说出口,只得强笑道:“没事,贞娘扭了一下脚,在重华阁歇着呢。我去看看。” “怎么好端端地倒跑到重华阁去了?品南又不在……”曾老太太眨巴了两下眼睛,起了疑心。 葛氏此时哪有心思听她唠叨,只勉强笑道:“冰娘陪着祖母继续听书。姑娘们继续吃喝玩笑,我去去就来。” 当下,连个丫头也不带,只带着阎妈妈一个忙忙地往重华阁赶去。 几个姨娘们原本单独坐了一张桌子,此进大多都讳莫如深地低了头只顾着吃粽子;唯有三姨娘兴奋莫名。早偷偷地派了小丫头到重华阁打探消息去了。 葛氏急火火地赶到重华阁,一脚踏进门去,却见里里外外一片寂静,小厮们都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唯有品南的书房里点着灯。似乎微微地有些响动。 葛氏的心就在嘴里含着,她直瞪瞪地望着书房窗纸上晕黄的灯光。几乎不敢往前走。 还是阎妈妈扶着她,勉强架着走到了书房前面。 那门竟然是虚掩的。葛氏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从门缝里向房中一瞧……只这一眼,葛氏立刻便如中了风一般,两眼向上一翻,瘫坐在了地上。 房间的西墙边设着一张卧榻,四面吊着蝉翼纱的帐子,但见李延和贞娘身上皆不着寸缕,并排躺在账中。南窗下的书案上只供着一只红烛,烛光摇曳,暧昧不明,越发衬得那帐中影影绰绰,春色无边。 阎妈妈向来不苟言笑的一个人,此时脸上也不禁飞起两朵红云,连忙奋力将葛氏搀了起来,低低地急声道:“太太!且先别着急,这……您快先拿个主意,眼下可怎么办?” 葛氏面如白纸,眼前金星乱冒,失去血色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她一手**地捂住胸口,另一手指着房内,拼尽全力地咬牙道:“快……快把两个小畜生给我打起来,让他们快穿好衣服……只怕……马上就要来人了……” 话音未落,便听院外有人笑道:‘五妹就是那么促狭,巴巴地叫人去请了父亲和李夫人来,又不说是为什么,还非得到我这院子里……” 一边说,便听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而来,说话的正是品南 。 再遮掩已经来不及了。葛氏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喉头一阵甜腥,便吐出一口血来。 阎妈妈吓得大叫了一声“太太”,连忙席地而坐,让葛氏靠在自己的肩头上歇息;又记挂着房中的那两个人,只急得满头大汗,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曾雪槐,李夫人,和品南已经说笑着走了进来。曾雪槐一眼瞅见坐在书房门前的葛氏主仆两个,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骇问道:“你们俩……坐在那地上做什么?屋里是谁?” 葛氏顾不上头晕目眩,勉强扶着阎妈妈站起身来,强挣扎着伸开两臂挡在门前,语无伦次地向着曾雪槐哭道:“老爷,贞娘糊涂,干了傻事……求老爷念她年少无知,就饶了她这次吧……” 曾雪槐听得一头雾水,狐疑地走过来,将葛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皱眉道:“大过节地这是唱得哪一出?”说着,便要推开她进屋。 葛氏抵死不让,死死拉住曾雪槐的袍袖,惊恐地颤声道:“不不,老爷不能进去!老爷一进屋只怕立刻就会把贞娘打死了!除非您先答应妾身原谅贞娘……” 曾雪槐只得退后一步,强压住心里的火气,皱眉低声道:“李夫人也在这里呢!瞧瞧你的样子,哪里象个朝廷命官的夫人?!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是贞娘特意让人去请我到品南书房来的……” 李夫人也是大惑不解,又不好细问,只得也上前笑道:“是啊,五姑娘也特特地派了人去请我,说是让我立刻就到呢!五姑娘……她人呢?没在书房?” 葛氏看见李夫人,眼中的怒火便如两把飞刀般直射了过去,咬牙恨道:“你养的好儿子!你儿子把我的贞娘害了!你还在这里没事人一样么?我只跟你算帐!” 话音才落,便听宝珠那温柔淳厚的声音在院外道:“老太太来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真戏假做 曾老太太在宝珠和宝翠的搀扶下,颤巍巍进了重华阁,一路走到书房外面,用凌厉的眼神将在场几个人一一扫视了一遍,又见葛氏如门神一般死死守住房门,脸上是面如死灰的惊恐,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李家三郎和贞娘在里头是不是?”她的嗓音沉郁而苍老,如同锋利的刀片划过在场每个人的耳膜,又象一记重拳砸在众人的心尖上。 葛氏只呜呜咽咽地叫了一声“老太太”,便两手捂住脸哽咽了起来。 曾雪槐愣怔了一下,瞅了瞅葛氏,又望一眼紧闭的书房门,一颗心忽然紧缩成一团。 他两手死死捏成了拳头,一言不发地将葛氏推到一旁,就要一脚踹进门去。 “老大不可莽撞,你是个做爹的人!”曾老太太面凝寒霜,紧咬着牙关低喝道,继而抬眼向四下里一扫,除了自己两个丫头,就只有阎妈妈一个人可以用了。 “刘志远家的进去收拾一下屋子,宝珠宝翠去把大门关上”,她沉声吩咐着,又把目光转向了李夫人,脸上一丝笑模样也没有,冷声道:“我自来看着你家三郎是个好孩子,没想到却这样无耻!再过半个月他就要跟我们六丫头定亲了,在这当口却干出这样下作的事!我想请问李夫人,你要怎么跟我们曾家交待?” 李夫人完全懵了。 她原本坐在家里正盘算着内宅帐目,忽见曾家来了一个丫头,心急火燎地请她立刻就过府一趟,说“我们五姑娘请您马上就去,有大事跟您说,一点耽搁不得”。 李夫人心里诧异,不知道那素日不着调的曾家五小姐会有什么“大事”,虽然心中腹诽,却又不好推脱,只得上了车往曾府来了。 及至进了门。那小丫头却又不把她往内宅领,反而引到二门里一处院落前。李夫人越发诧异了,忙问:“这里不是你家少爷们的院子吗?带我到这来做什么?” 那小丫头也说不清,只道:“我们姑娘就是这么吩咐的,奴婢也不晓得,夫人进去就知道了” 。 李夫人无法。疑疑惑惑地正要迈步进去,忽见曾雪槐和曾品南父子两个也说说笑笑来了,连忙迎上去两相见过。曾雪槐却未多想,只皱眉笑道:“我那五丫头素日行事没个准星儿。她也让人去叫我了,说什么送我一份“五月节大礼”,让我立时就过来……竟然把李夫人也叫来了?不知道这丫头在捣什么鬼。走。进门一瞧便知。” 李夫人尽管心中越发诧异,却是死都没想到贞娘送给她们的竟是这样一份“大礼”! 此时虽未瞧见房中的情形,但从葛氏主仆的神态话语中便已推断出发生了什么,当下已如五雷轰顶般惊得差点背过气去,只怔怔地原地站着手足无措。却忽然听见曾老太太一句“你儿子作出这等下作的事……李夫人打算怎么跟我们曾家交待”的话,不禁浑身一激灵,立刻警醒了过来。 李夫人也是聪明人,焉能听不出这是曾老太太先发制人,意欲让李家来背这个黑锅的主意?若是别的还罢了。这样的事她岂肯应承下来! 当下李夫人强自定了定神,往前走了两步。寒着脸道:“老夫人这话有些差了,晚辈不能不乍着胆子辩两句……您也瞧见了,我怎么会这个时候突然到府上来?是因为贵府五小姐派了人去把我专门请到这里来的,我倒想问问是为了什么?况且前院本来就是爷们儿家住的地方,五小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我家延儿把她绑来的不成?我家延儿好端端地给府上送了一回粽子,没想到却闹了这一出,我还想请教曾大人和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太难听的话晚辈也不好说出口,毕竟涉及到一个未出阁大姑娘的声誉,可如果老夫人非要指责我家延儿,我们却也不敢背下这黑锅,只好请出两家的族长来,三堂会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着众人都说清楚才好!” 葛氏心里自然有数,听了这话便胆战心惊起来,连忙摆手道:“何……何必惊动大家?吵嚷起来对两家都没好处,你们李家就算是男家,也免不了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不是么?” 曾老太太没想到李夫人平时喜眉喜眼的一个人,说出话来也这么厉害,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品南这时在一旁咳嗽了几声,叹气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再埋怨也没用了,还是快想个办法赶紧把这事平息下来吧,再耽搁一会,只怕里头的姑娘丫头们也起了疑,胡乱传些闲话出去就不好了。” 曾雪槐铁青着脸,咬牙道:“怎么平息?贞娘做出这等下贱事来,把曾家的颜面都丢尽了,还打算活着么?给她一碗毒药灌下去,就都平息了 !” 一句话把葛氏唬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李夫人在旁了,双膝一软就跪在了曾雪槐面前,扯着他的袍袖大哭道:“老爷若一定要她的命,不如先把我药死了,我们娘俩到了阴间,也好互相有个依靠!” 曾雪槐又是气又是急,掰开她的手,低喝道:“别嚎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女儿做的丑事啊?!” 葛氏连忙住了声,怯怯地收回了手,只是惊恐地瞪着曾雪槐,一边不住地干噎着。 品南淡笑了一声,不急不缓地道:“还是先进去看看妹妹吧,事情总得解决,总站在这里也没用。” 葛氏心里早没了主意,又惦记着贞娘,听了这话便忙忙地点头,连声道:“南哥儿说的是,老爷别尽顾着说气话了,快想个正经主意才是……” 说话间,阎妈妈从房中走了出来,垂着眼皮向众人福了一福,眼观鼻,鼻观口地低声道:“屋子里……已经收拾过了……” 曾雪槐扫了众人一眼,一言不发地当先踢门走了进去。葛氏几个连忙跟在他身上鱼贯进了房。 贞娘身上的衣裳已经穿好了,唯有一头如瀑的黑发还披散着。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榻沿上,拿了一把小梳子不慌不忙地梳着头,见到众人进来,并未有一点害怕的样子,唇边反而还露出一丝笑。 她身后蝉翼纱的帐子撩起了一半,挂在帐钩上,李延身上单披了一件外衫,斜倚在床头,头向一边歪着,面色潮红,仍然惺忪未醒的样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酒气,夹杂着脂粉香,混合成一种旖旎的味道。 曾雪槐一瞅见面前这风光无限的场面,便觉得血冲头顶,连眼珠子都几乎暴突了出来,抬头望见书案上置着一方端砚,二话不说,上去抓在手里就要朝贞娘砸过去。 那砚台半尺见方,棱角既尖,料又沉,砸在头上简直不可想象。屋里几个女人同声惊叫起来,曾老太太和葛氏一边一个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浑身哆嗦着,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品南上前夺下他手中的砚台,沉声道:“父亲也冷静些,旁边就是念北的叠翠轩,他那边还有小丫头和乳母在呢,听见这边吵闹只怕会跑过来 。若是背后胡乱议论起来,不但贞娘,就连其他姐妹的闺誉也会跟着受损。我劝父亲息事宁人,和李夫人坐下来好好商议一下接下来的事情是正经。” 葛氏不停地点头,连声道:“是是,南哥儿说的对,老爷也要顾及咱们家的声誉……” 李夫人早怒冲冲地走上前,正眼也不瞧贞娘,只扳住李延的双肩不停地摇晃,口中骂道: “不争气的小奴才,送一趟粽子就惹出这么桩晦气的事来!再过半月就要跟曾六姑娘定亲了,这……这要怎么说?!” 曾雪槐之前只是因为连连出了清娘和贞娘两桩事,觉得羞愧难言,心头暴怒,还未来得及想别的;此时忽听李夫人提起了阿离,便如头顶忽然响起了一个炸雷,越发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崩崩直跳,胸口闷得连呼吸都困难了。 “阿离……”他痛苦地自语了一声,吃力地在椅上坐下,喃喃自语道:“这要怎么跟阿离那孩子交待,怎么交待……” 李夫人也是急怒攻心,顺手就从桌上抄起一碗凉茶,兜头泼在了李延脸上,口中骂道:“小奴才快给我醒过来!自己屙的屎自己擦去,你以为在这里挺尸就能过得去么?” 李延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皮,却似乎仍然没从梦境中醒过来,只怔怔地望了一屋子人发呆,似乎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李夫人看得心头火起,扬起手来狠狠一巴掌抽在了他的脸上,紧跟着这边脸上又来了一下,李延的两腮登时红肿了起来。 他如同一只冬眠的熊猛然被惊醒了一般,惊愕而茫然地看着众人,含混不清地说道:“我……怎么了?” 贞娘看见李延挨打,心疼得差点没掉了泪,连忙一侧身挡在李延面前,咬着嘴唇向李夫人道:“我和三哥已经这样了,夫人就别再难为他了。您就是把他打死……也没用了……” 复又郑重其事地扑通一声跪在曾雪槐面前,含着眼泪仰头道:“父亲,女儿是真的喜欢三哥!如今女儿已经……已经是三哥的人了,您就……就成全了女儿吧!”说着,便向曾雪槐重重地叩下头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序曲 曾雪槐突然之间仿佛老了十岁。 他仰靠在椅背上,两臂无力地垂着,空洞无神的眼睛悲凉地望向窗外,咬着牙喃喃道:“你怎么还不去死?你要是还知道一点点廉耻的话,就应该一头碰死在这里……” 贞娘低着头跪在那里,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了一排深深地齿痕,猛然间一甩头,直视着曾雪槐,口齿清晰地说道: “我为什么要去死?就因为我喜欢一个男人就得去死?!阿离根本连三哥的面都没见过两次,更谈不上喜欢了,凭什么她落了一回水,被三哥抱了一次,就能嫁到李家去呢?!既然这样……那我现在……我现在跟三哥已经有了……有了夫妻之实的又怎么说?岂不是比她更有资格嫁给三哥了?!” 尽管她在说到“夫妻之实”这四个字时,脸上红涨得几乎吹弹欲破,她的眼神却没有半分退缩,始终无所畏惧地凝视着曾雪槐。 李夫人半晌没说出话来,此时气极反笑,连连点头道:“从前我居然小看了五姑娘,当真是有眼无珠!五姑娘好魄力,小妇人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忽然想到前人有一首对联,送给五姑娘再合适不过了——” 她顿了顿,朗声念道:“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如果破釜沉舟得连脸面都不顾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呢?不过五姑娘使出这些手段来对付我家延儿,我还真不知道是该受宠若惊呢?还是该泪流满面?” 葛氏听了这话不依,直瞪着李夫人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儿子干的好事,怎么倒把脏水泼到我闺女身上?这么多人看着呢,难道你还想赖帐不成?” 李夫人也冷笑一声:“如今这样的情形 。你们还能容得我赖帐么?不过我们死也要死个明白……” 她缓了口气,将脸转向贞娘,不错眼珠地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事情既然出了,我们自然不能装没事人一样,你家里的大人也不能放过我们。只不过我要请五姑娘当着曾大人。曾夫人,还有你家老夫人的面。明明白白说一句,今天的事是不是姑娘早有预谋的?存心给我家延儿下的套对不对?你放心,就算你是存心的,事情已然如此了,我们也不会做那不认帐的无赖事,该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贞娘原本心中惴惴,生怕此事不成。一听李夫人的意思竟是打算认下她了,当下简直是喜之望外;又一听她的附加条件是让自己当着父母亲和祖母的面招认出来……饶是她素来大大咧咧,终究也觉得难以启齿,因此脸上涨得通红,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后又琢磨着事情到了现在,李家已没有转圜余地,自己嫁给李延是十拿九稳的事了,就招认了又如何?况且一回头看见李延两颊上清晰的红红的手指头印,心里又疼又愧,于是一咬牙。沉声道: “侄女也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我能豁出去脸面不要,只求能和三哥一生一世在一起,这片心意天地可鉴!夫人放心,侄女若能成为您的儿媳。定会视您如亲生母亲一般侍奉的……阿离对三哥原本无情,夫人想想,她若嫁进府上,怎么可能象我一样对三哥好,对您孝敬?夫人请细想想……” 李夫人惊奇地听着她这一篇侃侃而谈,嘴巴张了几张,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指着她向葛氏骇笑道:“我该怎么说?我现在应该说什么才好?我该夸令爱是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吗?” 葛氏此时已是嘴唇煞白,面如死灰,颤巍巍伸出手想去揪打贞娘,怎奈浑身瘫软没一点力气,高高扬起的手最终却是“啪”的一声落在了自己的脸上,掩面哭道:“让我死了算了,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李夫人也不理她,继续直直地盯着贞娘,道:“那我家延儿醉酒醉成这样也是你灌的喽?” 贞娘原本心性就不甚清明,又不擅言辞,此时被李夫人问得就有些乱了方寸,只讷讷道:“我到了重华阁后,见那桌上原本就置着酒菜,三哥在那里自斟自饮,我不过就劝了一杯酒,谁知三哥就醉得不行了 。然后……” “然后你就霸王硬上弓了?”李夫人唇边含着一丝轻蔑的冷笑,斜睨着清娘。 “我……我……”清娘对着李夫人的咄咄逼问,全无招架之力,欲待说“没有”,又怕此事有变,岂不前功尽弃?若要说“是”,又怎能说得出口?当下张口结舌,不禁满头满脸都红涨起来。 李夫人犹自在那里冷笑道:“生米煮成熟饭”的事听过不少,大家千金主动去做熟饭的却真是亘古未闻!”,转头便冲着葛氏道:“曾夫人,您说说我们怎么那么倒霉?这样的“大家闺秀”让我们八抬大轿穿红着绿的娶了家去,只怕是个人都意难平吧?” “那依你的意思便要怎地?”葛氏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椅上,两手拄着太阳穴,咬牙道。 李夫人四平八稳地在葛氏对面坐了,仰天打了个哈哈,好整以暇道:“还未出阁,就行出这等龌龊事来……这样的行径,这……这……让五姑娘给我儿作个妾侍不算委屈吧?” “你……你……”葛氏羞愤地猛地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嘶吼道:“让从一品大员的嫡女给你那身无功名的儿子作妾?我没听错吧?!常秀娥,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已经做出这等事来了,不到我家来,难道还有别家肯娶五姑娘不成?”李夫人又是一声冷笑。 曾雪槐仰靠在椅子上,面色青白,双目紧闭,紧咬着牙关只是一言不发。 曾老太太忽然将手中拐仗猛然向青石砖地上一顿,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沉声道:“李夫人,你糟蹋人已经糟蹋得够了吧?五丫头做出这样的事来,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或是让她出家为尼,或是一碗毒药药死她,这都是我们自己的事。做你们家的妾?笑话!杀人还不过头点地呢!” 继而便转过头来将下巴向着葛氏一点,冷声道:“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没有教出一个好闺女来!现在只能哑巴吃黄莲,眼睁睁听着人家作践……不过一个丫头罢了,难道还要为了她一个人,就让她爹,她哥哥,她弟弟以后都没脸见人才罢休吗?你去,找匹白绫子给她,让她自己了断了去吧!放心,等她走了以后,她那碑上我还是会好好刻两句话给她的……” 一边说着一边不住地咳嗽,也不停留,自拄着拐仗扶了宝珠走了 。 葛氏母女两个听了这番话,却如晴天霹雳一般都吓呆了。 贞娘跌跌撞撞扑跪到曾雪槐跟前,拼命摇着头痛哭道:“不要,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啊爹!您不能那么狠心……”又转头抱住葛氏的大腿,大哭道:“娘!你快救救我,你快求一求我爹……” 曾雪槐咬着牙几次将贞娘的手掰开,又几次被她重新抓住衣襟,眼角终于沁出两滴泪,咬着牙吃力地叫了声:“李夫人……” 李夫人原是想羞辱一下贞娘,借机杀一杀葛氏的锐气,出一口胸中的恶气,没成想曾老太太会说出那一番狠绝的话来,一时倒有些没了主意;又见葛氏如斗败了的公鸡一般神色委顿,只是一味地抱着贞娘哭,尤其见曾雪槐这一个一品大员已经被羞臊折辱得不堪了,虽然心中痛快,终究还是觉得有些不安。毕竟曾家的权势比起自己家来说,还是高出很多的,若搞得太过,自己也不好收场。 还是品南说的对,事情已经出了,总得解决,逞些口舌之快终究也落不着什么好处。因清咳了两声,从眼中强逼出两滴泪,长长地叹了口气,上前扶住葛氏,缓声道: “我刚才也是急得狠了,才说出那么不敬的话来,曾夫人千万别放在心里,妾身给您赔礼了……” 又转身向曾雪槐深深地福了两福,满面含羞道:“小妇人才刚胡言乱语了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曾大人是什么人物,自然不会跟小妇人一般见识的……” 复又有气无力地跌坐在椅上,手扶着额头,一脸的烦恼煎熬,长叹道:“最近我和我家老爷为了他差使上的事,本就着急上火没个抓寻呢,突然又出了这样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不就吓得魂飞魄散,胡言乱语起来了吗?到底要怎么办,咱们还是商量着来……” 贞娘一听这话,立刻止住哭声,狐疑地望着李夫人,惊恐地说:“我可不要作什么妾!与其那样,还不如让我死呢……” 李夫人心中的不屑和鄙夷几乎要满溢了出来,但想到丈夫公务上的千疮百孔,也只得忍住胸口的不适,叹了口气,强笑道:“我知道五姑娘一心喜欢我儿,这也是他的福分,只是……只是……”(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事是我安排的 葛氏到此时也不敢再拿乔,知道贞娘除了嫁到李家去已没有其他退路;可就算李家屈于曾家的权势最终勉强娶了贞娘,只怕她以后的日子也会难过得很,说不得只好拿钱砸她们了。 因咬了咬牙,将李夫人拉到一旁,换了一幅和颜悦色的面容,低低说道:“我晓得李夫人之前说的是气话,你放心,贞娘嫁给三郎,我自会陪送一大笔丰厚的嫁妆过去的……” 李夫人“哈”了一声,垂了眼皮,闲闲道:“瞧夫人这话说的,我李家竟然沦落到贪图女家一点嫁妆的地步了么?” 葛氏心中骂了一声,越发将声音低了下去,附耳道:“你且先听我把话说完……贞娘的这笔嫁妆便是李大人的亏空,我会尽力帮忙把尊夫的亏空补上,不至于让圣上诘责于他……这嫁妆可够丰厚了么?” 李夫人心里咚地一跳,脸上却强作镇定地说道:“十几万银子呢……曾大人不会同意动你们公中的银子吧?难道李夫人竟有这么多私房?真是佩服!” 葛氏仰头也打了个哈哈,吃力地咬牙说道:“我虽然没有那么多,手上多少也存了一些……眼下虽不够,李夫人忘了我还有个作着辽东候的父亲么?为了表示我的一番诚心,总能想法子凑得出来,只希望我们两家不要因为此事伤了和气,日后李夫人能善待我家贞娘就好。” “如此……”李夫人脑子里瞬间转了几个弯,皱眉叹息道:“可那样岂不就委屈了六姑娘了?说实话,六姑娘虽是庶女,我却是极喜欢她的,一心希望她能做我家的儿媳……算了算了,眼下不说这个了。好吧。就算落水那日我家里并没有一个外客,看见的不过是几个下人,封住他们的嘴也不难。可是……毕竟……我心里不好受,曾夫人难道就不觉得心里有愧吗?您怎么跟六姑娘交待?” 品南一直远远地坐在一旁,跷着二郎腿抚弄着那柄玉箫。闲闲地吹了几个音。此时便淡淡一笑,将箫收了。拉长了声音道:“我那六妹可也不是好糊弄的,不知道太太打算怎么跟她解释这件事呢?” 又扭头望着曾雪槐,叹了口气道:“外人兴许不知内情,可是六妹自己是知道的呀,她已然知道了五月十八定亲,突然却定不成了……倘或让她知道她五姐用了这么……这么的法子把如意郎君抢走了,万一气得投了井可如何是好?六妹可是个烈性子 。五妹不敢做的事,她可做得出来!若是不安抚好了,非得出大事不可……” 曾雪槐听到阿离的名字,心里犹如被一排尖利的小针扎着,挑着,疼得直吸冷气。因将两手神经质地来回搓着,喃喃道:“是啊,我那可怜的六丫头,命怎么这么不好……” 他此时完全没有一点封疆大吏的气派,根本就是一个苍老虚弱倍受打击的普通人家的老爹。抬起无神的双眼,求助地望着品南,急急地低声问道:“依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才好?怎么跟你妹妹说。她才不那么难受,不怨恨我们呢?” 此时,这个向来稳健的总督大人完全被痛苦,羞辱和内疚折磨得体无完肤。他看着面前高大俊逸的长子,越发感觉到自己的苍老无助。而品南自从意外地中出秀才以后,似乎已越来越成为了他的主心骨。 “只怕再说什么,六妹都不可能一点不难受吧?毕竟这样的事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品南皱着眉,叹了口气,眼睛就向葛氏望了过去,闲闲说道:“只能在别的方面尽可能多的补偿她一下罢了,不然怎么办?” 贞娘立刻道:“补偿什么,要钱吗?”马上转头向葛氏道:“娘,她要钱给她就是了。” 葛氏正一腔怒火正没地方发,听见贞娘竟然还敢搭腔,忍不住便厉声喝道:“没你说话的份儿!给我闭嘴!” 话音未落,便见还守在大门口的宝翠急急地高声向内禀报:“六姑娘来了!” 曾雪槐第一个就站了起来,慌乱地说:“怎么这就来了?是谁让阿离过来的?现在怎么办?咱们该怎么安慰她?快点想想!” 贞娘虽向来没把阿离放在眼里,但此事毕竟不同别的,心中多少也存了些惭愧,不由得也跟着曾雪槐一起紧张起来。虽然强自镇定着,喉咙里却时不时发出几声抵制不住的干咳。 葛氏虽是一家主母,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做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现在当事的苦主亲自来了,就算素日有些气焰现在也都灭了;又当着脸色铁青的曾雪槐,只能低眉顺眼地作出一幅慈母的样子来。 李夫人倒是真心地觉得心疼和不安,连忙站起身就往外迎 。 品南一伸手拦住了她,微笑道:“在座的几位都是当事人,只怕都不好张嘴说话;只有我一个是局外人,不如由我先去劝劝六妹妹,把事情缓缓地说给她听,免得她进来乍然一听受不住,大闹起来就不好了。” 曾雪槐和葛氏同声道:“好,好!你缓着些说。” 品南点了点头,背了手就踱了出去。 房里剩下的几个人此时倒顾不上互相诘责了,心思都移到了阿离身上,心中忐忑,不知她听见如此变故会怎样的哭闹不依。曾雪槐的心更是紧紧缩成了一团,不停地在房中转着圈子。 …… 阿离原本在临仙斋听着书,忽见贞娘的丫头小梅急火火地跑了来,跟葛氏嘀嘀咕咕了一阵,接着便见葛氏暴怒地踢了小梅一脚,再接着便有些气急败坏地离席而去。 阿离坐得远,听不真切,隐约猜到定是贞娘出了什么大事;又见几个姨娘神色暧昧,目光闪烁,心里更纳闷了。三姨娘大概听见了什么,跟清娘附耳说了两句话,清娘立即捂着嘴满脸惊诧地向阿离这边瞟了一眼,继而便埋着头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够了就袅袅婷婷地走到阿离身边,狡黠而暧昧地低声道: “六妹妹还不快往重华阁走一趟?出大事了!你若不去可就要吃亏啦!” 阿离看着她那双桃花眼里闪着狐狸特有的娇媚和狡猾,笑嘻嘻地睇着自己,心里便向下一沉。 李延是到重华阁去了……品南出门拜望老师去了……贞娘不见了……葛氏暴怒了……清娘来讨厌了…… 不用问,阿离已经隐约感到了不祥。 面对清娘脸上殷勤的笑意,阿离只觉得从心里作呕,但是,低着头呆了片刻以后,她便站起身,什么也不问,只微笑着说:“是么?那我可得去瞧瞧。” 不管发生了什么,阿离希望能亲眼看见,而不是等着别人来告诉她。 才走进院子,便看见品南背着两手,站在院中含笑看着她,神色安闲,完全看不出“发生了大事”的样子 。 满院中只有书房里亮着灯,房中影影绰绰的有人影晃动。阿离只向那边略微一扫,便看见葛氏在窗前一闪,似乎在远远地注视着自己。 阿离更加猜到了七八分。 她站住脚,直面着品南,静静地说:“定亲的事,大概要取消了,是吧?” 品南定睛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尽管已经猜到了,阿离还是觉得心脏不受控制地急跳了两下。她定一定神,眼睛望向别处,淡淡一笑:“是……因为贞娘和李三公子……在这里被人发现了什么吗?” 品南沉默了片刻,缓声道:“如果是呢,你会不会很难过?心里一定非常不舒服吧?” 阿离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脚尖,慢慢摇了摇头。 “现在发现,总比定亲或成亲以后才发现要强得多。我早早地瞧破了他最好,免得以后讨厌。”她故作轻松地挑眉笑了笑,轻声道:“既然已经知道要定亲了,还和我的姐姐妹妹不清不楚,这算什么?我很庆幸,避过了一个可恶的坏男人。” 品南笑了:“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不过……”,他咳了一声,凑近阿离,眨着眼睛低声道:“如果今天这事是我一手安排的,其实李延什么都没干,你会怎么想?” “哥哥?!”阿离愕然地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抬手捂住嘴,惊声道:“你为什么这么做?我不明白!” “嘘……”品南将纤长的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耸了耸肩,低声道:“我跟你说过,李延不适合作丈夫的。你若嫁给他,会害了你一辈子……本来我还在动脑筋怎么解决这事才好,偏偏一个傻贞娘撞了来,好了,现在皆大欢喜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唇边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仿佛在说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情。 阿离却惊得目瞪口呆,抬头向书房那边飞快地扫了一眼,正好看到贞娘站在窗边,正遥遥地向自己望了过来。她的目光中充满了焦灼,恐慌和一点点羞愧,才一和阿离的目光相触,便立刻将头扭到了一边。(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妹妹此时不搂点好处,更待何时? 阿离调转目光,复又望向品南,迷茫地问道:“哥哥说,他不适合做我的……是什么意思?” 品南顿了顿,抬手搔了搔头皮,喉咙里咳了两声,便掩饰地把脸扭向了一边 。 阿离苦思冥想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抬头道:“莫不是他心里早已另有了喜欢的女孩子?难道贞娘就是他喜欢的人?所以哥哥帮着他设了这样一个局,目的就是为了成全他们……?” 品南惊奇地上下打量着阿离,作势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皱眉笑道:“贞娘那个蠢丫头?你不要糟蹋李三郎好吧?再说我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妹子吃亏,去成全一个蠢丫头?你这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亏我还一直以为你挺聪明呢……” 阿离红着脸躲避着,低语道,“可我看着他对贞娘一直都挺好的……” “他对你不是也一直都挺好的?不不,那不是一回事,他……”]品南解释得颇有些费力,对着阿离清亮而专注的目光,越发觉得局促,索性将眼睛望向别处,吃力地低声道:“他……他不喜欢女人的,你不懂……总之,你不能嫁给他就对了……” 不喜欢女人…… 阿离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虽年少时禁锢于乡间,如今又养在深闺,内言不出,外言不进,但龙阳君与魏王之兴,董贤与汉哀帝断袖之癖,弥子瑕与卫灵公分桃之乐,都是记于史书的,阿离爱书成癖,如何不懂? 只是没想到,万万没想到。温和优雅如李延者,也…… 阿离手心里沁出了一点汗,也不自然地扭头望向了别处。 一时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想到自己也曾对李延有过一些好感,不禁暗暗心惊,因此更加感激品南能设计将自己踢出局外。及时地悬崖勒马…… 品南…… 阿离脑海中电光火石地一闪,忽然想起品南中秀才那天。就在这重华阁书房里,自己急匆匆冒着雨跑来向品南道喜,却见李延身上披着品南那件绣着白鹤的外氅,独自站在窗前吹着玉箫…… 那长身玉立的背影,独站在细雨纷纷的窗前,伴着低回凄婉的箫声,显得分外孤独落寞 。 对。落寞。 那幅画面深深地印在了阿离脑海中,萦绕不去。当时她就觉得有些异样,只是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原来,是在那件白鹤外氅上…… 这么说来,品南…… 阿离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怔怔地望着品南说不出话来。 “原来哥哥和李三公子竟然……竟然……”阿离脸上变色,期期艾艾地说不下去,只得低了头抠着手指头,嗫嚅道:“那天,就是哥哥中出来那天。我看见李三公子独自一个人,外面披着一件哥哥的大氅,在那里站着……” “披着我的衣服?”品南讶然道,继而紧皱着眉头叹了一声:“那家伙是魔怔了。” 阿离困惑地看着他。喃喃道:“难道哥哥和他……不是……不是……” “是什么?妹妹以为我好男风么?”品南斜睨着阿离,似笑非笑地从鼻子里哼了两声,道:“就算他是韩嫣,我也不是汉武帝。” “哦,原来是这样,那就好,那就好,我……那么……”阿离羞窘不堪,连忙低下头,有些语无伦次地低声道:“可是,哥哥这样做,虽然是护下了我,却又把贞娘推给了李三公子,哥哥才刚也说了,三公子并不喜欢贞娘,他喜欢的是……是……哥哥这样做,不是害了他吗?他会怨恨哥哥吧?” “为什么会恨我?又怎么会害他?他又不是个糊涂人”,品南诧异地笑道:“他是他们李家唯一的嫡子,你以为能由着他自己的性子不娶亲么?可是他谁也不会爱的,不管娶谁都是害了人家。与其害了那些知书识礼的好姑娘,不如就让贞娘那个蠢丫头去顶缸吧——既然她哭着喊着非得往缸里跳,甚至不惜破坏我妹妹的亲事,我不成全她,还说得过去吗?” “哦,但是……” 品南摆了摆手,继续道:“况且,这样做也不完全是为了帮你摆脱麻烦,也是帮他们李家,帮他自己,一举数得的事,何乐而不为?” “这又怎么说?” 品南深深地吸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墨蓝的夜空中低沉晦暗的云层,冷笑道:“当今天子惯爱抄人的家,这织造李家兴盛了几十年了,不知被多少人眼红呢,偏他们自己的窟窿又大,内里早空了,怎么补得起来?内务府催之又催,已经给足了面子,只怕奉旨来核查清算的钦差不日就到,这个坎儿显见得是过不去了 。此时唯有从天上掉下一大笔银子来,多则二十万,少则十万,至少把亏空补上大半,兴许事情还有些转机……” 品南抬头向书房那边望了一眼,正瞅见葛氏隐在门帘后面向这边窥视,品南便冲她遥遥地展颜而笑,点了点头;葛氏立刻也回了一个笑容,脸上的肌肉明显松驰了下来。 品南一边冲着她笑得越发灿烂,一边继续闲闲地向阿离道:“这个葛氏,手里攒的私房钱多着呢,可再多也没咱们的份儿,不如抠出来救别人的急算了——对了,我已替你把话留在那儿了,待会你就可着劲儿朝她要东西,算她赔给你的“损失费”,谁叫她闺女对不起你在先呢?” 说到这里,品南由不得抚掌而笑:“如此一举数得的事,何乐而不为?” “就只怕李三公子一会酒醒了未必会领哥哥的情……虽然哥哥替他,替他家里想得周到,但是终究人各有志……”阿离仍然觉得心里不踏实,皱眉轻声说。 “醉酒?他那种千杯不醉的人会被一个蠢丫头灌醉么?”品南呵呵笑道。 “什么?他……”阿离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 “我前几年最艰难的时候,李延一直帮我,虽然我是个滴水之恩也会涌泉相报的人,但若不是他亲自点过头,这种吃力不讨好,弄不好还会落下骂名的事,我当然也犯不着去做,你说是么?” 品南淡淡笑道:“他是个多情的人,可同时也是个商人,种种利害关系心知肚明,太过圆熟——这也是我不愿意让你嫁给他的原因之一。” “哦……”阿离一时无语,只是茫然地望着品南。 “我的傻妹妹,你不要这么看着你哥哥,弄得你哥哥都有些怀疑自己的人品了”,品南忍俊不禁,走上前将阿离发间一片落叶轻轻拂掉,叹气道:“其实这个局里面 。除了咱们那高高在上的母亲曾夫人之外,没有输家。就算那蠢丫头贞娘,能有这个结局,对她来说已经不错了,至少能孤独终老吧?要按她老娘的意思,把她嫁进京里任何一户王侯将相家里,只怕过不了两年,她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所以,其实她也应该感激我才是。至于曾夫人……” 品南的目光凉薄了下去,冷笑道:“她当年就用这法子害过咱们的母亲,后来又害过我,我现在不过是如法炮制罢了。” “哥哥是说当年母亲被赶到乡下去,是她作的手脚?是她陷害的母亲?!”阿离猛然抬起头,眼神立刻变得冷冽起来,连声道:“哥哥手里可有证据没有?” “当然有”,品南继续向书房那边点头微笑着,不动声色地继续一字一顿道:“但是我现在还不会动手,除非能一击致命,现在还差着些火候,且容她再乐些时候。” 他将从阿离头上摘下来的那片树叶撕碎捻成粉,托在唇边一口气吹散,淡笑道:“我从五岁起就开始等着那一天了,等了太多年,怎么可能将她轻轻放过?现在让她出点血,丢个人,不过是提前给她热热身罢了。” 阿离沉默地望着品南,他那一双乌黑的眸子无波无澜,如两泓平静的幽潭,表面风平浪静,下面却是深不见底。 面对着他,阿离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再多问什么,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自己只需照他的话去做就是了。因重重点了点头,低声道:“我明白了。哥哥要做什么,阿离全力支持!我也期待着为母亲平反昭雪的那一天!只是……” 她顿了顿,咬着嘴唇轻声道:“哥哥已经十七了呢,终身大事也该早做打算才是,现在还需得借她的力……” 品南哈哈一笑:“我都不急,妹妹急什么?借她的力?妹妹是想害我吗?况且一干庸脂俗粉也瞧不到我眼里。不急不急,院试以后,还有秋闱,春闱,岂能早早就沉溺女色乎?” 阿离自然没有多话,只从心底觉得安慰,由衷地笑道:“哥哥深藏不露,却原来竟有这等志向!便是母亲长眠于地下,也可含笑瞑目了……” 品南摸了摸她的头发,促狭地向她眨了眨眼睛,悄声笑道:“不说啦,走走,总督夫人还巴巴地在那里等着六姑娘原谅她女儿呢,妹妹此时不去搂点好处,更待何时?”(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女儿想要一个庄子两个铺子 阿离嫣然一笑,应了声“好”,又道:“哥哥前头带路。” 品南深深看了她一眼,见阿离已换上了一幅哀怨而隐忍的面容,也不禁一笑,便转过身去,背着两手当先一步往书房走去。 阿离抬手将额前发丝掠到耳后,深吸一口气,便低了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跟在品南背后,一言不发地进了重华阁。 曾雪槐一见他们进来了,二话不说,便急忙迎了上去。因见阿离低头不语,脸上似有悲伤怨怼之色,只道她受了刺激,羞愤之下想不开,心中不禁又是急又是痛,硬生生在她面前三五步之外便停住脚步,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喃喃道:“丫头,是我们对不住你……” 阿离垂着眼帘,花容惨淡,低低地叫了一声:“父亲!女儿为什么总是这么命苦……”,便以手掩面,唯见双肩轻轻地耸动,却再不发一词了。 然而就这轻轻一句话,却差点把曾雪槐的眼泪逼下来。 自己这些女儿中,长女玉娘自是不必说,生于乱世之中,从小便谨言慎行,心思缜密,现在宫中伴君,颇得圣宠。曾雪槐也一直视长女为掌上明珠,可惜一入宫门深似海,只怕从此再不可能骨肉团聚了;二女洁娘乃二姨娘所出,资质平平,但胜在宽厚随和,早早嫁入一户殷实人家,日子过得风平浪静。曾雪槐对她倒也并不挂心;三女冰娘也是好孩子,知书识礼,刚正孤高,唯有性子有些冷淡不随和,对曾雪槐孝敬有余,亲近不足。且不日也要远嫁京城,日后同样没有多少机会相见了;四女清娘……五女贞娘…… 曾雪槐想到这两个女儿,便不由得怒火中烧。 只有一个六女阿离 。聪慧低调最象长姐,却又比玉娘更多了两分温婉,尤其惹人怜爱。偏生这样一个女孩子。却因大人的过错而被流放于乡间,吃了十年的苦才得已返家。本就已令人心疼了,在亲事上却更加不顺,两桩不错的亲事先后被两个姐姐都搅黄了…… 曾雪槐看着阿离纤瘦的身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却只是咬着嘴唇隐忍不发;再回头看看贞娘,足比阿离高出一头,高大健壮,一脸的蛮横愚顽。两相对比之下。越发又气又痛,揪住贞娘的衣襟便直搡到阿离面前,痛声道: “这个死丫头做下这等无耻之事,哪里顾及到半分姐妹之情?既然她不将你视作妹妹,你也不用认她这个姐姐。今天我就把她交给你了,要如何处置只凭你自己高兴!便是你想要她的命,那墙上就挂着剑,只管动手就是,我决不会说一个不字!” 贞娘先前见了阿离进来,原本有些羞窘。不过是在脸上强自镇定着;现在听了曾雪槐一番话,便惊慌起来,想着自己素日待阿离不好,几次三番为难她。这回被她捏住了短处。她完全可以仗着父亲给她撑腰,尽兴作践自己一回。就是真抽出剑来把自己捅了,只怕也是有可能的…… 越想越怕,连忙惊慌失措地向后便躲,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能杀我……我和三哥认识在先,原本……原本是你先把三哥抢走的,我才……好好,就算是我的错好了,我让母亲赔偿你一笔钱吧,你要多少?” 阿离已经很努力地在掩饰了,虽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也知道是在演戏,可仍然止不住地惊愕和愤怒起来。 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人?! 在对妹妹做出这样的事以后,并不觉得有愧,认为只要随便甩几个钱出来就可以了事了? 好在李延并不是她真正要嫁的人,好在有哥哥已替她摆平了麻烦,但假若她没有品南这个哥哥,现在又该如何? 阿离将手放下,因为气愤,她的脸涨得绯红,眼睛便显得越发乌黑明亮。她努力压抑着胸中勃发的怒火,定定地望着贞娘,一板一眼地说: “我不要什么钱,我只要五月十八那天,如期和李家三公子定亲。” 贞娘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呆望着阿离,冲口而出道:“什么?你还定什么亲?你定了亲那我怎么办?刚才大哥没跟讲清楚吗?” 阿离淡淡道:“那是你自己的事,和我没关系 。现在已经有那么多人知道我落水的事了,也能猜到我和三公子肯定要定亲了,结果定亲的却是曾家的五小姐,这让她们怎么想?难道我还要一个一个地去解释吗?” 贞娘脸上勃然变色,白着脸恨声道:“你这是将我的军呢?” 阿离平静地说:“我都不跟姐姐计较了,忍气吞声地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还不够吗?怎么倒说是我将姐姐的军呢?应该是姐姐在为难我吧。” 品南先前听见阿离说她什么都不要,只要李延时,吓了一大跳;随后见她气定神闲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又觉得实在有趣,干脆袖着手踱到一旁,踅摸了一张椅子,倒骑着跨坐在上面,两肘撑在椅背上,托了腮瞧热闹。 贞娘此时已经又气又急,却又张口结舌,瞪着两眼说不出话来了。 葛氏在旁边瞧得真切,生怕事情又出波折,又担心贞娘再说出什么不着调的话再次把曾雪槐惹怒了,因暗暗地恨了一声,只得强压着怒火走过来,拉了阿离的手,和颜悦色地说: “家里所有这些姑娘里头,阿离是最懂事最有分寸的一个了。你五姐一时糊涂犯了错,她已经愧悔得不行了,刚才还在这里哭了半天,生怕她六妹妹不原谅她。我也给了她好一顿嘴巴子,骂了她半天了。可是说到底,你们姐儿俩都是姓曾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还真忍心看着她出家当姑子去吗?或是一索子吊在你面前?我知道阿离绝不会那么狠心的!所谓“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家丑不可外扬”,刚才你说的落水那天的事,李夫人已详细回忆了一遍,把所有下人的名单列了出来,回去就一一处置了,该卖的卖,该发落的发落,以后断不会再有人提起这些细节,你尽管放心。这回你就当吃个小亏,让你姐姐把面子圆上,她日后自然不会亏待你的。就是我,也会对你另眼相待……” 说到这里,葛氏便在阿离手背上拍了拍,微笑道:“咱们家庶出的姑娘,出嫁时的陪送不过三两千银子,再加一些首饰头面,金珠细软罢了。如今我给你翻一倍,待到你将来要出阁时,我给你五千两带到夫家去,头面首饰也和你三姐五姐一样,保你在婆婆妯娌面前有面子。你觉得如何?” 阿离微微一笑,没吭声 。 葛氏由不得就有些心浮气躁,强自忍耐着,仍旧温声道:“阿离觉得不够么?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出来,咱们斟酌着来就是了。” 曾雪槐也忙道:“是的,六丫头有什么意见,尽可以提出来,只要差不多的父亲都会答应你。” 阿离抬眼望了望父亲,又看了看葛氏,终于叹了口气,黯然道:“父母亲一起这样温声软语地劝我,把我那要强的心都灰了。我若还是咬着牙不依,岂不是不孝了么?算了算了,阿离若不吃下这个亏,难道还真看着五姐上吊出家么?都是自家姐妹,我是狠不下这个心的……” 她叹了口气,欲说还休道:“只是,阿离如今也明白了,男人是靠不住的……母亲刚说多给我加两千银子,便是多加五千,也不过是笔死钱,花一文便少一文……母亲若是真觉得阿离委屈,多的那两千银子我不要了,您给我一个庄子,两个铺子可以吗?” 葛氏惊愕地抬眼瞅着阿离,恨不得一口血喷在她那张看似柔弱的瓜子脸上。 一个庄子,两个铺子……死丫头真敢要啊,真敢张嘴啊! 曾家为官谨慎,父子几代从不曾插手商场的事。除了朝廷的俸禄和每年一笔可观的“养廉银”之外,唯一的进项便是乡下的田庄。但是老祖宗手里留下来的规矩,田产是留给儿子们的,便是少量的陪送一个半个庄子,也仅限于嫡女,庶女是没份的。 而葛氏的娘家在前朝时,便富甲一方,葛氏又是家中唯一的嫡女,是以当初嫁进曾家时陪嫁颇丰,除了现银,还有几个铺子和庄子,经营得都不错。 现在阿离张嘴要的田产和商铺,曾家的公帐上自然出不了,显然只能从葛氏的私房里拿出来。而且因为有贞娘在那里吃瘪,她还没法拒绝。 葛氏干笑了两声,道:“经营商铺和田产可麻烦着哪,你一个女孩子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会弄那些?别再叫人算计了去就不好了。要不然我看这样,我再原数上再多加一千银子给你,姑娘觉得如何?” 阿离扭头望向曾雪槐,羞涩地低头绞着手里的帕子,轻声道:“父亲,母亲舍不得呢……女儿刚说想要庄子和铺子,是不是太贪心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三姐夫和新来的丫环 后台抽风,存稿上传太tnnd烦了,我满头大汗地搞了半个小时,被某点的系统整崩溃了,于是决定把今天的两章合在一起发了算了,能省一次事。章节名也不知道取什么才好了…… --------- 曾雪槐沉吟了片刻,便转头向葛氏道:“你的嫁妆,论理我不应该插嘴;但事情既然出了,刚才咱们也答应下来了,难道还能对一个小孩子反悔吗?况且贞娘行出这样的事,阿离能不计较已经难能可贵了。也就她这样内敛的性情才能这样罢了,换一个人,早就委屈得满世界吵嚷去了。我看夫人不如就依了她吧。” 葛氏心中窝火,但此时气怯,曾雪槐又帮着说话,她那拒绝的话竟是说不出口了。因低了半日头,方勉强说道: “六姑娘的确了得,小小年纪便志存高远,居然在田产地亩和生意买卖上留了心,看来跟我一样是操心的命啊!好吧,我就把东郊南洼里一处百来亩的好田给了你吧。至于铺子……” 她顿了顿,笑道:“一共六家铺子,两个给了贞娘做陪嫁,两个给了你三姐——她虽然嫁到京里去,照管不了,但该是她那一份还是她的,她愿意折变成现银带走也是她自己的事;就只剩下两家,我自己总也得留下一家吧?” 不待阿离应声,就紧接着笑道:“东市上有家香料铺就给了你吧 。这个生意简单,我把大掌柜和伙计们也都留给你,你便不懂,有他们替你管着也就无碍了。东市上另还有一家药铺,那个还是我的。” 阿离先没应声。先向品南那边极快地溜了一眼,见品南骑在椅子上微微点了点头,这才微笑着向葛氏恭声道:“那阿离谢过母亲了……等会回去以后。阿离便到母亲那里去取地契房契?” 葛氏没想到阿离这么一个素日不言不语的丫头今天竟会这样步步紧逼,却也只能笑着说好,心里说不出来的异样憋气。怎么想都感觉是自己吃了一个天大的闷亏,而阿离却占尽了便宜。 李夫人有葛氏先前许下的那笔丰厚的“嫁妆”作底。家里的难关兴许可以过去了,心里松了大半,也就不似先前那般咄咄逼人,思忖着虽然贞娘讨厌,娶回去随便撂在那里,就当养了个闲人罢了。因此她的脸上也就和缓了许多,笑道: “总算这件事圆满解决了。刚才吓得我这一身冷汗!”,她抬手抚着胸口,心有余悸状。 葛氏回头瞅着犹靠在床头酣睡未醒的李延,只觉得一股股的肝气上逆,强撑着坐在椅上,手扶额头冷笑道:“圆满解决?你们一个个都圆满了,就只我们是哑巴吃黄莲,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明明受了委屈的的是我们,不是么?怎么弄到现在倒越发吃了亏了呢?!” 满屋子里最欢喜的就属贞娘了,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把阿离踢出了局。代价不过就是百八十亩田和一个铺子而已。多日以来的烦躁郁闷一扫而空,此时的贞娘心里犹如三伏天喝了一杯冰水一般,浑身每个毛孔里都往外透着畅快。()一想到今生今世都能伴在李三哥身边了,她从心底直笑了出来。一抬头瞧见葛氏正咬牙切齿地瞪着她。连忙捂了嘴将那笑容硬生生逼了回去,将下巴向阿离一点,故作矜持地说: “你,已经得了那么多好处了,那就管好你的嘴,今天的事不许往外说出一个字去,懂不懂?否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葛氏一只手按在隐隐作痛的胸口上,紧抿着嘴唇,死死瞪着自己的亲闺女,绝望而悲哀地想:曾经还计划过将贞娘嫁给赵王世子,让她跻身皇族贵妇的圈子里去,那时是怎么想的啊?如今看来,她嫁给李延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出路了,起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将来被婆家挤兑的时候,至少自己还可以帮得上忙…… 阿离听了贞娘的话,不羞不恼,仍是端庄有礼地微微一笑,缓声道:“五姐放心,这样的事阿离岂敢乱说?倒是五姐自己,日后不要因为什么事说漏了嘴才好 。” 葛氏此时已是身心俱疲,懒得再在这里逗留,因站起身,道:“既然事儿都完了,大家就都散了吧。京里熹国公家派了人来请期,已经在路上了,这两日就到。国公世子也亲自来了,我得去安排安排了,不能陪李夫人,您请自便。” 李夫人听了,倒是很留心的样子,因笑道:“哎哟,三姑娘这这就要出门子啦?好快!现在已经五月了,今年办事儿怕是来不及了吧?国公世子倒亲自来拜见老岳父了?” “时间倒不算赶。我是想着八月里最好,不冷不热,最适合走水路。路上一个月,到京里也才入秋,成亲正是好时候,有这三个月时间尽够准备的了。当然,还要看国公家来请期的人怎么说。不过头年里他们家里来信,就催我们冰娘早些过门来着,大概不会有异议吧?至于世子殿下呢,他原来在信里就说过,怎么也得赶在成亲之前过来给我们两个老的请个安才安心,他有这份心意,我们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唉……” 葛氏今天受了大辱,急于想在李夫人面前把面子找回来,是以把冰娘的亲事抬了出来。若在平时,她说这番话时,就会在一种闲散随意的语调中,不经意间表达出一种低调的优越感;但今天刚受了大挫,情绪低落,话还是那番话,听起来却是病恹恹的,毫无生气,倒别有一种即将痛失爱女的苍凉之感。 她边说,边沉着脸站起身,拉了贞娘就走了出去。 葛氏既然走了,曾雪槐也不好在这里多停留,冲李夫人寒喧了两句也就走了。 房里只剩李夫人母子和品南兄妹两个。 李夫人这才放下身段,满屋里乱找。在案上的青花瓶里拔出一根鸡毛掸子,气冲冲走到榻旁,在李延身上狠狠抽了几下。疼得李延实在受不住了,闷叫一声,从榻上翻身跃起。夺门而出。 李夫人一边低喊着“你回来,我有话问你……”一边咬着牙追了出去。 阿离觉得既尴尬又想笑。浑身不自在,忙顾左右而言他地抬头问品南:“她给我的那片地,会不会不好?” 品南笑道:“这个你放心,曾夫人手里怎么会有不好的田产呢?就是那个香料铺,虽不如药铺那么赚钱,但胜在上手简单,等你将来出了阁 。经营起来也方便。你有了这几样傍身,我也就可以放心地干我自己的事去了。” 阿离心里有些热乎乎的东西在那里涌动着,鼻子不由就有些酸,连忙转了身,掩饰得低声嘟哝道:“哥哥想得倒是挺好,就只不知道我将来从曾家出去,再去的人家是姓张还是姓王呢,是不是也这么难缠……” …… 熹国公陆家派了内外宅两个大总管,带了二十名仆妇下人并各色礼物,分乘了五艘大船。二十天前由京城出发,延运河南下,一路晓行夜宿,到五月初七日黄昏时。打前站的一艘快船已经先期到了江宁。 上岸先去通禀了曾家,说“我们世子爷和管家爷们随后就到,差小的先来给曾大人和夫人请安”,葛氏忙命打赏,叫专人陪着下去洗漱歇息。 自此后,每日派轿夫抬了曾雪槐专用的绿呢大轿到码头上等着,足足地又等了五天,才将熹国公世子陆修文等到。 且说陆修文祖父陆征,虽出身草莽,但他随大陈朝开国太祖皇帝一起起事,有从龙之功,恩封世袭罔替公爵之位。陆征父子两个皆是以军功著称,颇得先帝器重。 而到了陆修文这一代,陆征已去世,其子陆谦袭了国公位,想着自家的显贵全靠父子两个在战场上浴血奋战,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换来的,太过凶险,到如今自己还是一身的伤病,便想从儿子这一代改换门风,弃武从文,还专门给长子取了个“陆修文”的名字。 谁知陆修文出身将门,天生就爱耍枪弄棒,虽相貌俊美,却性烈如火,暴躁易怒。只要一拿书本就犯困,一碰刀枪就精神。勉强读了几年书,先生换了无数,却始终读不出来。 陆谦实在无法,只好随他去了。 陆修文果然是将门出虎子,十六岁便中了武举,先在骁骑营里任职,后由陆谦举荐,调拨到皇帝御前任着二等带刀侍卫。官职从四品,虽不甚高,但因御前侍卫万里挑一,非功勋亲贵子弟不能担任,又能亲近天颜,日后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实在是显贵人家才能有的一种殊荣。 葛氏当初看中陆修文,也正是基于这一点 。 但江宁与京都相隔万水千山,双方家世虽各自了然于胸,人品性情却没法子了解得透彻。 这陆修文除了脾气火爆,还有一个最大的缺点,是葛氏万万没有想到的。 且说陆修文,几年前由家中长辈作主,议定了和两江总督嫡女的亲事,他倒是没什么意见,随着年纪渐长,甚至开始盼着能早日将姑娘迎娶进门。 他十九年来从未踏出京城半步,后来又常年在宫中值守,颇感索然无味。这一回家中派人往江宁曾家去请期,早听说江南繁华富庶,陆修文忽然动了心思,也想随船往江南走一趟。 皇帝听说了国公世子即将大婚,联姻的又是重臣曾雪槐之女,倒很高兴,特准了陆修文的假,许他亲往江宁去拜望老岳父一趟。 陆修文十分高兴,一路乘船而来,越往南走,越觉南国风光果然与北地不同,每到一码头,都要上岸游玩一番。他的亲随小厮见世子爷兴致好,甚至时不时在码头上偷偷招了些歌伎艳姬上船伺候。 陆家虽是武职出身,却家教甚严。陆修文痴长了十九岁,哪里见过这阵势,那些姬人又个个妖娆妩媚,嘴里爷长爷短地惯会哄人,直把血气方刚的陆修文哄得骨软筋酥。几乎把持不住。 然则前面船里便坐着陆家的大管家,诸事不便,倒还没致于出了破格之事。但艳姬们几番**词艳曲唱过之后,陆修文的心便野了。 到了五月十三日,陆修文的大船终于到了江宁码头。泊船靠岸。见曾家的下人们早在岸上等候多时。放眼望去,一字排开一排轿子。起首一顶绿呢大轿,显见得是曾雪槐的官轿,特意抬来给自己乘坐;后面几顶蓝帷小轿,是给跟来的女管事等人安排的;又有几匹健壮的大马在那里不停地喷着响鼻,大概是给小子们准备的。 陆修文见曾家礼数周到,安排妥当,心里对这门亲事越发满意了。 当下弃舟换轿。曾家的下人将贵客一路引到曾府门前,远远瞧见曾府正门大开,曾雪槐亲自迎出了大门外,陆修文慌忙下了轿,一路步行到门口,向曾雪槐作揖行礼毕,曾雪槐连忙扶住了他,关切地询问了一些路上事宜,这才携了他的手,翁婿两个含笑进了府门。 先到临仙斋拜见过了曾老太太 。这才到延熹堂与葛氏相见。葛氏暗暗品度陆修文器宇轩昂,仪表不凡,心中欢喜,连忙将他请到花厅上待茶。 早有机灵的小丫头一溜烟地跑去给冰娘报信。冰娘却不在自己房中,此时单带了青云一个人往望月轩阿离那里去了。 原来冰娘知道自己很快便会离家,往京城里完婚去了,早默默地将自己一应动用之物收拾打点妥当,单各类书籍字画就装了满满十几大箱,放在一间空屋子里不再挪动,只等动身那日装船了。 她坐在稍显空落的房中,默然坐了一会,便将自己的四个大丫环叫了过来,一一看了一遍,道:“马上我就要进京了,我也不问你们的意见了——青玉,青篱,青鸾你们三个跟我一起去;青云留下,我就就不带着了。” 几个丫环顿感意外,青云更是大吃一惊。 这四个丫环里,青云年纪最长,心思最缜密,行事最周到,且跟着冰娘的时间最久,与冰娘的感情最好,这几个丫环早就认定,将来小姐出阁,就算谁都不带着,青云是必定会跟了去的。 谁知冰娘现在却说不要她跟去了?! 青云登时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冰娘,虽一向沉稳随和,此时声调里也微微发了颤: “姑娘可是嫌奴婢年纪大了,不堪再用了? “胡说什么!”冰娘伸手将青云拉到近前,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温声笑道:“她们几个都是无父无母,自小便被卖进府的,哪里都能安家。你的老子娘都在江宁,将来还等你侍奉终老呢,你跟了我一去几千里,从此你们骨肉分离,可不是要把他们想杀了?” 冰娘为人冷淡,沉默寡言,极少这样温声软语地说笑过,青云听着听着就哭了: “姑娘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我六岁进府,伺候了姑娘十年,跟姑娘早分不开了!我老子娘自有哥哥嫂子们照料,并不缺我一个;可姑娘一去几千里外,人生地不熟,奴婢不在姑娘身边伺候,怎么能放得下心,怎么舍得?姑娘好狠的心……” 冰娘替她擦干了泪,默了半晌,方道:“我自然是舍不得的,可是你必须留下 。除了这里有你的爹娘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想让你去伺候六姑娘……” “伺候六姑娘?”青云一时愕然。 “嗯……”冰娘眼睛望向窗外,幽幽然叹了一口气:“我走之后,只怕家里那不省事的更要沸反盈天了,母亲也是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我冷眼瞧了这些日子,也就阿离能帮着母亲管管家,可她身边连个得力的人手都没有。” 青云先是惊讶,接着就垂下眼帘默然不语。 冰娘微微笑了笑,用手将青云的下巴抬了起来,沉声道:“你去帮六姑娘,就是帮我母亲,帮这个家……也是帮我。六姑娘心善,将来不会亏待你的。” 青云沉默半晌,终于红着眼圈轻声道:“奴婢明白了,奴婢一切都听姑娘的。” …… 望月轩里,冰娘和阿离在炕桌前对面而坐。冰娘微笑着招手让青云进来,道:“给六姑娘磕头。” 青云伏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阿离行了大礼。阿离连忙下地亲自将她扶了起来,不安地笑道:“三姐这是干什么?” 外间屋里有人在那里探了探头。 冰娘一眼瞅见了,只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这个丫头的老子娘都在本地,我不忍令她们骨肉分离,所以不带她进京了。她人还伶俐,我想来想去,就只有六妹妹屋里人手不太够,索性以后就叫她来服侍妹妹吧。” 阿离有些意外,犹疑地说道:“哦,这……” 冰娘向帘外努了努嘴,阿离便明白了过来,略点了点头,向外扬声道:“金环!” 金环应声走了进来,眼风先飞快地溜了青云一眼,方笑道:“姑娘叫我?” “大少爷早起叫人送进来的那大西瓜,在井水里湃了一天了,冰凉的,你去拎出来切了给三姑娘端过几块来,剩下的你们几个分了吃吧。” 阿离微笑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强悍作风 金环恭恭敬敬地答应着,退了出去,耳听得重重的脚步声往后面去了。 阿离才刚张嘴说了声:“可是青云……” 冰娘便冲她摆了摆手,从炕桌上端起茶盅,笑道:“我向来三伏天也是喝滚烫的茶,这凉茶倒是不合我的胃口,烦请六妹妹叫人重新替我沏一壶热茶来吧。” 说着,便挪到里炕,掀开窗屉,将手里的凉茶顺手便向外一泼。只听“哎呀”一声娇叫,金环抱着脑袋直向外跳出好几步远才尴尬地站定,头发肩膀被泼得精湿,脸上还挂着茶叶梗子,狼狈至极。 “你不是到后头切西瓜去了吗?怎么还在这儿?”阿离隔着窗子吃惊地看着金环。 “我……我……”金环见冰娘突然说要把青云送给阿离,心中颇有些忐忑,故而先将脚步放得重重地往后头去了,待了一会,又蹑手蹑脚地回来,猫在窗下想听一听壁角,却出其不意被冰娘泼了一头凉茶,当下又惊慌又难堪,一时有些语无伦次。但她向来心思极快,眨眼间便定下神来,反而轻快地走上前,笑嘻嘻道: “奴婢突然想起来,三姑娘吃西瓜好象喜欢在上面撒些盐,就想着回来问一声,不要弄错了。谁知道三姑娘怜惜奴婢跑腿儿热,倒赏了奴婢一碗凉茶喝。” 她这番话说得极是从容,可谓天衣无缝,笑谑中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阿离自然心知肚明,当着冰娘却也不愿意太给她没脸,便只皱着眉头轻斥道: “既是要来问三姑娘,怎么不进屋来?岂有一个下人隔着窗子跟主子说话的道理?太没规矩了,还不快下去。” 金环红了脸,连忙道:“奴婢大意了。这就去。”,边说,边急匆匆地下去换衣裳。切西瓜。 冰娘犹冲着她的背影淡笑道:“幸亏是在你家姑娘的院子,喝的又是凉茶,还好;要在我自己的屋里。按我素日的脾气,这必是一碗滚烫的茶赏你了 。看你可有福消受?” 金环脚步一滞,羞得脸色通红,只作没听见,一溜烟地飞跑下去了。 阿离也有些难为情,道:“让三姐见笑了。” 冰娘收了笑容,正色道:“这个小丫头,太过机灵了!耳朵太尖。手伸得太长,我素日不爱跟人一处热闹,可她竟连我吃西瓜爱加盐也打听出来了?恐怕连你都不知道吧。机变又快,嘴又讨巧,就看她刚才那两句话,不动声色地就为自己找了个借口出来,笑吟吟的竟无一点惧怕之心。这样的下人,若是一身正气的,将来便是主子的左膀右臂;若是心术不正的,只怕日后会养虎成患呢。” 阿离垂下眼帘。微微点了点头。 冰娘叹了口气,瞅着她道:“六妹妹也是聪明人,又生来大气,其实都看得明白。就只是太过忠厚重情。心太善,年纪又还小,经的事也少,做不出那等狠绝的事来,终究要吃一两个亏才会长大呢。” 见阿离低头沉思不语的样子,冰娘复又笑道:“我可不是来破坏你们主仆感情的,有些事必得要你自己去经历了,去悟出来才有用。”她抬手将青云招到近前,认真地说道:“这个丫头跟着我十来年了,后宅里的事看得多了,心思也够用。我想让她来帮着你……” 又叹了口气,道:“家里有那么几块不省心的料,没事总想找些事出来;母亲年纪大了,做事开始有些顾头不顾尾,不象前些年那么精明干练了;父亲……实在是太累了,我看着他头上白头发越来越多,真是难过。” 冰娘的面容有些黯然,强笑道:“我走之后,希望六妹妹能为家里分分忧,有母亲想不到或做的不对的地方,你多提着她些。()你也是姓曾的女儿,这些事也是你义不容辞的,是不是?放心,母亲那里,我会为你说好话的。” 阿离自进府以来,跟冰娘从未单独说过这么多话,平时不过是点头之交而已。又因冰娘向来不苟言笑,对弟妹们也颇严厉,又是嫡女,阿离对她一向敬而远之,是以两个人并不曾亲近过。今天冰娘突然到访,说了这些肺腑之言,倒让阿离于意外之余心里有些酸酸的,想着初进府时几次被贞娘她们捉弄,都是冰娘为自己解困;她自己马上就要抛别父母,背井离乡地远嫁京城了,前路尚不可知,却还一心地惦记着姐妹和娘家,实在令人动容。 阿离想到这些,不觉从心里热了起来,伸手扯住冰娘的袖子,声音微哽:“三姐一个人去那么远,人生地不熟,又没有亲人在身边嘘寒问暖,也要万事当心 。” 冰娘微微一笑,道:“我知道。” 就这一颦一笑之间,姐妹两个的感情陡然拉近了许多。 就在这时,忽见外面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小丫头,还未站稳,就笑着叫“三姑娘……” 冰娘定睛一瞧,认得是在延熹堂葛氏那里的一个扫地小丫头,不禁有些愕然,道:“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丫头笑得眉眼弯弯,悄声道:“京里熹国公家的世子爷到了呢,正跟老爷和夫人在花厅上品茶说话。听说国公给咱们家光礼物就送来了两大船,现在码头上停着,管家爷们带人搬运去了,可见国公爷是多么看重咱们家,多么看重三姑娘了……” 冰娘听得不耐烦,皱眉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在延熹堂上当差,就跑过来找我说这个?” 那丫头忙乍着胆子笑道:“奴婢远远地瞧见世子爷英武不凡,一表人才,好高的个子,进门都不得不低着头,走起路来地板都咚咚直颤……” 她只顾顺着嘴往下说,忽见冰娘脸沉了下去,不觉吃了一吓,连忙止住话头,低了头嗫嚅道:“奴婢是想着三姑娘听了高兴,就急着来禀报,一时忘了规矩……” 冰娘冷声道:“爷们儿家的事岂是你能说三道四的?什么英武不凡,什么一表人才,这些话就算紧跟着我的丫头们都不敢胡说,你是什么身份?一个不入等的小丫头不安分守已当你的差,只为了献媚邀功,就巴巴地跑到你不该来的地方,跟我说这些淡话,竟敢还说我听了高兴……我看你是没尝过鲁嬷嬷的板子的滋味吧!” 那小丫头唬得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抖颤颤地连声道:“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求三姑娘饶了奴婢这一回……” 冰娘并不为所动,只淡淡道:“板子不挨在身上,不知道皮开肉绽的味道,你是不会真知道错的。青云……” 她扭头就要让青云把她交到鲁嬷嬷手里去,一扭脸看见阿离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便将话咽了下去,只道:“青云把她带下去打两巴掌,再给这个不知礼数的东西讲讲规矩去 。” 青云应了一声,把那小丫头带了下去,冰娘便向阿离笑道:“六妹是觉得我太过无情了么?我平素最看不上这等空长着一张嘴,只知献媚邀宠,讨好主子,规矩礼法全然不顾的东西。我现在的脾气其实已经好多了呢,要搁在前两年……” 阿离顿了顿,便低头轻笑道:“姐姐是嫉恶如仇,刚正不弯……若是妹妹,有可能会先给几个赏钱安抚一下,再训斥几句以诫下次。毕竟一个不入等的小丫头逾了规矩一盆火地跑过来邀功,也不过就图两个钱的赏罢了。先说她几句,她若稍微聪明些,下次也就不会再犯;如果再犯,再重责也不迟;这样上来就打,兜头一盆冷水泼过去,难保她背地里不起怨愤之心……” 说道这里,便不好意思地笑道:“哎呀,三姐又该笑我软弱,滥好人了……” 冰娘向后一靠,冷声道:“背地里怨愤?不服?那就打到她服为止!还有什么下次呢?” 因看阿离微笑不语,便又自己摇头笑道:“我这个脾气是改不了啦,不如六妹知道假以辞色。六妹如今欠缺的就是年纪和阅历了,以后肯定是比我强的……” 一时金环端了西瓜进来,倒是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伺候着,并不再多说一句话;对着青云也是笑脸相迎,满口“姐姐”叫着,十分亲热。 冰娘又和阿离叙了些闲话,便告辞回去了。 陆家派来的人歇息了一晚,第二日一早,女管事便将熹国公和国公夫人的意思转达给了曾雪槐和葛氏,希望七月中冰娘便能北上,这样到了京城成亲之后便可赶得上在国公府过第一个八月节。 葛氏原来打算留着冰娘在家里过完八月节再上路的,既然陆家希望喜期提前,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况且晚一个月的话,到京里已是深秋,水路上又湿又冷,又怕冰娘禁不住。因此左思右想之下,便只得应了。想到爱女在家里的时间又缩短了一个月,两个月后便从此南北相隔,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不禁黯然神伤。 陆家两位管家得到了曾家的首肯后倒是长出了一口气。使命既完,便兴高采烈地打发了几个精干的随从,立刻先行回京复命,请国公夫人安排一应迎娶事宜。(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醉入花丛 哇,今天竟然收到了四票粉红票!感谢感谢! ----- 这里,葛氏便安排了几桌丰盛的酒筵,盛情款待陆修文及一众随从。 陆修文原本是个豪放之人,在曾家又受到种种礼遇,心情大好。在筵席上曾雪槐先陪着饮了几杯,继而品南和念北也来敬了几杯,接着便是曾家的几位有头脸的外宅管家也上来敬酒。陆修文酒酣意畅之下,不免多贪了几杯,到下半天时,便觉得有些支持不住了。 此时因衙门里还有要事,曾雪槐已先离席出府去了,席上只有品南兄弟和府里几个擅辞令好酒量的管家陪着,应酬得十分热闹。 陆修文放量再饮了几杯,便觉有些头晕脑胀,那酒在胸口突突地撞了上来,因起身向品南笑道:“我跟舅哥告个罪,在这廊下走走就来。” 品南猜他要去方便,便笑着指了个小厮让陪着同去。 陆修文扶着小厮到后面如厕毕,出来仍觉有些头晕目眩,太阳穴钝痛不已。 正值五月末,天气阴闷,陆修文捡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了,便笑着对小厮道: “你家大少爷好酒量,差点把我灌趴下……我在这里吹吹过堂风,你去拿一壶凉茶到这里来,我醒醒酒再进去。” 小厮答应着,急忙进去倒茶。 陆修文先在那曲廊上坐着,只觉得倚着靠着浑身怎么都不得劲,因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便背着两手缓步出了院门,站在门口四下眺望了一番景致。 葛氏这里本属内宅,原本就没有男下人在此伺候着;陆家随行来的一众管家随从都被让到了别院款待。是以这里只有曾家的两个小厮远远贴着墙根站着听呵,以方便京里来的尊贵男宾临时调遣。 此时两个小厮一个去茶房端茶,另一个见陆修文只站在门口吹风 。也就没敢上前惊动。 待到端茶的那个回来,在曲廊上没看见陆修文,只见另一个小子坐在墙根打盹呢。连忙上前将他推醒一问,那一个爬起来跑到院门口。四下一找,哪里还有陆修文的影子? 两个人顿时慌了,心道延熹堂再往里去,便是姑娘们所住的院落了,这位世子爷别是顺着脚一逛,走到里面去了吧?他又喝多了酒,再出了什么岔子可就了不得了…… 两个小厮吓得脸都绿了。寻思了半日终究不敢耽搁,你推我,我推你,乍着胆子进去禀告了品南,说世子爷被他们看丢了。 葛氏自曾雪槐上衙门之后,便也起身回房歇息去了,花厅上只留了品南兄弟俩招待女婿。 品南听了小子的禀告,想着延熹堂出去顺着石子小径往里走不过一箭之地,便是仅供女眷们游玩的一个小花园,花园往西是三姨娘的西偏院。往东是阿离的望月轩,那厮若顺着路跑到西偏院倒无所谓,万一跑到望月轩去,他又喝多了。做出什么不成体统的事,简直不堪想象…… 品南想到这里,胸腔里的火直蹿头顶,抬起脚来就将那两个小厮一人当胸踹了一脚,赶紧就急步出了门,向望月轩跑去。 且说陆修文站在延熹堂外,抬头四处瞧了瞧,见脚下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曲曲折折绕到院子旁边,尽头柳丝绦绦,繁花绚烂,望之便令人心旷神怡。此时的陆修文面红耳赤,头大如斗,也并不思忖,就顺着小路趔趔趄趄向那花园子走了过去。 若他静静坐着还好,这样一走动,越发觉得酒劲儿撞了上来,头晕眼花,分不清东南西北,跌跌撞撞就进了花园子。忽听前面有女子清脆的声音惊叫道:“哎呀,哪里来的醉酒狂徒?” 接着便恍惚听见另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低叱道:“少胡说,那是京里来的贵客,是我三姐夫!” 陆修文吃力地抬头望过去,见不远处影影绰绰有两个娇俏的身影,其中一个穿鹅黄衣裙的女子身形苗条,体态婀娜,恍惚就似来时在船上结识的那个色艺双绝的歌伎。 陆修文一时又惊又又喜,只恨醉眼迷离,竟看不真切 。他一边面露恍笑,嘴里喃喃叫了一声“红袖”,就趔趄着走了过去。 哪知日影当空,碧空如洗,陆修文被那刺目的阳光一晃,越发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张嘴“哇”的一口酒吐了出来,人就坐在了地上。 对面那黄衣女子原本站在那里遥遥向这边望着,这时便忙命旁边的小丫头:“冬儿,我三姐夫吐酒了,你快回去拿条湿手巾过来!” 那小丫头应声去了,陆修文迷迷怔怔间便觉一阵淡淡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那黄衣女子已悄然走到了自己面前。 陆修文吃力地眯起眼抬头细瞧,但见面前这女子生得粉面桃腮,妖娆妩媚,正用一方水红的帕子掩了口冲自己轻笑,边笑边娇滴滴地叫了一声“姐夫”,又说:“那地上凉,姐夫只管坐在地上做什么?” 陆修文听着面前这女子的燕语莺声,浑身已酥了半边,也嘻嘻笑道:“红袖!你怎么追到这里来了?快……快来扶爷一把……” 面前的女子先是啐了一声,半嗔半恼地骂了一句什么,终于还是向他伸出一只白嫩修长的手来,想将他拉起来。 陆修文握住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却不起身,只向怀里一拉,那女子惊叫一声,便应声跌入他的怀里,先是挣扎了几下,骂了几句,奈何陆修文醉酒的人力大无穷,她捶打了他两下也就半推半就地任他抱着了。 …… 阿离送走了冰娘,在房中坐了一会,只觉得异常闷热,浑身的汗不停往外冒着,便带着玉凤和吉祥两个出了门,想随意往小园子里转转,散散闷,顺便掐几枝花回来插瓶。 才顺着小路走到半中间,吉祥忽然指着前面惊叫了一声,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姑娘瞧……那……那边……” 阿离顺着她的手指遥遥一瞅,赫然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背对着自己,怀里搂着一个女孩子,正低着头在她脸上乱啃。 阿离登时吓得失声大叫了一声:“是谁?!” 却见那女孩子猛然挣扎着推开了那男人,尖声哭道:“救命啊!六妹妹快来救我!”(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这亲事已不容更改 编编给了顶推,从明天起要连着双更一星期了,直到下榜单为止…… ----- “哎呀,是四姑娘 !哪里来的醉汉?光天化日之下闯入后宅行凶,这还了得!” 玉凤虽向来看不惯清娘的行事作派,却又生来有些侠义心肠,见有登徒子竟敢猥亵曾府后宅女眷,登时气得面皮紫涨,柳眉倒竖,立刻便喊吉祥: “走!快跟我去把那个不要脸的醉汉打开,把四姑娘救下来!” 边喊,边挽了袖子就要冲上去。 阿离却已看清那个年轻男子衣着华贵,头带束发金冠,腰系玉版带,一看便知是个显贵人家的子弟。想到他居然能顺利进到曾府后宅中,又想到今天曾雪槐夫妇正在延熹堂设筵款待远道而来的“三姐夫”,阿离立刻便猜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份。 这下子,阿离更惊得目瞪口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难道是自己眼花了么?怎么看着清娘和那男人竟象两厢情愿的模样,见自己来了才咋呼起来了? 阿离连忙一伸手,喝住了两个丫头,嘴里低声道:“别莽撞!那人是京里来的贵客,你们两个跑过去跟那人厮打一番,把大家都惊动起来,叫三姑娘的面子往哪里放?” 说着,却见陆修文已踉跄着追了上来,一把揽住清娘的腰,嘻嘻笑道:“红……红袖!你跑什么?快……快来让爷……让爷香一个……” 清娘只管挣扎着,冲着阿离可怜巴巴地哭叫道:“六妹快来救我!” 玉凤简直气得暴跳如雷,只恨手里没有把大扫帚上去把那恶徒狠狠拍倒在地上才好,因看着阿离一个劲儿说:“姑娘,咱们不管管啊?” “这种事咱们女孩家怎么管?”阿离早将清娘的心思猜得透透的。若自己也被他们缠上岂不麻烦了?因涨红着脸当机立断地吩咐两个丫头:“玉凤快跑到延熹堂请大少爷过来,只悄悄地叫他一个人,别惊动别人。快去!” 又命吉祥:“吉祥过去劝一劝那位贵客,实在不听就算了,你别往近前去。小心沾一身腥,只拦着他们别四处乱走就是了”。 说毕。又往那边看了一下,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胸中作呕,转身便急步要退回望月轩 。 谁知陆修文一抬头忽然瞧见了阿离,见这个小姑娘细眉樱口,清秀斯文,比那些艳姬似乎更有意趣。便弃了清娘,趔趄着直奔了阿离而来,嘴里呵呵笑道:“咦?这个小娘子好可人意,花名叫做什么?可会唱什么曲儿?” 阿离忽见那体格魁伟的男子竟冲自己过来了,且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混乱,吓得一颗心差点跳出胸膛,又羞又怕之下,转身就跑。偏那曳地裙子绊着脚,慌乱之下几乎摔倒。 玉凤原本已向延熹堂跑出去十几步,忽听吉祥在那里叫喊。一回头却见那醉汉已弃了清娘,直奔自家姑娘而来,一只大手已经抓住了阿离的胳膊,登时气得几乎闭过气去。 “你奶奶个腿儿的。放开你那狗爪子!”玉凤顿时将进府以来受过的**全忘到了脑后,三步并作两步就返身冲了回来,一边跳着脚怒骂着,一边就狠命去掰陆修文的手。 吉祥也跟着跑过来对着陆修文一阵拳打脚踢。 陆修文乃是武举出身,彪悍无比,即使是在醉中,对付几个小姑娘也是太绰绰有余了,当下含着笑只随意一扒拉,玉凤两个就被推得直摔了出去。 阿离眼里噙着泪,在那里乱踢乱咬,却哪里挣得开。玉凤眼睛都红了,“嗷”的一声尖叫,从地上直蹿起来,顺手就从头上拔了一根银簪子,想都不想就再次冲上去,下死劲儿地向陆修文手上胳膊上一阵乱戳。 陆修文疼得大叫了一声,立刻松开手,阿离趁机挣开身子,没命地就往小路上逃去。 一边跑着,眼中的泪就成串地掉了下来,又不敢哭,只拿手死命地捂着嘴,猛不防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原来是品南先到望月轩没找见阿离,复又一口气往小花园这边赶来, 刚绕过一丛修竹,就和阿离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 “我刚听见有人在那里叫喊,妹妹你……”品南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阿离满面泪痕,容颜惨淡,额前飘着两绺凌乱的发丝,头上的珠钗摇摇欲坠,连脚上的鞋都跑掉了一只,样子十分狼狈。 他大吃一惊,立刻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顿时气得剑眉倒竖,星眸圆睁,强压胸中怒火在阿离肩上轻轻拍了拍,柔声安慰道: “妹妹别怕,你且回房去歇歇,等哥哥去教训那头臭猪一顿,替妹妹出气 。” 阿离本自吓得花容惨淡,身上控制不住地发着抖,乍一见了品南,如同见了救星一样,又安慰又委屈,由不得就掩了面抽抽答答哭了起来。哭声才出口,立刻又意识到不妥,连忙硬生生咽了回去,忙忙地擦干了眼泪,抬手整了整头发,哽咽道: “那……那人和清娘在那里胡闹,只怕我的两个丫头也要吃亏,哥哥快去拦下他!……哥哥切记不要声张……” 品南见阿离受了这样的委屈还能努力镇定着为全局考虑,并未失一点闺秀的气度,心中越发又怒又痛,咬牙道:“我有分寸,妹妹快回去。” 边说,边转了身,向花园子里急步而去。 阿离见品南过去了,这才定下心来。因低头掀起袖管一看,见纤细白皙的手腕上赫然有一道青紫,就是被刚才那厮抓握留下的痕迹。才压下去的屈辱又涌了起来,忍不住又气得掉了几串眼泪,呆怔了片刻,便咬着牙急步往冰娘的院里走去。 冰娘正在屋里看着丫头们收拾东西,忽见阿离面色青白,神情抑郁,一个丫头也没带,孤伶伶一个人走了进来,倒吓了一跳,问道:“六妹怎么了?” 阿离径直地走到冰娘面前,沉声道:“三姐,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跟你说说。” 屋里几个丫头互相看了一眼,便知趣地借故走了出去。 阿离脸上红了又白,咬着唇一鼓作气地低声道:“那位熹国公的世子,实在配不上三姐姐,三姐一个人嫁到他家里去,不会幸福的!三姐还是慎重考虑一下,求一求父母亲,这门亲不结也罢!” 冰娘听她说得郑重,便知事出有因,只怔了一下,便拉着阿离同在杨妃榻上坐了,温和地说:“出什么事了?” 阿离强忍着胸中的恶心,便将适才发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认真道:“我知道三姐素来仰慕品性高洁的文人雅士,这样粗俗的酒色之徒如何配得上三姐,和这样的人过一辈子,想一想不觉得可怕吗?” 冰娘已然听得呆了,只觉得一阵阵眩晕如波浪一般从脚底涌起,整个人在椅上几乎坐不住,只茫然瞪着窗棂一声也不言语,过了好半晌方木然道:“多谢六妹提醒,不过以后这事不要再提了 。你没说过,我也没听见。” 阿离讶然望着她,只道她不相信,便将袖子撸起,让她看腕上的一片青紫,急声道:“三姐不信我说的话么?你看……” 冰娘抬手止住她,在她头发上轻轻摸了摸,苦涩地笑了一下,缓声道:“满府的姐妹里,唯有阿离的心最赤诚,我岂会不信?只是……”她轻轻摇了摇头,垂下眼帘,淡淡道:“亲事已定了三年,如今连成亲的日子都定下了,熹国公世子和两江总督嫡女联姻,当日还是请太后保的媒……京城和江宁都已传遍了的事,岂容更改?” “可以找一些借口出来啊,比如……姐姐身染恶疾?再比如……总会想出办法来的,难道眼睁睁看着三姐嫁一个混人去吗?!”阿离从心里直热出来,冲口而出道。 冰娘复又摇了摇头,道:“身为朝廷重臣的嫡女,有时反而还不如庶女的自由多些……我今生就是这样了,只希望六妹将来能嫁个温柔儒雅,性情高洁又有担当的好夫婿,不要也象我这样罢……” 说着,又故作洒脱的笑了笑,道:“不过妹妹尽管放心,你三姐也不是软柿子,岂会容得那些狐媚魇道的东西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妹妹不用为我担心。” “哦……”阿离的心沉重下来,望着冰娘沉稳冷傲中又勉强带了点笑意的面庞,从心底油然生出一种巨大的悲凉和无能之力之感。 门帘子突然刷的一掀,葛氏冷着一张脸直直盯着阿离走了进来,进门便压低了嗓门,怒道:“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难道你自己嫁不到李家去,就要想法子连冰娘也诋毁了才罢?” 阿离诧异地望着葛氏,气极反笑:“母亲只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吧,我已经后悔了。” 冰娘皱着眉瞅了葛氏一眼,忍耐地说道:“母亲就消停些吧,您是越来越糊涂了,怎么连好赖人都分不清了呢?!阿离一心心疼我,才跑来跟我说这些话,您当着我们就不必绷着那张破面子了!倒是清娘那下贱的小蹄子,再不好生管一管,只怕要让人把咱们家笑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教训 葛氏自从品南意外中了秀才以后,就一直郁郁郁寡欢。不单是惊愕,还有隐隐的焦虑和心虚。 如今的品南身上依旧有那么股子慵懒不羁的味儿,可葛氏又觉得他分明和从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但具体是哪里不同了却又说不太清。大概是眼睛?以前品南的眼睛总是似睁非睁永远惺忪不醒的样子,唇边带着丝疏离冷淡的笑意,似乎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但对自己却是殷勤的,尤其是要钱的时候,可谓是百般讨好。 葛氏当然知道他那时的讨好是虚情假意,可他越为了三五十两银子对自己虚情假意,葛氏便越开心——她就喜欢他那吊儿郎当的纨裤大少爷的样子。 可现在似乎不一样了。 品南的眼神忽然变得犀利了,而且他似乎总躲在什么地方暗中窥伺自己,脸上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冷笑。可他对自己却又分明比从前更加彬彬有礼了,只是再也没开口朝自己要过一个钱。 葛氏莫名地就有些慌乱。 再接着贞娘又出事了。葛氏现在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出李夫人那略带鄙夷的眼神。葛氏一生心高气傲,只有她笑别人的,没有别人笑她的,这一回却是彻底说不响嘴了。那天从品南的重华阁强挣扎着回到延熹堂之后,她在**连躺了三天,气得头风病也犯了,再起床后,人就开始有些病恹恹的。 此时此刻,唯有冰娘的亲事能让她觉得安慰和开怀了。谁知,才刚品南忽然来见她,半吞半吐地告诉她说:适才冰娘那尊贵的未婚夫喝多了跑到小花园调戏清娘,满口胡言乱语,两个人在那里胡闹。居然连丫头老婆子都不放过。为了防止那位世子爷再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来,他只好带着两个小厮把烂醉如泥的陆修文绑了,堵上嘴。悄悄锁在了一间空屋子里,待到他酒醒以后再说。 葛氏瞅着品南眼中狡黠而闪烁的笑意,顿时觉得眼前发黑。喉中甜腥,差点喷出一口血。 仿佛压在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一下子崩溃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她觉得眼前昏黑一片,头痛欲裂。 想到自小就懂事不多话的冰娘,葛氏又气又急又疼,却也先顾不上她,忙忙地跑到耳房去看陆修文,一开门就闻见一屋子的恶臭扑面而来。中人欲呕。葛氏定睛一瞧,却见陆修文五花大绑着蜷缩在地下,满头满身都是屎尿,污秽不堪;他嘴里塞着破布,犹在那里唔唔啊啊哼唧个不停,嘴角边的口水亮晶晶地流了下来,脸上却犹自挂着个呆滞的恍笑。 之前的京城贵公子形象荡然无存,此时的陆修文简直比最肮脏龌龊的叫花子还让人恶心。 葛氏胃里一阵翻腾,转身伏在栏杆上就大吐特吐了一番。 品南连忙关切地上前询问,又笑嘻嘻地低声道:“世子殿下喝醉了。闯到小花园子里头,又看不清路,失了脚掉进茅厕里去了。还是儿子不嫌脏,亲自把他捞出来的。” 葛氏看着品南脸上谦虚而恭敬的笑意。便觉得满心的羞愤和厌恨,越发觉得脸上热烘烘地发起烧来,因寒着脸斥道:“他既是国公世子,又是你三姐夫,你怎能如此对待他?!还不快去给他松绑?!” 品南听了,便皱眉叹了口气道:“我好容易才给他制服了,您现在让放了他?唉,果然丈母娘都是疼姑爷的啊!”边说,边将手里折扇“啪”的一声展开,在鼻子前面扇着风,走上前弯腰将陆修文嘴里的破布掏了出来,顺势蹲在他旁边笑道:“喂,三姐夫?你好点没有啊?你睁眼瞧瞧是谁来看你了?” 原来当时陆修文被玉凤和吉祥两个丫头拦了一下,被阿离挣脱开跑掉了,他便随后趔趄着脚追了上来,正被品南迎头堵个正着。此时的陆修文头大如斗,脚下拌蒜,连人都分不清了,只管抓着品南的袖子嘻笑道:“红袖……小美人儿……都跑到哪里去啦?” 品南看着他那幅令人作呕的熊样儿,恨不得立时将他掀翻在地暴揍一顿才好,想想又不妥,因强将火气压了压,反拉住他的手笑道:“走,我带你找去。”,边说,边架着他便重新往花园子里走。 陆修文不疑有他,又醉得七荤八素的,便顺从得随着品南返身回去,嘴里仍不停地混说混笑着。 清娘瞧见品南来了,先是呜呜哭着跟他诉委屈,品南兜头一句“这种脏事儿你去找三姐说去啊,请她作主把你给三姐夫收了房不就得了?跟我说管屁用?” 清娘听着他语气不善,吓得住了嘴,二话不敢说,一溜烟跑了 。 品南见左近无人,便一路将陆修文牵到了园中茅厕里,冷笑着低喝一声:“去吧!”,抬脚照着他的屁股只一踹,那陆修文便踉跄着一头栽了过去。他哼哼唧唧挣扎着要起来,被品南上前按着头足灌了几口腌臜黄汤才算作罢。 品南任他歪倒在茅厕里不管,自己呼了口气走到外边,闲闲地吩咐玉凤:“世子爷喝醉了,如厕时不慎失足掉了下去,你们快去叫两个小厮来把他扶出去。” 玉凤会意,笑得咯咯的,飞跑着去叫人,不提。 品南远远地负着手站着,看小厮将满身污秽,犹自沉醉不醒的陆修文就在园子里找了间空屋子拖了进去,自己亲自动手将他结结实实捆了,这才锁了门,闲闲地回房洗澡换衣毕,这才踱着方步去知会葛氏。 此时既然葛氏命他松绑,他便十分配合地上前将陆修文嘴里的破布掏了出来,笑道:“三姐夫?快醒醒,瞧瞧是谁看你来了?” 陆修文此时瘫倒在地上,勉强将眼皮睁开一线,乜斜着瞅了瞅,晕头胀脑中只瞧见面前似有一满头珠翠的妇人在关切地望着自己,便费力地咧嘴施施然一笑,喃喃道:“红袖……快来给爷揉揉膀子……好酸疼……哎哟喂……” 登时把个葛氏臊得面红耳赤,鼻子都气歪了,慌忙后退几步,气急败坏地连声道:“堵……堵上他的嘴!快!快!” 品南无奈地再叹了一声,道:“一会松绑,一会堵嘴,您到底要怎么样啊?儿子还要出门去拜见文老先生,不能在这里奉陪啦。” 葛氏见他要走,顿时急得没了主意。因怕丑事传扬出去,并没叫丫头小厮跟来,可总不能让世子殿下就这样一身污秽,臭气熏天地一直被锁在这里吧?万一他什么时候醒了又该怎么说? 这门亲事是她当初极力促成的,曾雪槐原本并不太同意,掐算着时间,曾雪槐也快从衙门里回府了,若问起来又该怎么说?岂不是更要埋怨她了? 葛氏急得满头大汗,方寸大乱,只得低声下气地问品南:“ “南哥儿你看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啊?” 品南想着闹得也够了,便道:“倒也没什么大事,我就还去叫两个小子提几桶热水到这里来,帮世子爷洗了呗,多给几个赏钱,让小子们别把这糗事胡乱说出去就完了 。世子醉成这样,定然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只可惜我那三姐姐呀,好端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可惜啊可惜!” 他只管不住地摇头叹息,葛氏越发觉得心如刀绞,五内俱焚,却是比那天贞娘出了那档子事更觉得痛不可抑。 当时便觉得天地变色,了无生气,哪里还有心思管陆修文,一并都胡**给品南去办,自己连问都懒得再问一声,失魂落魄地一径往冰娘院子里去了。 进门又正好听见阿离跟冰娘讲的那一番话,急怒攻心之下便掀了帘子一脚迈进屋去夹枪带棒地训斥了阿离几句。 阿离现在却不再象先时那般对葛氏客气,立刻软中带硬地回了两句过去。不过终究还是怕伤了冰娘的心,说了两句,想着此时她娘俩必有一番体已话要说,也就起身告辞出去了。 葛氏见阿离走了,满心的痛悔立刻爆发了出来,上前搂着冰娘的肩膀哭道:“我儿的命怎么这样不济,偏摊上这样一个酒色之徒……” 冰娘的脸上被葛氏蹭了一脸泪水,心中生厌,不耐烦地将她推开,冷笑道:“这不是母亲千挑万选为我定下的一门好亲么?父亲当初看上的那位本省的进士,您不是嫌人家家世不够,上不得台盘吗?这下可遂了您的意了。” 葛氏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唯有低了头不住地饮泣。 冰娘冷眼看过去,见此时的葛氏精神萎顿,双眼无神,脸上带着种焦虑恐慌太甚之后特有的茫然,全不似几年前的精明强干。她的鬓旁甚至长出了几根白头发…… 冰娘的心中隐隐作痛,转头望向窗外,淡淡道:“既想着靠我们去维系那荣华富贵,现在又作出这样子来做什么!行啦,不就是个酒色之徒么?我还不至于就能死在他手里!母亲先说说,清娘那小蹄子该怎么处置?她的心未免也太大了些!(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绝不姑息 提到清娘,葛氏心中种种的憋屈怒火登时找到了发泄的焦点,立刻咬牙切齿地怒骂道: “那个小蹄子,果然跟她娘是一路的下贱坯子!必要哭着喊着给人作妾才痛快呢?之前就被慕容家暗地里退了亲了,小蹄子着了急,竟然火急火燎地把爪子伸到亲姐姐这里来了!我呸!母女两个都是什么东西?和外头的娼妇粉头有什么区别?!我若想使出家法来惩治她一回,又怕你祖母拦着……” “竟然已经有过一次了?母亲既然知道竟然还纵容着?”冰娘两道秀眉紧紧蹙着,忍耐地扫了葛氏一眼,冷声道:“祖母已经多年不理家事了,现在的当家主母是您!这种败坏家风的东西您不结结实实地给她一次教训,便只会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别的事就罢了,这种无耻秽行您也不拿出主母的威风惩治一回,必要等她将来闹到尽人皆知,不可收拾时才说话吗?难道有了一个贞娘还不够?” 提到贞娘,葛氏的脸不可抑制地抽搐了一下,咬牙道:“你说的是!我忍了她们几年,也忍得够了!我才是一家主母,便是老太太知道了,又能将我如何?难道还能为了一个小狐狸精打我的嘴巴子不成?” 当下便精神抖擞地坐好,扬声叫青玉:“你去,把清娘叫到这里来,再把阎妈妈也找来。” 且说清娘自慕容家的事黄了以后,日夜寝食难安,尤其得知贞娘那种愚钝之人竟然也略施小计,就轻易地从阿离手里把李延抢了过去之时,越发如百爪挠心,浑身焦躁。 冬去春来。清娘眼瞅着已经十六了,连三姨娘也着了慌,往曾老太太那里越发跑得勤了。 曾老太太年老之人。近两年精神一年不如一年,早就吃上了长斋,平素只在房中诵经礼佛。连门都懒待出;便有客来,除非很要紧的贵客她见一见。旁的都是推给葛氏应酬,她乐得清静。 三姨娘几次三番到曾老太太这里闲话,便将清娘的亲事吞吞吐吐说了,希望姑妈能多费费心,为清娘谋一个好人家。曾老太太现在已极少与各府女眷一处坐着了,信息自然不灵;况且姑娘们的亲事自然是主母做主,她这老太太懒得去管。也不好多管。因此嘴上答应着,也不过就是等葛氏来请安时,让她多替清娘留心,尽快把亲事定下来罢了 。 等于没说。 葛氏只需说一句“留心着呢,只是一时没有合适的”便能轻轻搪塞了过去——总不能从大街上随便拉来一个就行吧? 再加上后来慕容家隐隐透出退亲的意思以后,连曾雪槐都厌烦了清娘,想指着曾雪槐从他手下的官员里给自己选一个丈夫出来,似乎也希望渺茫了。清娘是真的着了急。 恰在这时,冰娘的未婚夫千里迢迢地来了,那陆修文虽不如慕容俊英武俊气。却也浓眉大眼的并不丑陋,况且陆家可是恩封国公,开国元老,光家世上就是慕容家根本比不上的…… 清娘的心思又有些活动了。 午后小园中远近无人。日影当空,浓荫蔽日,花影丛从,清娘已在园中伫立良久,口干舌燥之际,终于见陆修文高大魁梧的身影摇摇晃晃往这边走来。 清娘俏生生立在那里,只向陆修文略瞄了一眼,就已胸有成竹。 这个男人,只需稍稍放出些手段便可拿下,简直就是唾手可得……清娘定下心来,用帕子抿着嘴唇遥遥地向陆修文嫣然一笑,就款款向他走了过去。 果然没有看错,陆修文全无半点定力。 被他强行搂在怀里的感觉并不好,醉酒的人大多粗鲁野蛮,浓重的酒气一股股喷在脸上,中人欲呕。清娘忍不住就想起了慕容俊那挺拔的腰背,那样英武的人害羞和慌乱起来别有一种令人心动的俊气,让人心驰神往…… 她咬了咬牙,将脑海中那个俊秀的身影甩掉,转瞬便换上一幅含羞带怯欲拒还迎的神情。她看到陆修文的眼睛已经直了,不禁心中得意,暗想,这位世子爷还真好糊弄,三姐又是个冷淡不懂风情的,若被他收了房去,就凭自己的手段,自然能把世子吃得死死的,将来待他袭了爵,还愁自己不能在国公府里呼风唤雨吗?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原想着把冬儿支走,最好陆修文胡闹的动静再大些,延捱些时间,延熹堂里见世子爷总不见回来,自然派了人过来寻找,到时只要自己跑到曾老太太那里哭闹一番,说陆修文趁着酒醉把自己欺负了,不愁他不把自己收房 。 一个庶女,能给未来的国公作贵妾,清娘觉得很划算。 不料先来的却是阿离,紧接着品南那个丧门星又跑了过来,生生将自己的完美计划搅黄了一半。 此时的清娘已没有退路,唯有破釜沉舟,将这场戏继续唱到底,胜败就在此一举。。 品南那该死的竟然让她去找葛氏和冰娘去诉冤,他当她是蠢猪吗?清娘咬着牙恨了一声,却也不敢跟他多话,一溜烟地就向临仙斋跑去。前脚才跨进临仙斋的院门,她便两把抖乱了头发,又用力在舌头上一咬,疼得她逼出了两泡眼泪,这才捂着嘴哽咽着便往曾老太太起卧的东次间一头冲了进去。 曾老太太正盘膝坐在榻上,微闭双目,默诵着法华经,忽见清娘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不禁吓了一跳,皱眉道:“这是在哪里掏了马蜂窝了吗?一个姑娘家,连跑带颠的,成何体统?” 清娘一头扑进曾老太太怀里,呜呜咽咽哭道:“孙女活不了了,想着再来见老太太一眼,就……就一索子吊死了算了……” 曾老太太前几日刚经了贞娘的事,正心里忌讳,忽听了清娘的话,心里便不受用,因冷着脸道:“一个两个的怎么都这么不懂人事,我老婆子还在这里坐着呢,你就死了活了的……说!你又怎么了?” 清娘便捂着嘴哭得哽咽难抬,道:“我三姐夫……世子殿下他……他喝醉了,把孙女……孙女没脸活了啊……”说着,便只将头埋在曾老太太膝头上,哭了个天昏地暗。 曾老太太只觉得心脏上一阵**,右眼下的肌肉便控制不住地连连抽搐了几下,一只枯瘦如鸡爪般的手扯住清娘的领子,沙哑着声音道:“别嚎了,你们……你们这都是什么大家闺秀?!什么丑事都好意思舔着脸往外嚷啊!一个还不够,又来一个……” 清娘便稍稍住了声,眼见曾老太太脸色煞白,右眼皮不住地跳动,神情实在有些恐怖,心头也有些害怕,便不似先前那般撒泼,只小声哭道:“求老太太为孙女作主……” 曾老太太一手撑在榻沿上,另一手按在胸口上,吃力地说道:“你让我……怎么给你作主……” 清娘见房中丫头已经避了出去,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因大着胆子舍脸说道:“孙女想着不如吊死了干净,可实在舍不得父亲和祖母……如今还能有什么法子?唯有请老太太作主,让世子殿下也给孙女一个名份,方不辱咱们曾家的名声……” 说着,又哽哽咽咽哭了起来 。 曾老太太面色青灰,一手僵僵地按在心口上,吃力地说了一句:“你们……你们这些……全都会来这一套!我们曾家的女儿……” 说到这里,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清娘犹自在那里哭道:“求老太太为孙女作主……” 话音未落,便听帘外一阵脚步杂沓,阎妈妈紧抿着嘴唇,带着七八个媳妇鱼贯走进院中。 阎妈妈将那些仆妇留在廊上,自己掀帘走了进来,先给曾老太太行礼,恭声道:“奴婢惊了老太太修行了,因太太立等着四姑娘过去问一件事,命奴婢过来请四姑娘。” 说了两声不见应答,又见曾老太太一头扶额在那里微微闭着眼睛,便以为她在打盹,不敢再惊动,因上前面无表情地对清娘道:“姑娘请随老奴到太太那里去一趟吧。” 若是寻常小事,只用让丫头来叫一声就罢了,何用阎妈妈亲自过来,且还带着这些人? 清娘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妙,连忙又叫了两声“老太太!”,曾老太太却似乎已经熟睡了过去,一声也不言语。 “老太太睡了,四姑娘莫要惊动了老人家,先跟着老奴过去吧?太太在延熹堂等着呢。”阎妈妈的声音一如往日一般一板一眼,不动声色。但听在清娘耳朵里,却隐隐透出一股寒意。 “大娘且先过去,我……回西偏院一趟,立刻就来。”清娘强自镇定道。 “太太说是很要紧的事呢,您就先过去吧,不好耽搁了。”阎妈妈依旧是淡淡的语调。 清娘无法,又眼巴巴地叫了一声“老太太?”,依旧没有应答。她实在无法,只得站起身子,勉强笑着说了声“好”,硬着头皮出了门,被众仆妇簇拥着一径向延熹堂而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对质 延熹堂上的酒筵已经撤了,里里外外鸦雀无声。 清娘越往里走越觉得胆战心惊,心中不觉涌起一阵不祥之感。她偷眼向四周望了望,见廊上伫立着的两个丫头皆屏息低头,脸上板板的一丝笑容也没有,心里更暗暗叫了一声“不好。” 惴惴不安地走进房中,迎面便见葛氏端端正正坐在主位上,冰娘则在她身边站着。两个人脸上都一丝笑容也没有,见她进来,同时将冷冽如刀的目光毫不留情地扎到了她身上。 只不知陆修文此时在哪儿,不知道品南会不会为难他?不过想来人家可是国公世子,谅品南也不敢把他怎么样…… 清娘正恍惚想着,便听葛氏在那里冷声道:“清娘,你可知罪吗?” 清娘猛然被吓得浑身一机灵,见葛氏脸上杀气腾腾,冰娘则是面凝寒霜,不禁心中狂跳了几下,强自镇定道:“母亲所指何事?女儿不知,还请您明示。” 冰娘已在旁边冷声道:“都这时候了还嘴硬,还不跪下!” 清娘大气也不敢出,连忙依言就跪在了葛氏面前,想了一想,便可怜巴巴地向上道:“母亲可是说的世子殿下那事么?” “你倒乖,这么痛快就承认了?”葛氏冷笑了一声,继续慢条斯理道:“说说你是怎么埋伏在园子里,专门等世子殿下过去的?又是如何用狐媚子手段勾引世子的?让我也长长见识。” 清娘睁着一双妩媚的桃花眼,只管惊恐而愕然地望着葛氏,颤声哭道:“这是哪个该死的跟母亲说出这样黑白颠倒没天理没人伦的混话来了?母亲您……您冤枉女儿了!女儿原本在花园里采花玩。忽见我三姐夫……不不,是世子殿下走了来,显见得是喝多了在那里吐酒。女儿只得叫跟着的丫头回去取湿手巾,谁承想世子殿下见旁边没人。竟然……竟然拉着女儿轻薄……旁边半个人也没有,挣也挣不脱,跑也跑不掉。女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一边说,便掩面痛哭起来 。哭了两声,偷眼见葛氏和冰娘脸上越发沉了。心中害怕,连忙住了声,急急道:“世子殿下其实倒是很好的,估计是喝多了把奴婢错认成了国公府里的谁……” “这么说,你倒是很委屈喽?他把你轻薄了,你待如何呢?”清娘打断了她的话,待笑不笑地说道。 “妹妹哪里敢指望什么?全凭母亲作主。也求姐姐体谅,清娘受点委屈倒没什么,只是咱们曾家的名声要紧……”她复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顺便小声地加了一句:“清娘才刚心里委屈,忍不住到老太太那里哭了两句,老太太的意思也是……” “妹妹的腿还真长,这么快就递过话去了?!祖母的意思也是让国公世子把你收房?让我们姐妹两个共侍一夫?”冰娘的眼睛里陡然射出两道寒光,冷笑道:“别的姐妹无端端受辱,不待她说,我自会出面为她作主;可那起心术不正的狐狸精。为了飞上高枝,就使出一些下流手段来恶心我,这种东西还想收房?别做梦了!” 清娘急声道:“我才刚已经说了,是世子殿下强行非礼我的!我……我有人证。阿离都看见了的……我这里委屈得都活不下去了,三姐怎么还这么说呢?三姐不会是想不承认吧?” 冰娘不动声色地瞅着她,淡淡笑了笑,向青玉道:“去把六姑娘请来。” 阿离走进延熹堂时,看见清娘跪在厅堂上,倒并没有太过吃惊。她径直绕过清娘,向冰娘微笑道:“三姐叫我?” 冰娘四平八稳地在葛氏的下首坐了,笑道:“四姑娘说被世子殿下醉酒后强行轻薄了,还说也是六妹亲眼所见,六妹可能证明她的清白?” 阿离低头望了清娘一眼,清娘立刻求助地向她急急说道:“四姐一生的闺誉全在妹妹口中了,妹妹今天可是都看在眼里了吧?你可要为姐姐说句话呀……”边说,边可怜巴巴地向阿离暗暗使眼色。 阿离顿了顿,便收敛了笑容,向冰娘沉声道:“阿离没办法证明四姐的清白。” “你……”清娘没想到阿离素来温柔和蔼,在这种时候却不肯为自己说话,又急又气之下,忍不住厉声道:“我当时向你求救来着,可你却远远地躲在一旁,不肯施以援手 !现在又这么说,难道是存心陷害我么?!” 阿离淡淡道:“我只是把我看到的如实说出来而已。我到花园的时候,你们已经在那里了,我没有看到那之前发生的事情,也没听到任何呼救的声音,你们看起来……很平静的样子。姐姐看到我以后才突然喊叫起来的,所以我没法为姐姐证明什么。” 冰娘点点头,“我知道了。” 清娘突然叫了起来:“她……她胡说八道!她是存心的……世子殿下在哪里?三姐为什么不把世子请出来问一问?” 冰娘睁大眼睛将她上下看了几眼,对清娘的发问似乎颇觉得有趣,摇头笑道:“四妹其实并不傻,只是太高估自己以后就变得傻了。美貌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和很多东西相比,你的美貌实在算不得什么。” 她将桌上的茶碗端起来,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转头向葛氏道:“既然四妹妹说我们冤枉她,母亲不妨请世子殿下出来吧,不证明人家的清白总是不好。” 葛氏虽然心中狐疑,但见冰娘气定神闲,想了想,便沉声吩咐桔香:“去请世子殿下来一趟。” 陆修文被人服侍着洗了个热水澡,又浓浓地喝了一大碗醒酒汤,已经清醒了过来。葛氏品南等人都不在,他独坐在一间雅致的客房中,脑子里影影绰绰总有一个穿着鹅黄衣裙的女子冲他妩媚娇笑,冥思苦想之下却总是想不起那人是谁,但怀里分明还留有她的温度,那感觉太真实了,绝非梦境…… 陆修文正在那里绞尽脑汁,忽见葛氏的丫头进来,说有事请他到厅上去。陆修文连忙整了整衣服,随着丫头走了出来。 才掀了帘子走进房中,赫然便见地上跪着一个黄衣女子。陆修文大吃一惊,那身影……跟脑海中的一模一样,根本就是一个人啊?! 正错愕间,却见葛氏下手一个穿着月白衣裙的女子款款站了起来,向自己侧身浅施一礼,低垂了眼帘缓声道:“我是冰娘,贸然与世子殿下在这里相见,本来不妥,实在是因为有桩事要请世子殿下出来说明一下,不得已而为之。” 陆修文毫无准备,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处与自己的未婚妻相见,一时慌了手脚,连忙还礼不迭。偷眼见冰娘落落大方,神态自若,举手投足间无处不流露着具有良好教养的官家小姐的气度;虽然微低着头,从侧面也能看出那张面庞的精致娟秀 。 陆修文喜之不尽,心痒难耐,一时竟有些忸怩起来,忙道:“三姑娘有什么话,尽管问就是了。” 冰娘微微一笑,也不用葛氏插手,自顾自便指着地下跪着的清娘,缓声道:“世子殿下可见过她么?” 陆修文狐疑地向清娘定睛望去,见地下的美人已哭得梨花带雨,正含悲忍泪地抬头看着自己,颤声道:“世子殿下……还记得我吧?” 陆修文脑海中电光火石地一闪,那衣香鬓影,午后无人的花园,几幅画面忽然鲜活了起来,他不禁瞠目结舌道:“她……我……” “她是我家一个姨娘所出的庶妹”,冰娘轻描淡写地随口道了一句,将头扭向一旁,皱眉道:“她说世子殿下醉酒后轻薄了她,母亲和我觉得事关重大,又不敢惊动父亲,当时那花园里又没有旁人,所以不得已只好把您请出来核实一下。” 她的话说的虽然云淡风清,但字里行间隐隐透出一种冷冽;再看葛氏,同样面凝寒霜,正襟危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陆修文顿时感到头皮一阵发麻,后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 清娘立刻抬头望住了他,凄切而柔婉地叫了一声:“世子殿下!您……您可不能丢下我一个弱女子不管啊……” 陆修文低头瞅着清娘,这个女子果然长得美,很美,他还记得她修长的玉手白嫩光滑,握上去说不出的惬意;还有她头发上桂花油的香气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可是,她竟敢当着自己的岳母和未婚妻说自己轻薄了她! 太可恶了,实在太可恨了!不过一个小小的庶女罢了…… 若是承认下来,怎么跟两江总督的岳丈交待?回去又怎么跟自己家里交待?怎么跟自己的未婚妻交待?看她的样子已经生气了吧?只怕好端端一桩亲事都要受影响了吧?接着就会闹得沸沸扬扬……想一想都觉得心烦意乱,头大如斗。 对了,刚听冰娘的意思,不是说当时花园里并没有别人看见? 陆修文立刻站远了些,向着清娘正色道:“姑娘休要胡说,在下担不起。”(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杖刑 刚听冰娘的意思,不是说当时花园里并没有别人看见? 陆修文立刻站远了些,向着清娘正色道:“姑娘休要胡说,这样的名声,在下实在担不起。()” 清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抬头,死死盯着陆修文,好半晌方咬牙恨道:“你怎么敢这样!你怎么能不承认?你堂堂一个熹国公家的世子爷,我不信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陆修文越发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连声道:“我当时醉得狠了,动弹不得,依稀记得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女人冲我搔首弄姿,被我骂了几句,不会就是姑娘你吧……” 清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气极反笑,连连点头道:“好,很好,说的真好……” 冰娘厌恶地扫了两个人一眼,冷声道:“知道了,世子殿下请下去歇着吧 。我母亲要处理一些家事。” 陆修文连忙笑着说了几声“好”,复又看了冰娘几眼,方在丫头的陪同下,唯唯地出去了。 冰娘端起茶碗,连喝了几口茶,将胸口的恶心强压了下去,淡淡道:“母亲,该是整肃门风的时候了。” 葛氏点了点头,寒着一张脸向身边的鲁嬷嬷冷声道:“取家法来。” 早有两个仆妇执了一根五尺来长,两寸来厚的乌木大板过来,垂手站在了清娘身后;又有两个仆妇抬了一张长凳过来搁在那里。 清娘面色煞白,哆哆嗦嗦地嘶声喊道:“你们……你们要打我?” 葛氏也不说话,只冲下面一努嘴,那几个粗壮媳妇立刻走上前,掐胳膊的掐胳膊,搬腿的搬腿。立时便将清娘按倒在了长凳上。 清娘乱踢乱叫起来:“你们这些狗奴才,我是主子姑娘,岂是你们能打得动的?!回头老太太知道了。必定饶不过你们!” 不提老太太还好,这一提越发如火上浇油一般,葛氏目不转睛瞅着清娘。冷笑道:“你行出那些下贱污秽的勾当来,我打不得你么?还敢提老太太……今天不叫你知道厉害。曾家的门风都叫你败坏完了!” 因喝命左右:“堵上她的嘴,给我狠狠地打!” 清娘还要叫嚷,嘴里早被塞了一块破布进去,立时出声不得。鲁嬷嬷将袖子挽了挽,亲自执了板子,先向清娘福了一福,方道:“四姑娘。奴婢得罪了。” 随即便高高举起板子,狠狠向着清娘的腰臀打了下去。 那乌木大板打在清娘的臀上,啪啪闷响 。清娘一个娇滴滴的深闺小姐,如何受得了这个?先时嘴里还发出呜呜哦哦的闷叫,身子痛得来回乱扭;十几板子下去,眼睛便直了,呻吟的声音渐弱,唯有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不停地滚落到面前的青砖地上。鲁嬷嬷打了几板子,便换了别的仆妇上前继续打。 清娘的脑袋终于无力地歪到一边,昏了过去。 恰在这时。忽见临仙斋的宝珠捂着嘴一路哭着直跑了进来,进来也顾不上行礼,也顾不上看长凳上昏晕过去的清娘,只上前扑跪到葛氏面前。哽咽道:“太太不好了!老太太……老太太没了……” 说着,便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你说什么?!”葛氏白了脸,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两手捂在嘴上叫了一声“老太太……”便捶胸顿足放声哭了起来。 冰娘也掉了泪,忙上前扶住葛氏,连声道:“母亲先别哭,多少大事还等着母亲料理呢,咱们赶快过去……” 葛氏便抽抽答答地收了声,用帕子擦了擦眼睛,回头吩咐阎妈妈:“快派人去衙门里告诉老爷,再安排人手分头去各府里报丧……” 阎妈妈应了一声,又悄声道:“四姑娘呢?” 葛氏一边急步往外走,一边厌恶地随口道:“抬回她的西偏院去吧。” 忽然想到曾老太太已经没了,不由放慢了脚步,回头又瞅了一眼直挺挺趴在长凳上昏晕不醒的清娘,便淡淡道: “这个小浪蹄子,就是腿脚太利索了,才会没完没了地到处卖弄**去。以后她就老老实实待在院子里吧,哪里都去不成,才能少给家里惹麻烦。” 说着,便扶着冰娘,带着几个丫头一路哭着往临仙斋去了。 阎妈妈会意,走过去附耳向鲁嬷嬷说了两句话,便也出去召集府里下人办事去了。 鲁嬷嬷随手从天井里拔了一根草棍噙在口中,袖着手低头瞅着冰娘,耸了耸肩叹道:“白瞎了一幅花容月貌了,以后还有啥用啊?” 知了在树上没命地叫着,一丝风也没有,天气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 曾府门前挂出了白灯笼,糊上了白幡,内宅里已是一片哭声震天。延熹堂内的清娘在昏晕中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只可惜破布塞住了嘴,那叫声硬生生地被堵回了喉咙里,化于无形。 前来吊孝的人开始络绎不绝地在曾府门前下轿,齐齐地先前往临仙斋哭灵,府内丫头仆妇小厮川流不息地各行其事,谁也没注意到延熹堂的后门悄没声地出来了三四个壮硕的婆子,抬着一张长凳急匆匆往西偏院而去。长凳上趴着面色惨白已经晕死过去了的清娘,腰部以下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一条腿象面条一样软绵绵地耷拉着,看上去很是异样。 此时,阿离和冰娘娴娘等姐妹正跪在在临仙斋孝幔内,随起举哀。厚重的粗麻布孝衣穿在身上,越发酷热难当,不一会便汗如雨下。 阿离低着头跪在青石砖地上,无端端觉得一阵心神不宁。 曾老太太出殡以后,曾雪槐按制报了丁忧,居家守孝二十七月;品南作为长孙,也要为祖母守制一年。守制期间禁嫁娶,出仕,应考,是以院试虽就在眼前,也不得不放弃了,多少有些遗憾。 …… 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了,秋风里带来了丝丝凉意。 整个夏天,清娘都没有踏出过西偏院一步。 她的右腿骨断了,虽然三姨娘趁着曾老太太大丧的机会,偷偷花重金请了江宁城最好的大夫替她接骨,然而最好的治疗时机已经耽误了,百日下床后,终究还是留下了后遗症。 清娘跛了。 她上了两回吊,都被救了下来,从此便沉默寡言。三姨娘的头发不知何时已斑斑点点的花白了,而经过了一整个夏天,清娘已瘦得形销骨立,往日的娇媚鲜艳早已荡然无存。 她终日在**一动不动地坐着,连房门都不出,只因为下地便要行走,而她根本没法子接受自己走起路来高一脚低一脚的古怪模样 她的脾气同样变得古怪,暴躁易怒,疑神疑鬼。小丫头多看她两眼,她便会随手抄起手边的茶壶没头没脑地砸过去;若是低着头不看她,她便会疑心如今连个丫头都看不起她了,同样是一番打骂 。 初时,曾雪槐还来过几次,对于清娘被葛氏行家法时“不慎”打断了腿心有不忍,过来看望。然而每次过来,三姨娘都会或喋喋不休,或恶毒咒骂地求曾雪槐为清娘讨还公道,甚而磕头撞墙又哭又笑,状如疯癫。曾雪槐早已得知了清娘的丑事,对她屡教不改的行径早就寒了心,过来看望也不过因着一分父女之情而已。现在三姨娘的吵闹不休令他彻底厌烦了,索性从此绝迹于西偏院。 现在没人愿意在西偏院里当差,不单是因为这里住的一老一小两个主子精神都变得有些不正常了,动辄打骂,实在难以伺候;更重要的是,自从曾老太太去世以后,三姨娘便失去了靠山,四姑娘又变成了一个跛子,现在连老爷都不再来了。无论怎么看,这母女两个都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期待的未来了。 既然留在这里是死路一条,西偏院里略有些门路的丫头婆子都想方设法托人跳了出去——哪怕到大厨房里打个杂,至少还能时不时落下些鸡头鸭屁股打打牙祭呢,在西偏院里除了无尽的打骂呵斥,屁都没有一个了。 只有三两个最没本事,实在无人可托的小丫头还勉强留在了西偏院,每日唉声叹气地当着一份苦差。 守制期间罢宴乐,不拜客,即使是八月节也比往年冷清了许多。 清娘曾经是最爱热闹的人,如今面对这样的冷清孤寂却觉得舒心了不少。自己的一生已经完了,别人的繁华热闹就成了最无法容忍的事 大家都在家中禁足,这样最好不过。 清娘现在用着的是一个叫曲儿的小丫头,人有些傻乎乎的,脑筋不大清楚,是各房都不要的,派来给西偏院使。这天,她到大厨房去给清娘熬药,回来以后便笑嘻嘻地说: “姑娘大喜了,我听见厨房里的大娘们都在那里议论呢,说太太就要给姑娘定亲啦。” 清娘端着药碗的手不听使唤地一抖,木然抬眼瞪着曲儿,哑声道:“可听见说是什么人家了么?” 曲儿歪着头想了想,嘻笑道:“不知道,好象是给人当后娘?听说那家的男人岁数不小了。大娘们都在那里笑,说老夫少妻才是好呢,有人疼。”(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这些人都该去死 今天家里一个亲戚去世了,偏我那破车还出了故障,送去修了好久。我早上出去,三个小时前才回来,所以今天只能有这一更了。不过明天会有三更奉上的,对不住大家了。 ---------- 清娘直直地盯着捧在手里的药碗,一声也不言语,脸色渐渐变了。 曲儿虽然脑筋不大灵光,但因被清娘和三姨娘打骂惯了,也多少学会了些察言观色。此时忽见清娘脸色青白,不发一言,眼睛从药碗慢慢移到自己脸上,只管直勾勾盯着,不禁吓得连忙住了口,一缩脖子就后退了好几步。 依着清娘素日的脾气,这般直勾勾看着人,多半就表示要抓起扫炕扫帚没头没脑地抽过来了。 曲儿惊慌失措道:“奴婢知错了,求求姑娘别打我。” 清娘却一反常态地笑了笑,低头看了看碗里黑褐色的药汁,两手端起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笑道:“好苦,苦得痛快!” 曲儿看得咋舌,嗫嚅道:“姑娘今天怎么不嫌药难喝了?等奴婢去取一碟子冰糖来给姑娘甜甜嘴……” 她乍着胆子往旁边挪了两步,清娘淡淡道:“不用了,你扶着我到花园子里晒晒太阳去吧。” 曲儿越发诧异,自从跛了以后,这四姑娘别说逛花园子了,就算这西偏院她都没踏出去过半步。今天怎么忽然转了性,倒又不怕人笑话了? 清娘看出了她的踌躇,冷笑道:“瘸子也得活着,不是么?” 她说这话时的神情虽然森冷 。在曲儿听来,倒觉得终于象个正常人说的话了,心里也高兴。连声道:“对啊,是啊,人不是常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吗?姑娘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容貌。就算如今腿脚不好使了,嫁个富裕人家吃口安生饭还是不成问题的,姑娘别发愁了。” 若在平时,说出这么唐突的话来,至少又得挨两个耳光,今天清娘却似全没听见,也不吭声。下了地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外走。 曲儿慌忙拿了清娘的拐杖,急急地追了出去。 …… 曾雪槐自报了丁忧之后,深居于家,倒比从前多了许多空闲.。日常或在书房读书写字,或在荷塘划船垂钓,或与品南念北谈讲诗文,或在五姨娘那里逗弄幼子,日子倒也过得清静怡然。 此时正是秋意浓的时候,后园山坡上桂花开得正好,甜丝丝的桂花香气弥漫在满园中。曾雪槐记起老母亲生前最爱吃糖蒸桂花糕,不免有些伤感。 阿离见父亲面有戚然之色,暗自揣摩其心意,便欲往园中摘一箩桂花。亲自下厨做两笼糕饼,在曾老太太灵位前供一供,以此略解父亲的忧思。 彼时青云正带着吉祥几个围坐在外间小圆桌旁做针线,听见阿离要摘桂花去,便吩咐如意:“你去跟管库房的朱嫂子说一声,让她取出两根钩竿来,有专门铺在树根底下的大布,也一并拿来。” 如意依言去了,不一会果然拿了两根带铁钩的长竿,和一卷蓝粗布回来。 青云起身接了,扬声喊了赵妈妈和周妈妈进来,起身向金环笑道:“我带着两位妈妈跟姑娘到园子里采桂花去,金环妹妹的活计也好,就在这里教导着吉祥她们三个把针线做完吧。” 金环立刻笑道:“哎哟,青云姐姐这是取笑我了,满府里谁不知道,青云姐姐的的巧手就连针线房里的嫂子们都赞不绝口呢,我拍马都赶不上,你就别寒碜我了。我看还是姐姐在这里教导她们,我陪着姑娘往园子里去罢了。” 青云笑了笑:“我听姑娘的。” 阿离心里正盘算着事情,便随口道:“金环看家,青云跟我去吧,我正有事打算跟你谈谈,路上说吧 。” 青云便知阿离指的是香料铺子里的事,便微笑着恭声道:“是。” 金环脸上略微一僵,随即便故作欢快地向阿离笑道:“那我在家里替姑娘酽酽地沏一壶好茶,等一会姑娘回来,晾得温温的正好喝。” 阿离微笑着点了点头,便带着青云和周妈妈赵妈妈几个出了院子往后园里去了。 原来葛氏那间香料铺子,交到阿离手上已经三个月了,掌柜的每月携了帐本进来给阿离报一次帐,竟是月月入不敷出。 这日,又到了盘帐之日,帐本由门房递了进来,阿离逐项查了几页,发现这月亏得更加厉害。 细数却都有帐可查,这是最令人恼火的。 可惜品南如今已进了府学去读书,不在家中,不然倒是可以让他去替自己探探究竟,自己又是闺阁女儿,很难出府去亲自查看一番。阿离也想过掌柜的伙计们都是葛氏的旧人,在帐目上动了手脚也是情理当中…… 周妈妈和赵妈妈在前面走着,阿离故意慢条斯理地落后了十几步,闲闲地从袖中将帐本掏了出来,向青云笑道:“三姐姐把你推荐给我时,说你颇通文墨,不知你看不看得懂帐本?” 青云顿了顿,眼观鼻,鼻观口,恭恭敬敬地微笑道:“奴婢倒是些微认识几个字,帐本可就不一定看得懂了。” 阿离听她的意思,虽然谦逊,却也没有特别拒绝的意思,便笑道:“既然这样,你就替我看看这本帐。” 青云答应了一声,双手接了帐册,随走随看,不过片刻工夫,便垂着眼皮轻笑道:“进的不够出的,这个月亏着八十六两七钱,是桩赔钱买卖。” 阿离笑着夸道:“青云连算盘都不用,只凭心算就这么准啊!怪不得三姐姐对你另眼相看呢。那你看问题出在哪里?” 青云抿嘴道:“一笔一笔都有帐在那里,进价二钱三分的冰片,只卖一钱九,如何能不赔?姑娘这是明知故问了 。” 阿离越发摇头笑道:“我自然不是问的这个。我的意思是,如今江宁城中的各色香料很难销吗?需要低于进价赔本赚吆喝?才刚过了一个夏天。香料铺子照理说,不该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么?” 青云低头沉默了好一会,方望着自己的脚尖道:“这个。姑娘真把奴婢问住了。若是旁人的铺子,奴婢肯定会说,这个掌柜的脑子里准是灌了浆糊了。把好好的赚钱买卖都胡糟蹋了。可是……奴婢知道姑娘这间铺子的来历,所以不敢乱说。” 阿离瞅着她点了点头。笑道:“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转过一丛修竹,树荫下设着一处石桌石凳,阿离用手里的帕子扇着风,指着青石凳笑道:“在这里歇歇脚再走。” 青云连忙赶着上去用帕子掸了掸凳上的浮灰,扶着阿离坐了,轻声道:“奴婢知道,姑娘其实对奴婢并不放心。甚至可能对三姑娘也有一些疑虑,所以今天特特地把奴婢叫了出来……其实,三姑娘是最刚正的一个人,太太的这些作派,她也是很看不惯的,背后劝过太太很多次。只是,您知道三姑娘是位就要出阁的小姐,很多话不宜说得太多……” 阿离继续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仔细倾听的神情,道:“你继续说。” 青云想了想。恭谨地说道:“太太大概还是想让姑娘知难而退吧?掌柜的和伙计们都是她手里的旧人,高进低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姑娘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连赔上三五个月恐怕就吃不住劲儿了。买卖上的事多烦琐啊,到时候您懒得理了。大概就会拱手还给太太了……” “那依你看,我应该怎么办呢?”阿离此时脸上的笑意已不知不觉收了,十分专注地望着青云。 “铺子现在是您的,您当然可以全换上自己的人。”青云呵呵笑道。 “换上我自己的人……说的很好。”阿离深深点头。 这件事已经考虑过很久了,甚至连人选都在心中反复斟酌了几个。不过能从青云口中听到这些话,她觉得尤其高兴。 赵妈妈和周妈妈已经先一步走到了山坡底下,选定了一棵开得最繁盛的桂花树,一个将那幅丈许宽,中间掏空的粗蓝布在树根底下铺好,另一个就执了长竿仰着头将满树的桂花敲着,钩着 。 一时,花落如雨。 两个婆子将那粗蓝布一兜,将桂花都兜在里面,遥遥地向阿离招了招手,就喜笑颜开地向这边快步走了过来。 阿离也展颜向她们一笑,复又向青云道:“我恍惚听见谁说,你有个哥哥好象也是在一家香料铺子里做学徒的?” 青云怔了一下,有些拘束地低声道:“是。” 阿离才要说话,忽听一阵拐杖敲击在石子地面上的笃笃声,由远处而来。很快便到了近前。 “是……四姑娘?”青云有些吃惊,低声道。 阿离已经站了起来。 清娘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扶着曲儿,从西偏院一路走了过来,虽然走得很慢,但因为太久没下过地,腿上又有伤,这一路便走得极是吃力。 同样的园子,不过几个月没来,便已变得有些萧瑟了。 清娘一跛一跛地走着,看着眼前那些昔日熟悉的景致,脸上的那丝笑意越来越冷。 转过那丛修竹,她赫然看见阿离和冰娘的那个叫青云的丫头在石凳上坐着,主仆两个似乎相谈甚欢。 几个月没见,阿离的个子长高了,身上也比先前丰满多了。越来越出落成一个美人了。 对了,葛氏好象还送了一个铺子和不少田产给她,冰娘还把自己最得力的那个丫头给了她。她如今看起来春风得意,前程似锦。 而自己除了一条跛腿,什么都没有了。 几个月前那个闷热的午后时光如梦魇一般重新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曾夫人,冰娘,陆修文,还有阿离……这些人,统统都应该去死。 清娘远远地伫立在阿离对面,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便重新撑着拐杖高一脚低一脚地继续向前走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各自盘算 “四姑娘伤了腿,这么久不见,脾气性子好象都变了……”青云轻声道。 那拐杖敲在石子路面上的声音单调而清晰,听上去很是惊心 。阿离遥遥望着清娘的背影,道:“谁出了这样的事,只怕都会变吧。” 主仆几个重新回了望月轩,玉凤早迎了出来,连声笑道:“离老远就闻见桂花香了……这么一大堆,能做出多少糕来呀?除了上供的,咱们这些人是不是也能捞着吃一口?” “我就猜着玉凤妹妹得惦记这个,果然让我猜对了。”青云笑道。 阿离则含笑吩咐玉凤:“你去接过赵妈妈手里的包袱来,在院子里铺开,把桂花都晾透晒干了,先做出一些糖桂花来,这个玉凤可以敞开肚皮吃。” 玉凤吐了吐舌头,嘻嘻笑着连忙去晒桂花;阿离则又招手叫来青云:“青云跟我到里间去,我还有话没说完。”, “是”,青云恭恭敬敬地应了,随着阿离走进她日常起卧的东次间。阿离将帐本放在小炕桌上翻开,自己盘膝坐了,提了笔低着头在纸上细算。 一边头也不抬地向炕桌对面一指,随意地向青云道:“坐。” 金环端着茶盘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场面:阿离和青云两个在炕桌两侧坐了,脑袋挤在一起,正对着桌上摊开着的一本帐册边看边讨论,气氛很是热烈。 金环才一进来,她们两个便停止了讨论,正听见阿离向青云笑道:“既然这样,你就去问问,你哥哥可愿意到我铺子里去帮忙?若愿意,他的身价银子我替他出。且第一年就有工钱,四时节礼,一样不少;年终还有花红。若干得好了。明年我便升他为二掌柜。” 青云连忙点头应允,恭声道:“人往高处走,姑娘这样看得起他。是他的福分,岂有不愿意之理?不过他去学徒的那家铺子。还是三姑娘的恩典帮他找的,我还是要去跟三姑娘回禀一声的好。” 阿离点头笑道:“这是自然,你现在就去跟三姑娘说吧。” 青云连忙起身,答应着去了。 金环心里很不是滋味,待青云出去以后,便上前默默地替阿离倒了茶,迸了一会。方鼓起勇气强笑道:“上回我跟姑娘提过的我那个叔伯哥哥,壮得跟头牛似的,人又忠厚老实,我跟姑娘求了几次,看姑娘能不能把他安排到咱们的铺子里去,姑娘都没答应 。这青云姐姐才来没两天,姑娘就对她另眼相看了,倒这么痛快地就让她哥哥去铺子里干活去了?” 阿离从帐本上抬起头,正色道:“我现在急着要的是能写会算的柜上伙计,不是轿夫。壮得象头牛也没多大用处啊。况且你哥哥又不会打算盘,又不认得各色香料,去了能做什么呢?” “不会可以学呀,谁也不是天生就会什么的。最难得的是都是自己人。用着放心……”金环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低声说道:“我忍了好久,一直就想提醒姑娘来着……您现在对青云太好了,您就这么信得过她?说到底,她曾经也是三姑娘的人,三姑娘和太太又是嫡亲的母女,不得不防啊!您也太放心了吧……” 阿离平静得审视着她,沉声道:“我心里自有分寸。” 说着,便低下头去,一头拿着算筹,一头执笔,继续将这三个月以来各项帐目逐笔清算,不再说话。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金环偷眼望着阿离认真凝思的面容,不敢再搭腔,却也不走,只在旁边延捱着,时不时伸长了脖子也向帐本上望着,无奈上面的字和各式符号黑压压一片,如天书一般,没一个是认识的。 金环看得头疼,只得悻悻道:“那奴婢就先出去了……” 阿离只管看着帐本,点了点头。 金环满腹心事地退了出去,迎头正看见冰娘和青云走了进来,连忙迎上去,屈膝福身,笑道:“三姑娘今儿怎么有空到我们这边来了?我们姑娘正在里头算帐呢,您快请进。” 边说,边赶紧过去替冰娘打起了帘子。 金环素日有些不大入冰娘的眼,虽见她殷勤,冰娘也只略略嗯了一声,眼睛都不朝她看,便迈步进了屋。 片刻后,东次间便传出了热闹的寒喧和笑语声,青云也始终没出来。金环牢记着上回被冰娘泼了一头凉茶的教训,虽百爪挠心,却再没胆子凑到近前去了。因咬着牙低低嘟哝了一句什么,方无情无绪地下去了。 且说冰娘进屋后跟阿离寒喧了一回,对面坐了,一边向桌上摊开的帐本看了几眼,一边随意道:“听青云说,你们今天在后园子里看见清娘了?她终于出屋子了?” 阿离嗯了一声,道:“脸色很不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 “咎由自取,能怪得了谁?”冰娘淡淡道了一句,继而冷笑道:“要怪就怪她心太急手太长,偏偏又有眼无珠,错选了一个没担当没心肝的男人,投错了怀送错了抱,只能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 阿离沉默了一会,低低地苦笑道:“这样没担当没心肝的男人,偏偏三姐还要嫁给他……” 冰娘低了头,半晌没言语。良久,方长呼了一口气,淡淡道:“你不知道……当时我让人去把那姓陆的叫过来当堂对质的时候,心里还是存了一丝幻想的。我多希望他能拍着胸脯承认下来,我反而会很高兴,兴许还会亲自请他给清娘一个名份……当他果然一口否认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彻底没希望了。” 阿离复又沉默了下来,垂下眼帘,只管拿着手里的毛笔在炕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着。 冰娘看着她的样子倒笑了,故作轻快地拧了拧阿离的脸,叹气道:“我要说句大不敬的话了,老太太偏偏在这个时候仙去了,倒能让我在家里多留一年,可见她老人家还是很疼我的。” 说到这里,便猛地摇了摇头,朗声道:“只管说那起没心肝没担当的软蛋男人做什么?倒有件重要的事忘了说了。” 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张契纸,放到阿离手边,笑道:“我只说让青云过来给六妹妹使唤,倒忘了把她的身契给妹妹拿过来了。可怜她孙家祖上也是读书人,父亲刚考中了秀才就得急病死了,她母亲为了供她哥哥读书,不得已从小把她卖了一张死契。她哥哥我是见过的,很聪明要强的一个人,只可惜才读了几年书,母亲也死了……他做了好几年学徒,今年恰好就要出徒了。我刚听青云说,六妹妹有意想让她哥哥到妹妹的铺子里去做工,我觉得这很好,不过要赔给他学徒的铺子里一大笔钱才行啊。” 阿离也哈哈一笑,道:“希望他能值得我花这笔钱。” 冰娘点了点头,笑道:“值不值得现在也难说,用人和开铺子一样,都是有风险的,不是么?” 说着,便将那张身契向阿离那边推了推,道:“好啦,这张纸你收好,从今天起,这丫头就彻底是六妹妹的人了 。” 阿离明白冰娘的意思,是给自己吃一颗定心丸。有这张身契在,青云兄妹两个都会听命于她,不敢出什么夭蛾子。 她这样帮自己,倒叫阿离心中既感动,又有些忐忑,因将那样身契仔细折好,低低地道了一句“多谢三姐……” 冰娘抬手止住了她,抬头望向窗外,叹了口气道:“母亲如今这样的行事法,越来越小气了,连我都觉得脸红。难道人一上了年纪,都会变得糊涂了不成?还望六妹妹不要见怪,以后咱们府里诸事,妹妹见她有行得不妥的地方,多提着她些……” 阿离没有接冰娘的话,只垂下眼皮,亲自替冰娘倒了一碗茶,轻笑道:“三姐喝茶。” …… 第二天,恰好是青云的生日。 阿离一早就给了她五百钱,笑道:“你常年都在府里当差,难得有清闲的时候。趁着今天这日子,我准你半天假,出府去和你哥哥聚上半日吧。兄妹俩也有大半年没见过了吧?” 青云十分欢喜,接了钱便向阿离伏身磕头。 阿离扶起她,和蔼地微笑道:“记得太阳落山前,府里角门落钥前赶回来就行。晚上我们还要替你作生日呢,咱们也热闹一回。” 青云答应着去了。阿离便额外拿出钱来,让玉凤拿着到大厨房里去交给王妈妈,请她备一坛好酒,晚上再弄几个好菜送过来。 玉凤去不多时,笑嘻嘻地拎了一坛上好的玫瑰清酿回来。 此时阿离已按例到延熹堂请黄昏安去了,见金环独在耳房炕上躺着。 玉凤便上前推她,道:“别在这儿躺着装小姐了,快来搭把手,咱俩把那大花梨木圆桌支起来,等会青云回来,就好上菜热闹了。” 金环躺在那里不动,冷笑道:“青云是你的祖奶奶吗?要你这样巴结她!不过一个生日罢了,要弄得这样鸡飞狗跳的!如今姑娘眼里只有她一个人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疑心生暗鬼 金环躺在那里不动,冷笑道:“青云是你的祖奶奶吗?要你这样巴结她 !不过一个生日罢了,要弄得这样鸡飞狗跳的!如今姑娘眼里只有她一个人了。 玉凤便在她头上敲了一下,皱眉道:“你说这话就是没良心!咱们屋里谁过生日,姑娘不都额外拿出钱来让大厨房里张罗来着?连赵妈妈周妈妈的都没少过!你上个月才过的生日,姑娘除了给你备了八碟八碗,还额外给了你一只簪子呢,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 金环便不言语,起身将头发胡乱挽了挽,趿着一双绣鞋走过去,将那酒坛子掀开盖,满满倒了一大碗酒出来,坐在那里默默无言地一口接一口喝了下去。不一会工夫,脸上便潮红了起来,复又冷笑道: “那能一样么?我拿什么跟人家比?人家既能说会道,又能写会算,还会看帐本,句句话都能说到姑娘心里去,还有个会打算盘的好哥哥!我有什么?我不过是个干粗活的傻丫头罢了,就把这颗心操碎了,也瞧不到姑娘眼睛里去。” 玉凤诧异地瞅着她,愕然道:“你今天是在哪里受了刺激了,说出这些没边的话来?姑娘是主子,咱们是丫头,姑娘瞧得上谁就是谁,难道还要你同意不成?况且青云姐姐就是比咱们懂得多,比咱们能干,你有什么可不服气的?” 金环听了这话,心里越发象被针扎了一下,又象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仰头便把那碗酒喝了个底朝天,鼻子里连连哼了两声,凑近了玉凤,待笑不笑地说道: “我也看明白了。其实姑娘也不象我原来想的那样是什么善心人。咱们从小一处长大,她哪里念过什么旧情?还不是来了新人就把咱们忘到脖子后头去了?以前日子苦的时候,她没人可用。倒象对咱们有多好似的;如今日子好过了,伺候的人也多了,眼睛也就长到头顶去了。用着的时候靠前。用不着就扔到一边去了,谁对她有好处。她就对谁好。三小姐如此,八小姐如此,现在连青云也如此……玉凤你瞧着吧,象咱们这种没什么用处的人,将来的出路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玉凤张着嘴,吃惊地听她说完这一大篇话,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狐疑地说道:“不烫啊,你这是在哪里撞了邪了?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我去给你打盆凉水,你洗把脸清醒清醒,那酒别喝得太猛了。” 说着,便拿了个脸盆急急忙忙出去给她打脸水。 金环也不拦着,只不住地摇头冷笑道:“蠢货,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懂,对牛弹琴,就只看得见鼻子底下这块地方 。可怜,可怜……” 她自顾自又去满满舀了一碗酒出来,坐在那里又一口一口地喝光了,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嘴里喃喃自语着,便和衣倒在了**。 …… 曾雪槐这些日子时不时在家里见到一些眼生的妇人,觉得奇怪,便问葛氏。 葛氏低低地叹了一声,皱眉道:“还不是为了清娘的事儿?以前她那性子就不好说婆家了,现在腿脚又不行了,越发难了,把我愁得什么似的,四处托了媒人替她物色,好不容易有了两家差不多的。” 曾雪槐便道:“什么样的人家?说来听听。” 葛氏便掰着手指头细细数来:“杭州府衙一个笔贴式,四十四岁,原配死了,丢下三个孩子没人管,急着续弦……” 曾雪槐皱眉道:“太老了吧?” 葛氏继续道:“那就是二弟妹给说的那个,她一个远房侄子,二十多岁,家里做骡马生意的,虽没读过书,好在钱倒是有几个……” 曾雪槐摇头:“太过粗俗。” 葛氏想了想,又道:“刘太太也提过一个,书读得不错,中了举,正等着出缺呢。三十出头,家里一妻二妾,至今膝下无子……” 曾雪槐一挑眉:“他就想纳个妾给他生孩子?” 葛氏脸拉得有点长,顿了顿,道:“那就只剩下胡媒婆来说的东高庄那个后生了,父母早亡,长得不错,一直刻苦读书,只是考了三次童试还没有中出来,准备明年继续考。就是家里穷些,家里有两亩地,他妹妹在种着……” 曾雪槐勃然变色:“一个大后生,靠妹妹种地养活着,再娶个跛腿的嫂子,你想让这一家人饿死吗?” 葛氏把两手袖着,打了个哈哈,待笑不笑地说:“岁数大的老爷嫌老,岁数小的老爷嫌俗,读了书的老爷嫌是去作妾,娶作正妻的老爷又嫌人家穷……老爷啊,您也太难了些吧?您这位小姐可是个跛子,又是庶出,生母又有个泼悍的名声,您还想着她能嫁个什么少年英豪么?凑和些罢 。” 曾雪槐沉默地垂下眼帘,脸上露出些戚然之色,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这也是她自作自受,天生是这种歹命,又能如何?只是我曾家的女儿与人作妾,颜面何存?那个家中无子的断断不可……” 他冥思苦想了半晌,叹了口气道:“就第一个续弦的吧,年纪大些就大些吧。笔贴式,好歹是个读书人。” 葛氏吁了口气,点头笑道:“挫子里头拔将军,妾身也觉得那个不错,待我这两日就派人去跟媒人传话。” 满府里很快就传开了,丫头仆妇们私下里提起来时都会压低了嗓子,鬼鬼祟祟地含着笑道: “说是读书人,家里几个娃子整天搞得稀脏的,屋里屋外脏乱得跟狗窝一样。那位笔贴式老爷听说有名地吝啬,太太活着的时候,晌午炒一个大锅菜,晚上热一热接着吃,常年见不着一点荤腥。现在太太死了,日子更过得不着调了。咱们这位四姑娘,向来吃香喝辣惯了的,嫁过去那日子怎么过?” 另一个便咋了咋舌,声音里满是同情:“这么说来,那日子过得还不如我家呢?我家里半个月还能炖一回肉呢。” 这一个摇了摇头,很肯定地叹了口气。以这声带笑的叹息替清娘总结了一生。 葛氏当晚就把三姨娘叫了去。她半躺在贵妃榻上,小丫头跪在榻前拿美人拳替她捶着腿,葛氏轻描淡写地把这门亲事跟三姨娘说了两句,道:“这是老爷作主定下的,一会你只管给老爷磕了头就罢了。” 三姨娘面色惨白,直直地挺立在那里,没有血色的嘴唇不可抵制地颤抖着,不发一言。 葛氏又道:“哦,对了,因为是续弦,按例不会有太丰厚的嫁妆。这里有三百两银子,你拿了去给四姑娘置几身衣裳吧。”边说,边闲闲地冲桔香摆了摆手。 桔香捧了个小匣子过来交给三姨娘,里头稀稀落落搁着几张银票。 三姨娘低头看了一会,便将匣子抱在怀里,冷笑了两声,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 “竟然不给太太行礼就走了? !”桔香愕然地向着她的背影道:“太太可要奴婢追过去教训她两句?” 葛氏闭着眼随意地摆了摆手,笑了叹了口气:“三姨娘一向不是心高气傲么?我还以为她会把那几张银票当着我的面撕碎了呢,谁知她居然要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果然是在讲的。算了,这一回我就不跟这个可怜人计较了……” 曾老太太去世后,葛氏觉得一直堵在胸臆间那口恶气总算是吐了出去,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往外透着松快。 然而仅仅半个月后,那位吝啬的笔贴式忽然死了,身中十数刀,被人杀死在离自家不远的路边。 一时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是跟人发生了口角,被人一气之下杀了;也有的说是谋财害命;甚至还有人猜测是情杀…… 消息传来,曾雪槐和葛氏俱面面相觑,惊疑不已。 清娘却丝毫都不在意,依旧每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在园中散步。 葛氏颇觉得失望,在知会三姨娘这件事时,便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三姨娘原本婀娜的身姿此时已微微有些佝偻,一头青丝也变得有些斑白了,她站在葛氏面前,忽然咧嘴笑了:“这年头人命真的很贱,听说那些穷得吃不上饭的人,二十两银子便能要一个人的命。若是肯出三百两,就会是一笔人人争抢的甜买卖了。” 她站在那里,云淡风轻地笑着,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葛氏望着她斑白的头发,佝偻的腰背,忽然无端端打了个冷战。 从此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葛氏似乎对清娘的亲事又一次失去了兴趣。 八月节没过几天,江宁一带突然爆发了大规模的伤寒疫症。官府每日都派出了专门的排子车,将穷苦人家得了伤寒的病人拉到土地庙里隔离起来。这些人大多数最后都难逃一死,城郊义地里早深挖了七八个几丈见方的大坑,便是他们最终的去处。 曾府还在守制期间,合府人等深居简出,一时倒还没发现有人感染了这种可怕的病症。(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患病隔离 葛氏手里经营的那家药铺却因此大发其财,店里不断地补货,各类丸药,汤药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售罄,连带着阿离香料铺里的各色香樟艾草熏香都脱销了 。 阿离原想趁此机会,征得父亲同意,出府去亲往铺子里瞧瞧,但听说外头伤寒症闹得实在厉害,又将这个念头打消了。 曾府内各处设了几口大锅昼夜不停地煮醋,那沸腾而出的醋酸气味到处弥漫着;大小厨房里更是拨了专人熬着避疫汤药,由各处的管事妈妈亲自带着本处的丫头婆子和小厮们每日按时服下。 然而,就是这样的严阵以待,还是有个小丫头未能幸免,开始发起了高热,前胸和腹部出现了一层伤寒症状特有的玫瑰疹。 这个小丫头就是清娘那里的曲儿。 因为她姐姐前一阵出嫁,清娘准她出府家去待了两日,回来的当天就发热腹泄起疹子,大夫过来只看了一眼,就板板地对阎妈妈道,“赶紧送走吧,莫要再过了人。” 阎妈妈惊慌了起来,也不必去告诉葛氏,自己就作主将曲儿抬到了排子车上,眼瞅着车轮辘辘直往土地庙而去。 尽管按大夫开的方子给她配齐了药带在身上,但曲儿已烧得昏昏沉沉,身边只横七竖八躺着一地同样苟延残喘的病人,无人照料,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果然,她拖到第五天晚上就死了。 曲儿的尸体同样被拉去了义地乱坟坑里草草埋了。葛氏赏了曲儿的母亲四十两身后银,也就完了, 三姨娘和清娘在西偏院里关了七天,直到确认没有被曲儿传染上,才放了出来。 玉凤素日跟曲儿关系不错。听到这个噩耗后十分难过,大哭了一场,又偷偷替她连烧了七天的纸。才算稍稍安了心。 阿离想着曲儿虽然脑筋不大灵光,但素日见人嘻嘻哈哈地没什么心眼儿,对自己也一向尊敬。年纪又小,却死得如此凄惨。也不免心中唏嘘,也在玉凤悄悄为她设的供桌上上了一炷香,默默祝祷了一番。 然而谁都没有料到的是,两日后,阿离也突然发起了高烧 。 因府中除了曲儿一例,再没有旁人感染过伤寒,阿离最近也没跟曲儿接触过。所以一开始谁都没往那上面想,只以为是普通的着凉感冒而已。 直到大夫来看过后,惊慌地向曾氏夫妇禀报说“象是伤寒的症状”时,曾雪槐一下子懵了。 “你不会看错吧?”曾雪槐虽然强自镇定着,声音里也控制不住地有些发抖。 大夫取下蒙在脸上的面罩,苦着脸道:“小医最近天天都在诊治伤寒病人,不会有错的……” 曾雪槐将手撑在桌子上,吃力地缓缓坐了下去。 “老爷,六姑娘不能在家里住了……”葛氏轻轻道。 曾雪槐的脸因为痛苦而微微抽搐着。他当然不会象那些抓不起药看不起病的穷苦人家一样,把阿离送到土地庙去集中治疗;却也不能留在家中。 朝廷有规定。患了伤寒疫症的人一律要迁出隔离,曾雪槐乃是朝廷大员,又一向严于律已,自然不会违制。 “如今看来。只能委屈六姑娘,把她暂时迁到别院去了。”葛氏叹了口气,垂眸道:“也是没法子的事。” 曾家在西郊有一处梦湖别院,依山靠水而建,还是曾重早年所建。曾家人除了老太太在世时,偶尔夏天时曾雪槐会陪着过去住上几天,其他时候都是空在那里。 那所别院很大,原先曾老太太过去住时,带着二十几个人同去,尚显得空空落落的;如今阿离是过去隔离,自然不会带很多人,病病弱弱一个小姑娘,带着三几个下人,独自住在那样一个幽僻的去处……单是这样想一想,曾雪槐都觉得不能接受。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吃力地哑声道:“不然就在咱们家里,专门辟出一个院子来让阿离过去养病……” 不待他说完,葛氏便皱眉道:“老爷心疼女儿是没错的,只是在自己家里,只怕下人大意,万一不小心过了疫症,满府里传开,岂不坏了?小心些总没坏处的。” 曾雪槐自然明白,只是爱女心切,冲口而出罢了 。 “只是几个女娃子,单独住在那边,若是有土匪去骚扰怎么办?便是去几个小蝥贼也受不了……” 他一跺脚:“罢罢,就让韩总兵从江北大营里抽调一支精勇,过去替她们巡视几天罢。” 阿离却丝毫不知道曾雪槐在为她的病焦心。 她发着高烧,身上滚烫,脑子里忽明忽暗,昏昏沉沉中觉得自己被人移到了一张软榻上,继而抬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颠覆,半醒半睡中也不知行了多久,终于停住了。她重新被抬下车,终于又躺在了厚实的床铺上。 空气中似乎隐约飘来桂花的香气,那甜丝丝的味道让阿离觉得安心。不断地有人过来替她诊脉,屋子里有喁喁低语声,轻悄的脚步声,衣裙的沙沙声;再后来便有一只修长柔软的手在她额头上试温度,又有人用小银勺喂她喝很苦的汤药,冰凉的小银勺碰在滚烫的嘴唇上,沁凉的,很舒服。 她似乎听见父亲就在身旁,压低了声音跟人说话。但她脑袋里混沌一片,晕晕沉沉,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意识,不一会便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金灿灿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满屋里一片亮堂堂的。 阿离吃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富丽却又完全陌生的房间里。 透过**吊着的雨过天青帐子,依稀看到门外的廊上,有个丫头背对着她蹲在那里,在小风炉上熬药,似乎是金环,又似乎是青云。 阿离努力想坐起身,怎奈烧还没退,浑身软得象面条一样。她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青云?” 立刻便从隔壁走进来两个提着药箱的大夫,脸上皆蒙着面巾,进门便先向阿离行礼,微笑道:“六小姐醒了?待小医再给您诊一诊脉。” ------- 写第三更的时候睡着了好几次,搞到这时候才发出来。这一更算是昨天的,今天仍旧还有两更。另外多谢大家的粉红票和打赏!(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重逢 青云早急步走到床前,撩起半边床帐,两个大夫上前先细细地看了一遍阿离的脸色,又检视了一遍眼睛舌头,微微点了点头。青云将帐子重新放下,就有同来的一个女医婆入帐内伸手进衣服里摸了一遍肝脾,接着青云将阿离的手腕托着伸出帐外,两个大夫依次轮流坐下请脉。 阿离此时浑身火烫,呼吸急促重浊,眼皮涩重,勉强吃力地问了一声:“我……要紧吗?” 其中一个大夫捋着胡须笑道:“六姑娘别急,您的脉相虽险,却不凶,治疗得又早,又有这些人精心侍候,很快就能望好了 。” 阿离见自己在昏沉中被挪往了别处,便已猜出了七八分,现在虽听大夫这样说,想着他们当着病人都会有这样的说辞,不足为信,当下既茫然又惊惧,心下一片惨然,缓缓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青云突然恭敬地叫了一声“老爷”,阿离愕然睁开眼睛,果然见曾雪槐正从外面大踏步走了进来,在床前站定了,焦急地问大夫:“我六丫头怎么样了?” 两个大夫慌忙站了起来,先从药箱中取出一条面巾替曾雪槐遮了口鼻,方恭声道:“回曾大人的话,小姐的病症已比前两天见轻了。再用几天药,大约就可痊愈了。” 曾雪槐同样想着这是安慰病人的话,因此只笑着“嗯”了一声,便走上前,伸手覆在了阿离额头上试了试温度。 他的手大而温暖,带着温柔的力度,阿离在昏沉晕眩中由衷地感到一阵安心,唇边绽开一丝笑,复又疲惫地合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如此在**躺了三天。到第四天黄昏时,阿离的高热退了下去,终于醒了过来。 一睁眼,先叫了一声“父亲”,青云和玉凤两个正靠着床脚打盹。青云先惊醒过来,连忙起身上前。()惊喜地说了一声“姑娘醒了?”,便急忙推醒了玉凤,叫她去隔壁请大夫过来。 “老爷在这里守了姑娘两天两夜,因为老太爷的忌辰到了,老爷今天晌午才回去。”青云边说,边笑着端了一碗茶过来,道:“姑娘口渴了吧?” 阿离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碗。道:“有什么吃的没有?好饿。” 青云笑得眉眼弯弯,喜孜孜道:“有,火上炖着冰糖莲子粥呢,我去端了来。姑娘有胃口吃东西了,说明就要大好啦!” 说话间,大夫已跟在玉凤后面走了进来。替阿离诊治了一回,也笑道:“给姑娘道喜了,姑娘疫毒已消,再调养几日就可大愈了 !” 阿离很想开怀大笑几声,但是大病之后。元气不足,且腹饥难忍,只能有气无力地在枕上挤出一丝笑,低声说了句:“有劳大夫了。” 莲子粥熬得软糯香滑。阿离靠在床头痛喝了两大碗,还想让玉凤再添一碗来时,青云笑道:“姑娘才刚好,好几天没吃过什么东西,这样放开量吃,怕是肠胃受不了呢。” 阿离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便命收了碗筷,因满屋里看了一回,道:“这是什么地方,就只有你们俩跟我过来了吗?” “这是咱们府里的别院,清幽雅致,老爷和太太把姑娘挪过来养病的”,青云的话说得很轻松随意:“金环,吉祥,还有赵妈妈都跟了过来了,府里单留下了如意和周妈妈。” “那她们人呢?” “金环和赵妈妈在厨房里做饭,吉祥去湖边洗衣服了。” 阿离看着青云眼睑下一圈青黑,眼睛也是红红的,又忆起这几日每次朦胧醒来的时候,在屋里照料的全是青云一个人,便猜她一定没睡过一个好觉。因微笑道:“怎么就你自己值夜呢?别人呢?” 青云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随口道:“其实姑娘一直这样躺着,也没多少事做,屋里有我一个尽够使了。何况她们也都有别的活干。” 阿离望着她小麦色的面庞上微微的笑意,听着她随和恬淡的话语,心中不觉有两分感动。 近身伺候伤寒病人,是有很大危险的,青云显然是不想让更多的人都陷入到这种危险中来,才不畏辛劳,昼夜不停地独自服侍着自己。 只是……金环呢?金环竟似乎一次都没露过面…… 阿离微微皱了皱眉。 夕阳的余晖将窗棂镀上了一层淡金,隔着窗子,能眺望到远处连绵起伏的群山。阿离一时来了兴致,微笑道:“躺得头晕,你们扶我到外头走一走。” 青云有些为难:“姑娘的病还没全好呢,只怕身子还软……” “我就在门口走几步,瞧瞧这里的景致,不碍的 。”阿离微笑道。 青云无法,只得叫玉凤:“给姑娘拿个大坐褥”,自己则利落地从箱子里找出一件厚织锦披风,抖开了替阿离披上,又用帷帽严严实实地遮了头,这才和玉凤一左一右扶着阿离,慢慢踱出了屋子。 这所别院建在西山脚下,此时已值深秋,满山的丛林已经枯黄,映衬着那一脉红墙碧瓦,更添了几分萧瑟之感。浩浩的风从山间吹过,已颇有凉意。阿离才从院门里跨出来,就微微打了个冷战。 她抬头向对面望了一眼,不禁微微一愣。 远处是一个大湖,此时正是夕阳西下,倦鸟归巢的时候,天边的落日正静静地往湖里掉,浩渺的湖水被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美得令人瞠目。 阿离发愣倒不是因为这美景,而是那湖边竟然扎着三四个帐篷,有碧青的炊烟正从帐篷外面袅袅升起,遥遥地还传来几声马嘶。 “那边是些什么人?”阿离没想到曾家的别院周遭还会有人,很是惊愕。 “是老爷不放心姑娘在这里独住,请一位韩总兵大人从北大营里调来了二十名兵勇,日夜在咱们别院外头巡视,给姑娘作护卫呢。”青云笑道。 “哦,父亲想得周到”,阿离展颜而笑,心里热呼呼的,随后又有些踌躇:“那咱们想出去逛逛,倒是不太方便了。” 青云点了点头,“平时他们会在咱们院子外头来回巡视,现在大约是去那边埋锅做饭了。咱们顺着院墙略微散一散步就回去吧?姑娘的身子还弱,这山风硬着呢,不宜在外头久留。” 阿离点了点,将披风在身上裹了裹,就在玉凤和青云的陪伴下向相反的方向闲闲地踱去。 漫山遍野的红叶通红如火,与苍松翠柏交相辉映,十分壮丽。阿离兴致勃勃走出去数十步后,耳听得有哗哗的水声隐隐传来,却不辨来自何方。 “咦?这里还会有山泉吗?”阿离大感好奇。 “大概有吧”,青云抬头四顾,笑道:“不过奴婢一直待在屋子里,倒没出来走动过,不知道在哪里,一会回去问问赵妈妈 。” 话音未落,便听一个清隽的声音在身后咳嗽了一声,朗声道:“有山泉,不过离此处还很远。天就要黑了,曾姑娘还是不要在外面走动了。这山里虽不至于有豹子大虫,猛不丁跳出只獾子山鸡来,也会把姑娘吓一跳。” 阿离主仆几个当真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去,见两个身穿箭袖,腰佩长剑的年轻人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此时正在身后丈许开外站定了脚。 “原来是冯军爷和慕容军爷,辛苦了”,青云含了笑,落落大方地向两人盈盈一福,微笑道:“我们姑娘在屋里待得气闷,就出来略微走一走,原本就要往回走了。” 阿离只略愣怔了一下,就忍不住向其中那个高个子年轻人点头微笑道:“咦?竟然是慕容公子!真巧。” 慕容俊微低了头,向阿离欠身抱拳,恭声道:“是,很巧。听说曾姑娘患病出来休养,不知可好些了吗?” 他见阿离说话时坦坦荡荡,面露微笑,按礼至少也该回个笑容才是;但是一想到她已是定过亲的人了,还是不笑比较妥当。 慕容俊尽力将声调放得板板的,保持着恭肃而敬而远之的态度,但他早已得知曾家的六姑娘此行移到别院居住,是因为感染了伤寒。他尽管脸上不苟言笑,内心深处还是不可抑制地牵挂着,不知她的病情如何了,严不严重。 阿离也欠身向他福了福,微笑道:“多谢慕容公子问候,我已经好多了。” “嗯,那就好。”慕容俊暗暗长吁了一口气,忽然就觉得几天来一直悬着的心忽然就落到了实处,无端地满心高兴起来。在原地静默了片刻,却又找不到别的话说,一时有点窘,只得极快地说道:“那……在下就送曾姑娘回去吧。” “好,有劳两位了。”阿离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却又有些留恋地回头往那淙淙流水的方向望了一眼,方转身慢慢地往回走去。 慕容俊和那位冯军爷离开七八步的距离,亦步亦趋地在后头慢慢跟着。大步流星惯了,此时被几个小女子在前面轻移莲步压着,慕容俊颇有些不适应,虽不断地深呼吸一下以调整步伐,还是时不时有些脚下拌蒜。(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惊心 慕容俊和那位冯军爷离开七八步的距离,亦步亦趋地在后头慢慢跟着 。大步流星惯了,此时被几个小女子在前面轻移莲步压着,慕容俊颇有些不适应,虽不断地深呼吸一下以调整步伐,还是时不时有些脚下拌蒜。 迈步进了院门,阿离回过头来微笑着说了声“多谢”,慕容俊连忙欠身,板板地说:“好。” 话一出口,又觉得“好”这个字回得很是驴唇不对马嘴,不禁涨红了脸,掩饰得连连咳嗽了几声,越发觉得自己傻不可及,恨不得立时落荒而逃。 阿离显然也有些愕然,既而抿唇而笑,眉眼弯弯地向他点了个头,也没再说什么,马上就转身进去了。 慕容俊站在院外,望着阿离娟秀的背影,她的双肩微微耸动着,大概是在暗暗发笑吗? 他看着阿离的背影在院子里转了个弯,消失在影壁后头,一时有些呆呆的,心中没来由得涌起一丝失落。 阿离转过影壁,耳听得大门外遥遥地传来一阵口哨声,荒腔走板地吹着一首不知名的曲子,渐行渐远,终于听不真切了。 阿离的脚步顿了一顿。 暮色四合的时候,金环抱着一大盆衣服从湖边走了回来。才进门就听见说阿离已经退烧了,不禁喜出望外,连忙丢了衣服就直跑进上房来。 阿离正坐在**喝药,金环一见,眼圈就有点红,哽咽着说了声:姑娘,您可好了!您……可吓死奴婢了,奴婢还以为……” 一边说,就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 阿离放下药碗。瞅着她笑了笑,道:“还以为我活不成了是吗?不会的,我命大着呢。” 金环连忙擦了擦眼泪。手忙脚乱地就去开了柜子,捡了一碟松子糖出来,预备阿离就着药吃的;又连声问阿离头还晕不晕。肚子还疼不疼。 阿离遥遥望着门外廊上金环丢下的那一盆小山一样的湿衣服,有些诧异。随口道:“这不是赵妈妈和吉祥她们该做的事吗?怎么你倒去洗衣服了,还一洗就洗这么多……” 金环脸上露出两分不自然的神色,掩饰地笑道:“这里就跟来了咱们这几个人,大家都很忙,我多做一点也没什么 。” 阿离慢慢踱到门口,向那盆里看了看,便随口道:“快把衣裳都去晾好吧。就快开饭了。” 金环连忙答应着去了,阿离在窗前一把椅子上缓缓坐了,隔窗遥遥望着忙忙碌碌的金环,忽然有些心神恍惚。 青云用一个朱漆托盘端了阿离的晚饭笑盈盈地走了进来,连叫了两声“姑娘吃饭了”,阿离都有些怔怔忡忡的,恍若未闻。 “姑娘可是又有哪里不舒服了?”青云一下子警惕起来。 “青云,你说我好端端地怎么就会染了伤寒了呢?”阿离并不接她的话,只自顾自问道:“这是疫病,要过人的。可那几日。我又没出门,早晚不过到太太那里去请安,白日就是在咱们望月轩,或和别的姐妹们玩笑两句就罢了。可满府里也并没有别人得这个病。那我这个病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呢?” “怎么没有?姑娘忘了,已经死过一个曲儿了。” “可她得病前前后后那些日子,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到哪里过上她的病去?”阿离声音里透出一丝迷茫。 “这……”青云轻轻咬着嘴唇,顿了顿,低声道:“其实我早觉得奇怪了,原本是想等姑娘大安了,再跟您提一提的。现在既然您已经生疑了……” 阿离抬头定定地瞅着她:“你有什么想法么?” “其实……要过人也不一定非要她本人来。就好比曲儿病中用过的东西,您碰到了,就有可能被过上病气……”青云垂了眼帘,低声道。 与阿离的想法不谋而合。 “你说,有没有可能是四姑娘?毕竟,曲儿是她的人,她很方便……”阿离的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 “没有证据,奴婢不敢乱说”,青云敛息垂首,正色道:“况且,就算是四姑娘有害人之心,她现在的样子,想到咱们望月轩来做点什么也不太容易。” 阿离不再言语,一颗心忽然揪成一团 。如果有人作个内应,这不容易的事就会变得很简单。 她披了件衣服,慢吞吞踱到后院,见金环正心不在焉地往晒绳上一件件晾着各色衣裳,红橙黄绿蓝靛青一片,从吉祥的到周妈妈的,金环似乎把每个人的脏衣服都洗了一遍。 “金环今天怎么这么勤快?”阿离站在那里,温和地看着金环微笑道。 “啊,姑娘怎么到后院来了?您快回去躺下歇着。”金环突然看见阿离,有短暂的几秒钟的惊慌,连眼睛都不敢正视着阿离,只把湿漉漉的两手胡乱在围裙上擦了擦,就慌忙上前扶着阿离坐在院中一张藤椅上,强笑道:“姑娘这一病,奴婢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一空闲下来就觉得心里发慌,所以把大家的脏衣裳都搜罗起来洗了一遍,打发一下时光;同时也希望老天爷看我心里苦,能手下留情,把姑娘放回来。” 得了这种疫症,就是鬼门里走了一圈,能毫发无损地活下来,的确很不容易。 金环眼圈红红的,似乎暗暗地哭过很多回,一番话说得言词恳切,却象是出自真心。 阿离又沉默了。 难道是自己的多心了?金环最近虽然古怪了些,但阿离怎么都不会相信她会串通了别人来害自己,怎么都不能相信。 她宁愿相信这的确是一场意外,并没有什么幕后黑手。 吉祥笑嘻嘻地走了过来,给阿离拿了件厚衣服。然后扭头向金环笑道:“金环姐姐把姑娘的衣裳都埋好了没有?” “埋什么衣裳?”阿离抬眼看着吉祥。 “那会我看见金环姐姐在山坡上挖了个坑,说是姑娘得了这一场病,穿的衣裳都脏了,要深埋了……” 吉祥的话还没说完,金环就皱眉嗔着她:“厨房里忙着呢,你不快去帮赵妈妈的忙,只在这里闲聊。” 吉祥吐了吐舌头,连忙跑了。 “挖坑埋衣裳……”,阿离笑了笑,看着金环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坑挖在哪儿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失而复得 金环咳了几声,道:“奴婢也是看着阎妈妈让人在咱们府里后园子里挖了个深坑,把曲儿穿过的里外衣裳被褥什么的都扔进去,拿石灰水泡过,又填埋上,这才动了这个心思。想着等姑娘大好以后,把动用过的东西也都埋了,以绝后患……” 阿离微微颔首:“你这想法很好啊,那干嘛一个人去挖坑呢?至少叫上赵妈妈也多一个人手嘛。” 金环眼神有些闪烁,强笑道:“姑娘病着,大家都忙呢,这又不是什么重活,我自己去就得了。偏吉祥又看见了。” “那怎么还跑到半山坡上挖去了呢?你一个小姑娘家,怪不方便的 。” “奴婢想着,就在咱们院子里或门口近处,倘或被人不小心刨出来了,万一余毒未散尽,会不会还能过了人呢?所以要弄就弄干净些,走得远点……” 话说得并没有什么破绽。 阿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鼻尖上沁出来的几滴细汗,点了点头,微笑道:“还是你心思细,想得周全。那坑挖在哪儿了?我这几天穿过的脏衣裳换下来都放在那里了,今天晚了,明儿让阎妈妈和青云跟你一起去埋。” “好……”金环的目光暗了一下,脸上倒是瞧不出什么。 “辛苦了,去吃饭吧。”阿离笑着在她肩上拍了拍。 望着金环低头离开的背影,阿离的笑容慢慢收敛了。 衣服,一定和衣服有关。 她独自站在廊上,嘴唇上不觉咬出了一排细小的牙印。 金环和吉祥一间屋子里住着,阿离已经趁她去厨房吃饭时悄悄查看过了,别的都没什么可疑,唯有她那只小柳条箱子上着锁。不知内中乾坤。 阿离现在还不想直入公堂地责令她开箱查验,一切都还只是猜测,若是她开了箱子并无异样。倒显得自己疑心病重,以后这主仆就难做了。 反正就这一亩三分地,自己已留了心。若她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就离败露不远了。 阿离拉了拉身上的披风。拄了一根藤杖,低着头慢慢往自己的屋子里走。心里沉重得象压了一块巨石。 第二天,青云将阿离换下来的一堆衣裳拿口袋装了,紧紧地封了口,双手提着去找金环,笑道:“金环妹妹想的真周到,连大坑都先挖好了。让大家省了多少力啊!走,咱们叫着赵妈妈这就去把姑娘的衣裳埋了吧。” 金环皱着眉,叹了口气,道:“昨晚不知是谁把后院的晒绳碰掉了,晾的衣服掉了一地,全脏了,我还得赶紧重新再洗一遍,去不成了……青云姐姐叫着吉祥一起去吧,她认得地方。” 青云顺着她的手向地上的大木盆里看了看,果然里头又是堆得小山一般的衣裳 。上面沾泥带水,果然脏了。因点头笑道:“也好”,接着便扬声叫吉祥。 吉祥答应着,和赵妈妈从厨房里急步走了出来。金环眼瞅着她们拎口袋的拎口袋。拿铁锹的拿铁锹,说说笑笑走了出去,不由自主松了口气,抬头往阿离的屋子瞧了一眼,便低头端了大盆,一阵风般走了出去。 阿离隐在门后,透过门缝注视着院里几个人各行其事,看到金环拒绝了青云,独自走了出去,下意识地咬了一下嘴唇。 深秋了,外面起了风,寒浸浸的,阿离早已穿好了一件厚披风,待金环出了门,便回头叫玉凤:“把手里的活儿先放下,跟我出去走一走。” 玉凤刚把阿离的药钵子从厨房里端出来,在细瓷青花碗里滗出了一碗黑褐色的药汁,听见阿离叫她,便道:“今天外头冷呢,姑娘还是别出去了,该喝药啦。” 阿离一摇头,斩钉截铁地沉声道:“一会回来再喝,快些。” 玉凤向来对阿离的话奉若圣旨,言听计从,又见阿离已经把出门衣服都穿好了,立刻便“嗯”了一声,用一只碟子将青花碗扣上,急忙走过来,扶着阿离便出了门。 外头狂风怒号,大门外有七八个佩着腰刀的绿营兵,远远地顺着院墙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地站着,看见金环端着一大盆衣服出来,只遥遥地望了几眼。 慕容俊并不在其中。 倒是昨日见过的那个冯的小头目,上前问了金环几句什么,便让开了路。 阿离望着金环低着头一路飞快地往湖边走去,便对玉凤低声道:“走,咱们去看看金环做什么。” “她是去湖边洗衣服呀”,玉凤吃惊得嘴巴张得足足能塞进去一个鸡蛋。金环端着一大盆脏衣服,又是去湖边,当然是洗衣服了,这还用问么?姑娘病了一场,脑子竟然这么迟钝了。 阿离不答,只冲玉凤眨了眨眼睛,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玉凤也觉出有点玄机来了,虽然满腹狐疑,却也知道不用多问,便也把脚步放得轻轻的,跟着阿离走出了院门 。 门外的侍卫看见这一回出来的人衣饰气度显然和丫头不同,便猜度一定是那位奉命保护的曾家的小姐,更加不多问什么,只遥遥望着,并不跟上前来。 不远处的湖边也有七八个侍卫在来回走动着,看见曾家的丫头又过来洗衣服,也并不在意,不过退后了十来步罢了。 阿离遥遥地见金环在湖边蹲了下来,低头鼓捣了一会,时不时抬头朝两侧的侍卫溜上几眼,便冲玉凤努了努嘴,当先一步快步走了过去。 那七八个侍卫远远地看她洗了一会衣服,大约觉得乏味了,便转头闲看风景去了。 阿离已悄然走到了金环背后,正看见她从那一大盆堆积如山的衣服下面摸出一个大布口袋来,紧张地向两旁瞅了一眼,便飞快地将那口袋狠命地向湖里一扔。 “你在干什么?!”阿离只差一步没有抓住她的手,一边厉声喝问,一边眼睁睁瞅着那个大口袋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在了几丈以外的湖面上,漂漂悠悠地向水下沉去。 玉凤也吃了一大惊,虽没搞明白金环在做什么,但听见阿离声色俱厉地喝问,便认定了金环一定没干好事,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拎着裙子就直冲进湖里,预备趟着水过去把那口袋捞起来。 那岸边的水不过才到脚踝,几丈以外却已是灰蓝一片,看不出有多深,玉凤心急之下大踏步地就要往里冲,阿离伸出手死死地揪住了她,脸上已是青白如雪。 金环被阿离的一声暴喝几乎吓破了胆,万没料到她会突然出现在面前,一时骇得面色惨白,身子不停地哆嗦了起来。然而想到那一口袋东西已经出了手,那湖面上瞬间已没了痕迹,只要把嘴闭紧,随便自己怎么说,都是死无对证了。 当下强定了定神,抚着胸口笑道:“姑娘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吓死奴婢啦。奴婢今天收拾我们住的那间耳房,倒收拾出好些垃圾来,旧鞋子也有,没用的瓶瓶罐罐也有,奴婢猜是原先老太太过来住着时,哪个丫头留下来的。就索性一口袋都装上了,趁着洗衣服到这湖边扔了完事。” 好镇定。好临危不乱。 阿离不错眼珠地望着她,目光已是冰凉如水 。 两个人咫尺相对,一时无语。 就在这时,几丈外的湖面上突然冒出一个**的脑袋,手里高高举着一物,遥遥向这边笑道:“你们的东西掉了?找到了!” 阿离几个愕然抬头望过去,却见慕容俊在那湖里上下踩着水,一手高举着适才被金环扔掉的蓝布口袋,脸上笑得灿烂无比,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 岸上的三个人同时脸色大变。 阿离是圆睁了双眼,满脸愕然;玉凤干脆跳着两脚,挥舞着双手欢呼了起来;金环则是容颜惨淡,满面死灰,茫然不知所措。 慕容俊朝这边挥了挥手,复又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如一条潜藏水中的大鱼般无声无息地飞快朝岸边游来。湖面上不见半点水波荡漾,人却已转瞬间到了岸边。 阿离还只管惊愕地朝湖里望着,慕容俊却突然就在不远处“哗”的一声跃出了水面,继而高抬着两腿,一步一步走上岸来。 他浑身上下湿得透透的,头发上的水滴滴答答地掉落了下来,浓密的眉峰上缀着几颗亮晶晶的水珠,不知为何却并不显得狼狈,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悍性。 他远远地凝视着阿离,大踏步径直走了过来,在两三步外停住脚,笑道:“我正从帐蓬里出来,恰巧看见这个口袋落到湖面上,又见曾姑娘的侍女急慌慌地要下湖去捞,想来是很要紧的东西?索性倒给我找到了。” 他一边说着,将头用力摇了摇,甩落一地水珠,又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那张有棱有角的脸便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眉目磊落分明。 有两滴水珠溅到了阿离的嘴唇上,冰凉的,很是异样。 阿离心中忽然有些慌,连忙低了头,示意玉凤去把那布口袋接过来。金环下意识地迈步上前要抢,被阿离抬起头冷冷地瞪了一眼,便恐惧而绝望地缩回了手。 阿离从玉凤手上接过了袋子,抽去系口的麻绳,只向里面望了一眼,便淡淡笑道:“鞋子呢?瓶瓶罐罐呢?在哪里?”(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东窗事发 “我……这……这是……”金环两只手神经质地揪着自己的衣襟,眼神慌乱,张口结舌,吃力地咽了口唾沫,绝望地说道:“姑娘……” “其实这些都是曲儿的衣服对不对?”阿离打断了她的话,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冷声道:“金环,你竟然敢对我做出这样的事 !” 玉凤不明就里,也向袋子里张望了一眼,就打算伸手进去翻翻。 “别动里头的东西”,阿离立刻止住了她,两手倒提着袋子,向下哗啦一倒,一堆衣服噼哩啪啦散落了一地。 “玉凤,你跟曲儿最好,你瞧瞧这些是不是她穿过的?”阿离转头向玉凤沉声道。 玉凤见阿离说得郑重,便用脚尖将那些衣服挨个扒拉了一遍,缓声道:“这条葱绿的汗巾子肯定是的,上面这朵花还是我帮她绣的,反正她也不讲究,不挑剔我绣得烂……这件禙子和这条裤子也是,都是她惯常爱穿的……这贴身的小衣就不知道是不是了……” 一边说着,心里也慢慢觉出不对劲儿来了,抬起头看着金环,愕然道:“你留着她的衣裳做什么,不嫌忌讳啊?会过人的……” 这话一出口,又想起阿离刚才质问金环的那句话,脑子里仿佛骤然划过了一道闪电般,浑身一激灵,指着金环喃喃道:“不会吧……姑娘的病难道是……?!” 她猛然将右手四根手指狠狠咬在了嘴里,死死瞪着金环,如同见了鬼一般。继而便冲上去,两手抡开了照着她脸上左右开弓狠狠抽了十几记耳光,怒声骂道:“你疯了吗?你是疯了吧?!姑娘对你不好吗?你竟然下这样的黑手!你怎么敢?你怎么忍心?就因为姑娘没让你那什么劳什子叔伯哥哥到铺子里当伙计去?浑蛋!你这个浑蛋!” 一边连踢带打,一边嚎啕大哭。 金环被打得头发乱蓬蓬地散落到脸上。嘴角涔涔地流出血来,只是拼命地摇着头,两手捧着脸哭道:“没有。我从没想过要害姑娘,我怎么会害姑娘呢?我,我只是……” 她捧着脸呜呜痛哭。说不下去了。 “那你拿着那死鬼的脏衣服做什么?你都干什么黑心事了?快说!你他娘的快给我说!”玉凤用力摇晃着金环的肩膀,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恶狠狠地问到她脸上去。 慕容俊完全懵了。 他头天晚上守在阿离的院外值守了一整夜,直到天明时才放心地换了小兵丁,自己回到帐篷中眯了两个多时辰,就又醒了 。 出来问了一遍,得知依旧平安无事,一扭脸。正看见一道弧线划了过去,有什么东西掉落到湖面上,而阿离和两个丫头就站在岸边,样子似乎生气而焦虑,其中一个丫头还要冲进湖里去打捞那东西的样子。 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东西对阿离来说一定很重要。 想也没想,他便一个猛子扎入了湖中。 父亲是水师提督,慕容俊五六岁时就在江里海里嬉戏玩耍,练得一身好水性,这无风无浪的湖边浅水对他来说简直不算什么。没费什么周折。那粗蓝布口袋就给他摸到了。 原以为阿离会很高兴,他拎着那袋子东西含着笑大踏步走了过去,多少也带着些邀功的小心思,却完全没想到会发生接下来的那一幕。 他愕然地看着两个丫头动上了手。低头看了看散落了一地的衣服,再偷眼瞧了瞧阿离冷若冰霜的面庞,便小心翼翼地收拢了脸上灿烂的笑意,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人虽然背转了身,耳朵却是支愣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会对人家这些内宅纠纷感起了兴趣。 阿离却似乎并不愿意让外人知晓这些事。她寒着脸喝了玉凤一声:“住手吧,别在外头闹了,把她带回去再说。” 说着,便当先一步,低了头急步就往回走。 玉凤听了,便紧咬着牙,狠狠地推搡着金环,跟在阿离身后一径去了。 慕容俊看着这一主二仆,一个面凝寒霜,一个暴跳如雷,一个失魂落魄,不禁满头雾水,心里隐隐有些担心。 他不由自主就跟着往前走了两步,又觉得这是人家的家事,自己只不过是负责阿离的人身安全罢了,这样跟过去显然是不妥的,只得硬生生站住脚,看着她们主仆几人进了那所那院的大门。 朱漆大门从里面“砰”的一声关上了,慕容俊站在大门外侧耳倾听了一会,没听到什么动静 。他将腰上的佩刀摘下来放到一旁,自己大马金刀地在门外的青石阶上席地坐了,随后从地上折下一根草棍叨在嘴里,凝神思索起来。 青云她们还没回来,阿离将金环带到自己房中,命玉凤掩了门,自己在窗前一张红木圈椅上端端正正坐了,眼睛直视着金环,冷声道:“你只直说吧,在我面前别想着撒谎,没有用。为什么要害我?你若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说出来兴许我还能从轻发落。” 金环腿一软便扑跪到阿离面前,涕泪交流地哭道:“姑娘,奴婢真的从来没想过要害您!打死奴婢也不会动那样的心思啊!害了您对奴婢又有什么好处呢……” 玉凤劈手又是一个嘴巴子抽了过去,怒道:“你还嘴硬?姑娘好端端的怎么会生了这劳什子的病?曲儿被送走的时候,光身子裹了一幅单子就拉到车上运走了,她用过的被褥衣裳鞋袜阎妈妈都让人烧埋了,你手里那些东西又是从哪里得来的?你好端端拿那些脏东西又是做什么用的?姑娘的衣裳钗环平素都是归你管着,却好端端地突然闹起病来,这你怎么解释?今天又鬼鬼祟祟地跑到这湖边来是为了什么?” 玉凤怒目圆睁,一边质问一边不停地用手指戳着金环的额头。她从来没象今天这样口齿清楚过。见她只是哭,不吭声,便恨声道:“不说是吧?等我烧一把通红的烙铁来烫你你嘴,看你说不说!黑心没人伦的王八蛋!” 阿离静静地瞅着金环,一字一顿地说道:“金环,你最近见我对青云亲近,接连几次驳了你的要求,便心生不满,然后偷拿了曲儿沾污过的衣裳,跟我的衣裳放在一起,以此来引发我生病——我说的对不对?” 金环猛然抬起头,停止了哭泣,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望着阿离,冲口而出道:“奴婢是想过害人,可决对不可能是姑娘!奴婢只有一心巴望着姑娘好的,怎么可能对姑娘下黑手……” 她愣愣地说不下去,只管跪在那里打着干噎。 阿离定睛瞅着她,心里有了一丝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替别人挡了一劫?”她的声音越发低沉,心里仿佛吹进一阵冷风。 “是!”金环索性挺直了腰,一鼓作气地昂然道:“奴婢就是讨厌她!奴婢就是看不惯她酸文假醋的劲儿!不就是比我们多认得两个字么?她才服侍了姑娘几天呀,姑娘就那样看重她?奴婢自幼就跟姑娘一起吃糠咽菜长大的,怎么如今的情分却还比不上她一个外来的了?奴婢不服 !她是眼瞅着跟三姑娘嫁到京里没希望了,所以下死劲儿地巴结姑娘,图的还不就是将来让咱们姑爷能给她个名份么?奴婢这些年来扒心扒肝地对姑娘,姑娘却全都忘了……” 一边说,一边又抽抽答答哭了起来。 阿离觉得心里象被人用细针狠狠扎了一下似的,痛得整个心都缩成了一团,面无表情地说道:“所以呢?你就要把青云害了?可为什么得病的却是我呢?” 金环直挺挺跪着,用力咬着嘴唇,冷笑道:“她歹人有歹福,算她命大!那日姑娘说让我把您的箱笼理一理,说衣服太多了穿不着,叫我把素日您没上过身的新衣服理出一部分来,给大家分分……我就把曲儿贴身穿的沾过玫瑰疹的小衣塞进了给她的衣包里熏了两天。可惜,那两件衣裳后来没到她手里,算她走运。” 阿离立刻想起来了。 那日金环收拾出几包袱衣服,拎过来给她过目。 给青云的那两件,阿离突然想起来是过十三岁生日时大哥送的,倒是不舍得送人,就留下了,另外赏了青云两件。 而且,当天她就把其中一件桃红的的窄袖衫高高兴兴穿上了身。正是被曲儿的衣裳沾污的那件。 没两天,她便发了病…… 玉凤听了,简直气疯了,板着金环的脸直问到她的脸上去:“你看见姑娘留下了那件沾污过的衣裳,又穿上了,你明明都瞧在了眼里,为什么不拦着?你明知道姑娘可能会因此过上了病气,染了病很有可能治不过来,你竟然不拦着?!你的人心呢?让狗吃了?!” “我……我不能拦着,我不能说,我怎么敢说……”金环瑟缩地矮下身子,复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阿离低着头一眨不眨地瞅着她,只觉得心里的惊和痛慢慢地满溢了出来,浑身上下都疼痛难忍。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木然道:“我想知道,曲儿的衣服怎么会到了你手里?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没处理掉?竟然还留着……不怕露马脚么?”(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暴风雨之夜 “那日阎妈妈叫了两个婆子在后园子里挖了个坑,把曲儿的衣裳被褥都扔进去,又说要洒上石灰沤半天以后,再填上土。那两个婆子都嫌腌臜,麻烦,不愿意弄,又嫌晦气,嘟嘟哝哝的。我一直在旁边看着,就说我来弄,让她们回去歇着,她们自然乐得躲清闲。我就拿树枝子从坑里挑了两件衣裳出来。” 金环半跪半坐在地上,声音空空洞洞的:“我也想早些处理掉……可是,这几件脏衣裳后来就成了烫手的山芋。在咱们府里不敢随便乱扔,怕万一被人发现了认了出来,第一个就会想到是我拿的;出来到别院这几天还是没机会,院外到处都是巡视的军爷们,又不能走远,走远他们会跟着。好不容易昨天到那坡上挖了个坑,又被吉祥看见了。” 金环忽然咧嘴苦笑了一下,道:“果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终于还是被姑娘发现了。” 阿离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紧闭着双目,一手握拳抵住额头,面色凄冷。好半晌,方喃喃道:“金环,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了……” 屋门吱扭一声打开了,灌进来一股冷风。 阿离睁开眼,见青云和吉祥,赵妈妈几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此时皆静默地垂手立着。 “青云,你都听见了?”阿离面色青灰,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青云微微点了点头,并不朝金环看,只缓步走到阿离面前,伏在地上便叩了三个响头,郑重地向阿离恭声道:“若非阴差阳错,姑娘替奴婢挡过了此劫。只怕奴婢早已身染恶疾,自生自灭,现在和曲儿一样。被丢在城外乱葬岗上了。姑娘救了奴婢一命,您的大恩奴婢永远铭记在心里。” 阿离望了青云一眼,扶着额头疲惫地说道:“是你自己有这个运气。” 屋子里短暂地静默了一瞬。只听见金环跪在地下干噎着哭泣。 玉凤也哭了,骂一会。又望着金环发一会呆,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阿离:“姑娘,您准备……怎么处置她?” 阿离紧闭着双目,向后仰靠着 。恼恨,痛苦,伤感和不舍纠缠在一起,啃噬着她的心。过了良久。方吃力地睁开眼睛,正看见金环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神中充满了绝望,求助和恐惧。 如一把钢锥戳在了心脏上,阿离不由自主便抬起一只手按在了胸口上,以此去平抑心底那突如其来的锐痛。 “金环,你为了一已之私,竟然不惜伤害别人的性命!我若姑息了你,让青云,玉凤。吉祥,如意,还有赵妈妈她们作何感想?”阿离努力使自己的语调维持着平缓和镇定,转头望着青云。道:“她原本想要加害的人是你,不过横生枝节,由我顶替了。所以,我还是把她交到你手上,任由你处置吧。” 青云垂下眼帘,板板正正地低声道:“姑娘太抬举奴婢了,奴婢不过是个卖断了身价的下人,如何能有这等生杀大权?她是您的丫头,犯了错也自然该由您做主,让她生便生,让她死便死,奴婢无不听命于您。便是您今天把她放了,奴婢也绝不会有半句闲话的。” 一番话说得不急不缓,却又软中带硬。 房中一时鸦雀无声。 阿离抿了抿嘴唇,环视四周,见房中众人皆把目光一瞬不瞬地投在了自己身上,便点了点头,沉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按照府里的规矩,犯了这等大错的下人,要交给鲁嬷嬷处置。那咱们便依着规矩来。” 说着,便双眉一挑,冷声道:“玉凤,吉祥,赵妈妈,去拿绳子把她捆了,锁到耳房里。明日府里会有几位妈妈过来送东西,到时便把她带回府里交给鲁嬷嬷罢。” 院子里骤然起了一阵狂风,将放在廊上高架上的两个花盆吹翻在地,“咣”的一声砸得四分五裂。 玉凤“啊”地尖叫了一声,脸上已变得煞白。她有些惊惶地望着阿离,喃喃道:“姑娘要把她交给……鲁嬷嬷……?!” 原以为阿离至多会关起门来,命她们把金环按在地上暴打一顿,哪怕打得皮开肉绽,躺炕上十天半月下不了地,那也是自己家里的事,给她这次教训,她从此应该就会存了畏惧之心,再不会行出这种勾当来了…… 可是现在,姑娘是动了真气,竟然要把她押送回府,交给鲁嬷嬷…… 鲁嬷嬷那个寡妇,脸苦心狠,出奇得手黑,府里的丫头们这些年谁没捱过她的整治?掌嘴的能打掉牙齿,挨手板子的能打折指骨,就连四姑娘,都能在她手底下变成跛子,落下终生的残疾 。金环到了她手里,又是犯了这等大错,还能逃得出命来吗? 金环同样面色惨白,呆呆地望着阿离,不停地摇着头,恐惧地连声道:“不,不要……求求姑娘不要把我送回府去,回去我一定是死路一条,就再也见不到姑娘了……” 阿离猛然站了起来,定定地望着她,一字一顿道:“你也怕死吗?你在做那样恶毒的事的时候,难道就没想一想,别人的命也是值钱的,岂容你随意践踏?!每个人都得为她做出的事承担后果,你既然做出了这等恶事,理应接受惩罚。” 她缓了口气,垂下眼帘,声音变得低缓寥落,“无规矩不成方圆,该是你承担的你逃不掉的。若是老天怜你,自会给你一条生路;若是不肯见怜,也是你咎由自取。你……自求多福吧。” 说着,便咬牙转过身去,沉声道:“玉凤,吉祥,把她捆了。” 玉凤眼中含泪,狠狠地一跺脚,跑去厨房取来一团麻绳,咬着牙将金环两臂扭到身后,哆哆嗦嗦地用绳子捆住了她的手腕;一边捆一边骂道:“你个黑心没人伦的混帐王八蛋,干出这样天打雷劈的恶事来,活该受一次教训……” 一边骂,一边自己的两行泪水也滚滚而下,数落了一会,又忍不住揉着眼睛哭道:“你只管去吧,我会在这里替你烧香祝祷,求老天爷留你一命的,你放心……” 阿离的泪也流了下来,连忙转过身望向窗外,悄悄地抹了一把脸。 吉祥年纪小,也已哭成了泪人;赵妈妈在旁边扭着金环的手臂,只是皱了眉不停地顿足叹息。唯有青云一直默默站在阿离身后,从始至终未发一词。 此时已近黄昏,一整天都在刮着狂风,天空一片阴霾。到了天擦黑的时候,更是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终于从天而降,整个别院顿时笼罩在了一片狂风暴雨之中。 金环被捆住了手脚,锁在了南边的一间倒座房中,派了吉祥在门外的廊上看守。 阎妈妈明天会带着几个仆妇亲自过来探病,并送来一些日常动用之物,到时便会将金环带回府去……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阿离躺在**,听着外面电闪雷鸣,痛苦烦闷如野草一般在心里漫山遍野地疯长着,一直睁着眼盯着暗沉沉的帐子顶,直到半夜都没有半分睡意 。 青云连日来天天坐更,已是困倦不堪,此时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头埋在臂弯里,不知不觉盹着了。 玉凤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便是明天要上刑场,头一晚也会酣声如雷,此时自然早已沉沉睡去。 阿离躺在**,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很多事,从小时候和金环玉凤一起分吃一块烤红著,想到了刚入府时的种种艰难,又想到了金环眼下的境遇,不知不觉眼泪流了一脸。 窗外依旧是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阿离的眼皮终于涩得起来,渐渐朦胧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恶梦连连。眼前一会是被打断了腿的清娘爬在地上,怨毒地直盯着自己;一会又是城郊外乱葬岗上横七竖八的死尸,其中赫然躺着浑身溃烂的曲儿;一会又是金环正在被鲁嬷嬷抡着大板打得浑身上下血肉模糊;一会又变成了吉祥吐着长舌头,两眼暴突,似笑非笑地朝自己走来…… 阿离从梦中尖叫一声,腾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已是遍体冷汗。几乎同时,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院子里分明也传来了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 虽然轰隆隆的闷雷一个接一个地就在窗边炸响,却依旧没有盖过那一声凄厉的惨叫,直叫得人头发倒竖,毛骨悚然。 阿离的心突地一下紧缩成了一团。 青云从脚踏上直跳起来,飞奔到门口去察看。刚一开门,便见赵妈妈跌跌撞撞一头栽了进来,面如白蜡,牙齿不住地磕着嘴唇,大张着嘴,抖抖索索地连声叫道:“杀……杀人了……金环……金环跑了……吉,吉祥死了……” 阿离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软倒在地上。她强自扶住门框,闭了闭眼睛,便急步出了屋子,顺着回廊就要往那边的倒座走。 青云抢上前扶住了她的胳膊,沉声道:“姑娘您别去,等我和玉凤,赵妈妈一起过去看看就行了!”,说着,又扬声向房中大喊着犹自沉睡未醒的玉凤。(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恩断义绝 玉凤从屋里直跑出来,脸上还带着骤然被叫醒的惺忪和茫然,呆呆地问:“出什么事了?” 阿离也不答言,扶着青云往前就走。 赵妈妈拉着玉凤紧紧跟了上去,浑身犹自抖个不停。 南边一溜三间倒座房,锁着金环的那一间此时已是屋门洞开,里面透出微弱的烛光,隔着瓢泼一般的雨幕,远远望过去,那点光亮越发显得昏惨惨的。 阿离向着那点微光一步步走过去,越走心就越缩成了一团;越走喉咙里越干渴,两条腿象踩在棉花堆里,软绵绵的总象要跌倒。 赵妈妈紧紧抻着玉凤的胳膊,抖抖索索地指着那屋里,颤声道:“勒……勒死的…… !金环把吉祥……勒死了!” 阿离的手指猛然掐在了青云的胳膊,青云吃痛地哼了一声,反手轻轻搂住了阿离的肩膀,柔声道:“姑娘别怕,有这么多人在呢……” 阿离并不是怕。只是心碎。 她的眼眶干干涩涩的,嘴里发苦,昏昏然走到倒座房门口,只向里一望,便赫然看见吉祥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双眼大大地睁着,向外暴突出来,曾经白生生的小瓜子脸一片青紫,脸上的神情还保留着临死前一刻的惊愕,茫然和狰狞。身上已经僵硬冰冷了。 她的脖子上紧紧缠着一条麻绳,连绕了三圈,白皙的脖子已被勒出了深深的紫痕,出了血,可见凶手下手时丝毫没有留情。吉祥的两手死死抓住脖子上的绳套,临时前一刻还在作着最后的挣扎。 她一定没有料到昔日的姐妹会对她痛下杀手。 地下有一只茶盅摔得四分五裂,茶水泼洒了一地,一定是金环谎称口渴。骗在外面廊上守着的吉祥开了门。好心的吉祥给她倒了茶,刚端进屋,还没来得喂给她喝。便被她突然勒住了脖子…… 阿离眼中蓄满了泪,两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切齿恨道:“金环……金环!” 玉凤满脸是泪。跪在吉祥身旁,一边给她解着脖子上的麻绳。一面哽咽道:“可是……可是……我明明给她手脚绑得死死的,她不可能解开的,怎么能够……” 阿离满面惨然地向**一指,玉凤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赫然看到**扔着几段断成半截的麻绳。 青云走过去那那几截绳子拿在手中看了看,点头冷笑道:“果然是个心狠意狠的人!你们瞧这绳子的断处,焦黑的。分明是被烧断的,能忍受这种皮肉之苦的人,心肠当真是硬的。” 玉凤从青云手里接过那几截断绳子,瞠目结舌如木雕泥塑一般,难以置信地喃喃道:“这是……她在蜡烛上把手上的绳子烧断了,然后解下脚上的绳子,接着隔门跟吉祥要茶喝,等吉祥一进门,就用脚上的绳子……” “没错”,青云紧皱着眉道:“昨夜一场大雨掩盖了一切声音 。正好帮了她的忙。” 阿离猛然厉声喝道:“去追!这样的天气晾她也跑不远!玉凤和赵妈妈到外面帐篷里去找慕容公子和冯军爷,请他们也来帮忙,青云去拿几把伞来!给我也拿一把!” 玉凤马上说:“这样的雨天,姑娘可不能出去。有我们尽够了!” 青云摇头:“这么大的院里只留下姑娘一个人也不行。赵妈妈年纪大了,就陪着姑娘在家吧。这屋子里晦气,你陪姑娘赶紧回上房去。玉凤,咱俩出去找那些军爷们。” 阿离点了点头,青云片刻也不耽误,立刻到隔壁拿了两把油纸伞,和玉凤两人顶风冒雨跑出了院子。 赵妈妈心有余悸,立刻便将倒座的门重新上了锁,扶着阿离顺着回廊走回了上房。() 深秋的雨夜格外寒冷,冷雨敲窗,凉意透骨侵肌。 阿离大病初愈的人,原本身子就没完全康复,这一天来连番经历了愤怒,伤心,失落,惊恐,又受了风,原本一直咬牙强撑着,一进了自己的屋子便有些支持不住了。 赵妈妈见她面色苍白,嘴唇乌青,身子不住地发着抖,心里越发害怕起来,连忙扶着阿离上了床,厚厚得盖了两条被子在身上;又急忙去沏了一碗浓浓的姜茶,服侍着阿离喝了下去,见她额头上出了一些汗意,这才略放了心。 阿离躺在枕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只是怔怔的。赵妈妈自然知道阿离主仆几个的情分不同寻常,眼下出了这样的事,如何能不痛?又恨自己拙嘴笨腮不会劝解,便只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故意捡些乡间的奇闻异事来说,以期阿离能略移一些心思。 不大会功夫,便听见外面有动静,隐隐有一串脚步声由廊上向这边上房急急地走来。 阿离立刻翻身坐了出来,赵妈妈早去开了条门缝,只向外张望了一下,便回过头来欢声笑道:“姑娘,她们回来了!” “那个人……抓住了没有?”阿离立刻高声问道。此时,已经连“金环”这个名字都不想再提 。 赵妈妈收了笑容,目不转睛地向外头望着,咬着牙点头道:“抓住啦!是一位军爷揪着她呢……来了,过来了!” 阿离的心脏有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咚咚狂跳了起来。两手紧紧抓着棉被,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一字一顿地说道:“把她带进来!” 话音才落,便听见青云的声音在帘外喝了一声:“进去!” 紧接着,一个浑身湿透,披头散发的人便被直直地推了进来,摔倒在地上。 正是金环。 阿离拥着两床棉被坐在**,低头瞧着地下瑟瑟发抖的那个人,好半晌方哑声道:“金环,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金环半坐半跪在地上,用手拢了拢不停淌着水的乱发,只是摇了摇头,不发一言。 阿离点了点头,便示意赵妈妈放下帐子,向外面扬声道:“是哪位军爷抓住她的,请进来说话。” 帘外的人沉默了一下,便朗声道:“在下慕容俊。” 青云打起帘子,慕容俊迈步走了进来,却只在门口便恭谨地停住脚步,随即遥遥地向阿离这边躬身施礼,道:“刚听说这里出了命案,可惊吓到曾姑娘没有?” 他的语速很急,虽然为了避嫌并没有抬头,声调里却有明显的关切满溢了出来。 阿离端坐在床帐中,透过雨过天青的帐子,远远地望着慕容俊。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多谢慕容公子垂问。” 又沉声问:“不知道我这个丫头慕容公子是如何抓住的?” 慕容俊的声音里颇有些不安和汗颜,顿了顿,方道:“今天的雨太大了,我便让兵士们都撤回了帐篷里。不然,应该不容她跑这么远,便能将她拿下了。若不是那两位大姐跑来禀告,只怕已经被她溜了……皆是在下的失职!” 原来金环趁吉祥不备,将她勒死在房中,借着雨势故意先去开了大门,复又从后门溜了出去 。 这一晚雷电交加,雨实在大大,没办法站在雨地里值守,慕容俊便将侍卫暂都撤回了帐篷中。他在帐中禀烛看了半夜兵书,直到近天明时方胡乱睡了。 半个时辰后,玉凤和青云急匆匆地跑到帐篷里去叫人,慕容俊赶紧集合了人冒雨出去搜寻,很快便在一条羊肠山路上发现了狼狈不堪的金环。 山路本就崎岖不平,金环又没有任何可以遮风挡雨的去处,再心思狠决也终究是个弱质女流罢了,只在雨地里淋了两盏茶的工夫,便根本跑不动了。 慕容俊发现她的时候,她正靠着一块山石瑟缩发抖,看见有人来捉她,只是绝望地远远瞅着,却自始至终靠在那里没有再挪动半步。 她已经彻底绝望了,决定束手就擒。 阿离听完慕容俊的简短叙述,便撩开帐子,披衣下床,缓缓走到了金环的面前。 金环受了风寒,不停地咳嗽着,一边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瞅着阿离,一边惨笑道:“姑娘,你别再怪我心狠了,我只是不想死罢了。” 阿离定睛瞅着她,仅仅一天之间,她原本丰腴的鹅蛋脸就成了尖尖的瓜子脸,那双乌黑灵动的大眼睛衬在巴掌大的小脸上,越发显得脸瘦成了一条,分外憔悴可怜。 阿离伸手摸了摸她身上精湿的衣裙,柔声道:“让赵妈妈烧一大锅水,你好好洗个热水澡,再换一身干净衣服吧。” 金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望着阿离,惊喜地连声道:“姑娘说什么?您……难道原谅我了么……? 阿离背转了身,声音已经哽咽了:“你先去问问吉祥能原谅你吗?如今你犯下的大罪只能报官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今你已难逃一死。我实在不忍看着你身首异处,血溅当场……你好好收拾收拾,就由我亲自送你上路吧。” 金环苍白的脸上越发没了一点血色,嘴唇张了张,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阿离恍若不见,只缓缓从怀里掏出三尺白绫,递到了金环手中,木然道:“金环,你收拾好了,就自己了断了去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心魔 玉凤一下子蹲在地上,两手抱着脑袋,呜呜痛哭起来。赵妈妈也背转了身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金环低头看着手里的素白绫子,用手轻轻摩挲着,点点头惨然一笑,自语道:“到头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到头了……” 玉凤扑上来搂住金环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道:“……劝过你多少次了,就是不听……就是不听……必要弄得自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才罢……” 金环握住玉凤的手,哑声哭道:“我是一步错,步步错,如今想改已是太晚了……太晚了……玉凤,我以前总笑你傻,现在才知道,其实我才是最傻的那一个……玉凤 !以后你千万要好好的,不要学我……” 说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哽咽难抬。复又放开玉凤,转身向阿离重重地磕下头去,哭道:“金环伺候了姑娘一场,想求姑娘最后一件事……” 阿离一任眼中的泪奔流而下,蹲身握住金环的手,哽声道:“好的,你说……” “奴婢死后,等明日府里的婶子大娘们来拉奴婢的尸首时,求姑娘对她们撒个谎,就说奴婢是溺水而亡,可以吗?奴婢的爹娘都是府里的家生奴才,若是府里将奴婢的恶行传来,他们就没法子做人了……” 金环捂着嘴伏地痛哭失声。 阿离此时心痛得如万箭穿心,拼命咬住嘴唇,颤声道:“你放心。我会对父亲说,你是为了救我而失足落水而亡的,你的父母会因此受到礼遇……你,放心地去吧……” “奴婢多谢姑娘!”金环复又伏在地上向阿离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方抖颤颤地站起身来。 赵妈妈悄悄掀帘子走了进来。红肿着一双眼睛。一边抹眼泪。一边轻声道:“洗澡水放好了,金环姑娘,我服侍你去洗澡梳头吧……” 金环面如白纸,颤抖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失魂落魄地跟着赵妈妈要往外走。 阿离已擦干了脸上的泪,伸手拦住赵妈妈,平静地说道:“赵妈妈你和玉凤去给吉祥擦洗装裹,我来帮金环洗澡梳头就好。” 金环惊愕地抬头望着阿离,喃喃道:“姑娘……?!” 阿离向她展颜一笑。挽着她的手臂,轻声道:“以前都是你服侍我,这最后一次。就让我来服侍你吧……” 金环猛然抬起双手捂住脸,放声痛哭起来 。 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天边微微露出一些亮色。深蓝的天幕下。远处的群山,近处的梦湖,开始显露轮廓,呈现出隐隐约约的剪影。 深秋的雨后,空气清寒,整个梦湖别院,悄然无声。 阿离盘膝坐在床帐内,闭着双目,两手放在膝上,口中不停地默诵着经文。青云同样低眉垂首,悄然侍立一旁。 隔壁的屋子房门紧闭,赵妈妈和玉凤守在门口。一个倚门而立,另一个抱着脑袋痛苦地坐在回廊的台阶上,不住地哭泣。 慕容俊从知道了整个事件的起末以后,就一直沉默着,面容冷峻,并不发表任何的评论,只是手扶佩刀,忠实地肃然守在阿离的房外,如同一尊门神。 隔壁的那间屋子里突然传来“咣当”一声闷响,在寂静的院落中显得格外惊心。 是凳子倒在青石砖地上发出的声响。 阿离猛然死死抓住了被子角,胸口如被猛地戳了一刀般,痛得整个身子都**了起来。 青云连忙掀开床帐,半跪在床沿上,将温软的手覆在阿离的手背上,不停地轻拍着。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过后,阿离听见隔壁的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有重而沉稳的脚步声一路走了进去。是男人的脚步。 又过了片刻,又有轻而细碎的脚步声也随后走了进去,紧接着,隔壁便响起了玉凤撕心裂肺的嚎哭。 阿离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脸上一片湿凉。 青云回身拿了一件小袄替阿离披在身上,轻声道:“姑娘请节哀,奴婢到隔壁去帮着料理料理。” 阿离呆呆地点了点头,一任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滑落到面前的锦被上。 停了一会,她扶着床栏杆,摸索着下了床,一步一步挪着走了出去 。才走到隔壁门口,正看见青云一干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玉凤哭得两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声音已经嘶哑得说不出话来了。 慕容俊走在最后,脸上的神情一如往昔,只是略多了一层端凝。忽一眼望见阿离来了,脸上便有些变色,冲口而出道: “那位大姐儿的尸身已经放下来了,如今已经料理清爽了。才咽气的人房中不干净,曾姑娘还是不要进去了;再说您的身子不好,太过悲伤恸哭实在不宜……” 青云几个也上前扶住阿离,力劝她先回房。 阿离强撑着站在那里,勉强向慕容俊浅浅福了一福,哽声道:“多谢慕容公子在这里帮着料理,不然我们几个女流之辈真的是……” 她强忍着眼泪,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问玉凤:“金环走之前,可有什么遗言没有?” 这一问,玉凤又止不住捂着嘴哭了起来,哑声道:“她说……当初从乡下被阎妈妈挑进府时,那样欢天喜地的,现在想一想真是可笑……她好后悔,为什么当初要求着姑娘,想尽一切办法进府来……要是能够重来一遍,她真的愿意一辈子待在乡下,种地,嫁人,生孩子。现在再后悔也晚了……” 阿离呆怔怔地听着,只觉胸口发闷,眼前发黑,喉咙里忽然一阵甜腥,一张嘴,“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身子直直地向后仰倒下去。 耳边传来一阵惊呼哭泣,阿离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就重重地跌倒在一个宽阔的胸膛上。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阿离大病后,身子本就孱弱,又屡经变故,一日之内身边接连死去两个亲近的人,已经承受不住了;此时又听了金环临终前这样的遗言,惊痛之下,气血上逆,竟致吐血晕厥了过去。 慕容俊眼疾手快,当先一步托住了她摇摇欲倒的身子,也顾不得其他,便将阿离横抱起来,大踏步回了卧房,将她轻轻平放在了**。 随行来的两个大夫因见阿离的伤寒之症已好,又观察了几日,见已无大碍,便将调理身子的药配好,交与丫头们,就回去了。是以此时竟无大夫可叫。 众人已吓得七魂掉了六魄,急得脸上颜色都变了 。 慕容俊在沙场上死伤之事见得太多,略通一些施救之理,知道阿离不过是一时受刺激太甚,气血上涌,血不归经,以至呕血,应该并无大碍。当下便指挥着青云将阿离的领口略松了松,命她一边掐人中,一边在阿离胸口上连连按压抚摩;又命玉凤速速去倒了一盅温水给阿离缓缓喂下;又命赵妈妈将大夫留下的药里找一味平肝调血的丸药来给阿离服下;自己则顾不上避嫌,坐在床尾,双手在阿离足底的涌泉穴上大力地揉捏起来。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阿离终于悠悠醒转,睁眼看了看四周的人,并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 青云知道她是因为金环临死时的那句话而自责神伤,便轻轻地劝解道:“虽说她能进府和姑娘有一丁点关系,可是玉凤不是一样的?玉凤为何就能安分守已,踏踏实实的呢?说到底还是在于个人罢了。我说句无情的狠话,姑娘别觉得刺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埋上恶根,必然长出恶果来,现世现报,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罢了。金环有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和姑娘没有半点关系,姑娘千万不要因此有了负担……” 阿离虚弱地摇了摇头,眼睛直直地盯着房顶,木然道:“你们不知道,我们当初在乡下时,金环他弟弟跑到邻村玩,捡张财主的小儿子吃剩下的一根鸡骨头啃,被他们放狗咬,生生把腿上的一块肉咬掉了……是我告诉她,进城到府里做丫头,可以挣不少月银,兴许还能求得主子恩典,给她弟弟读书。万一走运的话,兴许还能允许他们脱了贱籍,从此便一样能考秀才,中举人,做大官,我给她的希望太多了……你们知道吗?其实原本阎妈妈没有看上她,是我想法子把她弄进来的……若是她不来,她的人生就是两样了,现在兴许已经定了人家,过两年就要成亲生娃了……” 阿离闭了闭眼睛,眼角滚下两颗泪珠,喃喃道:“我虽不杀伯夷,伯夷却因我而死……你们没有听见她临走时说的话吗?她恨我,她走得很不甘心……” 玉凤扑倒在阿离床前,扳着她的肩膀急声叫道:“姑娘您怎么了?您可不能这么想!您一点错都没有,是她自己不知好歹……您快别瞎想了,盖上被子好好睡一觉吧……” 阿离便住了嘴,不往下说了,反而笑了笑,道:“好,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你让我睡,我就睡。” 边说,边闭上了眼睛,翻身面向里床,再也不言语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默默分忧 几个人见她言行古怪,都惊疑起来。 赵妈妈是积年的老妇人,经的事情多,心里越发着慌,因拉住青云和玉凤,悄悄道:“姑娘们不知道,那刚咽气的人,尤其是吊死的女人,身上都有一股阴寒怨气,舍不得就走,总想寻个人替她。我瞅着姑娘的神情,怎么有些不对呢?今天是头一晚,我们几个务必警醒些,千万不敢出什么岔子……” 青云虽素来胆大心细有主见,但此时不同以往,被赵妈妈说的也惊疑起来,只觉后背冷嗖嗖的,当下便点头道:“反正今晚我们三个都不要睡,就席地坐在姑娘床前守着就是了。” 玉凤却又想起吉祥还在南边倒座房地上躺着,至少也应抬到炕上去才是。可是想到吉祥也是被缢死的,忽然无端地就怕起来,脸都白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慕容俊看出了她们的心思,便笑了笑,道:“你们都在这里守着曾姑娘就好,哪儿都不要去,那些事就交给我吧。我去把隔壁那位大姐挪动到倒座房中,让她们两个一处作伴去。” 说着,起身就走。 玉凤白着脸颤巍巍叫了一声:“慕……慕容公子 !你一定要速去速回呀……今夜你能不能别回你们帐篷里去了?就在我们姑娘房门口守着好不好?” 慕容俊搔了搔头皮,犹豫着沉吟道:“我倒是没关系……但是这不合规矩吧?这里是曾姑娘的内院。闲杂男子怎么能守在姑娘的卧房门口?只怕是……我……我……” 话未说完,玉凤已急得跺脚道:“都出这种事了,还什么内院外院的呢!别那么迂了行不行?你们不就是来保护姑娘的么?这个当口姑娘这里最缺人手了!” 提到阿离,慕容俊立刻斩钉截铁地昂然道:“好!那我就在这门口守着,姑娘尽管放心休息吧。” 说着。便下意识地向阿离那边望了一眼。怎奈青云已把帐子放了下来。看不真切。 慕容俊急忙收回目光。向外大步流星地走去。 玉凤拿了一盏灯追到门口,要递给他,一边有些惴惴地轻声道:“南边倒座屋里黑,慕容公子拿着这个灯……您……您真的……一点都不害怕吗?” 慕容俊本来想说“这有什么好怕的?不过两具死尸而已”,一想又觉得这话实在有些唐突,当下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微笑道:“没事,我不怕。” 他掀帘子走了出去,玉凤忙忙地在后头追着。急声叫道:“灯!拿着灯啊!” 慕容俊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没手拿!我这里有火折子,到了倒座房里再点灯是一样的”,人就已然推门进了旁边厢房。 此时正当寅末。正是黎明前最昏黑冷寂的一段辰光。 雨已经停了,半轮月亮钻出了厚重的云层,照得偌大的庭院里影影绰绰,晦暗不明。两株夹竹桃静默地立在曲廊尽头。这时节已掉光了叶子,光秃秃地站着,倒象两个形销骨立的怪人藏在黑影里伺机而动。 忽然一陈冷风刮过来,玉凤缩了缩脖子,只觉得那风从脖子里直钻进去,几层衣服立刻吹透了,寒意从心里向外遍体散开,由不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与此同时,远处的树梢上有两只不知名的大鸟忽然“嘎嘎”地叫着,拍着翅膀扑楞楞向着月亮高飞而去 。玉凤只觉的头皮发麻,慌手慌脚地转身就跑回屋里,过门槛时绊了一下,差点把手里的烛台摔脱了手。 青云轻斥了一声:“怕什么,都是自己平日的姐妹……” “那……那树上……好象有东西……”玉凤惊魂未定,还有些口吃。 “有什么东西?!别自己吓自己了!姑娘这心里正不好受呢,你也是大丫头了,不说劝解安慰,反倒来添乱。” 青云皱了眉,声音不高,却自有一番气势。她站起身,从壶里倒了一碗沏得酽酽的滚茶,递到玉凤手上,缓声道:“喝点热水压压,你先定定神。金环现在没了,姑娘得倚靠你了!你再也不能象从前一样诸事不想,只知道胡吃闷睡的了,明不明白?” “我明白!”,玉凤被她两句话说的陡然间豪气干云,接了茶,三两口喝了,点头道:“青云姐姐放心,我不会让姑娘失望的!” 此时阿离面朝里床,闭着眼睛一直没说话,似乎已经睡了。屋子里点着几只素烛,烛光摇曳,明灭不定。三个人席地坐着,听着院子里呼呼的风声,一时都沉默下来。 到天明时,几个人靠着床柱略迷糊了一会,到天大亮时再睁开眼,发现慕容俊已经不见了。 大概忙了一夜未睡,此时见天色大亮,就悄悄回到外面帐篷中补觉去了。 青云和玉凤两个忙走到倒座房那里一看,见门板已经卸了下来,金环躺在上面;**是吉祥,两个人并排躺在一起,身上都拿床单兜头兜脚严严实实盖着。地上的碎茶盅已扫了出去,屋里屋外已收拾得很清爽。 玉凤颇有些感动,不停地叨念着慕容俊的种种好处,赞他是个实诚的傻大胆的好心人,听得青云莞尔一笑。 昨夜一场暴雨,停了几个时辰,到头晌午时又化成了绵绵细雨漫天飘飞起来。秋天的雨本就凄冷,再加上浓重的阴霾低低地压在半空里,越发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一直等到近黄昏时分,阎妈妈等人一直都没来 。 大约是因为天气不好,这边道路崎岖,恐怕再下暴雨将马车陷落到泥里,故而改期了。 阿离在**昏睡了一天一夜。滴米未沾,不吃也不动。到快掌灯的时候,赵妈妈犯了愁。 过来养病时,曾府里随车带了几笼子活鸡,养在后院中。此时赵妈妈腰里扎着围裙。一手拎着一只肥墩墩的大母鸡。一手提着刀。走过来悄悄向青云道:“我这想给姑娘炖只鸡补身子呢,云姐儿得想办法把姑娘叫起来了,总这么躺着不吃东西可是要熬坏身子了……” 青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一直叫呢,姑娘只是说不饿。” 几个人同时向**看去,见阿离身上盖着一幅绫子被,依旧一声不吭地面朝里睡着,似乎连身都没翻一个。 赵妈妈无计可施,只得叹着气走了出去。 这个时节。天黑得早了,仿佛只一眨眼间,夜幕又降临了。 玉凤再一次有些心神不宁起来。时不时跑到大门外,向帐篷那边遥遥地张望一番,喃喃自语道:“要不要去把慕容公子叫醒呢?要不要把他请过来呢?天又黑了……” 阿离依旧在**躺着,没有什么动静。 赵妈妈做了一钵香喷喷的香菇炖鸡。配了几个小菜,已经热了几遍,现在仍是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几个人在床前默默地坐着,你瞅我,我瞅你,一筹莫展。 青云硬着头皮又一次走过去,轻轻叫着:“姑娘,好歹起来吃一口吧,您这样不吃不喝的,万一熬出虚火来,叫奴婢们怎么好呢?” 连问了几遍,阿离只恹恹地说了一句:“你们把饭菜分着吃了吧,别放坏了。我一点胃口都没有,让我多睡一会。”说着,索性用被子把头也蒙上了。 青云束手无策地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正发着愁,忽听院子里一阵靴子响,慕容俊大踏步走了进来。 玉凤跳起来去给他开门,连声道:“慕容公子你终于来啦,我正想着去叫你,又怕你还没睡醒……咦?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慕容俊风尘仆仆的样子,手里提着一个大口袋,进门便道:“恐怕曾姑娘想要祭奠祭奠那两位大姐儿,这里东西都不齐备,所以我今天到前面镇上买了一些香烛纸钱,还找了个香炉回来……” 边说,边将口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放在桌上,又问玉凤:“曾姑娘今天怎么样?不要紧吧?” 玉凤愁眉苦脸地向里间**努了努嘴,叹气道:“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一句话也不说,也不下地……怎么办啊?” 慕容俊微皱了眉,也向里间望了一眼,沉吟了片刻,便高声道:“曾姑娘,那两位大姐儿的尸身要如何处置?是等着府上来人运回,还是在此处入殓安葬?您得起来安排一下了,大家好按您的吩咐行事 !逝者也好早早入土为安,总放在那里也不是事儿。” 片刻后,终于听见阿离在里间**咳嗽了两声,沙哑着声音有气无力地说道:“金环爹娘都在,要等着府里来车把她运回去交给她家里;吉祥无父无母,光身一个人在这里,又只不过是个三等小丫头,回府去也没人理这些琐事,不过随便埋了罢了。我的意思,不如就埋在这山上吧。只是……” 慕容俊当即沉声道:“好,那坟坑我今天已经挖好了,就在前面山坳子里。” 阿离很是意外,愣了一下方隔着雕花门向外间道:“是吗?多谢慕容公子了。只是我不能眼看着她只用一领席子裹了就……” “棺材我也在前面镇上一家寿材店里订好了,明日便可送来。”慕容俊的声音沉稳而随和。 “哦!慕容公子你……”阿离显然受到了很大震动,喃喃道:“多谢你想得这样周到。那么……” “姑娘是不是还想为她们做些法事,超度一番?五里外便有一个慧恩寺,我已派人过去和住持方丈说了,请几名僧人过来做一个小道场。枉死的人的确是该超度一下的。” 他不急不徐地说到这里,里间外间一片安静。 又过了片刻后,便听里间**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紧接着青云和玉凤异口同声地惊喜道:“姑娘,您终于肯起来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三更寒 阿离本来极度悒郁,明知在金环和吉祥身后,还有很多繁琐的事务等她去料理,怎奈心魔滋拢,下意识地便想将自己缩成一团躲在帐子里,诸事不理,诸事不问,一直睡着才好。 但此时见慕容俊一个外人竟然替她将那些刺心的,却又不得不去做的琐事已经井井有条地料理好了,大为感动之下,又觉得再这样四平八稳地在**躺着,实在说不过去了。因挣扎着爬了起来,勉强披衣下地。 青云几个却很高兴,连忙上前扶着。玉凤便笑道:“我们叫了一天,姑娘都不吭声,也不起。慕容公子只来说了几句话,姑娘就下地了啊。” 青云忙瞪了她一眼,阿离却恍若未闻,下了地将头发胡乱挽了一挽,便向慕容俊福了福身,道:“我刚恍惚听见说慕容公子买了香烛纸钱了?多谢了!不知在哪里……” 慕容俊向那饭桌上望了一眼,便微笑道:“曾姑娘先吃饭,吃过饭再祭奠也不迟。” 阿离摇了摇头,疲惫地说:“真的没胃口,我不想吃。玉凤去拿香炉来,我给她们两个上柱香。” 玉凤答应了一声,正要过去拿,慕容俊却将手按在口袋上,正色道:“你如果不吃饭,我买的这东西便不给你用。” 他高高地站在那里,丰神俊秀,却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近乎孩子赌气般的话来。阿离愕然之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口,迸在那里找不到下台阶,脸上陡地红涨起来。 青云察颜观色,立刻在碗里的香梗米饭上夹了一些菜。端着走到阿离面前,连笑带劝道:“姑娘就吃两口吧。那鸡汤赵妈妈可足足煨了两个时辰呢,还有这菜里的榛蘑,木耳,面筋,可都是姑娘素日最爱吃的,您闻闻可有多香……” 她这样柔声哄着劝着,当着慕容俊,阿离越发窘迫了起来。自己的丫头,随便说句“不吃”。便没人敢强劝;但慕容俊是外人,又把那样的话说出来了,却不好轻易驳了他的面子,况且他还默默地为自己。为那两个丫头做了那么些事。阿离既非不懂事的人 。这情形下自然不会使什么小性儿出来。 当下便从青云手里接了碗,笑了笑,道:“你们这是干嘛?我吃就是了。用不着逼宫吧?”,因在桌边坐了,默默地扒了两口饭。虽味同嚼蜡,食不甘味,好歹也算吃进了些东西。 勉强吃了小半碗饭,阿离搁下碗。抬头向慕容俊道:“我吃完了,现在行了吧?可以给我东西了吗?” 因吃这碗饭很有些被“胁迫”的意味。阿离脸上多少有些下不来,却又不好说什么,气也不好,笑也不对,只得把脸绷着,向慕容俊板板地说道。 听在慕容俊的耳朵里,阿离的话却似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心里不安,连忙就将那个口袋双手递了过去,讪讪道:“行了,好了,给你。” 阿离默默地接了过来,低头轻声道了一句谢,便命青云设了一张香案,摆上香炉,净手上香,跪在蒲团上默默祝祷了一番,又痛哭了一场,方被青云几个搀扶了起来。 此时不比往日,无法太避嫌疑,阿离收了泪,便详细向慕容俊问了寿材,做道场等诸般事宜,见他事无巨细,都料理得妥妥贴贴,竟不用自己费一点心思,心中越发多了几分感激。 不知不觉已入了夜,慕容俊出去安排在院外值夜的人手,回来时抱了一堆干柴进来,便不再进屋,在外面回廊外面下点起一堆篝火,自己便在台阶上席地坐了,回头向屋内笑道: “这样亮堂些,那位大姐儿就不会再怕了吧?” 说得玉凤满面涨红,羞臊不已。 天气寒凉,阿离命玉凤热热地烫了一壶酒,给慕容俊送了出去,给他御寒;又让赵妈妈下厨做了两个小菜给他下酒。隔窗看着他回过头来遥遥向自己含了笑抱拳拱手,心里倒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急步从窗前走开了。 月上中天,阿离在**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玉凤几个人却因连着两天一夜几乎没合过眼,此时又有慕容俊在外头守着,心里一放松,靠坐在那里都睡过去了。 桌上的烛火暗了下去,阿离见青云闭着眼睛睡得很沉,不忍叫醒她,便自己披衣下地,拿了一把小剪子过去剔了剔灯花。不由自主又隔窗向外望了一眼,见慕容俊坐在外面台阶上,两臂放在膝上,头埋在肘弯里一动不动,似乎也已睡着了 。面前的篝火已经燃尽,只剩了点点若隐若现的微光。 “更深露重,这样的天气,在院子里睡觉可别要染上风寒了……”阿离喃喃自语了一句,心中实在有些担心,便想叫青云拿一床被子出去给他披着御寒。 回过头来,却见她们三人皆困得东倒西歪,甚至微微地发出了鼾声,想着连日劳苦,青云玉凤几个只怕已是累得狠了,便不忍过去叫醒她们。 跨躇了半日,只得硬着头皮亲自抱了一幅锦被,缓缓开了门, 才一开门,便有一陈冷风迎面吹来,阿离不禁浑身一哆嗦。她高抬腿,轻落步,蹑手蹑脚穿过回廊,下了台阶,停在了慕容俊面前。 慕容俊微微侧着脑袋,紧紧闭着眼睛,月光下这张熟睡的英俊的面庞不似白天那样沉着冷静,倒颇有几分孩子似的纯真无瑕。 阿离的心跳得很快,她努力镇定着自己,屏住呼吸,弯腰将那幅杏子绫被轻轻盖在了他身上。 然而在沙场上行军厮杀惯了,慕容俊早养成了即使在梦中,也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当下被子才刚沾了身,便立刻警醒过来,只一伸手,便抓住了阿离的手腕,同时低喝道:“谁?!” 阿离简直羞窘得无地自容,急忙就挣扎着想甩脱他的手,又不敢出声,生怕惊醒了屋里的几个丫头更加难堪,真是狼狈不堪。 慕容俊却已看清了来人竟是阿离,这一动手,肩上的绫子被便滑落了下来,他低头一瞧,便明白了过来。 连忙放开了阿离的手腕,弯腰将被子捡了起来,窘迫地红了脸笑道:“多谢曾姑娘关心,其实我不冷……” 话一出口,便立刻后了悔——不冷,这意思岂不是说人家多此一举? 又急急地更正:“不是,其实……还是挺冷的,恰好曾姑娘就来了……” 这一改口,听起来越发别扭了。 阿离脸一红,扭头便走了回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君心缭乱 这周首页小封推,原本是要每天双更的,但今天吹空调感冒了,涕泪横流,生不如死,只勉强写了一更……好吧,明天三更谢罪。 --- 慕容俊见阿离二话没说,低了头转身就回去了,又有些不安起来,担心是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妥,无意中冒犯了她 。因呆坐在那里反复思量了半日,忽听阿离里间卧房的门“嘎吱”一声关上了,忙回头一瞧,却见窗子上映出的那个苗条的身影一口气吹熄了灯,悉悉索索地自上床睡了。 整个上房顿时陷入了一片昏黑中,里里外外一片寂静。随着那声关门声,慕容俊心中忽然莫名地生出了些许惆怅。 他轻轻吸了口气,缓缓将那幅绫子被裹在了身上,果然立刻便觉得周身一阵温暖。然而那被子既长,慕容俊又是席地而坐,那被子一下子便拖到了地上。 慕容俊慌忙站起身,拎起被子一瞧,借着微弱的月光,果然见那被子角沾了好些污迹。 他赶紧伸出手去把那污迹用力掸掉,却再也不敢往身上披了,因把被子方方正正地叠好,规规矩矩地抱在了怀中。 那被子一直在衣箱里放着,里面熏着香,此时便闻见上面的香味如兰似麝,沁人心脾。慕容俊自幼长在军中,何尝领略过这种滋味,忍不住低头嗅了一下,那幽香中人欲醉,他忽然没来由地就有些心猿意马。 树梢上一弯残月如钩,慕容俊小心翼翼地把脸贴在那锦被的缎面上,温软凉滑。带着若无若无的清香。不知不觉,他的眼皮涩重起来,渐渐入梦。 …… 第二天,阎妈妈带着四名仆妇来了,给阿离捎来了不少肉。蛋,菜蔬等物。听说金环和吉祥不慎失足落入湖中丧了命,也只是挑了挑眉。并未表露出太多的惊诧。 听说阿离请了慧恩寺的和尚来为她们做一个七天的小道场,阎妈妈倒是微微皱了皱眉,无可无不可地说了一句:“不过是两个丫头罢了”。 她袖着两手缓步走到倒座房里。看着并排两具已经僵冷了的尸体。随手掀开白布单子瞧了瞧,忽然“咦?”了一声。阿离跟在她身后,一颗心咚咚跳了起来,猜她一定看出了异样——吉祥脖子上的勒痕很明显,若认真问起来,一时还真不容易圆得过去。 不过阎妈妈最终什么也没问,将单子复又盖好,又上了柱香。只淡淡说了一句:“金环那丫头,我一早就觉得不大好,一双眼睛太灵活了 。” 随后便出来了。 镇上的寿材店里送了两口杉木棺来。阎妈妈皱眉道: “金环的老子娘都不在府里,若把她的尸首拉回府里去。却是不妥。不如姑娘这里另雇辆车,我叫一个媳妇跟着,直接拉到庄子上交给她家里也就是了。二等丫头的身后银一般赏二十两,我这里正好有一包银子,本来是太太给姑娘在这里使用的,只好先委屈姑娘,先垫给她们罢了。” 阿离听了,也只得如此。除了那二十两外,自己又拿出两张五十两的银票,一并偷偷交给赵妈妈,叫她到时跟着同车过去,务必亲自交到金环爹娘的手上。 阎妈妈略待了片刻就回去了。过不多时,慧恩寺的八名和尚也到了。慕容俊让手下的绿营兵就在院子里搭了个天棚,和尚们便在天棚里连念三天《本愿经》,为逝者消除业障,使亡魂早登极乐。停灵三日后便入殓下葬。 这天黄昏,阿离命玉凤把金环和吉祥共住的那间屋子打开,进去清理她们的遗物。桌子上的针线笸箩里放着一只还没完工的手炉套子,大红的面子上绣着一只白玉兰,很是鲜亮精致。绣花针还插在绷子上,只剩半片叶子就完工了。 阿离的泪又掉了下来,轻声道:“我去年用的那个,让炭火烫了一个洞出来。我说不妨事,谁知她一声不吭地又做了一个出来……” 青云正在厨房里帮着赵妈妈给和尚们做斋饭,忙得脚不沾地;只有玉凤跟着。此时玉凤见阿离伤感,禁不住伤心,也趴在门框上呜呜哭了起来。 慕容俊正走进来要问一问阿离,给吉祥坟前立的碑上刻什么字,忽见那厢房的门半开着,阿离主仆两个又在触景生情,不禁将眉一皱,脚下不停,径直就走了进去,也不行礼,劈手就从阿离手中将那手炉套子夺了下来,连同针线笸箩里金环铰的各色花样子一齐丢进了地下的火盆里。 阿离瞪着慕容俊,骇然道:“你这是做什么?!”下意识地就要蹲下身子将它们抢救出来。 慕容俊强悍地挡她的面前,冷声道:“别动!” 阿离吃惊地望着他,一时倒被他严肃冷峻的神情震住了,怯怯地收回了手,喃喃道:“你……你这是……” “那个丫头已经死了,你难道还要留下她的东西天天对着哭吗?趁早一把火都烧了,眼不见为净 。肉上长了疮,早剜了早好。过个把月也就淡忘了。” 他的音调清冷得近乎冷酷,转头向玉凤道:“你带着你们姑娘回房歇着,这里我来收拾!” 玉凤此时已对慕容俊言听计从,当下便走过来,扶着阿离轻声道:“姑娘,咱们听慕容公子的话准没错!您才刚里里外外忙了好久了,只怕是累了。奴婢扶您回屋躺一躺吧……” 阿离无声地流着泪,沉默了一会,便一声不吭地低着头走了出去。 慕容俊遥遥看着她们主仆两个回了上房,便回过身来,将帐钩上挂着的香囊,窗户上贴着的窗花,桌子上摆着的小泥人等小玩意儿一口气都收进了一只口袋中;将床帐子,被褥,甚至架子上的脸盆,**放着的针线笸箩一顿都收了,连个纸片都没留下。 他抱着胳膊,站在空落落如雪洞一般的房间里,四处瞧了一遍,确定再没一丝痕迹了,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原本打算将那两只口袋拿去交给赵妈妈,让她送金环的棺椁回家时,交给她爹娘,后来又一想,连阿离都会触景生情,更别提亲生父母了,索性走出大门口,找个背风的地方,一把火烧了干净。 阿离悄无声息地站在窗前,看着慕容俊拎着两个包袱从厢房里走出来,头也不回地出去了,连忙跟到厢房往里一看,但见屋里四白落地,光铺板,秃桌子,连个布片都没有,仿佛从不曾住过人一般。 阿离的心先是一紧,只觉得一口气就憋在喉咙里,迸得眼眶都红了。过了一会,那口气一点点缓缓地顺了下去,虽然鼻子还是有一点酸,她知道她的心已经放下了。 两日后,道场做完,慕容俊帮着将金环和玉凤入了殓。雇的车早早等在了那里,慕容俊带着兵丁将金环的棺椁抬到车上,阿离眼瞅着那马车绝尘而去,这一次脸上却很平静。 待到将吉祥也下葬之后,梦湖别院里很快恢复了平静,慕容俊也撤出了院子,带着侍卫依旧在外面巡视守卫着。 第二天,阿离让赵妈妈精心整治出一桌酒菜来,和玉凤两个送到了外头帐篷里,答谢慕容俊和冯军爷等人 。转过天来,玉凤到湖边洗衣服,却又拎了两只五彩斑斓的山鸡回来,向阿离喜孜孜道: “慕容公子在山上打的,说也给姑娘尝个新鲜。” 阿离命赵妈妈将鸡杀了,满满地炖了一大锅肉,果然鲜香扑鼻,令人馋涎欲滴。她自是不会独自享用,给青云几个留了一部分出来,剩下的又命玉凤给慕容俊送了过去。 等玉凤再挎了篮子回来时,手里托着一只光彩夺目的鸡毛毽子直送到阿离面前,笑嘻嘻道:“慕容公子说这别院里寂寞无聊,把那山鸡的尾巴毛揪了几根,给姑娘做了个毽子玩。” 阿离忽然红了脸,低低地说了句“搁那儿吧”,就起身出去了。 待到头七这天,阿离拎了几碟果菜到吉祥坟前去烧纸,慕容俊自然忠实地跟随着。 祭奠已毕,阿离微微扫了慕容俊一眼,轻声道:“我的病已好得差不多了,大概这一两日父亲就会派人来接我回去。多谢慕容公子连日来不辞劳苦地照顾……” 慕容俊听了这话,心里猛地一沉,神色间就有些怔怔的。 他没想到她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也不是没想到,只是每次一想到这个,就会下意识地将那念头赶走。 这些日子,他每天都会在大门外站好久,隐约期盼着什么。虽然多数时那两扇大门紧闭不开,虽然隔还着一堵高高的围墙,但想到阿离就在里面,慕容俊就会油然生出一种踏实的喜悦来。 可她忽然说马上就要回去了…… 也就是说,他心底那小小的,不可告人的快乐就要结束了…… 慕容俊怔怔地站在那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强打精神笑道:“是吗,那太好了。既然要回去了,不如就让在下领着姑娘和几位大姐儿在这四周转一转,看看山景,听听瀑布,也不枉白来了这边一趟……我记得那天晚上曾姑娘就问那个瀑布来着。”(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谁说我跟李家定亲了? 阿离笑了笑,轻声说:“那也好,有劳了。” 慕容俊头前走着,他有意放慢了步子,随时向阿离指点着四周的景致。阿离只是含笑点头倾听,并不多话。 走出去一柱香的工夫,原先隐隐约约的流水声忽然变得响亮了起来,哗哗之声不绝于耳。 慕容俊用手一指旁边的山坳子里头,笑道:“瀑布就在那里。” “我怎么没瞧见?在哪里?”玉凤立刻兴奋地就往前奔,被青云不动声色地从后头揪住了衣襟,瞪她一眼,轻声道:“没你的事,你上赶着跑到前头去干什么?” 玉凤讪讪地搔了搔头发,笑嘻嘻对阿离道:“姑娘请 。” 阿离留心着脚下崎岖的山路,小心翼翼地绕过前面一块顶天立地的巨石屏嶂,向后一望,赫然便见绿莹莹一泓深潭之上,一道飞瀑从半山腰上倾泄而下,如一匹银缎子一般,煞声好看。那水流砸在深潭上面突起的巨石之上,飞花溅玉,声若宏钟。 阿离长到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种奇景,不由自主又向前迈了几步,想看得真切一些。 那潭边却是青苔遍布,滑不留足,阿离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慕容俊叫了一声“小心!”,本能地就一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腕。从昨晚到现在,这已经是第二次他握住她的手了。 阿离面红耳赤地低低说了声“多谢”,借势站直了身子。慕容俊慌忙放开手,两个人同时有些讪讪的,佯作镇定地各自望向别处。 山中原本寂静。此时又是秋末冬初,周遭连声鸟鸣都没有,只听见那水流声,不紧不慢地哗哗流淌着,使人越发心绪不宁起来。 阿离急于打破这种异样而尴尬的沉默。清了清嗓子,微笑着问道:“我记得慕容公子是立了军功的,我父亲还给圣上上了奏折。为慕容公子请功,不知圣上的恩旨下来了没有?” 慕容俊笑了笑,随意道:“那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功。” 其实阿离的话才一出口。便已反应过来:若是真的加官晋爵了。他又如何会来给自己一个小小的庶女值勤放哨呢?能被随意调遣,说明他现在仍只是一个中下级的武官而已。 “我还是任着六品都尉”,慕容俊笑了笑,声音里并没有什么不安和难堪。 “哦……”阿离沉吟着,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六品都尉,那不是比他从前的职位还低?立了一场大功,官职不升反降? 何况,曾雪槐亲自上疏为他请功。皇帝这不是明摆着驳了曾雪槐的面子吗? “圣上怪我擅自作主,竟敢以一个小小的游击之身,在阵前私掌了帅印 。圣谕斥责说“元帅虽亡于阵前。难道上面没有副将,参将和监军了吗?一个小小的游击。竟然趁乱杀了副将,取而代之,这是要拥兵自重吗?姑念你擒得了匪首,这次就功过相抵。但也要酌降两级,以儆效尤。”所以,我就变成都尉了。倒是连累得曾大人一并受了圣上的斥责。” 他的笑容仍旧自然平和,阿离却不由得暗暗心惊。 这件事,父亲似乎从来不曾提起过,她竟不知这里面还有这一层波折。 “那你是真的杀了副将,想拥兵自重吗?”阿离小心翼翼地问。 慕容俊定睛瞅了阿离一眼,唇边带笑,一撩袍子在潭边一块青石上坐了,笑道:“杀了那副将是真,若说我有异心,却是欲加之罪了。当时在荆州被困,粮草仅够三日食用,老帅又突然病亡,军心涣散。那副将和监军心中害怕,动了投降之心。我不得已杀了两个,暂掌帅印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阿离“哦”了一声,点头道:“听父亲说,监军乃是皇帝身边最宠信的首领太监,大概是他回宫以后向皇帝进了谗言了。但是圣上难道就这样偏听偏信吗?岂不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军情紧急,自当灵活变通才是。其实……慕容公子当时为什么不把那监军一并杀了……” 慕容俊无奈地摇头笑道:“这么浅显的道理,圣上怎么会不知道?听闻那老太监回宫后不久,圣上就随便找了个理由把他杖毙了。但是……”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总之,曾大人心里一定是抑郁难言的……” 阿离忽然就明白过来,祖父为什么抑郁而终,父亲为什么谨小慎微?就是因为那个前朝降臣的身份,又位高权重,怕被远在京城的皇帝遥遥侧目罢了。这次,大约是曾雪槐从心里喜欢慕容俊这小后生,实在想替他美言两句,但在皇帝那里,就成了他拉帮结派,扶植党羽的心思了吧?所以…… 阿离一时无语,想到父亲不过四十几岁的人,头上却已华发早生,不禁一阵黯然。侍奉一位疑心病重的皇帝,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 青云和玉凤远远地站着,看见慕容公子和自家姑娘一个站一个坐,在那里说了好一会的话,心里莫名地都挺高兴,互相笑着眨了眨眼睛。 往回走的路上,玉凤望着两旁的景致,叹了口气,道:“这别院的冬天,真是没什么意思 。若是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满山都是红花绿树,一定特别好看。就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来了……” 慕容俊在后面慢慢地走着,听了这话,顿了顿,便微笑道:“我听说李家三公子生性随和恬淡,精于各种雅趣,又没有军政俗务在身。想出来玩,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你跟着你家姑娘,以后这种机会肯定少不了。” 他说这话时虽然是微笑着,声调里隐隐却透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当着一位小姐说这样的话,其实也算语涉不庄,依慕容俊的性情,若在平时,断断不会出口的。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冲口就说了出来。 果然,阿离主仆几个同时惊讶地回过头来瞅了他一眼。 阿离倒是没说什么,只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便把头扭过去了。 玉凤却是真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挑着眉头,狐疑地问:“这和李家三公子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姑娘出不出来玩,碍着他什么事?” 这回轮到慕容俊惊讶了。论理不该继续再问,可心里百爪挠心,上不去下去,实在不吐不快。因低了头,低声道:“怎么会没关系呢?你们姑娘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玉凤越发惊讶,睁大了眼睛追问。 慕容俊脸上涨得通红,扭脸望向别处,索性飞快地说道:“曾姑娘不是已和李三公子定过亲了吗?怎么会不碍着他的事……” 阿离忽然站住脚,猛地转过头来,急声道:“谁说我跟他定亲了?!” 声音里竟有些许的气急败坏和懊恼。话说出了口,连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上。赶紧扭过头,一路不停地快步朝前走去。 慕容俊呆了呆。 他实在没料到阿离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再看她脸上又急又恼的神情,难道……当初是爹娘听错了? 他的心猛然提了起来,有些惊喜,有些惶恐,一时呆呆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起来 。看着阿离主仆三个已经走远了,他只觉得满心的不甘,若不弄明白了,只怕今天就过不去了,因连忙发足追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跟着,怯怯地问: “那么……曾姑娘的意思是……没有跟李家定亲吗?” 玉凤回过头来,笑道:“跟李三公子定亲的是我家五姑娘,不是我们姑娘呀。” “啊?!”慕容俊猛地站住脚,忍不住接连问了两声:“真的么?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种事岂能胡说?”玉凤看着他瞪得如铃铛一般的眼睛,越发狐疑起来,刚要开口说话,忽听慕容俊哈哈哈仰天大笑了几声,忽然从腰间抽出佩刀,飞身跃起,嗖地一刀便将路旁一棵小腿般粗细的柳树拦腰砍断,随即飞起一脚,将那截枯树干踹进了旁边的坳子里。 阿离主仆几个吓得大惊失色,定定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玉凤乍着胆子问:“慕容公子你怎么了……你你……” 慕容俊此时却是从心里直笑了出来,朗声道:“没事没事,我只是太高兴了!” 阿离听他话里有话,细细一寻思刚才说过的话,心里倒咚咚直跳了起来,也不叫青云两个,自己回过身去,红着脸急急地往前就走。 慕容俊仿佛失而复得了一件稀世珍宝一般,哪里还能容得再有闪失,急急就往前追了两步,鼓足勇气向着阿离的背影叫道: “曾姑娘!那日我爹娘去府上提亲来着,可是却听说姑娘已经和织造府上的公子定过亲了,如今看来这里面大概有什么误会……既是这样,在下再到府上去提亲,不知姑娘觉得妥当吗?” 阿离脚下顿了顿,却不吭声,反而比先前走得更快了。 慕容俊见她不言语,只当她没听清,又向前追着喊了一遍。把玉凤逗得咯咯咯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青云皱着眉拦在他面前,无奈地笑道:“慕容公子想让我们姑娘回答什么?难道必要答一句“妥当”才行吗?幸亏是这荒郊野外的没人听见……唉,您要想提亲,尽管提就是了,满山乱喊些什么,真是……”(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定 青云皱着眉拦在他面前,无奈地笑道:“慕容公子想让我们姑娘回答什么?难道必要答一句“妥当”才行吗?幸亏是这荒郊野外的没人听见……唉,您要想提亲,尽管提就是了,满山乱喊些什么,真是……” 慕容俊搔了搔头皮,连声道:“是是,是我太唐突了。那么……你们什么时候回府去?明天?还是后天?” 青云“嗳”了一声,袖着手好整以暇地笑道:“那会姑娘说要回家了,我冷眼瞧着慕容公子倒象有些不高兴似的,怎么现在又催着我们快回去了?” 慕容俊讪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此一时彼一时……” 青云便不再打趣他,转而悄悄地正色道:“慕容公子要去我们府里提亲,让你家老爷直接找我们老爷说就好,倒是用不着先让我们夫人知道,免得又生枝节……” 慕容俊不解,“这又是为何?” 青云笑了笑,语焉不详地随意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您照着奴婢的话准没错 。” 慕容俊便点头笑道:“好,多谢提醒,还有吗?” “别的就没什么了……”青云略作思索,便笑着向慕容俊福下身子,道:“奴婢祝公子心想事成。” …… 慕容渊听了儿子喜孜孜一席话,却只是把三角眼翻了翻,并不言语。 柳氏笑道:“这可好了,看来我儿和曾家六姑娘缘分很深哪,这就叫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吧?” 慕容渊白眼一翻。粗声道:“老娘们懂个啥!一会定了,一会没定,一会六姑娘落水了,一会又变成五姑娘落水了,谁知道他们怎么回事?万一娶回来不清不白的怎么办?天下好姑娘多着呢。何必非娶他家的女儿。” 柳氏皱眉道:“你和曾大人那么多年的朋友了,他的为人你还信不过?” “朋友是朋友,媳妇是媳妇。不是一回事!”慕容渊斩钉截铁地说:“那姑娘偏房的出身,听说她娘还因为什么事被轰到乡下去了,这样的能有什么好教养?总之这事别提了。不成!” 柳氏有些为难。转头看着儿子,皱眉笑道:“要不就听你爹的?虽说是你娶媳妇,要是老的不痛快,日子也过得不舒心。回头娘托媒人好好帮你物色一个好姑娘也就是了,你说呢?” 慕容俊脖子一梗,粗声道:“不要!” 柳氏只好又用手捅了捅慕容渊的腰,悄声道:“是孩子娶亲,又不是你!当然孩子乐意是最重要的。你这个老东西就别瞎掺和了,你说呢?” 慕容渊把眼一瞪,咬牙道:“不行!” 柳氏也发彪了。怒声道:“一对拧巴骨头强巴筋!我也不管了!” 慕容俊起身向外就走:“我回营里去了。反正除了曾家六姑娘,我谁都不要!” 小婢正端了一大盆热水来要伺候着慕容渊洗脚。听了这话,慕容渊光着脚丫子从地上拎起鞋来追着扔了过去,骂道:“小兔崽子,敢给你爹撂脸子 !” 慕容俊头也没回,抬手往身后一捞,就将那两只挟着风声的旧布鞋捏在了手里,随意扔在了地上,一边大步流星继续往外走,一边遥遥扔下一句:“您不同意,我自己请媒人上门提亲去!” 慕容渊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柳氏咯咯笑道:“当初我父亲被气成了什么样,老爷明白那滋味了吧?你当初就是死乞白赖跑到我家里去蹲着,怎么轰都不走!怎么现在你儿子强一强你就不答应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慕容渊一时语塞,只得讪讪道:“曾家那闺女能比得上夫人好吗?也值得他这样?” “就算又丑又凶,他自己喜欢,觉得过得有滋味就行了呗。老爷豁达了一辈子,现在倒爱瞎操心了?”柳氏从小婢手中接过擦脚步,挽了袖子亲自服侍着慕容渊洗脚,一边笑道:“孩子从小只爱耍刀弄棒,难得对一个姑娘动了心思,老爷不如就遂了他的心吧?” 慕容渊的反对之心其实倒也没那么坚决,听了这话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道:“大舅哥从京里来的口信儿说,我起复的旨意只怕这两天就要下来了。老子还忙着呢,没空理那小兔崽子的闲事,随他闹腾去吧。” 第二日,慕容渊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悠悠闲闲地去拜会曾雪槐。 虽说丁忧之中不见客,但曾慕二人几十年交情匪浅,曾雪槐笑着将他迎了进去。慕容渊说明来意,指着曾雪槐佯怒道:“分明是你们五姑娘落水,怎么当初却骗我?敢是你又嫌弃我家穷,后悔了不成?” 曾雪槐连忙支吾了一阵,听慕容渊的意思是再次为儿子求娶,心中喜欢,忙道:“这回是断不会生变了,慕容兄也准备准备,这两天就捡个好日子你来下了小定。待闺女满了服就嫁过去好了!” 此时阿离已回了家,望月轩里留下看家的如意和周妈妈早已听说了金环和吉祥的事,又看到阿离好端端地回来了,不禁悲喜交加,忍不住又痛哭了一场。 且说第二日阿离正看着丫头们安置东西,忽见玉凤抿嘴笑着走了进来,附在阿离耳边悄声道:“慕容老爷果然来了,走的时候看着气色不错。” 阿离垂了眼帘不语,过了一会方绷着脸轻声道:“来就来呗 。” 青云笑了,向阿离道:“姑娘发现了没有?自经了这次事以后,玉凤懂事多了。要是以前,早就大笑大叫着跑进来嚷嚷了。” 玉凤不好意思地搓着衣角,讪讪道:“人家也是大丫头了嘛” 阿离却有些心不在焉,口中漫应了两声,眼风不由自主向外飘了飘。 ^^^^^^^^^^^^^^^^^ 冬去春来,桃红又是一年春。 品南除了服,正好赶上院试。 进场那天,二更天重华阁就已灯火通明。品南早早起了床,刚梳洗停当,桔香就笑吟吟地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馄饨掀帘走了进来。 “太太一大早就起来了,特意嘱咐厨房做了大少爷最爱吃的鸡丝馄饨,让您趁热吃一碗再出门。” 品南双手接了过来,凑在鼻子边使劲闻了闻,笑道:“好香!可惜我刚吃过,也是鸡丝馄饨,莲心包的,倒浪费了太太的一番心意……” 他低头沉吟了一下,便扬声向外叫他的车夫:“李兴,你进来!” 李兴正在外头廊上候着,听见大少爷叫,连忙小跑着进来,问:“少爷叫我?” “哪,这有一碗馄饨,你吃了去吧。吃饱了好有劲儿赶车——甭谢我,是太太赏的。我因为刚吃过了,你才能跟着沾个光,懂不?” 李兴连忙趴在地上向上磕了头,笑道:“那小的就不谢大少爷了,只谢太太!” 品南也笑了,点头道:“这话通。”,边说,边潇潇洒洒地伸开两臂,一任莲心替他穿上外氅。 李兴站在脚地上,两手捧着碗。一口气将一大碗馄饨吃了个精光,连汤都没剩一滴,吃完了伸手抹了抹嘴,叹道:“香!真香!小的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品南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吃饱了?那咱们走着?” “哎 !”李兴干脆地答应了一声,立刻出去张罗车马。 桔香的脸色有些难看,勉强笑着向品南福了福,连吉利话儿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品南便已扬长而去。 马车驶出曾府,直向贡院而去。才走了不到一盅茶的工夫,李兴就觉得有些吃不住劲儿了,弯着腰强支撑了片刻,便哎哟哎哟哼了两声。 品南从车厢里探出头,问:“怎么啦?” 李兴脸都绿了,汗珠子从额头上滴滴答答掉了下来,吭吭哧哧道:“小的……小的该死……这个当口竟然要跑肚……” 品南叹了口气,回身从车厢里拿出一沓草纸,递给他道:“旁边找个没人的地方,屙去吧。” 李兴却不敢停下车,苦着脸道:“不……不成啊……万一误了少爷进场的时辰,小的就有八颗脑袋也不够赔的……” 品南用手指摸着下巴,慢条斯理道:“你要跟着我去,一路上得屙上十次八次的,我到天黑也进不了场啊。还是算了,这里给你五两银子,你屙完了就赶着车回去,路上找个药店买点药吃,明天就好了。剩的钱拿去买点好的吃去吧。” 李兴却不敢接钱,强撑着说:“那哪儿行?小的走了,少爷怎么办?您这是说笑话呢!” 品南伸手向前一指,笑道:“幸亏我早有准备,知道你今天要跑肚拉稀,提前另备了一辆马车在前头拐角那里等着我呢。甭担心,走吧你。” 李兴心中惊疑,“少爷知道我今天跑肚拉稀?这是怎么说的……” 品南已慢悠悠下了车,背着两手向前踱去,自顾自摇头笑道:“都过了这么些年了,还是这一套,让我连跟她过过招的兴趣都没了,哎……” 李兴听不明白,只觉得肚子里一阵叽哩咕噜乱响,顾不得多想,拿了那沓草纸提着裤子慌忙往大道边跑去。 …… 第三更要晚一些(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怒了 昨晚写完第三更,实在太困,存进发稿箱里忘了选定时发布了,刚刚看见才又发了一下。这一章还是算昨天的。 ------ 李兴蹲在大道边的草丛里解决完,刚走回马车那里,忽然肚子里一阵山响,又不行了,咬着牙又狂奔了回去。 回府的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短短一段路,竟然屙了七八次,差点把肠子都屙了出来。幸亏天还黑着,路上冷清,索性倒没丢人。 等回到府门口,连下车的劲儿都没了。李兴就算再老实,也已经对那碗馄饨产生了疑惑。 他有气无力地爬下车,门房里有素日关系不错的小厮一眼瞅见了,忙忙地跑了出来,惊异地问道:“你怎么跑回来了?大少爷呢?” 李兴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抬手抹着额上的冷汗,气息恹恹地地说:“可别提了,屙稀屙死我了,都他妈的怪我自己馋嘴,早起吃了一碗不该吃的东西……” 那小厮越发狐疑,忙问:“你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了?” 李兴没好气地说:“我他妈的吃了一碗老鼠药 !”,嘴里一边低声嘀嘀咕咕,一边勉强站进来,摇摇晃晃地要到马厩去交车。 正往里走,忽见外宅大总管急急地走了过来,喝住他道:“先别交了,老爷立等着坐车出去呢,就还是派你吧,省得再另外叫别人了。” 他刚转身要走,忽又觉得不对,回头狐疑地看着李兴道:“你不是送大少爷到贡院去了吗?怎么这就回来了?” “我那什么……少爷自己雇了辆车过去的。我有点……”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后头有曾雪槐的两个长随急走了出来,道:“老爷出来了!” 大总管顾不得听李兴多言,忙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只道:“行了。那你就再送老爷一趟吧”,说着,连忙躬着身子满面含笑向曾雪槐迎了过去。 原来自品南“洗心革面”以后。曾雪槐对长子除了另眼相看以外,又时常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院试的头天夜里,他几乎一夜没合眼。二更天也起身了。本来意欲亲往重华阁给品南送行。后来又怕这样给品南的压力太大,反而对他考试不利,故而临出门时又生生地忍住了没过去。可等到随从回来禀报说“大少爷已经出门了”,他在房里背着手踱了几圈后,忽然又懊悔了。这么重要的事,自己这个作父亲的竟然没去送一送,说两句吉利话儿,月黑风高的竟让儿子孤伶伶一个人出门上路了。简直太不近人情! 越想越觉得心中焦躁,算着品南出门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忽然就决定在他进场之前。无论如何一定要赶过去,至少也要笑着鼓励两句。好让儿子安心。 念头一起,便连片刻工夫都等不了,一迭声吩咐快去备车,自己忙忙地披了件衣服就赶了出来。 李兴见曾雪槐已经急匆匆走了出来,哪里敢说自己吃坏了肚子,让老爷换人?况且已经屙无可屙,除了头晕眼花,倒也无大碍了,只得硬着头皮重新又把马车赶了出来 。 这时,他恍惚看见桔香在那边廊上露了露头。 一路上曾雪槐只命“快,再快些”,李兴此时哪里有力气吆喝,能勉强坐在前头不掉下来已经不错了,连马鞭子都甩不动。曾雪槐坐在车内只是干着急,却没办法。 等到马车跑到贡院门口,却见大门上锁紧闭,已经进场多时了。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没有和品南见上一面。 曾雪槐此时满心懊恼,望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忍不住双拳猛地一击,长叹了一声。 李兴却是吓得屁滚尿流,双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讨饶,有气无力地喊着“老爷开恩,老爷开恩……”。 曾雪槐瞅了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只皱眉道:“快起来吧,跪在这里招人现眼的做什么。” 他虽然穿着便服,但贡院里主考的江苏学政,提调官等人都是认识的,万一被哪个人发现他在这里,报了进去,实在是不妥得很。 李兴自然也明白自家老爷的顾虑,慌忙要起身,怎奈浑身上下半点力气都没了,气喘吁吁地竟是爬不起来。 曾雪槐本已要上车去了,回头一瞧李兴还跪在那里不动,不由大怒,强忍着没有发作,走过去低喝道:“无知的蠢才,还不起来?!” 那李兴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突突乱跳,一头虚汗,强咬着牙勉力爬了起来,人已是摇摇晃晃站不住了。 曾雪槐这时才注意到他面色青灰,象霜打了的蔫茄子一样,倒吃了一惊,问:“你这是怎么了?” “小的早起吃坏了肚子,不瞒老爷说,已经……已经出了……七八回恭了,实在是支持不住了……求老爷开恩饶了小的吧……” 李兴止不住地浑身哆嗦起来。 “大早起的吃什么能吃坏了?”曾雪槐素来待下人宽厚,见李兴一脸病容的样子,因向四周望了一望,见不远处一家早点铺子已经开门了,便向那边指了指,道:“到那边喝碗粥垫一垫吧,我看你这个样儿是不行了……能自己走不能?” 李兴见自家老爷态度和蔼,并未有怪罪自己的样子,感动得差点哭出来,连忙道:“能……能……” 曾雪槐便背着两手,慢慢地向那边踱了过去,李兴在后头跟着 。 到早点铺子里落了座,曾雪槐要了一碟蟹壳黄烧饼,一碗粥,两根油条,想了想又给李兴要了一大碗馄饨,道:“你来一碗这个,热热乎乎地喝下去,兴许能舒服些。” 李兴此时看见馄饨都要吐了,也不敢坐,只愁眉苦脸站在一旁道:“小的可无福消受了,就是大少爷早起赏了小的一馄饨,不知怎么的吃下去就……小的现在看见馄饨就……老爷还是把那碗粥赏了小的吧。” “早上送大少爷赶场的竟然是你?”曾雪槐愕然急声道:“那你这个样子是怎么送的?没误了事吧?” 李兴有些惊慌起来,生怕曾雪槐治他的罪,因急于开脱自己,忙道:“没有没有,幸亏大少爷提前另备了一辆车在路上候着呢……大少爷给了小的几两银子买药吃,就叫小的先回来了,正好又碰上老爷出门……” 曾雪槐越发困惑了,定睛瞅着李兴:“你说大少爷提前备了车马在路上?这又是什么意思?” “大少爷说猜到小的今天会拉肚子,小的也不懂……” 曾雪槐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静默了片刻,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坐。” 李兴先还不敢,看到曾雪槐略显冷冽的眼神,连忙挨着凳子沿坐了,大气也不敢出。 曾雪槐的态度重新变得和缓了下来,指着那碗粥道:“吃吧,边吃边说。” “哎”,李兴听话地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粥,心中很是忐忑。 曾雪槐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盅清茶,淡淡道:“你刚说你吃了一碗馄饨,就腹泻了?那馄饨不是大少爷那边的小厨房做的吧?” “不是,是太太早起送给大少爷吃的 。大少爷说刚吃过了,就顺手赏给了小的……”李兴屏息静气地低着头。 反正是据实说罢了,怕什么?他心下暗想。 曾雪槐握着茶盅的手一紧。随即淡淡道:“大厨房里真是该整治整治了,竟然拿不新鲜的材料糊弄主子,这还了得?我看是该打发几个了。” 他顿了顿,和颜悦色地看了看李兴,缓声道:“你不走运,替品南吃了那碗不新鲜的馄饨。哪,这有二两银子,拿去看看大夫吧,以后这事用不着再提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李兴却从心里直乐出来。拉一回肚子,就赚了七两银子,值! 然而等曾雪槐重新上车以后,放下车帘,脸上却突然笼上了一层寒意。 他忽然就回忆起品南九岁那年,第一次参加童生试的那天早晨,就是因为突然拉肚子拉到虚脱,不得已放弃了。而从那时开始,品南就变本加厉地变得惫懒拙笨,纨裤成性起来。 本来在他六七岁之时,先生曾盛赞过品南的聪明好学的,所以他才会一直对这个长子抱着殷切希望,所以他才会对之后那个不求上进只知嬉耍享乐的品南失望透顶,所以后来父子俩的关系才渐斩冷淡疏远起来…… 再往前想,还有他七岁那年,好端端地在假山上玩耍,突然就失足摔了下来;八岁时一场莫名的高烧,差点就从此双耳失聪…… 很多从前没有多想的细节,突然一一鲜活地浮现在了脑海里。 他现在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一个几岁的孩子为了生存,不得已要藏起真心,处处伪装自己。可悲的是,他竟然没有选择告诉父亲,而是采取这样的方式……是不相信父亲能保护自己吧? 品南很小的时候,是天真可爱的;而现在的品南,眼神里已渐渐流露出一种他所不了解的冷静,甚至是某种冰冷的东西,他相信那已经不再是伪装了! 正因为此,曾雪槐的心突然揪成了一团,两只手狠狠攥在了一起。(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对策 从上一年起,葛氏就时常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不适感。 疲倦,烦躁,易怒,健忘,最可怕的是脑子似乎也开始迟钝了。 她的私产一向是由阎妈妈管理着,她不过最后看一下帐本就罢了。可昨晚阎妈妈送过来的她的几个田庄的帐目,到现在还摆在桌上。翻了一页,算盘打了三遍,每一遍出来的数都不一样。她气得摔了一只茶盅,只觉得心烦,索性扔那儿不管了。 难道这就老了么?算盘都不会打了…… 葛氏疲倦地仰靠在摇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手轻轻敲着额头 。忽然又想吃李兴媳妇做的水晶肘子了,等会让桔香去知会厨房一声…… 想到桔香,葛氏皱了皱眉。不过是去重华阁送个馄饨,也要这么久?! 一念甫至,就见桔香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神色很慌张。 “太太,坏了!”桔香走到近前,向葛氏附耳低声道:“大少爷似乎是觉察出来了……” 葛氏的手一抖:“你怎么知道?” “他没吃,把馄饨赏给李兴了……”桔香紧张地看着葛氏。 葛氏呆了一会才想起来李兴是谁。 “给品南赶车的李兴吗?”她想了想,觉得这也好,谁吃了都一样,都一样会误了时辰。 “可是后来李兴回来了,大少爷却没回来。然后老爷又出门了,坐的还是李兴的车!”桔香惊慌地说:“老爷看见李兴的样子,肯定会问一声,很容易就会怀疑到太太这里……” 葛氏也有些慌,理了理思路方问:“你刚说品南没回来?” “是。奴婢听见李兴跟大总管说,好象大少爷又雇了一辆车,根本没耽误去考场。您想啊,这三更半夜的上哪雇车去?除非是提前雇好了等在那里的……奴婢怎么想都觉得大少爷是故意的!” 桔香越想越慌,馄饨可是她亲手送过去的。万一事发,主子可能没事,她这个做奴婢的却绝对逃不了…… “太太。怎么办?得赶快想个主意,老爷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了……”桔香眼巴巴地瞅着葛氏。 葛氏脑子里一片混乱,怎么努力都理不出一点思绪来。她终于吃力地说:“快去把三姑娘叫来!” 冰娘才刚起床不久。正在梳洗,忽见桔香匆匆走了进来,不由一愣。还不到请安的时辰,难道葛氏那里出了什么事? “太太立等着三姑娘说话呢,您快跟奴婢过去吧!”桔香走得太快,额头上一层细汗,话说得又快,颇有些气急败坏的味道 。 冰娘不由皱了皱眉。对青篱几个道:“你们先下去吧。” 几个丫头知趣地退了出去,冰娘便道:“母亲又怎么了,快说吧。”又加了一句:“不用拐弯抹角。直接说事儿。” 桔香很知道这位三姑娘的脾气,加上时间紧迫。便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末了着急地说:“三姑娘您看这事儿怎么弄啊?老爷说不定很快就回来了,只怕要给太太没脸……” 冰娘坐在妆台前,气得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她狠狠地瞪着桔香,只瞪得桔香浑身一阵阵发憷,小声嗫嚅道:“您别瞪奴婢啊,奴婢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冰娘咬着牙,冷声道:“我现在没空理你,你先把念北给我找来!” “找二少爷?哎!”桔香知道三姑娘准是有了主意,也不细问,立刻就往叠翠轩跑去。 …… 葛氏正在房内一边踱着步子,一边盘算,忽见冰娘来了,忙迎过去,低声道:“桔香都跟你说了?我这回大概失手了,一会你父亲万一问起来,你说我该怎么应付?” 冰娘见她虽神色慌张,却并无半分愧悔之意,心中气恼,且先耐着性子道:“那泻药呢?拿来给我!” 葛氏忙道:“我藏在床底下了,是不是不妥啊?那你瞧瞧藏哪儿合适?花盆里?柜顶上?” 一边说,一边走到里间,蹲身将藏在床下的一包泻药取了出来,递给冰娘。 冰娘接过来看了看,冷笑了两声,淡淡道:“母亲真是越来越能干了!这种阴微的法子我以为只有西偏院那娘俩会用,想不到您也会!可她们是什么出身?您是什么出身?您可是大家闺秀!女儿说句不敬的话,您行出这样的事来,连我都觉得面上无光。” 葛氏被噎得脸上紫涨,直瞪着冰娘怒道:“叫你来是帮着出主意来了,可不是听你抢白我来的!大家闺秀又如何?自古以来,宫里位份高的嫔妃有几个不是大家闺秀的?谋害皇子的不要太多 !我这比起来还好多着呢,你想想我这又是为了谁?他虽是庶子,却又是长子,连过年向祖宗行礼都会排在念北前头,再要中出个什么来,还了得吗?……你只说,你有主意没有?有就说,没有我就自己想办法!” 冰娘见她情绪激动,且不跟她理论,忍着气一声不吭地拿了那包泻药直直地走了出去。 葛氏急忙跟了出去,见她将那包泻药堂而皇之地摆在了八仙桌上,不禁瞪大了眼睛急声道:“你这是干什么?你是存心让我在你父亲面前出丑吗?藏还来不及,你倒把它摆到眼皮子底下去?!” 冰娘越发冷笑了一声,“母亲,就您这谋略,还想算计大哥?迟早把您自己算计进去才罢了!照桔香说的,父亲此时定然已对您起了疑心,您能藏到哪儿去?只消把桔香捆起来拷打一番,她没个不说的。实在不行,从买办起,挨个打着问一遍,有几个骨头硬的?反正您是不会出府,自然有替您跑腿的人,挨个拷打,总有嘴松的。” 一番话说的葛氏也惊慌了起来,忙问:“那依着你要怎么办?” 冰娘朗声道:“您有便秘之症,用点泻药多正常啊,干吗藏起来?念北早上来过,听见您说把剩下的馄饨赏给桔香她们几个吃,就想捉弄她们一下,结果把给大哥的那碗错当成桔香的了——就这么回事。” “便秘?我?”葛氏恍然大悟,随即又连连摇头:“不行不行,那岂不连累了念北了么?你父亲那个脾气……” 冰娘叹了一声:“哪有两全其美的事,两权相害取其轻吧!念北做这事,最多是个顽劣;您做这事算什么?您若被父亲斥责,念北岂不是更跟着没脸了么?” 葛氏仍是摇头,正要说话,见念北已一阵风般走了进来,进门便问:“三姐急着叫我什么事?” 冰娘拉过他的手,柔声道:“叫你来不为别的,只因为母亲一时糊涂做了一件不太好的事,她虽然后悔了,却已经被父亲察觉到了,只怕要被父亲斥责。你如今已经十二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三姐想问你,你敢不敢替母亲把这件事承担下来?” 念北胸脯一挺,朗声道:“当然敢!母亲做什么错事了?” 冰娘简单说了两句,末了又道:“母亲也是为了你才出此下策,现在她已经后悔了,你不要生她的气 。” 念北果然大吃一惊,愤然冲葛氏道:“您怎么能这样?!这是君子该行的事吗?” 葛氏羞怒难言,迸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冰娘忙笑道:“所以要你替母亲受这一次过。母亲见你受罚,下回就不会再做这样愚蠢的事了!只不知你敢不敢?” 念北背转了身子不看葛氏,半晌方恨声道:“敢倒没什么不敢的,只是觉得忒没脸了……” 冰娘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转而严肃地向葛氏道:“母亲,我们几个都是姓曾的,若犯了错,无论嫡庶,您自然应该铁面无私,一律用家法惩治;但若大哥和阿离她们本没有错,您也用那些阴微的手段对付他们,恐怕将来连念北都会看轻您的!这次是最后一次,我们替您遮掩过去。若是还有下次,我们也没法管了。” 葛氏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见念北正用清亮亮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瞅着自己看,倒有些羞惭起来,只得吞声道:“好吧,我依你们就是。” 冰娘便让念北先回去,等着这里传他再进来。 念北跺了跺脚走了,冰娘却坐在那里只是呆呆的,半晌叹了口气,望着窗外忧心忡忡地低声道: “母亲虽然答应了,我也知道您做不到的……您如今真的是老了,家里比您聪明的多着呢,您却没有自知之明,您能倚仗的也就是个主母之名罢了……我马上就要走了,到时候离家几千里,就是再想帮您,也帮不上了,让我怎么不发愁!” 她蹙着眉凝神思索了半天,抬头认真地向葛氏道:“一家子和和睦睦的才是兴旺发达之象,何必非要斗得你死我活?阿离是庶女,迟早是要嫁人的,她倒还罢了,可是大哥不同,以他的资质,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您何必跟他过不去呢?您若真心待他,我不信他会以怨报德!” 葛氏只是坐着不吭声,半晌方从鼻子里喷出一口冷气,淡淡道:“这里头的事儿多着呢,你哪里知道……” 一语未了,便听外头小丫头齐声道:“老爷回来啦。”(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毒誓 葛氏浑身一僵,低声道:“来了来了。” 冰娘扫她一眼,皱眉道:“您慌什么?大大方方的!您什么都没干过啊。” 葛氏“嗯”了一声,便起身迎了出去,向曾雪槐福了福身,笑道:“听说老爷去送品南了?这爷儿俩,感情还真好呢。” 曾雪槐一面往里走,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葛氏,目光森冷,面凝寒霜,脸上的神情简直有些狰狞,似乎随时就要痛下杀手一般。 葛氏不由有些气怯,音调也低了两分,强笑道:“今天早饭有皮蛋瘦肉粥,还有鸡丝馄饨,老爷想吃哪种?我就让她们开饭了。” 曾雪槐盯着她冷笑道:“鸡丝馄饨?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老爷……您,您在说什么?”葛氏脸色变了变,控制不住地就有些口吃。 冰娘抢上前一步,冲曾雪槐行礼,笑道:“父亲难得在母亲这里吃早饭,依我说,两种都尝一些吧”,边说,边引着曾雪槐坐到堂屋太师椅上,随手从桔香手里接过茶,奉了过去,微笑道:“父亲喝茶。” 曾雪槐接过茶,声音略缓和了一些,抬头望着冰娘道:“你今天怎么过来得这么早?日子近了,你那里要收拾的东西也多着呢。” “就是因为要走了,舍不得父亲母亲,所以特意早早地过来请安,能陪着母亲多待一会。”冰娘笑得温和中带了点伤感。 曾雪槐看着女儿,原本的愤怒中便混合了莫名的凄凉,转头死死盯着葛氏,狠声道:“这么好的女儿怎么会是你生的?你配么?!” 冰娘吃惊地望着曾雪槐。讶然道:“父亲在说什么?女儿怎么听不懂?” 曾雪槐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强挤出一丝笑来,对冰娘缓声道:“我要跟你母亲谈些事情,三丫头先回去吧 。” 正说着,眼风却扫到桌上的一个纸包。指着问:“这里头是什么?” “是泻药,母亲的便秘之症总不见好,唯有吃这个才有效用。”冰娘从容答道。 曾雪槐顿了顿。黑着脸向葛氏道:“怎么从来没听说你有这个症状?” 葛氏垂了眼帘,黯然道:“老爷何曾留心过妾身?自然不知道了。妾身除了有这个症状,还心悸。头风。气喘,只怕老爷都不知道吧?” 曾雪槐脸上颜色变了变,立刻又瞪着眼粗声道:“我现在没工夫跟你扯这些个,我只问你。品南的那碗馄饨是怎么回事?!你给我从实招来,若有半句隐瞒,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又冷笑道:“冰娘也用不着回避了,你也是要出阁的人了,就在这儿听听。看你母亲都做过什么下作事!你吸取教训,日后到了婆家千万不要学她!” 葛氏骇然道:“老爷今天是怎么了?品南去赶考,我起了大早张罗着让人给他包馄饨。还包出错来了?当着孩子就这么糟蹋我?” 曾雪槐冷笑道:“非得逼着我说那些腌臜事吗?我只问你,那碗馄饨被你下了泻药对不对?幸亏品南没有吃。把它给了李兴了。你去看看李兴现在屙稀屙成什么样了!你千方百计害品南,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品南能长大,能考上秀才还真是不容易啊,真真是托了祖宗的福了!” 葛氏用帕子捂着嘴,颤声道:“老爷冤枉人!就因为他跑肚拉稀,就是我下的药了?我要干了那样的事,还会把这泻药明目张胆地放在桌上吗?早就扔了,烧了!” 说着,便拿帕子掩面痛哭起来。 冰娘忙上前扶住她,冷静地向曾雪槐道:“父亲,没有证据的事可不能乱说,母亲也一把年纪了,这可是关系到名声脸面,您查清楚没有?” “这还用查?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除了她,别人做这事有什么好处!” “那可未必”,冰娘便转头厉声向桔香道:“今天一早是谁给大少爷送的馄饨?” 桔香慌忙跪在了地上,白着脸道:“是……是奴婢送的……可是,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送到重华阁奴婢就回来了……” 冰娘点了点头,向葛氏道:“这屋里人多眼杂,谁能保住都是好人?兴许有谁和品南有私怨,趁今天的机会下了黑手也未可知 。依我说,统统都捆起来,一个一个打着问,必能问出来!” 曾雪槐还没应声,却见念北从外面廊上一路急走了进来,进门便在曾雪槐面前跪了,垂首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父亲不要冤枉了母亲,也不要冤枉了别的无辜的人。原是我见母亲服用泻药,一时兴起,想拿来跟桔香她们闹着玩的。正好今天看见厨房送了馄饨来,母亲给大哥盛了一碗,盛下的让丫头们分了,我……其实是想让桔香跑几趟茅厕来着,谁知错把那泻药下到大哥的碗里了……” 他抬头飞快地瞅了瞅曾雪槐的脸色,又嗫嚅道道:“刚刚在外头听见父亲斥责母亲,儿子已经觉得不安了;若是再把丫头们都捆起来打一顿,儿子心里更过不去了,所以硬着头皮出来承认。都是儿子胡闹,请父亲责罚。” “是你?!”曾雪槐定睛瞅瞅念北,又抬头看看葛氏,冷笑道:“这样的事,你倒真是干得出来。不过这次,我很怀疑。” 继而将下巴向念北一点,缓声道:“这套说辞,你敢起誓不是别人教的么?” “我……这……”念北一时有些结舌。 葛氏立刻急步走到念北面前,安慰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不屑地说道:“老爷何必难为孩子呢?不就是起誓么?那就让妾身起个毒誓好了!”继而抬头挺胸,昂然道:“我若是做过这样的事,就让我肠穿肚烂,不得好死!——老爷满意了吗?” 曾雪槐定定地瞅着她,一时无语。转头向念北道:“不学无术的东西,等你大哥回来,自己拿着戒尺过去请罪!”说毕,一甩袍袖,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脚,向葛氏淡淡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冰娘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又呆怔怔地转头望着葛氏,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有人欢喜有人愁 曾雪槐定定地瞅着她,一时无语 。半晌方淡淡地对念北道:“等你大哥回来,你自己拿着戒尺到你大哥那里请罪去吧”,说着,一甩袍袖,起身出去了。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葛氏道:“你,好自为之吧。” 冰娘遥遥望着父亲的背影,再怔怔地望向葛氏,忽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品南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念北独自在重华阁外徘徊。 他脚步下略顿了顿,就笑着扬声叫道:“二弟!” 念北慌忙跑了过来,仰头看着品南,恭肃地说道:“大哥辛苦了!考得还顺利吗?” 品南道:“院试不会再淘汰人,就是排个座次,还好吧。我先进去换衣服,咱俩一起去见父亲。” 他亲热地携了念北的手一起往院内走,一边不经意地看着他笑道:“二弟热吗?怎么这一头汗?” 念北越发扭捏起来,搭讪着在窗前坐下,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咬咬牙将藏在背后的戒尺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嗫嚅道:“其实……我是来跟大哥请罪的……” 品南扫了一眼桌上那柄戒尺,悠哉游哉地端起桌上的冰镇绿豆汤一口气喝光,方向念北挑眉笑道:“这是怎么说?咱哥俩还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么?” 念北涨红了脸,低头抠着手指头,道:“那什么……听说李兴拉肚子来着?” “是啊,害我差点误了进场的时辰,也不知道他是吃什么吃成那样了。”品南伸开双臂,任莲心替他换上家常便服。笑向念北道:“连你都听说了?” 念北嗫嚅道:“其实……其实是我想跟桔香开玩笑来着,结果把泻药错下进大哥的馄饨里了,然后……李兴那家伙替大哥吃了……” 品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连连点头道:“好,很好。” 念北越发局促。将戒尺拿起来,双手递到品南手中,低着头道:“我一时胡闹差点铸成大错。请大哥责罚!” 品南低头看着那柄戒尺,良久才抬起头,在念北肩上拍了拍。淡淡道:“你是个好孩子。虽然傻了点,但是纯良,实诚,热心……孝顺,所以我是不会跟你计较这些事的 。” 他收了脸上的笑,随意将衣服掸了掸,好整以暇地随意道:“走了,见父亲去。” 他轻松闲适地迈出门槛。念北连忙在后头追了两步,忽又站住脚,低头喃喃道:“纯良。实诚,热心……孝顺?!” 他抬头心虚地瞅了一眼品南已经远去了的背影。脸上蓦然涨成了紫茄子。 -------- 次日午后,在各县各府前来参加院试的童生们聚居的客栈,驿馆四周,以及熙熙攘攘的街市上,院试大榜前人头攒动。。 名次分几等从上到下排列着,五魁星赫然列在最前面,而五魁星之首——案首的位置,明明白白写着“曾品南”三个字。 报喜的人刚刚被打发走,每人得了一个五两的上等赏封。曾雪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声道:“好小子,好小子!比他爹,比他爷爷强得太多了,真是给祖宗长脸,给我长脸啊!” 几个清客相公犹自围着曾雪槐凑趣,不住嘴地夸赞,一个笑道:“可惜世兄此时正在提学大人的“簪花宴”,真想看看看看世兄此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另一个又道:“紧接着八月的乡试,以世兄之才,必登桂榜无疑啊……” 曾雪槐却已都听不进去了,他独自去了家祠,虔诚地跪在了祖宗灵位前,潸然泪下。 接下来的日子,来曾府串门的名门贵妇突然增多了起来。 不到二十岁的案首啊,又有这样的家世,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仕途会一帆风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前途不可限量!万一来年进京会试殿试时,一举中出来个前三甲来,京中豪门权贵如云,还有她们什么事儿?这样的金龟婿可遇不可求,先下手为强,此时不抢更待何时! 葛氏送走了最后一位贵妇,坐在那里忽然有些发怔。 她的心思不知不觉中有些活动……冰娘说得没错,何必弄得那样僵?品南已经大了,又那样狡猾,自己是越来越控制不住他了,越来越没法下手了 !看现在的情势,他将来金榜题名似乎也并非不可能的事,到时候攀上了京中的权贵,又有曾雪槐给他撑腰,他眼睛里还能有谁!说不定…… 葛氏有些心神不宁。她不由自主站起来,慢慢在房中踱着步子,心中渐渐有了计较。 与其肥水落了外人田,何不放下身段,跟他化干戈为玉帛呢?如今父亲已经老迈,大哥有文武济世之才,父亲已奏请圣上由他来袭辽东侯之爵,在这当口,大哥却突发痰症去世;二哥性情暴躁,不得新君喜欢,几个儿子也资质平平;三哥儒雅博闻多学,膝下却凄凉,生了四个女儿以后竟再无所出,如今也就做着个不大不小的闲官……眼瞅着她们葛氏家族渐渐式微,急需借着一个强有力的人物而重新崛起。这个人,有没有可能就是品南呢? 葛氏一味地照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越想越觉得这是条可行的路子。曾葛两家联姻,用自己家族里的姑娘拴住这匹即将脱缰而出的野马,这法子最便捷,最行之有效了! 当然,品南阴得很,眼光也高得很,只怕寻常姑娘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葛氏低头沉思起来,将自己家里的侄女们挨个想了一遍,忽然眼前一亮。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窈窕俊秀的身影,三哥最小的女儿弄玉,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经史子集无一不晓。五年前见过一次,那时还小,却已出落成个小美人胎子了,如今恐怕更有沉鱼落雁之容了吧?那丫头,一定行! 看来,要写封家书回去了…… …… 就在品南一举夺得案首,一时风光无两之时,有人欢喜有人愁,还有一个人却正经历着最痛苦的折磨。 曾老太太的周年祭才过,贞娘作为嫡亲的孙女便已满了服,马不停蹄地嫁进了织造李家。 葛氏给贞娘的嫁妆丰盛到近乎奢华。送亲那日,一百零八抬嫁妆红通通地绵延了两条街,引得路人争相围睹。 贞娘穿着大红嫁衣,蒙着红艳艳的盖头,含羞带怯地坐在花轿里,随着轿子有规律地上下起伏,她的心也随之忽忽悠悠,半是欢喜,半是紧张,整个人都象飞到了云端,晕晕的,轻飘飘的。 迎亲的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到了织造府门前,喜娘扶着她跨火盆的时候,她紧张得脚下一滑,差点一脚踏进那火盆中,脚底分明已经感受到那炙热的火苗烧到脚背上的感觉 。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很不吉利的词。 不过,那只不过是个小插曲罢了,贞娘一眨眼便将它忘到了脑袋后面。 礼堂上拜过了天地君亲,夫妻对拜之时,贞娘在大红盖头下面望见了李延的袍子角,也是一身大红,他从来没穿过这么艳的颜色……贞娘由不得就在脑海中勾勒着面如冠玉的李三哥,配着这一身大红的袍子,该是如何的温柔俊俏,一颗心越发砰砰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膛。 接着,她独自坐在洞房的婚**,听着外面的喧哗笑语,孩子们的嬉耍打闹,心中的甜蜜简直要满溢出来了。从小,她的心中就有了李三哥,终于,她如愿以偿了。以后,三哥的家就是她的家,她整个人就要融入他的生活了;她要与他携手一生,白首不相离了…… 头上金的玉的点翠的头面沉甸甸地压得她脖子酸疼无比,她却始终直直地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坚持了几个时辰。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可是现在,她一点都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甜蜜。她是风光大嫁的曾氏嫡女,她要以最端庄的姿态迎接她的三哥! 夜色已深,吃喜酒的客人渐渐散去,外面偶尔还能传来一声两声笑语,接着,世界安静了下来。坐在婚**的贞娘终于听见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传来,再接着,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贞娘的心咚咚咚如擂鼓一般狂跳了起来! 李延并没有喝多少酒,他的温和儒牙一如往昔。 用喜秤挑去了大红盖头,贞娘在灯下含羞带怯地偷偷瞄了李延一眼,果然,那白净的面容配着那身大红的婚袍,说不出的风流俊俏。贞娘的脸顿时羞得比那大红盖头还红了…… 然而,洞房里的妈妈们挨个说了吉利话儿以后,都抿嘴笑着散去了,李延也对她笑着说了一声“今天你也累了,早些睡吧”,就独自脱衣上了床。 贞娘有些发愣,这和临上轿时母亲悄悄在她耳边讲过的那些令人耳热心跳的情形似乎不太一样啊?(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寂寞空庭春欲晚 然而,洞房里的妈妈们挨个说了吉利话儿以后,都抿嘴笑着散去了,李延也对她笑着说了一声“今天你也累了,早些睡吧”,就独自脱衣上了床。 贞娘有些发愣,这和临上轿时母亲悄悄在她耳边讲过的那些令人耳热心跳的情形似乎不太一样啊? 在葛氏眼中,贞娘当然已不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所以上轿前的私房话就把重点放在了“要早早怀上孩子”这上面 。 “行事后不要急着起身穿衣服,不要下地,不要擦洗。下面用枕头垫起来,把腿抬高,多躺一会,可以助孕……”葛氏悄悄的,又一本正经地在贞娘耳边低低地嘱咐道。 贞娘有点懵,又有点羞臊。 “行……事……?”她红着脸偷偷瞟一眼葛氏,含羞带怯地绞着自己的衣襟,几不可闻地喃喃道:“那是……” 葛氏咬着牙在她肩膀上拧了一把,没好气地嘟哝道:“现在又跟我装憨!你们两个小奴才上回……” 贞娘怕她瞧出破绽,连忙皱了眉轻笑道:“知道啦知道啦,您不用再说了……” 其实她什么都不知道。 可她从葛氏语焉不详的话语里似懂非懂地猜出了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节。两个人除了赤身**地睡在一起,似乎还会发生一些别的事。一些让人难堪却又甜蜜的事…… 贞娘从坐上花轿就一直在暗暗地揣测,最后她咬着嘴唇对自己偷笑道:“管它呢,反正有三哥呢,三哥……会教我的……” 可是此时。她坐在床沿上,听着外头梆子敲了三遍,三更天了…… 桌上一对红烛烧得只剩下了一寸来长,烛芯向下一卷,房中昏暗了下来。 **的人翻了个身。呼吸变得均匀绵长起来。他安详地闭着眼睛,睡得很香甜。两排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排阴影,晦暗的烛光下。那张俊秀的面庞显得不太清晰,氤氲中更添了几分动人的气质。 贞娘仍旧端端正正坐在床沿上,一动也不敢动。但她的心里渐渐焦灼起来。开始有些六神无主。 这……难道就是洞房花烛夜么? 之前,两位“全福太太”在替新人铺床时,一红一绿两幅锦被并排铺在一起,中间却又是相通的,红被又压在绿被上一点,全福太太一边唱着“撒帐歌”,一边笑道:“红被压绿被,这意思就是说啊 。丈夫就是天……” 可现在,李延已经将上面那床翠绿的锦被扯了下来,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翻身向里睡了,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剩下的那床大红的锦被被掀在了一边,就显得孤零零的。 有一只红烛的灯花微微爆了一下,熄灭了。偌大的洞房变得越发昏暗了下去,便衬得那窗子上面微微地透出一点亮来。 贞娘终于悄悄地下了地。在**整整坐了一天,浑身的血脉都不通了,腰背脖子酸疼得都木了。她轻轻地活动了一下腿脚,回头哀怨地瞅了一眼李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再过一会就要给公婆敬茶了,还要给小叔小姑们赠送礼物,新婚第二日还要“开箱”,会有婆家的妯娌小姑们过来参观嫁妆,那可是她长脸的机会,她绝不能没精打采容颜憔悴地面对他们…… 她终于决定要上床睡一会了。 偷眼一望,见李延翻身向里,已睡得很沉了,贞娘咬了咬嘴唇。背转了身,慢慢将外面的大红嫁衣脱了下来,脱到只剩下贴身的小衣时,她一没忍住,掉下两颗泪珠。 最里头肚兜上绣着一对并蒂莲,出嫁前她没白没黑地足足绣了一个月,当着人不敢拿出来,怕人笑她绣的花样太轻佻,特意留到今天才穿上了身。在脑海中不知设想过多少次,洞房花烛夜时,李延看见她光身穿着这个鲜亮的肚兜,一定把他的眼睛都看直喽…… 每次想到这里,她就会捂着嘴偷偷笑倒在枕头上,心里又是害羞,又是欢喜,又是向往。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她花了一个月时间一针针一线线绣成的这个肚兜,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和那床大红锦被一样,被冷清清地撇在了一旁。 她无情无绪地坐在妆台旁,将金珠头面钗环一一摘了下来,悉悉索索地上了床,悄无声息地钻进了被子里。身边的人离自己足有二尺远,背对着自己沉沉睡着,她不好意思叫他,只能两眼望着床帐顶子,委屈地几乎要哭了出来。 日思夜盼,和李三哥终于在一起了,却没有温柔缱绻,没有两情相悦,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难道这就是她的洞房花烛夜么?! 第二日起来,李延却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照样和她含笑打招呼,说些云淡风轻的话,一如往昔。 他待她没有丝毫两样,客气,温雅,笑容可掬,可贞娘的心却一分分沉了下去。他们明明是夫妻了不是么?他难道不应该对她更……亲昵一些吗?可她分明感觉到,他们两个之间,似有一堵透明的墙横亘在那里。隔着那墙,她能望着他,却无法近身。 接下来的夜晚,李延依然故我,白天和她说说笑笑,一到了卧房里便没了话,脱衣上床,独自靠墙而眠。好几次,贞娘冲动得想去把他摇醒,却终究拉不下面子。再怎么说,她也是尊贵的曾氏嫡女,那种丢人掉价的事做过一次还不够吗? 她一度猜测过是否夫妻间也就是这样了?可是临上轿时母亲附耳嘱咐过的那些话,分明向她描述了一个温柔旖旎的场景,夫妻间还会行一件隐秘暧昧之事……可为什么她和李延这对夫妻间却什么事都没有?! 贞娘心中的困惑和抑郁与日俱增,却只是说不出口。李家的大少爷有两名姬妾,最是年轻活泼风流俊俏的人物,侍奉得大少奶奶又好,在府中颇有些脸面,有时说话不防头,会露出一句半句的闺阁秘辛,避着李家几位未出阁的姑娘,她们这几位少奶奶倒也不会太过忸怩,有时啐一口脸一红也就罢了。 贞娘却听得纳闷,爱听却又不好意思听。细细思量之下,越发感觉到自己的这桩亲事和别人的有些不同;自己的夫君和别人的夫君相比更有些异样。 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贞娘渐渐觉得有些恐慌起来。 李家的四少奶奶比贞娘晚进门三个月,嫁过来的第二个月就有了。贞娘看她每天吐得一塌糊涂,李夫人更是如临大敌般请了大夫一天三遍地去请诊安胎,心里酸溜溜地很不是滋味。 她暗暗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开始焦虑起来——一直这样下去的话,自己大概不能怀上孩子吧?能么? --------- 七月底,冰娘便随熹国公家前来迎亲的船队北上进京完婚了,十里红妆,风光无两 。 她临走前将桔香浮萍等葛氏的几个丫头嫁的嫁,送出的送出都打发了,而将自己的另两个大丫头青玉和青篱留给了葛氏,自己带着新选上来的四名丫头上了船。 姐妹们一直送到二门上,冰娘回过头来独拉住阿离的手,悄悄地含泪道:“六妹,我走之后,家里的事你要帮着母亲多出出主意!你放心,以后母亲绝不会再有为难你的地方……” 阿离没说话,垂了眼帘,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清娘自从腿跛了以后,便似换了一个人一般,日日不是在房中读书,便是到园中随意走走,只是人已变得沉默寡言,再不似曾经那般明眸善睐,谈笑风生了。她已禀明了曾雪槐,这一生只想在家中清修,与经卷木鱼为伍,再不要为她张罗亲事了。 曾雪槐沉默不语,暂时依了她。 秋八月,秋闱开始。品南中出本省乡试第七名举人。同月,葛氏的侄女弄玉千里迢迢从辽东被接进了总督府。 接她来,明着的原因是葛氏说自己离开父母兄长多年,心中实在想念。但一府主母又没法子抛家舍业回家去省亲,故而将三哥的小女儿接来住一阵子,听她讲讲家中的琐事,也算慰藉了。 她在家书中已将自己的想法全盘托出,她的父亲和哥哥欣然同意,只有弄玉一人还蒙在鼓里。 葛氏的另一个想法是,这桩亲事品南不一定会愿意。以他如今在曾雪槐心中的地位,只要说一个“不愿意”,曾雪槐必不会勉强他。 所以,她要让自己的侄女活生生地出现在品南面前,这样一位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又容貌端庄秀美的姑娘,她相信他会一眼就喜欢上的! 当然,五年没见过面了,侄女如今到底出落成了什么样,葛氏心里也没底,直到去码头上的人将“舅老爷家的姑娘”接了回来,她的一颗心才放回了肚子里。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温柔娴静,知书识礼……这些词分明就是为自己的这个侄女准备的嘛!(未完待续) 第一章 杀 正月才过,繁华富庶的苏州城。 街上熙熙攘攘,行人如织,温软甜糯的吴侬软语此起彼伏,一派富足悠闲的江南风光。 苏州城内最气派的得亨茶馆内,此时正是高朋满座的时候。 一楼大厅内座无虚席,小堂倌儿穿着干净利落的蓝布短打,肩上搭一方雪白的手巾,一手执壶,一手擎托盘,正在偌大的厅堂上来回穿梭着为客人添茶送点心。 大厅最前面的四方台上,一位唱评弹的老者将手中的小三弦拨了两拨,便将惊堂木向桌上“啪”的一拍,厅堂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 这位外号“铁嘴钢牙刘一刀”的老者,在苏州城内是相当有名气的说书人,能说评话,能唱弹词,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他驻在哪家茶楼里说书,哪家茶楼就会生意火爆。 眼下,他将手中惊堂木向桌上一拍,定睛向下扫了一扫,笑道:“前天讲了王莽篡汉,昨日说了血溅玄武门,今天咱们讲些轻松有趣的奇闻秩事。” 厅堂上的茶客们一个个脸上便露出聚精会神的神色。 那老者满意地捋了捋胡子,将另一手的折扇轻轻摇了两摇,笑道:“话说这段秩闻就发生在某朝某年某月……” 台下立刻有人不满地叫了一句:“不带这么糊弄人的啊,总得有个朝代吧?” 老者皱了眉,“噫”了一声,打个哈哈道:“我哪里知道什么朝代,不过是说书编故事取乐,何必那么认真?这位小哥非要一个朝代……那就大宋朝好了。” 四周的茶客纷纷道:“管他什么朝代。你只说故事就好,休要理他!” 老者喝一口茶,笑眯眯点头,略沉吟片刻,缓声道:“且说这一朝历经五百年。气数已尽,末代帝王昏庸无道,终到了亡国灭种的境地。这一日。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新朝铁骑兵临帝都城下。城内城外火光冲天。帝都宫墙内一片哀恸哭声令人惨不忍闻。 且说那末代帝王此时已状如疯癫,将各宫院一处处纵火焚烧,又持剑将妃子公主们一顿乱劈乱砍,那后宫中顷刻便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老者的声音苍老中又透着低沉浑厚,大堂上一片寂静,人人都支着耳朵聆听着。 老者又喝一口茶,继续道:“偏有两位公主不及逃脱,被新朝太子擒住。太子见她们美貌。便强纳为侍妾……” 客人中便有人唏嘘:“把人家金枝玉叶倒纳为妾侍?真真野蛮无礼,岂有此理!” 老者叹了一声,又道:“亡国者哪里还能谈什么体面?弱质女流贪生怕死也是有的……且说这两个公主日夜承欢 。不几时,其中一位竟然有了身孕……” “亡朝公主竟然怀了新朝帝王家的血脉?嘿!这事……”先前那客人一嘬牙花子。摇头摊手,仰天叹道:“气节何在?气节何在啊!” 老者不置可否,继续道:“此时天下初定,新朝皇帝已过了春秋鼎盛之年,皇子们又个个军功卓绝,太子的功绩倒显得不那么突出了,有些胸怀大志的皇子们便处处留心,要拿太子的错处。就连皇帝,也有些后悔早早就立定了储君。” 大堂上此时已鸦雀无声,连坐在柜台里面的老板娘都听住了,不由惊道:“啊呀,照这么说,那公主我看危险了……虽说成王败寇,纳亡朝宫眷为妾,古往今来不算什么,但这当口上她身怀有孕就不妥当啦!新朝皇族身上流了亡朝帝王家的血脉,又在这当口上……唉,这事可大可小,就看太子怎么想了。他要是个心窄的,说不定会快刀斩乱麻,给他皇帝老子表表心迹。” 茶客们听了,纷纷颔首,催着老者往下说。() 老者笑道:“那太子向来阴沉,心又重,偏这次不知怎么的,兴许是心疼自己那没见面的骨血,兴许是对两位公主竟然动了些真情,反正吧,他只是把人远远送走了而已,倒没有痛下狠手。” 客人们旋即松了口气,又有人便问:“那公主和孩子后来去了哪里?” 老者呵呵笑道:“你们问我,我又问谁去?不知所终了呗。哎呀,不过是胡编乱造的故事罢了,何必认真?” 众人不依,老者便将惊堂木一拍,笑道:“不过开胃小菜一碟,今天要说的其实是《武二郎斗杀西门庆》,来来来,列位看官稍安勿躁,且听我细细道来——” 说着,便将手中小三弦叮叮咚咚弹奏了起来。 堂上这才慢慢又安静了下来。 二楼靠里手一间包厢门上悬着湘妃竹帘,帘后一个穿着青布袍子的中年儒生独自坐在圆桌旁,一边听着楼下的老者说书,一边将面前小碟中的盐水蚕豆拈了一颗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他身材瘦长,白净面庞,颔下留须,看上去颇为儒雅 。身后站着的两个男仆却是魁伟精壮,目光炯炯,令人有些望而生畏。 楼下老者手里的弦子已经叮叮咚咚弹奏了起来,中年儒生端起茶盅浅浅呷了一口,淡淡开口道:“杀。” -------- 这一年的灯节前后,阿离的香料铺子生意分外红火。 之前的大掌柜已被辞退,如今的掌柜是青云的哥哥李开山。这个人向来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做生意却是一把好手,将一家不大的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已经报请了阿离,准备招兵买马,在南城再开一家分号了。 正如冰娘所说的,葛氏没有再找过阿离的麻烦,听说了阿离的铺子换了掌柜以后反倒越开越好,她也不过是皱了皱眉头,没说什么。 不过一个铺子罢了,随她闹腾去吧。葛氏心中暗想,她还有比这铺子重要一千倍的事等她去料理呢。 弄玉来到家里以后,她的美丽大方,温柔可亲,聪慧友爱很快就赢得了从上至下所有人的喜爱,葛氏趁机把想把弄玉许配给品南的想法对曾雪槐说了。 从“鸡丝馄饨”事件以后,曾雪槐对葛氏冷淡了许久,但对弄玉这个姑娘他却十分满意,连带着对这门亲事也颇为热心起来。 在弄玉到了曾府这几个月中,她和品南自然也有机会见过几次。葛氏私下打探弄玉的心意,这个落落大方的姑娘红了脸,只低低说了声:“终身大事自然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我插嘴的道理”;曾雪槐有自己年轻时的例子比着,不愿意再强迫儿子娶亲,便也笑吟吟地悄悄去询问品南。 品南淡淡笑了笑,道:“再过半个月,儿子便要离家去京城赴试去了,在动身之前,自然要把这些事都解决掉的。” 曾雪槐以为这就是儿子对这门亲事应允了的表示,心中十分高兴。葛氏这里便忙着要先送弄玉回去,然后曾府里派人正式去辽东葛家提亲。 正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时候,延熹堂里两只象鼻三足珐琅大火盆里升腾着通红的火焰,东次间里一片暖意融融 。 照例是请黄昏安的时候,这一天曾雪槐破例也在这里。 阿离和弄玉雅娘几个正在房中说说笑笑,忽听青篱在外间道:“大少爷进来了。” 因姐妹们如今已经大了,品南现在已很少和她们同时出现在延熹堂上;况且还有嫡母家里远道而来的一位妹妹,他这时候进来就显得有些突兀。 阿离几个还好,不过齐齐站起身来也就是了;弄玉却羞红了脸,忙向姑妈,姑丈行了礼,便匆忙地回避到里间去了。 品南缓步走了进来,双手背后,气定神闲。 阿离不由自主就睁大了眼睛,心中猛地吃了一惊。此时尚在正月里,品南却无端地穿了一身素服,就连头上戴的都是一顶素银冠。 葛氏皱了眉,欲言又止,只拿眼看着曾雪槐。 曾雪槐咳了一声,沉声道:“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可是你素日交好的子弟中,有哪府出了白事,要你去吊唁么?” 品南摇了摇头,淡淡道:“只因儿子就要动身前往京城去了,临行前想到我生母坟上去拜祭一番,特来请父亲的示下。” 葛氏正一手端了一盅茶,另一手拿着那茶盅盖去拂那茶碗里的热气,听了这话,手一抖,那茶盅盖一个没捏牢,掉在地上“咣”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她骇人望着品南,努力镇定着情绪,声音板板地说道:“你……才刚说什么?!” 品南却没理她,只向曾雪槐淡淡道:“虽然姨娘们不能入祖坟,但咱们家祖坟边上的那块坟地里总有她们一块容身之地的,可我生母到如今还孤零零埋在乡下乱石坡下,坟前连块碑都没有。父亲忍心么?儿子的意思是,到时候该将我生母的坟迁回来了。父亲说呢?” 曾雪槐脸色大变,浑身僵僵地瞪视着品南,颤声道:“你……你今天……” 葛氏早已颜色如雪,双目圆睁,一拍桌子冷声道:“南哥儿今天是怎么了?四姨娘是失德之人,怎么配与咱们府里其他各位姨娘葬在一起?”(未完待续) 第二章 残废之人如何行苟且之事 葛氏早已颜色如雪,双目圆睁,一拍桌子冷声道:“南哥儿今天是怎么了?四姨娘是失德之人,怎么配与咱们府里其他各位姨娘葬在一起?” “失德?”品南定定望住葛氏,冷笑道:“儿子却不知道她如何失德了?请母亲教导教导儿子 。” “她……”葛氏看着高高站在自己面前的品南,紧抿的嘴唇,凉薄的眼神,无端端就有些心虚,勉强皱眉道:“她做的那些恶心事,当着你妹妹们,我却说不出口,回头你自己问你父亲便知。” 顿了顿,便将身子坐得直直的,昂然沉声道:“曾品南,当着嫡母的面,你不但为一个失了妇德被贬出的姨娘穿孝,还态度倨傲,目无尊长,你难道不知罪吗?” 品南将衣袖一抖,好整以暇地重新将两手背到身后,淡笑道:“到底是谁失了妇德,今天我们是该论一论了”,说着,便转头望向阿离,缓声道:“六妹,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先出去。” 阿离点了点头,正待进里间去叫弄玉,却见弄玉已经自己缓步走了出来。 弄玉微低了头,脸色有些苍白,一直望着她的姑妈,神色间满是困惑不解。经过品南身旁时,她极快地抬眼瞟了品南一眼,目光里有几许惊惶不安,却又勉强镇静地向他点了点头。 品南唇边带着浅淡的笑容,也彬彬有礼地向她躬身施礼,继而优雅地侧身站到一旁,请她过去。 阿离一手拉着雅娘,一手扶着弄玉。缓步走到门口,又回头一望,见品南正冲她微微一笑。 …… 小丫头过来将地上的碎瓷片扫了出去,青篱重新换上新茶,曾雪槐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品南,又扫了一眼葛氏,眼神阴郁。面沉似水。 青篱不敢在房中耽搁,倒了茶后就轻手轻脚退了出去,顺便掩上了房门。 品南看着葛氏。淡笑道:“太太。现在没人了,您可以教导儿子了。儿子的生母到底犯了什么大错,要被赶到乡下去?您总要对儿子有个交待吧?” 葛氏脸色脸青,冷声道:“南哥儿如今可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考上个举人,就连长幼尊卑都不顾了么?竟然跟嫡母这么说话 !老爷也不管管?” 曾雪槐目光微闪,望着品南沉声道:“你可是知道了什么?只管说。” 品南的脸忽然就沉了下来。眼中精光闪烁,定定地瞅着葛氏,道:“我还是想先听母亲明明白白地告诉儿子。儿子的生母究竟所犯何错!虽说她只是一个姨娘,却也是曾家长子的生身之母!若是无缘无故被随便扣个什么不贞的帽子就轰到乡下去。儿子便也是被人打了脸……” 他从鼻子里冷笑一声,道:“当然,儿子从小就被人打脸打惯了,本不算什么,可现在毕竟中了举,万一来年再侥幸中个进士出来,到时候天下皆知,儿子若还顶个这样的名头,就连父亲,连曾家的脸一起打了!所以,儿子不得不斗胆请母亲说说清楚,让儿子明白明白。” 曾雪槐脸上的肌肉不可抵制地抽搐了几下,把脸缓缓转向葛氏,粗声道:“品南的话很有道理,况且他如今也成人了,他想知道他生母的事,原也无可厚非……你不妨跟他详细讲一遍罢。” 葛氏板了脸,冷笑道:“说到底,品南就是担心他有个不名誉的生母,对他的仕途不利嘛?可四姨娘既然做出了不名誉的事,这是不容更改的事实,我就算想替她遮掩,也遮掩不过去。” 她端起微凉的茶啜了一口,幽幽然叹了一口气,便放缓了脸色,道:“四姨娘当年受尽宠爱,结果那一阵子老爷公务太繁忙,她大概觉得受了冷落,一时没有耐住寂寞,做了错事……” “做了什么错事?”品南不急不徐地直盯着她的眼睛。 “你这孩子真是……这还要怎么说?”葛氏十分为难地踌躇了片刻,方一鼓作气地说道:“她被当场抓住,正和外院管家罗永在**行那苟且之事……” “当场抓住?苟且之事?”品南眸光清冽,冷笑道:“如何苟且了,愿闻其详。” “你!”葛氏面皮红涨,求救般扭头望向曾雪槐,窘迫不堪地急声道:“老爷!您瞧南哥儿这都问的什么话?!还是中了举的人呢,简直是没有廉……” 曾雪槐铁青着脸,太阳穴上的青筋崩崩跳动着,迸了半晌方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讲!” 葛氏吃了一吓,只得忍耻皱眉道:“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不是夫妻,却正在行那夫妻之事罢了 。” “是你亲眼所见?别说两个人躺在一张**就是通奸了,随便弄些曼陀罗粉下到茶中,喝下去便会令人昏迷不醒,到那时还不是随人摆布?” 品南目光森冷如刀,直直盯住葛氏。 葛氏额头上渗出几点细汗,却仍是镇定地说道:“难道我还会冤枉她们?原是四姨娘身边一个叫春红的丫头跑来向我禀报,说四姨娘正和罗永在偷情,我先没敢惊动人,急忙走到四姨娘院里,扒着窗缝一瞧,看得真真的!果然,两个人精赤条条的在**,正在……正在……” 葛氏红着脸气恼地说:“当时我气疯了,便让婆子们踹进门去将她二人捆了,接着去禀报了老太太。后来还是老太太一句话,将这两个人都贬到了乡下。” 曾雪槐紧咬着牙关,两手不由自主又攥成了拳,红着眼睛一言不发。 “精赤条条,正在行苟且之事,太太都看在了眼里……”品南眯着眼睛点了点头,淡淡道:“只不知,一个已经残废了的男子如何行苟且之事?” “残废……?!”曾雪槐愕然抬头,有些迷茫地看着品南,喃喃道:“什么意思……” 品南叹了一声:“罗永当年在沙场上救过父亲的性命啊,当时父亲被大陈朝的红衣大炮轰下马来,若非罗永冒死扑在了父亲身上,只怕父亲已经……父亲当时只是受了外伤昏迷不醒,那罗永却手断腿折,甚至还伤到了根本,从此断了香火……父亲恐怕不知道吧?” 曾雪槐猛然站了起来,一把揪住了品南的领子,大声道:“你又怎么知道的?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品南咳嗽了两声,冷笑道:“罗永现在就在我的重华阁里候着,父亲不信,可将他叫来验明正身。” 曾雪槐脸上一阵抽搐,忽然松了手,倒退了两步,跌坐在椅上,喃喃道:“天啊,老天……” 他忽然惊骇而茫然地连声问品南:“那罗纤云呢?那些年她都没有怨言吗?罗永明知自己这样,当初竟然不拒绝,竟然就娶了人家?!” “纤云姑姑早就知道了,还是她求了四姨娘,希望将来能嫁给罗大管家 。”品南垂了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叹道:“纤云姑姑不在乎这些,他们二人很早之前就已经互相爱慕了。” “啊!”曾雪槐跌坐在椅上,痛苦地将脸埋在掌心里,喃喃道:“传……快传罗永……” 门应声开了,却不是罗永一人,后面还跟着罗纤云。 罗永进了门便费力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老爷!” 曾雪槐槐连忙起身,紧走两步上前,将罗永扶了起来,未及说话,眼圈已经红了。 “刚听品南说,你竟然……你竟然!”曾雪槐猛地抓住罗永的双肩,声音止不住地哽咽了起来:“我居然不知道,真是糊涂到家了!甚至还让你们白受了这多么年苦……” “老爷千万别这么说,罗永原就是老爷的亲兵,就算把这条命都为老爷拼了也是应该的!就只是四姨娘受的委屈太多了……”罗永黯然叹了一声,垂了眼帘低声道:“瞒了这么些年,今天终于瞒不住了,也不能再瞒了!老爷这就请跟小的到内室去,亲自验一验小的身上的伤。看小的这个残缺的身子,可还能做出什么“苟且”之事么?“ 曾雪槐不住地摇头,两行清泪滚滚而下,努力平静着情绪,却还是带出了重浊的鼻音:“不用看了……你这是在打我的脸么?你已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难道现在我还要去作践你?!不不不……” 一直跟在罗永身后的罗纤云忽然跪在了地上,抬头望着曾雪槐,一字一顿道:“请老爷还是亲自为他查验一番,准确无误之后咱们再从头细说!免得又被有心人诽谤!” 葛氏如木雕泥塑一般呆呆坐着,脸上早已是青灰一片。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罗纤去,只是一味地喃喃道:“不……这不可能……” 罗纤云只是冷笑着,正眼都不向她看。 ------ 这几天事情太繁杂了,连一更都更得很勉强,对不住大家了。从明天起恢复单日单更,双日双更。如有变动,会提前说明。(未完待续) 第三章 您真可怜 “当年,我生母腹中怀了我六妹,父亲不在家,母亲让纤云姑姑到庙里去送香油钱,顺便替我生母祷告一番,以保佑她母女平安。人人都道母亲宽厚大度,平和慈悲,却不知这是母亲故意将我生母身边亲近的人调开,好对她下手。” 品南的声调越来越冷,幽黑的双眸深不见底,完全不带一丁点热度。 “您将我生母身边另一个叫春红的贱婢重金买通,让她将制作麻药所用的蔓陀罗粉掺进母亲的饮食中,服用这种东西的人会全身麻木,意识模糊,没有知觉,重的还会失声,或产生迷幻痴呆之感。同样,可怜的罗永也受到了这种待遇。” “再然后,您亲自剥去我母亲的衣服,又趁夜将罗永弄到了我母亲的**,接着便喊叫了起来,所谓捉奸在床……只是,母亲出身豪门大户,多少还顾着些廉耻,或者是不想让父亲脸上太难看?所以您没好意思将罗永的衣服全剥光。也正因为还替他留了块遮羞布,所以您不知道——其实他是“苟且”不了的。” 品南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只是笑声凄厉,闻之胆寒,又连连摇头道:“母亲啊母亲,你这个人就是这么奇怪。说你坏吧,可你又坏得不够彻底,不够绝决,做事又喜欢瞻前顾后,前思后想,倒不断地弄出许多马脚来。就好比我七岁那年,莫名其妙就被丫头失手从假山上“碰”了下来,摔得头破血流,昏迷不醒,只剩一口气吊着 。偏你突然又慌了。又怕了,忙忙地又请了大夫日夜给我治疗,倒让我莫名其妙又捡了条命回来,真是可恨又可笑……“ “还有,春红那贱婢得了你的好处。做下了亏心事,要依着我,不如也给她一碗毒药弄死了干净;可母亲您整日吃斋念佛的又手软了。()莫不是吃斋吃傻了?居然只灌了碗哑药便将她远远地发卖了。可您不知道,她那些年跟着我母亲,颇认得了几个字。虽然哑了。可是手还是会写呀!就只是害得儿子这两年为了找她,连腿都跑细了,幸亏有朋友帮了大忙,在五百里外的嘉州找到了她。她被卖给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屠户,把母亲您都快恨死了,哎……这么多年没见,太太很想她吧?眼下她也在我的重华阁候着呢。” “你这是污蔑!”葛氏惊慌而又愤怒地转头望着曾雪槐,磕磕巴巴地叫道:“老爷。因为四姨娘的事,南哥儿从小就恨妾身,今天跟人串通好了来陷害妾身。老爷千万……” 话犹未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脸上已挨了曾雪槐重重一记耳光。 “贱妇!你好歹毒的心肠,人证物证俱在,居然还敢狡辩?!你不是亲眼所见的么?!我让你亲眼所见,我让你亲眼所见……”曾雪槐刚和罗永从内室出来,此时已是气得两眼通红,打了两记耳光之后不解气,又抬腿一脚,将葛氏踹倒在地。当下如困兽一般满屋游走,只不知该如何发泄心中的暴怒和伤痛才好。 “对了,父亲可知道葛氏选“奸夫”之时,为何偏偏选中了罗管家么?”品南微微冷笑。 曾雪槐睁着通红的双眼,木呆呆瞅着品南。 “因为您的夫人拿着她的私产,当然还有咱们府里的银子——父亲的俸银,养廉银,还有地租在内,通过阎妈妈,在外头接洽了几个大头家放帐,重利盘剥,这些年来不知赚了多少利钱了,结果这件事被罗管家无意中知晓了。身为官家,在外头放帐,这是朝廷明令禁止的,罗管家担心这事会影响到父亲的官声,曾私下好言劝过她,葛氏却因此对他心生了忌惮,正好借着这个由头远远地打发走了,也算是一箭双雕罢!” “老爷,您听我说……”葛氏白着脸,急急地就从地上膝行几步到曾雪槐面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 “母亲就不要再想着开脱了,从阎妈妈那里搜来的几本帐簿儿子也带来了,阎妈妈捱不住打也都招认了,您还有什么可说的?”品南淡淡一笑,便从袖筒中摸出两本帐册扔在了葛氏面前 。 葛氏抖抖索索从地上捡起几本帐簿,只看了一眼,就无力地重新跌坐在地上。 “父亲!”品南郑重其事地向曾雪槐一揖到地,朗声道:“葛氏陷害父亲的妾室,手段令人发指,已犯了“七出”中“妒”之一款。更何况她还屡次伤害虐待曾氏子嗣,还置父亲官声于不顾,在外放帐谋私利。数罪并罚,理应赐她休书一封,逐回辽东老家去!” “曾品南,你混账!”葛氏怒目圆睁,双拳紧握,冷笑道:“我乃辽东世家嫡女,又为曾氏主母多年,为曾家育有嫡子;我的长女乃是圣上四妃之一,我劳苦功高!只因一个妾室就将我赶回娘家去?当我娘家的父兄是摆设么?只怕宁妃娘娘也不会答应,圣上也不会答应!” 品南便转脸定定地望住曾雪槐,沉声道:“父亲的意思呢?如今事情既已水落石出,您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母亲被人白白陷害一场,含恨九泉吧?” 曾雪槐此时脸上的神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暴怒,绝望,痛悔,茫然,种种神色混杂在一起,令他的脸部线条狰狞到扭曲。 他突然伸出双手死死地卡住葛氏的脖子,狠狠地勒了下去,嘴里骂道:“恶妇!贱妇!我掐死你!” 葛氏被掐住喉咙,呼吸停滞,瞬间脸就紫涨了起来,双眼暴突,手脚拼命地踢腾着,呜咽着用力嘶声叫着:“老爷……妾身……要死了……放……放……” 品南袖着手只在旁边冷眼瞧着。 曾雪槐却猛然放开手,将葛氏一把推搡到七八步开外,自己则绝望地蹲在了地上,两手抖抖索索地插进斑白的发间,痛苦地哑声道:“品南,我对不住你娘,我……这个恶妇……我没法子给她休书……” 他神经质地不停抓着头发,睁着一双失神而绝望的眼睛,喃喃道:“你不知道,这里面的关系,盘根错节……总督府的主母……岂是说休就能休的,只是因为一个妾……这不行的……念北怎么办?宁妃娘娘的面子放在哪里……也许圣上……” 他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终至无声,只剩几声拼命压抑着的饮泣 。他甚至不敢抬起头来向品南看,原本高大的身躯因为佝偻着蹲在地上,倒显得平空矮小了很多。 品南仍旧袖着手站在那里,纹丝没动。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惊愕的神色,连唇边那丝凉薄的笑容都没变,只是眼神越发冷淡了下去。良久,方点了点头,不带一丝感情地冷声道: “我知道父亲不会。曾大人如果能做出休妻的事来,还是曾大人吗?我只是替我娘感到悲哀罢了。” 他转过身,隔窗望着天边的如血残阳,淡淡道:“我娘那个傻女人,到死都还在为着她的爱郎着想——您知道她为什么被人陷害,扣上这样奇耻大辱的帽子,宁可被发配到乡下,默默地受了十年苦,都不为自己申辩一声吗?因为她怕连累到父亲您!当时靖王和他的几个儿子都因被牵连进谋逆大案中被赐死,母亲虽然并非靖王的亲女,又离京都远隔千山万水,却仍是每日里惶惶然不可终日,担心父亲因为她而受到牵连。恰恰在此时她被陷害,她便决定默认下来,宁可让父亲因为她的“不贞”而抛弃她,因此选择了三缄其口。就算罗管家也是如此。他们对父亲的心意天地可鉴,可父亲为他们做了什么?!” 品南清冷的目光在曾雪槐脸上扫了过去,忽然冷笑道:“父亲当时听闻了我娘竟出了这等“丑事”,惊怒之余只怕还略有一丝侥幸之感吧?在当时那种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当口,您正不知道该把我娘如何处置,正心乱如麻呢,偏她就出了这样的事。借着这件事,您把她送走正好是水到渠成的事,您也正好有了“恨她入骨”的借口,可以堂而皇之地和她一刀两断,甚至十年间不闻不问,任她在乡间自生自灭,这样您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觉得安心了。其实您心里也知道,我母亲是不可能做出背叛您的事的,您如果愿意,把此事查查清楚并不很困难,不是么?可您潜意识里又不愿意去查,因为一但查清楚了,您便没有了与我母亲一刀两断的借口了。到时候事情又会变得很棘手。儿子说的对么?” 曾雪槐吃力地抬起头,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惨然笑道:“品南,你父亲是个懦夫……可是,这世间所有的女子中,我唯一深爱的只有你母亲一人……你,相信么?” “您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罪,任人陷害,却不施以援手,还说什么深爱?当真是可笑至极。” 品南摇了摇头,居高临下地瞅着曾雪槐,冷声道:“当然,这些年来,您心里大概也饱受了各种折磨吧?真是可怜。”(未完待续) 第四章 幽禁 曾雪槐吃力地抬起头,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惨然笑道:“品南,你父亲是个懦夫……可是,这世间所有的女子中,我唯一深爱的只有你母亲一人……你,相信么?” “您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罪,任人陷害,却不施以援手,还说什么深爱?当真是可笑至极。” 品南摇了摇头,居高临下地瞅着曾雪槐,冷声道:“当然,这些年来,您心里大概也饱受了各种折磨吧?真是可怜。” “是啊,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曾雪槐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地上,双手抱头,红着双眼喃喃道:“外头看着,我曾雪槐轰轰烈烈,赫赫扬扬,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其实我就是一个可怜的老匹夫啊!忠臣不侍二主,好女不嫁二夫,我这个不忠不义之人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我爱的女人不但不能娶,还眼睁睁看着她冤死在乡间;我的孩子们一个一个都过得凄凉,果然是我的报应来了……” 他的泪水汩汩而下,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乞求地望着品南,颤声道:“可是,我这心里的种种苦处,你体会不到的,儿子……我……” 品南高高站在那里,低头望着父亲,只淡淡道:“无论怎样,我母亲不能白白地冤死 。您如果不想失了儿子的心,今天就要给儿子一个说法,给我母亲一个说法。当然,如果儿子在您心目中原本就没有地位,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罢。” 曾雪槐猛然间剧烈地咳嗽起来,搜肠刮肚。满面红涨。葛氏连忙爬起来,端了茶盅急急地走过去,嗫嚅道:“老爷,您喝口水……” 曾雪槐正眼也不瞧,一抬手便将那茶盅掀翻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自己痛苦地捶打着胸膛,那咳嗽却是一声比一声急促,似乎要把心肝也要咳出来一般。 一直没吭声的罗纤云忽然捂着嘴哭了起来。冲过去拉住品南,哽咽道:“大少爷!你就别逼老爷了……你不知道,其实你……其实四姨娘她……老爷也真怪可怜的。你就别再为难老爷了……” 曾雪槐抬头望着她。苦涩地咧嘴笑了一下,吃力地说道:“纤云姑娘,对不住你了,我真是糊涂,竟然不知道罗永的身子……当初一时高兴,让你俩结为了夫妻,竟然是害了你了!然后又是十年……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弥补……” 罗纤云掩面哭道:“老爷千万不要这么说!当初还在京城的时候,我和罗永便已心意相通了。()他是个好人,是我主动求四姨娘将我许配给他的,老爷大可不必内疚。我跟他都是可怜人。能互相依偎着过完这一辈子已是觉得上天垂怜了,至于其他的。根本无所谓……” 她擦了擦眼泪,望着品南惨然一笑,道:“当初,四姨娘出了这件事,我本应该跟着她去的,可我实在舍不得大少爷,姨娘她更舍不得,大少爷那时只有五岁啊,他是我们的……是四姨娘的**!我狠下心肠,当着老太太和太太的面,冲到柴房里辱骂罗永,辱骂四姨娘,才得已留在了府里。四周人那么多,我没有机会跟他们俩说话,四姨娘只来得及轻轻对我说了一句“保护好品南,将来……”话没说完,就被押上了车。 我眼睁睁看着四姨娘还有我的丈夫的马车绝尘而去,心都碎成了粉……” 她边说边哭,到后来已是泣不成声:“所幸大少爷天性聪慧,资质过人,又懂得守拙,又孝顺,不枉姨娘疼了他一场……就只是这些年来,就算我时时小心留意,大少爷还是连着出了几回事,可他很快就学会了保护自己,当真是聪明过人呢……” 罗纤云脸上犹挂着泪痕,提到品南,眼中却立刻溢出了满满的慈爱和笑意 。 说到这里,她忽然扭了脸定定地看着曾雪槐,郑重其事地道:“老爷,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水落石出。求老爷准我和周海离婚,重新和我丈夫罗永再结同心。” “好!好!”曾雪槐已是泣不成声。 继而,曾雪槐回过头来瞅着葛氏,声音中不带一点悲喜,淡淡道:“你做出这些恶事来,我虽然窝囊,不能把你休回辽东去,可也不能寒了孩子的心,不能寒了亡人的心。” 他顿了顿,冷声道:“延熹堂你不配再住了。卸去钗环,脱去绫罗,从今天起,你就搬去后园西门那所“小月居”去吧。以后你就在那里清修,日日虔诚诵经,希望菩萨能宽恕你吧……” 说到这里,曾雪槐的眼神忽然冷冽了下来,沉声道:“没有我的允许,你以后就一直待在那里,不准踏出院门半步!你把府里的帐本,钥匙统统交出来,以后这个家交给阿离来管,你只去修行你的就好了!” 葛氏犹自有些没听懂似的,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曾雪槐,愕然道:“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让我去清修?您难道从此禁了我的足,把我幽禁起来了吗?!” 曾雪槐连看都不看她,只向罗纤云道:“去叫几个婆子来,把这个该死的婆娘捆了,扔到小月居去!” 葛氏用手拢了拢头发,冷笑道“好,很好!曾大人,您当真是心狠意狠,惯会宠妾灭妻啊!我有腿,自己会走,用不着奴才们来捆我!我只等着看你如何跟念北,跟玉娘贞娘如何交待?!” 她昂着头缓步往外就走,到得门边,忽然又转过头来望着曾雪槐,凄凄切切地哭道:“老爷!如果我说这件事是老太太的主意,妾身也只是奉命行事,您一定不会相信吧?” “大胆!都到这地步了,竟然还敢扯上老太太?!”曾雪槐怒声暴喝:“真是死不悔改!来人,我现在看都不想看见这个女人,快给我轰走!” 葛氏定定瞅了曾雪槐一眼,切齿道:“老爷,你我二十五年的夫妻之情,今天一笔勾销了!”说毕,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 曾雪槐捂着心口,猛然跌坐在了太师椅上。(未完待续) 第五章 庶女当家 阿离命丫头将弄玉和雅娘等人各自送回房去,自己又折转了回来,正巧看见葛氏满面泪痕地从院中出来,一径去了。 阿离在门外伫立了一会,方缓缓推门进去。 曾雪槐仰面坐在太师椅上,品南几个都在地下站着,房中一片寂静。 阿离欲言又止地轻轻叫了声“父亲”。 曾雪槐呆怔怔地抬头看她,脸上泪痕狼藉,双眼红肿不堪。 “好闺女,来,到爹这来。”他颤巍巍向阿离伸出一只手。 阿离连忙急步上前握住了曾雪槐的手,安安静静地侍立在他身旁。 曾雪槐抖抖索索地从桌子上拿起一大串钥匙,和几幅对牌,郑重地交到了阿离手中,长叹了口气,哑声道:“闺女,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管了,你想怎么管就怎么管,不要有顾虑 。” 阿离低头看着手里的钥匙,声音微微有点抖:“父亲,这么大的家,我只怕是……” “等你出嫁了不也得自己管家吗?现在就当练练手吧。没关系,你能行的。”曾雪槐微笑着在阿离面颊上轻轻捏了捏,声音温和而疲惫。继而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将手覆在眼睛上,无力地说道:“品南先带着你妹妹出去吧,我累了,想歇一歇。” 品南和阿离对视一眼,齐齐应了声“是”,行了礼便带着罗永二人退了出来。才走到门口,又听曾雪槐在后面低低叫了声:“品南!” 品南回过头去,见曾雪槐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双手掩面。悲怆地轻声道:“你什么时候去给你娘上坟,我跟你一起去。” 品南嘴唇动了动,终究也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就迈步出去了。 …… 阿离掌家的第二天。就碰到织造府来送贴子——李家的四少奶奶喜得贵子,再过几日就要满月了。李家来下贴请葛氏到时候去赴满月宴。 来的是李家内宅的一位女管事,阿离让玉凤搬了一个绣墩给她。自己则端端正正坐在上首的红木圈椅上,先客客气气地问候了一遍李家老爷和夫人,又笑着道喜。最后方皱了眉微笑道: “不巧得很。家母最近染了时疫,要在家中静养,不宜出门拜客,还请嫂子回去代为向李夫人转达一下家母的歉意吧。” 那位女管事略感诧异,因阿离说的是染了“时疫”,倒不便去向葛氏请安了,忙起身道:“曾夫人调养身子要紧,既是这样。奴婢就先告辞了。” 阿离含笑命人好生送了出去,便向青云道:“虽说太太现在不能出门拜客赴宴了,但送李家的满月礼还是要以“曾夫人”的名义送过去。我才掌家。诸多规矩都不懂得,也不知道这份礼该按什么规格送。你去把历年的礼品帐拿来我看看。” 青云应了一声,和玉凤两个到里间去搬了一个小樟木箱子过来,打开将历年的帐册翻了一遍,只有日常收支明细帐在里头,与各府的来往礼单和礼品帐目却不见了踪影 。 “看来是阎妈妈交帐时故意没把那两本帐交上来,昨日忙忙乱乱的也没清点清楚”,青云低声道。 “哥哥也是手黑,听说把阎妈妈打得很厉害……她又觉得对母亲有愧,心里对我们大概是恨之入骨了,知道这几日府里有迎来送往的应酬,所以故意匿下那两本帐,让我为为难。”阿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道:“不过她现在也被禁足着呢,能有什么地方藏东西呢?跟我过去好生问问她吧。” 玉凤摇了摇头:“兴许她已经一把火烧了呢?或者说丢在什么地方实在想不起来了呢?就是想给姑娘添添堵罢了,反正打也打过了,为了个帐本总不至于再打一顿……” 阿离低头不语,半晌方抿唇道:“先去看看,实在没有也没法子,我就自作主张好了。总不能因为两本帐就不开门过日子了。” 青云忙拿了一领披风替阿离穿上,刚收拾停当,忽见一个小丫头气喘吁吁一路小跑了进来,进门便屈膝向阿离行礼,道:“六姑娘,奴婢是来送帐本的……” 阿离吃了一惊,定睛一瞧,见是原来葛氏那边一个三等粗使小丫头。 还未说话,那丫头已忙忙地从怀里摸出两本帐册,双手奉给阿离,喘着气道:“这是……二少爷让奴婢送过来的……” “念北?!”阿离的手微微一抖。 “是……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才刚二少爷让小厮把奴婢叫了去,就把这帐本拿了出来,让奴婢给六姑娘送过来,说姑娘大概急等着用呢……” “哦……”阿离低头轻轻摩挲着帐本竹蓝的封皮,眼睛有些发热。 “二少爷还说什么了没有?”她尽量让语气淡淡的。 “别的也没说什么……”小丫头凝神想了想,忙道:“哦对,二少爷说他现在很忙,要日夜温书准备下场了,只怕也没空招待六姑娘,请六姑娘就不用到他那边去了……” “是么,他这么说的……”阿离的心里似被什么带刺的东西扎了一下,尖尖的一痛 。 “你过去跟二少爷说,六姐谢谢他了。让他温书也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哎!”小丫头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向阿离福了福,就准备转身回去。 “等一下……”阿离忽又叫住她,却欲言又止,只怔怔地望着她出神。 那小丫头连忙站住脚,见阿离面色端凝,也不敢多问,只屏息站在那里等着吩咐。 阿离默了一会,垂下眼帘黯然道:“没什么了,你先去吧……” 这里,阿离默默地依着旧帐,吩咐买办去置办要送去李府的满月礼,不提。 …… 第二日一早,阿离将王妈妈叫到了望月轩,将亲自拟好的一张菜单交给她,道:“照着这个单子精心地做出来,头晌午之前务必要弄好。” 王妈妈看了单子上的菜肴,心里便已明了,诧异地抬头看着阿离,道:“六姑娘这是……可如今太太……” 阿离打断了她的话,手里拿着算筹,一边照着帐本逐项核查,一边头也不抬地淡淡道:“你只照着单子做去就是了。” 王妈妈忙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阿离便吩咐如意到叠翠轩去请念北。 陆续便有外头的买办进来取对牌支银子出去办事,又有浆洗处的女管事进来回说,天气寒冷,又有几个冻了手的,希望六姑娘能多拨些沤子油膏下去。 阿离正在一项项发落这些事务,忽见远远的有几个身影一阵风地走了进来,为首穿着大红百碟穿花衣裙的年轻少妇正是贞娘。 贞娘也不用人通报,径直摔帘子直闯了进来,站在堂屋里便双眉倒竖,大骂道:“反了反了,小妾生的孩子如今都反了!男的敢把嫡母囚禁起来,女的竟然掌了家!正经嫡出的女儿回了娘家,竟然见不到亲娘!还有规矩吗?还有王法吗?这是什么混帐世界……” 一边骂着,一边就冲阿离直奔过去,一双眼睛喷着火,就象要吃人一样 。 青云怕出事,连忙上前拦住贞娘,温声笑道:“五姑娘回来了?您快请这边坐下,先喝盅茶……” 贞娘伸手将青云用力一推,冷笑着骂道:“这也是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我那有眼无珠的三姐姐真是昏了头了,被人欺负成这样,倒还帮着人家,太可笑了!” 说着,已到近前,伸手就要去抓阿离的衣领。 玉凤哪里肯依,立刻从后头一个箭步冲过来,伸开双臂挡在阿离面前,大声道:“禁了太太的足,那是老爷的主意,和我们姑娘有什么相干?再说太太做的那些事,难道是什么光彩事么?五姑娘不先细问问,就要打人,这是什么道理?” 贞娘兜头啐了一口,怒目圆睁,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我讲理?!”便冲跟来的几个丫头叫道:“你们的手都折了吗?还不给我打这个无法无天的贱婢!” 那几个丫头本是贞娘的陪嫁,在曾府时便眼高于顶,不将别的丫头放在眼里。此时听了贞娘的吆喝,立刻便要欺身上来。 阿离猛然一拍桌子,沉声道:“五姐,你已经是嫁出去的人了,你不知道吗?现在家里上面有父亲,下面有大哥,何况还有念北呢,娘家的事轮不到你再来说三道四了!张嘴就骂,抬手就打,不嫌丢人?!” 贞娘冷笑道:“姐姐们都出嫁了,远在千里之外,念北年纪小,父亲的心现在已经全长歪了,还能指望谁?我若再不说话,难道眼睁睁看着你们兄妹把我母亲欺负死吗?索性大家都别过了!”说着,便伸手将阿离搁在桌上的茶碗用力摔在了地上,又要动手去撕那些帐本。 猛然间听见门外一声断喝:“五姐住手吧!” 贞娘一愣,手上动作稍缓,回头见念北已经沉着脸走了进来。 念北已经十二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身体刚抽开条,虽比一两年前蹿高了不少,却细细瘦瘦象根豆芽菜;他已微微有些开始变声,一高声说话就有些公鸭嗓,配着严肃的表情倒有些好笑。 可是阿离一点都笑不出来,只觉得心情沉重。(未完待续) 第六章 润物细无声 念北紧抿着嘴唇,一声不吭地走上前,从贞娘手里抢过帐本,往玉凤手里一塞,绷着脸生硬地说:“五姐,你别折腾了。当着一屋子下人,你也不给自己留几分脸面!倘或传到李家去,传到我五姐夫耳朵里,他们会怎么看你?你的日子还能好过么?消停些坐下好好说话吧。” 贞娘叉着腰站着,气恼地用手指点着念北,切齿道:“曾念北,你这个窝囊废!你枉生了个男儿身,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母亲都被关起来了你不知道么?!父亲糊涂,指望不上了,你不说拿出嫡子的身份站出来主持公道,却只会往后缩!我一个女流之辈都比你强十倍!你如果还是我弟弟,还有几分男儿气性,就跟我一起去找父亲,跪着求他把母亲放出来。他一天不答应,我们便跪一天;十日不答应我们便跪十日……你说,你敢不敢跟我去?” 念北咬着嘴唇,低下头轻声道:“五姐,这不是敢不敢的事。原本……母亲她的确……” 贞娘不错眼珠地瞪着他,看到他这般神情,由不得满心失望,连连点头道:“好,很好,你这个没骨头的东西,母亲白生养你,白疼你了!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若还是母亲的儿子,是我的弟弟,就昂首挺胸地跟我去见父亲;你若说不去,就马上给我滚开 。你说,到底去不去?!” 念北被贞娘连声诘问得满头满脸都红涨起来,太阳穴上青筋毕露,两只拳头用力捏着,却是紧咬着嘴唇不发一言。只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 贞娘彻底失望了,万分恼恨之下,两步上前狠狠一掌捣在念北肩头。 “孬种,呸!” 阿离看着念北羞窘难当的样子,心疼得如同被针扎一般。咬着牙冷声道:“念北不过是个小孩子,五姐何苦这样逼他?再过几日他就要参加童生试了,五姐必要在这当口搅得他心神不宁。前功尽弃不可吗?” “你少在这里装好人了!”贞娘双手在桌子上拍得山响,对着阿离怒目而视:“从你进府以来,你就时时装可怜装懂事。处处讨好父亲。现在还离间我们姐弟间的感情……阿离,你太恶心了!你知道吗?我从心里瞧不起你!” 一边说,便在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阿离只作没听见,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书案旁,拿起算筹继续埋头理帐。 贞娘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一腔的火气没处撒,只气得面红耳赤,跳脚不迭。因满屋里踅摸着要找东西撒气。一眼瞧见多宝隔上摆着一对粉彩耸肩梅瓶,立刻冲上去拿起来照着地下用力一掼,便听咣咣两声脆响。那对瓶子便摔得四分五裂,瓷片乱飞。 廊上的小丫头听见响动。只在门外探头,畏畏缩缩地不敢进来;屋里的玉凤和如意已气得面白如纸,因被青云拉着,只得勉强站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 阿离眉头也不皱一下,仿佛没看见一样继续伏案写字。 贞娘见她不为所动,越发气得吐血,又一眼瞅见案头上立着一只高丽青釉鲤鱼熏炉,并不寻思,顺手一扫,也扒拉到了地上。砰的一声碎裂声中,香灰撒了一地。 玉凤实在忍不住了,高声道:“那是大少爷特意买给我们姑娘的!五姑娘你太过分了……我……我去请老爷去!” 说着,掉转头往外就跑。 阿离从帐册上抬起头,只略微扫了一眼地上,便沉声道:“回来 !她想砸东西,让她砸好了,你们都别管,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又转头温和地对念北道:“二弟回房去温书吧,不要耽误了工夫。” 念北早已面皮紫涨,劝了贞娘两句未果,越劝反而越火上浇油,此时呆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觉得满心烦躁,郁闷欲死。 而贞娘已一顿乱摔乱踩,将望月轩里折腾得如遭了劫一般。 青云玉凤几个眼睁睁看着她跳脚发泄,只将阿离护在中间,皆紧闭着嘴不发一言。青云倒看不出什么来,玉凤如意几个圆睁双眼瞪着贞娘,气得连嘴唇都哆嗦了起来;外面的小丫头们也一个个交头接耳,满面怒色,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阿离却是不为所动,始终低着头算帐,神色泰然,仿佛对那一声声不绝不耳的碎裂爆响之声浑然不觉。 贞娘终于砸得累了,骂得倦了,终究觉得有些乏味了。事实上已砸无可砸,她终于停了手,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就在这时,有两个媳妇提着食盒走进院子里,看见这架式不敢进屋,只在那廊上探头,小心翼翼地向内道:“六姑娘,我们是大厨房里王妈妈派来的,您要的八样菜已经做得了。” 阿离便抬了头,道:“进来。” 两个媳妇轻手轻脚地进了房,拎着裙子,小心翼翼地避着脚下满地的碎瓷片,走到阿离面前,将食盒盖掀开,请阿离过目。 阿离向内看了一遍,便和颜悦色地转头向念北道:“今天是太太的生辰,我知道二弟早就心神不宁了。所以我让厨房做了几样菜,你就到小月居陪着太太过个生日去吧。” 念北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阿离,喃喃道:“六姐……你说什么?你允许我陪着母亲过生日去?!” 阿离笑了笑,抬手摸了摸念北的头发,缓声道:“就算再罪大恶极之人,也不能割断母子亲情,这是两回事。如今我管着家,今天这样的日子,如果因为我心中对太太存了芥蒂,就阻拦着二弟去探视她,我便将二弟陷于了不孝的境地 。二弟郁郁难欢,我自己也会不安。” 她顿了顿,复又低了头,眼睛瞅着桌上的帐本。叹了口气,沉声道:“去吧。” 念北用力眨了眨眼睛,低了头哑声道:“谢谢六姐。” 说着,便从那媳妇手中接过食盒,也不用丫头跟着。自己转身飞快地走了出去。 贞娘也怔住了,大睁双眼狐疑地盯着阿离,厉声问道:“你在耍什么花样?难道……你是不是在饭菜里下了毒了?!是不是?你说!” 阿离头也不抬。淡淡道:“那你自己出钱让厨房里另外做几个菜好了。现在去追念北,还来得及。” 贞娘张了张嘴,终于没发出声音。她怔怔地看了阿离一会。方冷声哼道:“你不要以为你充一次好心人。我们就会对你感激涕零了。” 说着,一甩袖子,昂首挺胸地就急步向念北赶了过去。 阿离手里握着笔,从帐册中抬起头,也向着贞娘的背影淡淡一笑,道:“你也不要以为我同意你们陪她过一次生日,就代表我原谅了她。” …… 二月初九,是童试第一场下场之期。 夜空还漆黑如墨染。葛氏就从**爬了起来。 她的身边如今只剩了青篱一人在服侍。小月居里里外外如雪洞一般,一色陈设玩器皆无。她如今所穿的衣服皆是不入等的粗使仆妇所穿的粗衣麻服,一概钗环皆无;每一餐不过一碗粗糙的米饭和两样青菜豆腐而已。 曾雪槐说。就算是这样,她也比四姨娘当初在乡下时过的日子强得太多了。至少有吃有穿。不用挨饿受冻,也不用纺纱织布做苦工。她的余生应该感到知足了。 葛氏站在小小的院子里,抬眼望着如墨的夜空,半轮冷月犹自挂在中天,洒落了一地清辉。 她吩吩青篱在院中支了一张香案,摆上香炉,自己净手焚香,继而便双手合什跪倒在拜毡上。未及祷告,泪水先流了一脸。 “念北我儿,现在娘全指望着你了,你一定要给娘争口气……”她口中喃喃自语,虔心虔意地伏地叩下头去 。 忽听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清俊飘逸的身影信步走了进来,气定神闲地站在了葛氏面前,居高临下地笑道:“我就猜曾夫人今天一定起得很早,果然。” 葛氏抬头看着他,紧咬着牙关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品南耸了耸肩,好整以暇地笑道:“今天是我二弟的下场之期,我这做大哥的自然应该有所表示。考场里面吃的东西实在难以下咽,所以我一大早就吩咐他们给二弟做了香喷喷的鸡丝馄饨,给他送行。喏,您闻闻香不香?” 他随意地将手一抬,身后一个小厮便走上前,将手里的食盒掀开盖,里面果然放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馄饨,香气扑鼻,令人馋涎欲滴。随即又从袖中摸出一个桑皮纸小包,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笑道:“如果这馄饨里再加上这一味调料,味道就更美了。” 葛氏顷刻间脸上便血色全无,抬手指着他,厉声道:“曾品南!你……你……好狠毒的心肠!” “哦,原来这就叫狠毒么?我不过是投桃报李而已,多谢曾夫人的不吝赐教。”品南一边笑着,一边向小厮闲闲道:“走,我们该去给二弟送行了。” 葛氏在地上跪得时间久了,腿上血脉不通,几番挣扎着方勉强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向品南扑奔了过去,颤声哭道:“大少爷,你不能这样对念北啊……怎么说他也是你的亲兄弟!你……你可不能啊……” 品南头也不回,袍袖飘飘,在夜色中笑着去了。 葛氏听着大门上咯嚓一声落了锁,捶胸顿足地哭倒在了地上。 从小月居出来,一路向叠翠轩走着,品南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药包,淡淡笑了笑,便将它揉成了一团,随手扔进了草丛中。 贴身小厮长青小心翼翼地低声问:“大爷又改主意了?” 品南随意睇了他一眼,负着手一边悠悠然踱着,一边冷笑道:“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你见大爷我何曾看在眼睛里了?”(未完待续) 第七章 不速之客 贴身小厮长青小心翼翼地低声问:“大爷又改主意了?” 品南随意睇了他一眼,负着手一边悠悠然踱着步子,一边冷笑道:“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你见大爷我何曾看在眼睛里了? …… 翌日。城东最大的朱记寿材铺。 品南坐在宽敞的店堂里面,两个小伙计一个奉茶,另一个怀里抱着几块石料样品颠颠儿地急步走了过来,殷勤地向品南笑道:“大爷您瞅瞅,这些都是上等的好石料,立碑最气派不过了。您选定了,把铭文给小的,咱们就好叫工匠裁刻了。” 品南用手指轻轻在一块青石料上抚过,低头静默良久,淡淡道:“就只刻上“母陈氏之墓”就行了,石料就用这个吧,也不用太出众的。” 小伙计顿了顿,显得颇有些失望,回头朝柜台里的老板看了看。老板黑着脸瞟了品南一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小伙计便不似先前那般一盆火地上赶着了,收了脸上的笑,拖长了声音道:“哦——就这样啊?那您先付五百钱的订钱吧。” 一边说着,将桌上的各色石料一顿都收了,耷拉着眼皮就往后头去了。正好有另一个小伙计提了茶壶要过来给品南续茶水,也被他一伸手拦了回去。 品南自然没忽略掉他们这些小动作,闲闲地端起茶盅喝了两口,脸上虽不动声色,目光却冷了下去,捏着茶盅的修长手指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指节都迸成了青白色。 他低头望着茶盅里白色的热气袅袅升空。有一瞬间的神思恍惚,没注意到有一身穿青色袍子的中年儒生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的身旁。 “这位小哥儿,瞧你生得不俗,象是读书人,穿戴气度也似是个世家子弟。怎么令堂的墓碑却弄得这样寒薄,甚至连个“宜人,孺人”的名号都没有。只怕亡人在地下也不会开怀吧 。” 青衫儒生负着手,目不转睛地瞅着品南,闲闲说着。继而在他对面缓缓坐了。 品南随意扫了他一眼。待理不理地哼了一声。随手掏出一两银子撂在了桌子上,站起身便向外面走。候在店外的长青连忙从树上解下了马缰绳,将马牵到了门口。 品南正待上马,忽听那个略有两分沉郁的声音又在背后不急不徐地响起:“或者是令堂的身份不很高?小哥儿,我劝你先不要盖棺定论,说不定以后令堂会母凭子贵呢,别用这么光秃秃的墓碑寒碜了你们。” 品南诧异地回头扫了一眼那青衫儒生,后者正站在门口。微眯了双眼摸着颔下的胡须向他望着。那人也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中隐约有些似笑非笑的微光。 “母凭子贵?”品南翻身上马,懒洋洋道了一声“谢你吉言”。两腿一夹马腹,便要绝尘而去。 “但是今年肯定是不行了。今年你的运气不会太好啊案首小哥儿。”那中年人抚着胡须,冲品南的背影摇头笑道。 品南猛然勒住缰绳,拨转马头返身回来,端坐在马上定睛向青衫儒生看了两眼,道:“你认识我?” “不认识。” “那你怎么知道我中了案首?” “我会算。掐指一算,便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中年人背了两手呵呵一笑。 “哈,好大的口气”,品南闲闲笑道:“你们这些走江湖的惯爱故弄玄虚。好吧,那你就算算我今年春闱的胜算几何?若说的有些道理,我重重有赏。” 青衫儒生叹了口气,摇头道:“我才刚不是说了?小哥儿你今年运气不好,春闱只怕要名落孙山了。” “名落孙山?!”品南心头有些微恼,但转念一想,自来那些跑江湖卖艺的,为了讨个好口彩,多得些赏钱,必是张嘴就天花乱坠,不是中榜眼,就是中状元。象这一位张嘴就泼凉水的,还真没见过。 倒让他有了两分兴趣。 “既然你这么会算,你倒算算我家里是做什么的?说得准我就服你 。”品南依旧端坐在马上,两臂当胸抱着,笑眯眯地瞅着那中年人。 “小哥儿的生辰八字?报出来我帮你看看。”仍是气定神闲的抚着胡须。 品南原是闲着没事随口闲磕牙儿,却见这中年人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象开玩笑,因耸耸肩道:“好吧,我是庆历四年三月十七生的,算吧。” 青衫儒生顿了顿,略沉吟了片刻,便点头笑道:“这个生辰好得很啊。我算得令尊官居从一品,不过小哥儿你是雏凤清于老凤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日后的前程比起令尊来更加不可限量……” 品南倒吃了一惊,不由将这中年人又细细端详了几眼,道:“你说我的前程不止从一品?那是什么。我总不会做帝师吧?” 中年人摇头哈哈笑道:“那倒不会……必要做到帝师才会前程更远大么?” 品南沉下脸,皱眉瞪了他一眼,冷声道:“小爷忙得很,没空听你胡言乱语”,一提缰绳,转身欲走。 那中年人忽然在后头哈哈笑了起来,连声道:“小哥儿别恼,适才我都是跟你开玩笑的……其实我乃你父亲的老友,这次我有事路过江宁,想起老友来,正欲登门拜访,可巧就在这里碰到了曾公子。” 品南见他竟能对自己提名道姓,又添几分惊疑,因道:“是么?我听您口音不是本地人,京城来的?您的大号可以报一报吗?我好派小子们先家去跟我父亲通报一声,也好让家父做些准备,好迎接贵客。” 中年人身后跟着的两名下人不耐烦地沉声道:“好罗嗦,这是我家黄老爷,还用通报什么?曾公子陪着我家老爷子一起到你们府里去了,你家老爷自然认识。” 中年男子微微瞪他一眼,复又向品南笑道:“下人无礼,曾公子勿怪.‘ 品南暗中品度这一主二仆非儒非商,却气度高华,思忖着兴许是京中哪家权贵来江南游玩,倒不宜得罪。因也笑道:“既这样,黄老爷就随我家去吧,我父亲看到您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一边说,一边暗暗向长青使了个眼色。(未完待续) 第八章 贵人 品南暗中品度这一主二仆非儒非商,却气度高华,思忖着兴许是京中哪家权贵来江南游玩,倒不宜得罪。因也笑道:“既这样,黄老爷就随我家去吧,我父亲看到您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一边说,一边暗暗向长青使了个眼色。 青衫儒生所乘坐的不过是一匹寻常的青骡车 。当下他含笑冲品南点了点头,便提着袍子上了车。品南骑在马上,不紧不慢地在前头带路。 自从葛氏事发之后,曾雪槐便郁郁寡欢起来。每日有大量的时间是坐在外书房的摇椅上闭目冥思,常常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乍暖还寒的二月天,阴霾的午后。 阿离怕父亲冷,督着婆子们又往外书房加了个火盆,自己抱了条薄被轻手轻脚地替曾雪槐盖在了腿上。 “什么时辰了?”曾雪槐仰靠在摇椅上,依旧微闭着双眼,缓缓问了一句。 “还以为父亲睡着了”,阿离含笑说了一句,从丫头手里接过一个珐琅小盒子,轻声细语道:“已经过了申时了,父亲起来活动活动?总这么坐着不好……头晌午您说头痛,我找出来一盒西洋来的治头痛的药膏,帮您抹一抹太阳穴吧?” 曾雪槐睁开眼睛,看着阿离勉强笑着点了点头:“听说你五姐昨儿又闹了你一回?你别跟她计较,贞娘那孩子其实没什么心眼儿……” 阿离娴熟地从小盒子里挖出手指肚大小的一块药膏,麻利地在曾雪槐两边太阳穴上涂抹开,又揉匀,微微一笑。道:“我知道,五姐也没闹什么。昨儿是太太的生日,她特意回家来给太太贺寿的……五姐难得回家一趟,父亲想见一见她么?” “算了,不见也罢。她现在来见我无非就是吵闹。我现在只想清静清静……”曾雪槐疲惫地摇了摇头,复又闭上了眼睛。() “那……也好……”阿离望见父亲的脸上又蒙上了一层凄然之色,便换了个话题。轻快地笑道:“父亲这几日没看见三弟吧?小家伙太好笑啦!他乳娘老家里来人,给她送了一口袋自己晒的地瓜干,红薯也有。白薯也有。咱们家里从上到下都爱吃极了。我三弟今天非磨着跟我到大厨房玩去,一眼看见后院子里养的鸡拉的鸡屎冻得梆梆硬在地上,白白的一块一块,以为是白薯干,非要抠起来吃,笑的我们呀……” 她呵呵笑着,曾雪槐便也微微一笑。 阿离便小心翼翼地含笑问道:“要不……我去叫乳娘把三弟抱来,陪着父亲乐呵乐呵?” 曾雪槐见阿离殷勤 。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点头笑了笑,道:“只怕庸儿现在午睡还没起吧。” 五姨娘的幼子乳名庸。 阿离立刻笑道:“都这个时辰了。早起啦!”,立刻便吩咐玉凤去请五姨娘母子过来。 玉凤前脚才出去。后脚便见长青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进门先给曾雪槐和阿离行了礼,便忙忙地禀报:“大少爷在路上遇到一位京城来的黄老爷,说是老爷的老朋友,路过江宁,要来拜望老爷,现在大少爷正引着他往咱们府里来呢。大少爷命小的先来禀报老爷一声。” “黄老爷?”曾雪槐愣了愣。 京城里的熟人倒是不少,姓黄的却没几个。既然千里迢迢地到了江宁,又说要登门拜访,理应是很相熟的才是,曾雪槐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谁。 他想了想,便问长青:“这位黄老爷长的什么样?” “瘦瘦高高的,身量跟大少爷差不多。四十来岁,白净面皮,颔下留须,一双丹凤眼,谈吐倒是很儒雅的,不过跟着他的两个下人,也许是伙计,样子倒有点凶……” “丹凤眼……姓黄?黄……”曾雪槐忽然一把扯掉腿上的薄被,倏地站了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地大声道:“快来人,快快,给我更衣!” 阿离忙问:“是很要紧的客吗?是……父亲在京里的老友?那我这就去预备筵席……” “也还不一定……”曾雪槐搓着两手,连声道:“你先去预备着,再仔细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就望海阁吧,快去快去!” “哎,哎……”阿离极少见到曾雪槐这样张皇过,不由也跟着紧张起来,也不多问,连忙带了人出去料理。 曾雪槐这里匆匆忙忙换了一身簇新的宁绸袍子,思忖了一会,并不敢多带人,只带着外宅两个管家,急步迎到大门外,心中七上八下,翘首等了半日,方见品南骑在马上,引着后面一辆骡车徐徐向曾府行来。 曾雪槐连忙下了台阶,急步趋到骡车前,整一整衣冠,方恭声向车里问道:“适才听小的禀报,说有位黄老爷远道而来,曾某有失远迎,只不知……” 话音方落,便听车内笑道:“曾大人丁忧在家,这一向悠闲得很吧?黄某在家中待得烦闷,想着到南省来游历一番,这两天正好走到江宁,因想念曾大人,就不请自来了 。” 一边说着,车帘已掀了起来,那青衫儒生笑着弯腰走了下来。 先前他才一开腔,曾雪槐瞬间就变了脸色;待到他边说笑边低头挑帘下车时,曾雪槐慌得连忙垂下眼帘,不敢平视,连忙上前搀扶,身子便向下一矮,诚惶诚恐道:“微……” 那青衫儒生不着痕迹地顺势扶住了他的胳膊,手上微微一用力,笑道:“我这一路走来,可是口渴得狠了,先向曾大人讨口茶吃再说。” 曾雪槐随即醒悟,连忙借势又将已半屈下的膝盖又站直了起来,连声道:“好好,黄……黄老爷快请进,里头香茶早已备下了!” 青衫儒生呵呵一笑,携了曾雪槐的手,一起跨进门槛。 品南在后头将马缰绳随手扔给小厮,眼望着前面两个并肩而去的背影,两道浓眉略微一蹙。 …… 曾雪槐引着黄老爷往花厅上坐定了,忙吩咐丫头上茶,见品南在旁边站着,便拘谨地指着他恭声道:“这是犬子……”,边说,边连忙将品南拉过来,低声道:“快过来见过黄……黄老爷……” 品南抿着嘴唇,复又上前冲青衫儒生一揖到地。 黄老爷伸手扶住他,笑道:“才刚在路上已经行过礼了。曾大人教养有方,我看令郎谈吐不俗,满腹经纶,又志存高远,实在是可造之才!” 边说,便从腰上解下一块玉佩,递到了品南手中,笑道:“初次见面,也没备下什么见面礼。这拿不出手的小玩意儿,送给令郎拿着玩吧。” 品南连忙双手接了过来,敛息凝神,躬身道:“多谢黄老爷惠赐。” 阿离不便到花厅上去,只遥遥指挥着丫头们将精致茶果一趟趟送了过去 。 黄老爷便随意向曾雪槐笑道:“曾夫人身子还好?自府上老太太仙去以后,她一人操持这么大的家业,辛苦她了。曾大人也多亏有这么一位贤内助,做官才能做得那么风生水起。所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嘛。” 曾雪槐慌忙坐直了身子,脸上已经红涨了起来,勉强笑道:“黄老爷太高抬她了,她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因侧过身吩咐丫头:“快去把夫人请来。告诉她有京城贵客到了,让她快点过来见客,张罗张罗后面。” 丫头略微怔了一下,有些惊疑地望了品南一眼,连忙应声去了。 …… “夫人奉了老爷的命,往前头拜客去了,这是真的?”阿离抬头望着青云,问道。 “是的,奴婢亲眼所见。”青云刚从花厅那里回来,因为走得急,还有些气喘。 阿离默不作声地低了头,将手里的毛笔只顾在桌上一下下轻轻叩着。 “难道老爷这就赦免了夫人了?这也太快了吧,这就算完了?!”玉凤瞪大了眼睛,颇有些气不平。转脸看着阿离,又连忙走过来,温言劝慰着:“姑娘别难过,老爷兴许只是一时……” “别瞎说了,我难过什么”,阿离顺手将笔搁在了笔架子上,低头凝神思索了片刻,便皱了眉望着青云,道:“到底来了个什么要紧的客,能让父亲这么兴师动众……你看清楚来人了没有?” “看清楚了。奴婢适才带着小丫头们往花厅上上茶果,偷偷打量了几眼。来的那位黄老爷年纪跟咱们家老爷差不多少,四十来岁,瘦高个儿,看着很儒雅随和的一个人,也没有太出奇的地方……”,青云低了头边想边说:“不过老爷的举止是有点奇怪……虽然跟那黄老爷一处坐着,可老爷只贴着椅子边略坐着一丁点,身子挺得直直的;丫头上了茶来,老爷都两手接过来,亲自递到黄老爷手里,而那黄老爷就大模大样地接了,丝毫也没有不自在的样子……奴婢就想,除非是长辈,或官职比老爷还高的人,才能让老爷有这样谦恭的举止吧?若说是长辈,看年纪又不象;若说是官职高……比老爷高的还真没几个吧?”(未完待续) 第九章 行走在刀尖上 阿离站起身,低着头在房中慢慢踱着步子,眼睛急速眨了几下,忽然站住脚,喃喃道:“糟了!只怕要坏事……” 一边说,脸上已失了血色。 “姑娘说什么?什么事要坏?”青云和玉凤异口同声道。 阿离不答,只急急向青云道:“你仍然回花厅上去伺候着,得空就悄悄跟大少爷说一声,请他火速到咱们望月轩来一趟,就说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找他,快去快去!” 青云看她神色凝重,不由也紧张起来,片刻不敢耽误,立刻就扭头出去了。 阿离隔窗望着青云急匆匆出了院子,心中无端地不安起来,不由自主便咬着嘴唇不停地在房中来回走了几个圈子。玉凤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到底出什么事了?” 阿离先是怔怔地不答,接着便对她沉声道:“你去把代妈妈找来!” “代妈妈?”玉凤愣了愣。 自从曾家老太太去世之后,代妈妈作为她唯一还健在的陪嫁丫头,又是曾府伺候过老主子的德高望重的积年老仆,使命已经完成,却并没有告老出去,由儿子们养活着,而是搬去了“东篱”里一间厢房中居住 。 因为这里是曾家老太爷晚年静养之所,一概陈设摆用之物还维持着曾重去世前的样子,需要专人每日打扫。粗使婆子原没资格动老太爷的东西,是以代妈妈这时搬去东篱原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玉凤奉了命,急急忙忙走到东篱把代妈妈喊了来,阿离便命她退下,自己和代妈妈掩了门在房内窃窃私语了半日。 玉凤远远地站在院子里。望着主屋紧闭的房门,心中十分狐疑。但她向来对阿离是言听计从的,既然让她退下,说明这件事她不应该知道,所以便恪尽职守地远远避开了。不提。 且说青云去了半日,终于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了回来,向阿离禀报道:“大少爷现在实在脱不开身过来——那位黄老爷兴致勃勃地要在咱们家园子里逛逛。老爷和大少爷正陪着呢。” “逛园子……”阿离双眉紧蹙,急声问:“现在逛到哪儿了?” “从东边“步步生莲”开始,绕过八小姐先前居住的芝兰馆。沿着荷塘一路往西。现在怕是到了“百步芳”竹桥那里了……” “到了百步芳了……”阿离额头上见了一层冷汗。再往西,就是“东篱”了,那位“黄老爷”会不会一时兴起,要进里头看看去呢?若真要进去,会不会被他看出什么端倪呢?若是…… 阿离猛然间站了起来,一颗心突突乱跳着,来不及细想,便转头向代妈妈沉声道:“走。咱们得马上过去!” …… 且说黄老爷同曾雪槐在前面花厅里叙谈了一会,便说气闷得很,意欲出去走走。 “听闻曾大人府上的后花园一石一景皆是出自名家之手。今儿我可要尽兴逛一逛,开开眼了。”黄老爷负着手轻松闲适地笑道。 “是……”曾雪槐恭声应着。顺手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借势稳了稳心神。 从花厅出来,黄老爷走在前面,曾雪槐父子一左一右陪着,后头七八个丫头远远跟着,一众人径直向后园走去 。黄老爷显然心情不错,一路指点着路旁景致,时不时就跟品南说笑几句。眼瞅着已过了芝兰馆,曾雪槐渐渐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站在百步芳桥上,远远便见西北角一脉青篱隐着一座青砖黛瓦的院落,看上去颇有些田园隐居的味道。 黄老爷凭栏而立,便指着那边问:“那里是……?” “哦,那里是先父晚年时住过的院子”,曾雪槐连忙回话,又特别加了一句:“先父晚年好静,不大爱出来走动。便是最后辞世那日,也是在那屋子里……” 品南抬头看了父亲一眼。曾雪槐恍若未觉。 黄老爷脸上的笑容收敛了,换上一幅凝重的神色,点了点头,轻叹一声:“曾老大人虚怀若谷,为国为民鞠躬尽瘁,身为人臣,可算是典范了……” 当下便转头向曾雪槐道:“我想到那院子里看看,凭悼一下曾老大人,不知可使得吗?” 曾雪槐脸色微变,连忙强作镇定地点头道:“当然,当然……黄老爷请”,一边回头扬声吩咐跟着的丫头:“去找找代妈妈,看她在哪里,把东篱的钥匙拿过来。 品南紧抿着嘴唇,再向曾雪槐望了一眼,便不动声色地走到前面,微笑着向黄老爷道:“请随我来……您小心脚底下,这边路不太平整。” 黄老爷含笑点头,一行人下了竹桥,便向东篱逶迤而去。 曾雪槐虽强自镇定着依旧和黄老爷说说笑笑,目光却有几分游离闪烁起来,脸色也变得有些阴晴不定。 眼看已到了东篱近前,曾雪槐一眼瞧见院门虚掩着,并未上锁,不觉一惊。还不到饭点儿,平时这个时辰,代妈妈通常会去找府里几位老妈妈说闲话,这院子多数时候都是锁着的,只有送饭时才会打开。原想着“黄老爷”看见门上挂着锁,不耐烦等钥匙,兴许拔脚就走了,现在却只能进去了…… “黄老爷请”,曾雪槐脸上维持着笑容,硬着头皮伸出手去推院门。 手才触到门环,空气里忽然飘来一股呛鼻的熏烤味道,门缝中也透出一股青烟 。 “什么味道?”黄老爷皱着眉抽了抽鼻子。 “好象是谁在烧艾草……”曾雪槐说着便推开门。 一推之下,但见满院青烟缭绕,主屋门窗洞开,里头也有烟雾不断地冒了出来,曾雪槐不禁连连咳嗽了两声。 定睛一望,见院子正中一堆点燃的干艾草正不停地冒着烟,火星乱飞,阿离和代妈妈捂着鼻子正站在厢房门口看着,一见了曾雪槐几人进来,连忙走过来行礼。 阿离急急地说道:“这院里没人住,一整个冬天门窗不开,屋里潮湿得很,代妈妈说有的家什都发霉了。我赶紧让她取了两个火盆,在屋里烤烤,又屋里屋外都烧了艾草,熏熏那湿浊之气。呛得很,父亲先别进来了……” 说到这里,仿佛才发现有陌生客人同行而来,连忙住了口,侧身低头向黄老爷行了个万福。 曾雪槐心头一松,便笑道:“倒是六丫头想得周到。既如此,我们就不进去了。你们也小心着些,看别走了水。” 边说,边转头向黄老爷谦恭地微笑道:“这里好呛,我陪黄老爷暂且先逛逛别处去吧。” 黄老爷咳嗽了一声,点了点头,却又不走,只定睛向阿离瞅了两眼。 曾雪槐忙道:“哦,这是小女阿离”,又招手叫阿离:“快过来给黄老爷见礼。” 阿离复又款款上前,低垂了眼帘再行一福礼,轻声道:“见过黄老爷。” 黄老爷脸上却突然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似惊讶,又似惆怅,沉默了片刻方笑道:“曾大人有这样标致又可心的女儿,当真是有福气”,又和蔼地向阿离道:“这里呛得慌,曾姑娘也别久待了,让下人去做这些事就好。” 一边说,一边向阿离点了点头,便转身出去了。 曾雪槐只顾着长呼了一口气,却没注意到黄老爷神色有异,慌忙追了出去。 阿离眼见得黄老爷几人从东篱门前绕过去,顺着石子小径往南边去了,背影已渐行渐远,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低着头走进了西厢房,怔怔地发起呆来 。 “也不知这黄老爷会在府里住多久……”阿离喃喃道:“今天算是避开了,可难说他明天兴致一起,又要到这里走一趟。万一……咱们满府的人从上到下可真是走在刀尖上了……” “那六姑娘可有主意了?咱们能把里头那位“老爷子”藏到哪里去?”代妈妈脸色也有些苍白。 “藏……”阿离苦笑了一声:“他一张嘴就是惊世骇俗的话,能藏到哪里去?敢把他放出来么?” “那……” 阿离低了头没吭声。凝神思索良久,方沉声道:“代妈妈去把门从里头插上,我进去看望看望他老人家。” “可是姑娘……”代妈妈欲言又止。 “您只管去吧,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来的。兴许我能想出什么法子来呢?”,阿离笑了笑。 “哎……”代妈妈看着阿离镇定的面容,心里稍稍有了些底,一鼓作气道:“那姑娘别在里头耽搁久了,老奴在这院子里给您把着风。” 阿离点了点头,也不多话,立刻返身进了屋。 进了暗门,阿离提着裙子拾级而下,转过幽深的长廊,向着尽头灯火辉煌处走去。 遥遥便见那须发皆白的龙钟老者盘膝坐在粗大的木栅栏内,两只枯瘦如鸡爪的手死死抓着栅栏,大声吟哦着什么。 阿离侧耳细听,方从那似哭似笑的声调中勉强听出是一首李煜的《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花作烟罗,几曾识干戈?一朝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社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一朝归为臣虏……一朝归为为臣虏……” 老者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声若鬼魅,边笑边胡乱扯着自己的头发胡子,鼻涕眼泪顷刻间糊了一脸,那凄厉的神色令人望之胆寒。(未完待续) 第十章 一肩承担 阿离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手扶着木栅栏,定睛向这个老疯子看了一会,便提着裙子缓缓跪了,轻轻叫了一声:“外公。” 老者收了声,抬起一双混浊的老眼,向阿离仔细端详了一会,狐疑地喃喃道:“肖贵妃?你不是烧死了吗?怎么又来了……” 阿离无言地咬了咬嘴唇,抬眼向栅栏内望去,见里头十来步见方,一张小几上放着几样菜肴,鸡骨头鱼刺扔得到处都是;角落里放着一个便盆,周边一片湿迹,显得不堪入目。 阿离连忙收回目光,勉强向老者微笑道:“我是阿离,是您的外孙女。您……还记得我母亲吗?” 老者忽然目露凶光,从栅栏里伸出手来,一把抓住阿离的手腕子,狰狞地叫道:“你是乱臣贼子!我要把你五马分尸,乱刀剁成肉酱,杀!杀!杀!” 说着,便掀唇露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来,照着阿离的手背上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阿离猝不及防,只觉得手背上一阵钻心地疼痛,简直是痛彻骨髓,禁不住尖叫了一声,狠命一挣,方将手抽了出来。低头一看,见手背上一个圆圆的血印,殷红的血珠子已经滴滴答答滚落了下来。 她骇然后退,一时说不出话来。 老者已从地上直蹿了起来,眉飞色舞地满地上转着圈子乱跳乱笑,大声叫道:“杀了他啦!杀了他啦!哈哈哈……” 继而又将额头不停向栅栏上砰砰撞着,状若癫狂,口中胡乱呼喝道:“我才是大陈皇帝,你们都是乱臣贼子……” 阿离低头看着手背上的伤口 。随意用帕子擦了擦不断渗出来的血迹,便默默地转过身向外走去。临要上台阶的时候,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但见走廊尽头,那高大的。坚固的牢笼中,那个鸡皮鹤发的龙钟老者张牙舞爪地跳着,叫着。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可怜而又恐怖的老疯子曾是风光无限的一国之君。而他的余生,却要在这暗无天日与世隔绝的地方度过了。 阿离咬着嘴唇再向那个披头散发的老者看了一眼,便毅然转身跨出了暗门。 站在东篱门口。极目向远处望去。已不见曾雪槐等人的身影。阿离两手交握,低着头在大门前反反复复徘徊良久,直到代妈妈将屋里院中收拾停当,锁了门出来,方站住脚,缓缓抬起头来。 “姑娘可有主意了?”已入花甲之年的代妈妈三步并作两步急走到阿离面前,仰起皱纹横生的面庞,满怀希冀地望着阿离。 阿离不语。牙齿在下嘴唇上不经意间咬出一排细小的牙印。良久方点了点头,自语道:“这件事就由我来了结吧,不必告诉父亲和大哥……谁都不要惊动。若问起来。代妈妈你只说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 “姑娘要做什么?!”代妈妈满眼的惊疑,一眨不眨地望着阿离。 “代妈妈你出去替我买一样东西”。阿离尽量让语气和缓一些,垂了眼帘轻声道:“老皇累了,父亲也累了。不能再拖下去了,总要有人出来了结这件事,就由我来做吧。” “姑娘难道是要老奴去买……”代妈妈将右手攥成了拳,猛然咬在了嘴里,惊恐地连连摇头,语无伦次地颤声道:“不……这不行……这是……这是弑君,会遭天谴的……” 阿离平静地看着她,点了点头,轻声道:“那么,代妈妈不要为难了,我就亲自出府一趟吧。真要有天谴,就谴我一个人好了。” 代妈妈伸出两臂,猛地将阿离搂进怀中,白发萧萧的头颅埋在阿离的肩上,呜呜痛哭起来。 …… 准备晚饭的时候,大厨房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紧张,每个人都如临大敌,小心翼翼地忙着自己手头的事,连一声低低地交谈都听不见。 阿离已在厨房里待了一个时辰,每出一道菜,她都要拿银针试过,才亲自装进食盒中 。往外书房送饭菜的活交给了青云,玉凤和如意,短短的一段路也容不得半点闪失。 正在忙碌着,厨房里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几个媳妇低声交头接耳了几句,脸上现出的惊诧的神色。 阿离抬头向门外一瞧,见葛氏远远地走了过来,穿着见客的衣裳,戴着头面首饰,依旧光彩照人。 大厨房里的婆子媳妇们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以曾经的规矩向葛氏行礼,还是只当没看见。最终觉得还是行个礼比较安全,大家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齐齐地微微屈膝下去,轻轻叫了声“太太。” 葛氏仍是如常地昂首挺胸,缓步走进大厨房里,抬眼向四下里扫了一遍,淡淡道:“府里来了一个非常要紧的客,想来你们都知道了。都拿出精神来,使出你们最好的手艺,若出一点差池,就没你们的好日子过了!知道吗?” 婆子媳妇们心里不服,有的便偷偷撇了撇嘴,但没一个人敢表现出来,仍是齐齐地应道:“奴婢们知道了。” 葛氏转头望向阿离,昂然站着,冷声道:“六姑娘辛苦了啊,府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还应付得过来吗?” 阿离就站在五六步外,淡淡笑道:“托太太的福,游刃有余。” 葛氏冷笑了两声,点了点头,也没说什么,就转身出去了。 王妈妈便走过来,一边向葛氏的背影努了努嘴,一边殷勤地向阿离低声道:“待完了客,还不是得回小月居禁足去?我们这位太太到现在还摆谱,也不知摆给谁看……” 阿离扫了她一眼,也不搭腔,只道:“给我单独弄四个好菜,再来一小坛好酒,另外装个食盒,送到望月轩去。 王妈妈连忙应了,亲自洗了手,精心烹制了四样佳肴,小心翼翼地装了盒,遣了个媳妇一路好生送了过去。 阿离坐在窗前,皓月当空,夜风袭袭。她默默地坐了一会,便掀开食盒盖,继而从怀中摸出一包白色的药粉,轻轻洒在了酒菜里。(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灾难来袭 一上来就看见knowknowknow的评价票和夕*颜的粉红票,挺高兴,嘻嘻 …… 阿离提着食盒走出卧房,向青云和玉凤简短地说了一句:“我要出去一下,你们不用跟着。” 青云垂手应了声“是”,玉凤却不由自主就跟着阿离向外挪了两步,小心翼翼地轻声问:“可是这么晚了……姑娘一个人……” “没事,我很快就回来” 。 阿离穿了一袭阔大的披风,将手里的食盒隐在其中,并不多言,脚步匆匆走了出去。走出一箭之地,又向四周仔细看了一遍,确定左近无人,这才低了头,借着夜色的遮掩向后花园急步而去。 夜幕笼罩下的东篱显得比白天更多了几分沉寂。远远望过去,那被一带篱笆遮掩住的小小院落披着一层晦暗不明的月色,因为太过寂无人声,便凭空多了些诡异之感,总让人觉得白天的景致都是幻象,其实那本来是一座荒郊野外的坟茔,在夜晚来临时才恢复了本来面目。 软底绣鞋踩在石子小径上悄无声息,阿离一口气走到东篱门口,略喘了口气,便抬起手轻轻叩了叩门环,低低叫了一声:“代妈妈,开门。” 话音才落,院门便开了条缝,代妈妈伸手将阿离拉了进去,顺手又闩好了门,望着阿离低声道:“六姑娘,太太在里头呢……” “太太?!”阿离惊愕地停住脚,疑心自己听错了。“她怎么来了?她……也知道?!” “一家主母,肯定知道的……”代妈妈低了头,讳莫如深地轻声道:“京里的贵客来了。老爷走不开,太太大概也是不放心,所以过来看看……” 阿离低头望着手里的食盒,沉默良久,终于还是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往里走去。 “姑娘……”代妈妈一眨不眨地望着阿离手里的食盒。身不由主地向前追了几步,悲怆而纠结地喃喃道:“真要这样么?”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阿离深吸一口气。回头缓缓道:“代妈妈就留在这里吧,守好院门。” 顺着幽长的走廊前行,阿离看见葛氏披着一袭月白的斗篷。端端正正跪在木栅栏外。左手执着一只小酒壶,右手擎杯,正斟了一盅酒递进栅栏里面,动作一板一眼,庄重而又不失谦恭。 老皇帝伸出枯瘦的手接过来便一饮而尽,嘿嘿笑道:“好酒啊好酒,肖贵妃,再给朕斟上一盅 。” 葛氏依言又满斟了一杯。递到老皇帝手中,温声道:“圣上今天酒喝得可尽兴了吧?饮完这一盅就好好躺下歇息吧。” 老皇帝恍若未闻,只顾将酒盅拿在手中把玩着。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品味着,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轻柔地道了一声:“爱妃,朕……” 这一刻,他出奇的安静,和之前那个癫狂的老疯子简直判若两人,不再狂暴疯癫,这一刻的他甚至是温文尔雅的。他那满布着皱纹的脸庞在烛光的映衬下反射着一层柔和的微光,连浑浊的双眼都透出许温柔的神采。 阿离缓步走上前,将食盒放在地上,也提着裙角缓缓跪在了栅栏外面,轻轻叫了一声:“万岁。” 葛氏侧过脸来扫了阿离一眼,似乎并没觉得格外惊讶,低头又看了看地下的食盒,只淡淡道:“不必了。” 阿离一怔:“什么不必了?” “代妈妈已经告诉我了,说你要来。”葛氏脸上无悲无喜,转而向栅栏里的老皇帝恭声道:“圣上累了,臣妇扶圣上去安歇了吧。” 说着,便将酒壶放在地上,从怀中摸出钥匙,起身去开那沉重的锁链上挂着的暗沉沉的大铁锁。 阿离不由自主伸手将那酒壶拿起来晃了晃,轻飘飘的,显然已经喝光了。 “太太!”阿离愕然抬头,脑袋轰地一声闷响,猛然醒悟了过来,颤声道:“难道你……?!难道你……?!” 葛氏不答,推开栅栏门迈步走了进去,弯腰架住老者的胳膊,恭声道:“圣上该去安歇了。” 老皇帝很听话地站了起来,任凭葛氏搀扶着就往里头寝室里走,嘴里喃喃道:“爱妃,朕……朕觉得有些……有些胸闷……” 一语未完,他已经神色大变,两手狠狠抓住胸口的衣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嘶声道:“疼……疼……肚子……” 阿离脸上已失尽了血色,扶着木栅栏颤巍巍站了起来,只觉得身体似站在一波一波的水浪之上,腿软得几乎站不稳,要拼命扶着栅栏才能勉强支撑住 。 此时,老皇帝已经痛苦地浑身**起来,蜷缩成一团向地上倒去,大声叫着:“疼……疼啊……” 葛氏奋力架住他的身子,显然已经支撑不住,吃力地回头向阿离叫道:“还不过来帮忙?!” 阿离脸上不知何时已是一片泪痕狼藉,她狠狠地用手背在脸上抹了一把,紧咬着牙关,三步并作两步奔进栅栏门里,从另一边架住老皇帝的臂膀,和葛氏两人一起,奋力将他向寝室的榻上挪去。 老皇帝此时已是面庞乌青,嘴角涔涔地淌下一缕鲜血,嘴里的嘶吼渐渐弱了下去。待到葛氏和阿离将他扶着平躺在榻上时,他的身子猛然抽搐了几下,便声息全无了。 外面的长廊上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代妈妈匆匆走了进来,才叫了一声“太太……”,便已被眼前的景象惊成了一尊木雕泥塑。她骇然睁大了双眼,双手捂住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已大串大串地滚落了下来,双膝一软,便跪倒在了地上。 葛氏伸手在老皇帝心口摸了摸,又在鼻下探了一探,垂下眼皮,哽咽道:“老皇宾天了。” 阿离死死捂着嘴,将那声“外公”狠狠咽进了肚子里,一任泪水奔流而下,抖抖索索伸出手,覆在老皇帝犹自大睁着双眼上,轻轻向下一抹,方将他的眼皮阖上。 代妈妈伏在地上痛哭了一回,抬起头茫然望着葛氏,喃喃道:“太太,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葛氏紧抿着嘴唇,弯了腰用帕子将老皇帝口鼻中淌下的血迹擦拭干净;又从怀中摸出一幅早已准备好的白布单子,将他从头到脚蒙了,方沉声道:“现在情势所逼,也顾不得许多了。代妈妈一会去找个眼花耳聋的粗使婆子,再找辆排子车过来,让粗使婆子拉出去。我已吩咐了人备了辆车停在后角门,趁着夜色把老皇帝拉到东郊义地里埋了罢,就说是得急病死了的下人好了。现在不比往昔,讲究不得了……” “就裹个单子扔到义地上就完了?连口棺材都没有吗?!”阿离愕然瞪大眼睛,喃喃道:“无论如何,他……他也是一国之君,就这样让他露头露脸地随便一埋就了事了?” “你还想怎样?”葛氏冷着脸沉声道。 “反正现在老皇帝已经口不能言了,就算给他备口薄棺,在庙里停灵三日,找几个和尚为他做个道场,也不算什么了吧?临到死,就让他体面一些入土不行吗?” 阿离的心中突然充斥了一种巨大的悲怆,将手放在皇帝外公已经僵直了的尸身上,湿凉的泪水忍不住又流了一脸 。 葛氏低了头,思索了半日,咬着嘴唇道:“按理……可是夜长梦多,老爷那个脾气,一但发现老皇死于非命,断不会这样草草埋了了事,只怕会露出形迹来……” 阿离知道她说得有理。 她抬眼望着烛台上昏黄的光晕,心中百转千回,终于咬着牙道:“那么……” 话才刚一出口,阿离忽然觉得自己摇晃了一下,脑袋里也猛然一阵眩晕。 她连忙伸手扶住墙,闭着眼睛待了一会,才将那阵眩晕感平息下去。 复又睁开眼,见代妈妈脸色苍白地扶着额头,正喃喃道:“刚才怎么一阵头晕……” “代妈妈也头晕来着?”阿离正惊诧间,忽然觉得脚下猛地一颤,整个人又不由自主摇晃了起来。与此同时,那架子上搁着的烛台来回晃荡了几下,骨碌碌滚落到地上,眼前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中。 “怎么回事?代妈妈!有火折子没有?”阿离大声叫着,心底忽然涌出一阵莫名的恐惧,伸出手向四周一阵**,连声叫着:“代妈妈!代妈妈!” “姑娘!我在这儿!”黑暗中传来代妈妈急促而惊慌的回应,同时她那双粗糙的手也向阿离伸了过来。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整个地面剧烈地抖动起来。阿离如同陷进汪洋中一片枯叶,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张皇失措中,完全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听见头顶轰隆隆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巨大的石块混合着泥沙便兜头兜脸地砸了下来。 黑暗中,就在不远处,阿离听见葛氏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喊,随即便无声无息了。 整个世界顿时陷入了一片暗无天日中。(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艰险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离紧紧阖着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 意识仿佛已经从体内飞了出去,飘散在半空中,无论如何也不能重新聚拢回来。脑袋里好象灌满了铅,沉重得如同一砣石头,头痛欲裂。 阿离微微动了一下,立刻便觉得四肢百骸如同撕裂了一般,火烧火燎地痛了起来,痛得锥心刺骨,冷汗从每个毛孔中刷地一下涌了出来。 她由不得痛楚地哼出声来,越发觉得胸闷气短,鼻孔和嘴里充斥着泥沙灰土,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 阿离吃力地抬起右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脸上除了一层粗砺的灰土之外,还有一片粘粘腻腻的东西,从额头上流了下来,遮住了眼睛。 手上有些腥气,阿离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脸上那片粘稠的是血。 血…… 她的意识一点点恢复了过来,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脸朝下趴在了地上 。她试着想动一动身子,才一动,便觉得腿上一阵钻心的疼。她忍不住又呻吟了一声。 除了疼痛,下半身还异常沉重,根本动不了分毫。 头昏脑胀中,耳朵里嗡嗡轰呜,之前的记忆支离破碎地一点点闪现在脑海里,阿离的意识渐渐清晰了起来。 最后的印象是整个地下密室突然剧烈地摇晃了起来,继而砖石横飞,不远处的两根石柱瞬间崩塌了,接着她的头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一击,立刻就失去了意识…… 看来是,房子突然塌了。自己大概被埋在了地下密室中…… 阿离乍然想到这里,不禁怵然而惊。 索性自己居然侥幸还活着,居然没被横飞的石块檩梁砸死,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大概,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府里的人救出去吧?阿离暗暗安慰着自己。 意识越发清晰了起来。四周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阿离猛然想到了葛氏和代妈妈。怎么这半天四周都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动静?她想起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刻似乎听见了葛氏一声凄厉的惨叫,她的心倏地紧缩成一团。难道。她们两个已经…… 阿离立刻喊了一声:“代……妈妈!太……太太……” 她虽然用了很大力气。可这一声叫喊出口,却是细若游丝。因为太过用力,胸口一阵剧痛,她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因着这两声咳嗽,浑身上下被牵扯得又是一番刀割油煎般的痛楚。 阿离由不得惊慌起来,黑暗中完全看不见任何情形,根本无法判断自己到底受了多少处伤,又都伤在了哪里。究竟要不要紧。 然而比这些更令她感到恐怖的是,四周一片死寂,没有一丁点回应。 “代妈妈!太太!你们还好吗?你们在哪儿?!”阿离又一次用尽力气大喊了起来。声音出口,才发现抖颤颤的。变声变调,连自己听着都觉得有些恐怖 。 仍是一片死寂。 她们一定是死了,一定是都死了……一层凉意从足底缓缓爬了上来,顺着脊梁蔓延到全身,如同一只有着斑斓花纹的毒蛇,吐着通红的信子,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贴着**的肌肤,在耳边发出咝咝的异响。 在这暗无天日的所在,显得那样诡绝而恐怖。 “代妈妈……” “太太……” 阿离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无声。她侧耳听了听,远远近近没有半点声响,仿佛自己是置身于荒郊野外的坟茔之中。 坟茔…… 被埋进遥远的后花园中的地下密室中,原本就象一座坟墓吧?阿离突然觉得头皮一陈发麻,兴许自己就此葬身在此处也未可知吧?! 头上的血犹自滴滴答答淌了下来,周身没有一处是不疼的,最可怕的是无尽的黑暗和随之而来的彻骨的孤独,仿佛自己已被人遗忘在了这个角落里,永远不会有人来救自己出去了。 阿离拼尽力气大声喊道:“外面有人吗?来人啊!救命啊——救——命——! 一片死寂。 喊出去的声音瓮声瓮气的,短促而沉闷,仿佛置身于深深的水下一个狭小的闷葫芦罐中。阿离费力地伸长了胳膊向四周摸了摸,前后左右触到的全是冰凉的石头,木柱子和瓦砾。还有一根硕大的横梁斜斜横亘在头顶上,离地不过二尺。自己就趴在横梁下一个狭小密闭的空间中。 竟然没被这根飞落下来的横梁砸死……阿离抬手摸着距自己头顶不过两拳高的梁子,在巨大的恐惧中又稍许有些纳闷。略微一想便明白了:在密室坍塌的那一瞬间,自己正跪在老皇的床前,有砖瓦石块击中了头部,昏晕倒地的位置就在床的一侧。随后掉落的横梁一头砸在了**,另一头落了地,这中间便造成了一个狭小的空间,而她,侥幸容身在这空间中而捡了条命。 如果是这样,就应该离葛氏不远。阿离记得当时葛氏也在床边站着,正吩咐代妈妈出去找个粗使婆子进来;代妈妈则站在屋子中间正准备出去…… 阿离又喊了两声:“太太 !代妈妈!” 依旧没人应声。‘ 此时阿离已经完全清醒了,脑袋虽仍是钝痛不已,好在额头上的血已经止住了。她伸手将压在后背和臀部的一些稍轻一些的碎砖石移开,这样上半身能活动的范围稍稍大了些,她将手向更远的地方细细摸索过去。 触手一个软软的东西,拿在手里一摸,是只绣鞋,摸上去有精致的花纹,应该是葛氏的,看来她应该就在附近。只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 阿离的心紧紧揪成一团,连忙顺着那鞋的方向继续摸过去,果然!又摸到了一只手,丰腴软滑,腕上戴着玉镯子,自然是葛氏的手。 而且,那只手是有温度的,证明葛氏还活着! 阿离立刻大声叫道:“太太!太太!”,边叫边在那只手上狠狠掐了几把。 角落里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微弱的呻吟。 她真的还活着!阿离的心先是一松,继而又一紧,接着便砰砰狂跳起来。眼眶无端地有些发热。 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她应该恨葛氏的啊,葛氏陷害了她的母亲,害得她母女在乡间吃了十年的苦,还背上了不清白的黑锅!事实上,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她的确对葛氏恨得咬牙切齿,甚至葛氏没有被休回娘家,她还颇为失望了一阵。 可眼下,在这暗无天日的所在,却因为这个女人还活着,她竟然有几分激动……这?! 阿离顾不上反思自己,立刻就大声问过去:“……你怎么样了?” 黑暗中葛氏又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接着又没了动静。 阿离想,她大概是受了很重的伤,肯定是。 但是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住,除了能摸到葛氏的手,一切都无能为力。 她又试着叫了两声“代妈妈 !代妈妈!” 葛氏忽然微弱地咳嗽了一声,气若游丝道:“……她……死了……就在我旁边……我们……” 代妈妈果然死了! 阿离用力咬住嘴唇,迸了半晌,方强忍住心中的悲怆,尽力镇定而和缓地说道:“我们不会死的,会有人救我们出去,一定的!” 葛氏似乎用力喘了几口气,悲凉而绝望地哑声道:“这是……大地震……我辽东老家经历过的……兴许府里的人都死了……没人来救我们的……念北!贞娘……” 她忽然哭了起来,只是因为太过虚弱,那哭声时断时续,变成了气若游丝的饮泣,听起来越发凄惨。 阿离的脑袋里却是一片轰响,已经听得呆了。 她原想着只是这间密室因为地基不稳或其他原因突然坍塌了,从没往地震上想。事实上,大地震……她似乎只是小时候偶尔听四姨娘提过一次,笼统地知道那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亲身经历到! 怪不得,已经过了这么久了,都没有一个人找过来!就算满府里没人知道东篱的秘密,曾雪槐和念北总是知道的,玉凤和青云见自己这么久没回去,定然会去禀告曾雪槐,前后一联想,曾雪槐一定会到这里来看看的。可到现在,一片静寂,完全听不到一点动静……难道,曾雪槐,念北,品南,甚至青云和玉凤,都遭遇了不测了吗? 阿离猛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昏晕了过去。 来东篱的时候,因为要避着人,选在了戌初时分,地震之时,府里各处应该大多安置下了,估计很多人在睡梦中便遭遇了厄运。地震只是一瞬间,那样剧烈的摇晃,就算还没睡的,想跑出去也是很难…… 说不定,父亲和大哥,念北,青云他们真的遇难了…… 眼泪如决了堤的洪水般顷刻间奔流而出,阿离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痛哭。生怕一出声,意志瞬间就会崩溃,整个人也就被击垮了。 她努力将那些念头从头脑中赶走,大声道:“太太,你伤到了哪里?能动弹不能?”(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求生 “腰……胸……胸口……浑身……我要死……了……”葛氏无力地喘息着,一句话分成了几截,断断续续地从嘴里飘了出来 。 阿离听着她的声气不好,心里也慌了起来,忙道:“那你别说话了,养养精神,歇一会吧。” 葛氏果真便没有声息了。 隔了一会,阿离又不放心,生怕她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连忙又叫了两声:“太太?” 葛氏又哼了一声。 阿离略放了心,便不再说话,自己也闭了眼睛养神,只是每隔小半个时辰便开口叫葛氏几声,以确定她没事。 眼皮渐渐涩重起来,阿离在心里推算着现在的时辰应该已是半夜了,将脸枕在胳膊上,慢慢阖上了眼睛。 昏昏沉沉中,似乎听见了几声鸡啼。阿离先前只当是做梦,眼皮沉重得难以睁开。待到那鸡啼声此起彼伏不断地传来时,她猛地清醒了过来。 没错,鸡叫了,至少现在应该有寅时了吧?……那鸡鸣之声很嘹亮高亢,虽然听上去并不真切,但根据自己被埋的位置判断,那些鸡离这里应该不算很远。 可是,哪儿来的公鸡呢?阿离纳闷了片刻,便暗暗猜测,大概是大厨房后院子里的鸡舍也倒塌了,那些大公鸡夺路而逃,一路溜达到后花园来了? 如果真是那样,不知道现场会是怎样一幅惨景…… 阿离不敢往深里想,她略动了动身子,想到葛氏,连忙叫了两声:“太太!你还好吗?” 昏暗中。葛氏模模糊糊地地呻吟了一声:“水……” 水…… 阿离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事实上,此时她的喉咙里也要冒烟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流了很多血的原故,渴得厉害。 但她束手无策。只能温声安慰葛氏:“太太,你忍一忍。我们马上就会出去了,出去就有水喝了……” 她安慰着葛氏,其实也是鼓励着自己 。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阿离也渐渐恐慌起来。“出去”似乎变成了一件遥不可及的事。就算再过一两天,终于有人找到了这里,要把这片废墟清理干净。也是一件浩大的工程吧?她们是被埋在地底下。上面不知道有多少沉重的砖瓦石块横梁檩木,也许她们还没等出去,就已经渴死在这里了。 况且,目前的情形,完全看不出会有人找到这里来救她们的样子…… 绝望在心里某处一点点冒头。阿离一次次把它们狠狠地按了下去,不停地鼓励着自己: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无边的焦渴在喉咙和整个胸膛里渐渐弥散开来,口腔里一点水份都没有。连咽口口水都十分吃力。 渴,好渴呀…… 阿离试着又动了动身子,浑身的骨头仍象是散了架般疼痛。但似乎比昨夜时感觉要好一些了,就只是双腿被重物压得几乎麻木了。动弹不得,实在是辛苦。 虽然又痛又累又渴,但她能初步判断自己没有大碍,身上大多应该只是一些外伤而已。 这已经是太侥幸了…… 只是自己的腿,如果长时间这样被压着,血脉不通,会落下残疾吧?说不定从此就废了…… 恐惧又从心里爬了上来,她吃力地回手摸了摸,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靠手的触摸判断有一块不小的石块压住了腿。大概是旁边的石柱子崩塌时滚落下来的。但她感觉到自己的腿尚有知觉,微微地能动一动,似乎压得不是太实,大概也是因为头顶那根横梁遮挡缓冲了一下,减轻了力道吧。 阿离顺着自己的腿摸到身子下面。原来青砖铺就的地面此时已四分五裂,出现了许多裂缝和塌陷。她试着将手指插入一个缝隙中,用力向外一板,原本就已碎裂的青砖此时已不再坚固,稍微用了些力气,就扳掉了一大块下来。压在腿上的石块和地面间的空隙立刻增加了些许,腿上一下子轻松了很多。 阿离心头一喜,试着将腿向外抽了抽,还是不行。 她又将腿下松动的碎裂的青砖连抠带扒,用力扳下几大块,腿上越发松快起来 。 阿离又试着活动了一下腿,除了还有些僵硬和麻木外,两只膝盖都能勉强打弯;又过了一会,麻木的两腿开始痛痒难当,仿佛有几千只蚂蚁在啃噬着骨头和血肉,难受极了。但阿离从心里直笑了出来,这种难受的滋味实在太美妙了,说明血脉开始通畅了起来;能有知觉,说明两条腿都还是完好无损的! 她不顾一切地用手在身下的碎砖石泥土里刨挖,以使腿下的空隙大一些,再大一些。黑暗中,手上突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地割了一下,鲜血刷地一下子涌了出来,钻心的疼。 阿离“啊”的叫了一声,将手指放进嘴里吮了两下,甜腥的,却又是滋润的。阿离再次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水……好渴啊…… 她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摸索了过去,摸到了两片碎瓷片——应该是一只摔碎的茶壶。刚才大概就是这东西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她摸着黑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归拢在一起,放在了一旁,不顾手上的疼痛,继续在腿下艰难地抠挖起来。 又过了不知多久,阿离觉得这个狭窄的所在不再是昏黑一片了,似乎透进了些许光亮,眼前的景象渐渐有了些朦胧的轮廓。她惊讶之下,抬头望了望,头顶高高的砖石瓦砾堆上方,隐隐露出几条细小的缝隙,透过那缝隙,能看见深蓝的天幕已略微泛出些亮光。 “我看见蓝天了……老天……”阿离用力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忙不迭地又贪婪地抬头望去。没错,高高的头顶上那狭长的“一线天”此时已越发清晰起来,借着那微亮的晨光,阿离能隐约看见了自己手上的泥土和血迹。 她激动得几乎要哭了,从来没有一刻象现在这样,觉得光明是那样美好。 有一滴微凉的水珠轻飘飘地落了下来,正好落在阿离的唇上,沁凉的。她不由自主抿了抿唇,好滋润…… 正自疑惑间,又有两滴水珠翩然落下,轻柔地顺着面颊滑落进口中。 阿离猛然大笑了起来:“下雨了下雨了!太太,下雨了!我们有水喝了!”(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正自疑惑间,又有两滴水珠翩然落下,轻柔地顺着面颊滑落进口中。 阿离猛然大笑了起来:“下雨了下雨了!太太,下雨了!我们有水喝了!” 葛氏没有什么动静。 阿离暂且顾不上她,她想起之前聚拢在一起的那几块碎瓷片,连忙小心地摸了过去,从中捡了一块最大的——有个凹槽,是碎掉的壶底部分,正好可以用来积聚雨水。 外面的雨下得并不大,沿着头顶上高高的那道石缝汇聚成水珠,半天才能落下一滴来 。 阿离勉强撑起上半身,努力仰着脸,将那个碎壶底放在鼻子上方,眼巴巴等着那宝贵的水珠一滴滴滑落下来,等了好久,才攒了浅浅一壶底的水,还不够一口喝的。 她小心翼翼地对着那尖角抿了一小口,慢慢地咽了下去,那沁凉的感觉从口腔直达腹部,干燥欲裂的喉咙里被这一口水一路缓缓地滋润了下去,说不出的熨贴惬意。 玉液琼浆也没有此时这一小口雨水来得甘美。 阿离闭着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回头叫道:“太太,有水了!你……你能动么?” 葛氏在阿离脚边的位置,适才因为太黑,看不清她具体的情形,只能感觉到她在那里轻微地动了一下。 此时,头顶的天空更亮了一些,辽阔的苍穹褪去了那层深蓝,变成了浅淡的碧青,虽然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透进来,总算可以勉强看到眼前的东西了。 阿离扭头望过去,见葛氏半坐半靠在那里。身后倚着一个倾倒后摔成两截的古董架子,下半身几乎被砖瓦石块埋没了。最触目惊心的是,有一根木栅栏拦腰折成两段,其中尖利的一头戳进了她的腹部。她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浸透了,看上去格外凄惨和恐怖。 阿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猛地捂住嘴,抖颤颤地叫了一声“太太!”,手一抖。几乎将手中那一口宝贵的雨水打翻在地。 葛氏的头无力地仰靠在后面的架子上,脸色白惨惨的,听见阿离的叫喊。勉强将两眼微睁一线。嘴唇蠕动了几下,微微地吐出几个字:“我……好疼……” 阿离紧紧咬着嘴唇,回头将手里的瓷片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稍为平整些的砖石上面,将身子伏在地面上,两手死死攀住面前紫檀雕花床的床腿,借着一股力奋力向前爬去。 双腿下已稍许有些松动,这样狠命地一拉扯,倒真的向前挪动了几寸。 阿离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口气。回过头来继续狠狠地徒手在腿下刨挖起来,刨了一会,再继续奋力向前挪。每挪一寸。全身的骨头都象要碎裂开来一样疼痛难忍 。终于,腿上越来越轻。一条腿已经挣脱了开来。阿离努力撑起上半身,借着那条自由的腿作支点,屏息凝神,两手扳住腿上的大石块,狠命向上一抬,略抬起了两指多高,右腿借势也抽了出来。 做完这一切,阿离只累得连连气喘咳嗽,头和胸部受过撞击的地方随着咳嗽又钝痛起来,她顾不上这些,慌忙在僵硬麻木的腿上连连揉捏了几把,便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盛了水的瓷片,匍匐着向葛氏爬了过去。 “太太,水来了……”她努力挤出一丝灿烂的笑容,一手撑着地,另一手将那瓷片小心地凑近葛氏唇边。“来,喝水了……” 葛氏勉强睁开无神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阿离,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行了……不要浪费了……你留着自己喝……吧……” 她费力地抬起手,似乎想握住阿离的手,抬到一半终于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嘴角边不断地向外涌出鲜血。 阿离连忙握住她冰凉的手,咬着嘴唇,她继续柔声道:“不会,你不会死的……太太你忘了,再过两天念北就要放榜了,你不想看看他中了秀才么?” “我恐怕是……等不到了……”,葛氏费力地咧嘴惨然一笑,抖抖索索地哑声道:“阿离……你是个好孩子……我从前对你,对品南,对你娘……所以注定有今天的……报应……我亲手杀了……杀了老皇,上回还发过毒誓的,看来要……要应验了……躲不过去了……” 一口气说了这些话,葛氏已是喘作一团。 阿离眼睛里有些**辣的东西涌了出来,她抬起袖子替葛氏擦着口中不停流淌出来的鲜血,温声道:“太太别说话了,养养神,喝口水吧。” 葛氏的喉咙已经喑咽了,但她努力将脸扭到一旁,决然地拒绝了那装了水的瓷片,轻声道:“不!真的不要……浪费了……你留着……你还要出去的!阿离……” 她两只无神的眼睛死死望住阿离,冰凉的手指用尽力气握住阿离的手指,几乎是用恳求的声调哑声道:“阿离……我想求你……求你一件事……你答应我……” 阿离的鼻子一阵发酸,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微哽,道:“好的,太太请说 。” “我想求你……出去后好好照顾……照顾念北,还有贞娘……只有你才能……贞娘是个没心没肺的……以前对不住你的地方……我替她向你赔不是了……她的日子过得……过得不好,我求你以后……多帮帮她,还有念北……他……他还小……求你不要记恨我……” 她一边说着,便将头低下去,吃力地向阿离行礼。 阿离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她连忙扶住葛氏的肩膀,用力点了点头,清晰地说道:“我知道!只要我能出得去……她们是我的亲弟弟亲妹妹,太太尽管放心!” 葛氏轻轻叹了口气,声若游丝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很后悔,你这么好的孩子,你娘其实也很好……可我从前……从前为什么……” 她嘴里缓缓吐出一口气,头便歪向了一边,慢慢阖上了眼睛。 “太太!太太!”阿离叫了两声,伸手在她胸口摸了摸,便呆怔怔地缩回了手。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阿离抬头望着头顶那一线雾蒙蒙的天空,脑海中一片空白。 茫然而悲凉。 雨仍然在下着,阿离默默地匍匐回去,将地上所有能捡到的碎瓷片都归拢到一起,接着那从缝隙中漏下来的雨水。一滴,两滴……狭小的空间只能半躺半坐着,阿离就那样怔怔望着瓷片里的水珠越积越多,然后拿起来默默喝掉。 ----------- 又是一天过去了。 这仅能容身的空间连坐着都很困难,只能蜷缩着,趴累了就歪一会,歪累了再趴着。当头顶缝隙中的一线天空再次昏暗下来以后,地洞中渐渐又变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阿离两手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一天一夜过去,她已经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如果一直没有人来,她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但比饥饿更令人恐惧的是无边的黑暗。就仿佛永远都没有明天了。 阿离张开嘴唇,大声地唱起歌来,“小白菜啊,地里黄啊;三两岁啊,没了娘啊;爹爹又把后娘娶啊,生个弟弟比我强啊;弟弟吃肉我喝汤啊,捧起饭碗泪汪汪啊;有心要跟河水走啊,又怕河水不回头啊……” 饥肠辘辘之下,她的歌声有些颤抖,轻飘飘的仿佛一缕轻烟,风一吹就散尽了 。但她仍是一首接一首地唱了下去: “正月梅花斗雪开,二月杏花迎春来,三月桃花红胜红,四月蔷薇艳窗台,五月栀子心里黄,六月荷花满池塘……” 小时候,四姨娘就着昏黄的油灯纺纱织布的时候,常常会哼唱这些小调。那时阿离总会拿个小板凳坐在旁边托着腮听着,觉得娘亲唱得别提多好听了。想不到自己唱起来却是在这样悲凉的处境。 她一路唱着,先前柔美的声音渐渐嘶哑,渐渐荒腔走板,但她仍是一首接一首地唱了下去,仿佛被梦魇住了,怎么也停不下来。 就在这时,她仿佛听到头顶上远远的似乎有些动静,象是杂沓而匆忙的脚步声,又象是七嘴八舌的交谈。似是循着她的歌声而来,越来越近了! 阿离的心如擂鼓般狂跳着,她大声叫喊起来:“救命啊!我是阿离!来人啊!” 她侧耳听了听,外面忽然寂静下来,似乎也在凝神倾听。 阿离连忙又拼命叫了两声:“我在东篱的地下!救命啊!” 这一次,她听见有人真的跑了过来,就在头顶上向下喊道:“六姑娘?我是慕容俊!你在下面吗?!” 头顶上缝隙中闪过火把熊熊燃烧的光芒,阿离仰头望着,满脸的泪痕映着通红的火光,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 感谢神的宠儿,还有ff6123117的粉红票,爱你们:) 要有十天假了,好想出去玩耍去也,可素,难道要背着本本出去么?不背着本本,难道要断更么?断更……亲们大概可能也许是不允许的吧?那个啥,好吧,其实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某钗一定坚决……不断更……滴(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劫后余生 就在这时,她仿佛听到头顶上远远的似乎有些动静,象是杂沓而匆忙的脚步声,又象是七嘴八舌的交谈。似是循着她的歌声而来,越来越近了! 阿离的心如擂鼓般狂跳着,她大声叫喊起来:“救命啊!我是阿离!来人啊!” 她侧耳听了听,外面忽然寂静下来,似乎也在凝神倾听。 阿离连忙又拼命叫了两声:“我在东篱的地下!救命啊!” 这一次,她听见有人真的跑了过来,就在头顶上向下喊道:“六姑娘?我是慕容俊 !你在下面吗?!” 头顶上缝隙中闪过火把熊熊燃烧的光芒,阿离仰头望着,满脸的泪痕映着通红的火光,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慕容俊!”阿离将两手拢在嘴边,竭尽全力向上面大喊一声,狂喜和委屈混杂在一起,逼得眼泪夺眶而出。 并没有象以前那样尊称他一声“慕容公子”,这样提名道姓的称呼冲口而出,让阿离陡然觉得心中有种沉甸甸的踏实。她忍不住又连连喊了两声:“慕容俊!慕容俊!” 忍不住就带出了点跑调的哭腔。 头顶上寂静了一会。便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从上方的缝隙处传了进来,温和而沉着,听在耳内立刻便让所有的恐慌都消散无踪。 “别慌别慌,没事了!你再忍一下,我马上就会救你出来了!”慕容俊的嗓音有些沙哑,他向下喊完这句话后,隔了片刻,又大声道:“阿离!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还好吗?阿离?” 他也向来没有直接叫过她的名字。此时这一声“阿离”,越发让阿离的眼泪止不住地奔流而下。她用那双满是泥土的肮脏的手拼命在脸上抹了几把,哽咽着大声应道:“我听见了,我很好……” 接下来便听见上面人声嗡嗡,似乎是慕容俊正在调动人手。只隐约听见他沉声喊道:“十夫长!你……” 凝神侧耳,却只听见一片人声嘈杂,整个人如同置身于水下。什么都听不真切了。 但阿离此时的心情是无与伦比的安宁,她觉得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只要有慕容俊在。她就安全了…… 上面开始传来一阵砖石相碰发出的闷响。阿离一眨不眨地抬头望着,渐渐的,头顶那条狭长的缝隙开始微微地扩大了一些,已经有二指宽了。她猜大概最上方大的瓦砾已经被搬走了一些。她的心不由自主砰砰跳了起来。 时不时就会有泥沙灰土掉落下来,此时的阿离从头到脚全是土,如同一尊破庙里的泥胎,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了,除了眨眼的时候才能依稀辨别出来是个活人 。 然而。上面忽然没有了动静,好象人们已经停了手,代之以焦急地争论了起来。似乎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问题。 阿离的心一紧,强自镇定地向上扬声问:“出什么事了么?” 先没人应;她又大声喊了两遍。方听慕容俊在那里缓声向她微笑道:“没事,只是可能要慢一些,你别着急。” 他的声音里虽然带着笑,但阿离能听出那微笑中隐约透出一丝焦虑,他的笑是强装出来的,只是在——安慰自己。 阿离的心凉了几分。 能遇到的麻烦无非就是几种:或者有太重的东西移不开;或者是移开之后有危险。 阿离看不见头顶上到底是什么情形,她有些茫然地问道:“是不是有麻烦?” 慕容俊沉默良久,方尽量和缓而简略地说道:“的确是有一点……这上面有一根横梁非搬掉不可,但是因为悬空着,只怕一挪动,会有很多砖石瓦块掉下去……不过你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阿离听出了他声音里的踌躇,如此狭小的空间,他是担心自己会被瞬间“坑杀”吧? 阿离心下有些惨然。他虽然说的含糊,但她知道情况一定很严峻,决不会只是“砖石瓦块”掉下来那么简单。 她呆了半晌,强自轻描淡写地微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旁边有个塌了半边的床,我可以勉强钻到下面去,你看可以避一避吗?” “是吗?那倒多了两分胜算……”慕容俊的声音依旧犹豫。 “那就动手吧,既然别无他法,就宜早不宜迟。”阿离反倒冷静了下来。如果命里注定要有劫难,躲是躲不过去的。可是她相信自己一定会吉人天相。 “再等一会,现在雨太大,火把都浇灭了,摸着黑太危险……”慕容俊的声音低了下去。满腹的踌躇和患得患失溢于言表。 阿离这才注意到,之前从头顶缝隙中透进来的熊熊火光的确是不见了 。她伸手到那缝隙下面试了试,果然,先前一滴滴掉落下来的水珠此时已连成了一条水线;侧耳细听,能听到天边滚滚的闷雷,和哗哗的雨声。 “那就等雨小一些再说,你们先找地方避避去!”阿离沉声道。 “我已经叫十夫长带着人撤到那边亭子里去了”,慕容俊微笑道:“我在这儿陪你。” 阿离心中掠过一阵温柔而酸楚的暖流,这时方有闲暇问他:“外面情形怎么样了?你从哪里来?我父亲和兄弟姐妹们还好吗?” “外面……”慕容俊沉默半晌,方惨然道:“已经夷为平地了,很惨……曾大人和大少爷他们……他们还好,你不用担心……” 听了前半句话,阿离的心揪成了一团,她无法想象“夷为平地”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后半句话又令她由衷地感到了欣慰,立刻欢声道:“是么?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念北呢?我五姐呢?五姨娘呢?雅娘和我三弟呢?他们都还好吗?” 慕容俊显得颇为踌躇,过了一会方道:“各处详情我还不是太清楚,不过巡抚大人和北大营都指挥使大人已亲自带了兵前来救援,你放心……” 语声吞吐,显然他们的情形并不乐观……阿离半晌无语,良久方黯然道:“那……令尊令堂呢?他们……还好吧?” “当时我母亲正在院中,所幸逃过此劫;我父亲身在福建,应该无碍……” 阿离强自点头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慕容俊轻轻说了声“是啊”,想到葛氏已经殒命,曾家上下人等大部分尚未脱困,就算阿离也仍处在危险之中,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浮生若梦,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下来,良久无言。只听见那雨声哗哗,一陈紧似一阵。 阿离又道:“你快去避雨,我这里没事!” 慕容俊不答,在漆黑的雨地里将自己的袍子下摆撕成了长长的一条,从怀中摸出一个已经干硬了的圆饼,紧紧缚在一头上,从那条缝隙中慢慢垂了下去,笑道:“我这里有两个饼,我一个,你一个。你快接住吃了吧!过两天想找口吃的只怕就不容易了,刚才人多,我没舍得拿出来……” 阿离怵然心惊,难道外面的情形已经那么糟糕了? ! 在黑暗中,她伸出手,摸索到那个硬硬的圆面饼,从布条上解了下来,放到鼻子下面贪婪地闻了闻,却只轻轻咬了两小口,便放入了怀中,笑道:“好,我吃啦。” --------------- 一个时辰以后,雨势才小了。慕容俊复又召集了人手,点上火把,重新开始小心翼翼地清理现场。 阿离已经费力地爬到了那张残破的紫檀雕花大床的下面。床已半塌,下面的空间不过二尺来宽,要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才能勉强容身。 阿离耳听着头顶上众人齐声喊着号子,似乎已将那根粗大的房梁撬了起来,慢慢地撤到了一旁,慕容俊的声音夹杂其中,几乎已是嘶吼了起来,急迫而沙哑。 就在这时,忽听众人齐声大叫,阿离立刻便觉得有一庞然大物挟着劲风从天而降,轰然砸在了床顶上,同时沙石瓦块泥沙俱下,瞬间埋了半尺多高,腾起来的灰土没头没脑地扑了过来,令人窒息。 阿离一动不动地伏在床底下,毫无声息。 头顶上已出现了一个大洞,冰冷的雨水顿时从洞中灌了下来,慕容俊面如白纸,颤抖着向下叫道:“阿离?阿离!你……你怎么样了?你……还活着吗?” 死一般的沉寂。 慕容俊忽然觉得两条腿抖抖索索地有些站不住,喉咙里焦渴得如同着了火。他用力咽了一口口水,悲怆地大喊了一声:“阿——离——!” 就在这时,床底下发出一串压抑的咳嗽,阿离从床下伸出一只手,拼命将床前的瓦砾推开一点点,有气无力地说道:“呛……呛死我了……现在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 慕容俊的眼睛瞬间潮湿了,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旁边的人大声道:“伍长,把牛筋绳索给我!”(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拥吻 慕容俊的眼睛瞬间潮湿了,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向旁边的人大声道:“伍长,把牛筋绳索给我!” 早有两个兵士将一团绞股牛绳递了过来。 四周坍塌的断壁残桓摇摇欲坠,无法下足,慕容俊将绳索一头捆住腰,另一头牢牢缚在旁边的树上,一手拿锹,另一手擎了火把,命七八个兵士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了下去 。 那张大床早被掉下来的半扇石门砸得又向地下陷进去半尺,**吊的着大红织金绡帐披垂下来,扭结成一团遮住了大半张床,床腿以下几乎被瓦砾埋没殆尽。 慕容俊顾不上向半坐半靠在那里已经冰冷僵硬了的葛氏多看,只顾将手里的火把向床下照着,大声道:“阿离!你还好吧?我下来了!” 瓦砾堆的缝隙中露出一双不停眨动的眼睛,阿离在床下声音微哽,轻轻“嗯”了一声。 慕容俊立刻冲她灿然一笑,继而开始小心翼翼地将床四周厚厚的瓦砾用锹铲到一旁,床前渐渐被清理了出来,阿离将身子紧贴在地面上,一寸一寸地探出了头,继而是肩膀,后背。 慕容俊拽住她的双臂,稍稍一用力,便将她拉了出来。 阿离浑身上下裹着厚厚一层灰土,肮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如同土猴一般。她狼狈地爬了出来,刚刚勉强站直了身子,便微带哭腔地轻轻说了声“多谢你”。 慕容俊与她咫尺相对,什么都没说,便将她紧紧拥入了怀中。 “啊!慕……”阿离惊惶之下,本能地便将他向外一推。谁知慕容俊的双臂犹如钢铁铸就一般,牢牢箍着她,令她丝毫动弹不得。紧接着,阿离便觉得额头上一阵温热,慕容俊已将嘴唇贴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阿离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僵硬得扎煞着两手,羞窘地不敢抬眼看他,只声若蚊蚋地轻声道:“快放开我。外头……有人……” 慕容俊红涨着脸一声不吭,反而将阿离更深地拥入了怀中。 阿离的身子渐渐软了下去,终于放弃了徒劳的挣扎。闭上了眼睛。一任他狠狠地拥抱着。 她个子娇小。只及慕容俊的颔下。两个人浑身都肮脏不堪,慕容俊身上被雨水浇得精湿,再蹭上一身的灰土,更象泥猴一般。阿离紧紧偎在他的怀中,隔着那层冰凉而肮脏的袍子,能感受到他胸膛下强劲而热烈的心跳。她不由闭上了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片刻后,慕容俊松开臂膀 。轻轻地将阿离头上的土坷拉拂掉,再将牛筋绳索系在她的腰上,柔声道:“好了。没事了,咱们要出去喽!” 阿离却伸手拦住了他。回头看一眼葛氏,轻声道:“可是我家夫人……” “你只管上去,下面的事都交给我。”慕容俊一边再次检视了一遍她腰间的绳索,一边沉缓地说道。 “还有代妈妈和……”阿离向那张已然崩塌了的雕花大床望过去,又骤然住了口。 外面情形不明,她有些踌躇是否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老皇帝的尸首抬出去。这事容不得一点闪失,否则岂非前功尽弃?! 就在她这一愣怔间,慕容俊已经接口问道:“代妈妈?这下面还有人?” 此时阿离已经拿定了主意,上去后先和父亲商量妥当了,再将老皇和代妈妈的尸身秘密刨挖出来安葬不迟。 “没有了!”她斩钉截铁地说:“慕容公子,您只帮着把我家夫人的尸身搬运上去就好,这里就我们母女两个。” “好!”慕容俊蹲下身子抱住阿离的腿,忽然在她耳边轻声道:“怎么又叫慕容公子了?能不能不这么客气?” 随即便气沉丹田,将她的身子就势向上一送,同时向上边的兵士扬声道:“你们小心了!” 阿离一呆之下,还在细细品味他那句话的意思,便觉双脚一轻,身子已倏地腾空而起,被上面的兵丁一口气拉了上去。 双脚着到了实处,阿离立刻便将腰间绳索解了下来,又抛给了下面的慕容俊,两手拢在口边,大声道:“慕容……俊!你千万小心!” 慕容俊抬头冲阿离笑了笑,便将绳索系在葛氏腰间,双手抱住她的尸身托了起来。如法炮制,连托带拉,将葛氏也弄了上去。自己最后也上去了。 雨已经小了,慕容俊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铺在了雨地里,将葛氏轻轻地平放在上面,正欲用葛氏自己的斗篷将她的尸身兜脸蒙上,忽听雨地里有人一路飞跑了过来,边跑边撕心裂肺的大哭道:“娘 !娘啊!你等等女儿啊……” 贞娘浑身上下的肮脏和阿离如出一辙,头发乱蓬蓬地披散着,满脸的泥水和血污。她脚上的鞋已经不见了,就那样光着脚踩着满地的雨水痛哭着一路狂奔过来,到近前一眼瞧见葛氏僵硬地仰卧在雨地中,腹部还深**着半截木栅栏,顿时凄厉地尖叫一声,便扑跪在了地上。 “娘!娘啊!我是你五丫头,你好狠的心!你怎么舍得抛下女儿就走了啊……”贞娘浑身象发虐疾一样抖个不停,膝行着爬了过来,扑在葛氏身上号啕大哭,声音嘶哑,恍若泣血。 阿离的泪也流了一脸,她陪着跪在雨地里,伸出胳膊轻柔地搂住贞娘的肩膀,哽声道:“五姐先节哀,太太不能这样放在雨地里,我们还是先把太太抬到屋子里去……” 贞娘一头扑进了阿离的怀里,哑声哭道:“哪里还有好屋子?都塌了……父亲和念北还生死不知,家里大多数人都压在瓦砾堆里了,母亲也没了……阿离,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 此时的贞娘哭号得象个孩子,惶惶然如失掉了魂魄;再加上衣衫褴褛,满头满脸的灰土,与平日的明艳照人有如天壤之别,看上去更觉凄惨。 阿离无言相劝,只能紧紧抱着她,不停在她后背上轻轻拍着摩挲着,安慰着。 这时,才有机会透过朦胧的泪眼,和迷蒙的雨雾向四周看上一眼。 只这一眼,阿离便如木雕泥塑一般,整个人都呆了。 曾家美丽的后花园已成一片焦土,曾经的那些巧夺天工的亭台楼榭已经不见了踪影,代之以一片断壁残垣,双人合抱的老槐树齐腰劈断,倒在一旁;百步芳竹桥断成了几截翻倒进了荷塘里,假山崩塌,道路扭曲塌陷,满地的瓦砾碎石。惶惶四顾,连来时的路都找不到了。最可怕的是,那荷塘似被地下的怪兽从底下顶了起来,塘中心升出一座小山,池塘里的水满溢倒灌了出来,到处是淤泥,后花园里已成一片泽国。 阿离抬手捂住嘴,惊得说不出话来,此时唯有一个念头:父亲,大哥,念北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旁边的秋韵亭还剩了半边伫立在那里,阿离猛然转过头,向慕容俊急声道:“麻烦你先将我家夫人抬到那边亭子里,我要马上到前头去看看!” 话犹未完,人已经飞奔了出去 。慕容俊在后面紧追着喊了几句什么,她已经根本听不到了。 凉风夹着冷雨,时紧时慢地吹打在脸上,阿离的腿上其实有好几处伤口,虽然没有伤筋动骨,却也是疼痛非常。她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向前跑着,所过之处,曾经每日流连赏玩过的地方,如今却是房倒屋塌,无比凄凉。 跑到一处废墟附近,左近并没有人影,阿离却似乎突然听见什么地方传来两声微弱的呻吟。 她慌忙停住脚步,侧耳细听,却又无声无息了。 月黑风高,雨雾迷蒙,园中早已改了模样,阿离一时间不知究竟身在何处,她大声问道:“是谁?有人吗?谁在那儿?” 静默了片刻后,脚下的瓦砾堆里又传出一声细弱的呻吟:“救……救命……” 是……是清娘?! 阿离立刻反应过来。清娘自从腿跛了以后,后来已搬出了西偏院,带着两个小丫头独自住在了后花园一处清风楼中,日常闭门不出,鲜少与姐妹们往来。阿离大致辨别了一下方向,这里应该就是清风楼了! 她立刻大喊道:“是四姐吗?你在哪里? 片刻后,果然听到清娘气若游丝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六……六妹……六妹救我……我……就在你……旁边……” 阿离慌忙循声望去,果然见不远处似有个人影,下半身半埋在瓦砾堆里,只露出半个头,在那里苦苦挣扎着。不是清娘却又是谁! “四姐你别动!我来帮你!”阿离立即停住脚步,折转身向清娘跑过去。 清风楼这里原本僻静,平时便很少有人来,地震之时,满府里侥幸逃脱的下人也只顾着营救老爷少爷等人,根本没人想到后花园中还有个跛腿的四小姐。 清娘被掩埋在废墟中已经一天一夜,两个丫头已经殒命,她拼了命才扒开一条石缝,勉强露出头来,但雨地里叫喊了一天,也没有半个人过来,她本身又似受了重创,几乎已经奄奄一息了。(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一个面饼 感谢开心玉鱼儿,gaopinghui,我要生气了,几位亲的粉红票,今天是某钗有史以来粉票收得最多的一天了,五票哎!哈哈哈,汗一个先,虽然跟大神们是云泥之别,不过某钗已经灰常开心了,多谢多谢 ! ----- 阿离跑了过去,雨地天黑,看不真切,不知清娘所处的的瓦砾堆里到底是什么情形,不敢贸然接近。 她捡起一根粗木棍握在手中,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感觉下面掩埋得很结实,这才轻手轻脚慢慢捱到近前。 先将最上面的粗重砖石奋力搬开,清娘的头整个露了出来,这才发现她满头满脸的血,嘴唇青紫,气息奄奄。 阿离连忙又将她脖颈胸口处的碎石扒开,越往下那沙石土块越细小,到胸部以下几乎是整个埋在了土里。阿离一声不吭地徒手刨挖着,用了大半个时辰方将清娘艰难得从瓦砾堆里刨了出来。 十根手指已经脱皮流血,阿离顾不得疼,一边用力在清娘脸上拍打着,一边趴在她耳边大声喊:“四姐!你怎么样了?能说话不能?” 清娘躺在地上,虚弱得喘息着,过了好久方悠悠地睁开眼睛,微微地点了点头,气若游丝道:“谢谢你……我还……还好……” 阿离在她周身仔细检视了一番,除了头上脸上破了几道大口子,身上有些皮肉伤,精神委顿不堪之外,似乎并无大碍。 她奋力将清娘扶了起来。让她半坐半靠在瓦砾堆上,便急急地起身说道:“我现在要马上到前面看看去,四姐你先自己靠在这里歇歇,我去找人。” 阿离抬脚刚要跑,清娘却已伸手虚弱得抓住了她的裙角。还未说话,人已经喘作了一团。 “六妹……我……我好饿……要饿死了……求你帮我……找点吃的……求求你……不要扔下我……” 她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眼巴巴瞅着阿离。两颊塌陷,面色青灰,状如女鬼。 阿离默默地从怀里将慕容俊给她的那个饼摸了出来。咬着嘴唇低头看了看。小心地掰下四分之一递到清娘手里,沉声道: “外面是怎样的情形还不知道,所以我现在只能给你这么多……四姐你忍一忍,省着点吃……” “好……好的……”清娘看到那巴掌大小的一块面饼,原本无神的眼睛瞬间亮了亮 。她用脏兮兮的手如获至宝地捧着那块饼,贪婪地张大嘴巴就要一口吞下去,想了想,却又硬生生咽了口口水。只小心翼翼地在边上啃了几小口,便无比珍惜地将饼摸索着放进了怀里。 “我留着……我会努力忍着……忍……”清娘坐在泥地里,一眨不眨地望着阿离。象是在低声自言自语。 “四姐你自己在这里多留心,我得先走了”。阿离顾不上多说,转过身继续冒着密密的雨雾一瘸一拐向前院跑去。 芝兰馆在后园的东北角,独立成院,虽也已化为一片废墟,尚能依稀辨认。娴娘是早在一年多前就已去了京了,这里空置着,应该并没有人伤亡;经过芝兰馆一路向南跑去,渐渐地到了曾经轩馆楼台聚集之处,望月轩,临仙斋,延熹堂,东西小院,皆已夷为平地,只见到处是高低不平的瓦砾堆,完全辨不出身在何处。 阿离高一脚低一脚地踩着瓦砾前行,偶尔能捡起半面残破的铜镜和三两只沾泥带水的绣花鞋。她手里拎着一只鞋,眼泪就在眼眶里打着转,高高地站在一扇倾倒的镂花隔扇门上,含着泪高声叫道: “有人吗?还有没有活着的人?青云!玉凤!如意!你们在不在?雅娘!三弟……” 冷风迎面吹着,她的声音嘶哑而颤抖,喊到后来也已绝了望,眼泪不停地流淌下来,混着雨水流进嘴里,冰凉而苦涩。 从慕容俊那里拿来的一支火把因为摔了一跤已经熄灭了,阿离只能凭直觉和依稀的微光吃力地将脚下粗重的门板,摔成几截的房梁移开一些,顺着瓦砾堆努力搜寻着。 已经摸到了一具冰冷僵硬了的尸体,穿着丫环的衣裳,脸朝下趴着。阿离不可控制地浑身发着抖,努力将那尸身翻了过来,浑身血污,惨白的脸,熟悉的容颜…… “如意!如意……”阿离捂着嘴失声哭了起来。 如意和吉祥两个是搬到望月轩以后,葛氏拨给她的。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最是天真无邪,平时笑起来咭咭咯咯的,手脚却是麻利,擦窗子扫院子眨眼的工夫就收拾得利利落落,从不偷懒 。就算当初金环那样对小丫环要求严苛的人,也常常夸奖她。有她在,整个望月轩都常常是欢声笑语的…… 没想到,那爱说爱笑勤快又活泼的姑娘此时已成了一具僵冷的尸体,再也站不起来了…… 阿离流着泪,抖抖索索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幅帕子覆在如意的脸上,站在瓦砾堆上,又拼命大喊了两声:“青云!玉凤!你们还在不在,应我一声好不好……” 空旷的四野只听见冷雨淅沥,却无人应答。 阿离的眼泪汹涌而出,磕磕绊绊继续向前走着,茫然而机械地不断弯腰将那些破碎的门板,横梁翻开,陆续又发现了几具尸体,有三姨娘身边的翠叶,贞娘身边的小梅,最后一具是年轻的六姨娘。 阿离嘴唇乌青,浑身发着抖,一颗心仿佛已沉入了无尽的深渊,脑袋木木的,似乎连意识都不存在了,只是机械地不停弯腰,徒手刨挖,迈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再机械地继续前行。 雨声里,忽然传来两声孩子的哭泣。 阿离猛地站住脚,错愕四顾,昏黑中似乎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也正迟迟疑疑地向这边望着。 “是谁在那儿?”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高声问道。与此同时,从那个人影那里又传来两声小男孩的啜泣。 “三弟?庸儿?是你吗?!”阿离只觉得心脏砰砰狂跳起来,狂喜之下,立刻高一脚低一脚地向那边发足狂奔过去。 “六姑娘?阿离妹妹!真的是你吗?!天啊,太好了!”那个黑影惊喜地叫道,声音温柔甜美,也向这边飞奔过来。 “弄玉姐!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阿离急急地冲过去,见弄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怀里紧紧抱着四岁的三少爷庸儿,看见阿离几乎喜极而泣。 庸儿一脸的鼻涕眼泪,显然哭得太久,声音已经嘶哑了,此时只剩下一声声的干噎。阿离一把将庸儿抱了过来,在他脸上拼命亲了两口,将他的小脑袋轻轻靠在自己的胸口上,连连柔声道:“三弟不哭,没事没事,姐姐们都在这里呢……” 一边说,一边抬起头,一迭声向弄玉问道:“弄玉姐,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家里其他的人呢?我父亲和兄弟们,还有我的丫头青云玉凤,还有别人,还有……父亲的那位客人,他们现在都怎样了?” 弄玉原本秀美的瓜子脸上泥污被雨水冲得黑一道白一道,狼狈不堪 。她显得疲惫已极,强自支撑着站在那里,虽然看起来很虚弱,却仍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向阿离温声道: “我很幸运,因为正在打点回辽东的行装,那天睡得晚,侥幸跑了出去……五姨娘救出来了,可是伤得很重,那边有个月洞门,还没有垮,我把她扶到那门洞里避雨去了;然后又找到了三少爷,所幸竟无大碍。前院也都塌了,姑夫和表哥他们还没有消息,不过你别急,前院才刚来了许多兵,正在搜寻他们,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的!我刚刚想着继续在这里找找,看能不能再寻出几个人来,不想竟然碰到了六姑娘!这真是……太好了……” 说到这里,弄玉有一些哽咽,声音却是一如往昔的温润,那轻柔的声音听进耳朵里,虽然柔弱,却无端地便让人生出几分安慰和信心来。 “原来五姨娘和我三弟都是弄玉姐姐救出来的么?”阿离望着弄玉单柔纤瘦的身子,眼里里不由得涌进一股热流。 “可是九小姐还没找到……很多丫头妈妈们也都……”弄玉咬着嘴唇低下头,忽然又欢声道:“啊,对了,阿离妹妹身边的青云和玉凤姑娘都很好,她们也都跑出来了。我让她们一个去找火把,另一个到府外去看看可还有没塌的药铺能赊些药来,应该马上就回来了……” “是么?她们还活着……太好了……”阿离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悄悄抹了一把脸,欢声道:“三弟早饿坏了吧?姐姐这里有饼,来,让弄玉姐姐带你到那边月洞门里吃饼去!” 她飞快地从怀里将剩下的大半个面饼拿出来,塞到弄玉手里,不好意思地轻声道:“只有这些,弄玉姐姐和三弟,还有五姨娘分着把它吃了。我到前院去找火把来,再继续在这里找找看。” 弄玉低头看着手里的饼,默默地一掰两半,展颜微笑道:“我还不饿,这一半给三弟和五姨娘分着吃了,剩的那一半六妹拿着,等一会青云和玉凤回来,你们留着吃……我们恐怕还要坚持很久。” 说着,便将剩下的小半块饼强塞回阿离手里。(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混乱 某钗最近忙得焦头烂额,每天都要到晚上8点左右才能开始写文,所以最近更新也很渣,看见珠圆玉润,狐狸宝宝和giana今天又给某钗投粉红,感到很对不起大家…… --- 阿离心中越发涌过一阵暖流,她轻轻咬着嘴唇,也并没有推辞,便将那一小块饼又小心地收回了怀里,低声道:“那么,弄玉姐先带着庸儿去避雨,我到前边去看看,再找到大厨房那边看能找到些吃的不能 。” “大厨房……我已经去过了。那些兵们早就把厨房刨挖过了,就有些现成吃的也早顺手牵羊牵没了……” 弄玉垂下眼帘,欲言又止地轻声道:“何况,姑夫和表哥现在又还没有消息,生死未明,前院没个主事的人,乱哄哄的,那些兵们粗野得很,不是我们女儿家该去的地方,我怕六妹被他们冲撞了,不如……其实你去了用处也不大……” 阿离低头良久,终于还是沉缓地说道:“我知道……可此时不同以往,顾不得那么多了,就因为现在我父亲和哥哥生死未卜,家里没有主事的人,我更得出去了!姐姐放心,不是巡抚大人亲自过来坐镇的吗?况且还有……晾也不会出什么乱子。麻烦姐姐就在这里照顾我三弟和五姨娘,哪里都不要去了。” 弄玉想了半日,点头道:“也好。去看看多少放心些,你自己一定要多加小心”,又低头向地上搜寻了片刻。捡起一根粗如手臂的棍子,递到阿离手里,郑重说道:“拿着这个,防身。” 弄玉性情温柔恬淡,眼中从没有什么嫡出庶出。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亲切友爱,原本是极易相交的女孩子,但因她是葛氏的亲侄女。所以她在曾府这几个月,阿离对她向来敬而有之,客气有余。亲热不足。 直到这一刻。才忽然觉得这个身材单柔的女孩子是如此可亲可爱。 阿离“嗯”了一声,将那根棍子拿在手里,扭头便走。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慢慢回过头来,低垂了眼帘,犹豫地轻声道:“弄玉姐姐,我家太太……你的姑母她……其实已经故去了。你……你大概还不知道……你千万不要难过……” 两个人隔了已有七八步的距离,昏蒙的夜色中看不清弄玉脸上的神情,只能见她瘦弱的身影茫然地在那里站着。怀里紧抱着已经睡着了的庸儿,似乎已经呆住了。 “弄玉姐姐。你……还好吧?”阿离的鼻子又是一酸。 “我往小月居那边找过,没有找到,我就猜到了……”弄玉哑声道:“我知道,我姑母做过对不住你们事。她现在人已经没了,阿离妹妹,你们就原谅她好么?也好让她走得安心一点……我……我替我姑母向你们赔个不是……” 弄玉虽然强自支撑着,声音却已经颤抖了 。 阿离眼中不禁涌出一团泪雾,她沉默了片刻,温声道:“逝者为大,等过两天情况好一些了,我们为她们做场法事吧。” 一边说,便转过身向前院跑去。 越往前走,便远远地望到一片火光,有嘈杂的人声传来。也有三三两两头破血流伤了胳膊折了腿的丫头仆妇互相搀扶着从身边缓缓走过,有的表情木然,有的仍在号啕痛哭。 阿离浑身上下肮脏褴褛,竟无人认出她来,她伸手抓住一个坐在泥水地里发呆的媳妇,急声道:“前头怎么样了?老爷和大少爷如何了?” 那媳妇是厨房里的白案,男人在马厩里当差,尸首刚刚被挖了出来,此时正坐在雨地里瑟瑟发抖,忽听这个问她的声音很是耳熟,抬头细细地看了一遍,忽然拍手打腿地大哭了起来: “老天啊,六姑娘!都死了,都死了啊!我男人也砸死了,这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啊,我的老天啊……” “你快说老爷和大爷二爷他们怎样了?”阿离用力扳住她的肩膀,大声问道。 “六姑娘瞧那边地上,密密麻麻一片死尸,都是官兵从瓦砾堆里刨出来后摆在那儿的,老爷和少爷们还没消息,估计是凶多吉少哇!” 那媳妇抖抖索索地说着,一边不停地抹着眼泪。 旁边几个不知是哪院侥幸逃脱的丫头婆子被连番的恐惧,饥饿,疲惫和遍体的伤痛折磨得早已接近崩溃,正没头苍蝇般没个抓寻,忽见阿离来了,好比黑暗中看到了一盏明灯,一窝蜂地跑了过来,俱掩面哭道: “姑娘,二姨娘腿砸折了,也没个大夫给瞧瞧,在那里疼得直哼哼,姑娘快想个法子给她找点药吧……” “姑娘,我妹妹和嫂子还埋在针线房倒座不知道哪一间里了,官兵不耐烦去找,求姑娘救救我妹妹……” “姑娘,大家已经一天两夜没吃过东西了,再扛一宿,实在是挺不过去了,求姑娘给奴婢们找点吃的……” “姑娘,从大厨房里好不容易扒出点吃的,都被那些官兵拿走了,他们怎么敢这样? !求姑娘给奴婢们作主……” “姑娘……” 阿离的脑子里一片嗡嗡乱响,她抬手止住她们七嘴八舌的哭诉,面色冷峻,沉声道:“先别乱,再挺一天饿不死人,都别吵吵!大少爷身边的长青和长白,前天夜里有一个应该在屋外廊上值夜,总有机会跑出去的,谁看见他们了?快去把他给我找来!”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有一个三门外粗使的婆子便瓮声瓮气地说:“我好象看见长青跟着官兵一起在外头呢,我去找找。” 阿离便向先前那个死了男人的厨娘道:“大厨房里的熟食虽然没有了,但那后院小屋柜子里存的那些面粉大米总还够支应几天的,可刨出来了没有?” 那厨娘抽抽噎噎道:“那……应该没有吧?他们随便刨了刨,找出些馒头点心,狼吞虎咽地就吃光了,然后一位很厉害的爷就吆喝着他们去找老爷和大少爷他们去了。” 阿离略松了口气,将这几个人扫了一遍,沉声道:“你们几个,先不要管别的,马上到大厨房那里去,后院放粮食的小屋那里拼命多刨一刨,能弄出几袋粮食来最好,刨出来不要张扬,找地方先藏起来。等到后半夜,那些官兵饿了,等他们翻出来就迟了……” 那几个丫头媳妇听了,立刻唯唯地应了,急急地去了。 阿离便凭着大致方向,急步往重华阁那边走去。 迎面忽见两个人擎着火把急匆匆走了过来。三个人才一照面,便听其中一个大哭着喊道:“姑娘!天啊,我的姑娘啊!您跑到哪儿去了,把我们都急杀了……” 一边哭着,一边就飞奔过来。 “玉凤,能看见你真好!”阿离笑中带泪,一任玉凤飞跑过来搂住了她的脖子。 玉凤大哭大笑了一番,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搂抱着阿离,慌忙松开手,结结巴巴道:“姑娘还不知道吧,老爷已经救出来了!” “啊?真的? !”阿离惊喜得一迭声问:“老爷怎么样?不要紧吧?老爷如今在哪里?” 玉凤和长青对视一眼,皆低了头没吭声。 阿离的心凉了几分,惊惶地喃喃道:“怎么……你们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我父亲他难道……” “不不,老爷……还好,六姑娘别急,就只是……”长青顿了顿,接着玉凤的话一鼓作气道:“老爷大概是被房梁砸中了头,现在还没醒过来;腿上也受了伤,现在外书房外的曲廊上躺着……” 阿离听了,猛然间仿佛被人当胸踹了一记窝心脚,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呆呆瞪着长青半晌,方颤声道:“大少爷呢?念北呢?那位……黄老爷呢?” “地震的时候,黄老爷正和咱们家老爷在外书房下棋,都没跑出来。刚才黄老爷也救出来了,伤势略轻一些,人是清醒的,就是不会说话,只知道拿眼看人……大少爷那夜温书温得累了,早早就歇下了,所以……” 长青的声调里带出了哭腔,在脸上抹了一把,照着自己脸上连连抽了几巴掌,哭道:“小的该死,坐在走廊上竟然睡着了,等我反应过来,卧房已经垮塌了……小的被埋在廊上,挣扎了半宿,算是挣扎出来,可大少爷现在还不知道……刚刚官兵把重华阁翻了一遍,我因为听见六姑娘叫小的赶紧跑了过来,只怕现在大少爷也已经被救出来了!” 阿离立刻道:“快陪我过去看看去!” “哎!”玉凤急忙过来挽扶住阿离,三个人急火火地先往重华阁那边奔去。 就在这时,就听背后有人在那里叫道:“六姑娘!姑娘等等我!” 是青云赶了上来。 两厢厮见过,自然又免不了一番激动兴奋,以致落泪。 阿离见青云胳膊上挎了个篮子,指着问:“找到药了?” 青云立刻皱了眉,摇头道:“没有——别说药铺子了,外面街上但凡还有点好模样的铺子都被人砸开闯了进去,早就一抢而空了。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抢东西的,就象疯了一样!奴婢瞧着不对劲儿,吓得赶紧跑回来了……”(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窘境 阿离脸上的神色越发冷峻起来,转头对长青道:“我们府里的护院还有多少人在?你去把他们都召集到一处,带着一起去重华阁找我”。 长青道:“二十号人只有五六个跑出来了,别的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阿离咬着嘴唇,微微点头道:“知道了,快去把他们都集合过来吧”,又转头吩咐青云:“我让几个媳妇丫头到大厨房去刨粮食去了,你现在过去看看,如果能刨出来,领着她们尽量偷偷地多藏起一些来,切莫被官兵看到……” 青云立刻道:“奴婢明白”,二话不说,提着裙子转身小跑而去。 阿离又冲玉凤道:“你拿上一支火把,到后头四处去寻一寻,找到四小姐,五小姐,表小姐还有活着的丫头们,能走路的都带到延熹堂这边来;不能走的就留几个丫头照料着,尽量把人都集中到一处。速去速回,完事也到重华阁这里来找我!” “知道了!”玉凤听了,也拿了火把撒腿就往后头跑。 阿离嘱咐完了,见她们都各行其事去了,自己便拄着那根木棍,转身往重华阁急步而去。 …… 重华阁本是一所两进的院落,里外共有房十六间,和念北的叠翠轩毗邻而居,此时也已成一片废墟,唯有南边小厮们住的倒座房还剩了半间立在瓦砾堆里,看上去越发觉得突兀和凄凉。 阿离强忍着心中的悲伤惶急,径直走到近前,但见松明火把明晃晃照着,几十号官兵正在那里拿着锹稿四处刨挖着。旁边一个蓬头垢面穿了一身肮脏二品服制的中年男人正一手提了袍子,站在那里大声指挥着;另有一个满脸络腮胡须武将模样的人倒背着手站在一旁观看。 阿离慢慢捱到近前,蹲身万福下去,轻声道:“敢问这位就是抚台大人吧?小女阿离,在姐妹里行六 。现在掌管着家事,多谢抚台大人在危难之际施以援手,实在是感激之至。只不知家兄有消息了没有?” 江苏巡抚董自忠与曾雪槐有同僚之谊,在自家夫人那里又早已听说过阿离的名字,此时定睛一望。见这个小小庶女虽衣衫褴褛。身材单弱,容颜憔悴,即使在这般危急困顿的境况下,其举手投足间却仍是镇定冷静,进退有度,并未露出丝毫惊恐和怯场之色,不禁暗暗点了点头,应道: “这位就是六姑娘吗?在这里已经刨挖了一个时辰了。十几间屋子几乎翻了一个遍,还未找到大少爷……或者他当时根本就没在这个院子里?倒是曾大人已经获救了,不过……伤势不轻。六姑娘不妨过去看一看。” 阿离听见说并未找到品南,又听见他在提到曾雪槐时语气低沉。分明透露出他的伤势似乎极是严重,心中惊惶之下,忙道:“求大人多费心找找,小女和家人不胜感激!现在外头的郎中不好找,我听说南北大营里向来有随军的大夫,大人能不能派一位来替我父亲诊治诊治呢?如果有可能,可不可以让他留下来在我家里待上几日?还有我二弟他……” 话犹未完,便听旁边站着的那名武将不咸不淡地说道:“曾小姐这要求,若在平时自然不算什么,可眼下非常之期,我们北大营里的将士们也已折损了十之五六,能派了人来专门营救曾大人已属不易了;为了搜寻府上两位少爷又耽搁了这么久,将士们也是忍饥挨饿,满身伤痛的呢!再留下大夫来?这……实在有些为难了!就连我们自己,如今多少将士还躺在那里无人诊治呢,大夫实在是紧缺得很。()我看还是请曾小姐自己想想办法吧。” 阿离实在没想到竟会听到这样冷淡而不耐烦的一番话,完全没有任何准备,惶惶然望着那名武将,面色如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董自忠心中有些不忍,微微瞪了那武将一眼,皱眉道:“指挥使大人又毛燥了,何必把话说成这样?” 略踌躇了片刻,便缓缓向阿离道:“不过他说的倒也是事实,六姑娘休怪。你不知道现在外头的情形,实在是糟糕得很!你是个小姑娘家,我也不便和你说得太多……外头千头万绪的事还等着我去处置,在这里实在耽搁不得,我们马上就得走了。至于曾大人的伤势,适才已有医官替他看过了,实在是不容乐观,我看六姑娘还是自己多想想法子,等着我们只怕会误了事 。一共就只带了一名医官过来,恕我实在是不便给姑娘留下……” “抚台大人!”阿离惊骇得直瞪着董自忠,感觉到冷汗顺着脊梁直淌了下来。 父亲即使是在丁忧闲居在家期间,总督一职由董自忠代掌着,他也从来不敢对父亲有半分轻慢,遇到难以裁度的军政大事,仍是来总督府和父亲商磋之后才会决定。因为三年丁忧期满,父亲便会起复,仍是堂而皇之的总督大人,此时不过暂且隐居罢了。 可眼下,他们的态度突然江河逆转,竟然连名医官也不肯留下了!固然,他们说的此时情形严峻是事实,但也不应轻慢至此啊!既然这样,又何必带了兵星夜驰援呢? 阿离浑身禁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倒不全是因为羞愤,而是心中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只怕是父亲的伤势太重了,重到他们认为不再值得留一名宝贵的医官在这里虚耗着了! 阿离脸色惨白,牙齿将下嘴唇咬出一排牙印,直瞪瞪地望着董自忠,声音却是格外清晰起来。 “我父亲还有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听说也被解救出来了,不知伤势如何了,有无大碍?” 董自忠抚须道:“那一位虽然头破血流,似乎情况还好。” 阿离向前一步,一鼓作气向董自忠低声道:“我看董大人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留一名医官在这里了!您道我父亲这位朋友是谁?” 董自忠诧异道:“是谁?” “请董大人借一步说话。”阿离神色凛然。 董自忠困惑地随着阿离走到一旁,沉声道:“怎么回事?” 阿离咬着唇轻声道:“董大人这二品大员是如何当的?面过圣的人,竟然没瞧出那位黄老爷是谁?!我看您头上的乌纱快要保不住了!” 董自忠大吃一惊,骇然道:“你是说……这怎么可能?!” 因将曾雪槐他二人从外书房的废墟中刨挖出来时,皆是满头满脸的血污泥土,看不清面容,又都昏迷不醒,根本就不曾留意那个“闲人” 。眼下听阿离这一说,不由得回头细细寻思了一回,果然觉得那人的身形体态的确熟悉。 他的冷汗开始从额上涔涔而下,骇然望着阿离,结结巴巴道:“那位……难道是……竟然是……?!” “没错,就是当今天子!”阿离低低地昂然道:“董大人还敢不留下医官来细细地诊治么?圣上微服私访到江宁地界,特意住在了我家里,却偏遇上这等事,倘或因为你救治不利竟有了闪失,你可担待得起?倘或因为圣上的闪失,竟致天下大乱,董大人又如何自处?!” 董自忠已然脸色煞白,不待阿离说完,立刻抖颤颤地高声道:“医官何在?快与我……” 阿离及时地打断了他的话,悄声道:“大人又糊涂了!这乱哄哄的世道下,怎么敢声张起来?倘或走漏了风声,被居心叵测的人听了去,只怕立时就会天下大乱了!” 董自忠立时惊醒过来,暗自汗颜堂堂二品封疆大吏倒乱了阵脚,反倒还不如一个黄毛丫头镇定。他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快如闪电地闪过许多种善后的事宜,已听阿离在那里细声细气道: “依我说,抚台大人此时倒千万不要急着把“黄老爷”大张旗鼓地接到别的什么地方去静养起来,您这里才一动,只怕就有耳报神将消息传到京里去了。小女恍惚听人说过,如今京里连坐镇东宫的太子都还没有,一但生变,一场血雨腥风的祸事只怕就在眼前了!董大人刚才也说,“黄老爷”的伤势不算很严重,您不妨仍然不动声色,一切如常,只调医官和帐篷饮食过来,让“黄老爷”就在我府里暗暗调养着。待伤势稳定后,董大人亲自送“黄老爷”返京,立下这样的救驾奇功,董大人封侯封爵,还不是指日可待吗?这样的旷世际遇,可是千载难逢,可遇不可求啊!阿离恭祝董大人前程似锦!” 边说,边盈盈福身下去。 董自忠只沉吟了片刻,便从心里接纳了阿离的建议,回头向那些兵丁高声道:“你们继续仔细搜寻曾家大公子,我去去就来。” 当下便对阿离沉声道:“这就请六姑娘和我一起到那边曲廊上去探望“黄老爷”和曾大人吧!” 阿离又向他福了一福,站起身,大声道:“医官?董大人命你再去替曾大人诊治一遍,请随我来!”(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吃饭问题 曾雪槐的外书房也已坍塌殆尽,唯有外面一圈跟主屋相连的“回”字形曲廊还残余着一部分,勉强伫立在那里。 曾雪槐和黄老爷就并排躺在那里,身下垫着的是从废墟里捡回来的两扇门板 。身上连幅薄被都没有,就那么气息奄奄地露天躺着。 阿离远远地看见这幅凄凉的场景,立刻就哭了。 她扔了手里的棍子,磕磕绊绊地跑了过去,扑跪在曾雪槐旁边,哽咽着连连叫了两声“父亲!” 没有半点回应。 曾雪槐双目紧闭,面色青灰,额头上一道血口子一直蜿蜒到腮边,半边脸上血肉模糊;束发的簪子早不知掉到哪儿去了,一头斑白的头发乱蓬蓬地直披到脸上,糊满了泥浆血污,虬结成一绺一绺的;一件绛色的宁绸袍子已经被大片大片的血水娄浸透了,看上去十分惊心。 此刻,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纹丝不动,一声不吭,如同已经死了一般毫无生气。 阿离虽然已经听说了父亲伤势严重,但在心中还是留着几分侥幸,不停地安慰自己:许是董自忠等人懒得得多管,所以故意夸大其辞?直到这一刻,她亲眼看见了父亲的惨况,恐惧才突然破茧而出,如一张从天而降的大网般将她当头罩住,连呼吸似乎都陡然停滞了。 她抖抖索索地在曾雪槐全身上下摸索着,颤声哭道:“大夫,我父亲他……到底伤在了哪里……严不严重?怎么……怎么连眼睛都不睁了……?!” 随军医官盘膝坐在地上替曾雪槐又诊了一回脉,半晌没言语,脸色却越来越严峻。终于。他收回手,叹了口气,既恭肃又为难地说道:“六姑娘,曾大人……他两条腿都断了,我已替他接好。勉强用树枝子固定住了,但因为延误了时机,就算好了只怕也会留下痼疾……当然。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阿离寒着脸打断了他的话,急声道:“你只捡有用的说,我父亲到底……性命要不要紧?” 医官低了头。半晌方呼了口气。摇头道:“六姑娘,曾大人头部受和胸口都受到了重创,心脉俱断,就算没碰到这样的天灾,有名医良药,要康复也是难上加难;何况是现在这样的情形……小医实在无能……” 阿离觉得体内有某种东西似乎在被一寸一寸地抽离,她直瞪瞪地瞅着医官,哑声道:“你是说。我父亲……” 医官又摇头叹了口气:“六姑娘……还是为曾大人准备后事吧……” 陆续又有几个丫头婆子找到了这里来,一听见这话,俱惊慌失措地捂住嘴痛哭了起来 。 阿离的头轰的一声。双手死死抓住曾雪槐身下的门板,颤巍巍坐在了地上。木呆呆道:“没缓了?” 医官只是摇头叹息。 董自忠眼瞅着黄老爷,早已吓得心智俱乱。四周围着不少曾府的下人,他又不敢过分殷勤露了形迹,强捺着性子等医官给曾雪槐诊完了脉,方强自镇定地说道:“你也再替那位黄老爷看看——好好地诊一诊!” 医官趋身上前,细细地诊了一回,道:“这位老爷还好,听说地震之时,有两个随从从屋外冲了进去,扑在了这位老爷身上?所以这位老爷只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那两个随从倒是当场殒命了。” 董自忠略放了心,又忙问:“那为什么这位黄老爷也昏迷不醒?” 医官道:“只怕是……饿的。看他身子不甚强壮,一天一夜没吃没喝,晕过去了……” 董自忠抬起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转而向阿离道:“六姑娘,一出了事,我和刘指挥使就星夜赶了过来,并未带着粮草,还得请六姑娘想想法子,这可实在耽误不得……” 阿离此时早已觉得天昏地暗,手里紧握着父亲的手背,茫然看着四下里灰头土脸呜呜哭泣的仆妇们,和更远处满眼的断壁残垣,忽然有种万念俱灰之感。 董自忠见她迷迷瞪瞪的样子,只得又说了一遍:“此时非常时期,说不得董某只得先得罪了!” 阿离猛然惊醒过来,听他的意思即刻就要命人去刨挖大厨房去了,只得强扎挣着背了身,从怀中将那最后一块面饼掏了出来,一掰两半,木然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先拿这个救救急吧。” 一抬头,见青云已急匆匆走了来,冲自己眨了眨眼睛,知道粮食的事已经办妥,便招手让她近前来,将那块饼交到她手里,一言不发地指了指黄老爷。 青云只低头一看,便已了然,连忙伏身侧跪在门板旁,将那块饼在手中揉成碎末,轻轻撬开黄老爷的嘴,一点一点填了进去 。 董自忠随身倒是带了个盛水的皮囊,连忙摘了下来。青云忙双手接了,拔下塞子,小心翼翼地对着黄老爷的嘴灌了两口水下去,另一手托着下巴向上微微一抬,便听他喉咙里“喀咯”一声响,水混合着碎饼便吞下了肚。 四周的人俱一眨不眨地看着,只不过董自忠是心惊胆颤地看,那些婆子媳妇们是贪馋地看,看着黄老爷有面饼吃,眼睛里几乎冒出了绿光。 阿离低头看着父亲,也默默地将饼掰碎要喂给他,怎奈曾雪槐牙关紧咬,任是如何也喂不进去。阿离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哀痛,将脸埋在手心里压抑地啜泣了起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有个女孩子哭着叫了一声:“六姐!” 阿离茫然抬头,见慕容俊满身灰土,怀里抱着个**岁的小女孩正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雅娘!”阿离流着泪向小女孩伸出双手,费力地站起身,哽咽道:“你没事吧?是怎么得救的?快跟姐姐说说!” “我到花房里去看我种的那盆花儿,谁知道房子倒了,我被压在了里面……”雅娘还没从噩梦中完全恢复过来,一看见阿离,忍不住大哭道:“我以为我要死在里头了,幸亏这位哥哥来了才救了我……” 慕容俊将雅娘轻轻放在了地上,向阿离沉声道:“九姑娘倒没什么大碍,就是脚趾头砸了一下,” 阿离顾不上感谢他,只搂着雅娘上上下下看个不停,一迭声道:“九妹饿坏了吧?快,姐姐这里还有点吃的……”,说着,便将手里那一小块面饼往雅娘手里塞。 雅娘忽闪着大眼睛躲闪不接,指着慕容俊道:“这个哥哥刚才把他的饼已经给我吃了,姐姐你自己留着吧。” 一边说,已经看见了地上躺着的曾雪槐,顿时失声叫道:“父亲怎么了?父亲受了伤了么?父亲……”边叫,边要扑上去。 阿离一把扯住她,极力忍住悲声,哽咽道:“父亲……父亲伤势很重……你不要打扰他了……以后我们姐妹……” 她原想着说“我们姐妹相依为命”,话到嘴边,只觉得凄惨,一个字都说不下去,那眼泪已象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地淌了下来 。 慕容俊见此情形,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单膝跪倒,查看了一下曾雪槐的伤势,眉头紧紧皱着,抿着薄唇低头寻思了片刻,“霍”地站了起来,拱手向董自忠沉声道:“抚台大人,末将的父亲有位朋友,精通医术,有起死回生之妙手。此人住在五十里外,末将想乘一快马前去把他请来给总督大人医治,或许会有转机!” 董自忠听了,心里倒是动了动。若有这样的人物,圣上的安危也可多了两分把握,因迟疑道:“这样大的地震,五十里外必也不能幸免,只怕那人已难寻了吧?” 慕容俊立刻道:“死生一线,便有一分希望,也要尽力试试才好!烦请抚台大人跟刘指挥使说一声,末将速去速回!” 说着,拔脚便走。话音未落,人已经在数丈开外了。 阿离听了慕容俊的话,仿佛黑暗中突然看到一盏灯光,心中陡然升起几分希望,眼巴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方想起府里此时乱糟糟千头万绪,诸般事项都等着自己料理,却是颓废不得,必要强打起精神来才行。 头一件便是吃饭。 从主子到下人,每个人都刚经历了一场劫难,到现在水米未沾牙,俱已身心疲惫不堪了;若再硬扛下去,只怕会人心浮动,渐生乱象。当务之急,是需要一顿饱饭来稳定人心。 “黄老爷”便是曾雪槐的护身符,有他在曾府一日,曾雪槐便安全一日,才会有官兵继续帮着守卫总督府,继续搜寻品南念北和府里其他人。为了这个,府里的存粮也不得不舍出去了! 阿离抬眼看着青云,打叠起精神沉声道:“咱们府里应该还有些粮食吧?你带几位军爷过去,指给他们地方,让他们挖一挖,刨出来好做些饭食。不然这样空着肚子干活,只怕都要饿坏了。” 董自忠立刻道:“六姑娘说的是,这非常时期说不得只好唐突了。六姑娘放心,我只抽十个人过去,其余的人还是继续搜寻两位少爷,不会误了事的。” 青云便站起身,看着阿离缓声道:“那姑娘就在这里照料老爷,奴婢去安排这些琐事就行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落魄千金 阿离伸过手去在青云手上用力握了握,手上立刻感觉到青云回应过来的力度,温柔而有力。 两个人相距咫尺,青云也是一身泥水,头发凌乱,脸上泛出一种青黄的颜色,显得十分憔悴。但她看向阿离的时候,沉静的目光分外明亮,唇角甚至微微向上一翘,向阿离微笑着点了点头,便转身走了 。 她的个子原本就高高瘦瘦的,提着裙子走在瓦砾堆上的背影就仿佛乱石山涧中的一棵青松般,朴素无华却又充满了力量。 阿离望着她,心底又平生出几分勇气,转头向围在一旁的几个失魂落魄不停痛哭的仆妇沉声道:“多少事还等着去做呢,都别哭了!” 几个仆妇望着阿离冷峻的神情,俱期期艾艾地收了声,大睁着眼睛向阿离望着。 阿离顿了顿,便道:“你们六个人分成三组,一组往柴房去,那里应该还有不少干柴被埋起来了,去刨出几大捆都抱到这里,把火生起来;另外两组跟着青云姑娘往大厨房去,不管能找到什么,桶,盆,大锅,什么都成,去打井水来!再有两个人跟着那些军爷,把米粮也都搬到这里来,马上淘米做饭,听明白了没有?” 几个仆妇先前都吓傻了,管家娘子们一个都找不见,只管没头苍蝇般满世界乱转;又见老爷已经不好了,越发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此时听阿离镇定地逐项分派了事务下来,每人都有了事做,反倒觉得有了些底气,情绪也渐渐平稳了下来。俱齐声应了,急急忙忙地各行其事去了。 这一拨人才走,便见玉凤怀里抱着庸儿,指挥着两三个丫头用一幅门板抬着五姨娘一路走了过来;弄玉搀扶着清娘慢慢跟在后头;贞娘哭哭啼啼地走在最后。 原本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们此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满脸皆是恐惧凄惶之色,看上去只觉得凄惨无比。 贞娘一眼看见地上躺着的曾雪槐,立刻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扑在他身上大哭道:“父亲你怎么了……母亲已经没了,您若再有个好歹,我……我也活不下去了……” 阿离寒着脸让玉凤把她拉开。贞娘以手掩面。轻声啜泣道:“阿离,念北……念北找到没有……?” “很快就会找到的”,阿离木着脸简短说了一句,就转头对玉凤道:“看见二姨娘没有?” “二姨娘腿伤着了,走不了路。完整的门板只找到这一个,我想着把五姨娘先抬过来,让这几个小丫头歇口气,再回头去接她——她们也累得狠了。走路都直打晃……” 玉凤擦了擦脸上的汗,因为疲倦和饥饿,她说话有些有气无力 。但神色端凝,口齿流利而清晰。 仿佛就这一夜间。从前那个没心没肺,诸事都不放在心上的玉凤不见了。眼前的玉凤好象突然就长大了。 阿离抬起手将玉凤脸上沾着的泥水轻轻擦掉,鼻子有些发酸。她又对坐在地下那几个同样疲倦的丫头点了点头,扬声道:“我知道大家都累坏了!再辛苦两趟,一会就要开饭了!” 听见说马上就有饭吃了,几个丫头精神为之一振,立刻起身道:“奴婢们这就去把二姨娘抬过来!” 弄玉搀扶着清娘,给她找了个平整的地方坐下,便起身跟着丫头们一起要走。 阿离连忙叫住她:“弄玉姐姐,你身子弱,快过来坐下歇歇吧……” “不要紧,我在附近……再转一转……看看……”弄玉冲阿离笑了一下,转身就走了。 阿离抬眼缓缓扫过面前剩下的几个人,只见满眼的老弱病残,伤的伤,病的病,竟无一人可托。()心急如焚之下,见只有贞娘几乎还是完好无损的一个人,沉吟片刻,便向她沉声道: “五姐,大概的事情我都已安排下去了,你在这里照料一下父亲和这位黄老爷,横竖都有医官和抚台大人在呢。等一会青云她们回来了,你盯着婆子媳妇们埋锅做饭;青云事情多,照管不过来,五姐帮着裁度裁度。我也要带着几个护院的四处去找找大哥他们,还有别的一些要紧的东西得赶紧找到……” 一边说,就已站了起来。 贞娘脸上现出惊恐之色,一把拽住阿离的袖子,慌张地急声道:“阿离你要往哪里去?你不能走呀!我……我不行的啊……这么乱哄哄的,阎妈妈人影也不见,还有这么多兵,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啊,万一有什么事,我可问谁去呢?你别走……” 阿离被她牢牢地拉住袖子,脱身不得,心中如同泼翻了一锅沸油般,满腔的烦闷悲苦登时发作了起来,厉声道:“你平时吆五喝六的劲头都哪里去了?怎么遇到事就只会往后缩了?!连弄玉姐姐都在那里不声不响地忙前忙后,你这个曾家正经的大小姐就只会哭哭啼啼么?” 贞娘被阿离当头喝斥了两句,满腔的羞愤和委屈直冲胸臆,却又发作不出来,一口气堵在喉咙里,直迸得眼圈通红,虽悄悄地松了手,却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 阿离看着她的样子,又有些后悔口气太过严厉了。 想到贞娘一个千金大小姐向来养尊处优惯了的,何曾受过一丁点委屈?突然遭遇这样的天灾**,只怕早就懵了;更何况她才刚死了亲娘,自己的夫家是什么状况还不得而知,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心中的煎熬比自己还要大得多……再看看贞娘一头秀发乱得跟鸡窝似的,脸上的眼泪混着脏污,黑一道白一道的;身上的衣裙已脏得看不出颜色了;脚上的鞋也丢了,单穿了双白布袜子站在泥地里,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一双白皙柔嫩的玉手鲜血淋漓,满布着血口子,想来也是徒手在瓦砾堆里拼命刨挖过许久的,也难为她了…… 阿离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默默地走到后面,拿了一双绣鞋回来,递到贞娘手里。 “五姐把这双鞋穿上吧,光着脚,小心着了凉……”她温声道。 贞娘听话地接过鞋,刚往脚上套上一只,忽然又疑惑起来,抬眼看着阿离,问:“这是谁的鞋?” “是太太身边青篱姑娘的鞋,她半个时辰前刚刚咽了气。”阿离垂下眼帘,轻声道。 贞娘愣了愣,猛然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抖抖索索地就把刚穿上脚的那只鞋扒了下来,用力扔了出去,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结结巴巴地叫道:“死人的鞋?!你怎么把死人的鞋给我穿!” 阿离微微皱了下眉,也没说什么,走过去将那双鞋捡了回来,拍了拍土,忽听角落里有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在那里说道:“既然五妹不穿,六妹就把那鞋给我吧,我穿。正好我的鞋也都湿透了。” 阿离吃了一惊,循声望去,见清娘不声不响地靠着墙坐着,正直勾勾地朝自己看着。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饥饿的青绿色,说一句话就要喘几次,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偏她的眼中却是精光闪烁,唇边甚至还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阿离心中无端地起了一丝异样之感 。 曾经的清娘可是出了名的挑剔,裙子上略沾了一星半点墨迹都会厌恶地让人拿去扔掉,现在竟然浑不在意地穿起别人的旧鞋来了,还是从死人脚下扒下来的鞋。这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四姐倒不嫌忌讳?”阿离淡淡地问了一句。 “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清娘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句,便从阿离手里接过那双鞋,挣扎着穿到了自己脚上。因为尺寸合适,她甚至满意地点点头,咧开嘴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 清娘的脸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从额头直到腮下,映着那抹笑容,倒显得有些狰狞。 阿离心中那丝异样之感越发鲜明了起来。她定睛向清娘望过去,后者却已经将头靠在墙上,安祥地闭目养神了。 …… 又过了半个时辰,派出去的几拨人纷纷折转了回来。 青云和几个媳妇合力抬了两口大铁锅,带着十数个肩扛十数袋米面的官兵步履蹒地走了过来。 “索性还找到了两口好锅,姑娘瞧,一点都没砸坏!”青云抹着脸上的汗,显然颇有几分欣喜。 另外被派去抱柴禾和打水的媳妇婆子也返了回来,就在露天的空地上忙着生火煮粥。 再过了一会,玉凤兴冲冲地跑了回来,怀里鼓鼓囊囊地似乎藏了些什么东西。 “姑娘猜我找到什么了?”玉凤神秘兮兮地向阿离低声道:“刨出来几小罐子咸菜!腌白菜也是,酸黄瓜也有,姑娘可以不用吃得那么素了……” 阿离看着她,勉强笑了一下。 两口大铁锅很快骨嘟骨嘟冒出了热气,青云先盛了两碗,一碗递给阿离,另一碗递给了贞娘。 贞娘低头瞪着那碗米汤,难以置信地惊诧道:“阿离你刚说我们有饭吃了,难道就只是这么一碗稀汤?连个菜都没有吗?这让人怎么吃呀!”(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逆境中求生存 “能果腹已经不错了”,阿离淡淡道:“就这么些米,还得省着吃呢。这么些人,只出不进,用不了两天,就捣腾光了。听青云说,现在外头有人为了半个烧饼,已经开始明抢了 !你现在能在这清清静静地有碗粥吃,还不满意吗?” 贞娘茫然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抖抖索索地伸手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递到阿离手里,轻声道:“阿离,我这里还有点钱,你叫人出去想法子买点肉和菜来吃,好吗?” “买肉和菜……”阿离低头看着贞娘递过来的荷包,和她脸上认真和渴望的神情,几乎要仰天而笑了。 “你让我上哪儿给你买去?我劝你还是安静些喝粥吧,如果不想喝,就给别人,等着的人还多着呢。”淡淡地说了一句,就不再理她。阿离端着碗坐到曾雪槐身旁,舀了一勺子米汤,轻轻吹凉了,小心翼翼地撬开曾雪槐的嘴唇,灌了一些下去。 贞娘不敢再言语,只得和其他人一样,席地坐着,低头望着手里捧着的米汤,终于还是喝了一口。 素淡而寡味,稀得能照见人影,而且那盛着米汤的碗还砸破了个豁口,碗边上沾着泥水。 贞娘胸中一阵作呕,忍不住又叫起来:“这碗是怎么回事?太脏了!来人,去给我洗干净了!” “五姐凑和些吧!”阿离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冷淡地说道:“前后几口井,不是被埋上了,就是崩塌倒灌。都脏污了。况且连盛水的家伙都没有,丫头们费尽力气从瓦砾堆里刨出几个锅碗,用那脏了的井水好不容易沉淀出些清水来,是预备做饭和给人喝的,倒给你洗碗去?” 贞娘不吭声了。皱着眉瞅着碗边上的泥水,只觉得胸闷气短,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欲待不喝,奈何早已饿得前胸贴后心,眼前一阵阵发黑。着实挺不过去了。 清娘坐在她对面。早已将自己的一碗米汤喝了个底朝天,甚至碗底残留了几颗米粒,都用手捡着吃了。她看了看贞娘,又贪婪地看了看她手里的米汤,咧嘴笑道: “五妹,你要是嫌脏,吃不下去的话,就给我吧——四姐真是饿坏了。都还没吃饱呢。” 阿离瞥了清娘一眼,冷声道:“每人就只有一碗,没有多余的”。一边说,一边将贞娘的袖口翻起来。用里面较干净些的布料将那碗边上的污迹擦掉,换了一幅略微和蔼的口吻向贞娘道: “五姐,天冷,这米汤还是趁热快喝吧,肚子总得先填上不是?一共就找到这些碗,咱们先用过,才轮到丫头们用,最后是那些兵 。你这样一想,还会计较现在这一星半点的泥土吗?现在这样的境况,当真是讲究不得了……” 贞娘听见说一个碗还要多少人混着用,直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终于,她低下头,颤抖着喝下几口米汤,一边喝,那眼泪就大串大串地掉进碗里,忽然丢下碗,掩面哭道: “阿离,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一直过这样可怕的日子呢?房子也没有了,丫头婆子们也都快死没了,你看父亲也不好了,要是父亲万一……我们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指望啊……” 阿离的心也猛地揪成一团。这些问题她早已反反复复想过无数遍了,如果曾雪槐一但不治,撒手去了,剩下的这一家子孤儿寡妇要怎么办?如果品南能平安无恙还好,可如果连他都遭遇不测了呢?上无片瓦遮头,下无三尺枕席,这一家子老弱病残,皆是妇孺女流之辈,要怎么在这混乱的世道下立足啊! 可她不敢再往深里想,只能打叠精神先顾眼下! “五姐你不要太担心,我们家里还有好几个庄子呢,实在不行就搬到庄上去住,有现成的田地,种出粮食来就能吃,还会饿死人不成?再说……” 阿离略微踌躇了一下,心里原本有个疑问,那天贞娘回来给葛氏过生日,当天并没有回去,倒在曾府里住了两天,难道是和李延闹别扭了?那么…… 但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没问,只低头叹了口气,低声道:“也不知道李大人家现在如何了,等一下我派长青替五姐看看去…… 提到李家,贞娘原本极力压抑着的饮泣忽然变成了痛哭流涕。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头扑进阿离怀里,呜呜咽咽哭道:“三哥一定是遭了难了,不然……不然他应该会来找我的……都怪我不好,他本来就是那样冷淡的性子,我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前两天还跟他发脾气,赌气不回去……我……我恨死自己了……” 阿离隐隐猜到了其中的隐情,看着贞娘伏在自己怀中,哭得气昏神迷,心中也是一片惨然,却又无从安慰,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不断地轻声道:“到底是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呢,也说不定三姐夫还好端端的,只不过脱不开身来,只看咱们家就知道了,到处都这么乱哄哄的……” 贞娘拼命摇着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哑声哭道:“是啊,只看咱们家就知道了,十个人里也逃不出三两个来,我婆家肯定是一样的……” 她哭着哭着,猛地就推开阿离,梗着脖子道:“不行,我现在要立刻回去看看,我得……去找找三哥……” 阿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寒着脸道:“外面那么乱,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抛头露面跑回去?出了事怎么办?再说车和轿子都砸坏了,你怎么去?若要我再派几个护院的陪着,我真的实在抽调不出人手……” 贞娘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只剩下无助地哭泣了 。 就在这时,旁边忽然起了一阵**,六七个护院簇拥在一起急匆匆向这边走了过来。中间的长青背着一个浑身血污灰土的少年,不是念北却又是谁! “哎呀!是二少爷!” “念北!” “二弟!” 所有人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阿离“霍”地站了起来,眼睛里立刻蓄满了两眶热泪,而贞娘早已尖叫着念北的名字飞奔了过去。 念北满头满脸的土,看起来虚弱不堪,但是还能说话,眼睛不停地转动着四下里看人,一眼看见贞娘和阿离,眼泪就掉了下来。 “五姐,六姐……”念北哽咽着轻声道:“你们……都还好吧……” 贞娘一边哭,一边忙不迭地撸起念北的袖子和裤管,细细检视着,满口里问着:“念北你伤到了哪里?要不要紧?医官在这里,快让他看看!”又抬头慌乱地叫道:“医官!你快过来啊!” 念北轻轻握住她的手,勉强笑了笑,低声道:“我没什么事,只是擦破了些油皮罢了,五姐不用慌……” 阿离见他口齿清晰,意识清楚,手脚身体活动自如,料想应无大碍。只是精神委顿,声音有气无力,估计是恐惧疲惫,又饿又渴所致。连忙一边招呼着医官替他疹治,一边将自己手上多半碗米汤捧到了他嘴边 。 “二弟别说话了,喝些米汤,养养精神……”阿离柔声说道。 “嗯……”念北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着米汤,喃喃道:“还能看见家里人,真好……” 三口大锅同时熬出来的稀粥,被曾府的主子,下人和官兵百十号的人一分,风卷残云地几乎立刻就见了底。 众人恢复了些体力,继续点了火把各处去搜寻。陆续又从瓦砾堆里翻出不少被褥帐幔等物。 阿离放眼看着漆黑如墨染的夜幕下凌乱而泥泞的瓦砾场,心中郁闷该如何安置这些人。二月天气,夜晚仍是寒凉刺骨,又刚下过雨,就算能寻到被褥,露天躺在那泥地里,对妇孺女流来说,也是太可怕的一件事了。 当务之急,需要赶紧搭起一些毡帐来,哪怕能搭几个草棚子也行…… 阿离走过去找董自忠,想和他商量一下这件事。 黄老爷和曾雪槐躺着的那半边曲廊几乎是整个前院唯一没有坍塌的地方,唯一干爽的所在。 阿离早命人在曲廊三面悬挂起几幅被褥,借以遮挡风寒,但又不敢燃烧火把,怕有烟熏之气,故而里头一片昏黑。 董自忠把临时的巡抚衙门干脆就搬到了这里,正盘膝坐在曲廊外面的台阶上,就着松明火把,审阅下面州府送上来的紧急灾情文书,一边看,那眉头就拧得越来越紧,,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冷峻,喃喃念道: “……压毙男妇牲畜以万数计,倒塌房屋庙宇尚不可计数,灾民呼号无门,下官急求大人下拨赈济款项……” 见阿离走到近前,便长叹道:“已有五处州县报上了灾情,曾大人又是这样的境况,“黄老爷”又……董某一人真是感觉焦头烂额,独木难支啊……” 阿离怔怔地看着他,到了嘴边的话又有些说不出口了。 …… 感谢long0530,kolinn,陶毛毛的粉红票!(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妇孺 董自忠感叹完了,发现阿离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地站着,这才问道:“六姑娘可是找我有事?” 阿离顿了顿,方勉强应道:“小女是想跟大人商量商量,看看能否拨一些毡帐给我们……” 董自忠皱着眉将手一摊,道:“江宁地界,百年未遇过震灾,这些应急物品实在是短得很……毡帐虽有,也是军需之物,此刻都在南北大营中,但数量也极有限,且现在他们自顾不暇,实在难以调拨 。再说军中人物,个个强硬蛮横,只怕我这里调令刚发过去,已是一片推诿之声了。除非是将“黄老爷”的身份言明,但这样的风险又大……” 见阿离面沉似水,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董自忠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因搔了搔头皮,叹了口气道:“当然,黄老爷是无论如何委屈不得的。其实我已发了紧急调令,明日天亮就会有两顶毡帐送过来。一顶给黄老爷用,另一顶嘛,要充作我临时办差的地方,实在是匀不出多余的了,所以……” 未等他的话说完,阿离已寒着脸冷声道:“自然是大人的贵体要紧,我们这些妇孺之辈哪里敢奢望有帐篷住呢?不劳大人费心了,我们自己想法子就是!” 说着,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边走,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这就是所谓的世态炎凉吧?世人常道“人走茶凉”,现在曾雪槐人还没走,已然成了一壶残茶了。若是他还好端端的,别说几顶帐篷。便是十几二十顶,不用自己说话,只怕也早有人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阿离唇边带出一丝嘲讽的冷笑,四下一望,见那些官兵早已停止了搜寻。皆围拢在点燃的几堆篝火旁,一边喝着米汤,一边烤火。还有一些兵流连在瓦砾堆中一边翻翻拣拣。一边嘻嘻哈哈,也不象是在找人,竟是在搜寻石头瓦片下幸存的古董字画等物似的。 阿离只觉得急怒攻心。真想大声吆喝着将他们全部轰走。可是她不能。现在的总督府就如同一只千疮百孔的破船,随时可能倾覆于汪洋大海中。外头是一个乱哄哄的世界,到处是饥饿的灾民,没有这些兵在这里震慑着,家里又没有成年的男丁,说不定那些饿红了眼的灾民会一哄而入,把家里仅剩的米粮一抢而空吧? 她现在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办法。 阿离再抬头望望坐在远处瑟瑟发抖的曾府女眷和仆妇们。她们眼巴巴望着辛苦搬运过来的柴禾被官兵们肆无忌惮地拿去烧掉取暖,却是敢怒不敢言。 阿离紧咬着嘴唇,走过去对玉凤道:“剩下的柴禾。我们也烧个火堆吧,大家暖和暖和 。” “那明天煮粥怎么办呢?柴房里的干柴已经不多了……”玉凤忧心忡忡地说道。 “我们不烧。也得被那些兵烧光,顾不得那些了”,阿离冷着脸道:“先顾眼下吧。” “哎!”玉凤得了令,立刻便将剩下的一捆柴禾架了起来。熊熊的火焰升腾了起来,坐在火堆旁,倒是暖和了许多。 此时,庸儿趴在玉凤怀里早已困倦得摇头晃脑,因为受了惊吓,又睡得不踏实,时不时就惊醒过来,情绪变得异常烦躁,不停地尖声哭泣着,并攥着小拳头拼命捶打着玉凤。 玉凤无论怎么拍,怎么哄,都无法安抚他。 阿离轻轻地把庸儿接了过来,长长地叹了口气,吩咐玉凤道:“把褥子就铺在火堆旁边吧,铺厚实些,烤着火,还算暖和……三弟不喜欢让人抱着睡……多给他盖床被子。” 一眼看见雅娘坐在旁边同样困得东倒西歪,阿离摸摸她的头,柔声道:“九妹也躺下睡,早就困坏了吧?” 八岁的雅娘使劲揉了揉眼睛,努力坐直了身子,摇头道:“我不困,让庸儿多盖一床被子吧。他小,盖少了会冻着的。” 阿离鼻子酸酸的,由不得将便雅娘搂在怀里,越发温柔地微笑道:“雅娘真懂事。不过你要是搂着三弟一起睡,他会更暖和的,也不会多占了被子。” 雅娘歪着头想了片刻,似乎觉得阿离说的很有道理,便脆生生地应了一声,爬过去和庸儿并排躺在了一起。小姐弟两个从地震之时就没舒展地睡过一个好觉,此时头一挨枕,几乎是立刻就进入了梦乡。 阿离看着蜷缩在火堆旁两个小小的孩子,再看看一地的老弱病残,心酸不已。 明天,不管怎样,一定要搭起几个棚子来让大家容身…… 她转过身,抬起手背极快地擦了一下眼角,再回过头来,脸色已重新恢复了沉着镇定。 “再给老爷那边的火堆加些柴去,然后你把青云换下来,让她歇一会,有事就叫医官”,阿离一边吩咐着玉凤,一边从火堆里抽出两根燃烧着木棒子,转身就往后头走 。 “姑娘忙了一天都没歇口气,这么晚了到哪里去?叫个人陪着姑娘吧!”玉凤在后头追着叫道。 “大家都累得狠了,趁这工夫歇一会吧,况且还有二姨娘,五姨娘,老爷,三少爷,九小姐这么多人需要照顾呢。”阿离头也不回地向后边走着,扔下一句:“夜里静,听得真切,我再去寻一寻大少爷。” 官兵虽然漫不经心,但这么长的时间毕竟也把重华阁快翻过一遍了,莲心的尸体都找到了,却一直不见品南的影子,阿离也开始怀疑也许当晚他根本就没在重华阁。 可当时已经那么晚了,他能去哪儿?总不会出府去了吧?但曾家的规矩,落钥之后,任何人不得私自出去,就算是少爷也不行。那么…… 阿离正一路走,一路细细寻思,忽听身后急促的脚步声,青云一路追了过来,低声道:“姑娘,黄老爷醒了!” 阿离脚步一滞,回头往曲廊那边望了望,淡淡道:“醒了?那也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董大人和医官自然会凑上去。只希望他看见父亲的样子,心里能生出几分怜悯之心就好……他可说了什么没有?” 青云脸上有些怔怔的,轻声道:“那黄老爷醒过来,睁眼看到我,也没问问老爷伤得怎么样了,第一句却是问“你家大少爷没事吧?”奴婢怎么觉得……” “问大少爷?”阿离也有些惊讶:“那你怎么说的?” “奴婢就照实说,大爷到现在还没找到呢。那黄老爷“啊”了一声,就没再言语,脸上倒象很难过似的……” “然后呢?” “然后董大人就带着医官进去了,奴婢就出来了。” 阿离和青云怔怔对望着,阿离呼了口气,闷声道:“看见老爷不好了,问一问曾家顶门立户的少爷的情形,也算人之常情……吧。不管它了,你陪我到后面再去找找。” 青云点头,顺手又从地上捡了一根粗木棒探着路,另一手虚虚地扶着阿离,主仆两个一起往后宅走去。 雨后的夜晚潮湿而阴冷,地面湿滑而泥泞 。阿离又往延熹堂那边走去,她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除了葛氏这里,想不出后宅里还有哪一处是品南会去的。 站在一片废墟之上,阿离将两手拢在嘴边,拖长了声音高声叫道:“大——哥——!你在哪儿?听见了应我一声!大——哥——!” 此时已是戌初时分,万籁俱寂,她的这声呼喊便显得格外清晰而悠长。 侧耳听了听,除了风声,什么回音都没有。 青云也跟着高喊:“大少爷!大少爷!” 远处的树梢上,有两只乌鸦被叫声惊得拍着翅膀,扑愣愣地振翅高飞而去,天上的一轮圆月高高悬在广袤的天穹,清冷的月华照在远远近近的断壁残垣上,越发显得空旷而孤寂。 仍是没有回应。 阿离茫然站在瓦砾堆上,惨然四顾,只觉得心力交瘁,不知不觉就矮下身子,坐在了一块青砖上。 找无可找,寻无可寻,难道品南真的已经不在了吗?是这样吧…… 青云弯下腰,架住阿离的胳膊,轻声道:“姑娘,那石头上凉,奴婢扶您回去吧……老爷,二少爷,还有三少爷,还有一大家子人都等着您照料呢,不管出了什么事,您都得想开……” “我知道”,阿离努力吐出这三个字,颤巍巍扶着青云站了起来,机械而清冷地说:“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要把尸体集中在一起埋掉,不能再露天放着了;要搭几个棚子;要接着去刨挖被褥;要把两个库房清理出来,看看还有多少可用之物;还要派护院的到庄子上去看看……事情太多了,太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吃力地覆在额头上,身子摇摇欲坠。 青云连忙用力扶住阿离,急声道:“姑娘快回去歇歇,您太累了……”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有个纤弱的身影一路磕磕绊绊地向这边飞奔了过来,因为太过惊喜,那人的声音颤抖得跑了调:“是阿离妹妹吗?你们快来!大表哥他……他找到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儿子 是弄玉。 她出身世家名门,有一位饱读诗书的父亲,和同样出身名门的母亲,从小就被教养成一位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说话做事向来温婉可亲慢条斯理,泰山崩于前也会面不改色。 阿离从来没见她激动成这样子,不免略感诧异。待听清楚她那句“大表哥找到了”时,那点诧异立刻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得浑身血液刷地一下子涌向头顶,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猛地抓住弄玉的手,哑声道:“大表哥?!你是说我大哥找到了?!在哪里?他好不好,受没受伤?在哪里你快说呀!” 弄玉被她摇晃得几乎站不住,却只顾着呵呵笑道:“是呀!找到了找到了……大表哥还好,没有大碍!你猜他在哪里?原来是在针线房那边!针线房,浆洗房……这些地方官兵几乎没有翻找过,我又突然想起,以前似乎见过大表哥和针线房的那位罗姑姑有说有笑,关系不错的样子,就试着往那边去找了找。谁知夜深人静的,我竟然真听见那里有动静!再细一听,竟然是大表哥在那废墟里呼救……天哪,天哪,我真是……” 弄玉声音微哽,几乎喜极而泣,不禁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连忙又低下头,轻声道:“我和陈妈妈两个连忙跑过去,连刨带挖,见大表哥困在了罗姑姑所住的针线房后身那个小阁楼的楼梯夹角处。我赶紧叫陈妈妈跑去喊来十来个官兵,把大表哥救了出来……等我们回到姑父那边,听五妹说你又到后头来了,我怕你着急。就跑来寻你,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阿离眼里早噙满了泪花,她几乎想狠狠抽自己一记耳光了。天啊,罗纤云!想来想去,竟然把罗姑姑忘了。这简直不可饶恕!大哥和她一向走得近,怎么会把罗姑姑给忘了呢?反倒还不如弄玉心想得周全!若非弄玉不顾疲劳找了过去,自己还在没头苍蝇一般乱转呢! 她此时对弄玉的感激之情简直从心中满溢了出来。不由分说便搂住弄玉的脖子,脸上泪流成河,却又大声笑道:“弄玉姐。我太感谢你了。你实在是太好了!你刚说我大哥没有大碍?天啊,这个好消息简直能让我多活二十年!啊对了,罗姑姑呢?罗姑姑也好吧?” 弄玉脸上的笑容不觉黯淡了下去,低下头轻声道:“罗姑姑她……她不怎么好呢……你不知道,罗姑姑是把身子整个扑在了大表哥身上,那个阁楼的顶子直接砸在了罗姑姑身上,大表哥没什么事,可罗姑姑伤得很重 。医官正在给她诊治……” 阿离的身子僵在了那里,随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弄玉和青云急忙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 远远地便看见火堆旁边围了一圈人。 阿离一眼便看见品南半坐半跪在地上。满头满身的灰土,正俯着身子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姑姑!罗姑姑!” 阿离急步走上前。见罗纤云直挺挺躺在一张褥子上,双眸紧闭,面如金纸,嘴角边涔涔流下的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紫黑的颜色。 阿离分开众人,轻轻叫了声“哥哥!”,品南两颊塌陷,容颜憔悴,抬头望向阿离,勉强笑了笑,哑声道:“妹妹,辛苦你了!” 阿离脸上的泪自始至终就没干过,她用力揉了揉眼睛,转头低声问医官:“罗管事怎么样了?” 医官摇了摇头,“不中用了。” 阿离心下惨然,不由自主蹲下身子,凑在罗纤云耳边流着泪轻轻叫了两声:“罗姑姑,我是阿离!您可有什么话要说么……” 如此叫了十数声,罗纤云忽然微微睁开眼睛,四下里看了看,看到阿离,便吃力地点头笑了一下;接着又把目光移到品南身上,挣扎着向他伸出一只手。() 品南连忙握紧了她的手,柔声道:“罗姑姑,我在这儿呢,您可是有话对我说?” 罗纤云只管一眨不眨地瞅着他,品南便把耳朵贴在她嘴边凝神细听。罗纤云嘴唇不停地颤动着,拼尽全力却也只是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头便无力地垂到了一旁。 阿离抬手捂住嘴,眼泪成串地掉了下来。品南却没哭,只是僵僵地坐在那里,手里还紧紧握着罗纤云的手,茫然地呆望着远处的断壁残垣。 阿离见他神色有些不对,连忙擦了泪,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哽声道:“哥哥,你不要太难过……去看一看父亲吧……” 品南点了点头,将罗纤云的手轻轻放平,起身脱下自己那件残破不堪的外氅,将罗纤云从头到脚盖上了,这才一言不发地向曲廊那边蹒跚走了过去 。 玉凤的眼睛也哭得红红的,待品南走远了,方向青云轻声道:“罗管事最后是在叫罗管家的名字吧?可怜她还不知道罗管家也已经不在了……” 青云没有说话,只是悄悄望了阿离一眼。 阿离也正望着品南的背影发呆,眼神里除了哀伤,还有难言的困惑。她想,纤云姑姑在弥留之际一定是糊涂了,在辞世的最后一刻,竟然没有喊罗永的名字,喊的竟然是……“儿子?!” 或者,是自己听错了?对,一定是听错了。这两天实在太累了,连耳朵都不好使了…… …… 到了后半夜,越发冷了起来。最冷不过倒春寒,料峭的寒风无遮无挡地刮过一片片废墟,迎面吹到脸上,从衣领里钻进去,冷得透骨侵肌。 品南兄妹俩从曲廊上走了出来,面对面抱膝坐在瓦砾堆上,一时都沉默起来。 后半夜的月亮显得出奇的大而明亮,冷漠地挂在中天,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得到。 阿离仰着头向那月亮呆呆地凝望良久,方缓缓道:“哥哥此时进京去赶考,还来得及么?” 品南惊讶地看她一眼,道:“妹妹在想什么呢?现在这样的情形,就算来得及,我又怎么能把妹妹一个人扔在家里,自己远走京城呢?” 阿离低了头,缓缓摩挲着裙裾中间的折皱,黯然道:“父亲恐怕撑不了多久了……一但父亲不在了,这么大的家就只能靠哥哥撑起来了。春闱的机会这样珍贵,怎么能放弃呢?无论如何也不行!家里你不用担心,咬一咬牙就过去了。我已想好了,把这里料理料理,就带着家里人搬到庄子上去住,过日子应该是没问题的,就只盼着哥哥此去京城能蟾宫折桂,再振家声,家里就算是再苦些也是值得的……就只是,春闱之期迫在眉睫,现在路上又只怕交通不畅,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实在让人焦心……” “这个倒无须焦心。曾经有过先例,昔年川陕地震时,大批举子被阻在路上,无法进京,先帝曾发特旨,就为了这批举子将春闱之期延后了半月 。这一次想来也应该如此,或者单独加考几场也是可能的。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 “那就行了,别的哥哥无需再担心,明日我想法子为哥哥打点一些行装,哥哥歇一日就上路吧……” 品南只是默然无语,隔了一会又摇头道:“庄子上现在还不知是怎样的情形呢,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再说春耕就在眼前,妹妹又要管家里,又要管田里,如何调度得了?这我怎么能放得下心呢?” 阿离咬着嘴唇不说话了,半晌方喃喃道:“我不信那位黄老爷会眼睁睁瞧着咱们家里这样的情形而不管的,无论如何……” 她的话却没说下去。 黄老爷已经苏醒了过来,眼下正跟董自忠单独在曲廊里密谈。三月里皇帝还要在京城亲自主持殿试,断没有在此地继续停留下去之理。想来这三两天内就会在巡抚大人和精兵的严密护卫下返京了。再然后,很快就会有新晋的一品大员来江宁接替曾雪槐的位置,而曾雪槐这个名字也很快就会淡出朝野,渐渐湮灭于无形。 如果皇帝还念些旧情,顶多会拨些抚恤银两给她们这些孤儿寡母,可终究是没有指望的。人死如灯灭,一切的一切只能依靠自己。 品南也低头不语,眼神闪烁,似乎在考虑一件棘手至极的事,缓缓将脚下的土坷拉不断地捻成碎粉。 阿离也没在开口,只觉得浮生若梦,心下一片惨然。 就在这时,远远地有一阵马蹄声传来,因着夜深人静,那马蹄声显得格外清脆,急匆匆地向这边狂奔而来。 阿离猛然站了起来,向着马蹄声处遥望着,冲口而出道:“是慕容公子回来了吗?听这马蹄声,一定是他……” 一边说,已经提着裙子飞奔着迎了上去。 只见一匹快马在夜色中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般直冲了过来,须臾间已到了近前。慕容俊翻身下马,举着手里一件物事气喘吁吁地向阿离喊道:“曾大人如何了?快,我得了一件宝物,快让丫头们生火架锅,曾大人兴许有救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曾家是曾家,你是你 上传完稿子,又忘了点“发布”了,我还纳闷了半天,怎么刷新半天没显示新章呢?这脑子,可愁死我了……好吧,今天还会有两更。 ------- 阿离猛然站了起来,向着马蹄声处遥望着,冲口而出道:“是慕容公子回来了吗?听这马蹄声,一定是他……” 一边说,已经提着裙子飞奔着迎了上去 。 只见一匹快马在夜色中如一道黑色的闪电般直冲了过来,须臾间已到了近前。慕容俊翻身下马,举着手里一件物事气喘吁吁地向阿离喊道:“曾大人如何了?快,我得了一件宝物,快让丫头们生火架锅,曾大人兴许有救了!” “是什么宝物?”阿离径直跑到慕容俊面前,看了看他小心翼翼提在手中的小包袱,又向他身后望过去,急声道:“你说的那位神医呢?没有请来么?” 慕容俊略喘了口气,道:“还好让我找到了,不过老人家岁数大了,在马上颠簸不得,好容易弄了辆骡车给他乘坐,他会赶在天亮前到。老人家给了我一棵长白山百年老山参,珍贵至极,让我先赶回来,给曾大人熬制一味“独参汤”,服下去可以固脉复脱,大补元神,至少能吊回一半命来,然后等他……” 阿离不待他说完,已从他手上将那小包袱接了过来,解开,见里面又是一个锦匣,再将匣子打开。方见一只老参赫然躺在里面。那参足有三榨来长,须发皆全,已成人形,便是在之前的总督府,也从未见过如此品相的老参。实在是世所罕见。 阿离咬着唇向慕容俊深深一福,顾不得再多说,便将那包袱紧紧抱在怀中。转身就飞奔而去,忙着吩咐丫头们添柴加水。 这里,慕容俊已经看见了品南。也不客套什么。只是大踏步走上前,在他胸口擂了一拳,冲他灿烂一笑,朗声道:“就知道大少爷会好端端的没事!” 品南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地瞅着他点头道:“不错,果然不错,我看人向来是准的。” 慕容俊脸上有些红涨起来,强自镇定地讷讷道:“大少爷说什么?你看谁不错?” 品南从鼻子里哼哼笑了两声。伸出手指定了慕容俊,道:“你看着挺老实,原来也会矫情?还故意让我再夸你一遍不成?” 一边说。脸上的笑容复又收敛了,低头深思了一会 。便定定地看住慕容俊,缓缓道:“我看……你和我妹妹的亲事,不如尽快办了吧。” 慕容俊愕然望着品南,又惊又喜,却又不好喜形于色,半晌方期期艾艾道:“大少爷的意思是……可是曾大人……还有家父家母……况且现在这样乱,这亲事不容易办吧?” 品南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向曲廊那边望了一眼,方几不可闻地轻声道:“就是因为乱,你早些娶了我妹妹,我才好放心,她也有了依靠。” 慕容俊只略一寻思,便已心下了然,道:“大少爷是该动身上京了吧?你只管去,六姑娘和府上,还有曾大人……我自会尽心尽力照顾的……” 品南仰天打了个哈哈,皱眉道:“你这是说傻话呢!不成亲,没名没份的,你如何照顾?让我妹妹以什么名义跟你来往?你当我愿意这样草率的就把妹妹嫁给你吗?什么都没有,凄凄惶惶的,可实在是不得已了。” 他再向曲廊那边望过去,幽幽然叹了口气,道:“我也只是这样想想罢了。万一父亲的伤势连神仙来了都回天乏术,妹妹还要守制的,真到那时,说什么都是白说了。” 慕容俊立刻冲口而出道:“大少爷放心,如果曾大人真有不测,漫说六姑娘守制三年,就是守十年,我也会等她的!反正这一生,除了六姑娘,我再不会求娶别人就是了!” 他说这话时窘迫得面红耳赤,但神色却极是认真,品南也不禁微微有些动容,因又淡笑道:“那如果我曾家就此败落了呢?慕容老大人如今却又重新起复了,任着福建水师提督,将来兴许我们两家地位悬殊,门不当户不对了,慕容公子也不后悔吗?” 慕容俊凛然道:“大少爷这是什么话,那岂是君子所为?除了六姑娘这个人,其他的什么地位,出身,我全都不放在眼里。大少爷尽管放心!” 品南这一回许久没言语,只是定定地瞅着慕容俊,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我相信你。” 就在这时,青云忽然径直向品南急步走了过来。到了近前,顾不上行礼,便道:“那位“黄老爷让大少爷快过去呢,说有要紧话说。” 品南微微一愣。慕容俊已道:“你快过去,我在四周巡视巡视。” 阿离正亲自在那火堆上替父亲熬制“独参汤”,品南停住脚步,在背后望了她一会,这才迈步钻进那个由几条棉被搭成的小小“寝宫”中 。 曾雪槐依旧昏迷不醒,一动不动地躺在门板上。 黄老爷却已坐了起来,正端了一碗米汤在那里喝着。里面没有点灯,只将悬在那里的棉被卷起一些,外面的月色透了进去,在黄老爷脸上洒下一层银辉,倒使他的眉眼生动了许多。 丫头们一个都不在,连董自忠的影子也没有,显然是都回避了出去。 黄老爷眼瞅着品南走到近前,眼睛亮了亮,便将手里的碗撂到一旁,拍了拍身下的门板,沉声道:“过来坐这儿。” 品南望了望那门板,却不敢与当今天子并肩而坐,谦逊了两句,只垂手站在一旁,道:“您……有事吩咐?” 黄老爷点了点头,手指在门板上笃笃轻叩着,顿了顿,方似有些心不在焉地缓声道:“我想请大少爷替我跑个腿儿,只不知道这趟差你办不办得下来。” “那要看跑去哪里了”,品南俯下身子,替曾雪槐把被角掖掖好,淡淡道:“您若看得起我,就放心把差使交给我,想来不会有什么差池吧。” “唔……”黄老爷点了点头,一眨不眨地瞅了品南半晌,便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想请大少爷往京城走一趟,到户部和工部,见了他们的头儿,请他们速速把赈济款项拨下来……事情不大,路上却是辛苦,只怕要耽搁不少的工夫……不知大少爷可能办得妥吗?” 品南吃惊地睃了他一眼,黄老爷却已是神色如常地继续端了碗喝粥了。 “户部,工部”,品南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睛急速地眨动着,沉声道:“只是我身无半点官职,凭什么去呢?尚书大人见到我,只怕话还没说,便将我叉出去了!” 黄老爷咧开嘴角笑了笑,道:“不妨事,一会让董自忠取来纸笔,我亲自写张字,你带去给包天海瞧瞧就行了。还有那天见面时我送你那块玉佩,你拿去让他们看一眼便可。” 品南便恭声应道:“是。” “看来你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黄老爷抚须而笑。 品南听他有意把话挑明了,这才双膝跪倒,在地上叩了头,道:“万岁爷,您在江宁地界受困,又是在敝宅里,幸而没事,若真是出了事,曾家全族人又该如何自处呢?想想真是令人不寒而粟!而且……” 他咬着唇没有说下去。 “而且什么?有话尽管说来无妨。” 品南便一鼓作气说道:“而且,多少大人都驻在江宁呢,就算董大人走不脱,也还有别人。圣上怎么会让我一个身无官职的草民去办这样重要的事呢?小民惶恐……” 皇帝点了点头,微笑道:“董大人自然会派人护送你进京的。至于为什么选你办这趟差么,这个……” 他沉吟着笑道:“你是两江总督的长子啊,代父办差也算正常吧?当然,我还另有想法,现在还不必对你明说。先看你这趟差办得漂不漂亮吧。” 品南微微点了点头,迟疑了片刻,终于笑了笑,道:“原本小民也打算即日启程进京参加会试的,正好顺路……” 皇帝随意打断了他的话,闲闲说道:“我不是给你算过命了么?你今年春闱无望,会名落孙山的。你还参加什么会试?用不着去了。” 品南骇然抬头,只觉得一颗心不停地向下沉去,惶然道:“可是圣上……家父如今这样的情形,只怕是……我曾家重振家声的希望,全在小民肩上了,您……您……” 皇帝不语,盘膝坐在门板上,居高临下地向曾雪槐脸上端详了一番,摇了摇头,答非所问地自语道:“能全身而退,已经很不容易了,这场地震兴许来得正是时候。” 品南愣愣地跪在地上,忽然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耳朵里嗡嗡乱响。他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抬头仰望天颜,哑声道:“圣上的意思是……想让我曾家从此湮灭于无形么?” 皇帝侧过头瞥他一眼,站起身,隔着卷起的门帘,遥遥望了一眼远处那些围坐在火堆旁的曾府女眷和下人们,淡淡道: “曾家是曾家,你是你。”(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臣已是无用之人 还有一更,在12点前上传。 - 品南越发惊诧莫名。他愣愣地望着皇帝,完全揣摩不出圣意,只喃喃道:“小民愚钝……” 皇帝回头望了曾雪槐一眼,脸上微露踌躇之色,再回过头去,远远瞅见阿离双手捧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钵子小心翼翼地向这边走了过来,便抿住嘴角,没再言语,只管向阿离望着 。 阿离和弄玉两个人走到曲廊上,蹲身下来,一个用力捏着曾雪槐的颊腮,使他的牙关微微张开,另一个便用勺子舀了独参汤,一勺一勺向他嘴里灌去。先时那些汤汁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了下去,阿离心急如焚,泪花就在眼中噙着;还是品南盘膝坐在了地上,将曾雪槐的上半身用力抬了起来,让他半倚半靠在自己怀里,又是抚胸,又是拍背,忽然听见曾雪槐喉咙里“咯咯”一阵微响,见他喉头微微地动了一动,这一口参汤倒是咽下去了。 “父亲会吞咽了!”品南忍不住叫出声来,急声道:“快!再灌!” 阿离连忙又将参汤一勺接一勺地灌了下去,曾雪槐眼瞅着脸上渐渐泛红,眼皮也轻轻地颤动了两下。 “父亲!” “姑父!” 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曾雪槐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一眼看见围在自己身边的品南和阿离,眼角立刻湿润了;再看到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的皇帝时,眼神就变得惊慌起来,挣扎着想要翻身爬起来,奈何身子沉重。竟是动不了分毫。 “父亲,您快别动,好好歇着,大家都很好,您放心……”阿离哽咽着连忙扶住了曾雪槐的肩膀。 品南也轻轻将他放在门板上。使他躺得更舒服一些,同时急急地向外喊道:“快来人,老爷醒了!快拿米汤来!” 弄玉不待丫头们跑来。已当先站起身,连声道:“我去我去。”一边说,人已跑了出去。 皇帝看着眼前的情形。眼波流转之下。也背着两手,低下头关切地说道:“好生静养吧,不必多礼了。” 说话间,弄玉已小心翼翼地端着两碗米汤走了进来,将其中一碗递向品南,轻声道:“大表哥刚才一直也没吃什么东西,不如这会就陪着姑父再喝些米汤吧……” 品南接了过来,嘴里淡淡地说了声“多谢” 。眼睛并不朝弄玉看。 弄玉便垂了眼帘,低低说了声:“我去看看庸儿和雅娘”,一边说着。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阿离遥遥望着弄玉的背影,在夜色中越发显得单薄。甚至还有种莫名的孤单,心中不免有些歉疚之感,但也顾不上和品南说什么,只先将手里的参汤换成米汤,轻轻地喂给曾雪槐喝。 …… 到天亮时分,那位有着“再世华佗”之称的张神医终于赶到了。 他须发皆白,看上去总有八十几岁了,颤巍巍下了车,入内将曾雪槐略略诊视了一遍,便将随身带来的药箱拿了出来,向众人道:“老朽现在要给曾大人施针了,祖传之法不便外传,诸位请回避回避。” 慕容俊早知他脾气古怪,连忙道:“这位老神医医术高超,大少爷和六姑娘大可放心。我们还是出去等着吧,好让他悉心施救。” 阿离等人虽然心中焦虑,却也只得依言退了出去。 此时天已微亮,后园中已挖出一个深坑,品南命护院家丁将从各处搜寻出来的尸体都聚拢到一处掩埋。 皇帝踱到静静躺在门板上的罗纤云身旁,将覆在她脸上的被子掀开,看了一会,缓缓向品南道:“我听说在地震之时,是她奋不顾身地将你压在身下,你才得已保全了性命?这等忠义之仆,岂能草草掩埋了事?你该为她厚葬立碑才是。” 品南低了头,几不可闻地说道:“那是自然。” 皇帝没有说话,又低头将罗纤云细细看了一回,脸上似有两分落寞之色,复又将被子替她盖好,便走开了。 此时天已大亮,阿离率着几个仆妇把粥煮好,分放了下去,自己捧了一碗粥来寻品南,却见品南远离众人,独自一人抱膝坐在瓦砾堆上,正怔怔地发呆。 阿离悄悄走过去,把手里的粥碗递到品南手里,顺势在他旁边坐了,轻声道:“已经派长青出去打听了,城里的寿材铺子除了那些损毁严重不能营业的,其他的都是人满为患了……” 品南仿佛根本没听见一样,只是怔怔地看着阿离,道:“母亲留下来的那封信呢?没有弄丢吧?再拿给我看看 。” 阿离听他没头没脑地提起那封信来,愣了一下,便背转了身,从怀中将信掏了出来,递给品南,道:“随时贴身放着的,丢不了。” 品南也不言语,将那张无字的白纸托在手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无数遍,只是参不透其中的玄机。阿离也凑过来,兄妹两个肩并肩,头挨头,将那张纸几乎研究烂了,终究是面面相觑,迷惑不解。 ……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老神医从帐中走了出来,看着候在外面的品南兄妹,道:“曾大人的命虽然保住了,不过这辈子只能在**躺着,再也起不来了。” 仿佛一个闷雷在头顶炸响,阿离勉强伸手扶住旁边的青云,定了定神,颤声道:“您是说……我父亲连坐起来都不能够了么?” “不能了”,老神医摇了摇头,自顾自将药箱放进了骡车里,叹道:“别说坐起来了,以后曾大人吃喝拉撒只怕都要在**了。” “还说是什么神医?你这是哪路子的神医?!我看就是个跑江湖的老骗子!”贞娘的眼泪滚滚而下,一边厉声骂着,一边惊慌地转头向那名医官道:“你不是说我父亲的腿已经接好了,可以下地么?” 那医官搔了搔头皮,嗫嚅道:“是啊,我是说曾大人的腿能保住,但是没法子保命;这位老先生说的正好相反,这……” “这什么这!你快进去看看!无论如何要把我父亲治好!”贞娘不由分说,便将那医官大力一推。他站立不稳,险些摔倒在地上,看了看旁边的董自忠,连忙唯唯诺诺地走进帐中。 曾雪槐双目紧闭,似又已昏昏然睡去。 医官盘膝坐下,仔细为他诊了一回脉,又细细在曾雪槐周身上下摸了一遍,脸上渐渐露出诧异之色,喃喃自语道:“果然……曾大人的性命已是无虞了,但这全身上下的经脉俱淤堵不通,诚如那位老先生所说,曾大人此生只能躺在**度过了,实在是无法医治了……” 贞娘当即大哭道:“庸医,全是庸医!你不是说我父亲的腿没事吗?怎么又经脉淤堵不通了?我不管,你得给我父亲治好……” 医官被贞娘骂得鼻尖上沁出一层汗,一边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一边期期艾艾道:“这个……小医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按理说,曾大人能保得这条命已经是奇迹了,应该是那支老参的功劳,没错,是那只参……” 品南脸色沉郁,紧咬着嘴唇呆站在当地,两行泪无声地淌了下来。 皇帝低头凝望着曾雪槐毫无声气的面庞,良久,方踱到品南身旁,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缓声道: “令尊兢兢业业一辈子,没想到会弄成这样,真是令人扼腕叹息……不过朕自然不会坐视有功之臣晚景如此凄凉,朕会令董自忠亲自督促着重修总督府,令尊和府上诸人等依旧可以在总督府内居住,朝廷每年还会拨专款下来,供你家里开销使用。从前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 董自忠慌忙上前躬身道:“微臣谨遵圣命,断不会让曾大人受一点委屈。” 就在这时,曾雪槐忽然睁开眼睛,脸上滚滚地淌下泪来,在枕上哽声道:“万岁爷待臣之心,臣便是粉身碎骨也无法报其万一。只是臣如今已是一名废人,上不能报效天恩,下不能造福百姓,若还住在总督府里,空享朝廷禀食,岂不令臣惶恐?这万万不可……” 皇帝见他醒了,连忙走上前,把住他的手,温声道:“曾卿大可安心。有功之臣受到礼遇,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你只安心调养身子就好。朕还期盼着曾卿将来痊愈复出,继续为朝廷效力呢。” 曾雪槐惨然笑道:“臣何尝不想继续为圣上效犬马之劳?可如今臣已是只剩一口气的活死人了,空有其心已无其力。臣万念俱灰,只还有一桩心愿未了,想求圣上成全……” 皇帝忙道:“曾卿请讲。” 曾雪槐叹了口气,道:“如今碰上这样的天灾,百姓流离失所,其情可苦。等到朝廷拨下赈济款来,千里迢迢,尚需些时日。微臣这些年也略攒了些银两,如今正是得用之时。微臣想散尽家财,倾心所有,为百姓们盖些房屋,筹些粮食,然后便带着家下人等回到乡下田庄上隐居。这座总督府还是给后继的能臣居住吧,以后圣上也无需再为微臣这无用之人再挂心了……这便是微臣为圣上最后能效的一点微薄之力了,请圣上一定要成全。”(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临行 曾雪槐一边说,已是泪流满面,不停地在枕上顿首。 阿离和弄玉早已哭得哽咽难言,唯有掩面饮泣罢了。 皇帝也不免动容,坐在曾雪槐身旁,一边轻轻拍着他的手背,一边温声道:“曾卿这片赤诚之心,真乃为人臣者之表率,朕岂有不允之礼?就只是那乡间生活寒简,诸事不便,如何住得?朕又如何忍心……” 曾雪槐摇了摇头,黯然道:“微臣如今这个样子,看见繁华热闹只觉得刺心,去乡下过清静的日子最好,求万岁成全……” 皇帝踌躇半晌,只得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朕也实在不好再说什么了,就依了曾卿吧 。不过,我看令郎资质颇高,朕想将他留在身边栽培栽培,曾卿以为如何?” 曾雪槐忙诚惶诚恐地颤声道:“那可是他天大的福气了,做梦都梦不到的……品南,你欢喜得傻了么?愣在那里做什么?” 品南此时方闷声上前,向皇帝正式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依旧神色惘然地退到了一旁。 皇帝眉目舒展,只管望着品南微笑道:“这等丰神俊秀满腹才情的翩翩少年郎,真要羡煞世人了!假以时日,还愁将来不能大展鸿图么?” 一边说,一边只是抚须而笑。 曾雪槐只在枕上诚惶诚恐地唯唯称是。 忽见慕容俊大步流星走了来,在帐外恭声道:“抚台大人,城中废墟内还有大量无主的尸体,此时已过了两三天了。若再不尽快掩埋,只恐天气炎热起来,瘟疫横生,就难以控制了。但现在人手不足,末将才刚去询问指挥使大人。刘大人便命末将来讨抚台大人的示下,要如何处置?” 皇帝见他语声铿锵,仪容不俗。便扬声道:“进来说话。” 慕容俊大步入内,见那位“黄老爷”此时已俨然坐在主位上,董自忠倒坐在下首相陪。不觉愣了愣。 皇帝向他定睛望着。捻着胡须问道:“你就是慕容渊的儿子?在荆州擒得陈大胡子,后又因擅作主张被降职的?” 慕容俊心中有些惊疑,看他几人的情形举止又猜不透此人的来头,只得含糊恭声应道:“正是在下。” 皇帝又将他打量了一遍,点头道:“果然虎父无犬子。从今天起,这江宁城中的善后事宜,便由你协理着董卿去做吧。” 慕容俊越发猜不透此人的身份了,又不敢贸然相问。只得说道:“在下官职低微,人微言轻,只恐令出不行。无法协理……” 皇帝问:“你现在任着何职?” “六品都尉 。”慕容俊恭声道。 皇帝略一沉吟,便道:“朕在这里冷眼看了一日。北大营指挥使刘慎之对百姓疾苦毫不放在心上,全无半点忧国忧民之心。对巡抚的调度也置若罔闻,在朝廷用人之际却只知在旁躲清闲,消极殆慢。这等尸位素餐之人留之何用?白拿着朝廷俸银却不肯替朝廷出半分力,着实可恼!从今日起着削去其指挥使职位,由都尉慕容俊接任。” 慕容俊有点懵,脑海中只不停地闪过一个字:朕……朕?! 董自忠急得连连咳嗽了两声,慕容俊这才猛然醒悟过来,一惊之下,连忙推金山,倒玉柱,双膝跪倒,向上叩首道: “末将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颔首而笑,道:“你倒比你那倔驴一样的老爹圆通得多……我来问你,这善后事宜你打算从何入手?” 慕容俊便朗声道:“自来大灾过后都会瘟疫横行,还是刚刚说的,那些无人认领的死尸必须尽快掩埋,刻不容缓。()不过此时人力物力都极有限,南北大营中也抽调不出太多人手,还是需要城中百姓自发地去做这些事才好。可城中现在人心惶惶,赈济款又不足,行事缓慢。末将想,不如由巡抚大人亲自签署文书,发到受灾各州县,告知百姓:每搬运一具死尸到指定墓坑里的,奖钱二百;每挖一丈许深坑者,奖银一两。由衙门里发给凭证,一月后凭证到衙门里结算。此时百姓们最是手头吃紧,只怕此令一出,就会人人争先,踊跃效力。清理废墟也是如此。这是第一步。”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之后仍是由各州县贴出告示,在民间招募匠人,重修房屋,工钱仍是一月后凭证到衙门领取。至于最当务之急的粮食,官库中肯定不足,单靠开仓放粮不行,只能向城中富户借粮,朝廷要承诺给他们:今天借一斗米,两月后会还他二斗。有此承诺,那些富户应该不会太吝啬了……” 话才说到这里,皇帝已经抚须笑道:“你倒会想法子,只是这样一来,赈济款项只怕比原先要多出三四倍都不止了。户部和工部那些老爷们要跳脚了。” 慕容俊神色凛然,沉声道:“先前预算多少还是多少,只要吏治清明,那些贪赃枉法的贪官少一些,少克扣一些老百姓的救命钱,只怕那些钱还用不完呢!所谓乱世用重典,这种情势下,圣上多派几位监察官下来,但凡遇到敢顶风而上,拿着朝廷赈济款中饱私囊的贪官,立斩不赦 !只要有人真掉了脑袋,末将敢保证,这救灾就会顺利进行下去,百姓们会很快安抚下来。” 皇帝听完了他的话,良久方看着旁边的董自忠,似笑非笑道:“董卿,你可都听见了?要不要我派一名监察御史下来协助你呢?” 董自忠早已吓得遍体冷汗,忙不迭地伏地叩头,连声道:“请圣上放心,微臣此番便是肝脑涂地,不眠不休,也不会令圣上失望,不会令百姓们失望!” 皇帝点了点头,闲闲道:“如此最好,你可要仔细了!”又转头向慕容俊道:“如今你们各司其职,都速速去办差吧。” 慕容俊便行了大礼,转身出去了。董自忠也正唯唯地打算退出去,皇帝又叫住他,缓声道:“限你三日内备齐车马,好送曾卿及其家眷回乡下田庄静养。” ……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地平线吞没以后,夜幕再次笼罩了大地,又一天过去了。 曾府一座二层的库房已被清理了出来,寻出来不少可用之物。 阿离坐在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草棚子里,借着火把的光亮,替品南整理行装---一只被灰土掩埋过的樟木箱子已被擦拭干净,阿离将从瓦砾堆里刨出来的一些男子穿用的衣物抖抖干净,细心地折叠好,整齐地放了进去。 品南就坐在旁边。怔怔地看着阿离收拾东西。兄妹两个已经沉默了好半天,两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 有一种古怪而又异乎寻常的东西似乎正在黑暗里冒头,分明能感受到它鼻子里喷出来的咻咻的气息,但因为隔着昏黑的夜幕,却始终看不清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因为看不清,猜不透,所以更无端地令人心神不宁起来,只觉得一颗心揪得紧紧的,说不出的惶惑。 “哥哥,此去京里,一定要事事小心,我总觉得……” 阿离话说到一半,却又说不下去了,只是茫然地停了手,呆呆地向品南望着。 觉得什么呢?她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突然不一样了 。情势正在向一种不可控制的未知行进着。 品南显然也早已意识到了,他端端正正坐在那里,默默看着阿离,迸了半晌,方道:“你不必担心我。反而是你,一个女孩子家,当此大乱,家里又凋零如此,全家的担子都要妹妹扛起来了,你……” 他说不下去,只是瞅着阿离勉强咧嘴笑了笑,定定地说:“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阿离点头,也冲他展颜一笑,便低下头,继续有一搭无一搭地收拾东西。 不知何时,弄玉悄悄走了进来,在距离品南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咳了一声,方鼓起勇气向他轻声道:“大表哥,我也该回辽东去了。我……可以和你同路走吗?” 品南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睇她一眼,淡淡道:“你也要走了?” “是啊”,弄玉低了头,下意识地将两手交握在一起,咬着唇道:“原本早前不就要回去了吗?谁知突然遇到这一场大灾……如今姑妈也已经不在了,我自然没有再留下来的道理。只是现在外面也不知是什么情形,我心里总是有些忐忑的,所以……就过来问大表哥一声,不知大表哥能不能带着我一起上路呢?” 说到这里,她偷偷抬头飞快地看了品南一眼,又小心翼翼地说:“到了京里,大表哥自去办你的差,我就和陈妈妈转道回辽东,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麻烦倒谈不上,只是……”品南对弄玉说话时,便恢复了他一贯的彬彬有礼却又冷淡和敬而远之的态度。 他转头看看阿离,似乎忽然有了主意,立刻向弄玉道:“只是现在我家里这样的境况,我六妹要独自撑着家,实在太难了!所以……我有个冒昧的请求,不知道表妹能不能答应?” 弄玉眼睛里光华一闪,马上应道:“大表哥切莫这样客气,有什么话您只管说就是,只要我能做到的!” “我想请表妹在我家里再住一阵子,帮着我六妹度过眼下的难关。等我从京里回来,就会亲自送表妹回辽东。” 品南一边说,便向弄玉郑重其事地行了个揖礼,继而望着她,缓声道:“我这请求是不是太过分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心曲 “我想请表妹在我家里再住一阵子,帮着我六妹度过眼下的难关。等我从京里回来,就会亲自送表妹回辽东。” 品南一边说,便向弄玉行了个揖礼,继而望着弄玉,缓声道:“我这请求是不是太过分了?” 弄玉还未说话,阿离已经不安起来,连忙瞪了品南一眼,皱眉道:“哥哥可不就是太过分了!弄玉姐姐孤身一人在这里,碰上这样的大灾,已经受够了罪了,而且弄玉姐姐这几日帮了我们多少忙了?若没有她,只怕连哥哥的性命都……感谢的话没见你说几句,也不说好生送姐姐回家,倒说叫弄玉姐姐跟着我们到乡下吃苦去?哥哥真是无礼,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又连忙拉住弄玉的手,微笑道:“姐姐别理他,他是跟你开玩笑呢。我这就替你收拾收拾,你跟哥哥一起走,路上好有个照应。啊对了,你从辽东带来的下人,如今只剩陈妈妈一个了,路上不够使的,我再挑个丫头给你;路上带的干粮也要准备出来了。哈哈,青云藏了七八袋面粉在地窖里,那些兵不知道……” 阿离语声带笑,故意使气氛能轻松一些。弄玉一直低头不语,听阿离说到这里,方伸出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正色道: “姑妈没了,姑父现在的身子又不好,大表哥又要进京去了,家里只剩六妹妹撑着,我一想到这些就心焦……其实,我真的是有心想留下来,不敢说能帮上什么忙,至少有个什么事儿能多个人商量商量……” 说到这里。弄玉微微低了头,双手摩挲着裙子上的褶皱,轻声道:“只是我是个外姓人,姑妈又不在了,平白地住在这里。怕你们厌烦……” “姐姐!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阿离越发不安起来,拉着弄玉的手,急声道:“怎么会厌烦。这是从何说起?咱们家里上上下下哪有不喜欢你的?我只是觉得,姐姐自小锦衣玉食的长大,如今我家里零落成这样子。明儿回了庄上还不知那日子怎么过呢。怎么好意思倒让姐姐跟着我们受罪去?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太说不过去了,我万万不敢……” 弄玉笑了:“妹妹若只是觉得过意不去,那大可不必!既然是亲戚,理应互相扶持,要是我这个无用之人,在这样的时候能尽一点点绵薄之力,我会非常高兴的。好。就这么说定了,我留下来。什么时候大表哥从京里回来了,我再回家去!” “可是这……” “好了 。就这么定了,你们兄妹俩说话吧。我到五姨娘那边看看去。”弄玉冲阿离展颜一笑,起身又向品南福了福,便步履轻盈地走了出去。 品南冲着她的背影行了个揖礼,朗声道:“那就多谢表妹了!” 弄玉脚步略顿了顿,也没转身,嘴里只低低说了声“表哥不用那么客气”,便一径去了。 阿离待弄玉的身影消失在另一个草棚里,便收敛了笑意,向品南皱眉道:“哥哥明知道弄玉姐姐心地善良,不可能拒绝的,还跟人家提这样无理的要求,真是过份!我们和人家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让人家跟着受苦啊?” 品南抱着双臂站在那里,眼睛望着草棚外无边的夜色,淡淡道:“我心里记着呢,将来总会报答她就是。” “人家家境又不差,衣食不缺,我们有什么好报答的?能报答什么?”阿离睇了品南一眼,轻描淡写道:“况且,弄玉姐姐就算是出于好意,留在咱们家里帮忙,说到底也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哥哥既然想让人家留下来,何不让人家留得安心些呢?” 品南侧过头来瞟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复又将头调了过去。 阿离见状,索性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品南面前,低声道:“按理,这些话不该我这做妹妹的说,可是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身体又不成了,家里没有主事的人,说不得妹妹只好越礼多嘴了。来,哥哥这边坐。” 品南有些不耐地走过去,一撩袍子在椅上坐了,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阿离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了,低头寻思了片刻,方正色道:“哥哥就没瞧出来,弄玉姐姐对哥哥特别好么?从前太太原本就想着作成这门亲事,父亲也同意去辽东葛家提亲了,后来太太被幽禁,这事也就搁置下来了。那时候别说哥哥,就连我,对这门亲事都很反感。” 她顿了顿,目光清清亮亮地望着品南,缓缓道:“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经历了这场大灾,谁是什么样的人,我都看得明白。我真的不希望哥哥因为心中的仇恨,而错过这样一位好姑娘。” 品南定睛瞅了她一眼,眉头轻皱,却依旧没言语 。 阿离趁势道:“虽然咱们家尚未去提亲,但想来弄玉姐姐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哥哥如果不给一个答复,让姐姐情何以堪呢?她对哥哥的好,哥哥不会不明白吧?再说句不合适的重话,若没有弄玉姐,恐怕哥哥未必能得救呢……” 品南扭头望着外面无边的夜色,淡淡道:“她的确不错,我也知道她救了我的命,所以我才说将来我一定会报答她。但我不可能因为她是我的恩人就娶了她,这和我们两家的恩怨无关。不,这是两回事。” “那……”阿离有些结舌,“那又是为了什么?哥哥不也觉得弄玉姐姐不错吗?” 品南叹了口气,背着两手闲闲踱了两步,抬头瞅着阿离,似笑非笑道:“只许你和慕容家那傻小子两情相悦,哥哥我就不能娶一个心心相印的么?” 阿离蓦地红了脸,作势啐了一口,低声嘟哝道:“哥哥说话也没个正形,讨厌!看你往京城里娶个心心相印的去,哼!” 一边说,便低头走了回去继续收拾行李,不再说话了。 品南微微一笑,也不再打趣她,继续闲看外面的月色,兄妹俩就此收住话题。 …… 两日后,阿离派到自家几个田庄上打探情况的家丁护院们都纷纷返了回来。 庄上的情形比想象中还要糟。 曾家的四个田庄里有三个损毁严重,房屋倒塌殆尽,连人带牲口死伤过半;只有一个离江宁城较远的庄子情况稍好些,至少还有些幸存的房子可以勉强容身。 “小的按照大爷的吩咐,往李府上去探问了一回……”长青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小心翼翼地抬眼望着品南,嗫嚅道:“李家的情况跟咱们府里一样的惨,李家大少爷,二少爷,还有李夫人已经……都不在了,只剩下李老爷,还有三爷四爷并几位少奶奶还在……” 长青说到这里,便讳莫如深地住了口,回过头去紧张地向远处贞娘清娘几个住的那个棚子望了一眼,方轻声道:“您猜怎么着?李家几位主子昨天已经动身到庄上去了,府里只留了两个管家看着家呢 。” “他们自己走了?倒把我五姐扔下了?”阿离有些难以置信。 “也不是吧……李家三少爷说乡下日子苦,怕咱们五姑娘受不了,想让五姑娘在娘家多住些时日。等他们在庄上安顿妥当了,就来接五姑娘。” 阿离听了,半晌没言语,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把明媒正娶的媳妇丢给了娘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虽然贞娘当初用的手段不能见人,可李延这么做,是否也同样阴暗了些? “李家三爷就没问五姑娘一声么?没问问我五姐是活着还是死了?有东西吃有地方睡没有?”阿离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句。 “好象没问……”长青摇了摇头,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忍和尴尬,想了想,又道:“三爷只是说,五姑娘在娘家住着,比跟着他强……别的就没说什么了。” “住娘家比跟着他强?这叫什么话?”阿离实在有些气愤了:“那我五姐现在算什么?是被休了,还是算弃妇?这……这也太糟蹋人了!当五姐的娘家没人了么?” 想起李家跟曾家的田庄毗邻而居,紧挨在一起,不禁冲口而出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连我五姐的生死都不问一声,好冷酷的一个人!不行,等我们到了庄上,大哥一定要去问问李家,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话说到这里,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忽然想到贞娘的这门亲事,其实也算是品南暗中设计的;而品南当初那么做,也是为了自己。 阿离不由得呆怔住了,抬眼望着品南,喃喃道:“大哥……我们……” “不要去问了,你们不知道,三哥心里根本没有我,他……”不知何时,贞娘已如游魂一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呆呆地望着阿离,满面泪痕,木然道:“他都不想要我了,你们还去问他,这不是自讨没趣么?要是那样,我还不如一头碰死了干净,也不想讨臊去!” “可五姐你是他们李家明媒正娶的少奶奶,怎么能被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丢到一边去?这万万不行的!” 阿离用力咬了咬嘴唇。(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庄上 贞娘面色灰暗,神情委顿,只管把两只手下意识地狠狠攥着,喃喃道:“我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没道理赖在娘家不走;如今家里的日子这么难过,我还在这里赖着,我知道你们一定早烦死我了……” 她一边说着,脸上就滚滚地淌下泪来。想到母亲已经没了,父亲的境况更是凄凉,夫君那样冷漠,夫家的人对自己也不闻不问,茫茫乾坤,竟似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想到这里,眼泪便成串地滚落下来,她也不去擦,只觉得两腿虚软,顺着木头柱子就慢慢坐在了地上。 “你们都走吧,我不会赖着你们的……我……我自己留在这棚子里住好了……” 这一次,贞娘没有象从前一样掩面痛哭,只是把头深深地低着,微不可闻地喃喃自语,倒越发显得凄惨了。 阿离默默地望着她,蹲身下去,在她肩上轻轻地拍了拍,温声道:“五姐这是说的什么话,便是他们当真这样冷漠了,你就尽管安心在家里住着就是了,千万不要有什么负担。” 贞娘听她这样说,心中感动之余,却有几句话说不出口——就算阿离待人宽厚,不会对她冷语相向,可她将来也总会嫁人的,等她出了阁,品南娶了新妇进门,自己在娘家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么?到那时,自己空有一个“嫡女”的名头,其实半点用处也没有,父亲也指望不上了,这个家里还不是品南说了算?想到品南,贞娘由不得心里发冷。顿时发觉自己的未来一片黑暗,已经完全看不到一点希望了。 她瞪着一双干涩的眼睛,茫然坐在那里,耳边依稀听见阿离在说:“如果在他们家实在过得委屈,五姐不如和离吧。想法子把嫁妆要回来,有自己的庄子和产业,下半生至少可以衣食不愁。比这样堵心强……” 嫁妆…… 贞娘深深地垂下头去。 她能说她的嫁妆已经没有了么?她不能说。 她能说所有的嫁妆已经让公爹拿去变卖一空,去填差使上的窟窿了么?说不出口。 她能说根本没人逼她,是她主动去找公爹 。热血沸腾慷慨激昂地说“希望为家里分忧”么?更加无法启齿。 她以为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其他的都是身外之物,现在才发现自己是多么傻。她那可笑而又可怜的爱,除了自己,没人拿它当回事。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阿离见她只是流泪而不言语,便问:“难道五姐还舍不得李家?要是你愿意,等大哥从京里回来,就让他出面去跟李家交涉和离的事……” 品南转过身。瞥一眼贞娘,淡淡道:“当初可是你哭着喊着要嫁给人家的,还弄了一出霸王硬上弓。让人家非娶你不可。现在过得不好,也是自找。怨不得别人。哦,对了,这桩婚事还是你从阿离手里抢过来的,我不跟你计较就算了,还让我帮着出头?想都不要想。” “没错,都是我自找的,我真下贱……”贞娘曲膝坐在地上,将脸埋在掌心里,努力将那嚎啕痛哭压抑下去,那哭声在喉咙里就被挤成支离破碎的一声声饮泣,让人听着连心脏都忍不住跟着一抽一抽的。 阿离有些不忍,悄悄拉了拉品南的袖子,冲他使了个眼色。 品南不为所动,继续好整以暇地说:“刚说到要回嫁妆?那只怕是难了。我听说李老爷差使上偌大一大笔亏空已经料理清楚了,圣上也没再追究,我猜这里头有五妹妹的功劳吧?五妹妹素来性子豪迈,断没有眼瞅着公爹要获罪而袖手旁观的道理,估计是一掷千金,舍小利而谋大义,宁肯自己落个两手空空,也会帮李老爷度过这场难关,我猜的对不对?” 贞娘面容憔悴,惨笑道:“没错,我就是一个蠢人,现在你们可以尽情地笑话我了。” 品南不屑地扫了她一眼,负着手冷哼道:“笑话你?我没那闲工夫。不过有一句话得提前跟你说下——住娘家也可以,但此一时彼一时,你现在摆不起过去那总督嫡女的架子了,明白不?如今家计艰难,阿离要一个人撑着,实在不易,不指望你能为她分忧,至少别再时不时地恶心她就成了。” 他这番话说得很是心平气和,连阿离都微感诧异。贞娘抖抖索索地站起身,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也没说什么,只是垂了眼帘轻声道:“我去看看父亲”,便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阿离看着她孤零零的背影,心里颇有些不忍,转头沉声向品南道:“没想到李家三公子跟他父亲一样无耻,利用五姐对他的感情,这样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拿光了她的钱,又把她赶回了娘家 !便是五姐先前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在三公子面前,也是小巫见大巫了! 品南顿了顿,方慢吞吞道:“和李延有什么关系?他又不知情。他为了躲她,避到京城里去,一去几个月,再回来时,你那傻五姐早把自己的嫁妆折成了现银都交给她公爹了。你也别说李老爷贪得无厌,谁不见钱眼开?既然有人心甘情愿地大笔银子送上来替他还债,傻子才不要呢! 他停了一下,又道:“至于说把贞娘扔回娘家不理,我反倒觉得李延完全是出于一片恻隐之心之罢了。他希望贞娘能提出和离,因为他觉得这样过下去对她不公平,他给不了她什么,却又把她捆在身边,觉得很残忍。” 阿离越发无语了,良久,只是徐徐地呼了口气。 …… 几日后,曾家上下二十余口人坐上了董自忠为他们准备的几辆马车,离开江宁城,前往了八十里以外的田庄。 从瓦砾堆里翻找出来的箱笼细软不足十一,不过装了两辆车;所剩下的家仆下人更是折损了大半,这一支老弱病残的队伍分乘了五辆四壁透风的破车,咣咣当当地延着龟裂的黄土路,一路向乡下行去。 一路上,但见数不清的断壁残垣,房倒屋塌,一片凄凉的景象。出了城,越发觉得荒芜了,已是春耕时节,两旁大片的农田里却鲜少有农人在忙碌劳作,偶尔在田间看到几个拿着锄头的人,也个个都是一幅麻木呆滞的模样,耪两下地便坐在田埂上发一会呆。阴霾的天空下笼罩着一种颓唐而衰败的气息,经久不散。 品南在两天前已经拜别了父亲,前往京城去了。 他原本想亲自护送着家小先往田庄上安顿好了再走的,但皇帝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百姓为大”,便绝了他这念头,只得在一队绿营兵的护送下,即刻便启程进京了。 长青和长白头一天便被派往庄上打前站,曾家的车马第二日傍黑时总算才到了。 据长青说,这是曾家四个庄子里受灾最轻的一个,但眼前的景象还是令阿离等人心中一紧 。 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地里,如同在江宁城外看到的一样,没有几个人在耕种,显得广袤而荒凉。马车走在寂静的乡间小路上,那得得的马蹄声听起来分外真切。阿离掀起车帘,向两旁田野里望去,越看心里越沉,眉头渐渐地拧在了一起。 玉凤在旁边忧心忡忡地轻声道:“都这时候了,还没开始犁地撒种呢,错过了时节,来年吃什么呀?不会是……人都死绝了吧……” 阿离咬着唇不语,远远地忽然望见地头上有几个人影,来来回回地穿梭忙碌着,不知在做什么呢。 等到马车渐近,那些人早已经瞧见了,便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慌忙跑了过来,跪倒在路旁,高声道:“小的曾三福,给老爷,太太,并少爷小姐们请安!” 其余的人也连忙跟着他跪倒在地上,诚惶诚恐地向上磕了头,齐声请安。 阿离知道之前那老者必是此庄的庄头,便隔着车窗向他点了点头,微笑道:“辛苦了,都起来吧。老爷一路车马劳顿,要马上歇一歇,不知道屋子可都收拾好了没有?” 曾三福垂着手站在车下,脸上露出几分踌躇之色,但仍是毕恭毕敬地回道:“姑娘,咱们庄上的房屋足足震塌了十之六七,就算勉强没倒的,那地基也松了,墙也裂了,实在不敢让主子们住进去。听见主子们要来,小的急得什么似的……那大瓦房一时半会盖不起来,小的们只能先日赶夜赶,先盖出几间土坯房来给主子们将就着住,待过一阵子再重修院落,求老爷和姑娘们恕罪……” 阿离听他这一说,方注意到他们每个人都是满手满脚的泥,拖土坯的筛子就扔在一边,旁边还有一大堆刚刚和好的黄泥就堆在那里,还没开始整形;远处已有几十方土坯已整整齐齐地垒在当地,正在那里晒干呢。 阿离收回目光,温和地向曾三福道:“老庄头辛苦了。只是把种田的伙计们都拉过来打土坯,地里怎么办呢?错过了种地的节气,比住不上房子可厉害多啦。” 曾三福躬着腰,用肮脏的泥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连声道:“姑娘说得是!可是,总不能让主子们跟我们一样,住个露天的棚子吧?这一早一晚还冷着呢……伙计们死伤了一半还多,实在抽不出人手,小的也是急得满嘴长火泡,只差撞墙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安顿 曾三福躬着腰,用肮脏的泥手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连声道:“姑娘说得是 !可是,总不能让主子们跟我们一样,住个露天的棚子吧?这一早一晚还冷着呢……伙计们死伤了一半还多,实在抽不出人手,小的也是急得满嘴长火泡,只差撞墙了!” 此时天色已晚,曾雪槐已在车上躺了一天,实在是又累又乏了;庸儿也哼哼唧唧地满口嚷累,要下车玩耍。阿离只能稍晚些再和庄头说这些事,先把一家大小安顿下来,因道:“那眼下可有地方住?” “有,有。那天长青过来传话,说老爷要来,小的们日赶夜赶,先赶着垒出来了五间土坯房,不过地方不富余,姨奶奶们得暂时先合着住,姑娘们也是;而且因为太赶,泥坯还没晒透,屋子里头有些潮湿,不过我已吩咐小子们在屋子里生了火,烤了两天,好歹还算凑和着能遮风挡雨。不过妈妈和大姐儿们眼下只能先委屈着住两天草棚子了,她们的屋子还得等两天……” 曾三福说话的时候,那张满布皱纹的脸上全是谦卑和诚惶诚恐,不住将双手的泥在身上那身肮脏的青布短打上擦着。阿离瞧在眼里,便温和地笑了笑,扶着玉凤走下车,温声道: “让她们住你们的棚子么?那你们住哪里?不用这样,不是已经有几间泥坯屋子了么?我们一共三十口人还不到,就一起挤着住几日又有什么要紧?都是经历过一场生死的人了,这点委屈还受不得吗?剩下的屋子先别盖了,泥坯也别打了。先紧着把地里的活计赶出来再说吧。眼下是寸金寸光阴,可是万万耽误不得。” “哎!哎!”曾三福一边连声答应着,便躬着腰走到曾雪槐那辆车旁,隔着窗子道:“老爷,小的替您赶车。已经到家了……” 一边说着,眼圈已经红了。 曾雪槐命人将车帘撩了起来,隔窗望着曾三福。笑着叹了口气,道:“三福,你这老小子身子骨还这么硬朗。我可是完蛋了。” 曾三福从车窗里看见曾雪槐直挺挺躺在车内。容颜憔悴而消瘦,两边的颊腮都塌陷了,声音越发哽咽起来,抹了把泪,强笑道: “不怕,等田里忙过了这阵子,小的给老爷打一辆独轮车,到时候天气也暖和了。春暖花开的,小的天天推着老爷到咱们的地头上,鱼塘边看看转转。咱们这里。虽没有城里那些大街大铺子繁华热闹,可是悠闲自在啊 。庄稼长出来的时候,满眼的绿,连泥土都是香的。老爷操劳了一辈子,现在……可以松快松快了……” 他虽然脸上笑着,可是脸上却滚滚地淌下泪来。 曾雪槐微笑道:“还是你这老东西会说话,让我听着心里舒坦。不过我都没哭,你哭个什么?走吧走吧,快到屋子里把我卸下来吧,这一路上我浑身的骨头都快颠碎了。” “好的老爷”,曾三福抹了一把脸,连忙冲身边一个黑黑壮壮的汉子道:“老三,快跑着去告诉你娘和女人们,就说老爷姑娘们已经到了,叫她们快点杀鸡宰鹅备饭。” 曾雪槐道:“何必麻烦,大灾过后,生计艰难,凑和着吃一口得了。” 曾三福换上一幅笑嘻嘻的样子,忙道:“再难也不缺几只鸡,咱们庄上别的没有,牲口鸡鸭还富余,虽说也砸死了不少,给老爷和姑娘们打打牙祭还是足够的。” 一边说着,便侧身坐在了车上,鞭子一甩,吆喝着马车往宅院那边行去。 其实,原先的大宅院已经损毁得没法看了,曾三福在那旁边百步外又整出一块平地,用篱笆围了,在里头起了几座泥坯房。看上去虽然不怎么体面,却也比草棚子强多了。 “您瞧,得让老爷姑娘们住这种鬼地方,小的心里实在是……”曾三福满脸的惶恐,不停地喃喃说着,一边指挥着自己几个膀大腰圆的儿子把曾雪槐从车上背了下来。 “这已经很好了!”曾雪槐和阿离同时笑呵呵地说道。 最大的一间自然是给曾雪槐。床已经铺好了,厚厚的软软的,下面却不是铺的褥子。 阿离掀起最上面的一层看了看,下面是铺着厚厚的稻草。 “老爷和姑娘们来得急,乡下没有干净被褥,婆娘们连夜赶制也没做出那么多来,所以只好……”曾三福下意识地扯着自己的汗巾,局促地低声道。 “铺麦草稻草最好了,冬暖夏凉,又透气,这是好东西啊。”曾雪槐丝毫不以为意,笑嘻嘻地说道:“快把我放上去躺躺。” 几个壮实汉子听了,连忙小心翼翼地将曾雪槐在**平躺着放好,只听他身下垫的稻草一阵扑簌簌轻响,曾雪槐便满足地轻叹一声:“好,真舒服啊 。” 阿离也抿嘴笑,安排了青云玉凤和一个老妈妈,在这屋里打地铺,又去别的屋里安排。 三个姨娘身上都有伤,安排在同一间屋子里睡大通铺,也方便照料,同样留了四个丫头在这屋里打地铺。 自己和弄玉,贞娘,清娘,带着雅娘和庸儿一间,便显得很挤了;五个护院的加上长白一间,长青伺候着念北单独一间;剩的一间给几个粗使的婆子和厨房里两个媳妇。 还有几个丫头安排不下,便跟着庄头娘子到草棚里去挤几天。 念北走到阿离面前,认真地说:“六姐,大家都住得这么挤,凭什么让我住得这么松快?我自己占个屋子,弄得姐姐们屋里都没地方给伺候的丫头们住了,我不要这么特殊。” 阿离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大哥现在去京里了,庸儿又小,离不开人,只剩你一个男孩子了,多宝贝呀,住得略好些也是应该的。” 念北把脖子一梗:“我能吃苦,别把我不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少爷秧子。” 阿离便敛了笑,道:“倒也不全是额外照顾你……你不自己住,难道要跟姐姐妹妹们一个屋里挤着吗?还是跟护院们一处挤着?那屋里小,想挤也挤不下。” “我想跟庄头一起住草棚子去!”念北挺胸抬头,朗声道:“我很想跟他请教请教田间稼穑的事;而且这样的话,长青就可以和护院们一起去住了,姐姐们也可以分两间屋子,有丫头可以伺候了。” 阿离目光轻柔地望着念北那张还略带稚气的面庞,心中有一块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按揉了几下,有些疼,更多的是安慰。 回想起震后这些日子,念北一直不声不响,从来没对人提过一丁点要求,也从来没有抱怨过露天睡在地上有多么痛苦。他默默地不知疲倦地在瓦砾堆里一点点翻找着,将找出来的还能用的东西一样样交给阿离;喝了那么些天的稀米汤,从来没叫过一声苦。眼下又说出这些话来…… 这个十二岁的男孩子,什么时候起,变得这样有担当了? 阿离心中欣慰,脸上却故意绷着,道:“想法是好的,不过你这是大秀才的作派啊 !要想知道田里的事,就得亲自去下田,靠跟庄头聊聊天哪里就能知道了?反而你跟人家一处挤着,这一晚上人家别想睡了,光得战战兢兢地伺候你了。可明天庄头还得领着人干一天活呢,没精神怎么行?” 念北倒没想到这个,此时听阿离一说,方才觉得自己想法欠妥,有些尴尬地搔了搔头皮,道:“那……那要怎么办才好?” “就按我分派的那样不就行了?放心,姐妹们经过这么一场大难,都没那么娇气了。夜里要喝茶喝水,自己起来倒去不就得了?这个光景下哪里还能讲究那么多。” 念北听了,低头思忖了半日,也只得依了。 大家都安顿好了以后,有庄上的妇人们提了井水来给城里来的主子们擦洗,之后就摆上了晚饭。 晚饭摆在了曾雪槐屋里,几个女儿陪着坐了一桌;阿离独盛了一碗饭,拨了几样菜在上面,坐在曾雪槐床前喂给他吃。 桌上有一碟烧鹅,一大钵红焖鸡块,香味格外诱人,对已吃了数天稀粥的曾府中人来说,简直如同见了美味珍馐一般。 庸儿立刻高声叫着:“我要吃鸡腿!我要吃鸡腿!” 阿离捡了一只鸡腿递给他,四岁的庸儿立刻接了过来,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 阿离看着他一幅贪婪的样子,笑着叹道:“以前三弟吃饭,丫头老妈子乳娘一堆人追着喂,都喂不进一口去。现在倒是好了,不用人说,自己就吃得好好的了。” 大家都跟着又是笑又是叹。雅娘趁人不注意,把自己那只鸡腿也悄悄塞给了庸儿。 车马劳累了一天,人人都疲惫不堪,加上这么久以来,头一回住上了不透风的房子,因此吃罢了晚饭,大家都早早上了床,几乎是头一挨枕,立刻就进入了梦乡。 阿离却是睡不着,她亲自照料着曾雪槐睡下,又把庸儿哄着了,便走出屋子,信步去找曾三福。(未完待续) 第三十一章 洗尽铅华 才出屋门,远远地却见曾三福已经垂手站在篱笆墙外候着了,见阿离出来,连忙规规矩矩地上前打千儿问安,恭敬地叫了声“六姑娘”。 阿离笑了笑,抬头见不远处有两个青石墩子,便领头走过去端端正正地坐了,又指着对面的石墩子向曾三福和蔼地说道:“老庄头也坐吧,坐了好说话 。” 曾三福哪里敢坐,连连地摆着手,局促地说道:“在主子面前,哪里有我们的坐处,小的还是站着回话……” 阿离此时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的那套沾泥带水肮脏不堪的青布短打已经脱了,换了一身干净的靛蓝棉布衣裳,手脸也洗得干干净净,就连头发胡子也都认真梳理过了,再看他站在那里局促不安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道: “那就随你……老庄头不必紧张,如今我父亲的身子不好,管不了事;母亲又没了,大少爷也不在,二少爷三少爷都小,只能是我管着家。以后咱们俩打交道的时候就多了,你要老是这么局促,可是够累的。” 曾三福红了脸,讪讪道:“是,是……其实长青都跟我说了,说是这灾后里里外外的事都是六姑娘料理着,城里未出阁的小姐家,这样拿的起放得下,小的心里着实是佩服的……” 他一边说着,神情明显松驰了许多,搭讪道:“这几间破屋子,让老爷,姨奶奶,和姑娘受屈了……” “已经很不错的了”,阿离随意摆了摆手,便将脸上的笑意收敛了。正色道:“我是来问问老庄头咱们田里的事——庄上还有多少人手,是不是短得很?” 曾三福的脸色变得沉郁下来,想了想,方道:“庄上原本有三十二户,男女老幼共二百一十四口。其中二十户是咱们府里的家生子。另外十二户是租种咱们府里田地的佃户。这一场大灾,有九户人家死绝了,剩下的差不多每家都有伤亡。连家生子带佃户共剩八十八口,扣去女人,娃娃。和受伤动不了的。现在真正能下田的壮劳力不过二十来人。这二十来人里又近一半是佃户,不过租种着咱们三二十亩田,真正咱们府里的家生子剩下的能干活的不过十几个人。可咱们庄上光水田就有二百七十来亩,那片旱地还没算,节气又不等人,就算是黑天白天不睡连轴转,只怕也顾不过来……” 阿离的心紧了紧。 这么几个人种近三百亩地,实在是太困难了! “别的庄上只怕还不如这里呢……”她低了头。微微咬着嘴唇,神色冷峻。 曾三福小心翼翼地瞟了阿离一眼,轻声道:“老爷如今这样的身子骨。只怕是不能再作官了吧?现在就算告了老了么?要是这样,以后咱们府里的地亩就不能再免赋税了 。今年几个庄子要是因为人手不够收成不好,兴许种一年田,到头来还要倒贴了银钱进去……” 阿离又是心中一惊。她倒从来没想到这一层。 往年只知道一到秋收和腊月里,几个庄子就会有车队运了粮食瓜果,各色禽畜野味陆续送到府里去,富足得很。 她真是从来没想过,因为父亲任着朝廷命官,家里的田庄是不用交税的,有多少出息全是净赚。现在父亲没有官职了,种种苛捐杂税也就来了;还不止如此,父亲的俸禄,养廉银,炭火费,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以后只能靠着这些田地吃饭了,家里的人口这么多…… 而且,父亲还把家中绝大部分积蓄都捐了出去…… 阿离想到这里,只觉得心中似乎忽然压上了一只巨大的磨盘,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地要交税,人头也要交税,以后,只怕是养不起这么多人了…… 她定了定神,抬头问曾三福:“能想法子先雇些短工不?这样的大灾过后,家家都损失惨重,人人都缺钱,没钱又没地的人也多。我们把价钱出高些,雇些短工过来,好歹先把春播支应过去再说。” 曾三福笑了笑,道:“小的原本就想着,明日天一亮就叫我三小子到前面镇上去雇十个八个人先拉回来,管吃管住,一百钱一天,姑娘觉得成吗?” 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道:“现在缺劳力,钱不能给的太少……” “成,田里的活,我不是太懂,老庄头看着办吧。若是种田的老把式,额外再多加些钱也是可以的。”阿离痛快地应道。 “哎!”曾三福显得有了些底气,立刻恭恭敬敬地垂手向阿离道:“那姑娘回去好好歇一宿吧,今儿可是累着啦!” …… 阿离走回院内,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见桌上一灯如豆,大通铺上有轻微而均匀的鼻息声传来,灯影里见姐妹几个都已沉沉睡去,唯有贞娘坐在炕上,就着昏黄的灯光似乎在缝制着什么。 “五姐怎么还不睡?这油灯熏眼睛,明儿再做吧 。”阿离一边轻声说着,一边走了过去,同时心里颇有几分诧异:曾家虽有针线上的人,但姑娘们从小也是学着做针线的,唯有贞娘一年到头横针不拿,竖线不动,今天竟然点灯熬油地做起了针线,这还真是稀奇了。 “五姐这是做什么呢?”阿离心里好奇,由不得就凑了过去。 “庸儿那会在场院里玩,让树杈子挂了一下,衣裳刮破了,我给他缝缝……” 贞娘没想到阿离会突然进来,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小袍子往身后藏,又觉得这动作未免更加怪异,硬生生地又把手缩了回来,脸上倒跟着“腾”地一下子红了,神色也忸怩起来。 曾经的贞娘,对庶出的兄弟姐妹向来不放在眼里,尤其是五姨娘所出的幼弟庸儿,根本就是视而不见,从小到大连抱都没抱过一下。今天竟然给他缝起衣裳来了? 贞娘也察觉出自己这种态度上的前后差异了,看着阿离吃惊的样子,越发讪讪起来。她又不是个圆滑的人,顿时有些手足无措,面红耳赤,讷讷道: “我就是择席……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没什么事干,所以……” 阿离笑了,将庸儿的小袍子接了过来,就着灯认真地看了看,点头赞道:“五线的针线相当不错啊?针脚好细密。” 贞娘脸上越发红涨了,“别笑话我了!我一年不拿针的人,能细密什么?”虽然这么说着,自己又拿着衣裳反复看了看,目光里也有几分得意。 阿离便轻描淡写地微笑道:“那咱们姐妹几个明儿开始要做些活计了,五姐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干?” 贞娘眼中一闪,目光里有惊讶,又有些迷茫,喃喃道:“我?可是……我会干什么?” 阿离见她没有拒绝,心里挺高兴,便笑道:“五姐也看见了,现在咱们家里就是这么个情形,人手太不够了,那地里也瞅着就要荒了。要是收成不好,庄上这么多口人,老的老,小的小,伤的伤,兴许就要挨饿了。所以我想……” 贞娘脸色陡然一变,瞪大了眼睛,抖战战地说:“你不会……是想让我去下地干活吧? !” 阿离“哈”地笑了一声,继而一本正经地说:“可以吗?” 贞娘脸色煞白,嘴唇张了几张,方绝望地说道:“我知道家里艰难,也知道人手不够……可是……可是我真的……” 她捏着针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低了半日头,终于将牙一咬,大声道:“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下田就下田!你说,让我干点什么?” 阿离看着她一脸“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越发忍俊不禁,道: “就是你真要下田去干活,我还心疼我那些籽种呢,没的都得让你糟蹋完了……不是不是,我是说,现在人手太紧张,明儿庄头让他儿子到镇上去雇人,能不能雇到还不敢说呢,可是田里却一天都耽误不得。现在这样的情形,也顾不得了。我想着我们带过来的人里头,有一半都是庄户出身,那几个老妈妈就不用说了,便是玉凤和青云,小时候也是下过田的。所以,明儿我准备把这些人都送到田里去;还有庄上那些女人,懂农活的一个不留,全派到田里去……” “什么什么?所有的女人也都下田么?!”贞娘惊得嘴都合不拢了,磕磕巴巴道:“可是那……那……” “当然不是所有的,我们肯定就不行。我们去了只会添乱。”阿离笃定地望着贞娘,沉声道:“所以,我们只能代替她们,留在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力所能及的又是什么?”贞娘神情紧张,目不转睛地瞅着阿离。 “比如做饭……做几十人的饭。”阿离明显感觉到贞娘的身子猛然僵硬在了那里,却丝毫也不在意,甚至还故意带着点邪气的笑意,直直盯着贞娘,压低了声音道:“还有喂鸡,喂猪……” “喂什么,喂……喂猪?!”贞娘差点一跤跌落到炕下,强自用一只手撑住床板,慌乱而恐惧地颤声道:“阿离,你是在开玩笑的吧?我们去喂猪?我们?!” “当然不是开玩笑!”阿离给雅娘和庸儿把被子掖好,方转过头来平静地说道:“庄上所有的人,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只要能动的,明天起全都要下田去!那家里的事怎么办?饭总得有人做,猪总得要人喂,我们既下不了田,就只好做这些事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二章 “当然不是开玩笑!”阿离给雅娘和庸儿把被子掖好,方转过头来平静地说道:“庄上所有的人,不管是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只要能动的,明天起全都要下田去 !那家里的事怎么办?饭总得做,猪总要喂,我们既下不了田,就只好做这些事了。()” 昏黄的灯影里,贞娘和阿离姐妹两个咫尺相对,一眨不眨地对视着。 贞娘用力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瞅着阿离,试图从她脸上搜寻出一点开玩笑的迹象。然而阿离面色不改,望向贞娘的目光沉着,笃定,不容置疑。 贞娘费了好大劲才终于明白过来,阿离没有开玩笑,她说的什么“做几十人的饭,喂鸡,喂猪”这些可怕的事情,全都是真的。 贞娘脸上的神色由惊愕,到骇然,到绝望,最后,她的声音里终于带出了颤抖的哭腔。 “阿离,我看你还是杀了我算了!我……我真是受够了,我……实在撑不下去了……” 短短半个来月,经历了一场如此惨烈的巨变,母亲惨死,父亲瘫在了**,自己被夫家抛弃,两手空空不得不厚颜捱在了娘家……这一桩桩,一件件,接二连三而来,将从小养尊处优的贞娘已经打击得体无完肤,但她还是跌跌撞撞把这些委屈强挣扎着狠命咽进了肚子里。 甚至,坐在瓦砾堆上,连着喝了好多天稀粥这样的事,她都咬牙忍了下来。 可眼下,阿离竟然要她去喂鸡,喂猪。做饭……给那些肮脏的,浑身臭哄哄的家生泥腿子们做饭去……她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某种东西轰的一下倒塌了。 贞娘低头呆呆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作为高贵的总督嫡女,她的一双手一向白皙而丰腴。如今却是遍布着细小的伤口,皮肤干涩无光,指甲缝里甚至还有顽固的难以洗掉的黑泥了…… 而且这双手。明天起就要端着猪食槽到猪圈去喂猪了…… 贞娘痛苦地将头抵在墙上,哽咽着喃喃道:“我是……千金贵女……我不能去干这个……” “如果贵女不用吃饭,你可以不去”。阿离叹了口气。缓声道:“弄玉姐姐不用去,因为她是咱们家的客人,可你不行。你既然是曾家的一分子,理所当然要为曾家分忧解难,尽一分力,你推卸不掉的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千金大小姐了,大家都得干活。” 贞娘不言语了,只是呆呆瞅着桌上那盏微微跳动着的灯火。面色黯败,容颜憔悴。 **忽然一陈悉悉索索的轻响,弄玉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披衣挪到床沿上坐着,沉声道: “我可是来帮忙的。如果让我坐在屋子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象个菩萨似的供在那里,我又何必跟过来呢?”弄玉微微皱着眉头,不满地瞅着阿离,不容置疑地说:“别的姐妹们干什么,我也要干什么,千万别拿我当外人!” 继而又抬起手臂环住贞娘的肩膀,温言软语地安慰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五妹妹别怕,咱们家这么多兄弟姐妹呢,互相帮扶着,总能挺过去的。万事开头难,其实想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别多寻思了,早点睡吧,明儿一早我起来叫你。” 贞娘嘴里叫了声“表姐”,忍不住一头扑进弄玉怀里,抱着她的脖子抽泣起来。 弄玉连忙“嘘”了一声,指着庸儿和雅娘悄悄笑道:“别吵着小弟。来,五妹妹躺我旁边,我拍着你睡。” 贞娘呸了一声,忍不住咧嘴笑了出来,又立刻绷住脸,揉着眼睛嘟哝道:“还拍着我睡……你当我也四岁呀。” 阿离便也笑道:“好了,快点睡吧,明儿天不亮可就得起啦。” 姐儿几个脱衣上床,阿离和弄玉很快便睡着了;贞娘又在枕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天,方才慢慢阖上了眼皮。 --------- 天色大亮之时,那间临时搭建起来的充作大厨房的草棚内已是炊烟袅袅,水汽蒸腾。大灶上的的三层笼屉“嘶嘶”地冒着白色的蒸汽,诱人的米饭香味已经四散了出来。 雅娘坐在一只小板凳上,正一板一眼地向灶膛内填着柴火,小脸红扑扑的,象只熟透的苹果。 弄玉蹲在雅娘旁边,在大盆里洗着萝卜和白菜,时不时抬起头来关切地问她:“九妹累不累?” 八岁的雅娘永远都会仰起汗津津的小脸,笑嘻嘻地说:“我不累啊,和姐姐们比起来,我干这点活算什么啊 。” 每到这时,弄玉便会和灶台旁忙着在大铁锅里炒菜的阿离交换一个欣慰的微笑。 阿离用粗蓝布帕子蒙着头,站在大灶旁,双手握着一把硕大的铁铲,不停地用力翻动着铁锅里的菜,汗珠子顺着面颊噼呖啪啦不住地往下掉,额前的发丝已经汗湿得打了绺。 几十人的大锅菜是满满的两大锅,翻动起来十分费劲。对于阿离来说,不使出浑身的力气,就不能翻炒得彻底,那底下的菜就会半生不熟。两大锅菜炒下来,阿离便觉得整个臂膀都是酸疼的。 地下摆着一只长条案子,清娘坐在那里,手持菜刀悠闲地切着菜,时不时抽一抽鼻子,向空气中闻一闻饭菜的香气,唇边便露出一丝笑意。 贞娘和念北两个负责将饭和菜分别装进提盒和瓦罐里,提着往田里送——天还不亮,庄上所有人,十岁以上的,不管男女,只要身上没有伤的,统统都下了田。 此时已是寸金寸光阴,每个人都咬着牙在田里挣命,不敢有丝毫懈怠,连晌饭都是由念北姐弟几个送到地头上。众人或蹲或坐在田埂上,风卷残云般三两口扒完了饭,碗筷一放,便继续下田劳作去了。 念北原也执意要跟着曾三福去的,阿离拦住他,温声道:“倒不是姐姐舍不得让你受苦去,只是现在连赵妈妈和青云玉凤她们都下田去了,父亲身边没人可不行。你是男孩子,伺候着也更方便些。你就守着父亲去,顺便把你的书拿出来温一温,准备明年再考。” 念北咬着唇,闷声道:“大家都在拼命,就我在屋里看书躲清闲?我看不下去。” 阿离笑了,道:“你要真能把书读出来,就算对得起姐姐们了。再说你也没闲着啊,你还伺候父亲了呢!你要实在觉得心里不得劲,等会饭菜熟了,你帮着往地里送一送就是了。” 念北这才心下稍安,依言往曾雪槐屋里去了。 好容易将一顿晌饭忙完,姐妹几个已是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阿离将厨房里收拾了收拾,匆忙吃了两口饭,便叫弄玉带着雅娘她们回屋去歇着;自己不放心田里,也不知出去雇人的回来了没有,随手将蒙头帕子取了下来,略洗了把脸,便急匆匆往田里走去。 广阔的田地一望无际,仿佛与天边相接,此时一片静寂。 二十来人散在田间各处,头上都戴着斗笠,弯着腰在那里犁地,每个人都忙得两脚朝天,根本无暇与别人闲谈。 阿离站在地头,手搭凉棚极目向田里望去,心下细细地数了一遍,便知往镇上去雇人的老庄头那三儿子还没回来,不禁暗暗焦急起来。 正眯着眼睛细辨田间的那些身影,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驶了过来,转瞬间便飞驰到近眼。 阿离定睛一望,见赶车的正是曾三福的三儿子曾桂宝。此时他跳下地来,先上前行礼,恭敬地叫了声“六姑娘”,继而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本来谈了八个人,价钱也觉得合适,愿意来,都已经上了车了,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跑出来一个浑小子,乱嚷着把价钱涨了一倍,那些人一下子都跟着他跑了。” 阿离的心往下一沉,忽见车上又跳下五个壮汉,忙道:“那这几位……” “没法子,我又往东关走了一趟,又多出了二十个钱一天,好不容易才又找来他们五个。” 曾桂宝满脸的愧疚和惶恐,垂着手站在那里,不安地轻声道:“现在实在找不到什么人手了,附近几个庄子一早就派了人在那里盯着,有差不多的都给抢走了。这五个要价高,不过小的瞧着都还算好把式,所以也顾不上和主子商量,就擅作主张把他们领回来了……” 阿离点了点头,道:“现在这个时势,能雇到人就不错了,何况他们还是老把式呢。你没耽误了工夫,这很好,快带着他们这就下地去吧。” 曾桂宝连忙答应着,带着那几个壮汉就往田下走。 阿离站在田埂上,远远望着那几个人手里的锄头抡得虎虎生风,一看便是干农活的行家里手,这才略放下心来。 因心里挂念着父亲,阿离不敢在这里多耽搁,赶紧又急匆匆地往回走去。(未完待续) 第三十三章 糖核桃 曾桂宝连忙答应着,带着那几个壮汉就往田里走。 阿离站在田埂上,远远望着那几个人手里的锄头抡得虎虎生风,一看便是干农活的行家里手,这才略放下心来。 心里一松,立刻又记挂起曾雪槐来。 现在屋子里没有下人,弄玉是侄女,不好近身伺候;贞娘是个糙性子,清娘不敢指望,况且她腿脚也不利索;三个姨娘还在炕上躺着养伤;只剩下一个念北,也不知道他行不行…… 阿离手搭凉棚,极目向田里望去,远远地看见青云和玉凤两个人相隔几丈远,正弯着腰埋头劳作,显然根本没注意到自己。阿离想了想,便也不惊动她们,转头急步回了宅院。 刚过了晌午,暖阳当空,篱笆院里一片静寂, 阿离先往西屋去隔窗瞧了一眼,见弄玉侧卧在**,正轻轻拍着庸儿哄他睡觉,自己的眼睛半睁半闭打着盹,显然也已困倦已极。贞娘背对着她躺着,已经睡熟了;雅娘趴在另外一边炕上,不知道在鼓捣什么 。清娘倒是没在屋里,不知到哪儿去了。 阿离也不打扰她们,径直往旁边父亲的屋子里走去。 一推门,却见只有曾雪槐一个人睁着眼在**躺着,念北已没了踪影。 阿离由不得就皱起了眉,连忙走到床前,轻声道:“父亲还没睡?念北那死小子跑到哪儿去了?他竟然敢把父亲一个人留在屋里!” 曾雪槐忙笑道:“你可别错怪了他,他可是一直都在这里给我端茶倒水的,好着呢。刚才是我强把他赶出去松快松快的——我又没什么事,没的把他关在这里作什么?是我非叫他回屋睡觉去了。我有事自然会叫人,离得这么近,还怕听不见吗?” 阿离听他这样说,只好作罢,故意笑道:“反正您是偏心儿子嘛。我们也不敢计较。” 父女两个说笑了两句,阿离便道:“我帮父亲翻个身吧,肯定躺乏了”。边说,边脱鞋上了里床,手上用力。帮曾雪槐面向外侧身躺着。 才一翻过身。却见那枕头下面露出一个书角,阿离随手抽了出来,是一本元散曲,内中一页折了角,翻开来,却是张养浩的一首《山坡羊》: “……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输,都变作了土;赢。都变作了土……” 阿离阖上书,微笑着向曾雪槐道:“大哥临走时,不是给父亲找了些志怪小说吗?这些叹兴亡的曲子固然慷慨悲壮。未免沉郁了些,父亲养病时倒不宜看得太多……” 曾雪槐神色间略有些不安。忙笑道:“我知道,就只是那些奇谈话本我是真看不进去,这才……” 阿离将那本散曲重又放进曾雪槐手中,垂下眼帘,轻声道:“父亲现在一定是无聊寂寥,我知道……您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吧,只是别把眼睛累着了……” 她眼眶里微微有些发热,连忙掩饰地笑着站起身,道:“我去瞧瞧念北做什么呢,他午饭也没好生吃……” 边说,边快步走了出去。 …… 念北的房里乱糟糟的,桌上**堆满了书,念北犹自背对着门蹲在他那口樟木书箱前,在里头翻找着 。 阿离一进门就拉下了脸。 “你这是干什么呢?把父亲一个人扔在房里,先不说他有事叫不到人,就说他独自一个在那里躺着,该有多孤单啊!我白嘱咐你了……” 念北吓了一跳,扭头见是阿离,立刻红着脸站起身,嗫嚅道:“我也是焦心父亲太寂寞,想着给他找几本书解解闷呢,这才离开了一下。大哥找的那几本书父亲都不爱看……” “你不是已经找了本散曲给父亲了吗?” “我没找啊”,念北有些吃惊:“那会父亲倒是说让我把他那个小箱子打开,把那本书拿给他瞧瞧。我想着里头有一些伤古悼今的曲子,不看也罢,就劝住了……” 曾雪槐的屋子里也有一口小书箱,就放在他的床下。 阿离怔了怔。 不是念北拿给他的?那是谁?弄玉是葛氏这边的亲戚,曾雪槐向来对她极是客气,不会使唤她做什么事;清娘根本就极少到他跟前去,贞娘一大清早起来,跟着忙到晌午,真是累得狠了,饭都没吃两口就回屋睡觉去了;如果念北一直在曾雪槐那里,雅娘应该也没机会…… 阿离的心忽然不规则地跳了两下。 “五姐你怎么了?”念北看着她忽然怔怔地不说话了,有些担心。 阿离惊醒过来,忙笑了笑,道:“没事没事,是我看错了。你也别找了,过去陪着父亲说说话吧。老庄头给了我半口袋干果,我到厨房给父亲做个糖核桃去,他最爱吃这一口了,就当解闷儿吧。” …… 阿离蹲在厨房里,从口袋倒出一碟子核桃,用小铁锤一一砸碎,取出瓤子,时不时就抬头向曾雪槐的屋子望两眼,有些心神不属。 不知何时,清娘拄着拐仗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倚在门框上瞅着阿离,笑道:“六妹这是做什么呢?糖核桃吧?六妹真孝顺 。” 阿离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四姐没歇午觉,这是到哪儿去了?” 清娘走了进来,自顾自寻了一张长条凳坐了上去,将拐仗顺手放在了一边,呵呵笑道:“我闲着没事就出去随便转了转,站在地头上看了看咱们家那些田,好大好广啊,看着真让人心里喜欢……” 地震让清娘的脸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疤,从眉骨延伸到下颔,象一条蜿蜒的蜈蚣。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愈显狰狞。 然而,曾经的千娇百媚已成过眼烟云,现在的清娘对自己的容颜似乎已经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她可以毫不在意地席地而坐,头发用一根竹筷子胡乱挽着,对衣裙上的泥污也视而不见。 不过她现在对阿离倒忽然亲热了起来,有事没事便来找阿离闲聊,对别人倒是惜字如金。 “阿离你还不嫌累啊?有这工夫还不躺着睡一觉去……现在家里上上下下可全指望你了,你可千万不能累病了啊!把这劳什子扔在那里,等老婆子们回来让她们弄算啦。” 清娘从笼屉里盛了半碗已经冷了的饭,拨了点剩菜在上面,重新坐回条凳上吃了起来。 “现在的饭菜里都没什么荤腥,饿得真快”,清娘一边细细咀嚼着,一边向阿离悠闲地笑道:“我给你也盛一碗吃?” 阿离将手里的核桃放进碟子里,抬头扫一眼清娘,淡淡道:“有这工夫,你不如去看看三姨娘,盛碗饭喂喂她去,也算你的孝心。” 三姨娘在地震中撞坏了头,人已经变得浑浑浑噩噩,痴痴傻傻了。 清娘耸了耸肩,叹气道:“丫头们伺候着呢,喂进去就吐出来,真真是会糟蹋粮食!” 阿离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转身到灶上去炒糖色。 …… 阿离端了一碟热腾腾红亮亮的糖核桃才一走进曾雪槐的房中,曾雪槐便隔空嗅了嗅,笑道:“好香啊,是糖核桃吗?好久没吃过这东西了 。” 阿离点头,将碟子搁到床对面一张小几上,笑嘻嘻道:“是啊,父亲的鼻子还满灵的呐。” 曾雪槐笑道:“人老了,不知怎的倒贪嘴了,尤其喜欢这甜东西。以前最喜欢躺在书房的摇椅上,一边看书,一边拈两颗糖核桃嚼嚼……说着我口水就要下来了,拿过来我尝尝。” 阿离道:“才出锅呢,要放放凉吃着才脆,父亲等一会再吃。” 她用筷子将碟子里的糖核桃翻了翻,忽然想起一事,转头向念北道:“头晌午给伙计们送的水只怕是已经喝完了,二弟能帮我再送两罐子到地头上去么?” 念北立刻道:“当然!我马上去!” 他转身就大步流星地出去了,阿离陪着曾雪槐说了两句话,隔窗望了望日影,道:“该准备晚饭了,我去把米淘好,马上就回来。” 曾雪槐点了点头,阿离将沏好茶的一只小自饮壶放到他的手边,便出去了。 这一去却在厨房里足足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先淘了米,复又将一筐萝卜削了皮,拿水泡在大盆里,这才脱下围裙,洗了手,缓步出了厨房。 轻手轻脚地走到正房门前,侧耳听了听,里面没有动静。 阿离推门进去,见曾雪槐微闭着双目在那里养神。她信步走到地下那只小几前,低头向上面那只碟子看了一会,忽然扑哧一笑。 曾雪槐睁开眼,讶然看着阿离,问:“什么事乐成这样?” 阿离好容易止住笑,一本正经地瞅着曾雪槐,道:“父亲,女儿手艺怎么样?这糖核桃好吃么?” 曾雪槐的目光忽然闪烁起来,眼底有些遮不住的慌张和尴尬,但还是强自镇定道:“看样子很不错,凉了么?凉了就端来我尝尝吧。” 阿离挑着眉毛惊讶地说:“咦?父亲没吃吗?可是我在这碟子里放了二十颗糖核桃,现在怎么就剩下十七颗了呢?”(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 曾雪槐的目光立刻闪烁起来,眼底有些遮不住的慌张和尴尬,但还是强自镇定道:“看样子很不错,凉了么?凉了就端来我尝尝吧。” 阿离挑着眉毛惊讶地说:“咦?父亲没吃吗?可是我在这碟子里放了二十颗糖核桃,现在怎么就剩下十七颗了呢?” 曾雪槐脸上的神情一下子不自然起来,他作出狐疑的样子,瞪大了眼睛道:“是么?有这等事?这屋里又没人来过……大概是你数错了吧?” “怎么会数错?我可是仔细数了三遍呢 !而且就是因为没人来过,所以才奇怪呢”,阿离走到床前,低下头向曾雪槐脸上仔细瞅了瞅,哼哼笑道:“父亲嘴唇上还带着点糖屑呢,还说不是您吃的?” 曾雪槐连忙慌张地抹了抹嘴唇,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背。 阿离越发笑不可抑,继而又板起了脸,故意恨恨地说道:“好哇,好哇,您骗得我们好惨哪!明明身子骨没事,干嘛要装成瘫子?这么长时间我们竟都被您蒙在鼓里,一点破绽没瞧出来……您可真行,这么久了一直躺着,竟然也能扛得住!平时跟前都有人,今天难得清静,您可算痛痛快快地在这屋里溜达了几步吧?” 曾雪槐白净的面皮上染了一层红晕,迸了半晌,终于嘘了一声,指了指窗外,讪讪地轻笑道:“小点声……嗳,竟然被你看出来了?真是因小失大,都是这馋嘴惹的祸!” 阿离搬了一张椅子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床前,正色道:“那位什么老神医,看来也是跟您合计好了的?他用了什么法子骗过了那个营里来的医官?等等……这些都是次要的。其实我只想知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曾雪槐干净利落地翻了个身,又屈起两腿来回活动了几下,看得阿离两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又好气又好笑地咬牙点头道: “好啊。很好,您就装吧!亏我每次帮您翻身,都累得一头汗!您您您……这是想气死谁啊!” 曾雪槐长长地叹了口气。向窗外望了两眼,方压低了声音道:“为父出此下策,也是万般无奈。这关系到我曾家的安危进退。不得不谨慎。只能连你都瞒着,就是你大哥,也并不知情……” 他顿了顿,又道:“至于那位老神医,他原本和慕容大人,和我都是多年的老友,听说了我的难处,愿意为我遮掩而已。他当时不过用他一手神针绝技。暂时封住了我的经脉,使得周身血气阻滞。那医官又不敢担风险,就顺着张神医的话说我瘫痪了也属正常。” 阿离望着曾雪槐。凝神思索了片刻,便试探着问:“这……是因为当今天子之故么?” 曾雪槐复又叹了口气:“除了天子 。还有谁能让我惶惶然不可终日,以至出此下策呢?其实……在咱们府里时,我早就醒了。只是才一清醒过来,就听到品南和皇帝的对话……” “什么对话?”阿离忙问。 曾雪槐想起那日躺在书房外的曲廊上,昏昏沉沉中渐渐恢复了意识,未及睁眼,便听到品南那惊愕中又透着骇然的低问:“圣上的意思,是想让我曾家从此湮灭于无形么?” 他直挺挺躺在门板上纹丝不动,只敢把眼睛紧紧地闭着。片刻的沉寂后,便听到皇帝轻描淡写地随口道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也许这场地震来得正是时候。” 二月的天气,春寒料峭,他突然觉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向外淌着汗,手脚却是冰凉。 当今天子性子阴沉而寡情,你永远揣摩不出那张春风和煦的笑脸下是否已起了杀心。 他这些年做官做得兢兢业业,却又如履如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希望最后能全身而退,不要象前领侍卫内大臣黄沅那样,死后还被问了八十八款重罪,挫骨扬灰,全家籍没入宫那样的惨况就好。 事实上,对于圣上此次微服私访江南,又悄无声息地住进曾府,曾雪槐心里一直颇有些纳闷。 皇帝一向勤于政事,断不会有闲情逸致在殿试之前到南国来游山玩水,况且此时残冬刚过,草木萧疏,也并非游玩的时节;若说是前来暗中考察吏治,他却又长时间只在曾府里逗留着,在地震之前,甚至连大门都没出去过两次。 完全看不出皇帝此次“微服江宁”的目的。 正因为完全猜不出,曾雪槐心中更添惶惑。他甚至暗暗猜测,难道秘室中藏匿着前朝老皇帝一事,已被当今天子瞧出了蛛丝马迹?不应该吧?或者是嫌曾家出了两任总督,总揽着军政大权,在江南多年,根基已厚,令皇帝已生了忌惮之心? 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皇帝那皮里阳秋的简慢口吻令他遍体冷汗涔涔,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唯有一件事是清晰的——自己已被皇帝惦记上了。他若知趣,就该立即悄无声息地退隐乡野,或许还能保得全家周全 。 于是,他便成了“瘫子”,终身只能在**度过了。 而且,他还让绿营兵将延熙堂掘地三尺,挖出了那只装着曾家绝大部分家产的螺甸小柜。层层的机括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朱漆描金的匣子,里面装着数万银票。 当他诚惶诚恐地将那只匣子交到皇帝手中,凝重肃穆地说,愿意将家产全部捐出赈济灾民时,他明显感觉到皇帝的面部线条松驰了下来。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什么能臣贤臣,在于国于民无愧于心之余,他当然还要自保。 阿离一直默然倾听着,脸上神色端凝。 “可是,难道父亲以后真的要在**躺一辈子?太可怕了……” “那……也不至于,毕竟天高皇帝远,过一两年就没人记得我这糟老头子了,不过眼下谨慎些总没坏处。” 曾雪槐停下来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继续低声道:“这事你知道了倒没什么打紧,我是放心的,只别跟你姐妹们说就是了,庄上人多嘴杂,难免生事。” 阿离只觉得胸口堵得慌,长长地吸了口气,轻声道:“知道了。” 父女两个一个躺,一个坐,相顾无言。 阿离低了半日头,终于喃喃自语道:“我总觉得……圣上对大哥,有些怪怪的,父亲不觉得么?” “你也看出来了?那看来不是我自己多心了”,曾雪槐侧脸看着阿离,沉声道:“圣上不准你大哥去参加会试,他若是存心想让我曾家从此一崛不振,不想看见你大哥扬名天下,这倒也对;可怎么会又让你大哥进京催款呢?他身上又无官职,一个布衣小民,如何能担此大任?为父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阿离心中也一直有此疑问。 她刚才听父亲讲完,有一瞬间甚至想,会不会是皇帝故意将品南这个曾家长子支走,在路上把他谋害了呢?毕竟品南夺过童生试的案首,才气初露,皇帝若真的想打压曾家,还能容得这么优秀的儿子以后头角峥嵘么?” 可她随即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 曾家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是了,皇帝要想处置他家里的人,还不是闲闲的使个眼色就好了,何须费这个周章? 而且,她分明感觉到,皇帝是喜欢品南的,那眼神骗不了人。难道是爱才?可要是爱才,又为何不让他去赴试? 这犹如“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让阿离想得头痛不已。显然曾雪槐也同样有这些困惑。 阿离心中疑窦丛生,真想知道品南此时怎样了,在京中会不会一切顺利。 由不得又想起四姨娘留下的那封信,那封无字天书。这两者间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四姨娘在辞世前反复提醒过她,一定要等当今天子登了基才可把信交给曾雪槐,可那信上一张白纸只字没有,扑朔迷离,就象在打哑迷。 她干嘛不痛痛快快把想说的话写出来呢?还是说另有什么隐情? 莫名地忽然又想到罗纤云…… 门口有人探头,阿离忙问:“是谁在那里?” 却见雅娘轻轻推开门,先伸进来一个小脑袋向屋里看了看,这才笑眯眯地闪身进来,道:“我还以为父亲睡了,吓得我不敢进来。” 阿离见她双手背在身后,神色略有些忸怩,便笑道:“小妮子藏着什么狗不识的好东西呢?这是来给父亲献宝来了吧?” 雅娘的嘴角向上牵了牵,小脸微红,含笑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想着父亲见天在**躺着,一定乏得很,这里东西又有限,不象原先在家里那样诸事便宜,昨天我朝庄头娘子要了小半袋子秫秸,又裁了我一件旧衣裳,刚刚做成了一个靠枕,给父亲垫腰……” 一边说,便从身后将一个半新不旧的大靠枕拿了出来,不好意思地递到阿离手上。 阿离望着手里的抱枕,再低头瞅瞅八岁的妹妹,心里热呼呼的,连忙将靠枕放在曾雪槐的后腰抵住,欣慰地向曾雪槐笑道:“父亲,您有这些懂事的儿女,便是吃些苦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总会好起来的!”(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心思 秋风乍起,天气转凉,很快就到了八月节。 不知不觉,曾家迁居到乡下已有半年。 这天一大早,阿离坐在临窗的一张木桌旁,低头拨着算盘。手边铺着纸,砚台上搁着笔,她打几下算盘,便提笔在纸上写写划划一番,时不时凝神沉思一回。 如同挣命一样,伏天收完夏粮,又抢着种上秋庄稼,每个人的体力都已到了严重透支的边缘,只不过是咬着牙狠命支撑着,阿离和其他伙计,丫头和婆子们一样,晚上累得几乎爬不上床去,经常是头一挨枕,立刻就睡着了。 虽然人手严重不足,但在全庄上下人等同心协力之下,夏粮收的不少;现在田里的稻子又已是一片金黄,菜粉蝶漫天飞舞,老庄头站在地头上,看着满眼金黄,捋着胡子笑眯眯地说:“再等个两三天就可以开镰收割了 。” 秋庄稼收过以后,紧接着那片旱地里又要抢种上油菜,又要一场没白没黑地大忙了。不过可以想见的是,今年收下的粮食瓜菜足够全庄上下舒舒服服地猫个冬了…… 阿离轻呼了口气,搁下笔,活动了一下微酸的脖子,转头向窗外望去。 院子里一片笑语喧哗,几个丫头四散围着,看雅娘提着裙子在那里踢毽子。庸儿拍着手在旁边兴奋地大笑大叫着,贞娘在一边看得心里痒痒,也一幅跃跃欲试的样子。 雅娘突然原地轻盈地一跳,用后脚跟将毽子一磕,那五彩斑斓的毽子便凌空飞起丈许多高,姿势漂亮已极。丫头们异口同声地轰然叫好。雅娘心中得意,抬头望着毽子落下的方向,便准备顺势用脚尖将它接住。贞娘一时兴起,早已按捺不住,抢在雅娘前头便将那落下的毽子又踢向了空中。 谁知这一脚用的力气大了些。那毽子直接便向另一边屋檐下飞去,不偏不倚落在了正坐在那里晒太阳的清娘脚下。 庸儿立刻尖声笑着跑了过去,抬起小脸认真地邀请清娘:“四姐也来踢呀!四姐你怎么不跟我们一起玩?” 雅娘连忙低斥了一声:“庸儿讨厌。还不快过来!四姐累了,别打扰她。” 未及她说完,清娘已面无表情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将放在一旁的拐杖拿起来拄在腋下。一声不吭地转身就往屋里走。一站一走之间,似乎脚麻了,身子微微一踉跄,便一脚踩在了毽子上,将那毽子踩得没了形。 “哎呀,我们的毽子……”贞娘有些晦气,不高兴地抬头瞅着清娘,道:“你怎么也不看着些啊?” 清娘淡笑道:“对不住啊。我一个残废了的人,脚下没根,姐妹们多担待些吧。” 雅娘连忙走过来。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再做一个就成了。” 清娘便耸了耸肩。也没进屋,折转了身子一瘸一拐地往阿离那边去了。 阿离倒没注意这些,她正低了头凝神想着心事 。 心事很多。 一个是几处的田产。现在几个田庄上人手都严重不足,家奴折损过半,单靠着农忙时四处急扯白脸地雇短工,实在不行。况且把粮食变成银钱也并不容易,又要费一番周折。再说,那两个庄子今年就已荒了一半,但各样的税一文不少地要照缴不误,而现在曾家缺的就是钱。 钱钱钱…… 阿离寻思着把其中两个离此地较远的庄子折变了,收回一笔银子来,在城里继续开两个铺子去,现货变现钱,手头就会宽松起来。将来给念北和庸儿一人留一个庄子差不多也就够了,再说他们兄弟俩未必就会一直留在家里务农。 但大灾过后,田产卖不上好价钱…… 阿离用手指肚轻轻揉着太阳穴,一时有些难以抉择。 想到卖田,自然而然就想到品南。 品南自从去了京里,一直没再回来,如今已过去了半年有余。 没有圣旨,也没有口谕,只有曾雪槐一个在京中作官的故友回乡祭拜先人时,顺便来看望曾雪槐,提起来说品南如今在给太子作侍读…… 又是作侍读……一如二十年前曾雪槐以太子侍读的身份软禁京中一样。此外,便一点消息都没有了。 可当年是因为先帝对曾重心存忌惮,而当今天子对现在的曾雪槐这样一介“废人”又有什么可忌惮的? 这皇帝真是个奇怪的人,他到底要干什么! 不管他究竟意欲何为,曾家的人都毫无办法。 和这件事相比,卖田的事就显得简直微不足道了。 阿离心中有些烦躁不安,索性扔下笔打算出去转转。 刚站起身,却见清娘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弄玉姐姐还没回来么?这一趟进城可有好几天了吧?”她满面春风地笑道 。 阿离的那间香料铺子之前经营得就很不错,青云的哥哥在铺子里做大掌柜兢兢业业,一年之内就在北城开起了分号。可惜他身染重疾,四天前去世了。 铺子里没了掌柜的,肯定会乱上一阵。因怕人心不稳乱了章程,趁青云进城奔丧,阿离便让她去暂时照管一下。又因青云虽然能干,毕竟只是一介女流,恐怕不能服众,弄玉便主动请缨跟她一起进了城,万一有事也能有商有量。 派了长青长白和几个护院的陪同前往,算起来已经去了五天却还没回转,阿离由不得又添了一层心焦。 “我听说那香料铺里的掌柜的死了是吧?这可耽误不得,六妹妹可找到新掌柜没有?”清娘关切地问道。 阿离不想过多地跟她谈论这件事,便只含糊应了一声。 清娘不以为意,把拐杖放在一旁,自顾自坐在了阿离刚刚坐过的椅子上,继续笑道:“弄玉姐姐是外人啊,还能在咱们家住几天?六妹妹把铺子交给她,不怎么妥当吧?” 阿离淡淡道:“谁说把铺子交给弄玉姐姐了?这不是眼下还没找到合适的掌柜吗?” 清娘便不语了,只是垂了眼帘,将手放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鼻盘珠子。发出单调地噼啪轻响。 她忽然收了手,定定地瞅着阿离,轻笑道:“不如,我替妹妹去管铺子,如何?” “你?!”阿离吃了一惊,讶然望着清娘,还以为耳朵出了问题 然而清娘神色闲适,唇边巧笑嫣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尴尬和怯场。她一本正经地细声道:“原本找个合适的人就难,这马上就秋收了,越发难了,哪里是说找就能找得到的?伙计们没人管,只怕会生事,青云是个下人,弄玉姐姐是外人,只怕难以辖制他们。况且,她们俩又不能长年驻守在铺子里,性子又软……” 清娘说到这里,便轻笑道:“四姐就算是毛遂自荐吧。如今我这丑样子,反正我已经绝了嫁人的念头了,体力又不行,不能干什么活,没的倒在家里白吃饭 。四姐看着六妹妹整天为一家人的生计奔忙,心里很不是滋味,真心希望能替妹妹分分忧。我虽然腿脚不行了,脑子还算好使。妹妹若是把那铺子交给我,我保证会不辱使命,帮妹妹打理得好好的!自家姐妹总好过一个外人,不是么?” 见阿离不语,清娘又忙道:“妹妹是觉得我一介女流,不方便一个人出头露面地待在柜上?其实在街上做买卖的那些人,若是自家的铺面,楼下做生意,楼上住人的就多了;女人管铺子的也不是没有……妹妹要是不放心我的安危,派两个丫头两个护院的跟着我就行了。不知道妹妹的意思怎么样?” 阿离瞅了清娘几眼,淡淡笑了笑,道:“多谢四姐。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妥当。在柜上照管生意的女人的确有,不过多是世代经商人家的妇人;四姐不管怎么说,都是未出阁的小姐,就这么抛头露面地一个人在城里待着?这显然不好。” 清娘并不气馁,依旧不紧不慢地笑道:“六妹也不要一口回绝,你仔细考虑考虑,兴许会觉得我这提议是个好主意呢?” 阿离一笑:“再议吧。” 她不想再多说什么,起身道:“在这屋里坐得久了,气闷得很,我要出去转转,四姐随便坐着吧。” 清娘见她要走,也就吃力地站起身,笑道:“我也跟着妹妹一块转转去。” 阿离也没说什么,领头出了屋子,一径走到篱笆院外。秋风里携着芬芳的稻香,迎面吹来,阿离深深地嗅了两口,只觉得心旷神怡。 她回头望着院子里这那几间狭小寒酸的土坯房,心中盘算着等来年开了春,手头活便些,便在原来大宅院的旧址上重新起两进院子才好…… 心里正盘算着,忽听远处一阵车轮辘辘声向这边来了。 阿离回过头去,正瞧见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就在院外停住。曾三福满面堆笑地随在车下。 阿离正要开口询问,便听那车内传出一个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问曾三福:“老庄头,已经到家了么?” 阿离一怔之下,猛然醒悟过来,由不得掩住口惊声道:“天啊,娴娘!怎么会是你!你……你竟然从京里回来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和亲王妃 车帘从里面被一把撩开,一个女子从里面探出头来,激动得大叫了一声:“六姐 !”声音便哽咽起来。 那女子面如满月,眼若水杏,虽已分别了好几年,面上轮廓却并未改变多少,只是眉目间多了几分沉稳笃定而已。 不是娴娘却又是谁! 阿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喃喃自语道:“我的天,你这是从哪里突然蹦出来的?我真是……真是……咦?你这装扮怎么……” 她突然住了口,狐疑地打量着娴娘,见她帽插雉翎,乌油油的头发结成发辫披垂在肩上,发上饰着绿松石,红玛瑙等各类宝石;颈上围着名贵貂尾,身穿斜襟窄袖胡服,那装束服饰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此时车上两名侍女已扶着娴娘款款地下了车,阿离见那两名侍女身形高大,体格健硕,与江南女子迥然不同,身上的衣饰也作同样的胡服打扮,腰间还悬着弯刀,越发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娴娘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强笑道:“吓着姐姐了吧?妹妹如今已嫁给了赤夷国吐熏王为右夫人,这——已是半年前的事了。两月前从使臣那里惊闻家乡遭了大灾,妹妹心如油煎,不知家中是否平安,因此百般恳求了大王,允我回故国省亲。所幸吐薰王性情宽柔,早年又曾在我国京都习学多年,深受我汉家儒学熏陶,心存孝悌之心,怜我远离故国,思念亲人。特上书我朝天子,许我归国。圣上恩准了,我这才千里迢迢赶了回来。” 阿离听了她的话,惊得目瞪口呆,由不得抓住娴娘的手。磕磕巴巴道:“你……你已经嫁人了?!嫁……嫁给什么王……?!” 娴娘先沉下脸来向那两个佩刀侍女说了两句听不懂的番话,那两名侍女便恭敬地退到了一旁,娴娘这才苦涩一笑。道:“就是和亲罢了。” “和……亲!” 阿离望着娴娘那张被北地烈日和朔风侵蚀得略显粗糙的面庞,嘴唇无言地微微翕动了一下。 赤夷国盘距于大陈国之北,北起漠北。南到乌拉山。东至辽东,西至天山,民风彪悍,精于骑射,向来为大陈国心腹大患。 但大陈国建国不过二十年,根基尚浅,国力不丰,边境上虽屡屡受赤夷骑兵骚扰 。却不敢轻易对其用兵。从先帝高祖皇帝始,便常以皇室宗族贵女下嫁赤夷大王,用和亲政策换取暂时的安宁。 阿离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和亲的命运竟然会落到了娴娘头上。 远离故土。孤苦伶仃,语言不通,风俗迥异,加之赤夷国荒蛮不化,那些养尊处优只知琴棋书画的大陈皇室贵千里远嫁过去之后,就象培育在暖房里花朵突然被狂风摧残,多数都会悒郁而终…… 原以为娴娘被赵王妃认作义女后,会前程似锦,没想到竟会这样…… 娴娘仿佛看穿了阿离的心思,自嘲地淡淡一笑道:“我这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么?当年我一心想着飞上枝头,心中邪魔横生,突然起了恶念,不要脸地抢去了姐姐的功劳。那几年居住在赵王府中,越是吃香喝辣呼奴使婢,我心中就越觉得对姐姐愧疚。终于……我得到的我应该得到的……” 阿离看着她脸上的凄然之色,心中渐渐有些明白了。 其实当年她也曾模模糊糊地有些纳闷,就算娴娘“勇救”世子陈晖有功,尊贵而精明的赵王妃大可给娴娘一笔丰厚的赏赐即可,何须大费周章地认她作义女呢?要知道,要以义女的身份向朝廷讨到一个郡主的封号,甚至是记入皇室宗牒,这都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 精明的赵王妃如此“知恩图报”,原来也是另有图谋的…… 不管是前朝,还是本朝,派往赤夷国和亲的公主,极少是真正的“公主”,多是皇室宗亲家中的郡主,县主,由皇帝晋封一个“公主”称号,便送了出去。 一如汉代送往匈奴的细君公主和解忧公主。 而有权势的皇室宗亲,又有几个愿意把亲生女儿送往那蛮荒之地受苦的呢?因此一时间皇室宗亲收义女成风,一但和亲的“重任”落到了自己家中,便由义女顶替自己的亲女代嫁赤夷。 但从贫苦人家买来的丫头一个是言行举止上不得台盘,**起来费心费力;况且这样的女孩子收作义女也难有合适的理由。 前朝曾有过婢女冒充公主代嫁,后被认出来后当场诛杀的先例。 而封疆大吏的女儿,形容举止上便无懈可击了;恰好又有这样一个救了世子的契机,将娴娘认作义女便是如此的水到渠成 。 阿离这才忽然想起,仿佛听葛氏说过,赵王妃有两个亲生女儿,正和娴娘年纪相仿。 “这……事情怎么成了这样……真是想不到……”阿离喃喃说道。 “是啊,所以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冥冥中一切皆有天定,怨不得别人。”娴娘淡淡笑道。 阿离一时无语,过了好半天方勉强笑道:“不过妹妹刚才说那位……吐薰王性情宽柔,又爱慕我汉家文化,还能体谅妹妹思念故国之心,准许妹妹归国省亲,这位大王听起来应该是个很好的人,而且还很宠爱妹妹。事情总算不是太坏……” 娴娘闻言,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两下,复又低了头,牙齿在嘴唇上咬出一排细小的牙印,顿了顿,方喃喃地轻声道: “是啊,大王人很好,好得甚至有些软弱了……而且,他已经五十八岁了,最小的儿子都比我还年长六岁。姐姐说,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还是万幸中的不幸呢?” “这……”阿离睁大了眼睛,一时间越发说不出话来了。 娴娘却又故作洒脱地一甩头,道:“不提这些了,姐姐快带我进去给父亲请安吧,我刚刚听老庄头说,父亲在大灾里受了重伤,已经不能……” 她话到这里,声音里已经带出了哭腔,说不下去了。抬头打量了一下简陋的篱笆院里几座阴暗寒酸的土坯房,眼泪越发止不住地成串滚落了下来。 阿离拍了拍她的肩,含糊说道:“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妹妹不要伤心……” 为了缓解悲伤的气氛,阿离故意岔开话题,向四下里看了看,道:“咦?你千里迢迢地回家来,就只带了两个侍女么?怎么连随从和亲兵还没有?对了,你这趟回来省亲,理应先进京朝见过圣上,才能南下吧?在京里可见过大哥没有?” 娴娘这才抹了抹泪,低声道:“带了侍卫和随从的,我把他们都留在馆驿里了,这样咱们父女姐妹才好随意说话……是的,我们先去的京中,见过大哥啦!没想到大哥竟这般出息了,听说童生试里竟然考了头名案首?真是没想到,我简直太高兴了 !” 提到品南,娴娘这才又破涕为笑,眉飞色舞道:“如今大哥在京中给太子作伴读呢,定是前程似锦,我们曾家复兴有望了!” 阿离却没有笑,只是急急地盯着问:“依你看,大哥现在境况如何?他跟你说过什么了没有?” “境况?”娴娘怔了怔:“很好啊,我看大哥出入太子府邸也是前呼后拥,排场得很呢。就只是他似乎很忙,我因记挂着家里,也没在京里多作停留,我们兄妹二人只在茶楼里吃了一次茶,旁边伺候的人又多,倒没有尽情地说话……” 娴娘说到这里,也觉出阿离神色有异,忙道:“怎么,有何不妥么?” 阿离低头寻思了片刻,摇了摇头,道:“暂时还不知道……”继而又展颜笑道:“咱们别站在这儿说了,走走,快跟我去见父亲,他老人家见了你,一定乐死了!” 当下便携了娴娘的手,姐妹两个兴冲冲大步走进了院子。 雅娘等人早惊动了起来,跑过来围住娴娘又是哭又是笑;一时听说娴娘如今的身份竟已是赤夷国王妃,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娴娘笑着摸了摸雅娘的头发,声音微哽,道:“我离开江宁往京城去的时候,九妹还这么一丁点高呢,这几年不见,也出落得如花似玉了……五姨娘还好吧?” “好,好着呢”,雅娘亲呢地搂着娴娘的胳膊,笑道:“八姐先去给父亲请安,随后我就带姐姐去看五姨娘。” 一时父女相见,自是又一番抱头痛哭。过了好半天,曾雪槐的情绪才稍稍稳定下来,命人给娴娘搬椅子,再叙离别之情。 娴娘在床边坐了,一边拭泪,一边命侍女从随身带来的锦袱中摸出一沓银票,双手交给阿离,哽咽道:“如今家里都是六姐在撑着,实在是难为姐姐了……这些银两姐姐拿着,还是回城里置一处宅院,父亲和姐姐姨娘们也好处得舒服些。这样的地方,如何住得……” 话音才落,忽见庸儿一头撞了进来,玉凤也满面惶急地紧跟在后头追了进来,手里着拎着一本**的书。(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四姨娘的信 “作什么这么急扯白脸的?没看见八小姐回来了么?”阿离皱眉轻斥 。 “是,见过八小姐”。玉凤垂下眼皮向娴娘屈膝行礼。 当年娴娘抢夺阿离的功劳之时,玉凤也是快气炸了,这么多年过去,她对娴娘依然心存芥蒂。所以乍一见了娴娘,脸上就有些不冷不热 因此只敷衍地略行了一礼,便不再看她,只举着着那本**的书哭丧着脸向阿离道:“才刚三少爷把二少爷的书偷拿出来玩,不小心把自己正在喝的一碗牛奶都泼在上面了!这本书二少爷宝贝得什么似的,他现在带着长青往镇上买纸笔去了,马上就要回来了,等他回来可怎么跟他说啊……” 贞娘瞅了瞅那本书,“嗳”了一声,从鼻子里哼笑出来: “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不就是书湿了吗?放火盆上烤一烤马上就干了,这也值当地问人?!笨!” “可是书上泼的是牛奶呢,用火一熏,那纸不就变黄了吗?恐怕二少爷回来不依……” 玉凤话还没说完,忽见阿离双眼圆睁,目中精光闪烁,猛然从椅子上直直地跳了起来,不禁吓了一跳,忙问:“姑娘你怎么了?” 阿离却似没听见她的话一样,只顾喃喃自语道:“哎呀,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 “姑娘知道什么了?”玉凤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阿离突然醒悟到自己失态了,再看屋内众人都狐疑地瞅着自己,连忙定了定神,极力将眼中的兴奋之色压了下去。遮掩着把话岔开,笑道:“没事没事,就是忽然想起一桩不要紧的小事……啊,娴娘刚说到哪儿了?哦对,用那笔银子重新在城里置房产……我看还是算了。乡下挺好,又清静,对父亲养身子也有好处。你瞧。父亲原本只能躺着,一点动不了,现在让人扶着。已经能坐起来啦!心情一好。连带着连身上的伤都恢复得快了……” 她一边说着,便朝曾雪槐抿唇笑着挤了挤眼睛。 曾雪槐清咳一声,正襟危坐在**,一本正经地说道:“是啊,我现在天天让三福拿轮子车推着我,上田边看看庄稼,上鱼塘看看捕鱼,不知道有多美呢。反正我是不想回城里了……” 娴娘只得也笑道:“不管在哪里,只要父亲喜欢就好 。不过这房子也太不象样了,大家一起挤着。如何能住人?趁着现在天气还好,赶紧请工匠重修一处院子吧。只要不太张扬不就行了?” 阿离笑道:“这倒使得。我原有这个打算,只是现在空有几处田产,银钱上却不凑手。现在好了,有八妹妹这个大财神在这里,什么都有了。明儿就让桂宝到镇上去请工匠去,咱们说盖就盖!” 大家听见说马上就要起一处新院子了,无不又惊又喜。庸儿虽不明白“盖房子”意味着什么,因见大人们高兴,他便也笑嘻嘻地又是拍手,又是蹦高儿,忙得不亦乐乎。 唯有玉凤还惦记着念北那本弄湿了的书,苦着脸愁眉不展。 阿离从她手里把书接过来,道:“不过一本书罢了,二弟哪有那么小气?行了,你别在这儿瞅着它呲牙了,我跟二弟说一声就完了。你带着人快去厨房杀鸡宰鹅准备晚饭去,八小姐赶了一天的路,肯定是又累又饿了。” 玉凤应了一声,自带了几个婆子媳妇到厨房张罗晚饭去了。 阿离又扭头对娴娘笑道:“姨娘们在后头屋子住着呢,八妹先过去,我跟父亲说两句话,马上就过去陪你。” 娴娘笑着应了,阿离又唤了一个丫头带着她先往后头去了,不提。 一时众人都鱼贯而出,屋里只剩了阿离和曾雪槐父女两个,顿时清静了下来。 阿离侧耳听了听从后头屋子里传出来的阵阵笑语,便去掩了门,忙忙地将床头小几上的烛台端了过来,取火折子点了,复又背转了身探手入怀,从贴身衣裳里将四姨娘的信取了出来。 曾雪槐坐在床沿上,先是满面狐疑地望着阿离,待到阿离一言不发地将那张无字的白纸小心翼翼地凑近烛火时,他这才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连声道:“着啊!竟然是这个法子!我怎么没想到?!” 他情急之下,早将自己的“伤势”忘到了九宵云外,下了地就急火火地大步走了过来,急得阿离连连摆手,压低了声音道:“父亲还不快坐回去!今天院子里人这么多,难保个个都是好的,还是小心些……” 曾雪槐顿时醒悟过来,连忙坐了回去,咧嘴一笑,立刻便轻声道:“可显出字迹来了?快拿给我看看 !” “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不一定用就是这法子,我刚才突然想起,我娘临去世前,曾请玉凤的娘想办法弄了些牛奶来,说我身子弱,想给我补补。兴许她就是用的这法子?但也不一定就是……父亲也别抱什么希望……” 阿离说话时有些语无伦次,心中突然升腾起的希望令她无端地紧张起来,连捏纸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了。 她两手将信纸抻平了放在烛火上面约一寸高的地方,小心翼翼地不停左右移动着,让那灼热的烛火均匀地炙烤着那张薄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上面。 后面房中时不时传来一阵笑语喧哗,更衬得这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阿离突然停止了动作,直勾勾地瞅着那张信纸,激动得嗓音都发了颤。 “果然有字,果然!天啊,我娘她怎么想出来的?!如果我们永远想不到这一层怎么办?让我看看到底写了什么……” 那张白纸经火反复灼烤过后,上面竟有一篇密密麻麻黄褐色的小楷赫然浮现了出来! “你娘到底说了什么?快拿来给我看!”曾雪槐急得连连拍着床铺。 阿离屏息凝神,照着上面的字迹一字一顿地念道:“夫君容禀,罪妾大限已到,自知不久于世,然有一秘辛压在心头已有十数载,每虑及此,罪妾便惶惶然夜不能寝,食不知味。此时若再不言明,恐再无机会;若是明言,罪妾却又万难启齿,午夜梦回,每每生出退却之心,却终因此事关系重大,令罪妾对夫君万般愧疚和惶恐之余,却不得不忍耻明言……罪妾向夫君三叩首……” 阿离念到这里,忽然住了口,目光只管迅速向下文扫去,只才扫了五六行,她忽然抬起手,猛地将手背咬在了嘴里,人就吃力地顺着桌子跌坐在了凳子上。 此时的阿离脑子里仿佛天崩地裂般轰的一声巨响,连意识都飞到了九宵云外,整个人都懵了。 曾雪槐见她面色惨白,只管茫然地低头看着那张纸不语,人就象傻了一般,越发急得一迭声道:“怎么不念了?她到底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你倒是快念呀 !” 阿离惶惶然抬起头,看着父亲斑白的头发和那张万分焦灼的脸,只觉得满腔的惊骇,怜悯,心痛和茫然五味杂陈,呆坐在凳子上只管愣愣地望着曾雪槐,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曾雪槐见状,一颗心倏然被提到了半空中。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伤势”不“伤势”的,猛然从**站了起来,两步便走到阿离面前,劈手就要去夺她手里的信纸。 阿离死死地抓着信纸藏在身后不肯给他,无助而惊恐地望向曾雪槐,颤声道:“父亲!您……您听我说……您先坐下,千万不要急,听我缓缓地跟您说……我大哥他……我娘她……” 她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头昏昏的,不知不觉竟滴下泪来。她也不去擦它,只喃喃道:“我大哥……大哥他……天啊!怎么会是这样!” 她忽然控制不住地抽泣起来,站起身猛地抓住曾雪槐那双粗糙的大手,哽咽道:“父亲!您能挺住吧?您一定得挺住!虽然我大哥他不是……可是您养育了他二十年,彼此早就是一家人了,您爱他,他敬您,就算是没有血脉相承,又……又有什么关系呢……” 阿离说这番话时甚至不敢抬头看曾雪槐一眼,但她分明感觉到父亲高大的身躯猛然间僵硬在那里,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泥塑。 “父亲……”她试探着轻轻扯了扯曾雪槐的衣襟,怯怯地抬眼看他。眼前是一张历尽沧桑的脸庞,额头和眼角皱纹横生,目光中却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只有无尽的茫然和悲凉。 “品南不是我的儿子,是么?”他机械地吐出这句话,声音里无悲无喜,甚至还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早该想到了……当年在京里,端王忽然那么着急地把你娘送给了我……其实她当时已经与太子珠胎暗结了……不,这不是端王的主意,是太子怕东窗事发,与前朝公主的私情暴露,他的储君之位会有所动摇,毕竟当时觊觎大位的皇子们颇有几个,太子不得不小心。可他又舍不得将你娘和他的骨肉斩草除根,所以,就想到了我……” 曾雪槐颓然坐在了椅子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眼角却沁出了两颗泪珠。 “不,不是父亲想的那样!”阿离猛然大声道。(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曲线复国 “难道还有别的解释?”曾雪槐瞪着血红的眼睛,哑声道。 “大哥与父亲的确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事实上……他也并非我娘所生……”阿离深深地垂着头,手指甲下意识地掐着自己的掌心,困难地喃喃说道。 曾雪槐愕然瞪着她,嗓音沙嘎:“什么意思……?!” “自我娘“有孕”之后,父亲和我娘就分房而居,所以父亲一定没有留意我娘的肚子其实细看起来应该有点点奇怪……而且,大哥早产了三个月……是啊,当时父亲一个人在京里,孤苦伶仃,又没有老人在身边,所以……” 阿离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曾雪槐一眼,越发深深地将头低了下去,讷讷道:“这时候,我娘身边少了一个人,直到我娘“生完”了大哥,她才重新回来的……父亲有印象吗……” 曾雪槐面色灰黯,沉默了片刻,方点了点头,木然道:“是了,是罗纤云……我当年其实就纳闷,你娘才有了身子,她就染了时疫,搬出府去调养,这一调养就养了七个月才回来。一个作婢女的,竟敢如此拿大?!只不过当年我满心疼爱你娘,连带着爱屋及乌,不去追究罢了。没想到,我最疼爱的人,竟然骗了我这么多年!如果是她自己出了丑事遮不住,拿我当个挡箭牌也就罢了,没承想为了个婢女的私孩子,竟然也骗我……她们还当真是姐妹情深哪!可我又算什么?我在她心中到底算什么?!只是个玩物吗?!” 曾雪槐的目光忽然变得阴鸷而凌厉,整个人都暴怒起来,一拳捣在床头小几上,将那小桌子砸得四分五裂。继而仰天大笑道:“可笑,可悲,可叹!我还一直内疚,觉得对不住你娘,觉得她身世凄凉。是这世间最让人怜惜的女子,谁知我自己才是一个笑话!” 他用双手捧住脸,且哭且笑。悲愤已极。 阿离看着父亲的样子,心如刀绞,眼中也滚滚地淌下泪来。欲待劝解安慰他。却根本无从说起,因扑通一声跪在了曾雪槐面前,哭道:“我娘的确对不住父亲,是她的错 !可现在她人已经不在了,父亲千万想开一些……阿离……阿离替娘亲向父亲赔罪了……” 说毕,便伏在地上,向曾雪槐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曾雪槐依旧以手掩面,只用另一只手无力地挥了挥。惨然道:“起来,与你何干?!你去找娴娘她们吧,让我自己待一会……” 阿离从心里直热起来。膝行两步上前,用手扳住曾雪槐的膝盖。流着泪一眨不眨地望着父亲,执着而热切地说:“父亲请听女儿再说几句好么?这件事我娘的确是有负于父亲,可那是在她与父亲相识之前发生的事!自从端王将她送到了父亲身边,她的心里眼里就只有父亲一人了,以至于她这一生都是在自责,痛苦,和无时无刻不萦绕心间的恐惧中度过的!但不管她们做了什么,我娘自始至终都是深深爱恋着父亲的!真的,请您一定要相信……” “是么?她就是这么爱恋我的……养了二十年的儿子,突然发现不是我亲生的!更可笑的是,也不是她亲生的!老天啊……她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告诉我这个?!还不如一直让我蒙在鼓里直到死……” 此时的曾雪槐涕泪横流,软弱得就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垂垂老朽。 阿离强忍悲声,哽咽道:“父亲,您先听我说……我娘她心里也苦,比黄莲还苦……纤云姑姑并非是婢女,她是我娘的嫡亲大姐,是前朝长公主,这您可知道?” 曾雪槐愣了愣。 阿离继续轻声道:“二十几年前,前朝旧都城破,宫人们四散奔逃,混乱中长公主找来宫人的衣裳塞给各位娘娘和公主们,希望可以蒙混过关,不至于被新朝权贵羞辱。我娘年纪小,早吓得六神无主,未及换衣便已被捉住。当时,老皇帝已状如疯癫,冲入后宫中一阵乱砍乱杀,可怜十几位公主中,除了我娘和长公主,悉数被杀……大陈开国皇帝大肆封赏有功之臣,将前朝宫眷们分赐给各位王爷和武将们,我娘和长公主就以“主仆”的身份到了端王府中。 端王见“一主一婢”同样的姿容秀丽,举止温婉和宜,便起了别样的心思,并不令她二人如其他奴仆一般浆洗织补,却将她们安置在端王府中一处独立的小楼中,日日锦衣玉食,仍如贵人一般服侍着……” 说到这里,阿离唇边现出一抹冷笑,“不要以为这端王心怀慈悯,他不过是想用我娘和长公主的姿色来媚好太子,以图将来的进身之阶罢了 。 二十几年前的太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偶去皇叔府上赴宴,酒后忽见我娘在一花团锦簇的小楼中凭窗弄琴,肌肤胜雪,清婉出尘,就连一旁打扇的侍女都眉目如画,美艳不可方物,不禁怦然心动,遂向端王询问。端王只含糊说我娘是府里的乐伎。太子并未多想,当日午后便在端王安排下在小楼中歇息……” 阿离说到这里,牙齿狠狠咬着下唇,指甲将手背掐出了几道血痕。 曾雪槐自然知道四姨娘最初被端王送给他之时并非处子,只因从心底眷恋爱慕着她,怜惜她凄惨的身世,猜想那也许是城破之后,凶悍的陈国兵士在她身上留下的兽行,因此越发不忍揭开她的痛处,所以一直小心翼翼地从未追问过她的过往。但现在不同了,曾经最为珍视的美好突然间崩塌成一地碎片,曾雪槐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不由仰头粗嘎地冷笑道: “原来是郎有情,妾有意,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啊!一个是貂禅,一个是吕布,在王允的安排下在自家后宅中私相授受?不不,吕布不过一介匹夫,三姓家奴之辈,如何能与风光体面的太子相提并论?我说错了,应该一个是卫子夫,一个是汉武帝,在平阳公主家里一晌贪欢后就……” 他只顾狂躁地肆意挥洒,一低头却见阿离跪在地上,眼中含着两眶清泪,狠狠咬着嘴唇,无助地仰头望着自己,虽然泫然欲涕,却又默然无语。 曾雪槐猛然觉得心里象被狠狠戳了一刀般疼痛难忍,他戛然咽住未说完的话,用手按在胸口上,颓然向后仰靠在床头,喃喃道:“我想静一静,你先去吧,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一会……” 阿离跪在那里没有动。良久方轻轻地却又执着地说:“我娘一见钟情的只有父亲一个,她从来没对太子动过心思,她只是……” “哈,只是什么,被逼的?被胁迫?皇家的金枝玉叶甘受这样的奇耻大辱,为了苟活,竟与仇人欢好?!” “我娘她不是为了苟活!正因为身上流着皇家的血,她才忍辱偷生,不然早就自尽了!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复国,长公主也是如此……” “复国?!”曾雪槐愕然抬头,“什么意思?就凭两个弱质女流如何复国?” 阿离木然惨笑道:“没错,连数万铁骑都束手就擒,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有什么法子?她们唯一能利用的只有自己罢了 。” 曾雪槐心中渐渐有了一丝明白,直瞪着阿离哑声道:“你是说,她们和太子接触,并不只是因为端王?或者说,她们根本就是有所图谋的?” “是的。太子就是将来的皇帝,如果能俘惑他的心,就离复国大计迈出了一步。”阿离轻轻说道:“当然,如果能怀上太子的儿子,就更万无一失了。这个孩子身上流着大郑皇族的血液,将来一但有机会称帝,岂不就是兵不血刃便可复国了么?” 此时的曾雪槐已经暂时忘了自己的伤痛,但见他圆睁双目,难以置信地望着阿离,由不得便击节叹道:“蠢女人!蠢啊!太子一时情不自已倒是有的,但他这样的身份如何敢跟前朝的公主生下孩子呢?他这太子之位早就是众矢之的了,容不得半点闪失。说不定太子怕走漏了风声,把你娘她们暗地处置了,又能如何?这样铤而走险难道不是太蠢了吗?” 曾雪槐又急又怒,不停地顿足道:“就算侥幸能生下儿子,又如何知道将来一定是他继承大统呢?后宫佳丽如云,皇帝的儿子们还会少吗?母家身份高贵的多了,凭什么那大位就落到他头上?这……这真是妇人的见识,无语,实在无语啊!” 阿离将视线移向窗外,淡淡道:“没错。不过当今圣上注定了此生子嗣单薄,他已经没有什么可能再生出儿子来了!所以那大位,兴许真的会落在我大哥头上……” 曾雪槐惊住了。 是啊,当今圣上膝下的确只有一位皇子,还是他当年为太子之时,身边一位侧妃所出;继位后虽然又有宫妃陆续生过三两位皇子,皆因体弱多病很早就夭折了。唯一这一位皇子却迟迟没有册立为储君,说明皇帝对他并不很满意。而这一次微服江宁,分明就是来寻访当年那个私生子的下落的! “你娘当年给他喝了什么绝嗣的东西,是这样吧?所以她笃定地料到皇帝将来一定会因为子嗣单薄而想起品南来!”曾雪槐冲口道。 “不,这一切都是长公主所做,包括大哥的生母……也是长公主。因为我娘自从在端王府中与父亲相识后,便再不肯屈就于太子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步步惊心 曾雪槐没有说话,只是茫然地望着窗外。 “当时我娘只有十五岁……”阿离低着头,声音微不可闻:“虽然皇家女儿的身份让她有复国的梦想,也自知这是不可推卸的责任,但她毕竟只是个柔弱的女孩子罢了,皇族的高贵血统更让她为自己这种行径感到羞耻。太子自端王府中结识了我娘,却当真是心动不已,屡次三番想尽办法到端王府中与她相会,端王自是乐得成全。我娘每每虚与委蛇,强颜欢笑,可她心中的苦闷抑郁只怕比父亲更有过之,直到她偶然机会在端王府中又遇到了父亲……” 阿离神色怆然地望着手里的信,顿住了。 曾雪槐凄冷的眼神中微微露出一点温柔的光。与四姨娘在端王府中初见的情景,在脑海中是那样鲜明,在梦中无数次地重温过,如刀刻斧凿般经久不灭。 雨天,竹桥上的女子白衣胜雪,擎一柄油纸伞翩然而过,他退避三舍不敢抬头。那女子经过他的身旁后却又回头惊鸿一瞥,他的心便从此不再属于自己。吸引他的不是女子那动人的容颜,而是她眼中无尽的凄婉哀伤。 女子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重重雨幕中,他却如同中了蛊一般伫立在原地回不过神来。泥泞的雨地里遗落了一根鎏金珠钗,他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上面是双凤吐珠卷草的纹样,分明是宫中之物…… 那女子大概是被俘的宫眷吧,怪不得有那样无助而哀伤的神情,和他一样被禁锢在这里,两个人的境遇何其相似!他的心猛然刺痛了起来。对那女子油然而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情愫。 从此以后,每逢端王府中摆宴,他总会逢请必到。以前最厌恶的这种新朝权贵们的宴会,忽然变成了他无限向往的地方。而每次去赴宴,他总会想方设法地溜出去。希冀着能与那女子再见一面。而那女子似乎也有同样的心思,好象是知道他要来而专意等他一般,每每远远地站在竹桥上。小径旁,遥遥地向他望过来。虽然从未说过话,但他分明感觉到两个同样孤寂而抑郁的人已经心意相通了。 再然后。在一次端王的生辰宴上。老皇也下驾光临端王府,看着形单影只的曾雪槐,老皇便随口笑命端王为他安排一位“佳人”近身伺候。他怎么也没想到,几日后,端王竟用一乘小轿将那女子送入了他的临时府邸中…… 从此,在京中的日子不再苦闷孤寂,他与四姨娘花前月下,情义相投 。那些日子成为了他一生中最留恋的美好时光。 他终于抬起头,缓缓伸出手去拿那封信,阿离的手略微阻挡了一下。便无力地松开了。 “虽然我娘最初接近父亲也是为了复国大业,可是……她后来……是真的爱上了父亲。真的……否则她不会临终前怀着愧疚和忏悔的心向您坦白这一切的……” 阿离急切而惶恐地轻声道。 原来,连最初的相见,和遗落在雨地里的那只珠钗都是刻意安排的…… 曾雪槐闭了闭眼睛,眼角沁出了两颗泪,信纸也悄无声息地滑落到脚边。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我娘偶然得知父亲是前朝功臣之后,在京都保卫战中对大陈军进行过殊死抵抗,心中甚喜,曾想着力劝父亲给老太爷写信,调集旧部在江南起事,因此便想方设法接近父亲,她认为这才是复国的正途。她从此再不肯与太子有瓜葛,找各种理由推脱,但是长公主不认为我娘会成功,因此长公主决定计划不改,只是由她来代替我娘。 这时候太子已对我娘心心念念,我娘却对他突然冷淡了下来,他心中正怅然若失,谁知有一天长公主却穿戴上了我娘的衣裙首饰,出现在了太子面前。长公主原本就与我娘长的有两分相似,年轻时也是风华绝代的女子,又是刻意示好,太子迷乱之下并未把持得住。 后来,长公主怀上了我大哥,她自知太子对她并非真心,这个孩子由她生下来,未必会得到太子的喜爱,因此便对太子说,我娘怀了他的孩子…… 此时太子已经知道了我娘的真实身份,一方面心中欢喜,同时却又很惊慌。皇子与已经为奴的前朝宫眷狎戏是一回事,但令她们生下孩子,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他还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他不想有闪失。可他又舍不得杀了我娘…… 后面的事父亲就知道了。端王在他的授意下,将我娘送给了父亲,此时长公主已经怀孕三个月,我娘只能李代桃僵,替她“生下”了我大哥。可她没想到的是,当时父亲的处境那样困难,与家里的来往信件都有专人“代管”,就算去前门听个大鼓书都有专人“陪同”,让他写信劝说江南的老太爷,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 更令我娘没想到的是,她对父亲真的日久生情了…… 又过了一年,皇帝终于准许父亲回江宁了,此时的祖父已经百病缠身,而江南三省在祖父的治理下繁华富庶,百姓安居乐业,那劝说其起事的事,我娘越发说不出口了。更重要的是父亲对她的疼爱,还有大哥的可爱……到说底,她也只是一个柔弱温顺渴望温暖的普通女人罢了……” 阿离从地上捡起那封信,掸了掸灰尘:“至于我娘为什么会写一封无字的信,一是因为事关重大,她不敢走漏一点风声;再一个就是,她潜意识里不希望父亲知道这一切……反正长公主将来总会告诉您的,她之所以会写下这些字,只是想临走前能安心一些。 可是我猜,经过了二十年,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长公主的心意也改变了,她也许只希望大哥能过普通人的小日子,不愿意他再卷入宫廷混乱中去,因此并没有对他提到这些往事。” 阿离一口气说到这里,伸出手去轻轻放在曾雪槐的膝头,诚挚地恳求道:“如果父亲真的不能够原谅我娘,请您不要对大哥心存芥蒂可以吗?毕竟您养育了他二十年,我相信这份亲情是无论如何都割舍不下的……” 曾雪槐瞪着一双干涩肿胀的眼睛,低头望着女儿,努力挤出一丝笑。 “皇帝千里迢迢来寻访你大哥,足见对他的重视。我能看出来,皇帝很欣赏他,很喜爱他,你大哥以后定会前程似锦,我这个糟老头子却只能是他的绊脚石罢了……” 说到这里,曾雪槐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他抬眼望着阿离,有些惊惶地说道:“刚才娴娘说,皇帝已经册立太子好几个月了?你大哥是在给太子作侍读?” “是啊……”阿离也反应了过来,疑惑地说道:“父亲不是说皇帝对大哥很欣赏很喜爱么?为什么册立的不是大哥呢?以前迟迟不册立那唯一的皇三子,怎么这时候又突然立了呢?” 曾雪槐的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和孩子的安危荣辱相比,自己的那些伤心悲愤已经不足挂齿了。阿离说的没错,不管品南是谁生的,自己养育了他二十年,他就是自己的儿子,永远都是 ! “皇帝当然不可能立你大哥为太子了!皇三子虽然不是皇后所出,但他生母至少也是朝中重臣之女。可你大哥的生母是谁?能公之于众么?皇帝最多会说他是当年某个宫人所生,现在好不容易才找了回来。这样的身份如何能继承大统?立储之事岂有那么简单,除了自身的才学,还有母家的势力,方方面面的衡量。若是立了你大哥,只怕会朝野上下一片哗然,皇帝岂会这样草率。” 他凝神沉思了片刻,又缓缓道:“所以皇帝在见过了你大哥后,立刻立皇三子为太子,一方面是对太子的一种安抚,另一方面是提醒你大哥:他可以作一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能臣去辅佐他的皇兄,却不得僭越。” “可是……就算我大哥对此没有异议,那位太子爷肯放过他么?”阿离惴惴地问。 “所以皇帝不许他参加会试,也算是一片苦心……毕竟中过案首的人,万一进京赴试又蟾宫折桂,还是这样的身份,只怕会引起太子的嫉恨,对你大哥不利。” “那这样大哥就安全了吧?如果是这样,大哥弄个王爷当当也不错。当皇帝多累啊,有什么好争的,就让给他好了。”阿离抿唇一笑,神态轻松起来。 曾雪槐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小女孩子家把朝野中的事想得太简单了。只是你不想当皇帝就完了么? 皇帝希望的是兄友弟恭,品南能兢兢业业地辅佐太子,将来兄弟同心,合力治理天下。可太子会作同样的想法么?卧榻之旁有他人鼾睡,只怕会不大舒服吧? 想起当年进京面圣的时候,曾见过皇三子,他那深郁的性情象极了他父皇,曾雪槐的心无端一紧。 “你去把娴娘找来,我要详细问问京里和宫中的情形,说不定你八妹以后还能帮到他。”曾雪槐沉声道。 “父亲不会是要把大哥的身世告诉八妹听吧?”阿离吃了一惊。 “自然要告诉的,告诉了才好让她说得更详尽些。”曾雪槐顿了顿,疲惫地摇了摇头,道:“此时还要脸面何用?就算我不说,皇帝也总会下诏的,大家迟早要知道,还不如早些知道了好作些万全之策。”(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谋 娴娘听了阿离的叙述,并没有流露出太过惊骇的神色,只是在初时愣了一下,随即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曾雪槐一眼,便闭紧了嘴,继续凝神细听,甚至都没有作出一句评论。 等到阿离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都讲完了,她仍然低头沉默着,房中一时寂静无声。 此时的娴娘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在曾家如同影子一般没人重视的小姑娘了。历经了京中和异邦几年的锤炼,这位曾家八小姐身上的从容和笃定已经足以匹配一位和亲王妃的身份了。 还是曾雪槐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咳嗽了两声,缓缓道: “依你看,你大哥已经知道此事了么?此时你大哥在京中境况如何?” 他有意在“你大哥”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娴娘坐在椅子上,缓缓将腕上的镯子抹下来,又戴回来,再抹下来,无意识地拿在手中把玩着,良久方沉声道: “我想大哥应该还不知道,我没看出他有一丝一毫的异样。或许今上还在暗中冷眼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也许今上也还没拿定主意该如何跟朝臣们宣布这件事?毕竟一颁下诏书就会举国轰动……” “那宁妃娘娘呢?你回了京,自然要入宫去给太后请安,应该见到宁妃娘娘了吧?她有没有提起过什么?”曾雪槐急忙问。 “宁妃娘娘……” 娴娘眼睛里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哀伤,但很快便平复了下来,笑嘻嘻道:“大姐好着呢,现在越发富态了 。只是我在京里那两天。她偶感风寒,正卧床静养,所以我……” “别跟我扯谎!”曾雪槐一眨不眨地瞅着娴娘,面凝寒霜,哑声道:“玉娘并不好。是不是?跟我说实话!” 娴娘低下头,抬起手背飞快地抹了下眼角,轻声道:“听说是大姐对皇后不恭敬。连着几日去坤宁宫请安都晚了。皇后说她藐视宫规,不惩戒不足以服众,先由妃位降为嫔。再降为贵人。现在搬到西苑去住了……我这次并没有见到……” 西苑乃幽禁罪妃的冷宫,自然无法探视。 曾雪槐双目圆睁,面色铁青,一双手猛然攥成了拳头,咬牙道:“玉娘从小知书达礼,最识大体,又入宫多年,岂会犯这样的错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帝还真是心狠意狠。我都已经这样了还不够,现在连你们大姐都完了……为了让品南和咱们断绝关系,他这是要把我们曾家践踏进泥里去呀!我原想着有你们大姐在宫里。多少对品南还是个照应,现在连这条路都绝了。以后品南在京里更孤立无援了……” “不心狠意狠。能做皇帝么?”娴娘冷笑道:“不过我大哥也不是个吃素的,只看他能这么多年隐而不发就知道了,父亲也不要过分忧心。” 曾雪槐却怔怔不语,半晌方喃喃道:“品南和玉娘本来是姐弟,现在忽然成了母子,原来的大姐夫忽然变成了父亲,以后宫里摆宴,品南见了玉娘,可怎么称呼呢?这……这……” 他的脸色慢慢变为惨白,忽然大串大串地滚下泪来,哽声道:“最是无情帝王家……我的玉娘,只怕是活不成了,她现在太碍眼了……只有她死了,皇帝才不会觉得没了颜面……” “父亲……”阿离也哭了,连忙上前扶住了曾雪槐的肩。 娴娘却没有哭,她一言不发地走去斟了一杯茶奉与曾雪槐,紧抿着嘴唇沉声道:“大哥在京里倒也不是孤立无援,父亲忘了我们还有个熹国公世子的三姐夫了么?他们陆家是真正的军功起家,又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每逢有平叛,靖边的战事,定然会有陆家的将领冲锋陷阵,战功赫赫。()皇帝对他们家颇多倚重,三姐夫在皇帝面前也一向得宠,现已升任了九门提督,统领着京师两万步军,比西山,丰台两大营更容易接应,一但……” “一但……? !”阿离瞪大了眼睛,心惊肉跳地瞅着娴娘,声音微颤:“不会出什么事吧?” “皇帝在位时,想来不至于有什么,可将来的事就难说了。”娴娘缓声道:“突然跑出来这么一个皇弟,放在那里总是碍眼的。等将来太子登了基,身家性命全捏在新皇手里,想怎么处置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要依我说……” 娴娘停住口,只默默端起茶杯,却又不喝,只管怔怔地望着杯中升腾的热气出神。 “想说什么只管说!”曾雪槐沉声道。 “不想受人摆布就只能上位,退缩和安份守已也不一定就有出路。与其等别人做了皇帝以后束手就擒,还不如自己想法子取而代之。”娴娘一字一顿地沉声道:“大哥那样的聪明人,想来不会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只是不知道他现象是否已经得知了这件事。” “所以,我希望你能助你大哥一臂之力”,曾雪槐定定地望着娴娘,道:“如果你还当他是一家人的话。” “父亲这样说,女儿要折死了!我叫了他这么些年大哥,岂是说变就能变的?”娴娘咬着唇道:“况且,只有大哥将来做了皇帝,咱们曾家才有可能翻身,我岂会袖手旁观?就只是事关重大,还需要仔细妥当筹划……” 曾雪槐点头:“皇帝迟迟未将品南的身份公之朝野,想来也是因为有些踌躇,觉得不好启齿。若是品南身上有了大功绩,事情就两样了。虽说皇子母家的身份重要,但若太子资质平平,甚至是屡屡还有些恶行出来……而另一个皇子虽生母身份低,却屡建奇功,两相对比下来,时间久了,朝中自然会有人递折子。废太子而改立的事,历朝都有,也不算稀奇。” 娴娘微微一笑:“父亲把我叫来,就是想让我帮着大哥建功吧?” 曾雪槐神色肃然:“王妃觉得可行么?” 娴娘连忙站了起来,恭声道:“什么王妃,父亲又在折我了,容女儿仔细想想……” 因凝神思索了一会,方低声道:“现在我赤夷国西,那乌宵国屡屡滋事,抢夺我赤夷的牛羊和女人。其实以我赤夷的兵力,和它们认真较量起来,也不会占下风……不过若是大哥能向皇帝请命,亲带我天朝的神兵一举灭了乌宵,岂不是奇功一件?到时我会求吐薰王上书我朝皇帝,为大哥大大的美言一番,若是皇帝允许将乌宵的版图纳入我们赤夷境内,我们情愿将每年的岁贡再增加一倍 。这些功劳也会全算在大哥头上……” 未等她说完,曾雪槐已又是皱眉又是摇头,哼笑道:“如今的娴娘真是令为父刮目相看了!满口的“我们赤夷,我们赤夷”,当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门心思全在夫家了!你这哪里是想帮你大哥,分明是想借我朝的兵力,帮你们吞并乌宵罢了。还说什么你们“若认真和乌宵国较量起来,也不会占下风……”,当着你父亲和姐姐的面,这些场面上的话就不用说了吧?你爹我现在虽只是一个糟糟老朽,毕竟也做过两年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乌宵国虽小,崛起得却快;赤夷虽大,却在你们那软弱的吐薰王的治理下,正日益没落。我听说,因为乌宵国的不断骚扰,连你们赤夷的王庭都被迫东迁了三百里,是不是?” 娴娘的脸不觉涨得通红,微低了低头,片刻后却又已神色如常,正色道:“父亲英明,女儿在您面前卖弄,就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过您千万不要恼,女儿这样的提议是经过周密考虑的,对大哥和赤夷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是互惠互利的事。您说的没错,赤夷现在的确是内忧外患,吐薰王年纪大了,软弱无能,现在朝政都被右贤王把持着。右贤王贪婪暴虐,只知自相残杀,长此下去,只怕赤夷离亡国不远矣…… 且右贤王早有觊觎王位之心,女儿担心他迟早会谋害了吐薰王。如果大哥能领兵征讨了乌宵,也会给右贤王很大的震慑,让他心存忌惮。至于大哥的安危,父亲大可放心,乌宵国此时虽声势比先时大了些,和我朝比起来,还是不足挂齿。大哥只需带五万精兵西征,按兵不动,我赤夷先以倾国之力打先锋,待到一番酣战过后,乌宵元气大伤,大哥从后面发奇兵收拾一下残局即可。 如此一来,不但帮我赤夷化解了困境,大哥又为天朝树了国威,且又为天朝增加了岁贡,皇帝必然会龙颜大悦。 “至于那狭隘阴狠的太子,令他出丑的办法也多着呢,不急。我相信大哥会有法子对付他的。” 娴娘平静地说道。 ------------- 那啥,根据大纲,这个文大概还有10万字左右就要结束了,提前知会大家一声……(未完待续) 第四十一章 甜蜜 “至于那狭隘阴狠的太子,令他出丑的办法也多着呢,不急 。我相信大哥会有法子对付他的。” 娴娘平静地说道。 阿离已听得呆怔住了,她轻手轻脚地去为父亲和娴娘续了一回热茶,方又悄然回到椅上坐了,正听曾雪槐沉吟道:“你这计划原本也不错,只是品南哪里会带兵?到时若自乱了阵脚,岂不是徒增笑柄?这个还要慎重。” 娴娘笑了笑:“我记得大哥从小就酷爱读兵书的……况且皇子出征,不过就起个鼓舞士气的作用罢了,哪个还用他亲自披挂上阵?皇帝自然会仔细为他挑选一众最优秀的将领,大哥用不着做什么,便可挣一身军功回来。况且古语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成大事总得冒些风险。” 曾雪槐低了半日头,良久方自语:“我记得倒是有个会打仗的……”,一边说,一边不经意间抬头望了阿离一眼。 阿离顿时脸一红,绷着脸垂下了眼帘。 娴娘便微笑道:“是不是九妹嘴里说的那个慕容大哥?” 阿离越发脸上热烘烘地发起烧来,说“是”又不好,说“不是”又不对,索性一言不发。 曾雪槐长叹了口气,黯然道:“旧年里慕容大人亲自来提亲,还没等正式下定,就被朝廷重新启用,急火火地派到福建水师上任去了。接着就是各种大小事不断,慕容大人公务繁重,几年未回江宁;慕容夫人也是常年七灾八痛的,你六姐这门婚事竟一直被搁了下来。再然后就是遭了大灾。咱们家里凋零成了这样,更顾不上了;况且还要为你们母亲守制,等过了孝期,你六姐也老大不小了……唉,难为六丫头了……” 阿离脸上讪讪的不好接口。只能强笑道:“想是父亲嫌我烦了,不愿意让我待在家里,想把我赶出去了……” 话音未落。忽见雅娘登登登一路气喘吁吁跑了进来,进门便大声道:“父亲,六姐八姐。慕容大哥来了。正在院外下马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啦!”娴娘斜睇了阿离一眼,促狭地嘿嘿一笑。 阿离忽听见慕容俊来了,心里一喜,当着父亲和妹妹们,却又不得不板着脸作出不苟言笑的样子 。 曾雪槐自然十分高兴,连声道:“我就算着该来了,明天是八月节嘛。” 按理。曾家姐妹们都该回避。只是此时已不同往昔,一共就这几间屋子,便是想躲也没个躲处。 阿离早起了身。含糊地低声道:“八妹,咱们到姨娘们那里说话去吧。” 一边说着。自己当先站起身,急急地就走了出去。 一出门,正远远瞧见慕容俊负着手站在篱笆门外,正指挥着随同前来的一队兵士从马车上往下卸东西,米面油盐也有,瓜果梨桃也有。 娴娘嫁到赤夷大半年,那边民风开化,并没有男女大防之说,因此耳濡目染,比先时大方了许多,便微笑着遥遥叫了声“慕容大人”,便还依着中土规矩向慕容俊行了个福礼。 慕容俊猛不防见院子里有一位胡服贵妇向自己行礼,吃了一惊,连忙双手抱拳回了一礼,眼风却已禁不住绕过娴娘,往前面的阿离望过去,脸上瞬间带出了笑意,缓声道:“六姑娘,好久不见了,这一向还好吧?不知这一位是……” 话音未落,却听旁边的土坯房中有人细细柔柔地轻笑道:“这一位是我八妹,赤夷国的右夫人。” 继而那屋门上的帘子一掀,清娘从里面款款地走了出来。 慕容俊看到清娘就浑身不自在,但是礼数总得到了,只得向她点了点头,便扭头向娴娘再施一礼,朗声道:“原来是王妃殿下,在下失礼了。()” 娴娘抿嘴一笑,向屋里一指:“我父亲在里面等慕容大人呢,您快进去吧。” 阿离扬声叫玉凤,命她上茶,自己则和娴娘几个往后房里走。耳边却听慕容俊在后头叫了声:“六姑娘,请略等一等……” 娴娘抿嘴一笑,压低了声音向阿离道:“人家叫你呢,六姐还不快去?”,说着,便将她轻轻一推,掩口笑着自往后头去了。 阿离脸上更红了,手里绞着一方帕子,在原地站了一会,方低了头慢吞吞走了回去,几不可闻地轻声道:“什么事?” 一边说着,便疑心头发似乎有些松了,不经意间抬手将额前的发丝向耳后抿了抿,立刻又觉得当着慕容俊这样一个年轻男人,这动作似乎太过娇羞,很不庄重,慌忙放下手,掩饰地讷讷道:“你……今天不用在营里么?” 其实两个人也不是没有单独相处过,阿离向来是落落大方的,不知何故现在这样局促了起来 。两个人相距两步远站着,阿离不由自主便想起半年前那个雨夜,慕容俊突如其来的那个拥抱…… 她有点疑心慕容俊也跟她想到一起去了,因为他似乎根本没听见她的问话,也不回答,只管向她定定地看着,幽黑的眼睛里亮晶晶地漾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男人和女人,有过近身接触以后的反应果然是不同的。 阿离忽然觉得院子里似乎出奇的安静,人们不知道都跑到哪儿去了,瞬间没了踪影。 她纳闷地四下里看了看,见东边那间屋子的窗户后面黑压压挤了一堆人头,全是丫头们,最前面的就是玉凤,全都笑嘻嘻地向这边瞅着。见阿离向她们望了过来,立刻吓得都蹲下身子,顷刻间作了鸟兽散。 阿离咬着牙,又是气恼又是笑,越发窘迫起来,连忙低声道:“这些个丫头们,到了乡下,一点规矩都没了……那我到厨房里去看看,你……先去跟我父亲说话。” 她抽身要走,慕容俊及时地挡住她的去路,探手入怀,摸出一个手绢包来,讷讷地笑道:“来时的路上,看见一家首饰铺子新开张,挺热闹的,我就进去转了转。看见这东西觉得挺好看的,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阿离不由自主就把那手绢包接了过来,低头一看,见里头包着一个羊脂玉的镯子,油亮莹润,很是精致,不禁又羞又喜,心里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但是毕竟尚未下过定,怎么好收他的东西?因红着脸将那手绢包轻轻一推,道:“不好,我不能收……” 慕容俊只当她嫌东西不好,搔了搔头皮,局促地笑道:“我也不懂得这些,就觉得颜色挺好看的就拿了一个。因为急着过来,连匣子都忘了装,就这么光秃秃地就拿来了,怪不得你嫌不好。没关系,你等我……” “不是,我是说,我现在不能要……”阿离冲他笑了一下,低着头就急步走开了 。 慕容俊这才反应过来,心里一喜,连忙跟在她身后道:“之前咱们两家都顾不上,不过我父亲马上就回来了,一回来就会把咱们的事定下来,然后等你满服以后……” 阿离猛地站住脚,回过头来含羞带愠地剜他一眼,低斥道:“瞎嚷嚷什么,左右都是人,也不嫌臊……” 话未说完,人已急步往东屋去了。 慕容俊见她含羞带怒,满面红晕,别有一种小女儿态的风情,脸上不禁呆了呆,心里象被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酥麻的,却又搔不到痒处。下意识地便回忆起将她拥在怀中的感觉,僵硬而温软的身子…… 慕容俊连忙定了定神,将那镯子重新包好,又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回怀中,这才深吸了口气,大踏步往曾雪槐屋子里走去。 西屋里,娴娘雅娘和五姨娘几个看着这一幕,只笑得眉眼弯弯,把头凑在一处低声地咬着耳朵。娴娘便悄向二姨娘笑道:“这位慕容大人也是老实得紧,便强把镯子当定礼塞给我六姐,这终身不就定下来了么?还必要等着家里大人……” 几个人咭咭咯咯地低声说笑着,唯有清娘远离了众人,独自站在窗前定定地向外望着。 她从头至尾将阿离和慕容俊的情形都瞧在了眼里,看着他们俩一个娇羞婉转,另一个神采飞扬,他二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甜蜜幸福中,根本就看不见别人了。 其时慕容俊已不在那里了,清娘脸上似乎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将手里握着的一把炒瓜子一颗一颗慢慢地磕着,瓜子皮“噗”地吐到了窗子外面。她看着那瓜子皮飘飘悠悠地落进泥土里,零落成尘,脸上方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曾雪槐见了慕容俊,见他穿着三品武官的服制,越发显得神采奕奕,丰神俊朗,真是由衷地欢喜,因笑道:“指挥使大人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慕容俊连忙上前向曾雪槐一揖到地,请安毕,方自己动手掇了一张椅子在床前坐了,压低了声音道:“早就要来探望伯父了,但是太子殿下奉了皇命来江浙巡视灾后民生,南北大营昼夜警戒,不敢有丝毫懈怠,故而来晚了,还请伯父恕罪。”(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 恐慌 曾雪槐见了慕容俊,见他穿着三品武官的服制,越发显得神采奕奕,丰神俊朗,真是由衷地欢喜,因笑道:“指挥使大人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 慕容俊连忙上前向曾雪槐一揖到地,请安毕,方自己动手掇了一张椅子在床前坐了,压低了声音道:“早就要来探望伯父了,但是太子殿下奉了皇命来江浙巡视灾后民生,南北大营昼夜警戒,不敢有丝毫懈怠,故而来晚了,还请伯父恕罪。” “太子爷来了?!”曾雪槐一怔。 动作还真快 !才刚立定了储君,便开始马不停蹄地展现他的“勤政爱民”了。 “那贤侄这一阵子要辛苦了”,曾雪槐微笑道:“陪太子爷来的人应该不少吧?” “随行官员有十七八位,加上扈从,亲军;还有赤夷的一位王爷和他们随行来的七八十人,加起来总共得有小三百人吧。”慕容俊起身为曾雪槐续了一杯热茶,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了过来。 “赤夷的王爷?到我们中土来了?竟然还是和太子殿下一道?”曾雪槐大为惊诧。 最近的五六年来,赤夷和大陈在边境上虽仍然冲突不断,毕竟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争,两国的交往总体来说比前朝要温和了许多。 大陈国仍不断有公主下嫁到赤夷,赤夷贵族的女儿们也不断被送来充实大陈国的后宫;两国每年一次的使者互访已成为了惯例被遵循了下来。 但是赤夷的王爷来大陈国,尤其还深入到江南地界来,几十年来还没有先例。 “是哪位王爷来了?”曾雪槐问:“此行的目的是……” “是赤夷的右贤王野力都罕。也是太子殿下向圣上请旨获批,邀请他来我国巡游的。大概是想让他看一看我国的国富民强,令蛮夷不敢再起觊觎之心吧。” 慕容俊随口说了一句。 曾雪槐默然不语。这位昔日的三皇子,如今的太子殿下看来也并非碌碌之辈。 既拉拢了临国的宿敌,又向他们展示了国力,同时还向皇帝及对手显示了自己这个未来新君的勤勉和胸襟。他比品南的动作要快得多了…… 只是诚如娴娘说的。赤夷的右贤王野力都罕,是一个野心勃勃而又凶残嗜血的人,面对此番太子对他的拉拢。恐怕也会心怀鬼胎吧? 曾雪槐正在抚须沉吟,忽听院外有急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继而有兵士大踏步走了进来。站在门外向内朗声禀报:“慕容大人。董大人给您送来一封快信。” 慕容俊立刻起身出去,从兵士手中接过信拆开看了一遍,不禁微蹙了双眉,慢慢踱回曾雪槐床前,将信拿给他看,一边自语道:“太子殿下在回京城前,要到这里来看看伯父……” 曾雪槐接过董自忠的亲笔信看了一遍 。上面不过寥寥数语,说是太子殿下明日会去探望前总督大人。请慕容大人一定做好警戒,确保万无一失。 曾雪槐心中更觉惊诧,不知这是皇帝的意思。还是太子自己临时起意来试探曾家的底细。而且他应该是和娴娘前后脚离京南下的,倒比娴娘早到了好多天。 那位右贤王明日也会同来。说是吐薰王妃不宜在这里久留,由右贤王顺路接回京城面过圣,再护送回赤夷…… 曾雪槐的脑子有些乱。他抬头望一眼英姿勃勃的慕容俊,拿不定主意是否要把品南的事跟他约略地吐露一二。毕竟他还没有正式迎娶阿离,还不能算自家人…… 耳边已听慕容俊微笑道:“太子殿下看起来倒是温文儒雅,礼贤下士的,并没有一点架子。” 曾雪槐决定还是先不说了,见机行事吧。 ----------- 晚饭时,曾雪槐把念北和几个女儿叫到一处,结结实实地叮嘱了一番。 娴娘很是愕然和震惊,才刚有了初步计划想借大陈军队之力,和赤夷骑兵两路包抄之下,一举剿灭乌宵,这对品南和赤夷国来说,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正准备一两日后便启程回京,和品南细细地商议此事,没想到右贤王却不声不响地尾随而来,还是和大陈太子在一起,难道他也有了什么居心不成…… 除了阿离以外,念北和其他的姐妹以及丫头婆子们对于如此尊贵的客人将会突然到访,都感到十分兴奋,当然还有些许的紧张。 贞娘以手抚胸,连声道:“太子要来看望父亲?!也就是说圣上并没有忘记咱们家,没有忘记父亲的功绩!咱们家的好日子是不是又快来了呢?” 雅娘只对那位神秘的“右贤王”表示出极大的兴趣,眨着眼睛问娴娘:“八姐,赤夷国的王爷是什么样子的?跟我们大陈国是一样么?是不是很高大威武?” 娴娘从鼻孔里哼哼冷笑了两声 。此时慕容俊虽然已经回了营,但家里还有下人在旁边伺候着,不便说得太多,只淡淡道:“右贤王很凶悍的,你们不了解。” 弄玉轻声道:“我听说,右贤王杀人不眨眼,他娶的几位夫人都死在了他手里?” 娴娘低头啜了一口茶,道:“吃完饭,回屋细说。” ----- 丫头们伺候着净面濯足毕,掩门退了出去,姐妹几个脱鞋上了床,雅娘专门躺在了娴娘旁边,侧着身子急急地问:“八姐你快讲讲赤夷的王爷……” 娴娘坐在被窝里,一边解着发辫,一边睇了雅娘一眼,皱眉道:“听说过北齐皇帝高洋么?那个残忍的疯子?” 雅娘睁着一双清亮亮的大眼睛,茫然摇了摇头。 弄玉脸上变色,忙道:“九妹小,别讲那些个有的没的吧……” 阿离镇定地说道:“让八妹说,咱们都听听,明日可以多留神些。” 娴娘便好整以暇地缓声道:“北齐皇帝高洋,好色,残忍,疯狂。他曾有一个薛姓爱姬,有一天他觉得不高兴,便把这位爱姬的头砍了下来揣在怀里去赴宴会。席间和大臣们正在把酒言欢,他忽然从怀里把那颗血淋淋的人头掏出来扔在桌上,看着众大臣吓得魂飞魄散,自己哈哈大笑;回去以后,又把那薛贵嫔大卸八块,用其大腿骨做了一把琵琶,自己边弹边哭着唱:“佳人难再得”。你们听着恐怖吗?” 雅娘听到这里早已吓得小脸煞白,磕磕巴巴地说:“这……这是人,还是野兽?” 娴娘扫她一眼,淡淡道:“那位右贤王野力都罕,比这北齐皇帝毫不逊色,一样的凶残,狠毒,嗜血。而好色。只不过他更加野心勃勃而已。” 雅娘不禁呆住了,好半晌才颤声道:“我的天啊……他干过什么事?” “他先后娶过五位夫人,乌孙国的也有,月氏的也有,我们大陈国的也有,但娶来后没有一位活过两年的 。” 屋里顿时寂静下来,几个姑娘全都勃然变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心升了起来,头皮一阵阵发麻。 弄玉白着脸将雅娘搂在怀里,低声道:“太吓人了,这样的人明天竟然要到家里来?!” 娴娘吸了口气,放缓了脸色,道:“不过也没什么好怕的,明日家里人要出来给太子行礼,姐妹们都不要打扮,都穿着布衣粗服,低头行过礼退下去也就是了,可都记住了?反正他们待不了一会,就会走的,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她说一句,弄玉几人便应一句,雅娘更是吓得早钻进被窝一声不吭地躺着。 唯有清娘面朝里靠着西墙边躺着,微微发出一些均匀的鼻息,似乎早已睡着了。 弄玉便要过去叫醒清娘,再嘱咐她一遍。 娴娘瞅了瞅一动不动的清娘,淡淡道:“四姐如今倒用不着担心了。那右贤王虽然好色成性,眼光倒挑剔得很呢。” 雅娘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惊胆战地小声问娴娘:“那右贤王如此狠毒……八姐你如今身在赤夷,不要紧吧?” 娴娘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那倒不至于,我好歹还是吐薰王妃,他见了面也要行礼的。九妹想多了,快睡吧。” ----- 第二日,曾家全家人早早起来,阿离特意从庄头娘子那里捡来好些粗布衣裙给弄玉,贞娘,雅娘,清娘等人换上;众人也不梳洗,头上一概簪环皆无,齐齐聚到曾雪槐屋里等着。 众人都被昨夜娴娘对右贤王的描述吓得狠了,坐在一处心神不属地小声议论着,人人心神不宁,对太子的关注倒减淡了不少。 慕容俊一大早便带了数百兵丁将这座庄子周遭四五里开外警戒起来,分别有兵士在东西南北各个路口把守着。直到未时二刻,才见东边大道上黄土漫漫,一队人马整齐肃穆地逶迤而来。(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 不怀好意 因是出京在外省巡视,太子仪仗已是大减,并未有招展的五色龙旗,也没有祥云飞龙华盖,不过是一乘北大营骠骑在前面开道,随后是太子亲兵二十人,再后面一辆宽大的马车平缓前行,前后车帘严严密密地低垂着,显然太子殿下就端坐于车中。 再后面一乘人马服饰迥异,皆是偏襟窄袖的胡服装扮,内中一首领模样的人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三十出头的年纪,肩宽背阔,魁梧得如同一座铁塔一般;一头略微卷曲的浓密黑发随意披散着;紫棠面皮,络腮胡须,虎目圆睁,只管坐在马上四下观看 。 此人正是右贤王野力都罕。 曾雪槐坐在轮子车上,早被护院的推到大门外迎接。 此时那唯一一辆马车在院门外缓缓停住,有亲随上前打起车帘,恭恭敬敬地放了一张脚踏在地上,便见一年轻人弯腰踩着脚踏不紧不慢地走下车来。 曾雪槐见他穿一身杏子黄五爪四团金龙袍,腰系金镶玉版带,连忙在轮椅上俯头行礼,诚惶诚恐地说道:“小人曾雪槐见过太子殿下!小人身有残疾,无法向太子殿下跪拜叩首,请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陈煦紧走两步上前,握住曾雪槐的手,含笑道:“老大人腿脚不便,何需多礼?尽管安坐便是。” 一边说,便抬眼向他身后这座宅院细细打量了一番,口中惊诧道:“老大人和家眷就在此处容身么?这实在也太寒陋了些!” 说着,便皱着眉回头向陪在身后的董自忠道:“曾老大人为国为民操劳了十数年,告病还乡后却住在这样的地方。你这位巡抚大人怎么不好好安置一下呢?” 董自忠慌忙躬身上前,讷讷道:“太子殿下说的是,只因灾后省内诸项事务冗杂,下官一时竟将曾老大人疏忽了……” 曾雪槐忙道:“小人自幼生长于乡间,很喜欢这里的清静恬淡。希望能终老于此。大灾后一切从简,眼下虽住得挤了些,来年春上就会将先前震塌的老房子修整起来。太子殿下毋须为小人挂怀。 太子殿下千里迢迢为国务而来,心中却还记挂着小人,怎不令小人感激涕零!只是家中实在简陋。竟连个太子殿下的坐处都没有。小人实在惶恐之至……” 太子陈煦便笑道:“老大人宽心。我来跟老大人讨一杯茶吃就要回京了,便是想多耽搁一会都不能呢。” 曾雪槐连忙道:“里头香茶已备好,太子殿下快请随小人进来。” 曾雪槐坐在轮椅上,陈煦笑盈盈地携了他的手,两人并肩便向里走,后头一群人跟着鱼贯而入。 因土坯屋子实在狭小拥护,容不下几个人,便只有陈煦一人被让进了曾雪槐所居住的正房 。在主位上坐了;其他随行官员,包括赤夷来的右贤王及随从们都在院子里,只不过别人都肃然站着。独有右贤王多了一把椅子,他便一撩袍子大马金刀地坐了。 接着便是曾家的少爷。小姐及下人们走来,由念北领头在院里跪了一地,给端坐于主屋的太子行礼。 姑娘们听了娴娘的话,皆朴朴素素地装扮着,低了头跪在正房门外。阿离低垂着眼帘,眼风仍能瞥见旁边不远处站着一排人。视线所及,只能看见那些人的下半身,石青官袍也有,薄底快靴也有,都规规矩矩站着。唯有右手边一张椅子上大喇喇坐着一个人,满不在乎地翘着二郎腿,态度极是倨傲。 阿离猜想那人应该就是右贤王野力都罕,便屏息凝神更深地低下头去。其他几位姑娘显然也都有同样的顾忌,大气不敢出地行了礼,单等太子说一声“起吧”,便可退下去了。 果然,太子和颜悦色地隔着门问了念北两句话,便褪下腕上笼着的一串伽楠香佛珠,命侍从拿去给念北,笑道:“头次见面,也没备着表礼,这串珠子我倒带了好多年,有些灵气,如今就送给二少爷戴着玩吧。” 念北连忙叩谢毕,跪直了身子,双手从侍从手里恭恭敬敬地接过那串佛珠。陈煦又另赏了一块玉佩给庸儿,便颔首笑道:“都起吧。” 众人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依旧低垂着头起身,慢慢退后几步,方欲转身退下。 就在这时,站在阿离身旁的清娘突然指着阿离的脖颈,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哎呀,毒蜈蚣!” 原本寂静的院子里突然爆发出清娘这声惊叫,便显得格外响亮。众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便都扭头向阿离望去。 阿离一愣之下,果然觉得后脖颈上一阵酥痒,似乎有什么东西真的在向衣服里爬去。 紧接着又听见清娘在那里慌乱地叫了一声:“好黑好大的蜈蚣,有毒的!” 任是阿离如何冷静,这时也有些慌了。自幼最害怕这些爬虫,何况后颈上麻酥酥的痕痒正一路向脊背上爬去,由不得便惊惧地扭脸向后看,手也跟着急急地拂拭了几下 。 就这一转脸间,阿离的眼睛对上了两道犀利如电的目光。那目光来自右手旁,就在她抬头之际肆无忌惮地盯在了她的脸上。 阿离此时面色苍白,神情些微有些慌乱,但一接触到这两道刀子一般的目光便立刻警醒过来,提醒自己不要失仪,因强自镇定着复又低了头快步就向后走。 然而胳膊突然被人硬生生地扯住,立刻动弹不得。紧接着便觉一只粗糙强硬的大手按在她后领口上向内一探,脖子上的痕痒感立刻消失了。 阿离惊愕之下,抬头便看见一张冷酷阴鸷的脸,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那张脸上有一双犀利如鹰隼的眼睛,望上去便令人不寒而粟。 此刻,他正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条硕大的不停扭曲着的蜈蚣,直勾勾看着阿离,用生硬的汉话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东西没什么好怕。” 一边说,便将那蜈蚣一揪两段,随意扔在地上,抬脚捻成稀烂。 清娘仿佛如梦初醒般,立刻惊慌失措地伏身跪了下去,不停地向正屋内顿首,颤声道:“小女子一时情急,在太子面前失了仪,求太子殿下恕罪……” 陈煦倒是不以为意,微笑着挥了挥手,随意道:“无妨,下去吧。”一边说,目光也有意无意地在阿离身上飘了飘。 清娘诚惶诚恐地连连应了几声“是”,又转身向右贤王屈膝万福,轻声道:“小女替妹妹谢过王爷。” 右贤王随意哼了一声,依旧只把眼睛死死盯在阿离身上。 阿离心头无端有些发慌,只得也微微屈膝向他福了一福,即刻便低了头随着其他姐妹一起快步退了下去。走出老远,依然能感觉到那两道犀利而灼热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片刻不曾移开。阿离只觉得如背扎芒刺,有些心绪不宁起来。 ------- 此时,姑娘们围坐在后面姨娘们的屋子里,七嘴八舌议论着适才的一幕。 雅娘犹自惊魂未定,道:“哪儿跑出来那么一条大蜈蚣?好吓人,到底有没有毒啊?多亏四姐叫唤了一声,也幸而太子殿下脾气好,没有怪罪下来 。” 弄玉便道:“乡下土也多,草也多,又潮湿,这些毒虫到处可见,不过怎么眼错不见就爬到六妹妹身上去了?” 二姨娘一边做着针线,一边时不时隔窗望着院子里那些肃然而立的兵,有些担心地小声说:“太子爷不是说很快就走的吗,怎么现在还没动静?也不知跟老爷在说什么……还有,你们瞧那位右贤王,一双眼睛只管往这边瞅,我怎么觉得那么邪性呢?这心里扑腾扑腾的……” 贞娘也隐在窗边向外望着,顺着她的话道:“你们没发现他只盯着阿离看吗?不会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吧?昨晚上八妹不是说他很好色的?” 大家都有些紧张起来。阿离心中也不免有些狐疑,但还是勉强笑道:“别自己吓自己了吧?一个外邦的王爷,就算……这毕竟还是咱们大陈的地界,岂能容他任意妄为。” 二姨娘放下针线,默然了片刻,方叹了口气道:“如今咱们家……还硬气得起来么?姑娘还是多留个心。” 正说着,忽见李兴媳妇慌慌张张地走了来,进门便向阿离道:“六姑娘,太子爷一时还不走呢,老爷说让传几道点心。如今咱们厨房里就几个老婆子,哪见过这个阵仗,也不知道太子爷吃的点心该是什么样儿,您看……” 阿离没想到还会有这些波折,隔窗远远看见那个精壮彪悍的身影悠闲地在那里踱着步子,心中不觉有些烦躁,因对李兴媳妇道:“不拘什么随便做几样送上去吧,就依着父亲平日吃的那些就行。反正我们家里如今就是这个境况,太子殿下都看在眼里,想来不会怪咱们的。” 李兴媳妇哪里担过如此重任,心里慌得什么似的,欲走不走地嗫嚅道:“要不然,六姑娘还是跟着奴婢到厨房去看看,奴婢心里没底……” 阿离又向窗外看了一眼,踌躇着没言语。 清娘从**下了地,笑道:“还是我去吧,反正我这丑样子就是见了人也没什么好怕的,六妹妹这如花似玉的小模样还是藏起来的好。贵客来了,前头总得有人支应着,光靠几个下人在那里乱转哪成?八妹妹如今是外邦王妃,在父亲那里也是客,不好管咱们家里的事;这时候我这个废人总算能为六妹分分忧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四章 平地波澜 她一边说一边就往外走,阿离只得说:“那……就有劳四姐了,你小心些。” 清娘上前握住阿离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微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平时只见六妹妹累死累活地为家里操劳,姐姐也帮不上什么忙;今天要是能为妹妹略分分忧,姐姐心里高兴着呢 。” 清娘抻了抻衣裳,拄着拐杖随着李兴媳妇从从容容地走了出去。众人远远地瞅着她一瘸一拐地经过右贤王身边,落落大方地向他福身行礼,含笑说了一会话,才向厨房里走去。 右贤王转头又遥遥向这边望了过来,阿离吓得连忙一缩脖子,躲到了帘子后头。等过了一会再偷偷探头向窗外望去时,已不见了右贤王的身影。 贞娘收回目光,狐疑道:“老四今天怎么这么仁义起来了?倒叫我有点不习惯。” 弄玉笑道:“平时有点小别扭罢了,关键时候还不是一家人?” 贞娘低头默了片刻,忽然冷笑了一声,抬眼望着阿离道:“阿离,你以前就没听见一星半点的风声么?就是老四和那慕容大少爷……” 阿离一怔:“什么意思?” 贞娘却又有些失悔,掩饰地咳嗽了两声,嘟哝道:“我也是当初听母亲偶尔提过一句半句的……你们那慕容公子倒没什么,老四可是个狐狸精!算了算了,陈年旧事提它做什么。这么些年都过去了,她都成那样了,我还以为她长记性了,怎么还那么浪荡呢?不过我看她现在是真疯了。右贤王那样的人也去撩拨,她是嫌活得太长了吧?” 阿离越发惊骇起来,想起刚才的情形,对贞娘的话倒信了几分。慕容俊的人品是信得过的,清娘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可也从来没想到她当初还有这样的花花事。如今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不知为何,阿离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地不得劲,终于还是坐不住。道:“我到厨房去关照两句”。才刚起身向外走了两步,忽见娴娘慌里慌张地由正房那边走了过来,一进门便急扯白脸地拽住阿离。惊声道: “六姐。糟了!千叮咛万嘱咐还是没躲过那活阎王去,野力都罕他……看上你了,刚已经和太子明说了,想要你……” 阿离只觉得头象被猛击了一棍子,眼前一黑,伸手勉强撑在了门框上 。弄玉和雅娘早已急步抢上前来一把扶住她。 弄玉惶然道:“这是……什么意思?那人要讨六妹妹回去做夫人么?太子怎么说?姑父是断然不能同意的……吧?” 娴娘小心翼翼地望了阿离一眼,咬着嘴唇低下头,低声道:“太子能说什么?眼下他正跟野力走得近。总是不会反驳的……父亲指定是不能同意的,我听见他已跟太子说你订了亲了,下面的我顾不得多听。就赶紧过来知会你一声,早拿个主意。依着赤夷的风俗。一会大概要把你叫过去询问,六姐可想好了怎么说没有?” 阿离此时已是心乱如麻,满头的热汗涔涔而出,手里死死绞着手帕子,冷声道:“怎么说?这还是不是大陈国的地界?我不同意,还能”牛不吃水强按头”不成?” 娴娘摇头:“话是这么说,可这不是穷家小户的议亲,媒人来提,不同意就算了。赤夷的王爷亲自开口,平民百姓如何拒绝?就算要拒绝,也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才行。” 雅娘急道:“六姐就要和慕容大哥定亲了,这还不是合适的理由么?” “可是毕竟还没定,不是么?既然没定,要拒绝就难了。野力那个脾气……”娴娘下意识地搓着手:“这事棘手,要怎么办才好啊……” 话音才落,便见太子的一名亲随从正房外走了过来,站在这屋门外恭声道:“太子殿下请六姑娘过去一趟。” 阿离只觉得脚下有些发飘,脸上火烫,两手却是冰凉。她努力定了定神,勉强向弄玉几个笑了一下,咬唇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看来是躲不过了,姐妹们在这里为我念念佛吧。” 弄玉眼里已经噙了泪花,死死地抓着阿离的衣袖不肯放手。阿离笑了笑,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抽出手昂头走出门去。 …… “向曾六姑娘道喜了!没想到赤夷右贤王竟然对六姑娘一见倾心,想娶六姑娘为夫人。待我即刻上书给圣上禀明此事,曾老大人竟然有两个女儿都嫁到友邦为妃,这真是一桩美谈啊!来来来,就由本太子亲自为右贤王和六姑娘做这个媒人好了。” 人如其名,太子陈煦脸上一直洋溢着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和颜悦色地向阿离笑道 。 阿离目不旁视地上前跪倒在地,缓声道:“小女承蒙右贤王的厚爱,惶恐至极;太子殿下亲自做媒,更是让小女受宠若惊。只是此番小女实在不敢领命,因为小女已经……已经定下了人家,单等母亲孝期一过,便要成亲了……” 她说这番话时满脸飞红着,若不是要急于摆脱困境,任是如何也不会把女儿家这些私房话拿到大庭广众上来说的。 太子似乎吃了一惊,探询地望着阿离,道:“哦?已经定亲了?不知道对方是哪家的青年才俊呢?” 阿离只是低下头,咬着嘴唇没有言语。 她不能说慕容俊的名字。 右贤王冷酷残暴,太子看起来也不是省油的灯,若让他们知道拒绝野力都罕是因为慕容俊,阿离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对慕容俊使什么阴损的绊子。 屋子里很静,太子又温和地笑着问了一句:“怎么?六姑娘不准备告诉本太子对方到底是谁吗?” 曾雪槐面容僵冷,声音干涩,缓声道:“是小人一位旧友家的公子,芥芥无名,太子爷不问也罢。” 右贤王野力都罕双目中精光闪烁,森冷的目光从曾雪槐脸上扫过,又缓缓停在阿离脸上,阴鸷鸷道:“怎么,赤夷的王爷还不如一个芥芥无名之辈么?” 屋子里似乎平地里起了一股阴冷的风,阿离由不得浑身掠过一阵寒颤。她抬头迎视着野力都罕鹰隼一般冷峻而犀利的目光,只觉得一颗心不断地向一个黑洞洞的深渊中坠去。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有人朗声道:“启禀太子殿下和右贤王,与曾家六姑娘定亲的那个芥芥无名之人便是在下——北大营副指挥使慕容俊。我们两家原本婚期已定,却不料突然一场天灾,曾夫人不幸仙去了,六姑娘按制守孝,所以婚期才暂时搁置了下来。” 房中所有人齐刷刷都向外面望去,只见慕容俊昂首挺胸立于门外,虽双手抱拳向内行着武官之礼,眉宇间却一股凛然之气,炯炯然直视着右贤王,毫无半分退缩之意。 野力都罕双目微眯,从椅上站起身来,径直走到慕容俊面前,面无表情地伸出一只手,道:“我听说你们汉人定亲迎娶,要三书六证,互换庚贴 。你那定婚书呢?曾家的庚贴呢?拿来我看。” 慕容俊略顿了顿,仰天笑道:“右贤王居于北地,难得竟对我大陈国的风俗如此了解,在下真没想到。不过您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有谁会整日把婚书和小姐的庚贴揣在身上的么?” 野力都罕一颔首,道:“在哪里?我立刻派人跟你去取。” 慕容俊敛了笑,眼中不觉也闪过两道寒光,冷声道:“王爷,您脚下站着的可是大陈地界。在下虽不才,也是朝廷三品武将,自来只听命于我朝天子,岂是你一个外邦王爷能随意驱使的动的?!” 他一边说,先前抱拳的双手不觉放了下来,左手叉腰,右手便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两个人个子同样高大,咫尺相对,皆面凝寒霜,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起来,阿离分明嗅到了空气中隐约的火药味道。 剑拔驽张,一触即发。 太子随行不过百十人,野力都罕带来的亲兵虽然看起来个个骁勇善战,但充其量也不过几十人;而慕容俊带来的北大营骠骑足有三四百人之多,此时正把守在东西南北各个路口。万一因此起了一场冲突,阿离简直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的心中转瞬间已是百转千回,心惊肉跳之下不禁惶惶然抬头向慕容俊望去。 慕容俊却并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只是在唇边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直盯着野力都罕。他手扶刀柄,甚至还缓缓地向前迈了一步,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已经迫近了右贤王。 太子陈煦显然也有些措手不及,他先是错愕地皱了皱眉,继而便沉声向慕容俊轻斥道:“慕容大人,不得无礼,退下去!” 阿离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她在片刻间心中已有了主意,因款款地走上前,温声道: “右贤王请稍安勿躁,太子殿下也不要责怪慕容大人。赤夷和我大陈国能结亲,这原是极好的事。小女子能被右贤王垂青,实在是荣幸之至。”(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阿离低垂着眼帘,眼角的余光分明看到慕容俊按在腰间刀柄上的右手微微一僵。 右贤王扭头盯着她,沉声道:“你同意了。” 阿离避开慕容俊的目光,微笑着向野力都罕点头道:“右贤王一身雄才伟略,身份又尊贵无比,却如此垂青小女,小女怎能不受宠若惊?刚才我是喜欢得懵了,才语出无状,请右贤王不要见怪。” 复又转头向慕容俊淡淡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哪个女子不希望夫君身份显赫,地位尊崇呢?慕容大人虽也居于要职,但与右贤王相比,终究还是差着一大截。况且我们两家虽议定了亲事,却也只是大人们口头上一个约定罢了,并没有正式下定 。既未下定,这门亲事便作不得准。如今我已反悔,慕容大人就不要苦苦纠缠了。” 慕容俊难以置信地瞪着阿离,眼神中充满了惊愕和困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第一反应便是:她要以牺牲自己来息事宁人了! 慕容俊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目不转睛地瞅着阿离,冲口低喝道:“阿离,你在胡说什么?!” 阿离紧抿着嘴唇,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皮,以手掩口轻轻咳嗽了一声。 慕容俊也是心思敏捷之人,立刻便察觉到阿离神态有异。虽猜不透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见她神态从容笃定,似乎已有了计较,倒不敢贸然行事了。只得暂时捺住一颗煎熬的心,勉强向陈煦恭声道:“末将一时毛躁。在太子殿下面前无礼了,请太子殿下恕罪。” 陈煦脸上的神色缓和下来,微笑道:“一时毛躁倒也正常,不过大丈夫何患无妻?不要因为女人而失了两国的和气。指挥使大人和右贤王都是降龙伏虎之人,本该惺惺相惜才是。来来。两个人拉拉手,亲和亲和,不过一点小误会罢了。” 曾雪槐尽管心里也如同泼翻了一锅沸油一般。脸上却仍然保持着较为和缓的神色,淡笑道:“右贤王先请坐下,坐下才好慢慢商榷此事。” 右贤王不置一词。一撩袍子。复又缓缓在椅上坐了,却仍把一双眼睛不错眼珠地盯着慕容俊看。 阿离忙咐咐屋里伺候的丫头倒茶来,顺便使眼色让慕容俊退到门外去,这才微笑着屈膝向陈煦和右贤王福了一福,温声道:“才刚听吐薰王圮说,太子殿下和王爷明日就要启程回京了?小女自然要跟王爷一起上路的,只是父亲养育了我这么多年,小女心中实在舍不得。临行前。小女想再为父亲亲手做一顿饭食,也想请太子殿下和右贤王赏脸在我家里用过晚饭再走,不知太子肯赏光吗?” 陈煦笑了:“六姑娘亲自下厨?这机会可是百年难遇。我自然要叨扰叨扰了,不知右贤王的意思如何?” 野力都罕这才将目光从慕容俊脸上移了回来。直直地瞅着阿离,用荒腔走板的汉话生硬地说:“那自然很好。” 阿离冲他嫣然一笑,低了头轻声道:“只是穷乡僻壤的,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贵客,说不得小女只好献丑了……要不然,小女亲手做一顿全鱼宴吧?家里倒是有一大片鱼塘,鱼儿现捞现吃,新鲜得很 !” 太子不住地点头说好,阿离抿嘴一笑,眼风温和地掠过曾雪槐,二话不说,便转身退了下去。 慕容俊忍耐地紧走几步跟进厨房里,焦灼地低声道:“阿离,其实你不用怕!那赤夷王爷虽目中无人又好色,却也不蠢。我好歹是个三品武将,想来他还不至于当众抢夺我的未婚妻,平白地给我难堪。你何必委屈自己,万一……” 阿离站住脚,偏过头去惊诧地瞅着慕容俊,挑眉道:“委屈?我怎么会委屈?那可是位王爷啊,我一个平民丫头能高攀上王爷,只怕做梦都会笑醒了,我委屈什么?” 慕容俊懵了,脸上涨得通红,迸了半晌,方咬着牙道:“你胡说,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你骗人!” 阿离抬手掩住嘴扑哧笑了一声,垂了眼帘低声嘟哝道:“你倒真是会自作多情呢,你就那么有把握知道我的真心了?” 慕容俊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管一眨不眨地瞅着她,不觉迸出满头大汗来,半晌方一字一顿道:“我当然知道!” 阿离不笑了,叹了口气,随手从地上掇起一只洗菜的大盆,塞到他的怀里,面无表情地说:“烦劳指挥使大人去东边鱼塘里帮小女子网十来条鱼上来可以吗?”,不容他张嘴说话,便扬声向柴房里喊:“长青长青,陪慕容大人捞鱼去!” 慕容俊不知她到底在做何打算,也只得惴惴不安地先依言去了。 阿离这才收回目光,自去取了一条围裙扎在腰间,回身向灶上准备做全鱼宴的材料。 清娘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站在阿离身旁,长长地叹了口气,黯然道:“事情怎么成了这样子……六妹和慕容公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呀,没想到竟活生生地被拆开了!况且北地风刀霜剑,人生地不熟,一想到六妹妹要远嫁到那苦寒之地去,我这颗心哪……真是疼死了……” 清娘低下头,用衣袖拭了一下眼角,轻声道:“家里这些人,如今也就只有六妹还能同我说上几句话了;以后要是连六妹都不在了,我简直是……”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 阿离转过身来,平静地望着清娘,淡淡道:“八妹不在,我也要走了。弄玉姐姐是外人,况且也要回家去了;五姐指望不上,念北要读书,九妹又小,看来家里这么一大摊子。乡下的田地,城里的铺子,以后都只能交给四姐了。四姐又聪明又有心计,咱们家的产业交到你手上,自然是妥当的。四姐以后就多受累吧!” 清娘连忙擦了擦眼睛,轻轻握住阿离的手,诚挚地说道:“六妹尽管放心!我说过。我如今这样子,早已绝了嫁人的心思了。等将来把雅娘也送出了阁,我这一辈子就一门心思地在家里侍候父亲。守住家产。别无所求了!就只是六妹……棒打鸳鸯两分开,让我这做姐姐的心里难过得抓心抓肝的……” 阿离笑了笑,“不说这些丧气话了。今天晚饭要准备得丰盛一些,马虎不得,四姐带两个人到地里去摘一些新鲜菜蔬来,得赶紧开始准备了。” 清娘忙应了一声,便叫了两个婆子拎着篮子往菜地里去了。 不知何时,娴娘悄悄地走了进来。站在门口默默地望着阿离,面露悲戚之色。 阿离隔门看见慕容俊低着头走进了院子,长青和长白正合力抬着一盆活蹦乱跳的鲜鱼跟在后头。便向娴娘招了招手,微笑道:“王妃殿下。快来帮忙!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了。” …… 晚饭依旧是摆在了曾雪槐屋里。 太子坐在上首,曾雪槐和右贤王坐在下首。娴娘单独一张小桌坐在一侧相陪。 丫头婆子们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盘盏碗碟,在青云的率领下鱼贯而入。阿离站在桌旁,亲自从青云手中接过各色佳肴放置在桌上,一边面含微笑地说道: “全鱼宴原本共有各色鲜鱼制成的菜肴一百二十道,因为条件和食材所限,小女只选了其中十八道精心烹制了出来。在太子殿下面前自然是班门弄斧,不过右贤王久居北地草原,小女胡乱揣测着,王爷各色珍禽异兽兴许都尝遍了,这水里的游鱼却未必吃过很多?因此斗胆弄了这一桌子鱼菜,请王爷尝一尝,看合不合胃口 。” 一边说,便将手里一个青花钵子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用白手巾垫了手,将盖子掀开,但见里面热气腾腾,一股浓郁的香气直扑了出来,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阿离便笑着介绍:“这是沸腾**锅。” 右贤王耸了耸鼻子,觑着眼向钵子里细瞅。阿离又陆续从青云手里接过几个尺许长的大盘摆在桌上,一一指着说道:“这几盘是雪里藏珍,双色软熘鱼片,罐焖瓦块鱼,二龙戏珠,油浸鲤鱼……” 阿离见右贤王的眼睛只向那盘油浸鲤鱼望着,便笑道:“王爷喜欢这个?”,随手便将那一盘子放在了他面前。 右贤王摇头道:“就只有这一盘能看出来是鱼,别的都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 阿离抿嘴一笑,从青云手里接过用洁白细布包着的筷子,分别递与太子和右贤王。 右贤王接了筷子,在油浸鲤鱼上戳了几下子,勉强挑起几片鱼肉尝了尝,果然觉得鲜美异常。只是那筷子却用不习惯,大力攥着终究难以把持,索性弃之不用,顺手从靴筒里抽出一把锋利的短刀,打算把那鱼象切烤肉一般切来食用。 然而烹熟的鱼肉软嫩溜滑,用刀来切更加费劲。野力都罕满头大汗地尝试半晌,终于没了耐心,索性连短刀也弃了,干脆下手将整条鱼都抓了起来,凑近嘴边大块朵颐。 阿离忙笑道:“王爷小心鱼刺卡着……” 一语未了,却见野力都罕神色有异,嘴唇在那里微微动着,似乎在仔细咀嚼着什么。 “果然被卡着了不是?”阿离慌忙便回头吩咐丫头:“快取醋和饭团来!” 右贤王却只管歪着头,呶着嘴,把油汁淋漓的手指伸进口中,慢慢拽出一件似皮非皮,似纸非纸的物事来。 那东西略呈土黄色,一指来长的细长条儿,看不出是什么东西。野力都罕惊异之余,将它擎在手中,定睛一瞅,见上面竟然还有依稀的字迹隐约其中。一字一字细辨之下,野力都罕不由自主“嘶”地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便有些闪闪烁烁起来。(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章 阿离设计,请君入瓮 太子陈煦不明就里,亦疑惑地探头过来,向野力都罕手中细瞧,见那东西上面勾勾划划如天书一般,却并非大陈国文字,竟是半个字也看不懂。 “右贤王,这是……你们赤夷的文字么?上面写的是什么?”陈煦瞪大了眼睛,既震惊又困惑地向野力都罕问道。 “哦……”野力都罕这才回过神来,干笑了两声,一时不知该作何答。 娴娘也诧异地笑道:“鱼肚子里竟吃出异物来了?还有赤夷文字?我倒认得,可否让我瞧一瞧?” 一边说,便急步走了过来,探头向右贤王手里看。 野力都罕却突然将眼一瞪,粗声道:“这东西不祥,还是让我一把火烧了完事罢!” 一边说,便将那东西揉成一团,紧攥在掌心里;又从怀内将火折子摸了出来,起身大步走到窗边,将上边一只蜡烛点着了,随手便将那东西撂在了火上 。那东西既轻又薄,且又浸润了油脂,一经了火,顿时轰地烧了起来,顷刻间便化为了灰烬。 野力都罕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哈哈笑道:“这下万事大吉了。” 在座的人皆面面相觑。 娴娘便笑向太子和曾雪槐道:“既然右贤王不想说,咱们就别问了,来来,吃菜喝酒!” 说着,便亲自满斟了一杯酒,奉到了太子手上,轻笑道:“我敬太子殿下一杯。” 陈煦笑着接了,一口饮尽,脸上的笑容却分明有了些僵硬和心不在焉。 右贤王不知为何也变得有些心事重重起来,整个宴席期间始终紧闭着嘴唇不发一词。手里只管将那酒盅捻得滴溜溜乱转,目光忽明忽暗,神色复杂。虽然阿离在一旁频频软语温言地劝酒,他却明显提不起兴致来了。 等到酒宴终了之时,他忽然在座上向曾雪槐拱了拱手。嘿嘿干笑了两声,道: “我刚才又仔细想了想,你们六小姐和慕容指挥使既已有了婚约。虽然只是口头的,我硬要插一脚进来却当真是有些不合适,我看还是算了罢。我想……另外求娶四小姐。不知曾老大人可同意吗?” 房中上下人等一时都愣住了。 曾雪槐下意识地先看了一眼阿离。再疑惑地向右贤王脸上仔细瞅了瞅,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便一拂袖子,板着脸不悦地说道:“王爷,我曾家的姑娘难道是任人挑来拣去,予取予求的么?既然我这六丫头您都看不上了,我那四丫头已破了相,腿脚也不灵便。更没法入您的眼了!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我看您不如另娶他人罢!” 野力都罕闻言,脸上倏然变色。虎目微眯,立时就要发作。 陈煦连忙出来打圆场。笑道:“我说句得罪人的话,曾老大人不要见怪——才刚老大人也说了四姑娘的情形,只怕是……嫁人不易了吧?难得右贤王重才不重貌,相中了令爱,老大人何不顺水推舟,就做成了这桩好事呢?” 曾雪槐冷笑一声,才刚要言语,娴娘及时地走了过来,附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曾雪槐立刻脸色大变,愕然抬头望向娴娘,又隔窗向院子里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变得铁青,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迸了半晌,终于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承蒙右贤王看得起我那不成器的丫头,这也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 !既是这样,就让清娘去伺候王爷吧!” 陈煦亲自端了两杯酒,分别递与曾雪槐和野力都罕,呵呵笑道:“好极,好极!既是这样,两亲家可要满满地对饮了此杯以示庆祝了!待我回明了父皇,圣上也必是高兴的!” 野力都罕当先便将那酒一仰头喝光了,将杯底向曾雪槐照了照,曾雪槐便也默默地将手里的酒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 阿离连忙又帮野力都罕满斟上,微笑道:“王爷果然好眼光!我那四姐可比我强多了,知书识礼,识文断字,又有远见卓识,真可谓是秀外慧中了!有她陪在王爷身边,定能令王爷如虎添翼!” 野力都罕对阿离的话倒未置一词,只是将酒盅端了起来,一仰脖又喝尽了。 阿离直起腰,正看见娴娘远远地向她望了过来,同时将酒杯冲她举了一举,抿嘴一笑。 阿离便也恬淡地向她回了一个微笑,又向在座众人屈膝福了一福,便退了出去。 慕容俊正急得在院门外不停地来回踱着步子,一眼瞥见阿离悠悠闲闲地走了出来,连忙追了过去,惶急地问道:“怎么样了?事情可有转机了?” 阿离只管拿手帕子在面前扇着风,但笑不语。 慕容俊急得搓着手直在原地打转,猛然把两手抓住阿离的肩膀,用力摇晃了两下,急声道:“我都快急死了,你还只是笑!到底怎么样了,快告诉我啊!” 阿离被他摇晃得几乎站不住脚,好容易才挣脱开来,用手拢了拢鬓边的发丝,白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细声道:“傻子!既然都看见我笑了,还不明白么?” “没事了?” “没事了 。”阿离远远望了一眼坐在厨房门口乘凉的清娘,唇边隐约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浅笑。 “这么简单?三言两语间就没事了?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说动野力都罕的?”慕容俊瞪大了眼睛,犹自有些不敢相信。 阿离清咳一声,正色道:“《史记.陈涉世家》里记载着丹书鱼腹,篝火狐鸣的故事,指挥使大人不记得了么?” “丹书鱼腹……”慕容俊的眼睛眨了眨,脸上带出了些若有所思的神情。 阿离抿嘴一笑:“昔日陈涉吴广揭竿而起,反抗暴秦,事先用朱砂在布帛上写了“大楚兴,陈涉王”几个字,藏于鱼腹内。手下小卒“碰巧”就买回了这条鱼,煮熟后分而食之,在鱼腹中惊现此丹书,众人皆惊,以为这是上天示警,预示着暴秦气数已尽,陈涉将取而代之。顿时群情振奋,士气高涨。陈涉振臂一呼,应者如云……” 慕容俊立时醒悟过来,猛地一拍大腿,极力压低了声音笑道:“我明白了!你让我去捞的那鱼……你也丹书鱼腹了?” 阿离谦逊地点头笑道:“嗯,我也学了一回古人,让上天给那右贤王示警了……” 慕容俊抚掌低笑道:“你让上天给他示的什么?” “老天爷说……”阿离敛了笑,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声若蚊蚋地轻声道:“娶江宁曾氏第四女清娘者,得天下。” …… 东屋。 几位姑娘和姨娘们躲在窗子后头,遥遥看着清娘跟在青云身后向正房走去,每个人脸上的神色迥然各异。 雅娘紧紧抓着阿离的手,颤声道:“那右贤王也太欺负人了!一会要娶六姐,一会又要娶四姐,敢情咱们曾家的姐妹就任凭他糟践么?六姐的人才容貌都是一等一的,他还变了卦呢,四姐……都那样了,她早不想嫁人了,这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吗?那该死的王爷以后的新鲜劲儿过了,四姐一个人在北地,日子可怎么过啊……” 娴娘从玉凤手里接过茶来,闲闲抿了一口,冷笑道:“活该!谁叫她要害六姐来着?现在,挖了坑自己跳吧 。” 雅娘惊异地瞅着娴娘,“八姐,这话是怎么说?” 娴娘淡淡道:“当时你们都不在,自然没听见,右贤王和慕容指挥使两个人当场差点掀了桌子!右贤王立逼着指挥使大人回家去取定婚书和六姐的庚贴——且不说野力都罕一个粗人怎么会对我们大陈国的风俗如此熟悉,就他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分明是料定了六姐和指挥使大人还没有定亲!你们想,这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这一说,雅娘也觉出不对劲儿来了,低头寻思了一回,不禁捂住了嘴,惊声道:“你是说……是四姐使的坏?!” 弄玉凝神想了想,也渐渐变了脸色,喃喃道:“天……不是吧……她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娴娘哼了一声:“那屋里就太子殿下,右贤王,和父亲三个人,总不会是父亲要出卖自己的女儿吧?知道慕容公子和六姐没定亲的就咱们自家姐妹几个,你们想这事是谁说出去的?六姐远嫁赤夷谁最高兴?” 贞娘立刻道:“除了老四,咱们几个自始至终就没出过屋子!你们忘了,只有她说到厨房去帮着张罗点心出去了一趟?还跟那什么野王爷嘀嘀咕咕了半天?啊对了,我现在才纳过闷来,阿离是怎么引起野王爷的注意了呢?那蜈蚣……好巧啊!” 娴娘笑道:“咦?五姐这回倒想得很通透嘛?你们再往下想——老四原本心气儿高着呢,一心要嫁个高门大户,结果现在脸也花了,腿也瘸了,依着她那心性,这辈子宁可臭在家里,老死在家里,也不会再嫁到别人家里受白眼去!可咱们家里现在是六姐当着家,她什么都沾不着边,怎么能甘心?” 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 雅娘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四姐她……不会做这样的事吧?都是一家人啊,我还是不相信……地震的时候,六姐救过四姐的命啊……”,一边说,眼中禁不住滚滚地淌下泪来。 阿离低着头坐在椅上,怔怔地一声不吭。 娴娘走过去,将手轻轻放在阿离肩上,柔声道:“六姐,你也用不着为她难过,毒蛇就是毒蛇,心冷血冷,怜惜不得!别指望她们能知恩图报,她们抽个空还得反咬你一口呢!趁这机会,远远地把她打发走了,让她自生自灭去吧。”(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阿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她这样的人还值得我为她难过么?我只是在寻思着,清娘心眼不好,她离了家以后,虽然我是没有麻烦了,可是她又到赤夷去了,会不会给你添了什么隐患呢?她以后一但知道那句赤夷文字是你写的,她那阴毒的性子……你这不是为了帮我倒引狼入室了吗?” 娴娘仰头哈哈一笑,向阿离附耳轻声道:“六姐,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想找个机会报答你当年对我的恩情,今天总算让我逮到了,六姐千万别跟我这样客气 !况且,我可没有六姐那么好的性子,还等着她将来害我去?!” “那你是要……?”阿离微微挑了挑眉。 娴娘却又不语,只将茶端起来喝了两口,忽而展颜一笑,道:“其实我倒要感谢老四呢,没有她在前头抛砖引玉,六姐怎么会想出丹书鱼腹的法子?没有丹书鱼腹的话……” 她讳莫如深地一笑,向阿离耳语道:“又怎么会达到《蒋干盗书》那样的效果呢?” 阿离也微微一笑:“果然,曹操那样的奸雄都会中了周公瑾的计,因为蒋干盗回的假投降信而斩了自己的水军都督蔡瑁和张允;八妹这张赤夷文的丹书也已让右贤王和太子殿下心生嫌隙了,离间计使得妙啊。” 娴娘抿嘴一乐:“他们俩现在只怕已互生猜疑了!一个雄心壮志的储君,一个野心勃勃的外邦王爷……等我回头再架一把火上去,我看他们这同盟还能维持多久。” “然后八妹就可以隔岸观火,坐收渔人之利了?”阿离深吸了口气。轻笑道:“我竟不知道八妹这样厉害!” “六姐又取笑我……”娴娘脸上微露窘意,垂下眼帘轻声道:“从我生下来开始,就是最弱的那一个。没有动人的容颜,也没有仗腰子的娘亲。别说嫡姐嫡妹了,就算庶出姐妹里。我也是最没光彩的那个,父母亲看不见我,也从来没人重视我。后来嫁到外邦去。表面上是尊贵的王妃,实际还是最弱的那个,吐薰王年老无用。王位不稳;疆土上又屡有纷争。我拿什么自保?自己又没有力量,只能借助他人之力了……” “八妹这借力打力的本事,我从小就知道”,阿离打趣地呵呵笑道。 娴娘脸上蓦地飞起两朵红云,低头玩弄着发辫上的缨络,半晌方抬起头低声道:“那件事……是我一辈子的心病了 。六姐你放心,我总是要想方设法补偿你的……” 阿离立刻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眨了眨眼睛。温声道:“都说了别再提了,这都多少年了,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偏你喜欢放在心上……” 娴娘反手握住阿离的手,正色道:“我虽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可是最起码的知恩图报,还是懂的!” 弄玉远远地向这边望了过来,笑道:“这姐儿俩,怎么有那么多的私房话说不够?显见得我是外人了,故意回避着我,哼。” 阿离忙携了娴娘的手走回了姑娘们那边,笑向弄玉道:“等弄玉姐姐将来成了我曾家的人,大事小情都得靠姐姐拿主意了,只怕那时候你想回避都回避不了了呢!” 一句话把弄玉说得满面绯红,连忙低了头一声也不言语了。 姐妹几个正挤眉弄眼地笑不可抑,忽见房门被人一把推开,清娘寒着脸从外面一步一步走了进来,目光凉薄,只管一眨不眨地盯着阿离看。 贞娘大睁着眼睛笑道:“四姐,太子殿下把你叫过去一定有好事吧?快说说,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清娘也不理她,只定睛瞅着阿离,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听丫头们说,六妹做的那油浸鲤鱼肚子里吃出个神物儿来,是么?” 阿离点了点头,淡淡一笑:“的确是吃出个东西来,神不神就不知道了。在场的除了右贤王,谁都没瞧见啊,右贤王看了一眼就一把火烧了,可惜了……不过四姐倒是可以去向右贤王问一问,兴许他会告诉你?” 清娘目不转睛地瞅着阿离,终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冷笑道:“好,很好!都说右贤王暴虐,我偏不信这个邪!赤夷未必没有我的一席之地,你们等着看好了!” 说着,一拧身子,一瘸一拐地昂然走了出去。 贞娘惊异地望着清娘的背影,难以置信地咂着嘴道:“她还挺理直气壮!怎么倒象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了?!” 阿离倒不免有些担忧起来,向娴娘轻声道:“明日就要上路了,你们路上多加小心,多防着些……” 娴娘正在凝神想着心事,听见阿离的话便扬头一笑:“知道 !我的正经事还多着呢,可没工夫陪着她玩心眼儿。记得以前三姐说过,你不服?那就打到你服为止,最省事了。” 阿离也没说什么,只抬头看了弄玉一眼,便压低了声音向娴娘道:“你进了京,若是大哥还不知情,你就找个机会告诉他;至于你们要如何共图大业,我是不懂这个,只能提醒你们一定要多加小心了!” 她说一句,娴娘应一句,姐妹几个一直聊到掌灯时分方才各自睡下了。 此时太子陈煦和右贤王已在董自忠的陪同下回了巡抚衙门安置,慕容俊因要一路护送,也只得与阿离暂别。短短两天下来,两个人倒比从前更加亲厚了几倍似的。阿离望着葳蕤的一队人马渐行渐远,慕容俊端坐于马上的背影也终于消失不见了,心里由不得一阵空落落的,在大门外呆站了一会,方才慢慢转身踱回了院中。 …… 秋尽冬来,一天冷似一天,眼瞅着就要过年了。 辽东葛家一连来了七八封信催促弄玉快些回去,弄玉只是一再地拖延。眼瞅着就要进腊月了,葛家终于派了六七个女人一路赶到了江宁,亲自接弄玉回府。 “六姑娘,奴婢们奉了我家夫人的命,来接我们姑娘回家。我们姑娘在府上待的时日真不短了,没个过年还耽搁在亲戚家里的道理。” 两个女管事操着浓重的辽东口音,笑呵呵地向阿离道。 “那是当然”,阿离忙道:“自从我家里遭了难,多亏了弄玉姐姐不嫌苦不嫌累地帮着我,这才把难关度了过去。我简直都不知该怎样感激她才好了,断不能连过年都不放她回家去……” 两个女管事脸上始终保持着和煦的微笑,齐齐地欠身谦逊道:“亲戚们互相帮扶是应当应份的,不算什么,六姑娘尽管安心就是。” 弄玉从里间走了出来,四下里瞧了瞧,方叫了一声:“叶妈妈,秦妈妈。”继而从从容容地问道:“辛苦你们了,家里都好么?” 两个女管事见弄玉出来了,连忙从脚踏上站起身,上前笑道:“老爷太太都好着呢,就只是日日思念姑娘,实在等不得了,这才派奴婢们亲自来接您回去呢 。” 弄玉低头沉默了一会,方缓声道:“知道了。” 阿离知道弄玉的心里还牵挂着品南,因走到她的面前,勉强附耳轻笑道:“耽搁姐姐的工夫的确是不短了,又是大年下的,怎么怪得舅老爷和夫人心焦!要不然……姐姐就先回去一步?你放心,姐姐这样的人品才情,傻子才会视而不见呢!等哥哥回来……” 弄玉抬手止住了她,柔柔一笑,“当初我极力地要留下来,只是见六妹妹形单影只,一心想要帮六妹的忙罢了,并无其他。况且……” 她不由得便低了头,两手无意识地玩弄着衣带,轻声道:“大表哥人才出众,又心高气傲,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六妹妹从此后不用再惦记这件事了。” 她顿了顿,又强笑道:“妹妹也不用觉得对我有什么惭愧似的。等我回到辽东以后,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该笑笑,一切都还和这里一样,你不用担心我。” 弄玉脸上笑嘻嘻的,阿离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心中酸酸的,却又无计可施,只能也故作轻松地笑道:“那么,几位嫂子在家里歇一两天,就即刻陪着姐姐启程回辽东吧。年关将至,时间紧迫,还不知舅老爷和夫人在家里怎么盼着姐姐呢,宁可在路上的时间宽裕着些才好。” 葛家派来的几个女人笑着齐声说好,阿离便忙着安置她们的住处,又督着厨房赶制出二十来样路菜,预备给弄玉带在路上吃的。 十一月二十,弄玉终于要启程返回辽东了。 因天寒地冻,河道结冰,这一趟回返却是要走旱路了。一大早,五六辆马车早已候在了曾家院门外,葛家请了当地最有名的镖局一路护送弄玉回家,七八个精壮镖师坐首尾两辆车,弄玉居中,葛家的几个女人陪在前后两辆车内。 弄玉披了一件灰鼠皮披风从院内缓缓走了出来,上了车,又忍不住回头向院内那一溜低矮的土坯房留恋地望了一眼,脸上由不得露出一丝凄婉之色。 阿离知道,她心中舍不得,只是说不出口。她能苦苦撑到现在,恐怕也是因为当初品南曾说过,等他从京中回来时,会亲自送她回家吧。(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 品南回乡 阿离,贞娘,雅娘,念北姐弟几个搀扶着曾雪槐默默地依门而立,手搭凉棚,遥遥望着弄玉的车队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雾潆潆的地平线外,心中都不免有些伤感。 阿离终于勉强笑道:“外头冷,父亲小心冻着,回屋吧。” 曾雪槐叹了口气:“弄玉那丫头是个好孩子,知书识礼就不必说了,就那个温柔大方与世无争的性格就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我是满心希望她能进咱们家的门,就只是你们大哥如今的情形……我也不敢替他作主了。把弄玉强留在家里,没的倒耽误了人家……哎!” 阿离只能安慰他:“各人有各人的缘分,父亲不必太过伤感。” 曾雪槐这才微笑着看她一眼,道:“要说缘分,阿离才是个最有福气的。慕容二郎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心情纯良,并不因为咱们家里落魄了就生出一丝一毫的嫌弃之心,反倒待你比从前还要好了。一个姑娘家,这辈子还能图什么呢?有这样一个能真心相待的人就足矣了。” 阿离脸一红,作势在父亲肩膀上轻轻擂了一拳,嘟哝道:“父亲就只会夸别人!他重情重义,难道女儿就是无情无义的么?” 曾雪槐呵呵笑道:“当然不是!他重情,你重义,所以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嘛”,一边笑着,又自己摇了摇头,道:“如今亲事已经定下来了,我就只盼着孝期一过,赶紧让慕容家把你娶过门去,你们小夫妻俩舒舒心心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去——咱们家里这老的老。小的小,已经拖累你太久了!” 阿离红着脸正色道:“我走了,雅娘和念北怎么办?我必要眼瞅着他们一个娶一个嫁了才出门子呢!要不然,父亲就再给我们娶一位后母回来?有人帮着料理家事,我也就放心了。” 曾雪槐摇头笑了笑:“你爹早没了那心思啦!难道我一日不娶妻进门。你就不嫁人不成?你能等得,人家慕容家里可等不得!慕容二郎今年也有二十往上了吧?家里就这么一棵独苗,那两个老的早就盼着抱孙了。岂能容你任性胡为?” 阿离低头嘟哝道:“他要等不得,就另娶别人嘛,谁又没拦着他……”一边说着 。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忍不住背转了身扑哧一笑。 “阿离也学会拿乔了,哼!”贞娘向雅娘撇嘴笑道。 “就是,真酸,真矫情!”雅娘向阿离作了个鬼脸,随声附和地笑道。 念北不便掺和进她们姐妹间的笑谑,早悄悄地溜到一边去了。阿离连忙红着脸“嘘”了一声,扬声叫念北:“二弟,走。回屋去了!” 曾雪槐在几个女儿的搀扶下,蹒跚着笑呵呵地向屋内走,一边感叹:“人少了过年都没意思。往年……” 往年家里人口多,葛氏。品南她们都在,虽然暗地里不和睦,但一到年节,有那喜庆的气氛衬着,人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自然热闹。今年放眼一望,便觉得冷清了许多。 不过曾雪槐的“伤势”在女儿们的精心侍候下,已经“大有起色”,可以“拄着拐杖慢慢走动”了,这倒也算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了。 另外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就是,田里收下的的粮食瓜果菜蔬颇为丰足,曾三福又带着人足足加盖了三个大囤才将露天堆放着的稻谷勉强都塞了进去;院子里摆满了晒的各色豇豆干,青菜干;窖里堆满了南瓜和马铃薯;圈里的几十口肥猪哼哼着不停地拱着门,后院里的大公鸡跳到鸡舍顶上引吭高歌;李兴媳妇带着女人们高高挽着袖子,在灶间里进进出出,忙着煎炒烹炸准备年饭,那诱人的饭香菜香混合在袅袅的炊烟里,让人不由自主就心情愉悦起来。 城里的几家铺子也在年底送了帐本来,每家都是盈利的。阿离算完了帐,让玉凤去把贞娘请了过来,将其中两本帐拿给她看,又将一个小小的印章递给她,和颜悦色地笑道: “这两家铺子原是夫人的陪嫁,现在夫人不在了,理所当然应该由五姐继承过去。我不过是代为照管了一下,现在该物归原主了。喏,结余的银两都存在大通钱庄了,这枚印章五姐收好。” 贞娘愕然望着阿离,又低头看了看帐本,轻轻摩挲着那枚小小的私章,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背转了身,不停地用手揉着眼睛,用力咬着嘴唇,声音里还是带出了些微的颤音:“阿离,我知道你是可怜我,你是个好人……可是那铺子我不要,我也没本事管好它们,在我手里一定会败光的 。母亲已经没了,那铺子就是曾家的,我不要,以后还是由你管着。” 她执意把印章又强塞回阿离手里,阿离见她坚决不要,想了想,便笑道:“也好,那以后就留给念北吧。” …… 正月里是庄户人家最后的清闲时光,赶集逛庙,唱戏走亲戚,人人都兴兴头头的;等到了二月,就又要一头扎进田里,为一年的生计挣命去了。 风里已微微带出些暖意,阿离手里有一大笔娴娘留下的银票,底气十足,寻思着在原先老宅的东边再起一处几进几出的大院。地方已经丈量好了,大小工匠也请好了,单等着长青和曾桂宝几人把石料木料准备好,就要开工了。 曾家上下人等个个开心得不得了,眼巴巴等着破土动工那天,唯有曾雪槐始终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他已潜心研读佛法很久了,也时常到五里外的莲台寺和住持大师盘桓谈讲,有时索性便在寺中一住数日。家中大小事情一概都交给了阿离,他几乎已撒手不管了。 阿离暗地里品度曾雪槐的言谈举止,已揣摩出他有在莲台寺剃度出家的意思,心中不免黯然伤感,只能缓声道:“雅娘还没出阁,念北还没成家,家里着实离不开父亲呢”。 曾雪槐便点点头,微笑不语。阿离便知他主意已定,再难劝解,不过是因为自己的责任未了,暂时还不会去剃度罢了。 阿离默默地看着父亲头顶上斑斑点点的白发,想着他坎坷的一生,此时大概已是万念俱灰,却仍要强颜欢笑着面对儿女们,心中越发伤感起来。 这一日的午后,曾雪槐照旧坐在窗前研读佛经,阿离和曾三福他们往新宅地基那边去了,雅娘她们在房中刺绣,屋里院里一片静悄悄的,唯有略微西斜的阳光透过窗棂照了进来,洒在翻开的经卷上,更添了几分清静和恬淡。 曾雪槐伏案良久,觉得脖子有些酸疼,便站起身在房内踱了几步,顺便活动一下手脚。 院外的黄土路上,似乎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曾雪槐先时并没有留意,只是端起阿离替他沏好的茶来,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 茶水不冷不热,正好入喉,曾雪槐却放下茶盅,扭头向窗外望去。 那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在曾家的院外停住了。马的主人翻身下马,急匆匆向院中走来。他身上披一件玉色披风,披风上绣着两只翩翩起舞的白鹤,说不出的俊逸出尘。 曾雪槐的眼睛一瞬间有些潮湿。他连忙擦了擦眼角,隔窗笑着说了声“品南,你回来了”,便大步迎了出去。 品南此去京城,堪堪一年,现在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除了面容清减了一些之外,那身姿比从前却越发挺拔俊秀了。 品南见老父迎了出来,连忙抢上前就要跪倒行礼,慌得曾雪槐急忙一把拉住,却又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妥当,抓着品南的臂膀,一时竟有些呆怔起来。 品南神情肃穆,轻轻挣开曾雪槐的扶持,推金山倒玉柱,便跪在地上郑重其事地磕下头去,朗声道:“儿子见过父亲!请父亲受儿子一拜!” 曾雪槐见他的神情不同以往,便猜到他必是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脸上便有些羞惭和不自在,一边急忙将他扶了起来,一边勉强笑道:“四皇子殿下远道而来,快请到屋里好生歇一歇!” 品南的身子明显僵了一僵,继而便一眨不眨地望着曾雪槐,一字一顿道:“在儿子心里,父亲永远只有一位。可是您……已经不想认我了么?” 曾雪槐鼻子发酸,眼眶里登时蓄满了热泪,猛然将品南拥入怀里,哑声道:“怎么会不认?!我养了二十年的儿子,我怎么舍得?!只是天家威严……我等小民,徒唤奈何……” 一边说,却又立时醒悟到自己失态了,连忙用衣袖拭了拭泪痕,便携了品南的手急急地向屋内走,一边扬声叫阿离贞娘快过来,又连忙小心翼翼地问品南:“京中怎么样了?圣上又是如何安置四皇子殿下的?四皇子如今这样的身份地位,圣上又怎么允许四皇子回乡的?” 品南笑了笑,搀扶着曾雪槐在椅上坐了,正色道:“父亲以后还是直呼我的名字吧,什么三皇子四皇子的,这样叫着太生分了,都不象爷儿俩了!”(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 曾雪槐心中既酸楚,又宽慰,还混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刺痛,真是五味杂陈,简直不辨是何滋味,只是喃喃道:“好的,好……” 品南察觉到他情绪上的异样,自己也慢慢敛了笑意,微微垂下头去。两个人之间弥漫着一种客气而尴尬的微妙气氛,很是异样。 还是品南率先打破了沉默,笑道:“儿子要带兵出战乌宵国了,此去吉凶未卜,因为不放心家里和父亲的身体,特求了圣上准我回乡略作探视。现在看着父亲的身体恢复得这样好,儿子就放心了。” “真的要带兵打仗去了?跟你八妹见过了?”虽然已有准备,曾雪槐心里还是忽悠了一下子,抬眼望着品南,担忧地问道。 “是,很快就要出征了,四五月水草丰美,方便补给,气候也适合在漠北行军……”品南笑了笑,调侃道:“不过我就是那赵括,只会纸上谈兵,说不定这一次就有去无回了。要真有那么一天,父亲万万要保重身体,切勿为我难过……” 曾雪槐急得在地上大力啐了一口,板着脸道:“胡说!从前朝到本朝,历来亲征的皇子们就没一个是挂过彩的,哪个不是全须全尾挣了一身军功班师回朝的?你掌着帅印,圣上自然会钦点久经沙场的五虎上将们为你保驾护航……不知派了谁作开路先锋?” “左右两翼,左路是丰台大营的祁正堂,右路儿子请圣上点了慕容二郎作我的指挥使兼先锋官,圣上已经御批了。调令这一两日就到江北大营。”品南呵呵笑道:“希望老天保佑儿子,不要被乌宵人打得屁滚尿流就好。” 曾雪槐抚须凝神片刻,微笑道:“慕容二郎有一只一千人的亲军,乃是层层选拔,精挑细选。亲自操练出来的虎狼之师,个个精于骑射,骁勇善战。以一当十。平素是“养在深闺人不识”,因着你们的郎舅之谊,此役我猜他定会率这只精锐随你奔袭乌宵。慕容二郎又是一难得的良将。这便有了三成胜算。 你八妹和你更有兄妹之情在里头,她现在是赤夷吐薰王的右夫人,在吐薰王跟前颇能说得上话,由他们赤夷骑兵打前阵,你们兄妹协力,里应外合,这便又有了三成胜算。 乌宵人虽彪悍,毕竟根基尚浅。又野心勃勃,不断向赤夷滋事,且又未向我朝纳贡 。圣上早已对他们侧目,断不肯让他们在西疆上强大起来。是以你八妹借着省亲之名向圣上求援。你又恰逢其时地提出领兵去平定乌宵之乱,正合圣意;圣上又对你极是喜爱,且又关系到我朝颜面,精兵强将,粮草补给,断不容有任何闪失,这便又有了三分胜算。此番天时,地利,人和,优势尽在我们这边,殿下又何须忧心?” 品南负手笑道:“一共九分胜算,还有一分便十全十美了,父亲怎地没说?” “还有一分便是殿下自己了”,曾雪槐缓缓坐下,望着品南微笑道:“因殿下毕竟没带过兵,小人不敢贸然把这分胜算也加进去。但殿下可学三国刘皇叔,自己不会打仗没关系,只要会用人就可以了。” 品南恭声道:“父亲教诲得是,儿子谨记在心。” 曾雪槐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黯然道:“殿下与小人从此还是不要再以父子之名相称了,这于殿下固然没有半点好处,便是对家里的这些兄弟姐妹也没有任何益处。除非……” 他顿了顿,没再往下说,转而轻声道:“日后殿下在京中,唯有自己时时警醒,处处留心;小人自会在千里之外日日为殿下吃斋诵经,求神佛保佑殿下逢凶化吉,前程似锦的……” 品南没有接口,只是神色冷峻地低头不语,片刻后方才笑道:“您的苦心我全明白。您放心,我心中自有计较……咦?阿离她们呢?” “你离家一年,如今家里大小事全是你六妹妹一肩挑了”,曾雪槐慨叹道:“这不,她张罗着重起一处宅院呢,和三福去新宅地基那边查看去了。等一会她见你回来,还不知怎么喜欢呢。” 话音刚落,便听院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跑进来,伴着少女清脆婉转的声音在那里急声问道:“是大哥回来了么?大哥?!” 紧接着,门帘被一把掀开,阿离姐弟几个齐齐出现在门口,一眼看见品南,皆不由自主地泪盈于睫,继而又欢声叫着“大哥!”,一起跑了进来,分别拉住品南的左右手,七嘴八舌地询问起来。 “大哥你在京城里还好吧?” “大哥你怎么瘦了?” “大哥你还走吗?会在家里住多久?” …… 品南摸了摸雅娘的头发,又拍了拍念北的肩膀,最后把庸儿高高举起来托在肩头,方望着阿离含笑道:“这一向让妹妹辛苦了 。我刚听父亲说,妹妹已经和慕容二郎定了亲了?” 阿离脸上微微一红,轻轻“嗯”了一声,也微笑道:“哥哥去京里历练了一年,看起来更沉稳大气了。” 贞娘也悄悄走了进来,叫了声“大哥”,有些局促地轻声道:“我叫厨房烧了热水了,大哥一路风尘,擦洗擦洗吧。” 品南“嗯”了一声,定睛瞅了贞娘一眼,微笑道:“有劳五妹妹了。这一向阿离管着家,也多亏你们帮衬着她,不然她便有八只手恐怕也顾不过来。大哥要谢谢你们。” 品南和贞娘向来不睦,互相都没把对方放在眼里,见了面连话都很少说。不知何时起,两个人变得这样客气起来,尤其是品南,这样温和地对贞娘说话,还是头一回。贞娘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讷讷地笑道:“谢什么呢?都是……一家人……你们聊,我去吩咐厨房准备晚饭……” 话未说完,人已经低着头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阿离见贞娘走了,这才皱了眉悄悄地向品南道:“自从五姐回家以后,那李家三公子就一次面都没露过!这算怎么回事呢?就算是弃妇也总要给个说法吧。父亲身子不好,念北又小,家里没个主事的男人去登他李家的门,好在现在大哥回来了,你明天就去找李延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看看这日子还有没有办法过下去了?如果还能过,就让他把五姐好生接走。告诉他,五姐这一年来变化很大,不再是从前那个任性骄纵的贞娘了;如果他执意说过不下去了,我们也不会缠着他,就出一封和离书好了,反正我们曾家现在也不是什么显赫的官宦人家了,谈不上什么脸面不脸面的,平民家的女儿和离后再嫁的有的是,还真犯不着一颗树上吊死呢!” 品南定定地望着阿离,许久方长长地叹了口气,垂下眼帘,起身在房内踱了几步,缓缓道:“妹妹想来还不知道吧?我也是才知道……李延他……地震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患上了咯血之症,这个病是不会好的了。我方才回来的时候,经过他家的庄子,已经去看过他了,他那光景……已经是不久于人世了……” “什么……? !”阿离愕然望着品南,一下子呆住了。 李延要死了?她骇然自问。 是的,李延要死了。又茫然地回答自己。 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他那张温和儒雅永远微笑着的俊秀面庞;空气中似乎萦绕着一缕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是他身上茵犀香的淡雅味道。 还记得品南中出童生试案首那天,自己急匆匆跑到重华阁去报喜,误把李延认作了品南的情形。 微雨的窗前,梧桐树下那个寂寥的背影,身上披着品南那件白鹤氅衣,凄婉低回的萧声,以及猛然回头时来不及收拾起来的落寞神色…… 阿离的心中无端的酸楚起来,眼角有些湿润。 究竟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这可怎么好,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五姐呢……”她抬起手背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她知道了一定承受不住……” “不告诉她兴许还好一些,这也是李延的意思。”品南脸上的神情也有几分凄恻和落寞:“他说,将来不要把他去世的消息告诉贞娘。他希望贞娘一直恨着他,这样的话,和离以后她兴许还能再嫁;如果她知道他是因为自己的病才“扔”了她,只怕她后半生心里会更苦。他说,他已经对她很残忍了……” 有两颗泪珠从阿离的面颊上无声地滑落下来。她缓缓站起身,轻声道:“我去看看五姐……” 然而才一推开门,便看见贞娘呆呆地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朱漆托盘,上面放着几碟干果蜜饯,脸上早已泪流成河。 “五姐……”阿离一愣之下,连忙上前搂住了她的肩膀,声音已经哽咽了。 贞娘将手里的托盘轻轻交到了阿离手上,退后两步,向她深深福下身去,平静地却又一字一顿道: “这一年里,多谢妹妹对我的照顾,从来没对我冷言冷语过,我很感激妹妹……不过现在我相公病了,需要我的照顾,我也该回家去了。咱们姐妹就此别过,妹妹多保重!”(未完待续) 第五十章 春风化雨 今天上首页重磅推了,会三更哦!这是第一更,还有两更大概会在晚上7点和12点前上传。 --- 李延去世的时候,正是繁花似锦的六月天。 三个多月前,品南亲任兵马大都督,率五万精兵,兵分两路西征乌宵。慕容俊任着右翼军副将,率三千轻骑,包括他自己的一千虎狼亲军,以先锋之姿数次突袭乌宵大营得手,火烧乌宵三十车粮草,生擒了乌宵王两位王子,斩其主将二十余首级。 品南趁势率四万步军与赤夷的两万骠骑四面合围,将乌宵主力围歼于呼拉塞河畔,乌宵王带着不足一千人马狼狈败走西部戈壁,赤夷一举收复了失地,并将三分之一的乌宵地盘纳入了自己的疆界之内 。 作为回报,赤夷每年向大陈国额外纳贡牛羊两万头,良马两千匹,金银珠宝无数。 捷报传回大陈京城,皇帝龙颜大悦,即刻升任慕容俊为蓟北总兵,驻守京畿;四皇子品南加封硕亲王,赐高祖皇帝所用宝刀一口,御马十匹,黄金千两,金腰带一条;其他随军将领皆各有封赏。又命京中二品以下文武百官于西征军班师回朝之日,着朝服迎于德胜门外。 品南的身世原本只有皇帝身边几个人知道,朝中虽影影绰绰有些传闻,毕竟无人敢在明面上谈论此事。此番皇帝借着西征乌宵大胜的契机,颁下诏书,公开了品南的身份,一时朝野震动。举国皆惊,不过盛赞品南“龙驹凤雏,少年英豪”的声音还是从四面八方扑天盖地而来,占了压倒性的多数。 西征大胜,加上皇家子嗣得以认祖归宗。两桩天大的喜事令皇帝龙颜大悦,颁下诏书大赦天下,曾家得着信儿已经是六月末了。 其时。曾家的那处三进三出的新宅院已经盖好了。宅子修得并不算豪华,不过比一般殷实的庄户人家略微气派一些罢了。 正是炎天暑热的六月天气,夕阳西下。倦鸟归巢。院子里洒了水,收了暑气,显得凉爽了很多。葡萄架子下面支了一张圆桌,曾雪槐和儿女们围坐在桌旁,吃着刚从井水里拎出来的透心凉的大西瓜。 曾三福带着几个人刚往城里的米店面铺送了粮食回来,进来回复,因笑呵呵地说道:“这一趟进城倒听了个喜信儿,府衙外头已贴出黄榜了。说是咱们大陈的军队大败乌宵,已经班师回朝了。圣上龙颜大悦,发诏书大赦天下。并减免一年赋税呢。” 雅娘一听,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立刻问道:“攻打乌宵不是我大哥带的兵么? “是啊。是咱们家大少爷……”曾三福有些不自然地嘿嘿笑了两声,搔了搔头皮,道:“小的也不认识黄榜上那些字,就是听旁边的人念叨了几句……哎呀,马车还没卸下来,小的先下去忙了。” 他急忙要退下,曾雪槐及时地叫住了他,沉声道:“除了这个,是不是还有别的消息诏告天下了?四皇子有封赏吧?你只管照直说,也没什么好瞒的,姑娘和少爷们早就知道了 !” 曾三福听他这样说,方讷讷道:“是,大少爷……哦不,是……四皇子封了硕亲王了……” 他偷眼看了曾氏父女一眼,见大家都低着头沉默不语,又连忙笑道:“啊对了,慕容大人也高升了,升了蓟北总兵了呢!” 雅娘听了,先是拍手笑道:“哎呀,这太好啦”,忽然又醒悟过来,忧心忡忡地望着阿离道:“那慕容大哥岂不是要调去京师任职了么?离江宁几千里地呢……” 阿离心中也正五味杂陈,既因为品南两个人毫发无伤地大胜而回感到欣慰,又因为慕容俊远调而郁闷;又因为品南已经离曾家越来越远了而伤感。 正怔怔无语时,忽见两个穿了孝的仆妇一路走了进来,一进门便跪下叩头:“奴婢们是织造李府上的,我家三爷昨儿没了,奴婢们被打发来给亲家老爷报丧来了……” 阿离惊跳起来,颤声道:“三公子……不在了?!” 李家的两名仆妇闻言,已经泣不成声了,只是捂着嘴连连点头。 阿离心下惨然,呆立了半晌方垂泪道:“父亲身子不好,就不要去了;我带着念北到李家去一趟就好……” 曾雪槐亦是面露凄然之色,半晌方长叹一声,无力地向阿离挥了挥手。 …… 贞娘身穿重孝,跪在孝幔后面,面色惨白,象个纸糊的人一样摇摇欲倒。看见阿离来了,只是瞪着干涩而空洞的眼睛呆怔怔地瞅着她,却是不发一词。 “三少奶奶两天水米不进了,也不进去歇着,只在这里……守着三爷……”,伺候的小婢眼圈哭得红红的,哽咽着说道。 阿离用帕子抹了抹眼睛,从小婢手中接过一碗银耳莲子羹,用小银勺舀了一勺,凑到贞娘唇边,轻声劝道:“这样暑热天气,五姐好歹吃一点,不然熬坏了身子,三姐夫在天之灵也会难过的……” 贞娘听到“三姐夫”这几个字,原本空洞而了无生气的眼睛里瞬间便蓄满了泪,她挣扎着摇了摇头,才要张嘴说话,忽然一阵眩晕袭来,由不得便伏在地上搜肠刮肚的呕吐起来 。因为两天两夜没吃没喝,腹中空空,干呕了半日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阿离看得揪心,连忙低声吩咐小婢去请大夫过来,又亲自倒了碗茶服侍贞娘漱口。 因李夫夫已经在大地震中过世了,是以李家的女眷只剩贞娘的两个嫂嫂,一听见说三弟妹太过悲恸伤心以至于呕吐昏晕,连忙赶过来探视。 此时大夫已经拎了药箱进来了,丫头婆子们七手八脚将贞娘抬到**去平躺着,大夫为贞娘诊了一遍脉,不禁面露惊诧之色,自己犹自不敢相信,把贞娘的面色又细细看了一遍,再仔细诊了一回脉,方站起身恭声道:“恭喜少奶奶,贵体并无大恙,这乃是喜脉啊!” 此言一出,房中所有人都惊住了。 李家掌家的大少奶奶难以置信地连声问:“你是说……我三弟妹有了?!我的天!这……是真的么?!” 大夫躬身道:“是的,少奶奶已有孕两月余了。” 阿离惊喜得已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用帕子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泪水,紧紧握着贞娘的手,又是哭又是笑地连声道:“五姐!你听见了么?你有了三哥的孩子了!这真是……这简直是……” 贞娘原本空洞无神的双眼中蓦然闪现出两道光华,她死死地抓住阿离的手,泪水滚滚而下;继而强挣扎着爬起身,跌跌撞撞地扑到李延灵前,终于声嘶力竭地大哭了起来: “三哥!我今天原打算要跟你一起走的,可是……我肚子里有了你的骨肉了,你听见了么?我们有孩子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谢谢你……你放心,我会好好地活着,好好把我们的孩子抚养成人……” 她扑在供桌上哭得几欲泣血,在场的人无不心酸落泪。 贞娘想起在李延离世前两个多月,那个红烛高烧的夜晚,李延伸开早已瘦弱不堪的双臂,将她拥入怀中;那张苍白如纸却依旧俊美无俦的面庞与她咫尺相对,温柔的笑容令她如沐春风。 那是她这一生中,心爱的人给她的唯一一次温柔 。 这唯一的一次,耗尽了心爱的人最后的生命之力;而这唯一的一次,也将成为她此生全部的回忆了。 素烛摇曳,魂魄已远,天人永隔,贞娘颤抖着双手反复摩挲着李延的灵牌,那个长身玉立笑容如醇酒般醉人的翩翩少年仿佛就站在面前,背着双手向她点头微笑,亦真亦幻,如影随行。 将手轻轻按在腹部,感受着腹中那个悄无声息却又鲜活的小生命,真个是百转千回,柔肠寸断。那是心爱的人在离世前给她留下的最珍贵的礼物,她会穷尽一生,呵护他长大成人。 阿离强扶着贞娘躺回**去,含着泪向她笑道:“五姐现在是双身子,娇着呢,可不敢再伤心动气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来年生下个大胖小子,到那时……” 贞娘拉住阿离的手,只管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住她,执着地说道:“三哥终究还是爱我的,不然他又怎么会给我留下个孩子呢?!阿离你说是么?!” 阿离悄悄背转身,飞快地擦干了泪,再转过头来已换上了一脸和煦的笑容,重重地点头道:“当然了,五姐一片痴心都在三姐夫身上,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被感动了!” 贞娘笑着点头,微微阖上了眼睛,很快便睡着了。两日两夜不吃不睡,她实在是累极了。 阿离看着她熟睡的面容,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原想着李老爷的织造职位已被罢免,又遭了灾,家境败落;李家掌家的大少奶奶是个刻薄的,李延又已过世,贞娘膝下又没有一子半女,以寡媳之身住在夫家,那日子一定是万般难过的。正想着待李延三七过后,慢慢劝贞娘在李家族中过继一个儿子养活,没想到贞娘腹中竟已怀了李延的遗腹子,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常在李家走动的为贞娘诊脉的那个大夫在心中暗暗慨叹不已。只有他自己知道,李延在生命终结之前,求他开过七服虎狼之药。这些猛药支撑着他给贞娘留下了一个孩子,同时也是一道催命符,使他奄奄的生命越发灯尽油枯,终致衰竭。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 究竟什么才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未完待续) 第五十一章 掌家姑娘 头到腊月里,贞娘生下了一个男孩子。 生这个孩子,让贞娘吃尽了苦头,几乎搭进去半条命。 先是骨缝不开,阵痛了一天一夜,足痛得人死去活来,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容易孩子才算落了地,却是口唇青紫,憋得气息全无。稳婆倒提着孩子,照着屁股连拍了几巴掌,孩子才算缓过口气,“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众人才刚松了口气,却又发现胎盘滞留不出。两个稳婆此时已吓得面白手颤,直怕产妇会弄个血崩之症殒命在她们手里。廊上早生好了火,急命人以蝉蜕和米酒浓浓地煎了汤给贞娘灌了下去,这才将胎胞催了下来。 数九寒天,外面天寒地冻,从产妇到稳婆,再到里外伺候的人,却是人人大汗淋漓,衣衫尽湿,仿佛刚从水坑里捞出来的一般。 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子,虽然看着不甚强壮,却是眉眼清秀,长相酷似李延。 贞娘从**强扎挣着探起半个身子,向稳婆怀里只向孩子看了一眼,立刻就哭了。 产房外挂出了红布条,李老爷在另两个儿媳的陪同下,颤巍巍走到贞娘这边在厢房里坐定了,待稳婆把孩子抱过来给他过目时,也不禁老泪纵横,哭得涕泗交流,一塌糊涂 。 一方面是看见了孙子,就想起了苦命的儿子,年纪轻轻就撒手去了,倒叫他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另一方面又是感怀身世,想着自己年轻时也是意气风发,风流俊俏,做官做得风生水起。不想一眨眼间就败落了。 如今官职已然被罢免,空守着两个庄子靠种田度日。儿子的遗腹子生下来,他想打个纯金的长命锁送给孙子都舍不得……他李循何曾变得这样落魄了?! 他坐在那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自己,哭儿子,也哭孙子。忽然想着三儿媳妇似乎也是值得他哭一哭的:她毕竟拿出了自己的嫁妆救了自己一回。若不是因为那笔嫁妆折变了银钱补齐了自己的亏空,以皇帝的翻脸无情,他李循恐怕就不只是罢官那么走运了。 李循掏出大手帕抹了一把眼泪。又擤了擤鼻子,转头吩咐大少奶奶:“给老三家的杀十只老母鸡,好好给她补补身子!我那还留着两只老参呢。好生给她煎汤服了。大补元气的。老三家的是咱们老李家的大功臣,多亏她给延儿留了条根……啊对了,奶妈子找好了没有?多寻几个好好挑一挑,有沙眼的,有手癣脚气的可不能要,听见没有?” 大少奶奶生了四个儿子,原想着过继一个给三房,将来分家时便能多占一份便宜。不成想末了贞娘自己怀出个遗腹子来,生下来还是个男孩子,倒让她这个掌家奶奶还得粥啊汤啊的伺候着她。心里正不自在,一听老爷子这番话。越发火上浇油了。因冷着脸拖长了声音道: “爹啊,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那些鸡还留着下蛋呢,您大孙子昨儿馋了,想吃个红焖鸡块,还让二爷说了他几句呢,说“如今是什么行市了,家里可惯不起少爷秧子了!”,您可倒好,一张嘴就杀十只老母鸡!十只……老三家的有那么大的肚子么?” 大少奶奶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养尊处优惯了的,没想到夫家说败就败了。大爷二爷都是提笼架鸟的纨裤子弟,只会风花雪月吃酒捧戏子,哪里懂得田间稼穑和经营买卖的事务?败了家就只会整日唉声叹气,全无半点重振家声的男儿气概。老爷子越发只会打官腔,说这些不关痛痒的淡话,叫她这个当家人怎么能不火冒三丈?于是越发高了声: “您还说什么两支参?您可真是健忘啊!三弟病着的时候那两只参不早给他吃了吗?现在让我上哪儿变出来去?!” 李循张口结舌之下,正待要细问问,大少奶奶哪里容得他张嘴,继续说道:“奶妈子倒是找下了,就是咱们庄上养鸡的老金头的媳妇 。不是我说句您不爱听的话——乡下这地方,哪里保得住她们身上有多干净!您当还是在城里住高房大院么?如今可讲究不起来啦!若说让我为了这个专门到城里去仔细寻找,爹您看我腾得出空来么?又没个能帮忙的人,我能指望得上谁?凑和凑和吧,就这个奶妈子,我还得额外叫人给她天天鸡汤鱼汤的下奶呢……” 李循向来以风流名士自居,便是败落以后住在乡下,也不忘时常地弹琴赋诗风雅一番。从前夫人在时治家甚严,哪里容得媳妇们在跟前言三语四?他那一向只听低吟浅唱的耳朵,忽然被妇人的唠叨灌满了,顿时又是气恼,又是烦躁,两眼鼓胀,只是说不出话来。 翁媳两个正胶着间,忽见阿离在丫头的带领下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随的几个妇人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显见得是听着信儿来看贞娘了。 大少奶奶连忙换上一幅笑脸,迎了过去,笑道:“哎哟,他六姨来了,快请上坐!稳婆刚把孩子抱回去了,我这就吩咐她再抱过来给亲家姑娘瞧瞧,是个大胖小子呢,生的好周整的小模样!” 一边又忙吩咐丫头倒茶。 李循有些疑心适才大少奶奶的话被曾家人听到了,脸上讪讪的很不好意思,强笑着招呼阿离喝茶,自己就打算回避出去。 阿离的确已将大少奶奶的话听了个满耳,脸上却不显露出分毫,依旧从从容容地拜见过李老爷,方含笑向大少奶奶道: “从夫人过世以后,就是大少奶奶当着家,家里人又多,事又多,又赶上家姐生孩子,可是把大少奶奶辛苦死了!偏家姐自小性子娇纵,在人情事务上又不大通,没少给大少奶奶添麻烦。上回过来,家姐还拉着我悄悄说了好些感激大少奶奶的话呢,说“如今娘家妈和婆婆都没了,长嫂如母,若是没有大嫂照顾着,我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今儿她平安生下孩子,我在这儿替家姐多谢大少奶奶了!” 一边说,一边就向大少奶奶福下身去。 大少奶奶被她一席话说的红了脸,尴尬地笑了两声,道:“亲家姑娘说的这是哪里话?都是自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这些岂不生分了?照顾弟弟妹妹们不是我这做嫂子的应该做的么?您说这些话倒真是让我无地自容了呢。” 此时,稳婆已将孩子仔细清洗过,又穿戴好了,重新抱到厢房来给阿离瞧 。阿离双手轻轻接过孩子,爱不释手地抱在怀中看了又看,满心的疼爱溢于言表。复又将孩子小心翼翼地送还到稳婆手中,方微笑着向大少奶奶道: “大少奶奶说的是。不过虽说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亲戚间能互相帮扶着些总是好的,我真心想为大少奶奶分分忧,希望您不要怪我多事哦!” 因回头指着一个二十几岁干净利落的妇人道:“我想着如今家里家外都靠大少奶奶一个人调停,怕您忙不过来,就私自托人寻了一个乳娘带了过来。当然了,她不是府上的家生奴才,既是我们找的,这个费用自然由我们家里出。家姐有了孩子以后,开销要大得多了,她又脾气坏,少不得磨着大少奶奶要这样要那样,您瞧着孩子的面子千万别跟她计较,这里有些银子请大少奶奶收下,算是我们家给您补上她额外花销的银子。这个您千万要收下,不能让您伺候了她,还额外垫钱给她不是?这也是家父的意思呢。” 说着,便将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双手递与了大少奶奶。 若搁在从前,二百两银子自然不放在大少奶奶眼里,可今时不比往日,二百两,在如今的李家,也算得上很大一笔银子了!有这二百两,莫说十只鸡,便是一千只,贞娘也可以坦然地吃下去了! 大少奶奶不是糊涂人,自然清楚阿离的意思,因干笑了两声,客套了两句,便将银票接了过来,笑道:“亲家姑娘实在太客气了,这钱我收下不好意思,不收又不好……” 阿离微微一笑,止住了她的话,又从从容容地说道:“您才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千万不要客气,您只别嫌我们多事就好了。这个只是家姐坐月子的额外花销,等到孩子满月时,再送正式的满月礼过来。” 说到这里,她又招手命两个仆妇上前,命她们将手中的礼盒打开,笑道:“这是给府上几位小少爷备的薄礼,笔墨纸砚六份——我记得大少奶奶的两位小少爷已经要开蒙了吧?还请您不要嫌东西简薄才好。” 大少奶奶只向那礼盒里睨了一眼,便知那些笔墨砚台皆是上品,舒心之余,也暗赞曾家的掌家姑娘行出事来大方得体,并不厚此薄彼,给人难堪。忙命丫头好生收了,向阿离笑道: “难得亲家姑娘倒还惦记着他们,倒叫您破费了!”(未完待续) 第五十二章 要出嫁了 对不住,这章发得太晚了,算昨天的。除了这章,今天还是三更。 --- 阿离站起身,由玉凤服侍着穿上斗篷,便向大少奶奶笑道:“既这样,我现在也不便进去探望产妇,等满月那天,我再带着贺礼过来。大少奶奶替我带两句吉祥话儿给家姐,我就先告辞了。” 她又向大少奶奶欠身福了福,方款款地走了出去。 大少奶奶直将她送到了二门外,方慢慢转身回了房。手里拿着那几张银两反复看了看,抽出一张递给自己的陪房妈妈,道:“这个拿去,吩咐厨房给三奶奶做点好吃的,好生伺候着吧,不必走公中的帐。这是人家娘家出的钱,别叫人家挑了理去。” 贞娘先前在房中躺着,听见隔壁厢房里大少奶奶和李老爷的那些话,只觉得血气上涌,由不得就逼出两眶眼泪来。欲待挣扎着走出房去,当着公爹的面与大少奶奶吵闹一顿,一转脸瞅见自己新生的幼子还在襁褓中沉沉地睡着,便把一颗心都灰了,只觉得柔肠寸断,欲哭无泪。 这才明白寄人篱下,无人依靠是什么滋味。 等到后来小婢进来禀报说六姑娘来了,送了好些东西还有银子过来,还亲自选了一个乳娘一并送来了,又悄悄附在贞娘耳边道:“六姑娘说,让奶奶只管好生养身子,带好小少爷,别的都不要操心,您总归是有娘家给撑腰的,放心好了。” 贞娘的眼泪越发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直掉下来,想起去世的李延。再想起阿离的好,直扑到枕上哭了个天昏地暗。 满月那天,已是腊月二十七。阿离带了几个弟妹亲到李家参加满月宴,送了全套的金锁,金铃铛。金三事儿给外甥,外加八身衣裳鞋袜,和二百两银票。 东西拿到堂屋里摆着。贞娘把它们放在最显要的地方,时不时有道贺的亲戚会过来参观。 银票阿离趁没人偷偷塞进贞娘手里,放下帘子姐儿两个说悄悄话。 “这里头的一百两是父亲给的 。五十两是我的。还有五十两是念北雅娘和姨娘们凑的,都是各人的心意”,阿离唇边含着鬼鬼祟祟的笑意,向隔壁指了指,轻声道:“自己收好了,这是你的私房钱,不用给他们知道。平时想吃点啥用点啥让贴身丫头买去,别苦着自己。” 贞娘的眼圈又是一红。低下头,把眼睛凑到怀里孩子的襁褓上擦了擦,才刚要说话。阿离便笑着止住她,道:“你可别又谢我。这钱本来就是你的,是你那铺子里的出息。我说了,我不过是代管着,现在也是借花献佛而已。” 贞娘扭过头去,哽咽道:“阿离,我何德何能,让你这样对我……” 窗外有人影晃动,阿离连忙冲贞娘摆了摆手,提高了声音笑道:“对了,跟五姐说个喜事儿,念北要定亲了。” 果然,贞娘立刻止住了哭泣,瞪大了眼睛连忙问道:“啊,是真的么?是哪家的姑娘?庄户土财主家的丫头,念北未必相得中吧?” “不是,你放心吧”,阿离抿嘴一笑,“是大哥的老师,父亲的老友——大儒文老先生的孙女,博古通今,知书识礼的一个好姑娘。也是父亲亲自去提的亲,文老先生并不以咱们家已经败落了为意,很中意念北的人品,直说“这孩子品性忠厚纯良,可以托付”,便允了。 贞娘不住地点头,叹道:“所以说,家里有多少银钱地亩,做着什么样的高官,这些都不重要,唯有人品才是最要紧的。只希望这位文大姑娘的胸襟,气度,才情能象六妹妹这样就好了,也不知念北这小子有没有这样的福气。” 阿离眨着眼睛笑道:“哎哟,你这是在夸我吗?我可不客气,照单全收的哦。” 贞娘也笑了:“你是该当的。不过父亲怎么这么着急的倒给念北定亲了呢?他也不过才十五岁,还小呢。” 阿离敛了笑意,低下头,轻声道:“父亲大概是怕我老在家里,打发不出去了吧?所以……” 贞娘当即醒悟,摇头道:“可是就算给念北定下亲,还有雅娘呢;雅娘定了,还有庸儿呢;庸儿才七岁……心急也急不过来,不是么?” 阿离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你不知道,父亲已看破红尘,一心向往着那佛门清静地,急着把家里都安顿了,他就可以了无牵挂地去了 。” 贞娘几乎失声惊叫出来:“这怎么行?!阿离,你可得劝解着父亲,不能让他走这条路啊!” 阿离苦笑:“你如果看着父亲日日郁郁寡欢的样子,就不会这样想了。经过了这么多事,父亲的心都凉了,都死了……与其让他羁绊在红尘俗务中,兴许还真不如遂了他的心意,皈依佛门,也算是个寄托……” 贞娘的泪成串地掉下来,低了半日头,方喃喃道:“怎么办呢?我原来还想着能劝动父亲续弦,现在连他自己都想着出家去了,扔下家里这老的老,小的小,可怎么办才好呢?念北现在还撑不起家来啊!可是阿离,你也不小了,不能再耽搁下去。就算你肯,慕容家也不肯的……” 玉凤忍不住在旁边插嘴:“可不是吗?慕容大人的信都写来七八封了,在那里跟老爷商量着迎娶六姑娘,着急着呢……” 阿离立刻瞪了她一眼。 贞娘忙笑道:“是么?真好!日子定下了么?难怪慕容公子着急,这都多少年了?不是这事,就是那事,生生地耽误到现在!现在可好了,现在可好了……” 一边说着,又忽然想到慕容俊如今驻守京畿,成了亲,阿离自然是要随他到任上去的。京城离江宁远隔万水千山,以后想见一面都不知会是何时了…… 这么一想,心里又伤感起来,呆怔了片刻,方勉强笑道:“慕容公子真是个难得的有情郎,自始至终对六妹妹情深意厚,矢志不移。你们两个金童玉女,真是羡煞姐姐了!” 阿离登时红了脸,忸怩地清咳了两声,声若蚊蚋地低声道:“他是跟父亲说,除了服就成亲的,不过也不能依着他。多少事还没办完呢,急什么……” 玉凤鼓着嘴嘟哝:“您是不急,慕容老爷和夫人也不急么?他家大爷早夭,上面五个姐姐都嫁人了,就剩慕容公子这么一根独苗,还指望着少奶奶生下十个八个的孙子兴旺门庭呢!如今倒好,别说抱孙了,慕容公子都二十几岁了,连亲都还没成。姑娘也得体谅体谅老人家的心啊!” 阿离知道她说的有理,这正是心中纠结的地方 。因抿着嘴唇低头想了片刻,方迟疑地向贞娘道:“父亲如今肯定是不会续弦的了,念北倒还没什么,一两年就要成亲的人了。可我若是走了,雅娘和庸儿以后怎么办呢?老爷夫人都不在,家里只有几个姨娘,将来攀亲的时候,姨娘怎么跟人家一张桌子上坐着说话呢?也不止这一件,没有主持中馈的女主人,与人打交道时,事事张不开嘴,事事难办……” 贞娘疑惑地看着她:“妹妹的意思是……” 阿离吸了口气,一鼓作气道:“自本朝开国以来,出于各种原因,将良妾扶正的先例也不少,朝廷也从来没有明令禁止过。五姨娘既非出身贱籍,且又是三弟和九妹的生母,人品也还算周正。我想着父亲既无意再续弦,何不就劝父亲把五姨娘扶正呢?这样的话,父亲也可走得了无牵挂,我便嫁人也能放心,家里的幼弟弱妹也不用担心无人照管,或受继母欺凌了。况且以咱们家现在的情形来看,就算父亲肯续弦,继母的家世也不会高贵到哪儿去。我思来想去,唯有这个法子还算比较周全。不知五姐觉得如何?你若也觉得妥当,我便回家去和父亲提一提。” 贞娘凝神想了半晌,叹了口气道:“妾扶正作太太……这要放在从前,是断断不能的,可如今咱们家是什么情势?哪里还讲究得过来……我看很好,就依妹妹的主意。” 姐儿两个又坐着说了一回闲话,大少奶奶便笑着进来说满月宴已摆好了,请亲家姑娘少爷们过去坐席。 席间,李循亲自为孙子取名“扶摇”;李家上下人等皆对亲家姑娘礼敬有加,连带着贞娘都觉得面上有了光彩。 大家说说笑笑吃了一回宴席,直到后半晌方才散了。 三天后便是除夕。 慕容俊归家省亲,大年初一来给曾雪槐拜年,再次议起了婚期。 柳氏已随慕容渊去了福建照料他的起居,过年并未还乡,但慕容渊给曾雪槐的信上却希望婚期“越早越好”。曾雪槐反复看过黄历,终于议定了三月二十这天慕容俊迎娶阿离过门。 雅娘躲在书房外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撒腿就跑到后面向阿离报告。先前原本是兴冲冲地连说带笑,后来一想起六姐要嫁去的地方不是邻村,而是千里迢迢的京城,说不定三年五载都难见一面时,忽然呆住了,继而蹲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未完待续) 第五十三章 出阁 慕容家在江宁的老房子,不过是个两进的小院,在当年那场大地震中早已房倒屋塌,残破得没法看了。加上先前慕容父子一个在福建任职,一个在江北大营当差,常年不回家住,柳氏在震后不久便也去了福建,是以这所残破的院落一直荒芜在那里,并未修整过,也一直无人居住。如今院子里的杂草已经没了膝,根本就没法下脚了。 慕容俊站在自家院子的一片瓦砾堆之下,皱眉踌躇了半日,还是转头回去与曾雪槐商议 。 “家里的房子不值得再修了,我在江宁也不能久留,要尽快返回驻地去。可是总得父母亲亲眼见过我和阿离拜了堂才好,总得要拜过天地君亲……” 慕容俊有些为难。 为难的关键是到底在哪儿拜堂。 去福建?父母亲倒不用舟马劳顿赶回来了,可过去成了亲再返回京里,路上至少要走两个半月,实在耽搁不得;带着阿离先回京再拜堂?父亲公务繁忙,显然根本没有工夫随他们进京。且地方大员不得圣上御批,也不准私自进京。若等父亲把折子递到京里,再批复下来,早不知猴年马月了。 看来只有折中,就在江宁本地拜过堂,不入洞房,即刻便带着阿离走水路返京了。这样,父母亲既能过来受儿子媳妇的拜见,又不会耽搁很多工夫。 “不洞房么?”曾雪槐有些吃惊:“虽然你们的老宅破败了,但要找所房子暂住几日还是不难的……” 曾雪槐心中实在有些难受。虽然拜过堂就算“礼成”,但一想到紧接着女儿就要北上,连给他缓冲几天心情的机会都没有。心里便隐痛起来。 “二郎如今的身份,在家乡成个亲,还愁没有地方住么?他不甘心地又加了一句。 地方当然有。无论是新任总督,还是抚台大人,甚至他的同撩故旧。()只要他开口,恐怕都会抢着借宅邸给他。驻守京畿的总兵大人,与圣上最喜爱的硕亲王并肩大败过乌宵国的少年英才。巴结起来总没坏处的。 但慕容俊“嘶”地吸了一口凉气,脸上露出难色。 那可是他的大婚,在脑海中无数次幻想。无数次推测。无数次勾勒过的洞房花洞烛夜!他这一生中只会拥有一次的宝贵的洞房花烛夜,难道要在别人的府宅中度过? 到处都是耳目,处处都会有谄媚的道贺声,想一想就觉得不自在。那宝贵的一晚,他只想和心爱的人在属于自己的家中度过,他可不想被总督或抚台大人拉去先灌半日酒,再把醉醺醺的他放回去。 洞房哦,花烛哦 。一生只有一次哦……他早在心里默默地勾画过无数次,每一次幻想都会令他热血沸腾,情不自已。中间绝不允许有半点败兴的事打扰他们……换句话说。在别人家里,他一定浑身不自在。以致于施展不开!那怎么行?! 可这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怎么好意思对老岳父启齿?说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把阿离抬出来了。 “京里的总兵府,各色都是齐全的……住在别人家里……洞房……阿离会觉得不自在吧?肯定会的!”慕容俊半吞半吐地嗫嚅道:“您想啊,第二天一早,还得和抚台夫人见面什么的,怪不好意思的,阿离脸皮又薄……您说是吧?” 他不安地搔了搔头皮,自己也觉得这理由实在牵强。偷眼见老岳父已微微勾起了嘴角,目光中分明露出了两分揶揄的笑意,不禁涨红了脸,急忙把神色放得端肃起来,正色道:“其实,小婿是有顾虑,不想与地方大员走得太近罢了,会引人猜忌……” 好吧。曾雪槐望着面前这个英武俊秀的年轻人涨红的面庞,心中暗笑——他也年轻过,那些小心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同时于酸楚之余,又觉得欣慰:这个勇猛而腼腆的年轻人,行事如此认真,如此珍视他的宝贝女儿,阿离真的是嫁对人了。跟着这样的男人,阿离一生都会幸福的,比她娘强多了…… 曾雪槐眼角有些湿润,心底有一处最柔软的地方隐隐疼痛起来,因温声道:“行,只要你们开心高兴,都随你们。” 慕容俊显然松了口气,高兴地向曾雪槐深深地一揖到地:“小婿谢过岳父大人!” 玉凤听完壁角,用手捂着嘴,高抬脚轻落步,又一溜烟地小跑着去报告阿离。 “姑爷说拜完堂就上船,不在这里洞房呢……”玉凤把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学给阿离听:“姑爷说京里的总兵府各色都是齐全的,在自己家里洞房比较好,还说在别人家里洞房,怕姑娘第二天早上起来见了人不好意思……” 阿离的脸顿时飞上两团红云,红得能滴下血来,啐了玉凤一口,低骂道:“死丫头,满嘴里胡说八道的是什么,什么洞房……什么姑爷的……别乱叫,让人听见了还怎么见人……” 心里暗暗埋怨慕容俊,这样的话当着未来的岳父大人,也能说得出口? !真好意思的!男人家真是脸皮厚啊…… 然而屋里的几个丫头都互相挤眉弄眼起来,故意咳嗽个一两声,或细细地叹口气,惹得阿离越发尴尬起来,连忙绷起脸高声道:“都伤风了吗?还不干活去呢!” …… 三月二十,是慕容俊和阿离大婚的日子。 礼堂设在已经整修一新的总督府正堂,由新任总督亲自负责操办,倒也办得花团锦簇,热热闹闹的。 一大清早,慕容俊披红挂彩,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领着迎亲队伍亲往曾家的庄子上迎娶阿离。全幅的执事,仪仗,鼓乐喧天,鞭炮齐鸣,好不热闹。 阿离穿着大红嫁衣,盘膝坐在**,由喜娘为她梳头净面。 脸上细细的汗毛用细棉强绳绞得干干净净,越发显得皮肤白嫩莹洁,吹弹欲破。阿离手里拿着一面铜镜照着,镜中人眉眼盈盈,唇红齿白,她不知不觉倒滴下泪来。 她听见父亲在院子里大声地吩咐人做这样做那样,苍老的声音里竭力装出欢愉,心中的伤感越发满溢出来。 喜娘拿着梳子细细梳理着她乌黑油亮的长发,嘴里念念有词地唱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举案齐眉……” 远远地听到一阵鼓乐之声传来,立刻便听见院子里的父亲紧张地大声吩咐小子们:“来了来了,快,鞭炮放起来!” 念北和庸儿脆生生地应着,立刻便带着人冲了出去;紧接着雅娘和贞娘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团。 “姐姐,吃汤团……”雅娘一眼看见阿离已经打扮好了,一身红通通地坐在**,眼泪就掉了下来,用手抹着眼睛笑道:“姐姐真好看……” 院子外头鼓乐喧天,鞭炮声震天价响,一片欢声笑语如潮水般涌来。曾雪槐推开房门,温和地看着阿离,强自镇定地笑道:“闺女,上盖头吧,姑爷来接你啦。” 阿离看着老父微微佝偻的腰背,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双膝跪倒,伏地向父亲叩了三个头,泣不成声道:“女儿走了,您老人家……多多保重……” 贞娘,雅娘,刚扶正的五姨娘,和二姨娘忍不住全掩住嘴闷声哭起来,反倒是曾雪槐强忍着一滴眼泪没掉,自始至终温和地笑着,轻轻拍着阿离的背,柔声道:“好啦,好孩子快别哭了,把脸上的粉都哭花了就不好看啦 。” 阿离站起身,又和贞娘雅娘抱头哭了一场,方慢慢止住悲声,又嘱咐了姐妹弟弟们好些话,这才狠下心肠,顶上盖头,由姐妹们搀扶着走出房门。 花轿早已在院门外等候多时,蒙着大红盖头,阿离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尖。然而不用看,她也能立刻感觉到慕容俊的目光远远地越过众人,温柔如水地投到她的身上,远远近近地追随着她。 由弟弟念北背着,将她一路背到院外,送上花轿。轿帘放下的一瞬,她忽然听见曾雪槐哽咽着叫了一声“闺女……” 阿离忙不迭地掀起轿帘一角向外看去,正看见曾雪槐的身影隐在门口一群喜气洋洋的人们之后,脸上老泪纵横。 阿离张了张嘴,没容得她出声,便听有人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起——轿——”,登时鞭炮齐鸣,震耳欲聋的鼓乐声再次响彻了半边天。她的花轿颤巍巍地向前行去。 前面马上端坐的是她英俊温柔的夫君,后面是自己渐渐远去的家人,阿离的手紧紧攥着盖头上垂下来的大红穗子,哽声自语:“父亲,念北,雅娘,贞娘……你们保重……” 泪眼朦胧中,身后那所宅院渐行渐远,痴痴伫立于院外的那些人的身影渐渐模糊,终于看不见了。 慕容渊夫妇头两天便已赶来了江宁,暂时安顿在总督府中。 阿离下了轿,和慕容俊于堂上向公爹婆母叩了头,拜了天地,略歇息了半个时辰,便由慕容俊随行而来的十数个侍卫的护送下一路送到了码头上。慕容渊原本公务繁劳,好容易于百忙中分身出来,亲眼看到儿子拜过了堂,再无遗憾,将儿子媳妇送到码头上,也即刻便携了夫人上车南下了。 曾雪槐为女儿准备的嫁妆早已装了两只船,在那里等候着。阿离和慕容俊两个弃轿登舟,顺水北上,眼看着夕阳西下,河水在晚霞的映衬下反射着五彩斑斓的金光,心神都有些恍惚起来。(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船上的洞房花烛夜 三月底,正是不冷不热的好时候。前人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现在虽是乘舟北上,两岸景致却是一般不二。 、桨声欸乃,水流潺潺,斜阳正好,春意正浓。 慕容俊和阿离这对刚刚拜过堂的小夫妇,加上侍卫丫环共二十人,分乘五条官船,行驶在大运河之上,一路悠悠然顺水北去。 一上了船,远离了喧嚣的送亲队伍,便到了另一个清静而恬然的世界。 阿离端端正正坐在**,听见慕容俊就站在面前,向她微笑道:“要不要现在就揭开盖头呢?要是一直这样枯坐到晚上,可就辜负了两岸的美景啦。” 阿离心中既羞怯又有些慌张,喉咙里微微咕噜了一声,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便见慕容俊轻巧地伸手将她头上的盖头缓缓掀开,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慕容俊也穿着一身大红的吉服,就站在面前,幽黑如潭的双眸中闪动着清醇的柔波,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细瞧。 在那火红的吉服映衬下,他清隽的面庞越显俊俏,唇红齿白,眉目磊落分明。 两个人挨得那样近,呼吸可闻,阿离由不得就有些脸红耳热,慌忙低下头去 。 慕容俊倒显得从容大方得多,他含着笑定定地望了阿离好半天,目光越来越温柔如水,终于伸出手轻轻按在阿离手背上,柔声道:“舱里闷,走,我陪你到船头吹吹风去。” 阿离抿着唇顺从地点了点头,慕容俊便将她的手轻轻握进自己的掌心中。引着她走出船舱。 阿离出嫁只带了青云和玉凤两个,此时她二人正坐在船头风炉前烹茶,忽见慕容俊拉着自家姑娘的手从舱内走出来了,先是一呆,继而自己倒红了脸。想笑又不敢笑,板着脸又不好,只能齐齐站起身垂着眼帘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姑娘。” 见慕容俊有些不满地皱眉瞅了她们一眼。玉凤立刻又甜甜叫了声“姑爷!” 慕容俊这才松了眉头,满意地“嗯”了一声,气定神闲地吩咐道:“船头风大。给你们奶奶拿件披风出来。” 奶……奶奶……?! 青云和玉凤面面相觑。心说这人改口改得还真快啊,说得真顺溜啊,若无其事得就跟这么叫了几十年似的。之前喊一声“六姑娘”都很窘迫,这刚一拜了堂就又拉手又叫“奶奶”的,一点都不觉得不好意思了! 男人的脸皮就是厚。玉凤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不过仍是面不改色地恭声道:“好的,爷。” 阿离显然也被这声“奶奶”震了一下,飞快地瞟了慕容俊一眼,赶紧偏过去假装闲看岸上风景。脸上却慢慢地红了。 慕容俊从玉凤手上接过披风,亲自替阿离披在肩上,仔仔细细帮她系好带子。一只胳膊顺势不着痕迹地搂住了她的肩膀,就再也没有松开。 阿离的身子微微一僵。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但那微弱的挣扎立刻湮灭在一股强大的力道中,只得依了他,心虚地半依半靠在他怀里,并肩看那岸上的袅袅炊烟,面色如酡,心中擂鼓。 玉凤站在慕容俊的背后,惊讶地看着他这一连串动作,又是撇嘴又是笑,心里不停地腹诽着:男人……哼……男人……,终究自己倒羞惭起来,又不甘心地偷眼看了看船舷上依偎在一起的小夫妻两个,方红着脸蹑手蹑脚地悄悄溜回了舱里 。 夕阳的最后一线余晖终于被吞没了,水面上只剩下哑哑的桨声,越显静谧。 前后的船上都点了灯,萤萤然连成一线。 慕容俊的身子有些异样的反应,不安地悸动了几下。 “起风了……你冷吧?”他的声音轻轻响在阿离耳边,微微有些喑咽,口中的热气喷在后脖颈上,酥麻而痕痒。“要不……我们回舱里去吧……好么?” 他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几不可闻,但分明透着一种语焉不详的暗示,几乎有两分小心翼翼的,婉转恳求的意味 或者说是某种渴望? 阿离自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心脏骤然狂跳,如同擂了一通急鼓,任是如何想镇定也平抑不下来。只觉得喉咙发干,手心里不知不觉攥出了一把热汗,心里怵得象一团棉花。 “呃……嗯……”喉咙里又是细若游丝地咕噜了一声,阿离立刻便发觉自己跌入了一个炽热的怀抱,两条结实的臂膀牢牢地箍住了自己的身子,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还不待她反应过来,慕容俊的嘴唇便压在了她的唇上,稍稍迟疑了片刻,便不由分说地大力吸吮了起来。 他的吻并不熟练,却是强而有力,霸道而火热,借着夜色的掩映,一味地压榨和探索着。 阿离的脑子瞬间变得一片空白,本能地就发出一声惊呼。可那个“啊”字才刚出口,便被慕容俊见缝插针地用唇舌堵回了喉咙里,变成了一串含糊不清的嘤咛。 吻……扑天盖地的吻…… 阿离的恐慌和娇怯更象是火上浇油,将慕容俊年轻的**彻底点燃了。 怀里紧紧搂着魂牵梦萦的心爱的女子,听着她娇弱的喘息,感受着那个小小的身子在自己强硬的怀抱中不停的颤粟;隔着轻薄的衣衫,能感受到有两团温软的东西抵在自己胸口,颤巍巍悸动着,象两只受了惊的小兔子,恐惧地瑟缩着,哀求着,挣扎着想要逃走 。 慕容俊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象一个极度膨胀中的气泡,已经到达极限,顷刻间便要爆炸了。他乍着胆子在那团柔软上摸了一把,虽然只是轻微的一下,虽然只是隔着衣衫,指尖上传来的柔软而结实的触感已足已令他浑身僵硬。血脉贲张,再难自抑了! 怀中的人儿同样浑身一僵,喉咙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嘤咛,娇弱不禁,羞怯难言。慕容俊浑身炽热难当。再不肯延捱下去,当下便将右手拇指和食指捏成环状噙在口中,气沉丹田。向紧随其后的一只小船打了一声悠长的唿哨。 后面的小船听到呼哨,立刻赶了上来。 慕容俊也不待他们近前,便将阿离一把横抱在怀中。一声不吭地大踏步向舱内走去。 青云和玉凤刚点上灯。正将路菜一样样从食盒里端出来摆在桌上,准备伺候着“新姑爷新奶奶”吃晚饭,忽见阿离被慕容俊抱在怀中走了进来,都惊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随后才反应过来,讪讪地垂了头,磕磕巴巴地说道:“姑……姑爷可是要……跟奶奶吃饭了么?” 慕容俊并不答言。只抬手向外面一指,沉声道:“你们俩,到后面那只小船上去。” 青云先明白过来。敢情饭都不吃,这……这就要洞房了? 她红着脸悄悄拉了玉凤一把。两个丫头二话不说,逃也似的小跑着出了舱。后面的小船已经并靠了过来,侍卫将舷板在两船头一搭,引着两个丫头顺着板子下到那只小船上,便又后退了七八丈,只远远地跟着。 此时的舱内一灯如豆,整个船舱在昏黄的光晕笼罩下,都变得暧昧起来。 阿离直挺挺地僵坐在床头,浑身不停地发着抖,抵死不敢抬头看慕容俊一眼。 慕容俊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下定决心般坐在了阿离身旁,双眸亮晶晶地望定了她,低低道:“我……来帮你脱衣服。” 大红嫁衣,外衫,里衣,一层层被解开,剥下,慕容俊的双手不停地遇到了一些小小的抵抗。 然而深入乌宵国腹地都如入无人之境的总兵大人如何能将这些无力的抵抗放在眼里,他只是随意地将那双柔嫩的小手推到一旁,便继续旁若无人地为那个惊恐已极的小人儿宽衣解带 。 最后一层肚兜也被轻易地从身上剥脱了下来,阿离死死地抱着双臂挡在胸前,眼睛睁得大大的,惶恐地瞪着慕容俊,惊慌超过了羞涩。 慕容俊的眼睛已经直了,愣愣地盯在阿离身上,移不开分毫。 白花花的一个身子赫然就在自己面前,伸手可及。圆润的肩膀,纤细的腰肢,修长的腿,还有她拼命遮挡着的胸部和两腿间,那两个地方透出的魅惑就象一个巨大的漩涡让人晕眩而迷惑,让人迫不及待地就要一探究竟。 “我们……是夫妻了……”他强自镇定着自己,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喃喃说道。 浑身的燥热汇聚到一点,身体紧绷得难受,顷刻间便要爆炸开来了!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抓住阿离的双手,将它们强行移开,另一只手便覆在了那团诱人的丰盈之上。 阿离惊叫一声,恐惧地拼命想将身子缩成一团,以躲避这种突如其来的袭击。慕容俊浑身已如泼翻了一锅热油一般,满头满身都燃烧了起来,哪里还肯让她挣脱开去。因一边将她的整个身子紧紧搂进怀中,一边吃力地喃喃道:“阿离……别怕……我……我……” 那团丰盈在他舞刀弄枪的手中被捏成各种形状,盈盈一握,简直令人爱不释手。不知何时,慕容俊的身体也从衣服中跳脱了出来,强硬地压在了那具娇小的身躯之上。 阿离紧闭着眼睛,一动不敢动,感受着那只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过自己每一寸肌肤时所带来的颤粟,整个身子渐渐失去了力气,绵软如泥。 身体的某处蓦然传来一阵锐痛,痛不可当,痛彻心扉。阿离拼命将手背咬在嘴里,一瞬间竟疼得迸出了眼泪。 上轿前,贞娘曾悄悄地叮嘱过她,说**之痛是非常辛苦的,她早有准备,可也没料到竟会痛到满头大汗,险些就要叫出声来了。 然而,耳边分明传来一声低低的闷哼,伏在身上的那个人才刚悸动了两下便僵硬地弓起了腰背,“嘶”地吸了一口凉气,讷讷地轻声道:“好疼……”(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新婚燕尔 “你……你疼个什么……”阿离又是诧异,又是羞涩地轻声嘟哝了一句。 慕容俊微闭着眼睛忍了一会,方伸手在阿离脸蛋上轻轻捏了一把,微笑道:“男人也有**之痛啊,这你就不懂了。” 这个,贞娘倒没跟自己提起过…… 阿离的脸红得象个熟透的苹果,把头扭向一旁,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不停地颤动着,在摇曳的烛光中投下两排小小的阴影。 慕容俊略作喘息之后,待那刺痛渐渐褪去,他试着向前略略推进寸许。立刻,有一种异样的,难以言喻的感觉从身体的某一处骤然升腾而起,灼热,焦躁,狂野而难耐,必须要拼命地闪转腾挪才能稍稍化减。 然而才刚刚大力运动了几下,身下的人便已浑身紧绷,冷汗淋漓,死死扳住他的肩膀,颤声道:“不行,停……我不……我……” 此时的慕容俊却已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哪里刹得住,直觉得身子仿佛飞到了半空中,上不去下不来,眼前一片雾气沼沼,需得奋力飞过那片迷雾才能得见外面风光旖旎的世界 。因又奋力拼搏了几下,便觉一股排山倒海的热力从体力喷薄而出,脑海中顷刻间一片空白,如遭雷轰电击,身子却如一片羽毛般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说不出的舒适惬意。 半空中似有细碎的乐声传来,袅袅不散。 片刻后,魂魄归位,慕容俊睁开眼睛,看着身下双眉紧锁。紧闭双眸的人儿,心中竟无端地生出一种既爱慕又感激的情愫来。紧紧抱着她光滑柔嫩的身子,简直不知该如何疼爱才好,只能将满腔的柔情蜜意化作一个吻,轻轻印在她的脸颊上。 然而。这个吻才刚落下,便觉得异样。 慕容俊连忙用手摸了摸阿离的脸,吃惊地问:“你。怎么哭了?” 阿离偏过头,将脸上的泪痕在枕上微微拭了拭,只是垂着眼帘不说话。 慕容俊见她分明是生气了。一时手足无措起来。自己狐疑半晌,又仔细回想了一遍,方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我把你弄疼了?” 阿离用手遮着眼睛,嗫嚅着低声道:“都说了停……偏不听……” 慕容俊越发愧疚起来,讪讪道:“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疼一下子就过去了呢……刚才,我觉得真好,你不觉得吗?” 阿离羞窘难言。涨红着脸,用力推了推慕容俊,声如蚊蚋地说道:“你……下去。我要起来……” “起来做什么?再躺一会嘛。”慕容俊着实有些恋恋不舍,象个涎皮涎脸的孩子般撒娇耍赖。不肯起身。 “哎呀,我……我难受,我要起来擦洗擦洗。”阿离绷起了脸,又用力推了他两下。 慕容俊这才顺从地说了声“好”,继而跳下床,兴致勃勃地披了件衣裳就往舱外走 。 “你到哪儿去?”阿离忙问。 “我去给你倒热水”,慕容俊冲她眨了眨眼睛,狡黠地笑道:“丫头们都不在,自然是为夫来伺候奶奶沐浴更衣了。” …… 梳洗已毕,卸去钗环,重新换了一件软烟罗的衣衫,整个人一下子变得清清爽爽的,轻松多了。 舷窗前的小桌上已摆好了酒菜,阿离端端正正坐着,慕容俊替她斟好了酒,自己率先将一盅玫瑰清酿一饮而尽,呵呵笑道: “如此良辰美景,佳人相伴,清风明月,朗朗乾坤,人生在世,夫复何求!” 舷窗的帘子已经掀了起来,刚过了十五,还算是圆月。水面宽阔无波,那轮明月照在水上,越发显得大而亮。浩浩的夜风从窗子里透进来,吹在单薄的衣衫上,凉爽而舒适。 摇曳的烛光半明半暗,恍惚间不知今昔何夕。阿离看着咫尺相对的夫君,又望向窗外迷离的夜色,不觉微微地叹了一声,声音软软的,却是透着满足和慵懒。 慕容俊随便披着一件月白的锦袍,眉舒目朗,精神焕发,从心里往外透着高兴,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自己“哈哈”地倒笑了起来。 没容阿离问他,慕容俊已忍着笑道:“你猜怎么着?刚才我把你用过的那盆水端出去倒了,好巧不巧地正看见玉凤她们俩站在后船头上往这边看呢,这下可看了个满眼。我猜她们现在准这么编排我呢:“瞧瞧哎,我们爷给我们奶奶倒洗脚水呢……” 阿离一听又是气又是急又是笑,瞪着他恨声道:“你还笑!让丫头们编排你这样的话,你这当爷的脸往哪儿搁呀,以后在家里还能震得住人吗?” 慕容俊拈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口中,笑道:“我乐意,我高兴,这有什么没脸的?伺候我家少奶奶,一个愿打,一个愿捱!” 阿离顾不上跟他理论这个,忙道:“快把玉凤她俩叫回来吧,后船上有侍卫,她们在那儿怪不方便的。” 慕容俊闲闲道:“没有,后头船上的侍卫我早吩咐他们去下条船上了,后头那条小船就是专门给那两个小丫头的,今晚这条船上就咱们两个,没人打扰 。” 阿离才刚皱着眉想说他:“原来你早打算好了啊”,一抬头,正瞧见慕容俊火辣辣的目光直盯着自己,脸上似笑非笑的样子,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心里一下子慌乱起来,连忙强自镇定地正色道: “今天断断不行了……我……喂喂……你又要做什么……” …… 船行二十余日,终于到了通州码头。 这二十多天中,慕容俊和阿离这对少年夫妻每日在船上或下棋,或品茶,或抚琴,或垂钓,好不逍遥快活。到下船时,两个人已是琴瑟相和,好得如同蜜里调油一般。 这一日弃舟登岸,慕容俊见那岸上除了有自己的亲随牵了马,备了车,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之外,还有一乘软轿和十数个眼生的青衣小帽的家奴也在那里候着。 慕容俊心中疑惑,携了阿离的手上得岸去,正要询问,已有一名管家模样的男子急步上前,满脸堆笑地向二人打千儿请安毕,方道: “小的是九门提督陆大人的家奴,奉了我们夫人的命,在此等候慕容大人和夫人。我家夫人说,在码头上看见了大人和夫人,就将您二位接到我们府上,我家老爷和夫人要为您二位接风洗尘呢。” “陆大人和夫人……”慕容俊踌躇了一下,有些为难地望向阿离。 九门提督的夫人是阿离的三姐冰娘,阿离又是初到京城,又刚成亲,姐姐接妹妹到家里去串个门,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可是自己是个统率一方的武官,九门提督更是守卫紫禁城的最高职位的武官,走得这样亲密,恐怕会惹人猜忌。龙颜稍有不悦,便大大的不妙! 阿离看出了他的迟疑,忙笑道:“你累了,先回府去休息吧,我独自去拜望姐姐就好。姐妹之间好些年不见了,好容易我也到京里来了,姐妹见个面总是正常的吧?” 慕容俊见阿离心思如此灵透,又为自己想得周到,心里自是感动,因笑道:“夫人所言极是,既这样,你就去姨姐家探望探望,便是在姨姐家住上一两日也是无妨的 。”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替我跟姨姐和姐夫带个好,再赔个罪罢。” 老熹国公已经去世,几个儿子各自单门立户地过日子,陆修文已升任九门提督,目前和家眷住在提督府中。 阿离在管家的带领下,一路进了府中正门,到二门上方下了轿。 一群仆妇丫头皆规规矩矩地迎候在那里,最前面站着一位体态丰腴的贵妇,正含着笑遥遥地向这边招手。 “三姐!”阿离惊喜得叫了一声,便直冲过去,向贞娘福身笑道:“妹妹给三姐请安了!三姐看着比从前在家时倒富态多了!” 冰娘呵呵一笑:“什么富态,你只说我胖了就得了!”,因又摸了摸肚子,在阿离耳边轻声道:“这肚子里又有了……” “三姐好福气!”阿离由衷地叹道:“已经有了三位少爷了吧?这一胎若还是男孩,三姐就是他们陆家最大了功臣了!” 冰娘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倒想生个姑娘呢,姑娘多贴心啊,偏生就是生不出来。” 一边寒喧着,姐妹两个携了手便走进旁边的花厅上, 青云和玉凤也上来拜见三小姐。 “好丫头,听说地震时你表现的不错,帮了六妹妹不少忙,我很高兴。”冰娘笑着冲青云点头。 姐妹两个叙了半日闲话,阿离便问:“三姐在京里,常和大哥见面吗?他现在怎么样?” “我们基本没见过面”,冰娘摇头道:“饶是不见面,还时时的担心,怕被人猜忌呢。况且,大哥如今是硕亲王了,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见的。” 阿离知道她说的“猜忌”是指的太子,因咬着唇缓缓道:“是么?可是我刚来京城,总应该……” “依我说,不见也罢”,冰娘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以后我们曾家人还是少跟硕亲王沾上关系才是。这不光是为了咱们曾家人,也是为了硕亲王好。”(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风云乍起 阿离低下头,手里绞着一方手帕,半晌没有言语。 冰娘笑道:“大哥虽和我们并非血亲,可这一声“大哥”也叫了二十年了 。尤其是你,自小和他的情份更比别的姐妹要深厚许多,我这样说,你自然不爱听。可你是个聪明人,如今也不小了,许多事都应该能想得通透,父亲为什么会隐居于乡下?他老人家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见识自然比我们强得太多了!“老爷子”对他是有心病的,却也并未把他怎么样,你自己细想去。” 阿离抬起头,轻声道:“我知道。不过现如今父亲甘于淡泊,很大的原因并非是他洞悉人情世故,而是因为他老人家的心……已经死了。” 冰娘诧异地看了阿离一眼,抿着嘴唇没说话。缓缓将桌上的茶盅拿了起来,却终究没有喝,只是端在手上出了半天神。 良久,方叹了口气,摇头道:“问世间情为何物?” 阿离不想将话题引到曾雪槐和四姨娘身上,三言两语间岔开了话题。姐妹两个促膝长谈,将这些年来家里,京里发生的大事一一说了一遍,又是哭,又是笑,感慨万千。 阿离暗自品度冰娘,许是接连生了三个孩子的原因,她的体态丰腴圆润了不少,性子也比先前未嫁时温和了许多。但她骨子里那种干练爽利却是丝毫未变,被那种高贵温婉的气质一润色,眼下的冰娘俨然便是一位标准的京城贵妇,一位恩威并重的最合格的当家主母。 从提督府中的气象便可略窥一二。 下人们各行其事,井井有条;没有通房丫头。只有两位出身良籍的姨娘,也都是温婉安静的性子,侍候冰娘礼数周全,进退合宜;冰娘待她们也很好;无论嫡出还是庶出的兄弟姐妹间兄友弟恭,一团和气。 待到陆修文下朝回家时。阿离在心中越发点了点头。 许是因为娶了位能干的夫人,家中被治理得规规矩矩,井井有条。后宅中从来不需要这位九门提督大人操半点心,陆修文心宽体胖,满面红光。明显比多年前去曾家请期时发胖了许多。 但因是军功世家出身。自己又任着多年武职,他的体格又魁梧高大,这种发胖倒并不显得累赘,反倒添了几分威势。 此时刚刚下朝,陆修文穿着从一品武官服制,大步流星走了进来,见了阿离便笑道:“算准了日子六妹今儿该到了,果不其然 !”。又向阿离抱拳拱手,笑道:“先恭贺六妹新婚大喜,贺礼已着小的们送总兵府去了……咦?我那妹丈没一起过来么?总不至于才新婚就扔下新娘子回营去了吧?” 阿离对陆修文的全部印象。还是多年前他在曾家后花园醉酒的那桩丑事。想起他当年醉得人事不知时还曾对自己毛手毛脚过,清娘的那条伤腿也是间接拜他所赐。一想到这些,就浑身不自在。 不过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世事皆非,又是在姐姐家里,阿离自然不会表露出什么,因款款站了起来,与陆修文福身见礼,淡淡一笑道:“多年未见,姐夫越发气度不凡了……因才到京,家里还需好好安顿一下,所以拙夫先家去了。” 陆修文显然已把当年的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一边从丫头手里接过热手巾把子来擦了几把脸,一边又接过大蒲扇来大力扇着风,不以为然地笑道: “我说你们啊,行事也太过小心了。无非就是自家姐妹连襟们一处说说话,叙叙旧罢了,还搞得象要怎么样似的,至于么?” 冰娘皱了眉瞪他一眼,却仍是温声道:“老爷辛苦了,让陈姨娘先服侍您沐浴更衣去吧,我们姐儿俩在这里说说话。” 陆修文醒悟过来,连忙拍着脑门笑道:“是是,你们聊,你们聊。六妹今儿不走吧?让厨房杀鸡宰羊弄点好吃的,好好在我们这里吃一顿,那船上的饭菜……” 他只顾热情洋溢地招呼着阿离,冰娘已沉下脸,皱眉道:“老爷……” “好好,你们聊,夫人好生陪着六妹,我先去换衣裳。”陆修文笑呵呵地向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扭头走了回来。 “老爷又怎么了?”冰娘板起了脸。 陆修文却已然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神色变得端肃起来,和之前判若两人。 “今儿朝议的时候出了档子事儿,大舅哥和太子爷好悬没当庭吵起来,弄得挺僵的”,陆修文端起桌上的茶盅,一仰而尽,看了看阿离,道:“正好六妹也在,我跟你们念叨念叨这件事。” 冰娘和阿离讶然互望了一眼。 冰娘咳嗽了一声,皱着眉头道:“什么大舅哥,那是硕亲王 !” “好吧,硕亲王”,陆修文一撩袍子在太师椅上大马金刀地坐了,缓声道:“赤夷吐薰王病死了,临死前遗命,立右夫人新生的幼子阿克台为新吐薰王,并上书我朝。圣上应允,命使者执金册印宝前往赤夷,准备待阿克台满月之日行册封礼。谁知……” 阿离由不得便笑着轻轻道了一句:“哎呀,娴娘都生了小王子啦?好快!” 陆修文神情复杂地看了阿离一眼,叹了口气,摇头道:“谁知就在小王子满月册封礼那日,赤夷各部族都到王庭来朝贺,却发现小王子已经浑身青紫,死在襁褓中了。” “啊!”阿离和冰娘同时失声惊叫:“怎么会这样?!得急病死的还是……” “先是以为突发了什么急病,右夫人仔细检视,发现孩子脖颈上有个极小的伤口,象是被什么毒虫所咬。后来有个婢女说,看那伤口的情形,小王子象是被她家乡呼尔赫草原上一种极毒的大蜘蛛所伤。而那种蜘蛛,赤夷王庭是没有的。” 阿离身上掠过一阵寒战。 冰娘已失声道:“呼尔赫草原?那不是右贤王野力都罕的属地么?这么说来……” “是啊,可是没有证据。”陆修文眉头越发拧在了一起,“右夫人把婢女侍从们严刑拷打了一顿,一个婢女说,在右夫人主持祭天神仪式时,右贤王侧妃曾走过来给小王子戴了一只长命锁,然后就走了。除了她,再没人接近过小王子。” “是清娘!”阿离咬着嘴唇,一字一顿地恨声道。 “种种迹象都表明是右贤王侧妃暗害了小王子,可是……没有证据徒唤奈何?” 陆修文摇了摇头:“小王子死了,册封礼没法子进行下去,可赤夷总得要有一位新王。这时候便有很多部族首领异口同声地提出来由右贤王继任吐薰王位。而右夫人此时却是悲痛欲绝,忽然从侍卫腰间抽出刀来,将右贤王侧妃连砍七八刀,致其当场毙命。” 冰娘和阿离都已经呆住了,房中静得针落可闻。 良久,阿离方哑声道:“然后呢?娴娘怎么样了?她……没事吧?” “右夫人倒还无恙,毕竟新君继位前,她还是吐薰王妃 。只是赤夷的规矩和咱们大陈不同,老王死,并不一定是由儿子继位,假若没有遗命,则由各部族推举一位赤夷王族中最有本事的人来接任吐薰王。当然,新任的吐薰王也得由我们大陈皇帝下诏册封才行。” “所以,你刚才说硕亲王和太子殿下在朝议时差点吵起来,就是因为这个?”冰娘一眨不眨地望着陆修文,脸色有些苍白。 “是,太子极力主张由右贤王接替赤夷王位,硕亲王则说右贤王野心膨胀,去年甚至趁着出使我国的机会,私自在我国招募了一批精通铸造弓弩火器的匠人,乔装改扮,潜回了赤夷,实实居心叵测!这样的人一但继承吐薰王位,简直是祸患。” “再然后呢?”冰娘和阿离同声急问道。 “因为去年右贤王来到我大陈地界,都是太子陪同的,他听了这话岂能不急,自然反驳断无此事。结果硕亲王便令人五花大绑了两个匠人进来,他们当场都招了。” “那两个匠人被罚去苦寒之地作三年苦役,太子自然无话可说,圣上脸色就有些不好看。此事可大可小,可不管怎么说,太子一路陪同着右贤王,竟没发现他有异动,总是有失察之过。所以最后圣上说了一句话,倒是有些惊心。” “圣上说了什么?”冰娘神色一凝,身子不觉向前探了探,显得颇为紧张。 “圣上说,身为太子,未来储君,却如此眼不明耳不聪,指望着你将来继承大位以后,能效仿秦皇汉武,看来是痴心妄想了。” “呃……”冰娘的身子慢慢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没有作声。 “伴在君侧,就得时刻揣测圣意。你们说,圣上这句话里就没点什么意味么?” “能有什么意味?我们妇道人家可听不出来。”冰娘瞅了阿离一眼,淡淡道。 陆修文踌躇半晌,干笑了两声,低声道:“反正都是自家姐妹,私下说一说也无妨——朝中早有议论,说若非圣上子嗣单薄,这储君之位是如何都轮不到太子身上的。”(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前夜 阿离低下头,默然不语。 冰娘则站起身,在房中缓缓踱了几个圈子。 “那到底最后赤夷新王定下来没有呢?”冰娘站住脚,抬眼望着陆修文,面色凝重。 “圣上不高兴,这不就退朝了吗?说再议。”陆修文从丫头手里把扇子拿了过来,自己大力扇着,皱眉道:“这个天,还没到五月呢,就热成这样了?不正常啊!” 一边说,又偷眼瞄了阿离一眼,笑道:“小公母俩回了京,总得要摆几桌请请客吧?定了哪天给我个信儿啊,我必得要跟我妹夫喝几杯去!” 冰娘便道:“行了,老爷把事儿也说完了,快去换换衣裳松快松快吧,一会就好吃饭了 。” 陆修文这才又跟阿离寒喧了两句,方搭讪着走了出去。 “三姐夫还是那么热情”,阿离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微微一笑。 冰娘略有些脸红,掩饰地将面前的果盘往阿离那边推了推,方缓声笑道:“你姐夫这个人,除了看见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有点走不动路,别的倒还好。” 阿离又是抿嘴笑了笑:“也是三姐御夫有术,我瞧着姐夫对三姐真客气。” 冰娘“咳”了一声,“他就是我头上的天,我就是他的女娲娘娘。天上有哪块漏了,我得给他补起来,而不是让它越漏窟窿越大。就这么回事儿。” 阿离歪着头想了片刻,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两个人都刻意回避着陆修文刚才的话题,阿离终于还是闷闷不乐起来。 冰娘寂然道:“清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自己走到绝路上去了。” 阿离默然不语。除了担心娴娘的处境之外,心底还有种隐隐的不安在那里蠢蠢欲动。总觉得要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而她们这些妇孺之辈只能眼巴巴看着,却是无能为力。 会是什么事呢?那些纷乱的念头就象飘在半空里的浮尘,一闪就过去了。怎么都抓不住。 她晃了晃头,努力将那些不安的情绪赶走。 阿离在冰娘这里吃过饭,又略坐了坐。就告辞走了。 冰娘派车将她主仆三个一路送回了总兵府。一路走来,只见街道宽阔平整,两旁店铺林立。行人络绎不绝。满耳的京腔京韵,那一种天子脚下的繁华大气,与江南比起来,又是另一番气象。 进了府,正看见慕容俊负着手站在院子里闲看花匠在那里砌花圃。 “咦?怎么这就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要在姨姐家里住一天呢。”慕容俊看见阿离,眼睛顿时一亮,连忙迎上来笑道:“累不累?看了看京城的街景没有?觉着比江宁如何?来来,我带你看看咱们的新家 。” 他不由分说。兴冲冲地牵过阿离的手,顺着曲廓先将外院参观了一遍。堂屋,东西次间。稍间,左右耳房。两侧厢房,南边的倒座小房,一一指给阿离看。看完前院,又穿过角门,领着阿离往后头去了。后院看完,又逛了一圈小花园,兴致盎然,乐此不疲。 “这里,窗户外头,我准备让他们种上一丛芭蕉,下雨的时候,听着那雨打芭蕉的声音入眠,不知道有多惬意!” “这里,梧桐树底下,还缺个石桌和几个石凳。夏天沏壶凉茶,咱俩往这儿一坐,舒服!” “那边那片草地不要了,清理出来垫上黄土……” “那是要干什么?”阿离忍不住狐疑地插嘴问道。 慕容俊显然比她更加惊诧,似乎认为她这问题太过奇怪,皱眉道:“垫上黄土还能作什么?当然是作演武场啊。以后我儿子练习骑射的时候总要有个场子吧……” 说到这里,他似乎突然醒悟了过来,凝重地看着阿离,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让儿子们弃武从文,对吧?这个……当然也可以考虑。” 阿离:“……” 她费力地咽了口口水。儿……儿子?!他还想得真周全,连儿子都考虑进去了,这不是才刚成亲吗?连她自己都还压根儿没想过这码事呢…… 阿离咳嗽了两声,不接这个话茬儿,只向四下里又看了一遍,满意地点头笑道:“京城房屋,院落的格局和布置,原来跟江宁我们原来的家中一模一样。” 慕容俊也笑了:“你这话有语病。怎么是京城房屋的格局和江宁一样呢?分明是岳父大人按着京里的样子重修的总督府嘛。” 阿离的身子微微一颤,心中掠过一陈刺痛。 是啊,原来的总督府中一切都以京城为模子,四合的院落,冬天拢的地炕,甚至日常饮食……只是因为四姨娘是地道的京城公主,只是为了纪念当年他们两个在京**同度过的那短短两年的甜蜜时光吧。 问世间,究竟情为何物? 慕容俊见阿离眼中微有泪光,不知何故,怔了怔,方小心翼翼道:“是不是……想家了?” 阿离轻轻拭了下眼角,莞尔一笑,道:“只是因为看到这里的布置,觉得实在太亲切了,一时情不自禁而已 。” 慕容俊这才放下心来,温声笑道:“今天累了,早点歇了吧。我说,第一天在自己的新家里睡觉,你肯定会因为择席睡不着吧?” 阿离望着两旁的一众侍女,扑哧一笑,背转了身在慕容俊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低低地啐道:“知道你要说什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 这一对少年夫妻,情投意合,两情缱绻,既无翁姑要侍候,又无妯娌要调停,满府里以自己为尊,日子实在是过得逍遥自在;又正值新婚,血气方刚之下,免不了多享了些枕席之欢。 新婚后第二个月,阿离的月事便迟迟未到。 虽无婆母妯娌可请教,又没有贴身的乳母作提醒,但上轿前贞娘曾详细地嘱咐过她,是以阿离心中早有准备。 只是没想到会这样快。 此时慕容俊已回了营里,家中只有阿离和一众仆婢。阿离悄悄命青云去请了大夫来,细细诊了一回脉。大夫起身笑道:“小医给夫人道喜了,夫人这是喜脉呀。待小医开几幅安胎养神的汤药,夫人每日按时服下,可保胎息平稳无恙。” 虽然心里已有准备,乍然亲耳听见大夫的话,依旧是又惊又喜。 定了定心神,阿离向大夫点了点头,温声道:“辛苦了”,又转头吩咐玉凤:“拿一个大的赏封给大夫,好生带他出去开方子吧。” 玉凤早乐得合不拢嘴,连忙应声去了;满府人等听见这个喜信儿,皆是喜气洋洋,齐齐来向主母跪贺。 阿离心里高兴,又有些羞涩,掐指算了算,慕容俊下次返家应该是四天后,想着他听到这个消息还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呢,由不得便喜上眉档。因命青云开库房取了尺头给家里所有下人另裁制一身新衣,又每人赏钱五百 。忽然又想到这个喜信儿应该要告诉父亲和翁婆一声,让他们也跟着喜欢喜欢,忙命玉凤铺纸研墨。 才刚写了几个字,忽然又想到,这样的事,自己作为儿媳和女儿怎好启齿?更别提还亲笔写信了,真是昏了头了。因在额头拍了一下,自己摇头笑了一回,便弃了笔,一心一意等着慕容俊回来。 四日后,慕容俊返回家中,乍然听见阿离已身怀有孕的消息,狂喜不禁,立逼着阿离去**躺着,生怕她劳累着以致有什么闪失。 阿离便也乐得去尽情享受孕中夫君的疼爱,索性将家事都交与青云打理,自己每日专心致志地养胎去了。 而赤夷王位的继承人,娴娘联络另外一部分部族首领,极力推举原吐薰王的孙子,二十三岁的哈吉——他的生母也是一位来自大陈的公主。皇帝应允,派使者于五月末携金册宝印再次前往赤夷行册封礼,待新王继位后,按赤夷风俗,娴娘将再度嫁与新王为妃。 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阿离怀孕已有近四个月,不管是脸上,还是腰腹部的曲线都明显圆润了起来。按贞娘先前的指点,怀孕头三个月是最难捱的时期,吃不下睡不着,恶心呕吐什么的,可到阿离这里全不适用。 她的胃口从有孕以来就忽然变得出奇得好,食欲旺盛,每天对饭菜的兴趣远超过其他。慕容俊每次坐在饭桌前,托着腮看阿离津津有味地吃东西时,就会满意地点头,笑眯眯道: “好!这怀的肯定是儿子,没错!闺女能有这么大的胃口吗?” 阿离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觉得慕容俊说的简直太有道理了。 这一年的天气反常的炎热,皇帝突然病倒了。 先是中暑,连续多日没有上朝;病中的人心烦好静,懒理朝中事务,除了太子,外人一概不见。 文武百官渐渐忧虑起来。别人还好,尤其是礼部的各官员,从尚书,到侍郎,再到各司主事,更是格外心焦。因为六月二十五这日便是太后娘娘的六十岁千秋,还有多少大事要向皇帝请示禀奏。皇帝此时却不上朝,不见臣子,甚至连递进去的折子也没有消息,眼瞅着六月二十五就在眼前了,怎不令人心急如焚?(未完待续) 第五十八章 入宫 太后六十岁整寿,这在宫里是大事。按例,除了帝后妃嫔,宗室亲王,郡王,皇子皇孙以外,京中四品以上外命妇也要入宫朝贺。 六月二十四这日,阿离正在凉榻上歇午觉,忽听院里一阵笑语喧哗,紧接着便见玉凤一路小跑了进来,进门便直奔阿离的榻前,呵呵笑道:“奶奶快醒醒,您瞧瞧谁来了!” 阿离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眼就看见青云和两个丫头正笑吟吟地陪着一位清丽的女子进门。那女子细眉凤目,面容可亲,一进门便向阿离笑道:“六妹妹别来无恙?一年不见,竟然已成人妇,我现在道喜是不是晚了些?” 阿离一骨碌从榻上翻身爬了起来,趿着鞋就急步迎了过去,又惊又喜地连声道:“天啊,弄玉姐姐 !你……你这是从哪里来?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天啊……” 一边说,一边拉了弄玉的手将她上看下看,又慌忙引着她同坐于竹榻上,又急命丫头倒茶来。 弄玉笑吟吟道:“你身上不方便,千万别劳动,快歇着,别忙活了……我们进了京,还是先到三表姐家里去,才知道六妹妹也嫁到京里来了。你和慕容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真是太好了!” 阿离脸上微微一红,抿嘴笑道:“嗯……三月成的亲……弄玉姐姐还没说呢,你是和谁一道来的?这一趟进京是走亲戚还是……” “是陪着我祖母和伯母一起来的。因为太后千秋,祖母和伯母都有朝廷诰封在身,接到入宫朝贺的旨意,我们就进京了。”弄玉说到这里。垂下眼帘,用手将额前发丝拢到耳后,有点不自然地笑道: “当然,这里头没我什么事。我只是因为从来不曾进过京,心里实在仰慕帝都的威严和繁华。有这样的机会,很想来见识见识,就求着祖母带我同来了……” 她竭力将话说得自然而流畅。可是面色微酡,眼波流转间,不经意间就带出了几分潜藏心底的情愫。 哪里是仰慕帝都。分明是因为仰慕帝都中的某个人。才想方设法寻了这样的机会进京吧? 阿离抿嘴一笑,也不去点破她,只道:“辽东进京一趟也不易,可要好好玩玩。路上辛苦了吧?” 弄玉微笑道:“还好,圣谕很晚才到,不过日赶夜赶,好歹算是赶到了,没有误了功夫。” 阿离正从青云手里接过一盏冰镇酸梅汤递与弄玉。听了这话,忽然怔了怔。 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忽然在那里一闪,不知什么地方似乎有点不太对劲儿。 “外官命妇也要进京朝贺么?”她随口问了一句。 京中繁文缛节太多。规矩也大,她从生下来就没离开过江宁半步。很多东西她也实在不太懂得,只是凭着直觉觉得似乎有一点点奇怪。 弄玉顿了顿,道:“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不过祖母说,八年前,圣上继位之时,也有过外官命妇进京向皇后朝贺的先例。当时镇南侯,肃西王,辽东侯,胶东王,几位异姓王爷也都是携了夫人进京的,这次也是……这或许是规矩吧?” 是么? 阿离歪着头想了一会。 也许吧…… 可一个是新君继位,一个是太后的生辰,级别差得比较多吧…… “接到圣谕,祖母也有点惊讶,说“没想到太后娘娘的华诞这样隆重。不过也难怪,六十岁整寿么……”弄玉又加了一句,显然她自己也觉得多少有些不同寻常。 再隆重,不也只是太后么?又不是皇帝……阿离还是觉得有些纳闷,在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句。辽东侯,胶东王,镇南侯,肃西王,这几位都是高祖皇帝时从龙有功的异姓王侯,执掌一方兵权的。他们家中有四品以上诰封的母亲,妻子,嫂子,可不只是一两位…… 阿离不知为何忽然想到这上面,心中无端的一凛。 已经是黄昏了,明早寅时就要进宫朝贺了…… 阿离莫名地就有些心神不宁起来,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因站起身双手交握在一起在房中缓缓踱了几步,由不得便问:“你见到我大哥了没有?” 弄玉吃了一惊,低下头,红着脸摇了摇头,轻声道:“硕亲王府,不是那么容易进去的。况且,我凭什么能去见他……” 阿离已经顾不上注意她尴尬的神色了,只顾凝神想着心事。忽然就决定,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见到品南,仿佛只有跟他见过了,才能安心似的。立刻就把青云叫了过来,沉声吩咐道: “马上去硕亲王府,见到我大哥,请他立刻到大栅栏这边的鸿运茶楼,就说我有急事,在那里等他。” 青云二话不说,应了一声,立刻就出去了。 阿离越发心事重重起来,又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便向弄玉道:“我现在要去鸿运茶楼见我大哥,弄玉姐姐跟我同去吧?” 弄玉见她神色肃然,心中也紧张起来,说了声“好”,便站起身 。 直到上了车,弄玉才小心翼翼地问:“六妹莫不是在担心什么?” 阿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缓缓道:“我也说不好……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有些……不同寻常。也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又自己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说:“等会见到大哥,也就安心了。” 然而等到了鸿运茶楼,坐在二楼临窗的位子上,阿离一眨不眨地隔窗向外面的街上眺望着,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却见青云独自一人回来了。 “没有见到硕亲王,门房说硕亲王出门看朋友去了,还没回来呢。”青云因为走得太急,呼吸还有些急促。 “这个节骨眼儿上去看朋友!”阿离眉头紧蹙,焦躁地问:“有没有告诉他们,请硕亲王回来以后务必到这茶楼里来一趟?” “说了。”青云沉声道:“奴婢还给了他们几个钱,” “嗯……那就再等等。”阿离强自镇定着自己,自己倒了一碗凉茶慢慢地喝了下去,可心中那莫名的焦虑和不安还是越来越重。 暮色四色,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品南终究没有来,而茶楼已经打烊了。 只能先回家去了……丑时就得起身大妆,寅时就要进宫了,没多少工夫耽搁。也许是自己疑心太重了吧……弄玉从提督府过来,冰娘她们不是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么?自己倒这样患得患失起来。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便向弄玉笑道:“姐姐是回三姐那边,还是在我家里?依我说,打发个丫头过去跟老祖母和三姐说一声,就说你今晚上住我这里了——反正你六妹夫也不在家。明儿一早进了宫,给太后娘娘磕了头,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等我回来,我叫人备车,我带你逛逛京城去!” 弄玉抿嘴笑道:“我原本就是这么想的!” 当下,两人乘了车又返回总兵府,天色已晚,因二更天就要起来梳洗大妆,也没有工夫多聊,早早就上床睡下了。 似乎也就一闭眼的工夫,就到了丑正 。 青云玉凤带着小丫头们进来把阿离叫醒,伺侯梳妆,又端了几样精致小点进来,弄玉便也跟着起来了。 “我跟着六妹妹一起去吧,到东华门外我再回来。”弄玉微笑道:“万一有点什么,也多少是个照应。” 她眼圈有些发黑,显然这一晚上睡得并不好。 阿离想了想,便道:“也好。” 马夫早已套好了车,阿离带了青云,弄玉带了随身一个小丫头,主仆四个上了车,才刚驶出正门,赫然见门外有四个提了宫灯的太监和四名穿着禁军甲胄,腰悬佩剑的的兵士分两班站在门外,似已等候多时了。 阿离有些惊愕。从来不知道,外命妇进宫,还要有禁军护送的? 为首的一名太监似乎看出了阿离的迟疑,用尖细的嗓音笑道:“慕容夫人,快请上车吧,误了时辰可就不好啦!” 弄玉显然也有些惊讶,和阿离对视一眼,两个人也只得向那太监笑了笑,便上了车。 一路上,那四名太监和四名禁军围护在马车四周,向宫城行去。那马车虽然走得不算很快,可车下的八个人健步如飞,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始终未被落下半步;且行出二三里外依然呼吸停匀,面色不改。 阿离心中暗暗纳罕,若说禁军有如此体魄也就算了,难道宫里选太监也要如此强壮的不成? 越向前走,阿离心中的疑云越重,她忍不住掀开车帘含了笑向外面一名太监道:“这位公公,请问宫城还有多久才能到?” 一问不答,再问,那太监方低哼了一声,用手向前方一指,简短地说了两个字:“马上。” 此言一出,阿离和弄玉都吃了一惊。 那太监尽管只说了两个字,可是……声音为何如此粗重呢?简直……不太象太监的声音啊? 阿离仅仅是狐疑而已,而弄玉脸上却忽然露出一种惊骇的神色来。...(未完待续) 第五十九章 鸿门宴 弄玉定了定神,凑近阿离的耳边,低声问:“赤夷人也可入我朝宫中作太监吗?” 阿离一愣之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讶然道:“姐姐是说……外头那个?” 弄玉微微点了下头:“我们辽东那边,正跟赤夷东疆接壤,边民互买互卖,往来交易的不少;也有赤夷商人到辽东地界贩卖马匹宝石的。我伯父最爱赤夷骏马,常与那些人打交道,我家里就养着赤夷马奴,是以我懂得赤夷话。他们赤夷人说话卷舌,含混,尾音上翘,便是会说汉话的,这习惯也很难改过来 。你不懂赤夷话,可能不会注意;但是我一听便知——刚才说话的那个太监,是赤夷人。” “赤夷太监?”阿离愕然望着弄玉,心中忽悠了一下子。 “是的!但是我对京中宫里的事不清楚,所以问你,我朝可有以赤夷人充作太监的事吗?” 阿离凝神细思片刻,缓声道:“有没有赤夷太监我倒不知道,但是来自赤夷的宫女是有的。从大陈建国以后这几十年,两国鲜有战事,以联姻为主。尤其他们的老吐薰王继位后,渐渐软弱,每年都送赤夷贵族女儿给圣上作宫妃,同来的婢女便留下作了宫女。但是赤夷男仆跟过来作太监?这……我当真不知有没有……” 弄玉咬着嘴唇低头凝思片刻,又将车帘一角掀开一条小缝,向外偷偷瞄了一眼,突然向阿离高声笑道: “赤夷话很有趣的,我会说两句,你听着。好玩着呢!” 阿离正错愕间,正要询问,却见弄玉暗暗向她摆手,又连使眼色,忙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耳边已听弄玉清了清嗓子。叽哩咕噜地高声说了一句什么。 弄玉边说边趴在窗缝上向外看,阿离连忙也狐疑地凑过去瞧,但见车外几个禁军听见弄玉的话后。同时将手按在腰间剑柄之上,神色冷峻,四下观望。 弄玉立刻放下车帘。向阿离哈哈大笑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哎呀。有刺客!”怎么样?赤夷话听起来很有趣吧?” 她说话的时候虽然语声带笑,轻松愉悦,态度从容,脸上却已经煞白了。 阿离从车帘缝隙中看到那几个禁军互相看了一眼,缓缓收了剑,脸上已经松驰了下来,继续闷着头赶路。 阿离不由自主便靠在了车厢的板壁上,虽努力镇定着情绪。一双手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 车下那几名禁军,包括那几个太监,全懂赤夷话! 若是宫中偶尔有一个半个的赤夷太监。倒还无可厚非,那么眼下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弄玉显然也被惊住了 。呆怔了片刻。便急忙拉住阿离,急促却又近似耳语地骇然道:“这几个人,分明有古怪!太监不象太监,禁军不象禁军,不会是……暗暗混进京城的赤夷人吧?这是要做什么?!” 一边说,阿离已注意到又有几辆马车从路边行驶了过去。因还是半夜,天色漆黑,各家的马车前后都挂着灯笼,上面书着各府的名号,以便品级较低的官眷看见后,所乘车马可以提前避让。 才刚过去的,一辆是领侍卫内大臣黄大人的家眷,另一辆是直隶总督方大人的车马。这两辆,同样有太监和禁军护送。 夜色中,巍峨的宫墙已近在眼前,远远望见东华门外已停了不少车马,官眷们齐聚于此,等待着一会入宫。 阿离突然惊惶起来,太不对劲儿了,太诡异了,心中无端端就生出一种“肉在砧板上”之感。空气中充斥着一种不祥的味道,无边的夜色中似乎隐藏着一只恐怖的巨兽,正张开血盆大口,静静地等着众人纵身跳进去。 “不行……”阿离喃喃道:“太奇怪了,一定得想法子告诉我大哥,告诉相公,得……得提防……这里一定有古怪……” 距东华门相距不远,是另一座天乾门,男女分开,女眷走东华门,宗室皇亲男子走天乾门。天乾门那边也已是马轿纷纷,但井然有序,众人皆在等待着吉时入宫。 “弄玉姐姐,你得赶紧走!”阿离猛然沉声道:“必须得想法子通知到我大哥!今天是太后的大日子,他肯定应该进宫的,得想法子找到他,一定得告诉他……” 究竟告诉什么,阿离也说不清,只是直觉今天一但进得宫去,便会踏入危险的陷阱之中一般。 “青云也是,!”阿离继续急促地低声道:“下人们不能进宫,你正好火速地赶回家去,让长青快马飞奔丰台大营去知会姑爷,就说宫中情况不明,让他谨防有变!” 几个人同时变了脸色,弄玉面色如雪,凛然道:“你是说,宫里会出大事么?我知道了,我马上去找大表哥!” 青云却迟疑着没动,只管怔怔地瞅着阿离道:“那奶奶怎么办?您还要进宫去么?您……还怀着身子……” 阿离四下环望着,宫门就要开启,如果今天这真是一场早已摆好的鸿门宴,她能以什么理由拒绝参加呢? “你们快去各行其事,别管我,我会见机行事的……”阿离尽量从容镇定地笑了笑,又焦急地低声催促:“快去快去,别再耽搁了 !” 说话间,已到东华门近前。她向候在宫门外的车马望过去,里面却没有冰娘的车驾。 阿离的心又是一紧。陆修文掌管着京城内两万步军,把守出入城内的九门,如果这真是一场早已酝酿好的宫变的话,陆修文的位置是首当其冲……难道已经被人提前下手了不成?! 冷汗从浑身每个毛孔中冒了出来,阿离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竭力压低了嗓音连声道:“快去快去!” 弄玉和青云咬着牙下了车,因为她们从服饰头面上看并非命妇,车下的太监和“禁军”只道是陪同来的家下人等,因此并未在意。 阿离也下了车,尽量从容地向她们笑道:“今日太后会在宫中赐宴,至少要几个时辰,你们先乘了车家去吧,过了晌午再来接我。” 弄玉和青云脸上颜色如雪,只管向阿离定定看着,眉宇间隐现悲戚之色,咬着牙轻轻道了声“是。” 恰在这时,阿离看见远处有一辆豪华气派的马车飞驰而来,车棚上方悬挂的羊角风灯上书着斗大的“硕亲王府”几个字。 天,是大哥!是大哥来了!阿离浑身的血液瞬间齐齐涌上了头顶。品南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令她的惊惧多过了欣喜。 如果宫内正在酝酿着一场阴谋,品南此时进宫,无异于羊入虎口,无论如何得阻止他! 东华门和天乾门之间还有些距离,人又多,只怕他还并未看见自己,而宫门马上就要开了…… 阿离顾不得多想,伸手拉了拉弄玉和青云的衣袖,冲品南那边努了努嘴,迅速地使了个眼色,便忽然捂住肚子,向地上直躺下去,同时痛苦地大声叫了起来: “我的肚子……好疼……肚子……天啊疼死我了 !” 弄玉和青云皆是心思灵巧之人,只一怔之下,便已心知肚明,立刻弯下腰去扶住阿离,同时大喊道:“夫人!夫人你怎么了?!”,青云干脆在人群中穿梭奔跑起来,大声喊道:“我家慕容夫人晕倒了,请问有大夫没有?!请帮帮忙快来看看我家夫人!” 人群中立时引起一阵小小的**,各府的命妇皆诧异地从车内探出头来向这边观望着。 已有几名禁军冷着脸大步走上前喝斥:“宫门重地,不得喧哗!” 青云干脆哭了起来,大声道:“我家夫人怀着身子呢,可不敢耽误了,求求你们快找个大夫来看看我家夫人啊,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一边说,干脆推开他们,向天乾门那边跑去。 正是丑末寅初时分,万籁俱寂,宫门外又空旷,青云的哭喊声便显得格外嘹亮。 那两名禁军不由分说,上前抓住青云的肩膀就往回推搡,阿离满心焦灼之下,忽见“硕亲王府”的马车上下来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仆,急匆匆走了过来,向那两个禁军朗声斥道: “作什么这么推三阻四的?总兵夫人若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吗?!我懂医术,我们王爷让我来替慕容夫人瞧瞧病去!” 那两名禁军只得松了手,向那名家仆欠身行礼,让开了路请他过去。 那名家仆信步走到阿离身边,蹲下身子将手指搭在阿离手腕上,凝神诊了一诊,便提高了声音大声道: “夫人脉象凶险,有滑胎之兆,要赶紧回家去服几剂保胎的汤药,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阿离心头大震,抬起头看着这名家仆,生生将冲口而出的惊叫又咽了回去。 面前这名家仆,青衣小帽,作下人打扮,佝偻着腰,颔下一部花白胡须,看上去足有五十几岁了。可那幽黑如潭的双眸中若隐若现的狡黠,还有他望向自己时唇边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纵是化成了灰阿离也认识! 他分明就是品南!(未完待续) 第六十章 迷乱 看来他应该已有了防备,不然要这般乔装打扮却是为何? 阿离心头一松,便佯作惊惧地问道:“是么?胎象不好么?那……” “夫人应该立刻回府去,不宜再耽搁了 !”品南转头就命青云和弄玉,“你们快扶着你家夫人上车吧,回家后平躺,煎两副安胎药喝下去,应该能缓过来。” 青云两个齐声应着,急忙就向地上搀扶起阿离。旁边的几个太监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便为难地说道: “这恐怕不好吧?太后娘娘的千秋,命妇私自回府,不入内廷朝贺,这是不敬之罪呢……” 品南把眼一瞪,“那也得分情况!太后娘娘最是宽厚恤下,宫人摔了茶盅割破了手,她老人家还赐药叫好生包扎呢,没个朝廷命妇眼瞅着就要滑胎了还不许歇息的道理。况且你知道面前这位夫人是谁吗?这是大败乌宵的慕容总兵的夫人!圣上还夸慕容大人是“国之栋梁”,你这奴才竟敢对慕容夫人如此怠慢,是不是活得腻歪了?” 他的话说得有理有据,气势慑人,那名太监倒不太敢造次;加之四周车马内的各府命妇皆异口同声道:“说的是啊,太后娘娘是位老佛爷,绝没有降罪的道理。慕容夫人快些回府歇着吧,可别伤着了孩子。” 那太监见周围有些乱了起来,生怕出事,一时也有点慌,只得勉强道:“既这样,那么……” 品南立刻便将阿离架了起来,扶上了车。从容说道:“昔日慕容大人和我家硕亲王深入乌宵,并肩作战,情份非同一般,待我回禀了王爷,亲自送夫人回府去吧。以免有闪失。” 青云连忙向品南再三福身,感激地说道:“三更半夜的,请大夫也麻烦。您这位……老哥儿看起来医术很好,有您陪着去,我们这些作奴婢的也能安心了……” 品南点头。果然走过去向“硕亲王”所乘的马车内把情况恭声回禀了。听里面有人“嗯”了一声,说“好生照料着”,便走了回来,向青云道:“走吧。” 阿离的马车很快便绝尘而去,品南骑马相随,风驰电掣回了总兵府。品南立刻闩上大门,向阿离等人沉声道:“快去找几身下人衣裳换上了,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再不可露头!” 阿离惊道:“怎么,真的出事了么?大哥为何这幅打扮?你那车里的又是谁?是不是宫里有变,圣上不好了呢?现在……” 她问得又快又急 。品南不容她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面色冷峻,飞快地说道:“我没空与你多说,现在城内到处都是蒙混进来的赤夷人,我派出去的探子刚送来的消息说,还有一只五六万人的赤夷兵正从边境南下,来势汹汹。另外……” 他抬头看了弄玉一眼,沉声道:“辽东侯也率兵进了关了,打的旗号是“进京勤王。” “我伯父进京……勤王?!”弄玉惊骇得声音都发了颤:“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勤的又是什么王?!” 阿离已心神俱乱,颤声道:“是不是圣上已遭遇了不测?太子难道要弑君不成?那现在该怎么办?” 品南紧蹙眉头,脸上神情是前所未见的森冷,道:“是我大意了,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圣上所居的乾清宫昨日清晨便已不通消息,无论是谁一概不准探视,我也不知里头究竟是什么状况。我的猜测是,太子大概会借着今日太后寿辰,发动一场宫变,然后自立为帝。” “太子在辽东侯夫人刚出发进京以后,便以储君的身份另发了一封密信给辽东侯,信里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辽东侯即刻就率兵进关,直奔京城而来,号称“勤王除逆”,大概是我被太子说成叛贼了!” 阿离和弄玉俱已惊呆成了木雕泥塑,只会喃喃道:“那现在怎么办……该怎么办……” “现在唯有一点,太子还在等待。他手里没兵,只能等着赤夷大军和辽东侯进京。在他们进京之前,太子还不敢轻易动手。” “不会,我伯父决不会助纣为虐的……”弄玉咬着嘴唇倔强地说道。 品南摇了摇头:“太子借着太后寿辰,令各府的女眷进宫,还能让她们出去吗?握住了她们便是勒住了朝臣们的脖子——难道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姐妹死吗?” “那难道要坐以待毙了?”阿离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定了定神,道:“我三姐夫的两万守军还在的,快派人出城去,到丰台大营去知会慕容俊……” “没用的,昨晚陆修文突然失踪了,太子以“皇帝之宝”的手谕遣了他的亲信临时兼了九门提督一职,现在没有太子之命,只怕连城都出不去了 。” “那……也就是说,没希望了?太子就要篡夺皇位了?”阿离只觉得眼前发黑,连忙伸手撑在了门柱上,才勉强支撑住了身子。 “现在只能指望你相公了”,品南即使在这种时刻,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惧,甚至还略微笑了一下,方沉声道:“我与他有过密议,随时由探子互通消息。现在我的消息已经送不出去了,他自然就会知道这边出事了。只希望太子能缓口气,给我们一些时间。” 说到这里,品南抬头望了望天光,缓缓呼了口气,道:“到了入宫的时候了。我车里那个冒了我名头的家伙不知还能撑多久。就算外头这些赤夷太监和禁军不认识我,进到里头去,很快就会露馅的。” “是谁冒了你的名?”阿离忙问:“可靠吗?” “是长青那小子。”品南淡淡道了一句,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垂下眼帘,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竟然是长青……”阿离心中一时间五味杂陈。 “事不宜迟,你们快快换装,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再出来了!你们进京不久,又鲜少与人应酬,面生,应该不会被认出来的。”品南伸手摸了摸阿离的头发,温声道。 他虽然极力将事情说得轻描淡写,阿离的心还是不断地沉了下去,因惊惶地说:“你不跟我们一起躲起来吗?你现在处境太危险了!你以为你粘了一把胡子别人就认不出你来了么?” “我……你不用担心我,我有金钟罩铁布衫加身,他们奈何不得我的。”品南笑了笑,道:“我要往广安门那边去一趟,那边警戒稍松”,因见阿离满面惨然之色,便又向怀内一指,神秘兮兮地低声安慰她道:“我这里有一份圣谕,必要的时候兴许能拿出来防身的,你不要担心。” …… 品南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阿离和弄玉果然去找了几件三等粗使丫头穿的粗布衣裳换了,卸去钗环,又用煤灰在脸上抹了几道污迹,将玉凤也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府,一径躲去了关帝庙。 此时天色已蒙蒙亮,阿离抱膝坐在庙内的蒲团上,只是发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 命妇们此时应该已入了宫,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每个人都心惊肉跳,除了虔诚跪在蒲团上祈祷,完全完全的无能为力。 阿离紧闭双目,双手合什,已不知拜过了多少遍。想到慕容俊,想到品南,想到冰娘,便觉心中如刀割油煎一般,不知他们此时身在何方,可否安好。 眼睁睁地看着,却没有丝毫办法,只能等着那未知的命运降临,那感觉实在太可怕了。 阿离回忆着品南的话,渐渐明白了一件事:他原是有机会躲出城的,因为自己,他才又冒险跑了回来。 “大哥,夫君……你们……一定要好好的……”阿离在心中虔诚地默念着。 良久,她睁开眼睛,发现弄玉跪在另一个蒲团之上,也正双手合什,默默祈祷,神情更是虔诚至极。 ………… 整整一天过去了。 似乎一切如常,什么也没有发生。 阿离悬着的一颗心微微有些放松下来。她甚至怀疑,根本这一切的可怕设想只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了,凭空臆造出来的。 兴许品南也错了? 兴许现在宫中一切如常,圣上的确生了比较重的病,因为怕朝中人心浮动,故而秘不外宣,所以在这当口,更要以太后的千秋华诞作为掩饰?冰娘没有来,兴许是偶感不适,起得晚了?陆修文兴许也并不是什么失踪,而是前一晚在花街柳巷中流连,被积粘住了,以前这样的事又不是没出过……而太子兴许也并没有不轨之心——本来么,他本来就已是储君了,还有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这样的手段来谋得帝位么?岂不是多此一举? 唯有品南所说的赤夷和辽东侯带兵进关的事尚不可解。阿离又反复安慰自己,也许是送信的探子出错了呢? 夜幕渐渐降临,阿离弄玉主仆几个就在关帝庙中胡乱躺下了。半夜的辗转反侧,直到快天明时,阿离方才渐渐朦胧睡去。半梦半醒之中,东北方向,突然隐隐传来一阵炮声。(未完待续) 第六十一章 虎落平阳 阿离本能地一骨碌爬起身来,初时还懵懵的,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只是瞪着眼睛茫然四顾。 庙中昏黑一片,脚边传来轻微的鼾声,玉凤睡得正香。 庙外大雨如注,凉意透骨侵肌。 阿离摇了摇脑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是自己太紧张了,竟把雷声当成了炮声。 夜凉似水,阿离接连打了四五个喷嚏,双臂抱在胸前,准备躺回草垫子上继续睡一会。就在这时,天边又是一阵轰隆隆闷响,这一次连绵不绝,仿佛从水底下滚滚而来,虽然听得并不真切,阿离却猛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那根本不是雷声! 弄玉和青云也被惊醒了,翻身爬了起来。青云悉悉索索地摸出火折子,将供桌上一只残烛点燃,主仆三个挤在一处,瞪大眼睛凝神细听。 有一种声音,隐隐地从遥远的天边某处传来,象是呐喊,又象是马嘶,含混一片,细听又没了 。 阿离颤巍巍站起身,趿着鞋就向外走,弄玉随后相跟着,青云连忙追上去,一左一右搀扶着自家奶奶和表姑娘,一径走出了庙门。 三个人站在房檐下,隔着密集的雨幕,远远的见那黑沉沉的天边火光冲天,虽然雨声淅沥,却隔不住那此起彼伏的喊杀声隐约传来。 “是……是不是打起来了?!”玉凤光着脚就从庙里跑了出来,死死抓着青云的胳膊,紧张地问道。 “看样子是。”青云咬着嘴唇,“不知道是在哪里。谁跟谁打起来了?听着象是怀化门那边……” “不是不是,是正阳门那边,或许是德胜门?”玉凤恐慌地反驳道。 青云沉默着没吭声,只是忧心忡忡地望了阿离一眼。 要是真到了正阳门,那岂不是就快到宫城了么?虽然不知道那些是哪路人马。总是让人心里揪揪地恐惧着。 主仆四个你一言我一语,越说心里越没底。 玉凤忐忑地说道:“奶奶,不然我们换个地方吧?这里怕不安全。” 阿离苦笑:“能换到哪儿?连城都出不去。在哪儿都一样。” 此时天已蒙蒙亮,忽听外头小路上一阵脚步杂沓,一群人踩泥踏水。冒着雨向关帝庙这边跑了过来。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青云面色僵冷,伸手将阿离和弄玉护在身后,定睛向那群人望过去。 此时那群人已跑到近前,有男有女,还有老妪抱着孩子,手上拎着口袋,肩上背着搭裢,衣衫不整。失慌失措。 弄玉轻声道:“不要怕,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一边说。便向跑在前头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叫道:“大叔,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城里怎么样了?” 那老汉只顾着跑路。没想到乌漆马黑的庙里另外还有人,也吓了一大跳,不禁倒退了两步,眯着眼细打量了一下,看见原来是几个小姑娘,这才放下心来,当下摇头叹了口气,道: “才太平了几年,又乱套啦 !” 一边说着,便招呼家里人进庙躲雨,又向阿离几人道:“我儿子就是广宁门的守城卒,天没亮就趁乱跑回来了,说守不住了,兴许现在外头的大军已经攻进城了。” 阿离急道:“守城的是谁?攻城的又是谁?” 老汉手一摊,“谁知道谁是谁,听我儿子说原先守城的是提督陆大人,后来又走马换将换了个什么许大人,然后又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一大拨子鞑子兵,吆五喝六地也上了城头了,乱哄哄的一片。” 老汉一边张罗着家里的男人,女人和孩子进了庙,在地上铺了草帘子席地坐下,一边鼻孔里喷着冷气,怨声道:“只要别进了城祸害咱们老百姓,烧杀抢劫的就行,爱谁来谁来!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阿离听不出所以然来,心里发急,一路追着老汉进了庙,又问:“您说您儿子是广宁门的守城卒,不是跑回来了吗?他人呢?” 老汉有点不高兴,瞪眼道:“一个月就拿那么几吊饷银,还耗在那儿送命不成?小卒子的命就不是命了?不跑等着挨刀啊!” 阿离见他火气不小,只得陪笑道:“不是,我是说……这里怎么没看见您那儿子,兵荒马乱的,一家人还是在一起才好。” 老汉这才道:“家里还喂着几只鸡呢,三小子跑回家捉鸡去了……”说到这里,便问阿离:“怎么就你们几个小女娃跑出来了,家里人呢?” 阿离无心与他攀谈,勉强笑了笑,道:“家里人做小生意,出了城还没回来呢,急死人了,所以想问问您儿子城外的情况……” 老汉先是摇头,后来又狡黠地嘿嘿笑道:“我那三小子机灵着呢,那儿才刚攻城,他瞅个空就溜了……” 席地而坐的一个年轻妇人貌似是老汉的儿媳,这时候便怯生生地插嘴道:“大牛好象提了一句,说城外的大军打着“慕容”的旗号……” 老眼眼一瞪,喝斥儿媳妇:“胡说!他大字都不识一个,知道什么慕不慕容的呢!” “兴许有认识的说了一嘴,他听见了呢?”妇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公爹的脸色,又低低嘟哝了一句 。 老汉便顾不上再说这话题,只是担心着家里的鸡,惦记着小儿子还没追过来,又喝斥着老太婆总让孙子哭。 庙里乱哄哄一片,阿离心中更乱。整个人如同架在火上炙烤着一般,难受得要命。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雨也已经停了,空气清寒,碧空如洗。 陆陆续续又跑来一些拖儿带女的城中百姓,带来了各式各样的消息。 大家都挤在庙里,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有的说内外九城已有几处城门被攻破,好几路大军已涌入城内,官兵也有,鞑子也有;也有的说守城军还在那里奋战,尸首都堆积如山了。还有一个忽然神秘兮兮地向众人道: “有一路关外来的大军,擒住了一个年轻人,听说是宫里的什么王爷,五花大绑着往北城走呢……” 阿离和弄玉同时变了脸色,异口同声地惊道:“什么王爷?!” 那人便道:“谁知道是什么王爷,咱们只顾着跑路还来不及呢,不知听谁胡乱说了一嘴。” 庙内依旧是一片嗡嗡的人声,阿离几个已经听不下去了,只觉得一颗心都在沸水中上下翻滚煎熬着,坐立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弄玉一咬牙,便向阿离道: “兴许是我伯父进了城了,只怕大表哥处境险恶。六妹妹在这里等着,我出去看看。” 阿离咬着唇低头想了半日,沉声道:“好,我跟姐姐一起去。” “不行!妹妹还怀着身子,外头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呢,万一有了闪失怎么跟慕容大人交待?” “弄玉姐姐一个人出去更加不行!若是相公和大哥他们不好了,我自己独活着也没有什么趣味;不管怎么说,辽东侯和咱们都是亲戚,不至于会怎么样,再说……” 阿离抬眼将庙内众人扫了一遍,轻轻向弄玉道:“这里人太多了,大人吵,小孩子哭,真要有个什么,这里还真能躲人吗?不如另外寻一处安身 。” 弄玉听了,默然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回头向香炉内抓了两把香灰,给阿离和青云几个在脸上抹了几把,自己也抹了,又两把抖乱了头发,深吸了口气,象给大家打气一般点头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吉人自有天相,走!” 天光大亮,主仆四个相互搀扶着,缓缓走出庙门,向街市中走去。一路上虽然见路旁店铺皆上着门板,门窗紧闭,冷冷清清,却也并没有见到想象中的堆积如山的僵硬的尸体和悲惨的哭喊。 偶尔能看到三三两两的百姓提着包袱,拖儿带女地从面前跑过,脸上神色却也并没有过分的惊惶失措。 阿离心下稍安,轻轻扶着青云的胳膊,头也昂起了些许,继续在青石板路上向前走着。 前面便是牛马市上云街,若从广宁门入城,便该是从这条路上经过。 主仆几人站在街市上,手搭凉棚,四下观望。此时,一轮红日已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漫天的雨雾尽皆收尽,几人骇然发现,就在远处一箭地之外,有两排兵勇整齐排列在上云街两旁,而中间让出了一片宽阔的空地,一队盔甲鲜明的兵士正昂首阔步走了过来。 为首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之上,端坐着一位四十余岁身材魁梧的中年将军。列列旌旗上书着一个斗大的“葛”字。 “那就是我伯父!”弄玉瞪大眼睛,向阿离低低说了一句,便欲昂头迎上前去。 就在这时,几个人骇然发现,小辽东侯葛安怀的坐骑后面,用绳子紧缚着一个五花大绑蓬头乱发的年轻人。 那人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唯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中仍然射出桀骜不驯的光芒。 “哥哥!” “大表哥!” “大少爷!” 四个女子同时捂住了嘴,低低惊叫了一声。(未完待续) 第六十二章 美人恩 几个人一时呆立在当地,心如油煎,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早有几名开路的兵士拧眉立目地挥刀喝道:“闲杂百姓避让一旁!”。边说,边将手中刀背向外,过来驱赶阿离弄玉几个。 弄玉顾不得多想,立刻用力挣脱开来,三两把抹去脸上的灰,直冲到辽东侯葛安怀的马前,伸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大声道:“伯父,我是弄玉!” 葛安怀吃了一惊,慌忙拉住缰绳,低下头来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的侄女,却见她布衣粗服,蓬头垢面,不禁蹙眉道:“你怎么这幅模样?你奶奶和伯母她们呢?” 弄玉大声道:“我正要问伯父,您率兵进京,是要做什么?太子谋逆,要弑君篡位,您难道要助纣为虐吗? !” 葛安怀面色骤变,眼角余光向端坐于身侧另一匹黄骠马上之人溜了一眼,便将眼一瞪,向弄玉粗声喝道:“混帐!分明是硕王要谋反,你这是听了什么人的调唆,倒说出这等混话来?!还不快快退下!” 一边说,便示意两旁兵士将弄玉架到一旁,自己继续提马前行。 弄玉哪里肯依,复又奋力扑于葛安怀马前,两手死死攥牢了缰绳,越发高声道: “您糊涂!我奶奶和伯母还有其他各府命妇此时已被太子囚禁于宫中,就是要胁迫伯父还有其他朝臣们听命于他,我便是逃出来的,还会骗您不成?!城外还有大批鞑子兵如今也兵临城下了吧?他们又是所为何来,伯父还不明白吗?若非太子……” 不容她将话说完。葛安怀身侧那匹黄骠马上端坐之人便笑道:“葛姑娘小孩子家家的,哪里知道这些朝中之事?原是硕王与蓟北总兵慕容俊密谋造反,被太子殿下察觉,这才密调辽东侯进京除逆;至于赤夷友邦么,那是右贤王担心我朝中生变。由太子殿下相邀,与侯爷联手,共同平叛而已。葛姑娘一时受了惊吓。口不择言也是有的,暂请退下歇息歇息去吧。” 一边说,一边向两旁招手:“来呀。与咱家把葛姑娘扶下去。” 说话的这人面白无须。嗓音尖细,脸上虽然和颜悦色地笑着,听起来却是阴阳怪气,令人不寒而粟,乃是东宫首领太监何鲸——太子派给葛安怀的监军。 葛安怀一手抚须,一手提着缰绳,眼神闪烁,明显有些踌躇起来。 何鲸翻了翻三角眼。便向葛安怀道:“侯爷,右贤王率着友邦兵马在城外与慕容叛贼激战正酣,双方各有损失。叛贼更是损兵折将,孤立无援。已陷入绝境。侯爷却是不费一兵一卒,毫发无伤地就进了城。您现在只需领兵进宫,将硕王交上去,拥立太子登基,立下奇功一件,日后在朝中便是一言九鼎,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了 。这等千古难寻的际遇,就让别人眼红去吧!” 说毕,又闲闲笑道:“至于太夫人和侯夫人么……此时的确是在宫中。不过哪里有侄小姐说的那般吓人?只是太子殿下留夫人们在宫里喝喝茶罢了。侯爷快些入宫,便好与夫人们相见啦,只怕夫人们也都等急了呢。” 葛安怀的眼中猛然射出两道精光,脸上肌肉微微地抽搐了一下,侧耳听了听城门外的喊杀声,又望了望何鲸灿若春花的笑脸,脸上神色便恢复如常,淡笑道:“何公公说的是,本侯爷这就进宫觐见太子殿下。” “伯父!您当真要为虎作伥么?!”弄玉被两名兵士拉开,眼睁睁看着葛安怀提马前行,不禁绝望地大声叫道。 “无知的黄毛丫头,再不退下,休怪我翻脸无情了!”葛安怀皱了眉狠狠瞪了弄玉一眼,便昂然向前行去。 品南被绑在马后,登时也被拖着踉踉跄跄地向前扑去,几乎摔倒。() 阿离原是一直伴在弄玉身侧站在葛安怀马下,此时便清清亮亮地大喝一声“慢!”,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瞅准了一个空档,猛然从葛怀安腰间将他的佩剑抽了出来,不顾一切地向他身侧的何鲸狠狠地一剑刺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何鲸再没想到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会突然行刺于自己,一呆之下,只见一道寒光扑面而来,不由大叫一声急忙闪避,终究还是未能躲过去,那剑尖虽稍稍低了一些,却还是直直地刺入了何鲸小腹。随着“噗”的一声闷响,一道鲜血直飙了出来,溅了阿离一身。 何鲸大叫了一声,从马上一头栽了下来,双手捂着肚子痛苦地在地上**着,却仍竭尽全力嘶声叫道:“快……抓住她!侯爷……救我……” 立时便有几名兵士上前,将阿离的胳膊用力拧到背后,随即用牛筋绳索将她五花大绑了起来。 阿离顿觉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袭来,两只臂膀好似被生生扯断了一般。豆大的冷汗从额上滴落下来,她拼命咬住咬唇,颤抖着声音大声向葛安怀叫道: “侯爷,您……您英明神武,自然早已洞悉了一切!只是……只是您心中有所忌惮,才不得不听命于太子 。现在,我替您杀了这不忠不义之徒,没人……没人再胁迫您了,您应该即刻出城去增援慕容总兵,剿灭鞑子,平定逆太子之乱!” 葛安怀眼瞅着地上的何鲸气息奄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不禁惊怒交加,横眉立目地向阿离断喝道:“大胆贱妇!,你……我拿你的人头去见太子……” 说时迟,那时快,弄玉已俯身捡起地上的长剑,紧咬牙关,闭着眼睛向何鲸胸口狠命又刺了一剑,那何鲸哼都没哼一声,便两眼上翻,顷刻毙了命。 “伯父。是侄女用您的剑斩了这厮,您也将侄女交到逆太子手里好了!”弄玉将粘满了血的长剑抛在地上,双手背后,朗声道。 “你……你们……”葛安怀气得脸色煞白,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弄玉才好。 “侯爷!其实……”阿离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仰着头从容说道:“其实太夫人和侯夫人并未进宫,她们……其实她们已藏在了一个安全的去处……您不必有顾虑……” 阿离缓缓地沉声道:“您此时若襄助逆太子,纵使助他得了天下。也终究难逃一世骂名;况且逆太子能使出胁持各府女眷这样阴险下作的手段,足可见其为人。他若登基称帝,难免会觉得您碍眼。做出那等卸磨杀驴。鸟尽弓藏的事来!再况且他为了谋得帝位,不惜借助鞑子之手,引祸水入国,只怕是事先便已许了鞑子好处——待他们助其登基之后,或割地,或给钱,来报答他们。作为大陈的侯爷,您不觉得耻辱吗?” 一席话说得葛安怀脸色一变。虎目微眯,拔刀的手便顿了一顿。 阿离视若不见,继续大声道:“慕容总兵手下皆为精兵强将。仅凭他自己就未必败与鞑子。此时您若杀出城去,与慕容总兵前后夹击。鞑子兵便插翅难逃。到那时,您的忠勇美名便会传扬天下,进宫面圣之时,圣上自然会论功行赏,这样得来的封赏可是要光鲜得多啦。” 葛安怀哼了一声,用马鞭指定了阿离,皱眉道:“哪里来的妇人这样巧舌如簧……我来问你,我母亲和夫人真的没在宫内?真的没事?” 弄玉脸色微变,张了张嘴,嘴唇略略翕动了一下。阿离却面色不改,仍然从容笑道:“那是自然,老夫人和侯夫人此刻便藏在家姐府中。” 葛安怀眼中精光闪烁,直直盯了阿离许久,方微微一点头,沉声道:“好,念你说的有些道理,我便信你这回 。” 当下便唤过身后一员大将,从怀内掏出一支令牌交给他,道:“你拿着这个去见守城的许大人,就说太子口谕,要我们点一万兵马出城去助右贤王剿灭慕容反贼。” 那员大将接了令牌领命而去,葛安怀抚了抚胡须,便朗声道:“其余众将官,与本侯爷一起登上城头观战!” 他拨转马头便要按原路返回,弄玉已难抑心中激动,上前道:“伯父,您……您真是深明大义的好侯爷,侄女真是从心里钦佩您!只是……” 她抬眼望一望被缚在葛安怀马上的品南,正色道:“硕亲王是圣上最钟爱的皇子,他原是被逆太子陷害的,您现在竟然如此待他,如何使得?” 葛安怀一拍额头,唉呀了一声,道:“是我疏忽!”,连忙翻身下马,亲自为品南松了绑,又将塞在他口中的破布扯了出来,恭声陪笑道:“王爷,微臣受奸人蒙蔽,委屈了您,还请王爷恕罪,在圣上面前替微臣美言两句。” 品南被五花大绑得太久,半个身子几乎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又是连续两日水米未进,元气大伤,乍一松了绑,便觉脚下似踩在了棉花上,轻飘飘地没有力气。但他脸上半点也看不出来,仍是微微笑着,执了葛安怀的手,正色道: “辽东侯这是说哪里话?您能明辨是非,力挽狂澜,是真正的国之栋梁,父皇和小王从此之后自会厚待于你。” 品南嘴里之前一直被塞着东西,乍一张口,声音还有些嘶哑。与葛安怀说完了话,便直直走到四个姑娘跟前,眼风缓缓从她们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阿离脸上,接着便拱手一揖到地,沉声道: “妹妹们巾帼不让须眉,义薄云天,哥哥这厢有礼了!” -- 感谢gaopinghui,上帝是婉婉,121106,书友1010***062,严松子,amypingoshushu,天边的半个月亮,金鸡报喜,书友0902***289的粉红票,你们的支持给了我莫大的安慰和动力,多谢!(如有遗漏,请原谅:)(未完待续) 第六十三章 逆转乾坤 且说慕容俊察觉京城内外情势危急,于丰台大营急调两万五千兵马,星夜驰援。不曾想外城怀化门,广宁门等已然城门紧闭,吊桥高悬,连城头随风招展的旗帜上那斗大的“陆”字也不知何时已被“许”字代替。 慕容俊立刻便意识到城中形势严峻,先命兵士退后,再命传令官在城下喊话。结果不但未等来城门大开,城头上的弓弩手反而张弓搭箭,万箭齐发,向慕容俊的大军狂射了一通 。 慕容俊此时断无后退之理,唯有强攻。当下兵士们手持盾牌,两人一组,冒着密如飞蝗一般的箭矢,扛着云梯搭于城墙之上,便开始向上攀爬。 历朝历代的攻城战最为惨烈,一时间只杀得天昏地暗,日夜无光,但见皮开肉绽的双方兵士不停地从城头或云梯上跌落下来,城墙下的尸体很快便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因城内全部守军不到两万,而慕容大军在数量上占优,因此慕容俊采取“斩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烈方式一边强行攻城,另指挥着一支飙悍的慕家军抬着粗如大瓮,丈许来长的滚木不停地猛烈撞击城门。 一时间只见硝烟弥漫,遮天蔽日;呐喊声,厮杀声震耳欲聋,响彻云宵。 正当双方厮杀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之时,忽听一阵刺耳的鸣镝伴随着杂沓的马蹄疾响,身后卷起的漫天黄尘中,猛然冲出两哨赤夷骑兵,更远处,则是一片黑压压的赤夷步军紧随其后。 慕容俊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原本攻城战中,攻方便处于不利的地势;此刻的慕容军队全凭骁勇善战和人数上的优势略占了上风;可两万赤夷军突然出现,慕家军便腹背受敌,顿时陷入劣势。 之前的激战已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攻守双方皆损失惨重。元气大伤,而突然加入的赤夷军却是精神抖擞,兵强马壮。()此时慕容俊以一敌二。又处于两面夹击的劣势,场面渐渐不支。 慕容俊一马当先,身先士卒。一口银龙锁日三挺砍山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已斩杀赤夷兵七八十人,奈何寡不敌众,但见赤夷兵从身后扑天盖地涌来,慕容俊的两臂渐渐沉重起来,身上多处受伤,战袍几乎被鲜血浸透了。 他更加不知道,在他们开始攻城之前,辽东侯葛安怀已先行率军进入城中了。 …… 且说葛安怀率领部众登上广宁门城头。极目远眺,见赤夷军和慕家军混战成一团,双方都死伤惨重。慕家军渐渐现出颓势来,又抚须观看了半晌。这才命手下副将率一哨骠骑冲出了城门。 刚刚接任九门提督的许同欢乃是太子妃的舅舅,此时与葛安怀并肩站在城头之上,手持一柄西洋单筒望远镜向远处战场上观望着,初时还面色轻松,突然就变了脸色,向葛安怀急声道: “侯爷 !怎么搞的,你那副将搞错了!怎么倒帮着慕容反贼打起赤夷友军来了?!快叫传令官去喊话,错了错了!” 葛安怀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袖子,笑眯眯地看着许同欢,慢条斯理道:“没错啊,打的就是那赤夷骚鞑子!胆敢在我天子脚下兴风作浪,我让他们有来无回!” 许同欢惊得目瞪口呆,一边高声斥道:“葛安怀!你也要造反?!”一边就要去腰间去拔佩刀,早被葛安怀身后十几名束甲兵士一拥而上,将其乱剑戳成了筛子。 葛安怀立刻一扬手臂,纵声高呼道:“九门步军的弟兄们,东宫太子勾结赤夷鞑子密谋篡位,人人得而诛之!这许同欢便是逆太子的走狗,现已被我诛杀!本侯爷亲率了四万神兵进京平叛,剿灭反贼就如同屠猪宰狗一般,望九门步军的弟兄们立刻认清形势,随本侯爷助慕容总兵一臂之力,将赤夷鞑子一个不留,全部斩杀!有心存异心者,我便叫他顷刻间人头落地!” 守城兵士突遭此变,眼见得乾坤逆转,辽东侯阵前反戈,一时间都傻了眼。 他们原本就不愿帮着赤夷人与慕容俊自相残杀,且见新任提督已死,群龙无首,又见葛侯爷兵多将广,自然心中惶恐,立刻齐声道: “小的们一切都听侯爷调遣!” 葛安怀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眯眯地接过令旗上下一挥,朗声道:“众将官听令!大开城门,本侯爷再点一万精兵,你们去把那赤夷骚鞑子给我一个不留,斩杀干净!” …… 慕容俊率众奋力拼杀,左冲右突,渐渐寡不敌众,只道今天要殒命于此,再也见不到阿离和她腹中那未曾谋面的亲骨肉了,不禁心下惨然。 万万没料到,一只援军如神兵天降,将赤夷人打了个措手不及。 赤夷军完全没有防备,顿时乱了阵脚,情势顷刻间急转直下。 慕容俊一呆之下便明白了过来,精神为之一振,挥刀又将两名赤夷骑兵斩于马下,立刻便高呼道:“弟兄们,援兵到了 !赤夷人完蛋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这一仗胜了,只要活着的每人赏银五十两!给我杀啊!!!” …… 日落时分,残阳如血,紫禁城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赤夷军几乎被斩杀殆尽,右贤王死于乱军之中,剩下的残余不到两千人落荒而逃。 慕容俊满身血污,提着他那柄已经砍得豁了口的砍山大刀,率着残余的五千人马,与辽东侯并肩驶入城内。 五千,加上九门步军还剩的六七千,再加上辽东侯的三万余人马,对付宫城内太子侍卫,禁军一两千人实在是太绰绰有余了。 上云街上伫立着几个苗条清瘦的身影,遥遥向这边张望着。 慕容俊拢了拢凌乱的发丝,扯了扯污秽破损不堪的征袍,又将额头上犹自滴滴答答往下淌的鲜血随手抹了一把,便扔下众人,向那几个身影纵马疾驰过去。“ “娘子,为夫回来了!”慕容俊驰到阿离身边,展颜而笑,衬着肮脏的面庞,那口整齐的牙齿便显得越发雪白。他一俯身便将阿离抱到了马背上,随即便把脸深深埋进了她的后颈窝中。 阿离坐在前面,靠在夫君怀中,笑着轻轻“嗯”了一声,便抬起胳膊,从后面环住了慕容俊的脖子。 顿时,男人们看得直了眼,女人则羞赧地笑着把头扭向了一边。品南原想过去和阿离说几句话的,见此情形,便一声不吭地慢慢退到了后面。 …… 此时的宫门内已乱作了一团。 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将企图抵抗的一小部分禁军,乔装改扮成太监的赤夷人斩杀殆尽。行走在大内禁宫中,如履平地。 首先直奔乾清宫,未到近前,已听一片哭声震天。 众人心中皆有一缕不祥之感,急忙奔进宫去,见皇帝直挺挺躺在西暖阁**,浑身僵冷,早已龙驭宾天多时了 。妃嫔宫人们围在一旁皆哭泣不止。 此时众朝臣已闻讯赶来,见此情形先是魂飞天外,继而痛哭失声,在地上黑压压跪了一片。 品南连忙问起各府官眷现在何方,有宫人怯生生说,太子将命妇们全部锁在了钟粹宫…… 品南命人火速前往钟粹宫去解救官眷们,自己则和慕容俊等人带着几哨兵士四处去寻找太子陈煦。然而几乎掘地三尺了,却始终未发现陈煦的影子。 “宫门已闭,这个弑君轼父的禽兽难道长了翅膀飞了不成?!”品南站在御阶之上,面色铁青,咬牙怒道。 众人一处一处宫殿细细寻察,终于在漱芳斋后身一处瞭望台上发现了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太子陈煦。 那处瞭望台高足有两丈许,原是前朝留下的遗迹。大陈建国以后,高祖皇帝为了警示子孙,一直没将它拆除。 此时,太子陈煦手持长剑,木呆呆站在高台之上,俯身向下望着,眼神呆滞而狠厉。 品南背着双手,在众人簇拥之下,缓缓踱到瞭望台下,仰头望着陈煦,面无表情地沉声道: “陈煦,你这是何苦?圣上虽看不上你,却也实在无奈,他不会轻易废掉你的储君之位,你只耐心等待就好,何必做出这等蠢事?你如今打算如何收场呢?” 陈煦一改往日的温润模样,变得狂躁不堪。他将披散在脸颊上的一绺乱发用力拂到脑后,嘎嘎笑道:“没有你这个野杂种,我便会一路畅通无阻地登上帝位,谁知你突然蹦出来了!你敢说你从来没有觊觎皇位之心么?!圣上看见你就眉开眼笑,看见我就阴沉着个死人脸,我寝食难安,惶惶然不可终日你知道吗?!只有你们全都死了,我才能万无一失!” 品南笑了,“那现在呢?你不会以为躲在那个高台子上就万无一失了吧?我现在就可以命他们乱箭齐发,顷刻间将你射成一只刺猬。” 陈煦忽然仰头哈哈一笑,伸手从身后扯过一个五花大膀的人来,高声向品南道:“你今日若不放我,我便将这个人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你若忍心看着养了你二十年的人被凌迟疼死,你就尽管万箭齐发吧!”(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大结局) (上) 陈煦然仰头哈哈一笑,伸手从身后扯过一个五花大膀的人来,高声向品南道:“你今日若不放我,我便将这个人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你若忍心看着养了你二忽十年的人被凌迟疼死,你就尽管万箭齐发吧,要当刺猬大家一起当!” 品南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夕阳的余晖洒落下来,将高台上的人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因为距离远,众人的目光又全都聚集在陈煦身上,是以谁都没有留意到他旁边那个头戴一顶黑色帷帽,被两名侍卫五花大绑着的男人。 此时,陈煦将那人拉到面前,一把扯掉他头上的帷帽,俯身向下望着,嘎嘎笑道:“曾品南,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个老乌龟是谁?” 阿离忽然嘶哑地大喊了一声“父亲”,扔下慕容俊,推开众人,从后面磕磕绊绊跑上前来,仰头望着曾雪槐,面白如纸,眼中的热泪汹涌而下,声音颤抖得如同秋风中飘零的一片枯叶 。 “太子殿下,求求你……求你放了我父亲吧……你只要放了他,我大哥……硕亲王一定会对你网开一面的!真的,你相信我!你……你千万不要乱来!” 她哀哀地恳求着,望着高台之上已微有些佝偻的曾雪槐,看着他嘴里被塞着破布条,五花大膀地被几个太子的侍从推搡着,前胸强行被压在栏杆上,头发斑白,面容憔悴……阿离一眼望过去,心都碎了。 “你不要伤害我父亲!硕亲王会放你一条生路的,决不会食言!”阿离只管仰着头,泪眼朦胧地瞪着陈煦。郑重其事地说道:“你先把刀放下,诸事咱们都可以好好商量!” 陈煦从鼻子里嗤地冷笑了一声,道:“你们兄妹俩诡计多端。我是不会上你们的当的。” 品南紧抿薄唇,抬手示意青云,让她将流泪不止的阿离扶到一旁。自己依旧负手站着,仰头望着曾雪槐。虽然面容冷峻,声音却仍是不急不缓,向陈煦朗声道: “你把曾老大人放了,我保证不会为难你。我即刻让人准备盘缠和车马,将你远远送到外省去,你从此就是一个庶人,但我保你这辈子衣食无忧。有这么多朝臣作证。我说到做到。” 陈煦哈哈大笑了起来,呸了一声,叫道:“曾品南,你当我是三岁娃娃吗?你这种心机险恶的人,怎么可能说话算话?只怕是我这里才一下去,就被你一声令下剁成肉酱了,我说的对不对?” 品南竭力压着眼中的火气,尽力心平气和地说道:“好吧,那你待怎样?要怎样才肯放人?你尽管说。” 陈煦定睛向下瞅着品南,想了一会。忽然阴恻恻笑道:“你刚才不是还骂我是弑君弑父的禽兽吗?既然你是如此大义凛然的大孝子,就该替曾老大人去死啊,你养父可是养了你二十年哪,这样的深情厚谊。也是到了你该回报他的时候了!” 说着,登时放下脸来,厉声叫道:“曾品南!我要你马上在我面前挥刀自尽!立刻,马上!否则一炷香后,我便把曾雪槐一刀一刀活剐喽!先是耳朵,鼻子,眼睛,再是一根一根的手指,然后是身上的肉,一片,两片,三片……凌迟之刑,啧啧,一共三千六百刀,血肉横飞,撕心裂肺的惨叫……哇哈哈哈……” 陈煦突然手舞足蹈地纵声大笑起来,声如鬼魅夜枭,一头乱发迎风飞舞,其状甚是可怖 。 瞭望台下一片死寂,听不到半点声响。之前群情激愤的文武百官们似乎突然被魇住了,惊骇得仰面望着高台上的那个疯子,又偷偷瞄一眼品南,连互相议论一声都不敢,只是瞪着眼睛默然站着。 阿离用手死死捂着嘴,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子摇摇晃晃,如纸糊的假人一般风一吹就会倒了。 眼中的泪如决了堤的洪水般在脸上肆意奔流着,她茫然不觉,只是死死抓着品南的袖子,绝望地大瞪着双眼,颤声哽咽道:“大哥……怎么办?!想个法子……你快想个法子……” 品南努力咬着嘴唇微笑了一下,安慰地在阿离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方仰头冷笑道: “我说太子爷,怪不得圣上对你屡生不满,从心底看不上你,说你“看似温文儒雅,实则心胸狭隘又性子狠厉。可是你的狠厉搭配上你的鼠目寸光,就变得可笑至极了!你以为我死了,你成了圣上唯一的血脉,便能登上大位了?!你也不想想,你弑君的事不两日便会天下皆知!就算我死了,谁敢拥立你在先帝灵前即位?!朝臣们答应吗?天下百姓答应吗?!” 继而又摇了摇头,淡淡笑道:“你以为逼得我自尽你就有了出路,就万事大吉了?真是愚蠢啊。我活着,至少我还有可能放你一条生路,朝臣们至少还能听命于我,不敢任意妄为——这叫投鼠忌器;若是我死了,众朝臣和数万大军再没了忌讳,顷刻间就能把这座台子夷为平地,把你踏成肉酱,你信不信?” 陈煦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惧之色,虽然仍嘴硬着喊叫“我就算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却已显得中气不足,声调小了许多。 品南察颜观色,趁势道:“如何?你若同意,我现在就让人给你准备一辆马车,我还额外奉送几箱金银细软,你只要放开曾老大人走下来,一个时辰后你就会身在他乡了。” 陈煦歪着头,凝神想了半日,迟疑地试探道:“那如果我走下来,你却又食言了呢?我凭什么信你?你怎么证明你会说话算数?” 品南背着手朗声笑道:“我没法证明。你只能信 !你不信又有什么法子?” 陈煦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小,迸在那里只是作声不得。 他死死瞪着高台下丰神俊朗,气定神闲的品南;被众朝臣和数万精兵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品南,忽然气血上冲。愤恨和嫉妒仿佛化成了万千蚁虫啃啮着他的四肢百骸。 陈煦猛然间厉声冷笑道:“好!你可以不用自尽,但你总要为我付出些什么!第一,你去给我准备一辆马车。拉车的要用能日行千里的大宛汗血宝马;再给我准备五十万银票,还有干粮和水,统统放在车上。好生把马车赶到这台下来;你还要让弓弩手把箭矢都统统扔作一堆,所有的朝臣和兵士们都退后二十丈开外……” 品南蹙着眉才刚要说话。陈煦便竖起食指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嘎嘎笑道:“别耍花招——想暗中命人在城门处劫杀于我么?会带着你养父一起坐车走,到了我认为安全的地方,我自会放他下车。所以,你要是跟我耍花招,就等于要他的命,懂不?” 品南的眼睛急速地眨动了片刻。脸上罩着一层寒霜,过了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般沉声说了声“好”,立刻就吩咐人去准备马车。 陈煦又笑道:“慢!我才刚只说了第一个条件,还有“第二”呢。” 品南压了压火气,忍耐道:“说!” “我才刚已说了,你不必自尽,但总要为我付出些什么,因为你的皇位是生生从我手上抢去的,我怎能甘心?!所以……”陈煦死死盯住品南。嘿嘿冷笑了两声,声音冷酷如冰,锋利如刀,笑容中带着一丝嗜血的残忍和愉悦。一字一顿道: “既然你死了,我也活不成,那我就不要你死了。我只要你一只眼睛,以此来换你养父的性命。怎么样,很划算吧?” 品南脸上的肌肉陡然僵住了,两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攥成了拳头,一眨不眨地死死盯住陈煦,眼中喷出两簇仇恨的火焰。 阿离已仰着头失声哭骂起来:“陈煦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混帐!你简直是个禽兽!” 曾雪槐的嘴里被塞了一团破布,此时唯有拼命地挣扎扭动着身子,口中用力发出一连串含混的“呜呜”之声,却是毫无办法 。 陈煦见状,随手将他口中的布团掏了出来,好整以暇地笑道:“曾老大人,考验你父子情深的时候到了。你不明不白地养了他二十年,他的命都是你给的,现在不过是让他用一只眼睛回报一下你的养育之恩,他居然都犹豫了,啧啧,真是让人寒心哪……” 曾雪槐气得浑身颤抖,照着陈煦的脸兜头啐了一口,破口大骂道:“我日你八辈祖宗!你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禽兽!”, 陈煦浑不在意地将早已虚弱不堪的曾雪槐的上半身按在高台的栏杆之上,迫使他的头探出栏杆之外,另一手执剑悬在他耳朵一侧,猫戏老鼠般笑道:“考虑得怎么样了啊硕亲王?我数三下,你再不给我个答复,曾老大人的凌迟之刑就从耳朵开始啦!一——二——” 那把明晃晃的长剑已向曾雪槐的耳朵凑了过去,品南猛然断喝道:“住手!你要眼睛,我给你眼睛就是!” 一边说,便从身后侍卫腰间抽出一把弯刀,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右眼。 文武百官皆发出一片惊呼之声,连陈煦都愣住了,只管探出头去向下张望着。 就在陈煦错愕的这一瞬间,曾雪槐忽然纵声大笑起来,冲下面高声叫道:“阿离,和女婿好好过日子吧!品南,你一定要做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我的孩子们,你们都要好好活着,为父要先走一步了!” 话犹未完,他的上半身用力向前一挣,整个身子便跟着翻出了栏杆之外。 阿离眼睁睁看着父亲的身子如一只大鸟一般腾空飞起,遮住了天边血红的落日,继而从两丈多高的台子上迅速地坠落下来,只来得及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声:“爹爹不要啊——” 她本能地向前冲去,伸出胳膊想要去接一接父亲,然而“砰”的一声闷响,那是血肉之躯砸在青石砖地上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声音。 那抹蓝色的影子就跌落在两步开外,鲜血飞溅到阿离素白的绫子裙上,宛如朵朵盛开的红梅。 阿离瞪着干涩的眼睛,愣愣地望着静静趴在血泊中的父亲。喉中猛然一阵甜腥,直喷出一口鲜血,人便直挺挺向后倒去。 (中) 新君在先帝灵前即位 。但是正式的登基大典却已是将近两个月之后了。 坊间传闻,之所以会推迟这么久,是因为新君正和帝那被加封为“镇国公主”的妹妹因不幸流产。父亲又亡逝,哀恸过剧。以至缠绵病榻,奄奄不起之故。 新君见妹妹病势沉重而忧心忡忡,不忍以登基大典如此喜庆之事相扰,故而竟将仪式推迟了许久。 而坊间更有传闻:“镇国公主”并非正和帝的亲妹妹,正和帝竟能待她如此亲厚,实在是一位重情重义的好皇帝啊。 ---------- 阿离在那场噩梦中失去了父亲和第一个孩子,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神情恍惚。郁郁寡欢,任是慕容俊想尽一切办法,也难搏她一笑。 直到很久以后,终于又怀上了第二胎,阿离的脸上才渐渐又有了笑容。 在那场宫变之中,所有参与救驾和平叛的有功之臣都得到了空前的封赏;而那些参与过逆太子之乱的人都受到了最严厉的处置。 逆太子陈煦被射杀,身中一百零八箭,尸体悬于午门外达一月之久。他被褫夺了封号,从皇室宗牒中除名,废为庶人。尸体被弃于东郊“化人场”。 慕容俊被封为威北侯,世袭罔替,同时加授丹书铁卷,子子孙孙除非犯下谋逆大罪。否则皆能免死。 辽东侯葛安怀同样如此。 陆修文在东宫之变中被逆太子暗中掳去,威逼利诱及重刑拷打之下不为所动,坚决不肯与其同流合污,拒绝与慕容俊为敌,在平叛后被新君盛赞“铁骨硬汉,气节可嘉”,封为“忠勇伯”。 最使朝野震惊的是,前两江总督曾雪槐以新君养父的身份被尊称为“圣父太上皇”,与先帝同享及一切殊荣。 历朝历代中同时有两位太后的情况并不少见,一位是原先的中宫皇后,另一位是新帝的生母,在新帝即位后便会有两宫太后同时出现,一位“圣母皇太后“,一位“母后皇太后” 。 但同时出现了两位太上皇,这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亘古奇闻了。 但朝臣们谁都不敢妄议此事,新君的雷霆手段从即位之初便开始显露了出来,何苦为这等小事惹新帝不痛快呢?! 就连长青,因当年冒死顶替新君入宫,将生死置之度外,其勇可嘉,其忠可表,也被赏赐了良田五千亩,豪宅富丽,奴婢成群;且“终生不跪官,不纳税”,回到富庶的江南做了一个悠闲的“富贵闲人。” 阿离把玉凤许配给了长青,临上花轿之前,玉凤因舍不得阿离,只哭得气短神昏,阿离一边亲自帮她梳头,一边笑着轻声道: “你跟长青两个,大字都不识一箩筐,实在没法子让你们去做官老爷和官太太。江南富庶,到那边去做个不操心的地主婆吧,真的满适合你的。快别哭了,从此也是一家主母的人了……” 玉凤又是心酸又是欢喜,抱着阿离的脖子嚎啕大哭道:“我就是舍不得夫人啊!” 阿离微笑道:“长青人实诚,待人又好,你跟着她也算有个好归宿了。别哭了,日子还长着呢,我们总能再见的。” 而品南即位后许久,中宫之位却一直空悬着,不过封了几位功臣家的女儿为妃而已。 阿离的产期是腊月二十,谁知足足过了十天还没一点动静。阿离还没说什么呢,倒把慕容俊急得嘴上起了一溜火泡。 除夕这日,过了晌午,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飞舞起来。外面天寒地冻,一窗之隔的威北侯府正院水云居内却是暖得让人出汗。 地上几只珐琅大火盆内炭火烧得通红,将屋子里烤得温暖如春,稳婆和几个贴身丫头忙忙碌碌地准备着热水,剪刀,棉褥,小包被小衣裳等动用之物。 阿离从阵痛发作到骨缝开全。不过用了半日工夫,很是顺畅,看来威北侯府的小主人马上就要降生了。 慕容俊此时就在在水云居的西厢房中。抓耳挠腮,坐立不安,每隔一刻钟就把青云叫进来询问一番 。 “夫人生了没有?” “还有多久会生?” “夫人叫得很大声。肯定特别疼……” “夫人可曾叫我进去陪她?” “夫人……” …… 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青云在经过无数次同样的答疑之后。终于崩溃了,躲在厨房里不肯再出来,只命个小丫头去“跟侯爷说,我要在厨房给夫人炖鸡汤,不能过去啦。” 仿佛掐着时候一般,才刚过了子时,伴随着远远近近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水云居内传来了一阵嘹亮的儿啼,稳婆满面春风地跑出来向候在廊上的丫头们笑道:“夫人生啦!一对龙凤双伴儿!快!我这就去跟侯爷禀报!” 大年初一得龙凤双胎,这天大的喜事让整个威北侯府立刻沸腾了起来。 慕容俊更是喜得一蹦三尺高,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即刻让帐房将早已准备好的赏封给下人们纷发了下去,又命人拿着一口袋钱出府任意抛洒,名为“散喜”,引得来往人等一阵哄抢,争相冲着威北侯府的朱漆大门喊着各式各样的吉利话儿。 第二日是大年初一,新君正在太和殿大宴群臣。听到这个喜信儿,立刻赏赐黄金千两给镇国公主阿离,称其为功勋之家诞育了后代,乃是奇功一件。并亲自为慕容俊新生的一双儿女赐名“孝严”,“恩慈”。 满月这日,品南亲自乘舆前往威北侯府去道贺。 席间,阿离笑嘻嘻地抱出一双儿女来给皇帝舅舅瞧。品南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粉妆玉琢的小宝宝看了许久之后,竟悠悠然长叹了一声,脸上露出些许惆怅和艳羡之色。 阿离察颜观色,趁机微笑道:“圣上自登基以后,日理万机,废寝忘食,以致于冷落了后宫。虽然勤政爱民是好的,可您自己的子嗣也是要紧的;且中宫之位一直虚悬着,会令天下臣民不安……圣上再不立后,实在说不过去了!” 品南有一搭没一搭地拈了颗松子瓤放进口中,眉宇间微有些不耐之色,隔了好半晌方懒懒道:“你最近真是麻烦,只要一见面必要在我耳边聒噪这些事……没有我真心喜欢的女子,那后位我宁可让它空在那里……” 阿离浑不在意地继续微笑着,从青云手里接过一盏香茗奉与品南,微喟一声,道:“圣上那样的心思灵透,怎么就在这立后一事上想不开了呢?自来的帝王家里哪是谈论情爱的地方,尤其是中宫皇后,重要的是母仪天下,只要家世显赫,贞静幽娴,温良豁达,令人敬服便可……” 品南哼了一声,微微别开头,只管去看那墙上的字画 。 阿离命乳母抱着孩子出去,索性一鼓作气地向品南道:“圣上当初应承过的话怎么还不兑现?弄玉姐姐已经算是救了圣上两次了,居功至伟;她对您的心意又是至真至纯,绝不掺杂一丁点污秽利益的东西;且辽东侯又于江山社稷立过奇功,您不立弄玉姐姐为后,还要立谁?如今又已过去了几年光阴,圣上可以等得,弄玉姐姐如何等得?您这样蹉跎了她的青春,会伤了她的心,更会伤了功臣们的心……” 品南终于转过了头,定定地向阿离望着,道:“你一定让我立她为后?” 阿离一时有些无措,顿了一顿,方不安地垂下眼帘,轻声道:“愚妹只是觉得弄玉姐姐对圣上的心意真是天地可鉴,为了您,她一直未嫁……当然,愚妹也只是提个建议,如果圣上觉得……” 品南站起身,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既然你觉得这后位非她莫属,那就这样吧。礼部会很快诏告天下:立葛氏弄玉为后。” 没有在威北侯府继续停留,品南很快便启驾回宫了。 阿离目送着品南的龙辇离开,心中真真切切觉得不安起来,难道是自己多嘴了? 半月后,坤宁宫中举行了威严而隆重的封后大礼。 弄玉头戴凤冠,身着大红山河地理裙。从品南手中接过皇后的宝印金册,轻轻拿在手中摩挲了良久,两颗晶莹的泪珠缓缓滑落了下来。 喜极而泣。 (下) 正和四年 。云贵苗疆作乱,皇帝派威北侯慕容俊亲往苗疆平叛,因战事吃紧。威北侯废寝忘食,前后两年前竟不曾返家一次。 正和帝怜御妹独自带着两个孩子住在威北侯府中难免凄清。几次口谕欲接镇国公主进宫小住,都被婉拒了。 公主正色道:“夫君正在前方浴血杀敌,我岂能独自在温柔乡中享尽荣华富贵?”,不但拒绝了皇帝的好意,甚至从此终日紧闭侯府大门,谢绝见客,继而卸去钗环。不施粉黛,日日在阁楼上纺纱织布,并亲自教导一双儿女读书习字,清静度日。 其时,正和帝正在御书房中批阅奏折,听内监禀报了此事,怔了半晌后,望着手中的朱笔淋漓滴下的墨迹弄污了的奏折,幽幽然叹了口气,缓缓自语道: “果然是伉俪情深。羡煞世人。” 从此再不提接镇国公主进宫的事。 又过了艰苦卓绝的一年,威北侯终于大获全胜,班师回朝。正和帝命二品以下文武百官着朝服迎候于德胜门外,并于次日在养心殿设宴。为慕容俊接风洗尘。 这完全是一场家宴的性质,慕容俊和阿离夫妇两个带着一双儿女进宫,孝严和恩慈一点也不认生,在养心殿中咭咭咯咯的给正和帝讲故事,恩慈甚至搂着皇帝舅舅的脖子,央求他陪着藏猫儿。 慕容夫妇又是急又是笑,连忙喝斥女儿:“没规矩!你把圣上当成念北舅舅了吗?由得你这样又是拉又是拽的?” 嘴里虽然骂着,声音却都是软软的,没有半分火气;夫妇两个又含笑对望一眼,冲孩子们努了努嘴儿,眼神里满是满足和宠溺。 品南多喝了两杯,略有些醉意,半歪在锦榻上,望着妹妹一家其乐融融的情景,不禁向慕容俊佯作不屑地斥道: “都一大把年纪了,当着我的面还这样挤眉弄眼的,这还象个东征西战的侯爷样儿吗?” 慕容俊笑道:“我们便是将来躺在棺材里还是要手拉手的呢,挤眉弄眼又算个什么?” 阿离倒红了脸,借着喂孩子吃东西把头转向了一旁,嘴里微微嘟哝了一句什么 。 品南有些坐不住,因从锦榻上站起身,长长地“嗳”了一声,皱眉摇头道:“你们尽管恩爱吧,我就不在这里碍眼了。我也要去瞧瞧我的皇后了。” 弄玉上个月刚生下皇长子,此时还在坤宁宫中坐月子,故而还没有和阿离见过面。 慕容夫妇又是不安,又是尴尬,连忙站起身,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太监宫人赶紧端着漱盂香帕等物,准备伺候着圣上往坤宁宫去。 品南象赶苍蝇般不耐地挥着手,鼻音重浊,含混道:“你们不要整天跟着我,我要一个人溜达着去,你们都退下!” 太监宫人们面面相觑,嘴里虽齐声应着,可哪个敢真的扔下皇帝,让他自己溜达去?只能远远的跟在后头,蹑手蹑脚地随着品南走了。 慕容夫妇被扔在养心殿,左等右等,不见品南回来,又不敢私自就回府去,眼瞅着孝严和恩慈已经困了,在那里哈欠连天的吵着要睡午觉,心里渐渐焦急不安起来。 阿离想了想,道:“正好,我要到坤宁宫去探望一下皇后娘娘,顺便跟圣上告辞好了。” 坤宁宫内外一片寂静,弄玉正躺在**歇午觉,一见阿离进来,连忙翻身坐了起来,喜悦地说道:“早听说威北侯凯旋还京,圣上设宴款待侯爷和妹妹呢,只恨我还在月中,没法子亲自过去敬侯爷一杯酒了。” 阿离连忙笑着谦让了一回,见弄玉生产之后,体态丰腴了不少,眼如水杏,面如满月,越发显得和蔼可亲了,因笑道: “皇后娘娘诞下皇子,倒显得比从前作女儿时更美了,别有一番沉稳的风韵。” 弄玉脸上微微一红。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声“妹妹又取笑我”,便命乳母将小皇子抱来给阿离看。 阿离从乳母怀里轻轻接过孩子,见那新生的小婴儿额头宽阔。鼻直口方,躺在襁褓中一点不哭不闹,只管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乱瞧。不禁笑道:“孩子长得真好!跟圣上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弄玉最爱听的就是这样的话,当下便由衷地笑道:“是啊 。我也是这么说呢,偏圣上倒没发现……” 提到品南,阿离这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因连忙问:“咦?圣上说来坤宁宫看看姐姐,人呢?怎么不见?” 弄玉也纳闷:“没来啊,我还没出月,按例圣上不宜太多过来探视……” 阿离疑惑起来。只好说:“圣上多饮了几杯,有些醉意,莫非歇在别的哪宫中了?既这样,那……娘娘好好歇息,我们就先回府去了。待娘娘满月那日,我们再进宫朝贺。” 当下拜别了弄玉,阿离信步出了坤宁宫,径直又往养心殿这边来。 转过几道宫墙,忽听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箫声,低回婉转。缠绵悱恻。阿离由不得停下脚步,侧耳细细聆听起来。 正是四月天气,午错时分,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青云撑着伞。主仆两个站在雨地里,那萧声隔着漫天斜织的绵密雨雾传了过来,越显得悠扬而凄清。 阿离笑道:“也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娘娘在那里弄箫呢,这样的阴雨天,最易触景生情,心里最容易伤感。” 青云也点头道:“是呢,这吹的好象是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 凤凰台上忆吹箫…… 阿离猛然间心头一震,人就恍惚了片刻。 很多年前的某个午后,天上也是同样飘着雨,品南中了案首,她飞奔去重华阁报喜,也是听到了同样的箫声…… 阿离的心忽然莫名地漏跳了几拍。 仿佛冥冥中有一种轮回宿命之感,那箫声如同一种神秘的召唤,引导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越走心中越怯,越走越神思迷惘。 前面就是猗兰宫了,几年以前,腹中第一个孩子离她而去之后,阿离曾在这猗兰宫中短暂休养过一个月。 如今重新回到这里,故地重游,阿离一时倒有些感慨——不想眨眼间,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 两扇院门虚掩着,那箫声就从里面传了出来 。 阿离轻轻推开门,但见宫院内花木繁盛,绿荫匝地,簇新的门窗上糊着新绿的纱,那份清幽雅致更胜从前几倍,显见得日日有人精心打扫侍弄着。 然而满院里除了那清越的箫声,再无半点人声;花影幢幢,却不见一个宫人内监的身影。 “这里没人住吗?那又是谁在里面弄箫?”阿离诧异地自语道。 “因为从前您在这里住过,所以后来您搬回咱们侯府以后,圣上就把这里封了,不准人再在里面居住了,也是对您的敬重。”青云微笑道:“不过这是哪个胆大的竟敢私自闯了进去吹箫呢?万一让人知道可不好了。” 阿离没有作声,只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 门上悬着湘妃竹帘,那箫声便从帘内传出。阿离轻手轻脚地掀起帘子,正看见一个人背对着门站在后窗前,对着窗外的梧桐静静地吹着箫。 密密的细雨打在窗外的梧桐叶上,沙沙作响。一曲《凤凰台上忆吹箫》,缠绵悱恻的曲调伴着炉中袅袅的沉香,那吹箫的背影不知为何便添了几分落寞的味道。 仿佛时光倒流,阿离呆望着那人,一时间神思恍惚,几乎以为是李延又回来了,那声“三公子”险些冲口而出。 那人的背影同样修长而俊逸,身上同样披着一件玉色曳地长披风,阿离定睛看过去,见那素缎上绣着的却不是翩翩白鹤,而是两枝出水芙蓉,绿叶白花,清雅而娴静,正是她从前最爱的那件,只不过已遗失了很多年。 阿离的心突然缩成一团,眼前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稳。她连忙扶住旁边一架多宝格,却因为整只胳膊都是颤抖的,不小心将上面一只蟠龙香鼎碰落了下来,发出一声闷响。 青云向来沉稳老练,此时也只管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梦魇住了,微不可闻地喃喃道:“圣上……” 品南猝不及防地回过头来,脸上还带着来不及收拾起来的惊愕和落寞。 (全文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