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马行空之萧峰后传》 第一节 生死茫茫(一) 话说阿紫抱着萧峰跳下悬崖,只觉耳旁呼呼风声,身子急坠而下,她没有丝毫害怕,抱着萧峰尚温热的身子,心中充满了满足与平和。 突然一股强大的气流从谷底旋转而上,将悬崖壁上的树木、乱石刮将起来,排山倒海般朝阿紫卷来,未及阿紫思索,飓风已硬生生将她和萧峰刮开来,分别朝两个方向卷去。阿紫双手疯了似地在空中狂抓乱舞,想要抓住萧峰的身子,然而萧峰瞬间已被卷得无影无踪,哪里抓得着?阿紫又惊又恸,只觉身子在空中急速旋转,她大叫一声:“姐夫!”,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紫感觉眼前有光影闪动,她睁开眼睛,发现一缕阳光正照在她的脸上,她眨了眨眼,看见头上悬着洁白的帐子,自己正躺在一张竹床上,盖着薄薄的被子。阿紫稍一动,即觉得头痛欲裂,脑海里空荡荡的,忽然一个高大的身影钻入了记忆,她喃喃道:“姐夫、姐夫,你在哪里……”她手撑床沿,想要翻身坐起,却感周身剧痛,她用力一撑,痛彻心肺,“嗳哟”一声,又重重地摔回床上。 定了定神,阿紫模模糊糊地记起自己抱着萧峰跳崖,后被飓风卷走的经过,心里悲痛欲绝,泪水漱漱而落。突然想起自己已把眼睛挖出还给游坦之,为何还能视物?不由惊叫一声,伸手去摸眼眶,触手之处充盈饱满,眼珠微微凸起,阿紫复睁大眼睛,转了几下,又定定地看着头顶上洁白的帐子,心里充满了恐惧,“我的眼睛又变回去了,莫非我已到了阴曹地府?我姐夫的魂也不知道在不在这里。”想到此处,她又欢喜起来,“我终究是与姐夫同生共死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在地府里找到他。” 阿紫环顾四周,见所处之地是间茅屋的斗室,竹榻木凳,俱一尘不染,床边竹几上放着一张瑶琴、一管玉箫、一面镜子,几缕阳光从窗格子处漏进来,正照在自己身上,怎么看也不像阴森恐怖的地府。阿紫强忍疼痛,手撑着席子,慢慢地将身子坐起,伸手拿过竹几上的镜子一照,只见自己虽脸色苍白,但容貌依然,眼睛明亮。她尖叫一声,把镜子一扔,心想:“鬼是没有影子的,我看得见自己的影子,那我就是人不是鬼,可是我从那么高的悬崖跳下去,又被风卷了那么远,怎么还能活下来?而且我是连眼珠子都扔了的,怎么现在又好端端地在脸上?这个法子连虚竹都不会呢……啊,虚竹,一定是这小和尚研究出什么新法子,又把我的眼睛给安上去了!我姐夫已经死了,谁要他救我!”想到此处,她扯直嗓子大嚷:“虚竹,虚竹,小和尚……你给我滚出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位俏丽的白衣女子推门走了进来,阿紫怒道:“谁要你来的?快叫虚竹那小和尚出来!”白衣女子看了她一眼,又伸手到她额头摸了摸,然后高兴地朝门外喊道:“表姐,你快来,那姑娘醒了!在这儿大喊大叫哪!”阿紫把她的手推开,道:“你才大喊大叫呢,怎么虚竹的属下这么没礼貌!” “姑娘,谁是虚竹?”阿紫抬头一看,一位青衣女子走了进来,阿紫打量了她一眼,只觉此人较白衣女子更清丽脱俗,心想:“此人来得好快!小和尚倒是艳福不浅,这么多美貌侍女,这两人我从前竟没见过。”嘴里却道:“虚竹就是你们灵鹫宫主人还俗前的法号,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白衣女子道:“什么灵鹫宫、虚竹的?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我看你八成是烧坏脑子了!”青衣女子在竹几旁坐下,笑道:“姑娘,你大概认错人了,我们从来没听说过灵鹫宫和虚竹。”阿紫惊道:“难道这儿不是飘缈峰?”青衣女子道:“这儿是江南嘉兴,十几天前我们看见你躺在我们屋后的山坡上,浑身是伤,我和表妹就把你救回来,你一直都昏迷不醒,又高烧不退,现在可好了,你终于醒了。” 阿紫急道:“你们救我时,有没有看见我姐夫?”白衣女子道:“你姐夫?就是你在昏迷中叫了几万遍的人?我们倒没看见。”阿紫一把抓住她,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说谎!他是和我在一起的,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你怎么没看见他呢?!”白衣女子的手被阿紫抓得生痛,急忙用力一挣,挣脱了她的手,谁知阿紫病后体弱,竟被这一力道带得从床上直摔下来。青衣女子抢步上前扶住,阿紫用力想挣脱她的双手,却哪里挣得脱。阿紫哭喊道:“谁让你们救我了?!我原和我姐夫死在一起,现在害得他孤零零地死去,你们,你们……”阿紫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晕了过去。 青衣女子忙对白衣女子道:“快拿九花玉露丸来!”白衣女子在一个锦盒里拿出一颗蜡封的药丸,用水调开了,满屋立即弥漫着花香。青衣女子捏开阿紫的嘴,白衣女子一勺一勺地往里喂,口里却道:“表姐,这人竟想死,我们却是白救了她!真是遭遢了这么多九花玉露丸。”“别胡说,不管怎么样,人总是要救的,她痴情一片,倒是可怜可敬!”青衣女子说完,用手贴着阿紫的背部,替她运气疗伤。 阿紫悠悠醒转,慢慢睁开双眼,看看四周,“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青衣女子掏出手绢,要为她拭擦眼泪,阿紫一把推开,叫道:“走开!不要你们管我!”白衣女子气道:“人家好心救你,你不言谢一声也罢了,现在竟还这样,你究竟是人不是?!”阿紫声泪俱下,双手捶床,咬牙道:“我不要做人!我要陪着我姐夫做鬼!你们干吗要救我?!”白衣女子冷笑道:“你要早说,我们绝不救你!你是生是死,本来就与我们无关。” 青衣女子听了阿紫的话,竟怔怔地出了神,继尔幽幽地叹了口气,轻轻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姑娘,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你姐夫死了呢?他也可能像你一样被别人救了,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呢。”阿紫哭道:“不可能的,他……他将两截箭都插入了胸膛……”她忽然心里一动,问青衣女子道:“我的眼睛是你们重新安上去的吗?”青衣女子和白衣女子对望一眼,两人均想:“此人伤心过度,竟胡言乱语起来。”青衣女子心里难过,拉着阿紫的手柔声道:“姑娘,你的眼睛一直好好的,别胡思乱想,歇歇吧。” 阿紫闻得此言,如雷轰顶,整个人一下子坐起来,尖叫道:“什么!我的眼睛不是你安上去的?!那会是谁?是谁……”阿紫心下一片茫然,摸着自己的眼睛,不由浑身发抖,忽然一个念头从脑里闪过,“一定是神仙,他救了我,又把我的眼睛变回去了,除了神仙,世间再没有人能有这种本事了。”想到这里,心神稍定:“对,一定是这样,神仙连我都救,姐夫那么好的人,神仙也一定会救他的。”阿紫想到此节,竟喜不自胜,双手合什,颤声祷告道:“大慈大悲观音菩萨,你一定要救我姐夫,如果你只能救一个,我就把我的命还给你,让你去救我姐夫。” 青衣女子与白衣女子闻听此言,眼眶竟湿了,都不约而同地想起那个独臂的人来,两人暗忖:“如果要以我的命换他的命,我也是愿意的。”青衣女子为阿紫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柔声道:“我相信观音菩萨也被你感动了,她一定会救你姐夫的,你放心吧。”阿紫一把拉住青衣女子的衣袖,喜极而泣,道:“真的?菩萨真会感动吗?”青衣女子拍拍她的手道:“真的,观音菩萨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她的心最善良,她会帮你的。” 阿紫心下感激,不觉把头倚在青衣女子的肩上,咽哽道:“谢谢你,姐姐,如果苍天有眼,就该让我姐夫活过来,他是那么好的人……”她一生孤苦,虽有母亲,却无甚接触,萧峰对她的照顾,也只是停留在衣食住行上,从未有人像青衣女子般对她温言细语,又安慰她说萧峰未死,心里不由十分感激,竟把往日刁钻阴毒的脾性收敛不少。 阿紫对萧峰尚在人世心存一丝希望,不由死意全去,精神大振,她向青衣女子和白衣女子道:“阿紫谢谢两位姐姐的救命之恩,还未请教两位姐姐高姓大名。”青衣女子见她再无寻死之意,喜道:“原来你叫阿紫,我叫程英。”又指着白衣女子道:“这位是我表妹,叫陆无双。”原来程英、陆无双自从在绝情谷与杨过分别之后,回到故乡江南,一直隐居在嘉兴。 阿紫拱手作礼,道:“程姐姐、陆姐姐,阿紫这厢有礼了,如果我姐夫未死,救命之恩必当图报,只是……只是现时我肚子饿得很,不知有什么可吃的吗?”白衣女子笑道:“你这人,要不是骂人,就是要吃的,难道我们上辈子真欠了你的不成?”阿紫在星宿派学的马屁功比所学的武功还要了得,当下堆起笑脸,在床上打拱作揖起来,“两位好姐姐,你们生得如此美丽大方、清丽脱俗、颠倒众生,心地善良得就如那初升的太阳,普照大地,温暖人心……” “好了,好了……”程英笑倒在床上,揉着肚子对陆无双道:“你快给她拿吃的去,要不然,她还不知会说出些什么话来。”陆无双笑着用手指一擢阿紫的额头,道:“鬼丫头,古灵精怪的,你等着,我拿东西来塞住你的嘴,看你还胡说!”说完,转身出去拿了两条粽子进来递给阿紫。 阿紫一愣,“今天是端午节吗?”程英脸一红,答道:“不是,只不过……”陆无双抢着道:“只不过是我们想吃,又没有人规定只有端午节才能吃粽子,更何况端午节也只是刚刚过,我们通常在端午节过后还要吃上三、四个月的粽子。”原来杨过当年在此养伤之时曾让程英给她做过粽子,此后程英和陆无双隐居在此,虽知杨过心里只爱小龙女一人,但无奈情不自禁,两颗芳心系于杨过身上,无法自拔,她们平日常做粽子,实是思念杨过之故。 阿紫拿着粽子的手微微颤抖,心想:“她说端午节刚过,可是我和姐夫跳崖时却是严冬天气,怎么一转眼就过了那么久?而且听程姐姐说这儿是江南,我明明是在雁门关前跳的崖,两地相距何止万里,我怎么就到了这里呢?一定是神仙无疑,除了他们,谁也没有这种能耐,有神仙搭救,姐夫也一定活着。”越想越欢喜,拿起粽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阿紫哪里知道,她抱着萧峰跳崖时,从谷底旋转起来的气流已经将她带到了另一个时空,其时已是一百多年后的南宋,大辽早已被金国所灭,而金国又已被蒙古所灭。 第二节 生死茫茫(二) 阿紫又将养了几日,气色已渐渐好转。这天,程英问起阿紫如何受伤,阿紫道:“我原以为我姐夫死了,所以我就抱着他跳崖了。”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的,在阿紫看来是顺理成章的事,但程英与陆无双听在耳里,当真是吃惊不小。程英道:“哪你姐姐呢?”“我姐姐早死了,不过那也没什么,我会像姐姐哪般待他。”陆无双道:“你姐夫究竟是何等人物,竟令你生死相随。”阿紫仰起头,想起萧峰的英姿,不禁悠然神往,缓缓道:“我姐夫乃当世豪杰,武功天下无敌,他官至大辽南院大王,却不贪图富贵,为了劝辽帝不对大宋用兵,竟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想起萧峰在悬崖边自杀的一幕,阿紫禁不住潸然泪下。 “大辽?”程英满脸疑惑,“辽国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被金国灭了,现在北方只有蒙古国,你姐夫怎么会是大辽的大王呢?”阿紫惊道:“什么,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对了,我是神仙救的,她喜欢让我来到这个世上,所以就把我变来这里了,哎哟,不好,不知她会不会把姐夫变到别的世上去。”陆无双冷笑道:“神仙把你变到这儿来的?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啊?你不想说也就罢了,何苦要编些胡话来骗我们!” 阿紫怒道:“我为什么要骗你们?我说的都是真话,信不信由你!”程英忙道:“我们不是不信你,只是这也太离奇了,我们真是闻所未闻啊。”阿紫出了一会儿神,幽幽地道:“我何尝不觉得离奇,那日我抱着姐夫在雁门关跳下悬崖,谷底忽然卷起一阵大风,把我姐夫卷跑了,我也被卷到了这儿。我刚醒来时原以为到了地府,我拿镜子一照,竟照出了我的模样,而且我在跳崖前已把眼珠子挖了出来,现在竟好端端地在脸上,我就以为一定是那医术高明的虚竹把我救了。等到你们两个进来,我还以为你们是他的侍婵呢,谁知竟不是。你们说,如果不是神仙,谁能把挖出来的眼珠子又安回去?谁又能把一个人从雁门关一下子变到江南?”程英和陆无双听了,回想起阿紫刚醒来的言行,竟不像是骗人的假话,但要她们就此相信,却是不能,两人面面相觑,均想:“世间真的有这么离奇的事吗?” 陆无双道:“你把你的经历说一说,如果没有破绽,我们就信你。”阿紫撇了撇嘴,道:“你信不信我不要紧,不过看你却不信我姐夫是大英雄,那我就告诉你吧。”于是就从自己在星宿海跟着丁春秋学艺讲起,一直讲到萧峰因不肯出兵攻宋,被辽帝囚禁,中原豪杰为救萧峰,如何与辽兵激战。程英和陆无双听得如痴如醉,齐声问:“最后救出萧大侠了吗?”“救出了,大伙儿退到雁门关,宋军竟不肯开城门,辽兵追到,我哥哥和虚竹在千军万马中把辽帝擒住,我姐夫就逼辽帝撤军,并让他立誓终他一生不可侵犯大宋,辽帝原不肯答应,我姐夫就把他拉到悬崖边,说:‘我们结拜时曾有过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和你一起跳下去。’那辽帝知道我姐夫说到做到,吓得腿都软了,只得立了誓,我姐夫也就放了他,可恨那狗皇帝回到他的军中,竟回头朝我姐夫喊道:‘萧峰,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了!’我姐夫是何等样人物,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污蔑?但在几万辽兵的注视下,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姐夫只大声说了一句:‘萧峰今日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说完拾起两截断箭,用力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啊”程英和陆无双齐声惊叫,门外同时传来一男子的惊呼声。程英和陆无双声齐喝道:“谁?”一条灰影从门外闪进来,道:“是我,两位义妹别来可好?”阿紫见来人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是脸色苍白,颇显憔悴。程英与陆无双“啊”地一声同时站起来,朝来人奔去,程英只奔出几步就急忙止步,看着陆无双奔过去拉着那人的手,喜得音声有点儿发颤,“傻蛋,你怎么来了?”那人笑道:“我恰好经过这里,打听得你们隐居在此,就顺便来瞧瞧你们。” 程英端详着那人,心里道:“他可是瘦了。”嘴里却微笑道:“大哥,你也别来无恙吧?”陆无双未等那人作答,又问:“傻蛋,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躲着不进来?”那人道:“我来的时候,你们都在出了神地听这位姑娘讲话,我不好打扰,只好站在门外等着,谁知这位姑娘讲的竟是这么一位英雄人物,我小时在桃花岛住的时候,曾听郭伯母提过这位萧大侠,说他是一位力退辽兵的大英雄,但不知为何丐帮帮史对他的记载只是廖廖几笔,现听这位姑娘说他是契丹人,这其中原因就不言自明了,哼!丐帮枉自称天下第一大帮,却拘泥于什么胡人汉人,这么一位大英雄却生生地被他们埋没了!” 阿紫听他赞称萧峰是大英雄,立即对他心生好感,拱手道:“在下阿紫,谢谢这位大哥对我姐夫的称赞,看大哥的身手,定也是一位武功高强的英雄。”来人道:“在下杨过,会些浅薄功夫,不是什么英雄。”陆无双道:“傻蛋,你什么时候学得那么谦虚了,提起你神雕大侠,江湖上谁不敬佩?谁不竖起指头称一声英雄?”阿紫道:“原来杨大哥如此英雄了得,小妹真是失敬了。”杨过忙摆手道:“我算哪门子英雄?你姐夫为国为民,造福天下苍生,才是真正的大英雄。萧大侠将两截箭插入了胸膛,不知后来有没有救活过来?”阿紫叹了口气,接着把自己如何抱着萧峰跳崖,又如何被飓风吹到此地一一细说了。三人听了,良久无语,想象着萧峰的英雄气慨,内心激荡悲伤不已。 “最可恨是那辽国的狗皇帝,竟逼死自己的结拜兄弟,真该千刀万剐!”陆无双恨恨地道。程英道:“狗皇帝固然可恨,但大宋的军队也可恨,他们要是肯开城门,众英雄退入关内,萧大侠和狗皇帝就见不着面,他也不至于自杀了。”杨过叹了口气,道:“如果萧大侠进了城,狗皇帝必然要挥军南下,造成生灵涂炭,这是萧大侠最不愿看到的,如果让他选,他肯定会选择牺牲自己,以救天下百姓。” 阿紫道:“杨大哥真是我姐夫的知己,如果他还在世,你们必定是最好的兄弟。”杨过听了,苦笑一下,道:“我一个被情所困的俗人,如何配与萧大侠称兄道弟,可恨我出生得晚,未能一睹萧大侠的风采,实是憾事。”阿紫道:“我能从一百多年前来到这里,我相信我姐夫也一定在这个世上。等我的伤好了我就去找他,无论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他,到那时我就带他来见你们,他要是见到你们,一定也会很欢喜的。”杨过、程英、陆无双虽觉得此事匪夷所思,但三人被萧峰的英雄气慨所感动,实是愿意相信萧峰和阿紫一样还活在世上。 杨过叹道:“阿紫姑娘的痴心倒与杨某相同,龙儿与我的十六年之约已过了十年,十年来,我走遍了天涯海角,却打听不到她的一点儿音讯。江湖上都说小龙女身中剧毒,已于十六年前跳崖自尽,可我从不相信这些鬼话,我知道我的龙儿不会骗我,她一定还活着,一定会来赴十六年之约……”杨过说到激动之处,双目含泪,语音激昂,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要说给远方的小龙女听。程英和陆无双见意中人伤心难过,心下甚感凄然,但知多劝亦无济于事,两人想起小龙女的温婉可亲,也不禁黯然神伤。 阿紫见三人神情,已明白了八九分,心想:“瞧这模样,程姐姐和陆姐姐都喜欢上了杨大哥,而杨大哥心里只有一个小龙女,真不知这小龙女是何等模样,连程姐姐这样的人物都比她不过,唉,我又何尝比阿朱姐姐丑呢?可是姐夫偏就只喜欢她。”当下心有所感,亦闷闷不乐。一时间四人各想着自己的心事,都沉默起来。 杨过忽朗声一笑,道:“这是怎么了?我和两位妹子许久不见,又赶巧遇上这位阿紫妹子,大家该高兴才是,都怪我,闹得大家都哭丧着脸。无双妹子,拿酒来,我自罚三杯!”陆无双一拍手掌道:“好,咱们这么久没见面了,今天非得喝个痛快不可。”说着,转身就要出去拿酒,程英忙起身笑道:“表妹,你回来陪着杨大哥说说话是正经,让我去做几个小菜来,你们再喝罢。”又转头对杨过道:“杨大哥,空腹喝酒最伤身子,我也该做晚饭了,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做去。”杨过听着她温柔的声音,看着她的粉面朱唇,仿佛就是自己十几年前在此养伤的情景,心里一荡,微笑道:“我想吃粽子。”程英一怔,目光流盼,正巧与杨过目光相接,登时羞得满脸通红,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杨过心里懊悔不已:“杨过呀杨过,你心里明明只有一个龙儿,为什么还死性不改,难道你害得她们还不够苦吗?”想起程、陆两人为了他至今未嫁,心里无限愧疚。陆无双在旁左一句“傻蛋”、右一句“傻蛋”地与他说笑,杨过正自懊悔对程英过于轻挑,此时对陆无双的说笑不敢再接口,正襟危坐着,只是叙叙别后情形,陆无双察觉杨过心思,心里难过,渐渐言语也少了起来。 阿紫看出端倪,心里好笑,插言道:“杨大哥,我问你一件事,你可别恼。”杨过巴不得她岔开话题,笑道:“阿紫妹子,你问什么我都不恼。”阿紫指指他右边空荡荡的袖子,道:“我想问你的右臂怎么没了?”杨过尚未回答,陆无双就嗔道:“阿紫,你怎么不问点别的呢?偏要勾起傻……杨大哥的伤心往事来!”在陆无双和程英心里,杨过断臂是她们一生中最伤心的事,平常谁也不想提起。杨过笑道:“不碍事,都过去十几年了,哪里还伤心得起来?现在想想,都是我自作自受,谁叫我好管闲事呢。”陆无双怒道:“什么好管闲事,你这样做是为了救人性命,免得他们兄弟相残,连三岁小孩都明白,她郭芙偏就不明白?她只不过仗着自己父母是大侠,就肆意妄为,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砍下她的一条手臂来才解恨!” 阿紫越听越奇,急道:“喂,你们说来说去,也没说清楚到底是什么回事呀。”当下陆无双一口气将大小武因迷恋郭芙而动武,杨过为免两人兄弟相残,信口说郭靖夫妇已将郭芙许配给他,让两人对郭芙死了心,郭芙大怒,趁着杨过伤重无力还手之际,砍了他的右臂下来。陆无双深恨郭芙,边讲边破口大骂,犹觉不解恨。杨过在旁劝道:“无双妹子,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看在郭伯伯的份上,我们就饶了那丫头罢。”阿紫一直没吭声,此时忽道:“杨大哥,陆姐姐,你们与姓郭的一家都有渊源,不能亲自下手报仇,这个仇就由我来报吧,也算我报答你们的救命之恩。”陆无双喜道:“好妹子,我们真没白救你,你如真能为杨大哥报这断臂之仇,我陆无双愿意做牛做马,服侍你一辈子!” 杨过见她俩为自己同仇敌忾,心里甚是感激,虽然自己早没了向郭芙报仇之心,但却不忍拂了她俩对自己的一番心意,心想郭芙长年在她父母身边,当世恐怕没有人能取她一条手臂,听阿紫说要为他报仇,也只是当作一句戏言而已。 第三节 生死茫茫(三) 程英已做好饭菜,因阿紫未能下床,程英用碟子盛了些端给她,让她在床上吃。杨过吃了一块桂花肉,赞道:“程英妹子的厨艺越来越长进了,都快追上郭伯母了,真不愧是桃花岛的门人。”程英笑道:“杨大哥太夸奖了,小妹这点儿皮毛功夫如何能与师姐相比?”杨过面对故人,心下大慰,喝了几杯,微有醉意,叹道:“小时候在桃花岛,郭伯母做的饭菜虽然好吃,可哪里有与你们在一起吃得高兴!”陆无双道:“又是那郭大小姐欺负你吧,反正有她的地方,绝没有你好过的!”杨过想起在桃花岛那段寄人篱下的日子,不禁苦笑道:“我小时候是个坏孩子,大人、小孩都不喜欢我,唯有郭伯伯一直真心对我好。” 程英想他一个小孩子,孤苦伶仃,备受欺凌,心里难过,道:“你要喜欢吃,以后我变着花样做给你吃,唉,为什么不让我们早点遇到你呢?”杨过笑道:“对,早点遇上,我们三个孤苦伶仃的小孩组成一个叫花子队,我带着你们讨饭去,别人一见你们两个可爱的小妹妹,都争着扔钱过来,我怕是捡也捡不及了!”程英、陆无双笑得花枝乱颤。阿紫笑道:“杨大哥,既然两位姐姐那么好,反正你十六年之约还没到,也没个去处,何不在此住下,也好蹭蹭程姐姐的饭吃。” 程英与陆无双一听此言,都红了脸,但阿紫所说的正是她们所盼的,明知与杨过有缘无份,但总盼能常常见见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当下两双妙目都瞧着杨过,着实希望他能答应留下来。杨过为免程、陆两人对自己感情更深,知道决不能留下来,但又不忍伤她们的心,一时竟无言以对。程英见杨过眉头微蹙,心里不禁黯然神伤,但却不忍见他为难,于是强笑道:“杨大哥游侠四方,如何能长住这里?况且蒙古大军还在襄阳城外,即使住下了,只怕也寝食难安。”杨过听程英提起蒙古大军,脸色凝重起来,点头道:“是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蒙古一日不退兵,终是我大宋的心头大患。我虽不能像郭伯伯那样驻守襄阳,但也要出一份绵力才好。” 程英道:“杨大哥出的何止绵力而已,去年春天,蒙古向襄阳增援兵,在河南南阳附近遭伏击,领兵的豁儿赤被斩于马下,蒙军死伤无数,剩下的蒙古兵四处逃散,溃不成军。去年冬天,蒙古向襄阳运送粮草,在河南与湖北交界处,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押送粮草的忽图合别被杀,粮车更被抢劫一空。这两件事轰动江湖,人们争先传颂率领群豪的那位神雕大侠,说他足智多谋,英勇盖世,枪挑豁儿赤,剑斩忽图合别,虽只有一条手臂,却比江湖顶尖高手还要厉害一千倍,相貌虽然丑陋一点,但在大宋百姓心里,他却比潘安还要美一万倍,只是他来无影,去无踪,没有人知道他是何许人。”说到这里,程英瞧着杨过微微一笑,“别人再想不到神雕大侠就是你,就连你郭伯伯、郭伯母都想不到。” 杨过道:“杨过本就是无名小卒,不敢担当大侠之名。”阿紫忽道:“我有一事不明,杨大哥相貌俊俏,最多也就是比潘安差一点儿,为何别人说你相貌丑陋呢?”杨过大笑,道:“阿紫妹子,你也太抬举我了,我充其量也就是傻蛋一个,哪里能与潘安相比!”陆无双拍手笑道:“对,确实是傻蛋一个,阿紫妹子,你杨大哥会变戏法,在我们面前变俊俏,在别人面前就变成了丑八怪。” 程英抿嘴一笑,朝杨过道:“你干嘛老戴着那人皮面具?仔细吓坏了人。”杨过开怀畅饮,已微有醉意,笑道:“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不也是戴着人皮面具吗?你如此的花容月貌都戴得,我这样一副臭皮囊戴戴又何妨。”程英听见心上人夸奖自己,不禁俏脸微红,心里欣喜异常。 陆无双笑道:“我表姐天仙似的人物,要不是戴着面具,不知要招来多少狂蜂浪蝶,整日围着她嗡嗡地叫,烦都烦死了。”杨过连连点头,道:“有理,有理。” 阿紫奇道:“人皮面具?是什么玩意儿?我倒从来没听说过。”杨过从身上拿出一张像蝉翼般薄的皮来,打开贴在脸上,立时一张俊脸变得无比可怖,阿紫瞧了,拍手笑道:“太神奇了!我再瞧不出你是戴着面具的。” 陆无双皱眉道:“快拿下来罢,怪恐怖的。”杨过揭开人皮面具,阿紫一把抢过去,细细地翻来覆去般看,然后笑着对杨过道:“杨大哥,你还有吗?这张能不能送给我?”杨过尚未回答,程英就笑道:“阿紫妹子,这是我师父送给杨大哥的,你如不嫌弃,我这儿还有一张,就送给你吧。”说着从身上拿出一张人皮面具来,递给阿紫。阿紫把先前的那张还给杨过,伸手接了程英的,高兴得眉开眼笑,不住地往脸上摆弄。 陆无双笑道:“表姐,你把这个给了她,以后没有了这个劳什子戴着,可要美多了。”阿紫听了,拉着程英的手道:“程姐姐,你真好,你只有这么一张面具,却送给了我。”程英拍拍她的手笑道:“没什么,难得你喜欢,我想要也容易,下次见着师父,再问他要一张就是了。” 门外传来竹林被夜风吹拂的声音,众人仰望窗外,月已上中天,才知道夜已深,当下四人各自安歇。 接下来的几日,杨过替阿紫运气疗伤,闲时与程陆两人叙叙旧情,倒也轻松自在,只是对小龙女的思念日愈加剧。程英、陆无双每日得见意中人,心里无比欣喜,两人尽量以待兄妹之礼待杨过,但不经意间也会真情流露,杨过唯有诈作不知。 过了十几日,阿紫伤势大为好转,杨过见已无大碍,便也起身告辞,程英、陆无双虽十分不舍,但也知不能挽留,两人扶着阿紫送了出来。杨过担心阿紫伤后体弱,不准她们远送。程英、陆无双想起不知何日再能相见,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陆无双再三嘱道:“杨大哥,往后没事的时候,可要常来呀。”杨过见两人难过,心下亦感怅然,点点头道:“我会常来的,你们要好好保重。”阿紫道:“杨大哥,请你在江湖上留心打听有没有我姐夫的消息,如果有,麻烦你一定要来告诉我一声儿。”杨过道:“萧大侠是我最敬佩的人,我一定会尽力打听的,你放心好了。” 三人止步,目送杨过的背影渐行渐远,才依依不舍地回来。 又过了半个月,阿紫的伤势已基本痊愈。这一日,阿紫说要去寻找萧峰,程英和陆无双因她伤势刚刚才好,劝她多休息几天,无奈阿紫找萧峰心切,一刻也不愿再耽误。当下程陆两人为她打点行装,又到市集买了一匹马和一些干粮,并将两人积攒下来的几百两银子全部给了阿紫。阿紫虽行事刁毒,但实是自小孤苦伶仃,又受星宿派影响所致,后来一直跟着萧峰,她又十分仰慕他,多多少少也被他的正气所熏染。这一个多月以来,更是受到程陆两人无微不至的照顾,特别是程英,对她温言细语,许多话儿都讲到阿紫的心坎上去,让阿紫倍感亲切,视程英为世上唯一的知己,不知不觉中,已深受程英的感染,刁毒的性子被磨灭了不少。现见程陆两人忙忙碌碌地为自己打点行装,心里着实感动,她从前不懂得知恩图报,此时却暗暗地寻思日后该如何相报。 第二日清早,当晨雾还没有散去、露珠还挂在枝头的时候,阿紫就骑上马,和程英、陆无双挥手而别,开始北上寻找萧峰。 第一节 英雄无觅处(一) 江南的夏天,花红柳绿,蝉鸣鸟啾,阿紫却视而不见,只留心打听萧峰的消息。这一日,到了无锡城,阿紫曾听萧峰讲起他在无锡杏子林被人揭开身世之谜的事,她心想萧峰或许会故地重游,因此把无锡城里里外外都转了个遍,但却不见什么杏子林,也打听不到一点儿萧峰的消息。 阿紫坐在太湖边,面对着烟水迷朦的湖面,心潮起伏。人世间已沧海桑田,一百多年之后人海茫茫,不知萧峰身在何处,又想起阿朱,原是生在这江南水乡,却红颜薄命,葬在他乡。想到这里,阿紫一拍手掌,脱口叫道:“对,小镜湖,姐夫一定在小镜湖。”她兴奋得站起来,转身上马,扬鞭出城,朝河南信阳方向奔去。原来她想起阿朱葬在小镜湖边,萧峰对阿朱情深似海,如果他还在世,必定会到阿朱坟前探视,即使见不着萧峰的面,多少也能打听到他的一点儿消息。 阿紫一路风餐露宿,日夜兼程,不几日,已赶到信阳。小镜湖所在之处极为隐蔽,一般的人无从知晓,阿紫曾在小镜湖住过,虽然时间已过去一百多年,但路途依稀还可辨认。阿紫牵着马沿着忽东忽西的小路迂回前行,经过那座大青石桥时,不由想起萧峰一掌打死阿朱的那个大雨夜,萧峰抱着阿朱痛哭流涕,她躲在一旁看了,竟从此爱上萧峰,永远不能自拔。人间已是一百多年后的人间,但那座大青石桥依旧还是老模样,只是当年的人儿却不知到了哪里,阿紫呆立桥边,竟想痴了。 阿紫将马缰绑在一株柳树上,从大青石桥右首的小木桥走过去。道路越来越狭窄,时有长草及腰,走了半个时辰,前面豁然开朗,一潭明亮如镜的湖水呈现眼前,湖边一片竹林围绕,想是百多年来,竹子繁衍茂盛,占据了整个湖畔。当年的竹屋早已不复存在,阿紫在竹林里找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了阿朱的坟,说也奇怪,一百多年过去了,当年萧峰用花锄挖成的坟竟未被风吹雨打去,依然孤独地立在那里,仿佛在守候远方亲人的归来,坟前芳草萋萋,坟旁开着几株鲜红欲滴的杜鹃花。 阿紫用手拔着坟前的野草,心里默默地道:“阿朱姐姐,你一生虽然苦短,但却得到了姐夫至死不渝的爱,也不枉此生了,我虽然整日在姐夫跟前,他却从不把我放在心上,你告诉我,我究竟有什么比不上你……”想到这里,她忽然“哎哟”一声立起身来,脚下没站稳,一下子跌坐在坟前。原来她想到,萧峰如果来过这里,坟前绝不会长着这么高的杂草,从自己受伤算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萧峰如果尚在人世,他必定首先来这里,他至今未来,是不是他早已死了,根本不在这世上? 阿紫想到这里,浑身发抖,她抬头看着天空,天空依然如从前般蔚蓝,当年她第一次见萧峰,亦是在这般蔚蓝的天空下,在这般明净的碧水间,耳旁仿佛还听到萧峰斥骂自己的声音。阿紫喃喃道:“姐夫,姐夫,如果能再听你骂一次我,要我立时死了,也是愿意的。”泪眼模糊间,似乎萧峰就站在眼前,她站起来,朝前扑出几步,却见风吹竹叶动,哪里有萧峰的影子? “我知道你还活着,我知道的!”阿紫声嘶力竭地喊着,冲出竹林,朝来路直奔出去,她病后体弱,又兼小路难走,也不知摔了多少跤,她却丝毫不觉疼痛,过了小木桥,解开马缰,纵马狂奔。 也不知奔出了多远,天色已渐渐暗下来,阿紫勒马止步,只觉浑身酸软,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她定了定神,朝四周望去,只见处处种满了庄稼,自己的马正踩在一畦金黄色的油菜花地里,好些油菜已被踩得稀烂。阿紫自小不懂爱惜粮食,当下也不觉内疚,提着缰绳准备走出菜地。身后忽传来一少年的呼喝声:“呔!哪里来的臭丫头,竟敢踩老子的油菜,快给我滚下来!” 阿紫回头,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从后追来,她正自伤心失望不已,被那少年一喝,当下牵转马头,冷冷地道:“我就不下来,你待怎样?”那少年气喘吁吁地跑上来,骂道:“臭丫头,踩了老子的菜还那么横!识相的就乖乖赔钱来,要不然,哼哼……”阿紫撇撇嘴道:“哼哼,我好害怕呀,可是我偏不赔!” 那少年气得从田基上跳到阿紫马前,嘴里骂道:“别以为老子不欺负女人,我把你揪下来,看你赔不赔!”说着,伸手去拉阿紫的脚,阿紫掉转马鞭疾抽过去,那少年吃痛,急忙缩手,可是手上已被抽出一条血肉模糊的口子,他忙又跳回田基上,倒退几步,破口大骂:“臭丫头,你他妈的够狠,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边骂边从地上拾起几块泥块,朝阿紫扔过去。 阿紫侧身避过,但那少年不停手地扔着,泥块就如雨点般打过来,阿紫终究病后体弱,又加长途跋涉,已疲惫不堪,身上中了几下泥块,心里气苦,竟一下子晕过去,直从马上摔下来。那少年停了手,嘴里犹自骂道:“哼!不知死活的臭丫头,竟敢跟老子斗!我问你服了没有?”话虽如是说,他却不敢靠前,生怕再吃一鞭子,“喂!快站起来,想躺在地上装死啊?!” 叫了几声,却听不到阿紫一点儿声息,空旷的田野只有几只麻雀的叫声。 “莫非她让我给打死了?”那少年慌起来,跳进油菜地里,见阿紫双目紧闭躺在地上,脸色青白。“别真是死了吧?”那少年颤抖着手,伸到阿紫鼻子前探了探,感觉还有气息,不禁长吁一口气,拍着自己的胸口道:“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死了呢!”又看了阿紫一眼,“瞧你这个样子,还神气呢,我现在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感觉手上辣辣地痛,怒气顿生,拾起马鞭,想朝阿紫身上抽去,一眼瞥见她秀丽的面厐,手再也抽不下去,只得把马鞭扔了,跺了跺脚道:“我不理你,夜里让野狗吃了你。”说着抬腿就走,走出几步,心里终觉不妥,又折回来,一边把阿紫抱上马背,一边嘟嘟哝哝地道:“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你踩了我的菜,又抽了我一鞭子,我竟还要救你,真他妈的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拔了几根野藤,将阿紫绑牢在马背上,牵着马,朝家里走去。 第二节 英雄无觅处(二) 迷糊间,阿紫感到鼻孔奇痒,不由打了个喷嚏,一下子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只见灯光下,那少年拿着一根稻草正对着自己的鼻孔,一脸的怪笑。阿紫急忙翻身坐起,喝道:“你干什么?”那少年往后一跃,朝门外叫道:“奶奶,你快来看,臭丫头醒了。” 门外走进一位老妇,满脸皱纹,但双目炯炯有神。她看见阿紫坐起来,高兴地拉着她的手道:“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刚才怎么叫你都不醒,我们穷人家又没备什么药,村里连个大夫都没有,可把我急坏了。”那少年嘻笑道:“奶奶,还是我的法儿管用吧,我的稻草儿只轻轻地那么一动,她就扑楞坐起来了。”老妇横了他一眼道:“你还说嘴,要不是你用泥块扔她,她哪里会晕过去?”那少年伸出手道:“她要不是抽了我一鞭子,又踩了我的菜,我才懒得惹她呢!”老妇道:“你还顶嘴,人家是女孩儿,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就不该让让人家吗?”那少年吐了吐舌头,又朝阿紫扮了个鬼脸,不敢再吱声。 阿紫本恨那少年累得自己从马上摔下来,听了两人的对话,又见那少年的手爬着一条大拇指般粗的血痕,心想也扯平了,于是对老妇道:“奶奶,他是您孙子吗?怎么一点儿也没学到您的好心肠。”那少年抢着道:“我一点儿也没好心肠?要不是我救你回来,你道你现在还有全尸吗?早就给野狗啃得稀巴烂了,别以为自己好眉好貌的,就能骗得了人,我知道你的心肠狠毒着呢……”老妇喝道:“江春蓝!你胡说八道什么!”那被称为江春蓝的少年急忙闭了嘴巴,转过脸去。 阿紫知道那少年并无恶意,而且连萧峰都常说她狠毒,所以那少年骂她狠毒,她丝毫不生气,反而听到那少年竟叫一个文绉绉的名字,再看看他一脸的顽皮古怪之色,觉得十分可笑,道:“江春蓝?你叫江春蓝?真是笑死人了,你瞧你那德性,哪点儿能和这名字沾上边儿?”江春蓝亦不恼,嘻笑着道:“老子起了个好名字,你也用不着嫉妒呀。” 老妇道:“春蓝!讲话要注意礼貌,不许老子前老子后的。”又掉头朝阿紫笑道:“这名字原是他过了世的父亲给他起的,原盼着他能多读诗书,做个谦谦君子,可谁知这孩子从小儿顽皮淘气,又遇家道中落,父母相继去世,失于管教,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了,唉……”叹了口气,又道:“可是有一样,这孩子心地可不坏,对我很孝顺,你别看他今年只有十六岁,但田地里的活他全包了,还说我养了他这么大,以后要叫我享福,许多粗重活都不让我干,真难为了他呀。”说着,眼角有的泪光闪烁。 江春蓝走过去,蹲在老妇跟前,用衣袖为他奶奶擦去眼角的泪水,道:“奶奶,您别伤心,我干活干得可高兴了,不干才觉得难受呢。”老妇与阿紫都忍不住笑了。阿紫道:“小鬼头,倒挺会说话。”老妇怜爱地摸着江春蓝的头,笑道:“我这个孙儿呀,别的本事没有,逗乐子倒还行。”江春蓝站起来,伸着脑袋窗外看了看,道:“奶奶,天都黑了,我们该吃饭了吧,我真饿了。”老妇一拍手掌道:“哎呀,我都忘了,今儿晚上煮的红薯粥我还搁在灶里呢,原是想等姑娘醒了,一块儿吃的,春蓝,快去端上来吧。” 江春蓝端进一盘尚温热的红薯粥进来,老妇盛了一碗稠的给阿紫,自己和江春蓝各盛了一碗稀的,道:“我们穷人家没有什么好吃的,姑娘就将就吃点吧。”阿紫端着红薯粥,抬头看看四周,只见灯光映照下,四堵萧索的土墙,墙角放着锄头、铲子等耕作工具,一张方桌子,两张床,几张小板凳,其余别无他物,心想:这祖孙俩真够穷的。 老妇见阿紫四处张望,笑道:“不怕姑娘见笑,我们全部的家当都在这儿了。”阿紫道:“我叫阿紫,奶奶别姑娘长、姑娘短地叫了。”江春蓝笑得打跌,道:“我道你叫了什么好名字呢,原来你跟我们村里那个疯婆子同名。”阿紫怒道:“江春蓝,你竟敢骂我作疯婆子!?”老妇亦道:“春蓝,你又胡说了,村里哪里有人叫阿紫的?”江春蓝揉着肚子道:“奶奶您不知道,村里有一个见了男人就叫老公的疯婆子,她整日穿着件破破烂烂的紫衣服,又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所以我们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阿紫……”说到这里,又瞧着阿紫大笑不已。 阿紫气极,伸手想打江春蓝,江春蓝一缩头,躲到老妇的身后。阿紫把碗往桌子上一放,站起来直扑老妇身后,江春蓝一弯腰从桌子底下钻过去,两人绕着桌子你追我赶。老妇忽双手一伸,分别抓住了两人的手腕,两人被她一拉,硬生生地站住了脚,老妇笑道:“别闹了,粥都凉了,快吃吧。”阿紫道:“奶奶,你评评理,他变着法子骂我,是不是该打?”老妇笑道:“是该打,春蓝,快向你阿紫姐姐赔个不是。”江春蓝嘻皮笑脸地道:“我又不是骂她,她偏要往自己身上认,我有什么法子?” 阿紫从前只知道戏弄人,从未被别人戏弄过,此时真是气得七窍生烟,手上用力,想挣脱去拧江春蓝的嘴巴,但手上如被铁钳钳住一般,丝毫动弹不得,心下暗惊:此老妇好大的手劲,看来不像一般的村妇。只听老妇喝道:“春蓝!你再胡说,看我不拧你的嘴!快向阿紫姐姐赔罪!”江春蓝伸伸舌头,垂着眼帘小声道:“臭……对不起。”阿紫侧着耳朵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江春蓝见她容颜娇艳,心想叫一声姐姐也不吃亏,于是扯直嗓子嚷道:“阿紫姐姐,对不起!”阿紫微笑道:“乖,以后要听姐姐的话啊。”江春蓝瞪了她一眼,把头别了过去。 老妇松了手,看着阿紫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吃粥吧。” 阿紫道:“奶奶,你好大的手劲,把我都捏疼了。”老妇伸手摸了摸阿紫的手腕,笑道:“我们庄稼人手重,把姑娘捏痛了,真是对不起。”阿紫本想试探她的来历,见她轻描淡写地掩饰过去,又觉她对自己慈爱有加,毫无恶意,也就不好再深究。 三人吃了晚饭,又闲谈了一会儿,老妇怕阿紫精神不济,早早地催她上chuang睡了。 第二天,阿紫向老妇告辞,老妇劝道:“你的身子还虚弱,不如多住几天吧,我们虽然穷,但粗茶淡饭还是有的。”阿紫道:“谢谢了,不过我要去找我姐夫,一刻也不能等的。” 此时江春蓝正挑了一担子蔬菜回来,阿紫一看,正是被自己纵马踩烂了的油菜。江春蓝把菜倒在水井旁,打上一桶水来将菜冲干净,转头对老妇道:“奶奶,我把好一些的捡出来做菜干,烂得乱七八糟的就喂鸡,您说好吗?”老妇微笑道:“很好。”阿紫见了,从身上摸出一小锭银子来,递给老妇,道:“我不小心踩了你们的油菜,这点银子您收下吧,就当我赔给你们的。”老妇忙将银子塞回阿紫手中,道:“快收起来罢,踩了一点儿菜算不得什么,你一个人出门在外,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阿紫只得将银子收回。 江春蓝见阿紫背着包裹,问道:“你要走了吗?”阿紫点点头。江春蓝在挑菜的萝筐里翻出一包东西来,递给阿紫道:“奶奶见你干粮已不多,又怕你今天要走,特意让我早早到集上买了一些干粮,让你在路上吃。”阿紫心里甚是感动,望着老妇,一时间竟说不出感谢的话来,老妇慈祥地笑道:“孩子,拿着吧,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总能用得上的。春蓝,去把你姐姐的马牵过来。” 江春蓝把干粮塞在阿紫手里,转身牵过马来,把缰绳递给阿紫,“我看你的马还不如我的牛骑得平稳呢,今天早上我原本想骑马去赶集,谁知我一靠近它,它就伸腿踢我,还用尾巴抽我,比我的牛赶身上的苍蝇还卖力。”阿紫忍不住笑道:“那是因为你神勇威武,比苍蝇可怕多了。”江春蓝笑嘻嘻地道:“那它乖乖地让你骑,岂不是你比苍蝇还不如?”阿紫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擢,道:“你这小鬼,嘴巴倒挺利害,小心我再抽你一鞭子!”说着,已把马牵出院子栅栏的门,掉头朝老妇道:“奶奶,你好好保重,我会再来看你们的。”说毕翻身上马,沿着蜿蜓的乡间小路扬鞭而去。 第三节 英雄无觅处(三) 阿紫向北细细地寻访了三个多月,萧峰的音讯依然全无。此时阿紫已进入蒙古人聚居的地方,蒙古与大宋战祸不断,随处可见训练有素的蒙古兵穿梭往来。时值深冬,北风凛冽,雪花飘飞,路上、树上、屋顶上到处都披着积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这一日,阿紫来到一家小店,因为天气寒冷,店里客人不多,阿紫要了一壶酒、一斤牛肉,慢慢地吃着。想起那年初识萧峰时,自己尾随着萧峰一路北上,也是在这么一家小店里,萧峰要了十斤白酒,两斤牛肉,一只肥鸡,自己赌气也要了十斤白酒,两斤牛肉,一只肥鸡,把个酒保吓得直吐舌头,当时恼那个酒保多嘴说自己是小小人儿,一刀把他的舌头割了半截,后来遇到二师兄来拿自己,还是萧峰出手把他赶跑了……此时自己孤身一人,寻访了半年,却毫无萧峰的音讯,以萧峰的英武外貌和绝世身手,只要还活在世上,绝对不会寂寂无名。莫非他根本就不曾来到这个世上,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想?想到这里,阿紫只觉天地旋转,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一把趴在桌子上放声痛哭起来。 酒保见阿紫坐着坐着,忽然大哭起来,甚是奇怪,走近前来,叫道:“姑娘,有什么伤心的事吗?唉,世上的事十有八九不如人意,你看开点吧。”阿紫一掌击在桌子上,把桌子上的碗筷震得叮当作响,嘴里喝道:“滚开!”话音刚落,一条人影如箭般射进来,一个声音颤抖着叫道:“阿紫?是你吗?”阿紫倏然抬头,只见一人站在桌前,她“啊”地一声惊呼,一跃而起,脸上惊恐莫名。那人呆站在原地,两眼直直地盯着阿紫,喃喃道:“阿紫,阿紫,真的是你吗……”忽然发狂般冲上前来,一把抱住阿紫的双脚,脸上泪水横流,呜咽道:“我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了……” 阿紫脚下用力,想把他踢开,无奈那人把她的脚抱得如钉在地上一般,极端的厌恶让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伸手一把揪住那人的头发,尖叫道:“臭铁头,快放开我!”原来那人正是从前被她戴过铁面具、当过活人风筝的游坦之。那日萧峰在两军前自杀,阿紫抱着萧峰跳崖,游坦之悲痛欲绝,亦跟着阿紫跳下悬崖,与阿紫一样,他也遇到了从谷底旋转上来的气流,一下子超越时空,来到了这个世上。游坦之推己及人,想着阿紫可能也会来到这个世上,所以到处寻找,几经辛苦,终于让他找到了。 游坦之听到阿紫喝令他放手,急忙松开阿紫的双脚,后退几步,垂手站在桌子旁边。阿紫重坐回凳子上,心想:“姐夫没找着,反而碰上了这个丑八怪,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霉!”当下头也不抬,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游坦之乍见阿紫,喜得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地答道:“你跳……跳下去,我……我也跟着跳下去,不知怎……怎么就飞到这里了,我到处找……找你,想……想不到……”阿紫不耐烦,打断他道:“好了,我知道了,我问你一句,谁让你说那么多了?”侧头瞟了游坦之一眼,只见他脸上皮肤光滑,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已经恢复到戴铁面具之前的外貌,奇道:“你的脸也是自己变好的吗?”游坦之喜道:“是的,我醒来后,发现不仅眼睛长上去了,还发现脸上也变好了,然后我又发现世上……”忽然想起阿紫不许自己多说话,急忙闭嘴。 “发现世上全变了是不是?时间竟过了一百多年了,真是不可思议。”阿紫端着酒杯悠悠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跟着跳下来,难道你不怕死吗?” 游坦之道:“怕死,但是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当时只希望和你死在一起。” 阿紫一巴掌打过去,“啪”的一声,游坦之的脸上立时现出五个手指印,阿紫怒道:“谁希罕你跟我一起死!我死我的,与你何干!下次我死的时候,不许你跟着死,要不然,我变了鬼也不饶你!”游坦之连声答应:“是,是,我不敢了,姑娘别生气。”心里却想:“你死了,还管得着我死不死吗?你变了鬼都缠着我,我是再喜欢不过了。” 阿紫见到游坦之,对萧峰还活在世上又多了几分希望,想起萧峰曾要自己嫁给游坦之,心里很不舒服,不住地盘算着如何把游坦之甩掉,要不然,即使寻到萧峰,只怕也要被逼着嫁给他。 正在此时,从门外走进两个人来,一男一女,男的仪表堂堂,女的明艳照人。酒保连忙迎上前去,堆着笑脸问道:“这位爷和小姐是住宿呢还是吃饭呢?”那男子道:“吃饭,给我们来一壶酒,再炒几个招牌小菜。”酒保竖起指头数道:“我们这儿招牌小菜多着呢,有红烧牛肉、上素仙鹤、涮羊肉、枣粟焖鸡、虎皮肉……”那女子不耐烦,道:“你挑几个最好的上来就是了,哪来那么多废话!”那酒保道:“小姐此言差矣,第一,我们这儿道道菜都是最好的,所以你说挑几个最好的上,岂不是每道菜都得上?要是这样,我怕你们吃不完,第二,你说上几个菜,究竟是三个还是四个还是……”那女子一拍桌子,柳眉倒竖,欲起身发作,那男子忙按住她道:“芙妹,你何苦和这种人生气。”又转头对酒保道:“就要一个上素仙鹤、一个红烧牛肉、一个枣粟焖鸡和两碗素面,你快快做去。”那酒保应了一声,转身入内,嘴里还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 那男子正低头与那女子小声地讲话,门外忽然走进一个叫花子来,径直奔到两人桌前,恭恭敬敬地拱手道:“见过耶律少侠、郭姑娘,黄帮主叫我来传个口讯……”那男子忙摆手,示意他坐下小声说话。阿紫心念一动:“先前听那男的叫那女的 ‘芙妹’,这个叫花子又叫她郭姑娘,又有什么少侠、帮主的,莫非她就是杨大哥的仇人郭芙?她不是在南方吗?怎么会在这冰天雪地中出现?”想到此处,眼珠一转,计上心头,故意对游坦之大声说道:“前一阵子,我在河北参加一个有上万人聚集的盛会,那种热闹包管你一辈子也没见过。” 第四节 英雄无觅处(四) 那男子和女子一听此言,都朝阿紫这边看来。游坦之见阿紫竟主动和他说话,高兴得结结巴巴地答道:“是……是,小……小人那……那有福气得见这这种大场面。” 阿紫道:“你猜猜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所为何事呢?”游坦之道:“一定是开武林大会,推举武林盟主。”那女子一听,“嗤”地一声冷笑。阿紫也不理会,继续说道:“说你见识浅薄真是没冤枉你,一开武林大会就一定是推举武林盟主吗?就不能推举武林美人、武林怪人什么的吗?”游坦之陪笑道:“姑娘教训的是,在下孤陋寡闻,还请姑娘多多提点。”阿紫道:“好吧,告诉你,也好让你长长见识。”此时店内都静了下来,众人都想听听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是为了什么。阿紫一本正经地道:“天下英雄千里迢迢、爬山涉水地赶到河北,就是为了推选武林最丑的人!”店内的人立时轰堂大笑。阿紫站起来道:“诸位莫笑,在下亲身参加过,确有其事。”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问道:“那最后选出谁来了?”阿紫笑吟吟地道:“这个被选出来的人,倒是大有来头,诸位总该听过郭靖郭大侠的名头吧?”那女子“霍”地站起来,指着阿紫喝道:“你……你胡说什么!”那男子忙拉她的手,把她硬生生地按回椅子上,小声道:“芙妹,咱们大事要紧,不可莽撞。” 只听得那汉子又问道:“最后选的是郭大侠吗?听说他长得挺憨厚的,并没听说他有多丑啊。”阿紫笑道:“当然不是,郭大侠英勇神武,气宇轩昂,最丑的人怎么会是他呢?不过这个被选出来的人与郭大侠确有莫大的干系。”那汉子道:“与郭大侠有莫大干系的人一抓一大把,单是教过他武功的就有十几位,跟他出生入死的至交好友更是数也数不清,你说的是哪一位呀?” 阿紫道:“别急,让我慢慢道来。此人因为容貌奇丑,倒为宋军立了小小的一功,听说此人虽丑,却十分爱美,常常到襄阳城外采摘鲜花。有一次远远地见到一队蒙古兵,她吓得撒腿就跑,蒙古兵骑着马直追过来,追到身后,她料定不能逃脱,于是转身拔剑准备拼个你死我活,谁知那十几个蒙古兵见了她的尊容,吓得面容变形,直从马上摔下来,有些直接摔死了,有些被马踏死了,有些幸而不死的,都抱头鼠窜而逃,口里大叫:‘鬼呀,鬼呀。’这些人逃回军营后,向主将说了见鬼经过,主将不信,说青天白日哪有什么鬼,让探子去打听,探子回报说襄阳城里有一个丑如鬼魅之人,但确实是人,并不是鬼。那几个逃回来的士兵打死也不相信,都道世上绝不会有那么丑的人,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瞧得十分清楚,确是猛鬼无疑……”众人未等她说完,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那汉子揉着肚子问道:“姑娘,此人究竟是谁?”阿紫环顾众人道:“你们真的不知是谁?”那汉子急道:“我们地处偏僻,孤陋寡闻,姑娘请快说罢。”阿紫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施施然道:“此人就是……”忽又放下杯子,坐回椅子上,众人都屏住了呼吸,店内鸦雀无声,阿紫大声道:“此人就是郭大侠的千金郭芙!”众人一下炸开了锅,议论纷纷。那女子铁青着脸一跃而起,“噌”地一声拔出剑来,直取阿紫,嘴里怒吼道:“拿命来!”游坦之欺身上前,伸手扣住那女子的手腕,用力一捏,那女子手中的剑脱手掉在地上。阿紫笑道:“我说的又不是你,你那么生气干嘛?”那女子怒极,道:“我就是郭芙,我有什么得罪你了,你要这样污蔑抵毁我?!”原来这女子确是郭芙,那男子是耶律齐。 阿紫哈哈一笑道:“原来你真是郭芙,真是踏跛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脸色一变,喝道:“铁丑,给我砍她的一条手臂下来!” 游坦之嘴里答应一声,低头拾起郭芙掉在地上的剑,忽觉头顶有剑风削来,连忙朝旁跃开丈许,只见耶律齐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宝剑,剑尖直指游坦之,道:“尊驾是谁?为什么与我们为难?”游坦之道:“我和你们并不相识,但你们既然得罪了阿紫姑娘,就和得罪了我没什么两样,阿紫姑娘要这位郭姑娘的手臂,是你们自己砍呢,还是要我动手呢?” 耶律齐怒极,喝道:“好,想砍内子的手臂,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手腕一抖,剑尖化成一团剑花,朝游坦之胸前急刺过去,游坦之侧身退步,伸剑相格,只听“当”的一声,游坦之手中的剑断为两截。游坦之心知对方宝剑锋利,索性把手中的半截断剑也扔了,脚尖一踮,身子跃起,右手成掌朝耶律齐脑门击去。耶律齐蒙郭靖、黄蓉亲自指点,武功已十分了得,但内力毕竟没有游坦之深厚,而且游坦之所练的武功尽是阴毒的星宿派武功,掌风阴冷无比,两人斗至十几回合,耶律齐已完全处于下风,只是仗着宝剑锋利才勉强支撑。店内桌塌椅烂、碗碟横飞,人人抱头鼠窜,直把那店里的老板心疼得顿足捶胸。 郭芙见丈夫不利,飞身跃起,双手成掌向游坦之扑去,这一招使的正是她家传的“落英神掌”,但是她生性愚钝,又不肯下苦功,对这套掌法的精妙之处领会不到一半,对游坦之完全构不成威胁,耶律齐却要分心顾及她,形势反而更加不妙。耶律齐叫道:“芙妹,你快逃,把岳母找来对付这恶贼!”郭芙道:“不,我死也要和你死在一块。”正说着,游坦之伸腿一扫,把郭芙扫倒在地,同时“呼”地一掌已击到耶律齐的小腹,耶律齐暗叫不好,忙朝旁跃开,但小腹侧面还是被凌厉的掌力击中。耶律齐只觉一股寒意透彻肺腑,全身登时软了,一个踉跄,手中的宝剑掉在地上,整个人跌坐在桌子旁边,他知道自己已经中毒,不敢贸然运气疗伤,看到郭芙被制住,心里又惊又急,毒气攻心,一下子晕了过去。 第五节 英雄无觅处(五) 游坦之点了郭芙的穴道,拾起地上的宝剑,举剑欲砍她的左臂,郭芙虽然身穿软猬甲,但深知丈夫的这把“沧浪”剑削铁如泥,心里实在不知道软猬甲是否可以抵挡得住,眼看游坦之的剑即将砍到,吓得脸色苍白。正在此时,阿紫忽叫道:“住手。”游坦之急忙收力,硬生生地把剑停在离郭芙的手臂不到一寸之处,郭芙以为阿紫改变了主意,不由大喜。谁知阿紫笑嘻嘻地道:“铁丑,你砍得不对,我要的是右臂,你怎么砍她左臂呢?把剑给我,我自己来动手。”游坦之把剑递给阿紫,把郭芙推到阿紫跟前,道:“阿紫姑娘,请动手吧。” 阿紫举剑在郭芙右臂上比划了一下,见郭芙虽然吓得花容失色,眼中却无半点乞怜之意,于是又把剑移到郭芙的脸上蹭了几下,笑道:“你不承认你是最丑的人,如果我在你脸上划上几剑,你说你算不算名副其实的丑八怪呢。”郭芙虽然十分爱惜自己的容貌,但她性子刚烈,从不向人屈服,怒道:“要杀便杀,罗嗦什么!” 阿紫见她毫不害怕,心想:“得想一个法子,把她整得生不如死,她才知道我的本事。”一眼瞥见游坦之垂手站在一旁,心里一动,立时有了主意,笑道:“铁丑,咱们来玩戴铁面具的游戏怎么样?”游坦之吓得魂飞魄散,想撒腿就跑,但心里又舍不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声音道:“阿……阿紫姑娘,饶……饶了我吧。”阿紫拍拍他的头道:“放心,这回要戴铁面具的不是你。”转身一指郭芙道:“我说的是她!”游坦之长吁了一口气,站起来道:“谢阿紫姑娘。” 郭芙见武功高强的游坦之一听要戴铁面具,立即吓得跪地求饶,知道这一定是非人的酷刑,心中恐惧顿生,但见耶律齐一动不动地趴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心里仇恨与愤怒交迸,一下子盖过了恐惧,怒喝道:“你们尽管杀了我,我爹爹妈妈一定会将你们碎撕万段,为我报仇!”阿紫“啪”地打了她一巴掌,冷笑道:“天下的人都怕你爹妈,偏就我不怕!告诉你,我不叫你说话的时候,你最好给我闭紧嘴巴!”在郭芙的一生中,除了杨过打过她一巴掌,何曾受过如此侮辱,当下气得肺都要炸开了,大声叫骂道:“臭丫头,有本事就找我爹爹去,在暗地里整治我算什么英雄,哼,哼,别说我爹爹了,就我妈妈一个,也保证把你们打得屁滚……”话未说完,阿紫拿着一团奇臭无比的东西塞进了她的嘴巴,原来那是游坦之穿了许久的一双袜子,被阿紫命令脱下后,只得光脚穿着靴子。 阿紫让游坦之找来一根长绳子,把郭芙捆得像棕子一般,阿紫拉着绳子的另一头,走出店门,骑上马,对游坦之道:“铁丑,还记得当年你做活人纸鸢的事吗?可惜我现在这匹马跑不快,要不然,咱们也让郭大小姐尝尝飞在半空中的滋味。”又回头看了郭芙一眼,小嘴一撇道:“不过我看这丫头又胖又笨,即使有一匹千里马,多半也是飞不起来!”游坦之想起当年刚被阿紫抓住的时候,头颈被绳子套住,由人拉着催马急驰,自己身子被拉得腾空而起,像纸鸢般飞在半空中,契丹人把这种把戏叫做“放人鸢子”。虽然事过境迁,但回想起当时惊心动魄的情形,游坦之仍禁不住浑身发抖,牙齿哆嗦得格格作响。忽听得阿紫“驾”地一声,那马已朝前奔去,郭芙被拉着在地上拖行,游坦之忙提气追赶。 郭芙只觉身子急速倒退,耳旁呼呼生风,幸亏地上到处都积着厚厚的一层雪,极少碰上石块,只是满头满脸都是雪,连眼睛都睁不开,嘴巴上塞的那双袜子臭得她直想吐,她自小被母亲娇宠,几乎一点苦头都没吃过,哪料得今日会受如此苦楚,当下又惊又怒,拖不了多远,竟晕死过去。郭芙迷迷糊糊之中,忽觉浑身冰冷,睁开眼睛一看,只见阿紫正端着一个盘子,笑吟吟地站在跟前,自己则浑身湿透地躺在地上,屋子里的火炉正生着熊熊炭火,一个铁匠模样的人用一个大钳子钳着一个黑黝黝的东西在火炉上烤。郭芙定睛一看,那黑黝黝的东西有四处开孔,各个开孔排列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一个面具。阿紫见郭芙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铁面具,笑道:“你不用看,我是照足了你的尺寸做的,包管合适。”又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道:“待会儿给你戴上这铁面具,你说天下还会有比你更丑的人吗?” 郭芙睁圆了眼睛,吓得心胆俱裂,眼泪交流,她用力坐起来,脑袋朝墙上撞去,无奈手脚被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子也只是朝前挪了一点点。阿紫冷笑道:“想死?没那么容易,我还没玩够呢。” 郭芙嘶声道:“你这恶妇!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要这样对我!”阿紫道:“你没有得罪我,只是得罪了我的救命恩人和朋友,她们不好亲自动手报仇,我只好代劳了。”郭芙一时间哪里想得到是因为杨过断臂之故,而且一直以来,她都不认为那是自己的过错,她看着那铁面具被烧得通红,心里惊恐到了极点,她真正明白了什么是生不如死。 那铁匠听说这烧得通红的铁面具要戴在郭芙那张漂亮的脸上,吓了一跳,对阿紫声道:“姑娘,这可开不得玩笑,戴上这个东西,连皮肉都要烧烂了。”阿紫道:“你别多管闲事,叫你烧你就烧。”那铁匠又道:“这位姑娘得罪了你,你打她骂她就是了,何必……”话未说完,“唰”地一声,身上已受了阿紫一马鞭。那铁匠痛得大叫一声,手中的铁面具跌落在熊熊的炭火之中,阿紫喝道:“再罗嗦就割了你的舌头!赶紧给我钳起来烧,要是再磨磨蹭蹭的,看我怎么炮制你!” 那铁匠吓得双腿发抖,哪里还敢出声,哆嗦着双手,忙用钳子把那面具钳起来,放在火上翻来覆去地烧。过了一会儿,那铁匠颤声道:“姑……姑娘,行……行了。” 阿紫对游坦之道:“你去拿过来,我按着这丫头的头,你往她脸上套上去。”游坦之看着那被烧得通红的铁套,想起当年自己被强按着套上铁头的痛苦情形,猛地大叫一声,抱着头缩到墙角里,浑身漱漱发抖。 阿紫斥道:“没用的东西!拿着!”说着,将马鞭朝游坦之一扔,然后小心翼翼地从铁匠手中接过钳着面具的钳子,烧得通红的面具把她的整个脸都映红了,眼睛更是红得发亮。她一步步走近郭芙,笑道:“郭大小姐,从此以后你可得改名字了,你说是叫郭铁面好呢还是叫郭铁芙好呢?”郭芙看见火红的面具越逼越近,热浪直冲面门,骇得面容扭曲,哪里还说得出话来。阿紫看着郭芙光滑无比的脸庞,心里一动:“我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要是让姐夫知道了,他会不会生气呢?”这样一想,手中的面具就停在了半空中。 第一节 风雪夜愁人(一) 正在此时,“呲”地一声,一股夹杂着暗器的劲风从窗外直射进来,未及阿紫反应,她手中通红的面具“噹”地一声脱手飞出,同时一根晶莹剔透的绿竹棒倏然伸至,将郭芙的身子拨开丈许。阿紫本能地朝后跃开,那面具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红光,恰好朝阿紫的头上直砸下来,突生变故,阿紫还未回过神来,一时竟不知躲避,眼见不幸,游坦之疾挥手中的马鞭,卷住阿紫的身子,用力一拉,只听“噹啷”一声,通红的面具跌落在离阿紫不足三寸之处。 “妈妈”,忽听郭芙悲呼一声,放声痛哭起来。阿紫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灰布衣服的中年妇人正在为郭芙松绑,虽然衣服上还打着几个补丁,但丝毫无损她的天生丽质与非凡气度。此人正是黄蓉,丐帮的大本营一直在北方,虽然随着蒙古的侵略,大宋已沦丧大片北方国土,但丐帮许多帮众不肯南撤,继续留在北方,或是行侠仗义,或是刺探军情。黄蓉此行就是为了北上处理帮中事务,郭芙夫妇也跟了同行。到了河北之后,据帮众禀报,得悉蒙古军中发生重大变故,正在调兵遣将,可能再次大举挥兵南下,于是她一路北上,准备到蒙古军中一探究竟。今天早上,她正召集帮中头目商讨刺探军情之事,却闻跟着郭芙与耶律齐的帮众来报,说郭芙被劫、耶律齐被打伤,不由大惊。耶律齐已被抬回来,黄蓉一看,知道他中毒不浅,心想敌人出手狠毒,不知会如何整治郭芙,急忙骑了小红马循着雪地上的马蹄印和郭芙被拖行的痕迹一路追来。追至这间铁匠屋前时,从窗外看见阿紫正拿着一烧得火红的铁面具要往郭芙脸上套,大惊之下,知道飞身扑救已然来不及,急忙使出家传的弹指神功将阿紫手中的面具弹飞,然后以打狗棒将郭芙拨开,自己再飞身扑入。这一切都在瞬间完成,倘若心智或武功差一点,都不可能在电光火石之间将郭芙毫发无损地救出。 黄蓉替郭芙松了绑,走前几步,打量了一下阿紫,冷然道:“小小姑娘家,出手忒狠毒!”阿紫冷笑道:“我是狠毒,可我却没有砍过别人的手臂!”黄蓉秀眉一轩,喝道:“你是杨过的什么人?是他让你来报仇的吗?”阿紫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将小嘴一撇道:“杨过是谁?他是什么东西,也值得本姑娘替他出头?实话告诉你吧,前一阵子有一个朋友跟我说,你的宝贝女儿砍了他一个好朋友的手臂,让我有空的时候,教训教训你的女儿。” 黄蓉见她漫不经心地说来,仿佛那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想起女儿对着铁面具时惊恐得扭曲的脸,不由气极而笑,“好!你要教训我女儿,得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话犹未了,打狗棒已倏然挥出,阿紫侧身躲避,却觉四面八方都有绿影闪动,无处可避,心里大惊,忽然眼前一花,游坦之已飞身挡在了她的身前,呼呼几掌,阴寒至极的掌风将黄蓉逼得倒退几步。黄蓉从前曾被裘千仞的铁沙掌击伤过,受尽了苦头,差点儿性命不保,此时见游坦之的双掌心隐隐发黑,掌风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知道此掌剧毒无比,耶律齐大概只是被他的掌力擦中,如果被他结结实实地击中恐怕立时已经丧命。心想无论如何得把他制服,然后逼他拿出解药,当下将三十六路打狗棒法的凌厉招数全部施展出来。游坦之虽招式平平,但仗着浑厚的内力与掌力所带的冰蚕之毒,竟丝毫不落下风。几十招过后,反而黄蓉内力不足,招式之间已有漏洞。 阿紫在旁看了一会儿,又瞟了一眼郭芙,心想不管游坦之会不会赢,都该趁着他被黄蓉缠住之时,砍了郭芙的手臂,然后溜之大吉,将游坦之撇开。当下拔出沧浪剑,飞身扑到郭芙身前,一剑朝郭芙的右臂砍去,郭芙正在凝神观战,哪里提防阿紫会突然砍来一剑,等到发觉的时候,只见白光一闪,沧浪剑已从空中直砍了下来。黄蓉大惊,叫道:“芙儿,小心!”虚晃一棒,想回身来救,谁知游坦之右手一翻,已抓住打狗棒的一端,打狗棒是丐帮的圣物,黄蓉哪敢撒手。正在此时,只听“啊”地一声,沧浪已重重地砍在郭芙的肩上,黄蓉忙回头一看,只见郭芙跌坐在地上,但两条手臂完好无缺。不禁长吁一口气,心想软猬甲真是天下奇物,连沧浪剑都砍它不入。随即从腰间摸出两颗弹子,朝游坦之抓住打狗棒的手弹去,因矩离甚近,游坦之无法,只得撒手躲避,黄蓉右手持棒顺势直取游坦之的膻中穴,左手捏住一颗弹子朝后击出,“噹”地一声,阿紫手中的沧浪剑应声脱手飞出,本想再发一弹,要了阿紫的性命,但游坦之的掌风已如狂风骤雨般逼近,黄蓉不敢怠慢,忙全神应战。 阿紫满心以为这一剑可以砍下郭芙的一条手臂来,没想到她竟刀枪不入,正自疑惑时,手中的剑又被黄蓉打飞,心知今天要取郭芙一条手臂并非易事,又怕纠缠太久,无法摆脱游坦之,眼珠一转,已有了主意。她从地上捡起沧浪剑,一面冲游坦之道:“铁丑,你替我打败这女人,但是不可伤她性命,要是打不败,就不用来见我了。”一面从腰兜里抓出一把东西来,纤手一扬,一股紫色粉末状的东西照着郭芙的脸面直撒过去。郭芙惨叫一声,捂着眼睛滚在地上凄厉地嚎叫。阿紫飞身跃出门口,骑上马,朝北狂奔而去。 不知奔出多远,直到所骑的马已跑不动了,阿紫才停下来,想起黄蓉和游坦之的武功,终是怕他们追来,忽记起程英送的人皮面具,忙掏出来小心翼翼地贴在脸上,又换了一件外套,才施施然地牵着马起程。 第二节 风雪夜愁人(二) 天渐渐黑下来,路上来往的人渐渐多起来,原来此处是一个小镇,阿紫走到一家客栈门前,粗着嗓子叫道:“小二,给我来一间上房!”“哎,来了!”店里跑出一个伙计,正好与阿紫打了个照面,那伙计吓得脚下一个踉跄,几乎摔倒,转身扶住门上的一根柱子,半天不敢吭声。阿紫心里好笑,喝道:“你们是不是做生意的?还不快过来给我牵马?!”那伙计回过神来,忙一溜烟似地跑过来将马牵过去绑好。阿紫径直走入客栈,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好,周围立即有不少人大呼:“小二,结帐!” 阿紫一拍桌子道:“小二!给我来一盘羊肉!”店小二端着一盘羊肉过来放在桌子上,结结巴巴地道:“客……客官慢用。”说完转身就跑,阿紫喝道:“站着!怕我吃了你吗?再给我来一壶白酒!”“是……是。”店小二连声应着,忙小跑着去了。阿紫心里暗笑,想道:“看来长得丑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可以吓坏不少人。”夹起一块羊肉放进嘴里,眼睛四处扫了一下,只见在座的蒙古人身材魁梧的不少,但没有一个长相像萧峰的,她又把眼睛移向窗外,只见路上人来人往,大多都牵着马,忽然一匹红马映入眼帘,阿紫一惊,定睛一看,骑在马上的正是黄蓉。 阿紫忙把头往里一缩,心想:“这人追得好快,不知道铁丑是不是给她杀了,这样也好,免得他整日缠着我。”忽然记起自己已戴上了面具,还怕什么?于是把头伸出窗外,只见黄蓉已骑着马走远了。 阿紫吃过饭,在客栈里歇了一晚,第二天下楼准备结账时,竟看见游坦之从门外迎面走了进来,阿紫这一惊非同小可,瞪直了眼睛看着他,一时竟忘了躲避。游坦之也吃惊地看着她,张大了嘴巴,慢慢地从她身边走过去,再没回头看她一眼,只是四处张望。阿紫心里甚喜,知道他没认出自己,心想:“我要是此时出去牵马,恐怕会被他认出马来,不如等他走远了,我换一匹马再走。” 于是依旧走到昨日坐的那个临窗位置上坐下,要了一壶茶慢慢喝着,只见游坦之楼上楼下找了一遍,又对着店小二比比划划说着什么,店小二翻着眼睛想了一下,然后摇了摇手,游坦之一脸失望,转身走出客栈。阿紫伸头看见他站在客栈门前的大街上,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忽然发足朝东边的路奔去。 阿紫将包裹背上,正想站起身来朝柜台走去,一抬头竟发现黄蓉走了进来,正向店小二打听什么,阿紫仗着脸上戴着面具,连游坦之都认她不出,所以当下也不躲避,径直走到柜台前结帐,黄蓉看到她,脸上微微变色。阿紫结完帐从她身边走过时,黄蓉忽朗声说道:“桃花门人,浪得虚名。”阿紫并未理睬,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去。黄蓉打狗棒一伸,拦在阿紫跟前,喝道:“你是什么人?把面具摘下来!”阿紫哪里想得到这面具竟是黄蓉的父亲所制,黄蓉哪有不认得之理?她大惊之下,心念转动极快,转身袖子一扬,两枚毒针朝着黄蓉的面门直射过去。两人距离甚近,而且黄蓉不知此人与父亲有何渊源,本就手下留情,当下连忙向后跃开躲避。阿紫趁机飞身跃出,恰好店里的伙计正拉着黄蓉的小红马往后面的马棚走去,阿紫一把夺过缰绳,飞身上马,“驾”一声娇喝,催马狂奔。黄蓉追出门外,“嘘……”一声清啸,小红马仰起头,放慢了脚步,阿紫在辽国的几年里,日日与马伴,再难骑的骏马她也骑过,当下口中吆喝,手上用力拉紧缰绳,两腿狠命一夹,小红马仿佛四蹄离地,风驰电掣般直冲出去,正在此时,阿紫忽觉背后有呼啸之声,忙伏身低头,但终究迟了一步,“啪”地一声,背后被一颗石子之类的暗器击中,幸亏小红马奔得远了,石子的力道已弱,没有击中要害。饶是这样,阿紫差一点儿被击得从马上摔下来,她咬牙强忍疼痛,死死抓着缰绳,朝北急驰,直把街上的行人吓得东倒西歪,幸亏时候尚早,街上行人不多,转眼间已奔得不见踪影。 黄蓉不知小红马为何忽然不听使唤,但亦无可奈何,自知单凭轻功无法追上,唯有另想他法。原来昨天自阿紫伤了郭芙的双眼后,黄蓉听着女儿的哀嚎,心如刀绞,忽住手向后跃开,对游坦之道:“我认输了,那位姑娘明显是撇了你跑掉,你再不追,以后怕再也见她不着了。”阿紫对游坦之说要打败黄蓉,而且不能伤她性命,原是要拖廷时间,谁知黄蓉竟看穿她的心思,自动认了输。游坦之经黄蓉一说,想起阿紫看着他厌恶的眼神,大觉有理,心里一慌,拔足就追,黄蓉连忙叫道:“你打伤了我的女婿,能否赐些解药?”游坦之回头道:“我没有解药。”说完,人已去远了。黄蓉无法,回身扶起郭芙,掰开她捂着脸的双手,只见她双目紧闭,紫黑色的血丝从眼眶里流出来,脸色乌青,显然中毒不轻,郭芙哭喊着道:“我的眼睛看不见了!”黄蓉搂着她,心里又恨又痛,饶是她一生聪明机智,此时也乱了分寸。正在这时候,丐帮的长老赶到,黄蓉忙让他们将郭芙带回丐帮,请大夫治疗,自己骑上小红马,一路追赶阿紫而来,原想捉住她,逼她拿出解药,谁知竟让她抢了小红马逃脱。 第三节 风雪夜愁人(三) 阿紫夺了小红马,纵马朝北急奔,心知黄蓉恨己入骨,丐帮的眼线又广,所以脚下不敢稍有停留,饿了下马吃些干粮,渴了喝些雪水,也顾不得背后的伤口疼痛,仍然继续策马北行,所到之处越来越荒凉,积雪越来越深。直到傍晚时分,人困马乏,阿紫估量黄蓉是绝计追不上了,才下马歇息,举目所及之处都是挂满积雪的树木,原来已走入一片森林。阿紫歇了一会儿,只觉林中寒气逼人,手脚已变得冰冷,被击中之处越来越疼,牵扯着胸口也隐隐作疼,调了调内息,一阵钻心的疼痛袭上胸口,一口气竟提不上来,阿紫知道自己受了内伤,需要调养几日才能好。 阿紫曾在凉天雪地里生活过,知道晚上会更冷,心想:“得在天黑前找到歇脚的地方,可别冻死在这里了。”当下牵了小红马往林中走去,她猜想林中必定会有猎人捕猎时所搭建的茅屋,那是躲避风雪最好的地方。走了没多远,空中飘起了雪花,雪花轻轻拂过阿紫的脸,然后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上,四周只有阿紫和小红马踏在积雪上的脚步声,“沙,沙,沙……”,一声声在这空旷的森林里回荡着。阿紫听着听着,身子仿佛轻飘飘起来,感觉似乎有一双大手将自己抱在怀里,她的头无力地依偎在那宽广而温暖的胸膛,眼睛怎么也睁不开,耳边只是听到那“沙沙”的脚步声,很长很长的脚步声,仿佛永远也走不完……有水滴从脸上滑落,阿紫分不清哪一滴是她的眼泪,哪一滴是雪花在她脸上的化身。“姐夫,姐夫……”阿紫低低唤着,猛地立住脚步,仰起头朝天大叫一声:“姐夫……”一阵风吹过,她的泪水如珍珠般飞落,未及触地,已结成了冰。 走了很远,竟连一间茅屋也没看到,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阿紫将能穿上的衣服都穿上了,但还是冷得全身发抖,她搓了搓冻僵了的手,心下甚是焦急,“这地方真怪,怎么连一个打猎的人也没有,难道我真要被冻死在这里?不,姐夫还没找到,我不能死。”当下强打精神,继续往前走。 天完全黑下来了,雪也渐渐停了,四周黑沉沉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已无法再往前走。阿紫倚在一棵树旁,又冷又累,思绪也开始恍惚,她什么都不想想,也没有力气想了,满脑子只剩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她喃喃地道:“姐夫,姐夫,你在哪里?”双眼皮沉重得无法睁开。恍惚间阿紫似乎感觉到萧峰正地盯着自己,耳旁听见他焦虑地唤着:“阿紫,阿紫……你不能死,不能死……”阿紫用力睁开眼睛,伸手一抓,叫道:“姐夫,你别走!”双手扑了个空,整个身子趴倒在地上,人也一下子清醒了,她双手捶地,放声痛哭。 忽然之间,身后隐隐传来野兽的嚎叫声,小红马也跟前嘶叫起来,阿紫大惊,侧耳细听时,听出那声音是狼的叫声,而且越来越近,似乎正冲着自己这边而来,她连忙爬起来,在地上捡了几根枯枝,用火折子点燃了,眼前登时亮了起来。阿紫知道狼虽然怕火,但饿极了的狼是不会被这一小堆火吓倒的,当下借着火光,急忙将四处的枯枝都捡起来,所幸这林子枯枝甚多,不一会儿,已捡了一大堆。狼声越来越近,阿紫忙用一部分枯枝围成一个圈,将自己和小红马以及剩下的一堆枯枝围在中央,然后将那一圈的枯枝都点着了火,此时已听不到狼的叫声,阿紫知道,它已离此不远了,它止了声,是为了悄悄地朝猎物逼近,伺机一扑而中。 火圈刚刚烧起来,两头大灰狼猛地从黑暗中窜出,冲着火光大声嚎叫,却不敢窜入圈内。灰狼嚎叫了一阵,见火光越烧越旺,朝后退了几步,眼望着阿紫和小红马,仍不舍离去。阿紫盯着火圈,不住地把枯枝添到即将燃尽的地方,眼看灰狼蹲在圈外,没有离去的意思,心里不由大急,想道:“这枯枝总有燃尽的时候,绝计熬不到天亮,偏生我又受了伤,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要不,发两枚毒针就能杀死这两头恶狼。现在该如何是好呢?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火烧尽了,等它们来吃我。要是姐夫在就好了,他是绝不会让人来欺负我的,我也不会被逼到这林子里,更不会遇到恶狼。”想起萧峰,阿紫真是心如刀割,“不知道姐夫是不是还活着,我寻了半年多了,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或者他真的死了,已经到地府找阿朱姐姐去了,世上只剩了我孤伶伶的一个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让狼吃了算了。”想到这里,阿紫万念俱灰,颓然坐在地上,也懒得去添枯枝了,耳边听着狼的嚎叫声,心里却寻思着死后能不能见着萧峰。忽然,她又“啊”地一声跳起来,手里拿着枯枝急急忙忙地加入火圈内,嘴里自言自语道:“不行,我不能被狼吃掉,要不血淋淋的样子,到了地府也没脸见姐夫,而且姐夫也不一定死了,我再找一年,找不到再死不迟。” 枯枝越烧越少,还剩下几根了,那两头灰狼依旧很有耐性地蹲在火圈外,看来它们是绝不肯放弃眼前的美食的。阿紫看了看小红马,心想:“看来没有办法了,只有把马杀了给狼吃,我才有机会逃脱。”一边想着,一边拨出沧浪剑,举剑正想朝小红马吹下,脚下忽被一包东西绊了一下,阿紫低头一看,原来是江春蓝所送的干粮,阿紫忽然心里一动,捡起那包干粮,打开了,从中拿出几块巴掌大的牛肉干,用几枚毒针将牛肉干扎成两串,然后拍着小红马的头说:“马儿啊,为了你我的性命,借你一点儿血用用,你放心,我舍不得杀你的,我还要靠你带着我逃命呢。”说完,用剑在它的腿上轻轻划了一刀,立即有血冒了出来,小红马长嘶一声,却不敢跳出火圈去,阿紫忙用扎好的牛肉干去拭马腿上的血。火圈外的狼也闻到了血腥味,冲到火圈前狂嚎不已,忽然,从火圈里扔出两块醮满鲜血的肉来,嗅着空气中散发出来的血腥味,两头灰狼不等肉落地,已高高跃起,分别在半空中叨住扔出来的肉。没过多久,两头狼哀哀嚎叫,全身抽搐,倒地而死。 阿紫盯着狼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跌坐在地上,累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又怕再有狼来,只得强打精神,用剩下的枯枝做成一个火把,点燃了拿在手中,跨上马,借着火光,朝前慢慢走去。 第四节 风雪夜愁人(四) 在火把即将燃尽时,阿紫终于看见了一间茅屋,她狂喜之下,竟坐立不稳,从马上摔了下来,她爬起来,奔到茅屋门前,伸手叩了叩门,没有人应,推了一下,门是上了锁的。阿紫将小红马绑好,用沧浪剑削开锁,推门进去,打着火折子,点燃了灶台上的灯,她怕野兽闯进来,忙回身关上门,插好门闩。阿紫打量了一下这间茅屋,只见灶旁有一张床,床上铺着绣有花奔的褥子,床角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张棉被,床前还有一张漆了红漆、雕着花纹的桌子,桌子上有笔墨、砚台和纸张。阿紫心想:“这间屋子陈设不俗,看来不是一般平民百姓所建。”抬头再看时,墙上挂着一张弓、一个装满箭的箭袋,箭袋上绣着一个骑着马弯弓射箭的人。阿紫无心再看,脱了外套躺在炕上,盖上棉被,那感觉就像在辽国做郡主一般舒服,不,比做郡主还舒服,因为她实在太累了,累得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日,又下刮起了大风雪,屋外除了风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阿紫料想这屋的主人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的,于是索性就住下养伤。灶旁有个一小缸,阿紫掀开盖一看,只见里面装着满满的干粮,足够阿紫吃半个多月了,墙角处还堆放着几坛酒,恰好可以用来御寒。 过了五、六天,阿紫的伤已基本好了,风雪也停了。这一天傍晚,阿紫打开茅屋的门,让淡淡的斜阳射进屋里来,阳光刚好照在箭袋上,阿紫看着那个绣在箭袋上的弯弓射箭的人,眼前仿佛又现出了萧峰骑着马、手拉弓箭追赶猎物的情景,自己则在后面拍马急追,口里喊道:“姐夫,等等我!” “等等我……等等我!”正在泪水再次模糊了眼眶之际,阿紫分明听到了清晰的喊叫声,紧接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声音来得很快,人数也不少,阿紫疑心是黄蓉率领丐帮帮众追来了,当下不假思索,奔出门外,骑上小红马朝北逃去。跑出几里后,竟不见有人追来,马蹄声也消失了,阿紫甚是奇怪,想道:“她们在屋里找不到我,肯定会寻到我一路在雪地上留下的马蹄印,总该追来才是,怎么一点儿声息都没有了呢?”心下狐疑,不由放慢了脚步,前面还是一望无边的森林,天色开始渐渐暗了来,阿紫害怕夜里又遇到狼,不敢再往前走,而且走得匆忙,连包裹和干粮都没带。阿紫坐在马上呆呆地想了一会儿,一咬牙,掉转马头往来路跑去。 天色越来越暗,阿紫惊奇地发现远处茅屋的方向竟相继亮起了数十盏灯,及至驰近,才发现在茅屋的周围竟冒出了十几个帐篷,一个个帐篷里灯火通明,手持刀枪的蒙古兵穿梭往来,帐篷周围更是黑压压地站了一圈儿的蒙古兵。见不是黄蓉追来,阿紫惊魂稍定,她在辽国呆久了,知道这么多人兴师动众地来这里安营扎寨,一定是什么王公贵族出来狩猎。阿紫伸着脖子张望了一下,只有那间茅屋没有灯光,看起来没有人住,心里大喜,忙将马绑在远处,展开轻功,走近帐篷。她躲在一棵大树后,拾起几颗石子,瞄准时机,朝远处的一棵树用力打去,“啪、啪、啪”几声响过,“谁?”立即传来一声断喝,几个蒙古兵一齐奔了过去,阿紫一闪身,悄无声息地混了进去。 阿紫以树为掩护,趁着巡逻的士兵不注意,展开轻功又躲到另一棵树后,如此慢慢朝着木屋逼近。在经过一个很大的帐篷的时候,阿紫忽然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小雁,去吩咐厨房赶紧做几样南朝的小菜,要做得精致些。”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公主,我记得你以前是极讨厌南朝的菜的,今儿怎么忽然喜欢上了?”被称作公主的女子道:“我从前不喜欢,今儿喜欢了,不行吗?” “行,当然行了,为了大将军,你是什么都能改的了。” “我把你这小丫头片子,再胡说,看我不撕你的嘴!” 小雁笑嘻嘻地道:“公主恕罪,奴婵不敢了。”公主忽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小雁,你说大将军他到底在想什么呢?为什么他总是闷闷不乐呢?”小雁道:“连公主都不知道,别人更不会知道了。”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哎,你还愣在这里干啥,快去呀!”小雁应了一声,公主忽又叫道:“哎,等等,我和你一起去,不知道你这丫头能不能说明白,对了,我还得让他们做些醒酒的汤。”边说着,边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两个蒙古族打扮的女子从帐篷里走出来,一个手里打着灯笼,照着另一个往外走去。 正在此时,一条黑影忽然从一棵树上飘下来,朝阿紫藏身之处直扑过去,阿紫眼尖,认得此人的身形颇像黄容,心里大惊,忙施展轻功往黑暗处躲藏。 原来此人正是黄蓉,她被阿紫抢去小红马后,回到丐帮,请了当地最负盛名的大夫为郭芙和耶律齐疗伤,那大夫只能将他们俩的病情控制一下,不让继续恶化,其余的就无能为力了。黄蓉大急,原想立即起程送郭芙夫妇回襄阳,请江湖上的名医治疗,但忽闻丐帮的眼线来报,说蒙古的忽必烈王子率领包括蒙古大将军在内的诸高官将领出巡打猎。黄蓉此行一则为了处理帮中事务,二则也是为了刺探军情,黄蓉知道忽必烈在蒙古军中是最重要的一个人物,此人雄才大略,极难对付,这一次他兴师动众地出巡打猎,不知目的何在,黄蓉决定前去一探究竟,心想即使他们真的是出去打猎,总也能在他们的谈话中打听到一些消息。此时丐帮中好手不多,黄蓉为免被蒙古兵发现,只只身一人前去探营,谁知进去后,她发现另外还有一条黑影躲躲藏藏的,悄悄走近些一看,认出是阿紫,不由心头火起,当下也顾不得刺探军情了,一心要把阿紫抓住。 阿紫毕竟在这里生活了五六天,地形熟悉,又有帐篷与树木作掩护,她在黑暗处东躲西藏,黄蓉又怕被蒙古兵发现,一时半刻想抓不住她还真不容易。但阿紫心里很明白,僵持久了,自己的内力不足,总会被黄蓉追上,心里很是焦急,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茅屋的跟前,当下不假思索,一闪身就躲了进去。 第一节 灯火阑珊处(一) 刚进屋里,阿紫就听到纷杂的脚步声朝茅屋走来,心里暗暗叫苦,唯有弯腰钻进床底下,刚刚藏好,就听到了几个人推门走进来的声音。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大哥,你看着点儿,这里是门槛。”阿紫听出这声音是刚才那公主的声音,一个男子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有人点着了灯,阿紫在床下看到几个人一直朝着床的方向走来,阿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忽听得床板“吱呀”地一响,有人重重地躺倒在床上。只听得那公主焦急的声音道:“小雁,快去拿醒酒汤来!小云,你去拿条热毛巾来。”两个女子分别应了,推门走了出去。 阿紫看到一双女子的脚站在床前,忽听得那公主的声音轻轻地道:“你怎么喝得这么醉,酒喝多了总是伤身子的。”没有人回答,只听得那床上传来轻轻的打鼾声。公主低低唤道:“大将军,大将军……怎么这么快就睡着了。”她轻移脚步,然后有被子被拉动的声音,忽听得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今儿和我说的话不足三句,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我这么可怕吗?”顿了一下,又道:“你知道吗,我现在心里面只有你,别的什么我都不会在意了,可你为什么不快活,整日皱着眉头?唉,无论我怎么问你,你总说没什么,其实你跟我说了,纵使我帮不上什么忙,但我会与你一起分担痛苦,绝不会让你一个人独自苦闷的。唉,不过我真想不明白,像你这么一个英雄人物,又位极人臣,还有什么苦恼呢?”阿紫听着她叨叨絮絮地说着,心想:“这位公主真是痴情,不过看来这位将军却不大喜欢她。” 正在此时,有人推门进来,只听得小雁的声音道:“公主,醒酒汤来了。”另一个声音道:“公主,毛巾……” “嘘……小声点儿。”公主站起来小声道:“大将军睡着了,我们出去吧,别吵醒了他。”阿紫眼前一黑,灯光熄灭,只听得细碎的脚步声与轻轻的关门声,三人走了出去。 阿紫长长地出了口气,忽然听到床上的人竟然也轻轻地叹了口气,语气间甚是无奈。阿紫才知道他先前是在装睡,忙凝神屏气,侧耳细听床上的人有何动静,但没过一会儿,又传来了轻轻的、均匀的打鼾声,看来他这回真的是睡着了。 阿紫躲在床下,甚觉困乏,正在朦朦胧胧间,忽听到有轻轻的推门声,阿紫借着屋外帐篷里射过来的微弱灯光,看到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此人瞬间已来到床前,只听“波”地一声,床上的人只闷哼了半声,就已被点了穴道,紧接着那人轻喝一声:“小妖女,看你往哪儿逃!?”棒影闪动,直朝床下扫来。阿紫大惊,认出此人就是黄蓉,忙抓了一把毒针朝床外劲射出去,黄蓉早有准备,猛地跃起,同时一颗石子破空射出,正中阿紫的大腿,阿紫“哎呀”一声,登时鲜血直流。黄蓉双腿成弓步,右手持打狗棒,左手成掌,“呼”地一掌朝床下击去,阿紫腿上受伤,床下又窄,根本无法躲闪,眼看这一掌击出,阿紫必成重伤。忽然“啪”地一声,床上的人竟伸出手来硬生生地接了黄蓉一掌,黄蓉被震得倒退了几步,而床上的人却纹丝不动。 黄蓉暗暗心惊,因为她这一掌几乎用了十成内力,对方却轻描淡写地化了去,而且刚才自己明明已经点了他的穴道,他竟还可以行动自如,能将功夫练到这种地步的人,简直匪夷所思,她万万想不到蒙古军中竟有这样功力的人。黄蓉低声喝道:“阁下何人?”床上的人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一个不该活着的人。”这句极低极轻的话听在阿紫的耳里,却如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都呆了。 坐在床上的那人低沉着声音道:“你又是何人?为何夜闯营帐?”黄蓉知道今夜陡遇强敌,要想全身而退是不能够了,当下把心一横,打狗棒倏然挥出,招招直取敌人要害。那人“咦”地一声站起身来,语气间甚是惊奇,拆了几招,那人忽然问道:“你是丐帮帮主?”黄蓉心想此人武功见识渊博,认得打狗棒法,当下更不答话,拼命快攻。但是那人似乎对打狗棒法甚为熟悉,尽管黄蓉每一招都极精妙厉害,却连他的衣角也沾不着,纵使是郭靖,也未必能够如此。那人似乎有意相让,只是躲避,极少还手。黄蓉越打越心惊,暗想打狗棒法从来只传丐帮帮主,怎么此人竟对这套棒法如此熟悉?那人忽飞身跃起躲过黄蓉横扫双腿的一击,同时右掌快速朝黄蓉的右手拍去,左手反手去夺黄蓉的打狗棒,这一招来得好快,黄蓉大惊,认得是降龙十八掌中的“飞龙在天”,强劲的掌风逼得她连忙弃棒撒手。那人将打狗棒握在手中,轻轻地抚弄着,忽又掷回黄蓉脚下道:“你快走吧,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他们已经听到声音,很快就会有人赶来。”黄蓉捡起打狗棒,心里一时间转过千百个念头:“他为何会用降龙十八掌?他为何要手下留情?他为何……”正在惊疑不定间,眼前忽然一亮,一个颤抖的声音尖声叫道:“姐……姐夫!” 那人猛然回头,灯光下只见此人身材魁梧、目光如电,赫然便是萧峰!他看到阿紫站在灶台的灯前,全身粟粟而抖,不禁脱口叫道:“阿紫!”话音刚落,一个温软的身子猛地扑入怀中,他双目含泪,张开双臂搂住她,阿紫将脸依偎在他宽广的胸膛,泣不成声,“姐夫……姐夫,真的是你吗?”那身上熟悉的气息、温柔而有力的怀抱让阿紫恍若置身梦中,多少次了,梦里姐夫就是这样拥着她。萧峰轻轻抚着阿紫的秀发,柔声道:“是我,是我,我的小阿紫。”听着这熟悉而温柔的声音,阿紫半年多来的辛酸一下子涌上心头,她用手捶着他的胸膛放声痛哭。萧峰低头瞧见阿紫憔悴的脸庞,心下甚是难过,暗想:“她孤身一人在外流浪,必是受了不少苦头。” 不禁怜惜地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都是我不好,没好好照顾你,让你受苦了。”阿紫听了,哭得更加厉害,仰起头呜呜咽咽地道:“姐夫,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扔下阿紫了。”萧峰心里一酸,复将她揽入怀中,声音有些咽哽,道:“好……好,再也不会了。” 第二节 灯火阑珊处(二) 忽然间,门外响起纷杂的脚步声,萧峰知道黄蓉早已悄悄走了,看看怀中的阿紫,见她紧紧地搂着自己,一时间竟不忍心将她推开。正在此时,一女子当先冲了进来,急道:“大哥,你没事吧?”一眼瞥见萧峰搂着一个女子站在屋中央,惊得张大了嘴巴,心里又气又妒,酸溜溜地道:“大将军,这位是谁?刚才不是有刺客吗?”萧峰轻轻挣脱阿紫搂着自己的双手,微笑道:“公主,这位是我的小姨子,她从南方来寻我,刚才我们在黑暗中看不清对方,所以打起来了,没有什么刺客。” 公主见萧峰忽然露出笑容,心里很是高兴,对阿紫的敌意登时减了不少,笑道:“哦,原来是大将军的小姨子,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呢?你不是说你所有的亲人都死了吗?”阿紫忙抢着道:“我们失散很久了,他还以为我早已死了呢。”说话间将那公主由头至脚打量了一遍,暗忖道:“这公主生得花容月貌,我见犹怜,姐夫却一点儿也不动心,可见他对阿朱姐姐至死都不能忘情,仍是将天下的女子视如无物。”当下心里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还是悲。 那公主奔到阿紫跟前,拉着她的手道:“我叫新月,你叫什么名字?”阿紫笑道:“我叫阿紫,谢谢你一直那么照顾我的姐夫。”新月回头看了一眼萧峰,脸现红晕,道:“不,我照顾得不好,以后可得请你多教教我。”顿了一下,又道:“夜深了,你随我去安歇吧,别打扰大将军了,他今晚喝醉了。”阿紫刚与萧峰重逢,一刻也不愿离开他,冲口而出道:“不!我要和姐夫在一起。”新月奇道:“你和他……,怎么能……”萧峰知道阿紫对自己的依恋,从前她被自己打成重伤时,一直与自己日夜形影不离,根本没有什么男女忌讳,当下柔声对她说道:“你随她去吧,明天我再去看你。” 阿紫见如是说,唯有依依不舍地跟着公主出去,刚一迈步,腿上一阵剧痛,她不禁“哎哟”一声,脚下站立不住,身子倾斜着摔下来,萧峰抢步上前扶住,低头看见阿紫腿上的衣裙血迹斑斑,急忙将她扶到床上坐了,卷起她腿上的衣裙,只见伤口之处还在不住流血。“嘶”的一声,萧峰将自己的袍角撕了一块下来,小心地给阿紫扎住伤口,止了血,又沉声吩咐道:“快请军医。”立即有人领命飞跑着去了。新月站在一旁看着,在萧峰毫不犹豫地撕下袍角之时,她的心猛地一紧,继而有一股酸溜溜的感觉涌上心头,因为袍子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做的,这是她第一次为别人做衣服,手上也不知被扎了多少针,才做成了这件袍子,现在被萧峰不假思索地撕破了,焉能不伤心?她痴痴地凝视着萧峰,只见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阿紫的身上,不禁黯然神伤,心道:“他什么时候也能这样看着我,我纵使为他死了,也是值得的。” 军医很快就赶来了,经过清洗伤口、上药、包扎,阿紫疼痛顿减,萧峰才放了心,新月命人扶了阿紫去歇休。 萧峰目送阿紫的背影走远,内心思潮起伏,恍惚间似乎那就是阿朱的背影……有泪模糊了双眼,他仰起头,凝视着深遂而高远的天空,默默地道:“阿朱,你在天之灵是怕我孤寂吧,又派你的妹妹来陪伴我了,你放心,我不会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的。” 翌日,阿紫很早就起了床,撑着拐棍走出帐篷,慢慢朝萧峰所住的茅屋走去。忽然,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一双纤细的手伸来扶住了她,只听得新月银铃般的笑声,“阿紫姑娘,为什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睡不着,想早点去看姐夫,公主为什么也这么早起来?你也睡不着吗?” 新月公主俏脸一红,含糊道:“唔,刚到这里,不太习惯。”话锋一转,道:“天气寒冷,你们南方来的人可能不太适应,明天我让人用毛料给你做几件厚点儿的衣服。” 一边说着,一边转过一个帐篷,遥遥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茅屋前的大树下,背着双手,北风吹起了他的衣襟,树上的积雪不时地飞落下来,与他的衣襟在空中共舞。阿紫与新月公主不约而同地站住脚步,痴痴地凝视着,阿紫心想:“这世上真是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和姐夫相比,他的气度让任何一个人都自渐形秽。”新月公主心想:“他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力?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他都难已自己?即使他不爱我,我这一生只要每天都能这样远远地凝望着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忽然蒙古军中响起嘹亮的号角,萧峰霍地转过身来,看到阿紫和新月,他快步走到她们跟前,关切地问道:“阿紫,你的伤不碍事了吧?”阿紫笑着摇了摇头,萧峰又道:“军中有事,我去去就来,这里冷,你们先到屋里坐一会儿。”这时,有士兵牵了马过来,道:“请将军上马。”萧峰一摆手道:“不用了。”说完人已到了三丈以外,一转眼,高大的背影已隐没在帐篷间。 第三节 灯火阑珊处(三) 新月扶着阿紫在茅屋里坐下,又指着挂在墙上的箭袋道:“大将军喜欢到这里打猎,我就命人盖了这间茅屋,还学着绣了这个箭袋,阿紫姑娘,你说我绣的人像大将军吗?”阿紫看着绣在箭袋上弯弓射箭的人,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眼前就现出了萧峰的身影,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新月绣的就是萧峰,不禁点头道:“像,真的挺像。”新月公主两眼发亮,笑道:“真的?我绣了一个月呢,也不知拆了多少遍才绣成。” 新月执着阿紫的双手,热切地问道:“阿紫姑娘,你能告诉我大将军的夫人也就是你的姐姐,她长成什么样子?性情如何?”阿紫道:“她长得和我差不多,性情是极好的。”新月叹了口气道:“唉,我这一问实属多余,如果不是人品相貌极好,又怎能配得上大将军呢,她究竟是怎么死的?”阿紫道:“是被我姐夫一掌打死的。”新月公主惊得一下子跳起来,颤声道:“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绝不可能。” “你不相信,可以亲自问我姐夫。” “那你不恨你姐夫吗?” “不恨,一点儿都不恨,实话跟你说,我就是在他一掌打死我姐姐的时候爱上他的。” “什么?!”新月再次跳了起来,她连续听到两件不可思议的事,而且都与她的意中人相关,她有满腹的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嘴里只是连连问道:“为什么?为什么?!”阿紫正色道:“爱像我姐夫这样的人也需要理由吗?”新月公主道:“确实不需要理由,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偏偏在他打死你姐姐时爱上他。”阿紫两眼凝视着远方,幽幽地道:“那一夜下着很大很大的雨,姐夫抱着阿朱姐姐哭得很伤心,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哭得像他那么伤心,那时我就在心里对他说,阿朱姐姐死了没什么,还有阿紫对你好,阿紫会比阿朱对你更好。可是……可是无论我对你多好,你却总不能像对阿朱姐姐那样对我,你的心里永远只有一个阿朱……” 新月听着她幽幽的倾诉,隐隐明白了萧峰其实是误杀阿朱,萧峰为此痛苦一生,所以才会整日闷闷不乐,新月暗想:“亲手杀了自己最心爱的人,世间没有比这种痛苦更痛苦了,大哥是个极重情义的人,他的痛苦更要比常人要多百倍。” 两人正各自想着心事,萧峰大步走了进来,对新月道:“四王爷请公主一同出游打猎,你快快去吧。”新月很高兴,站起来拉着萧峰的手道:“太好了,咱们这就走。”萧峰道:“阿紫有伤在身,我就不去了,我已跟四王爷告了假。”新月大失所望,道:“你不去怎么成,如果有人要行刺我哥哥怎么办?”萧峰笑道:“这是四王爷的封地,又有法王、潇湘子他们保护着,公主不必担心。”新月小嘴一撅道:“那我也不去了,也留下来陪阿紫姑娘。”萧峰摇着头笑了笑,亦无可奈何。 阿紫忽道:“公主,你知道我姐夫最爱吃什么吗?”新月道:“南朝的叫化子鸡。”阿紫摇摇头道:“不是,是火狐狸的肉,将刚打来的火狐狸拔了毛,去除内脏,置于火上烤至金黄,再用快刀切成薄片,浇上由桂花、蜜糖等调料制成的酱汁……哎呀,那种味道,真是太好吃了,可惜在我姐姐去世后,再没人做过给我姐夫吃了。”新月看着萧峰笑道:“原来你爱吃这个,为什么不和我说?”萧峰看了阿紫一眼,微微笑道:“火狐狸被这里的人视为神灵,我哪里还敢吃它?”新月笑道:“你们等着,我这就跟了他们去,一定要打一头火狐狸回来,我也尝尝鲜。”说完,撒腿就跑。 第四节 灯火阑珊处(四) 阿紫看着新月远去的背影道:“这位公主真烦人,整天缠着你叽叽喳喳的。”萧峰握拳在阿紫的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你这鬼丫头,再烦的人也会被你骗走的。”阿紫顺势拉着萧峰的手道:“姐夫,你坐下,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呢。”萧峰在阿紫身旁坐了,道:“我心里也有很多疑团要问你呢,你怎么也来到了这个世上?”阿紫将头靠在萧峰的肩上,轻轻地道:“在雁门关的悬崖上,你将箭插入了你的胸膛,所有的人都很伤心,唯独我没有伤心,因为我抱着你,你再也不会推开我。你答应过阿朱姐姐要一生一世照顾我,所以你去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你,那个谷底的烟雾就像天上飘着的白天一样,我想以后我们俩就生活在白云里吧,可是我又怕你说我欠着那个丑八怪的眼睛,要我跟着他,于是我就把眼睛挖了出来还给了他……”萧峰听着阿紫轻声细语地道来,却有如千斤大锤击在心里一般,越听越心惊,眼前仿佛看见一双血淋淋的眼睛被阿紫硬生生地挖出来,阿紫雪白的脸上血流满面。只听得阿紫继续说道:“虽然我看不见白云了,可是我知道你永远也不能赶我走了,你那么听话地躺在我的怀里,我悄悄地对你说我们到白云里去,再也不要见这些害你的人了,于是我抱着你轻轻地往前跨了几步,我和你就朝白云深处飘了下去……”萧峰“啊”地一声,身子猛地一震,将阿紫依在肩上的头震了开去,阿紫伸手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的手也在颤抖,奇道:“姐夫,你怎么了?”萧峰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震憾,他看着阿紫的眼睛,咽喉似乎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良久才嘶哑着声音道:“你何苦那么傻?我不值得你这样。”阿紫尖声道:“你不值得谁值得?这个世上如果没有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萧峰想不到阿紫对自己用情竟深至此,他仰起头,想起自己一生孤苦无助,唯有这两姐妹对自己至死不渝,阿朱是为自己死的,阿紫为了自己也不惜一死,心里无限感慨,暗想:“萧峰啊萧峰,你自恃英雄了得,到头来却害得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都要为你而死!”想到此处,不禁长啸一声,泪水盈眶。 阿紫听着萧峰悲愤的啸声,心有所感,悲呼一声“姐夫”,扑入他怀中。萧峰伸手搂住她,任由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就像从前她受伤时那样,心想:“她终是小孩子脾性,对我的依恋越来越厉害,但这也难怪,她在世上只剩我一个亲人了,我要尽我的能力照顾好她。”阿紫双手搂着萧峰的腰道:“姐夫,你答应过再也不扔下我的,你不要食言了。”萧峰轻轻拍着她的头,道:“我不会食言的,只是你姐夫我是个粗鲁的汉子,让你整日陪着我,只怕要闷坏了你。”阿紫立即道:“不,只要有你在我身边,我永远都不觉得闷。”萧峰心里一凛,轻轻将她从怀中推开,道:“阿紫,你应该知道我的心里永远只有一个阿朱。”阿紫急道:“可是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以前的世界了,阿朱姐姐的骨头可能都化成了灰了,你还是不能忘记她吗?”萧峰皱了皱眉头,双目凝视着远方道:“我跟你说过,阿朱没有死,她一直都活在我的心里,无论世间如何变幻,阿朱就是阿朱,没有人可以替代。” 阿紫哭道:“阿朱,阿朱,你就知道阿朱,难道我在你的眼里真是连她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吗?我为了找你,历尽了多少艰辛,差一点儿就死在路上了,这你又知道吗?”萧峰心里一软,用袖子为她擦去眼泪,轻声道:“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来,跟姐夫说说,咱们往后回去,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阿紫才破涕为笑,从自己和萧峰被飓风吹散讲起,如何在江南被程英、陆无双所救,如何孤身万里找寻,如何与黄蓉结怨,被其追杀,如何在林中遇险,一一地向萧峰讲了。直听得萧峰满手是汗,暗想:“倘若她真在途中死了,我却不知,那……那……”他简直不敢往下想,看着阿紫消瘦的面容,不禁伸手抚着她的头道:“都是我,累你受了那么多苦。”阿紫嫣然一笑道:“再辛苦也没什么,我只是害怕找不到你。” 萧峰叹道:“这人世间太奇怪了,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想明白的,我明明已经自杀,你明明已经跳下了悬崖,按理绝无生还的可能,但只一阵风就把我们吹到几百年后来了,莫非天上真有神灵在保佑我们?”阿紫道:“那是一定有的,姐夫你那么好的人,菩萨也会被你感动,她救了你,顺手连我也救了,从今往后,我要多做善事,不做坏事了。”萧峰笑道:“嗨,小阿紫真是长大了!”阿紫也笑道:“我早就长大了,你没发现而已,现在该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萧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双目凝视着远方道:“这说来话就长了……” 第一节 故国今何在(一) 原来当日萧峰被飓风吹到了一个山脚下,恰逢新月公主打猎经过,发现了他,命人探视后,发现他虽然身受重伤,但还有气息,于是将他救了回来。经过御医精心治疗,又兼萧峰身强体壮,终于在半个月后醒了过来。 萧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由虎皮铺就的炕上,身旁站着几个穿异族服装的女子,他稍一动,胸口即感一阵剧痛。他低头看时,发现自己赤裸着上身,胸口处缠着几层的纱布,纱布上浸有血迹。萧峰忍着剧烈的头痛,慢慢想起在雁门关前折箭自杀的经过,心想:“我那一箭是对着胸口插进去的,为什么我还活着?” 门外忽传来一女子的声音:“他真的醒了?”门帘一掀,一个穿着异服的美貌女子走了进来,她看见萧峰睁开了眼睛,喜道:“你真的醒了,我还以为你会死呢!”萧峰忍着胸口的剧痛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那女子道:“这里是我们蒙古国的地方,半个月前我发现你受伤晕倒在山脚下,我就把你救回来了。”“蒙古?”萧峰从未听说过这个国家,不禁问道:“大辽国离这儿多远?”那女子笑道:“哪里有什么大辽国,你莫不是摔坏脑子了吧?辽国早就给灭掉了!”“啊?”萧峰也顾不得伤口的疼痛,一下子坐了起来,一把抓住那女子的手厉声喝道:“你说什么?!大辽怎么会给灭掉?!”旁边的几个女子拔出剑来,齐声喝道:“不得对公主无礼!”那女子被萧峰抓得连眼泪都出来了,大呼道:“你快放手!你这疯子!辽国在一百年前就给金国灭了!”萧峰听了,不由松了手笑道:“你骗我,我就是大辽国的人,你说我昏迷才半个月,那么辽国怎么又会在一百多年前被灭掉呢?” 那被称为公主的女子侧着头盯着萧峰,忽猛地朝后退了几步,失声道:“这人真是疯了!”连声吩咐旁边的侍女道:“快,快请御医来,看这人是不是真的疯了。”萧峰见她脸现惊恐之色,毫无半点虚假之态,甚是疑惑,举目看着窗外,只见青青草色间繁花似锦,忽然心里一动,问道:“现在是几月份?”那公主看了他一眼,缓缓道:“七月初。”萧峰的脑子“嗡”地一声,刹时一片迷茫,他清楚地记得与中原众豪杰在冰天雪地里杀出重围的情景,甚至那支用来自杀的箭,在他从地上捡起来的时候,他也清楚地记得那上面沾有雪片,怎么会一下子就到了夏天呢?萧峰百思不得其解,忽又问道:“姑娘是在雁门关前发现我的吗?”那公主奇道:“雁门关在哪儿?我只在书上读过这地名,但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是在打猎的时候,在我们这儿的月牙山看见你的。”萧峰听了,更加骇然,心想道:“时间、地点都不对,难道这世间全然改变了吗?” 正在疑惑间,进来了两个大夫,他们分别给萧峰把了脉,然后对那公主施礼道:“启禀公主,此人脉搏平稳,毫无紊乱迹象,不像患有疯狂病症。”公主道:“那他为什么胡言乱语?说什么他是大辽国的人,还不知道辽国已经灭亡一百多年了。”两个大夫瞪圆了眼睛,一齐盯着萧峰,萧峰皱了皱眉头,也盯着两个大夫道:“请你们如实告诉我,大辽真的是被灭了吗?而且是在一百多年前?”两个大夫一齐点头,齐声道:“不错!”一个接着道:“壮士要是不信,有史书为证。”另一个道:“辽国在临潢还有残余的势力,你要是还不信,可以亲自到那儿问问。”那公主道:“花房里的萧花匠不是契丹人吗?把他叫来,让他亲口告诉你,要不你这疯子还以为我在骗你呢。” 过了一会儿,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走了进来,那公主对萧峰道:“他是契丹人,你亲自问他好了。”萧峰打量了萧花匠一眼,用契丹语问道:“你凭什么证明你是契丹人?”萧花匠不作声,“嘶”地一声,将自己胸前的衣服拉开,现出一个狰狞的狼头,萧峰点头道:“你确实是契丹人!而且你也姓萧。”萧花匠点了点头,萧峰沉声道:“他们说咱们大辽国被灭掉了,这是真的吗?”萧花匠大声道:“你说你是契丹人,你怎么连这也不知道!大辽国是我们契丹人永远的骄傲,我们不仅要记住它的光辉历史,更要记住亡国之恨……”萧峰闻说,如遭雷击,呆了半晌,忽仰起头纵声长啸,泪水滚滚而下。众人被他的啸声震得心怦怦乱跳,幸而萧峰重伤之余,内力恢复不到两成,啸声威力大减,众人不由自主地被他啸声中的悲怆之情所感染,心下均感戚戚焉。 忽然啸声顿止,萧峰“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两名大夫忙将萧峰扶住,为他把了脉后,道:“壮士悲愤过度,又加重伤未愈,造成吐血,往后可要以身体为重,不可忧思过度,我们开一个方子你先服下,过几日我们再来复诊。”萧峰呆呆地看着窗外,对大夫的话一句也没听见,忽然视线被一个狼头所挡,萧峰抬头一看,原来是那萧花匠走到了跟前。萧花匠盯着萧峰的双眼,低沉着声音道:“我知道你是大英雄,咱们契丹人到处被人欺凌,正需要像你这样的大英雄,你一定要养好身体,为契丹人争一口气!”萧峰盯着他身上的狼头,身上的血液似乎在沸腾,他紧紧地抿着嘴巴,用力地点了点头。萧花匠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转身慢慢走出去,萧峰忽然道:“老伯,大辽已经灭亡多少年了?”萧花匠仰起头,叹了口气道:“有一百多年了。”萧峰知道萧花匠绝不会骗他,他心里有无数的疑团,但是他知道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缓缓闭上眼睛,将这些疑团埋藏起来。 第二节 故国今何在(二) 往后的几天,侍女每日按时端来汤药,萧峰的伤好得很快,虽然还不能下床,但可以运气疗伤了。 这一天,那公主又走进来,看了看萧峰,道:“你的伤好得挺快的嘛,喂,现在你相信了吧,还说我骗你吗?”萧峰抱拳道:“谢谢姑娘救命之恩,前日多有得罪,望姑娘见谅。”旁边的侍女道:“什么姑娘前姑娘后的,这是我们蒙古国的新月公主!”萧峰微微颔首道:“哦,失敬了。”那新月公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萧峰道:“在下萧峰。”新月笑道:“你也姓萧,确是契丹人了,你会武功吧?前日我听你叫了一声,功力还马马虎虎。”萧峰答道:“只会一点粗浅功夫。”新月喜道:“那就好了,等你的伤痊愈了,你就来陪我练功,跟着我的这些人都不敢认真和我过招,只要我的手指头轻轻一点,他们就倒下了,真没劲。”萧峰道:“公主也练武吗?”新月双眉一剔道:“公主就不能练武吗?我的师父还是蒙古国第一高手呢。” “哦”萧峰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新月看看他,奇道:“你不是连我们蒙古国的第一高手是谁都不知道吧?”萧峰淡淡地道:“确实不知道。”新月笑道:“你真够孤陋寡闻的了,你去问问,普天下谁不知道大蒙古国的第一高手是谁,连南朝那边最南的地方都知道,你究竟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傻头傻脑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萧峰目光如电,在新月脸上一扫,道:“公主说得没错,我确是什么都不知道。”新月被他的目光一扫,不知为何,脸上竟泛起淡淡的红晕,忙将脸转向窗外,心里暗暗奇怪:“我为什么会脸红?他的目光有魔力吗?”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事。 又过了一个月,萧峰的伤已完全好了。在这一个月里,新月来得越来越勤,她觉得萧峰身上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吸引着她,即使他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淡淡地应着她的话,她也能感觉到他那与生俱来的不凡气度。 这一天,新月邀萧峰骑马到月牙山去,让他亲自看看他重伤昏迷的地方。两人出了城,眼前是一片青青草色,远处有星星点点的毡房,轻风拂面而来,带着清新的青草味。萧峰极目远望,国破家亡之恨陡然涌上心头,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手握缰绳,“驾”地一声,纵马朝前狂奔。新月急道:“等等我!”忙奋起直追,可是萧峰骑着马像风一样在草原上奔驰,新月哪里追得上,渐渐地萧峰跑得只剩一个黑点了。新月又急又气,眼看无法追上,索性下马坐在草地上,心料萧峰不见她追来,必定会返回寻找。 萧峰一口气奔了几里路,前面忽然出现一座山峰拦住了去路,萧峰勒马止步,才想起新月没有跟上来。萧峰抬头望望屹立在面前的山峰,只觉它的形状像极了一轮弯弯的月亮,心想这一定就是月牙山了,于是下了马,在山脚下的一块大石上坐下,准备等新月来了再上山。山脚下的草丛间,开着淡红色的小野花,微风过处,一片摇摇曳曳,萧峰眼前仿佛又看见了穿着粉红色衣裙的阿朱,她的裙裾飘飘,就像那摇曳的粉红色小花,又想起了与阿朱的塞外牛羊之约,不禁热泪盈眶。 萧峰坐了有一盏茶功夫,竟不见新月追来,心里忽觉不妥,忙骑上马,循原路奔回。奔至半途,忽见地上有血迹,下马察看时,发现四周有打斗的痕迹,萧峰料想新月可能在此遭人袭击,忙仔细察看草地上的马蹄印,发觉除了一条向南通往城里之外,另有一条新鲜踩出来的通向西面。萧峰飞身上马,循着马蹄印向西疾驰而去。 第三节 故国今何在(三) 萧峰一路向西急追,忽然,草地上的马蹄印消失了,四周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萧峰坐在马上向四处望了望,只见西南面有几座毡房围建在一起,而西北面荒芜一片,其间只有一座毡房。萧峰不假思索,下了马,径直朝西北面的毡房掠去。 来到毡房前,忽听见一男人低沉的喝声:“快!把她装进去!”萧峰猛地一掀毡帘进去,只见新月手脚被捆,嘴上还塞了一团布,正被两条大汉推搡着往一个大箱子里按。萧峰大喝一声:“放开她!”双掌同时推出,分别击向抓住新月的两条大汉,只听“啊”“啊”两声,那两人被震得倒退了好几步,萧峰身形一闪,已将新月抢了回来。这几下动作兔起鹘落,站在屋中指挥的黑衣男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及至萧峰摘去新月嘴上的布团,新月哇地一声哭起来,他才猛然喝道:“你是什么人?”新月忙伸手推萧峰道:“你快走,这个人很厉害的,他的飞刀百发百中。”边说边用身子挡在萧峰跟前,对那黑衣人道:“你们要的是我,我跟你们走就是了,不许伤害他。”黑衣人嘴角微翘,冷笑道:“原来他是你的心上人,两个都不许走!”新月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萧峰伸手轻轻推开她,道:“别怕,他的飞刀打不着我的。”抬头朗声对那黑衣人说道:“阁下要留下我们,只怕你还没有这本事!” 黑衣人仰头大笑,道:“我纵使敌你不过,也要拼一拼!”说话间,三把飞刀如流星般先后击出,朝萧峰的上中下三路劲射而来。萧峰不躲不闪,双手一划,掌力如排山倒海般推出,三把飞刀在空中受其掌力所迫,竟忽然掉转方向,朝黑衣人疾射过去。黑衣人万万料不到萧峰如此神勇,大惊之下忙侧身躲避,上、中两路的飞刀擦着他的头和手飞过去,但击向下路的那把飞刀无法躲过,“噗”地一声,飞刀已插入黑衣人的大腿,他痛哼一声,站立不稳,跌坐在地上。另外两条大汉见形势不妙,抡起大刀朝萧峰砍来,萧峰两手一伸,分别抓住两人握刀的手,用力一推,两人朝后飞出,大刀脱手,只听“嘭”“嘭”两声,两人摔得不约而同地吐出血来,显是被震得受了内伤。 新月看着躺在地上的三人,又看看萧峰,她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在举手投足间就击败了这三个人。她的武功是蒙古国师金轮法王指点,虽然不曾下苦练,但金轮法王的武功她是见识过的,原以为那是天下第一的武功,再也没有人能比得上的了,没想到萧峰竟神勇至此,似乎丝毫不比金轮法王逊色,当下芳心大喜,暗想:“我道我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他呢,原来他根本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萧峰转头问新月道:“公主,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抓你?”新月小嘴一翘,道:“我怎么知道?!都是你,干嘛跑那么快?把我落在后面,也不等等我,还有,你明明武功厉害得很,为什么说你只会一点儿粗浅武功?”萧峰看着她一脸的娇横之色,忽然想起阿紫,阿紫从前常常也是这般神色与他讲话,想起现在已阴阳相隔,心里不由黯然神伤,双目盯着新月怔怔地出了神。新月被他盯得脸生红晕,心里却暗暗欢喜,低下头去,轻声道:“萧大哥,你怎么了?”萧峰一下子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哦,没什么,我把你落在后面确是我的不对,至于武功嘛,天外有天,没有人敢说自己的武功天下无敌。” 新月抿嘴一笑,道:“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这三个人不知道为何要抓我,我并不认识他们。”萧峰皱了皱眉头道:“我想他们是要抓了你,然后要挟你的汗兄!”坐在地上的黑衣人猛地抬头,盯了萧峰一眼。新月知道他被萧峰一语说中了,当下冷笑道:“哼,想要挟我们大蒙古国?没那么容易!说,究竟是谁指使你们的?”黑衣人哼了一声,将脸扭过去,不予理睬。新月大怒,道:“好,有骨气,我把你们带回去严刑拷问,看你们的嘴还硬不硬!”说完,捡起地上的绳子把黑衣人的手反绑起来,拔出剑逼着另外两人扶着黑衣人走出毡房。 新月先前被擒时,腿上也受了伤,她恨恨地道:“这三个狡猾的家伙,他们为了防止有人追来,快到这里的时候,就把马赶跑了,好让人摸不清方向,幸亏萧大哥你聪明,才没上他们的当,如果你寻错了路,我早就被他们装在箱子里运走了。”萧峰牵过自己的马来,扶新月坐上去,新月扭头对那黑衣人道:“有我萧大哥在,你们别想逃跑!”黑衣人惨笑道:“我技不如人,败在他的手下,我心服口服,要杀要剐,悉随尊便!”萧峰竖起拇指道:“好!你武功平平,但是条好汉!”新月拉着缰绳道:“萧大哥,你也上马吧,谅他们也不敢逃跑。”萧峰想起从前对阿紫不拘小节,导致她对自己暗生情愫,当下摇头道:“不用了,我押着他们走。”新月无法,只得自己骑着马慢慢走在前面。 第四节 故国今何在(四) 刚到城门前,就有士兵飞跑着过来报:“公主,四王爷驾到,正在府里等着您呢!”新月大喜,问道:“我四哥什么时候来的?”那士兵道:“禀公主,四王爷刚到,他听说公主不带随从就去打猎,很是担心,正准备派兵出城找公主。”新月挥挥手道:“知道了,赶快回去告诉四王爷,就说我平安无事,还抓了几个坏人,我换件衣服就去见他。”那士兵答应一声,骑上马飞快地跑了。新月又喝道:“来人,把这三个人给我押到大牢里去。”立即从城头上奔下来几个士兵,押着三人走了。 新月扭头对萧峰笑道:“我四哥哥来了,他最礼贤下士的了,你和我一起去见见他吧。”萧峰摇摇头道:“我不习惯见达官贵人,你自己去吧,我到城里走走。”新月大失所望,但知勉强他不了,唯有道:“那好吧,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绝不会勉强你,你逛逛就回来,我吩咐厨房给你备好晚饭。”萧峰点点头,新月才骑着马走了。 时已近黄昏,夕阳斜斜地照在街上,家家户户炊烟袅袅。萧峰信步走在街上,偶尔能听到父母叫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萧峰想起小时候养母也这般唤过自己,如今所有的亲人都已作古一百多年,只剩了自己孤身一人留在世间,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变了,唯有国与国之间的战乱没有变。萧峰看看四周,一片升平之景,不由暗暗叹道:“世间的百姓如果都能像这里的人一样安居乐业,那该有多好啊,只是当权者的yu望永远没有止境,世间安得可以太平?!” 信步之间,来到一家酒家,萧峰走进去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吩咐小二道:“打十斤酒来!”小二瞪圆了眼睛,道:“客官,就你一个人喝?”萧峰道:“不错,快快拿上来!”小二看看萧峰魁梧的身材,不敢再作声,忙跑进去搬了一大坛酒出来,萧峰也不用碗,拎起酒坛子就喝,一连喝了大半坛,才抹抹嘴道:“痛快!”看见小二站在一旁目瞪口呆,伸手将酒坛子递给他道:“我请你喝!”小二忙将头摇得像拔浪鼓一般,道:“不……不,我不会喝酒。”萧峰一笑,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又喝了一气,才将酒坛子放下,从衣兜里掏出一锭银子往桌子上一放,站起来往外就走。小二在后叫道:“客官,你给多银子了。”萧峰头也不回地道:“那我下回再来喝。” 回到新月公主府,已是华灯初上。萧峰还未到自己的厢房,早有丫环小雁打着灯笼跑过来禀道:“萧大爷,泻玉阁已备下酒菜,公主让奴婢来请您用晚饭。”萧峰道:“好,有劳你了。”小雁笑道:“萧大爷太客气了,奴婢受不起,请跟我来吧。”边说边打着灯笼在前引路。拐了几个弯,忽闻得前面水声潺潺,转过几株高大的花木,眼前豁然开阔,只见灯火通明处,几间精巧的房舍建在一个湖里,湖旁有座山,一股瀑布从山上直泻下湖里来,发出淙淙的水声。萧峰踏着用白大理石铺成的小桥走了一半,新月由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扶着接了出来,萧峰忙道:“公主腿上有伤,不宜走动,何必这般拘礼?”新月红了脸,朝扶着自己的男子看了一眼,小声道:“不是我要出来接你,而是他要出来接你。”萧峰“哦”地一声,目光流转,朝那男子看去,那男子拱手,道:“在下忽必烈,乃新月的四兄,舍妹的性命是英雄所救,我无论如何都得向英雄当面致谢。”说毕,向萧峰长身一揖,萧峰伸手扶住,道:“不必客气,要不是我,公主也不会被人擒去,萧某实在说不上有什么功劳。”新月在旁说道:“萧大哥,我四哥定要来见见你,我也没法子,你不会怪我吧?”萧峰道:“公主言重了,萧某的命都是你所救,我对你只有感激,又怎么会怪罪于你?” 忽必烈携着萧峰的手入席,定要让萧峰坐上座,萧峰推辞不得,只得坐了。忽必烈端起酒杯道:“萧大侠,小王不才,今日却能结识您这样的大英雄,实在是三生有幸,来,我敬你一杯!”萧峰看着手中的酒杯笑道:“请恕我冒昧,我实在不习惯用这种酒杯喝酒,要喝就用大碗来喝!”忽必烈哈哈一笑,将手中的酒杯往地上一掷,道:“痛快!来人,快上大碗,我今天要和萧大侠痛喝一场!”侍从忙端上两个大青花瓷碗,正要往里倒酒,忽必烈一把将酒坛子夺过去,道:“我来!”站起来亲自斟满了两大碗酒,一碗递给萧峰,一碗自己端了,两人一饮而尽。萧峰适才虽在酒馆喝了几坛子酒,但无人相伴,实感无味,现见忽必烈豪爽,完全没有王爷的架子,不由对他心生好感,当下长身而起,道:“今日你我初识,得喝他十斤才罢!”忽必烈也站起身来,笑道:“好!我今天一定舍命陪君子!”两个青花瓷碗一碰,两人齐道:“干!”两人一饮而尽,齐声大笑。 第五节 故国今何在(五) 忽必烈的酒量竟然也大得很,两人喝得新月在一旁直皱眉头,却一直不见谁有醉意,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一把夺过萧峰的碗,嗔道:“萧大哥,你的病刚好,别再喝了,喝很多了会伤身子的。”忽必烈也放下碗,笑道:“萧大侠好酒量,我一直以为自己酒量好,可是和你相比还是自愧不如呀。”萧峰道:“王爷太谦了,你的酒量很好,萧峰很是佩服。”忽必烈看了看新月,笑道:“我这妹子有意见了,看来咱们不能再喝了,下次趁她不在时,我们再痛喝它一场。”新月一推忽必烈,道:“四哥!你爱喝酒我不管,但不能老让萧大哥喝,他的伤才刚刚好。”忽必烈大笑,道:“你就只关心你萧大哥,就不关心你四哥了?”新月的脸蓦地红了,娇嗔道:“四哥!你胡说什么?!我不理你们了!”说完站起身来,由小雁搀扶着慢慢走了出去。 忽必烈看着新月的背影道:“我这个妹妹自小和我一起长大,她有时是骄横点,但人是极聪惠善良的。父汗去世以后,她喜欢这城外的月牙山,汗兄就为她在此建了一座公主府,让她长住在这里。”萧峰道:“公主待人接物都很好,我看她并不骄横,她对下人很温和,下人对她也很尊重。”忽必烈叹了口气道:“她有些痴病,按说她年纪也不小了,可她偏不肯找驸马,我们蒙古有一位能征善战的将军对她颇为倾心,可她对人家总是不冷不热的,让人捉摸不透。我看她挺听你的话的,可否帮忙开导开导她?”萧峰微一沉吟道:“公主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会尽力的。” 忽必烈站起身来,朗声吟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liu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顿了一下,他接着道:“江山如画,真让人神往呀。我对汉人的文化一直是十分仰慕的,萧大侠是否也有研究呢?”萧峰道:“萧某只是一介武夫,不懂舞文弄墨,不过这首苏东坡的念奴娇小时候师父曾教过,词句很有气魄,我一直也还记得。”忽必烈笑道:“萧大侠真是文武全才,自小就已接触汉人文化,可要比我幸运多了。我们蒙古很多人瞧不起汉人文化,说那是没用的东西,所以我小时候几乎就没有读过汉人的书,等到十几岁了,我偶然看了一本《孙子兵法》,才发现汉人的东西博大精深,想要取得天下,就一定要学习汉人的文化。” 萧峰想起自小受玄苦大师教诲,长大后更是被前任丐帮帮主江剑通所器重,三十年来耳薰目染的,无不是汉人最正统的精忠报国思想,谁知在一夕之间,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却土崩瓦解。想起当日天下英雄皆与自己为敌的凄凉境况,萧峰不禁微微苦笑,道:“王爷仰慕汉人的文化,可知汉人最推崇的思想是什么?”忽必烈道:“多少年来,中原都是以孔子的儒家思想为正统,凡是推行儒家思想的皇帝,都要行仁义之政,大凡行了仁义之政的皇帝大多都能保住了江山。如果有朝一日我蒙古国入主中原,实现天下一统,我必会劝谏我皇兄以孔夫子为尊,以仁义先行,以保江山永固。” 萧峰听如是说,叹了口气,道:“王爷可曾想过,为了你们的天下一统,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战祸带给百姓的痛苦,我是深有所感,王爷不会没有所动吧?”忽必烈回头看着萧峰,道:“你是第一个跟我这样说话的人,我没有看错人,你是顶天立地的真英雄。”顿了一下,他接着道:“萧大侠宅心仁厚,所说的道理,忽必烈虽然不才,却还是懂得的。只是如要永保太平,我认为天下必须一统。如今即使我蒙古不打别人,难保别人不来打我们,要知道当权者总是有野心的。只有天下一统,四海之内再没有与你抗衡的力量,天下才会真正地太平,百姓才可永远地安居乐业。” 萧峰沉思了一会儿,道:“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似乎也有些道理。不过萧峰乃一介粗人,只是不忍目睹生灵涂炭,至于权势之争,我是没有兴趣过问的。”忽必烈笑道:“萧大侠乃世外高人,忽必烈今日能识高贤,真乃三生有幸。来!我们再喝三大碗,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萧峰心想此人生性豪迈,如果不是王族,倒是是一个难得的朋友,当下亦站起身来,道:“既然是好朋友,怎么能只喝三碗?起码得再喝十斤!”忽必烈道:“好,今天我舍命陪君子,一醉方休!不过,我的肚子胀得很,待我方便方便再来。”萧峰道:“在下也有此意,正好一同前往!”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纵声大笑。 当晚两人直喝至深宵,才尽兴而散。 第六节 故国今何在(六) 第二日清晨,萧峰刚刚起床,忽见萧花匠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小声说道:“大事不妙了,昨日你抓的那三个人原来是契丹人。”萧峰吃了一惊,“什么?契丹人?”萧花匠跺着脚道:“确是契丹人!蒙古人对待敌人一向残暴,他们连夜提审那三个人,其中一人挨不住严刑拷问,供出了详情,原来他们都是契丹人,因为世代居住在临潢的契丹人一直不服蒙古人的统治,蒙古人怕他们成为威胁,连年分派兵力去镇压,你知道咱们契丹人也不是好欺负的,蒙古兵虽然强悍,却也占不了太大便宜。但我们的人也损失了不少,为了能逼蒙古停战,我们的部落派了三个武艺高强的人来劫持新月公主,准备以此要挟她的汗兄蒙哥,他们等了多日,终于等到新月和你单独出城,他们趁此机会下手,谁知竟遇上了你。唉,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了!”萧峰听了,心潮起伏,当初辽国强盛之时,哪里料得到契丹人竟会沦落至如斯地步。想起族人受人压迫欺辱,萧峰不胜悲愤,一拳击在桌子上,“啪”一声,整张花梨木制的桌子被震散在地上,他双眼圆睁,问道:“他们现在何处?”萧花匠道:“现在还关押在大牢里,听说其中有一个还是契丹部落里的重要人物,蒙古人准备返过来以他为要挟……”萧峰未等他说完,站起身来道:“咱们现在就到大牢去,请你在前面带路。”说着一手牵了萧花匠,大踏步往外走,萧花匠只觉身子轻飘飘的,脚不着地的被萧峰托着往前走,不一会儿已出了公主府。萧花匠又惊又喜,知道萧峰的武功已到了骇人的地步。 刚出公主府,迎面却见新月走来,她奔到萧峰跟前,笑道:“萧大哥,你这么早要去哪里?”萧峰道:“要去大牢,昨日我抓的那三个人是契丹人。”新月一怔,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萧峰冷笑道:“你们当然是希望我永远都不知道才好,可是你别忘记,我也是契丹人!”新月听了,两眼怔怔地望着萧峰,道:“我要是有这个心,让我不得好死!”萧峰见她的双眼盈满了泪水,心里一软,道:“对不住,我一时情急,错怪了你。”新月双眼一垂,眼泪如珍珠般掉下来,勉强笑道:“没什么,只要你明白就好。”萧峰道:“我现在要去救我的三个族人,从此以后,你我可能就是敌人了。”新月倒吸一口冷气,喃喃地道:“敌人?”双眼直视前方,整个人都呆了。萧峰忽然对着她一揖到地,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请受萧峰一拜!” “不……不……”新月倒退几步,不住地摇头。萧峰站起身来,朗声道:“萧峰向来恩怨分明,公主大恩,来日必报!”一边说着,人已牵着萧花匠走出几丈以外。新月忽然右手一扬,一块金光闪闪的东西朝萧峰直飞过去,萧峰反手一抄,已接在手里,只听得新月说道:“这个金牌你拿去,没人敢拦你。”说完,掩面狂奔而去。 依着萧花匠的指点,萧峰很快就找到了大牢。萧花匠止步道:“这里很多人都知道我是契丹人,我不便进去,而且我这一把老骨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会给你添麻烦,但盼你能顺利救出他们三人。往后咱们契丹人有了你这样的英雄,就不怕蒙古人欺负了!”萧峰抱拳道:“老伯放心,萧峰虽然不才,但拼了这条性命,也要和欺负我们的蒙古人周旋到底!”萧花匠用力地拍了拍萧峰的肩膀,道:“保重!”转身慢慢朝来路走去。 萧峰走到大牢门前,对着守卫亮出新月给的金牌,守卫连忙毕恭毕敬地让了进去,狱官见了金牌,更是对着萧峰不住地点头哈腰。萧峰让他将三个契丹人押出来,说新月公主要亲自审问他们,狱官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地押了三人出来。只见这三人浑身是血,其中两人的双腿已被打折,被人连拖带拉地拽出来。萧峰咬着牙道:“把他们手上脚上的铁链打开。”狱官迟疑道:“大人,这是重犯,武艺又高强,放了恐怕不妥当。”“砰”地一声,萧峰一拳击在墙上,墙上当即被击出一个洞来。萧峰厉声喝道:“有我在,你说妥当不妥当?!”狱官吓得瞠目结舌,半日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道:“妥当……妥当!”一边忙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三人的手拷和脚拷。狱官命令狱卒道:“你们几个押着犯人,跟这位大人到公主府去。”萧峰沉声道:“不用了!”站起身来,一手扶着一个,对另一个尚且可以行走的契丹人道:“跟我来。”大步朝门外走去。 萧峰走出大牢门,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再看看跟着自己的三个人,不禁皱起了眉头,暗想道:“这三人行走不便,浑身是血,很是招人耳目,新月虽然有心放他们走,难保忽必烈不派人追来,我一人要保全他们三人回到契丹部落,绝不能如此上路。”正在踌躇间,一辆马车忽然迎面赶了过来,正好在萧峰面前停下,马夫从车上跳下来向萧峰行礼道:“萧大侠,公主让我将这辆马车送给你。”萧峰定睛一看,认得此人是公主府上的管家,心里对新月的感激又多了几分,当即还礼道:“辛苦你了,请代我转告公主,她的大恩,萧峰没齿难忘。”说毕让三个契丹人上了车,萧峰也跳上车,向那管家拱手道:“告辞了,后会有期!”猛地大喝一声:“驾!”那马车朝城门急奔而去。 第七节 故国今何在(七) 出了城门,萧峰驾车朝东急行,那没有被打折腿的契丹人颤声问道:“你……你要带我们到哪里去?”萧峰尚未答话,那领头的黑衣人厉声喝道:“你这胆小鬼,即便上刀山又何惧!我们契丹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萧峰并不答话,回转身来,“嘶”地一声撕开胸前的衣服,现出一个狰狞的狼头,三个契丹人齐声惊呼。那黑衣人看看萧峰,又看看狼头,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姓萧,是契丹人!你身上流着我们契丹人的血!太好了!”萧峰点头道:“我先时不知,竟伤了你们,还害得你们受了这许多苦,真是对不住。”那黑衣人一拍萧峰肩膀道:“好兄弟,何必如此见外,这怎么能怪你呢?要怪就怪我们自己学艺不精。”另一个折了腿的人道:“能为咱们契丹寻到你这样的大英难,别说让我受一点苦了,就是要了我的命也是值得的!” 萧峰回过身去继续催马急行,一边道:“在下萧峰,不是什么大英雄。”那黑衣人道:“在下耶律英,这位也折了腿的姓萧,名叫明阳,那位……嘿嘿,不说也罢,免得有辱尊听。”萧峰已猜到萧花匠所说的经不住折磨供出详情的必定是没有折腿的那个人。萧明阳接口道:“他叫耶律杰,这也不能全怪他,蒙古人的大刑实在是太残忍了。他还小,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苦。”那叫耶律杰的红着脸,小声道:“谢谢你,明阳哥,是我不争气,是我该死,怨不得我哥生气。”耶律英喝道:“你别叫我哥,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耶律杰双眼一红,几欲掉下泪来。萧明阳劝道:“他才十七岁,他平时是一个多好的孩子,你是知道的,他只是一时糊涂,就别责怪他了。”萧峰才知道原来耶律英和耶律杰是两兄弟。 只听得耶律英叹了口气,道:“家门不幸,让萧大侠见笑了。”萧峰道:“兄台如果瞧得起在下,就叫一声兄弟吧,别再大侠前大侠后的了。”耶律英道:“好,承蒙萧兄看得起,那我就不客气了。”萧峰又道:“令弟年纪尚幼,你就原谅他一次吧。”耶律英道:“明阳今年也只有十九岁,可就比他有骨气多了,宁死也不开口,哪里像他!”萧峰回头看了一眼萧明阳,只见他脸上虽然有络腮胡子,但依稀留有稚气,不禁点头道:“真是难为你了。”萧明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我其实并无多大用处,只是皮肉厚,经得几下打。杰弟是个很聪明能干的人,就原谅他这一次吧,反正我们现在也逃出来了。”萧峰也道:“我看令弟确有愧意,往后你多多管教就是了,这一次的事就别再追究了。”耶律英点点头,又看着耶律杰道:“这一次我看在萧兄的金面上,就饶你一次,往后再犯,我必亲手取你性命,免得你在这世上丢人现眼!”耶律杰小声道:“哥你放心,我以后要是被抓住,就一头撞墙死掉,不再受那种罪,也就不会对敌人说什么了。”耶律英看看他,良久道:“是哥没用,没有保护好你,不过我宁愿你当场死了,也不愿看到你对敌人屈服。”耶律杰低头道:“是,哥的教诲,弟弟永远记住了。” 萧峰听着他们哥儿俩的对答,心里真不是滋味,没想到当年最强悍的契丹人竟沦落到任人欺辱的地步。他仰起头来,只见晴空万里,朵朵白云冉冉而过,前方一望无垠的草地,仿佛就是当年辽国的景象,不禁激起万丈雄心,暗自想道:“上天不让我萧峰死,我就用我的余生来保护我的族人,直至到死为止!” 第八节 故国今何在(八) 萧峰深知忽必烈精明,未必肯如此轻易放过他们,所以他快马加鞭,奔跑了大半日,直到黄昏时分,马已经跑不动了,才停下来休息。新月想得很周到,在马车上备了一大袋干粮和几皮袋清水。萧明阳笑道:“萧大哥真是想得周到,不动声色就把我们救出来了,连马车、干粮、清水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萧峰苦笑道:“我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不瞒你们说,我救你们的时候,是新月公主给了我一块金牌,所以不用动武,马车、干粮和水也是她准备好送过来的。” 耶律英奇道:“新月公主?就是我们要抓的那个蒙古公主?”萧峰点点头。耶律英搔搔头,满脸不解,问道:“她为什么要帮我们?我们可是她的敌人呀。”萧明阳微微笑道:“耶律大哥,这你就不懂了,她不是要帮我们三个,而是要帮萧大哥。”耶律英更是一脸茫然,道:“萧兄也是契丹人,而且她明知送这些东西给萧兄弟是用来救我们的,她为什么还要送?”萧明阳看看萧峰,笑道:“你看看咱们萧大侠,英勇魁梧、武功盖世,又重情重义,你说天下有哪个女子能不动心?”耶律英一拍脑门,大声道:“对呀!我真笨,要是我是女子,我也会动心。”萧峰故意装作没听见,转过身去,凝视着远方,轻轻叹了口气。忽然,他转过身来,脸色凝重,道:“有追兵追来!” 耶律杰惊道:“那快上车!”萧峰摇摇头道:“没有用,我们的马太累了,跑不快,他们的马来得很快,我们是跑不过他们的。”耶律英道:“那我们就和他们决一死战!”耶律杰急道:“哥,你和明阳哥的腿上有伤,不能乱动。”耶律英大声道:“我的手又没折,可以发飞刀!”萧峰跳下车道:“来的人似乎不是很多,你们两个呆在车上,耶律小兄弟,你来赶车,跑得了多远就跑多远,这些人由我来对付。”萧明阳和耶律英齐声道:“那怎么行?”话音刚落,已隐隐约约听到了马蹄声,萧峰急道:“别囖嗦了!你们不走,反而要我分心照顾,快走!”其时耶律杰已经坐在赶车的位置上,萧峰伸手一拍马臀,那马吃痛,撒开四蹄朝前冲去。 马蹄声越来越近,远处扬起了一阵尘土。萧峰站在大道中央,不一会儿,一队人马已冲到萧峰跟前,只见马上所坐的都是盔甲明亮的蒙古兵,当先一人在萧峰面前勒马止步,伸手一摆,后面的士兵在他身后一字排开。领头的将领在马上向萧峰拱手道:“想必这位就是萧大侠?”萧峰道:“在下萧峰。”那将领道:“四王爷有令,命我等追赶契丹逃犯,萧大侠如果愿意归顺我蒙古,王爷喜之不尽,此次事件绝不追究,日后必予重用。”萧峰冷笑道:“你们蒙古人占我领土,欺我族人,现在还想我替你们卖命?!你回去告诉他,我萧峰就是死了,也要和蒙古人周旋到底!”那将领怒道:“好!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举起手来一挥,后面的士兵策马奔过来,将萧峰围在中央,长枪一齐向萧峰挑去。 萧峰长臂一伸,双臂分别揽住了七八把刺过来的长枪,大喝一声,将那些士兵连人带枪一并拉了下来。只听得惨叫声不绝,原来那些士兵的坐骑受惊,四处逃散,摔在地上的士兵有些被马踩得肚破肠流。余下的士兵见萧峰如此神勇,吓得不敢上前,那将领连声吆喝道:“放箭!放箭!”说着,他已“嗖嗖嗖”地向萧峰射出三箭。萧峰就地一滚,躲过三箭,未等那些士兵的箭射出,人已拔地而起,箭一般扑到那将领跟前,伸腿一扫马腿,那马惨嘶一声,摔倒在地,把那将领甩出三丈之外,只见他的身子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再不动弹。那剩下的士兵见主将已死,萧峰神威凛凛地站在那里,都骇破了胆,掉转马头四处逃散。萧峰拾起一颗石子弹出,一个士兵应声落马,萧峰飞身过去拉住那士兵继续朝前奔跑的坐骑,掉转马头,朝西奔去。 萧峰担心耶律英他们出现意外,一路打马急追,跑了约一个时辰,终于赶上了耶律英他们。彼此相见,俱欢喜不已,耶律英问起退敌经过,萧峰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只说蒙古兵已败走,一时三刻不会再追来。耶律英和萧明阳见萧峰毫发未损,在谈笑间已打发了敌人,不禁深为佩服。 萧峰看那马已跑得口吐白沫,忙让耶律杰把马车停下来,用自己的坐骑换了那拉车的马,然后给两匹马喂水,吃草,歇了一会儿,才又上路。 如此两匹马轮流着拉车,四人一路向东而行。七、八天之后,已进入契丹人居住的部落,举头可以遥遥看见临潢的城头。临潢从前是辽国的都城,萧峰在做南院大王时,亦曾来过,此时却已物是人非,国破家亡,一时间无限悲怆涌上心头,他双目遥望着城头,泪水渐渐湿润了眼眶。 第一节 兵临城下(一) 四人刚进城门,一位身穿盔甲的将领从城楼上跑了下来,向耶律英行礼道:“大公子,你们终于回来了,耶律将军正自担心呢。”耶律英问道:“我爹还好吗?”那将领答道:“将军身体尚好,只是担心公子,每日早上他都要到这城楼上来站一会儿,盼望着能看到公子归来,今日风大,我刚刚把他劝回府去了。”耶律杰道:“谢谢了。”催马急往城里奔去。七转八拐地穿过几条街,马车在一横匾上写着“耶律府”的门前停下,耶律杰下了车,早有门上的侍卫跑了过来,耶律杰吩咐他们扶着耶律英和萧明阳下了车,又恭恭敬敬地请萧峰下马进府。萧峰认得此处原是内省司府,当初雕梁画栋的府院,经过一百多年的风吹雨打,现已呈破落之态,柱子上的红漆有些已脱落,门上的铁环更是锈迹斑斑了,只有院子里的那棵树,长得遮天盖日一般。萧峰信步走来,心里无限感慨。 耶律杰引着众人走到正厅前的回廊,只见一头发花白的老人和两名侍从从厅里奔出来,耶律英和耶律杰齐声叫道:“爹!”耶律杰急走几步,在那老人跟前跪下,颤声道:“爹,孩儿回来了!”耶律英和萧明阳被人扶着,也挣扎着要给老人行礼,那老人忙将两人扶住,又拉起耶律杰来。耶律英垂首道:“父亲大人,孩儿没用,未能生擒蒙古公主。”那老人看看耶律英,又伸手抚着耶律杰的头,叹道:“回来就好,我本就不赞成你们去冒此大险。”耶律英道:“是,孩儿不听父亲教诲,失手被擒,差点儿性命不保,幸亏这位萧大侠出手相救,我们才得以平安归来。”那老人转身向萧峰施礼道:“有劳大侠了。”萧峰忙伸手相扶,道:“不必多礼,耶律兄他们都是因我而被擒,萧某深感有愧。”那老人听如此说,抬头看看萧峰,又看看耶律英,满脸疑惑。耶律英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说,末了对他父亲道:“萧兄武功盖世,英勇过人,我契丹得此男儿,真乃天助我们呀。”那老人听毕,上下打量了萧峰一眼,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不错!除了我们契丹,再没有别的地方能养育出这样的人物!”当下携着萧峰的手,一行人走入正厅。 众人分宾主坐下,耶律怀辽向萧峰道:“老朽耶律怀辽,因先父曾在此做过辽王,所以临潢城里的百姓推举我做族长,带领大伙儿抵抗残暴的蒙古人。今日得萧英雄来助阵,老朽万分感激!”萧峰拱手道:“萧峰是契丹人,为族人出力,乃是我的本分,将军何用言谢!”耶律怀辽点头道:“说得不错!不知萧英雄是哪个部落的?老朽地处偏僻,竟不知咱们契丹出了你这样的英雄人物。”萧峰心想:“我若将匪夷所思的实情相告,他们必不肯相信,反而会以为我骗他们,不如编个来历算了。”当下道:“我父母是契丹人,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部落的。我被一对汉人夫妇收养,自小在中原长大,后来我的养父母告诉我原是契丹人,于是我就北上寻找我的祖先,谁知在途中遇到宋军与蒙古人交战,无论如何,我都是在汉族人中长大的,我不忍见宋人被蒙古兵残杀,于是出手相助,但蒙古兵人数众多,我最后也受了重伤,幸被新月公主所救,再后来就遇到耶律兄弟了。今日得见众位族人,萧峰终于是不枉此行了。” 耶律怀辽道:“原来你有那么曲折的身世,难得的是,你竟如此怀故,我契丹族正处在风雨飘摇之际,正需要你这样有勇有谋的人。”萧峰问道:“我契丹自从建立大辽国以后,兵强马壮,四方臣服,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耶律怀辽叹了一口气,道:“大辽国的辉煌都已成为历史了,在我圣宗朝年间,大辽的盛世达到了极点。因年年得到宋朝所献银绢,国用富足,朝中的达官贵族不思进取了,生活也由俭转奢,朝政逐渐腐败,以致国运衰微。经过兴宗、道宗二朝,直至天祚帝后被金军所俘,唉,我大辽从此就亡了国了。” 萧峰听后,沉默良久,叹道:“朝朝代代都是因为当道者昏庸腐败而亡国,想不到我大辽亦是如此。”耶律怀辽道:“大辽亡国后,耶律大石曾率领部分族人西行,在虎思斡耳朵重建大辽国,但后来也被蒙古人所灭。我们契丹四周都是蒙古人,处处受他们的压迫剥削,逼得我们都没法活了,他们是怕契丹再次强大起来,所以想把我们都赶到中原去。”耶律英接着道:“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们只有奋起反抗,虽然知道双方力量悬殊,但我们也要拼一拼,总强过伸长脖子等蒙古人来宰割。由于蒙古近年来忙于东征西战,特别是急于入主中原,竟无暇分派兵力来攻打我们,只是断断续续地派些散兵来扰城,他们也占不到什么便宜。但是我们也损失了部分兵力,而且常常不敢开城门,百姓无法出城打猎牧羊,经常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协助守城,日子也不好过。我们想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未等蒙古人打来,我们自己就先垮了。所以我决定冒险去擒新月公主,她是当今蒙古大汗蒙哥和手握兵权的忽必烈的亲妹妹,他们俩一直很宠爱她,只要以她为人质要挟蒙古,他们必定会答应我们的要求。父亲大人不同意我们去冒这个险,但我想孤掷一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萧峰听毕,沉思良久,道:“新月公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希望她受到伤害。我曾与忽必烈长谈过,发现他胸怀天下,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于我看来,即使擒到了新月公主,忽必烈也未必会妥协,到时可能会招来大批的蒙古兵,新月公主如果有什么不测,他们必定会屠城,其时我们可能就进退两难了。”耶律怀辽点头道:“说得有理,萧英雄果然见识不凡。”萧峰摇摇头道:“在下的见识实在是有限得很,现在南方的战事不紧,忽必烈闲赋在家,他要是想彻底消灭契丹,必定会趁此机会出兵,而且出师有名了。蒙古大军不日可能就会压境,但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应对的办法,唯有见机行事了。”耶律怀辽吓了一跳,失声道:“不会吧?!蒙古从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想他们未必会兴师动众。”萧峰轻轻叹了口气,道:“希望我的猜测是错误的。” 时已近黄昏,大家用过晚饭,耶律怀辽亲自为萧峰安排了住处,众人各自安歇。 第二节 兵临城下(二) 第二天,萧峰在耶律杰的陪同下,在临潢城里四处看了看,发现经过一百多年的变迁,其间又战火不断,临潢城里许多建筑都已毁坏。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均有不同程度的损毁,南门尤其严重,耶律杰说因财力有限,城门没办法完全修复。萧峰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这样的城门如何抵挡大批敌人进攻。原来的开皇、宣政、五銮等殿也俱遭金人破坏,里面珍藏的许多物品几乎已被洗劫一空。萧峰站在残坦败瓦的宣政殿前,想起当初跟着耶律洪基到此的奢华景象,不禁感慨万千。 往后的几日,萧峰仔细看了看城里百姓的生活状况,发现许多人家生计甚为艰难。有一次萧峰在路旁看到一个小女孩在哭泣,他上前问她怎么回事,那小女孩抬起头来,尖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圆溜乌黑,她抽噎着道:“我肚子饿,回家找了一个馍馍头想吃,娘一把抢了回去,还打了我一巴掌,说我不懂事,竟偷吃东西,那个馍馍头是留给爹和弟弟吃的,不是给我吃的……呜呜……可是我肚子真的很饿……”萧峰心里一酸,快步走到街上买了几个馒头,递给那小女孩,道:“拿去吃吧。”那小女孩伸手接了,拿起一个馒头就往嘴里塞。 萧峰转身往回走,忽听得身后传来哭叫的声音,他回头一看,见一群孩子正围着那小女孩抢她手上的馒头。萧峰走过去喝道:“你们干什么抢东西?”那群孩子被他一喝,都吓得住了手,那小女孩忙奔到萧峰身后,她拉拉萧峰的衣角道:“他们也饿。”其它的孩子也跟着道:“是呀,我们肚子很饿。”萧峰看看他们,叹了口气,道:“你们等着,我再去买些馒头来,可不能再抢这小妹妹的。”众孩子点点头,齐声答应。 萧峰将馒头买回来分给那些孩子后,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心里很不是滋味,暗想这城里都不知有多少饿着肚子的人,如何有力量抵挡蒙古的铁骑呢?他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迈开大步就往耶律府走去。 刚到府门前,恰巧碰到耶律英拄着拐杖从府里出来,萧峰问道:“耶律兄要往哪里去?耶律将军在家么?”耶律英道:“今天是十五,我爹一早就到祖陵去了,每逢十五,我爹都要到祖陵拜祭先祖,虽然国已不国,但对祖先的敬奉还是不可缺失的。我在屋里坐腻了,正想到街上走走,顺便到城头看看。”萧峰道:“我刚才到处转了转,发现许多人家都吃不饱,街上有很多饿着肚子的孩子。我想现正是秋天,出城打猎倒也相宜,猎户怕蒙古兵,就由我带着一队士兵出城捕猎,一来可以将打来的猎物分给穷苦的人,二来可以煅练士兵们的骑射功夫。”耶律英喜道:“好主意!有萧兄做保驾,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走,咱们现在就召集一队士兵去。”萧峰问道:“是不是要等令尊大人回来?”耶律英一面挥手让侍从备马,一面答道:“不必了,训练士兵的工作一向由我负责,咱们现在就带了一队士兵到祖陵附近捕猎,我爹见了一定很高兴。”当下萧峰骑马,耶律英坐马车,两人直往城西门奔去。到了城门,耶律英让守城的将领召集了一队士兵,各人骑上最好的马,背上弓和箭,由萧峰和耶律英带领着出城而去。 临潢城临潢水,水草丰美,地沃宜耕植。其时秋风送爽,正是收获的季节,但由于连年战祸,原居住在临潢城周围的人几乎都已迁走,城里的人也不敢出来耕种。萧峰举目望去,只见荒弃的田地都已长满了杂草,有些竟有人一般高,在风里招招摇摇,如幽魂一般,仿佛在诉说着亡国之恨。萧峰不忍卒看,催马急走,忽见草丛间一只兔子一闪而过。萧峰弯弓搭箭,拍马急赶,忽然“嗤”的一声箭风在空中掠过,那兔子应声倒地。众士兵齐声欢呼,早有人奔过去将兔子捡起,他们都打过猎,知道兔子身小兼行动敏捷,又爱钻草丛,一般的猎户一路赶着发好几箭也未必能猎中,此时见萧峰手起箭落,一箭即中,心下无不佩服。当下众人精神大振,一路打马向西,途中萧峰亲自指点众人的箭术,不少士兵都打到了一些诸如山鸡、小鹿之类的猎物。 众人一路驰来,前面忽出现一袋状山谷,谷间泉水潺潺。耶律英道:“这就是祖陵了,我们先祖安息的地方,萧兄想必是第一次来吧。”萧峰从前曾来拜祭过,此时唯有含糊其词地“嗯”了一声,忽然他脸色一变,挥手让众人退后,然后他快速抽出两支箭来,搭在弦上,猛地将弓拉满。正在此时,丛林里一阵骚动,随着几声吼叫,猛地窜出两头老虎来,挥舞着利爪朝萧峰扑去。由于距离甚近,众人都齐声惊呼。萧峰右手连挥,双箭连发,两支箭离弦时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嗤嗤”声,分别射向两头猛虎,只见得两声凄厉的吼叫,两头老虎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四蹄抽搐了几下,再不动弹。 众人何曾见过如此场面,一时间面面相觑,竟鸦雀无声,突然轰地一声,众士兵大声喝起采来,众人高举右臂,连声高呼:“萧峰!萧峰!”几个士兵奔过去,抬起老虎放到马车上,发现一支箭直透一头老虎的脑门,整支箭几乎都没了进去,只露出一小截箭尾;另一支箭穿透另一头老虎的咽喉,箭尖露出在老虎的背部。众人争相观看,无不啧啧称奇。 此时忽闻马蹄声响起,一行人从山谷中驰出,领头一人正是耶律怀辽。耶律英叫道:“爹,你快来看,萧兄神勇过人,双箭齐发,打了两头老虎!”耶律怀辽驰近马车前一看,又惊又喜,牵转马头对萧峰作揖道:“老朽今日大开眼界,在有生之年终于得见我们契丹真正的英雄,我就算死,也死得安心了。”萧峰连忙还礼道:“不敢当。”耶律怀辽举起剑来,大声道:“诸位,上苍不忍看到我们被蒙古人欺凌,现在派了一位大英雄来帮我们,这注定咱们契丹命不该绝!我宣布从此所有的兵马都归萧英雄管辖调遣,以后萧英雄就是我们的统帅!”萧峰忙摆摆手,朗声道:“这使不得,为我族人出力,乃萧峰的本份,但萧峰乃一介武夫,绝不敢统领军队。”耶律怀辽滚鞍下马,向萧峰拜倒,众将士见状,也一齐下马跪倒。 萧峰慌忙跳下马来,急道:“众位快快请起,萧峰受不起如此大礼。”忙又伸手去扶耶律怀辽和耶律英,道:“两位快请起,折煞萧峰了。”耶律怀辽道:“英雄如果不答应,我们不会起来。”萧峰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拉起来,但这样未免不够尊敬,唯有道:“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怎么可以做统帅?”耶律怀辽道:“现在我们契丹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正需要一位像你这样的大英雄来率领抵抗蒙古,其它方面你不熟,我们可以辅助你。”萧峰皱眉道:“这如何使得?”耶律英道:“萧兄,你就答应了吧,大伙儿都盼着你点头呢。”又大声向众人道:“你们说是不是?”众人大声道:“是,盼萧英雄答应!”耶律怀辽道:“老朽老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你就作当是帮帮我吧。”萧峰道:“将军有意让贤,令郎风华正茂,也颇得人心,正是最佳人选。”耶律怀辽摇头道:“小儿如何能与英雄相比,今日在场这么多将士,都亲眼目睹了英雄的绝世风范,咱们契丹历来是能者居上,让小儿来做,谁人能服?不要再推辞了,为了这城里的几万百姓,你就答应了吧。”说毕,竟要磕下头去。萧峰忙伸手扶住,叹了口气道:“好吧,承蒙诸位看得起,萧峰就大胆答应了。”众人齐声欢呼,个个喜形于色。萧峰将耶律怀辽扶起,朗声道:“诸位请起吧!”众人齐呼:“遵萧将军令。”一起站了起来。 萧峰向耶律怀辽和耶律英道:“萧峰见识浅薄,今日冒昧答应了,以后还望两位多多指点。”耶律英道:“自家兄弟,何须客气?出生入死我都跟着你了!”耶律怀辽执着萧峰的手,激动得声音有点儿发颤,道:“多少年了,我一直盼着有一位像你这样的英雄出现,来领导我们日渐没落的契丹族,今天终于盼到了。”萧峰握着他的手,道:“将军放心,我定当竭尽全力,保临潢城里几万生灵的周全。”说毕飞身上马,朗声道:“众位兄弟,天色已晚,随我回城。”众人纷纷上马,拉着几车猎物,一路踏着夕阳而回,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当天傍晚,萧峰命人将打来的猎物分给城里最穷困的人家。第二天,耶律怀辽在校场召集了所有的将士,将让位给萧峰的事当众宣布,又在城里各处粘贴布告。于是临潢城里人人都知道双箭连发打死两头猛虎的英雄当了这城里的将军,那些领到猎物的穷苦百姓更是对萧峰感恩戴德。萧峰接掌军队后,一边让耶律英和萧明阳加强对士兵的训练,一边亲自带领士兵出城捕猎,各士兵的骑射功夫进步迅速,同时猎到的猎物也越来越多,城里很多许久没尝过肉味的百姓吃上了肉,个个都欢天喜地。 第三节 兵临城下(三) 这一天,萧峰正在校场看众士兵训练,忽然一骑马急冲进校场来,由于马跑得太快,那马上的士兵还未到萧峰跟前就被马硬生生地抛了下来,萧峰飞身将那士兵扶住。那士兵也顾不得言谢,气喘吁吁地道:“禀……禀萧将军,城外来了很多蒙古兵,由他们的四王爷忽必烈亲自率领,已经到了西门城外三十里处。”耶律英急问道:“大约有多少人?”那士兵道:“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蒙古兵,估计有三四万人。”耶律英倒吸一口冷气,失声道:“怎么会这么多人?!”萧峰皱眉道:“终于还是来了,传令,紧闭城门!”又掉头对耶律英道:“走,咱们到西门城头看看。”众将士跟随着一起往西门而来。 得到西门,城门已闭,守城的士兵个个严阵以待。萧峰登上城头,向远处望去,只见旌旗飘展,人头涌动,万马奔腾着朝临潢城逼近,那气势让人惊心动魄。耶律英叹道:“真是给萧将军你说中了,忽必烈想趁机平定后方。从前与我们交战的敌人最多也只是几千人,如今他带了这么多人来,足够踏平整个临潢城了。”萧峰一言不发,他想起了当年在雁门关前面对耶律洪基几万铁蹄的情形,那情景和今天何其相似!他沉思良久,缓缓地道:“唯今之计,只有来个擒贼先擒王,我出城去擒住忽必烈,希望可以让他退兵,并逼他立下重誓,以后不再来犯。”耶律英摇摇头道:“这样太危险了,况且要在千军万马中擒住他谈何容易,萧将军神勇,忽必烈是知道的,恐怕他早已做好了防范。”萧峰点头道:“耶律兄说得有理,忽必烈此人甚是精明,他必定会有所防范。但我还是要去试一试,这是唯一的办法。”耶律英急得直跺脚道:“萧兄!”萧峰摆摆手道:“不用说了,我主意已定,为了城里的几万百姓,这个险值得冒。” 萧峰转身下城,忽见士兵飞跑来报:“禀将军,敌人已到了离城不到十里之处。”萧峰大手一挥,沉声道:“向西门增派兵力,备足滚石和箭支,要确保西门不失!”众人齐声答应。萧峰身背弓箭,飞身上马,对耶律英和萧明阳道:“此去成功固好,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不许你们开城门出来救我,要以大局为重。”耶律英和萧明阳含泪点头。萧峰命人打开城门,单枪匹马出了城。 只听得马蹄声铺天盖地而来,蒙古大军不多时已到达城下,忽必烈早已闻报,说临潢城下只有一人出城迎战。忽必烈甚是惊奇,由金轮法王等众高手族拥着上前察看,认出是萧峰。忽必烈拱手朗声道:“萧兄,别来无恙吧?”萧峰道:“在下很好,王爷可也安好?”忽必烈道:“我很好,只是萧兄不辞而别,心里时常挂念。”萧峰道:“有劳王爷费心了,萧峰身为契丹人,今日你我只能兵戎相见。”话音未落,他骑着马如旋风般朝忽必烈扑去,站在忽必烈身前的蒙古兵连忙发箭,但萧峰的来势太快,一轮箭射出,被他伏在马上避过,虽然他的马中了箭,但萧峰已飞身扑入蒙古军中,蒙古兵的第二轮箭无法再发。 萧峰双掌连拍,众蒙古兵纷纷落马,惨叫声不绝。萧峰如入无人之境,很快逼到了忽必烈跟前。守护在忽必烈跟前的潇湘子和尹克西见萧峰神勇,两人互望一眼,两件兵器同时朝萧峰挥出。萧峰大喝一声,双掌朝前推出,掌风将地上的尘土刮起,排山倒海般向两人击去,潇湘子和尹克西被震得倒退几步,内息乱涌,手脚发软,兵器差点儿脱手,两人均受了内伤,心下无不骇然:“此人内力浑厚,天下罕有。”萧峰一招击退两人,饶是忽必烈身经百战,也不由脸上变色。 萧峰双足一掂,飘身而起,在空中直取忽必烈,突然眼前金光闪动,一只金轮疾飞至他面门,萧峰在空中无法侧身闪避,忙用千斤坠使身子下降,金轮呼啸着从他头顶擦过。萧峰双脚稳稳地落回地上,只见面前红影一闪,一掌闪电般朝萧峰击来,萧峰不假思索,也一掌击出,“啪”地一声,两人双掌相对,都各自一震,萧峰暗惊:“想不到蒙古军中竟有如此绝顶高手。”目随心转,只见与他对掌之人是一个藏僧,身披红袍,极高极瘦,脑门微微下陷,萧峰知道那是一种奇异的内功练到极高境界时所显露出来的特征。萧峰心里忽然一动,想起新月所说的蒙古第一高手兼国师金轮法王,暗忖大概就是此人,看来名不虚传。萧峰眼见忽必烈由众人保护着已退远,心里焦急,忙催动掌力,想速战速决。 那藏僧正是金轮法王,他心里的惊骇比萧峰更甚,他没想到除了郭靖,这世上竟还有内力如此深厚之人,手掌处感到对方的内力排山倒海般压将过来,连忙凝神催动内力反推过去。萧峰正值壮年,如果一直僵持下去,金轮法王势必要败,但萧峰要在一时半刻击败金轮法王却很难。此时潇湘子见有机可趁,均想擒住此人可是头功一件,当下也不顾身受内伤,挥起兵器就朝萧峰击去,忽听得忽必烈一声断喝:“住手!不许伤他!”潇湘子一愣,硬生生地收回兵器,疑惑地看着忽必烈。忽必烈铁青着脸,一字一顿地道:“你们听好了,他们两人比拼内力时,谁也不许出手,违令者斩!”潇湘子满脸通红,讪讪地退了开去。此时蒙古大军已将萧峰和金轮法王围在中间,一层层地,像铁桶一般,听到主帅如此发话,谁也不敢出手。 第四节 兵临城下(四) 忽必烈朗声对萧峰道:“萧兄,你救过舍妹的命,你我又惺惺相惜,为何一定要兵戎相见?”萧峰凝神运气,并不答话。忽必烈又道:“萧兄即使战胜了国师,但我几万大军,一样可以踏平临潢城。我们何不化干戈为玉帛呢?”他的弦外之音很明显,就算你萧峰打败了金轮法王,但你萧峰可以打败我几万大军吗? 萧峰一面催动掌力,一面道:“你们一直以来,把我们契丹人逼得没有活路,如何化干戈为玉帛?”他一面说话,一面与金轮法王比拼内力,而金轮法王的额头已汗水涔涔,很显然,两人武功高低已分。忽必烈道:“从前我无暇顾及这里,手下的一些人在这里烧杀抢夺,给契丹人带来了痛苦,是我治军不严。”萧峰道:“今日休战,明日你们同样来犯,逼得临潢城里民不聊生,人被逼急了,总是要反抗的,到时你我还是敌人。”忽必烈忽抽出一支箭来,一折而断,大声道:“我忽必烈今天对天发誓,从今往后,我蒙古与契丹永世交好,彼此以兄弟之礼相待,在我有生年,保证不起战端,如有所违,保佑我就和这支箭一样!”萧峰喝了一声“好”,心想:“今日形势,我们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忽必烈突然求和,不知葫芦里卖些什么药,他带了几万大军来,不可能就是为了求和。可是他在几万人面前如此承诺,必定要言出必行。不管如何,今日他的一句话,避免了一场生灵涂炭,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当下朗声道:“王爷一言九鼎,救了临潢城里几万百姓,萧峰感激不尽,王爷让国师与我一同撤掌,双方才不致受伤。” 忽必烈大喜,忙叫道:“国师,你与萧兄一同撤掌,不许再斗了。”金轮法王点点头,萧峰道:“我数一二三,就一齐收掌,如何?”金轮法王又点点头,萧峰数道:“一二三……”猛地将力道一收,可是就在此时,他觉察到对方的掌力汹涌地压了过来,原来金轮法王并没有收回掌力,很明显,他是想趁机将萧峰击成重伤,以除去一个劲敌。萧峰心如电转,大喝一声,掌上猛地用了十成功力。金轮法王以为此次偷袭必定成功,没想到萧峰反弹回来的力道如此迅猛巨大,他立时被震得后退几步,胸口一阵气闷。萧峰也往后跃开,以卸力道。这其中的变化,除了高手,一般人是极难看出来的。 忽必烈当然也没看出来,他跳下马,走到萧峰跟前,执着萧峰的手,笑道:“萧兄,你双箭连发射杀两头猛虎的事已经传遍草原了,我们蒙古以骑射起家,最敬佩你这样的英雄,而且你又救过舍妹。此次前来,我汗兄吩咐一定要招抚到你,我知道萧兄为了临潢城里几万生灵,一定会答应的。”萧峰道:“我契丹本就没有实力与蒙古抗衡,只是被逼得没有活路,才起来反抗。现王爷承诺两族和平相处,是再好不过了。不仅我萧峰感激你,临潢城里几万百姓都会感激你。”忽必烈道:“你放心,我汗兄亲手御笔写了圣旨,保证以后将契丹人当作蒙古人一样看待。待到进了城,我再宣读圣旨。”忽又笑道:“说实在的,一个小小的临潢城我还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这里的几万将士,都是来恭迎萧兄的。” 萧峰心下惊疑,拱手道:“不敢当,萧峰何德何能,竟劳王爷亲自带几万大军来迎,实在是惭愧。”心里却想:“他带了几万人马来,绝不会只为了招降我,而没有别的条件。在几万人马的面前,他提出任何条件,我为了临潢城里的百姓,都得应允。”忽必烈一招手,示意随从牵过一匹与自己的坐骑一样的马来,笑道:“萧兄有万夫不当之勇,何必太谦?今日你我化敌为友,我既射死了你的坐骑,就将这匹汗血宝马送给你,宝马配英雄,相得益彰啊。”萧峰也是识马之人,抬头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天下罕有的良驹。当下也不推辞,抱拳道:“谢王爷,萧峰就收下了,请王爷上马,咱们一同就进城去。” 忽必烈喜道:“好,就请萧兄前头带路。”萧峰皱皱眉头道:“这几万人马进了城,必定惊扰百姓。如果王爷信得过在下,可否只带几千人进城?其余的人在城外安营扎寨。”忽必烈一拍手掌道:“好,就这么办,如果萧兄我都信不过,天下还有谁是可信的?”萧峰甚是感动,暗想:“此人豪气千丈,胸怀大略,他天下一统的野心多半会实现。”当下飞身上马,与忽必烈并驾而行,朝临潢城门走去。金轮法王、潇湘子和尹克西紧跟其后,尾随的只有几千蒙古将士。其余的蒙古大军后退十里,安营扎寨。 第五节 兵临城下(五) 来至临潢城下,城头上的士兵见萧峰带着几千敌军回来,正自惊疑不定,不知该不该放箭。忽听得萧峰向城头挥手叫道:“耶律将军,请开城门,我已与蒙古讲和,他们答应休战了。”耶律英和萧明阳大喜,正要指挥开城,却听得耶律怀辽一声断喝道:“且慢,恐防有诈!”萧明阳急道:“萧将军不会骗我们的!他不是那种人!”耶律英也道:“对!我也相信他。”耶律怀辽跺跺脚道:“他当然不是那种通敌卖国的人,要不,我也不会将将军之位让给他,看这势形只怕他是被蒙古大军逼着来叫城门,等城门一开,蒙古几万铁骑必将蜂涌而入,那时临潢城里就血流成河了!” 耶律英大声道:“不,萧将军是铁峥峥的汉子,绝不会做这种卑躬屈膝的事!”耶律怀辽喝道:“英儿!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忽必烈带了几万大军来就是为了讲和的吗?他的精明天下闻名,那会干这种蠢事?!你用心想想是不是?”耶律英虽然坚信萧峰不是这样的人,但一时也无言以对。 萧明阳却趁着他们争吵之时,一溜烟似地跑下城头,喝道:“萧将军在外叫门,赶紧开门出迎!”众将士也清楚地听到了萧峰的说话声,只是事情变化得太突然,又未得到上级的命令,一时不敢擅自开门。此时听了萧明阳的命令,连忙将城门打开。耶律怀辽发觉时,要阻止已来不及,萧峰和忽必烈等人已进了城门。 耶律怀辽率领众契丹将士挡住萧峰的去路,耶律怀辽手一挥,喝道:“放箭!一定要生擒忽必烈。”萧峰挡在忽必烈跟前,喝道:“你们干什么?不是告诉你们咱们两族讲和了吗?”耶律怀辽指着萧峰骂道:“我真是看错了你!竟然引狼入室,现在还帮着他们!”又喝道:“放箭!今日一定要擒住忽必烈!”萧峰喝道:“有我在,谁也别想动他一根毫毛!”耶律怀辽怒极,喝道:“把这叛徒也给我射死!” 萧明阳冲到两军之间,连连摇着手道:“不要放箭,萧将军绝不会骗我们,更不会卖友求荣!”众契丹将士面面相觑,也不知听谁的好,只有一些耶律怀辽的心腹朝忽必烈射了几箭。萧峰袖袍一挥,已将几支箭全收了下来,只见他将袖袍一拂,几支箭“嗖”地一声,齐刷刷地插入地中,只剩了半截箭尾露在外面。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只听得萧峰朗声道:“诸位兄弟,萧峰虽然不才,但还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蒙古确是与我讲和了,你们看看,他们只带了几千人马,其余的都退到了离城十里之外。”忽必烈忽然微笑着道:“萧将军讲得没错,本王确是来讲和的,如要攻打临潢,现在还会和你们在儿闲话家常吗?”契丹将士听了,均觉有理。 耶律英纵马奔出,大声道:“爹,萧将军是何等英雄人物,怎么会受人威逼?我和明阳兄弟一样,誓死追随萧将军!”众契丹将士中绝大部份的人都十分敬佩萧峰的为人,经耶律英一呼,众人立时高呼:“誓死追随萧将军!”耶律怀辽指着耶律英,气得脸都紫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长叹一声,掉转马头跑开了去。耶律英叫道:“杰弟,你陪爹回府休息吧。”耶律杰应了一声,忙催马跟上。 其时萧明阳已指挥众契丹将士退在两旁,让出一条道来,萧峰向忽必烈引见了耶律英和萧明阳,双方分别见过礼。忽必烈传命道:“凡进城的蒙古将士,要严守军纪,不得扰民,违者以军法处置。”众蒙古将士齐声答应。耶律英和萧明阳见忽必烈如此,心下大喜,忙请众人入城。 众人一直来至宣政殿前,萧峰请忽必烈上座,忽必烈也不推辞,等众人均入座后,他从怀里掏出圣旨,高举过头,道:“萧峰接旨。”萧峰起身跪下,只听得忽必烈念道:“契丹与蒙古原是一家,从前旧恶应尽弃,从此两族以兄弟之礼相待。本汗闻契丹第一英雄萧峰神勇无敌,甚爱之,赐封萧峰为东辽大将军,归四王爷忽必烈帐下管属,其接旨后即日跟随忽必烈到任。钦此。”众契丹人听后,知道从此战乱平息,好不欢喜。 萧峰没有想到他一直担心的条件就是要他做蒙古的将军,他已经有了做南院大王的前车之鉴,对做官实是厌恶之极,更何况是做铁骑踏遍四方的蒙古国的将军。萧峰跪在地上,一时“接旨”二字竟说不出口,但他心里十分清楚,如果不接旨,蒙古几万大军必将血洗临潢城,忽必烈明摆着是要逼他答应。想到这里,萧峰一咬牙,缓缓地道:“萧峰接旨。”众蒙古兵均见识过萧峰的惊人武功,无人不佩服;而契丹人见萧峰做了蒙古的大将军,蒙古大汗又答应从此不起战端,众人也好不欢喜,一时间人人欢呼声雷动。萧峰听着众人的欢呼声,心里百感交集,暗想:“人人都盼着我做大将军,但却不知我心里的苦处。不过能给这许多人带来和平,我萧峰他日粉身碎骨又何惧!” 其时天色已晚,萧峰安排蒙古将士住在开皇、宣政、五銮三殿,忽必烈命蒙古军自己开锅煮饭,不许惊扰城里百姓。萧明阳将昨日捕的一只鹿宰了,命人做了一顿全鹿宴,招待忽必烈。席间,忽必烈兴致很高,谈笑风生,耶律英和萧明阳也是开怀畅饮,众人频频举杯,耶律怀辽推说身体不适,并未出席。忽必烈道:“今日我蒙古与契丹结好,忽必烈得见众位高贤,心里很是高兴。从前我只顾着南征,无暇顾及这里,使管辖这里的官兵为所欲为,给临潢城里的百姓带来了痛苦,我在此深表歉意。”耶律英和萧明阳见忽必烈治军严厉,又谦虚有礼,完全没有盛气凌人的王爷架子,心里对他颇有好感,耶律英道:“过去的事就由它过去吧,重要的是将来咱们两族能和平共处。”忽必烈道:“诸位放心,我蒙古虽然好战,但最讲信用,我们大汗说过的话,别说我们做臣子的不敢违背,就是千秋万代以后的蒙古子孙,也是不敢违背的。”萧峰道:“好,为了咱们以后的和平共处,干杯,不,换上大碗来,我们用大碗喝。” 金轮法王一直陪坐在忽必烈身旁,不喝酒也不吃肉。忽必烈道:“国师,你也去吃些东西,我这里不用你陪了。”金轮法王垂首道:“王爷,在下不饿也不累。”忽必烈道:“去吧,咱们千里迢迢赶到这里,你也该歇歇了。”金轮法王小声道:“我确是不累,还是留下来保护王爷吧。”忽必烈忽大笑起来,道:“有萧大将军在此,国师何用担心?去吧,我今夜和萧将军同睡,国师可自行安歇了。”金轮法王见忽必烈已有烦意,唯有答应着退了出去。契丹众人实是佩服忽必烈的胆量,萧峰却在心里暗暗叹息:“如此人物,为何竟是手握百万大军的蒙古王爷!要是只是一个寻常的武林中人,那该多好。” 众人酒量均不错,直喝到三更,忽必烈才微有醉意,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晚喝得真是痛快!明日我和萧将军就要启程回去,希望来日有机会我们再痛喝一场!”萧明阳道:“王爷远到而来,何不多住几天?”忽必烈笑着摇摇头道:“不了,我来时,舍妹新月一再叮嘱,要和萧将军尽快赶回,我再多住几天,她在家里可等得心焦了。”说完看着萧峰微微地笑,耶律英和萧明阳会意,也低头而笑。萧峰将手中的碗一伸,道:“喝酒,喝酒,明日我走后,很久都不能一块儿喝酒了!”三人只道萧峰对儿女之情腼腆,都举起碗来一饮而尽,哈哈大笑。 第二天,萧峰和忽必烈与众人道别,带着几万大军绝尘而去。 第一节 生日大宴(一) 阿紫一直盯着萧峰,听他慢慢说着别后的经历,连窗外下起了大雪她也浑然不觉。萧峰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顿了一下,道:“又下雪了。”阿紫才将视线从萧峰的脸上移开,听到了窗外狂风怒吼的声音,她问道:“后来怎么样?”萧峰道:“后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一直呆在蒙古军中,平日闲得很,偶尔看看士兵们训练,反倒是到此打猎的时候多。” 阿紫笑道:“怪不得我第一次进这屋子时,觉得那绣在箭袋上的人那么熟悉,可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绣的就是你。不过,当时我又冷又累,眼睛都睁不开了,也没功夫去想那么多。总算上天有眼,终于让我见到你了,要是我就此跑了去,那我永远都找不到你了。”忽然她惊叫一声,手撑着椅边站起来道:“我的马!我昨晚把它绑在帐营外的林子里,我竟一直没想起来!也不知道给那恶婆娘骑走了没有。” 萧峰道:“你坐下,小心腿上的伤。”一边命人前去察看。阿紫坐下道:“这马跑得可快了,在辽国时我也没见过那么好的马。”萧峰微笑道:“再好那也不过是你抢来的,又不是你的。” 不一会儿,察看的人回来报:“禀将军,四处里都派人看了,没发现阿紫姑娘所说的小红马。”萧峰点点头,那人退了出去。 阿紫恨恨地道:“我早该想到的,竟让她给抢了回去,真是可恨!”萧峰笑道:“阿紫,不要生气了,我再赔你一匹小红马,如何?”阿紫两眼一亮,喜道:“真的?”萧峰道:“我有一匹汗血宝马,是在临潢时四王爷送的,你要喜欢,就送给你了。”阿紫摇摇头道:“不,还是你骑吧,你是将军,应该骑最好的马,只要你去哪里都带着我就行了。” 萧峰听着她细柔的声音,心里一动,不禁侧头看了她一眼,窗外透进来的光正好映在她的脸上,那清雅秀丽的脸庞像极了阿朱,两只漆黑灵动的眼睛也如阿朱一般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萧峰心里一阵迷茫,伸手想要去触摸那张梦牵魂绕的脸,突然一个声音如惊雷般响起:“阿朱已经死了!阿朱已经死了!”他蓦地缩回了手,掉过头去,无声地叹了口气。 阿紫见萧峰如此,知道他又误把自己当作了阿朱,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姐夫,你又想起阿朱姐姐了?”萧峰点点头,并不答话。隔了一会儿,阿紫又道:“姐夫,如果我的性格和阿朱姐姐一模一样,你会像待她那样待我吗?”萧峰转过身来,看着阿紫的眼睛,轻声道:“阿紫,我是一个粗鲁的人,又比你大得多,不值得你喜欢,你应该有你自己的幸福,以后我帮你找一个英俊潇洒的少侠,也可慰你阿朱姐姐的在天之灵了。” 阿紫呆了呆,忽然泪如泉涌,趴在桌子上痛哭失声。萧峰微微皱了皱眉,道:“阿紫,你又任性了,我说得不对吗?”阿紫双手拍着桌子,哭道:“不对,我只要陪着你!哪里也不去,你为什么老要赶我走?”萧峰道:“傻姑娘,我是为你好,你终究是要有个归宿的。”阿紫在桌子上侧过头来,抽噎着道:“姐夫,我一辈子都不嫁人,就这么陪着你,你不要赶我走。”萧峰心里一酸,伸手抚着她的头发,道:“阿紫,我不能照顾你一辈子,而且我现在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恐怕以后会连累你,我要把你安置好了,才放心啊。”阿紫“霍”地抬起头来,俏脸涨得通红,尖声道:“你死了!我也不活了!我活着就是为了陪着你,如果你现在再从雁门关前跳下去,我还是要跟着跳下去的!你……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总想着赶我走?你是要逼死我吗?!” 萧峰心里一凛,想起她在雁门关前以死相殉,知道她是铁了心了,不由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这是何苦呢?我答应过阿朱要照顾你,本想为你找个好归宿的,唉……如果你不嫌跟着我气闷,就跟着吧。”阿紫抹了一把眼泪,道:“真的?你说过的话可要算数!”萧峰点点头道:“算数!你不肯嫁人,孤苦伶仃的,我也放心不下。”阿紫一跺脚道:“从今以后,不许再提我嫁人的事!”萧峰道:“你别跺脚,小心伤口。好,我以后不提。”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看见一人骑着马从远处驰来,身披大红猩猩毡,头戴羽毛缎斗篷,漫天飞舞的雪花在她身旁掠过,不一会儿,已驰近了来,她那被北风吹红了的脸在红衣的映衬下无比娇艳。阿紫没好气地道:“看,那蒙古公主又来了,她怎么老缠着你?”萧峰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并不答话。 “萧大哥,我回来了。”说话间,新月掀起厚厚的毡帘走了进来。阿紫见她空着两手,不禁问道:“你这么快就跑回来了,没打到火狐狸吗?”新月将羽毛缎斗篷摘下来,叹了口气道:“打到了,还打了两只,但是我又放了。”阿紫冷笑一声,道:“哦,原来你也相信火狐狸是神灵,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我姐夫爱吃这个了,谁知你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新月摘下羽毛斗篷,抿嘴一笑,道:“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完你就明白了。今天出发不久后,我就在茂密的树林里发现了火狐狸,平时火狐狸跑起来像闪电般快,但这只火狐狸跑起来却一拐一拐的,好像受了伤。我射了一箭,正中它的腿部,它挣扎了一下,就倒在了地上,突然从树丛里又窜出一只火狐狸来,它奔到那只受伤的火狐狸跟前,哀鸣不止,见了我们也不走,只是围着那只受伤的火狐狸团团转。小雁过去将那只倒在地上的火狐狸捡起来,另一只火狐狸就对着小雁直冲过来,想咬小雁,旁边的卫兵伸出长矛刺它,它左闪右躲地,不住地哀鸣,就是不肯离开。我看着可怜,命卫兵不可伤它,我看了看那只中箭的火狐狸,见它只是腿部受伤,并无性命之碍。我想它们肯定是一对夫妻,被我生生地拆散,太可怜了,人世间说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但这只小东西却如此深情。我实在不忍心伤害它们,就命人给那受伤的火狐狸敷了药,把它放生了,还送了两只打来的山鸡给它们吃。萧大哥,我是不是很傻,你不会怪我吧?” 萧峰摇摇头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谁也不会说你傻。”又看着阿紫道:“阿紫,要是换了你,你是绝计不肯放的,所以你以后应该多向公主学习,改改那些坏脾气。”阿紫噘起嘴,掉过头去,道:“她是她,我是我,我觉得我这样没什么不好,为什么学她?难道要我学她的迂腐吗?抓了又放,我才没那么笨哪!”萧峰哭笑不得,深知阿紫的脾气,唯有皱皱眉头,也无可奈何。 第二节 生日大宴(二) 新月见萧峰称赞自己,不禁芳心暗喜,坐在萧峰身旁道:“萧大哥,我答应给你打只火狐狸的,却没打着,明天我做几个南朝小菜,请你和阿紫姑娘品尝品尝,就当我向你陪个不是。”萧峰摆摆手道:“不必了,公主并没过错,怎么能向臣下赔不是?萧峰万万担当得起。”新月急道:“你当然担当得起,我是真心实意的!”此话一出,新月知道心迹已在无意间流露,不禁羞红了脸。 萧峰自从被阿紫缠上后,追思原因,总以为是阿紫受重伤之时,被他日夜抱在怀中疗伤,不避男女之嫌所致,虽然当时是为形势所逼,但眼见阿紫的青春将为他所误,也不由心中懊悔。新月对他的情意,他当然早已觉察,有了阿紫的前车之鉴,萧峰决定和新月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让她总是接近自己,言语之间也总是又恭敬又冷漠,希望她对他的感情能渐渐淡却,毕竟他们认识的时日还短。其时新月冲口而出表露了心迹,萧峰也诈作不知,但见她红着脸低着头,他一时间也不好再说什么,唯有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阿紫见了,又悲又喜,悲的是萧峰心里只有阿朱,天下任何女子都不能令他动心,包括她自己;喜的是她真的没有爱错人,连蒙古国如此美丽端庄的公主都对他芳心暗许。各人各怀心思,一时间都沉默不语。 “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屋外传来,有人掀起毡帘,一个身穿白色羊毛披风的英武男子大步走了进来,笑道:“萧将军,你好福气啊,有两位美人相伴,怪不得你不愿出猎了!”萧峰一边站起身来让座,一边道:“王爷取笑了,今日狩猎,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收获如何?”来人正是忽必烈,他笑着拍拍萧峰的肩膀道:“没有你去,大伙儿都觉得没趣,少了你这个天下第一的神箭手,收获可想而知了,我看着也没了心思,一转眼我这个宝贝妹妹又跑了,我想赶紧回来看看你和你的小姨子算了,免得你以为只有新月想着你,其实我也惦记着你哪!”说完侧脸看着新月,哈哈大笑。新月正自羞窘,被忽必烈一说,更是难堪,跺着脚娇嗔道:“哥哥!” 忽必烈笑着转过脸去,看了看阿紫,笑道:“这位姑娘想必就是萧将军夫人的妹妹。”阿紫欠起来行礼道:“阿紫见过王爷。”忽必烈伸手相扶,道:“你腿上有伤,不必多礼,阿紫姑娘清雅秀丽,想必将军夫人定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可惜天妒红颜,唉……”阿紫忙凑近忽必烈的耳旁,小声道:“王爷体恤部下,实是可敬,但姐姐是我姐夫心中永远的痛,阿紫恳请王爷以后别再在我姐夫面前提起我姐姐,免得他伤感。”忽必烈点点头,对萧峰道:“萧将军,对不住,我又勾起你的伤心往事了。”萧峰何等功力,阿紫的话他当然听得清清楚楚,他叹了口气,道:“王爷多虑了,就算王爷不提起,我每日里也总要想起她,她不是举世无双的美人,但她在我心里却是举世无双,天下所有的女子加起来也不及她,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萧峰此番话表面上是回答忽必烈,实则是说给新月听,让她明白他的心里永远只有一个阿朱。 忽必烈道:“萧将军重情重义,令夫人已去世经年,你对她还如此深情,真令人敬佩。”新月起初听了萧峰的话,心里难免黯然,但转念一想:“如果他是一个薄情的人,我也不会喜欢他,如此看来,我没有看错人。他虽有盖世武功、万丈豪情,但却孤苦伶仃的,我一定要照顾好他。”想到此处,心里又爱又怜,对萧峰的感情竟更深了一层。 忽必烈看看新月,见她低着头若有所思,于是用手碰碰她道:“新月,在发什么呆呢?”新月猛地抬起头来,红着脸道:“没,没有啊……你才发呆呢!”忽必烈笑道:“明天是你二十岁生日,你想怎么过?”新月看看萧峰,脸上又是一红,侧转头道:“年年都是那样过,也没什么意思,今年不过也罢。”忽必烈道:“那怎么行?你是我堂堂大蒙古国最尊贵的公主,过生日怎能敷衍了事?我这几日故意不提,你以为我忘了?放心,我早就安排好了,明天包管你称心如意。”新月笑道:“多谢四哥费心了,我真的以为你忘了呢。”心里却叹道:“你如何包我称心如意,难道你能让萧大哥对我顿生爱意吗?” 萧峰此时才恍然,新月请他明天到她帐中去,原是为了过生日,当下心里不禁深感歉意,对新月道:“原来明天是公主芳辰,萧峰不知,刚才有负公主盛情,实是不该。”新月转过头来,笑道:“现在你知道了,总肯答应了吧?”萧峰点点头道:“承蒙公主看得起,明天我一定到,但要劳驾公主亲自下厨,萧峰是万不敢当的。” 忽必烈正喝着茶,忽停住道:“什么?新月亲自下厨?”将茶杯往桌上一放,笑道:“新月,你很偏心啊,为什么只请萧将军和阿紫姑娘,不请我?”新月道:“我学的是南朝小菜,你又不爱吃,我请你作什么?”忽必烈边点头边道:“哦,原来只是做给萧将军……和阿紫姑娘吃的,我是没这口福了。”新月站起来,披上大红猩猩毡道:“萧大哥、阿紫姑娘,我走了。”忽必烈笑道:“妹妹为什么这么快就走?”新月伸手撩起毡帘,回头道:“都是你,真讨厌,老是取笑人家!”说毕,带着一脸的娇嗔出门而去。忽必烈拍手大笑,也站起来道:“哎,你等等,我和你一起走。”向萧峰和阿紫道:“明天午后,我安排了歌舞为新月庆贺生日,请萧将军和阿紫姑娘务必赏脸。”萧峰道:“王爷客气了,我们一定到。” 萧峰送走忽必烈后,和阿紫又闲谈了一会儿,吃过晚饭,萧峰亲自将阿紫送至新月帐中才回。 新月因萧峰答应明天来和她一起过生日,兴奋得一夜未眠,不住地向阿紫打听萧峰的往事,阿紫不耐烦,胡乱编了些话搪塞,然后装睡,新月才止了声。 第三节 生日大宴(三) 第二天,阳光普照,连日来下个不停的大雪竟停了。萧峰到新月帐前时,只见新月正在炒菜,几个丫头也忙得团团转,阿紫坐在一旁指手划脚。萧峰走近前去,拱手行礼道:“公主,萧峰在此恭贺芳辰了。”新月抬起头看看萧峰,喜道:“萧大哥不必拘礼,你先进里面坐坐,很快就做好了。”萧峰道:“公主千金之体,今日竟亲自掌勺,叫萧峰如何受得起?这些活还是让厨子来干吧,你快进里面歇着。” 虽然是寒冬腊月,但站在火炉前的新月额头上还是冒出了汗珠,她一边擦汗一边道:“没什么,往年过的生日总没意思,今年我要亲自做几道菜,过个特别的生日。”萧峰笑着摇摇头,凑近一看,只见锅里红红绿绿的,不禁问道:“公主,你这道菜叫什么名字?”新月一笑,道:“这叫珊瑚花菜,是我府里的刘师傅教我的。”然后又指着一个蒸笼道:“另外的几道菜我已经做好了,正放在那里热着,你先坐坐,我做完这道菜就可以吃了。” 众人正说着话,忽然一匹马从远处飞快驰来,驰到帐前,一个身穿蓝色蒙古族棉袍的汉子从马上一跃而下,大声笑道:“新月公主,我来迟了,还请恕罪!”新月看见来人,不由脱口叫道:“巴特尔将军,你怎么来了?”巴特尔大步走到新月跟前,道:“我知道今日是公主生日,每年我都要来的,今日怎么能不来呢?”新月道:“可是你不是跟随你父亲驻守边关吗?听说边关离这儿很远的。”巴特尔伸手摸了摸脑袋,咧着嘴笑道:“为了见你,再远我也会来。” 新月扭转头,就像没听见一样,她指着巴特尔对萧峰道:“我来引见,这位是我们蒙古的巴特尔将军。”萧峰抱拳道:“原来是巴特尔将军,失敬了。”巴特尔见新月对萧峰神态亲密,心里有气,哼了一声,冷然道:“你是何人?”新月秀眉一轩,道:“他是我汗兄御笔亲封的东辽大将军,你没听说过吗?”巴特尔脱口问道:“他就是东辽大将军?”新月点点头道:“除了他,还有谁配这个称号?”巴特尔看看萧峰,道:“原来你就是东辽大将军,草原上传说你双箭齐发射杀两头猛虎,不知是真是假?”萧峰笑笑,还未作答,新月就睁圆眼睛道:“巴特尔,你这是什么话?当然是真的了,萧大哥神勇无敌,你没见识过而已。” 巴特尔见新月不高兴,忙陪笑道:“我只是随便问问,没其它意思……啊,公主你怎么做这些粗重活,这是奴才们做的活儿!”一边喝旁边的丫头道:“你们这帮奴才,越来越不像话了,公主什么身份,竟让她做这些活儿!”新月瞪了他一眼,道:“你别乱嚷嚷,这是我自己愿意做的,不关别人的事。”巴特尔呆了呆,问道:“公主,你以前最喜欢的是骑马狩猎,怎么现在喜欢上这种玩意儿了?”边说边伸头往锅里看了看,奇道:“你做的是什么东西?花花绿绿的,我从来都没见过。”小雁在旁插口道:“这是南朝的菜肴,巴特尔将军从来没吃过吗?”巴特尔哼了一声道:“南朝的菜肴有什么好吃的?我平时连看都不看一眼,公主怎么喜欢吃南蛮子的东西?”新月冷冷地道:“我喜欢吃什么你管得着吗?” 巴特尔见新月脸有愠色,不敢再说,悄悄地将小雁拉至一旁,问道:“小雁,你告诉我,为什么公主今天要亲自下厨,做的还是南朝的菜?”巴特尔自小与新月一起长大,感情一直不错,因此小雁与巴特尔也很熟,她知道巴特尔生性率直,有时稍显粗鲁,但为人却心地善良。小雁看看新月,小声笑道:“公主是做给萧将军吃的,他爱吃南朝的小菜。”巴特尔失声叫道:“什么?做给他吃?公主为了他,竟不顾自己的身份了?!”小雁忙将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巴特尔小声一点,道:“只要萧将军喜欢,公主是什么都肯做的,我从来都没见过公主对一个人那么好,不说别的,单是学做这些南朝菜肴,公主就费了不少心思……”忽听得新月叫道:“小雁,小雁……”小雁忙答应着跑了过去。 巴特尔千里驰骋,就为了赶回来为新月过生日,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俩青梅竹马,再加上巴特尔的祖父哲别曾为统一蒙古立下汗马功劳,与铁木真家族渊源极深,两家都有意掇合两人,所以在巴特尔心中,新月就像他未过门的妻子一样,此时听见她爱上了别人,真是晴天霹雳。他紧紧地握着拳头,气得脸都青了,盯着萧峰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道:“萧峰,你这个卑鄙小人!趁我不在,竟抢走了我爱人的心,我决不饶你!” 不多时,所有的菜肴都已做完上桌。新月换了一件镶金边的红色夹袄,两颊因炉火的照耀略显绯红,更映得她肤如雪白。众人分主宾入座,巴特尔不习惯使用筷子,他见桌上有一整只鸡,于是拿起来放在新月面前,道:“公主,您请。”阿紫“哧”地一声轻笑,新月皱皱眉头道:“不是整只吃的,小雁,怎么还不切开?”小雁忙用刀将那只鸡切成一块块,盛在碟子上端上来。 新月夹了一块给萧峰,道:“萧大哥,你尝尝,不好吃别见笑。”巴特尔见新月目不转睛地盯着萧峰嚼那块鸡肉,直到萧峰点点头道:“不错,公主很聪明,第一次做就有如此火候,实在难得。”新月立时眉开眼笑起来,小雁插嘴道:“不是第一次了,公主在府里的时候就做过几次,只是怕火候未够,不敢请萧将军品尝而已。”新月秀目一瞪,轻喝道:“小雁!谁要你多嘴?” 巴特尔听了,真是妒火中烧,可是在新月面前又不好发做,忽大声叫道:“小雁,给我拿壶马奶酒来!”新月笑道:“巴特尔将军,我猜你是吃不惯这些东西了,小雁,你去叫厨房弄只小羔羊来,今天我过生日请客,可不能饿坏了客人”小雁答应着去了。巴特尔摸摸头道:“还是公主了解我呀,我确是吃不惯这些东西,连拿这玩儿都觉得费劲!”边说边举起有手中的筷子,众人都禁不住笑了,新月道:“你呀,从小到大都不喜欢汉人的东西,其实汉人有很多好东西,就像这筷子,用它来吃饭,手上干干净净的,不用弄得满手脏兮兮的,又方便又斯文,我是越来越爱用了,还有这些菜,精致美味,千变万化,我也越来越爱吃了。” 巴特尔忽问道:“萧大将军,你是汉人吗?”萧峰摇头道:“不,我是契丹人。”巴特尔一拍桌子道:“那你为什么爱吃汉人的东西?看你用筷子的模样,应该吃了不少年了吧?”萧峰眉头微蹙,心里掠过一阵悲凉,从前的种种经历一下子涌上心头,他缓缓道:“因为我自小父母双亡,被汉人收养,在汉人中长大,所以爱吃汉人的东西。”巴特尔冷笑道:“原来你是半个南蛮子,怪不得……” “巴特尔!”新月娇喝一声,“你的小羔羊来了,快塞住你的臭嘴,别再胡说八道了!”巴特尔不敢再说,瞪了萧峰一眼,伸手拿起一只羊腿塞进嘴里。 第四节 生日大宴(四) 四人来到忽必烈帐前时,只见忽必烈帐下的文武官员已在帐前列成两列,忽必烈站在中间相迎,见了新月,忽必烈远远地拱手笑道:“妹妹大喜,哥哥在此恭祝妹妹芳龄永继、万事如意!”众文武百官躬身齐声道:“祝公主芳龄永继、万事如意!”新月笑靥如花,大声道:“谢谢诸位,诸位不必多礼。” 忽必烈携着新月坐在正中的主位,其余各人按官职大小依次入座,萧峰和阿紫坐在主位左侧,巴特尔坐在主位的右侧。 忽必烈朗声道:“今日是咱们大蒙古国尊贵的新月公主的生辰,恰逢天公作美,风停雪住,本王请诸位来,一是祝贺我们新月公主二十岁芳辰,二是想籍此机会感谢诸位,诸位随我长年南征北战,我蒙古的疆土一日比一日辽阔,这都是你们的功劳,你们是蒙古国的骄傲!来!为我蒙古早日一统天下干杯!”众人齐声欢呼:“一统天下!”一起举杯而饮。 萧峰暗暗想道:“这些蒙古人如狼似虎,天下恐怕是没有对手了。”只听得忽必烈哈哈大笑,一拍桌子道:“诸位今日请开怀痛饮!谁没有喝醉的,不许回营!”说毕双掌一拍,两个身高体壮的汉子闪出来,走至中间表演起蒙古摔跤,众人立时喝采声叠起。 经过一番苦斗,其中一个彪形汉子胜出,忽必烈命人赏赐了他。 巴特尔忽站起来道:“四王爷,难得大伙儿今日高兴,我愿献丑为大家助兴。”忽必烈笑道:“很好,巴特尔将军,你是要表演你家传的神奇箭法吗?”巴特尔道:“神奇箭法传到我手中,已不敢称再神奇,我远在千里之外,也听闻过东辽大将军的威名,他双箭连射两头猛虎已成为草原上的传奇,我常恨无缘见识,今日巴特尔不自量力,愿与萧大将军一较高下,也好让在坐的诸位见识一下萧大将军的神技。”忽必烈微微一笑,看着萧峰道:“萧将军,你赏不赏脸呢?” “比就比,我姐夫还怕谁不成?!”萧峰尚未回答,阿紫已抢着嚷了出来,萧峰虽然知道巴特尔处处针对自己,实是因新月的缘故,但也不禁心里微怒,暗想:“我处处忍让,此人却不知进退,不给他一点颜色看,还以为我怕了他!”当下长身而起,朗声道:“好,趁今儿高兴,萧峰就献丑了。” 当下早有人立起了箭靶,萧峰与巴特尔各自骑上马,巴特尔傲然道:“萧将军,你先射还是我先射?”萧峰道:“巴特尔将军远道而来是客,你先请吧。”巴特尔也不答话,牵转马头,弯弓搭箭,朝箭靶直奔过去,得到规定位置,他手上的箭“嗖”地一声急射出去,正中靶心。众人大声喝采,忽必烈抚掌而笑,大声道:“好!不愧是神箭手哲别的孙子!”巴特尔洋洋得意,回头看看萧峰,暗想:“我已射中靶心,你射法再高,也不可能再射中靶心了。” 萧峰不动声色,忽拍马如风一般朝前急驰。众人止了声音,均想:“如此快速奔跑,实是射箭大忌,要想射中已不容易,更何况巴特尔已中靶心,萧峰无论如何都没法超越他了。”就在风一般的奔跑中,萧峰的箭已出手,只见得“啪”地一声响,那箭从巴特尔刚才所射的箭尾部直插进出,将其射成两片掉在地上,然后萧峰的箭竟穿透箭靶,呼啸着飞向远处,“嗖”地一声插入雪地,连箭尾都看不见。 一时间整个帐营人人张大嘴巴,却鸦雀无声,良久,才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人人心里都涌起了一个念头:“世上竟有这等箭法!今天真正是大开眼界了。”巴特尔翻身下马,单手按在胸前,向萧峰躬身行礼道:“萧将军,你的箭法巴特尔再练一百年也赶不上,我真心地佩服你!”萧峰忙跳下马,还礼道:“巴特尔将军太谦虚了,萧某只是徒有蛮力,哪里能和驰骋沙场的巴特尔将军相比?”巴特尔见萧峰谦虚有礼,心里甚悔自己的无礼,道:“萧将军,巴特尔是粗人,先前多有得罪,请你别见怪。”萧峰压低声音笑道:“巴特尔将军其实不必多虑,我已心有所属,新月公主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她只有感激,决没有别的企图,你大可放心。”巴特尔两眼发亮,抓着萧峰的手,喜道:“真的?啊,太谢谢你了。” 两人走回座前,忽必烈亲自离座相迎,分别握着两人的手道:“我今日真是太高兴了,蒙古有像两位这样的将才,何愁天下不统?!”当下众人重新入座,忽必烈问萧峰要何赏赐,阿紫抢着道:“我姐夫的汗血宝马送给了我,王爷能不能再赏一匹给他?”萧峰忙喝止道:“阿紫!另一匹汗血宝马是王爷的坐骑,我怎么能要王爷的坐骑呢?”阿紫伸伸舌头,忽必烈笑着摆摆手道:“萧将军此言差矣,宝马从来就是配美人、配将军的,本王既非将军,更不是美人,霸占着这天下第一等的好马实在惭愧,今天正好赏给萧将军,免得暴殄天物。”萧峰急得站了起来,道:“不,王爷厚爱萧峰心领了,但我绝不能收如此贵重的赏赐,古人云:君子不夺人所爱,萧峰虽是粗人,这道理还是懂的。”忽必烈正色道:“萧将军是我蒙古第一大将军,只配骑天下最好的马,我身为王爷,想赏赐一匹马给你都不行吗?何况这汗血宝马在西域还有,我要骑,让他们再送几匹过来就是了,你就收下吧。”萧峰知道无法拒绝,他很清楚,一个南征北战的人对坐骑是多么珍惜,现今忽必烈竟送给了他,他心里的感动真是无以言表,唯躬身道:“谢王爷。” 忽必烈又赏赐了巴特尔,才命重开宴席。众人在悠扬的马头琴声中,一边欣赏既奔放又优美的蒙古舞蹈,一边开怀畅饮。 第五节 生日大宴(五) 一时间,蒙古族的舞者退去,上来了十几个汉族打扮的舞者,忽必烈笑道:“中原文化渊远流长,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我知道在座诸位对汉人的东西了解甚少,今日我特意安排了这场歌舞,也让你们领略领略汉人的优美舞姿。”说毕双掌一拍,那十几个舞者轻甩罗袖,袅袅地分成两列,一名男子在旁吹起洞萧,另一名男子拔动琴弦,那十几个汉族女子衣裾飘飘,和着节拍蹁蹁起舞,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一种温婉清雅的气息。 蒙古诸将中大多未曾见过汉族舞蹈,有人被深深吸引了,有人却觉索然无味,但见忽必烈边看边不住点头,看得索然无味的人也只好硬着头皮看下去。萧峰虽极少观看歌舞,但毕竟在汉人中长大,舞蹈中扑面而来的江南气息,让他想起了阿朱,轻歌曼舞中,一个个粉红衣裳的女子仿佛化作了一个个明眸善睐的阿朱……正自出神间,眼前忽觉一条红影闪过,明晃晃的剑光朝忽必烈掠去,满座一片惊呼,但那人身形太快,距离又近,众人要出手阻拦已然来不及。萧峰离忽必烈最近,他从座位上倏然跃起,见剑尖已刺到忽必烈胸前,萧峰不及思索,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只听“噹”地一声,白光闪过,那剑朝外飞出,插在宴席外的雪地里。 那行刺的红衣舞女怒目圆睁,双掌轻飘飘地朝萧峰击去,掌未击到,萧峰已闻到了一股薰人欲醉的花香,忙屏住呼吸,左腿朝红衣舞女拦腰扫去,红衣舞女“啊”地一声,被萧峰扫中,身子朝后直飞出去,那吹萧的男子一跃而起,伸手将那女子接住。 此时地上已乱成一团,十几个汉族女子赤手空拳与蒙古诸将打了起来,那弹琴与吹萧的男子齐向忽必烈扑去,但此时萧峰、金轮法王、潇湘子、尹克西等人已将忽必烈和新月团团围住,两人根本无法近身。这两名男子的武功显然与那些女子不是一路的,身形飘忽,以指代掌,萧峰脱口叫道:“一阳指?你们是大理人?”那两名男子正与潇湘子、尹克西恶斗,其中一人答道:“不错!阁下是谁?竟识得一指阳?”手上却运指如风,将潇湘子逼得只有招架之功。金轮法王身形晃动,已欺到那两人跟前,双轮出手,只见金光一闪,两只金轮分别朝两人削去,萧峰大喝一声:“且慢!”飞身跃起,伸手抓住其中一人的手臂,朝旁跃开,金轮呼啸着从他身旁擦过,萧峰要救另一人已然不及,只听“啊”一声惨叫,另一只金轮将另一男子拦腰削断,顿时血肉横飞,溅得满地都是。新月惊呼一声,扑到忽必烈怀里,紧紧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此时大批蒙古兵已赶来,那十几名汉族女子死伤过半,剩下的不一会儿也被制服。 忽必烈擦去溅在身上的血迹,问那一开始持剑行刺他的红衣女子道:“你们是什么人?受谁指使?为什么要行刺本王?”那女子恨声道:“我们是大宋的子民,人人都恨不得吃你们这些鞑靼人的肉,喝你们的血!还需要谁指使吗?!”忽必烈沉着脸,又问那被萧峰所擒的男子道:“你是大理人,为什么要和汉人一起行刺本王?我蒙古并没有侵略过你们的国家。”那男子冷笑道:“大理虽地处偏僻,但也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宋如果被灭,你会放过大理吗?”忽必烈朗声道:“不错,我蒙古要一统天下,不会允许大理继续存在,我本想灭了宋朝,再灭大理,但今日你们既然已来挑衅,我就奉陪到底,南朝与大理我一起灭!我要让你们满路的茶花被我们蒙古铁骑践踏成泥!”那男子傲然道:“我大理人为了保卫国家,连性命都可舍弃,我们的土地决不会任由你们践踏!” 忽必烈也不恼,看看那人,又看看那几个女子,忽笑道:“你们倒挺有骨气,按我们的规矩,知道要怎么处置你们吗?”那男子哼了一声,道:“要杀要剐,悉随尊便,我们既然来了,也不打算活着回去!”忽必烈道:“也不是杀,也不是剐,只是比刚才那被削成两段的人死得痛苦一点点。”那几个人面面相觑,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刚才同伴血肉横飞的惨死震憾着每一个人的心灵,毕竟在死神面前人人都会怯弱,她们虽然有死的决心,但要面对未知的残酷的死法,她们都不禁会害怕。 此时,一名蒙古将领指挥着一队蒙古兵抬着几口大缸走过来,放在雪地上,然后烧起几堆火,将那几口缸架在火堆上烧。那将领回道:“王爷,大缸已准备好,是否现在就把她们扔进缸里?”众将一齐高呼:“把她们扔进缸里!”特别是那些受了伤的将士,更是恨得咬牙切齿。萧峰愣住了,他没想到蒙古人对待敌人如此残忍。 忽必烈沉吟了一下,手一挥,正要说话,萧峰已抢步出来道:“王爷,请听萧峰一言。”忽必烈微笑道:“萧将军,有话请说。”萧峰道:“蒙古人强马壮,统一天下是迟早的事,王爷常和我说,得天下不难,得天下人心才难,但却只有得天下人心,作战时才能战无不利,保江山时才能千秋万载。如今王爷如果真要将她们烹煮,天下人都会说王爷残暴冷酷,人心又怎能归向王爷呢?”众将中有人哼了一声,道:“萧将军不是蒙古人,刚才被他们杀死弄伤的不是你的族人,你当然不会放在心上,可是你应该知道我们蒙古人不仅有恩必报,有仇也是要必报的!”立时有几个人附和道:“对,伟大的成吉思汗曾说过,人生在世,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抓住你的敌人,然后看着他们受尽折磨而死!” 忽必烈一摆手,道:“你们不要吵了,萧将军说的也有理,我祖父成吉思汗虽然曾如此说过,但后来在耶律丞相的劝说下,也改变了很多做法。萧将军刚才救了我,我总要知恩图报才行。”他沉吟了一下,道:“能擒住这几个人,萧将军功劳最大,这样吧,我就把他们赏给你了,你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谅他们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萧峰大喜,忙单膝跪下谢恩。 忽必烈命人撤去酒席,众人渐渐散去。萧峰命人将那几个被绑着的刺客抬上马车,他亲自驾着马车朝南驰去,驰了两个时辰,他估算着离蒙古兵营远了,才停下为各人解开绳索。几个人死里逃生,惊魂未定,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都一齐望着萧峰。那大理男子道:“阁下为何要救我们?”萧峰看看他道:“不为什么,只是不忍见你们被杀罢了,你姓段?”那男子点点头道:“不错,你认识我们大理段家的人?”萧峰背负着手,叹了口气道:“认识,可惜都已作古了。你们快走吧,回中原去,别再来冒险了。”那红衣女子“哼”了一声,扶着一个受伤的同伴,边走边道:“虽然你救了我们,但如果不是你,我早已杀了忽必烈了!所以我们是不会感激你的,如果以后再碰上,你依旧是我们的敌人!” 其余的人也不说话,相互搀扶着慢慢朝南边走去。萧峰立在雪地里,只觉天地虽大,却没有一块净土可以安身立命,不禁长叹一声,掉转马头,朝来路驰回。 www.cmfu.com 第一节 弯弓射大雕(一) 萧峰回到营中时,天色已黑。他掀开茅屋的毡帘,见阿紫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他翻出一件自己的裘皮长袍披在她身上。阿紫从梦中惊醒,睡意朦胧地抬起头来,“姐夫,你回来了?” 萧峰“嗯”了一声道:“我送你回公主帐中睡吧,别趴在这儿着凉了。” 阿紫摇摇头道:“我还没吃饭呢,你吃饭了吗?” 萧峰也摇摇头道:“没有,现在我只想喝酒,不想吃饭。” 阿紫站起来挽着他的手臂道:“你陪我吃饭,我陪你喝酒,怎么样?” 萧峰低下头来,见她伤后脸色苍白,不由心生怜惜,道:“我陪你吃饭,你不必陪我喝酒。”说完,命人摆上酒菜。因新月特意吩咐了厨子,所以端上来的全都是汉人的菜肴。 萧峰闷闷地喝了几碗酒,阿紫见他眉头微蹙,问道:“姐夫,你为什么不高兴?”萧峰叹了口气道:“阿紫,我和你姐姐曾有过塞外牛羊之约,当时我执迷不悟,硬要追查杀我父母的带头大哥是谁,后来中了康敏借刀杀人的毒计,终于……终于累得阿朱命丧我掌下,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如今,我又掉进是非圈里来了,不知上天又要怎么惩罚我了。”他看看阿紫,心里实是想说:上天要惩罚我没关系,但千万别把你卷进来。但这句话他终于忍着没说出口。 “你不喜欢做这个大将军?” “如果可以选,我宁愿我是一介村夫,而不是什么大将军。” “你想做村夫还不容易?现在咱们就走,有谁拦得住你?” 萧峰苦笑一下,道:“阿紫,有很多事情你还不明白,如果能走,我早走了。” 阿紫眼珠一转,道:“要不,咱们也像上次在辽国一样,挂了印,偷偷地走,谅他们也不会发觉……”她忽然垂下头来,小声道:“我再也不会像上次那么傻了,无论别人说什么鬼话,我都不会再拿毒酒来给你喝……” “都过去那么久了,别提了,我也没有怪你。”萧峰打断她的话道,“现在不比从前,从前我可以抛开一切无牵无挂,但现在我的身上负着整个临潢城几万百姓的性命,我如果挂印而别,以蒙古人的残暴,忽必烈一怒之下,说不定会将临潢城踏成平地,我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阿紫撇撇嘴道:“千古罪人就千古罪人呗,只要自己心里痛快就行,何必管别人那么多!” “阿紫,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萧峰脸有怒色,“人活在世上,当以天下苍生为重,为了几万人的性命,我死又何足惜!更何况是心里不痛快!” 阿紫在他的厉声教训下,不敢再作声,可心里实在不以为然,在她心里,只有萧峰是最重要的,别人的死活她从来不放在心上。忽又听得萧峰放缓了语气道:“你自小跟着丁春秋,一时间也不会明白这些道理,以后再慢慢跟你讲吧。” “如果阿朱姐姐现在还活着,你现在会扔下那几万人和她到塞外放牛羊吗?” 萧峰一愣,喃喃道:“她……她不会再活过来了……” “她就算活过来又有什么用?你还是不会实现你的诺言!”阿紫尖声打断他的话道。 萧峰沉吟了一会儿道:“是,就算阿朱再生,如今我也无法实现我的诺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族人受人欺凌而袖手旁观,我宁愿辜负阿朱,也不能弃几万人的性命而不顾。” “那我姐姐就算不死,也要被你气死了……阿朱……啊,有了!”阿紫忽然眼睛一亮,道:“你可以向忽必烈告假,说回中原拜祭阿朱,这么合情合理的要求,忽必烈绝没有理由拒绝。” 萧峰一拍大腿道:“好主意!亏你这丫头想得到。”他忽然又叹了口气道:“只是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了,不知道当初我用花锄挖成的坟还找不找得到。” 阿紫道:“这个你放心,前阵子我到小镜湖看过,坟还好好的,旁边还开着红红的杜鹃花。” 萧峰奇道:“这就奇了,都过去一百多年了,我原以为那坟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怎么还会好好的?” “我也觉得奇怪,莫非是阿朱姐姐天上有灵,知道咱们在一百多年后要去拜祭她,所以她一直在那儿等着?” 萧峰觉得阿紫这个假设也太过荒唐,但想想自己和阿紫一下子来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何尝又不是荒唐,心想:不管怎么样,我总算找到个借口暂时逃离这是非之地了。 说起回中原,阿紫兴奋得放下碗筷道:“姐夫,咱们这次回去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说好不好?” 萧峰见她高兴得俏脸发红,两眼放光,心里不忍扫了她的兴,他一拍桌子道:“好!就这么办!” “就这么办什么?说来让我也听听。”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新月公主掀开毡帘走了进来。 “哦,没什么,我姐夫说要好好报答你的救命之恩。”阿紫笑吟吟地道,她不以实情相告,是怕新月知道后要向忽必烈挽留萧峰。“你想他怎么报答你呢?” 新月脸上一红,道:“他也救了我一次,我们早已扯平了,还提什么报答?” 萧峰道:“上次是我的族人冒犯了公主,萧峰在此陪罪了。公主日后有用得着萧峰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 新月见萧峰对她越来越尊重,心里不由叹了口气,暗忖道:我哪里是要你听我的什么吩咐?我的心事你难道真的不明白么?但想归想,这些话在萧峰和阿紫面前,她是绝计说不出口的。她微笑着道:“萧大哥言重了,咱们现在契丹蒙古是一家,何需再客气?”她边说边将手中的一件紫色羊毛长袄递给阿紫,“阿紫,外面天气冻得很,你穿上看合不合适。” 阿紫接过长袄穿在身上,这是新月的一件衣服,而新月的个头比她要高大,所以长袄穿在她身上显得又宽又大。萧峰和新月看着她在长袄的映衬下显得有些滑稽的脸蛋,都不由笑起来。阿紫一把把长袄扯下来,恨声道:“你们都笑话我!什么破衣服,我才不穿呢!” 新月笑道:“这件确是不合适,我已经让人给你另做几件新的了,只是大概要明天才能做好,我怕你今天晚上回去的时候冷,才拿了这件来。” 阿紫道:“我宁愿今天晚上不回去,我也不穿这么难看的衣服。” 新月看看萧峰,心想你这个小姨子也太过不顾男女之别了吧。 萧峰皱皱眉头道:“阿紫,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天色也不早了,穿上跟公主回帐里休息吧。” “不!为什么你老要赶我走?早知今日,当初你日夜抱着我的时候,为什么不干脆把我扔了算了!”阿紫愤愤地道。 原来你和她的关系曾经如此亲热……新月盯着萧峰,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不知是什么滋味。 萧峰见阿紫满脸娇嗔依恋之色,仿如生前的阿朱,又想起从前自己差点儿失手将她打死的情景来,心里一软,柔声道:“穿上吧,别着凉了。” 阿紫听了这话,竟乖乖地把长袄穿上,站起身来道:“姐夫,你也休息吧,我走了……”说完,撑着拐棍一拐一拐地往外走。 “你的腿还那么疼吗?”萧峰关切地问。 阿紫停下笑道:“好多了,再过几天就可以把拐棍扔了。” 萧峰站起身来道:“等等,还是我扶着你走吧,别又把伤口弄破了……” “我扶她吧,你今天也累了,歇着吧。”新月边说边抢过来伸手扶着阿紫。 “那……劳驾你了,还烦你替我多多照顾她。”萧峰心想避忌一下也好,免得阿紫对自己的感情越陷起深。 www.cmfu.com 第二节 弯弓射大雕(二) 第二天,阿紫还在梦中的时候,就被一阵号角声吵醒。她翻身坐起来,见新月已穿戴整齐,手上拿着一把弓正准备出去。阿紫问道:“这么早你上哪儿?” 新月回头嫣然一笑,“你醒了?你身上有伤,不多睡一会儿?” 阿紫撇撇嘴道:“一大早就把号角吹得鬼哭狼嚎,死人都被吵醒了!” “啊,真是对不住,竟把我们阿紫姑娘吵醒了,你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新月依然笑语盈盈。 “一大早就吹这劳什子作什么?你们又不是在打仗!” “不是打仗,是打猎!” “打猎也打得这么兴师动众,也就只有你们蒙古人这样!” “这你就不懂了,”新月笑道:“今天是我们蒙古传统的猎狩节,四哥把带来的将士分成了三队,让他们各自推举三个神箭手出来比赛打猎,现在他们都集好了队,准备出发了。” “我姐夫呢?他去不去?”如此的热闹场面,阿紫虽然很想去看,但如果萧峰不去,她也不会有兴趣去。 新月笑靥如花,“萧大哥当然要去,他是大将军,他手下的人比赛,他怎能不去振振士气?” “我也要去!”阿紫一下子从被窝里钻出来,一边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一边埋怨道:“为什么你不早点叫醒我?” “你姐夫说你腿伤没好,不宜骑马,让你在帐中休息,所以我就没叫你。” 阿紫一瞪眼道:“谁说我不能骑马!?我……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新月劝道:“阿紫,你别任性了,身体要紧。” 阿紫小嘴一厥,道:“不,我一定要去凑凑这热闹,呆在这儿几天了,闷都闷死了!” 新月沉吟了一下,见她神色坚定,知拗她不过,唯有道:“好吧,我带你去见你姐夫,但他让不让你去,我可不敢保证。” 阿紫已在小雁的帮助下,穿好衣服,梳好了头发,她不耐烦地道:“行了,你带我去就行了,我自有办法。”她撑着拐棍走了几步,忽然又站住,把拐棍一扔,叫道:“小雁,你扶着我走,我不要这劳什子了。” 小雁笑着上来将她扶住,“阿紫小姐,你很喜欢打猎?” 阿紫道:“打猎倒是其次,但热闹我是一定要看的。” 此时小云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一件紫色的裘皮夹袄。新月笑道:“阿紫,你的衣服做好了,敢情是师傅知道你今天要出门,昨夜赶工赶出来的。” 阿紫将夹袄穿上,感觉十分合身,她朝新月笑道:“谢谢你了,要不是你这公主开了金口,哪里能做得这么快?” 小雁插嘴道:“当然了,你不知道为了给你做衣服,我们公主派人回城里把裁缝和衣料都带来了,因为公主催得急,听说在路上还跑死了一匹马呢!” “哪有啊?你又在乱说了!只是把马跑到口吐白沫而已。”小云反驳小雁道。 阿紫看看新月,心想:你对我这般好,也只不过是为了讨好我姐夫而已,可是我姐夫心里永远只有阿朱一人,你再怎么样都是枉费心机! “好了,别吵了,再不走,四哥他们就要出发了。” 新月大声道,“小雁,你与阿紫共乘一匹马,小云,你跟我来!”说毕,走出营帐,早有侍从牵着马在候着了,新月翻身上马,又看着小云和小雁将阿紫扶上马,才提缰往忽必烈的营帐奔去。阿紫坐在小雁的身后,她双腿不敢用力,只好双手抱着小雁的腰。 四人来到营忽必烈帐前时,只见空地上旌旗招展,一列列骑兵盔甲镫明,他们分别穿着红、黄、蓝三种颜色的衣服,每种颜色的队列前,都有三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彪形大汉,这大概就是新月所说的每队推选出来的神箭手。队列的最前面是忽必烈,他的左边是萧峰,右边是巴特尔。 新月和阿紫她们从旁策马奔到队列前面,萧峰见了阿紫,诧异道:“阿紫,你怎么来了?” 阿紫道:“我就不能来吗?这么热闹你也不叫上我!” 新月抢着道:“可不是我要带她来的,是她自己硬要来的。” “阿紫,你怎么总这么任性?”萧峰看着阿紫道,“回去歇着吧,你腿上还有伤。” 阿紫将头一偏,道:“不,我一定要去,我不骑马就是了,一个人在帐里闷都闷死了!” 萧峰看看身后整妆待发的将士,又看看骑在马上的阿紫和小雁,道:“好吧,你过来,坐在我的马上,你那匹马太瘦弱,载着两个人会跑不动。” 阿紫大喜,让小雁把马赶到萧峰身旁,萧峰伸手把她抱到自己的马上,让她坐在自己身前。从前在辽国阿紫身受重伤还未完全痊愈的时候,萧峰有时去打猎,阿紫如果执意要去,萧峰就是这样让她坐在自己的身前。这于两人来说,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现在萧峰虽然有意识地避忌一下,但在他眼里,阿紫终竟还是从前那个小阿紫,阿朱的妹妹,所以关心之情常常溢于言表。而新月在一旁看着,见萧峰对阿紫如此亲热,心里却像打翻了醋瓶,酸溜溜的。 “狩猎比赛现在开始!”忽必烈一声令下,众人一起打马前行,只听见马蹄声不绝于耳,却没有人声鼎沸。渐渐跑进丛林深处,开始有些小动物在林间的雪地上出没。那九名选出来的射手弯弓搭箭,争先恐后地追赶猎物。各队的士兵不时欢呼,想是他们队的射手又打到了猎物。 忽必烈看众人如此高兴,也兴致大发,不时“嗖嗖”地射几箭,他的箭法极准,几乎箭无虚发,箭箭都射中了猎物。 新月拿着弓箭在一旁不住叫道:“四哥!你别老抢我的,让我也射几箭!”忽然红影一闪,一只小东西从树丛里钻出来,还没等众人看清楚,又闪电般钻进了另一边的树丛。 “火狐狸!”新月眼尖,先就叫了起来,“看我的,我要把它射下来!”她先前听阿紫胡诌,还以为萧峰真的喜欢吃火狐狸肉。 忽必烈伸手拦着她道:“你就别费这劲了,你再练十年,也是射它不到的!” 新月小嘴一翘,“你就这么小看……” 忽然身边一人骑马奔出,奔近那火狐狸藏身之处,嗖嗖几箭射进那小树丛之中,那受惊的火狐狸猛地窜出,红影闪处,箭影如风一般追了上去,只听得一声哀鸣,那火狐狸已被射中,倒在地上。众人看时,原来那人是巴特尔,不由齐声喝彩。 巴特尔将火狐狸捡起,奔至新月跟前,递给她道:“公主,给你!” 新月一边让小云接了,一边笑道:“谢谢你了。”她虽然觉得未能亲手射到有点儿可惜,但一想萧峰可以吃到他最爱吃的火狐狸肉,心里又高兴起来,她挨近萧峰跟前,小声道:“萧大哥,今天咱们有火狐狸肉吃了,我还真没吃过呢。” 阿紫忽然笑起来,“那是我骗你玩的!火狐狸肉有什么好吃?又骚又腥的,我姐夫从不吃这些东西!” 新月瞪起眼睛,看看阿紫,又看看萧峰,萧峰一直在看众人打猎,对身边两个小姑娘的谈话,他根本没兴趣听,忽然听得新月问他:“真的吗?萧大哥。”萧峰一愣,反问道:“什么真的?” “哦,没什么了。”新月轻声道,她见萧峰如此心不在焉,心想他大抵是不喜欢吃的。她隐隐觉得有点儿失落,但当她抬头看着萧峰那凝视着远方的眼睛时,她又不由自主地痴了:我今生今世只要这么看着他,心里就满足了,还求什么呢? www.cmfu.com 第三节 弯弓射大雕(三) 巴特尔抢着把火狐狸打下来,原是想讨新月的欢心,没想到新月只是对他露了半个笑脸,又转到萧峰身旁窃窃私语去了,心中不禁妒火中烧。他是一个率直的人,掩饰不住自己的醋意,他冲萧峰大声道:“萧将军,你别尽看啊,大伙儿等着你露一手呢!”心想连最难打的火狐狸都让我打了,除非再有老虎出现,要不你今天注定要输给我! 萧峰淡淡一笑,道:“巴特尔将军神勇过人,萧峰就不必献丑了。” 此时忽然一声雕鸣划过长空,众人抬起头来,只见一只大雕飞翔在苍穹的白云下,渐渐朝众人所在的方向飞来。大雕即使在蒙古境内也极少见,许多人从没见过这种怪鸟,一时间众人均被它雄壮的气势所震撼,人人仰起头,静静地看着它由远处逼近。 忽必烈抚掌笑道:“萧将军,这只大雕非你莫属了!” “好!”萧峰见那大雕如此气势,不禁心潮澎湃,豪气顿生。他将背在身后的弓摘下,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来,侧着身子将箭搭在弓上,他的弓是特制的,常人无法拉开,他双手一运劲,将弓一下子拉满,他仰起脸,目光顺着箭尖朝大雕望去,它的速度很快,一下子从山的那边飞到了众人头顶,但它飞翔的高度很高,在众人看来,它似乎就在白云间穿行。 忽然“嗡”地一声,仿佛金属被击的声音,萧峰的箭已离弦,呼啸着直冲云霄。众人被这一箭的气势所惊慑,立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仿佛在跟着那支箭扶摇直上……只听“啪”地一声,那大雕猛地从空中坠落下来,甚至连一声哀鸣也来不及发出。地上的马见忽然有一只怪物从空而降,都慌乱地嘶叫着四处躲闪,连马上的主人拉也拉不住。 正在马嘶人乱之际,随着“啪”的一声闷响,大雕重重地摔落在雪地上,溅起的雪片四处飘散,众人勒住惊魂稍定的马定睛一看,那只大雕张着巨大的翅膀,一支箭穿透了它的头部,怪不得它临死前连哀鸣也来不及发出。众人虽知萧峰神勇,前几天也见识过他的箭法,但决计无法想象他竟能把箭射到这么高的天空上,而且如此精准!这如天神一样的气慨让众人惊骇,一时间只是面面相觑,忘了喝彩。 还是忽必烈见多识广,他曾经听爷爷成吉思汗和父亲拖雷不止一次地讲起郭靖当年弯弓射雕的情形,所以他最快从震撼中惊醒,连声喝道:“好!好!” 一时间三军欢声雷动,响彻山谷。蒙古人最敬重骑射英雄,当下人人均想:今日能见识如此神威,也不枉此生了! 巴特尔滚鞍下马,拜伏在萧峰马前,满脸虔诚道:“萧将军,请你……请你收我为徒吧!” 萧峰连忙下马相扶,道:“巴特尔将军,快快请起,如此大礼萧峰担当不起。” “不,您要是不答应,巴特尔永远不起来!” “这……这如何使得,”萧峰皱着眉头道,“我只不过是空长了几分力气,并没有什么高明之处。” “不,您是我们蒙古真正的大英雄,巴特尔今生有幸能遇上您,是我莫大的福气,我对您的景仰之情无以言表……请您收下我吧!”说毕,巴特尔又深深地拜了下去。 萧峰原也是洒脱之人,此时见他执意要拜师,看样子如果不答应他就真的不会起来,此时见众人都停住了脚步,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他沉吟了一下道:“好吧,我答应你,你快请起。” 巴特尔大喜,“谢师父!”说毕,在雪地上接连叩了三个头,等他喜孜孜地站起来时,额头上还沾着雪片。 萧峰重新飞身上马,道:“咱们日后多切磋就是,不必拘师徒之礼。” “是,师父!”巴特尔一面兴高采烈地答应着,一边也转身上马。 忽必烈向萧峰笑道:“恭喜萧大将军,收了一个好徒弟!”又转头朝巴特尔道:“更要恭喜巴特尔将军,拜了个好师父!连我都在眼红呢!” 萧峰笑着朝忽必烈微微颔首,巴特尔却提着缰绳,笑得连嘴都合不拢。 忽必烈看看天色也不早了,再加上萧峰那石破天惊的一箭,众人不时地交头接耳,都无心再狩猎,于是便命收兵回营。 当晚,忽必烈开篝火大宴,众人将打来的猎物在帐前扫出的空地上生火烧烤,陆陆续续燃起来的火堆,将人们的脸映得通红,香气四溢的空气暖洋洋的,仿佛冬天的寒意都已褪去。 萧峰随着忽必烈和诸将坐在空地的中央,喝着烈烈的马奶酒,看着渐有醉意的众将士欢歌载舞,他又不禁想起当年在辽国的情形来,多么似曾相识的情景啊,可是沧海桑田,辉煌鼎盛的辽国已被淹没在历史的灰烬里了。 “萧大哥,你也一起来跳舞吧!”新月从席间站起来,伸手拉了拉萧峰的手臂。 “哦,”萧峰猛地从回忆中惊醒,茫然地摇摇头道,“我不会跳。” 新月笑道:“很容易的,我教你。” 萧峰把头摇得像拔浪鼓一般,“不……不,我真的不会……” 阿紫忽然把巴特尔一推,笑道:“师父不跳,让徒儿陪你跳也是一样的!” “对,好徒儿,你就替我跳一会儿吧,我实在是不会。”萧峰笑着对巴特尔说。 巴特尔摸着脑袋笑呵呵地站起来,牵着新月的手道:“师命难违啊,公主不会嫌弃我吧?” 新月横了他一眼,拖长了声音道:“说哪里话呢……”她心里实是又恨又恼,却又不好说出口。 巴特尔牵着新月,和众人在篝火旁跳起了热情奔放的蒙族舞,马头琴悠扬的声音在空中回荡,仿佛每一个人都醉了,他们或是翩翩起舞,或是纵声高歌,四处里洋溢着浓浓的欢乐气氛。 www.cmfu.com 第四节 弯弓射大雕(四) 众将轮番向萧峰敬酒,萧峰二话没说,一一喝了个碗底朝天。敬了几轮,一个个都微有了醉意,萧峰依然面不改色,众将心想:此人真乃神人也,不仅箭法惊天动地,连酒量都是我等凡夫俗子所望尘莫及。 忽必烈端着酒碗向萧峰道:“萧将军,看来是没有人能把你灌醉了,来,再陪本王喝它三大碗!” “好,”萧峰端起酒碗笑道,“跳舞我不会,喝酒我还是可以奉陪。” 两人连干三碗,均是面不改色。忽必烈将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哈哈笑道:“痛快!真是痛快!人生能得此一知己,足矣!” 座下有人大声道:“恭喜王爷,得此良将,真乃天助我蒙古也,天下一统已指日可待了!” 立时有另一个人附和道:“今天萧将军的神技惊天地泣鬼神,王爷向来赏罚分别,虽说萧将军已位极人臣,但王爷总还是该赏些物事才好。” 忽必烈一拍脑袋道:“对,你提醒了。”忽又皱眉道:“这可让我犯难了,萧将军一不好色,二不贪财,封官嘛,又已经到顶了……萧将军,还是你自己说吧,你想我赏你什么?” 萧峰忽心里一动,站起来跪在忽必烈桌前道:“萧峰不求任何赏赐,只求王爷答应萧峰一个请求。” 忽必烈精明得很,他知道萧峰所求之事一定不是寻常之事,当下微微笑道:“萧将军请起,说来本王听听,如能答应,我一定答应你。” 萧峰站起来道:“萧峰想向王爷告假,回中原祭奠亡妻。” 众将面面相觑,本以为萧峰如此郑重,定会提出个难于登天的要求,谁知只是一个人之常情的请求。只有忽必烈明白萧峰的心思,他皱着眉头,那样子仿佛这个小小的请求真的难于登天,他沉思良久,问:“尊夫人葬在何处?” “河南信阳。” “河南现在已是我蒙古疆土,等明年我们挥军南下,路经之时再隆重祭奠,岂不是更好?” “王爷好意萧峰心领了,但再隔一个多月,就是我亡妻的忌日,她生前最爱清静,我不想大队人马惊扰她。”为了能暂时脱身,萧峰不得不撒了个谎。 “那萧将军此去大概需要多少时日?” “少则半年多则一年。” 忽必烈面露不悦,“此去河南,如何要用一年?” “萧峰想重游故地,到江南去看一看。” 忽必烈眉头皱得更紧,缓缓道:“可是此时正是我军整妆待发之时,你作为六军之首,怎么能在此时去游山玩水?” 阿紫此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笑道:“王爷聪明一世,为何竟糊涂一时呢?”忽必烈一直对她态度温和,所以她从不把他当作什么王爷来敬畏。 忽必烈愕然道:“此话怎讲?” 阿紫清了清嗓子道:“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王爷想一统天下,是不是也该知己知彼才好?” “当然。”忽必烈耐着性子道,心里却想这些道理还用你这黄毛丫头教我! 阿紫继续道:“那王爷你远在北边,又如何知道南边所发生的事呢?” 忽必烈笑起来,“小姑娘就是小姑娘,我堂堂蒙古国,难道还缺探子不成?” 阿紫正色道:“探子也有各种各样,有本事的探子和没有本事的探子探到的消息就大不相同了,是不是?” “那当然。” “那如果作为六军之首的萧将军亲自做探子,王爷以为如何呢?是不是更能知己知彼些?” 忽必烈一愣,抚掌笑道:“原来萧将军在祭妻之余,还有此深意,我竟错怪萧将军了。” 萧峰正想分辩,却见阿紫朝他不住地眨眼,心里不忍拂她一番好意,又想借此机会先脱身再说,打听情报之类云云,反正自己是不会做的,以后就对忽必烈说打听不到就是了。主意已定,当下也不作声,只微微一笑。 阿紫生怕萧峰说穿,抢着道:“我姐夫原是不想把心思说出来,免得王爷以为他有邀功之意,现在王爷已经明白了,于情于理来说,这假也不能不批吧?” 忽必烈其实也不太相信萧峰会去打听什么情报,只是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自己在众人的面前竟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心想反正他的族人都在我手里,还怕他跑了不成?当下看看萧峰,道:“萧将军对亡人情深意重,对我蒙古更是忠心可嘉,我焉有不答应之理?不过一年太长,我只准半年,在半年内无论打没打听到消息,都请萧将军按时归来。” 萧峰一听,忙躬身谢恩,心想虽然半年是短了点儿,但能走开一时算一时,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办法解决吧。 “什么?萧大哥你要回中原?”萧峰听到一女子在他身后擅声问道,他不用转身,也知道那是新月,他点点头道:“是的,公主。” 新月蹬着马靴,蹭蹭蹭地从后面走上前来,对忽必烈道:“我也要跟萧大哥去!” 忽必烈正为不得不答应萧峰告假之事懊恼,他皱皱眉头道:“别闹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新月正色道:“正因为我不是小孩子了,所以你应该放心地让我跟萧大哥去!” 忽必烈甚觉心烦,沉声道:“我说不许去就不许去!你总是做些不顾身份的事!” 新月俏脸憋得通红,忽必烈一向对她呵护有加,连重一点的话都舍不得说她。她用牙咬着嘴唇,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她不明白四哥今天为何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如此斥喝她。 忽必烈见新月如此模样,心里也软了,放缓声音道:“你萧大哥不是去玩的,他有重要事情要办……”他看看新月,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今天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新月也不说话,一扭腰,转过身就往自己的住处奔去。小雁和小云连忙跟着追了上去。 萧峰看着新月的背影,心里忽然觉得有点内疚:我一介粗人,她竟对我这样的好!可是我的心里只有阿朱,前世今生都不会变…… 第五节 弯弓射大雕(五) 又过了几天,忽必烈准备拔营回城,阿紫的腿伤也基本痊愈。这天萧峰收拾好行装,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向忽必烈告辞。 冬日的阳光照在雪地上,显得温暖而明亮,萧峰牵出两匹汗血宝马来,让它们晒晒太阳。 阿紫围着两匹并肩而立的汗血宝马绕了几圈,伸手摸摸这匹,又摸摸那匹,想起可以和萧峰骑着这两匹世间罕有的宝马驰骋在中原的花红柳绿间,不禁心花怒放,忽又想起黄蓉的小红马来,她自言自语地笑道:“哈哈,看这回是你跑得快还是我跑得快!” “怎么?你想和我赛马?”萧峰正给一匹马的马鞍装个软垫,让阿紫坐起来舒服些,他以为她和他说话,顺口接了话茬。 阿紫“扑哧”一笑,“我又没和你说话。” 萧峰愕然地抬起头,四处看了看,笑道:“你不是在和马说话吧?” “我就是在和马说话,但又不是和这两匹马说,而是另一匹马。” “你这丫头,又在胡说八道。”萧峰知道她常胡言乱语,也不以为意。 两人正说着话,小云从远处走了过来,她给萧峰和阿紫行礼后,递给萧峰一封信,“这是公主让我转交给大将军的。” 阿紫撇撇嘴道:“加起来也没几步路,有话过来当面说不就行了,还要巴巴地派人送信来!” 小云轻声道:“奴婵只是奉命行事,主子的心意奴婵不敢妄猜,告辞了。”说完又行了礼,才转身离去。 萧峰将信拆开,只见纸上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汉字:萧大哥,午后我在帐营后面的小山坡等你,有事相求,不见不散。 萧峰看完,默默地将信收起,阿紫在旁问道:“信上写什么?” “公主约我午后见面,说有事求我。”萧峰摇摇头道,“她就是小孩子脾气,她身为公主,要什么没有?何必来求我。” “这你就不懂了!”阿紫笑着,双眼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忽拉起萧峰就往屋里走,“到吃午饭时间了,你快点吃完好去见公主,可别让人家等你。” 萧峰看看太阳,奇道:“时候还早呢,忙什么?” 阿紫一边把他往屋里拉,一边道:“不早了,相信我,你吃了午饭骑着马慢慢走过去,我担保公主已经在那儿等你了。” 萧峰跟着她进了木屋,坐在椅了上道:“你这丫头,不知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明明太阳还挂在东边呢,就说该吃午饭了!” “姑娘家的心思是你明白些还是我明白些?”阿紫笑着看了他一眼,一面不由分说,吩咐侍从道:“去,传午饭上来!”侍从应了声,急忙张罗去了。 萧峰吃过午饭后,在阿紫的催促下,骑上马,慢慢朝帐后的小山坡走去。他一面走一面想:新月究竟有什么事求我呢?还要走那么远躲开众人才说。他沉思了一会儿,心里已然明白新月只不过是儿女情长,想单独和自己话别而已。他叹了口气,暗想:我再不能让她心存幻想,我已经误了阿紫的终身,不能再多误一个人了。 正想着,已经来到离小山坡不远处,忽听得身后隐隐有马蹄声响起,那马来得很快,转眼之间已奔到萧峰身后。萧峰原以为来人是新月,定睛一看,却见那人身穿紫衣,骑着一匹汗血宝马,赫然便是阿紫!萧峰正自疑惑,阿紫已经奔到他的跟前,笑道:“姐夫,你的马跑得真慢。” 因为路不远,第二天又要启程回中原,所以萧峰就让汗血宝马歇着,只骑了一般的马出来,此时他诧异地看着阿紫道:“你怎么来了?” 阿紫小嘴一翘道:“我就不能来吗?这路又不是你的,我想骑着马遛遛不行?” 萧峰眯着眼睛道:“只怕你不仅仅是想遛遛吧?” 阿紫一提缰绳道:“你别管我,你赶紧到山坡那边去,公主已经在那儿等你了。”她双腿轻夹,打马往旁边的一条小道走去,忽又回头道:“别跟公主说我也来了。” 萧峰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道:“这些小姑娘,一个个都神秘兮兮的。” 来到山坡前,只见新月独自站立在茫茫白雪中,北风吹拂着她猩红的披风,使她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寂。萧峰下马走过去,心想阿紫倒是料事如神,新月竟这么早就到了。 新月仿佛在出神,萧峰直走到她身后她也没察觉,依然背着身子。萧峰不得不停住脚步道:“不知公主叫萧峰来所谓何事?” 新月猛地掉转头来,脸现红晕,“你……你怎么也这么早?” 萧峰道:“阿紫今天吵着要早些吃午饭,吃过饭她又催着我来,我就早些过来了。” “哦,”新月轻咬着嘴唇,暗想:原来只不过是因为阿紫,我还以为是你自己这么早来的呢。她看着萧峰,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明天就起程回中原吗?” 萧峰点头道:“是的。” 新月极目远眺,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不爱这儿万里雪飘的壮观景色吗?为什么要到中原去?阿紫已在你身边,中原再没有你的亲人。” “此去是为了祭奠我的亡妻,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中原,我早该回去看看她了。” 萧峰想起阿朱,心里仍如从前般悲痛。 “我听阿紫说,是你一掌打死了她。”新月冲口而出后,深感自己失言,不禁偷眼朝萧峰望去,只见他脸上肌肉微微抽搐,双目凝视着前方,隔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道:“是!” 新月见他如此神情,真是心如刀割,“对不住,萧大哥,都是我不好,勾起你的伤心事了,我知道一定是有人陷害你……”心里却想:如果能得他如此深情相待,我就算立时死在他掌下,也没有遗憾了。 萧峰猛地侧过头来看着新月,他双目圆睁,神情无限悲苦,“不,是我杀了她!” “啊!”新月被他的狂态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她定了定神,轻声道:“我知道你一定有苦衷。” 萧峰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收回目光,长叹一声道:“都是我作的孽,如果当年我听了她的话,放下所有仇恨,和她到塞外牧羊,她就不会死在我掌下。” “逝者已以,萧大哥对嫂子一片深情,想必她在泉下有知,也不会怪萧大哥的。对了,嫂子葬在何处?”新月深悔触动了萧峰这个伤疤,想赶紧转移话题。 “河南信阳。”萧峰心想一百多年了,不知道小镜湖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忽然很想立即就飞到阿朱的坟前,摸摸她的坟,和她说说话。 新月目光流转,看着萧峰轻声道:“萧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行吗?” “你说,只要我办得到。”萧峰不假思索地道。 “真的?”新月立时高兴得跳起来,“这件事你一定办得到,我说出来你可不许反悔!” “别答应她!她要你带她到中原呢!”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阿紫忽然从旁边的小树丛里钻出来。 新月猛然间见到阿紫,又被她一语道破心事,不由满脸通红,嗔道:“你怎么在这儿?” 阿紫笑嘻嘻地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你来得,我就来不得吗?” 萧峰对阿紫这些举动早就见怪不怪了,他转头向新月道:“公主如果是求我这件事,请恕萧峰实在无能为力。” 新月急道:“为什么?河南现在在咱们的控制之下,你如果肯替我在四哥面前说说,他肯定会答应让我去的。” “我此去不仅到河南,还要到江南去,公主是千金之躯,就算王爷答应,我也会劝公主不要去冒险。” “我乔装改扮一下,没人知道我是公主的。”新月几乎用哀求的声音道,“萧大哥,你就带我去吧,就算要我扮作你的丫头都行。” “不,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中原高手如云,此去公主要是有何不测,萧峰纵万死也难辞其咎。”萧峰向她微一躬身道,“请公主不要再任性,也不要再为难萧峰了。” “萧大哥不必多礼,新月听你吩咐就是了。”新月见萧峰如此,知再说无益,想起此次分别,得过半年再见,不禁怅然若失。 萧峰见她一脸失望,想起她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不禁安慰她道:“中原你总会有机会去的,不必急在一时。” “是,我知道,”新月强笑道,“中原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记得给我捎些回来。”心里却想:去不去中原有什么关系呢?我只不过是想跟在你身边罢了。 阿紫在旁笑道:“这件事倒不用劳烦我姐夫了,包在我身上,找新鲜的玩意儿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在行。” “哦,那谢谢你了。”新月漫不经心地答道,双目却痴痴地瞧着萧峰的侧面,心里无限神伤。 第一节 英雄相惜(一) 时值隆冬,处处白雪皑皑,萧峰和阿紫的马虽然是天下罕有的宝马,但在漫天风雪里赶路毕竟不方便,因此他们走走停停,反倒是住店的时候多。阿紫想起从前自己一人北上的情景,每到一处,总要指指点点地对萧峰说当时的情形。 这一天,连续下了几天的风雪终于停了,阳光透过树梢上晶莹的积雪照下来,在空气中折射出金黄而嫣红的幻影。萧峰和阿紫骑着马奔驰在满是积雪的大道上,两人都已换了汉人的装束,阿紫秀丽的脸庞本就吸引了不少目光,再加上与高大魁梧的萧峰骑着高头大马并肩而驰,更是引人注目,与阿紫北上时东躲西藏的情形真是天壤之别。 萧峰看看阿紫被冻得红扑扑的脸道:“阿紫,你冷不冷?要不租辆车给你坐。” “不冷,我不坐车,我喜欢骑马。”阿紫和萧峰一路走来,风光无限,心里正自高兴,如何肯去坐车? 萧峰笑道:“看来小阿紫真是长大了,以前在辽国的时候你总说那地方冷,没中原好,如今是大有长进啊。” 阿紫噘着嘴道:“还说呢!那时我差点儿被你一掌打死,到了辽国后,我养了那么久,也没完全好,当然觉得冷了。”她眼珠一转,又道:“就算是现在,我一生气的时候,心口还会隐隐作痛,碰上刮风下雨,我的腿脚也还阴阴地疼……” “哎,慢着……”萧峰打断她的话道,“我那一掌并没有打在你的腿上,你怎么会腿疼?再说当时我天天请辽国最好的大夫给你把脉,他们都说你完全好了,怎么还会心口痛?” “是没打在我腿上,但我那么久不走路,两条腿不会闷出病来吗?我说了,我只在生气的时候才会心口痛,大夫给我看病的时候,我又没生气,他们就是神医也瞧不出来啊。” “哦,原来如此,”萧峰忍着笑问,“那这些病过了一百多年了也没好?” 阿紫一本正经地道:“当然没好,虽然我们是从一百多年前来的,但我们也没活一百多岁啊,我这些病是顽疾了,不那么容易好的,不过要是不生气,心口是不会痛的,就算刮风下雨,我脚疼走不了路,有你扶着我也就行了。”言下之意,是要萧峰永远不离开她,不惹她生气。 “哈哈,”萧峰还是忍不住笑了,“你这丫头,就是会胡说八道。”他顿了顿,正色道:“要我不骂你,你就好好听我的话,不许再任意妄为。要是还做些往别人头上套铁套、动不动就朝别人发毒针、割人舌头、挖人眼珠子之类的事,我绝不饶你。” 阿紫朝他伸伸舌头,扮了个鬼脸,“知道了!” 两人一路说着,阿紫忽然勒马止步,指着西边远处的一座烟雾缭绕的山峰道:“那儿就是飘渺峰,峰上建着一座灵鹫宫,你的二弟虚竹从前就是住在那儿。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萧峰手握缰绳,抬头远望,只见阳光之下,那烟雾中的飘缈峰灼灼生辉,想是山峰上的积雪被光线折射之故。一时间,往事蓦然涌上心头,想起他和虚竹、段誉三人在少室山下与天下英雄的那场恶斗,想起他二人出生入死、深入辽国营救自己的深情厚义,然而转瞬之间已经沧海桑田,如今故人都已作古……饶是萧峰如此硬朗的汉子,也不禁热泪盈眶。 萧峰正自恍惚间,忽然从西边远远传来一阵轻柔的箫声,那箫声温婉清雅,又带着若隐若现的淡淡哀愁,仿佛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凭风立在秋月下,轻轻叹息…… 就算萧峰如此不懂音律的人,此时也不禁被那箫声吸引,不由自主地侧耳细听。阿紫也听得出了神,轻轻地道:“这世上竟有这么好听的箫声,不知吹xiao的是何人。” 箫声由远及近,萧峰看见一队人马从那边山脚处转出来,正朝这边的大道急奔。阿紫说想看看吹萧的是何许人,于是萧峰就和她打着马慢慢朝前走去,等着后面吹xiao的人赶上来。 这群人来得很快,不多时已奔到萧峰和阿紫身旁。只见十几个黑衣少女骑着马前后簇拥着一顶轿子。抬轿的是四个穿长袍的汉子,他们步履如飞,竟奔得和马一样快。那箫声正是由轿子中发出,透过轿子侧面朦胧的窗纱,隐约可见一人坐在里面。 “唉,可惜看不见。”阿紫低声道,忽然一扭腰,飞身而起,扑到轿子一侧,伸手就要去撩那轿侧面的窗帘。护在轿旁的一个黑衣少女娇喝道:“休得无礼!”她来不及拔剑,忙伸手阻拦,还没有触及阿紫的衣裳,只觉眼前一花,阿紫已被一条人影倏然拉住,稳稳地把她放回她的坐骑上。 未及众黑衣少女反应过来,那箫声忽然嘎然而止,轿子的窗纱猛地被掀开,一个女子从轿里探出头来,灿若星光的眼睛在萧峰脸上一扫,冷冷地道:“阁下是谁?”萧峰虽心系阿朱,于女色从不挂怀,但看见这女子时,依然觉得眼前一亮,她的容貌用绝世风姿来形容毫不过分。萧峰抱拳道:“我们只是路过,我这小妹子任性,听了姑娘的箫声,想看看姑娘的模样,才有如此冒昧举动,还请姑娘多多包涵。” 那女子上下打量了一下萧峰,脸现疑惑之色,不过稍纵即逝,她淡淡地道:“哦,原来如此。”语气已较先前大为缓和,她放下窗纱,清脆的声音从轿子里传来,“走吧,别误了行程。” “是,姑娘!”众黑衣少女齐声答应,一行人复朝前奔去。那悠扬的箫声再次传来,但箫声里却仿佛多了一丝喜悦,让人听了不禁心神俱往。 阿紫道:“这女子好大的派头,别人都骑马,她偏坐轿子,还让人抬着她和马赛跑!” 萧峰道:“那四个轿夫不是等闲之辈,轻功很不错,内力也有一定的火候,他们却甘愿为这女子抬轿,看来这女子很有来头。” “哼,”阿紫冷笑着道,“他们是不是被这女子迷倒了也未可知,她吹xiao的功夫连我都被迷住,她还生得那样娇媚。” “阿紫,别胡说!”萧峰正色道,“名节于一个女子来说很重要,你不可信口开河。她看起来不像那样的人,你刚才如此无礼,她也没有怪你,这在江湖上已经很难得了。以后你可不许再这样任性了!” “姐夫,”阿紫见萧峰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美貌女子教训她,不禁醋意大发,翘起小嘴来道,“你这样护着她,你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阿紫!”萧峰沉声喝道,“你越说越荒唐了!我早和你说过,我心里只有阿朱,天下的女子纵使再好,也不是阿朱!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他说着说着,竟有些气恼,心想无论是前世或者今生,他对阿朱的真情从来就没有变过,阿紫,这个现在他最亲的人,竟然怀疑他! 阿紫见萧峰动气,不禁深悔失言,她知道阿朱在萧峰的心里无人可以代替,只是一时气恼,又见那女子绝世姿容,醋意大发之下竟口不择言。她靠近萧峰,从马背上伸过手去拉拉萧峰的袖子,轻声道:“姐夫,我刚才信口胡说,你别生气。” 萧峰看看她,叹了口气道:“阿紫,你终究还是一个长不大的小丫头!” “你对阿朱姐姐的心意,世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阿紫说这句话时,心下甚觉凄凉,暗想无论萧峰是对阿朱至死不渝还是喜欢上刚才那绝色女子,都和自己无关,这么多年以来,他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没有长大的小丫头看待,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萧峰见阿紫秀眉微蹙,以为她还在为刚才的事不高兴,于是笑道:“今天天气晴好,咱们来赛马怎么样?” 阿紫一听,果然来了兴致,嫣然笑道:“好,我们很久没赛过马了。还是老规矩,我先跑。”话音刚落,她“驾”地一声,骑着马已飞奔出去。 萧峰存心要让她赢,只是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着。途中又遇见那坐着轿子的女子一行人,她们的马虽然也快,但比起汗血宝马来当然不可同日而语,萧峰和阿紫瞬间就把她们抛在了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地奔了一阵子,前面出现一家酒家,一个大大的“酒”字在店前斜插出来,迎风飘扬。萧峰见了,酒瘾又犯,他对跑在前面的阿紫道:“阿紫,在前面的酒家停下,我要喝酒!”两人虽然相距甚远,但他的声音在空气中清晰地传到了阿紫耳里,在她听来,就像他在她身旁说话一样。阿紫应了声,慢慢收紧缰绳,渐渐勒马止步。转眼间,萧峰已追了上来,两人来到那酒家前,翻身下马,早有店里的伙计过来将缰绳接过去。 第二节 英雄相惜(二) 萧峰和阿紫进店内坐下,店小二殷勤地跑过来问道:“两位客官,吃些什么?” 萧峰道:“挑你们最好的酒,给我打十斤来!” 此言一出,四周刹时投来无数目光,坐在店里一隅的一男子原本脸朝窗外正在出神,此时也不由侧过脸来,只见他面目丑陋,脸上毫无表情,双目却炯炯有神。他扫了一眼萧峰,随即看到坐在一旁的阿紫,他仿佛微微一惊,慢慢收回了目光,。 “什……什么?”店小二的舌头有点儿打卷,“十……十斤酒?”他盯着萧峰,心想:要不是我的耳朵有问题,就是你的脑子有问题! “你的耳朵有问题啊?”阿紫大声道,“打十斤酒来,还不快去!” “小姑娘家,说话别这么……”他一句话没说完,忽然盯着阿紫看了看,猛地像见了鬼一样失声叫道,“是你?!” 阿紫怒道:“是我!认出姑奶奶来了,还不快拿酒来!要不是最好的酒,小心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那店小二突然转身就跑,跑得比耗子还快,一下子就钻进了厨房。 萧峰奇道:“他为什么这么害怕?你认识他?” 阿紫摇摇头道:“不认识,只是以前北上寻你的时候在这里喝过酒,和那个什么黄帮主的宝贝女儿在这儿打过一架,这些我都跟你说过了。”阿紫从前对萧峰说起自己一路北上的经历时,她害怕萧峰又逼她嫁给游坦之,所以叙述时绝口不提碰上游坦之,当然也不提她差点儿给郭芙戴铁面具的事,但要说以她一人之力击败郭芙夫妇,又恐萧峰不信,所以干脆连耶律齐也省略了,只说她在一家酒店里碰到郭芙,弄清她的身份后,她决意为杨过报仇,就和郭芙动起手来,就在她要打败郭芙之际,丐帮的援兵赶到,她唯有朝郭芙发了毒针,才侥幸脱身。 萧峰点头道:“难怪他这么害怕。”他顿了顿,接着道:“上次你肯定打烂人家不少碗碟,这次就该和和气气地对人家说话,怎么动不动就要割人家的舌头!” 阿紫笑道:“我只是吓吓他,哪里是要割他的舌头?” 萧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真拿她没办法。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小二拿酒来,阿紫一拍桌子,正要发作,忽见衣着光鲜的掌柜亲自抱了一坛酒走过来,陪着笑脸道:“让两位久等了,实在对不住,这是三十年前我亲自酿的酒,刚才我去后院的树下挖了来,才会费了这么些时间,请两位海涵。” “三十年前?”萧峰眼睛一亮,他在蒙古军中整日喝那有一股骚味的马奶酒,虽然酒性很烈,但于他来说已经很无味了,此时见着这坛三十年的陈酿,就像碰着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般高兴。 掌柜的刚揭开坛盖,顿时酒香四溢,掌柜的端起酒坛子正想往碗里倒,却被萧峰一把拎过去,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好酒!好酒!”萧峰把喝空了的酒坛子往桌子上一放,连声赞道。此时店里静静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酒香,所有的人都盯着萧峰,也不知是因被他的酒量所惊,还是因喝不到如此芳香甘醇的美酒而心生妒嫉。 萧峰见众人都望着自己,不禁咧嘴一笑,敲着酒坛对那掌柜的道:“掌柜的,还有吗?全拿出来,我请大伙儿喝!” 那掌柜的一面伸着头往酒坛子里看,一面苦着脸道:“哪里还有啊?我三十年前就生了一个女儿,也就只埋了一坛酒。” “什么?”萧峰吃了一惊,“这是你三十年前酿的女儿红?” 掌柜的苦笑着道:“是啊,这位姑娘发话说要我最好的酒,我哪敢不挖出来?” 阿紫道:“你这老头儿,骗谁呢!难道你女儿三十岁了还没嫁?” “我嫁没嫁关你屁事?”随着一声断喝,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从厨房里大步跨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炒菜的铁铲,蹭蹭蹭地朝阿紫走来,她脸上、身上的横肉随着她的步子不住摆动,看得阿紫目瞪口呆。那女人冲到阿紫跟前,居高临下地挥舞着铁铲,声若洪钟般道:“臭丫头!是不是你喝了我的女儿红?是不是你趁着我不在,打烂了我家的桌椅碗碟?” 掌柜的连连跺脚,恨声道:“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告诉你,有客人的时候别出来吗!” 那丑女大声道:“爹,别人踩到我们头上来了,你还忍声吞气!挖了我的女儿红,也不和我商量一声儿!” 阿紫捂着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那掌柜的道:“怪……怪不得你的女儿红埋了三十年!我现在相信了。” 那丑女气得哇哇叫,一铁铲就朝阿紫的头击来,恨声道:“我让你笑!” 阿紫身子微晃,想避过这一铁铲,谁知那铁铲忽然在空中改变了方向,朝阿紫的面门横扫过来。阿紫万万想不到在这村野小店,这么一个丑女竟身怀武功,眼看这一铁铲避无可避……突然,铁铲猛地在空中停住,萧峰的一只手已牢牢地握住了铁铲的另一端,几乎没有人看清楚他是怎么出手的。只听得他道:“这位姑娘,是我喝了你的女儿红,实在对不住。” “什么?是你喝了?”那丑女上下打量了一下萧峰,忽然羞红了脸,手上用力,想拔回铁铲,谁知却被萧峰握得纹丝不动,她扭捏着道:“冤家,你要娶我,也不能老握着我的铁铲啊。” 此言一出,满屋哄堂大笑。萧峰连忙撒手,“什……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你了?” 那丑女握着铁铲低着头道:“你把我整坛女儿红都喝了,还不是要娶我?” 萧峰道:“我原是不知,掌柜的也没说是女儿红,要是知道,说什么我也不敢喝姑娘的这坛酒。” 那丑女满脸委屈,“你什么意思?想赖婚啊?” 第三节 英雄相惜(三) “天下竟有这么想嫁的人!真是可笑!”随着清脆的话语,一群黑衣女子簇拥着一位明艳照人的绿衣少女走了进来,萧峰听那声音有点儿熟悉,转头看时,认出她正是那吹xiao的绝色女子。众人的眼睛立时被她吸引过去,她恍若天人的姿容让人忍不住自惭形愧。 但那丑女可不买她的账,她又挥舞着铁铲冲到绿衣少女跟前,“我想嫁关你屁事!” 绿衣少女冷笑道:“你想嫁本不关我事,但喝了你的酒,就要娶你,天下好像没这个道理!”她身旁的一个婵女快步走到店内的一张空桌前,把一个深绿色的软垫放在一把椅子上,那绿衣少女轻移莲步,在椅子上盈盈坐下,接了那婵女递过来的青瓷雕花茶碗,头也不抬,问那婵女道:“青弦,这位姑娘是什么来头?” “禀姑娘,她叫赵飞燕,原是昆仑派门下,八年前出师下山,以使一把铁铲而闻名,因力大无比又相貌奇丑,江湖人送了她一个绰号叫铁铲夜叉。”青弦如数家珍般信口拈来,众人越听越奇,谁也想不到一个小丫环竟对江湖上的事了如指掌,听到如此肥硕的丑女竟与古时细腰美女赵飞燕同名,都忍俊不禁。 那赵飞燕瞪圆了眼睛,铁铲指着青弦道:“你这丫头,什么时候查了我的底细,看来今天你们是存心找碴儿来了?!” “这也用查?”青弦撇撇嘴道,“江湖上的人哪一个不在我们……” “青弦!”绿衣少女轻声喝断她的话,掉头对赵飞燕道:“找碴儿?你还不配!只是看不惯你那副恨嫁的德性而已。” 赵飞燕大怒,“这个人我嫁定了,你别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想跟我争男人!” 绿衣少女脸色一变,霍地站起来,衣袖轻拂,一枚细如牛毛的针朝赵飞燕劲射过去,旁人根本看不见如此细小又去势如此迅猛的暗器,正在电光火石之际,萧峰手中筷子出手,“当”地一声,在离赵飞燕面门不足一尺处把细针拦下。饶是赵飞燕凶悍,此时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一直没停过的嘴巴赶紧闭上了。 绿衣少女背过脸去,冷然道:“这种人留来何用?”她虽然目光看着墙,但谁都知道她这句话是对萧峰说的。 萧峰皱皱眉头,道:“怎么说都是一条人命,姑娘出手未必太狠了点。” 绿衣少女侧过脸来,一双妙目盯着萧峰,忽然猛地掉转头,抬腿就往外走。不一会儿,只听得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远,想是那绿衣少女已经去远。 店里的人静静地听着她渐渐远去,仿佛在回味着她的音容笑貌,直至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到了,男人们才失魂落魄地讨论起她的绝世姿容。 萧峰掏出一片金叶来递给掌柜的,那掌柜的见识了萧峰的武功,知道他比阿紫更厉害百倍,当下吓得连连摇头,“不,不,我不要!” 萧峰抓过他的手,把金叶硬塞给他道:“我不小心喝了你的女儿红,舍妹上次又打烂了你的东西,实在是对不住,这是我们赔给你的,你看够不够?” 那掌柜的见他说得诚恳,又看看手中金灿灿的金叶子,忙连连点头,“够了,够了。” 赵飞燕站在她爹身旁,眼泪汪汪地对萧峰道:“你真的不肯娶我?” 赵掌柜连忙把她往回推,低声道:“快回厨房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阿紫指着她的鼻子道:“你真是不知廉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阿紫!”萧峰低声喝道。阿紫伸伸舌头,后半截的话没再敢说下去。 萧峰朝赵飞燕拱手道:“赵姑娘,萧某已经有了妻房,这件事请恕我实在帮不了你。” 赵飞燕双眼一红,眼泪辟哩啪啦地掉下来,她单手捂着脸,呜呜哭着跑回了厨房。萧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她很可怜,但也只有同情的份,于这件事他真的无能为力。 赵掌柜在旁陪着笑脸道:“这位爷,小女多有得罪,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见怪。” 萧峰摆摆手道:“萧某误喝了她的女儿红,难怪她生气。令爱也很不容易,你作爹的应该对她多关心些。” 赵掌柜连忙点头,“是,是。” 萧峰站起身来道:“天色不早,我们还要赶路,就此别过了。” “爷和小姐慢走,欢迎下次光临。”赵掌柜躬着腰道。 萧峰和阿紫刚走出店门,忽然人影一闪,一个人飘然落地,拦住他们的去路,他背着身子长身玉立,但一只衣袖却是空空的,被北风吹得拂来拂去,只听得他朗声道:“喝了人家的女儿红,就这样想走吗?” 萧峰心里微微有气,沉声道:“不喝也喝了,你待怎样?!” 那人也不转过脸来,继续道:“唯今之计,我劝你还是娶了那位赵姑娘为好!” 萧峰冷笑道:“阁下硬要找碴子,萧某唯有奉陪到底!” “好!”话音未落,那人轻飘飘的一掌已击到萧峰面门,萧峰看出那轻飘飘的一掌蕴涵着千般变化,忙凝神出掌相迎。那人转身与出掌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完成,阿紫甚至还没看清他的面貌,就被他另一边的衣袖卷住,他向萧峰挥出的一掌忽然改变方向朝阿紫击去,萧峰大惊,忙挥掌来阻拦,没想到那人的这一招也是虚招,他趁着萧峰变掌来救阿紫的刹那,双脚一掂,拉着阿紫飘身而起,几个纵落,隐没在大道旁的山林深处。事起仓促,又加关切之情扰乱心神,饶是萧峰身经百战,终究还是比那人慢了一步。萧峰纵身追赶,那人的轻功竟不在萧峰之下,挟着阿紫在山路上如只大鸟般上下跳跃,萧峰心里暗惊:此人武功不在我之下,他究竟是何许人? 第四节 英雄相惜(四) 萧峰怕他伤害阿紫,提气急追,追了一会儿,那人终究是挟了一个人,渐渐被萧峰追上。正在此时,前面忽然出现一间茅屋,有炊烟从屋顶处袅袅升起,在这冰天雪地的深山老林中,显得分外诡异。那人在茅屋前猛地停住脚步,萧峰已然追到,喝道:“阁下何人?”那人哈哈大笑,松开拉着阿紫的手,伸手在脸上一揭,揭下一片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苍白的脸,剑眉凤目,相貌颇为英俊。他就势朝萧峰深深一拜道:“在下杨过,见过萧大侠。” “你……你是……”萧峰一时被他弄糊涂了,不知此人何以前倨后恭。 忽见阿紫笑盈盈地道:“姐夫,他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在江南救过我的杨过大哥。” “哦,原来是杨大侠,萧峰失敬了。”萧峰忙深深还了一礼,他曾听阿紫说过杨过的事迹,很是为他的侠义所动,本打算到了江南,一定要会会这一人物,没想到竟在这里碰到,今日见识了他的武功与轻功,果然是凤毛麟角般的人物。 杨过道:“在嘉兴时听阿紫妹子说起萧大侠的英雄事迹,在下实在不敢相信,一百多年前的人怎么会来到这世上?当时觉得匪夷所思,我和我的两个义妹总怀疑阿紫妹子是烧坏了脑子。但今日得见金面,我才不得不相信,原来这世上真有这么离奇的事。” 阿紫道:“原来你们一直怀疑我在胡说八道!为什么见到我姐夫你就相信了呢?” 杨过道:“因为在这个世上,武功能练到如此高深的境界屈指可数,江湖上却从来没有听过萧大侠的名头,这是其一;其二,萧大侠的英雄气度与豪爽脾性与生俱来,放眼江湖无人可比,他就和你描述的形象一模一样,如此人物怎能让我不相信!” 萧峰抱拳道:“杨大侠过奖了,萧峰只是一介粗人,难得的是杨大侠肯相信在下匪夷所思的来历,实在让萧峰感动。” 杨过连忙还礼,“萧大侠舍身为民,侠之大者当之无愧,杨过生平最敬佩阁下这样的英雄人物,今日得见金面,真是三生有幸。” 萧峰道:“听阿紫说,杨大侠行侠仗义,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今日相识,果然英雄了得,让萧某深为敬佩。” 杨过哈哈一笑,道:“你大侠来我大侠去,听起来总是不舒服,小弟斗胆与萧兄兄弟相称如何?” 萧峰见杨过性子率直,很是欢喜,笑道:“正合我意!” 杨过又笑道:“萧兄,知道我为何引你来此吗?” 萧峰正自纳闷,摇摇头道:“不知道。” 杨过道:“这屋里有世上最好的美酒,我请你喝酒来了。” 萧峰大笑,“杨兄真是萧某知己,不知这屋里住的是谁?” “一个视酒如命的守酒奴!”杨过轻声笑道,“他的绰号叫赛杜康,退隐前是江湖上最顶尖的酿酒师傅,他屋子下埋的那些酒少说也有五十年,有些是他爷爷的爷爷酿好留下来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萧峰一听有如此美酒,立即来了精神,“他的酒卖不卖?” “不卖,曾经有人想用一片金叶子换他一坛酒,他连眼睛都不扫一下。不过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要不以他这么大的年纪,虽然武功还不错,但也绝计保不住这些世间罕有的美酒。而知道的两三个人,都是堂堂君子,不会对他动粗。” 萧峰听了,好生失望,“那从来就没有人尝过这些美酒?” 杨过眯着眼睛道:“我尝过,那味道真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你是识酒之人,所以今天我想请你喝。” “你尝过?”萧峰眼睛一亮,“你用了什么法子?” 杨过道:“赛杜康正在酿一种药酒,需要几种世上最珍贵的药材,一年前我给了他一支千年人参,又答对了他的一个问题,才赢得他一小瓶酒。他告诉我他还差一种红花雪莲,就可把酿酒的材料凑齐,我按着他的指示,上天山寻得了这红花雪莲。”杨过边说边从身上掏出一个透明的瓶子来,里面装着十几朵鲜艳欲滴的红花雪莲。 正在此时,茅屋的门忽然打开,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谁在外面喧哗?” 杨过朗声道:“在下杨过,向严老前辈请安。” 屋里人哼了一声,“什么请安不请安,想讨我的酒喝罢?” 杨过笑道:“请安是真,讨酒喝也是真。前辈曾说过,如果我寻得红花雪莲,当赠我一坛百年美酒,不知此话还算不算数?” 只见得屋子里一阵声响,一个老人拄着拐杖从屋里走出来,他身材高大,只是白发苍苍又佝偻着腰,显得老态龙钟,想来他就是杨过所说的赛杜康。他颤声道:“什么?你寻到了红花雪莲?” 杨过点点头道:“没错。” 赛杜康往前急走几步,冲到杨过跟前,伸出手来,“快,给我看看!” 杨过微微笑道:“前辈何用着急?你先把酒拿出来我看看再说。” 赛杜康瞪圆了眼睛:“难道你还信我不过吗?” 杨过笑道:“晚辈不敢,只是有点儿担心而已,想来前辈是健忘了,一年前说好我给了你人参,你就给我一坛酒,谁知我给了你人参,你却不肯给我酒,还要我答什么问题,我答完了,你还是不肯给我一坛酒,只给了我一小瓶。这次我要请我的两位好朋友喝酒,再给我一小瓶,我可不依。” 赛杜康抬眼打量了一下萧峰和阿紫,点头赞道:“杨兄弟的朋友和杨兄弟一样,都是人中龙凤。” 萧峰向他拱手作礼道:“在下萧峰,闻得前辈乃当世杜康,特和杨兄弟来向前辈讨碗酒喝。” 赛杜康沉吟了一会儿,道:“好,你们要是果真采到了红花雪莲,老朽立即以一坛百年桂花陈酿相赠。” “给你看看也无妨。”杨过笑着从身上掏出那透明的瓶子来,伸到赛杜康的面前晃了晃道,“严老前辈,看清楚没有?” 赛杜康盯着那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的雪莲,双目放光,拄着拐杖的手一松,拐杖“咣啷”一声掉在地上,他如枯枝一样的双手颤巍巍地向瓶子伸出去。杨过本想晃一下就收回来,这时见他如此模样,又不忍立即收回。赛杜康双手摸着瓶子,颤声哀求着道:“杨大侠,求求你,给我看看。”杨过虽然信他不过,但还是松了手,让他把瓶子拿过去。 “四十六年了,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赛杜康盯着那红花雪莲,混浊的眼睛噙满了泪水。 第五节 英雄相惜(五) 阿紫在一旁等得不耐烦,朝赛杜康大声道:“喂,红花雪莲已经给你了,你的酒怎么还不给我们?” 赛杜康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道:“如果你们能再为我办到一件事,我整个屋子的酒都是你们的!” “什么?”杨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见识过赛杜康的视酒如命的,要他一坛酒就像割他一块肉一样,要了他整屋子酒,那他简直不用活了。杨过心想:“这老家伙,不知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当下笑道:“严老前辈,是不是又想骗我们给你采些什么仙花仙草?然后拿了东西就耍赖?” “谁骗你了!”赛杜康正色道,“我严馥对天发誓,刚才说过的话一字算一字!如有反悔,天诛地灭!” 萧峰见他说得真诚,又白发苍苍的很是可怜,心想就算他不以酒相谢,能办到的事也该帮他办到,于是问道:“要办何事?请前辈言明就是,如能办到,我等定当竭尽全力。” “萧大侠果然是爽快之人!”赛杜康眯着眼睛道,“可是我得事先言明,如果你们办不到这件事,连一坛酒你们也休想得到!” 阿紫怒道:“你这老头儿!刚才不是说好了给你红花雪莲,你就给我们一坛桂花陈酿吗?怎么出尔反尔?!” 赛杜康凄然道:“我四十六年的心血,成败在此一举,如能成功,我当倾我所有相谢,如果不成,我也没命再等四十六年了,就让这些酒把我烧成灰烬吧,反正我也早该死了!” 杨过和萧峰越听越心惊,不知道这赛杜康要办的是一件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竟和性命相关。杨过和赛杜康相交两年,知道他虽然有时为了酒而出尔反尔,但为人还是不错的,并不是什么奸邪之徒。当下向赛杜康拱手道:“严前辈,请你放心,只要不违背侠义之道,合我与萧兄之力,恐怕世上`我们办不到的事也不多了。” 赛杜康摇摇头道:“此事绝不违背侠义之道,但两位武功再高强,也只能帮上一点儿忙而已。”他忽然盯着阿紫道:“最终成功与否,我看还得依靠这位小姑娘。” “我?”阿紫吃了一惊,继而瞪圆了眼睛道,“你这老头儿!是不是老糊涂了?放着两个绝世高手不用,而要我去为你买命!我才没那么傻呢!” 赛杜康冷冷地道:“买不买随得你,反正我也不敢逼三位。” 萧峰忙道:“小姑娘口无遮拦,前辈莫要见怪,要办何事?还请前辈吩咐。” 赛杜康看看三人,忽然一揖到地,“无论成功与否,老朽先谢过三位。” 萧峰与杨过忙上前相扶,赛杜康又问阿紫,“那姑娘也是答应了?” 阿紫看看萧峰,小嘴一抿道:“我姐夫答应的事,也就是我答应的事。” “好,好。”赛杜康喜形于色,“请三位屋里坐,我打点好东西,你们就送过去。” 阿紫奇道:“送过去?你要我们办的事就是送东西吗?” 赛杜康点头道:“没错。” 杨过也觉奇怪,问:“送什么东西?” “送一坛药酒。” 萧峰更是奇怪,问:“送到哪儿去?” “就是这山的后面,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北走,大概三里路左右,有一个山谷的入口,谷旁的石头上刻着‘遗恨谷’三字,谷里有一间小屋,你们只要把这药酒送给这屋里的主人,让她收下就行。” 三人互望一眼,心想这有何难? 阿紫眼睛一转,道:“这酒里一定有剧毒!” 赛杜康凛然道:“我严家祖祖辈辈从不会酿毒酒!你要是不相信,等会儿我先喝一杯,再让你们送过去!” 萧峰见严馥语气激昂,寻不到丝毫说谎的迹象,心里寻思:“不是毒酒,那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如何与性命相关?” 杨过深知严馥为人,当下道:“阿紫妹子心直口快,严前辈莫怪。酒是不必试了,晚辈与前辈相交两年,深知前辈虽然视酒如命,但绝不会用滥三流的手段去害人。” 赛杜康看看阿紫道:“这位姑娘答应帮我办这件事,老朽唯有感激不尽,纵使要我陪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何况是言语冲撞?” 四人进屋里坐下,杨过忽然想起赛杜康先前的话,不禁问道:“送一坛酒到三里外的地方,好像并不是什么难事,前辈为什么要等四十六年?” 赛杜康无奈地叹了口气,“红花雪莲四十六年才开一次花,这药酒要和着红花雪莲服下才有功效,四十六年前我错失了一次机会,唯有等到今天了。” 杨过想起自己与小龙女的十六年之约尚且如此难熬,赛杜康等了四十六年,真是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杨过忽然对他同病相怜起来,问道:“那山后屋里之人是前辈何人?前辈为什么要送药酒给她?” “她是我妻子,四十九年前因我之故,她身中寒毒,每天午时,全身有如针刺般疼痛,疼起来时,她全身痉挛,痛苦万分。”说到此处,赛杜康双目微红,声音咽哽,“她痛苦的叫声我听了四十九年了,每一次都听得我撕心裂肺,我发誓一定要治好她的病。她的病也不难治,药酒我会酿,只是红花雪莲四十六年才开一次花,而且开在那天山最高最险之处。四十六年前,我还只有二十几岁,在滑溜溜的冰山上,冒着掉进万丈深渊的危险,我施展轻功,花了三天三夜爬上天山的最高处,终于采到了红花雪莲,可是……唉……” “可是怎么了?”阿紫忍不住问道。 “我把药酒和红花雪莲送给她时,她连我的面也不肯见,后来我只得央人替我送去,她却看也不看,把整坛酒径直扔了出来,摔个稀烂,红花雪莲她当着那送酒人的面拿去喂鸟了。四十六年之后,我是没有力气再采那红花雪莲了,只好劳烦杨大侠去采,对于杨大侠来说,只要知道红花雪莲的所在地,采摘只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 杨过道:“倒也不是很轻而易举呢,那冰山确是很滑,不过为了一坛百年陈酿,辛苦一些也是值得的。” 阿紫道,“你妻子是不是神智不清?还是不知道这酒和花能治她的病?” 赛杜康痛苦地摇摇头,“不,她是恨我!她宁愿每天受千针锥心之痛,也不肯原谅我!” 萧峰和杨过互望一眼,心想不知这赛杜康做错了什么事,竟让他的结发之妻如此恨他。看着赛杜康痛苦的表情,想必往事重提一定让这白发老人更痛苦,两人虽然很想知道,但还是忍着没问出口。阿紫可不管这么多,她冲口而出道:“你做了什么错事?让她如此恨你?” “我做的错事太多了,她一次次地原谅我,而我却不知悔改,最后她终于恨我入骨,再也不肯原谅我……”赛杜康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往事我羞于启齿了,我太对不住她,只求三位想个法子 第六节 英雄相惜(六) 杨过忽然道:“即使我们能骗得她服下药酒和红花雪莲,但她心里对你的恨才是她最大的痛苦,一个人整日活在极端的仇恨之中,那种煎熬比身体之痛更难受百倍,你治得了她身体之病,你能治得了她的心病吗?” 赛杜康听了,愣愣地出了神,眼含泪水喃喃地道:“她……她是不会原谅我的,这一辈子都不会。”他擦了擦湿润的眼睛,坚定地道:“我不敢奢望她的原谅,但我一定要把她的病治好,你们等着,我进里屋去把药酒拿来,你们立即送去。”说毕,他佝偻着腰转进房里去了。 萧峰打量了一下这间茅屋,屋里除了一个灶台,就是一张小桌子和几张小凳子,一瓶酒都没见着,大概都藏在里面的房间。 隔了一会儿,赛杜康拎着一坛酒出来,递给萧峰道:“这坛酒我花了三年时间酿成,药性正合适,我已经把红花雪莲捣烂,和在酒里了,劳烦你们这就送去,如能让她服下,老朽必定言出必行,整个地窖里的酒都归你们!” 阿紫道:“你不会又骗我们吧?他们两位是大侠,不与你计较,我可只是个小女子,你要敢骗我们,我一定和你计较到底。” 赛杜康冷笑着道:“你道我真是爱酒如命吗?我的命早给了她了!我藏着这些酒只是为了等今天,等有人来帮我完成这个心愿,但江湖上侠义之人大多和我一样,不喜钱财,就像杨大侠和萧大侠,我如果说以金银相谢,他们必定不屑一顾,唯有以酒来赠,才不致辱没了他们大侠之名。你们要能帮我办成这件事,我心愿已了,没了牵挂,还要这些酒来做什么!” 萧峰、杨过和阿紫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赛杜康用心如此良苦,为了他那恨他入骨的妻子,他守着一地窖的酒一心一意地等了四十六年!那是何等的毅力!萧峰和杨过心想无论他从前做过什么错事,他妻子都该原谅他才对。阿紫听了,也不再作声,心想这老头这么老了,还那么痴情,真是奇怪!不知道姐夫到他这么老时,还会不会对阿朱那么痴情。 “哎哟,不好!”阿紫冲口叫道,原来她由赛杜康的痴情推及到萧峰身上,想到萧峰对阿朱也是这般痴情,那自己岂不是一辈子都没机会了?心里一慌,不禁叫出声来。 “怎么了?什么不好?”萧峰关切地问。 阿紫讪笑道:“没什么,我在想这老头的妻子这么顽固不化,想让她收下这酒,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赛杜康道:“她原是个人见人爱的温柔女子,只是因我伤她太深,她才性情大变,唉,都是我的错,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啊!” “哈哈,还人见人爱的温柔女子呢!”阿紫笑道,“现在恐怕成了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了吧?” 赛杜康也不恼,道:“在我心里,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她还是她,没有人能代替她。” 阿紫心里一凛,心想这话怎么和我姐夫讲的一模一样? 杨过心想无论如何都要帮他完成这个心愿,还要想个法子让他妻子原谅他才好,别让两位老人遗憾终生。他对赛杜康道:“严老前辈,我们这就送去,你放心,你苦等了四十六年,你妻子一定会原谅你的。” 赛杜康摇摇头道:“你不知道她恨我有多深!只要能骗得她服下这些酒,治好她的病,我死也瞑目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叮嘱道:“自从我伤透了她的心后,她性情大变,憎恨所有的男人,所以两位大侠千万别惹她生气,要回避的时候就回避,让这位小姑娘去和她说话可能比较妥当些。” 阿紫笑道:“你放心,我最喜欢和那些脾气古怪的人打交道了,看是她怪还是我怪。” 赛杜康道:“那就有劳姑娘了,只是姑娘大概不是好酒之人,让我用什么来谢姑娘才好呢?” “不必了,事成之后,你把酒送给我姐夫和杨大哥,就是谢我了。”阿紫又转头问萧峰道,“姐夫,事成之后,你用什么谢我呢?” 萧峰道:“你要什么?只要是我的东西,你随便拿就是。” “我不要东西,我要永远跟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许赶我走。” “傻丫头,这话你说了很多遍了,我不是答应过你了吗?” 杨过是早知道阿紫爱上萧峰的,但却不知道萧峰根本不爱阿紫。此时听了两人的口气,他才隐隐明白,原来阿紫也只是如程英、陆无双一样,患了单相思。 阿紫正色道:“阿朱姐姐临死前要你好好活下去,不许伤害自己,你当时也是答应了的,但你在雁门关前还是要自杀,你连阿朱的话都不听,我怎么敢相信你?我要你在杨大哥和严前辈的面前再答应一遍,我就放心了。” 萧峰心想:“阿朱死了,我本来活着就没多大意思,雁门关前,我又成了辽国的罪人,被族人污蔑为买国求荣之徒,我不死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唉,这些你又如何会懂。”他叹了口气道:“我是辜负了你阿朱姐姐,你要是不嫌我闷,想跟着我就跟着我罢,我不会赶你走。” 阿紫喜道:“好,有杨大哥和严前辈作证,我就放心了。” 杨过和赛杜康都是在情场中爬摸打滚过的人,此时不由暗暗叹息:他不爱你,跟着他又有何用? 当下三人向赛杜康拱手作别。赛杜康道:“我妻子姓陆,五十年前,是江湖上闻名的‘玉面罗刹’,她的暗器曾令人闻风丧胆,你们要小心。而且谷内有一片泥潭,人一踩上去就往下陷,武功稍差些都进不去。” 阿紫道:“你放心好了!我姐夫和杨大哥是江湖上最顶尖的高手,如果他们都进不去,恐怕这世上没有人能进得去了。” 赛杜康连连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他将三人送了出来,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去远了,才转身回屋。 第一节 半世情仇(一) 萧峰与杨过和阿紫一路向北走去,山道上堆满积雪,雪上没有脚印,显是人迹罕至的地方。 阿紫问萧峰道:“姐夫,这老太婆如此固执,我们用什么法子对付她?” 萧峰看着杨过道:“我乃一介粗人,要抢别人的东西容易,但要别人收下她不想收的东西,真是让人头痛,杨兄,你有什么法子吗?” 杨过摇摇头道:“一时间还想不到什么法子。” 萧峰道:“这赛杜康又不肯说他与他妻子从前究竟有何深仇大恨,竟让他妻子恨他恨得如此入骨。” 杨过沉吟道:“虽然他不说,但我猜一定是因爱生恨,人世间情是最怪的东西,既能让人爱得死去活来,也能让人恨得咬牙切齿。看来他从前定是做了极大的对不起他妻子的事,才让他妻子如此恨他。” 萧峰叹道:“在这世上,有一个真心爱你并且你也爱她的人就足够了,为什么世人总不明白这道理?还要去伤害深爱自己的人?得到时不懂珍惜,总要等到失去才后悔,可那时已经晚了。”他想起了阿朱,他一千遍一万遍地对自己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再也不去报什么父母之仇,只求和阿朱到塞外牧羊,可惜一切都不可能重来了。” 三里路的山道对于三人来说,顷刻之间就可走完,但苦于毫无良策,三人都放慢了脚步。萧峰和杨过在江湖上身经百战,面对千军万马他们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此时两人都皱紧了眉头,均想:“那陆罗刹宁愿每日身受万针锥心之痛,都不肯领赛杜康的情,此人性子之刚烈与对赛杜康之恨可想而知,拎着酒直接去和她说肯定不行,总不能按着她,给她硬灌下去,但要暗中骗她喝下去,又该用什么法子呢?”两人一向做事光明磊落,这些骗人的花招一时间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 阿紫忽格格一笑,道:“我倒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萧峰和杨过抬起头来齐声问道。 阿紫道:“那陆老太婆对严老头恨之入骨,我们明着跟她说肯定行不通,那么只好想个法子骗她喝下去。” 萧峰道:“唯今之计,也只好如此,但我想等把她的病治好了,还得想个法子化解他们之间的恩怨才好,他们都已是暮年之人,不该再在仇恨或悔恨中度过余生。” 杨过点头道:“萧兄说得很对。但如今我们用什么法子骗她喝下这些酒呢?四十六年前,她就知道这些是用来治她的病的,我们即使不说,她一看就会想到赛杜康,那她还是会像四十六年前一样把这些东西扔出来。”他看着阿紫笑道:“阿紫妹子,你有什么法子,还不快快说来。” 阿紫道:“我这个法子得请你或我姐夫和我演一场戏,把那陆老太婆引出来,把我收留下,然后我就每日偷偷地在她的饭菜里加些药酒,让她不知不觉地喝下,这样不仅治好了她的病,还可以打探清楚她和严老头之间的恩怨,以便想法子化解。” 萧峰皱眉道:“这法子听起来不错,但你孤身一人去冒险,我放心不下。” 阿紫听了,嫣然笑道:“姐夫你不用担心,只要她肯收留我,就不会再害我,你要是不放心,开始的几天你就躲在暗处盯着就是了,谅那陆老太婆也发现不了。” 萧峰点头道:“好,就这么定了。” 转过一个弯,前面赫然出现一个小山谷,苍茫的暮色中,只见谷前的岩石上刻着三个大字“遗恨谷”,字迹深细而潦草,想是那玉面罗刹在极度伤心气愤之下用剑刻上去的。 杨过站住脚步道:“前面就是遗恨谷了,阿紫妹子,要演什么戏才能让陆罗刹收留你?” 阿紫笑道:“陆老太婆恨极天下负心的男子,那她一定极同情那些被负心的男子抛弃的女子,我们就在她的面前演一出陈世美抛妻如何?” 杨过拍掌道:“妙!还是女人了解女人的心思。” 萧峰亦笑道:“阿紫,你是越来越古灵精怪了,什么主意都想得出来!但陈世美我恐怕是演不来了,还是让杨兄来演吧。” 杨过生性本狂,虽然和小龙女有了十六年之约后,性情内敛了不少,但终究本性难移,此时大笑道:“杨过别的不行,演出戏还可以应付,阿紫妹子,该怎么演,你只管吩咐就是了。” 阿紫道:“你扮一个负心的风liu男子,我扮你的妻子,我把你在所有的情人都杀了,你最心爱的女人叫嫣红,也刚刚给我杀了,你恨极了我,一路追杀我到这里,我逃入遗恨谷,你也跟着追进来,我们大声吵闹,然后装着打一场架,我打不赢你,你要杀我,我就大声哭骂,应该能把那陆老太婆引出来。” 杨过接着笑道:“然后那陆老太婆就冲我动手,我就装作不敌逃走,但扬言等你一出谷我就找你算帐,这样她就不得不收留你了。” 阿紫拍手道:“对了!正是这样,只是这陆老太婆不知会不会上当。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进去。” “等等,”萧峰忽然道,“赛杜康说过,谷内有一片泥潭,杨兄进去肯定没问题,但阿紫你就难说了,杨兄又不能走在你前面探路,还是等我先去探探路,给你做好标记,你按着标记走。”说完飞身跃起,几个起落,已进了谷中。 此时天色已黑,月亮早早地挂在了天边,它时而在云层里穿行,时而又露出清冷的脸来。萧峰跃上靠谷口的一棵大树,借着淡淡的月光,隐约可见谷内绿荫环绕,怪石嶙峋,内有一间小屋,屋里透着一盏孤灯,屋前是一大片泥潭,和着水的软泥巴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如果不小心踏上去,结果可想而知。以萧峰这样的顶尖高手,要施展轻功硬闯过去当是不难,但阿紫是绝计过不去的。 萧峰心想:这玉面罗刹至少也有七十岁了,她要出谷时,总不可能老费那么大的劲出来。其中必玄机,泥潭里应该有可供下脚借力的地方。萧峰想到此处,从树上悄然跃下,观察了一下泥潭的形状,忽然飘身而起,朝泥潭最宽的地方扑去,他想一般要入内的人都会选择泥潭最窄的地方施展轻功以便跃过去,那最宽的地方连他这样的高手都没把握跃过去,更何况是别人,所以玉面罗刹最有可能把出入谷内的路设在这最宽的泥潭处,但即使有人想到这一节,也没人敢去尝试,因为如果推测错误,那就是灭顶之灾,眨眼之间即会被泥潭吞没。 萧峰脚尖刚掂到泥潭,立即感到脚下空荡荡的,连忙提气而起,踩向旁边的另一处,如此连续起落三次,终于脚下踩到了一个硬物,仿佛是一根树桩之类的东西。萧峰借着树村桩提气用力,在树桩附近的泥潭上如一只盘旋的鹰一样来回起落,不一会儿,已探出通往屋里的五根树桩,并一一插以白花作标记。 “好!”杨过站在谷口,见萧峰如此身法,不禁低声喝彩。 第二节 半世情仇(二) 萧峰从谷内悄然跃出,对阿紫道:“我已探明通路,你踩着白花之处进去,白花之下有树桩支撑。” 阿紫道:“事不宜迟,等会儿那老太婆就睡觉了,杨大哥,咱们现在就进去罢。” 杨过笑道:“好,你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边追边骂,她不出来,咱们就大声叫嚷,直到她出来为止。” “太好了!”阿紫轻声笑道,“很久没这么玩过了,姐夫,我这就进去,你来找我时,用什么暗号呢?” 萧峰沉吟道:“等那玉面罗刹上当把你带进屋里后,我就把药酒埋在屋后树林的一棵大树下,以三朵白花作标记,你每天去倒一点加在她的饮食里,如果她起了疑心,你就赶紧逃,知道吗?” 阿紫点点头,萧峰又道:“不过你也别怕,我会每天来看你,如果有什么危险我立即会现身,怕就怕在我不在时她突然发难。” 杨过接着道:“这样吧,在阿紫妹子未取得玉面罗刹的信任之前,我和萧兄轮流监视这里的动静,确保阿紫妹子万无一失。” 萧峰点头道:“好,就这么办。”又对阿紫道:“我们要和你见面时,就以三声鸟鸣为号,见面的地点就在屋后的树林里。” 阿紫笑嘻嘻地答应了,她天性好玩,深以捉弄人为乐,但在萧峰面前又不敢太造次,好不容易等到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又有两位当世大侠保驾,简直把她兴奋坏了,当下对萧峰笑笑道:“姐夫,我这就去了。”话未说完,人已跃入谷中。 阿紫装作慌不择路的样子,朝泥潭边奔去,中途又装着被石头绊了一下,故意摔了一跤,她“哎哟”地一声惊叫,从地上爬起来。此时杨过从谷外跃进,不紧不慢地追过来,口里大声骂道:“贱人,看你往哪儿逃!” 阿紫奔到萧峰作着记号的泥潭边,飞身跃起踩在白花之处,脚下虽然踩了一脚烂泥,但落脚之处确有一根树桩样的东西支撑着。她按着白花标记,身子在空中几个起落,已跨过了泥潭。杨过跟在后面,他怕已惊动玉面罗刹,不敢施展轻功跃过去,也踩着树桩跨过泥潭。他一面追着阿紫一面大声喝道:“贱人!纳命来!” 阿紫径直朝小屋奔去,一面咬牙切齿地道:“你这没良心的,我对你那么好,你竟要为那些该死的女人杀我!” 杨过恨声道:“你杀了别个也罢了,但竟连我最心爱的嫣红也不放过,我怎能饶你!” “哈哈哈……”阿紫尖声大笑道,“我把她乱剑分尸,痛快极了!看你以后怎么爱她!” 追到屋子前,杨过装着刚好追上阿紫,一掌朝她劈来,这一掌用了不到一成功力,去势也慢得很,阿紫侧身避过,顺势还了一掌,朝后跃开,叫道:“你这狠心短命的,你真要杀了我吗?从前的旧情你一点儿都不念了吗?” 杨过恨恨地道:“你杀了我这么多女人,我早和你恩断义绝了!” 阿紫装着用手去擦眼泪,哭道:“你当初对我说要一生一世地待我好,但没到一年,你就另寻新欢,难道那海誓山盟都是假的吗?” 杨过喝道:“别再和我翻那些陈年旧账!老子喜欢爱谁就爱谁,轮不到你来管!” “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阿紫尖声道,“凭什么说轮不到我管!” 杨过大声道:“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希奇?偏你这个贱人要打翻醋坛子,一口气杀了我七八个女人,还杀了我的嫣红,我……我绝不饶你!”说毕,挥掌上前,又朝阿紫击来。 “咳咳……”此时忽然从屋里传来几声咳嗽声,阿紫心里暗笑,忙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一面狼狈地躲避,一面失声惊叫,显得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杨过的掌风把阿紫的头发击散,她披头散发地左躲右闪,不住往后退,眼看退到屋子的门前,已无路可退,阿紫靠在门上,杨过一掌击出,阿紫侧身躲避,杨过的掌风擦着她的身子击在门上,“砰”地一声闷响,那看起来不太牢固的门被击开,摔在地上。 阿紫站在门前惊恐地尖声道:“你真要杀我吗?” “没错!”杨过铁青着脸道。 “我们十九年的青梅竹马,你……你就这么狠心!”阿紫声泪俱下。 杨过哼了一声,冷然道:“别怪我无情,这是你自找的!”说毕一拂右边空荡荡的袖子,左手在空中一划,成掌作势要朝阿紫击去。 “哈哈哈……”阿紫忽尖声长笑,那笑声在黑暗寂静的深山里回荡,显得凄厉无比,“我段紫有眼无珠,今日命丧在此,我作鬼也不饶你!” “废话少说,纳命来!”杨过右眼朝阿紫微眨,左掌击出,直取她的面门,他心想闹了这么久,连陆罗刹的门都给砸了,她若要出手此时也该出手了。阿紫会意,不再躲闪。眼看这一掌就要击在阿紫的身上,杨过的心里不禁着急,他的掌力虽然收放自如,绝不会伤到阿紫,但闹腾了半天,陆罗刹怎么还没上当? 掌风已擦到阿紫的面前,“啊!”她不禁失声惊叫。随着她的叫声,她的身子忽然一轻,被人在后面提了起来,当她落回地上的时候,她听见一个干枯而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真是有眼无珠!” 第三节 半世情仇(三) 阿紫转过脸去,蓦地碰上了一张脸,在月光和从屋里透出来的微弱灯光下,那张脸上一条条伤疤纵横交错,可怖之极。阿紫“啊”地一声尖叫,往后倒退几步,用手按着胸口,骇然想道:这是人还是鬼? 那人见她如此惊慌,竟桀桀地怪笑起来,“丫头,你看我像鬼么?这就是有眼无珠的下场!” 阿紫看着那人,认出那其实是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妇,想必就是陆罗刹无疑。阿紫定了定神,一个箭步躲到陆罗刹身后,哀求道:“前辈,求你救我!” 此时杨过朝陆罗刹喝道:“你这丑八怪,别在这儿装神弄鬼!识相的就让开!” 陆罗刹盯着杨过,连声冷笑,“嘿嘿……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杨过大声道:“我管你这是什么破地方!再不让开,我连你一起送上西天!” “这是负心男人的葬身之地!世上任何负心薄幸的男人到了这里都得死!”陆罗刹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狠毒,阿紫和杨过虽然只是在演戏,但这话听在耳里都不由心头一震。 杨过大笑道:“好!看你有没这本事!”话音未落,一枚钉子样的暗器已“嗡”地一声劲射到他身前,这种发暗器的手法、速度与气势,在江湖上实属罕见,但杨过是何等人物,当即朝旁跃开,但又装作躲避不及的样子,让那钉子刚刚从他右边的空袖子穿过,他“啊”地一声惊呼。陆罗刹连连冷笑,左右手同时挥舞,十几枚钉子铺天盖地地朝杨过射来,看来她对世上负心的人真是恨之入骨,一定要取其性命而后快。杨过见她动了真格,自己又不能尽展武功,心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当下一边左躲右闪,一边跃起后退,奔到泥潭边,按着来路踩着树桩狼狈而逃,过了泥潭,陆罗刹的暗器已是强驽之末,杨过躲过几枚钉子,气急败坏地叫道:“丑八怪!我就在谷外候着,看你能护这贱人护多久!” “小贼忒猖狂!”陆罗刹忽飞身而起,朝泥潭边跃去,人在空中,双手连挥,暗器穿越空气的“嗡嗡”声响不绝于耳,杨过连忙转身就逃,一溜烟似地奔出谷去。 陆罗刹追到泥潭边,见杨过已跑得没了影,她恨声道:“小贼逃命倒逃得快!” 阿紫走到她身边,“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抽泣着道:“前辈救命之恩,阿紫今生愿做牛做马来报答,求前辈收留我。” 陆罗刹冷冷地道:“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人,这是你当初种下的果,你必须自己吃了它,我不会收留你的,你走吧。”说毕转身就朝屋里走去。 阿紫跪行几步,一把拉着陆罗刹的衣角,哭道:“前辈!那狠心短命鬼恨我入骨,必定还在谷外候着,你若不肯收留我,我也没活路了,你送佛送到西,杀了我罢,我不想死在他手里!” 陆罗刹停下脚步,看看阿紫,喝道:“不许哭!为这种男人值得吗?!” 阿紫连忙用袖子擦干眼泪,恨声道:“这种男人,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从今往后我绝不会再为他流一滴眼泪!” “嗯,”陆罗刹点点头,“你起来,过了今晚上你就走,我送你出谷,我就不信他还敢拦我!” 阿紫凄然道:“他当然不敢拦前辈,但前辈一回谷,他就要杀我,我又敌他不过,我还是要死在他手上。” 陆罗刹想了想,忽阴声问道:“你想不想亲手杀了他?” 阿紫连忙点头,“想!” “好,孺子可教!”陆罗刹见阿紫毫不犹豫地点头,深感满意。她看看四周,忽走到屋前,坐在门槛上,对阿紫道:“来,丫头,给我磕三个头,我收你为徒!” 阿紫愣了一下,但心如电转,脸上立即装出无比喜悦之色,跪前几步,朝陆罗刹磕了三个头,心想这戏演得可够真的了,呼喝打骂,连头都磕上了! 陆罗刹阴森可怖的脸依然毫无表情,她冷冷地道:“本门规矩有三条,你给我好好记住,一不能对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动心,违者杀无赦!二要以杀尽天下负心的男人为己任;三要将天下淫荡的女子杀绝!你做得到吗?” 阿紫当然想也不想,大声道:“弟子谨遵师训,今生今世永不敢忘!” 陆罗刹点点头,道:“好,你起来吧。”她站起来转身入屋,阿紫跟着走进屋里。陆罗刹看看那倒塌的门,对阿紫道:“你把门装好,到厨房去睡,我不习惯和陌生人一起睡。”说毕径直走到屋角处的床躺下。 阿紫心里暗骂,但脸上却装着感激涕零的样子,借着灯光扶起那扇门,忙乎了半天,才把门勉强装上去。陆罗刹在床上冷哼一声骂道:“笨手笨脚!” “死丑八怪!”阿紫在心里回了一句,她自小在星宿派长大,虽然竭尽所能奉承师父师兄,但有时也免不了被星宿老怪和那些刻毒刁钻的师兄呼来喝去,所以现在与陆罗刹相处,竟然游刃有余。她小声道:“弟子该死,打扰师父了休息。” “去吧。”陆罗刹翻过身去,不再说话。 阿紫端着灯转进旁边的厨房,只见小小的一间斗室,除了一个灶台,其余地方几乎堆满了用作柴火的木头与枯草。阿紫将灯放在灶台上,捡了些干净松软的枯草铺在地上,她吹熄灯,躺在枯草上,身上又盖了一层枯草。 无论是在大辽还是在蒙古,阿紫睡的都是高床软枕,甚至在星宿海,她也从不用睡这种地方。第一次睡在枯草上,她只觉全身被刺得难受,最要命的是没过一会儿,她身上被跳蚤咬了几口,又痒又痛,她一边抓着,一边在心里骂道:“丑八怪,这样虐待姑娘,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 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她又不禁想起萧峰,“姐夫不知道睡了没有?不知他此时有没有掂记着我。”一想到萧峰,阿紫的气就消了一半,她觉得自己若能为萧峰赢得那些稀世美酒,受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 第四节 半世情仇(四) “嘭、嘭”声响把阿紫从梦中惊醒,她睁开眼睛看见一根拐棍正在自己面前敲击着地面,她一下子爬起来,鼻尖差点儿碰到陆罗刹那鬼魅般的脸,虽然昨晚已经见过那张脸,但此时阿紫还是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不过立即堆起笑脸来行礼道:“师父早!” “还早?太阳都老高了!”陆罗刹瞪了她一眼道,“还不快去煮饭?!难道还要我这个作师父的侍候你吗?!” “是,弟子该死,师父别生气。”阿紫连声答应着。 陆罗刹指着厨房里的瓶瓶罐罐道:“那个缸里装着的是面粉,另一个里装着大米,那个篮子里有一大块冻猪肉,另一个篮子里有油盐酱醋和酒,屋后的树下有一个坑,里面藏有些土豆和蔬菜,你每天就负责做饭,要是吃得我高兴,过几天我就教你武功,让你去杀了那负心汉。” “谢师父,师父真是弟子的再生父母,弟子定当竭尽全力侍奉师父。”阿紫拍马屁之功简直是信口拈来,“即使阿紫没有福气蒙师父传授武功,只要能陪在师父身旁,阿紫也就心满意足了。” 陆罗刹冷笑一声,“嘿嘿,嘴巴挺甜,你就不怕看见我做噩梦?” “师父宅心仁厚,救了弟子,弟子粉身碎骨都难以为报,在弟子心中,师父就是我最亲的人,见着师父,我心里就充满了温暖,怎么会做噩梦呢?” “好了,别买嘴乖了,”陆罗刹放缓语气道,“快做饭去。” 阿紫笑着应了,借口要去屋后的树下拿些土豆和蔬菜,跑了出来。她在心暗骂:这个死老太婆,夜里没让我睡安稳,白天还要我做饭侍候她!但转念一想:她要我做饭,正好每天可以偷偷地在饭菜里调些药酒,倒不用费什么心思了。想到此处,心里的闷气才平伏了些。 阿紫依着萧峰所说的标记,在树林里找到那棵埋着药酒的大树,她把药酒挖出来倒了些在一个小瓶子里,又将酒坛子埋好,正要转身离开,忽然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从树上飘下,低声叫道:“阿紫!” 阿紫回过头来,见了那人,不禁喜道:“姐夫!” 萧峰朝她摆摆手,拉着她走到密林深处,问:“那陆罗刹没有难为你吧?” 阿紫恨声道:“这个老太婆,让我睡厨房!害得我被虫子咬了一夜,现在浑身还在发痒!白天还让我给她做饭,她以为她自己是什么东西呢!这样折磨我。” 萧峰不禁笑道:“你也折磨的人多了,天网恢恢,这回也该你受受苦了。” 阿紫噘起嘴来,“哼,要不是为了你爱喝酒,我才不受这些罪呢!现在你还笑人家!” 萧峰忍着笑道:“好,委屈你了,你凡事还是要小心些,别露出破绽来,我瞧她脾气有点儿怪。” 阿紫得意洋洋地道:“那你倒是放心,她一点儿没起疑心,还收了我作徒弟呢!” “哦?她为什么收你作徒弟?”萧峰甚觉奇怪。 “她要我杀尽天下所有的负心汉,所以要教我武功。” “看来赛杜康真是负她不浅,竟让她恨透了天下的负心人,可惜这种人是杀也杀不绝的。”他看看四周,对阿紫道:“你快回去吧,我和杨兄这几天都会在这里守着,一旦有事,你就大声叫唤,我们立刻来救你。” 阿紫点点头,快步走出树林,来到屋后的大树下,按着陆罗刹所说,揭开土坑的盖子,拿了些土豆和蔬菜放在篮子里,才转身回屋。 阿紫曾跟着程英学过些烹调技巧,虽然不精,但应付这个陆罗刹倒是绰绰有余,她和面赶皮,切肉剁馅,包了一顿饺子,煮了一小锅汤,还炒了两个小菜。陆罗刹四十多年来没离开过遗恨谷,所有一切日用品都是山下定时送来,因日子总在仇恨与寂寞中度过,饿了就胡乱找些东西填填肚子。今日乍一尝阿紫包的饺子与炒的小菜,竟觉十分美味。 阿紫打量着她的神色,“师父,弟子做的饭还合您胃口吗?” 陆罗刹冷冷地道:“还可吃得。” 阿紫笑吟吟地道:“那好,以后我就变着花样给您做,只是材料太少,想做也做不出什么花样来。” 陆罗刹瞟了她一眼,“要什么材料,可写在纸上,待每月十五山下有人送粮食来,他会按着纸上所写在下月送来。” 阿紫恍然大悟,“哦,我说呢,这些米面打哪儿来,原来是有人送来,不知送东西的是您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一个屠户罢了!”陆罗刹甚觉不耐烦,“你啰啰嗦嗦问这么多干嘛?闭上嘴吃饭!” 阿紫不敢再问,连忙低头吃饭,心里却暗笑:闭上嘴怎么饭呢? 陆罗刹忽然停了筷子,盯着阿紫厉声道:“怎么每样菜都有酒味?汤里也有酒味,连饺子馅都全是酒味?你在捣什么鬼!” “师父,您觉得这样不好吃吗”阿紫虽然暗暗吃惊,但表面却故作委屈道,“我做菜一向喜欢放酒,那样味道会好些,而且现在天寒地冻,我想着多放些酒,能驱寒气。” 陆罗刹盯着阿紫,目光渐渐平和,心想:她说的倒也有理,而且看她样子也不像说谎。 她做梦也想不到阿紫是说着谎话长大的,玩弄这些小伎俩于阿紫来说简直就不费吹灰之力。 阿紫继续小声道:“您要是不喜欢,以后我少放些就是了,但味道可能就没有这般好了。” “不必了,就这样做。”陆罗刹收回盯着阿紫的目光道,“就像你说的,喝点酒也好,能驱寒。”说完这句话,她忽然脸色大变,全身抽搐般擅抖,牙齿上下作响。 阿紫纵然大胆,忽然见她如此模样,也不禁吓了一跳,“师父,您怎么了?” “我……我……啊!”陆罗刹滚在地上,手捂着胸口痛苦地哀号翻滚着,她可怖的脸变得青紫扭曲。 阿紫想起赛杜康曾说过,陆罗刹身中寒毒,每日中午发作,有如万针穿心。她探头看了看门外的太阳,正是中午时分,想来必是寒毒发作无疑。阿紫看着陆罗刹在地上厉声惨叫,心想:这寒毒发作看来比死还难受,怎么这老太婆宁愿身受这种痛苦,也不喝能治她寒毒的药酒?这世间上竟有这么笨的人,真是不可思议!她幸灾乐祸地看着陆罗刹在地上翻滚,心里骂了几百遍“活该”,她知道陆罗刹此时痛得神志不清,绝不会留意到她的表情。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陆罗刹的叫声渐渐平息,阿紫才奔过去,伸手扶着陆罗刹的身子,满脸惶恐焦急之色,“师父,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第五节 半世情仇(五) 陆罗刹双目紧闭,用力地咬着嘴唇,似乎在极力忍着身上的剧痛,她如枯枝般的手在空中颤抖着,隔了半晌才气若游丝般道:“扶……我起来。” 阿紫手上用力,扶着她坐在椅子上,只见她闭着双眼不住地喘气,身子栗栗发抖,“冷……被……子。”阿紫赶紧到床上抱了棉被过来盖在她身上,但她裹着被子还是在发抖。 没过一会儿,陆罗刹抖着身子叫道:“水……给我热水。”阿紫盛了一碗热水,又偷偷地在水里放了些药酒,端到她面前,喂她喝下去。陆罗刹正在迷糊间,一仰脖喝了下去,根本察觉不出什么味道。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陆罗刹的身子才渐渐停下来,不再发抖。阿紫见她清醒,赶紧蹲在她身旁,仰起脸来,眼泪汪汪地道:“师父,您吓死弟子了。” 陆罗刹不禁伸手抚着阿紫的头发,用微弱的声音道:“丫头,师父还死不了。”多少年了,寒毒发作时,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她身旁关心过她,连拿张被子端杯水的人都没有,如今来了个阿紫,虽然无法减轻她的痛苦,但阿紫在身边照顾着,嘘寒问暖,竟让她与人世间隔绝了几乎五十年的心有了一丝感动。她觉得这次发作似乎比以往发作的时间短了些,她以为是盖着被子喝了热水之故,根本想不到是因喝了阿紫的药酒。 阿紫被她枯枝样的手抚着头发,感觉很不舒服,她站起来道:“我再给您倒碗热水来。” 陆罗刹抬起疲倦的眼睛,喘着气道:“不必了,我不渴,你坐下吧。” 阿紫在一旁的椅子坐下,小声问:“师父,您是不是中了毒?” 陆罗刹没有说话,只微微地点了点头, “中了什么毒?” “寒毒。” “什么时候中的?” 陆罗刹忽然睁开眼睛,目光狠得吓人,一字一顿地道:“四十九年前,一个黑夜,我永远不会忘记!” 阿紫在她狠毒的目光注视下,不禁身子发抖,她自己已经够狠了,在星宿派比她更狠的人她也见识过不少,但她从来没有见过比这更狠毒的目光,甚至连想都想不到世上竟有那么狠毒的目光。她立时想转身就逃,但听得陆罗刹咬牙切齿地道:“严馥!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好狠……哈哈……”她忽然充满怨毒地仰天而笑,“我要看着你受尽折磨先我而死!” 听见陆罗刹唤严馥的名字,阿紫惊魂稍定,她心里一动,趁机问道:“师父,严馥是何人?” 陆罗刹侧过头来,目露凶光,阿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看她仿佛要吃人的狰狞的面容,阿紫怯怯地道:“师父,您别吓我,我说错话了吗?” “你给我记住,严馥是我们不共戴天的仇人!”陆罗刹收回目光,狠狠地道。 “弟子记住了,”阿紫见陆罗刹目光稍缓,又继续问道,“师父如此恨他,难道是他害你中的毒?” 陆罗刹忽又侧过头来,冷冷地道:“你问得太多了,小心我赶你出谷!” 阿紫忙站起来道:“弟子该死,又惹师父生气了,师父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赶我出谷。” 陆罗刹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出去劈柴,我要休息一会儿。” 阿紫心里暗骂,嘴里却无奈地答应着,还要装着很勤快的样子,到厨房里抱了一把木头出来,放在屋外的空地上。忽听得陆罗刹道:“把厨房里的柴火都劈了,练练手力,过几天我教你使暗器的功夫。” 阿紫看看几乎堆满半个厨房的柴火,不禁倒吸了口冷气,心里恼怒之极,却又不能表露出来,只得装着感激涕零的样子道:“谢师父恩典。” 来到屋外,阿紫抡起斧子朝竖着的一段木头狠狠劈去,嘴里暗骂:“劈死你这个丑八怪,死八婆,竟敢欺负本姑娘!”她从来没干过这种粗活,一斧子下去,没有把木头劈开,反而把木头砸倒了。如此劈了一会儿,木头没劈几根,她却已经气喘吁吁。她恼怒地把斧子一扔,坐在门槛上休息。 “快给我劈,不许偷懒!”屋里传来陆罗刹的骂声。阿紫无奈,只得又站起来继续劈着。没过一会儿,她觉得腰酸手疼起来,但只要她稍稍停一下,陆罗刹听不到劈柴的声音,立时就又是一顿训斥。阿紫心里怒极,暗中把陆罗刹翻来覆去地咒了上千遍,但为了萧峰,她不得不强忍着,咬着牙一声不吭地继续劈柴。 劈了半日,她实在累得不行了,手再也抬不起来,她朝屋里道:“师父,我实在没力气了,我歇会儿,明天再劈行吗?” “不行!日头还没偏西呢,快劈!”陆罗刹停下来咳了几声,继续道,“用暗器最讲究手劲,我玉面罗刹收的弟子可不能让人笑话。” 阿紫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她扔了斧子一下子坐在门槛上,尖声道:“你逼死我,我也劈不动了!” “哎呀,你这丫头竟敢这么和我说话!”陆罗刹拄着拐杖慢慢从屋里踱出来,见阿紫满头大汗地坐在门槛上喘气,外衣脱在一旁,里面的衣服全湿透了。陆罗刹恨声骂道:“真没用,劈一会儿柴就累成这样子,以后怎么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阿紫撇撇嘴道:“什么扬名立万?我才不稀罕呢!” “什么?”陆罗刹将拐杖重重一敲,“你这丫头是不是疯了?连师父的话都敢反驳!” 阿紫正想反唇相讥,忽听得屋后的树上传来三声鸟鸣,阿紫猛地想起与萧峰相约的暗号,知道是他在提醒自己要忍耐。当下唯有装作惶恐之状,站起来垂着手道:“弟子不敢,只是我从没想过要扬名立万,所以一时冲撞了师父,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就再原谅弟子一回吧。” 陆罗刹瞪着混浊不清的眼睛看着阿紫,停了半晌才冷冷地道:“你给我听好了,你既然已拜我为师,入我罗刹门下,就不能给我丢脸。以后要再敢偷懒,必以门规处置!”四十九年来,陆罗刹孤伶伶一人在这遗恨谷里生活,是仇恨支持着她在孤寂中度过,愤世嫉俗让她心理极度扭曲,要是换了别人这般冲撞她,她立时就会翻脸起杀机,但这个阿紫,先是让她因同病相怜将其收留,现今又为她做饭为她斟茶倒水,还会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竟让她被仇恨占据了四十九年的心冒出一丝温暖,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天一夜,但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这个能说会道的小姑娘了。 “是,师父,”阿紫答道,“从今往后,师父让我上刀山下火海,我都绝不皱一皱眉头!” 陆罗刹嘿嘿冷笑了几声,“别买口乖,到那时只怕你逃得比兔子还快。” “不,”阿紫仰起头来大声道,“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只要您吩咐,阿紫万死不辞!” “好!你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日后为师要你去杀一个人。”陆罗刹双目微眯,咬牙切齿地道,“只要杀了这个人,让我的大仇人伤心欲绝、受尽折磨,我死也瞑目了!” 阿紫立即问道:“师父要杀的是谁?弟子现在就去杀了他!为师父除去心头大患。”心想要办别的事或者不易,但杀一个人对于萧峰和杨过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第六节 半世情仇(六) 陆罗刹打量了她一眼,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再练十年也不是他的对手,即便是合我们师徒之力也未必是他的对手,而我曾立下重誓,不出此谷……看来此仇是报不了了。”说话间,神情既悲苦又沮丧。 “那倒未必,杀人不一定要亲自动手,也不一定要靠武功取胜,还有很多别的法子。”阿紫微微笑道。 陆罗刹摇摇头道:“此人精明得很,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常人无法接近,你这种小丫头恐怕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就送了命。” 阿紫还待问下去,陆罗刹却转头看着西下的夕阳道,“日落西山了,你快去做饭,别再罗嗦。” 阿紫不敢再问,唯有转身进屋做饭,这回她不再往饭菜里混药酒,心想每日趁着陆罗刹寒毒发作之时灌她几碗更方便快捷。 冬日的天说黑就黑,陆罗刹和阿紫在微微跳动的灯光下吃着晚饭,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陆罗刹忽然问:“怎么这味道和中午吃的完全不一样?” 阿紫眨着眼道:“我怕师父您吃不惯酒味,所以晚上就不放酒了。” 陆罗刹道:“你这丫头倒挺会见风就是雨,我是只随口说说,你就当了圣旨。” 阿紫笑道:“师父的话当然是圣旨,弟子只盼把师父伺候好,让您过得快快活活。” “快活?”陆罗刹咬着牙道,“大仇未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快活。” 阿紫正色道:“师父,您的大仇就是我的大仇,请师父告知详情,弟子定将大仇铭记在心,就是拼了性命,弟子也要为师父报此大仇!” 陆罗刹侧头看着阿紫,隔了半晌,才放下碗筷沉声道:“好!你已入我门下,也该让你知道。”她双目微眯,直直地看着远方,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神色甚是可怖。 “我出生在一个武林世家,我爹以使暗器闻名于江湖,我幼承家学,也练得一手暗器功夫,十几岁时就在江湖上闯出名头,人送外号‘玉面罗刹’。我还在娘胎的时候,就被我爹与一家姓唐的武林人家指腹为婚,许配给那也还未出世的唐家大少爷。唐家在武林中赫赫有名,他们家的大少爷也是武林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为人极为敦厚老实,每次见着我,我没脸红他倒成了红面关公。他们家还有一位二小姐,为人刁蛮骄横,以为有几分姿色便自大狂妄。自小我爹就爱带我到唐家串门,唐伯父是极热情好客的,虽然那时我还很小,但他已经完全把我当自家人看待了。但除了唐伯父,在唐家我没一个喜欢的,唐凌,也就是那个唐大少爷,他自小就木讷,也不爱跟小女孩一起玩,见着我总是躲得远远的。那个唐二小姐唐芸,见着面不是和我吵架,就是和我争东西,我们俩谁都不让谁,吵不赢或者争不赢,她就会一面倒在地上打滚,一面哭声震天动地,直到把我爹和唐伯父哭出来为止,每次我爹看到这种情形,总要狠狠地骂我一顿,然后抢过我手里的东西给唐芸。唐芸立时就会止了哭声,拿着我们争的东西得意洋洋地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虽然我很生气,但在我爹面前,我不敢和她争。我爹和唐伯父走后,如果她还在我面前玄耀,我立时又会冲上去和她扭作一团,我实在是无法忍受她那嘲弄的眼神。 “有一次,我在后花园抓到一只受伤的鹦鹉,她见了,要我给她,我不肯,她就伸手来抢,我可不和她客气,挥拳就打。我们自幼就跟着自己的父亲学武功,其时也学会了些招式,于是两人拳脚交加地打起来,各不相让。我生平逞勇好斗,被江湖人被为玉面罗刹,和小时候老和她打架脱不了干系。她年纪比我小,渐渐招架不住,于是就地一滚,滚在地上放声痛哭。我不理她,从怀里拿出疗伤的药,我们用暗器的,身上总会带着解毒疗伤的药,我挑了一点敷在鹦鹉受伤的腿上,又撕了手帕的一角给它包扎伤口。这时,我爹和唐伯父从厅里出来了,我爹指着我喝道:‘秋儿,你又欺负你唐家妹妹了!说了多少遍了,你比她大,凡事应该让着她,你怎么又和她争东西呢?’我低着头,没有吭声,心想明明是她不对,你为什么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骂我?唐伯父一面笑着对我爹道:‘小孩儿玩耍争吵是常有的事,陆兄何必认真,别吓坏了世侄女儿’一面转头对躺在地上的唐芸道:‘芸儿,快起来,看把新衣服都弄脏了。’唐芸听了,更加放声大哭,在地上滚得像条泥鳅一样。我爹俯下身子去,拉着她的手哄着问她,‘好芸儿,你要什么?叔叔给你问秋姐姐要来。’唐芸哭道:‘我要她手里的鸟儿。’我爹站身来,让我把那受伤的鹦鹉给她,我不肯,我爹就火了,伸手过来勒令我给他,唐伯父知道我爹的牛脾气,忙护在我身前道:‘陆兄,你这样会吓坏孩子,小孩子家,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动气?’我爹怒气冲冲地道:‘都是我平日惯坏了她,目无尊长,也不懂得爱护兄弟姐妹。’又沉着脸冲我喝道:‘你真的不给?’我看着他铁青的脸,心里又委屈又害怕,怯怯地把扑腾着翅膀的鹦鹉递给他,他转身就给了唐芸。然后和唐伯父往厅里走去,全然没有看见我眼里滚来滚去的眼泪,我自小没有了娘,在我爹的调教下,我极少在人前流泪,受了再大的委屈我也会忍住不哭。唐芸拿了我的鹦鹉后,玩弄了一会儿,忽然朝我怪怪一笑,说让我看出好戏,然后起身就走,我好奇心起,就跟在她后面,看她究竟玩什么把戏。她奔到厨房里,‘猫猫’地叫了几声,一只大花猫从桌子下钻出来,亲热地蹭着唐芸的腿,唐芸忽然把手里的鹦鹉扔在脚下,那猫‘喵’地一声,跳起来地朝鹦鹉扑去,我站在门口,一声惊呼还没叫完,那猫已把受伤的鹦鹉扑倒,一下子把它叨在嘴里,鲜血立时把鹦鹉露在外面的半截身子染红,一滴一滴地沿着我给它包扎伤口的帕子流下来。虽然我几乎从来不哭,但那次我还是忍不住哭了。从此以后,我更加憎恨唐芸,无论唐伯父对我有多好,也无法冲淡一丝我对她的恨意。” “她那双眼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嘲弄我一样,无论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每次看见她那双眼,总让我火冒三丈。而她看见我生气,她就高兴,看见我倒霉,她就幸灾乐祸,所以她一直在变着法子让我生气让我倒霉。因为唐芸,我越来越不喜欢去唐伯父家,只是被我爹逼得狠的时候,我才一年勉强去一两趟。渐渐长大后,我和唐芸的互相厌恶憎恨已经深入骨髓,我爹再怎么逼我我都不肯去唐家。而且我实在不喜欢那个既木讷又害羞的唐凌,嫁给这样的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快活。但我爹却很喜欢唐凌,待他比待自己的儿子还要亲。” 第七节 半世情仇(七) “我十七岁那年,我爹和唐伯父就开始商量我和唐凌的婚事,四处张罗着准备办喜事了。我看再也拖不下去,就对我爹说我不想嫁入唐家,因为我不喜欢唐凌,更不喜欢和唐芸同处一屋檐下。我爹一听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道:‘婚姻大事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到你作主!再说唐凌有什么不好?你上哪儿找这么一个忠厚老实的人!你和唐芸自小玩大,能有什么仇恨?而且她终究是姑娘家,迟早要嫁出去的,她能碍你什么事!’他吹须瞪眼,气得呼呼喘气,我从来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可是为了我的后半生,我顾不得那么多了,而且明明是我嫁,又不是我爹嫁,我不喜欢唐凌,往后受罪的是我,又不是我爹,我凭什么要听那狗屁不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下我也站起来道:‘我说不嫁就是不嫁,你逼死我都没用!’我爹一听这话更火了,他指着我的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扔下一句话:‘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说完拂袖而去。我知道无论我再怎么反抗,我爹都不会改变主意。那天晚上我坐在黑暗里想了很久,想起往后要和唐凌过一辈子,我就觉得人生已经走到了尽头,再没有任何乐趣。看着窗外月摇梅影,我不禁愁肠百转,往后再美的景色我都不再有心思去欣赏,依着我爹的意思嫁入唐家,我只会剩一副躯壳。我真的不甘心,我为什么要往这个我还没来到世上就早已为我设定好的圈套里跳?难道是命中注定吗?想到这里,我狠狠地对自己说:不,就算是命中注定,我也要用尽我生平的力气去挣扎,我不是牵线木偶,不可以任人摆布!决心一定,我就开始想方设法地逃婚。自从我和我爹吵了一架后,他好像也意识到我不会就此罢休,我去到哪儿都有三四个人跟着我,而且还不允许我出远门。眼看着婚期越来越近,我再不逃就逃不掉了。每次我借故到市集里买东西的时候,我都用尽办法想甩开跟随的人,但那些人就像早已明白我的心思一样,任我怎么骂他们,他们也不作声,默默地跟在我身旁,不离我半步。有一次我骂得口水都干了,他们依然充耳不闻,我实在忍无可忍,动手搧了他们几个耳光,让他们不要跟着我,但他们就像木头人一样,脸上现着我的五个手指印,仍然一声不吭,还是像影子一样跟着我。虽然我外号叫玉面罗刹,但当时我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了,我总不能再用暗器去射这些自小看着我长大的忠实的奴仆们。甩脱他们是不可能的了,我唯有另想办法。” “这一天唐家送了彩礼来,我爹很高兴,大摆延席,宴请全府上下的人,那天晚上很多人都喝醉了,我爹也喝得醉熏熏的,我心想逃走的机会来了。我扶着我爹回他的房里,然后吩咐奶妈和丫环先回去睡,我陪陪我爹再回去。我爹倒下床后,一下子就睡着了。平常他每天晚上都要到我房里来看着我睡下,还让奶妈和丫环陪在我房里睡,然后再把门从外面锁上,他才放心。我看着我爹花白的头发,眼泪一下子流出来,虽然我心里真是舍不得离开他,但没法子,我一定要逃走。我将早已写好的信压在他的枕下,然后悄悄往后院跑去,平时我就算在家里也有人跟在身后,行动很不方便,那天晚上大家见我爹高兴,都放松了警惕,我很顺利地到了后院,那时候我的轻功还不足以翻越那高高的围墙,后院的门由一个姓顾的老头儿把守,他那天也喝多了,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桌子上的灯还亮着,按规定他要等敲过三更后才能睡觉,府里晚上是不开正门的,办事的人都走后院的门。我知道奶妈还在等着我回去,稍为耽搁一下,我可能就逃不掉了,当下我悄悄地走到老顾头身后,伸手在他腰间解下锁匙,所幸他正睡得沉,并未发觉。我开了后院的门,此时已快三更了,我怕被家人发现,于是展开轻功狂奔起来。跑了一会儿,我觉得似乎总有一个人在跟着我,但当我回头看时,却又不见人影。当时深更半夜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但我却明明听到身后轻微的脚步声,我们练暗器的,自小就开始练听风辩影,所以很细小的声音都能听见。当时正是七月十四鬼节过了没多久,我回了几次头都见不到人,心里不禁毛骨耸然,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朝前跑,但那轻微的脚步声始终跟在我身后。我又急又怕,慌不择路地不停地跑,也不知跑了多久,我累得已经快跑不动了,但我还是不敢停下来,我怕身后跟着我的那个鬼魂会一下子扑过来。忽然我脚下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我重重摔在地上,一时竟累得爬不起来。” “身后的脚步声一下子逼近,我不敢回头,害怕得大哭起来。忽然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姑娘,你为什么哭?’我猛地回过头去,正碰上一双含笑的眼睛,虽然是在黑夜里,但那双眼睛却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明亮。我的鼻子几乎碰上那人高挺的鼻子,我连忙爬起来,又看了看那人,在月光下,只见他剑眉俊目,英气逼人,想起刚才的脚步声我还心有余悸,我压低声音问他:‘刚才跟在我身后的是你吗?’他不好意思地笑着道:‘是我,我吓着你了吧?’我一听,气得七窍生烟,伸手就给他一掌,但手掌却在半空中被他抓住,他笑嘻嘻地道:‘打是亲,骂是爱,你不是刚见面就看上我了吧?’我更是生气,另一只手又是一掌打过去,却又被他一把抓住,他内力明显比我高出一大截,我双手被他抓住,丝毫动弹不得,他的脸就对着我的脸,双眼笑吟吟地看着我,我又羞又怒,叫道:‘放开我!’谁知他非但不放开,还凑近来在我脸上吻了一下,笑道:‘真香!’我发梦也想不到他这么大胆,我一下子羞红了脸,竟忘了生气……” 阿紫笑着插言问道:“嘻嘻……这人是谁?竟会看……啊,竟敢这么大胆对师父您无礼?”她心里却暗道:“这人看来是瞎了眼,竟会看上这么个丑八怪,虽然她现在老得快死了,但想来年轻的时候也美不到哪儿去。”但这些话是绝计说不出口的。 陆罗刹看看阿紫,嘿嘿地笑了几下,“丫头,别看我现在老了,又满脸刀疤,但我年轻的时候容貌绝不比你差半分。” 阿紫连忙正色道:“那还用说!师父号称‘玉面罗刹’,当然是世间少有的美人,想当年,师父艳冠群芳,回头一笑百媚生,让天下的男人神魂颠倒得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好了好了,别再胡说八道了!”陆罗刹打断阿紫的话道,“不过当时心仪我的人倒是不少,只是我从来没对谁动过心,可是偏是对他,一个风liu成性的浪子,一见钟情,或许正因为他的风liu不羁,才让我身不由己地爱上他。” 阿紫转了一下眼睛,问道:“他就是严馥?” “没错,他就是严馥,前世注定的冤孽。” 陆罗刹叹了口气道,“虽然我现在恨他入骨,但当年我确是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第八节 半世情仇(八) 阿紫问道:“后来怎样?” “后来我挣脱他的手,站起来想走,却发现脚已经扭伤了,走一步就钻心地痛,我怕我爹追上来,心里一焦急,也顾不得痛,咬着牙勉强往前走,但没走几步,我就撑不住了,脚下一软,又摔在地上。他一直站在身后看着我,这时他二话没说,走上前来在我脚伤处涂了些药,那药其实是一种药酒,我至今还记得它散发着一股酒的味道。涂完后,他忽然把我从地上抱起来,展开轻功朝城外奔去。我又羞又怕,挣扎着叫道:‘放开我!’他低声道:‘别动,我不会伤害你的。’听了他的话,虽然不知道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但我却不再害怕。只听得他问道:‘你深更半夜地跑出来干什么?’我告诉他我爹要逼我嫁人,所以我就逃了出来。他听后笑起来,‘你好大的胆子,小小年纪竟敢逃婚!’他忽然低头看着我道:‘不过我喜欢,我最看不惯世俗的陈规陋习,我和你倒是天生一对。’我虽然觉得他太过轻浮,但心里却一点儿都恼不起来,反倒希望永远被他这样抱着,听他言笑无忌地说话。来到一片树林旁,他清啸一声,从林子里跑出一匹马,他把我抱上马背,自己再翻身上马,从我身后伸过手来握着缰绳,他笑道:‘我带你逃得远远的,让你爹永远找你不到,好不好?’想起从此永远见不着我爹,我心里很难过,但我知道如果被我爹抓回去,我就没有活路了,我是一定要嫁给唐凌的,而且我再不会有机会逃出来。我又想从此能和这个人在一起,日子该是如何地让人向往,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正在看着我,我心里一阵慌乱,忙转过头去,小声道:‘好,我们到天涯海角去。’他哈哈大笑,一提缰绳,那马载着我和他飞驰起来……” 陆罗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双眼出神地看着桌上跳动的灯火。 阿紫看看她,忍不住问:“后来又怎样?” 陆罗刹抬起头来,“后来?后来我就和他好上了,跟着他走南闯北,他家是酿酒世家,但从不轻易将所酿的酒送人,许多富豪贵族以千金相求,也未必能求得一坛酒。传到他这一代,他父亲早逝,就剩他一人继承祖业,他更是惜酒如命,几乎从不送人。却又十分喜欢酿酒,无论走到哪儿,他都会留心收集酿酒的材料。从前他虽然风liu,但自从遇到我后,他风liu的脾性收敛了不少,平日除了酿酒,就是陪着我四处游玩,那段日子是我这一生过得最快活的。” “我逃婚的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唐伯父和我爹在江湖上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件事一传开来,他们都觉得脸面很过不去,于是四处派人查探我的下落。虽然我已经很小心,但最终还是被他们发现了行踪,查探的人立即通知了我爹,我爹来找我时,严馥刚好出去找酿酒材料,我爹轻而易举地把我抓了回去。他一路上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和我说,他并没把我带回家,而是去了唐家。在唐家众目睽睽之下,我爹要我下跪给唐伯父认罪,我死活不肯,我觉得我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下跪?我爹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狠狠地扇了我两耳光,这是我自出娘胎以来,他第一次打我,我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唐伯父、唐凌和唐芸都在厅里,唐凌低着头,仿佛做错事的是他,唐芸撇着嘴,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唐伯父沉着脸坐在厅中间,我爹打了我两耳光后,他忽然站起来对我爹道:‘陆兄,你也不必动怒,既然秋儿已经回来,只要她回心转意,我唐家依然会用八人大轿娶她过门。对外面我们就说是秋儿得了失心疯,一时迷失了本性,在街上走丢了,后来清醒了,又回到家来,我们延请名医,如今已经治好了她的病。接下来,我们就大摆宴席,把他们的婚事办了,这样就堵住了江湖上悠悠众口,也可挽回唐、陆两家的脸面,陆兄,你看如何?’我爹一听,连连拍手,‘妙啊,难得唐兄竟有如此胸怀,对小女并无嫌弃之意,兄弟教女无方,真是惭愧。’唐伯父摆摆手道:‘陆兄,你我相交多年,又即将成为亲家,客气话就不必讲了,咱们还是抓紧把婚事办了吧。’我爹连连点头,道:‘好,明天就请人看个良辰吉日,一切原来都准备好了的,也不用再花太多功夫去筹备。’我听着他们的对答,心里怒极,我冷笑着大声道:‘你们不用痴心妄想了,我是不会嫁给唐凌的!我已经有了心上人。’唐伯父霍地站起来,满脸怒容,他向我爹一拱手道:‘陆兄,令爱千金之体,我儿无德无能,实在高攀不起!还请陆兄将令千金领回去,唐某不送了!’说完拂袖而去。唐凌也站起来,跟着他爹往后堂而去,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充满了愤恨与悲伤,我忽然觉得我有点儿对不起他,无论如何,因我逃婚,在江湖上确是让他声名扫地了。” “我爹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唐芸走到我爹面前,尖声骂道:‘亏你陆家还自称什么名门世家,连女儿都不会教!要是我,早一头撞死算了,免得在这儿丢人现眼!’这贱人实在欺人太甚了,我冲上去喝道:‘你凭什么跟我爹这样说话!有事冲我来,我就是看不上你哥哥,你能拿我怎样!’唐芸瞪着眼睛,还没说话,我爹伸手又给了我一巴掌,他气得全身发抖,指着我道:‘你……你……气死我了!’唐芸在旁冷笑道:‘陆家出了这么一个女儿,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在江湖上混?’我爹盯着我道:‘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铁了心不嫁唐凌?’我点点头大声道:‘是,我只会嫁给严馥,这些日子我一直跟他在一起!’“唐芸‘呸’地一声,轻蔑地道:‘世间竟有这么不知羞耻的贱人,真是闻所未闻,还不赶紧拉出去乱棍打死!留在这儿丢人现眼!’我爹冲她大声喝道:‘你住嘴!’唐芸看看我爹,冷笑几声,道:‘恼羞成怒了?你教出这么一个女儿,还想塞住别人的嘴吗?不过你的家事我也懒得理,以后我们唐家不欢迎你们,请你们不要再死皮赖脸地往我们家跑。’说完转过身去,施施然地走了。” 第九节 半世情仇(九) “我气极,真想冲上去揍她一顿,这时我爹却冷冷地对我道:‘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爹,我陆家没你这么不知廉耻的女儿。’ 有如五雷轰顶,我一下子呆若木鸡,眼泪滚滚而下,我叫了声:‘爹!’我爹却背过脸去,厉声道:‘你快滚!从此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我知道我爹的性子,知道再说也没用,唯有流着泪跑出唐府。我躲在墙角处看着他走出唐府,很快消失在人海里,想起从此不能相认,也不能再见,我真是心如刀绞。” “我回到严馥身边时,他正焦急地四处找我,见我回来,一脸的憔悴,他没问什么,只是对我道:‘我们把婚事办了吧,我怕你又不见了。’我点头同意,心里终于平静了些,我失去了一个亲人,又找到了一个亲人。拜堂的那一天,严馥大摆宴席,宴请了许多江湖中人,虽然我盖着红头盖,但耳里却听到有人在小声地议论:‘这个就是大名鼎鼎的飞影神钉陆风的女儿陆秋,外号玉面罗刹,从前曾许给寒掌无敌唐仲良的儿子,后因这个玉面罗刹看上了赛杜康严馥,私订终身,所以就毁了和唐家的婚约,为此飞影神钉还和她断绝了父女关系,这个玉面罗刹还真是不知羞耻……’世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爹和我断绝关系的事已经传遍了江湖,但不管别人怎么非议,我也不后悔这样做。我爹和唐家也知道我嫁给了严馥,他们觉得我让他们颜面扫地,更是恨我入骨。” “和严馥成亲后,过了一段日子,他的风liu毛病终于发作了。他有时夜不归宿,在青楼留恋忘返,我心里很痛苦,跟他闹了几次,他收敛了一阵子,但没过多久,又依旧如故。我实在忍无可忍,离家出走了三个月,他才慌了起来,四下里找我,怕我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他找到我后,劝我回家,说他不能没有我,我要他答应从今往后不再上青楼,他一口答应,说今后只会对我好,我心一软,就原谅了他,跟他回了家。回家后,他确是说到做到,不再在青楼出入。但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他在外面又有了女人,虽然说男人可以三妻四妾,但我无法容忍我的丈夫四处留情,最可气的是还没等我找到那些贱女人,她们竟然找上门来了。那天,我正准备出门,忽然走进来两个女人,一个穿黑衣,一个穿白衣,她们一进门就盯着我气势汹汹地问:‘你就是玉面罗刹?’那时我虽然察觉严馥有些旧病复发的模样,但绝没想到他的情妇竟敢找上门来,我点点头,满腹狐疑,心想我已经很久没在江湖上行走了,怎么倒有人找碴子找上门来了?那个穿黑衣的女人道:‘我们姐妹都和严馥相好,我们想跟他过一辈子,但这个没良心的说家有严妻,不许纳妾,今天我们自己找上门来,想看看你到底有多大能耐,凭什么不让严郎娶我们!’我一听,真是气得肺都炸了,隔了半天才冷笑着说出一句话来,‘好!你们若是有本事,何必做妾,把我杀了,坐正岂不更好!’那白衣女人道:‘你道我们不敢吗?在江湖上我们黑白双姝杀一个人也就和踩死一只蚂蚁差不多。’我本想狠狠教训她们一下就算了,但听她的话,我立时动了杀机,我站起身来,说道:‘好!’左袖一挥,右手的暗器已出手,我的暗器在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那两个狗屁不通的黑白双姝还以为我是浪得虚名,嘿嘿,我一招就取了那白姝的性命,我的追命钉正正钉在她的咽喉上,另一枚追命钉钉在黑姝的脸上,不出三天,她的脸就要溃烂,我倒要看看,变成丑八怪后的黑姝,严馥还怎么爱她!那黑姝捂着自己的脸,惊得呆了。我坐回椅子上,端起茶杯慢慢喝着茶,她呆了半晌,才如惊弓之鸟般抱起白姝的尸体仓皇而逃。” “我虽然出了气,但心里一点儿都不痛快,想起严馥我又气愤又伤心。一直坐到黄昏,严馥才回来,我将今天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他惊得脸都青了,瞪着眼睛问我:‘你真的把白姝杀了?’我冷笑道:‘当然真杀了!怎么?你心疼了?’他长叹一声,颓然坐在椅子上,用手掩着面,隔了半天才道:‘都是我害了她们。’我见他这副伤心的样子,心里气极,站起来就往外走,他一个箭步追上来拉着我的手,道:‘秋儿,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杀也杀了,我再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只求你别生气,再原谅我一回好吗?’我回头看着他道:‘你这样死性不改的人,还让我怎么相信你!’他想了想,拔出剑来道:‘我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但我真的不能失去你。’他说毕,挥剑朝自己左手的小指削去,我一惊,伸手去阻拦,但已然来不及,他硬生生地把一截手指削了下来,道:‘如果以后再犯,就让我有如这只手指一样,被你一剑削成两截!’我又急又心疼,一边手忙脚乱地为他包扎伤口,一边道:‘你何苦这样?我相信你就是了。’自此,他真的痛改前非,不再拈花惹草,直到有一天他遇到唐芸那个贱人……” 陆罗刹忽然停下来,神情无比痛苦,仿佛触到了一个巨大的伤疤。 阿紫问道:“唐芸?就是拿你的鹦鹉去喂猫的那个唐家小姐?” 第十节 半世情仇(十) 陆罗刹咬着牙道:“是,就是她!”她定了定神,缓缓说道:“那时我已经怀孕,心里充满了喜悦,严馥最初也十分高兴,常常寸步不离地陪着我,连门都极少出。有一天,他的一个结义兄弟阮英头破血流地来找他,说是被一个黄毛丫头给欺负了,让严馥一定要为他报仇,要不在江湖上就没脸见人了。严馥是极重义气的人,当下二话不说,提了剑来向我告别,说出去教训完那黄毛丫头就回来。我想这是义不容辞的事,纵使担心他的安危,但也不能阻止他去。他走后,我天天都在盼着他回来,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他却毫无音讯。我心急如焚,不知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过了一个月,依然盼不到他的一点儿消息,我决定出去找他,当时我日夜担忧他的安危,又加怀孕反应,人极度憔悴,身体也很虚弱。但我知道我不能再这么等下去,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我出了门,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向路人打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他似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踪迹全无。我想他肯定出事了,心里悲痛欲绝,也不辩东南西北,疯了似地四处寻找。找了半个月,什么音讯都没有,极度的悲伤让我虚弱的身体更加不堪,连马也骑不稳,有一次从马背上摔下来,造成小产,孩子刚四个月就没了。我在客栈里躺了半个月还起不了床,想起严馥和我那苦命的孩子,眼泪就流个不住。又养了半个月,身体稍好了些,我又租了辆车,漫无目的四处乱撞,希望终有一天可以打探到严馥的消息。如此走了大半年,严馥依然音讯全无,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有一天在路上竟碰到严馥那结义兄弟阮英,但阮英明明看见我了,却当作没看见一样,任我怎么喊他也不回头,骑着马拼命往前跑。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抢了路人的一匹马紧追上去,但我身体虚弱,连缰绳都拉不紧,追了一会儿就头晕眼花,在马背上摇摇欲坠。阮英却还在拼命地逃,好像见了鬼一样。我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发了一枚梅花钉,正中他的腿部,他立时从马背上滚下来,摔在地上哀号不止,我这种梅花钉喂了毒药,让所中之人痛入骨髓,就算是铁峥峥的汉子也无法忍受这种噬心之痛。” “阮英爬近我脚边哀求道:‘嫂子,是我对不起您,您饶了我吧!’我问道:‘阮英,你为什么见了我就跑?害得我追了这么半天。’阮英撕扯着自己胸前的衣服,脸上肌肉扭曲,这是梅花钉的毒性发作之状,他断断续续地道:‘我……我该死……’我存心让他吃吃苦头,以解一路追赶之恨,当下也不给他解毒,继续问道:‘严馥呢?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阮英含含糊糊地道:‘他……他……’我心里焦急,忙给他解了毒,厉声问道:‘严馥究竟怎么样了?’阮英坐在地上低着头,不吭声,我见他这样,心想严馥肯定凶多吉少了,不禁眼前一阵发黑,几乎要晕过去,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我问阮英:‘他是不是……’后半截我再也说不下去,眼泪滚滚而下。阮英忽然抬起头来道:‘嫂子,你不必伤心,他好好的在享福呢!’‘什么?’我睁大眼睛,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听得严馥还好好的,不禁大喜,别的也顾不得问了,只想立即就见到他,我站起来道:‘他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找他。’‘他……他……’阮英支吾了半天,就是不肯说他在哪里。我急了,又摸出一枚梅花钉来,道:‘你再不说,小心再吃一枚梅花钉!’阮英脸上变色,连忙摆手道:‘别别别,我说,他在天山脚下,和上次打伤我的那个黄毛丫头在一起。’‘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厉声喝道:‘你别胡说!他答应过我不再沾花惹草的,还发了毒誓,怎么会和别的女人在一起?’阮英低着头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他去给我报仇,谁知仇没报着,他竟看上那黄毛丫头了,那黄毛丫头也怪,本来横得要死的,见了严大哥,竟一见钟情,服贴得很,两人像干chai烈火似的,谁也离不开谁,就在天山脚下住了下来。我劝了严大哥几次,让他回家见你。他说他离不开那黄毛丫头,也没脸见你……’我一听,气得眼冒金星,我千辛万苦地四处找他,他却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往昔的情义在他心里全都成了灰!我恨得咬牙切齿,但无法抑制心里波涛汹涌的痛苦,这种痛苦让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他,但往昔的柔情又涌上心头,我竟又盼望着他能回心转意,再回复从前的恩爱。就这样,我在心里千回百转,爱恨交加,一路朝天山奔去。不管怎样,我要见他一面,亲口问个清楚明白。” “到了天山,按着阮英所画的地图,我很快就找到了严馥的住处。那天天色已黑,下着大雪,严馥所住的小屋建在山脚下,屋里透着灯光。我一步步走近那间小屋,忽然听到屋里一个男子笑道:‘芸妹,你来喂我吃。’那声音正是严馥的声音,隔了三个月后,再次听到这声音,我一时竟立在屋外怔住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娇笑道:‘好吧,不过我喂你一口,你也得喂我一口。’这声音听在耳里似曾相识,但我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屋里忽然传来婴儿的哭声,只听得严馥道:‘政儿又哭了,你还是先喂饱他吧。’那女子嗔道:‘你儿子和你一样嘴馋,刚吃了又要。’天啊,他和她竟连儿子都生了!又听得严馥轻声笑道:‘别生气,待会儿我用嘴巴喂你吃好不好?’我再也听不下去,一脚踹开屋门,严馥见了我,惊得脸上变色,我狠狠地盯着他,眼睛都快要喷出火来,‘为什么?为什么?’说话间,我已泪流满面,严馥头目光躲闪,低下头去道:‘秋儿,我对不起你……’我长剑一挥,直指他的咽喉,他不招架,也不躲避,双眼一闭,任由我的剑直刺过去,我哪里下得了手,但气极之下,手上用了十分的力气,要收时根本收不住,眼看着这一剑就要穿喉而过,忽然从旁边伸出一剑来,‘当’地一声,把我的剑格开,接着一阵寒气袭来,我胸口一痛,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只听得一个声音冷冷地道:‘三年不见,你还是这么蛮横无理!’这声音听在耳里有如五雷轰顶,我猛地侧过头去,看见一双嘲弄的桃花眼,是她!真的是她!严馥爱上的竟是唐芸!我这一辈子最珍贵的东西终究还是被她抢了去!我呆了半晌,心里悲愤到极点,欲哭无泪的感觉让我猛地纵声长笑。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中了唐芸家传的寒冰掌,身子像掉进冰窟一样,抖得厉害。我咬着牙狂奔而出,我不要再看见唐芸那双嘲弄的眼睛,我无法面对自己心爱的人被我的仇人抢去的事实,这世上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东西,我恨不得立时就死去,但我决不能死在他们面前!” “我一路狂奔,身上的寒毒随着奔跑深入肺腑。不知何时,严馥从后面追了上来,他伸手拉着我道:‘你别跑了,小心寒毒侵入肺腑!’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噌’地拔出剑来,指着他厉声道:‘走开!别碰我!你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严馥站在我剑尖前道:‘秋儿,你冷静些,你现在中了寒毒,先让我帮你把寒气逼出来,其余的咱们慢慢再说。’我剑尖一抖,道:‘我的死活不用你管!你快给我滚,我不要再见到你!’严馥急道:‘你是我妻,我怎么能不管你死活,秋儿,我一直惦记着你,只是愧对你,不敢回去见你,唐芸又刚生了孩子,我也不好撇下她就走……’‘别说了!’我打断他的话,尖声道:‘你为什么爱上的是她?如果换了另一个人,我也许不会这么痛苦!她自小就抢我的东西,现在她终于彻底赢了,我什么都没有了,连孩子都没了……’说到我的孩子,我就想起唐芸和严馥的孩子,我恨不得立时杀了唐芸和那孽种。严馥颤声问:‘我们的孩子怎么了?你没把他生下来吗?’我一时心疼得无法自己,咬着牙道:‘早死了!是你害死了他,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原谅你!’严馥伸手握着我的剑尖,鲜血一滴一滴地从他手里流出来,他看着我的眼睛道:‘秋儿,你冷静些,孩子我们可以再生,但你的寒毒不能耽搁了。’我冷笑着道:‘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从今往后,我和你恩断义绝!’说毕,我从他手中抽出长剑,倒转剑尖,狠狠地在脸上画了几剑,顿时脸上血流如注,严馥见状,惊呼一声,伸手来夺我手中的剑,我侧身避过,扬手射出三枚梅花钉,他一一避开后,我将剑尖对着自己的胸口道:‘别过来!你快滚,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严馥停了脚步,他知道我说到做到,他看着我血肉模糊的脸,竟也还挤出几滴眼泪来,道:‘秋儿,你恨我就罢了,何苦作贱自己?’我纵声长笑,恨声道:‘我要让你一世良心不安,你毁了我的孩子,又毁了我,我死后,变了鬼也不放过你和唐芸!’我转身就走,走了没多远,发现一座山谷,于是挥剑在谷外的石头上刻了‘遗恨谷’三字,从此我就住在这谷里。” “我知道我身中寒毒后,再也杀不了唐芸和她的孩子,而且严馥也一定不会让我杀她,我想这大仇是报不了了,唯有等来世再报。谁让我当初有眼无珠,爱上这么个风liu浪子,我自己种的苦果,只能自己咽吞。后来,听说严馥和唐芸闹翻了,唐芸抱了孩子回了唐家,那孩子唐政长大后,成了唐家的顶梁柱,他的寒冰掌超过了他的外祖父,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我曾三闯唐家,但都无法进去,连唐芸的面都见不着,更别说报仇了。我知道今生报仇无望了,于是立下重誓,从此不再出谷,在谷内度过余生算了。严馥在我入谷三年时,曾遣人送来一坛药酒,我把那酒全泼了出去,我是宁可死了,也不会接受他的恩惠。是他害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当年我下不了手,现在他要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我绝不会再手软。” 陆罗刹叙述完毕时,已是深夜时分,虽然陆罗刹说得激愤不已,但阿紫听到后来已经哈欠连连,但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下去。陆罗刹说完后,见阿紫恹恹欲睡的样子,不禁大怒,拍着桌子道:“还说要给我报仇!我在说话,你倒想睡觉!” 阿紫一听,将打了一半的哈欠硬生生地忍了回去,道:“师父,我没有睡觉,您的每一个字我都听清楚了,您的仇家是唐芸和她的儿子唐政,还有那个老不死严馥,你要杀之而后快是不是?”陆罗刹点点头道:“没错,仇家的名字你要永远记住,今生报不了仇,来世也不要放过他们!” 阿紫终于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她轻描淡写地道:“不用记住,明天就去将他们一古脑儿杀了,为您报仇。” “什么?”陆罗刹瞪着阿紫道:“你这丫头,是不是困糊涂了?一古脑儿杀了,你有这本事么?” 阿紫忙笑着点头道:“我当然没这本事,我是为师父报仇心切,一时胡言乱语,师父莫怪。” 陆罗刹站起身来摆摆手道:“去吧,你困了,我也要睡了。” 当下一宿无话,阿紫睡在厨房里,竟觉所躺之处比昨夜舒服多了,她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第一节 夜访唐府 第二天,阿紫跑到屋后的树林里将陆罗刹与严馥的恩怨情仇一一地告诉了萧峰。萧峰听后,踌躇道:“这件事倒不好办,陆罗刹的意思是要杀了唐芸和唐政,让严馥伤心欲绝,才能解她五十年来的心头之恨。可是唐政在这件事里毫无过错,如果他没有什么劣行,我们总不能滥杀无辜。再说唐芸如果不死,也是六七十岁的老太婆了,我们怎么好与她为难?”他沉吟半晌,道:“唯今之计,只有再演一出戏,我和你杨大哥要到唐家去一趟,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要小心。” 阿紫道:“姐夫你放心,陆罗刹现在对我可好了,一点儿戒心都没有,她那毒针毒钉的功夫于我倒是挺适合的,跟着她学学也无妨。” 萧峰道:“她孤单了一辈子,怪可怜的,也不是什么坏人,你既然已经拜她为师,就要尽弟子的本分,待她好些。” 阿紫点点头,笑道:“知道了,为了严馥那家传几代的老酒,我会对她好的。” 萧峰回到客栈,将事情经过对杨过说了。杨过叹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寒冰大侠唐政竟是严馥的私生子,这秘密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江湖上传说他的父亲早逝,后就改随其母姓唐,一直住在唐家,将唐家的寒冰掌发扬光大,其掌法的造诣超过了唐家所有的前人,达到了巅峰。陆罗刹所说的唐芸,也就是唐政的母亲,前年已经过世了,我恰好路过,还去吊祭了一番,和唐政见了一面,此人为人仁义豪爽,虽然没有磋切武功,但可以看出他的内力颇为深厚。虽然合你我之力,要杀他倒也不难,只是这样的人,我真不想和他为难。” 萧峰道:“我也是这样想,但这件事咱们既然管了,就得管到底。”他端起酒碗,一仰脖子喝下去,“人总是被仇恨蒙敝了眼睛,身陷其中时,往往无法自拔,但等有朝一日大仇得报时,才猛然发觉其实报了仇也不能改变什么,死了的人不会复活,过去的事也不能重来,于是大彻大悟,看破一切恩怨。”说到这里,他想起他的父亲萧远山,怀着仇恨躲在少林寺三十余年,大仇得报之日,却看破红尘,循入空门。 杨过叹了口气道:“话虽这样说,可是没到大仇得报之日,谁又能看破这一切?” 萧峰点头道:“不错,虽然唐芸已死,但唐政还活着,陆罗刹四十九年来的仇恨肯定不会就此消散。所以我想劳杨兄带我去一趟唐家,会一会那唐政,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他,请他在陆罗刹面前演一出诈死之戏,让严馥误以为亲生儿子已死,在陆罗刹面前悲痛欲绝,这样一来,陆罗刹以为大仇已报,也许会大彻大悟,看透人世间的恩怨。” 杨过抚掌笑道:“萧兄高见,人道救人一命胜作七级浮屠,救人一命容易,要消除人心中的孽障可是不容易啊,萧兄此举该是胜作七八十级浮屠了吧!” “杨兄见笑了,此事还得仰仗杨兄周旋,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若那唐政不信,不肯诈死,萧峰倒是可以帮上些拳脚,也趁此会会这个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他边说边站起身来道,“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唐家离这儿有多远?” “不远,以你我的脚力,傍晚时分就可到达。”杨过拿起玄铁剑,和萧峰走出店门,忽然清啸一声,一头硕大无朋又丑陋不堪的巨雕从林子里飞出,停在杨过身旁。杨过与萧峰两人本就英气逼人,气宇轩昂,再加上这么一头巨雕走在身侧,令所有了路人注目。杨过对萧峰笑道:“杨过坐不惯高头大马,咱们还是练练脚力怎么样?” 萧峰微微一笑,道:“好,我也很久没练过脚力了,杨兄可要脚下留情,别把我撇得太远。”杨过哈哈一笑,“萧兄太谦了,我充其量也是班门弄斧罢了。”说话间两人已展开轻功,迈开大步往前走。 隆冬季节,行人稀少,路上积着厚厚的白雪,萧峰和杨过在雪上风驰电掣般掠过,雪地里几乎看不到两人留下的脚印。那大雕振翅飞起,跟着两人一路南行。 两人如此并肩走了约莫三个时辰,脚下均无丝毫停滞。两人一路谈笑风生,不知不觉到了一个热闹的市镇,杨过指着那市镇入口道:“前面就是,还没到傍晚时分,咱们先去喝几杯怎样?”萧峰点头道:“正合我意!”于是两人一起放缓住脚步,收起内力。两人互望一眼,哈哈大笑。 酒足饭饱之后,杨过看看天色道:“天色不早了,想那热闹的唐府也该送走所有的客人了。咱们现在去找唐政,他肯答应帮这个忙最好,如若不肯,咱们和他动手,将他捉住,也没人知道,这于他的脸面也好过些。萧兄你说是不是?” 萧峰颔首道:“不错,杨兄想得很周全。现在是时候了,咱们走吧。” 两人出了店门,已是华灯初上时分,天上飘起了鹅毛般大雪,热闹的市集一下冷清起来。萧峰跟着杨过穿街过巷,不一会儿到了一座红墙绿瓦的府第之前,府前高挂着两只红红的大灯笼,灯光映照之下,横匾上“唐府”两字灼灼生辉。一个衣着光鲜的人正在指挥两个奴仆关门,杨过快步走上前去,拱手道:“诸位且慢关门,可否替在下通报一声唐大侠,在下有事求见。” 那衣着光鲜的人扫了一眼杨过和萧峰,傲然道:“你们是何人?这么晚了,我师父不再见客,你们请明日再来!” 杨过眉头一皱,道:“在下有急事,烦你通报一声你师父,就说杨过和萧大侠求见。” 那唐政的弟子哼了一声,轻蔑地道:“杨过?萧大侠?没听过,这年头自称大侠的多了,我师父哪见得了那么多!你们还是快走吧,别在这儿自讨没趣。” 萧峰和杨过互望一眼,忽然拔地而起,那唐家弟子只觉眼前人影一晃,两边脸颊同时被人扇了一耳光,耳边听得杨过笑道:“这是替你师父教训你的!”等他回过神来再定睛看时,眼前哪里还有人影,他用力摇了摇头,两边脸颊还辣辣作痛,不禁骇然想道:“莫非我见鬼了?”此时从身后传来杨过的声音:“还不快去通报!是不是嫌吃的耳光不够?” 那弟子蓦地转过身去,绕过门前的影壁,见萧峰和杨过竟站在正堂的门前!他吓得张大了嘴巴,半晌合不拢,等回过神来,他一下子跳起来,钻进里屋,跑得比耗子还快。 不一会儿,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后堂传来,“贵客光临寒舍,老夫迎接来迟,该死该死!”说话间,那人已来到面前,萧峰暗想:“此人内力与轻功均不弱,看来名不虚传。”他定睛看时,只见此人四十多岁,身材魁梧,国字面孔,两眼如电,相貌和严馥颇为相像,想来必是唐政无疑。此人向杨过和萧峰一揖到地,道:“两位大侠,小徒无礼,唐某在此谢罪了。” 杨过和萧峰连忙还礼,杨过道:“唐大侠大礼,杨过可是受不起。” 唐政道:“神雕侠名动天下,小徒有眼无珠,多有得罪,都怪唐某教导无方,请神雕侠不要见怪才好。” 杨过笑道:“得罪我倒没什么,杨过本是一浪人,也不配称什么大侠。但这位萧峰萧大侠,可是真正的侠之大者,铁峥峥的硬汉子,是除了我郭伯伯之外,我生平最敬佩之人。你的徒弟口无遮拦,对萧大侠出言不逊,我可就不依了。” 唐政向萧峰打量了一眼,心想:“此人英气逼人,非同凡响,奇怪的是江湖上却没听过萧峰这个名头,但能让神雕侠佩服的人,想来必是绝顶的人物。”当拱手作揖道:“失敬失敬,小徒得罪之处,还望萧大侠海涵。” 萧峰连忙还礼道:“唐大侠不必多礼,萧某对唐大侠的大名是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寒喧完毕,唐政引着萧峰和杨过来到中堂,只见堂前两侧书着一副对联,曰:铁石梅花气慨,山川香草风liu。进得堂里,三人分宾主坐下,早有家人端上茶来。唐政吩咐家人道:“快准备酒菜,我要和两位大侠把酒夜谈。” 杨过道:“不敢劳唐大侠费神,我们也是刚刚吃了饭才来。” 萧峰道:“咱们都是江湖中人,也不必文绉绉地拐弯抹角了,此次前来是想求唐大侠帮一个忙。” 唐政愕然道:“以两位大侠的身手,天下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 杨过道:“这件事除了唐大侠,天下无人能办到,更别说我和萧兄了。” 唐政正色道:“蒙两位大侠看得起,若有用得着唐某之处,请吩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唐某也绝不皱一皱眉头。” 萧峰道:“好,唐大侠真是爽快之人,这件事说来有些匪夷所思,但确是千真万确。请唐大侠耐心听我讲一个故事好吗?” 唐政微微一愕,继而一整长袍,道:“萧大侠请讲,唐某洗耳恭听。” 第二节 寒冰大侠 于是萧峰将从阿紫处听来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唐政。唐政听后,霍地站起来,怒容满面,“你是何人?竟敢在老夫面前信口雌黄!你侮辱唐某也罢了,但家母清清白白的名声,岂能容你随意污蔑!”他越说越激动,“呼”地一掌朝萧峰击去,他盛怒之下,用了八九分的功力,掌风过处,寒气逼人。萧峰左掌虚划,右掌倏然击出,一招“见龙在田”运用得刚柔相济,唐政的寒冰掌被这一招的掌力截在半途,根本无法靠近萧峰。唐政催动内力,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手掌上,寒气在空中凝成了一道白气。但萧峰的掌力就像源源不断的泉水,对方越强他也越强。唐政最初还担心杨过会出手相帮,但却见杨过在一旁悠闲地喝着茶,微笑着看着两人对峙。唐政才放下心来,但随即暗惊:“杨过如此镇定,丝毫没有出手帮同伴的意思,可见他认定萧峰必能赢我。”想到此处,不禁心里有气,大喝一声,掌上用了十成功力,近年来,他从来没有用过十成功力和别人过招,只要用到七八成的功力,就能将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击败。他想今天无论如何都不能败在这个虽然被杨过推为大英雄但实则在江湖上寂寂无名的萧峰手上,要不以后传出去,一世英名就被毁了。谁知他越是催动掌力,从萧峰处传来的掌力也越强,到最后竟如排山倒海般压将过来,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气,最可怕的是他发出去的寒冰掌也被激了回来,寒气侵骨直扑唐政的面门,此时他连招架之功都没有,更别说运气抵御这彻骨的寒气,而且他越是用力催动寒冰掌,反弹回来的寒气越重。唐政此时才明白,萧峰一直是在有意相让,若他一开始就用如此深厚的掌力将唐政的寒冰掌激回,唐政立时就败了,根本无法支持到现在。 此时,唐政的弟子、家人闻讯都赶了过来,但因唐政与人过招时绝不许旁人相帮,而且在唐政弟子的眼里,他们的师父从来没败过,所以他们都嘴带笑容地看着师父和萧峰比拼掌力,谁也没有想到要出手相帮,更没有谁看出唐政已处于极端的劣势。在场的只有杨过看得明白,他也不作声,只微微地笑着,漫不经心地喝着茶。 唐政面如死灰,知道自己与对方相差甚远,再斗下去也是必败无疑。但对方若是不收掌,而他先撤掌的话,他必受重伤。可他无法再支持下去,眼看着寒气越来越浓,他已经冻得全身发抖。正在此时,唐政忽觉掌上一松,对方的掌力竟消失了,只见萧峰腾空而起,向后跃开几步,轻描淡写地化了唐政来不及收回的掌力。 唐政正在愕然间,却见萧峰向他抱拳道:“唐大侠,萧峰刚才多有得罪,还望莫怪。”唐政心里明白萧峰自动撤了掌力向后跃开,看起来是萧峰输了,但实则是萧峰在唐政众多弟子的面前保全了他的颜面,当下不禁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呆了半晌,向萧峰一揖到地,道:“萧大侠武功盖世,豪气更是非我辈凡夫俗子可比,唐某佩服得五体投地,今日有幸相识,实乃唐某几世修来的福份。今后萧大侠有何差遣,只管吩咐就是,可是……”唐政顿了顿道:“可是适才阁下所述之事太……太离奇,在下一时……” 杨过忽起身笑道:“听说唐大侠是个文武全才,于诗词歌赋方面颇有研究,家中藏书过万册,小弟不才,也想附庸风雅一下,唐大侠可否带我和萧兄到阁下书房见识见识?”唐政正深感在各弟子面前,对萧峰刚才所述之事不便启齿,听杨过如此一说,立时心领心神会,道:“杨大侠过奖了,难得两位大侠肯赏光,唐某深感荣幸,请跟我来。”边说边站起身来,旁边忽闪出一弟子道:“师父,带领客人参观是弟子的本分,何劳您老人家亲自出马?就让弟子领他们去好了。” “退下!”唐政喝道,“萧大侠和杨大侠是何等人物,你们连替他们挽鞋都不配!你们以后要再敢狗眼看人低,看我不打断你们的狗腿!”那弟子原是想借此拍拍师父的马屁,谁知却遭师父一顿莫名奇妙的斥喝,不禁满脸通红,垂首退了回去。唐政向萧峰和杨过微一躬腰,伸手作相请之势,“两位请。”萧峰和杨过站起身来,跟着唐政朝书房走去。那些弟子被唐政一顿斥喝后,再没人敢擅自尾随而来。 来到书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山水画,绵延的山峰下一湾春水平静如镜,水里映着山的倒影,岸边一株桃树落红纷飞,画中央上书:“春江晚照”。此画魄力雄大,却又不失刚柔之美。杨过曾跟黄蓉学过诗词绘画,知是名家之作。当下不由赞叹道:“江湖上传说唐大侠文武双全,此话当真不假,单是观此画,就可知唐大侠是个中行家,不知这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唐政道:“此画据是唐代诗人王维之作,也不知是也不是,老夫只是附庸风雅,也不必去深究真伪,挂出来自己看看罢了。” 三人在书房里坐下,仆人端上茶来,垂首伺立一旁,唐政道:“你下去吧,不必伺候了。”那仆人应了声,退了下去。 唐政这才问道:“萧大侠适才所述之事,不知是从何听来?唐某竟一无所知,家母生前也从未提起过,只是说家父在我刚出生之时就已过世,所以一直寄居外祖父家。” 萧峰道:“难怪唐大侠不知,此事世上得悉之人所剩无几,令母又已去世,要您一时间相信这么荒唐的身世实在是强人所难。不过此事确是千真万确,我们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消除陆罗刹四十九年来郁结于心中的仇恨,化解她和严馥前辈之间的恩怨,而这化解的关键,就是唐大侠您。如果您肯帮忙的话,一切的事情都可能迎刃而解,而您的身世之谜也会随之解开。” 唐政沉吟半晌,缓缓道:“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就是说我的父亲还在世,四十九年来,我竟一直没见过他一面,为人子孙者,我真是大不孝了。”顿了顿,又道:“可是家母从未提及此事,现在人事已非,让我怎么相信这么荒唐的身世?” 萧峰沉思了一会儿,问道:“你的舅舅唐凌还在世吗?也许他知道事情的真相。” 唐政道:“我舅舅年事已高,很多事情都已记不清楚,身体又不好,一直在家中养病……”唐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虽然我不愿去打扰他,但是为了弄清楚这件事,我还是要去问问他。两位请稍坐,呆会儿我让人带你们去安歇。”说毕走出书房,吩咐家人为萧峰和杨过安排住处。 杨过看着唐政的背影道:“此人仁义豪爽,善结四方好汉,在江湖上名望颇高,要他一时间相信自己是私生子这一事实确是不易,还突然蹦出一个他早以为死了四十九年的父亲,给谁都反应不过来。” 萧峰道:“从前我也以为我的亲生父亲死了,当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欣喜若狂,那时我才真确地感觉到有父亲的儿子是多么幸福,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明,那种血脉相通的感觉会真切地告诉我,他就是我的父亲。”他想起在少林寺时与父亲相认的一幕,不禁心潮澎湃,“可惜我与我的父亲只相聚了几个时辰,他就看破红尘,循入了空门。” 杨过长叹一声,凄然道:“你还能见你父亲一面,虽然只是几个时辰,毕竟你是见着了,而且知道他在寺庙里好好地活着。但是我还没出世的时候,我的父亲就惨死了,别说见上一面,就连骨灰都找不到。” 萧峰拍拍他的肩道:“想不到杨兄的身世也如此凄苦,咱们倒是同病相怜。” 此时唐家的一个弟子打着灯笼走进书房来,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家师吩咐小人来领两位大侠到客房休息,两位请跟我来。”萧峰和杨过跟着那弟子穿廊过门,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一个院落,月洞门上书着:“清心斋”。那弟子道:“这是家师用来静修的地方,从来不接待客人,两位大侠若是不嫌弃,就在这儿安歇一宿。”萧峰和杨过拱手谢了,自去安歇不提。 且说唐政满腹狐疑地往后院走去,心想萧峰和杨过是何等人物,总不会轻信谣言,跑来戏弄于己,可是这一切要都是真的,那自己和死去的母亲都成了不光彩的人,以后在江湖上难免被人耻笑。但转念又想:“我一生以无缘见父亲一面为憾,若父亲如今真的还在世,那被人耻笑又如何?我终是可以见着父亲了,这比什么都重要,哪里是浮名虚荣可比的?”想到此处,内心深处竟盼望这一切是真的。他一路思潮起伏,不知不觉来到了唐府的后院,一个小小的院落前,风吹梅影动,清冷的月光照着院门前三个有些掉漆的大字:“秋风阁”。 第三节 诈死之计 唐政进了院子,走到唐凌的寝室前,伸手轻轻响了响门,道:“舅舅,你睡了吗?” 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是政儿吗?我还没睡,进来吧。” 唐政推门进去,只见唐凌身披长袍坐在床沿上,因唐凌不喜被人打扰,所以唐政也不敢常来请安。他看着唐凌,只觉比半个月前来请安时更加苍老,他忽然想起唐凌终生未娶,自他懂事以来,唐凌就住在这秋风阁里,平日从不出门,也不喜与人来往,甚至连亲人都不见。以前他以为这个舅舅生来脾气就这样,但现在想来,这其中似乎确有古怪。 唐政向唐凌躬身请安,道:“甥儿深夜到来,打扰了舅舅休息,实是惶恐不安,但甥儿有一事不明,特来请舅舅指点。” 唐凌伸手指指床前的椅子道:“你坐下说,究竟是何事?” 唐政在椅子上坐下,问道:“舅舅可知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唐凌脸色微变,隔了半晌才道:“你母亲生前不是告诉你了吗?你父亲在江湖上不算太有名,但也是个疾恶如仇的好男儿,只是因患了重病,在你刚出生时就逝世了。后因唐家无后,你就改随母姓唐,以继承唐家家业。你深夜来此,就是问这件事么?这些你不是早已知道了么?” 唐政借着案着的烛光,明显地看见唐凌脸上掠过的不安。他一生在江湖上磨历,阅人无数,对方的一丝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目光炯炯,盯着唐凌问:“舅舅,此话当真?政儿一生以未能见父亲一面为憾,我现在没别的亲人了,心有疑虑,只好来问您,请您务必以实情相告,以免政儿遗憾终生。” 唐凌低下头,拉了拉身上的衣服,道:“舅舅当然不骗你,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死去的母亲,你想她会骗你么?” 唐政听闻此言,想起母亲的慈爱,不禁心下一片迷乱,他沉思良久,忽问道:“舅舅认识一个叫陆秋的前辈吗?从前人称玉面罗刹的。” 唐凌蓦然抬起头来,脸上肌肉微微抽畜,颤声道:“什……什么陆秋?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你……你今天怎么了?为何总是胡言乱语?” 唐凌慌乱的神色全被唐政看在眼里,他看着他舅舅满头凌乱的白发,心想若萧峰所述是真,那么他的这位舅舅也十分可怜,为情所困,躲在深院里煎熬了一辈子,他忽然心念一动,道:“我听母亲说这个院子原叫芝兰阁,这里奇花异草众多,都是舅舅您从小种的,可是后来舅舅又把这里改为秋风阁,其实芝兰阁既贴切又好听,甥儿实在不明白舅舅为何要改。” 唐凌身子一颤,目光中掠过凄苦之色,但稍纵即逝,他抬头看着唐政,面现愠怒道:“政儿,你深夜来扰,就是为了问这些无聊的问题么?”他脱下长袍,挥了挥手道:“去吧,我要睡了,没功夫听你无理取闹。” 唐政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唯有起身告辞,道:“舅舅莫要生气,甥儿深夜来扰,实是该死,我这就去了,您好好休息。”说毕恭恭敬敬地行礼退出。 出了秋风阁,唐政站在院子前的长廊里,看着唐凌屋里的灯久久未熄,他长叹一声,心里烦乱不已。北风吹过,几片落叶在月光下飘然而下,唐政的目光随着落叶擦过院门,“秋风阁”三个大字又映入眼帘,他不禁想起唐凌听到陆秋这个名字时奇怪的表情,究竟事情的真相是怎样的?为什么平日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舅舅今日竟像在撒谎?无数个疑团在唐政心里转过,他把心一横,暗想:“无论如何,我都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明日我就跟萧杨两人去一趟天山。” 翌日,萧峰和杨过刚起床,唐政就来到清心斋,向两人道:“我昨夜想了一夜,此事事关重大,我须得亲自去求证一番,要不死也难以瞑目,两位大侠可否带在下去见见那陆罗刹和严……严前辈?” 杨过笑道:“其实无需证明,只要你见了严馥前辈,你就会相信你是他的儿子,你们俩几乎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身材相貌都很像。” 萧峰点头道:“不错,但天下相貌相似的也不一定有亲缘关系,为了解开唐大侠心中的疑团,我想我们还是依计行事,到时唐大侠自会明白事情的真相,只是要暂时委屈一下唐大侠了。” 唐政站起身来道:“只要弄清楚真相,唐某受些委屈又何足挂齿!两位的妙计要如何布置,就请吩咐好了,唐某今日就和两位到天山去。” 萧峰和杨过对唐政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然后三人用过早饭,骑上唐政准备的三匹高头大马,直奔天山而去。 快到天山脚下时,已是傍晚时分,三人弃马从步。杨过指着不远处的山腰对唐政道:“那儿就是严前辈居住的地方,再过去三里路,就是陆前辈住的遗恨谷。你和萧兄到遗恨谷去,我去通知严前辈。” 唐政极目远眺,只觉四处白雪皑皑,寒冷彻骨,心想两位老人家住在这里将近五十年,真不知是怎么挨过来的。如果严馥确是自己的父亲,四十九年来自己任由父亲在这里受尽苦楚,不闻不问,天下最大的不孝也不过如此了。想到这里竟心有戚戚焉。 萧峰对唐政道:“唐大侠,这边请。”说毕双脚轻掂,身子跃起,已到了一丈之外,为了让唐政跟上,他施展轻功时有所保留,只用了五六分的力气。饶是这样,唐政还是要全力以赴,才勉强跟上。 不一会儿,两人已来到遗恨谷前,止住脚步,唐政端详着谷前石头上所刻的“遗恨谷”三字,字迹细长而潦草,很明显是用剑在仓促间刻上去的,正合了萧峰所述之言。只听得萧峰低声道:“唐大侠,陆前辈就在里面,我们要依计行事了,不知唐大侠能否信得过在下?” “当然,如果连萧大侠都信不过,这世上还有谁信得过?”唐政说毕,闭目盘膝坐在地上,调息半晌,道:“请萧大侠出手吧。” 萧峰道了一句:“得罪了。”左掌缓缓推出,贴在唐政的背部,护住其心脉,右掌运气成指,猛地在唐政的百会、肩井、灵台三穴上各点一指,唐政立时软倒在地,人事不省,萧峰伸手到其鼻子前一探,已经没有了呼吸。原来萧峰让唐政用龟息法调整内息,将自身的内息尽量收敛,然后萧峰以外力护住其心脉,再点了他的三大穴道,截断他所有经脉,造成假死之象,但这种法子十分凶险,如果唐政不会龟息法,或萧峰内力不够,点穴的力度拿捏不准,都无法施行此法,轻则造成残废,重则会送了性命。所幸萧峰的内力已臻出神入化,收放自如,唐政的内力也达炉火纯青,并能熟练运用龟息法,这才一蹴而就。萧峰深知此法不能用久,久了会伤及唐政的心脉,当下负起唐政直入谷内,展开轻功跃过泥潭。 来到小屋前,萧峰将唐政放在地上,沉声叫道:“阿紫,你师父要杀的人我已经替她杀了,你们出来看看是不是此人?” 此时陆罗刹和阿紫正在吃晚饭,闻得此言,两人一愕,但阿紫很快就回过神来,兴高采烈地道:“师父,您的大仇得报了,快出去看看。” “什么?我的大仇得报了?”陆罗刹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外面喧哗的是什么人?” “是我姐夫,我昨天托他去把唐政和唐芸杀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给您报了仇。”阿紫从板凳上站起来,打开门对还在发愣的陆罗刹道:“师父,您快出去看看,您的仇人已经死在您面前了。” 陆罗刹全身一震,迷茫地看着阿紫,“我的仇人死了?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我姐夫武功盖世,要杀谁谁都逃不掉。” “你姐夫?你姐夫是谁?”陆罗刹颤抖着站起来,语无伦次般盯着阿紫道:“他真的杀了唐芸和那孽种?他为什么要帮我?他真有那么大能耐?” 阿紫不耐烦,一把拉着她就往外拽,“哎呀,您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么?啰嗦什么!” 出得门来,陆罗刹一眼就看见躺在地上的唐政,她忽然一个箭步冲上去,屏着呼吸盯着唐政苍白的脸看了良久,又伸手到他的鼻前探了探,喃喃道:“是他……是他,死了……死了,哈哈……真的死了!”她纵声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快慰。忽然笑声嘎然而止,陆罗刹混浊的双眼向四周扫了一遍,似在寻找什么。 萧峰趁着陆罗刹四处张望的时候,悄然靠近唐政,伸手为他解开被封的穴道,又将手掌贴着唐政的背部,运气解了他的龟息功,将他从假死状态唤醒,让他可以听到周围的声音。 “唐芸呢?唐芸那贱人哪去了?” 陆罗刹环绕一圈后,盯着萧峰问,连声调都变了。 萧峰向她一拱手道:“唐芸死了,在两年前就死了,前辈的仇人现今都死光了。” “什么?死了?”陆罗刹像被针刺般跳起来,“她为什么要死得那么早?我还没亲眼看见她死,她怎么就死了!”她四十九年来,每日每夜都在咬牙切齿地恨着的人,忽然间都死了,她一时间竟不敢相信是真的,定了定神,再看看躺在地上的唐政,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发梦。她又忍不住大笑起来,“哈哈……死了,都死了!严馥呢?让他尝尝亲生儿子死在他面前的滋味!哈哈……我要他痛不欲生,死不瞑目!” “政儿……政儿……”一个苍老而焦急的声音从谷外传来,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严馥由杨过扶着跃过泥潭,奔到了小屋前。 陆罗刹乍见严馥,愣了一下,笑声嘎然而断,继而她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怨毒,“哈哈……你这老不死来得正是时候!你儿子死了!就死在你眼前!” 严馥一眼瞥见躺在地上的唐政,不禁全身颤抖。这个儿子严馥虽然从不敢相认,但曾经无数次在暗处偷偷地注视着他,他长得太像严馥了,所以陆罗刹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是严馥的儿子。严馥听杨过说萧峰听信阿紫的话,执意要杀唐政为陆罗刹报仇,现时已经到了遗恨谷,不禁大惊失色,急忙赶来,希望可以救得儿子一命,谁知还是来迟一步,唐政已经横“尸”地上。他奔到唐政跟前,抚“尸”痛哭,他耳里听着陆罗刹纵声长笑,又见唐政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他伤心之下,以为唐政已死,一把搂着他的“尸首”,老泪纵横,“政儿……政儿……都是爹害了你……” 其时月冷如霜,北风呼啸,严馥忽长啸一声,啸声凄厉无比。 陆罗刹大笑不止,见严馥犹自搂着唐政哀哀痛哭,她恨恨地道:“你现在终于尝到痛苦的滋味了吧?你害得我苦了五十年,今日老天有眼,让我大仇得报,能亲眼看见你这老不死的老来丧子,痛不欲生,我死也瞑目了!” 严馥抬起红肿的双眼,盯着她道:“你就那么恨我吗?五十年了,我陪你煎熬了五十年,你的仇恨为何一点儿都不消?你恨我可以杀了我,我早说过我这条老命是你的,你随时可以来取,政儿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杀他!” 陆罗刹咬牙道:“他是唐芸和你的儿子,就要死!” 严馥沉默半晌,双目无限慈爱地看着唐政,轻轻地道:“他现在去了,你连我也一起杀了吧,但愿从此可以消除你心里所有的仇恨。” “你道我不敢么?”陆罗刹厉声道,忽又冷笑起来,“我不会杀你的,我要你在痛苦中煎熬,直至死去!” 严馥微微一笑道:“我熬了五十年,就是为了赎我从前犯下的罪孽,如今你报了仇,我也不必再赎罪了,人世间再无牵挂,我也该随政儿去了,活着时不能相认,就让我们在阴曹地府里相见吧。”说毕右掌翻转,猛地朝自己胸前击去。严馥求死心切,这一掌用尽了全身力气,事起仓促,萧峰和杨过均站在几丈开外,想出手时已来不及。而唐政虽将严馥的话清清楚楚地听在耳里,但苦于龟息法刚收,内息过敛,手脚一时还无法动弹,也说不出话来,只有干焦急的份儿。陆罗刹离严馥最近,她一时间转过千百个念头……正在此时,忽见严馥头顶的树上人影一晃,一条拐杖迅猛伸出,直点严馥击向自身的手臂,严馥只觉手臂一麻,手上劲力立消,只听得“啪“地一轻声,严馥的手掌击在自身胸口,但因穴道被点,力道已卸,所以虽然这一掌依着惯性还是击在他胸前,但却丝毫未伤肺腑。 第四节 大彻大悟 此时从树上轻飘飘地落下一人来,只见他须发皆白,满脸皱纹,年纪和严馥、陆罗刹相仿。此时萧峰和杨过已然掠到严馥身前,此人何时躲在树上,两人竟毫不察觉,再观此人从树上飘落的身形,不禁心下骇然,均想:“此人行如鬼魅,无声无息,连风都不曾扇起半分,世间竟有武功如此高深之人!不知是何方神圣。”但见他出手救了严馥,想来并无恶意。 萧峰向那人拱手道:“前辈武功盖世,晚辈佩服。” 那人向萧峰微微颔首道:“阁下武功很好,为政儿封穴运气的手法十分精准,老朽也十分佩服。” “你是何人?”陆罗刹忽然盯着那人问道。在严馥自杀的一刹那,她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猛地觉得心里的仇恨已消失殆尽,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清晰地回响:“他要死了,他要死了……”眼看着严馥击向自身的一掌已无可挽救,她心里竟忽然一痛。等到那人救了严馥,她良久才回过神来,只觉此人身形、口音似曾相识。她问这句话时,几乎已经记不起她四十九年来的仇恨,她只是想知道这个似曾相识又救了严馥的高人究竟是谁。 那人看了陆罗刹一眼,忽然掉过头去,叹了口气道:“你一世都在跟自己过不去,连自己的脸也不放过,其实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只不过是过眼云烟,何必太执着?” 陆罗刹盯着他,忽然像见了鬼一样颤声叫道:“你……你是唐凌?” 那人依然背着身子,缓缓道:“你还是认出来了。” 萧峰和杨过互望一眼,心里暗想:“想不到唐家藏龙卧虎,竟有武功如此高深之人!” 严馥更是愕然,他看着唐凌,仿佛自言自语般道:“你……你为什么要救我?你该恨我才对,为什么……为什么?” 唐凌负手而立,沉默良久,缓缓道:“我是恨你,但经过五十多年的时光,我已经没有了恨,恨一个人太累了。昨夜政儿来问我关于他的身世之事时,我没有如实告诉他,主要原因不是因为我恨你,而是因为我在舍妹临终前曾答应过她,不将真相告诉政儿。但父子天性,我瞒也瞒不住,他最终还是寻你来了。” 陆罗刹后退半步,看看严馥又看看唐凌,忽然大笑起来,“好,说得好!原来一切都是空,都是空啊……”笑声里有泪流下,四十多年来,她的心被仇恨占据,从不顾影自怜,也从不流泪。今天她看见唐政横尸眼前,听闻唐芸死讯,又目睹严馥悲痛之下意欲自杀。她从前想看见的都看见了,但一时欣喜过后,整个心却像被掏空了一样,不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待到唐政出手相救仇人,她忽然大彻大悟,只觉从前的一切都是空的,爱也罢恨也罢,都是过眼云烟。 此时唐政忽然睁开眼睛,从地上一个鱼跃站起来,他双目含泪,看着严馥。严馥一时吓呆了,不知唐政为何死而复生,只听得唐政悲呼一声“爹”,双膝下跪,一头拜了下去。 萧峰歉然道:“严前辈,唐大侠原是诈死,这都是我不好,吓坏您老人家了。” 严馥回过神来,伸手扶着唐政的双肩,老泪纵横。 “政儿,我先回去,你与你父好好聚聚。”唐凌说毕,飘身而起,身形在空中一晃,人已去得无影无踪。 “舅舅,你等等。”唐政高声叫道。 但唐凌已消失在黑夜里,哪里还见得着人影? 杨过叹道:“世上竟有这般高人,武功无人能及,为人更是虚怀若谷,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唐政呆了半晌,道:“想不到我舅舅武功竟如此了得!他四十多年来一直深藏不露,连我的外祖父都不知晓,要不,也不必让我来撑唐家的门面。” 萧峰想起从前少林寺的扫地僧人,也是这般藏在深院人不识,不禁感叹世间之大,能人无所不在,在武学上的求索,看来真是永无止境。 此时唐政快步走到陆罗刹身前,拜伏在地,道:“陆前辈,我爹和我娘对您不起,让您一生受尽苦楚,我在此替他们向您谢罪了。您要杀要剐,就请让我这个作儿子的来承受,只要赎得了他们两老的罪孽,我万死不辞!” 严馥听闻此言,不禁满脸羞愧,他背过身子去,仰起头来,仿佛在仰天长叹。 陆罗刹望着跪在面前的唐政,百感交集,喃喃道:“要是我的孩儿还在世,也该像你这般大了。”说到此时,不禁眼泪滚滚而下。 严馥缓缓转过身来,深深地看了一眼唐政,然后抬头对陆罗刹道:“秋儿,我对不起你,我知道四十九年也无法赎得了我的罪孽,此事与政儿无关,所有的过错都在我,我……我唯有一……一死才能……才能……”他忽然脸色大变,嘴角流出一丝黑血,一句话再也说不下去。唐政惊呼一声,抢将过来一把扶着严馥,叫道:“爹,你……你为何要这样狠心!”说话间,已泪流满面,他急忙点了严馥身上的几大穴道,以阻止毒气攻心。见此情形,众人都明白严馥是服毒自尽,以死赎罪。 萧峰沉声道:“把他放下,我们运气将毒逼出来。” 唐政忙扶严馥坐在地上,萧峰和杨过一齐出手,两只手掌同时击在严馥背上。严馥一仰头又吐了一口黑血。 严馥摇摇头,断断续续地道:“没……没用的,我吃……吃的是五……五步毙命散,毒气已……入心……” 萧峰和杨过忙一齐撤了掌,他们知道毒气攻心后,再运气逼毒只会适得其反,反而会加速毒气在全身的游走。 陆罗刹呆立在原地,缓缓道:“你何苦如此?经过今夜一事,我已经不恨你了。” 严馥听闻此言,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谢……谢你……”他枯枝般的手在空中颤抖着,唐政一把将其握住,痛哭起来。严馥依旧微笑着,“好……好孩子,我们终……终于是见……见着面了,不……不要悲……伤……”他说到后面已经喘起一团,很是吃力。 唐政哭道:“爹,您别说话,我们去找世上最好的大夫……” “不,没……用的。”严馥眼珠缓缓转动,看着萧峰和杨过道:“两……两位,我所托之……之事你……你们办……办到了,我屋……屋里的酒……全归你……你……”他越说越小声,一口气接不上来,头忽然一歪,断了气。 唐政抚尸痛哭。其时月冷风凄,萧峰和杨过均感戚然,心想无论他生前犯下多大的罪孽,此时也还清了。陆罗刹立在风里,像痴了一般,忽然长叹一声,转身进了小屋。 第二日,唐政将严馥葬在其生前住了四十九年的小屋前。萧峰和杨过也无心再喝那满屋的佳酿,等将严馥下葬后,即向唐政告别。唐政请杨过转告唐凌,他要在小屋住下,为严馥守足七七四十九天的孝,让家人不必担心。杨过一口答应,然后与萧峰、阿紫一道下了天山。 杨过问道:“萧兄此去何处?” 萧峰道:“我要到河南信阳去拜祭亡妻,杨兄意欲何往?” 杨过曾听阿紫说过萧峰和阿朱的事,不禁心下黯然,道:“萧兄对亡人至死不渝,让在下好生敬佩。”他想起小龙女,此时也不知在何方,但有十六年的盟约在,虽然夫妻分离,但毕竟比萧峰和阿朱阴阳相隔幸运万倍。他暗想无论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寻到小龙女的下落。他双目凝视着远方道:“到唐府报了信后,我还要继续寻找我妻子的下落。”他收回目光,握着萧峰的手道:“此行得识萧兄,实在杨过三生之幸,他日杨过寻到妻子后,必当携妻寻兄,与兄痛饮三日!” 萧峰伸手在杨过肩上一拍,笑道:“好!兄弟盼着这一天。” 三人拱手作别,杨过目送萧峰和阿紫绝尘而去,才转身往唐府奔去。 萧峰和阿紫一路朝东南方向疾奔,不一日,已进河北境界。其时已近年关,虽然天气寒冷,但街上摆满了卖年货的小摊档,买年货的人们在小摊档前讨价还价,人头涌动。萧峰和阿紫下了马,牵着缰绳在拥挤的人群里慢慢前行。阿紫喜欢热闹,兴高采烈地左右顾盼,一会儿拉着一个小玉坠子道:“这个种货色也敢拿出来卖?送人都不要!”一会儿又指着一只大红灯笼道:“这只灯笼破了,肯定买不出去!”把那些老板气得直瞪眼,但见她身旁的萧峰高大魁梧,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发作。萧峰低喝道:“阿紫,别乱说!人家的东西好好的,怎么……”他目光如电,忽转头向后一扫,只见几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挤在人群里,他们身上均背着几只麻袋,最少的也有五只。萧峰知丐帮的大本营素来在北方,虽然这里此时已沦为蒙古的国土,但丐帮的弟子未必全会撤去南方,毕竟生于斯长于斯。可是这么多在丐帮中身份颇高的人同时聚在一起,却是极少见,据萧峰所知,这种情形,要不是赶去参加帮中重大的聚会,就是联手抗衡强敌。萧峰心想,无论是重大聚会还是抗拒强敌,他都要去看看,事隔一百多年,不知丐帮现在是怎样的景象。 第五节 醉仙阁遇伏 萧峰压低声音对阿紫道:“走慢些,等后面几个丐帮长老过去,我们跟着他们去瞧瞧热闹,看这样子,帮中必是出了大事。” 阿紫点点头,小声道:“姐夫,隔了一百多年,你还记挂着丐帮,那些什么吴长老、陈长老早死光了。现在的帮主就是那个在木屋里和你交过手的黄蓉,武功也稀松平常,比起姐夫你来差远了,其余人有多少本事也就可想而知。”她撇着嘴摇摇头,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般草包,不看也罢……” “阿紫!”萧峰低声喝断她的话,沉声道:“丐帮数百年基业,岂容你随意污辱!丐帮历来以替无家可归的穷苦兄弟谋福利为宗旨,以保家卫国为己任,武功强弱倒在其次,只要这种浩气长存,丐帮就永远不会没落,也绝不容人污辱!” 阿紫伸伸舌头,道:“我只是信口说说,你这么认真干嘛?你不高兴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两人将脚步放慢,不时在各个小摊档前停留,装着买年货的样子,想等后面的丐帮长老过去后,再悄悄跟着他们。但奇怪的是,只要萧峰阿紫一停,后面尾随的丐帮长老也停下,始终远远地跟在两人身后。萧峰恍然大悟,对阿紫道:“看来他们是盯上咱们了,你跟着我,别走散了。”他想起刚才还在寻思着出手相帮丐帮抗衡强敌,没想到丐帮的强敌就是自己,不禁微微苦笑。心想阿紫得罪了黄蓉,而自己又是蒙古的将军,丐帮与自己为敌,也在常理之中。想起一百年前,丐帮以己为异类,不容于中原武林,想不到一百年后,与自己有着深厚渊源的丐帮依然视自己为敌人,莫非真是宿命难逃? 回想往事,萧峰颇为感慨,但转瞬豪气顿生,心道:“纵使天下英雄皆不容我,萧峰又有何惧!”他一生经历的风险不计其数,从来没有退缩过,只是这几个人都是丐帮的长老,萧峰实在不想与他们为敌。 当下萧峰也不理会跟在身后之人,只是一路信步走去。已是中午时分,萧峰在一门前写着“醉仙阁”的酒楼前停下,对阿紫道:“醉仙阁,好大的口气!咱们就在这儿吃午饭,我也想当一回醉仙。”阿紫笑道:“好!只是你要当醉仙倒不容易。”在她心里,只要有萧峰在身旁,再强的敌人也不足为惧。 两人上了酒楼,刚一坐下,萧峰即感到危机四伏,前面的一张四方桌上,两个男子头戴顶笠,遮住了半边脸,偶尔微微抬头,从顶笠下射过来的目光直扫萧峰和阿紫,然后又赶紧收回目光,将头低下。坐在左侧角落的是一个头戴方巾的书生,他漫不经心地喝着茶,眼睛余光却打量了一下萧峰。坐在右侧角落的是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眼睛毫不避讳地看着萧峰和阿紫,满脸凶狠之色。坐在后面的,萧峰不必回头去看,也感觉到几双眼睛在盯着他。萧峰微微冷笑,也不动声色。他一拍桌子道:“小二,拿酒来!”小二忙跑过来陪着笑脸问:“客官要喝什么酒?”萧峰道:“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拿上来就是。”他顿了顿,又道:“但不要女儿红。”他想起赵飞燕,知道这女儿红可是不能随便喝的。那小二道:“本店最好的酒是刚从山西运来的汾酒,我这就去打一壶来。两位客官请稍等。”那小二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萧峰叫道:“打十斤上来,再来五斤牛肉,六碗素面,一盘饺子。”那小二伸了伸舌头,瞪着眼睛道:“十斤汾酒?客官您是说要十斤汾酒?”阿紫又忍不住骂道:“我姐夫说得清清楚楚是十斤,你是不是不长耳朵?” “是……是是,小人该死。”那小二不敢再问,急忙跑开去,大声朝厨房里叫道:“十五号桌,十斤汾酒!五斤牛肉!六碗素面!一盘饺子!”他叫完后,连自己都在疑心,究竟有没听错,或者这两人脑子有毛病,竟要了十斤汾酒!还要吃这么多东西。 店里静静的,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萧峰,包括那坐在四个方向的江湖中人,他们也没见过一下子喝十斤汾酒的人。 酒菜端上来,萧峰独自一碗接着一碗地喝着醇而烈的汾酒,他知道敌人早已设下陷井,埋伏在此,而且看来敌人人数众多,今日难免一场恶战。他想起在聚贤庄大战天下英雄的情景,其时的形势更比今日凶险百倍,但他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他一生经历的恶战不计其数,每次身犯险境,他都是泰然处之,处变不惊。和往常一样,每次恶战前他总要痛饮一番,这次也不例外。 萧峰若无旁人地大吃大喝,对四周虎视眈眈的敌人视而不见。坐在右侧的虬髯汉子首先按耐不住,忽然开腔,声若洪钟般道:“这位爷,在下想讨碗酒喝!”他右手一扬,一只碗平平地朝萧峰疾击过去。萧峰头也不抬,道声:“好!”左掌击出,那碗立时停在空中,再也飞不到他面前,只见他右手执壶,眼睛也不看那碗,运气将壶嘴倒出的酒在空中逼成一股酒线,径直落在那悬在半空的碗里,那酒线就像长了眼睛一样,半点也没溅出来。众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当下都瞪圆了眼睛,像看戏法般新奇。转瞬间,那碗已倒满酒,萧峰左袖一拂,道:“阁下请!”话音未落,那碗“砰”地一声落在那虬髯汉子的桌子上,也是半点没溅出来。那汉子呆了半晌,面如死灰,站起身来忽然从右侧的窗口飞身跃出,左侧的书生叫道:“洪兄,请留步。”那汉子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我技不如人,爱莫能助,在下告辞了!” 那书生叹了口气,缓缓地坐回原位,施施然地向萧峰拱手道:“在下不才,想与阁下把酒论诗,不知阁下可否赏脸?” 萧峰微微一笑,道:“在下乃一介粗人,于诗词歌赋一窍不通,只怕要扫兄台的雅兴了。” 那书生摇摇头笑道:“阁下太谦了,只怕是我这等小人物,阁下不屑理会罢了。” 坐在萧峰前面一桌的两人将帽子一掀,一齐一拍桌子站起来道:“和他啰嗦什么!大伙儿一起上啊!”这两人同时站起同时说话,动作整齐,异口同声,竟像一个人一样,阿紫看了两人一眼,拍手笑道:“哎呀,你们俩长得真像!是双胞胎兄弟吧?我听说双胞胎心意相通,行动一样,说话也一样,连上茅厕的时间都一样,不知是也不是?”那双胞胎脸色一变,同时喝道:“臭丫头!竟敢对我们黄河双煞无礼,讷命来吧!”说毕两人同时跃出,两柄长剑直指阿紫要害。与此同时,萧峰感到后面有掌风逼近,还有兵器在空中划过的轻微声响,知道是坐在身后的几个人出手偷袭,他头也不回,左手抓了一把筷子,右手一拉阿紫,两人蓦地飞身跃起,萧峰左手的筷子出手,只听得惊呼连连,从两边夹攻的几个人均已被筷子击中,有些兵器脱手,有些虎口流血,都受了轻伤,萧峰显然是手下留情,没有将筷子击向他们的要害。经过聚贤庄一役,萧峰深知自己双手染的鲜血太多,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再大开杀戒。从跃起到出手,只是鹘起兔落之间的事,等到众人回过神来,萧峰与阿紫已稳稳地坐回了原位上,萧峰正端着碗喝酒,仿佛刚才的事根本就没发生过一样。 众人呆立原地,他们在河北武林中原也不是无名小卒,但竟被萧峰一招击败,此等神勇让人惊骇之余又不能不心服口服,众人都明白,适才萧峰实是手下留情,以他的武功要取这几人性命实是易如反掌。这几个原也不是什么奸恶之徒,只是受人之托,前来助阵而已,此时人人脸有羞愧之色,那号称黄河双煞的双胞胎率先道:“阁下武功,我们再练一百年也赶不上,我们输得心服口服,阁下手下留情,我们会永远记住。从今往后,如果在路上遇着阁下,我们会绕道而行,不敢与阁下争道。”说毕又朝那书生拱手道:“此人神勇盖世,不是我辈所能匹敌,此等人物,我们也不想与其为难,请恕我们无能为力,就此告辞了。”那站在萧峰身后的三个人也垂头丧气地道:“告辞了。”也不等那书生回答,五人径直朝门外走去。 那书生站起身来,朝五人的背影躬身道:“谢谢各位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各位请慢走,在下不便相送,日后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诸位只管吩咐就是。”那五人几乎走出了店门,他还尤自啰嗦不停,看样子竟是迂腐透顶之人。阿紫“哧”地一声轻笑,道:“真是书呆子!”萧峰却沉声不语,他知道这个书生是所有人里武功最强的一个,刚才众人群起而攻之时,此人自恃身份,并未出手,看来此人在武林中应当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第六节 以诗论武 那书生回过头来,对阿紫道:“姑娘此言差矣,古人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君不见古来将相王候皆粪土,唯有诗书传千古。在下十分爱书不假,但决不做那守着一堆书发呆的书呆子,书要读以致用,虽不才在下无安邦治国之略,但总可以怡情养性,领悟其中的无穷奥妙……” 阿紫听得不耐烦,大声道:“我看你不是书呆子,而是为书发了狂的疯子!” 那书生失声笑道:“姑娘神机妙算,竟知区区在下的绰号,想来姑娘也是此道中人?” 阿紫忽侧过头去看着他,嘻嘻一笑,道:“是啊,咱们是同道中人,我小时候也很爱读书,什么叽叽鸠鸠,君子好逑,我也读过的,今日相识,也算有缘,我请你喝碗酒。”边说边倒了碗酒,挥手让小二过来,指指那书生道:“给这位大哥送过去。” 那小二先前见萧峰在空中往碗里倒酒,看得目瞪口呆,还以为店里来了一个会变戏法的,正自高兴不已。谁知接着五六个人竟不分青红皂白地打起来,心想这回惨了,桌椅碗碟烂了倒无所谓,反正是掌柜的心疼,只是自己又得收拾满屋的垃圾,还要被掌柜的当气筒。这种打架在他们店里也不是第一回遇到,所以他倒也很有点儿处变不惊了。可是更让他惊奇的是,这伙人打架竟在眨眼之间结束了,他甚至还没看清萧峰怎么出手的,这架就打完了。阿紫挥手叫他过去时,他还没想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见客人向他招手,于是习惯性地走过去,按着阿紫的吩咐将那碗酒端到那书生的桌上。 那书生摇头晃脑地笑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故意说错,想来是有意要考考在下,请姑娘出题就是,虽然姑娘身旁的这位大侠不肯赏脸,但姑娘赏脸也是一样的。” 阿紫笑道:“好,你把酒喝了,我来出题。” 那书生拍手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在下真是遇到知己了。”顿了顿,又道:“想必姑娘也是江湖中人,咱们谈诗论武,总得有个物事作赌注才好。”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来,道:“我若输了,这块玉佩就送给姑娘作纪念,从此做牛作马,任凭姑娘差遣。我若赢了,我只要姑娘身上一样东西,这样东西对姑娘用处不大,但于别人却是救命之物。” “什么东西?我身上有这样的东西吗?我怎么不知道?”阿紫大惑不解,但心想只要这酸书生喝了她的酒,他立即就会闭嘴,而且永远都再讲不出话来,管他要的是什么东西!她眼睛一转,点头笑道:“好,咱们就打这个赌,你先把酒喝了,我要出题了。” 那书生端起碗来,用鼻子轻轻闻了闻,赞道:“好酒!酒香馥郁而甘醇。”说毕,将碗凑近嘴边欲喝,萧峰忽然沉声道:“别喝!酒里有毒!”一只筷子掷出,朝那书生手中的碗疾击过去。 那书生身子一侧,萧峰掷来的筷子从他端着碗的手旁呼啸而过,他一仰脖子,将那碗酒全喝了下去,咂咂舌头笑道:“好酒!好险!幸亏避过了这只筷子,要不可浪费了这么好的一碗酒。”他抬头朝萧峰笑道:“这酒好喝得很,为什么说有毒呢?哦,我明白了,阁下是想试试在下的武功罢?也好,今日能与阁下论武,与这位姑娘论诗,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阿紫见此人喝了那碗酒,竟还能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惊得眼睛都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在碗里放的可是她星宿派的独门毒药,非星宿派的人不能解,谁知这书生竟在谈笑间就解了去,还一点儿痕迹都不露。 那书生看着阿紫笑道:“姑娘,我喝了酒了,这就开始吟诗吧?”阿紫见自己百试百灵的毒药竟被他化得无影无踪,惊疑过后,心里正沮丧不已,她没好气地道:“谁和你吟诗!姑娘没心情!”那书生依旧笑道:“姑娘刚刚答应过的,怎么就不记得了?也好,你既认输,就请把那样我想要的东西给我吧。” 阿紫眼睛一翻道:“什么东西?别说本姑娘没有,就算有我也不给你!” 那书生笑容一敛,道:“咱们刚刚说好的,你虽是姑娘家,也不能如此撒赖吧?”他将目光移向萧峰,“这位大侠,令妹不肯出题,就请您来出题罢,咱们今日以诗论武,愿赌要报输,总不能说了不算。” 萧峰微微点头,正要问他人要的是什么东西,忽有一个声音钻入耳里,“你和他以诗论武,令妹身上没有那样东西,但他是不会相信的,你若不把他的嘴塞上,他还要和你胡搅蛮缠下去。”这个声音细如蚊虫,但十分清晰,竟是一个青年女子的嗓音,萧峰知道此人用的是“密音暗传”之法,能用此法的人内功都已臻纯青之界,不禁暗想:“中原真是藏龙卧虎之地,连这么一个青年女子都有如此内功。”他目光如电,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二楼的雅阁里垂着珠帘,隐约可见人影绰约。“此人是谁?她为什么要帮我?”萧峰正想着,耳里又听得那女子道:“这个题目很好出,你就用你刚才给那虬髯汉子倒酒的手法再给那书生倒一碗酒,但要将酒壶悬在半空中,以内力将酒逼至他桌子上的碗里,看他如何接招。” 萧峰不解其意,但人家一番好意,总不好拂了去,而且他实在想看看,这以诗论武究竟是如何的论法。他朗声道:“好,在下不才,今日班门弄斧,也来附庸风雅一番,我要出题了,阁下看好了!”说毕,左掌轻击,将那酒壶震起,停在半空中,右掌运气将那酒壶倾斜,一股酒线直朝那书生桌子上的碗泻去,倒至将满时,萧峰掌力渐收,酒壶从空中缓缓落下,轻轻地落回原处。那酒线全落在书生的碗里,依然是半点没泻出来。萧峰双手抱拳道:“题目已出,请阁下拆招。” 那书生愣了一下,仿佛没想到萧峰真会答应出题与他以诗论武,他盯着那碗酒,眉头微皱,闭目沉思半晌,忽睁开眼睛,抚掌笑道:“好一招黄河之水天上来!看我拆招!”他右掌轻拍,也将那碗击起停在半空中,丹田运气,嘴巴用力一吸,那碗里的酒被吸成一条酒线,在空中直奔入他的口中,一眨眼功夫,碗里的酒已被吸光,那碗轻轻地落回桌子上,没有半点声息,场面上并不输与萧峰半分。那书生笑道:“我这招奔流到海不复回接得如何?还勉强过得去吧?” “好,阁下接得好!”萧峰由衷地赞道。他此时才明白以诗论武,原来是这样论法!不禁暗自惭愧,心想:“《将进酒》这诗我虽然也懂,但要通过这些动作,猜出这句诗,我大概想破脑袋也猜不出来。” 那书生喝了两碗浓烈的汾酒,仿佛有些不胜酒力,白皙的脸上竟像涂了胭脂的姑娘一样飞红了,他晃着脑袋笑道:“该我出招了,阁下小心看好。”他微一沉吟,从袖子里掏出个砚台来,向上一抛,然后右袖一拂,那砚台径直朝萧峰飞去。这招来势迅猛,根本不容对方思考,萧峰不知何意,一时竟不知如何接招,幸而那女子的声音立即在耳边响起:“长空万里送秋雁!你先出掌将砚台停在空中,然后回一招对此可以酣高楼。”她没说应该怎么回,仿佛是有意考考萧峰。 萧峰依言出掌将那砚台停在空中,微一沉吟,忽右手执碗飞身而起,同时左掌运气,将那砚台也一同吸起,他的身子跃至二楼般高时,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左掌轻挥,那砚台划过空中,又朝那书生飞回去,萧峰此次用的力度甚小,所以砚台去势缓慢,倒比书生击过来时更像秋雁些。萧峰轻飘飘地落回座位上,微笑道:“献丑了。”那书生右手一伸,接了飞过来的砚台,左掌击着桌子大声道:“妙!太妙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接得滴水不漏,在下不佩服都不行!今日有幸认识阁下,真是死也无憾了!阁下请再出招,看我还能不能接下来。” 那女子声音又在萧峰耳边响起,却听得她轻轻叹了口气,“唉,这个我为书狂也太过逞强,本想给他留些颜面,让他见好就收,谁知竟不识趣!你就用这招把他打发了罢,你将你桌子上那只大酒壶直接掷给他,什么也别说,看他还怎么猜!” 萧峰依言照做,心想这一招倒是简单易做,只是这诗名可难猜了。那酒壶很大,却被萧峰随手一扔,像扔一件不要的东西一样,竟也四平八稳地落在了那书生桌上。萧峰笑道:“题目已出,请你接招。”心想:“此人胡搅蛮缠,也不知道要什么东西,最奇怪的是那女子竟像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还知道阿紫身上没有,她是哪路神仙,为什么要帮我?还什么都一清二楚。” 那书生看着萧峰掷过来的酒壶,满脸疑惑,苦思冥想了半天,不时地长嗟短叹,足足过了一盏茶功夫,萧峰和阿紫已经把桌子上的素面、饺子、牛肉全部吃光,他还没想出来。阿紫盯着他道:“喂,你想出来没有?我们可是要结帐走了!”那书生忽长身而起,向着萧峰一揖到地,道:“阁下武功盖世,世间罕见,想不到文采也如此风liu,在下枉称我为书狂,冥想半日,也猜不出这诗名,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请阁下告知此招诗名,要不在下以后恐怕要食不知味了。” 第七节 今日送君须尽醉 那女子并未告诉萧峰这招叫什么,萧峰愣了一下,正想说自己也不知道叫什么,忽闻那女子低吟道:“今日送君须尽醉,明朝相忆路漫漫。”声音里竟带着一丝欲说还休的惆怅。萧峰恍然大悟,对那自称“我为书狂“的书生道:“这招叫作今日送君须尽醉,不知阁下可曾醉了没有?”我为书狂一拍脑门,失声道:“不错!我为何就没想到?”他满脸羞愧,又朝萧峰一揖道:“在下李风岚,耽搁阁下良久,却不懂阁下此招深意,实是该死!我本受朋友之托,要取这位姑娘身上的一种解药,又闻阁下武功了得,才邀了几位朋友相助,没想到阁下实乃神人也,我等想不佩服都不行。” 萧峰连忙起身还礼道:“兄台武功很好,文才更是让萧峰佩服,不知兄台为何要舍妹身上的解药,适才阁下喝了她一碗毒酒,也脸不改色,莫非……莫非阁下还是中了毒?” 李风岚摇摇头道:“非也非也,酒里的毒我倒能解,只是这位姑娘向郭姑娘撒的毒粉我却不会解,这郭姑娘的眼睛看来是不保了,而且毒液向下渗透,如果不及时解毒,恐怕连性命都难保。家师与丐帮素有渊源,我和郭大侠也曾有几面之缘,深为其侠义之心所动,所以当黄帮主托我来拦截阁下索取解药时,我就自不量力地应允了。等阁下一出手,我就知道单凭力敌,我绝不是你的对手,唯有出了以诗论武这题目,谁知我还是输了。”他伸手入怀,摸出那先前拿出来作赌注的晶莹剔透的玉佩,递给阿紫道:“姑娘,我愿赌服输,这玉佩是你的了。” 阿紫见那玉中隐约有几丝红线,知道是罕见的美玉,于是接过去,拿在手里抚弄着。 萧峰问阿紫道:“阿紫,你要是有解药,就给这位李兄一些罢。” 阿紫恨声道:“这个姓郭的丫头,砍了杨大哥的右臂,我正是要让她吃吃苦头!” 萧峰道:“她的眼睛要真是不保,吃的苦头也够了,她若是毒发身亡,我看你杨大哥也不愿领你这份情。” 阿紫从不把别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她撇撇嘴道:“我没有解药,这包紫色毒粉是我从前离开星宿海时从师父那儿偷来的,连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更别说解药了。” 萧峰心里一凛,暗想倒给那女子说中了,阿紫果然没有解药。 李风岚叹了口气,道:“连姑娘都没有解药,看来郭姑娘是没救了。只是这些话也不好和黄帮主直说,唯有告诉她我无能为力,请她另请高明罢。”他说完又朝萧峰作了揖道:“在下告辞了,阁下此趟中原之行,恐怕甚为凶险,虽说阁下武功盖世,但毕竟势单力薄、暗箭难防,要是无甚要紧之事,我劝阁下还是回蒙古去罢,不要作无谓的涉险。” 萧峰听闻此言,心下感动,道:“谢谢李兄提醒,萧峰此行是为了回中原拜祭亡妻,无论多凶险,我也要到她坟前看看。” 李风岚道:“原来萧兄的夫人是中原人,萧兄对亡人的情义,让在下感动不已。”他顿了顿,忽叹了口气道:“虽然萧兄不是蒙古人,但身为蒙古之将军,中原所有的武林豪杰皆以萧兄为敌,我不是汉族人,自幼随师居住在西北一隅,于种族的纷争无甚感触,才得与萧兄把酒言欢,但除了我以外,恐怕中原无一人不是萧兄的敌人。”他连萧峰不是蒙古人都知道,想必萧峰的来龙来脉都已被他打听得一清二楚。 此话正说中萧峰的痛处,但也只有微微苦笑,个中苦衷世间又有几人能懂? 萧峰拎起酒壶斟了满满两碗酒,一碗递给李风岚,道:“李兄,今日送君须尽醉,你我一别,不知何时再见,请再与萧峰痛饮一碗!” 李风岚虽然脸现红晕,显是不胜酒力,但他二话不说,端起碗来向萧峰道:“萧兄请!” 两人一饮而干,仰天而笑。 李风岚双手抱拳道:“萧兄,就此别过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萧峰走前几步,送至店门旁,李风岚道:“萧兄请回,不必再送。”说毕,转身出门,衣袂飘飞,眨眼间已去得无影无踪。 萧峰记挂着那二楼雅阁里出言相帮的女子,他转身径直走上二楼,在雅阁前隔着珠帘施礼道:“在下萧峰,求见姑娘。”隔了一会儿,里面却毫无动静,隐隐地见两人个坐在里面。 萧峰知这种江湖奇人总有些怪僻,当下也不以为然,又朗声道:“适才蒙姑娘出手相帮,萧峰感激不尽,但在下心中有无数疑团,还望姑娘指点迷津。” 那珠帘忽然一掀而起,却是一个男子立在萧峰的眼前,道:“阁下是不是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什么姑娘。”阁里还坐着一个人,但也是一个男子,萧峰微微一惊,一眼看去,小小的雅阁一览无余,根本藏不下人。他目光一扫,只见临楼的窗户敞开着,心里已明白,当下也不挑破,拱手道:“对不住,打扰了。”转身下了楼。 阿紫见他从二楼下来,奇道:“姐夫,你上去干嘛?” 萧峰将刚才那雅阁里的女子出言相帮的事说了,又说刚才上去却不见人,想来是不想让人知道身份,所以避而不见。阿紫听后,笑道:“我才说呢,姐夫什么时候成了才子了,竟出口成章,连那酸溜溜的书生都不得不佩服,原来是暗中有高人相助!” 萧峰忽心里一动,想起这女子的声音虽细如蚊虫,但隐约记得在哪里听过,只是一时又记不起来。 结了帐,萧峰和阿紫出了醉仙阁,天上飘起了雪花,路上的行人明显少了,那原来跟在两人身后的丐帮长老也不见了,萧峰和阿紫骑上马,沿着街道朝城外奔去。 出了城,雪越下越大,两人策马奔了一会儿,天色渐渐黑下来,萧峰举目四顾道:“雪越来越大,我们得找个地方歇一晚。”四处白雪茫茫,却望不到人家。两人又向南走了一阵子,来到一片松树林前,天完全黑了下来,从松树林里隐约透出灯光,阿紫喜道:“前面好像有人家。” 萧峰道:“进去看看。” 两人进了林子,没走多远,果然见林中有一间小屋,屋里亮着灯。 萧峰上前叩了叩门,道:“有人吗?” 屋里一个苍老的声音问:“谁呀?” 萧峰道:“我们是过路的,天黑了,想在此借宿一晚。” 隔了一会儿,那门慢慢打开,伸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来,上下打量了一下萧峰和阿紫,然后将门全部打开,道:“进来吧。” 萧峰道了谢,将马绑在屋前的松树下,和阿紫进了屋。屋里的四方桌前,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睁着圆圆的乌黑的眼睛看着萧峰和阿紫,一脸惊恐之色,想是怕生之故。灶上正煮着一锅东西,热腾腾的蒸气在屋里弥漫开来,让人觉得很是温暖。那老人开了门后,就一直蹲在灶前,慢慢添着柴火,也不说话。萧峰知乡下人纯朴,不擅言语,也不以为意。他在桌前坐下,问道:“老伯,您煮的是什么东西?” “红薯稀饭。” “这是您孙子吧?家里还有其它人吗?” 那老人“嗯”了一声,依旧背着身子,边加柴火边道:“没有了,就我和我孙子,他爹早年病死了,娘就改嫁了人。” 萧峰听后,看了看那小孩,见他脸蛋尖瘦尖瘦的,显得那双眼睛很大。萧峰摸了摸他的头,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孩摇摇头,眼睛竟有眼泪流出。 萧峰微感奇怪,问道:“你为什么哭?是想爹爹妈妈了吗?” 那老人回过头来,叹了口气道:“他小时候病了一场,从此成了哑巴,他娘刚嫁不久,他整日都在想他娘,经常一个人流眼泪,这么小的孩子,就受了这么多苦,唉……” 萧峰听了,甚觉可怜,从怀里掏出一片金叶子来放在桌子上道:“老伯,这片金叶子你拿到镇上换些银子,想吃什么就买些什么吧。” 那老人回过头来,摇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 萧峰道:“你就收下吧,就当作是我给这孩子的见面礼。” 那老人迟疑道:“那……谢谢了。”他又转过身子去往灶里加柴火,喃喃自语道:“老朽今日可真是遇到贵人了。” 阿紫见那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和萧峰,不由拍了拍他的脸蛋道:“小家伙,你睁那么大的眼睛老看着我们干嘛?我们又不是老虎,不会把你吃了。” 那孩子经她一拍,又哭了,只是哭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直直地坐在那里,从萧峰进屋以后,他连动都没动过。阿紫连忙缩回手,皱眉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爱哭?还是男孩子呢,动不动就哭鼻子,羞也羞死了!” 此时那老人站起身来道:“稀饭煮好了,这位爷和小姐赶了这半日的路也饿了吧?老朽没什么招待客人的,两位就将就吃碗稀饭吧。”边说边从篮子里拿出两只碗来,盛了两碗放在萧峰和阿紫面前,道:“趁热吃吧,也好暖暖身子。” 萧峰起身道:“老伯您请坐,我们不饿,刚在路上吃了干粮,我们冒昧打扰已十分不该,再吃了你们祖孙俩的晚饭,让你们挨饿,可真是罪过了。”边说边让那老人在自己的位置坐下,阿紫见萧峰如此,也将自己面前的稀饭推到那孩子面前,道:“小家伙,别哭了,吃饭了,姐姐让给你吃。” 第八节 丐帮毒蛇阵 那孩子看看面前的稀饭,又偷眼看了看那老人,双手叠放在胸前,依旧没动。那老人伸过手来,将那孩子面前的稀饭端起来,递给萧峰道:“这位爷,你还是吃点儿吧,你这么高大的身子,吃点儿干粮怎么能填饱肚子?我们一老一少也吃不了多少,你就别客气了。” 萧峰虎目在那老人脸上一扫,忽伸手向他脸上揭去,厉声喝道:“你是何人?为什么要设计害我们?”喝声未落,那老人脸上竟被揭了一层皮下来,露出一张胡子剃得精光的脸,这人身形极快,就势一窜,已到阿紫身前,掐住了她的脖子,阿紫武功原也不至如此不堪,只是事起仓促,她毫无防范,被他一招制住。萧峰原站在那孩子和这人之间,以防那人伤害孩子,一时没想到他竟制住了阿紫。萧峰沉声喝道:“放开她!” 那人嘿嘿冷笑,道:“你若不想她死,就不要过来!我问你,我布置得天衣无缝,怎么还是被你识破了?” 萧峰微微一笑,道:“第一,我给金叶子给你的时候,你口里说收下,却没有过来将金叶子收起来,直到吃饭,这金叶子还是摆在桌面上,这于一个乡下老人来说是件不正常的事,他们一生都没见过金子,第一次见,多半会拿起来看看,更何况我那是给了你的,于情于理你都应该赶紧收起来,但你没有。第二,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孩子,你说他是哑的,一开始我也信,只是他看着你的眼神里除了害怕,根本没有祖孙的亲情,还有,他一直在哭,眼里只有惊恐而没有伤心之色,而且他这么小的孩子,本该坐不定的,但他却从我进门开始就一直没动过,这一点太可疑了,明显是你点了他的穴道,让他动不得也说不得话,所以他害怕得不停地哭。就这两点让我起了疑心,你如此殷勤地劝我吃稀饭,想来这稀饭里必有剧毒吧?” 那人恨声道:“不错,是有剧毒!留下这个孩子本是想让你更加相信,不起疑心,谁知还是出了漏子!好厉害的人物,怪不得连我为书狂都无能为力。”他忽然将手放至嘴边,“嘘”地一声清啸,这声音在黑夜里划过长空,尖锐无比。 萧峰脸色一凛,道:“你是丐帮中人?” 那人奇道:“你怎么知道?这个暗号只有我们丐帮中五袋以上的长老才知道。” 萧峰不答话,心里无限感慨,一百多年了,沧海都已成了桑田,但这个暗号却没有变过。想起丐帮当年虽然将自己逼得无法在中原立足,但当得悉自己在辽国有难时,帮中却有无数兄弟冒死相救,这份情意自己当年来不及还,就在雁门关前自杀了,今日再生为人,却又成了丐帮的敌人,莫非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那人挟着阿紫悄悄退至门前,伸手想去开门,萧峰忽然沉声问道:“丐帮为什么要和我为难?” 那人冷笑一声道:“蒙古靼子占我河山,杀我大宋子民,比狼还狠!比蛇还毒!你这种狗贼我们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阿紫尖声道:“你胡说!我姐夫又不是……” “闭嘴!”那人手上用力,掐紧了阿紫的脖子,阿紫后半句话没能说出来。 “放开她,我放你走。”萧峰边说边伸手给那孩子解了穴道,那孩子瞪着惊恐的眼睛,半晌才“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哼!这妖女伤了郭大姑娘,我们帮主恨不得要了她的命!等从她身上搜出解药,看黄帮主怎么炮制她!”那人一手掐着阿紫的脖子,一手去开门。 “砰”地一声,那人还没回过神来,身子已撞破木门径直飞了出去,“砰”地又一声响,那人的身子撞着一棵松树,反弹回来摔在雪地上,幸而萧峰已手下留情,他才不致当场送命。他惊魂未定,抬头看时,却见阿紫好端端地站在萧峰身旁,一点儿都没受伤,他不禁大惊失色,心想:“这妖女明明被我当挡箭牌般挡在胸前,怎么她倒好好的,我却受了伤呢?此人的武功真是太惊人了,怪不得连我为书狂这样名动江湖的人物都败在他手下”。 萧峰叹了口气道:“是你逼我出手的,我本不想和丐帮为难。”忽觉手上一动,一个小手伸过来拉着他的手,萧峰低头看时,见是那孩子在拉着他的手,只听得他怯怯地道:“叔叔,我爷爷被他们抓去了,你帮我救他回来好吗?” “什么?”萧峰微微一惊,随即明白丐帮为了对付自己,不惜欺负老弱妇孺,当下不由心里微怒,沉声向那人喝道:“你把这孩子的爷爷藏哪儿了?丐帮做事历来光明磊落,你们怎么能欺负老弱妇孺!” 那人慢慢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道:“对付你这种狗贼,用再下三滥的手段都不为过!他的爷爷不识大体,不肯配合我们的安排,这样糊涂的人留在世上也没什么用处,只是看在他年纪一大把的份儿上,我们也不为难他,只是把他关起来。”他嘿嘿冷笑几声,“你要救他可以,自废武功吧,我立时把他放了。” 那孩子依在萧峰身前,指着那人稚声骂道:“你是坏人!我爷爷不肯听你的话,你就打他,还把他绑起来,押走了。还吓我,让我听你的话,要不就杀了我爷爷。”他说着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跺着脚道:“你还我爷爷!还我爷爷!” 萧峰怒极,一拍桌子,那桌子应声而碎,他恨声道:“丐帮竟有你这样的卑鄙小人!数百年的清誉都被你们这种人毁了!丐帮帮规第三条不得欺负穷苦百姓,第五条不得滥杀无辜,你难道不知道么!” 那人甚感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帮帮规?”萧峰先前认出五袋长老之间的联络暗号,已经让他十分奇怪,这时萧峰对帮规竟信口说来,比帮里一般的弟子还要熟悉,更是让他不可思议。 萧峰并不答话,那人眼珠一转,道:“我帮帮规我自然知道,不用你来提醒,这孩子的爷爷我纵然想杀他,黄帮主也不会答应,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他带来。”说完纵身跃起,向后掠去,看他身形武功倒也不弱,在帮中应该是个辈份较高之人。 萧峰也不阻拦,任由他去了。正在此时,四处里忽然传来“沙沙”的声音,这声音让人听来不自禁地毛骨耸然。阿紫一把拉着萧峰的手,颤声道:“姐夫,这是什么声音?怎么这么可怕?” 萧峰侧耳细听,忽“霍”地站起来道:“不好,这是蛇爬行的声音!丐帮弟子一般都懂捉蛇,他们现在正驱赶着千万条蛇往这屋里来。”他脸上微微变色,“这是丐帮的毒蛇阵,按照帮规,不到万不得已不得使用,用了此阵,必定要置敌人于死地。” “啊?”阿紫大惊失色,虽然她从前常以毒物练功,但女子天性,总是厌恶这些东西,更何况听这群蛇爬行的声音,仿佛四面八方都有蛇在游走,她不禁紧紧地拉着萧峰的手,缩成一团。那孩子更是害怕,连哭都吓得忘了,抓着萧峰的另一只手,小小的身子栗栗而抖。 萧峰拉着两人道:“走,咱们冲出去。” 刚出了屋,却见月光下四周白茫茫的雪地上,成千上万条毒蛇互相缠绕翻滚着汹涌而来,有一片已经爬到三人脚边,那孩子失声尖叫,萧峰忙携三人退回屋前,沉声道:“阿紫,你和这孩子躲进屋里去,我来守着门口。” 阿紫叫道:“姐夫你小心!”忙拉起那孩子,跑进屋里。她虽然害怕,但心神还算镇定,扯了一大把茅草,把屋里的窗和烟囱口塞住,幸亏这屋虽然是用泥土垒的,但也还结实,墙壁上没有破的洞。 萧峰守在门口,已有黑压压的一群蛇率先爬到他的脚边,萧峰左掌挥出,那片蛇群被击得向后飞散,蛇尸打在后面的蛇群身上,但这些蛇仿佛受了什么驱动,拼命地扭动着往前爬,全然不理会击在身上的同类的尸体。蛇潮从四面八方涌来,萧峰双掌连运,守在门前,只见掌风过处,一片片的蛇尸飞溅而起,又如雨点般纷纷落下,不一会儿,屋前已堆满了蛇的尸体。但群蛇依然气势汹涌,仿佛后浪推前浪般,铺天盖地而来。萧峰虽然神勇,内力浑厚悠长,但暗忖如此运掌击蛇,总有力气用完的时候,不禁甚为焦急。 阿紫站在屋里,盯着萧峰出掌击蛇,看到惊险处,不时地尖声叫道:“姐夫,小心!”正看得焦急,忽然一条滑溜溜的东西落在她手上,她低头一看,竟是一条吐着红舌的毒蛇!她尖叫一声,用力一甩,那蛇被甩落在屋里,阿紫飞快地摸出一枚毒针,扬手击去,“哧”地一声轻响,那蛇被钉在地上,扭曲了一下,立时不动了。阿紫抬头看时,见茅草盖的屋顶竟穿了几个小洞!正在此时,忽听得那孩子大声尖叫,哭出声来,阿紫回头看时,见他坐在地上,身上竟有两条毒蛇在游走! 第九节 突出重围 阿紫急忙连发两枚毒针,把那孩子身上的两条毒蛇击落,那孩子的手臂、大腿、胸口几处都已被毒蛇咬伤,伤口有暗黑色的血丝渗出,显然已经中了蛇毒。阿紫奔过去,将那孩子抱起,刚一转身,又有一条蛇从天而降,掉在她脚边。阿紫抬头看时,吓得惊叫起来,只见屋顶挂满了吐着红舌的毒蛇,它们柔软的身子在空中来回扭动,有些被后面欲钻进来的蛇一挤,就从空中掉了下来,摔在屋里。阿紫吓得脸都青了,抱着那孩子左躲右闪,但不一会儿,小小的屋里已经掉了十几条蛇,在地上四处游走,阿紫已没了落脚的地方,唯有退到门口,朝屋里扔了一把毒针,钉死了十几条从屋顶掉下来的蛇,但苦于毒针所剩不多,阿紫不敢再乱发,只是爬到她脚边的她才发针射杀。 萧峰听到背后声响,回过头去看时,也吓了一跳,他见阿紫抱着那孩子,知道他已经被蛇咬伤,暗想这些都是毒蛇,有些毒性甚是厉害,不及早医治,性命恐怕不保。当下不禁甚为焦急,大声问道:“阿紫,那孩子的伤要不要紧?”阿紫此时已退至萧峰身后,一面发针射杀爬到身前的毒蛇,一面答道:“他中的毒很深,再过一会就要没命了。”她抱着那孩子左纵右跳,披头散发,眼看着毒蛇两面夹攻而来,她害怕得声音都变了,“姐夫,现在该怎么办?” 萧峰眉头紧皱,掌上却不敢有丝毫停留,他见阿紫已无法抵挡从屋里爬出来的蛇群,忙左掌用力击出,击退逼到身前的蛇群,同时大喝一声,右掌在空中划圈,掌风将阿紫和那孩子围在中央,在三人周围的群蛇被掌风击得如尘土般飞起,向后落去。但后面的蛇又源源不断地向三人涌来,萧峰一手搂着阿紫的腰,道:“抱紧孩子!”阿紫只觉身子一轻,已被萧峰揽着飞到一棵松树前,这些松树大多长得又高又直,几乎没有分枝,根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萧峰揽着阿紫,身子微倾,双足在松树树干上一点,借力又朝前飞出。 如此掠过十几棵松树后,力道已渐渐弱下来,再找不到落脚借力的地方,势必又要落回地面的蛇潮中去,所幸前面终于出现一棵有分枝的松树,萧峰猿臂一伸,攀住树干,双足稳稳地落在树叉处。他低头向阿紫怀中的孩子看去,只见那孩子脸色乌黑,已然昏迷不醒。萧峰执起他的小手摸了摸,只觉脉息十分微弱,看来蛇毒已侵入肺腑,运功无法将毒逼出。他记得阿紫身上常带着些解毒的药,问道:“阿紫,你身上有没有解药?”阿紫从怀里摸出两小瓶药来,道:“这是解毒针的药,这是陆罗刹给我解毒钉的药,不知哪一瓶才有用。”萧峰伸手接过去,道:“现在管不得这么多了,哪一瓶是可吃得的?” 阿紫指指陆罗刹给的那瓶道:“听陆罗刹说,这瓶可吃,我师父给的那瓶是不能吃的,只能外敷。” 萧峰不假思索,扒开那孩子的嘴,将可吃的那瓶药倒了一点进他嘴里,又将另一瓶外用的敷在他已经肿成紫黑色的伤口处,撕了自己的袍角给他包扎好伤口。 萧峰知道这蛇毒厉害,对阿紫道:“我们得赶紧冲出去,带这孩子去看大夫。”说毕,伸手又搂住阿紫的腰,说了声,“小心了!”双足用力在树叉上一踩,身子朝前掠去。阿紫偎在萧峰怀里,直如腾云驾雾一般,虽然身处险境,但却觉其乐无穷,刚才的惊慌失措早已消散,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受伤时依在萧峰怀里的时光,她不禁想道:“要是姐夫能永远这么搂着我,那该多好啊。” 过了一柱香功夫,萧峰和阿紫已抱着那孩子掠出了松树林。松树林外,站着上千个丐帮弟子,他们人人手执兵器,正严阵以待,看来丐帮此次为了置萧峰于死地,不惜兴师动众。 萧峰微微冷笑,携了阿紫正欲从树上跳落,忽然传来马嘶的声音,接着听得惨呼声不断,萧峰循声看去,竟见他和阿紫的两匹汗血宝马正从人群里冲出来,将丐帮众人踩得东倒西歪。萧峰心里大喜,不知这两匹马何时安然无恙地逃了出来,其时情形凶险,萧峰根本就没记起这两匹马来。 萧峰清啸一声,那两匹马听得主人呼唤,放开双蹄朝这边奔来,萧峰携阿紫从高高的松树上跳下,如大鹏般朝红马掠去。众丐帮弟子一直以为萧峰被困在林子里,万万想不到他竟冲了出来,这一下措不及防,众人看着他仿佛天神般从天而降,一下子都愣住了。忽然有人叫道:“别让狗贼和妖女逃掉,捉住他们!”众人才回过神来,呼喝声连连,立时人群里有暗器射出,一齐向萧峰和阿紫打来,萧峰左手揽着阿紫,右手将披风扯下,运气舞成一面盾牌一般,暗器击在其上竟被反弹回去。众人相顾失色,不知世间竟有如此神勇之人。 萧峰双足在人头涌动的众丐帮弟子头上轻轻一踩,借力又朝前掠去。丐帮的四个长老飞身跃起,挥掌从四面向萧峰和阿紫袭来。萧峰揽着阿紫使了个旋身法,两人的身子急转,萧峰右掌连续挥出,“砰砰砰砰”四声响过,丐帮四个长老的身子同时朝后飞出,原来萧峰已在转身的电光火石之间与四人对了四掌,四人的内力哪里能与他相比,立时被震得朝后飞开,萧峰虽然顾念旧情,但知今日情形凶险,再耽搁一下,那孩子就没救了,所以出掌时用了八九成的功力。四个长老均受了内伤,内息乱涌,有两个内力差些的,当场口吐鲜血。 丐帮虽然群情汹涌,但四个长老被萧峰一招击伤后,人人心惊,一时间没有人敢再跃起阻拦,只是在萧峰掠过时发些暗器。不一会儿功夫,萧峰已掠到朝他奔来的两匹红马身前,他身子向下一沉,已揽着阿紫稳稳地坐在一匹马的背上,他右手一提缰绳,双腿用力一夹,“驾”地一声大喝,那马撒开四蹄,在众丐帮弟子中冲出一条路来。 丐帮众人挥舞着兵器朝马腿扫去,长棍长枪之类的就朝萧峰和阿紫扫来。萧峰大声叫道:“不想死的让开!”伸手抢了一人手中的长枪,左右开弓,“噼啪”声响不断,惨呼声不绝于耳,靠近马旁的人均被长枪击中,在马旁摔成一片,一时间,众人慑于萧峰的神威,竟无人再敢靠近。萧峰提枪纵马,很快冲出了重围。另一匹马不用人牵引,紧紧地跟在后面。丐帮众人看着萧峰远去的背影,自知追不上,也无人敢单独追来,只觉此人有万夫不挡之勇,气魄让人不得不为之动容。 萧峰纵马急奔,跑了半个时辰,估计已经摆脱丐帮众人,才下马察看那孩子的伤势。只见他脸色依然乌黑,但伤口处流了些黑血出来,肿也消了些,脉息仍旧很弱,但所幸并未恶化。萧峰心想虽然是病急乱用药,但看来还是有点儿用,可以延缓一下毒发的时间。当下又给那孩子服了些药,擦干伤口的黑血,再敷上外用的药。萧峰从阿紫怀里将那孩子抱过来,道:“你也累了,我来抱着他。”说完,抱着那孩子飞身上了一匹红马,对阿紫道:“咱们得赶紧找大夫去,这孩子不知还能撑多久。” 阿紫上了另一匹红马,提缰四处看了看道:“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还是往东南边走吧,到前面的镇上找大夫。” 萧峰点头道:“如今也只能这样。” 两人催马一路往东南方向奔去。 又跑了四五十里,前面果然有一小镇,几经打听,萧峰和阿紫终于找到了这镇上最出名的一间药房,名叫“庆余堂”。萧峰抱着那孩子进去,只见堂里只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在诊脉,但堂里却排着一长串等候看病的人。阿紫抱着那孩子挤到前面去道:“让开让开!”立时招来一片骂声,“你横什么横!看病要排队,你懂不懂!” 萧峰拱手道:“对不住,我们有得了急病的病人。请诸位让他先看。” 众人叫道:“谁没有病啊?没病还来这儿干嘛?你的病急,我们的病就不急了?”“赶紧排队吧!看不出来你这么大个人还想耍赖!” 萧峰不再语言,一拳击在一张四方桌上,把那桌子击出一个洞来,他沉声道:“谁再敢啰嗦,就有如此桌!”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再出声,有些胆小的起身就走,连病都不看了。原本在看着病的那个人,吓得连忙从那大夫手里抽出正在诊着脉的手,逃也似地跑了开去。 阿紫抱着那孩子坐在大夫面前,那大夫倒像见过不少世面,对萧峰的恐吓行为面不改色。他看了看那孩子的脸色,脸上一下子凝重起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脉,又翻了翻他的眼皮,喃喃道:“蛇毒,很厉害的蛇毒,唉……”他叹了口气道:“要不是你们给他吃了些药,他早已经死了。只是耽搁太久了,可惜了,这么小的孩子。” 萧峰心里一惊,急道:“没救了吗?” 那大夫摇摇头道:“没救了,我最多只能给他延缓一下他毒发的时间,但毒已深入肺腑,神仙都救不了。” 萧峰想起这孩子的可怜,心里甚是难过,道:“都是我害了他。” 那大夫忽然双眼一闭,缓缓道:“这世上也许还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但是她行踪飘忽,你们未必有缘遇得上。” 第一节 在水伊人 萧峰一听世上还有人能救得了这孩子,当下又惊又喜,忙问道:“老先生,请问此人在何处?” 那大夫指着南边道:“从这儿往南走六百里,穿过一片树林,折而向东,可见一座高山,翻过这座高山,会出现一座山谷。但此谷极深,一眼望下去,悬崖峭壁下,树木丛生,根本看不见谷内的景象,此人就住在此谷内。”他抬头看了看萧峰,道:“就算你能下得去,也未必遇得上她,她一年没几天在家。” 萧峰道:“不管如何,我们总要去碰碰运气。”他向那大夫一拱手道:“老先生,谢谢你了。”伸手抱过阿紫怀里的孩子,两人转身出门,扬鞭而去。 按着那大夫的指点,两人朝南急奔了大半天,越走越荒凉,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又走了一个时辰,终于看见一片树林,两人顾不得劳累,催马穿过树林,又向东奔了一阵,果然见一座高山耸立眼前。萧峰飞身下马,对阿紫道:“此山甚陡,我们将马留在这儿,走路上去。”阿紫应了声,下马将缰绳绑在山脚下的树上。萧峰左手抱着那孩子,右手揽着阿紫的腰,展开轻功,朝山上奔去。萧峰在这一天一夜之间,比武醉仙阁,掌击毒蛇阵、突出丐帮重围,又马不停蹄千里奔波,换了任何一个人,早已筋疲力尽,但萧峰天生神勇,内力深厚绵长,此时翻越这座高山脚下竟丝毫没有停滞,如雄鹰般朝山顶掠去。 萧峰提气疾奔了约摸半个时辰,终于得到山顶。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萧峰和阿紫站在山顶的积雪上,北风猎猎,吹动两人的衣衫,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的声音在耳边回响。萧峰深吸一口气,只觉胸怀豁然开朗,豪气顿生,他长啸一声,声音高亢激昂,在空中远远地送了出去。他转身携了阿紫,朝山的另一面奔下去。 奔了一会儿,眼前果然出现一山谷,谷底很深,正如那大夫所言,谷边是峭壁悬崖,谷里树木丛生。萧峰喜道:“应该就是此处,趁着还没天黑,我们赶紧下去。”他拉着阿紫的手提气朝下一跃,双足在峭壁突出的石头上一点,飞身又往下跃去,如此几个跳跃,已来到谷底。只见谷底杂草丛生,大树遮天蔽日,与谷外草木凋零之象大不相同,想是谷内四周被高山所环绕,寒气无法吹袭进来之故。阿紫四下里望了望,极目处是看不到尽头的树林,不禁道:“不知那大夫住在谷里的什么地方?”萧峰道:“咱们四下里找找,总能找到,只是不知他在不在家。” 萧峰与阿紫在树林里穿行了一阵,忽然隐隐传来淙淙的水声,萧峰大奇,暗想谷外冰雪封路,此谷内竟有水流声!他对阿紫道:“阿紫,你听,好像有水声。”阿紫侧耳细听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没听见,姐夫你会不会听错了?外面都结了冰,这里怎么会有水声?”萧峰知她内力尚浅,听不到远处的声音,他伸手拉着她道:“跟我来!”展开轻功,朝着水流声的方向奔去。阿紫只觉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被萧峰拉着毫不费力地朝前疾奔,奔了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两人已出了树林,只见一条小溪蜿蜒着向南流去,那水声正是由这小溪发出。阿紫又惊又喜,奔到小溪旁,伸手到水里洗了洗,回头对萧峰道:“姐夫,这水挺暖的,你也来洗洗。”萧峰抱着那孩子道:“别玩儿了,咱们得赶紧找大夫去。”他抬头沿着小溪的流向望去,道:“咱们沿水而下,应该就是那大夫的住所。” 两人沿着小溪向南奔去,小溪两旁长着不知名的小黄花,被风吹得摇成一片,甚是美丽。越往下走,小溪的水流越大,景色也越令人赏心悦目。穿过一片小树林,眼前忽然出现一面清沏平静如镜的小湖,湖旁杏花纷飞,洁白的花瓣落了一地,有些飘到湖里,随着粼粼波光轻轻荡漾,杏花林里可见一间小屋,微微翘起的屋角在摇曳的杏花枝头掩映下若隐若现。其时已是黄昏,四下里静悄悄的,风里送来杏花的清香,让人恍如置身仙境之中。萧峰一生在刀光血影中度过,何曾见过此等人间佳景,不由竟看得痴了,心里有说不出的舒坦。阿紫站在萧峰身旁,心想若能与他一生长住在这里,纵使他不爱她,她也心满意足了。忽闻萧峰轻轻地道:“住在此地之人,必定是神仙般的人物,想此人意趣之高雅,非凡人所能相比。”他顿了顿道:“咱们到那屋里去看看有没有人,但愿这孩子吉人天相,得遇高人。” 两人绕湖而行,忽闻琴声响起,叮咚如泉水击石,清脆如玉珠击盘,婉转如行云流水,琴韵清雅而高洁,让人忘忧心醉。萧峰大喜,道:“看来屋里有人,想那大夫必定就是抚琴之人。”他信步朝小屋走去。忽然琴音嘎然而止,一个女子的声音喝道:“谁人在外面?” 萧峰朗声道:“在下萧峰和妹妹阿紫,冒昧求见,多有打扰,请尊驾包涵。”心里寻思道:“想不到此人竟是女子,听那声音仿佛年纪甚轻,那老先生所言能起死回生的不知是不是她。” 那女子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从屋里出来一个清秀的白衣少女,她向萧峰打量了一眼,道:“我家小姐请问阁下,来此有何贵干?”原来她并不是刚才说话之人,只不过是一个丫头。 萧峰指指怀里的孩子道:“这个孩子中了蛇毒,命在旦夕,听闻贵府主人能起死回生,特来求治。” 那丫头道:“我家小姐从不给陌生人看病,你还是请回吧。” 萧峰将那孩子递给阿紫,向那丫头拱手道:“姑娘,请转告你家小姐,规矩是人定的,想改时可以改,但人要是死了,想救就再也救不活了,还望两位姑娘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救救这孩子。” 那丫头眉头微蹙,道:“我家规矩从来未曾改过,我家小姐不喜见陌生人,特别是陌生的男人,你还是快走吧,另请高明去,别在这儿耽搁了。” 萧峰见那丫头口气坚决,知道再说也无用,暗想世间见死不救的人大有人在,自己也无法强求,当下看看那孩子,长叹一声,对阿紫道:“走吧,再说也无益。” “等等……”是那屋里女子的声音,“这是你的孩子吗?” 萧峰道:“不是,是我在路上碰到的,只是他因我而受伤,又孤苦无助,我不能置之而不顾。” 那女子又沉默了半晌,忽然叫道:“杏儿,你把那孩子抱进来罢。” “是,小姐。”那丫头应了一声,伸手从阿紫怀中抱过孩子。 萧峰大喜,向屋里深深一揖道:“多谢姑娘!” 那女子淡淡地道:“不必多礼。” “请两位在外面候着。”那丫头说完,抱了孩子转身进屋,随手关上了门。阿紫本想跟着走进去,没想到迎面吃了个闭门羹,不禁怒道:“什么了不起的!这么大架子!” 萧峰劝道:“阿紫,别任性了,她是世外高人,肯出手相救,已经很给面子了,咱们就在这儿等等又何妨?”说毕,在屋前的石桌前坐下,其时晚风拂面,桌旁的杏花开得如雪般漫烂,几片洁白的花瓣飘落在桌子上,萧峰伸手拿起一片花瓣,眼里看着那青山环绕,碧水如玉,落花纷飞,饶是他向来不解风情,此时也不由为之赞叹。他暗想:“如此美景,要是再加美酒,可真是成了神仙了。” 正想着,忽然屋门一开,那丫头杏儿拎着一小坛子和两只青花瓷碗出来,放在石桌上,道:“这是我家自酿的杏花酒,小姐请大侠品尝品尝。”萧峰不禁笑起来,心想:“这小姐倒神通广大,连我想什么都知道。”杏儿见他笑而不语,也嫣然笑道:“大侠为何发笑?”萧峰笑道:“我正自想喝酒,你就送酒来了。” 杏儿似笑非笑般道:“如此说来,大侠倒是与我家小姐心意相通了。” 萧峰忙起身道:“多谢你家小姐了,萧峰乃一介粗人,不擅言辞,还请两位姑娘莫要见怪。” 杏儿掩嘴一笑,“大侠不必拘礼,杏儿信口胡说,大侠不要放在心上。”她盈盈地向萧峰和阿紫施了一礼,道:“两位请慢用,我去做晚饭来,不知两位想吃些什么?”这丫头说话温文有礼,甚是清脆动听。 萧峰自进入中原以来,一直被武侠中人围追堵截,要置之于死地而后快,现在忽然来到这仙境般的地方,听着温婉轻柔的话语,不禁深为感动,道:“在下冒昧打扰,已万分不该,不敢再劳姑娘大驾,在下吃些干粮就可。” 杏儿又施了一礼,道:“大侠太过客气,这是杏儿份内之事,既然大侠不说爱吃什么,那杏儿就将就做些好了。两位请稍等,很快就好。”说完也不等萧峰答话,转身回屋去了。 萧峰心里甚觉温暖,拎起酒坛子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只觉清香甘醇,满口留香,比之在醉仙阁喝的浓冽的汾酒又是另一番滋味。 第二节 但闻人语响 隔了半个时辰,杏儿用托盘端了几样饭菜出来,菜式甚是小巧精致,雪白的杏花银耳汤,碧绿的仙人掌羹,金黄的ju花蟹黄,让人看了不禁垂涎欲滴。萧峰吃了一口仙人掌羹,只觉入口清甜香滑,唇齿留香,不禁点头赞道:“杏儿姑娘巧手无双,做出来的菜竟如此好吃!”阿紫也道:“虽然你们的架子是大了一点儿,但这菜做得倒是不错。”杏儿抿嘴笑道:“两位过奖了,我这点功夫和小姐相比差远了,她做的菜才真是好吃呢。” “哦?”萧峰甚是惊奇,想不到身为小姐的也亲自下厨,他心系那孩子,对那小姐的事也不便多言,当下问道:“杏儿姑娘,那孩子可否有救?他中毒很深,镇上的大夫说神仙难救,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杏儿道:“你放心,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家小姐就能把他救活,如果连我家小姐都救不活的人,普天下再没有人能救得了。”她顿了顿,又道:“那孩子被我家小姐割开伤口,将毒血逼出,又服了解毒的丹药,现时正在屋里睡着呢,他中毒不浅,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小姐说明天就醒了。” 萧峰听后,甚是欢喜,道:“辛苦你家小姐了,萧某无以为报,日后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但凭差遣。” 杏儿微微一笑,也不答话,转身入内。 一时间,萧峰和阿紫吃完晚饭,天色渐渐黑下来,夜风吹来,寒意阵阵。杏儿将碗筷收好,对萧峰和阿紫道:“天色已晚,两位请跟我进屋休息。” 萧峰见屋里的女子始终不露面,显然是不愿与外人相见,当下微一踌躇道:“这……是否有扰两位姑娘的清静?” 杏儿笑道:“无妨,小姐在屋里的房内,她不喜见外人,两位就在厅里安歇,不进房里就是了。” 萧峰本不是拘泥的人,当下微一沉吟,拱手道:“那就打扰了。” 阿紫奔波了一天一夜,又困又累,早已哈欠连连,她站起来就往屋里走,道:“她不爱见我,我还不爱见她呢!困死了,你们不睡,我可要睡了。” 杏儿也不恼,领着两人进了屋。只见屋里摆设甚是简洁,一张竹几、几张竹凳,还有一张竹榻,清冷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那房门前的珠帘上,房门并没有关,只是隔着密密的珠帘,看不清房里的光景,从房里透出来的昏黄的灯光,与房前的月光交融在一起。萧峰向那房里深深一揖道:“承蒙姑娘出手相救,萧峰不胜感激,如今又扰姑娘清静,实是惶恐不安。” 房里响起那女子淡淡的声音,“不必多礼,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她顿了顿道:“杏儿,天色不早,安排两位住下罢。” 萧峰心里一动,觉得此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仿佛和在醉仙阁出言指点击败“我为书狂”李风岚的女子声音颇为相像,只是在醉仙阁时那女子的声音十分细小,听不太真切,而且世间女子的声音大同小异,相像的大有人在,也不能凭此就能确定是同一个人。 此时杏儿已点燃竹几上的灯,她应了声,对萧峰和阿紫道:“这位姑娘请在竹榻上安歇吧,萧大侠就只好委屈在地上过一夜了。”萧峰连忙道:“无妨,萧峰素来习惯以地为席,天为被,如今有瓦遮头,已十分满意了。” 杏儿笑着施了一礼,“那就请两位安歇吧,杏儿失陪了。”说完,转身进了房里,伸手把房门关上。 当下众人各自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萧峰在一阵轻柔的琴声中醒来,那琴声低回婉转,仿佛一个少女在诉说着满怀的心事,一会儿似暗自欢喜,一会儿又似满腹愁绪。萧峰聆听半晌,不由被琴声所感染,寻思道:“此女子医术天下无双,又住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本应受尽天下人的爱护尊敬,无忧无虑才是,为何琴声里隐隐有解不开的忧愁?”他暗暗下决心道:“不管她因何而忧愁,我若能帮她办到的事,一定要竭尽全力为她办到,也好报答她的知遇之恩。”想到这里,他轻轻地道:“不知姑娘为何忧愁?可否告知在下?” 琴声嘎然而止,那女子也不答话,良久,才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道:“也没什么忧愁,只是一时心有所感,乱弹一曲聊以自慰罢了。”她顿了顿,又道:“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萧峰道:“是庆余堂的老先生告诉我的,这个地方倒是不好找。” 那女子道:“我想也是他,别人是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她仿佛在无心地拔弄着琴弦,琴音凌散而断续,只听得她问道:“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萧峰道:“我从北方的蒙古来,要到河南信阳去。” “信阳?”那女子似乎微微一惊,说道:“你到信阳去干什么?” 萧峰道:“在下的亡妻就葬在信阳,此行是为了到她坟前看看。” “亡妻?”那女子失声说道,“你……你说你的亡妻也葬在信阳?” “是的,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去看她了。”萧峰答道,他听那女子用了个“也”字,而且语气大为惊奇,心想她应该也有亲人或朋友葬在信阳,所以她因巧合而觉得有些诧异。 那女子不再说话,沉默半晌,忽然琴声再次响起,此次激昂高越,仿佛将军征战沙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直听得萧峰心潮澎湃,不能自己。 阿紫此时也被吵醒了,她慢慢爬起来道:“什么人嘛!一大早就乱弹琴,扰人清梦!” 萧峰向她摆摆手,示意让她别说话,阿紫见萧峰对那女子如此敬重,不由心里不快,一扭腰就往房里掠去,嘴里说道:“我倒要看看她是什么样子,神秘兮兮的!”话音未落,只见人影一晃,她已撞在一个人身上,她抬头一看,见萧峰正站在她面前,挡在了房门的珠帘前,只听得他道:“阿紫,不得无礼!”阿紫知道在萧峰眼前是无法进得房里去,当下嘴巴一翘,赌气回到竹榻上坐下,道:“姐夫,你不想看看她是什么样子么?” 萧峰也坐回竹几旁道:“客随主便,她这种世外高人,不喜见客也是有的,她待咱们不薄,咱们不可无礼。” 阿紫眼睛一转道:“我猜她一定是个丑八怪,所以才不敢见人。” 萧峰低声喝道:“阿紫,休得胡说!” 此时琴声渐渐止了,只听得那女子又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位姑娘说得没错,我确是天生丑陋,所以才躲在这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不见世人,免得被人耻笑。” 萧峰听她语气甚是凄凉,不禁出言安慰道:“姑娘妙手仁心,救人于危难之中,在世人眼里,比世间任何的女子都要美千百倍,姑娘不必自怨自艾。” 那女子道:“你说是这般说,只怕见了我,会把你吓坏。” 萧峰哈哈一笑,道:“萧某一生经历过无数惊心动魄之事,从未被吓倒过,姑娘要是不信,不妨出来试试。” 阿紫拍手道:“不错,我见过的丑人也算多了,倒想见见你是什么样子的,说不定并不是太丑呢。”她听那女子自认是丑八怪,敌意立即减少了不少。 忽听得那女子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萧大侠的夫人,生前必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吧?” 萧峰道:“不,她并不是举世无双的美人,但在我心中,无论世间如何变幻,她始终是她,无人能及。”他顿了顿道:“其实相貌的美丑无关紧要,人心的美,才是世间最大的美,所以姑娘在我看来是美的,不管你长相如何,他日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萧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那女子道,“今日有你这一言,我也不枉辛苦了这一场。那孩子还要养两三日,毒才能清,阁下也请在这儿休息两三日罢,你此去信阳的路途还很遥远呢。” 正说着话,忽然屋外传来一女子的声音道:“小姐,陆家庄又派人来请小姐了,让属下转告小姐,请小姐即日就到陆家庄去,那位姑娘的病情耽搁不得了。” 只见得屋里的女子朗声道:“你回复他们,就说我这儿还有病人,那位姑娘的病不耽搁也耽搁了,倒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等我治好这个病人,自会过去。” 屋外的女子应了一声,忽然又从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来得很快,一下子到了屋前,只听得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道:“林姑娘,别来可好?” 此时屋门尚未开,萧峰看不见屋外来人的样子,但听他口音,仿佛是江南人氏。此时杏儿掀帘出来低声道:“小姐吩咐,两位不要管屋外之人,也不要出去,切记切记。”说完走进厨房做早饭去了。 只听得房里的女子淡淡地道:“是陆庄主吗?来此有何贵干?” 那屋外的男子道:“陆某冒昧打扰,还望林姑娘见谅,若不是十分紧急的事,陆某也不敢打扰,只是十几天前去信与姑娘讲的那位病人病情又已恶化,再耽搁不起,陆某特来请姑娘芳驾,陆家庄上下日夜盼着姑娘大驾光临,请姑娘看在先人的交情上,立时起程前往陆家庄。” 那房里的女子冷冷地道:“适才我已说过,想必阁下也已听见,我这里还有一个病人,是个孩子,也是命在旦夕,你请我立时起程,那这个孩子怎么办?那郭大小姐的命是命,难道这个孩子的命就不是命吗?”她仿佛有些微怒,冷然道:“你请回吧,等过两日,我治好这孩子后,自会到贵府去。” 第三节 琴音寄相思 那陆庄主沉吟半晌,仿佛进退两难,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在下就在寒舍恭候姑娘,盼望姑娘早日光临。” 房里被称为林姑娘的女子淡淡地道:“陆庄主走好。” “告辞了。”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转眼间已经去远。 屋外先前那女子又道:“小姐,属下还有一件事要回禀小姐。” 那林姑娘道:“什么事?” “宫主来信说,小姐到陆家庄看了病人后,请小姐到江南柳庄去,向柳公子要一件十分要紧的东西。” “是什么东西?倒要问他要!”听那林姑娘的语气,仿佛十分不情愿去要这件东西。 “宫主说到时自会告知小姐。” 那林姑娘沉默不语,隔了良久才轻轻地道:“你去吧,我知道了。” “是,小姐,属下告辞。” 等屋外的脚步声去远了,杏儿才从厨房里出来,把门打开。萧峰和阿紫走出门外,如雪片般纷飞的花瓣扑面而来,清风里花香暗送,枝头上,杏花在晨曦里轻轻摇曳,谷外冰天雪地,谷内却一派春guang。杏儿拎着一把小锄头走出来,说是要给杏树林后的菜除除草,阿紫一时兴起,也跟着去了。 萧峰在门前的石桌旁坐下,想起刚才那林姑娘听说要去要一件东西时的不情愿的语气,寻思道:“不知道那宫主要的是一件什么东西,如此神秘,这林姑娘看来倒不太情愿去要,只是又不能违拗那宫主的命令,想来要讨此物必定是困难重重,我拜祭完阿朱后,当赶到江南,帮她将此物拿到手。”心念于此,当下朗声问道:“请问林姑娘,柳庄在江南何处?” 那房里良久无语,隔了半晌,那林姑娘才冷冷地道:“你问柳庄作什么?”仿佛一提起柳庄,她就不高兴。 萧峰想到时赶到那里帮她讨了那件东西就是了,如今倒也不必先告知,当下道:“没什么,只是我从前也在江南呆过一段时间,竟不知有个柳庄,好奇而已。” “这个地方就在杭州西湖旁,好找得很,在西湖边一问便知。”她语气冷淡,仿佛对那个地方甚是不喜。 萧峰也已听出来,忙转开话题道:“姑娘所奏之曲,优美动听,可否再为在下弹奏一曲?” 那林姑娘道:“好,世上知音难觅,昨日我刚作了一首新曲,正好弹与阁下听听。”说罢琴声缓缓响起,清越宛转,那一声声仿佛击在人的心坎上,让人不由自主地心醉神迷。只听得那林姑娘唱道:“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声音清脆娇柔,与那琴声配合得天衣无缝。 萧峰直听得出了神,他一生戎马江湖,何曾听过如此超凡脱俗的乐曲?他本不解音律,只是身处仙境般的地方,那林姑娘的琴技又出神入化,即使再不懂音律之人也不得不为其琴声所吸引。曲终良久,萧峰犹自觉得琴声还在耳边回响,不禁抚掌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不知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那林姑娘沉吟半晌道:“此曲名就一个字,叫思。” “思?”萧峰觉得这曲子甚是好听,只是一时不解为何叫思,他想起她刚才说这曲子是昨日新作,于是说道:“姑娘作此曲是怀念远方的朋友罢?姑娘的朋友在江南?” 那林姑娘半日不吭声,忽然怒气冲冲地道:“我累了,萧大侠请自便罢!”说完,房里再无声息。 萧峰不知道她为何忽然发起了脾气,想了半日,也没想出自己什么言语冲撞了她,当下唯有微微一笑,暗想:“这姑娘家的心事真是奇怪,好好地就发起了脾气。”当下站起来,到四处走了走,只见除了杏花之外,这屋的周围种的最多的竟是药材,一畦一畦地连成一片,萧峰所识之药材十分有限,大多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寻思道:“怪道她要住在这个地方,在外面冰天雪地里,这些药材多半是活不成的。” 正想着,只见阿紫和杏儿从菜园那边走过来,阿紫怀里抱着几棵青菜,只听得她道:“哎!你倒是说呀,你家小姐是不是真的很丑?”杏儿笑了笑,道:“丑不丑日后你见了便知。” 阿紫道:“日后?日后恐怕咱们再见不着了,而且就算再碰上,她也是这般躲着,我还是见她不着。”她伸手拉了拉杏儿的手,道:“好妹妹,你跟我说了罢。” 杏儿抿嘴笑道:“我说你从前是见过她的,你信也不信?” “什么?我见过她?我什么时候见过她?”阿紫一脸的茫然。 杏儿格格一笑,道:“我信口胡说,你也信么?”边说边一溜烟似地往屋里跑,冷不防见萧峰站在面前,不禁吓了一跳,笑道:“萧大侠,你不和小姐说话,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你神高神大的,吓死我了。” 萧峰笑道:“不好意思,吓着杏儿姑娘了,你们小姐和我说了一会儿话,弹了一支曲子,说累了,我就四处走走。”他有意无意地拦着杏儿的去路,问道:“杏儿姑娘,可知道醉仙阁在什么地方?” “醉仙阁?”杏儿笑着摇摇头道:“不知道,萧大侠要去那儿吗?” 萧峰见她笑靥如花,一时猜不透她所言是真是假。 杏儿又看着他笑道:“萧大侠,你这么拦在路中间,是存心要为难杏儿么?” 此时阿紫从后面赶上来,恨声道:“好你个小丫头,竟敢作弄本姑娘,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她赶上来,抓着杏儿,伸手到她腋窝下连连呵痒,杏儿笑成一团,一边躲闪一边求饶道:“好姑娘,饶了我罢,我再也不敢了。” 阿紫问道:“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杏儿笑得喘不过气来,道:“假……假的,饶了我罢。” 阿紫停了手,道:“我就知道是你这丫头骗我的!我可从来不认识什么女神医。” 萧峰心知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当下闪过一边,笑道:“杏儿姑娘,您先请,萧峰可不敢拦您去路。” 等杏儿和阿紫走过去以后,萧峰心里想着杏儿的话,暗道:“这位林姑娘很有可能就是醉仙阁那位出言指点的女子,可是在醉仙阁之时,我就觉得在哪里听过她的声音,也就是说在这之前,我是见过她的,但究竟在哪里见过呢?”他用力地拍了拍脑袋,却总是想不起来。 当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萧峰喝着喝着酒,忽然吟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那屋里的林姑娘一声轻笑,道:“怎么?萧大侠诗兴大发,也要学那李白痴狂一回么?” 萧峰笑道:“倒不是,萧峰乃一介粗人,怎能学得那李大诗人半分,只是喝着酒,忆起前几天无缘相见的一位故人而已。” “哦?”那林姑娘的语气甚是奇怪,“既是故人,为何无缘相见?” 萧峰叹了口气道:“说是故人,只是神交,她是世外高人,我等凡夫俗子连她的面都见不着。” 那林姑娘也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见不见面,又打什么紧?人世间聚散无常,身不由己之事比比皆是,见了反而徒增悲伤。” 萧峰心里一凛,暗想:“听她这话,倒像承认自己是醉仙阁中那女子了,但她不挑破,我也不能唐突了人家。” 忽又听那林姑娘顿了顿,道:“就像我一样,我躲着不见人,一则是因为我相貌丑陋,不想成为别人的笑柄,二则也是因为我不想与任何人有瓜葛,免得日后分别后,留有牵挂,终日心有戚戚焉。” 萧峰听她缓缓说来,倒又不似说谎,一时间竟无从分辩她是不是那醉仙阁的女子。 如此过了三日,那孩子的毒已完全清尽,第四日早晨,萧峰携了那孩子和阿紫向那房里的林姑娘和杏儿告别,萧峰道:“姑娘仗义出手相救之恩,萧峰实在无以为报,他日若有差遣,无论我在哪里,都会赶来听候姑娘的吩咐。” 那林姑娘道:“当真是我说什么,你都听从?” 萧峰朗声道:“没错!但凭姑娘一句话。” “好!”那林姑娘道,“但愿你记着你今日之话,他日我无论我要你办什么事,你可不许不答应。” 萧峰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向房里深深一揖道:“林姑娘,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完,又向杏儿作了揖,道:“多谢杏儿姑娘这几日来的盛情款待,萧峰没齿难忘,咱们后会有期了。” 杏儿回礼道:“不敢当,这是奴婢应该做的,萧大侠和阿紫姑娘,他日有空,记得常来此看看杏儿。”说话间,依依不舍之色溢于言表。阿紫拍拍她的肩膀道:“我喜欢这个地方,以后我还会来的。” 萧峰携了阿紫和那孩子走出小屋,穿过杏花林,沿着湖边往来路走去,忽闻琴声响起,只听得那林姑娘轻声曼唱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歌声低回婉转,仿佛有诉不尽的哀愁。 萧峰听了,心里竟也有几分惆怅,他回头看看那杏花纷飞里的小屋,见杏儿还站在屋前朝他们挥手,他也举起手来挥了挥,然后回过头去,携着阿紫和那孩子在琴声和歌声里渐渐远去。 第四节 惊闻恶讯 萧峰一行三人出得谷来,越过高山,下到山脚处,只见那两匹汗血宝马还绑在原地,只是饿了三天多,连其周围地上的雪片都吃光了,雪地下的枯草也已被啃光。萧峰抱了那孩子坐在马上,道:“我们现在送你回家去,见你爷爷可好?” 那孩子点点头,小声道:“不知道我爷爷回来了没有?” 萧峰道:“应该回来了,丐帮再怎么样都不会为难一个老人,他们要抓的是我,我走了,他们就会放了你爷爷。” 阿紫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那孩子道:“小家伙,我问你,那躲在房里不出来的姐姐长得什么样子?好看吗?” 那孩子摇摇头道:“我看不见,她脸上遮着一块布。我问她脸上为什么有一块布,她说她长得很丑,怕吓坏了我。” 阿紫笑着点头道:“那就是了,她倒没说谎,原来真的很丑。” 萧峰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关心那林姑娘的相貌,此时听她语气仿佛有幸灾乐祸的味道,不禁皱眉道:“她虽然丑,但心地却比你好一百倍,在别眼里,她比你更美。” 阿紫听了,心中不乐,小嘴一撅道:“也就你说她美,世间没有男人喜欢丑八怪的,除了你之外。” 萧峰剑眉一挑,道:“阿紫,你胡说什么!我只是敬重她,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她了?” 阿紫双腿一夹,催马朝前奔去,一边回头笑道:“不喜欢就好,我就知道男人是不会喜欢丑八怪的。”说毕,手提缰绳连连呼喝,无奈那马虽是天下绝顶的宝马,但终究是饿了三四日,再怎么呼喝它也跑不快。 萧峰摇摇头,也懒得和她理论,与那孩子共乘一骑,在后面慢慢跟着。 走了大半日,才穿过树林,走上大道,比来时的风驰电掣慢多了。又走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在路旁见到一个小店,萧峰赶紧让店里的伙计将马牵去喂草,自己和阿紫以及那孩子也到店里吃晚饭。 萧峰正自喝着酒时,忽然听见脚步声响,走进来数人,当先一人身披红袍、又高又瘦,脑门微陷,便似一只碟子一般,此人正是金轮法王!萧峰一怔,将手中的酒碗放下来,暗想:“他不在蒙古忽必烈身边护驾,来此干什么?”那金轮法王双目精光四射,一进店里也一眼看见了萧峰,此人气量甚小,对在临潢城下几万蒙古兵的面前与萧峰对掌,被逼得汗水涔涔之事依然耿耿于怀,但萧峰是蒙古大汗亲笔御封的东辽大将军,在忽必烈帐下,官职之大无人出其左右,他虽身为蒙古国第一护国大师,但充其量也只是忽必烈最倚重的贴身保镖而已,平日见了萧峰,虽十分不愿,却总免不了要行礼。此时他也不得不走到萧峰面前,对着萧峰微一躬身道:“萧大将军,原来你也在这里,老衲有礼了。”其余跟来的一行人也一齐向萧峰躬身行礼。 萧峰起身还了一礼,说道:“诸位好,大师怎么也到了这里?四王爷可安好?” 众人在萧峰旁的桌子旁坐下后,金轮法王道:“四王爷很好,只是新月公主……” 萧峰一惊,问道:“公主怎么了?” 金轮法王摇摇头道:“公主太过任性,此时恐怕已凶多吉少。” 萧峰急道:“她究竟怎么了?” 金轮法王凝视着萧峰,说道:“说来此事倒与萧大将军有莫大的干系,萧将军走后,公主终日茶饭不思,没过几天,就留信给四王爷,私自出走了,说要到中原来寻萧将军。” “她……她怎么这么任性!”萧峰眉头微皱,心知以新月的身份,又不懂武功,到了中原必是如金轮法王所言般凶多吉少,他看着金轮法王道:“你现时是来找公主的吧?可有她的消息么?” “有。”金轮法王缓缓点头道,“但是是个不好的消息,我前日打听到公主已落入丐帮前帮主黄蓉的手里,此时已被押往大胜关。” “啊?”萧峰大惊,眉头紧皱,说道:“此消息是否确凿?” “当然确凿,四王爷交待给我的事,我从来不敢怠慢,这是我亲自打听到的。这会儿正急着派人回去禀报王爷,我带着这几个人也正日夜兼程地赶往大胜关,若给黄蓉抢先将公主押至襄阳,那是宋军重兵把守之地,又有郭靖亲自坐镇,咱们就算带着大军兵临襄阳城下,也未必能将公主安然无恙地救出来。” 萧峰微一沉吟道:“现在公主已被他们擒住,咱们投鼠忌器,只能智取,不能力敌,蒙古大军虽然骁勇善战,但此时是不能调用的。” 金轮法王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刚才我还在担心以我们这几个人的力量,无法深入虎穴救出公主,现在碰上萧将军,真是太好了,以萧将军的武功,与那郭靖旗鼓相当,襄阳城里其余的人就不足为虑了,老衲与这几位当可以将公主救出。” “郭靖?他的武功与大师相比如何?”萧峰曾听阿紫说过黄蓉与杨过的关系,而杨过曾多次提起他一生最敬佩之人除了萧峰就是他的郭伯伯,那么如此看来这个杨过口中的郭伯伯就是郭靖无疑,萧峰心想:“以杨兄弟的武功,能让他佩服的人必定是当世最了不起的人物,看来这个郭靖当真是非同小可。” 金轮法王当年曾与郭靖数度交手,但为了争“蒙古第一勇士”之称号,金轮法王、潇湘子、尼摩星等人都是一起出手夹击郭靖,饶是这样,也未能将郭靖擒住,这些事金轮法王当然羞于启齿,当下道:“老衲数度与其交手,也只是在伯仲之间,但这几年不见,想来他的武功必又长进了不少。” 萧峰闻言,心里暗惊,他当日在临潢城下掌拼金轮法王,其时情势危急,他把性命都豁了出去,又兼正值壮年,才略占上风,但当时若不是忽必烈出言劝降,要将金轮法王击败,非到千招之外不可。况且中原武林乃藏龙卧虎之地,人才辈出,要从他们手里将公主安然无恙地救出,看来难度极大。萧峰想起新月对自己的恩情,心里一阵激动,他长身而起,对金轮法王道:“我如今就赶到大胜关去,我的马快,先将那黄蓉拦下,无论如何不能让公主身陷襄阳,大师随后赶来,合咱们众人之力,定要将公主救出。”他心想新月落入黄蓉手里,必是用来要挟忽必烈不要挥军南下,然而以忽必烈的性格,虽然十分爱护新月这个妹妹,但他绝不会因了她而屈服,更不会因此而推迟挥军南下的计划,届时宋军大怒,必会杀了新月,以泄心头之恨。萧峰想到这里,不由心急如焚,对金轮法王拱手道:“此事紧急,我现在就启程南下,告辞了。”说完拉起阿紫和那孩子就走。 走出店门,三人上了马,萧峰看看那孩子,微一沉吟,心里已有了主意,对阿紫道:“现时情势紧急,我们不能再向北走将这孩子送回松树林的小屋了,若再被丐帮绊一下,新月公主就很危险了,咱们现在唯有向南走,将这孩子交与大同府里的官员,让他们将这孩子的爷爷找来,好好安置他们。”他虽然十分不愿意惊动蒙古的官员,但此时出于无奈,也只好惊动一下了。 阿紫从不把别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只是这个公主待她挺好,虽然多次向萧峰示好,但萧峰却丝毫不动心,所以阿紫从不把她当情敌看待,当下点头道:“好,咱们这就走。” 其时两匹汗血宝马已吃饱喝足,在两人的马鞭之下,跑得像风一样快。没过两个时辰,已到了大同府,其时夜色已深,城门都已关上,萧峰朗声叫道:“城上有人吗?请将城门打开!”萧峰的声音中气十足,远远地送出去,料想守城之人就算睡着了,也会被惊醒。果然没过一会儿,城头上就伸出一个脑袋来,恶声恶气地大声道:“他妈的!吵什么吵!城门关上了,要入城明天再来!” 萧峰道:“我乃蒙古东辽将军萧峰,快快开门,我有急事见你们长官。” 那士兵哈哈一笑,道:“你是东辽大将军?大将军怎么会到我们这儿来?”他左手拉弓,右手搭箭,“嗖”地一箭射出,狞笑着道:“射死你这扰老子清梦的家伙!”听他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射杀一个人就像杀一头畜牲一样。 萧峰大怒,左手一扬,金光一闪,一块牌子朝城头疾飞过去,那士兵还没回过神来,“啪“地一声,那牌子已击在他头上,那士兵立时被击得头破血流,萧峰已经手下留情,要不他非当场丧命不可,那士兵正待叫骂,只听得萧峰朗声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那金牌上写着什么!” 那士兵拾起金牌一看,认得是蒙古军队里用于通行的令牌,只是常人拿的都是铁牌、铜牌,此人拿的令牌虽然样子与铁牌、铜牌一样,但却是金做的,在黑夜里金光闪闪。他顿时吓得脚都软了,大呼小叫地将同伴唤起,跑下城楼将门打开。 第五节 故地遇故人 萧峰和阿紫打马进了城门,只见门旁列着两列士兵,见了萧峰,都一起跪下,齐声道:“恭迎大将军!” 萧峰一摆手道:“免了!速叫你们守城的将军来见我。” 从队伍中闪出一名将领来,躬身道:“小人已派人通知忽鲁浑将军,应该很快就到!”他忽然一伸手从队列里拉出一个士兵来,口里喝道:“跪下!听从大将军发落!”那被他拉出来之人全身漱漱而抖,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这是大将军的金牌,请您收回。”那将领将萧峰掷上城头的金牌高举过头,递到萧峰的马前,萧峰伸手接了,看看地上那个不住发抖的士兵,灯火通明之下,只见他的头上还在汩汩地流血,当下喝道:“罢了!你去吧,这次只砸破你的头,下次要是再敢动不动就弯弓射人,我绝不饶你!” 那士兵死里逃生,在地上叩头如捣蒜,也顾不得头上剧痛,连声道:“谢大将军!小人再也不敢了。” 正在此时,从对面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行人朝这边急奔而来。待到跟前,一人大声道:“忽鲁浑拜见大将军,小人迎接来迟,请大将军恕罪!”那人当先滚鞍下马,拜伏在地。 萧峰道:“请起,不必多礼!”一面携着那孩子跃下马来,向忽鲁浑道:“忽鲁浑将军,我深夜来扰,实是有一件事要拜托于你。” 那忽鲁浑连忙躬身道:“大将军有话尽管吩咐,小人定当竭尽全力去办。”心想:“这草原上闻名遐迩的东辽大将军,竟有事拜托我?!他都办不到的事,叫我去办,岂不是叫我去送死吗?”想到这里,不禁身子微微发抖。 萧峰一拍他肩膀道:“不必害怕!我要你办的事是将这孩子的的爷爷找来,让他们祖孙团聚,然后好好安置他们,不再让他们忍饥挨饿,受人欺辱。”忽鲁浑一听,立时长出一口气,从萧峰手里拉过那孩子,拍着胸脯大声道:“大将军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他们饿着!” 萧峰道:“那萧某在此谢过了!”他回头看看阿紫,忽然道:“阿紫,你也留在这里吧,此去十分凶险,你就不要跟我去犯险了。” 阿紫万没想到萧峰会说出这话来,当下大声道:“不,你去哪我我就去哪儿,你在杨大哥和严前辈面前答应过我,永远不赶我走的,现在怎么就反悔了!”她眼圈微红,几欲要哭出来,在她的心里,萧峰就是一切,没有了萧峰,这个世界于她也就不存在了。 萧峰见她如此,轻轻摇摇头道:“我并不是要赶你走,只是我怕此去太凶险,对你照顾不周,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对得起阿朱的在天之灵?” 阿紫一仰头道:“我不怕!我早说过你死了,我也不活了,要死咱们就死在一起!” 萧峰纵是不喜她刁毒任性,此时也不由被她的话所动,心道:“我萧峰一生孤苦,却得她们姐妹以死相报,此番情意,我纵不能接受,也不能太过让她伤心了。”当下朗声道:“好!你既然心意已决,不管他是龙潭还是虎穴,咱们就一起去闯闯!”他向忽鲁浑一拱手道:“忽鲁浑将军,我还有急事要办,就此别过!” 那孩子与萧峰相处了几日,对他甚是依恋,当下眼泪汪汪地拉着萧峰的手,咽哽道:“叔叔,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萧峰心里一软,蹲下身子来,拍拍他的小脸蛋道:“等叔叔办完事,有空就来看你,你和你爷爷以后就住在这里,要是有人敢欺负你,下回我来看你时,你就告诉我,我一拳揍扁他!” 那孩子破涕为笑,拍手道:“好!咱们一拳揍扁那些坏人!下回叔叔来,一定要教我武功,长大后我也要去揍坏人。” 萧峰飞身上马,笑道:“好!下回一定教你!”他向众人挥挥手,道:“各位请回,萧峰告辞了!” 忽鲁浑单手放在胸前躬身道:“送大将军!”众将及众士兵跟着齐声道:“送大将军!” 萧峰与阿紫一提缰绳,牵转马头,朝城外奔去。 一路上萧峰为避人耳目,以免又被中原武林中人在中途绊住,耽误时间,于是与阿紫乔装改扮。他在颌下贴了一把须,头戴方巾,身穿白色长袍,打扮成个中年书生模样,只是眉目间,总难掩那勃勃英气。阿紫也穿了男装,学着萧峰的样子在颌下贴了些须,只是不像萧峰的那么浓,只贴了稀疏的几根,又戴了一顶硕大的帽子,将一张雪白的脸遮了大半去,那样子倒有几分滑稽。 两人日夜兼程,又加汗血宝马乃天下第一良驹,脚力极快,不几日,已渡过黄河,赶到河南境内。阿紫问萧峰道:“再过几天就到信阳了,咱们是先到阿朱姐姐坟前拜祭呢?还是先赶路呢?”萧峰双目远眺,心想人世间沧海桑田,转眼伊人已仙去一百多年,但她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仿佛她还站在那雁门关前,守候着他的到来。萧峰想到此处,不禁心里一酸,虎目含泪,他真想立即就飞到她的坟前,亲手抚一抚她坟前的泥土,默默地告诉她,他对她的思念。但是新月公主危在旦夕,他不能因拜祭阿朱而耽误了行程,此番只能与阿朱擦肩而过了。他一扬马鞭道:“救人要紧,回来时再去看你阿朱姐姐。”阿紫知萧峰深爱阿朱,此时他决定过而不见,倒有点儿出乎她的意料。 这一日,两人赶到一个小村庄,阿紫看着那空旷的田野,几只乌鸦啼叫着在上空飞过,忽然觉得此处甚是眼熟,只是一时又想不起这里是哪里。其时天色已暗,两人连续赶了两三天路,真是人困马乏,萧峰内力充沛,倒不觉什么,却见阿紫眼神无力,有些恍惚的样子,于是指着前面的村庄道:“我们到前面的村子里借宿一晚,让马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咱们再赶路。” 阿紫正巴不得他说这话,提着缰绳就往村子里走去,嘴里道:“没日没夜地跑,累死人了!它不休息,我还要休息呢!”边说边摘下那顶硕大的帽子,又将脸上的胡子扯下,嘀咕道:“这什么什劳子!挂在脸上难受死了!” 萧峰笑道:“我让你留在大同府,你偏不肯,这会儿倒叫起苦来了。” 阿紫小嘴一撅道:“我来的时候,可没说过我不会叫苦,你这么没命地赶路,铁人都被颠散了,别说是我。” 正说着话,忽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阿紫!阿紫姐姐!是你么?”那声音里充满了喜悦。阿紫蓦地侧过头去,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从田野的那边跑过来,一边挥舞着手里的镰刀,阿紫愣了一下,继而格格一笑,朝那少年挥了挥手,叫道:“你是姓江的臭小子么?” 那少年边跑边点头不迭,兴高采烈地道:“是我!是我!” 阿紫对萧峰笑道:“我说为什么这个地方那么眼熟,原来已经到了那姓江小子的地盘,他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在北上时碰到的那个江春蓝,他家里还有一个奶奶,就住在前面的村子里。” “哦,原来是你的故人。”萧峰想起阿紫说过这祖孙俩待她不薄,在树林里遇到狼时,还是靠这祖孙俩给的牛肉干才得以脱险,当下微笑道:“人家待你不薄,你可要好好报答人家。” 此时江春蓝已跑到跟前,他弯下腰去,气喘吁吁地道:“阿……阿紫,你怎么会在这儿?” 阿紫翻身下马,笑道:“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我找到我姐夫了,当然要回来看看。”萧峰也跳下马来,站在阿紫身旁。江春蓝抬头看看他,“哇”地一声惊呼,道:“这就是你姐夫?好神气啊!”他的目光绕过萧峰,看看那汗血宝马,“人神气,连骑的马也神气。”他拉了拉自己的衣角,站在萧峰跟前,他不禁自惭形愧起来。 萧峰见他虽是衣衫褴褛,满脸污垢,但却掩不住他的眉清目秀,当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江兄弟,谢谢你从前对阿紫的照顾,今天天也黑了,我们想到你家去借宿一晚,可方便么?” 江春蓝被他一拍,立即觉得豪气千丈,自惭形愧一扫而空,他挺起腰来大声道:“当然方便!咱们出来混的,为朋友两胁插刀都在所不辞,更别说是借宿一晚了!我不睡都让给你睡!” 萧峰哈哈大笑,道:“好!小朋友有趣得紧,我就交了你这朋友了!” 江春蓝听萧峰竟认他作朋友,当场喜得摸耳挠腮,伸手去拉那站在前头的红马,道:“我来牵马,你们跟我来,奶奶要是见了阿紫,肯定要乐坏了。”谁知那马跑了两三天,甚是疲乏,见不是主人来拉,竟死死地站住脚,不肯挪动半步。直拉得江春蓝吡牙咧齿,那马却纹丝不动。 萧峰一手从他手里接过缰绳,一手在他腋下一托,将他一下子托到马背上坐着,笑道:“这马不听话,江兄弟你骑着他就听话了。”说毕将缰绳交到江春蓝手里,在马肚子上轻轻一拍,那马撒开四蹄就跑,直吓得江春蓝死死地拉着那缰绳,身子几乎趴在马背上。萧峰展开轻功跟在马旁,笑道:“不必害怕,它不敢把你甩下来的。”阿紫也骑上马,随后跟了上来。 第六节 乡村老妇 没过一会儿,已看见江春蓝住的茅屋,他用力拉着缰绳,但那马丝毫不减速,依然朝前急奔,江春蓝大呼道:“到了,到了,快停下来!要撞过去了!”萧峰哈哈大笑,伸手一拉缰绳,那马长嘶一声,在茅屋前停下,江春蓝从马背上爬下来,边拍着胸口边道:“吓死我了,看来这神气的马只能是神气的人骑,我们是骑不了的。”他走到门口前,朝屋里大声道:“奶奶,你看谁来了!” 一个声音道:“嚷什么嚷!还有谁会来?你这小子又在捣什么鬼!”话音未落,从屋里走出一个老妇来,她先是打量了一眼萧峰,然后看见阿紫,不禁喜道:“阿紫?你怎么回来了?” 阿紫走上前去,拉着那老妇的手,笑道:“奶奶,我找到我姐夫了,顺路回来看看您。”她指着萧峰道:“他就是我姐夫。” 萧峰向她行了礼,道:“萧峰见过前辈。” 那老妇再次上下打量了萧峰一眼,微笑道:“好,果然是人中龙凤,只管叫奶奶就好,不必前辈前前辈后的,我们乡下人听不惯。” 萧峰微微一笑,也不答话。心想:“这老妇目光如炬,走路身姿轻盈,决计不是一个寻常村妇,只是她不愿说破,也就罢了。” 四人进到屋里坐下,那老妇和江春蓝张罗着做晚饭,萧峰见那老妇热情善良,江春蓝调皮直爽,不禁对这祖孙俩甚有好感。他问那老妇道:“两位一直住在这里吗?” 那老妇淡淡地道:“不,我们是从外地来的,十六年前,我们家道中落,又逢饥荒,就逃难到了这里。”言语之间,仿佛十分不愿提起从前的往事。 萧峰也不便再问,寻思道:“这老妇隐藏武功,住在穷乡僻壤里十六年,看来必是有莫大的隐情。” 当下四人吃过晚饭,阿紫从怀里掏出一片金叶子来,在江春蓝面前一晃道:“小子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江春蓝从未见过金子,当下瞪着眼睛道:“这是金子吧?怎么雕成这么精致的叶子?” 阿紫笑道:“叫十声好姐姐,我就把这金叶子给你。” 江春蓝嘴巴一撇道:“谁稀罕了!拿了它我还不知道上哪儿花去,要是给别人知道我有金子,拿着刀子来抢,我还要担惊受怕呢!” 阿紫伸手一擢他额手道:“整个儿乡下小子!没点见识!你不要就算了。” 江春蓝道:“我本就是乡下小子,本就是没什么见识,不过你的见识也不见得比我高到哪儿去。” 那老妇摇摇头笑道:“你们俩个是不是前世冤家?一见面就吵个不停,春蓝,等阿紫姐姐一走,你又该说阿紫姐姐怎么还不来了。”她扭头问萧峰道:“萧相公,你们这是要上哪里去?” 萧峰道:“我们要到大胜关去,今晚在这儿打扰一宿,明天一早我们就起程赶路。” 那老妇道:“好不容易来一趟,再过几天就过年了,不如在这儿多歇几天,和我们一起过年,也热闹些。” 萧峰道:“谢谢您的好意,我们到大胜关有急事要办,不能耽搁了,这几天来我们都是日夜兼程,今天我看阿紫实在太累,才停下来歇歇。”他忽然脸色一变,一掌将灯火击灭,低声道:“有人!”他侧耳细听,道:“他们正朝这边走来,听脚步声轻功不错,他们应该是冲我来的,你们不要作声,我出去应付他们。”他虽知那老妇武功不弱,但她隐姓埋名十几年,当然是不想暴露身份,但若是大伙儿动起手来,她总不能再装下去的,所以他想还是自己一个人去把这些人打发了算了,免得她无可奈何之下出手,白费了十几年来的苦心。 江春蓝道:“不行!怎么能让萧大哥你一个人去挡?我虽然不会武功,但朋友有难,我是决不做缩头乌龟的。” “春蓝!”那老妇低声喝道:“你懂什么!你一点儿武功都不会,出去只会让你萧大哥分心,反而连累了他。”她伸手过来将江春蓝拉到身边,柔声道:“你放心罢,你萧大哥的武功好得很,那些人不是他的对手。” “不错,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萧峰长身而起,掠出门外,站在门口处。阿紫奔到门口,叫道:“姐夫,我来帮你。” 萧峰一摆手道:“不必,你还是好好呆在屋里,别出声,省得让我分心照顾。”他边说边伸手将门关上,阿紫只得退回屋里,趴在门缝上往外看。只见夜幕之下,几条黑影从远处的田野掠来,不一会儿,已奔到茅屋前。 萧峰见这几人全身黑衣,头戴黑帽,身材苗条,脸庞雪白,竟全部是女子!萧峰愣了一下,心想:“中原武林中人要杀我,成名的英雄好汉不计其数,为何如今竟派几个女子来?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阴谋?” 那几个女子奔到屋前,见萧峰仿佛门神般站在那里,也不禁一愕,中间那女子娇声喝道:“呔!你是何人?快快让开!” 萧峰更是惊奇,一时心如电转,“她们要找的不是我!莫非她们是冲那屋里的老妇人来的?可是她隐居十六年,怎么今天这么巧被仇家寻上门来了?” 那几个女子见萧峰不答,站在那里仿佛没有让开的意思。“噔”地一声,中间那女子长剑出鞘,喝道:“你既然要送死,就休怪我们无情!姐妹们,上!” 几个黑衣女子剑尖一抖,同时朝萧峰刺来,看似平平无奇的剑招,被这几个女子分别使出来,竟前后左右相呼应,剑式间配合得天衣无缝。萧峰见此剑阵变化莫测,威力无穷,不由收起轻敌之心,凝神应战。这剑阵所使之招式至阴到柔,而萧峰的掌力至刚至强,刚好与之相克。斗了十几招,萧峰凭着绝顶的轻功,在剑阵里纵横跳跃,已大概摸清这剑阵的变化。那几个女子呼喝声连连,虽然每一招似乎萧峰都在劫难逃,但临到他身边时,又给他巧妙地化解了,始终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但萧峰想在一时间击破这剑阵,却也是不能。萧峰不禁暗暗佩服这剑阵的创始人,他竟然在十几招过后,还找不到剑阵的破绽。 正在此时,趴在门缝上的阿紫忽然见一条人影像鬼魂般从远处飘来,她脚不着地,瞬间已飘到屋前,半点声息都没有,她也是全身黑衣,头上的黑帽子垂一来,几乎盖住了整张脸。直看得阿紫毛骨耸然,捂着嘴巴惊叫一声。 此时只听得那黑衣人冷冷地对萧峰道:“阁下是谁?为何要替那贱人出头?”听那声音仿佛是一个中年女子。 萧峰一愕,边挥舞双掌,边道:“你说的贱人是谁?” 那黑衣女子冷笑一声,忽然朗声道:“妹妹,姐姐来看你了,十六年不见,怎么也不出来迎接姐姐?” 阿紫趴在门缝上正自纳闷,忽然一阵凉风从后面掠来,她已被人轻轻提起往后一放,眼前只觉人影一闪,一个人开门掠了出去。她定睛一看,只见月光下,江春蓝的奶奶已站在屋前,她平时弯着的腰陡然直了起来,只见得她朗声道:“十六年不见,姐姐还没仙游么?”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清脆响亮,与平日苍老低沉的声音截然不同。 那黑衣女子阴恻恻一笑,道:“妹妹没仙游,姐姐怎么能舍妹妹而去呢?” 那老妇恨声道:“老天真是没眼!说什么善恶有报,怎么还没报到你头上!” 那黑衣女子冷冷一笑,道:“贱人!十六年前让你侥幸逃脱,今日你就纳命来吧,你和檀郎不是很恩爱么,你早该下去陪他了。”她忽然又咬牙切齿地道:“不!就算下到地府,我也不会让你和他团聚,我要把你的尸首扔进大海,让你的鬼魂飘得远远的,永远见不着檀郎!”说毕忽然飘身而起,一掌朝老妇击去。她整个人身在空中,由上向下飘下来,所使之掌也是轻飘飘的,在月光之下,她虽身穿黑衣,但身姿十分优美,显得超尘脱俗,仿佛仙女下凡一般。 此时萧峰掌上力道加重,那剑阵虽无破绽,但掌风已将那几个女子逼得喘不过气来,连连后退。他一眼瞥见那黑衣女子从空中击下的一掌,不禁大吃一惊,觉得此掌曾在哪里见过,甚是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他看出此掌蕴含着万般变化,仿佛一片乌云般笼罩在那老妇的头顶上,那老妇武功再高,但被那黑衣女子夺了先机,眼看这一掌再难避开。却见她忽然双掌一翻,高举过头,“啪”地一声,接住了那黑衣女子从头顶击落的一掌,这一招看似平淡无奇,但萧峰却看出她是以自身深厚的内力,将那黑衣女子的掌力吸了过去,才破了对方千变万化的去掌之势。那黑衣女子双掌与她一接,身子倒竖过来,源源不断的内力有如泰山压顶般向那老妇压去。 第七节 碧云宫主 三十几招过后,萧峰对那剑阵的变化已了然于胸,他大喝一声,一招“神龙摆尾”,将那几个女子手中之剑震得飞了开去,远远地插在田野里。那几个女子面如死灰,垂手退在一旁,然后一齐向那倒立在空中与老妇比拼内力的黑衣女子跪下,中间那女子道:“属下该死,被敌人击败,请宫主责罚。”那黑衣女子虽在催动内力,却还可开口说话,只听得她骂道:“废物!给我进屋里去把那孽种杀了!” “是!”那几个女子应了一声,站起来赤手空拳就往屋里掠去,萧峰往门口一站,伸手拦住她们道:“几位要行凶杀人,还是得过了我这一关。” 那黑衣女子道:“阁下武功盖世,为何一定要与我们为难?阁下今日若能袖手旁观,不管闲事,你就是本宫主的恩人,他日我必当厚报于阁下。” 萧峰微微一笑,道:“可惜萧某偏是不识抬举之人,今日这闲事是管定了。” 那黑衣女子怒道:“你知道与我碧云宫为难的后果吗?你纵然有上天入地之能,日后也难逃本宫主的手掌!” 萧峰仰天大笑,道:“萧峰坐不改姓,行不改名,日后若还有命在,当随时恭候宫主大驾!” 那碧云宫主冷笑几声,连说了几个好字,再不作声。 那几个女子齐声娇喝,几种暗器同时朝萧峰击去,萧峰为免暗器飞入屋里,伤了江春蓝和阿紫,当下并不跳跃躲避,双掌用力击出,掌风在空中将那些暗器击得掉转方向,朝那几个女子飞去。只听得几声闷哼,那几个女子躲避不及,中了被萧峰反击回来的暗器。这些暗器上都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无药可解,只见她们的脸色立即变黑,身子僵硬,相继倒在地上,连哼都不曾哼一声。萧峰虽然见的喂毒暗器甚多,此时也不由脸上微微变色。 这边料理完毕,萧峰抬头见那老妇双掌高举,与碧云宫主比拼内力,她脚下的泥土竟渐渐凹了下去,虽是腊月天气,她脸上却是汗水涔涔。萧峰知道她被碧云宫主泰山压顶般压着,在比拼内力上已吃了大亏,若非内力比敌人强,绝计无法将敌人的掌力御开,终会被敌人压得手臂断折、五脏六腑震裂而死。但那老妇的武功甚是惊人,虽被强敌压得慢慢往地下陷,双臂却还能支撑着,并未被折断。若是在平地上相斗,那碧云宫主要击败这老妇,倒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萧峰见那老妇双脚慢慢下陷,已没过脚踝处,当下飞身跃起,一掌朝那黑衣女子横扫过去,口里喝道:“得饶人处且饶人!阁下撤掌罢!” 那黑衣女子身在空中,萧峰的掌未击到,强劲的掌风已迎面扑来,她唯有双掌一松,翻身落地。眼见那老妇行将被她击毙,现在经萧峰一插手,竟功亏一篑,她不由怒火中烧,双掌如风,分击那老妇和萧峰。萧峰见她两只手所使的招数竟全然不同,仿佛两个人一般,不由愣了一下,那碧云宫主的一掌已逼到胸前,萧峰也不硬接,侧身避过。但那老妇刚放下苦撑了许久的双臂,只觉胸闷气堵,已然受了内伤,那黑衣女子抓向她面前的一抓她躲避不及,“哧”地一声,脸上竟被抓了一张面皮下来。 屋里一声惊呼,江春蓝从屋里跑出来,叫了声“奶奶!”目之所及处,却让他惊呆了,只见月光下那老妇已变成了另一个人,她脸上光滑无比,容貌美艳绝伦,年纪在三四十岁之间。江春蓝一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睛再看时,还是不见他熟悉的奶奶的面容,只见那件熟悉的粗布衣裳穿在那陌生的美貌妇人身上,他心下一片茫然,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喃喃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碧云宫主停了手,朝江春蓝狠狠地看了一眼,身子微颤,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江春蓝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恨声道:“你这恶妇,欺负我奶奶,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名字!” “奶奶?”碧云宫主冷笑一声道:“你叫她作奶奶?你知道她是谁么?” 江春蓝大声道:“她养了我十六年,不管她是谁,也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她永远是我奶奶!” 那碧云宫主纵声长笑,道:“好!小子倒有乃父风范。”她转头对那美艳绝伦的妇人道:“妹妹,你真是煞费苦心啊,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敢认,还要扮作他的什么奶奶,真是难为你了!” 此言一出,莫说江春蓝大吃一惊,连萧峰和阿紫都不禁吃了一惊,但再细细看两人的相貌,眉目间倒真有几分相像。 江春蓝颤声问道:“奶奶,她说的是真的吗?” 那美貌妇人双目含泪,缓缓道:“春蓝,我……我对不起你……” 江春蓝瞪视着她,“你……你真是我娘?” 那美貌女子双眼一垂,泪珠从眼中滚落,她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没错,我是你娘,十六年来,为了躲避这恶妇的追杀,我唯有隐姓埋名,扮作一个老妇,以掩人耳目。” 那碧云宫主冷笑道:“你这一招倒是厉害,让我找了十六年,但你应该知道,无论你如何乔装改扮,我碧云宫总要找的人,就算掘地三尺,也会把她翻出来,只是时间长一些而已。” “好!”那美江春蓝的母亲江夫人恨声道,“既然已被你找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双掌急挥,朝那碧云宫主击去,喝道:“纳命来!今日我要为檀郎报仇!” 碧云宫主骂道:“贱人!檀郎是被你害死的,若非是你,我绝不会杀他!”两人嘴里说着话,手上已如闪电般拆了上十招。两人的招式身法颇为相似,只见两人衣袂飘飘,身形极快,但身姿甚是美妙,有如仙女下凡一般,虽在恶斗之中,却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斗了上百招,那江夫人先前身受内伤,此时开始渐渐不支,她大声对萧峰道:“萧大侠,请你帮我照顾春蓝,带他离开这儿,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阁下大恩。” 萧峰尚未答话,江春蓝从屋里拎着一把菜刀跑出来,朝碧云宫主冲过去,叫道:“娘!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咱们和这恶妇拼了!” 萧峰伸手拦住他道:“江兄弟,你站到一旁去,别让你娘担心,这恶妇由萧大哥来应付。”说毕,双足一掂,掠到那碧云宫主身旁,双掌同时推出,一招“突如其来”朝碧云宫主疾击而去,这一招刚强有力,那碧云宫主不敢再以一只手来应付,唯有把击向江夫人的一招急速收回,牵转手掌,接了萧峰一招。两人旗鼓相当,在雪地上斗得难解难分,地上被掌风激起的雪片在空中飞舞,江春蓝在一旁只见人影闪动,已经分不清谁和谁的影子。萧峰的降龙十八掌刚猛有力,碧云宫主的掌法飘忽变幻,恰好是至刚遇到了至柔,直斗了上百回合,却还分不出胜负。 “啊!”那碧云宫主忽然痛哼一声,身子急速往后跃开,口里骂道:“贱人!竟敢偷袭我!”她心念转得极快,话未说完,已飞身而起,如流星般朝远处的田野掠去。只听得她恨声道:“贱人!三个月后,我再来取你性命!”原来她被那美貌妇人击中受伤后,已明白有萧峰在旁,今日绝无胜算,当下以绝伦的轻功逃了开去。江夫人身受内伤,自知无法与她天下无双的轻功相比,唯有恨声道:“这恶妇逃得倒快!天下无人能及!”萧峰见她受伤之余,轻功尚且如此惊人,不禁暗暗佩服,心想:“她的轻功倒可以和唐凌前辈相比,我就算奋起急追,也未必能够追得上。”他本不想取碧云宫主的性命,当下也不追赶。 江夫人见强敌已去,此时再也支撑不住,哇地吐了一口血出来,一下子软倒在地上。江春蓝冲上前来,将她扶住,急道:“娘,你怎么了?”他自懂事以来,就一直以为自己父母双亡,虽然有个奶奶,但每当被别的孩子骂作没爹没娘的野孩子时,心里就十分难过,此时忽然发现世上还有个亲娘,他惊疑过后,当真是悲喜交集。 萧峰道:“江兄弟,你娘受了内伤,你将她扶到屋里,我替她疗伤。”当下阿紫和江春蓝将江夫人扶进屋里,萧峰盘膝而坐,为她运气疗伤。过了一会儿,江夫人慢慢睁开眼睛,挣扎着要起来向萧峰行礼致谢。萧峰连忙摆手道:“夫人身子虚弱,不必拘礼。” 江夫人道:“萧大侠救命之恩,我们无以为报,唯有多磕几个头。”她对江春蓝道:“春蓝,你就替为娘向萧大侠磕几个头吧,若没有他,今日我们娘儿俩早没命了。” “是。”江春蓝应了声,跪下来向萧峰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头,萧峰忙将他扶起,道:“江兄弟,你我是朋友,如此多礼,可是见外了。” 江夫人道:“萧大侠,折腾了一夜,想必大家都累了。”她转头对江春蓝道:“春蓝,领萧大侠到你房里睡吧,阿紫还是和从前一样,与我睡罢。” 萧峰见江夫人不再提起今夜之事,当下也便相问,跟着江春蓝进房里睡下,只是眼前总闪过那碧云宫主和江夫人的武功招式,越想越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只是无论他怎么想,却总是想不起来。 第八节 虚实陆家庄 翌日,萧峰见那江夫人伤势甚重,又怕那碧云宫主再次来袭,虽然他心里记挂着新月公主的安危,但也不能就此撇下他们母子俩不管,唯有住下每日替那江夫人运气疗伤。那江春蓝虽有千言万语要问他母亲,但见他母亲重伤未愈,唯有忍着满腹的疑问。 直过了三日,江夫人的气色才稍稍好转。第四日清晨,萧峰心想再不能耽搁了,等用过早饭后,他即向江春蓝母子告辞,道:“在下要赶到大胜关救一个朋友,不能再耽搁了。”他担心他走后,碧云宫的人再来为难他们母子俩,不禁眉头微皱道:“我看碧云宫绝不会就此罢休,若在平日,以江夫人的武功,倒也不惧她们,只是如今受了伤,还是先避避为好。” 江夫人道:“有劳萧大侠这几日为我疗伤,已经不碍事了,那碧云宫的恶妇吃了我一掌,她的伤比我还重,起码得养三四个月,这个贱人恨我之极,她杀我绝不肯假手于人,所以她临走时说三个月后再来,她是说到做到之人,在这三个月内她绝不会找我晦气,萧大侠不必替我们担心。” 萧峰听她那夜与碧云宫主的对话,已经看出两人的仇恨极深、了解也极深,如今听她所言,觉得甚为有理,道:“那三个月后,夫人作何打算?” 江夫人咬咬牙道:“三个月后我就与那贱人拼了!十六年来,我隐姓埋名,连亲生骨肉都不敢认,但还是给那贱人找到,天下之大,没有我藏身的地方,碧云宫要找的人一定会找到。”她忽然从床上撑起身子来朝萧峰跪下道:“我死无所憾,只是那贱人一定不肯放过春蓝,普天下能保春蓝平安的唯有萧大侠一人,在下求您替我照顾他,那我死也瞑目了。” 萧峰忙道:“夫人请起,江兄弟是我朋友,我定当竭尽所能保他周全,此去大胜关救了人后,我若还有命在,必在三个月内赶回这里,助夫人一臂之力。” 江夫人与江春蓝见萧峰如此大义,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一时感激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 萧峰与阿紫上了马,拱手向江春蓝母子告别,快马加鞭朝南边疾驰而去。 中午时分,已到了信阳古道,萧峰想起在此听信马夫人的谎言,自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害得阿朱命丧黄泉,从此两人阴阳相隔,塞上牛羊空许约……想到这里,心里悲痛难忍,他长叹一声,催马急奔,丝毫不停留,阿紫在后叫道:“姐夫,要不要下马歇歇?” 萧峰大声道:“不必!抓紧赶路,明日要赶到大胜关。” 两人一路风尘,于第二天傍晚时分,终于到达大胜关。萧峰注意到快到大胜关时,一路上丐帮弟子陡然增多,各种各样的江湖人物也放眼皆是。萧峰和阿紫寻了个偏僻的店栈住下,为了打探消息,萧峰改扮成丐帮中人的模样,在街上寻了几个丐帮弟子,上前作揖道:“几位兄弟,你们这是要上哪里去?”他在丐帮二十几年,对丐帮的各种规矩习惯了如指掌,此时扮作一个丐帮弟子简直可以以假乱真。 那几个丐帮弟子看看他,见他身材高大,其中一人说道:“兄弟,你是刚从北方来的吧?黄帮主又要开英雄大会了,我们帮中的兄弟知道消息的,都赶往大胜关来。” 萧峰一听,心下稍宽,暗想黄蓉果然还在大胜关,并未回襄阳,想来新月公主必定还在大胜关。当下问道:“兄弟可知黄帮主为何要开英雄大会?” 那丐帮弟子道:“这个倒是不清楚,听说她的女儿受了重伤,不知道黄帮主为何还有心思开英雄大会。” 萧峰心里一凛,已经明白黄蓉在此时开英雄大会的目的,她抓了新月公主,知道蒙古得知消息后,必定会派人来营救,为了与蒙古诸高手相抗衡,她广邀武林好手,会集于此。只是她为何不直接将新月押回襄阳,而要在这里大张旗鼓地开英雄大会?但不管如何,只要新月还在大胜关,就要趁此机会把她救出来。当下问道:“兄弟可知黄帮主在哪里开英雄大会?兄弟也想去见识见识。” 那丐帮弟子道:“和十几年前一样,还是在陆家庄。”另一个丐帮弟子接口道:“十几年前的英雄大会,让如今的神雕大侠杨过一举成名,不知道这次又会出个什么英雄来。” 萧峰听到杨过之名,不禁问道:“请恕在下孤陋寡闻,当年杨大侠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罢?他如何在英雄大会上一举成名?” 那丐帮弟子奇道:“当年杨大侠少年英雄,与他师父小龙女击败蒙古第一护国大师金轮法王,这在当时可是轰动武林的大事,兄弟竟然不知,你从前不是江湖中人吧?” 萧峰道:“当年我家境尚可,后来才中落,加入丐帮也只是这几年间的事,所以十多年前的事一无所知。”他顿了顿道:“不知这英雄大会什么时候开?” 那丐帮弟子笑道:“兄弟倒是来得巧了,后天是正月初一,黄帮主特意挑了这个大过年的日子来开英雄大会,好叫大伙儿热闹热闹,我们一年到头也没顿饱饭吃,那陆家庄的陆庄主倒是好客得很,我们可以放开肚皮大吃几天。” 萧峰深知丐帮弟子平日以行丐为生,生活甚为艰难,有顿饱饭吃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他听到陆家庄陆庄主时,不由想起在杏花谷中那个在门外求林姑娘去治病的陆庄主,这两人会不会是同一个人?但天下之大,陆家庄有无数个,陆庄主也有无数个,未必就会那么凑巧。当下他向那几个丐帮弟子一拱手道:“谢谢几位兄弟的指点,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就此别过,咱们后天在陆家庄见。”说毕举步就走。 “哎,等等,你去参加英雄大会,可收到英雄帖了么?没有英雄帖是进不去的。”其中一个丐帮弟子朝他叫道。 萧峰回头一笑,道:“无妨,到时我自有办法进去。”他一面往回走,一面向路人打听陆家庄的所在,陆家庄仿佛在当地十分有名,随便问了个人,那人一指东边的长街道:“穿过这条街,再朝东边走七八里地,看见一座古槐围绕的大庄院就是了,那是富贵人家,门面大得很,门前还写着斗大的字。”他看看萧峰,忽然笑起来,道:“忘了你是不识字的,你是到陆家要饭的吧?倒是找对人家了,这陆庄主对要饭的最客气了。”萧峰不置可否,向那人致了谢,扬长而去。 回到客栈,萧峰对阿紫道:“今晚我要去探一探陆家庄,那黄蓉如此大张旗鼓地开英雄大会,我总觉得其中有阴谋,她若是担心蒙古好手来救新月,此地离襄阳不远,索性将新月押回襄阳,由她丈夫郭靖看管,又有宋军重镇,当比在此稳妥得多,何须在此开什么英雄大会?就算要开,也该在襄阳开,有天下英雄会集襄阳,更不惧蒙古好手混入襄阳来救人。”他沉吟了一会儿道:“所以我想她可能在摆空城计,新月已经被押回襄阳,而她摆下这空城计是想引我和金轮法王自投罗网,今天晚上我得去探个虚实,看看新月在不在陆家庄。” 阿紫道:“我看这黄蓉狡猾得很,姐夫你不必去探虚实了,开什么英雄大会,肯定是个阴谋!” 萧峰摇摇头道:“不行,新月公主待我恩重如山,不管陆家庄是龙潭还是虎穴,我总要去闯一闯,待探明虚实,等金轮法王到了以后,我们再设法营救公主。” 阿紫站起身来朝窗外看了看,见天色已黑,说道:“那好,我去换件黑衣裳,等夜深了我们就去陆家庄。” 萧峰摆摆手道:“阿紫,你坐下,今天晚上我自己去,你就留在客栈里,不要跟着去了。” 阿紫小嘴一撅道:“姐夫你又来了!不是说好你去哪儿我去哪儿的吗?” 萧峰沉声道:“阿紫,你别任性好不好?我今天晚上进庄里探一探就回来,又不是从此一去不回,陆家庄正在广邀天下英雄,好手众多,你跟了去,岂不是要我分心照顾你么?” 阿紫听了,虽然心里不乐,但想想也有道理,以萧峰的武功,天下罕逢敌手,去陆家庄探探虚实,要全身而退当是不难,但要是自己跟了去,要他分心照顾,反而会拖累了他。当下唯有无奈地道:“好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你要快去快回。” 萧峰点头笑道:“这才是好阿紫,不必担心,千军万马我都闯过了,这小小的陆家庄难不倒我,你先睡吧,我回来时自会来看你。” 阿紫摇摇头道:“不,我要等你回来。” 萧峰与阿紫又说了一会儿话,见月已上中天,他站起身来道:“我这就去了,五更前一定回来。” 他出了客栈,依着日间街上那人所指,展开轻功朝陆家庄掠去。 阿紫站在窗前看着萧峰一下子消失在夜色里,心里陡觉空荡荡的,连日来除了晚上睡觉,她从未离开萧峰半步,此时见萧峰独自去涉险,虽然他武功盖世,但不知为何,她竟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 第九节 身陷囫囵 萧峰一路向东掠去,没过一会儿,前面出现一座古槐围绕的大庄院,只见庄内房屋接着房屋,重重叠叠,一眼竟看不到头。萧峰跃过围墙,轻轻落在一棵枝叶茂盛的树上,心想这么大个庄子,要探明白新月公主究竟在不在这里,倒也不容易,唯有找个人来问问,但是这么隐秘的事情,一般的仆人未必清楚。萧峰寻思半晌,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暗想:“他应该知道,就找他问问!”他放眼望过,只见庄内一片漆黑,只有两三处还亮着灯光,四下里静悄悄的,想来庄里的人都睡了。萧峰跃下树来,朝着东边的一处厢房掠去。 来到厢房前,萧峰用内力震开门闩,悄无声息地闪身进屋,走到床前,只见一人睡在床上,口涎直流,他忽然咂了咂嘴,脸现笑容,含含糊糊地道:“嗯,好吃……” 萧峰伸手扼住床上那人的脖子,那人猛地睁开眼睛,见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一只大手正扼着自己的脖子,他一下子吓呆了,喉咙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来。萧峰沉声道:“别作声!我问你, 你们陆庄主住在哪里?” 那人瞪着惊恐的眼睛,刚从美梦里惊醒,就进入了噩梦中,他伊吖了几声,却听不清楚,萧峰将手稍稍放松,道:“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只要你告诉我你们陆庄主住在哪里,我立时就放了你。” “真……真的么?”那人吓得声音都哑了,“陆……陆庄主住……住在北……北边的归……归云阁……”萧峰见他吓得口齿不清,半天说不明白,甚觉不耐烦,当下一提他衣领,将他整个人拎起来,道:“你带我去!”他左手抓起床前桌子上的一只杯子,用力一捏,那杯子立时变得粉碎,那人吓得目瞪口呆,只听得萧峰道:“你若敢声张,就有如此杯!”那人连连点头,身子抖得像筛糠一样,哪里还敢出声。萧峰挟着那人跃上屋顶,按着他的指点朝北边飞掠而去。 也不知跃过了多少座房屋,那人仿佛被吓得有些神志不清,好几次指错了路,又折回头,萧峰低声喝道:“你再乱指,我立时教你的手永远抬不起来!”那人颤抖着声音,一副哭腔道:“大侠,若是在屋下走路,我闭着眼睛都知道哪里是哪里,可是现在在屋顶上,到处的屋顶都是一样,看得我有些眼花,我真不是故意的,大侠饶了小人吧。”萧峰见他说得可怜,想想也有道理,当下问道:“快到了吗?”那人四处看了看,指着北面一进院子道:“那儿就是了。”萧峰提起他,脚下一掂,如大鹏般朝那进院子掠去,他知道这庄内住的大多是武林好手,稍不留神即会被发现,所以他在屋顶行走时落脚甚轻,仿佛一片叶子飘落一般,悄无声息。 眨眼间,萧峰已掠到那人所指的院子前,那人道:“就是这里了。”萧峰向下一看,只见这院子甚是宽敞,院门上横匾写着“归云阁”三个大字,他反手点了那人的穴道,将他放在屋顶上,道:“委屈你暂时呆在这儿,过一会儿我回来再解开你的穴道,带你回你的屋里去。”那人身上穴道被点,身子动弹不得,哑穴被点,话也说不出来,唯有眼睁睁地看着萧峰像风一样飘下去,隐没在院子里。 萧峰无声无息地进了“归云阁”,绕过正厅来到后厢房,那厢房建造得甚是精致气派,想来必是庄主住的房间,萧峰奔近前去,以同样的手法震开门闩,闪身进屋。这房间甚大,黑夜中朦朦胧胧地看见房里摆设甚多,萧峰绕过几扇屏风,豁然发现房里还有一个房。 萧峰轻轻走进里面的房间,见床上睡着一个人,朦胧中看不清面容,他想此人必定是陆庄主,若黄蓉将新月公主关在陆家庄,这庄主肯定会知道,所以找他来问问就可弄清楚黄蓉到底胡芦卖什么药。萧峰举步朝床边走去,忽然脚下一空,身子急坠而下,萧峰一惊之下,心如电转,用力一提气,已经下坠半截的身子猛然拔起,向上跃起来,忽闻得一片““嗖嗖”声响,密如弹雨的飞刀从洞里疾射而出,萧峰身在半空中,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将身子从下坠中提起,根本无法再借力躲避这么多飞刀。但萧峰究竟不是常人,他飞跃而上的身子忽然改变方向,朝房外跃去,这一下将他先前用于凌空跃起的力道硬生生地收住,再猛然改变方向斜掠开去,在电光火石之间,要完成这种力道的改变,当真是匪夷所思。饶是这样,萧峰向旁掠开时,左腿还是中了一把飞刀,他还没站稳,只听得“砰砰”声响,一片刀影已直射上屋顶,将屋顶击出个大洞来。如此气势的飞刀陷井,若是适才萧峰稍一迟疑,此时早已被千刀穿身而过,哪里还有命在? 床上那人忽然翻身坐起,一跃跳过那床前的空陷井,一支竹棒似的东西朝萧峰横扫过来,只听得一个声音喝道:“萧大将军好武功!黄蓉再来领教!” 萧峰一听,认出那正是黄蓉的声音,心知已中了她的圈套,虽然他腿上已经受伤,但他丝毫不惧,暗想以他的武功受这点伤要全身而退倒是不难,只是已经打草惊蛇,要探听新月的消息是不能够了。他听见空中黄蓉一棒扫来的风声,已知道她所使的是“打狗棒”法,当下头也不抬,身子微微一侧避过,反手去夺她手中之棒,他刚一用内力,忽觉胸口如遭大锤闷击般疼痛。“莫非我中了毒?”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萧峰顿时发觉腿上被飞刀击中的伤口又麻又痒起来。 此时黄蓉的打狗棒法招招进逼,萧峰唯有强忍疼痛,提气拆招,但越是这样强硬调动内息,那毒发越是利害,萧峰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再过一会儿,毒就要走遍全身,不死也要束手就擒了。当下大喝一声,飞身跃起,右掌向下朝黄蓉的头顶拍去,黄蓉斜步躲避,但终究躲避不及,左肩被萧峰击中,幸亏萧峰重伤之余,掌上力道不足,黄蓉才不致身受重伤,但饶是这样,她已觉肩上剧痛,想来肩骨已经被击伤。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萧峰左手倏然伸出,夺去黄蓉手中的打狗棒。他身子微晃,已提着打狗棒掠到了门口,忽然从门口闪出一个人,一掌朝他击来,此掌来势极快,根本无法躲避,萧峰不及思索,也以掌相接,只听得“砰”地一声,萧峰倒退几步,“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内息乱涌,已受了重伤。只见得那人“咦”了一声,道:“阁下为何会用降龙十八掌?嗯,你好像受了内伤。” 萧峰知道此时极是凶险,自己再过不得一时半刻,当下强忍疼痛,一棒朝那人击去,那人侧身避开,奇道:“咦,你还会用打狗棒法?”此时黄蓉按着肩头,叫道:“靖哥哥,别和他啰嗦,快抓住他!他已中了毒,不是你的对手。”原来此人正是郭靖,他愣了一下道:“好,先擒住他再说。”边说边一招“见龙在田”击出,他对萧峰会用降龙十八掌,还会用打狗棒法甚为奇怪,心想他该是和丐帮甚有渊源,又知道他中了毒,出手不由留了几分情。 萧峰见他会用“降龙十八掌”,也甚觉奇怪,心想:“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历来只有丐帮帮主才会,莫非他也曾是丐帮帮主?”只觉此人的掌风凌厉,招式的变化达炉火纯青。萧峰大惊,心知今日遇到前所未有的强敌,他提起打狗棒就是几棒快攻。此时他已中毒甚深,又硬接了郭靖一掌,内力几乎完全提不起来,只是凭着巧劲和打狗棒法的变化多端苦苦支撑。 郭靖也是手下留情,拆了几招,只觉此人的打狗棒法用得纯熟无比,比黄蓉还要高出一筹,不禁更是奇怪,而且偶尔夹杂着的一些别的武功招式,也甚是大气正派,不像卑鄙小人所用的邪门武功。他忽朗声道:“阁下已经中毒,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罢,我决不为难你。” 萧峰哈哈大笑,道:“死则死矣,又有何惧!”左手运棒如风,也不顾毒性游走全身,咬牙猛地提起一口气,身子一转,右掌一招“神龙摆尾”推出,郭靖一直手下留情,想不到他忽然使出这么刚猛的一招,刚刚侧身避过打狗棒,强劲的掌风又击到,他不假思索,又再向侧躲避,萧峰趁机夺门而出,反手将打狗棒朝黄蓉一掷,这几招萧峰用了全身的力气,郭靖固是被逼得侧身躲避,黄蓉也想不到萧峰重伤之余,竟还如此神勇,那掷向她的一棒猝然击到,她“哎唷”地一声,打狗棒击在她的手臂上。郭靖急忙冲进屋里,道:“蓉儿,你没事吧?”黄蓉跺着脚道:“我没事,你快追!他受了重伤,跑不远的。” 萧峰趁着他们夫妇说话的一瞬间,已跃上屋顶,朝西面奔去。 第一节 夜藏闺房 萧峰身受重伤,体内毒性深入肺腑,全身瘫软,胸口剧痛,意识也开始模糊。他硬撑着掠过几进院子后,脚下站立不稳,从屋顶上掉了下来,摔在一房屋的门前。 “谁?”屋里传出一声断喝,“呀”地一声门一下子打开。此时庄子里人声鼎沸,四处有人叫道:“有刺客!别让他逃了!”萧峰趴在地上,意识已经很模糊,他朦朦胧胧地看见一双穿着绿色鞋子的脚朝他走近。“啊!”忽然听得那走近的女子低声惊呼,随之萧峰只觉身子一轻,已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他身材高大,此时全身无力,连头都抬不起来,软软地靠在那女子身上,鼻间立时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那女子纤手托在他的腰间,半扶半抱地将他扶进屋里,低声叫道:“青弦,快关门!”旁边一女子应了声,急忙把门关上。 此时郭靖已追到,他远远地见萧峰从一座屋顶上跳下去,忙提气急追过来,四处朝屋下望了望,却不见萧峰踪影,刚才因为隔得远,又加月色朦胧,萧峰究竟从哪一座屋顶跳下去,郭靖看得并不真切,他四下里寻了一遍,本以为以萧峰的伤势,跳下去后应该跑不远,为何会一下子消失了?莫非他神功盖世,中了毒受了伤还能以绝顶的轻功跑出庄子?郭靖不禁暗自心惊,寻思道:“这世上竟有这样的高人,真是前所未见!” 黄蓉从后追来,见郭靖站在屋顶上发呆,四下里不见了萧峰的人影,急道:“靖哥哥,人呢?” 郭靖满脸羞愧,道:“给他跑掉了。” 黄蓉瞪大了眼睛,说道:“不可能!他中了天竺金蛇散之毒,又挨了你一掌,就是神仙都逃不出这庄子!而以你的轻功,怎么会追不上?” 郭靖道:“我也是这样想,可是明明见他跳下屋去,却怎么找也不见人影。” 黄蓉一跺脚道:“那肯定是有人救了他进屋里!想不到他在这庄子里还有内应。”她话音未落,迎面又掠过来两条人影,一男一女,那男的叫道:“郭大侠、黄帮主,可抓到那狗贼了么?” 黄蓉摇摇头,叫道:“陆庄主,快传令封锁所有庄门,不得任何人出入!”来的那一男一女,正是陆家庄庄主陆冠英和他的夫人程瑶珈,陆冠英听黄蓉如是说,也不及细问情由,忙和程瑶珈亲自安排去了。 黄蓉问郭靖道:“你见他从哪里跳下去?” 郭靖道:“大概就是在此处,因为隔得甚远,看不真切。” 黄蓉眉头微皱,道:“此处院落住的是碧云宫的人,她们也是今日才到,莫非她们与这蒙古狗贼有什么瓜葛?” 郭靖忙摆摆手道:“蓉儿,话可不能乱说,我看那林姑娘甚好,不像这样的人。” 黄蓉道:“不管如何,他是跑不出去的,咱们下去一探便知。”说毕,飘身而下,郭靖也跟着跃下。只听得屋里有人在说话,一女子道:“青弦,你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有刺客。”另一女子应了声,“是,姑娘。”屋门一开,走出一女子来。郭靖看了黄容一眼,低声道:“你看,我说不她不是这样的人,你总是不信。” 黄蓉微微一笑,从黑暗中转出来,迎上屋前去,对那走出来的女子道:“青弦姑娘,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那叫青弦的女子愕然地抬起头来,见是黄蓉和郭靖,忙盈盈地行了一礼,道:“郭大侠、黄帮主,青弦有礼了,适才听到有人喊抓刺客,四处闹哄哄的,我们家姑娘叫我出来看看。”她四下里看了看,压低声音问:“两位深夜到此,莫非刺客就在这附近?” 黄蓉点点头道:“没错,刚才我们看见他从这儿跳下地来,却一转眼就不见了,此刺客武功极高,我们怕他伤了你家姑娘,是以过来看看。”她边说边往屋里走,嘴里道:“林姑娘,可让你受惊了,都是我们夫妻无能,竟让刺客跑到这边院子来。”她话没说完,已经走进了房里,郭靖不好跟着进去,只站在门外等候。青弦没想到黄蓉竟径直走了进去,不由心里大急,忙转身跟着进屋。 黄蓉进到屋里,见屋里没点灯,但她眼力何等锐利,借着从门外射进来的朦胧月光,已看清屋里每一个角落,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只听得从床上传来那林姑娘的声音:“黄帮主太客气了,青弦,点灯,请黄帮主坐下罢。” 青弦应了一声,将桌子上的灯点着,立时整个房间都亮起来,房里除了一张挂着帐子的床,还有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和几株盘景摆设,其余别无他物,黄蓉的眼睛立时盯上了那衣柜,因为整个屋子也就只有这个衣柜能藏下一个人。她走到桌前坐下,对屋外的郭靖叫道:“靖哥哥,你再四处找找,我和林姑娘说说芙儿的病情。”郭靖知她疑心萧峰藏在这屋里,他虽然心里不信,但事关重大,也不便说什么,唯有跃上屋顶再细细寻找。 此时那林姑娘撩开帐子探出一只肌肤晶莹的手臂来,叫道:“青弦,把我的衣服拿来。”只听得她又道:“真是失礼了,因几日来连日赶路,感染了些风寒,今晚让青弦帮我刮痧,刮完就睡了,没有穿衣服,还望黄帮主莫要怪我不知礼数才好。” 黄蓉忙道:“原来姑娘贵体欠安,就不要起来了,我只是怕姑娘受惊,才进来看看。” 青弦拿起搭在床前椅子上的一套淡绿色衣服递进帐子里,黄蓉只见帐子里一个人影坐起来,往身上穿着衣服,一阵衣衫轻响过后,一只纤手撩开帐子,那林姑娘从床上下来,走到黄蓉身旁。灯光下,只见她长发蓬松,睡眼迷离,清丽绝伦的脸上现出几丝慵懒,比黄蓉在白天所见她时那种恍若天人的绝世姿容更动人心魄。她向黄蓉微微一欠身,道:“烟碧见过黄帮主。” 黄蓉忙双手相扶道:“姑娘太拘礼了,既然身体欠安,就不必起来了。” 那林烟碧淡淡地道:“无妨,刮了痧后,身子轻松多了,难得黄帮主一发现刺客就掂记着烟碧的安危,我总该起来谢谢您的关心。” 黄蓉何等聪明,她话里的骨头哪里会听不出来,当下笑着道:“那刺客不知是何方神圣,武功很高,深夜潜入庄里也不知所谓何事,如今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我怕他伤害林姑娘,你可是我芙儿唯一的救星,所以我还是陪着你才放心,刺客就由我丈夫去抓吧,只要他没出这庄子,总是逃不掉的。”她伸手拉着林烟碧的手道:“白天的时候庄里来的人多,我对你招呼不周,可别见怪啊。”她虽然和这林烟碧初次见面,但却看出她冰雪聪明而且生性孤傲,今晚自己的用意已被她看穿,自己再心急也不能得罪这位救星,唯有小心翼翼地试探。 原来这林烟碧正是黄蓉花了很大力气才请来的为郭芙疗毒的神医,江湖上传说没有她治不好的病,只是她不喜在江湖上走动,常人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更请不动她来治病,此次因为她碧云宫与丐帮有些渊源,黄蓉去信给碧云宫主,请林烟碧为郭芙疗毒,那碧云宫主平日总限制林烟碧在江湖上行走,这次却一反常态,接到黄蓉的信后,立时催促林烟碧起程赶往大胜关。黄蓉好不容易才盼到这林烟碧,当然不敢随便开罪。 青弦冲了一壶新茶上来,倒了两碗放在黄蓉和林烟碧面前,林烟碧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道:“这是我碧云宫自己种的茶,请黄帮主尝尝。” 黄蓉心想:“若她将萧峰藏在屋里,应该急着将我赶走才是,哪里还有兴致请我品茶?”从她进屋到现在,林烟碧无论是说话还是举动,都是从从容容的,看不出丝毫慌张,她的眼神慵懒而平淡,仿佛世间一切的东西她都没瞧在眼里。黄蓉一生阅人无数,心想她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当不会深夜将一个男子藏在屋里,而且丐帮与碧云宫素有来往,也从未听说过碧云宫与蒙古有丝毫牵连。“看她样子不似作假,莫非我猜错了?”黄蓉边想着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她心里有事,这茶究竟是什么滋味,她一点儿都没尝出来,但却随口赞道:“好茶!不愧是碧云宫的东西。” 林烟碧微微一笑道:“只是还可喝得罢了,黄帮主若喜欢,明日我让青弦送一瓶过去。”正说着话,从屋外吹进来一阵凉风,林烟碧穿的衣衫单薄,她忽然打了个喷嚏。 黄蓉正愁着没有借口打开那衣柜来看看,此时眼睛一转,立时叫道:“姑娘衣衫单薄,又有病在身,可别再着凉了,青弦,快拿件厚点儿的衣服来给你家姑娘披上。” 青弦拍着自己的脑袋道:“该死该死,我早该想到的,还要黄帮主来提醒。”她一边嘀咕着,一边走到衣柜前,将柜门打开,那柜门正对着黄蓉,黄蓉定睛看去,只见几件衣衫稀稀落落地挂在柜子里,哪里有萧峰的人影! 第二节 瞒过黄蓉 黄蓉看着那空空的衣柜,一个念头从心里闪过,“衣柜里没有!难道……难道竟躲在床上?”她目光游走,看了看那挂着帐子的床,余光忽撇见林烟碧如玉般的纤手,心里猛地一惊,想起林烟碧适才赤身裸体躺在床上,怎么可能会把一个大男人藏在身旁?别说像她这般美若天仙的清高女子,就算是寻常的女子也不会这么不知羞耻,冒此天下之大不韪,若是被人发现,一生的清白就葬送了。黄蓉眉头微皱,忽然想道:“莫非……莫非她早已与这姓萧的有染?”她看着林烟碧清丽的玉容,那种冰清玉洁的气度让人不敢逼视,她不禁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龌鹾,但事关重大,虽然可能性极小,她也要设法弄清楚。 黄蓉眼睛一转,已计上心头,她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笑道:“这茶香有些似铁观音,又没有铁观音般浓烈,喝在嘴里清香绕舌,沁人肺腑。”她边说边端起茶壶来给林烟碧倒茶。 林烟碧忙伸手过去执着壶柄道:“黄帮主是前辈,还是让晚辈自己来倒吧。” 黄蓉道:“林姑娘是贵客,千里赶来,黄蓉就借这茶碗敬姑娘。”她手上用力将茶壶一倾,茶水倒在林烟碧执着壶柄的手上,立即沿着手臂流下去,湿透了手臂上的衣衫。林烟碧“哎唷”一声,连忙缩回手来,黄蓉也惊呼一声,伸手过来拉着她被烫的手臂,道:“哎呀,真是对不起,我看看,可烫伤了没有。”她边说边将林烟碧的袖子挽起,只见手臂上红红一片,一颗鲜红欲滴的守宫砂点在手臂中央。黄蓉一看,心里不禁暗骂自己:“黄蓉呀黄蓉,你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从前对过儿是这样,现在对林姑娘也是这样,你自负聪明过人,却不及靖哥哥的眼力万一!”她对林烟碧疑虑尽消,不由深为自己对这冰清玉洁的姑娘产生如此的怀疑感到惭愧。 此时青弦已将烫伤膏拿来,黄蓉接了过去道:“我来,你去拿件干衣服给林姑娘换上。”边说边亲自为林烟碧涂上烫伤膏。 黄蓉布下陷井,原是为了将萧峰擒住。在萧峰还没进入中原时,她已打听清楚萧峰是蒙古东辽将军,是忽必烈帐下最勇猛之将,将他除去,即是除去了忽必烈的左臂右膀,抓住新月公主可能无法阻止忽必烈南下的野心,但除了萧峰却极有可能打乱忽必烈南侵的计划,从而延缓他挥军南下的时间,为宋军赢得休整的机会,也能让大宋百姓多过几天安稳的日子。此次她以新月公主作饵,广发英雄帖,就是为了引萧峰上钩,无论他是正面闯庄,还是暗中探访,只要他踏进陆家庄,他就已经进入了圈套,而黄蓉算准他一定会来,所以让郭靖从襄阳赶来,以保万无一失。谁知功亏一篑,此时却不见了他的踪影。 “他能跑到哪里去?莫非真跑出庄里去了?不可能的,他受了那么重的伤。”黄蓉忽心念一动,“难道他是故意从这里跳下来,又躲到别的院子去,好教我们疑心他藏在这里,盯着这里不放,他好找机会逃出去?”黄蓉想到这里,不禁暗恨自己上了萧峰的当,此时也不知他躲到哪里去了,这庄子太大,连日来的武林中人又多,要找他出来倒要花些时间,幸亏庄门已关,今夜他是逃不出去了,从明天开始,一个一个院子地严查每一个房间,总能找到。黄蓉确定萧峰不在房里,也无心再坐下去,当下道:“夜深了,姑娘身体又欠安,我就不打扰了,请姑娘明日就去看看我芙儿,她的命能不能保住,我们就指望你了。”说着起身告辞。 林烟碧披着青弦从衣柜里找出来的一件貂皮外套,站起身来道:“碧云宫与丐帮素来交好,黄帮主又如此待我,我定当竭尽全力,为郭姑娘疗伤,只是时日已久,听您在信上所述此毒甚是棘手,我也不知道能否治好,只能尽力而已。” 黄蓉执着她的手道:“谢谢你,如果连你都治她不好,我们也只得听天由命了。”她想起郭芙被阿紫的毒粉撒中眼睛后,一直身受剧毒的折磨,她虽然想尽办法遍请江湖最出名的大夫为郭芙治疗,但也只能是延缓毒性在郭芙体内的浸透,根本无法清除,甚至无法减轻些毒性,眼看着郭芙毒发一天比一天厉害,黄蓉真是心如刀绞,此时终于盼来林烟碧,心里又燃起了希望。探清楚林烟碧房里并没有萧峰后,她不禁长吁了一口气,她实不希望这个救星蓦然成敌人,那样郭芙的性命可就没指望了。 林烟碧将黄蓉送到门口,道:“黄帮主,我年轻见识少,若有什么礼数不周的地方,还望您多提点些,有空请常来坐坐,咱们品品茶,下下棋,也让我长长见识。” 黄蓉见她俏立门前,淡绿色的裙裾被夜风吹拂着,仿若仙子一般,不禁暗自惭愧:“她天仙般的人物,我竟如此怀疑她,真是亵du了她!她若真将姓萧的藏在屋里,怎敢再请我来坐!”当下点头温言道:“好!只是近来事务繁忙,可得等过了这英雄大会,才得有空了,姑娘要什么,只管跟陆庄主说,可别见外才是。”两人寒喧了几句,黄蓉告辞走出院子,径直找郭靖去了。 林烟碧将门关好,暗暗松了口气,只觉身上凉嗖嗖的,原来不知不觉中,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她深知黄蓉精明多疑,当下将灯也熄了,摸索着挂起帐子,小声吩咐青弦道:“将我的药箱拿来。”她双膝跪在床上,掀开被子,露出萧峰的身子来,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呼吸已甚是微弱。她心里大急,暗想以萧峰盖世的内功,若不是受了致命的伤或中了极厉害的毒,断不会呼吸如此微弱。黑暗中看不清他哪里受伤,当下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解开他的衣服,她微一沉吟,推测他的伤应该在腿部,当下伸手去触摸他的双腿,立时摸到了一块高高肿起的硬块。她低呼一声,心里怦怦乱跳,一时竟不知萧峰中的是何毒,却知此毒极是厉害,若非萧峰内力深厚无比,早就毒发身亡。但他中毒后,强提内力与人抗衡,也已让毒性侵入五脏六腑,要清除实是难于登天。 林烟碧摸了摸萧峰的脉息,推断他不仅是中了毒,还受了极重的内伤,纵使是铁做的人,受了如此的重创后,也撑不了多久了,萧峰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饶是她医术高明,一时竟也手足无措。 青弦将药箱放在床前的桌子上,小声道:“姑娘,他还有救么?”林烟碧定了定神,强按内心的慌乱,道:“不知道,快拿我的刀子来。”她的声音微微颤抖,青弦一听,忙从药箱里拿出刀子递给她。 林烟碧摸索着那硬块,手起刀落,划了一道较深的口子,她用手在硬块上轻轻挤压,青弦端着一只盘子接住从伤口里流出来的毒血,足足接了一盘子,那硬块才渐渐消了。林烟碧稍一沉思,根据萧峰的症状,推测他应该是中了蛇毒,只是这种蛇毒前所未见,不知是什么蛇的毒,当下也不及细想,在伤口上涂了碧云宫专门用于解毒蛇之毒的药末,喂萧峰吃了治疗蛇毒与内伤的两颗药丸,又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延缓毒性的发作。因毒性已进入肺腑,她不敢运功替萧峰治疗内伤,当下为他重新穿上衣服,盖好被子,坐在黑暗里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能否醒来。她一生接触的毒药无数,也治过无数碧云宫的门人,却从未见过这种毒,也从未治过这么重伤的病人,因为按常人的身体,受了如此重的伤,早就没命了,根本等不及治疗。林烟碧想起江湖中人封给她的“起死回生绿衣仙子”的绰号,不禁暗自想道:“我若真能起死回生多好!他要是在天亮前再不醒来,神仙都难救了。”她定定地盯着萧峰的脸,眼圈竟渐渐红了。 青弦坐在一旁,见林烟碧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上看着萧峰,一语不发。当下也不敢作声,默默地陪在一旁,想起林烟碧适才以自身的清白作赌注,将萧峰藏于床上,瞒过黄蓉,她知道她家姑娘是喜欢上这个高大魁梧的男子了,只是想不明白的是,她家姑娘一向孤高自赏,从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里,怎么会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喜欢上这个与她只有几面之缘的男子呢?青弦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心里一动,想起一个人来,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心道:“喜欢又有什么用?终究是不成的,若姑娘真是动了真情,以后可注定要伤心一辈子了。” 窗外开始渐渐泛白,雄鸡也打鸣过好几遍了,萧峰还没醒来。青弦看着林烟碧的侧脸,只见她灿若星光的眼睛里,泪水晶莹,她忽眼睛一阖,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从她白玉般的脸上滑落,滴在萧峰的脸上。 第三节 以毒攻毒 萧峰在迷糊间,忽觉有冰凉的东西滴在脸上,他吃力地睁开眼睛,见一双清沏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眼睛里泪水汩汩而下,成串地滴在自己的脸上。那女子骤然间见他睁开眼睛,一时脸上充满惊喜之色,凝望着他的眼睛竟不知躲避。萧峰瞧着她的脸,似曾相识,但又不是阿紫,也不是新月,心下一片茫然,不禁问道:“姑娘是谁?” 林烟碧听他开口说话,猛然发觉自己失态,脸上一红,掉过头去。萧峰只觉头痛欲裂,胸闷难忍,“哇”地一声吐了一口鲜血,那血不似常人般暗红色,而是鲜红夺目,从窗格子处射进来的晨光照在那滩血上,竟隐隐有些发光。林烟碧看着那滩血,不禁大惊失色,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名字:“天竺金蛇!”她博览天下医书,曾在一篇从天竺翻译过来的古籍中读过天竺金蛇的毒性,按书所载,此蛇的毒液浸入人的血中,随着血液游走全身,中毒之人口吐鲜血,血色鲜红而带有金光,不出三日,中毒之人必吐尽鲜血而亡,无药可救。 萧峰吐了一口血后,觉得胸闷稍解,恍恍惚惚地记起自己夜探陆家庄,中了黄蓉的圈套,与一武功极高之人对了一掌,后奋力逃出,没逃出陆家庄就从屋顶摔下来,然后好像有人将自己扶起,再后来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正想着,忽然一丝淡淡的清香钻入鼻中,他只觉此香有些熟悉,想了半日,才想起昨夜被人扶起时,曾在那人怀里闻过这种清香。他的头无力抬起,但知道这清香正是从面前的这位姑娘身上发出,他无力地闭上眼睛,低低地道:“谢谢姑娘的救命之恩,不知这里是何处?” 良久不见那姑娘答话,萧峰又慢慢地睁开眼睛,只见那姑娘怔怔地坐在床前,盯着那滩血无声地流泪,萧峰轻轻地问道:“姑娘为何如此伤心?” 林烟碧听他说话,想起三日后他即毒发身亡,不禁哭得更是厉害。 萧峰不解原由,忽然想起自己昨夜被她扶起时,自己全身无力,整个身子倚在她怀里,唐突了佳人,不知她是否为此哭泣?当下深觉不安,用力想将身子撑起,向她道歉,谁知稍一动弹,胸口即剧痛无比,他咬牙强忍,双手在床上一撑,身子只稍稍抬起,双手已无力支撑,复摔回床上。林烟碧听到声响,抬头见他又待撑起身子来,急忙伸手给他盖上被子,低声嗔道:“你这是干什么?不好好躺着,要上哪里去?” 这娇柔清脆的声音听在萧峰耳里,他猛地冲口而出道:“你是杏花谷里的林姑娘?” 林烟碧幽幽地叹了口气,轻声道:“还是给你认出来了。” 萧峰想起在谷中时来请她为郭姑娘治病的陆庄主,一时心里恍然大悟,她就是黄蓉要请来为郭芙疗伤的神医,因自己在江春蓝处耽误了三四日,所以她也赶到了陆家庄。 萧峰经刚才那般轻轻折腾了一下,已经累得汗水直流,全身剧痛。他想起昨夜之事,缓缓道:“姑娘又救了萧峰一命,大恩已不知如何言谢。”他顿了顿,又道:“昨夜……昨夜我要是唐突了姑娘,请姑娘原谅。” 林烟碧只道他昨夜已看见自己赤身裸体与他同睡一床,瞬时飞红了脸,心里暗自寻思:“昨夜我只道他已昏迷,谁知他还有知觉,真是羞死人了,日后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但转念一想,他三日后就毒发身亡,哪里还有日后?又不禁悲从中来,泪水再度盈眶。 只听得萧峰低低地道:“姑娘,我们从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林烟碧无语凝噎,只轻轻地点点头,青弦接口道:“大侠竟是忘了么?我们曾在天山脚下的大道上见过面,当时你那个穿紫衣的妹妹还想掀开我们家姑娘的轿帘子,后被你拉了回去,再后来就是在一家酒店里,你喝了人家的女儿红,被那叫赵飞燕的胖女人缠着要嫁给你,也我们家姑娘给你解的围,你还记得么?” 萧峰经她一说,猛然想了起来,当时只觉那绿衣少女甚是清丽脱俗,却也没往心里去,过后就忘了,此时再看看坐在身旁的这位林姑娘,正是那在天山脚下碰到的绿衣女郎。心想:“难怪我总觉得那林姑娘的声音有些熟悉,原来是在路上见过的。”心里一动,又想起一个人来,问道:“那日在醉仙阁出言指点在下的想必也是姑娘罢?” 林烟碧又轻轻地点点头,柔声道:“你什么都猜到了,闭上眼睛歇歇罢,你的伤太重,不要再伤心神。”说毕放下帐子,拎起药箱道:“我该去看看那郭姑娘了,你先歇着,我回来后再为你上药。”她心乱如麻,却没有告诉萧峰这毒无药可解,只能挨三日。又吩咐青弦道:“你就在这儿守着,若是有人来,就说我到郭姑娘屋里去了,谅那些人也不敢掀开帐子来看。” 萧峰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心里思绪万千,不知这素昧平生的林姑娘为何要三番四次地帮自己,这一次更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将自己藏在屋里,若是被陆家庄的人发现,可连她也连累了。 青弦倒了碗清水给萧峰,萧峰接了问道:“请问姑娘如何称呼?” 青弦道:“奴婢叫青弦。” “原来是青弦姑娘,杏儿姑娘没跟着来吗?” “杏儿掌管杏花谷,她要照料那里的药材花草,是不能跟着姑娘出来的。” 萧峰慢慢喝了碗水,将碗递出来给青弦,随口问道:“贵派如何称呼?我看你们在天山脚下的马队虽大多是女子,却甚有气势。” 青弦将碗接过来,道:“大侠不是外人,说与你听也无妨,我们是碧云宫的人。” “什么!”萧峰这一惊非同小可,眼前猛然现出那如鬼魅般的黑衣女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她和那美若天仙又善良温柔的林姑娘联系在一起,不禁问道:“江湖上有多少个碧云宫?” 青弦“扑哧”一笑,道:“大侠难道没有江湖上混过么?江湖上就一个碧云宫,连三岁的小孩都知道!” 萧峰心里一片茫然,暗想这碧云宫究竟是邪是正,为何所见的两拔人完全不同?但无论那碧云宫主多么穷凶极恶,这个林姑娘对自己的一片至诚倒是不容怀疑。当下也不便细问,说了这么久的话,他甚觉困乏,闭上眼睛不再言语,心里却暗暗吃惊:“我中的究竟是什么毒?竟虚弱成如此模样?”又想起阿紫,不知她现在该是如何的担心,但不容他再细想,脑子里一阵模糊,昏昏然地又睡了过去。他不知道,这是蛇毒麻醉了他的神经,林烟碧喂他吃的药力正渐渐消褪,他又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萧峰再次睁开眼睛时,又见到林烟碧那双灿若星辰却噙满泪水的眼睛,他看着她脸上的关切之色,终于明白她是在为自己哭泣,心里不禁甚是感动,他微微地笑了笑,道:“我死不了的,姑娘不必悲伤。” 林烟碧听了,直伤心得肝肠寸断,她用力地咬着嘴唇,但泪水还是从眼眶滑落,她猛地掉过头去,双肩轻颤,显是哭得梨花带雨。 萧峰一时无语,知道自己的伤是好不了了,连这个天下第一的神医都束手无策,再无人能救得了自己。他想起了阿朱,心里竟有一种释然,想道:“从此什么民族的纷争,国家的战乱,再与我无关了,我很快就会见到阿朱。”他看着那林姑娘哭泣的背影,轻轻地道:“萧峰乃一介粗人,死不足惜,姑娘不要悲伤。” 林烟碧忽猛地掉转头来,用力一擦脸上的眼泪,沉声道:“不!我绝不让你死!不管花多大力气,我都要治好你!”她“霍”地站起来,叫道:“青弦,把这锦盒里的药丸送去给郭姑娘,吩咐她一天服三颗,然后让人把轿子抬进来,在门外候着!”青弦见她脸色凝重,也不敢多问,忙忙地去了。 林烟碧从药箱里拿出一只拇指般大小的小瓶子来,走到桌子前,倒了一茶碗清水,她看着手里那只小瓶子,沉思片刻,忽一咬牙,将那瓶子里淡黄色的液体倒进碗里,她的手微微颤抖,瓶子碰在碗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收起瓶子,端起茶碗轻轻摇匀,走到床前对萧峰道:“事到如今,我只有实话和你说了,你中的是天竺金蛇之毒,不出三日,即会吐尽鲜血而亡,按书所载无药可救。但我想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总有办法能解。今天我就带你出庄去寻解药,只是你只有两天的命,还没等寻着解药,大概就要在路上送了命。我苦思良久,亦别无它法,唯有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希望可以控制你体内的毒性,挨到寻着解药的时候,我手上这碗是从银环蛇身上提取的毒液……”她顿了顿,咬咬牙道:“我也不知道喝下去会怎么样,你……” “给我,生死有命,死则死矣!”萧峰伸手接过碗去,一饮而尽。 第四节 设计出逃 林烟碧一双妙目定定地盯着萧峰,过了一会儿,只见萧峰脸上出现潮红,呼吸变重,额头上冷汗直冒,她一把抓着他的手,只觉手上都是汗渍渍的。林烟碧急得脸色发白,颤声问道:“你觉得怎样?” 萧峰勉强笑了笑,正欲说话,忽一阵恶心袭来,将腹中之食物全吐了出来,直吐得无物可吐,才渐渐止了。 林烟碧在旁泪水盈盈,低声咽哽着道:“都是我害了你,我枉自称什么神医……” 萧峰摆摆手,微笑道:“你别自责,我现在觉得好多了,胸没有那么闷了,头也没那么痛了。” 林烟碧猛地站起来,喜道:“真的?你不是安慰我吧?” 萧峰笑道:“当然不是,真的好多了。” 林烟碧笑逐颜开,拍手道:“真是太好,看来这法子是用对了,只是还剩半瓶蛇毒了,我们得赶紧抓蛇去。你先闭上眼睛歇一会儿,我想办法带你出去。” 此时青弦走进来道:“姑娘,我已按吩咐将药丸送给郭姑娘了,轿子已备好,正在门外等候。” 林烟碧道:“好,让刘一和刘二把轿子抬进房里,你再去给我拿一壶滚烫的开水来。” 青弦奇道:“姑娘要喝茶吗?茶壶里还有茶。” 林烟碧双眉一挑道:“茶壶里的水不够烫,叫你去你就快去!” 青弦不敢再问,忙跑了出去。 一时那轿夫刘一和刘二将轿子抬了进来,林烟碧道:“你们出去罢,等叫你们进来再进来。”两人应了声,垂首退了出去。 青弦从旁边的房里提了一壶水进来,那壶嘴还在冒着热气,林烟碧坐在桌前道:“放在桌子上罢。”青弦依言将那壶水放在桌子上。 林烟碧伸手探了探那壶边的热度,忽然纤手一翻,右手抓住那壶柄,左手掀起盖住小腿的裙摆,提起壶来就往自己的左小腿上倒去,青弦惊叫一声,冲上前来想阻拦,但那壶水已被林烟碧倒了一半在自己的腿上,青弦忙夺过她手中的水壶,急道:“姑娘你这是干什么!”只见林烟碧紧紧地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但额头上已疼得满头大汗。 萧峰在帐子里见她背着身子而坐,一时看不清她提着壶将水倒在何处,听见青弦焦急的语气,他不由问道:“青弦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青弦边手忙脚乱地在药箱里找烫伤膏,边颤声道:“姑娘将滚烫的开水倒在自己的腿上,都烫起水泡了。” 萧峰一听,已明白那林姑娘为了将自己救出陆家庄,不惜自残身体,施苦肉计,当下心里既感动又不安,暗想:“她如此待我,我……我日后该如何报答?除了命一条,也再无他物了。”他低声道:“林姑娘,你对萧峰的恩德,萧峰纵然死了也报答不了万一,生死有命,姑娘莫要再为我操心,更不可自残身体。” 林烟碧咬着嘴唇,也不作声,见青弦拿出烫伤膏要往她腿上涂,她摇摇头道:“现在不要涂,让水泡再胀起来一些。”她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来,青弦忙过来搀扶,她慢慢走到床前,对萧峰道:“要委屈你一下了,陆家庄正在四处查找你的下落,严查各门出入的人,我只有把你藏在轿子里。” 萧峰知此举甚是凶险,极有可能连累了这位林姑娘,当下眉头微皱,道:“姑娘冒此大险,萧峰恐怕会连累了姑娘?” 林烟碧柳眉微挑,道:“事到如今,也管不了这许多,只有豁出去了!”她顿了顿道:“咱们快走,要在傍晚时分赶出城去。” 她和青弦将萧峰扶进轿子,那轿子是八人大轿,甚是宽敞,可容两人横卧。林烟碧扶萧峰躺下后,用被子把他从头到脚包好,再在上面铺了一块撒花羊毛垫子,放了只软枕。林烟碧坐在轿子上,身子斜倚着靠在萧峰身上,外人一看,只道她是倚着枕头靠在垫子上。只听得她道:“青弦,让轿夫进来把轿子抬出去,你拎着我的药箱跟我来。” 一时轿夫进来,把轿子抬起,走出院子,青弦问道:“姑娘,是直接往大门去吗?” 林烟碧在轿子里道:“不,往黄帮主的房间去。” “什么?”青弦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道:“姑娘是说去黄帮主的房间?” 林烟碧有些不耐烦地道:“是,快抬过去!” 青弦虽满腹疑问,却不敢再问,忙在前领路,将轿子引着往黄蓉的住所走去。 陆家庄甚大,幸亏这一行人脚力极健,走了没多久,已到黄蓉住的院子前。林烟碧在轿子里道:“刘一,你去通报黄帮主,就说碧云宫林烟碧求见。”刘一领命去了。 没过一会儿,从屋里走出一个人来,却是郭靖,林烟碧由青弦扶着从轿子里慢慢走出来,对郭靖微微欠身行礼道:“郭大侠,晚辈特来告辞的。” 郭靖见她行动蹒跚,显是腿部受了伤,难怪要坐着轿子来,当下忙道:“姑娘身上有伤,不必多礼,姑娘刚到,怎么就要走了?” 林烟碧道:“今日我去看了令千金,她中毒日久,毒性深入体内,而且此毒是在江湖上消失了一百多年的紫花飞烟,世上没有现成的解药,只能重新配制。令千金性命倒是无虞,每日服三颗我给的药丸即可保住心脉,只是她的眼睛等不得了,必须尽快敷上解药,才可不致失明。我今日就回杏花谷去,将药配好,再赶回来。” 郭靖听说,深为感受动,道:“姑娘腿上有伤,行动不便,不如歇两日再去吧。” 林烟碧摇摇头道:“无妨,只是皮外伤,过几日就好了。令千金如此人才,若没了眼睛,实在可惜,治病如救火,再耽误不得了。”她微微一躬身道:“晚辈就此别过,请郭大侠转告黄帮主,晚辈来不及向她告辞了。” “蓉儿正在各屋里搜查昨夜的刺客,至今未回,等她回来,我转告她便是。”郭靖边说边拱手道:“林姑娘对小女的大恩,郭靖永记在心,盼姑娘一路走好。” 青弦扶着林烟碧坐进轿子里,正要起轿,郭靖忽叫道:“等等!” 青弦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郭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妥。 只见郭靖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来,递给青弦道:“为防刺客逃出去,现在庄门盘查甚严,你拿着我这块令牌,当没人敢拦你们。” 青弦大喜,伸手接了,道:“谢郭大侠。”一面挥手让轿夫起轿。 轿子稳稳地抬起,林烟碧坐在轿子里,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暗想:“郭大侠的侠名闻名天下,果然名不虚传,待人挚诚,让人打心里佩服,幸亏黄蓉不在,要不这关倒是难过。” 几个轿夫行走如飞,抬着轿子穿过一重重的房屋,往大门走去。林烟碧端坐在轿子里,身子稍往前挪,以免靠在萧峰身上。虽然萧峰喝了那从银环蛇身上提取的毒液后,病情似乎稍有好转,但她深知此金蛇之毒性的厉害,而且书上言之凿凿,无药无解,所以她依旧愁眉深锁,不知萧峰能否挨过三日之期。正想着,忽听得一声断喝:“什么人?竟敢在陆家庄坐着轿子,快下来受检!”只听得一人奔近轿前,伸手要来掀轿帘。 “休得无礼!”青弦娇喝一声,左手拎着药箱,右手反手一掌,“啪”地一声打了那人一个清脆的耳光。 那人猝不及防,被一个小姑娘打了一耳光,在同伴面前颜面尽失,不由恼羞成怒,“噌”地一声拔出剑来,喝道:“臭丫头,竟敢在这儿撒野!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剑身一挺,朝青弦的要害刺去。青弦身子一拧,轻轻巧巧地避过他这一剑,那人连刺几剑,却连青弦的衣裳都沾不着。青弦知势形急紧,不能再和他纠缠下去,当下举起令牌轻喝道:“我有郭大侠的令牌,你快快住手,我们急着出庄!” 那人却不停手,反而招招紧逼,嘴里喝道:“什么令牌!想骗老子!今天不拿下你这臭丫头,老子誓不为人!” “谁在这儿撒野?”随着一声轻喝,一女子从屋角处拐出来,青弦一看,正是黄蓉! 那人忙住了手,向黄蓉躬身一揖道:“师母,徒儿按您吩咐在查找刺客下落,我看这轿子有些古怪,正要掀开帘子看看,谁知这女子竟先向徒儿动手……” “住口!你肯定是先对人家不敬!”黄蓉喝断那人的话,冷笑道:“我刚才听到谁在自称老子来着?” 那人正是郭靖的徒弟武修文,他奉黄蓉之命,四处寻查各路可疑人物,此时经黄蓉一说,不由胀红了脸,不敢再作声。 黄蓉不再理他,径直走到轿前,此时林烟碧正由青弦扶着要从轿子里出来,黄蓉忙伸手掀起轿帘,拦着她道:“听说林姑娘腿上有伤,就不必出来了,坐在轿子里罢。”她趁机往轿子里扫了一眼,只觉轿子铺陈得甚是华丽,一时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第五节 逃离陆家庄 林烟碧复坐回轿子里,靠着垫子斜倚在枕头上,轻咬了一下嘴唇道:“那就请恕晚辈无礼了。” 她眉头轻皱,似乎在忍受着的疼痛。 黄蓉关切地问道:“姑娘伤着哪里了?昨夜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受了伤?” 林烟碧道:“今天下午看完令千金回来后,配了些药丸,让青弦送过去,后来我觉得有些口渴,就自己烧了壶水,想拎回房里泡茶喝,谁知不小心手上被烫了一下,那壶水就泼在了腿上。”她轻轻地动了一下左腿,立时又轻皱着眉头,口里却道:“不碍事的,只是皮外伤,我涂了烫伤膏,过两日就好了。”她指指自己的腿,对青弦道:“青弦,帮我把腿挪上来,这样坐着拉着皮肉有些疼,放上来躺着好受些。” 青弦依言将她的腿轻轻移上座位去,让她半躺着。 黄蓉将半个身子探进轿子里,焦急地道:“看样子,该是烫得不轻,让我看看都成什么样了。” “谢谢黄帮主关心。”林烟碧边说边轻轻挽起左侧的裙子,露出左小腿来。 黄蓉一看,只见那腿上雪白晶莹的肌肤上起了一片的水泡,有几个甚大,那烫伤膏涂上去后,看起来油光发亮,显是很烫的水烫伤的。当下黄蓉更无怀疑,轻轻地为她将裙子拉下盖好,直起身子来道:“姑娘身上有伤,还赶着为我芙儿去配解药,实在让黄蓉感动不已,这番恩情,我们夫妇俩会永远铭记在心。”原来林烟碧刚走,她就回了住处,听郭靖说起林烟碧要回去为郭芙配解药的事,她心细如尘,虽然昨夜已认定萧峰不在林烟碧房中,但她还是觉得这事有些蹊跷,这边不见了刺客,那边林烟碧就要赶回去,似乎凑巧了点。为防万无一失,她立时赶了过来,意在拦截查看,正好撞上武修文将轿子拦下,与青弦动手,当下出言喝止,亲自查看。直到看了轿子里面的光景,又看了林烟碧的伤势,她才相信林烟碧确是因受了伤,才坐着轿子出庄,要不以林烟碧这样知书达礼之人,断不会如此不懂礼数,在他人府里坐着轿子穿屋过院。 林烟碧淡淡地道:“没什么,治病救人,本是我应该做的,更何况家师与黄帮主乃世交,我更应竭尽全力治好令千金。” 黄蓉对郭芙之伤一直甚感焦虑,听郭靖转述林烟碧的话说郭芙暂无性命之忧,不禁大喜,当下道:“明天就过年了,林姑娘何不过了年再走?”其实心里实是盼望她立即就走,配了解药回来。而且因在庄里四处搜寻萧峰,搞得人心惶惶,什么过年什么英雄大会,黄蓉都无心理会了。 林烟碧淡淡一笑道:“过年年年都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救人要紧。” 黄蓉叹了口气道:“姑娘又有伤在身,真是难为你了。”她顿了顿道:“姑娘此去,大概要多久才能配得解药?” 林烟碧见黄蓉目光一直停留在轿子里,不由紧紧地靠在萧峰身上,装作甚是痛苦的样子,道:“多则半个月,少则十天左右,我必从杏花谷赶回,令千金的眼睛大概是可以保住的。” 黄蓉大喜,道:“那我和小女就在此等候林姑娘回来,但盼早日配得解药,治好芙儿的眼睛,只是要辛苦姑娘了。” 林烟碧双手抱拳道:“黄帮主别客气,我这就起程,告辞了!” 黄蓉点点头,道:“姑娘走好。”她放下轿帘,吩咐武修文道:“你带林姑娘出庄,若有人再对林姑娘不敬,我唯你是问。” 武修文忙答应了,领着一队人在前面带路,青弦让刘一兄弟将轿子抬起,跟着武修文一路朝庄门奔去。 庄门由郭靖的另一徒弟武敦儒把守,从昨夜开始,凡是进出庄门的人都要接受检查,此时见竟有一顶轿子从庄里抬出,武敦儒立刻警觉起来,远远地就挥手喝道:“哪里来的轿子,快停下!”忽见武修文迎面奔来,拉着他哥哥道:“这是师母的贵宾,特请来为师妹治病的,刚才我要检查轿子,还被师母训了一顿,哥哥快将庄门打开,师母吩咐任何人不得对坐在轿子里的林姑娘不敬。” 武敦儒听了,连忙指挥庄丁将门打开,青弦引着轿子出了庄门。 一行人飞快地走了七八里路,已到大胜关的一个市镇前。林烟碧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安定,她怕闷坏了萧峰,忙掀开羊毛垫子,拉下盖在萧峰身上的被子,问道:“可闷坏了没有?” “还好,并不是太闷。”萧峰深深地吸了口气,透过侧窗看了看轿外朦胧的景色,问道:“已出了陆家庄么?” 林烟碧点点头道:“是,总算有惊无险。”她撩起轿旁的窗帘子,金黄的夕阳照进轿子里来,映在她的脸上,显得娇艳无比,她探头朝轿外看了看,道:“前面就是一个市镇,我们穿过这个市镇,天黑前赶出大胜关去。” 萧峰凝目远望,只见山映斜阳,风景如画,想起在昨夜在陆家庄的凶险情形,真是仿如隔世,他忽然想起阿紫,自己说昨夜一定回去,却一夜未归,一定把她急坏了。他对林烟碧道:“舍妹还在市镇的客栈里等我回去,劳烦姑娘在前面的市镇上停一停,叫她下来和我们一道出关。” “好,到时我让青弦去叫她出来。”林烟碧抬头看着窗外的景色,忽问道:“就是那个穿紫衣的姑娘罢?我听她叫你作姐夫,她是你亡妻的亲妹妹吗?” 萧峰道:“是,她叫阿紫,她姐姐叫阿朱。” “阿朱?”林烟碧失声叫道,“你说你亡妻叫阿朱?”她的脸上刹时现出惊恐之色,连声音都颤抖了。 萧峰奇道:“是的,她叫阿朱,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他自从认识她以来,即使在陆家庄那般凶险,也没见她害怕过,怎么听了阿朱的名字却这么惊恐? 林烟碧并不答话,双目定定地看着萧峰,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一会儿仿佛十分害怕,一会儿又仿佛十分惊喜。 萧峰见她如此神情,不由微微吃惊,暗想:“她不是一下子撞了邪,神志不清了吧?”当下也顾不得那许多,伸手拉了拉她的手腕,急道:“林姑娘,你怎么了?” 林烟碧的手腕被他的大手一握住,立即感到了从他手里传过来的温暖,她仿佛如梦如醒,低头看着被萧峰握着的手,忽然脸上一红,轻轻一甩手腕,将手抽回,低声道:“没……没什么,我也知道一个人叫阿朱而已。” 萧峰见她脸现红晕,真是人比桃花艳。他虽对天下女子从不动心,甚至连从前的王语嫣那样仙女般的人物,他也太没留意,更不会放在心上。但他与这个林姑娘在天山脚下下相识,在醉仙阁相交,在杏花谷相知,在陆家庄朝夕相处,共历患难,心里实是对她甚有好感,此时不由暗自赞叹道:“天下竟有如此善良美丽的女子,当年的王语嫣虽也甚美,但她眼中只有意中人,怎能与这位林姑娘的妙手仁心相比?” 一时轿子已抬进市镇里,萧峰指点着往西走去,他住的客栈甚是偏僻,几个轿夫行走如飞,没过一会儿,已到了客栈前,萧峰道:“就是这里,你让青弦拿着这块玉佩上去见阿紫,她才会相信。” 林烟碧接了玉佩,吩咐青弦去了。过了一会儿,青弦跑出来道:“阿紫姑娘不在客栈里,掌柜的说她今天早上出去了,还没回来。” 萧峰大惊,不知道她是不是到陆家庄打听自己的消息了。林烟碧见他沉吟不语,当下道:“黄蓉甚是精明,过了今天在庄内搜不到你,立时就会想到是我带了你出来,此地断不能久留。”她顿了顿道:“你若担心阿紫姑娘,就让青弦留下打听她的消息,你看可好?” 萧峰想起自己重伤不能动弹,留下亦无用,林烟碧费尽苦心将自己救出,可不能让她的心机白费了,当下缓缓点头道:“唯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忽远远传来马蹄之声,林烟碧惊道:“莫不是黄蓉这么快就发觉了?”她不及思索,与青弦将萧峰扶进客栈,让刘一他们将轿子向北抬去,她随后再赶上。 三人刚进客栈,街上的马蹄声已驰近,只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有谁见着一顶八人大轿往哪里去了?若是见着的,我们重重有赏!” 林烟碧一听,掏出一锭银子扔给掌柜的道:“掌柜的,给我一间上房。” 那掌柜的见那锭银子足足有十两重,当下眉开眼笑地收了银子,亲自将林烟碧三人带到一间宽敞的房间里,他见萧峰由两人扶着,想起昨日他来住店时还好好的,不由问道:“这位爷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病成这样了?他得的是什么病?” 林烟碧没好气地道:“他昨日到青楼里与人争姑娘,被人痛打了一顿,现在就剩半条人命了。” 那掌柜的边摇头边咂嘴道:“哎哟哟,这位爷有了您这样的美人儿,还要去寻花问柳,真是太过份了!” 林烟碧叹了口气,从怀里又摸出一锭银子递给那掌柜的,道:“那有什么办法,唉,谁叫我当初瞎了眼,如今也只得嫁鸡随鸡了。你给我找辆马车来,今天晚上我得把他拉回家去,他母亲还等着见他呢。” 第六节 声东击西 那掌柜的接过银子,心里直打鼓,暗想:“你今天就走,都不是来住店的,刚收的十两银子岂不是打水漂了?” 林烟碧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挥挥手道:“你快给我找车去,刚才给的银子不用找了,就当是给你的酬劳。” 那掌柜的大喜,连忙点头哈腰道:“我这就去找辆马车来,您请先歇息一会儿。” 林烟碧等那掌柜的出去以后,忙命青弦关上门,侧耳细听街上的动静,只听得马蹄声渐渐朝北走远,想是有人告诉他们轿子朝北面去了。她轻吁一口气,站起来想看看萧峰的伤势,谁知刚一起身,腿上即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才想起自己腿上的伤来,刚才因担心萧峰被人发现,硬撑着和青弦将他扶上楼来,一时竟忘了腿上的疼痛。当下青弦忙从药箱里拿出烫伤膏,要给她涂上,林烟碧摇摇头道:“这个药力太慢,拿上个月我新配的碧玉芦荟膏来。”青弦依言在药箱里找出一小瓶绿色的药膏,轻轻挽起她左腿的衣裙,小心地为她涂上药膏。 萧峰本不是拘泥之人,心想不知她烫成什么样了,当下朝她受伤的腿部看去,只见雪白晶莹的肌肤上被烫出了一大片水泡,有些已经被蹭破,露出来红红的伤口,一条腿看起来皮肉模糊。萧峰想起她为自己竟不惜受这般苦楚,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感动,他缓缓道:“萧峰何德何能,竟蒙姑娘如此相待,萧峰真是惭愧得紧。” 林烟碧抬头一笑道:“不碍事,受这点皮肉伤就可以把你这大英雄救出来,已经很值得了。” 萧峰哑然失笑道:“我算哪门子英雄?每次见着姑娘,都是为姑娘带来麻烦,这次还连累姑娘受皮肉之苦。” 林烟碧和他朝夕相处,又曾裸着身子同睡一床,也不再避忌在他面前挽起裙子上药。她轻挽着裙裾,让青弦用纱布将伤口缠好,一面道:“客气话就不要说了,你日后好了,加倍还我就是。” 萧峰心想:“你对我是救命之恩,加倍奉还,也只能是以死相报,再没别的法子了。”正欲说话,忽喉咙一甜,吐了一口血出来。林烟碧也顾不得腿疼,猛地站起身来,走到床前看了看那滩血,伸手抓起萧峰的手腕,两只纤指轻按,探了探他的脉息,眉头又轻皱起来。 萧峰见她如此神情,笑道:“姑娘不必发愁,我死不去的。” 林烟碧轻嗔道:“什么死啊活的,以后不许胡说!”她忽又放柔声音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胸口还那么闷么?” 萧峰笑道:“好多了,姑娘别担心。” 林烟碧微皱着眉头,默默无语。 过了一会儿,那掌柜的上来回说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林烟碧与青弦将萧峰扶下楼来,她看了看那拉车的马,不由柳眉一挑,冲那老板道:“我给了你那么多银子,你怎么找这么一匹半死不活的马来!是不是看本姑娘好欺负!” 那掌柜的连忙撒手摇头道:“不……不,姑娘催得急,我们这儿小地方也没有什么好马,我找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这辆马车,怕您等急了,就赶着回来了。” 林烟碧怒道:“这辆马车让我们怎么坐?你看这马站着还直喘气,我担保它没跑几步就要趴下!” 萧峰忽朝她摇摇手,对那掌柜的道:“掌柜的,我的红马还在马棚里吧?把它牵出来,换了这匹老马就是了。” 那掌柜的点头道:“是,客官和那紫衣姑娘的红马都还在马棚里,我立即差人牵来。” 很快,店里的伙计就牵了两匹汗血宝马出来,将马车上的老马换下,林烟碧与青弦才扶了萧峰上车。 林烟碧坐在马车前头,执起马鞭,低声对青弦道:“你骑了另一匹红马赶上刘一他们,告诉他们直接回天山好了,我们已被黄蓉盯上,不能再回杏花谷了,唯有南下去江南的折桂居,黄蓉再聪明,也未必想到我会折而向南,冒险过襄阳。”她看了看萧峰,又道:“你通知宫里在湖北的人,让她们打听阿紫姑娘的下落,若有消息,立即飞鸽传书到折桂居来,也好教我们萧大侠放心。” 萧峰在车里也听见了她的话,道:“那就有劳青弦姑娘了。” 青弦道:“萧大侠不必客气,你放心好了,我们宫里四处都有眼线,要寻阿紫姑娘当是不难。”她忽然记起什么来,伸手入怀掏出郭靖给的那块令牌,递给林烟碧道:“姑娘拿着这个,或许路上有用。” 林烟碧接了,道:“你一路小心,若给黄蓉她们发现,就一口咬定我坐着轿子往北去了,以碧云宫与丐帮的交情,她当不会为难你。” 青弦朝她挥挥手道:“我知道了,姑娘也一路小心。” 林烟碧点点头,手上马鞭一挥,“驾”地一声,赶着马车往南奔去。已是黄昏时分,正值除夕之夜,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许多孩子在街上烧着鞭炮,四处弥漫着浓浓的节日气氛。林烟碧对坐在车里的萧峰道:“今天是除夕,街上热闹得很,许多孩子在放鞭炮。”她顿了顿道:“你小时候放过鞭炮么?” 萧峰想起他的养父母以及小时候的事情,不由苦笑一下道:“我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鞭炮来放,只能在放过的鞭炮纸堆里翻寻,看看有没有没点着的鞭炮,可惜翻的人太多,一堆鞭炮纸都不知被翻过多少遍,所以常常翻了半日,也找不到一颗好的。” 林烟碧听了,看着街上的孩子追逐嬉闹,眼前仿佛现出一个孩子弯着身子在鞭炮纸堆里细细翻寻的身影,心里猛地涌起无限怜惜。忽然一阵哭闹声从旁传来,只见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扭着一个小一点的孩子,大声道:“这是我家放的鞭炮纸,你拿的鞭炮就是我家的!” 那一个小一点的孩子被他扭着手,抢手里的两颗鞭炮,不由哭道:“我是从鞭炮纸堆里捡的,又不是你的!” “放手!以大欺小,羞也不羞!”林烟碧猛地勒住缰绳,轻声喝道,向那小一点的孩子招招手,道:“孩子,你过来,姐姐给买鞭炮。” 那小孩子边擦着眼泪边走过来,林烟碧从衣兜里掏出一串铜钱,放在他手里道:“你拿着去买鞭炮,别再翻别人家门口的鞭炮纸了。” 那孩子看看手里的铜钱,眼睛都瞪圆了,似乎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忽摇摇头,将钱放回林烟碧的手里道:“妈妈说不能要别人的钱……” 林烟碧看看他的小脸,笑道:“这是姐姐给你买鞭炮的,不是别人给的,拿着,要不姐姐可生气了。”她复将铜钱塞在那孩子的小口袋里。 正在此时,迎面忽走过来一队官兵,这是一条直直的小巷,林烟碧要待避时已无处可避。那领头军官模样的人朝马车瞧了几眼,奔过来叫道:“我们奉命抓拿蒙古奸细,你车里坐的是什么人,赶紧下来让大爷查查。” 林烟碧心里暗暗叫苦,想不到黄蓉竟动用了官府的人。她抬起头对那军官道:“车里坐的是我哥哥,他感染了风寒,在车里休息。我们是来探亲戚的,因为一路下雪,耽误了些时辰,现在才到。” “这里谁是你的亲戚?”那军官见她容颜美丽,语气顿时缓和了许多。 林烟碧眼睛一转,拉着那孩子道:“他妈妈是我表姐,我们是来他家过年的。”说毕低下头来,朝那孩子眨了眨眼。 那军官看了一眼那孩子,笑道:“原来是你这小家伙,她真是你家亲戚么?”听他语气,似乎认识这孩子。 那孩子大声道:“她当然是我家亲戚,我妈让我出来接她的,张叔叔,你还不回家过年么?” “唉,我当然想回家过年……”那军官叹了口气,顿了顿,忽然狠狠骂道:“都是那个什么黄蓉,让我们李大人抓拿什么蒙古奸细,害得我们连年都过不好。” 林烟碧暗想这黄蓉好厉害,自己刚出庄她就发觉了,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出动了官兵,当下故作惊讶道:“真的有蒙古奸细么?我一路走来,怎么没听说过?” 那军官“呸”地一声,道:“我说那个黄蓉是没事找事干!好端端地却说有什么蒙古奸细,就算是有,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又不是大军压境,一个人成得了什么气候!我说她是存心不让我们过个安稳年。” “军爷说的是,一个人成得了什么气候!”林烟碧将那孩子抱上车来,让他坐在自己身旁,对那军官道:“我表姐大概也等得心急了,我们得走了,军爷你慢慢查。” 那军官原是这市镇上的人,见这孩子说林烟碧是他家亲戚,当下便没了怀疑,挥挥手道:“走吧,过年了,家家都盼团圆,再查一会儿,我也回家了,管她那许多!”说毕,将马赶往一边,他后面的士兵也跟着往边上站,让出道来。 林烟碧道了谢,赶着马车往前走去。 第七节 夜走襄阳 穿过小巷,转入另一条大街,那孩子指着大街旁一低矮的屋子道:“这就是我家了,姐姐你跟我回家过年吧,我妈见了你一定欢喜得很。” 林烟碧抚着他的头笑道:“谢谢你了,姐姐有急事要办,今天晚上还得赶路,下次再去吧。”她伸手将他抱下车去,拍拍他的小脸道:“小家伙,再见了。” “再见,姐姐。”那孩子挥着手,看着林烟碧的马车驰远了,才转身回家。 林烟碧驾着马车一口气跑了许久,她知道必须在今夜进襄阳城,若等到明日,黄蓉也许就会派人严查进襄阳城的人,现在她的目光还停留在大胜关以北,而且就算她已想到,要派人通知襄阳城的士兵也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林烟碧心想以汗血宝马的脚力,应该能抢在黄蓉飞马传书的前头。当下拼命地催马加鞭,那汗血宝马本极难驾御,但林烟碧虽是坐着轿子出行,却从小练得一手好马术,驾起那汗血宝马来丝毫不费力气。 其时夕阳如血,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奔驰在黄土小路上,车后卷起滚滚烟尘。两旁的田野里空旷无人,只有风从耳旁掠过的声音。萧峰斜倚在马车里,伸手撩起车帘,看着飞速朝后退去的路旁景色,心里无限感慨,当年自己为了帮阿朱治病,也是这般驾着马车像风一般朝聚贤庄奔去,想不到一百多年后,却是自己受伤坐在车里,由一个女子拼命赶着车逃亡。他看着林烟碧削肩细腰的背影,那个一直萦绕在心里的疑问又闪现:“她为什么对我这般好?我在天山脚下不过是和她一面之缘,她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后来却多番帮助于我,我却从没报答过她。”他虽不解风情,却也隐隐感受到了林烟碧那番欲说还休的少女情怀,“难道……难道她竟喜欢上我了吗?可是我只是一介武夫,性情粗犷,她那样细腻精致的人物,怎么会喜欢我这种人呢?唉,女人的心思真奇怪。”他百思不得其解,一阵困意袭来,干脆闭上眼睛又朦胧睡去了。 忽听得一声娇喝“你们是什么人?快让开!”萧峰猛地睁开眼睛,探头出来一看,只见一队骑着马的汉子拦住去路,两旁是高耸的山峰,根本无路可走。萧峰一生行走江湖,见多识广,看那队人马的阵势就知道是山贼打劫,只是今天是除夕,山贼还出来打劫倒是有些奇怪。 只见那中间壮实的汉子仰天笑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你说我们是干什么的?” 林烟碧冷笑道:“本姑娘没功夫跟你猜谜语,识相的就快快让开!” 另一个高瘦的汉子阴恻恻一笑道:“小姑娘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手上一扬,一支袖箭朝林烟碧疾射过去。 忽见人影一闪,一书生模样的人从马上凌空跃出,扇子一张,“当”地一声,将那袖箭挡下,听声音,那扇子该是用金属之类的东西做成的。他将扇子一收,轻轻落在地上,对那高瘦的汉子笑道:“二哥,人家是千娇百媚的小姑娘,你怎么能动不动就用粗?仔细唐突了佳人。” 那高瘦的汉子阴阳怪调地道:“三弟,你的毛病又犯了,见着美貌的姑娘就舍不得下手,你可别忘了咱们这次是……。” “二弟!”那中间壮实的汉子目光一横,狠狠地瞪了那高瘦的汉子一眼,那高瘦的汉子忙住了嘴,将下半截话咽了回去。 那书生负着手站在地上,看了看林烟碧,道:“姑娘与那车里之人是何关系?若是无亲无故,我劝姑娘还是自己走罢,只要将车里之人留下,我们绝不为难你。” 那高瘦的汉子接口道:“三弟!我可没答应不为难她,我们鬼山三杰做事怎么能那么婆妈?留下活口终是后患,只有赶尽杀绝才可放心。” 那书生“霍”地转过身去,折扇“唰”地一声张开,朗声道:“我的话既然已经说出去,就绝不收回,谁敢动她一根毫毛,就是跟我过不去!” “三弟,你铁扇公子之名该改一改了,叫惜花公子更贴切。”那高瘦的汉子嘿嘿冷笑几声道,“你真要重色轻友与作哥哥的为敌,那我也不必手下留情了。” 那中间的壮实的汉子喝道:“别吵了!还没开始打呢,你们俩倒闹起内哄来了!” 他话音未落,忽一个清脆的冷冷的声音道:“你们说完了没有?本姑娘没时间奉陪,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再说一遍,请你们让开!” 那高瘦的汉子又阴恻恻地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今天就是你的死期,你还……”他一句话没说完,忽猛地一缩脑袋,终是躲避不及,只听得一声惨叫,他的双眼已被两枚银针击中,鲜血直流,“啪”地一声从马上摔下,滚在地上哀号不已。 那壮实的汉子与那书生大吃一惊,奔过来扶着他,那书生急道:“二哥,你觉得怎样?针上是不是有毒?” 那高瘦的汉子捂着脸,痛得话不成音:“有……有毒。”他忽伸手一推书生,怒道:“你走开!都是你!让她趁机偷袭得手。” 那书生猛地站起身来,道:“二哥,小弟这就去为你报仇!”他双脚一掂,飞身朝林烟碧扑去,嘴里道:“姑娘出手太狠,休怪我无情!”铁扇一收,直指林烟碧的要害。 那壮实的汉子也站起来,朝后一挥手,叫道:“弟兄们上,杀了这两人!他们身上都是金银财宝!”他紧跟在书生身后从另一侧朝林烟碧掠去,双手成爪,往林烟碧头顶抓落。 萧峰见两人来势汹汹,不禁低呼道:“姑娘小心!”却见林烟碧轻轻巧巧地将身子一侧,避过书生击过来的一铁扇,再伸手向上一格,挡住那壮实汉子的一抓,她顺势抓着那壮实汉子的手臂,手腕一翻,用巧劲将他一掼,眼看书生的另一扇又已击到,她借着那一掼之力腾空跃起,手上抓了一把银针,如天女散花般旋转着身子,将银针射向四周,只听得一片惨叫之声,靠近马车前的人都已被射中,几个举刀欲朝萧峰劈来的人都被射中了眼睛,滚在地上痛苦哀号,和那高瘦汉子的情形一样。那壮实汉子被她一掼摔在地上,正待一个鱼跃爬起,林烟碧却从上落下,双脚用力在他胸前一踩,借力再次避开书生击来的一铁扇,那壮实汉子立时被踩断了几根胸骨,心肺连带受伤,躺在地上大声痛哼,再也爬不起来。 那书生见林烟碧在举手投足间,就已伤了他两个兄长和几个手下,其余没有受伤的手下一时吓呆了,竟不敢再上前。他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起刚才自己自作多情,为林烟碧挡驾之事,不由又羞又怒,大喝一声,铁扇张开,朝林烟碧横扫过来。林烟碧腰如柳枝,向后一仰,避过铁扇横扫之势,身子还未站直,她忽右脚一踢,踢中那书生的虎口,那书生铁扇脱手,朝天上飞去,他忙跃起去接,却被林烟碧抢先一步,纤手一伸,已将那扇子接在手中。 那书生兵器被夺,看看躺在地上的两位兄长,他长叹一声,道:“两位哥哥,咱们说过不求同年同日生,只求同年同日死,今日鬼山三杰一败涂地,我也不会独自偷生!”说毕,捡起地上的一把剑就往自己的脖子抹去,忽“当”地一声,他手上一震,长剑脱手飞出,只听得林烟碧道:“你不必死,我不会杀你,我恩怨分明,绝不滥杀一个好人。” 那书生惨笑道:“我两位兄长都活不成了,我怎能独自偷生?你也太小看我了!” 萧峰不由点头赞道:“此人虽然有些好色,却不愧是一个硬汉子!” 林烟碧忽纤手一扬,将扇子连同一瓶子药扔给那书生,道:“接着,这是解毒的药,涂上后可无性命之忧,你另一位兄长只是断了几根胸骨,稍伤了肺腑,只需躺着养几个月,就会好起来。”说完,也不等那书生答话,拉着缰绳,一扬马鞭,驾着车就朝前奔去。那原站在路上的人忙朝两旁让开,谁也不敢再上前阻拦。 因这一耽误,天色已经黑下来。 萧峰道:“听他们言语,应该不是一般劫财的山贼,倒像是受人指使来取我性命一般。” 林烟碧一面驾着车一面道:“不错,只是时间紧迫,我们要赶到襄阳城去,不能盘问他们了。” 萧峰笑道:“盘问也没用,那书生硬气得很,打死也不会说的。另两人也未必会说,好像这幕后之人甚是厉害。” 林烟碧道:“管他呢,咱们过了襄阳再说。”她用力挥着马鞭,口上连连吆喝,将那汗血宝马驾得像要飞起来。 也不知奔了多久,当清冷的月光从东边照过来的时候,终于隐隐看见了襄阳城高高的城墙。林烟碧长吁一口气,自言自语般道:“终于到了。”她马鞭一扬,朝襄阳城下飞奔而去。 第八节 三日之期 不一会儿,来到襄阳城下,城门已经关闭,因是除夕之夜,城头是挂着一排的灯笼,将城墙周围照得甚是明亮。林烟碧见城头上有几个背挎弓箭,手执长枪的士兵在巡逻,她心想无论如何,今夜都要过襄阳往江南赶去,等到明日可就凶险了。 忽听得城头上有人喝道:“城下是何人?” 林烟碧仰起头来高声叫道:“城上的军爷,劳驾开开城门。” 那城头上的士兵见是一个女子驾着一辆马车,当下立时放松了警觉,道:“城门已关,没有将军之令,不能开城,你还是等明日再进城吧。” 林烟碧眉头一皱,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叫道:“我是奉郭靖郭大侠之命进城,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办,若是耽误了,你担当得起么?” 郭靖十几年来坐镇襄阳,击退蒙古军队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在襄阳城里人人敬重,那几个士兵一听,低声商量了几句,一个士兵叫道:“你说是郭大侠派你来的,他该知道夜进襄阳是要令牌的,你拿出来我们看看。” 林烟碧摸出在陆家庄郭靖给的令牌,也不管对不对,一扬手扔了上去,那几个士兵见她一个弱质女子,竟轻轻一扬手,就将令牌扔上了城头,已知道她必是江湖中人。他们接过令牌,几个人围着一起看。林烟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若这令牌不是进出襄阳的通行令,她真不知道该如何让他们将城门打开,她看看那高高的城墙,暗忖自己绝计跃不上去。正想着,忽听得城头上的一个士兵叫道:“你等等,我们就给你开门。”说毕,从城头上跑下几个士兵来。 林烟碧一听,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风驰电掣地奔了大半天,此时只觉身上到处酸痛,她回头看了看萧峰,只见他正撩开车帘往外看,两人四目相接,林烟碧脸上一红,将目光侧过,低声道:“我们又过了一道难关了,你觉得身上怎样?” 萧峰见灯光之下,她的秀发被颠得甚是凌乱,几缕发丝垂下来,披在她的脸上,显得有些惟悴,他看着她,一时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道:“好多了,你不要再为我担心,为了我,你已经受了不少苦了。” 林烟碧他说出这几句话来,脸上又是一红,她娇羞地背过身子去,轻声道:“没什么,我们是朋友,帮忙是应该的。” 忽听得传来沉重的开门之声,两人抬头一看,只见一扇城门缓缓打开,一个士兵探出头来叫道:“进来罢!” 林烟碧忙赶着马车跑过去,进了城门,一个士兵问道:“大除夕的,姑娘要到哪里办事?” 林烟碧道:“郭大侠吩咐过,这是绝密军情,不可对外人说起,请饶小女子不能告知。” 那士兵身在军中,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当下笑笑道:“我明白,是我多嘴。”他对郭靖甚是敬佩,双手将令牌还给林烟碧道:“不知郭大侠现在身在何处?什么时候回来?” 林烟碧接了令牌,道:“郭大侠现在在大胜关,还要待几日才回来。我还有急事要办,有劳军爷了。” 那士兵挥挥手道:“不必客气,郭大侠为我们襄阳出了不少力,只要是他吩咐的事,我们无不竭力去办,姑娘走好。” 林烟碧赶着马车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道:“此事甚是隐秘,不管是谁问起,你们都要说没见过我,以免泄漏了我的行踪。” 那士兵点点头道:“放心吧,我们知道了。” 林烟碧这才驾着马车往南奔去,此时街上鞭炮声不绝于耳,家家户户都挂着灯笼,萧峰心想这该是一生中过得最难忘的除夕了,从前虽然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但凭着自己一身的武功与过人的胆识,总能克敌致胜,化险为夷。而这一次却完全不同,自己重伤在身,一切都得倚仗眼前这位林姑娘。这一日一夜所经历的事情,实是让他刻骨铭心。 林烟碧虽然已十分疲惫,但她知道离黄蓉远一步,萧峰就安全一分,所以她一刻也不停留,驾着马车星夜赶路。 到了襄阳城的南门,林烟碧依法炮制,又用郭靖给的令牌叫开城门,出了襄阳城。又奔了一个多时辰,那汗血宝马也已十分疲惫,奔跑速度渐渐慢下来。林烟碧这才收起马鞭,松开缰绳,让那马慢慢往前走,她抬起头,只见繁星点点,一轮弯弯的月亮已落向西边,冬夜的寒风从西北吹来,吹动着她有些凌乱的秀发,她将额前的头发向后拢了拢,想起这一路走过的风险,直到现在才可稍稍将心放下。但她想到萧峰的伤,眉头又不禁深锁起来,她不知道她这个以毒攻毒的法子能否让萧峰挨过明日,若是他能挨过三日之期,往后就不怕了,凭她的医术,总可以治好他。她回头看看萧峰,只见车帘子垂了下来,从车里传来轻轻的打鼾声,萧峰显是睡着了。 当晨曦再度升起时,萧峰在马蹄声中醒来,他睁开眼睛,撩起车帘,见林烟碧还是如昨日般手执马鞭赶着马车,他不禁道:“林姑娘,你奔波了一天一夜了,不如停下歇歇罢。” 林烟碧并不答话,回头看看他,脸上忽现出一丝喜色,道:“你今天脸色比昨日好些了,还有半瓶蛇毒,你服了它吧。”说完从怀里掏出装蛇毒的小瓶子来递给萧峰。萧峰接了用水送服后,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一口气再提不上来。林烟碧目光何等锐利,当下忙道:“别提气,你中毒太深,胸口又重重地挨了一掌,内伤很严重,强行提气会加重伤势。” 萧峰道:“好,我不提气,你也别太劳累,停下来歇歇吧。” 林烟碧微微一笑,道:“无妨,我还没那么娇贵。以这马的脚力,再赶两日,就可到折桂居了。” “折桂居是什么地方?” “是我在江南的一处住所。” 萧峰想起她在天山脚下出现,后又住在杏花谷,现在有一个折桂居,不禁甚是疑惑,问道:“姑娘究竟住在哪里?怎么到处有住所?” 林烟碧笑道:“这个说不定,虽然一年住在天山宫里的时候较多,但因各种药材需种在不同的地方,要有适宜的气候才能充分生长,所以我在各处都有种药的住所,江南的这个折桂居,每年八月桂花开时,我总要来住一阵子,闻闻那桂花香。” 萧峰听她说到宫里,不禁想起那个在半夜来袭的诡秘的碧云宫主,心想以林烟碧的身手与身份,她在宫里应该十分有地位,昨夜看她出手的招式,与那碧云宫主如出一辙,当下问道:“你是碧云宫的人,你师父是碧云宫主吗?” 林烟碧侧过头来,妙目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是青弦对你说的吗?” 萧峰摇摇头道:“不,我曾经见过令师出手,你的武功招式和她的很像,所以我猜到了。” “什么?”林烟碧奇道:“你见过我师父?你什么时候见过她?” 萧峰道:“在河南信阳旁的一个小村庄里,我遇到一个黑衣女子,她自称是碧云宫主。” 林烟碧哑然失笑道:“不可能的,那一定是冒充的,我在杏花谷中时,我师父给我捎来口信,说让我到柳庄取一件东西,那时她还在天山。”她顿了顿道:“对了,当时你也还在杏花谷,你也该听到的。还有一点,我师父从不穿黑衣,我自小由她抚养大,就从来没见过她有黑衣服。” 萧峰知道师父在弟子的心中总是可敬的,看这林姑娘的神情模样,对她师父是十分的敬重,若将当晚的事说出来,她未必会信,而且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个黑衣女子是碧云宫主之前,也不该破坏她师父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当下轻描淡写地道:“可能是冒充的,我只是觉得武功招式有些像而已。” 林烟碧眉头轻皱道:“我们碧云宫太大,在各地都有分派,其中也不乏藏龙卧虎之地,武功都是同出一辙,但有人竟敢冒充宫主,实在是太大胆了。我师父平日对属下太过温和,都养得他们无法无天了!那黑衣女子到村庄里干什么?有没有杀人放火?” 萧峰听她言语之间,甚是恼怒,显是她不能容忍有人对她师父不敬。当下更不便将实情相告,只道:“也没干什么,只是因一些小事与阿紫争执了几句,两人动起手来,我看阿紫不是她的对手,就接了她几招,发觉她武功甚是不弱,后来消除了误会,大家就走开了。” 林烟碧忿忿道:“还算她没做坏事!若是有损一点我师父的名声,我必要找出这个人来,一定不饶她!” 萧峰不语,沉吟半晌,缓缓道:“你师父一向对你很好罢?” 林烟碧挥着马鞭道:“我自小是一个孤儿,听师父说在我两岁的时候她在天山脚下发现了我,就将我带回山上,十九年来,是她将我养大成人,还教我武功,授我医术,在我眼里,她就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 萧峰心想这个碧云宫主怎么在人前人后完全是不同的两副模样?当下慢慢地问林烟碧一些关于碧云宫和江湖的事,林烟碧一一地详细告诉他。两人一路说着话,饿了吃些干粮,渴了喝些随身带的水,不知不觉竟到了黄昏时分。萧峰听着听着,渐渐又有困意袭来,任他怎么用力,双眼还是慢慢闭上,意识朦胧中,又失去了知觉。 林烟碧听得萧峰良久毫无声息,心里猛地一惊,蓦地转过头去,撩开车帘子,见萧峰又昏了过去,她松开缰绳,默默地注视着他的脸,她不知道在明天太阳升起来时,他还能否醒来。 第九节 疑是伊人轮回 漫漫长夜,黑暗无边,连天上的星星都躲起来了,仿佛不忍看见夜幕下那个独自驾车的女子纷飞的眼泪。 林烟碧想起与萧峰相识的经过,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天山脚下,醉仙阁里,杏花谷中,陆家庄内,一切的记忆都还那么新鲜,但如今这个让她梦牵魂绕的人儿却正在生死间徘徊,她空有神医之名,却无能为力。 寒风里,她的泪干了又流,流了又干,她一辈子也没流过那么多眼泪。泪眼朦胧中,黑夜无边无际,仿佛永远看不到黎明的曙光。明天……明天,他还会醒来吗?她看着萧峰的脸,忽然又害怕明天的到来。 无论黑夜多么漫长,黎明终会如期到来。当朝阳再度从东边冉冉升起时,萧峰慢慢睁开了眼睛,仿佛他在昏迷中都能感知黑夜已经过去,新的一天已经来临。和从前睁开眼睛一样,他又碰上了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睛,那双眼睛一看见他的眼睛,乌黑的眼珠里顿时充满了惊喜之色,但泪水却如断线的珍珠般掉下。 萧峰心里一阵感动,几欲伸手为她拭擦眼泪,但他还是忍住了,他双手慢慢撑起身子,道:“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他看看她,又笑道:“你是我见过那么多姑娘里,最爱哭的姑娘。” 林烟碧背过身子去,用袖子擦干眼泪,低低道:“人家从前是不哭的。” 这句话低回婉转,柔情满怀,萧峰听了,竟一时无言以对。 “驾!”林烟碧娇喝一声,拉着缰绳往东南方飞驰而去,她知道萧峰已经脱离鬼门关,心情真是畅快无比,虽然连日来未合过眼,却觉全身轻快,直想把那车赶得飞起来,才能抒发她的喜悦之情。 如此奔了几日,已渡过汉水,穿过鄂州,到达江州。这几日间,萧峰又吐了几次血,血色已不如从前般鲜红,但依然有金光,林烟碧知道他体内毒性并清,尚需继续服蛇毒。她的银环蛇毒已经服完,唯有以碧云宫的解毒丸暂时控制萧峰体内的毒性。她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地往东南方赶路,唯恐耽误了萧峰的病情。 这一日,已远远地望见太湖浩瀚的湖水,林烟碧手执马鞭,指着湖里道:“终于到了,就在那边。” 萧峰抬头向湖里望去,只见烟雨朦胧中,水天一色,看不清湖里的景象,他一向住在北方,到江南的次数极少,最后一次到江南时,结识了段誉与阿朱,后来阿朱死后,他远走辽国,做了南院大王,就再也没到过江南,此时故地重游,往事一并浮上了心头,他想起在无锡杏子林里初次见阿朱的情形,但那时他心系帮中事务,视天下女子形如无物,于她并不在意,只是后来发生了一系列变故,阿朱与他共历患难,当天下人都要杀之而后快时,唯有阿朱不离不弃地跟随在身旁,一路从雁门关走到信阳,然后……他暗自长叹一声,止住了回忆,抬起头来,只见林烟碧正驾着车往湖边奔去。他心里一动,暗道:“当年阿朱不远万里,从雁门关一路陪我入中原,追查我杀父杀母的大仇人,一百年后的今天,是她不远万里,将我从陆家庄救出,带着我来到江南,同样是我不容于天下英雄,到处被人追杀的时候,同样有一个女子如此待我,难道这就是轮回么?”他仰起头来,看着下着细雨的灰蒙蒙的天空,默默地道:“阿朱,这是你在天上看我孤苦,又化身为仙子下来陪伴我了么?”他心潮起伏,看着林烟碧婀娜的背影,仿佛那就是阿朱的背影,一时有泪上涌,眼前渐渐模糊。 林烟碧忽“嘘”地一声,勒马止步,指着太湖中间道:“前面就是了!咱们得弃马从舟,坐船到湖东边那个小岛,折桂居就在小岛上。” 萧峰擦擦眼睛,定了定神,只见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湖水,湖面上画舫渔船相间往来,湖中的几个小岛,在烟雨朦胧中褪成了几抹淡淡的水墨晕染。 只见林烟碧从腰间摘下一支箫来,放在嘴边吹了起来,箫声清越高亢,大有划破长空之势。萧峰想起在天山脚下,正是被她的箫声所引,才与她有了一面之缘,在杏花谷中,她没有吹xiao,只是弹琴,看来当时是不愿被自己猜出身份。没想到过不了几日,她终究要在他面前现身,还要带着他万里奔波,跑到江南来。 随着萧声,一条小船从湖里飞快地朝这边划来,林烟碧止了箫声,复挂回腰间。不一会儿那小船已划到面前,从船上掠下一女子来,看她身法甚是美妙,她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拜伏在马车前,道:“属下接驾来迟,望小姐恕罪。” 林烟碧的腿伤早已痊愈,当下轻轻地跃下马车,道:“起来罢,老洪现时在哪里?快叫他来见我。” 那女子站起身来,正欲说话,忽听得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响起,“小姐回来了?老洪在这里。”随着声音,一条人影从侧面倏然掠到,朝林烟碧拜下去,林烟碧道:“不必多礼,起来罢。” 那老洪直起身子,垂手立在一旁。 林烟碧将萧峰从马车上搀下来,那女子与老洪始终垂着头,不敢看萧峰一眼。林烟碧对那老洪道:“老洪,你将这辆马车赶去保管好,今天晚上我要一瓶银环蛇的毒液,你可能采到?” 老洪抬起头来,萧峰不由微微一惊,只见此人脸上布满牙印般的伤疤,一块连着一块,整个脸上没有一处好地方,仿佛一块被剪得稀烂的破布一般,比陆罗刹脸上的刀疤更是吓人。只听得他哑着声音道:“没问题,属下一定办到。” 林烟碧点点头道:“好,你去罢。”说毕扶着萧峰往湖边走去,那女子连忙跟着下来,等林烟碧和萧峰在小船上坐下,她拿起船头的双桨,朝湖中划去。 萧峰听着那双桨击在水中的声音,看着船舱外荡漾的水面,想起一路上的风尘,心里甚是感慨。他记起林烟碧日夜赶路,甚少合眼,不由侧脸朝她看去,只见她正侧着脸看着舱外的湖水,她精致如玉雕般的侧面显得无比沉静,但眼睛下稍显浮肿,掩不住憔悴之色。萧峰看在眼里,心里除了感激竟还有些心疼,他默默地想道:“上天,请你告诉我,她是不是阿朱的化身?若然不是,她为什么从一见面就对我如此的好?”他忽然想起林烟碧说过,她也知道一个人叫阿朱的,而且她听到阿朱的名字时,神情大异,莫非这就是上天对他的暗示?他和阿紫可以从一百年前来到这里,阿朱轮回再生世上,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想到这里,不由又肯定了几分,心下又是激动又是兴奋,他轻轻握了一下拳头,暗想:“等到了折桂居安定下来后,我一定要问清楚她,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前世的事。” 小船在烟雨中划了好一阵子,一个小岛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等小船靠岸后,林烟碧扶着萧峰跨上岸边,她回头对那那划船的女子道:“辛苦你了,你回去罢,有事我再找你。”那女子向她作了一揖,又划着船往湖里去了。 萧峰举目四顾,只见入眼处都是一株株的桂树,江南春来早,有些桂树已经抽出嫩绿的新叶,被风一吹,一片连着一片的绿色在树上轻轻摇曳,甚是赏心悦目,比之杏花谷中洁白的杏花又是另一番景色,萧峰不禁赞道:“好地方!景色怡人。” 林烟碧抿嘴一笑道:“这还不算好的,等到八月桂花盛开之时,风吹过处,桂花从树上纷纷飘下,落在人的脸上,就像下着桂花雨一样,香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那才是神仙样的感觉呢。”她边说着边扶着萧峰慢慢朝林子深处走去。 萧峰听得神往,道:“这样的景致我做梦都想不出是什么样的,若能亲身经历一回,该当多好。” “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到八月份你就看到了。”林烟碧说完,顿觉失言走漏了心事,脸上不由一片晕红。 萧峰见她娇羞模样,神情甚像阿朱,不由心中一荡,哈哈笑道:“好!就住到八月份,我也领略领略江南的如画风光,做一回不问世事的世外高人。” 林烟碧喜道:“真的?你说话可要算数。”她忽又秀眉微蹙道:“只怕还没过得一个月,黄蓉就会找到这里来,哪里等得到八月份。” 正说着话,忽见一个穿着淡黄色衣裳的少女迎面跑来,远远地就喊道:“小姐,是你么?”她奔得极快,不一会儿已到林烟碧面前,她盈盈拜了下去,道:“丹桂恭迎小姐。” 林烟碧微笑道:“起来罢,你这丫头怎么现在才跑出来?我都快到屋了。” 丹桂仿佛与林烟碧甚是亲厚,不像刚才那摇船的女子,只见她嘻嘻笑道:“刚才在药圃里除草,见了一只大蜈蚣,就把它抓住泡在酒里,一时高兴,竟没有留心听外面的动静,望小姐恕罪。”她两只乌黑灵动的眼珠子在萧峰身上一扫,见林烟碧双手扶着他,她神情微微一愕,侧身走在林烟碧身旁,低声道:“小姐,前几日,柳公子又派人来了。” 林烟碧一听,柳眉轻蹙,道:“他派人来干什么?” 第一节 灵鹫宫传人 丹桂道:“柳公子派人送来一尊玉像……” “谁要他的东西!”林烟碧恼怒地道:“都给我扔出去!” 丹桂忙道:“是,我本也想扔到太湖里,只是这尊玉像雕的太神似了,我整日看着她,总舍不得扔。”她眨眨眼睛道:“小姐可知这尊玉像雕的是谁?” 林烟碧没好气地道:“管他雕的是谁,反正我没兴趣。” 丹桂笑道:“雕的正是小姐你呀,可真是惟妙惟肖,按说那雕像师傅也没见过你,单凭柳公子口述竟雕得如此相像,想那柳公子不知花了多少心思与功夫,小姐你就领他一回情罢。” 林烟碧横了她一眼,道:“你收了他多少好处?竟处处帮他说话!你究竟是谁家的丫头?” 丹桂忙伸手轻轻掌了自己一嘴巴,笑道:“奴婢该死!我当然是小姐您的丫头,普天下除了小姐,还有谁配当我的主人?” 林烟碧忍不住笑道:“你这小丫头,哄起人来嘴巴像吃了蜜一般。” 丹桂偷眼看看萧峰,小声问道:“小姐,这位大侠是谁?” 林烟碧道:“他姓萧,是我的好朋友,在路上受了伤,我领他回来养病。” 丹桂恍然大悟般道:“哦,我说小姐今年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原来是有缘故的!”她边说边抿着嘴笑,又朝萧峰施了一礼道:“萧大侠好,丹桂有礼了。” 萧峰微微颔道道:“丹桂姑娘好,萧峰打扰了。” 丹桂笑道:“萧大侠是小姐的好朋友,也就是丹桂的主人,往后有事尽管吩咐,不要客气,咱们这里没什么好,就是清静,最适合养伤。”她的嘴巴比杏儿还能言善道。 萧峰笑道:“那就有劳丹桂姑娘多关照了。” 正说着话,忽见前面出现一处水榭楼台,掩映在一片高大的桂树丛中,雕栏小桥,流水淙淙,曲径通幽,极尽江南小宛之风韵,小楼横匾上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折桂居”。萧峰见了杏花谷,以为世上再没有别的地方能相比,此时再看这折桂居,又是另一番高雅清幽。心想阿朱前世是慕容家的丫头,后又无辜死于自己掌下,一生凄苦之极,所以今生轮回,上天让她投胎成为高贵的小姐,住在神仙般的地方。 转过几座小桥,来到折桂居的厢房,林烟碧将萧峰扶进房里,道:“你就住在这里罢,我和丹桂住在旁边的房子里,有什么事叫一声就行,赶了这么多天路,你也累了,你先歇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再叫你。” 萧峰看着她略显憔悴的脸庞,道:“我倒不累,只是一路辛苦你了,你去歇着吧,不用管我。” 林烟碧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庞,笑道:“我是不是很憔悴?难看死了?” 萧峰心里激动,冲口想说道:“不,你是仙女下凡,在我心中永远都是那么美丽。”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他对着女人从来不擅言辞,当下张了张嘴,说道:“没有,你去睡一会儿就好了,你太累了。” 林烟碧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一般,她嫣然一笑,道:“好罢,我去睡一会儿,你也睡吧。”她说完,轻盈地转身出门,伸手关上房门。 萧峰听着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充满了温暖与平和,他慢慢躺下来,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流水的声音传来,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晚上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屋里点着桔黄色的灯,林烟碧坐在床前的桌子旁笑吟吟地看着他。见他睁开眼睛,轻声问道:“你醒了?” 萧峰见桌子上放着还在冒着热气的饭菜,两只碗筷好好地放着,没有动过,显是林烟碧也没吃晚饭,当下慢慢撑起身子,拍拍脑袋道:“我怎么睡了那么久,天都黑了,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林烟碧微笑道:“我也是刚醒,过来看你时见你睡得香,就没叫你。”她站起身来扶萧峰下了床,道:“来,咱们今天好好吃一顿,这几天忙着赶路,吃的东西都不是人吃的。” 萧峰记起杏儿说过林烟碧厨艺了得,不由笑道:“听杏儿说你厨艺了得,不知我有没有口福尝尝你的手艺。” 林烟碧笑道:“这丫头尽胡扯,许久不做了,都生疏了。”她忽又有些得意般道:“杏儿和丹桂都是我教出来的,杏儿做的菜你是吃过了,今儿尝尝我这位徒弟好的菜可吃得么。”边说边夹了一筷子糖醋鱼给萧峰,萧峰放在嘴里,只觉肉质鲜嫩,外皮酸甜松脆,甚是美味,不禁点头赞道:“真是明师出高徒,这鱼好吃得很。” 林烟碧笑道:“你要是喜欢吃,明儿我亲自做给你吃,也让你尝尝我这个作师父的手艺。” 一时两人吃毕晚饭,丹桂进来将东西收拾好。忽听得外面一个破锣般的声音道:“小姐,你要的东西老洪拿来了。” 林烟碧喜道:“你进来罢。” 那老洪走进来,躬身将一只小瓶子递给林烟碧,道:“老洪按小姐的吩咐,抓了几条银环蛇,这是从他们身上提取的毒液。”他满脸的牙噬状伤疤在灯光下显得更是可怖,仿佛恶鬼一般。 林烟碧接了瓶子过去,道:“谢谢你了,你去罢,后天再送一小瓶来。” “是。”那老洪躬身退了出去。 林烟碧将蛇毒调入清水,让萧峰服下。萧峰问道:“这老洪脸上怎地这般模样?他好像对你很尊敬。” 林烟碧道:“你知道他脸上是被什么东西咬的么?” 萧峰一惊,冲口说道:“毒蛇?” 林烟碧点头道:“没错,他是江湖上有名的蛇王,什么蛇都抓过,他的脸就是早年他捉蛇时被蛇咬的,有一次他被几条毒蛇咬伤,命在旦夕,那时我刚好在江南,有人指点他来找我,我见他倒不是坏人,就救了他,所以他对我很感激。从此我配药若要用到蛇毒、蛇胆之类的东西,总会找他帮忙,他每次都有求必应,这次的银环蛇甚是难捉,若没有他,我还不知道上哪里弄去。” 萧峰叹道:“能遇上你,真是他的福份。”他顿了顿道:“我何尝不是很有福份?这次若不是遇到你,我早就死在陆家庄了。” 林烟碧微微一笑,道:“咱们之间就不要再说客气话,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都听腻了。” 萧峰看着她,觉得她看着自己的眼神竟和阿朱一模一样,当下心里一阵激动,眼前那张脸仿佛就是阿朱的脸,他伸出手去,轻抚着那张让他无数次梦牵魂绕的脸,颤声道:“你……你是阿朱?” 林烟碧被他在脸上轻抚着,脸蓦地红到了耳根,听他深情地呼唤着他亡妻的名字,心里又怜又惜,她不忍将他的手拂开,想起自己一番深情,但他心里时时刻刻念念不忘的只是他的亡妻,不禁暗自伤怀,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从眼眶里掉下来。 萧峰摸到她的眼泪,手上一凉,他猛地惊觉,缩回手来,定睛看时,只见林烟碧在悄悄垂泪,不由大是惭愧,急得低声:“林姑娘,我真该死,你如此待我,我却……” “没什么,你只是认错人了。”林烟碧侧过身子去,打断他的话道。 萧峰心里一凛,暗道:“看来她于前世的事是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但种种事由我总要问清楚了才好。”当下缓缓道:“林姑娘,在下有一事不明,想问清楚姑娘,若有唐突之处,还望姑娘莫恼。” 林烟碧道:“你说吧,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 萧峰道:“那日从陆家庄出来后,我提到我亡命妻阿朱的名字,你为何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呆了?我还以为你撞了邪,后来你说你知道一个叫阿朱的人,能告诉我那个阿朱现在在哪里么?” 林烟碧双目看着他,眉头微蹙道:“这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我想世上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我也早想对你说,今天你既然问起,我就说给你听,你一定也会觉得很奇怪。”她顿了顿,缓缓道:“我们碧云宫里的思恩堂除了供奉历代宫主之像外,还供奉了另一个人的画像,据说那个人是我们一百多年前宫主的结义兄弟,当年为了阻止辽军入侵中原,他杀身成仁,逼辽帝立下重誓,终其一生不准入犯中原。他是辽国人,辽人骂他卖国求荣,他唯有以死明志,他在雁门关前跳下了万丈深渊,他的名字就叫萧峰,和你的名字一模一样。可是更巧的是,他长得和你竟也一模一样……” 萧峰听到此处,心里真是波涛汹涌,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觉得那碧云宫主的武功招式那么熟悉,原来碧云宫的前身就是灵鹫宫,他们一百多年前的宫主就是虚竹。听得虚竹将他的画像世代供奉,想起兄弟间的深情厚义,不禁热泪盈眶。 只听得林烟碧轻轻地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小就爱看那萧英雄的画像,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可是我当时很小,从两岁还没懂事时起上了天山后,就没下过山,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直到那一天我在天山脚下见到你,真是吓了一跳,你不仅长得和画像里的人一模一样,还仿佛和我早就相识一般,我见着你就像见着久别重逢的人一样。” 第二节 强敌追至 林烟碧继续轻声说道:“那天你和我提起你的亡妻叫阿朱,我着实吓呆了,因为那萧英雄的夫人也叫阿朱,她就葬在河南信阳境内,你在杏花谷内告诉我,说你的亡妻也葬在信阳,我想起这么多巧合,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天下竟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我常常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总在问自己,难道我走入了一个历史的轮回了吗?可是一切都不是梦,你如此真实地在我面前。”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萧峰道:“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听着林烟碧娓娓道来,萧峰心潮起伏,寻思道:“听她言语,极有可能是阿朱转世,但世间又有几人能记得自己的前世?前世毕竟是前世了,今生已经是另一个人,她纵使是阿朱转世,却毕竟不是阿朱。”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有些惆怅,他缓缓道:“世间的事很难说得清楚,有些事看似匪夷所思,但却是实情,你说的事只是一个巧合而已,不要太在意。”他知道若是将实情相告,林烟碧定是不敢相信,还会觉得他有冒充英雄之嫌。 林烟碧微微一笑道:“你说的有理,我在天山脚下就遇到你,而你在中原处处有人和你为难,看来你应该不是中原武林中人,你是蒙古人么?” “我是契丹人。”萧峰笑道:“你连我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拼了性命把我救出来,你这是为何呢?” 林烟碧脸上一红,转过脸去道:“不为什么,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所以就救了你。”她顿了顿道,“契丹人现在很多溶入蒙古人里去了,有些溶进了汉人中,你现时是在蒙古吧?以你的身手,在蒙古国里一定鼎鼎有名,要不黄蓉也不会与你为难。” 萧峰道:“我确是在蒙古做将军,但我并不愿意做这个将军,实是出于无奈。”当下将事情的经过大略说了,只是关于自己身世那一段,引用了在临潢时对耶律父子的所述内容,没有以那匪夷所思的实情相告。他自做东辽大将军以来,从没对任何人吐露心中的无奈,包括阿紫,林烟碧是他第一个倾诉的人,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她是阿朱转世,所以心中多了许多亲厚之意。 林烟碧双手托腮,听完他述说事情经过,道:“怪不得连郭大侠都要和你为难,原来你是蒙古的大将军,他十几年来坐镇襄阳,与来犯的蒙古军誓死周旋,他于民族大义最是看重,所以为了擒住你,打乱忽必烈的南侵计划,他们夫妇才用了飞刀陷井,郭大侠也才会在你受伤之时不顾江湖规矩出手相逼,但好在你吉人天相,终于还是逃到了我的屋前,若是被他们擒住,我想你的性命就甚是可忧了。”她长叹一声道:“虽说你是被迫无奈,可是世间又有几人能明白?就算你说与天下人听,天下人也未必肯信,” 萧峰良久无语,忽然仰起头来道:“纵使天下都与我为敌,萧峰也无所惧怕,男子汉立足于天地间,但求问心无愧!与其苟且偷生,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能为我临潢城的族人谋得一片安宁的净土,我死又何足惜!” 林烟碧望着他,直听得心旌神摇,不能自己,暗道:“他与那一百年前的萧英雄一样,与生俱来就是一个英雄人物,无论他身在哪里,总难掩他篷勃的英雄气概,此等人物,世间百年不得一见。”当下一拍桌子道:“好个死又何足惜!当今世上,能真正称得上英雄的也就只有你和郭大侠,你们两人都以天下苍生为重,本是同道中人,只可惜各为其民,竟成了对头人。” 萧峰听林烟碧和杨过一样,对郭靖也推崇备至,想起当夜在陆家庄与他交手时的情景,不由问道:“那郭靖是不是也曾是丐帮的帮主?他好像会降龙十八掌。” 林烟碧好生奇怪,道:“你从前在中原长大,难道不知道郭大侠的一个师父是前丐帮帮主洪七公么?降龙十八掌就是他传给郭大侠的,黄蓉虽是丐帮帮主,但因是女子,只会打狗棒法。” 萧峰恍然大悟,道:“我从前甚少在江湖上行走,确是不知道郭大侠的师父是谁。” 林烟碧笑道:“说起郭大侠的师父,倒是多得很,听我师父说,曾教过他武功的人有十数人,他虽然聪明不及黄蓉的十分之一,却稳打稳扎,终于在经历一番奇遇之后,成为一代大侠。”她看了他一眼道:“他和你还有一样是相像的,都在异族人中长大,你在中原,他在蒙古。巧的是现在你身在蒙古,他又身在中原。” 萧峰听说郭靖十几年来镇守襄阳,抵抗外族的入侵,心里对他很是敬重,所以对他的事情甚感兴趣,当下问道:“他怎么去的蒙古?后来又怎么回来了?他有什么奇遇?你一一说与我听。” 林烟碧忽站起身来笑道:“你刚吃了药,该睡了,这些事情以后我再慢慢说与你听。”说完伸手来扶他。 萧峰疑心她是阿朱转世后,自然而然地对她亲厚了不少,当下伸手抓着她的玉手,慢慢站起来,笑道:“好罢,以后你记得和我讲。” 林烟碧扶着他躺下床,又嘱咐道:“你这十来日切不可运气,一来你毒性尚留在肺腑,一时未能清除干净,二来你的内伤很重,也不宜强行提气。”见萧峰点头应了,她才放下帐子,转身出去。 翌日,林烟碧在药圃里采集药材,按照萧峰的病情,配制去毒疗伤丸,和着银环蛇毒一起服用,以使毒性去得更快更干净,内伤得到慢慢调理治疗。 如此过了三日。第四日,阳光甚是明媚,风里已有春天的气息,林烟碧将萧峰扶出房里,道:“今日天晴气朗,我扶你出去走走。” 萧峰道:“我这几日好了不少,我自己可以走了,不必相搀。” 林烟碧笑道:“只这几日,能好得了多少,我可是大夫,你哄不了我的。”一面说着,一面还是伸手扶着萧峰。 两人慢慢走到折桂居中间的浮香亭里,林烟碧将刚配好的药丸与萧峰服了。 萧峰看看周围的景色道:“不知不觉,江南已是春天了,想那北方此时应该还在下着大雪。” 林烟碧忽叫丹桂拿来一件裘皮大衣,给萧峰披上道:“这个时节,乍暖还寒,得小心穿衣,别着凉了。” 萧峰一路被她悉心照料,到了折桂居后,更是被她和丹桂无微不至地关怀备至,虽说认定她是阿朱转世,心里也不由十分感动,他见那裘皮大衣甚是合身,不由奇道:“这大衣是谁的?怎么挺合身似的。” 林烟碧笑道:“这是丹桂这三天赶做出来的,她不仅嘴巴能说,手还很巧,做衣服比做菜还好,这一点我就学不来,我在折桂居所有的衣服都是她做的。” 萧峰忙向丹桂拱手道:“辛苦丹桂姑娘了。” 丹桂笑道:“不辛苦,只盼萧大侠别嫌弃才好。” 正说着话,林烟碧忽脸色一变道:“不好,外面好像来了很多人!丹桂,你快去看看。” 丹桂应了声,飞奔着去了,她的轻功也甚是不弱,一眨眼已消失在桂树林中。 林烟碧扶起萧峰道:“我们还是到一个稳妥的地方罢,虽然这里甚是隐秘,没有几人知道,但还是小心些为好。” 正说着话,忽见丹桂折了回来,急道:“小姐,西面来了十几个人,正朝这边跑来,一个个轻功不弱,你快和萧大侠往东面撤,我来断后。” 林烟碧眉头一紧道:“难道是黄蓉?”她心念一动,扶着萧峰就走,对丹桂道:“若有人问起,就说我没回来过。” “林姑娘,不必躲了!”随着一个女子的声音,一条人影从空中倏然掠到,林烟碧定睛一看,只见那女子穿着深蓝色的衫子,正是黄蓉! 林烟碧知道无法再躲,当下朗声道:“黄帮主,别来无恙?” 黄蓉笑吟吟地道:“很好,只是被你骗了一回,心里有些不舒服。” 在她说话间,已有十几个人先后掠到,站在黄蓉身旁。林烟碧极少在江湖上露面,眼光一扫时,竟没有一个认识的。 林烟碧向黄蓉施了一礼道:“当日情形,实是出于无奈,晚辈并非有意骗黄帮主,还请见谅。”心里却想这个黄蓉聪明机智,天下闻名,今日总算领教了,她竟这么快就寻上门来。 黄蓉冷笑道:“出于无奈?那好,今日你总该没有无奈了吧?你将他交与我,我念在与你师父的交情上,以前的事就既往不咎。” 林烟碧朗声道:“请恕晚辈不能听命,他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将他交给你。” 黄蓉脸色一沉,道:“你真要与丐帮为敌,至丐帮与碧云宫多年的交情于不顾么?”她见萧峰到这时还站在眼前,没有被无药可救的天竺金蛇散毒死,心里不禁甚是佩服林烟碧的医术,实是希望她能给郭芙治好眼疾,所以才出言相劝。没想到她还是执迷不悔,不由甚是恼怒。 萧峰忽然大声道:“黄帮主,你只管冲着我来,别要为难林姑娘。”他低下头来对林烟碧道:“林姑娘,你对萧峰的大恩,今世若报不了,来世也必定相报,你不要再管我了。”萧峰知道以林烟碧的武功,至多与黄蓉打成平手,另外十几个人看身形均是江湖好手,丹桂能对付两个人就已经很不错了,其余的人要擒住自己,实在是易如反掌的事。 林烟碧一字一顿地道:“不,我不会扔下你不管!” 黄蓉冷冷一笑,道:“好一对狗男女,我成全你们!”她打狗棒一挥,那十几个人一起跃起,随着黄蓉朝林烟碧和萧峰他们逼去。 “谁在口出污言,冲撞我林妹妹?”一个温文而雅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一条白影在众人头上掠过,轻飘飘地落在林烟碧和萧峰之前,挡住黄蓉的去路。 第三节 险象环生 黄蓉定睛看去,只见那人白衣飘飘,身佩长剑,剑眉俊目,高鼻薄唇,极是英俊潇洒。她行走江湖多年,却不认得他是何人,当下喝道:“你是何人?快快让开!” 那白衣男子负手而立,冷然道:“江湖上传闻黄帮主文武全才,乃女中豪杰,今日一见,不过是一不懂礼数的女子而已。” 黄蓉也不恼,微微冷笑道:“对那些不懂民族大义的人,我从来不讲礼数,你若是硬要插上一脚,我也一定奉陪到底。” 那白衣男子道:“民族大义并不是只有你懂,但既然是我林妹妹要护的人,就一定有她的理由,我纵是粉身碎骨,也不会让你动他们一根毫毛!” 萧峰听他说得大义凛然,心下不禁甚是感动,暗道:“大敌当前,能为朋友奋不顾身,如此男儿,倒是我辈中人。” 黄蓉更不答话,飞身跃起,晶莹碧绿的打狗棒直朝那白衣男子点去,萧峰对打狗棒法了然于胸,知道这看似寻常的一招蕴含着万般变化,攻势凌利,极易击中敌人要害,当下不禁喊道:“兄台小心,这招千变万化。” “多谢提醒!”那白衣男子长剑出鞘,寒光一闪,朝黄蓉的打狗棒削去,他出手极快,黄蓉忙一矮身,打狗棒变换方向,朝他的双脚扫去。那白衣男子轻轻一跃,飘身而起,长剑直指黄蓉面门。眨眼间两人已过了七八招,那白衣男子白衣飘飘,招式美妙,竟和林烟碧的招式甚是相像。黄蓉暗自心惊,想道:“这个人是谁?武功之高出人意料,江湖上倒没听说过这号人物。此役必须速战速决,免得林烟碧又带着萧峰逃脱。”她瞧此人身法招式有些眼熟,心里忽然一动,叫道:“你也是碧云宫的人?” 那白衣男子哈哈笑道:“在下柳如浪,是碧云宫的亲戚!” 此时随黄蓉来的十余人一起朝林烟碧和萧峰逼去,林烟碧和丹桂将萧峰挡在身后,丹桂叫道:“小姐,你快带萧大侠走,我和柳公子应付这些人!” 林烟碧脸色凝重,摇摇头道:“傻丫头,这些都不是等闲之辈,你们应付不了的。”她右手摘下挂在腰间的玉箫,当胸一横,其时一灯大师的四大弟子之一朱子柳已奔到她跟前,右手持笔朝林烟碧扫去,说道:“小姑娘你还是让开罢,何苦要护着这蒙古靼子。”他知道林烟碧是碧云宫人,并不是什么邪门弟子,而且她的医术在江湖闻名,朱子柳也是听过的,此时一见,竟是个美若天仙的姑娘,当下有心相劝,手上不禁留了几分情。 林烟碧也不躲闪,玉箫挥出,闪电般朝朱子柳右手点去,逼得朱子柳连忙缩手换招,他心里一凛,知道这位娇怯怯的姑娘武功比自己还高,当下轻敌之心全去,凝神应战,只见他毛笔摇晃,书法之中有点穴,点穴之中有书法,真是银钩铁划,劲峭凌厉。他在一灯大师渔樵耕读四大弟子中,对一阳指的精妙要义领悟最深,他的武功已远在三位师兄之上,他将一阳指与书法融为一炉,独创一路武功,若对手没有文学根底,即便武功比他高强,要抵挡他这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武俱达高妙境界的功夫,实是十分吃力。但他碰上的恰是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林烟碧,她玉箫舞动,轻描淡写地将朱子柳的招式一一化解。朱子柳更是心惊,心里暗叹后生可畏,看那白衣男子也不过是二十岁出头,武功之高连黄蓉都奈他不何,想不到这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竟也如此了得。 忽闻一声大喝道:“师弟,我来帮你!”一股劲风朝林烟碧脸上直刮过来,正是点苍渔隐,此人力大无穷,林烟碧不敢硬接,忙侧身躲避,还未站定脚,朱子柳的毛笔又已扫到。她不敢后退,生怕他们趁机掠入身后的浮香亭里伤了萧峰。面对一灯大师的两名弟子,她直将玉箫舞成一团绿影,那朱子柳与点苍渔隐一时也无法前进半步。但其余的十来人已逼近来,将亭子团团围住,林烟碧心急如焚,高声叫道:“柳大哥,你过这边来,咱们三人围成一圈。” “好!”柳如浪长剑斜削,剑式闪电般快,招式凌厉,逼得黄蓉后退了一步,他蓦地腾空而起,一个起落,已跃入包围圈中,三人所站之位,恰好将萧峰围在浮香亭里,他一面挥舞长剑抵挡想冲进浮香亭的人,一面朗声问道:“林妹妹,你能撑得住么?要不要我去帮你?” 林烟碧道:“不必,你给我守着那边,别让这些人冲进亭子里。” 话音未落,黄蓉飞身掠到,但她并不是扑向柳如浪,而是扑向丹桂,打狗棒朝丹桂当头击落,她已看出三人之中,丹桂武功最弱,要擒萧峰,最容易突破之口,就是丹桂。此时丹桂正接了另一个人击来的掌,她本来要应付另外两人的进攻已十分吃力,再加上一个黄蓉,她是万万抵挡不住的,眼看这一棒丹桂无法避过,忽然一人大手一伸,将那打狗棒在半空中接住,黄蓉定睛一看,却是萧峰!她心里骇然,一个念头闪过:“莫非他受伤已好?如果这样,那我们今天输定了。” 她心如电转,觉得此事绝不可能,当下手上用力一拉打狗棒,已轻而易举地将打狗棒从萧峰手里抽出,她一下子定了心神,知道萧峰重伤未愈,内力提不上来。她当即倒转竹棒,一招“斜打狗背”朝萧峰疾击过去。 萧峰虽然独自走路都有些站不稳,但适才见黄蓉掠到丹桂身前,已知丹桂凶多吉少,硬撑着朝丹桂走去,恰好见黄蓉一棒击下,他对打狗棒法烂熟于胸,当即伸手一接,虽然无甚力道,但却牢牢地接住了那一棒,幸亏黄蓉并非要取丹桂性命,手上也没出多大力气,要不就算萧峰接住了竹棒,也无法阻挡竹棒击落之势。 其时萧峰见那招“斜打狗背”击到,忙侧身躲避,但重伤之余,行动不便,虽然避过竹棒所指的要害,还是被棒尾击中了左肋。丹桂惊呼一声,道:“萧大侠,你受伤了吗?”她话音未落,又是一声惊呼,她右肩处已被黄蓉一掌击中。萧峰知道今日情形凶险,也顾不得林烟碧的再三嘱咐,当下忍痛硬提一口气,大喝一声,左掌在胸前一划,右掌朝外推出,一招“见龙在田”朝黄蓉和另外几人击去,掌风过处,地上的落叶纷纷飞起。黄蓉只觉强劲的掌风迎面压来,逼得她胸闷异常,心里不由大惊,忙朝后跃开。其余两人,反应没有黄蓉快,已被掌风击中,立时受伤,口吐鲜血,倒在地上。 黄蓉手按胸口,暗自调息。她看着萧峰,正惊疑不定,忽见萧峰身子一个踉跄,“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黄蓉大喜,知道他刚才是强行提气,当下一提打狗棒,喝道:“姓萧的,纳命来罢!”忽见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长剑直削她面门,紧接着绿影闪过,一支玉箫横腰扫来。原来是柳如浪和林烟碧见萧峰陡遇凶险,双双来救,柳如浪的武功比林烟碧稍稍胜出,所以长剑先到。柳如浪在亭子那边的对手虽多,但武功没有朱子柳和点苍渔隐高,所以他长剑疾刺几下,已逼退众人,从容飞到。而林烟碧因关心萧峰,听得他口吐鲜血,心神大乱,再加朱子柳和点苍渔隐并不好对付,所以抽身之时,被朱子柳的毛笔扫中右腿,她也顾不得那么多,强忍疼痛,飞身来救萧峰。 此时两大高手同时夹击黄蓉,黄蓉顿时无法招架,眼见避得过长剑避不过玉箫,避得了玉箫,避不了长剑,朱子柳惊呼道:“黄帮主,小心!”幸而黄蓉机智绝伦,心念极快,又临敌经验丰富,她右手竹棒向上一挥,挡住柳如浪的长剑,左手向腰间一探,接住林烟碧击来的玉箫,这一招使得一气呵成,刚好勉强接住两人分别击来的两招,但其情形真是惊险无比,把朱子柳等人着实吓了一跳。黄蓉未等招式用老,已双脚一掂,飘身后退,她知道若两人再次夹攻,自己很难再能幸运接下。此时朱子柳已飞身掠到,落在黄蓉身旁,点苍渔隐与其余未被击中要害的七八个人又围了上来,丹桂已受伤,无法再抵挡一面,如此一来,单凭林烟碧和柳如浪两人,无法围成圈来护住萧峰,而且林烟碧右腿受伤,鲜血直流,柳如浪长剑一横,朗声道:“林妹妹,咱们今日死在一起!” 林烟碧知道今日无幸,叫道:“你走罢,他们要杀的不是你。” 柳如浪哈哈大笑,道:“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要死咱们一起死!” “你这负心薄幸的,你对每一个女人都这样说么?”忽然一个娇媚的声音响起,一个红衣女子从桂树林中掠来,几个起落,已到了柳如浪身前,她秀眉微挑,杏眼直直看着柳如浪,似怒还嗔般道:“你说呀,你是不是对每个女人都这样说?” 柳如浪低声道:“嫣儿,别闹了!我只对你们两人这样说。” 忽然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响起,“柳郎,看来你的记性很不好啊,我怎么记得你从前也这般和我说过呢?”又一个女子从桂树林中跃出,她的轻功比刚才那红衣女子还好,只见她蓝衣飘飘,一下子就到了柳如浪的跟前。 第四节 恶斗浮香亭 那叫嫣儿的红衣女子妙目一横,冲那蓝衣女子叫道:“蓝祺,你羞也不羞?柳郎适才说得很清楚,他只和我及林姑娘说过,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你死在一起了?” 那蓝衣姑娘喝道:“贱人,你说什么!” 嫣儿笑道:“我说的话你听不懂么?我说柳郎真心爱着的只有我和林姑娘。” 蓝祺拉着柳如浪的手,娇声道:“柳郎,你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黄蓉不耐烦,竹棒一伸,喝道:“你们要争风喝醋就到别处去,我们没空听你们啰嗦!” 蓝祺和嫣儿互看一眼,一同冲黄蓉喝道:“你是何人?”两人见黄蓉清雅秀丽,虽然年纪稍大,但想起柳如浪风liu成性,说不定又是他的一个情人,当下立时同仇敌忾起来。 与黄蓉同来的一丐帮长老喝道:“不得无礼,连名满天下的黄帮主都不认得,当真是有眼无珠!” 黄蓉一挥手道:“大伙儿上,别跟她们啰嗦了,抓住那姓萧的要紧!”说毕打狗棒朝柳如浪挑过去,将打狗棒法中的“挑”字诀施展开来。蓝祺和嫣儿齐齐亮出兵器,一个喝道:“你找死!竟敢对我柳郎无礼!”另一个喝道:“什么黄帮主,竟在这儿撒野!” 柳如浪忽长剑挺出,抢在两人之前将黄蓉的一招接下,朗声道:“祺儿你到北面去,嫣儿你到南面去,将这亭子围住,别让他们冲进亭子里!”他连刺两剑,又道:“这黄帮主由我来对付,你们不是她的对手。” 蓝祺与嫣儿齐声答应,分别奔到亭子北面和南面,挡住想冲进亭子里的人。蓝祺使一条长鞭,只见长鞭在空中纵横飞舞,呼呼声响,直如灵蛇出洞一般。嫣儿使两柄短剑,在身前舞成一片寒光,逼得那些人不敢走近。如此一来,虽然黄蓉这边除了受伤之人,还有十个人,但东南西北都有人把守,他们一时也无法冲得进亭子里去。 斗了好一阵子,三个女子内力不继,蓝祺和嫣儿已气喘吁吁,林烟碧虽然好一些,但腿上受伤,跳跃不甚灵便,幸亏点苍渔隐招式不快,只是力气大得惊人,她还能躲过,但还有另外两人同时夹攻她,若不是她原本轻功极高,又已将碧云宫的武学融会贯通,恐怕早已抵挡不住,但随着腿上伤口越来越疼,内力渐渐减弱,她也已险象环生。而朱子柳与黄蓉同时夹击柳如浪,原本柳如浪剑式飘逸,内力更在黄蓉之上,千招之内,当可击败黄蓉,但此时加入了个一等的高手朱子柳,虽然仗着剑式灵动巧妙,但也不免甚觉吃力。 忽闻一声惊呼,嫣儿左手受伤,短剑脱手,那与嫣儿对攻的两人挺刀直进,正欲冲进亭子里,嫣儿娇喝一声,右手短剑急迅刺出,这几招都是拼命的招式,身前门户大开,逼得那两人后退了几步,她左脚一勾,乘机将地上的短剑挑起,忍着疼痛,左手一接,将短剑重新握在手里。接着惊呼声连连,林烟碧和蓝祺先后受伤,柳如浪大急,剑招开始急燥,破绽渐渐显露。 正在此时,三条人影从远处掠来,待奔近眼前,只见又是三个女子,她们见众人正打得不可开交,甚是愕然,待看清楚柳如浪正被两人夹攻时,竟同时叫道:“柳郎,我来帮你!”三把声音响过,三把柳叶刀从身后同时朝黄蓉和朱子柳击去。柳如浪见了这三人,不由大喜,叫道:“你们先给我顶住,别让敌人冲进亭子里,我去打发其余的人。” 三个女子齐声道:“放心!” 柳如浪抽剑退出,他知道几个人中,以嫣儿的武功最弱,当下先奔到嫣儿身旁,口里叫道:“林妹妹,祺儿,你们再撑一会儿,我就来帮你们!”边说边长剑连挥,寒光过处,嫣儿身前的两人被逼得毫无还手之力,柳如浪急着去帮林烟碧和蓝祺,招招都是致对方于死地的狠招。嫣儿见情郎先来帮自己,不由芳心大喜,当下精神一振,两柄短剑也招招进逼,没过几招,其中一人已被柳如浪刺中左腹,受了重伤,倒在地上,再爬不起来。另一人也被嫣儿逼得只有招架这功。柳如浪见那人不是嫣儿的对手,当下轻声道:“嫣儿,你顶住,我去帮别人。”嫣儿在这紧急关头,也顾不得喝醋,点点头道:“你放心,这人我应付得了。” 柳如浪又跃到北面的蓝祺身旁,蓝祺武功虽然比嫣儿高些,要阻挡敌人冲近身旁,在兵器上也占尽便宜,但她要对付三人,早已力不从心,身上几处都受了伤,她咬牙硬撑,死守住北面,正在危急之时,忽听得柳如浪适才的说话,当下更是强打精神,长鞭舞得密不透风,此时见柳如浪来到身旁,她也如嫣儿一般,精神大振,长鞭与柳如浪的长剑配合得甚是默契,不一会儿,已将其中两人击伤,只剩一人与蓝祺对攻。柳如浪心系林烟碧,也不等将此人击毙,飞身即朝林烟碧掠去,口里叫道:“祺儿,你将这人打发了罢,他不是你的对手。”蓝祺更不打话,劲敌夹攻之势已去,她顿时轻松了许多,长鞭朝那人劈头盖脸地击去。 林烟碧此时正在苦苦支撑,除了腿上受伤,肩上,手上都已受了轻伤,她紧咬银牙,无论如何也不肯后退一步。眼见点苍渔隐的一桨击来,她却再无力跃起躲避,唯有以玉箫相挡,但这招实是出于无奈,明知道对方力大无穷,别说她内力消耕严重,就算是平常,以硬碰硬,她的玉箫也决计挡不了这一招。正在此时,一柄长剑挑到,柳如浪以四两拨千斤之法,将那沉重的渔桨拨开,伸手一拉林烟碧,将她拉至自己身后,未等点苍渔隐回招,他长剑一挺,朝点苍渔隐握桨之手刺去,他一面柔声问道:“林妹妹,你的伤不碍事吧?” 林烟碧得此帮手,立时压力减轻大半,玉箫一横,朝另一人击去,道:“不碍事,谢谢你了。” 柳如浪轻声笑道:“咱们又不是外人,谢什么?你有伤在身,这三人由我来打发罢。”他说话间,手中长剑使得如行云流水一般,招式优美之至,“嗤”地一声声响,已刺中其中一人的胸部,那人惨呼一声,倒在地上,扭了几扭,再不动弹。 林烟碧虽担心萧峰和丹桂伤势,但见强敌未除,那三个与黄蓉、朱子柳相斗的女子不知能支撑多久,所以她玉箫急挥,丝毫不停留,只盼快些打发了这两个敌人,好让柳如浪去帮那三个女子。 黄蓉接连听得同伴惨呼,纷纷倒地,不由心下大急,心想这柳如浪也不知有多少情人,一个个武功高强,都愿意为他一句话而死守浮香亭。特别是眼前这三个女子,三人相貌一个模样,所使招式互相呼应,仿佛心有灵犀,显然是三胞胎姐妹。她和朱子柳虽然武功都比她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高出许多,但三人的三把刀就像一个刀阵一样,互相弥补不足,一时竟奈她们不何,眼见同来之人死的死,伤的伤,饶是她向来机智过人,此时也无计可施。 林烟碧与柳如浪联手,很快就将其中一人击倒在地,林烟碧道收了玉萧,道:“柳大哥,这里就交给你了,我去看看他们的伤势。” 柳如浪轻声道:“去吧,放心好了。” 林烟碧拖着受伤之腿,走进亭子里去察看萧峰和丹桂的伤势。剩下的点苍渔隐,在这十多人中,除了黄蓉和朱子柳,就数他武功最高,但他的手腕被柳如浪刺伤,渔桨脱手飞出,重重地落在地上,他一时沮丧之极,垂首看着落在地上的渔桨,半晌无语。朱子柳见师兄落单,忙飞身从东面绕过亭子扑来相救,幸而柳如浪见点苍渔隐兵器脱手后,站在那里不再出手,当下也将长剑垂下,本待转身去帮那三姐妹,忽见朱子柳掠到,他又站定脚步,对朱子柳笑道:“兄台,你的武功叫什么名字?文中有武,武中有文,倒是新鲜得很。” 朱子柳知道今日已毫无胜算,但他与黄蓉和点苍渔隐要全身而退倒是不难,毕竟对方除了柳如浪和那三个女子,其余的人都受了伤。当下也不再出手,接言笑道:“阁下少年英杰,武功如此高明,在下更是佩服得紧。”他眼光在柳如浪身上一扫,又道:“瞧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为何就不明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竟为这蒙古靼子卖命!” 柳如浪愕然道:“他真的是蒙古人?” 朱子柳道:“千真万确!”心里不禁暗喜,但盼可以以民族大义说动他,就算他不能倒戈相向,只要他不出手,他的情人们也立时会罢斗,这样擒住萧峰就易如反掌了。 柳如浪眉头轻皱,朝林烟碧看了一眼,只见她正在为萧峰把脉,一双妙目斜斜地朝这边看来,此时春guang明媚,映得她的脸难描难画,直如梦幻一般。柳如浪猛地怦然心动,热血上涌,只觉为她拼了性命也在所不惜,当下转过脸来朗声道:“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是林妹妹要护的人,我誓死也要护他周全!”心里却想以林烟碧的为人,绝不会护着一个于国家于百姓有害的人。 第五节 争风吃醋 朱子柳见柳如浪神情坚定,知道再说无益,不由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可惜,真是可惜……” “朱大哥,咱们走罢,今日咱们认栽了!”黄蓉住了手向后跃开,扶起地上一个受伤的人,道:“诸位兄弟,大家互相搀扶一下,跟我回去。”她又看着柳如浪道:“柳公子,你枉费了一身武功,竟包庇外族敌人,你就不怕落个千古骂名么!” 柳如浪纵声笑道:“千古骂名又如何?身后功过自有人评说,我只管眼前,不管死后!何况是功是过,现时定论还为时过早,他只不过是一个外族人,你能告诉我他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吗?” 黄蓉道:“他是蒙古的大将军,他日必会挥军南下,侵我河山,残我百姓,这不比十恶不赦之人更该死么?” 柳如浪一惊,失声道:“什么?他是蒙古的大将军?”他目光朝林烟碧看去,满脸疑惑。林烟碧正拿着银针,为萧峰下针,她头也不抬,道:“你若是信我不过,就请自便罢,我也不强求你。” 柳如浪听她如是说,一下子笑了,道:“在这个世上如果我连你都信不过,还能信谁?”他转头对黄蓉道:“我心意已决,黄帮主无须多言,我们也不想和你们为敌,你们要走,就请自便。” 黄蓉见对他无法晓以大义,又道:“你对林姑娘一往情深,可惜她心里只有这个蒙古将军,眼里不会有你,你现在救的是你的情敌,你难道不知么?” 柳如浪见林烟碧看着萧峰的眼神,又如此拼命护着他,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他一生自命风liu,引得无数妙龄女子为他倾心,而林烟碧一直对他冷冷淡淡的,反倒激起他莫大兴趣,此时见有对手,更觉有意思,当下朗声笑道:“只要林妹妹喜欢,管他是情敌还是蒙古将军,我都会护着他。” 黄蓉纵有如簧巧舌,此时也知无法再打动他,当下冷笑着道:“好!从今往后,天下英雄都会以你为敌,但盼他日你别要后悔!”说完转身就走,朱子柳和点苍渔隐及其余众人扶着伤者、抱着死者跟在后面。 柳如浪回身看看一众情人,只见蓝祺和嫣儿倚坐在亭子旁,那三个同胞胎姐妹也弯着腰直喘气,他忙奔近前去问:“你们没事吧?伤在哪里?让我看看。” 那五个女子互相看了一眼,忽同时“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理睬他。柳如浪笑道:“别这样嘛,大家今日相见,也是缘份,大伙儿高高兴兴的不好么?” 蓝祺“霍”地转过头来,大声道:“你说,你究竟还有几个女人?” 柳如浪摇摇头道:“没有了,就你们几个。” 嫣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真的只有我们几个吗?那江州那个范飞飞又是谁?” 柳如浪将剑还鞘,笑道:“哦,一时想不起来了,竟忘了她,那就还有她一个。” 那三姐妹之一微微冷笑道:“真的只还有一个么?我看不止罢?” 柳如浪并不置可否,拍着手笑道:“从前我老分不清你们姐妹谁是谁,今儿让我猜猜。嗯,你一定是二姐冷月,嘴巴最快。” 另一个女子叫道:“谁跟你猜谜呢,快说,你究竟还有多少女人?” 柳如浪指着她笑道:“哦,你一定是小妹怜星,性子最急。”他看着剩下的那个女子,笑道:“端庄稳重,你一定是大姐流云!” 那流云横了他一眼道:“谁和你嘻皮笑脸的!” 几个女人异口同声地道:“你究竟还有多少个女人?” 柳如浪用手搔头,眉头微皱,道:“这个问题比较难答,确切的数字我一时也算不清楚,有些只见过一次,以后就没再见,我很难想得起来。” 五个女子同时喝道:“什么!”她们都知道柳如浪风liu,但却不知道竟风liu至此。 柳如浪见林烟碧不吭声,只是脸露嘲笑,当下忙道:“我现在有来往的也就你们几个再加范飞飞,其余的人都没来往了。”他见蓝祺右肩和嫣儿的左腿在流着血,于是走上前道:“你们伤得怎样?让我看看。” 蓝祺背过身子去,道:“别碰我,你这负心薄情的人!”嫣儿也推开他的手,道:“不要你看!” 柳如浪甚是为难,虽然他风liu惯了,但一时要应付那么多红颜知己,真有点儿不知所措。忽听得林烟碧道:“两位姐姐,多谢你们刚才出手相救,过来让我看看伤势如何。” 蓝祺和嫣儿横了柳如浪一眼,径直走到林烟碧身旁坐下。此时林烟碧已喂萧峰服了蛇毒和药丸,他强提内力,本已清除得差不多的毒性又再进入肺腑,而且更加重了内伤,一时意识甚是迷糊,昏昏沉沉的。林烟碧知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于是扶他靠在亭子里的长椅上休息。丹桂背部被击中一掌,留着一个黑黑的手掌印,林烟碧一看便知是中了“万毒摧心掌”,这于别人也许无法医治,但于林烟碧却是小病一桩,用银针封了丹桂的几处穴道,给她服了碧云宫的祛毒疗伤圣药,再教她调息疗毒的法子,丹桂自盘腿坐在一旁,按着林烟碧所授之法,慢慢运气疗伤。 林烟碧治疗完丹桂后,见蓝祺和嫣儿也受了伤,当下也顾不得为自己疗伤,出言叫她们过来先为她们察看伤势。她看了两人的伤势后,微笑道:“不碍事,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筋骨,我给你们上些药,再服些去腐生肌的药丸,当在三四日内痊愈。” 蓝祺拉着林烟碧的手,不好意思地道:“谢谢你,从前我出言不逊,多有得罪,你今日却不计前嫌,为我疗伤,我……我实在是惭愧得紧。” 林烟碧忙道:“快别这样说,今日若不是你们,我早已死了,该是我谢谢你们。” 嫣儿道:“林姑娘无论是样貌还是品性,都不是我们所能及,在这么多人里,我向来最佩服的就是你,所以柳郎他日与你成了亲,由你做正室我是一点儿意见都没有的。” 林烟碧听了此言,脸色稍变,慢慢站起身来道:“两位稍等,我去拿药箱来,那外敷及去腐生肌之药都在药箱里。” 柳如浪忙道:“林妹妹,你腿上有伤,坐着罢,我去拿。” 林烟碧知道自己腿上受伤不轻,已伤及筋骨,强撑着走动,会恶化伤势,当下也不客气,淡淡地道:“那就有劳柳大哥了,药箱在我房里的桌子上,你拎了来就是。”听她语气,柳如浪对这折桂居甚是熟悉,显是常来的。柳如浪应了声,匆匆去了。 林烟碧起身对那流云三姐妹作揖道:“适才三位姐姐仗义出手,救烟碧于危难之中,烟碧在此谢过了。” 流云见林烟碧甚是有斯文有礼,也还了一礼道:“不客气,该帮的总是要帮的。” 冷月上下打量了一下林烟碧,道:“你就是自幼和柳郎订了亲的林烟碧吧?没见你的时候,我还不服气,今日见了你,我心里反倒舒服了许多,输给你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服气的呢?” 怜星看着蓝祺和嫣儿冷笑道:“输给林姑娘这样的人物,我们无话可说,况且她和柳郎是自幼订了亲的,但若再输给别的人,我们可是一万个不服气了!” 蓝祺性子急,见她斜着眼睛看着她和嫣儿说出这番话来,不禁大怒,站起身来道:“贱人,你说什么!” “噌”地一声,流云三姐妹同时拨出柳叶刀来,齐声喝道:“贱人!你说谁是贱人?” 嫣儿也站起身来道:“谁老羞成怒地拨刀相向,谁就是贱人!我们可没指明是谁,可是有人硬要迫不急待地站起来认了,那我们也没法子。” 流云三姐妹大怒,柳叶刀同时朝嫣儿和蓝祺砍去,只听得“当”地一声,三柄柳叶刀同时击在一支玉箫上,林烟碧肩上也受了伤,此时不假思索地挡了三人同时的一击,肩上受伤之处立时被震得鲜血直流,只听得她道:“诸位都是烟碧的客人,请赏个薄面给烟碧,不要动武好么?” “你们在干什么?”柳如浪已拿了药箱回来,他远远地就听到了几人的争吵,此时见林烟碧肩上鲜血直流,不由大是心痛,对流云三姐妹道:“你们若要逞能显武,请到外面去,我也不留你们!”又转身对蓝祺和嫣儿道:“你们要争风喝醋,也请到外面去,别在这儿争吵不休!” 五女见他动怒,一时竟不敢再出声,都垂着头坐到一边去了。 林烟碧点了自己的肩井穴,止住血流。 “林妹妹,伤得怎么样?让我看看。”柳如浪伸手想去察看林烟碧肩头的伤势,林烟碧捂着肩膀后退一步,道:“不碍事,上些药就好了。” 柳如浪见她躲避,只得缩回手来,道:“药箱我拿来了,我为你敷药罢。” 林烟碧道:“不用,我自己能敷。”她坐下来,从药箱里拣出一瓶药来,对柳如浪道:“你把这瓶药给她们两人敷上。”又从中拣出两颗药丸来,分别递给蓝祺和嫣儿道:“这药丸内服,现时就吞了罢。”安置完毕,她才给自己的肩和腿上药。 一时柳如浪也给蓝祺和嫣儿上完药,他看看萧峰,对林烟碧道:“这里恐怕住不得了,那个黄帮主肯定不会就此善罢干休,下次再来,高手也许更多,你不如先到柳庄去,等养好了伤,再作打算。” 第六节 渡船夜话 林烟碧沉吟不语,她实是不想到这个风liu成性的未婚夫家里去,要是在往日,她话都不会和他多说一句,但今日他拼命相救,心里不由甚是感激。她看看受伤不轻的萧峰和丹桂,想起黄蓉的厉害,心里不禁踌躇起来。暗想:“碧云宫与丐帮交好,黄蓉与我师父更是知交,我在各处的住所,她只要稍一探听就可知道,所以我在各处的住所是住不得了,若是躲到一个穷乡僻壤里去,丐帮眼线甚多,多半也会被发现,那时单凭我一人之力,不可能抵挡得住众多高手的围攻。”她抬头看看柳如浪,见他也正看着自己,她又垂下头来,想道:“柳如浪与我自幼订亲之事,黄蓉只要稍加打听就能知道,柳庄也不是个稳妥之地。” 柳如浪见她沉思不语,已猜中她心思,当下笑道:“柳庄确实不是个稳妥之地,以你我的关系,黄蓉迟早会找上门来,是我欠缺思量。”他在林烟碧旁的石几上坐下,道:“我倒还有个地方,在庆元的一个小岛上,那里甚是隐秘,黄蓉再精明,也未必能找到那儿,你们到那儿去养伤,最是合适不过。” 林烟碧想了想,道:“好罢,唯今之计,只好去打扰你了。” 柳如浪大喜,道:“不打扰,我天天盼星星盼月亮般都盼不到你来呢,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走。” 嫣儿拉着柳如浪的手道:“真有这么个地方么?我也想去看看,可以么?” 柳如浪笑道:“你就跟着来罢,我也没说不让你去。” 蓝祺站起身来道:“我也去。” 那流云三姐妹异口同声地道:“我们也要去!” 柳如浪笑道:“好,大伙儿一起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当下柳如浪负起昏迷不醒的萧峰,他身材甚高,正好能负起高大的萧峰。流云搀着林烟碧,蓝祺和嫣儿互相搀着,冷月搀着丹桂,怜星拎着药箱,一行人出了折桂居,来到湖边。柳如浪在临安直接坐了船过来,那船雕梁画柱,甚是气派。众人上了船,柳如浪对船夫道:“回临安去。” 那柳家的船夫掉转船头,朝来路返回。 其时夕阳西下,落霞满天,林烟碧将萧峰和丹桂安置好后,出了船舱,走到船尾,看着渐渐远去的折桂居,心里涌起一丝惆怅,萧峰曾说过要在这里和她一起看桂花盛开时如雨般飘落的景象,如今看来是落空了,就算他养好了伤,但中原人人与他为敌,他根本无处容身,只有回到蒙古去,他才能安全,这一生与他同看桂花雨的心愿怕都不能实现了……晚风吹动着她的秀发和衣衫,心里甚觉落寞。她又想起自己与柳如浪的婚约,虽然自己一万个不愿意,几次想和师父说要辞了这婚约,但师父说这是她一生最大的心愿,所以自己终究不敢将心里话说出来,她觉得师父就是她的再生父母,师父最大的心愿她怎能忍心违背?从前她只是恨柳如浪的风liu,并没想过她喜不喜欢他,可是自从遇到萧峰后,她清楚地知道,她已经如此刻骨铭心地爱上了萧峰,她的心里再不会有第二个人。 “在想什么呢?”一个声音柔声问道,柳如浪从她身后走上前来,站在她身旁。 林烟碧迎着风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没想什么。” 柳如浪看着她粉雕玉凿般的侧脸,轻轻地道:“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林烟碧双目望着远方,摇摇头道:“没有。” 柳如浪柔声道:“我知道是我不好,我太风liu,总让你生气,不过在我心中你始终最重,没有人可以代替你的地位,嫣儿祺儿她们虽然也可爱,但我知道我最爱的人是你。” 林烟碧还是看着远方,道:“我真的没有生气,你不必表白什么。今日全仗你和她们救了我们,我现在心里对你很感激。” 柳如浪听了,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帮你是应该的,何用感激?”他见站了这许久,她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不由想起她看着萧峰的关切之情,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缓缓问道:“你救的那个男人叫什么名字?他是蒙古的大将军,你为什么要救他,能将你的理由告诉我么?” 林烟碧这才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道:“他叫萧峰,确是蒙古的东辽将军,是忽必烈现时最倚重的人,黄蓉要杀他确是有她的道理,不明就里的天下英雄,当然更是人人得而诛之而后快,你今日最让我感动的就是你在知道他是蒙古将军后,还如此相信他,坚持把他救下来。”她忽微微一笑道:“我认识你这么久,今日不能不对你刮目相看。” 柳如浪见她忽然对自己笑了笑,不由全身都酥了,那刚才的一点点醋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笑道:“为你死了都值得,何况是救一个人?我们自小认识,青梅竹马,你的人品我哪有不知道的,不管外人怎么误会你,我都会相信你,你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你救他一定有你的道理。” 林烟碧看着他,仿佛第一天认识他一般,心想:“他能得这么多女子倾心,除了外表英俊之外,人品倒也有吸引人之处,若他不是这般风liu,我又没遇到萧大哥,说不定从这一刻起我也会喜欢他。” 柳如浪见林烟碧定定地看着他,不禁摸摸自己的脸笑道:“我脸上贴了金么?今日怎么这么荣幸,引得佳人垂青了?” 林烟碧不由笑了,收回目光道:“我在想,这么多年了,我却在今天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如浪笑问:“哦?说说看,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烟碧抿嘴一笑,道:“风liu好色的好人!” 柳如浪哈哈大笑,道:“知我者,林妹妹也!”他缓缓敛起笑容,道:“不管我多么风liu,我心中最爱的永远是你,这一生都不会变。” 林烟碧避开他含情脉脉的目光,道:“你刚才不是问我救萧大哥的理由么?我现在就告诉你。”她将那天晚上从萧峰处听来的经过一一告诉了柳如浪。 等林烟碧将萧峰的事情说完后,天色已经黑下来,此时船已经驶入江里,两岸人家陆继亮起了灯火。 柳如浪抬头望着天上繁星点点,想像着萧峰驰骋草原,单人匹马独闯敌阵的英姿,心中澍湃不已,暗道:“怪不得林妹妹对他另眼相看,如此人物,世间能有几人?”他朗声道:“人生在世,当作如此男儿!”他又抚剑长叹道:“可惜呀,如此人物,为何却是异族,若是我中华人氏,岂不又多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抗御外族的英雄?” 林烟碧道:“他虽不是汉人,但在汉人中长大,他是绝计不会倒戈相向的,如今他做这个蒙古的大将军,就是出于无奈,他这次万里入中原,就是借拜祭亡妻之名,以逃避不久后要率军南下之命,唉………”她长叹一声道:“可是他的苦心,这个世上又有几人能懂?这些人个个都要杀之而后快,我若是将这些事情和黄蓉讲,她是绝计不会相信的。” 柳如浪道:“他位居高官,无尽的功名利禄,这些事和世人说了,又有几人能相信呢?” 林烟碧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眼睛一下子发亮了,道:“也许世上还有一个人会相信,只要这个人相信,黄蓉也就没办法了,天下英雄也不会再与萧大哥为敌。” 柳如浪略一沉吟,抬头道:“你是说郭靖?听说他对他夫人甚是尊重,黄蓉不肯相信,他大概也不会相信罢?” 林烟碧摇摇头道:“不,他和他夫人很不同,黄蓉敏感多疑,不轻易相信别人,但郭靖以诚待人,他若见了萧大哥,又知道个中原由,我想他很可能会相信,只要他肯与萧大哥化敌为友,天下英雄就不会再和萧大哥为难,就算黄蓉心存疑虑,也无大碍了。” 柳如浪道:“郭靖侠名闻名天下,如此说来,当真不是徒有虚名,等萧大侠养好伤后,我们一起去见郭大侠,就算他不相信,大家动起手来也有个照应。” “你们俩在说什么?从太阳下山说到星星都出来了,还没说完?恩爱也要吃饭吧?”嫣儿从船舱里探出头来,笑着道。 柳如浪笑道:“这么多人里,就数你嘴巴厉害!怎么?你们都吃过饭了么?” 嫣儿道:“早吃过了,只是不敢打扰你们谈话,没叫你们,现在菜都凉了,蓝祺刚热了来,你们进来吃了再说罢。” 林烟碧转身进了船舱,问道:“萧大哥醒了没有?” 嫣儿眨眨眼道:“萧大哥?哪个萧大哥呀?”她忽又仿然大悟般道:“哦,你说那个你拼了命都要护着的萧大哥么?嘻嘻,好像没醒。” 林烟碧心里一惊,“什么?没醒?”她三步并作两步般奔到萧峰跟前,坐在榻前伸手去探他的心律,刚将手放在他的胸前,萧峰忽然睁开眼睛,道:“林姑娘,我们怎么到了船里?” 林烟碧脸上一红,忙缩回手来,道:“黄蓉已经找到了折桂居,那儿是再住不得了,现在咱们坐船到临安去,然后折去庆元。” 第七节 惺惺相惜 萧峰记起自己在浮香亭里被黄蓉围攻,他强提内力一掌击退黄蓉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胸口的气闷比前几天加重不少,他知道自己刚清除了些的毒又侵回了肺腑,林烟碧连日来为他治疗的心血都付诸东流了,当下甚觉过意不去,侧过头来看着林烟碧道:“林姑娘,对不住,我此番不仅辜负了你多日来的悉心治疗,还连累了你和你的朋友。”他想起那个临危出手的白衣公子,自己现在能安然无恙地躺在船上,全仗他和林烟碧拼死相救,当下问道:“那在浮香亭出手相救的柳公子呢?他受伤了没有?” “柳如浪见过萧大侠!”柳如浪撩开珠帘,走到榻前,向萧峰躬身一揖。 萧峰忙用手撑榻,想要坐起还礼,柳如浪忙上前按住道:“萧大侠重伤在身,不要起来。” 萧峰只觉手上无力,竟和在陆家庄时一样,不由暗惊,心想此金蛇之毒,当真厉害之极,只要毒性未清,稍提内力毒性就已重回内脏,怪不得林烟碧千叮万嘱不要强提内力。萧峰想起日间浮香亭的凶险,不禁握着柳如浪的手道:“柳公子大礼,萧峰实是受之有愧,今日若不是你拼死相救,萧峰哪里还有命在?” 柳如浪道:“萧大侠英勇无敌,若不是中了那黄蓉的诡计,试问天下谁人是敌手?萧大侠只是一时虎落平阳,我又刚好碰上出了点绵力而已,萧大侠不必记挂在心上。” 萧峰摇头笑道:“什么英勇无敌?这一路上全仗林姑娘竭力周旋,我才有命留到现在。”他顿了顿道:“柳公子若是看得起我,就不要大侠前大侠后的如此见外。” 柳如浪也笑道:“好!那我就斗胆称一声萧大哥,大哥你也不要柳公子前柳公子后的见外,称我一声兄弟就是看得起我了。” 萧峰虽胸口又疼又闷,全身无力,动弹不得,但见又认识了一位肝胆相照的朋友,心里甚是欢喜,笑道:“可惜没有酒,要不我真想与柳兄弟痛饮一番。” 林烟碧立即道:“不行!你重伤在身,绝对不能喝酒。” 柳如浪看看林烟碧,对萧峰笑道:“船上倒是有几坛子酒,但既然林妹妹说了不许喝,我也不敢拿出来了,等到了庆元,你养好伤后,咱们再痛快喝它一场。” 萧峰看看林烟碧,笑着点点头,又问起他昏迷后,浮香亭恶斗的经过。柳如浪一一说了,只是说到蓝祺和嫣儿她们时,只说是几个朋友,没说是他的情人。萧峰听后,问道:“你那几个朋友也在船上么?可否让我也见一见,当面道声谢?” 柳如浪有些不好意思,道:“这几个朋友,谢不谢倒无关要紧。” 萧峰正色道:“不行,俗语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如果他们在船上,我总要当面致谢的。” 林烟碧看着柳如浪,嘴角微含笑意,道:“萧大哥说得有理,我替你喊她们进来。”说完伸头出珠帘外大声道:“诸位姐姐,柳大哥叫你们呢!” 那五女正坐在船舱的那头休息,当下一起走过来,撩开珠帘站在柳如浪的身后,五张嘴巴同时问道:“柳郎,叫我们何事?” 萧峰见忽然进来五位女子,对柳如浪又神情亲热,一时不由瞪大了眼睛,甚是惊奇,他本以为会进来几个彪形汉子,谁知竟一下子进来了几个千娇百媚的女子! 柳如浪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不过稍纵即逝,笑道:“萧大哥,这就是我说的那几位朋友。”又回头对五女道:“萧大哥说要当面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萧峰这才回过神来,对柳如浪道:“柳兄弟,麻烦你扶我起来,这样躺着对几位舍命相救的姑娘实在太不敬。” “萧大哥,你有伤在身,不可起来,我替你谢谢她们就是了。”柳如浪忽站起身来,朝五女深深一揖道:“五位如花似玉的大美人,我替萧大哥向你们谢过救命之恩,你们仗义出手,舍命相救,如此义举,实是惊天地,泣鬼神,我们不胜感激,涕零之余,大恩永不敢忘……” 五女笑得花枝乱颤,嫣儿笑道:“柳公子大礼,我们可是受不起!” 蓝祺道:“只要你以后不再四处风liu,我们就欢喜不尽了,哪敢奢望你感激涕零。” 流云道:“萧大侠既然是你的好朋友,那也就是我们的好朋友。” 冷月道:“只要你不再负我们,上刀山下火海,我们都跟你去!” 怜星道:“那日自从你不辞而别后,我们找得你好苦,你知道么?” 五女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萧峰越听越奇,最后终于听明白这么多人原来都是柳如浪的情人。 林烟碧也不作声,坐在萧峰身旁,抿着嘴轻轻地笑。 柳如浪见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没完,忽朗声正色道:“好了!萧大哥要休息了,你们先出去,有话待到了庆元住下再说!” 五女见他脸色凝重,都住了口,乖乖地退出去。 柳如浪向萧峰道:“让萧大哥见笑了。” 萧峰笑道:“呵呵,想不到柳兄弟原来是个多情种子。”他见柳如浪英俊潇洒,气宇不凡,众多女子对他倾心倒也不奇怪,瞧那柳如浪的样子,也是风liu惯了,对付这些女子游刃有余。 当下各自安歇,一宿无话。船行两日,已到了临安。船靠岸后,天色已晚,柳如浪对萧峰和林烟碧道:“天色已晚,大伙儿又车舟劳顿了两日,不如先到敝舍柳庄去歇一晚,明日再赶路,碧云宫前几日派人来说,有件东西要林妹妹带回去,现时正好顺便去拿了来,想那黄蓉查得再快,也不会在这会儿找上门来。” 林烟碧道:“我师父要的是什么东西?她只说让我来取,却没说是什么东西。” 萧峰听柳如浪说起柳庄,想起在杏花谷时碧云宫主曾派人告诉林烟碧,让她到柳庄来取一样东西,当时林烟碧甚是不喜,他还以为这样东西藏在柳庄里,甚是难取,现在想来既然柳如浪是林烟碧的好朋友,为什么她当时那么不高兴?这件事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而且一提起柳庄,她的语气立时就变得很冷淡,仿佛极不愿意提起这个地方,可是现在看来,这个柳如浪虽然风liu,却不失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为什么林烟碧当时那么讨厌柳庄这个地方?萧峰想了半日,也想不明白。 只听得柳如浪笑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你见了便知。”他又转头问萧峰道:“萧大哥,你意下如何?” 萧峰笑道:“能到柳兄弟的府上作客,萧峰不胜荣幸。” “好!就这么定了。”柳如浪一拍手,一个船夫走进来躬身道:“公子有何吩咐?” 柳如浪道:“你快上岸去,通知岸上的商号,让他们派十顶轿子来,都要是咱们柳家自己的轿子,不要到外面去请轿子,然后吩咐他们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的行踪也不许对任何人泄露。” 那船夫应了,匆匆转身而去。不一会儿,船外即来了一排轿子,静静地停在外面候着,那船夫上来垂首道:“公子,轿子已备好,请公子上轿。” 柳如浪点点头,将萧峰从床上扶起来,对其余人道:“各位姑娘,跟我下船,咱们坐轿子去。” 萧峰这两日静养,吐了两回鲜血,虽然毒性有所减轻,但身子甚是虚弱,只得倚着柳如浪,由他扶上轿子。 临安此时是南宋的都城,达官贵人不计其数,街上车水马龙,这样的十顶轿子倒也不招人耳目。萧峰坐在轿子里,四处传来靡靡之声,还夹杂着猜拳的吆喝声、女子的娇嗲声以及男人们的浪笑声,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萧峰想起日日厉兵秣马的蒙古以及一路走来所看到的中原百姓的凄苦生活,不由暗自叹气,心想:“如此朝延,比从前更是不堪,怎能抵挡得住蒙古几十万铁骑?皇公贵族们只顾着眼前的享乐,全然不顾江山即将沦落异族之手,百姓衣不敝体,食不果腹,战乱一起,他们只懂一逃再逃,最终苦了的也只是百姓而已,如此朝延,要来何用!”萧峰想到此时,心里甚是愤怒,虽然已经过了一百多年,但他对这片养育了他三十年的土地的热爱,却是丝毫不减。 一行轿子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来到柳庄,轿子刚一停下,柳如浪即过来相扶萧峰。萧峰下了轿,只见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湖水,湖面平静如镜,柳树在夜风里轻轻摇曳,一条曲桥通向湖中的一座宅子,那宅子上书着“柳庄”两个大字,庄里灯火通明,门前站着两排几奴仆丫环,显是知道柳如浪要回来,出来迎接来了。萧峰见这庄子气势雄伟,又不失江南庭院的精致优雅,看样子不像武林世家,倒像达官贵人的府邸。 萧峰问道:“贵上是不是做过朝延大官?” 柳如浪道:“是,这座庄子也是朝延所赐,只后来我的祖上被奸臣排挤,就弃官从商,到了我这一辈,却是弃商从武了,家业也已被我败得差不多了。” “柳兄弟太谦了。”萧峰说完,又抬头望着远处的湖面,叹道:“西湖百年如一日,不管世间沧海桑田,她依旧美丽如昔。” “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柳如浪笑道,“萧大哥怎么好像颇多感慨,竟说到一百年前去了?” 第八节 画里玄机 萧峰从前也曾到过西湖,虽不曾留心观赏,但此时故地重游,往昔的记忆都浮上心头,不由顿生百年世事沧桑之叹,见柳如浪问及,唯笑笑答道:“从前我在中原时,亦曾到过这里,此时故地重游,颇有感慨而已。” 一行人走过曲桥,进了柳庄,柳如浪将众人安置下来后,拿了一盒东西来给林烟碧,林烟碧不在房里,柳如浪又转到萧峰的房里,果然见林烟碧在看着萧峰服药,她神情关切地注视着萧峰,柳如浪走进房间她也不知道。柳如浪自小和她相识,从来没见过她正眼看过哪个男人,此时见她如此神情,心里不禁又是妒忌又是难过。但待他看到萧峰虽然苍白但依旧英气逼人的脸,心中的妒忌平伏了些,他觉得这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魅力,不仅吸引着林烟碧,还吸引着他。 柳如浪走到床前问道:“萧大哥,你觉得好些了吗?” 萧峰点点头,微笑道:“好多了,柳兄弟有事么?” 柳如浪笑道:“也没什么事,只是拿件东西来给林妹妹,碧云宫要的东西,我从来不敢怠慢。”他将一个长形锦盒递给林烟碧,道:“这就是令师要的东西,我本想派人快马加鞭送去给她,但她指定要你亲自来拿,只好有劳妹妹你转交了。” 萧峰心里一动,想起碧云宫主在江春蓝母子面前显露出来的阴险诡异,按时日计算,她托人捎信给林烟碧来柳庄拿东西的时候,她自己其实也已身在中原,正往河南江春蓝所住之地赶来,她为何不亲自来取,也不能假他人之手,而一定要林烟碧来取?似乎是有意要调开林烟碧,好进行某项阴谋。 林烟碧接过锦盒,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一定要我来拿?”她将盒子放在桌子上,心里实在很好奇,又问道:“我师父有没有说不让我打开看?” “那倒没有,你现时就可以打开看看。”柳如浪在桌子旁坐下,灯光下只见林烟碧眉目如画,秀发轻柔地垂于肩上。他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仔细端详过她,从前她一见他就躲起来,只是这几日她才不躲他,他看着柔和的灯光映着她清丽的玉容,只见她眉头轻蹙,美得动人心魄,一时柳如浪不由看得痴了。 林烟碧打开锦盒,只见盒子里放着一卷像画卷似的东西,林烟碧甚是奇怪,问柳如浪道:“是一幅画么?” 柳如浪盯着她的眼睛,轻轻笑道:“是一幅画,我们柳家藏了一屋子的画,名家手笔甚多,不知令师为何偏偏看中这幅,先父将它藏在一个十分隐秘的地方,我找了几日才找到。” 林烟碧将画展开,只见是一幅寻常的山水画,画卷落款处写着:“江檀作于飞凌阁”。虽然笔力甚是不凡,但在林烟碧这种于书画颇有研究的人看来,立时看出它和名家之笔的差距。她自言自语般道:“不过是一幅寻常之画,并无特别之处,师父何以巴巴地让我亲自来取?” 柳如浪笑道:“你师父神通广大,这画藏在我家,我却不知道,你师父远在千里之外,倒是描述得甚是清楚,她还知道是江檀所作,我想大概是先父在生之日,她曾在此处见过此画,所以记住了,现在来取。” “江檀?江檀是谁?”林烟碧问道。 柳如浪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也没听我父亲生前提起过,大概是个不太有名气的画家罢。” “江檀?”萧峰忽然想起江春蓝也姓江,那天晚上碧云宫主和江夫人说起什么“檀郎”,这个江檀会不会就是她们口中的“檀郎”?若是这样,这幅画的作者应该就是江春蓝的父亲,碧云宫主巴巴地派林烟碧来取这幅画,一方面好像是要调开她,别一方面好像这幅画里确是有玄机,要不她为何指名要这幅画,而不要别的?萧峰越想越觉得这事里有无数的疑团,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阴谋。 一时三人各有疑惑,谁也猜不透碧云宫主的心思,林烟碧知道师父行事向来喜欢独立特行,当下也不再细想,收起画卷放回锦盒里,向柳如浪道:“我替师父谢谢你了,这么多年以来,无论我们碧云宫要什么,你们柳家都是有求必应,实在让我们感激不尽。”她想起多年来柳家每逢逢年过节,总要一车车金银珠宝、珍奇古玩地给送上碧云宫去,碧云宫那么大的门面,从不自给自足,全靠柳家的钱财支撑着。而她的师父碧云宫主却像受之泰然,从不对柳家言谢,还常常捎信让柳家给她带各种各样的东西,前几年柳如浪的父亲还在世时,竟常常亲自将东西送上碧云宫去,可是师父对他的态度却甚是冷淡,反而对柳如浪的态度甚是亲热,每次见着他都拉着他的手问长问短,那亲热劲让林烟碧都觉得眼红,因为师父从来没对她这般亲热过。 柳如浪笑道:“以我们柳庄与碧云宫的交情,这些根本算不得什么,何况你我还是这样的关系,引用我父亲的一句话说:为碧云宫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也是我们心甘情愿的。你就不必老挂在心上了。” 林烟碧以手支颐,她实在想不明白柳庄和碧云宫究竟是什么关系,柳家可以为碧云宫散尽千金,而师父却丝毫不以为意,但将自己许配给柳如浪,却是师父一生最大的心愿,这中间究竟是为什么?她想这个谜可能永远都解不开了,因为从前她曾经问过师父,柳伯父和碧云宫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柳如浪的武功会和碧云宫同出一辙,师父听了却脸色一沉,说柳庄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许再问起。从那以后,林烟碧就再不敢提过柳庄的事,今日与柳如浪同坐在桌旁,不禁又勾起心中的好奇,问道:“柳大哥,你知道你们柳家与我们碧云宫究竟有何关系么?为什么你的武功和我们碧云宫的那么相像?” “我们两家究竟是什么关系我也说不清楚,但我父亲对令师甚是尊敬,时时在我面前提起令师,令师对我也很好。”柳如浪忽沉吟了一会儿,道:“至于我的师承,因为我曾答应过我的师父不能漏露她的身份,所以我不能告诉你,请你见谅。” 林烟碧微微一笑道:“也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她站起身来,走到萧峰跟前,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息,道:“嗯,比昨日好些了,切记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可再提内力。” 萧峰一直听她和柳如浪对答,觉得这两人之间的关系甚是微妙,就像柳庄和碧云宫的关系一样,说不清,理还乱,但因柳如浪身边带了一群情人,林烟碧对柳如浪又丝毫没有爱意的表现,所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两人是未婚夫妻关系,只是觉得两人青梅竹马,关系就如兄妹一般而已。此时听了林烟碧的再次叮咛,不禁笑道:“好了,我记住了,你今天已经说过三四遍了。我答应你,就算敌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立时把我杀了,我也不会再提内力。” 林烟碧“扑哧”一声笑了,道:“只怕还没等敌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只是把刀架在别人身上,你就又忍不住要出手了。”她低头为他盖上被子,道:“好了,夜深了,明日还要赶路,你歇息吧。” 当下林烟碧和柳如浪走出萧峰的房间,各自回房休息。 翌日,一行人收拾好行装,分别坐上几辆马车,朝庆元奔去。柳如浪本想让萧峰和自己同坐一车,但林烟碧坚持要和萧峰一车,说方便观察病情变化,以加减药量。柳如浪无法,只得独坐一车,他知道除了林烟碧,与其余五女任何一人同坐,都会引起其余几个情人的不满。 柳如浪坐在车上,回头看看林烟碧,只见她与萧峰坐在车上,两人有说有笑,神情甚是亲密,不由醋意顿生,从来都是女人为他争风吃醋,而他从来没有因为女人吃过醋,从前林烟碧虽然对他冷淡,但却没有将任何男子放在眼里,柳如浪知道她迟早都会成为他的妻子,所以也不太以为意,更不会吃醋。现在却势形突变,她竟已爱上别人!柳如浪心想纵使以后她被迫还是要嫁给自己,但心已他属,还有何意思!他一路上越想越生气,虽然心里很佩服萧峰的英雄气慨,但那妒火就像压不住的炉火一样,越烧越旺。可是在林烟碧和萧峰面前又不好表露出来,生怕更被林烟碧小瞧,好不容易让她刮目相看,总不能就此断送了她对他刚积聚起来的好感。 那马甚快,不用两日,已到了庆元。柳如浪将众人引到他在庆元的住所,原来是在离海边不远处的一个小岛上,坐船不用半个时辰就到了。上了岛,柳如浪将众人安排住下,那宅子如折桂居般大小,建造风格也差不多,也是遍地种满了桂花。林烟碧大喜,对萧峰道:“萧大哥,你在折桂居看不到桂花雨,还可以在这儿看到,咱们就住到七八月份,等着桂花盛开。”她心里只有萧峰,一时竟没想到这话会让柳如浪难过。 柳如浪在旁边听了,真是妒火中烧,他原是因林烟碧喜欢桂花,特意模仿折桂居建造这个宅子,本想着以后和她成婚后,就住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无人打扰。谁知现在反倒成了意中人与她的意中人双宿双栖的地方。 第九节 醋海翻波 柳如浪和林烟碧住的房间紧挨着萧峰,每次林烟碧出入萧峰的房间,柳如浪都看在眼里,林烟碧除了晚上回自己房间睡觉,给丹桂、嫣儿和蓝祺看看伤势之外,其余时间几乎都和萧峰呆在一起,或是扶他出外散步,或是和他在房里谈天说地,生怕他闷了似的,连萧峰的一日三餐都是她亲自下厨烹调。柳如浪看在眼里,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他原本每日都要到萧峰房里问候两三回,后来索性不去了,也无心理会嫣儿她们的万种柔情与轻嗔薄怒,只是在岛上寻了个偏僻的地方,日日喝得大醉,直到日落西山才回。 这一日傍晚,柳如浪又大醉而归,正走到一株高大的桂花树前,忽见林烟碧从院子里出来,往左侧的厨房走去,夕阳之下,只见她绿衣飘飘,仿若仙子一般,她被夕阳拉长了的影子映在地上,从柳如浪的身上划过,柳如浪一阵热血上涌,朗声叫道:“林妹妹,请留步!” 林烟碧站住脚,往这边看来,见柳如浪醉醺醺地站在桂花树下,她快步走过来,问道:“柳大哥,你又喝酒了?” 柳如浪打着嗝在桂花树下的石桌旁坐下,醉眼朦胧中,只见林烟碧十指如葱,不由伸手去拉着那只纤手,道:“林妹妹,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柳如浪虽然和林烟碧自小有婚约,但他却连走近她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拉她的手。 林烟碧眉头一皱,轻轻甩脱柳如浪的手,道:“有什么话,等明日再说罢,你喝醉了!” 柳如浪见她神情不悦,不肯坐下,想起她一天到晚地陪在萧峰身旁,心里不禁难过到了极点,苦笑道:“你连我的一句话都不肯听么?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可恶么?” 林烟碧看他神情凄苦,想起他连日来不见踪影,有时在房外碰见他,总是喝得酩酊大醉,心想他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吧,当下在他身旁坐下,问道:“你这几日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柳如浪醉眼朦胧,看着面前林烟碧如花的面容,他本是风liu浪子,对任何女子都手到擒来,也从不顾忌什么礼仪,只是对林烟碧,他心里多了一分尊敬,她又总是躲着他,所以至今也没对她有任何造次,此时借着酒意,他竟伸手去搂她的腰,嘴巴朝她的脸上凑过去,喃喃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你知道么?” 林烟碧没想到他竟这般大胆,措不及防之下,竟被他一把搂在怀里,满嘴的酒气扑鼻而来,她又羞又怒,用力挣扎,谁知她越是挣扎,柳如浪手上的力气越大。林烟碧的力气没有他大,只觉得身子被他搂着,就像被一个铁箍箍着一般。他一张俊脸形若疯狂,喘着粗气直往她脸上凑,她的头左右躲避,但终于是躲不过,只觉脸上一热,被他一下子吻在脸上。林烟碧又惊又怒,反手一掌掴在他的脸上,只听得“啪”地一清声,柳如浪的脸上立时显出几个红红的手指印。柳如浪一愣,手上的劲力一松,林烟碧趁机从他怀里挣脱,她双眼含泪,背过身子去咬着牙道:“无耻!”说完,掉头就走,脚步之快,仿佛脚底生风一般。 忽然人影一闪,柳如浪飞身跃下,伸开双手拦在她面前,林烟碧长萧在手,指着他恨声道:“你待怎样!” 柳如浪忙缩回手来作揖道:“对不住,刚才是我该死,我是醉糊涂了,林妹妹你大人大量,千万别生气。” 林烟碧又是愤怒又是委屈,道:“你喝醉了就找你的嫣儿祺儿去!为什么却来戏弄于我!” 柳如浪垂首道:“是我该死,我不该对你无礼,可是……”他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林烟碧道:“你知道这几日来,看着你和萧大哥出双入对,形影不离,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么?我日日只有以酒销愁,但盼可以稍解心中苦闷。但无论怎么喝,身子虽醉了,心里却清醒得很,你的影子总是挥不去……” “你不会找你的那些情人去吗?你从前和她们一直好好的,为什么现在住在一起了,反倒冷落她们了?”林烟碧打断他的话道,“我和萧大哥光明正大,他要是也像你这般无耻,我……我早不理他了!”心里却想:“他若真地像柳如浪般对我无礼,我真的就不理他了么?” “其他的情人?”柳如浪凄然而笑,“这全天下的情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你在我心中的份量,你难道不知道么?” 林烟碧恼怒地道:“我没空和你胡扯,我在厨房里还煮着东西!”她从柳如浪身旁绕过去,正眼也不看他一下。 柳如浪见她神情冷漠之极,真是心如刀割,他忽然大声道:“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你难道忘了么?” 林烟碧全身一震,猛地停住脚步,背着身子站在那里,良久,她一字一顿地道:“今生今世,就算我死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为什么?”柳如浪几乎是吼叫着转过身来,“是不是因为他?我舍了命救他,就是该有今日的结果吗?!” 林烟碧依然背着身子,冷冷地道:“是!也不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最清楚,我一直就没喜欢过你。” “可是你却喜欢他!从前没有他时,你虽然不喜欢我,但你绝不会违反你师父之命说出这种话来!”柳如浪想起自己几年来的一番痴心都付诸流水,她见了萧峰后,竟不惜违背师命,宁死也不肯嫁与自己,不禁悲愤难忍,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林烟碧听他声音颤抖,知他心里实是难过之极,又想起萧峰只是记挂着他的亡妻,自己一番深情,终是无处可寄,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喝醉了,回房去歇着罢。”说完转过头去,往厨房那边去了。 柳如浪呆立原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往昔的自命不凡一下子被击得粉碎。 忽然一只纤手伸过来,拉了拉他的衣袖,一个声音轻轻地道:“柳郎,你别伤心,还有我们陪着你!” 柳如浪猛地回过头来,只见嫣儿、蓝祺、流云、冷月、怜星一排地站在面前,五双眼睛无比关切地望着自己,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来的,想来刚才与林烟碧争吵那一幕也已被她们看了去。他忽然伸手将站在前面的嫣儿和怜星拉入怀里,纵声大笑道:“姑娘们!跟我喝酒去!今晚要一醉方休!” 冷月拍手道:“好啊!我去拿酒!就到我们房里喝去!” 柳如浪一摆手道:“不!这里的酒我喝腻了,咱们坐船到市镇上喝!” 五女在岛上住了四五日,柳如浪又不理睬她们,均已甚觉厌烦,一听此言,都甚是高兴,随着柳如浪一道坐船出来,到了市镇上的一家最大的酒家,众人围着柳如浪,喝酒猜拳,唱曲吟诗,极尽讨好之能事,她们知道今日柳如浪心情不好,都想方设法地要哄他开心。柳如浪虽然左拥右抱,不时地纵声大笑,但实是难以排遣心中的苦闷。 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柳公子,咱们又见面了!你倒是快活得很啊!” 柳如浪听那声音有些熟悉,以为是哪个红颜知己,当下头也不回,笑道:“哈哈,你也别来无恙罢?” 那女子冷笑道:“托福,还好!怎么不见你的林妹妹了?你不听我之言,她最终还是把你甩了罢?” 这话正说中柳如浪的痛处,他“霍”地转过头去,正欲发作,待见到那女子时,却不由一惊,原来这女子竟是黄蓉!她身旁还坐着一个面目僵硬而可怖的青袍客,他手里握着一支碧绿的玉箫,倒有几分像林烟碧的那支玉箫。柳如浪怎么也想不到竟在这里碰到黄蓉,但她实在是一个厉害无比的人物,只是一句话,就已经说穿了柳如浪的心事。羞愧、妒忌、悲伤、愤怒,一时全涌上柳如浪的心头,他不由恶向胆边生,一个借刀杀生的念头猛地在脑海里闪现,他已经被忌恨冲昏了头脑,那念头就像一个魔爪一般紧紧地捉住了他的心,让他欲罢不能,他冲口而出道:“我告诉你萧峰的所在,你替我去出了这口气!” 黄蓉见他神情悲愤,知道自己刚才的推断已被证实,他已经妒火烧身了,不禁大喜过望。原来那日她从折桂居出来后,将受伤的众人交于丐帮在苏州的分舵,延请江湖名医治疗。因再过十来天就是她母亲的忌日,所以她并没回襄阳,径直往桃花岛的方向来。巧的是在路上碰上她父亲黄药师,他也正从外面回岛祭妻,两父女于是一路回岛,不想竟在这里又碰上柳如浪。她乍见柳如浪只有五女相陪,形迹放荡,又拼命喝酒,心里已猜到八九分,当下一说出来,果然分毫不差,还起了激将作用。柳如浪与萧峰反目,萧峰失去最强有力的保护,本来于黄蓉就是一件大喜事,此时听他还肯将萧峰的藏身之处告知,更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惊喜。 第十节 风雨同舟 当下黄蓉不动声色,道:“他在哪里?” 柳如浪喝了一肚子酒,脸上绯红,嘴里打着嗝,他指着东南方道:“就在此地的一个小岛上,你坐了船朝东南方向行约半个时辰,就见到了。” 黄蓉大喜,站起身来道:“你现在醒悟,总算为时不晚,这样才是为国家为百姓着想的好汉子!” “什么好汉不好汉!我才不稀罕!”柳如浪醉醺醺地一甩手道:“我只要林妹妹回到我身边……”他忽然一拍桌子,指着黄蓉道:“你可不能难为林妹妹,若然不是,我还是要和你拼命!” “小子,指手划脚,忒是无礼!”那坐在黄蓉身旁的青袍客忽然手上筷子飞出,朝柳如浪劲射而来。柳如浪听风辨影,只觉得那筷子“嗡”地一声已飞到身旁,他也是精通暗器的行家,听到这声音却不禁大惊,忙侧身躲避,那筷子擦着他的衣衫飞过,“嗖”地一声插入对面墙上画里的美人的眼中,只剩半截筷子尾露在外面。那青袍客仿佛只是有意吓吓他,并非真要伤他,若然不是,以青袍客这一筷子的劲力与精准度,柳如浪纵使能避过要害,也难免会受伤。 “你是东邪黄药师!”柳如浪脱口而出,醉意立时全醒,他曾听他师父说过,东邪的弹指神功是当世暗器最高之境界,此时见了那青袍客的一击,立时想到他就是桃花岛主黄药师。 那青袍客微微点头道:“小子身手不错,眼力也不错,放浪不羁的脾气也甚合我意,你师承何处?” 柳如浪向黄药师拱手道:“请恕晚辈不能相告,家师曾命弟子立下重誓,不许对外人道出她的身份。” 黄蓉笑道:“爹,你是不是又看上人家了?柳公子可是江南世家,祖上官拜相位,后弃官从商,成了江南几大富商之一,真个是书香门第,人物风liu。可惜您的外孙女儿尚小,要不您老倒是可以招他为孙女婿。” 柳如浪手握酒杯,哈哈大笑,“小倒无所谓,我可以等她长大,我今年也不是太大而已。” “柳公子真是风liu有趣,只是江南柳家,我们怕是高攀不起了!”黄蓉说完,站起身来对黄药师道:“爹,那蒙古的大将军就在此地,我们现在就去擒了他来,免得夜长梦多。” “好!”黄药师站起来和黄蓉往外走去,经过柳如浪身前时,忽左掌探出,朝他腰间拍去,这一掌是“落英神剑掌”中的一招,由黄药师使将出来,寻常武林人物根本无从躲避。却见柳如浪身子轻拧,右掌下划,意欲接了黄药师那一掌,黄药师忽然手臂一缩,收回手掌来,哈哈大笑道:“好!够胆识!”说话间人已飘至店门,忽然又回头道:“代我向你师父问好,十年前一别,不想她的徒儿都已长这般高大了。” “前辈请留步……”柳如浪一句话未说完,那青袍客大袖飘飘,人已去远。 却说林烟碧到厨房端了熬了半日的药膳粥出来,一半命厨房里的丫环送给丹桂,一半亲自端了往自己和萧峰、柳如浪所住的院子里走来。经过柳如浪的房间时,不见他在屋里,心想他大概是心里难受,躲到别处去了。忽然见萧峰迎面走来,看样子是要到柳如浪的房里去,林烟碧站住脚道:“不用进去了,柳大哥不在屋里。”她看看他的脸色,觉得他这几日来,气色好了不少,前日独自走路还有些困难,今日他走起路来竟和常人一样了,但因体内毒性未完全清除,一点儿内力都不敢用,所以走起来少了平日的虎虎生威。 “不在房里?”萧峰一愣,抬头看看天色,只见月亮挂在东边树梢上,不禁道:“这么晚了,他上哪里去了?几日不见,倒想找他说说话。” 林烟碧抿嘴而笑,“别忘了,这里还有五位娇滴滴的大美人,人家可都是冲着他来的。”说了这句话,她的脸不禁微微一红。 萧峰笑着点头道:“嗯,这个我倒忘了,你又给我端粥来了?天天这样劳驾你,我真是过意不去。” 林烟碧将手中的托盘放在院子前的石桌上,道:“没什么,你重伤在身,总得有人照顾才行。”她一边说一边盛了两碗粥,道:“今晚就在这儿吃罢,风不大,比屋里透气些。” 萧峰在石桌旁坐下道:“丹桂呢?她吃过了吗?”他知道丹桂的伤不轻,至今未愈,起居饮食也由林烟碧照顾。 林烟碧道:“已经命人端了送去,她的伤已经不碍事了,过得几日,就可下床行走了。” 萧峰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笑道:“普天下能将药膳做得如此好吃的,我想除你之外,再无第二人了!” 林烟碧听了,心里甜滋滋的,微笑道:“若是好吃,你就喝多几碗。” 萧峰忽然放下筷子道:“不对啊!这四周里怎么静悄悄的?平日我在房里都能听到旁边院子里那五位姑娘说话的声音,今日怎么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林烟碧侧耳细听了一会儿,果然隔壁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平日她们总免不了吵闹一下,今日若是柳如浪到了她们之中的一个房间去,另外的人当不会沉默不作声,若是柳如浪独自躲到别的地方去,她们也该像往常一样吵闹才是,怎么如此安静?林烟碧微一沉吟,道:“她们应该是跟了柳大哥出岛玩去了,在这里呆久了,她们大概是闷了罢。” “这里很好,怎么会闷呢?我若能什么都不顾,一辈子住在这里,我就别无所求了。”萧峰仰起头来,看着天上的月亮,他想起临潢城的几万百姓,想起新月公主生死未卜,想起阿紫不知身在何处,还想起那可怜的江春蓝母子……太多的人,让他牵挂,让他舍弃不下,让他无法袖手不管。他忽然脸色一变,道:“门外有脚步声!”他侧耳细听,低声道:“是两个人,轻功绝顶!那五位姑娘中没一个人有这般轻功。” 林烟碧扔下筷子,一把拉着萧峰的手道:“来者不善,咱们从后门走!” 萧峰凛然道:“来者不善,我也不惧于他!我的功力已经恢复了六七成了。” 林烟碧跺着脚道:“你毒性未清,不能提内力,快随我走!” 萧峰见她动怒,当下不再作声,忙站起来跟她往后门奔去。出了后门,又直奔海边,林烟碧道:“我记得这边岸上泊着一只小船,是仆人们出海捕鱼用的,咱们坐了出海去。” 萧峰不敢提内力,只靠林烟碧拉着跑,幸亏离海边不远,不一会儿已到了海边,果然见一条小船停在岸边,林烟碧奔过去,解开系在树上的绳子,与萧峰上了船,她拿起双桨就朝海里划去。 正在此时,一条黑影像风一般从远处掠来,不一会儿,已掠近岸边,林烟碧大惊,拼命划动双桨,那小船飞快地朝海里驶去。待那人奔到岸边,小船已驶离岸边约三十多丈,再高的武林高手,也无法掠过三十多丈海面追上来。 忽见那人右手一扬,一颗石子破空击来,眨眼间已飞到萧峰身前,萧峰听那石子的声音,知道厉害无比,他不敢躲避,生怕石子飞到他身后击中林烟碧,当下也容不得他思索,更顾不得不准提内力的禁忌,右手拇指扣着中指,对准飞到面前的石子一弹,只听得“啪”地一声脆响,那石子被弹得偏离方向,朝左方飞去,落在远处的海里。 “好功夫!”远远传来那岸边之人的喝彩声,此时船已驶离岸边甚远,但以那岸边之人的功力,若要再发石子,当也能射到船上来,但他却没有再发,想是想着再发也是被萧峰弹开,所以不再作徒劳之举。他哪里知道,萧峰每多弹一颗石子,毒性就会加重一分。饶是这样,林烟碧也已十分焦急,边划桨边问萧峰道:“你觉得怎么样?胸口闷么?想吐么?” 萧峰笑道:“没事,不用担心。”他虽觉胸口有些许气闷,但怕林烟碧担心,并没有直言。 小船行了一会儿,忽然海上刮起大风,顷刻之间大雨倾盘,那小船被吹得摇摇晃晃,被呼啸而来的浪花抛上浪头,又跌落下来,几次差点儿就翻了船。林烟碧已无法划桨,她紧紧地抓着船沿,大声道:“萧大哥,你是北方人,可会水性么?”她的声音虽大,但在铺天盖地的浪声中,几乎细不可闻。 萧峰摇摇头,大声道:“不会,你会么?” 林烟碧点点头道:“我会,待会儿若是翻了船,你记着抓着船沿,死也不要放手,我来拉着船走。” “不,你不要管我,你留着力气游到岸边去。”萧峰知道在这惊涛骇浪中,别说救另一个人,要保自身都困难,他此时心里想的只是如何让林烟碧逃生,不要让自己连累了。 林烟碧用力地摇着头,大声道:“不!你死了,我也不会独活!要死就死在一起!” 萧峰听了,微微一震,他想起阿紫也曾这般说过,她在雁门关前以死相随,才跟自己来到这个时空,不想在这个时空里,竟又有一个女子对自己如此情深义重。他想起林烟碧是阿朱转世,在前世冤死自己掌下,今生又要因自己而葬身海底,一时不禁虎目含泪,心里难过之极。 第十一节 前世今生情 海面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忽然又一个巨浪打来,小船被高高地抛起,浪花打在两人身上,林烟碧惊叫一声,感觉所坐之船被抛到空中,又急速飞泄而下,整条船几乎已竖了起来。两人紧紧地抓着船沿,但心里明白这船就要翻了,忽觉船身猛烈一振,像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两人被震得高高飞起,朝船外抛去,萧峰心如电转,立刻想到脚下很可能是陆地,黑暗中看不见林烟碧在哪里,唯有大声叫道:“下面是陆地,小心!”这下坠之力甚大,他在空中连椟几个空翻,又使了御力之法,身子旋转而下,渐渐把下坠之力御了。他忽觉脚下一实,双脚已稳稳地站在地上,果然是一块陆地。 雨声夹着浪潮声,天地间再听不到别的声音,萧峰不知林烟碧被抛在何处,心里一时怦怦乱跳,大声叫道:“林姑娘,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林烟碧的声音从几丈开外的黑暗中传来,她焦急地问道:“你没事吧?” 萧峰听见她的声音,大喜过望,朝她说话的方向奔去,也顾不得提了内力后胸口的气闷与隐隐作痛,嘴里答道:“我没事,你没有摔伤罢?” 奔近林烟碧身前时,终于朦胧看见她坐在地上,正撕了一块裙摆,把右脚缠起来。萧峰心里一紧,知道她已经摔伤了脚,他蹲下身子去,接过她手中的布条,小心地帮她绑紧,一面问道:“要紧么?摔断骨了没有?” 林烟碧咬着嘴唇,摇摇头道:“只是扭伤了点骨头,不要紧的。”她的右小腿在折桂居浮香亭力战朱子柳和点苍渔隐时,被朱子柳击伤,此时尚未完全恢复,在刚才御力下落时,右腿着地无力,脚下站立不稳,右脚狠狠地扭了一下,仿佛整只脚被扭断了一般,她一下子摔在地上,再站不起来。 萧峰看看四周,黑暗中看不见几丈开外的东西,道:“这里应该是一个小岛,我们找个地方避避雨。”他背过身子去,道:“你脚上不方便,我背着你走。” 林烟碧大羞,道:“我……我自己可以走。” 萧峰回过头去,伸手拉着她的手臂,道:“不用难为情,上来罢。”手上用力,已将她拉起贴在自己的背上,他不容分说,身子一直,已稳稳地将她背在背上,迈开大步就朝小岛深处走去。 林烟碧趴在他宽厚的背上,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他身上的气息直钻进鼻子里来,她不由一阵迷乱,心如撞鹿。这个让她一见钟情,无数次梦牵魂绕的男子,此时自己正趴在他的背上,随他在风雨交加的黑夜中前行,是梦还是真实?为何此情此景如此熟悉?仿佛是在梦里经历过一般,也是天上下着大雨,也是她和他,鼻里也是这般熟悉的气息……她一阵眩晕,根本想不起来曾在哪里经历过这似曾相识的场景。她将脸轻轻地贴在他的左背上,静静地倾听着从他身上传来的有力的心跳……不!不是梦,他身上的热力温暖着她冰冷的脸,他的心正与她的心一起跳动! 萧峰背着林烟碧在黑暗中慢慢前行,风在耳旁狂啸,豆大的雨滴打在脸上,他想起了那个在青石板桥上的大雨夜,他一掌击出,击碎了阿朱娇小的身体,也击碎了他一生的幸福,塞外牛羊之约陡然成空。他抱着阿朱的身子在雨夜里狂奔时,也如今夜这般下着大雨,从阿朱身上传来的温热也如从林烟碧身上传来的一样,但后来阿朱的身子渐渐冷去,任他怎么搂紧了她,还是无法留住她的一丝温暖……他想到这里,泪和着雨齐下,他双手一紧,用力地将林烟碧背住,让她的身子紧紧地贴在自己背上,他要真切地感觉到她身上的温暖,他蓦然害怕她会像前世一样,渐渐冷去。 走了一会儿,朦朦胧胧地看见前面似乎有个山洞,萧峰大喜,朝前急奔几步,走近看时,果然是一个山洞,洞里甚是宽敞,足可以让两人容身,萧峰一向艺高人胆大,也不管洞里有何物,背着林烟碧矮下身子就要钻进洞里去。林烟碧忽叫道:“等等!你后退几步,捡几颗石子,扔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野兽在里面。”她怕进洞后突然窜出个野兽来,萧峰又要提内力与之搏斗。萧峰微微一笑,依然后退几步,捡起几颗石子往洞里扔去,隔了一会儿,不见洞里有动静。萧峰笑着问道:“林大姑娘,可以进去了么?” 林烟碧在他背上格格一笑,道:“萧大侠,可以进去了。”其时大雨倾盘,两人衣衫早已湿透,又冷又累,随口说笑几句,倒也觉其乐融融。 萧峰弯着身子将林烟碧背进洞里,轻轻将她放在地上,洞里更是漆黑,脸对着脸都看不清对方,萧峰本想看看林烟碧的伤势,此时也只得作罢。他靠着洞壁坐下,问道:“你脚上还那么疼么?” 林烟碧道:“不怎么疼了,你刚才提了内力,毒性又深了一层,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萧峰怕她担心,笑道:“没事,我都好得差不多了。”忽然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过来,摸索到他的大手,将一颗东西放在他的手上道:“这是你的药,快吃了罢。”她又叹了口气道:“你不用骗我,你的毒只清了七八分,还未完全清除,你刚才两次强提内力,让毒性再次侵入肺腑,你现时应该感到胸口比往日气闷,而且隐隐作痛。” 萧峰将那药丸剥开蜡封,放到口里吃了,笑道:“不愧是天下第一神医,不用看不用摸,也能将病情说得分毫不差。” 林烟碧沉默不语,过了半晌,她忽然伸过手来,抓着萧峰的手,柔声道:“萧大哥,你答应我,在三天之内,无论再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再提内力。” 萧峰听她说得柔情无限,心下大是感动,道:“我真想答应你,但在这荒岛上,野兽出没,而且后有追兵,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独力支撑,而且你的脚还受了伤……” “你放心,我还能支撑,脚上这点儿伤不碍事,而且追兵未必能找到这里,你正好在这里养三日,等你的伤全好了,咱们再回去,那时你爱怎么用内力都无所谓了。”林烟碧见萧峰沉默不语,不由用力握着他的手道:“你……你知道么,你体内的毒不能再反复了,现时已经到了极限,再强提内力,让毒素深入内脏的话,那些药物就再没作用了,你平日所吃之蛇毒的提取液,本身也有毒性,它在清除你体内之毒时,也毒害着你的身体,而且毒液用多了,对抗金蛇之毒的能力逐步下降,现在已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但因你的毒性已经被清得差不多,我用药物也可以将毒逼出,所以现在绝不能让毒性再深入回侵,若然不是,神仙都回天乏术。” 萧峰听她说完,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到了这么危险的境地,但若真发生什么事,他不可能睁眼旁观,而不顾林烟碧的生死。林烟碧见他还是不语,不由急道:“你答应我呀!你若是不答应,我……我三日后也陪你一同死了罢了!”她手上一甩,将萧峰的手甩开,显是生气了。 萧峰心里一动,想起阿朱临死前也是要他答应好好活下去,不许自伤性命。今生她虽成了另一个人,却还是这般软语相求,要他爱惜性命。前世今生,她始终将他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这万般的柔情,他怎忍心拒绝?他一时心潮起伏,热血上涌,冲口而出道:“好!我答应你。” 林烟碧大喜,道:“你说过的话可要算数,不许再食言!” 萧峰点头道:“我记住了,但愿这三日平平安安地过,不要发生什么事才好。” 林烟碧轻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三日很快就过。” 两人在海上颠簸了半日,渐有困意,闭上眼睛,倚在洞壁上朦胧睡去。 萧峰在梦里又见到了阿朱,她穿着粉红色的衣裙,站在雁门关前翘首远望,远远地见萧峰来了,她伸手相招,叫道:“大哥,大哥,我在这里。”萧峰大喜,朝她奔去,待奔到跟前,阿朱忽然变成了一个绿衣的女子,萧峰定睛一看,正是林烟碧,他怔怔地道:“阿朱呢?阿朱上哪儿了?”林烟碧抿嘴一笑,身子一转,又变成了阿朱,只见她巧笑嫣然,轻声道:“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你难道不知么?”萧峰伸手去拉她,道:“不,你和她不一样。”谁知他的手还没触到阿朱,她忽被一阵狂风刮起,卷在半空中,她身子在空中一晃,又变成了林烟碧,只听得她叫道:“萧大哥,救我!”萧峰急忙追上去,但那狂风铺天盖地而来,眨眼间就将林烟碧卷得不见踪影。 萧峰猛地从梦中惊醒,忽觉洞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般扑面而来,竟和梦境甚是相像,其中还夹杂着沙沙作响的声音,萧峰侧耳细听,仿佛是什么庞然大物爬行的声音。 第十二节 岛上凶险 林烟碧也已被惊醒,她低声惊呼道:“这是什么声音?听起来毛骨耸然的。” 萧峰沉声道:“好像是什么东西正往这边爬来……”说话间,忽然见洞外几丈远的地方,一条巨大的黑乎乎的东西正往洞里的方向爬来,那“沙沙”的声音正是它爬行时所发出。 “啊!”林烟碧惊叫一声,紧紧地抓着萧峰的手,她虽然见过的蛇种类繁多,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一条蟒蛇!身子比人的腰身还粗,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发着绿光。 萧峰拍拍她的手道:“别怕,我出去把它的头砍下来!”说完弯着身子就要出洞去。 林烟碧一把拉着他的手道:“你刚答应我的事就忘了么?快坐下,我来对付它!”说话间,那蛇已经爬到离洞不足一丈远的地方。林烟碧从怀中抓了一把银针,递给萧峰道:“你把这些全部插在洞口,我来发针射它。”萧峰依言将针插在洞口。 此时那蟒蛇已经爬近洞口,林烟碧低呼道:“可恶!竟是冲着这里而来!”她手上一扬,一把毒针朝那蟒蛇直射过去。只见那蛇身猛地扭动几下,将地上的树叶扇得飞起来,它蓦地张大嘴巴,整个蛇头伸进洞来,它红红的舌头几乎要触到林烟碧的脸上,林烟碧尖叫一声,身子猛地向后退去,原来是萧峰将她拉回洞的深处,萧峰也顾不得答应过林烟碧的事情,正想运气出掌,忽见那蛇又缩了回去,原来是它被洞口密密麻麻的毒针扎中,吃痛之下,不敢再往洞里爬。 林烟碧惊魂稍定,又发了一把毒针,直把那蛇头钉得像刺猬一般,它的眼睛被刺中,剧痛之下狂怒不已,蛇头直立,蛇身狂舞,也不理会地上的毒针,整个身子直往洞里钻。 萧峰左掌提起,正欲击出,忽斜地里一支玉箫伸出,朝那蛇头横扫而去,只听得林烟碧喝道:“不要提内力!你若硬是要提,就让我葬身蛇腹算了!”她说这几句话时,手上的玉箫已左右开弓,击了那蛇头十几下。她情急之下,手上力气陡增,直把那蛇击得头破血流,晕头转向,此时那毒针之毒游走蛇的全身,再加林烟碧一顿猛击,它已奄奄一息,慢慢地垂下头去。林烟碧手起箫落,朝下又是一顿猛击,她知道绝不能让它有喘息的机会,眼看那蛇头已经被击得稀烂,忽然那蛇尾猛地倒卷过来,一把将林烟碧卷住,蛇身渐渐收紧,林烟碧立时觉得喘不过气来。 萧峰大惊,道:“请恕我不能遵守诺言了。”林烟碧大声叫道:“不!你拿我的玉箫朝那蛇头七寸之处戳下去,它已经快死了,你不用提内力,枉送了性命!”她挣扎着将玉箫递给萧峰,萧峰接过去,黑暗中看不清蛇头的七寸之处,唯有伸手去摸,那蛇猛地抬起头来,一口朝萧峰噬去,萧峰虽不提内力,但身法依然灵活,一侧身避过,刚才那一摸之下,已大概知道它的七寸之处在哪里,他手执玉萧,回手一戳,将那蛇头戳倒在地,蛇身猛地剧烈扭动起来,嘴巴张大,一口唾液直喷而出,击在洞壁之上。萧峰不敢松手,虽然不提内力,但他手劲甚强,那蛇垂死挣扎了几下,也无法摆脱萧峰手上的玉箫。林烟碧只觉它的身子渐渐松了下去,她忙用力一挣,挣脱蛇身的缠卷,她从洞里摸起一块石头,又朝蛇头狠狠地砸过去,嘴里骂道:“可恶的东西,看你还不死!”砸了几下,那蛇头已烂得面目模糊,几成泥状。 萧峰停了手,笑道:“它已经死了,你停手歇歇罢。” 林烟碧蓦然抬起头来,看见那蛇身果然不再扭动,松松地瘫在地上。她手上一松,也瘫软在地,只觉全身是汗,像虚脱了一般没半点力气。萧峰将那伸进洞来的半截蛇身抓起,扔出洞去,他回过身来柔声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被卷伤?” 林烟碧道:“没有,它那是垂死挣扎,没有多少力气了。”她忽又恨声道:“这条可恶的东西,为什么偏要找上这里?让我虚惊一场。” 萧峰笑道:“我猜这里大概是它的巢穴,我们霸占了它的地盘,它当然要与我们对抗到底了。” 林烟碧忽轻声道:“其实被它咬一口倒没什么,我只是怕你不要命地强提内力,刚答应完的事你立刻就食言。 萧峰听她说得情深意切,心里不由一荡,想起刚才所作之梦,不禁伸过手去,握着她的纤手,柔声道:“对不住,是我不好,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蛇口之下,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死一千回也报答不了……” “别说了,我明白你的心思,咱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林烟碧被他握着手,心里充满了甜蜜,心想:“他终于正视我的存在了,他对他的亡妻情深意重,我也不奢求什么,只求在他的心里占一角小小的位置,也就满足了。” 经过这么一折腾,天已经开始渐渐透出亮光,林烟碧甚是疲乏,不知不觉中,将头靠在萧峰身上,朦胧睡去。 等她睁开眼睛时,阳光已经从洞外照进来,映在洞口处,将那留在地上的蛇血晒得已经有些发干。林烟碧想起昨夜的凶险,仿佛像作了个噩梦一般。鼻子里钻进一阵男人的气息,她抬起双眼,向上看见了一张络腮胡子的脸,脸上是紧紧抿着的嘴唇,高挺的鼻子,眼睛不在她的视线之内,身子所靠之处,温暖而结实。她心里幸福得一阵眩晕,她的头没有动,又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从他有力的臂膀和身上传来的温暖。从昨夜开始,一切就像做梦一样,但一切又那么真实,仿佛这种相依相偎在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了,一切都不陌生,一切都像旧梦重温。林烟碧舍不得就此惊破了这个梦,她一动不动地偎在萧峰怀里,甚至连眼睛都不再睁开,她怕一睁开,梦就醒来。 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萧大哥,林妹妹,你们在哪里?” “是柳大哥!”林烟碧身子一动,从萧峰怀里坐起来,喜道:“是柳大哥来找我们了!”她忙大声喊道:“我们在这里。” 萧峰背起林烟碧,弯腰走出洞穴,朝叫喊的声音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已远远地看见了柳如浪的白衣,他正朝这边疾奔而来,奔到跟前,见萧峰背着林烟碧,他颤声问道:“林妹妹怎么了?” 林烟碧微微笑道:“没事,只是扭伤了脚,走不了路了。” “都是我不好,害得你受苦了。”柳如浪满脸愧色,又看看萧峰,道:“见到萧大哥平安无恙,我也放心了些,若是有什么不测,我这一世都会良心不安。” 萧峰道:“柳兄弟何出此言?你上次以性命相救,我尚未报答,这次多亏你出海来寻,要不我们可要被困在这孤岛上了,萧峰心里的感激无以言表,唯有盼来日得以相报。” 柳如浪垂下头去,低声道:“萧大哥休要再提相报之事,让如浪羞愧不已,你知道么,昨晚……昨晚是我……” “哈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萧大将军,别来可好?” 萧峰三人回头一看,只见黄蓉和一个青袍客站在身后,远处海边停着一条船,大概就是黄蓉和那青袍客所乘之船。 黄蓉对那青袍客道:“爹,定是我妈在天之灵显灵了,才让我们在回桃花岛的路上碰到他们,这岛一眼看到尽头,这回看他们还怎么逃!” 青袍客摇摇头道:“未必见得我们就能赢……”他上下打量了一下萧峰,道:“昨夜出手击落我的弹子的是阁下吗?” 萧峰道:“正是在下,前辈用暗器手法之高明,世间当无人能及,我也只是将其弹向一侧而已,要接倒不一定接得住。” 柳如浪插言道:“这就是闻名天下的东邪黄药师黄前辈,他的弹指神功在江湖上与北丐的降龙十八掌、南帝的一阳指齐名。” 萧峰于什么东邪、北丐、南帝一概不知,但降龙十八掌倒是自己的看家本领,一阳指是大理段家的武功,这他也是知道的,当下心里已经明白,他今日又遇到一个绝顶的高手。听那黄药师的口气,他还不知道他无法再提内力,所以说他和黄蓉没有胜算。 此时黄蓉却接口笑道:“爹,你有所不知了,萧大将军虽然神勇,但此时金蛇之毒未清,他不能提内力的,若然不是,毒性又深入肺腑,当场吐血而亡。” 黄药师目光一扫,果然见萧峰脸上隐隐有黑气,点头道:“不错,他是中了毒。” 林烟碧忽冷笑道:“什么东邪西毒,我看全是徒有虚名,全然没有一代宗师的风范,竟和着女儿夹击一个中了剧毒的人!” 黄蓉看着她微微一笑,道:“不用用激将法,我父女从来不稀罕什么名声,只求做事问心无愧,对那些狼子野心的蒙古靼子,我们从来不讲江湖道义,以多胜少又怎么样?乘人之危又怎么样?只求能保我大宋百姓安宁,用什么手段都不为过。” 第十三节 肝胆相照 萧峰轻轻将林烟碧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低声道:“林姑娘,你的恩情萧峰唯有来世相报了。”说毕,“霍”地站起身来,朗声道:“黄帮主定要除了萧峰而后快,萧峰今日就奉陪到底!” “不!”一只柔软的小手伸过来,拉着他的大手,萧峰回过头去,只见林烟碧双目泪水晶莹,不停地摇着头道:“你不要和他们动手,就让他们抓了我们去罢,我不要看着你吐血而亡。” “不,你错了,我今日不是要抓住他,而是要取他首级,他武功太强,我们不能给他恢复功力的时间。”黄蓉冷冷地道:“而且只要他一死,就会打乱忽必烈南侵的计划,我们的目的也达到了。” “你!你太狠毒了!”林烟碧尖声叫道:“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中原吗?你知道他在蒙古之时,曾救过刺杀忽必烈的汉人吗?你知道他做这个蒙古大将军的苦衷吗?当初你在蒙古军营时,他若有心为难你,你还有命回到中原吗?” “没错,当初确是他一时手软,我今日才有命站在这里。”黄蓉正色道:“可是他是蒙古的大将军,忽必烈最倚重之人,他曾救了汉人,但也曾救了忽必烈,他非我族类,终是我们大宋之敌,今日我绝不能放虎归山,让他日后带兵占我山河,杀我百姓!”她手上打狗棒一指,朝萧峰横扫而去,喝道:“休再啰嗦!纳命来罢!” 忽见白光一闪,“当”地一声,一柄长剑斜地里伸出来,格开黄蓉的打狗棒,一个人影已抢在萧峰的身前,黄蓉定睛一看,竟是柳如浪!她冷笑一声道:“柳公子,你这是干什么?不是又要出尔反尔罢?” 柳如浪大声道:“我昨日鬼迷心窍,做了出卖朋友的卑鄙之事,今日我拼死也难赎其罪,你要杀萧大哥,就得先把我杀了!” 林烟碧心里一惊,才知道昨夜黄蓉找上门来,原来是柳如浪出卖了萧峰,她想起昨日柳如浪对自己的纠缠,而后就不见了踪影,想必是因爱生妒,就将萧峰的藏身之处告诉了黄蓉。但此时听他一番言语,显是后悔莫及,明知道今日萧峰难逃大劫,他若不作声,黄蓉定不会挑破他昨夜出卖萧峰之事,而他却毫不犹豫地仗剑挡在萧峰身前,此情此景,绝不是做作得了的。当下她再也怪他不起来,反而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他,无论如何,她名义上都还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自己全心全意地爱上了另一个人,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难过。 此时黄药师缓缓地道:“小子倒有义气!只是你该想想你护着的人值不值得你如此相待?他是于国于百姓有害的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师父难道没教过你这道理吗?” 柳如浪依然横剑于胸,朗声道:“前辈教训得是!前辈与家师甚有渊源,晚辈本不该自不量力与前辈为难,但这位萧大哥确是世间的大英雄,他只是出于保护他的族人才做这个大将军,绝没有侵我山河之念,更不会残我百姓,所以我拼死也要护着他,还望前辈能明白个中原由,劝劝令千金。” “可笑!”黄蓉冷笑道:“他的谎言你也相信!蒙古的东辽大将军,声振草原,杀猛虎、射大雕、救忽必烈,哪一件不是惊动天下之事?若说出于无奈,该远远地躲开,处处克意低调,默默无闻才是,怎的倒显得如此意气风发?念在你师父与我爹相识一场的情份上,我倒要劝劝你,莫要被他蒙蔽了才是!” “我萧峰行事,从来不需要向人解释!两位相不相信都不打紧!”萧峰朗声道:“柳兄弟,谢谢你对萧某肝胆相照。”他嘿嘿冷笑几声,道:“他们要取我项上人头,倒也未必容易!你退下,让我来会会他们!”他轻轻一挣,想挣脱林烟碧之手,谁知林烟碧双手死死拉着他不放,双目流泪,咽哽着道:“不!你不要去!你答应过我的。”她知道只要他一动手,不管输赢,他的性命就没了。 柳如浪热血上涌,大声道:“萧大哥,你若不让小弟挡上这一阵,就是瞧我不起!今日要死,咱们就死在一起,我意已决,望大哥成全!”他口上说话,手里的长剑倏然挥出,朝黄蓉刺去。 “红拂夜奔!”黄药师叫道:“蓉儿小心,这剑法甚是厉害!”他双手负后,并不出手相帮,也不向萧峰出手。 黄蓉不敢怠慢,忙展开打狗棒法相迎,两人在折桂居的浮香亭曾交过手,对彼此的招式并不陌生,柳如浪的身法轻盈灵动,剑招飘逸而凌厉,黄蓉的打狗棒法“绊、劈、缠、戳、挑、引、封、转”八字诀运用自如,千变万化,一时两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斗得难解难分。黄药师见柳如浪剑法出类拔萃,担心爱女受伤,不住地出言指点,萧峰见柳如浪武功略比黄蓉为高,但却被打狗棒法的虚虚实实所迷惑,一时只与黄蓉打成平手,当下也不禁出言指点,他在打狗棒法上的造诣,比黄蓉还要高明不少,如此一加指点,柳如浪立时大占上风,黄药师虽然也对柳如浪的剑法有些了解,但如何能与萧峰对打狗棒法的熟悉相比?当下索性不再语言,静候着待黄蓉落败遇险时,再出手相帮。 黄蓉渐渐招架不住,不由暗自心惊,她不明白为何萧峰竟会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而且熟悉之程度竟不在郭靖和她之下。柳如浪是男子,又值年轻力壮,黄蓉的内力本比他不过,此时再加萧峰指点,她败相越来越明显,柳如浪一招“天女散花”,身子在空中倒竖过来,剑尖化作一团剑影,由黄蓉头顶刺落,黄蓉侧身斜步,竹棒朝上相格,谁知柳如浪倏然变招,长剑一划,朝黄蓉肩头直削过去,黄蓉大惊,眼看躲避不及,忽然一支玉箫斜伸出,“当”地一声,挡住了这一剑。柳如浪轻飘飘落下地来,见黄药师站在面前,只听得他道:“柳公子好剑法,大有直追令师之势,得徒如此,老夫本应为她欣慰,只可惜……”他摇摇头,不再语言。 黄蓉在旁叫道:“爹,今日是难得的机会,断不可意气用事啊!” 柳如浪怕她在他和黄药师相斗时,又去袭击萧峰,林烟碧脚上有伤,绝计不是她的对手,当下抢着道:“黄前辈,晚辈自不力量,要领教前辈高招,若晚辈饶幸胜得一招半式,就请前辈与令千金今日不要与萧大哥为难。”他顿了顿,看看黄蓉,终觉不放心,又道:“在我和前辈过招之时,请黄帮主自重身份,未分输赢之前,不要向两个中毒受伤之人出手!” 黄蓉尚未答话,黄药师哈哈大笑道:“好小子!够义气!我就答应你,若你能胜得了我半招,我立时就领着我女儿走人。” 柳如浪看看黄蓉,道:“黄帮主答应么?” 黄蓉知道自己老爹的本事,虽然柳如浪武功比自己高,但绝不是黄药师的对手,而且父亲已经将话说在前头,自己想反悔都不行,当下唯有点头道:“好,你硬要以卵击石,我也没法子,我当然是答应的。” 黄药师将玉箫挂回腰间,道:“本来你刚打完一场,我不该再出手,但此事关系到天下苍生,我也顾不得什么江湖道义,今日就当一回欺压晚辈之名,来接你几招。” 柳如浪知他最负盛名的武功除了弹指神功外,就是落英神剑掌,他将玉箫收起,并不是有意相让,相反,而是要以看家本领落英神剑掌与自己过招。当下手握长剑,聚精凝神,他心里一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虽然面对着成名几十年的绝顶高手,心中也无半分害怕。他长剑向后一收,行了个起手之礼,道:“晚辈得罪了。”话音刚落,他身子一转,长剑在空中划了个圈,剑尖蓦地从中刺出,直指黄药师胸前。黄药师喝了一声采,道:“好剑法!这招我倒是没见过。”他身子微侧,伸指在剑身上一弹,柳如浪只觉手中之剑剧烈一震,虎口被震得辣辣生痛,还未等他击出第二招,黄药师的右掌已迎面拍到,柳如浪忙将身子一仰,回剑横削。 斗了十几回合,柳如浪已明显落于下风,只是凭着身法轻盈,才几次化险为夷。黄药师忽左掌朝他面门拍去,右掌反手去夺他手中之剑,喝道:“撤手罢!”柳如浪知道手中之剑若被他夺去,自己就算输了,但若不撤手后跃,迎面拍来的这一掌势必无法避过,当下不及细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剑绝不能脱手!”身子一侧,也不顾是否能避开这一掌,右手挺剑直刺,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黄药师左右两掌都不留情,眼看左掌就要拍到柳如浪胸前,忽然“啪”地一声,从柳如浪身后伸出一只手掌来,硬生生地接了黄药师这一掌,柳如浪只觉眼前人影一晃,一个高大的身影已将他挡在身后,耳里听得林烟碧尖声喊道:“萧大哥,不可!”柳如浪回头见她坐在石头上,身子直直地一动不动,显是被点了穴道,她双目流泪,见萧峰一掌已击出,不禁大叫一声,几欲晕倒,柳如浪抢步上前,伸手将她扶住。 第一节 恶斗东邪 萧峰接了黄药师一掌,两人均觉身子一震,同时向后跃开,黄药师心里暗惊:“此人剧毒在身,掌力尚且如此厉害,若是他未受伤,放眼天下,试问谁人是他的敌手?怪不得蓉儿要趁机除之,若是等他伤好,率兵来犯,当真危害不小。”当下更不打话,一套落英神剑掌使得出神入化,此掌九虚一实,如落英缤纷,对方一旦被击中,劲力直透内脏,立时肺腑尽裂而死。黄药师更将之与扫叶腿法合并而成“狂风绝技”,掌腿交加,有如狂风横扫,所向无敌。他立意要取萧峰性命,此时真是倾尽了毕生功力,招招致命。萧峰一掌推出,已立了必死的决心,当下更无顾虑,将全身的力气都聚于掌上,大半个月以来,他被黄蓉一路紧追不舍,心中甚是气闷,此时得以彻底发泄,他大喝一声,左掌在空中一划,右掌排山倒海般推出,直震得树上的树叶纷纷而落,黄药师只觉掌力迎面压来,他并不硬接,飘身而起,左掌运气推出,护住胸前,右掌从高处向下拍落,手掌在空中不住变幻,形如落花缤纷,让人猜不透他哪一掌是虚,哪一掌是实。萧峰双掌蓦然一翻,掌风将黄药师的青袍吹得在空中直立起来,他从空中击落的一掌再推不下去,他翻身而下,还未站稳脚根,萧峰的另一招“神龙摆尾”又已击到,那掌力有如源源不断的江水一般涌来,与黄药师的狂风绝技卷在一起,一时斗得风起云涌,落叶漫天。 林烟碧在旁默默垂泪,她知道萧峰这一场恶斗,毒性无法再清除,已必死无疑,但事已至此,就算罢斗也已于事无补,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死了,我也活了,这个世上再没有值得留恋的东西……” 柳如浪站在林烟碧身旁,只看得惊心动魄,萧峰的事情,他原本只是听林烟碧说过,从没见他真正出过手,此时见他中毒之余,掌力还如此惊人,柳如浪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中的妒忌一扫而空,暗道:“他如此的人物,我若是女子,也会对他倾心,难怪连林妹妹这样清高之人也垂青于他,我怎么能和他相比?”但见黄药师的落英神剑掌也甚是厉害,只是与萧峰刚猛的掌力相比,少了许多动人心魄的大气。 两人拆了一百多招,黄药师毕竟年迈,萧峰正值壮年,力气上已占了优势,再加萧峰的降龙十八掌气吞山河,落英神剑掌与扫叶腿与之相比,终是稍有逊色,黄药师开始渐渐落于下风。 黄蓉看得焦急,她担心父亲受伤,提棒加入战阵。柳如浪一见,叫道:“我来接黄帮主的高招!”提剑挡住黄蓉,两人又你来我往地打将起来。 萧峰只觉胸口越来越气闷,提气时,胸口剧痛无比,他知道毒性正在急剧发作,若不速战速决,自己定要落败,败了倒不要紧,反正横竖是死路一条,他只怕黄蓉父女会为难林烟碧和柳如浪,当下运气将双掌从身侧提起,地上的尘土与落叶被他的掌力所吸,纷纷飞扬,他大喝一声,双掌蓦然前推,这招“亢龙有悔”奥妙无穷,威力无比,掌风从四面八方而来,黄药师无从躲避,唯有出掌相迎,只听得“啪”地一声声响,黄药师被震得后退几步,内息乱涌,胸口剧痛,手脚一下无力提起,显是受了不轻的内伤。黄蓉忙虚晃一招,向后跃开,抢到黄药师跟前,扶着他道:“爹,你怎么了?”黄药师摆摆手,低声道:“好厉害的掌力!我受了内伤。”黄蓉忙摸出九花玉露丸,让他服下。 萧峰脚下纹丝不动,他站在风里,落叶在身旁翻飞,天地一片静谥,眼前开始渐渐模糊,忽然喉咙一甜,一口鲜血直喷而出,眼前一阵发黑,身子向后倒去。柳如浪正走到他身后,忙伸手将他抱住,叫道:“萧大哥,醒醒!”却见萧峰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没半点声息。柳如浪忙将萧峰抱近林烟碧身旁,颤声道:“林妹妹,你快看看,还有什么法子么?” 此时林烟碧已冲开被萧峰轻轻所点的穴道,她纤手颤抖着伸向萧峰的手腕,泪如雨下,她两指只轻轻一点,立即缩回手来,转过脸去,泣不成声。柳如浪见她如此模样,心里猛地一沉,自己伸手去探萧峰的鼻息,只剩了气若游丝。他不敢相信,这个刚才还虎虎生威的英雄,就此倒下,永远不再醒来,他摇着萧峰的身子叫道:“萧大哥!你醒醒,醒醒啊!”萧峰毫无反应,他的脸平和得就像睡着了一样,没有半分痛苦。柳如浪看着那张依然英气逼人的脸,想起萧峰的豪气干云,想起他一直以来的肝胆相照,眼泪止不住滚滚而下,悲痛难忍。 “姨父,是你吗?”一个女子的声音忽从远处传来,一条青衣人影从海边的一条小船掠下,衣袂飘飘,朝这边奔来,眨眼间已奔到众人跟前。 柳如浪定睛一看,不由失声叫道:“师父!” 那女子一愣,继而笑道:“浪儿,怎么你也在这里?”她朝黄药师躬身施了一礼,道:“莲儿见过姨父。” 黄药师笑着点点头道:“莲儿,十年不见你了,别来可好?” 那女子抬起头来,看了看黄药师的脸色,道:“姨父,你受了内伤,让我看看。”她走到黄药师身旁,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息,眉头一挑道:“好厉害的掌力!幸亏姨父内力深厚,才并被震碎内脏。” 黄蓉急道:“伤得重不重?要多久才能好?” 那女子双目在黄蓉脸上一扫,微微笑道:“只需每日服一颗九花玉露丸,调养半个月就好,你定是表妹罢?从前我竟没见过你。” 黄蓉甚是愕然,她从没听父亲说过她还有一个表姐。黄药师道:“蓉儿,她是你母亲结义姐姐的女儿,姓何,名青莲,比你大几岁,在你母亲还没过世的时候,她曾和她母亲来桃花岛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你还没出世呢。” 黄蓉忙拱手作揖道:“原来是表姐,黄蓉多有失礼,还请见谅。” 何青莲忙还礼,她见黄蓉人到中年,依然貌美如花,不由笑道:“表妹名动江湖,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她回头看看柳如浪,叫道:“浪儿,快过来见过两位长辈。” 柳如浪很不情愿地站起来,也不走近前去,站在原地微微拱了拱手,道:“柳如浪有礼了。” 何青莲眉头一皱,喝道:“浪儿,你怎能如此无礼!” 黄蓉冷笑道:“我们何德何能,怎敢受柳公子的大礼!” 何青莲一愕,道:“此话怎讲?” 黄蓉道:“此话说来一言难尽,你还是问你的徒儿罢。”她见林烟碧痛哭不已,知道萧峰已无药可救,当下一心只想着回桃花岛去,让父亲养伤,不想再费唇舌,反正萧峰就要死了,辛苦了这么久,目的总算达到了。她扶着黄药师,道:“爹,咱们回岛去,这姓萧的横竖是活不成了。”又对何青莲道:“表姐,你也随我们一起回岛罢,明日是我娘的忌日,你也去看看她。” 何青莲道:“此次前来,我正是要到桃花岛去拜祭姨母,你们先走,我稍后就来,我要问清楚浪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黄蓉道:“好罢,你这徒儿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明事理,我们怎么说他都不听,你说说他,或者会听。”她扶着黄药师往海边的小船走去,黄药师忽回头道:“莲儿,你明日记得要来,你有十年没和我下棋了。” 何青莲点头笑道:“姨父放心,我明日一定到。”她看着黄蓉父女上了船,才回过身子来走到柳如浪身前,见柳如浪双膝着地,跪在萧峰身前,不禁愠怒道:“浪儿,这人是谁?男儿膝下有金黄,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怎能这么随便跪人?” 柳如浪目光呆滞,喃喃道:“是我害死了他,若不是我一时糊涂,说出他的住所,他就不会死…… ” 何青莲见心爱的弟子如此模样,甚是心疼,她俯下身子去,道:“这人死了吗?”她伸手拉着萧峰的手腕,把了把脉息,柔声安慰柳如浪道:“这人没死,你不要伤心了。” 柳如浪垂泪道:“没死也挨不过今日了,他中的毒已经深入内脏,连林妹妹都说没得治了。” “林妹妹?”何青莲抬起头来,打量了一眼林烟碧,失声惊呼道:“你……你是谁?” 林烟碧此时伤心欲绝,什么礼仪客套都懒得讲了,她淡淡地道:“我叫林烟碧。” “林烟碧?烟碧,烟碧……”她盯着林烟碧喃喃自语道:“真像,真像……” 柳如浪甚是奇怪,问道:“师父,真橡什么?” 何青莲半晌无语,忽摇摇头道:“没什么,浪儿,你告诉我,这个人中了什么毒?深入内脏也不是没得救。” 柳如浪指指林烟碧道:“你问她,她最清楚。” 林烟碧见问,擦擦眼泪道:“他中的是天竺金蛇之毒,我已用银环蛇毒逼了两次毒了,这次再无法逼得出来,所有的药物都失效了。” 第二节 喜得解药 “天竺金蛇?”何青莲奇道:“这种蛇只能生长在天竺,中土从不见其踪影,而且在天竺也极为少见,他怎么会被金蛇咬伤?” 林烟碧道:“他不是被金蛇咬伤,而是被涂了金蛇之毒的飞刀击中腿部,已经有大半个月了。” 何青莲道:“金蛇之毒甚是稀有,谁那么有能耐弄了来?” 林烟碧冷冷地道:“你的黄表妹,丐帮前帮主、郭大夫人,要弄什么弄不到!” “什么?”何青莲眉头一皱,转头问柳如浪道:“浪儿,这人是黄蓉的对头么?” 柳如浪道:“他只是个蒙古的将军,黄蓉就定要杀之而后快。” “什么?”何青莲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是蒙古的将军?”她满脸怒色,“你……你怎么和蒙古人混在一起了?” 柳如浪忙道:“师父别生气,他不是蒙古人,是契丹人,只因要保护他在临潢城里的几万族人,才被迫答应做这蒙古将军,他自小在汉人中长大,到了蒙古后,从没做过对我们汉人不起的事,此人豪气干云,英雄了得,与徒儿肝胆相照,绝不是黄蓉所想像的狼子野心之人。” 何青莲看着他,又看看林烟碧,问道:“林姑娘也是如此相信一个异族之人?” 林烟碧此时双眼哭得红肿,她缓缓地道:“这个世上若只剩了一个人可相信,那必定是他。” 何青莲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你们俩都如此相信他,我也相信他一回罢。”她忽然想起什么事来,问道:“他就是那个击伤我姨父之人么?” 林烟碧点点头,道:“就是因被黄岛主父女所逼,他才被迫出手,若然不是,毒性也不会深入内脏,也就不会……”她说到最后,声音咽哽,再说不下去。 何青莲忽瞥见林烟碧腰间的玉箫,脸色一变,颤声道:“你……你能将你腰间的玉箫借给我看看吗?” 林烟碧将玉箫摘下,递给她。何青莲拿着那玉箫,低头抚mo半晌,眼中泪水晶莹。 柳如浪见师父看着那玉箫出神,泪光闪烁,不禁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何青莲侧过头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道:“没什么。”她将玉箫还给林烟碧道:“林姑娘,这玉箫是谁给你的?” 林烟碧道:“是我师父给我的。” “你师父是碧云宫主?” “正是。” 何青莲目不转睛地看着林烟碧,却见她的眼睛始终看着萧峰,泪水涟涟。何青莲叹了口气,道:“林姑娘,你不必悲伤,我有法子救活这位蒙古将军。” “什么?”林烟碧猛地抬起头来,脸上又惊又喜,颤声道:“前辈说的可是真的吗?” 何青莲点点头道:“当然是真的,从前医书所载金蛇之毒无药可解,但一年前我到天竺的时候,听说天竺的一个老和尚花了一生的时间寻找解药,终于在临死之前找到了解金蛇之毒的法子,并将药方记录下来,以造福后人。我曾到过这个寺庙,当时寺庙附近的一条村子流行瘟疫,寺庙里收留了很多病人,我当时在寺庙里为村民们治病,瘟疫过后,寺庙里的人为了报答我,就将这个方子给了我,还给了我十几颗配制好的药丸,现在倒是可以派上用场了。” 柳如浪和林烟碧对望一眼,均是大喜过望,林烟碧喜得声音都变了,道:“前辈,那就请你救救萧大哥吧。” 何青莲看看两人,神色凝重,道:“此人武功之高,匪夷所思,连我姨父都不是他的对手,我只怕救了他,以后会危害天下。” 林烟碧和柳如浪异口同声地道:“他不会!” 林烟碧见何青莲还在犹豫,也顾不得脚上疼痛,一下子朝何青莲跪下去,拜伏在地道:“烟碧以性命担保,萧大哥绝不会做对不起天下百姓之事,请前辈救救他。” 何青莲忙伸手将她扶起,柔声道:“好孩子,快起来,我答应你就是。”她的语气无比慈爱,林烟碧觉得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亲人般的温暖,心里甚是奇怪,只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为何她会对自己如此亲切?但见她答应救治萧峰,心里狂喜不已,别的也无暇去想,她站起身来,看着何青莲从包裹里摸出一包东西,打开后,只见是一颗颗蜡封的药丸。何青莲捏开一颗,露出黑色的药丸,又拿出一个小碗来,将药丸放在碗里,倒些水溶开,将碗和那包药丸一并递给林烟碧,道:“你喂他喝下,今天晚上就会醒来,以后每日服一颗,以他的体格,不出十日,毒性就会全部清除。” 林烟碧大喜,忙将药丸收入怀里,捏开萧峰的嘴,将药液喂下去。 何青莲执着柳如浪的手,端详了一会儿道:“三年不见,你又长大了,你父亲还好吗?” 柳如浪自小没了母亲,连母亲的模样都没见过,他从很小起就跟着师父学武,所以不自不觉中早把师父当作了母亲,此时见问,不由眼睛一红,垂下头去道:“父亲于两年前已经过世了,现在浪儿在世上只有师父您一个亲人了。” 何青莲一愣,也红了眼睛,伸手抚着他的头发道:“可怜的浪儿,你那恨心的娘亲……唉……”她忽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她极少提及他的母亲,但每次偶尔提起,都是欲言又止,任柳如浪怎么问,她都只是说他母亲因生他难产而死,其余的她就不知道了。柳如浪虽觉得其中似乎有什么隐情,但师父不肯说,他也不好再问,而且人都死了,再问也没有意义。 柳如浪拉着何青莲的手道:“师父,您随弟子回家去罢,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 何青莲摇摇头道:“这次不行,我现在就得动身到桃花岛去,明日是我姨母的忌日,我得去拜祭她,然后和姨父下几日棋,看看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等从桃花岛回来后,我再去寻你。” 柳如浪无奈,只得道:“好吧,弟子就在家中等候师父到来,师父可别让弟子空欢喜一场啊。”他知道他这个师父行踪不定,常常一去经年,音讯全无,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道:“师父,黄蓉以为萧大哥已无药可治,你千万别告诉她你救了萧大哥。” 何青莲点点头,又拉着林烟碧的手,细细地端详了她一会儿,伸手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柔声道:“好孩子,你要保重,记住,凡事不要太相信别人,即使那个是你最亲近的人。”说完,松开林烟碧的手,身子一晃,已掠到几丈之外。 林烟碧看着她飘身而去,想着她刚才所说之话,觉得话中似乎颇有玄机,她见何青莲青衣飘飘,施展起轻功来身姿甚是优美,忽然心里一动,叫道:“前辈请留步!”但何青莲头也不回,眨眼间已上了船,朝东南方驶去。 林烟碧回身问柳如浪道:“你师父是不是碧云宫的人?为什么她的轻功和你的武功都和碧云宫的如出一辙?” 柳如浪摇摇头道:“不知道,我曾经问过她是什么门派的,她只说她无门无派。” 林烟碧沉默不语,心想:“她的武功路数明明是碧云宫的,为何要说无门无派?等回了碧云宫,我得问问师父才行。”她看看天色,日已偏西,当下对柳如浪道:“我们回去吧,让萧大哥静养几日,黄蓉以为萧大哥已死,当不会再找上门来。” 柳如浪垂下头去,满脸愧色,道:“林妹妹,昨日我一时糊涂,该死之极,你……你能原谅我吗?” 林烟碧微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从你挺身而出之时开始,我就原谅你了。”她忽又正色道:“可是也仅此一次,以后若再犯,我可要和你翻脸了!” 柳如浪喜得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我以后保证不敢了。”他回身背起萧峰,迈开大步往他停在岸边的船奔去,一边叫道:“林妹妹,我先将萧大哥放在船上,回来再扶你上船。” 林烟碧脚上剧痛,确实走不了路,只得等柳如浪回来相扶,只见他负着萧峰,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折了回来,扶着林烟碧慢慢走上船。 船夫认得方向,将船朝来路划去,林烟碧问柳如浪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个小岛上?” 柳如浪道:“我昨夜等风浪过后,就驾船出来寻你们,今天早上经过这小岛,见岸边停着一条撞破了的小船,我不知道你们是掉进海里了,还是上了这个小岛,就抱着一丝希望,上岛寻你们,总算上天有眼,你们真的在岛上。” 两人一路说着话,没过半个时辰,已回到柳如浪的住所,嫣儿与蓝祺她们一见林烟碧,都奔了过来,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甚是亲热。她们也已经看出来,林烟碧的心不在柳如浪的身上,而在萧峰的身上,所以对她更无妒意,直把她当作妹妹一般看待。 当下柳如浪将萧峰背回他原来住的屋里,林烟碧也由嫣儿与蓝祺扶回她的住处,一时丫环们端上饭来,林烟碧吃了,沐浴更衣后,她记挂着萧峰,又让嫣儿和蓝祺将她扶到萧峰屋里来。 第三节 情义两难全 林烟碧和嫣儿、蓝祺到萧峰屋里的时候,萧峰还没醒来。林烟碧在桌子旁坐下,笑道:“谢谢两位姐姐相扶,我就坐在这儿等萧大哥醒来,柳大哥的师父说,他傍晚就能醒了。” 蓝祺也在桌子旁坐下,道:“横竖我也没事,就陪着你说说话。” “我也陪林妹妹说说话。”嫣儿也坐了下来,笑着道:“我倒有件事一直想问问林妹妹。” 林烟碧道:“什么事?嫣儿姐姐尽管问就是了。” 嫣儿道:“我问的这件事,若有唐突的地方,林妹妹可千万别恼。” 林烟碧微笑道:“说了半日,究竟是什么事?我答应你不生气就是。” “好,我可就问了。”嫣儿顿了顿道:“你究竟喜欢萧大哥呢?还是喜欢柳大哥?” 林烟碧蓦地飞红了脸,隔了半晌才道:“你们放心,我从来就没喜欢过柳大哥。” 蓝祺口直心快,道:“可是你和柳大哥自小订了婚约,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啊。” 嫣儿接口道:“而且在柳大哥的心里,你的位置最重,昨日你对他一番冷淡,他伤心欲绝,喝得酩酊大醉,才会对黄蓉说出萧大哥的所在。” 林烟碧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柳大哥对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我……唉,算了,我们不说这些了。” 蓝祺道:“现在你可以不说,但以后呢?你们一日婚约未取消,你终究还是要嫁给他的。” 嫣儿忙摆摆手道:“算了,我们还是不说了,让萧大哥听见可就不好了。” “听见什么就不好了?”一人笑着推门进来,却是柳如浪。 嫣儿站起身来笑道:“我们姑娘家说话,谁让你在外面偷听了?” 柳如浪笑道:“天地良心,我可真是没偷听,一推门进来就听到你们说什么听见就不好了,所以才随口问问。” 忽听得床上一声轻响,林烟碧顾不得脚痛,跨了两步走到床前,只见萧峰缓缓睁开眼睛,他又看见了林烟碧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睛,那浓密的眼睫毛微微一颤,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萧峰心里一颤,甚是心疼,他看着她道:“别哭,我死了也好,免得你为难。”他又看看柳如浪,伸手拉起他的手道:“柳兄弟,你往后可要好好待林姑娘,你那风liu的脾气就改改罢,别惹她伤心。” 林烟碧心里一凛,暗想刚才她与蓝祺、嫣儿说的话可能已经被萧峰听了去,他以为他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才会说出这番突兀的话来。她擦擦眼泪,笑道:“萧大哥,你身上的毒我们找到解药了,你过几日就会好起来,别再胡言乱语了。” 萧峰一愕,道:“你不是说我的毒神仙都难救了吗?怎么还能治得好?” 林烟碧道:“你吉人天相,总算遇到了贵人,柳大哥的师父刚从天竺回来,又正巧有金蛇之毒的解药,所以就顺手把你救了。若不是服了她的解药,你现在也不会醒过来了。” 萧峰呆了呆,忽自言自语般道:“我怎么就老死不去?老天硬要把我留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柳如浪在床头坐下,伸手摸了摸萧峰的额头,笑道:“萧大哥你没发烧啊,怎么胡言乱语起来了?大哥此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小弟在江湖上混,可全仰仗大哥了!” 萧峰慢慢坐起身子来,执着他的手,笑道:“好!以后谁要敢再欺负到我们头上来,必要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柳如浪双手抓着萧峰的手,满脸愧色道:“我昨日做了对不起大哥之事,害得大哥差点儿没命,大哥还如此待我,我真是惭愧得紧。” 萧峰一拍他的肩膀,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别老记着过去那么点儿不足挂齿之事!你为了救我,拼了两次命,你师父如今又救了我一次,若真要说惭愧的人,应该是我。” 柳如浪笑道:“好,咱们兄弟之间就不再计较什么恩怨了,如浪没有兄长,从今往后,我可否认你作兄长?” 萧峰哈哈大笑,道:“能有你这么一个英俊潇洒,少年英雄的小弟,萧峰当真求之不得啊!” 柳如浪大喜,站起身来,拜倒在萧峰床前,口里道:“小弟拜见大哥,今生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 萧峰忙伸手下床来相扶,道:“好兄弟,快起来。”他想起曾和段誉、虚竹结为兄弟,虽然他们已作古百年,但二弟、三弟之名还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当下对柳如浪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四弟,从前我曾和另两位好兄弟结义,他们虽然都已经不在人世,但辈份还在。” 柳如浪甚是惋惜,道:“两位义兄必是人中龙凤,可惜如浪无缘相识了。” 萧峰点头道:“他们确是英雄了得,但四弟年纪轻轻,武功已达如此境地,他日成就,必不在他们之下。”他顿了顿,忽然笑道:“今日如此高兴,怎能没有酒?四弟快拿酒来,咱们痛喝一场!” “好!”柳如浪站起身来,就要亲自去拿酒。林烟碧忽然伸出手来拦着他道:“慢着!萧大哥毒性未清,内伤未愈,万万喝不得酒。” 柳如浪站住脚步,朝萧峰笑道:“大哥,神医发话了,我可不敢不听。” 萧峰侧过头来,看着林烟碧笑道:“林大姑娘,今日高兴,破一次例行不行?” “不行!”林烟碧答道,顿了顿,忽又柔声道:“等几日之后,我确诊你体内之毒已清除,你爱怎么喝就怎么喝,我绝不再拦你。” 萧峰目光一收,避开她无限柔情的双目,道:“好吧,我的伤已经连累了大家这许久,再不尽快好起来,真是对不住大家,我就静养几日,希望几日之后,可以和四弟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林烟碧笑道:“现在不能喝酒,倒是该喝粥了,我已命厨房熬了粥来,萧大哥你一天没吃东西,起来吃点罢。”说完她像从前一样伸过手去,想让萧峰抓着从床上站起来。萧峰微一沉吟,微笑道:“我自己可以起来,谢谢林姑娘。”他手撑着床沿,慢慢地站起来,他中毒很深,几乎丧命,此时虽然苏醒,但全身发软,手脚无力,他这么一站,走到桌子前坐下,实是花了很大的力气。 林烟碧缩回手来,一时心里难过之极,想起这大半个月来,两人朝夕相处,患难情真,昨夜更是耳鬓厮磨,相拥相依,如今他却一改常态,有意疏远,不再流露半分情意。想到这里,林烟碧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她侧过头去,不让众人看到她眼里闪烁的泪光。 日子匆匆流逝,眨眼已过了五日。在这五日里,林烟碧每次去看萧峰,他都正襟危坐,极少言笑,第三日的时候,他已经可以下床自如地走动,他就不再呆在自己屋里,常到柳如浪的屋谈地说天。林烟碧知他有意躲着自己,她心里难过,也不再去找萧峰,索性搬到了另一个院子去和丹桂作伴。柳如浪也看出两人之间的关系大不如前,他不明就里,实在想不明白这两人怎么好端端地就生分了。 第六日的时候,萧峰感觉自己体内之毒之经完全清除干净,身上和从前一样充满了力量,但他并没有喝酒,他在等林烟碧来给他把脉,确定毒性是否已经消除,他倒不是怕喝了酒体内毒性又发作,他只是不想让林烟碧因他喝酒而生气。他已经有三天没见到她了,他虽然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心不由己,他时常还是会想念她,她和他这大半个月来的经历太难忘了,他这一生都无法忘记。可是她偏偏是他四弟未过门的妻子,从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他既然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对她流露心中的情意,他觉得他从前和林烟碧太过亲热,已经对柳如浪不起,现在再不能对不起他了。 当夕阳西下的时候,萧峰回到自己的屋里,他想林烟碧今天肯定不会来了,她知道他有意疏远他,所以索性也躲得远远的,他心里暗道:“这样也好,等再过两日,她再不来把脉,我就走罢,等她和四弟成了婚,我们见面就不那么尴尬了。” 忽然有人在房外轻轻叩了几下门,萧峰站起来将门打开,只见林烟碧站在门外,一时四目相对,萧峰忙侧过身子,道:“原来是林姑娘,请屋里坐罢。” 林烟碧摇摇头,道:“不了,我来只是给你把把脉,看毒性消除没有,你把手伸出来。”萧峰依言将手伸出去,她如玉般的两只纤指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腕上,又缓缓缩了回去,道:“好了,你的毒性已经完全清除,内伤也已痊愈。”她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来,递给萧峰道:“这是专治金蛇之毒的解药和方子,你以后若再中此毒,就吃这些解药,虽有方子,但方中之药均是产自天竺,中原极少能找到。” 萧峰摇摇头道:“这些还是你留着吧,你是大夫,总有人用得上。” 林烟碧一言不发,拉起他的手,将那包东西塞在他手里,转身就走。 萧峰看见她在转身的那一刹那,眼中泪光闪烁,他心里一颤,有如被大锤闷击一记般难受。 第四节 节外生枝 翌日一早,萧峰即向柳如浪告辞,说担心阿紫,要去打听她的下落,柳如浪甚是不舍,执着他的手道:“我本应该陪大哥一起去,只是家师不日就来探我,只好等见了师父后,我再去寻大哥,大哥以后有何打算?” 萧峰道:“我在中原还有四件事要办,一是寻阿紫,二是救新月公主,三是帮朋友抵御仇人,四是拜祭我的亡妻,办完这四件事,我就回蒙古,想办法辞去这大将军之职。” 柳如浪道:“辞去大将军之职后,大哥就来和小弟作伴罢,咱们每日喝酒论武,共看潮起潮落,不问世事,岂不逍遥自在?” 萧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来看望四弟,只是你大哥我生性粗犷,倒更喜欢到塞外牧羊打猎去。” 柳如浪道:“那也好办,咱们在这里住腻了,就一起到塞外牧羊打猎,只要大哥喜欢,小弟愿天涯海角追随。” 萧峰忽然想起林烟碧,禁不住一阵难过,他握着柳如浪的手道:“四弟,你要好好对林姑娘,她是世间难觅的好姑娘,你能娶妻如此,当此生无憾,你切不可再如此风liu,惹她伤心。” 柳如浪听他提起林烟碧,心里也不禁一阵黯然,他叹了口气道:“大哥难道不知,她心里喜欢的人并不是我么?” 萧峰仰起头来,道:“那你告诉你,你最爱的人是不是她?” 柳如浪细长叹一声道:“我最爱的人当然是她,这里种满了桂花树,就因为她喜欢桂花,我想着以后我们成亲后,就住在这里,过着快活似神仙的日子,可是……唉,一切都只是徒劳而已。” 此时忽见林烟碧从外面走进来,她见萧峰也在房里,只朝他微微地点点头,然后对柳如浪道:“柳大哥,我今日就要回去了,特来向你们辞行。” 柳如浪失声道:“你也要走?” 林烟碧道:“是,我出来日久,也该回去了。” 柳如浪微一沉吟,笑道:“大哥也要走,你们俩正好在路上作个伴,我也放心些。” 林烟碧沉默不作声,她见萧峰总是躲着她,当下甚觉没意思,萧峰之毒已清,也没什么挂念了,所以今日就来向柳如浪辞行,没想到萧峰也要走,竟碰到一块了。 萧峰急着走,原本是为了躲开林烟碧,此时却见她垂下头去,知道她心里难过,不禁心里一软,道:“我要到大胜关去打听阿紫和新月公主的消息,正好与林姑娘同路,姑娘要是不嫌弃,咱们在路上倒是有个照应。” 林烟碧侧过头去,淡淡地说了两个字“也好”,然后向柳如浪轻轻一揖道:“柳大哥,我们告辞了。”说完携了丹桂,径直往门外走去。 萧峰和柳如浪跟着并肩而出,四人一直走到岸边,萧峰、林烟碧和丹桂上了船,林烟碧道:“因天色尚早,我就不去打扰嫣儿、蓝祺她们了,你替我向她们道别罢,还有谢谢她们这些日子来的照顾。” “放心,我替你转告就是。”柳如浪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朝萧峰挥着手喊道:“萧大哥,我见完师父后就去寻你,咱们在哪里见面?” 萧峰想了想道:“一个半月后,你到河南信阳小镜湖找我,我必在那里候你,见了你一面之后,我再回蒙古。 船渐渐行远,萧峰看着柳如浪挥着手的影子越来越小,他想起这一个月来的经历,真是惊心动魄。他侧脸朝林烟碧看去,只见她立在船头,双目凝视着远方浩瀚的海面,仿佛在沉思,春风吹着她单薄的绿衣裳,秀发如云,面如白玉,直如仙子下凡一般,萧峰在心里暗道:“她和四弟倒是一对璧人,我只不过是一介粗人,不懂风雅为何物,她若然跟着我,一定会把她闷坏,而且上天把她安排作四弟的妻子,她纵然是阿朱转世,今生我们也是有缘无份。” 忽听得林烟碧幽幽地道:“萧大哥,你还记得那天夜里我们坐着小船出海的情形吗?” 萧峰沉声道:“记得,那时候我以为我们都会死在海里,没想到竟绝处逢生。” 隔了许久,林烟碧才轻轻地道:“也许,那夜死在海里,会是我最好的归宿。”她说完,转身入舱,头也不回。 萧峰立在船头上,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心里实不知是什么滋味。 船靠岸后,三人在庆元城里卖了三匹马,林烟碧说要回折桂居去,让萧峰跟着她到折桂居去取汗血宝马,萧峰知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当即表示同意,与林烟碧和丹桂催马朝太湖方向奔去。 一路上,萧峰和林烟碧极少说话,丹桂虽然嘴巧,但不知两人何以互相冷漠,所以也不敢多嘴,这一路上,实是沉闷得很,林烟碧想起来时虽然萧峰身受重伤,但两人心无芥蒂,言笑自如,不禁黯然神伤。 这一日,来到太湖边,林烟碧又像从前那样吹响玉箫,让老洪将萧峰的汗血宝马牵来。 萧峰接过缰绳,向林烟碧深深一揖道:“林姑娘,萧峰欠你甚多,今生纵然粉身碎骨也无法偿还,唯有等来世再相报了。”他见林烟碧垂首不语,又道:“但盼你与四弟成亲后,相亲相爱,白头偕老。”他说这几句话时,虽然甚是心酸,但却是心底的真心话。 林烟碧原本在眼眶里滚动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她猛地掉过头去,泪如雨下。在她掉过头过的一瞬间,萧峰分明看见泪水从她脸上滑落,他心里一颤,但随即暗叹一声,飞身上马,朝林烟碧背过去的身子道:“林姑娘,多保重!”说毕,打马如飞,绝尘而去。林烟碧回过头来,泪眼模糊中,只见萧峰的身影转眼消失,她的心仿佛在那一瞬间痛得失去了知觉,她身子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丹桂忙上前扶着她,她伏在丹桂的怀里,隔了半晌,才哭出声来。 萧峰朝北一阵急奔,等他停下来朝后看时,已看不见太湖浩瀚的烟波,四周甚是荒凉,老树昏鸦处,却不见流水人家,看来他已离城很远。萧峰若有所失,一路向北而行,走走停停,不时向路人打听阿紫的消息,却一无所获。这一日,到了扬州城内,此时正是初春时节,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燕子在新抽出的嫩绿的柳条中穿梭。萧峰却无心欣赏这一派春guang,连日来打听不到阿紫的一点儿消息,实是让他忧心。他找了家临河的酒家坐下,要了一大壶酒,独自喝起来。忽然一个黑衣女子悄悄走进来,坐在萧峰身后,萧峰知道自进扬州城后,这黑衣女子就一直跟在他后面,他也不以为意,直当作没看见一样,照旧大碗大碗地喝酒。 那黑衣女子盯着萧峰看了许久,忽然站起身来,走到萧峰跟前,作了一揖道:“请问阁下可是萧峰萧大侠?” 萧峰见此女子甚是面生,似乎从前并没见过,他点点头道:“正是萧峰,姑娘有何贵干?” “终于找到你了!”那黑衣女子面露喜色,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道:“我是碧云宫的人,这是丹桂飞鸽传书过来的信件,让我们在江南一带的门人若看见萧大侠,即刻呈上。” 萧峰心里一凛,伸手接过信件,拆开一看,只见信上字迹甚是潦草,几行字映入眼帘:“阿紫在庐山脚下,小姐已独自前往庐山,恐凶多吉少,请萧大侠速到庐山相救。”萧峰看完,站起身来向那黑衣女子一拱手道:“多谢姑娘传信,萧某有事告辞了。”说完,将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几步奔出店门,上马朝西南方疾驰而去。 丹桂在信里没有写清楚敌人是何人,而林烟碧只身一人独闯,萧峰心里不禁甚是担心,马不停蹄地日夜兼程。他虽然在她面前故作冷漠,但听到她有危险时,真是恨不得立时就飞到她身边保护她,他在一路急疾之中,不住地想起一个月前林烟碧带着她逃亡的一幕幕情形,他才清楚地明白,她已经像阿朱一样深深地植入了他心中,就像那梦境一样,阿朱的影子常常和她重叠,分不清谁是谁,她们几乎已合二为一了。前世他欠她太多,没想到今生还是他欠她太多,他此刻只想拼了性命去保护她,不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萧峰星夜赶路,但盼在林烟碧之前赶到庐山。也亏了那汗血宝马是天下第一的宝马,自入中原以来,几乎就没停过,一直被主人拼命催着赶路。当日忽心烈赠与萧峰两匹汗血宝马,当真没想到用途会如此之大。 这一日,已赶到江州,庐山已遥遥在望,当日林烟碧赶着马车往折桂居而来时,亦曾经过江州,此时萧峰重回故地,真是感慨万分。他想在庐山也许又是一场恶战,当下走进一家酒家,要了几斤酒,一口气喝完,上马直奔庐山。 第五节 锦绣谷中 萧峰骑着汗血宝马驰到庐山脚下,只见雾绕青峰,雄奇险秀,山上冰雪尚未融尽,桃花已露出点点嫣红,萧峰无心欣赏这被白居易誉为“匡庐奇秀甲天下山”的美景,绕着山脚一路细细寻来,只盼可以在山脚下寻得林烟碧或阿紫的消息,谁知寻了大半日,已几乎绕着庐山脚下走了一圈,却没发现任何端倪,萧峰暗想:“丹桂在信上阿紫在庐山脚下,莫非此时又转移了?按日子算来,烟碧应该已到了庐山,为何也不见她踪迹?”他打马慢慢而行,忽听得前面有人小声说道:“那姑娘美若天仙一般,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美的姑娘。”又听得另一个人应道:“听说她已经被引到锦绣谷中,现在不知是不是已中了何老大的陷井?”先前那个人道:“我刚才刚看见她往锦绣谷中去,应该还没到锦绣谷了。”他话音刚落,忽然听得“咕咚”一声,与他说话的那人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他还没回过神来,身子一轻,已被人从后面提起,只听得一个声音喝道:“锦绣谷在哪里?快带我去!” 那人吓得舌头直打结,“好……好汉,饶……饶命!” 萧峰沉声喝道:“你好好地带我去,我绝不为难你,锦绣谷该往哪条路走?” 那人往左一指,哆嗦着道:“左……左……” 萧峰未等他说完,提着他就往左边疾奔而去,他刚才听那两人对话,心想他们所说的那个姑娘极有可能就是林烟碧,她现在正被引向一个早已设好的陷井,萧峰心急如焚,生怕她已中了陷井,不知道此时还有性命在否,想到这里,他不禁心里怦怦乱跳,他不敢再想下去,提着那人,脚下如飞。那人被他从后提着,根本看不见他的脸,见身子像飞一样往前掠去,直吓得心胆俱裂,心想身后提着自己的定不是人,只有鬼才能脚不掂地地在空中奔跑。萧峰碰到开岔路再问他该往哪里走时,他已吓得出不了声,只抖着手往左或往右一指。 萧峰提着那人奔了一会儿,穿过一个石洞,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山谷呈现面前,谷中石林挺秀,万壑回萦,其间鲜花盛开,姹紫嫣红。萧峰跃入谷中,其时已是黄昏,风吹过处,悄无人声,萧峰低声问那人道:“你说的陷井在哪里?怎么不见那姑娘的踪影?” 那人吓得牙齿格格直响,颤声道:“我……我不……不知道。” 萧峰见他害怕之极,料他也不敢说谎,当下掷下他道:“去吧!” 那人身子倒在地上,只觉眼前一花,一条人影从面前掠过,一下子隐没在石林中,他更是吓得呆了,认定那确是鬼魂无疑,凡人哪会一晃就不见了? 萧峰在石林里两个起落,已到了谷的中间,忽见远处人影一闪,一个苗条的身影隐没在石林里,萧峰大喜,认得那身影正是林烟碧,他正待奔过去,忽见林烟碧藏身的四周猛地现出一圈手握弓箭的人来,将林烟碧围在中间。萧峰暗忖要冲进这包围圈里救出林烟碧,倒不是什么难事,当下他悄悄靠近包围圈,想看看敌人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只见林烟碧举目看看四周的弓箭手,冷笑一声道:“我一个弱女子,也犯得着阁下如此兴师动众吗?” “我倒希望姑娘是个弱女子,可惜姑娘不是。”一个声音从石林深处传来,一个身穿淡黄色锦袍之人从远处掠来,停在林烟碧面前,只见他四十岁左右年纪,相貌清雅,手拿折扇。 林烟碧冷冷地道:“你是何人?阿紫是不是在你手里?” 那黄袍人目光在她脸上一扫,点头道:“不错,果然名不虚传,起死回生绿衣仙子果然是人间绝色,我见犹怜,可惜却爱上了一个粗鲁的契丹莽夫!” 林烟碧冷哼一声道:“我爱谁与你何干!你们这些人给他挽鞋都不配!” 那黄袍人阴恻恻一笑,道:“是吗?我倒真想看看那萧峰有多大能耐,竟让你为了他不惜与丐帮,甚至天下人作对。” 林烟碧喝道:“废话少说,阿紫究竟是不是在你手里?” 此时又掠来三条人影,分站在黄袍人的身后,其中一个高瘦之人双目翻白,显时一个瞎子。萧峰认得那三人正是一个月前在去襄阳的路上,拦住他和林烟碧的三个山贼,那高瘦的汉子双眼正是那时被林烟碧所伤。只听得他大声叫道:“那丫头在哪里?我要将她碎撕万段,方可解我心头之恨!”那壮实的汉子,被其余两人称为大哥的瞪着林烟碧,恨声道:“二弟,不用着急,自有老大为我们作主,谅她也跑不掉!”他那日被林烟碧用力一踩,踩断几根肋骨,养了一个月,还没养好,胸口依旧时时作疼,他此时也恨不得将林烟碧碎撕万段。只有那个用铁扇的书生老三,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眼睛直直地看着林烟碧。 林烟碧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你们!那日我真该杀了你们,以绝后患!”她双目看着黄袍人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阿紫是不是在你手里?” 那黄袍道:“阿紫是谁?我确是抓到一个穿紫衣的姑娘,却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阿紫。” 林烟碧道:“你把她带出来,我看看便知。” 那黄袍人竟挥挥手,示意身后的随从将人带上来,他一面对林烟碧道:“好,我就带上来让你看看。” 林烟碧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竟一口答应将人带上来,连伏在一旁的萧峰都感奇怪,这黄袍人一脸奸狡相,竟会如此痛快地将阿紫带上来,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几个随从推搡着将一个紫衣女子从一个洞里押出来,只听得那女子大声道:“滚开!我自己会走!”萧峰一听,又惊又喜,那声音正是阿紫的声音,心想碧云宫的眼线倒是厉害,连阿紫被藏在这里都知道,但林烟碧为什么要孤身一人独闯?以她的身份,她完全可以将附近碧云宫的门人召集在起来,一起上庐山。萧峰想到这里,不禁心里一凛,“莫非……莫非她……” 此时忽听得林烟碧道:“你是阿紫姑娘吗?那日你在大胜关的客栈不见了,你姐夫很焦急,我们找了那久都没有你的消息。” 阿紫颤声道:“我姐夫?我姐夫他在哪里?他没事吧?” 那黄袍人冷笑着道:“你姐夫早死了,本来他威震草原,又是蒙古的大将军,倒是可以用你来换他的武功秘籍和一批金银珠宝,谁知他竟那么短命!” “你胡说!”阿紫愣了一下,大声骂道:“你这个烂嘴断舌的短命鬼,竟敢咒我姐夫!”她一面说着,眼泪却一面滚滚而下,她知道这伙人没必要骗她。她忽然想起林烟碧,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着她,颤声道:“你告诉我,我姐夫他……他还活着吗?”她认得林烟碧就是那日在天山脚下的绿衣少女,而且她也隐约听出林烟碧的声音正是杏花谷中的那林姑娘的声音,又听其提到大胜关的客栈,她想林烟碧应该知道萧峰的去向。 林烟碧心里一时转过千百个念头,暗道:“黄蓉以为萧大哥在小岛上已身亡,消息大概已传遍整个江湖,我若说出他还在人世,必然又给他招来杀身之祸,而且听这伙人的意思,本想用阿紫来要挟萧大哥,此时他们以为萧大哥已死,所以认为阿紫已无利用价值,这样对救阿紫反而有利。”心念于此,她侧过头去,不看阿紫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阿紫不住地摇头,声嘶力竭地喊道:“不!你骗我!我姐夫不会死,不会死的!” 萧峰看见她脸上泪水横流,声嘶力竭地喊着,心里又是怜惜又是感动,此时他才深深地体会到阿紫对他的依恋。他亦明白林烟碧对阿紫说谎的原因,他知道林烟碧这样说是为了让他在中原不再处处被人为难。 林烟碧对那黄袍人道:“萧峰已死,你留着她何用?不如放了她罢。” 那黄袍人一把拉过阿紫,将一把明晃晃的刀架在阿紫的脖子上,道:“我们花了不少力气才抓到她,怎能如此轻易就放了她?” 林烟碧见刀架在阿紫的脖子上,那黄袍人狡猾得很,整个身子躲在阿紫身后,想发暗器都不行,她不禁秀眉微蹙,道:“那你要如何才肯放人?” 那黄袍人道:“你要救她,就将你们碧云宫的的逍遥掌心法与招式写下来,我练成后,即可放人!” 林烟碧不言语,沉默了半晌道:“好!我答应你,但你得先放人!” 那黄袍人冷笑道:“你道我是三岁小孩?我们可不敢强留林大小姐。” 林烟碧淡淡地道:“你放了她,我留下,我碧云宫的人说一是一,绝不食言。” 那黄袍人脸现犹豫之色,林烟碧妙目一横,冷冷地道:“你若不相信也由得你,这就动手罢。”她顿了顿道:“你道若碧云宫的人知道我死在你们的手里,会不会放过你们?” 第六节 叛师之人 那黄袍人眼睛一转,道:“谅你也跑不掉,好,我们这就放人。”他右手一捏阿紫的下巴,左手一扬,将一小瓶东西倒进阿紫嘴里。他这两下出手极快,又出人意料,萧峰想阻止已然来不及。 只听得林烟碧冷冷地道:“你给她吃毒药来要挟我么?” 那黄袍人哈哈一笑,将阿紫推到林烟碧跟前,道:“不敢,只要林大小姐给我写出逍遥掌法,我验明没有错误,一个月之后,定当将解药奉上。” 林烟碧看看面前的阿紫,道:“你走罢,走得越远越好。”她的眼睛忽然亮晶晶的,她抬起头看着夜幕下的天空,一滴眼泪从她白玉般的脸上滑落,只听得她轻轻地道:“以后你见了他,不要告诉他这件事,就当我已经死了……”她的声音有些咽哽,没再说下去。 萧峰心里猛地一恸,已明白林烟碧舍身救阿紫,原来她是死意已决!听她那几句凄苦的话,显是伤心到了绝顶。萧峰心里酸痛无比,他猛地一跃而出,悄然落在林烟碧身后,柔声道:“你何苦如此?” 林烟碧身子猛地一颤,随即转过身来,见萧峰赫然站在眼前!她张大了嘴巴,话未出口,眼泪却滚滚而下。忽然人影一晃,萧峰只觉一个温软的身子扑入怀里,两只拳头在自己胸前捶了几下,只听得她哭道:“姐夫,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把阿紫一个人扔下?” 萧峰伸手抚着阿紫的头发,低下头来见她脸色很是憔悴,和当初万里北上寻他之时一样,不禁心里又是一酸,道:“这些日子来让你受苦了。” 阿紫抬起泪水模糊的双眼,咽哽着道:“他们都说你死了,我……我原也不想活了。” “小心!”萧峰忽然大喝一声,身子腾空而起,左手一伸,右掌随即击出,只见前面人影一闪,那黄袍人向后跃开一丈多远,但依然被萧峰的掌风擦中,捂着胸口一时喘不过气来,脸胀得通红。萧峰向后一跃,左手揽着林烟碧的纤腰,轻飘飘地落回阿紫身旁。原来适才那黄袍人见萧峰如天神般从天而降,林烟碧转过身去默默垂泪,阿紫更是扑到他怀里叫着姐夫大哭出声,黄袍人心念极快,知道他一定是萧峰,江湖上传闻他已死,看来却是假的。他想先下手为强,趁三人不备,将林烟碧擒到手,即使要挟不到高深的武功,总可以以她为挟,全身而退。当下手中折扇一收,朝林烟碧后背点去。他的手法甚是奇特毒辣,林烟碧正在恍惚之间,全无防范,幸亏萧峰眼疾手快,一招将那黄袍人击退。 萧峰将林烟碧轻轻放开,他瞧那黄袍人的招式有些眼熟,忽然心里一动,想起一个人来,喝道:“你是金轮法王的弟子?” 那黄袍人脸色微变,不过稍纵即逝,萧峰那一招意在救林烟碧,击出去的一掌力道并不是很大,那黄袍人身法灵活,反应甚快,虽被掌风擦中,但受伤甚轻,此时他惊魂稍定,大声道:“不错,家师正是金轮法王,你与家师同为忽必烈王爷效命,想来咱们倒是自己人。” 原来此人就是当年在终南山上临危弃师而逃的霍都,这十年以来,他不敢回蒙古见师父和师兄,一直躲在丐帮之中,暗地里又结交一些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物,他们自成一派,因在这些人里以霍都的武功最高,所以被推为老大。他们平时散在各处,以打家劫舍,拦路抢劫为生,而霍都就躲在丐帮,遇到大买卖需要人手时,才通知大家在某个地方聚集,这次抓了阿紫,本想用以要挟萧峰,即使不能拿到他的武功秘笈,以他蒙古东辽大将军的身份,总能敲他一笔金银珠宝,拿到钱以后,大伙儿作鸟兽散,萧峰在中原势单力薄,料想也查不到他霍都头上。但萧峰威震草原,自入中原以来,无人能将他拦下,当不是等闲之辈,当下霍都才召集了四处的党羽,聚集庐山,不想前几日却听得丐帮传闻萧峰已死的消息,霍都正在将信将疑之际,忽然发现林烟碧追踪到了庐山,那三个寨主认得她是那夜护着萧峰的姑娘,其时碧云宫的弟子护着蒙古靼子千里逃亡的事已传遍江湖,霍都心想反正不知萧峰死活,不如以阿紫为挟,留下林烟碧,迫她写出逍遥掌法,自己学了碧云宫的绝技,趁现在丐帮无能人,混个帮主当当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即使萧峰未死,以林烟碧和他的生死之交,当比阿紫更有要挟力度。所以才会出现刚才那一幕。此时他见萧峰已识破他身份,再瞒也瞒不住,而且以萧峰的身手,蒙古几万大军他都敢闯,这一百多号人根本拦他不住,再加上一个连败三个寨主的林烟碧,自己这一方无论如何都敌他们不过,当下来了个顺水推舟,承认是金轮法王的弟子,只盼萧峰能念点情面,手下留情,不至于全军覆没。 萧峰冷笑一声道:“我在蒙古之时,曾听闻国师有一个背叛师门的徒弟,想来就是你罢?” 霍都一愣,没想到萧峰的消息如此灵通,他脸上红也不红,道:“是又怎么样?你道他是好人吗?也不过是一个追逐名利的家伙!”他看着阿紫,忽然阴阴一笑道:“萧大将军,令妹中了我的藏红凌草之毒,一个月后若无解药,会全身腐烂而死,萧大将军与我无怨无仇,我们从今往后各走各的路,你别和我师父说曾见过,一个月内,我定当将解药奉上。” 萧峰尚未答言,忽听得林烟碧淡淡地道:“若说别的毒呢,我或许没有法子,但这藏红凌草之毒我恰巧倒是会解的,就不用劳烦阁下了。” 霍都脸上变色,知道今日凶多吉少,他猛地一声大喝:“放箭!”四周的弓箭手百箭齐发,一齐朝萧峰三人射去。霍都头也不回,独自朝谷外奔去。 萧峰双袖一收,将迎面射过来的箭尽悉收下,然后袖子一挥,收下的箭猛地朝那些放箭的喽啰反射回去,萧峰的力道何等惊人,那些喽啰还没反应过来,就已中箭,只听得一片惨叫之声,石林中倒下一片人去。在萧峰的身后,林烟碧以玉箫挡下从另一面射过来的箭,两人将阿紫夹在中间,阿紫手无寸铁,又中了毒,却倒也没被箭射中。萧峰击倒一片人之后,又转到林烟碧这一边,依法炮制,大袖一挥,另一面的喽啰又倒下一片。剩下的人见萧峰仿佛会使法术一般,哪里还敢放箭,抱头鼠窜而逃。那三个寨主见情形不妙,也赶紧扶着那高瘦的老二朝谷外奔去。林烟碧一眼见霍都和那三个寨主转身逃窜,忙叫道:“萧大哥,别让他们逃了!”她手上抓了一把银针,朝那尚未逃远的三个寨主射去。萧峰本不想杀他们,所以见他们逃走,也不加阻拦,忽听林烟碧说不要让他们逃走,当下不假思索,身子一晃,飞身朝已逃远的霍都扑去,眨眼之间,已到了霍都身后,萧峰左手探出,直朝霍都颈后捏去,霍都听得身后有劲风掠来,心里大惊,忙将身子一侧,谁知那手掌骤然捏到,根本不容他作任何躲避,霍都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经被提了起来。 萧峰提着霍都大步往回走,只见那三寨主张开铁扇,挡在二位兄长之前,将林烟碧射过来的银针击落,他的两位兄长都有伤在身,躲避不灵,也逃得不快,全仗他一人独力周旋。此时他以铁扇挡下林烟碧射的银针,他一心护着两位兄长,不想腿上一痛,已中了一枚银针。萧峰刚好回过身来到三人面前,顺手一挥一带,已将那大寨主和二寨主一齐揽在手臂里,两人一下子被萧峰点中穴道,全身瘫软,动弹不得。萧峰左手提着霍都,右手揽着两个寨主,如大鹏般掠回林烟碧身旁,他并不对那三寨主出手,他知道此人极重义气,断不会弃兄而逃。果然,萧峰将三人扔在地下后,那老三已执扇追来。他腿上中毒,行动已有些蹒跚,他咬牙奔到萧峰跟前,大声道:“放了我的两个哥哥!若然不是,我虽然明知不敌于你,也要和你死拼到底!” “你倒重义气得很。”萧峰微微一笑,向林烟碧伸出手来,林烟碧会意,从怀里摸出一颗药丸,递给萧峰,萧峰朝那三寨主道:“接着,这是解药,碧云宫的毒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手上一扬,将解药抛给那三寨主。那三寨主接了,也不客气,塞到嘴里咽了下去,然后道:“你虽然给我解药,但我两位哥哥还在你手里,我还是要和你拼到底。” 萧峰道:“好!就冲你对兄长的这份义气,我这次就饶你两位兄长不死,但最终他们能不能活命,还得问这位林大小姐饶不饶他们。”他转头看着林烟碧,笑道:“林大小姐,你要我将他们留下,有何用处么?” 林烟碧先前被萧峰轻揽纤腰,她伏在他怀里,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她强压着的对他的情愫却不可遏制地喷发出来,此时见他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说话,仿佛又回到了从前两人心无芥蒂的光景,当下不禁将连日来的忧伤抛诸脑后,轻轻笑道:“既然萧大将军说放了他们,我也无话可话,只是有一件事,倒要他们答应了才能放。” 第七节 重提旧约 那三寨主道:“究竟是什么事?请姑娘明示,若能答应的,我自会劝我两位兄长答应。” 霍都忽然颤声道:“你……你若要我们把舌头割下来,我不如……不如……”他本想说不如死了算了,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想想丢了舌头终究还是比丢了命好。 林烟碧微微一笑道:“你倒聪明得紧,但聪明的人心思太多,总有些靠不住。我本不想割你们的舌头,现在经你一说,倒有些担心了。”她眼睛一转,指着霍都道:“这样罢,其余的人就不用割舌头了,就割你一个的好了。” 霍都坐在地上,吓得面如土色,他双腿穴道被封,但双手尚可活动,当下连忙举起手来,颤声道:“我霍都对天发誓,无论何时何地,绝不敢将萧大侠还活在世上这件事泄露出去,若有违此言,教我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萧峰此时才明白,林烟碧原来是怕这些人将他尚活在世上的消息泄露出去,当下笑着摇摇头,对林烟碧道:“我只要在江湖上走动,武林中人很快就会知道,他们不说也没用。” 林烟碧道:“未必,起码现在你北上之路的路上,还没有人知道,只要你不声张,没有人会想到你还活着,刚才那些喽啰站得远,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所以现在江湖上知道你还活着的只有他们四个。”她纤手一扬,两颗药丸飞到那大寨主和二寨主的面前,道:“你们两人服了这两颗药丸,我就放你们走。” 那大寨主捡起那红色的药丸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林烟碧淡淡地道:“不是什么东西,只是一种毒药,叫月月疼,吃了它每个月都要有解药,若有一个月得不到解药,就会有如万针钻心般疼,又如有万条虫子在身上爬一般痒……” “我绝计不吃这东西!”还没等林烟碧说完,那大寨主忙将手中的药丸扔回地上。 林烟碧依然淡淡地道:“不吃也由得你,若吃了呢,只要你们保守萧大哥未死的秘密,每月我可给你们解药,若不吃呢,那也没什么,把命留下也是一样的,死人更让人放心。” 那高瘦的二寨主二话不说,在地上摸索起药丸,放到嘴里就吞了下去,道:“姑娘,我可是吃了,我保证绝不泄露半句萧大侠的事,只盼你能每月给我解药。” 林烟碧点点头,问道:“你住在哪里?” 那二寨主道:“就住在上次你经过的那座山上。” 林烟碧道:“好,你以后每月到大胜关的饮马镇君悦茶馆问老板要解药,我会派人将每月的解药交给他。” 那大寨主见林烟碧说得真切,倒不像骗他们,心想只要不说,命还是可以保住的,当下也伸手想去捡起那颗药丸服下,谁知斜地里蓦地伸出一只手来,也要捡那颗药丸,大寨主一愣,侧头一看原来是霍都,他怕被霍都抢了去以后,林烟碧没有了药丸,这回不死也要被割舌头了,当下心里一慌,伸手拦着霍都伸过来的手,嘴里道:“这是我的!”哪知霍都根本不理会,依然俯着身子伸长手去抢那药丸。大寨主大怒,反手一拳朝他脸上打去,霍都腿上穴道被点,无法动弹,当场被打得鼻血直流。 阿紫拍着手格格而笑,拾起地上的一柄刀挑起那颗药丸,道:“别争了,这颗药丸谁也不给,你们两都要割掉舌头!”两人一愣,见药丸已在她的手里,一时面面相觑,顿时停了手。 阿紫手腕一翻,用刀背拍了拍霍都的脸道:“你说,是你自己动手呢,还是要本姑娘动手?”她被霍都擒住,霍都慑于萧峰的威名,并没有打骂她,只是把她关在山洞里,让她觉得十分气闷,此时她怎么会放过这个报仇的机会?她看霍都脸色苍白,不由格格笑道:“你若是害怕,就由本姑娘动手罢,我没别的本事,但割别人的舌头倒是我的绝活,包管你下辈子都讲不出话来。” 霍都咬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汗水涔涔,心想没了舌头这一生算是毁了,但若要活命,又不得不舍弃舌头,可是真要张开嘴来让这个刁钻毒辣的小姑娘将舌头割去,又说什么都狠不下心来。他忽朝萧峰叫道:“萧大侠,你给我一刀吧,死在你的手里,总比受这丫头的ling辱好!” 萧峰本不打算杀他,他是金轮法王的弟子,自有他师门的人来清理门户。此时见他说出这种话来,不管真假,他总算有勇气说出口,当下道:“阿紫,别闹了,把刀放下罢。”又转头对林烟碧道:“烟碧,放他们走罢,夜已深,我们也该下山了。”萧峰已把林烟碧当作和阿紫一样亲的人,随口叫了她的名字,自己却混然不觉。 林烟碧见他改口称自己为烟碧,显得亲近了不少,不禁芳心暗喜,摸出两颗药丸来,掷在霍都和那大寨主的面前,道:“只剩了两颗了,再没有了,要吃就快些!” 霍都和那大寨主如获至宝般从地上捡起药丸,放在口里吞了下去。阿紫扔下那柄刀,道:“都不好玩的,这么快就饶了他们!”她忽然看着直直地站在一旁的三寨主道:“你们怎么忘了他?还有他没服毒药,幸亏我这儿还有一颗!”她手上一扬,将先前挑起的药丸扔给那三寨主。 萧峰道:“这位兄台倒不用服了……”他话没说完,三寨主已伸手接了那药丸,扔进嘴里吞了下去,只听得他道:“谢谢你的信任,但既然人人都服了,我也不想作例外!”他顿了顿道:“现时大家都服了药,我们可以走了吗?” 萧峰伸手在三人腿上一拂,道:“各位请便罢!” 三个从地上慢慢站起来,那三寨主一手扶着一个,朝山下奔去。霍都穴道刚解,气血不通,又加受了轻伤,腿脚甚是不灵便,但所有属下都已作鸟兽散,他唯有一声不吭,咬着牙蹒跚地往谷外慢慢走去。 萧峰携了林烟碧和阿紫下山,在山下找了一间客栈住下,阿紫与林烟碧同住一房,萧峰住在隔壁。因夜已深,萧峰本打算问问阿紫别后情形,此时也只得作罢。阿紫被关在山洞日久,此时到了客栈,倒床便睡。林烟碧却睡不着,虽然萧峰今日温言相对,但两人的心结始终无法解开,她不能违背师命,而萧峰更不会做夺弟之妻的事。如此一来,两人终究是注定有缘无份。她本想此时救了阿紫,就死在庐山之上,以解连日来的痛苦,但此时见了萧峰,她又舍不得就此死去,但盼多见他一眼也是好的。 林烟碧在床上辗转反侧,总也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披衣走出房门,来到门前的院子里,这庐山脚下的客栈建造甚是别致,修竹高挺,花木婆裟,林烟碧在竹下的石几旁坐下,仰头看着满天的繁星,只觉夜凉如水,万籁俱静,只有不知名的虫儿轻声鸣叫着。林烟碧想起和萧峰从前生死与共的日子,虽然凶险万分,却充满了柔情蜜意,自从他知道她与柳如浪的婚约后,一切就变了模样。她不禁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轻声吟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fei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身后忽传来一个声音,“你……你还没睡吗?” 林烟碧心中一酸,也不回头,轻轻地道:“睡不着,你怎么也没睡?” 她身后之人正是萧峰,他看着她悄立风中,衣衫和秀发被夜风轻轻吹拂着,不由又想起阿朱,想起那个梦境,那梦里林烟碧被狂风卷去,如今的情形倒是印证了这梦,伊人虽然近在眼前,却可望而不可及。他在隔壁听到林烟碧开门的声音,因担心发生意外,就起来看看,不想却看见林烟碧独自在月下徘徊,听了她无限忧伤地吟着诗,他不禁顿生感慨,出言相询。 萧峰道:“我听见你们的房门有动静,就出来看看。” 林烟碧依旧背着身子,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萧大哥,我若死了,你会记得我吗?” 萧峰心中一阵酸痛,缓缓道:“你不要做傻事,你一定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地活下去。”他想起阿朱临死前让他答应好好活下去,但他最终还是食言自杀,此时他倒过来求前世是阿朱的林烟碧要好好活下去,仿佛一切都在轮回。 林烟碧沉默良久,幽幽地道:“人生在世,若是只剩凄苦忧伤,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萧峰听了,不禁甚是难过,道:“你别胡思乱想,你对我的情义,我只盼能粉身碎骨相报……” “萧大哥,”林烟碧忽转过身来,眼睛在月光下如星星般亮晶晶的,“待你回到蒙古,想法子辞去大将军之职后,咱们就在塞外牧羊,再也不回中原,再也不理尘世间的恩恩怨怨,好么?” 第八节 棋逢敌手 萧峰一听这话,不由心潮澎湃,想起前世在小镜湖旁,阿朱临死前也曾这般恳求过他,让他放开一切恩怨,和她到塞外放牛牧羊,如今她轮回到了今生,虽然一切都不再记得,但依然却没有忘记前生与他的盟约。他虎目含泪,真想脱口而出答应了她,但临潢城的几万百姓,现在全靠着他才得以安全度日,更让他无法面对的是,柳如浪是他的义弟,他如何能夺弟之妻?想到这里,他长叹一声,道:“烟碧,夜深了,回去歇息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林烟碧见他避而不答,不禁甚是难过,但想想他身处如此境地,要他答应实是为难了他,他是极重情重义的人,宁可死了也不会做出对不起义弟之事,她侧转头,低低地道:“好罢,我回去睡了。”她垂首走回房去,心里无限神伤。 翌日,萧峰问起阿紫别后情形,如何被霍都擒住,阿紫道:“那天晚上去了陆家庄之后,我在客栈等到天亮也不见你回来,我想你可能是出事了,就到陆家庄找你,谁知在庄门外碰到一个很丑的丐帮弟子,他身上背着五只布袋,想是五袋长老,他在庄门外见了我,竟不容分说,上来就与我打上了,我不是他的对手,被他擒住,他也不把我往庄里押,径直就往南而来,他在途中摇身一变,变成了昨晚的样子,原来他是假扮成丐帮弟子的。后来我就被关在这庐山上,开始我也不知道他关着我作什么,后来才听他与那三个寨主说要用我来要胁你,不能拿到武功秘笈也能敲一笔金银财宝。我知道他们的想法后,反倒安了心,我想只要姐夫你来了,他们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她白了一眼林烟碧,道:“谁知她一来就说你死了,害得我伤心了半日,直想一头撞死了算了。” 林烟碧道:“对不住,当时我只是不想让他们知道萧大哥还活在世上,以免为萧大哥再招来一大堆麻烦。” 萧峰眉头微皱道:“他定然是在哪里见过我和你,才想用你来要胁我,他是金轮法王的弟子,混在丐帮不知有什么阴谋?”自入中原以来,虽然丐帮处处与他为敌,但当发现丐帮有奸细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心生关切之情。 林烟碧接口道:“你说他是什么金轮法王的叛徒,他定是做了对不起师门之事,躲在丐帮自是为逃避师门的追踪与惩处。” 萧峰一听,甚是有理,笑道:“一定是这样,还是烟碧你聪明。” 阿紫从昨晚开始,就发现两人神态亲密,萧峰看着林烟碧的眼神,竟有些像从前看着阿朱的眼神一般,此时见两人笑语盈盈,不禁醋意大发,看着林烟碧的绝世姿容,心里妒火中烧,冷笑着道:“你就是那日在杏花谷中的林姑娘吧?那日杏儿说我是见过你的,她倒没说谎,我们确是在天山脚下见过,你却为什么要骗我们说你很丑?” 林烟碧是何等聪明之人,见阿紫看着萧峰的眼神就已明白她对萧峰的爱意,此时见问,不禁微微一笑,道:“当时我还不想见你们,也不想你们知道我是谁,谁知冥冥之中,却注定我们还要见面,那日在谷中招呼不周,还请阿紫姑娘别放在心上。” 听着林烟碧温文有礼的话语,阿紫纵有千般恨她,也不好在萧峰面前发作,怕他又要责怪自己耍小孩子脾气,她眼睛一转,打定主意先强忍妒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寻得机会再拔了这颗让她极不舒服的眼中钉,当下她也笑着道:“林姑娘太客气了,杏儿还好吗?我可一直挂念着她呢。” 林烟碧道:“她很好,谢谢你惦记着她。” 正说着话,忽然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破声,接着是一声尖锐的划破长空之声,林烟碧猛地站起来道:“这是我碧云宫紧急聚集门人的信号,一般有重大事情发生,才用这种信号,我得过去看看。” 萧峰站起身来道:“我和你一起去,阿紫,你也一块去吧,我不能再让你落了单。” 阿紫虽然十分不情愿,但也不得不跟着一起奔出店门。 萧峰骑来的汗血宝马让给林烟碧和阿紫骑,他自己则骑了林烟碧从折桂居骑来的坐骑,三人朝刚才发出声响的方向奔去。 林烟碧从折桂居带来的坐骑虽然也是良驹,但如何能与汗血宝马相比?再加林烟碧担心碧云宫出了什么大事,拼命地催马疾奔,跑了半柱香的功夫,萧峰已远远地落在林烟碧和阿紫之后。阿紫坐在林烟碧身后,双手抱着林烟碧的纤腰,看着两旁的树木风驰电掣般朝后退去,她回头望望萧峰,见他落下甚远,身影模糊,心想何不趁此机会下手,杀了林烟碧,免得日后成为自己的眼中钉。她悄悄地拔出三支毒针,她的毒针在对付丐帮毒蛇阵时已用得差不多了,此时仅剩三支。她手里握着三支毒针,心想林烟碧虽然医术高明,但只要从背后对着她的心脏刺进去,星宿派的毒药立时在心脏发挥毒性,纵然神仙也难救。阿紫昨晚见过林烟碧出手,知道她武功甚高,当下手上不敢带一点儿风声,手握毒针慢慢地朝林烟碧背后心脏之处刺过去。 眼看就要刺中林烟碧,她忽然娇喝一声,猛地一勒缰绳,向上一跃而起,那马被她一勒之下,猛地收住脚步,速度聚减,阿紫这一下不仅刺了个空,还随着惯性被抛下马来,摔在马前的草地上,手里的毒针也不知飞到了哪里,身上被摔得像散了架似的。 林烟碧从空中轻轻落下,依然落回马背之上,她提着缰绳道:“哎哟,真是对不住,我刚才见前面有团黑影,以为是什么怪物,一慌之下收紧了缰绳,不想却把阿紫姑娘给摔下来了。”她身子一晃,已从马背上跃下,笑道:“没摔着吧?要不要我扶你?” “不用,我自己能起来!”阿紫悻悻地从地上爬起来,她心里甚是恼怒,知道林烟碧已看透她的心思,早有防范,还故意将她抛下马来,作弄她一番。 “没事就好,若是摔坏了,可是我的罪过了。”林烟碧笑着飞身上马,向阿紫伸出手来,道:“来,把手给我,我拉你上马,算是我向你赔罪了。” 阿紫也不客气,伸手用力一拉她的手,本想将她从马背上拉下来,谁知那只手看似纤弱无比,力气却不小,阿紫非但没把林烟碧拉下来,反而被她一把拉上马去。阿紫暗暗心惊,知道自己的武功与林烟碧相差太远,明斗不行,暗算此时看来也不行,林烟碧已有防备,唯有等以后再寻机会。只听得林烟碧道:“阿紫姑娘,你可要坐稳了,这回再摔下去,可别把手摔断了。”阿紫毕竟是星宿派的弟子,极尽能屈能伸之能事,此时她脸也不红,伸手搂着林烟碧的腰,道:“好,我就紧紧地搂着林姑娘,断不会再摔下来,若要摔,也是咱们一起摔。” 此时,萧峰已赶到,见两人停在原地,还以为是在等他,当下也不减速,依旧朝前急奔,口里叫道:“烟碧,还有多远?” 林烟碧策马追上,道:“不远了,前面就是。”这回她没再跑在前面,而是与萧峰并驾齐驱。 果然,又奔了不到一盏茶功夫,前面豁然出现一座大宅子,花红柳绿间,虫鸟唧鸣,那大门紧闭,四周不见人影,甚是幽静。萧峰心想碧云宫仿佛在四处都有据点,而且处处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清幽之气,倒与林烟碧的气质甚是相符。 林烟碧跳下马来,上前叩了叩门,隔了一会儿,大门“呀”地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她一见林烟碧,忙拜了下去,道:“属下参见姑娘!” 林烟碧道:“不必多礼,起来罢。”她与萧峰和阿紫走进门去,她四处看了看空荡荡的院子,问道:“你们放召集信号,怎么不见其他人?难道我是第一个到的吗?” 那中年妇人忙垂首答道:“是这样的,因前日收到宫主的紧急口令,命属下等找寻姑娘,让姑娘在下月十五前赶到杏花谷,属下听闻姑娘已到了庐山,一时又没找到姑娘,怕误了时间,才发紧急信号,引姑娘前来,其他人早已被告知,所以没人赶来。” 林烟碧眉头微蹙,道:“今天是十三,只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她看了一眼萧峰,心想也许这一生只剩下这一个月的时间与他相处了,心里实是不舍,她缓缓在椅子上坐下,又问那中年妇人道:“宫主这么急召我回去,所为何事?” 那中年妇人摇摇头,道:“属下不知,只是让姑娘一定要在下月十五之前赶到。”说毕,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信来,道:“这是丹桂姑娘从江南发来的信,请姑娘过目。” 林烟碧接过信来,折开看时,只见信上写着几个大字:“新月公主在襄阳。” 第九节 直闯襄阳 林烟碧将信递给萧峰,萧峰看后,脸色凝重,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当日他星夜兼程赶往大胜关,就是怕新月被押往襄阳,不想后来中了黄蓉请君入瓮之计,新月最终还是身陷襄阳。忽必烈的为人萧峰最清楚,他虽然十分疼爱新月,但绝不会为了她而延误南侵的计划。他收起信,霍地站起来道:“我现在就去襄阳,新月对我有救命之恩,纵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再闯一闯!” 林烟碧也站起身来道:“我和你一起去!若能活着出来,我正好顺路北上杏花谷,若是咱们死在襄阳城里,也就一了百了了!” 萧峰看了她一眼,只觉她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豪情,不禁大声道:“好!要死死在一起!咱们这就起程。”他大步跨出院门,林烟碧和阿紫紧随其后,三人飞身上马,依旧是林烟碧和阿紫共乘一骑,林烟碧向那中年妇人挥了挥手,拍马与萧峰朝北而去。 这北上之路,正是当日林烟碧带着萧峰从北往南逃亡之路,只不过现时是从南往北,当时林烟碧担心萧峰的病情,日夜赶路,现在却是萧峰担心新月的安危,同样的星夜兼程。萧峰想起自入中原以来,所经历的惊险无数,害得阿紫和林烟碧随着自己四处奔波,不禁心生愧意,他想起从前阿朱跟在他身旁时,也是这般马不停蹄地奔波,没过过一个安稳的日子。难道上天早已注定,他与一生都要在恩怨情仇中疲于奔命吗?萧峰不禁有些怆然,但人生在世,有恩不报枉为人,无论如何,他都要去救新月,尽管襄阳对于他来说是天下最难闯的龙潭。 这一日,过了汉水,到了一个小市镇,三人在路旁的小店停下歇脚,萧峰依然以酒代水,接连喝了几大碗白酒,喝得林烟碧直皱眉头,道:“你这样喝酒,于身体没有任何益处。” 萧峰哈哈大笑,道:“别的都可以商量,但喝酒这一件事,可是没得商量,我喝了将近二十年,早惯了。” “就是!林姑娘你也管得太多了吧?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啊!”阿紫往自己的碗里倒了一碗酒,举起来道:“来,姐夫,我陪你喝!” 林烟碧听她出言讥讽,当下也不恼,淡淡道:“我只是尽一个作大夫的本职罢了,萧大哥身强体壮,喝多了虽无益处,但也无甚大碍,只是阿紫姑娘你现在身中藏红凌草之毒,虽吃了我配的药,但毒性得待一个月之后才能清除干净,若现时喝了这烈酒,与体内之毒一冲,后果如何,我可不敢担保。” 阿紫将信将疑,端着碗一时竟不敢喝下去,萧峰伸手从她手里接过碗来,笑道:“阿紫,你别喝了,我替你喝罢。”说毕,一饮而尽。 正在此时,身后忽传来一阵吆喝声,萧峰回头一看,只见一队官兵押着一群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丁往南而去,邻桌上一个秀才模样的人摇着头,小声叹道:“唉,又拉壮丁了,这些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 萧峰转过身去,向那人拱手道:“兄台,请问官府拉这些人是去当兵的么?” 那秀才道:“名义上说当兵,但很多只是拉到临安去给那些达官贵人建造房舍,很多人就这样累死了,侥幸不死的呢,就到军队里去当兵,连年战祸不断,只要和凶狠的蒙古靼子一交手,这些人也就十人难有一人生还了。”他叹了口气道:“所以呀,家里有几个钱的人,都想方设法打点官府,但求拉壮丁不要拉到自己家人头上,唉,那些没有钱打点的穷苦人家,就唯有眼白白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去送死了。 萧峰听后,默默无语,想起从前大宋虽惧契丹,但还不致如此积弱,不想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大宋不仅沦丧了北方辽阔的土地,偏于一隅的朝延还如此腐败,军不成为军,竟由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穷苦百姓组成,用这样的军队去抵挡蒙古的铁骑,不啻于以卵击石。他心里无限感慨,寻思道:“为什么天下的战乱争端总是无休无止?难道就像忽必烈所说一样,得天下一统才能平息吗?可是这一统却得建立在无数苍生的白骨之上,唉,人与人为什么就不能和平相处?”萧峰想到苦闷处,端起碗来再喝,碗里却也已喝空,拎起壶来再倒,壶里也没有了酒,他一拍桌子,大声道:“小二,给我拿一坛子酒来!” 林烟碧知他心思,也默然不语。萧峰将那一坛子酒一口气灌进口里,把酒坛子一摔,站起身挥挥手道:“咱们走罢!”林烟碧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三人重新上马,继续往北疾驰而去。 不几日,已到了襄阳城下,三人不费任何周折就进了城,其时天色已晚,三人找了间客栈住下。林烟碧问萧峰打算如何救新月公主,萧峰想也不想,道:“明日径直去找郭靖与黄蓉,道明来意与个中厉害,他们若肯放人,自是最好,若是不肯,唯有与他们硬拼了。” 林烟碧秀眉一挑道:“好!明日咱们就直接闯庄,郭靖郭大侠并不是不讲理之人,但盼他能明白萧大哥你的苦心。” 萧峰虽然知此去凶多吉少,但他亦知林烟碧绝不肯弃他而去。他看了一眼阿紫,道:“阿紫……” “姐夫你不要说了。”阿紫尖声打断他的话,霍地站起身来,道:“你若再要扔下我一人,我立时就死在你面前!” 林烟碧执着她的手,柔声道:“阿紫妹妹,萧大哥不会扔下你的,明日咱们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起。”这一路上阿紫虽然总与她作对,但此刻听了阿紫发自肺腑之言,不由深为感动,不禁出言安慰。 萧峰仰天一笑,大声道:“好!明日咱们一起去,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翌日清晨,三人出了客栈,问明郭靖的住所,直奔而去。 那郭靖在襄阳城的住所无人不知,甚是好找,不一会儿,已来到他住的宅子前,屋门开着,却无奴仆看守。恰好此时那武氏兄弟从屋里出来,他们不认得萧峰,却认得林烟碧,两人长剑一齐出鞘,喝道:“姓林的丫头,你还有脸来这儿?” 林烟碧淡淡地道:“我平日不做亏心事,为什么来不得?” 武修文冷笑一声道:“不知羞耻的贱人,你护着那姓萧的蒙古靼子逃亡天下,江湖人人共知,这会儿倒来和我装清高……”忽然“当”地一声,他手中的长剑脱手飞出,插在屋前的一棵大树之上,只听得一个声音朗声道:“废话少说!快去禀报郭大侠与郭夫人,蒙古东辽将军萧峰特来求见!” 武修文未见萧峰如何出手,就已被他将手中之剑震飞上树,正在愕然间,忽闻得他自报家门是蒙古的大将军萧峰,一时两人愕然相顾,均想:“师母不是说他死了吗?”但见他身材魁梧,神威凛凛,竟不容人置疑,武敦儒定了定神,对武修文道:“你赶快进去禀报师父师母,我在这儿守着。”武修文应了一声,转身跑进屋里。武敦儒横剑拦在门口,大声道:“萧峰早已被我师母师公所杀,你究竟是何人,竟敢来这儿撒野!” 阿紫尖声冷笑道:“哈哈,真可笑!我姐夫武功天下无敌,就凭你们那装陷井下毒的下三滥功夫就能杀得了威震草原的大将军?发梦吧你们!” 萧峰摆摆手道:“阿紫,不可胡说,天下武功一山还有一山高,无论在从前还是现在,我都不是武功天下无敌。” “一山还有一山高,说得好!”一个雄亮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一个身穿粗布长袍的中年汉子走出门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穿淡紫色衣裙的美貌妇人,正是黄蓉! 萧峰料想那汉子必是郭靖无疑,当下长身一揖道:“萧峰拜见郭大侠、郭夫人。”黄蓉虽追踪他千里,数次要置他于死地,但在萧峰心里,实是敬佩他们夫妇为国为民的侠义之举,他曾听忽必烈提起,若无郭靖驻守襄阳,蒙古大军早就破城而入,挥军南下,如此看来,南方的百姓二十年来得以免受战祸之苦,全仗他们夫妇两人二十年如一日的坚守襄阳。 “萧大将军,别来可好啊?”黄蓉心思反应敏捷,说话也比郭靖快,她目光流转,在林烟碧脸上一瞥,似笑非笑地道:“林姑娘还真有本事,萧将军中了金蛇之毒,又受了那样重的伤,你还能把他救活过来,不愧是天下第一神医啊。” “在下郭靖,萧将军有礼了!”郭靖那夜虽与萧峰交过手,但黑暗之中看不清楚,此时见他长身立在面前,凛凛之气扑面而来,不禁暗叹道:“好一条好汉!如此气度,中原竟无人能及!” 第十节 唇枪舌剑 萧峰也打量了一下郭靖,只见他气度沉着,虽面相憨厚,但实掩不住他一代大侠的风范。萧峰拱手道:“郭大侠名满天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郭靖见这个蒙古将军举手投足,和江湖上的侠客没什么两样,并不似一般蒙古将领般傲慢,当下也抱拳还礼道:“萧将军也是名不虚传,请进屋里坐。”他忽然伸出手来,袖子一拂,将武修文被萧峰震上树上的长剑震了下来,武修文飞身跃起,将那长剑接在手里。 萧峰瞧郭靖出掌之势,用的正是降龙十八掌最刚猛的力道,和自己刚才出手震飞长剑的手法同出一辙,不禁微微一笑,道:“郭大侠好掌法,适才令徒对林姑娘出言不逊,萧某才多有得罪,请郭大侠别要见怪。” 郭靖看了武修文一眼,向萧峰道:“郭靖教徒无方,让萧将军见笑了。”他手掌一伸,道:“三位请。” “有劳!”萧峰一掀袍角,大踏步走进门去,林烟碧和阿紫紧追其后,郭靖和黄蓉互望一眼,没想到萧峰竟坦坦然地径直走进屋里,两人都不得不在心里佩服他的胆识与勇气。郭靖心想:“此人光明磊落,不在中原武林任何一名成名大侠之下,当日蓉儿费尽心机设了陷井来擒拿他,虽说是出于民族大义,但总是不够磊落,他今日来此,咱们得堂堂正正地赢他一回,别让他将咱们中原武林小瞧了去。” 众人进了大厅,分宾主坐下,郭靖与黄蓉同一心思,均想无论如何,今日绝不能再让萧峰出了襄阳。郭靖实在想不明白,萧峰为何要自动送上门来,正要出言相询。忽听得黄蓉问道:“萧将军,此次前来,是不是为了蒙古新月公主之事?” 萧峰点点头道:“正是,郭夫人不愧为足智多谋的女中豪杰,萧某这一路南来,算是领教了。” 黄蓉微微一笑,道:“真是惭愧,萧将军从北至南,冲破我一层层的关卡,在陆家庄中了金蛇之毒,在庆元小岛毒发攻心,常人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了,而萧将军依然安然无恙,黄蓉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边说着话,心里却在盘算用什么法子把他擒住,他武功惊人,自己这一方只有郭靖能与他相匹敌,硬拼的话,这襄阳城里几万将士终能将他擒住,但闻得他在草原孤身独闯忽必烈的几万大军,若真拼起来,自己这一边定要损兵折将,如何想个法子将他留下,而又不伤其他人? 萧峰道:“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客套话我就不说了,我此次前来,就是为了救新月公主,她于我有救命之恩,萧峰不敢作忘恩负义之人。” 郭靖和黄蓉听他开门见山地把话挑明,一时竟有些愕然,郭靖心想此人豪爽磊落,为了朋友不惜冒杀身之险,实是少见的重义之人,只听得黄蓉道:“萧将军,我襄阳城里几万大军,你认为单凭你们几个人就能将人救走吗?” 萧峰抱拳道:“萧某不敢狂妄,既然来了,我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郭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你为什么会用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你是不是认识洪老帮主?” 萧峰心想这个问题倒不好答,直说了他们不会相信,他尚未答言,黄蓉冷笑道:“自是萧大将军神通广大,连我丐帮的绝技都学了去,我想了很久,实是想不明白,这两项绝技从来只传丐帮帮主,传到我这一代,因我是女流之辈,洪帮主才将降龙十八掌传与我丈夫,免得失传。”她顿了顿道:“丐帮历代帮主中,没有异族之人,这两项绝技是如何被你们蒙古窥了去的,我实百思不得其解,萧将军今日可否说与黄蓉听听?”听她的语气,竟认定萧峰的降龙十八掌与打狗棒法是偷学丐帮的。 萧峰心里微怒,道:“哦?丐帮历代帮主之中,真的没有异族之人吗?” 郭靖看看黄蓉道:“蓉儿,我看萧将军虽不是汉人,但也是正气凛然,绝不是那些偷鸡摸狗之辈,你不可辱没了他。” 黄蓉眉头微皱,并不答言,忽一拍手掌道:“我想起来了,一百多年前,丐帮中有个帮主叫乔峰的,大家本以为他是汉人,后来才发现他是契丹人,也姓萧。”她打量着萧峰道:“想来这位萧帮主就是萧将军的祖上吧?” 萧峰仰天大笑,实是佩服黄蓉的思维敏捷,她竟为他找到了一个最合情合理的解释,当下道:“郭夫人说的这位乔帮主,实是和在下有莫大的关系,至于什么关系,你们可以问杨过兄弟,在这个世上,只有他最清楚,也只有他才相信我那些曲折离奇的经历。” 郭靖一听杨过的名字,连忙道:“你见过过儿?在哪里见的?我十年没他的消息了,他现在过的好吗?”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萧峰笑道:“我是在天山脚下见的他,他很好,只是要寻他的妻子,未能来拜见郭大侠,他常提起郭大侠为国为民的侠义之举,让萧峰钦佩不已。” 黄蓉心里却想:“这个杨过,怎么和蒙古人搅在一起了?不过这个萧峰倒也不是蒙古人,和丐帮也甚有渊源,而且武功奇高,若不是做了蒙古的东辽将军,我们倒也不想与他为难。” “呵呵,总算有过儿的消息了。”郭靖道:“十年以来,我托江湖之中的人四处打探,总没他的一点儿音讯,我郭家与杨家三代交好,我连杨家仅剩的血脉都没照顾好,实是愧对先人,现在知道他安然无恙,我也放心了。”他听说杨过与萧峰交好,心里不禁对萧峰有了几分亲厚之意,心想以杨过的为人,断不会结交一些邪恶之徒,暗道:“这个萧峰看来确是条重情重义的铁铮铮的汉子,听说他是契丹人,倒和齐儿是同一族人,若能晓以大义,让他放弃蒙古的高官厚禄,纵然不能为我大宋所用,也不致于成了我大宋的敌人,这样我们也就没必要和他为难了。” 萧峰挂念新月的安危,当下问道:“郭大侠可否告知,新月公主现在可安好?” 郭靖道:“你放心,她很好,我们只想用她来迫使蒙古大汗推迟南侵的计划,并不打算为难她,只要蒙古大汗答应二十年以内,不再南侵,我们立时就放了她。” 萧峰摇摇头道:“二十年不南侵,莫说蒙古大汗,就是最疼爱新月的忽必烈都不会答应,蒙古人逞武好斗,骁勇善战,而忽必烈野心勃勃,放眼整个天下,他绝不会因一个妹妹而答应推迟南侵。听说郭大侠从小在蒙古长大,他们的脾性郭大侠当有所了解,你有听过蒙古人因受人要挟而屈服的吗?” 郭靖听了他的一番话,想起从前在蒙古之时,铁木真与他的儿女们,确是如萧峰所说,他们宁可死了,也不会屈服于敌人。只听得萧峰叹了口气,又道:“郭大侠用新月作人质,我只怕会适得其反,忽必烈不仅不会推迟南侵,他一怒之下,反而会提前领军南下,你若杀了他的妹妹,在襄阳城破之日,他必会大开杀戒,为他妹妹报仇。” 忽听是黄蓉冷冷地道:“萧将军武功了得,不想三寸之舌更是了得,你为了救新月,在此危言耸听,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子吗?” 萧峰冷笑一声,将手中茶碗一放,朗声道:“信与不信,悉随尊便!我只是把势形说与你们听,我早已说过,来了我就没打算活着出去,若要动手,现在就来罢!” 郭靖沉声道:“蓉儿,萧将军说的也不是不无道理,铁木真的子孙,从不受人要挟。当年铁木真大汗久攻西夏的一座城池不下,损兵折将,死伤无数,待他想尽办法攻下那座城池后,他下令屠城三日,为死去的将士报仇。”他看了看黄蓉道:“若此次蒙古大汗不答应咱们的条件,很可能会像萧将军说的那样,待襄阳城破之日,蒙古人会屠城为他们的公主报仇。” 黄蓉虽觉郭靖之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但萧峰说这一番话明摆着是为了救新月,若就此信了他,不是上了他的当吗?当下对郭靖道:“靖哥哥,你也不想想,萧将军身为蒙古的大将军,哪有帮我们的道理?他说的这一番话,全是为了救新月公主,明摆着的圈套,我们就这么傻,乖乖地往下跳吗?” 郭靖听了,也觉黄蓉所言有理,但想想萧峰的话,也确是说得实实在在,他一时竟有些茫然,问道:“萧将军,你为什么要提醒我们这些?你作为蒙古的将军,不也盼着早日攻破襄阳,挥军南下吗?” 萧峰尚未回答,黄蓉又冷笑着道:“萧将军当然是如此盼望的,只不过又想救出新月公主,来个缓兵之计罢了,等我们放了新月公主,蒙古的大军说不定立时就到,那时他们没了顾忌,攻起城来就更方便了。” 第十一节 打赌三场 萧峰连连冷笑,大声道:“很好!郭夫人既然已认定萧峰是小人,那就当我全没说过,闻得郭大侠武功盖世,萧峰不才,今日特来领教!” 郭靖沉吟道:“今日初识,萧将军的气度郭靖是很佩服的,只是你是蒙古的大将军,有些话虽有道理,但我们不得不慎重考虑,蓉儿心直口快,若有得罪的地方,请萧将军多多包涵。”他顿了顿道:“萧将军是契丹人,为何要相助于蒙古人?我看萧将军也不是贪图荣华富贵之辈,可否将其中原由说与郭靖听听?” 萧峰听了黄蓉的话,心里本来甚怒,但见郭靖始终沉稳不移,不为其妻所动,对自己以礼相待,所说的怀疑之话也合情合理,当下压住怒气,道:“好吧,郭大侠既然以礼相待,萧峰说说也无妨,信不信悉随尊便,萧峰今日不是来摇尾乞怜,更不是来行骗的!”他这话当然是说给黄蓉听的,他顿了顿,正色道:“我父母虽是契丹人,但我是在中原长大,养父母是中原人,小时候我亦曾蒙少林僧人教过武功,后来我才回到北方契丹人聚居的地方临潢城,临潢多年以来受蒙古人的欺压,逼得临潢城里的军民奋起反抗,与蒙古人打了几十年的仗,因蒙古南边的战事不断,临潢又是一个小城,所以蒙古人并没把临潢放在眼里,只是不停地派些游兵散勇扰城。饶是这样,也已搞得城里民不聊生,他们不敢出城打猎,不敢出城放牧,我们契丹族世代以打猎牧羊为生,这样一来,城里的百姓已没有了活路。我回到临潢城之时,正逢忽必烈南边战事不紧,他亲自带了几万大军压于临潢城下,说来也是我之过,在这之前我因故受了重伤,被新月公主所救,和忽必烈有过几面之缘,后来为了救两名被忽必烈关押的契丹人,我闯牢救人,将那两名契丹人带回了临潢。忽必烈大军压境,有一半原因是冲我来的。当时我无计可施,唯有一人出城迎敌,想将忽必烈制住,逼他下令退兵。不想蒙古军中竟有金轮法王这样的高手,我被他缠住,根本分不出身来擒忽必烈,蒙古大军将我团团围住,他们若一涌而上,我必死无疑。” “啊!金轮法王!”郭靖低呼一声,他听得出了神,急道:“后来怎么样?”他可是领教过金轮法王的厉害的,知道此人的武功不在自己之下。 “正在我和金轮法王比拼内力之时,忽必烈竟下令不准旁人向我动手,然后他折箭为誓,说只要我罢斗,他保证从此不再与我们为难,永结万世之好。” 黄蓉插言道:“你独闯忽必烈几万大军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我不明白的是他在如此大好形势之下,为什么要讲和,他完全可以将临潢城踏成平地!” 萧峰道:“不错!当时我也是这样想,但他已在几万大军的面前起了誓,其时我们又毫无还手之力,他的承诺让临潢城的几万百姓免了杀身之祸,我当时只有感激他,绝不怀疑他,我和金轮法王罢斗后,领着忽必烈进城,到了城里,他拿出蒙古大汗的手令,封我为东辽大将军,其时我才明白,忽必烈讲和的条件就是要我做蒙古的大将军,我若不答应,驻在城外的几万蒙古铁骑立时就会攻进来,血洗临潢城。” 郭靖听毕,点点头道:“萧将军神勇无敌,忽必烈素来爱才,难怪他会在大好势形之下与你讲和,一切都是为了收服你。” 萧峰苦笑一声道:“萧峰只是一介粗人,于兵法一窍不通,忽必烈王爷待我虽厚,但我实在厌恶了两国之争,攻城掠地,无论哪方输赢,死伤的都是那些无辜的将士,受苦的是老百姓,莫说我不会行军打仗,就是会,我也不想领兵打仗。” 郭靖抚掌道:“说得好!要是天下人都和萧将军一般宅心仁厚,天下真是太平了。只可惜蒙古人天性好斗,天下任何一片土地,他们都想占为己有。” 萧峰叹道:“郭大侠在蒙古长大,对蒙古人的脾性理解深刻,萧某身负几万族人的安危,迫于无奈,才答应做这东辽大将军,大宋毕竟是养育萧峰之地,我实是不愿看到襄阳城破,生灵涂炭。”他顿了顿道:“好了,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信也罢,不信也罢,今日我是来救新月的,你们若要把我也留下,这就动手罢。”他想黄蓉一直要置他于死地,此次送上门来,她更不会讲什么江湖规矩与他单打独斗,多半会一涌而上,群起攻之。 郭靖眉头紧皱,沉吟半晌,道:“我相信你,但你终究是蒙古的大将军,他日难保不与我们为敌,而且我们就此放了新月公主,天下英雄都会心有不甘……” “不如这样吧,我们来比试三场,萧大哥若赢了,你们就放了新月公主。”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郭靖与黄蓉看时,原来是一直默不作声的林烟碧,只见她从袖子里掏出几颗药丸来,继续道:“若你们赢了,萧大哥就留下,任你们处置,我还将这些解令千金紫花飞烟之毒的药丸奉上,保证将令千金的眼睛治好,郭大侠、郭夫人,你们可敢打这个赌吗?”她见郭靖相信了萧峰,且对他有惺惺相惜之意,此时正在犹豫之中,连忙趁热打铁,提出比试三场的主意。她看着萧峰道:“萧大哥,你说可好?” 萧峰哈哈大笑,道:“好!输了萧峰但凭郭大侠处置!” 郭靖自与萧峰一席话之后,实是不愿就此杀了他,听得林烟碧要比试三场,赢了萧峰就自愿留下,只要他留下,做不成蒙古的将军,那么也没必要杀他了,当下道:“林姑娘这个主意甚好,我们就比试比试,点到即止,也不致伤了性命。” 黄蓉微微一笑,道:“不知林姑娘所说的比试是指什么?若要比试针祭、试药什么的,我们自然是比不过你的。” 林烟碧秀眉一挑道:“咱们江湖中人,自然比试拳脚功夫,黄帮主以为如何?” 黄蓉看看阿紫和林烟碧,心想这两人都不是自己的对手,郭靖与萧峰当在伯仲之间,自己这边再加一个朱子柳,定能取胜,当下笑道:“好!一言为定,咱们就来比试三场,修文,快去内堂请你朱叔叔来,这三场之中得有一场请他出手。”当年英雄大宴斗金轮法王的三场比武中,朱子柳也下了场,只是被霍都暗算输了一场,今日再请他出场,黄蓉倒是胜券在握,她转头问林烟碧道:“林姑娘,不知你方谁来先比第一场?”她心想虽然林烟碧胜得了朱子柳,但只要对方排出出场次序,自己这边再据此遣人上场,当必赢无疑。 林烟碧摇摇头道:“这出场次序不能就此确定,哪方先说了出来,哪方就吃亏,我们还是抽签决定罢。”她出这比试三场的主意,实是险中求胜之举,对方三人之中,两人的武功比己方的两人为高,只有抽到自己对朱子柳,萧峰对黄蓉,阿紫对郭靖,才能稳操胜券,若是阿紫对黄蓉,萧峰对郭靖,只能寄托于萧峰击败郭靖,也还有一点儿希望,除了这两种,若抽到别的对阵次序,自己这方都必输无疑。但今日深入虎穴,敌强己弱,无论如何,只要有一丝希望,也得拼一拼。 黄蓉心念极快,虽然抽签决定对阵次序,有些悬乎,但暗里一合算,自己这边还是胜算较大,林烟碧只是赌一把运气,当下点点头道:“好,既然林姑娘说抽签最公平,咱们就来抽签好了。” 此时朱子柳已来到大堂,向萧峰一拱手行礼后,对黄蓉道:“十年前与金轮法王比试的三场,我输与了霍都,今日蒙郭夫人看得起,我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再给大宋丢脸了。” 郭靖道:“朱师兄,十年前是那霍都暗算于你,并不算输,今日这位萧将军乃光明磊落之人,绝不会再用那些卑鄙的手段,咱们言明是打赌比试,点到即止,不可伤了性命。” 黄蓉盯着阿紫冷然道:“萧将军和林姑娘我倒是可以放心,只是这位阿紫姑娘,毒针毒粉层出不穷,我芙儿的眼睛至今未好,你的毒粉忒也厉毒,咱们有言有先,不准出下三滥的手段,你能做到么?” 阿紫冷笑着道:“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你从前对我姐夫装陷井,下毒药,趁人之危,群起而攻之,你所做的一切就很光明么?”她未等黄蓉答言,又接着道:“当然你可以说是为了什么民族大义,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可是我姐夫做过什么对不起大宋的事了?又害了谁了?你的女儿砍了杨大哥的一条手臂,我用毒粉撒她眼睛,只是为杨大哥讨个公道罢了,你说若是你的女儿或丈夫被别人砍了一条手臂,你会善罢甘休吗?杨大哥宽宏大量,念着旧情,不与你们计较,我作朋友的看不过眼,用了下三滥的手段要你女儿吃点儿苦头,我不认为我有什么过错了!就像你用下三滥的手段对付我姐夫一样,你会认为你做错了吗?” 第十二节 第一场比试 黄蓉素来以机智善变闻名,此时被阿紫不停嘴地一轮噼哩啪啦,虽有些强词夺理,但一时要驳倒她倒是不容易,黄蓉冷笑一声道:“想不到三位个个都巧舌如簧,黄蓉今日算是见识了,我不想再听你啰嗦,你只要回答我,你能不能做得到不用毒针毒粉之类的暗器,若是做不到,咱们也不用比了。” 阿紫尚未答言,忽闻得屋外一声朗笑,一条人影从掠进门来,“大哥上阵,小弟怎能袖手旁观?”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来人白衣飘飘,相貌清雅英俊,黄蓉一见此人,心里暗暗叫苦,“此人一到,形势陡转也!” 那白衣公子向郭靖和黄蓉躬身一揖,道:“柳如浪拜见郭大侠,郭夫人。” 郭靖起身还礼道:“柳公子有礼。”他见此人一到,黄蓉立时眉头紧锁,不禁甚是疑惑,暗想此人不过是一介公子哥儿,武功难道比黄蓉还高? 黄蓉道:“柳公子,你师父是我表姐,按辈份你该叫我师叔罢?” 柳如浪向黄蓉一揖到地,垂首道:“是,晚辈该死,竟忘了这一层,家师让我向师叔问好。” “哦?”黄蓉微微冷笑,道:“我表姐若知道你今日来这儿帮蒙古人,不被你气死才怪!” 柳如浪直起身子来道:“师叔此言差矣,第一,我大哥并不是蒙古人,第二,我师父虽是女子,但并不是一个小气之人,更不讲究什么种族之分,而且我大哥从没做过对不起大宋之事,所以我师父即便是知道了,也不会被气死。” 黄蓉气得连连点头,“好啊,又来了一位能说会道的人物,今日若是比嘴舌,我们想不拜下风都不行!” 柳如浪不再答言,奔到萧峰跟前。萧峰早已站起身来,两人执着手,甚是亲热,萧峰道:“四弟,你怎么来了?”柳如浪道:“大哥,别来可好?”两人竟同时发问,微一停顿,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 林烟碧乍见柳如浪,真是大喜过望,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自己这边却陡增胜算,对方的优势已荡然无存,柳如浪在小岛上曾击败过黄蓉,这一次若无闪失,再赢黄蓉当是顺理成章之事。当下对黄蓉道:“郭夫人,我们这边出的人是萧大哥、柳大哥和我,我将名字写在纸上,由你们出场比试的三个人抽签,抽到我们这边谁,就与谁比试,你看可公平么?” 饶是黄蓉平日妙计百出,此时在林烟碧合情合理的公平安排下,也无计可施,先前自己与郭靖都已答应比试三场定输赢,此时无法再反悔,唯有点头道:“好,就这么办。” 当下林烟碧将萧峰、柳如浪和自己的名字写在三张纸上,每张纸叠成一模一样的纸团,合在双掌中摇了几下,然后放在郭靖面前的桌子上,道:“三位请!” 郭靖率先拿起一个纸团,他展开看了一眼后,微笑着将纸反过来,众人看时,只见纸上赫然写着“萧峰”两字!人人心里都是一凛,均想当世两大高手过招,必是一场龙争虎斗,谁输谁赢,今日就见分晓。 黄蓉展开自己的纸团,只见上面写着“林烟碧”,不禁长吁一口气,暗想这回倒是抽了个上签,柳如浪赢朱子柳,自己赢林烟碧,一方各胜一场,郭靖与萧峰在伯仲之间,胜算每方各为一半,对方虽有两人的武功比自己和朱子柳高,但这样的抽签结果,萧峰他们却没占到什么便宜。 林烟碧甚是气恼,大好形势竟抽出这样一个下下签来,但事已至此,也没有法子。 朱子柳从袖子里取出一枝毛笔,从大堂跃到院子里,向柳如浪拱手为礼道:“朱某自不量力,先来向柳公子讨教。”他明知打柳如浪不赢,但也要尽力一搏。 柳如浪跃出大堂,右手拔剑,虚划一圈,将长剑提于身后,左手按于胸前,向朱子柳躬身行了一礼,道:“朱前辈前!”他的这一招起手式甚是优雅,不同于一中原一般的起手式剑招。 大堂中的众人都走出来,站在门旁观战。郭靖低声道:“蓉儿,你瞧他那剑招,是哪一派的?”黄蓉轻声道:“我瞧有些像碧云宫的武功,但他的师父却是我母亲结义姐姐的女儿,无门无派,并不是碧云宫的人。” 郭靖奇道:“他师父真是你表姐?我还道你胡诌八扯,好让他不战而退呢!” 黄蓉横了他一眼,道:“当然是真的了!这小子聪明得很,武功奇高,要骗他倒是不容易,当日若不是他数番拼命护着萧峰,萧峰早死在江南了。” 柳如浪行了礼后,朱子柳知他武功了得,当下也不客气,左掌在身前轻掠,右手毛笔径向柳如浪脸上划去,口里喝道:“看招!”柳如浪侧头避开,手腕一翻,只见寒光闪过,柳如浪的长剑横削朱子柳的毛笔,两人曾在折桂居中交过手,于对方的招式都已见过,柳如浪出身书香门第的世家,文武兼修,自小即得遇明师,从四五岁起习武学文,打下了坚实的武学根基,剑法胜得了黄蓉,当然更在朱子柳之上,朱子柳这一路将一阳指与书法融于一炉的奇特武功,对手若是没有文学根底,即使武功比朱子柳为高,一时要赢他也不容易。但柳家于书法上的造诣颇深,且世代相传,柳如浪对书法的研究实不在朱子柳之下,当下拆起这一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的招式来,甚是得心应手,朱子柳这一招未使完,柳如浪已知道他下一招的去势。柳如浪心里佩服朱子柳的独特创新,立意要让朱子柳将这一路招式使完,不致输得太难看。他身若轻燕,左躲右闪,招架的时候倒比出招时为多。朱子柳倒一时被他弄糊涂了,不知他葫芦里卖些什么药。 黄蓉在旁也看得有些狐疑,轻轻一拉郭靖的衣袖道:“这个柳如浪到底想干什么?他的武功明明高于朱师兄,为什么总是躲避不出招?” 郭靖向来愚钝,黄蓉问他的话他多半答不上来,他一如从前般搔搔头,道:“我看他是有意相让,斗久一点,不致让朱师兄输得太难看,你想若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上来十几招就将朱师兄击败,日后传了出去,朱师兄如何在江湖上立足?”他心想若是换了自己在柳如浪的位置,他也会故意相让一下,所以他将心比心,认为柳如浪也是如是想的。 黄蓉心里一凛,虽觉这个解释有些出于意料,但却瞧这阵势,除此以后,一时似乎再找不到别的理由,她暗道:“黄蓉啊黄蓉,你是不是将世人看得太坏了?有些道理连靖哥哥都能想到,而你却想不到!” 萧峰当然也看出柳如浪有意相让,只听得阿紫跺着脚急道:“姐夫,你这个什么兄弟啊!武功差得要死,连一个老头都打不赢,你看你看,只剩了招架之功了!”她看不出柳如浪是有意相让,心里不禁焦急万分,暗想这一场若赢不下来,林烟碧要胜黄蓉谈何容易?这样一来,连输两场,萧峰和郭靖都不用比了,萧峰得任凭郭靖黄蓉处置,所以直急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自己上去助他一臂之力。 萧峰见她一脸焦急,微笑道:“阿紫,别急,你柳大哥很快就会赢的。” 阿紫一愣,低声道:“什么?我看他很快就输了罢?!” 她话音未落,只见柳如浪虚晃一招,身若矫龙,腾空而起,长剑在空中一划,一团剑花朝朱子柳闪电般刺去,朱子柳只觉一团寒光扑面而来,刺得他有些眼花缭乱,分不清剑尖的虚实,只是那么一瞬间的犹豫,那剑尖已蓦然刺到他的喉咙,朱子柳毕竟身经百战,当即一边侧头躲避,一边挥动手中之笔,想将那剑格开,谁知柳如浪未等招式用老,手腕一抖,长剑蓦地向下一沉,朱子柳想侧身斜步躲避也然来不及,柳如浪的剑尖顶住了朱子柳的胸前。他的剑只在朱子柳胸前略一停顿,立时向后跃开,抱拳为礼道:“承让了,晚辈多有得罪,前辈莫怪!” 朱子柳一愣,随时拱手还礼道:“柳公子武功了得,朱某佩服得紧,这一场朱某认输了。”他此时已明白,柳如浪先前实是有意相让,但这相让之法甚是高明,除了萧峰、郭靖这们的高手外,无人能看出,黄蓉因为先前曾与柳如浪数番恶斗,知道他的剑法超凡脱俗,定能赢得了朱子柳,所以才瞧出些端倪。朱子柳虽不喜柳如浪相助于蒙古人,但此时也不由对他心生感激。 柳如浪还剑入鞘,退回萧峰身旁,阿紫拍手道:“你总算险中取胜了,刚才你落于下风,害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柳如浪打量了她一眼,笑道:“让姑娘担心了,你是大哥的小姨阿紫姑娘罢?我叫柳如浪,你以后叫我四哥哥,我叫你阿紫妹妹,可好?”他生性风liu,对女子所说之话顺口而出,总免不了带了几分调侃的味道。 阿紫正在兴头上,也不理会他话里的调侃之味,笑道:“好啊,以后我就叫你四哥哥!就好像我从前叫段誉哥哥一样。” “你们哥哥妹妹完了没有?”黄蓉飘身跃到院子里,似笑非笑地道,她看着林烟碧,手中握着打狗棒道:“林姑娘,我来领教你的高招!” 第十三节 第二场比试 林烟碧解下腰间的玉萧,双足一点,从人群中跃出,轻轻地落在黄蓉面前,她的轻功身法和柳如浪的甚是相像,仿若燕子般轻盈。她纤手一反,将玉萧立于身后,手按胸前向黄蓉微微欠身道:“郭夫人请!”她这个起手式竟也和柳如浪的一模一样! 黄蓉笑道:“林姑娘和柳公子不愧是一对壁人啊,不仅容貌相配,连所学的武功都似乎是同一路数,林姑娘自小在碧云宫长大,可曾见过柳公子的师父么?或者听过她的名字么?” 林烟碧摇摇头道:“没见过,也没听过,那日在小岛上我是第一次见到何前辈,郭夫人若有疑问,日后可私下里问问何前辈,毕竟你们是亲戚。” 黄蓉将打狗棒横于胸前,道:“好,林姑娘请出招罢!” 林烟碧左掌轻划,玉萧从背后蓦然翻出,朝黄蓉面门点去,口里轻喝道:“晚辈得罪了!”黄蓉使出打狗棒法里的“缠”字诀,竹棒轻轻一挑,贴着玉萧将其拔开,那竹棒仿佛粘着玉萧一般,无论玉萧直点还是横扫,总摆脱不了竹棒的纠缠。打狗棒法乃天下第一等的巧妙武功,又被黄蓉这种聪明绝顶的人运用出来,巧妙之处更显巧妙,不是顶尖的高手,若要赢她实是十分困难,柳如浪当日能一举将她打败,除了他本身的武功比黄蓉高之外,还因得了萧峰在旁不住指点。林烟碧自小得碧云宫主的真传,武功自是出类拔萃,但黄蓉的竹棒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总是缠着她的玉箫不放,招式无法施展开来,一上来就处于被动的局面。林烟碧暗自心惊,她在从前几乎没有与黄蓉正儿八经地交过手,自出道以来,与她动手之人一般都不是她的对手,但此时一上来黄蓉就给她了一个下马威,黄蓉曾见过林烟碧出手,知道她的武功并不与自己相差太远,当下只想速战速决,缠字诀过后,再冷不防来一个劈之诀,定能很快将她击败。 林烟碧的招式施展不开来,心里甚是焦急,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法子来破解黄蓉的招式,勉力支撑之下,已有些险象环生。忽闻得一个细若蚊虫的声音道:“这是打狗棒法的缠字诀,借力打力,你左手用掌,右手用箫,左右间隔着用,将她的注意力分散,她自然缠你不住。”出声之人自是萧峰,当日林烟碧在醉仙阁用密音暗传之法帮萧峰击败李风岚,今日萧峰照葫芦画瓢,用来指点于她。林烟碧一听此言,忙左手虚划,一掌击了出去,黄蓉没想到她忽然出掌,连忙回棒招架,林烟碧如此掌箫轮流着用,几个回合下来,已破了黄蓉打狗棒法的缠字诀。这个破解之法与当日萧峰指点柳如浪的又不同,柳如浪剑法极高,但却不会用掌,他当日胜得了黄蓉,全靠萧峰告诉他打狗棒法的主要变化所在,然后凭着绝顶的凌厉剑招取胜,而林烟碧玉箫上的武功不及柳如浪,纵使知道打狗棒法的变化,也无法破解,但她却学过碧云宫的掌法,萧峰亦曾见她用过,所以指点她用此法来破缠字诀。她的玉箫一经脱了竹棒的纠缠,立时横削斜点,舞成一团绿影,不让黄蓉再有机可乘。 黄蓉见缠字诀失效,当即施展“劈”字诀,这是打狗棒法中最凌厉的招式,却同样地奥妙无比,林烟碧眼见她竹棒平平淡淡地一下打来,到得身前,方向部位却陡然大异,这竹棒看似并非杀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要被棒端戳中一处,不死也会身受重伤。萧峰不敢怠慢,凝神看那竹棒的去向,不住以密音指点林烟碧,本来这比武也没有说不让旁人出声指点,萧峰本可光明正大的大声说出来,只是这样一来,黄蓉得悉萧峰的用意,而林烟碧终不比柳如浪,只要黄蓉一有防范,林烟碧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林烟碧在萧峰的指点之下,竟与黄蓉勉强打成了平手,只见她身轻如燕,招式轻盈灵动,尽显碧云宫武功的要义,碧云宫人向来以轻功绝佳、招式飘逸而凌厉著称于武林,此时林烟碧将其毕生所学尽数施展出来,黄蓉一时要击败她倒是不容易。 黄蓉心里暗惊:“这个丫头,怎么倒像对我的打狗棒法甚是熟悉?她先前惊慌失措了一阵子,后来仿佛忽然有如神助,将打狗棒法一一拆了去。”她心念一动,抬头看看萧峰,只见他凝神观战,满脸关切之色,她一下子明白原来是萧峰在出言指点林烟碧,但他这样做并没有违反规定,唯有在心里暗自恼怒,却也无可奈何,谁让她碰到的是对打狗棒法了如指掌的萧峰呢?她不禁深是后悔,没有考虑周全,就轻率答应林烟碧的比武要求。她见打狗棒法一时无法将林烟碧击败,当下眼睛一转,右手竹棒一挑,左掌轻飘飘地拍出,朝林烟碧的肩头按去,她这一掌用的正是她桃花岛的家传绝技“落英神剑掌”,心想:“打狗棒法你萧峰识得,难道连落英神剑掌你也识得吗?” 可是她万万料想不到,萧峰乃罕见的天生武学奇材,任何他见过的招式都了然于胸,稍加推敲就能明白其中的奥妙,当日他的前任丐帮帮主汪剑通将降龙十八掌和打狗棒法传给他时,他只学了一遍,就已将诸般变化记熟,然后他自己再加揣摩推敲,最终这两项绝技被他练得青出于蓝胜于蓝,生平罕逢敌手。那日在小岛之上,他抱着必死的决心用只恢复了七八分的功力与黄药师决斗,那一场架是他自入中原以来,打得最激烈也是最痛快的一场,黄药师将落英神剑掌的精义尽数施展了出来,两人斗得天昏地暗,萧峰对当日的落英神剑掌印象十分深刻,此时见黄蓉使将出来,立时一眼认出,并且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她的招式变化,当下继续用密音传语之法告诉林烟碧。 林烟碧见黄蓉陡然出掌,掌风甚是凌厉,变化多端,正自吃了一惊,忽然耳旁又响起萧峰的声音:“这是落英神剑掌,在小岛上你是见黄药师用过的,她的掌法与她父亲相去甚远,不必害怕,她这一掌按向你肩头是虚,小心她右手的竹棒横扫腰间!” 果然见黄蓉左掌缩回,右手反手一棒横扫而来,林烟碧早有防备,侧身向后一跃躲开。黄蓉将打狗棒往腰间一插,身形微晃,紧跟着欺到林烟碧面前,她左手手掌五指陡然分开,拂向林烟碧右手手肘的“小海穴”,她五指形如兰花,姿态曼妙无比,柳如浪心中一动,失声叫道:“兰花拂穴手!林妹妹小心!”林烟碧忙翻掌出迎,伸手往她手指上抓去。黄蓉左掌蓦然缩回,右手成掌轻飘飘地朝林烟碧拍去,未等右掌拍到,她左手化指为掌,又点向林烟碧颈肩之交的“缺盆穴”。 眼看林烟碧躲得了右掌躲不了左指,忽见她猛地一跃而起,双足在空中朝黄蓉的面门踢去,她这一跃一踢,实是出人意料之外,身法优美飘逸,展露出她绝顶的轻功。 黄蓉先后用了“打狗棒法“、“落英神剑掌”、“兰花拂穴手”,由棒变掌,由掌变指,却依然未能拿下这一场来,这一场若是输了,郭靖与萧峰那一场都不用比了,胜负立现,她一生机智多变,但现在是以真本领在比试,林烟碧武功稍逊于她,且临敌经验不足,不比黄蓉身经百战,黄蓉赢她,本在情理之中,但现在这个林烟碧有如神助,越战越勇,刚开始招式还有青涩之感,现在却如行云流水般应对自如。其实也亏了林烟碧是聪明绝顶之人,萧峰对黄蓉的棒法、掌法、指法只要稍加指点,林烟碧立时就能随机应变,或是用箫或是掌,再加身法灵活无比,黄蓉竟也奈她不何。 黄蓉又惊又急又怒,本来自己的武功明明稍胜于林烟碧,却久战不下。她把心一横,身子向后一仰,避过林烟碧踢向面门的一脚,她旋即直起身子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地一掌击向林烟碧的胸口,她想林烟碧年纪轻轻,内力肯定不及自己,巧取不成,硬拼内力她必输无疑。林烟碧双足刚刚落地,猛闻得风中的掌声,她脚步未稳,无法躲避,唯有硬接这一掌,当下无暇细想,也是“呼”地一掌击出。 忽闻得两人同时沉声喝道:“不可!”两条人影同时从大堂门前掠出,林烟碧只觉身子一轻,已被人提起拉至身后,同时听得“砰”地一声,两只手掌猛地击在一起,平常武林人物比武对掌,手掌击在一起时,所发出的声音都是清脆的“啪”一声声响,而这两只手掌击在一起,却是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仿佛裂金碎石之音,脚下所踩之地也为之一震! 第十四节 愿赌服输 林烟碧定睛看时,只见萧峰与郭靖的手掌击在一起!原来两人眼看黄蓉与林烟碧这一掌若是对上,势必要比拼内力,难免有一人会受伤。萧峰知道林烟碧的内力必不及黄蓉,情急之下,当即使出一招“飞龙在天”,全身跃起,左手将林烟碧拉开,右掌去接黄蓉那一掌,不想郭靖宅心仁厚,也是一般的心思,意欲阻止黄蓉与林烟碧对掌,几乎与萧峰同时跃起,待到跟前,猛然见萧峰一掌击来,当下不及细想,也是一招“飞龙在天”推出,两人双掌相交,身子都是一晃,他们心里同时掠过一个念头:“此人果然名不虚传!”两人身在半空中,无处借力,双掌一击之下,立时借着对方掌势翻了半个筋斗,向后跃开。两人同时跃起,几乎同时出掌,同使一招武功招式,同时向后跃开,同时落地,仿佛约定了一般,一气哈成,整齐划一,看得旁人目瞪口呆,两人身法之快,更是让在场之人大开眼界。 萧峰与郭靖分立两边,互相望望,都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萧峰双手抱拳,朗声道:“郭大侠掌力深厚,世所难敌,萧峰佩服!”他这几句话发自肺腑,说得诚挚无比,实不是一般的那客套之话。郭靖忙拱手还礼道:“不敢当,萧将军才真的是名不虚传,让郭靖好生佩服。”他生平不擅言辞,说出来之话全是发自内心。两人只是这么击了一掌,但已经知道对方的内力实是深不可测,掌法上的造诣都经过了千锤百练,若要分出个胜负来,恐怕斗个三日三夜也难见分晓。两人都生了惺惺相惜之意,实是不愿与对方为敌。萧峰心想:“此人憨厚耿直,心地善良,若我与他不是处在这种境地,和他切磋武功倒是人生一大乐事,但此时赌已打下,得分出个胜负来,这场架打下来,不知得打到什么时候,江春蓝母子与碧云宫之约就快到了,我可不能耽误太久。” 正自想着,忽闻得阿紫叫道:“这第二场算谁赢呢?我看倒是林姑娘在场面上占优些,应该算我们这边胜!” 黄蓉修养再好,此时也不由气得七窍生烟,冷笑道:“胜负未分,怎能说你们赢了?”她一提竹棒道:“林姑娘,咱们再来比比,看究竟是谁胜!” 郭靖伸手拦着她道:“蓉儿,你们也斗了半天了,再斗下去若有个闪失,伤了谁都不好,咱们有言在先,点到即止的。我看你们两人武功差不多,就算打成平局罢。” 郭靖既然已经发话,黄蓉也不好再说什么,郭靖平日的小事虽多是听黄蓉的,但在大事上,郭靖决定了的事,黄蓉一般也不会反对,这就是他夫妻二十几年来的相处之道,相亲相爱又相敬如宾。黄蓉心想:“靖哥哥适才与萧峰对了一掌,当是有把握赢他,拿下下一场,所以这局打成平手也不致落败。”当下道:“好罢,就算打成平手好了,免得让人说我以大欺小。靖哥哥,该你下场了,萧将军打遍草原无敌手,连金轮法王都惧他三分,靖哥哥你要多加小心。”毕竟是当世两大高手过招,一方又是她的丈夫,虽然她认为郭靖有把握赢萧峰,但她还是忍不住担心。 不想却听得郭靖嗡声道:“这一场不用比了,萧将军于武学上的造诣我极为佩服,若要分个胜负,不知得斗多久,而萧将军光明磊落,一身正气,更是让郭靖佩服。” “什么?”黄蓉失声叫道,这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知道她的丈夫向来以国为重,在民族大义面前,他从不会退让半步,今日怎么不战而退?她大声道:“靖哥哥,萧将军可是忽必烈最倚重之人啊,由他率领的兵卒少说也有几十万,还有那个新月公主,我们莫非就这么眼睁睁地放了她吗?” 郭靖叹了口气道:“蓉儿,这一场比不比并不重要,我没有把握胜得了萧将军,若是萧将军赢了,我们依然得放人,而且这一场比试下来,不知得斗到何时,若是打成平手,我们还是输了一场,同样要放人,无论如何,都是和不比的结果是一样的。萧将军虽不是汉人,但毕竟在大宋长大,我相信他不会助蒙古人来攻打他的养育之邦的,咱们愿赌服输罢,放了新月公主也许是福不是祸。” 萧峰听了郭靖之言,深是感动,向郭靖作了一揖道:“郭大侠言重了,咱们若是斗起来,最多也是打成平手,我也没有把握胜得了你,但这一场比试下来,真得花上几天的时间。”他看看黄蓉,又道:“若郭夫人执意要比,我们也是抽了签打了赌的,萧峰也愿奉陪到底。” 黄蓉也看看他,暗想:“此人倒确是光明磊落,靖哥哥已经说过不比了,我们这边算是已经认输了,他也不趁机捡个便宜,还自己提出来要比,看来我从前那般对他,倒真是有些过份了,只是他一日身为蒙古将军,一日都是我们的敌人,这个立场是不会变的。” 郭靖摇摇头道:“不,不用了,我已经说过,比不比的结果是一样的,何必硬要做些伤了和气又徒劳无功之事呢?你们赢了一场,我们已经输了。”他左手一伸,道:“诸位请进屋里坐坐,新月公主关押在后花园的小屋里,我现在就去把她放了,带来见你们。” 萧峰道:“我和你一道去见新月,我也许久未见她了。”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籍口,他实是不愿在大堂里坐着,面对黄蓉,而郭靖与他趣味甚是相投,和他相处起来,倒要舒服得多。 柳如浪道:“我也跟了大哥去罢,坐在这里也没意思。” 阿紫道:“姐夫与四哥哥都去了,我当然也要跟着去的。” 林烟碧笑道:“我就不去了,我得进内堂里看看郭大小姐的眼睛。”她从怀里摸出一包药丸来,递给黄蓉道:“这就是刚才我说的解飞花紫烟之毒的解药,请郭夫人收下,还烦请带带路,我想去看看令千金的眼睛,为她下下针,这些解药配合着针祭使用,疗效更好。” 黄蓉万万没想到已经认了输了,林烟碧还将解药给她,并且要亲自去为郭芙下针疗伤,想起从前自己万里迢迢,一路追着萧峰和林烟碧到天涯海角,还差点儿将萧峰置于死地,林烟碧当时肯定恨她入骨,但此时她却不计前嫌,依然为郭芙治病,当下黄蓉又惊又喜,伸手接了那包药丸,道:“多谢林姑娘,从前我多有得罪,还望林姑娘别见怪。” 林烟碧微微一笑,道:“没什么,我都不放在心上,只是有时候不得不佩服郭夫人的神通广大,无论我躲在哪里,你总能找到。” 黄蓉知她话里颇有讽刺她死缠烂打之意味,当下也不以为意,笑道:“谁让天下的穷人太多,四处都是沦落的乞丐呢?只要有他们的地方,我就能找着你们。”她牵着林烟碧的手道:“又谁让丐帮与碧云宫世代交好呢?你在各处的住所,我稍加打听就能找到。来,我带你到芙儿的房间去,她这段日子服了柳公子师父所配的药,好像好了很多,但眼睛依然看不见。” 林烟碧被她亲热地挽着手,心肠立时软了,将刚才仅剩的一点儿怨恨忘得干干净净,道:“何前辈医术很是高明,世上恐怕无人能及,但这紫花飞烟之毒在江湖上消失了一百多年,没有流传下来的解毒之法,只是前几年,我整理宫里的藏书,无意发现了一本尘封了多年的破旧之书,那里恰好提到紫花飞烟的毒性与解法,我看了你在信上所述之症状,正合了这种毒性,所以我知道她中了紫花飞烟之毒。何前辈所配的解药只能控制毒性,却不能彻底将毒清除。”她略顿了顿,笑道:“这些药是我在折桂居时用新鲜的药材配的,药性正合适,待我下了针,令千金再服药丸,当药到病除。” 郭靖与黄蓉大喜,郭靖道:“那就有劳林姑娘了,小女生性鲁莽,我又教女无方,纵容得她无法无天,竟将过儿的一条手臂砍了下来……”他说到此处,声音低沉,显是十分伤心,他看了一眼阿紫道:“说来我得谢谢这位姑娘,如此尽心尽力地为过儿报仇,过儿自小孤苦伶仃,吃了不少苦头,我与他父亲是结义之交,却未能保护他周全,更让我无地自容的是,致过儿残废的竟是我的女儿……”他再度停顿,叹了口气道:“所以这次让芙儿吃点儿苦头也是应该的,纵使她的眼睛治不好,那也是她的报应,与人无尤。” 萧峰等人听了郭靖这番深情流露又大义凛然的话,均想他真不愧是一代大侠,公正严明,即使是自己的女儿也不偏帮。阿紫拍手道:“郭大侠深明大义,见识果然远在尊夫人之上!” 第一节 新月得释 阿紫一句话赞了郭靖,却贬了黄蓉,本以为黄蓉要反唇相讥,不想她只微微一笑,并不出声,在她心里,只要别人赞了郭靖,纵使贬了自己,她也不会去计较。 郭靖呵呵一笑,道:“三位请随我来,新月公主要是见了你们,必定十分高兴。” “有劳郭大侠带路。”萧峰与郭靖并肩而行,柳如浪和阿紫跟在身后,黄蓉自带林烟碧去为郭芙疗伤。 萧峰跟着郭靖穿过大堂,往后花园走来,众人走过鹅卵石铺成的花径,绕过假山石,来到一小院门前,郭靖拿出锁匙开了门,道:“新月公主就在里面。”众人走进院里,只见翠竹丛生,其间有一间小屋,小屋旁是一个小巧的亭子,亭子周围开满了紫红色的芍药。亭里背对着众人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身材高挑,春风吹拂着她脑后的秀发,露出脖子雪白的肌肤来,萧峰看那身形便知是新月,只是她此时身穿汉族女子的服装,淡黄色的衣裙,显得十分素雅,比她从前所穿的色彩鲜艳的蒙古族服饰另有一番动人之处。旁边一人看似新月的近身侍婢小雁。 众人走过芍药亭旁,新月忽然道:“郭伯父,我哥哥可有消息捎来了?”她依然背着身子,头也不回。郭靖当年与她的父亲拖雷乃八拜之交,被封为金刀附马,是她的姑姑华筝公主的意中人,新月自小便听过郭靖的名头。被郭靖关于这后花园以后,郭靖时常到这院子来,问新月需要些什么,和她说说话,就像对自己的亲侄女一样,他知道她是无辜的,忽必烈的双手沾满了汉人的鲜血,而她却从未杀过一个人,只是身为铁木真的子孙,被卷进这两国残醋的战争中来。郭靖在与她的交谈中,仿佛看到了她姑姑华筝公主的影子,两人同是贵为公主,却一般的心地善良。她此时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响,以为又是郭靖带着家人给她送吃的或用的来了。 郭靖道:“没有,信已经捎去两个月了,却还没有音讯。” 新月叹了口气道:“我早说过,我四哥不会答应你的条件,大汗也绝不会答应。你若是不放我,就杀了我罢,留着我是没有用处的。” 郭靖道:“我从来就没打算杀你。” “郭叔父,你还记得我姑姑华筝公主吗?”新月幽幽地道:“她至今未嫁,对你一直无法忘怀,从前我不懂她为什么老要和我说她与你在一起时的事,现在我终于懂了。” 郭靖想起从前在草原上与华筝一同策马奔驰的情景,叹道:“华筝是我的好妹子,你父是我的好兄弟,不想这二十多年来,我们却成了仇人。” 新月仿佛没听见一般,轻轻地道:“心里爱着一个人,一生一世都不会忘得了……郭叔父,我向你打听个人,你可知道有个叫萧峰的么?” 郭靖尚未回答,阿紫立即笑道:“公主,你找我姐夫干什么?” 新月猛地转过身来,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映入眼帘,那不正是她梦牵魂绕的萧大哥吗?她怔怔地盯着他,仿如梦中,两行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她颤声叫了一声:“萧大哥!” 萧峰走进亭子里,向新月施了一礼,道:“公主,让你受苦了。” 新月摇摇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破涕为笑道:“不,只要寻着你,受再大的苦也值得……哎呀!”新月忽失声叫起来,急道:“萧大哥你快走,这儿是襄阳,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萧峰笑道:“公主放心,郭大侠不会为难我的。” 新月诧异地看着郭靖,问道:“是真的吗?郭叔父。” 郭靖微一点头道:“不错,我与萧将军打赌三场,若是他赢了,我就放你走,若是我赢了,萧将军就留下来,结果我们输了一场,所以我来履行我的诺言,现在就放你走。” 新月自从知道大宋要用她来要胁忽必烈后,已抱着必死之心,她知道身为铁木真的子孙,绝不能贪生怕死,更不能受人要胁,适才听得郭靖说忽必烈还没有回音,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此时忽然见了萧峰,又忽然听得郭靖说不为难萧峰,还放她走,当下不禁大出意料之外,呆呆地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向萧峰道:“萧大哥,多谢你救了我,从前你说只要我有难,无论你身在何处,也无论我身处龙潭虎穴,你都会赶来救我,今日你已经履行你的诺言了。” 萧峰道:“不,今日能将你救出,功劳不在我,而在我的四弟与林姑娘,在三场比试中,四弟胜了朱前辈,林姑娘力战郭夫人,打了个平手,而我只与郭大侠对了一掌,并没出什么力气。” “你的四弟与林姑娘?”新月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在柳如浪身上一扫,心想他大概就是萧峰的四弟,却不见那林姑娘在哪里。 萧峰将指着身旁的柳如浪道:“这就是我的四弟柳如浪,他在比试中赢了一场,才能将你救出。” 新月双手交叉于胸前,向柳如浪行了一个蒙古族的致谢礼,道:“新月感谢柳大哥的救命之恩。” 柳如浪也学着她的样子,还了一礼,笑道:“公主不必言谢,当日你救了我大哥,我该当谢谢你。” 新月四处里又看了看,道:“那林姑娘在哪里?我也要谢谢她。” 柳如浪道:“她到内堂去给郭大侠的千金治病去了,咱们都是自己人,公主不必客气了。” 阿紫在一旁道:“公主,你很想见这位林在娘吗?恐怕你见了她之后,却不想谢她了。” 新月奇道:“为什么?” 阿紫笑道:“你自己想啊,有些事难道一定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 新月从小受着众星捧月般的呵护,心思单纯,哪里想得到阿紫是指萧峰与林烟碧两情相悦,自己看了要伤心。当下笑道:“阿紫,你还是那么爱胡说,你答应给我带新鲜玩意儿的,到了中原这么久,你给我带什么好东西了?” 阿紫道:“我和你一样,前段日子也是被人关着,还关在一个山洞里,又黑又脏,十天前才被我姐夫救出来,哪里有空给你买东西!” 柳如浪笑道:“公主喜欢什么东西?我给你买来就是。” 新月笑道:“我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好,南朝的东西太多了,你给我挑几样既新鲜又好玩的就是了。” 郭靖道:“请诸位到大堂里坐罢,别尽站在这里说话。” 众人跟着郭靖走出院子,新月和小雁站住脚,回头望望那院子里的花木与亭台,阿紫道:“怎么?你们舍不得走了?”新月轻轻一笑,并不答言,小雁道:“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天天盼着能出来,现在真要走了,又觉得有些留恋。” 郭靖笑道:“我还怕你们住惯了毡房,住不惯汉人的房子呢。” 萧峰笑道:“新月公主府里就有很多汉人的房子,她倒不会不惯。” 郭靖想起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一片片毡房相连,牛羊在其间悠闲地吃着草,时而闻得马的嘶鸣声,不禁悠然神往,感慨着道:“当年我从蒙古初回中原,住在砖瓦砌成的房子里,总觉浑身难受,直到现在,我还是时常怀念在草原上的日子。” 众人一路说着话,已到了大堂,郭靖命人准备晚饭。此时林烟碧和黄蓉从内堂里出来,新月一见林烟碧,陡觉眼前一亮,暗道:“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我在蒙古被称为第一美人,可是哪里能和她相比?不知她是不是就是那林姑娘?” 只见郭靖站起身来,问道:“林姑娘,小女的眼睛到何时才能完全康复?”毕竟是做父亲的,满脸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林烟碧道:“郭大侠放心,我给令爱下针时,发觉她的眼部经络并没损坏,只是被毒药麻痹了而已,让她每天吃一颗解药,当在一个月之内就能视物。” 郭靖长吁了一口气,道:“总算是好了,这次让她吃了几个月的苦头,也算是给她一个教训,希望她以后能改掉些鲁莽骄横的脾气。” 黄蓉笑道:“总算你说了句人话,我还以为她的眼睛瞎了,而你一直为芙儿砍了过儿一条手臂耿耿于怀,这回有人为过儿报了仇,你心里会想正好扯平,瞎了就瞎了罢!” 郭靖道:“我确是有这个想法,治得好固然高兴,治不好也是她应有的惩罚,怨不得别人。” 新月听得郭靖称林烟碧作林姑娘,知道她就是为救她而力战黄蓉之人,当下走到林烟碧身前,也行了一个蒙古的感谢礼道:“新月谢过林姑娘的救命之恩。” 林烟碧连忙伸手相扶,“你就是救了萧大哥的新月公主罢?”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道:“我在天山上也有耳闻新月公主乃蒙古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新月执着她的手道:“不,你才是美人呢,你是我见过那么多人里最美的。” 柳如浪笑道:“哈哈,一屋子都是美女,大哥怎么和我一样,认识的都尽是些美女?” 萧峰一拍柳如浪的肩膀,笑道:“四弟,为兄怎能和你相比?” 正说着笑,忽见武修文从门外跑进来,向郭靖一揖道:“师父,吕大帅请您去一趟,说有要事商量。” 第二节 计出襄阳 郭靖眉头一皱道:“吕大帅有没有说是什么事?我正在这里陪客人,若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回他说我家里来了客人,无法抽身。” 武修文道:“来请师父的是吕大帅的管家,我说师父正在见客,才没让他进来,他说是十万火急之事,请师父立即过去。” 郭靖一听是十万火急之事,心想莫不是有什么紧急军情,当下立即站起身来,向萧峰等人拱拱手道:“萧将军、柳公子,你们先用晚饭,我去去就回来。”又转头对黄蓉道:“蓉儿,你替我招呼萧将军他们吃晚饭,我很快就回来。” 黄蓉沉吟半晌,缓缓道:“恐怕吕大帅此时来请你,必有原因,一时半会儿你未必脱得了身。” 林烟碧忽然站起来道:“郭大侠,郭夫人,我们打扰了一天,也该告辞了,要是被襄阳的守将知道萧大哥和新月公主在此,就麻烦了。” 郭靖道:“新月公主在我府里之事,只有我与蓉儿和两个徒儿知道,并且已吩咐任何人不得泄露消息,若是吕大帅知道此事,他必要押新月公主到临安请功,所以我是不会让他知道的。” 柳如浪道:“新月公主之事吕大帅未必知道,但我大哥独闯贵府,府里不少人知道,恐怕这会儿那吕大帅已闻得了风声,忽然请你过府,恐怕就是要求证此事。” 黄蓉一直默不出声,她心里早已料到吕文德是为了此事,只是不说破而已,她实是拿不定主意,是让萧峰等人与襄阳城里的官兵上演一场血战而死在襄阳好,还是放虎归山好,此时见林烟碧已察觉出来,想起她刚为郭芙治了眼睛,萧峰又是一身的光明磊落,当下下了决心,朗声道:“诸位要走快走!再耽误恐怕就出不了城了!” 郭靖一听黄蓉如是说,知道事情紧急,忙道:“我送诸位出城,谅那守城的官兵也不敢拦我。” 黄蓉一听就急了,道:“你快去吕府,免得吕文德起疑心,现在城门快关了,我送他们出城。” 萧峰走上前去,向郭靖长身一揖,道:“郭大侠的相知之恩,萧峰没齿难忘,他日必当图报!” 郭靖伸手相扶道:“图报倒不必,只盼他日我们再见时,不是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他举步出门,道:“吕府的管家还在外面等着我,我与他同去后,你们赶紧走,若是出不了城,蓉儿你要找个稳妥的地方安置萧将军。” 黄蓉道:“知道了,你快去,我担保他们能出得了城就是。” 郭靖素来知道黄蓉机智善变,当下向众人一抱拳道:“诸位,后会有期了!”说毕,转身出门,径直找那吕府管家去了。 萧峰向黄蓉抱拳道:“郭夫人,我们也告辞了,不敢劳夫人大驾,我们自己出城就行了。” 黄蓉笑道:“你是为从前的事记恨我呢,还是怕我再为难你们?放心,我既然答应了我丈夫要送你们出城,就绝不会食言。” 萧峰道:“不敢,我绝无此意,郭夫人为国为民之心,萧峰素来敬仰,只是不想劳烦夫人而已,既然夫人如此看得起我们,我们也不客气了,一切但凭夫人安排。” 黄蓉道:“好!你们随我来。修文,快去将我的小红马牵出来!另外再备两匹快马,给新月公主和小雁姑娘骑。”武修文应了声,忙跑着张罗去了。 众人跟着她走出庄门,黄蓉道:“守城的官兵必定已接到吕文德的密令,严查每一个出入之人。待到城门,大伙儿看我的眼色行事。”她目光一扫道:“诸位可信得过我么?” 萧峰仰天一笑道:“为什么信不过?郭夫人好歹也是前任丐帮帮主,据我所知,历代的丐帮帮主,从来就没有背信弃义之徒!” 黄蓉微微一笑道:“好,我从前如此待你,你还能这样信我,今日无论如何,我都会将你们送出城去。”边说着,只见武修文牵了小红马出来,萧峰与柳如浪他们的坐骑均绑在屋前的树下,郭府常是江湖人物穿梭往来的地方,门上树下常绑着马匹,那吕府管家想必也不会因此而疑心。 众人分别骑上马,来时是林烟碧与阿紫共乘一骑,此时她们也还是共乘那汗血宝马,一行人朝襄阳城北门奔去,其时已是夕阳西下之时,城里的人家都大多正在吃晚饭,街上行人不多,只有三三两两贪玩忘返的小孩子在嬉戏,街上不时传来他们的母亲叫唤他们回家吃饭的声音,萧峰想起在新月所住的月牙城里,也曾见过母亲唤儿回家吃饭的一幕,心里不禁甚是感慨,天下母亲都是一样的,天下的百姓何尝又不是一样?他们都有自己的亲人,都有自己的家园,他们的面貌并无太多不同,他们的心思都是一般的渴望和平安定,只是他们的身份被上苍生硬地分成了汉人、蒙古人与契丹人,仅仅只因这个身份,他们不再安分守己,为了蒙古国的强大,铁木真家族铁蹄遍踏四方,要一统天下。萧峰骑在马上,心里对战争真是憎恶到了极点,暗想:“人不能和平共处,只因为世上野心之人太多了,唉,为什么他们为了一己争霸的私欲,就能无视天下生灵涂炭!可是即使忽必烈没有野心,也还有会另外的想争霸天下之人出来,难道真要像忽必烈所说,只有等天下一统,战争才会结束吗?可是心怀野心之人无处不在,压得了他们一时,哪里压得了千秋万代?” 萧峰一路沉思不语,只觉这世上要找一条让百姓永远安居乐业的法子,实是没有出路。当下也唯有暗叹一声,不再去想。不多时,已到了城门边上,只见守城的军官正在指挥众官兵关城门,黄蓉驰近那军官身旁道:“李将军,我有急事要出城,烦请你将城门打开。” 那李将军是认得黄蓉的,当下忙拱手为礼道:“郭夫人,请问您有何急事,吕大帅吩咐过,从现在起,无论什么人出城,都要查问清楚。”他看看黄蓉身后的萧峰一行人,心想:“若是你一个人出城呢,我倒是不必查问了,只是你现时带了这么一伙人,吕大帅又特意吩咐过即使是你们郭府里的人,也要查问,这倒是让人有些疑心了。” 黄蓉脸上一沉,道:“难道连我也要查吗?二十年来,我夫妇一直驻守襄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今日你们竟这样对我们!” 那李将军忙道:“末将不敢,襄阳城里上上下下无人不感激郭大侠和郭夫人,只是吕大帅有令,末将不敢不从。” 黄蓉想了想,道:“好罢,我也不为难你,这件事十分机密,你将耳朵凑过来,我悄悄地说与你听。” 那李将军依言将耳朵凑过去,黄蓉在他耳边小声道:“我们收到江湖同道传来的消息,说蒙古的新月公主和东辽大将军萧峰进了中原,我与郭大侠商议后,决定带几个江湖好手去擒那公主和将军,只要将那这两人擒住,咱们有人质在手,就可以用来让忽必烈答应二十年不南侵,襄阳城也可以过二十年安稳的日子了。” 李将军一听,喜道:“我也曾听说那蒙古的萧将军来了中原,只是他的武功太厉害,许多江湖中人想拦他却拦不住,让他一路南下,现在有郭夫人亲自出马,当手到擒来。还有那蒙古的新月公主么?这个我可没听说过,若是将两人一起擒了来,一人换十年的罢战期,想那忽必烈不会不答应的。” 黄蓉摇摇头道:“想是这么想,只是单凭我的武功,无论如何都是擒不到那萧峰的,我丈夫又离不开襄阳,怕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所以邀了几位江湖上顶尖的高手来助阵,他们的武功都不在我之下,咱们大伙儿联手,当可将那萧峰擒住。” 李将军打量了一下萧峰他们,向他们一拱手道:“原来都是江湖闻名的大侠侠女们,李某失敬了,请问诸位尊姓大名,他日再见,咱们也好有个称呼。” 萧峰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沉声道:“我叫乔山。”指着柳如浪道:“他叫木如良,其余四位是他的师妹。” 李将军道:“幸会幸会,能否让在下一开眼界,看看乔爷的神技?” 萧峰知道这姓李的信不过他,要考考他是否真如黄蓉所说般厉害,当下微微冷笑,左掌击出,一股劲风擦着那李将军的身侧击向他身后的一株大树,那李将军猛然觉得一阵强劲的掌风从身旁擦过,吓得他赶忙向旁边跳开,只听得身后“啪啦”一声声响,他吓了一跳,忙回头一看,只见那大树上一枝手臂般粗的树枝被萧峰一掌凌空击断,还只剩了些树皮连着,整个树枝耷拉了下来,在空中摇摇晃晃。 那李将军惊魂未定,心想若是这一掌击在自己身上,哪里还有命在?看来他的武功在江湖上当真罕见,黄蓉邀这伙人去擒蒙古的将军与公主,不是作假的,当下拿出一个薄子来道:“郭夫人,请您在此写一下,说明你出城的原因,随从何人,吕大帅查问起来,我也好有个交待。”黄蓉二话不说,接过那薄子写了几行字,递回给他,她故作愠怒道:“行了吗!再迟可是要耽误我们的大事了!” 那李将军忙朝门旁的士兵挥挥手道:“打开城门,放郭夫人他们出城!” 第三节 推心置腹 城门打开,萧峰一行奔出城来,听得身后又传来关门的声音,萧峰问黄蓉道:“郭夫人,城门又关上了,你如何再进得城去?” 黄蓉道:“今晚不进城了,我到前面的陆家庄去,探探陆庄主和陆夫人,住上两三天,再回襄阳,那时吕文德不见你们的踪影,当不会再严查出入城门之人。” 萧峰笑道:“郭夫人足智多谋,即使守城的李将军再问起夫人为何去而复返,夫人当也有法子应对。” 黄蓉亦笑道:“不错,这点儿小事难不倒我。”黄蓉与萧峰并驾齐驱,她一边催马前行一边道:“萧将军,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于你。” 萧峰道:“郭夫人请讲。” 黄蓉道:“你的祖上将打狗棒法传与了后代,所以你会打狗棒法一点儿不奇怪,只是我所使的落英神剑掌乃我父亲独创,从不授与外人,除了我桃花岛的门人,无人会使,为何在我与林姑娘比武之时,你却像对此掌法甚是熟悉,我一招使出,你已知道招式的变化与去向,林姑娘在你的指点之下,竟也能从容应对,也亏得她聪明过人。萧将军可否告知黄蓉,你从何处学了这落英神剑掌?” 萧峰哈哈大笑道:“我哪里学过落英神剑掌,只是那日在小岛上与你父亲黄前辈对阵之时,见他使过,我当时一路拆来,印象深刻,所以今日再见你使出来,自然而然地就想起来了,烟碧内力与临敌经验都不及你,单打独斗必输无疑,所以我才出言指点于她,也算是我作了一个小弊,但这场比试我一定要赢,不仅要救出新月公主,我还不能留在襄阳城,我身上背负着几万临潢城百姓的安危,这将军不是说不做就不做的。” 黄蓉听他轻描淡写般道来,她却甚是心惊,她知道桃花岛的武功从不外传,她父亲一生收过的徒弟还活在世上的只剩她的小师妹程英,以程英的性格,没有黄药师的许可,绝不会泄漏师门的武功,其余会这掌法的就只有她的一家了,所以她知道萧峰所讲并非虚言,当下暗想:“此人乃世所罕见的武学奇材,过目而会,能达如此境界者,实属百年难得一见。此等人物,若是为蒙古所用,纵使他不懂兵法不懂行军布阵,但只要他在这方面稍加钻研,立时就能学会,他若要在千军万马中取人首级,当也不是难事,唉,此次救他,真不知是错还是对啊!”她一路想来,默不作声。 一行人急驰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到了大胜关前,其时天色已黑,黄蓉道:“大伙儿不如到陆家庄先歇一晚,明日再走如何?” 萧峰尚未答言,林烟碧立即道:“谢郭夫人好意,但我还得在下月十五之前赶到河北境内的杏花谷中,我师父命我在那儿等候她,此时再不快马加鞭地赶路,恐怕会误了时候。”萧峰曾在陆家庄栽了一次,而黄蓉往昔的狐疑与无情让她心有余悸,在这要紧的关头,还是不要再涉险为好。 黄蓉问道:“你师父下了山吗?知道所为何事么?” 林烟碧摇摇头道:“不知道,只是让我到杏花谷中等她 萧峰道:“既然烟碧要赶路,咱们就一起往北走,再赶两个时辰再歇息不迟,多谢郭夫人的相助之恩,萧峰会永远铭记在心。” 黄蓉笑道:“什么恩情倒不用记着,只要你别记恨我就行了。”她收起笑容,勒马止步道:“萧将军,我有一言,不知将军听否?” 萧峰呼喝一声,将马勒住,道:“郭夫人有话请讲,萧峰当聆听教诲。” 黄蓉道:“教诲不敢当,只是我心中有话,不吐不快。蒙古数十年来与大宋战祸不断,从前与大宋联手灭金时,约好将被金国侵吞的部分领土归还大宋,两国互不侵犯,到头来蒙古背信弃义,不仅没有归还什么领土,还挥军南下,一直打到襄阳城下,这等狼子野心不讲信义之人,你值得为他们出力么?大宋皇帝确实是昏庸无能,当年冤杀岳飞元帅,让金兵长驱直入,现在又是奸臣当道,奸相贾似道只会弄权贪财,不管国之将忙,民之疾苦。但是古往今来,没有国就没家,大宋朝一旦亡了国,你道凶残的蒙古靼子会让大宋的平民百姓有好日子过吗?那些已经沦落在蒙古手里的中原土地上,哪一天他们停止过对无辜百姓的杀戮?他们杀一个汉人就像杀一条猫一条狗一样,哪里把汉人当作人!”她越说越激昂,声音高亢,听得萧峰心潮起伏,双拳紧握,他于这一百多年来的历史一无所知,现在听黄蓉一口气道来,才知道其间的来龙去脉。 黄蓉顿了顿,侧头瞧着新月,只见她垂下头去,一声不吭,当下道:“新月公主,不是我有意让你难堪,我只是说事实,你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姑娘,我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新月抬起头来,目光看着远方,轻声道:“我知道,只是我身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我也不能对我的父兄加以指责。”她侧头对萧峰道:“萧大哥,我和小雁先走,在前头等你。”她一挥马鞭,和小雁催马朝前奔去。 萧峰好不容易将她救出,怕她再有闪失,当下叫道:“四弟,烟碧、阿紫,你们跟上公主,我与郭夫人说说话就来。” 柳如浪应了一声,与林烟碧、阿紫催马前行,赶上新月公主。 黄蓉接着道:“你也是在中原长大,又不是契丹人,我和我丈夫只盼你能早日离开蒙古,莫要再助纣为虐,我夫妇敬你是一条好汉,实不想与你为敌,但你一日身居东辽大将军之位,我们就不能不是敌人。” 萧峰在马上向黄蓉一揖道:“郭夫人教训得是,字字在理,让萧峰汗颜不已,萧峰也已对战争厌恶之极,忽必烈有意今年南征,我此次到中原,就是为了逃避领兵南侵,此次送新月回去,我当想法子辞去大将军之职。”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不止一次出现,但每每想起忽必烈的精明与果断,又知此事实是万难,此时不禁叹了口气道:“只是以忽必烈之性格,必不肯答允我的请求,此事关乎到几万人的性命,我不得不慎重为之。” 黄蓉沉吟道:“我也知道萧将军的难处,若是忽必烈实在不允,我们也不敢逼萧将军。”她忽然眼睛一亮道:“萧将军听过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故事吗?你若实在无法推辞领兵南征,何不来个顺水推舟,装作不会带兵的模样,老打败仗,忽必烈见你无甚用处,自然不再重用于你,恐怕那时你不辞官他也要免了你,这样你得了自由,又保了你的族人,萧将军认为如何?” 萧峰缓缓摇了摇头道:“我确是不会带兵,若真要带兵南下,败仗是难免要吃的,倒也不必作假,但是我实不愿看见无数兵卒在我眼前倒下,乱冢埋尸,无论他们是蒙古人还是汉人,虽然蒙古军中逞武好斗者不乏其人,但大多数都不愿在战场上流血拼命,他们更想在家乡与亲人过着安宁的日子。”他仰起头来,道:“所以要我用无数士兵的性命来换我的自由,我实是不于心不忍。” 黄蓉冷笑道:“蒙古靼子凶残成性,死多少都不足惜!你是没见过他们残杀汉人的情景,哪里有一点儿人性?”她盯着萧峰道:“你若是汉人,见了那情景,绝不会再怜悯他们,你心里只会对他们产生无穷的仇恨!” 萧峰道:“我确是没真正见过蒙古人杀汉人,但我有一队贴身的士兵,与我朝夕相处,互相之间的情谊很深,我和他们就像兄弟一样,我倒没看出他们有多凶残,不说别的,单是要我让他们去无辜送死,我已经做不到,更别说要让千千万万的人去送死。” 黄蓉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愿士兵们因你而死,若真要领兵南侵时,你打算怎么办?” 萧峰沉默良久,抬起头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是我这方的人死伤就是汉人死伤,也许我会想尽法子按兵不动吧。” 黄蓉一听,拍掌道:“这个法子倒是妙,只要你能按兵不动,不来攻城,双方都没有死伤,耗够一定的时日,粮草没了,你们肯定得撤兵。”她眉头微皱道:“只是要一直按兵不动,恐怕难以办到,你军中虽以你为尊,但毕竟还有其它的将士,而且你若总是按兵不动,以忽必烈的精明,必能看破你的心思,其时可不要弄巧成拙。” 萧峰长叹一声,抬头看看天色道:“我也未必会领兵南征,这件事得见机行事,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法子,我也不能保证什么,我可以保证的是今生我不会再杀一个汉人!” 黄蓉点头道:“好!若是这样,我倒希望是你领兵南征,纵使襄阳城破,有你的约束,城里的百姓还不致遭灭顶之灾。” 萧峰向黄蓉拱手道:“天色不早,我们还得赶路,就此别过了,后会有期!”双腿一夹,策马疾驰而去。 第四节 情义深重 萧峰一阵急奔,赶上柳如浪他们,众人奔了一阵,林烟碧见前方有一客栈,对众人道:“咱们就在前面歇息罢,大伙儿还没吃晚饭呢。” 一行人下马入店,店里的老板与伙计见忽然进来一群人,男的高大英俊,女的千娇百媚,一时看得眼都花了,忙陪着笑脸迎进雅座里,问众人要吃什么,柳如浪道:“将你们店里最好的酒最贵的菜全拿上来就是。”那老板一听,当真是心花怒放,先是拎了一坛酒上来,为众人一一斟满,萧峰与柳如浪用碗盛酒,各女子用小酒杯。那老板又命厨师将最贵的菜肴一古脑儿做了,全搬上桌来。 萧峰举起酒碗,向众人道:“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最好的朋友最大的恩人,除了杨过兄弟,今日全都在这儿了,咱们都是同生共死的好朋友,来,会喝酒的不会喝酒的,今日都要干了这一杯!” 柳如浪与众女子齐声应道:“好!”一起仰头把酒喝了。新月与小雁是蒙古人,自小喝着浓烈呛喉的马奶酒长大,喝这酒当然不在话下,阿紫在辽国时,有时也陪萧峰喝酒,酒量虽不好,这酒却也还喝得,只是苦了林烟碧,她平日不怎么喝酒,要喝也只是喝些清甜甘醇的梨花酒、桂花酒之类的,从来没有喝过如此烈的酒,耳里听得萧峰笑道:“好酒!真是好酒!四弟,咱们再喝!”一阵酒气直冲喉咙,林烟碧再也忍不住,猛烈咳嗽起来。 坐在一旁的新月伸手为她轻拍后背,萧峰哈哈大笑,道:“烟碧,你从没喝过酒罢?这酒甚是辛烈,没有呛坏你罢?” 林烟碧用手按着胸口,轻蹙着眉,摇摇头,半晌才道:“还好,只是没喝惯,呛了一下。 柳如浪笑道:“林妹妹,知道这是什么酒么? 林烟碧道:“不知道,是什么酒?” 柳如浪吟道:“勒马回头望张弓,喜谢酒仙饯吾行,如梦翔去三十里,浓香酒味阵阵冲。” 林烟碧道:“原来是张弓酒,怪不得如此难喝。” 萧峰听她将如此美酒称为难喝,不禁与柳如浪互望一眼,一起大笑起来,新月也微微笑道:“你还没喝过我们日常喝的马奶酒呢,那味儿比这还烈,还有一股被你们汉人称为膻味的味道,估计你要是喝了,立时就要吐出来。” 林烟碧曾无数次梦想过和萧峰在草原上放牛牧羊,对于草原上的一切都充满了美好的希冀,此时听得马奶酒比这张弓酒还难喝,不由问道:“你们平日把马奶酒当水般喝吗?” 新月笑道:“当然,你若到我们蒙古牧民家去串门,他们不会备着茶或清水,只会让你喝马奶酒。” 林烟碧道:“那我就自己随身带着水,不喝他们的马奶酒。” 新月道:“这可是极不礼貌的,不喝我们牧民真诚奉上的马奶酒,就是看不起他们,不尊重他们,他们可是要生气的。” 林烟碧一愣,道:“那可怎么办?我是喝不了这马奶酒的,可是我又想到草原上看看。” 萧峰笑道:“别怕,我替你全喝了!” 林烟碧脸上微微一红,垂下头去,端起碗来吃饭,心里充满了甜意。 萧峰边与柳如浪豪饮,边问他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柳如浪道:“那日大哥走后,过了几天,我师父也从桃花岛回来了,她在我府里住了三天,互相说了别后的情形,她就走了,我想着闲来无事,就往北来寻你,经过苏州折桂居时,想去探探林妹妹,顺便打听一下你的下落,谁知到了折桂居,却听得林妹妹独自往庐山来救阿紫姑娘了,我连忙折向庐山,到了庐山,向碧云宫的人一打听,又说你们刚走,往襄阳救新月公主来了,我又往这边赶。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郭府找到了你们。” 阿紫笑道:“幸亏四哥哥你及时赶到,要不然,若是让我抽到对那黄蓉,她恨极了我,从前在蒙古时一路追着我到姐夫的军营也不罢休,现在若有机会让她为她女儿报仇,她必不会轻易放过我。若不是被她弄瞎眼睛,也会缺腿少胳膊什么的。” “阿紫,”萧峰低声喝道:“郭夫人并不想你所想像般小气,更不会这般歹毒,你以为她是你么,动不动就割人舌头砍人胳膊。” 阿紫瞪圆眼睛道:“哎,姐夫,你可不能信口开河,我什么时候砍过人家胳膊了?这可是人家郭大小姐的拿手好戏,我还学不来呢。” 萧峰点点头道:“算我说错,只要你以后彻底改了这些歹毒的性子,我就高兴了,也不必操心了。” 阿紫端起酒杯来,在萧峰的碗上一碰,撅起嘴来道:“我早就已经是大人了,你别老把我当小孩子看。”她将酒杯端近嘴旁,慢慢喝了下去,萧峰伸手端起碗来一饮而尽,他和阿紫在辽国时,两人常这般喝酒,总是阿紫喝得头晕眼花,趴在桌子上起不来了,萧峰还意犹未尽。 众人吃过饭后,萧峰依然未过足酒瘾,独自又叫了一坛张弓酒,一口气灌了下去,才将坛子往桌子上一放,大声道:“痛快!喝酒需得这样喝才能痛快。” 林烟碧笑着微微摇头道:“萧大哥海量,天下恐无人能及,但这样豪饮,实是于身子无益。” 萧峰摆摆手笑道:“我知道了林大夫,但这辈子是改不掉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你师父让你十五赶到杏花谷,今日已是初一,你要骑了这汗血宝马才能赶到,我在信阳还有事要办,不能与你一同北上,而且这里所有马匹的脚力都与汗血宝马相差甚远,若是一同赶路,恐怕会误了你的行程。” “那明日一早我就骑汗血宝马北上,应该能在十五赶到。”林烟碧想起分别在即,不知何时再见,一时心里难过,几欲掉下泪来。 柳如浪看出她的伤感,轻声道:“林妹妹,我本想送你到杏花谷去的,只是马匹脚力无法与汗血宝马相比,只好让你一人孤身上路了,你在路上要小心。” 阿紫听说林烟碧明日就走,真是心花怒放,对柳如浪道:“四哥哥你放心好了!林姑娘武功高强,连黄蓉都打她不赢,江湖上的小毛贼怎么是她的对手!”她巴不得林烟碧立时就走,不由一反常态地奉承起林烟碧来,生怕她会改变主意,留下来不走。 林烟碧强忍眼中的泪水,道:“阿紫说得对,路上应该不会出事,而且四处还有我碧云宫的人,谅那些毛贼也不敢放肆。” 新月拉着她的手道:“你的救命之恩,我还没来得及谢你,你却要走了,本以为你会同我们一同北上草原,回到蒙古后我再好好谢你,不想这么快就要分别了。” 林烟碧看了萧峰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倒极想到草原去看看,只是现在无法抽身,师父吩咐的事烟碧粉身碎骨也要为她办到,她这么急着命我回杏花谷相见,必有重要事情交待。” 萧峰忽心里一动,想起江春蓝母子与碧云宫主之约只剩了十几天,算来也是在十五前后,碧云宫主如此焦急地将林烟碧召回杏花谷中,她若真是与林烟碧在谷中相见,杏花谷离信阳有千里之遥,她当无法按时赶赴信阳,但以她堂堂一个闻名江湖的宫主,必不会爽了仇人之约。如此看来,她召林烟碧回谷,似乎也只是为了要林烟碧远离信阳,不知道她所做的坏事,以掩盖她丑恶的面目。当下萧峰缓缓地道:“此去杏花谷路途遥远,你一路好自为之,也不要赶得太急了,就算迟了一两天,我想你师父也不会怪你。”他想起她师父的阴险,不禁有些担心。 林烟碧道:“我见了师父后,这匹汗血宝马连同青弦在大胜关骑走的那一匹,我怎么还给你呢?” 萧峰笑道:“你若喜欢,就送给你了,不必再还。” 阿紫立即叫起来道:“不行!我的那匹我不送,林姑娘你得将一匹马还给我。” 林烟碧笑道:“好,我原也打算见了师父后,骑着马到蒙古还给你的。” 新月拍手道:“好啊,你一定要来,我在月牙城等你,带你去看我们草原上成群的牛羊,一望无际的毡房。” 林烟碧问柳如浪道:“你也同萧大哥一同到蒙古去吗?” 柳如浪道:“若江南家里没什么事,我想多半会和大哥一起北上。”他看了一眼新月,又道:“大哥此次回蒙古,有不少事等着他去办,我在一旁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总可以出些力气。” 林烟碧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是说萧峰此次回蒙古,要想法子辞去大将军之职,此事十分凶险,又要顾及临潢城几万百姓的安危,若忽必烈一怒之下,与萧峰反目,柳如浪在他身边,总不至落了单。只是碍于新月的面子,柳如浪不好明说。当下林烟碧道:“你既然也去,那我也不怕打扰萧大哥了,办完师父吩咐的事,我也上蒙古去找你们,咱们大伙儿一起,若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个商量。” 萧峰听两人对答,言下之意他当然明白,两人意欲到蒙古去与自己同生共死,他知道劝说也没用,柳如浪义气深重,林烟碧对己一往情深,今生注定要一起进退,人生能得如此知己,夫复何求!想到这里,他热血上涌,端起碗来大声道:“诸位对我的恩情,萧峰无以为报,今日就借这一碗酒,以表萧峰的谢意。”说毕,一仰头,将酒一口喝下。 第五节 惩奸罚恶 一宿无话,次日清早林烟碧骑了汗血宝马北上,赶往杏花谷,她知道不久后将会再次与萧峰相见,所以离情别绪倒没有像从前般强烈。萧峰与柳如浪一行人看着她绝尘而去,才起程往信阳而来。 柳如浪问道:“大哥,从前你说有四件事要办,一是寻阿紫妹妹,二是救新月公主,这两件事都办了,只剩了帮朋友抵御敌人和拜祭大嫂,你现时打算办哪件事呢?” 萧峰想了想道:“我朋友与我亡妻之墓均在信阳,此去信阳只需两三天的时间,我朋友与他的仇人之约在十五,今日只是初二,我想还是先去拜祭我的亡妻吧。”他仰起头来,道:“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去看她了,也不知还认不认得路。”他本来想说一百多年没去看她了,一时又怕吓坏了柳如浪和新月,连忙改口。 阿紫道:“我去年才去了来,路我还记得,你们跟着我走就是了。” 柳如浪听了两人的对答,暗想连路都已经模糊,看来真是很久很久没去了。 新月道:“我从前在蒙古时就想来看看萧大嫂,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萧峰看看她道:“早知道公主要独自偷跑出来,我当时就该把你一起带到中原来,免得中间生了这许多波折。” 三天后,众人到达信阳,信阳历来乃连通南北的枢扭,此时虽已被蒙古占领,不如从前兴旺,但依然人来人往,甚是热闹。新月虽来中原已有几个月,但几乎一进中原就被黄蓉抓住,关在府里,其时见信阳街上热闹非凡,唱戏的、玩杂耍的、卖小玩意儿到处皆是,一时看得她眼花缭乱,站在一个个摊档前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总舍不得走,见到喜欢的东西就一古脑儿买下来,直装了一大袋子,还意犹未尽。阿紫在一旁不住地撇嘴道:“这些破烂东西,送给我都不要!你怎么像个乡巴佬一样,什么都捡进袋子里!” 新月也不恼,兴高采烈地笑道:“这些东西我从来没见过,样样都新鲜呢。”她虽然身为公主,平日要注重身份,但毕竟还是个花委的少女,现在毫无约束,活泼的天性尽显无遗。 忽闻得前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驰来,伴着粗暴的呼喝声和行人被撞倒的哭叫声,路上之人纷纷往两旁躲避,新月不知是何缘故,站在街上想看个究竟。那马队眨眼间已冲到萧峰等人跟着,原来是一队手握长枪的蒙古兵,他们见萧峰等人站在原地,竟不躲避,他们丝毫不减马速,朝萧峰他们直撞了过来。萧峰大怒,大喝一声,飞身朝前掠去,双掌连击,将那一队蒙古兵一口气击下马来,只听得惊叫声连连,那原来坐在马上的蒙古兵无一幸免,全摔在地上。萧峰恨那前头领兵之人太过凶恶,掌力稍重,当场把他击得胸骨断裂,奄奄一息。 从来没有人敢惹这些横行霸道的蒙古兵,此时两旁的老百姓见有人竟敢如此大胆,一时街上都静了下来,只有地上的蒙古兵大声地呻吟,忽然有人大声地叫道:“好!打得好!”随着此人的声音,两旁的人们发出轰鸣般的叫声。 “没错,打得好!这些人早就该死了!” “今天终于有人为咱们出了口气了!” “该死的蒙古靼子,快滚回草原上去罢!” 人们七嘴八舌,无不拍手称快。 新月站在街上,呆呆地看着那爬在地上的蒙古兵,听着四下里人们发自内心的声音,泪水不禁渐渐流了出来,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她族人在中原是如何的横行霸道,也从来没想过中原的人竟如此痛恨蒙古人,今日一一亲眼目睹,令她震惊之余更痛心不已,“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族人在中原竟是这等模样?汉人也是人,为什么他们不把汉人当人?”她咬着银牙,默默地想着,刚才兴高采烈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几个受伤较轻的蒙古兵从地上爬起来,离得萧峰远远的,捂着胸口叫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与我大蒙古国作对!有种的你就等着,我们去禀报将军,定将你们碎撕万段。” 萧峰负着手冷冷地道:“快去禀报,我就这儿候着!” 众蒙古兵见他如此镇定,互相望了望,均想:“此人是不是疯了?再高强的武功,也敌不过我们蒙古成千上万的铁骑,他竟然敢这儿候着!”他们低头商量了一下,两个人回去报讯,其余的人留下来看护受伤的同伴。其中一个人大声朝萧峰道:“好!算你有胆量,我们将军很快就到,咱们就在这儿候着!” 萧峰微微冷笑,仰起头来,不再答话。 两旁的人群中,有人叫道:“这位好汉,你还是快走吧,这些蒙古人杀人不眨眼哪!”立即有人附和道:“对,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几个人是斗不过这么多蒙古兵的,快走罢!” 萧峰向众人抱拳绕了一周,朗声道:“谢谢各位的好意,在下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逃走!而且在下保证,若再有蒙古兵欺压百姓,我见一个杀一个!”他神威凛凛,声音中气十足,远远地送了出去,整条街上虽然嘈杂不堪,却人人听得清清楚楚。人们一群群地围了上来,都想看看这个为汉人扬眉吐气的英雄是何等模样。 忽然一片整齐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听那声音直如万马奔腾一般,一阵阵的马蹄声有力地敲击着地面,仿佛地动山摇。人们相顾失色,纷纷朝屋里或路旁躲闪。不一会儿,那马蹄声已驰近,只见旌旗招展,一列列士兵盔甲镫明,少说也有两三千人。当先一人,长脸髯须,他双目一扫,盯着萧峰,大声问身旁的一个士兵道:“是这个人吗?” 那士兵正是方才被萧峰击落马下之中的一人,他点点头道:“就是他!” 那将领还没发话,他身旁的另一个副将般模样的人手握马鞭,指着萧峰喝道:“呔,你们这些汉狗,竟敢公然与我们大蒙古国作对,是不是嫌命长了!” 柳如浪怒道:“你嘴巴里放干净点!你们蒙古人横行霸道,光天化日之下纵马踩人,你们还拿这些百姓当人吗?! 那副将仰天大笑道:“他们是人吗?只不过是不堪一击的汉狗罢了,老子若是不高兴,一古脑儿将他们杀了……” “住嘴!”新月尖声叫道,忽白影一闪,只听得“啪啪”两声,那副将两边脸各吃了一掌,打得他牙齿脱落,满嘴是血,胸口又重重地中了一脚,滚下马来。柳如浪轻轻落回原地,笑道:“公主,我替你管教他了,他永远都会住嘴,再说不出话来。” 新月见族人如此嘴脸,不禁又是伤心又是气愤,指着那领头的将领道:“你……你是怎么管教部属的?竟然让他们如此胡作非为!” 那将领听柳如浪称她为公主,一时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容貌美艳,身穿汉服,想是什么江湖上的“宫主”,当下傲慢地道:“黄毛丫头!你凭什么教训我!” “凭这个!”萧峰长臂一扬,一道金光在空中划过,朝那将领疾飞过去,那将领只觉眼前一花,那金光已击在他的胸口上,他“哎哟”一声,从马上直摔下来,恰好压在那副将的身上,他身材魁梧,那一摔之力甚大,直把那副将压得晕了过去。 那将领的膻中穴被金光闪中,受伤不轻,一时只觉胸口剧痛,身子无法抬起,他心里又惊又怒,正在心里发誓要将萧峰等人践踏为泥,忽然一眼瞥见落在他身旁的一块金色的东西,正是这块东西将他从马上击落,他觉得有些眼熟,抓起一看,顿时惊得连疼痛都忘了,用力从那副将身上撑起来,朝萧峰跪伏下去,颤声道:“末将博儿术不知东辽大将军驾到,冒犯了虎威,罪该万死!”他身后的几千士兵见主将跪伏,连忙滚鞍下马,一齐跪倒在地。此时四周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先前那些老百姓一听萧峰竟是蒙古的东辽大将军,一时面面相觑,愕然不已,也是鸦雀无声。 萧峰目光一扫,那些原来偷偷抬起头来,想看清楚威震草原的东辽大将军是何等模样的士兵们连忙低下头去,无一人敢与之对视。萧峰冷然道:“博儿术,你身为信阳的守将,本该爱护百姓,惩奸罚恶,谁知你竟纵容属下肆意欺压人民,滥杀无辜!你死有余辜!” 博儿术浑身颤抖,他知道眼前这个大将军乃草原第一红人,权力仅在忽必烈之下,武功之高强自己刚刚见识过,此时要杀自己就有如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当下伏在地上,颤声道:“将军饶命,末将罪该万死,只求将军给一次机会给小人。” 第六节 小镜湖畔 萧峰急着去拜祭阿朱,不想和这些人纠缠,当下朗声道:“好罢,博儿术,我这次就饶了你,从今往后,你若是再纵容下属胡作非为,欺压百姓,绝不轻饶!” 新月在旁道:“博儿术,你可要听好了,若是敢阳奉阴违,莫说萧将军不饶你,连我也不饶你!” 博儿术不知她是何人,但见她立在萧峰身旁,唯有应道:“是。” 萧峰指着新月道:“你不知道她是谁,一定在心里想她一个弱女子凭什么教训你是吗?你身为蒙古人,怎么连新月公主也不认识?” 博儿术一惊,定睛再看新月,只觉她容貌艳丽,身材高挑,虽然身穿汉服,但形容举止确实和蒙古人无异,心里暗道:“新月公主号称蒙古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听闻新月公主心仪萧大将军,今日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当下朝新月拜伏下去,道:“博儿术无礼,请公主原谅。” “起来罢!”新月冷冷地道:“你平日就是这样兴师动众地对待老百姓的吗?我们只是几个人而已,你犯得着带几千人来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仗呢,好歹你博儿术也是名门之后,没地辱没了你的先人!” 博儿术从地上吃力地站起身来,垂首道:“公主教训得是,我听得有人来报,说来了几个公然与我大蒙古国作对的人,武功高强,世所罕见,我恰好在校场上操练士卒,就带了队伍过来,实是博儿术该死,不知公主与大将军光临,还请恕罪。” 萧峰懒得和他周旋,飞身上马道:“我要说的话已说完,你好自为之!” 新月与柳如浪等人也上了马,提缰欲走,博儿术叫道:“公主、大将军,请到信阳府里歇息罢!” 萧峰道:“不必,我们在信阳还有事情要办,你好好地收兵回去,别再扰民!” 博儿术巴不得他们立即就走,当下躬身道:“末将知道,公主、大将军慢走,末将率兵在身,不远送了。” 萧峰一提缰绳,口里一声轻喝,骑着马径直朝小镜湖方向奔去,柳如浪、阿紫、新月与小雁跟在身后,一齐扬鞭而去。那街上的行人因见博儿术带了大批蒙古兵来,早躲得远远的,萧峰一行很快就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驰远了。博儿术再大胆,此时也不敢再造次,沮丧地一挥手,大声道:“收兵!”那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心里都记住了蒙古还有一个好官,叫东辽大将军。 虽然一百多年过去了,但小镜湖在信阳的西北方向萧峰还记得,当初在这里,他曾和阿朱向酒店里的酒保打听小镜湖的所在地,那酒保为了要些问路费,故意绕着圈子说了半日,总共路程是三十八里半,阿朱掏出三十九文钱,取了一文钱在斧头上磨了一道痕,用手拗成两半,给了那酒保三十八文半。想到此处,萧峰耳里仿佛还听得阿朱笑着对那酒保道:“一里路一文酒钱,本来想给你四十文,这一给便错了数啦,说不给呢,却又得要给。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和四十,四十里路除去一里半,该当是三十八文半。” “三十八文半,三十八文半……”萧峰喃喃自语,仿佛阿朱的笑靥就在眼前,他心头一阵酸楚,纵马狂奔。阿紫在身后叫道:“姐夫,姐夫,等等我,我给你带路!”萧峰哪里听得见,手握缰绳,沿着似曾相识的小路一路疾驰而去。阿紫与新月她们的马乃是郭府里一般的马,与萧峰所骑的林烟碧从折桂居带来的坐骑自然无法相比,无论她们如何拼命地挥动马鞭,也赶不上萧峰,唯有柳如浪的坐骑是他一向骑惯了的,也是天下良驹,当下策马急赶萧峰,新月大声叫道:“柳大哥,请你劝劝萧大哥,死者已矣,让他别太伤心了!”柳如浪一路急奔,朗声应道:“放心!你们随后赶来就是。” 柳如浪紧紧地跟着萧峰,只见越走越荒凉,杂草丛生,小路迂回曲折,忽见萧峰猛然勒马止步,跃下马来,立在一座大青石桥旁,久久不说话。他高大的背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他就像一座泥塑一般,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有旷野的风吹动着他的衣衫。柳如浪静静地站在萧峰身后,蓦然发现他的大哥,他心目中的英雄原来竟是如此地孤独,他心里的爱已经全部给了他的亡妻,他可以为族人、为朋友去死,但无论他身边聚着多少人,也无法排遣他内心深处的孤独,因为他内心深处的那一个人已经死了,阴阳相隔,只有无尽的思念。柳如浪哪里知道此时萧峰盯着那青石桥,内心的起伏要比他想像中强烈百倍,柳如浪发梦都不会想到,萧峰就是在这里一掌打死他最心爱的人,从此一切许诺成空,一切往事成梦。 柳如浪静静地盯着萧峰的背影,他觉得这个魁梧的身影下此刻柔情满怀,睹物思人,总是伤感的,但又何尝不是一种震撼心灵的美丽呢?他不想去打扰那只属于他和她的世界,于是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感受着这位顶天立地的英雄的孤独与柔情。 阿紫与新月、小雁三人气喘吁吁地从后赶来,见萧峰与柳如浪两人一前一后地立在青石桥旁,仿佛入定了一般。阿紫一跃下马,奔到萧峰身旁,拉拉他的衣袖,小声道:“姐夫,姐夫,你别伤心了。”萧峰虎目含泪,正自想起那一晚上雷雨交加,阿朱被他一掌击中后,还面带笑容的情景,猛然被阿紫一拉衣袖,他侧过头来,泪光朦胧中,仿佛阿朱就在面前,他心里一阵狂喜,正要伸手去将她揽入怀里,忽然一个声音如轰雷般响过:“阿朱死了!阿朱早就死了!”他猛然惊醒,缩回手来,泪如雨下,“不错,阿朱死了,阿朱在这里被我亲手打死了!”他心如刀割,悲痛难忍。自阿朱死后,他虽然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但从没在人前流过泪,此时再见当年的青石桥,一切又清晰地浮现眼前,那一夜,大雨刮在他的脸上,和着他的眼泪狂泄而下,他紧紧地抱着她,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但是她还是在他的怀里永远闭上了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睛……萧峰再也止不住眼里的泪水,任由它一如当年般流淌。 新月本想上前劝萧峰几句,见他默默流泪,不知怎地,自己心里也甚是酸痛,眼睛微红,一句话再也说不出来。她虽身为蒙古的公主,但自小被千般娇庞,生性善良,少了许多蒙古女人的粗犷,多了几分温柔,常常被忽必烈笑称为投错了胎,这辈子本该是个汉人,阴差阳错投到了蒙古人中。 柳如浪走到萧峰身旁,轻声道:“大哥,节哀顺变,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先找着大嫂的坟,你再和她说说话儿。” 萧峰点点头,举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回身将马缰绑在一棵树上,道:“前方甚是难走,无法骑马,咱们得走路过去。”当下众人都将马绑在青石桥旁。 萧峰见大青石桥右首的小木桥还在,当下举步过桥,只觉那木桥甚是结实,想是一百多年来,不知换了多少趟,就像世间的人一样,一代换一代,如今的木桥不是当年的木桥,如今的兄弟也不是当年的兄弟。斗转星移就在眨眼之间,人世间一切都会随着岁月而改变,只有心中的情义不会变,只要还活着,就永远记铭刻在心里。 道路越来越狭窄,时有长草及腰,走了约半个时辰,众人眼前豁然开朗,一潭平静如镜的湖水呈现眼前,柳如浪心想这大概就是小镜湖了。湖边一片竹林环绕,占据了整个湖畔,郁郁葱葱地一望无边,柳如浪细看那竹子,发现这不是一般的竹子,竹身是方的,竹叶却更显修长,一片片撑开来,犹如少女的纤手一般。 阿紫走到萧峰身旁,道:“姐夫,我带你去。”萧峰沉声道:“不用,我还记得方向。”虽然竹林已包围了整个湖畔,四处都是一株连着一株的竹子,在竹林里穿行,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但萧峰对那他亲手挖下的坟印象太深刻了,纵使这里再怎样变样,他还是记得那个方向,他也不知道那个方向是东南还是西北。他沿着他记忆深处的路途走去,他曾几度梦回的地方,如今真切地踏在了这片土地上,心里竟有些忐忑,一百多年了,他不知道他将会看见一幅怎样的景象,越是走近,这种情绪越是强烈,人道近乡情更怯,他此时深深地体会到了个中滋味,只是他渐渐走近的不是故乡,而是更让他梦牵魂绕的心爱的人儿之墓。 阿紫在一旁道:“姐夫真厉害,过了那么久,还记路呢!” 萧峰默不作声,快走几步,青青的方竹林里一座孤坟猛然出现在眼前,萧峰身子一震,停下脚步,举目看去,只见坟前芳草萋萋,坟旁开着一片鲜红的杜鹃花。 第七节 阿朱坟前 萧峰大步走近坟前,双膝跪下,伸手抚着那块刻着“阿朱之墓”的石碑,泪如雨下。他在心里默默地道:“阿朱,我来看你了……”泪眼模糊中,仿佛身穿红色衣裙的阿朱就立在他的面前,巧笑嫣然,萧峰含泪轻声唤道:“阿朱……”再一定神,只见眼前风吹着杜鹃花一片摇曳,哪里有阿朱的影子? 萧峰跪在地上,抚着那墓碑久久不愿放手,他想起阿朱的在天之灵已经重新投胎轮回,变成了另一个模样与脾气都和阿朱不相同的林烟碧,虽然他知道她的前生是阿朱,但总无法像对阿朱一样对她,毕竟她与阿朱不是一模一样,他深爱着的阿朱只有一个,那是前生的阿朱,是他亲手埋葬于此地的阿朱,再次轮回,就成了另一个人。 柳如浪与新月、小雁在墓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三人见萧峰抚着墓碑,只是流泪,一声不出,当下也是默不作声,均不愿打扰了他心中的追忆。新月在来之前,原本打算要劝萧峰莫要太过悲伤,此时真正来到墓前,见萧峰久久地抚着墓碑不放手,他内心的痛苦仿佛已经发散到了空气中,让大家都情不自禁地沉浸于一片凄楚中,谁都不愿在这个时候说话,包括新月。只是柳如浪心里有些奇怪,不知为何墓上不写“萧氏夫人”的字眼,而仅仅只是写了“阿朱之墓”。 阿紫跪在地上,闭着眼睛默默地道:“阿朱姐姐,你被姐夫一掌打死,不能一生照顾他,就由你的妹妹来照顾他吧,你在天之灵可要保佑我,别让那林烟碧与姐夫在一起,我是你的亲妹妹,你临死前还要姐夫照顾我,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你可一定要帮我。”她眼睛一转,又默默地道:“姐夫最听你的话了,不如你托个梦给他,让他……让他一辈子照顾我。”她本想说“让他娶我”但转念一想阿朱那么深爱萧峰,肯定不愿意保佑萧峰娶自己,当下立即改口。在她心里,只要萧峰永远在她身边,娶不娶她倒无关紧要。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峰慢慢站起来,凝视着那一片鲜红的杜鹃花,低声缓缓道:“阿朱,请你告诉我,这花儿是谁种的?这墓碑又是谁立的?当年我给你立的墓碑只是一片方竹。”他仰起头来,看着四周青翠的竹子,竹林里看不见有人居住的痕迹,“这碑也许是你父母立的,但这花儿断不可能是你父母种的,瞧这样子,也只是种了几年罢了,我们在这世上无亲无故,谁会在这几年间来这儿种花?”他心想一百多年过去,阿朱的墓还好好地立在这儿,没被百年的风吹雨打去,当是有人常来修缮,这种花之人应该与这修墓之人甚有关连。他想到了大理段家,阿朱毕竟是段正淳的亲生女儿,段誉名义上的姐姐,大理段家来拜祭倒也不奇怪。 “不对!”萧峰忽然想起阿朱只是段正淳无数个私生女儿之中的一个,直至到死后许久,也没有得到段家光明正大地承认她是段正淳的女儿,大理国虽小,但也是讲究正统血统的皇朝,不会承认段正淳这些私生女儿为堂堂的大理国公主,在百多年后,大理更不会还有人记得葬在千里之外的阿朱是何人。所以,段家为阿朱修墓的可能性极小,但除此之外,还有何人呢?萧峰百思不得其解,望着那一片在风里摇曳的杜鹃花,暗想莫不是上天见阿朱孤伶伶地在这儿守候百年,太过孤独,于是在她坟前变出一片杜鹃花,陪伴着她。整个竹林里除了竹子和杂草,哪里都不长花,阿朱坟前的这一片花儿在青翠的竹林里显得无比鲜艳夺目,想来若不是人种,必是神赐。 萧峰见那坟前芳草萋萋,显是也许久无人来过了,他伸手去拔那坟前之草,心里默默地道:“阿朱,你独自在这儿等了我一百多年,真是难为你了,往后我就在这儿陪着你,天天给你除草,和你说说话儿,好吗?”他一生像浮萍一样漂泊,只有此时回到阿朱的身旁,他的心才像有了着落,不再感到孤独。他想起林烟碧,想起梦中阿朱对他说她们本是一个人,他和她已是人神相隔,阿朱的在天之灵却还是不忍看到独自受苦,又化作了凡人,与他一起同生共死,不由眼前再次模糊,默默地道:“我知道烟碧是你的化身,你还记得我们前世许下的诺言,可是除此之外,前世的事你今生都不记得了,你今生的模样与脾气为什么都改变了?你知道么,在我心里,阿朱永远只有一个,我至今还是无法将你和她重叠,她还是我四弟未过门的妻子,若然她就是你,为什么上天要这般捉弄我们?” 此时正是清明时节,坟的四周绿草丛生,众人一起动手,花了半个时辰才将坟旁的杂草除尽。萧峰对柳如浪道:“四弟,天色不早了,你带阿紫和公主她们到附近的客栈住下,我今晚就在这儿陪着阿朱,明日早上,我在外面的大青石桥旁等你们。” 阿紫一听,立即道:“我也在这儿陪我阿朱姐姐,我也有很多话要和她说呢。” 萧峰知她是不舍自己,她却是不明白,他只是想单独呆在阿朱的坟前,回忆往事,将心中的思念一一说与阿朱听,当下道:“阿紫,我只想和你阿朱姐姐单独说说话,不想旁人打扰,你还是跟你四哥哥出去住一宿罢,我明日一早就和你们一起到江兄弟家里去。” 阿紫瞪着眼睛道:“什么?我是旁人么?我可是阿朱姐姐的嫡亲妹妹,我想和我姐姐说说话都不行么?阿朱姐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也有份儿的。” 柳如浪忽在一旁笑道:“阿紫妹妹,你见过五条腿的小狗、三只脚的小鸭吗?这信阳城里有一户人家家里养着许多奇怪的东西,专门进贡给皇上玩的,我今晚带你们去他家投宿,你若想看,就跟着来,今年清明过后,就要运到皇宫里去了,你下回再想看可是看不到了。” 阿紫小嘴一撇,道:“你骗小孩子呢?世上哪有这么奇怪的东西!” 柳如浪举起手来,一本正经地道:“我柳如浪对天发誓,若有半句虚言,教我被阿紫妹妹一剑刺死。”他又拉过阿紫来,小声道:“真是有这些东西,我不骗你,再说我大哥多年未见大嫂,心里当有许多话要和大嫂说,只是他是不会说出口的,只是在心里说,你没见他来了这么久,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吗?其实在心里已经默默地说了很多了,所以你若想留下来听听他说什么,那是绝对听不到他说话的,再说你心里喜欢我大哥,就要做些让他喜欢你的事,别老和他对着干,那样他永远都不会喜欢你。” 阿紫眼睛一转,觉得这个四哥哥说得倒是有道理,她好奇心甚强,实是想看看那五条腿的小狗、三只脚的小鸭是如何走路的,既然留下来萧峰不高兴,也不会听到他对阿朱说什么,还不如跟着柳如浪去开开眼界,当下道:“世上若有这么奇怪的东西,我倒真是要去看看,四哥哥,咱们现在就走。”又回头对萧峰道:“姐夫,明日早上咱们在青石桥上等,你可别误了时候。” 萧峰见柳如浪拉着阿紫叽哩咕噜地说了一番,阿紫立即就改变了主意,不禁暗叹柳如浪不愧为情场高手,对付各种各样的女人他都有法子,当下挥挥手道:“知道了,你们快去罢。” 新月走到阿朱坟前,又恭恭敬敬地掬了三个躬,想起阿紫曾说过阿朱是死在萧峰的掌下,萧峰当日在蒙古之时也亲口承认了,暗想这定是萧峰心里最痛之处,此时睹墓思人,不知会如何地悲痛,她跟着柳如浪和阿紫往竹林外走去,忽又回过头来道:“萧大哥,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莫要太过悲伤。” 萧峰点点头,不再言语,他目送众人走出竹林,然后转过身来,坐在坟前那一片杜鹃花旁,看着夕阳一点点从坟上褪去,他的思绪却一点点地从脑海里涌现,先是从无锡杏子林处初见阿朱想起,再到在少林寺重遇乔妆改扮的她,然后领着她独闯聚贤庄,与群雄大战,被自己父亲救走,直至几个月后,再在雁门关重见阿朱,那时的他天下无容身之地,人人均要杀之而后快,唯有阿朱不离不弃地跟在身旁,她一路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觉得世上还有温暖,还有让他留恋的东西,但是后来到了信阳……若是那晚在这小镜湖边的农家里,听了阿朱的话,就此远走塞外,就不会铸成终生大错……唉,人生又怎么能重来呢?过去的永远不会再回来,永远不会再改变。 夜凉如水,竹叶上有水滴滴下,滴在萧峰的脸上,他抬起头来,只见一弯明月向西移去,繁星闪烁,犹如阿朱那俏皮的眼睛,萧峰心里一颤,伸手抚着墓碑,又流下泪来。 萧峰倚着墓碑,一夜默默地坐着,不知不觉已是天边泛白,晨风拂晓。 第八节 豪放不羁 萧峰站起身来,立在坟前轻声道:“阿朱,我这就去了,待明年清明之时,我了了尘世间所有的事,就在此间搭一间小屋,日夜陪伴你。”说完,转身大步走出竹林,往青石桥处走去。 来到青石桥旁,日已初升,他昨日绑在树下的马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吃着地上的草,萧峰从庐山一路走来,已和它甚是熟稔,他走过去拍了拍它的头,那马低鸣一声,侧过头来挨擦着萧峰的身子。远远地处来马蹄声,萧峰抬头看去,见一行人往这边驰来,自是柳如浪和阿紫她们。萧峰解开缰绳,翻身上马,迎面驰过去。 阿紫一见他就道:“姐夫,你昨天没看见那些奇形怪状的小东西,真是太可惜了,我原以为是四哥哥骗我呢,谁知天下真有这些东西,也亏得他们弄得来。” 萧峰笑道:“你四哥哥哪里敢骗你?不怕你一恼起来刺他一剑么?”他手握马鞭指着北边,对柳如浪道:“咱们往北面走,我的朋友江兄弟就住在那边的村子里,不知敌人会不会提早赶来,那村子里的人先要疏散了才行。”他忽然想起柳如浪也是认识碧云宫主的,他们柳家和碧云宫好像还关系甚密,碧云宫主还将林烟碧许配给了柳如浪,这次的敌人是碧云宫主应该先和他说清楚,当下道:“四弟,有件事为兄一直忘了告诉你,此次我去帮江兄弟抵御的敌人是碧云宫主,你们柳家与碧云宫关系甚密,我看你还是不要去了,免得你为难,就和新月公主在城里等我罢。” “什么?”柳如浪大吃一惊,“大……大哥怎么会和碧云宫主结上了仇怨?”他想起虽然已经差不多十年不见碧云宫主,但小时候有时跟着父亲上碧云宫去,碧云宫主对他甚是亲热,总是搂着他问长问短,此时父亲虽已去世,但柳家与碧云宫的情谊还在,况且林烟碧也是碧云宫主作主许配给他的,碧云宫主尽管对所有的人都漠不关心,但对自己却一直十分关怀,父亲去世之时,她还特意派人来安慰他,要他搬到碧云宫去住,柳如浪那时虽想借此机会与林烟碧亲近些,但柳家在江南有若大的基业,他不忍父亲一生的心血就此毁掉,于是没有答应去碧云宫住。此时忽闻得萧峰说这次的对头竟是碧云宫主,实是大出意料之外。 萧峰道:“碧云宫主其实和我无怨无仇,两个多月前,我从北面赶往大胜关时,路经江兄弟家,那江兄弟母子从前对阿紫有恩,我们就在他家借宿一晚,谁知那天晚上几个黑衣女子寻上门来,要取江氏母子的性命……”萧峰将那一晚的事情原原本本对柳如浪说了,最后道:“那一次后,我算是和碧云宫结上梁子了,谁知我在陆家庄遇难之时,却是烟碧救了我,当真是天意弄人。烟碧并不知道这些事,我也不敢确定那黑衣女子就是碧云宫主,只是她的武功与江夫人、烟碧的同出一辙……”他看了一眼柳如浪,继续道:“其实你的武功也和她们的同出一辙,我想你和碧云宫是有莫大关系的,都是我一时疏忽,忘了将这事告诉你,我本也打算让新月公主留在信阳城里,你就留下替我看护她们吧,若是这个月十八之后,我还没回来,就劳烦你将她们送到博儿术那儿去,让博儿术派兵送她回蒙古。” 柳如浪尚未答话,新月就大声道:“不,你去哪儿我也要去哪儿,我绝不离你而去!”萧峰一时无语,包括阿朱,这已经是第四个女子对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他除了感动,还有满腹的疑惑,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一介粗鲁的武夫,为什么刁钻的阿紫、冷漠的林烟碧、温柔的新月都要与自己生死相随,每到凶险关头,这些女子都不肯离他而去。 柳如浪一提缰绳道:“不管那人是不是碧云宫主,我也要去看个究竟,我小时候碧云宫主待我虽厚,但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却是无甚了解,正好趁此机会看清楚这个多年与我柳家来往的人。” 萧峰道:“好罢,反正离约定的期限还有十天,大伙儿先一起去江兄弟家看看,碧云宫也许会大举来攻,我们先把村子里的人疏散了,省得到时伤及无辜。” 众人跟着萧峰朝北驰去,一路上黄花遍野,草长莺飞,一派旖ni春guang。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liu!”柳如浪大声吟道,他天生风liu倜傥,大好风光之前,不禁诗兴大发,纵声吟颂,并不为碧云宫主一事而郁郁于怀。 萧峰甚是喜欢他这豁达的胸怀,笑道:“四弟文武全才,英俊潇洒,怪不得天下的女子都要为你倾心啊。” 柳如浪朗声笑道:“大哥取笑我呢,我若是女子,我定会钟情于大哥,而不会喜欢像我这样的人。”他言下之意是想告诉萧峰,古来美人爱英雄,林烟碧爱上萧峰乃顺理成章之事,他若是林烟碧,他也会爱上萧峰,萧峰不必为此而有愧于心。 萧峰心细如尘,聪明过人,哪里会听不明白柳如浪的意思,但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自己对不起柳如浪,若是自己不出现,林烟碧和柳如浪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林烟碧是阿朱的轮回,曾与他患难与共,生死相随,要他对她一点儿不动心,这一辈子他是做不到了。他见柳如浪抛开一切,纵情观赏大好风光,当下也放开胸怀,将一切烦恼抛于一边,大声笑道:“哈哈,你若是女子,我必娶你为妻,文武全才啊,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萧峰一句话,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新月觉得那诗句甚是好听,问柳如浪道:“柳大哥,那诗完了吗?后面还有吧,你念与我听听好吗?” 柳如浪笑道:“你当真要听么?” 新月抿嘴一笑道:“当然是真的,你就念与我听罢。” 柳如浪道:“好罢,你既然要听,我就厚着脸皮念念罢。” 萧峰与阿紫于诗词上所知极为有限,当下也竖起耳朵,想听听为什么柳如浪念几句诗还要说是厚着脸皮。只听得柳如浪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地念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liu。妾拟将身嫁与,一身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词直白如话,任人都听得懂,柳如浪刚念完,新月已羞得满脸通红。阿紫大声道:“这是谁写的?倒是直白得很,连我都听得明白,这个女的很想嫁了罢?倒要巴巴地去写一首词,让天下人都知道她多么想嫁!” 柳如浪拍手大笑,道:“妙啊!阿紫妹妹真是妙语连珠!没错,这个女的叫韦庄,她看中了一个如意郎君,很想嫁给他,于是不顾羞耻地写了这首词,将心事告诉天下人,一直流传至今,连我们这些几百年后的人都知道了她当初的心事。” 新月默然不语,暗想词中之意,不禁心神荡漾,心道:“这位女子大胆表白,勇气甚是可嘉,也许有人会取笑于她,但没经历过又怎能明白个中的滋味呢?我若是她,也会这样想的,只要能与自己心爱的人真正地过一天相亲相爱的日子,此生就足矣,还求什么呢?”她身为天下最强之国的最尊贵的公主,本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知遇上萧峰,从此痴痴地爱上了他,再也无法自拔,但萧峰却是不爱她,她纵有千般能耐,也不能令他对她产生一丝情愫。 萧峰忽然问道:“四弟,有没有酒?” “当然是有的。”柳如浪从腰间摘下一个葫芦来,笑道:“我就知道大哥一天没喝酒了,定是憋得慌,所以特意买了个葫芦,打几斤酒装在里面。” 萧峰伸手将葫芦接过去,笑道:“我也是看见你腰间挂着个像装酒的东西,才问你。”他拔开木塞子,一股浓洌的酒香扑鼻而来,他坐在马上,一边策马前奔,一边举起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塞回塞子,一甩手抛给柳如浪道:“四弟,你也来一口!” 柳如浪抄手一接,也像萧峰般喝了一口,大声吟道:“风朔朔,马萧萧,葫芦藏酒挂在腰,仰头问苍穹,谁人横刀立马,指点江山小?唯我萧大将军!”吟罢,一扬手,又将葫芦抛回给萧峰。 萧峰仰天一笑道:“四弟,你也太抬举你哥哥了,我充其量不过是一介武夫,不配指点江山,也不想指点江山。”他往嘴里又灌了一大口酒,“我只愿天下太平,不再起战祸,谁当皇帝我并不在乎,自古以来,帝王将相不过是一场云烟,转眼即成粪土,偏偏却有那么多人看不透,总在无休无止地争夺不休!” “大哥说得好!”柳如浪一边策马与萧峰并驾前驱,一边道:“今日听大哥一言,胜读十年圣人书!” 萧峰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大声笑道:“哈哈,四弟嘴巴比吃了蜜还甜,连我都难以招架,难怪天下女子都被你哄得晕头转向!” 萧峰虽一生坎坷颠簸,但生性豪迈,此时遇着不羁的柳如浪,正合了他的性子,两人一路说着话,不知不觉,已远远看见江春蓝所住的村子。 第九节 疑团丛生 驰近村旁时,江春蓝从田野里奔出来,跑得像只小兔子般快,远远地向萧峰等人挥手叫道:“萧大哥、阿紫姐姐,是你们么?” 萧峰驰近他身旁,跃下马来,见他满头满脸都是泥巴,不禁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江兄弟,别来可好?你种地怎么跟别人不一样,尽把泥巴往脸上抹?” 江春蓝搔着头嘻嘻笑道:“我有个毛病,头上老痒,边种地得边挠痒,所以就成这个样子了。” 萧峰哈哈大笑,“你这小鬼!毛病倒挺多,你母亲还好罢?” 江春蓝道:“还好,只是总叨唠着你和阿紫。”他一边说话一边侧过头去瞧着柳如浪和新月,笑着问萧峰道:“萧大哥,这三位是谁?这位大哥长得好俊啊,这两位小姐更是乖乖不得了,羞花闭月,沉鱼落雁啊!” 柳如浪不禁笑出声来,道:“江兄弟好文采,出口成章,一点都不像个种田的小子。”他向江春蓝拱手道:“在下柳如浪,请教江兄弟高姓大名?” 江春蓝也学着他的样子拱拱手道:“小弟江春蓝,柳大哥有礼了。”又朝着新月和小雁拱手道:“两位姐姐有礼。” 新月抿着嘴笑道:“小兄弟有礼,你的嘴巴可真会说话,和柳大哥有得一比呢。” 阿紫伸手拍拍江春蓝的脑袋道:“这小鬼,怎么配和柳大哥相比呢?人家柳大哥文武双全,他会什么,除了种地,也就会耍耍嘴皮子罢了!” 江春蓝被她拍得有些不舒服,一侧头避过她的手,笑道:“阿紫,你别老像拍苍蝇似的拍我,你也不比我大多少,别在这儿摆姐姐的架子!” “哎呀,反了你!”阿紫瞪起眼睛来,“连姐姐也不叫一声,阿紫是你叫的么?” 江春蓝一个箭步躲到萧峰身后,拉着萧峰的手道:“萧大哥,她要打我!” 萧峰一手牵着他,一手牵着马,笑道:“别闹了,咱们去见你母亲,商量一下怎么对付敌人。”当下众人牵着马,跟着萧峰与江春蓝往村子里走去。 柳如浪走在江春蓝身旁,轻轻笑道:“江春蓝,春来江水绿如蓝,好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名字?很有诗意,让人想起江南碧水连天的景象。” 江春蓝得意地笑道:“是吗?我也觉得我的名字很不错,听我娘讲,是我已过世的爹起的,我娘说我爹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 “江春蓝,江春蓝……”柳如浪喃喃自语,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盯着江春蓝看了半日,江春蓝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伸手不停地擦自己脸上的泥巴,谁知他越是擦干净,柳如浪越是盯着他不放,江春蓝不禁笑道:“柳大哥,我脸上还有泥吗?我好像擦得很干净了。” 柳如浪缓缓收回目光,沉思片刻,问道:“江兄弟,你母亲叫什么名字?你还有兄弟姐妹么?” 江春蓝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母亲叫什么,她从来不和我讲她从前的事,我也没有兄弟姐妹。”他转头对萧峰道:“萧大哥,那天你们走后,我问我娘为什么碧云宫主要杀我们,她却什么也不肯说,还是每日扮作一个老太太,我在人前还得叫她奶奶,在没有人的时候,才能叫她娘。” 萧峰想起那江夫人十六年来忍辱负重,全是为了保护江春蓝,她在被碧云宫发现后,还刻意隐瞒真相,看来是不想让江春蓝再为从前的事冤冤相报下去,她只盼她的儿子能像个普通人一样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那天晚上听她与碧云宫主的对答,两人仿佛仇深似海,她却将这仇恨深埋心底,一人独担,单是她这种胸怀就足已让人佩服。只是江春蓝还小,不能明白他母亲的苦心,当下对江春蓝道:“你娘这是为你好,知道有时比不知道痛苦得多。” 江春蓝脖子一侧道:“可是我已经是堂堂的男子汉了,你们别老把我当小孩子看,我今年可是快十七岁了。” 不一会儿,已到了江春蓝家门口,那江夫人在屋里就闻到了马蹄声和萧峰他们说话的声音,她步履轻盈地走出门来,朝萧峰躬身一揖道:“萧大侠高义,竟提早了十天到来,真让老身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萧峰连忙还了一礼,道:“江夫人不必多礼,朋友有难,拔刀相助,本是萧峰份内之事。” 阿紫一个箭步走上前去拉着江夫人的手,盯着她的脸道:“大娘,你怎么还戴着这劳什子面具?难看死了,你原来的模样多好看啊,为什么不除下这面具来?” 江夫人笑着低声道:“戴惯了也没什么,不戴反而不习惯,这周围的邻居们都见惯了我这个样子,若突然变了个模样,可不把他们吓坏了么?”她上下打量着柳如浪,道:“这位是……” 柳如浪向她一躬身道:“在下柳如浪,见过江夫人。”他自听萧峰说了那晚的事后,心里琢磨着这个江夫人和碧云宫主到底是什么关系?自己的武功与她们的同出一辙,那么师父和她们又是什么关系?待见了江春蓝,让他想起一个人来,心里不禁暗暗吃惊,疑团渐大,本想见了这江夫人,再往下推测,不想她却是戴着面具,看不见真实面目,不禁甚是失望。但见那江夫人不住地上下打量自己,就像他刚才盯着江春蓝看一样,眼睛总没离开他的身上。 江春蓝伸手在他母亲面前晃了晃道:“娘,你怎么也像柳大哥看我一样看他?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了。” 江夫人连忙收回目光,微微笑道:“柳公子好俊的人才,不知是哪里人氏?” 柳如浪道:“在下乃江南人氏,祖上一直居住在临安。”他是何等聪明之人,早已看出那江夫人看他时的眼神甚是诧异,仿佛还微微吃惊,只是她这种目光稍纵即逝,此时在她眼里只有一片平和,再也看不出任何异样来。 江春蓝一拉他母亲道:“娘,萧大哥他们从老远来,咱们不能老站在这儿,要说话请他们进屋里坐着说吧。” 江夫人轻轻侧身,笑道:“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快请进屋里坐。” 众人走进屋里,萧峰又介绍了新月和小雁,但只说她们一个叫“新月”,一个叫“小雁”,并没言明她们的身份。新月第一次进穷人家里,只见屋里除了一张桌子,几张椅子和一些耕种的用具,再无他物,真可谓家徒四壁,寻思道:“原来宋朝穷苦人家的家里是这样的简陋,也不知他们平日吃不吃得饱?这儿已属我蒙古管辖,得让他们过得好一些才行,等回了蒙古,我就和四哥说去。”她生性善良,又爱上了身为异族的萧峰,脑海里并没蒙古人、汉人之分,只觉大家都是人,都该平等对待,她却不知她这种思想在南侵的蒙古人里实是异类。 众人坐下后,萧峰问道:“江夫人,我走后,碧云宫的人没有来寻仇罢?” 江夫人道:“没有,那碧云宫主虽然狠毒,但从来说一是一,不到约定时间,她是不会来的。”她有意无意地又看了一眼柳如浪,问道:“柳公子是江南人氏,想来是萧大侠这次南下江南,才认识的柳公子罢?” 萧峰见她先前打量柳如浪的目光,已知她心里有疑虑,怕柳如浪靠不住,当下笑道:“不错,我和四弟是这次在江南认识的,但这两个月以来,我们肝胆相照,生死与共,他多次救了我的性命,我和他意气相投,已结为异姓兄弟。” 江夫人“哦”了一声,仿佛心里长吁了一口气,笑道:“原来是萧大侠的好兄弟,老身失敬了。萧大侠是我江家的恩人,你救了萧大侠,又是他的结义兄弟,也就是我江家的恩人,老身刚才看你有点像我的一个故人,一时失礼,还请见谅。” 柳如浪笑道:“江夫人一直客客气气的,如浪实在看不出哪里有失礼之处,不知夫人所指的故人是哪一位?如浪真的与他很相像么?” 江夫人微笑道:“那人是我的一位朋友,多年前已经过世,和你长得确有些相似,所以刚看见你时,有些惊讶。”她戴着个满脸是皱纹的人皮面具,但一双眼睛乌黑灵动,她双目一抬,又看着柳如浪问道:“柳公子父母身体尚安康罢?” 柳如浪垂首道:“家母早已过世,家父也于两年前过世了。” “哦,对不住。”江夫人低声道:“可怜的孩子,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柳如浪摇摇头道:“没什么,夫人不必自责。” 萧峰等两人寒喧完毕,接着道:“江夫人,现在离约定的时间差不多还有十天,我们是否先要把这附近的村民疏散?我怕碧云宫此次会大举来攻,纵使他们不想伤了旁人,但到时恐怕难免会伤及无辜。” 江夫人沉吟半晌,忽抬起头来道:“萧大侠,老身求你现在就带春蓝走,从此让他跟着你,给你做牛做马都无所谓,只求你给他娶一房妻子,让江家的香火后继有人。” 萧峰尚未答话,江春蓝就大声叫起来:“娘,你别再说这话了,你若不走,我死也不会走的!” 江夫人双目一横,喝道:“春蓝!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第十节 御敌对策 江春蓝憋红了脸,咬着嘴唇不出声,脸上却是一脸的倔强。 萧峰向江夫人道:“江夫人,这个请求请恕萧某不能答应,我想天下没有作儿子的肯在生死关头弃母亲而去,萧某自千里之外赶来,也不会就此走了去,让您一人留在险地。” 江夫人双眉微皱,沉默无语。 柳如浪忽然道:“江夫人不必担心,若论单打独斗,有我大哥和夫人在此,断不会输与碧云宫里任何一个高手,在下虽然不才,也还可一尽绵力。若是她们大举来攻,咱们更不怕她们,到时在下担保定能取胜。” 江夫人眼睛一亮,抬头看着他道:“柳公子此话当真?碧云宫除了宫主外,还有四大护法,武功也甚是了得,那宫主与我仇深似海,这次必倾巢而出,宫里所有的高手都会云集于此,虽然萧大侠武功盖世,又有柳公子仗义相助,但要胜她们也不是容易的事,碧云宫的剑阵乃天下一绝,由四大护法使出来,天下几乎无人能敌。”她看了一眼柳如浪放在桌子上的手,道:“柳公子是用剑的罢?” 柳如浪点点头,甚是佩服她的眼力。 江夫人继续道:“柳公子曾救过萧大侠,看来武功极是不弱,这个剑阵若是由用掌之人去破,甚是吃亏,所以两个多月前的那天晚上,萧大侠的武功明明高于那四个碧云宫女许多,但还是要花些力气才能破了那剑阵。我虽然对这个剑阵有所了解,但凭我一人之力,绝对破不了四大护法组成的剑阵,若有柳公子在旁相助,那胜算就大增了。” 萧峰想起那天晚上四个碧云宫女所使的剑阵,实是无懈可击,自己全靠内力深厚取胜,一双肉掌在无处不在的剑影里穿梭,实是有些吃亏。他忽然想起江夫人那晚也是用掌,并没用兵器,不禁问道:“夫人也使剑的么?” 江夫人点点头,站起身来走进房里,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把长剑出来,她左手握鞘,右手“噌”地一声拔出剑来,众人只觉寒光一闪,一把明晃晃的宝剑握在江夫人手中,她凝视着那宝剑缓缓道:“十六年了,我从没有用过它……”她抬起头来,眼睛里有泪光闪烁,“我曾发誓今生今世不再用它,不想今日还是要破了誓言,大师姐……你莫要怪我食言。”说毕,还剑入鞘,重新坐下道:“柳公子,明天开始,我将我所知的剑招传于你,咱们一同研究破剑阵之法,唉,其实那剑阵经过多年的完善,已无懈可击,要破它实是十分困难,但有柳公子相助,我们倒可以一拼。”她又转头对萧峰道:“萧大侠武功盖世,掌力雄厚,碧云宫主虽身怀绝技,但久拼内力必然不及萧大侠,咱们只要将这五个人击败,其余的均不足虑了。碧云宫主不喜欢兴师动众,我料她未必会大举来攻。若她真是不顾身份,全宫出动,那就要看柳公子的妙计了。” “夫人放心,碧云宫再多人来咱们也不怕。” 柳如浪仰起头来,叹了口气道,“希望如夫人所言,碧云宫主不会带太多人来,这样双方都不致死伤过多。” 萧峰不知柳如浪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他既然说有妙计,自不会是假的,当下也不细问,道:“虽然碧云宫未必会全宫出动,但为防万一,我们还是把附近的村民疏散为妥,大伙儿想个法子,怎么才能把他们疏散?” 阿紫眼睛一转道:“这还不容易?把他们都捆起来,用车运到信阳城的监牢里去,等过了十五,再让博儿术放了他们,省事又干净。” 新月眉头微皱道:“这种动粗好像不好吧?我想还是跟他们直说的好,告诉他们真相,让他们自愿到信阳城里去。” 阿紫冷笑道:“直说了他们会信吗?只怕咱们说得口水都干了,他们还当咱们是傻子呢!” 萧峰摇摇头道:“平白无故地把他们投到监牢里确实不妥,但要和全村的人说明白这件事,又确实要大费唇舌,而且正如阿紫所说,他们未必会信。”他大手一摆道:“这两个法子都不好,再另想法子。” 柳如浪忽然道:“我倒有个法子,包管全村走得一个不剩!” 阿紫甚是好奇,立即凑过去问道:“四哥哥,是什么法子?” 柳如浪笑道:“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些村民生活困苦,只要告诉他们信阳城里有户大户人家在十三、十五两晚上大开延席,宴请信阳城四周的穷苦人家,吃完了以后,还大派银钱,为子孙后代积福,无论男女老少,人人有份,他们最初可能不信,但只要我们在十三之前将告示贴在村里,再由江兄弟四处传开来,十三那天晚上肯定有人会到信阳城那大户人家里去,他们去了之后,发现这世上真有这么便宜的事,回来不用两天的时间,就会传得全村都知道,到十五那天晚上,我想村里只要走得动的,都会到信阳城里去。” 萧峰抚掌道:“此计甚妙,既能让他们自动走开,又能让这些一年到头都吃不饱的穷苦人家吃上一顿饱饭,还能领上些银钱,真是一件大善事,只是又要累四弟破财了。” 柳如浪微微一笑道:“这算不得什么,我爹在世之时,每年起码要做一件善事,我这也算是子承父业,以慰他的在天之灵吧。” 阿紫笑道:“哎哟,原来四哥哥这般有钱!你说的那户大户人家就是我们昨晚借宿的那户人家罢?那院子是真够大的,我看整个信阳城里也就他家院子大了,还有那后花园,我都没空走完。” 柳如浪笑着点点头,道:“那是我们柳家在信阳的分掌柜,他家的院子是很大,他除了喜欢钱就是喜欢在他家的大院子里走,没别的嗜好了。” 阿紫掉头问江春蓝道:“你们村子里大概有多少人?” 江春蓝道:“有一百多人吧。” 阿紫一拍手掌道:“那让他们一人住一间房子都够了,别说是招待他们吃饭了!” 江春蓝瞪大眼睛道:“真的有这么大的房子么?柳大哥,能带我去看看么?” 柳如浪看着他笑道:“好,别说带你去看了,就算你要住在那里都行。” 江春蓝垂下头去道:“碧云宫主很厉害,这次若是有命活下来,我要找个最隐蔽的地方和我娘一起隐居,不再让碧云宫主找到,免得我娘担惊受怕。” 江夫人呆了呆,伸手抚着江春蓝的头,眼里泪光盈盈,轻声道:“春蓝,你以后一定要听萧大侠和柳公子的话,莫要再让为娘担心,知道吗?” 江春蓝点点头,“萧大哥和柳大哥都是我的好朋友,我自会听他的话。” 柳如浪站起身来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回城里把告示写好,吩咐那掌柜做好准备,明日我再来跟江夫人研究破剑阵之法,顺便让江兄弟将告示贴出去。” 萧峰也起身道:“离十五尚有九天,我们也不便在这儿打扰,也先回城里去,待过得四五天后再来。” 江夫人站起来,向萧峰和柳如浪躬身又作了一揖,道:“萧大侠,柳公子的大恩,让老身如何相报才好?” 萧峰与柳如浪连忙还礼,萧峰道:“夫人莫要再客气,我们兄弟只是尽些绵力罢了。” 江夫人与江春蓝一直将萧峰他们送出很远,看着他们上马去远了,才转身回家。 柳如浪与萧峰一并骑着马往来路走去,柳如浪忽然道:“大哥,你觉不觉得江兄弟长得像一个人?” 萧峰“哦”了一声,道:“像谁?我倒没留意。” 柳如浪一字一顿地道:“像林妹妹!” 萧峰经他一说,想起江春蓝那清秀的面容,倒确是有几分相像。他因见江春蓝在前,林烟碧在后,而且从不太留意别人的外貌,所以从未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又听得柳如浪缓缓道:“一个叫林烟碧,李白有诗云: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另一个叫江春蓝,自是源自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诗句,这两人不仅外貌像,连名字都源自诗句,而且甚是对仗,还和碧云宫都有瓜葛,世上的事难道真有那么巧吗?我看其中大有蹊跷。” 萧峰忽然想起那晚江夫人被碧云宫主揭开面具,露出的真面目来,她那绝美的容颜现在忆起来,也和林烟碧的面目轮廓有些相像,他又想起碧云宫主每次向江夫人寻仇,都瞒着林烟碧,将她调得远远的,两个月前要她下江南去取画,这次又要她在十五之前赶回杏花谷,明摆着是不想让她知道江夫人的事。萧峰想到此处,双目一抬道:“烟碧和江夫人必有莫大关系,这其中肯定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第十一节 兄弟失踪 柳如浪点头道:“不错,我也觉得这其中有个天大的秘密,现在忆起来,我小时候上碧云宫去,见那宫主对林妹妹甚是冷漠,吃饭从不与林妹妹一起吃,按说她就这么一个徒弟,又无儿无女,应该视林妹妹为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才对,但她却是宁愿和我一起吃饭,也不要林妹妹一起吃,当时我就觉得林妹妹很可怜,在这世上无亲无故的,唯一收养她的师父却对她这般冷漠。我一直想不通,林妹妹自小乖巧可爱,碧云宫主为什么不喜欢她……莫非……”他一下子停住了,侧过脸来看着萧峰,萧峰也正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心里同时想到一个答案,但这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一时两人均沉默不语。 阿紫忽然从后策马上来,大声道:“四哥哥,你和我姐夫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怎么一见我来就不说了?” 柳如浪扬眉一笑道:“你爱听么?听了可别难为情啊。” 阿紫想起来时新月求柳如浪念那诗句的情形,不由笑道:“你这把戏只能让新月脸红,我是听什么都不会难为情的。” “好,那你听好了。”柳如浪盯着她笑道:“刚才和大哥说,要给你找一门婆家,这婆家嘛,我们也已相好了,只等着你们俩相相面,下个月就可以下聘了。” “你说什么!”阿紫柳眉倒竖,杏眼一瞪,手起鞭落,就朝柳如浪直抽过去,嘴里喝道:“竟敢拿我消遣!让你尝尝本姑娘的厉害!” 柳如浪身子一侧,避过阿紫的一鞭,拍马向前急奔,一面回头笑道:“长兄为父,我和大哥都商量好了,你想作反么?” 阿紫双腿一夹,扬鞭紧追上去,大声道:“你找死!快停下来吃我一鞭子!” 两人一前一后地追着跑远了,萧峰摇摇头笑道:“阿紫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偏生遇着喜欢胡说八道的四弟,这一路上倒是热闹了。” 新月在旁轻声笑道:“柳大哥虽然是说笑,但也是正经话呢,阿紫也该找婆家了,总不能跟着萧大哥你一辈子。”她说完,侧过头去看着萧峰,却见他双目凝视着远方,没有说话。 回到信阳城,新月带着萧峰到了昨晚她们投宿的那户人家,萧峰在门前跃下马,只见偌大的一座庄院,一眼看去,仿佛比陆家庄还要大,门前雕梁画栋,甚是气派。柳如浪从门里匆匆走来,身边跟着一个小厮,他一面接过小厮递来的手帕擦着额头的汗,一面往门外走,萧峰迎上前去,笑道:“四弟,这么匆忙要往哪里去?” “唉,你那小姨子,追得我满头是汗。”柳如浪边擦着额头的汗,边笑道:“我哪里也不去,出来迎接大哥来了。” 萧峰哈哈一笑道:“自家兄弟,还客气什么?”边说边与柳如浪一起跨进门去,这一进门,萧峰立即明白柳如浪为什么要出来接他了,只见目之所及处,前方是一望无边的重重叠叠的房屋,左首有一片宽敞的空地,看样子摆一百桌的宴席绰绰有余,那气势竟可以同萧峰从前做南院大王时所住的王府相比。 萧峰笑道:“呵呵,怪不得四弟要出来接我,这么大的庄院,我要找你还真不容易。” 柳如浪笑道:“这庄子太大,白天府里的人又都到店铺里去了,要在这庄子里找个人倒真是不容易呢。”他转头吩咐那小厮带新月和小雁去休息。 那小厮问道:“公子,请问将她们安置在哪里?” 柳如浪道:“就安置在昨晚她们两位住过的‘临风苑’里,要找她们时也方便些。” 那小厮应了一声,自带着新月和小雁去休息。 萧峰与柳如浪信步往庄子的深处走去,忽见阿紫从重重叠叠的房子里跑出来,冲着柳如浪叫道:“四哥哥,你和玩捉迷藏呢?这会儿还看你往哪里逃!” 柳如浪笑道:“我要写告示去了,不和你闹了,你这丫头疯起来倒是累人,从郊外追到城里,从城里追到家里,追得我满头大汗,算我怕了你了。” 阿紫道:“谁让你胡说八道!我不管,你让我心里不快活了,你得赔我。” “好好,我赔你!”柳如浪从衣袖里摸出一块晶莹透亮的玉佩来,递给阿紫道:“赔你这个可好?” 阿紫小嘴一嘟道:“谁希罕你这个东西!” 柳如浪道:“这可不是一般的玉,你拿着它对着阳光看看。” 阿紫依言将玉佩举起来,对着阳光一照,只见玉佩中间清晰地显出一个头像来,有鼻子有眼睛,仿佛在张着嘴笑。阿紫笑道:“有趣有趣,这头像是怎么上去的呢?” 柳如浪道:“你再将它侧过来一点看,每个方向都是不同的样子。” 阿紫又将那玉佩稍稍侧过来,竟见那玉佩上的小人合上了嘴,横眉怒目,再侧过来一点,那小人又变成了一副哭丧相,乐得阿紫拍手大笑,“好玩!好玩!四哥哥,你在哪儿弄的这么奇怪的玩意儿?”却不见有人答话,一抬头,已不见了萧峰和柳如浪的身影,原来他们趁着阿紫翻来覆去地对着阳光看那玉佩时,展开轻功掠进了庄子深处,阿紫望着那重重叠叠的房屋,自知无法在其中找着他们,唯有跺跺脚,拿着玉佩回临风苑去了。 萧峰与柳如浪走进庄子深处,来到一处幽静的小院子里,院子里桃花正开得灿烂,蜂蝶在枝头上来回飞舞。柳如浪与萧峰进了屋子里,只见屋里有一个大书柜,整整占了一面墙去,临窗前还有一张书桌。萧峰问道:“这是此间主人的书房?” 柳如浪笑道:“非也,此间主人从不看书,只爱看账,这是我的书房。” 两人在临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柳如浪砚了墨,拿起笔来在红纸上飞快地写了几张相同的告示,萧峰不懂书法,但觉他的字写得龙飞凤舞,甚是有力道。不禁赞道:“四弟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不去考个状元真是可惜了。” 柳如浪道:“我的祖上有训,柳家子孙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再当官,官场的一切,我的祖先们都已看透了,正直不阿的没有好下场,官场里得意的都是些媚上欺下的小人,若还有一丝良心未泯的,就在矛盾与痛若中徘徊,没几天舒心日子过。所以我的祖上不希望子孙后代再去淌这趟混水,从我爷爷这代起,就不再当官。” 正说着话,忽见一个小厮飞快地跑进来道:“公子,我家老爷说店里有急事,请公子现在务必去一趟。” 柳如浪眉头轻皱,道:“郑大掌柜向来办事十分稳妥,怎么今儿倒急成这样!知道是什么事么?” 那小厮道:“小人不知道,只是老爷柜吩咐小人一定要请公子过去。” 萧峰在一旁道:“四弟,你赶紧过去看看罢,莫要误了大事,这庄子里所有的人都靠你和郑大掌柜的吃饭呢。为兄于生意上一窍不通,就不陪你一起去了。” 柳如浪将笔搁下,站起身来,向萧峰道:“那我去看看就回来,不必等我吃午饭了,大哥昨夜一夜未睡,吃了午饭就在这儿歇一会儿,晚上回来,我再为大哥接风,咱们好好地喝一场。” 柳如浪走后,萧峰在小院子里转了一圈,回到屋里时,小厮已将午饭端了上来。 萧峰吃过饭,一时无事可做,在书房里的床上躺下,院外吹来暖暖的春风,不一会儿,他就迷糊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黄昏时分,他踱出书房的小院子,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迎面一个小厮走过来,向萧峰施礼道:“萧大爷,您要去哪里?公子吩咐小的带您去。” 萧峰点点头,问道:“你家公子回来了罢?” 那小厮道:“还没有回来。” 萧峰微微一惊,“从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过么?店里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那小厮垂首道:“小的不知道,小的今日没到店里去,公子吩咐小的侍伺萧大爷。” 萧峰手一挥道:“走,带我到你们家店里去看看!” 那小厮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在前头带路。两人在一进接着一进的院落房屋里穿行,萧峰记性甚好,来回走了一趟,已记得从大门到书房的路。 走出大门,那小厮带着萧峰穿街过巷,走了好一阵子,才在一座楼前停下,那小厮径直引着萧峰走进楼去,店里的伙计都朝那小厮点头打招呼,看来他在府里颇有些地位。他领着萧峰来到后院的一间精致的房子里,房里坐着一个胖子,正在“噼哩啪啦”地打着算盘。 那小厮向那胖子躬身行礼道:“小人见过老爷。” 那胖子眼睛也不抬,手上在算盘上飞快地打着,嘴里问道:“什么事?” 那小厮垂首道:“这位大爷是公子的结义大哥,来这里找公子。” 那胖子一听,立即放下手中的算盘,满脸笑容地站起身来,向萧峰拱手一揖道:“原来是萧大侠,失敬失敬!” 萧峰还了一礼道:“想必阁下就是郑大掌柜了,不知我四弟现在在何处?他半日未回,我怕他出了什么事,过来看看他。” 那胖子一脸惊讶,道:“公子午间来了一会儿,就回去了,还没到家么?” 第十二节 夜探采菱馆 萧峰一惊,道:“什么?他什么时候回去的?” 郑掌柜道:“公子午间只在这里呆了一会儿,就匆匆走了,我道他早已到家了呢。” 萧峰沉声道:“今日午间你说有急事请四弟来,究竟是何事?” 郑掌柜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掌来,道:“萧大侠,请坐下说话。”又对那立在一旁的小厮道:“小瑞,快去上茶来,要新冲的上好龙井。”那小厮应了一声,正要出去,忽听得萧峰一摆手道:“不用了,我问几句话就走。”他看着那郑掌柜道:“究竟是什么事?请郑掌柜爽快些告诉萧某!” 郑掌柜恭恭敬敬地道:“今日帐上出了一个大缺口,一笔三十几万两的银子不知怎么不翼而飞了,我查了所有的帐本,帐上的数是对的,但实际库里却没有这笔钱,我怕别人以为是我贪了去,一时情急,忙请公子过来查看。公子来了以后,略略地看了一下帐本,也没说什么,还安慰了我几句,然后就走了。萧大侠说他现在还没到家倒是奇了。”他顿了顿道:“公子不常来信阳,会不会在街上闲逛,一时忘了时候,还没到家而已。” 萧峰抬头看看窗外,已是暮色苍茫,心里寻思道:“四弟虽然生性好玩,但绝不是一个没有分寸的人,在这个时候,他不会无缘无故自己跑出去闲逛。何况他午间似乎还有话要和我说,郑掌柜请他来的时候他都不想来,更不会自己一人跑出来玩,他若不是在路上出了事,就是这掌柜说谎。”他沉吟半晌,忽然问道:“郑大掌柜,你家公子待你如何?” 郑掌柜道:“柳家待我恩重如山,自老爷去世后,公子待我也没得说的。” 萧峰双目如电,在他脸上一扫,道:“那请你将实情告诉我!今天下午究竟出了什么事?” “实情?什么实情?”郑掌柜一脸茫然,“今天下午的事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就是不见了三十万两银子,今天就再没别的事了。”他微微侧过脸去,“萧大侠难道以为我在说谎么?公子要是出了事,我只有比你更焦急!” 萧峰冷哼一声,伸手在身旁的桌子上一拍,只听得“啪”地一声,一张花梨木做的桌子被他拍出一个洞来,他沉声道:“四弟从午间出来,至日暮未归,你口口声声说关心他的安危,脸上却无丝毫担心之色,言语之间多有托词,你骗得了别人,还道骗得了我吗?四弟与我情同骨肉,你再不说,休怪我无情!” 郑掌柜看看那被击穿的花梨木桌子,脸上掠过一丝惊慌,但瞬间即回复平静,对那立在一旁的小厮道:“小瑞,你赶紧去沏一壶清心龙井茶来,给萧大侠消消火气。”那小厮应了一声,忙跑着去了。 萧峰知他是有意支开那小厮,当下也不理会,径直在桌旁坐下。郑掌柜赶紧关上门,又将四周的窗户关上,才凑近萧峰身前,小声道:“不是我不说,实在是我不敢说。”他一双眼睛又向房里四处扫了一遍,仿佛还怕这个房子里躲着人似的,眼里装满了惊恐。 萧峰道:“说吧,这房子里没有别人。” 郑掌柜这才低声道:“这件事,那人吩咐我不得向任何人提起,若是不然,那人会要了我的命,死得很痛苦……”他忽然停住,脸上现出恐惧之色。 萧峰轻声道:“别怕,有我这儿,没有人动得了你一根寒毛,再说也没有人知道是你告诉我的。” 郑掌柜低声道:“萧大侠既然一定要知道,那我也不敢不说。”他咽了一口口水,仿佛在下决心似的,压着声音小声道:“今日来找公子的是碧云宫的人,给公子带了一封信,让我今日一定要转交给公子,而且要在店里无人的时候交给他,还要我严守秘密,不准将这件事向任何人提起,若是不然,就叫我不得好死。碧云宫与柳家素有来往,碧云宫炮制的毒药我曾亲眼领教过它的厉害,那真是生不如死……”他又停住了,脸上惊恐之色更甚。 萧峰一听和碧云宫有关,暗想是不是碧云宫主发现柳如浪意欲与其作对,于是先下手为强,将他擒了去,当下眉头微蹙,沉声道:“四弟看了那信后,有何反应?” 郑掌柜定了定神,道:“公子看了那信后,眉头皱成一团,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我问他究竟是什么事,他也不说,他就这么坐了半个时辰,然后就走了,也没说去哪里,我也没敢问,不想他现在都没回家。” 萧峰目光炯炯,直逼郑掌柜双目道:“既然是和碧云宫有关,为何你没有丝毫担心之色,难道你认为碧云宫不会伤害你家公子吗?” 郑掌柜点头道:“没错,碧云宫主对公子自小十分疼爱,她对任何人都是冷若冰霜,唯有对公子例外,所以她是绝不会伤害公子的。” 萧峰道:“你好像很了解碧云宫主,以前曾见过她罢?” “是的……”郑掌柜欲言又止,道:“过去的事在下不敢再说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在下已经全部告诉了萧大侠,再没有丝毫隐瞒。” 萧峰站起身来,道:“不知郑掌柜知不知道碧云宫在信阳城的据点?” 郑掌柜道:“逢年过节,柳家常给碧云宫送银子,我有时也亲自押着钱去,就是往这街上一直朝东走,走到十字路口时,往左拐,走不多远,有一条小巷,穿过这条小巷,再往右拐,这条街很长,得走上半个时辰,走到尽头,可见一座院子,上面写着‘采菱馆’的就是。” 萧峰向他抱一抱拳,道:“好,谢谢你了!我现在就去寻四弟,若是一时回不来,请郑掌柜转告阿紫和新月,就说我和四弟有事出去了,让她们不要担心,也不要四处乱跑。四弟写好的几张告示在书房里,还得劳烦郑掌柜费心张罗。” 郑掌柜道:“萧大侠不必客气,公子已经将开宴席发银钱之事和在下讲了,在下定会办得妥妥当当。” 萧峰道了一声“好”,转身开门出去,穿过大堂,来到街上,按照郑掌柜所指的方向快步而行。此时暮色已完全褪去,天色黑了下来,城里的人家陆续亮起了灯,照得街上影影绰绰,春天的夜风颇有凉意,街上行人寥寥,萧峰的影子映在地上,被拉得长长的,他踩着自己的影子飞快地往前掠去。常人要花一个时辰的路程,萧峰不一会儿已走完,抬头所见之处,一座庄院映入眼帘,在门前昏暗的灯光之下,“采菱馆”三个字隐约可见。大门紧闭,不见有人把守。萧峰双足一点,拔地而起,轻轻地掠过高高的围墙,落在一棵茂密的大树上。 院子不是很大,只有几处亮着灯光,一阵夜风吹过,树叶哗哗地摇晃起来,萧峰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脑海里立时现出在陆家庄的情景来,他也是这么翻墙而入,也是这么藏在树上俯瞰夜色里的庄院,想起在陆家庄栽的跟头,他的心里顿时多生了几分警惕。他轻轻地落在地上,朝那近处亮着灯光的屋旁掠去,他无声无息地靠近那屋子,屋子的窗半开着的,他隐身在一旁,从窗缝看进去,只见一个身穿蓝衣的女子背对着窗户坐在屋里,她身旁立着一个男子,也是背对着窗,那女子的右前方坐着一个人,高鼻俊目,正是柳如浪! 柳如浪低着头,仿佛在沉思,只听得那女子道:“浪儿,你想清楚了没有?本宫看着你从小长大,还会骗你么?”萧峰听那声音,正是那天晚向江夫人寻仇的碧云宫主的声音,柳如浪看了信后,果然是见碧云宫主来了。 只见柳如浪缓缓抬起头来,双目迷茫不已,喃喃自语般道:“这是真的么?为什么我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过?” 碧云宫主冷哼一声道:“你父亲懦弱无能,只盼着你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哪里会和你提起!” 柳如浪蓦地侧过头来,沉声道:“不许你污蔑我父亲!” 碧云宫主冷然道:“难道我说错了吗?他除了会攒几个钱,还会什么!从前他害怕江檀,连心爱的人被江檀夺去,也不敢吭声,他一辈子只不过是江檀的一条狗!” 柳如浪霍地站起来,大声道:“我敬你是长辈,请你也尊重我的父亲,生前你可以正眼都不看他一下,那是你的权利,现在他已经过世了,请你别在他的儿子面前污辱他!” 碧云宫主竟忽然放柔了声音,道:“好好,浪儿,你别生气,是阿姨不对,阿姨保证以后都不说了。”萧峰听她的语气,对柳如浪甚是怜爱,闻得众人都道碧云宫主冷若冰霜,只是对柳如浪另眼相看,看来此言确是不假。但这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连柳如浪至今都没搞清楚,更别说旁人了。 碧云宫主忽向立在身旁的那男子道:“你先出去,没我的命令不准进来!”那声音骤然变冷,仿佛呼喝一条狗一般。 那男子木然地转过身来,朝屋外走去,萧峰猛然瞥见他的脸,一时惊得几乎叫出声来。 第十三节 弥天大谎 那男子表情木然,行动却十分敏捷,身子只是一晃,已掠到屋外,伸手关了门,径直去远了。萧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震惊不已,寻思道:“他怎么也会到了这里?是人有相似还是我认错人了?”原来此人竟是游坦之!萧峰不知道他当日在雁门关前,也跟着阿紫跳下崖来,此时骤然间见了,不禁大吃一惊。 只听得屋里碧云宫主继续道:“浪儿,现在没有外人了,当年的一些事情我就对你全说了罢,其实江檀和你父亲是八拜之交,当年你父亲和你母亲情投意合,成亲后不久就生下了你,不想江檀早就对你母亲怀有色心,只是当初碍于我与你父亲的面子,才一直藏于心里,没有发作。有一年夏天,你父亲生意繁忙,你母亲抱着你来天山碧云宫避暑,也顺便探探我这个姐姐。谁知那时我不在宫里,到了山西处理分舵的一些事情。你母亲就在宫里住下了,打算等我回来。江檀见有机可趁,每日都借故亲近你母亲,他生得一副好模样,武功极高,又极会讨女人欢心,你母亲正值青春妙龄,在他的引诱下难免没有一丝动心,终于有一天晚上,江檀灌醉了你母亲,两人,两人……唉,真是冤孽。后来等我回到宫中之时,发现他们两人已似胶如漆,我很伤心,也很愤怒,一边是自己心爱的男人,一边是自己情同骨肉的结义妹妹,两人却一起背叛了我!他们见我回来后,就搬出去住了,你那时候还很小,也被你母亲带着跟江檀一起走了。我一怒之下,将这件事飞鸽传书告诉了你父亲,谁知你父亲隔了一个多月才回信,说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他自认比江檀不上,你母亲爱上江檀他无话可说,只是希望我替他要回你,给柳家保住一点血脉。我也不想再见他们,派人打听到他们的下落,将你父亲的信给了你母亲看,你母亲看后,就和江檀将你送回了柳家。你父亲竟然还和江檀称兄道弟,设宴款待,真是天下……天下少见的人!”她越说越激动,险些又骂出声来,大概是想起刚才说过保证不再说柳如浪父亲的不是,才硬生生地改口了。 柳如浪用手抓着头发,表情痛苦,哑着声音道:“后来怎样?” 碧云宫主道:“后来江檀与你母亲南下游玩,碰上我的师妹,江檀是虽在碧云宫里住了一段日子,却并不认识我师妹,自从我师父去世以后,我师妹因与我争碧云宫主之位,后争我不过,就离开了碧云宫。其时江檀被我师妹的姿色所倾倒,竟将你母亲置于不顾,开始极力讨好我师妹。我师妹乃天底下少见的贱人,见江檀英俊不凡,武功高强,立时就动了心,两人一拍即合,江檀有了新人,哪里还记得旧人?你母亲抛夫弃子跟着他,却落得一个始乱终弃的下场,她羞愤交加,终于服毒自尽,死于他乡。后来你父亲闻讯,大哭了一场,伤心欲绝,从此立誓不再续娶,真是痴心一片,只是你母亲……她是我妹妹,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很伤心,但更多的是仇恨,我发誓要给你母亲和我自己报仇,凭什么我们就要遭到抛弃?凭什么林飞盈这个贱人就能和江檀相守相依?”她的声音再度激动起来,微微发颤,仿佛掩盖不了满腔的仇恨。 柳如浪听得自己的母亲得了这凄苦的下场,虽然刚才在听到她抛妻弃子时有些恨她,但她终究是他母亲,当听到她服毒自尽时,不禁流下泪来。 听得碧云宫主又接着道:“江檀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和林飞盈这个贱人躲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但我碧云宫要找的人,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我的手掌心,那一天晚上,我带了四大护法找到他们,林飞盈当时竟已生下一个孩子,江檀的武功很高,我也不是他的对手,四大护法的剑阵天下无敌,我们五人合力,才将他困住,那个贱人趁机带着孩子逃脱了。后来我亲手杀了江檀,但依然难解心头之恨,没有林飞盈,你母亲就不会死,这个贱人一生与我作对,争不到宫主之位,就抢了我的情郎,我无论如何不能饶她,还有那孽种,我决不能容他活在世上!”她这几句话说得狠毒无比,听得柳如浪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心想能亲手将自己曾经心爱过的人杀掉,心肠当真不是一般的狠。他沉声问道:“林飞盈就是江夫人?她与江檀生的孩子就是江春蓝?” 碧云宫主道:“不错!就是这母子俩!我找了十六年,才找到这个贱人,她出身于碧云宫,知道碧云宫的厉害,所以绞尽脑汁隐姓埋名,扮作一个老妇,让亲生儿子叫她奶奶,也不教他武功,在这小山村里一躲就是十六年,让我的仇恨一直搁在心里,无法释怀,幸亏上天有眼,终于还是让我查到了她的下落。”她顿了顿,语气一转,柔声道:“浪儿,我本来不想将你母亲的事告诉你,免得你伤心,但你被萧峰和那贱人花言巧语迷惑,竟要帮你的仇人来对付我,我才不得不说。你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我想你应该知道你该怎么做。” 柳如浪道:“不,不关我大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忽然抬起头来,萧峰见他脸上犹有泪痕,显是为他母亲之事甚感伤心,他盯着碧云宫主道:“请你告诉我,林妹妹是不是江夫人的亲生女儿?” 碧云宫主一愣,继而笑起来,道:“浪儿,你真会异想天开,你怎么会想到碧儿是那贱人的女儿?” 柳如浪道:“因为林妹妹和江春蓝长得有些像,仿佛是两姐弟,而且名字也对仗,现在我还知道江夫人原来也姓林,女随母姓也不是没有,所以我猜她们俩极有可能是母女,你一直对林妹妹颇为冷漠,我想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碧云宫主正色道:“世上长得相似的人比比皆是,我对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冷漠,不仅仅是对碧儿,你怎么能由此就妄下推断?” 柳如浪目光炯炯,直逼碧云宫主,道:“你只需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碧云宫主一字一顿道:“好,我告诉你,不是!” 柳如浪和在窗外的萧峰都是一愣,先前他们两人都在心里推断林烟碧就是江夫人的女儿,现在碧云宫主竟亲口说不是!两人均想她什么都说了,这件事应该不会再隐瞒。听得碧云宫主又道:“我再和你说一件事,我也姓林,碧儿是我从下山捡回来的,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就跟了我姓,名字里的那个碧字源于碧云宫,并没有别的什么含意。” 柳如浪心里一阵茫然,听了她的话,先前所有的推断都是错的,她对自己另眼相看,只是因为他是她结义妹妹的儿子。 房子里一时没了声息,两人沉默不语,萧峰站在窗外,寻思道:“原来江夫人与碧云宫主之间的恩怨竟是如此无聊,谁是谁非都不过是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负心薄幸的人!”正想着,忽见一苗条的身影从院子的另一角走来,萧峰看那身影甚是眼熟,定睛细看时,来人身穿淡绿色的衫子,明眸皓齿,竟是林烟碧!他心头一震,暗想:“她不是去了杏花谷了么?怎么还会在这里?” 只见林烟碧走到屋前,轻轻地叩了一下门,轻声道:“师父,我是碧儿。” “进来罢。”屋里传出声音来。 林烟碧推门进去,向碧云宫主一揖道:“弟子来听师父示下”。 柳如浪也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林烟碧,微微愕了一下,冲口而出道:“林妹妹,你不是去了杏花谷么?” 林烟碧见了他,仿佛也微微一惊,随即垂首立在碧云宫主身旁,淡淡地道:“我没去杏花谷。” 柳如浪看着她,以为她会说为什么临时改了道来信阳,谁知她只是这么淡淡地说了一句,就闭了嘴,再不往下说。 “是我让她来的信阳,说让她到杏花谷,只不过是骗萧峰的。”碧云宫主开腔道:“萧峰若是知道她也来了信阳,必会跟踪而至,那时就暴露了我们的行踪。” 柳如浪缓缓道:“我们一路北上,想必都在宫主的掌握之中。” 碧云宫主微微一笑,道:“那当然,碧云宫门人无处不在,想要探听什么消息都不是难事。更何况你那位萧大哥现在名满天下,再加上你这一个风liu俊俏的天下浪子,走到哪里人家认你们不出?”她侧头看了一下林烟碧,冷哼了一声道:“这个丫头从陆家庄里救出萧峰,带着他千里逃亡的事,传得江湖上沸沸扬扬,都以为我碧云宫和蒙古人有什么瓜葛,碧云宫的面子全给她丢光了!” 第十四节 真情流露 林烟碧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不作一声。她所站之处正靠近窗边,萧峰在窗外看着她熟悉的侧脸,长长的眼睫毛低垂着,眼睛里晶莹剔透,仿佛有泪光闪烁,萧峰心头一颤,有如被大锤击中一般,心里生出无限怜惜之意,直想从此将她带在身边,用一生来保护她。 柳如浪看着林烟碧的神情,也甚是心痛,碧云宫主脸上怒色正浓,看来这一顿训斥才刚刚开始。他连忙站起来道:“宫主请息怒,林妹妹救了我大哥,我是十分感激她,宫主若要怪罪于她,就请怪罪如浪好了。” 碧云宫主看着柳如浪,不怒反笑道:“浪儿,还没成亲呢,就这么怜香惜玉了?” 柳如浪侧脸看了一眼林烟碧,只见她俏脸一红,掉转头去看着窗外。萧峰藏在暗外,她自然是看不见的,她看着天上那弯弯的月亮,心里想起萧峰,她见了柳如浪,知道萧峰也定在信阳城里。“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是否会想起我?”她看着那月亮怔怔出神,于碧云宫主与柳如浪的对话充耳不闻。她却不知道萧峰就在离她不到一丈远的窗外,正默默看着她。 柳如浪道:“林妹妹没做错什么,只是天下人误会了我大哥,不管是谁,只要于我大哥有恩的,也就是于我有恩,宫主向来明察秋毫,还请不要责怪林妹妹才好。” 萧峰在窗外听了,心里一阵激动,暗想人生得此兄弟,夫复何求! 碧云宫主微一沉吟,向林烟碧道:“好罢,这次看在浪儿替你求情的份儿上,我就不再追究了。” 林烟碧依然垂首道:“谢师父,要是没别的事,弟子先告退了。” 碧云宫主忽放缓了声音道:“你坐下,我还有话说。” 柳如浪向她躬身一揖道:“谢谢宫主今日以实情相告,夜已经深了,我该回去了,要不我大哥得担心我了。” 碧云宫主摆摆手道:“浪儿,你也坐下,我有话对你们俩说。” 柳如浪只得坐下,只听得碧云宫主道:“我一生只有两个心愿,一是杀了林飞盈和那孽种,二是能看到浪儿你与碧儿共结百年之好……” 此言一出,窗外的萧峰和在座的林烟碧与柳如浪均是心头一震,三人不约而同地盯着碧云宫主,心里均是怦怦乱跳,只听得她缓缓道:“这第一个心愿呢,已经快实现了,我想好事成双,干脆也把这第二个心愿一起了了。这个月十五正是好日子,你们俩就在这采菱馆里成亲罢,一切事情我已经吩咐信阳分舵张罗去了,你们不必费心,就安心等着做新郎新娘罢。” 此言说罢,屋里的林烟碧和柳如浪都低了头,一言不发。窗外,萧峰一时心乱如麻,仰起头来看着满天的星斗,多少个夜晚,林烟碧也是在如此的星光下驾着马车带他逃亡,她扬鞭驾车的背影仿佛还在眼前,她那秋水盈盈的眼睛所饱含的深情和阿朱是何其相似啊,如今却要成他的弟妹了!萧峰脑海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四弟待我情同手足,恩重如山,他说过他最爱的人是烟碧,虽然烟碧是阿朱转世,但我该不该横刀夺爱,进去阻止这场婚事?” 正在此时,忽见林烟碧站起来,向碧云宫主跪下去,小声道:“师父,成亲的事,请恕弟子不能从命……” “你说什么!”碧云宫主霍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你再说一遍!” 林烟碧依旧跪在地上,但却猛地抬起头来,脸上一脸的坚定,双目看着碧云宫主道:“弟子从来只是把柳大哥当作哥哥一般看待,没有半分儿女之情,师父要碧儿嫁给哥哥一样的人,请恕碧儿无法从命。” “你……你反了你!”碧云宫主气得声音发抖,长袖一伸,用手指着林烟碧,半日说不出话来,“你……你……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嫁不嫁浪儿?” 柳如浪见林烟碧当场拒婚,心里实是难过之极,但见碧云宫主盛怒之下,脸色铁青,长袖上所露出来的纤手指着林烟碧,微微颤抖。 林烟碧依然双目直视前方,脸上丝毫没有惧怕之色,清清楚楚地吐出两个字来:“不嫁!” 碧云宫主一声冷笑,大声道:“好!你自己找死,怨我不得!”她长袖一挥,手掌蓦然向林烟碧当头击来,林烟碧也不躲闪,跪在地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不要!”柳如浪飞身扑向碧云宫主,想拦在林烟碧之前,接了她这一掌,他明知自己的功力与碧云宫主相差甚远,她在盛怒之下,掌上断不留情,这一掌接下来,他必受重伤,但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一心只想着不能让林烟碧受伤。忽然眼前人影一闪,一人如闪电般从窗外跃进来,“呼”地一掌推出,接了碧云宫主向林烟碧击来的一掌,两人手掌相交,只听得“砰”地一声,碧云宫主向后跃开一步,胸前气息微微上涌,不禁大吃一惊,定睛看时,只见面前一人,长身直立,虎虎生威,正是萧峰! 柳如浪一见萧峰,不禁喜上眉梢,笑道:“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见你至晚间未归,担心你出事,就一路探听着寻到这儿来了。”萧峰一面说着,一面回身走到林烟碧身旁,伸手拉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柔声道:“烟碧,你起来,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儿委屈,更不会让你被人呼来喝去。”他自窗外见林烟碧以死抗婚,已明白她的心里只有他,他心里热血上涌,一跃而出,只想用一生去保护她。他很清楚,若他再退让,就只有把她往死路上逼。 林烟碧一双妙目怔怔地盯着他,几疑是梦中,适才她死意已决,只觉活在世上有无尽的烦恼,还不如死了一了百死,此时骤然间见到萧峰,被他有力的大手握着,心中所有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泪水止不住漱漱而落。 从前每次见她落泪,萧峰总想伸手去为她拭擦,原来在他心里,早就感应到她是阿朱的转世,那种从心底里产生的无限柔情与怜惜,他一生只对阿朱有过,如今他却清楚地感觉到,在对着林烟碧那双情深似海的眼睛时,他的心也会顿生柔情,就像对着阿朱一样。 “傻丫头,别哭。”萧峰终于伸手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萧大哥……”林烟碧轻叫一声,泪水再次滑落,脸上却红晕顿生,仿佛三月的桃花一般艳丽夺目。 “哈哈……”碧云宫主连声冷笑,声音尖锐刺耳,幸而在场的萧峰与柳如浪内功均十分了得,林烟碧虽稍差一些,却也还抵挡得住。碧云宫主笑罢,对林烟碧连连点头道:“好,好,好!没想到我养了二十年的徒弟竟然也要背叛我!” 萧峰此时才抬头看看这个武林第一宫的宫主,只见她身穿蓝衣,长袖垂地,容颜绝美,却是不在江夫人之下。只是脸上一层傲冷狠毒之色,让人心生畏惧。那晚她头罩黑帽,遮了大半边脸去,只觉有说不出的诡异,不想真面目之下,竟是一个绝色的美女。 林烟碧眼中含泪,忽又双膝跪下,颤声道:“师父,您的养育之恩,弟子粉身难报,除了与柳大哥成亲之事,师父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她这后面一句说得甚是坚定。 碧云宫主忽向柳如浪一招手道:“浪儿,你过来。” 柳如浪见萧峰与林烟碧四目相望,真情流露,已知道这一生都不会再得到林烟碧的心,他的大哥平日将感情深埋,只是碍于与他的情义,不想夺他所爱。但今日情形,萧峰若再为了与柳如浪之情义而漠视林烟碧的深情,无疑会逼死林烟碧。柳如浪虽然早就在心里隐隐料到这是必然的结果,但刚才还在谈论着他和林烟碧的婚事,现在却见心爱的人与别人携手相依,即使那个人是他最尊敬的大哥,他也无法忍受心中的难过,十几年来的梦想在瞬间破灭,那种痛击得他全身无力。他在恍惚间听到碧云宫主叫他,他于是朝她走过去,却觉自己仿佛行尸走肉一般,踩在地上轻飘飘的,一点儿知觉都没有。 碧云宫主见他走到跟前,仰起头来伸手抚着他的头发道:“浪儿,你告诉我,若是有一件东西你得不到,你是想让她落在旁人手里呢,还是毁了她?” 柳如浪在恍惚间猛地听到这么一句话,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知道若碧云宫主要林烟碧自杀,林烟碧绝不会违抗。他想起碧云宫主曾亲手杀了她最爱的江檀,她就是那种得不到就要毁了的人。他看着碧云宫主的脸,她的眼睛里射出无比凶狠的光,她已经动了杀机。柳如浪忙使劲地摇摇头,哑着声音道:“不,我宁愿她落在旁人的手里,只要……只要她心里快活。” 第十五节 真假之言 碧云宫主双目盯着柳如浪,“浪儿,你想清楚了没有?” 柳如浪知道林烟碧的命运正掌握在他的一念之间,他忽然一掀袍角,跪在碧云宫主面前道:“宫主,浪儿风liu薄幸,没办法给林妹妹幸福,浪儿恳请与林妹妹退婚,望宫主成全。” 萧峰愧疚满怀,叫道:“四弟……” “大哥。”柳如浪回过头来,打断他的话道:“林妹妹真心爱着的只有你,我更希望她做我的嫂子。” 林烟碧没想到柳如浪会主动提出退婚,一愣之下,感动得又流下泪来,轻声道:“柳大哥,谢谢你。” 碧云宫主脸色铁青,半天默然无语,显是这第二个心愿不能实现,让她十分难受。良久,她才叹了口气,叫道:“好罢,浪儿,你起来,我答应你就是。” 柳如浪站起身来,见林烟碧还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听得碧云宫主道:“碧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上这个姓萧的了?” 林烟碧虽然生性有些腼腆,但在这紧要的关头,也顾不得害羞了,在三人的注视下,她轻轻地点点头,脸一下红到了耳根。 碧云宫主冷哼一声道:“你倒是不知羞耻,常言说得好,女大不中留,你的心已经完全向着这个姓萧的了,眼里还有我这个师父么!” 萧峰听她说话刺耳,本来想着她是林烟碧的师父,又对柳如浪甚好,也就一直不作声,不想她对林烟碧的训斥仿佛没完没了,不禁大皱眉头,一把拉起林烟碧道:“走,咱们离开这儿,不再听她胡说八道!” 碧云宫主大怒,大声道:“什么?你竟敢说我胡说八道?” 林烟碧轻轻挣脱萧峰的手,依然双膝跪下,小声道:“萧大哥,你先回去,别再惹我师父生气了。” 萧峰看看碧云宫主,道:“我若走了,她再为难你怎么办?” 碧云宫主冷笑一声道:“哼,你道我是江湖上下三滥的小贼么?专做些背后整人的事?你也太小看人了!”她忽在椅子上坐了,道:“夜已经深了,萧将军请回罢,我的徒弟我比你更爱惜,不劳你来操心。”她长袖一拂,向柳如浪道:“浪儿,替我送萧将军!我还有事和你说,你今晚就留在这儿罢。” 柳如浪应了声,走过去挽着萧峰的手,小声道:“大哥,走罢,有我在这儿,包管不会难为林妹妹就是。” 萧峰心知再在这里待下去,于林烟碧毫无益处,只会让她更难堪,当下向碧云宫主一抱拳道:“萧某告辞了!”他向林烟碧看了一眼,见她也正侧过头来看着他,他低声道:“我走了,有事就来找我,我说过的话不会再反悔。”林烟碧点点头,看着萧峰与柳如浪大步走出门去。 柳如浪将萧峰送至大门外,只见夜凉如水,月已西移,萧峰握着柳如浪之手道:“四弟,大哥对不起你,你和烟碧本来是一对,却……。” “大哥,别说了。”柳如浪打断他的话道:“林妹妹虽自小与我订了婚约,但她从来就没喜欢过我。她生来就是等你的出现,你们的缘份是命中注定的。” 萧峰微微一愕,不想柳如浪竟一语道中他和林烟碧前世今生的缘份。 柳如浪忽笑了笑,道:“我身边的女人太多了,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若林妹妹真是和我成亲,她必会受不了我的风liu,我是不能给她幸福的,所以,我更愿意她做我的嫂子。”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极力让自己说得轻松些,心里的痛苦却丝毫没有排遣。 萧峰知柳如浪心里是痛苦的,但在这一个情字上,他想让都是让不得的。唯有拍拍柳如浪的肩道:“谢谢你,四弟,我先回去了,你在这儿要小心,我看那碧云宫主有些喜怒无常。” 柳如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她是我母亲的结义姐姐,如今同仇敌忾,她对我是没有恶意的。林妹妹那里呢,大哥也放心,我会照看着她,碧云宫主既然答应了我的请求,应该不会再为难她。” 萧峰也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若是有事,你就派人来通知我。” 柳如浪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江夫人那儿我是不会去了,她再怎么说都是害死我母亲的凶手,我无论多不孝,都不能帮着仇人来对付我母亲的结义姐姐。这场恩怨我们也不要插手了罢,就让她们两个情敌自己解决。” 萧峰道:“这是她们上辈的恩怨,于下一辈无关,江氏母子我还是要救的,江夫人和碧云宫主的恩怨若能化解当是最好不过,毕竟那个罪魁祸首的江檀已经死了。” 柳如浪沉吟半晌,道:“我见江夫人的时候,虽然她戴着面具,但还是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极有修养的人,当年她与江檀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孽缘,我也在情场中泡了许久了,这个情字有时真由不得人。”他叹了口气道:“好罢,我这几天劝劝碧云宫主,看可否化解两人之间的恩怨。大哥你就去劝一下江夫人,若能让她来给碧云宫主谢罪,我想这场恩怨才有化解的可能,若然不是,依着碧云宫主的性格,她必不会善罢甘休。” 萧峰道:“好,我明天就去见江夫人。碧云宫主那儿就全仗四弟了。” 两人商量已定,才分头各自去了。 萧峰回到郑府的时候,夜已经很深,萧峰也不去惊醒看门之人,轻轻一跃,掠过围墙,径直往日间所睡的书房走去。他日间来回走了两趟,已记得路途,沿着一座座的屋子拐弯抹角般地走去,四周静悄悄的,所有的屋子都熄了灯,想是众人都入睡了。萧峰借着月光,走了不一会儿,已到书房所在的院子。他穿过桃花丛,来到书房前,门虚掩着的,他伸手推门进去,反手将门关上,他忽然低喝一声道:“谁?”黑暗里一个人小声道:“是我!郑掌柜,萧大侠请别声张。” 萧峰一愣,他是何等功力,刚进屋就已听出屋里藏着一个人,本以为是什么歹人,不想竟是郑掌柜的声音,借着从窗外射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看见肥胖的郑掌柜从床底下钻出来,他身手倒也敏捷,丝毫不被肥胖的身躯所累赘,萧峰也不以为奇,在日间,他就已经看出郑掌柜身怀武功。 萧峰走到桌前,准备点灯,却听得郑掌柜颤抖着声音道:“别点灯,萧大侠请过来这边,我有话和你说。”萧峰大是奇怪,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竟让郑掌柜如此害怕。他走过去坐在床的一边,郑掌柜坐在另一边,萧峰道:“郑掌柜,有话请直说,是不是又发生什么事了?” 郑掌柜摇摇头道:“没再发生什么事,只是有件事我于心有愧,想了半天,不得不说,以免日后你和公子怪罪于我。” 萧峰“哦”了一声,道:“什么事?” “这件事关乎我的性命,所以我原打算是不说的。”郑掌柜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但萧峰内力精湛,再细也听得到,他当即反问道:“那你为什么现在要说?” “唉……”郑掌柜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小声道:“我于心不安哪,碧云宫的阴谋太可怕了,碧云宫主又是天底下少有的狠毒之人,我虽然不知道她的阴谋是什么,但我怕会因此而害了萧大侠你,所以我想了许久,还是要过来告诉你。但碧云宫的人真是太厉害了,无处不在,所以我不得不小心些。你进院子的时候,有没有人跟踪你?” “没有,”萧峰听那郑掌柜提到阴谋两字,当下低声道:“郑掌柜,有话请说,这屋里屋外除了你我,再没其他人。这屋子外若是有人,除非是当世高手,要不我当听得出他的呼吸声。” “那我就说了。”郑掌柜轻吁一口气道,“今日你到我店里来问我公子去了哪里,我和你说的其实都是碧云宫主教我这样告诉你的,我想她的目的是要引你去采菱馆,好做了陷井来陷害你,你走了以后我就后悔没将真相告诉你了,我怕你从此被碧云宫主害死,那真是我的罪过了。所以我发誓,若你有命回来,我就将真相告诉你。” 萧峰一听,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在采菱馆并没遇伏,而且他的出现,还搅乱了碧云宫主打算为柳如浪和林烟碧成亲的计划,一切好像都不是她的有意安排。但郑掌柜的样子也不像说谎,萧峰想起他日间说柳如浪下落的情形,当时也不似在说谎,他在心里道:“这个郑掌柜,真真假假,都不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倒不要上了他的当才好。”当下道:“哦?真有此事?但我去了一趟采菱馆,并没遇到什么陷井,碧云宫主也没有为难我,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第一节 再访江夫人 郑掌柜愕然道:“怎么会这样?我见你这么晚没回来,还以为你定是遇到麻烦了。”他搔搔头道:“这究竟是为何,碧云宫主今天派人送了两封信来,一封给公子,一封给我,来人吩咐我要按信中所说去做,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采菱馆,更加不知道碧云宫主现在在哪儿,一切都是那信里让我这样对你说的。” 萧峰道:“那封信还在不在?可否给我看看?” 郑掌柜摇摇头道:“我已经烧了,信上吩咐我这样做的,我不敢不从。” 萧峰眉头微皱,道:“信上还吩咐你做什么?” 郑掌柜道:“信上还吩咐我,这一生一世都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公子,若是被公子知道了,碧云宫的人绝不放过我。” 萧峰沉默不语,寻思道:“若郑掌柜所言是真,碧云宫主视四弟如己出,这件事却要瞒四弟一辈子,这其中的阴谋必与四弟有关。” 郑掌柜站起身来,走到门外向外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向萧峰拱手道:“在下告辞了,希望萧大侠千万别向别人讲起我曾和你说过这些话。” 萧峰见他处处小心得有些做作,不禁问道:“碧云宫的人就那么可怕么?连你自己的家里你也不放心?” 郑掌柜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碧云宫有多可怕,它的门人无处不在,我郑府里几百号人,说不定就有碧云宫的人,若被她们知道我将此事告诉了你,我全家都得死无葬身之地,而且碧云宫主心狠手辣,必要让人受尽折磨而死……”他声音颤抖,骤然停住,顿了顿才道:“我该说的都说了,我回房去了。萧大侠你自己小心。”他说完,轻轻开了门,伸头向外看了看,才慑手慑脚地走出门去。 萧峰将今日之事想了一遍,又联系起三个月前那个黑夜的情形,觉得碧云宫主仿佛前后有些不妥,但究竟有何不妥,一时却说不清楚。他索性闭上眼睛倒头就睡,心想明日去见了江夫人再说。 翌日,萧峰刚起床,就听得门外有敲门声,“姐夫,你起来了么?” 萧峰开了门,见阿紫和一个小厮站在门外,自是那小厮带她来的。阿紫走进房来,拉着萧峰的手道:“姐夫,听这小子说,信阳城里和以前大是不同了,今天咱们到城里逛逛怎样?” 萧峰穿起外套,道:“今日有事,不能陪你到城里玩了,你和新月去吧。” 阿紫嘟起小嘴道:“你整日都有事,从前在辽国的时候是这样,现在到了中原也还是这样,你什么时候才能有空呢?” 萧峰握着拳头在她小巧的鼻子上一碰,笑道:“小阿紫,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整日要不是捉弄人,就是想着玩,我可没时间陪你疯。” 阿紫眼睛一转,道:“好罢,你有事我就自己逛去,不劳你大驾了,免得你老说我长不大。”说完,向那小厮道:“你给我到马棚里牵马来,我在门口等你。”她说完,又自己嘀咕着道:“这个鬼地方太大,马棚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不远,小的就给小姐牵来。”那小厮应着,忙跑出院子牵马去了。 萧峰道:“你逛街还骑马么?小心别撞倒了人。” 阿紫正往外走去,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放心,我的马骑得好,包管不会撞着人。”说完,径向院子外走去。 萧峰用过早点,骑了马慢慢走出城去。一路想着昨日的事,饶是他经历的大风大浪不计其数,但生平所遇都是实打实地动刀枪,唯一一次遇上马夫人康敏这样阴毒的女人,就狠狠地栽在了她手里,累阿朱枉死,成终身遗恨。想到此处,他不禁暗暗告诫自己:“这一次的对手看来并不比康敏简单,我一定要小心行事,切不可再上当,绝不能再累朋友因我而死。”正想着,忽闻得身后有马蹄声响起,萧峰回头看时,只见一紫衣人影从后骑马追来,萧峰心里好笑,决定捉弄一回阿紫,于是双腿一夹马肚,口里轻喝一声,扬鞭朝前疾奔而去。他故意不走去江春蓝家的路,只是拐弯抹角地一路跑去,他骑的是林烟碧原来的坐骑,马术又极好,阿紫哪里追得上,不一会儿,萧峰已在她视线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心里一焦急,忙拼命催马追赶,可是跑了好一阵,还是不见萧峰的踪影,来到一个交叉路口处,阿紫勒马止步,不知道该怎么走。她站在原地不动,四周没有一点儿声息,更听不到马蹄声,想是萧峰已经去远得不知所踪了,她唯有悻悻地一牵马头,往回跑去。 萧峰甩脱阿紫,再跑回原路,往江春蓝居住的那条小村子走去。快到村子时,萧峰以为又会碰到江春蓝从田野里满头满脸的泥巴跑过来,谁知一直走过了田野,也没见江春蓝的踪影,只有几个老农在田里忙活。来到江春蓝家门口,只见江夫人坐在屋前缝着衣服,依旧戴着那人皮面具。她见了萧峰,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萧大侠今日怎么来了?不是说柳公子来的么?” 萧峰下了马,将马绑在门前的树上,道:“我四弟今日有事,无法抽出身来,所以我过来告诉夫人一声。” 江夫人道:“萧大侠太过客气了,派一个人过来说一声就是,何必亲自跑来。” 萧峰向屋里看看道:“怎么不见江兄弟?” 江夫人笑着向村里一指道:“他到村里贴告示的地方去了,这告示昨天还没有,不想一个晚上就在村子里显眼的地方贴满了,萧大侠与柳公子办事可真是神速,连夜派人来将告示贴了,当真让人佩服。”萧峰也没想到昨晚交待给郑掌柜的事,他会连夜派人来办,当下道:“这个可得归功于信阳城里的郑大掌柜,我让他将这件事办了,不想他竟连夜派人过贴告示,看来余下的事情他定会竭力办好。” 江夫人奇道:“郑大掌柜?那是什么人?” 萧峰想起郑掌柜对碧云宫的畏惧,好像对碧云宫甚是了解,他认识碧云宫主,说不定也认识这个叫林飞盈的江夫人,只是不知道江夫人认不认识他,当下道:“郑掌柜是四弟在信阳城分号的掌柜,不知江夫人认不认识?” 江夫人淡淡一笑,道:“我从不进城,怎么会认识这些有钱人?萧大侠请进屋里坐,我给你沏茶来。” 萧峰跟着她进屋坐下,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江夫人,你与碧云宫主究竟是如何结下这深仇大恨的?能否告知萧峰?” 江夫人微微一愕,道:“萧大侠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萧峰道:“不瞒你说,四弟与碧云宫有很深的渊源,昨日碧云宫主将他邀去至晚间未回,我担心他被碧云宫主加害,于是寻了过去,不想竟在屋外听到了碧云宫主所述的当年之事。按她所言,是你的夫君江檀害死了我四弟的母亲,你也算是间接的凶手之一。” 江夫人本修养极好,此时却全身颤抖,脸上气得铁青,半日才说出一句话来:“好好,林馨兰,算你狠!事到如今,还反咬一口!”她神情悲愤凄苦,哆嗦着说出这句话来,连声调都变了,她本来正给萧峰倒着茶,一时手上抖得厉害,竟全泼在了桌上。 萧峰见她如此神情,倒不像装出来,忙道:“夫人请息怒,我当时听了也相信了她的话,因为她说得实在没有任何破绽,但我回来后,却有人告诉我那是碧云宫主设的一个陷井,可我见她之时她并没有用诡计来害我和四弟,我昨晚想了很久,她如此煞费苦心地骗了我和四弟去,只是让我们听了一席话,那么这一席话就十分值得怀疑了。所以今日我想听听你说说当年和她的恩怨,虽然这些事与我无关,但我猜这其中必与我四弟有莫大的关连。” 江夫人忽然站起身来,向萧峰一揖到地,“萧大侠侠骨丹心,不肯听信一面之词,让老身好生感激。” 她年纪虽只有四十岁开外,但十六年来扮作老太太,自称时已经说惯了老身,一时倒是改不过来。 萧峰忙起身还礼道:“江夫人快请起,萧峰从前因莽撞,听信了奸人之言,造成终身遗恨,今日回思起来,犹痛心疾首,所以我不敢再草率行事,冤枉好人。” 两人重新坐回桌子旁,江夫人道:“今生我本打算将我的仇恨埋在心里,带进棺材里去,我不想春蓝知道此事,他是一个性格开朗活泼的孩子,若是知道了这一切,必然会因仇恨而郁郁一生。”她轻轻叹了口气,“一个人心里若盛满了仇恨,怎么样都不会快活了,活在世上只是一种煎熬。所以我从不想对人说,没事的时候,我也不去想,因为回忆太让人痛苦了。” 萧峰听了她的话,心里颇有感慨,回忆太痛苦,于他何尝不是呢?只听得江夫人继续道:“但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那个贱人想一手遮天,这世上难道真没天理了?!”她声音激愤,竟和碧云宫主昨晚叙述时的神情一模一样。 第二节 泪诉往事 萧峰心想:“这两人说起话来,声音都十分激愤,谁也不像说谎的样子,倒真是让人难以分辨。” 江夫人顿了顿,放缓了声音道:“二十二年前,我住在天山的碧云宫里,那时的宫主是我师父玉仙子,我师父共收了三个徒弟,一个大师姐,林馨兰是我二师姐,在三个徒儿中,我大师姐的武功最好,但生性最软弱,林馨兰最有心计,而师父因偏爱于我,想把宫主之位传给我,林馨兰得悉师父的用意后,很是生气,想尽法子讨好师父,私下里与我明争暗斗。我不愿意因宫主之位而伤了师姐妹之间的和气,于是我主动向师父提出我不想当这个宫主,然后就下山游玩去了。在江南的时候,我碰到了江檀,也是前世注定的缘份,我们一见钟情,江檀有一个结义兄弟叫柳承志……”江夫人看了一眼萧峰道:“就是长得有点儿像柳公子的,我初见柳公子时,真疑心他们是俩父子,但据我所知,柳承志直至到死,也没有娶妻生子,他爱的是林馨兰,林馨兰却从来连正眼也没看过他。但说实话,柳公子长相英俊,并不比当年的江檀差多少,虽然眉目有些像柳承志,但实是比柳承志好看多了。” 萧峰心里一动,问道:“柳承志是如何死的?” 江夫人道:“你且听我从头讲来,我遇到江檀之后,我们决定共结连理,他无父无母,婚姻之事自是他自己说了算,但我自小被师父养大,婚姻大事,自然要经过她老人家同意,于是我就带了江檀回碧云宫,柳承志当时与江檀形影不离,于是他也跟着上碧云宫,说要喝我们的喜酒。回到宫里以后,师父因早年情场失意,对男人没有好感,所以没有立即同意我们的婚事,说要考察江檀一年,看他是否对我是真心。谁知林馨兰也一眼爱上了江檀,而柳承志却是一眼爱上林馨兰。那一年,林馨兰想尽办法接近江檀,江檀是那种心地很好的人,不想去伤害一个少女敏感的心,所以他对林馨兰的情意只是装作没看见,从来没有明白地和她说过他并不喜欢她。也许正是因为江檀含糊的态度,让林馨兰产生了幻想。直到一年后,师父终于同意我们结婚,林馨兰很伤心,那天晚上喝得大醉,我为了不再刺激她,和江檀商量后,决定下山把婚事办了,从此隐居不再理江湖之事。第二天我给师你留了信,与江檀和柳承志悄悄离开了碧云宫,柳承志家乃江南富豪,在各地都有分店……” 萧峰心里又是一动,暗道:“这和四弟的家境倒甚是相像。” 只听得江夫人继续道:“在柳承志的安排下,我们去了徽州,在那儿按普通老百姓的风俗,热热闹闹地把婚事办了。然后我们就离开了徽州,到安徽的一个小村子隐居起来。两年后,我生了一个女儿,生活得很平静,也很美满。在隐居的那些日子里,柳承志常来探我们,我们见他总是孤身一人,于是劝他快些成亲,我们两家好做儿女亲家,他却总是摇头不语,我们知道他心里还是爱着林馨兰,放不下她。我和江檀都很满足于这种生活,只愿可以如此长相厮守一生。不想有一天晚上,林馨兰带着碧云宫的四大护法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我早已预料到她未必会就此善休,所以当初与江檀选择隐居地点时,特意选了极为偏僻的小村子,碧云宫眼线四处都有,但我出身于碧云宫,自然知道如何避过宫里的眼线。所以我绝没有想到林馨兰可以那么快就找到我们。当时我怀了春蓝已有六个月,我见她能调动四大护法,知道她已做了碧云宫主,师父已经仙逝了。她见我身边有一个小女儿,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只是连连冷笑,什么也不说,只是直截了当地问江檀跟不跟她走,江檀一口回绝了她,并且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从前只是因不忍伤她的心,才没有说。林馨兰听后,大笑了一阵,说江檀害了她一生,发誓要将我们全家斩尽杀绝。我知道她的脾气,她是那种得不到就要彻底毁掉的人。然后大家就动起了手,四大护法的剑阵乃祖师爷所创,经过一百多年的不断改进,已完美无瑕,再高的高手也难以寻得它的破绽,江檀武功虽高,但也被缠得无法分身。林馨兰与我过招,本来我们武功相差不远,但当时我身怀六甲,还要分身照顾我的小女儿,再不是她的对手,她恨我之极,必要杀我而后快,我奋力抵挡了一回,终于不是她的对手,晕倒在地,正在她要杀我之际,我的大师姐突然出现,把我救走。等我醒来的时候,大师姐告诉我,林馨兰能找到我们的住所,是柳承志告诉她的,但柳承志后来也赶了过来,见江檀被围,怒责林馨兰不守信义,只说来探探师妹,却原来是寻仇。林馨兰只是冷笑,没有理会他。他于是想冲入剑阵,助江檀一臂之力,却不想被林馨兰拦住,他的武功比林馨兰差得太远,很快就落于下风,但他却不停地怒骂林馨兰,林馨兰恼羞成怒,竟下毒手将他杀了。那时只剩了江檀一人孤身作战,林馨兰再次问他肯不肯跟她回碧云宫,江檀是一个很硬气的人,见林馨兰见杀了他的兄弟,只有更恨她入骨,哪里还会屈服?最后……最后被林馨兰一剑穿心……”她说到此处,涕泪交流,紧咬着嘴唇,半晌不作声。 萧峰亦无语,想起自己的爱人惨死,这种痛苦他有最深刻的体会。 江夫人擦擦眼泪,继续道:“这些都是四大护法之中的琴剑后来和我大师姐讲的,我大师姐救了我,将我安置在一个稳妥的地方后,再返回我原来住的地方时,林馨兰与四大护法已经走了,地上只有几滩血渍,连江檀和柳承志的……的尸首都不见了,我的小女儿也失去了踪影,后来大师姐悄悄找到四大护法之一的琴剑,从她口中才得知事情的经过,她说江檀与柳承志已被林馨兰带回碧云宫安葬,我的女儿也被……被林馨兰杀了……”她再次因泪水横流而停下。 萧峰对柳如浪和林烟碧的身份一直有些疑惑,此时先是听得柳承志没有娶妻生子就死了,江夫人当年的女儿也被林馨兰所杀,那这两人看来都和当年的恩怨没有任何关系。 江夫人的泪水打湿了她胸前的衣襟,她强忍悲伤,接着道:“我大师姐生性是极软弱的,所以当年她的武功最好,但师父却从不考虑将宫主之位传给她,她救了我之后,将我带到一个更加偏僻的地方,陪着我度过那段最伤心的日子,我本想一死了之,但想起肚子里的孩子,这是江檀留在世上唯一一点的血脉,我不能连这一点血脉都不给他保住。后来我就生下了春蓝,看着这个无助的小生命,我更加不敢寻死了。我知道今生今世我都无法报得了仇,若要将儿子养大成人,为江家延续香火,我必须学会将仇恨深埋,忘记过去……”她拳头紧握,咬着牙说出后面的几句话来,仿佛正在用力将仇恨咽吞,“所以当我大师姐要我发誓今生今世不再用剑,不再向林馨兰寻仇,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妇时,我没有选择,为了春蓝,我没有勇气去死,唯有发了誓。她一直陪伴我们母子直到春蓝两岁,后来她忽然失了踪影,没再来过。我害怕是林馨兰害了大师姐,然后再来害我们母子,于是连夜躲了起来,一路乔装改扮,几经辗转,来到信阳城的这个小村子,扮作一个老妇,一住就是十六年,这十六年里,我每日都十分谨慎,生怕被碧云宫的眼线发现,但终于还是躲不过林馨兰的追查,三个月前的那天晚上,若不是你仗义相助,我们母子早被她杀了。” 萧峰听她眼泪纷飞地叙述完毕,心里实是愤怒之极,一拳击在桌子上,那桌子被击得摇晃了几下,总算他知道自己拳下之力,已多次击穿击烂了许多人家的桌子,这回下手控制了力度,他沉声道:“太可恨了!世上竟在这么狠毒的女人!” 江夫人擦干眼角的泪,道:“萧大侠疾恶如仇,我在最危急的关头,能遇上你,真是上天开眼了。林馨兰昨晚编造故事,目的就是为了让你觉得我罪有应得,从此不再插手这件事,好让她痛痛快快地报了仇。” 第三节 突生变故 萧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问道:“林馨兰是不是有一个结义的妹妹,后来嫁给了江南一姓柳的人家?” 江夫人摇头冷笑道:“她哪里有什么结义妹妹?二十年前,她几乎没下过碧云宫,她在宫里孤高自傲,对人总是冷冷淡淡的,宫里的弟子只会怕她,哪里会和她结义做姐妹!” 萧峰一怔,本以为碧云宫主对柳如浪那般亲厚,正是因为他是她结义妹妹的儿子,虽然她说的话可能都是假的,但这一点应该不会假,她对柳如浪的好明显发自内心,是装不出来的。若江夫人所言属实,那柳如浪和碧云宫主究竟是什么关系? 正在此时,忽闻得屋外一人大声叫道:“是柳大哥来了么?”声音刚落,江春蓝一溜烟跑了进来。 萧峰知道江夫人不想让江春蓝知道从前的事,忙打住与江夫人的谈话,转过头去笑道:“江兄弟,你柳大哥今日有事,来不了了,我特地过来告诉你们一声。” 江春蓝笑道:“那不打紧的,萧大哥也不必老远跑来地通知。”他边说边在桌子旁坐下,向屋里看了看,奇道:“怎么不见阿紫姐姐?她不是老跟着你的么?” 萧峰微微一笑,道:“我来得早,她还没起床,就没跟着来,你刚才去看告示了罢?村里人怎么说?” 江春蓝呵呵地笑道:“他们之中没几个认识字的,于是我就大声读给他们听,他们听了可高兴了,只是有些不相信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好的事,于是我又告诉他们那是大富人家做善事,为子孙积福,大家若是不信,可以十三那天晚上先派一些人去,若是真的,十五那天晚上大伙儿再一起去。他们都同意,十三那天晚上我就带他们进城逛逛,不知柳大哥的府第在哪里?” 萧峰道:“你进了城,随便向一个人打听郑府,应该没有人不知道的,那是信阳城里最大的府第。”他站起身来向江夫人拱拱手道:“江夫人,萧峰告辞了,四弟的事情若是还没有办完,可能这几天都来不了了,不过夫人放心,四弟的剑法已达炉火纯青,若与夫人配合当能抵挡剑阵。” 江夫人沉吟道:“适才萧大侠说柳公子和碧云宫甚有渊源,若是柳公子不便出手相助,老身也是明白的,萧大侠不要强求。” 萧峰道:“现在还搞不清楚碧云宫和四弟是什么关系,我怕这其中的阴谋会害了四弟,碧云宫主是个可怕的对手,这几日我得去查个究竟。不管如何,萧某十五晚上是必会来的。” 辞别了江夫人和江春蓝,萧峰骑马回到信阳,一路上疑团丛生,总无法想明白这场恩怨里各人之间的关系,最大的疑点就是柳如浪和林烟碧,这两人仿佛是碧云宫主手中的棋子,她正布置着该往哪里下,以她的狠毒与深不可测的心计,若是棋局一定,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情。萧峰想到此处,当真有些心惊,这两个人是他这一生中除了阿紫之外,最亲的人。他们之中任何一个受到伤害,他都会痛苦。 回到郑府,恰好碰见阿紫从另一面骑马回来,她坐在马上无精打采一般,来到门前,翻身下马,见了萧峰也不搭理。萧峰将马交与小厮牵回马棚,冲她笑道:“阿紫,你今日上哪儿玩了,怎么好像不高兴?是谁那么大胆,敢惹我们阿紫姑娘?” 阿紫微微抬了抬眼睛,漫不经心般道:“今日哪儿也没去玩,只是在城里见着一只大耗子,我就追着上去,一直追至城外,眼看就要追上了,却不想那大耗子摇身一闪,不知钻到哪个山洞里去了。害得我找了半日,累死了。” “是吗?”萧峰哈哈大笑道:“谁让你这只小耗子跑得没有大耗子快?改日若要追耗子,还是等骑了汗血宝马再追罢。” 阿紫叹了口气道:“等我骑了汗血宝马的时候,大耗子也有汗血宝马骑了,我还是追他不上的。” 萧峰笑道:“你这只小耗子整日追着大耗子干嘛?你不会自己玩么?” 阿紫嘟起小嘴来道:“我只是想看大耗子去干什么,又不要他陪我玩,干嘛跑得那么快嘛!” 萧峰听她的言语,直如在辽国时一模一样,想起辽国,他忽然想起那个曾用生石灰偷袭他的瘦弱少年,萧峰于那少年印象十分深刻,后来他还练了一种奇怪的阴毒功夫,少室山下曾以丐帮帮主的身份与萧峰过招,阿紫后来瞎了眼睛后,也是他心甘情愿将自己的眼睛换给了阿紫,萧峰当时曾对阿紫说要她一生跟着他,以报剜眼相赠之恩。昨夜碧云宫主身旁的那个人分明就是他,是不是他见阿紫跳了崖,也跟着跳下来,于是也来到了这个世上?萧峰想到此处,对阿紫道:“我昨夜见着了一个熟人,你道是谁?” 阿紫一愣,道:“是谁?”她见他神情忽然一正,知道此人必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 萧峰道:“你从前眼睛看不见,是谁把自己的眼睛剜下来给你换上的?” 阿紫大惊,不想萧峰竟会提起游坦之,她想起萧峰说过要她跟他一辈子,以报他的恩情,当下心里怦怦乱跳,表面上却装着惊讶般道:“什么?铁丑?难道你昨夜看到的是他么?怎么可能?只是长相相像罢?” 萧峰想起阿紫曾说过当日在雁门关前将眼睛挖出还给游坦之,问道:“当日在雁门关前,你说你将眼睛挖出还给了游坦之,那就是说当日他也在场的,你跳下悬崖后,他伤心之下,也可能跟着跳下崖来,那他来到这个世上也不足为奇了。” 阿紫没想到萧峰竟一言说中了游坦之的来历,她脸上却不动声色,心里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装作不知,当下侧过头去看着萧峰道:“姐夫,你可真会乱猜啊,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再说这铁丑怕死怕得要命,当年我给他套了铁头,让他将脑袋伸进笼子里和老虎比比,看到底是老虎的牙齿厉害些呢,还是我做的铁头套厉害些,谁知他怕得要命,撒腿就逃,几个人硬拽着他才把他按住……” “阿紫!原来你从前竟干过这种荒唐事!”萧峰厉声喝道:“怎么我从没听你提起过?你也太任性了!” 阿紫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忙一溜烟似地往临风苑跑去,忽又回头对萧峰道:“在辽国的时候,你老不肯陪我玩,要不是有这铁丑,我早就被闷死了!” 萧峰一愣,心想:“她在辽国时,我整日只是与属下喝酒,倒是没怎么陪她,只是在衣食住行上给她最好的东西,她心里的喜怒哀乐我真是从没关心过。”只见阿紫已跑得远了,他心里记挂着碧云宫之事,一时也无心再去追究阿紫从前的过错。 回到书房,萧峰将这几日来发生的事细细从头想了一遍,江夫人的话是比较可信的,但也不是没有疑点,最重要的一点是柳如浪和林烟碧在整个事件中仿佛举足轻重,但在江夫人的叙述里却找不到他们的位置。碧云宫主上次向江夫人寻仇时,明明是借故将林烟碧调开,但这次却特意让她到信阳来,仿佛碧云宫主已将一切都安排好,该是摆布这个棋子的时候了。柳如浪就更是奇怪了,和柳承志同是姓柳,都是江南世家,都和碧云宫有关系,但以江檀和柳承志的生死之义,柳承志不会有了儿子也不告诉江檀。 萧峰眉头紧皱,想了半日,忽然想起那个叫大师姐的人来,江夫人很多事情都是通过她的口中得知,若是她说了谎,那么连江夫人所说的也不是真相。后来她失了踪,想来大抵和这些事情有关。她若还活在世上,除了碧云宫主,也就只有她清楚整件事情的真相了,萧峰忽心里一动,想起柳如浪的武功与碧云宫的如出一辙,她的师父也是个女子,但却自称不是碧云宫的人,江夫人说她的大师姐武功最好,柳如浪年纪轻轻,剑法却出类拔萃,江湖上罕逢敌手,想来他的师父必是当世高人,这个高人极有可能就是江夫人的大师姐。想到此处,他终于松了口气,寻思道:“终于找到一点儿线索了,只要将四弟的师父找到,也许一切就会真相大白。不知她现在在何处,我到采菱馆问问四弟,同时把这些事都告诉四弟才行,别要上了碧云宫主的当。” 萧峰大步走出书房,往大门外走去,忽听得身后一人大声叫道:“萧大爷!萧大爷!”萧峰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厮从后跑着追来。他跑到萧峰跟前,气喘吁吁地直不起腰来。 萧峰问道:“小哥叫我何事?” 那小厮将一封信递给萧峰,一面喘气一面道:“这是今天午时别人送来的,指名要交给萧大爷您。我刚才见您从屋子里出来,就想着拿来给您,不想您走得那般快,我跑步都追不上。” 萧峰拆开信来,只见上面写着两行字:“大哥,我因家中有急事,要赶回临安去,此间的事情不能相顾了,请大哥见谅。弟如浪顿首。”萧峰昨日曾见过柳如浪写告示,那字迹赫然便是柳如浪的手笔! 第四节 信里乾坤 萧峰一惊,收起信,大步往门外走去,一路往采菱馆而来,心里道:“四弟怎么会在此时离开?莫不是碧云宫主的诡计?但这手笔却确乎是四弟的,又该如何解释?” 到了采菱馆,已是黄昏时分,夕阳照在采菱馆三个大字上,萧峰怎么看都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大门是关着的,他这回没再翻墙而入,走到门前,拉起门环叩了几下,隔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伸出个脑袋来,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她朝萧峰上下看了看,问道:“你找谁?” 萧峰拱拱手道:“我找碧云宫主。” 那老妪脸一沉,道:“这儿没什么碧云宫主,你找错地方了!”说毕,就要缩回脑袋去关门。萧峰伸手将门挡住,提气朗声道:“在下萧峰,有事求见碧云宫主,烦请通报一声!” 那老妪被他的声音震得几乎发聋,脸上不禁变色,忽闻得屋里一个女子清声道:“是萧大侠么?请进来罢。”正是碧云宫主的声音。 那老妪连忙垂首站到门旁,道:“萧大侠,里面请!” 萧峰走进门去,来到大厅前,几个丫头模样的女子恭恭敬敬地将萧峰请进厅里,奉上香茶。 一阵环佩声响,又有几个女子走了出来,一个个姿容不俗。接着又走出一个人来,却是男子,萧峰一见此人,心里不禁又是一动,他正是游坦之,只见他表情木然,双目空空洞洞地在萧峰脸上一扫而过,没有丝毫停留。萧峰盯着他,竟和那个当年用生石灰撒他的瘦弱少年一模一样,世间难道真有那么相像的人么? “萧将军大驾光临,本宫有失远迎。”随着声音,一蓝衣女子从内堂走出,云鬓高耸,凤目如星,正是碧云宫主。她长袖轻甩,在大堂正中坐下,向萧峰道:“萧将军昨日才去,为何这么快又去而复返?” 萧峰开门见山道:“请问宫主,我四弟还在馆里么?我有事要见他。” 碧云宫主淡淡地道:“萧将军可是来得不巧,浪儿因江南家中有事,昨天深夜就回江南去了。”她顿了顿道:“对了,他为了赶路,骑的是你给烟碧骑回来的汗血宝马,因事出仓促,没和你商量,但你和他是生死与共的好兄弟,想来你也不会计较这些。” 萧峰眉头微皱,问道:“四弟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宫主可曾知道?” 碧云宫主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昨天深夜有人给浪儿送来一封信,浪儿看后,连我也来不及辞别,只留了个口信,说江南家中出了大事,得连夜赶回去。” 萧峰知道她若是有意隐瞒,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他微一沉吟,道:“不知烟碧在何处?我想见见她。” 碧云宫主脸上冷若冰霜,道:“烟碧违反宫规,正在面壁思过,你还是不要打扰她。” 萧峰微怒,冷然道:“她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思过?我只是见见她,你却诸多阻拦,是不是心里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碧云宫主一拍桌子,霍地站起身来,愠然道:“你虽然武功盖世,可我碧云宫也不怕你!你要见那丫头,难道我还怕了?”她长袖一拂,对身旁的一个女子道:“去,带他去见碧儿,免得他把人都看作了小人!”说完,拂袖而去。萧峰生性耿直,见她骤然发怒,不禁想道:“难道我真的误会了她?”他忽然想起马夫人康敏,多么恶毒的一个女人,却任谁也看不出,难说这个碧云宫主不是这么个深藏不露的人。他想到此处,心里立时又警觉起来。 那碧云宫的女子带着萧峰来到一间小屋前,道:“姑娘就在里面,萧将军请自己敲门进去罢。”说完,低头转身走了。 萧峰上前叩了叩门,隔了一会儿,门“呀”地一声打开,林烟碧见一人长身直立在门前,这身影太熟悉了,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萧峰,她心里猛地掠过一阵涟漪,低低地道:“萧大哥,你怎么来了?” “嗯,我来看看你,还有件事要问你。”萧峰边说边跨进屋里去。 林烟碧让门敞开着,从门旁走回屋里,轻声道:“师父知道你来找我罢?” 萧峰点点头道:“知道,本来她不让我见你的,后来我出言顶撞了她,她一怒之下,就让我来看你了。” 林烟碧秀眉微蹙,抬眼看了一下萧峰,道:“你又惹我师父生气了?她对人只是冷漠,其实没什么的,自小将我养大,还教我武功,若没有她,我只不过是个孤儿,也许早就死了,所以你不要老和她作对好么?”她端起桌上的茶壶,皓腕如雪,为萧峰斟了一杯茶,茶香袅袅,立时在小屋里散发开来。她微微笑道:“没有酒,你就将就着喝杯茶吧。” “没有关系。”萧峰端起茶杯,就像喝酒一样,一仰脖子一口将那茶喝下去,放下杯子去道:“正因为她是你师父,又对四弟关怀备至,要不我早跟她翻脸摊牌了,这女人心计深不可测,我只是一个粗人,猜不到她葫芦里卖的药,也不想费心去猜,直想当面干干脆脆地问她个清楚,得罪她也就罢了,反正我萧峰一辈子得罪的人不计其数!但现因了你们两人的缘故,我还是不得不去猜,这女人小气,和她反目,你们俩夹在中间就为难了。” 林烟碧一双妙目本盯着萧峰,听他说完,她缓缓低下头去,叹了口气道:“唉,真是难为你了。” 萧峰问道:“你今日见过你柳大哥吗?”他想若柳如浪还在馆里,知道林烟碧被罚面壁思过,十有八九会来看她。 林烟碧摇摇头道:“没见过,只是早上有人来禀报我,说柳大哥江南的家中出了事,昨夜连夜骑了你的汗血宝马往南回去了。” 萧峰从怀里掏出那封信来,递给林烟碧道:“你看看,这是不是四弟的字迹?我昨日看他写告示,这字迹倒像是他的。” 从前柳如浪与林烟碧相隔甚远,他每每会以书信传递爱慕之情,林烟碧却极少回信,但于他的字迹倒是熟悉无比。林烟碧接过信去,仔细看了一下那两行字,眉头皱了皱,欲言又止。 萧峰见她神色微异,不禁问道:“怎么了?” 林烟碧垂首想了半晌,忽然抬头来道:“这信确是柳大哥所写,我认得他的笔迹。”她身子背对着大门,一边说,却一边蘸了茶水,在桌子上飞快地写了两个字:“假的。” 其实萧峰一进来,就意识到有人在门外监视着他们,但他一生光明磊落,觉得没什么不可对人言,所以也不放在心上。此时见林烟碧并不言破,只是偷偷地暗示,知道这件事绝非光明磊落可以弄明白的。他知道林烟碧不想道破她师父的伎俩,但又不想骗他,只好明里暗里各说一套。 萧峰心里已经明白,他想想林烟碧在阴险的碧云宫主身边,终究是不放心,当下沉声道:“烟碧,你跟我走罢,离开碧云宫,到草原上去,再不回中原了。”仿佛鬼使神差,他情不自禁地将当年阿朱对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林烟碧身子一震,抬起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眼里猛然间亮晶晶的,这是她多少次梦里想过的情景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发这个梦,这梦仿佛随着她的生命一起降落…… “啊……我……我不能走,师父的养育之恩,我还没报。”她多么想说:“好,我和你一起走。”可是那份存于她心里十几年的恩情,让她无法就此一走了之。她低下头去,忽又抬起头来,道:“等过了这个月,我就到蒙古去找你们,再也不回来了。” 萧峰一愣,问道:“为什么要过了这个月?” 林烟碧轻轻摇摇头道:“你别再问好吗?总之过了这个月,我就可以到草原上去了。”她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事,看着萧峰道:“听我师父说,那个林飞盈不是好人,你不要再帮她了,让我师父痛痛快快地报了十几年的大仇,也算是替我报答了她的养育之恩了。” 萧峰盯着她道:“你怎么知道林飞盈不是好人?不要听你师父的一面之辞,世上的事很多都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他眼睛看着那封信,道:“就像这件事一样,该如何解释?” 林烟碧微微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你放心,柳大哥不会有事的。我师父一生最疼爱的人就是他,谁要是敢动他一根寒毛,碧云宫绝不会答应。”她的言下之意,是告诉萧峰,碧云宫主纵使将柳如浪藏了起来,但也绝不会伤害他。 萧峰于这一点倒是相信的,只是碧云宫主忽然将柳如浪藏起来,必有她的阴谋,要不是怕柳如浪知道什么,就是怕柳如浪告诉萧峰什么,总之,在十五之前,碧云宫主是必不会放柳如浪出来的。 第五节 十五之约 萧峰知道于这件事上,林烟碧所知也是极为有限,当下也不再问,正想起身告辞,忽然想起游坦之来,问道:“你师父身边那个表情木然的少年,是什么人?” 林烟碧道:“我也不太清楚,听青弦说她们从北往南而来时,在路上碰到他正和江湖上一大伙人打架,我师父出手为他解围,就带了回来。至于他的身世,没有人知道,好像也没有人去问。” 萧峰听说,心想也许是他太多心了,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大概是人有相似罢了。 萧峰辞别林烟碧,出了采菱馆,回到郑府。萧峰问那守门的小厮道:“你们老爷回来了么?”小厮躬身应道:“回来了,正在饭厅里等着萧大爷一起用饭呢。”萧峰挥挥手道:“那正好,我也要找他,你在前面带路。”那小厮应了声,走在前头,拐弯抹角地穿了一气,终于在一座屋前停下,道:“老爷就在里面,萧大爷请自己进去罢,小人回去守门了。” 萧峰走进屋里去,见郑掌柜用手支头,坐在桌前正打瞌睡。萧峰叫一声:“郑掌柜。” 郑掌柜猛地抬起头来,见是萧峰,一下子站了起来,伸手向萧峰让座道:“萧大侠,你终于回来了,来来,请上座,你来了那么几天,我还没有亲自招待过你哪。” 萧峰拱手为礼道:“咱们都是自己人,郑掌柜何需客气?” 郑掌柜将萧峰拉至桌旁坐下,呵呵笑道:“难得萧大侠不见外,那我就安心了,也不是什么客气,听说萧大侠千碗不醉,在下也喜杯中之物,今日也算是酒逢知己了!”他挥动着他肥厚的右手,向身旁的仆人道:“快快!将酒菜端上来。” 一时间,从内堂里穿梭般走出十几个手端托盘的丫环来,不停地往桌子上放下热气腾腾的菜肴。偌大的一个桌子,不一会儿已经摆满。萧峰虽做过辽国的南院大王、蒙古的大将军,但少数民族一向饮食起居从简,就算是当了大官也没汉人这般讲究饮食,萧峰更是在乞丐堆里混惯了的人,一切更是能简则简,连酒都只喜喝呛喉的浓烈白酒。何曾见过这等骄奢的排场,想起那些无家可归,饥寒交迫的穷苦百姓,他心里真不是滋味,但自古以来“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谁人也没法改变。 萧峰知道郑掌柜是一番好意,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也不便拂了他的美意,他连筷子也不动,径直拎起一坛酒来,仰起脖子一气豪喝。 郑掌柜在一旁见了,也拎起酒坛子来,向萧峰道:“萧大侠豪气过人,在下今日舍命陪君子!” 萧峰大声道:“好!咱们今日喝个痛快!” 于是两人一人端着一坛子酒,面对面地咕咚咕咚地喝个不停,看得旁边侍候的丫头一个个目瞪口呆,郑府招待过天南地北的客人,却从来没见过主人和客人这般喝酒,看得她们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郑掌柜将圆圆的脑袋从酒坛子上移开,见萧峰已将一坛酒喝完,“砰”地一声将酒坛子往桌子上一放,大笑道:“好酒!” 郑掌柜也将酒坛推向一边,但他的身子也随着歪到了一边,一面伸手摸摸自己的肚子,一面道:“萧大侠的酒风,在下算是见识了,在下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说话嘴头已经有些打卷,显然已有醉意。 萧峰连忙道:“郑掌柜,你先别醉啊,我还有事和你商量呢。” 郑掌柜又是摇头,又是摆手,笑道:“我没醉,只是有些晕而已,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让我喝酒发晕的人。”他身子一挺,打了一个酒嗝,道:“萧大侠,有何事要说,尽管吩咐就是,公子不在,我能办的定尽力办到。” 萧峰道:“这件事正是和我四弟有关……” “去去,你们都下去,各自歇着去,我要和萧大侠喝通宵。”郑掌柜未等萧峰说完,就摆手让身旁的丫头退下。 萧峰知他是怕那些丫头里混有碧云宫的奸细,当下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细心,等人退下去了,郑掌柜压低声音道:“萧大侠可以讲了,究竟什么事与公子有关?” 萧峰道:“四弟已经被碧云宫主软禁起来了,我想碧云宫主与江夫人的这场恩怨里肯定和四弟有关,要不,她不用费尽心机地编了谎话对四弟和我说,现在还干脆把他藏了起来。” “哦?”郑掌柜一愕,道:“碧云宫主对公子自小很好,这回竟软禁了他,真是有些出乎意料啊。但我想她是不会伤害公子的。” 萧峰道:“这个我倒是相信。”他顿了顿,道:“你认识一个叫柳承志的人吗?” “柳承志?”郑掌柜用力地拍了拍脑袋,道:“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名字,但一时又记不起了。” 萧峰问道:“你原来的老爷叫什么名字?” 郑掌柜道:“原本有两个老爷的,一个叫柳旭,一个叫柳升,柳升行踪不定,极少打理柳家的生意,后来仿佛失踪了,至今没有他的消息,大概也是不在人世了。” 萧峰“哦”了一声,眉头微皱,忽对郑掌柜道:“有一件事得劳驾郑大掌柜帮忙,麻烦你将碧云宫主要向江夫人林飞盈寻仇的事四处宣扬开来,我想你于黑白两道都甚是熟悉,这件事由你来办,最是合适不过。” 郑掌柜一愣,“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对公子有好处吗?” 萧峰道:“现在有太多的事我想不明白,只能想到这一招,究竟有没有用,我也不敢确定。” 郑掌柜一拍桌子道:“好!莫说萧大侠是公子的生死之交,就凭你喝酒的这股豪气,在下也要帮这个忙,你放心好了,这事儿也不是难事,包管办得妥妥当当。” 萧峰一拱手道:“那就谢谢你了!十三、十五两天晚上的事还得劳驾郑掌柜多费心。” 郑掌柜道:“老爷生前乐善好施,公子此举既做了善事,又可慰老爷的在天之灵,实是一举两得。” 此后几日,萧峰天天与郑掌柜喝酒,那郑掌柜虽酒量不及萧峰,但也是极能喝之人,每日喝得酩酊大醉,第二日依旧精神抖擞,即使萧峰不来寻他喝酒,他也会领了一队怀抱酒坛子的小厮去找萧峰,直把柳如浪的书房喝得酒气冲天。 十三那天晚上,郑府在府里的空地上大开宴席,连绵一百多桌,刹是壮观。吃完后郑掌柜又给到场的每人派了银钱。那些将信将疑而来的村民真是大喜过望,终于相信世上真有那么便宜的事。回去后自是大番吹嘘,连邻村的都知道了,人人都想到十五那天晚上去凑凑热闹。 转眼十五已至,早早地郑府前就聚集了一大群衣衫褴褛之人,引得信阳城里众人围观。郑掌柜忙大开大门,将府前的村民请进府里。 萧峰与阿紫早早地从大门出来,骑了马往江家驰去。这回新月倒是没吵着要跟来,只是叮嘱萧峰凡事要小心。 来到江家,夕阳正冉冉西下,村子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萧峰暗想:“四弟此举实是高明,不费任何唇舌就将整个村子的人都引走了。看来财大气粗也不是不无好处,有时办起事来方便简单得多。” 在江家门前下了马,江夫人与江春蓝早迎了出来。江夫人已揭去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美丽的容颜来。萧峰向江夫人一揖道:“实在对不住,我四弟因被碧云宫主软禁,连我也不知道他现在被藏何处,今晚上来不了了,我替他向夫人道个不是。” 江夫人双目含泪,向萧峰躬身还了一礼道:“萧大侠莫要这样说,您的高义,我母子纵万死不能报。” 萧峰走上前去,道:“夫人请起,今日大敌当前,咱们就不必客套了。” 四人进了屋,萧峰道:“现如今四弟来不了,四大护法的剑阵还是由我去对付吧。” 江夫人沉吟半晌,道:“不,还是由我去对付四大护法,当年她们与我一起长大,由我师父亲手调教,多少对我还会手下留情一些,而且我用的是剑,对剑阵也颇为熟悉,虽然没办法击败她们,但还是可以抵抗一阵的。你去对付林馨兰,击败她后,再来帮我,这样取胜的把握会大一些。” 萧峰想想也有道理,当下点头同意,他看看江春蓝和阿紫道:“他们俩怎么办?若是碧云宫还来多几个人,阿紫是必抵挡不住的。” 林飞盈冷哼一声道:“林馨兰那个贱人最爱面子,上回她只带了四个贴身的小婢女,才会一边和我打着,一边要旁人杀春蓝。这次在四大护法和其它宫里弟子的面前,咱们只需和她讲,在我们与她、四大护法未决出胜负之前,双方的其余人都不能向对方动手,她为了维护她碧云宫主的威信,一定会答应。” 萧峰点点头,碧云宫主表里不一,在人前要装成好人,江夫人倒是十分了解她。 阿紫将程英送的人皮面具戴上,一边道:“戴上这个,吓吓她们也是好的。”其实她心里是想着若游坦之真是在碧云宫主身边,戴上这个东西,他就认她不出来了。 夕阳褪尽,夜色悄无声息地潜来。江夫人仰起头来,看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月亮,轻声道:“该来了。” 屋外一声长笑,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一下子掠近,“妹妹,你真是了解姐姐啊!” 第六节 玉足晶莹 萧峰与江夫人一起走出屋来,只见月光下,碧云宫主蓝袍飘飘,她的身后站着六个人,左首边的一个女子姿容绝世,淡绿色的衣裳在月光下轻轻摇曳,正是林烟碧。她一双妙目与萧峰目光一接,怔了一下,随即垂下头去。右首是一男子,却是游坦之,其余四人均为女子,想来就是江夫人所说的四大护法。 江夫人冷冷地道:“姐姐还是十几年如一日,寻仇杀人总是在月圆之夜月亮初升之时。” 碧云宫主冷哼一声道:“妹妹很有自知之明,三个月也不逃走!”她向萧峰冷冷一瞥,“萧将军想来是下定决心要和我作对了?” 萧峰朗声道:“没错!本来你是长辈,我该尊敬你才是,但你实在让我尊敬不起来!” 碧云宫主脸上一沉,“我的事还论不到你来教训我!今日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救得了这贱人!” 萧峰微微一笑道:“我生平做事只求问心无愧,结果如何我从不细想。宫主是要一起上呢,还是要单打独斗?” 碧云宫主傲然道:“我这边人多,一起上没的被江湖人耻笑,听闻萧将军在襄阳城时,和郭大侠以三场比试定胜负,今日我们也来个三场定胜负,若是你们赢了,我立时自刎,而且碧云宫保证以后不再与你们为难。若是我们赢了,就请师妹自己了断,而且她的儿子也不能留下,母子俩在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萧峰尚未答言,江夫人就冷笑着道:“你我一命换一命,凭什么还要搭上我的儿子?难道你的命就比别人贵重些么?” 碧云宫主面如寒霜,忽然冷冷地道:“碧儿,你上来。” 林烟碧默默地走到碧云宫主身旁,碧云宫主拉着她的手,柔声道:“碧儿,师父待你如何?” 林烟碧轻声道:“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没有师父,这世上就没有碧儿。” “好,”碧云宫主大声道:“你愿不愿意与师父同生共死?” 此言一出,萧峰心里猛地一沉,只见林烟碧飞快地向他看了一眼,轻声道:“弟子愿意。” 碧云宫主向江夫人道:“这是我唯一的徒儿,自小由我养大,和我情同母女,你说我一命换你们两命不公平,那么现在再算上我徒儿的性命,若是我们输了,我们师徒会自刎,这算公平了吧?” 江夫人说不公平之话,本来是想让江春蓝置身事外,不想碧云宫主反倒拉多一个人下来。她自见了碧云宫主之后,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目光原本一直停留在碧云宫主的身上,此时忽见林烟碧走上来,她才向她看了看,谁知这一看之下,不禁心头大震,目光再也移不开,她颤声道:“碧儿……你的父母是谁?” 林烟碧淡淡地道:“我父母已经过世。” 江夫人失魂落魄地“哦“了一声,收回目光,一时沉默不语。 碧云宫主冷冷地道:“想来这样也没什么不公平了,比试就开始罢,别等村民们回来,枉费了萧将军和浪儿的一番苦心。”原来萧峰和柳如浪将村民调走,她也是知道的。她轻描淡写地说来,仿佛胜券在握。 萧峰知道林烟碧绝不肯背叛她师父,这一役下来,若不是她死就是江夫人母子送命,他仰起头来,一时无语。 江夫人明白今日情势凶险,敌众我寡,不答应反倒胜算更小,当下咬咬牙,朗声道:“好!一言为定。”她哪里想得到萧峰和林烟碧竟是相识,更不会想到两人竟是一对有情人。 “好!”碧云宫主身子微晃,忽向后掠开几丈远,纤手一挥,只见一条人影跃上前来,却是游坦之,碧云宫主朗声道:“第一场,我们这边出的是小游,你们以何人应战?” 萧峰与江夫人还没说话,忽听得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姐夫,这一场让我来!”话音未落,阿紫已走上前来。 萧峰于最终的胜负,已打定了主意,先尽力帮江夫人解困,若侥幸赢了,让碧云宫主自杀,再阻止林烟碧殉师,等以后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她知道了她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自然不会再做傻事。此时听得阿紫要出来应战,他不知游坦之的武功如何,但想碧云宫主好手如云,第一场却派了他出来,当是不可小觑,当下向碧云宫主道:“这第一场,可是要点到即止,不可伤了对方的性命。” 碧云宫主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但是咱们有言在先,若是胜负未分,双方谁也不许插手。” 萧峰朗声道:“好,我也答应你。”阿紫却掂起脚来,附在萧峰耳旁道:“姐夫,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赢他。” 萧峰不知她弄什么玄虚,当下沉声道:“你要小心,赢不了倒不打紧,你别逞强。” “知道了。”阿紫向他一笑,缓步走上前去,在游坦之面前站住,大声道:“铁丑,知道我是谁么?” 游坦之木然地向她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道:“不知道,你是谁?” 阿紫忽然伸手在脸上一揭,揭下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来,露出清雅秀丽的面容,游坦之一见,身子猛地一震,目光直直地盯着她,喃喃道:“你……你是谁?我……我好像认识你。” 阿紫见他目光呆滞,连自己都不认得,心里当场凉了半截,知道碧云宫主一定给他服了什么药,让他神智不清。他若是不认得自己,必会出手不留情,那时就算再有十个阿紫,也未必是他的对手。阿紫想到此处,心里又惊又急,但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她忽然一下子坐在地上,伸手去脱脚上的鞋子。 众人见两人并不动手,说了几句话,阿紫竟一下子坐在地上,均觉得奇怪,不知她要出什么奇招,不想她坐下来后,只是低着头脱自己的鞋。一时都瞪大了眼睛,不知她要干什么。游坦之傻傻地站在一旁看着她,一动不动。 碧云宫主不耐烦,向游坦之道:“小游,叫你比武呢!傻愣着干什么!” 游坦之仿佛没听见,依然直直地站在那里盯着阿紫。碧云宫的人都知道,游坦之这个木然的样子,是因为服了碧云宫主的“摄魂散”之故,中了此毒之人,都会听从她的命令,百试百灵。不想此时他竟对碧云宫主的话充耳不闻,不禁大是诧异。 阿紫脱了鞋子,又脱了袜子,露出一双肤光晶莹的双脚来,她将双脚伸到游坦之面前,道:“铁丑,你想起来了么?我是阿紫啊。” 游坦之双眼发光,瞪着阿紫那双纤脚,忽然猛地跪了下去,一下子抱着阿紫的小腿,低头就去吻她的一双玉足。阿紫惊叫一声,想站起身来往回逃,却被游坦之抱得紧紧的。她只觉他织热而柔软的嘴唇吻在她的脚上,一阵厌恶让她全身都起了疙瘩,她左手用力揪起他的头发,右手照着他的脸就是一记耳光,“啪!”随着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声音,阿紫大声喝道:“铁丑,放手!要不我再给你戴一次铁头!” 游坦之全身一震,松开抱着阿紫小腿的双手,用手抱着头,浑身抖个不停,颤声道:“不要,不要给我戴铁头!我求你了,阿紫姑娘,我只要在你身边,求你别让老虎来咬我的头。”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话,众人均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有萧峰明白,他必定是那个甘愿挖眼给阿紫的庄聚贤,也就是游家公子游坦之。他从前被阿紫折磨得心惊胆战,深深地印在脑海里,纵使吃了迷魂药,也抹不去那曾经留下的痕迹。 阿紫怕他再发疯,忙把鞋子穿上。她听到他终于叫出她的名字,当下一跃而起,笑道:“铁丑,你终于认出我是谁了?”却见他依然抱着头浑身发抖,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别怕,只要你听话,我不会再给你戴铁头的。” 游坦之慢慢地抬起头来,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呆呆地道:“我听你的话,阿紫姑娘,我要跟在你身边。” 阿紫点点头,皱着眉头道:“好,你先起来。” 游坦之竟依言乖乖地站起来,碧云宫主一见,当真是气得火冒三丈。她大声喝道:“小游!她是你的仇人,给我杀了她!”她的声音虽严厉,却含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味道。 游坦之又是浑身一震,右手不由自主地举起来,阿紫大惊,向后跃开几步,尖声叫道:“铁丑,我是阿紫,你又糊涂了么!”游坦之看着她,双目的凶光渐渐平和,右手缓缓放下,喃喃道:“阿紫姑娘,你是阿紫姑娘……” 阿紫又向后退了几步,朝他招招手道:“铁丑,你过来,到我身边来,以后你就跟着我,我不再赶你走了。” 碧云宫主又喝道:“小游!别听她的,你该听我的话,赶紧杀了她!” 这回游坦之仿佛没听见,理也不理她,直直地朝阿紫走去。 第七节 情人交锋 游坦之走到阿紫身前,阿紫引着他走进屋里,指着一张小椅子道:“你乖乖地坐在这里,没我的命令,不许乱动,知道吗?” 游坦之点点头,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碧云宫主唯有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她知道游坦之的神智已经被阿紫所控制,他的脑海里记着谁,就会听谁的命令。 阿紫走出屋来,向碧云宫主嘻嘻一笑,道:“这一场,连人都被我们收伏了,你说你们算不算输了?” 碧云宫主冷笑道:“并没动手比试,哪里来的输赢?”她冷哼一声,“不过你们既要耍赖,就算你们赢好了,我也懒得和你们理论!” 萧峰朗声道:“宫主说得有理,这一场没有动手,就算打成平手,宫主看可公平?” 碧云宫主又冷哼一声,冷冷地道:“随你的便,平手就平手!”听她的语气仿佛根本不在意输赢,萧峰大是奇怪,暗想:“她仿佛胸有成竹,即使江夫人输掉一场,我赢一场,也只是不分胜负,她到底凭什么那么自信?莫非她还有必胜的阴谋?” 碧云宫主纤手一挥,四条苗条的人影齐齐跃上场来,其中竟有一人是林烟碧!只听得碧云宫主道:“第二场,我方出的是碧云宫的护宫剑阵,从来都是四人齐上,并不算倚多胜少,师妹你是最清楚的,也不用我多解释,你们也尽可出个什么阵法,几人一起上。但有言在先,每人只能比试一场,不能重复上。”她如此说来,也是符合江湖规矩的,倒没有强词夺理。 江夫人飘身跃出,向着林烟碧又扫量了一番,朗声道:“四大护法已到,为什么不一起上?而要让这么个年轻的姑娘顶替?” 碧云宫主哈哈大笑,道:“你小瞧我的徒儿么?你破得了剑阵再说不迟!” 萧峰也是一愕,剑阵的威力要互相呼应,互补长短才得以发挥得淋漓尽致,为什么在面对着要置之死地而后快的仇人时,碧云宫主却没有让最能发挥剑阵威力的四大护法一起上,而是换了一个林烟碧?萧峰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却一时也想不透这其中的道理。 四人向江夫人躬身行礼,江夫人还礼道:“三位姐姐,十六年前一别,不想今日再见,还是要兵戎相见。” 三位护法再次躬身,其中一人答道:“三小姐,我们身为护法,就要绝对服从宫主的命令,这个您是知道的,还请您理解才是。” 江夫人点点头,长剑当胸一横,道:“这就请出招罢!”她虽对这剑阵甚为熟悉,又少了一个护法,但她实是没有一点儿胜算,幸亏第一场打平了,萧峰定能赢碧云宫主,所以这一场就算输了,也还是平手,接下来该怎么样,再作打算。原先胜算极小,她正为如何救江春蓝的性命而发愁,此时她盘算已定,心里反倒安定下来。 三大护法和林烟碧分别朝四个方向跃开,将江夫人围于中间,剑光一闪,四把长剑同时出鞘,在月光下寒光闪闪,任谁都看出,四把剑都是削铁如泥的宝剑。江夫人站在原地,连眼睛都没侧一下,忽然“噌”地一声拔出剑来,寒光倏然闪过,剑尖化作一团剑花,朝东北方的两大护法刺去,此招虚实不定,根本判断不出她要刺向东方还是北方。两大护法忽身子一移,并排在一起,两柄长剑同时朝江夫人刺去,江夫人这一招若是不收,虽然刺在其中一个护法,但她也会被另一个护法的长剑刺中,两人的剑招快如闪电,配合得毫无破绽。当下逼得江夫人回剑横削,只听得“当”地一声,三把长剑碰在一起,火星四溅。江夫人的内力显然非同小可,一人力挡两人之剑,但虎口也被震得隐隐作痛,忙借力斜削,向后跃开。站在南面的护法与站在北面的林烟碧又一起攻上,江夫人顿时险象环生,但幸亏她对剑阵甚为熟悉,而且三大护法暗中又留了些情面,江夫人凭借着极顶的轻功和出神入化的剑招,总能化险为夷。只有林烟碧招招不留情,剑剑凌厉无比,直指江夫人的要害。 萧峰从前没见过林烟碧用剑,此时见她身姿轻盈,剑招矫若游龙,实不下她用箫的功夫之下,她此时招招进逼,并不像三大护法一样有些礼让,自是受了她师父之命,要取江夫人的性命。为什么碧云宫主没有责令四大护法取江夫人性命,而是要让林烟碧替上,执行这个任务?若她严令四大护法要杀了江夫人,四大护法绝不敢违抗。这其中恐怕大有阴谋。月光下,林烟碧与江夫人正斗在一起,两人的侧脸竟有些相似。萧峰心中忽然一动,从前推翻了的猜测又重现脑海,他暗自心惊:“若真是这样,碧云宫主这一招当真阴毒,不管这一场谁胜谁负,江夫人都注定是败家。” 萧峰想到此处,再不敢犹豫,猛地纵身跃起,跃入剑阵之中,他双掌如风,在剑阵里左冲右突,配合着江夫人的长剑将四人截开,拦在她们中间,不让四把剑互相呼应。顿时剑阵威力大减。本来这剑阵毫无破绽,要破它世间无一人能做到。此时碰到萧峰与江夫人两位当世绝顶高手,萧峰掌力雄厚,天下无人能及,四人与他的内力相比,实是弱得太多,而江夫人的一柄长剑横削直刺,正好弥补了萧峰肉掌对剑阵的不足。更兼之江夫人对剑阵无比熟悉,所以两人一合力,很快就将四人冲开,萧峰掌力过处,呼呼风响,被他逼住的两人根本无法再近前一步。江夫人一柄长剑上下飞舞,缠住了林烟碧和另一护法的长剑。 碧云宫主没想到萧峰会突然跃入阵中,愣了一愣,大声叫道:“萧将军,说过一人只能出一场的,你是不是想食言?” 萧峰边出掌,边朗声笑道:“第三场不用比了,我们认输就是。”那两人虽然被萧峰拦住,无法与另两人呼应,但两人之间的配合依然妙不可言,若不是萧峰掌力强劲,也未必镇得住她们。他掌上的力道越来越大,忽然一招“见龙在田”排山倒海般推出,那两大护法哪里受得了,只觉一股劲风迎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接着胸口一闷,内息乱涌,已受了内伤。萧峰向她们一抱拳道:“两位,得罪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四大护法在江湖上也是颇有身份的人物,两人心里明白,萧峰其实是手下留情了,若是不然,他掌上用了十分的力道,两人必定伤重吐血,当下也不便再挥剑上前。 那边江夫人长剑挥舞,与二女斗得正烈,萧峰纵身跃上,左掌虚划,右掌倏然翻出,直朝林烟碧的左肩击去,林烟碧没想到萧峰竟会突然向她出掌,当下银牙一咬,横剑直削萧峰的手臂,剑光闪过,萧峰分明看见她眼里闪闪的泪光。他忽左手一沉,如闪电般朝她的右手腕抓去,林烟碧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他紧紧地扣住了手腕,手中的长剑握不紧,“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原来萧峰这一招右掌击左肩是假,意在用左手去扣她的右手,逼她弃剑,他身兼丐帮与少林派的两大武学绝技,此类擒拿手法早已运用得出神入化,林烟碧武功虽然不弱,但哪里是身经百战的萧峰的对手,当场被他一招扣住手腕。萧峰一把将她拉近身旁,小声道:“你师父不是好人,我绝不骗你!” 林烟碧已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心里实是对他十分思念,不想今晚见面,竟是敌对双方,此时见他将自己拉近身旁,她感觉到了他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悲伤,轻声道:“她是我师父,纵使她从前做错什么,我也不能弃她而去。” 萧峰见她执迷不悟,不禁心里焦急,低声道:“她是利用你来对付江夫人,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放手!”林烟碧右手轻轻一甩,轻声道:“不管如何,我的命是师父给的,我一命还她一命就是了!” 萧峰无奈,只得放开她。此时江夫人也已将另一个护法制住,四人垂首退回碧云宫主身旁,一齐向碧云宫主躬身道:“宫主,请恕我等无能,未能取胜。” 碧云宫主脸色铁青,哼了一声道:“起来罢!这不怪你们,有姓萧的插手,你们是绝不会赢的。”她声音有些变调,颇有些气急败坏。她忽仰起头来冷笑几声,道:“萧大侠已经认输,这第三场看来是不必比了?” 萧峰道:“不错,这样双方各胜一场,平一场,双方还是平手,你们原是师姐妹,大家何不就此罢手,将恩怨一笔勾销?” “妄想!”碧云宫主厉声道:“她害我孤苦一生,二十年来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盼了整整十六年,今日绝不会就此罢休!” 江夫人狠狠地一咬牙,大声道:“贱人!你杀我丈夫、杀我女儿,我和你仇深似海,今日反倒还敢在此振振有词!天下阴毒无耻之人,也只能望你项背而已!” 碧云宫主冷冷地道:“废话少说!今日咱们就以一场决生死!” 第八节 生死决战 江夫人道:“好!”她如燕子般掠出,站在场中央,向萧峰道:“萧大侠,你的大恩我来世再报,春蓝就劳烦你替我照顾他了。” 萧峰点点头,面对着两个被仇恨烧红了眼睛的女人,他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 碧云宫主微微冷笑道:“你离开碧云宫日久,在这穷乡僻壤又不敢展露功夫,想来武功也进展不到哪里去,我在碧云宫天天练功,师父的逍遥心法已练到第九层,若我和你斗,显得不公平,连我的属下都会不服。”她微一沉吟,道:“这样吧,让我的徒儿代我出场,她的武功全是我亲授,内力比我差一些,年纪也和你当初离开碧云宫时相仿,这样我们就没占你便宜了。”她此言一出,众人均是愕然,她说得虽然也在理,但刚才在剑阵中比试之时,明眼人都已看出林烟碧无论内力还是招式都和江夫人有一定的差距,要赢江夫人谈何容易!但除了萧峰,人人都在想碧云宫主必还教了林烟碧什么绝招,以保证可以克敌制胜,只有萧峰明白,那是一个恶毒的阴谋。 只听得碧云宫主朗声道:“碧儿,你替师父出场,和师父的大仇人决一生死,你可愿意么?” 林烟碧仰头道:“弟子愿意!只要能报师父的养育之恩,弟子纵死不悔!” 碧云宫主道:“好!师妹,咱们有言在先,这是生死的决斗,若不是你死就是她亡,这一场过后,恩怨一笔勾销!” 江夫人回头看看江春蓝,大声道:“你能保证以后也不伤害我的儿子吗?” 碧云宫主看了萧峰一眼,缓缓点头道:“我可以保证!萧将军作个证就是!” 萧峰点点头,并不作声。 碧云宫主向林烟碧挥挥手道:“碧儿,你上去,比试这就开始罢。” 林烟碧却像忽然间发了呆,怔怔地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听见碧云宫主的话,碧云宫主不耐烦,大声喝道:“碧儿!你发什么呆呢!我等了十六年,再也等不及了,你赶紧上去!” 林烟碧猛地抬起头来,道:“是,师父。”身子轻拧,跃到江夫人身前。两人面对面地站着,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也没动静。 碧云宫主恨极,厉声道:“碧儿!你撞了邪了么?还不动手!” 林烟碧银牙一咬,拔剑出鞘,向江夫人低声道:“前……前辈,晚辈得罪了。”话音刚落,长剑直朝江夫人胸前横削过去,剑招凌厉,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江夫人提剑格开,两人身姿轻盈,剑招优美,仿若翩翩起舞一般,赏心悦目。但像萧峰和碧云宫主、四大护法这样的高手都看得出来,两人之间的招式,实是厉害之极,将平生所学都尽施展了开来,招招取对方要害,当真是生死之战。 碧云宫主边看边露出笑容,那是一种恶毒的笑,却笑得无比快意。萧峰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的脸上,她仿佛正得意忘形,并没注意到萧峰的目光。 江夫虽十几年没用剑,但在这三个多月里,她每天夜里挑了个偏僻的地方重新温习,从前的武功竟一点儿也没荒废,一招一式都记了起来,今晚使将出来,直如行云流水一般,没半点生疏。林烟碧自到了信阳后,碧云宫主对她严加训练,每日与三大护法勤练剑阵的剑法,在短短的时间内,剑法也提高了少。但毕竟江夫人的内力与武功都比林烟碧好,两人斗了一柱香的功夫,江夫人已完全占据了上风,林烟碧只有招架之功了。四大护法站在一旁甚是焦急,其中一人低声向碧云宫主道:“宫主,姑娘看来支持不住了,该如何救她才好?” 碧云宫主双目向她一横,目露凶光,沉声道:“生死有命!本宫说出的话,怎么可以自食其言!” “是,宫主,属下该死。”那护法忙闭口退下,她们一向知道碧云宫主既冷漠又威严,但却没想到她竟亲手把自己唯一的徒儿推出去送死。此时听她如是说,虽然焦急,但亦无可奈何,碧云宫最大的宫规就是要绝对服从宫主的命令,四人自小在碧云宫长大,深受宫规的影响,一生从来不会违背宫主的命令。 碧云宫主见林烟碧落于下风,脸上神色越来越紧张,仿佛有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双目急切地盯着江夫人飞舞的长剑。只见江夫人忽长剑一格,将林烟碧的剑震得飞上空中,未等林烟碧回过神来,她倏然一掌击出,只听得“砰”地一声闷响,林烟碧身子直飞出去,嘴角一丝血丝流了出来。忽然人影一闪,一人跃出,在空中拦腰把林烟碧接住,却是萧峰。 萧峰抱着林烟碧,见她面白如纸,急得连声唤道:“烟碧,烟碧!” 江夫人全身一震,失声道:“什么?她……她叫什么名字?” 萧峰无暇回答她,伸手贴在林烟碧的身后,给林烟碧运气疗伤。林烟碧气若游丝般道:“萧……萧大哥,没用的,我……我不行了,我中了她的逍遥催心掌……” 萧峰双目滚下两行泪来,颤声道:“不,你挺住,我要带你去找浪儿的师父,她治好了我的毒,也能治好你的伤!” 林烟碧眉头皱起一团,仿佛在忍着全身的剧痛,她大声喘着气道:“我……我等不及了,她也……也治不好……” 碧云宫主呆立在那里,忽然像风一样奔过来,拉起林烟碧的手,扣着她的手腕探了探脉息,猛然一松手,纵声大笑起来。那笑声震彻大地,仿佛被困许久的野兽,一朝得释一般,笑得疯狂之极。 江夫人怔怔地站在那里,听着她的笑声,忽然厉声喝道:“你笑什么!你徒儿死了,你很欢喜么!” 碧云宫主止了笑声,侧头看着她,笑吟吟地道:“你知道她是谁么?” 江夫人冷笑着道:“她是你的徒弟,我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其余的我没兴趣知道!” “你有兴趣知道,你也一定要知道!”碧云宫主恶毒地笑着道:“因为她叫林烟碧,平林漠漠如烟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当年檀郎是不是用了这个诗句为你们的女儿起的名字?” 江夫人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全身颤抖,“你……你说什么?她叫林烟碧?她……她是……” “不错,她正是你的亲生女儿!”碧云宫主仰天大笑,“我等这一天等了十六年了,哈哈,上苍有眼,终于让我今日得报大仇,一雪耻辱!” “不!不会的,你骗我!”江夫人摇着头大声道:“大师姐和我说,你在十六年前就把我女儿给杀了!怎么还会活到今天!” “大师姐骗你呢。”碧云宫主敛起笑容,恨声道:“当时檀郎宁死也不肯跟我回碧云宫,还口口声声要为柳承志报复,红着双眼和我拼命,我本不想杀他,但我知道这一生他也不会再属于我,得不到的东西,我绝不让别人得到!哈哈……”她又纵声狂笑,“我一剑从他身后刺入,穿胸而过……” “你……你好狠!”江夫人咬牙切齿地道,两行流泪滚滚而落。 “狠?你知道我为他吃了多少苦,伤了多少心吗?他和你走后,我痛苦得彻夜难眠,心里就像有条毒蛇在一口一口地咬着,我用针扎自己的手臂,用刀划自己的身子,却一点儿也无法减轻心里的痛苦……”碧云宫主面容有些扭曲,“我若不杀他,我知道这种噬心的痛苦会长伴我一生,我只有杀了他,让谁都得不到,我心里才好受一些。” “你……你不是人!”江夫人泣不成声。 “我不是人?”碧云宫主冷笑一声道:“我若不是人,你的女儿早在十六年前死了!江檀临死前求我放过他的女儿,我当时心里一软,就答应了。后来大师姐赶来,要把你的女儿带回去给你,我就对她说若是要带走,我立即就杀了她,以防日后又多一个仇人,大师姐唯有作罢,要我保证不伤害她,其实我当时根本没打算伤害她,就顺水推舟,让她告诉你,说你女儿死了,我要让你痛不欲生,丧夫再加丧女!” 忽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叹息,“唉,二师妹,你的心也太黑了……”随着声音,两条人影已掠到跟着,却是何青莲与柳如浪。 江夫人双目泪如雨下,奔过去扑入何青莲的怀里,叫一声:“大师姐!” 何青莲伸手搂着她,也不禁流下泪来,道:“小师妹,大师姐对不起你啊,我听到江湖上的消息就日夜兼程地赶来了,不想还是迟了一步。” 柳如浪见萧峰抱着脸色苍白的林烟碧,不禁大惊失色,奔过去急问道:“大哥,林妹妹怎么了?” 萧峰摇摇头,没有作声。 碧云宫主一把拉着柳如浪,将他拉近身旁,伸手抚着他的头发道:“你怎么出来了?是你师父放你出来的罢?” 柳如浪双目盯着她,大声道:“你放手!你为什么要把我迷倒,困在屋里?” 何青莲叹了口气,对碧云宫主道:“直到今日,你还不肯认你的亲生儿子吗?你笑小师妹母子相守,却不能相认,你又何尝不是呢?” 第九节 水落石出 何青莲此话一出,在场的人心头均是一震,柳如浪盯着他师父,颤声道:“师父你说什么?” 碧云宫主忽叹了口气,道:“浪儿,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你……你其实是我的亲生儿子。” 在场的人都十分熟知碧云宫主的脾气,谁也想不到她竟有私生子!一时众人鸦雀无声。 柳如浪怔怔地看着她,又看看何青莲,颤声问:“师父,这是真的吗?你和我父亲不是说我母亲早就死了吗?怎么……怎么她……” 何青莲叹了口气道:“是真的,她确是你亲生母亲,当年她生下你后,想把你扔掉,我于心不忍,就把你抱到江南,给了柳家……” 碧云宫主沉声道:“大师姐!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你还是不要说了罢!” “唉,也对,都过去了,说了又有什么用?”何青莲低下头去,不再言语。 江夫人冷笑一声,大声道:“凭什么不让大师姐说!你心里有鬼是不是?” 柳如浪比江夫人更是焦急,他原本听到他的母亲就是眼前这个自小一直关心他的碧云宫主时,心里除了将信将疑,更多的却是欢喜,他自小就梦想着能见母亲一面,现在这个梦竟成真了。但听得何青莲却说当年他母亲要把他扔掉,仿佛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心里凉了半截,他见碧云宫主出言阻止他师父说起当年的事,不禁怒火中烧,大声道:“你当年不要我,今日又不让我师父说出真相,你……你到底是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他的父亲来,按师父所说,那他从前的父亲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只是他的养父,他活了二十年,却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碧云宫主寒着脸,默不作声。 柳如浪转头看着何青莲,道:“师父,你告诉我,我父亲是谁?我的祖宗姓什么?” 何青莲依然低着头,轻声道:“浪儿,你别问了,我只能告诉你,你父亲也姓柳。” 柳如浪又是一怔,“什么?那么说来,我还是姓柳?” 江夫人忽然道:“柳公子,我知道你的父亲是谁了!” “是谁?”柳如浪迫不及待地问。 江夫人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之时所说的话么?” 柳如浪点点头道:“记得,你说我像你的一个故人,已经故去十几年了。”他忽然眉头一轩,“难道,难道……” “不错!”江夫人大声道:“你父亲与我夫君江檀是结义兄弟,乃生死之交,他叫柳承志!” “贱人!休得胡说!”碧云宫主话音未落,已一掌朝江夫人拍去,江夫人与她距离甚近,武功本稍逊于她,她在恼羞成怒之下,这一掌用了十成的功力,要将江夫人立时毙于掌下。江夫人大惊,侧身斜步躲避,忽听得“啪”的一声,有人伸出掌来接了碧云宫主的一掌,却是何青莲,碧云宫主被震得向后退了几步,何青莲只是向后退了两步即站住了身子。她离江夫人最近,两人原是并肩而立,所以来得及出手相救。 何青莲无限痛心地道:“二师妹,你为何总要置小师妹于死地?她是我和你的师妹啊!你小时候心地很好的,你还记得么?你七岁那年,我和师父下山去清理门户,回来的时候我受了伤,你摸着我的伤口哭了很久,我至今还记着,那时的你善良可爱,为何长大后竟会变成这样?”她的年纪比碧云宫主大了十岁,所以自小视碧云宫主如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江夫人是后来才被她的师父玉仙子收入门下,上山时已经十岁了。 碧云宫主叹了口气道:“大师姐,你的恩情我是永远记得的,你也永远是我的好姐姐。”她忽然抬头狠狠地看着江夫人道:“可是这个贱人!让我受了二十年的苦,我不杀她,难泄我心头之恨!现在还想挑拔我和浪儿之间的感情,我更不能容她!” 江夫人冷笑道:“我若是信口胡说,你用得着气急败坏地扑上来杀人灭口么?你口口声声说爱江檀,却在二十年前就与柳承志做了苟且之事,连儿子都生下来了,还敢在这里大言不惭!” “贱人!”碧云宫主柳眉倒竖,“我的事用不着你来管!那柳承志用酒灌醉我,对我……对我……”她咬牙切齿般道:“我只恨杀他杀得太迟!” 柳如浪全身一震,“什么?你……你杀了……杀了……”他的声音颤抖得变了调。 “不错!是我杀了他!”碧云宫主恨声道:“本来我早该杀了他,但后来你出世以后,为了你,我没有下手,但他竟背叛我,帮他的兄弟江檀与我作对,我才一剑杀了他!” 仿佛晴天霹雳,柳如浪身子晃了晃,几乎晕倒,他作梦也想不到他的母亲竟是杀了他父亲的凶手!这种事只有在故事里听过,怎么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发疯般大吼:“为了我?你不是把我扔了吗?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般恶毒!”他泪水横流,形若颠狂。 “浪儿!”碧云宫主见他如此,竟觉有些心疼,她奔过去,想拉着他的手,却被他用力甩开,大声喝道:“走开!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碧云宫主听得亲生儿子骂自己蛇蝎心肠,不由心里一酸,竟流下泪来,道:“大师姐将你抱走以后,我就开始思念你了,不管我多恨你父亲,但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我的亲生骨肉……” “不要再说了!”柳如浪双手捂着耳朵,大声叫道:“我不想再听你说话!我不要再见到你!”忽然一只大手伸过来握着他的手,柔声道:“四弟,事已至此,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再伤心了。”柳如浪抬起头来,见萧峰和林烟碧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身旁,他也无暇想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一头扑在萧峰的怀里,放声痛哭。这一切变化实在是太快了,他从前一直生活在众星捧月般的大富之家,春风得意,从没受过任何挫折,要他一时间接受他的母亲杀了他父亲这个事实,实是太突兀了。常言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这个仇该怎么报呢?那可是他的亲生母亲啊! 碧云宫主正在伤心之际,忽然见萧峰和林烟碧双双站起来,走到柳如浪身旁,林烟碧原本苍白的脸色已转红润。她一下子懵了,不知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只见林烟碧奔到江夫人身旁,江夫人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里,两人抱头痛哭。 碧云宫主面如死灰,喃喃自语般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忽然一掌凌空击出,一棵手臂般粗的树木应声而断,她尖声叫道:“中了逍遥催心掌怎么还能活命?你们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峰道:“我来告诉你罢,我一直怀疑你心里暗藏是不可告人的阴谋,今天第二场比试,你用烟碧替换护法出场,就是为了让烟碧借剑阵之威力,杀了江夫人,然后你再告诉她真相。后来的生死决斗,用意更是明显,你要她们母女互相残杀,不管谁胜谁负,知道真相的那一个都不会再有勇气活下去。但在你安排这一切之时,我用密音传语将我的推测告诉了江夫人和烟碧,让她们不管信也好,不信也好,先演一场诈死的戏,然后让你自己说出真相。烟碧是极敬重你的,你不亲口说出来,她未必会信。也难为她们母女了,这戏演得真像,烟碧咬伤了自己的舌头,江夫人也出了两成功力出掌,将烟碧的经脉震乱,让你检查后信以为真,刚才我倒是花了些气力才给烟碧推血过宫,将她的经脉引回正常。” 碧云宫主听毕,气得几乎要晕过去,她忽然仰头纵声狂笑,“哈哈……你以为你们赢了么?我告诉你们!今晚没有人能阻止我报仇!你!”她一指萧峰道:“你也阻止不了!”她双掌一拍,四大护法立即奔了过来,将萧峰围住。 萧峰哈哈大笑,道:“这个剑阵至多能困住萧峰一人,你的仇还是报不了!” “是吗?”碧云宫主冷笑一声,“哨……”她嘴里忽发出一声尖锐的清啸,只见从远处村民们的房屋里,源源不断地钻出各种各样的人来,有过半是身穿黑衣的女子,其余的打扮各异,不像中土的江湖人士,萧峰想起虚竹曾说过灵鹫宫下的七十二岛,三十六洞来,想来这些人就是当年他们延续下来的徒子徒孙了。整个村子里的屋子都藏满了人,此时全奔了出来,密匝匝地将萧峰他们围了几层。 江夫人冷笑着道:“你为了杀我们母子,竟连全碧云宫的人都搬来了,你也太抬举我们母子了吧?” 林烟碧颤声道:“师……原来你早安排好了,你的目的是要连我也一起杀掉!”她想起这个她自小视为世上唯一的亲人的师父,竟如此阴险狠毒地要置她于死地,不禁泪水漱漱而下。 碧云宫主冷哼一声道:“本来我并不想杀你,我今生不能嫁与檀郎,就要让他的女儿嫁给我的儿子,谁知你竟和你父亲一个德性,爱上了别人!哼,得不到的东西,我一定要毁掉!” 第十节 奇兵突现 “住口!”柳如浪忽然高声叫道:“你……你太狠了!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他涕泪交流,“你当初为什么不把我一剑杀了!今日要我来承受这种痛苦!” 碧云宫主向他柔声道:“浪儿,你过来,在这世上,现在只剩我们娘儿俩最亲了,江南柳家是你的,碧云宫也是你的,除了报仇,你是我活着的唯一寄托了。” 柳如浪冷冷一笑道:“你眼里只有报仇,哪里会有我这个儿子?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再不相干!” 碧云宫主身子一震,看着柳如浪,缓缓道:“我知道对不起你,没尽过做娘的责任,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柳如浪道:“我要你放弃报仇,放了林妹妹她们,你做得到么?”他又冷哼一声道:“本来三师叔也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只不过是因爱成恨,若说要报仇,倒该是三师叔找你报仇才对,现在反倒倒过来了,你真能颠倒黑白!” “住嘴!”碧云宫主被亲生儿子当众数落,不禁恼羞成怒,喝道:“我的事不用你管!更轮不到你来教我!” “二师妹,你今日以碧云宫之力残杀同门,师父在九泉之下都会怪你的,你还是及早醒悟吧。”说话的却是何青莲,碧云宫主凤目一横,恶狠狠地道:“今日什么人都不能阻止我,大师姐你也不例外!” 忽然从远处传来隐隐的马蹄声,不一会儿,已驰近过来,开始众人均不在意,以为又是蒙古的军队从北向南夜行,不想马蹄声越来越响,仿佛四面八方都有骑兵围来。那声音直如地动山摇一般,碧云宫的门人不禁相顾失色。萧峰在蒙古军中呆了几个月,于这种万马奔腾的行军声音早已熟悉,他知道天下除了蒙古的骑兵,再没一个队伍能有如此浩大的气势。他抬头向四周望去,见四面八方仿如潮水一般,一下子涌出无数蒙古骑兵,一眼望去,四周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上万的人马。 碧云宫主尖声冷笑道:“哈哈,想不到萧大将军竟借用蒙古人的力量来对付碧云宫!” 萧峰见这阵势,正暗自奇怪,忽见月光下,一少女拍马如飞,奔到萧峰跟前,却是新月!她翻身下马,向众人看了看,然后对萧峰笑道:“萧大哥,我没来迟吧?听得探子来报说碧云宫将你们围困在村里,我就带着博儿术他们从十里之外赶来了,看样子倒是来得刚刚好。” 萧峰奇道:“你怎么会想到带兵在十里之外候着?” 新月向柳如浪一呶嘴,笑道:“是柳大哥从前和我说的,说这样以防万一,碧云宫若要倚多胜少,咱们也定能赢她们。” 萧峰和江夫人想起柳如浪当日所说的若是碧云宫大举来攻,他担保必能取胜,原来他早已暗中告诉新月,让她今晚带兵来埋伏于此。若是换了萧峰,他绝不愿兴师动众地派兵来对付这些江湖恩怨,所以柳如浪事先并没和他商量,只是暗中告诉了新月,那时他作梦也想不到,他的对手竟是他的亲生母亲。 新月又向柳如浪笑道:“柳大哥,还是你料事如神,早就防到这一着了。” 柳如浪此时心里难过之极,微微点了点头,并不作声。 忽听得一声大喝,四周的蒙古兵齐刷刷地张弓搭箭,上万支明晃晃的箭头一起对准了碧云宫的门人。一人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地上道:“末将博儿术见过萧将军!” 萧峰向他朗声道:“博儿术将军请起!” 博儿术站起身来,重新上马,大声道:“这儿一万多兄弟,只等萧将军一声令下,立即万箭齐发!” 萧峰一摆手道:“暂且等等!”他向碧云宫主拱拱手道:“宫主,如今的阵势,你看是就此罢休呢?还是要硬拼到底?” 碧云宫主冷冷地道:“你这是威胁我吗?我碧云宫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更不怕你们这些蒙古人!” 萧峰浓眉一轩,道:“好!宫主既然甘愿以全宫人的性命来泄你一己之私愤,那萧峰就奉陪到底!”他对这个心胸狭隘、阴险毒辣又固执无比的女人实是忍无可忍,本来他并不想双方开战,以免累及无辜,但现在看来只是对牛弹琴! 何青莲与江夫人同时叫道:“且慢!” 萧峰道:“两位有何话说?” 何青莲道:“萧大侠,请看在我和小师妹的薄面上,先不要放箭,碧云宫不能就此毁了,我来劝劝二师妹。” 萧峰点头道:“那最好不过,我也不想与碧云宫为敌。” 何青莲走到碧云宫主跟前,柔声道:“二师妹,事已至此,而且那些陈年旧事都过去差不多二十年了,你把他忘了吧,不要再固执了。” 碧云宫主尖声道:“不!没有过去,仇恨天天像毒蛇一样咬着我的心,一天都没有停止过!” 何青莲道:“难道你就忍心让师祖师父她们的心血毁于一旦,碧云宫一百多年来的基业可是来之不易呀!师父待你恩重如山,你……你难道就一点儿都不顾念吗?” “哈哈……”碧云宫主仰天大笑道:“师父最疼的是那个贱人!若不是她为了与江檀成亲,自动提出下山,师父会把宫主之位传给我吗?你别跟我再提她的什么恩情了,她明明知道我爱江檀爱得连命都可以不要,但她依然让江檀和那贱人走,我恨死了她!今日报不了仇,我也不想活了,大伙就一块儿死了罢!” 江夫人忽然向四大护法拱手道:“四位姐姐,我二师姐的话你们都应该听到了,她哪点儿像个做掌门的样子?她上无尊长,下不爱护门人,连死都要你们陪葬,这种宫主要来何用?我师父若是在生,必会废了她!碧云宫的宫规写得清清楚楚,若是有欺师灭祖,置本门于极度危难之中的,不管她是宫主还是一般的门人,一律逐出门去!按这一条规定,林馨兰如今已被逐出碧云宫了,现在本门没有掌门,我推举我大师姐做宫主,你们可有异议?”她曾是前任宫主最疼爱的弟子,本来大家都以为宫主之位非她莫属,不想她为了江檀,竟突然下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但她始终是碧云宫的人,四大护法一直对她都怀着旧情,此时见如此形势,碧云宫主又一点儿不顾念属下,不惜断送碧云宫所有门人的性命。当下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作声。 江夫人道:“你们不作声,那就是没有异议了。” “贱人!”碧云宫主忽拔身而起,如闪电般朝江夫人扑去,人未到,手已一扬,一把丝如牛毛的毒针朝江夫人劲射过去。这细针极轻,武林中人根本无法将其作为暗器使用,但碧云宫主扬手甩出,竟在风里产生“嗡嗡”的声音,内力当真非同小可。 “休得行凶!”萧峰纵身跃起,双掌横推,一招“突如其来”倏然击出,强劲的掌风把直射而来的毒针逼得反射回去,碧云宫主大惊失色,她不假思索,边向后跃开,边闪电般伸出手去,一把抓起一个弟子,将他当挡箭牌般在胸前挥舞,被萧峰掌力反射回来的无数支毒针尽数针钉在了那弟子的身上。那人当场毙命,脸色黑得发亮,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众碧云宫门人见宫主如此对待属下,眼见同门惨死,不禁吓得胆战心惊,纷纷往后退去,生怕宫主下一个的替死鬼会抓到自己的身上。 萧峰想起虚竹,灵鹫宫当年在他的带领之下,曾远赴辽国与中原群豪营救他,不禁叹了口气,收掌凝立不动。 何青莲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真是作孽啊,二师妹,你是不肯悔改的了?” 碧云宫主仰天大笑道:“哈哈……悔改?我从没做错,为什么要悔改?现在是别人负我,不是我负别人!” 江夫人大声道:“诸位都看到了罢?这个宫主不仅不顾属下的死活,还亲手残杀同门,我师父的在天之灵都要被她气死了!我们与四大护法商议后,决定废了她的宫主之位,推举我的大师姐做宫主,我大师姐乃前任宫主最得意的弟子,武功在碧云宫里无人能及,为人更是宅心仁厚,诸位有谁不服的么?” 碧云宫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上了点年纪的人都认得江夫人和何青莲,知道江夫人所讲确是实情,但废立宫主的大事从来只由前任宫主来做,现在她们师姐妹之间相争,倒是不好说话表态。 忽听得一人大声道:“我们不管谁做宫主,只要能每年定时给我们解去身上的生死符,免我们受那非人的痛苦,我们就拥她为宫主!”说话的却是那些身穿异服的三十六岛,七十二洞之中的人,虚竹当年宅心仁厚,为那一伙人解了生死符,但少了生死符的约束,这些人越来越不服灵鹫宫的管束,虚竹死后,下一任的宫主为了管束他们,又给他们种下了生死符。 第十一节 废立宫主 江夫人微微一笑道:“这个容易,我大师姐自是会解的。” 当即有一条彪形汉子走出来,一把扯开胸口的衣衫,露出一片青黑色的肌肉来,他指着自己的胸口道:“我的生死符种在这里,已经到了解符的时间,但迟迟未拿到解药,每天午时就痛得死去活来,这次前来,我就是想打完架后,问宫主要解药。” 何青莲向他招招手道:“你过来,我给你彻底解了它。”那彪形汉子大喜,也顾不得一旁碧云宫主凶狠的目光,大步就走了出来,那生死符的滋味实在是让人生不如死,现在听得有人肯给他解了去,就算冒着杀头的危险他也要试一试。 碧云宫主冷哼一声:“该死的奴才,竟敢背叛我!”她左手轻弹,又是一枚银针出手,但却无声无息,那彪形汉子根本不知道竟有暗器射来,依然大步往何青莲走去。何青莲如闪电般跃起,大袖一拂,将那银针拂在地上,她愠然道:“二师妹,你要怎么才能改呢?”那大汉呆了呆,才知道自己刚才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不禁吓出一身冷汗。何青莲伸手在那大汉的胸口点了几下,手法之快,在场的人除了萧峰、碧云宫主和江夫人外,再没人看清楚。那大汉立时觉得全身痛楚尽消,胸口处仿佛压着大石一般的沉闷一下子消失了,他呆了半晌,忽“扑通”一声跪在何青莲的脚旁,伏在地上大声道:“多谢尊主救命之恩,尊主的大恩大德,小人今生愿效犬马之劳以报,从今往后,小人眼里只认您作宫主。” 此言一出,那三十六岛、七十二洞的人皆纷纷拜伏在地,一起高声叫道:“我等愿听尊主号令,奉尊主为碧云宫宫主。” 那碧云宫的一干女子看着突生变故,不知如何是好,都看着四大护法。 江夫人向四大护法道:“四位姐姐,先师待你们不薄,你们难道就忍心让碧云宫毁于一旦?” 四大护法互相看了看,忽一起跪下道:“愿听何宫主号令!”四人长年累月一起练剑,早已心灵相通,动作和说话都整齐划一,仿佛约好了似的。那碧云宫的人见四大护法都已拥立新主,当即唯马是瞻,也一起拜伏在地。众人之中有不少知道何青莲为人的,心里自是庆幸新宫主宅心仁厚,但也知她过于软弱,碧云宫下面三十六岛、七十二洞的人以后可就难管束了。但大家都暗自松了口气,知道今日碧云宫总算保住了,大伙儿也不用白白地送命了。 林馨兰见大势已去,长声冷笑,忽然纵身而起,跨过众人的头顶,向远处的田野掠去,她的轻功傲立武林,纵使是萧峰也不得不佩服。 何青莲叫道:“二师妹,请留步!” 林馨兰却头也不回,轻盈地掠过蒙古骑兵的包围,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夜幕下还远远地传来她的冷笑声。众蒙古兵虽然个个弯弓搭箭,但没有萧峰的命令,谁也不敢擅自放箭。 江夫人见林馨兰身败名裂,更让她欢喜的是女儿竟没有死,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林馨兰总是养育了林烟碧十六年,从前的仇恨她本来就不想再追究,此时更是看淡了。她见何青莲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面前跪下的一片人群,仿佛不知所措。江夫人忙拉了拉何青莲的衣袖,道:“大师姐,您是众望所归,现在您就是宫主了,快让大伙儿起来罢。” 何青莲忙摆手摇头道:“我不配当宫主,也当不好宫主,小师妹,还是你来当罢,当年师父原是要让你来当的。” 江夫人急道:“大师姐,那都是十六年前的事了,这里许多的弟子都不认识我了,怎么还能当宫主?现如今碧云宫以您为尊,您就不要再推辞了。”说毕,她双膝下跪,大声道:“林飞盈拜见宫主!”她生怕何青莲再推辞,刚刚稳定下来的人心又会浮动起来。 何青莲急得直跺脚道:“师妹,你这……这……让我怎么办?” 柳如浪忙凑近何青莲的耳旁道:“师父,您赶紧答应了吧,要不下面跪着的上千号人就要散了。” 何青莲低声道:“可是我确实不想当这个宫主,也当不好这个宫主,这是师父当年亲口和我说的。” 柳如浪小声道:“师父,您不想做可以以后让贤,你爱让给谁都可以,但现在的形势,您必须先答应了。” 何青莲沉默了片刻,忽朗声道:“好罢,我就暂且先代做碧云宫的宫主,等日后找到合适的人选,再行让贤。”她中气十足,声音虽不大,却远远地传了出去,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围在外围的蒙古兵,人人听得清清楚楚。 碧云宫众人立即齐声道:“属下拜见宫主!”那声音一起发出,颇有气势。 何青莲道:“大伙儿请起!”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有人叫道:“宫主,请您开开恩,为我解了生死符罢。”立时有几百人乱糟糟地嚷起来,有的道:“宫主,请你也为我解了罢,我受生死符的苦受了二十年了!”有的赶紧道:“你受二十年算什么,我受了一辈子了,要解宫主也得先给我解了。” 何青莲本就不擅应对这些事情,听得几百人一起乱嚷,一时不禁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得身旁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大家莫要吵!到底给谁解,宫主心里自然有数!”说话的正是林烟碧,她此言一出,大家立时静了下来,人人都想知道宫主到底会给谁解去生死符,有没有自己的份。 林烟碧凑近何青莲耳旁,低声道:“师伯,这些人颇难管束,而且从前都有劣迹,若是没有了生死符的约束,只怕多半会再次作恶,所以还是不能一下子全给他们解了去,但可以先给他们之中表现较好没有劣迹的人解了,好鼓励他们向善,更加服从碧云宫的命令。”她顿了顿,垂首道:“师伯,小侄斗胆多嘴了,请师伯定夺。” 何青莲连连点头道:“很好,烟碧,就这么办。你对他们说,我来给他们解生死符。” “是!”林烟碧抬起头来,清声道:“宫主说了,在过去的一年里,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又行善积德的人可以免除生死符之苦,你们过去一年所做的事我们都记录在案,等回宫以后,宫主自会给符合条件的人解去生死符。” 林烟碧的话音刚落,下面又是一阵骚动,林烟碧又大声道:“大家不要慌,今年人人有解药,谁也不空!”此言一出,立时欢呼声雷动,人人高兴不已,要按往年,碧云宫主总会扣着那些不太听话的人的解药不发,让他们受尽生死符的折磨而死,如今听得人人有解药,当真是喜出望外。立时有人大声叫道:“宫主英明!林姑娘英明!”明眼人已经看出,这位宫主虽然武功奇高,为人宽厚,但却不会处理宫务,一切其实都是林烟碧作主,众人均想以后这个宫主之位大抵都是林烟碧的,她虽然年轻,但医术高明,武功又好,在门人之中威信极高,日后由她来做宫主,大家没有不服的。 林烟碧又朗声道:“那请各位岛主、洞主带着自己的部属先回去,解药会在十天之内送到各位手中,等宫主回宫以后,自会通知符合条件的人上天山来,为其解去生死符。”她看看碧云宫本部的姐妹,道:“各部的姐姐也请先回去,宫主会随后就到。” 众人齐声应道:“是!” 林烟碧挥挥手道:“这就散了罢!”又扭头对萧峰道:“萧大哥,你让他们让出一条路来,给我们的人过去。” 萧峰朗声笑道:“好!我们也该收兵了!”他朝博儿术大声道:“博儿术将军,鸣金收兵!” “末将遵令!”博儿术在马上向萧峰一躬身,然后抬起头来,大手一挥道:“传命收兵!” 蒙古兵立时收起手中的弓箭,有条不紊地集合成一列列的队伍,只听得马蹄声响,上万的人一起行动,却闻不到一点儿人声的喧哗。众江湖人物看在眼里,也不禁暗暗心惊,均寻思道:“蒙古军队长驱南下,所向披靡,原来真是不无道理的!” 萧峰向碧云宫众属下拱手道:“远来是客,诸位先请!”此时蒙古兵集合在一面,让出三面的路来。 碧云宫各部的领头人、各岛的岛主、各洞的洞主纷纷向何青莲、林烟碧躬身道:“属下告退!”又向萧峰拱了拱手,才陆续带着属下向北撤去。 等碧云宫的人去远,萧峰向博儿术道:“博儿术将军,可以撤退了,尽量不要声张,免得扰民!” 博儿术恭恭敬敬地道:“末将领命!”他虽曾被萧峰打下马来,但蒙古人最敬重英雄,而且他并不是小气之人,心中对萧峰只有敬畏,没有记恨。 蒙古军中吹起呜呜的号角,博儿术一马当先,向信阳城方向奔去。号角声忽然止住,众蒙古兵打马跟在后面,一列接着一列,依旧是只闻得马蹄声响,很快就去远了。 第一节 北上燕京 柳如浪忽走到江夫人跟前,双膝下跪,沉声道:“师叔,我母亲害得您家破人亡,十六年来受尽苦楚,我替她向您谢罪了。” 江夫人双目滚下泪来,伸手将他扶起,“好孩子,快起来,你心里也够苦的了。”她端详着柳如浪,边抹眼泪边道:“我今日才知道柳大哥在世上还有一个儿子,真是太好了,你江伯伯要是在泉下有知,也该含笑了。” 柳如浪想起从未谋面的父亲惨死于母亲的剑下,也不禁滴下泪来,道:“师叔,我父亲是何等模样?他和江伯伯是结义兄弟么?” 江夫人点点头道:“是的,他们是生死之交。他长得和你有些像,但没你这般俊俏,是极重情义的一个人。” 柳如浪掉头问何青莲道:“师父,我父亲也姓柳,您把我送给江南柳家,难道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何青莲道:“其实柳承志就是江南柳家的二公子柳升,你的养父就是你的大伯父。” 此言一出,固然柳如浪愣住了,连江夫人都想不到,道:“有这等事?怎么没听柳大哥提起过?我只是知道他和柳家有来往。” 何青莲叹了口气道:“他只是庶出,在柳家没有什么地位,所以不喜在家里呆,很小就出来闯荡江湖,后结识了江檀,结义为兄弟。他没对江檀说起自己的身世,可能是不想沾柳家的光。他只是对二师妹说起过他的身世,所以我才知道。” 江夫人又问道:“那柳大哥在生之日,知道他有个儿子吗?” 何青莲点点头道:“知道的,当年我把浪儿带出来,托一个熟人养了两年,后来觉得还是应该告诉柳承志,让浪儿有一个安稳的家。我告诉他后,他立即就亲自抱了浪儿回江南柳庄,交给他兄长柳旭,柳旭一生无儿无女,待浪儿就如亲生儿子一般。可惜不久二师妹就找到柳承志,说甚是挂念小师妹,要去探探她,柳承志信以为真,就把小师妹的藏身之处告诉了她,于是就导致了十六年前的一幕……” 江夫人叹了口气道:“大师姐,不要说了,都过去了。”她伸手将站在一旁的林烟碧搂入怀里,将脸贴在她的脸上,“今日能让我见到我的女儿,我再无所求了,什么恩恩怨怨,都让它过去吧。” 何青莲点头道:“小师妹说得是,谁是谁非都不必计较了。” 江春蓝自碧云宫和蒙古的骑兵走后,就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一旁听众人说话,此时走近他母亲身旁,低低地叫了声:“娘,这位姐姐是谁啊?” 江夫人拉过他的手,咽哽着道:“春蓝,她是你的亲姐姐,你们自出世后,就从没见过面……” 江春蓝怔怔地看着林烟碧,叫了声“姐姐”,双腿就要跪下去。林烟碧泪如雨下,伸手将他拉起,娘儿仨个又抱头痛哭。 柳如浪想起自己的身世,也不禁悲从中来。萧峰走到他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柳如浪朝他看了看,见他眼里尽是关怀鼓励之情,不禁低低地叫了声:“大哥!”萧峰朝他点点头,并不说话,但一切已尽在不言中。柳如浪与他并肩而立,只觉自己在世上并不孤单,他的身边永远有一位大哥关心爱护他。 众人回到屋里,不久就东方泛白,黎明将至。 萧峰向何青莲长身一揖,道:“多谢尊驾当日解了萧峰之毒,救回萧峰一命。” 何青莲笑道:“萧将军不必多礼,当日我也是看到浪儿和烟碧的面上才救你,本来我是绝不救蒙古人的,嗯,不过你也不算是蒙古人。今日看来,倒是没救错你,若是没有你,今晚小师妹一家可就完了。” 江夫人向萧峰一揖到地,道:“萧大侠,你的大恩大德,江家永世不忘。” 萧峰忙还礼道:“江夫人不必客气,我的命是烟碧救的,你又对阿紫有恩,若说要谢,我还得谢谢你们呢。”他直起身子来道:“所以咱们以后谁也不说谢谁了,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林烟碧笑着扯她母亲坐下道:“娘,萧大哥说得对,别老谢来谢去了,没的显得见外。”她说完这句话,不觉脸上微微一红。 江夫人乃是过来人,哪里会看不出两人的微妙关系,当下心里简直是乐开了花,笑道:“好好,我以后不说就是。” 萧峰向江夫人道:““江夫人,你日后有何打算?这里是住不得了。” 江夫人点头道:“不错,这里确是再住不得,我看我还是另找一个地方……” “小师妹,你就跟我回碧云宫去吧。”何青莲道,“有你在身边,我当这个宫主也当得放心些,烟碧刚和你们相认,她也舍不得你们啊,但是她是一定得回宫帮我的,我于宫里的事一窍不通,一切都指望她了,等我将解生死符的法子教给她,我就让贤,这宫主我本就当不来的。” 林烟碧忙道:“师伯休要再提让贤之事,现在碧云宫人心不稳,若再换宫主,恐怕会生乱,师伯武功高,为人好,大伙儿没有不服的,宫里的事我可以帮着料理,师伯大可放心。”她又拉着江夫人的手道:“娘,你就答应师伯,和弟弟跟我们一起回宫吧。” 江夫人沉吟半晌道:“好罢,我也十几年没回去了,连师父她老人家去世都没能在她身边,实是不孝,这次要回去好好拜祭一番。” 林烟碧一双妙目向萧峰看去,道:“萧大哥,我现在不能和你们一同北上蒙古了,我得先回碧云宫,等把事情料理好了,再去寻你们罢。” 萧峰点点头道:“原该如此,有四弟陪我北上,你不必担心。”新月也坐在一旁,萧峰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他见游坦之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双眼定定地看着阿紫,一眨也不眨,不禁问林烟碧道:“烟碧,这位游家兄弟好像中了碧云宫的毒,你看他的样子,有没有法子给他把毒解了?” 林烟碧早就看出游坦之中了毒,道:“他中的是我师父的摄魂散,这种毒药是我师父独自配制,解药只有她才有。” 阿紫本来听萧峰说要给游坦之治病,心里甚是不乐,生怕林烟碧把游坦之治好了,萧峰会要她嫁给他,若是没治好呢,倒是可以以他是个傻子为理由拒绝,想来萧峰也不会让她嫁给一个傻子。此时听得林烟碧说没有解药,不禁大喜过望,拍手笑道:“好,真是太好了!” 萧峰奇道:“没有解药,你为何这般欢喜?” 阿紫笑道:“我忽然想起一件好玩的事,欢喜一下都不行吗?莫非要我整日苦着脸才好?” 众人都笑了,江夫人拉着她手道:“阿紫,说来合该咱们有缘,要不是碰上你,我们也不会见着萧大侠,今日我们母子也早就不在世上了。要不,你也跟我们上碧云宫去吧,等烟碧把事情安排好,再和你一起去找萧大侠,可好?” 阿紫小嘴一撇道:“那个地方,我才不想去呢!闷都闷死了!” 林烟碧睁大眼睛道:“阿紫,你以前上过碧云宫么?” 阿紫眼睛一转道:“碧云宫我是没上过,但天山我是去过的,方圆几里,没有人烟,一点儿都不好玩。” 江夫人抚着阿紫的头发道:“好罢,既然你不愿意去碧云宫,我也不强求你,只是你记着有空的时候,要来探探我和春蓝。” 阿紫自莫名奇妙地到了这个世上后,先后有程英和江夫人对她关怀备至,那种发乎内心的呵护之情,让她不自禁地有些感动,更兼这一段时间以来,身边都是心地善良,正气凛然的人。不知不觉中,她那歹毒的脾性收敛了不少。当下点点头道:“好吧,我要是在蒙古玩腻了,就到碧云宫探您。” 众人商议已定,萧峰、柳如浪、阿紫和游坦之护送新月回蒙古,林烟碧、江夫人和江春蓝随何青莲回碧云宫,帮忙料理宫务。当下众人一起回了信阳,收拾东西。林烟碧与青弦在采菱馆里骑了两匹汗血宝马过郑府来还给萧峰。 翌日清晨,众人挥手作别,萧峰一行朝北直上,林烟碧一行向西北而行。本来忽必烈的封地在漠南一带,该取道西北,但下个月蒙古大汗要在燕京举行忽里台,宴请蒙古各汗国的诸王,萧峰已收到忽必烈的信函,让他和新月公主到燕京参加宴会。萧峰也想回燕京看看当年他曾做过南院大王的燕云十八州变成何等模样了,而且从燕京北上,只要几天的路程就可到临潢,萧峰还想回去看看他的兄弟和族人。于是取道北上,一行人朝燕京出发。 这一日,来到黄河边,因南北往来之人甚多,渡船忙不过来,许多旅客滞留在渡口的小镇上。萧峰一行好不容易找了家旅馆住下,众人正在店里吃着饭,忽闻得一阵锣鼓声响,随时一阵吆喝声,直往这边街走来。店里的人都放下筷子,纷纷跑出去,阿紫好奇心起,一把抓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道:“小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那少年看看她,惊奇地道:“你不知道吗?刘老爷的女儿就要饿死了,县太爷亲自带了人过来,等验明正身之后,要立即发贞节牌坊呢!” 第二节 再遇杨过 那少年说完,急匆匆地跑了出去,阿紫大是奇怪,对萧峰道:“姐夫,咱们也瞧瞧热闹去,这种怪事百年难得一见呢!”说完,径直跑出门去,游坦之紧随其后,他就像影子一样跟着她。萧峰与柳如浪也甚觉奇怪,横竖今天不能渡河,何不去看个究竟,于是众人一起走出客栈来,随着人流往那人锣鼓声响处走去。 来到一家民宅前,看样子这人家虽不算十分富有,但也是殷实之家。只见院子里挤满了人,县太爷坐在院子里一个小房的门前,他身旁站着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萧峰听得身边的人指指点点地道:“这个就是刘老爷了,听说他的女儿就是关在那小房子里。” 另一个人道:“你说这做爹的也真够狠心的,好好的女儿竟活生生要让她饿死!” 萧峰一凛,问身旁那人道:“兄台有礼了,请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亲生女儿饿死?她做了十恶不赦的事吗?” 那人向他打量了一眼,道:“兄台是外地来的吧?这件事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县太爷还要为这刘小姐发贞节牌坊呢。” 另一个接着道:“这刘小姐乃是半步不出闺房的人,哪里会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只是她的命苦,小时候许了一家姓吴的人家,不想十几天前竟死了,刘老爷一心要女儿做个烈女,好光宗耀祖,所以就想了这么一个法子……” 那人话没说完,忽听得小房子里传来呜呜的哭声,看热闹的人立即静了下来,竖起耳朵细听着。 只见那县太爷站起身来,一拂衣袖道:“怎么还没死!等死了再来告诉我,免得我跑来跑去!”说完,举步就走,众人忙让开一条路来。那刘老爷急得追上去点头哈腰道:“老爷请息怒,今天是第四天,再过两三天,应该就不行了。” 那县太爷点点头道:“嗯,自古以来,多少贞妇烈女万世流芳,你家出了这么一个烈女,本县全县都觉脸上有光,届时,我一定亲自来拜祭上香。”说完,前面由衙差开路,敲锣打鼓地回衙门去了。 那房子里的哭声越哭越凄凉,刘老爷踱到房前,大声道:“阿毛,别哭了,再忍几天,你就不用受苦了。” 那房子里忽然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哭着道:“爹,我饿,你给我些东西吃吧……” 刘老爷搓搓手,跺着脚道:“阿毛,你怎么这样的糊涂?我自从得了吴家那孩子的死信,就拿定主意叫你殉节。又叫你娘苦口劝你走这条路,成你一生名节,做个百世流芳的贞烈女子。现在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你再坚持一下,就过去了,别让前功尽弃。” 房里又传来那女子微弱的声音:“可是我真的很饿,爹,我不想死……” 刘老爷在门前咬着牙道:“阿毛,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用这个法子帮你殉节吗?因为上吊服毒跳井那些法子,都非得自己动手不可,你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如何能够自己办到?我为了这件事情,很费了踌躇,后来还是你大舅来了,替我想出这个法子,叫你坐在屋子里从从容容地绝粒而死。这样的殉节,要算天底下第一等有体面的事了,祖宗的面子,都添了许多的光彩,你老子娘沾你的光,更不用说了。你要明白,这样的做法,不是逼迫你,实是成全你,你不懂得我成全你的意思,反要怨我,真是不懂事极了!” 此时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走过来,向刘老爷道:“老爷,你就干脆送些毒进去,让她吃饱了再去,早早成全她算了,免得她受这么多苦楚。” 刘老爷一瞪眼道:“妇道人家,懂什么呀你!凡是绝粒殉节的,都要先报官。因为绝粒是一件顶难能而又顶可贵的事,到了临死的时候,县太爷还要亲自来上香敬酒,行三揖的礼节的,好教一般的妇女都拿来做榜样。现在叫她服毒,那服过毒的人,临死的时候脸上要变青黑色,有的还要七窍流血。县太爷来上香的时候,岂能看不出来?他可是常常验尸的人,这不是有心欺骗父母官吗?我怎么担得起?” 萧峰和柳如浪听得心头火起,正要出手救那女子出来。忽见人影一闪,那房子的门前已站着一人,他背对着众人,左脚一伸,只听得“砰”地一声,那门上手指般粗的锁被他踹开,但那门只是向一旁打开,并没有整扇门倒下去,想是怕门倒下时,会压伤房里的女子。这一份轻重有序,收放自如的功力实是骇人。柳如浪不禁叹道:“好功夫!此人乃当世高人也!” 萧峰见那人长身玉立,一只衣袖空空地垂在身侧,不禁大喜,一个起落,跃出人群,叫了声:“杨兄!”那人转过身来,正是杨过!杨过见是萧峰,也不禁大喜,奔过来握着萧峰的手道:“萧兄!别来可好?”萧峰还没答话,却见那刘老爷冲上前来,指着杨过气急败坏地道:“你是何人?竟敢破坏本县第一烈女殉节的壮举,你……你该当何罪!” 杨过眼睛也不看他一下,回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向萧峰笑道:“萧兄,咱们来玩空中蹴鞠如何?” 萧峰一撩袍角,笑道:“好啊,只是这院子太小,玩不开。” 杨过提着那刘老爷忽然飞身而起,向院外掠去,朗声笑道:“我到院子外面去,咱们隔着墙来玩。”话声未落,他人已到了院子外面。众人见变故突起,大多还没回过神来,却听得“唿”地一声,一团东西从院子外越过围墙高高地飞进院子里来,随着一声变了调的尖叫,众人才看清楚那是刘老爷,他头上脚下地从空中直飞下来,吓得如杀猪般叫,众人心想这样摔下来,大概是要摔起肉酱了。 眼见那刘老爷就要一头撞在地上,萧峰忽伸脚在他腰间一踢,把那刘老爷踢成头上脚下,又高高地向上飞起,朝院子外飞去。两人就这么隔着墙将刘老爷踢来踢去,直看得众人目瞪口呆。那刘老爷原先还如杀猪般叫,后来也不知是吓晕了,还是叫得没了力气,踢得几下,他竟没半点声息了。 那从屋子里被阿紫和新月搀出来的女子见父亲如此模样,竟挣扎着跪在地上,用微弱的声音道:“两位大侠,请饶了我爹罢。”她饿了四天,双腿根本无法支撑身体,说了这句话,身子已趴在地上,无法起来。围观的人虽多,却没有人给她东西吃,还是柳如浪到街上买了几个白面馒头和一碗热汤,端到她面前。那女子见了食物,双眼放光,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抓过馒头就往嘴里塞,柳如浪轻声道:“慢点吃,先喝口汤吧。”那女子并不美貌,但柳如浪觉得女子生来就需要呵护,不管她是美还是丑。 萧峰见那女子为她父亲求情,暗想对他也惩罚够了,当下飞身跃起,左脚轻轻一托,将刘老爷下坠之势御掉,哈哈大笑道:“杨兄!不玩了,人家女儿为他求情了!”笑声中,他身子轻轻落回地上,左腿一收,那刘老爷即滚落在地上。杨过一声大笑,掠过墙来,看看那躺在地上的刘老爷,只见他双目急闭,像是吓晕过去了。杨过伸手一掐他人中,他立即又杀猪般叫了起来,杨过冷笑一声道:“这次看在你女儿为你求情的份上,就饶了你,若再敢逼你女儿殉节,做什么烈女光宗耀祖,我必把你碎撕万段!” 那刘老爷躺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微微点着头。柳如浪向他瞥了一眼,道:“天下竟有这等狠心的爹,今日算是见识了!” 萧峰携过柳如浪的手,向杨过道:“杨兄,这是我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叫柳如浪。” 杨过向柳如浪打量了一眼,拱手笑道道:“柳兄弟好俊俏的人才!在下杨过,这厢有礼了!” 柳如浪忙抱拳一揖道:“杨兄大名,如浪直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萧峰笑道:“别再寒碜了,咱们寻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此时那刘夫人奔过来,看着坐在地上的女儿和躺在地上的丈夫,也不去搀扶,径直坐在一旁,哭哭啼啼地诉说自己命苦。 萧峰不耐烦,向阿紫和新月道:“你们先回客栈,我们得寻个地方喝酒!” 说毕携了杨过和柳如浪之手,三人飘身而起,跃过围墙,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姐夫,等等我!”阿紫与新月追出来,哪里还见三人的人影? 阿紫满心不高兴,噘着嘴道:“喝酒有什么了不起的!公主,咱们也找个地方喝酒去!” 新月笑道:“好罢,你要喝,我就陪你喝些好了。” 游坦之忽凑近阿紫身旁,怯怯地道:“阿紫,我也要喝酒!” 阿紫一把把他推开“走开,你这个傻子!” 游坦之惶恐地看着她,阿紫指着他的鼻子道:“告诉你,以后不许冷不丁地窜到我面前,知道了吗?”游坦之连连点头,道:“知道了,阿紫。”他说的每一句话里都有一个阿紫,在这个世上,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阿紫这个名字。 第三节 酒逢知己 萧峰、杨过与柳如浪找了一家酒家坐下,柳如浪向酒保道:“小二,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拿上来!” 酒保扳着指头道:“本店最好的酒有汾酒、瓮头春、甘露堂、竹叶酒、金波酒、琼酥酒……” 柳如浪摆摆手道:“不用点了,每种打三斤上来!” 那酒保搔搔脑袋,陪着笑脸道:“对不住,这位公子,我们店里只剩一般的白酒了,其余的都卖完了。” 柳如浪一拍桌子道:“都卖完了,你还说那么多干什么!” 酒保忙点头哈腰道:“是是,小人该死,近日渡河的客人多了,镇上的好酒几乎都卖完了。” 萧峰笑道:“白酒也很好,打三十斤上来!”他从前在丐帮的时候,整日和丐帮兄弟们喝的就是这种辛辣呛喉的白酒。 “三十斤?”那酒保伸了伸舌头,道:“我们店里总共都没有三十斤,客官能喝得了这么多吗?” 萧峰道:“那就打二十斤,这总该有了吧?” 酒保点着头道:“二十斤是有的,三位请稍等。” 杨过道:“今年渡河的人特别多,两国停战不久,万物待兴,南北往来的商人络绎不绝,弄得不仅渡河紧张,连这渡口小镇上的酒都卖光了。”他向店外熙熙攘攘的人流看了一眼,道:“不知什么时候战祸再起,许多人又该无家可归了。” 萧峰想起忽必烈的野心,叹了口气道:“也许很快又要开战了。” 杨过一愣,“萧兄,此话怎讲?” 萧峰道:“实不瞒杨兄,我其实是蒙古的东辽将军,在忽必烈帐下听命。” “什么?”杨过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跳了起来,“怎么会这样?你……你不是契丹人吗?”他万万想不到他深为敬重的英雄竟会是汉人的死对头。 柳如浪忙道:“杨兄,我大哥乃是为了他的族人才被迫做这个将军,他可是一万个不愿意做的,但当时几万契丹人的性命在忽必烈的手里,他不做不行,大哥这次北上燕京,就是要想法子辞了这大将军之职。” 杨过瞪大了眼睛,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酒保已将酒端了上来,萧峰端起碗来道:“上次见杨兄,因时间仓促,未将兄弟的事向杨兄说明,我自罚三碗!”说毕,一连喝了三碗,那股呛喉的味道,让他倍感亲切。 柳如浪向萧峰道:“大哥,还是由你来亲自向杨兄说吧,当日大哥单人匹马,独挡蒙古几万大军,那等气势,我也只是听林妹妹转述,今日如浪想听大哥亲自说一遍。” “好!”萧峰举起碗来又是一饮而尽,道:“陈年旧事,本不值一提,但杨兄见问,萧某也就如实相告。”于是他从新月在月牙山下将他救回月牙城讲起,大略地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下,他虽然轻描淡写地讲来,但杨过却想像得到当日临潢城被困时的凶险,他曾与郭靖被困蒙古军中,领教过蒙古兵的凶悍与勇猛,萧峰一人独闯几万敌军,那份豪气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遥想起他当年在千军万马中逼辽国皇帝立下重誓,然后折箭自杀的英雄气慨,杨过心潮澎湃之余,不禁甚为唏嘘,没想到萧峰来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还是无法摆脱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命运。 萧峰讲完自己的经历,三人也已把酒喝得差不多了。杨过把所有酒坛子的酒全倒了出来,刚好三碗,他端起碗来道:“萧兄,柳兄,我敬你们!你们都是重情重义的好汉子,杨过生平最敬重这种人!”说毕,一仰脖子喝了。 萧峰与柳如浪端起碗来也一饮而尽,萧峰笑道:“今日得遇知己,实是快慰,只是这酒太少了,喝得不痛快!” 杨过笑道:“萧兄还记得当日在天山脚下么?你喝了人家的女儿红,那个叫赵飞燕的胖女人要嫁给你,弄得你手足无措,幸亏来了个美貌的绿衣少女,替你解了围。” 柳如浪微笑道:“大哥,那美貌的绿衣少女就是林妹妹罢?” 萧峰点头道:“不错,正是她。” 杨过道:“这么说来,这位绿衣姑娘就是萧兄刚才所述中的林姑娘,她后来又救了你,看来你们的缘份倒是不浅啊。” 萧峰微微一笑,当下将话题一转道:“杨兄,别后你的情形又是如何?找到尊夫人了吗?” 杨过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没有,我几乎走遍了整个北方,都寻不到她的一点儿消息。”他仰起头来,“十一年,已经过了十一年,中原江南我已寻遍,如今连北方也已踏遍,还是不见龙儿的一点儿踪迹,难道真要到十六年我们才能再相见么?”他十一年来思念小龙女,终日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 萧峰伸手拍拍他的肩道:“十六年已经过了十一年,只剩五年了,五年眨眼就过,你们终会团圆。” 杨过点点头,想想萧峰与阿朱阴阳陌路,而他与小龙女虽然分别十六年,但终究还有重逢的时候,当下也拍拍他的肩道:“萧兄,你是大英雄,杨过为情所困,碌碌无为,实是惭愧得紧。” 柳如浪道:“杨兄太谦了,神雕侠的大名,江湖上谁人不知?杨兄离与尊夫人相会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你已南北寻遍,接下来有何打算?” 杨过沉吟半晌道:“横竖没事,我也同萧兄一同北上蒙古,若真要和忽必烈翻脸,动起手来我也可出一分薄力。” 柳如浪问他之意,就是想他如是回答,当下心中大喜,道:“太好了,有杨兄同往,咱们可是多了一个天下第一等的帮手。” 杨过道:“忽必烈的精明与果断,我是见识过的,此事实是难办,和忽必烈反脸,立时会置临潢城里的几万百姓于危险之中,咱们武功再高,也无法保几万人的周全,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想萧兄都不会走这一步棋,咱们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才好。” 柳如浪眉头微皱,叹了口气道:“恐怕这件事很难两全其美了,如今看来,总有一方要牺牲。” 杨过想起黄蓉,问道:“萧兄,我郭伯母送你出襄阳城的时候没替你想到什么法子么?她足智多谋,天下无双,她若肯帮你,应该会找到个解决的法子。” 萧峰道:“郭夫人在出城的那天晚上,确实就这件事与我商讨了许久,只是最终也没能想到什么法子。” 杨过叹了口气道:“如果连我郭伯母都想不到解决的办法,那真是天下第一等的难事了。” “不管这么多了,到时再见机行事吧。”萧峰端起碗来,习惯地一仰脖子,才想起碗里是空的,当下笑道:“喝得不过瘾,再换一家喝去!” 于是三人走出店门,又找了一家酒家,直喝到深夜才回。 次日,一行人挤上北上的渡船,渡过黄河,直往燕京进发。路上阿紫说起程英和陆无双,杨过道:“我自从那次与你们在江南一别后,再没回过江南,也不知她们现在怎样了。”想起程陆两人对自己的一番深情,心中实是愧疚不已。 阿紫道:“我本来说寻到我姐夫后,就和他一起到嘉兴见程姐姐和陆姐姐,不想这一路上发生了许多事,我也是上一个月姐夫才从庐山救我出来,然后就赶往信阳帮朋友的忙了,现在又要上燕京去,若是从此再不回中原,恐怕以后都见不着程姐姐她们了。你以后回江南,就告诉程姐姐,我已经找到我姐夫了,让她不必替我担心。”这一生之中,她只觉程英对她最好,心中的感激至今没泯灭,于她实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众人看着黄河的滚滚浊流向东而去,自有一番动人心魄的壮观。 不日,已近燕京,蒙古族装束的人渐渐多起来,四处都可见巡逻的蒙古兵。燕京在辽国与金国时期,乃政治经济的中心,甚是繁华,近百年来,虽经战火,却依然是北方最繁华的城市。萧峰进入燕云十六州的辖区,从前他做南院大王时,常到这些地方打猎,此时故地重游,仿佛一切都没改变,天还是那么蓝,脚下所踩之地还是那片亘古不变的土地,但斗转星移,却转眼百年,物是人非了。 萧峰一路打马走来,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忽见阿紫一指前方,道:“姐夫,你看那个土山坡,以前我们曾在那儿打过猎的。”她朝游坦之呶呶嘴道:“这个不知死活的臭小子,就是在这儿向你撒的石灰粉。” 新月大是奇怪,问道:“萧大哥,你从前曾在燕京住过么?” 萧峰再也不想隐瞒,不管别人信也好不信也好,他照实说出来就是了。当下道:“是的,我一百多年前曾在燕京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当时还是辽国,我常到这周围来打猎。” 新月和柳如浪瞪圆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均想萧峰是不是撞邪了?竟说出这么莫名奇妙的话来。 萧峰见两人神色大异,微微一笑,道:“公主,你还记得当初你刚把我救起来的时候,我说了些什么吗?” 新月想起当初萧峰刚醒来之时,说自己是辽国人,当听到辽国已亡时,悲痛欲绝,重伤之余还长啸一声,那声音震得她双耳嗡嗡直响,至今还记忆犹新。 “莫非……莫非……”新月惊恐地看着他,心头突突乱跳,实是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等匪夷所思的事。 第四节 南院故地 阿紫见两人神色惊异,不禁格格笑道:“姐夫和我,还有这个傻子……”她指指游坦之,“都是从一百年前来到这个世上的,那时候没有蒙古,我姐夫是辽国的南院大王,就是住在这燕京里,那时这一带叫燕云十六州,现在不知道叫什么了。” 杨过笑道:“还是叫燕云十六州,小时候听郭伯母讲书,曾提到当年宋辽两国争夺燕云十六州,最终于澶州结下盟约,两国交好达百年之久,所以才有了今日燕京的繁荣。” 柳如浪见杨过谈笑风生,丝毫不以为奇,不禁问道:“杨兄,你早就知道这些事了罢?这……这确实太匪夷所思了。” 杨过道:“不错,在遇到萧兄之前,我就在嘉兴听阿紫妹子说过这些事情了,只是不知道还有一位仁兄是从一百年前来的。”他见游坦之痴痴呆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阿紫,问他什么话他都不回答,甚是奇怪,后来才知道他是中了碧云宫主的独门毒药。 萧峰看了看目瞪口呆的柳如浪,道:“四弟,为兄从前没有和你说起过这些事,实是连我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他顿了顿道:“四弟,你相信我是一百多年前的人吗?” 柳如浪呆了一呆,忽用力地点点头道:“相信,虽然这事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到,但大哥讲的话,不会是假的。” 萧峰哈哈大笑,一拍柳如浪的肩膀道:“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他侧头朝新月看去,道:“公主,萧峰身世离奇,希望没有吓着了你。” 新月呆了半日,喃喃自语般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世上真有这么奇怪的事情吗?” 阿紫道:“有,你相信不相信?” 新月看看阿紫,又看看萧峰,道:“我相信,正如柳大哥说的一样,萧大哥是不会骗我们的!” 柳如浪问萧峰道:“大哥,你在一百年前的经历给我们说说罢,定是惊天动地的事情,最后又是怎么来到这个世上的,我实在太想知道了。” 萧峰于是简略地将自己从前的事说了,众人听后,良久无语,想起在那白雪皑皑的雁门关前,萧峰面对千军万马而立的情景,不禁心旌神摇,感慨不已。 众人向北驰去,傍晚时分,到来燕京城下,只见城门已关,城头上每隔两步,就站着一个手握长枪,身负弓箭的蒙古兵,这种严阵以待的架势,一般只在有战事的时候出现。新月一看这阵势,便笑道:“我大汗哥哥一定到了,不知道四哥哥到了没有。” 来到城下,众人还没叫门,城上的士兵已大声喝道:“城下何人?” 萧峰朗声道:“在下萧峰,烦请开开城门,我们要进城。” 城上的士兵大声道:“请问是东辽大将军吗?” 萧峰道:“正是萧峰。” 那士兵立即恭恭敬敬地道:“萧将军请稍候,我立即去通报。” 过了一会儿,忽听得城里一阵马蹄声响,城门陡然大开,一队人马从城里奔出,列于城门两旁,当中一人,驰出城门,向萧峰朗声笑道:“大将军,总算把你盼回来了!”来人浓眉大眼,英气勃发,正是忽必烈。 萧峰跃下马来,向忽必烈拱手行礼道:“四王爷,别来可好?” 忽必烈翻身下马,执着萧峰之手,笑道:“还好,只是时时掂记着你。”他侧头朝新月看去,道:“还有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任性的妹妹,让我好不头痛。” 新月奔过去,挽着忽必烈的手臂道:“四哥哥,我知道是我不好,你可别生我气。” 忽必烈伸手刮了一下她高挺的鼻子,笑道:“好,这一次我就不生气了,但是下不为例!” 新月问道:“大汗哥哥也来了罢?” 忽必烈道:“来了,也是今天刚到,前一阵子,他为了你的事,烦心不已,这会儿你回来了,自己去和他说去,看他怎么罚你!” 新月摇着忽必烈的手道:“四哥哥,你和我一起去求求情,让大汗别罚我。” 忽必烈脸色一正,道:“那你和我说,以后还敢不敢偷跑到中原去?” 新月低着头,小声道:“不敢了。” 忽必烈忽然拍拍她的头,笑道:“傻瓜,大汗原以为你回不来了,伤心不已,现如今你平安归来,大汗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罚你?” 新月高兴得跳起来,道:“真的?那我就放心了,我一路上还在想大汗要怎么罚我呢。” 萧峰向忽必烈道:“王爷,我为你引见一下我的两位好朋友。” 忽必烈向杨过和柳如浪看去,笑道:“这位不是杨过杨大侠吗?十年前一别,杨大侠更是英姿勃发了。” 杨过向忽必烈拱拱手道:“王爷好眼力,杨过有礼了!” “杨大侠有礼!不知郭伯父可安好?”忽必烈拱手还礼道,虽然十年前杨过临阵变卦,从蒙古兵的重重包围里,将郭靖救出,坏了忽必烈苦心安排的计谋,但此人胸怀宽广,意在天下,加之此时杨过是萧峰带来的好朋友,他的爱才之心又起,一心只想笼络杨过,当年的事他倒没想再去计较。 杨过淡淡地道:“托王爷洪福,我郭伯伯很好,有劳挂心。” 忽必烈叹了口气道:“想当年,先父与郭伯父结义金兰,不想这二十年来,竟成了敌人,先父在地下有知,都不得安息。” 杨过心想:“若不是你们蒙古靼子狼子野心,意欲霸占我大宋的江山,郭伯伯又怎会与你成为敌人?”但碍于萧峰的缘故,不好就此翻脸,当下将头侧向一边,不再说话。 忽必烈也不以为意,又看着柳如浪,问萧峰道:“这位公子是谁?好俊俏的人物!” 萧峰道:“他是我结义兄弟,叫柳如浪,曾几次救了我的性命。” 忽必烈“哦”地一声,上下打量了一眼柳如浪,实在想不到他如此贵公子哥儿般的人物,竟然身怀绝技。 柳如浪也向忽必烈拱拱手道:“柳如浪见过王爷。” 忽必烈拱手还礼道:“柳公子有礼,看你文质彬彬,不想却身怀绝技,你救了萧将军的性命,本王要重重赏你才行。” 柳如浪道:“萧将军是我大哥,乃世上我最敬重的人,我今生能碰上大哥,结义金兰,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王爷不必言赏。” 忽必烈点头道:“好!不愧是萧大将军的义弟!”他转头看着阿紫笑道:“阿紫妹子,别来可好?怎么这么久也没吭一声儿,往日你不是最多话的吗?” 阿紫微笑着道:“我看你忙不过来,就不打扰你了。” 忽必烈看着她身旁表情木然的游坦之道:“这位是谁?阿紫妹子给我引见一下。” 阿紫一路上对这个游坦之头痛不已,心里想了几百条计策要甩开他,但萧峰仿佛很是照顾这个游坦之,时常告诫阿紫,莫要再欺负他。阿紫的小动作,当然也瞒不过萧峰的眼睛,所以一一被识破,未能得逞。此时见忽必烈问,她看看身旁的游坦之,再看看长身而立的萧峰,不禁甚觉厌恶,皱着眉头道:“他是一个傻子,王爷不问也罢!真想不明白,姐夫为什么一定要带这个傻子回来!” 忽必烈一愕,萧峰道:“这位是游家公子,只是中了毒药,本身并不是傻子。我欠他太多,他家人因我而死,我必要保他周全才是。” 忽必烈点点头道:“萧将军重情重义,忽必烈倒真是没看错人。” 众人相见完毕,重新上马,跟着忽必烈进城而去。 萧峰一路走来,城里的景象与一百多年前并无多大改变,只是有一些建筑在战火中被毁坏,但总体还是比临潢城的破坏要小得多,当年金哀宗弃京逃往蔡州,蒙古攻下燕京后,城里几乎没有遇到抵抗,所以对各种建筑破坏较少,当年南院大王的宫殿更是保存完好。当晚众人就在从前的南院大王的一座宫殿里歇息,忽必烈与新月在另一座宫殿里,相隔甚近。 阿紫兴奋异常,拽着萧峰在殿里前后踱了一遍,只觉夜风清凉,拂上脸上,一切都如从前一般熟悉,静静地伫立在夜色里,让人几疑是梦中。但当年那穿梭往来的王府已不复当年的热闹,檐前柱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曳曳,昏黄的灯光下,一切都有种事过境迁的凄凉。萧峰想起当年辽国的强盛,不禁在心里暗自叹息一声。 阿紫忽然指着一处房舍对萧峰道:“姐夫,你还记得这里吗?当年你就是在这里喝下我给你的毒酒,当时我做梦都想不到那竟是毒药,那个狗皇帝,真是太可恨了!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她忽然又展颜一笑道:“哈哈,他终究是先我们而死了,只在眨眼间,他就死了,连他的国家都亡了,真是报应!” 萧峰仰起头来,缓缓道:“得人心者昌,逆人心者亡,真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他忽然一转身,径直回头就走。 阿紫叫道:“姐夫,你要去哪里?” 萧峰头也不回,大声道:“找人喝酒去!” 第五节 蒙古大汗 次日一早,忽必烈携同萧峰、新月去见蒙古大汗蒙哥。萧峰自当了这个东辽大将军后,虽然官职极大,却从没见蒙古的大汗,今日是第一次晋见。 三人来到蒙哥所住的宣教殿,早有人进去通报,萧峰三人走进殿里时,一身穿黄袍的蒙古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下台阶迎上前来,只见此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颌下留着胡子,眉目之间与忽必烈有几分相似。萧峰一看,便知是蒙古的大汗蒙哥。 “萧峰拜见大汗!”萧峰撩起袍角,意欲行礼,却被蒙哥一把扶住,道:“萧将军,无须多礼!”他端详着萧峰道:“萧将军大名威震草原四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大汗过奖了!”萧峰阅人无数,虽然只是与蒙哥第一次见面,却也看出他实是个与忽必烈一样厉害的人物,心想难怪蒙古铁骑横扫四方,原来铁木真的子孙个个都是了不起的角色。 蒙哥亲热地执着萧峰之手,让他在其座下右侧坐了,忽必烈坐在左侧,新月左右看看,正要在萧峰身旁坐下,忽听得蒙哥道:“新月,你可知罪么?” 新月一怔,忙跪下道:“新月知罪。”心里却想:“四哥哥不是说大汗不会怪罪我的么?怎么这会儿又怪起我来了?” 蒙哥轻轻一拍桌子道:“你好大胆!竟敢擅自偷跑到中原去!若不是萧将军将你救回,你如今还有命在么?” 新月垂下头去,没有作声。 蒙哥叹了口气,道:“你要真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对得起已过世的父母?”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已缓和了许多。 新月眼里含着泪,抬起头来道:“大汗哥哥,是我不好,请大汗降罪。” 蒙哥摆摆手道:“罢了,起来罢,你能平安归来就好。”他侧头瞧着萧峰,道:“这次多亏了萧将军深入虎穴,将你救出,你打算怎么谢萧将军呢?” 新月站起来,本想坐于萧峰身旁,听蒙哥此话,又不好意思坐在他身旁了,她边走到左首忽必烈身旁坐下,边道:“大汗说怎么谢他,我就怎么谢他。” 蒙哥微微笑道:“要是我没记错,新月你该二十岁了吧?是大姑娘了,你的事你该自己拿主意了,别老让为兄为你操心。” 萧峰何等聪明,当即听出了蒙哥的弦外之音,忙道:“公主从前对萧峰有救命之恩,这次将公主救回,萧峰只是知恩图报,若要言谢,萧峰实是愧不敢当。”他心想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军之职还无法辞掉,却又来了个新的难题。虽然纵使蒙哥亲口为新月提亲,萧峰也绝不会答应,但这样当面的拒绝,新月必定难过万分,蒙哥作为一国之君,脸面上也不好过,这于请辞将军之职实是不利。 蒙哥道:“听闻萧将军此去中原,专程是为了拜祭令夫人,以你现在的地位,不仅没有三妻四妾,还对亡人念念不忘,实是让本汗感动,天下像将军这般重情义的人已极少了。” 萧峰道:“大汗过奖了,我只是一介粗人,不懂风情,心里永远只有阿朱一人,别的再容不下了。”他此言之意,是想告诉蒙哥,他不会接受新月。 蒙哥微微一笑,道:“萧将军神勇无敌,重情重义,我蒙古能得此良将,实是大幸也。”他举起斟满酒的碗来道:“来,我敬萧将军三碗!” 萧峰也不客气,端起碗来道了声:“请!”一口气连喝了三碗,这酒就如草原上强悍的蒙古人一样,比中原的烈多了,萧峰喝在嘴里,顿觉十分过瘾。 蒙哥也连干三碗,放下酒碗来哈哈大笑,道:“听闻萧将军海量,而且喝酒只用碗不用杯,所以今日我命人也换上碗来,今日本汗定要与萧将军痛喝一场,不醉不休!” 忽必烈笑道:“萧将军的酒量就和他的武功一样,深不可测,从前我与他喝酒,总是我醉得一塌糊涂,却从未见他醉过。最让我记忆犹深的是那次打猎大会,我帐下所有的官员们向萧将军轮流敬酒,他们全喝醉了,萧将军却依然面不改色,自打那次后,我算是彻底服了他了。大汗今日想让萧将军一醉方休,恐怕不大容易。” 蒙哥哈哈大笑,道:“萧将军千杯不醉,本汗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见识一番,午时开忽里台,我让诸王与群臣轮流敬萧将军,看萧将军醉是不醉。” 萧峰笑道:“好,萧峰没别的本事,喝酒倒还可奉陪。” 众人又坐着说了会儿话,忽见侍从垂首进来报:“启禀大汗,伊儿汗国阿儿浑王爷到。” 蒙哥满脸喜色,道:“快请!”他掉头对萧峰道:“这个阿儿浑乃是从近波斯处的伊儿汗国赶来参加忽里台,当真是万里迢迢,很不容易。” 萧峰只是听说过波斯,知道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正在此时,一身穿蓝袍的人走进殿来,只见他身材魁梧,但却满脸风霜,想是长途跋涉之故。他走到蒙哥跟前,双膝下跪,大声道:“阿儿浑拜见大汗!” 蒙哥微微颔首,道:“起来罢,辛苦你了。”他依然坐在座上,并不像刚才对萧峰一般下座相迎。 阿儿浑站起身来,与忽必烈互相行了礼,转头见萧峰坐在右侧,按位置来看,当是十分尊贵的人物,但诸王爷他都认识,眼前此人却是不识,当下不禁问道:“请问大汗,这位是谁?” 蒙哥笑道:“他是东辽大将军萧峰,你远居伊儿汗国,没有听过他的名头,他曾单人匹马独闯几万大军,力克南朝刺客,救我四弟于危险之中,双箭连射两头猛虎,一箭射下蓝天上的大雕,独闯襄阳,救出新月公主,在草原上威名赫赫,乃我蒙古第一猛将。” 阿儿浑一听,当即竖起大拇指来道:“萧将军真乃神人也,阿儿浑真心佩服!” 萧峰忙起身拱手为礼道:“王爷过奖了。” 阿儿浑笑道:“萧将军是契丹人?” 萧峰道:“正是。” 阿儿浑道:“契丹人在历史上以勇猛著称,今日见了萧将军,果然名不虚传。”又转头向蒙哥道:“大汗,不知别的汗国诸王爷到了没有?” 蒙哥道:“钦察汗国与察合台汗国的王爷都已到了,只是窝阔台汗国的失烈门、脑忽王爷没到。” 阿儿浑眉头微皱,道:“今日午时即要开忽里台,我那么远都到了,失烈门、脑忽还没到,会不会存了别的用心?” 蒙哥哼了一声道:“量他们也不敢!若是有异心,我必取他们项上人头!” 忽必烈道:“从前举行推举大汗的忽里台时,他们一系就借故不参加,此后几年也一直颇有微词,难保他们没有异心。连阿儿浑王爷都到了,按说他们此时无论如何也该到了,我看此事并不简单。”在蒙古,大汗主持邀请诸王的忽里台,按常规,诸王是必要亲自到的,若是不然,就是表示大不敬,存了逆反之心。窝阔台乃成吉思汗的第三子,是继成吉思汗后的第二个汗王,窝阔台死后,由其子贵由继承汗位,贵由统治两年后即病死,此后拖雷系的子孙与窝阔台的子孙展开了汗位争夺,因蒙哥幼时曾由窝阔台抚养,并曾随成吉思汗的长孙拔都西征,攻打钦察和斡罗思。贵由死后,拔都提议选举蒙哥继承汗位,但遭到了窝阔台系与察合台系的反对,后在术赤系拔都与拖雷系忽必烈等人的支持下,再加上大将忙哥撒儿的竭力推举,蒙哥终于当上了蒙古的大汗。窝阔台系的儿子失烈门和脑忽甚是不忿,时常向蒙哥表露出他们的不满,蒙哥软硬兼施,总算保了两三年蒙古内部的团结,谁知此次失烈门与脑忽竟然拒不来参加大汗邀请的忽里台,分明已是公开叫板。 蒙哥又冷哼了一声道:“不管他们!若是到午时还没到,我立即派兵去窝阔台汗国问罪!这回没有察合台汗国支持他们,看他们如何与我斗!”当年推举大汗时,成吉思汗的四个儿子中,术赤和拖雷的子孙支持蒙哥,窝阔台和察合台的的子孙支持窝阔台的儿子失烈门,但经过蒙哥两三年来的统治,察合台系的子孙已渐渐臣服,只有窝阔台的子孙还死心不息,企图将汗位再夺回去。 忽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响,侍从跑着来报:“大汗,午时已到,诸王爷将军在门外等候晋见。” 蒙哥一挥手道:“请他们进来!” 随着侍卫一声传令,两列大臣鱼贯而入,忽必烈、萧峰、阿儿浑与新月站起身来,与众大臣一起向蒙哥参拜,行礼已毕,众人依次坐下。 蒙哥目光向诸臣一一扫过,道:“诸位远到而来,本汗十分高兴,今日乃我们黄金家族一年一度的聚会,诸位同为成吉思汗的子孙,血肉相连,咱们要同心协力,完成伟大的成吉思汗的遗愿,将天下所有的土地都踏于脚下!” 第六节 攻城之战 诸臣大声欢呼,轰然道:“我们愿誓死追随大汗!” 蒙哥站起来,大手一挥道:“好!准备祭酒!” 众人齐声答应道:“是!”跟着蒙哥走出大殿,来到殿外一宽敞的空地上,萧峰认得这里原是士兵操练的小校场。只见校场周围站满了全副武装的蒙古兵,台阶两旁架着两只大锅,锅上燃起熊熊的火焰,火舌在空中迎风吞吐,台阶上是一张大长桌子,上面摆满了各种祭品。众臣随着蒙哥来到台阶前,按职位分列于两旁,蒙哥大步踏上台阶,从侍从手里接过一樽酒,向天高高举起,大声道:“诸位先祖的在天之灵,请保佑您的子孙平安富足,一统天下!”说毕,拜了两拜,将手中之酒洒于地上。阶下诸臣皆一起朝北跪下谟拜,偌大的空地上人头压压,却鸦雀无声。 蒙哥祭了酒,又从侍从手中接过两柱香,缓步走上台阶,正要插在长桌子上的香案里,忽闻得远处一阵马蹄声响,正朝这边驰来,那声音在静静地校场上空回荡,显得犹为清晰。众人相顾愕然,因为在这种庄重的场合,任谁都不敢如此大胆。蒙哥拿着香的手稍顿了一下,但随即插在香案里。他合掌拜了三拜,众臣也跟着拜下去。那一片肃穆的气氛与那越来越响的马蹄声显得极不协调。 蒙哥拜毕,转过身来,满脸怒容,此时一匹马驰近前来,两旁的士兵一起伸出枪来,拦住来人。那马上之人马术甚好,提缰勒马,那马长啸一声,前腿猛地高高抬起,马身陡然竖起,那人却像贴在马背上一样,并没被甩下来。只听得他大声叫道:“大汗,紧急军情,失烈门和脑忽反了!” 众臣面面相觑,虽然人人都知道窝阔台系与蒙哥、忽必烈不和,却没想到他们竟不顾蒙古的团结,公然造反。 蒙哥沉着脸,大手一挥道:“闪开!让他过来!” 众士兵忙撤回长枪,那人骑马奔到蒙哥跟前,翻身下马,拜俯于地上道:“大汗,漠南告急,失烈门与脑忽以来参加忽里台为借口,带兵忽然向西北折行,趁着四王爷与众位将军率兵来了燕京,前日脑忽一阵猛攻,已占领了京兆。”此次蒙哥在燕京召开忽里台,因怕诸王籍此为借口,带兵前来,若是联合叛变,倒是甚为凶险,所以和往常一样,六军总帅忽必烈从漠南率部前来燕京护驾。 蒙哥沉声道:“现在京兆城里如何?” 那探子垂首道:“攻克后,他们已开始屠城,城里以汉人居多,但也有咱们蒙古人,他们不分人种,看着不顺眼就杀。” “什么?”蒙哥大怒,伸脚一踢那台阶前的大锅,整个大锅滚落下来,火焰扑在地上,吓得台阶前的侍卫连忙向后躲闪。地上的火焰将蒙哥的脸映得发亮,只见他面如凝霜,大声道:“忽必烈何在?” 忽必烈闪身出来,大声应道:“臣在!” 蒙哥又叫道:“东辽将军何在?” 萧峰也闪身出来道:“臣在!” 蒙哥一字一顿地道:“命你们率同部下立即起程,赶回漠南,收复京兆,取失烈门与脑忽项上人头!” 忽必烈一躬身道:“臣领命!”他听说自己的辖地被叛贼所占,早已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即就飞回漠南去。 萧峰原一心只想辞掉将军之职,可是一直苦于无法寻着良策,此时听说京兆城里无论汉人还是蒙古人正在受着屠城之灾,不禁大为震惊,心想一时半会也辞不掉这官职,不如先与忽必烈到漠南去,收复京兆,救回城里几万百姓的性命,当下也朗声应道:“萧峰领命!” 两人转身欲走,蒙哥忽然喝道:“等等!” 忽必烈与萧峰站住脚步,一齐道:“大汗还有何吩咐?” 蒙哥沉声道:“听着,若是取不了失烈门与脑忽的人头,你们就永远不要回来见我!”蒙哥与忽必烈乃一母同胞,蒙哥虽然小时候曾由窝阔台抚养,但与自己的亲弟弟忽必烈感情甚好,当年蒙哥争夺汗位时,忽必烈也出了不少力,蒙哥夺得汗位后,立即将漠南一带作为封地封给忽必烈,兄弟俩一直相亲相敬,此时蒙哥说出此种话来,众人明白他此次是铁了心要将窝阔台系的彻底铲除。 忽必烈大声道:“大汗放心,若取不了失烈门与脑忽的人头,臣必提头来见!”说完与萧峰转身而去,大步走出校场。 忽必烈回到住处,立即传令部下诸将士率兵回漠南。萧峰将此事与杨过和柳如浪讲了,两人听后皆十分气愤,杨过道:“本来他们蒙古人自己打自己,倒不关咱们的事,只是这失什么门与脑什么东西太可恨了,竟然屠城!京兆城里其实大多是汉人,他们杀的是我们的同胞!” 柳如浪道:“对!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咱们与大哥到京兆去,狠狠地杀他一场。” 杨过叹道:“若上天必要让蒙古人得天下,那么我倒愿意那个人是忽必烈,听说他自执掌漠南一带以后,虚心学习汉人文化,启用汉臣,实行了一些减轻赋税的办法,当地人民的生活倒还算安定,若是换了别的蒙古人,结果肯定比现在糟糕得多。” 柳如浪道:“不错,就像这两个造反的蒙古人一样,实是连畜生都不如。” 萧峰看看两人道:“好,两位的想法与我一样,唯今之计,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先去救了人要紧,辞官之事待收复京兆之后再说。”他站起身来道:“两位兄弟,跟我来,咱们现在就走!” 三人走出房门,叫上阿紫和游坦之,赶到燕京城里最大的校场,与忽必烈会回,浩浩荡荡地出城向西而去。新月闻讯追来时,却只能看见大军绝尘而去的滚滚尘土。 一路上日夜兼程,众将士中有许多人的家属在漠南,有些还在京兆里,大家担心家人,个个归心似箭,所以一路快马加鞭,烟尘滚滚,朝西急奔而去。如此行了几日,已近京兆,忽必烈派出的探子来报说失烈门与脑忽继续屠城,已有几千人死于屠刀之下。萧峰与忽必烈大怒,当晚全军就地安营扎寨休息了一晚,第二日整装出发,直奔京兆城。 来到京兆城下,忽必烈指挥几万大军摆开阵势,只听得战鼓擂擂,旌旗招展,不一会儿已把整个京兆城团团包围。忽必烈常到京兆视察,于周围一带的地势了如指掌,东南西北的城门前均架起一排威力强大、射程极远的床子弓。忽必烈指着城头上惊慌失措的守军对萧峰道:“你看他们手忙脚乱的样子,显是想不到咱们这么快就杀了回来,他们防备不足,我们今日当可一股作气收复京兆。”说完,他高举右手,大声道:“传令,让各床子弓准备,掩护攻城!” 众将领命,一时号角声声,战鼓催动,四周的士兵扛着云梯,如潮水一般朝城墙涌去。城上的箭立即如雨一般射下来,冲锋上前的黑压压的士兵中,当即有人中箭倒地,正在此时,只听得响亮的“嗖嗖”声响起,一排排的床子弓箭手用力拉动弓弦,顿时万箭齐发,高高地破空而上,呼啸着飞上城头,城头上的士兵惨呼连连,纷纷倒地。萧峰、杨过与柳如浪第一次见这种奇特的床子弓,均被它的威力吓了一跳,射程之远,威力之大,实是出乎意料.。 城头上的守兵纷纷被床子弓射落,掩护着攻城的士兵奔向城墙。一时杀声震天,夹杂着尖锐的惨叫声。忽然城头上全身盔甲的士兵一齐向后撤退,推搡着上来一群衣衫褴褛之人,看他们的服饰,大多是汉人,他们隐隐的哭声被震天响的喊声所隐没,只有萧峰和杨过听到。那些守城的士卒躲在这些衣衫褴褛之人的身后,将他们作为挡箭牌。忽必烈这边却毫不为所动,床子弓依然万箭齐发,城头上的活人盾牌顿时被射死了不少,但立时又有一批平民百姓被押了上来挡在前面。 萧峰心头大震,高举右手大声喝道:“众将士听令,停止放箭!”他这一声大喝直如晴天霹雳一般,震得人人耳膜嗡嗡作响,虽是在杀声震天的战场,却人人听得清清楚楚。城上城下的士卒均是一愣,顿着停了手脚。城下的将士见是东辽大将军发的号令,虽然不知为何要突然停止进攻,但无人敢不从,立时停止了放箭。又听得萧峰高声喊道:“攻城的弟兄向后撤!”一时间,鸣金之声响起,冲向城下的士兵迅速向后撤去。城上的守军甚是疲惫,加之同是蒙古人,他们大多不想同族相残,一时也停止了放箭。在城上观战的脑忽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大声叫道:“放箭!快给我快箭!” 第七节 飞越城墙 脑忽的声音比萧峰的可差得太远了,在忽必烈军队迅速而整齐的撤军声中,加之城上用作挡箭牌的人们哭喊声不绝于耳,脑忽的声音几乎没有人听见。脑忽大为光火,冲到敲鼓的鼓手身旁,一把将他推开,自己抓起棰子来就是一阵猛击,他向站在不远处的守城将军大声喊道:“阿不鲁花,命令放箭,要不我立刻砍下你的人头!” 阿不鲁花祖上是成吉思汗的部将,虽然他当初也支持窝阔台系的子孙当大汗,但时至今日,蒙哥已当了几年大汗,且管理有方,原来有异心的汗国都已臣服,蒙古在这几年间东征西伐,疆土不断扩大,这是所有蒙古人有目共睹的,所以此次造反,阿不鲁花并不十分赞同。刚才见忽必烈忽然收兵,不再攻城,众士兵愕然之下,自动停止了放箭,他本不想族人间相残,所以也不再下令继续放箭,此时听得脑忽高声大呼,无奈之下,只得挥了挥手,道:“放箭!” 忽必烈的军队大部分已撤离得远了,不在射程之内,只有小部分还未及撤回,但他们举起盾牌,迅速向后撤去,倒也没有多少人受伤。 忽必烈勒马站在军队前,气定神闲,他已看出城上的将帅不和,士气不振,当下向萧峰笑道:“萧将军忽然撤兵,想是有了更好的攻城之策。” 萧峰摇摇头道:“没有,我只是不忍见到城头上的百姓无辜送命。” 忽必烈轻轻叹了口气道:“萧将军宅心仁厚,于平日是极好的,只是在战场上却是大忌啊。”他其实早已看出萧峰是因不忍见城上的百姓被床子弓躲杀,才忽然命令撤兵。他顿了顿道:“一日攻不下京兆城,城里的百姓就多一日危险,有得必有失,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 萧峰望着城楼,指着脑忽道:“那个大呼小叫的家伙是谁?” 忽必烈道:“他就是脑忽,已故贵由大汗的儿子,作战勇猛,心狠手辣,颇有指挥才能,他哥哥失烈门反而不及他。” 萧峰还没答言,忽见城上又推搡着押上来一个女子,那押解之人与脑忽相同装束,似乎身份颇高,萧峰正要问此人是谁,扭头却见忽必烈脸色铁青,全然没了刚才的淡定从容。此时,听得城上那人哈哈大笑道:“忽必烈,看清楚这个美人是谁了吗?” 忽必烈铁青着脸,没有答话。 那人脸色一正,大声喝道:“忽必烈,你立即下令撤兵!不然,我就杀了她!” 忽必烈满脸怒容,大声道:“你休想!” 那人猛地拔出刀来,架在那女子的脖子上,喝道:“你想眼睁睁看着你的心肝宝贝死在你面前吗?” 忽必烈伸手一指,咬牙道:“失烈门,你敢!”原来此人正是窝阔台的大儿子失烈门。 失烈门仰天大笑,道:“我为什么不敢?反都反了,老子现在什么都不顾了!” 脑忽忽然大声道:“忽必烈,我们让一步,你领兵向后撤退五十里,我们就放人。” 那城上的女子尖声叫道:“王爷,你不用管我,快杀了这两个逆贼!” 失烈门反手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喝道:“住嘴!你找死!” 那女子回头朝他就是一口唾液,骂道:“恶贼!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算什么好汉!亏你还是铁木真的子孙!” 失烈门大怒,抹了一把脸,举起刀来就要往那女子头上砍落,脑忽伸刀过来将他的刀格住,道:“哥哥,不可鲁莽,就此杀了她,毫无益处。”说毕,重重地打了那女子两巴掌,喝道:“再乱说话,可别怪我不客气!”他向下朝忽必烈喊道:“忽必烈,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忽必烈喝道:“休想!图亚,我会将这两个逆贼碎撕万段,为你报仇!” 那叫图亚的女子双目流泪,脸上却露出笑容来,大声道:“王爷,快攻城,这城里都是你的子民,他们等着你来解救,只要杀了这两个恶贼,图亚死也瞑目了!”说完脖子一伸,就朝架在脖子上的刀撞去。 失烈门将刀一缩,伸手一把掐进她的脖子,左右开弓,又打了她几个耳光,直把她打得嘴角流血,他恶狠狠地道:“想死?没那么容易!” 柳如浪在城下喝道:“无耻!畜牲!竟连女人都欺负!”他转头对萧峰道:“大哥,我们得想个法子冲上去,这两兄弟太可恶了!” 杨过瞧着那高高的城墙,道:“本来要上去也不是太难,只是城上敌人众多,万箭齐发或滚些石头和木头下来,那时一招架,就会泄了气,再上不去了。” 正在此时,城上一个被当作活人靶子的人挣脱守军的束缚,向城下跑去,慌不择路间,撞到了失烈门的身前,失烈门长刀一挥,把那人的脑袋生生地砍了下来。萧峰大怒,弯弓搭箭,“嗖”地一声声响,一箭擦着那女子与失烈门的侧脸疾飞过去,“砰”地一声,失烈门身侧的大旗被箭拦腰射断,这一箭若不是萧峰顾忌着忽必烈的爱妾,必在失烈门的身上射出一个洞来。他所站之处离城甚远,城上的弓箭根本无法射到这边来,只有忽必烈的床子弓才能将箭射上城去,而萧峰只是用了寻常的弓箭,就把城头上的手臂般粗的旗杆射断,臂力实是让六军叹为观止,纵使是床子弓也无法有如此大的威力。 萧峰一箭出手,立即催马向前急奔,杨过与柳如浪紧随其后,三人如箭一般向城墙下疾驰过去。等失烈门与脑忽回过神来,萧峰三人已奔近城墙脚下,脑忽忙下令放箭,顿时箭如雨下,朝三人头顶射落。萧峰舞起手中的披风,直如一面墙壁一般,将城上射下来的箭挡住。杨过与柳如浪均是用剑,两人的剑法虽然风格各不相同,一个以沉稳厚重见长,一个以轻盈灵动见长,但此时两把剑舞将起来,同样的密不透风,城上射来的箭纷纷被挡落。 三人很快就冲到城墙脚下,杨过道:“萧兄,我与柳兄弟掩护,你攻上城头去!” 萧峰道:“好!” 柳如浪大声道:“我先来!”说毕,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向上跃起,城上的箭就如雨点一般飞落,他舞动长剑,护住头顶与身侧,这么一用力,身子向上之势立即减缓,“叮叮当当”地格了十几剑,身子已呈下降之势。 杨过喝道:“我来接替你!”话音刚落,他已如箭一般向上直射而起,因柳如浪在上面挡住了箭雨,杨过不用分力去舞动长剑护住身子,所以一口气没泄,身子掠到柳如浪肩膀般高时,双足就势在柳如浪的肩上轻轻一点,借力向高高的城墙继续掠去,同时手中长剑舞得呼呼作响,密不透风,叮当之声连成一片。杨过的内力比柳如浪深厚,中途又借了力,虽然身子凌空舞动长剑很耗费内力,但他上升之势依然迅速。城上的守军大惊,哪里见过武功如此高强的人?脑忽大声叫道:“快放滚石!”众兵先前被萧峰一声大喝以及一箭射断大旗之势所慑,人人心里震惊,此时见杨过与柳如浪亦如此神勇,不禁更是慌了手脚,加之忽必烈大军压在城下,均想今日这城是必会被攻破的,叛军的下场,在蒙古不是被杀死,就是发配为奴,终身受苦,因此人人暗自心惊。此时听得脑忽命令放滚石,众人惊慌之下,平日训练有素的守城之术也记不起来了,而且忽必烈大军来得太突然,滚石之类的守城工具才刚刚搬上城来。当下一列士兵手忙脚乱地将滚石抬了过来。 此时杨过已掠到离城头不足三丈之处,忽见一大石头从头顶滚落,他左手舞剑,挡住从各方射来的箭,右臂已断,眼看无法躲避滚落下来的石头,忽闻身边一声大喝,萧峰已掠到他身旁,左手成掌,托起那滚石,向左侧一推,但头顶上立即又接连滚下几块石头。萧峰出掌推石,上升之势大缓,眼见一串石头砸将下来,当下无暇细想,左掌上翻,用力朝上托去,那一串大滚石一块叠着一块,被他在空中托住,萧峰大喝一声,左掌陡然用力,那一串石头竟被他向上抛起,朝城头上呼呼飞去,城上放滚石的几个士兵措不及防,立时被飞回来的滚石砸中,当场头破血流而死。但萧峰这么一用力,身子已转成下降之势。杨过左手执剑,挡住密密麻麻射来的箭。 杨过叫道:“萧兄,踩着我的肩膀上去!”萧峰道:“好,有劳杨兄!”他猛然在杨过肩上一点,冲天而起,如大鹰一般向上掠去,城墙很高,箭如雨下,但萧峰之一掠之下,已离城头只有丈许,众守军大惊失色,拼命放箭砸石。萧峰右手舞起披风挡住箭雨,右手推开不住滚下的石头,在滚滚而下的石头中冲开一条空隙,身子向城头掠去。 第八节 攻克京兆 城头上的守军见萧峰在滚石间直窜上来,皆大惊失色,脑忽一把推开守军,搬起一块大滚石,朝萧峰当头砸落,他天生臂力甚大,那一砸之下,石头迅猛地朝萧峰击去,萧峰左掌一推,似乎毫不费力地就将那石头推向了一边。眼见萧峰就要跃上城头,脑忽没时间再回身搬石头,他情忽之下,抢过身旁一守兵的长枪,朝萧峰直刺过去。 “来得好!”萧峰长笑一声,左手顺势一抓,抓住枪杆,借力向上一跃。脑忽只觉眼前人影一闪,萧峰已长身立在他的面前,众守兵见萧峰如天神一般出现在城头上,一时吓得不知所措,竟没一人敢挺枪刺来。脑忽反应最快,一愣之下,立即拔刀向萧峰砍去,萧峰身子不动,左手在他的刀身上一弹,那刀被震得朝后飞了开去,脑忽还没反应过来,萧峰的右手已如闪电般掐住了他的咽喉。众守军本就被萧峰的气势所慑,此时见主将在眨眼间被擒,更是心惊胆战,纷纷朝后退去,无人敢上前。 失烈门见军心已散,弟弟又已被擒,忽必烈的大军在城下虎视眈眈,心知今日大势已去,但他想有忽必烈的爱妾与城头上的人质在手,要全身而退该是不难,他用刀架着图亚的脖子,走到离萧峰三四丈远的地方,大声道:“快放开我的弟弟,若是不然,我就杀了这个贱人和城上所有的贱民!” 萧峰朗声道:“我劝你还是投降罢,再负隅顽抗,你只会死得更惨!” 被萧峰捏着咽喉要害的脑忽忽低声道:“蒙哥夺了本该属于我们的汗位,阴险毒辣之极,你若能弃暗投明,帮助我们,他日我们抢回汗位,必封你为王,四个汗国,你喜欢哪个,我们就封你哪个!” 萧峰冷笑一声道:“我不是蒙古人,你们之间的争斗我管不着,也没兴趣当什么汗王!” 脑忽向上翻了翻眼睛,道:“你……你难道是东辽大将军萧峰?是契丹人?” 萧峰道:“不错!今日特来取你们两个恶贼的性命!”他左手掐着脑忽不放,右手顺手在脑忽的头盔上一拗,拗下头盔上尖尖的一截铸铁来,反手一弹,那铸铁就如飞镖一样向失烈门飞去,萧峰这一拗一弹,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失烈门根本无暇反应,只听得“当”地一声清响,失烈门架在图亚脖子上的刀竟被震成几截,掉在地上。这种奇观众人别说没见过,连想都没想过世上竟有这等怪事。失烈门的手被震得虎口剧痛,手上一松,连剩下的一截光秃秃的刀柄都握不住,掉在了地上。他惊慌之下,想反手掐住图亚的脖子,猛然间一股巨大的力气迎面压来,逼得他无法呼吸,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萧峰一个起落,已提着脑忽跃到图亚身前,将她护在身后。他这几下动作也是一气呵成,根本容不得对方作任何思考,当年将阿紫从丁春秋手里救出时,也不费太多的力气,更何况是不会什么武功的失烈门,哪里是萧峰的对手? 失烈门气急败坏,他倒也不害怕,很有些铁木真子孙的气慨,他指着萧峰恨声道:“好!我今日和你拼了!我要让这城上所有的贱民给我陪葬!” 身后忽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垂死挣扎,还如此狠毒,实是死有余辜!” 失烈门大惊,蓦然转过身去,却见一身穿粗布长袍的汉人立在身后,风从城头上掠过,吹得他的衣衫猎猎而动,其中一只袖子空空如也,和着衣衫一起迎风飞扬,正是杨过。他趁着守军被萧峰吸引了注意力,无暇放滚石之时,从城下借着柳如浪在中途相承之力,跃上了城头,这城墙很高,纵使是萧峰与杨过这等高手,要不借助任何东西一跃而上,也是不可能之事,所以萧峰借了杨过之力跃上城头,而杨过又借了柳如浪之力。他刚从失烈门身后掠上来,失烈门当然不知,众军见他如幽灵般掠上,一时吓得连惊叫都忘了,哪里还敢上前。 萧峰朗声笑道:“杨兄,这个恶贼就交给你了!” 杨过笑道:“好!”左手一翻,一掌朝失烈门凌空击去,忽觉身后风响,他头也不回,右边的袖子向后一拂,只听得两声惨叫,两个人同时倒地,一个是中了他一掌的失烈门,另一个是在身后向他举刀砍来的阿不鲁花。阿不鲁花护主心切,顾不得危险,挥刀就朝杨过砍来。当即被杨过右袖一拂,整个人重重地跌在地上,再爬不起来。失烈门就更惨了,中了杨过一掌,摔在地上时,门牙尽数摔断,口吐鲜血,眼睛翻了一翻,晕了过去。 萧峰手指一伸,点了脑忽的膻中穴,脑忽立时动弹不得,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膻中穴乃人之大穴,萧峰点穴的力道只要稍重一些,立时就会要了脑忽的性命,只是他想还是把这两兄弟交给忽必烈处置,毕竟是他们蒙古的内部之争。 众守军见三个首领都已倒地不起,不知生死,一时群龙无首,惊慌之下也顾不得什么人质,纷纷松了手中所抓的百姓,转身逃下城去。萧峰也不管他们,跃下城头,开了城门,忽必烈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城里,刚巧遇上四处溃逃的叛军,忽必烈一声令下,他手下的将士冲上前去,将叛军拦住,若是不肯跪地投降的,一律射杀,所幸失烈门与脑忽的叛乱并不得人心,许多蒙古兵都跪地投降,归顺了忽必烈。 萧峰一手一个,将失烈门和脑忽从城头上提下来,扔在忽必烈面前道:“王爷,两个罪魁祸首在此,你们自己的家事,还是由你自己来处理吧!” 忽必烈大声道:“好!此次攻城全仗萧将军和杨大侠、柳公子神勇无敌,这一记大功,我必会向大汗详细禀报。”他回头喝道:“来人,给萧将军和杨大侠牵马来!”从队伍里奔出两名千夫长,为萧峰与杨过牵上坐骑,两人跃上马背,与柳如浪并肩而立。此时图亚奔到忽必烈马前,她被失烈门与脑忽左右开弓,打了几大巴掌,嘴角上还留着血污,她叫了声“王爷!”泪流满面。忽必烈右臂向马下伸出,道:“上来!”图亚伸手握着他的手,忽必烈一用力,将她拉上马背,坐于自己身前,图亚依在他宽广的胸前,伸手环住忽必烈的腰,直如小鸟依人一般,和刚才在城头上凛然之气判若两人。忽必烈大手一挥,大声道:“也速将军带领你的部下在城里搜索,将余下的叛军一网打尽!阿蓝答儿带领你的部下将失烈门和脑忽押到大牢,严加看守!其余的人随我回京兆王府!” 此时原来关门闭户的人家都打开了门,两旁街上站满了百姓。萧峰与杨过、柳如浪跟在忽必烈身后按辔徐行,众百姓夹道高呼:“王爷千岁!东辽将军千岁!”有些人还在门前烧香跪拜。萧峰这一举荡平了一场大祸变,使城里几万百姓和蒙古无数军士保全了性命,当城头上出现城里的百姓作挡箭牌时,萧峰一声断喝,命令撤军,这是人人有目共睹的事,汉人从来没想过蒙古人会对他们如此顾惜,所以他们都记住了东辽将军萧峰这个名字。忽必烈统治京兆以来,虽然起用汉臣,适当减少赋税,百姓的生活还算安稳,但毕竟是蒙古人的统治,忽必烈部下的将士对待汉人有时难免残暴,所以众汉人对忽必烈并无太多的好感。忽必烈一般驻军在爪忽都,因京兆是西北重要的战略要地,他每年必要亲自来视察三四回,几年以来,从来没有受过城中百姓如此的礼遇,当下高兴得合不拢嘴,向萧峰笑道:“萧将军,这次实是太谢谢你了,不仅平定了叛乱,还为本王赢得了民心,不愧是蒙古第一猛将!用十个临潢城换你都是值得的。” 萧峰微微一笑,道:“王爷过奖。”听到临潢两字,又勾起了他辞官的心思,想起忽必烈此次之后,必定更加器重于他,要辞官更是困难,当下暗自苦笑一下,索性不再去想。 杨过凑过头来,小声道:“此次为了城里的百姓,帮了鞑子一次,从此之后,忽必烈必更加器重你,你要辞官就更难了。” 萧峰忍不住笑道:“杨兄真是与萧峰心意相通,我也刚想到此节,但有得必有失,我也认了!今日能与杨兄、四弟携手杀敌,实乃生平一大快事!” 杨过笑道:“萧兄神技,杨过佩服之极,柳兄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实是大出杨过的意料之外。” 柳如浪笑道:“小弟不过是出了微薄之力,今日能一睹两位兄长的绝世风采,也算不枉此生了!” 萧峰哈哈大笑道:“你们别再酸溜溜个没完了,到了王府,咱们痛喝一场是正经!” 第一节 万人膜拜 众人进驻京兆王府,忽必烈犒赏三军,全城欢庆。不仅众百姓对萧峰感激不尽,连忽必烈手下的军士也对他心悦诚服,萧峰、杨过与柳如浪三人攻陷京兆城一时成了城里人人传诵的佳话。 忽必烈派人八百里快马向蒙哥传报喜讯,失烈门与脑忽继续关押在大牢里,等候蒙哥的处置。 阿紫每到一个地方总觉新鲜,缠着萧峰和她出去看看,柳如浪也于京兆的历史甚为感兴趣,萧峰、杨过反正闲来无事,于是也陪着柳如浪和阿紫在城里四处转转。 京兆曾有过大唐盛世的光辉历史,后经历代战乱,唐末皇帝放火烧了大明宫,如今所剩的都已是残坦败瓦,但从那残垣中依然可见当年雄伟的气势。柳如浪踏在那废墟之中,不禁甚为唏嘘,叹道:“盛极一时的大唐天朝,就这样掩埋在残垣败瓦中,想当年李隆基开元盛世之时,国泰民安,虽有吐蕃虎视于西方,突厥复兴于漠北,契丹崛起于东北,大唐却从未惧怕过。唐玄宗开立屯田,巩固边防,其时大唐的声威远达波斯,各国使者和商人往来不绝,众邦臣服,四海升平。不想后来还是被不肖子孙亡了国,可悲可叹啊……” 阿紫撇撇嘴道:“四哥哥,你怎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啊?这不过是一堆破砖头罢了,用得着这么感慨吗?” 萧峰读书不多,但听了柳如浪的感慨,想起了他的故国大辽,不禁也甚为感慨,举目向东北远眺,道:“亡国之恨,自古最为难堪,可是历史滚滚前向,谁也无力回天。” 阿紫跺跺脚道:“姐夫你怎么也这样啊?说是出来玩,却跑到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来,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她边说边索性坐在一断墙上,“我不走了,累得要死,老在这儿转!”原来出来之时,柳如浪就说要到大明宫的遗迹来看看,杨过小时候跟着黄蓉读书,也读过大唐的盛世,所以当即表示赞同,萧峰虽然于历史知之不多,但两位兄弟要来,他当然也是赞同的,阿紫见三人都同意到什么大明宫来,以为是个极好玩的地方,所以兴高采烈地随着来了,谁知一看之下,却是这么个破地方,心里顿时愀然不乐。 杨过道:“我们三个看了再有感慨也没用,应该让那在临安城里醉生梦死的皇帝和大臣们来这儿看看,可惜现在京兆在蒙古人手里,赵家皇帝要来恐怕得等到收复京兆之日。” 柳如浪接口道:“这一日恐怕会很遥远。”他见了忽必烈,今日又见了蒙古军队的攻城,在心中与临安城所见的达官贵人和老弱残兵一比,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他身为汉人,虽盼能收复沦丧的土地,但瞧着两国的势头,要保住江南不失已十分困难,更何况是收复失地?他又叹了口气道:“若是皇上不痛下决心,励精图治,还继续重用贾似道这个奸臣的话,大宋真是岌岌可危矣。” 杨过想起郭靖二十年来坚守襄阳,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以性命一一次保卫了襄阳。不禁心潮澍湃,朗声道:“中原人才辈出,鞑子虽然凶悍,但只要我们人人以保家卫国为己任,上下一心,必能将鞑子赶回草原上去!”他顿了顿,忽声调一沉,长叹了一声道:“可惜,奸臣当道,朝延上主战的忠臣都被陷害得差不多了,毕竟,谁也不想像岳飞一样,一心报国,却被莫须有罪名杀了头,时势让人心冷啊,我郭伯伯因是江湖中人,与朝延派别之争无关,所以才得以在襄阳坐镇二十年,若是不然,早就被奸臣们陷害了。” 萧峰对大宋的养育之恩一直铭记于心,在他心里,他对大宋的感情比对大辽更深一些。此时听了两人的感慨,不禁眉头微皱道:“大宋朝延若是这样,很快就会国这不国,百姓可要遭殃了。” 阿紫从断墙上站起来,拉着萧峰的手道:“姐夫!你们说了大半日了,还有完没完?” 杨过笑道:“阿紫妹子不高兴了,咱们这就走罢,空发感慨于事无补。” 柳如浪点点头道:“咱们该想想大哥如何才能将这东辽将军之职辞掉,这是当务之急。杨兄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杨过摇摇头道:“没有,这一役之后,萧兄神勇无敌,忽必烈最是爱才,这官更是难辞了。” 萧峰道:“如今之计,只能见步走步,再另行想法子。” 四人一路走到街市之上,有些百姓认出了他们,一时俱围了上来,躬身行礼。那些从城头上逃下来的百姓,更是倒头就拜,一时间围了几层的人,而且越来越多,昨日没看到萧峰三人的,均想挤过来看看他们是何等模样。三人被围在中央,寸步难行,又不好施展轻功跃出,见众百姓对自己顶礼膜拜,忙还礼不迭。杨过与柳如浪见人人满脸的虔诚,心中不由激动,均想:“人生在世,能得如此尊重,也不枉来这世上一遭了。”萧峰从在丐帮起,就一直以天下安危为己任,纵使在众叛亲离之际,也从没动摇过,每到危难关头,他首先想到的是天下苍生,其余的一切都要为这个原则让路。所以他一生不知受过多少这种礼遇,他早已习惯了,此时再遇上,他只是和往常一样还礼相扶,心中没任何感慨。 人越聚越多,一眼望去,人头涌动,将整条街都塞得水泄不通,做买卖的人,过路的,回家的,全都停了下来,前面的就地跪拜,后面的向前挤来,想一睹三人的风采。 阿紫原先还笑眯眯地看着这些人挤在面前跪拜,此时见人越来越多,一眼望不到尽头,不禁有些慌了,道:“这如何是好?看这样子,别说去玩了,就是回王府都困难。” 人群里传来窃窃私语之声。 “那长着络腮胡子、身材高大的是东辽将军罢?好威风!” “那独臂大侠听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好像外号叫神雕大侠。” “那位公子贵公子模样的是东辽将军的结义兄弟吗?想不到竟如此俊俏!” 杨过一拍柳如浪的肩膀,笑道:“柳兄弟,看来是因为你长得太英俊了,不仅引得女人争相观看,连男人都想一睹你的风采呢。” 柳如浪笑道:“杨兄人中龙凤,英俊潇洒,女人们大概看的是你罢!至于男人,争相围观的当然是我神勇无敌、玉树临风的大哥!” 萧峰见他们两人在这当儿还有心思说笑,也不禁仰头大笑,道:“哈哈,四弟,你也太抬举你哥哥了!” 阿紫拉着萧峰的手道:“姐夫,怎生想个法子出去呀,老困在这儿有什么好玩的?” 萧峰笑道:“好,你要出去也容易!”他提气朗声道:“众位乡亲,快快请起,再如此可折杀我们了!”他的声音远远送了出去,街上所有的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在耳里。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站在前面的一个老婆婆走到萧峰跟前,将手中的篮子递给萧峰,道:“大将军,我们家没好东西,这篮子菜是我刚从地里摘回来的,虽不值钱,倒还新鲜,大将军你就收下吧,也当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她这一说之下,可不得了了,立时众人开始推搡起来,所有的人都要把自己手中的鸡蛋、蔬果、包点等送给萧峰三人,纷纷叫道: “大将军,收下小民的吧!” “这位大侠,一点儿心意,不成敬意!” 叫嚷声不绝于耳,有人被推dao在地,有人被挤到了后面去,人人争得面红耳赤,头发凌乱。萧峰刚接了那老婆婆的篮子,忽见情势不妙,再挤下去可要踩死人了,当下猛地振臂一呼,道:“众位莫要挤,听我一言!” 众人被他一喝,立即安静下来。萧峰将篮子递回给那老婆婆,道:“老人家,这个我不能收,你还是收回去吧。”然后抬起头来,大声道:“众位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但东西我们是不会收的,大伙儿这就散了罢,各忙各的去!” 众人沉默不语,却舍不得就此散去。忽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接着一片吆喝之声,“让开!让开!”众人听到这声音,脸均现惊慌之色,连忙向两旁散开,让出一条道来。萧峰举目一看,只见忽必烈部下的将军也速带着一队士兵驰近前来,见了萧峰忙翻身下马,笑道:“萧大将军,你让我找得好苦啊,要不是听到你的一声大喝,我还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呢!” 萧峰微笑道:“也速将军,找我何事?” 也速道:“王爷有急事找你商量,请大将军立即回府!”说毕手一挥,立即有四个士兵跃下马来,给萧峰四人让出坐骑。 萧峰、杨过、柳如浪和阿紫跃上马去,萧峰向众人一抱拳道:“诸位,后会有期!”说毕,四人牵转马头,与也速一起向王府而去。众人依依不舍,望着心目中的英雄兼恩人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才慢慢散去。 第二节 决定南征 一行人回到王府,萧峰自去见忽必烈。 忽必烈在书房里伏案批阅公文,图亚站在一旁砚着墨,见萧峰进来,她忙躬身深深行了个礼,道:“图亚感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萧峰还礼道:“王妃不必客气。” 忽必烈站起身来,呵呵笑道:“萧将军请坐。” 萧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问道:“不知王爷找我何事?” 忽必烈还是呵呵笑道:“萧将军大喜!” 萧峰微微一笑,淡然道:“王爷已收到大汗的圣旨罢?”他一听就明白,忽必烈所说的大喜,不过是蒙哥对他的加官晋爵。 忽必烈笑道:“是的,刚接到到大汗的旨意,命我就地处死失烈门与脑忽,同时对萧将军所立的大功,大表嘉许,大汗将临潢城方圆三十里的所有土地都赐与了你。”边说边拿出一卷黄轴来,递给萧峰,道:“这上面都是蒙文,我想你看不懂,就直接和你说了算,也不宣读了。”这在蒙古乃是极高的奖赏,历来只有王爷才能拥有封地,封地给一个外族的人,在蒙古实为首开先例,蒙哥与忽必烈对萧峰的器重由此可见一斑。 萧峰接了过去,看也不看,随手放在衣兜里,嘴里道:“谢大汗和王爷。”他非但没有一丝喜悦,相反,他知道形势对他辞官起来越不利,心里甚是焦急。 忽必烈道:“大汗还有一件旨意,据南方探子来报,如今合州一带宋军固防不稳,蜀道天险已尽在我军的掌握之中。大汗准备明年亲征合州,拟先攻下鄂州,控制西南一带,以切断合州的互相呼应。只要合州、鄂州攻克,即可直捣临安,咱们蒙古一统天下当指日可待了!” 蒙古南侵大宋,虽然在萧峰看来是必然的事,但真正听到忽必烈的部署时,还是禁不住手心汗水涔涔而下。只听得忽必烈继续道:“所以大汗命你带领八万大军攻打鄂州,即日南下,大汗说了,鄂州乃南北战略要地,宋军必会全力防守,此次攻打,一是为明年大举南下扫平道路,二是一探宋军虚实,三是将士们养精蓄锐,已许久没打仗,籍此机会检验一下士兵们的作战能力。” 萧峰一听大惊,道:“王爷,萧某早有言在先,在下乃一介粗人,不懂行军打仗,这领兵之事,恐怕难以胜任。”他没想到心里顾忌之事,竟一下子摆在了眼前。 忽必烈笑道:“别人不知,我难道还不知吗?萧将军外表粗犷,但实是心思敏捷,又加武功盖世,世上再寻不到像你这样适合做大将军的了。自从京兆一役,你的大名更是传遍南北,人人都敬畏,趁着士气高涨之时,领兵南下最是适合不过。”忽必烈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萧兄,你就别谦虚了,契丹人里出了你这样的英雄,他们人人都以你为荣,听从北方来的人说,临潢城里闻得萧将军大败叛军,不费一兵一卒,就救了京兆城里几万百姓的性命,他们也十分高兴,专门举行了庆祝会呢。听说耶律英和萧明阳要不是因为太远,还想跑过来探望你呢。” 萧峰想起这两个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也不禁甚为想念,但此时忽必烈若无其事地提起他们,仿佛是意无意地提醒萧峰,临潢城还在蒙古的掌握之下,同时语气里也在似在说,现如今蒙古与契丹乃是一家,萧峰不该再分彼此。 萧峰正在寻思如何找托词,忽见一侍卫走进来道:“禀王爷,爪忽都的兀良合台将军在外求见。” 忽必烈喜道:“来得真快!现在在何处?” 侍卫道:“小的知道王爷正在见萧将军,所以让他先在小花厅等着。” 忽必烈站起身来,道:“好,我去见他!” 萧峰巴不得忽必烈就此走开,好让他从容想个对策,当下也站起身来道:“王爷既然有事,萧峰就先告辞了。” 忽必烈拍拍他的肩头,笑道:“好,你回去收拾收拾,大军很快就要出发。”不等萧峰说话,他说完后转身就走,朝小花厅去了。 萧峰也住在王府里,他穿过几重曲曲折折的回廊,来到他与杨过、柳如浪和阿紫住的小院子。只见阿紫正拿着柳如浪在信阳时给她的玉佩对着阳光照着,嘴里对一旁的柳如浪道:“四哥哥,这玉佩上的小人用什么法子刻上去的?怎么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柳如浪笑道:“不是刻的,是它自己天生上去的。” 阿紫侧过头来看着他,道:“你哄小孩子呢!” 柳如浪道:“你不信就罢了,你想这世上有谁能做到这样的巧夺天工?” 两人正说着笑,忽见萧峰走进院子来,柳如浪迎上前去问道:“大哥,忽必烈找你何事?” 萧峰叹了口气,轻轻说了几个字:“让我南征。” 柳如浪与阿紫都吓了一跳,柳如浪道:“刚才杨大哥才说肯定不是好事,不想真被他言中了。” “也有好事,蒙古大汗肯定是先赏了萧兄一份厚礼,以嘉奖萧兄破城之功,然后再告诉萧兄南征之事。”杨过边从屋里走出来边道。 萧峰摇摇头笑道:“这份厚礼我实在不稀罕。” 阿紫立即凑过头来道:“姐夫,大汗赏了你什么东西?你不稀罕,就送给我罢!” 萧峰从怀里拿出那圣旨,塞到她手里道:“这是将临潢城方圆三十里的土地封给我的圣旨,你既然喜欢,我就送给你了。” 阿紫睁大眼睛道:“方圆三十里的封地?那我岂不是成了一个小小的皇帝了?” 萧峰道:“不错,你以后就要为那里的人民着想,为他们谋福利,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家人一样看待,就像对待你的爹爹妈妈一样,不准胡作非为。” 阿紫一把把圣旨扔回给萧峰,道:“诸多规矩,我才不做这种皇帝!这种大侠的行径,还是由姐夫你来做合适些。” 萧峰道:“我也不做,他们原来是怎么过活的还是怎么过活,我现在只想如何推辞不领兵南侵。”他将忽必烈让他即日南下攻打鄂州和蒙哥准备明年大举南侵的事说了,杨过与柳如浪听后,虽在意料之中,却也不禁震惊不已。两人一时眉头紧皱,沉吟不语。 萧峰道:“四王爷已和我把话说明,当然也是不怕让你们知道的,由此看来,他已胸有成竹,即便大宋知道有了防备,他也有把握取胜。” 杨过叹道:“我也曾在忽必烈帐下呆过,他治军之严现时大宋的军队实是无法相比,加上多年战祸,大宋本已积弱不堪,还有奸臣排外,所有主战的忠臣几乎被排挤干净,蒙古大军若由忽必烈亲率大举南侵,大宋实是难以抵挡。” 柳如浪道:“咱们管不得这别人怎样了,等明年鞑子来的时候,咱们尽自己的力气保家卫国就是,纵死了也是无悔,如今眼前最重要的,是替大哥想个法子摆平南征之事。” 一时众人无语,良久,萧峰忽然一轩眉头道:“我决定南征!” 杨过与柳如浪互望一眼,同时笑起来,一个道:“萧兄高见!”一个道:“大哥英明!” 原来萧峰想起与黄蓉那天在月下的对话,黄蓉曾说过若是蒙古定要南征,她倒希望是萧峰领兵,那样即使城破之日,百姓也不致遭灭顶之灾。他思量着他就算推辞不领兵南下,忽必烈帐下猛将甚多,今日还来了个什么兀良合台将军,看忽必烈对他的器重,想必是个厉害角色,若由这些蒙古将领领兵南征,大宋的百姓必将面临一场浩劫。萧峰想到此处,于是猛然下定决心,自己领兵南征,到了鄂州城下,这仗该怎么打,到时再作打算。杨过与柳如浪也是冰雪聪明之人,在萧峰提出来后,竟一下子猜到了他的心思。 阿紫看着三人,奇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说要想个法子不南征,一会儿又众口一词地同意南征,你们莫不是脑子一起出了问题?”她走到萧峰跟前,伸手摸了摸萧峰的额头,道:“姐夫,你没发烧吧?当年辽国皇帝要你南征,你死活不肯,为此还惹来杀身之祸,在雁门关前死了一次,这一次你怎么倒愿意了呢?” 萧峰微微一笑,道:“等你明白的时候,你就长大了,你现在不是还没长大吗?”阿紫掉转头,满脸不高兴道:“你又来了!你老说我是小孩子!我再说一遍,我已经长大了,不是那个在小镜湖时的小姑娘了!” 萧峰笑道:“没错,你长大了,但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个小孩子,等你明白了的时候再来告诉我吧,到那时或许我会相信你已经长大了。”他说完,转身出了院门,往忽必烈处大步走去。他心意已决,生怕忽必烈会想到这一节,派了别人去南征。 走到小花厅前,听得里面一人大声道:“东辽将军?听说此人神勇无敌,末将此次能随他出征,实是求之不得!” 第三节 缓兵之计 “东辽将军到!”随着侍卫的通报声,萧峰大步走进小花厅。厅里的两个人双双站起身来,一个是忽必烈,另一个自然就是那叫兀良合台的。忽必烈哈哈大笑道:“汉人有句话叫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正说着你呢,你就进来了!” 兀良合台向萧峰行了个蒙古族的礼,道:“兀良合台拜见萧将军!” 萧峰从汉族变成契丹族,后又在蒙古族里生活了几个月,但他行礼从不用别族的礼节,还是用汉人的礼节,当下抱拳还礼道:“兀良合台将军有礼!” 三人重新落座,忽必烈道:“萧将军去而复返,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萧峰道:“没事,只是在府里闷,出去又被众人围观,寸步难行,想想还是来见见兀良合台将军,听听草原上的奇闻。” 兀良合台笑道:“如今草原上古老的传闻大家已经不讲了,到处流传的只有萧将军您的英雄事迹。末将此次前来,最大的心愿也是一睹萧将军的风采呀!” 萧峰道:“我只是一介莽夫,所做之事只求问心无愧,哪里谈得上什么英雄事迹?” 忽必烈笑道:“大将军就不要谦虚了,草原上的雄鹰都已因你而失去了颜色,你是天生的英雄,就像那个杨玉环一样,天生丽质难自弃啊!” 兀良合台瞪着眼睛道:“杨玉环是谁?” 忽必烈道:“说你不读书真是没错,汉人的四大美女都不知道!” 兀良合台眯着眼睛笑道:“汉人的四大美女?如今在何处?我替王爷去擒了来!” 忽必烈“哧”地一声笑出声来,继而用手指敲着桌子笑道:“好啊,兀良合台,只要你能把这四大美女都抓了来,我赏你什么都可以!” 兀良合台一拍胸脯道:“不用赏!不就是几个女人嘛,我到了中原打听她们的下落,保证一古脑儿给王爷擒来就是!” 萧峰心里很不以为然,但他却没有笑,因为他也不知道四大美女是谁,他也和兀良合台一样,以为是当世中原四大绝色美女。 忽必烈忍着笑,道:“好好,等你擒了人回来,我再行奖赏,现在咱们言归正传,此次大汗命萧将军南征,当然是萧将军作元帅,至于先锋,我想让兀良合台将军来做,兀良合台将军身经百战,很有作战经验,在草原上也是赫赫有名的猛将。”他顿了顿,看着萧峰道:“萧将军以为如何?” 萧峰道:“这安排很好,我没有异议。”他知道忽必烈多少是有些不放心他独自领兵,特地派了个兀良合台跟在他身旁,此次若是公然反对,不仅没什么好处,反而会引起忽必烈更大的疑心,当下唯有一口答应。 兀良合台满脸喜色,向萧峰躬身下拜道:“末将谢元帅!不知元帅准备何时出发南下?” 萧峰摆摆手道:“将军请起,何时出发还是听王爷的命令罢。” 忽必烈沉吟半晌,道:“后天是好日子,就定在后天出发!明天立斩失烈门和脑忽,为大军祭旗饯行!” 兀良合台道:“王爷英明!斩了两个逆贼,余党立时会作鸟兽散,而且城里所有人都恨他们,如此一来,大大地振奋了军心,真是一举两得!不知八万大军是由那些将军所率的部属组成?” 忽必烈道:“你从爪忽都带来四万大军,再加上也速所率的二万和阿蓝答儿所率的二万,刚好八万。” 兀良合台喜道:“太好了,此次南征,不仅有萧大将军,还有也速将军和阿蓝答儿将军,莫说是在中原,在草原上,这么一支队伍也足可让人闻风丧胆了!此次南征,必能旗开得胜,取下鄂州!” 忽必烈摇摇头道:“未必,鄂州乃大宋长江边上的战略要地,鄂州失守,等于在临安的西边撕开了一个口子,大宋必会全力守城,我们虽兵强马壮,但汉人历来重保家卫国,他们若是众志成城,实力倒是不可小觑。这一役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不可轻敌了!” 兀良合台拍拍脑袋道:“王爷教训的是!末将从前吃过轻敌的亏,瞧我这么快就忘了!” 忽必烈笑道:“也不必自责,这回有萧将军在,我倒不担心你再犯轻敌的毛病了。你别看萧将军外表粗犷,其实他心细着呢!”他站起身来道:“走,天色已黑,咱们吃饭去!也叫兀良合台将军尝尝京兆的名菜。” 次日,失烈门和脑忽被押赴法场,在万人空巷的围观中,两人人头落地,登时全城欢呼声雷动,那些有亲人被他们在屠城中杀害的,纷纷到亡者坟前拜祭,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第三日,萧峰与兀良合台率军南下,忽必烈直送出城外,众将与他拱手而别,朝东南而去,只见旌旗招展,万马奔腾,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忽必烈直到看不见萧峰的影子了,才回城而去。 萧峰领兵一路南下,这一日已到达邓州,因襄阳尚在宋军的控制之内,所以兀良合台提出向东取道河南蔡州,再向南折到鄂州。萧峰也不想半途多生节枝,和襄阳守军发生冲突,当下表示同意。当晚萧峰吩咐就在邓州城外安营扎寨。邓州城里的文武官员,听说萧大将军到了城外,都跑到营里来拜见,有些是为了巴结的,有些却是为了一睹萧峰真容的。弄得萧峰被他们团团围住,本来想到杨过和柳如浪的住处去,也无法抽身,毕竟众人对他顶礼膜拜,他总不好拂袖而去。勉力应付了好一会儿,他即觉浑身难受起来,实在无法再忍受下去,也顾不得失礼,站身来大声道:“兀良合台将军,你替我招呼他们!诸位慢坐,我失陪了!”说完便大步走出帐去,将一帐子来瞻仰他的人撂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萧峰信步朝杨过与柳如浪帐前走去,却见杨过和柳如浪站在帐前的一株柳树下说着话,柳如浪听得脚步声,边回头边笑道道:“大哥来了?你的帐子里热闹非凡,在这儿都能清晰地听到,怎么这会儿还有空跑出来?” 萧峰一摆手道:“别提了,一大群爷们围着叽叽喳喳,看些什么歌舞,他们虽是一番好意,但我实在受不了,就跑了出来。”他站在柳树旁,举目看去,闪着橘红色灯火的帐营在夜色里仿佛一望无际,他搓搓手道:“杨兄,四弟,你们看这大军如此赶路,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达鄂州,这仗该怎么打暂且不提,咱们怎生想个法子走慢点,尽量拖延时间,也好降低一下将士们的斗志。” 杨过笑道:“刚才我正和柳兄弟商量这事儿呢,想不到萧兄也是一般的心思。” 萧峰“哦“地一声,喜道:“可曾想到了法子?” 柳如浪摇摇头道:“所有想到的法子只能作为一时的借口,不能总作为拖延的托辞,老说你的属下会起疑心的。” 萧峰摆摆手道:“管他呢,究竟是什么法子,先说来听听。” 柳如浪道:“比如说,天天气不好,下雨了,大军没必要冒雨前进,弄得人困马乏,再比如说,今天到了邓州,城里的官员要出来慰劳众将士,大军就地驻营,方便他们来拜访,同时也以示礼貌,诸如此类的借口,无论哪一个,都只能拖一两天,不是长久的拖延之法。” 萧峰道:“那也得拖!大军如此前进,鄂州必然失守,前一阵子我经过鄂州到襄阳时,发现那里的守卫甚是松懈,守城的官兵懒洋洋的,一点儿士气都没有,我们拖延行军时间,但盼大宋能赶得急调兵加强防守,那样到了城下,我们作个攻城的样子,虚晃一招后我就收兵北回,希望籍此败仗,我请辞将军之职时,忽必烈能不再挽留。” 杨过道:“我看那兀良合台虽然有些傲气,但心里实是个明白的人,要不忽必烈也不会把监视你的重任交给他。萧兄的计划虽好,但行事还是要慎重小心,别给他瞧出了破绽。” 萧峰道:“我也看出来了,不仅是他,连也速和阿篮答儿都不是一般的角色,我已经留了心,但此行要按着我的意愿去走,又不让他们瞧出破绽,实是不容易,幸亏有两位兄弟在我身旁,替我出谋划策。” 柳如浪道:“自家兄弟,大哥就不要客气了,既然一时想不到更好的拖延之法,那就用各种借口拖得一时是一时吧。” 萧峰道:“好!就这么办,但盼天公作美,天天下雨才好。” 此后行军,萧峰总以层出不穷而又看似合情合理的借口拖缓行军速度。反正下雨是决计不走的,到了后来,连天边有一片乌云飘过,他也命令安营扎寨。可惜时值仲夏,天公偏偏不作美,难得下几回雨。萧峰只得硬着头皮在河南境内的各大城小城旁安营,接见那些巴结他的充满好奇心的官员们,好在他极能喝,再加上杨过和柳如浪这两个帮手,每次都很快就把来求见的官员们喝得直翻白眼,所以他这一路走来,又得了一个外号叫“萧酒仙”。兀良合台、也速和阿篮答儿见萧峰如此一路慢慢喝来,虽心中不免焦急,但想想他酷爱喝酒,内中也没什么可疑的,加之三人对萧峰十分佩服,倒也没起疑心。 第四节 横渡长江 萧峰所率的八万大军本来士气十分高涨,经萧峰这么磨磨蹭蹭地一路走来,众兵也乐得像游山玩山一样慢慢前进,毕竟除了极少数急于建功立业的人外,没有人心急着往战场上送命,很多人长年累月地南征北战,已过惯了今天不知明天死活的日子,所以更愿意慢慢地走,过得一天算一天。也速和阿篮答儿是亲眼见过萧峰一人力敌叛军的,所以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萧峰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从不去深想,即使萧峰有时小题大做,拖延了行军,他们也认为个中必有玄机,而这玄机只有萧峰才能明白,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是想不透的。总而言之,萧峰所做的一切他们都还没起疑,只因心中对萧峰太佩服了,直把他当作了天神一样。而萧峰对他们也是如兄弟一般,除了总是找些借口放缓行军速度外,其余的事对他们很坦诚,各人的兵的还是归各人管,他从不插手太多,大家平起平坐,有肉大家吃,有酒大家喝,这一路上热闹非凡。 兀良合台是忽必烈的心腹,临行前忽必烈曾暗示过他要留意萧峰的举动,因萧峰是汉人出身,不知他会不会心有顾念,但忽必烈也摆明了事实,临潢城还在忽必烈的手里,按说萧峰即使有相让汉人的心,也不敢轻举妄动。兀良合台平日见萧峰待人爽直,毫无架子,对他也甚有好感。 这一日,到达蔡州,萧峰又命令安营扎寨,兀良合台心里不免有些嘀咕,悄悄地对也速道:“也速将军,萧将军老是这样走走停停,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 也速道:“有什么奇怪的!萧将军喜欢喝酒,那些地方官想一睹他的风采,萧将军这样做不过是平易近人些,不摆架子罢了,难道这也有错吗?” 兀良合台皱皱眉道:“不是!我只是觉得这其中好像……好像……” 阿篮答儿横了他一眼,小声道:“你什么意思?萧将军待咱们这样!你竟怀疑他?” 兀良合台连忙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也速眼睛一瞪道:“不管你什么意思,反正谁要是对萧将军不敬,我就跟他没完!” 阿篮答儿拍拍兀良合台的肩道:“走慢点儿就走慢点儿吧,走太快到了鄂州,人困马乏也不好!” 兀良合台还没来得及作声,又听得也速道:“老兄,你尽管放心好了,萧将军神通广大,你是没见识过他的本领,见识过了你就不会乱想了,此次南征鄂州,保管是打胜仗的。” 兀良合台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阿篮答儿又接着道:“萧将军为人直爽,待人宽厚,全军上下没有不说他好的,这样又英勇又得人心的元帅上哪儿找啊?不是我小看咱蒙古的将军,但这么多年了,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人,他哪里是人啊,他简直就是一个神!” “是啊!那天在京兆城下,萧将军……”也速眉飞色舞,唾液横飞地讲起了当天萧峰飞上城头生擒脑忽的事。兀良合台被他俩一顿抢白,想想好像自己真是太多疑了,以萧峰独自攻克京兆的奇功,他已经和王爷一样被封了土地,怎么还会心向汉人呢?当下心里一松,听也速滔滔不断地讲萧峰当日如何如何神勇,直听得入了迷。 如此慢慢走来,原来只需半个月的行军路程,萧峰花了一个月才走完。这一日,大军到达长江边,已是黄昏时分,只见夕阳之下,浩浩荡荡的江水向东流去,江面上渡船连成一片,这些都是驻在长江以北的蒙古官府早已准备好了的,只等萧峰领兵一到,立即将大军渡过江去,到达鄂州。谁知左等右等,直过了预算到达的时间很久,还是没见萧峰大军到来,但一直又没收到撤军北回的命令,领头的将领无法,只得继续在江面上守候着。如此又等了十几天,才见萧峰的大军到来。那等候的将领虽心里有些不快,但见了萧峰,点头哈腰地奉承还来不及,哪里敢表露半分? 萧峰见大军已到达江边,再拖也拖不了什么时间,反而会让属下生疑,心想这一路上已经拖了不少时间,大宋若要调兵遣将,也已有足够的时间,当下对等候在江边的将领道:“船只都准备好了吗?” 那将领回道:“都准备好了,立即可以渡江!” 萧峰向江面望去,只见一只渡船连着一只渡船,在江边上排成一排,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尽头,在浩瀚的江面上,显得刹为壮观。萧峰回头看看杨过和柳如浪,见两人也正在举目远眺,萧峰转过头来又问那将领道:“江面情况怎么样?大宋增派兵力防守了吗?” 那将领道:“末将每天派人到江的南面查看两遍,半个月前,宋朝闻得萧将军要率军来攻,他们在江面上加强了防守,后来大概久候没见我们渡江,以为我们是虚张声势,那鄂州的守军就渐渐撤了回去,现在江面上防守松了很多,只剩一些巡逻的船只,根本不足以为虑!” 萧峰一听,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本想拖延些时间,让大宋增派兵力,不想推迟了十几天到来,却让他们误以为是虚惊一场,当下真是哭笑不得。忽听得杨过大声道:“那鄂州的守将是谁?竟如此玩忽职守!” 那将领虽不知他是谁,但见他立在萧峰身旁,必是萧峰极亲密的人,当下恭恭敬敬地道:“鄂州守将原是张胜,但大半个月前,宋朝已闻得萧大将军即将率兵前来,当即让当朝丞相贾似道来鄂州督战,此时鄂州一切事宜都是由这个贾似道说了算。” 柳如浪恨声道:“怪不得,原来是他!” 那将领见杨过和柳如浪两人汉人打扮,说话的语气极为气愤,不禁甚是奇怪,瞧瞧他们又瞧瞧萧峰,不知这两人到底是帮哪一方,见萧峰只是举目望着江面,仿佛没有听见,当下唯有闭上嘴巴,不敢再作声,生怕说错了什么。 此时在后督军的也速和阿篮答儿打马赶上前来,齐声问萧峰道:“大将军,我们今天渡不渡江?” 萧峰沉吟道:“不知宋军今日防守情况如何,贸然渡江,可别中了他们的圈套!” “末将愿带五百兵力到江面一探虚实!”萧峰话声未落,一人应声从后奔出,正是兀良合台。 萧峰缓缓点了点头,道:“好吧,兀良合台将军你要小心,若是宋军众多,你就赶紧撤回来,别硬闯!” 兀良合台大声道:“末将晓得!”他转身点了五百士兵,弃马上船而去。 萧峰命大军就地休息,等候渡江命令。八万大军立在江边,苍茫的夜色下,黑压压的一望无际,却闻不到丝毫喧哗之声,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江风轻轻吹拂着大旗发出轻微的声音。 杨过叹道:“治军如此,天下有几人能够?” 柳如浪也道:“所以蒙古西征,几乎战无不胜,直打到了波斯和俄罗斯。” 正说着,忽见江面上一叶小舟飞快而来,不一会儿已到岸边,一人奔上岸来,正是兀良合台,他奔到萧峰跟前,大声道:“报告大将军,江面上防守松懈,防线已被我们五百兵力冲破,现在大军立即可以渡江!” 萧峰一惊问道:“双方交战了吗?死伤多少?” 兀良合台道:“敌人船只很少,我军根本不费力气就把他们全拦截捉获下来,双方几乎没有什么死伤。” 萧峰听罢,知道今夜再没有理由不渡江,而且在双方没有太多人员伤亡的情况下渡江,也正合了他的心意,他问那带领船队的将领道:“八万大军需分多少次才能渡过江去?” 那将领道:“回大将军,我们已准备了足够的船只,保证可以三次将八万将士连同他们的坐骑渡过江去!” 萧峰点点头,举起手来在空中一挥,大声道:“传令!准备渡江!” 顿时号角声吹起,八万大军有条不紊地各自排开,由千夫长和百夫长组织渡江,一时人的脚步声、马蹄踏上船的声音不绝于耳,但却几乎听不到人的喧闹声。没有轮到渡江的站在江边等候,他们静静地骑在马上,由各自的将领带领着,偶尔听到将领们几句大声的发令声,一切如轻舟驾熟般地进行着,根本无须萧峰去安排。原来蒙古这么多年以来和大宋交战,众士兵对渡江作战已经十分熟悉,有些已是几次渡江了,所以几乎不用将领发话,众士兵已经知道该怎么登船渡江了。 也速和阿篮答儿向萧峰一揖,也速道:“萧将军,我们两人先渡江,到对岸维持秩序。” 萧峰道:“好!辛苦两位将军了,我和兀良合台将军押后!”看着也速和阿篮答儿上了船,第一批渡江的士兵都上了船,几处号角同时吹起,渡船一起出发,向江中驶去,兀良合台抬头看了看满天星斗的天空,喜道:“今天天气很好,看来不会下雨,更难得的是南风不大,船只行驶起来不会太慢。” 萧峰问道:“你好像很有渡江经验了,今夜能全部渡完吗?” 兀良合台笑道:“我这已是第三次渡江了,这几年和宋朝打仗,总是在江边或湖边,免不了要坐船摆渡,原来大伙儿很不习惯,折腾了几次后,我们加强了水上的训练,大家对水战也习以为常了。大将军放心好了,今天能渡得完,大伙儿到了鄂州城下,保证天还没亮!” 第五节 兵临鄂州 月色之下,江面上一望无际的渡船向南边驶去,壮观之极。萧峰与杨过、柳如浪和阿紫坐上第二批的渡船过江,兀良合台断后,随第三批的渡船过江。等蒙古大军全部到达鄂州城下之时,果然天还没亮。 鄂州城头上黑灯瞎火,看不到守兵。萧峰还没站稳脚跟,也速从远处飞快地驰近来,大声道:“报告大将军,我带领的两万士兵已经包围了鄂州城东南方!” 萧峰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又一个人奔到跟前,大声道:“报告大将军,我带领的两万人马已经包围了鄂州城西南方!”说话的却是阿蓝答儿。 萧峰一惊,见阿蓝答儿和也速满脸喜色地骑在马上,看着自己。他一时懵了,大声道:“什么?你们把鄂州城包围了?是谁下的命令?” 也速和阿蓝答儿互望一眼,心想怎么大将军好像不太高兴?也速大声道:“回禀大将军,我们上了岸,见鄂州城周围毫无防守,我们就擅自领兵将其包围了。” 萧峰仰起头来,默然无语,杨过在一旁轻轻地叹了口气,恨恨地小声道:“贾似道这个草包!” “何止是草包,他是误国的奸贼,大宋若亡,必是亡在他的手里!”柳如浪咬牙切齿般道。 杨过和柳如浪站在萧峰的身后,小声说话的声音被众军登岸的声响所掩盖,也速和阿蓝答儿在萧峰马前,根本听不到,他们两人见萧峰骑在马上不说话,本来以为立了大功,满心喜悦的,此时不禁慌了神,以为萧峰怪他们不经请示就擅自行动,要知道不听军令的后果是很大罪的,轻责打军棍,重则杀头。当下慌得两人一起滚鞍下马,跪在地上道:“我们不该擅自作主,请大将军降罪!”他们于行军打仗十分有经验,见鄂州城防守空虚,心想趁此良机不损一兵一卒包围鄂州城,这一仗就容易打得多了。加之平日萧峰待他们如兄弟一般,而萧峰又没渡江,所以他们才敢擅自作主包围鄂州城。 萧峰见事已至此,知再责备两人也无用,反而会引起众部属的怀疑,唯有见机行事,当下朗声道:“两位将军请起!你们立了功,但未听军令擅自行动,也有过错,过功相抵,我就不加奖罚了。” “谢大将军!”也速和阿蓝答儿大喜,站起身来,他们原也是想着萧峰为人宽厚,不会怪罪,才敢自作主张。 此时兀良合台也已赶到,见众兵已包围鄂州城,以为是萧峰下的命令,不禁大喜,心里本存的一点点怀疑立即烟消云散。当下也不甘落后,他指挥着他从爪忽都带来的士兵,将鄂州城团团围住,他原是一个有着卓越军事才能的将才,所以才得忽必烈的器重。这次他身为先锋,指挥冲锋围城这些事本是他的份内之事,不想让也速和阿蓝答儿占了先机。他东奔西跑地指挥众士兵按地形散开,既包围了鄂州城,又结成阵式,互相呼应。 蒙古军行动迅速,加之兀良合台治军甚严,不一会儿,已调遣完毕。他驰回帅旗之下,向萧峰一拱手道:“报告大将军,一切安排妥当,宋军除非再派援军,不然鄂州城的人插翅难飞!” 萧峰微微点点头,挥挥手道:“兀良合台将军辛苦了,大家劳累了一夜,命令就地扎营休息!” 当下兀良合台、也速和阿蓝答儿自传令下去,吩咐就地扎营休息,三人都是身经百战之人,各自安排了轮值站岗的士兵,以防鄂州的守将开城来袭。 东方已经发白,晨风拂晓,树上的露水滴落下来,滴在柳如浪高挺的鼻子上,他伸手抹了抹鼻子,叹了口气道:“大哥,杨兄,事已至此,担忧也没有用,一时又想不到什么法子,唯有见机行事罢。” 杨过仰起头来,仿佛仰天长叹般道:“鄂州不能失守,鄂州若失,襄阳被拦腰斩断,没了后援,这襄阳城就难守了,襄阳一破,等于大宋朝北的大门轰然倒塌,亡国之日就不远了!” 萧峰低下头来,也禁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声,道:“都怪我,空为大军统帅,却不能控制局面。” “不!”柳如浪大声道:“这不怪大哥,你已经想方设法推迟了十几天到达鄂州,按说鄂州城应该利用这十几天加强防守才是,不想朝延却派了个贾似道来,狗屁不懂,还玩职忽守,导致鄂州防守空虚,就算是傻子见到这形势都会围城,更何况是南征北战的蒙古军?” 杨过点点头道:“不错,萧兄当时的处理方法十分得当,若是沉不住气,极力反对,估计兀良合台和也速他们立即就会起了疑心。这于萧兄的族人和鄂州的形势都很不利,忽必烈必有防着的招数。如今虽围了城,但萧兄还是大军统帅,而且那三个蒙古将军对萧兄疑心尽消,我们至少还没有处于被动的位置。” 萧峰立在树底下,江边的风吹着他的衣衫,猎猎作响,借着渐渐亮起来的晨光,他举目向南望去,那一望无际的平原住着他一直割舍不下的大汉民族,他的身体里虽然流淌着契丹人的血液,但他的心一直装着那养育了他三十年的土地,他曾经那么深地爱着这片土地,那么深地爱着这土地上的人民,虽然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但是他的爱一点儿都没改变,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为了保护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他依然会义无反顾地抛头颅洒热血。他伸手一拍身旁的树木,那手臂般粗的树木应声而断,他沉声道:“不管如何,鄂州城一定要保住,不能让蒙古人长驱直入!” 杨过伸手一拍萧峰的肩膀道:“萧兄,谢谢你!” 柳如浪道:“天无绝人之路,咱们一起想办法,总会有法子的!” 正在此时,忽隐隐传来一阵号角声,萧峰循声望去,似是鄂州城内发出,只见城头之上众士兵来回穿梭,忙着搬运滚石之类的守城事物。一个个急匆匆的,常有人互相碰在一起,仿佛甚是慌乱,想是一大早醒来,蓦然发现城下屯集了众多敌兵,已成了围城之形,人人不禁心里慌张。 萧峰正举目望着,忽见一侍卫跑来,跪下回道:“大将军,鄂州城正在吹动号角,召集人马,看样子是要出城迎战了!众将已集中完毕,听候大将军命令!” 萧峰飞身上马,挥挥手道:“走,咱们到前面看看去!” 三人骑着马驰到城下,只见蒙古军已排列整齐,严阵以待,萧峰从后驰来,众兵让出一条道来,萧峰驰到前面,立在帅旗之下。兀良合台、也速和阿蓝答儿奔到萧峰跟前,分立两旁。 萧峰问兀良合台道:“打探清楚没有?城里有多少兵马?” 兀良合台道:“禀将军,城里原有三万兵马,后宋朝皇帝派贾似道来增援,又派了七万兵马,加起来城里应该有十万!”他嘿嘿笑了几声,道:“咱们八万精兵,莫说他十万,就算二十万也不怕他!宋朝的兵哪里是兵,都是硬拉过来的,一群乌合之众,根本不足以为虑!” 萧峰想起从江州到襄阳的路上,沿途所见的拉壮丁情景,不禁眉头微皱。 忽闻得城里三声炮响,城门陡然打开,大队人马从城里奔出来,按一字形排开,从中驰出几员将军模样的人,接着一面大旗转出,旗上书了一个斗大的“贾”字,旗下一人全身盔甲,慢吞吞地从城里驰出来,立于众将之中。柳如浪一见,指着他对萧峰道:“旗下那个就是贾似道,没想到他竟还有胆出来迎战!” 杨过哼了一声道:“瞧他那样子,睡眼未醒,我看他还在发梦呢!他肯定没和蒙古人交锋过,还以为是在临安呢!” 只见贾似道指手划脚,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忽然冲着身旁的一个将军模样的人说了几句,然后手一挥,那将军在马上朝他一掬躬,一提缰绳竟奔了出来。奔到阵前,手提长枪大声喝道:“呔!兀那鞑子,竟敢千里来犯,快快出来受死!” 兀良合台微微冷笑,向萧峰一拱手道:“大将军,末将请战!” “萧兄,这一场请让在下出战!”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响起,却是杨过。 兀良合台诧异地看着杨过,道:“杨大侠,冲锋陷阵,原是我作先锋的职责,你就不要和我争了。” 杨过冷冷地道:“你知道大宋朝延与我有何仇恨吗?” 兀良合台奇道:“什么仇恨?” 杨过仰起头来道:“杀父之仇!” 兀良合台牵转马头,退了回去,大声道:“好!既然如此,这头阵就让杨大侠来打!” 萧峰当然明白杨过的意思,当下朝杨过微微颔首道:“杨兄,多加小心。” 杨过微一点头,打马而去。他没有穿盔甲,晨曦之中,粗布衣衫被风吹拂着,大袖飘飘,看得两军阵前的人诧异不已。 第六节 按兵不发 VIP章节先睹为快: 第二十回 驿路茶花 第八节 一阳指 白衣男子不打话,目光在萧峰脸上一扫,冷冷地道:“你不是汉人?” 萧峰见他态度傲慢,不禁微微有气,大声道:“不错!我是契丹人!” “难怪。”白衣男子侧过头去,依然冷冷地道:“人我是不会放的,除非我死了!” 萧峰大怒,心想这人好眉好貌,却连一个小女孩都不肯放过,他强压怒火,也冷冷地道:“好,我也告诉你,人我是一定要救的,除非我死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杨过驰到那宋朝将军身前,那将军长枪一挺,大声喝道:“你是何人?报上名来受死!” 杨过道:“在下乃无名小卒,请问将军高姓大名?” 那将军哼了一声,傲然道:“我乃贾丞相旗下先锋,镇远将军刘一恒,你既是无名小卒,就回去让你们的萧大将军过来,听闻他一人攻克京兆城,传得神乎其神,我倒想会会他!” 杨过见他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想必平日是欺压百姓惯了,当下微微冷笑道:“萧大将军?你还不配,先过了我这一关再说罢!”他长剑出手,朝刘一恒直削过去,他这一剑只用了不到一成的功力,他本想一探宋军的虚实,若是这刘一恒真是一员虎将,他就借机败给他,兀良合台必会出来接替他,正好借了刘一恒的手杀了兀良合台,这样萧峰身旁就少了个监视的。本来平日杨过要杀兀良合台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一来兀良合台莫名奇妙地死于军中,会引起忽必烈的怀疑,二来他也知道萧峰绝不同意他就此杀了兀良合台,所以借两军开战之机,除去兀良合台最为适宜。 刘一恒见杨过一剑削来,忙举枪相迎,两人在马上你来我往地打了几回合,杨过心里失望之极,那刘一恒空有一副样子,却原来是草包一个,枪法稀松平常,杨过的半成功力都打得他手忙脚乱,毫无还手之力。他满头大汗地将长枪乱舞一气,额头上的汗水涔涔而下,面如土色。杨过暗自长叹一声,知道任是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都看得出这个刘一恒不堪一击,自己想诈败都不行,而且诈败后,兀良合台必接着冲上阵来,那时蒙古军乘胜追击,鄂州城今日必破无疑。当下眉头一皱,手上长剑稍一用力,将刘一恒的长枪压住,刘一恒出尽全力想将长枪拔出来,憋得脸都红了,却哪里拔得出来?忽听得杨过小声道:“今日饶你性命,快快收兵回城!”说毕将长剑一撤,反手在刘一恒的手腕上一划,那刘一恒“哎呀”一声大叫,手上吃痛,长枪脱手,掉在马下。他大惊失色,掉转马头就走,他刚才在情急之下,根本无心听杨过说话,此时掉头而逃,不过是出于本能罢了。众宋军见己方将军败下阵来,耳里听得蒙古军战鼓雷鸣,呐喊声震天动地,不由相顾失色,军心溃散。贾似道更是吓得掉头就跑,慌乱之中马撞上了身后掌旗的士兵的马,他一个趔趄差点儿从马上掉下来,他身旁的侍卫忙伸过手来将他扶住。众兵见主帅如此慌张,更是阵脚大乱。幸亏鄂州的守将张胜还有些作战经验,当下急忙下令鸣金收兵,众军纷纷朝城里撤去。 兀良合台见宋军撤退,忙向萧峰道:“大将军,宋军军心已乱,咱们乘胜追击,必能破城!” 萧峰立马凝目,朗声道:“不要鲁莽,恐防有诈!宋军再不堪,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也速和阿蓝答儿互望一眼,一起点头道:“大将军说得有理!从前我去攻打过襄阳,从来就没见过宋军这么不堪一击的。” 兀良合台急道:“那是因为襄阳有金刀附马郭靖在镇守,全城又上下一心,军民一同守城,我们才久攻不下。这个鄂州又没有什么大将或大侠在守着,军心溃散,哪里是有什么诈!” “萧兄说得没错,这其中必是有诈!”一匹马从场上驰回,正是杨过。 兀良合台一愣,道:“此话怎讲?杨大侠难道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杨过点点头道:“不错!兀良合台将军,你看与我交手那个刘一恒本事如何?” 兀良合台冷笑道:“草包一个,竟也敢出来打仗,宋朝大概是没有人了!” 杨过道:“那将军你就错了,那刘一恒是故意隐藏实力,佯作败下阵来,我亲自与他交的手,这一点我还是能看出来。而且将军你想大宋就算人都死光了,也不会派一个这么不济的人来打头阵,他们也知道鄂州的战略地位,要不也不会增派了七万援兵过来,哪有这么随随便便地派一个草包出来应战的?难道他们都是傻子?”杨过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心里将临安那个姓赵的皇帝骂了一百遍,竟会派贾似道这样的奸臣来督战,贾似道打击忠臣,一手遮天,不学无术,他带来的人当然也和他是一丘之貉,都是些只懂拍须溜马,欺压百姓之徒,哪里会打仗? 兀良合台想想也不无道理,他抬头看着如潮水般朝城门涌去的宋兵,脸现疑云,道:“可是看这情形,宋兵人人一副不要命地逃跑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有埋伏。”他回过头来,看着萧峰道:“大将军,我们是不是太小心谨慎了?”他自昨夜包围了鄂州城后,对萧峰的怀疑尽消,此时他也没有起疑心,只是以为萧峰没有打过什么仗,没有作战经验而已。 萧峰摇摇头道:“还是要谨慎些好,我们已经将城围住,谅他们也逃不出来,我们没有必要去涉险,若真是有诈,中了敌人的奸计,岂不是把大好形势给白白断送了?” 也速此时也开腔道:“兀良合台将军,宋兵逃跑当然是真的逃跑,不是装出来的,因为鄂州守将安排下的计谋不可能让每一个士兵都知道,充其量也就几个人知道,那些不知道真相的士兵当然是没命地逃跑了,这正是要引我们上钩的。”他顿了顿道:“我曾随四王爷攻打过襄阳,宋军狡辩得很,有一次他们忽然不投掷滚石,也不放箭,让我们一千多人攻上了城头,我们以为胜利在望。谁知郭靖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滚石乱飞,截断了我们的攻势,攻上去的一千多人被他们围攻,无一生还。所以大将军的决定是对的,我们不能鲁莽行事,而且我们也犯不着去涉险,我们粮草充足,长江之北会源源不断地送过来,我们就算和他们耗着,他们十万大军,绝熬不过一个月!” 阿蓝答儿在一旁连连点头,道:“就是,就是,汉人有句话叫……叫……”他抓抓头道:“叫什么来着,我一时又记不起了,四王爷常说的,大意是指逃跑的敌人不要鲁莽地追上去。” 柳如浪笑道:“穷寇莫追!” 阿蓝答儿笑道:“是了,就是这句话。” 兀良合台见没有人支持自己,连也速和阿蓝答儿都同意萧峰和杨过的看法,当下也没有法子,举目望了望那立在城门前指挥撤军的张胜,只见他颇为镇定,原本乱哄哄的宋军在他的指挥下,一列列地快速朝城里撤退。兀良合台一时自己也有些拿不准了,暗想:“莫非其中真是有诈?不管这么多了,大将军是元帅,这次就听他的吧。”当下开声道:“大将军说得也在理,末将听从大将军的,接下来该怎么办,请大将军示下。” 萧峰暗吁一口气,脸上不动声色地道:“昨夜大伙儿渡了一夜的江,今日一早又出来迎战,想来大家也累了,不管今日宋军是真败也好,假败也好,咱们守株待兔,以逸待劳,传令让众兵好好休息,同时做好巡逻,以防宋军偷袭!” 一时众将传令下去,蒙古军鸣金收兵,各自撤回原扎地休息。宋军撤了兵后,张胜命令紧闭城门,往城头增派兵力,加强城头的防守。他知道这一役之后,本就不坚定的军心更加溃散,现时城里人心惶惶,唯一可做的就是死守鄂州城,但盼蒙古军的粮草不济,或朝延有更加强有力的援兵到来。 如此围城围了几日,兀良合台沉不住气了,这一日,他跑来向萧峰请战道:“大将军,请派给我一万兵力,我在前面开路攻城,您给我押阵,等我攻上城头,打开城门,您带兵杀进城里,杀他个片甲不留!” 萧峰正在帐里看地图,他抬起头来道:“兀良合台将军,我正在想法子攻城,你再等等好吗?” 兀良合台道:“还要等?等到什么时候?我打仗从来不喜欢被动,咱们围了几日城了,老是不攻,这算什么打仗啊?” 萧峰眉毛一轩道:“一万人马未必能把鄂州攻下来!我不愿看到咱们的士兵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死在战场上,尸骨不能回故乡,你懂不懂?” 兀良合台哑然失笑道:“大将军此话差矣,自古以来,打仗哪有不流血,不死人的?” 萧峰道:“可是现在咱们围着城,他们没了粮食,鄂州城自会不攻自破,咱们为何不再等等,而这么焦急地要兄弟们去送死呢?” 兀良合台道:“但若是他们城里储了很多粮食,又或有大批援兵赶来,给我们造成前后夹攻之势,那该如何是好?” 萧峰沉吟不语,兀良合台又道:“大将军宅心仁厚,不想士兵们流血拼命,我可以理解,但咱们总不能这样等下去,我们以半个月为期限,若鄂州城还没有动静,我们就攻城进去,大将军意下如何?” 萧峰还没答话,忽听得帐外一阵马蹄声响,朝这边急驰而来,接着听到巡逻的士兵纷纷喝道:“什么人?快停下来,要不我们放箭了!”却听得一个女子一声清喝:“让开!” 第七节 故人来访 萧峰听了那声音,心头一震,大步走出帐营来,只见夕阳之下,两名女子骑在马上,其中一名女子绿衣飘飘,手提缰绳,腰系玉箫,萧峰心里一喜,叫道:“烟碧!”那女子蓦然回过头来,玉容星眸,正是林烟碧。她身旁那名女子青衫素裹,却是青弦。 “萧大哥!”林烟碧回头见是萧峰,不禁嫣然一笑,手提缰绳朝他这边驰来,那些士兵见是大将军认识的人,连忙让出一条道来。林烟碧和青弦来到萧峰跟前,跃下马来,微微一笑道:“萧大哥,别来可好?” 青弦也在一旁行礼道:“萧大侠,青弦有礼了!” 萧峰笑道:“还好。”又抱拳还礼道:“青弦姑娘,许久不见,你也好罢?” 青弦抿嘴一笑,道:“我也还好,只是我家姑娘不太好。” 萧峰一惊,看着林烟碧道:“烟碧,你怎么不好了?难道出什么事了?” 林烟碧白玉般的脸蓦地飞上一抹淡红,道:“我很好,别听这丫头瞎说!” 青弦笑道:“那就奇了,是谁整日在凭风轻叹为伊消得人憔悴?又是谁……” “住口!”林烟碧妙目一横,轻声叱道,“你这死丫头,要敢再胡说,看我饶不饶你!” 青弦吐了吐舌头,忙把下一截的话咽了回去。 萧峰虽然听不大懂什么为伊消得人憔悴之类文绉绉的话,但隐约也听明白了青弦是在取笑林烟碧害了相思病,至于她相思的人,他再不懂风情,也知道青弦指的是他萧峰。他见她虽然玉容依然绝世,但确是略比从前憔悴了些,当下心里竟有些怜惜,他招招手,叫过一个侍卫来道:“找一个干净的帐子,安置这两位姑娘。” 那侍卫聪明得紧,平日见萧峰不近女色,总是独处一室,这一次他也不请示,就在挨着萧峰的帐营旁新搭了一个帐子,他认定林烟碧一定是未来的将军夫人,所以把军中最好的陈设都搬了来。众侍卫边搭帐子,边议论未来将军夫人的绝世姿容与大将军如何如何地相配。 这一边萧峰将林烟碧和青弦让进自己的帐子,吩咐摆上晚饭。兀良合台盯着林烟碧,也跟进帐子里来,林烟碧觉得他的目光老盯着自己看,不由心里甚是不悦,但碍于萧峰的面子,却不好发作。萧峰从来不会留意这些细节,他让众人坐下后,又吩咐去请杨过、柳如浪和阿紫来,一同吃晚饭。他拎起壶来为自己斟了一碗酒,端起来一仰脖子喝了,然后问道:“烟碧,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你母亲和师伯她们还好吗?” “她们很好,叫我问候你呢。” 林烟碧盯着他手上的壶道,“你又把酒当水一般喝?”她边说边摇摇头,笑道:“你要喝也等到吃了饭再喝罢,你道你真是铁打的么?” “哈哈,终于有人来管管咱们萧大哥了!”一人朗声笑道,从帐外走了进来。林烟碧抬头看时,只见来人剑眉凤目,相貌颇为英俊,却双鬓微显斑白,甚有风霜之色。紧跟其后的是另一白衣公子,高鼻薄唇,林烟碧不用再看第二眼,也知道那是柳如浪,她站起身来,向柳如浪微一躬身,道:“柳大哥,别来可好?”她自从当着柳如浪和碧云宫主的面拒婚以后,对柳如浪总是客客气气的,以兄妹之礼相见。 柳如浪看了她一眼,心里不禁微微一酸,脸上却笑道:“我很好,林妹妹可是清减了,想是碧云宫的事务太繁杂了罢?” 林烟碧微微一笑,也不答话,看着杨过问道:“请问这位大侠……” “在下杨过,见过林姑娘。”杨过抱拳为礼,向林烟碧道。 林烟碧秀眉一挑,“哦”地一声,道:“原来你就是萧大哥从前常提起的杨过大侠,小女子失敬了!” 杨过道:“大侠二字在下实不敢当,只有像萧兄这样的人才当得起,林姑娘当日为救萧兄,带着他千里南下,在江湖上已成了佳话,尤其是姑娘竟可以从我郭伯母的眼皮底下逃出陆家庄,这份功夫江湖上恐再无人能及,杨过打心眼里佩服!” 林烟碧抿嘴一笑,道:“什么佳话?不过是取笑打趣我罢了。你和郭大侠是什么关系,为何叫黄帮主作郭伯母?” 杨过道:“先父和郭伯伯乃八拜之交,我小时候蒙郭伯伯收留,曾在桃花岛住过,跟郭伯母念过一些书,至今想起来,还真得感谢她当日教会我认字,要不我现在还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呢。”他边说边走往右边的桌子走来,忽然在兀良合台的座位前停下,伸手在他的面前一晃,用身子遮住他盯着林烟碧的目光,笑道:“兀良合台将军,你眼睛直直地在看什么呢?” 兀良合台本来一直在看着林烟碧,忽然被杨过遮住了,他猛地回过神来,伸手搔搔脑袋,讪讪地笑道:“没……没看什么……”他忽然站起身来,向林烟碧深深地行了一个蒙古族的见面礼,道:“这位美丽的姑娘,请问你知道四大美女在哪里吗?你是不是四大美女之一?” 林烟碧一愣,柳如浪笑着道:“兀良合台将军,你要找哪门子的四大美女?” 兀良合台道:“就是中原的四大美女,四王爷说其中有一个叫……叫杨玉环来着的。” 这回杨过、柳如浪和林烟碧一起笑了起来。兀良合台奇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们知不知道倒是说一声啊!”他又看着林烟碧道:“林姑娘,你是仙子下凡,定然是知道的,请你告诉我罢。” 林烟碧忍住笑道:“第一,我不是仙子下凡,我只是一个凡人,第二,四大美女早死了,连离现在最近的唐代的杨玉环也已经死了几百年,大概是连骨灰都找不着了。” “什么?”兀良合台失声道,然后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般道:“怪不得四王爷听我说要到中原来寻四大美女时,也是不停地笑,原来是这个缘故。” 萧峰笑道:“原来是这么着,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呢。” “姐夫,你知道什么了?”随着声音阿紫掀开帘子走进来,一眼就督见了林烟碧,顿时心里一沉,上下打量了一下林烟碧,道:“你怎么来了?” 林烟碧微微一笑道:“我在碧云宫呆着闷了,就出来走走。” 阿紫“哦”地一声,边在萧峰身旁坐了,“这一走也真是巧了,竟走到战场上来了……” “阿紫!”萧峰低声喝道,“烟碧在庐山上曾舍了性命救你,你怎么能这样和她说话?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她救了你的性命。” 阿紫撇了撇嘴,心里虽不以为然,却不敢再作声。 一时间摆上晚饭来,众人吃了晚饭,席间萧峰自然是尽情痛喝,林烟碧也唯有摇摇头,不再劝他。 吃过饭,兀良合台起身告辞道:“大将军,今日我与你商量之事,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就这么定了罢,流血送命是打仗最平常的事,若不损一兵一卒,那才叫不正常呢。” 萧峰道:“好,我会认真考虑的。” 送走兀良合台,杨过看着他的背影道:“萧兄,他又逼你了?” 萧峰将兀良合台要于半个月之后攻城的事说了,柳如浪叹了一口气,道:“他说得很在理,咱们总不能这样拖下去,很快他就会发现疑点的。” 忽然帐外有侍卫来报:“禀报大将军,京兆有信送来。” “拿进来!”那侍卫走进来,呈上一封信,然后退了出去。萧峰拆开来看了之后,脸色凝重,杨过问道:“萧兄,发生什么事了?” 萧峰摇摇头,道:“没什么事,四王爷只是在信上说我在临潢的兄弟耶律英和萧明阳带了一行族人来京兆探我,不想我已南下,四王爷挽留他们住了下来,说等我得胜归来,好和他们见上一面,还说他们想念我得紧,问我战况如何,最好速战速决。” 杨过长叹一声道:“真是屋漏偏遇连夜雨!” 萧峰将信收好,道:“很晚了,大家散了罢,烟碧,你远到而来,也累了,早些休息吧。”一面传侍卫进来问林烟碧的帐营搭好了没有。侍卫回说已安置完毕。 众人起身告辞,走出帐营,由于侍卫有意安排,林烟碧的帐营就在萧峰的旁边。等众人都散去了后,萧峰回到帐里,沉思了一会儿,终是想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由暗自叹了口气,吹熄灯就准备睡觉。 忽听得帐外有人轻声问道:“萧大哥,你睡了吗?” “没有呢,你有事吗?”萧峰听出是林烟碧的声音,当下披衣站起身来,重新点燃了灯。 “没事,只是睡不着……”林烟碧顿了顿,又轻声道:“萧大哥,你出来陪我到江边走走好吗?” “好,我就出来。”萧峰穿好衣服,掀开帘子走出来,见林烟碧站在月光下,时值夏天,她身上的轻衫被风吹拂着,比从前更显风姿绰约。萧峰心想:“姑娘家真是奇怪,深更半夜不睡觉,却要去江边走走。” 萧峰带着林烟碧往江边走去,林烟碧一路问着萧峰别后的情形以及现时的形势。萧峰一一讲了,林烟碧听后,站在长江岸边,看着滔滔东去的江水,忽然道:“萧大哥,你明天就答应兀良合台的要求,我有法子对付他。” 第八节 前世的约定 萧峰问道:“什么法子?” 林烟碧道:“从明天起,我在他的饮食里下一种药,让他渐渐失去力气,我包管半个月之后,他连马都骑不上。” 萧峰沉声道:“不行,这岂不是下毒?他虽然是蒙古人,但还不失为一条光明磊落的汉子。” 林烟碧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好了,这不是毒药,只是一种暂时让人失去力气的药,症状和染了风寒相似,等不吃了,很快就会自然恢复,对身体没有伤害的。” 萧峰眉头微皱,沉吟半晌道:“这种手段虽是不太好,但总比鄂州城破,大宋百姓遭殃的好,如今没有法子,也只好见步走步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道:“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此围城,总不可能无限期地拖下去,若大宋援兵来到,前后夹攻,我也不想看到八万士兵就此客死他乡,唯今之计,找到一个借口撤军,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天无绝人之路,咱们一起想法子,总会找到的。”林烟碧仰起头来,看着满天的繁星,她轻轻地道:“萧大哥,你还记得那些我们一起赶路的夜晚吗?那天上的星星就和今晚的一样那么明亮。” 萧峰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时我一到晚上就困得不得了,没等星星出来就睡着了。” “是的,我倒是忘了这一层了。”林烟碧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不禁悠悠地道:“我常和你说着说着话,就没了你的声息,我知道你又睡过去了,可是我不知道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你还会不会醒来……”她说到这里,声音微微发颤,如今想起来,她依然后怕不已。 萧峰心里感动,伸过手去握着她的手,低声道:“我……我对不住你,让你受了这许多苦,还要为我担惊受怕。”他所说的受了这许多苦,包括了她前生作为阿朱时追随他亡命江湖,到处被人追杀,最后还命丧他掌下的事。 林烟碧轻轻地摇摇头道:“不,今生我最大的福气就是遇到你,自小你就千百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直到那一天我在轿子里看见你,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她还有一句话不好意思说出口,她活在这个世上,只是为了等他的到来,自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十九年来平静如水般的心掀起了惊涛骇浪,为了他,她可以不顾性命,不顾名节,背叛师门,与整个江湖作对。 萧峰听罢,携着她的手站住脚步,看着她的眼睛道:“烟碧,你知道你为什么会从小就梦见我吗?” “为什么?”林烟碧一双眼睛秋水盈盈,不解地看着萧峰,心想做梦也有理由可寻的吗? 萧峰缓缓道:“因为你的前生是阿朱。” “阿朱?”林烟碧反应极快,失声道:“就是我们虚竹宫主的结义大哥萧英雄的夫人阿朱?你……你怎么知道?” 萧峰颔首道:“不错,这其中的曲折离奇你听我慢慢和你说,希望不会吓着你。” 林烟碧定了定神,用力地握着萧峰的手,道:“你说吧,我不会害怕。” 萧峰道:“我其实不是现在的人,而是一百多年前的辽国人,我就是和你们先宫主虚竹结义的萧峰……” “啊!”林烟碧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萧峰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抬起头来看着萧峰,见他并不像说笑的样子,不禁心里怦怦乱跳,直觉告诉她,他说的都是真话,她颤声道:“那……那你怎么会来到这里?”一百多年前的人活到现在?他是鬼还是神?林烟碧握着他的手微微发抖,但不管他是神还是鬼,她今生都不会放开他的手。 “吓着你了吗?”萧峰低下头来看着她。 “没有。”林烟碧拉着他坐在江边的石头上,道:“好了,你慢慢地说,我不害怕。” 于是萧峰将他和阿朱的事以及他后来在雁门关前自杀来到这个世上的事细细地说了,他从前和杨过、柳如浪他们说时,都只是挑些重要的说,但这时对着林烟碧,就像对着阿朱一样,他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说了,包括对阿朱的愧疚与思念,他在心里不知藏了多久,只有在梦里才可以和阿朱说,现在对着阿朱的今生林烟碧,他终于可以在现实里把这一切说出来,末了,他道:“我只想和阿朱说,如果能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不要再报什么大仇,我只想和她到塞外去牧羊放牛,可惜她再也听不见……你的前生是阿朱,我今天唯有和你说这一番话。” 林烟碧听毕,呆了半晌,她回想起自己从小所做的梦,对萧峰有着一种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倾慕,只是见了他一眼,就已经觉得那是相识了许久的一般,这一切,她原本怎么也想不通,现在听了萧峰的叙述,她终于明白她和他是前世早已约定的缘份。当她听到萧峰说起塞外牧羊放牛的盟约,心里不禁一颤,仿佛是等候了多年的承诺忽然兑现了一样,她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泪水却先模糊了双眼。 萧峰伸手为她拭去脸上的眼泪,笑道:“好好的怎么哭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心里觉得很欢喜,不由自主地就流出泪来了,好像等这句话我等了很久了。”林烟碧轻轻咬了咬嘴唇道。 萧峰心里一酸,伸手揽她入怀,柔声道:“虽然你的样子与性格和阿朱不是很像,但我知道你就是阿朱,前世我辜负了你,今生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林烟碧偎在他宽广的怀里,轻声道:“我和阿朱这么多不同,你会和我去塞外牧羊吗?” 萧峰点头道:“会,等我安置好我的族人,顺利辞了官,我就和你到塞外牧羊去。” 林烟碧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萧大哥,你在信阳时说去拜祭你的亡妻,就是阿朱罢?” 萧峰道:“不错,但奇怪的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坟也没被风吹雨打去,更奇怪的是,她的坟前还开满了鲜红的杜鹃花,在那一片方竹林里,别的地方是不长花儿的,独独她的坟头长,你说奇怪不奇怪?” 林烟碧从他怀里坐直身子,笑道:“那花儿是我种上去的,我每年都会在清明时去扫阿朱的墓,我还没出世的时候,碧云宫就已常派人去信阳扫墓,这好像是传下来规矩,虽不是每年都去,但这坟在我们碧云宫的修葺之下,当然是不会被风吹雨打去了。等我长大以后,我就每年都去,那时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总喜欢站在她的墓前呆呆地出神,仿佛一切都很熟悉,我的心里似乎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却无从说起,我常常疑心我是撞了邪了,今日听了你的话,我才明白了。” 萧峰道:“原来如此,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呢?那日我在她的坟前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出来是谁。”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天已破晓,东方泛白。萧峰携着她的手站起身来道:“天就要亮了,你昨日赶了一日的路,回帐里睡一会儿吧。” 林烟碧轻轻笑道:“我不累,但既然你说了,我就回去睡一会儿吧。”其时晨风卷着江边的水气扑面而来,岸上的树木花草露珠晶莹,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心旷神怡。 走近营边,巡逻的士兵纷纷向萧峰行礼,他们见萧大将军破天荒地与女子同游至天亮才回,不禁相视而笑,均想萧大将军原来早已心有所属,怪不得连新月公主这样的美人都看不上。 林烟碧回到自己的帐子里,天色尚未完全亮,青弦也还没有醒,她和衣躺下,不一会儿就朦胧睡去。 自此以后的几日,林烟碧每天在兀良合台的饭菜里下些让他丧失力气的药,兀良合台还以为自己感染了风寒,全身日渐无力,鼻流清涕,整日奄奄欲睡。军中的大夫看了以后,都瞧不出端倪,一致认为他是得了严重的风寒,但以平常的治风寒的药方给他医治,却总也不见起色。如此拖了十几天,兀良合台眼见与萧峰的约定之期已到,自己身为先锋却不能出战,不禁甚是焦急。 这边萧峰也甚是焦急,老是拖下去终归不是办法,虽说围城一两个月甚至半年都属正常,但若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次都不攻城,那么莫说是忽必烈和兀良合台,就算一般的人都会起疑心。鄂州城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自从那次刘一恒战败之后,他们紧闭城门,十几天来无人出入,只是在城头上加强了防守,时时刻刻都站着密密麻麻的士兵。 这一天晚上,众人就当前形势商议未果,各人散去。杨过回到自己的帐中,也不开灯,借着从帐外射进来的朦胧月光,斜躺在塌上,心里实是烦乱不已,这种局势,民族之义与朋友之义搅和在一起,让他束手无策。 杨过正闭目沉思着,忽听得一声极细的声响,他猛地张开眼睛,只见面前赫然站着一条黑影,寒光闪过,一剑朝他刺来。 第九节 峰回路转 杨过侧身闪过,那黑影身形极快,反手又是一剑,手法轻盈灵动,杨过从床上跃起,避过剑锋,左手成掌,猛地朝那人胸前击去,这一掌快捷无比,纵是江湖上绝顶的高手,也未必避得过。这刺客还没反应过来,杨过的手掌已击到,杨过念及这刺客极有可能是大宋的侠士,出手已留了情,只想点了他胸口的穴道,并不打算伤他。谁知手掌触及之处,充盈饱满,竟是一个女子!杨过连忙撤手,向后跃开,那女子惊呼一声,也向后跃开,横剑挡在自己的胸前。 借着从帐外射进来的微弱月光,隐约可见那女子身材苗条,面目却看不清。那女子一声低喝:“恶贼,纳命来!”长剑如*般疾刺过来,形如拼命。杨过听那声音颇为熟悉,不禁心头一震,道:“你……你是程英?” 那女子长剑骤然停在半空中,呆了呆,颤声道:“杨……杨大哥?” 火光一闪,杨过点燃了灯,程英定睛一看,眼前之人剑眉凤目,不是她日思夜想的杨过又是谁!她刷地羞红了脸,转过身去,回剑入鞘。 杨过请程英坐下,问道:“程家妹子,你怎么到了这里?” 程英道:“一个月前我随师父到襄阳探师姐,住了几天,师父就悄悄走了,我记挂表妹,也就往南而回,路经鄂州,生了一场病,耽搁了几天,不想在这几天之内,蒙古军将鄂州城团团包围,我再也出不去。自从那日刘一恒战败以后,贾似道畏敌如虎,闭门不出,也不许原鄂州的守将出战,生怕蒙古军会趁此攻进来。这半个多月以来,鄂州城里的百姓几乎已经断粮,很多人都只靠一些野菜和树根度日,我看再熬不下去了,就打算来刺杀蒙古的统帅萧峰,只要他一死,蒙古军群龙无首,定会大乱。于是我去见张胜,让他命令城上的士兵给我放行,若是事成,我以放烟火为号,他立即带兵出城冲杀,杀蒙古军一个措手不及,以解鄂州之围。张胜也无计可施,同意了我的法子,趁着天黑,城上的士兵用一条长绳把我吊下来,我进到这蒙古兵营里,抓了个士兵问他萧峰在哪里,他指着这个帐子说在这里,我就进来了,不想却是你。”她将事情的经过说完,然后看着杨过问:“杨大哥,你又怎么在这里?”她对杨过深信不疑,所以纵是在敌营里看到杨过,也没有起一丝疑心。 “这个说来就话长了。”杨过道:“你还记得在嘉兴时,阿紫妹子说起他姐夫的事吗?” 程英道:“记得,那是个大英雄,虽然太匪夷所思,但阿紫倒不像说谎的样子,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杨过道:“阿紫就在这里,而且已寻到她姐夫了。” “什么?真有其事?”程英差点儿跳起来。 杨过点头道:“真有其事,而且她的姐夫正是围困鄂州城的蒙古统帅萧峰。” “什么?”这回程英真的跳了起来,“他不是为了保护大宋不受辽国侵犯,宁愿自杀的吗?今天怎么会……” “你坐下,听我慢慢说。”杨过给她倒了一杯茶,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对程英说了,他本口齿伶俐,叙述起来条理清晰,虽只挑些重要的讲,程英也已听得明白。听罢,隔了良久,她才长叹一声道:“原来如此,那如今该如何是好?” 杨过摇摇头道:“我们也在想法子,却至今一筹莫展。” 程英皱眉道:“再不想法子,这鄂州城就要不攻自破了,其时蒙古军长驱直下,就不是萧大侠能控制得了的了。” 杨过咬咬牙道:“实在不行,为了大宋的千千万万百姓,咱们也豁出去了,杀了兀良合台、也速和阿蓝答儿一干蒙古将领,纵然置萧兄于不义,但咱们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到时蒙古军营人心惶惶,萧兄可以此为籍口撤兵。”他叹了口气道:“这会让萧兄很为难,但当年郭伯伯为了民族大义,曾到蒙古军中刺杀结义的兄弟,我纵不能做到他的决绝,但在国家危急关头,也要出一分力才好。” “出一分力是对的,但这个法子并不好!”随着声音,一绿衣女子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程英举目看时,只见那女子清丽欲绝,仿若仙子一般,心里不禁感叹道:“我以为天下以龙姑娘为最美,不想这位姑娘竟和她不分伯仲。” “原来是林姑娘,快请坐!”杨过起身让座,笑道:“这么晚了,姑娘还没睡?” 林烟碧微微一笑,道:“我睡不着,就出来走走,却见到一条黑影掠进了杨大侠的帐子里,我猜是刺客,就过来看看,不想却是杨大侠的故人。”她一双妙目停留在程英的脸上,笑吟吟地道:“这位姐姐,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我叫程英,姑娘怎么称呼呢?”程英见林烟碧温文有礼,落落大方中透着轻灵而温婉的气息,不由对她甚是喜欢。 林烟碧微微颔头道:“在下林烟碧,乃杨大侠的朋友。” “原来是起死回生绿衣仙子林姑娘。”程英拉着她的手,喜道:“久仰你的芳名,只是无缘相见,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她的目光移到林烟碧系在腰上的玉箫,道:“这玉箫可以借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林烟碧将玉箫摘下来,递给程英。 程英接了,拿在手里细细地看了看,满脸的惊讶,道:“这玉箫上的刻字是我师父的笔迹,林姑娘,你认识我师父吗?” 林烟碧道:“这箫是我大师伯小时候送我的,那时候我太小,已经没有记忆了。你师父是谁?我并不认识。” 杨过道:“程家妹子的师父是号称东邪的黄药师黄老前辈。” 林烟碧恍然大悟,笑道:“这就是了,我大师伯何青莲是黄老前辈的外甥女儿,想必这箫是黄前辈送给我大师伯,大师伯又转送给我了。” 两人说起师承,不想竟还有这一层关系,均甚为欢喜。 杨过问道:“林姑娘,刚才和程家妹子所说之话你也听到了,除此之外,我们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办法,虽然对不住萧兄,但身为汉人,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鄂州沦陷。” 林烟碧点点头道:“不错,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但这样做在我看来是于事无补的,若杀了蒙古三将,萧大哥难以向忽必烈交待,引起忽必烈的怀疑,置临潢城于危险之中,这些尚且不说,最糟糕的是,长江以北全是蒙古的地盘,只怕没等萧大哥撤兵回去,忽必烈就已派另外的将领来接替萧大哥,到那时不仅害了萧大哥,鄂州还会在眨眼间被攻破,全城百姓面临顶之灭。杨大哥你是见过忽必烈的,你道他会任由损失了三员大将,不发一兵就撤军回来么?依我看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若是那样,他率领的蒙古军就不会纵横四方,长驱直下了。” 一席话说得杨过汗水涔涔,“林姑娘所说极为有理,如今该如何是好?” 林烟碧又道:“若不是萧大哥领兵,又或萧大哥没有临潢城的后顾之忧,咱们大可大开杀戒,为咱们受尽蒙古人ling辱的百姓报仇,和蒙古鞑子拼个鱼死网破。但现在是萧大哥领兵,咱们就大有回旋的余地了,想个法子,既可保全鄂州城的百姓,又不必让萧大哥为难。” 杨过苦笑了一下,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天天都在想,只差没想破了脑袋,可是依然束手无策。” 林烟碧笑道:“我原也是毫无头绪的,今晚上见了程姐姐,我倒是有个主意了。” 杨过和程英同时问道:“什么法子?” 林烟碧微笑着说:“议和!让程姐姐回城去和贾似道说我们萧大哥有意和解,让他派人到蒙古军营来求和,这几天我就在蒙古军所用的井水里下一种药,让他们和兀良合台一样,全身乏力,等求和使者一到,萧大哥当可顺水推舟答应下来。然后大家签订和约,让贾似道像征性地赔些银钱财宝,萧大哥就可名正言顺地撤军了。” 杨过喜道:“这个法子不错!如此一来,蒙古三将众口一词,忽必烈也不能怪萧兄了。” 程英笑道:“林姑娘冰雪聪明,难怪当日可从我师姐的眼皮底下救出萧大侠。” 林烟碧想起当日将萧峰藏在床上之事,不禁脸上一红,道:“程姐姐莫要笑我了,还要劳烦程姐姐在这儿等三天,待我在井里下了三天的药,士兵们有些症状了你再回去和贾似道讲。”她看着程英道:“记住,一定要和贾似道讲,此人极端贪生怕死,这些日子来已吓得六神无主,若听到有一线生机,他肯定会抓着不放,若是换了张胜,他也许就会起疑心,以为我们在搞什么阴谋。” 程英点点头道:“好,我一定想法子面见贾似道,单独告诉他这件事。” 第十节 依计而行 次日,程英与萧峰、阿紫、柳如浪相见,阿紫见了程英自是十分欢喜,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 互相寒喧一番后,林烟碧把昨晚想的办法对萧峰说了,萧峰虽觉让八万大军都身染乏力之症有些冒险,但如此形势,也只好铤而走险。他点点头道:“不管怎样,我希望八万将士可以平安回归故里,其实蒙古人和汉人都是人,之所以南征北战,不过是受了野心家的驱使,谁愿意在战场上流血拼命,客死他乡呢?” 林烟碧道:“萧大哥放心,我只放五天的药,五天之后,士兵们的力气自会恢复,贾似道胆小如鼠,若知道可以和蒙古讲和,他绝不会发兵出城挑战,只会一心求和。” 柳如浪道:“不错,贾似道最是贪生怕死,本来不学无术,只是倚着他姐姐当了贵妃,才权势熏天,整日只会在西湖上游船作乐,哪里上过战场?这阵子只怕已经把他吓死了。” 过得三天,各兵营里纷纷来向萧峰报告,众士兵不知为何全身乏力,众军医诊治以后,只是发现脉象弱一些,并无明显的中毒症状。林烟碧见时机已成熟,当晚立即让程英回城,告诉贾似道第二天派人来求和。杨过送程英出来,看着她奔到城墙下,她拿出笛子来吹了两声,城上立即放下一条绳子来,将她拉了上去。杨过见程英顺利进了城,才转身回营。 回到帐营门口,柳如浪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杨大哥,回来了?程姑娘顺利进了城罢?” 杨过“嗯”了一声,道:“顺利进去了。”他朝柳如浪看了看,笑道:“你怎么这么晚没睡?样子怪怪的,有事找我么?” 柳如浪笑道:“没事,今晚风清月白,大好月色,我出来赏月来了。”他忽然眨眨眼睛,凑近杨过身旁道:“杨大哥,这位程姑娘是你的旧情人?” “胡说八道!”杨过正色道,“程家妹子可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和我只是兄妹之情,你不要信口开河!” 柳如浪忙道:“我只是随口问问,程姑娘是世间难得的好姑娘,这个任谁都看得出来。只是……唉……” 杨过奇道:“只是什么?你莫名奇妙叹什么气?” 柳如浪不答,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忽然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杨过听了,心头一动,想起已死去的赤练仙子李莫愁,这句词倒是她常挂在嘴边的。一时间,十几年前的往事一起涌上心头,当年他年少风liu之时,言笑无忌,引得陆无双、程英和公孙绿萼纷纷倾心于他,最后公孙绿萼还因他而死,程英和陆无双也为了他辜负大好青春年华,至今不嫁,而他自己与小龙女生死相恋,定下十六年之约,他虽独自度过了漫长的十一年,但他对小龙女之心却从未变过。各人种种的一切,都正应了这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的话。当下也不禁叹了口气,撩开帘子就要走开帐营去。 “杨大哥。”柳如浪叫道,“程姑娘才貌双全,温婉斯文,实乃世间难得的女子,最难能可贵的是对你一往情深,为你守候了十几年,你难道一点儿都不心动么?” 杨过站住脚步,沉默半晌,道:“不错,她是世间难得的好女子,纵使是我的妻子小龙女,也未必比她好,人生在世,能娶妻如此,实是十世修来的福气。可是我的心里唯有我妻子小龙女,只能辜负她一番深情了。”说毕,回过头来道:“夜深了,看月亮别看那么久,回去睡吧。” 柳如浪点点头,转身回自己的帐里,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黯然不已,他看出程英对杨过情深似海,向阿紫一打听,原来程英至今未嫁,不由想起自己对林烟碧的痴情,大有同病相怜之感,所以今夜特来问杨过,在他心里,实是希望杨过可以连程英也娶了,一女不能嫁两夫,一男倒是可以娶两妻的,不想杨过乃至情至性之人,对小龙女至死不渝,虽知程英为他误了终身,却不会对她动情。柳如浪依此类推,想起自己对林烟碧的一番痴情,她大概是毫不放在心上的,不由甚为伤感。 次日,萧峰召集众将,名曰商议军中士兵患病之事,实则是等贾似道派使者过来,好让众将都知道宋朝求和之事。萧峰让军中的大夫轮流将诊断的情况一一说来,然后拟一个治疗方案。众大夫愁眉苦脸,说了半日,也没有人确诊大家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也速听得不耐烦,一拍桌子道:“他奶奶的,说了半天,也没说出老子得的是什么病!还养着你们这群废物干嘛?不如拉出去斩了!” 那群军医慌得连忙跪地求饶,“将军,我们自己也得了这病啊,全身乏力,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们私下里配了很多药方,可吃了都没用。请将军明察,饶了我们吧。” 一时哀求声四起,众军医大多是汉人,知道蒙古人凶残,说到做到,均不禁悚悚而抖。 萧峰摆摆手道:“大家不要吵,现在只是想对策,也速将军怎么动不动就要杀人呢?杀了他们上哪儿找人替我们看病去?” 也速垂下头来,道:“末将一时心急,大将军莫怪。” 众人正吵闹着的时候,忽闻得中军来报,“报告大将军,宋朝使者求见!” 众将均是一愕,静了下来。萧峰脸色凝重,沉声道:“严密封锁消息,不准把军中病情泄漏出去,若有违命者,斩!”众人齐声答应。 萧峰挥了挥手,让众军医退下,然后才道:“请宋朝使者!” 隔了一会儿,侍卫领进一个人来,杨过一看,却是那日与他交锋的刘一恒。只见他全没了当日的骄横之气,身子微缩着,一副卑微相。他走到萧峰案前,双膝跪下就拜,萧峰暗自摇头,寻思道:“此人连使者的平等礼节都不懂,一进来倒头便拜,实是废物一个!” 萧峰沉声道:“你身为宋朝使者,不必行如此大礼,起来罢!” “谢大将军!”刘一恒这才站起来,头也不敢抬,站在案前身子依然微微发抖。 “看座!”萧峰吩咐了一声,立即有人给刘一恒端上一张椅子来,刘一恒抖抖地坐了。 萧峰问道:“不知宋使到来,有何指教?” 刘一恒来之前,程英夜见贾似道,独自把蒙古有意言和之事和他说了,并吩咐他不可告诉第二个人听,若是不然,蒙古军一怒之下,反起脸来,定会强行攻城。贾似道听了,大喜过望,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依程英所说,只是派一个人出城求和,就算蒙古有什么诡计,也只是损失一人,而且程英自愿留在贾似道的军中,作为人质,等签了和约再走。于是贾似道再不细想,连夜召见刘一恒,命他出城向蒙古军求和。所以刘一恒并不知道萧峰有意讲和,只道是贾似道垂死挣扎,让他送死来了,此时见萧峰给他赐座,好像并不想为难他,当下壮了壮胆子,道:“我们太师有意与贵国言和,特让我来传个话,只要贵国答应言和,有什么要求,尽可提出来。” 杨过听罢,忍不住心头火起,怒道:“刘一恒,这是贾似道吩咐你说的话吗?你不要自己信口开河!” 刘一恒见是杨过,认得是当日打败自己之人,当下恭恭敬敬地垂首道:“确是贾太师所言,小人不敢妄自多加一句话。” 杨过气得脸色铁青,本让他来讲和,谁知贾似道竟让他投降来了,如此一来,蒙古诸将若提出苛刻的赔款条件,贾似道为了脱身,也会眼睛不眨地答应下来。当下一拍桌子,正欲发作,却见萧峰摆了摆手,道:“很好!贵国求和的诚意我们已经知道,请你先下去休息,我和我的部下商量之后,给你答复。” 等侍卫将刘一恒带下去后,萧峰目光向众将一扫,问道:“宋朝使者的话大家都听到了,你们有什么见解?” 众将面面相觑,没有人吭声,他们打仗,总是赢多输少,几乎从不与对方讲和,但此时军中怪病蔓延,非比寻常时候,大家都一个心思:讲和心有不甘,不讲和,现在又无法出兵攻城。所以大家都没作声。 萧峰向见大家都不出声,目光停留在兀良合台身上,道:“兀良合台将军,说说你的看法。” 兀良合台病了十几天,身体甚是虚弱,他用力地想坐直身子,但终究支撑不久,只得斜倚在椅子上,见萧峰见问,当下有气无力地道:“一切但凭大将军作主,我也没了主意,这病来得太奚跷了,我看定是宋军在井里下了毒!” 萧峰心里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点点头道:“你说的很道理,但咱们军中大部分士兵都中了毒,又没找到解毒的法子,唯今之计,我想讲和倒是一个解决的办法,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第十一节 签订和约 阿蓝答儿应道:“我赞成!如此形势,当速作决定,签订和约后,咱们迅速北撤,莫要被宋军探听到咱们大伙儿已中了毒。” 也速道:“我也赞成!即使不中毒,围城太久,也容易造成兵困马乏,军心涣散。” 兀良合台皱着眉头道:“这病倒不像是中毒,若是宋军做的手脚,断不会如此轻微,按咱们现在这种状态,要真是打起来,宋军还未必是咱们的对手!” 也速大声道:“说宋军下毒的是你,说不是宋军下毒的也是你,你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了?你到底是赞成还是不赞成?”他和兀良合台、阿蓝答儿长年累月在忽必烈帐下同事,互相说话早已养成了直来直去的习惯。 兀良合台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道:“一切听大将军作主,我赞成讲和,但咱们这么千里迢迢而来,总不能这样两手空空回去,对四王爷也难以交待。而且宋军求和在先,那个宋使者也说了,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那咱们也不必客气。” 也速和阿蓝答儿笑道:“这个自然!签订和约的条件要与贾似道面谈,狠狠地敲他一笔才是!” 萧峰目光又向座下一扫,道:“还有谁有异议的吗?” 众将见元帅和先锋都已同意讲和,当然没人再提出异议。而且大家想着可以回家和家人团聚,人人心里倒是颇为欢喜。 萧峰朗声道:“好!既然大家都同意,那就这么定了,与宋军言和!至于签订和约的条件,就依诸位将军之见,和贾似道面谈!”他手一挥,叫道:“拿笔来!” 侍卫给萧峰呈上笔墨,萧峰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同意言和”,落款为萧峰。然后接过侍卫递过来的帅印,盖了上去。他于文法不通,也许久没执笔,所以能写多简单就写多简单。众蒙古将领因占领了中原跟在忽必烈帐下的缘故,所以大都会讲汉语,但却不会写汉字,甚至有些一辈子都没抓过笔,见萧峰提笔就写,眨眼就写成,均不由佩服得五体投地,暗想大将军武功盖世,不想还通文法。 萧峰写毕,命人传刘一恒进来,将那只有几个字的信交给他,道:“我们同意言和,这封信上已盖了我的帅印,你拿回去给贾似道看,请他于明日巳时出城,我们在城外面议签订和约的条件。” 刘一恒大喜,恭恭敬敬地接过那封信。 萧峰拱拱手道:“刘将军请回,明日请贾相必务出城,我萧峰一言九鼎,决不会反悔,若是你们不守信约,错过了机会,那后果你们就自负了!” 刘一恒点头哈腰道:“那是当然,萧将军乃威震天下的人物,我们岂有信不过之理?” 侍卫将刘一恒送出帐外,刘一恒来到城边,宋军将他吊了回去不提。 翌日,萧峰只率五百士兵出营,也速与部分将领留守军中,杨过、林烟碧、阿紫、兀良合台和阿蓝答儿等将领随萧峰同行。柳如浪因认识贾似道,萧峰为免他日后回临安有麻烦,让他回避一下,不随同一起去。 一行人驰到离城两里左右停下,萧峰吩咐就地扎营,支起一个帐篷,五百士兵分列两旁,萧峰与诸将骑马立于中间,看看太阳,已快到巳时,夏日的阳光,特别猛烈,众人站了一会儿,还未见宋军到来。阿紫撇撇嘴道:“我看这贾似道贪生怕死,大概是不来了,姐夫,咱们为什么要站在这儿等他?他算什么东西嘛!” “这是以示两国平等的礼仪,你小孩子家当然不懂!”萧峰回头看看兀良合台,道:“兀良合台将军,你身上有病,你到帐篷里坐着,不必和我们一起等候。”兀良合台的病最重,萧峰本叫他不要来,但他执意要来,萧峰也不好勉强。 “不,我没事。”兀良合台笑道,“今天好像好一点了,也许是知道这仗快打完了,要回家了,上天怜悯我,让我快些好起来。”他哪里知道林烟碧这两天没再往井里下药,他的乏力症正渐渐好起来。虽然若是换了他,未必会顶着烈日等宋军使者到来,但萧峰身为元帅在等,他是断不会独自躲在帐篷里的。 一行人里只有杨过和林烟碧明白,萧峰立马翘首在等,不是因为贾似道,而是他心中对大宋的眷恋与尊敬,那片养育了他三十年的土地,他至今依然深深地爱着。 正在此时,前方烟尘扬起,一队人马渐渐驰近,当先却是张胜! 张胜向萧峰一抱拳,道:“有劳萧将军相候,我们来迟了一点,还望海函!” 萧峰拱手还礼道:“无妨,你们贾太师呢?” 张胜和当先的几员将领闪开,露出当中一匹马来,马上之人全身盔甲,却掩不住猥琐之相。他在马上向萧峰一揖,道:“在下贾似道,见过东辽大将军!”他见萧峰虎威凛凛,身旁的将士个个精神抖擞,让他几乎不敢逼视。昨晚他想了一晚上,在众将众口一词的劝说中,又带了五千人马,才敢来赴约,但他自出娘胎以来,哪里到过这种场合,一见萧峰如此气势,又禁不住心惊胆战起来。 萧峰左手一伸,道:“太师与诸位请!”众将立时向两旁闪开,让出一条道来。贾似道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 众人在帐篷前翻身下马,走进帐篷里,只见两列座位排列整齐,贾似道也曾听说过萧峰的名头,知道他是蒙古第一猛将,所以心里一直发慌,虽听程英说蒙古有意言和,但实不知这个蒙古第一将军是如何的凶悍,当下停住脚步,就近找了个座位就要坐下。萧峰已在左首的座位上坐下,见他如此不识大体,毫无大国使臣的风范,当下沉声道:“太师请在右首的座位上座!” 贾似道被他一喝,连忙走到右首的座位坐下。侍卫斟上马奶酒,萧峰先举碗一绕道:“今日言和,先喝一碗酒,以表诚意!”他一仰脖子将酒喝了,众将也一起喝了,宋朝的军官除了鄂州的守将平日还喝些烈酒外,贾似道带来的一干人等平常养尊处优,喝的都是甘醇的美酒,当即被呛得咳嗽不已。 萧峰放下酒碗,向贾似道道:“太师可曾拟了和约前来?” 贾似道被马奶酒呛了一下,正捂着嘴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听萧峰一说,连忙示意刘一恒呈上草拟的和约,道:“请大将军过目,只要贵方有言和的诚意,条款可以再商量。” 萧峰接过草案,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了长篇大论的两国和好的好处,言辞华丽,极尽修饰之能事,萧峰看得不太懂,他也不再细看,目光下移,终于看到蒙古若肯讲和,宋朝答应的条款,罗列了几条,其中两条是宋朝每年向蒙古进贡白银40万两,绢40万匹,萧峰一看,心里微怒,暗想这个贾似道为了求和,竟将百姓的血汗钱如此乱花,大宋经过长年战乱,已经民不聊生,再要赔这多么财物,赵家王朝定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搜刮民脂民膏。萧峰抬起头来,目光如电,愠然道:“贾太师,你拟的这个和约经过深思熟虑了吗?” 贾似道见萧峰脸显怒色,以为他嫌赔得太少,当下战战战兢兢地道:“大将军息怒,和约您不满意,可以再商量,要多少,您尽可以提出来,我会尽量想办法办到。” 萧峰气得将和约“啪”地一声扔在座上,坐在一旁的兀良合台伸过头来,拿起和约一看,全是看不懂的汉字,当下递给杨过,问道:“杨大侠,你看看这上面写着赔多少钱?” 杨过粗粗一扫,目光停留在最后的条款上,他对宋朝现时的状况比萧峰还要了解,心头不禁大怒,但当着蒙古将领的面,又不能明说,他立时明白了萧峰的意思,见兀良合台侧着脑袋问他,当下强压怒火小声道:“和约上写着每年进贡白银10万两,绢10万匹。” 阿蓝答儿也坐在杨过身侧,当下一拍桌子道:“那奶奶的,赔这么点儿,当我们是好打发的么!” 贾似道本来就心惊胆战,冷不丁被那拍桌子声吓了一跳,当即全身发抖,他早已听闻蒙古人强悍凶残,如今自己身在敌营,他们一发怒,不知要如何炮制自己,当下颤声道:“要……要多少?我……我赔……” 萧峰见形势不对,但又不能当着兀良合台诸将的面明说,生怕贾似道一慌之下,说出更离谱的数目来,若是被蒙古将领听了去,事情就更难办了。情急之下,他伸出两个指头,道:“你莫要害怕,我们只要这个数。”他的意思是说20万两和20万匹。 贾似道却瞪圆了眼睛,结结巴巴地道:“两倍?八……” “啪!”萧峰一拍桌子,把贾似道就要说出口的“八十万两”吓得憋了回去。萧峰真是哭笑不得,一挥手叫道:“你过来!” 贾似道连忙离座,凑到萧峰跟前,萧峰提笔将和约上的四十万两白银改成二十万两,四十万匹绢改成二十万匹,然后在一旁写道:“你知我知即可,不许声张,若是不然,取你性命!”说完将手中之笔一掷,那径直笔插入地下,只剩了一截黑色的笔头在外面。 贾似道吓得目瞪口呆,虽然不解,却哪里还敢声张? 第一节 撤军北回 萧峰将修改后的和约递给贾似道,道:“白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就按这个数目签订和约,这张我已经改过了,你立即重新写过两张新的来,免去一切废话,只说重点,咱们现在就签了它!” 贾似道如获至宝,双手接过,弯着腰点头道:“是,大将军稍等,我立即就写来。”说毕,回到自己案前,命人立即依着萧峰的意思重新起草。 兀良合台与阿蓝答儿刚才听杨过说宋朝只赔白银十万两,绢十万匹,心里大怒,正要翻脸发作,却见萧峰只招了招手,贾似道就乖乖地跑过来,点头哈腰地答应给多一倍,虽然在他们看来还是嫌少,但萧峰已开了口,他们也不好再反悔,而且萧峰那份将笔一掷,把那贾似道镇得不敢多说一句话的气势,实在让两人佩服不已。 不一会儿,贾似道已将重新拟好的和约呈上给萧峰,萧峰从侍卫手里接过帅印,分别盖在两份和约上,贾似道也盖了印,两人各自收起一份。 众人皆大欢喜,萧峰又敬了几轮酒,贾似道被那马奶酒呛得咳个不停,杨过偏存了心要捉弄他,当下斟了碗马奶酒,向贾似道举起来道:“贾太师,我敬你一碗!” 贾似道边咳边愁眉苦脸地道:“这位将军,我真的不能喝了。” 杨过脸色一沉道:“贾太师,你是不是不想给面子?” “不,不……”贾似道连忙撒手摇头,“我……我,这酒太呛了,我喝不惯。” 杨过愠然道:“什么?你说马奶酒不好喝?马奶酒代表着蒙古人的强悍与直爽,你说不好喝,那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蒙古人!” 阿蓝答儿一拍桌子,大声道:“什么?竟敢瞧不起我们蒙古人?我要让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在京兆待久了,竟也学了些汉人的俗语。 贾似道已经被阿蓝答儿拍桌子拍到怕了,见他横眉怒目,当即不敢再说一个字,端起酒碗来闭着眼睛灌下去。谁知猛地被呛了一下,那酒直喷了出来。 杨过冷笑道:“贾太师,你这什么意思?不喝也就罢了,还要吐出来,也太不敬了吧?” “就是,赶紧再喝一碗,要是还敢吐出来,那就是瞧不起我们蒙古人,我绝不依你!”阿蓝答儿已经看出杨过要捉弄这个贾似道,当下也帮着腔说。 侍卫再给贾似道再斟上酒来,张胜等较为忠直的官员平日对贾似道也恨之入骨,此时见他为难,都不愿上来帮他解围,贾似道的亲信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当然更不会上来帮他。贾似道端着那碗酒,又惊又怕,简直是欲哭无泪,只得硬着头皮硬喝下去,死死忍着不敢吐出来。 萧峰在一旁见捉弄得贾似道也差不多了,当下站起身来道:“贾太师乃贵人,哪里喝得惯大草原上的马奶酒!和约已签,诸位这就请回,后日我们撤军北回!” 贾似道如负重释,和萧峰行礼作别,上马而去。 萧峰率兵回营,次日,军中设宴,犒赏众将士,席间,萧峰问起众人的去向。 杨过思念小龙女之心无以排遣,打算到绝情谷中小住一个月,盼望天可怜见,小龙女能提前归来。 程英本想与他同行,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心想还是不要打扰他了,就让他一个人静静地思念小龙女吧。她取道东南回嘉兴,柳如浪回临安,倒算同路,当下自告奋勇,要护送程英回嘉兴。 阿紫笑道:“程姐姐武功好得很,用得着你护送吗?” 柳如浪道:“程姐姐是黄老前辈的弟子,武功当然是极好的,只是程姐姐终究是一个姑娘家,又生得那样的美,一路上不知要招惹多少人围观,小弟愿效犬马之劳,为姐姐在前开路,把那些狂蜂浪蝶统统赶走,以免姐姐在路上耽误了时日。” 程英笑道:“柳少侠倒是会说笑。” 阿紫道:“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我说他倒是会占便宜是真!” 柳如浪笑道:“只准你叫姐姐,就不准我叫姐姐吗?天下还这种道理?”他朝程英又道:“就请姐姐赏个脸,让小弟送你回嘉兴,这一路上可以让小弟聆听姐姐的教诲。” 程英笑道:“柳少侠的好意,我当然要领的,而且你叫了那么多声姐姐,总不能让你白叫,你就跟着姐姐一起上路吧,教诲不敢当,柳少侠风趣幽默,一路上倒指望着你给我说笑话解闷儿呢。” 阿紫拍手笑道:“别的本事四哥哥没有,这个他倒是有的。” 林烟碧在一旁微微一笑,插言道:“程姐姐,你别听他油嘴滑舌,说什么给你开路,效犬马之劳,他不过是想借程姐姐为他挡了满天飞的莺莺燕燕,若是他一个人赶路,这一路上哪个地方没有他的旧相识?这儿绊一绊,那儿绊一绊,只怕到年底也回不了临安。” 柳如浪喝了一些酒,见林烟碧笑语盈盈,云鬓花貌,不禁心中一荡,笑道:“林妹妹什么时候也学会取笑人了?你从前冷冰冰的,一年也不会和我说一句话儿,这会儿一开腔,嘴巴倒是厉害得很啊。” 杨过哈哈笑道:“萧兄豪气干云,英雄沉稳,林姑娘聪明机智,能言善辩,美人配英雄,真是天作之合!” 阿紫听得十分难受,大声道:“杨大哥,你喝醉了罢!怎么在这儿胡言乱语?我姐夫心里只有我姐姐,什么天作之合!”忽然一只柔软的手伸过来握着她的手,一个声音柔声道:“阿紫,你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走什么走!”阿紫侧过头去,碰上了程英怜惜的晶莹的眼睛,不禁心里一酸,满腔的醋意化作了委屈的心酸,几欲要哭出声来。 杨过这十几天来早已看出萧峰和林烟碧之间的情意,想想他和她一起经历过的患难,生死之间见真情,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在所有人的心中,萧峰和林烟碧实在是太相配了,杨过也不例外,所以一时兴起,那几句话顺口而出,待得阿紫出言相驳时,才猛然想起阿紫对萧峰也是生死相随的感情,不由深悔失言,伤了阿紫的心。当下拍着自己的头道:“唉,阿紫说得对,我真是喝醉了,头晕得很。” 林烟碧听了杨过的话,脸上不禁飞红,但见阿紫如此,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想道:“阿紫对他情深意重,真正做到了生死追随,虽然他对她从不动情,但他这一辈子是绝不会扔下她不管的了,以后我若跟他在塞外牧羊,必要与阿紫为伍,她妒我入骨,手段又毒,如何能平安度日呢?不过想想她对他如此痴情,从一百年前追随到了现在,他却从不为她动半点儿爱意,她其实也十分可怜呢。”她一时思绪纷扰,无从梳理,唯有把心一横,索性不再想,反正这一辈子她对萧峰的感情是绝不会因任何事情而退缩的,以后的事等了以后再想法子好了。 忽听得萧峰道:“阿紫,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也许你不会相信,但这确实是真的,她……”他指指林烟碧,“是你姐姐阿朱的转世,上天把我弄到了这里,也让阿朱重新投胎来到了这个世上,她的前生就是阿朱。” 此言一出,众人相顾愕然,阿紫愣了一下,尖声道:“我不信!我不信!她和阿朱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萧峰叹了口气道:“都已经重新投胎了,还怎么会相貌相像?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但事实就是如此,我的感觉告诉我,她就是阿朱。” 阿紫站起身来,看看林烟碧,又看看萧峰,心里的绝望无与伦比,她泪如雨下,大声叫道:“我不信!你骗我!你骗我!”她步履如飞,跑了出去,她深知萧峰看似粗犷,其实心细如尘,这事从他口里说出来,大抵是真的,她太清楚萧峰对阿朱的感情了,知道从此以后,他会像待阿朱一样待林烟碧。一时间,悲愤、伤心、妒忌混合着袭上她的心头,她永远陪伴在萧峰身边的梦仿佛也在刹那间全碎了,让她难受得快要发疯。 “阿紫!”程英连忙追出去,却见阿紫抓过一个士兵手中的马匹,飞身跃上,向南奔去。程英怕她出事,也连忙跃上身旁的一匹马,直追上去。 帐中的人听到马蹄声,一起出来看时,只见两匹马已一前一后地奔得远了,萧峰担心阿紫,忙牵过一匹马来,要亲自去追,柳如浪忽从他手里抢过缰绳,飞身跃上,道:“大哥乃大军主帅,不可擅离,还是我去吧。” 萧峰点点头,柳如浪一夹马肚,拍马飞奔,忽听得萧峰在身后朗声道:“四弟,阿紫任性,若一时不肯回来,麻烦你帮我照顾好她。” 柳如浪大声应道:“知道了,大哥放心!”说话间,拍马如飞,已去得远了。 众人一时兴趣索然,都散了去。直到傍晚,也没见阿紫回来。待到第二日,仍然不见人影,萧峰定于这一日撤军,心想阿紫有程英和柳如浪照顾,当不会出事。两国签订的盟约不同儿戏,当下命令拔营撤军。 碧云宫也在蒙古境内,林烟碧自然也是跟着萧峰北上。 杨过立于江边,与萧峰拱手作别,往绝情谷而去。 萧峰领着大军渡过长江,向北而回。 第二节 黑夜的灯光 大军浩浩荡荡北上,经蔡州回京兆,碧云宫还在京兆之北,于是林烟碧也随萧峰先到京兆去。 大军将近京兆时,忽见城门大开,三声礼炮响过,忽必烈一马当先,率一众部属出城相迎。萧峰飞身下马,单膝跪在忽必烈马前,朗声道:“萧峰无能,未能攻克鄂州,请王爷治罪!”兀良合台和也速、阿蓝答儿也跟着下马跪伏在地。 忽必烈跃下马来,伸手将萧峰搀起,拍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萧将军何罪之有?此次出兵,不损一兵一卒,就能让宋朝乖乖地每年进贡白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已是最大的胜利,试问天下谁人能做到?” 兀良合台和也速、阿蓝答儿听了,不禁暗吁一口气,本以为忽必烈会怪罪下来,不想他竟毫无责怪之意,反而还甚为赞许。三人均想:“王爷对萧大将军真是没得说的,他做什么事王爷都不会责怪他。” 林烟碧第一次见忽必烈,见他如此气度与胸怀,不禁暗自吃惊,心想难怪萧峰几次想辞官都辞不成,此人礼贤下士,重信守义,若不是野心勃勃的蒙古王爷,倒和萧峰是性情相投的人。她默默地想:“按大宋如今的形势,奸臣当道,民不聊生,此人意欲一统天下,看来不过是迟早的事,大宋朝纵有无数不怕死的好汉,但在只懂贪图安逸,胆小如鼠的当权者的统治下,要抵挡这意气风发的忽必烈的几十万铁骑,谈何容易!”想到这里,心里不禁黯然。 大军依次开进城里,当晚,忽必烈大开宴席,犒赏三军,只字不提为何不攻打鄂州,直接就签订和约之事。宴间,忽必烈谈笑风生,对萧峰更是推崇备至,几近奉承之地。兀良合台提起当日所说的四大美女的话题,忽必烈听后,笑道:“你呀,于中原的文化一窍不通,我若说要杀唐宗宋祖,想必你也会拍着胸口答应下来,到时你难道要到阴间去捉他们的鬼魂再砍一次头不成?” 兀良合台呵呵笑道:“唐宗宋祖我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已经死了的人啊!”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萧峰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王爷,你上次来信说,我临潢的兄弟耶律英和萧明阳来了京兆,不知现在何处?” 忽必烈道:“他们在这儿住了半个月,未见你回来,想着这仗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完,就先回去了,让我告诉你若得了空闲,必要回临潢去看看,大伙儿都想念你得紧。” 萧峰原以为忽必烈会扣着两人直到他回来,不想竟误会了忽必烈,当下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加之忽必烈对此次议和,竟无半点责怪,反而诸多赞许,那辞官的话,萧峰一时在众人面前,竟无从说起,唯有想着等到了私底下,再和忽必烈提。 众人喝酒看着粗犷豪放的蒙族舞蹈,除了萧峰和忽必烈,其余的人都有了几分醉意。也速忽一拍桌子道:“他奶奶的,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一离开鄂州,我又能吃又能睡了,原来那种全身没力的感觉现在一点儿都没有了,大伙儿也和我一样,都没事了,真他妈的奇怪!” 兀良合台道:“这没什么奇怪的,肯定有人在井里下了毒,这个人应该是化妆成了我们军队的人,并且十分熟悉军队里的情况,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井里下毒,而且用毒功夫极高,才能造出这种看似伤风导致人浑身乏力,却不致中毒的药,连军医都看不出得了什么病,束手无策。”他顿了顿,又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此人并不想把我们赶尽杀绝,要不他完全可以下些剧毒的毒药,把我们统统毒死。看来以后咱们真得派重兵把守水源才行,要不可要倒大霉了。” 忽必烈轻描淡写地道:“都过去的事了,不要再提,宋朝能人异士众多,我们稍不留意就会中了他们的道儿,就像兀良合台将军说的,我们以后加强防范就是。” 萧峰知道忽必烈乃绝顶聪明之人,肯定疑心到了他的身上,却在言辞里为他掩饰,当下心里甚为感动,暗想做了就该认,天大的事自己一个人承担就是,一时热血上涌,向忽必烈一拱手道:“王爷,其实……” “唉……我今晚竟喝多了,有些迷糊。”忽必烈摆着手打断萧峰的话,道:“萧将军有话等明日再说罢,本王头晕得很,要睡了,大家千里行军,也都累了,都回去歇着罢。” 萧峰见他有意躲避,也不便再说,当下众人一起起身告辞,各自回去安歇。 萧峰还是和出征前一样,住在王府里,他穿廊过厅,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四处静悄悄的,只有两间挨着的房子里还亮着灯,一间是林烟碧和青弦的住所,另一间是萧峰的住所。橘黄色的灯光从窗纱处映出来,有种柔柔的温暧。萧峰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凝望着那一片柔和的灯光,他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他蓦然发觉,他真的已经厌倦了,三十年了,他几乎从没为自己活过,家国的仇恨,民族间的厮杀,仿佛总与他有扯不完的关系,从辽国到蒙古,跨越了一百多年,但他依旧无法逃脱被卷入的命运,经过了这么多事,特别是这次南征,虽然不损一兵一卒地搪塞了过去,也守了他在黄蓉前面立下的不杀一个汉人的诺言,但那种被夹在中间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这世上没有人像他一样尽尝个中苦涩。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太累了,是从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疲惫。他天生就具备做英雄的条件,所以从少年时起就被按英雄的标准来教导,他的恩师汪剑通对他悉心栽培,耳熏目染的都是舍身取义的英雄事迹,二十年的磨练,已把他铸造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一个为民族为家国可以牺牲一切的英雄,可惜苍天作弄,他不是汉人,他不能领着他的民族契丹人来侵略养育了他的土地,他更不能为了保全契丹的后裔而帮着蒙古人为虎作伥,这夹在中间的滋味他受够了。 当他凝视着那一片温暖的灯光时,他才发现他真的很累很累,他需要的不是万人膜拜,他只需要这么一片温暖而宁静的灯光,在夜里静静地亮起,让他疲惫的心有个温暖的停靠的港弯。他知道他房里的灯光是林烟碧点着等他回来的,往日他从不注意这些细节,今天他却蓦然发现,他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停靠一下,哪怕只是一片橘黄色的灯光,也能让他感到无比的温暖。他在心里默默地想:“明天,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向王爷辞官!” 萧峰举步从林烟碧的房前走过,他的脸被从窗里射出来的灯光映成了橘黄色,他觉得从来没有过的平静悄悄从心里划过。 “萧大哥。”房里的人忽然轻声叫道。 “哦?什么事?”萧峰站住了脚步。天上的月亮很圆,已爬上了中天,月光像水一样洒在院子里,府里静悄悄的,夜已经深了,但萧峰不会再问林烟碧为什么还亮着灯不睡,他知道这些都是多余的,他和她之间已不会再讲这些客套话了。 “今天忽必烈为难你了吗?”房里传来林烟碧的声音:“他那么精明的人,这个中的缘由他也许早已看出来了。” “是的,他看出来了,但他没有为难我,反而不停地表示赞许,我要向他说明一切的时候,他却借故躲避,不让我说。”萧峰说完这句话,想起一直以来忽必烈待自己的好,心里甚是愧疚,他待自己如此仁义,自己却不能尽忠于他,难道自古以来,世事就没有两全的吗? 林烟碧轻轻地叹了口气,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萧峰仰起头来,平静地道:“明天,我就去告诉他真相,他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再不想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不管如何,明日我会向他提出辞官。” 林烟碧半晌无言,良久才轻轻地道:“好,我在这里等你消息。” “嗯,睡罢。”萧峰应了声,从她房前走过,他知道林烟碧那句等他是什么意思,若明日他有什么不测,林烟碧也绝不会独自活在世上,他没有劝她,他知道就像当初阿朱要他答应好好地活下来一样,他最终还是违反了诺言,亲手把一支锐利的箭插进了自己的胸膛,林烟碧也会像他追随她的前世阿朱一样追随他于地下,因为他十分了解,独自活于世上实在太痛苦了。 他推门走进他那亮着灯的房间,他感觉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平静,他什么都不再想,只等天一亮,就和忽必烈说去。 第三节 塞上牛羊 翌日,萧峰吃过早饭,就径直往忽必烈的住所而来。走进忽必烈所住的院子,里面静悄悄的,与平日侍从们穿梭往来的景象大相庭径。萧峰在院子里见不到侍卫,就直接走进屋里去,屋里也是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侍从坐在桌子旁打瞌睡。 萧峰甚是奇怪,心想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快步走到那侍从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侍从迷迷糊糊地转过头来,见是萧峰,忙跳起来行礼,不住地打着自己的嘴巴,道:“小人该死,一时睡过去了,没看见大将军进来。” 萧峰摆摆手道:“不要紧,我问你,王爷不在家吗?” “是萧将军吗?”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萧峰抬头看时,见三个蒙古族女子从厅后走出来,当中一个头戴珠帽,美目流盼,却是忽必烈的爱妾图亚。 “萧峰见过王妃。”萧峰向她行了一礼,道:“在下有事求见王爷,不知王爷在不在家里?” 图亚还了一礼,伸手请萧峰坐下,命人斟上马奶酒来,笑道:“萧将军有急事找王爷吗?” 萧峰道:“不是什么急事,只不过是我的一些私事。” 图亚笑道:“那萧将军可是来得不巧了,昨夜大汗飞马传报,让王爷连夜赶往燕京,说有急紧军情商议。” 萧峰一惊,暗想竟这般地巧?还是忽必烈猜透了自己的心思,故意躲着自己?当下道:“王爷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图亚摇摇头道:“没有说,接到传报就立即起程了,连衣物都来不及收拾。而且这件事他还吩咐不许声张,以免路上碰到麻烦,耽误了到燕京的时间,看来是十万火急的军情。” 萧峰看她的样子倒不像说谎,大概燕京真是有紧急军情,想来忽必烈倒不致于为了躲避他的辞官而半夜出走。萧峰唯有在心里轻叹一声,看来这官辞起来真是比想像中还要困难,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图亚看着他,忽微微一笑,道:“王爷倒是神机妙算,算到萧将军今早一定会来找他,所以托我转告萧将军几句话。” “哦?”萧峰目光抬起,“王爷要王妃转告在下什么话?” 图亚道:“王爷说萧将军这大半年来,走东闯西,南征北战,战功赫赫,萧将军虽是天下第一英雄,但英雄也有累的时候,王爷怕萧将军累坏了,特恩准萧将军休息一段时日,还说临潢城的百姓想念萧将军得紧,萧将军也想回去看看他们了。还有大汗新封给萧将军的土地,萧将军也该回去看看自己的封地,若无重大战事,王爷不会召萧将军回军队,萧将军尽可放开胸怀,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萧峰听了,心下感动,缓缓道:“王爷早已看穿在下的心,所以才托王妃对在下说这一番话,王爷待萧峰,实是仁义至尽,令萧峰十分愧疚。” 图亚摆摆手道:“萧将军快别这么说,王爷还托我和你说,过去的事你功大于过,只会记着你的好,其余的他一律不会放在心上,他希望萧将军不要把他当王爷看,只把他当相知的朋友就好了,他说萧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不会做对不起朋友的事。” 萧峰听完,良久无语,忽必烈对他的情义,在图亚转达的这一番话里已经表露无遗,任是萧峰对忽必烈的野心颇有指责,但此时此刻也不由被他的这番话所深深感动,不管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至少对萧峰这个朋友真正做到了仁义至尽。 萧峰辞别图亚,回到自己所住的院子里。见林烟碧正站在绿荫之下,往院门口眺望,满脸焦虑之色,一见萧峰回来,脸上立即舒展开来,她知道不管这官辞没辞成,萧峰总算是安然无恙了。 萧峰走到她跟前,林烟碧瞧着他的脸色,轻轻地道:“萧大哥,没辞成不要紧,以后咱们再想法子。” 萧峰摇摇头道:“我不是为这个难过,我现在知道了,若我决意要辞这官,王爷是不会为难我的,他待我从来都是朋友之义,而我虽也把他当作朋友,但却总是以为他会以临潢要挟于我,我竟一直以来都是以小人之心度他君子之腹。”他仰起头来,沉声道:“我心里难过,是因为我一直以来对他的误解。我枉自称什么英雄,连一个真心实意待我的人我都怀疑!” 林烟碧听他无头无尾地发了一通感慨,也大抵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柔声道:“萧大哥,你不必自责,当初忽必烈要你做这个大将军,的确是以临潢城内几万百姓作为无形的要挟了,而且他的野心很大,意欲一统天下,你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你并不是对朋友不义,你只是不忍看到大宋百姓遭殃。” 萧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我一生做过的错事很多,枉杀的好人也不少,我若是一直自责,早该出家做和尚,天天面壁忏悔去了。别担心,我这人健忘得很,说过就不放在心上了。” 林烟碧嫣然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咱们萧大英雄怎么会拘泥这些?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萧峰看着天边的白云,道:“虽然官没辞成,但总算可以自由自在地过一段时间,我打算回临潢去看看我的兄弟们,和他们一起骑马打猎,放牛牧羊。”他说到这里,回过头来看着林烟碧,“你作何打算?是回碧云宫呢还是跟我到临潢去?” 林烟碧侧过头去,看着眼着婆娑的绿叶,道:“碧云宫也没什么事,我……我……”她一句话没说完,白玉般的脸上已飞满了红晕。 萧峰哈哈笑道:“那好,咱们一起上临潢去,跟我骑马打猎,牧羊放牛。”他忽放柔了声音道:“只是我是一个粗鲁的莽夫,不会诗词歌赋,不懂风雅,只怕会委屈了你。” 林烟碧低下头来,道:“不,你不是莽夫,你的心细得很,我……我知道的。”她抬起头来,朝着东北方的天空望去,那是一片万里无云的蓝天,那是她曾经无数次梦见的地方,在那一望无垠的青青草原上,会有如白云的云朵一样洁白的羊群吗? 青弦自然是很知趣的,她说要回碧云宫去告诉江夫人林烟碧的行踪,免得宫里的人担心。所以不能随林烟碧和萧峰去临潢了。林烟碧劝了她几句,她死活不答应,林烟碧也只得作罢。当晚收拾完毕,第二日一早,三人出了京兆城,拱手告别,青弦往西北而行,萧峰和林烟碧往东北而来。 这一日,两人到了雁门关,萧峰站在悬崖峭壁之前,想起当年辽国千军万马之势,如今都尽归尘土,不禁感慨万千,他指着那烟雾缭绕的万丈深渊道:“当年,我的母亲就是葬身此处,我自杀后,阿紫抱着我也是从这里跳了下去,谁知这一跳,就到了一百年后的今天。” 林烟碧探头看看那深渊,想起当年的金戈铁马,萧峰在六军前折箭自杀,不禁心惊肉跳,拉过他的手,将他拉离悬崖边,道:“萧大哥,你别再站在那边上,那是不吉利的地方。” 萧峰回身看着她,但见她一脸的认真与关切,心里一热,点头道:“好!” 穿过汉人群居的城镇、乡村,进入草原地区,时值夏末,水草肥美,青青的草原上,随处可见成群的绵羊,花白相间的奶牛,高头的骏马,牧人们在草原上悠闲地挥着鞭子,时时传来豪放而优美的歌声。天上蓝天如湛,白云朵朵,林烟碧骑在马上,一眼望去,目之所及之处,仿佛草天相接,远处的羊群与蓝天上的白云相汇,分不清哪些是羊哪些是白云。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新的青草味钻进鼻中,她指着远处,开怀笑道:“萧大哥,你看,原来草原上的羊群真的和白云一样洁白,让人分不清哪些是羊哪些是云了!” 萧峰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笑道:“真是呢,我从前从来没好好看过,从没想过羊竟会和云相像,还是林大神医想像力丰富啊。” 林烟碧格格笑道:“你从前整日只会喝酒,喝了就窝在帐里睡觉,要不就是烦心这个东辽大将军怎么能辞得掉,哪里有心思看白云和羊群!” 萧峰点头笑道:“那是,世上知我者,莫若林大神医也!”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挥着鞭子纵情地在草原上奔驰,萧峰仿佛又回到了与阿朱一起南下的光景,那时漫长的路途由两人情意切切地走来,竟也不觉漫长,如今,伴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时空里的阿朱,那种心意相通、生死相随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就是这种感觉,让他在万人之中遇到了她,感知到了她的前世,纵使她是丑八怪,他也会像现在这样待她,只是她投胎后,偏巧生成天仙一般罢了。林烟碧十几年来,被碧云宫主按一个冷若冰霜的美人标准来调教,而且常要忍受碧云宫主喜怒无常的脾性,心里其实并没多少快活,如今能与意中人相伴,奔驰在草原之上,心儿简直要飞上了天,她真的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这些天来,她总疑心自己是在梦里,因为只有在梦里,她才像现在这样纵情奔驰,像现在这样快活。她只盼一辈子可以和萧峰生活在草原上,履行前世那个塞上牛羊之约。 第四节 重返临潢 这一路走来,两人虽不刻意赶路,但汗血宝马的脚力乃天下无双,走了大半个月,已遥遥可见临潢的的城头,附近一望无边的草原上牛羊成群,牧民们悠闲地挥着鞭子,赶着自家的牛羊。萧峰勒马凝望,蒙哥已将这方圆三十里的土地都赐给了他,但他此时心里只希望这里永远像现在这么宁静平和,不要遭受战争之祸。 林烟碧忽然道:“听说这里方圆三十里的土地都是你的了,我想问问,这些牛羊是不是也是属于你的?” 萧峰想了想,道:“按律例来说,可以算是吧。” 林烟碧笑道:“那真是太好了,你还没开始放牛牧羊,就已经牛羊成群了。明天我向他们要一群羊来,正式开始放牧。” “可不许胡来,你要他们的羊,我倒可以替你买些来。”萧峰知林烟碧只是说笑,当下也笑着接口道。他忽又微微一笑道:“我劝你还是先养两只好了,不适合养太多。” 林烟碧一愣,道:“为什么?” 萧峰骑在马上,指着远处的牧民道:“你别看他们好像无所事事,只是挥挥鞭子而已,其实他们自小就开始放牧,每人都练就一身放牧的好本领,这些牛羊若发起性子来四处逃散,他们总有法子对付的。”他侧过头来笑道:“而林大神医只精于医术和用毒,你要是养一群的羊,今天丢一只,明天丢两只,很快就没了。” 林烟碧格格笑道:“你就这么看不起我?明儿我偏要养一大群羊给你看,瞧我养不养得来!”她边笑边打马前行,往一羊群奔去。那羊群正在低头吃草,忽见一匹高头大马急奔而来,都惊得“咩咩”直叫,四处乱窜起来。那牧羊人急得边挥舞鞭子将羊群赶在一起,边扯直嗓子大声叫道:“那位骑马的绿衣姑娘,快停下!吓坏我的羊了!” 林烟碧一惊,连忙勒马止步,在羊群之前停下,萧峰从后赶来,哈哈大笑,道:“你看,说你还不服气,瞧,吓坏人家的羊了吧!” 林烟碧见那牧羊人吆喝连连,手中鞭子不停地挥着,心里甚觉过意不去,她跃下马来,站在一旁看着那牧羊人将羊赶在一起,那羊群又温顺地低下头去安静地吃草。林烟碧走近前去,向那牧羊人躬身行了一礼,道:“对不起,这位大哥,我刚才让你的羊受惊了,多有得罪。” 那牧羊人头也不抬,忙着伸手去安抚那羊群的领头羊,嘴里道:“没关系,以后骑马小心一些就是了,你是从南方来的吧?” 林烟碧应道:“是的。”见那牧羊人像对一个孩子一样怜爱地抚着那领头羊,嘴里还喃喃地道:“小白,别害怕,有我在,没事的,你要领着它们乖乖地吃草,不要让我操心。” 林烟碧几乎要笑出声来,道:“你这样和它说话,它听得明白么?” “当然听得明白,它是通人性的!”那牧羊人回过头来,见了林烟碧,当即一愣,心想莫不是仙子下凡了?草原上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姑娘。 “锡古,还认得我吗?”忽然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那牧羊人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目光朝那声音之处看去,一个面带微笑魁梧的身影映入眼帘,这一看不打紧,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几步奔到那人面前,倒头跪下便拜,喜得声音都发了颤:“萧将军,您终于回来了!我们日盼夜盼,终于把您盼回来了!” “快起来!”萧峰伸手将他拉起,道:“我不是说过很多遍了吗,见着我不许行跪拜之礼!” 锡古满脸喜色,黝黑的脸上笑得只见一副雪白的牙齿,他摸着自己的头道:“我一时高兴,忘了这个规矩了。”他忽然转身朝后大声叫道:“大家快来啊,萧将军回来了!” 他充满喜悦的声音在空旷的草原上回荡,顿时,草原上一下子静了下来,牛羊们都和牧民们一样,抬起了头朝这边看来,忽然,四面轰然响起热烈的欢呼声,人们丢下自己的牛羊,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他们在萧峰的身旁纷纷拜倒,将他团团围住,人人脸上写满了激动与喜悦,几个老人浑浊的眼里,噙着闪闪的泪花,他们枯枝一样的手高高举起,随着身体拜下去,头虔诚地俯在地上,林烟碧看见他们眼里的泪花化作了泪水,滴在草地上。不知为何,她忽然也激动得想哭,她轻轻地咬着嘴唇,泪眼朦胧地看着这一切。 萧峰站在中间,眼含热泪,一时竟咽哽无言,他仰起头来,看着白云飘浮的蓝天,他在心里大声地对自己道:“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绿草蓝天,只有这里才是我的家!”他俯下身去,扶起几位老人,然后抱拳团团绕了一周,朗声道:“诸位长辈,兄弟姐妹们,快快请起!” 众人俯在地上又拜了拜,才纷纷站起来。萧峰执着一个老人的手道:“咱们血肉相连,你们就是萧峰的亲人,大家不必这么多礼,从今往后咱们平等相处,不要再行跪拜之礼。” 当日萧峰单人出城,迎战蒙古几万铁骑,救临潢于水火之中,人人都将他当神明一样来敬重,但也听闻萧峰随和不拘礼,今日一见,果然是十分豪爽直率,不拘小节。当下众人齐声应了,心里对萧峰更为敬重,人人都为契丹出了这么一个英雄而感到骄傲。 萧峰再次向四周抱了抱拳,朗声道:“大家别来可好?” 一个白发老人答道:“托将军洪福,我们过得很好,这一年以来,风调雨顺,水草肥美,我们的牛羊马匹都长得特别壮,大家说是吧?” 众人轰然答道:“没错!” 萧峰又问道:“和蒙古人相处如何?他们没欺负你们罢?” 那白发老人捻着胡子,呵呵笑道:“自从萧将军做了蒙古的东辽大将军后,蒙古人对咱们很客气,我们两族算来也是同宗,都是游牧民族,他们和我们的生活习惯几乎没有不同,所以战祸一消,我们和蒙古人的关系十分融洽,小伙子们和姑娘们都通婚了。这结了亲家生了孩子之后,就没有蒙古与契丹之分了,都是一家人了!”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萧峰听了,也笑着点点头道:“那就好,大家都散了罢,你们的牛羊还在草原上吃草,你们都回去照看要紧。” 众人依依不舍地散去,大家都注意到了林烟碧站在萧峰身旁,俨然一对英雄美人。人人都惊叹林烟碧的美貌,均想世上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萧将军。 林烟碧忽然朝锡古招了招手,锡古奔到她的面前,恭恭敬敬地道:“姑娘有话吩咐么?” 林烟碧笑道:“不敢,我只是想问问你的羊群卖不卖。” 锡古摇摇头道:“不卖,我养着留给自家吃的。” 林烟碧有些失望,又问道:“那你知道谁家的羊有卖的吗?我想买几只。” 锡古忽一拍脑袋道:“是姑娘您要买?您早说啊!来来来……”他将手中的鞭子塞给林烟碧,“整群羊都送给您。” 林烟碧连忙摇头道:“不,你要送给我,我就不要了,而且我不会放羊,只能养两只,养多了,我看不过来。” 锡古憨憨地笑起来,道:“很好养的,我教你就是,你家里有羊圈吗?” “我家里?”林烟碧哑然失笑,“我还不知道住哪里呢,哪知道有没有羊圈。” 萧峰笑道:“要羊圈还不容易,建一个就是了,不过我建议你还是等学会了怎么养怎么放再领回家,羊喜群居,只养两只恐怕它们会觉得孤单。” 锡古抢着道:“没关系,我可以早上帮姑娘把羊赶出来,晚上再帮姑娘把羊赶回去,若是萧将军不放心,我还可以住在将军府里,夜里替姑娘把这些羊看牢。它们很听我的话,担保不会出一点儿岔子。” 林烟碧摇头笑道:“那不好,不能这么委屈了你,还是每天我到这儿来找你,跟你学牧羊,等我学会了,我自己再养一群好了。” 萧峰回身上马,笑道:“林大神医冰雪聪明,牧羊这点儿小事,定是一点就会,如今不用先费心思,咱们进城去吧,我那两个兄弟只怕只得到消息了。” 林烟碧也笑着上了马,辞别锡古,缓缓往临潢城而来。 忽见一队人马从临潢城中奔出,迎面急驰而来,当先两人,远远地向萧峰挥着手,隐隐地听到风里传来“萧大哥”的叫声。萧峰哈哈大笑,边挥手相应,边拍马迎上去,林烟碧知道,那一定是他所说的耶律英和萧明阳了。 奔到跟前,那队人一起滚鞍下马,拜俯在萧峰的马前。当先一人大声道:“耶律英恭迎萧将军!”声音里充满了喜悦之情。 第五节 初践盟约 萧峰跃下马来,快步走上前去,一手一个,将耶律英和萧明阳扶起,向众人朗声道:“诸位兄弟,不必拘礼,快快请起!” “是!”众兵齐声答应,站了起来。萧峰执着耶律英和萧明阳之手,问道:“两位兄弟,咱们很久不见了,上次你们到京兆看我,又正巧没遇上,这么久以来,你们可好么?” 耶律英道:“托萧大哥洪福,我们过得很好,这一年以来,蒙古人覆行诺言,对我们礼敬有加,赋税也不重,人民安居乐业,总算过上平静的生活了,这一切都是萧大哥的功劳啊!” 萧明阳也道:“这里家家户户都供着萧大哥的画像,祈求萧大哥长命百岁,幸福安康。” 萧峰的眼睛再次湿润,这些热情而善良的族人,他们真挚的情意让他感动不已,他心潮起伏,这一年以来为了临潢所承受的内心的痛苦与挣扎,此时此刻想起来,已经不值一提,为了这片土地上的族人,他粉身碎骨都在所不辞。 萧明阳看着林烟碧,问萧峰道:“这位姑娘是……” 萧峰回过身来道:“她叫林烟碧,我在中原多番遇险,多亏了她相救,若是不然,今日我只怕再见不到你们了。” 耶律英和萧明阳一听,忙向林烟碧深深作了一揖,林烟碧连忙还礼,道:“两位如此大礼,烟碧实在受不起。” 耶律英道:“姑娘当然受得起,你救了我们萧大哥,就等于救了我们临潢城。” 萧明阳道:“不错,从今往后,姑娘就是我们的恩人,日后若有差遣,尽管吩咐就是!” 林烟碧见两人豪爽直率,当下点头笑道:“好!” 萧峰与林烟碧随耶律英和萧明阳进城,一路问起耶律怀辽和耶律杰等相识的人的近况,耶律英一一作了回答。萧明阳忽凑近萧峰身前,附在他耳旁道:“萧大哥,问你一件事,你可别恼。” “说!”萧峰道。 萧明阳小声笑道:“林姑娘是不是我未来的大嫂?”他的声音虽小,但林烟碧的内力不弱,当然是听得明白的,当下脸微微一红,侧过头去装作没听见。 “是的。”萧峰并不讳言,微微一笑道。 萧明阳喜得手舞足蹈,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小声笑道:“太好了,我终于有大嫂了!你们真乃天作之合,再相配不过了!” 耶律英呵呵笑道:“明阳你和萧大哥说什么呢?神秘兮兮的。” 萧明阳眨眨眼,笑道:“喜事!回去再告诉你。” 林烟碧听着他们之间的对答,脸上的红晕被风吹散开来,白玉般的脸像涂了胭脂一样,但心儿却在风里醉了,她凝望着越来越近的临潢城,心想从今往后,这里就是她的家。 进得临潢城来,闻讯赶来相迎的百姓早已站满了街道两旁,他们一见萧峰,登时欢呼声雷动,有人大声叫道:“恭迎萧将军归来!” 人们立即跟着齐声叫道:“恭迎萧将军!”声音震天动地,人人脸上流露着喜悦之情。 萧峰双手抱拳,一路向众人还礼,朗声道:“诸位好!谢谢诸位!” 如此一路慢慢走来,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将军府。萧峰惊奇地发现,原来破旧不堪的辽国时留下的将军府已修缮一新,他转过头来,脸色一沉,问耶律英道:“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可以为了替我修将军府而劳民伤财!” 耶律英忙道:“末将不敢!这是蒙古人出钱出力修的,说大哥乃蒙古第一英雄,怎么可以住这么破旧的房子!他们来了很多人,花了一个月修完,然后就回去了,没有动用我们一分一毫的钱,可知蒙古人对大哥是如何的钦佩!” 萧峰更是奇怪,道:“有这等事?怎么我在蒙古的时候没听王爷提起过?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林烟碧在一旁笑道:“这当然是附近那些官员为了拍萧大将军的马屁,自作聪明这么做的,忽必烈王爷军务繁忙,而且他希望你一直留在他身边,当然不会巴巴地派人跑来修一座没有人住的空府,耶律大哥,那修房子的官员如今在哪里当官?” 耶律英拍手道:“林姑娘如此说来,倒有点儿像了,那个领头的官好像叫也先布花,就在临潢旁边的巴林做郡守,一年多以前,我们和蒙古还没讲和的时候,他也常领兵来掠夺我们的财物,所以我认得他。” 林烟碧道:“这就是了,他必定是怕萧大哥回来重翻旧帐,所以预先讨好了再说,不管管不管用,总比整日坐着心惊肉跳好。” “这个人太自作聪明了,莫说那是过去了的事,讲和后我不会追究,就算是我要追究,也不会因为他的讨好而不惩罚他。”萧峰边说边翻身下马,立即就人奔过来将马缰接过去,自拉到马棚去了。 林烟碧也下了马,笑道:“不修也修了,萧大将军就将就一下吧,反正他的钱也是不义之财,咱们替他花花,也是应该的。” 萧明阳连连点头道:“林姑娘说的有理,句句良言,字字金玉,让人不服不行。” 萧峰笑道:“你们众口一词,我不住都不行了,明阳还没有府第,明日也一块搬过来住罢,咱们住在一起,也热闹些。” 萧明阳大喜,能朝夕跟在萧峰身旁,实是他做梦都想着的事情,但他看了一眼林烟碧,还是摇摇头,不好意思地道:“不了,我一个人而已,不需要府第,现在住得挺好的。” 林烟碧朝他微笑着道:“明阳兄弟,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这么大一个府第,两个人住实在太浪费了,我不会喝酒,而你萧大哥一日不喝酒都是无法过活的,他一个人喝总是寂寞,你就当是陪陪你萧大哥,搬过来住吧。” 萧峰向萧明阳摆摆手道:“就这么定了,可不许再推辞!”他知道萧明阳自小丧母,孤苦伶仃,幸得耶律英照顾,得以一直寄居在耶律府上,萧峰感叹他的身世,又喜他为人善良率真,铮铮硬骨,所以对他特别眷顾。 萧明阳见林烟碧也如是说,当下不再推辞,喜孜孜地答应了。 众人进了府,耶律英要给将军府里配各项差使的人,萧峰一律不许,只要了两个日常做饭打扫的。 第二日,萧峰许久未打猎,甚是技痒,当即与林烟碧、萧明阳骑马出城,在城外的树林里打了大半日的猎,收获颇丰,当晚萧峰在将军府里宴请耶律父子和旧日相识的朋友,大家尽兴而归。 从此,林烟碧常出城去跟着锡古牧羊,萧峰有时去打打猎,有时也陪着她一起牧羊,两人常坐在青青的草地上,看着满眼的如白云一样的羊群,或是漫无边际地说着话,或是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听着风从耳旁吹过,想起从前的生死患难,几疑是梦中,原来塞上羊牛之约真的和想像中一样美好。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林烟碧在城里遇到一个重病的人,当即出手相救,将他从鬼门关前救了回来,从此,林神医的美名传遍了全城,城里所有有病的人都来找她看病,她一天到晚地看,还是看不完,更没有时间去牧羊了,后来她灵机一动,以将军府的名义招集城里各店铺里的大夫,给他们传授了一些碧云宫最实用的医术,然后告诉城里的百姓,这些人都成了她的徒弟,大伙儿看病得先到她的徒弟处看,若是看不好,再到她这儿来,由她亲自诊治。如此折腾了三四个月,她终于将病人合理地分流开来,但此时已到了冬天,草原上的草早已枯萎,不能再牧羊了,唯有在替人看病之余,跟着萧峰去打猎,打了一段时间后,在萧峰的亲自调教下,她也成了打猎高手了。 这一日,下起了大雪,这里本是严寒之地,大家都躲在家里取暖,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林烟碧披着羊毛大衣,站在窗前看着纷纷飞落的大雪,她忽然想起江南,往年过冬,她大部分时候都在折桂居过,那时桂花已谢,梅花在雪中悄然盛开,满树的洁白素净,冷香扑鼻,想着想着,她不由轻轻吟道:“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怎么?想念你的故乡了?”一阵脚步声响起,传来萧峰的声音。 林烟碧回过头来,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哪里是我的故乡,只是江南去得多了,看着下雪,想起江南的梅花而已。” 萧峰走到她身旁,与她并肩站在窗前,看着窗外堆起的厚厚的积雪,道:“这里乃苦寒之地,一到冬天,什么花草树木全部枯萎,鸟儿若不南迁,也会被冻死。”他侧过头来看着林烟碧,“烟碧,在这么冷的地方,你是不是不习惯?所以想江南了?” “不是,”林烟碧摇摇头,随即又侧过头去,躲开萧峰的目光,轻声道:“这些日子,我觉得很快乐,因为每天我都能见着你,能和你说说话话……”她不习惯在所爱的人面前表达爱意,所以只说了一截,早已飞红了脸。 第六节 大理奇遇 萧峰听了,呵呵笑道:“只要不闷坏了你就好,你既然想看梅花,咱们就回中原去看看,也去看看阿紫。”他双目看着窗外,缓缓道:“阿紫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个小女孩脾气又倔又古怪,当年离开了辽国,搞得连眼睛都瞎了,这回不知又会惹出什么祸来。”他顿了顿道:“我还是放心不下,我要到江南看看她。” 林烟碧点点头道:“好,明天我们就起程。” 翌日,萧峰与林烟碧辞别众人,留了萧明阳守着将军府,两人骑上汗血宝马,向南而来。一路上只见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路上堆起的积雪常让汗血宝马走起来也困难,于是两人唯有慢慢走来,走了大半个月,才到了燕京。 时近年关,燕京里倒是热闹非凡,萧峰本欲去见一见忽必烈,但探得他已回了漠南,当下唯有作罢。两人留在燕京里过年,萧峰在他曾经生活了几年的燕云十六州四处走了一遍,发现一百多年过去了,燕云十六州的面貌却没有多少改变。只是满街看到的士兵都是蒙古人,不再是契丹人。他四处闲逛的时候,发现蒙古人欺压汉人的情况普遍存在,每次他看见了,总要上前将蒙古人怒斥一顿,那些蒙古人不知道他是谁,自然是不卖帐的,所以总是惹得萧峰要出手教训他们,蒙古的士兵吃了亏,回去禀报他们的千夫长,千夫人再禀报他们的主将,他们的主将听得在燕京城里还有人捣乱,当下怒气冲冲地领兵前来问罪,但见了萧峰后,即认得是那日在大汗举行忽里台时的萧大将军,当即没了气焰,垂首听完萧峰的一顿教训,灰溜溜地走了。于是燕京的官员都知道蒙古第一猛将萧大将军到了燕京,且不喜蒙古人欺压汉人,这些官员们连忙发下话去,让各部各队严加管束自己的士兵,不许在过年期间随意欺负汉人。如此一来,人们总算过了一个欢欢喜喜的年,整个燕京城都知道城里来了个萧大将军,给他们带来了庇护。 除夕之夜,萧峰推辞了所有蜂涌而至的蒙古官员的邀请,独自携了林烟碧到街上看孩子们放鞭炮。两人忆起去年除夕,正是萧峰处于生死关头,林烟碧赶着马车带着他千里逃忘之时。其时在大胜关的小镇上,幸得一个放鞭炮的孩子帮忙圆谎,才得以逃过黄蓉的追捕。此时此刻,依旧是爆竹声声,回想起往事,一幕幕仿如在眼前,萧峰伸手去握紧了林烟碧的手,他想去年所有的劫难,都是上天为了将她送到他的身边,让他知道她就是阿朱的今生,前世他为了救她,独闯聚贤庄,今生,她为了救他,连名节、性命都不要。 过了年,燕京城里的梅花傲雪开放,人们都踏雪赏梅,林烟碧拉着萧峰,也凑上了热闹。寒风中暗香浮动,沁人心脾,已有了些许春意。萧峰从前做南院大王时,从不留意这些花花草草,现陪着林烟碧四处看了几日,忽觉得世上除了喝酒,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 林烟碧对萧峰曾经做过南院大王的这个燕京城甚感兴趣,常拉着萧峰在燕云十六州巡回式的跑来跑去,让萧峰告诉她那些地方在辽国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他在那时候日常又是做些什么,问得仔仔细细,常问得萧峰拍着脑袋也想不起来在做过什么事。 如此过了元宵,这一日,林烟碧接到碧云宫的线报,说阿紫如今不在江南,已去了大理。 萧峰微微吃惊,问道:“她一个人去?” 那碧云宫的人回道:“听说是柳公子陪她一起去的。” 萧峰轻吁了一口气道:“有四弟跟着她,我就放心了,这个世上也只有四弟能治得住她。” 林烟碧摇摇头笑道:“不,错了,世上治得住她的认真说起来只有你一个人。” 萧峰哑然失笑,“我?我从来都拿她没办法,只好整日盯着她,不让她闯祸罢了。” 林烟碧道:“柳大哥跟着她,最多也是不让她闯祸,但她若要自杀或自残,柳大哥是绝计阻止不了的,只有你才能阻止,就像当初她在雁门关前自抠眼珠,抱着你跳崖一样,当时那么多高手在场,却没有一个人能阻止得了。”她说到这里,遥想当时的情形,也不禁为阿紫对萧峰之情所动容。她垂下眼帘来,轻声道:“阿紫其实很可怜,她虽然有些歹毒,但她对你的情让天地动容,你……你若对她有情,我……我也……”她本来想说“我也没意见的”,但话到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毕竟这话说出来让她十分难受。 “别说了!我从来都只把阿紫当妹妹看。”萧峰沉声打断林烟碧的话,“当年阿朱临终托我要好好照顾她,可是我只是个粗鲁的莽夫,这么多年来,我觉得我没有照顾好她,愧对阿朱的在天之灵。” 林烟碧想起阿朱,心里不由一阵酸楚,她自小想起阿朱,总有这种挥之不去的酸楚感觉,以前她不知道是为何,如今才明白那是因为她是她的前世,她柔声道:“萧大哥,明日我们就起程到大理去,寻着了阿紫,不管她有多刁钻,我也会好好地照顾她。她前世是我的妹妹,今生也是。” 第二日,两人离开燕京,往西南而下。渡过黄河,穿过河南,进入宋境。一路上已冰雪消融,春意盎然。林烟碧从前也曾在春天里从南往北或从北往南地走过,但从不觉得春guang像如此明媚,她的心也从没像这般快乐过。她甚至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健谈,一天到晚地和萧峰东拉西扯,总有说不完的话,一会儿问问萧峰从前的事,一会儿指着路边的花草树木告诉萧峰它们的名字以及它们的药用价值。如此一路走来,萧峰从前不知名也从不留意的花草,现在倒是记住了不少。 走了一个月,穿过巴蜀,终于进入大理境内。 一进大理,只见道路旁、村舍边,均种着一簇簇的茶花,红的如云霞映日,白的如白玉凝脂,在春风里轻轻摇曳,仿佛向着路人颔首致意。萧峰和林烟碧都是第一次来大理,看得眼花缭乱,心想大理以茶花著称于世,果然名不虚传。 “客官,请下马喝碗茶吧,我们大理的普洱茶,唇齿留香,担保你喝过了还想喝。”一个路边小店里的一个小姑娘向他们热情地招着手。 林烟碧拉着缰绳,向萧峰笑道:“萧大哥,咱们下去喝一碗好么?” “好!”萧峰翻身下马,向店里走了两步,忽又回过头来问道:“小妹妹,有酒么?” 那小姑娘一愣,继而笑着点点头,道:“有的,您稍坐,我给您拿来。” 两人坐下,林烟碧喝着甘醇的普洱茶,萧峰则喝着呛喉的白酒。林烟碧端起茶杯来道:“这个茶香得很,你就不喝一杯?” 萧峰接过她手里的杯,一饮而尽,然后举起碗来,笑道:“这个酒更香,你要不要来一碗?” 林烟碧也接了过去,小啜了一口,辣得咂了咂舌头,忙递了回去。萧峰哈哈大笑,自己一仰脖子喝了。 忽然一个人闪电般冲进来,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人已到了萧峰的桌前,他掀开桌布就要钻到桌底下去,这一奔一掀快捷如电,连林烟碧都没有看清楚那人的面貌。忽然“啪”地一声,萧峰的手已搭上了那人的手,那人也不打话,双手一阵乱舞,噼噼啪啪地和萧峰拆了几招,这几招更是快得没有人看清,只觉眼前一团手影在晃动。林烟碧大惊,知道今日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敌强,刚才两人飞快地拆了几招,看似乱打,其实已到了无招胜有招的最高境界。那人仿佛无心应战,一把向后跃开,又要钻到桌子底下去,萧峰身影一晃,挡在了他的跟前,喝道:“尊驾何人?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弯着腰,头也不抬,低声道:“让开让开!有人追我,我要钻到桌子底下去!”声音焦急,仿佛在躲避极恐怖的人物。 萧峰大是奇怪,暗想此人武功骇人不已,竟还有让他如此害怕的人物,莫非世上还有比此人的武功比更高的人?他见此人须发皆白,虽然面容红润,但确是个老头儿,忽然心里一动,“他害怕的莫不是唐凌老前辈?” 萧峰微一迟疑,那老头儿一闪身,已从萧峰身侧钻进了桌底下去。他小声道:“你们千万别告诉他我躲在这里,有劳有劳……” 萧峰见他年纪一大把,行事竟如顽童一般,不禁甚是好笑,与林烟碧重新坐回座位上,向着桌子下小声道:“前辈,追你的是何人?”他的声音极低,桌子旁边的人听不到,但可以直钻进林烟碧和那老头儿的耳朵里,他的这种秘音传送之法,只有内力练到极深厚的人才能做到。 “段皇爷!”那老头儿小声应道,“千万别告诉他我在这儿!”那老头儿的声音也如萧峰的一般只钻进萧峰和林烟碧的耳里。 第七节 老顽童与一灯大师 林烟碧忽然轻声笑道:“前辈是老顽童周伯通?” 那老头儿“嘘”地一声,“小声点儿,别让段皇爷听见了。” 林烟碧故意用手指轻敲着桌面,小声道:“这可奇了,老顽童怎么跑到大理来了?” 那老头儿在桌底下急得连声道:“好姑娘,求求你别敲了。”他忽然又忿忿地道:“要不是郭襄那小丫头,我才不会跑到这鬼地方来!” “郭襄?”林烟碧问道:“是不是郭大侠的二姑娘?” 桌子底下忽然没了声息,连呼吸声仿佛都没了。林烟碧正自奇怪,忽见萧峰摆摆手,目光看着店门,林烟碧回过头去,见一僧人走了进来,身披灰布僧袍,白须垂胸。萧峰轻声道:“瞧此人的步履,武功与黄药师前辈在伯仲之间,他就是段皇爷?” 林烟碧认得他是一灯大师,她小声答道:“他是与黄老前辈齐名的一灯大师。” “笨!一灯大师就是段皇爷!段皇爷就是一灯大师!”桌子底下的周伯通用密音讲道。 林烟碧笑道:“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 周伯通“哎哟”地叫了一声,继续用密音焦急地道:“他过来了,好姑娘,求你别出声好么?” “不好!”林烟碧笑着趴在桌子上道:“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 “好,好,什么事我都答应你,只求你别作声。”周伯通急道。 林烟碧轻敲了两下桌子,道:“好!一言为定,等他走了以后我再告诉你是什么事。” 一灯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抬头向店四周打量了一下,又低眉垂眼下去,店里那个小姑娘走到他的桌前,脆声道:“大师,喝什么茶?” 一灯道:“有谷雨前采的毛尖么?给我上一壶来。” 那小姑娘道:“原来大师是识茶之人,毛尖原是我爷爷采了留着自己喝的,我去问他要一些来。” 一灯忙双掌合什道:“如此不必了,就上一壶女儿茶罢。” 那小姑娘笑道:“不要紧的,我爷爷最喜欢识茶之人,大师稍等。”说完,转身跑了开去。 萧峰瞧这一灯大师慈眉善目,行动举止甚是谦和,他用密音问周伯通道:“前辈,这一灯大师看来是个得道高僧,他和你有什么仇怨?你竟如此害怕他。” “这个……”周伯通在桌底下搔了半天头,十分为难地道:“小兄弟,这个我不说行吗?” 林烟碧也用密音道:“不说也行,那我就去问一灯大师好了。” “别……”周伯通急得差点儿从桌底下跳出来,他伸手扯扯萧峰的袍角,道:“小兄弟,你的武功好得很,你为人肯定也是好得很的,你劝劝你老婆,让她别告诉段皇爷。我是没脸见他,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林烟碧听得周伯通竟当她已是萧峰的妻子,脸上立即飞起了红晕,但心里却是甜滋滋的。萧峰看了看林烟碧,端起酒碗来笑道:“前辈放心,她只是和你说着玩儿呢,她是不会说出去的。” 此时只见一个老人从店的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精致的紫砂壶,慢慢走到一灯大师的面前,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执起壶来倒了一盖碗茶,他双手颤抖,捧着茶碗忽然跪了下去,双手高举过头,颤声道:“皇上,您请用茶!”说话间,已泪流满面。 一灯一愕,仔细打量了跪在面前之人,只见他须发皆白,满脸的皱纹。 “你是……”一灯伸手接过他高举过头的茶碗,心想他必是原大理皇宫里的人,因为只有皇宫里的人才会行这种宫里的礼节。 “皇上,我是您的侍卫小刀子啊!”那老人垂着头道。 一灯伸手将那老人拉起来,端详着他,眼里也掠过一丝惊喜,却稍纵即逝,他点头道:“不错,你是小刀子。” “皇上,您认出我来了?”老人喜极而泣,道:“上苍有眼,终于让我再得见您老人家,我死也瞑目了。” 一灯摇摇头,双手合什道:“施主,老衲已归依佛门数十年,不再是皇上了。” 那老人连忙点头,道:“是,奴才该死。” 一灯又摇摇头,道:“众生平等,你也不能自称奴才了。” 那老人又忙点头,道:“是。”他一时也不知道再称自己作什么,唯有指指那盖碗的茶,道:“您老人家尝尝,这是谷雨前的毛尖。” 一灯端起盖碗来慢慢喝了一口,点头赞道:“好茶!比当年的味道还好,你制茶的本领又长进了。” 那老人满脸的皱纹一下子笑开了花,像是捡到金子一般,“但盼您老人家能多待几日,我还有些珍藏的陈香普洱,望您老人家能赏脸尝尝。” 一灯又摇了摇头,道:“施主好意,老衲心领了,但我还有要事,得赶到大理去,不能耽搁了。” “大理?”那老人脸现兴奋,“皇……您老人家要还俗回宫了?” 一灯微微一笑,道:“老衲已出家大半生,早已无家,哪里还会还俗?不过是去报个信罢了。”他见那老人恋恋不舍地站在他身旁,他指指对面的座位道:“施主请坐。” “不……不……”那老人双手乱摆,“我站着就行。” 一灯无奈,喝了一碗茶,那老人立即又殷勤地斟满一碗,一灯示意他坐,他还是执意志站着。 林烟碧在一旁叹了口气,轻声道:“在皇宫里做惯了奴才,一辈子都改不了啦。” 一灯喝了两盖碗茶,从身上摸出一串钱来放在桌子上,然后站起身合什道:“老衲还有事,得走了,施主多保重。” 那老人拿起桌子上的那串钱道:“皇……我哪能收您老人家的钱!”他回过头来,却哪里还有人影,一灯早已飘然而去。 林烟碧敲了两下桌子,笑道:“周前辈,出来罢,人走了。” 周伯通在桌底下道:“不行!我得多呆一会儿,万一他又回来怎么办?” 萧峰甚觉好笑,将酒碗一放道:“那好罢,你就躲在下面吧,我们先走了。”他将一小锭银子放在桌子上,和林烟碧站起来就走,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又回头问道:“周老前辈,你刚才说郭大侠的二姑娘怎么了?” 周伯通一拍脑袋道:“哎呀,我被段皇爷吓得连这事儿都忘了,快快,小兄弟赶紧替我追上去。” 萧峰被他颠三倒四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但他深敬郭靖为人,郭二姑娘出了事,他断不能袖手旁观,当下一把掀开桌布,蹲下身子去问道:“郭二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在哪里?” 周伯通不住地将手指放在嘴边作“嘘嘘”声,急得眉毛都挤在了一起,低声道:“小声点儿!郭襄偷偷从桃花岛跑出来,被坏人捉去了,柯老头急得要死,在路上刚好碰到我,他让我替他找找,我就随便找了找,还真让我找到了,我一路跟着他们,看他们到底把郭襄藏在了哪里,谁知跟着跟着竟到大理这里来了,还遇上了段皇爷,真是倒霉透了,我最怕见他的,却偏偏在他的地头遇着他……”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如何遇到一灯大师,当时吓得如何掉头就跑。萧峰打断他的话道:“好了好了,周前辈,请你告诉我那捉了郭襄的坏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周伯通一愣,搔搔头道:“哪个方向?”他用手比划了一阵,忽然摇摇头道:“我就是一路跟着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方向。” 萧峰想了想道:“那你出来,带我们到你最后跟着他们的地方。” 周伯通“呼”地一声将桌布拉下来,小声道:“不行!我得躲在这儿,不能让段皇爷看到我!” 萧峰真是哭笑不得,知道再和他纠缠下去只是浪费时间,当下站起身来,向林烟碧道:“走罢!我们唯有自己去找。” 两人走出两步,周伯通忽然掀开了桌布,露出半个脑袋来,小声道:“我忘了一件事了,那些坏人一路走去时,在路上会留下一个三角符作记号,我就是追着这些记号到了大理的。” 萧峰和林烟碧两人眼睛一亮,同时道:“你不早说!”林烟碧眼睛一转,又问道:“你怎么知道郭襄在他们的手里?” 周伯通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就是在他们手里!错不了,我听他们在路上提过郭襄的名字,还提到了郭靖的名字,说这回郭靖不见了小女儿,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子!可是他们不知道,柯老头见听说蒙古即将攻打襄阳,怕郭靖和黄蓉忧心,所以根本没去襄阳告诉郭靖,只是让一些熟人帮着寻找。” 萧峰听了,向周伯通一拱手道:“前辈,我这就去救她,告辞了!”说毕,携了林烟碧,大步走出店门。店里的人见周伯通一大把年纪,竟像个小孩子一样躲在桌底下,均是掩嘴而笑,但听得他们窃窃私语,却听不清说些什么。 第八节 一阳指 萧峰和林烟碧走出店门,将马留在店里,在方圆几里内找了半日,终于在拐角的墙上找到了一个三角符号,林烟碧看着那符号道:“看来这个尖角所指的方向就是他们所走的方向。” 萧峰点点头,忽然眉头一皱道:“你说他们为什么要留下记号?” 林烟碧道:“这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还有同伙,留了记号好让同伙跟上来,另一种可能就是为了引我们上钩,装好了陷井等我们自投罗网。” 萧峰哈哈大笑道:“好!我们这就去闯闯,看看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罗网!” 林烟碧微微一笑,两人展开轻功,按三角符号所指的方向追去,果然,到了拐角处,在一棵树的树身上又见到了三角符号,指向另一个方向,两人一路循着符号所指,追了上百里路。傍晚,来到一竹林前,符号忽然消失了,周围无甚人烟,四处长着高高的竹子。两人在四周找了许久,再没见到符号指向。 萧峰看着这片竹林,发现这些竹子有些异样,看起来甚是眼熟,却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忽听得林烟碧道:“奇了,这种方竹子我只在小镜湖旁见过,想不到这里也有。” 萧峰猛然想起来,原来这竹子和小镜湖旁的一模一样,竹身是方的而不是圆的,所以他看着有些眼熟。他想起当年在小镜湖畔曾见过段正淳,这方竹子也许是他从小镜湖畔带回大理,植在此处的也不足为奇。他向四周看了看,沉声道:“这周围没了人烟,只有这么一片竹林,符号又是在此消失的,看来就是这里了。” 林烟碧飘身而起,道:“好,我们进去看看。” “慢着!”萧峰轻喝一声,伸手一把将她拉回自己身边,柔声道:“拉着我的手,把脚步放轻,以防地下有陷井。” 林烟碧依言挽着他的手,和萧峰飘然入林,其时竹子梢头,红霞满天,她心里充满了甜蜜,只觉无限风光,旖ni多姿,哪里还想得起这是什么龙潭虎穴? 萧峰携着她走入竹林,全神贯注地提防着天下地下会掉下陷井来,在入林之前,当林烟碧挽着他的手时,他想起了阿朱,那时阿朱也是这样挽着他走入小镜湖旁的方竹林,他却中了马夫人的奸计,从此阿朱再也走不出那片竹林了。此时他挽着这个转世后的阿朱,他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他不能再让她有任何不测。 轻轻地穿行在翠绿的竹子间,一路走来竟没有发现任何埋下的陷井,地上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走了一会儿,眼前豁然开朗,平地上一大片茶花,婆娑的茶花间掩映着小桥流水,亭台小屋。这些茶花与一路上所见的不同,全开着碗口般大的洁白如玉的花朵,花瓣上有一丝丝浅粉的、浅黄的线条,比纯白的茶花更添了一丝高雅,林烟碧脱口而出道:“美人抓破脸!想不到这里竟有这么多茶花极品!” “想不到姑娘竟是识花之人!”花丛里忽然传来一青年男子的声音,那声音顿了顿,又朗声道:“两位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了!”仿佛他早已预料到两人会到来一样,语气淡淡的,竟无半点惊讶。 萧峰和林烟碧互望一眼,均想看来没找错地方,此人显是知道会引了两人过来。两人一提气,腾空而起,从花丛上掠过,轻飘飘地落在一亭子旁,只见亭子里一白衣男子正提着壶自斟自饮,见了两人,他头也不抬,手指一指旁边的石椅道:“两位请坐!” 萧峰也不客气,和林烟碧在石椅上坐了,他向那白衣男子拱拱手道:“阁下有礼了,想来我们的来意你也清楚,咱们爽快些,人是在阁下的手里罢?” 那白衣男子忽然抬起头来,傲然道:“不错!”他面容清秀,年纪约莫三十出头。 萧峰沉声道:“好!阁下要怎样才肯放人?” 白衣男子不打话,目光在萧峰脸上一扫,冷冷地道:“你不是汉人?” 萧峰见他态度傲慢,不禁微微有气,大声道:“不错!我是契丹人!” “难怪。”白衣男子侧过头去,依然冷冷地道:“人我是不会放的,除非我死了!” 萧峰大怒,心想这人好眉好貌,却连一个小女孩都不肯放过,他强压怒火,也冷冷地道:“好,我也告诉你,人我是一定要救的,除非我死了!” “好!先喝酒。”白衣男子手握酒壶,倒了两杯,自己拿起一杯来喝了,萧峰也不打话,端起另一杯来一饮而尽。白衣男子侧过头来,看着萧峰道:“你就不怕酒里有毒?” 萧峰哈哈大笑,道:“若是连喝杯酒都怕,这个世上岂不是寸步难行了?” “好!爽快!”白衣男子摇着头微微叹了口气,“只可惜是蒙古人的走狗!” 林烟碧冷笑道:“那么阁下又是什么人的走狗呢?以人质相挟,也不过是江湖中下三滥的手段罢了!” 白衣男子仰起头来,扫了一眼林烟碧,冷冷地道:“看来你是汉人,为什么要跟着他?” 林烟碧也仰起头来,傲然道:“天下没有人比他更好,我不跟着他跟着谁?”她觉得此人颇有些盛气凌人,不像一般的江湖人物。 白衣男子不再说话,拿起酒壶与萧峰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起来,等喝完壶里的酒后他把杯子与壶往地上一摔,“霍”地站起身来,长剑出鞘,冷然道:“来吧!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萧峰长身而起,盯着他道:“没有别的办法吗?”他觉得此人虽然傲慢,但却不像一个小人,倒像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没有!”白衣男子长剑一抖,剑身发出嗡嗡之声,显是内力深厚,长剑寒光如水,也显是世上罕见的宝剑。 “好!那唯有得罪了!”萧峰走出亭子,站在白衣男子的面前。 白衣男子长剑一指,道:“亮兵器吧,我这是宝剑!”他的言下之意是不想在兵器上占萧峰的便宜。 萧峰微微一笑道:“我从不用兵器,请出招。” 白衣男子一怔,朗声道:“好!看招!”长剑在空中一划,剑尖斜斜地向萧峰左胁刺去,萧峰左指一握,朝剑身弹去,谁知那剑尖忽然一滑,疾刺向萧峰的右胁,萧峰身子猛然向左一拧,长剑擦着他的右胁刺过。 萧峰喝道:“好!”双掌如风,提气击出,那白衣男子的剑招飘忽不定,疾如闪电,虚实相交,若是临敌经验稍为欠缺,纵使武功比他高,也难免不会被他刺中,偏偏他遇到的是身经百战的萧峰,临敌经验天下再找不到比萧峰更丰富的了,应付起白衣男子的剑招来,竟是绰绰有余。白衣男子只觉萧峰身形矫若游龙,一掌击出,掌风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内力之深厚令人骇然,他越战越心惊,见萧峰只是轻描淡写般地出掌接招,仿佛毫不费力,却已逼得他几无还手之力,他明白,他今天遇到绝世高手了。 白衣男子长剑忽然虚刺一招,左手猛然提起,手指一伸,“哧”地一声,一股酒线像箭一样朝萧峰劲射过去。 “一阳指!”萧峰低声喝道,同时身子向旁一侧,谁知那酒线像长了眼睛一样,又跟着指向他胸前,萧峰不禁喝道:“好!”右掌猛然竖起,立于胸前,将眼见就要击中他的酒线提气挡住,那一股酒线立时停在半空中,白衣男子一咬牙,右手的长剑忽然飞出,朝萧峰拦腰斩去,这一招厉害之极,萧峰若是躲避长剑,势必要向上跃起,但只要他的右掌一撤,酒线立即会射到他的身上,纵使击不中他的胸部,也会击中他的腿部,大理一阳指名动天下,只要被擦中,血肉之躯必会被击出一个洞来。眼见这一招突如其来,萧峰无论如何都会受伤,林烟碧在一旁惊呼一声,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忽然听得萧峰大喝一声,右掌提气向左猛然滑去,那酒线竟随着他的掌力移到左腰侧,掌风将拦腰斩来的长剑逼得飞了回去。 白衣男子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萧峰的掌力深厚至此,竟一掌接住他的一阳指,还匪夷所思地逼回他用尽全力掷出去的长剑!他冷哼一声,也不躲避迎面而来的长剑,催动内力,手指上的劲道更强。忽听得萧峰喝道:“撤手罢!”一股强大的力道迎面压来,几乎让他窒息,空中的酒水被逼得四处飞散,白衣男子手上一软,再无力使出一阳指。他“蹬蹬”地后退到一丈之外才站住脚跟,那飞回来的长剑“嗖”地一声,刚好插在他的跟前。 “为什么要手下留情?”白衣男子忍着胸口的气闷,直起腰来道。他心里很明白,萧峰刚才若是将酒线直逼回来,他必身受重伤。 第九节 段家后人 萧峰双目如电,扫了那白衣男子一眼道:“你是大理段家后人?” “不错!”白衣男子忽眉毛一轩,盯着萧峰道:“你是蒙古第一将军萧峰?” 萧峰微微颔首道:“正是萧某!” “怪不得!今日败在你手里也算心服口服了。”白衣男子道:“一年前你曾救过我堂兄,今日看来,你还真是条汉子!为什么要帮着蒙古人残害天下百姓?” 萧峰道:“此事一言难尽,今日我不想谈这件事。”他看着白衣男子清秀俊俏的脸庞,竟和段誉有一丝相像,不禁问道:“请问阁下高姓大名?段誉你认识吗?” 白衣男子一怔,道:“我叫段铭,段誉是我先祖,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当了皇帝的人,别人一般是不能直呼其名的,所以皇帝的姓名常不为世人所知,而且段誉已作古百年,一个外族人还记得他的名字,问起他,实是件奇怪的事。 萧峰想起兄弟间的情义,段誉当年万里迢迢北上辽国相救,不禁热泪盈眶,他仰起头来道:“他做了皇帝后,大理定是国泰民安……他的墓在哪里?我要去祭一祭。” 段铭沉声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先祖的名字,我也不会告诉你墓在哪里。” 萧峰摇摇头道:“不说也罢,人也作古百年了,看不看也一样。”他侧过头来看着段铭道:“今天我来是为了救人的,我想听听你为什么死也不放人?她家和你家有仇么?” 段铭冷笑道:“当然有仇!他狼子野心,扬言要将我大理踏为平地,此乃家国之大仇!” “什么?”萧峰一惊,沉声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段铭冷冷的目光盯着萧峰道:“我说的当然是你萧大将军要救的人,你何必明知故问!” 萧峰微一沉吟,忽抬起头来看着段铭道:“你说的是忽必烈?” 段铭脸露冷笑,道:“难道你说的不是忽必烈?你要救的是另有其人?” 萧峰脸上变色,沉声道:“你真的抓了忽必烈?” 段铭拔出地上长剑,横在胸前:“别装傻了!能找到这里来,你也算神通广大,可是我告诉你,今天我就是死也要忽必烈给我陪葬!你武功再高,手段再厉害,也休想找到他!” 萧峰听闻忽必烈被擒,一时心头大乱,他看着段铭寒光闪闪的长剑,沉吟了半晌,忽觉此事甚为蹊跷,正要发话,却听得林烟碧道:“萧大哥,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这分明是一个阴谋。”她转身对段铭道:“段公子,我们追到这里,要救的是郭靖郭大侠的小女儿郭襄,你有没见着她?” 段铭奇道:“郭襄?我连听都没听过,郭大侠的名头倒是有所闻,我们大理段家对他好生敬佩,怎么会抓了他的女儿?” 萧峰和林烟碧相视一眼,均想上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了,但忽必烈被擒一事,段铭言之凿凿,看样子准备与他同归于尽,倒不像是装出来的,萧峰微一沉吟,抬起头来道:“段公子,我想见见你抓的忽必烈,可不可以?” “不行!”段铭手持宝剑道:“我不是你的对手,要杀就杀,但我绝不能让你将他救出去!” 萧峰见他长身而立,气宇轩昂,脸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也不由心生敬意。 林烟碧忽“哧”地一声笑了,对段铭道:“段公子,你很有骨气,我们佩服得紧,但你却是个实脑瓜子。” 段铭冷冷地道:“此话怎讲?” 林烟碧道:“你想想,你和忽必烈就这样死了,蒙古只不过损失了一个手握兵权的王爷,他们还有无数个王爷,最重要的是现在当大汗的是蒙哥,你道忽必烈死了,蒙哥就不踏平你大理了么?只怕蒙古大军会来得更快些!” 段铭双目扫了林烟碧一眼,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知道你们说来说去不过是想救忽必烈,我是不会上当的!” 林烟碧也不以为意,继续道:“我不仅说得有道理,我还能教你一个法子,你应该逼忽必烈与大理签下永不开战的协议,纵使做不到,也该逼他签个保大理平安二三十年的协议,我想这个换他一条宝贵的性命,他还是愿意的。”她目光流转,看了一眼萧峰道:“就算他不愿意,我们萧大将军还愿意帮忙劝服他。这不比你杀了他又赔了一条性命划算?” “他?”段铭看看萧峰,轻声冷笑道:“他是蒙古的大将军,怎么会帮我大理?” 萧峰朗声道:“这件事我愿意帮忙!” 段铭怔了一下,眼前这个魁梧的汉子正气凛然,说出来的话自有一种不容怀疑的气魄,他不禁脱口问道:“为什么?” 萧峰转过身去,看着满眼的茶花,缓缓道:“因为我是汉人养大的,和你段家也甚有渊源。” 段铭呆了半晌,喃喃道:“原来如此,你刚才问起我的先祖,原来是你的先人与先祖有渊源。” 萧峰唯有将错就错,道:“不错,是很深的渊源,我萧家子孙永远铭刻在心,代代相传,不敢遗忘,今日若能帮你大理换二三十年的太平日子,萧某很乐意帮这个忙。” “好!”段铭大声道:“既然有如此深的渊源,你们萧家子孙必该知道我先祖一些不为世人所知的事,你倒是说几件来听听!” 萧峰微微一笑,双目看着远方,仿佛想起了遥远的事,“你先祖段誉有几个妃子,皇后自然是王语嫣姑娘,还有木婉清姑娘、钟灵姑娘,他曾吃了朱蛤,百毒不侵,平日甚喜看佛经,好吟诗,整一个书呆子,哦,对了,他的六脉神剑本来不甚灵光,后来到辽国救他的义兄时,已练得出神入化,天下几乎已没人是他的敌手。” 段铭目瞪口呆地盯着萧峰看了许久,忽然“噌”地一声将长剑还鞘,朗声道:“好罢,今日我就相信你一次!”说完转身朝花丛里掠去,道:“你们等着,我去将忽必烈押来!” 萧峰与林烟碧回亭子坐下,林烟碧道:“你道忽必烈会不会同意签和约?” 萧峰摇摇头笑道:“要是真的忽必烈,未必肯答应,但我猜他抓的这个人并不是四王爷,四王爷身边有金轮法王和一些江湖奇人护驾,纵是郭大侠他们也劫持不了他,更何况是段家子孙!” 林烟碧点头道:“说的是,那你为什么还一定要见这个假冒的人?” 萧峰道:“我想是这样想,但没有亲眼看过,总是不放心,毕竟王爷对我恩重如山,待我如亲兄弟一般,我不能见他有难而不救。”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一阵脚步声响,段铭押着一个人从花丛间走过来。萧峰站起身来朝花丛中看去,只见那人浓眉大眼,赫然便是忽必烈!萧峰一下子傻了眼,叫道:“烟碧,好像是真的忽必烈!” 林烟碧也吓了一跳,伸长脖子看着两人走近来,那忽必烈见了萧峰,脸色大变,失声道:“大将军,你怎么在这里?” 林烟碧对萧峰小声道:“我觉得此人不是忽必烈。” 萧峰愕然道:“何以见得?他长得和忽必烈一模一样。” 林烟碧小声道:“只是直觉,我也说不上理由,他看起来没有忽必烈的英气。” 萧峰盯着忽必烈看了看,觉得他身形和相貌和忽必烈无异,却如林烟碧所说,没有那种自然流露的王者霸气,而且忽必烈一般称他为萧将军,很少称他作大将军,当下沉声喝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假冒忽必烈王爷!” 那人全身一抖,双膝下跪,颤声道:“大将军救命,小人只是奉命办事。” 段铭见此情景,不禁目瞪口呆,这个人竟向萧峰下跪,全身发抖,看来必是假冒无疑。他回过神来,不禁怒火中烧,一把抓起地上的假忽必烈,厉声喝道:“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假忽必烈全身发抖,道:“我是忽必烈王爷的替身,两个月前奉金轮法王之命假扮王爷进入中原,南下大理,故作招摇,让你抓了来,金轮法王告诉我至死都不能说出我自己是假的,要不就杀光我家里人,我本来想一死了之,反正做这一行的,迟早也是死路一条。但大将军是我蒙古的英雄,在京兆平叛中,曾救了我的性命,我不能骗他。” 段铭气极,手握长剑,萧峰暗中提气,等他杀此人时,立即出手相救。段铭忽然伸手一推,将那人推出老远,摔在地上,只听得他厉声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撞在我手里!” 那人一时摔得站不起来,萧峰走到他跟前,将他扶起,问道:“你知道这次金轮法王为什么要你假扮忽必烈吗?” 那人摇摇头道:“小人不知,这些机密的事情,小人从来不知道,只知道服从命令。” 第十节 路旁小店 萧峰对那假忽必烈道:“去吧,要是碰到金轮法王,就说是我让你回去的。” 假忽必烈感激万分,向萧峰深深行了一礼,才转身而去。 萧峰对段铭道:“看来我和你都上当了,金轮法王掳了郭大侠的小女儿,又用一个假忽必烈蒙骗于你,好让大宋的江湖人士与大理段家拼个两败俱伤,他好收渔翁之利。” 段铭呆立原地,长叹一声道:“想不到,竟是假的……”他向萧峰长身一揖道:“多亏萧大侠提醒!” 萧峰向他拱拱手道:“不必客气,我们还要找郭大侠的女儿,就此告辞了!” 段铭也拱拱手,看着萧峰与林烟碧转身而去,忽然叫道:“萧大侠请留步,不知能否告知我先祖与萧家究竟是何渊源?” 萧峰脚下并不停留,朗声道:“说了你也不会相信, 段誉与我萧峰乃结义兄弟,生死之交,我还活着,他却已作古百年!前尘往事,萧某无一时或忘。”随着话音,萧峰携着林烟碧已去远,身影隐没在竹林里。 “前尘往事?作古百年……”段铭呆呆地立在风中,一时竟懵了,他搞不清楚是他痴了还是萧峰痴了。 萧峰与林烟碧出了竹林,一时不知该向哪个方向寻找郭襄的踪影。萧峰看着北面道:“烟碧,你道金轮法王会不会将郭襄掳回蒙古?” 林烟碧沉吟半晌,摇摇头道:“这个我也猜不到,金轮法王太狡猾了,他的心思我无法推测。” “什么人?”萧峰忽然大喝一声,霍地转过身去。 暮色之下,一条黑影从一棵大树后转出来,满头白发,全身黑衣,脸上皱纹纵横,却是个年老的婆婆,只听得她阴恻恻地道:“你又是什么人?” 萧峰见是一个老婆婆,声音放缓了些道:“我们是过路的,你为何躲在树后?” 那老妇冷冷道:“我也是过路,刚见你们从竹里冒出来,我就靠在树后看看你们是什么人,这很稀奇么?” 萧峰本疑心她是金轮法王一伙,但听她口音倒不像番外人,而且神情冷漠,不慌不忙。她说完这句话后,自向北而去,林烟碧看着她黑色的身影在暮色里渐渐走远,低声道:“今天倒是奇怪了,早上碰到个白发老头和一个白发老和尚,晚上又碰到个白发老婆婆,而且都是江湖中人,个个身怀绝技,这个老婆婆看来武功也不弱……” “小姑娘,你刚才说碰到什么白发老头?”那黑影像风一样掠了回来,站在林烟碧面前,倒把林烟碧吓了一跳。只见她满脸焦急,盯着着林烟碧道:“快说,那老头长得什么样子?” 林烟碧道:“这老头儿满脸红光……”她忽然眼睛一转道:“我还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那老妇凑近前来,脸上又是紧张又是期盼。 林烟碧微微一笑道:“好,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先告诉我你是谁?你是不是在找一个满脸红光的老头儿?” 那老妇倏然将头缩回去,伸手一抓,想抓住林烟碧的左手,林烟碧左手一缩,身子就势躲在萧峰身后,笑道:“婆婆不想说也罢了,为什么要动粗?” “好你个丫头,快乖乖地说了罢!”那老妇边说边挥掌推向萧峰,她凌空出掌,原是击不到萧峰,但她手掌拍出,一般寒风便袭了过来,萧峰衣袖轻挥,轻描淡写地将她推过来的掌风化解于无形。那老妇原不想伤害二人,只求逼林烟碧说出那老头儿的下落,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见萧峰若无其事地挥了挥衣袖,即将她的掌力化了去,不由得又惊又怒,气凝丹田,手掌上加了十成力,双掌推出,此时已不顾对方的死活了。萧峰将林烟碧挡在身后,依然是衣袖一挥,即将老妇十成力的掌风化解,寒气登消。 那老妇面如死灰,双掌垂下,黯然道:“罢了,今日遇到高人,你们不说也罢,我找了几十年了,还是我自己找去罢。”说完举步就走,她知道萧峰刚才已手下留情,若是他用力把她击出去的掌力逼回来,她不立时毙命也会身受重伤。 “前辈请留步!”林烟碧叫道:“晚辈方才与你开个玩笑,莫要见怪!” 那老妇头也不回,依然向前急奔而去。 林烟碧又高声叫道:“他叫周伯通!” 那老妇全身一震,倏然转身掠回来,颤声道:“他在哪里?” 林烟碧见她双目炯炯,神情大异,不禁倒退了一步,道:“前辈与他有仇么?我说的是老顽童周伯通。”林烟碧心想周伯通天真烂漫,在世上应该没有什么仇家才是。 “我找的就是他!他究竟在哪里?”那老妇的声音兴奋得不自主地发抖,“你们放心,我和他没有仇,我只是在找他,我要见他一面。” 萧峰接口道:“我们早上在北面的一个茶馆里见到他,大约离这儿百余里。” 那老妇自言自语地道:“茶馆?他在茶馆干什么?他又不喜欢喝茶!” 林烟碧笑道:“他当然不喝茶了,只是在茶馆里和一个老和尚抓迷藏,大概现在还躲在桌底下没出来呢。” “老和尚?”那老妇跳了起来,“是不是段皇爷?” 林烟碧奇道:“一灯大师出家几十年了,江湖上好像没有人再称他作段皇爷,你和周前辈怎么还如此称呼他?” “嘿嘿!”那老妇冷笑几声道:“段皇爷就是段皇爷,他就是当和尚当到死,也洗不清他的罪孽!” 林烟碧更是奇怪,道:“一灯大师菩萨心肠,在江湖上声誉极好,哪里来的罪孽?” 那老妇不耐烦,大声道:“他的罪孽在这个世上只有我知道!你们哪里会知道!”她忽看着北面道:“你们没有骗我吧?周伯通最怕见段皇爷,他怎么会跑来大理?” 萧峰道:“郭靖郭大侠的小女儿被人掳了去,周前辈为了救她,一路追着来到大理的。” 那老妇点点头道:“那是了,郭靖是他的义弟,他自然要救他侄女儿的。”她边说边往北掠去,自是要去寻周伯通。她忽然又转过头来道:“我从南而来之时,好像见到一个女娃子被几个人围着,坐在一个店里。” 萧峰忙朗声问道:“那个店在什么地方?” 此时那老妇已走远,远远地传来她的声音:“就在南面离此五十里处。” “走!”萧峰不再说话,拉起林烟碧就往南面飞快掠去,萧峰内力深厚,林烟碧的轻功甚佳,所以五十里路两人走起来,也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果然在月色之下,有一小店还亮着灯,远处的几户农家都已黑灯瞎火。 两人走进店里,店里的人正围着一桌子吃饭,他们见萧峰和林烟碧走进来,其中一个中年人嗡声嗡气地道:“客官,我们已经打佯了,您要吃饭,请到别处吧。” 林烟碧扫了一眼店里道:“月亮还挂在东边呢,你们就打佯了?” 那中年人站起身来道:“对不起,客官,今天是内子的生辰,我们就早些打佯,为她庆贺庆贺。” 桌旁的一个妇人站起来欠身道:“是的,小姐,今日碰巧着我生日,老李说辛苦了一年了,要让我清闲一下。” 萧峰道:“请问你们见过……” “不好意思,打扰了,大哥,我们走罢。”林烟碧打断萧峰的话,侧过脸去向他使了个眼色,拉着他的手就往外走。 萧峰本想问他们有没见着一群人带着一个小姑娘到这店里来,但见林烟碧如此神色,当即把话咽了回去,跟着林烟碧走出店门。林烟碧直拉着他走到店后的一片树林里,才停住脚步,她回头看着那亮着灯的小店道:“萧大哥,这个店里的人有古怪。” 萧峰道:“何以见得?我瞧那店主人倒不像身怀武功之人。” 林烟碧道:“他看起来确是不懂武功,但那自称为他妻子的女人却是身怀武功,你没看出来么?” 萧峰摇头道:“那个女人我没留意。” 林烟碧笑道:“萧大侠倒是非礼勿视,她站起身来时故意装得慢吞吞的,像个老太婆一样,但她忘了以她的年纪,是不该如此老态龙钟的,而且她双目炯炯,很明显是怕别人看出她身怀武功,所以刻意为之。”她顿了顿道:“还有一点让我肯定了她不是店里的老板娘。” 萧峰笑道:“林神医目光如炬,萧某愿听其详。” 林烟碧嫣然一笑,道:“你说店里的人一般称客人作什么呢?” 萧峰恍然道:“她称你作小姐,而不是客官!” 林烟碧笑道:“对了!萧大侠不愧是萧大侠!”她将身子倚在树旁,继续道:“而且另两个坐在桌旁吃饭的伙计自始至终,头也不抬,按理说伙计招呼客人应该形成了一种惯性,有客人来了,他们至少应该习惯性地抬起头来看看,但他们没有。” 萧峰不禁竖起指头来道:“观察入微,佩服佩服!如此说来,郭襄极有可能被藏在店里,咱们今晚上得闯它一闯。” 林烟碧点头道:“我正是此意!但得悄悄进去,不让他们发现,若是不然,他们将人转移了,就不好找了。” 正说着话,忽然店里灯火一灭,四周再无光亮,只有一轮弯弯的月亮挂在天上,发出微弱的光。 第十一节 深夜追踪 萧峰拉起林烟碧道:“走,咱们看看去。”两人展开轻功,悄无声息地向小店掠去。 两人跃上屋顶,轻轻落下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只见院子里漆黑一片,朦胧的月光下,一切都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萧峰侧耳细听,听得一个屋子里似乎有踱步声,他飞身向那屋顶扑去。林烟碧随在他身后。 萧峰趴在屋顶上,手上用力一掰,一块瓦被他无声无息地掀了开来,萧峰探头朝屋里看去,朦胧中,隐约有一个人坐在床前,另一个人在屋里轻轻地踱着步,他踱步发出的声音甚小,若不是萧峰内力深厚,断听不到如此轻细的脚步声。 屋里的人也不说话,就这么踱来踱去,萧峰和林烟碧等得不耐烦,正要一跃而下,忽听得坐在床上之人小声道:“你能不能不走来走去?走得人心烦!夜已经深了,你要睡就睡去,我在这儿守着。” 那踱来踱去的人停了脚步,小声嘀咕道:“江大姐说国师今天来接应我们的,都二更过了,怎么还没来?” 床上之人缓缓道:“不用焦急,国师说最早今天,最迟明天,不是还没到时候嘛。” 那站着之人道:“他早一些来,我们好早一些交差,这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中原江湖现在都在找着那姓郭小丫头的下落,不说别人了,就是那个疯疯颠颠的周伯通,咱们所有人合在一起也敌不过他的一只手。” 萧峰和林烟碧对望一眼,心里均是一喜,暗想总算是找对地方了。 床上之人“哼”了一声道:“你怎么老长别人的志气!周伯通早被江大姐画的符号弄晕了,他喜欢捉迷藏,我们就和他捉个够!这会儿大概还在和段家纠缠不清呢。谁会知道咱们躲在这里?” 此时屋外忽传来脚步声,站着的人低喝一声:“谁?” 屋外一个女子的声音小声道:“是我!” 林烟碧立即认出,这个声音就是那自称老板娘的女人发出的。 “呀”地一声,门打开了,进来另一个朦胧的身影,只听得她低声道:“咱们今夜轮流守着,国师大概要到明天才能到。”她挪前两步,声音压得更低,“那个丫头有什么动静没有?” 床上之人道:“好像没什么动静,听不到什么声音……哎哟!”他忽然低呼一声,“莫不是饿死了吧?” “放你娘的狗屁!我刚给她吃完饭,怎么会饿死!”那妇人道,“咱们小心在意,过了今晚就好了。你们先守着,到了下半夜,我再过来守。”说完,伸手就去开门,门开之处,却看到两条人影从天而降,拦在门口,自是萧峰和林烟碧,黑暗中,那妇人看不清来人的面貌,低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萧峰大步跨进门去,那妇人不由倒退了几步,萧峰沉声道:“你们是金轮法王的属下?” 那妇人厉声道:“什么金轮法王?我们并不认识,你深夜闯进来,是不是想图谋不轨?” 萧峰冷笑一声道:“不必再惺惺作态,刚才你们所说之话,我都听到了。” 那妇人向后退去,口里道:“我们是他的属下又怎样?这关你什么事?” 萧峰依然站在门旁,朗声道:“废话少说,你们把郭大侠的女儿藏哪儿了?快把人交出来!” 那妇人退到床边,床上的人站了起来,走到与站在屋中央的人身旁,“噌噌”两声,黑暗中寒光闪过,两人同时拔出剑来,朝萧峰直刺过去。萧峰手掌一挥,迎着寒光击去,只听得“当当”两声,那两把剑被萧峰凌空的掌力击得脱手飞出,一把击破屋顶,飞出屋外,别一把插在了屋梁上。随即响起“轰”的一声,林烟碧低声惊呼,快步掠到床前,却那里还有那妇人的影子?随着那声“轰”的一声,那妇人已在床上消失了。 萧峰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双手一伸,已提住了那两人的衣领,喝道:“机关在哪里?快打开!” 那两个人面对萧峰,连半招的还有之力都没有,被萧峰像小鸡一般提着,不禁骇得浑身发抖,牙齿格格直响,其中一人哆嗦着道:“我……我们不知道,她没……没告诉我们。” 萧峰手上稍用力一捏,喝道:“你们不是一直守在这儿吗?怎么会不知道?” 那两人脖子上吃痛,大呼小叫地喊起来,一人道:“我们真的不知道,那女人亲自押了姓郭的丫头到这房里,然后把我们支了出来,等藏好了再让我们进来守着的。” 另一人道:“是啊,大侠,我们真的不知道!国师也只倚重于她,这次抓人,迷惑追踪而来的江湖人士,全是她一手安排的。我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忽然眼前一亮,林烟碧已点燃了桌上的灯,她纤长如玉的手上拿着两颗黑色的药丸,举起来在两人面前晃了晃,然后向萧峰道:“他们不肯说就算了,把这个给他们服下,半个时辰之内,他们就会七孔流血,浑身奇痒而死,到时只怕他们要抢着说!” 萧峰将两人一推,摔在地上,喝道:“你们想好了,说还是不说?” 那两人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痛哭流涕地道:“大侠饶命啊,我们只是出来在江湖上混口饭吃,后来碰到这个姓江的女人,武功比我们好,又说能带我们发财,我们就跟着她混了。再后来她又带我们去了蒙古见金轮法王,金轮法王待我们还算不错,给了我们一些钱财,这次他要抓郭靖的小女儿,吩咐我们悄悄地把她弄来,藏在此处。此处是江大姐带我们来的,我们只知道那丫头被藏在床下的密室里,开密室的机关我们真的不知道。”说完两人又连连叩头。 萧峰喝道:“起来罢!”他转头对林烟碧道:“看样子这两人真的不知道,咱们自己找找。” 林烟碧点点头,左手执灯,右手去摸索床上每一寸地方,她摸了半日,还是一无所获。那妇人开动机关躲进密室时,林烟碧站在门外,再加天黑,她根本没看清楚那妇人是怎么逃掉的。她站在床前,将目光转向靠床头的墙上,灯光过处,她忽然将灯定定地照在一块砖头上,那块砖头比周围的砖头略有不同,而且稍显光滑。林烟碧右手轻轻一按,没有反应,她又出力一按,只听得“格”一声声响,床板骤然移开,接着“轰”的一声,地板竟也向两旁移开,显出个地洞来。 萧峰与林烟碧大喜,萧峰道:“我先下去。” 林烟碧将手中的灯递给他,道:“你要小心。” 萧峰点点头,接了灯,提气跃下,他将气运于掌中,全神提防着那妇人发暗器偷袭。谁知等他身子落地,也没遇到什么暗器。他向这个小小的密室扫了一眼,却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没有!林烟碧也跟着跃了下来,见到如此情景,跺了跺脚道:“又让她逃了!”她向四周打量了一下,道:“这密室里还有通道通向外面,我们快找机关,她还没逃远。” 林烟碧这回不看墙上了,让萧峰举着灯,看了屋顶,没见异样,又低头在地下细细地找起来,萧峰道:“你不看墙上的砖头了吗?说不定机关还是在墙上。” 林烟碧道:“也有能可在墙上,但我想第一个机关在墙上了,第二个机关可能就在别的地方,好让外人按找第一个机关的法子找不到。我们先看屋顶和地上,找不到再看墙上。”正说着话,萧峰忽然看到一个微微凹下去的地方,他用脚向下一踩,“轰”地一声,严严实实的墙忽然打开,露出一个小门来。 萧峰和林烟碧走进门里,却是一条地道。萧峰执着灯走在前面,蜿蜒曲折地转了许久,终于出了地道,出口处是一个长满杂草的小山洞口,甚是隐秘。 此时天还没完全亮,东方泛白,晨风拂面。两人从草丛间钻出来,拂了一身的露水。林烟碧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杂草,又仰起头来,伸手为萧峰拣去沾在头上的杂草,笑道:“萧大侠从来没钻过地洞罢?呵呵,你看你,满头都是草。” “当然是钻过的。”萧峰嘿嘿地笑着,微微弯下身子,任由她将头上的草拣下来,一边道:“大理这地方地洞真不少,从前我三弟的家臣之中就有一个特别能打地洞的,我被囚辽国时,就是他打通地道,将我从牢里救出来的。” 林烟碧笑道:“或许这条地道就是他的徒子徒孙打的。”她将萧峰头上的草拣干净,放下手来道:“我们向前找找,那女人带着郭襄应该逃不远。” 两人踏着松软的草向前走去。走了一会儿,进到一片树林里,忽然听到林子里传来“格格”的笑声,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有本事就上来!” 另一个气急败坏的女人的声音道:“臭丫头,你有本事就给我下来!” 第一节 小东邪 萧峰与林烟碧悄悄走近去,晨曦之中,只见一个小女孩坐在高高的树上,身穿淡绿色的衫子,脖子上挂着一串明珠,发出淡淡的光晕,她轻轻地晃着两只脚,脚上穿着一双粉红色的鞋子。嘴里依旧格格笑道:“胖大姐,你要是能爬上这儿来,我就服你了!以后我都听你的,再也不逃了!” 萧峰与林烟碧将目光移下来,看见树下站着一个胖女人,叉着腰气得眼睛瞪得老圆,指着树上一时说不出话来。林烟碧一见那女人,不禁“哧”地一声笑出声来,看看萧峰,又看看那女人,笑得腰都弯了。 萧峰莫名奇妙地看着她,奇道:“你笑什么?我脸上长花了吗?” 林烟碧指指那个胖女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细细看看,她是谁?” 萧峰定睛看着那胖女人,觉得有些面善,想了半日,忽然一拍大腿道:“我想起来了,她是赵飞燕!”他呵呵地笑了,看着林烟碧道:“她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当日要不是我用筷子救了她的性命,她早就命丧你针下了。” 林烟碧似笑非笑般道:“当日要不是我替你解了围,你还不知道怎样脱身呢,你当时没有谢一声儿,反倒还怪我出手太狠。” 萧峰笑道:“好,现在谢你行了么?” 正说着话,赵飞燕忽怒骂一声,飞身要跃上树去,可惜她的轻功不佳,无法跃上那小姑娘坐的地方,身子只跃到一半时,树上的小姑娘双手连挥,一颗颗弹子朝赵飞燕劈头飞来。赵飞燕身在半空中,躲避不及,头上中了两颗弹子,“哎哟”一声,忙使了个坠身法,整个人像个在石头一样,“咚”地一声摔在地上,等她抬起头来指着树上破口大骂时,萧峰和林烟碧都忍不住笑起来,只见她满脸的尘土,额头上都起了两个大包,自是被弹子所击中之故,所幸那小姑娘力气不大,还不致头破血流。 那小姑娘晃着两条腿仰起头来格格大笑,白嫩的小手摸着自己的额头道:“哈哈,你摸摸你自己的额头,是不是肿起了两个包?” 赵飞燕依言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触到那两个肿起来的包,又哇哇地叫起来。 那小姑娘敛起笑容,正色道:“哎,你别叫,会毒发攻心的。” 赵飞燕一愣,仰起头来问道:“什么?” 那小姑娘道:“我的弹子上有毒,所以你的额头肿得老高,要是大吼大叫,会导致毒发攻心。”她忽然指着赵飞燕大声叫起来:“哎,哎,你不要用力按它,要是穿了,水流到哪儿就烂到哪儿。” 赵飞燕连忙放下按在额头上的手,满脸的惶恐,忽然又抬起头来道:“小丫头,你在骗姑奶奶!” 那小姑娘仰起头来看着天上道:“信不信由你,我外公的弹子神功我没学会,就问唐门的唐婉姐姐要了些毒药涂在这弹子上,以防遇到坏人。”她忽又低下头来看着树下道:“你额头上的包都变黑了,你要不信,可以找个人给你瞧瞧。” 赵飞燕大惊失色,忍不住想伸手去摸额头,但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她想起若按破了它会腐烂。她在树下来回转着圈,伸着脖子四处看看了,嘴里喃喃地道:“师姐死哪里去了?怎么还没回来?” 那小姑娘坐在树上,忽然指着西面道:“我看见那边有一条小河,你要是不信,可以到小河上照一照。” 赵飞燕朝着那小姑娘指的方向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道:“你想骗我,我走开了,你不就溜了吗?” 那小姑娘格格笑道:“那你不要走开,就站在树下等着腐烂吧,你那个师姐说去接人,要是接到明天,她回来的时候,你就变成一滩水了。” 赵飞燕听闻,浑身打了个冷颤,脸色发白,冲着那小姑娘叫道:“丫头,快拿解药来!” 那小姑娘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白玉瓶,从里面倒出一颗黑色的药丸来,赵飞燕立时闻到了那药丸飘来的清香,忙伸出手去叫道:“快给我。” 那小姑娘将药丸拿在手上晃了晃,忽然手一缩道:“给你可以,但你得先让我去小解。” 赵飞燕点头不迭,连声道:“好好好。” 那小姑娘看了看四周,道:“你先后退一百步,我怕你冲上来抢我的解药。”她小嘴一撇道:“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抢我的解药,我立即就吃了它,不给你!让你全身腐烂而死!” 赵飞燕连忙摇手道:“别别,我后退,只要你不逃,我不抢你的。”边说边往后退去。 “我那么小,怎么逃得出你的手心!”那小姑娘看着她后退,嘴里大声地数着起来,“一二三一二三……” 赵飞燕停住脚步道:“你怎么总是一二三啊?” 那小姑娘嘻笑道:“啊,不好意思,我自小数数就有些口吃,现在还没改过来。”赵飞燕无奈,白了她一眼,但为了自己的性命,也只好凭由她胡乱地数着步子,等那小姑娘数到一百时,赵飞燕起码已经走了二百步了。离那小姑娘已经甚远,只是遥遥地还可以看见她。 林烟碧轻声笑道:“这小姑娘肯定是郭襄,和她妈妈一样机灵过人。” 那小姑娘正是郭襄,她从树上几个跳跃,落在地上,身法轻盈,虽小小年纪,轻功却是大家风范。她站在树下道:“胖大姐,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我到这边的草丛里小解完后,立刻给你解药。” 赵飞燕叫道:“你可别想逃了!我站在这里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郭襄道:“放心!我知道我逃不掉的。” 说完举步就往草丛里走去,她弯着腰,半蹲下来,在草丛里手脚并用地往东边爬去。忽然前面一个妇人粗声喝道:“小丫头!看你往哪里逃!” 郭襄再顾不得这许多,直起身子就向萧峰和林烟碧这边逃来,她没想到赵飞燕的师姐竟在这当儿回来了,心里不禁叫苦不迭。 郭襄逃到离到一棵大树前,那妇人已追了上来,她的武功和轻功明显比赵飞燕强得多,她嘴里喝道:“还想逃!”伸手就去抓郭襄的肩膀。眼看她的手掌就要碰到郭襄,郭襄惊呼一声,脚下一绊,身子朝前扑去。忽然从树后闪出一人来,一掌朝那妇人击去,挡下她的抓,另一只手一把将郭襄拉住,郭襄立即觉得有一股力量通过那人的手臂传过来,她一下子立起了身子,接着又闪出一人,伸出一只纤纤的玉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搂着她问道:“小姑娘,你是叫郭襄吗?” 郭襄偎在她怀里,只觉淡淡的幽香她的身上散发出来,十分好闻,郭襄抬头看了看她,不禁咧开嘴笑了,道:“我是郭襄,姐姐,你真好看,身上还有十分好闻的香味。”她黑溜溜的眼睛转了一下,道:“你是谁啊?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美貌的姐姐。” 郭襄与林烟碧说这几句话的当儿,萧峰已一掌将那妇人击伤,逼出了几丈开外。 萧峰住了手,那妇人惊魂稍定,举目看着面前的两人,怒道:“我和你们无怨无仇,你们为何阴魂不散地追着我,坏我大事?” 萧峰向周扫了一眼,朗声道:“金轮法王呢?你不是去接他了吗?让他出来见我!” 那妇人捂着被掌风擦伤的肩膀,大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一招之下,她已经知道眼前这高大魁梧的人武功深不可测。 萧峰冷冷地道:“这个你不用管,尽管叫金轮法王来见我就是!” 那妇人恨恨地道:“金轮法王让我们抓了这小丫头来,说好今天在这儿接头的,却不见人影!” 林烟碧问道:“金轮法王让你抓郭襄来,是不是想用来要挟郭大侠和黄帮主?” 那妇人摇摇头道:“这个我不清楚,只是奉命抓人。” 郭襄拉着林烟碧的手,指着那妇人道:“她是坏人!那天我在桃花岛上的海边玩,她和另外两个人撑着船跑上来,问我这是什么地方,说她们迷路了。我就告诉她们这是桃花岛,她们问我爹妈去哪里了,我就告诉她们我爹妈在襄阳守城,谁知她们立即反脸不认人,按着我的嘴巴,不让我柯公公知道,把我偷偷地捉上船,带到这个地方来,我爹爹妈妈要是知道了,肯定急死了!”她忽然“哼”了一声道:“我知道,她们就是想用我去要挟我爹爹妈妈,可是她们不知道,我爹爹妈妈是绝不会被她要挟的!” 萧峰一怔,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小年纪的小姑娘竟会说出这种话来,他看了看她,只见她小脸微微仰起,神情倔强,在晨曦中粉雕玉砌一般。林烟碧抚着她的头,轻声问她:“告诉姐姐,这恶女人在途中有没有打骂你?姐姐替你报仇。” 第二节 树林救郭襄 郭襄笑道:“那倒没有,我不肯吃饭,她们还求我吃饭呢。” “是你?”随着一声充满惊喜的叫声,赵飞燕已飞奔过来,她陡然看见高大的萧峰站在眼前,不禁又惊又喜。 萧峰道:“赵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赵飞燕将身子依在一棵树上,手拉着衣角道:“我师姐带我来的,你怎么也在这儿?” 那妇人瞪大了眼睛,看看赵飞燕又看看萧峰,奇道:“师妹,原来你认识他,他是什么人?” 赵飞燕将头低下,扭怩着道:“他是喝了我女儿红的夫君,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萧峰哭笑不得,正欲出言更正,忽听得林烟碧微微冷笑道:“也不害羞,谁是你夫君了?” 赵飞燕自见了萧峰,就羞答答地把头低了下去,使劲地搓揉着自己的衣角,根本不再留意旁人,此时听到林烟碧清脆的声音,才抬起头来,见一个绝色女子俏俏生生地站在萧峰身旁,绿衣飘飘,仿若仙子一般。她认出林烟碧就是那日在天山脚下的小店里以银针差点要了她的性命的绝色少女,事过境迁,她虽还心有余悸,但满心的嫉妒让她破口大骂道:“怎么又是你!当日你用银针暗算我,我还没和你算帐呢!” 林烟碧不怒反笑,道:“好啊,你尽管放马过来。” 赵飞燕见她笑起来美得难画难描,与萧峰站在一起,俨然是一对英雄美人,不禁醋意大发,从腰间摘下一把铁铲来,叫道:“今天我要把你的脸划得稀八烂,让你变成丑八怪!”她举着铁铲就冲过来,只跨了两步,忽见空中银光一闪,赵飞燕“哎呀”一声,手上一阵剧痛,铁铲脱手飞出,她举起手来看时,只见手腕上一片乌黑,竟是中了毒。她哇哇叫道冲向那妇人,叫道:“师姐,我中毒了,你要替我报仇。” 那妇人原以为赵飞燕和萧峰相识,大家有话好说,不想林烟碧和赵飞燕竟是仇家,见面就打了起来,她瞟了一眼赵飞燕乌黑的手,想不到林烟碧的银针毒性如此厉害,当下眼珠一转,只想着自己如何脱身,哪里还会管赵飞燕的死活。她向萧峰拱拱手道:“我一时鬼迷心窍,抓了郭大侠的女儿,如今我师妹中了这位姑娘的毒,我也不求解药了,郭襄就由你们带走,从此我再不惹她,咱们也算扯平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毕,她身形一晃,即向后掠去。 赵飞燕肥胖的身体偎在树上,连脸都隐隐爬上了黑气,她向那妇人大声叫道:“师姐,救救我!”那妇人却充耳不闻,没命地向树丛深处逃去。忽然眼前人影一晃,一人从她头顶掠过,长身立在离她不远之处,拦住她的去路,沉声道:“你扔下你师妹,想就此一走了之吗?” 那妇人抬头见萧峰目光如电,不由浑身一震,颤声道:“我……我去找解药救她。” 萧峰冷冷地道:“你到哪里找解药?身上有解药之人就在你面前,你不问她要,还要上别处去找?” 那妇人道:“我……我知道她不肯给。” “你过来跪在地上求我,我或许会给你的。”后面忽传来林烟碧的声音。 那妇人满脸通红,忽指着赵飞燕大声道:“这个死肥婆,我忍了她很久了,老是在师父面前搬弄是非,说我不是,今天我就与她划清界限,她是她,我是我,她的生死与我无关!” 赵飞燕听罢,本来似乎奄奄一息的,此时气得跳了起来,怒道:“好啊,今天我终于看清你真面目了!你真是黑了心了你,从前我瞎了眼了我,难为我有一个馒头都分一半给你吃,你今天竟这样对我,我……我……”她的手在空中使劲地挥着,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 林烟碧纤手一扬,轻声喝道:“接着,解药!” 赵飞燕伸手接了,也顾不得这么多,放在嘴里就吞了下去。 林烟碧道:“丹田运气,将药力散发至全身。” 赵飞燕依言盘腿坐于地上,运气让药力游走全身。那妇人见前无去路,赵飞燕又得了解药,唯有折回身来,站在赵飞燕的身旁。 萧峰也掠了回来,向林烟碧道:“走罢!咱们将郭襄送到襄阳去。” 林烟碧拉着郭襄的手与萧峰并肩而去,赵飞燕忽然睁开眼睛大声叫道:“小丫头,你还没给解药给我呢,我不想全身腐烂而死。” 郭襄回头格格笑道:“我的弹子上根本没毒,我是骗你的!” 赵飞燕一愣,又叫道:“我不信,你的身上不是有解药么?” 郭襄依旧格格笑道:“那是九花玉露丸,你没闻到花香么?” 赵飞燕喃喃道:“九花玉露丸?桃花岛的圣药……” 萧峰与林烟碧携着郭襄一眨眼功夫已走远,郭襄回头看时,再也看不到赵飞燕,她仰头问林烟碧道:“请问姐姐高姓大名?” 林烟碧笑道:“我叫林烟碧。” “哦,林姐姐。”郭襄又仰着脸转向萧峰道:“请问大侠高姓大名?” 萧峰低头答道:“我叫萧峰。” “哦,萧大侠。”郭襄眨了眨眼道:“萧大侠好厉害,一掌就把那恶女人打伤了。” 萧峰笑道:“为什么叫她作林姐姐,不叫我作萧大哥?” 郭襄把头摇得像拔浪鼓一样,道:“不不不,你一看就是大英雄,气拔山河的英雄,和我爹爹一样。” 林烟碧伸手刮了一下她小鼻子,笑道:“哎呀,你这小家伙嘴巴倒是甜得很,还文绉绉的,你妈妈教你念的书?” 郭襄“嗯”了一声道:“我妈妈只教过我诗经,她有很多事情要做,没空教我,我就自己看,反正我自己认得字。”她乌黑的眼睛忽然眨了眨道:“萧大侠、林姐姐,我求你们一件事成么?” 萧峰呵呵笑道:“成!你说。” 郭襄道:“我想先回桃花岛找柯公公,他一定很焦急了。”她忽然“哎哟”一声道:“柯公公可能已经出来找我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 林烟碧笑道:“你放心,我让人给你柯公公传信,告诉他我们已经找到你了,让他回桃花岛等你。” 郭襄喜道:“那太好了!但柯公公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你能找到他么?” 林烟碧道:“能!你就放心好了。” 郭襄用力地点点头,她被萧峰和林烟碧一人拉着一只手,脚不沾地地朝前飞快掠去,只觉耳边风声呼呼直响,树木快速地向后倒退,她没有丝毫害怕,心里充满了欢喜。一路上不住地说着话,常把萧峰和林烟碧逗得忍俊不禁。 三人一路向北而行,到了傍晚时分,已回到昨日寄存汗血宝马的茶馆,两人取了马匹,林烟碧问那茶馆的小姑娘道:“那个躲在桌底下的白胡子老头上哪儿去了?” 小姑娘嘻嘻笑道:“你们走了以后,他还一直躲在桌子下,等我们打佯了,把他赶出来他才肯走,他刚走没一会儿,又来了一个白发老太太,问那白胡子老爷爷的下落,我就告诉她了。” 萧峰与林烟碧相视而笑,想起了那个黑衣老妇。林烟碧与郭襄共乘一骑,与萧峰并驾齐驱。汗血宝马脚力天下无双,只是驰了一会儿,即到了大理的善阐府,此地乃大理除首府之外第二大城,街上甚为繁华,林烟碧找了当地的碧云宫分舵,吩咐她们在江湖上散布消息,说郭襄已经找到,正赶回桃花岛。三人在碧云宫分舵吃过晚饭,歇了一晚,第二日继续向东而行。 出了处处开满鲜花的善阐府,萧峰远远的看见一人站在大道中央,待得驰近前去,只见那人大袖飘飘,双手合什,光头白须,却是在茶馆里碰到的一灯大师。他拦在路中央垂首施了一礼,朗声道:“阿弥陀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萧峰与林烟碧跃下马来,向一灯还了一礼,萧峰道:“大师惮理高深,萧某愚钝,未能领悟,还望大师指点。” 一灯见这两人彬彬有礼,仿佛微微一愕,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萧峰道:“阿弥陀佛,施主是蒙古东辽大将军萧峰么?” 萧峰点头道:“正是!” 一灯又指着坐在马上的郭襄道:“那小姑娘是郭靖与黄蓉的小女儿郭襄么?” 萧峰又点点头道:“正是!” 一灯双手合什,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仰起头来朗声道:“老衲自不量力,斗胆请萧将军将人留下!” 林烟碧心知一灯大师误会了,当下微笑着道:“大师,我们……” 萧峰摆摆手,一撩袍角,向一灯大师一拱手道:“好!久仰一灯大师大名,咱们今日来切磋切磋。”他素闻中原东邪西毒南帝北丐的大名,东邪已交过手,西毒和北丐已逝世,今日得遇南帝,还是段家后人,萧峰极想见识一下他的武功。当下将错就错,跃到路旁的草地上,向一灯一揖到地,朗声道:“大师请!” 第三节 小战一灯 一灯又念了句佛,将僧袍掖于腰间,跃到草地上,双手合什道:“萧施主请!”萧峰名震天下,他一生虽罕逢敌手,但这次要救郭襄,也不敢疏忽大意,右手手指上凝了八成的功力,朝萧峰凌空点去。 萧峰双掌自外向里转了个圆圈,迎着一灯的指力推去,指力与掌力相交,嗤嗤有声,一灯微微退了一步,心下不由暗惊,知道今日遇到前未有的敌手,萧峰的内力深不可测,当下手指陡然用至十成功力,将大理一阳指的精妙招式全数使将出来。萧峰虽知一灯乃中原武林顶级的高手,一生久负盛名,但见他白发苍苍,终是老了,又想将大理段家如今最有代表性的武功看清楚,所以掌上只用了八九成的内力,但一灯的一阳指真是非同小可,指力穿石裂土,在空中嗤嗤有声,萧峰侧身躲避时,身后的树木石头被一灯的一阳指凌空击得尘土飞扬。 郭襄从马上跃下来,小声问林烟碧道:“林姐姐,这和尚与萧大侠有仇吗?为什么一见面就打起来?” 林烟碧携了她的手,走到路旁的草地上,小声道:“这是一灯大师,你妈妈和你说过罢?” 郭襄瞪圆了眼睛,道:“他是一灯大师?我妈妈说他以前救过我妈妈的性命,还是朱伯伯的师父,快叫他们停手,大家都是好人!” 林烟碧伸出一个指头来放在嘴边“嘘”了一声道:“先别作声,一灯大师是来救你的,他以为我们要抓了你去要挟你爹爹,萧大哥久仰他的大名,想和他切磋切磋武功。” 郭襄急道:“一灯大师很厉害的,他要是伤了萧大侠怎么办?” 林烟碧笑道:“不会的,你放心好了,萧大哥的武功不在一灯大师之下,咱们静静地看一会儿,要是一灯大师为了救你要拼命,你就大声叫住手,说出真相好了。” 郭襄将信将疑地看着萧峰和一灯大师各站一边,无形的指力与掌力在空中相交,两人均凝神聚气,两人身上的衣袂向后飘飞,自是被对方的内力鼓动所致。 萧峰见一灯大师的指力已达裂金碎石之境界,招式也越来越快,已不容他闪身躲避,当下双脚用力一踩,掌上陡然加至十成内力,一招“亢龙有悔”推出,掌力未到,一灯已感胸口呼吸不畅,顷刻之间,萧峰的掌力如怒潮般汹涌而至。 一灯凌利的指力被萧峰的掌力化了去,还逼得他向后跃开一步,才卸了亢龙有悔这一招的余力。萧峰在一灯全力的一击之下,身形也微微一晃,他此掌推出,即收力不发,向一灯抱拳施礼道:“大理一阳指,果然名不虚传,萧某佩服。” 一灯见萧峰并未乘胜出招,心里不由多了一分敬意,他举目看着萧峰,双手合什道:“萧施主手下留情,老衲心领了。你认识北丐洪帮主么?” 萧峰摇摇头道:“不认识。” 一灯奇道:“那萧施主的降龙十八掌从何而学得?招式之精妙、掌力之雄厚,犹胜洪帮主在世之时。” 萧峰眉头微皱,一时不知该如何向一灯解释。 林烟碧一推郭襄,笑道:“该你出场了。” 郭襄何等聪明,当即奔到一灯大师面前,跪下便拜,口里道:“一灯大师,我是郭襄,给您叩头了。” 一灯伸手拉起郭襄,细细看了她一眼,点头笑道:“不错,和黄帮主有几分相像,确是郭靖的女儿。”他想起当日在风雪里见小龙女抱着她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婴孩,不由叹道:“没想到一晃十二年,你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郭襄道:“我妈妈时常念着您老,问您老安康,我从小就对您老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才有幸见着,我回去对妈妈一说,她肯定欢喜得紧。”她眼珠一转,道:“要不,您跟我回桃花岛,再过一个月,就是我外婆的祭日,我妈妈和外公都会回岛拜祭的,还会住上几天,到时您就可见着他们了。” 一灯看看郭襄,又看看萧峰,摇摇头道:“惭愧,我无力把你从萧施主手上救回来……” 郭襄奔到萧峰跟着,拉着他的手格格笑道:“大师,您误会了,是萧大侠把我从坏人手里救出来的,他和林姐姐正要把我送回桃花岛去呢。” 一灯听罢,满脸愕然,隔了半晌才道:“萧施主不是蒙古的大将军么?” 萧峰执着郭襄的手,走近一灯面前,道:“是的,但我和郭大侠有一面之缘,甚是佩服他为国为民的侠义精神,所以郭襄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观。” 林烟碧此时也走了过来,向一灯盈盈施了一礼,道:“碧云宫林烟碧见过一灯大师。” 一灯还了一礼,道:“原来是名动天下的神医林姑娘,老衲有礼了。”他瞧着面前的三人,道:“你们这是要到桃花岛去吗?萧施主身为蒙古的将军,不在蒙古领兵,到大理来所为何事?” 萧峰道:“是的,我们要送郭襄回桃花岛,我在蒙古的大将军之职其实是虚设,我不会领兵打仗也不想领兵打仗,我已向忽必烈王爷告假,要休养一段时间。” 一灯道:“原来如此,我还道你是到大理来打听军情的呢。” 萧峰一怔,道:“打听军情?蒙古要打大理么?” 一灯轻轻叹息一声,道:“蒙古要攻打大理是迟早的事,只是前一阵子我得到消息,说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准备绕道大理,取下大理后,从西南进攻大宋,所以赶来报个口信。”一灯刚与萧峰交完手,被他的凛然正气和刚强的掌法所感染,不知不觉中已把他视为同道中人。 萧峰眉头微皱,道:“忽必烈从前也曾数次说过要灭大理,但过了一年了,也没有动静,这一次会不会也是空穴来风?” 一灯点点头道:“是的,我亦曾数次听闻此类消息,但当时身在远方,回不来报信,过了一段时间,也没见蒙古对大理有动作,这次我在湖南,听到了消息,又闻郭靖的女儿被擒,才赶到大理来报信。”他垂首合起手来又念了一句佛,道:“我身为出家人,本应看破红尘,四大皆空,但无奈心系故国,听闻这消息,总是坐立不安。” 萧峰想起自己的身世,对大宋那份永远扯不清的感情,抬起头来看着东方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谁人能置身事外呢?” 一灯见萧峰如此神情,问道:“听说萧施主是大宋长大的契丹人,如今身为蒙古大将军,是否常觉左右为难?” 萧峰回身向一灯一揖道:“大师慧眼,一见便看穿萧峰的心事。” 一灯呵呵笑道:“鄂州之战,大宋和蒙古未损一兵即签订和约,我道这其中必有缘故,今日老衲终于明白了。” 郭襄一手拉着萧峰,一手拉着一灯,笑道:“大师与大侠相谈甚欢,咱们四人就一起上桃花岛去,我妈妈见了,肯定高兴得紧。” 忽然身后的树丛里一阵轻响,一人如旋风般奔了过来,向四周看看,见空旷不已,忽然一把拉住萧峰就往他身后钻,嘴里道:“好兄弟,你长得高大,先借个地方躲躲。” 萧峰认得他就是那日躲在桌子底下的周伯通,伸手想要把他从身后拉出来,谁知手刚一用力,周伯通也用力,两人两只手掌“噼噼啪啪”如蝴蝶翻飞一般,快速地拆了几招,萧峰用的是少林擒拿手法,周伯通用的是独创的空明拳,萧峰只觉这老头儿的内力比一灯还深厚,拳掌交加,灵活无比,不由来了兴致,拉开架子,手掌猛然提起气来,凝力于掌中,朗声道:“周前辈,咱们来痛痛快快打一架。” 周伯陡然通向后一跃,摆手兼摇头道:“不打不打,今天没空,你武功很好,改日我再找你打。”他向四周看了看,跺着脚道:“这个鬼地方,连个藏身的草丛都没有!” “周施主,别本可好?”一灯本来携着郭襄退在一旁,背向着周伯通,此时忽然转过身来,向周伯通双手合什,施了一礼。 周伯通情急之下,瞅准高大的萧峰,一心只想躲到他身后去,于旁人毫不留意,此时定睛一看,吓得像弹簧般跳了起来,二话不说,转身就逃。 忽然树丛里又一个身影跃出,向周伯通径直追去,嘴里叫道:“周伯通,你站住!”萧峰和林烟碧认得此人正是那日在方竹林外见着的黑衣妇人。 萧峰猛提一口气,朗声叫道:“周前辈,郭襄我已找到了,准备送回桃花岛,你不必再费心找了。” 周伯通脚下不停留,回头答道:“我知道了!不要大呼小叫的!”说到后面那句话,他已经遥遥地去远了。 那黑衣老妇眼见追不上,哭骂道:“周伯通,你这个没良心的!挨千刀的!我找得你好苦,你为什么见着我就跑!几十年了,你和我说一句话儿都不行吗?” 一灯在一旁又向那黑衣老妇施了一礼道:“瑛姑,老衲有礼了。” 那黑衣老妇自然便是他从前的妃子瑛姑,她一心追着周伯通,于旁人也是毫不理会,此时听得一灯的声音,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即掉转头去,尖声冷笑几声,脚下也不停留,依旧循着周伯通的足迹追过去。风里忽传来她充满怨毒的声音:“你见死不救,害我孩儿送命,我不会原谅你的!” 第四节 被吊在树上的人 郭襄诧异地看着一灯,拉着林烟碧的手,悄悄道:“林姐姐,一灯大师宅心仁厚,当年还救了我妈妈,为什么这个老婆婆说一灯大师见死不救?” 林烟碧拉着她的小手,低声道:“我也不知道,人一生总会做错事,但只要知错能改就好了,一灯大师如今慈悲为怀,救人无数,不管他从前犯过什么错,都能相抵了。” 萧峰向一灯道:“大师,萧某想请教一件事。” 一灯道:“萧施主请说。” 萧峰道:“大理段家原有一绝技名为六脉神剑,独步天下,如今是否还有传人?” “没有了,早已失传。”一灯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萧峰,道:“此六脉神剑失传已久,江湖上无人知晓,只知大理一阳指,萧施主是如何得知?” 萧峰道:“先人曾与贵祖段誉交好,对大理段家的六脉神剑佩服不已,以为乃天下武功之最,所以我们作子孙的也有耳闻此事。” 一灯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六脉神剑传到先祖段誉时,成就最高,但自他之后,再没有人能有悟性练成六脉,渐渐就失传了,得到老衲手里,已只剩一阳指。”他看看萧峰,本想问他降龙十八掌从何而学来,但先前见萧峰眉头微皱,仿佛微有难色,当下也不再问,向萧峰笑道:“萧施主乃武学奇材,降龙十八掌达比洪帮主更胜一筹,少林的擒拿手在施主手上使来,也是威力无穷,老衲今日输得心服口服,也算开了眼界了。” 萧峰道:“大师过奖了,萧某今日有幸见识一阳指的功夫,实是佩服得紧。”他朝郭襄看了看,又道:“大师,您云游四海,不如与我们一起去桃花岛。” 一灯摇摇头道:“不了,我的徒弟慈恩还在湖南,本来这次他也要来的,我怕他修禅日子尚短,到了江湖勾起往事,又把持不住自己的本性,所以没让他来,我放心不下,要回去帮他修禅。”他双手合什,垂首道:“就有劳萧施主和林施主将郭襄送回桃花岛了,老衲告辞。”说毕,大袖飘飘,往北而去。 萧峰目送一灯飘然而去,叹道:“段家后人已经不会六脉神剑,三弟的绝技就在这一百年间失传了,真是可惜呀。” 林烟碧走近他的身旁,也抬目望着一灯的背影,轻声道:“一灯大师如此胸怀,也会做对不起别人的事么?真的让人难以相信。” “人谁无过?这世上没有圣人。”萧峰回过身来,将郭襄一把抱起放在马上,向林烟碧道:“走罢,咱们把小郭襄早些送回去,免得她家人担心。阿紫一时寻不着了,有四弟陪着,当不会出事。” 郭襄看着萧峰和林烟碧跃上马来,忽然道:“萧大侠,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萧峰一把拉起缰绳,朗声道:“说吧。” 郭襄小声道:“我想说我自己会骑马,上马的时候不用你每次都抱我上来,我自己可以上去的,谢谢你了。” 萧峰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好!下回让你自己上。” 三人一路向东而来,这一日,到了大理与大宋的交界处石城郡。一路走来,茶花满道,却人烟甚少,三人找了半日,也没找到一个歇脚的客栈。骑在汗血宝马上又转过了几个弯,走进一片树林里,萧峰走在前头,郭襄坐在林烟碧的身前,她刚刚仰起头来想看看树叶缝里漏下来的阳光,忽然一条黑影从上猛然落下,朝她迎面扑来,郭襄惊叫一声,双手举起,想要托住那黑影,忽然身子向前一冲,林烟碧已拍马飞快地闪过那黑影。 三人回头看时,只见一条黑影挂在一棵树上晃来晃去,双手被绑起,头耸拉着,也不知是死是活。郭襄将头埋在林烟碧的怀里,想起刚才的惊吓,还心有余悸,她小声道:“不知这人死了没有,被人这样吊在树上,真是可怜。” 萧峰牵转马头,驰回那黑衣人的旁边,伸手拉住绳子,正要把它拉断,把那人放下来,忽见那人猛然抬起头来,杀猪般地叫:“不要!不要拉断绳子!” 萧峰本以为他死了,忽见他抬起头来已经觉得奇怪,又听得他大声叫嚷着不要把他放下来,更是奇怪,萧峰骑在马背上,大手依然抓着绳子,问道:“为什么?你这样吊着很舒服吗?” 那黑衣人摇摇头,声音带着哭腔道:“你别管我,我是不能下来的,下来我会死得很惨。” 萧峰见他有气无力的样子,又问道:“你吊在这里多久了?刚才是谁把你扔下来的?” 那黑衣人向四周看了看,惶恐着道:“没……没有人扔我,刚才是我自己在树上站不稳,掉下来的。” 萧峰越听越奇,道:“难道是你自己将自己绑在这树上吗?你站在这树上干什么?” 那黑衣人没好气地道:“求求你,别管我的闲事好吗?我喜欢绑着手难蹲在树上看风景不行吗?” 萧峰原以为此人神志不清,但听他说了几句话后,却头脑和口齿都清晰得很,想来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当下道:“你不要害怕,有事就直接说出来,我会帮你的。” 那黑衣人忽然大怒起来,气冲冲地看着萧峰道:“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好管闲事!我下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你根本不知道那妖女的厉害!你当你是谁?能帮得了我?呸!快滚你的吧!别害老子再多受折磨!” 萧峰见他出言不逊,心里微怒,冷笑着道:“好!你不要我帮你,我偏要帮你!”他手上用力,“噼啦”一声,把手臂般粗的树枝一下拉断,那黑衣人“啪”地摔在地上,脸刚好朝下,摔得满嘴是泥。他翻身坐起,“哇哇”大叫:“你害死我了!我和你拼了!省得再受那妖女的罪!”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萧峰走了一步,又摔了下来,坐在地上,再无力爬起来,他忽然放声大哭,趴在地上向萧峰叩头道:“大侠,求求你放过我吧,把我再吊回树上去,要是被那妖女看见我坐在地上,她会加倍折磨我的。” 郭襄见他可怜,走近他身旁,向萧峰道:“萧大侠,这人很可怜,我们把他带走吧,不让他在这儿受苦了。” 萧峰还没回答,那人即拼命摇头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不能走,我的八个老婆还在那妖女的手里。我一走,她们会被折磨死的。” “你娶了八个老婆?”林烟碧站在一旁冷冷地道:“那你真是该死!我看你也是身负武功之人,为何落得这步田地?” 那人怒道:“你道我想在这儿待着?在她还没抓住我的老婆之前,我逃了几次,都被她抓了回来,把我当猴般耍!而且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地折磨我,我……我都不想活了!”他指指自己肿得黑里发亮的左颊道:“这是她用毒蝎子咬的,我这边脸已经没有感觉了。”他又拉起自己的裤腿,郭襄“啊”地一声惊叫,只见那人整条腿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那人拉起裤腿时,拉开了沾着衣服的皮肉,痛得闷哼了一声,吡吡牙道:“这是那妖女在我第三次逃走把我抓回来后,塞了一条蛇进我的裤管,然后扎起裤脚,那蛇就在裤腿里把我咬成这样,幸亏不是毒蛇,要不我早死一百遍了。” 萧峰和林烟碧见多识广,但见着这皮肉溶烂的腿和听了他的叙述,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暗想这法子也太狠毒了。那人把裤腿放下,哭丧着脸道:“我每逃一次,就被抓回来一次,受的折磨也一次比一次厉害,我知道我逃不掉的,已经没有逃的心思了。后来她还把我八个老婆的信物全拿来给我看,她每天都把我吊在这里,刚才她有事走开了,我吊着实在受不了了,就用脚慢慢地蹭着旁边的树爬上去,蹲在树枝上。刚才你们过来的时候,我以为那妖女回来了,就赶紧跳下来,不想竟是你们。”他趴在地上又叩起头来,“大侠,请你赶紧把我吊回树上吧,我被折磨怕了,我不敢再逃了。” 萧峰听毕,伸手一拉那人手上的绳子,那些绳子立即碎成几截,掉在地上。在那人大惊失色之中,萧峰大声道:“不要害怕,我和你在这儿等着,我也想看看这到底是何许人!” 那黑衣人见萧峰随手一扯,拇指般粗的绳子就像豆腐一般碎开来,知道眼前之人武功非比寻常,当下心里定了一些,但脸上的神色依然惶恐不安,坐在地上默不作声。 林烟碧忽然问那黑衣人道:“你是如何惹上这灾星的?” 那黑衣人讪讪地道:“我……我原先看上这妖女了,谁知她……她竟是这般狠毒!诡计多端,手段毒辣……”他骂骂咧咧地说个没完。 “好了!”林烟碧喝断他的话,冷冷地道:“你就坐在这儿,我们到树后面去,别要这么多人在这里吓得她不敢露面。”她看了他一眼,又道:“你受些苦也是应该的,看来你并不是什么好人!” 第五节 重遇阿紫 萧峰和林烟碧拉着郭襄闪到一棵大树后,那黑衣人惶恐地坐在地上,颤声道:“我这样坐在这里,那妖女会生气的。” 郭襄伸出头来道:“你就说绳子不牢靠,你从树上掉下来了。” 那黑衣人又大声道:“她要是又折磨我呢?” 萧峰闪身出来道:“放心,有我在,她折磨不了你的。”他蓦然把身子缩回树后,低声道:“不要作声,有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众人一时止了声,静静的树林里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渐渐地脚步声走近,连郭襄都听见了。只见一个紫衣少女走近前来,一张丑陋的脸表情僵硬,萧峰低呼一声道:“阿紫!”正要探出身去。却被一只柔软的手一把拉着,林烟碧凑近他耳旁道:“且看一看,阿紫到底为什么要与这黑衣人过不去。” 郭襄指着阿紫脸上小声道:“她脸上戴着我外公做的人皮面具,她认识我外公么?” 林烟碧低声道:“不认识,那是你程姑姑给她的,她认识你程姑姑。” 郭襄点点小脑袋道:“哦,原来都是自家人,可是她也太凶了,怎么把这位叔叔折磨成这个样子。” 这边小声说着话,那边阿紫已经走到那黑衣人的跟前了,那黑衣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被她丑陋的脸吓了一跳,大声叫道:“你是何人?” 阿紫站住身子,格格大笑,她脸上戴着面具,即使大笑之时,面目也是毫无表情,只露出雪白的牙齿。那黑衣人听出她的笑声,才知道她原来是戴了面具。他低下头正心惊胆战之时,那张丑脸忽然一下子伸到他的面前,冷不丁把他吓得“哎呀”一声大叫,身子向后一仰。 阿紫伸脚朝他受伤的腿踢了一脚,骂道:“胆小鬼!” “哎呀!”那黑衣人腿上剧痛,大叫一声,被踢得翻身倒在地上。 “起来!想装死啊?”阿紫嘴里喝道,纤手朝外一翻,一根明晃晃的银针陡然戳到那黑衣人的鼻尖,笑道:“你脸上肿得实在太难看了,我就算放你回去,你的大小老婆都认不得你,我用这银针帮你把脸皮挑破,放了毒血出来可好?” 黑衣人大喜,不住地点头。阿紫将银针从他的鼻尖处移开,慢吞吞地道:“我呢,下毒是常做的,帮别人治病么倒是极少为之……” 黑衣人忙倒头便拜,哀求道:“求姑娘行行好,替我解了毒吧。” 阿紫点点头道:“好罢,既然你求我了,我就帮你一次吧。”她向后退开三丈远,手里拿着银针比划着,那黑衣人面现惊恐,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阿紫眯起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看着银针道:“我替你治病啊,男女授受不亲,我只能站在这么远把针打过去,钉在你的脸上……啊,不行不行……”她边说边从衣兜里又掏出几支银针来,一起抓在手里向黑衣人的脸瞄准,嘴里道:“你的脸太肿了,一支针放毒血太慢,我把几支银针一起钉在你脸上才行。” 黑衣人大惊失色,颤声道:“这么多针一起发,要是打不准,打……打到我的眼睛里怎么办?” 阿紫撇了撇嘴道:“怎么办?你就做个瞎子呗!” 黑衣人连忙用手捂着脸,伏在地上求饶道:“姑娘,姑奶奶,我知错了,我不该出言调戏你,你也折磨我几天了,求你放过我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哎,这可奇了,刚才不是你求我替你解毒的吗?我告诉你,这毒的解药就涂在我的银针上,我多发几支银针,是为了帮你解毒。” 黑衣人一听又抬起头来道:“你从前这样为别人解过毒么?想来姑娘的手法是准得很的罢?” 阿紫扳起指头来数着道:“从前我用这法子帮三个人解过毒,有两个打中了眼睛,一个成了瞎子,一个成了独眼龙,另一个打中了太阳穴,整支针没进去,翻了翻白眼,就死掉了。” 黑衣人听罢,抱着头欲哭无泪,黑肿的侧脸对着萧峰,萧峰只看见他黑黑的面颊,看不见他的表情。萧峰自然知道阿紫的功夫,她在如此之远出针,肯定打不准。 阿紫喝道:“抬起头来!”那黑衣人下意识地把头抱得更紧,向萧峰藏身的大树叫道:“大侠,救命啊!” 正在此时,空中银光一闪,阿紫已打出几枚银针。萧峰从树后闪身跃出,袖子在空中一拂,把阿紫射过来的银针尽数截了下来,散落在地上,沉声道:“阿紫,不准胡闹!” 阿紫陡然见萧峰出现在眼前,不禁又惊又喜,颤声叫道:“姐夫!”直奔过来,扑入萧峰怀中。 “姐夫,你是来找我的吗?”阿紫双手环着萧峰的腰道,她从前向萧峰撒娇时,常这样伏在他怀里。 萧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把她从怀里扶起来,道:“是的,本来想去临安看你,后来听说你来了大理,我们就直接到大理来了。”他见她掀开面具的脸雪白无比,从前少了些血色,显得尖瘦了些,心里不禁涌上一阵怜惜,本待斥喝她几句,此时也说不出口了。 “阿紫,别来可好?”林烟碧携着郭襄从树后走出来,笑吟吟地看着她。 阿紫见了萧峰,正满心欢喜,忽然见林烟碧也出现在眼前,满心的欢喜登时变作了满怀的嫉恨,她瞪了林烟碧一眼,冷冷地道:“还好,还没死。” 那黑衣人本想有萧峰作后盾,总有一线生机,不想他们原来竟是认识的,而且看来关系非比寻常。黑衣人惊恐之下,趁着众人不留意他时,用力朝远处爬去。 “往哪里逃?”阿紫冷不丁追上来,伸脚又要朝那人受伤的腿踢去,却被萧峰一把拉住,沉声道:“阿紫,你太过分了,他只是出言不逊,你教训教训他就是了,谁知你还是那么狠毒,什么毒蛇毒蝎全用上了!” 阿紫看看萧峰,忽然小嘴一扁,眼睛里的泪水滚来滚去,道:“这么久不见了,你一见着我就骂我……” 萧峰见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像足了阿朱,不禁心里一软,柔声道:“好了,只要你从此改了,不做坏事,我以后就不骂你了。” 阿紫指着那黑衣人大声道:“这个人不是好人,当着我的面胡说八道,说要娶我做什么九房小妾,我不教训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再说是他先惹我的,又不是我惹他!” 林烟碧把一小瓶子抛到地上,对那黑衣人道:“这是解你脸上蝎毒的解药,你腿上的伤就算是对你作恶的惩罚,伤痕会让你记住这个教训。” 那黑衣人将信将疑地拾起身旁的小瓶子,打开塞子,挖了些涂在脸上。 萧峰问阿紫道:“你不在临安跑来大理干什么?我四弟在不在大理?” 阿紫道:“我在临安玩腻了,就想到大理来看看,毕竟我是大理的公主,当年没空好好看看,现在总该来走走。四哥哥是跟着我来的,这几天他在石郡城里谈生意,我就出来四处逛逛,恰巧碰到这个无赖,我就顺手收拾了他一下。” 萧峰向那黑衣人道:“你是走不了路了,就在这儿等着吧,我们回城里把你老婆叫来,把你抬回家去。”说毕拉着郭襄的手,又要把她抱上自己的坐骑,忽然想起她的话,哈哈笑道:“小郭襄,这回让你自己上马。” “好啊。”郭襄笑着,身子微一用力,轻盈地跃上高大的汗血宝马上,她抚着汗血宝马红色的毛道:“这马和我家的小红马很像,我从小和小红马一起长大的。” 阿紫看看她,问道:“你是黄蓉的女儿?” 郭襄道:“不错!你认识我程姑姑?” 阿紫道:“不错!你家的小红马我也见过,比我的汗血宝马可差远了。” 郭襄微微一笑,也不生气。 萧峰见这女孩儿小小年纪,却又机灵又有气量,不禁甚是喜欢,他翻身上马,坐在郭襄之后,伸手拉着缰绳,向林烟碧和阿紫道:“烟碧、阿紫,你们共乘一马,咱们上石郡城去见四弟。” 林烟碧先跃上马去,向阿紫伸出手来,笑道:“阿紫姑娘,请上马!” 阿紫虽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拉着林烟碧的手跃上马去。 出了树林,在阿紫的指点下,向东南奔去,不一会儿即到了石郡城。阿紫带着萧峰到了一钱庄前,道:“四哥哥就在里面。” 众人下了马,走近门口时,即闻得里面一个声音朗声笑道:“哈哈,刘大小姐真是爽快人,今天柳某舍命陪君子,你要什么条件尽管说便是!”声音清越而富有磁性。 另一个清脆的女声缓缓响起,“我的条件就是……你得娶我,而且只能娶我一个!” 第六节 兄弟重逢 林烟碧忍不住笑出声来,小声道:“柳大哥又有麻烦了。” 只听得屋里柳如浪的声音道:“蒙美人垂青,柳某不胜荣幸,只可惜在下已有家室,这个条件恕在下不能答应,你另出条件吧。” 那刘小姐的声音沉默了半晌,道:“那我要做二房!你不要告诉我你已经娶了十七八房的老婆了!” 柳如浪朗声笑道:“正是!你真聪明,一猜就中,如果刘小姐愿意,只得委屈你做第十九房吧。” “你……”那刘小姐说了半个字,后面再没了声音,仿佛被气得噎住了。 阿紫笑得发颤,大步走到门口,雕梁画栋的门旁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伸手拦住阿紫的去路,阿紫向他们瞪了一眼,道:“睁开你们的狗眼,是本姑娘我!” 那守门的看看她,忙缩回手,闪向一边,其中一个道:“姑娘不是在屋里吗?什么时候跑出去了?” “关你什么事?”阿紫径直走进去屋里去,大声笑道:“这世上还有这么不知羞耻的人,强娶我倒是听得多了,强嫁我可是第二次听到。” 那刘小姐也不恼,端起茶碗来慢慢地喝了一口,淡淡地道:“我就是看上他了,怎么了?你不是也看上他了吧?” 阿紫还没回答,柳如浪已霍地站起身来,叫了声“大哥!”快步奔到萧峰身前,握着萧峰的手,喜道:“大哥,你怎么寻到这儿来了?别来可好?” 萧峰呵呵笑道:“好!你也好罢?我们在路上碰到阿紫,就跟着她过来了。” 林烟碧向柳如浪恭恭敬敬地行了见面礼,柳如浪向她笑道:“林妹妹不必拘礼,改日我还得向你行礼呢。” 林烟碧自然明白柳如浪的意思,但怕阿紫听了不高兴,当下岔开话题笑着道:“柳大哥,你这是在谈生意呢还是在谈婚论嫁?” “既是谈生意也是谈婚论嫁。”随着声音,那刘小姐缓缓地站起身来,向萧峰和林烟碧一伸手道:“两位贵客请坐,阿紫姑娘是常客了,自己也坐罢。” 阿紫径直走到椅子旁坐下道:“也就来几天,我们就成常客了?” 林烟碧向那刘小姐看去,只见她面若桃花,身形苗条,也算是一个难得的美人,林烟碧向柳如浪悄声笑道:“柳大哥,怎么改了性子了?” 柳如浪低声道:“我辜负的人已经够多了,我不想再多负一个人。”他自与林烟碧解除婚约后,于情爱上心灰意冷,往昔的风liu脾性收敛了不少。 柳如浪拉着萧峰的手,向那刘小姐道:“刘小姐,我大哥来了,我得请他喝酒,如果你的条件不肯改变,那么咱们的生意看来也是谈不成的了。”他向刘小姐躬身一揖,拉着萧峰往外就走。 “你等等!”那刘小姐站起身来说道,“那我委屈点儿,做三房好了,但你得把三房以下的全休了!” “哈哈!”柳如浪大声笑道:“休妻我是不会的,除非你愿意做我的第十九房小妾。” “你……”刘小姐气得满脸通红,抓起桌子上一个雕刻精美的玉观音像朝柳如浪砸来,柳如浪头也不回,伸手向后一接,笑道:“你既然不肯做我的十九房小妾,也不必送什么定情信物了,你家的东西还是还给你罢!”手上轻轻一挥,那玉像划过空中,稳稳地落回桌子上,连位置也不差分毫,柳如浪依旧没有回头,挽着萧峰的手大笑而去。 走出刘府,萧峰笑道:“想不到四弟也会亲自出马谈生意,你和刘小姐谈的究竟是什么生意?” 柳如浪笑道:“当然,我可不是只会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儿,我看中她家在大理的钱庄了,想全数买下来,归为柳庄的字号。这刘大小姐就是刘庄的总管,她父亲都听她的,我本以为是个多泼辣的人物,不想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 萧峰道:“你也该成亲了,这姑娘虽然大胆,但看来人还不错,你要是喜欢,何不就娶了她成个家?” 柳如浪摇摇头道:“不行不行,大哥还没成亲,我如何能成亲?等我喝了大哥与林妹妹的喜酒,我再请大哥大嫂喝我的喜酒。” 林烟碧忙岔开话题道:“柳大哥如今倒是改了脾性,长进不少了。” 柳如浪笑道:“那当然,在大哥的的调教下,浪子也会变成君子。” 众人找了家酒馆坐下,互叙了别后的情形,萧峰因怕郭襄的家人担心,急着要把她送回桃花岛去。阿紫自从一气之下跑到江南来,对萧峰甚是思念,此时重见萧峰,哪里还舍得离开,自然他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柳如浪也要回临安,于是一行人于第二日即起程,往东而来。 这一日,到了江陵,此地本也是大宋的战略要地,但所到之处,酒肆茶楼里歌舞升平,一派奢靡景象,街上却到处是面黄肌瘦的穷苦老百姓,行乞的人无处不在,几让萧峰以为到了丐帮之中,但瞧他们的神色与行踪,却不是有组织的丐帮弟子,只是一般的百姓活不下去了,出来行乞。一边是大声的喧嚣,锦衣玉食,另一边是低声的乞求,衣衫褴褛,形成鲜明的对比。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林烟碧愤愤地道。 见柳如浪等人衣着光鲜,又有几个乞丐围上来,向他们伸出破烂的碗,嘴里道:“大爷,小姐,行行好,施舍点儿吃的。” 柳如浪想了想,向其中一个仿佛是领头的人道:“你领着他们到江陵柳庄分号去取钱。”他边说边从身上摸出一块特制的铜钱出来递给那领头的人,“你就拿着这个铜钱去交给何掌柜的,他自然会给你钱的。” 众丐大喜,闹哄哄地往柳庄去了。 走出城去,萧峰回头看看那破败的城墙,叹道:“如此守备,不堪一击,襄阳一破,蒙古必势如破竹。赵家皇朝,真是扶不起的阿斗啊,那么多英雄好汉在前线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他们却在后方变本加厉地搜刮民膏,极尽享乐,如此朝延,真让人寒心!” 柳如浪策马与萧峰并肩而行,向东极目望去,只见大江滚滚东去,东风扑面而来,吹得身上的衣衫猎猎作响,他指着一派如画的江山,道:“如此江山,就要落入异族的手里,我真是不甘心!蒙古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只懂南征北战,所到之处甚为凶残,不会爱惜天下汉人百姓。可是大哥所言极是,朝延太腐败了,很难扶得起。”他忽然勒住马头,站在江边道:“大哥,你知道么,贾似道那个奸贼与你签订和约回朝后,向皇上说他打了个大胜仗,把蒙古人赶回长江北面去了,只字不提签订和约之事。朝上有人知道真相的,在他的威压之下,没有人敢向皇上说出真相。他因此还升了官,得了赏赐。” “什么?”萧峰大怒,“他竟如此嚣张!难道真能一手遮天?” 柳如浪道:“他真能一手遮天!他的权势薰天,所有反对他的大臣都被他排挤在外,皇上现在听到的都是这儿打了胜仗,那儿又收复了失地,全是捷报,根本不知道他的天下已成了这个样子。” 萧峰怒道:“如此皇帝,昏聩无能到了极点!若没有这种皇帝,也不会有贾似道这样的奸臣!” 柳如浪默然不语,沉吟半晌后,忽然抬起头来道:“大哥,等回到临安,我要去面见皇上,告诉他真相,不管他信不信,我总要让他知道真实的情形,也许能挽回些局面。” 萧峰点点头道:“也好,身为汉人,你是该尽一分力的,不管有没有用,但你要小心,贾似道也许会陷害于你,从此你在临安就没有立足之处了。” 柳如浪道:“这我不怕,大不了我变得一无所有,本来我就是一个浪子,浪迹天涯也未尚不可。” 沿着江边又走了几日,这一日到了一个大的市镇,在酒馆里喝酒之时,忽听得旁桌上的人在大声议论着什么。一个道:“蒙古大军连攻了几日,终于攻破了城,然后势如破竹,长驱直下。” 另一个道:“他们所到之处,又是烧杀抢夺,无恶不作罢?” 那一个道:“这是免不了的,最惨的是段家的人,全给抓起来了,蒙古人对待敌人的手段天下周知,看来要受尽折磨了。” 萧峰霍地站起身来,问道:“你们刚说什么段家人?” 那桌旁之人诧异地回过头来道:“我们说的是大理段家。” 萧峰道:“你说他们给谁抓起来了?” 那人更是诧异,道:“大理已经沦陷,你不知道吗?” “什么?”萧峰大惊,没想到蒙古军竟如此就快攻下了大理。 第七节 重返大理 萧峰走出座位,向那邻桌的人拱手一揖道:“请问大理失守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人道:“大概是十天之前的事吧,忽必烈率领的蒙古大军几乎已经占领了大理北面所有的城市,消息已经传到我们这儿了,不知道临安收到消息没有。” 另一个人嗤嗤鼻道:“临安知道又能怎样?贾似道封锁消息,皇上根本就无法知道真相!” 萧峰向他们道了一声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向柳如浪道:“我们才离开大理二十天,想不到大理已经被蒙古军攻下了。一灯大师虽向大理报了警,奈何实力悬殊,还是于事无补。” 柳如浪剑眉紧皱,道:“蒙古久攻襄阳不下,如今攻下大理,必是想从西南方绕道进军临安,如此一来,襄阳两面受敌,很快就会成为一座孤城,再想支撑就难了,唯今之计,必须马上让皇上知道这件事,派军死守西南各省,若还是像我们在江陵所见到的情况,不用半年,蒙古大军就会打到临安。” 萧峰沉吟半晌,道:“蒙古内部各系的斗争还没有平息,虽然脑忽和失烈门被处死了,但窝阔台系的子孙还有不少人,察合台汗国一向也是支持窝阔台系当大汗的,他们蠢蠢欲动,招兵屯粮,越来越让蒙哥和忽必烈头疼。此次他们若想取大宋,除非有把握能在短时间内一举攻下襄阳,直捣临安,若是不然,蒙古内部叛乱一起,他两面受敌,局面就难以控制了。绕道西南进攻临安,行军路线十分之长,若后方叛乱,无法及时回军反击,所以在当今的形势下,绕道西南并不是十分妥当的法子。蒙哥和忽必烈都是精明绝顶的人,现在的时机还没有成熟,他们想来不会冒然急进。” 柳如浪听了萧峰一番话,舒了一下眉头道:“听大哥一席话,小弟也放心一些,但形势还是很严竣,我想还是赶紧回临安,想办法见皇上,向西南增派援兵。” 众人吃过饭,出了店门正要上马,忽见一中年书生迎面飞驰而来,待到跟前,郭襄大声叫道:“朱伯伯!”萧峰定睛一看,正是几度与他交手的朱子柳。 朱子柳也已看见了萧峰和郭襄他们,牵转马头奔过来,翻身下马向萧峰等人一抱拳道:“萧将军、柳少侠,两位姑娘有礼!我们已收到碧云宫的传信,说萧将军与林姑娘亲自送郭二小姐回桃花岛,郭大侠与黄帮主对萧将军深表感激。” 萧峰道:“小事一桩,何足挂齿,朱先生匆匆忙忙地要往哪里去?” 朱子柳神色焦急,道:“大理北面已经被蒙古攻下,想来不日大理即会全面被占领,段家子孙全数落入蒙古人手中,我身为大理的臣民,不能坐视不管,我这正要赶往大理去。” 阿紫奇道:“你一人前去?这不是送死吗?” 朱子柳傲然道:“纵然明知是送死,我也要去!救出一个算一个。” 萧峰竖起拇指来道:“好!朱先生赤胆忠心,萧某好生佩服!” 朱子柳急于赶去救人,翻身再次上马,向萧峰道:“萧将军在鄂州有意相让,保全了鄂州城,别人不明白,但是黄帮主和郭大侠是明白的,咱们都感激你的恩德,朱子柳若是有命回来,必与将军痛饮三碗!”他仰头看看天,“若是没命回来,将军就朝天敬朱某三碗吧。”说毕,双手一拱,拍马而去。 “等等!”萧峰忽然叫道。 朱子柳回过身来,问道:“萧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萧峰翻身上马,来到朱子柳的前面道:“我去大理救人,你留下!” 众人俱是一愣,朱子柳当即滚鞍下马,拜伏在地上,大声道:“朱子柳替大理所有臣民多谢萧将军!”说毕,即叩下头去,他知道,萧峰既然出手相助,当不仅是保全段家人的性命,大理所有人民的性命他都会尽力去保全。 萧峰忙跃下马来,伸手扶起朱子柳,道:“朱先生放心,只要萧峰还有一口气在,必会竭尽所能!” 林烟碧不语言,默默地让郭襄下了马,拉着她到朱子柳的身旁道:“朱先生,郭襄就劳烦你送回桃花岛了。” 朱子柳向林烟碧一揖道:“林姑娘,朱某对不起你,在这里向你陪不是了。” 林烟碧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本来萧峰好不容易从两国相争的苦恼中解脱出来,和她一起回到中原,如今又要因大理重新卷入旋涡中去。但林烟碧明白,萧峰此举不仅仅是因为朱子柳,还因为段家子孙是他二弟段誉的后人。 只听得朱子柳又道:“本来朱某想与萧将军一同前往,但想想我若跟在将军身旁,反而会引起蒙古诸将的怀疑,对将军不利,所以我还是不去了。”他拉过郭襄的手,又道:“萧将军一人的作用顶千万个朱子柳,若连萧将军也救他们不得,那就是命该如此,也怨不得人了。” 郭襄一手一个,拉着林烟碧和萧峰的手道:“萧大侠、林姐姐,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们?”说话间,小脸上已泪流满面。 林烟碧掏出洁白的手绢,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轻声道:“很快,别难过,我们有空了会到桃花岛或襄阳看你……”她边说着,眼里也不禁闪烁着泪花,这个小女孩与她朝夕相处了差不多一个月,如今分别在即,甚觉不舍。而郭襄的依依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柳如浪过来握着萧峰的手,也是依依不舍,道:“大哥,我本应该陪你一起到大理去的,但西南告急,我不能不先去面见皇上。” 萧峰拍拍他的肩膀道:“自家兄弟,何必如此见外?四弟的心思,为兄很明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是该出一分力的!” 柳如浪用力地点点头,牵过缰绳,向阿紫笑道:“阿紫妹妹,你是跟我回临安呢,还是跟大哥去大理?” 阿紫秀眉一剔道:“自然是跟着我姐夫!” 柳如浪道:“好,但我大哥如今有要事在身,希望阿紫妹妹你能以大局为重,莫要再使小性子让大哥操心。” 阿紫与柳如浪相处了半年,他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及言笑无忌的性格都甚得她的好感,当下笑着应道:“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会分轻重的,四哥哥你放心好了。” 柳如浪笑道:“好!”飞身上马,向朱子柳道:“朱先生,在下事情紧急,先走一步!”他向萧峰、林烟碧和阿紫挥挥手,朗声道:“大哥,林妹妹,阿紫妹妹,保重!”说毕,牵转马头就走。 “四弟等等!”萧峰将自己的汗血宝马牵过来,把缰绳递给柳如浪道:“你骑我的马,快一些。” 柳如浪也不推辞,跃起下自己的马背来,拉了汗血宝马的缰绳,重新上马,他伸出手来握着萧峰伸过来的手。 “保重!”萧峰低声道。 “大哥也保重!”柳如浪用力将手摇了摇,然后松开手,向东急驰而去。 萧峰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的背影瞬间远去,心里忽然有些不安,但到底为什么不安,他却说不清楚。 萧峰三人与朱子柳和郭襄道别,各奔东西而去。 萧峰因为急于救人,骑了另一匹汗血宝马往大理而来,林烟碧将柳如浪的坐骑让给阿紫,自己在大市镇里花重金买了一匹千里马,随后往大理赶来。 萧峰的马快,日夜兼程之下,只用了几天,就赶到了大理。进入大理北面,处处可见流离失所的百姓以及烧杀抢夺的场面,一片凄惨景象。萧峰抓了一个蒙古兵,问他忽必烈在哪里,那士兵说不知道,萧峰又抓了一个官军模样的人,那官军告诉他忽必烈驻军在大理五华楼。 萧峰催马急奔,又奔了近千里,来到大理五华楼。五华楼的守军有不少是从京兆过来的,都认得萧峰,众将士齐声欢呼,向萧峰行礼致敬,五华楼前跪在地上的人黑压压一片,萧峰翻身下马,奔上大理石铺就的台阶,朗声道:“诸位请起!”脚下却不停留,飞快地往楼里奔去。 萧峰奔进楼里,迎面见忽必烈从里奔出来,萧峰连忙止步下拜,忽必烈一把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扶起,笑道:“萧将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萧峰亦笑道:“我从东赶来,一路东风相送,只花了几天就到了。”他见忽必烈神采奕奕,心里也不由惊叹,这个长年累月南征北战的最高统领,无论何时都精神饱满,英气勃发。 忽必烈哈哈大笑,携着萧峰的手走进大厅,众人一一过来和萧峰见了礼,阿蓝答儿和也速对萧峰的态度尢为亲热。 众人分次序落了座,忽必烈向坐在左首的萧峰道:“萧将军,还记得前年本王遇刺之时所说的话吗?我说要让大理满路的茶花被我们蒙古铁骑践踏成泥!我从来说到做到,今日终于让大理见识了我们马上民族的威风!” 第八节 段家获救 忽必烈向萧峰笑道:“许久不见,萧将军更是英气勃发,临潢城的百姓如今生活得怎样?没有了战乱,日子应该过得好些了吧?” 萧峰道:“托王爷洪福,临潢城的百姓现如今安居乐业,都感激王爷的恩德。” 忽必烈点头笑道:“那都是萧将军的功劳,本王何功之有?” 萧峰站起身来道:“王爷,萧峰有一言,不吐不快!” 忽必烈道:“萧将军请说!” 萧峰道:“我从东而来,进入大理境内之后,发现到处都有烧杀抢夺的现象,人民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我想王爷意在一统天下,不仅要zhan有天下所有的土地,更要天下的人民真心臣服,如此才可稳坐江山。古语云:得人心者得天下,王爷久居汉地,想来这道理比萧峰更明白。” 忽必烈伸出手来,向萧峰道:“萧将军请坐!”等萧峰坐下后,他缓缓站起身来,目光向诸将一一扫去,大声道:“诸将听令!从今往后,凡我忽必烈帐下的将士兵卒,不得随意在占领地烧杀抢夺,伤害无辜百姓,违令者军法处置!” 众将刷地站起身来,齐声答应。 萧峰没想到忽必烈行事如此雷厉风行,心下又是感激又是佩服。 正在此时,兀良合台从楼外跑了进来,向忽必烈跪下禀报道:“禀王爷,大理段家在皇宫里的两百八十三口全部抓拿完毕,听候王爷的发落。” 忽必烈沉吟半晌,挥挥手道:“先收监吧,毕竟是王公贵族,我向大汗请示后再作定夺。” 众将又向忽必烈汇报了一下战况的进展,无非是大理各地所遇到的抵抗不堪一击,蒙古军长驱南下,已经攻到大理南面。 一时众人散去后,忽必烈让萧峰单独留下来,萧峰也想私下与忽必烈谈大理段家的事,正合了他的心意。 忽必烈携萧峰进了内堂,命人摆上晚饭,两人二话不说,先喝了三大碗,忽必烈哈哈大笑道:“痛快!只有与萧将军一起喝酒,才知道什么叫痛快!”他摆摆手,屏退身旁的侍从,向萧峰道:“萧将军,知道我将你留下所为何事么?” 萧峰摇摇头道:“请王爷明示,萧峰也有事求王爷。” 忽必烈“哦”了一声,道:“那你先说。” 萧峰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向忽必烈拜下去,忽必烈忙要伸手相扶,萧峰动作极快,已单膝跪在他面前,道:“萧峰斗胆,再恳请王爷一件事!” 忽必烈也站起身来,缓缓道:“是不是大理段家的事?” 萧峰点头道:“正是!” 忽必烈眉头微皱,道:“萧将军请起,我留将军在此,也正是为此事。将军与段家有渊源?” 萧峰站起身来,点头道:“不错,有很深的渊源。” 忽必烈踱了几步,看着窗外娇艳的茶花,叹了口气道:“大汗在我出征大理时,给我下了密旨,要我将段家的人在大理全数就地处决,斩草除根,以绝大理人拥立新主的念头。” 萧峰一惊,问道:“既然如此,王爷为何在大厅上说还要请示大汗?” 忽必烈依然望着窗外道:“我一路都在想,这样做是不是适得其反,刚才听你一番言语,我更是担心,如此极端的杀戮,可能会激起大理甚至天下人的共愤,本来不想反抗的,也逼得他们去反抗了。” 萧峰道:“王爷所虑极是,何不上书大汗,阐明要害?” 忽必烈沉吟半晌道:“当时我已经说过,但大汗不同意,认为不斩草除根,终是不放心,历史上也有不少余部拥立新立造反的事,所以大汗的顾虑也不无道理。” “那咱们就想个法子,既让大汗放心,又不用杀了段家人的性命。”萧峰想了想道,“可以让他们充军到北方,远离大理,在万里之外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们即使想造反也造反不起来。” 忽必烈道:“这法子倒是不错,可是大汗做事喜欢干脆利落,他总认为杀了一了百了,而且充军到了北方,还要派人看管着才能放心,大汗会嫌太麻烦了。”他转过身来看着萧峰道:“不过,我还是愿意再劝劝大汗,这次请大将军与我一起上书,如果你能担保段家人不会造反,也许大汗会同意的。” 萧峰道:“好!萧峰愿意一力承担!就把他们充军到临潢吧,我负责看管着他们,不让他们造反。” 忽必烈一拍手掌道:“好!就这么办,咱们现在就上书!” 侍从端上笔砚来,忽必烈亲自执笔,一挥而就,自己签了名,又让萧峰也签了名。让侍从飞马传报给蒙哥。 忽必烈起身笑道:“只需十天,即可有回音,那时大理也应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了。” 萧峰忽向忽必烈深深一揖,忽必烈连忙相扶,道:“大将军为何行此大礼?” 萧峰道:“王爷待萧峰恩重如山,这一次又帮了萧峰一个大忙,萧峰今生粉身碎骨都难以为报,只是萧峰的心事,王爷也很明白,有些事情我没办法勉强自己去做,萧峰深感对不起王爷。” 忽必烈携着萧峰的手道:“将军此言就见外了,你的心事我明白,我爱才之心将军也当十分明白,我只求与将军做个推心置腹的朋友,不会再勉强将军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 萧峰听了忽必烈这肺腑之言,大为感动,握着忽必烈的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回身端起酒碗,将一碗递给忽必烈,大声道:“王爷日后若有差遣,只要不是杀汉人,与两国相争无关的事,萧峰都万死不辞!”说毕,一饮而尽。 “好!”忽必烈也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 过了几日,阿紫和林烟碧也先后赶到,三人在大理等候蒙哥的旨意。萧峰到监牢里探望段家后人,见到了段铭,原来他是大理的太子,大理的皇帝是另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萧峰将朱子柳要来相救的意思说了,然后告诉他们本来蒙哥要处理他们一家两百多口人,现在忽必烈上书,希望可以让他们充军到临潢去。段铭听罢,一言不发,倒是那老皇帝对萧峰千恩万谢,感谢他相救之恩。等萧峰要转身离开的时候,段铭忽然问道:“你等等。” 萧峰回过头来道:“什么事?” 段铭盯着他小声道:“你那天说是我先祖段誉的兄弟,此话是不是疯话?” 萧峰正色道:“当然不是疯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这是事实。”说毕,转身而出。 段铭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神色怪异到了极点,喃喃道:“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事……” 得过了差不多十天,蒙哥的旨意飞马传到,果然同意了忽必烈与萧峰的意见,将大理段家两百多口充军临潢。 起押之日,萧峰修书一封,让押解官带给耶律英,信里让耶律英好好照顾大理段家的人。段家两百多口从鬼门关上回来,均对萧峰感激不尽,加之大理与蒙古的实力相差悬殊,蒙古在短短的半个月之内,已几乎占领了整个大理,段家知道反抗也是徒劳,哪里还存反叛之心?萧峰告诉段铭,让他有什么事就找律耶英和萧明阳,他们一定会帮忙的。 段铭本来神色冷漠,早作了死的决心,此时见萧峰竟然救了他家两百多口,又将他们安置到临潢,免受劳役之苦,保全了大理段家王族的颜面,当下也不由甚为感激,道:“萧大侠何不与我们一同回临潢?你在蒙古人里混迹,终没有什么意思。” 萧峰道:“我现在还不能回临潢,我要到临安去探望我的义弟,等此间的事情一了,我再回临潢。” 段铭向萧峰拱手道:“那后会有期,我们在临潢见。” 萧峰目送大理段家北上,想起段誉当年带了大理国的人到辽国救他,千里跋涉,有人为他而战死在辽国,不得回家乡,如今大理国灭亡,段家全家迁往临潢,仿佛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轮回,不过他也终于算是报了大理段家的恩情。 翌日,萧峰来向忽必烈辞行,刚好碰到从大理南面前线归来的金轮法王,金轮法王向萧峰行了礼,萧峰忽然想起郭襄的事来,问道:“大师叫人抓了郭靖的小女儿来,为何又不露面去接应?害得人白白等候?” 忽必烈奇道:“抓了郭靖的小女儿?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金轮法王垂首道:“属下自作主张,没有请示王爷,请王爷恕罪。” 忽必烈面带怒色,轻叱道:“你真是大胆!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作要挟,我堂堂蒙古国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郭靖赤胆忠心,哪里是被要挟得了的?襄阳虽然牢固,但迟早会被我攻破,何用你出此下策?” 一番话说得金轮法王作不得声,本想以郭襄作饵,引郭靖上勾,杀了郭靖好夺得蒙古第一勇士的称号,不想被萧峰捅破,遭致忽必烈一顿叱喝,心里不由恨极了萧峰。 第一节 与老顽童比试 萧峰辞别忽必烈,与林烟碧和阿紫再往东而来。 林烟碧视阿紫如亲姐妹一般,无奈阿紫心中忌妒,总想除之而后快,但林烟碧人极聪明,武功与使毒的功夫都比阿紫高出数筹,阿紫的暗算总是无法得逞。林烟碧知道不能一味忍让,所以明里的斗嘴,暗里的斗智,阿紫总占不到便宜,渐渐地也就收敛一些了。 这一日到了湖南境内的岳阳楼。林烟碧指着岳阳楼道:“那是千古名楼,范仲淹的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就是在这里写成的。” 萧峰“哦”了一声,他对这一名句很是熟悉,他的恩师汪剑通常以这句话来教导他,只是他不知道出于谁人之手,更不知道是在岳阳楼里写成的,当下跃下马来道:“咱们上楼去瞧瞧。” 三人登上楼去,萧峰凭栏而立,看着楼上刻着的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不由心潮激荡,他想起自己的一生,在丐帮之时,一心报国,带领丐帮的兄弟冲锋杀敌,身经百战,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后来发现自己是辽人,但他对养育了他三十年的大宋,依然初衷不改,为了天下的百姓,在雁门关前把那支箭深深地插入自己的胸膛的时候,他没有一丝犹豫,直到时空转换,来到今世,他依然无法摆脱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旋涡,他对养育了他的土地依然心存顾念,正是这种束缚,让他无法像杨过一样心无羁绊,一心只盼与小龙女相守。想到这里,他回头看了看林烟碧和阿紫,只觉自己东奔西跑,疲于奔命地四处奔波,很是让这两位跟着他的姑娘受苦。两人见他转过头来,目光温和,不禁均对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只有无尽的依恋与柔情,没有一丝不快。 萧峰心里一宽,转过头去,迎面吹来的风把他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他看着浩瀚的洞庭湖面,远处山峰朦胧,湖水汇入长江,滚滚东去。忽然一股豪气从心底升起,只觉天地间无限开阔,一时间所有的烦恼抛诸脑后,他纵声长啸,啸声穿透云霄,远远地传了出去,惊得湖面上的鸥鹭纷纷飞起。 阿紫拍手笑道:“好玩好玩,把这些鸟儿都吓跑了。” 林烟碧默默地看着萧峰高大的背影,她听出了他的啸声里除了豪气干云之外,还有丝丝无奈与辛酸。 “什么人?吵得老子睡不着觉!”话音未落,一个老头儿从楼顶上跃下来,身法快捷无比,像支箭一样斜射进来,落地悄无声息,林烟碧定睛一看,不禁哈哈大笑,只见此人正是老顽童周伯通,他乱蓬蓬的白发上沾满了稻草,脸上也沾着灰土,蓬头垢面的。 “周老前辈,原来是你啊。”林烟碧边说边笑。 “你是谁?”周看看林烟碧,又转头看看萧峰,忽然大声道:“哦!原来是你!小兄弟,我想起来了!你的功夫好得很,怪不得有如此深厚的内力。”他双手在身上乱拍一气,边捋起袖子边道:“来来来,小兄弟,那天没时间打个痛快,今天咱们打一场过瘾的!” 萧峰见他一大把年纪,行事却如孩童般直率,一时也不由激起好斗之心,他一甩袍角,大声道:“好!今日就打个痛快!” 周伯通大喜,叫道:“看招!”身形一晃,已扑了上来,左手使“空明拳”中的一招,右手使一招全真教的武功,一招轻灵,一招浑厚,左右手各使一招,如此奇特的武功,萧峰真是闻所未闻,更别说见识了。 萧峰心念极快,也不管周伯通的招式是轻灵还是浑厚,双掌猛然提起,左掌一划,右掌呼地推出,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亢龙有悔”,掌风呼呼,周伯通的身子还未扑到萧峰身前,已被他的掌风击得须发向直立,周伯通连忙回掌提气护在胸前,嘴里大叫道:“好厉害的内功!”话音未落,双手成拳,斜斜地向萧峰击来。萧峰只觉周伯通发来的拳掌之力中阳刚之气渐盛,与先前他所使的“空明拳”的一味阴柔颇不相同,萧峰哪里知道,这正是九阴真经中所载的一路“大伏魔拳法”,在拳力笼罩之下,实是威不可当。萧峰顾不得思索,连忙还以一招见龙在田。 周伯通博众家之所长,深得当世绝顶密笈《九阴真经》的精髓,又尽得全真派武功的精义,独创“左右手互博术”、“空明拳”等等,所使用的招式变幻莫测,轻灵与深厚互补所短,发挥所长,在招式上比萧峰的花样多多了。但萧峰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浑厚的掌力以慢打快,逼得周伯通常要半途变招回护门户。两人从楼里斗到楼外,一会儿凌空飞起,一会儿直坠而下。斗到后来,萧峰看出周伯通内力渐渐不继,毕竟已是百岁高龄,萧峰笑道:“周前辈,咱们打了许久了,不打了罢。” 周伯通摇摇头道:“不行不行,好兄弟,再打一会儿。”在萧峰强劲的掌力之下,他虽然内力不继,但却知道天下再难找到这样的对手,无论如何都得把萧峰的武功瞧个够。 萧峰掌力一收,改用少林派的擒拿手与他拆招,周伯通大叫道:“咦,咦,你除了会降龙十八掌,还会少林派武功!”又拆了十几招,周伯通再次大叫:“武学奇材呀!你的降龙十八掌比老叫化厉害,连擒拿手都比少林派所有的和尚厉害!”口里说着,手脚不停,奇招叠出,萧峰单用擒拿手已应付不了,忙又以少林派其它拳掌相抵,心里也不禁佩服这个年近百岁的老头儿,武功招式之精妙,实是生平之所未见。萧峰从小开始蒙少林的玄苦大师授艺,他天赋极高,所学的少林掌法拳法造诣已超过他的恩师,此刻全数使将出来,让周伯通惊奇得大呼小叫,他发梦也想不到,少林派的拳掌在萧峰的手中使来,竟有如此大的威力。 周伯通手掌伸出,忽然半途变成爪,飞身跃起,朝萧峰头顶抓落,此招变幻莫测,阴柔之力直透萧峰头顶,萧峰手掌一翻,托住周伯通击下的五指,问道:“这是什么武功?抓落人的头顶不成了五个窟窿了?”虽然他知道周伯通绝决不会在他的头顶上抓五个窟窿,但想这路武功太也阴毒了些。 周伯哈哈大笑,向后跃开,笑道:“你终于问了一招我的武功了,这是江湖上令人闻名丧胆的九阴白骨爪,乃九阴真经中所记载的武功,我也不常用。”他凑近萧峰身前道:“怎么样?既然你对这一招有兴趣,那咱们就交换一下,你教我少林派的拳掌,我教你九阴白骨爪。” 萧峰摇摇头笑道:“我不想学,只是问问。” 周伯通立即像条泥鳅一般缠上身来,拉着萧峰的手道:“好兄弟!你就教教我吧,你的武功比我厉害,我只想知道少林派的武功在我手里用来,是不是也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少林派的武功本来不外传,当年玄苦大师愧对萧峰父母,绝意要把他培养成顶天立地的英雄,才破例收他为徒,将少林派的武功倾囊相授,与平常那些少林派的俗家弟子不可同日而语。此时萧峰被周伯通缠得没办法,正要答应教他两招,忽听得林烟碧大声叫道:“哎哟,不好,那黑衣老太太追来了!” 周伯通一听,立即像装了弹弓一弹了开去,脑袋左右一摆,惊道:“她在哪里?” 林烟碧一指东面道:“喏,就在那边。” 周伯通未等她说完,身形一晃,已掠出楼去,风里传来他的声音:“别告诉她我在这里。”话犹未完,人已经不见了。 萧峰摇摇头笑道:“这个老顽童,真是如孩童一般单纯,一句话就把他骗走了。” 林烟碧笑道:“这你可就不懂了,这黑衣老太太可是非比寻常的人物,可以看出来,在这世上,老顽童最怕的就是她了。” 阿紫奇道:“他为什么这么怕黑衣老太太,难道黑衣老太太比他的武功还高?” 林烟碧笑道:“不是,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但是老顽童见了她就跑,怕得什么似的。” 阿紫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一定是老顽童的老相好,他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所以他不敢见这老太太。” 林烟碧道:“你怎么知道?” 阿紫道:“我在柳庄之时,就整日见四哥哥东躲西藏的,就是为了躲他的相好。” 萧峰不禁笑了起来,道:“四弟怎么该了性子了?那日在大理,那刘姑娘要嫁给他,他也不要。” 阿紫道:“他这半年之中,一开始见了几个女人,好像叫什么嫣儿、蓝祺的,后来不停地有人找上门来,他就躲着不见了,后来连门也不出,生怕碰到那些四处找她的女人。” 萧峰问道:“那他平日在家里作什么消遣?” 阿紫道:“和人下下棋,看看书,钓钓鱼什么的,哦,他最喜欢钓钓鱼了,几乎每天都要坐在西湖边钓鱼,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他看着湖面不说话,也不许我说话,说怕惊跑了鱼,但我偏要说,他也拿我没办法。” 三人说着话,下了岳阳楼,林烟碧听了阿紫的话,默不作声起来,她知道柳如浪的变化与她有着莫大的关系,自从解除婚约后,柳如浪于情爱上心灰意冷了,再不是往日那个四处留情的风liu浪子,她不禁有些愧疚,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为他的这种变化欢喜还是难过。 第二节 丹桂失踪 这一日,来到太湖边,时值暮春,湖边的垂柳软软地拂着湖面,烟水迷朦间,画舫与渔船穿梭往来,燕子在岸边的柳树旁掠过,迎面吹来的春风带着浓浓的江南水乡的气息。林烟碧跃下马来,站在岸边向湖中眺望。 忽然湖中一声清越的哨子声响,一只小船像箭一样飞快地朝这边划来。林烟碧回头向萧峰喜道:“萧大哥,是老洪!” 萧峰“哦”了一声,也走到岸边,向湖中望去,他想起了那个脸上被蛇咬得像鬼魅一样可怖的老洪,去年是他收集银环蛇毒给林烟碧,救了萧峰的性命。 那小船很快就划到了萧峰和林烟碧跟前,一个丑陋如鬼魅的黑衣人从小船上跃上岸来,他的脸把阿紫吓得惊叫一声。老洪向林烟碧倒头拜下去,破锣般的声音在空中响起:“老洪见过小姐。” 林烟碧道:“起来罢。” 老洪站起身来,向林烟碧垂首道:“小姐很久没回来了,这次打算住一段时间罢?” “不,我们是到临安去看柳大哥的。”林烟碧看着湖中如水墨画一般淡淡一抹的折桂居,忽然侧过头来向萧峰道:“萧大哥,我们先到折桂居去看看,可好?” 萧峰笑道:“当然好,我也想到岛上看看。” 林烟碧嫣然一笑,身子轻轻一拧,像只青鹤一般向老洪的小船掠去,身姿曼妙之极。她双足轻轻地落在船头上,小船几乎连晃都不晃一下,她向阿紫伸出纤纤素手,微笑着道:“阿紫,请上船!” 萧峰微微一笑,向阿紫轻声道:“去吧,她的前世是你的姐姐,她是真心地对你好。” 阿紫心里的妒意虽浓,但却奈林烟碧不何,论武功论才智,均不是林烟碧的对手。此时她眼珠一转,笑道:“好!我来了!”她拔身而起,向小船扑去,快到小船之时,她伸手拉住了林烟碧伸出来的手,用尽全身力气一拉,想冷不丁把林烟碧拉下湖里去,谁知林烟碧早有防范,手上运足了内力,阿紫非但拉她不动,反而被她一下子拉了上船,林烟碧手一松,阿紫被自己的力气反弹回来,向船舱里摔去,刚好不偏不倚地摔在一张竹子编成的躺椅上。林烟碧回头向她笑道:“阿紫,你可真会挑座位啊,整只船上就这张椅子最舒服了。” 阿紫自然知道是林烟碧手下留情,把她摔在这张椅子上,不致摔到别的地方那么难看,同时也为她掩饰了她的小阴谋,虽然萧峰也许看出来了,但表面还不致让她太难堪。但阿紫心里怀着妒意,并不会感激林烟碧的礼让。她索性就伸直了腿,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看着萧峰跃上船来,萧峰向舱里探头看了看她道:“阿紫,你累了罢?躺着睡一会儿吧,得过一阵子才到呢。”他对阿紫所说的这句话,像极了她当年重伤之时在他怀里的口吻,好像她被他她打了一掌,还没好似的。 阿紫听了萧峰这一句话,心里很是欢喜,暗想:“姐夫还是疼我关心我的,我以前伤了他才对我这样说话,现在我好好的,他也会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她想起从前在他的怀里依着之时,虽然身上痛彻肺腑,但心里却欢喜得紧,盼望着自己永远都不好,永远就这么依在他宽厚的怀里。她想着想着,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她忽然觉得只要萧峰永远待她这般好,纵使有个林烟碧在他身边,她也不会太在意了。这是大半年以来,她的妒意第一次减退,看着舱外湖水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眼睛慢慢地合起来,她真的觉得有些累了,现在可以安心睡一觉了。 舱外的林烟碧拿起摇撸,向老洪道:“老洪,你把我们的马匹拉去安置好,你的船借我们用用,过两日再还你。” 老洪搓着手道:“小姐,要不你等等,我拉了马拴好后立刻回来,怎么能让您亲自划船?” 林烟碧纤手一撑,那小船悠悠地向湖中荡去,林烟碧朝他笑着挥挥手道:“没事的,我又不是没划过船,你去吧!” “哎!”老洪应了一声,赶着三匹马去了。 萧峰伸过手来,要接林烟碧手上的摇撸,林烟碧摇摇头笑道:“不行,你不会划,船会打着圈儿走不动的。” 萧峰捋起袖子,呵呵笑道:“我就不信,我还划不动这小船儿了,你让我试试。” 林烟碧笑着将船撸递给他,道:“好罢,你试试。” 萧峰伸手接过去,学着林烟碧的样子划起来,那小船竟真的像林烟碧说的那样,打起圈儿来了。 林烟碧笑得花枝乱颤,指着萧峰两只手道:“你两只手使的力气要一样,不要一只轻一只重,这说起来容易,但做起来可不容易呢。” 萧峰呵呵笑着,凝力于两只手掌,照着林烟碧所说的两边用力均衡,不一会儿,那小船就直直地朝湖里飞快驶去了。 林烟碧点头笑道:“不愧是天下闻名的萧大侠,一点就通。” 两人说说笑笑,直朝折桂居驶来。 快到傍晚的时候,小船到达折桂居,林烟碧进舱里叫醒阿紫,阿紫揉揉睡眼朦胧的眼睛,钻出舱来,看看四周道:“这么快就到了?” 萧峰道:“你都睡了大半天了,还快呢!” 三人走进岛里的桂花丛中,和上次萧峰看到的不一样,此时的桂花树已长了满树的叶子,不像去年那样萧条。林烟碧叹道:“可惜此时不是秋天,要不就可以看到桂花雨,闻到那让人心醉的花香了。” 阿紫奇道:“什么叫桂花雨?” 林烟碧道:“就是秋天来的时候,岛上所有的桂花都开了,人走在桂花树丛中,桂花被风吹着,像雨一样落下来,打在人的身上、脸上,四处都充满了清香,连人的身上都沾满了桂花的香气,那情景很让人沉醉。” 萧峰笑道:“既然这么美,那咱们去临安见了四弟之后,就请他一起到折桂居来,一同看桂花雨,如何?” 林烟碧亦笑道:“那自然好。” 三人走进桂花林中的折桂居,林烟碧叫了声:“丹桂!” 却不见有人应,林烟碧奇道:“这个丹桂跑哪儿去了?平日她总呆在岛上的,难道今天跑出去了?”她领着萧峰和阿紫转过潺潺流水上的曲折小桥,往厢房走去,经过浮香亭时,她停下脚步指着那亭子道:“萧大哥,你还记得这亭子吗?” “当然记得。”萧峰朝那亭子看去,只见一切依旧,想起当日的凶险情形,林烟碧和柳如浪为了救他连性命都不要了,这两个人对他的情义均比海还深。心中有一丝感动的温暧涌上来,他看了看林烟碧,喃喃道:“也不知四弟现在怎么样了?”在他心里,自从柳如浪说要去面见皇上,他就开始有些不安,所以又特地从大理赶来临安见见柳如浪。 林烟碧轻声道:“你既然这么想念柳大哥,那咱们明日就起程到临安去吧。” 萧峰点点头,道:“好,明日就去,让他和我们一起到这儿来。” 林烟碧依然将萧峰安置在他从前住的那间厢房里,阿紫就住在萧峰的旁边。直到林烟碧将晚饭做好了,也没见丹桂的踪影。林烟碧甚是奇怪,她见厨房里有新采的蔬菜和水果,知道丹桂离开折桂居没多久,心想大概她是在岛里呆得闷了,出去散散心去了。 直到天黑下来,三人已经吃过晚饭了,还没见丹桂回来。林烟碧不禁担心起来,向萧峰道:“不知道丹桂是不是出事了?现在还没回来。” 萧峰安慰她道:“这周围好像没什么武林人物出没,以丹桂的武功,江湖上一般的人也奈她不何,应该不会有事的。” 林烟碧秀眉微蹙,道:“这蔬菜和水果像是今天采的,我刚才到菜园子去看了,挖出来的泥土还是新鲜的,应该是今天早上采的,如果她要远行,她当不会早上跑去采这些蔬菜和水果,然后把它们扔在这里,就不见人影了,我总觉这其中有蹊跷。” 萧峰沉吟半晌,道:“你们与谁结仇了吗?” 林烟碧道:“碧云宫在中原江湖上仇家不多,主要是以生死符控制着七十二岛三十六洞的那些人,自从我师伯当了宫主之后,这些人已经臣服多了,没听到有谁有异议。而且折桂居是我在江南住的地方,几乎没有人知道,只有黄帮主这些神通的人才找得到,别人是绝计找不到的。我住了那么久,也就黄帮主带人闯进来过,再没有别人来过了。” 阿紫伸伸懒腰道:“这个地方与世隔绝,外人真的很难找得到,依我说,你那丫头肯定是跑出去玩了,她采了这些蔬菜和水果本来打算吃的,忽然听到老洪说岛外有什么新鲜事,或者忽然想起今天是个什么特别的日子,又或者她忽然觉得很闷,就划船出去了,也未尝不可,你们在这儿瞎猜疑什么!” 林烟碧想了想,见天全黑了,要找也无处可找,只得道:“等明天我们出了岛问问老洪再说吧。”她深知丹桂不是贪玩的疯丫头,所以心里总觉忐忑不安。 第节 林烟碧失踪 三人商量了一会儿,各自回房休息,准备明日一早出岛打听丹桂的消息,然后到临安去。 萧峰进了从前自己住的房间,只见一切摆设都没有变化,屋子里干干净净的,想是丹桂每天都来收拾。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吹过的声音,想起一年多以前,被林烟碧救来此处养伤,她每天晚上总要看着他躺下后,才吹了灯回自己的房。 萧峰想着往事,迷迷糊糊间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早,萧峰起了床,见林烟碧的房门还关着,心里不禁微微诧异,她平日这个时候总是起床了的,今日怎么还没起来?萧峰有些担心,不知道她是不是病了,他走到她的房前,轻轻敲了敲门,叫道:“烟碧!” 房里没有人应,萧峰大惊,以林烟碧的武功,即使在睡梦中也能听到敲门声。他急忙推门进去,只见房里空荡荡的,他奔到床前,撩开帐子,床上竟也不见人影! 萧峰心里突突地跳着,他安慰自己或许她到菜园子去了,他飞奔出屋,展开轻功跃上屋顶,向折桂居四处望去,却哪里有林烟碧的人影?萧峰提气凝于丹田,叫道:“烟碧,你在哪里?”他的声音龙吟虎啸一般,远远地送了出去,林烟碧若是在这岛上,必定会听见。 但是没有人应他,四周静悄悄的,风吹得桂花树哗哗作响。 忽然一个声音道:“姐夫!你在叫什么?”紫影一闪,阿紫从屋里奔了出来,仰面看着屋顶的萧峰。 萧峰立在屋顶上,看着远处白云飘浮的天空下,湖面上烟水迷朦。一时间,他的心慌乱无比,以林烟碧的武功及才智,世上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从他的眼皮底下弄走呢?她必定是遇到了极可怕的对手,才会这样无声无息地失踪了。这一年多以来,萧峰与林烟碧极少分开,他已经习惯了有她在身边的日子,凡事她比他想得周全,推测得准确,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她常住的折桂居里竟会莫名其妙地失踪。 萧峰呆了半晌,忽然想起昨日丹桂也不见踪影的事,想来林烟碧的失踪必也与此有关。他定了定神,跃下屋来,向阿紫道:“阿紫,你昨夜有没有听到什么声响?”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阿紫摇摇头道:“没有,林姑娘真的不见了吗?她会不会出岛去了?” 萧峰浓眉紧皱,道:“不会!烟碧一定是被别人掳走了,以她的武功,能无声无息地把她掳走,天下没有几人能办到。”他凝神想了一会儿,奔回林烟碧的房间,在四面的墙壁上细细地摸索起来,他对阿紫道:“阿紫,你细细地看看床上和四周,有没有什么有机关的地方。” 阿紫依言四处搜寻着,嘴里问道:“姐夫,你认为林姑娘是在这房子里失踪的?” 萧峰道:“不错,我刚才推开门时,发现门是从里面闩上的,窗户也关得好好的,她显然没有出过房门。而且若是有人半夜将她掳出房去,我就在她的隔壁,当不会一点儿声息都听不到,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这屋子里有机关,而那掳走她的人对这屋子的机关十分熟悉,那人藏在地道里,等她睡着后,悄悄地将把她掳走。”他皱着眉头道:“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前碧云宫的宫主林馨兰。” “是她?”阿紫想起这个比她自己还要狠毒的女人,道:“那么说来,她是早就躲在这里了?” 萧峰道:“没错,丹桂的失踪应该也是她所为,此人心狠手辣,恨烟碧的母亲入骨,我们得赶紧找到地道追上去,若是不然,烟碧就有危险了。”他心里虽然焦急,但却没有了方才的慌乱,毕竟身经百战了,在危急的关头,他总能很快地镇静下来,冷静思考对策。幸亏前不久在大理,他曾与林烟碧一起在小店里寻找过机关,萧峰悟性极高,他按着林烟碧那天寻找的方法,举一反三,很快就发现了端倪。床后有一块砖头稍微有些突出,他用力一按,那堵墙竟无声无息地打开了,一点儿声响都没有,不像那小店的机关开启之时有格格的响声,想来这造机关之人的手艺已达登峰造极的境界。 萧峰也顾不得多想,大步就踏了进去,忽然头顶上一阵疾风擦来,萧峰连忙闪身跃出,只听得“轰隆”一声,一块大石头从上直砸下来,刚才若是换了别人,断躲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偷袭。那石头有几百斤重,横亘在通道上,把整个通道都塞死了。萧峰大怒,提气运于掌中,猛然大喝一声,一掌击出,拍在那大石之上,“啪”地一声,那大石应声裂成几块,向后飞散开来。萧峰这回没有再鲁莽,拾起地上几块石头,边走边向前方的通道抛去,阿紫也捡了一堆石头,用衣服兜着,不住地递给萧峰,以此探路。但却再没遇到机关,想来造通道之人认为那大石当可挡住世上所有的人,断想不到竟被萧峰一掌就劈开。 两人沿着通道一直往下走,仿佛走入了地道,四周漆黑一片,萧峰艺高人胆大,索性连石头探路也不用了,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地势一转,地道改成了上升之势。又走了一会儿,忽然有光亮从上面照下来,前面已经没有了路,萧峰仰头一看,只见上面是一方圆圆的天空,他向四周看了看,原来是一口枯井。他正要飞身跃起,忽听得上面有人大声道:“臭婆娘,你要是敢动我姐姐一根寒毛,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一个声音阴恻恻地笑着,“好啊!我倒想看看你做了鬼以后怎么不放过我!”那声音越飘越近,正是前碧云宫主林馨兰的声音。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朝枯井这边直奔而来,声音沉重,显是不会武功。 “是江春蓝!”阿紫低声呼道。 萧峰点点头,凝力于足,准备跃起相救。 忽然脚步声停止,江春蓝已退到枯井旁,萧峰看见他靠在井边的背影,只见他手指一伸,叫道:“臭婆娘,你想杀我?没那么容易!我跳下去自杀,也不会让你来杀我!”说毕身子一翻,向后倒去,整个人脸面朝天地往井里直坠而下。 萧峰正要跃起救他,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跳了下,忙飞身而起,在半途中将他接住。江春蓝本来抱着必死的决心,不想下坠到一半却猛然被抱住,他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哪里会想到这黑暗的枯井里有人,一时间吓得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林馨兰在井外听得江春蓝大叫一声后再无声息,以为他摔在地上后,已经死去,她站在井边向下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她忽然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道:“你是檀郎的儿子,生得有几分像他,本来我还想多留你几天的……都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我!”她在井上看不见萧峰,但萧峰在井底却可看见她,只见她说完这句话后,又仰起脸来向着天空,冷笑着道:“檀郎,你看见了吗?你的儿子也死在我手里了,你在天之灵想来也后悔了罢?要是当年你选择了我,你现在还好好的活着,你的儿子也不会死于非命!哈哈……”她突然放声大笑,笑声瞬间飘远,有如鬼魅一般。 萧峰在井下替江春蓝推血过宫,在他的背上输入真气,不一会儿,江春蓝悠悠醒转,他睁开眼睛,看见了萧峰和阿紫,不禁大喜过望,执着萧峰的手道:“萧大哥,你快去救我姐姐!” 萧峰也不及问他详情,右手揽着他的腰,左手拉着阿紫,沉声道:“小心了,我们这就跃上去。”这井极深,萧峰提着两个人一口气决计跃不上来,他身子跃到半空中时,右脚朝井壁上斜突出来的石头点去,借力再次提气跃起,只是这样稍一借力,萧峰已带着江春蓝和阿紫跃出枯井。 萧峰拉着两人依然不放手,他向江春蓝道:“你姐姐被困在哪里?你带我们去。” 江春蓝伸手朝北面一个树林一指,道:“就在那儿。”话音未落,萧峰右掌托在他的腰上,他只觉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脚不沾地地朝树林掠去。 来到树林旁,萧峰知道林馨兰心狠手辣,如今林烟碧在她手里,当不要打草惊蛇,悄悄地把人救出来为妙。当下拉着两人跃上树上,按着江春蓝所指往树林深处掠去。 在一棵大树之后,有一间小院子,院子看起来甚是别致,想是林馨兰的秘密住处,萧峰向院子里看去,只见绿树掩映下,一苗条的绿衣背影映入眼帘,萧峰心中一宽,这大半天以来,他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林烟碧已经遇害,现在见林烟碧好好的坐在眼前,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 一个声音冷冷地道:“我已经把你的弟弟杀了!念在你曾经是我徒弟的份上,你说你想怎么死吧,我任你自己挑选一样。”说话的自是林馨兰,她站在茂密的树叶下,萧峰也躲在茂密的树叶中,几乎看她不到。 第四节 放虎归山 只见林烟碧身子微微发抖,隔了半晌才道:“你已杀了我弟弟,也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了,你想怎么杀我就怎么杀吧,只求你放了丹桂。” “小姐!”一个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丹桂和你死在一起,你不要为我向她求情!” 萧峰听出这声音正是失踪的丹桂的声音,看来所有的猜测都没有错。 林馨兰冷笑几声,道:“好!你们既然主仆情深,我就让你们死在一起!哈哈……”她忽然仰天大笑,“林飞盈,你抢了我的檀郎,害我孤苦一生,今日我杀了你的儿女,也要你尝尝孤苦的滋味!”声音几近疯狂。 林烟碧等她笑完了,冷冷地道:“你错了!我母亲永远不会孤苦,她曾经与我父亲两情相悦地爱过,他们虽然生离死别,但他们的灵魂永远在一起,这就足够温暖她的心灵了,即使没有任何人陪在她的身边,她也不会感到孤单。” 林馨兰气极,隔了半晌才道:“好好!我自小教你读书识字,练得你牙尖嘴利,今天倒都用在对付我身上了!早知今日,当初我就该一剑杀了你,省得你今日来气我!” 林烟碧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一生敬重你,即使在知道你杀了我父亲,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也没有想过要找你报仇,而你却从来不肯放过我们,今天你又杀了我弟弟,我……我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你……”她的声音说到最后,已变成咽哽,显是伤心不已。 “好!”林馨兰霍地转过身来,“今天我就送你去和你弟弟团聚!”手腕一翻,一掌就朝林烟碧的天灵盖击来。 “啪!”一声声响,林馨兰的一掌被人接了去,她甚至还没看清那人的身影,又一股排山倒海的掌力迎面压来,她被震得倒退几步,胸口气闷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大惊失色,世上谁有如此掌力?她捂着胸口抬起头来,只见一人长身站在林烟碧身前,把她挡在他高大的身后,不是萧峰又是哪个? 原来萧峰趁着她说话之际,已悄悄地跃到林烟碧头顶的树上,忽见林馨兰出手要取林烟碧的性命,忙使一招飞龙在天,跃下接了林馨兰的一掌,他没给她喘息的机会,接着又是一招亢龙有悔击出,直把林馨兰逼出两丈开外才住了手。 林馨兰正自诧异间,忽见树上一动,阿紫拉着一人跳下来,站在萧峰身后,那人竟是江春蓝! 林馨兰呆了半晌,忽仰头大笑,笑声凄厉无比,江春蓝指着她笑道:“你见我好端端的没死,是不是给气疯了?”又回身拉着林烟碧的手,道:“姐姐,幸亏你没事,萧大哥都急坏了。” 林烟碧双目流下泪来,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向江春蓝点点头道:“春蓝,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江春蓝见她动也不动,不由大声叫起来,“姐姐,你怎么了?” 萧峰忽回身飞快地朝林烟碧的膻中穴及肩井穴点了几下,林烟碧“哎哟”一声,身子一软,靠在了江春蓝的身上,江春蓝扶着她,急得满头大汗,“姐姐,你怎么了?” 林烟碧摇摇头道:“没事,我只是穴道被封太久,血气运行不过来,过一会儿就好了。” 萧峰依然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林馨兰,他知道她的使毒与暗器功夫天下几无人能及,虽是刚才被他两掌连发,受了内伤,但他也不敢大意,生怕她会发些细如银针的暗器伤了阿紫她们。 林馨兰笑声一顿,丹凤眼盯着萧峰,恨声道:“你难道是我的克星?为什么每次都是你来坏我大事?” 萧峰冷冷地盯着她道:“上次放你一条生路,你不知悔改,今日又出来害人,看来你是不知悔改的了。”他右手微微一动,凝力于掌中。 “萧大哥!”林烟碧忽然叫道:“念在她曾经是我师父的份上,你再饶她一次吧。”她知道,林馨兰的武功本来就与萧峰有差距,此时受了内伤,更不是萧峰的对手。 萧峰没有回头,他不敢有一丝松懈,嘴里道:“烟碧,今日放了她,日后你和春蓝还会有性命之忧,你想清楚了没有?” 林烟碧朝林馨兰看了一眼,无力地点点头道:“想清楚了,无论以后怎样,这一次我们还是放了她吧,她还是柳大哥的亲生母亲,她自小对柳大哥极为疼爱,柳大哥要是知道她死在你的手里,他会很难过的。” 萧峰想起柳如浪,手掌提起来的内力又松了下去,他朝林馨兰道:“你走罢,看在四弟的份上,我不想与你为难,还是那句话,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大家都不想再追究,偏偏你这般执着,你如今搞得众叛亲离,有什么意思?” 林馨兰听到萧峰和林烟碧提起柳如浪,目光变得柔和了些,抬起头来道:“浪儿他现在怎么样了?过得还好吗?” 萧峰道:“你放心,他一直过得挺好,如果你能屏弃所有的仇恨,与你的师妹师姐重归于好,四弟就更欢喜了,到时他一定会认回你这个母亲。” “认回我?”林馨兰喃喃道:“他真的会认回我吗?” 萧峰道:“会的,怎么说你都是他的母亲。” “不!不会的!”林馨兰忽尖声叫道:“他恨我杀了他父亲,他不会认我!不会!”她忽然又大笑起来,身子拔地而起,向远处掠去,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江春蓝有些忿忿不平,叫道:“萧大哥,就这么放她走了?” 萧峰见她身影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才回过身来道:“听你姐姐的,咱们再放她一次吧。” 江春蓝无言,扶了林烟碧坐在树下,林烟碧向萧峰道:“萧大哥,咱们到临安去见柳大哥,说服他认回我师父,我看我师父的神情,只要柳大哥能认回她,她应该会悔改的。” 萧峰点点头道:“好!”他看着她,眼里充满了关切之情,道:“你觉得怎么样?她没为难你吧?” 林烟碧摇摇头笑道:“没事,她只是点了我的穴道,并没为难我。” 阿紫问江春蓝道:“小鬼,你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江春蓝大声道:“我不是小鬼了!你看看,我已经长得比你高出一个半头了!”他伸着手,在阿紫面前转了一个圈,此时的他,身穿蓝色衣衫,显得长身玉立,虽然头发有点儿乱,但却掩不住英气勃发的脸,他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蓬头垢面的乡村少年了,怪不得林馨兰说他有几分像他的父亲。 阿紫未等他转完,伸手一捏他的鼻子,道:“你长得再大,我也叫你小鬼,因为我永远都比你大!快说,你跑来江南干什么?” 江春蓝高挺的鼻子被她捏着,“哎哟哟”呲牙咧齿地叫着,“我跑来江南找萧大哥和你们的,快放手!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啊?” 阿紫手上一松,格格笑道:“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对你这种小鬼,哪来这许多规矩!” 萧峰问道:“你找我们做什么?是不是碧云宫里有事?” 江春蓝连忙摇头摆手道:“不是不是,是我想你们了,就跑出来了。” 林烟碧道:“娘同意你出来吗?不是你自己偷跑出来的罢?” 江春蓝正色道:“当然是问过娘的,她同意我才敢出来,我可不想让她替我担心。” 林烟碧道:“娘就放心你一个人出来乱跑?你又不会武功。” 江春蓝得意地笑道:“所以说知儿莫若母,娘知道我本事大着呢,虽不会武功,但人情世故我比什么人都通透,我乔装改扮一下,让别人认我不出,娘就放心地让我下山了。” 阿紫撇撇嘴道:“吹牛!那你为什么又被抓到这儿来了?” 江春蓝搔搔头道:“这个嘛,自然是我不小心,我一路走来什么事儿也没碰着,打听到你们从大理出来往江南而来,谁知又折回大理,然后又往江南而来,害得我跟着你们像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我急着要追上你们,就懒得天天化妆了,反正一直也没碰到什么人,谁知在前几天,我到了苏州的时候,就碰上这个臭婆娘了,她把我抓来这个岛上,然后又抓了丹桂和我姐姐,在姐姐的帮助下,趁她不在的时候,我逃了出来,不想还没逃出岛,就被臭婆娘发现了,幸亏碰巧萧大哥你呆在枯井里,要不我可摔成肉酱了。” 萧峰听罢,问林烟碧道:“你房间里的秘道你原本知道吗?” 林烟碧摇摇头道:“我一直不知道,这折桂居和杏花谷都是师父一手监造的,但她几乎从没来住过,只是让我到江南的时候住在这里。昨天夜里她无声无息地忽然从秘道出来,点了我的穴道,把我从秘道带走。”她环顾了一下周围道:“这里是邻近折桂居的另一个小岛,当年我师父建造折桂居时,竟然在湖底开凿通道,她的用心当真可怕。今日要不是萧大哥你发现秘道找到这儿来,我们今天必定是在劫难逃了。” 第五节 湖畔惊鹭 萧峰进屋里放了丹桂出来,原来几天前林馨兰就从秘道到折桂居来了,让丹桂每日给她做饭洗衣,丹桂念她曾是前宫主,如今落魄流落到此,不由起了怜悯之心,倒是尽心尽力地侍伺她,她也没为难丹桂,只是不让丹桂离开小岛,以免泄漏了她的行踪。昨日傍晚,萧峰、林烟碧和阿紫突然闯进岛来,林馨兰立即抓了丹桂从秘道溜走,等到晚上的时候再悄悄潜回来,抓了林烟碧到这个小岛上。 众人从秘道重新回到折桂居,大家商议之后,决定一起到临安去找柳如浪。于是众人吃过饭,上了一只较大的船,往岛外划去。 得到岸边,林烟碧拿出玉箫吹起来,声音清越高亢,仿佛在招唤什么人,果然过不多时,老洪即从远处牵着三匹马奔来。他脸上虽然可怖之极,但牵着三匹马奔得飞快,武功着实不可小觑。 老洪奔到众人跟前,向林烟碧行了礼,把马还给萧峰和阿紫,道:“姑娘和萧大侠不在岛上多住几天么?” 林烟碧道:“不住了,我们现在要到临安去探柳公子。” 老洪一张丑脸露出了笑容,“柳公子还好吗?很久没见着他了。” 林烟碧道:“他上个月还和萧大哥在一起,他很好,要不,你也和我们一起去探探他?反正他柳庄大得很,住的人又少。” 老洪连忙摆手,笑着道:“不了不了,我这副尊容,会把他身边的姑娘们吓坏的,让他有空给我捎一瓶他家自酿的梨花酒来,前年他送我一瓶梨花酒,还特特送了一副翡翠杯,说这酒一定要用这杯喝才能喝出滋味来,我喝完了那瓶酒,舍不得用它来盛其它酒,他要还有新酿的梨花酒就给我捎一瓶过来。” 萧峰大笑道:“想不到老洪倒是风雅之人。” 老洪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道:“哪里,不过跟着柳公子附庸风雅罢了。” 萧峰与江春蓝共乘汗血宝马,林烟碧与丹桂共乘柳如浪的坐骑,阿紫就骑了林烟碧在大理花重金买来的千里马,众人向老洪拱手作别,往临安而来。 虽然是两人共乘一马,但三匹马都是良驹,所以跑起来仍然毫不费力,就如一人骑着一样。跑了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暗下来,江南小镇客栈甚多,萧峰与众人就在路边的一家小店投宿,过了一晚。 第二天众人继续上路,江春蓝看着路旁的花红柳绿,忽然大声吟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 “哎哎,你以为你是四哥哥啊?没认几个字,也学别人念诗!”阿紫高声叫着打断江春蓝的话。 江春蓝也不恼,笑道:“我当然比不过柳大哥,但起码我还会念几首诗词,不像有些人,一句也不懂!”说完掉过头去,嘻嘻而笑。 阿紫撇撇嘴道:“好稀罕么?学这个有何难?到了柳庄,让四哥哥教我一天,保准把你肚子里那一点儿墨水比下去。” 萧峰回头笑道:“春蓝、阿紫,你们两个从昨天拌嘴拌到现在,都拌了一天了,能不能歇一会儿?”江春蓝朝阿紫笑道:“好!我就给面子给萧大哥,不和你这种小女子计较了!”他回过头来问萧峰道:“萧大哥,柳大哥住在哪里?” 萧峰道:“他住在大宋的首府临安,离这儿不远,大概今天傍晚咱们就到了。” 江春蓝忽然又想起什么来,笑道:“他家在信阳的那家分号,那郑掌柜住的宅子就比我们住的村子还大,我进去都迷路了,不知他住的地方是不是也这么大?” 萧峰想起那个宅子,也不由笑了,道:“他住的柳庄建在西湖之上,比郑府小多了,但建得很精致,住在那里面,就像……”他顿了顿,“就像你刚才念的诗一样,春水碧如天,画船听雨眠,是个适合终老的地方。” 林烟碧不禁掩嘴而笑,道:“萧大哥自与柳大哥结义之后,于诗词上倒是长进不少,听了一遍的词就记住了。” 萧峰微微一笑,道:“这就是近朱者赤,你和四弟都是风雅之人,我怎么也得附庸一下吧?” 江春蓝没等林烟碧回答,即迫不及待地道:“萧大哥,姐姐,柳大哥住的地方那么美,咱们就把娘从碧云宫接来,大伙儿一起住在柳庄,一起欢欢喜喜地过日子,你们说可好?”在他心里,早已把萧峰当作姐夫。 林烟碧听了,微红着脸笑着,没有作声。萧峰却不以为意,笑道:“好!等到了临安,咱们就派人去接你娘。” 众人说说笑笑,一路拍马如飞,朝临安疾驰而来。没到傍晚时分,已到达临安。临安城虽是大宋首府,却因蒙古大军从未越过襄阳城南下,赵家王朝得以偏于一隅,醉生梦死地做了近百年皇帝,所以临安城守卫并不严密,萧峰虽是蒙古大将军,又在鄂州城与宋军对阵过,却轻而易举地进了城,城门守军反倒是对一些高瘦的和尚、奇装异服人士盘查甚严,想来是怕金轮法王这些武林高手混入城来行刺。 进得城来,处处都是靡靡之声,比萧峰上次受伤之时来的时候更甚,萧峰暗自摇头叹息,向林烟碧道:“宋朝气势已尽,四弟再费心思也是枉然。” 林烟碧也叹了口气道:“我虽身居塞外,但也是汉人,见到朝延如此腐败,也十痛心。柳大哥不是迂腐的人,我想他尽了自己的力,也于心无愧了。” 萧峰道:“是的,四弟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没有人能以一己之力挽救天下。”萧峰想起自己的前尘往事,不由感慨万千,道:“从此以后,我们与四弟一起隐居,不再过问世事,想到塞外去牧羊就在水草丰美的夏天回临潢去,秋天的时候去折桂居看桂花雨……” “春天的时候,就留在西湖柳庄。”林烟碧笑着接过话来道,“看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姐姐,你又在念我的名字了。”江春蓝笑着侧过头来看着他姐姐,他听两人描述着未来的生活,不禁满心向往。 忽然远处一阵喧哗,锣鼓声大作,路上的行人纷纷往那边跑去,阿紫甚是好奇,拉着一人问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被斩首游街示众了!”那人仿佛十分焦急,说完这句话,匆匆忙忙地跑朝那边跑去。 阿紫向萧峰道:“姐夫,咱们也看看热闹去!” 萧峰摇摇头道:“不看!被斩的不是忠臣也是良将,死后还要游街示众,实是可叹,你也少凑这种热闹!” 阿紫牵转马头,道:“我偏要去凑热闹!”她朝江春蓝一呶嘴,道:“小鬼,你去不去看热闹?” 江春蓝终是小孩子心性,脱口应道:“去!”说毕从萧峰的马上跳下来,才猛然想起萧峰不喜他们凑这热闹,他伸手摸了摸头,有些难为情地道:“萧大哥,对不住,我没有见过这种场面,只是想去看一眼就回来。我绝没有对忠臣良将不敬的意思。” 萧峰挥挥手道:“去吧,你和阿紫一起去,看了就回来,我们在柳庄等你们。” 江春蓝大喜,上了阿紫的马,阿紫打马往那喧哗的方向跑去。 这边萧峰与林烟碧和丹桂沿着西湖边往柳庄而来,时值初夏,夕阳映在湖里,粼粼波光,金黄一片,岸边的柳树也被夕阳拉着长长的影子,映在路上,凉风从湖里徐徐吹来,几只鸥鹭在湖中飞掠而过,留下几声“呀呀”的叫声。 丹桂指着那鸥鹭道:“这种鸟的叫声怎么和乌鸦一样?怪难听的。” 林烟碧听了,心里猛然一颤,她横了丹桂一眼道:“这明明是鸥鹭,你怎么说它是乌鸦呢?” 丹桂见林烟碧神情有些异样,不禁问道:“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萧峰也转过头来看着林烟碧,见她脸上有惊恐之色,与刚才谈笑风生的她判若两人,他不由伸过手去,握着她的手,低声问道:“烟碧,你怎么了?” 林烟碧定了定神,抬起头来勉强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害怕。” 萧峰甚为奇怪,道:“好好的,你害怕什么?” 林烟碧脸色有些苍白,她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隐隐觉得害怕。” 此时一只鸥鹭从湖面上飞来,在他们的头顶上盘旋了两圈,忽然“呀”地一声,朝远方飞去。 林烟碧全身又是一颤,手上一拉缰绳,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来看着那鸥鹭飞去的方向,夕阳如血,映红了西边的天空,那股莫名的惊恐越来越强烈,她立在原地,久久不说话。 萧峰拉着她的手,也仰起头来看着那鸥鹭从头顶上飞过,它悲凉的鸣叫声忽然让他隐隐不安。 第六节 阴阳陌路 萧峰与林烟碧对望一眼,谁也不说话。 “驾!”萧峰低喝一声,汗血宝马沿着湖边飞奔起来,朝柳庄疾驰而去。林烟碧连忙催马急追。越走人越多,还不停地朝着柳庄的方向指指点点。萧峰心里怦怦乱跳,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手心里全是汗。路人见他骑着高头大马疾冲而来,都纷纷向两旁躲避。 萧峰转过一个弯,踏上通往柳庄的曲桥,远远地看见庄前白幔飘飞,哭声隐隐。萧峰心头大震,两耳嗡嗡作响,他飞身下马,冲上曲桥,大步疾奔过去。他只觉两腿发软,脑海里一片空白。林烟碧见此情景,也早已呆了,她几乎是滚下马来,跟在萧峰之后朝柳庄奔去。 路人忽见两个人像箭一样从曲桥上掠去,往柳庄奔去,一时都惊得张大嘴巴,寂静一片。 萧峰奔到庄前,只见庄前跪着一圈人,全身素裹,哀哀痛哭,众人自顾哭着,没有人理会站在庄前的萧峰。萧峰立在那里,向跪着的人里搜索柳如浪,却发现那跪着痛哭的都是女子,哪里有柳如浪的踪影?萧峰心头突突乱跳,抬头见柳庄大门紧闭,两条大封条交叉着封在门上,那些白衣素裹的女子围着一香案团团跪着,往一香炉里扔着纸钱。 萧峰立在原地,心下一片茫然,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呜咽之声,他蓦地转过头去,只见林烟碧手撑着一棵柳树,涕泪纵横。 “怎么回事?”萧峰大吼一声,一掌拍在庄前的石狮子上,碎石纷飞,“你们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些碎石飞到那些女子的身上,但她们仿佛丝毫不觉,连动也没动,没有人抬头看萧峰,她们依然不停地往香炉里扔纸钱。 萧峰长臂一伸,一把拉起一个跪着的女子,大声喝道:“你告诉我!我四弟上哪里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根本不像他的声音。 那女子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皮去,失神地道:“我哪里知道?”她虽被萧峰提着,却没有一丝害怕,仿佛她的灵魂已经出窍,剩下的只是一具躯壳。 萧峰急怒之下,心神大乱,他想不起来这个女子并不认识他,哪里会知道他四弟是谁?他将那女子扔回地上,猛然长啸一声,震得树叶簌簌而落,路人纷纷掩耳逃奔。那些女子被啸声所震,仿佛才清醒过来,本能地举起手捂住耳朵。一个女子忽然大声叫道:“别叫了,我知道你四弟在哪里!” 萧峰立即收声,向那说话的女子望去,依稀记得她就是在大理之时要嫁给柳如浪的刘小姐。 “说!”萧峰沉声说出这个字时,心仿佛要跳了出来。 那刘小姐全身白衣,头上绑着的白丝带随风飘舞,她从人群里缓缓站起来,指着北面道:“萧大侠,你四弟他……他……”她一句未了,已泪如雨下。 萧峰全身颤抖,哑声道:“他……他怎么了?” 刘小姐狠狠地一咬牙,“他死了,被吊在那儿示众!” 一时间,萧峰只觉天地一片寂静,眼前一阵眩晕,什么都看不见,他高大的身影摇晃了两下,几欲摔倒。怎么会这样?不会的,不会的!他定定地看着前方,虽然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最不愿意相信的预感竟成了事实,从他踏上这座桥开始,他就意料到了,他就开始害怕,可是他宁可死了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直到有人亲口告诉他,他的四弟确实死了。他呆立良久,风从庄前吹来,吹过了那座曲桥,吹向了北面。他模糊的视线里,仿佛一个白衣公子翩翩而来,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是,这座庄子也是朝延所赐,只后来我的祖上被奸臣排挤,就弃官从商,到了我这一辈,却是弃商从武了……” “四弟!”萧峰大叫一声,双目泪水滚滚而下。去年到柳庄来时,柳如浪扶着他走过这座曲桥时所说的话还言犹在耳,如今曲桥依旧,人却不在了。萧峰心中悲痛难忍,仰头向天长啸,啸声悲怆之极,让人闻之心酸。那一群女子本只是低低哭泣,此时都大声痛哭起来,哭声与啸声相应和,惊起湖面上栖息的鸟儿,一起鸣叫着飞起,路人听了,纷纷掩面而泣。柳家在临安乃有名的大善之家,许多人都受过柳家的恩惠,此时听到这悲怆之声,也不由伤心落泪。 “萧大哥,不要太难过了。”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萧峰身后响起,萧峰止了啸声,转过头去,只见林烟碧由丹桂扶着,站在他身后,她刚说完这句话,自己却忍不住眼中的泪水,漱漱而落。柳如浪与她自小青梅竹马,从前作为她的未婚夫,她虽然不喜欢他,但她知道他的为人,心里其实一直当他作兄长般看待。特别是柳如浪在知道自己对萧峰的情意后,不仅没有横加阻挠,反而主动退婚,处处相帮。在林烟碧心里,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兄长看待了。如今忽闻得他死了,心里的难过其实不下萧峰半分。 萧峰见着林烟碧的泪水,像猛然醒过来一般,一阵风似地奔过曲桥,往北而去。路旁的人惊慑于他的气势,纷纷向两旁让开一条道来。前面忽然马蹄声响,有人催马迎面驰来,萧峰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只顾大步地往前走,路旁有人忍不住大声叫道:“喂,这位壮士,前面有马撞过来了,快闪开!” 萧峰依然充耳不闻,一言不发大步朝北急奔。那迎面而来的马跑得甚急,也像风一样席卷而来。眼见两头的人和马都不减速,直直地相互撞过来,路人不由大声惊呼,忽见那马上之人一勒缰绳,那马长嘶一声,前腿高高抬起,马身几乎竖了起来,马上之人几乎是滚下来一般跳下来,一个紫衣姑娘和一个蓝袍少年跌跌撞撞地奔到萧峰跟前,那紫衣姑娘脚步不稳,摔在地上,她一把扑上去,抱着萧峰的腰,尖声痛哭,哭声惊天动地。萧峰被阿紫一把抱住,他停下脚步,刚被风干了的泪又从眼中滚下来。 “四……四哥哥……”阿紫哭得话不成音,“吊……吊在……柱子上示众,他们不让我放四哥哥下来……” 萧峰听罢,心如刀割,他一把拉起阿紫,怒目圆睁,咬牙道:“我去把他们都杀了!”一个飞跃,翻身上了阿紫的马,朝北面飞奔过去。萧峰双目通红,仿佛要喷出火来,马蹄过处,惊得路人失声尖叫。萧峰狠命地打着马往前冲,什么也不顾了。 转眼功夫,已奔近示众之地,萧峰抬眼望去,只见一个人被高高吊起,挂在柱子上,披头散发,身上白衣随风飘舞,那身形不是柳如浪又是谁?萧峰大叫一声,眼前一黑,从马上摔了下来,他跌坐在地上,全身发软,几乎没有勇气再抬头看那柱子上生死之交的兄弟。 示众场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忽听得锣鼓声响,一人大声道:“大家听着,这个人叫柳如浪,通敌卖国,罪大恶极,本应斩首,但皇恩浩荡,念柳家先祖于我大宋有功,特赐他一个全尸,今吊尸示众,以示天下!希天下人以……” 萧峰又痛又怒,“霍”地站起身来,拔地而起,朝那说话之人扑去,他闪电般地从众人头顶掠过,一脚踩在那说话之人的头上,那人当即脑桨迸裂,摔在地上。萧峰一脚踩死那侮辱柳如浪的家伙,身子继续向上跃起,围观之人吓得目瞪口呆,还没回过神来,萧峰已像天神一般飞上高高的柱子上,右臂一伸,把柳如浪的尸体揽在怀里,一股冰凉的感觉传过来,萧峰泪如泉涌,左手一拉那吊在柳如浪身上的绳子,那绳子立即碎得像棉絮一样,散落下来。 萧峰抱着柳如浪的尸首落回地上,柳如浪的头软软地垂在胸前,头发披散下来,盖住了整张脸,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萧峰伸手轻轻地拔开柳如浪覆于面前的头发,仿佛怕弄疼了他一般。头发开处,露出一张英俊而苍白的脸,旁观者中传来一阵叹息之声。萧峰垂首看着柳如浪的脸,想起他往昔的音容笑貌,想起兄弟间的情义,目中又滚下泪来,滴在柳如浪的脸上,仿佛他也在流泪一般。 林烟碧与阿紫她们也已赶到,拔开人群,林烟碧一见柳如浪的尸首,悲痛难当,叫了声“柳大哥!”身子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丹桂和江春蓝边痛哭着,边奔过来将她扶起。林烟碧挣扎着跪到柳如浪的面前,想起往事,直哭得肝肠寸断。 一时间人群里也尽是低低的哭泣之声。 忽然马蹄声响,还跟着重重的脚步声,两队官兵冲了出来,领头的一人喝道:“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公然杀害朝延命官?” 萧峰伸手拭去滴在柳如浪脸上的泪水,把他从怀里轻轻放下,低声道:“四弟,为兄今日替你报仇!”他缓缓站起身来,猛然回头,目光骇人,他一字一顿地道:“是谁害死我四弟?” 第七节 独闯贾府 那骑在马上的军官被萧峰的目光吓了一跳,他看看死在地上脑桨迸裂的官员,不由打马向后退了几步,他向四周望望,见自己带来的士兵已经把萧峰他们团团围住,当下胆子稍壮,喝道:“呔!此乃天子脚下,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此……”他话未说完,一个人像风一样掠到他面前,一手叉住他的脖子,把他从马上拉下来,他一时呼吸困难,舌头都吐了出来。 只听得萧峰冷冷地道:“我再问你一遍,是谁害死了我四弟?” 那军官此时脸色发紫,几欲窒息,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他指指自己的嘴巴,满脸惊恐。 萧峰手一松,喝道:“说!” 那军官张大嘴巴喘了几口大气,战战兢兢地道:“是皇上下令杀柳……柳公子的。” 萧峰大怒,一脚踢在身侧的石头栏杆上,那栏杆立时崩掉一截,他想起柳如浪的一心报国,千里迢迢从大理赶回临安,却落得如下下场,一时悲愤难当,吼道:“姓赵的狗皇帝!他为什么要杀我四弟?” 那军官往后退了一步,话不成音,“贾……贾太师说……说柳公子通番卖国……” “啪”一声声响,萧峰扬手打在那军官脸上,那军官被打得倒在地上滚了几滚,满嘴鲜血。萧峰厉声道:“我四弟精忠报国,赤诚之心可比日月!从往后,谁要是再敢污蔑他,我见一个杀一个!” 全场均被萧峰的气势所慑,一时鸦雀无声,那军官掉了几颗牙齿,此时连哼也不敢哼一声。萧峰回身走到柳如浪尸首旁边,见他英俊的脸和生前一模一样,只是苍白如纸。萧峰双膝跪下去,咬牙沉声道:“四弟,为兄在你面前发誓,不杀贾似道,我誓不为人!你在阴间路上等着,我这就去杀了那奸贼!”他霍地站起身来,一把提起那军官,举步就走。 “我也去!”林烟碧红肿着双眼,追了上来。 萧峰回头看看她,道:“你不去,你们把四弟的遗体送回柳庄,买副上好的棺木让他安身……”萧峰说以此处,想起从此生离死别,永不得见,不由声音都咽哽了。 林烟碧点点头,眼泪又像珠珍般掉下来,“你多加小心,柳大哥的后事我会料理的。” 萧峰掉过头去,向手中提着的那军官喝道:“带我去找贾似道!”那军官吓得浑身瘫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伸手指指西面,萧峰提着他大步朝西走去,四周的士兵立即围了上来。萧峰喝道:“不想死的就让开!” 那些士兵见识了萧峰的神勇,早已吓得心惊胆战,但职责所在,又不敢不拦,此时被萧峰一喝,看着他提着那军官大步走来,谁也不敢再上前,萧峰所过之处,众兵不由自主地缩回长枪,往后退去,没有一人敢刺出手中的长枪,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萧峰提着他们的头儿往西而去,眼睁睁地看着林烟碧抱起柳如浪的尸首走出人群,骑马向南而去。 一时众人散去,临安城里人人奔走相告,今日城里来了个天神般的人物,要找贾似道算帐,为柳家公子报仇。 萧峰满心悲痛此时都转成了满腔怒火,他一心要先杀了贾似道,再找宋朝的皇帝算帐。按着那军官所指,萧峰提着他跃上屋顶,飞快地朝西边掠去,不一会儿,已到了一雄伟的府第前,从屋顶望去,府里亭台楼阁重重叠叠,并不比信阳的郑府小。萧峰跃下地来,抬头见府上的横匾上书着“贾府”两个大字,知道没有找错地方,他左手飞快地点了那军官的穴道,右手一推,将他扔在府前,大踏步往贾府大门走去。 那守门的贾府奴才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忽然见一大汉怒气冲冲地直奔过来,当即拦于门前,大声喝道:“什么人?擅闯太师府,想找死吗?” 萧峰一言不发,长臂一伸,一手抓住一人的脖子,提起来一碰,两人当即互相撞得头破血流,晕了过去。萧峰双手一松,把两人扔在门前,继续往门里走去。那守门的原不仅两人,但其他的人在门里见萧峰如此武功,哪里还敢上前阻拦,早已往府里逃去。萧峰直闯入府,只见回廊四通八达,厅堂房屋重重叠叠,要在里面找一个人谈何容易! 他正想抓了一个人来问问,忽然从一巷子里斜冲出三十几个人,个个作江湖人士打扮,领头一人乃一和尚,手执伏魔杖,两颧高高耸起,眼眶深陷,萧峰不用看第二眼,也知道这个人内功颇有根基。只听得那和尚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闯太师府?” 萧峰急着找贾似道,生怕他闻讯跑了,也懒得和他们啰嗦,喝道:“不想死的让开!” “哈哈……”那和尚愣了一愣,忽仰天大笑,“你叫我让开?你知道爷爷我……”一句话未了,萧峰已呼地一掌击到,使的是降龙十八掌中的“突如其来”,一股强大的掌风向那和尚压去,那和尚只觉有如千斤重石迎面压来一般,连气都喘不过来,但此人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用尽全身力气,猛然跃起向后斜翻,避开萧峰强劲的掌风,饶是如此,他已觉胸口发闷,气息不畅,不由大惊失色,知道今日的对手武功高得匪夷所思。 萧峰一掌击出,没有接着击出第二掌,他盯着那和尚问道:“你是少林僧人?为何要护着贾似道这个奸贼?” 那和尚见一招就被萧峰认出门派,当下眼珠一转,道:“不错,我是少林达摩院的人,本寺与贾太师相交甚厚,你识相的就快快退出府去,我尚可不追究,否则纵休怪本寺上下对你不客气!” 萧峰冷笑几声,道:“无耻之徒!少林寺几百年的清誉,竟被你拿来如此利用!念你乃少林门人,今日本想放你一马,谁知你竟不识相!” 那和尚见威吓不成,忽然又大笑道:“几天前,也有人不自量力,自以为武功天下无敌,跑到贾府来要杀太师,结果被我们的伏魔阵擒住,死于非命!” 萧峰心中一凛,喝道:“你说的那人是谁?” 那和尚见萧峰神色一变,以为他心中害怕,当下冷笑一声道:“此人大有来头,剑法在武林中无人能敌,却同样折在我们的手中,他叫柳如浪,乃江南四大公子之首,想来你也听过他的名头。” 萧峰牙齿咬得格格响,忽然仰天长啸,涕泪纵横,众人被他的啸声震得内息乱涌,急忙捂住了耳朵,有几个武功差一些的,已经被震晕过去。 只听得啸声里萧峰仰天大笑,嘶声道:“四弟!你在天有灵,今日把害你的凶手一个个送到我面前,你看为兄如何替你报仇!”他一言未了,左掌虚划,右掌提起,把十成内力都提于右掌之中。 那和尚知道厉害,急忙提气后跃,嘴里叫道:“摆伏魔阵!” 众人举步前冲,还没近得萧峰身前,一阵掌风呼啸着迎面压来,萧峰这一招“亢龙有悔”用了十成内力,那奔在前面的几个人哪里承受得了,当即口喷鲜血,死于非命。后面的人见了,吓得心胆俱裂,还没回过神来,萧峰身子前跃,又是一掌“亢龙有悔”击出,前掌的掌力还未消,后掌的掌力又击到,冲在前面的十几个人根本没有机会逃走,全被笼罩在掌风之下,走在后面的十余人本没有走在前面的人急功近利,此时见此情景,哪里还记得什么荣华富贵,人人用尽生平力气,四逃散去。 萧峰大喝一声,身子旋转着腾空跃起,一招“飞龙在天”,双掌掌力随着身子的旋转向四面击去,那四处逃散的十余人受掌力所击,全都受伤落地。萧峰左掌朝上一翻,身子下坠,右掌猛然朝下拍出,嘴里喝道:“你们害死我四弟,今日谁也别想逃!” 地下之人见萧峰上天下地,升腾矫若游龙,狂怒有如猛兽咆哮,人人心胆俱裂,眼见一掌从上击下来,狂风擦面而来,众人急忙向旁边躲闪,只听得“轰”地一声,萧峰一掌在地上击出个洞来,有两人躲避不及,正中萧峰的掌力,立即肢离破碎,血肉横飞。 萧峰落回地上,身上脸上沾了被飞溅而来的血迹,神色颠狂,众人看了,更是恐惧,但又不敢再逃。忽听得那和尚大声叫道:“快结成阵!”那三十几个人如梦初醒,知道今日命在旦夕,当下以最快的速度四处穿插,摆成阵式。 萧峰不理会他们,径自擦了擦溅在脸上的血迹,他立意要杀尽这些害死柳如浪的凶手,也要破了这擒住柳如浪的伏魔阵,好告慰兄弟的在天之灵。他冷眼地看着他们摆阵,看着他们从四面八方举着刀剑砍来,他身子动也不动,忽然大喝一声,双掌左右推出,身子在原地上猛地转了一圈,只听得掌风呼呼声中,惨叫声连连不绝。 第八节 破伏魔阵 萧峰心中的悲痛,全宣泄在了双掌上,降龙十八掌一招紧接着一招地使出来,掌力惊天动地,那一伙人的的伏魔阵虽然布阵严密、攻守呼应,但在萧峰的狂怒之下,用尽了生平的力气,双掌所过之处,飞沙走石,有如龙吟虎啸一般,那些平日自恃武功了得的江湖人物,在掌力压迫之下,根本无法按阵法呼应,那日他们擒柳如浪的时候,柳如浪的剑法虽然高明,但却没有萧峰的深厚内力,斗了半日,被这三十余人以前后左右攻守呼应之法擒住。今日他们作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高深掌力之人,令他们的阵法威力无从发挥。 萧峰怒喝声连连,双掌击出之处,血肉横飞,他就像一个带刀的轮子一样,从里向外转,一层层地把敌人砍杀,这些武林高手在他手里,就像切青菜一样,他一心要杀绝他们而后快,在连连的惨叫声中,他沸腾的热血里流露出了契丹人的野性。他想起与柳如浪相识的一幕幕,想起浮香亭里他舍命相救,想起庆元的小岛上他挺身而出,明知打不过黄药师,却拼死也要护着自己……如今兄弟死别,永不能相见,萧峰眼前又现出柳如浪那黑发覆面被吊在高高柱子上的身影,心里就像被大锤猛击一般疼痛,他大喝一声,手上抓着一正举刀砍来之人的手臂,他用力一拧,那人的手臂就像豆腐一样被拧得稀烂,偏偏又还有一些筋骨连着,萧峰松手之后,那手臂上不住地掉下滴着血的肉来,露出白森森的骨头,那人呆了呆,即如梦初醒般地厉声惨叫,倒在地上。 四处里都是鲜血与残肢,有些一时没死的,倒在地上呻吟不绝,混着不断被萧峰掌力击中的人的惨叫声,仿佛人间炼狱一般。 贾府里的丫环奴仆四处逃窜,无一人敢近前。 伏魔阵外圈的人见此情形,知道不逃今日只有死路一条,虽然惧怕萧峰的神威,但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无论如何都要搏一搏,当下外围的几个人拼命地向四处逃去。萧峰哼了一声,双臂一揽,把刺过来的刀剑全数收下,他大喝一声,双臂一振,那被他收于臂中的刀剑激射而出,向四面八方射过去,仿佛长了眼睛一般,直追着那些逃散的人而去。只听得四处连声惨呼,逃散的人悉数被击中,无一幸免,纵使他们已经觉察到有刀剑射来,但来势太急,未等躲避已一命呜呼。 那些没有逃窜的见此情形,面如死灰,知道今日逃不逃都是死路一条。萧峰杀红了眼,虽是斗了近半个时辰,掌力却丝毫不减,反而越来越强。那和尚看看自己的同伙,已死伤大半,只剩下几个人,伏魔阵是摆不成了,他一心只想着如何逃命,当下纵声大喊道:“大家冲啊,横竖是死,和这魔头拼了!” 谁知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已骇得半步都挪不动,他们知道冲上去和逃跑都是速死之途,所以均站在原地不动。那和尚本想趁乱一个人偷偷溜走,暗忖以自己的武功或许能侥幸逃脱,不想大家已不听他指挥,在萧峰面前,他又不敢堂而皇之地逃走。见萧峰浑身是血地立在中间,双手握拳垂下,一时竟没有动静,他咬咬牙,走上前去,向萧峰道:“大侠是为柳公子报仇而来?” 萧峰凝立不动,目光忽扫上他的脸,厉声道:“不错,我四弟武功极好,若不是你这伙人助纣为虐,他断不会死于临安!”他说完这句话,心头又怒火中烧,双掌猛然提成,双是一招“亢龙有悔”,这一招他今天用了不下五次,但其无穷的威力,这些人即使再看上五百次,也没办法躲闪,更别说还手了。那和尚毕竟机灵,武功又高于别人许多,见萧峰双掌一提起,连忙像箭一样冲天跃起,向萧峰身后掠去。站在和尚身后的人被萧峰呼啸的双掌击中,如秋风扫落叶一样悉数倒下,萧峰也不转身,向后就是一掌,那刚逃到几丈开外的和尚忽闻耳后掌风逼来,连忙使个坠身法向下坠落,以避过萧峰这一招。萧峰这一掌漫不经心,仿佛并不是要取他性命。 萧峰回过身来,眼睛并不看那和尚,而是盯着另一个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的人,他看起来很年轻,只有十几岁的年纪,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此时却害怕得牙齿格格直响,他向四周看看,所有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他和那和尚。萧峰急着要去找贾似道,本想一掌结束了这人的性命,谁知手掌刚提起来之时,才发现这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充满恐惧的眼神睛瞪得大大的,脸上已没半点血色,和纸一样白。萧峰忽然又想起柳如浪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心里一酸,手掌举在半空中,再没击出,他沉声道:“你小小年纪,为什么和他们混在一起?” 那少年哆嗦着道:“昨……昨日刘……刘大哥带我来的,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萧峰目光如电,停在他的脸上,道:“那日杀我四弟柳如浪,你不在场?” 那少年摇摇头,几乎要哭出声来,“我昨日来的,我不知道谁是柳如浪。” 萧峰霍地放下手掌,道:“你走罢!我不杀你。” 那和尚趁着萧峰和那少年说话的当儿,脚下提气,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忽然耳后一阵疾风擦来,他连忙斜步侧身躲避,亏他武功不错,而萧峰也不是要一招取他性命,他脑袋一侧之下,避过了萧峰的从后抓来的手,他知道逃不掉,唯有回过身来,手掌成爪,闪电般朝萧峰抓去。 “龙爪手?”萧峰低喝一声,右手探出,向上一格,左手就势一捋,用的乃少林派的擒拿功夫,那和尚的手臂被萧峰一格,他缩手不及,只觉整条手臂一震,痛得失去了知觉,萧峰反手一抓,已捏住了他的脖子,喝道:“带我去见贾似道!” 那和尚要害被萧峰捏住,全身动弹不得,他生怕萧峰找到贾似道以后就一把捏死了他,他颤声道:“好,但找到贾似道以后,求你不要杀我。” 萧峰微一冷笑,手上稍一用力,那和尚即杀猪般叫了起来,萧峰喝道:“快带我去,再啰嗦立即杀了你!” 那和尚知道萧峰说到做到,不敢再讨价还价,连忙答应了。萧峰提着他大步向贾府深处走去,所过之处人人惊慌躲避,贾府太大了,很多丫环仆役闻讯已经躲起来,但还有一部分人刚刚闻讯,来不及躲避,此时见萧峰浑身鲜血,提着平日不可一世的贾似道的心腹杀气腾腾而来,丫环仆役们抱头鼠窜,乱成一团。 萧峰也不理他们,径自按着那和尚的指向,穿厅过廊,往后园而来。萧峰忽然向那和尚道:“贾似道要是闻讯逃了,我要你死得很难看!” 那和尚欲哭无泪,颤声道:“他要逃我也没法子啊……” “我不管!只要他一逃,你立刻得死!”萧峰喝断他的话道。 那和尚定了定神,道:“大侠放心,他住的地方在西湖之上,前不近大门,后不近小门,房屋之间以曲桥相连,骑不了马,这府大得很,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逃不出去的,肯定是躲在密室里。” 萧峰道:“很好!要是他不在密室里,你的脑袋立刻搬家!” 那和尚连忙叫道:“即使他不在密室里,我也知道他在哪里,我带你去找他,你不要杀我!” “如此说来,你倒是贾似道的心腹。”萧峰边提着他大步前行,边喝道:“我问你,他为什么要杀我四弟柳如浪?” 那和尚道:“因为柳公子在皇上面前说贾似道在鄂州城与蒙古的东辽将军签过和约,却瞒着皇上说是打了胜仗,还说贾似道暴敛钱财,亏空国库,欺压百姓,要求皇上严惩他,再加上贾似道看上了柳公子的家产,想占为己有,所以就以柳公子通番卖国、诬告忠臣的罪名在皇上面前反咬一口,你知道皇上从来没有主意,全是听贾似道的摆布,当即下令将柳公子斩首。柳公子闻讯大怒,提了剑闯入贾府,说要与贾似道同归于尽。后来……后来……”后来柳如浪提剑闯入贾府,被伏魔阵所困,苦斗良久,终于被擒,然后被赐死,这些那和尚怕萧峰一怒之下捏断他的脖子,当然不敢再往下说。 萧峰听罢,心里大恸,后面那和尚不说,他也已在刚才入府时与那和尚的对话中得知。他虎目含泪,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心道:“四弟,你忠心为国,却遭奸贼昏君陷害,换来如此下场!为兄从前竟也与你一样执迷不悟,未能劝阻于你,让你含恨而逝!”他越想越恨,心里对大宋朝已无半分留恋。他决意杀了贾似道,再闯皇宫去杀了那姓赵的狗皇帝。 第九节 夜闯皇宫 萧峰心里刀绞,手上提着那和尚却步履如飞,丝毫不停留,贾府建造极为精巧,亭台楼阁层层叠叠,其间以曲桥山石相连,萧峰按着那和尚所指,转了又转,却还没有见到西湖湖面,他十分不耐烦,提着那和尚忽然一跃而起,落在一座屋顶上,向那和尚喝道:“从屋顶走,密室在哪个方向?” 那和尚一时上了屋顶,有些晕向,他茫然四顾半晌,忽然被萧峰在脖子上一捏,痛得叫出声来,这一痛他倒是清醒了,他朝西一指道:“就是那个方向!” 萧峰未等他说完,提着他如大鹏展翅般向西掠去。那和尚只觉耳边风声呼呼,萧峰在连绵的房屋上行走,如履平地。那和尚在心里搜遍了所有的武林人物,也想不出萧峰是何许人。 如此行走,比在平地上快了许多,不一会儿,萧峰已到了西湖边,原来贾府建在岸边,前半部分在岸上,后半部分的内宅建在湖面上。只见小桥蜿蜓曲折,一望无边,比柳庄大了许多。萧峰按那和尚所指,在湖面上的亭台楼阁上飞掠而行,那和尚忽然叫道:“到了到了,就是这屋子!” 萧峰使了个坠身法,轻飘飘地落于地上,提着和尚大步踏进屋子。只见这屋子三面环水,一面却靠着一小岛,屋子里陈设极其华丽,却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萧峰忽然大喝一声道:“躲在柜子之后的人给我出来!” 果然有一人战战兢兢地从柜子之后爬出来,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萧峰见此人作书僮打扮,并不是贾似道,当下喝道:“贾似道去了哪里?” 那书僮浑身发抖,颤声道:“我不知道,刚才老爷还在这屋子里的,我一转身回来就不见他了。” 萧峰料定贾似道必是躲到这屋子里的密室去了,他点了那和尚的灵台穴,把他往地上一扔,喝道:“密室的机关在哪里?快快打开!” 那和尚后背大穴被封,四肢无力,如同废人一般,只得从地上爬起来,走到一太师椅之后,摸索了一会儿,扳住椅后一看似装饰的花纹,用力一扭,却纹丝不动,他向萧峰道:“大侠你来扭,我手上没有力气。” 萧峰艺高人胆大,也不怕他弄玄虚,走过去按着花纹一扭,只听得格一声轻响,椅子后的墙壁忽然打开,露出一条通道来。萧峰一把提起那和尚,大步就要踏进地道,那和尚急得大声乱道:“有箭有箭!别进去!”萧峰陡然停住脚步,喝道:“如何避开机关?” 那和尚道:“你举一盏灯,向地上看去,有黄白两种地砖,你只挑黄的走,别踩到白的就行了。” 萧峰知他爱惜性命,断不敢胡言乱语,当下依言而行,左手拎着那和尚,右手提了一盏灯,踏进通道,往密室里走去。他只挑黄色的砖而行,果然没有碰到任何机关。那通道呈向下之势,越走四面越凉,按说此时是夏天,临安的夏天又特别闷热,地道里不应该如此之凉。萧峰忽然想起这屋子背靠西湖的一个小岛,这地道如此之深长,必是在西湖底开凿而成,那贾似道为了自身的性命,如此浩大的工程,不知耗费了多少百姓的血汗。 萧峰走了半日,见地道里空无一人,根本不见贾似道的踪影,想来他当真是闻风而逃了,当下向那和尚喝道:“这通道通往哪里?你说贾似道在密室里,怎么不见人影?” 那和尚道:“大侠,这地道通往皇宫,贾似道肯定是由这地道逃走的,以他的脚力,绝对没逃出地道,西湖离皇宫并不近,这地道凿了五年才凿成,很长很长的,你再追一会保准追上。” 萧峰听了,脚下加力,在地道里飞奔起来,他原先走得慢,是怕贾似道躲在通道的角落里,此时他估计贾似道定是没命地逃往皇宫,绝不会冒险躲在地道了。 萧峰沉声问道:“你进过皇宫吗?” 那和尚此时只盼自己对萧峰的利用价值高一点,以免被他一掌拍死,当下连忙点头道:“进过进过,我还为皇上做过法事,驱过鬼。” 萧峰又道:“如此说来,你对皇宫甚熟,还知道皇上住哪里?” 那和尚又连忙点头,道:“是的是的,我常在皇宫里行走,宫外的人除了贾似道,就数我最熟皇宫了。” 萧峰不再言语,提着他奔了一会儿,终于隐隐看见前面有暗黄色的灯光在晃动,萧峰一提气,像风一样掠过去。前面那提着灯的人猛然回过头来,萧峰一看,正是那日在鄂州城下所见的贾似道!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萧峰左手一推,把那和尚朝石壁上扔去,那和尚惊叫一声,忽然没了声息,那贾似道吓得浑身哆嗦,以为和尚就此死了,其实萧峰用的乃巧劲,只是把和尚一下撞晕,并没有死,他想这是少林达摩院的人,就交由少林派来清理门户。萧峰右臂一伸,已把贾似道整个人提了起来,他怒吼道:“奸贼!还我四弟的命来!” 贾似道仿佛吓傻了,眼睛瞪得老大,嘴里直喘着气,说不出话来。萧峰知道他胆小,他咬牙道:“奸贼,我四弟忠心报国,竟被你这等小人所害,你……你纳命来吧!”萧峰气极,左掌提起,朝贾似道头上拍落,那贾似道当场脑桨迸裂、脖子扭断而死。萧峰这一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除了贾似道的脑袋当场开花以外,还击得石壁上乱石纷飞,有一块尖锐的石头朝那和尚劲射而去,不偏不倚,刚好插入那和尚的左胸部,他哼也没哼一声,就此毙命。萧峰杀了贾似道,正值心神激荡之际,并没有留意到那些乱飞的石头。待得他心神稍定,才想起本打算要割了贾似道的人头去拜祭柳如浪,谁知一时悲愤,竟把贾似道的头打得稀烂。他回身踢了一下那和尚的人中,想把他踢醒,带出地道去找皇帝,却见那和尚动也不动,他举起灯来一照,见一块锋利的石头直插进那和尚的心脏,已然毙命,他暗忖善恶有报,天网恢恢,当真是疏而不漏。 萧峰提着灯往地道深处奔去,没有了和尚带路,他决意直闯皇宫,拼了性命也要把那狗皇帝杀了,提他的头去祭柳如浪。 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萧峰已奔到通道的出口,出口处盖着一块大理石,萧峰用力一推,那大理石应声弹得老远,萧峰从地道中跃出,只见所处之地是一金碧辉煌的宫殿,他打开大门,正要走出去,忽然千万支箭迎面射来,空中“嗖嗖”的呼啸声惊天动地。 萧峰心里一沉,暗呼中了埋伏。他不及细思,一掌推出,击落那迎面而来的箭雨,谁知前面的被击落,后面的又射到,萧峰此时已跃到殿外,四面八方排着全身盔甲的御林军,一层层地围着他,每一个人都手拉弓箭,正往萧峰射来。此形势比当日强攻京兆城更为凶险,那日萧峰有杨过和柳如浪相助,攻不下还可向后退,但此时他被层层重围于中间,已没有了退路。 萧峰热血上涌,他大喝一声,双掌运劲如风,挡下四面射来的箭雨,往北面移去,因为北面的士兵离他最近,他仿如一只皮球一般,在地上旋转不已,四面射来的密密麻麻的箭都被他的掌力挡下,未能伤他丝毫。偌大一个广场,上万的御林军,人人大惊失色,他们直至今日才相信世上真有在千军万马之中来去自如的人。 萧峰一日之中,经受兄弟惨死的悲痛,在贾府大破伏魔阵,杀了武林中的好手三十几人,又在地道里奔了半日,此时他掌上的力道却丝毫不减。那北面的士兵见他渐渐逼进,不由纷纷向后撤去,他们如此一撤,射过来的箭顿时少了许多,萧峰趁机提气跃起,旋转着向北掠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萧峰已掠入北面的士兵之中,四面的弓箭手不敢再射,生怕射到了自己这一方的人。忽闻擂鼓声响,四面八方的士兵向萧峰涌来,萧峰微微冷笑,见无数长枪长矛迎面刺来,他飞身跃起,身子在空中转了一圈,那些刺过来的长枪长矛全部脱手飞出,反插到众士兵里,四处一片惨叫声响起,萧峰又向北掠开几丈远,他看准了一个领头的军官,准备捉了他去找皇帝。 正在混乱中,忽然战鼓一停,从东面、西面、南面涌过来的士兵也停住了脚步,萧峰也不理会,径直从北面的士兵中冲出一条血路来,往那军官掠去。 忽然空中发出强烈的“嗡嗡”声,萧峰似觉熟悉,正要回头去看是怎么回事,忽觉三面几十股强大的疾风逼到。 第一节 段家贵妃 萧峰不及细思,双掌疾推而出,但那强大的气流来势太快,他旋风式地转了一圈,但肩膀一痛,“哧”地一声,一支箭从他右肩穿肩而过。萧峰没料到隔得那么远,他们的箭还来势如此之猛。他心里一沉,猛然想起:“这莫不是床子弓?”他无暇回头细看,一提气飞掠开去。 只听得惨叫声不绝,萧峰掠到另一座宫殿旁,以楼当遮挡,回头望去,只见北面的士兵倒下了一片,东、南、西面各有一台床子弓往这边发箭,见萧峰躲了起来,他们正推着弓车正往这面移来,因害怕萧峰的神勇,边移边发弓箭,“嗖嗖”地穿空而来,也不管北面的士兵死活,一排排的箭从萧峰身侧的楼角擦过,他们正在擂鼓之下从四面包围而来。萧峰此时右肩还插着一支箭,右臂再运不上力,强劲的箭雨从身边擦过,他若冒然出去,不死也必受重伤,但四面都是敌人,萧峰无路可撤。总不能等着床子弓推到面前,把自己射成刺猬一样!萧峰一咬牙,正要冲出去,忽然所倚之处小门一开,一只手从里伸出来,拉着萧峰的手用力往里扯,低声道:“萧大侠,快进来!” 萧峰听得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又仿佛认识自己,一愣之下,没有运气相抗,被那女子拉了进屋,随即门就关上。此时天虽还没亮,但殿外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屋里虽不点灯,也能看清楚屋里只有两个女子,那拉萧峰进来的女子披散着长发,目光正焦急地四处搜寻着。 萧峰见这女子仿佛曾经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他低声道:“请问姑娘是……” “娘娘,把人藏在柜子里吧。”旁边另一个作宫女打扮的女子道。 “也唯有如此。”那被称作娘娘的女子回头一把又拉着萧峰的手,语气焦急地道:“萧大侠,快躲进去。”根本无暇回答萧峰的问题,忽见萧峰右肩上的长箭穿肩而过,不由惊呼一声,“这……这箭怎么这等厉害?” 那宫女倒是镇定,立即端了一盘水,用擦布去擦地上的血迹。可是萧峰的伤口还住地流血,那娘娘忽转身到另一侧的小柜子里翻了一白色的小瓶子出来,二话不说,让萧峰在椅子上坐下,把整整一瓶药倒在伤口上。这药倒是神奇,伤口的血立时给止住了。 此时门外脚步声震天,正往这边移来。萧峰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站起来道:“姑娘,门外已经被包围了,待我出去,免得拖累你们。”说毕起身欲走。 “哎呀!”那女子急得又一把拉着萧峰,低声道:“他们不敢对我怎样,你对我大理段家的恩德,小女子纵使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 萧峰打量了她一眼,道:“你有些面善,原来是大理段家的人。”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响,那娘娘推着萧峰道:“快,快进柜子里去,你身上插着长箭,侧身站着好了。”萧峰不是拘泥的人,见情形紧急,也唯有见机而行。那柜子甚大,萧峰侧身站进去,前面还空了一截。那娘娘又把衣服全部挂在外面,以作遮掩。 萧峰刚藏好,就听得外面有人敲门,一个声音道:“李宏园叩请贵妃娘娘圣安!” 那娘娘顿了半日,才道:“李宏园,外面为何这般吵闹?你不知道本宫在休息吗?”声音颇为威严。 那叫李宏园的声音急忙道:“末将该死!惊扰了娘娘,但宫里来了极厉害的刺客,皇上命我等无论如何都要抓住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哦,既然如此,本宫倒是错怪李将军了。”贵妃娘娘打断他的话道:“李将军请便吧,本宫不妨碍李将军执行公务了。” 外面那李宏园停了半晌,忽然又道:“娘娘,那刺客极为厉害,武功天下第一,能飞檐走壁,登堂进屋悄无声息,刚才那刺客在此处忽然不见,末将担心是否已偷偷潜入娘娘的宫里,为了娘娘的安全,末将还是进宫查看一下的为好,请娘娘恩准。” 萧峰只听得“啪”地一声,仿佛一只手掌击在木桌子上,接着听到那娘娘冷冷地道:“李宏园,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言下之意,分明是怀疑我藏了刺客!我段薇茵是什么人?有刺客进来我会不知道?”声音中气十足,一听就是内家功夫练到一定火候的人物。萧峰在柜子里想了半日,也没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大理段家的贵妃娘娘。 “末将不敢!”门外的李宏园声音顿时矮了一截,“末将只是担心娘娘的安全,一心要保护娘娘,若是娘娘有什么差池,末将是万死难赎其罪啊!” 萧峰这回听到那娘娘朝门口走去的脚步声,接着“砰!”地一声声响,是门撞在墙壁上的声音,只听得段薇茵怒道:“本宫需要你来保护吗?”一句话未了,又是“嘭”地一声,然后是一阵惊呼声响,接着忽然鸦雀无声了。 段薇茵大声道:“这是我大理段家掌法的皮毛,已能碎玉断石,你李宏园自量一下,有我一半的武功吗?你如何保护我?” 李宏园慌忙道:“末将自不量力,绝不敢与娘娘的神功相提并论,只是末将怕宫里太大,娘娘一时不留意,让刺客混进宫里去也未可知,万一娘娘真是出了什么事,皇上追究起来,末将真是担当不起啊。” “罢了!”段薇茵一挥手,侧身站在门口道:“李将军既然一定要诬篾本宫,那就请进来搜吧,不过本宫有言在先,皇宫如此之大,后宫妃嫔不计其数,你却独独这样侮辱于我,我必不与你善罢甘休!” 那李宏园本前脚跨进了门槛,一听此言,连忙又缩了回来,垂首道:“末将万万担不起娘娘此言,末将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侮辱娘娘啊。” 段薇茵的宫女大声道:“李将军,你真是吃了豹子胆呢,你欺负人也要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别说是宫里,就算是整个临安城,谁不知道我们娘娘现在的身份地位?你今日倒好,专门没事找茬,都欺负到这儿来了!” “不是不是,”李宏园急得连忙举起手来发誓道:“我要是有这个意思,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宫女又道:“那你是什么意思?这里住的是尊贵的娘娘,娘娘的许多私人物件只有皇上看得,若是让你带着这些臭男人进来随便乱搜,那我们娘娘的脸面往哪儿搁?皇上要是知道了,你道皇上会高兴吗?” 段薇茵忽然喝道:“环儿!和他说这么多废话干嘛!就让他进来搜!到时还不知道谁没脸面呢!” 一席话说得李宏园汗水涔涔,他连忙退后几步,“扑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道:“末将一时糊涂,未考虑周全,罪该万死,还请娘娘恕罪。” 段薇茵依然一脸的怒容,“不敢,我何德何能,怎受得起李将军如此大礼?”她明白不能就此草草偃旗息鼓。 李宏园刚才一心要捉拿萧峰,没想到竟惹怒了这个目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段娘娘,他很明白,只要她一句话,立即就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当下吓得连忙叩头道:“贵妃娘娘,您大人有大量,原谅小人一次无心之过吧,小人真的一心只想抓拿刺客,保护皇上和贵妃娘娘,我心里要是有半分对贵妃娘娘不敬,教我天打雷……” “好了好了!”段薇茵挥挥手,“起来罢,你已经发过誓了,不必再重复,今日也闹够了,回去吧!以后要是再敢跑到我这儿来撒野,我断不再饶你!” 萧峰在柜子里听了,也不由佩服这主仆二人的镇定与演技。 那李宏园听了,又叩了一个头,“谢娘娘!”他站起身来,躬着身后退几步,才转过身去,长长地舒了口气,向后一挥手,大声道:“兵分四路,往四处再搜,不准喧哗,搜完的到宣武殿前集合!”众兵齐声答应,向四面撤去。 段薇茵往屋里走去,环儿关上门。此时天已渐渐亮了,屋外的士兵虽然撤走,但晨曦已经从院子外面照进来。段薇茵打开柜子,把衣服拔开,叫道:“萧大侠,可以出来了,他们都走了。” 萧峰从柜子里出来,向段薇茵道:“谢姑娘救命之恩,我们是否曾经见过面?为何我见你如此面善?” 段薇茵道:“萧大侠还记得前年冬天,在蒙古公主的生日大宴之上,忽必烈被刺之事吗?” 萧峰心里一动,再细看段薇茵一眼,浓眉一挑道:“我记起来了,你是那领舞的红衣姑娘!” 段薇茵微微一笑道:“萧大侠总算想起来了。” 萧峰想起当日放他们之时,记得这个红衣姑娘说过虽然他救了她们,但她们不会感激他,因为若不是他,她们的行刺已然成功。萧峰想到此处,问道:“姑娘当日所说之话萧某还记得,为何今日又出手相救?” 第二节 拔箭疗伤 段薇茵道:“当日你虽救了我们,但我确是对你没存多少感激,直至上个月大理被蒙古所破,按蒙古的惯例,我们段家满门都要被抄斩,后出人意料地改判充军临潢,外人不知,但我们段家是知道的,若没有萧大侠的鼎力相救,我们一家两百八十多口,早已成为刀下亡魂。这一大恩,我们段家的子孙永远都会铭刻在心。” 萧峰道:“姑娘言重了,我萧峰与大理段家有极深的渊源,救人实属份内之事。” 环儿在一旁小声提醒道:“娘娘,皇上吃过早饭,大概又要来看您,咱们还是赶急想办法把萧大侠安置好了才是。” 段薇茵本想问问萧峰与段家有何渊源,此时经环儿一说,立即又跑到那方才拿药的小柜子旁,翻出一只小箱子来,拎到桌子上,从面里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对萧峰道:“萧大侠,当务之急得先把你身上的箭取出来,我没学过医,你是否同意让我来拔这支箭?” 萧峰哈哈一笑道:“当然同意,萧某先谢过姑娘了。”他边说边侧身坐在椅子上,“姑娘拉着箭尾拔出来就是了。” 段薇茵看看手上的刀,忽然一扔,捋起袖子道:“好!环儿你拿着药瓶,我一拔出来你就往伤口倒药。”说毕伸手拿着箭尾,向萧峰道:“萧大侠,你忍耐一下。” 萧峰微笑着点点头。 段薇茵拉着箭尾,纤手猛然一用力,箭被拔了出来,鲜血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萧峰却连哼也不哼一声,倒是把站在一旁的环儿吓了一跳。她急忙把手中的药往萧峰的伤口倒去,满满的一瓶药,却无法止住那喷涌而出的鲜血,段薇茵急得伸手去捂住萧峰的伤口,颤声道:“这……这如何是好?白药已经用完了。” 环儿二话不说,忽然从柜子里拿出一条丝带,裹住伤口,把整条丝带都缠了上去,用力绑紧。还有一些鲜血浸到外层的丝带来,但已经比刚才喷泉似的缓慢多了。环儿又翻出一条丝带,重新又缠了一几层,直把萧峰的右肩缠得高高耸起,才把鲜血止住了。 段薇茵抹抹额头的汗水道:“吓死我了,还以为止不住了呢。” 环儿皱眉道:“如此流血,恐怕箭已伤及肺部。” 萧峰站起来向两人一揖道:“谢两位姑娘救命之恩,方才听环儿姑娘说,皇帝要往这边来?” 环儿道:“是的,皇上每天吃过早饭都会到这儿来。” 萧峰浓眉一轩,“好极!我正愁找他不到,他自己送上门来最好!”他忽然又想起若是在此地杀了皇帝,恐怕会连累段薇茵,当下道:“萧峰就此告辞,趁那狗皇帝还没进来,我到路上要去杀了他! 段薇茵大惊,颤声道:“萧大侠要杀皇上?” 萧峰咬牙切齿地道:“不错!我四弟赤胆忠心,从大理千里赶回,但盼皇帝能惩治奸臣,往西南增加防守,不想这狗皇帝听信贾似道的馋言,竟下旨把我四弟杀死,还在街上吊尸示众……”萧峰越说越激愤,左拳击在桌子上,那桌子立时破了一个洞。 环儿惊呼道:“萧大侠莫要运气,伤口会再流血的!” 段薇茵连忙上前察看萧峰的包扎处,果然见几缕鲜血慢慢地浸将出来。她急得手足无措,向环儿道:“快,再拿一条丝带来!” 于是萧峰的肩上又缠多了一条丝带,就像萧峰身上前后背着两只布袋一样。萧峰见两人为他的安危如此心焦,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心下大为感动,不敢再乱动,以免枉费了两人冒着生命危险相救的一番苦心。 段薇茵道:“萧大侠,小女子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萧峰道:“段姑娘请讲。” 段薇茵道:“宋朝皇帝昏聩无能确是不错,他性格懦弱,胆小如鼠,自小就是贾似道的傀儡,他是那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他心里从没有百姓和江山,只想享乐。所以你要杀他为你四弟报仇,原也无可厚非。但你若杀了他,贾似道连傀儡都可以不要了,自己直接可以登基做皇上,因为满朝的文武都是他的人,兵权也掌握在他的手里……” “段姑娘放心!”萧峰打断她的话道:“在几个时辰以前,我已经把贾似道杀了!” “什么?”这回段薇茵跳了起来,“你真的把这奸贼杀了?” 萧峰道:“是的,他是害死我四弟的罪魁祸首,我怎能容他活于世上?昨晚我杀入贾府,一路寻他,终于在地道里寻到他,我本来想割了他头去拜祭我四弟,但我一时气愤,把他的头给一掌拍碎了。” 段薇茵听罢,合起手仰起头来道:“上天有眼,这个奸贼终于死无全尸,受到应有的报应了!”她双目含泪,又道:“二哥,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歇了。”她抹了抹眼泪,回过头来道:“萧大侠你还记得那日在新月公主的生日大宴上,与我们一道的那个弹琴的人吗?” 萧峰想起当日那两个懂一阳指的刺客,其中一个被金轮法王的金轮拦腰斩断,血肉横飞,另一个被自己救了下来,萧峰记得他正是那个弹琴的男子,当下道:“记得,上个月我在大理的时候,碰上段铭,他好像说这弹琴之人是他的堂兄。” 段薇茵点点头道:“不错,段铭与我们是堂兄妹,前年蒙你相救,我们从蒙古回来后,为了大理与大宋交好,我被遣嫁入皇宫。三个月前,我二哥从大理来探我,因为一件小事得罪了贾似道,贾似道就找了个借口,把我二哥害死了,可怜我还不知道,以为我二哥回大理了,直至上一个月,环儿从宫外偶尔听到消息,才……”她说到这里,已声音咽哽。 萧峰怒道:“这个奸贼,一生不知害死了多少人,我只恨在鄂州的时候没有一刀杀了他!” 段薇茵擦了擦眼泪道:“我虽身为贵妃却根本奈何他不得,他在临安城呼风唤雨,连皇上都要听他的。萧大侠杀了他,不仅我二哥的大仇得报,也为天下除了一大祸害。” 正说着话,忽闻得外面有脚步声,一时众人均止了声,只听得门外一尖细的声音叫道:“禀娘娘,皇上正起驾往这边来,请娘娘准备接驾!” 段薇茵向环儿使了一个眼色,环儿立即大声应道:“娘娘知道了,娘娘正在梳洗,不方便开门,公公请回。” “奴才告退!”屋外那公公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在段薇茵与萧峰说话其间,环儿早已手脚麻利地把地上、桌上的血迹擦去。 段薇茵站起身来道:“萧大侠,小女子求你答应一件事。” 萧峰也站起身来道:“是不是和那狗皇帝有关?” 段薇茵忽然双膝下跪,萧峰连忙道:“段姑娘有话起来说。” 段薇茵摇摇头道:“不,时间紧迫,很多事情我一时无法说清楚,但我求萧大侠一定要答应我,不要在这个时候杀了皇上。” 萧峰也已猜到她要求的是这一件事,问道:“为什么?如此的昏君,你还要护着他么?” 段薇茵道:“他确是昏君,但他对我是真心,他和我说过,他愿意和我做一对寻常的夫妻,平平淡淡地过下半辈子,这个爱我的男人,我不忍心看着他死……”她顿了顿,又道:“而且在这个时候杀了他,大宋群龙无首,立时就会大乱,外患未解,内忧又起,受苦的只能是大宋的老百姓,萧大侠宅心仁厚,当不愿看到天下生灵涂炭。” 萧峰仰起头来,一时无语,他知道段薇茵对皇帝动了真情。 环儿忽然道:“萧大侠,你现在不能再运气,否则伤口再次裂开,很难再止得住血。你纵使有拼命之心,也得为我们林姑娘想想,她一心盼着你回去,若然你死了,她也不会独自活在世上。” 萧峰心里一凛,道:“你是碧云宫的人?” 环儿道:“我不仅是碧云宫的人,我还曾经是林姑娘的贴身丫头。” 正说着话,忽闻门外脚步声嘈杂,正往这边而来。 段薇茵一跃而起,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拉着萧峰道:“快躲进柜子里去。” 萧峰不再坚持,重新躲进柜子里,他见段薇茵一脸的愁容,自是为他要杀皇上而发愁。在她即将关上柜门之际,萧峰忽然道:“段姑娘,我答应你不杀皇帝。” 段薇茵眼睛一亮,不由大喜过望,朝他点点头,关上了柜门。她知道以萧峰的本事,若要杀皇帝,这一次失手了,下一次他绝不会再失手。如今他答应不杀皇上,她终于可以放下一块心头大石了。她整整衣衫,飞快地梳了几把头发,已来不及梳髻,只听得门外太监高声叫道:“皇上驾到!” 环儿急忙跑去打开门,段薇茵走到门边跪下,嘴里道:“臣妾躬迎皇上。” 第三节 赵家皇帝 只见一个二十几岁身穿黄袍之人踱了进来,正是宋度宗赵禥,他本是宋理宗赵昀的皇侄,因理宗无子,所以过继其弟的儿子赵禥,理宗在前几年死后,就由赵禥继了位。他走到段薇茵面前,伸手把她扶起,道:“爱妃请起。” “谢皇上。”段薇茵站起来,赵禥亲热地挽着她的手,朝她头上看去,道:“爱妃起来得很晚吗?怎么没梳髻?” 段薇茵伸手撑了撑头,装作无力地道:“臣妾今日头晕,睡久了一点,没来得及梳洗,皇上不会怪我吧?” “爱妃说哪里话?”赵禥脸现关切之情,伸手去摸了摸段薇茵的额头,道:“幸好没有发热,待我传太医来给你看看。” 段薇茵摇摇头道:“不必了,想是昨夜没睡好之故,昨夜说捉拿什么刺客,倒捉拿到臣妾这儿来了。” 赵禥刚在椅子上坐下,微微一惊道:“怎么回事?” 段薇茵道:“臣妾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正睡到半夜,就听到屋外声响,过了一会儿,李宏园就来敲门,说怀疑刺客被我藏起来了,要进来搜屋子。” 赵禥大怒,一拍桌子道:“这个奴才!竟敢如此大胆!我只是让他抓拿刺客,他竟敢擅自来惊扰爱妃,我必不饶他!” 段薇茵道:“他倒也没真敢进来搜,皇上也不必追究了。” 赵禥依然怒气冲冲地道:“这个奴才,恃着有贾太师撑腰,倒是无法无天了。” 段薇茵伸手轻抚赵禥的胸膛,柔声道:“皇上息怒,这等奴才犯不着气坏了龙体。”她顿了顿道:“不知皇上要捉的是什么刺客?” 赵禥道:“我也不太清楚,昨日李宏园向我禀报说昨晚可能会有刺客潜入皇宫,请求调派五千御林军进宫埋伏,我想以防万一,就同意了,今天早上睡来,听太监禀报说昨夜确有刺客潜入皇宫,而且出没之地就在爱妃的住所附近,我担心爱妃,所以一早就赶过来了。” 段薇茵侧身坐在赵禥的身旁,拉着他的手道:“谢皇上关心,不知道可捉到刺客没有?” 赵禥摇摇头道:“据李宏园禀报,还没有捉到,为了安全起见,我已下令加紧搜查,不得随意出入皇宫。” 段薇茵听了,心里不由暗暗焦急,但脸上却丝毫不露,笑道:“皇上不必忧心,想那刺客见皇宫守卫森严,无暇下手,大概已经逃出去了。” 赵禥道:“但愿如此,听说此人神勇无敌,乃蒙古第一将军,要是还在皇宫之内,朕当真寝食难安了。” 段薇茵眼珠一转道:“皇宫内出了此等大事,贾太师有什么捉拿刺客的良策没有?” “他?”赵禥苦笑了一下,道:“前天杀了柳府通番卖国的子孙后,贾太师就请辞告老归田,说自己年事已高,不能再当重任了,如今也许正在哪个地方风liu快活呢,哪里还理会皇宫出什么乱子!” 萧峰在柜子里听到赵禥提到柳如浪时,还特意加了通番卖国的帽子,实在气得肺都炸了,但他已答应段薇茵不杀赵禥,只得紧紧地握着拳头不作声。 段薇茵本想探听贾似道的死讯,谁知这个当皇帝的却一点儿不知,她睁大眼睛道:“皇上,贾太师告老归田,您准奏了吗?” 赵禥眉头紧皱道:“朕本待准奏的,贾似道把持朝政二十余年,我一直想找机会释了他的大权,但前天刚提出告老,昨天湖北边关的快马就来报,说忽必烈亲率十万大军,正在急攻下沱,昨日我与众臣商议了半天,他们之中竟没有一人能提出一言半语的御兵之策,更不用说为国家慷既赴任,领兵出征了。”他颓丧地摇摇头,“没办法,太后说只好再请贾太师回来,在和蒙古人作战中,只有他打了个鄂州大捷,确是为我大宋立下了汗马功劳。” 萧峰一听,差点儿气晕过去,当初在鄂州自己顾念大宋的议和之举,竟被贾似道无耻地说成了大捷,还瞒住了整个朝延,这个昏君真假不分,竟以贾似道为大功臣。但忽必烈刚攻下大理,这么快又转攻湖北了吗?蒙古后方不稳,按说忽必烈不会如此冒进。 段薇茵心想:“贾似道早已死于非命,哪里还能抗蒙。”她试探着问:“难道整个朝延,除了贾似道,再无人能当抗蒙大任了吗?” 赵禥长叹一声道:“没有了,今日朕说到口水都干了,还是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一句话,生怕要领兵到前线去打仗。上回鄂州被围,贾太师虽是骑虎难下,被迫领兵督战,但他总还是去了鄂州,而且还打了胜仗。” 萧峰想起在鄂州城贾似道被吓得抱头鼠窜的样子,这个皇帝竟在一年后还念念不忘他的“功劳”,实是可笑之极。 段薇茵也不知道鄂州之战的真相,她虽一直纳闷贾似道这种人怎么会打胜仗,但此时见赵禥为蒙兵压境发愁,也不由忧心起来。她执着赵禥的手,两人相看,半晌无语,赵禥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段薇茵轻声道:“皇上,要是我和你是一对寻常的夫妻,那该多好。” 赵禥仰起头,微微叹了口气,道:“是啊,我身为天子,却常要为国事烦心,虽有荣华富贵,却没有享到寻常百姓家的欢乐。”他说毕,又低下头来看着段薇茵,轻声道:“我说的话你都还记得?” 段薇茵柔声道:“当然记得,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我只愿你是一个寻常人,和我双宿双栖。” 赵禥俯下头去,轻轻吻了一下段薇茵的粉脸,无限深情地道:“薇茵,我知道你对我好,在这个后宫里,也就只有你真心地待我好……” 段薇茵伸手捂住他的嘴,轻声道:“皇上,不要说了,我的心你明白就好。” 两人相拥着坐了一会儿,赵禥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道:“我还得到太后那儿商量请回贾太师的事,不能久留了。”他伸手摸摸段薇茵的额头,“爱妃你身体不适,就在屋里好好休息,别出去吹风了。” 段薇茵点点头,对赵禥道:“皇上以国事为重,臣妾欢喜得紧,我也没什么大碍的,有劳皇上挂心了。” 段薇茵直把赵禥送出屋去,看着他去远了,才转回屋里来。环儿把门关上,段薇茵开了柜门,把萧峰让出来。又向萧峰拜下去,道:“谢萧大侠答允不杀皇上,你四弟之事我必让皇上为他平反。” 萧峰摆摆手道:“不必了,人都死了,平不平反也不能复生。”他声音低沉,甚为意气阑珊,柳如浪的死让他怒发冲冠过后,是无尽的心灰意冷。 环儿奉上香茶,段薇茵又问道:“忽必烈刚灭大理,怎么会又转头急攻下沱?他乃熟读兵法之人,大理尚未守稳,他怎么会冒险再攻下沱?” 萧峰道:“我也奇怪,且不说大理未稳,蒙古后方的窝阔台系也还蠢蠢欲动,按忽必烈的精明,他不会冒这个险。” 段薇茵秀眉微皱道:“还有一点很奇怪,贾似道前日请辞,昨日就传来蒙古大军急攻下沱之信,这似乎也太巧合了。” 萧峰默然无语,他已不想再过问这些国家之争了,有时候他甚至想以宋朝皇帝的昏庸无能,还不如让忽必烈一统中原,以他的精明强干,只要善待汉人,天下百姓的日子还好过一些。他不由得想起初次结识忽必烈之时,忽必烈所说的天下只有一统,才能消除战争,百姓才得以过上真正安居乐业的日子。 段薇茵见他神情黯然,知道他心伤义弟之死,对赵家皇朝已失望之极,当下也不便多说,端起茶碗来默默喝着茶。 环儿站在一旁道:“娘娘,当务之急是要把萧大侠送出宫去,如今宫里查得紧,我担心迟早都会查到这儿来。” 段薇茵一抬丹凤眼道:“他们敢!” 环儿道:“他们当然是不敢的,但若搜了整个皇宫都搜不出来,独独就没搜娘娘的住处,娘娘若又坚决不让搜,这不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再说皇上虽对娘娘好,可是太后却不一定就对娘娘这么爱惜了。” 段薇茵听罢,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有理,但刚才你也听皇上说了,皇宫里查得很严,任何人不准随便出入皇宫,你听听,外面巡逻的脚步声来回不绝。” 三人都是身怀武功之人,外面的脚步声他们听得清清楚楚。 萧峰站起身来道:“我只是右肩受伤,并不碍事,想离开皇宫,当还难不倒我。” 环儿急忙道:“万万使不得,你身受重伤,已伤及了肺部,在伤口愈合之前,切不可运气,否则伤口再度裂开,很难止血。” 萧峰道:“没有这么严重罢?” 环儿道:“有的,我曾跟在林姑娘身边,对医学上的事也知道一些。” 段薇茵忽然道:“萧大侠不必去冒险,我自有办法送你出去。” 第四节 一波三折 萧峰摇摇头道:“段姑娘你已救了我一次了,不能再因我而冒险。” 段薇茵道:“萧大侠何必那么客气?你救了我家两百八十多口,又答应不杀皇上,我就算再救你一百次,也报答不了你的恩情。就这么定了,不要再说。”她不等萧峰说话,径向环儿道:“你立刻去弄一套太监服来,等晚饭过后,咱们就送萧大侠出宫。” 环儿答应了一声,正要出去,段薇茵又叫道:“记着要拿一套大的!” “知道了!”环儿应着跑了出去。 段薇茵转头对萧峰道:“萧大侠,等环儿回来,我就去向皇上讨个出宫的金牌,今天晚上天一黑,我就送你出宫。” 萧峰道:“如今宫里查得正严,你去讨金牌,岂不是送上门去吗?” 段薇茵笑道:“无妨,皇上对我深信不疑,他不会怀疑我的。” 萧峰道:“纵使皇帝不起疑,旁人也会起疑,比如那个李宏园。” 段薇茵道:“旁人起疑也不要紧,只要我有皇上的金牌在手,谁也不敢阻拦,李宏园那条狗,他的主人贾似道已经死了,现在我只要动动手指头都能捏死他!” 萧峰皱皱眉头道:“这样做你们太冒险,还是我自己单独冲出去吧。” 正说着话,环儿已拿着一套太监服回来了。她关上门,秀眉轻蹙,道:“外面很多巡逻的士兵,萧大侠切莫轻举妄动,他们在四处都埋伏了御林军和床子弓,只等萧大侠一出现,立即四面蜂涌而出。要是平日,萧大侠也不必怕他们,只是现在你受了重伤,你若运气,只怕支持不到出宫的时候,血就流尽了。” 段薇茵站起身来道:“不用再商量了,就由我送萧大侠出宫,看谁敢拦我!环儿,跟我到皇上那儿去讨金牌。” 环儿跟着段薇茵走出屋子,把门给反锁了。按说以段薇茵的身份,她本该住在宽敞的宫殿里,侍从成群,但她生性不喜人多,只留了一个她从大理带来的环儿,又嫌宽敞的屋子两个人住太冷清,索性就一直住在入宫时的小屋子里,皇帝对她千依百顺,也只得由着她。 段薇茵出了屋子,径直往谢太后处来,果然见四处都是巡逻的士兵,各个院落里可见众兵进进出出,看来萧峰一个人,已经让整个皇宫如临大敌。段薇茵有些纳闷,按说萧峰的武功奇高,几乎天下无敌,他潜入皇宫,李宏园如何得知?还早早在贾府通往皇宫的出口处埋伏了几千御林军,看来他似乎对萧峰的行踪了如指掌,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却没有抓到萧峰,他当然心有不甘,看这样子,他也知道萧峰没有逃远,所以才如此兴师动众。 段薇茵微微冷笑一声道:“这个狗奴才!他还不知道他的主人死了呢!我看他还能作威作福到什么时候!” 环儿连忙道:“娘娘千万别意气用事,李宏园在太后面前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况且现如今正在搜捕刺客,娘娘若是在此时要除去他,李宏园再在太后面前说起昨晚之事,恐怕会引起太后对娘娘的怀疑。 段薇茵笑道:“小丫头,我还不没糊涂到这种地步!” 那些在宫里侍候的太监远远地见段薇茵走过来,连忙叫巡逻的士兵回避,众士兵从来没见过这个大名鼎鼎的段贵妃,他们虽远远地站着,但都伸长了脑袋朝这边看来。只见段薇茵风姿绰约,步履轻盈地渐渐远去,众兵一时议论纷纷,说大理段家贵妃,果然名不虚传,貌若天仙,怪不得深得皇上宠爱。 段薇茵一路往谢太后的住所走来,环儿问道:“娘娘,你想好以什么籍口向皇上要金牌了吗?” 段薇茵放缓脚步,道:“这个籍口,若是对着皇上说,再容易不过了,随口胡绉一个就是,但如今太后还在一旁,这个籍口咱们可就得想得周全一些才行。”她忽然眼睛一亮,道:“今天是不是咱们大理的送神节?” 环儿一拍手,喜道:“哎呀!娘娘不说,我都忘了。” 段薇茵笑道:“真是天助我也!我就以这个为出宫理由!” 环儿道:“娘娘最好结合上个月大理沦陷的事,说是为在战中阵亡的兄弟祈祷,按咱们大理的规矩,要在寺庙里守一夜。只是你已嫁入皇宫,不知道太后会不会答应你再过大理的节日。” 段薇茵忽然停了脚步,道:“你一下子提醒了我,前两个月,李妃在宫里烧些纸钱,因为那日是她父亲的忌日,谁知被太后知道了,立即把李妃关在冷宫里,现在还没放出来,说嫁入里宫里的人,就是皇上的人,要守皇宫的规矩,自己家乡的一切风俗习惯都不能再带进皇宫。我这么一说,她肯定不会答应。”她站在那儿看看天色,道:“已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我到清风轩去等着,皇上用完午膳后,要到清风轩去午休,到那时我再单独和他说。你快回家去,千万别让人进闯屋里了。顺路从御膳房带些吃的回去,和萧大侠一起吃午饭。” 环儿答应了,两人分头走开。 段薇茵径自往清风轩来,轩前的守卫见贵妃娘娘一人走过来,知道她喜欢独来独往,身怀绝技,也不以为怪,跪下行了礼,恭恭敬敬地道:“娘娘,皇上不在此处。” 段薇茵道:“知道了,我进去等他,你们给我传膳进来。” 要是换了别个,那些侍卫绝不敢擅自让她进来,坐在清风轩等皇上,但宫里的人都知道,皇上对这位段娘娘千依百顺,得罪了她就和得罪了皇上没什么两样,当下谁也不敢阻拦,恭恭敬敬地让了段薇茵进去,又请示道:“不知娘娘想吃什么?奴才给您叫去。” 段薇茵挥挥手道:“随便!” 那小太监极为机灵,道:“那就给娘娘叫一碗过桥米线,娘娘看可好?” 段薇茵笑着点点头道:“很好,就要过桥米线。” 吃过了午膳,段薇茵左等右等,竟然不见皇上回来,她来往踱了半天,看看日已过正午,实在等不下去了,向那站在门口的小太监道:“你到太后那儿打听打听,皇上上哪儿去了。” 那小太监去了好一会儿,才跑回来禀报道:“皇上还在太后那儿,听说今日湖北那边连续传来三道急报,说蒙古军就快攻下下沱了。皇上与太后商议着请回贾太师,却找不到太师的踪影。皇上又召几位大臣进宫,现在正在商议对策呢。” 段薇茵眉头紧皱,挥挥手道:“知道了,去吧。”她慢慢走出清风轩,一时竟没了主意。如今这形势,莫说太后本不允许各妃嫔保留家乡的风俗习惯,就是没有这一说,现在他们正在商议国家大事,她若在这个时候冒然跑进去说要出宫,不仅太后会大发雷霆,连皇帝都会怪她不识大体。她愁眉不展,往她的屋子走来,经过一间屋后时,忽听得屋里有人说道:“如今蒙古大军正在急攻下沱,太后和皇上命令一定要严加搜查,翻转整个皇宫和临安城,也要把那蒙古的东辽将军抓住,作为人质和蒙古议和。” 另一个声音沙哑的人道:“听说蒙古领军的主帅忽必烈与这东辽将军十分交好,情同兄弟,忽必烈曾经说过,为了东辽将军,他可以用十座临潢城去换,此次咱们若能擒住此人,必有莫大的用处。” 先前那人道:“不错,咱们今天就按太后的懿旨,在宫里各处细细搜一遍。” 那个声音沙哑的人忽压低声音道:“咱们先从北往南搜吧,昨晚李将军准备搜段娘娘的屋子时,她大发雷霆,把李将军骂了一通,说什么后宫这么多人,却独独搜她一个屋里的,咱们如今先搜别人的,最后搜她的,又有了太后的懿旨,她也没得话说了。” 先前那人道:“老兄说得极是,这个主儿咱们惹不起,就按你说的办。” 说完,有脚步声从屋里出来。 这两人说话本不大声,但段薇茵内功颇是不弱,听得清清楚楚,她听得脚步声,连忙一提气,闪身躲在一角落里。 只见两个作将领打扮的人从屋里走出来,她认得是御林军的两个副统领,均是李宏园的手下。等两人去远了,她加快脚步,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环儿在屋里正与萧峰说着话,萧峰问她如何从碧云宫进了皇宫。原来她本身是大理人,从小孤苦无依,被卖给一户人家作丫环,那户人家对她百般折磨,经常打骂她,后来被碧云宫的人所救,因见她聪明乖巧,就给了林烟碧作丫头,林烟碧自小身边总共有四个丫头,分别是青弦、杏儿、丹桂和环儿,后来众人慢慢长大,林烟碧也要四处行医和处理宫务,于是杏儿被派往了杏花谷,丹桂到了折桂居,青弦依照跟在林烟碧身边,环儿则被派往大理,作为大理分舵的舵主。她混入大理王府,作了段薇茵的丫环,因两人性情相投,两人情同姐妹,后来就跟着段薇茵进了皇宫。 环儿向萧峰道:“贾似道陷害柳公子,皇上下旨杀他,只是在一天之内的事,奴婢还没听闻到消息,柳公子已经……是奴婢没用,要是早些通知林姑娘,柳公子就不会……” 萧峰一听到柳如浪的名字就心如刀割,他摆摆手道:“这事不怪你。” 正说着,段薇茵走了进来,沉声道:“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要出宫!” 第五节 计取金牌 环儿跑过来来道:“娘娘,拿到金牌了吗?” 段薇茵微一迟疑,继而点点头,走到萧峰身边道:“萧大侠,请先到里间休息一下,今天晚上我送你出宫。” 萧峰站起身来道:“有劳段姑娘了。” “不客气。”段薇茵转头向环儿道:“环儿,你带萧大侠到里面去休息,小心关好门。” 环儿自领了萧峰到北面的屋子去休息,回来时见段薇茵紧皱着眉头坐在桌子旁,环儿上前问道:“娘娘,你怎么了?” 段薇茵用手指绞着手绢,道:“这可该怎么办呢?我连皇上的面儿都没见着。” 环儿吓了一跳,“你刚才不是说已拿到金牌了吗?” “嘘!”段薇茵作了个手势,道:“小声点儿,别让萧大侠听见了,又要自己冒险出去。皇上今天一直在太后那儿与大臣商议军情,没有回清风轩,我等了这半天,也没见着他。” 环儿想了想道:“要不,就让萧大侠在这儿住一晚上,皇上夜里总要回寝室睡觉的,必会召娘娘去侍寝,到时再向皇上要金牌,明晚再送萧大侠出宫。” 段薇茵摇摇头道:“不行,刚才回来时,我听到两个御林军的副统领说太后已经下了懿旨,要搜查整个皇宫,明天肯定查到我这儿,今天晚上要是走不成,明天就走不了了。” 环儿一听,急得来回踱步,道:“那怎么办哪?萧大侠现在绝对不能冲出去,他的伤太重,一动就会流血不止的。” 段薇茵摆摆手道:“你别走来走去,让我静静地想一想。” 环儿忙站住脚,垂首立于一旁。段薇茵闭目想了一会儿,忽然霍地站起身来道:“环儿,你去向皇上禀报,就说我忽然心口痛得很,请皇上过来见一面,同时去命小太监传太医过来。” 环儿颤声道:“这……这是欺君之罪,要是被太医识破,娘娘你……” “顾不得这么多了。”段薇茵道:“只有这样或许能把皇上请出来。”她向呆立着的环儿一甩手绢道:“你快去,再迟就来不及安排了。” 环儿连忙答应了,急急脚地跑出去。 段薇茵走到萧峰住的房前,连连叩了几下,低声道:“萧大侠,是我。” 萧峰累了一天一夜,又身受重伤,流了不少血,正在屋里闭目养神,已几乎朦胧睡去,听到是段薇茵的声音,连忙应道:“段姑娘,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他站起来,就要去开门。 “不用开门。”段薇茵在外面道:“环儿已经把门锁上了,我来和你说几句话就走。等一会儿皇上来太医会过来给我把脉,可能会喧哗一些,不过不要紧的,你安心在这儿休息,没人敢来打扰你,等到晚上安排妥当以后,环儿会来通知你。” 萧峰心想这段姑娘办事真是细心周到,当下应道:“好,多谢段姑娘了。” 段薇茵回到自己的房里,把头发打开,又抓了几把,弄得披头散发的模样,她盘膝坐在床上,将丹田的气逼向四肢,她冒险逆行气息,一时间手脚痉挛,胸口有如大石击中一般闷痛。她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和衣躺在床上,她怕脉象上还有破绽,依旧慢慢地逆行气息,胸口越来越闷痛,她知道自己已经受了内伤,才停止运气。 隔了一会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赵禥急匆匆地走进房来,奔到床前,抓着段薇茵的手焦急地道:“爱妃,你怎么了?” 段薇茵用手按着胸口,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她咬着嘴唇,勉强说道:“皇上,我心口痛。” 赵禥见她脸色苍白,一时慌了手脚,向身边的太监喝道:“太医呢?快叫太医来!” 那太监慌忙跑到门口,向小太监喝道:“还不快去请太医!愣在这儿干什么?” “太医来了!”门外又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太医不敢进房,跪在门口道:“微臣向皇上、娘娘请安。” 环儿连忙把帐子放下来,只听得赵禥道:“你进来。” 那太医走进房来,环儿拉了段薇茵一只手出来放在垫子上,太医替段薇茵把了一会儿脉,眉头紧皱。赵禥在一旁急得连声问道:“怎么样?到底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那太医松开手,跪下叩头道:“皇上恕罪,娘娘这病好生奇怪,脉象紊乱,异乎寻常,但脉息不弱,不像久病而致,但一下子脉象乱成这样,伤及心肺,微臣实属第一次见到……” 赵禥一脚将那太医踹倒在地,“你啰嗦什么!你只需说如何医治!” 那太医吓得面如土色,趴在地上连连叩头,“皇上,病因未明,微臣不敢乱开药剂……” 赵禥又是一脚踹过去,恨声道:“废物!朕要你们这些废物何用?拉出去斩了!” “皇上且慢!”段薇茵在帐子里微弱着声音道。 赵禥把身子探进帐子里,见段薇茵撑着身子坐起来,连忙伸手把她扶住,“爱妃,快躺下。” 段薇茵拉着他的手道:“皇上,你别杀太医,你让他们都出去吧,我知道我的病因,这是吃药治不好的。” 赵禥听了暗得出了一手汗,挥手让众人出去,环儿也出了房,把房门轻轻掩上。 赵禥握着段薇茵的手道:“为什么吃药治不好?你痛成这个样子,让朕心疼啊。” 段薇茵把头靠在他身上,低声道:“我刚才见有些困倦,就睡了一会儿,不想竟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死去的二哥浑身血淋淋的向我走来,说贾似道害死了他,他死不瞑目,今日是我们大理的送神节,没有人给他烧纸钱,他在阴间不得安生,他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手来,我一下子惊醒,立刻觉得胸口闷痛,好像被人揪着心一样,然后越来越痛,环儿害怕起来,就去请皇上来了。” 赵禥惊道:“原来如此!你二哥确是被贾太师所杀吗?且不说现在朕不能杀贾太师,就算想杀他,也不知道他现如今在哪里。” 段薇茵道:“我知道皇上要以大局为重,臣妾不敢让皇上为了我的私事而向贾太师兴师问罪,但我二哥在阴间不得安宁,才来向我倾诉,今日是送神节,在我们大理,家家户户都为死去的亲人烧香祈福,我二哥孤伶伶地在阴间,很是凄苦。我想今天晚上到灵隐寺去给我二哥上上香,烧些纸钱。” 赵禥沉吟子半晌,道:“好罢,我派御林军护送你去。” 段薇茵道:“不必了,如此大肆张扬,反而不好,等到天黑,我带着环儿和两个小太监坐着轿子出去就行了,现在前线告急,没的让大家说我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大张其鼓地出宫游玩。” 赵禥皱眉道:“你如今身体不适,要是遇上什么事情,可怎么办?” 段薇茵道:“皇上放心,臣妾虽然心口痛,但武功未失,对付三四个毛贼不在话下,况且还有环儿呢,她的武功也不差,保护我一个人的周全是绰绰有余了。” 赵禥想了想道:“那好吧,你自己小心。”说着从身上掏出一面金闪闪的金牌来递给段薇茵,“如今宫门查得紧,你拿着朕的金牌,当没人敢拦你。” 段薇茵心中窃喜,不动声色地接了过来,道:“前线告急,大家还在等着皇上,你赶急回去吧,要不太后又要说臣妾不识大体了。” 赵禥伸手给她理了理头发,柔声道:“那我去了,你要快去快回。”他打开门走出来,又对环儿吩咐了几句,才去了。 一时众太监和太医也退了出去。 段薇茵从床上坐起来,脸色苍白,环儿惊道:“娘娘,你真的心口痛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段薇茵勉强笑了笑道:“没事,我逆行运气,让自己受了点儿内伤,要不也骗不过那太医。” 环儿急忙坐到段薇茵的背后,道:“娘娘,别动,我为你运气疗伤。”她手掌提气,贴在段薇茵的后背,将她紊乱的内息引向丹田,幸亏段薇茵逆行气息之时,没有太过用力,紊乱的内息经环儿竭力牵引,已勉强平息。但段薇茵刚才造成的内伤,在一时半刻之内是不能好的了。 环儿松了手,擦擦脸上的汗水道:“等出了宫,找到咱们碧云宫的林姑娘,让她给你瞧瞧,娘娘你的内伤很快就会好的。” 段薇茵脸上回了一点儿血色,笑道:“谢谢你了,我没什么事了。这林姑娘就是你从前的主人?我老听你提起她,好像萧大侠也认识她。” 环儿道:“我从小和她一块儿长大的,虽说是主仆,但她从来没把我们当作奴才。”她从床上跳下来,拿了衣服给段薇茵披上,笑道:“至于萧大侠,他和林姑娘的关系,娘娘你在宫里没听说过,江湖上却是人人皆知的。”当下把林姑娘怎么救萧峰的事说了,段薇茵拍手道:“原来如此,世间竟有这等生死相随的爱情,真让人感动。” 第六节 出宫 环儿道:“如今这形势,不仅宫里在搜萧大侠,宫外也在搜,我得飞鸽传书给林姑娘,让她到灵隐寺来接应咱们。” 段薇茵拦住她道:“使不得,这皇宫里如今虽不是天罗地网,不过也差不多了,你这飞鸽传书,恐怕还没飞出宫去,就被那些御林军截获了。” 环儿轻轻一笑道:“无妨,若不是专人传递的信件或重大的机密事情,我们一般用暗语,萧大侠既然在临安,林姑娘就一定在临安,我只要把信传到临安碧云宫分舵处,就能通知到林姑娘了。” 段薇茵点点头道:“你们碧云宫行事当真仔细,你传完信,就去安排好晚上出宫的轿子,找几个平日靠得住的小太监当轿夫,给他们打赏多些银钱。” 环儿答应了,自去安排。 段薇茵自己又盘腿坐于床上,慢慢地运气疗伤。 待到晚上,环儿传了膳进来,把伺候的太监支走以后,请了萧峰出来一起吃晚饭。萧峰在房里睡了一会儿,觉得精神了许多,只是右臂上的伤口仿佛已经发炎,比先前更加疼痛。环儿问他时,他怕两人担心,微微一笑说没什么事了。 吃过晚饭,萧峰换上环儿拿来的太监服,戴上帽子。环儿围着他绕了一圈,瞧得萧峰不禁笑起来,他看看自己身上,笑道:“有什么问题吗?” 环儿摇摇头道:“不像,一点儿也不像。” 段薇茵站起来打量了一下萧峰,笑道:“萧大侠英雄一世,要你扮作一个太监,实是难为了你。” 萧峰道:“段姑娘说哪里话?你如此相救于萧峰,我感激都来不及呢。” 段薇茵又看了看他,道:“你英雄盖世,再穿上十件八件太监衣服都是不像的了。幸亏天黑,你出宫的时候,再把帽子压低一点儿,把腰弯一下,走路小步一点,应该不会引起注意。” 环儿一拍手掌道:“不错,我说怎么看怎么也不像呢,原来萧大侠的腰挺得太直了,走路的步子也太大了点儿,把这些改改应该就没那么碍眼了。” 萧峰呵呵笑着道:“行!我尽量弯着腰走慢点儿。” 三人商量完毕,环儿走出门去,传命把轿子抬到门口,说段娘娘要起驾往灵隐寺了。不一会儿,轿子抬到门口,段薇茵上了轿子,萧峰与环儿一左一右跟着轿子往宫门而来。 萧峰按段薇茵所说,压低帽子,跟着轿夫的步子走。其时天已经黑了,四处是穿梭巡逻的人,他们举灯往这边照来,喝道:“什么人?” 环儿大声道:“这是段娘娘的轿子,出宫去上香的。” 众兵听了不敢再作声,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走过来,对着轿子一揖道:“娘娘在上,末将有礼了,请娘娘出示出宫令牌。” 段薇茵哼了一声,把金牌递给环儿道:“环儿,你拿给他们看看,他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查我的轿子!” 环儿接过金牌,走到那将领的面前道:“你仔细看好了,别再惹我们娘娘生气!” 那将领接过金牌看了,见是皇上御身随带的金牌,见金牌如见皇上,他连忙跪倒在地,大声道:“末将只是例行公事,多有得罪,请娘娘恕罪!” 段薇茵在轿子里冷冷地道:“起来吧,昨夜就扰了我一夜,今晚我要出宫,你们又查这查那,分明是和我作对!” 那将领本来站起了身子,一听这话,连忙又跪了下去,伏在地上道:“末将不敢!” 段薇茵道:“你也别跪着了,叫他们让开路来,别误了我上香的时辰!” 那将领叩了个头,答应道:“是。”他退了开去,挥手大声叫道:“传命下去,段娘娘要出宫上香,立即让开道来!” 此人乃御林军副统领,一时众兵纷纷让开一条路来,环儿向轿夫道:“起轿!” 刚才萧峰站在轿旁,刚好站在轿子的黑影里,那将领被段薇茵一吓,根本不敢再多看,只道萧峰是段薇茵带出宫去的小太监,他也只是在心里嘀咕,“这宫里怎么有这么高大的太监?”但一想起段薇茵刚才的恼怒,他断不敢再追上前来查问,因为段薇茵金牌在手,是有生杀大权的。抓刺客和项上的人头相比,还是人头重要些。 萧峰跟着轿子一路走出来,心想段家子孙已经没有什么人才了,那个段铭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但他太过自命清高,做事又欠深思熟虑,难成大器。想不到在深宫中竟遇上段薇茵,前年他已经领教过她的勇气与武功,如今再看她临危不乱的处事方式,不禁深为感慨,段家的男丁没有一个及得上这个段薇茵的,段家的子孙里就数她最聪明最有魂力,只可惜她是女子,无法得到一阳指的真传。 正想着,已经到了宫前,一个人跪在轿子前,大声道:“李宏园叩见娘娘!”想是刚才那副统领传令下去,已经传到宫门这儿来了。 段薇茵心里一凛,知道最难过的一关来了,她依然冷冷地道:“免礼,李将军,这几天你辛苦了。” 李宏园站起身来道:“为皇上效命,臣万死不辞,这点儿辛苦算不得什么。” 段薇茵道:“我出宫去上香,想来李将军应该是听说了罢?” 李宏园道:“刚听说了,娘娘这么晚出宫,恐怕不太安全,要不末将派人送你?” 段薇茵道:“不必了!我说过,我用不着任何人来保护!包括你!” 李宏园点头哈腰道:“是!请娘娘出示令牌。” 环儿将金牌递给李宏园,李宏园看了也跪下还给环儿,但他站起身来后还是站在宫门口,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段薇茵怒道:“李将军,你还不让开!误了我上香的时辰,你可担当得起吗?” “末将不敢!”李宏园垂首道,“奉太后的懿旨,我有责任严查每一位出宫的人,包括娘娘你。” 段薇茵冷笑着道:“你方才不是查过了吗?你还待怎么查?” 李宏园道:“请娘娘下轿,我要检查一下轿子。” “你!”段薇茵大怒,“李宏园,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和我说话,你要查我的轿子,言下之意就是我带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出宫是吧?” 李宏园垂首道:“末将不敢!末将绝没有怀疑娘娘的意思,我只是奉旨办事,例行公事罢了。” “你不敢?”段薇茵一揭轿帘,从里面走了出来,冷笑道:“我看你胆子比水桶还大!” 环儿连忙上来搀住她道:“娘娘刚刚身体不适,切不可动肝火,要保重凤体。” “保重什么!我今天就要被人气死了!”段薇茵侧目看着李宏园道:“李宏园,你既然说这是太后的懿旨,我也不敢违背,请你仔仔细细地查,等查完我再和你算帐!” 李宏园听了,陪着笑脸道:“那末将就得罪了!”他这次竟没有了昨夜的惊慌,仿佛有恃无恐。 段薇茵微微心惊,脸上却满脸怒容,袖子一拂道:“环儿,你好生看着李将军搜查,别让一些小人载赃嫁祸给咱们了。”她边说边松开扶着环儿的左手,右手向萧峰伸出去,萧峰会意,走过来伸出手让她扶着。段薇茵抓着萧峰的手,走到一边。李宏园顾着看轿子,并没留意萧峰,如若萧峰直直地站在轿旁,李宏园势必会注意到他,段薇茵借着这个顺理成章的做作,拉着萧峰走到一旁,避开了李宏园的视线。大理女子于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并不太在意,而且段薇茵与萧峰都是江湖中人,更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李宏园探头进轿子里,看看座位的后面,又看看座位的下面,确认这顶小小的轿子没有再藏着别人,他才缩回头来,环儿问道:“李将军,这么快查完了?” 李宏园道:“查完了。”他向段薇茵躬身道:“娘娘,末将得罪了,请娘娘上轿。” 段薇茵冷冷地道:“你可查仔细了?” 李宏园垂首道:“查仔细了。” “好!”段薇茵冷笑着道,“今晚没空和你算帐,等我回来之后再找你算帐!”说完扶着萧峰的手,往轿子走去,她断定李宏园再有恃无恐,此时也不敢抬头与她争辩,按宫中规矩,臣子与皇上或妃嫔说话,一般都要垂着头,不能与她们相视。段薇茵抓住这一点,拉着萧峰走到轿旁,钻进轿子里,道:“起轿罢,被这些人查来查去,都快误了时辰了。” 环儿叫道:“起轿!你们加快点脚步,要真是误了时辰,谁也担当不起!” 李宏园连忙垂首退于一旁,嘴里道:“恭送娘娘。” 等轿子从面前走过,李宏园才敢抬起头来,“他妈的,好大的架子!”他边说边向轿子的方向看去,他一眼瞥见了萧峰的背影,不由心里咯噔一下,他冲上前去厉声喝道:“停轿!” 第七节 重逢 轿子正要抬出宫门,那四个抬轿的小太监被李宏园一喝,吓得连忙止住了脚步,停在宫门的中央,李宏园从后面冲上来,萧峰走在轿子的右前侧,他见李宏园两眼盯着自己,正朝这边直奔过来,萧峰左手握紧拳头,心想看来还是被识破了,先擒了这李宏园再说。只是如此一来,就拖累了段薇茵了。 眼见李宏园就要奔到萧峰面前,萧峰的拳头正要挥出去,忽然轿帘一掀,人影一闪,段薇茵的纤手一伸,已掐在了李宏园的脖子上,这一下兔起鹘落,除了萧峰,谁也没看清她的身法,李宏园虽为十万禁军的统领,却实是草包一个,全靠贾似道的关系才坐上这个位置。段薇茵的这一招,别说他无从躲闪,连她怎么出手的他都看不清,直到她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才知道自己已经被制住了。只听得段薇茵厉声怒喝道:“李宏园,你信不信我一掌掐死你!” 李宏园虽然脖子被掐,但脸上却陪着笑,伸手指指萧峰道:“娘娘,我看这个人有些可疑,为保险起见,我想再盘查一下这个人,娘娘是深明大义的人,应该不会与末将为难。” 段薇茵手上一用力,恨声道:“我会!你三番四次地刁难羞辱于我,误我上香的时辰,我已经忍无可忍了!”她回头看看萧峰,对李宏园道:“他是我的随身太监,何来的可疑?你刚才查我轿子我已经忍了你了,这会儿又来挑衅,你当我好欺负吗?” 李宏园被她手上用力一掐,立时感觉气息不畅,呼吸困难,他挣扎了一下,哪里挣扎得脱,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娘……娘,有……有话到太……太后那……那儿说……” 段薇茵手上更是用力,李宏园的脸憋得通红,只听得段薇茵恨声道:“李宏园,你道我今日不敢杀你么?”她左手把金牌拎到李宏园的面前晃了晃,道:“我有金牌在手,我捏死你只不过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而已!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李宏园这回吓得心胆俱裂,他知道她拿着金牌,要杀他确是再容易不过,纵使他再有靠山,她如今一怒之下掐死他,他的靠山此时也救不了他,他全身发抖,哀求道:“娘……娘,末将知……知罪了,您……您饶……饶了我吧。”他已经被掐得脸色发紫,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来,他此时一心保命,哪里还记得抓什么刺客?他刚才嚣张的气焰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段薇茵怒道:“你一次次说‘末将不敢、末将不敢’,可是你却一次次地阻挠我出宫,刁难羞辱于本宫,我再不相信你这小人!” “真……真不敢了。”李宏园吓得心像打鼓一样跳,他知道段薇茵再用力一点儿,他就没命了。 段薇茵忽然“霍”地收回手,袖子一拂道:“今晚我要到庙里给我二哥上香,杀了你没的晦气!”她转过头去,喝道:“滚!要是再敢刁难,误了我的时辰,我也不怕脏了手,立刻杀了你!” “是是……”李宏园软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经过刚才在鬼门关前走一回,他纵使觉得萧峰的身影可疑,也不敢再吱声了,毕竟性命比高官厚禄更要紧。 段薇茵重新坐回轿子里,喝道:“起轿!这回谁要是敢再拦我的轿子,环儿你就替我杀了他!” “是!”环儿高声答应了。 宫门两旁的御林军连忙向后退,人人唯恐退得不及时,会被误认为拦了路。此时莫说萧峰乔装打扮了,就算他大模大样地从他们面前走过,他们也不敢再出来阻拦。 轿子出了宫门,转向西面,往灵隐寺的方向而来。四个太监怕误了娘娘上香的时辰,均甩开大步,拼命往前跑。萧峰出了宫门,见沿街上的酒楼里灯火通明,徐徐的夜风迎面吹来,竟恍如隔世,他知道刚才若是真打起来,自己仅剩的一条手臂纵然可以支持半晌,但断闯不出床子弓的的重围,纵使不万箭穿心,他也会像环儿所说的那样,伤口再度裂开,流血而亡。他此时心灰意冷,只觉世间的事都与自己无关了,什么宋蒙之争,什么侠义江湖,他都不想管了,他只想好好安葬了柳如浪,携林烟碧和阿紫退隐山林,从此两耳不再闻江湖事。 在四个太监拼命的奔跑下,用不了半个时辰,段薇茵的轿子就到了灵隐寺前。 段薇茵下了轿子,让四个抬轿的太监在门外等候,她与萧峰和环儿三人进了寺。段薇茵低声问环儿道:“怎么样?接应上了吗?” 环儿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飞鸽传书我已经发出去了,但不知道有没有被宫里的御林军截下来。” 环儿话未说完,忽见一身披红袈裟的和尚领着十七八个和尚列队快步走了出来,他看看萧峰,双手合什道:“请问施主,这是段娘娘的大驾吗?” 萧峰点点头道:“不错。” 那十七八个和尚当即向三人躬身作礼,那领头的和尚道:“老衲乃灵隐寺主持,我们恭迎来迟,请段娘娘恕罪。” 段薇茵见再瞒不过,唯有道:“诸位大师免礼。” 众和尚站直身子,垂首而立,那主持道:“两个时辰前,老衲接到宫里的消息,说娘娘要于今晚来上香,为保娘娘安全,老衲已屏退其他的香客,请娘娘跟老衲来。” 段薇茵与环儿对望一眼,心想怪不得进门到现在都没见到其他人,如此一来,碧云宫分舵纵使接到信,要进寺里来接应,也不方便了。段薇茵心中不喜,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应道:“有劳大师了。” 三人跟着主持往大雄宝殿走去,十七八个和尚垂首跟在身后,穿过一长廊时,忽闻得廊旁的桂花树丛里传来小鸟的唧鸣声。环儿立即附在段薇茵的耳旁道:“接应的人来了,就在附近。” 段薇茵微微点点头,忽然站住脚步道:“你们两个不必跟我进去了,就在这儿等我吧。” 环儿答应了,拉着萧峰走到一旁,让众和尚过去。那些和尚见娘娘忽然屏退侍从,虽觉有些奇怪,但绝没人敢问缘由。 等众人过去走远了,环儿领着萧峰转到一偏僻的角落,向着桂花丛中也回了几声鸟声,萧峰问道:“这是你们碧云宫接头的暗号?” 环儿道:“是的,她们就在附近。” 忽然一阵微风拂过,暗香淡送中,一条黑影从树丛中转出来。 “萧大哥……” “烟碧!”虽在黑暗中,萧峰也已认出这苗条的身影乃是林烟碧。 林烟碧呆了呆,奔过来握着萧峰的手,萧峰的右臂被她一拉,立即钻心的痛,但他哼也没哼一声,朦胧的月光之下,只见她眼中泪水盈盈,萧峰伸出左手,替她擦一擦眼泪,与她分别只是一天一夜,但这一天一夜所经过的事惊心动魄,萧峰以为再见不到她,此时劫后重遇,仿如隔世一般。 环儿在一旁低声道:“姑娘,萧大侠右肩受了很重的伤,还危及到了肺部……” “啊!”林烟碧惊呼一声,连忙松开拉着萧峰右臂的手,伸手摸了摸他的右肩,果然包扎得硬邦邦的,她急得连声问道:“被什么所伤?伤势如何?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右手能动吗?” 萧峰微笑着道:“没事,被床子弓射了一箭,幸得段姑娘和环儿相救,替我止了血,现在伤口有些发热,右手一时还动不了。” “床子弓?”林烟碧吓了一跳,在蒙古的军队中,她是见过演习的,知道床子弓的威力,她轻轻抚着萧峰的肩膀,泪水涔涔,颤声道:“伤口发炎了,你一定很痛吧?” 萧峰摇摇头道:“这点儿痛算不得什么,你别伤心,我没事。”他顿了顿道:“我已经杀了贾似道了,你把四弟的后事办了没有?” 林烟碧点点头道:“办了,我已经把他安葬在他父亲的身边,你替他报了大仇,他在天之灵也应该能安歇了。” 萧峰一时默然不语,想起从此与柳如浪阴阳相隔,永远再不得见面了。 环儿在一旁道:“姑娘,如今临安城里四处在搜查萧大侠,萧大侠现在又受了伤,你们还是快些想办法离开这儿为好。” 林烟碧嗯了一声,向她道:“环儿,这次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和段姑娘,萧大哥只怕……只怕……” “大家都是自己人,林姑娘何必太客气?”身后忽然传来段薇茵的声音,原来她象征性地拜了拜佛,就让众和尚散去,自己往这边寻来了。 萧峰替两人引见了,段薇茵看着林烟碧笑道:“林姑娘外号‘起死回生绿衣仙子’,今日一见,果然是人间绝色。” 林烟碧也笑道:“段姑娘才是超凡脱俗呢,你救了萧大哥,让我怎么谢你呢?” 段薇茵道:“萧大侠对我段家有大恩,又曾救过我的性命,我这次只是出些微薄的力气,报答不了他的恩情的万分之一,何敢劳姑娘言谢!” 环儿接口道:“娘娘为救萧大侠,逆行运气,自伤经脉,姑娘快替娘娘看看。” 第八节 出寺 林烟碧神色凝重,纤手一翻,搭住段薇茵的手,萧峰与环儿屏气站在一旁,生怕段薇茵有什么大碍,忽见林烟碧微微一笑道:“还好,没伤到心脉,只是经脉不通畅,产生心口痛。”她从衣兜里掏出三颗药丸来,递给段薇茵道:“姐姐把这个服了,每天一颗,服后气运丹田,把药力送至各经脉,三天后,应该就能恢复如初。” “谢谢林姑娘。”段薇茵过接药丸,笑道:“林姑娘不愧是神医,一探脉息就知道我心口痛。” 林烟碧执着她的手道:“姐姐,你冒着性命之危救了萧大哥,我真不知该怎么谢你才好。” 段薇茵笑道:“咱们谢来谢去的,也没意思,大家都是自己人,以后就别再提谢字了。”她向四周看看道:“这庙里也不安全,你们快离开这儿,我也要回宫了。”她摸出那块金光闪闪的金牌,塞在林烟碧的手里道:“你拿着这金牌,明天就和萧大侠出临安城,现在风声越来越紧了,他们在宫里找不到萧大侠,必要把整个临安城翻转过来。” 林烟碧看着手中的金牌,迟疑道:“这是……” 萧峰忽从林烟碧手里取过金牌,递回给段薇茵道:“段姑娘,金牌你还是收回去吧,这是你花了好大力气才从皇帝那儿取来的,要是给了我们,皇帝必会起疑。” 段薇茵道:“无妨,我就说在途中不小心丢了,你们没有金牌,出城会遇到麻烦。” 萧峰摇摇头道:“不行,这么重要的东西说弄丢了,皇帝肯定不会相信,而且守门的看见金牌,向朝延一报,大家都会明白是你放走了我,你历尽千辛万苦把我救出宫,我已经感激万分,断不能再连累你了。”他见段薇茵依然在迟疑,当下把金牌递给环儿,道:“环儿,你拿着,别让那李宏园抓了痛脚去。”环儿想了想,把金牌接过去,向段薇茵道:“娘娘,萧大侠说得有理,丢了金牌可是杀头的大罪,娘娘已成了李宏园他们的眼中钉,不能再出岔子了。” 萧峰忽然眉头一皱,道:“我这一走,岂不是少了一个人回宫?李宏园若是查起来,这怎么说得过去?” 林烟碧笑道:“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段姐姐和环儿神机妙算,早就想好对策了。”她说毕,掉过头去“咕咕”地叫了两声,桂花树丛里又窜出一条人影来,身材甚为高大,黑衣黑头套,此人奔到林烟碧跟前,作了一揖道:“姑娘有何吩咐?”声音虽略为粗重,但却是女声。 萧峰吃了一惊,想不到这高大的黑衣人竟是一个女子。 林烟碧道:“外面怎么样?有人往这边来么?” 那黑衣女子道:“没有,属下看了半天,那些和尚都往后院去了,没有朝这边来的。” 林烟碧点点头道:“这里比较隐蔽,要没事,谁也不会特意往黑暗里钻。”她向段薇茵道:“姐姐,她姓沈,是我们碧云宫里的人,你看她怎么样?” 段薇茵点头笑道:“很好,虽比萧大侠矮一点儿,但乍一看,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萧峰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们早替他找好替身了,难得的是临安碧云宫分舵里竟找得到这么一个高大的人来,但混进去以后,又如何出来呢?他问道:“这位姑娘进去容易,但出来恐怕不容易。” 段薇茵道:“这一层萧大侠你就不必忧心了,这位沈姑娘进去了,要是风声太紧,我索性就回禀皇上,说我这趟出去,又收了一个宫女,让她在我的屋子里住一段时间,等过得一两个月,盘查没那么严的时候,我再想法子送她出来,只是要委屈这位沈姑娘了。” 那黑衣女子垂首道:“娘娘此话见外了,娘娘是我们姑娘的恩人,就和是我的恩人没什么两样,我受点儿委屈算不得什么,再说能侍候娘娘,是我的荣幸。” 段薇茵点头笑道:“哎哟,看不出你长得这般高大,嘴巴倒是挺会说话的,好,我喜欢!”她转头对萧峰道:“萧大侠,咱们后会有期了,你们没有金牌,出城要小心。” 萧峰忽然向她深深作了一揖,慌得段薇茵连忙弯腰还礼,萧峰道:“段姑娘,我一直叫你段姑娘,想来你也不会介意,在我看来,宋朝的皇帝根本不配当皇帝,也不配你如此待他,但我既然答应你不杀他,我绝不会食言。这次的大恩,我也不言谢了,日后萧某若是还有命在,你要是有何差遣,尽管让碧云宫的人送信给我,赴汤蹈火在下也万死不辞。” 段薇茵接连遭受大哥去世、大理灭亡,段家举家流放到北方,她如今可以说是已经举目无亲,忽然听得萧峰如是说,一时心中激动,眼中含泪,她轻轻地点点头道:“好,我记住了,你要保重。”她又向林烟碧道:“萧大侠身上有伤,不能运气,否则伤口会再次裂开,你要好好照顾他。” 林烟碧执着她的手,道:“我会的,你要保重,宫里的争斗比江湖更险恶。”她向萧峰道:“萧大哥,你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吧,给沈姑娘穿上,我给你另带了一套衣服。”她摘下背后的包裹,取出一套衣服给萧峰。萧峰到桂花树丛里换了,把太监服给了沈姑娘,沈姑娘也到树丛里把太监服换上,众人一看,压低帽子的她看起来身形竟和萧峰先前的模样相差无几。 段薇茵催促萧峰和林烟碧道:“你们两个快走,萧大侠不能用内力,还是从大门出去为好,我先去拖住灵隐寺的和尚,你们等一会儿就出去。” 林烟碧向段薇茵道:“有劳姐姐了。” 段薇茵与环儿、沈姑娘走了几步,忽然又回过头来道:“你们要是出不了临安城,就再给我送个信,我来想办法,千万别硬闯。” 萧峰心下感动,向她挥挥手道:“好,我记住了。”目送段薇茵远去,萧峰心中无限感慨,想不到一百多年前与段誉结义,一百多年后段家的后人又救了他。 林烟碧轻轻抚着萧峰的右臂,想他这一天一夜定是经过无数惊心动魄的事,其间若是稍有差池,如今她大概已见不着他了,心下不由一阵颤栗,她默默地把头靠在萧峰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泪水不禁悄然滑落。萧峰也不说话,左臂环回来,揽着她的腰,他把头垂下,脸颊触到她柔柔的秀发,鼻里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仿佛就是当年在雁门关前,阿朱偎在他怀里一样。他抬起头来,看着满天的星斗,他想上天让他再活一次,在经历种种风雨之后,却让他痛失生死之交的兄弟,不过最终还是让他和林烟碧团聚了。柳如浪的死让他对一切家国之争心灰意冷,也让他明白了珍惜眼前人的道理。他不由左臂微一用力,把林烟碧搂紧,低声道:“从此以后,我们再不过问宋蒙之争,也不管江湖的事了,你说好不好?” 林烟碧喜得仰起头来,颤声道:“自然是好,我盼这一天盼了很久了。” 月光之下,林烟碧闪亮的眼睛里泛着柔柔的波光,萧峰只觉心中无限怜惜,不禁抬起左手来,轻轻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出了城后,你要去塞外牧羊也好,在江南看桂花雨也好,我都永远随在你身旁。” 林烟碧听了,目光定定地看着萧峰,忽然嫣然一笑,笑里有泪光闪烁,她垂下头来,重新偎在他胸前,自从遇到他以后,她就盼着这一天,如今终于盼到了,让她怎能不激动? 忽听得环儿的声音叫道:“娘娘有旨,命灵隐寺全寺的师父到大殿来领赏,你们快快传来,包括看门的,一个都不能漏,免得坏了娘娘的一片诚心。” 林烟碧叹道:“这位段娘娘想得真是周到,连怎么支开和尚让我们从容出去都想到了。” 萧峰道:“我二弟的后人里就数她最精明能干了,只可惜她是女子,未能学得段家的一阳指。” 过了一会儿,又听得环儿大声叫道:“都来齐了么?。” 一个主持的声音答道:“阿弥陀佛,都来齐了。” 环儿道:“好,都进来罢,娘娘要开始行赏了。” 只听得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走远,林烟碧拉着萧峰道:“好,环儿暗示咱们可以走了。”两人转出来,走过长廊,来到前门,果然整个寺里空无一人,连门前守门的也不见了。 出了灵隐寺,林烟碧带着萧峰往北走去,萧峰道:“咱们这是上哪儿去?” 林烟碧道:“柳庄已经去不得了,安葬了柳大哥后,我们就住在碧云宫的分舵里。” 萧峰忽然站住脚步道:“我想趁天黑去拜祭一下四弟,也许这次走后,很久都不能再到这儿来了。” 第九节 出城 林烟碧想了想道:“不行,你现在身受重伤,全城都在搜捕你,他们大概已经知道你和柳大哥的关系,必会在墓前设下埋伏,段姑娘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我断不能再在这个时候让你去冒险。”她握着萧峰宽厚的手,柔声又道:“萧大哥,过些时日,等这件事淡了,你伤也好了,你想来拜祭柳大哥,什么时候来不得?这世上没人能拦得住你。” 萧峰听罢,默然无语,忽仰天长叹一声道:“四弟,为兄以后再来看你,贾似道已经死了,你在天之灵安息吧。”他低下头来,握紧林烟碧温软的纤手,道:“走吧,你说得有道理,我不能再在此时去冒险,要不然对不起段姑娘的一番苦心。” 两人一路向北而行,约半个时辰之后,来到一座民居前,林烟碧停下脚步道:“到了,这里就是碧云宫临安分舵。”她走到门前,叩了几下门,三轻两重,江湖人氏一听就知道是暗号。萧峰看了看四周,见这房子与其周围的民居一样,并无特别之处,与别的地方的分舵大相径庭,萧峰问道:“为什么此处的分舵如此小,别处却都是大庭园?而且一般都在偏僻的地方,这里却在闹市的民居房里?” 林烟碧道:“因为临安比较特殊,那些达官贵人生怕江湖人氏危及到他们的身家性命,所以在这里朝延查得比较严,毕竟是天子脚下,我们也不好太张扬,所以索性隐于闹市之中,而且这里的人也不多,多数在江南分舵,这里属于江南分舵掌管。” 正说着话,门忽“呀”地一声开了,从里面探出个一女子来,三十多岁的年纪,见是林烟碧,连忙让进屋里,道:“姑娘回来了?一切都还顺利?” 林烟碧点点头,与萧峰走进屋里,迎面忽又奔出两个人来,为首的却是阿紫。 “姐夫,你终于回来了!”她奔到萧峰跟前,扑入他的怀里。 萧峰举起左手拍拍她的肩膀,道:“我没事,让你担心了。” 阿紫抬起头来打量了他一下,忽然惊呼一声,指着他的右肩道:“姐夫,你受伤了?” 萧峰笑笑道:“没事,只是中了一箭。” 林烟碧嗔道:“要是一般的箭自然是没事,可是这是床子弓!” 江春蓝跟在阿紫后面跑出来,此时听了问道:“姐姐,床子弓是什么东西?” 林烟碧道:“是一种射程极远、威力极大的弓,连石头都能射穿的,更不用说血肉之躯!” 江春蓝“啊”地一声,看着萧峰道:“那萧大哥的肩膀岂不是被射穿了?” 阿紫拉着萧峰的左手道:“姐夫,快进屋里来,看看伤得怎么样了。”她扭头对林烟碧道:“你不是神医吗?快给我姐夫看看啊。” 林烟碧道:“正要看呢,你们就出来了。”她向江春蓝道:“春蓝,快去拿我的药箱来。” 众人进了屋,阿紫要扶萧峰坐下,萧峰向她笑道:“我没事,你不用扶我。” 阿紫却执意要扶,道:“当初我受重伤之时,是你整日地抱着我,替我吊着气,如今你受了重伤,我当然要扶着你。” 萧峰一笑,唯有让她扶着坐下,林烟碧吩咐那开门的女子道:“张嫂,你看紧点儿门,别让人进来打扰了。” 张嫂答应了,自到前院去看门。 林烟碧又向阿紫道:“阿紫,麻烦你去烧一小盘热水来,给萧大哥擦擦身上的血迹。” 这回阿紫倒是二话不说,径去烧水了。 林烟碧替萧峰把上衣脱了,她虽是第一次见他裸露着上身,但看见他右肩上缠着的厚厚的纱巾,也顾不得害羞,轻轻解开一层层的纱巾,不时问萧峰道:“疼吗?” 萧峰笑道:“哪里这么容易疼?你尽管解开就是。” 虽是如此,但林烟碧生怕弄疼了萧峰的伤口,解了半日,终于把沾满血迹的厚厚的纱巾解开了,只剩了一层薄薄的纱巾粘在伤口上,林烟碧怕牵扯到伤口,不敢用力揭开。阿紫已烧好了一小盘热水晾到那儿,林烟碧从药箱里拿出一块洁白的纱布,醮了些水,慢慢地把粘在伤口上的纱巾浸湿了,才轻轻地揭下来。 “啊!”阿紫看着萧峰血肉模糊的伤口,不由低呼一声,恨声道:“这到底是谁射的?我要把他的心挖出来喂狗!” 萧峰道:“他们也是奉命办事,而且我已经杀了他们很多人了,也扯平了。”他忽然想起曾经在黄蓉面前说过的话,不由长叹一声道:“我曾说过不会杀一个汉人,可是前世办不到,在聚贤庄杀了很多人,想不到今生也办不到,去年我还曾在郭夫人面前说过不杀一个汉人,可这一次我还是大开杀戒了。” “别说了,你也不想的,这些为虎作伥的人大部分都该死的。”林烟碧看着他的伤口,连眼圈都红了,她一边安慰他一边醮了水,轻轻地替他拭擦着伤口上的血迹,那一堆染红了的纱巾触目惊心地放在一旁,她可以想像当初受伤之时,他流了多少鲜血。 萧峰道:“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知道,为了四弟,闯贾府也好,闯皇宫也好,我都不后悔,四弟一心为国,却惨遭毒手,谁又曾怜惜过他?我也不会去怜惜那些害死他的人!”他强压心中的悲愤,顿了顿,长叹道:“只可惜四弟对我的几番救命之恩,我再也报不了。” “柳大哥与你生死相知,如果他在天有灵,必会明白你对他的心意,他会希望你好好地活着,而不是为他再去冒险。”林烟碧一面说着,一面手上不停,清理了伤口,又涂了一种绿色的药水,萧峰只觉一阵清凉,原来伤口上的发热灼烧感立即消失了,连疼痛都减轻不少,比段薇茵的云南白药还好用得多。 萧峰接着道:“如今什么国家之争,江湖侠义,我也看淡了,好人没好报,这种朝延根本帮不得,在它的统治下,百姓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唉……”他顿了顿道:“算了,这些我都不想管了,我也管不来,从今以后,咱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再不问世事了。” 阿紫拍手道:“太好了!姐夫,咱们准备去哪里隐居呢?” 萧峰笑道:“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总之不要再卷进江湖来就是了。” 林烟碧替萧峰上好了药,重新包扎好,吩咐他千万别运气,右肩也不要乱动。众人又商议了一下明天出城的事,就各自安歇了。 翌日一早,张嫂从院子里赶出一辆马车来,林烟碧让萧峰和阿紫坐在车上。萧峰笑道:“又是坐马车?每次混出城你都让我坐马车。” 林烟碧笑道:“没办法,谁让你长得这般高大,在人群里一站,别人先就注意到你了。”她向江春蓝道:“春蓝,你来赶马车。” “哎”江春蓝应了一声,坐在赶车座位上,林烟碧又附在他耳旁说了一会儿,江春蓝点点头道:“姐姐你放心,我会随机应变的。” 林烟碧这才上了车,与张嫂辞别后,往城门而来。只见街上不时有官兵巡逻,幸好一路上这些官兵仿佛睡眼未醒,只是懒洋洋地在街上游走,并不盘查路人。在马车经过这些官兵身旁的时候,林烟碧听到他们之中的一人道:“一大早叫我们查什么刺客!如今前线告急,蒙古人就要攻进来了,他们倒不关心,却在临安城里大张旗鼓地搜刺客,真他娘的憋气!”另一个道:“就是!老子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在这儿瞎闹!”另一个尖细着声音的人道:“别说得口响,真到战场上对着那些蒙古人,你就吓得腿软了,依我看,什么都是假的,蒙古人就要打到临安城来了,咱们准备怎么逃跑才是真的。” 萧峰与林烟碧内力精湛,马车从他们身旁经过时,把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林烟碧奇道:“蒙古军又要打进来了么?忽必烈怎么会这么急进?这犯了兵家大忌啊。” 萧峰摇摇头道:“我也搞不懂,这不像四王爷的作风,也许是蒙哥的意思,但蒙哥也不是鲁莽之辈……算了,我们不说这些了。” 林烟碧转了话题,问他这一天一夜以来在贾府和皇宫发生的事。萧峰把事情的经过简单说了。林烟碧秀眉微蹙,道:“李宏园如何知道你会到皇宫里去行刺,事先禀报皇帝,在地道的出口设下埋伏?” 萧峰道:“我也奇怪,后来我想可能是贾似道先派人从地道里跑去皇宫报的信,而且此人轻功十分了得,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到了皇宫,李宏园才有时间设下埋伏。” 林烟碧依然蹙着眉,想了想道:“我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但一时又想不明白。” 萧峰道:“不用想了,反正要杀的人我也杀了,仇也报了,不管这其中如何的复杂,也与我们无关了。” “停车!”忽听得一声断喝,“车里是什么人?” 林烟碧一惊,掀开帘子一看,只见已到了城门前了。 第一节 北上信阳 江春蓝停下马车,跳了下来。 那守门的士兵恶声恶气地问道:“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江春蓝陪着笑脸作揖道:“车里坐的是小人的姐夫和姐姐,姐夫得了重病,要回乡去治病。” 那守门的径直走到马车前,伸手一撩车帘,萧峰已依林烟碧的吩咐,压低帽子装睡,她和阿紫挡在萧峰身前,那军官只见了萧峰半边脸,立即被林烟碧的绝世姿容吸引过去,他眼睛定定地看着林烟碧,林烟碧纤手一伸,把几锭金子掷到车外,道:“这是请军爷们喝酒的,请军爷们行个方便。” 那几个守门的军官立即一涌而上,趴在地上争着抢金子。江春蓝趁机跃上马车,把车子赶出城门。那拉车的正是忽必烈送给萧峰的汗血宝马,另一匹给了柳如浪,如今已寻不着踪迹了。林烟碧向江春蓝道:“你向北快马加鞭,赶紧离开临安城的范围。” 江春蓝依言赶了大半日的路,车上虽然坐了四个人,但那马依然跑得飞快。萧峰在途中忽然想起不见了一人,问道:“丹桂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怎么一直不见她?” 林烟碧道:“我怕我娘担心我和春蓝,而且柳大哥的死讯也该让师伯和我娘她们知道,昨日就派了她出城,回碧云宫去报讯了。” 阿紫向车外看了看,问道:“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林烟碧沉吟半晌道:“要不先到信阳的小镜湖吧,萧大哥如今重伤在身,还是离开大宋的地方为好。” 萧峰点头道:“那里甚好,又过一年了,我正好可以给阿朱修修坟。” 阿紫忽向林烟碧左看看右看看,道:“姐夫,你说她是阿朱姐姐转世,按说我和她是亲姐妹,怎么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萧峰微微一笑,道:“你看不出来的东西多了,你和阿朱虽是亲生姐妹,但你们俩性格一点儿也不同,你也不了解她,看不出来有什么稀奇?” 阿紫扁扁嘴,拖长声音道:“没什么稀奇,我只是担心你被别人的花言巧语迷惑了,把假的当成真的。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转世之说,我才不相信这种鬼话呢!” 林烟碧也不恼,笑道:“阿紫,我问你,你不相信转世之说,那你从一百七十多年前来到现今这世上,又作何种解释呢?” “我……”阿紫被问得哑口无言,顿了半日,道:“我自己的事我自然相信,但你的事我又没亲身经历过,叫我怎么相信你的鬼话!” 林烟碧道:“无妨,我并不苛求你相信,事实上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前世的事,只是自小就记得萧大哥的样子,在梦里时常见着他而已,到底是不是阿朱的转世,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目光流转,看着萧峰道:“萧大哥,你真的相信我是阿朱的转世,从不怀疑么?” “是的,我相信。”萧峰的目光停在她脸上,端详了一会儿道:“就算你不是,我也会同样待你。” 林烟碧第一次听到萧峰没把她看成阿朱的影子的话,不由激动得泪水盈眶,一年多以来,她总以为在他心中,她只不过是阿朱的影子,虽然她极有可能是阿朱的转世,但是她依然不愿意做前世的影子,她希望他爱的是今生的她,是林烟碧,而不是阿朱的替代品。今天她终于听到萧峰亲口说出来了,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句话,但已足已表明他的心迹了。她心潮起伏,眼泪就要掉出来,她不想让阿紫窥破了她的心事,她撩开车帘,朝江春蓝叫道:“春蓝,你进来歇会儿,我来赶车。” 江春蓝哪里明白他姐姐的意思,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不累,姐姐你坐着吧。” 林烟碧不由分说,伸手接过他的马鞭道:“你不会武功,还是进去歇着吧,阿紫也无聊,你去和她说说话。” 江春蓝让开座位,钻进车子里,笑道:“阿紫,听说你闲得无聊,我来陪你说说话。” 阿紫头一侧,靠在车厢上道:“谁稀罕和你说话呢?坐一边儿去!” 江春蓝道:“我还不稀罕和你说话呢!”他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木人来,伸到萧峰面前道:“萧大哥,你看这像我姐姐吗?” 萧峰接过去看了看,笑道:“挺像的,是你刻的吗?” “嗯。”江春蓝边点头边又掏出一个小木人来,“这是萧大哥你。” 萧峰见这小木人俨然便是自己,比林烟碧那个更为神似,不由赞道:“江兄弟,想不到你竟有如此绝活。” “姐夫,给我看看。”阿紫从萧峰手中接过那小木人,看了一眼道:“一点儿也不像。”却拿在手里再不放手。 “萧大哥过奖了。”江春蓝向阿紫伸出手来道:“你说不像,那就还给我吧。” 阿紫把手一缩,道:“为什么要还给你?你把我姐夫刻成这个样子,我得没收,免得让人看见了,丢人现眼。” 江春蓝大笑道:“你喜欢就直说嘛,我送给阿紫姐姐你一个又何妨!” “谁说我喜欢!”阿紫看看手中的小木人,又舍不得放下,忽然一把揣在怀里,道:“你刻得不好,我就是要没收,就是不还你!” “好好,”江春蓝挥挥手道:“送给你吧,偏要嘴硬。”他边说边又从衣兜里翻出一个小木人来,道:“还有一个,萧大哥你看看这是谁?” 萧峰接过去一看,心头一酸,几欲掉下泪来,原来这小人的面容神情俨然便是柳如浪,他剑眉入鬓,神采飞扬,难得的是江春蓝把他的神情刻得入木三分,让人的眼前仿佛浮现着他的音容笑貌。萧峰静静地看了半晌,忽向江春蓝道:“江兄弟,我想留下这个小木人作纪念,可以吗?” 江春蓝连忙点头道:“自然可以,萧大哥你拿去就是了。” 阿紫盯着江春蓝,等了半日,见他再没动静,不由问道:“没有了吗?” 江春蓝道:“人都齐了,还有什么?” 阿紫眼睛一翻道:“真的齐了吗?” 江春蓝睁大眼睛,左右看了看,道:“没齐吗?还有谁啊?”他一拍脑袋道:“哦,我想起来了,还有丹桂姐姐,但这次之前我没见过她呀,我要刻也刻不出她的模样儿来。” 阿紫气呼呼地道:“好啊,你这小鬼连个丫头都记得,就是不记得本姑娘,难道本姑娘连个丫头都比不上吗?你是不是想找死?” 江春蓝大笑道:“哦,原来你说缺的人是你啊,你不说我都忘了。”他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木人来,“我刻完了姐姐、萧大哥和柳大哥,闲着没事,就又随手刻了这么一个,也不知道像谁,你看看像谁。”说完,将小木人伸到阿紫面前。 阿紫一把抢过去,定睛看时,那面容衣着,不是自己又是哪个!她向江春蓝瞪了一眼道:“小鬼!这个刻得不好,我也一并没收了!” 江春蓝道:“给你可以,但你以后不能再叫我小鬼!” 阿紫连声叫道:“小鬼小鬼……我就是叫你小鬼!” 江春蓝伸手来抢她手里的小木人,道:“你还我,我不给你了。” 阿紫拿着两个小木人边躲边道:“到我手里的东西就是我的,谁也别想要回去。” 两人在车里闹成一团,萧峰微微一笑,自揣着柳如浪的木刻闭目养神。 车子一路北上,渡过长江进入河南境内。其间林烟碧每日替萧峰换药,萧峰的伤口也一日好似一日,已不大疼痛了。 这一日,到了信阳,林烟碧对小镜湖的位置甚是熟悉,驾着车自往西而来。得到大青石桥旁的小木桥,马车已无法前行。大家下了车,萧峰站在草丛里,指着大青石桥道:“这里就是我当年一掌打死阿朱的地方,如今一百多年过去了,人面已全非,但这石桥却一点儿也没改变。” 林烟碧轻移脚步,走上大青石桥,她轻轻抚着桥栏,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她伸头往桥下看去,见河水缓缓东流,不由脱口道:“当年阿朱被你击中一掌后,从这儿掉了下去,你飞身扑下去接着她,是不是?” 阿紫失声道:“你怎么知道?莫非当时你也在一旁偷偷看见了?”当年她躲在暗处把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本以为这世上只有她知道这一件事,没想到林烟碧竟描述得和当年分毫不差。 萧峰凝视着她,目光里满是柔情,“是的,你是不是记起了什么事情?” 林烟碧看着桥下道:“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一看到这桥和桥下的水,我脑子里就清晰地现出这一画面。” 阿紫瞪大眼睛,此时连她也开始相信,林烟碧极可能是阿朱的转世了。 第二节 小镜湖畔 四人来到小镜湖畔,只见湖水湛蓝,方竹青翠,宛如世外桃源。江春蓝叹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要是不认得路的,当真很难找到这儿来。” 阿紫道:“自然是好地方!当年这儿是我妈住的,能不是好地方吗?” 江春蓝忽然惊叫一声道:“这竹子怎么是方形的?当真奇怪了!” 阿紫白了他一眼道:“真是少见多怪,一百多年前它就是方的了。” 两人一路吵吵嚷嚷地跟在萧峰和林烟碧身后,往阿朱的墓而来。 得到墓前,萧峰见一年没来,坟前又长了许多杂草,在风里招招摇摇的,仿佛正在向他们招手。坟旁那一片嫣红的杜鹃花正开得如火如荼。萧峰走过去,伸手要拔坟上的草。林烟碧却抢先伸手去拔,道:“萧大哥,你的伤还没好,歇歇吧,我来拔。” 萧峰道:“无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指着那片鲜艳的杜鹃花道:“这是你什么时候种的?今年开得特别好。” “三年前的清明种的。”林烟碧抿嘴笑道:“大概是知道你要来,所以开得特别灿烂,花也懂人性呢。” “哦,是吗?呵呵……”萧峰见她笑语盈盈,仿若阿朱在世之时,连日来心中的阴郁也不由一舒。 江春蓝和阿紫也来帮忙,不一会儿就把坟前的杂草拔光了。萧峰想修一修阿朱的墓,经过一年的风吹雨下,那坟头又被冲平了一些。他蹲下身子下,准备用手去挖泥。 林烟碧忽然叫道:“萧大哥,你等一等,我去弄把锄子来。”她转身往林子深处跑处,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精致的锄子跑了回来。 萧峰一见那锄子,不由心头大震,这锄子竟和当年他用来挖坟的花锄一模一样,“这……这花锄,你从哪儿弄来的?” 林烟碧见他神色有异,不由甚是奇怪,道:“这花锄是我做的,有什么不妥吗?” “你做的?”萧峰更是惊奇,他定定地看着她,看得林烟碧莫名奇妙。萧峰忽然朗声一笑,他想起她是阿朱的转世,许多前世与今生的事混在一起,根本无从解释。 林烟碧也笑了,道:“萧大哥,你到底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萧峰从她手里接过那把花锄,端详了半晌,不错,和当年挖坟那把分毫不差,道:“你这把锄子,和当年我用来挖阿朱的坟那把一模一样,这柄子上也是这般的花纹,要不是当年那把锄子柄是木头做的,我还以为就是当年的那把呢。” “哦?竟有这种事?”林烟碧脸上的神情比萧峰更是惊讶,“我只是随手做了一把,那花纹也是随心所欲地刻上去的,专门拿到这儿修坟用,没想到竟如此巧合。”她从萧峰手里又拿过那花锄,“还是我来吧,你肩上的伤没好,别又拉伤了。”她边说边弯下腰去修坟,动作甚是熟练。 萧峰也不坚持,他知道她和他一样,于这坟也有特殊的感情。 江春蓝指着坟问阿紫道:“你说这坟是你姐姐的,而我姐姐又是你姐姐的转世,那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也没有!”阿紫瞪着他道,“就算有,我也是姐姐,你是弟弟,以后不许顶撞我,要听我的话。” 江春蓝笑道:“我没有顶撞你啊,只是你说话太多错漏了,我帮你纠正而已。” “你……”阿紫举起手来要打江春蓝,他却早已窜到萧峰身后去了。萧峰拦住她道:“阿紫,别在你姐姐的坟前胡闹,我以后就住在这儿了,你要是觉得闷,就和江兄弟出去走走,或者回临潢去。” “不,我要跟着你,我才不回临潢呢。”阿紫道。 萧峰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道:“那位游坦之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了,出征南下之时,你把他哄得呆在王府里,我回京兆之时,却没有了他的踪影,也没有人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他神志未清,对你又曾有大恩,得把他寻回来治好他的病才是。” 阿紫一听,心里凉了半截,暗想道:“完了,姐夫还记挂着他,不知道会不会又逼我嫁给他。”当下大声道:“我和他已划清界限,互不相欠了,他是他,我是我,姐夫你别老认为我欠他的。” 萧峰沉声道:“当年他剜眼相赠之情何等的高义,你怎么能说不欠就不欠呢?” 阿紫满心委屈,道:“在跳崖之前,我已经把眼睛挖出来还给他了,我还欠他什么呢?而且他现在眼睛也好好地在脸上,还干我什么事!”她越说越激动,连眼泪都要出来了。 林烟碧一怔,停下手来看着阿紫,心想这姑娘其实挺可怜的。只听得萧峰道:“得人恩情千年报,纵使是滴水之恩,也不能忘,他从前于你有恩,如今他有难,咱们总得帮他,再说他在这个世上再没亲人,咱们不帮他,就没有人帮他了。” 阿紫头一偏道:“反正我不愿意见到他,他像块膏药一样整日粘着我,我讨厌死他了。” “阿紫!”萧峰有些微怒,“你……” “好了好了。”林烟碧上前打圆场道:“萧大哥你别生气,也别怪阿紫了,阿紫的心思我明白,她不喜欢游坦之,你逼她也没用。” 萧峰摇摇头道:“真是搞不懂她的心思,世上有一个人对她如此痴心,为了她可以挖眼相赠,可以生死相随,她却连正眼也不看人家。”他看着林烟碧道:“你说,上哪儿再找一个对她这么好的人去?” 阿紫捂着耳朵叫道:“不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林烟碧搂着她的肩道:“好了,不喜欢咱们就不让他上这儿来,萧大哥只是担心他神智不清,会被人害了,我让碧云宫的人把他找回碧云宫去,我替他把病治好,不告诉他你在这儿,量他也找不到这个地方来。” 阿紫道:“只要你们不让我见着他,你们想怎样就怎样,我管不着。”说完径拉着江春蓝往林子里去了,“小鬼,我带你去看我一百多年前住的竹屋。” 江春蓝道:“你骗鬼啊?一百多年前的竹屋哪里还存留得到现在?” 两人吵吵嚷嚷地走远了,林烟碧看着萧峰微微地笑,萧峰莫名其妙,道:“你无端端地笑什么?” 林烟碧道:“方才你说游坦为了阿紫可以挖出自己的眼睛,可以生死相随,阿紫却不喜欢他,你觉得阿紫很不应该是吧?” 萧峰道:“不错,世上有谁能待她这般?当然应该知恩图报的。” 林烟碧叹了口气道:“可是你想过没有,阿紫为了你也曾把自己的眼睛挖出来,也曾生死相随,才会与你一起来到这个世上。可是你也没有爱上她,只是把她当妹妹般看罢了,而且你待她如此,多半还是因了阿朱临终前的嘱托,要是她不是阿朱的妹妹,依你的性子,你早躲得远远地,不愿被她纠缠了,对不对?” 萧峰哑口无言,回思自己对阿紫的照顾与关怀,确实是因为阿朱的原因多一些,这样想起来,自己不愿意做的事,真不该逼阿紫去做,难怪当年在辽国之时,他乍闻游坦之把双眼给了阿紫,他坚决要阿紫回灵鹫宫去照顾游坦之,狡猾精明的阿紫竟会上了穆贵妃的当,把毒药当圣药给他吃。 林烟碧见他沉默无语,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想明白了就好,以后就别逼阿紫见游坦之了,由着她吧。” 萧峰点点头,道:“阿紫这姑娘很多毛病,你以后多多教导教导她,她自小跟着邪派的师父,染了不少恶习。” “好,她是我前世的妹妹,我自然会看着她的。”林烟碧停下花锄,直起身子来笑道:“我带你进里面看看,看是否还留下当年的一些痕迹。” 两人并肩走来,萧峰道:“咱们在这儿住,得伐些竹子建几间竹屋,我是乞丐出身,习惯了以天为被,地为席,倒是无所谓,但不能委屈了你和阿紫。” 林烟碧笑道:“建好了屋子,还要到市镇去买些家什,把这块地方布置起来。” 萧峰也笑道:“你从前住的是杏花谷、折桂居,这儿是不是也得给它起来名字才好?” 林烟碧沉吟半晌,拍手笑道:“有了,就叫潇湘馆好了。” 萧峰不懂何意,但也不想深究,点头笑道:“好名字,听着像酒馆。” 两人正说着笑,忽见阿紫和江春蓝在里面大呼小叫。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萧峰一怔,几步掠了进去,他也不由呆了,几间竹屋错落有致地建在湖畔上,竹屋之间以竹桥相连,桥下流水潺潺,竟和当年阮星竹所住时一模一样。萧峰一时也糊涂了,心想一百七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屋子怎么还在? 阿紫也是满脸的惊讶,但这丝毫不妨碍她得意地冲江春蓝道:“怎么样?小鬼,我说有就是有嘛,这回你信了吧?” 第三节端午守灵 萧峰走近前去,伸手摸了摸那竹桥,忽然回过头来对林烟碧笑道:“烟碧,你们碧云宫的人办事效率真是够快的!” 林烟碧笑了,露出洁白如玉的贝齿,“威震天下的萧大侠要隐居在此,当然不能怠慢了!” “哈哈……”萧峰忍不住大笑道:“应该说是林大小姐要隐居在此,不能怠慢了!我一介莽夫,不过是沾了你的光罢了!” “呵呵……”江春蓝伸出手指着阿紫笑道:“原来是我姐姐吩咐别人重建的,我说呢,一百七十多年前的竹屋怎么还会存留到现在呢?” “这又怎么了?”阿紫双手一叉腰道:“这儿是我和我娘以前住的地方,不管这些屋子是谁建的,这地方还是我的!你们在这儿建的房子,自然也该有一半是属于我的。” 林烟碧笑着搂着她的腰道:“是了,阿紫姑娘,你喜欢住哪间就住哪间,挑剩的才是我们的。” 阿紫此时对林烟碧的感觉很微妙,萧峰训斥她不该不理游坦之时,林烟碧站在她这一边帮她说了好话,而且林烟碧的前世是阿朱,仿佛是不容置疑了。她与林烟碧在一起的时日也不短了,不管她怎么明里暗里地与林烟碧作对,耍阴谋诡计,林烟碧都轻而易举地化了去,还对她一如既往地关怀备至,直到今天,阿紫已厌倦了再耍什么阴谋诡计了,她知道无论如何,也不斗不过这个前世是她姐姐的人。她也开始明白,阿朱与萧峰前世不得相聚,今生又投胎轮回,这是上天注定的缘份,不是她所能改变的,况且萧峰虽然不爱她,但依然如从前一般关心爱护她,她也渐渐开始接受这个她原本根本无法接受的事实了。她被林烟碧搂着腰,竟破天荒地没有挣脱林烟碧的手,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份姐妹般的亲昵,她向竹屋看了看道:“他们怎么能把屋子建得和我以前住时一模一样?” 林烟碧道:“我命他们按着原来的痕迹建的,原来的屋子虽然塌掉了,但还是留下痕迹了。” 阿紫指着其中一间道:“我从前就是住在那一间里,我现在也住那一间罢。姐夫,你住哪一间呢?” 林烟碧抢着道:“自然是住在你旁边那一间了,那间屋子又宽又大,咱们这儿只有萧大侠才配住呢。” 阿紫见林烟碧故意让萧峰住在她的旁边,不禁满心欢喜,道:“林姑娘真是有眼光,那儿从前是我娘和我爹住的屋子。”她看了看林烟碧,又道:“那你住哪儿呢?” 林烟碧道:“我喜欢你另一旁的那间,小桥儿做得特别精致,我就住那儿了。” 江春蓝拍手道:“那我就要住姐姐旁边的一间,靠着一个小山坡,我要在山坡上种菜。” 林烟碧道:“你先住一阵子,过得一段时日,你得回碧云宫去看看娘。” 江春蓝道:“咱们把娘接来一起住不就得了吗?” 林烟碧摇摇头道:“现在还不行,大师伯武功虽高,但没有主意,宫里的事还得由娘去操心,娘要是走了,碧云宫立时就会散了,祖师爷创下的基业,我们不能就这样毁了。”她拉着阿紫道:“阿紫,到屋里去看看,看那些摆设你还满意吗?” 众人推门走进阿紫选定的那间屋子,只见屋里竹床竹椅竹几,一切既简洁又素雅,幔帐帘子之类的东西全是紫色的,阿紫很是欢喜,向林烟碧道:“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选这间房子?竟预先就布置好一切了?” 林烟碧笑道:“别忘了我前世是你的姐姐,你心里想什么,我自然是有预感的。”其实纵使阿紫不选这间屋子,但林烟碧安排萧峰住在隔壁,阿紫是必会要求换这间屋子的。 萧峰虽然不懂什么风雅,却也看出房里的摆设别具匠心,不像是仓促间捣弄出来的,不由问道:“烟碧,这房子不是在我们来的途中才开始建的吧?” 林烟碧道:“自然不是,去年我回碧云宫之后,想着这里荒废了,挺可惜的,而且大概以后你和阿紫会常来这儿,就吩咐河南分舵着手重建这些房子,也就是在上个月才建好的。” 江春蓝笑道:“姐姐想得真周到!” 当晚四人就在此间住了,竹屋里备着充足的粮食,小镜湖里有鲜美的鱼,江春蓝小试身手,即钓了四五条。第二日,林烟碧在江春蓝屋后的小山坡上开出一小块菜地,像变戏法一般拿出一些菜种,江春蓝大喜,像见着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轻舟驾熟地播在地里,他从前在那小村子里以耕地为生,日日盼着自己有一天发大财了,带着如今是他母亲的奶奶去享福,不用再耕地了,但今天当他再次面对土地耕种的时候,心里却充满了久违的喜悦。 这一日,正是端午时节,江春蓝想到城里凑凑热闹,向萧峰道:“萧大哥,今天是端午节,咱们到城里看看热闹,可好?” 萧峰笑道:“热闹有什么好看的?” 江春蓝忽想起一个人来,道:“咱们到城里探探郑大掌柜的,看看他近来可好。” 自从柳如浪死后,萧峰根本不想再问世事,此时忽听得江春蓝提起柳庄在信阳的分号掌柜,他不由心里一动,不知他的四弟去世之后,柳家生意是否也随之败落了。萧峰站起身来道:“好罢,就去郑府看看。” 四人出了小镜湖,江春蓝不会武功,萧峰挽着他的手,拉着他走得飞快,江春蓝只觉耳边风声呼呼,仿佛脚不沾地一般,他心里一喜,大声道:“萧大哥,我也想学武,你肯教我吗?” 萧峰道:“你碧云宫的武功深不可测,渊远流长,我岂敢班门弄斧?” 林烟碧笑着接口道:“萧大哥此话折煞碧云宫几千人,试问碧云宫上上下下谁人能是你的对手?但春蓝你若要学武,萧大哥刚猛的武功你还真的学不来,还是学碧云宫的罢,但从前我让你学武,你不是说不学么?怎么今日又改变主意了?” 江春蓝摇晃着脑袋道:“别的武功我不想学,我只想学轻功,像现在这样跑得这么快,以后遇到了敌人,我也能逃得掉。” “没出息,整日就想着逃!”阿紫被林烟碧挽着,也比她自己跑得快多了。 四人一路说着话,一路往城里来,小镜湖离信阳甚远,但萧峰和林烟碧的轻功已达绝顶境界,虽没有骑马,却比骑马还快,用不了多少时间,就到了信阳城。正是端午节,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萧峰一路往郑府走来,想起从前来时,柳如浪英姿勃发,谈笑风生,引得路人驻足相看,此时却已物在人亡,心里不由一阵黯然。 穿过几条街后,来到郑府前,门面气势依然宏伟如故,只是门前悬着白幔,守门之人身穿白衣,头戴白巾,一派哀伤悲凉,与街上喜气洋洋的过节气氛格格不入。萧峰心里一惊,不知道郑府里谁又去世了。他走到门前,正要开口说话,那两个守门的忽然朝他深深施了一礼,道:“小人拜见萧大侠!” “请起。”萧峰想不到这两个守门的还记得自己,连忙还了礼,问道:“你们家正在办丧事么?不知府上是哪位仙逝了?” 其中一个守门的垂首道:“回禀萧大侠,这是为追悼我家柳公子办的丧事。” 萧峰心里一酸,沉声道:“是我义弟柳如浪吗?他过世已快两个月了,怎么如今才追悼?” 那守门的道:“不是如今才追悼,我家老爷说要为柳公子守灵七七四十九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萧峰大为感动,不想这郑大掌柜的竟如此故念少主,那守门的又道:“萧大侠请进府里用茶,待小人去禀报老爷,请老爷出来恭迎萧大侠。” 萧峰摆摆手道:“不必了,你直接领我去灵堂便是。” “是,各位这边请。”那守门的应了一声,把四人让进府里,径自在前面带路。四人故地重游,却俱是默默无言,连江春蓝和阿紫一路上不住的斗嘴此时也停止了,他们每个人的脑海里都想起了柳如浪的音容笑貌。 穿过几条长廊,来到一座大堂前,那守门的道:“就是这里了。” 萧峰抬头看时,只见横匾处挂着白幔,堂前白花圈摆满了一地,堂上大八仙桌上摆着一个灵位,上书“少主柳公如浪之灵”,一个肥胖的身影背着身子坐在灵前,萧峰不用看第二眼,也认出了此人正是郑大掌柜的。他仿佛入定了一般,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没回头,那守门的正要禀报,萧峰却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径自走到灵前,深深地掬了三个躬,想起兄弟之情,眼中又不禁湿润了,其余三人也均跪拜下去。 “谢谢诸位来拜祭我家公子,老夫有礼了。”郑掌柜头也不抬,侧过身来向萧峰他们拜了一拜。 “郑掌柜的,还记得萧某吗?”萧峰伸手相扶。 郑掌柜猛然抬起头来,见是萧峰,眼睛里一下子涌出泪水来,也顾不得说话,只是紧紧地抓着萧峰的双手。 正在此时,忽听得堂外脚步声响,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大声道:“老爷,贾似道那恶贼还没死!”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显是悲愤之极。 第四节 风云突起 “什么?”萧峰猛地跳起来,脑子里一片茫然,“你说什么?” 那人正是从前在郑府里跟着柳如浪的小厮,他认得萧峰,当下更是悲伤难忍,泪水漱漱而下,“公子的死讯以及萧大侠大闹临安的消息传来后,老爷命我到临安柳庄去打听整件事情的经过,因传言说贾似道已经被萧大侠所杀,老爷特意吩咐我打听大仇人贾似道死了没有,谁知我到临安的那一天,却正碰上贾似道奉命出征,浩浩荡荡的,把整个临安城的人都惊动了……” “怎么会这样?!”萧峰一掌击在身旁的桌子上,“砰”地一声,整张桌子倒塌在地上,“我明明亲手拍碎了他的脑袋,他怎么还会活着!” 郑掌柜向那小厮厉声喝道:“你看清楚了没有?”他想萧峰这么一掌拍下去,莫说是一个贾似道,就算是十个贾似道也没命了。 那小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我起初也不信,我挤到人群前面,见队伍中一面绣着一个‘贾’字的大旗之下,一个人趾高气扬地坐在马上,旁边还有人给他撑着罗伞,前后簇拥着,我不认得贾似道,就问旁边的人,他们都指着那人说他就是贾似道!他们说他平日横行霸道,不可一世,就是化了灰他们也认得他!”他忽然举起右手来,大声道:“小人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一时间,堂里鸦雀无声,没有人相信在萧峰的掌下贾似道还能活命,但那小厮言之凿凿,且神情悲愤不已,也没有人相信他是在说谎。萧峰更是脑子里一片混乱,曾经亲手杀了的仇人又复活了,简直匪夷所思! 林烟碧忽抬头道:“萧大哥,你还记得在大理之时,段铭抓了忽必烈的替身之事吗?” 萧峰心如电转,立即醒悟过来,“不错!这厮用的是替身!”他双拳紧握,气得声音发抖,“想不到竟被他用替身骗了!”他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小厮道:“小兄弟,让你受委屈了,快快请起。” 那小厮哭道:“公子生前待我极好,如今他去了,萧大侠你一定要替他报仇!” 萧峰咬着牙道:“你放心,我这就去杀了他!”说毕,转身就往堂外走。 “萧大哥留步!”林烟碧快步追上前来,一把拉着萧峰道:“贾似道可以用替身骗你一次,也可以骗你第二次,此事咱们还得从长计议才是。” 萧峰呆了呆,沉声道:“我是太鲁莽了,可是一想到这个恶贼如今还在逍遥自在,我就怒火中烧!四弟已经被害差不多两个月了,我还未能替他报仇,我如何对得起他的在天之灵!” 林烟碧拉着他的手,柔声道:“萧大哥,你别难过,柳大哥的仇一定要报,但贾似道老奸巨滑,我们坐下来想个周全之策,这回不能再让他逃掉了。” 郑掌柜点头道:“林姑娘说得没错,上回贾似道在仓促间都能以金蝉脱壳之计脱身,这回他应该更有防备了,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少个替身,要杀他当真不容易。” 萧峰冷哼一声道:“我就不信他能躲一辈子,永远不出来!” 堂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那守门的跑进来禀报道:“博儿术将军来祭奠公子爷。” 郑掌柜的看看萧峰,手一挥道:“有请!” 话音刚落,博儿术已领着几员副将走了进来,他们目不斜视,径直向柳如浪的灵位拜了三拜,在柳如浪的灵位前插上香,道:“柳公子侠义无双,文才武功令我等好生佩服……” 萧峰站在一旁,想起柳如浪一心为国,却被昏君奸臣杀害,如今反倒是敌国的将领对他敬重有加,他在天若是有灵,真不知作何感想。萧峰向博尔术还了一礼,沉声道:“将军有心了。” 博儿术猛然侧过头来,见一人长身立在幔帐之旁,正是萧峰!他连忙跪在地上,大声道:“末将拜见大将军!末将不知将军在此,请将军恕罪!”其余几位副将也忙行跪拜之礼。 萧峰摆摆手道:“诸位请起,此乃我义弟之灵堂,不要喧哗。” 众人忙站起身来,博儿术向萧峰低声道:“大将军,我们找得你好苦,请借一步说话。” 萧峰仰起头来看着柳如浪的灵位道:“自从我四弟过世之后,我已经决定不再过问世事,若是蒙古的军情,你还是不要和我说了,我这个大将军也不会做下去,我已经修书向忽必烈王爷请辞。” 博尔术与四位副将面面相觑,想不到萧峰连大将军也不想做了。只见博尔术凑近萧峰的耳旁,低声说了句什么。 “什么?”萧峰脸色骤变,霍地站起身来道:“信函如今在哪里?” 博尔术道:“在末将府上。” “好!立即带我去取。”萧峰转身便走,阿紫叫道:“姐夫,你要去哪里?” 萧峰头也不回,急匆匆走出门去,“你们在郑府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林烟碧望着萧峰匆匆而去,不发一言,江春蓝问道:“姐姐,你猜萧大哥这么急匆匆地去干什么?” 林烟碧叹了口气,半晌才道:“必定是和忽必烈有关的事,从今日起,咱们又不得安宁了。”她想起在方竹林中还没过上半个月的隐居生活,风云却又突起,柳如浪的大仇未报,忽必烈的事又找上门来了,萧峰要脱离江湖,谈何容易! 阿紫心中不乐,道:“姐夫说了不再管蒙古军中的事,怎么现在说走就走!” 林烟碧摇摇头道:“忽必烈待萧大哥如同手足,他若遇到危险,萧大哥绝不会袖手旁观,他已经刚失去一个兄弟,他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兄弟了。” 萧峰来到博尔术府上,博尔术连茶也顾不得奉,立即领着萧峰来到书房,屏退众人后,打开一个柜子的锁,从中取出一封信函来递给萧峰,道:“这是三日前,大汗八百里飞骑送来的密函,令我看后一定要面呈大将军。” “大汗如何得知我在信阳?”萧峰边说边接过信函展开来,却发现是几行弯弯曲曲的蒙文,一个字也看不懂。他把信递回给博尔术道:“你给我念念,我看不懂你们的文字。” “是!”博尔术道:“大汗并不知道将军在信阳,所以每个地方的官员都收到了大汗的旨令,要在自己所辖区域内寻找将军,因为将军夫人葬在信阳,从前又与末将有几面之缘,所以大汗特意令我在信阳城里仔细寻找,今日我去拜祭柳公子,一方面是敬重他的为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向郑掌柜的打听你的消息,不想竟就碰上了。” 萧峰摆摆手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快念念信里的内容,是不是忽必烈王爷出事了。” “末将也是道听途说地闻得一些风声,希望不是真的。”博尔术边说边忙展开信念道:“萧将军,收到此信请速到襄阳与吾汇合,吾弟忽必烈被郭靖所擒,吾即日起兵发襄阳,请将军速来共商营救之策,迟则恐吾弟性命休矣。大汗蒙哥。”博尔术读完这几行字,脸色顿变,他原只是听到一些传闻,却不想是真的,忽必烈在蒙古军中威望极高,所统率的军队几乎战无不胜,他的被擒对于蒙古军来说不啻是一记晴天霹雳。 萧峰更是震惊,忽必烈不仅待他自己有恩,还对他们整个契丹族有恩,两人的关系早已从原来的互相牵制发展成肝胆相照的兄弟之情。正像林烟碧所说的一样,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兄弟柳如浪,他不能再看着另一个兄弟死去。萧峰霍地站起来,向博尔术道:“大汗的军队何时到信阳?” 博尔术道:“过两日就到,大汗吩咐我随军出征襄阳,却没有说是因忽必烈王爷之事,大概是怕影响军心。” 萧峰浓眉紧锁,心想大宋自然知道忽必烈的分量,要把他救出来谈何容易! 博尔术又道:“萧将军与我在此等候大汗罢,我立即修书告诉大汗已找到将军了。” “不,”萧峰一摆手道:“在你军中挑三匹快马,我今日立即赶往襄阳!你告诉大汗,我先去探听一下四王爷的消息,等他一到,立即与他汇合。” “是!”博尔术见萧峰举步欲走,忙道:“马匹准备好了,送到哪里给将军?” 萧峰道:“就送到郑府!”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回头问道:“下坨之战打完了吗?忽必烈王爷被擒,谁在攻打下坨?” 博尔术奇道:“什么下坨之战?这一个多月以来,就是在清理大理的战场,没有攻打下坨啊。” “什么?”萧峰脸上的惊讶比博尔术更甚,“我一个多月前在临安之时,亲耳听得宋朝的皇帝说前方告急,蒙古军正在急攻下坨,你在信阳,离湖北最近,竟然不知道?” 博尔术斩钉截铁地道:“肯定没有攻打下坨,我军南下作战的供给,都经过我这里,我不可能不知道。” 萧峰沉吟半晌,沉声道:“必又是贾似道放出的虚言,好让那昏君倚重于他!他当真是丧心病狂!”他紧紧地握着拳头,咬牙道:“这一次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第五节 襄阳城下 萧峰出了博尔术府,展开轻功,径回小镜湖畔取了汗血宝马,再返回郑府。如此一来一回,在萧峰走来,也不过是两个时辰的功夫。 回到郑府,博尔术已遣人将马匹送来了。萧峰和林烟碧她们说了事情的经过,末了道:“现在我就起程到襄阳去,看能否探听到四王爷的消息,你们两人护送江兄弟回碧云宫,等救出忽必烈王爷和杀了贾似道,我就去寻你们。”连续来发生太多意想不到的事,萧峰不敢让她们独自留在小镜湖,生怕又生什么意外,碧云宫在他看来是个最安全的地方,何青莲与林飞盈两大高手联袂,也不怕前碧云宫宫主林馨兰捣鬼了。 阿紫首先叫了起来:“不,我要跟着你。” 林烟碧也道:“此去襄阳免不了一场恶战,萧大哥,还是让我和阿紫跟你去吧,三个臭皮匠还顶得上一个诸葛亮呢。” 萧峰也料到她们不肯就此离去,知多说也无用,当下道:“好罢,你们两人就和我一起去。” 江春蓝看看萧峰和林烟碧,正要说自己也要去,林烟碧却拉着他的手道:“弟弟,你不会武功就别去了,回碧云宫去照顾娘。” 江春蓝低头无语,他实在不愿就此与三人分别,但自己不会武功,去了用处不大,反而会拖累萧峰,当下点点头道:“好,我这就回去,我要让师伯和娘教我武功,以后好跟着你们走行江湖。” 萧峰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兄弟,等你打好了根基,我把我会的都教给你。” 江春蓝大喜,连忙拜谢了。 众人将萧峰三人送出门来,郑掌柜默默地看着萧峰上了马,挥手与众人告别。萧峰骑着马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凌空一掌击在墙上,墙上立时现出一个清晰的手掌印,只听得他沉声道:“此次不杀贾似道,我萧峰誓不为人!特留此印为证。”说毕,回马便走,风一样驰远了。 郑掌柜看着他的背影,双目终于忍不住滚下泪来。 萧峰与林烟碧、阿紫出了信阳,星夜兼程,直奔襄阳。路上萧峰一直沉默不语,林烟碧也不说话,两人心里十分清楚,如果忽必烈果真在襄阳,想来已经凶多吉少,就算还被囚禁着,要救出来也是十分艰巨的事情,也许被押在哪里都很难打听得到。 第二日,三人已出了河南,进入湖北境内。阿紫骑在马上,颠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她向萧峰抱怨道:“姐夫,为什么每次和你到襄阳来都得没命地跑?上次为了救新月,这次为了救忽必烈,下一次又不知道为了救谁!” 萧峰听了,抬头凝视着远方,良久才道:“阿紫,对不住,让你受苦了,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忽必烈王爷有性命之危也不管,我已经失去一个兄弟了,我不想再失去另一个兄弟。” 阿紫本想说那是王爷,不是你的兄弟,但话到嘴边,终于是忍住了没说出来。 三人一路打马如飞,只用了两天功夫,就赶到了襄阳城下,却见城门紧闭,无人进出。萧峰大是奇怪,找着城边上一歇脚的小摊档,要了两壶酒,边喝边向那伙计打听道:“小哥,襄阳城为什么大白天的城门紧闭?” 那伙计无精打采地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弄得我今天一点儿生意都没有,要是往日,这个时候进城的人特别多,来我这儿喝酒喝茶的也特别多。” 萧峰问道:“是今天才不开城门的么?” 那伙计侧过头来瞪了萧峰一眼,道:“当然是只有今天不开门,要是从来都不开门,我岂不是喝西北风去了!” 林烟碧纤手一扬,一小锭银子朝那伙计掷去,那伙计大喜,想伸手去接,谁知那银子竟一下子插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只露了半截出来,他伸手去拔,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只听得林烟碧冷然道:“你好好地回答我们的问话,这锭银子就是你的。” “是是……”那伙计的态度一下子恭敬起来。 萧峰想了想,却站起身来道:“走罢,没什么好问的了,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那就不能便宜他了。”阿紫一个箭步冲到桌子前,想要取回那锭银子,却被萧峰伸手拦住,道:“给了他罢,都是苦穷人家,过活也不容易。” 阿紫其实是不忿他刚才对萧峰的语气不敬,此时见萧峰出了声,也不好再坚持,只得跟着萧峰走开去。剩下那伙计弯着腰低着头,使劲儿在抠那小锭银子。 林烟碧道:“萧大哥,城门紧闭,看来襄阳城已有防备了,咱们要进城去,恐怕并不是易事。” 萧峰骑上马,道:“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必遮遮掩掩,就在城下直接求见郭大侠,我只要亲耳听他说一声,忽必烈王爷是否在襄阳城里,想来他名满天下的郭大侠,也不会和我说谎。”说毕,打马直往襄阳城下驰来。 林烟碧也没有更好的计策,只得与阿紫跟着萧峰来到城下。 萧峰仰起头,向城头的士兵朗声道:“烦请通报郭靖郭大侠,萧峰求见!”声音远远地送出去,中气十足。 那城头的士兵朝下望了望,因郭靖结识的江湖英雄甚多,他们也多次为保卫襄阳出过力,所以守城的士兵对像江湖人氏的陌生人都不敢得罪,当下以手拱成喇叭的形状,向下大声喊道:“请三位稍等,我们立即去通报。” 隔了半个时辰,萧峰才听到城头的士兵朝他喊道:“郭大侠让我转告萧大侠,此时不方便开门相见,请萧大侠恕罪,日后再行向萧大侠陪礼!萧大侠请回吧!” 萧峰见郭靖不肯相见,心里又凉了几分,心想忽必烈极有可能就在襄阳,所以郭靖才不肯开城门。 时值夏天,骄阳似火,三人打马来到一树林里,下马歇息。连续赶了两天路,阿紫又累又困,倚在一棵树上睡着了,林烟碧也坐在阿紫身旁闭目养神。萧峰在一旁踱着步,眉头紧锁,此次的救人一开始就受挫,连城都进不去,若要硬闯,襄阳城早有防备,纵使闯进城去,也无法全身而退,更别说救人了。 “什么声音?”林烟碧忽然睁开眼睛,向树林深处望去。 萧峰早已听到树林里传来的“嗡嗡”的声音,但他正在苦思冥想,根本不放在心上。林烟碧忽然一跃而起,道:“是蜜蜂!一大群蜜蜂!”阿紫也被惊醒了,听林烟碧如此一说,立时慌起来,牵着马就要走,“咱们快走罢,这么多蜜蜂可不好惹。” 林烟碧把她拉了回来,笑道:“别慌,咱们不怕它们。”她边说边从随身的包裹里摸出一支像蜡烛一样的东西来,用火熠子点燃了,插在地上。 阿紫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林烟碧道:“这是驱赶一切毒虫的薰香,蜜蜂闻了这种香味,包管掉头就走。” 阿紫将信将疑,道:“你身上怎么总带着这么多奇里古怪的东西?” 林烟碧微微一笑,道:“我们碧云宫以三绝闻名于天下,轻功、医术、毒术,我如果连这小小的蜜蜂也赶不跑,岂不是浪得虚名?”正说着,那“嗡嗡”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响,三人朝树林看去,只见一团黑压压的东西正往这边卷来。 阿紫见那些蜜蜂来势吓人,不由缩到萧峰的背后道:“姐夫,林姑娘这香行不行的?好多蜜蜂,被它们一围住可不得了了。” 萧峰道:“放心,她说行就是行。” 那黑云一般的蜂群转眼卷到三人面前,忽然飞在前面的蜜蜂猛然改变方向,拐了一个弯往回飞去,后面的全部跟着拐弯往回飞,嗡嗡之声在三人面前不绝于耳,却没有一只蜜蜂朝他们身上飞来。转眼间,蜂群就掉转方向卷了回去。 阿紫呆了呆,高兴得跳了起来,向林烟碧道:“林姑娘,把你这些小玩意儿送些给我好吗?” 林烟碧道:“没问题,只要你喜欢,我还可以教你怎么做这些薰香。” “哎呀!哎呀呀!”树林里忽然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一个人像箭一样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叫道:“谁在前面和我捣乱!把我的蜂群驱散了!快赔我!” 林烟碧一见此人,立即喜上眉梢,笑道:“原来是周老前辈,那蜜蜂是你养的?” 来人正是老顽童周伯通,他得意洋洋地道:“自然是我养的,小姑娘,想不想学养蜂?” 林烟碧摇摇头道:“不想学,你养蜂的本事还没到家,给我的香一薰就散了。” 周伯通瞪圆了眼睛,“什么?是你的香把我的蜂薰跑的?”他用力嗅了嗅空中的气味,“嗯,是有点儿香味。”他忽然一下子窜到林烟碧面前,神秘兮兮地道:“好姑娘,有没有一下子把蜜蜂聚起来的香?” 林烟碧正色道:“自然是有的,你想要?” 周伯通喜得手舞足蹈,道:“是,好姑娘,给我一点儿好吗?” 林烟碧道:“当然可以,不过你在大理之时,曾答应过我要替我办一件事的,现在只要你替我去办了这件事,我立时就给你。” 第六节 扑朔迷离 周伯通搔搔头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我说林姑娘……”他伸手拍了拍萧峰的肩膀,“你有萧兄弟在身旁,什么事情办不到?还用得着我出马吗?” 林烟碧摆摆手道:“这件事萧大哥办不到,非您老莫属,你可是亲口答应过我的,你不是想赖帐吧?” 周伯通一拍胸脯道:“当然不会。”他忽然把声调降低,“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事?连萧兄弟都办不到,我更加办不到啊。” 林烟碧笑道:“别慌,这件事对于萧大哥来说很难,但对于你老顽童来说,却是小事一桩。” 周伯通一听,立时放了心,道:“那我替你办了这件事,你可要把引蜜蜂的薰香给我。” 林烟碧道:“本姑娘一言,驷马难追!” “好,你快说,要我替你办什么事?”周伯通迫不及待地道。 林烟碧道:“我要你办的事就是进入襄阳城里,向郭靖打听一下忽必烈的消息,然后回来告诉我们就行了。” 周伯通奇道:“忽必烈?是不是蒙古那个王爷?你们探听他的消息干嘛?” 林烟碧道:“这你就不要问了,我只是要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身在何处,这件事你的把兄弟郭靖肯定知道,你只需向他打听就是,可不能向黄蓉打听,否则你探听回来的消息就不可靠了。”她顿了顿道:“还有,你不能说这是我们让你去打听的,你只装着无心问起一般,就说在路上听说忽必烈被擒,正押在襄阳,此事当不当真,这样问郭靖不会起疑。” 周伯通搔搔头道:“这件事虽是小事一桩,但要如此这般地小心,还真是不容易办到呢。” 林烟碧笑道:“如果太容易了,怎能显得我们周前辈机灵聪明过人呢?” “那倒是,世上比我聪明的人还真是不多。”周伯通听见林烟碧赞他,立时来了精神,道,“那我探听消息以后,我怎么告诉你们?” 林烟碧想了想道:“探听消息最多也就一晚上够了,你今天进城,明天傍晚想办法出来,我们就在这树林里等你。” “好!我去了。”周伯通说完,撒腿就跑,忽然又像风一样掠了回来,大声道:“你们探听忽必烈的消息,是要和郭靖作对么?要是这样,我宁愿不守信约,也不能害了我的傻兄弟。” 萧峰一直沉默不作声,此时开腔道:“不,萧峰虽只和郭大侠见过一面,但心里深敬郭大侠为人,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救朋友,绝不是与郭大侠作对。” 周伯通道:“萧兄弟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瞧萧兄弟也不是坏人,我听说在大理的时候,最后还是你救了小郭襄。好!这一次的忙我就帮你们。”说完,又是一阵风似地掠远了。 萧峰看着他的背影道:“城门关了,也不知道他进不进得去。” 林烟碧道:“萧大哥你就放心好了,别看这老顽童疯疯颠颠的,其实是大智若愚,他聪明着呢,他自有法子的。” 阿紫道:“我们何不偷偷跟了去,看看他用什么法子进城?” 萧峰摇摇头道:“不好,这样显得我们信不过周前辈,还有,如果被城头上的人发现,恐怕他们不会开门让周前辈进城。” 林烟碧道:“萧大哥说得有道理,其实周前辈要进城也容易,只需郭靖亲自到城上看看,见只有他一人,自然会放他进城。天色不早了,咱们还是在附近找个客栈住下再说吧。” 当下三人骑上马,往北走了十几里路,在一个小镇上住了下来。 待到第二天傍晚,三人早早吃过晚饭,来到树林里,夏天的日子特别长,夕阳虽已隐去,但天色还亮着。三人等了一会儿,还未见周伯通出现。 阿紫道:“那老顽童会不会在城里玩得高兴,把咱们的约定给忘了?” 萧峰背着手踱了几步,道:“这个我倒不担心,老顽童虽然贪玩,但看得出也是守信之人,我只是担心他找不到出城的借口,毕竟昨天才进城,今天又要出城了。” 林烟碧悠悠地道:“这个萧大哥你就不必担心了,周伯通是什么人?外号老顽童,他来去无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拦不住,谁也不会起疑,就算是黄蓉这么精明,我保证她也不会对老顽童的行踪起疑。再说,以老顽童的武功,就算不走城门,他要从城头上跳下来也不是难事,城头上的士兵知道他与郭靖交好,没有郭靖的命令,谁也不会与他为难。倒是我们要小心,看郭靖或黄蓉有没有尾随着他而来。” 萧峰道:“如果他们来了更好,我正想当面向他们求证。” 正说话间,远方一条人影往这边掠来,萧峰道:“来了!”他跃上树上,向远处望了望道:“没有人跟着他。” 转眼功夫,周伯通已掠近,钻进树林里来。 萧峰向他拱手一揖道:“周前辈当真是一诺千金,有劳前辈了。” 周伯通摆摆手道:“和我就不用客气了,也不费什么力气,只不过是进了一趟襄阳城,花些力气叫叫门而已。” 林烟碧笑道:“听前辈如此说来,事情应该进展得很顺利。” 周伯通道:“黄丫头不在城里,就剩郭靖这个傻子,我就随便问了问,他说忽必烈不在襄阳城。” 萧峰愕然道:“不在?那他紧闭襄阳城门做什么?我求见时,他还不肯出来见我。” 周伯通道:“为什么关城门,林姑娘没让我问,我就没问,但郭靖不会说谎,这个我是敢打保票的。” 林烟碧忽然道:“你知不知道黄帮主去哪里了?” 周伯通摇着头道:“黄丫头精灵古怪的,我怎么知道她去哪里了?” 林烟碧想了想,又道:“你说今天晚上要出城,郭大侠有没有挽留你?” 周伯通道:“挽留了,但他说这几日他会很忙,大概没什么时间招呼我。” 林烟碧道:“他还说了什么吗?” 周伯通拍着脑袋想了半晌,道:“还说起全真教了,现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那个什么赵志敬……”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全真教的事我没兴趣听。”林烟碧打断他的话道。 萧峰定了定神,虽然觉得整件事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了,但忽必烈不在襄阳,若他还活着,营救起来应该容易些,当下拱手道:“辛苦周前辈了。” 周伯通摇头晃脑地道:“客气话我不爱听,萧兄弟,你准备怎么谢我呢?” 萧峰笑道:“你想我怎么谢你?” 周伯通想了想道:“你的武功好得很,本来想让你教我几招,但你用的不过是老叫化的降龙十八掌,我见得多了,没什么新奇,但只有你用起来才有这样的威力。”他忽然挥挥手道:“算了算了,我不想学降龙十八掌,林姑娘,还是把你的薰香拿来吧。” 林烟碧从包裹里拣出三块薰香,放在周伯通手里道:“这两块是招蜜蜂的,另外再送你一块驱赶蜜蜂的,你要是招惹的蜜蜂太多了,受不了的时候,就用这块驱赶的把它们赶跑。” 周伯通如获至宝,喜孜孜地把三块薰香收起来,道:“我引蜜蜂来是为了把它们训练得听话点,我不会赶它们走的。” 林烟碧伸出纤手来道:“既然用不着,那就把那块驱赶蜜蜂的薰香还我吧。” 周伯通把手缩到背后道:“送给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你怎么还能收回?”他话未说完,人已朝树林外掠去,不一会儿就往北去远了。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萧峰站在原地,苦苦思索:“这中间到底是怎么回事?蒙哥接到的消息说忽必烈在襄阳,其实却是一个假消息,郭靖昨天开始把城门紧闭,莫非他已经知道蒙哥大军不日即将到来?但以郭靖的为人,我昨日求见,他纵使知道蒙古兵发襄阳,但也不会连见我一面都不肯。还有,这假传消息的是什么人?按说郭靖黄蓉不会做这种蠢事,自惹麻烦上身,引得蒙古兵临城下……” “姐夫,回客栈去吧。”阿紫伸出手来拉拉他的袖子。 林烟碧也道:“萧大哥,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咱们回到客栈再想对策吧。” 萧峰一时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唯有上马回客栈。 到客栈的时候,已是二更时分了,店门半掩着,三人推门进去,见只有一个伙计在打盹。 阿紫大声叫道:“小二!” “来了!”那伙计猛地跳起来,跑到三人跟前,打着哈欠道:“三位回来了?有什么吩咐?” 阿紫道:“本姑娘肚子饿了,看厨房里有什么吃的,待会儿给我送到房里来。” 那伙计不情愿地点点头道:“好吧,就怕没有了。” 阿紫已跟着萧峰、林烟碧上楼了,听他如是说,手一扬,把一小锭碎银掷过去,正中那伙计的脑袋。 “哎哟!”那伙计头上吃痛,正要骂出声来,伸手一摸,见是一锭银子,立时又缩回去了。 阿紫格格笑道:“没有就给我煮去!” 三人上了楼,萧峰毫无睡意,想和林烟碧商量一下今天的事情,看能否理出个头绪来。忽然闻得有几个人上楼的脚步声,萧峰与林烟碧一起止了声,他们听出这几个人脚步轻盈,是江湖中一流的好手。 第七节 柳暗花明 听脚步声,那些人少说也有四五个人,却只闻得脚步声,没有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只听到店小二的声音:“众位客官请,你们这么多人,只要一间房够吗?” 还是没听到有人回答,脚步声很快进了萧峰隔壁的房间,接着“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林烟碧小声道:“这伙人好像挺神秘的,别人问他们话也不答,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怕泄漏了他们的身份。” 萧峰侧耳细听,却只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还是没有听到说话声。 林烟碧眉头一挑道:“他们如此小心,其中必有文章。” 隔了一会儿,门外忽然有人敲门,“客官,您的夜宵来了。” 阿紫道:“进来吧,门没锁呢。” 那伙计端了一盘饺子进来放在桌子上,萧峰问他道:“小哥,隔壁房里住的是什么人?” 那伙计没好气地道:“不知道,四五个大男人,就只要了一间房,真够寒碜的。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睡,大热天的,排着在地上都躺不下!” 阿紫道:“人家就喜欢四五个人挤着,你管得着吗?” 林烟碧忽然问道:“他们作什么打扮?” 那伙计道:“没什么特别的。”他指指萧峰道:“就和这位爷差不多。” 林烟碧挥挥手道:“去吧,辛苦你了。” 等那伙计出去以后,林烟碧低声道:“萧大哥,这伙人很可疑,咱们怎生探个仔细才好?” 萧峰也低声道:“江湖上什么怪人怪派都有,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探听忽必烈王爷的消息,这种闲事就不要管了罢。” 林烟碧秀眉轻蹙,凑到萧峰的耳旁道:“咱们现在不知道忽必烈身在何处,所以更不要放过任何在襄阳城附近的蛛丝马迹。” 萧峰想想也有道理,当下道:“好吧,但他们一直呆在房里不出来也不作声,而且夜已经深了,咱们如何进去?” 阿紫凑过头来道:“没有办法,就直接敲门闯进去!” 萧峰和林烟碧一愣,继而一起笑道:“好办法!” 林烟碧接着道:“萧大哥曾在千军万马前露过脸,很多人都认识你,你就不要去了,我和阿紫去敲门,装作是敲错了门,趁机看看屋里的情形。” 萧峰点头道:“也好,我在门外暗处看着就是了。” 林烟碧和阿紫立即出了门,走下楼,隔了一会儿,再“咚咚”地跑上楼来,尽量把脚步放重。林烟碧伸手敲那几个人的房门,敲了一会儿竟然没有人开门。 “我来!”阿紫低声道,伸手出力地拍着门,口里叫道:“乔大哥!开门!” “呀!”地一声,门猛然打开,一个高大的男子站在门口,沙哑着声音道:“你们找谁?” 阿紫故作惊讶地道:“我们找乔大哥,这不是乔大哥的房间吗?” “什么乔大哥?”那人不耐烦地道:“快走,这儿没你们要找的人。” “不对啊,乔大哥明明是住这里的。”林烟碧边说边伸长脖子往屋里看。 那人身子往前一堵,堵住了林烟碧的视线,大声道:“你们找错房间了!” “我们……”阿紫还待胡搅蛮缠下去,林烟碧一把把她拉到一旁,嘴里连声道:“对不起,打扰了。”对方“砰”地一声把门关上。 林烟碧把阿紫拉回房里,阿紫甩开她的手道:“你拉着我干什么?还没说几句话,还没看出什么来呢。” 林烟碧道:“再缠下去他们就起疑了,而且那个男的把整个门口都堵住了,我们根本看不到房里的情形。” 阿紫道:“那咱们干脆硬闯进去看个究竟好了。” 林烟碧摇摇头道:“这样不好,打草惊蛇了。” 萧峰一直不言语,此时忽然自言自语地道:“他们这么多人住一间房,大概是不打算睡觉的,很有可能在等什么人。” 林烟碧抚掌道:“不错!咱们也不睡觉,盯着他们就是了。” 于是三人竖起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果然,三更敲过后,外面忽然“嗤”地一声轻响,萧峰探头到窗外看时,只见月色之下,几条黑影从那房间的窗户跃出,飞身下楼,径往西奔去。萧峰不假思索,立即也跃出窗外,跟了上去。那几人的轻功甚好,在屋顶上奔过,却连一丝声息都没有。 奔了半柱香的功夫,已出了小镇,来到一片树林之中,那几个人随着前面的一个人停下来。萧峰身形一晃,轻飘飘地隐在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之中。 朦胧的月光之下,只听得其中一个身形苗条的人开腔道:“你们怎么没按我指定的地点接头?”萧峰一听这声音,当真是出乎意料之外,这竟是黄蓉的声音! 那四五个黑衣人之中的一人冷笑着道:“到底是谁不守信约?我们虽然来迟了一点,但在客栈里等了许久,你才出现。” 黄蓉道:“我约你们在白莲客栈见面,那个莲字是有草字头的,你们却住到了没有草字头的白连客栈,让我一通好找。” 那领头的黑衣人挥挥手,没好气地道:“谁懂得你们中原的文字这么多讲究,我们见着白连客栈,当然就进去了!” 黄蓉拱了拱手,道:“算我不对,没有说清楚,人在哪里?” 那黑衣人向左右看了看,道:“金刀附马呢?我们只把人交给金刀附马。” 黄蓉听他们口口声声的“金刀附马”,心里老大不高兴,她强压怒气道:“郭靖没空来,让我代他来接人。” 萧峰听了,心中一动,暗想:“黄蓉要接的是什么人?对方的口音分明是蒙古人,难道郭靖和蒙古人还在暗中有来往?”萧峰想起郭靖的为人,“不会的,郭大侠不是这样的人,没有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守着,襄阳城早破了,他何苦做这种事呢。” 只听得那黑衣人道:“你是金刀附马的什么人?” 黄蓉朗声道:“我是他夫人。” “哦?”那黑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黄蓉,“你就是金刀附马在中原的夫人?” 此时又有几条黑影掠进树林来,其中一个人道:“你们忒是无礼,这是名震天下的前丐帮帮主黄蓉,你们该叫郭夫人或黄帮主!”萧峰听那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黄蓉轻喝道:“修文,不得无礼,他们远来是客,正经事要紧,不必在这称谓上多费唇舌。” 另一个站在黄蓉身边的人手摇折扇道:“诸位到底是不是来接头的?我们诚意拳拳地在此候了三日,你们要交给我们的人到底在哪里?”这声音萧峰听出是朱子柳的。 那几个黑衣人低声地商量了几句,那领头的道:“我们并不认得什么黄帮主郭夫人,我们只认得金刀附马,只有他亲自来了,我们才放心把人交给他,你们知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们不能草率行事。” “你们也欺人太甚了!”另一个男子沉声道,声音宏亮,内功比刚才出声的武修文高出了许多。 “齐儿!”黄蓉轻喝道:“此事非同小可,他们小心一些无可厚非。” “此人如此重要,莫非是忽必烈王爷?”萧峰真是又惊又喜,一时心里雪亮,暗忖道:“必是蒙古叛军捉了忽必烈去,然后转交给郭靖,以挑起蒙古对襄阳大军压境,他们好在后方挥兵造反。而忽必烈对于大宋来说,是个头号的危险人物,在中原所有的胜仗几乎都是忽必烈指挥打的,除了忽必烈就等于除了大宋的一块心头大石,郭靖和黄蓉纵然明白蒙古叛军的用心,也不会放弃这个擒住忽必烈的机会。” 又听得黄蓉道:“你们是一定要见着郭靖才肯交人是不是?” 那黑衣人道:“不错!” “好!”黄蓉朗声道:“你们对我们小心谨慎,我们可以原谅,但郭靖坐镇襄阳,从来不曾离开,我们对你们也要小心谨慎,想来你们也是可以体谅的,请你们带我去见那人,见到了那个人,我自会让郭靖出城来接。” 那黑衣人想了想道:“好!但只能带你一个人去,别的人留在此地。” 黄蓉想也不想,一口答应道:“好!” 耶律齐急道:“岳母大人!你要是有个闪失,我如何向岳父大人交待?” 黄蓉摆摆手,低声道:“不要紧,这几个人想留我还没这本事!待会儿见到我放的暗号,你们就赶过来。” 萧峰大喜,他正愁没法找到忽必烈的藏身之所,此时正好跟了他们去。 “请!”那几个黑衣人率先飞身出了树林,黄蓉紧跟其后。 萧峰悄无声息地远远跟着他们,忽闻得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他蓦然回头,发现两条苗条的身影从后追来,自是林烟碧和阿紫。 第八节 竹林救人 萧峰跟着那几个蒙古的黑衣人和黄蓉一路向北,也不知奔了多远,忽见他们掠入一片竹林,萧峰也跟着掠进去。 忽听得其中一个黑衣人清啸一声,从竹林深处奔出另一个黑衣人来,那领头的黑衣人道:“无名,有人来过吗?” 那叫无名的黑衣人道:“没有。” 萧峰听这人的声音有点儿耳熟,一时却没想起来是谁,但从他刚才奔出来的身法来看,此人的武功非比寻常,是所有黑衣人里武功最强的。 几个黑衣人领着黄蓉又往竹林深处走了一会儿才停下来,黄蓉跟着他们奔了半日,此时还没见到要见的人,当下强压怒气道:“你们带我到这儿干什么?人呢?” 领头的黑衣人不说话,走到一株竹子旁,忽然伸手一拔,那株竹子下竟没有根,就是一截被砍过的竹子,他回头吩咐无名道:“你把土推开。” 无名走过去,双掌推向刚才黑衣人拔出竹子的地方,只见尘土飞扬,露出一副棺材来。 无名这一掌,萧峰和黄蓉同时认了出来,此人就是游坦之,但两人均不动声色,只是看着他们捣弄。 领头的黑衣人走到棺材前,伸手打开棺材盖,向黄蓉道:“你要的人就在这里,你可以过来看看。” 萧峰暗想:“如此隐秘的藏法,要没有他们带路,是万万找不到的。” 黄蓉也不由心生佩服,暗想即使以她的聪明才智,也未必想得到这样的方法。她随郭靖守襄阳二十余年,在两军阵前见过忽必烈。她伸头到棺材里看了看,但月色朦胧,根本看不清,她打着了火熠子,照在棺材里的人的脸上。萧峰悄然掠上竹子梢头,借着火光往下看,但见棺材里的人宽额浓眉,正是忽必烈,而且他的右眉处有一颗小小的痣,看来是真的忽必烈,不是假冒的。只是他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黄蓉竟和他一般心思,向那黑衣人道:“他是死是活?我要探一探他的脉息。” 领头的黑衣人像奇货可居一样挥挥手道:“请便!” 黄蓉伸手探了探忽必烈的鼻息,又探了探他的脉息,直起腰来道:“不错,他是忽必烈,我立即让郭靖出城来接。” 那领头的黑衣人道:“主人吩咐,请金刀附马记得我们的盟约,咱们两面夹攻打败蒙哥之后,大宋不许侵入我蒙古的草原之地。” 黄蓉朗声道:“我们只要收回我们大宋的失地,你们的草原本来就是你们的生息之地,我们绝不会做无耻的侵略者。” 黑衣人道:“你们答应,是不是等于大宋朝就答应了?” “是的,这一点请你们主人放心。”黄蓉心想大宋此时积弱不堪,民不聊生,能把失地收复,已经是妄想,哪里还有力气去侵略别人? 萧峰掠下地来,暗暗摇头想道:“郭夫人聪明一世,怎么会相信蒙古叛军的话?不管是蒙哥还是窝阔台的子孙,等他足够强大的时候,都不会甘心偏于漠北一隅,南侵大宋是必然的事。”但他转念想起大宋现时状况,已经是风雨飘摇,郭靖和黄蓉坚守襄阳二十余年,对大宋的形势自然十分清楚,对蒙古的兵力更是清楚,“所以郭夫人虽然明知道蒙古叛军靠不住,但好不容易来了个在蒙哥后园点火的人,还把忽必烈双手送上,不管这些人怀的是什么心,在郭大侠看来,这对大宋来说都是好事而不是坏事,但蒙古的兵力究竟有多强,郭大侠和郭夫人都估计不足,这些叛军是不成气候的。” 正想着,身旁微风掠过,林烟碧拉着阿紫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旁,林烟碧以密音传语对萧峰道:“赶紧救人,我猜郭夫人定在路上留了暗号,郭大侠和其它人很快就到。” 萧峰也以密音道:“好!你和阿紫先呆着别动,我去把他们引开,你们侍机救人。”说毕朝旁掠开几丈远,才飞身扑出,朗声笑道:“郭夫人,别来可好?” 黄蓉骤然见萧峰现身,不由大吃一惊,萧峰救了郭襄,她本感激在心,但萧峰在此时此地出现,她自然明白他的来意,当下拱手道:“我很好,萧大侠也好罢?为何到了中原,也不到襄阳探探我们?也好让我们当面谢过你相救小女之恩。”她一改称谓,不称萧峰为萧将军,而是萧大侠,言下之意萧峰自然明白。 萧峰抱拳还礼道:“萧某也还好,只是心伤义弟之死,近来深居简出。至于什么相救之恩,郭夫人就不要挂在心上了,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既然已不过问江湖之事,那么萧大侠此来想是游山玩水的罢?”黄蓉虽然一边和萧峰客套,手上却抓紧了打狗棒,不敢有丝毫怠慢。 “不!”萧峰道:“萧某此次前来是救朋友的。” 黄蓉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忽必烈什么时候变成你朋友了?你从前不是说他以临潢城几万人的性命,逼你做这个大将军的么?” 萧峰沉声道:“从前是我萧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忽必烈王爷对萧峰从来都是肝胆相照,虽然他很希望我能继续做这个大将军,但我要请辞,他也不会以临潢相要挟,以前是我误会了他。是他让我们契丹人得以安居乐业,他是临潢城的恩人,也就是我萧峰的恩人,他今日有性命之危,我不能袖手旁观。” 那几黑衣人一直站在一旁听着,听了萧峰这一番话,他们“噌噌”地同时拔出刀剑来,那领头的黑衣人道:“萧峰,当初在京兆是你害得失烈门和脑忽两位王爷丧命,今天你就尝命来吧!”他话音未落,身子已朝前扑出,其余几个人散开去,把萧峰围在中央,只有游坦之站在原地不动。 领头的黑衣人喝道:“无名,上去把这个人杀了!” “是!”游坦之忽然飞身而起,扑向萧峰,人在尚半空中,一掌就朝萧峰击去,掌未击到,一股冰冷的寒风已扑到萧峰面前,萧峰从前在少室山下曾与之交过手,见他虽然神志未清,但毒掌不减当年,当下也不躲避,双掌运气提起,右掌横推,一招神龙摆尾,把游坦之的掌力化于无形,他不想伤了游坦之,但游坦之的武功是这些人里最强的,冰蚕毒掌不可小觑。游坦之一击不中,紧跟着又是一掌击到,萧峰知他心神不清,和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唯有凝神应战,先把他拿下再说。几个黑衣人知萧峰神勇,当下一涌而上,与游坦之合攻萧峰。萧峰虽四面受敌,但掌风呼呼,那几个人一点儿便宜也没占着。 黄蓉悄悄走到棺材边,伸手去拉忽必烈,忽然从竹林里伸出一支玉箫来,猛然朝她手腕点去,这一下又快又准,手法高明之极,幸亏黄蓉也不是等闲之辈,心念转动极快,她手腕朝旁一闪,想躲过这一击,谁知那玉箫像长了眼睛一样,贴着她的手又点过来,穴道之准,天下屈指可数。黄蓉本待闪过这一击,左手伸出去拉忽必烈,此时知再无从闪避,连忙提气后跃。月光之下,只觉眼前人影一闪,一女子手握玉箫从棺材后跃出,奔上来“唰唰”就是几招快招,只听得她叫道:“阿紫,你救人先走!” 黄蓉立时认出,此女子正是三番四次与她作对的林烟碧。她见阿紫从棺材里拉起忽必烈,不由心里大急,喝道:“把人留下!”手上打狗棒运用如风,想逼退林烟碧好阻止阿紫,但林烟碧的武功只比她稍逊一点儿,一时半刻想击退她谈何容易。林烟碧的招式以轻盈灵活见长,无论是以快打快,还是招式精妙变化,这一路玉箫棒法都不比打狗棒法逊色多少,只是林烟碧比黄蓉年轻许多,吃亏在功力和对敌经验都没黄蓉深,但要拦黄蓉一时,还是没有问题的。 阿紫一把把忽必烈从棺材里拉出来,见他动也不动,她忽然大声道:“铁头,我是阿紫!你过来,帮我把这人背走!” 游坦之忽然听到阿紫的声音,一下子像撞了邪似的,猛然住了手,掠到阿紫身旁,双目直直地盯着她,忽然一跃而起,大声欢呼道:“阿紫!你真是阿紫!”他一把扯着阿紫的衣袖,道:“阿紫,你去哪里了?你别再丢下我了。” “放手!”阿紫厌恶地一甩袖子,却哪里甩得开? “阿紫,别耍脾气,先把人救了要紧!”林烟碧勉力边支撑着边道。 那几个黑衣人见游坦之陡然之间投降了对方,均不由大惊失色,回身来想把忽必烈抢回来,却被萧峰的掌力笼罩着,丝毫分不得身。 阿紫无奈,向游坦之道:“我不扔下你了,你替我把这人背上,跟我来。”说毕转身便出竹林。 游坦之大喜,背上忽必烈,紧紧地跟在阿紫之后。 第九节 兵临襄阳 黄蓉与众黑衣人见忽必烈被救走,均是大急,众黑衣人苦于被萧峰掌力所牵,无法脱身,本来以为以游坦之的武功,纵使敌不过萧峰,总能抵挡一阵,分出其他人来去对付阿紫,把忽必烈拦下来,不想游坦之临阵叛变,坏了他们的大事。 黄蓉“刷刷”几棒,把打狗棒法最厉害的招式全数使出来,招招致命,已经顾不得会不会伤及林烟碧的性命了。林烟碧本来就不是黄蓉的对手,此时被她如此拼命地连攻几招,立时招架不住,她痛哼一声,左臂被打狗棒击中,整条手臂登时动弹不得。 黄蓉低声喝道:“林姑娘,快让开,我不想伤你!” 林烟碧咬咬牙,右手中的玉箫一横,拦在黄蓉面前。黄蓉大怒,冷然道:“你既然如此不识大体,就休怪我无情了!”她打狗棒斜斜点去,看似平淡无奇的一招,却蕴含着千变万化,她估计以林烟碧现在受了伤的功力,绝对无法躲过这一招。她恼怒林烟碧帮着蒙古人,而且时间紧迫,她得赶紧追上去,否则就功亏一篑了,所以这一招她用尽了全力,不留任何余地。 林烟碧毕竟不是等闲之辈,虽然受了伤,却还是勉力破了黄蓉这一招中的几种变化,但终究无法破得了所有的变化,眼见黄蓉一棒横扫而来,林烟碧却再无力躲闪。她忽然觉得身子一轻,一条手臂把她拦腰抱起,同时眼前一花,仿佛一掌迎着打狗棒击去,只是动作太快了,她根本看不清。她也不想看了,她知道战斗很快就会结束,她把头偎在那宽厚而坚实的胸膛上,闻着他熟悉的气息,虽然被他抱着升腾跳跃,但她心中却无比宁静。 黄蓉的打狗棒法虽然极尽精妙,出神入化,可惜她遇到的是比她更精通此棒法的萧峰,无论她的招式如何变化,都被萧峰轻而易举地破了去,他一手抱着林烟碧,只以一只手来应付黄蓉凌厉的招式,却稳占上风。萧峰不想伤她,只想点了她的穴道,让她别跟着追来。拆了几招,萧峰身形一晃,快捷无比的闪到黄蓉身后,手指飞快地点了黄蓉背上几大穴道,手法精准,既不让黄蓉受伤,又不让她在一时半刻能解开。 萧峰向黄蓉微一掬躬,“郭夫人,得罪了!”说毕,揽着林烟碧的腰拔地而起,飞身跃上竹梢,像风一样地掠去了。他不走地面,是不想让黄蓉知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刚出了竹林,就看见远处有一人影像大鹏一样飞掠而来,林烟碧道:“郭大侠赶来了,幸亏咱们快他一步。” “你的伤怎么样?要不要紧?”萧峰嘴上说话,脚下不停留,径往北掠去,他揽着她的腰,让她双脚离地,不让她出一丝力气。 “不要紧,轻伤而已。”林烟碧借着月色,一路看来,却没发现任何暗号,看来阿紫走得急,并未留暗号,不由秀眉微蹙道:“阿紫没有留下暗号,不知她带着忽必烈去了哪里了。” 萧峰道:“她出竹林时,我看见她往北而来,咱们先往北追,总有办法找到她。” 又奔了一会儿,忽然闻得前面隐隐有“轰轰”的声响,林烟碧变色道:“什么声音?” 萧峰凝神听了一会儿,道:“是马蹄声,千军万马行军的马蹄声。”他一生身经百战,于这种声音已经很熟悉了,“必是蒙哥率领的军队到了。” 林烟碧神情黯然,“如此浩大的声势,想来不下十几万兵马,若攻进襄阳城里,大概会把襄阳踏成平地。”她毕竟是汉人,想到国之将破,心里忍不住难过。 萧峰长叹一声道:“大宋已经腐败积弱到这种程度,蒙古灭宋,只是迟早的事,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自从柳如浪死后,他恨透了赵家皇朝,是他们昏庸无能,才纵容了祸国殃民的贾似道。他这次来一心只想救忽必烈,对两国之争的事根本不想再过问了,但想到大宋即将灭亡,心里还是不是滋味。 转过一弯,忽从路旁钻出一个人来,叫道:“姐夫!”正是阿紫,只见月光之下,她头上沾满了稻草屑,想是刚从草堆里钻出来。 萧峰大喜,问道:“王爷呢?” 阿紫道:“在草堆里呢,我听到前面有马蹄声,不敢往前走,又怕后面有人追来,就躲在路旁的草堆里,不想姐夫你这么快追上来了。”她见萧峰揽着林烟碧的腰,心里不由妒意骤起。 “放我下来罢。”林烟碧低声道。 萧峰把她扶到草堆旁,让她倚着草堆坐下来,道:“你身上有伤,不要乱动。” 林烟碧点点头,又向阿紫招招手,笑道:“阿紫,你头上好多草,我给你摘下来。” 阿紫听说林烟碧受了伤,心中的妒意才平息些,此时见林烟碧笑语相迎,也不知是相处久了,还真是因为她是阿朱转世,阿紫竟觉得她有一种亲切的力量无法抗拒。 “是吗?”阿紫边摸自己的头边走到林烟碧身旁蹲下身来,让林烟碧一根根地把稻草捡下来。 萧峰举步欲到草堆后看忽必烈,阿紫忽然大声道:“铁丑,你出来!把人交给我姐夫。” 游坦之立即像支箭一样从草堆后射出来,背上背着忽必烈,他茫然四顾道:“阿紫,谁是你姐夫?” 阿紫骂道:“你瞎了眼么?连我姐夫都不认得?”她指着萧峰道:“他就是我姐夫!你把人交给他,这儿没你的事儿了,你可以走了!” “阿紫!”萧峰横了阿紫一眼道:“不要总是骂他,还有,他无亲无故的,又神智不清,你让他走到哪里去?”他把忽必烈从游坦之身上抱下来,见游坦之惶恐不安地看着阿紫,眼中满是恋恋不舍,当下拍拍他的肩膀,温言道:“你不要害怕,你的病没好,我们不会丢下你的。” 游坦之把目光转向萧峰,满是感激地点点头。 阿紫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理他们。 萧峰见忽必烈依然双目紧闭,人事不省,伸手探了他的鼻息和脉息,一切都很正常,看来是吃了什么昏睡药。 正在此时,马蹄声奔近,博尔术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只听得他大声喝道:“大汗有令,再走二十里地,就安营扎寨,大伙儿别偷懒,快点儿走!” 萧峰站在路旁,旁边堆着众多高高的稻草堆,加之天黑,蒙古大军谁也没留意他。萧峰本待上前把忽必烈交给蒙哥,但听得他们立即就安营扎寨,心想还是等他们安顿下来再去见他们吧。 萧峰把忽必烈抱到稻草堆后,把真气输入他体内,以散发昏睡药的药力,催他快点醒来。果然,过了一会儿,忽必烈的身子微微一动,慢慢睁开眼睛。他第一眼看见萧峰,一愣之后,他咧开嘴笑了,“萧将军,又是你救了我!”他不知昏睡了多久,但一醒过来,神智立即就清醒得很。 萧峰见他醒来,不由甚是欢喜,道:“王爷醒了?你感觉如何?” 忽必烈摆了摆脑袋,笑道:“没事儿,就是有点儿头晕。” 萧峰道:“你昏睡许久,这是正常反应。” 忽必烈靠着草堆,背向大路,听见马蹄声不绝于耳,奇道:“我们这是在哪里?路上是窝阔台汗国的大军么?” 萧峰道:“不是,那是蒙哥大汗亲率的大军,我们现在在襄阳附近。” 忽必烈奇道:“大理刚刚平定,大汗这么快就亲征襄阳了?”他向四周看了看,“我原本在京兆城,被奸细暗中抓往窝阔台汗国,怎么我也到了襄阳?” 萧峰道:“是窝阔台汗国把你送给郭大侠,然后散布消息,说你被擒襄阳城,大汗听到消息后,才亲率大军赶来襄阳。” 忽必烈沉声道:“原来如此,他们是想趁我军与宋军交战之机,在后方作乱。”他冷笑两声道:“他们发白日梦呢,纵使我忽必烈命丧襄阳,纵使他们阴谋得逞,他们也成不了气候!要夺回汗位,简直是痴心妄想!我蒙古几十万铁骑,岂是他们几万乌合之众所能抵挡的!” 萧峰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问道:“王爷身旁不是一直有金轮法王守护着吗?难道叛军之中武功还有比他更高的人?” 忽必烈摆摆手道:“不要再提了,你还记得我的王妃图亚么?谁能想到她的贴身丫头竟是窝阔台汗国的奸细?我被她在饮食里下了毒,栽在她手上,她偷了我的通行金牌,我被运出京兆城的时候正是深夜,恐怕国师还在睡梦中呢。” 两人将别后的情形略略说了说之后,即起程往蒙古军营而来。走了十几里地后,天色已朦朦发亮,只见一个营帐接着另一个营帐,一望无际,连绵着伸向襄阳城。 萧峰暗自叹了口气,心想忽必烈虽然被救出来了,但这一场大战恐怕是难免了。他低声向林烟碧道:“咱们把王爷送回来,顺便当面向蒙哥大汗辞职,然后就找贾似道这奸贼去,不在这里掺和了。” 林烟碧点头道:“我正是这个意思。” 第十节 挑战城下 早有士兵认出忽必烈和萧峰,急忙禀报先锋博尔术,博尔术一面派人飞报蒙哥,一面急急忙忙地奔出来迎接。果真见忽必烈与萧峰并肩走来,不由大喜,滚鞍下马拜伏在地道:“末将拜见王爷,拜见大将军。王爷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忽必烈笑着伸手道:“博尔术将军请起,有劳你挂怀了。” 博尔术站起身来,向萧峰笑道:“大将军出马,当真是战无不胜,不愧是我们蒙古的第一英雄!” “不,博尔术你说错了!”忽然一个魁梧的人从营帐后转出来,“萧大将不是蒙古的第一英雄,而是天下第一英雄!” “汗兄!”忽必烈奔近前去,正要下拜,蒙哥却一手拉住,两人拥抱在一起,蒙哥的眼里闪烁着泪花,“四弟,你能平安回来,为兄真是太高兴了。”自从知道忽必烈被擒襄阳,蒙哥就没想过他还能活着回来,按忽必烈的身份和才能,大宋绝没有放他回来的道理。此次蒙哥兴师动众地亲率大军前来,对救忽必烈回来,只是抱了万分之一的希望,而最大的打算是为忽必烈报仇,准备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踏平襄阳城。此时见忽必烈平安回来,当真是喜出望外。 众人进了蒙哥的营帐,天色已经大亮,蒙哥询问忽必烈被擒的经过,又问了萧峰救人的经过,当下拍案而起道:“不把窝阔台汗国踏为平地,我誓不为人!” 忽必烈浓眉一皱道:“汗兄,后方不稳,大理又才刚刚平定,如今十几万兵马在襄阳城下,你打算怎么办?” 蒙哥道:“这十几万兵马,就像箭在离弦上,不得不发!” 林烟碧看看萧峰,萧峰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他本待一切都不管,立即离营去找贾似道,但事到临头,他还是道:“大汗,王爷说有理,后方不稳,又刚刚征战大理,兵困马乏,如此冒然攻打襄阳,不正中了叛军的阴谋吗?” 蒙哥大手一摆道:“大将军,你说的我都很清楚,你们不必担心,我蒙古精兵铁骑数十万,还不致于被一击而垮!”他抬起头来看着萧峰道:“你救了我四弟,是我蒙古国的大功臣,你要什么赏赐,尽管说!” 萧峰正要提辞官之事,忽见探子急奔进来道:“大汗,小人有紧急军情禀报!” 蒙哥在座位上坐下,喝道:“说!” 探子道:“刚收到消息,贾似道假传军情,以我军急攻下坨为由,领兵十万出征下坨,在下坨绕了一下,就班师回朝,宋朝皇帝收到我军兵发襄阳的消息,立即命贾似道到襄阳督战,如今襄阳城里陡增了十万兵力。” 蒙哥还没出声,萧峰“霍”地站起来,沉声道:“贾似道果真在襄阳?” 探子跪在地上,大声道:“回大将军,千真万确!” “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萧峰咬牙道:“这回绝不能再让他跑了!” 蒙哥问道:“大将军与贾似道有仇?” 萧峰恨声道:“贾似道杀我义弟,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此次本待救了王爷,我就去寻这奸贼,不想他竟送上门来了。” 忽必烈一惊,道:“你义弟?可是柳如浪柳公子?” 萧峰沉声道:“正是。” 忽必烈不禁扼腕叹息,道:“真是太可惜了,如此大好人才,就这样被扼杀了,想当年他与大将军、杨过大侠三人联袂,共平京兆之乱,其身手矫若姣龙,风采翩若惊鸿,让三军赞叹不已,如今想起来还历历在目,想不到却斯人已逝。” 忽必烈大为感叹,问起柳如浪的死因,萧峰简略说了,说到贾似道以替身躲过萧峰的追杀时,忽必烈摇摇头道:“我和大汗的替身之法,都是汉臣从宋朝学来的招数,据说最厉害的就是贾似道,他有十七八个替身,比皇帝还多。你要杀他,当真不容易。” “十七八个?”阿紫吃惊地瞪大眼睛,“姐夫,你什么时候才能杀到真的那个?” 忽必烈忽道:“要杀真的那个,也不是没有办法。” 林烟碧眼波流动,接口道:“萧大哥只需领兵进攻襄阳,逼大宋交出贾似道,谅那姓赵的皇帝对着蒙古的大军,也不敢弄虚作假,王爷是不是这个意思?” 忽必烈抚掌道:“林姑娘聪明过人,小王好生佩服,我正是这个意思,大将军以为如何?” 蒙哥大喜,如此一来,萧峰对襄阳之战就无法置身事外了,借着他的力量,或者可以一举攻克襄阳。 萧峰想了想,朗声道:“好!我同意领兵向襄阳讨战,但也请大汗答应我一件事。” 蒙哥道:“你说!” 萧峰单膝跪下,拱手道:“我领兵向襄阳讨战,旨在逼他们交出真正的贾似道,只待他们交出人来,大汗可否答应我就此撤军?”他虽然无心于两国之争,但实是不愿意参与灭宋之战。 蒙哥没想到萧峰说出这样的话来,当下脸露不悦,“如此一来,我十几万大军岂不仅仅为贾似道一人而来?” 忽必烈起身跪在萧峰身旁道:“汗兄,上次鄂州之战大将军与贾似道签订的和约还被贾似道瞒着宋朝,没有兑现,这一次咱们一并向姓赵的讨去,如此一来,也不算空手而回了。” 蒙哥怫然道:“难道你也认为我们此时不该攻襄阳?” 忽必烈道:“是!此时攻襄阳,时机还未成熟,臣认为如今当务之急是平定后方,窝阔台汗国的几万乌合之众虽然还不足以威胁我们,但大汗别忘了察合台汗国,他们原也一直支持窝阔台汗国的,只是摄于我们的强大,才不敢贸然跟着造反,如果我们在此被牵制住,他们两国若联合起来,局势就会于我们不利了。” 蒙哥脸色阴沉,默然不语。 忽必烈继续道:“大宋虽然积弱,但襄阳军民一心,特别是郭靖坐镇襄阳,二十余年来我们屡攻不破,如今我们大军刚刚南征大理,兵困马乏,襄阳城里加起贾似道带去的兵力少说也有十几万,我们在兵力上也不占优势,若不是我被叛军所擒,大汗想来也不会这么快就率兵攻打襄阳,这次我们就依了萧将军,逼他们交出贾似道,并且让他们兑现鄂州的条约,也不算空手而回了。”他说毕,拜俯在地上道:“请大汗三思!” 萧峰听了忽必烈的一番话,真是又佩服又感激,心想自己当真没有交错朋友,他虽然是王爷,却从始至终都和自己肝胆相照。 蒙哥在座位前踱了几个来回,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蒙哥的身上。半晌后,只听得他缓缓道:“好吧,先前我曾问过大将军要什么赏赐,这回就当履行我的诺言,这十几万大军就交由四弟和大将军你们处置。” “谢大汗!”萧峰大喜,和忽必烈一起站起身来,相视而笑。 因长途行军,忽必烈命当日休整一日。襄阳城门紧闭,只在城头上加滚石之类的防护,也没人出城挑战。 第二日,萧峰与忽必烈率领大军来到襄阳城下,只见风烟滚滚,旌旗迎风招展,旗上绣着斗大的“萧”字,原来蒙哥早已计划好,让萧峰来当这个元帅,连旗子都绣好了。 郭靖在城头上望见那面大旗,然后看见了旗下坐在马上的萧峰,他提气大声道:“萧峰,你一向深明大义,为何今日竟为虎作伥?”声音虽然遥遥送来,又在千军万马的阵前,但依然洪亮无比,人人听得清清楚楚。 萧峰本以为郭靖会开城门出来迎战,毕竟襄阳城里如今兵力并不比蒙古少,而且郭靖神勇,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微一沉吟,已知个中缘由,想必是贾似道那奸贼怕死,不敢开城门迎战,郭靖虽然二十几年来守城,手里却没有兵权,此时不得不听贾似道的命令。 萧峰还没作答,他身旁的博尔术就一马当先冲出阵来,大声道:“郭靖,你有种的就开城出来决一死战,缩头缩尾的算什么英雄?我们萧大将军乃天下第一英雄,你要不服气大可下来会一会!” “小心!”萧峰从马上飞身跃起,长臂一伸,只听得“当”地一声,他手中的铁弓把从城头上射向博尔术的箭挡下来。此箭乃郭靖的徒弟武敦儒所射,来势也算凶猛,但被萧峰一挡,却立时飞得无影无踪。 萧峰飞身掠回,拍马奔到博尔术身前,从箭袋抽出一支箭头绑着一封信的箭来,弯弓搭箭,“嗖”地一声,直飞上城头,萧峰朗声道:“郭大侠,这是我的挑战书,请你一阅!” 话只说到一半,“嘭”地一声,箭已石破天惊地把城头上的“贾”字大旗拦腰射断。 第十一节 设计擒贼 郭靖自小师从蒙古第一神箭手哲别,加之几十年来所积聚的深厚内力,当今天下箭法没有出其左右者,不想今日萧峰这一箭,竟不下于他。眼见那一箭射断大旗后依然劲道十足地往前飞射而去,吓得旗后的士兵大声惊呼,郭靖倏然跃起,袖子拂出,那箭去势顿缓,他手掌一翻,已把箭抓在手里。 郭靖这一拂一抓,只是瞬间的事情,城上城下,也只有萧峰一人看得真切,不由喝采道:“好身法!郭大侠,明日萧峰再来讨教!”他手一挥,蒙古军当即鸣金收兵,不一会儿,城下的兵马全部退开去,收兵回营了。 “这姓萧的出尔反尔,从前还对我说不杀一个汉人,今儿倒好,不仅救了忽必烈,还亲自率军前来挑战!”黄蓉站在城头上忿忿地道,她自前夜被萧峰从手中救走忽必烈后,心里对萧峰已甚为恼火,不想今日他竟亲率蒙古大军前来挑战,想起他从前在襄阳所说的话,自己和郭靖竟相信了他,还亲自护送他出襄阳城,当下真是悔青了肠子。她紧咬银牙道:“当初要是不放他出襄阳,也不会有今日的局面,都是我们太轻信于人了!” 郭靖一言不发,拆开手里写着“郭大侠亲启”字样的信,看后脸色一变,把信揣在怀里,向黄蓉道:“蓉儿,跟我回去!”说完转身便走。 黄蓉见他神色有异,已知信中必有重大事情,忙吩咐武敦儒和武修文在城上好生看着敌人的动向,招呼朱子柳和耶律齐一起下了城楼,往郭府而回。 耶律齐和朱子柳都是聪明稳重之人,见郭靖和黄蓉如此神色,也猜到了信中所言事关重大,但萧峰明明说了那是一封挑战书,城上城下千军万马听得清清楚楚,莫非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萧峰救了大理段家两百多口人的性命,朱子柳一直感激在心,而且萧峰凛凛正气,实不似黄蓉所言的反复小人,朱子柳更希望这其中有什么隐情,好教不与萧峰正面为敌。 回到郭府,郭靖神色凝重,把手上的信递给黄蓉,黄蓉看毕,脸上掠过惊讶之色,“有这等事情?靖哥哥,要恐妨其中有诈,莫要中了蒙古的诡计!” 郭靖缓缓摇摇头道:“虽然我和萧峰只是一面之缘,但我相信他的为人,我看他这封信没什么可疑之处。” 朱子柳看罢递与耶律齐,叹道:“柳公子除了为人风liu一点儿,人品武功在中原武林可谓凤毛麟角,不想就这样死在贾似道这奸贼手中!萧大侠要替义弟报仇,天经地义,也为大宋除了一大祸害!咱们应该助他一臂之力。” 黄蓉沉吟道:“萧峰若真是此意,倒是解了襄阳之围,只怕他作不了这个主,等靖哥哥与他比武之后,输了咱们固然要交出贾似道,赢了蒙哥和忽必烈也未必会答应三年之内不侵扰襄阳。” 郭靖道:“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贾似道带来的军队虽有十万余人,但他带兵无方,一个个都有气无力的,真是打起来,恐怕没多少人能活着回来。萧峰既然能在信中提出如此条款,想来必是有把握能做到,他可不是空口说白话的人!” 黄蓉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道:“好罢,咱们现在来商量如何把贾似道擒住,毕竟他是十几万大军的统帅,稍有不慎,恐怕会导致城里大乱,那时不待蒙古军攻打,襄阳城就不攻自破了。” “还有,”朱子柳插言道:“要保证所擒的贾似道是真的,千万别又抓了个替身来。” 黄蓉道:“这好办,靖哥哥就以禀报重大军情为名,求见贾似道,谅他也不会不见。” 郭靖站起身来道:“好,我这就去见他,把他悄悄地抓了来。” 黄蓉摆摆手道:“不,你要让他的贴身侍卫知道,你把贾似道请到了郭府。” 郭靖奇道:“为什么?” 黄蓉道:“贾似道是大宋抗蒙统帅,由皇上钦点,若明日他的侍卫发现他不见了,消息一传出去,本来就不稳的军心岂不是更不稳了?十几万大军若是乱起来,襄阳城可就危险了。咱们要擒贾似道,又不自乱阵脚,只有对外宣称襄阳城里混进了刺客,咱们为保贾似道的安全,把他请到郭府,贴身地保护他。” 朱子柳抚掌道:“此计甚好,放眼襄阳城里,谁人的武功能比郭大侠更好?要保护贾似道,郭大侠自然是最适合的人选。” 黄蓉接着道:“如此一来,既擒了贾似道,又稳住了军心,一举两得,只是贾似道老奸巨滑,咱们抓他的时候,可别让他识破了,他要是嚷出来,让侍卫听了去,可就走漏了风声了。” 郭靖道:“实在不行,我就点了他的哑穴,蓉儿你对侍卫说就是了。” “见机行事吧,实在没有法子,也只好如此。”黄蓉眉头轻皱,仿佛心事重重。 郭靖催促道:“事不宜迟,蓉儿,咱们这就走罢!” 黄蓉并不起身,拿过萧峰的信又看了一遍,道:“信上说他与你比武,你若输了就把贾似道交给他,你若赢了,他保蒙古三年之内不侵扰襄阳,靖哥哥,萧峰武功深不可测,你有把握能赢吗?”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问自己的丈夫,从前无论对江湖上多厉害的高手,她从没担心过,但这一次不同,不仅因为此战关系到国家的安危,更关系到她丈夫的性命安危,萧峰纵使是与郭靖惺惺相惜光明磊落的汉子,但为了替柳如浪报仇,他必会竭尽全力,黄蓉与他交过手,知道他的武功太匪夷所思了,郭靖是不是他的对手,实是未知之数。 郭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安慰她道:“你别担心,我会全力以赴,也会平安回来的。” 黄蓉看着郭靖的眼睛,道:“我知道无论是输还是赢,你都会把贾似道交给萧峰,对吗?” 郭靖道:“这个自然,贾似道死有余辜,我赢了也不能让他继续祸国央民。” 黄蓉叹了口气,“可是靖哥哥,你想过没有,你如此擒了贾似道,又把他交给敌军,朝延能不追究吗?到那时,恐怕咱们就在襄阳呆不下去了,更别说守城了。” 郭靖倒是从来没想过抓了贾似道,对自己会有什么后果,此时听黄蓉一说,倒是一愣,继而沉声道:“我郭靖但凭问心无愧,先行解了襄阳之围要紧,别的事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朝延要追究我也没法子。” 黄蓉听闻此言,不禁心中激荡,站起身来挽着他的手道:“好!大不了咱们回桃花岛去!我早看不惯这些朝延命官的作为了!” 郭靖道:“蓉儿,别说气话了,若是饶幸赢了,有三年安宁之日,咱们倒是可以回桃花岛去住住,但襄阳还是要守的,我说过,我会与襄阳共存亡。” 黄蓉眼里有泪光闪过,但她微微地侧过脸去,不让郭靖看见,她定了定神,向耶律齐道:“今日之事,不许和任何人提起,包括芙儿,知道吗?”她知道她的这个草包女儿,只会败事有余,成事不足。 耶律齐忙答应了,黄蓉看看门外的太阳,道:“已过晌午了,靖哥哥,咱们这就走罢,见了贾似道,你只需说收到紧急情报,有人要行刺他,请他到郭府一避,其余的话由我来说。” 郭靖道:“那甚好,我还怕我说不来呢。”朱子柳本待与他们同行,但黄蓉怕人多反而引起贾似道怀疑,所以让朱子柳留在府里。 郭靖黄蓉到了贾似道的住处,由侍从向里通报了,过了一会儿,有人出来领了他们进去。得到贾似道跟前,只见襄阳守将吕文德也在座上,黄蓉心里甚喜,拉着郭靖向贾似道行了礼,又要向吕文德行礼,吕文德深知襄阳二十余年来能坚守住,全是郭靖夫妇的功劳,他多次受朝延的嘉奖,实际上都是托了郭靖夫妇的福,平日里对两人也甚是尊重,此时忙摆手笑道:“两位免礼,咱们是老朋友了,就不要拘礼了。” 贾似道清了清嗓子,打着官腔道:“两位守城辛苦了,今日来找我有何事情?” 郭靖一拱手道:“我有紧急军情要向太师禀报。” 贾似道“哦”了一声,“什么紧急军情?”他的声音轻描淡写,好像再紧急的军情都和他无关似的。 郭靖道:“今日密探来报,说城里混进极厉害的刺客,要刺杀太师!” 贾似道“啊”地一声惊呼,从座位上跳起来,颤声道:“是不是萧峰?”他上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脱萧峰的追杀,那时还是在他一手遮天的临安城,有地道,有数十个替身,还有一群武林高手,才勉强替他赢得了逃跑的时间,这一次在人生地不熟的襄阳,替身也只有两个,想起萧峰的神勇,他不禁吓得魂飞魄散。 “正是萧峰!”黄蓉将计就计答道,“萧峰武功深不可测,又心思缜密,我们怕太师有什么闪失,所以特来请太师到我们府上避一避,由我们夫妇亲自把守,想那萧峰武功再高,我们夫妇也不致于输给他了。” 第十二节 萧郭之战 贾似道将信将疑,重新坐回太师椅上道:“萧峰天下无敌,你们真的能拦下他?” 黄蓉道:“不是我夫妇夸下海口,天下能拦下萧峰的人,除了我们,再难觅他人了。” 吕文德也在一旁附和道:“太师尽管放心,郭大侠威振武林,从未遇敌手,二十余年来,全凭他坐镇于此,才保襄阳不失,蒙古人对郭大侠是闻风丧胆,郭夫人乃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前帮主,武功独步武林,他们夫妇联袂,天下绝没人是对手,任他萧峰再厉害,也不用怕他!” 贾似道听闻,才稍松了口气,想了想道:“那两位就留下保护本相,若能挡住萧峰,本相必有重赏!”在他想来,郭靖二十几年来固守襄阳,肯定是为了高官厚禄。 黄蓉装作十分欢喜的样子道:“谢太师!”她悄悄捏了一下郭靖的手,郭靖虽然愚笨,但和黄蓉做了三十余年的夫妻,于她的意思自然是明白的,当下也抱了抱拳道:“谢太师!” 黄蓉接着道:“为了太师的周全,我们请太师还是移步到敝府为好,一则萧峰若来,必是先寻到此地;二则太师上次在临安已骗过萧峰一次,萧峰乃极精明的人,这一次有备而来,想来太师很难再用替身骗过他;三则敝府有隐秘的地道,太师居于其间,萧峰绝计找不好;四则敝府的地形我们极为熟悉,便于设下陷井与萧峰周旋,以确保把他擒下,以绝后患。” 贾似道因了萧峰的事,当真是寝食不安,只要他一日不死,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出现,黄蓉最后一句话确实打动了他,只要擒着萧峰,他才能过上舒坦安稳的日子。他转了一下眼睛,又凑到吕文德耳旁小声道:“这姓郭的夫妇确实可靠么?不会与蒙古人勾结来陷害本相吧?” 吕文德拍着胸脯道:“太师放心!别的我不敢保证,但郭靖对大宋忠心不二,当真是日月可鉴,他要是与蒙古人勾结,襄阳城早就破了,绝守不到今天,所以说谁和蒙古人勾结我都相信,但要说他,打死我都是不信的!”他这一番话声音虽小,但慷慨陈词,直说得唾沫横飞,他要在贾似道面前显示他慧眼识人,当下只差没把心掏出来了。 贾似道与吕文德的对话,郭靖和黄蓉当然清清楚楚地听在耳里,黄蓉早料到贾似道老奸巨滑,但她算定贾似道贪生怕死,在她的吓唬之下,肯定会跟了去郭府。 果然,贾似道听了吕文德之言,又想了想,咬咬牙道:“好罢,本相就跟你们到郭府去,但盼真能如你们所言,擒住萧峰,以去本掉相心头的一大祸患。” 黄蓉垂首道:“谢太师信任!请太师放心,我们定当竭尽全力擒住萧峰,为太师分忧。” 贾似道立即起身,挥挥手道:“事不宜迟,本相现在就动身,你们早些布置好陷井,一定要抓住萧峰那厮!”他听说这两人武功高强,是天下唯一能抵挡萧峰的人选,当下把擒住萧峰的希望都寄托于两人身上,这件事于他来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他比任何人更焦急。 贾似道向贴身侍卫吩咐了几句,又带上吕文德,才出门坐车往郭府而来。待吃过晚饭,黄蓉本想把吕文德支开,但贾似道死拉着他不放,好像要他做担保似的,黄蓉索性把两人都绑了,关在屋子里。这下贾似道吓得魂不附体,首先冲吕文德嚷道:“你又说打死你郭靖也不会反,现在怎么反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吕文德瞪着郭靖道。 郭靖向他拱拱手道:“吕大帅,为了抓这姓贾的奸贼,实是情非得已,只好也委屈你一下了,等襄阳之围一解,立时会给你松绑。” 吕文德一听只是针对贾似道,于自己并无性命之忧,当下连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闭上嘴巴再不说话。 贾似道颤声道:“你们待怎样?” 郭靖沉声道:“柳公子赤胆忠心,从大理千里赶回进言,却被你害死悬尸示众,萧峰如今兵困襄阳,指名要杀你这奸贼,明日我与萧峰一战,不管是输还是赢,你都要为柳公子偿命!” 贾似道一听,立时面无人色,瘫软在地,还不及出声,黄蓉已拿过桌上的擦桌布,一把塞在他的嘴里,道:“靖哥哥,别和他啰嗦,塞住他的嘴,省得他大呼小叫。” 贾似道双手被绑,嘴上被塞,眼睁睁地看着郭靖和黄蓉拉着吕文德出去,然后眼前一黑,他们把门关上了,黑暗之中,这个作恶多端的大奸臣唯有独自品尝等待死亡来临的滋味。 一宿无话,翌日清晨,萧峰与忽必烈率军前来,所有将士一律后退半里,只有萧峰一人立于城下。他在马上抱拳朗声道:“郭大侠,萧峰求见!” 忽听得三声炮响,郭靖率领一队人马从城里冲出,他所带的士兵不多,当中一辆密封的囚车,黄蓉与朱子柳立于囚车旁。郭靖一马当先,纵马跑到萧峰跟前,拱手道:“萧将军,你要的人就在囚车里,我只问将军一句话,若我赢了,蒙古是否真的能履行三年不犯襄阳的承诺?” 萧峰探手入怀,拿出一黄绸子“扑”地展开,道:“郭大侠请放心,这是蒙古大汗亲手所写的圣旨,若你能赢了我,蒙古保证三年不犯襄阳。” 郭靖在成吉思汗帐前当过将军,认得那蒙古大汗的御印,知道这圣旨假不了,当下点点头道:“好!悉闻将军神功,郭某今日就来会会!” 萧峰道:“且慢!萧某也有一言相询。” 郭靖道:“请讲。” 萧峰指指那囚车道:“这厮狡兔三窟,权倾朝野,郭大侠能确认这厮是真正的主儿吗?” 郭靖道:“将军放心,这回决计假不了。” “好!”萧峰手向马下一伸,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郭大侠请!” “萧将军请!” 两人同时从马背上跃下,身法一般的矫健沉稳。两方的人均在半里之外遥遥观看,偌大的空地上两人相隔几丈面对面而立,风吹拂着两人身上的衣衫,众人远远看着,一时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当世两大最负盛名的绝顶高手,就在今天要决一输赢。人人都不想眨一下眼睛,生怕错过了这一生都不会再遇到的对决。 萧峰与郭靖立在那里,心里不约而同地想:“他与我惺惺相惜,却不能成为切磋武功的良师益友,而要在战场上见高低,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念头只在两人心中一闪而过,两人都记着自己此次决斗的目的,郭靖虽打了无论输赢,都会把贾似道交给萧峰的主意,但此时他不想说出来,他要公公正正地与萧峰来一场比试,凭真本事赢萧峰。 风乍起,“呼”地一声,郭靖出掌了,襄阳的安危在他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萧峰凝神聚气,见郭靖这一掌用的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突如其来”,这一招是他穿越时空入中原以来所遇到的最强的招式,虽然这一招于他十分熟悉,但其中强大的掌力能令天下任何一位高手失色。萧峰左掌虚划,右掌猛然探出,挡住郭靖强劲的掌风,所用的也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见龙在田”,萧峰心中百感交集,没想到穿越时空一百多年后,所遇到的最强劲的对手,竟是降龙十八掌的传人。 两大高手以天下至纯至刚的掌法相斗,掌风刮起的风沙满天飞舞,将两人越斗越快的身影裹在其间,观战的士兵们只见风沙弥漫,无论怎么揉眼睛,也看不清萧峰和郭靖的身影。只有站得最近的黄蓉和林烟碧勉强分出了两人的身影,黄蓉越看越心惊,降龙十八掌在两人使来,初时仿佛威力相当,但拆了一百多招之后,郭靖的招式较萧峰的显得沉稳有余,而灵动不足,再往后看,又斗了两个时辰,郭靖的内力已慢慢开始下滑,而萧峰的却依旧旺盛如故。郭靖把所学的九阴真经里的武功也悉数使出来,而萧峰依旧只以降龙十八掌相抗,却是越战越勇,丝毫不见内力下降之势。 黄蓉又惊又急,她知道郭靖一心要赢得这场决斗,纵死也无悔。但在旁人看来,两人从早上斗到下午,飞沙走石,烟尘滚滚,却只看到模糊的人影快速地闪动着,根本分不出谁是谁,所以也分不出谁要赢了,谁要输了,他们不知道这一场决斗还要持续多久,他们只知道自己站着的脚已麻木了。忽必烈骑在马上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萧峰和郭靖武功相当,现在谁也赢不了谁。他不知道再斗下去,萧峰只消再用一个时辰,就能把郭靖击败。 林烟碧一开始也甚是担心,但看到后来,她知道萧峰一定会赢。 全场唯有黄蓉最焦急,她无意间瞥见装着贾似道的囚车,一个念头猛地在她脑中闪过。 第十三节 襄阳解围 萧峰与蒙哥和忽必烈定下若他比武输与郭靖,蒙古三年不犯襄阳之约,蒙哥和忽必烈很爽快的答应了,因为他们知道萧峰要替义弟报仇,就一定要赢郭靖,所以萧峰于这场比试是会全力以赴的,郭靖一直是两人的心头之祸,正好借此机会除了去,纵使萧峰不忍心杀郭靖,但这么一来襄阳军民士气大为受创,襄阳守将也不会再倚重郭靖。退一步讲,若萧峰真是输了,蒙古也正好借这三年彻底平定内乱,以绝后患。这两人的算盘打下来,总是于蒙古无甚损失,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了萧峰。此时忽必烈看了大半日,见场上风烟滚滚,毫无分出胜负的迹象,见远处的宋兵纷纷下马,当下也挥手让众兵下地休息,他记挂萧峰的安危,依然立在马上聚精会神地看,虽然他根本分不清哪个人影是萧峰。 正如忽必烈所预计的那样,萧峰虽然敬重郭靖,但为了杀贾似道替柳如浪报仇,在比试中,他没有丝毫保留,与郭靖泔畅淋漓地斗了大半日,拆招过千,郭靖的武功招式明显比他多,但内力渐渐不继,已呈败势,但郭靖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萧峰明白,为了襄阳的安危,郭靖会支持到不能动弹的一刻。 忽然一个细小的声音钻入萧峰的耳朵,“萧大侠,我丈夫说了,无论他是输还是赢,都会把贾似道交给你,让你替柳公子报仇,我丈夫内力终是不及你,再斗下去,他必然会输。今日若是襄阳城破,我夫妇的性命固然不保,大宋上千万百姓也跟着遭殃,请你顾念大宋养育了你一场,高抬贵手一回。”声音虽小,萧峰却听得清楚,正是黄蓉以密音传语之法传来的声音。 萧峰手上丝毫不敢停留,暗中提气以密音之法问道:“郭夫人的意思是要我诈败?”高手过招,半点分心不得,他这么一提气说话,郭靖立即感到掌风不似先前凌厉了,连忙挥掌急攻,他无暇细思萧峰为何突然掌力减弱,只想着全力以赴,战胜萧峰,替襄阳赢得三年安宁。 萧峰又听得黄蓉道:“那倒不必,这样太委屈萧大侠你了。你只需和我丈夫斗下去,直到天黑,你就罢战,说你们再斗下去,也无法分出胜负,不如双方互相履行承诺,我们把贾似道交给你,你们也同意三年不犯襄阳之约,那时候两方的士兵都人困马乏,忽必烈绝计看不出破绽,他必会同意你的提议,因为这于他们来说,可以利用这三年平定内乱,没有任何损失。” 萧峰听黄蓉分析得很是在理,他本意只是想抓住贾似道,并不愿掺和两国之争,当下暗中应道:“好!就按郭夫人的意思办!”他收了一分内力,把九分内力凝于掌上,继续和郭靖相斗。 郭靖初时并未留心,又斗了良久,发现萧峰的掌力总是和自己的相当,己强他强,己弱他弱,两人招式之间无处可寻破绽,只有内力有强弱之分,郭靖和萧峰斗了快一天了,他再愚钝,也知道此时萧峰是有意在相让。要是换了往日江湖上的比武,郭靖早就拱手认输了,但襄阳乃大宋的北大门,此门一开,大宋必亡,所以他绝不敢意气用事,罢手认输。 又斗了一个多时辰,夕阳渐渐西下,把两条相斗的人影拉得很长很长,此时他们的身法都慢下来了,萧峰纵使是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材,内力深不可测,遇着郭靖这样的高手,斗了整整一天,内力也消耗不少,当然郭靖比他消耗得更多,但仍苦苦支撑。越是斗下去,萧峰对郭靖的敬意越重,不仅仅是因为他无论输赢都会交出贾似道,更因为他那种为国为民的侠义精神,只要有一口气在,他就绝不言输,纵使战死沙场,也无怨无悔。 天渐渐黑下来了,两方的人都已站不住,全坐在地上休息,他们一整天没吃东西,什么也不做,就是眼巴巴地看着两条根本分不清的人影在在飞沙走石里分分合合,一开始他们还饶有兴趣地看着,虽然什么都看不清,但出于对两个天下绝顶高手的景仰,人人都怀满激动观战,但看了一整天之后,再没人想看了,只希望这一场比试快些结束。 忽必烈终于在马上坐不住了,他跃下马来,来回踱着步,心想看来这两人真是不分高下,今日却硬要分个高下,不知得战到什么时候,他虽然有意借萧峰除了郭靖,但却不希望看到相败俱伤的局面,萧峰救过他两次命,帮他平定京兆,他早已把萧峰当作亲手足一般看待。 林烟碧和阿紫站在一旁,比忽必烈更是焦急,阿紫抓着林烟碧的手,因为太过紧张,不知不觉中抓出了一条瘀痕,林烟碧却浑然不觉。阿紫不停地问:“姐夫会不会赢?会不会有事?” 林烟碧不停地安慰她道:“会赢,没事。”她这句话说了几十遍之后,连她自己都担心起来了,她见萧峰的掌力随着郭靖的渐渐弱下去,她以为萧峰的内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她很清楚,这于郭靖来说是生死之斗,为了襄阳,他不会再顾念萧峰,一时间她整个心都提了起来,生怕萧峰有什么闪失。 天终于完全黑下来了,忽必烈看不清战况,忙命人点灯,灯光亮起,忽见一条人影向后跃开几丈远,朗声道:“郭大侠,你我不分出胜负,不必再斗了。” “萧将军,你这是……”郭靖甚是愕然,没想到萧峰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表面未分胜负,但实际高下已分,他一时不明其意,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郭大侠。”萧峰生怕郭靖耿直,把底细说出来,连忙接过话来道:“既然你我不能分出胜负,在下有一个提议,你把贾似道交给我,我们履行蒙古三年不犯襄阳之约,可好?” 郭靖愣了一下,终于明白萧峰相让的用意。瞬间,他热泪盈眶,这个高大的异族汉子,以他宽广的胸怀,化解了今日的危机,还保全了自己的颜面。郭靖走前几步,双手抱拳,向萧峰一揖到地,他不擅言辞,顿了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来:“萧将军,让郭靖怎么谢你呢?” 萧峰微笑道:“郭大侠不必言谢,你我各取所需罢了,不过此事尚需忽必烈王爷答应。”他身形一闪,已掠到忽必烈身前,他躬身深深一揖道:“王爷,我们所说之话想必你也听见了,萧峰请求王爷同意在下的请求。”说毕单膝跪了下去。 “萧将军请起!”忽必烈忙伸手相扶,他眉头微皱,沉吟不语。 萧峰见他为难,道:“王爷若是无法定夺,待萧峰去与大汗说。” 忽必烈抓着他的手,忽微微一笑道:“不必了,此间的事情大汗让我全权负责,我答应你就是了。” 萧峰大喜,忙跪下谢恩,“谢王爷!” 忽必烈拉他起来,笑道:“不瞒你说,大汗和我于这场比武原是存了私心的,希望籍此除去郭靖,但正如我前日所说,攻襄阳的时机还没到,现在当务之急是平定内乱,我们正好借这三年的时间彻底铲除叛党,好好休整一下。” 萧峰也料到这一层了,所以听罢并不意外,但忽必烈能如此坦诚相告,实见其对自己的信任与亲厚。 萧峰向场中重新掠回,见黄蓉已把囚车推到郭靖身旁,她向萧峰微微一揖,神色间甚是感激。忽必烈与萧峰方才的一番话,虽然隔得远,但郭靖与黄蓉都听见了,只是感激之情不便在场上表露,以免引起忽必烈怀疑。 萧峰自日前从黄蓉手中把忽必烈救下,心里一直颇有歉意,此次也算还了郭靖和黄蓉一个人情。 郭靖在囚车上轻击一掌,囚车当即平平稳稳地向萧峰飞去,萧峰左掌一伸,囚车顿时在他身旁停下,萧峰道:“有劳贤伉丽了!你们把这奸贼交给我,不知宋朝会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 郭靖憨憨一笑道:“无妨,他们要算帐,我就回桃花岛去,量他们也找不着。” 萧峰听罢,却笑不出来,反而甚觉悲凉,如此忠心为国的汉子因了一个死有余辜的大奸贼,却要准备躲回家去,大宋灭亡,看来只争朝夕了。只要腐朽的赵家王朝存在,无论这些热血的汉子怎么抛头颅洒热血,都是无济于事的。 萧峰心里有些沉重,默默拱手作别。郭靖问道:“萧将军,往后有何打算?” 萧峰向远方望去,道:“没有什么打算,只想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再不过问世事了。” 郭靖和黄蓉甚是欢喜,黄蓉道:“欢迎你到桃花岛来作客,你不做蒙古的将军,我们就不再是敌人了。” 萧峰笑道:“好,等两位解甲归田,萧峰必登门拜访。” 郭靖和黄蓉对望一眼,心想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解甲归田呢?外患一日未除,他们的心终是系着襄阳的。 三人再次拱手而别,萧峰拉了囚车,双方各自收兵回营。 第一节 把酒相送 阿紫拉着萧峰左瞧瞧,右瞧瞧,道:“姐夫,你没受伤罢?” 萧峰笑道:“没有。” 忽见襄阳城门一开,一人骑着一匹马飞奔而来,却是黄蓉。她奔到萧峰身前,翻身下马,把马的缰绳递给萧峰道:“萧大侠,这匹汗血宝马是你的坐骑罢?贾似道害死柳公子后,把这马据为己有,现在物归原主。” 萧峰接过缰绳,向黄蓉抱拳为礼道:“有劳郭夫人了。” 黄蓉一笑,向林烟碧点点头,因四周都是蒙古人,也不便说什么,回头往襄阳城而回。 萧峰亲自押着囚车回到军营,众人散去以后,林烟碧悄声问萧峰道:“你明明已经快要赢了,后来却为何又打成平手?” 萧峰笑道:“当真是瞒不过你。”当下把个中原由说了,林烟碧叹道:“原来如此,亏那黄帮主想出这么个主意,却苦了你们两人,斗了这么一天,不过这法子甚好,真是皆大欢喜了。” 草草吃过晚饭,萧峰把囚车打开,贾似道坐在囚车里,见了萧峰,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 萧峰喝道:“出来!” 那贾似道吓得全身瘫软,哪里有力气爬得出来。 萧峰左掌在囚车上轻轻一击,贾似道立即从车里飞出来,摔在地上,萧峰命人把饭菜拿来,放在贾似道面前,沉声道:“快吃!” 贾似道虽然十分饥饿,但怕饭菜里下了毒,哆哆嗦嗦地不敢吃。 萧峰冷哼一声道:“不用怕,我要留着你的狗命为我四弟祭坟,暂时还不会杀你。” 林烟碧在一旁道:“不过你若要绝食,我们也乐意省下些米饭,反正从这儿到临安,骑了汗血宝马,也不过是六七天的路程,那时候你还有一口气在,死不了,用来祭坟正好。” 贾似道一听要到临安去,立时又燃起生的希望,扑到萧峰的脚下道:“萧大将军,我富可敌国,到了临安,我愿意用我的全部家产赎命……” 萧峰一脚把他踢开,“奸贼!别废话,你爱吃不吃!”说毕走出帐去,吩咐林烟碧和阿紫把他看好,自向忽必烈的帐中走去。风里忽传来阿紫格格的笑声,“奸贼,你再爬呀,爬过来就给你吃……”自是她在捉弄贾似道,萧峰微微一笑,心想这回她倒是捉弄对人了。 忽必烈正在用晚饭,说是晚饭,其实其时已是二更,不如说是夜宵了,见萧峰掀帘进来,忽必烈让他在自己对面坐了。 萧峰道:“夜已深了,王爷因在下之故还未吃晚饭,我本不该来打扰,但有一件事今夜一定要和王爷说。” 忽必烈一摆手道:“萧将军,先陪我喝几碗,有话待会儿再说。”说毕亲自执起壶来,侍从连忙奔过来要接过壶去,忽必烈道:“我自己来,你们去抬三坛酒来,今天我要和萧将军喝个痛快。”边说边替萧峰倒了一碗酒。 萧峰也不推迟,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对饮起来,不一会儿,已喝了一坛子酒。忽必烈把碗一放,指着帐外的明月道:“萧兄,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吗?也是像今夜这么明月高挂,我们也是这么面对面地开怀畅饮。” 萧峰听他一时改了口,称自己为萧兄,不禁心中一热,捧起另一坛子酒替忽必烈和自己倒满了,举起碗来道:“王爷,萧峰敬你!今生能与你结为知交,实是萧峰的福份。” 忽必烈也举起碗,“不,这句话该我来说,能与萧兄结识,是我的福份才是。刚喝完的这一坛酒,是我敬萧兄的,感谢你几次对我的救命之恩。” “好!”萧峰一饮而尽,拎起酒坛来又倒满了两碗,“这一坛是我敬王爷的,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体谅与宽容,感谢你对临潢城几万人的恩泽,没有你,就没有他们的安居乐业,总之,一句话,你对萧峰的恩情,萧峰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 忽必烈也一饮而尽,“你我情同手足,你的族人就是我的族人,我必会善待他们。” “好!”萧峰听罢,心中激荡,捧起一坛子酒来仰头一口气喝了,朗声道:“有王爷这一句话,萧峰再无牵挂了!” 忽必烈捧起最后一坛酒道:“今日送君须尽醉,不知何时再能与萧兄畅饮了。”他也懒得倒到碗里了,捧起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半,递给萧峰。萧峰接过来,一口气又喝了下去,然后起身离座,跪倒在忽必烈座前,“萧峰拜别王爷,王爷多多保重!” 忽必烈离座走到萧峰身前,也双膝跪下,双手搭着萧峰的手臂,用力摇了摇,沉声道:“萧兄保重!但盼他日能再相见。” 两人一起起身,萧峰拍拍忽必烈的肩膀,“替我向大汗致谢,还有新月公主,萧峰一介武夫,配不上她,辜负了她的一片真情,请她忘了萧峰。” “好!我一定转告。” 萧峰忽想起另一件事,又道:“那个游坦之,迷失了心神,阿紫却不愿见到他,劳烦你派人把他送到天山的碧云宫,自会有人来接他上山替他治病。” “放心,我一定把他送到。”忽必烈用力拍拍萧峰的肩膀,“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两人相视而望,瞬间,眼中均有泪光闪过。 萧峰转过头去,举步出帐,他没有再回头,他知道这里他不能再留恋。 牵了汗血宝马,萧峰回到帐中,阿紫已经睡着了,林烟碧坐在灯旁发呆,贾似道的囚车也放在帐中央。林烟碧见萧峰进来,立即起身迎上来道:“怎样?可曾辞了官职?”她是冰雪聪明的人,见萧峰出去,就猜到他是辞官去了。 萧峰道:“辞了,这回总算是无官一身轻了。”他看看阿紫道:“叫醒阿紫,收拾一下,咱们今夜就走。” 林烟碧拿过桌子旁的一个包裹,笑道:“不用收拾了,这就可以走了。”又指指放在桌子上的盒子,“这是大将军帅印,我替你封好了,明日忽必烈自会看到。” 萧峰一愣,继而笑道:“知我者,莫若烟碧也。”他轻轻推了推阿紫道:“阿紫,快醒醒,咱们要走了。” “啊?”阿紫睁开眼睛,茫然四顾,“走?走到哪里去?” 萧峰道:“到临安去,杀了贾似道,拜祭你柳大哥。” 阿紫一下子跳起来,拍手道:“好!我要让这贾奸贼在临死前受尽折磨,替柳大哥报仇!” 萧峰把囚车推出来,用条坚韧的牛皮绳系在车上,另一头拉在手里,飞身上跃上黄蓉今日还回来的汗血宝马,想起当日在大理赠马与柳如浪,如今马在人亡,不禁黯然。 阿紫和林烟碧上了另一匹汗血宝马,三人拉着囚车慢慢走出军营,巡逻的士兵见是萧大将军出营,谁也不敢过问,更不敢阻拦,纷纷让开道来。 出了军营,走到空旷之地,林烟碧道:“如今往哪里南下?襄阳屯着贾似道的十万兵马,纵使郭大侠能开门让咱们过去,但咱们还是不要去捅这蜂窝为好。” 萧峰想了想道:“那咱们向东沿淮水而下,取道庐州,从那儿南下临安,按汗血宝马的脚力,也不过是几天的时间而已。” 林烟碧马鞭一挥,道:“好!趁着襄阳不见主帅,四处乱找的当儿,咱们赶到临安城,把这奸贼杀了!” 两匹马向东风驰电掣般地奔去,消失在苍茫的月色中。 萧峰手拉着囚车的绳子全速奔跑,把一个娇生惯养的贾似道颠得骨头都散了架,几次晕过去,又被颠醒,他当初杀柳如浪的时候,哪里会想到有今日,他在心里后悔了一万遍,早知今日,当初就不杀柳如浪,不让他见皇帝便是了,但从前他杀一个人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看谁不顺眼就杀谁,现在终于受到报应了,但他不知道,他的报应只是刚刚开始。 第二日傍晚,三人要乘船过淮水,林烟碧怕囚车太显眼,毕竟这姓贾的不是一般人物,当下弃了囚车,点了贾似道的几大穴道,再在他杀猪般的叫声中,把他的胡子全部拔掉,然后往他脸上涂些黄粉,头上梳髻,把他化妆成一个生病的女人,他几大穴道被封,浑身软得像滩泥一样,连站都站不稳,萧峰只得夹着他上船,林烟碧和阿紫各牵一匹汗血宝马,倒也没有引起路人疑心。 渡过淮水,骑马奔了一会儿,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三人下马吃干粮。阿紫这几日总是只给贾似道一顿饭吃,萧峰当然不会怜惜他,饿得他只剩半条人命。此时眼巴巴地望着三人吃干粮,口里不停地咽着唾液。 阿紫拿了一只大饼伸到贾似道面前,道:“想吃吗?” 贾似道点点头,他作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会对一只大饼产生如此强烈的渴求。 阿紫笑嘻嘻地道:“那好,给你。” 贾似道接过去张嘴便咬,忽然惨叫一声,捂着嘴在地上滚来滚去,阿紫瞥了他一眼道:“你这人真是奇怪,好心给你烧饼吃,你怎么倒在地上打起滚来了?” 贾似道的声音变得像鬼哭狼嚎一般,萧峰和林烟碧侧头看去,见他的嘴巴肿得比猪嘴还高,一条涨得发紫的舌头露在嘴外,看样子是肿得无法缩回去了。 萧峰见过阿紫整人的手段,道:“这丫头别把人弄死了,我要到临安再杀他的。” 林烟碧微微一笑道:“放心,这种毒弄他不死的,但碰上阿紫,这奸贼可是生不如死了。” 阿紫侧头看着嚎叫不止的贾似道,“什么?你说你嘴巴疼?”她踱到贾似道身前,“别叫了,我替你治治,担保嘴巴很快就不疼了。” 第二节 杀贼祭坟 贾似道指着自己肿涨得不成人样的嘴巴连连点头,意思是让阿紫快些给他治治。 “别焦急嘛。”阿紫踱到他的身旁,忽然“噌”地一声从身上拔出一把短刀来,一刀捅在他的屁股上,贾似道惨叫一声,阿紫又拔出刀来,在他的腿部连刺几刀,她侧过头来问道:“你现在嘴巴还觉得疼吗?” 贾似道疼得不住地惨叫,哪里顾得上回答阿紫。阿紫把刀上的血擦了擦,放回身上道:“我就知道这样止不了你嘴巴的疼,别担心,我还有法子。” 贾似道惊恐地看着阿紫,不知她又要怎样折磨他。只见她从身上翻出一包东西来,拎在手里扬了扬,笑嘻嘻地道:“这包东西一撒上去,包管你的嘴巴就不疼了。” 贾似道将信将疑,但嘴上又痒又疼,他像快溺死的人一样张大嘴巴,等着她把药撒上来,不想阿紫却把那包东西尽数撒在他的腿上。 “啊……”贾似道凄厉的惨叫声划破长空,把萧峰和林烟碧都吓了一跳,抬头看时,见贾似道惨叫着在地碾来碾去,舌头被牙齿咬破,鲜血直流。 萧峰道:“阿紫,你又给他下了什么毒?可不要现在弄死了他。” 阿紫道:“没有下毒,不过是一些盐罢了,本来我想给他的伤口弄些蜜糖的,但想想一路上这么多蜜蜂跟着我们的尾巴,也不太好玩,就改成盐,算是便宜这家伙了。” 萧峰想起当年在信阳马家她炮制马夫人的手段,往事又涌上心头,不禁有些感慨,他站起身来道:“天快黑了,咱们走罢。” 阿紫把贾似道拉到买来的马车上,拉车的是汗血宝马,林烟碧赶车,阿紫坐在车外,萧峰骑马走在一旁,以防有人来劫车。 不过一路走来,倒是平安无事。不几日,已来到临安城,阿紫给贾似道穿上女子的衣服,因他脸上中毒已开始溃烂,不用化妆也已面目全非,为免惹路人注目,林烟碧给他戴上一顶斗蓬,把整个脸遮住。 三人进城的时候,贾似道虽然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由萧峰拉着才能走路,但心里还算清楚,知道这里是自己最后一根救命草,进了临安城,到了柳如浪坟前,自己就死定了,但苦于口舌又肿又烂,无法张嘴说话,为了以防万一,萧峰还点了他身上的哑穴。在经过城门的时候,他看见那守城之人正是他的部下张国之,此人送了他不少银子,靠着他从一个小兵一步步升起来,和他甚为熟悉。 经过张国之身前时,贾似道死命地站住脚步,再也不肯走,却被萧峰一架,脚不着地地过了去。 “站住!”张国之忽一声断喝,冲上来指着贾似道道:“这是什么人?摘下斗蓬检查!” 萧峰道:“这是我姐姐,生病了来临安求医的。她病得很重,脸上很吓人,所以才用斗蓬遮住,军爷一定要看么?” 张国之喝道:“少废话,快摘下来!” “好吧,你一定要看,我也没法子。”萧峰把斗蓬掀开,露出贾似道溃烂的脸,周围的人一片惊呼,纷纷掩鼻走开。 张国之忙挥挥手道:“快戴上斗蓬!站一边去!” 萧峰只得拉着贾似道站在一边,随手封了他手上的穴道,让他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张国之扬了扬手里一块金光闪闪的东西道:“这是刚才从她身上掉下来的,我问你,你姐姐怎么会有贾太师的金牌?” 萧峰暗叫疏忽,没注意到贾似道竟偷偷地把身上的东西扔在地上。萧峰只得信口开河道:“不瞒军爷,我们与贾太师交情非浅,自从那少林达摩院的和尚死后,贾太师又招了我们到他身边保护他的安全,此次我姐姐身患重疾,是贾太师在襄阳让我们到临安来治病,他随后就班师回朝。” 林烟碧在一旁补充道:“为了在临安城里行动方便,贾太师特意将这块金牌给我们,他老人家果然神机妙算,进城就被你拦住了。” 张国之一听,立时信了一大半,他知道贾似道极其怕死,身边收买的武林高手不胜其数,当下道:“原来这样,贾太师如此看重你们,你们必是武功了得的高手,本官想见识一下,你们露一手来看看。” 林烟碧脸上一沉道:“你莫非连贾太师的金牌都不信?” 张国之道:“本官不敢,本官只是尽责尽职而已。” “好!你睁开眼睛看好了。”萧峰右手拉着贾似道,左手一掌凌空击出,对面的一块石碑应声而碎,四处飞散。把个张国之吓得倒退几步,暗想这一掌若是朝着他击来,他哪里还有命在?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挥挥手道:“放行放行!”又向萧峰拱手道:“大侠慢走,替我向贾太师问好,他日还望大侠在太师面前多多美言几句。”他知道这种武林高手时常在贾似道身侧,算是说得上话的人。 萧峰也不打话,微微点了一头,拉着贾似道和林烟碧、阿紫径直往城里去了。 柳如浪葬在城西的栖霞岭,和抗金大英雄岳飞同在一片土地上安息,因柳家祖先对宋朝颇有贡献,因此柳家的坟场可随意挑选,柳家一向敬重岳飞,就把坟场选在了岳飞墓所在的栖霞岭。当日林烟碧下葬柳如浪的时候,由柳家的管家带到栖霞岭安葬。他的一干红颜知己极俱痛哭,亲眼看着柳如浪的棺木下葬,又亲手为柳如浪修了高高的坟,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萧峰和林烟碧、阿紫进了城,一刻不停留,径往柳如浪的坟而来。城西栖霞岭因有较多的坟场,所以周围少有人烟,甚是荒凉。萧峰跟着林烟碧来到柳如浪的坟前,只见残阳如血,照在那新筑起的坟上,坟头上新长的草儿还很小,星星点点的,当中一块墓碑,上书:“柳如浪之墓。”笔迹苍劲有力,却不是林烟碧的手笔。林烟碧见萧峰盯着那墓碑,仿佛明白他的心思,轻轻地道:“这是云南刘小姐亲手所书。只是当时时间仓促,未及请人照此刻成字,这次来了,正好明天请个巧匠把这字刻了,才不至淡了去。” 萧峰默然无语,他原本手上拿着那江春蓝刻的柳如浪的小木人,此时他小心地放入衣兜里,然后右手食指忽然伸出,凝力在石上沿着石碑上的字迹划去,只见石屑纷纷而落,萧峰的手越挥越快。林烟碧虽知萧峰内力惊人,但以手在石上刻字,当今世上还无人能做到,她曾听师父说过当年林朝英和王重阳比试在石上刻字,林朝英暗中使用了化石丹才把字刻在石上,而王重阳却因不谙其中原故,无法把字刻上去,不得不认输。这两大前辈级的绝世高手都不能做到的事,萧峰今天却做到了,他的内功当真空前绝后。 林烟碧痴痴地望着他,忽见石碑上的字变成红色,而且越来越红。 “姐夫,你手上流血了!”阿紫惊呼一声道。 萧峰却充耳不闻,手指依然深深地刻进石头里去。 林烟碧没有作声,她轻咬着嘴唇,泪水潸然而落。她明白与萧峰心中的悲痛相比,手上的这点儿疼痛根本不算疼痛。 石屑纷飞中,萧峰缩回右手,跪在坟前,良久才道:“四弟,当日若是为兄与你一道回临安,或是在鄂州就杀了贾似道那奸贼,你也不至被他害死……”说到后来,他声音已咽哽,他顿了顿,伸手一擦脸上的泪水,沉声道:“今日我把害你的人带来了,你在天之灵,看看这奸贼如何替你偿命!”他站起身来,长臂一伸,像拎小鸡似地把贾似道拎起来一扔,扔到柳如浪的墓碑旁,右手一伸,道:“烟碧,拿剑来!” 林烟碧递上一柄寒光闪闪的剑,这是柳如浪生前曾用过的剑,他从前赠给林烟碧,林烟碧不要,把剑退了回去。柳如浪下葬后,柳家的管家又把它交到林烟碧手中,因为那剑身上刻着林烟碧的名字,林烟碧见剑在人亡,就收下以作纪念了。 她低声道:“这是柳大哥生前用过的剑,用来杀这奸贼最合适不过!” 萧峰点点头,凝目向那剑看去,眼前又出现在庆元的小岛上,柳如浪仗剑挡在他身前的身影,他虎目含泪,大喝一声,长剑挥出。只见寒光之中,贾似道的人头应声飞出,“啪”地一声,落在柳如浪的墓碑前,尸体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也倒在地上。 阿紫恨声道:“就这么死了,便宜这家伙了!” 萧峰擦干剑身上的血迹,递还给林烟碧。他又向柳如浪的坟拜了三拜,低声道:“四弟,为兄这就去了,待到明年清明再来看你。” 其时天色已晚,暮色苍茫之中,天空中传来几只乌鸦的叫声,甚是凄凉。 三人转身离去,刚走得几步,忽听得远处传来低低的吟唱声:“……追念西湖上,小舫携歌,笑语相看,旧游在否,想如今、翠凋人亡……”歌声凄凉婉转,催人泪下。 第三节 银耳环 其时暮色沉沉,秋风瑟瑟,枯草满目,甚是凄凉,萧峰和林烟碧、阿紫听着那歌声渐行渐近,不禁驻足倾听。过了一会儿,三人发现那歌声竟直奔柳如浪的坟前而来。 林烟碧脱口道:“刘姑娘,是你么?” 暮色中,那唱歌之人慢慢抬起头来,正是萧峰在云南时所见的刘姑娘。她站住脚步,双目无神地看着三人,“你们怎么在这儿?不是走了么?” 柳如浪下葬之时,林烟碧曾与她说过几回话,所以于她的声音较为熟悉,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萧峰道:“我们来看看四弟,顺便把贾似道杀了祭坟。” “贾似道?”刘姑娘盯着萧峰,“贾似道死了?他真的死了?” 阿紫道:“你不信,自己瞧瞧去,贾似道的人头还在柳大哥的墓前呢。” 刘姑娘快走几步,猛地看见了贾似道的尸体和人头,她愣了半晌,忽然仰天尖声大笑,“哈哈……柳郎,这奸贼终于死了,你可以瞑目了……”她的笑声渐渐变成了呜呜的哭声,在荒凉的坟场上空回荡,林烟碧和阿紫也禁不住跟着哭起来。萧峰紧抿着嘴唇,只让眼泪却默默地流。 过了好一会儿,刘姑娘渐渐止了哭声,回过身来“扑通”一声跪在萧峰身前,搞得萧峰一时手足无措,举袖擦了擦眼泪道:“刘姑娘,你这是干什么?” 刘姑娘泪痕宛然地道:“几个月以来,我想尽了各种办法去杀贾似道,却无功而返,今日多亏萧大侠杀了这奸贼,柳郎的大仇才得报,我刘卉然在此谢过你的大恩。” 说毕,倒头便拜,却被身旁的林烟碧一把拉起,“刘姑娘,你快别这样,萧大哥与柳大哥乃八拜之交,咱们都是自己人,你怎地这般见外?” 林烟碧一句都是“自己人”,让刘卉然心里掠过一丝欣慰,林烟碧这样说的意思,自然是指她和柳如浪的关系非比寻常。 萧峰沉声道:“说来惭愧,我身为兄长,却未能保四弟周全,连他的救命之恩都还未报,如今他仙游天外,我能做的也只是手刃仇人,但这又有何用?四弟终是不能死而复生了。”他顿了顿,又道:“刘姑娘一直在临安么?” 刘卉然点点头道:“是的,自从柳郎去世后,我一直留在临安,想法子杀贾似道这奸贼,却未能得手,后来这奸贼领兵出征,我也一路跟着,那奸贼却哪里是去打什么仗,只是在下沱附近晃了一下就回来了,我在一次行刺中,不小心被他发觉,差点儿送命,我身受重伤,只得回临安养伤,准备等他回来,再谋他法。” 林烟碧见她说话底气颇有不足,纤手一伸,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一探脉息,脸上微微变色道:“刘姑娘,你内伤甚重,怎的不找个大夫医治,一直迁延至今呢?” 刘卉然凄然一笑,“没什么大不了的,柳郎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不治也罢。” 在林烟碧的记忆里,刘卉然在云南初见柳如浪,不过是半年以前的事,随即柳如浪便回了江南,想不到她对他竟用情深至如斯。其余的女子诸如蓝祺、嫣儿、流云姐妹虽然也十分伤心,但还没有哪个像刘卉然这样对柳如浪生死相随。林烟碧心下感动,拉着刘卉然的手,低声道:“姐姐,柳大哥没有去,他永远活在我们心里,你要保重身子,你的病虽然重,但我还是有法子治的。” 刘卉然举目望着她,“林姑娘,我和柳郎虽然相识不久,但我的心已经全交给他了,他从云南走后,我忍不住到临安来寻他,虽然和他只是相处了短短的半个月,但却抵得上一辈子了,我没有办法忘记和他荡舟西湖上的情景,也没有办法忘记他和我说的每一句话……”她说着说着,眼泪又出来了,“倘若你心爱的人去了,你想你会独活在世上吗?” 林烟碧看了一眼萧峰,一时没了言语,心想:“倘若萧大哥不在世上了,我想我不会一个人活着。” 萧峰此时忽道:“刘姑娘,我是粗人,不懂说话。”他停了一下,继续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我误杀了我深爱的人,她在临终之前,嘱托我要好好地活下来,不可有轻生的念头……”他回过头来看着刘卉然,“我相信四弟肯定也是同样的心思,他会希望你好好地活着,而不是跟着他去。只要你心中存留着美好的记忆,你就会感到他就在你身旁。” 刘卉然听罢,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她绕着柳如浪的坟转了一圈,轻声道:“柳郎,我以后就在这儿搭一间茅屋,与你长相为伴,好吗?” 萧峰和林烟碧相视一眼,不禁会心一笑,终于让她放弃了求死的念头。 当下三人携刘卉然回到客栈,因林烟碧要替刘卉然治病,萧峰改变了第二日出城的想法,在临安城住下来,待把刘卉然的病治好了再说。 过了了两日,萧峰独自下楼喝酒,听得邻桌的人在议论纷纷,说的却是柳如浪坟前有一具尸体的事。 其中一个人道:“那尸体被乌鸦啄得面目全非,官府去收尸的时候,只剩了一副骸骨和一个人头,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更别说认人了。” 另一个道:“听说那人头被削得十分平整,看来是江湖武林高手所为,寻常人即便是郐子手也削不了这般平整。” 又一个道:“这有什么稀奇,柳家的这位公子本身就身怀绝技,要不当日也不敢单人匹马仗剑闯贾府,依我说,这肯定是他的江湖朋友替他报仇来了。” 先前的那一个道:“可是前一阵子有一个人闯入贾府,听说把害死柳公子的三十余人全部杀死,只剩了一个十几岁没有参与杀害柳公子的少年,那今日在这坟前出现的尸体还会是谁呢?” 众人一阵沉默,一个人忽凑近众人跟前,低声道:“还有一个害死柳公子的人没有死,他可是主谋……” 众人一愣,脸上一时变了颜色,人人都住了口,低头喝茶的喝茶,吃饭的吃饭,把话题转向别的地方。 萧峰坐在角落里喝着酒,听罢只是微微一笑,他知道众人都想到了贾似道,但却没人敢把这名字说出来。 他端起酒碗正要喝酒,忽见银光一闪,一枚东西掉在他的桌子上,一位姑娘从面前走了过去。萧峰不知道她是有意要扔掉的还是无意掉下来的,随手捡起来一看,只见那是一枚月牙形的银耳环,做工十分精致,当中刻着一个“萧”字。萧峰心头一震,脸上微微变色,站起来追出店外,依稀记得刚才走过的那位姑娘身穿鹅黄色的衣衫,他快速地向四周扫了一圈,果然见远处一个鹅黄色的人影快步走去,看那身影,仿佛轻功颇为不错。 萧峰忙追上去,却发现那人身影一闪,又拐进了另一条巷子,仿佛知道萧峰在身后追来。以萧峰的轻功,本可几步冲上去拦着她,但见她拐弯没角地钻来钻去,专挑偏僻的地方走,似要摆脱他又似要引他跟来,加之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萧峰索性跟着她走,看她到底要干什么。 在大街小巷里钻了好一阵子,来到一条窄窄的小巷里,那女子忽然钻进一户人家,随即把门关上了。萧峰不管三七二十一,走到那户人家前,伸手就敲门。竟然敲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门,开门是一位姑娘,却是身穿蓝色衣衫,她看了一眼萧峰,问道:“你找谁呀?” 萧峰道:“我找刚才进去的那位穿鹅黄色衫子的姑娘。” 那蓝衣姑娘茫然道:“什么鹅黄色衫子的姑娘?没有这个人。” 萧峰心想说不定这蓝衣姑娘就是刚才的黄衣姑娘,只不过她换了一套衣服罢了。他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当下开门见山地把那银耳环递上去,道:“我找这枚耳环的主人。” 蓝衣姑娘把那耳环拿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下,道:“这耳环确是我家小姐的,请问相公是如何得到的?” 萧峰道:“我是在酒楼里捡到的。”他指着耳环道:“你看清楚了,这耳环上刻着一个萧字,确是你家小姐的么? 蓝衣姑娘笑道:“我家姑娘戴的耳环天下独有,是月牙儿形的,有些还在上面刻着个‘萧’字,这耳环确是我家小姐的,不会弄错。本来我家小姐今天不再见客,但相公捡金不昧,大老远地送来,一定是有缘人,请相公进来,我这就去告诉小姐。” 萧峰心中有疑团,当即随她走进屋去,但闻她说话轻柔侬软,十足的江南女子,不由问道:“你家小姐也是江南人么?” 蓝衣姑娘掩嘴而笑,指着门外的横匾道:“这儿是翠红居,相公不会没听说过吧?怎么还会问如此奇怪的问题?我家小姐是江南出名的美人,自然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江南人。” 萧峰莫名奇妙,“翠红居?是什么地方?” 第四节 巧言试探 蓝衣姑娘笑道:“原来相公真是没听说过啊?您是从北方来的吧?” “是的。”萧峰跟着她转过影壁,只见一个不大的院子,小巧的曲桥,假山上流水潺潺,两旁花木葱郁,甚是幽静。虽然比不上林烟碧的杏花谷和折桂居,但也确是一处优雅的住所。转得几转,来到一花厅前,那蓝衣姑娘伸手请萧峰进去,道:“相公请在这儿等一下,我进去通报小姐就来。”说毕,径从厅里的侧门掀开珠帘去了。 萧峰打量了一下这厅里,只见摆设甚是讲究,处处透着主人的优雅。 “翠红居……”萧峰想起蓝衣姑娘说这名字时的神情,忽然恍然大悟,想来这里是高级妓院,所以在江南无人不知,来这儿的一般都是寻欢客,但瞧这架势,这里的主人自恃身份,并不是人人都见得的。 隔了好一会儿,忽闻得脚步声响,萧峰抬头看时,见一个身穿粉红色衣裳明艳照人的女子掀开珠帘走进来,虽比不上林烟碧姿容绝世,但风姿绰约,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她轻移莲步,向萧峰福了个万福,“相公有礼。”声音清柔娇嫩,十分好听。 萧峰站起身来还了一礼,那粉衣姑娘又福了一下,道:“哎哟,相公如此多礼,叫奴家好生不安。” 萧峰心想这样你一礼我一礼,拜到什么时候?当下不再还礼,径自坐下来道:“在下姓萧,今日冒昧打扰,只为这耳环而来。”说着,拿出那银耳环递给粉衣姑娘。 粉衣姑娘伸出纤纤玉手接过去,看了一眼道:“这耳环确是我的,听说萧相公在酒楼里捡到的?”边说边在萧峰旁边的椅子坐下来。 萧峰点点头道:“不错,我有一位故人也是戴一模一样的月牙形耳环,当中也是刻着一个‘萧’字,所以就跟着那掉了耳环的姑娘来到这儿。” “哦?”粉衣姑娘妙目流盼,用手指绞着手绢儿笑道:“如此说来,萧相公原以为奴家就是你的故人?” 萧峰不知这些女子在弄什么玄虚,当下道:“正是。”心想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一个巧合,在酒楼里,那黄衣姑娘明明是有意引他到此,他却没见到他猜测中的人。 粉衣姑娘继续笑道:“但我明明不是萧相公的故人,萧相公如今是不是很失望?” 萧峰道:“那倒不是,我本担心她出了事,既然这耳环与她不相干,在下告辞了。”说毕起身要走。 粉衣姑娘站起来挽留,“既然一场来到,也算有缘,萧相公何不多坐一会儿,无论如何,萧素素也该答谢萧相公还耳环之恩。” “你也姓萧?”萧峰重新坐下来,在江南,姓萧的人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到。在一百多年前,姓萧的契丹人只分布在北方,那时辽国与大宋战祸连连,契丹人融入中原地区的极少。后金灭辽,契丹人才慢慢进入中原,融入汉人当中。但大多在长江以北,长江以南的并不多见。这些萧峰曾听林烟碧说起过,所以算是略有所闻。 萧素素点点头儿道:“奴家祖上是契丹人,和萧相公正是同宗。” 萧峰道:“所以你的耳环上就刻了个萧字?”他没想到要见的人没见着,却见着了一个族人。 萧素素笑道:“正是,想来萧相公的故人是因了相公之故,才在耳环上刻个萧字罢?瞧你这么紧张的样子,莫非她是你的意中人?” 萧峰连忙道:“不是,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萧素素伸手拔弄着桌子上花瓶里的花,曼声道:“这可奇了,她是你的救命恩人,本该是你找块玉佩啊什么的刻着她的名字,以示感恩才对,如何反倒是她刻了你的名字呢?” 萧峰心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她自然是喜欢我才刻了个萧字的,你身在风月场所,这道理应该是再明白不过的。”当下低头去喝茶,并不回答她。 “哦,我明白了。”萧素素见萧峰不答,自己接着笑道:“她救了你的命,就爱上了你,但姑娘家主动示爱,总是难以启齿,所以才会把你的姓氏刻在耳环上,以示爱意。萧相公,你不会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吧?” 萧峰见她打破沙锅问到底,当下老老实实地答道:“萧某虽是粗人,但这一层还是明白的,其实即便她不做这么一双耳环,我也知道她对我好……” “既然她对你如此情深意重,又是你的救命恩人,为何你不领她的情?要知道一个姑娘家主动示爱有多么不容易。”萧素素打断萧峰的话道,“莫非是因为她长相太丑?” 萧峰道:“不是,她是蒙古第一美人。” “蒙古第一美人?”萧素素眼睛一转道,“不是相貌的原因,那是因为她骄横傲慢,不好相处?” 萧峰道:“也不是,她虽是蒙古人,但性格却十分温柔。” “也不是性格的原因,”萧素素又问道:“莫非她出身不好,配你不上?” 萧峰道:“萧某出身寒微,从来不敢小看天下穷人,而且她贵为蒙古的公主,出身无比尊贵,要说配不上,也只是萧某配不上她。” 萧素素的粉脸往前探了探,道:“那你是不是嫌她是公主出身?要是这个原因,我想她为了她所爱的人,可以放弃一切,包括公主身份。” 萧峰目光炯炯,看着萧素素道:“你怎么知道她会放弃一切?” “我猜测而已。”萧素素端起桌上的茶碗,遮着半边脸,向茶碗里轻轻吹了一口气道,“你不明白姑娘家的心思,大凡女子,为了心爱的人,连命都可以不要,更别说一些身外的虚名。” 萧峰知她说漏了嘴,当下也低头喝茶,看她还出什么招。 果然,萧素素轻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碗又道:“若这位公主真是为你放弃了一切,愿意随你到天涯海角,你会娶她,和她在一起么?” 萧峰也放下茶碗,正色道:“不会。” “为什么?”萧素素穷追不舍。 萧峰道:“因为萧某早已心有所属,再容不下旁人,她是个好姑娘,希望她能忘了萧峰,找到个好归宿。” “可是……”萧素素道,“你认识她在前,林姑娘在后,为什么……” “素素,不要说了。”珠帘忽然掀起,从后转出一个人来,淡黄色衫子,映着微微发红的脸庞,娇艳如花。 “新月公主!”萧峰站起身来,向她作了一揖,他虽然不再是蒙古的大将军,不属于她的部下,但她永远是他的救命恩人。 新月还了一礼,见萧峰脸上并无惊异之色,道:“萧大哥,你早就猜到我在这里了吧?” 萧峰道:“不错,虽然素素姑娘说那耳环是她的,但我想天下不会有这般巧的事,而且明明是你们派人把我引到这儿来的,总不会是让我来见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罢?再后来,素素姑娘问了我很多话,我就更确定,你一定在这儿。” 新月脸上飞红,垂着头道:“对不起,萧大哥,都是我不好……” “不关你事!”萧素素抢着道,“是我出的主意,萧大侠要怪就怪我好了。” 萧峰摆摆手道:“不碍事,你们不过和我闹着玩儿罢了,只要新月公主没事就好,我初见耳环之时,以为你出了事,所以才追过来。你什么时候来的临安?你见到你四哥没有?”他向忽必烈告别之时,曾托忽必烈转告新月,让她忘了他,想来她是没见到忽必烈,所以才来这么一出闹剧。 新月道:“见着了,你刚走的第二日早上,我就赶到了襄阳,四哥说你走了,来了临安,我想无论如何都要来见你一面,四哥拗我不过,就派了国师送我前来,我怕追你不上,还特地向大汗要了两匹汗血宝马。” 萧峰道:“金轮法王?他在哪里?” 萧素素指指门外道:“那个奇形怪状的喇嘛,我不喜欢他,本想把他赶得远远的,但他要保护公主,我就让他住在翠红居对面的房子里了,这样有什么人来拜访,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萧峰心想金轮法王与己一向不和,不见面更好。 当下三人重新落坐,萧峰问道:“公主如何与素素姑娘相识?” 新月笑道:“你再想不到她是谁,你可还记得我府里的那个萧花匠?” “记得,他是我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契丹人。”萧峰对这个萧花匠记忆犹深,只是那次大牢救人一别后,再没见过他。 新月指着萧素素道:“她就是萧花匠的孙女儿,小时候曾在蒙古住过,我们自小儿一起长大的,她到了六岁的时候,才跟着她母亲到的江南,她母亲是江南人。” 萧素素笑道:“前几日你来找我,若不是你拿出当年我送给你的小鼓,我都认不出你了,当年你胖嘟嘟的,现在都出落成蒙古第一美人了。” “快别取笑我了。”新月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抬起头来看着萧峰道:“萧大哥,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临安?” 萧峰道:“此间还有一些事情未了,等再过两日,我们就走。”他看着新月,郑重地道:“公主,萧峰有一言,请你无论如何都要答应。” 新月见他忽然神情严肃,不知他要说什么话,心下怦怦乱跳,道:“萧大哥请讲,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第五节 辜负美人恩 萧峰站起身来,脸色凝重,道:“此乃大宋都城临安,公主万金之体,萧峰请公主速速离开,从此再不要轻易涉险。” 新月还未作答,萧素素即妙目斜横道:“萧大侠好没来由,新月这不是为了见你才冒这般风险吗?你没和她说两句话,就赶她回去,也太不近人情了吧!” “素素,求你别说了。”新月伸手制止她,眼中泪水晶莹。 “好罢,你们两个好好聊一会儿,我去安排午饭。”萧素素起身走了出去。 萧峰呆了呆,想起新月对己的情意,不禁深觉内疚,低声道:“公主,萧峰一介莽夫,实是配不上你……”萧峰本不是木讷之人,但遇上这种事情,他实是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我明白,”新月忽然抬起头来道:“方才你和素素所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只想知道,如果以后我再遇到危险,你还会像从前那样奋不顾身地来救我吗?” 萧峰道:“自然会,我说过,无论我身在天涯还是海角,只要你有危险,我都会来救你。” 新月眼中一下子涌出泪水,“仅仅因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吗?你也救过我一次,若是这样,咱们也算扯平了,你不再欠我什么,你不必再为我涉险。” “不,”萧峰见她如此难过,心里更是愧疚,“你不仅仅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还是我的妹妹,就和阿紫一样。” “和阿紫一样?”新月擦了擦眼泪,她想起萧峰对阿紫的关心和爱护,心想自己在萧峰心中,若有这样的地位,也算是一种安慰了,“若是这样,我也想跟着你四处流浪,时时见着你,可以吗?” “这使不得。”萧峰吓了一跳,不想她竟痴情至此。 “为什么使不得?阿紫跟得,我为什么跟不得?” 萧峰道:“因为你是堂堂蒙古国的公主,有兄长疼爱,而阿紫在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亲人,我自然要照顾她,等替她觅到一个合适的郎君,我的责任也算完了。而你不同,蒙古国的公主,我上哪里替你觅个如意郎君?再者,你若跟着我走,你大汗哥哥和四哥哥能放心吗?那时只怕我又得回蒙古做将军去了,你是知道的,我不愿意做什么将军。” 新月沉吟半晌,想想萧峰所言, 知道此事终难实现,叹了口气,一双妙目盯着萧峰道:“那从此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萧峰道:“从此以后,我多半会在信阳小镜湖长住,有时也许会回临潢或到江南来看看我四弟,行踪难以说得定。” 新月见道如此,心中怅然若失。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萧素素安排两人用过午饭,那蓝衣丫头跑进来道:“对面那老喇嘛求见。” 萧素素道:“让他进来罢。” 话刚传出去,一个高瘦的人像风一样卷了进来,萧峰定睛一看,认得他正是金轮法王,但装束打扮全然变了模样,穿着汉人的衣服,戴着汉人的帽子,他向萧峰微一点头,径向新月道:“公主,你要见的人已经见着了,老衲请公主这就起程。” 新月瞪了他一眼道:“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金轮法王又躬身道:“公主,王爷吩咐,要速去速回,请公主不要为难老衲。” 萧峰也站起身来道:“公主,国师说得有理,你早些回去,免得你哥哥挂心。” 新月十分不情愿,低声道:“我知道,可是我才刚刚见着你,连阿紫和林姑娘都没见着。” 萧峰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公主若因此出了什么事,萧峰一世不得心安。趁现在守城士兵换班之际,我送你出城。” 新月无奈,想了想道:“好吧。”她简单地收拾了些东西,与萧素素坐在马车里,萧峰和金轮法王骑着马跟在两旁,径往城门奔去。 守城的士兵都认得那是萧素素的马车,只简单地问了几句,就放行出城。 萧峰和萧素素一直将新月送出几十里以外,才停下辞别,新月上了萧峰骑出城来的汗血宝马,这是为了追上萧峰,新月特向忽必烈讨的马,金轮法王因此而沾光,也得以骑了一回这种宝马。 新月向萧峰和萧素素挥挥手道:“萧大哥,素素,此间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 萧峰亦挥手道:“公主保重!萧峰会永记公主的恩德。” “保重!”新月黯然转身,掉转马头往北而去,她的泪水悄然滑落,知道这一生再也不会像爱身后这个男人一样爱上另一个男人,她不明白,既然有缘无份,上天为什么要让她遇上他。但遇上他,纵然从来都只是单相思,她也没有后悔过。 萧素素挥着手绢儿,与萧峰站着目送新月拍马远去,直到见不着背影了,才驾车回城。路上萧峰问萧素素是否认识柳如浪,萧素素神色黯然,道:“何止认识?我与他是老相识了,他死的时候我不在临安,竟然未能送他最后一程,你是他什么人?” 萧峰道:“我与他乃结义兄弟,此次前来,为的就是拜祭他。” 萧素素叹了口气,悠悠地道:“他那样的人,也只有你配当他的兄长,我也算阅人无数了,而且都是风雅之人,却没一个及得上他的,诗词歌赋,文才武略,无一不精,只可惜……”她红了眼睛,没说下去。 萧峰默言无语,隔着口袋摸了摸那小木人,心中甚是伤感。 萧素素停了半晌,忽然秀眉一轩,道:“柳庄闹鬼,你知道么?人道是他死得冤枉,阴魂不散,夜夜出来在故居里飘荡。” 萧峰奇道:“有这等事?” 萧素素道:“千真万确,柳庄周围的人家每夜都听得哭声,时断时续。前段时间,有些官兵去柳家抄家,光天化日的,进去以后就再也没出来,后来尸体都在西湖上浮出来,吓得再没人敢进去过,附近好些人家也吓得搬走了。” 萧峰问道:“这是何时的事?” 萧素素想了想道:“大概是柳公子去世后两个多月的事,至今附近的人夜里还常常听到柳庄里的哭声,有人还说看见一个披头散头的鬼影在柳庄上空飘来飘去,十分吓人。” “莫不真是四弟?”萧峰穿越时空,来到一百年后的今天,所以对一切匪夷所思的事都不再感到不可思议,心想若真是柳如浪,倒可以与他见上一面了,当下心中甚是欢喜,道:“今夜我到柳庄去一趟,但盼真是四弟之魂,能与我见上一面。” 萧素素道:“柳公子在这世上无亲无故,只有你这么一个大哥,若真是他,你去最合适了,想来他也不会害你。我虽然也想见他一面,但实是没这个胆量,你见着他之时,请转达我的问候罢。” 萧峰道:“好。” 萧素素想了想,又道:“他这样阴魂不散,终不是办法,你劝他早日去投胎,不要再做这么一个孤魂野鬼了,贾似道这恶贼恶有恶报,不会再活多久了,你告诉他,下回这恶贼若是要见我,我拼了命都会替他报仇。” 萧峰向萧素素微一晗首,道:“素素姑娘有心了,但贾似道那恶贼前几日已被我杀了。” “什么?”萧素素惊得几乎跳起来,“前几日柳公子坟前那尸体真是贾似道?他不是领兵出征了么?” 萧峰淡然道:“不错,我在襄阳抓住他,特带回临安给四弟祭坟。” 萧素素愣了半晌,咬牙道:“这恶贼该千刀万剐,这样一刀杀了,实是便宜了他!” 萧峰道:“这倒没有,一路上舍妹想尽法子折磨他,他比身挨千刀万剐还要难受百倍,他死前脸上又肿又烂,根本认不出本来面目,就是舍妹之作。” 萧素素拍手道:“这才解恨!令妹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你身在关外,不知道这姓贾的有多可恨,天下人真是恨不得剥其骨,吃其肉!” 两人顺利的进了城,萧素素叮嘱萧峰,出城的时候若查得严,可去找她。 萧峰回到客栈的时候,已是傍晚。阿紫一见他便道:“姐夫,你上哪儿去了?害得我们担心了半日。” 萧峰把见着新月的事说了。 阿紫哼了一声道:“这公主就是爱闯祸,上回偷偷跑出来,害得姐夫差点儿死在陆家庄,这回幸亏没被人抓着,要不然,姐夫你又有得忙了。” 林烟碧一直没作声,此时叹了口气道:“问世间,情为何物?萧大侠,你可把人害苦了。” 萧峰知她在打趣他,唯有讪然一笑,转了话题道:“听说柳庄最近在闹鬼,今天晚上我准备去探一探。” 刘卉然闻言,脸上变色,站起身来道:“这事我知道,前几天我曾到柳庄去过,本想见柳郎一面,但大门紧闭,我身受重伤,行动不便,勉力跃上围墙后,只觉一条黑影迎面飘来,还没看清楚他的样子,就被一脚踢了下来。我在门外叫:‘柳郎,是我!’接着我听到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很尖锐的笑声,一点儿也不像柳郎生前的声音。” 第六节 柳庄闹鬼 阿紫瞪大眼睛道:“刘姑娘,你真是被鬼踢了下来?” 刘卉然悚然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鬼,虽然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但感觉那身影没有柳郎高大,声音更是不像,尖锐得让人害怕。” 阿紫一拍手掌道:“我知道了,必定是人死后,身形和声音都变了,人们不是说鬼青面獠牙,声音阴阳怪气的吗?” 萧峰一摆手道:“不必胡乱猜测,今天晚上我一探便知。” 众人吃过晚饭,待到二更,萧峰与林烟碧出了客栈,往柳庄掠去。阿紫本待跟来,无奈萧峰不许,想要偷偷地跟着去,却知轻功远不及两人,绝计跟不上,只得作罢,刘卉然有伤有身,更是去不了。 萧峰与林烟碧一路西行,其时夜深人静,只偶尔闻得几声犬吠的声音,街上有些人家还亮着灯。两人用了一会儿功夫,就到了西湖畔的柳庄。跃上曲桥的时候,但见湖心荡冷月,四周寂静无声,连犬吠都听不到,除了天上的月光,柳庄里固然不见灯光,附近的屋子也不见一点灯光,萧峰记得初来柳庄之时,曲桥旁的湖畔都住着人家,晚上灯火点点,如今却是一片死寂。萧峰心下甚是怆然,暗道:“四弟,想不到你死后此地竟然变得如此荒凉,若真是你阴魂不息,有何心愿今夜就与为兄说,为兄定替你办到,但盼你早日安息。” 萧峰一路想着,转眼间与林烟碧过了曲桥,来到柳庄门前。只见大门紧闭,上面的封条被撕破,被风吹得招招摇摇,就像伸在风里的爪子一样。萧峰伸手推推门,发现从里面闩上了,想来庄里若不是有人,就当真是鬼魂了,因为官府封庄断不会从里面闩上门,一般是在外面加把锁把门锁。 林烟碧与萧峰互望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地想:“莫非真有鬼魂?” “咱们越墙进去。”萧峰退后几步,悄声道。这大门他只要稍一用力,当即能推开,但他怕吓跑里面的人或鬼。 “慢着。”林烟碧拉着萧峰,低声道,“柳大哥生前乐善好施,死后纵然阴魂不散,但也断不会出来惊吓他从前的邻居,所以屋里若不是人,恐怕是别的不干净的东西在这儿出没,咱们得小心些。”她想若是柳如浪的魂魄,是不会加害于己和萧峰的,但若是别的鬼,今夜倒有些危险了,虽然两人武功甚高,但毕竟人鬼殊途,不知道他们有多可怕。 萧峰点点头,两人一起提气,跃上墙头。只见庄里漆黑一片,躲进云层里的月亮半露着脸,看不清远处的情景,庄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风吹过的声音。林烟碧来过几趟柳庄,对此地也算熟悉,见如此荒凉,想起柳如浪生前的热闹,不禁流下泪来。 忽然一只温厚的大手伸过来握着她的手,“烟碧,咱们下去瞧瞧。” 林烟碧点点头,与萧峰拉着手跃下墙头。脚刚落地,脚下一片“吱吱”声响,几只东西四处逃散,倒是把林烟碧吓了一跳。萧峰目光犀利,握着她的手道:“别怕,是几只老鼠。” 其时秋风吹过,树叶哗哗作响,扫下的落叶在空中飘舞,仿佛招魂的纸钱。林烟碧壮着胆子跟着萧峰往前走,脚下踩起来软绵绵的,全是枯草,想是无人修剪,长长了,又枯萎了。 走出草地,踏上一条小石径,萧峰站住脚步道:“该往哪里走?”他只于病重之时来过柳庄一次,并不熟悉。 林烟碧向四周看了看,往左前方一指道:“这儿是后花园,那边是柳大哥住的地方,咱们到那儿瞧瞧去。” 两人在亭台楼阁之间穿梭,向着柳如浪所住的房子走去,他们没有施展轻功,一路留心四处察看,看是否有异样。但走了好一会儿,除了风吹草动,却什么声息都没有,更没有见到什么披头散发的鬼魅。 萧峰疑惑道:“难道是以讹传讹?怎么走了这半日也不见任何异样?但刘姑娘遇到的又是什么人?” 林烟碧却是越走越害怕,颤声道:“萧大哥,看来这鬼肯定不是柳大哥,否则他一早就出来见咱们了。” 萧峰握紧她的手,把她拉近自己身边,低声道:“别怕,未必真就有鬼。” 又穿过一处曲廊,来到柳如浪生前住的屋子前。此时云层移去,月亮重新露出脸,照得四周都真切起来。 林烟碧指着当中的一间屋子道:“这就是柳大哥生前住的地方。” 风中送来清雅的桂花香,萧峰见屋前种着一株桂花树,花一簇一簇地正开得灿烂,幽香扑鼻。树下摆是一张石桌,桌旁是一把雕刻精致的石椅子,石桌上竟然还有一个端台,只是那墨早就干了。 萧峰抚着椅子道:“四弟常在这儿读书罢?” “是的。”林烟碧轻声道,眼圈儿早已红了。柳如浪因为她喜欢桂花,所以爱屋及乌,也特特在自己屋前种了一株金桂,并把自己的屋子起名叫“碧桂园”,林烟碧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无奈她爱的并不是他。 萧峰拿起那砚台,怆然道:“他走的时候连砚台都没有收,他必定以为去去就回来,不想却中了贾似道的奸计,身陷伏魔阵中……”他慢慢放下砚台,低声道:“四弟,伏魔阵已破,贾似道已死,你安息吧。” 林烟碧走到屋门前,伸手把门推开,眼前赫然看见一个白衣人影坐在床前。 “啊……”她尖声惊叫,转过身来一把抓着萧峰,“屋……屋里……有……有……”她双目圆瞪,语不成声。 萧峰从未见她如此惊恐过,拉着她一个箭步冲出屋里,却发现屋里除了一些日常的摆设,并无异样。 林烟碧一下子扑在萧峰的怀里,惊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萧峰拍拍她的肩膀,“别怕,你刚才看见什么了?” 林烟碧伏在他的怀里,惊魂稍定,顿了半晌,勉强挤出两个字来,“点灯。” “好。”萧峰轻轻拍拍她,借着窗外的月色把灯点燃,屋里一下子亮起来。 “萧大哥,把屋里所有的灯都点了。”林烟碧的声音还在颤抖,她没有勇气在黑暗里再面对这间刚才鬼影出没的屋子。 萧峰依言把屋里所有的灯都点燃,把整间屋子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萧峰在屋子里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他紧紧地握着林烟碧的手,柔声道:“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我检查过了,你别害怕。” “不!”林烟碧惊恐地指着柳如浪生前睡过的床道,“刚才我明明看见一条白影坐在床沿上,却转眼不见了。” 萧峰也吓了一跳,“你真看清楚了?” 林烟碧拼命地点着头,颤声道:“千真万确。” “是不是四弟?” “不知道,他背着身子,看不见脸面。”林烟碧学医,人又聪明,很多事情她一想就明白,本不太信鬼神之说,但方才明明看见有人坐在这儿,转眼却不见了,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萧峰沉吟半响,忽瞥见床旁的窗户大开,他拉起林烟碧道:“走,咱们到外面看看。” 两人跃出窗户,却见屋后是一片柳林,叶子掉得差不多了,只剩了一条条的秃枝,当中一条小径,通往不远处的一座楼台。 萧峰指指那楼台道:“那儿是什么地方?” 林烟碧本来十分害怕,但被萧峰的温厚的大手握着,心里安定了不少,应道:“那是柳大哥的书房,临安的文人学士,很多曾到过这儿与他一起吟诗作对。” 萧峰牵着她,转眼间掠到那楼台前,萧峰见门关着,大步走上前,伸手欲推。却被林烟碧一把抓住,她颤声道:“小心,轻些推……” “别怕。”萧峰艺高人胆大,轻轻一推,却发现从里面闩住了,他不动声色,怕说出来林烟碧更害怕,手上微一用力。 “砰”地一声,门被打开。林烟碧尖叫一声,书桌前赫然又坐着一条白影! 萧峰心里也怦怦乱跳,他低声唤道:“四弟,是你么?” 没人回答,那白影动也不动地坐在书桌前。 萧峰定了定神,定睛往那白影看去,无奈屋里不开窗,门前又种着树,挡住了月光,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那白影背着身子而坐,黑发垂肩。 “柳大哥,若是你,你不要吓我们了。”林烟碧躲在萧峰身后颤声道。忽觉眼前一亮,萧峰打着了火熠子,大步走进屋去,林烟碧虽然害怕,但还是跟着他走了进去。 眼见就要走近了,那白影还是一动不动。林烟碧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地跳得像打鼓一样。萧峰把火熠子往那白影前伸去,林烟碧赶忙闭上眼睛,不知道会看见一幅多么狞狰的面容。忽听得萧峰朗声而笑,她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萧峰手里提着那白影,却是一个稻草人!不过是身穿白衣,头上缝了块黑布而已。 火熠子忽然熄灭了,她心如电转,叫道:“快点灯!” 话音未落,她忽觉背后阴风乍起,有东西扑了过来。 第七节 失心疯 林烟碧惊恐之极,但却不躲避,硬着头皮回身一掌,原来她怕侧身躲避之下,那东西会扑着萧峰。但身后的阴风来势太快,她未及转过身来,阴风已夹着凌利的力道逼到。 忽然“啪”地一声声响,萧峰已抢在她身前挡下那股阴风,朦胧的月光之下,她回头瞥见一条披头散头的黑影向后跃开,直到门口边才站住。 萧峰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装神弄鬼?” 那黑影阴恻恻地尖声怪笑,笑声中,忽然一下子跃起,又向萧峰扑来。 萧峰右手提着那稻草人,左手成掌击出,此人武功极高,仿佛在哪里交过手。 那黑影却丝毫不理会萧峰击来的左掌,径向他右手提着的稻草人抓去,嘴里嘶声叫道:“把浪儿还我!” “师父!”林烟碧脱口叫道。 萧峰一惊,左掌硬生生地收回,右手一松,让那黑影把稻草人抓过去。 林烟碧回身点着桌上的灯,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抱着那稻草人站在门槛旁,嘴里柔声道:“浪儿,别怕,有娘有这儿……” 林烟碧见她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心里一阵难过,提着灯走近前去,叫了声:“师父。” 那黑衣女人猛然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怨毒,正是前碧云宫主林馨兰,她狠狠地盯着林烟碧,嘶声道:“我认得你,就是你害死浪儿的!是不是?” 林烟碧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我是碧儿,您不认得我了?柳大哥是被贾似道害死的,萧大哥已经把贾似道杀了……”忽然身子一轻,已被萧峰拉到身后。 萧峰沉声道:“烟碧,我看你师父不对劲儿,她心伤四弟之死,神智有些不清。” 话犹未落,林馨兰忽然仰天大笑,声音尖锐异常,仿佛扭曲了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哈哈……浪儿,你的仇人终于送上门来了,你看为娘今日如何替你报仇!”她轻轻地把稻草人放在地上,让它倚在门旁坐着,又柔声道:“你乖乖地坐着看,很快就好了。” 林烟碧观她一举一动,知她正如萧峰所言,受刺激过度,得了失心疯。心里不由十分难过,虽然她从前曾作恶甚多,但二十年的养育教诲之恩,林烟碧还是忘不了。 正在感伤之际,林馨兰已一掌拍到,她神智虽然不清,但掌法凌厉,比从前丝毫不减,反而因没了防守的顾忌,形同拼命,更倍增威力。 “小心!”萧峰知林烟碧绝计接不了这一招,忙斜里拍出一掌,化了林馨兰这一击。林馨兰一击不中,身形一闪,左手虚牵,右手又是一掌拍到。 林烟碧飘身跃起,含泪退到萧峰身后。她知道得了失心疯的人,无论此时怎么说,都是于事无补的,她认定的事一时无法改变得了。 眨眼之间,萧峰与林馨兰已拆了十几招,从屋里斗到了屋外。月色之下,林馨兰披头散发,但身法美妙,翩若惊鸿,依稀就是虚竹当年所使的逍遥掌法。 萧峰想起往事,心下甚为感慨。因了柳如浪之故,他不想杀林馨兰,甚至不想伤了她,所以手上只用了八九分力道。 如此斗了约半个时辰,林馨兰仿佛有些焦急,用的全是拼命的招式,长发在空中飞舞,直如鬼魅一般。如此一来,萧峰要不伤着她,又要接下她凌厉的掌力,实属不易。 林烟碧也看出来了,叫道:“萧大哥,别打了,点了她的穴道,咱们走罢。” 萧峰早有此意,却苦于在她狂风骤雨的进攻中腾不出手来点她的穴道。又斗了一会儿,经过不要命的一番急攻,林馨兰的内力终于不继,进攻慢了下来,萧峰左掌罩住她的掌力,右手倏然探出,连挥两下,点中她左右肩的肩井穴,林馨兰双臂登时动弹不得。她右腿忽然朝萧峰横扫过来,全然不顾身前门户大开。萧峰顺势又点了她的环跳穴,她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她虽然失心疯,却还记得运气冲穴之法,但萧峰的手法与力道独特,纵使是她这样的高手,要一时冲开也不容易,她直憋得满脸通红,也冲不开被封的穴道。当下向萧峰和林烟碧怒目而视,咬牙切齿地道:“恶贼,我要将你们千刀万剐!” 林烟碧走到她身旁,伸手想替她把头发梳理一下,她却张口就朝林烟碧的手咬来,林烟碧连忙缩手,见她一副颠狂的样子,哪里还有一点从前做宫主时的仪容,心里一酸,眼圈儿也红了。 萧峰执着林烟碧的手,低声道:“她这个样子是认不得出你来了。” 林烟碧叹了口气,道:“认出又怎样?她心里终是恨你我入骨,才会把你我当成大仇人,若不是刻骨铭心的仇恨,人在失心疯之后,是不会记得的。” 萧峰道:“这种病有得治么?” 林烟碧轻轻地摇摇头,“若要好起来,当得先平伏她的情绪,再以药物慢慢调理,但于她如今的情况看来,她受刺激过度,心中又怀有极大的仇恨,要治好很难。” 萧峰也叹了口气,拉了拉林烟碧的手道:“既然这样,咱们还是走罢,免得她看见我们,激起心中的仇恨,又受刺激。” 林烟碧点点头,看了林馨兰一眼,转身与萧峰离去。 忽听得林馨兰嘶声叫道:“把浪儿还给我!” 林烟碧心里一颤,眼泪终于流出来,她回过头去,轻轻地走到门旁,把那穿着白衣的稻草人抱起,又轻轻地放在林馨兰身前,让那稻草人靠在林馨兰怀里。林馨兰脸上立即变得柔和起来,向那稻草人低低唤道:“浪儿,浪儿……” 林烟碧再也不忍相看,转身拉着萧峰飞奔出庄。越过墙头,奔过曲桥,回头看时,但见月已西移,湖上寂静无声,秋风拂着湖岸两旁杨柳的秃枝,无限凄凉。 林烟碧想起柳如浪和林馨兰,这两个人在她未认识萧峰之前的二十年里,一直是她最亲的人,如今死的死,疯的疯,柳庄再也不是从前的柳庄,一时忍不住伏在萧峰怀里嘤嘤哭起来。萧峰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想起兄弟之义,心里的难过并不亚于林烟碧。 萧峰想起初来柳庄之时的情景,无意间抬头往柳庄望去,却看见一条黑影从庄里箭一样掠出,往西奔去。 “有人!”萧峰大吃一惊,拉着林烟碧提气急追。看此人的身形不像林馨兰,而且以他点穴的手法,林馨兰决计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冲开穴道。 林烟碧也看出来了,低声道:“不是我师父!” 萧峰点点头。两人不再说话,跟着那人影一路追去,那人轻功甚是了得,仿佛不下于两人之下。奔了一会儿,萧峰忽然发现所走的路有些熟悉,似乎来过。此时跃上一条斜坡的小路,林烟碧低声惊道:“这是通往柳大哥之坟的路!” 萧峰经她一说,立时也认出来了。 林烟碧刚才在柳庄受了一番恐怖的惊吓,此时天黑月冷,追踪一个神秘的人来到坟地,心里不禁又怦怦乱跳,抓紧萧峰的手道:“萧大哥,此人仿佛有意引我们来此,其中会不会有诈?” 萧峰却无暇多想,沉声道:“不管怎样,咱们总要弄清楚此人是谁。” 两人嘴上说话,脚下丝毫不停留,林烟碧的轻功本不及萧峰,但有他拉着她的手,倒也不落后多少,一直遥遥跟着那人。 转过一个山坡,那人影果然在柳如浪的坟前停下,背着身子向柳如浪的坟掬了三个躬,秋风吹过,他的一只袖子竟空荡荡地迎风飘扬。 萧峰心里一动,脱口叫道:“杨兄!” 那独臂人转过身来,剑眉凤目,正是杨过。他向萧峰拱手施礼,道:“萧兄,别来无恙?” 萧峰上前握着他的手,“我无恙,只是四弟他……”他一眼看见柳如浪的墓碑,想起当初在京兆之时,三人并肩作战,气盖山河,如今他与杨过还活着,柳如浪却只剩了一处墓碑,眼中忍不住滴下泪来。 “柳兄弟的事,我是今天才知道的。”杨过俊目含泪,低声道,“我本想到临安来看看他,但万万想不到他已遭奸人所害……” 两人并肩站在墓前,想起从前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仿佛柳如浪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 隔了良久,两人擦去脸上的泪痕,杨过沉声问道:“贾似道那奸贼死了没有?” 萧峰道:“死了,前几日我在此亲手杀的。” 杨过点点头道:“是了,我想你绝不会容那奸贼活到现在。今日我到了临安,打听柳庄的去处,人人都像见了鬼一样避之不及,后来终于有一个人告诉我说柳兄弟死了,如今柳庄成了鬼庄。我心伤之余,打听到柳兄弟的坟,傍晚的时候来拜祭了他一下。听说柳庄闹鬼,本打算到那儿见见柳兄弟的魂魄,不想竟碰上你和那疯婆子打了起来,以萧兄的武功,自然是不用我出手的,所以等你们出了庄,我就引你们到此相见。” 第八节 英雄惜别 杨过与林烟碧见过礼后,问起萧峰别后的情形,萧峰简略说了,又问杨过的情况,可曾找到小龙女没有。杨过黯然道:“没有,这一年多以来,我一直在南海边打听,却寻不到她的一丝消息,连郭伯母所说的南海神尼也无人知晓,我一直在想是不是郭伯母骗我,其实龙儿早就……”他说到后来,声音发抖,再也说不下去。 萧峰道:“想那世外高人隐居于没有人烟的地方,世人不知晓是十分正常的事,若是人人皆知,也就不叫世外高人了,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再者,郭夫人不会说谎骗你,她不是那种信口开河胡乱说话的人。” 林烟碧亦道:“杨大嫂既然说十六年后相见,绝不会让你白等,你莫要心灰意冷,你想十六年后,她满怀喜悦地回来见你,若是见你不到,她该要如何的伤心。” 杨过凭风而立,栖霞岭上月冷风清,他站在柳如浪的墓前,实是害怕小龙女也像柳如浪一样已与他阴阳相隔,听了萧峰与林烟碧的话后,心中不禁为之一振,回过头,俊目含泪,道:“谢谢你们,那字是她写的,她从不会骗我,她一定会如期归来。”又问道:“我郭伯伯可安好?他与你斗了一天,没有受伤罢?”他与萧峰虽然没有正式交过手,但在天山脚下的一次对掌,已知萧峰的掌力世所难敌。 萧峰道:“你放心,郭大侠很好,他与我始终没有分出胜负,他为国为民,死而后已,是当之无愧的侠之大者。” 杨过忽向萧峰一揖到地,萧峰连忙伸手相扶,道:“杨兄何以忽然行此大礼?” 杨过道:“萧兄对我郭伯伯的眷顾,别人不知道,但杨过是知道的,郭伯伯能与萧兄斗了一天也不分胜负,想来必是萧兄有意相让。” 萧峰想不到杨过竟一语道破其中的机关,当下道:“杨兄言重了,萧峰只是胜在比郭大侠年轻,武功造诣上是及不上郭大侠的。” 杨过问起萧峰往后有何打算,萧峰道:“江湖上风风雨雨的日子我已经厌倦了,准备从此隐居,再不管世事。” 杨过道:“萧兄与杨过不谋而合,等寻得龙儿,我也回终南山隐居,不管红尘世事了。”他回过身来,握着萧峰的手道:“萧兄,此地不宜久留,你杀了贾似道祭坟,官府很快就会查出来,虽然萧兄武功盖世,但也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林烟碧道:“杨大哥说得极是,刘姑娘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明日我们就启程出临安北上信阳。” 杨过拱手道:“此此间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萧兄与林姑娘保重!” 萧峰亦拱手道:“杨兄保重!他日与杨夫人重逢,务请到信阳小镜湖一聚,让我们也替你欢喜欢喜。” 杨过心下感动,道:“一定,到时必与萧兄大醉一场!” 三人拱手作别,各自回客栈歇息。 阿紫与刘卉然通宵不睡,坐立不安地等萧峰回来,直到四更敲过后,才见萧峰和林烟碧回来。阿紫吁了口气道:“怎么去了大半夜,我还道你们被鬼抓去了呢。” 萧峰道:“哪里来的鬼?只有人一个。” 刘卉然瞪大了眼睛道:“如此说来,上次把我从墙上踢下来的是人而不是鬼?” 林烟碧点点头道:“不错,她披头散发,轻功又高,加之失心疯,行动异于常人,黑夜里看起来确是像鬼。” 阿紫道:“这个装神弄鬼的人是谁?” 萧峰道:“是四弟的娘亲,前碧云宫宫主林馨兰。” 阿紫奇道:“她怎么疯了呢?前几个月在太湖的小岛上时,她不还好好的么?” 林烟碧黯然道:“她心伤柳大哥的死,受刺激过度……” 阿紫幸灾乐祸地哼了一声,道:“这种人疯了也就疯了,用不着可怜她。” 林烟碧低下头去,默然无语。 萧峰向刘卉然道:“听烟碧说刘姑娘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们不便在临安多作停留,准备明日一早就出城,你若是回云南,也与我们一道出城罢。” 刘卉然叹了口气,凄然一笑道:“我的心早已跟柳郎去了,再回云南又有什么意思?我还是留下来,在他的坟前搭一间小屋,与他终日为伴,了此一生。” 萧峰缓缓点点头,“也好,有你与四弟为伴,他也不会寂寞。” 当下四人各去安歇。第二日,萧峰、林烟碧和阿紫辞别了刘卉然,骑了汗血宝马往城门而来。 走在临安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三人想起这两年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直如梦幻一般。林烟碧忽然道:“这临安城里,还有一人我们应向她辞别的。” 萧峰立即想起来了,“你是说段姑娘?她救了我的性命,倒是无从报答了。她身在深宫,连见她一面都难,更别说辞别了。” 林烟碧道:“我也没找碧云宫的分舵,既然决意隐居,以后我尽量不惊动她们了。” 萧峰看看她和阿紫,想起从此以后与她们为伴,再不问世事,心里竟是百感交集。当年和阿朱塞上牛羊之约未能实现,不想百年后上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来到城门前,竟见两列官兵排于门前,盘查甚严。 林烟碧向旁人打听今日为何忽然严加盘查,那人见她长得姿容绝色,当下滔滔不绝地道:“姑娘不知道么?前几日柳家公子坟前的尸骸无从确认,前方又传来贾太师失踪的消息,有人怀疑那被杀之人是贾太师,如今正在搜捕可疑人犯呢。” 林烟碧一听,暗叫不好,故作惊讶道:“真的确认是贾太师了么?” 那人摇摇头道:“没有,因为贾太师失踪是不到十日之前的事,而前几日就发现了那坟前的尸骸,你想啊襄阳离此上千里路,飞也飞不了这般快呢,所以官府里的人都认为不太可能。但听说此事惊动了皇上,说在天子脚下出现这样的事,不管被杀的是谁,都要严加查办,所以今日就多了这么些官兵盘查。” 林烟碧这才稍稍放了心,向他笑道:“多谢公子告知,小女子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那人见林烟碧一笑之下,美得惊心动魄,不由全身都酥了,又跟上前来道:“姑娘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林烟碧眼睛一转,拉着萧峰和阿紫的手道:“这是我哥哥和妹子,我们是外地人,要出城回家,看这样子,少不了是要被盘问的了,公子若是有意相助,就说我们是你朋友,若能省却我们被问来问去的麻烦,那我就多谢你了。” 那公子模样的人一拍胸脯道:“没问题,这事儿包在我身上,这点面子守城的想必还是给我张昱的!”他看看萧峰道:“这位仁兄好气魄,不知到临安城里有何贵干?” 萧峰道:“探人。” 那叫张昱的道:“哦?探谁?” 萧峰不假思索,把在临安除段薇茵外唯一认识的人说了,“萧素素。” 张昱一下子跳起来,“萧素素?你们都是萧素素的朋友?”他看看林烟碧和阿紫,“难怪两位姑娘如此美丽脱俗,原来是萧大小姐的朋友!” 正说话间,四人已到了门前盘查处,几个士兵向张昱打招呼道:“张公子好。”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指着萧峰道:“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萧峰见那军官并不是进城时的军官,他还未及答话,只见张昱向那军官挥挥手道:“老赵,这是我的朋友,你不必查了罢?” 那姓赵的军官看着萧峰道:“我看他有些面善,仿佛是几个月前大闹临安城的那个人。” 张昱吓了一跳,“怎么可能?你看清楚了么?” 姓赵的军官道:“当时我站得远,没看清。” 张昱松了口气,昂首道:“你没看清,就不要诬赖好人!他不仅是我的朋友,还是萧素素小姐的朋友。” “萧素素?”姓赵的军官语气立时软了。 此时他身旁的一名士兵指着萧峰道:“头儿,昨日我确是见他与萧素素小姐一同出城,又进城的。” 姓赵的军官再无怀疑,忙向萧峰陪着笑脸道:“得罪了,只是公职在身,请莫见怪。” 萧峰向他点点头,也不说话,径自牵着马走出城去,心里却想:“萧素素一介风尘女子,何以有如此大的威慑力?人人惧她三分。”但这疑问只能留在肚子里,是绝对不能问张昱的,否则就穿邦了。 林烟碧见那张昱一直跟着,没有回头的意思,当下与阿紫飞身上马,向他道:“张公子,有劳你相送,咱们就此别过。” 张昱依依不舍,“姑娘要回家,横竖我也没事,不如再送你们一程。” 萧峰也上了马,向他拱拱手道:“张公子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们还有急事,就此别过。”说毕,三人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那张昱追得几步,已看不见三人的身影,他一拍脑门道:“世上竟有如此快的马?真是不可思议!” 第九节 渡船夜话 萧峰三人一路北上,此番倒不像往常一样疲于奔命,三人打马慢慢走来,但见秋高气爽,万木凋零,只有枫叶红得漫山遍野。林烟碧看着满眼的秋景,想起从此以后与萧峰隐退江湖,日夕与他相处,前世今生轮回的心愿就要实现,不禁心情激动,侧过头来看看萧峰。但见他坐在马上,高大的身影挡着斜照而来的夕阳,影子正好投在她身上,将她遮在阴影里。她的心里泛起一阵幸福的涟漪,从此以后,会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替她遮风挡雨。仿佛心意相通,萧峰忽也侧过头来,碰上了林烟碧的目光,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林烟碧再不像从前那样羞红了脸,她看着他,嫣然一笑,萧峰从未像此时一样心情平静地看着她,但觉得她一笑之下,犹如盛开的白玉茶花,清雅娇艳。此时此刻,阿朱的影子已完全与她重叠,想起塞上牛羊之约即将实现,不由心中激荡。两人心意相通,一时相视而笑。 阿紫坐在林烟碧身后,见两人如此神情,心中既妒又悲,凄然想道:“姐夫从来不曾这般含情脉脉地对我笑过,纵使我以死相随,他还是不会喜欢我。”心中酸溜溜的,从前淡忘了的对林烟碧的妒意又渐渐泛起。 三人依然按来路而回,这一日横过长江,但见滚滚江水向东流去,远处孤帆点点,直至天边。萧峰凭栏立在船头,西风吹起他的衣衫,猎猎而动。长江奔腾不息,永不停歇,就像这个世间的纷争,永不休止,他不知道何时天下的百姓才可以安居乐业。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族人,远在东北的他们不知如今怎样了,他的兄弟耶律英和萧明阳如今可安好,他转过身来,面朝向北,越过一马平川的平原,向东北方极目远眺。 “萧大哥,要不咱们先回临潢瞧瞧?”林烟碧不知什么时候从船舱里出来,走到他的身边。 萧峰一愣,不禁朗声而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回临潢?” 林烟碧微微一笑,“这还不好猜么?你本向东看着长江东去,忽然转向东北远眺,很明显你心有感触,想起了你在临潢的族人,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对不对?” 萧峰抚掌笑道:“我的心事总是瞒不过你,什么都被你一眼看穿了。” 林烟碧垂下长长的眼睫毛,低头一笑,继而抬起那明亮的眸子,道:“左右也是没事,我也想再到临潢看看我养的绵羊是否长大了,还有萧明阳兄弟取媳妇没有。” 萧峰哈哈大笑道:“你忘了么?明阳兄弟说过,我这个大哥没成亲,他也不会成亲。” 林烟碧不禁羞红了脸,向舱内望了一眼,低声道:“你轻声点儿,阿紫在舱里,听了难受。” 萧峰一时沉默无语,掉过头来看着江面,微叹一口气道:“终是我误了她,她却偏要那样固执。” 林烟碧忽轻轻地道:“她与你生死与共,试问世上几人能如此?她的心里只有你,生生世世都没有变……”她顿了顿,仿佛下决心似地,忽抬起头来接着道:“她这样对你,你连她一并娶了,我也是赞成的。”她说到后来,细不可闻。 萧峰转过头来,看着她,缓缓道:“你道我是这样的人么?今生今世我只爱前世的阿朱今生的你,再容不下他人。” 林烟碧不再说话,扑入他怀里,眼帘一垂,情不自禁地滴下泪来。她何尝愿意与人共事一夫,只是阿紫实在太可怜,而且她也不想萧峰因为她之故而冷落了阿紫。 萧峰伸出粗大的手替她擦去眼泪,低声道:“一直以来,我只当阿紫是妹子,今生有没有你出现,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所以你不必胡思乱想,阿紫终是没长大,还像孩子一般任性,咱们以后着力替她觅一个如意郎君,她若是不愿意嫁人,咱们就照顾她一辈子。”他叹了口气又道:“有些事情勉强不来,你明白么?” 林烟碧点点头儿,垂首道:“总是我太唐突,我也猜到你不会同意,只是觉得阿紫可怜。”她抬起头来,妙目看着萧身,“她对你一往情深,你以后别在她面前提什么替她觅如意郎君的话,她会很伤心的。” 萧峰道:“我以后不提就是,只是这样难免会识了她的终身。其实那游坦之对她也是一往情深,从前宁愿挖眼相赠,她若愿意与游坦之结为夫妻,最是合适不过了。” 林烟碧秀眉轻蹙,道:“此事虽好,但阿紫如今不会同意的。”她目光流转,看着船舱道:“其实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倘若她觉得跟着我们过比勉强嫁人更快活些,我倒宁愿她永远跟着咱们。” 萧峰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只要她快活,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夜风拂过,江水映着天上明亮的星星,阿紫已在船舱里睡着了。 三人过了长江,改道临潢,向北直上。不日渡过黄河,来到燕京。只见车水马龙,繁华景象不比临安逊钯,萧峰再次重回故地,却不再作停留。往事已埋在心底,不必再用触景生情去缅怀。 走了将近一个月,三人骑着汗血宝马终于来到临潢城,阿紫在一百多年前曾经也来过此地,依稀还记得当初的模样,她指着那城墙道:“这里破了许多,从前还是好好的。” 萧峰叹道:“城里的人都换了几代了,城墙还能不破么?”他策马奔近城门,城门大开着,进城出城的人络绎不绝,立时有人认出了他,奔到他马前问道:“萧将军,是你回来了么?” 萧峰笑着点点头,翻身下马道:“老丈你好,是萧峰回来了!” 那人欢呼起来,兴高采烈地叫道:“萧将军回来了!” 城门周围立时欢呼声一片,人们从四方聚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向萧峰问好。萧峰拱手向众人致意,朗声道:“乡亲们好!萧峰回来看看,都是自家人,大伙儿别客气,别误了你们的正事要紧,大家都散了罢。” 众人听了,才让出一条道来,看着萧峰进了城,才慢慢散去。 阿紫牵着汗血宝马跟在萧峰身后,想起从前来这里的情景,不禁深有感触,道:“姐夫,还记得当年你初来此地的情形么?很多人出来迎接你,想不到一百多年过去了,这城里的人还是么爱戴你。” 林烟碧道:“阿紫,你姐夫是英雄,自然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受人爱戴的。” 萧峰回头一笑,“林大神医又在取笑我了。” “谁敢取笑我们萧大哥?!”随便着声音,忽从斜巷里转出一个人来,正是耶律英。他奔到萧峰跟前,握着萧峰的手道:“萧大哥,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萧峰也十分欢喜,笑道:“怎地这般凑巧?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耶律英道:“我正要到明阳兄弟那儿逛逛,听得前方欢呼声不绝,所以转过来看看,不想就碰上萧大哥你了。我说今日早起,好像有雀儿在树上叫呢,原来真有喜事儿!” 当下耶律英又与林烟碧和阿紫见过礼,四人一齐往将军府而来。林烟碧问道:“明阳兄弟还住在府里罢?” 耶律英笑道:“还住在那儿,放着两个使唤的不用,天天自己动手做饭,打扫府里各个房间,说要等着你们回来。害得那两个做饭的和打扫的来和我告状,说他抢了她们的活儿去干,让她们整日担心会丢了在将军府里的差事。” 一番话引得三人都笑起来,林烟碧笑道:“明儿给明阳兄弟娶房媳妇,他就没空整日打扫屋子了,得张罗婚事去了。” 耶律英看着她笑道:“好主意,只是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们来张罗萧大哥的婚事呢?” 林烟碧啐了一口,微红着脸道:“我说明阳兄弟呢,别扯上萧大哥。” 正说着,已来到将军府前,只见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大门开着,四人把马绑好后,走进门时,见一人弯着腰正在扫院子,听得脚步声,抬起头往这边看来,当即惊喜地叫一声,扔了扫把奔过来,一把拉着萧峰的手喜道:“萧大哥,林姐姐,可把你们盼回来了!” 萧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兄弟,又长高了!这一年可辛苦你天天打扫了。” 萧明阳笑道:“不辛苦,只要萧大哥你们回来就好了,我天天盼,月月盼,可把脖子都盼长了。”他见了阿紫,一愣问道:“这位姑娘是谁?如何称呼?”他见阿紫清秀可人,心想这位不会也是他未来的嫂子吧。 阿紫挽着萧峰手手道:“他是我姐夫,你叫我阿紫就行。”萧明阳见阿紫对萧峰神态亲热,他往林烟碧看去,却见她笑吟吟的,没一点儿异样,心里不禁大是奇怪,不知道这三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关系。但转眼即释然,萧峰是当世大英雄,三妻四妾也不为过,更何况只有两位呢? 第十节 梦断雁门关 萧峰三人在临潢住下来,萧峰与耶律英、萧明阳每日打猎喝酒,好不痛快。过了一段日子,那临潢附近的郡城都知道前东辽大将军在临潢,均纷纷前来拜见。其中有仰慕萧峰英名的,也有拍须溜马的。萧峰的事迹传遍蒙古上上下下,特别是临潢周围,这些蒙古官员知道虽然萧峰现在不做东辽大将军了,但是忽必烈与他的交情非比寻常,能巴结上萧峰,从此就可平步青云了。所以每日总有很多人在将军府前求见。萧峰不胜其烦,决定离开临潢回信阳小镜湖。耶律英和萧明阳自是不舍,骑马送出了一程又一程,三人才挥手而别。 此时已是隆冬季节,时时大雪纷飞。 这一日,来到雁门关前,恰逢雪止天晴,萧峰跃下马来,走到当年他父亲怀抱他跳下悬崖之处,悄然伫立。这个悬崖,仿佛命中注定一般,与他有太多关联,有太多的回忆。当年因两国之争,他的母亲在此遭遇不幸,葬身于此,后来,又是两国这争,他在此折箭自杀,阿紫抱着他从此崖跳下去。此时此刻,重生的他再次站在这万丈深渊的悬崖边,世上早已沧海桑田,死去的阿朱已轮回再世,唯一亘古不变的,只是脚下这一悬崖。原来人世间,生生死死,纷纷争争,不过是弹指即逝的过眼云烟。一时间,他心潮起伏,原来有些一直挂于心里放不下的东西渐渐散开来,心情慢慢平和。 忽然身后惊呼声起,同时夹杂着一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尖笑。萧峰霍地转过身来,只见一蓝衣女子一手抓着林烟碧、一手抓着阿紫,像箭一样往悬崖边掠去。 “留下人来!”萧峰大惊,认得那女子是柳如浪的母亲林馨兰。他站在悬崖的东边,林馨兰抓着两人往悬崖的西边掠去,她轻功还在萧峰之下,虽是拉着两个人,却丝毫不慢,加之她与悬崖边距离甚近,萧峰一时竟拦她不住,瞬间她已奔到悬崖边。 萧峰再想不到疯疯颠颠的林馨兰会在此地出现。林烟碧与阿紫本站在他身后几两三丈远的地方,以林烟碧的武功,纵使是她师父林馨兰,也不能一招将她制服,想是林馨兰从后悄然袭来,她毫无防备之下,被熟知她武功的师父一招点了要穴。阿紫站在一旁,林馨兰自是顺手牵羊把她也抓了。林馨兰的轻功独步天下,在萧峰所见过的人当中,只有唐家那从不涉足江湖的唐凌胜过她,在江湖上走动的人以她最高,加之其时萧峰毫无防备,是以连他也没能及时发现。 萧峰见林馨兰已奔到悬崖边,忙蓦地止住脚步,大声道:“站住!你身后是万丈深渊!”他怕林馨兰神志不清,一失足拉着林烟碧和阿紫掉下崖去。 林馨兰站在崖边,仰天大笑,忽笑声嘎然而止,盯着萧峰恶狠狠地道:“萧峰,你也有今日!” 萧峰一愣,“你……你的失心疯好了?” 林馨兰又尖声大笑,“你们自然盼着我永远不要好,但是上天有眼,偏偏让我好了!” “师父,是不是大师伯治好了你的病?我们都盼着你能好起来……”林烟碧虽被制住穴道,动弹不得,但嘴上依然能说话。 “住嘴!”林馨兰喝道,但双目依然看着萧峰,她知道萧峰武功太强,目光始终不敢离开他,她恨声道:“你这贱丫头无耻之极,与这姓萧的奸夫害死我儿,累我失了宫主之位,变成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幸得我师姐相救,才得以恢复神智。我一路问着你们的行踪,好不容易找到这儿,也是上天开眼,不用上临潢,在这儿就碰上你们了!今日,我要替我浪儿报仇!”原来何青莲听闻柳如浪死讯,悲痛欲绝,南下临安凭吊,遇上疯疯颠颠的林馨兰,心里不忍,替她治疗。林馨兰失心疯时日尚短,何青莲医术又高,加之林馨兰对何青莲并无怨恨,还依稀认得她是一直对自己很好的人,所以失心疯之症竟被治愈了。 阿紫叫道:“喂,你搞清楚没有,你儿子是贾似道害死的,不是我们害死的!” “你也住嘴!”林馨兰左手反过来,飞快地打了阿紫一个嘴巴,“若不是你们这些贱人逼得他心灰意冷,他会去干那劝皇帝的傻事吗?要是这贱丫头不移情别恋,他如今必定还好好地活着,说不定我连孙子都有了!”她恶毒地叫嚣起来,“他死了,我要你们统统给他陪葬!” 林烟碧深知她师父的脾气,知她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当下道:“好罢,我来给柳大哥偿命,此事不关阿紫的事,你放了她。” 林馨兰尚未答应,萧峰即朗声道:“不,你报仇就冲着我来,不关烟碧的事!你做不成宫主,全因我之故,你放了她们,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 林馨兰阴恻恻地笑道:“当真情深意长啊,大家争着要送死,放心,我会成全你们的。萧大侠武功盖世,我可是信你不过!” 萧峰听她语气并无要放人的意思,又生怕她向后退一步,立时跌下崖去,那可就万劫不复了,忙高声道:“你待怎样才肯放人?” 林馨兰冷冷地道:“你先自断双腿,再自断两臂,我自会放人!” 萧峰沉声道:“你说话算数?!” 林烟碧大惊,叫道:“不可!你千万别听她的,她杀了你后,必会杀我们!” 林馨兰双臂一缩,林烟碧和阿紫立时被拉到悬崖边,身后再无半步退路。 “住手!“萧峰大喝一声,心里突突乱跳,饶是他英雄一世,此时也无计可施。 林馨兰冷笑道:“怎么还不动手?你是不是要眼睁睁地看着她们摔得粉身碎骨才高兴?” 萧峰负手而立,凛然道:“我只问你是不是我自断两腿两臂,你立时放人,不会伤害她们?” 林馨兰傲然道:“这个自然,我堂堂的一个碧云宫宫主,会失信于你么?!”她此时虽然不再是碧云宫宫主,但在她心里,始终还是以宫主自居。 萧峰沉声道:“好!”右手举起,就要往腿上击落。 “不!”林烟碧与阿紫同时尖声大叫,阿紫摇着头哭道:“姐夫,你别听她的!”在这个世上,唯有萧峰比她的性命更重要,此时她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看到萧峰自残。 林烟碧想起刚刚脱离江湖,还没真正与萧峰隐居,却就要死别在即,不禁泪如雨下,道:“萧大哥,你不要做傻事,我最了解她,她恨我入骨,纵使你自残,她也不会放过我。” “住嘴!贱人!”林馨兰像打阿紫一样,反手打了她一个嘴巴,“啪”地一声,林烟碧白玉般的脸上显出五个红红的手指印。 萧峰怒道:“我答应你的事不会食言,你不许再打她!” 忽见林烟碧向他眨眨眼,继而冷然笑道:“师父,从前我爹不爱你,因为他看出了你的狠毒,柳大哥至死不认你,也因为他看透了你的狠毒。你今日杀了我,但我还是比你快乐,因为我得到了爱,我有萧大哥、娘和弟弟,但是你什么也没有,你注定永远都是孤伶伶一个人!” “住嘴!”林馨兰大喝一声,她的心病被林烟碧说中,气得左手松了阿紫,侧过身来左右开弓掌在林烟碧的脸上。她手法像闪电般快,但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萧峰飞身扑来,同时右掌向前一卷,想把离了林馨兰掌控的阿紫卷过来。原来林烟碧方才向他眨眼,然后说了那一番话,萧峰当即明白,林烟碧是要激怒林馨兰,好让他救人。所以林馨兰的手掌一离开阿紫,萧峰立时飞扑过去。 林馨兰不愧是天下绝顶的高手,反应不在萧峰之下,萧峰的掌风刚把阿紫卷起,她左手却蓦然伸出,一把拉着阿紫,但萧峰的掌力非同小可,她一只手拉不回阿紫,当即右手也加进来,一并拉住了阿紫。萧峰怕把阿紫拉伤,不敢再用力,但又不敢就此撤了掌力,怕一撤之下,林馨兰会拉着阿紫跌入悬崖中。林馨兰仿佛看穿了萧峰的心思,冷笑一声,双手渐渐用力。阿紫已经受不了,身上仿佛被撕裂一般疼痛,大声惨叫。 正在此时,林烟碧忽然右手持箫,飞快地点向林馨兰喉下的天突穴,逼她松手自救。原来林烟碧被林馨兰制住以后,一直在运气冲穴,她们本是师徒,点穴的手法她十分熟悉,所以冲起穴道来容易一些,她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不通所有的脉络,只好把内力集中在右臂上,终于冲开右臂被封的穴道。也是林馨兰一时低估了自己的徒弟,没有想到林烟碧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冲开穴道。 林馨兰果然被逼松开拉着阿紫的右手,回手一弹,把林烟碧点来的玉箫弹开。只是这么一顿,萧峰已扑到跟前,手掌一翻,往她左臂抓落,想逼她松开拉着阿紫的左手。不想林馨兰动作极快,身子向后一仰,同时右手一把揽着身子还不能动弹的林烟碧的腰,左手拉着阿紫,三人往崖下坠去。 第十一节 伊人渺渺 萧峰大惊,林馨兰用了坠身法,下坠速度极快,他不及细思,右手向前一抓,抓住了阿紫的手臂,但林馨兰拉着阿紫也不放手,并且不住用力往下坠,幸亏萧峰的内力惊人,比她高出一筹,才不致被一同拉下去。如此一来,在万丈深渊前出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萧峰站在崖边,拉着阿紫,阿紫另一只手被林馨兰拉住,林馨兰另一只手又拉着林烟碧,串成一串挂在悬崖上,只要萧峰稍一松手,下面三个人立时跌入万丈深渊。但萧峰感到手掌里传来的下坠力道越来越大,他却不敢太用力,生怕会把阿紫生生撕成两半,萧峰本可凌空一掌击下去,把林馨兰拉着阿紫的手击断,但这样一来,最下面的林烟碧势必会跟着林馨兰一同坠下崖去。 萧峰一生经历无数风浪,却没有一次像这般惊心动魄,他额头上汗水涔涔,向林馨兰喊道:“林宫主,你撤了坠身法,我拉你们上来,萧峰但凭你处置!” 林馨兰尖声笑道:“我不想活了,我要这两个贱人陪葬,让你痛不欲生,这比杀了你更解恨!”说毕,手上更是用力,阿紫凄厉地尖声大叫,“姐夫,我受不了了,快救我!” 萧峰心胆俱裂,松手不是,用力拉上来又不是,心中又惊又痛,眼中滚下泪来。 忽听得林烟碧悲声叫道:“萧大哥,咱们来生再见了!”只见她身子猛然向上窜起一点,明亮的刀光一闪,林馨兰一声惨叫,拉着阿紫的手被砍断,身子急坠而下,林烟碧还来不及挥刀砍她的另一边手,已被她拉着闪电般向下坠去。 变故突起,萧峰一把将阿紫拉上崖来,只是瞬息间,林烟碧已坠得无影无踪。山谷里仿佛还回荡着林烟碧的话:“来生再见,来生再见……” 萧峰痴痴地立在崖前,眼前深谷烟雾缭绕,西风迎面刮来,四周寂静无声,仿佛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两行眼泪滚落在萧峰脚下,立时结成了冰,他脑里一片空白,他不敢相信林烟碧刚从这里掉下去,就此离他而去。风吹动着他的衣衫,他看着那深谷低低唤道:“烟碧,烟碧……” 没有人应他。 “烟碧!”他忽抬起头来,向天大吼一声。 “烟碧……”山谷里回荡着他的声音,绵绵不绝。 “为什么?为什么?!”他仰天长啸,泪水被寒风吹落,未及落地,已结成了冰。上天再一次让他经历生离死别,他不明白为什么还要他再到这个世上走一遭,到头来结果还是一样,心爱的人还是与他阴阳相隔,难道还要再等下一次轮回吗?下一次轮回也许还是空。他站在悬崖边上,纵声长啸,声音向上穿透云宵,向下震动山谷,把天上的鹰也惊得纷纷逃避。 阿紫惊魂稍定,见萧峰悲痛欲绝,怕他一纵身也跳下悬崖去,忙奔来过一把抱着他的腰,嘶声道:“姐夫,你别吓我!你别扔下阿紫不管。”说到后来,忍不住放声大哭。刚才那一幕还历历在目,惊恐依然还绕在她的心头,若不是林烟碧舍命相救,此时她也许已被撕成两半,或是跟着一起坠下崖去。想到这里,她一直以来对林烟碧的嫉恨立时消了,又怕萧峰扔下她一人跟着跳下去,不禁又是悲痛又是害怕,哭了出来。 萧峰被她一把抱住,神智才渐渐清醒,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双目泪水长流,想起前世的牛羊之约,今生的小镜湖之约,全在瞬间成了泡影。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地飞落下来,仿佛上天也在哭泣。 萧峰跪在地上,雪花轻轻地落了一身,就像他伤重之时,林烟碧轻柔地抚着他的手。他于苍茫大地已视而不见,眼前全是林烟碧低言浅笑如花的脸。 阿紫站在他身旁,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心想若萧峰要跳下去,纵使无法阻止他,也可和他一起葬身谷底,就和一百多年前一样。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峰忽一跃而起,就要往崖下跳去。 阿紫赶紧拉着他往后扯,嘶声大叫:“姐夫!你别扔下我!” 萧峰回过头来道:“别怕,我只是下去看看,也许烟碧还没死。” “不!”阿紫以为他神志不清,吓得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后拉他,哭道:“我不让你死!你不要死!我求你了!” 萧峰退了两步,走到阿紫身旁,拍拍她的肩膀道:“听我说,当年我爹就是抱着我娘从这里跳下去,但是他最终也没死,所以我想烟碧可能还活着,只是摔伤了,正在崖下等我去救她。” 阿紫拼命地摇着头,泣不成声,“这么深的崖你怎么下去?我怕你一去就不回来了。” 萧峰微微用力一挣,挣脱被阿紫拉着的手,道:“放心,我会回来的,当年我爹能从谷中上来,我就一定能下去。”想起一百多年前和阿朱在此相遇,他当时说要下去寻他父母的遗骨,阿朱极力反对,后来又恰逢碰上宋兵残害契丹人,所以就没下去,不想日月轮回,他今天终要下去寻转世的阿朱。 萧峰向谷口四周眺望,想要找一处勉强可以下足的山崖,盘旋下谷。 阿紫哇地一声哭将起来,奔到他跟前,“我与你一同下去!”伸手就要去拉萧峰,在她想来,这么深的山谷,下去绝对再无法活着回来,她想要死也要和萧峰死在一起。 萧峰忽左手连挥几下,点了她的几处穴道,让她动弹不得。他把她抱到一处避风之处,道:“穴道很快就会解开,你在这里等我一天一夜,明日这个时候我要是还没回来,你便不用等了。” 阿紫口不能言,黑亮的眼睛看着萧峰转身走近崖边,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她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死也要和萧峰死在一起,但这个悬崖这般大,等她冲开穴道再跳下去,大概无法与萧峰摔在一起。她从前可以抱着萧峰一起死,重生后连这个愿望都破灭了,她不禁深恨上天为什么要让她和萧峰重生。 泪眼模糊中,阿紫看见萧峰站在崖前眺望了一会儿,身子忽一跃而起,向着东面崖边扑去,他双足只在崖边一点,即飘身而下。 阿紫双目一阖,泪如雨下。 四周静得吓人,只有风卷着雪花刮过的声音。阿紫的泪还没流完,穴道就自然解开了,萧峰怕有野兽来袭,只是轻轻封了她的穴道,不过片刻即自行解开。 阿紫奔到崖前,向着那云封雾绕的深谷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姐夫!” “姐夫,夫……”只有山谷连绵不断的回音。 阿紫一下子坐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天地间只有她的哭声,如果有人听见,也定会被她肝肠寸断的哭声所感动。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已经流干了眼泪,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天色渐渐黑下来,虽然她认为萧峰已无生还的可能,但想起萧峰让她等一天一夜,她说什么也得等到那个时候。她站起来,再向谷中望下去,暮色之中,谷口更是阴森可怖。她想要是萧峰没失足跌下去,这么深的谷,也不知他下到谷底没有,若是没下到,天立即就要黑了,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想到这里,她连最后一丝希望都熄灭了,呆呆地站在崖边,喃喃道:“姐夫,你等等我,我就来陪你。”她四周张望,不知萧峰究竟葬身何处。 暮色中,忽然人影一闪,一人从谷中直窜而上,像大鹏一样扑上崖来。 “姐夫!”阿紫惊喜地大叫一声,奔上前去,扑入他怀里,喜极而泣。 萧峰粗大的手轻轻搂着阿紫的肩,阿紫恍如隔世,抬起哭得肿得像桃子一般的眼睛看着他,颤声道:“姐夫,我以为再见你不到了。” 萧峰浓眉紧皱,道:“我没事,但是谷下积雪成冰,十分湿滑,我无法下脚,加之天黑,什么都看不清,所以唯有先上来,等明日天亮,再想法子下去。” 阿紫惊呼一声,“你还要下去?” 萧峰点点头道:“不错,不下到谷底,我绝不罢休。”他低下头来看着阿紫,“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回来。” 阿紫扑在他的怀里,悲呼一声:“姐夫!”再也说不出话来。 两人就在避风的岩石后过了一夜,阿紫冻得受不了,萧峰将她搂在怀里,就像从前她病重时一样。阿紫靠在他温暖宽厚的怀里,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多么希望她的病一辈子不要好,就那么让萧峰抱着。她嘴角泛起笑容,渐渐睡去。 等阿紫再次睁开眼睛时,萧峰已不见了,只见面前的雪地上写着一行大字:明日此时,我若未归,不必再等,好好保重! 阿紫扑在字上,痛哭失声。 第十二节 生死相随 阿紫扑在雪地上哭了许久,爬起来走到崖边,但见晨曦下,崖壁上四处晶莹透亮,积雪成冰。阿紫想起萧峰昨日所说冰雪湿滑,无从下脚,今日天晴,看得更加真切,不知萧峰如何下去,倘若稍有闪失,即会粉身碎骨。想到这里,阿紫不禁心惊胆战,她在崖边跪下,双手合什,仰起脸来向上天默默祷告:“保佑我姐夫平安归来,纵要阿紫立时死了,也无怨无悔。” 隆冬时节,雁门关四处白雪皑皑,行人罕至。阿紫跪在地上,决意把要上天保佑萧峰平安归来之愿默念一万遍。她直跪得双腿发麻,身子摇摇欲坠,她咬咬牙,死命撑着不倒下。待到她念足一万遍之时,已过晌午,她双腿麻得已失去了知觉,无法站起来。她双手着地,爬到崖边,伸头往崖下望下,依然什么动静也没有,崖壁上的冰雪映着日头发出更耀眼的光芒,在空气中折射出一片嫣红,但在阿紫看来,却比刀光更加寒冷。 北风呼啸着吹刮而来,阿紫爬到一块岩石旁,倚着石头坐在地上,吃了几块干粮,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悬崖,时间慢得像是停滞了一般,只有风不停地吹着,阿紫已记不清脸上的泪水多少回被风吹干。就像一个世纪般一样漫长,她终于等到太阳落山,天渐渐黑下来。 天一黑,风更紧,接着又下起了大雪,雪花飘了阿紫一身,她本可躲到岩石后,那样避风而坐,能暧和些,但这样就看不到悬崖口了,她要在萧峰上来的时候,一眼就见着他。她冷得全身发抖,把包裹里所有的衣服都盖在身上,其中有一件绿色的羊毛披风,那是林烟碧的衣服,她心里竟掠过一阵悲伤,她默默地问自己:“林姑娘死了,再也不能和姐夫在一起,我该欢喜才是,为什么我却感到伤心?我到底是盼望她活着还是死了?”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无法欺骗自己,她心里隐隐盼望林烟碧还活着。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思,按照她从前的性子,这是绝对不可能有的念头,但林烟碧几次三番地相救于她,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林烟碧当作了姐姐。特别是昨日林烟碧舍身砍向林馨兰的那一刀,永远铭刻在阿紫的心中。 黑夜里,没有星星,黑黝黝的悬崖就像一张张开的网,把阿紫越勒越紧,几次把她从睡梦中勒醒,她迷迷糊糊见着萧峰浑身鲜血,被漆黑的悬崖吞没。 “不要!”她尖声惊叫,伸手要去拉萧峰的手,萧峰却在转瞬间消失在悬崖里,阿紫惊出一身冷汗,在梦里醒来,她站起来,几步扑到崖边,探头望下去,却如梦中一般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如此噩梦连连,阿紫半梦半醒,终于又熬到东方天空发白,黑夜渐渐褪去。 阿紫心里怦怦乱跳,萧峰昨日留在地上的字说得明明白白,再过两个时辰,就是萧峰最后的归期。她觉得自己的身子抖得厉害,她抓起萧峰的酒壶,一口气灌了几口,呛得她咳了起来,但火辣辣的酒一入肚子里,全身立时暖洋洋的。她提着酒壶在崖前来来回回地走着,不时喝一口酒以压住全身的颤抖。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回,走了多长时间,崖边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她不敢抬头看天上的太阳,她害怕知道现在的时辰,但她映在地上的影子由长渐渐变短,她看着她的影子,心里一点点冰冷,身子也跟着越来越颤抖,连喝酒都压制不住了。最后,当太阳当头照来,她的影子已缩成一点踩在脚下时,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站立,跌坐在地上,抬头往天上的太阳望去。 “为什么?”她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眼泪滚滚而下,“为什么你不等我姐夫回来!”她恨天上的太阳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快,为什么不在萧峰约定的时间处停留。 阿紫悲痛欲绝,她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昏昏沉沉地趴在地上,眼泪早已流干,落在雪地上结成了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爬到悬崖边上,头伸出去,看着云封雾锁的谷口,她苍白的脸凄然一笑,喃喃道:“姐夫,我又来陪你了,你等等我。”她用力撑起身子,双目向四周望去,但觉人世间已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一想到死,她的身子忽然不抖了,全身又有了力气。她双目一闭,就要往下跳。忽觉身后被什么东西拉住了衣裳,她回头一看,只见萧峰所骑的汗血宝马咬住了她的衣衫,马目看着她,竟滚下两颗大大的泪来。 阿紫一怔,退了两步,伸手抚着它的头,“好马儿,你去吧,我要去陪我姐夫了。” 那马却是不松口,咬着她的衣衫,头往她身上蹭。另一匹马也奔过来,站在阿紫身旁仰首长嘶,嘶声高越悲凉。 阿紫不明其意,道:“我姐夫在崖下,我要去陪他,你们都去吧。” 但那两匹马绕在她身旁,却是不肯走,不停地嘶鸣。 阿紫心里忽然一动,想道:“这汗血宝马天下罕有,是通人性的,它们的意思是不让我往下跳,但前日姐夫下崖的时候,它们却没有任何异常举动。难道它们想告诉我姐夫还没死,让我再等等?倘若姐夫迟些从谷里上来,却不见了我,他该要如何的伤心?”想到这里,她的手心不禁出了一手冷汗,刚才若不是马儿拉着她,她此时早已死了,哪里还能想到这一节,当下决意再多等一天再死不迟。 阿紫主意一定,拉着马儿坐回岩石旁,就着水吃了些干粮。日已偏西,又一天过去了。 漫漫长夜袭来,寒冷的风吹在身上,阿紫把三人的包裹都打开,穿了很多衣服,又盖了很多衣服,却依然在发抖,那是一种直从心里渗出来的无法抑制的战栗。 依然是噩梦连连,她浑身发抖地又迎来一个朝阳升起的白天,屈指算来,已足足两天两夜了。 阿紫蜷缩在岩石旁,看着太阳从东边升上去,又从西边落下来。 当夕阳斜照在她身上的余辉都隐没了的时候,她觉得再不能等下去了,也许萧峰已在黄泉路上走远了,要是喝了孟婆的汤,他就再也认她不得了。当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怕那马儿再来阻挠,走过去将两匹马的缰绳绑在大岩石上,才回身慢慢走向崖边。 “姐夫,你一定要等我!”她大声向着深谷说完这句话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纵身跃下。 “阿紫!”忽然一声断喝,阿紫只觉身子一轻,已被人一把提起,往后跃开。 熟悉的气息钻进阿紫的鼻子里,她睁开眼睛向上看去,络腮胡子的脸上浓眉虎目,不是萧峰又是哪个! “姐夫……”阿紫一把抱着萧峰的腰,扑入他怀里放声痛哭。她这几天哭得太多了,声音嘶哑无比,甚是难听。 萧峰伸手抚着她的头发,心里兀自惊怕,倘若他方才跃上来稍迟一些,阿紫就跳下崖去了。 阿紫伏在萧峰的怀里哭了半日方才止声,眼泪把萧峰胸前的衣衫都打湿了,她抬起红肿的眼睛,抽抽咽咽地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为什么说话不算数,这么许久才回来?” 萧峰知她心中凄苦,见她双目红肿,脸色苍白,不由心生怜惜,用衣袖替她擦去眼泪,柔声道:“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阿紫摇摇头,眼泪又掉下来,复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生怕他又不见了。 过了许久,阿紫才忽然抬起头来,四下一顾,惊道:“林姑娘呢?”她想纵使没找到活人,萧峰也会把她的尸骨捡上来好好安葬。 萧峰摇摇头,沉声道:“没见着。” “没见着?”阿紫这一惊非同小可,“莫非被野兽吃了?还是摔得粉身碎骨,你寻不回来了?” 萧峰的眼圈蓦地红了,“谷底下有一滩血,除此以外,什么都没留下,也不知是不是被……”他铁铮铮的汉子,竟不忍说出那句“被野兽吃了。”想起林烟碧摔得血肉模糊,被野兽一口吃掉,他止不住又流下泪来。在谷底寻了两天天夜,他不知已流了多少回眼泪。他疯了似的在谷底四处寻找,谷底中央是只能没及小腿处浅浅的一潭水,四周树木荆棘丛生,根本无从下脚。萧峰知道,如此一个地方,摔下来肯定必死无疑,他强忍悲痛,展开轻功,把每一处的地方都细细地搜寻一遍,生不见人死也要见尸,但出乎意料的是,竟然什么也没见着,只除了潭边上有一滩血。他下谷时,已留意看林烟碧有没有被挂在崖壁斜长出来的树枝上,却是没见着。她与林馨兰到底去了哪里?难道真如阿紫所言,被野兽所吃?萧峰想起那一滩血,心里有如被大锤猛击一下,痛得几乎晕过去。 第十三节 襄阳失守 阿紫也奇道:“若不是被野兽吃了,她们能上哪儿去?明明是从这儿摔下去的。” 萧峰心中悲痛,摇摇头默然不语。 阿紫又道:“姐夫,你搜清楚没有?是不是每个地方都搜过了?” 萧峰道:“每个地方都搜过了,要不也不用花那么长的时间。”他的声音低沉而微微发抖,显是强压内心悲痛。 阿紫伸手摸摸他的大手,柔声道:“姐夫,你别太难过,也许林姑娘被仙人所救,就像我们当初跳下去一样,穿越时空,到了另一个世界。” 萧峰心中一动,倒是没想到这一节,若真是这样,今生也是永不能相见的了,但总比摔下去,被野兽吃了的强,忽然又想起那一滩血,摇摇头沉声道:“不可能,地上有一滩血。” 阿紫眼睛一转道:“那一滩血肯定是林馨兰那恶女人的,林姑娘在空中被风卷跑,穿越时空去了,而那个恶女人因为杀人如麻,作恶多端,天上的菩萨不肯救她,让她摔死了,然后就被野兽吃掉了。要不,你想地上怎么只有一滩血?要是两个人摔下来,应该有两滩血才对。” 萧峰这两日两夜太过悲痛,思维已不似平日清晰,一听阿紫如是说,隐隐觉得也有些道理,世事无奇不有,看似匪夷所思,但他却是亲身经历过的,当下不由将信将疑。 萧峰站在崖边,抬头望着一望不见边际的苍穹,白云冉冉而过,天空千年不改容颜,但只在转瞬间,世上的事已完全变了模样。萧峰想起前世塞上牛羊之盟、今生小镜湖之约全都转眼成空,上天一次次捉弄他,不禁心里悲愤难忍,忽张嘴长啸一声,右掌提起,一掌拍在崖前的大岩石上,那岩石被击得碎开来,往崖下飞坠而去,“轰隆……”山谷里回响着岩石撞在崖壁上的声音。 阿紫惊恐地一把拉着萧峰,“姐夫,咱们回小镜湖去,好么?” 萧峰一听小镜湖,眼泪又掉下来。阿紫拉着他上了马,萧峰回头往悬崖望去,凄然想道:“烟碧,你若到了另一个时空,你还是忘了我吧,你苦苦轮回守候,到头来终是一场空。”他想起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两个人柳如浪和林烟碧,都离他而去了,只剩下与他一起穿越时空来到这里的阿紫,仿佛时空流转,又回到了从前,一切都没有改变,他注定一生孤独。 萧峰满腹悲怆,与阿紫打马急奔入了雁门关。 不几日,回到信阳小镜湖,刚进方竹林,忽从林里窜出一个人来,大呼道:“阿紫,你回来了?” 阿紫吓了一跳,定睛一看,立时跳起来,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眼前之人竟是游坦之。 游坦之满脸欢喜,兴高采烈地道:“他们说你住在这里,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你果真回来了!” 阿紫怒道:“他们是谁?” 游坦之道:“他们就是他们,我怎么知道他们是谁?” 萧峰见他说话颠三倒四的,依然神志不清,向四下里看了一下,再没有别人,想来是碧云宫的人送他到这儿来,不见有人,就留下他先回去了。他走进屋里,在林烟碧住的屋子里放着一封信,信果真是碧云宫的人写的,说道游坦之中了林馨兰独门的迷魂散,且中毒很深,何青莲心伤柳如浪之死,已离宫赴江南,至今未归,只好送回来请林烟碧慢慢医治,见萧峰三人不在,等了几天还未见回来,唯有将游坦之留下,以信告知。 萧峰看完书信,心中又是一阵悲痛袭来,林烟碧已不在了,上哪里找人给游坦之治病?她的母亲和弟弟还有大师伯,刚刚经历柳如浪之死带来的悲痛,还能经受得住这么沉重的打击么?萧峰把信折好,决定先不把林烟碧的死讯告诉碧云宫。他不过是替自己找个借口不说,其实他心里不愿意承认林烟碧已死,她的尸体没找到,怎么能说死了呢? 阿紫要赶游坦之走,萧峰不让。阿紫知萧峰心里很难过,也不忍硬拂他的意,唯有让游坦之留下来。 从此,萧峰常坐在阿朱的坟前喝酒,阿紫则天天叉着手,呼喝游坦之干这干那,渐渐倒也习惯了这种日子,一天不呼喝一下还觉得难受。游坦之自是对她言听计从,担水劈柴做饭洗衣,样样全包。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六年过去了。 萧峰已习惯坐在阿朱的坟前说说话,就当她还活着一样,在他心里,这坟里的人不仅仅是阿朱,还是林烟碧,两人的影子早已重叠。只是他心中一直有个不肯褪去的幻想,幻想着林烟碧总有一天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但六年过去了,他每年都到雁门关的悬崖旁守候一个月,可是年年都没有奇迹出现。但这个念头始终挥之不去,反而越来越强烈。 这一日,阿紫忽从屋里奔出来,萧峰即向阿朱的坟道:“看,铁头又要挨骂了。” 果然,立即听到阿紫大声喝道:“铁头!你死哪里去了?快滚出来!” 游坦之像箭一样从屋后掠上屋顶,落在阿紫面前,“阿紫,我在劈柴。” “劈你个头!”阿紫右手一摊,伸到游坦之的面前道:“你自己看看?你买的什么米?又酸又黄,喂猪都不吃!” 游坦之大声道:“阿紫放心,喂猪一定吃的!” “啪”阿紫伸手掌了游坦之一耳光,“你气死我了,你真是比猪还笨,立刻给我换去!一百斤,少一两都不行!” 游坦之捂着脸,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样,低着头不出声。 萧峰叹了口气,道:“阿紫,说你多少遍了,不要动不动就打他。他傻乎乎的,懂什么好坏,别人给他什么他就拿什么了。你让他换,他也不知道换什么好的,你和他一块儿去罢。” “好罢。”阿紫见游坦之傻愣愣地盯着自己,举起手来又喝道:“看什么看!还不进屋去把米抬出来!” “是!”游坦之忙奔进屋里,扛起那袋新买的米,和阿紫一起出林而去。 日已过晌午,萧峰坐在坟旁的石头上,那石头已被他坐得甚是光滑,他向后倚在一棵树干上,看着风里轻轻摇动的杜鹃花,他的眼睛渐渐合上,迷糊睡去。 “萧大侠!萧大侠……”忽听得一人在林外大声疾呼。 萧峰一下从梦中惊醒,却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他猛地飞身跃起,颤声道:“烟碧,是你么?” “萧大侠!我是郭襄……”那女子焦急得声音带着哭腔。 萧峰心里猛然一沉,才从激动中清醒过来,暗忖道:“我是睡糊涂了,烟碧又怎么会叫我萧大侠?”他掠出竹林,迎面见一个穿着淡绿色衬子的姑娘飞奔而来,远远看去,竟然和林烟碧有几分相似,萧峰心中一恸,几欲掉下泪来。他抬起头勉强笑道:“郭姑娘,你怎么来了?” 郭襄一下子扑到他面前,跪在地上哭道:“萧大侠,求求你快去救救我爹爹妈妈。” 萧峰大惊,伸手拉起郭襄道:“你爹爹妈妈怎么了?” 郭襄眼泪鼻涕纵横,也顾不得去擦,“蒙古大军压境,兵困襄阳,如今已成孤城,我爹爹和妈妈不肯弃城独活,死守襄阳。我从外地闻讯赶回去时,襄阳城已被蒙古军重重包围,我好不容易冲进城去,妈妈说襄阳城就要保不住了,让我快逃,我想普天下能救我爹妈的只有萧大侠你,所以我冲出重围前来找你,谁知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打听了许久,才从碧云宫一个叫江春蓝的人口中得知你在这儿。”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迟了,但求你快去救救他们!” “好!你等等!”萧峰奔到屋前牵出汗血宝马,留了字条告诉阿紫,便与郭襄飞奔向襄阳。 郭襄骑的也是汗血宝马,两人日夜兼程,用不了两天,已遥遥望见襄阳城。但见城头上一面大旗迎风招展,却因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旗上的字。萧峰心中一凛,觉得那大旗像是蒙古的军旗,“驾!”他挥动马鞭,加速往城下奔去。郭襄也感到了异常,心里突突乱跳,拍马紧追上来。 待到近时,萧峰与郭襄同时惊呼出声,郭襄身子一软,从马上滚落下来。 眼前残阳如血,尸横遍野,四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上空的乌鸦“呀呀”的叫声。 “爹爹!妈妈!”郭襄嘶声大喊,晕死过去。 萧峰呆呆坐在马上,一时竟忘了下马,他面前尸体成山,血流成河,战争的惨烈可想而知,这些人无辜死去,死后连葬身之地都没有。纵使是郭靖这样的大英雄,也不能幸免。萧峰第一次感到,在战争面前,他的力量显得多么薄弱。想到郭靖和黄蓉,他心中沉痛无比,跃下马来,跪在地上,仰首向天沉声道:“郭大侠,郭夫人,萧峰来迟了!” 第十四节 死而后已 忽然从城门中驰出一队士兵,人人赶着马车,开始清理战场。 萧峰远远地看着他们把一具具尸体抬上马车,看装束,都是是死去的蒙古兵,大宋的士兵无人收尸。萧峰不知郭靖和黄蓉的尸体在不在其间,他把郭襄扶到一处树荫下,道:“郭姑娘,请节哀,我去寻你爹妈。” 萧峰在死尸堆了寻了一会儿,却没见着郭靖和黄蓉的尸体。忽听得一人高声叫道:“大将军,是你么?” 萧峰抬起头来,见一千夫长模样的人直奔过来,倒头跪在地上,喜道:“大将军,果真是你!小人拜见大将军!” 萧峰心下悲怆,只淡淡地道:“起来罢。”他没想到,六年过去了,还有人认得他。 那千夫长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大声道:“大将军,我们终于攻下襄阳城了,忽必烈大汗正在城里,他要是见着你,必定十分欢喜。” 萧峰一愣,“他这么快当大汗了?那蒙哥大汗呢?” 那千夫长道:“大将军不知道么?蒙哥大汗几年前在攻打襄阳之时,被宋军飞石所伤,因伤势过重,医治无效,已经过世了,忽必烈王爷继任大汗后,立誓要破襄阳替蒙哥大汗报仇,今日誓言终于实现了,忽必烈大汗正在城里向天祭奠蒙哥大汗呢。” 萧峰大惊,虎目一横道:“如何祭奠?是不是烧杀屠城?” 那千夫长忙连连摆手道:“不是的,不是的,襄阳城的守将苦等援兵不到,最终开门投降了,所以大汗吩咐不能屠城。” “投降?”萧峰看看地上的尸体,愕然道:“那郭靖呢?他也投降了么?” 那千夫长慨然道:“郭靖自然不会投降,任我们大汗在城下如何苦劝,他都无动于衷,后来在我们的猛攻之下,他见襄阳城就快守不住了,就率军出城与我们厮杀,地上所牺牲的兄弟大多是死于他和他的敢死队之手,本来襄阳已向宋朝告急,要增派援军,不知为何援军迟迟未到,郭靖与他的夫人被我们重得包围,襄阳的守将也不敢开门出来救他们,这些人当真是见死不救,郭靖这么多年来苦守襄阳,都不知图个什么,最终大宋竟这样对他!”他越说越气愤,浑忘了他是蒙古人的千夫长。 萧峰心如刀割,低喝道:“往下说!” “是!”那千夫长接着道:“后来郭靖的夫人、女儿女婿都战死了,他领着十几个人退到一个小山坡上,我们大汗还是想收伏他,又亲自来说降,但他大笑几声,说道:‘我郭靖与襄阳城共存亡,城将破,蓉儿已死,我绝不会独活!’他浑身是血,都看不清他的模样了,但是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拍出一掌,我们冲上前去的兄弟全被他的掌力震死,他拍出这惊天动地的一掌后,口吐鲜血,都已经站不住了,我们一方面慑于他的威风,另一方面深敬他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大伙儿只是围着,再没人冲上去。当时我离他只有几丈远,看见他站在那里,身子摇了摇,他一把抓过身侧的一柄长剑,插在身后,支撑住他的身子,他就那么站在那里,我们等了许久,不见他动静,才敢走近前去,一摸他鼻息,却已气绝身亡了。那襄阳守将吕文德见郭靖已死,援兵又不到,就开城投降了。” “郭大侠!”萧峰仰起头来,泪水模糊了双眼,想起郭靖往昔的风采,无限伤怀。 那千夫长见萧峰为郭靖流泪,也肃然道:“郭靖曾是我们蒙古的金刀附马,战功赫赫,后来虽然归依宋朝,坐镇襄阳几十年,但他当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我们蒙古从大汗至士卒,没有一个对他不敬佩的!” 萧峰举袖擦了擦眼泪,道:“郭大侠与郭夫人的遗体呢?” 那千夫长指指城西方向道:“大汗命我们将郭靖一家好生安葬,昨天吕文德开城投降时,我们已经把郭靖和他夫人还有女儿女婿的遗体找出来,用了最好的棺木收敛,大汗与吕文德亲自奠酒送葬,葬在了西面风水最好的地方,大汗说郭靖一生为大宋百姓奔波,死后也要让他看着他的故土,所以我们特地替他修了坐北朝南的墓。” 萧峰含泪点头道:“有劳你了。”他见那队蒙古兵只是把死去的蒙古士卒抬上马车,于宋兵尸体毫不理会。不禁道:“地上这些宋兵的尸体怎么办?” 那千夫长道:“这个上面没有示下,我们不管他们。” 萧峰心里悲怆,想了想道:“你们把他们也一并收了吧,不要让他们暴尸荒野,找个地方挖个大坑,把他们一并埋了。” 那千夫长对萧峰极是敬重,当下连声答应道:“好!我一定照办。”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不知墓碑上要写些什么?” 萧峰抬起头来,看看远处的襄阳城,道:“就写襄阳烈士之墓好了。” 那千夫长微一迟疑,随即躬身道:“好!”他想这名字甚是不妥,上面要是知道了定会责怪,但他一心敬重萧峰,当即拼着被上面责怪,答应下来。 萧峰已明了他心思,拍拍他的肩膀道:“要是有人为难你,你就和他说是我的主意,忽必烈大汗有厚葬郭大侠的度量,必不会和我计较这一块墓碑。” 那千夫长立时气壮起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请的手势,道:“大将军请进城,大汗见了你,定十分欢喜。” 萧峰缓缓摇头道:“不必了,我已隐居多年,本不该再踏足这里,但闻郭大侠有难,才来看看,如今郭大侠已仙逝,我也该回去了。你替我向忽必烈大汗问好。” 萧峰转身便走,那千夫长紧追几步,大声道:“大将军,你就没什么话让我带给大汗吗?” 萧峰脚下不停,朗声道:“请你转告他,但盼他善待天下百姓,萧峰当感激不尽!” 他几个起落,已掠入林中,见郭襄已然站了起来,牵了小红马,手提长剑,正要出林。萧峰拦住她道:“郭姑娘,你要去哪里?” 郭襄双眼红肿,咬牙切齿地道:“我要进城去杀了那些蒙古鞑子,替我爹妈报仇!”说起爹妈两字,她又落下泪来。 萧峰手一伸,抢过她手中的剑,道:“你不可做傻事,襄阳城里有十几万蒙古兵,忽必烈的身旁更是高手如林,只怕你还没进城去,就被拦下了。” 郭襄恨声道:“我不管!杀得了多少是多少!我爹妈都死了,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 萧峰叹了口气,道:“正因为你父母都去世了,你更要好好活着,当初你父母让你逃出襄阳,不正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吗?你如今一意孤行,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番苦心?这可是你父母留在人世的唯一心愿,你若不遵从,当真是大不孝了。” 郭襄听后,愣了半晌,忽身子一软,坐在地上,哭道:“我爹爹妈妈的遗体现在在何处?” 萧峰蹲在她身旁,柔声道:“你放心罢,你父母及家人的遗体已被蒙古人和吕文德厚葬,就葬在襄阳城的城西。” 郭襄侧过头来,泣道:“蒙古人哪会这么好心?” 萧峰道:“令尊曾是蒙古的西征元帅,蒙古人素来最敬英雄,令尊虽然与他们作对,但令尊为国为民,死而后已,令天下人包括蒙古人都十分敬佩,所以他们厚葬令尊及家人,当在意料之中。而且我亲耳所闻,绝对假不了。” 郭襄这才稍稍止了哭声,抽咽道:“我在外云游不到一年,不想襄阳城这么快就破了,我爹爹说过要与襄阳城共存亡,我也早知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来得太早了,上天太残酷,为什么不让他老人家安享天年以后再让襄阳城破?” 这想法与萧峰原先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离开襄阳之时,也是这般想的,当下不禁叹了口气道:“天总是不隧人愿,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他看看郭襄,道:“你打算以后何去何从?要不先与我回小镜湖住一段日子吧。” 郭襄眼泪汪汪,摇摇头道:“不了,这一年我走遍大江南北,想寻我大哥哥和龙姐姐,虽然没寻着,却寻到了一个好地方,本想回来见父母最后一面,就到那儿出家,了此一生,不想当真成了最后一面。” 萧峰道:“你大哥哥?可是杨过?” 郭襄点点头道:“是的,就是他,萧大侠你也认识他么?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萧峰道:“不仅认识,我与他是知交,只可惜我隐居后,就一直没有他的音讯了。他找到他的妻子了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问起杨过的事情,萧峰才得知杨过已于十六年之期时与他妻子相会,后也隐居了,从此绝迹江湖,再不见神雕大侠的身影。 第十五节 玉人归来 发完了,心下有些不舍。但愿不是曲终人散,让我们再在《风月双骄》中相聚,写作风格会部分秉承萧峰后传的模式。请给我多一些支持,收藏!砸票!不会让你们失望!地址: www.cmfu.com发布  萧峰听到杨过已与小龙女相会,心中甚是替他欢喜。 www.cmfu.com发布  郭襄忽想起一个人来,问道:“林姐姐呢?她还好么?在小镜湖时怎么不见她?” www.cmfu.com发布  萧峰心中一恸,仿佛有什么哽在喉咙一般,说不出话来,顿了半晌才缓缓道:“她掉进万丈悬崖已经有六年了。” www.cmfu.com发布  “什么?”郭襄跳起来道:“她去世六年了? www.cmfu.com发布  萧峰虎目泪光闪烁,自言自语地微微摇头道:“不,她没有死,她还会回来的。” www.cmfu.com发布  郭襄见萧峰如此神情,知道他深爱林烟碧,不愿相信她死去的事实,不禁甚是难过,轻轻安慰萧峰道:“萧大侠,你也要节哀,上天总喜欢抓弄好人,林姐姐那么好的人,也和我爹妈一样……”说到此处,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再说不下去。 www.cmfu.com发布  萧峰负手而立,昂起头来道:“上天要抓弄我们,我们偏要好好地活着给他看,偏不向他低头认输!” www.cmfu.com发布  郭襄举袖一擦眼泪,大声道:“对!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气死那该死的老天!” www.cmfu.com发布  萧峰翻身上马,向郭襄道:“走,我和你去寻你杨大哥哥。” www.cmfu.com发布  郭襄也上了马,低头沉思了半晌道:“不必了,我寻他和龙姐姐快一年了,却连一点儿音讯都没有。”她低低地叹了口气,“就算寻到了又能怎样呢?” www.cmfu.com发布  萧峰再想不到这小姑娘竟对杨过有着刻骨铭心的相思,当下奇道:“寻到又能怎样?你四处寻他一年了,不是有重要的事情找他么?” www.cmfu.com发布  郭襄轻轻地摇摇头,她的相思之情从不对人言,此时她决意出家,不禁将心事吐露,悠悠地道:“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想见他一面,虽然明知见他一面后,更添烦恼,但我就是想见他,哪怕只是一眼……” www.cmfu.com发布  萧峰听她轻声道来,才知道她对杨过情深至此。“哪怕只是一眼……”萧峰想起林烟碧,六年来,她的样子依然清晰印在脑里,他多么希望再见她一面,就如郭襄所言,哪怕只是一眼……相思到了深处,原来人人都是一样。 www.cmfu.com发布  郭襄忽昂起头来,向远处襄阳城望去,凄然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经过一年云游,我已看透许多,本已打算出家,如今国破家亡,我孤身一人,了无牵挂,我该去了。”她向萧峰一拱手,道:“萧大侠,有劳你千里奔波,就此别过了!” www.cmfu.com发布  萧峰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郭襄虽然长大成人,但萧峰依然当她是几年前的小姑娘。 www.cmfu.com发布  郭襄在马上一揖道:“多谢了,我独自云游惯了,萧大侠不必替我担心,你多保重!”说毕,打马如飞,向西南而去。 www.cmfu.com发布  萧峰坐在马上,目送她远去,风里忽传来郭襄的声音:“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声音渐去渐远,萧峰不由得听痴了,心中反复念道:“只影向谁去!只影向谁去……”他不由自主地抬头往北面雁门关的方向望去,虽然刚从雁门关回来没到三个月,但他忽然无法抑制地思念林烟碧,手上一拉缰绳,牵转马头,往北面奔去。 www.cmfu.com发布  去雁门关的路萧峰已走得很熟,当真是闭着眼睛也知道怎么走了。这一日,他来到黄河边,又是一年开春的时节,南北商贩络绎不绝,只听得他们议论纷纷,都在讨论着襄阳的战事,很多人都不知道襄阳已破,萧峰才想起自己的汗血宝马脚程天下第一,襄阳城破只是几天前的事情,消息还没传到这千里以外的黄河边上。虽然这里已是蒙古管辖的地方,但其间大多是汉人,萧峰走进一小客栈里,听得周围的人正为襄阳的战事议论得起劲。 www.cmfu.com发布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道:“只怕襄阳这回当真危险了,听说蒙古大军团团包围,襄阳已成孤城了。” www.cmfu.com发布  一个头戴斗笠,作江湖人物打扮的人忽一拍桌子道:“胡说八道!襄阳要是让你们这些穷酸书生守着,自然早就失守了,但如今襄阳里坐镇的可是名满天下的郭靖郭大侠,他守襄阳守了三十余年了,什么风浪没见过!鞑子一见他老人家的身影,就望风而逃,哪里还有还手之力?依我说,襄阳一定守得住!” www.cmfu.com发布  “好!说得好!”店里顿时一片喝采之声。 www.cmfu.com发布  “有郭大侠在,襄阳城必定固若金汤!” www.cmfu.com发布  “但愿郭大侠长命百岁,永保襄阳不失!” www.cmfu.com发布  萧峰听了,想起郭靖已然逝世,而这些敬仰他的人们还不知晓,心下不禁甚是悲怆。 www.cmfu.com发布  “嘿嘿……”忽听得一尖细的声音冷笑几声,道:“一群无知的家伙!襄阳岌岌可危,再有十个郭靖也挡不住,说不定,郭靖现在早就死了,襄阳早就破了……” www.cmfu.com发布  萧峰心中一凛,侧头向那说话之人望去,但见他四十来岁年纪,长相与他的语调一般阴阳怪气。 www.cmfu.com发布  “啊!”那人话犹未落,忽然身子猛然飞起,朝门外直摔出去,只听得一人怒道:“大胆狂徒,竟敢咒我郭伯伯!” www.cmfu.com发布  此人的声音未落,人已飞出门去,“砰”地一声,不知撞到了什么地方,再无声息,紧接着马蹄声起,向南驰去。 www.cmfu.com发布  萧峰一跃而起,从窗掠出,飞身跳上汗血宝马,向那马蹄声追去,提气叫道:“杨兄,请留步!” www.cmfu.com发布  前面那两匹马猛然停住,一人回过头来,剑眉凤目,两鬓白发,正是杨过,见萧峰风一样从后追来,当真喜出望外,跃下马来叫道:“萧兄,好久不见!” www.cmfu.com发布  萧峰也跳下马来,两人双手相握,均喜不自胜。杨过拉过身旁的小龙女,向萧峰道:“这是内子龙儿。” www.cmfu.com发布  萧峰与小龙女见过礼,杨过向四处看了看,问道:“林姑娘呢?” www.cmfu.com发布  萧峰心中一酸,“六年前,她与林馨兰掉下万丈悬崖,一去不回了。” www.cmfu.com发布  杨过大惊,“哪里的悬崖?你已下崖探过了罢?” www.cmfu.com发布  萧峰把当日雁门关的情形简略说了,说到自己下崖后,寻不到林烟碧的尸体,只有一滩血。 www.cmfu.com发布  小龙女在一旁道:“萧大侠,那崖中是否有水潭?” www.cmfu.com发布  萧峰道:“有一浅浅的水潭,烟碧若是在其中,一眼就能看见了。” www.cmfu.com发布  杨过道:“你可探过那水潭里的每一个角落,难保水潭没有深的地方。” www.cmfu.com发布  萧峰心中一动,想起当日只是留意在丛林中寻找,在潭水里走了几步,觉得甚浅,就没再留意,经杨过这么一说,倒是没想到水潭里还有深的地方,但纵使那样,林烟碧不摔死也溺水而死了。当下摇摇头道:“没探过每一个角落,纵使有深的地方,但烟碧不识水性,我在崖下两天两夜,她大概也……” www.cmfu.com发布  “不是这样的,”小龙女道:“当初我跳下绝情谷的深潭,就是被水冲进冰窖,通到另一个地方,林姑娘纵使不识水性,但可能也像我一样被冲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她与杨过十六年后最终重逢,但盼天下有情人也似她与杨过一般终能相聚。 www.cmfu.com发布  萧峰听罢,仿如梦中,虽觉这也未免太巧合,但总是有了一丝真真实实的希望。也许发生在小龙女身上的事也一样会发生在林烟碧身上。他恨不得立时插翅飞到雁门关,“多谢两位提醒,我这就赶去雁门关看看!”忽然想起一事来,回头向杨过道:“杨兄,你这是要到襄阳去么?” www.cmfu.com发布  杨过道:“本来我们只想到江南嘉兴去探探我那程陆两位妹子,但适才听闻襄阳告急,我想顺道到襄阳看看郭伯伯。” www.cmfu.com发布  萧峰黯然道:“杨兄不必去了,襄阳已破,我刚从襄阳而来。” www.cmfu.com发布  “什么?”杨过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道:“那我郭伯伯呢?” www.cmfu.com发布  萧峰低声道:“杨兄节哀,郭大侠与郭夫人已然过世……” www.cmfu.com发布  “郭伯伯!”杨过大叫一声,眼前一黑,身子向后倒去,萧峰与小龙女忙抢上去扶住,但见杨过已昏死过去,隔了半晌才悠悠醒转,他看看萧峰,放声痛哭。郭靖待他如自己亲生儿子一般,这个世上,除了小龙女,就是郭靖最疼爱他,他虽然归隐,但无时不牵挂着郭靖的安危。想起从前郭靖待他的好,直哭得肝肠寸断。小龙女虽感悲伤,但却不似他一般至情至性,只是默默流泪。 www.cmfu.com发布  杨过哭了一会儿,问起郭靖的后事,萧峰把忽必烈厚葬郭靖的事说了,并提起郭襄出家的事,杨过更是伤心,哭道:“郭伯伯对我恩重如山,我未能报答万一,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我实是大不孝!郭襄妹子无亲无故,我没有照顾好她,也愧对郭伯伯的在天之灵。” www.cmfu.com发布  萧峰又安慰了他几句,杨过忽站起身来,向南望去道:“我要到郭伯伯的坟前看看,给他老人家磕头,再去寻郭襄妹子。” www.cmfu.com发布  小龙女向萧峰道:“萧大侠,你一定会与林姑娘重逢,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www.cmfu.com发布  萧峰点头致谢,“但盼承你贵言。” www.cmfu.com发布  当下萧峰与杨过、小龙女别过,各奔南北而去。 www.cmfu.com发布  萧峰心中存了希冀,马不停蹄,一路狂奔,不几日,已到雁门关。但见崖前草木森森,那被他当年一掌击碎的石头断痕宛然,犹如昨日发生的一般。 www.cmfu.com发布  萧峰站在崖边,往崖下望去,依然云封雾锁,一切依旧。他想若真是如小龙女所言,林烟碧到了谷底下别有洞天的地方,那么该要多么巧合才行,林烟碧一跌之下,得跌到潭里的通往别处的地方,不能跌到潭里浅浅的地方,更不能跌到潭外,而且潭下有一滩血,那只能推测为,血是林馨兰的,她摔下来后,被野兽吃掉,而林烟碧恰好跌到水里的最深处。萧峰觉得这推测太牵强了,但按阿紫所言,那两个人,总该有两滩血,难不成她们两人摔在一起,被野兽一并吃掉了?萧峰越想越心惊,不敢再往下想,决意再下崖去探个究竟。 www.cmfu.com发布  六年来,他每来一趟,就要下去看一回。他走到他平时下崖之处,满吸一口气,正要提气下跃。 www.cmfu.com发布  忽然一阵清越婉转的箫声迎面传来,萧峰心头大震,猛然立住身子,向悬崖对面望去,那箫声正是从那边遥遥传来,他痴了一样立在那里,仿佛时间也停滞了。那箫声似曾相识,隐隐是林烟碧从前所作。 www.cmfu.com发布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箫声响过后,传来一女子曼妙婉转的歌声,歌声渐行渐近,仿佛正朝这边走来。 www.cmfu.com发布  萧峰泪水长流,纵声疾呼:“烟碧!” www.cmfu.com发布  声音震得山谷嗡嗡作响,回荡不已。 www.cmfu.com发布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歌声唱到后来,已成呜咽,一绿衣人影从悬崖对面遥遥而来,衣衫飞舞,飘飘若仙。 www.cmfu.com发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