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夫人居家守则》 第一章 初见 大褚青历四年春帝都凤沼 征北将军邵鼎于北疆笛城,大败羌容人而凯旋! 边疆心腹大患一除,平静四年的帝都像是油锅里被滴了水,眨眼间沸腾起来,听说邵鼎在城外二十里处驻扎大军,携亲兵入皇城龙池觐见九五,帝都的百姓纷纷涌出街巷,夹道欢迎,意欲一览名将风采。这种举国欢庆的时候,连往日里轻易不许出门的大家小姐,都得了家中长辈应允,准许在邵鼎经过的朱雀大道旁的酒楼上,包上一间包厢,远远地瞧一瞧。 满宴欢酒楼地处朱雀大道,今日自然也是人满为患,掌柜的收钱收的手软,嘴巴一天都不曾合拢,这时见门口又有一辆青帷马车停下,连忙亲自迎上去,只见马车帘子被撩开,一个清秀可人的小丫鬟轻巧的从马车上跳下来,又小心地从马车里扶出一个带着雪白帷帽的小姐。掌柜的也是见多识广,这么多年,什么样的绝色佳人没有见过,却不知为何,只看这小姐站在他店前,竟然平白生出了委屈小姐到这种俗地的念头。掌柜越发谦卑,也不敢同这位小姐搭话,只同那丫鬟说道,“小店今日只能招待预定的宾客,不知……” 丫鬟便说道,“我们小姐已预定了一间天字包间,家主姓燕。” 掌柜眼睛一亮,原来是燕中丞唯一的女儿,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美人燕芙蓉!他连忙道,“里边请,里边请!” 说起燕芙蓉,在京城里的名声可同邵鼎将军媲美了,家喻户晓,老少皆知。概因皇后娘娘三年前为筹备军资,于御花园举办簪花会,各家小姐于鬓角簪花一朵,各家公子出价求花,别人也就罢了,唯有燕芙蓉,鬓边一朵三醉芙蓉竟然拍出万两黄金的高价。出价者是京城有名的浪荡子,皇后娘娘的侄子,曹瑞中,据说他拍下那朵醉芙蓉,上前取花,近看燕芙蓉,不由叹道,“万两黄金,不如芙蓉。” 燕芙蓉之名不胫而走,不久便人尽皆知。 满宴欢包间里,掌柜早就知趣的退下,只余燕芙蓉与丫鬟松烟二人。松烟为燕芙蓉取下帷帽,露出她的脸来,一室斗升华光,衬得原本可人的松烟立时平凡粗陋。燕芙蓉摘下帷帽,便疾步走到窗前,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向外张望,只见楼下被金吾卫挡在官道外的人群黑压压一片,不由喃喃说道,“不知道一会儿,能不能看见友青表哥。” 松烟道,“小姐放心,澄心,易水都跟着友青少爷呢,到时候一定会照着约定,让友青少爷出现在对面最前边的人群里,您保准能看到友青少爷。” 燕芙蓉道,“但愿如此。” 过了不多久,嘈杂的人群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不约而同地静了静,这一静,所有人都听到仿若奔雷的整齐划一的踏马声。人们高呼起来,“征北将军!” “征北将军来了!” 包间两边也能听到各家贵女们压低了声音,矜持的谈论征北将军,唯独燕芙蓉,见大家这时候都关注着征北将军,便将窗户推开,一心一意寻找着自己的心上人。 马队转过街角,出现在人们眼前,当中一匹高大的骏马载着一个身披轻甲的男人,腰佩宝剑,身形挺拔,英气逼人,明明要去朝圣,却手持美酒,平白添了一股年少轻狂的痞气。此人正是征北将军邵鼎,他打马走过,年少风流,又加持着英雄光环,酒楼上的贵女们都羞红了脸颊,平民女子更是纷纷投掷香囊手帕。 邵鼎对此不以为意,自顾自饮酒,身边的副将卫东楼酸溜溜的道,“将军真是,羡煞旁人啊!”邵鼎瞥了他一眼,这卫东楼三十多岁还是孤家寡人一个,邵鼎不过弱冠,又倾倒少女千万,自然惹他笑语。邵鼎又饮了一口酒,笑道,“别说这些没用的,离京四载,我不信你不想念这醉花荫!” 卫东楼闭着眼睛吸了吸鼻子,露出一副馋相,又叹了一口气,“末将可不敢面圣时带着酒气。” 邵鼎大笑起来,笑过又道,“东楼心性坚毅,强于我百倍。我邵鼎在这世界上不能拒绝三样东西,宝剑,醇酒,美人。若是不能享受这些,对我来说,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他此时正要走到满宴欢前,松烟好奇地望了他一眼,不能免俗的红了脸,连忙镇定心神,帮小姐找韩友青少爷。燕芙蓉从来没把邵鼎放在眼里,一双美目始终在对面的人群里梭巡,忽然,一个戴着四方平定巾,身穿白衣的俊俏书生狼狈地从人群中挤出来,燕芙蓉惊喜的叫了一声,“表哥!”松烟也看到了韩友青,放下了一颗心,便忍不住又看了眼邵鼎。 韩友青挤出人群后还没有站稳身子,便先冲着满宴欢这里笑了笑,燕芙蓉冲他挥了挥手,便见他身后的人群因为他挤到前边一阵骚动,挡在韩友青身前的金吾卫一个没站稳,竟然让韩友青被挤出人群,跌倒在官道上!好在邵鼎几人如今只是策马缓行,轻易便勒住马匹。四周的人群见这情况一时安静下来,屏气等待事情发展。 邵鼎从马上跳下,“书生,可有事?” 韩友青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跪在邵鼎面前,“惊扰将军,还望恕罪。” 邵鼎不在意地摆了摆手,他身后的卫东楼唯恐他说出无妨的话来,坏了规矩,不由欲言又止,好在邵鼎只是说道,“念你并非有意,与那未挡住你的金吾卫一起,各打十军棍,以儆效尤。” 韩友青咬牙道,“谢将军!” 自有人上前带走了韩友青同那金吾卫,这附近的人群亲眼目睹了事情的经过,虽然知道错在韩友青,却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倒让邵鼎所在的满宴欢楼前比别处静了许多。燕芙蓉的声音便在这寂静中显得格外清脆甜美,“将军威名在外,不如放那人一马。” 邵鼎眯着眼睛看过去,满宴欢二楼站着一个戴着帷帽的姑娘,身旁一个小丫鬟涨红着脸,想拦着那姑娘又不敢。邵鼎笑起来,乌黑的眼睛里有了几分真正地趣味,他随手一抛,将手里的酒瓶稳稳地丢向卫东楼,后者接到手里,又是深深吸了口气。邵鼎足尖一点,众目睽睽之下飞过几排人,站在了满宴欢二楼窗外,上身和燕芙蓉只隔了一层白纱。 亲眼见到一个人眨眼间飞到自己眼前,他身上过于醇厚浓郁的酒香萦绕在燕芙蓉的鼻尖,让她忽然有些醉意,竟然不知道后退。邵鼎一边慢慢伸出手撩起了她的白纱,一边说道,“我最受不得美人求我,若是你长得好看,我就……” 他已经撩起了白纱,和燕芙蓉的脸相距不过半个拳头,他身后有无数道目光注视着,邵鼎却忽然说不出话来,他眼中露出纯然的惊叹赞赏,“你叫什么名字?” 燕芙蓉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还是老老实实说道,“燕芙蓉。” 邵鼎的身影本就挡住了所有窥伺的目光,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燕芙蓉,饶是如此,他心满意足的放下白纱时,还小心翼翼的整理了一下,才转身告诉卫东楼,“把那书生和金吾卫放了!”他又转过身来,柔声对燕芙蓉说,“你等我回来。” 燕芙蓉只注意到他说放了韩友青,脸上立时绽放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即使隔着白纱,邵鼎依然不由有些痴迷。他凑上前去隔着白纱偷香,才转身施展轻功跳下去,正正落在马背上,卫东楼凑过来问他,“你就这么轻薄人家姑娘?” 邵鼎道,“我们是两情相悦,胡说八道什么。” 卫东楼回头看了一眼,燕芙蓉戴着帷帽,看不清神色,但既没有哭叫,也没有离开,看来确实是一颗芳心系在邵鼎身上,不由叹道,“又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他再回过头来,邵鼎却已经打马走远了,卫东楼满头雾水,连忙带着几个亲卫策马狂追,“将军!你干嘛!” 远远地,邵鼎兴冲冲的声音传过来,“我要找官家赐婚!” 在他们身后,对这一切都反应不及的燕芙蓉脑子里一片空白,僵立在窗前,松烟担心的扶着她,燕芙蓉呆呆地说,“松烟……刚才发生了什么?” 第二章 赐婚 燕芙蓉带着松烟回到燕府自己的房间,另一个丫鬟皖香笑着迎上来,“小姐回来了?可见到友青少爷了?”她见燕芙蓉不说话,有些不知所措,连忙看了一眼松烟,松烟冲她摆摆手,让她去打盆热水来。皖香退下了,松烟把燕芙蓉安置在椅子上,取了家常小袄伺候心神不定的燕芙蓉换了,等皖香打了热水来,拧了帕子给燕芙蓉擦拭手脸,又沏了香片递给燕芙蓉。 燕芙蓉捧着茶盏的手不停发抖,到了一个情绪的顶点,她把茶盏狠狠地摔在地上,“邵鼎这个登徒子!无耻!” 她从来不会说什么狠话,这个时候愈加词穷,只好翻来覆去的说,“无耻!下流!” 松烟眼巴巴地看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说道,“小姐,你消消气……” 燕芙蓉拿衣袖狠狠擦拭着嘴唇,“我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她敢这么说征北将军,松烟却是缩着脖子,一个字不敢附和,像个鹌鹑似的缩在角落。燕芙蓉气呼呼地坐下来,“还好以后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 松烟小心翼翼的说道,“好在今天友青少爷没事。” 燕芙蓉的表情柔和下来,露出一个似嗔似喜的笑容,“表哥今天好傻。”紧跟着她又担心起来,“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那登徒子轻薄我?”她双掌在胸前合十,“千万不要被看到,千万不要被看到。”祈祷完了,燕芙蓉依然忐忑,向松烟道,“表哥会不会觉得我是个轻浮的人,不再愿意……愿意娶我为妻?” 松烟看着燕芙蓉说了最后一句后羞红的脸颊,连忙说道,“怎么会呢?小姐你这么喜欢友青少爷,友青少爷也这么喜欢你,只是……” 松烟偷偷看了一眼燕芙蓉,见她神色还算轻松,便继续说道,“只是老爷夫人万一不同意,怎么办?” 燕芙蓉摆了摆手,不以为意,“表哥只是家境单薄了一些,他是娘亲的外甥,爹娘又这么疼我,他们一定会同意这桩婚事的!” 松烟犹豫了片刻,心说,就算夫人同意了这桩婚事,到时候也定会找到帮小姐传递消息的人问罪,自己大不了把这条命赔上,也是报答小姐的救命之恩了。 她抱了必死的决心,行事就更显从容,和燕芙蓉又聊了一会儿,忽然有人气喘吁吁跑到院子里,松烟出去看,竟然是夫人身边最受信任的眉香,她惊讶的说道,“眉香姐姐,出了什么事?” 眉香道,“快……快……给小姐换……换衣服,有圣旨到了! 松烟连忙到屋里禀报,不一会儿和换好了衣服的燕芙蓉走出来。三个人到前院去,整个燕府的人似乎都跪在这儿了,一个穿着绿袍的黄门面对众人,恭恭敬敬地举着圣旨,看到燕芙蓉来了,白皙无须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燕小姐来了!那洒家就开始了。” 黄门展开圣旨,众人跪下叩谢皇恩教诲,听他说道,“诏曰:兹闻御史中丞燕园之女,秉性恭纯,持躬良顺,特以指婚定远侯邵鼎,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燕芙蓉脑子里轰的一声,懵懵懂懂的随着众人跪拜,接过了圣旨。 小黄门走后,燕夫人亲手拉着燕芙蓉进了房间,兴高采烈的说道,“真是天大的喜事,我的好女儿,你就要嫁给征北将军了,不,现在该称呼定远侯爷了!你以后就是侯爷夫人了!” 燕芙蓉抓着燕夫人的手,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娘,我不要嫁人!” 燕夫人和蔼地笑着,“说什么孩子话,圣旨都下了,还有你这个小姑娘说话的地方?再说了,以你的姿容名声,能嫁给年轻有为的定远侯爷,做风风光光的侯夫人,娘已经要去庙里还愿了。” 燕芙蓉摇着她的手,绝望的说,“不,娘,我不要嫁给邵鼎,他是个登徒子,今天在酒楼他……他轻薄我!” 燕夫人听她说这话,立时变了脸色,看了看房间里恨不能缩小再缩小降低存在感的眉香,松烟等人。松烟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小姐只是说了一句天气很好之类的闲话。燕夫人见在场的都是可靠之人,便吩咐眉香到门外守着,耐心问燕芙蓉,“都发生什么了?定远侯年纪轻,行事不稳妥也是有的。” 燕芙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娘,这时候还替他说什么推脱之词,我真的不要嫁给邵鼎!” 燕夫人点了点头,对燕芙蓉说道,“既然你心意已决,娘也没有办法。” 燕芙蓉半喜半疑地看着她,果然见燕夫人眼神冰冷地看向松烟,松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燕夫人猛然喝道,“小姐如此忤逆母亲,不敬尊长,定是身边有奸猾小人引了歧路!松烟,你可认错?” 松烟连忙给燕夫人磕头,燕芙蓉扑过来抱住松烟,冷冷道,“她有什么错?娘,我是你的女儿,会不会误信谗言,你还不知道吗?” 燕夫人一拍桌子,气急道,“反了你了!” 松烟感动得两眼含泪,反手抱了抱燕芙蓉,但还是坚定的慢慢推开了小姐单薄的怀抱,“小姐,松烟不值得。”她向燕夫人叩首道,“夫人!都是松烟引小姐走了歧路,甘愿受罚。” 燕芙蓉急道,“松烟!”她手足无措的看向燕夫人,希望母亲像以前无条件地纵容她一样,满足她的请求。燕夫人看到女儿湿漉漉的眼睛,心里早就柔软下来,只是她毕竟不仅仅是燕芙蓉的母亲,更是燕府主持中馈的女主人,她硬逼着自己冷眼看着燕芙蓉,“嫁还是不嫁?” 燕芙蓉咬住下唇,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仿佛父母宠爱万分的她梦想着嫁给表哥还是眨眼前的事,赐婚旨意一下,一切都变了,母亲竟硬逼着她嫁给一个轻薄她的登徒浪子。她始终不敢相信母亲会这样冷酷对她。 燕夫人见她不说话,吩咐眉香带着松烟出去,自有两个婆子抬了长条凳子来。眉香向来和松烟交好,见燕夫人忙着对小姐耳提面命,便把房檐下听差的小厮赶到院子外边去。两个婆子把松烟两手两脚捆在凳子两边,见眉香安顿下来,才谄笑道,“眉香姐姐,可要开始了?” 眉香眼神悲凉的看了看松烟,松烟嘴里咬了块白帕,虽然身上微微发颤,仍然对眉香露出一个笑容,眉香闭上眼,对婆子做了个可以开始的手势。婆子们对松烟说了句得罪了,便将松烟裤子一扒,露出皮肉来。一个大姑娘,当着这么多大小丫鬟被扒了裤子,眉香想着就难受,又听到婆子持杖落在人肉上的响声,眼泪刷的一下流了满脸,偏她还要当差,怎么敢红肿着眼睛,连忙擦干了,忍住不哭。 房间里,燕芙蓉终于忍不住叫道,“让她们停下来,娘,我嫁!我愿意嫁给邵鼎!” 燕夫人牢牢抓住燕芙蓉凝脂一样的手,“你要记住今天,以后到了侯府,谨言慎行!” 眉香得了燕夫人的命令,连忙让两个婆子住手,亲自带着几个人把昏迷的松烟送回燕芙蓉的院子里。 皖香原本在房间里绣花,听到动静出来看,吓了一跳,“这……这是怎么了?” 眉香强忍着泪意说道,“松烟做了错事,夫人惩戒一番,教松烟规矩。” 皖香眼眶也红了,“夫人仁慈……”她说了一句,匆匆去拿药,又让留着头的小丫鬟去取热水,眉香见她井井有条,便默默离开去复命。皖香安顿好松烟,不多时,便见松烟眼皮动了动,终于醒了。皖香激动地叫道,“松烟姐!” 松烟睁开眼,见是皖香,苍白的勉强笑道,“皖香啊,别哭……” 皖香这才发现自己哭了,连忙抹干净眼泪,问道,“你渴吗?饿吗?” 松烟点点头,“我想喝水。” 皖香喂松烟喝了水,院子里守门的小丫鬟中的一个掀了帘子进来,怯怯地说道,“松烟姐姐,皖香姐姐,小姐回来了。” 皖香连忙站起来,撩着裙子小跑出去,不过片刻,皖香掀起帘子,让满脸忧色的燕芙蓉走进来。燕芙蓉见到松烟精神还不错,悬起来的一颗心放下了一半,又想到自己也被母亲禁足,直到嫁人,不禁悲从中来,坐在松烟床边默默哭起来。 松烟受宠若惊,笨拙的安慰道,“小姐不要担心,松烟身体好着呢……” 燕芙蓉对着这个忠心耿耿地婢女,也不知道将自己的心情从何讲起,只好哭道,“松烟,难道这就是我们主仆的命?一道圣旨降下来,怎么什么都变了?” 松烟不敢回答,燕芙蓉也知道婢女胆小的性子,一双美目里的泪珠扑簌簌的掉下来,自顾自的说道,“若是叫表哥知道了,他该多伤心……” 皖香在一旁劝道,”表少爷知道小姐的心意,不会怪小姐的。“ 第三章 逃走 燕芙蓉坐在自己闺阁里的菱花镜前,看着镜中自己模糊却妩媚的身影。 上天赐给她非凡的美貌,不代表她就要被这美貌所负累。她被母亲禁足,最忠心的贴身婢女被杖责,她一无所有,但是让她就这么妥协,嫁给一个只见过一次面还轻薄于她的登徒浪子? 这不是她的命,也不该她屈服! 燕芙蓉的眼中重新燃起斗志,不管是否要嫁给那个无耻小人,她总要见韩友青一面才甘心! 她耐心等待了三天,看守她的人渐渐放松了警惕。天刚破晓的时候,整夜看守她的人打起了瞌睡,她拎着自己整理的小包裹,穿着从松烟处拿来的普通衣服,从自己房间的后窗爬出去,之后又装作患了咳症,用布帕蒙面,在后厨最忙碌的清晨从侧门逃出了燕府。当她孤注一掷的时候,原来整个过程轻易地令人难以置信。 她走出燕府,脸上露出一个满足地笑容,向着韩家方向走去。 韩家不比燕府,家底单薄,一家老小拥挤的住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在国子监读书的表哥韩友青是一家的希望。 到了韩家,她敲开门,是面色憔悴的韩友青为她开门。看到韩友青双眼下因为难以入眠而发青的淤痕,胡子拉碴的狼狈模样,燕芙蓉泪盈于睫。 韩友青不敢置信的看着她,随后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芙蓉!真的是你?还是老天又给我的一个梦?” 他把燕芙蓉拉进韩家,伸出一双有力的臂膀,把燕芙蓉紧紧抱在怀中。燕芙蓉原本是有些恨他的,恨他为什么不来燕府提亲,为什么不去救她于水火,但是这个时候,在韩友青的怀抱里,她感到十分的安全,她几乎是立刻原谅了他,原本的那一点怨恨像被太阳驱散的乌云,消失在她的心中,只剩下满满的爱意,她忽然生出了天大的委屈,紧紧抱住韩友青,让泪水从她眼睛里拼命流出来,“表哥!表哥!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不想嫁给那个登徒子!” 韩友青心疼地轻拍她的背,“别怕,芙蓉,我不会让你嫁给他!” 燕芙蓉心里一阵感动,这是几天以来,第一个人明确地支持她的想法,还是来自和她两情相悦的人!紧跟着心中又生出一阵明知前路艰险的悲凉。她的脸颊羞红,在心里下定决心,坚毅的抬起头来看着韩友青,“表哥,既然咱们心神相通,再多的磨难我也不怕了。” 韩友青看到她绝美的面容上动人的飞红,心里不由一阵荡漾,尽管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地远远见面以解相思之情,但是从来没有和对方离得这么近,近到能让韩友青注意到燕芙蓉略带急促的娇喘,妍丽不可方物的容颜,像一汪清泉一样含情脉脉的眼睛。燕芙蓉看到了他眼神里的迷恋,这让她更加羞于启齿,却也给了她开口的勇气,“我想嫁给表哥!” 韩友青微微倒吸了一口气,不由轻轻捧起燕芙蓉的脸颊,和燕芙蓉两个人长久地凝视彼此,虔诚的在她娇嫩的如同清晨露水的唇上留下轻轻一吻,“燕芙蓉,你愿不愿意嫁给我韩友青为妻?我没有万贯家财,没有功名在身,没有绫罗绸缎,没有广厦万间,没有仆从侍者,只有一个完完整整属于你的我,你愿意吗?” 燕芙蓉捂住嘴唇,感动得流着眼泪,又笑着说道,“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她依偎在韩友青怀里,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满怀希望的说道,”咱们一同去见那个邵鼎,只要他看到我们,他一定会知难而退的。“ 与此同时,卫东楼正在燕芙蓉翻墙出去的地方拼命想要拦住邵鼎,不要私闯准岳父的府邸。拦着一头力大无穷的倔驴可真是比行军打仗难一千倍一万倍,累得气喘吁吁地卫将军翻了个白眼,手上却不敢放松一丝一毫,嘴里还说道,“侯爷,七日后就是你和燕小姐大喜之日,婚前相见不合规矩!” 邵鼎虽然被卫东楼紧紧抓着,脸上却是尚能悠闲聊天的表情,“是吗?不过既然和我成亲,以后不合规矩的事多了,不差今天这一件。” 他技巧性地肩膀一低一震,卫东楼苦着脸被甩开一步,见他足尖一点,上了院墙,就要进燕府,情急之下灵光一闪,“燕小姐还没成亲的姑娘,就这么偷偷摸摸见了你,不得羞死!” 邵鼎果然停下了动作,卫东楼心中刚要一喜,就听他站在院墙上说道,“你说得对,”他转过身笑眯眯地看向卫东楼,从院墙上一跃而下,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说道,“走吧。” 卫东楼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们是回侯府吗?” 邵鼎拍了拍卫东楼的肩膀,“当然不是,我们绕到正门,去拜访燕大人,光明正大的看看我媳妇。” 接到门房的通报,说是定远侯来了,燕大人亲自去迎邵鼎和卫东楼,到了花厅,邵鼎刚坐下,就坦然地直接说道,“我想见见燕小姐。” 可怜燕大人一个读书人,又不敢反驳深得圣宠权势滔天的定远侯,只好憋着口气,吩咐人去找燕夫人,带了小姐来。燕夫人这边却正得了坏消息,看守燕芙蓉的婆子战战兢兢地来请罪,燕芙蓉不见了!又听了燕大人的小厮来催促,定远侯来府上,正要见燕芙蓉!一时间,燕夫人只觉得自己胸口像塞了块大石头,两眼一翻,就要晕过去了。眉香看她不对劲,连忙拿手在她胸前帮忙顺气,燕夫人缓过来一些,便想到了松烟,“把松烟带过来,她常陪着芙蓉出府,一定知道芙蓉会去哪儿!” 身强体壮的婆子们得令,立刻去了松烟的小房间,把受伤的松烟从床上直接一路拖出去,带去了燕夫人的院子里。燕夫人见了面色苍白的松烟,不由眼睛一亮,“松烟,芙蓉去了哪儿?” 松烟迷迷糊糊的被一路带来,已经听人说了小姐不见了,只是身上的伤疼痛难忍,跪在地上两眼发黑,勉强支撑着回答道,“婢女不知道。” 燕夫人道,“我自己的女儿,我最清楚,如果不是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一定不会就这么抛下燕府离开。松烟,现在情况危急,你快告诉我,她到底去哪儿了!” 松烟知道燕芙蓉一定是去见韩友青,她穿着极单薄的中衣,瑟瑟发抖的跪在青石板上,面色苍白,身周围着虎视眈眈的看着她的婆子们,却还是坚持对大发雷霆的燕夫人道,“婢女不知道。” 燕夫人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是对小姐尽忠?你错了,你是在害她!来人,把这个贱人杖打到开口为止!” 婆子们应是,个个手持木杖,对着松烟没头没脑的一顿乱打。 浑身发疼的松烟无意识的叫着,只觉得自己生不如死,“夫人!求求你,杀了婢女吧!求求你,发发慈悲!” 松烟的叫声吵得燕夫人耳膜生疼,她气急败坏的说道,“告诉我,小姐在哪儿!” “夫人,夫人!”被吩咐去告诉燕大人燕芙蓉不见了,请他先想办法搪塞走定远侯的眉香急匆匆地赶回来,“定远侯向着您的院子来了!” 燕夫人猛地站起来,“什么?!” 眉香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老爷听了您传去的话,冷汗涔涔的告诉定远侯,小姐抱恙在身,不能见客。定远侯不信,一定要来问问您,说是几日前在满宴欢见了小姐还精神饱满,怎么今天您就派人说小姐病了。” 燕夫人冷汗都下来了,她不过一个后宅妇人,怎么敢直面一个杀人如麻的武夫的质问,她抖着声音歇斯底里地吩咐责打松烟的婆子,“给我狠狠地打!快让她招了!” 婆子们不敢怠慢,立刻下了大力责打,松烟这时反而嘴里只发出了身边人几乎听不见的虚弱呻吟,她已经没力气大叫,淋漓的鲜血从她身上四处冒出来,眼前都是血红的一片景象。她感觉身上一片冰凉,这个天地间也没有一处她想起来觉得有那么一丝丝温暖的地方,不过很快,她就能再也不去感受这种滋味了…… “这是怎么回事?”邵鼎一进院子里,战场上训练出的敏锐嗅觉就让他闻到了一股浓郁熟悉的血腥味。他吊儿郎当,装疯卖傻的样子立时一变,眼神锐利的锁定了血腥味的方位,还没等擦着额头冷汗的燕大人回话,已经冲进了房间里。他看到主位上坐着一个面色惊恐的贵妇人,应该就是燕夫人,地上几个仆妇在教训一个已经满身鲜血的小丫鬟,此时见了他这个忽然出现的外男纷纷住手,不由松了口气,对燕夫人行礼道,“在下邵鼎,因发现了血腥味,莽撞闯进来冒犯夫人了。” 燕夫人是不敢同他生气的,只僵硬笑道,“无妨,无妨……” 燕大人跟着进来,见房间里乱糟糟的,不由心里叫苦,对燕夫人吹胡子瞪眼,“在侯爷面前如此失礼,还不快点把房间里清理了!” 燕夫人如梦初醒,连忙要让人把松烟拖下去,又请邵鼎上座。 邵鼎见小丫鬟伤势颇重,衣袖里正好有小半瓶伤药,他的伤已经痊愈,这药左右是要丢掉,便顺手摸出来丢到了那小丫鬟身上。 奄奄一息地被仆妇们抬起来的小丫鬟无力道谢,只是虚弱地抬眼看了看少年心性,意气风发的邵鼎,便连着身上白色的小药瓶一起被送了出去。 第四章 成婚 邵鼎从燕府出来,走过了一条街,卫东楼见他一直沉默不语,笑道,“就算你今日进去未曾见到燕小姐,几日后大婚自然也见到了,不必做如此小儿女状吧?” 邵鼎道,“只是觉得也许对于燕家,我并不是一个好女婿。” 卫东楼怪声道,“咱们征北将军终于长大了,知道替别人着想了。” 邵鼎对着他摆摆手,卫东楼朗声笑道,“看看你邵鼎,手持天下最锋利的刀剑,指挥大褚最英武的军队,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燕小姐再不能找到比你更好的如意郎君了,你就不必替燕大人燕夫人操心了!” 邵鼎听好友劝自己,他又是疏狂性格,便把这事暂时抛诸脑后。 松烟醒的时候,皖香正趁着月亮稀薄的光芒,坐在床边的一张小机子上帮她上药,四周静悄悄的,能清楚听到皖香时不时吸吸鼻子。松烟想摸摸皖香的头,可惜连一根手指都不能动,只好出声道,“不能再哭了,我们皖香珍珠一样的眼睛小心变成鱼目。” 皖香见她醒了,含泪而笑,“又笑话我。” 玩笑归玩笑,皖香小心翼翼抹药的动作一直未停,松烟趴在那里,光线又昏暗,让她看不清皖香手里拿的是什么药,踌躇片刻她才问道,“这……这药是侯爷赏赐的那瓶吗?” 皖香没注意她的语气,把药瓶凑到松烟面前给她看。 酒红色的瓷瓶,小巧精致,一看就是松烟平日用不上的好东西,此时却让松烟心里微微有些失望。皖香道,“多亏侯爷那瓶药,抹上不多久就见了效果,可惜太少了。还好小姐又给了这些药,虽然不及侯爷的药,比我们手上的却好多了。” 听到小姐,松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小姐回来了?她有没有事?” 皖香眉宇间露出一丝担忧,“昨天晚上夫人带着心腹悄悄带回来的,小姐人没什么事,只是精神不好,回来之后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只让我告诉你,好好养伤。” 松烟也皱起眉,“小姐跑出去一定是去见友青少爷,见完了自然是悄悄回来,怎么会被夫人带回来?难道……” 她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友青少爷同小姐两情相悦,韩家姨太太向来是乐见其成的,总不至于这时候忽然容不下一对小儿女依依告别,派人来捅给夫人知道,更何况又没什么好处。她这胆小怕事的性格自然猜想不到燕芙蓉不是要同韩友青告别,而是想要说服邵鼎,抗旨拒婚! 皖香帮松烟上完了药,轻轻将被子盖在松烟身上。松烟敏感的察觉到皖香的手微微发抖,问道,“你怎么了?” 皖香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松烟姐,你觉得我们两个,这次能熬过去吗?” 松烟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为了保守住小姐的秘密,让她平平安安清清白白的按旨意嫁给侯爷,夫人是……不会冒一点风险的。” 皖香趴在松烟身边,抽抽搭搭的呜咽起来,松烟心里阵阵发酸,安慰道,“别害怕,皖香,别害怕……” 过不了几天,每天都来照顾松烟的皖香忽然没来。等了一整天的松烟悬着一颗心,傍晚抓住给她送饭的小丫鬟询问,那小丫鬟支支吾吾的说道,“夫人来看小姐,小姐关着门不见,夫人派人去针线班子上取一套做好的鸳鸯枕给小姐看看,皖香姐姐自己请了差事去,回来的时候夫人夸皖香姐姐办事不错,就说看皖香姐姐年龄也够了,把她许给夫人陪嫁庄子上的刘管事的二儿子了。” 松烟听了这话,不由松了一口气,“无上天尊保佑。” 看来燕夫人只是想把她们留在燕府,不去侯府也就罢了。 小丫鬟低着头不说话,松烟看她这副模样,心里涌出不祥的感觉,“怎的不说话?” 小丫鬟道,“小姐在房间里听了,就说她的一辈子已经注定这样了,不能让皖香也这么糊里糊涂的白白嫁了。” 松烟急忙追问道,“夫人怎么说?” “夫人问,你要如何?小姐说,两个人如果不是两情相悦,在一起是不可能幸福的,还不如死了干净。夫人就冷笑了一声。”小丫鬟讲到这里,有些害怕的缩了缩身体。松烟安抚地握着她冰凉的手,小丫鬟才继续说道,“夫人说,她既然说了要皖香嫁过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小姐也是一样。”小丫鬟抬眼看了看怔怔的松烟,咬着牙说道,“小姐说,夫人就是逼着她死,可她就是死了,也不嫁给定远侯。夫人气得倒仰,指着皖香姐姐对小姐说,你看着吧,她就是死了,我也要她的牌匾嫁出去。就让人,让人把皖香姐姐堵着嘴拖下去活活打死了。” 松烟的眼泪流了满脸,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她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恨,可是又该恨谁呢?如她和皖香,能活下来,都是靠夫人和小姐的施舍恩情,又有什么资格怨恨呢? 没了皖香的那一幕显然也让燕芙蓉心有余悸。她不敢留下松烟,态度坚决地和燕夫人交涉一番,到了良辰吉日,带上还没痊愈的松烟,一同嫁了过去。 新娘子坐上花轿的最后一刻,燕夫人紧紧抓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说道,“记住,谨言慎行!”她叮嘱完女儿这一句,想到女儿此后就要嫁作他人妇,再不是自己膝下稚童,一时也不由悲从中来,红了眼眶。身边的全福人未听清她说什么,只看着她不舍的神色劝道,“夫人切莫伤悲,今日大喜,侯爷和侯夫人是天作之合,以后白首齐眉,还有长长久久的好日子!” 燕夫人笑着点头,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下来,拉着燕芙蓉的手送她上花轿,说道,“我的儿,母亲只盼你万事顺心!” 全福人喊着礼成,贺喜声,鞭炮声,礼乐声混杂在一起,营造出一种奇异的喜庆热闹的气氛。 盖头下的燕芙蓉虽然和母亲生着气,这一刻也不由泪流满面。罢了罢了,这辈子和表哥已经是再没有可能了,为了燕家上下平安,顺从旨意嫁给邵鼎,也许就是她的命吧!她当初的心高气傲,原来都是笑话。 第五章 有孕 松烟因为身上带着伤,怕冲了喜气,大婚当天从侧门被带进来,安置侯府花园角落的裙房里。这里在侯府后院几乎是最深处,婚礼上的声音只有星点传来。松烟躺在床上,听着一墙之隔的夹道上偶尔传来婢女们说话的声音,到了晚上,客人散去了,除了各院子当值的,其他婢女们也回了裙房休息。忙碌了一天,裙房里静悄悄地,大家简单洗漱一下,也就都熄了烛火各自休息了。 松烟睡前向天尊祈祷燕芙蓉婚姻顺遂,平平安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梦里松烟站在燕芙蓉身后,邵鼎坐在燕芙蓉对面,含笑看着燕芙蓉,松烟正高高兴兴的,忽然听到有人叫道,“松烟姐!”她抬头一看,却是皖香。松烟的心猛的一酸,从梦里醒过来,门外正有人敲门,小声叫着,“松烟姐姐!松烟姐姐!” 照顾松烟的小丫鬟睡得沉沉的,松烟不忍心叫她,自己披着衣服爬起来开门,一边摸着黑走,一边从眼角抹下一点泪水。 门外是燕芙蓉的二等丫鬟,叫雪芽的,她脸上有些焦急,见了松烟便说道,“侯爷喝得醉醺醺的,看起来好不吓人!曹妈妈和金妈妈硬是带着云雾,甘露,雨花和我都出来了,只留侯爷和夫人在房间里。” 松烟并不是雪芽这样的家生子,不通人事,这时候强笑道,“洞房花烛夜就是如此,别怕。” 雪芽急得像是要哭出来,“可我看小姐痛苦难当,我……我听到她在房间里哭叫了!” 松烟听她这样讲,心里也揪起来,问道,“今晚谁当值?” 雪芽道,“我和云雾,曹妈妈和金妈妈也未回去,她们两个也守在正秋堂的抱厦里等侯爷夫人差遣。” 松烟边听她说边把衣服穿好,雪芽上前搀着她还有些虚弱的身体,两个人趁着侯府还没下钥,急匆匆地向着正秋堂去了。云雾举着气死风灯缩在正秋堂的抄手游廊的角落,见她们两个来了,忙迎过来,“曹妈妈和金妈妈在正房后的抱厦里偷喝酒,这会儿正高兴着,没人注意咱们。” 松烟点了点头,“好,一会我先进去,在隔扇旁看看,若是小姐果真饱受煎熬,咱们拼着自己,也要拦着侯爷。” 另外两个小丫鬟听了,也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三个初出茅庐一窍不通的小丫鬟就这么向着正房去了,到了房间外,隐隐能听到里边燕芙蓉的声音,松烟轻轻推开门,让云雾和雪芽在门外稍候,自己闪身进去,走向内室,燕芙蓉的声音更加清晰了,带着哭腔。松烟先是担心,不知为什么又觉得这声音挠得自己的心痒痒的,她犹豫了一会儿,贴过去透过隔扇的轻纱向里看,大红的婚帐上绣着精巧的并蒂莲花,鸳鸯戏水,此时莲花轻颤,鸳鸯浮动,偶尔分开的婚帐中隐约看到两个纠缠的人影。只一眼,就让未经人事的松烟涨红了脸。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转身跑了出去。 第二天凌晨,邵鼎头痛欲裂地酒醒后看到燕芙蓉凝脂一样的肌肤上青青紫紫,脸上泪痕斑斑,不由产生了愧疚悔恨之意。他笨手笨脚的为燕芙蓉盖好被子,才穿上自己的衣服走出去,耳房里果然有三个丫鬟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火炉上放着一个大把铜炉烧着热水,邵鼎走过去提起来,一个有些面善的丫鬟醒了,默默地站起来想接过热水。邵鼎摇了摇头,示意她去拿铜盆和毛巾。清晨的侯府只能听到鸟叫声,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正房,松烟勾兑了热水,拎着帕子去床边为燕芙蓉擦拭。燕芙蓉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到她,声音嘶哑的说道,“松烟,你来了……我好痛……” 松烟眼睛里的泪水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抓着燕芙蓉的手安慰道,“睡吧,小姐,睡醒就不痛了。” 邵鼎满心愧疚的走过来想解释几句,“昨晚是有人在我的酒里放了东西,我又听见你说我们两个只做挂名夫妻,我才这样失控,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燕芙蓉看到他走过来脸色大变,抱着被子缩进拔步床的角落瑟瑟发抖。她失控的大叫,“松烟,让他走,让他走!我不想看到他!” 邵鼎身体一僵,黯然道,“你不要害怕,我这就走。” 他转身出去,松烟才渐渐安抚住燕芙蓉,“小姐,别怕。以后……以后总会好的。” 燕芙蓉露出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慢慢闭上一双美目,“我再也不会好了,松烟。” 松烟端起铜盆去换水,走出房间,才发现邵鼎站在院子里,抿着唇看着正房。看到松烟出来,他低声地说道,“是我错了。” 松烟看着他,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下巴上冒着青色的胡茬,说起这认错的话像是给自己判了刑罚。 过了片刻,松烟低下头,一边向着耳房匆匆走去,一边说道,“您这话我听不得。” 邵鼎却没有注意松烟的回答,只是有些倔强地站在院子里。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踏进燕芙蓉的房门,只是每晚都留宿在正秋堂的东厢房。他常常送来各色珍宝,费尽心思甚至自降身份想讨燕芙蓉开心,有些手段幼稚拙劣,只是其中满满心意也令正秋堂里两个妈妈和大小丫鬟有些动容。 曹妈妈私下里常常说,在燕府,再没看见比侯爷对自己妻子更好的男人了。 可是对于燕芙蓉来说,邵鼎不过是一个拆散她一生姻缘,还强行在新婚之夜夺去她的自尊的陌生人。她凭什么因为这个人的愧疚就原谅他在她身上做下的这些罪行?她巴不得永远见不到邵鼎,好忘记那个晚上的屈辱经历,就算一辈子被困在这方寸之地,她也愿意。 只可惜三个月后,燕芙蓉查出了身孕。 她有了一个时时刻刻提醒她的屈辱,她的不幸,她的悲惨的证据,她和邵鼎的孩子。 邵鼎欣喜若狂,他是将门之子,父母兄弟都在多年前与羌戎人攻破凤沼外城的大战中死去,邵氏满门英烈只侥幸余下邵鼎一人。这个孩子就是邵鼎和邵氏血脉唯一的延续。他得到消息从城外的军营一路策马回府,想同自己的妻子,孩子的母亲共同分享喜悦。 他兴冲冲走进正秋堂,而燕芙蓉此时正濒临崩溃,执着的要把这个孩子打掉。 邵鼎浑身冰冷地站在门外,听到燕芙蓉哭喊,“我不要怀这个孩子!把它拿走!我不要邵鼎那个畜生的孩子!” 曹妈妈金妈妈,几个丫鬟乱糟糟地劝,松烟端着茶水从外边急急走进来,看到邵鼎站在门外,听着燕芙蓉字字诛心的话,吓得脸都白了。 她大着胆子说道,“侯爷,夫人还小,只是一时间知道自己怀孕了,不能接受。” 邵鼎回头看了松烟一眼,那目光冰冷刺骨,让松烟立时噤若寒蝉。过了片刻,他说道,“不要让夫人知道我来过。” 松烟连忙点了点头,邵鼎又看了眼室内燕芙蓉状若疯癫的样子,眼睛里划过一抹沉痛的神色,这才转身离去。 第六章 巡视 邵鼎出门后,到城外郊野策马狂奔半日,心情才平复许多。等他信马由缰,慢慢回到城门外,得了消息的卫东楼正等在那儿,远远地看到邵鼎骑在马上的样子,卫东楼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不过两个月的时间,邵鼎当初凯旋时在御道上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历历在目,如今他虽然仍是英气勃勃,眉眼间却有挥之不去的疲惫,作为他的副将和好友,对于邵鼎的变化卫东楼的感受是最明显的。他那些少年意气仿佛被磨砺掉了,整个人沉默许多,骑在马上,竟然显出一些迷茫的懒散。 邵鼎渐渐走近了,卫东楼按下思绪,迎上前去,“那件事情,我已摸到一些线索。” 邵鼎听了,眼睛微眯,背脊不由挺直起来,仿佛一把古剑等待数年终于出鞘,“到我府里再谈。” 两人到了侯府外书房,卫东楼便道,“你大败羌容后,陛下封你为定远侯,咱们的征北军也顺理成章留在蓟州戍守北疆,防备那些羌容再犯。只是朝中一直有声音反对让你回到蓟州执掌征北军,其中就以皇后娘娘亲弟,梁国公曹立新为首。” 邵鼎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这些事。 卫东楼继续道,“朝中向来结党营私之风盛行,曹立新也不例外,他的派系中有大理寺主掌详刑的少卿谢琳,此人已近不惑,惯会使用阴毒招数。你大婚那日被下药,今日已查证和他脱不了关系。”他拿出一叠信件递给邵鼎,“这是雁翎卫调查后上交的汇报信件。” 邵鼎看了看,“此人使这种下作手段,让我府内失和,家宅不宁,一时片刻离不开凤沼,又捏准了我不能把这种事拿到台面上讲,坏了夫人名誉,即使事情败露了,也没有什么损失。若我是识时务之人,这时便应该忍气吞声,可惜……” 邵鼎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我本就不是这等脾气和顺之人。” 到了黄昏时分,燕芙蓉的情绪已经稳定了很多。松烟把院子里新开的海棠折了几支给她看,燕芙蓉还笑了笑。一屋子大大小小的仆妇丫鬟见她脸上露出了笑模样,不由都松了口气。松烟道,“咱们有一对梅子青的花觚,不如拿来把这海棠插了。” 燕芙蓉人虽还有些歇斯底里之后的精神虚弱,听了这话却不由说道,“亏你说得出口,这一大蓬垂丝海棠,怎么配那个窄痩的花觚,我看这鲜嫩的粉色,该去取那个甜白釉的贯耳瓶,或者青花缠枝忍冬的石榴尊。” 松烟引她说了话,心里便高兴起来,管器皿的雨花在一旁说道,“我这就去取。”她便带上两个小丫鬟风风火火的去了。房间里的人见她这利落样子,不由都笑起来。 晚饭后,邵鼎过来隔着隔扇同燕芙蓉说话。其他婢女都有眼色的退下了,只松烟因为燕芙蓉强留,在内室留下服侍。 邵鼎在厅堂里带着一点笑意说道,“知道你有了孩子,我很欢喜。” 燕芙蓉只当他这个人不存在,自顾自地在房间里修剪那束海棠花。 邵鼎道,“我们既然已经做了夫妻,不管你是否原谅我,这辈子都是相携到老,这个孩子你且生下来,我以后,以后也再不进你的房门一步。” 燕芙蓉神色一动,问道,“此话当真?” 邵鼎见她听了这话才有些反应,心里生出失落,面上仍然笑道,“当真。” 燕芙蓉便高兴起来,她嫁来侯府两个月,这是第一次在邵鼎面前露出笑容。这一笑,真如霜雪初霁,天地复苏,美艳不可方物,邵鼎见了,便在心中下了决心,“我不日便要到蓟州巡视,你有了身孕,不便操劳,家中又无人照顾你,我幼时在太后娘娘膝下抚养,过几****请她派几位姑姑来照顾你。” 松烟听他要到蓟州去,心里有些紧张,不知道是否羌容又来生事? 燕芙蓉道,“你何时出发?” 邵鼎道,“还未定时日。” 燕芙蓉便兴致缺缺,只道,“我知道了。” 邵鼎见状,便出门回东厢房休息。 知道邵鼎要出远门,松烟领着雪芽,云雾几个偷偷为邵鼎赶制鞋袜,不敢让燕芙蓉知晓。几日后宫里的人果然到了,来正秋堂拜见燕芙蓉。领头的是叫做翠缕,红缨的两个姑姑,带着四个专事接生的姑姑,四个专事伺候月子的姑姑。这翠缕红缨两个姑姑身形消瘦,不苟言笑,看起来和旁人不同,有种肃杀之气,把曹妈妈和金妈妈衬得像两个面团捏出来的人物,直往后躲。原本不当回事的燕芙蓉见到这两个人也不由严肃起来。 翠缕红缨二人带着八个姑姑向燕芙蓉行礼,燕芙蓉令起,让雪芽打赏了银两。翠缕红缨接了赏赐,抬起头恭敬又带了些亲近的看着燕芙蓉。 翠缕道,“从前在太后身边,不曾见过夫人,只闻夫人美誉,今日一见,夫人果然是风姿卓然。” 松烟见翠缕有意交好,心下稍安,又听燕芙蓉淡淡地道,“姑姑过奖,不过是些虚名。” 翠缕便不再说什么,又听红缨眼眶微红地说道,“夫人如今有孕,咱们侯爷后继有人,邵氏一门也终于又有了血脉延续。” 燕芙蓉同邵鼎没有半分感情,对邵氏更是没有什么归属感,见红缨动情,只好干巴巴的应了一声。 这三人有来无往,场面立时显得有些冷清,松烟见曹妈妈和金妈妈不说话,笑着说道,“夫人自从有孕,胃口总是不好,听说几位姑姑来,可算是盼来救星了。” 本以为提了这些事,两位姑姑便能打开话匣子,没想到翠缕和红缨听了这话猛地一顿,面面相觑,最后翠缕轻飘飘地对身后几个姑姑说道,“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八个姑姑恭敬答应了,才规矩地一人接着一人回答了孕妇胃口不佳该如何应对。 松烟心中奇怪,也不知这二位姑姑是什么身份,凭什么深受倚重? 邵鼎出发的时日定下了,松烟将鞋袜以燕芙蓉的名义送去。邵鼎见了,一时间有些怔忪,问道,“这是夫人做的?” 做婢女的,原本应该主人问什么答什么,不应该有自己的穿凿附会。只是松烟不知道为什么,模棱两可地说道,“夫人有孕,不能费眼。是我们几个做的。” 有孕不能费眼是真,东西是婢女做的也是真,只是听起来仿佛是燕芙蓉吩咐松烟几个做的,叫人听起来有些熨帖。邵鼎听了,也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只是示意松烟可以下去了。 松烟踌躇片刻,问道,“侯爷,您到蓟州去,是因为羌容又来犯吗?” 邵鼎听她问了这话,有些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看着她沉思片刻,问道,“你为什么不怕我?” 燕芙蓉身边的人,因为婚礼第二天燕芙蓉近乎崩溃的模样,对邵鼎向来是惧怕有加。而松烟这个当时第一个看到燕芙蓉身上斑斑痕迹的最受燕芙蓉信赖的婢女,似乎并不怕邵鼎,现在还主动搭话。 松烟道,“您是打羌容的英雄,我不怕您。” 邵鼎听她这样说,先是一哂,又看她神色依然坦荡诚挚,倒是信了几分,便说道,“我此次到蓟州去,只是例行巡视罢了。羌容人刚吃了败仗,向朝廷进贡后有几年修养生息的时候,还不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地挑衅。” 松烟放下心,便退了下去。 第七章 产子 时间过得太快了。 燕芙蓉十月怀胎,生下一子。生产当日她痛得死去活来,几个接生姑姑有条不紊地在一旁忙碌,松烟伏在床边紧紧抓着燕芙蓉的手。 燕芙蓉冷汗涔涔,眼神涣散的问,“母亲呢?她怎么不来见我?” 其时燕大人调到青州做刺史,燕夫人收拾东西随燕大人上任去了,早已不在京中。燕芙蓉本就知道,只是这一时痛得灵肉分离,有些恍惚。 松烟忍着眼泪,“夫人就在门外,只等着听您的好消息。” 燕芙蓉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头顶床帐的繁复莲花纹样,低声道,“我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表哥了。” 松烟吓得汗毛倒立,眼泪刷得流了满脸,“您别吓我!好人有好报,您不会有事的!” 那边忽然传来接生姑姑喜气洋洋的声音,“生出来了,是个俊俏的小公子!” 产房里一时间贺喜声不断,等在外边的翠缕红缨听了,都是高兴的不能自已,忙要进来给燕芙蓉请安,谁料燕芙蓉刚生完孩子,就晕过去了,二人连忙又去看小公子,却连冷静些的翠缕都不敢直接抱那孩子,唯恐磕到碰到,直咋舌说,“怎的这般软?怎的这般软?” 松烟见两个姑姑也是万事不管,房间里仆妇丫鬟都乱糟糟的,外院竟然还有乱窜过来讨喜钱的小厮,只好把燕芙蓉托付给甘露雨花,请金妈妈带几个婆子守在内院与外院的夹道处,不许随意往来,又请曹妈妈亲自去寻外院邵鼎的大管事,让他依侯府例惩戒外院的乱窜的闲人,命雪芽取对牌开库房,发金银锞子给几位接生姑姑和夫人身边服侍的人,发铜钱给整个侯府的下人,命云雾取对牌到侯府相交的几户人家报喜。松烟自己坐在产房外室,他人若是有解决不了的差事再来询问。 一个丫鬟坐阵虽然说起来太不像话,但是事急从权,宫里来的两个姑姑都安安心心的在产室耳房守着小公子了,也没什么人不长眼的跳出来质问松烟。 红缨在棉被封着窗户,烧着地龙的房间看着两个姑姑给小公子洗澡,有心搭把手,却实在不知道该往何处使力,虽然没帮上什么忙,倒是累得满头大汗。 她擦了擦汗,看了一眼窗外,对一旁同样汗涔涔的翠缕说道,“咱们就这么看着?” 翠缕斜睨了她一眼,“说的好像你懂这些人情往来似的。” 红缨笑道,“我不懂,难道你就懂?” 翠缕道,“我自然也不懂。咱们两个也不需要懂,只守着世子就够了。” 红缨便点了点头。 松烟劳碌半日,总算把这些事都勉强安置了。 小丫鬟来报,说是燕芙蓉醒了。 松烟大喜,连忙抓起自己的挑线裙向房间里跑去,燕芙蓉果然歪在一个迎枕上,虽然面色苍白,却更显天生的风流,教人看到了她就挪不开眼,再注意不到旁人。 松烟走过去,雪芽云雾连忙让了一个位置。燕芙蓉从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是问道,“你到哪儿去了?” 松烟道,“外面乱了些,我着人敲打了一下。” 燕芙蓉不在意的点了点头,松烟见她还是有些疲累,便说道,“您想吃些什么?” 燕芙蓉摇了摇头,松烟又问道,“您想不想看看小公子?” 燕芙蓉厌恶的皱起眉,淡淡地问道,“他在哪儿?” 松烟道,“翠缕红缨两位姑姑带着,在耳房呢。” 燕芙蓉舒了一口气,“就让她们两个守着吧,我有些不舒服,不用把孩子带来,免得过了病气。” 松烟怔了怔,这才应下了。 燕芙蓉睡了,松烟与雪芽守夜,松烟悄悄退出去,进了耳房,规规矩矩给小公子行了拜见礼,翠缕红缨两个姑姑见她不是骨头轻的,就高看她一眼。 红缨笑眯眯地对松烟说道,“瞧瞧咱们小世子,同侯爷一模一样!” 松烟听了她的称呼心下讶异,面上却不显,只凑过去看那裹在襁褓里的婴儿,这一看,却不由有些想笑,这刚出生的婴儿不足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皱在一起,也不知红缨是怎么看出和邵鼎的相似之处的。松烟不想打趣红缨,便看了翠缕一眼,谁知道向来理智的翠缕也跟着红缨的话赞同的点头,松烟错愕中倒忽然发现两个姑姑的可爱之处,心中添了一点亲近之意。 松烟道,“夫人身子弱,怕过了病气给小公子,以后小公子就偏劳两位姑姑了。” 翠缕红缨对视一眼,两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收起来,翠缕道,“知道了。” 松烟脸上一红,又说道,“二位姑姑,夫人心中也不好受。” 红缨道,“我们两个从宫中而来,不知道侯爷有什么错处,惹夫人不快,更是对世子也不喜了?” 松烟怎么好说当初大婚当日燕芙蓉本已经认命嫁给邵鼎,却受了邵鼎醉后欺侮,见邵鼎醒来赔罪自责,便趁机不许邵鼎靠近,不见两人的孩子,好保护自己内心对表哥的一片痴心? 翠缕见松烟不答,便说道,“我和红缨早年也是定远侯府旧人,夫人用得着,我们两个自然尽心尽力。时候不早了,姑娘回吧。” 松烟苦笑退下。 邵鼎回来后,给这个不受母亲喜爱的孩子取名邵英。他果然守诺,从回来的那一天起,再没进过燕芙蓉的房间。两个人虽然都生活在正秋堂,却再也没见过面。邵鼎每日天不亮就带着亲兵出城到大营中练兵,夜晚掌灯方回。 他越来越少说话,即使看到邵英,他好像也不会亲近,总是远远地看着。他再也没喝过酒,没有和卫东楼几个鲜衣怒马,仗剑风流。燕芙蓉没见到过他,翠缕红缨只觉得他越发稳重,院子里的大小丫鬟本就怕他,更是没人敢靠近他。 有一天燕芙蓉这边大小丫鬟在斗草,场面极其热闹,忽然天降大雨,几个衣食无忧的小姑娘不由拍掌叫好,推开窗户赏起雨来。其他人都在感慨雨势,松烟却看到抄手游廊里一个湿漉漉地走进东厢房的黑影。 松烟对燕芙蓉道,“夫人,不如婢女去煮一些姜汤来,去去寒气。” 燕芙蓉正看着倾盆大雨,兴致高昂,闻言便挥挥手让松烟去。雪芽要随松烟去,却被云雾拉去同甘露雨花围在燕芙蓉身边抹叶子牌。燕芙蓉身子仍是有些虚,便只在一旁看着。 松烟出了门,把暖阁里的熏人热气关在身后,雨天特有的清新泥土气息扑鼻而来。她深吸一口气,沿着抄手游廊到小厨房熬了一锅浓浓的红糖姜汤。她有些犹豫地盛了一碗,端去东厢房。 邵鼎没有掌灯。房间里很暗。 松烟道,“侯爷,婢女来送夫人命婢女煮的姜汤。” 房间外的大雨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噼里啪啦的像是落在人的耳边心里,等了一会儿,邵鼎的声音从内室传来,“放下吧。” 松烟依言照做,临出门前忍不住说道,“侯爷,姜汤趁热喝。” 室内一片寂静,没有人回答。 第八章 游湖 翠缕红缨带着邵英住在栖霞院,与正秋堂原本也算是相安无事。只是时间久了,邵英渐渐懂事了,总想见见母亲,他和他的父亲一样,偷偷带着自己最心爱的东西避人耳目地摸到燕芙蓉身边,几乎有些卑微地想要讨好燕芙蓉,却总是事与愿违。 松烟处理完杂事,管事的仆妇悄悄退去,一会儿她的身边便空无一人了。正秋堂里上上下下,从燕芙蓉到打扇丫鬟到燕芙蓉养的白毛松狮狗都睡着了,松烟有些疲惫的走向茶水间,想随便找些茶点垫垫肚子,她的身份尴尬,有些事少不得要和那些仆妇多费口舌,桩桩件件都要交待解释的清清楚楚,才能推行下去。更何况如今的正秋堂,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让侯府上下都避之锋芒的正秋堂了,她今日又是费了一番口舌,连饭点都错过去了。 她刚要走进耳房,眼角忽然看到院子里的大水缸后边好像有个什么东西。 松烟倒回来,又看了一眼。大水缸里养着几多白瓣鹅黄蕊的睡莲,院子里的穿堂风一过便一阵摇摆。可能是听到松烟没了动静,一只小手从缸沿勉强伸出去,想取摘那莲花。松烟一阵好笑,提着裙子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那小手,“这是谁啊?” 小手的主人站在一匹木制的小马上,扒着水缸,被人拍了手一点也不惊慌,倒是露出一种强装的冷硬。他跳下小马,抬头看到是松烟,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扑过来抱住松烟的小腿。 “松烟姑姑。”邵英小声叫道。 松烟看他小小一个,刚刚到自己裙襴的高度,便俯下身把他抱起来,向着茶水间走去,“你怎么不睡午觉?” 邵英扭着身子道,“还有我的小马。” 松烟一手抱着他,一手拎起那匹描摹的惟妙惟肖的小木马,走进了茶水间,守茶炉的小丫鬟也睡着了,松烟没有叫醒她,她自己把邵英放在圈椅上,小马放在他身旁,又去找了一个果品攒盒,一盘翠玉豆糕来吃。邵英也要吃,松烟离他远远地吃了两个,就把这些又放了起来,“……不能吃,一会儿要睡午觉,小孩子吃了要积食的。” 邵英没有再要,因知道松烟不是翠缕红缨,事事顺着他的心意,要了松烟也不会给,但到底是有些不高兴,缩在椅子上,小脚漫不经心地踢着那匹刚刚还难舍难分的小马。松烟吃完了,坐过来在他身边给他打扇,邵英窝在她怀里又笑起来,到底是孩子,刚刚露出笑模样,紧跟着打了个哈欠,就睡着了。松烟搂着他,静静地给他打着扇子,守茶炉的小丫鬟终于睡醒了,看到松烟在,吓了一跳。松烟让她去给栖霞院送信,说是世子又来看夫人了,不必惊慌,等到日头不毒了,就把世子送回去。 小丫鬟听到要去栖霞院见翠缕红缨两位姑姑,不由瑟缩了一下,“松烟姐姐,两位姑姑最近太不像话了,对咱们正秋堂的人都没个笑模样。” 松烟叹了口气,嘱咐她道,“办差事怎么能由着你挑?快去!”小丫鬟依言去了,院子里只听见蝉声吱吱的叫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邵英忽然蹬着脚,难受的醒过来,松烟被他在腰上踹了好几下,却不敢松手,怕把他掉在地上。邵英迷迷瞪瞪睁开眼,带着哭腔说,“松烟姑姑,母亲为什么不许我见她?她是不是不喜欢我?” 松烟抱着他,“胡说,夫人是因为身体弱,怕过了病气给你,她希望我们世子健健康康的。” 邵英看了她一眼,抱着松烟的腰,把头埋在她的怀里,不一会儿,松烟就能感觉到衣服被他的泪水湿透了。 午后把邵英送回栖霞院,松烟回到正秋堂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进了正室去看燕芙蓉。 当年的京城第一美人,如今瘦的像一把骨头,看到松烟进来,她便说道,“我太后悔了,松烟,不应该答应邵鼎,生下这个孩子,每次我看到他,就会想到那个夜晚。” 邵鼎已经渐渐适应了如今的生活,邵英被翠缕红缨养在栖霞院,侯府内院里的事在邵鼎的无视下,在翠缕红缨的默许下掌握在松烟手里,而燕芙蓉的正秋堂,就好像一潭死水,除了偶尔闯入的邵英能被燕芙蓉拿来说一说,几乎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松烟没有回答,转而说道,“夫人,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把府里的画舫拖出来,放在后湖里游玩散心。” 燕芙蓉恍惚道,“莲花开了吗?” 松烟连忙道,“开了,满湖都是。” 燕芙蓉便答应了。 正秋堂里像是被丢进石子的湖水,丫鬟们激动地不能自已,穿上最体面的衣服,花枝招展的拥着燕芙蓉上了船,一会儿要投壶,一会儿要拇战,一会儿又要击鼓传花。笑声像是从湖面上能一直传到侯府外面去。燕芙蓉输得最多,却是笑得最开心的,松烟已经很少见到她这么开心的时候,也就不拦着她的兴致,由着她罚杯喝酒。 不一会儿,燕芙蓉就醉意朦胧地倚在躺椅上了,丫鬟们都围在她身边,清楚地听到她说道,“表哥,你来看我了?” 最靠近她的雪芽云雾脸色猛然苍白的像个死人,其他丫鬟也猛地噤口,不敢上船,远远地坐在岸边吃茶的曹妈妈和金妈妈听到船上猛地安静下来,也觉出不对,使人喊话,“怎么了?没事吧?”松烟脸色不变,让雨花去回话。雨花利落的站起来,也不让小丫鬟喊,自己回道,“没事——,夫人喝醉了——,有些不舒服——” 燕芙蓉听她这么喊,忽然站了起来,其他丫鬟这时候纷纷后退一步,只有松烟上前,紧紧捉着燕芙蓉的手臂,燕芙蓉道,“我没有喝醉!” 她看着拉着自己的松烟,笑道,“松烟,你也来了,咱们一起跟表哥走吧。” 她瘦成一把骨头,这时候喝醉了,不知为何力气奇大,原本又就坐在画舫打开的窗户边,丫鬟们还没反应过来,燕芙蓉抓着松烟一头从画舫上栽了下去。湖面上发出咚的一声,丫鬟婆子们的尖叫声才响起来。 第九章 落水 游玩画舫的时候,本就有熟悉水性的仆妇守在一边,以防万一。燕芙蓉和松烟很快被救上来后,一同送到了正秋堂。大夫过来看了看,开了几副药,嘱咐不要再受凉,也就罢了。 燕芙蓉记不得醉酒时说了什么,松烟却记得清楚。她在雪芽几个丫鬟面前强作镇静,心里却有些发慌。船上的丫鬟里,难道每一个都能守口如瓶,没有一个不去向定远侯府的主人,定远侯告密? 燕芙蓉身子弱,落进水里便有些着凉,躺在床上养着。松烟喝了一碗姜汤,也就好了。邵鼎虽然没有来质问燕芙蓉,却也没来探病。侯府里的人常年没有正经女主人压制,多少有些捧高踩低。正秋堂里的日子竟有些不好过了。 炎炎夏日,燕芙蓉房间里的冰竟然不够用。曹妈妈金妈妈年龄大了,先有些顶不住,找到松烟抱怨几句。松烟把人打发了,两位妈妈趁几个大丫鬟不注意,竟然在燕芙蓉面前诉苦,直说侯府里的人如今不把正秋堂放在眼里。燕芙蓉听了,撑着病体,连头发都只松松地挽了一个髻,就要去见邵鼎。 松烟知道的时候,燕芙蓉已经去了后湖。 今日邵鼎的客人来访,也是在画舫上游玩。客人是京城里有名的浪子,和燕芙蓉也是有些前缘,就是那个笑称“黄金万两,不如芙蓉”的曹瑞中。他带着几个色艺双绝的舞姬到邵鼎府上隐晦的为自己的舅舅赔罪,姿态不可谓不低,好在他本人生性风流洒脱,倒还能显得有些不卑不亢。 燕芙蓉吩咐仆妇撑小船带她到画舫上,仆妇怎么敢去打搅侯爷招待客人?只好支支吾吾,一心拒绝。画舫上,邵鼎厌烦舞姬浪荡模样,便和曹瑞中两个人在船舱中密谈,让几个歌姬在甲板上自己玩乐。几个名满凤沼的舞姬向来是被裙下之臣捧到天上,倒是第一次遇到邵鼎这样,看她们一眼还嫌多的。 其中一个名唤清歌的,无聊地倚在栏杆边,看到了岸上消瘦的燕芙蓉,便招呼身边的姐妹们去看,“岸上有个疯婆子!” 其余舞姬看了,也拿燕芙蓉逗闷子,“难道是侯爷的妾室?” “侯爷可别因为这样的人,对咱们女人失了兴趣。” 这湖不大,燕芙蓉虽然听不到这些舞姬的嘲笑声,却看得清这几个人笑嘻嘻的模样。燕芙蓉大怒,见眼前的仆妇还是躲躲闪闪,伸手抓住竹篙就跳上了小船,她不识水性,全凭着一口心气,要去同人论高低,小船在湖里打着转缓缓向着画舫而来,更惹来几个舞姬的笑声。 船舱里的邵鼎与曹瑞中听见了,也向外望去。邵鼎看到小船上的燕芙蓉,一时间也未能认出来。他印象里的燕芙蓉,仍是几年前那个光芒四射,美艳不可方物的人,便随口吩咐身边的亲兵,“把那人送回岸上,不许再来打扰。” 他又皱着眉头看了看甲板上压抑不住笑声的舞姬,对曹瑞中说道,“将这几位姑娘送回去吧,我这里不需要。” 曹瑞中心中叹他不懂得怜香惜玉,面上微笑着答应下来。 亲兵得令,从船上一跃而起,点水到了小船上,燕芙蓉正倔强地同小船较劲,亲兵也不识她,见她衣衫有一些不整,头发也凌乱,倒是没有贸然碰她,只是轻巧夺过燕芙蓉手里的竹篙,在水里一点,便把小船转而撑向岸边。燕芙蓉大病未愈,本就是强撑着要去与人理论,这时候被打断,就有些疲累。 到了岸上,松烟已经到了,亲兵见了,便对松烟说道,“侯爷吩咐了,画舫四周不许闲杂人等打扰。”他说完,也不停留,转身渡过湖水,回到了画舫上。 松烟忙着去扶燕芙蓉,这时候也不好说这是侯爷夫人,只是随口应了。 甲板上的舞姬还不知道自己要被主人赶出去了,这时候见疯婆子被亲兵押送回岸上,还以为是邵鼎陪她们找乐子,嬉笑之声更大,连岸上都能清楚听到。 燕芙蓉听了,撑着松烟的手慢慢站了起来。松烟担忧的扶着她,说道,“夫人……” 燕芙蓉这时竟然露出一个笑容,“不必担心,我没事。” 松烟不敢再多说,扶着燕芙蓉回正秋堂。 晚上本是甘露与云雾守夜,松烟不放心燕芙蓉,索性与甘露换了值夜的日子,今晚睡在了燕芙蓉的脚踏上。夜深人静时,燕芙蓉慢慢坐起来,走出了房间。松烟连忙披上衣服,叫醒云雾,跟在了燕芙蓉身后。见燕芙蓉向后湖走去,松烟心里觉出不好,云雾更是害怕的发抖,松烟嘱咐道,“你快回去,叫曹妈妈和金妈妈带几个熟悉水性的人来。” 云雾听了,连忙提着裙子跑回去。 松烟跟着燕芙蓉走到了后湖,见她连一丝犹豫也没有,披着皎洁的月光,慢慢走近了冰冷的湖水,松烟冲出去,紧紧抓住燕芙蓉,“夫人!您怎么会想不开!” 燕芙蓉对着松烟笑了笑,“松烟,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松烟急切道,“您想一想燕夫人,想一想世子,怎么忍心让他们痛失亲人?” 燕芙蓉冷笑道,“自从我嫁给邵鼎,燕家得到的还不够多吗?没有我,只怕他们更能从邵鼎那里摇尾乞怜得到更多抚恤。” “至于那个孩子,”燕芙蓉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有厌恶,有愧疚,还有一些怜惜,“好在我从来没有给予他什么,有没有我,对他也无所谓吧。” 松烟又说道,“友青少爷呢?您不想再见他一面吗?” 燕芙蓉茫然了,“表哥……当初,我从家里逃出去见他,想一同和邵鼎说清楚,求他解除婚约。大不了,和表哥一起抗旨,生不能同裘,但求死同穴。只可惜……母亲很快找来,还叮嘱姨母把表哥看押起来。” 燕芙蓉仰头,泪水从脸颊旁滑落,“今生我受这容貌连累,和表哥有缘无分,下辈子,只求生在普通人家,做个普通人!” 她心中下了决心,想要甩开松烟,跳进湖里。两个后院女眷,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竟然又同时掉进了水里。清亮的月光照着湖面,侯府后院里静悄悄的,湖面上咚的一声,只惊起几圈涟漪和气泡。 第十章 交换 松烟醒的时候,觉得身上很没力气,喉咙也生疼。她扶着头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来,身边忽然伸出两只手,帮她把枕头调整好,让她舒舒服服地半靠着。松烟虽然有些头疼,却忽然笑起来,声音嘶哑的说道,“皖香,你……” 她边说边睁开眼,眼前的人却是神情关切的甘露,松烟心下颇有些怪异,这才清醒过来,打起精神向甘露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甘露眼圈微红,听她问话却还是笑道,“雪芽云雾几位姐姐本也是在的,只是这时候歇息去了。” 松烟本意是问她为何不去当值,清了清嗓子还要再问,忽然发现自己所在并非正秋堂的后罩房,或是侯府下人居住的裙房,她躺的地方陌生又熟悉,天水碧的绡纱帐子,镂刻八仙的描金楠木拔步床,从前值夜的时候这些物件她在脚踏上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不是这个角度。 甘露尚在一边说,“雨花给您取粥去了。”松烟却一个字都没听进耳朵里,只是抱着被子怔住了。 她躺在燕芙蓉的床上。 意识到这一点,松烟连忙掀开被子,想要站在拔步床的回廊上,甘露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温顺的上前扶着她,竟是从未有过的贴心。松烟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竟比甘露还高一些,她心里隐隐有个猜想,便顾不得别的,推开甘露向床旁晚妆台上的菱花镜里看去。拔步床的隔板被卸了下去,天光映在松烟脸上,镜子里的一个消瘦的绝世美人看着松烟,甘露站在一旁,也担忧地看着这美人问道,“小姐,昨晚你可把我们几个吓坏了。” 松烟偏过头和看着自己的甘露对视片刻,不由双腿一软坐在了床边。 甘露一惊,连忙伏在她膝盖旁,仰头看她,“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松烟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松烟在哪儿?” 甘露道,“松烟姐姐,和您一同被救上来,现在还没醒呢。”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云雾掀了帘子进来,见松烟醒了坐在床边不由大喜,向松烟行礼后道,“夫人,您没事就好。” 松烟待要问她自己在那儿,便先张口敷衍道,“我无事了,昨晚不过是一时糊涂。” 云雾见她不想提,连忙说道,“松烟姐姐刚醒,一定要来给您请安。”松烟见那人也要来了,心下刚舒了口气,又有些紧张。自己的身体里如今装着谁?是不是小姐?她想到这儿,又要站起身,想着不如我去见她。这时云雾已经走过来在松烟耳边小声道,“松烟姐姐今日醒了,行事有些古怪。” 松烟见她神色有些愤愤,便缓了动作问道,“怎么了?” 云雾脸上不愤神色退去,露出一些委屈模样,“有些小事,本不应该说出来坏了婢女们同松烟姐姐的感情,只是松烟姐姐往日里处理侯府里的大小事务,顾不上您房里的事也就罢了。今天早上醒来,竟然躺在床上对着雪芽与婢女吆五喝六,定要婢女伺候她茶水更衣。” 松烟心里忽然生出些好笑,这情势下却也顾不得笑,只说道,“你且忍一忍。” 雨花带着两个拎着食盒小丫鬟进来,见了松烟也是喜不自胜,吩咐小丫鬟摆炕桌,自己把食盒里的冰糖燕窝,高汤白菜,百子冬瓜,蒸鱼茸,五丝菜卷等一一取出来,松烟见炕桌摆在面前,几个大丫鬟几乎是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时刻关注着她需要什么,简直是坐立难安,这桌上的饭菜她本就不敢动筷子,虽有些饿了,还是学着燕芙蓉平日里的语气说道,“我没有胃口,你们撤下去分了吧。” 几个丫鬟习惯了燕芙蓉的胃口不佳,只是劝道,“您好歹把这燕窝喝了。” 松烟只想着等那人来了,说不定自己一会儿就回去自己身体里了,便不肯喝这燕窝。几个丫鬟正在苦劝,搀着松烟身体的雪芽来了。 松烟眼见自己进了门,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她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这世上有几个人能亲眼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到自己的一言一行?眼前这个丫鬟个子不高,皮肤有些发黑,因为她本不是凤沼人,而是北疆与羌容接壤的笛城人。松烟也顾不得几个大丫鬟奇怪的眼神,一心要去扶那人,雪芽正在一旁提醒这人行礼,这人屈了屈膝,便被松烟拉住,向着拔步床走来,那人顺势亲密地托着松烟的手肘,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让她们下去。” 松烟轻轻点了点头,坐在床上后吩咐几个大丫鬟下去。 雪芽几个不敢说什么,依言退下了。 屋子里没了人,松烟连忙站起来,问道,“小姐,是您吗?” 眼前的‘自己’点了点头,沉声道,“是我。” 松烟一听,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眼泪都流了出来,“无上太乙渡厄天尊,这是怎么一回事?小姐平日里从来没有做过一点坏事,一定是哪路神仙保佑小姐时搞错了!” 燕芙蓉说道,“松烟,不要惊慌。我从前看志怪故事的时候,讲到过这种灵魂互换的奇闻。以前只当是文人夸张,不料今日亲身经历了。” 松烟擦了擦眼泪,“不知书里有没有讲怎么换回来?” 燕芙蓉想了想,“这倒未曾讲过,没事,我们主仆二人被圈养在这定远侯府后院,有什么办法一样样试了,总能有效,若是不能……”燕芙蓉微微一笑,“我经历了这回生死奇事,头脑好像都清醒许多,若是没法子使你我换回来,我做松烟,你做燕芙蓉,又有什么?” 松烟慌张摆手,“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燕芙蓉细细打量着松烟,笑道,“我倒觉得委屈你了,我这身子体弱多病,虽然贵为侯夫人,却被这身份约束在后院,家不是家,倒活脱脱是个监牢了。你呢,我们两个情同姐妹,要不是你执意留在我身边,我早就把你嫁出这侯府去了……” 燕芙蓉说到这里,一时怔住了。松烟只说道,“婢女是自愿不嫁的,您当初救婢女的恩情,婢女永世不会忘记,只要您能顺心顺意,让婢女做什么都行!” 燕芙蓉皱起眉细细思量,松烟不敢打扰,只自觉地擦了眼泪站在一旁,给燕芙蓉布菜。燕芙蓉自然而然地就着松烟递过来的五色菜卷喝了口燕窝,拿起帕子沾了沾嘴角,才开口说道,“松烟,我有一件事不好开口,怕委屈你了。” 松烟咽了咽口水,“小姐,您心里想的,该不是不换回来吧?” 燕芙蓉抚掌笑道,“正是。我还要把松烟嫁给燕芙蓉的表哥韩友青。” 第十一章 慧中 “您要出府?”松烟想了想,担忧道,“小姐,自从您嫁进侯府,称病闭门谢客,燕夫人又随老爷出任青州刺史,咱们和外边早就不联系了。您出府去寻友青少爷,怎能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如当初一般?” 燕芙蓉道,“我并不知道君心是否如磐石,只是不甘心留在这侯府里了此一生。老天给你我二人这等奇遇,总不会让我失望。”松烟还想再说,见燕芙蓉心意已决,便一心为她谋划道,“要出府,必须得侯爷首肯。您这些年不理事,手中的对牌出了内门就不顶用了。您出府这事要用什么名义知会侯爷?” 燕芙蓉听明白松烟的意思,便不在意地笑着说道,“你遣人去和他说一句也就罢了,他难道还敢扣住我的一个丫鬟?我的丫鬟如何,还轮不到邵鼎指手画脚。” 松烟为难道,“话虽如此,没有正当理由,总是不好开口。” 燕芙蓉笑起来,“我的松烟,你是不是在后院里呆傻了。女人总是这样没道理的,若是事事都要讲明白道理,干干净净两不相欠才能做,我还要丈夫做什么?” 松烟一知半解的点了点头,“听您的就是了。” 邵鼎晚间回到侯府前书房,幕僚齐先生已经等候多时了,见邵鼎回来,他行礼后便向邵鼎汇报了一些公文往来的琐事,等到邵鼎一一听过后又提道,“曹家小姐下帖子请夫人三日后到曹府赏花。” 邵鼎正在屏风后解下外袍,自己脱掉内里的软甲,听到这话顿了顿手中的动作,“凤沼中人都知道,我邵鼎的夫人体弱多病,连宫中祭典都是不去的,这曹小姐为何忽然要给夫人下帖子。” 齐先生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手里一把素扇,边思索边慢慢开口说道,“曹立新膝下一双嫡亲儿女,除了前几日代表曹立新来跟您表态的嫡子曹瑞中,便是这位闺名慧中的曹小姐,她拜在武当奚玉山道长门下,自幼学武,扬名江湖,并不是普通的凤沼贵女,半年前方才学成出师,回到京中。算算日子,正是您的谋划成功,取走谢琳官职的时候。她回京后向来低调,卑职对其知之甚少,实在猜不透她为何来招惹夫人。” 邵鼎穿着家常道袍从屏风后走出来,听到曹慧中这个名字不由怔了怔,“我倒是认识一个唤作曹慧中的姑娘。” 齐先生难得见他提到所认识的女子,将扇子一把合上,好奇地道,“请您将原委道来。” 邵鼎见他询问,便说道,“夫人怀着英儿时,我曾请命到蓟州巡视,路中在一处唤作青岗山的地方剿灭了一伙强盗,将其劫掠的财物与投降的俘虏都押解出山,预备交予当地刺史。在官道上遇到一个穿劲装的江湖女子,看到我们这些官兵压着强盗,竟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齐先生道,“难道这个女子就是曹小姐?” 邵鼎点了点头,“正是。副将卫东楼问她,你为何摇头叹气,可是强盗同党?那女子便说,这伙强盗我已追踪十数日,因不知道他们在何处严密看押几个劫掠来的平民女子,一直未曾找到机会动手。我朝拐卖人口乃是重罪,你们这边强攻青岗山,势不可挡,这些强盗为了落在你们手里宽大处理,想必把这几个女子已经杀掉灭口了,我又见你们的队伍里果然没有女子,便知道她们多半已遭遇不测,自己却无力回天,只好摇头叹气,在心里埋怨埋怨自己无用,竟让你们这些大老粗抢了先。” 齐先生笑道,“曹小姐好一张巧嘴。” 邵鼎又道,“东楼无言以对,只转而说道,你一个小小女子,难道还能平定这整个青岗山强盗?我见俘虏里几个强盗面露惊慌,知道这女子所言多半非虚,便谢过这女子提醒,称见到本地刺史,自会将这些强盗的罪状一一告知。女子听了奇道,你这人好迂腐,既然知道这些强盗犯了死罪,当场杀了就是,何必交给那个不知和这些强盗有没有牵扯的刺史。我问她,现在可是战时。她说自然不是。我便说,既非战时,我不能随意处决俘虏,自有本朝律法处置。” 齐先生叹道,“侯爷刚正。”他前倾身子,兴致勃勃地问道,“曹小姐又怎么说?” 邵鼎无奈道,“曹小姐上下打量我一眼,说了句,你这人真是万里挑一的呆子。” 齐先生大笑道,“妙哉!只是若只有这点纠葛,想必也不会定要见一见夫人罢。” 邵鼎道,“之后到了蓟州,巧合之下又与曹小姐碰了几次面。情势所迫,也不得已拂过几次曹小姐的面子。” 齐先生若有所思的看着邵鼎,“侯爷以为,曹小姐为何要见夫人?” 邵鼎奇怪的看了齐先生一眼,却并不敷衍,思考片刻后说道,“曹小姐并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想来也只是想和夫人交好吧。” 齐先生心里为曹慧中叹了一叹,便说道,“既然如此,还如平日里一般,称病回绝了也就是了。”邵鼎随意点了点头,齐先生便把这话题引开不提了。 两人正谈论朝中其他事情,门外忽然有小厮来报,说是内院里夫人的丫鬟来见侯爷。齐先生自从做了邵鼎的幕僚,便发现定远侯府中最神秘的便是夫人,这时候就屏息静听。 邵鼎听了,便随口说道,“让她把东西放下就行。” 小厮道,“侯爷,来人不曾带东西。” 齐先生连忙告退,邵鼎便让小厮将那丫鬟带进来。 丫鬟低着头进来了,见了邵鼎行礼后便声音微微发着抖说道,“婢女雪芽,见过侯爷。” 邵鼎道,“夫人有何事?” 雪芽道,“夫人请您拿对牌来,好教夫人身边的松烟姐姐出去买些东西。” 邵鼎皱起眉,“置办物品,自有府上的买办,如果买不来夫人想要的东西,还要这些买办做什么用? 雪芽吓得发抖,颤声道,“夫人还说,是……是松烟姐姐年龄大了,夫人想还她自由身,出府嫁人,才让她出去采买自家出嫁的东西。” 邵鼎这才和缓了脸色,又说道,“既然如此,便去吧。” 雪芽听他准了,连忙退下。 第十二章 兄妹 梁国公府 曹瑞中晃晃悠悠从马车中钻出来,发髻凌乱,衣服散开,腰上的汗巾,香袋都被人抽走了。他身边的小厮枝生连忙扶住他,将他搀进府里。曹瑞中简单洗漱后,换上雪白的道袍,摇着扇子,又显露出一副世家公子懒散闲适的模样。 丫鬟抱玉给他端来一杯瓜片,曹瑞中闭着眼睛躺在榻上坐着的丫鬟怀香的膝盖上,就着抱玉的手喝了一口,紧跟着便睁开眼睛,作势要将嘴巴里的茶水吐出来,抱玉连忙捧出一个玉盒接住了。曹瑞中说道,“这瓜片不是谷雨前的。”抱玉一愣,两弯细眉倒立,怒气冲冲道,“这府中的小王八蛋,连您的茶叶都敢以次充好。”她越说越生气,站起来就要走,“我现在就去找他们算账。” 曹瑞中懒洋洋地躺回去,才叫了她一声,“抱玉,回来。” 抱玉早已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怀香一边帮曹瑞中揉按太阳穴,一边娇笑两声。曹瑞中拍了拍怀香的柔嫩脸颊,笑道,“你就这么看着你姐姐去丢人现眼,可真是坏啊。”怀香笑道,“有您撑腰,谁能拿姐姐怎么办呢?”两人调笑两句,怀香道,“小姐给定远侯夫人下帖子,邀定远侯夫人到国公府中赏花。”曹瑞中眉毛一动,问道,“她为何去交好定远侯夫人?” 怀香手上给曹瑞中按摩的动作不停,若无其事地道,“小姐出游时遇到过定远侯,想来是对定远侯夫人有些好奇。” 曹瑞中诧异道,“慧中见过邵鼎?” 怀香笑道,“是。” 曹瑞中站起来,抓着手里合起来的扇子,头疼道,“她总不会看上那个愣头青了吧?” 怀香道,“婢女不敢妄言。” 曹瑞中拔脚向外走去,怀香连忙跟在他身后。两人径直向着梁国公府嫡长女曹慧中的院子去了,进了院子,便是一片树木灌草沁人心脾的碧绿,不同于花团锦簇的梁国公府,曹慧中所居住的碧海斋竟然未有一丝吒紫嫣红。 曹瑞中带着怀香进了碧海斋的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庭中,便看到葱茏树木掩映间,游廊拐角处站着几个垂手站立的丫鬟,一个穿素色裙子的高挑身影微微扶着廊下挂着的精巧的金丝方鸟笼,一只手拿着玉搔头,逗弄鸟笼里的一对金翅。 曹瑞中微笑着唤道,“慧中!” 那高挑身影回过头来,先看了一眼曹瑞中身后低着头的守门丫鬟,才对着曹瑞中冷冷哼了一声。 曹瑞中陪着笑脸凑到她身边,夸张地说道,“哎呦,这对金翅养的可真好,会不会取物了?”曹慧中瞥了他一眼,曹瑞中像是受了鼓励似的,继续说道,“看我说的什么,我妹妹养的鸟儿,怎么能不会取物这类雕虫小技?” 怀香难以直视的低下了头,便又听到曹瑞中极为认真的说道,“说不定那一日就要口吐人言,修炼成仙了。” 曹慧中不耐烦地说道,“有事快说,净说些不着调的废话。” 曹瑞中露出委屈的表情,拉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曹慧中威胁地扬了扬手里的玉搔头,曹瑞中便连忙痛快说道,“定远侯夫人自从嫁给邵鼎,就几乎从没出现在人前。你给她下帖子,她也不会来的。” 曹慧中眼神一动,说道,“怎么,她有病?” 曹瑞中摇了摇头,“听了人家可能有病情,要显出哀痛的模样才不失礼,慧中,你……”曹慧中瞪了他一眼,曹瑞中才说道,“定远侯夫人是原御史中丞燕园独女燕芙蓉,他父亲燕园如今升任到青州做有实权的监察刺史。不管她身体抱恙与否,邵鼎对她显然是爱慕有加,你去招惹她也没有什么意义。” 曹慧中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那对金翅雀。 回廊下只有雀儿叽叽喳喳的声音,丫鬟们深深地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喘。 曹慧中终于说道,“我又没想对她如何,不过是有些不甘心,想亲眼见见她是什么人。” 曹瑞中听出妹妹话语里的赌气意味,走上前摸了摸她的头发,好脾气地说道,“好好好,你若真的想见她,哥哥总是有办法的。” 曹慧中听了勉强一笑,低着头坐在回廊下。 松烟把包裹里的东西又一一确认了一遍。燕芙蓉笑道,“松烟,你已经看过三遍了,放心,若是缺了什么也不妨事,我晚间又回来了。” 松烟道,“现银给您带五两,铜钱两吊,出门在外,谨记财不露白,捡着铜钱用。” 燕芙蓉随意点了点头,提起了包裹,“我寻到表哥便回来,好让你送我过去。你如今不便送我,就在这儿等我回来吧。” 松烟答应了,看着燕芙蓉即将出门,她忽然又道,“小姐,若是友青少爷已经成亲了,如何是好?” 燕芙蓉淡淡道,“我总要亲眼见了,才好从此死了这条心。” 出了门去,不当值的雪芽和云雾将燕芙蓉一直送到内院的垂花门处。见外院的小厮等着给燕芙蓉领路,雪芽走过去塞给他一块松子糖,小厮想了想才接过来,走到一旁的松树下捡松球玩去了。云雾对燕芙蓉笑道,“松烟姐姐,若是有空闲,给我带些绢花回来吧。” 燕芙蓉见天色不早,着急要走,只道,“我出门去有急事,下次吧。” 云雾一怔,收了笑容尴尬地看了一眼走回来的雪芽,强笑道,“也是,松烟姐姐是不日就要出嫁的人了,以后不在小姐身边,也不要挂念,自有我们姐妹几个尽心服侍小姐。只是日后松烟姐姐想再进府见小姐的时候怕是少了。” 燕芙蓉听出她语气阴阳怪调,却因为从未把自己当做松烟,并不知道她话语中的恶意,只是拧起眉毫不客气地教训道,“云雾,你说话怎么怪声怪调,以后不许再这样说话。” 云雾气得头顶生风,你松烟是什么人,不过和我一样是个丫鬟,怎么好开口高高在上地教训我。待她收拾心情,再要刺燕芙蓉两句,雪芽已经将手里的包裹递给燕芙蓉,并招呼小厮过来带燕芙蓉走。 燕芙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十三章 内院 燕芙蓉走了,松烟一个人站在房间里,陡然生出一点不知该做什么的迷茫。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捧着一杯茶水慢慢地喝。甘露和雨花向来不敢打扰燕芙蓉,这时候便带着几个小丫鬟坐在回廊下捡凤仙花,小丫鬟们年纪小,忍不住叽叽喳喳地说话,说来说去,从一开始比较谁最手巧,很快便说到了今年大厨房的乞巧果子不知道都有什么样子的,七夕供奉织女娘娘摆些什么瓜果。 松烟听了,不由笑了笑,心里也松快了一些。甘露忽然掀了帘子进来,看到松烟一个人坐着,也不说什么,只把手里捧着的一小罐子凤仙花给松烟看。雪白的瓷罐里放着桃红的花瓣,煞是好看。松烟笑了笑,甘露便说道,“给您染指甲?” 松烟连忙摆了摆手,“算了。” 甘露眼睛里露出点诧异,却没再说什么。院子里往常来见松烟的内院仆妇求见,回廊下的雨花站起来要告诉她们松烟出门去了,房间里的松烟已经********地站起来,走出门去,甘露跟在她身后。雨花见松烟要向着那些仆妇走去,连忙问道,“您要做什么去?” 松烟这才反应过来,说道,“左右无事,见见她们,把这些杂事处理了罢。” 甘露雨花不由对视一眼,雨花道,“哪有您去见她们的道理,您在正厅稍待,我请几位内管事来见您。” 松烟脚步一顿,说道,“说的在理。”甘露便扶着她回了正厅坐着。 内院仆妇们叽叽喳喳等在正秋堂的倒座房前的天井里,见到雨花过来,几人马马虎虎施了一礼。其中一个妇人,嬉笑着说道,“雨花姑娘来了,不知道松烟姑娘可有空闲?” 雨花道,“松烟姐姐出门去了。” 几个妇人听了,知道松烟是有差事,得了侯爷首肯才出门去的,这时候那妇人就说道,“既然这样,咱们几个就回去了。” 雨花连忙道,“周正嫂子,夫人要见你们。” 周正家的面上更加谦恭,却直言道,“侯府上下上百人大小事务还等着仆妇几个越俎代庖地处理,夫人若是没什么大事,下次仆妇几个无事时再来拜见。” 平日里和这些人打交道的都是松烟,雨花倒是不知道这些仆妇竟这样不把燕芙蓉放在眼里,她半点不惧地叉腰道,“夫人今日就要见你们,正是要处理府中杂事,怎么,你们要越过夫人,自行处置?” 周正家的皱起眉,看着雨花,“夫人要处理府中杂事?” 雨花倨傲的点了点头,对面周正家的身后的仆妇里却有人清清楚楚发出一声嗤笑。小小的天井里,这声笑声如此明显,刺得雨花面上涨红,她沉下脸来,拿眼睛在对面梭巡,却一时找不到是谁笑出声的。 雪芽和云雾正好送走燕芙蓉出门,回来向松烟复命,见到天井里站着的雨花和侯府几个内管事像是对峙似的,也听了这两拨人几句前言,雪芽便说道,“雨花,怎么同周正嫂子说话的?无论如何,周正嫂子任内院大管事,是一等例,你就要尊重她一些,不然,府里岂不是失了尊卑规矩?” 雨花笑起来,连忙对周正家的行礼,“大管事勿怪,是我年轻不懂事。” 雪芽又对周正家的说道,“嫂子可是要去见夫人了,雪芽不耽搁您的差事,这雨花交给我,我一定好好教训她,您莫要与她计较。” 周正家的听了雪芽的话也不恼,只是笑道,“瞧雪芽姑娘说的,咱们几个听说夫人要处理事务,正要请雨花姑娘带路,哪有什么怪罪计较的。” 几个人又和气起来,便向着内院正厅去了。 周正家的沿着游廊走着,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周遭景色。往日里松烟处置事务,多是在正秋堂一进的倒座房里,几位内院仆妇除了邵鼎与燕芙蓉新婚时进过正秋堂二进院子,已是许久未来了。正厅里,周正家的进了门,规规矩矩向正座上的松烟行礼,这才站起来,快速看了松烟一眼。 正座上的松烟正是坐立不安的时候,见她们起来了,便问道,“今日都有何事?” 周正家的心里正诧异,只因正座上的定远侯府女主人虽然有些大病初愈的消瘦,却不是平日里仆妇们传言的偏执倔强模样,梳着家常发髻,穿着雪白小袄,鹅黄褙子,缥碧的百褶裙,好像平白沾染了人间的烟火气,虽然不是当初新婚时如隔云端的绝世姿容,却是另一种俗世里的美丽,让人心中生出亲近之意。 见周正家的没反应,她身后管厨房的仆妇说道,“回夫人,侯爷吩咐内院厨房明日置办两桌精致席面送到前院去,不知您要定什么菜。” 松烟问道,“客人是谁?” 那仆妇道,“侯爷手下的将领与府中的幕僚。” 松烟便要依旧例,思索着办了,忽然看到厅堂里大大小小的丫鬟仆妇都垂手而立,静待她吩咐,她怔了片刻,心中生出一些从未有过的畅快感,便试着说道,“你们拟的菜品单子呢?拿来给我看。” 那仆妇脸颊涨得通红,半天才说道,“这……婢子未曾带在身上。” 云雾笑道,“乔瑞嫂子这差事办的可不好,也不知菜品单子是不曾带在身上,还是压根就没拟菜品?没有菜品单子,难道让夫人亲口点出席面上每一道菜?乔瑞嫂子又怎么把这些菜品一一记下?也不知您是在难为谁呢?” 乔瑞家的不敢搭话,缩着脖子站在原地。 松烟摆了摆手,“算了,乔瑞……家的,去取了菜品单子再来见我。” 云雾道,“夫人,这差事办得不好,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是人谁无过,当差一时不经心,往大了说,却是决不能把这不把主人命令放在眼里的轻轻放过,以防坏了侯府上下心里的尊卑规矩。” 云雾方才进门时看得清楚,这乔瑞家的就是那当众嗤笑燕芙蓉的人,这时候见抓住了她的短处,当场就要得理不饶人。 乔瑞家的扑通跪在地上,直说道,“婢子绝不曾这样想过,夫人仁心,千万不要受小人蛊惑。” 云雾冷笑一声,只因知道燕芙蓉耳根子软,又最是护短,绝不会受这乔瑞家的调拨,只是笑乔瑞家的不知死活,这时候还要拨弄是非。 松烟知道云雾对燕芙蓉向来忠心,这时候这样发难想必是有缘由的,便顺着云雾的话也不反驳,只说道,“那便罚去一月例银吧。” 乔瑞家的刚舒了口气,又听云雾不依不饶地说道,“夫人,乔瑞嫂子一人在侯府当差,罚去例银岂不是耽误家中老小生计,不如改罚杖责二十,例银照发。” 乔瑞家的一听,便是身体一软,坐在了地上,好在听到松烟说道,“胡闹,不许杖责,就罚一月例银。” 乔瑞家的心中生出许多的感激,连连叩首,再没有一点轻视之意。其他几个仆妇见了,便老老实实有事说事,再不敢随意刁难。 第十四章 险境 因不用多费口舌,侯府内院事务又少,不过一个时辰,便将各处事情一一处理了。周正家的见松烟处理各事都十分娴熟,对侯府上下都十分熟悉,心里不由暗暗吃惊,只道往日里松烟把大小事情都禀告给燕芙蓉,且诸事背后都由燕芙蓉授意。她随众人退下后,安抚下议论纷纷的几人,便到栖霞院去了。 栖霞院里一片鸡飞狗跳的慌乱,定远侯世子邵英被几个丫鬟追在身后,在院子里上蹿下跳。他年纪小,步子也小,不过是仗着几个丫鬟不敢伸手捉他,才能跑动到现在。 周正家的进来时,邵英正向着她的方向跑来,见来人是她,不由大叫一声,扭身要跑,周正家的笑眯眯伸出手,也不知怎么,身形远比同龄人灵活的邵英便被捉住了胳膊。 周正家的道,“世子,今日是你第一日去外院的平波堂听先生讲课,怎么此时还在内院?” 邵英蹬着小腿说道,“我不听课,我要练武功!” 饶是周正家的手臂沉稳,也有些揪不住他,红缨从栖霞院后罩房方向走出来,说道,“说得好!咱们邵氏武艺才是立身根本,正是要从现在好好练起。”周正家的无奈地看向红缨,却碍着身份不好说她。紧随着红缨走出来的翠缕却毫不客气地说道,“你知道什么,世子将来要统帅千军,又不是一味冲锋的莽夫,只练武怎么行?” 周正家的连忙附和道,“正是这个理。” 红缨听了,不敢反驳翠缕,却偷偷向着见到翠缕走进来便显得蔫蔫的邵英比划了一个支持的手势,显然心里仍然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看法。 翠缕大为头疼,却拿她没有办法,只对邵英道,“世子,我送您去平波堂,给先生赔礼道歉。” 邵英道,“我不去。” 翠缕伸手去捉他,邵英乌黑的眼睛咕噜噜一转,说道,“翠缕嬷嬷,几日前你教我的轻功,我已经能跳到你这么高了!” 翠缕和周正家的都是一惊,邵英已经趁机扭身挣开周正家的手臂,跑出了栖霞院,翠缕连忙让红缨去带邵英回来。红缨轻快答应,便带着院子里的丫鬟仆妇追着去了,周正家的走到翠缕身边道,“今日是夫人处理杂事。” 翠缕纳罕道,“她?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瞎指挥吧,可捅了什么篓子?” 周正家的道,“不曾,我看她很是熟练,想必之前种种都是虚假,只是不知道为何要拿她自己的丫鬟松烟做障眼法?” 翠缕面色一沉,摇头道,“我也不知,也许不过是在侯爷面前故作姿态,显出一副不恋栈侯府夫人权势的模样。以前倒是看轻了她,你且小心应对着,若她只是贪恋权利便罢了,决不能让她对侯府做出一丝一毫有辱名誉之事。” 周正家的点头应下。 燕芙蓉出了门去,走出定远侯府侧门所在的燕子巷,街上人流如织,十分热闹,一瞬间令人觉得恍然如梦。她有些不安地拉了拉兜帽,因是丫鬟身份,不好戴着帷帽出门,显得招摇,然而多年习惯使然,便还是穿着斗篷,戴着兜帽。未想到时值夏季,凤沼城里的普通百姓多半穿着半臂,显得十分清凉,倒显得戴着兜帽也十分显眼了。 燕芙蓉自幼因为容貌出众,对别人的注视早已习惯,此时又急于赶路到韩友青家中所处的朝阳坊,便默默低头赶路,却不知道自己已落入有心人眼中。 在岔路前向人问清到朝阳坊的方向,燕芙蓉走进了一条小巷,这巷子里有些幽深,渐渐地竟听不到街上的喧闹声了。燕芙蓉心下生出些不安,脚步不由加快,这时身后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她猛地回过头去,身后稍远处是几个显然也未料到她直接回头的地痞流氓。无需多言,两拨人对视一眼,燕芙蓉转身便跑,那几个流氓也大呼小叫地追了上来。好在这时是在松烟的身体里,燕芙蓉跑得并不算慢,带着几个流氓兜兜转转,谁知时运不济,竟然跑进了一条死胡同。她绝望地在巷子尽头的墙壁上拍打,想找出一条路来。身后的流氓下流地笑道,“小娘子莫怕,哥哥们不过是和你逗个乐子……” “刚才看这小娘子戴着兜帽遮遮掩掩的,现在又如此贞烈,定是个大美人!” “我早就说过了,看她走路的样子就知道,嘿嘿,身段肯定不差。” 燕芙蓉回过头,兜帽奔跑时早就滑落了,这时几个流氓见了她的模样,不由一愣,竟有些失望,“亏爷爷追了这么久,气都要断了,这小娘子不过是个小美人。” “呸,竟然看走了眼,一会儿要在这女人身上捞回来。” 其中一个跑的气喘吁吁地,恨恨的说道,“简直……简直是个丑八怪!” 燕芙蓉虽然身处险境,还是听不得这几个人侮辱松烟,气道,“莫说我长相不丑,便生就了一个丑八怪,你们这些渣滓也不配来对我品头论足!” 几个流氓见她瞧不起他们,顿时勃然大怒,冲上前来就要压住燕芙蓉,燕芙蓉吓得大叫,拼命挣扎,几个流氓被她又抓又挠又踹,竟然弄得十分狼狈。几个人正在暗巷里挣扎,燕芙蓉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背后的墙上忽然传出了啧啧声。几人抬头望去,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在墙头上,摆出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说道,“流氓做到你们这一步,简直有些可悲。” 几个流氓对视一眼,竟齐齐松开了燕芙蓉,随便放了两句狠话便匆匆跑了。出了巷子,还是那个跑的气喘吁吁地流氓不解地问道,“咱们……咱们跑什么?” 其他人白折腾这小半天,也是又气又累,其中一个便没好气的说道,“做咱们地痞的,最重要的是有眼力。没看到墙上坐着的那个男人,穿着军靴吗?这时候既不是休沐,不在军营中训练,大摇大摆在凤沼里走来走去的,不是羽林卫那些龙子凤孙,就是征北军里卫将军以上级别的人了,不论哪一个,咱们怎么惹得起?” 另一个说道,“更何况那小娘子也不是十分貌美,咱们去别处找乐子去。” 几个人自得其乐,把这事抛在脑后离开了。 第十五章 男人 巷子里燕芙蓉被几个小流氓放开,从地上勉强爬起来。墙上的男人已经跳下来,并不孟浪的过来扶她,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眼旁观。 燕芙蓉恨恨道,“你为何放他们走?” 男人道,“你又怎么知道我能抓住他们几个?” 燕芙蓉道,“你一个大男人,不试试,怎么知道?这几个人做下今日这等猪狗不如之事,平日里恐怕也是欺凌百姓之辈,你抓住他们送去见官,也是为民除害,放过他们,不啻于助纣为虐。” 男人见她牙尖舌利,自己正是需要避人耳目之时,不过是听到一墙之隔有人喊救命,一时心软竟惹来一顿臭骂,待要反驳,却看到她的手紧紧抓着裙子,故作冷静的神情下显然也是十分的害怕。男人心中想起一些旧事,便又心软道,“我不与你争辩,先送你出去吧。” 燕芙蓉脚腕刺痛,状若无事地咬牙向前走了两步,身形猛地一晃,男人凑过来扶住她一只手臂,手心滚烫,燕芙蓉隔着衣服都能不自在地感觉到。她站稳了,便示意男人松开手臂,对方却像没有注意到,燕芙蓉心生警惕,看过去才见这人紧皱着双眉,盯着她的脚腕。 男人道,“你这样……还怎么走。” 燕芙蓉咬着下唇道,“我自然能走,不用你管。” 男人挑眉道,“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我既然救了你,偏偏就要管到底。” 他也不等燕芙蓉回答,一手夹着燕芙蓉的腰,向上轻盈一跃,在墙上足尖微微停留,再一跃便到了这夹巷一墙之隔的另一端,燕芙蓉眼前一花,已是另一番景象。墙这边停着一辆普普通通的青帷小马车,车夫戴着斗笠在远远地地方等着,马车上挂着的竹帘被一个摇着团扇,五官妖艳的女人掀起来,正饶有趣味地看着男人与燕芙蓉,女人说道,“公子看来是要送佛送到西了。” 男人苦恼道,“清歌,莫要再说风凉话,借你的马车一用,把这个姑娘送到……你要去哪儿?” 燕芙蓉道,“我想去朝阳坊的韩家。” 清歌用团扇遮着脸,娇声笑道,“这可不是什么风凉话,公子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江,还要出手去救别人,奴只是敬佩公子人品。” 男人沉下脸来,冷哼一声,“你等着吧,早晚有一日,我要那混蛋付出代价!”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清歌等他走了,把扇子放下来,艳丽的脸庞上没有一丝笑意,叫一侧旁观的燕芙蓉心中生出一些寒意,还没等她看清,清歌的扇子已经又举起来,对着她笑道,“上车来,奴送你去韩府。” 燕芙蓉上了马车,马车夫默不作声地走过来赶起车子。马车声辘辘响起,清歌先令马车夫赶马车到药堂给燕芙蓉简单处理,安顿下来后才又启程出发,她在车中盯着燕芙蓉看了片刻,问道,“奴同姑娘是否有一面之缘?” 燕芙蓉拘谨地道,“我不认识你。” 清歌笑道,“许是奴认错了人,姑娘到韩府去做什么?” 燕芙蓉不答话,转而说道,“你认识韩府中人?” 清歌也不恼,只说道,“这凤沼城虽然十个人里有九个都有官职在身,国子监丞韩大人也不能算是默默无名之辈。” 燕芙蓉又惊又喜,“他做了国子监丞?” 清歌在心里回味着这个他字,嘴上答道,“韩友青韩大人三年前考中二甲九名,如今任六品国子监丞。” 燕芙蓉坐在马车里犹豫许久,忐忑问道,“他……他可曾娶妻?” 清歌道,“这倒不曾。” 燕芙蓉这时候才把一颗心放在了肚子里,马车到了韩府,燕芙蓉辞别清歌,便走到韩府熟悉的大门前,与记忆里不同,大门刷了敞亮的红漆,檐下装饰着花纹繁复的雀替。她走上前轻轻敲门,不由想到几年前自己站在这里敲门,来应门的正是心上人。燕芙蓉这厢正是心潮澎湃,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来,她心里猛地一提,生出十二万分的紧张之情,却不料一个梳着双丫髻的胖丫头伸出头来,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盯着燕芙蓉看,十分讨人喜欢。燕芙蓉心里笑自己,表哥都已做了国子监丞,哪里还会自己应门,又看那胖丫头有些眼生,便笑道,“你家大人可在?” 胖丫头不答反问,“你是谁?” 这一问倒是把燕芙蓉难住了,定了定心神才说道,“我是……我是表小姐的丫鬟松烟。” 胖丫头狐疑的说道,“不曾听说过表小姐,大人也不在家里,你改日再来吧。” 燕芙蓉这辈子还没被人用怀疑的目光看过,脸上不由露出些不爽快,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胖丫头见她面色不好,反而嘻嘻笑道,“我怎么知道?咱们做下人的怎么好管主人的事。” 燕芙蓉失了耐心,说道,“你让我进去,我等他回来再说。” 胖丫头堵着门半步也不放松,“那怎么行,我又不认识你,你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我,等大人回来了,我自然会为你转述。” 燕芙蓉和她说不清,只好说道,“你告诉他,表小姐要见他。” 胖丫头转过身把大门咚的一声关上,隔着大门喊道,“知道了!” 直把燕芙蓉气得说不上话,转身闷闷不乐地离去。 院子里关上门的胖丫头却不复方才傻不愣登的模样,皱着小脸向院子深处去了。韩友青当上国子监丞,虽仍住在以前的院子,却把这个老四合院里改了模样,盖成一个小小的三进院子。燕芙蓉的姨母韩张氏住在正房,平日里除了在耳房的佛堂里念经祈福,是万事不管的。韩友青住在东厢房,西厢房作书房,胖丫头却穿过正房向着正房后挨着墙建起来的两间小小的抱厦去了。 隔着帘子,胖丫头说道,“姨娘,表小姐果然派人来了。” 里边的人没回答,片刻后说道,“我抄了两卷经文,你拿去奉给老夫人。” 胖丫头依言接过,却嘟囔道,“您自从进门,抄的经文都有两个樟木箱子那么多了,老夫人连见您一面都不肯。” 里边的人淡淡地说道,“那是因为我的心还不够诚。” 第十六章 回府 燕芙蓉慢慢走回了定远侯府,交了对牌后进了府中,过了内院的垂花门,终于到了正秋堂。燕芙蓉不觉松了口气,便轻快地向着正厅去了,沿路的小丫鬟低声叫着松烟姐姐,她便笑着回应。到了正房,想着可以休息片刻,身上的酸痛一时间都涌了上来,燕芙蓉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想念那张以前常常嫌弃款式老气的拔步床。 走到回廊下,正好云雾迎面走来,燕芙蓉对她笑了笑,便要向着房间里去,云雾先是被她的笑容看得一愣,见她要向着正房去,慌忙拦着她,低声道,“你做什么?” 燕芙蓉不解道,“到房间里去,我要见松……我要见夫人。” 云雾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松烟姐姐,你平日处理府中事务辛苦了,只是今日出门,夫人已经亲手把大小事务都处理了,想来以后也不需要你再代劳了,你就有些为奴为婢的自觉,没看到帘子都放下来了,夫人正在午睡,今日又不是你当值,正房你说进就进,夫人你说见就见?” 燕芙蓉又气又笑,宽容道,“云雾,咱们院子里的规矩什么时候这么死板了?别闹了,我有事要见夫人。” 云雾把两只手盘在胸前,冷嘲道,“可算是露出真面目了,我就知道你平日里虽然一副姐妹情深的样子,其实心里早就看我们不起,是也不是?” 燕芙蓉皱起眉,心里有些不舒服,万万没想到往日里最贴心的云雾今日这么尖酸刻薄,“我露出什么面目了,你说清楚。” 云雾道,“你凭什么露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个丫鬟!” 燕芙蓉正要反驳,心里忽然如遭雷击,她浑浑噩噩的样子落在云雾眼中,让她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正要乘胜追击,雪芽也走过来,“怎么在夫人房间外吵起来了?” 见是松烟,雪芽柔声道,“松烟姐姐,夫人正在午睡,你有急事?” 燕芙蓉勉强笑道,“也不是什么急事。” 雪芽点头道,“既然如此,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有什么事也是明日再处置,松烟姐姐不如等夫人醒了再禀告吧。” 见燕芙蓉没有反对,雪芽亲自带着燕芙蓉到了茶水间。 松烟睡醒的时候,拔步床后糊着银红色软烟罗的窗子半开着,房间后种着的竹子枝叶翠绿,随风轻拍窗棂,她盯着那枝叶看了片刻,脸上暖意融融,是午后没了毒性的太阳把光线洒在她的脸颊上。松烟仿佛从来没睡过这么长的一觉,睡醒了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悬在头顶的床帐轻摇,绣在上边的蝙蝠仙鹤翅膀微颤,仿佛随时都要飞走了似的,微风拂面,松烟一时间有些分不清这里是现实还是梦境,自己又是什么人。片刻后,这种脑中一片空白的感觉才慢慢消失,现实重新回到松烟的脑子里。 交换身体,小姐出府……松烟坐起来,刚要掀开床帘唤人过来问问燕芙蓉是否回来了,雨花已经利落地用金钩子把床帐勾起来,让甘露走进来,将一小杯泡好的莲子心喂到松烟嘴边。松烟喝了一口,莲子心味苦,松烟刚微微露出些不堪忍受的模样,雨花已经笑着捧来一个果品攒盒。 松烟随便捡了一个吃,便问道,“松烟回来了吗?” 甘露见她没胃口,便接过攒盒,放在了拔步床的矮柜里,一边说道,“松烟姐姐早就回来了。” 松烟吃了一惊,说道,“早就回来了,怎的没人叫我?” 甘露也是同样的有些吃惊,“您有事嘱咐松烟姐姐?” 雨花已经在一旁说道,“婢女这就去叫她来。” 雨花转身出去,甘露服侍松烟穿衣服,一件一件地给松烟看藕荷色的百褶裙,绯红的长裙,石青底酱紫面的马面裙,小袄,长袄,比甲……松烟知道平日里燕芙蓉午睡起来,总是要再换衣服的,她也曾经捧着衣服一件一件给燕芙蓉看,只是换到了自己身上,总是有些不自在。 这些锦衣华服在别人手上捧到自己面前,锦缎丝绸都在阳光下折射着丝丝光芒,松烟忍不住轻轻摸了摸。甘露有些不解地看着她,说道,“您怎么了?” 松烟慢慢收回手,说道,“今日不换衣服了,收起来吧。” 甘露答应了,拿着衣服下去,雨花正好领着燕芙蓉走进来。松烟留意到燕芙蓉的目光在那些衣服上停留了片刻,在椅子上便有些坐不住,脸上仿佛火辣辣的。燕芙蓉收回目光,微微低着头,走到松烟面前规规矩矩行了礼,松烟坐在椅子上看着燕芙蓉低下头,发髻上小小的一朵绢花正在自己眼前,又看着雨花在一旁理所应当的目光,让她说不出阻拦的话来,只是自己在椅子上不舒服的微微动来动去。 等燕芙蓉行完礼,松烟便眼巴巴的去寻燕芙蓉的眼睛,后者却规规矩矩的立在松烟面前,眼睛也不抬。松烟只好自己清了清嗓子,对雨花道,“……去泡杯果子茶来。” 雨花依言下去了,松烟火急火燎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怯生生地对燕芙蓉道,“您的脚受伤了?” 她先说了这句话倒是让燕芙蓉一愣,回答道,“崴了一下,不妨事。” 松烟急道,“怎么不妨事,快坐下。” 燕芙蓉被松烟搀着坐在了椅子上,后者一点也不嫌弃,蹲在燕芙蓉面前,把她的脚脱了绣鞋和罗袜,放在自己膝盖上细看,见那脚上微肿,还有些淤血,不由心疼道,“看着都疼,您就这么走回来的?不行,得去请大夫来看看。” 燕芙蓉忙拉住她,把自己遇到的事一一都与松烟说了,知道燕芙蓉险遭大难,松烟吓得面色苍白,听到为人所救,脚踝也看了大夫,这才渐渐放下心来,直念到,“无上太乙度厄天尊,无上太乙度厄天尊。” 燕芙蓉见她一片心诚为自己祷告,初时被云雾挑起的一点介意渐渐烟消云散,笑道,“莫怕,无论如何,今天出去知道表哥果然待我如初,也就值得了。” 她看着仰着脸看自己的松烟说道,“接着就得委屈你了。” 松烟道,“您直管说。” 燕芙蓉道,“去见邵鼎,请他答应邀表哥到府上一聚。” 第十七章 月夜 雨花面向院子出神地立在正房外边,时不时去揪回廊转弯处花房新移植来的月月红,捧着果子茶的小丫鬟年纪不大,站在一旁左顾右盼,甘露放好衣物走回来,见雨花不进去,便问也不问的默默在她身边站着。小丫鬟见甘露来了,老老实实站直了喊了声甘露姐姐。雨花看了甘露一眼,说道,“你看这月月红,生得多好,不如描个花样子给夫人绣在帕子上。” 甘露点了点头,笑道,“只可惜这儿有一朵都快被你揪秃了。” 雨花哎呦一声,说道,“一时没注意。” 两个人闲聊几句,半点不在意房间里的谈话似的,等听到房间里有了动静,招呼人进去,才捧着茶快步而入。雨花一进去,只见房间里夫人微微有些疲累的坐在东次间的罗汉床上,松烟姐姐好整以暇的坐在罗汉床旁的绣墩上,心里生出不快。 罗汉床上的松烟接过果子茶,对那小丫鬟说道,“水儿,你去穿堂等着,若是侯爷回来了,就来秉我一声。” 小丫鬟水儿脆声应了,拿着托盘慌里慌张下去了。雨花这些年第一次见到夫人主动问侯爷,想问因由又不敢问,把脸都憋得有些红了。甘露却瞥了一眼绣墩上的燕芙蓉。 一直到晚间摆了桌子吃完饭,邵鼎始终没回来。雨花见松烟心神不宁,便劝道,“侯爷若是有事,不回来,您还等到第二天不成?” 松烟知道她说的有理,却放心不下,打发雨花和甘露带着没完成松烟的交待,精神萎靡的水儿回去,只留燕芙蓉值夜。 甘露道,“松烟姐姐脚上有伤呢,夜里怎么服侍您?” 燕芙蓉默不作声。 松烟笑道,“走吧走吧,放你们一天假,我和你们松烟姐姐有话说。” 甘露和雨花回了后罩房,雪芽与云雾已经睡了,见她们回来,从自己的房间披着衣服走过来,“你们怎么回来了?” 甘露带着的小丫鬟烟儿已经爬起来去提热水,水儿也提起精神服侍甘露和雨花洗漱。甘露把热手帕敷在脸上,长长舒了口气。雨花泡着脚郁郁地说道,“夫人留松烟姐姐独个儿说话。” 云雾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又去办什么差事。” 雪芽说道,“松烟姐姐平日里照拂我们颇多,这几日虽然要求多些,忍一忍就罢了。”说完这句,雪芽自己皱起了眉,心中不知在思索什么。 雨花道,“只是使唤我们也没什么,我却觉得她对夫人似乎也失了敬意似的。” 甘露把脸上的帕子拿下来丢在脸盆里,烟儿连忙拧干了搭起来。甘露走回炕边泡脚,说道,“松烟姐姐与夫人经历过生死,不比我们。” 云雾冷下脸来,出门回去了。 雪芽在一旁拉了她一下,见她不理,只好向甘露和雨花无奈地笑了笑,跟着她出门去。见她二人出了门,雨花向甘露说道,”整日里仗着自己姐姐在老夫人面前得意,便在咱们几个里充高个儿。“ 甘露笑道,”不比那一个斗鸡好了许多?“ 雨花噗嗤笑了一声,甘露自己也抿着唇微微一笑,两个小丫鬟见两人气氛融洽,不由也跟着笑起来。甘露便吩咐烟儿熄了烛火。 正房里,燕芙蓉原本还想和松烟再说几句话,没料到今日太过疲累,刚刚躺下,沾着枕头就睡着了。松烟和她并排躺在拔步床上,听着她沉沉的呼吸声。也许是因为下午睡了午觉,了无睡意的松烟索性趿着绣鞋站起来,房间里并不暗,因是夏天,次间开着半扇窗,隔扇也拆了,纱帘被晚风轻轻吹起,光洁明亮的月光映在地面的青砖上,像是一泓雪白的湖水。松烟走出去,倚着次间的罗汉床看着院子里。正秋堂的大院里养着莲花的大水缸上的花纹,角落里月月红花瓣的缱绻姿态都在月光下看的一清二楚。她的脸藏在窗户后边,隐秘又安全,心里生出些仿佛是在偷窥的快乐。 看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有个人影绕过穿堂的插屏走进来。今夜负责守门的小丫鬟举着灯笼试图小跑着走到他前边,这人停下来吩咐小丫鬟去睡。松烟的心猛地跳了跳,凝神去看,小丫鬟把灯笼递给他,这人没有接,也没有沿着曲折的抄手游廊迂回,走下台阶披着月光径直进了东厢房。 小丫鬟转身偷偷打了个哈欠,便回了正秋堂前的院门值夜。 院子里又静下来,松烟站起来,走进梢间里看了看床上沉睡的燕芙蓉,实在压抑不住心里的念头,穿上衣服出门去。她出门向左,抄手游廊尽头,耳房的小跨院里还能隐隐看到炉火,廊下的月月红幽香四溢,娇嫩欲滴,再向右转,东厢房里半点光亮都没有。 松烟轻轻敲了敲门,心里正担忧邵鼎已经睡了,房间里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进来。” 她一瞬间感觉到心脏提在嗓子眼里,笨手笨脚的打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窗户微微开着一条缝,没有烛火,显得很暗,松烟依着刚才的声音向着内室走过去,停在了敞开的隔扇外。借着那窗户的缝隙里透出来的微光,隐隐约约的,能看见邵鼎从床上坐起来,枕头的位置上不知道是什么,反射出两指宽很亮的光芒。 虽然不知道他看不看得见,松烟仍然规规矩矩的行礼道,“侯爷。” 那点光芒锵的一声收了起来,松烟听到邵鼎说道,“是你,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松烟一时间哑口无言。他认出夫人的身体,竟然这么平静? 邵鼎见她不回答,忽然说道,“你要嫁人了,来讨赏?” 松烟一怔,嘴角不知不觉的翘起来,“瞧您说的,哪有人月上三竿的时候追到主人面前讨赏,这不是财迷心窍了吗?” 邵鼎说道,“你我好歹主仆一场,女子嫁人,不异于新生,我给你赏赐,祝你以后顺遂,怎么是财迷心窍。你过来。” 松烟摸着黑走过去,房间里的烛火忽然亮起来,让适应了黑暗的松烟不由眯起眼睛,毫无防备的同背对着烛火的邵鼎正面对视,嘴角的笑意不由凝结了。房间里有片刻的安静,邵鼎的面容隐藏在黑暗里,让松烟看不真切,只听到他的声音没有一点波澜地说道,“夫人,看我认错了人,很有意思吗?” 松烟手足无措的僵立在原地,邵鼎将手心里握着的一枚带着芙蓉红的独山白玉佩放在桌子上,说道,“这是给你那个出嫁婢女的,夫人收好。” 第十八章 下帖 松烟拿起那块被邵鼎放在桌子上的玉佩细看,上边镂雕着宝瓶牡丹的模样,是最中规中矩的富贵平安的寓意。邵鼎见她上前拿起玉佩看了片刻,自己便转身向另一个房间走去。 松烟紧握着玉佩说道,“侯爷,有一件事,请您答应。” 邵鼎背对着她停了下来。 松烟继续说道,“我的丫鬟自幼跟随我,情分不比别人。她至今未嫁,是因为心中已有仰慕之人,我希望能成全她的心愿,把卖身契还给她,并且请您出面,请她心上人过府一叙,问清楚那人是否也愿意接她回家。如此,也算是成就一段佳话。” 邵鼎的背影在烛火光芒中动了动,微微偏过头来说,“如果我猜的不错,夫人口中,那丫鬟的仰慕之人,恐怕是你的表哥,韩友青吧。” 松烟心中一窒,自从邵燕两家结成秦晋之好,燕大人不久便升任刺史,与燕夫人举家上任,两家几乎从来没什么往来,邵鼎一口道破韩友青与燕芙蓉关系,是几日前燕芙蓉在画舫上的事被人告知了邵鼎,还是他纯粹在人情往来中知道了韩友青,这时随口一说呢? 她心里乱糟糟的,面上却平波无痕的道,“正是。” 邵鼎转过头看着前方,说道,“既然夫人说的清楚,我明日便安排。” 松烟行了礼,“多谢您。” 邵鼎顿了顿,淡淡说道,“夫人不必如此,本就是我应当做的。” 松烟骤然想到几年前,站在院子里那个少年,微微抬起头来看着抄手游廊上的她,而她身份卑微,连听都听不得,转身留下那少年一人。如今,如今偷来这片刻的对等地位,她一时热血上涌,忍不住向前一步看着面前青年高大冷峻的背影说道,“侯爷,是不是对自己太过苛责。” 邵鼎转过身,昏黄的烛火映着一张绝世的美人面容,正温柔地看着他,教人忍不住怜惜她,忍不住答应她的所有要求。邵鼎在心里叹了口气,微微偏过头,把视线看向一旁的架子床,那处枕头下露出一截自己没放好的长剑的剑柄。 邵鼎垂着眼睛说道,“我说过了,不必如此。” 松烟有些听不明白,自顾自的说道,“过去的事,您也不愿发生的。夫人……我心中虽然放不下芥蒂,也不愿看到您一心弥补,终日消沉。” 邵鼎听了她的话,抬起手指着房间外,正秋堂的院子说道,“夫人可知道,正秋堂是定远侯府历代侯爷夫人的所居之处?” 松烟不知道他为何提起,只好跟着他的话点了点头。邵鼎走到窗前,继续说道,“定远侯府直到十年前,羌容人破城犯上,都没有哪一代定远侯如我一般,连妻儿都护不住的。” 松烟正要说话,邵鼎已经继续说道,“夫人可以原谅我,我却不能原谅我自己。更何况……” 松烟一时有些心虚,心头一团乱麻不知从何说起,邵鼎已经收了话语,转而说道,“天色已晚,夫人请回吧。” 松烟浑浑噩噩出了门去,回到正房,燕芙蓉还在沉沉睡着,松烟躺到燕芙蓉身边,不知道多久,才同样睡去。 第二日,邵鼎像往常一样,天还蒙蒙亮时起床到外院练剑,便令外院的管事给韩府下帖子,请韩友青到府上做客。 侯府管事不敢耽搁,派跑腿的小厮前去朝阳坊的韩府。小厮到了地方一看,虽然这府邸挂着韩府的匾额,却不过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大小,这样狭小的房子,又开了个金柱门,越发显得房子小。小厮上前叫门,韩府今日应门的不是燕芙蓉所见的胖丫头,而是个年龄有些大了的老苍头,小厮把帖子与他看了,老苍头引他在一旁窄小的门房里喝大碗茶歇歇脚,那小厮连忙辞了,老苍头送他出门,自己拿着帖子,向院子里去。 韩府内院里,胖丫头正坐着小板凳嗑瓜子,一只油光水滑的大黑狗蹲在她脚边,眼巴巴的看着她。老苍头见了,喊她道,“双丫头,过来。” 胖丫头双儿听了,抓着瓜子蹬蹬蹬跑过来,“爷爷,做什么?刚才是谁来了?” 大黑狗见她走了,也摇着尾巴追过来,扒在老苍头身上。老苍头把大黑狗吐着舌头的头推到一边,把手里的帖子给胖丫头,“去,给老夫人送去。是定远侯府给大人送来的。大人都结交上侯爷了!” 双儿撇撇嘴,不情不愿的接过帖子,向正房里老夫人的佛堂里去了。 韩友青的母亲张氏见了帖子,也不接,只是跪在佛前背对着双儿说道,“把这帖子,给石姨娘看看。” 双儿垂着头规矩地答应了,出了门,向着抱厦去了。 石姨娘正在抄经,看了帖子,半晌都没说话。双儿悄声说道,“昨天那人来的事,还没告诉大人呢。” 石姨娘轻轻笑道,“他熄灯时分方回,天不亮又走了,我们又怎么有机会告诉他?” 双儿道,“那这帖子?” 石姨娘递给她,“放在大人的书房里,晚上他回家来,请老苍头开门时同他说一声。” 双儿接过帖子,却不走,石姨娘见了,也不问她,只是走回桌子前,继续抄方才抄了一半的妙法莲华经。双儿见她半天不理,只好自己说道,“姨娘,今日这事,不如写信与……” 石姨娘方抄到慈念众生,犹如赤子一句,最后一横顿的太用力,成了一处浓墨,石姨娘倒并不十分可惜,随手把这一张抄好的佛经都毁了去,搁下笔说道,“不许写信。” 双儿不高兴地嘟起嘴,石姨娘从柜子里取出一块包好的帕子,打开来,把里边的饴糖给她。双儿虽然有些馋,却没有接过来,石姨娘看着她说道,“现在还不能写信,我要看看咱们表小姐说动定远侯爷请大人到府上,到底是要做什么。” 双儿这才喜笑颜开的接过来,把那糖块放在嘴里。 石姨娘伸出手摸了摸她的丫髻,轻轻地叹了口气。 与此同时,松烟将昨夜见了侯爷,并且使他答应邀请友青少爷过府的事告诉燕芙蓉,后者兴奋地拉住松烟的手,说道,“我要出府了!” 松烟一面替燕芙蓉高兴,一面又不断想起昨晚邵鼎所说那句,我却不能原谅我自己,面上显露出郁郁寡欢的神色。燕芙蓉看她不是十分高兴的样子,打量了她一眼,了然的说到,“松烟,别怕,我虽然出了侯府,咱们以后却不是再不见面了。日后若是你想我了,我便来见你。” 松烟平日里听她话语天真,想着她是心愿诚挚,总是被她所打动,今日却忍不住说道,“虽然这身体的卖身契可以消了去,可是友青少爷如今也是六品国子监丞,您要嫁给他为妻,恐怕有些难。” 燕芙蓉不在意的笑道,“见了表哥,我将旧事与他一一说了,相认后其他事自然迎刃而解,不必担忧。” 松烟又说道,“可他是官,您……这身体只是个丫鬟出身的平民女子,甚至无父无母,无家可归。” 燕芙蓉站起身说道,“平民女子怎么了?松烟,不要自卑自鄙,这事不过是因为离奇,需要徐徐告诉表哥,等他信了我,你所说的这些都是细枝末节。” 松烟万千话语梗在心头,不知从何说起。 第十九章 敌意 韩友青跌跌撞撞地从停云落月楼里走出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停云落月楼的妈妈与他的小厮澄心扶着他,直说道,“天色这么晚了,大人何必要走呢?” 韩友青笑了笑,醉意朦胧的吩咐澄心将钱袋拿出来,自己夺过钱袋整个递给这妈妈,后者在澄心的注目下从中取出十两白银,又把钱袋塞回澄心手里,爽利的说道,“像您这样只点清歌唱个曲子,这点钱足够了。”她说完便与澄心扶着韩友青上了马,韩友青趴在马背上,任由澄心牵着马儿,慢慢向着韩府去了。 停云落月楼的妈妈在主仆二人身后看着他们走远,掂量掂量手里的银子,喃喃说道,“想不到这国子监也是个不为人知的好去处。” 韩府的老苍头听到门外有熟悉的马嘶声,紧跟着便是澄心的叫门声,匆匆出去打开门一看,果然是自家的马儿驮着自家已经熟睡过去的大人,连忙上前与澄心把韩友青唤醒,将他扶下马来,向着院子里的东厢房走去。正房里亮起了烛火的光芒,韩友青的母亲张氏举着烛台走出来,梳着极整齐的发髻,穿着棕褐色的长袄,除了腕子上搀着一串普普通通的檀木佛珠,通身没有佩戴任何首饰。见到自己的儿子醉醺醺的样子,她近乎漠然地站在正房前看着老苍头与澄心吃力地扶着韩友青,却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倒是韩友青见到她,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歪歪扭扭行礼说道,“母亲,有何吩咐?” 张氏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说道,“定远侯府给你下了帖子。” 韩友青扶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回忆片刻,大着舌头说道,“定……定远侯府?哪个定远侯府?” 张氏定定地看着他说道,“燕芙蓉嫁去的那个定远侯府。” 韩友青听她提起燕芙蓉,猛地推开扶着自己的老苍头,向着自己的母亲冲过去,“不许……不许你提这个名字。” 澄心惊呼一声,想上前去拉住韩友青。张氏岿然不动的立在廊下,看着韩友青的醉态。韩友青冲出不过三步,便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澄心虚惊一场,连忙擦掉冷汗扑过来查看,见韩友青双眼紧闭,呼吸平稳,向张氏道,“大人多半是醉意上头,睡过去了。” 张氏点了点头,也不理睡在冰冷地面上的韩友青,转身进了房间里。 老苍头与澄心两人苦哈哈的把韩友青拖进了东厢房。 第二天韩友青醒了,想起昨晚母亲所说的帖子,忙起床要去问清楚。双儿给他端来早饭,韩友青问道,“定远侯府送帖子来了?” 双儿点了点头,“是,落的定远侯邵鼎的印。” 韩友青连忙问道,“帖子在哪儿?” 双儿出门去书房里取了来,韩友青接过来看了,见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制式帖子,口气也颇客气,看不出是什么端倪。他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片刻,让双儿取出凤沼士子中流行的白衣,梳上发髻,带上四方平定巾,便出门到侯府里去了。 到了定远侯府,与别的世袭罔替却早已没了什么实权的公侯府不同,定远侯府中门前的护卫是四个穿铠甲的亲兵,韩友青拿着帖子上前去,请几个亲兵查看,却没有人接,其中一个亲兵和气说道,“书生,此门不易开阖,您到东街侧门去,也好让侯府下人照料马匹。” 韩友青有些摸不着头脑,拿着帖子到了东侧门,这次是两个亲兵护卫门前,另有四个小厮。除此以外,门前不远处站着几个眼巴巴地看着府内的人,旁边还有几顶四品官以上才能坐的红呢小轿等在一旁。韩友青到了门前,正有一个人缠着一个小厮,说道,“我确有要事要见侯爷,难得侯爷今日不在城外大营,还请通融一二……” 那小厮被他缠着也不恼,只说道,“您客气,我不过是收帖子,跑腿与人通报,若没有帖子,您还是再等等。” 韩友青刚刚拿出帖子,另一个小厮便迎了上来接了过来,稍一查看,便请韩友青向门里去。韩友青感受着身后几丝艳羡的目光,竟然生出些自傲来,行事越发清高磊落,好教这个森严侯府也不能看他不起。 一个小管事看了帖子,请小厮为韩友青带路,向着侯爷外书房去了。一路上外院里几乎没什么装饰,青砖黛瓦白墙,各个院子里应景似的种了些常青树,往来巡逻的侍卫,办差事的管事小厮均是面容严肃,行色匆匆。 小厮将韩友青带到了地方,外书房的院子外挂着匾额,写着两个秀气的颜楷,无倦。这倒是让韩友青有些吃惊。无倦斋前的一个亲兵将韩友青带进去,书房院子里花草鱼虫什么都没有,铺着平坦的青石板,扫得干干净净,半点灰尘都没有。亲兵将不着痕迹的打量四周的韩友青带到书房门前,为其禀报,房间里走出一个笑眯眯地,也穿着白衣的人,向韩友青道,“请了。” 韩友青拱手回礼道,“您请了。” 这人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摇着扇子走了,房间里才有人说道,“请进。” 亲兵退下,韩友青自己进了房间里去,见书房里依然没什么装饰,正厅摆着几张椅子,西间一个大屏风,东间放着一张书案,书案后边的圈椅上坐着一个人,正在看一封书信。见韩友青进来,他没有抬头,更没有说话。韩友青好整以暇的背手而立等了片刻,邵鼎将手里的书信看完,一边将书信收起,一边开门见山地说道,“韩大人,我请您来,是有件事想问问您。” 韩友青微笑说道,“侯爷,这件事与我的表妹,您的夫人可有关系?” 邵鼎听他提起燕芙蓉,微微皱起眉,抬眼看向韩友青,两个男人对视片刻,韩友青笑容满面斗志昂然,邵鼎却了无战意,随便移开目光说道,“与内子确有关系,内子身边有一婢女在燕府时便仰慕于您,不知您可愿意收留。” 韩友青诧异地道,“婢女?” 邵鼎点了点头。韩友青面上一寒,说道,“莫不是侯爷胡诌了来取笑我吧,我心中自幼便只有一人——” 他看着邵鼎拖长了声音,邵鼎面无表情说道,“许是这丫鬟一厢情愿,这也无妨。” 韩友青见他张嘴就要送客,连忙又说道,“既然是表妹的丫鬟,不知道我能不能见一见表妹,问问详情?” 邵鼎盯着他看了片刻,书案下他手中的书信已经被揉在一起,面上却忍气吞声道,“这得看夫人的意思。” 第二十章 花厅 小丫鬟来正秋堂禀告,侯爷请夫人到园子里的大花厅。松烟还不知道将自己昨晚见了邵鼎的事怎么告诉燕芙蓉,听到这消息,隐隐猜到与韩友青有关。 燕芙蓉奇道,“他怎么来请……请夫人?” 云雾将手里的茶盘放在松烟面前,一边把其中的祁红与芸豆卷取出来,一边侧对着燕芙蓉说道,“松烟姐姐,这么称呼侯爷不好吧。” 燕芙蓉昨日听云雾刺了她几句,便有些不舒服,今日见她又同自己找碴,有心说她几句,可让她引经论典讲些道理是信手拈来,这样与人饶舌便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求助的看向倚在罗汉床上的松烟,却见松烟呆呆地靠在迎枕上,长袖之下手指微微动着。燕芙蓉心底有些吃惊,她与松烟相伴多年,几乎从未见到松烟在她面前出神。这念头一闪而过,她已经打点起精神,向云雾语气平淡地道,“不过是一时嘴快。” 云雾把茶盘收走,站在松烟一旁露出一个微笑,“可不是,也没有谁揪着松烟姐姐这些小错处不放。” 燕芙蓉脸颊涨红,不服输的再要说她几句,雪芽已经岔开了话题,向松烟道,“夫人,您去吗?” 燕芙蓉立时将云雾放到一边,眼睛发亮的看着松烟,显然是认为这是个与邵鼎交涉的好时机。松烟被雪芽唤回神志,下意识握紧了手心里的玉佩,说道,“这就走吧。” 定远侯府占地颇广,正中的正秋堂是历任侯爷夫人所居之处,依侯府建制是个五进院落,东西两路因为如今侯府人丁单薄,邵鼎也没有妾室,只有西路里的栖霞院住着邵英,除此以外几处院子都空着。一行几人穿过几乎有些荒凉的侯府,到了花厅。远远地,松烟便看到花厅前站着背对着她们几个的邵鼎。 雪芽在一旁眯着眼睛说道,“站在那儿的,是侯爷吧?” 燕芙蓉笑道,“这内院除了他,难得有其他男人。” 邵鼎耳朵一动,转过身来看向松烟几个,尽管他的目光一视同仁地扫过了所有人,松烟敏锐的注意到他在燕芙蓉的身上多停留了片刻。她不由握紧了手里的玉佩,牡丹的花瓣抵着她微微出汗的手心。邵鼎道,“夫人,我有话对你说。” 雪芽和云雾向松烟看来,见松烟点了点头不反对,便行礼后退到了远处。邵鼎看了眼一动不动的燕芙蓉,便看着松烟道,“夫人,花厅里的客人是韩友青。” 话音刚落,燕芙蓉便惊呼道,“他在里边?” 邵鼎皱起眉瞥了燕芙蓉一眼,松烟不由解释道,“她几年没见过表少爷,听到他来府上作客,一时有些震惊。” 燕芙蓉顾不得听他们两个说什么,提着裙子便进了花厅,邵鼎将目光移向松烟,看了片刻。松烟在他的目光下有些不适应,微微低下头。松烟今日梳着家常的发髻,低着头站在邵鼎面前,邵鼎只看到她黑鸦鸦的头发上簪着一支玉钗,一朵小小的鹅黄栀子。他说道,“原来如此,看来夫人昨日所说,她仰慕韩友青之事竟是真的。” 松烟心里暗骂自己方才说些大相径庭的废话,心虚的道,“正是。” 邵鼎见她还不抬头,大气不敢喘的模样与往日里相差甚远,微微眯起了眼睛,说道,“夫人不想见一见韩友青?” 松烟强作镇定,说道,“我与表哥虽许久未见,但……见也可以,不见也可以。” 见她话语飘忽不定,邵鼎有些疲累地捏了捏眉心,耐心说道,“我昨日说了,夫人不必如此。见或不见全由夫人做主,我已吩咐府内婢女仆从今日不许靠近花厅。你若不想见他,便转身回正秋堂,若想借着那婢女之事见他,进门就是,我绝不阻拦,也不会做其他任何事。” 他说完,便越过松烟离开,显然是完全把选择给了松烟,而不管松烟选择如何,他都没有异议。 大步走了几步,邵鼎停下来转过身,默默地看着身后亦步亦趋紧紧跟着的松烟。松烟见他看自己,露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容,唇红齿白,笑面桃花。邵鼎把视线从她面颊上移开,说道,“……跟着我做什么?” 松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将右手抬起来,把那块玉佩捧到邵鼎面前。宝瓶牡丹,富贵平安,正是昨晚邵鼎拿出来赏给松烟的。邵鼎看了一眼,不解地看向松烟。松烟傻傻地说道,“这块玉佩,我能不能自己留着?” 邵鼎一怔,问道,“为什么?” 松烟瞬间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道,“只是觉得好看……” 邵鼎不以为意的点了点头,说道,“随夫人心意吧。” 松烟听他这样说,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别别扭扭说不上来的感觉。 邵鼎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花厅,又转到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的松烟身上。片刻后他转身离开,松烟这才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见邵鼎离去,远处的雪芽和云雾走到松烟身后。雪芽见松烟半晌不说话,便向云雾使了眼色。云雾小心看了看松烟的神情,问道,“您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有同侯爷说完?” 松烟听了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说得够多了。” 这下连云雾都是一头雾水了。 松烟转过身来,轻描淡写地说道,“你们先回正秋堂去。” 雪芽不解地说道,“您还在这儿干什么?” 云雾笑着接话,“夫人许是想在这花厅附近转转。” 松烟既不回答雪芽,也不肯定云雾,只笑道,“回去吧。” 两人退下后,松烟进了花厅前的天井,隐隐能听到屋子里传来燕芙蓉与韩友青交谈的声音。松烟待要侧耳细听,花厅的大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韩友青面色不愉地大步从花厅里走出来,正好与院子里的松烟四目相视。他俊朗的面容上霎时露出一个悲喜交加的笑容,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地紧紧盯着松烟。 而松烟的视线只在他身上微做停留,便越过他的身影,看向花厅里满面泪痕的燕芙蓉。 第二十一章 分别 韩友青定定地看着天井里树下站着的人,她穿着家常挑线裙,梳着简单的发髻,簪着玉钗和栀子花,面容消瘦,腰盈盈一握,和以前一样美,只是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神,却同以前柔情似水的模样没有半点相似。 她一定恨着我吧。 韩友青痛苦的这样想着,把嘴边要说出的表妹咽了回去,躬身行礼道,“侯夫人。” 松烟手足无措的看向燕芙蓉,后者用力地捂住嘴巴,痴痴地看着韩友青的背影,泪水流了满脸。松烟硬着头皮回了一礼,便像个蚌壳似的紧紧闭着嘴。 气氛尴尬间,韩友青抬起头看着松烟,声音干涩地说道,“你好像瘦了。” 在他身后,燕芙蓉猛地抽泣了一声,松烟条件反射的去摸袖子里的手帕,想要递给燕芙蓉,拿出来了才想到尚有不知内情的韩友青在场,只好低着头机械地擦了擦自己的眼角。韩友青见她去擦泪水,心痛万分,不由自主地向松烟的方向走去。 他柔声说道,“当年的事,是我对你不起……” 松烟向后退了一步。韩友青继续向她走近,一边说道,“那时候我被母亲关在佛堂里,一直到你成婚,我才被放出来。见到天日的时候,我第一个念头是,你已经嫁了人,我还有何理由活在这个世上?” 松烟充耳不闻一般步步后退,韩友青神色一黯,停下了脚步,说道,“我像行尸走肉一样四处游荡,直到今天。芙蓉,如果能有一丝丝机会和你在一起从头开始,即使让我放弃一切,我也愿意。” 他满怀期待地看向松烟,燕芙蓉也在他身后泪眼朦胧地向着松烟点头,示意她回应韩友青。 松烟只好说道,“哦。” 韩友青神色一滞,燕芙蓉也愣住了,反应过来后向松烟露出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拼命示意她再说些别的。 松烟便指了指韩友青身后的燕芙蓉,向韩友青说道,“您能带她走吗?” 韩友青幽幽地看着松烟道,“我已经拒绝她了。芙蓉,她说她仰慕我,可我的心头只有一个人。” 燕芙蓉含着泪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松烟忍不住说道,“其实她……” 燕芙蓉听她要讲出实情,连忙抹去泪水,开口说道,“小姐,别说了。” 松烟闭上嘴,不解地看向燕芙蓉,韩友青见她果然不再说,眼底隐隐有些怒气。燕芙蓉看着韩友青的背影说道,“友青少爷,我知道您心里只有一个人,不敢妄想取代她,只求常伴您左右,便心满意足了。” 韩友青看着松烟说道,“这也是你的心愿吗?” 松烟连忙点了点头,“希望您待她如同对待过去的燕芙蓉一样。” 韩友青恍然大悟,心疼地说道,“我答应你,芙蓉,但是你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她是她,你是你。如果不是和你在一起,我是永远不可能幸福的。” 松烟已经直接说道,“您答应了就好,我带她回去收拾东西,您在府外稍候。” 她拉着燕芙蓉出了花厅,回正秋堂去。燕芙蓉恋恋不舍地跟着她离开,松烟见路上没有人,忍不住问道,“您没有告诉友青少爷咱们的事吗?” 燕芙蓉眼神一黯,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茫然地说道,“我,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松烟不解道,“友青少爷不是仍然对您一往情深吗?” 燕芙蓉道,“再等等吧,等我在他身边待上一段时间,让他真正信任我接纳我之后,我再告诉他。况且我也想知道,我换了身体,他还能不能认出我来。” 说到这里,燕芙蓉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两人回到正秋堂,松烟将燕芙蓉的小金库统统拿出来。后宅女眷,没有什么大宗的银票,都是些金银锞子,首饰珠宝。燕芙蓉随手取了些金银锞子和自己最爱的一对碧玉手镯,便随性的把其他东西都留给了松烟。 松烟担忧地说道,“您带的太少了些,万一有什么事,怎么应急?” 燕芙蓉将碧玉手镯套在自己的手腕上,松烟的腕子极细,皮肤略黑,水亮通透的手镯空荡荡的挂在上边,并不如挂在燕芙蓉自己欺霜赛雪的腕子上好看,她一边皱着眉,一边笑道,“我是随表哥到家里去,有什么好应急的。” 松烟刚要再劝,看到门口有个刚留头的小丫鬟探头探脑的看着屋里,不由一阵心惊,说道,“是谁偷看?!” 小丫鬟听她询问,不慌不忙地走进来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认错,直说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松烟见这小丫鬟是雪芽带着的雾儿,刚要板起脸来教训,一旁的燕芙蓉正是高兴的时候,便说道,“无妨,起来吧。” 雾儿偷偷地瞄了眼燕芙蓉,又看向松烟。松烟见她左顾右盼,心中有些异样,令她起来后问道,“雪芽呢?” 雾儿站起来俏生生的回答道,“雪芽姐姐与云雾姐姐听您说松烟姐姐要走了,一个到栖霞院寻大少爷身边的曹金二位妈妈,一个到后边的后罩房取东西去了。临走前雪芽姐姐嘱咐我在门口守着,看您有什么吩咐。” 燕芙蓉将东西收好放在包裹皮上,却怎么都扎不起来,松烟见了,便走过来三两下帮她扎好了。雾儿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松烟与燕芙蓉的举动。松烟心下微微皱起眉,吩咐雾儿到院中玩去。雾儿退下了,燕芙蓉向松烟说道,“我是受不得分别的,就不等她们回来了,这就走了。” 松烟收拾东西的动作猛地停下来,好像有些不敢置信似的,“您……您这就走了?” 燕芙蓉摸了摸松烟的头发,笑道,“委屈你了。” 松烟提着东西,跟着燕芙蓉走到房门前,燕芙蓉接过了包裹,说道,“出了这正厅门,出了这侯府,我就真的再不是燕芙蓉了。” 松烟说道,“我感觉像是做梦似的,之前虽然帮着您联系表少爷,到了这最后的时候,却总觉得您是到街上去买东西,到园子里扑蝶,到隔壁邱侍郎家同燕心小姐说话去了,总归一会儿就又回来了,我不过是看着家。” 燕芙蓉听她这样说,不由红了眼眶,哽咽说道,“傻松烟,我这辈子承你的恩情无以为报,下辈子一定还你。” 松烟含着泪摇头道,“十五年前羌容人打到龙池皇墙下的时候,若不是您收留我,我和母亲早被羌容人捉住了。母亲久病身亡后,您就是我唯一的亲人,是我欠了您的恩情,永远还不清。” 燕芙蓉与松烟再三告别,终归是出门离去了。 偌大的侯府,好像只剩松烟一个人了。 第二十二章 适龄 栖霞院里,红缨夸张地掸了掸黄花梨圈椅上并没有什么灰尘的椅垫,殷勤地请翠缕坐下。翠缕睨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坐在椅子上说道,“说吧,有什么事?” 红缨把一盏茶递到翠缕手里,才谄笑着说道,“只有一件事,要你拿个主意。” 翠缕用杯盖撇了撇茶沫,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红缨咽了咽口水,说道,“既然世子不愿意去启蒙,不如便不去了吧。” 翠缕听了又气又笑,将茶盏搁在了桌上,眉毛一抬便说道,“你从前脑子便不好使,如今更是糊涂了?你以为咱们两个是哪个?不过是那位立不住,侯爷又没心思把后院管起来,侯府里上上下下闭着眼睛过日子,才轮到我们支应栖霞院,照顾世子罢了。世子启蒙也好,学武也罢,有你指手画脚的地方吗?” 红缨听她这样说也不恼,嘿嘿一笑便说道,“我这不是有些可惜,依世子的天资,若是专心学武,我敢打赌,不出十年,便能超过当年二公子鼎盛的时候。” 翠缕眼神一黯,半晌才说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红缨早就后悔不迭,强打起精神来继续说道,“更何况世子不是也不愿意学那些诗文赋论。” 翠缕勉强笑起来,顺着她的话说道,“世子多大,你多大,净跟着胡闹。侯爷这么大的时候,便乖乖去听先生讲课了吗?还不是后来……” 说到这儿,翠缕也闭上了嘴,红缨低着头默默地坐在一旁,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正好这时周正家的掀帘子进来,见房间里气氛不对,错愕的问道,“这是怎么了?” 翠缕收拾了心情,笑道,“说到从前的事,一时有些感慨。你怎么来了?” 周正家的便把面前的事放到一边,面色凝重地说道,“今日侯爷在花厅招待客人,将夫人也请去了。我打听了,这客人多半便是夫人的那个表哥韩友青。” 翠缕神色一变,追问道,“可知道他们谈了多久,说了些什么?” 周正家的摇了摇头,“侯爷不许人靠近花厅,花厅与内院垂花门直通的夹道也派自己的人守着。不知道侯爷与那韩友青什么时候走的。夫人约有一个时辰回了正秋堂,想必侯爷与韩友青也是这时候回去的。” 红缨急道,“侯爷这是做什么,怎么让这两人见面。本就纠葛不清,若是传出去,被有心的把前尘往事都捅出去可怎么办?” 翠缕冷声说道,“若是传出去,侯爷辛苦经营,在战场上厮杀,用命搏回来的定远侯府,从此就被夫人踩在脚下了。” 红缨急得面颊通红,周正家的也忍不住双手紧紧攥了个拳头。翠缕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口冷茶压一压心头的怒火,镇静些才开口说道,“侯爷与夫人之间的事无论谁对谁错,是非曲直都轮不到我们评判,只是侯府历代传下来的声名,却绝对不能毁在你我眼前。不然他日怎么好去下边,再服侍老侯爷与老夫人。” 她向周正家的说道,“萍兰,上次将画舫上夫人醉酒时的言行告诉你的小丫鬟,叫什么名字?” 周正家的答道,“叫做雾儿,那次之后,我私下里便认了她做女儿。” 翠缕思索了许久,正要说话,又一个仆妇进来,恭敬禀告道,“正秋堂里的松烟出府了。前院的马车送出去的,不知道去了哪儿,只是提着包袱,像是出远门。” 翠缕想了想,问道,“曹妈妈和金妈妈呢?” 红缨急道,“怎么还有功夫问这两个闲人!那松烟都出侯府了,指不定就是替那谁联络那谁谁了!” 翠缕不理她说的胡话,后进来的仆妇说道,“正秋堂的云雾来同两位妈妈说话,还没走。” 翠缕点了点头,向周正家的说道,“夫人身边的几个丫鬟,是不是都到了适龄的年龄了?” 周正家的稍一思索,便明白了她的意思,遗憾的摇头道,“松烟年龄很够了,只是本就是宣称了不嫁的特例,除了她,夫人贴身服侍的丫鬟,雪芽,云雾,甘露,雨花,这四个人中甘露最大,今年才刚满十八。在咱们凤沼城里,主人身边得意的丫鬟常常都是过了二十岁才配人的。” 翠缕道,“勉强有这两个也就够了。” 周正家的道,“这倒是。” 翠缕叮嘱道,“先从甘露那里着手,千万别着急。只要甘露有心思,这事便能成。” 周正家的连忙答应,“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红缨听这两人仿佛在打哑谜似的,一头雾水的问道,“不是只有甘露一个,为什么又有了两个?甘露有心思便能做什么?” 翠缕见事情初定,心里微微放松了些,这时便瞥了红缨一眼,闲闲地说道,“说了你也不懂。” 红缨不服地道,“你不说,我可永远也懂不了。” 翠缕笑骂起来,“你倒有理了!” 红缨十分自豪的哈哈一笑,周正家的与那仆妇也跟着笑起来。 远处曹妈妈与金妈妈房间里,听着远远传来的大笑声,曹妈妈与金妈妈面面相觑,云雾坐在对面自顾自说道,“……您看这松烟姐姐,都要走了,越发对我们几个爱答不理起来,是不是太过分了?” 金妈妈陪着笑附和道,“可不是,太过分了!“ 曹妈妈紧跟着问道,“松烟要到哪里去,可是要嫁人了?” 云雾一概充耳不闻地继续说道,“不过是仗着救过夫人,那时候若是她不遣我回去,救夫人的就是我。” 曹妈妈见她不答,也不好奇追问,只说道,“云雾,夫人这些时候有没有提起我们这两个老东西?不如一会儿,我们两个陪着你回去,也好给夫人请安。” 夫人落水后修养的时候,便争着闹着要来服侍世子,现在见夫人把府里的事握在手心里又想着回来了?云雾在心里暗骂两人脸皮厚,面上却笑道,“若是让两位妈妈陪我一起回去,真是面上都有光,只可惜看时候,世子今日的蒙学要上完了吧?两位妈妈若是送了我,耽误了服侍世子的差事可怎么办?” 金妈妈笑道,“无妨,世子顽皮得很,今日这蒙学是否上完都说不准,指不定便跑到哪里玩去了。” 云雾俏脸一沉,“收声,这话也是你能说的!” 金妈妈不防备平日里啰啰嗦嗦的云雾也有这样干脆呵斥的时候,吓了一跳。一旁的曹妈妈连忙打圆场,“看你说的,虽然和世子关系近,也不好这样说他。云雾姑娘,消消气,金妈妈一时话赶话罢了。” 云雾哼了一声,拍了拍裙子站起身来,金妈妈见她一言不合,便要站起来走人,着急的说到,“姑娘,是我嘴笨了,更得您这样伶俐的教教我了。” 云雾敷衍说道,“妈妈严重了,我还有事,下次再来教您。” 说完也不顾曹金二位妈妈挽留,转身出门而去。 第二十三章 帖子 云雾心里憋着火回到正秋堂里,见松烟坐在廊下,依着廊柱睡着了,姿势十分的不舒服,雾儿在一旁举着扇子,轻轻给松烟扇着风,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见到云雾回来,雾儿不由缩了缩脖子。云雾果然沉着脸走过来,却没张口说她,只是伸出手,让雾儿把扇子给她。 雾儿哀求地看着云雾,不敢将扇子给了她,手上拼命给松烟扇着风,风有些大,迷迷糊糊地松烟皱起了眉。云雾大怒,劈手夺过扇子,将雾儿一把推到了一边。雾儿踉踉跄跄的后退了几步,勉强才站稳了。到底还小,她受云雾一推,眼眶里立时满是泪水,捂着嘴站在一边又委屈地不敢出声。雪芽正好从后罩房走出来,见到这情形立时便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又见雾儿这副模样不像话,上前来将她拉到耳室去。 雾儿委屈道,“雪芽姐姐,云雾姐姐推我!” 雪芽冷着脸道,“就为这么点事,你就敢在当差的时候在夫人面前哭丧着脸?快把眼泪擦了,这一次是看在夫人没看到的份上饶你一次,你记住,没有下一次了。” 雾儿被她一吓,眼泪很快收了回去。雪芽见她胡乱把泪水抹在袖子上,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手帕抽出来,将雾儿拉过来,细细地把她脸上的眼泪揩掉。雪芽一边擦着,一边低声问道,“松烟姐姐走了?” 雾儿点点头,同样悄声回答道,“除了看门的小丫鬟与我看到了,咱们院子里谁也没碰上。松烟姐姐可是咱们院子里唯一的一等例,竟也没有人来送。” “一等例?”雪芽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忽而又笑了,点了点雾儿的额头说道,“傻丫头,夫人明摆着不想让人提起松烟姐姐的事,怎么会有人大张旗鼓地送?不然你云雾姐姐对曹金两位妈妈那么不耐烦,何必大老远跑去栖霞院找她们闲聊。不过是告诉这两位妈妈,松烟姐姐出府的事夫人不想提,不想说,让她们长点眼色罢了。” 她感慨地说道,“这院子里论起贴心来,谁能比得上她?” 前边松烟在怡人的习习凉风中渐渐醒了,睁开眼见是云雾给她打扇子,刚要与她说话,脖颈处一阵酸疼。松烟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伸手想去揉一揉,云雾已经放下扇子,站在了松烟身后,手法有力的为她捏起了酸疼之处。松烟喟叹一声,心情渐渐开朗起来。 有什么可沮丧的?能成为燕芙蓉,满足小姐的夙愿,对小丫鬟松烟来说,是一举两得的天大好事。既成全了小姐和友青少爷这对苦命鸳鸯,自己又成为父母高堂不在的侯府夫人,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甚至无需出门应酬。 更何况,她慢慢把手掌放在胸口,玉佩揣在心口处,早就被暖热了。 再没什么好奢求的了,松烟心满意足的想。她占着小姐的身体,已经是偷来的福分,总不好再曲解她的意愿,去接触侯爷,她也从没敢想过去靠近这人,有这一点点微薄的联系也就足够她在这死水一样的侯府后院过完这一辈子了。 雪芽领着雾儿抱着燕芙蓉的白毛松狮狗走出来,向松烟道,“您瞧,昨日雾儿刚给咱们雪球洗了澡,这皮毛洗的又白又滑。” 云雾轻哼一声,雪芽的笑容不变,雾儿自己主动抱着雪球到了松烟面前,睁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松烟,竟和她怀里的雪球神色十分相似。松烟虽不知道为何打了个盹,方才还从容自矜的雾儿便换了副心境,这时候也不会去为难这个小丫鬟。 她伸出手抱起雪球,将它放在了膝盖上,抚摸它的头。雾儿在一旁稍微松了口气,屏息看着松烟举动。雪球先是服帖的趴着,片刻后忽然半立起身子用鼻子在松烟身上四处嗅了嗅,之后发出两声有些失望的吠声。松烟理解的揉了揉雪球的头,后者便认命似的无精打采的趴在了松烟的膝盖上。 雾儿见她没有怪罪,暗自松了口气,侧身站到一边去,偷偷的打量了雪芽与云雾的神色,见两人似乎把这事揭了过去,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可不知怎的,这事虽然告了一段落,雾儿却觉得心里愈发的憋屈。 穿堂前有个小丫鬟绕过屏风,举着一样东西走进来,禀报道,“夫人,侯爷让人送这张帖子来。” “帖子?”听了这话,松烟与几个丫鬟都是一惊,正秋堂打从她们几个住进来,几乎没收过任何帖子。 小丫鬟将帖子呈上来,松烟接过来一看,是一张罗纹销金纸,写着极富韵味的簪花小楷,希望定远侯夫人七夕能邀请自己到定远侯府上一同乞巧,落款是玉阳。 “玉阳?”松烟先是因为这没头没尾的帖子来的突兀有些摸不着头脑,而后忽然灵光一现,“该不是玉阳长公主吧?” 玉阳长公主是当朝太后最小的女儿,如今不过二十岁,自从太后所出的大皇子十多年前薨逝于羌容人一役中,玉阳长公主也就成了太后唯一的女儿。她是天潢贵胄,偏偏命运多舛,夫君成婚不久便因病去世了,公主与驸马感情甚好,因而孀居多年,再未婚嫁,并因此远离几乎所有喜乐场合,很少出现在人前。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这位公主要来,自幼养在太后膝下的邵鼎是绝不忍心自己回绝她的,只好像甩包袱一样,把决定权给了松烟。松烟虽不知道这两人关系,却猜出了玉阳公主与侯爷关系一定不一般,否则这几年来正秋堂什么人的帖子都一张未见过,偏偏这位公主的帖子送到了她的面前? 只是这位公主为什么忽然到府上来? 她想着事情,手里翻来覆去的看着这张帖子。 云雾在一旁忐忑地问道,“夫人,公主要来咱们府上做客吗?” 松烟笑着将帖子递给雪芽,让她收起来,向云雾说道,“别怕,公主也许只是想来看看侯爷。” 云雾说道,“公主要见侯爷,请他到公主府去不就行了吗?” 松烟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请侯爷到公主府上可不是说说这么简单。好生准备着吧,七月七那天,要招待贵客了。“ 第二十四章 玉阳 七夕当日,定远侯府早早大开着中门,邵鼎今日也自觉地没有到城外大营去,在中门处等着玉阳,凤舆到了,便可以沿着中门直通内院的甬道向内院垂花门而来。公主所坐的凤舆还未进府,松烟便有些惴惴不安地带着几个丫鬟,仆妇婆子迎到了垂花门处。周正家的站在有些喧闹的仆妇中,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规规矩矩站在雪芽云雾身后的甘露。甘露似有察觉,忽然偏过头,正正的迎上了周正家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周正家的淡淡一笑,率先收回了目光,甘露微微皱起了眉。 人群最前面,云雾蹲下身来帮松烟理了理裙摆,松烟低头看她,云雾向她轻轻一笑,小声说道,“夫人,公主肯定气势很威严吧?” 松烟同云雾说笑了两句,心里放松了些,向雪芽问道,“雨花去花厅了吧?” 雪芽回答道,“您放心,招待公主的用具,与随驾女官的用具雨花早已都备好了。”松烟点点头,一时又想问花厅里其他事,刚要再开口,远远地已能看到凤舆辚辚而来,停在了松烟面前。一个唇边两个笑涡,看起来十分可亲的女官将一个穿着与年龄有些不符的黛青色衣裙的女子扶了下来,她年龄不大,梳着家常发髻,插着几支雕饰简单的骨簪。松烟按捺着心中的讶异,面上带着笑容迎上前去给玉阳长公主行礼。玉阳长公主见了她并不打量,只是语气柔和地说道,“侯夫人请起。” 邵鼎迎了玉阳长公主进府,便让凤舆先行,他从来没坐过轿子,便自己步行过来。玉阳长公主说完这句,再没别的话了,只是向来时的方向张望起邵鼎的身影。松烟主动说道,“公主想先游一游侯府,还是到正秋堂歇息片刻?花厅里的筵席还没开,左右只有咱们几个,您想什么时候入席都可以。”又向着长公主身后几个女官说道,“几位女官也不必拘束,水榭上另开了一桌,请我的大丫鬟陪着几位。” 长公主身边的女官眨了眨眼睛,行礼谢过松烟,只觉得这定远侯夫人和传言里不近人情的模样似乎有些差距。玉阳长公主听了这话也不由收回了张望邵鼎的目光,看着对自己几乎过于热情,把大丫鬟的差事都揽下了的定远侯夫人,客气道,“夫人着实热情,玉阳叨扰了。” 几人说笑着,松烟请玉阳长公主坐上小轿,到正秋堂去。玉阳笑道,“平日里轿子坐得多了,今日不如多行几步路。”几人步行着向正秋堂去了,进了正厅,玉阳执意坐在次首,便与松烟对坐。刚上了茶水,邵鼎便到了,玉阳长公主见了他,一时间竟有些没能认出来,失声叫道,“五郎?是你吗?” 邵鼎眉眼柔和下来,说道,“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一惊一乍的。” 玉阳长公主见他眉心甚至有一道浅浅的皱痕,心中不由一酸,说道,“你……你以前……”她还没说完,身后的女官轻轻碰了碰她,玉阳看着一旁这会儿捧着茶盏像个闷葫芦似的松烟,把心中的酸涩压了去,勉强笑道,“与侯爷许久未见,教定远侯夫人笑话了。” 松烟连忙称不敢,说道,“公主与侯爷俱都幼承太后娘娘教诲,感情自然比别人真挚。” 邵鼎便侧目看了她一眼。玉阳长公主却一时没有心情和松烟交谈,胡乱点了点头,站起身道,“两位莫怪,本宫去更衣。” 她说完便步履匆匆的出门去了。松烟下意识站起来,复又坐下吩咐雪芽,“……去给公主引路。” 雪芽领命去了,松烟放下心来,这才发现玉阳出去了,房间里便留下了正默默喝茶的邵鼎与自己。若是半句话不说,似乎有些尴尬,松烟便涨红着脸憋了半天,说道,“侯爷,今日无事?” 站在她身后的云雾瞪大了眼睛。 邵鼎放下茶盏,温和说道,“原本要与副将到兵部去报备杂事,推迟到明日了。” 他习惯性地将两手放在膝盖上,坐得很端正,看着松烟说道,“夫人,你那丫鬟的事已经办妥了,还有什么事吗?” 松烟下意识发散思维地想到他这姿势可能是行军时养成的,便一时有些没听懂他说的话,连连摆手说道,“没事,没事。” 邵鼎哦了一声,说道,“夫人若是有事,只管告诉我。” 松烟笑着答应了,等到玉阳长公主收拾了心情,笑意盈盈地重新回到正厅里,才忽然反应过来邵鼎的意思。她对长公主太殷勤,让侯爷误会了。一想到这里,松烟立刻便想同邵鼎解释,她并不是处心积虑要邵鼎为她做些什么,才对公主热情相待,却始终找不到机会。 到园子里赏花的时候,邵鼎与玉阳长公主走在前边,松烟欲言又止,犹犹豫豫地坠在后边,中间隔着玉阳长公主的随侍女官们。 玉阳长公主悄声对邵鼎说,“她好像对你没有抵触。” 邵鼎向后看了松烟一眼,说道,“你不知道以前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玉阳长公主脸上露出一闪而逝的悲伤表情,连忙转过脸去,指着园子里八角亭上的小山两字问道,“这像是你的字,我怎么不知道有什么出处?” 邵鼎随意指了指旁边小小的假山,“这便是出处。” 玉阳笑起来,邵鼎虽然没有露出笑容,眼睛里却透出淡淡的笑意。 玉阳笑了片刻,渐渐收了笑意说道,“你不问我为什么不请自来?” 邵鼎说道,“没关系。” 玉阳喉头一哽,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把话挤了出来,“曹立新请陛下准许,今年在泰山大做法事,祭奠先皇。朝堂上便有人提出让母后到泰山的普观寺给父皇祈福。” 邵鼎说道,“你不要管这些事,也不要听别人胡说。” 玉阳倔强地说道,“我一定要管,我若是不管,依母亲的性子,一定任他们欺负,再也回不到龙池了!” 第二十五章 太后 玉阳长公主索性放下身份哀求道,“五郎,曹立新所图,不过是兵权而已,不如,将征北军督军的职位与他罢。” 邵鼎沉默片刻,说道,“曹立新的狼子野心并不是我们最应该担心的,你明白吗?” 见玉阳长公主疑惑的看过来,邵鼎斟酌着说道,“且不说督军职位能否满足曹立新的胃口,单说这次,他奏请陛下,为先皇举办祭奠,暗中指使同党,建议太后娘娘到泰山为先皇祈福,内中原因,是因为太后娘娘向来支持将国库大笔税收投入军资,而曹立新只求和谈,痛斥与羌容人之战乃是穷兵黩武,不遗余力地用各种方法压制,谋取征北军,襄南军,定中军三军长官职权。若是太后娘娘到了泰山,远离龙池,曹立新推行新政,削减军资之事便少了极大阻力。” 玉阳长公主着急道,“那更不能让母后去泰山了!襄南与定中两军所辖之地长年无战事,只有征北军真真正正在笛城戍卫边疆,五郎,哪怕为了你自己,也要阻止曹立新!” 邵鼎摇了摇头,“曹立新如今虽然在朝中结党营私,一手遮天,可说到底,不过是皇后娘娘的弟弟,又天生体弱,难以适应鞍马劳顿的戎旅生活,是一个不能出将入相的外戚。一个外戚,即使他得偿所愿逼走太后,我们所要顾虑的也绝不是他。” 玉阳长公主说道,”不是他,还能有谁?“ ”曹立新逼走太后,意图夺权,是谁都能看出来的,“邵鼎低声说道,”难道陛下就看不出来?“ 玉阳长公主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喃喃说道,“这不可能,二哥不过是被曹立新蒙蔽了。” 邵鼎沉默以对,玉阳长公主向旁边失魂落魄的走了几步,坐在了园子里小径旁的石凳上,低声说道,“是……是陛下支持曹立新,要使母后离开这里。” 邵鼎说道,“棋秤之上,手中两子势均力敌,才能平衡稳固。自从与羌容一战以来,太后在内,我在外,似乎有些成了陛下的心病。” “当年羌容人攻进凤沼城中,大哥披挂战甲,身先士卒,最终玉碎龙池外城墙处。先帝事先弃城外逃至二哥封地,途中听闻羌容人距自己不过十里,便活生生吓死了。母后失父丧子,却没有一蹶不振,反而迅速顾全大局振作起来,垂帘听政。平定羌容之乱后,母后便辞去监国之职,推举二哥登基……二哥当年入龙池时,明明哭着谢过母亲的……”玉阳长公主似乎陷入了过去的回忆里,双目无神的说完了这些陈年旧事。 邵鼎站在她身旁,微微叹了一口气,“陛下位登大宝十多年来,我也算是在他桌案边长大,对如今的他也是有些了解的,将一个督军之职作为让步决计不够。” 玉阳长公主在石凳上坐了片刻,默默起身绕过邵鼎,说道,“既然如此,在五郎处,此局已经无法可解,我这便告辞吧。” 邵鼎向擦肩而过的玉阳说道,“玉阳是否以为我太过自私?” 玉阳长公主停下脚步,摇摇头诚恳说道,“并非如此,五郎为人,我是十分清楚的。正是因为我知道你重情重义,才更不能要求你把定远侯府历代尽忠职守组建的征北军拱手让出去。” 邵鼎说道,“多谢。” 玉阳长公主勉强一笑,便要离开。松烟正好从两人身后追上来,见两人谈完了,便笑意盈盈地走过来向玉阳长公主说道,“公主,到花厅里去吧,咱们吃完筵席,好穿针乞巧玩。” 玉阳长公主向自觉远远地守在远处的女官们摆了摆手,向松烟温柔而略显敷衍地说道,“本宫忽然有些急事要去办,乞巧之事恐怕要辜负定远侯夫人一番好意了,下次玉阳一定在府中摆宴向您赔罪。” 松烟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迷茫问道,“您这就要走了?侯府灶上因为您来特地准备了一些极精巧的乞巧果子和节令食物,您不如留下来品鉴一二。” 玉阳长公主执意要走,松烟见邵鼎一言不发,并没有要留玉阳,猜测可能是两人生了嫌隙,一时有些犹豫还要不要挽留玉阳长公主。 玉阳长公主见她挽留的真诚,便说道,“中元节前日,本宫邀请了几位芳客还有城外澄海观的鸿阳子道长一同论道,如果夫人有兴趣,不如您到时再来府上做客。” 松烟这时不敢推辞,也顾不得自己是否胆怯,连连答应了。 玉阳长公主便离开了定远侯府,松烟又将她送到了垂花门处,吩咐雪芽将乞巧果子装在食盒里给玉阳长公主带走。玉阳长公主再三告辞,转身要上马车前,松烟忍不住向她说道,“公主,侯爷若是和您有了争执,您不要放在心上。” 玉阳长公主心中一惊,以为松烟听到了他二人之间的谈话,不动声色地向松烟问道,“夫人说什么?” 松烟大着胆子说道,“侯爷不过是不善言辞,显得冷漠无情,其实受过谁的好,他都一一记在心里,一旦有了机会,便会默默地回报。我看到侯爷今日与公主相处时的模样,是这几年来从没有过的舒心,您在侯爷心里,一定很重要,只是他不会表达出来罢了。” 玉阳长公主看着松烟替邵鼎解释,笑道,“可见传言不可信。” 松烟迷惑问道,“您说什么?” 玉阳长公主并不解释,上了凤舆起驾离开了。 那个唇边有笑涡的女官打开一盒乞巧果子给玉阳长公主看,口中啧啧赞道,“定远侯府的厨子倒是动了心思,这乞巧果子好生精致。” 玉阳长公主用手指拈了一个细看,不一会儿思绪便不知飘向了何处。 女官见玉阳长公主上了凤舆便有些仄仄地倚在迎枕上,便拿出一个美人锤,给玉阳长公主捶起了腿,一边同长公主闲聊说道,“公主,定远侯夫人当年不愧号称是凤沼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姿容出众。” 玉阳长公主随口说道,“当年在皇后娘娘的簪花宴上,本宫还同未出嫁似的定远侯夫人见过一面。你若是那时见了,只怕要对现在的定远侯夫人有些失望呢。当年的凤沼第一美人,美貌似乎生了刺,艳丽地咄咄逼人。” 女官好奇地说道,“如今不如那时好看吗?” 玉阳长公主将那乞巧果子丢回了提盒里,说道,“是也不是,只是仙女落在地上,沾上了俗世气息,总不如当年不食人间烟火的时候令人心生敬畏吧?” 第二十六章 白涛 燕芙蓉正小跑着跟在大步向前的韩友青身后,进了国子监。 这时下了学,国子监的学生都三三两两出了书房,见到监丞,纷纷侧立一旁,向韩友青行礼。韩友青少不得停下来与相熟的学生寒暄几句。燕芙蓉也不得不陪着他停下来,她平日里出行,少有与男子这样面对面的时候,这时候有些不自在地低着头。 几个学生却没人注意韩友青的婢女,一个戴着纶巾的学生向韩友青说道,“丁班的何海清今日又未来听课。” 另一个长脸浓眉的学生说道,“这是他本月第几次缺席了?” “第五次?第六次?” “也不知道这样的人怎么考到国子监来的,整日里就连对着夫子都阴沉着脸,还配着剑走来走去。” “他可不是考进来的,你不知道?何海清的父亲就是那个何荣。” “哪个……” 韩友青皱起眉,出声打断道,“不许妄议同窗。” 几个学生连忙收声,韩友青见状放缓了神色说道,“此事我已经知道了,自会处理,你们不必担心。” 学生应声行礼,和韩友青告别。 燕芙蓉见天色已晚,学生都已下学,韩友青逆着人群到了国子监深处,便问道,“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何海清之事是否要向祭酒禀告呢?何海清被送到国子监来的目的,虽然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并不是要他念书,可自己身负监管学生职责,如果对他越来越逾矩的举动视而不见,也会影响自己在学生中的威信吧……韩友青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恍惚听到燕芙蓉的声音,却没有放在心上。 燕芙蓉见他不理自己,以为他没听到,上前一步拽住了韩友青的衣袖,“表……表少爷!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韩友青被她的举动猛地一惊,缓缓从她手中抽回了衣袖,语气倒是十分温和地说道,“你说什么?” 燕芙蓉被他疏离的举止刺得心里生疼,便呆呆说道,“只是想问你,来处理什么事。” 说话间,韩友青带着她走进了一个小院,匾额上题着白涛二字。两人径直进了西厢房三间房子,韩友青这才说道,“这院子里正房住着祭酒,东厢房住着博士,你既然跟了我,以后就住在这里,为我打理杂事吧。” 燕芙蓉讶异道,“我们不到家里去住吗?姨……姨太太都还好吧?” 韩友青未有些口渴,进了门掂了掂茶壶,见没有水了,便将茶壶递给了燕芙蓉,说道,“不去家里了,你住在这里,省的我值夜时无人照顾。” 燕芙蓉不疑有他,虽然不能住在韩府里,国子监又人来人往,不得清净,但想到自己以后每日随时都能见到韩友青,心里有些开心,便懵懂地接过了茶壶,拿在手里看了一眼,青花粗瓷,瓷器中的下品,便不解地问道,“做什么?” 韩友青疑惑问道,“什么做什么?” 燕芙蓉耳朵一红,知道是韩友青吩咐自己做事,便说道,“……到哪里打水?” 韩友青说道,“到西边耳房去,自有小厮烧着茶炉。” 燕芙蓉提着茶壶去了,韩友青走到自己的书案旁,见自己之前在欣赏的春柳拂鸭图还半展开着放在上边,便展开来细细品鉴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院子里忽然有了吵闹的声音,韩友青被打断了兴致,心里十分不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见是白涛院里烧水的小厮在冲着燕芙蓉抱怨,“……我不过是去出恭了片刻,你是哪个,就敢来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燕芙蓉涨红着脸说道,“我是韩大人的婢女。你自己擅离职守,我只好自己拿茶叶了。” 小厮说道,“韩大人是韩大人,你是你,少拿大人压我,就算是大人要喝茶,好,你也不能这样吧?”他说着,心痛地抱着一个粉彩茶罐,敞开着口愤怒地举到燕芙蓉面前,说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上好的老君眉,是祭酒大人都舍不得喝的,让你撒了这么多,都快见底了!我拿什么给祭酒大人交差?” 燕芙蓉见他的焦急不像是装的,知道这茶叶在那祭酒那儿确实是心爱的东西,心里有些后悔了,嘴上却强硬的说道,“这老君眉本就不是上等品,有什么好宝贵的,放在柜子最里边,拿出来当然不方便了……” 小厮气得头发倒立,就要同燕芙蓉再骂,韩友青已经开口说道,“松烟,进屋来。” 小厮听了,隔着窗户向韩友青委屈地行了礼,又愤怒地看着燕芙蓉,燕芙蓉这时候只好乖乖地拎着茶壶进了房间。韩友青在窗户边招呼小厮过去,从自己怀里拿出荷包来,见上次在停云落月楼结账后,荷包里只剩几两银子了,便都给了小厮。 “祭酒大人到宫里去了,今日应该不会回来了。你去买些老君眉回来,将这罐子填上就是。若是有剩余,就都给你了。” 小厮嘟嘟囔囔说道,“您真会开玩笑,上好的老君眉,这些银子也只能买个小半罐罢了,哪还有剩余?” 韩友青也不与他计较,只说道,“快去吧。” 小厮退下了,韩友青转身看了燕芙蓉一眼,燕芙蓉将茶壶搁在了书案上,向韩友青说道,“您喝茶吧。” 韩友青见她似乎有些没心没肺地,怪异的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刚才给那小厮的,几乎是我半个月的俸禄。” 燕芙蓉虽不懂,却敏感的察觉到他语气有些不对,拘束的站直了身子,说道,“我给你添麻烦了?” 韩友青几乎是被气笑了,无奈说道,“算了,我既然答应了表妹要照顾你,就不会食言。” 燕芙蓉站在书案旁听他说答应了表妹的话,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书案上的一个白玉镇纸,心里有些高兴,不由说道,“其实我……” 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打断了燕芙蓉。韩友青说道,“进来。” 房门被轻轻推开来,进来的人燕芙蓉看着有些眼熟,还没认出来,这人见了她已经怔怔喊道,“松烟,你怎么在这儿?” 燕芙蓉还不知道如何反应,韩友青已经说道,“澄心,松烟已经被表小姐送给了我,以后就住在白涛。” 澄心连忙抑制住了心中的情绪,恭敬答应,又说道,“您今早吩咐我的事已经办妥了,之后一直在国子监等您回来,您现在回府上去吗?” 韩友青点点头,说道,“这就走吧。” 燕芙蓉还未反应过来,韩友青已经带着澄心出了门,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来挽留韩友青,便提着裙子追了出去。韩友青已经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倒是跟在他身后的澄心见燕芙蓉追出来,犹豫了片刻便停下了脚步,向燕芙蓉说道,“回去吧,明日大人来国子监时,我们再叙旧。夜里关好门窗,不要到处走动。” 他说完,便连忙出了门去追韩友青。燕芙蓉受他这没头没脑的一阻拦,见韩友青已经没了身影,也只好失落的停下了脚步。 第二十七章 石榴 玉阳长公主到府上做客,却没有入席就走了。松烟只想着公主身份尊贵,事务繁杂,有事走了也是平常,心里不觉得扫兴,倒是因不用端着侯夫人的架子体面而不失礼节地招待公主松了口气。她到垂花门去送走公主,回到院子里打算到花厅去,却见邵鼎竟然还未走,一个人默默立在一株石榴树下。松烟不知道该不该打扰,正犹豫着,邵鼎转过身看向她。 松烟见他看到了自己,便让身后的丫鬟站在原地,自己连忙上前去行礼。邵鼎请她起来,松烟正想着说些什么劝他一劝,邵鼎已经开口说道,“夫人说的不错。” 松烟听了,一头雾水地看向邵鼎。邵鼎已经转过身看着那株石榴树说道,“我同太后娘娘与玉阳长公主的情分确实不同旁人。” 松烟见他将旧事说与自己听,不由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只听邵鼎继续说道,“太后娘娘没有住在历朝太后所居的慈宁宫里,而是住在了龙池东六宫,她的旧所长乐宫里。后宫女人热衷于用各种隐晦的象征表达自己求子的心愿,长乐宫后寝前的院子里就因此种着几株石榴树。玉阳小的时候,总是趁着身边的姑姑宫女不注意,爬到石榴树上去。春末的时候摘石榴花,夏末的时候摘石榴果子,就算是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总是要爬到上边去,摘些石榴叶子。” 松烟听他讲的有趣,不由笑起来。邵鼎的语气里也满是轻松的说道,“太后娘娘不喜欢她跳来跳去的,显得不端庄,却没有罚过跟着玉阳的宫人,收到了玉阳送的石榴花,又会高高兴兴地插在鬓边。长而久之,玉阳身边的宫人在拦着玉阳爬树这方面便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松烟听他停下来像是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不由问道,“您呢?” 邵鼎回过神来,说道,“我怎么了?” 松烟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听您说了公主幼时的趣事,不知道您那时都做了些什么?” 邵鼎有些讶异地看向她,松烟见他眼睛乌黑深邃,不由低下了头,过了片刻便听到邵鼎不以为意地说道,“我那时似乎在习武吧,日日如此,没什么好说的。” 剩下的事,他虽然不说,早就听过征北将军事迹的松烟却都知道了。羌容人当年攻破凤沼城,到了龙池皇城下的时候,情况危急,先帝带着文武百官从西城门弃城而逃,大皇子披战甲死守龙池,是定远侯一门付出血的代价拼死镇压了羌容人,满门英烈,只剩一个年幼的儿子。这个遗孤被收养在太后膝下,是抱着什么心情习武不缀,才在短短十年间,整备军队,将羌容人赶回了笛城以北的? 松烟听他语气平淡,好像并不觉得人生艰难,心里像是有气泡咕嘟嘟冒出了水面,又酸又涩,却又笨拙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自己对侯爷的心情,才能抚慰哪怕一点,侯爷心中的孤独。她从未像今日一样觉得与邵鼎的心如此靠近过,感动他向自己打开了接近的门扉,同时却又因为走近了这个人,知道他负担着重任走到了今天而感到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 她实在压抑不住心情,喃喃说道,“……抱歉。” 邵鼎愣了一下,便说道,“抱歉什么?” 松烟听他反问自己,却不由傻了眼,刚才混杂着愧疚怜惜的心情眨眼便不见了,她涨红着脸说道,“我……我也不知道。” 两个人有些尴尬地对视一眼,邵鼎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个微小的笑容,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摸了摸松烟的头发。 松烟捂着额头噔噔噔连连后退三步,大睁着眼睛看着邵鼎。 邵鼎也像是没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又见松烟后退,顾不上考虑自己,连忙解释道,“夫人不必惊慌,我绝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一时……” 话还没说完,松烟转身就跑,远远看着的丫鬟婆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跟着松烟身后离去。眨眼间院子里便只剩下还没解释完的邵鼎孤零零一个人。 松烟闷着头乱跑,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竟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地,花厅。 雨花正站在天井里,不高兴地招呼几个丫鬟和仆妇把一些珍贵的摆设填上单子,再搬回库房,见到松烟一个人气喘吁吁地站在花厅外,连忙满脸惊讶地迎上来,“您怎么一个人跑过来?从脖子到耳朵尖都红了!” 松烟听了,连忙摸了摸耳朵,见果然烫的惊人,心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跑的着急了,扑通扑通地乱跳。好在碰到的雨花向来不是心细如发的人,也不再问,扶着松烟进了花厅,原本跟着松烟的丫鬟仆妇这时也跟了过来。 松烟坐在花厅里缓了口气,捧着雨花奉上来的祁红渐渐镇静下来。 云雾见她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便笑着将这一篇揭了过去,说道,“可惜公主走了,咱们多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松烟见身边的丫鬟仆妇们都有些失落,便说道,“左右这些东西都准备了,既然公主移驾回府,咱们就有福气将这些好东西都享用了。吃了席之后,我还要好好看看,谁的蜘蛛在盒子里织的网又密又多。” 云雾连忙问道,“夫人,若是谁的蛛网最好,是不是有什么赏赐?” 一干丫鬟仆妇见松烟有兴致,便也跟着起哄,要松烟给赏赐。 松烟平日里帮着燕芙蓉打点这些早已有了经验,便笑着说道,“若是谁得了头彩,我从箱子里取一匹妆花缎给她做裙子穿。” 妆花缎配色繁多又珍贵,拿来给侯府这些年龄差别颇大的丫鬟仆妇们做彩头,倒是十分的合适。 云雾听了就连忙笑道,“水儿,烟儿,快按着你甘露姐姐,好教我现在去把她盒子里的蜘蛛丢了!” 甘露也跟着叫起来,笑着直往松烟身后躲,“哎哟,夫人救我,这儿有人知道女红不如我,就要耍滑头呢!” 松烟笑得不行,还来不及说话,雨花已经上前来抱着了甘露,向云雾说道,“还不快去!一会儿那妆花缎可得分我三丈!” 云雾站起来一溜烟的就跑了,直说道,“你先抱着,等我回来再说吧。” 甘露气得跺脚,边笑边对雨花说道,“你还指望小没良心的会分你,小心她把咱们几个的都给丢了,就剩自己一个盒子!” 花厅里的人哄然大笑起来。 第二十八章 易水 燕芙蓉耐着性子向着西厢房去了,打算在白涛院里将就一晚。 对面的东厢房里,国子监博士今夜似乎留宿,有小厮来来往往的在院子里穿行。燕芙蓉低着头走在回廊上,进了西厢房正要静悄悄地阖上门,对面东厢房里有一个豆蔻年纪的婢女端着一个银盆迈步出门来,见到燕芙蓉,那婢女脸上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燕芙蓉有些不适应地向她矜持的笑了笑,便合上了门将这婢女抛之脑后,也不点灯,向里间走去。韩友青所居的西厢房只有小小三间房,正厅挨着墙摆着两张圈椅,中间放着一张小八仙桌。东边房间摆着条案,书架,西边房间靠墙放着一张架子床,挨着窗户有一张罗汉床。燕芙蓉见了,有些羞涩地脱掉鞋子外衣,躺在里间的架子床上。帐子里悬挂的香囊散发着淡淡的松柏香气,让人心里不由平静下来,燕芙蓉嗅着这香气,回想自己今天的一举一动,心头不由生出些悔意。 在侯府花厅里初见表哥,他背对着门站在窗下,穿着和当年一样的衣服,戴着四方平定巾,和她记忆里的模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燕芙蓉原本想要保持镇静,将事情原委一一告诉韩友青的想法瞬间被心头涌上来的回忆挤到一旁,她的心里像是翻滚着沸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所处的环境,忘记了前因后果,扑上去从韩友青身后抱住了他,极其委屈地哭起来,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好像把这几年来的害怕,恐慌,不安都用泪水哭出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燕芙蓉懊恼地自责起来,当时应该态度再矜持理性一些,先把自己与松烟身上的离奇故事告诉表哥,才好取信于他,不该抽抽噎噎地先诉说了思念之情。表哥温柔安慰之后,两眼含泪地转过身来看到她是在松烟身体里时的震惊,愤怒,让燕芙蓉想起来不由更加的后悔。她见表哥出离愤怒,慌乱之下,前言不搭后语的说出了自己与松烟交换了身体。谁料韩友青根本不信这些离奇之事,还说她是背主求荣,甩开她出门就要离开,之后便碰到了在树下等待的松烟。 燕芙蓉叹了口气,虽然光火之间事急从权,她选择不告诉表哥事实,只想着先让他同意把她带出侯府去,至于其他,都可以徐徐图之,可是不能与表哥相认,又有些折磨。燕芙蓉给自己鼓气,振奋起精神,无论如何,她终于逃出了那让人恶心的侯府,逃离了邵鼎身边! 更何况日后还可以同表哥朝夕相处,正好可以考验他能不能认出她来。燕芙蓉信心满满地想到,等他认出她来,到时候看他会有多后悔!她娇俏的皱起鼻子,露出一个嗔怪的笑容,仿佛韩友青深情款款将她拥入怀中的模样就在眼前了。 她含笑睡去,梦里和表哥住在韩家的小院里,一同吟诗作画,赏月看花,正梦到两人柔情蜜意之时,恍惚听到有人敲窗户还有低声喊着,“姐姐,姐姐”的声音,燕芙蓉不耐烦地用被子捂住了耳朵,那声音闷闷地响了片刻,见没有回应,不知不觉消失了。 这几日担惊受怕,疲惫已久的燕芙蓉舒展开眉头,沉浸在甜甜的梦里。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了推她。 燕芙蓉理也不理,翻过身来要再睡,那人极没有眼色,竟然又粗鲁地推了推她。燕芙蓉意识模糊地怒气冲冲的想道,这是哪个不长眼的,等我醒了,便要好好教训你。 “松烟,快醒醒!”澄心见叫她不起,颇着急的说道。 燕芙蓉被陌生的男声吓到了,睁开眼来见一个穿着小厮衣服有些眼熟的青年正担忧地看着她。她猛地清醒过来抱着被子向床里退了退,昨晚的记忆很快涌入了脑海,回想起来眼前这人是从前她求母亲送给表哥差遣的两个小厮之一,叫做澄心的,燕芙蓉微微放松下来,羞恼地说道,“澄心,你进来做什么?” 澄心焦急地说道,“你怎么敢睡在大人床上?!又起得这么晚,若不是大人到了国子监,先去书斋巡视,你现在该如何是好?” 燕芙蓉笑道,“别怕,我现在就起身了。” 澄心不安地退了出去,燕芙蓉下了床,没有婢女服侍,又刚起床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茫然地环顾着四周相对于正秋堂显得陌生而简陋的环境。澄心又在正厅不放心的催问,“你起了吗?起了吧?” 燕芙蓉顾不上缅怀,一边手忙脚乱的穿上了衣服,一边随口应道,“起了,起了。” 她对着镜子挽发髻,想到一会儿就要见韩友青了,便想要梳一个平日里最喜欢的随云髻,只是梳了半晌,只把头发梳的乱糟糟的。澄心又在外边不停地催促,燕芙蓉渐渐也心急起来,只好随便挽了个纂,插上碧玉簪也就罢了。 收拾停当了,她出门见了澄心便有些不开心,对着一个小厮,又不好开口抱怨,便只坐在了圈椅上,大度的把这事揭了过去,亲切地向澄心问道,“好久不见,你和易水在表少爷身边如何?”澄心却没留意她说了什么,只是站在门厅处向外张望,见韩友青还没回来,便向燕芙蓉直接问道,“你怎么到这儿来?” 燕芙蓉笑着说道,“听你的语气,这里我来不得似的。小姐将我送到表少爷身边,以后我就一直跟着表少爷了。” 岂料澄心一听,便一下子失魂落魄的坐在了椅子上。燕芙蓉吓了一跳,问道,“这是怎么了?” 澄心摆了摆手,苍白的笑着说道,“你之前问易水如何?” 燕芙蓉见他神色不对,有些害怕的向后退了退,澄心两眼发直,并没有看她,自顾自说道,“易水走了。” 易水被母亲从表哥身边要回去,带到青州任上了?燕芙蓉只觉得母亲竟然如此小气,便不满地说道,“夫人未免……” 话还没说完,澄心已经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他脸上的虚弱神色渐渐退去,又重新恢复了精明能干的模样,向燕芙蓉说道,“不许胡说,易水虽然去了,好在咱们四个都是无父无母的,去了也无牵无挂,是夫人仁慈,还给了副薄棺,就葬在城外的陵阳山上。等过了几天,到了中元节,我向大人告半天假,带你去给他烧个纸,以后,以后若是我也不在了,也好让你知道去哪儿看看我们。” 澄心说完了,见燕芙蓉直愣愣的坐在椅子上,半天没了反应,他眼神一黯,安慰道,“别怕,别怕。” 燕芙蓉说道,“易水……易水也死了?” 澄心猛地站起来,上前抓着燕芙蓉的肩膀问道,“为什么说也?皖香呢?皖香好端端地在小姐身边服侍她呢,是不是?” 燕芙蓉见他一双眼睛里泛着红丝,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硬着头皮说道,“皖香早就死了。” 澄心闭上了眼睛,片刻后才问道,“她……她葬在哪儿?” 燕芙蓉正同情地看着他,不防备他这么快就接受了这事实,听了这一句,心虚答道,“不知道……” 澄心听了,却以为是拖下去打死,用席子卷了,扔到乱坟岗里就罢了,便喃喃说道,“那就是没有墓。” 这倒是歪打正着,皖香当时死的时候,松烟受了伤,尚且躺在床上,半点不知情,燕夫人又正是怒火冲天,再没有人敢冒着风险出银出力把皖香好好安葬,干粗活的杂役便把皖香的尸首丢到了乱坟岗。 燕芙蓉见澄心如此神色,不由心生同情,小心翼翼问道,“易水,是为了什么去了?” 澄心正要说话,门外传来喧哗之声,他立刻住了嘴,向外张望。 第二十九章 何荣 澄心循声望去,见是韩友青阴沉着脸进了白涛院,身后跟着两个国子监的白衣士子。他连忙让燕芙蓉起身,到了厢房外迎接。燕芙蓉见是韩友青,便跟着澄心笑盈盈地出了房门。韩友青走到二人面前,随口吩咐澄心说道,“到街尾的回春堂请大夫来……” 燕芙蓉脸上笑容褪去,疾步走过来问道,“你受伤了?还是生病了?” 韩友青皱起眉,燕芙蓉便停在了不远处,韩友青这才向澄心继续说道,“……替这两个当堂斗殴的不成器的东西看伤。” 澄心连忙领命去了,燕芙蓉这才把目光落在了韩友青身后两人的身上。一人是昨日见过的,那个戴着纶巾的学生,这时候鼻青脸肿,纶巾也歪斜着戴在头上,平白添了些滑稽。另一人长身玉立,身材高大,腰间佩剑,脚上穿着牛皮军靴,貌似低眉顺目地跟在韩友青身后,却腰背挺直而立,一手还搭在佩剑的剑首上。 燕芙蓉在心里咦了一声,认出这后一人就是当日在陋巷里出手救了她,却放走了那几个地痞的人。 韩友青进了西厢房,戴着纶巾的学生挤在前边,抢先跟了进去,燕芙蓉眼熟之人落后一步,她趁机向这人说道,“你……” 岂料这人十分高傲,对她视若无睹,径直进了房间。 燕芙蓉见他不愿意理自己,一时还不觉得因失了颜面而生气,只觉得有些新奇。她见韩友青与两个士子有话说,因不想在别的男人面前多露面,便去了茶水间。烧茶炉的小厮还是昨日与她吵架的那一个,见她进来,警惕的站在了茶柜前,说道,“你来做什么?” 燕芙蓉有些尴尬,强自镇定地说道,“来茶水间自然是来泡茶。” 小厮冷笑道,“你若是不说,我还当是进来了个母大虫。” 燕芙蓉脑子里嗡的一声,两颊涨的通红,一时连舌头都不知道在哪儿了。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脆生生的笑声,一个少女说道,“百福,你这嘴巴未免太毒了。” 小厮百福气道,“你昨日跟着博士出门去了,不知道这人做了什么。” 少女说道,“我怎的不知道?这位姐姐不小心弄洒了祭酒的老君眉,可我还听百寿说了,监丞给了你整整十两银子,足够买四两老君眉了。我看你这粉彩罐子里恐怕装不下四两茶叶吧。” 百福一听,脸上挂上了笑容,嘻嘻说道,“百灵姐姐,我的好姐姐,今日想喝点什么茶?” 燕芙蓉见他前倨后恭,不由瞧他不起,这时便盘起手来,冷冷哼了一声。百福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百灵已经说道,“行啦行啦,哪敢喝你的茶?这位姐姐一来,我可算是有了个伴,以后再不和你们三个胡混了。” 百福听她轻轻放过了这事,便白了一眼燕芙蓉,到茶水间一角去烧水去了。 百灵向燕芙蓉说道,“姐姐不必理他,他生来就是张利嘴,不得理时都要占着别人便宜的,其实是个豆腐心肠软得很,你以后就知道了。” 角落里的百福听百灵这样说,便闷闷地哼了一声,燕芙蓉忽然觉得和这样的孩子斗气实在不应该,便释然地笑了笑,向百灵轻声道谢。 百灵见她这样欢喜的不行,笑道,“昨日我见了姐姐,就觉得与平常人不一样,行动时姿态优美得很,像是,像是天上的仙女下了凡似的,刚才那一笑,更是说不上来的好看!” 燕芙蓉听她说得恳切,心里生出亲近之意,脸上的笑容也添了几分真心实意。 两人叽叽喳喳聊起来,倒显得有些一见如故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澄心带着大夫到了,燕芙蓉与百灵听到动静,便扒在门边看,燕芙蓉趁机问百灵,“我家大人带进来的两人你可认识?” 百灵说道,“个子矮些的士子不认识,另一个很显眼的那个配着剑的士子这里所有人都认识的,唤作何海清。” 燕芙蓉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认识他?他出身显赫,还是才名远扬?” 百灵嘻嘻一笑,神神秘秘的说道,“姐姐都猜错了,这位何士子之所以这么有名气,是因为他的父亲何荣。” 燕芙蓉吃了一惊,失声说道,“何荣?前征北军右卫将军何荣?!” 百灵听她这样说,眼睛里生出茫然之意,迟疑说道,“这我倒不知道详细,只知道何士子的父亲何荣似乎是通敌卖国之人,陛下开恩,没有株连九族,还仁慈地把何士子放到了国子监,让他念书将来好报效国恩呢!” 燕芙蓉低声说道,“没想到他是这样的身份,难怪……” 她请百灵帮她泡几杯茶来,自己端着茶盘到西厢去了。 进了门,澄心连忙上前来端走了茶,燕芙蓉便趁机站到了正厅角落,正对着何海清的方向。韩友青捧着茶盏坐在圈椅上,见回春堂的大夫给纶巾士子望闻问切之后开了些外敷的跌打膏药,内服的药丸,细细嘱咐了几日不要碰发食,不要碰水,若是头晕脑胀,要及时到药堂里去,便背着箱子要走,连忙指着何海清说道,“给这位也看一看吧。” 大夫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端正坐在椅子上的何海清,诧异道,“这位也不舒服?” 他放下箱子,看了何海清片刻,直接伸出手来要给何海清把脉,片刻后犹豫说道,“这位学生气血太旺,需要多喝些金银花水去去火气。” 燕芙蓉听这大夫勉强挤出这些话来,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 厅堂里除了不动如山的何海清,其余人都循声看来,燕芙蓉连忙深深低下了头。纶巾士子整张脸涨得通红,越发怒气冲冲地瞪着何海清。韩友青见状,头疼地说道,“松烟,怎么在客人面前如此失礼,罚你今日到院子里扫地。” 燕芙蓉一时不知道韩友青在叫自己,反应过来之后便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仄仄地答应了。 纶巾士子面上的神情放松了些,燕芙蓉却看到对面的何海清唇角微微勾起,她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人!竟然幸灾乐祸! 第三十章 布匹 在花厅里闹到了半宿,松烟回到正秋堂沾着枕头便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自小习惯使然,天刚蒙蒙亮,她就有些头痛地醒了,自己坐起身来,缓了片刻,忽然迟钝的意识到竟然没人来撩帐子,下了床来,房间里也没有人,松烟暗笑,想着是昨晚闹得太过,今日当值的丫鬟都偷了懒。她自己利落地穿上了衣服,对着镜子挽头发的时候,雨花带着水儿和几个小丫鬟嘻嘻哈哈走了进来,“……可谁曾经见过这许多料子?” “单单是红色布匹,就有十多种呢!” “我看得有二十多种!” 松烟透过镜子看她们说的开怀,便也笑着出声问道,“说什么呢?” 雨花进门来见她自己在梳头发,面上一白,匆匆走过来接过了松烟手里的梳子。 松烟知道她心下不安,也不坚持,放开梳子随她拿去了,嘴上又问了一遍,“刚才兴高采烈地说些什么?” 水儿的嘴巴已经张开来,雨花却有些不安地打断了她,“没事,没事。” 松烟笑起来,因雨花向来是最藏不住心思的,这时候更显得演技拙劣形容可爱,便在镜子里故作生气的盯着雨花。 雨花被她的眼神一看,便急忙躲躲闪闪地避开。松烟拉长着声音说道,“果然没事——” 雨花苦着脸,低声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侯爷又送东西来了。” 松烟听了不由有些出神。定远侯爷把姿态放低到尘埃里,给正秋堂里送礼物是一两年前的事了。燕芙蓉见了他的东西,却从来没收过,一一丢在外边,决不许丫鬟仆妇们留下一丝一毫。后来这些礼物便渐渐销声匿迹了。倒不是说邵鼎在燕芙蓉面前姿态又高了起来,只是确实明白了燕芙蓉的心思,在讨妻子欢心这方面终于死了心似的。 如今重新送礼物来,难怪丫鬟们议论纷纷,却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来。若是小姐知道了,别管是什么珍稀古玩,字墨书画,关上门来撕了扔了都是轻的,在侯府里大闹一场,把邵鼎的脸面踩在脚下才是燕芙蓉常做的事。 松烟看着镜子里端坐的梳着随云髻的绝世美人,同松烟印象里的清冷模样不同,这美人眼睛里仿佛含着一汪秋水。雨花在她身后惴惴不安,连看她一眼也不敢,面色苍白的给她盘着头发,旁边的几个小丫鬟也受气氛感染,垂着手低着头站在一旁。 松烟打破了这不安的氛围,轻声问道,“侯爷给……给我送了什么来?” 雨花一愣,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头看了一眼水儿几个,见她们也是一脸呆滞,自己便茫然地转过头来,试探地说道,“您是问,侯爷送给您的礼物是什么吗?” 松烟的手指不由收起来握住了梳妆台上一个小小的玉蝉,状若无事的点了点头。 雨花结结巴巴地傻笑着说道,“是一些,一些布匹。” 在模糊不清的黄铜镜子里,松烟都能看到雨花兴高采烈,连脸颊都激动的发红。 雨花的话开了头,便停不住了似的,像连珠炮一样说道,“今天早上周正嫂子忽然带了几个仆妇来,让咱们把院子里的门槛卸下来,穿堂里的屏风也移到别处去,我们几个正不知道怎么呢,忽然来了几辆内院行走的小马车,周正嫂子指使着人把马车上的东西卸到了正厅。您猜怎么着?全是布匹,整整一屋子的布!” 雨花眼睛亮晶晶的,给松烟梳头的动作从来没这么快过,笑着说道,“周正嫂子说是侯爷吩咐了,把库房里上好的布匹拿给您。” 松烟不解地说道,“这么多布,拿来给我做什么用呢?侯爷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嘱咐我们办?” 雨花大笑起来,把最后用来固定发髻的簪子插在松烟头发里,“侯爷说了,这些都是给您做衣服穿的!” 松烟一怔,片刻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见雨花梳好了头发,她站起来说道,“走吧,咱们去看看那些布。” 雨花笑着答应了,几个人鱼贯而出。 走到院子中庭,远远地便听到穿堂里丫鬟仆妇的惊叹声,往日里最镇静的甘露声音最高,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松烟唇角扬起来,步伐微微加快,也不耐烦走抄手游廊了,向着穿堂笔直去了,将要进门的时候,她不经意地抬眼向房顶处看了一眼,便不在意的收回了目光。一只脚刚要踏进房门,她猛地停住了,雨花在她身后差一点收不住脚就要踩在松烟身上。雨花吓得一身冷汗,扶住松烟问道,“您没事吧?” 穿堂里的雪芽云雾,还有最爱女红刺绣的甘露听到雨花的声音纷纷看过来,都被松烟的面色唬了一跳,云雾先解释道,“夫人,咱们不过是看看,一会儿就让周正嫂子带回去了。” 松烟却顾不上说话,紧紧抓着雨花扶着她的手从穿堂里退出去,重新站在了院子里。雨花带着哭腔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穿堂里的丫鬟仆妇也跟了出来,怯生生地看着松烟。 松烟的眼睛盯着穿堂的屋顶,张嘴想说话,又发现自己喉咙像是被东西堵住了一般,她逼着自己抖着声音出声问道,“你看看屋顶上,屋顶上的是不是世子?” 雨花初时还没听清,等听明白了,脸上的血色刷的一声都褪去了,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屋顶。 黛瓦上面朝下伏着一个小小的人,抓着一处瓦片,好像力竭昏过去了。其实一眼看过去,不能确定是定远侯世子邵英,只是这小人穿着世子装束,才叫人确定。雨花见果然是世子,不由也慌了,她张嘴要叫,松烟的手猛地收紧,雨花不由住了嘴,其余人顺着她二人的目光也看到了世子,正要跟着叫喊,松烟说道,“都不许叫!” 她脸上从未出现过的严肃神色让院子里所有人都被镇住了,竟真的无一人叫出声来。松烟的眼睛在院子里快速地转来转去,最终定到了穿堂的布匹上,她脸上闪过了一丝喜色,悄声吩咐婢女们,“……把那些布匹都搬过来,铺在地上。” 婢女们都明白了她的意思,鱼贯有序的进出穿堂,在院子里邵英所在的屋顶下铺上了布匹。 第三十一章 母亲 布匹还没有铺开,趴在屋顶边缘的邵英忽然动了动。院子里忙碌的丫鬟仆妇心里都倏忽提起一口气,僵立在原地。松烟只觉得胸口压着块石头,喘不上气,也呼不出去,她轻喊道,“世子……世子……” 邵英似乎在屋顶上呆的久了,人有些迟钝,对她的呼唤没什么反应。 松烟不死心的继续喊道,“世子……英儿……” 她眼尖的看到邵英动了动,便激动地重复起最后一个称谓,“英儿,英儿,趴在那儿,不动,也别松手,好吗?” 邵英显得十分稚嫩的声音从房顶上传下来,“是松烟姑姑吗?我……我抓不住了。” 松烟用自己的手掌抓住胸口的衣裳,强自镇定地说道,“英儿,我知道你力气大,一定抓得住,千万别松手!” 邵英闷闷地答应了一声,身子却又向下滑了些许。有些胆子小的丫鬟见了,吓得流泪。松烟的目光在几个身材高大的仆妇身上转了一圈,毅然指着其中一个最健壮的说道,“你来,把我顶在肩上。” 虽是这种紧急时刻,那仆妇见夫人亲自吩咐,激动地不能自已,半字不提,冲过来就蹲在了松烟面前。松烟提着裙子就要站上去,雪芽与云雾连忙拉着她,雪芽说道,“您说得轻巧!坐在这人肩上,若是万一中的万一,摔了下来可怎么办?” 云雾紧跟着指着屋檐说道,“更何况即使是叠罗汉,咱们正秋堂里两个女眷叠在一起,也碰不到世子!” 松烟焦灼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直说道,“先试一试,先试一试!” 见她提着裙子不听劝,雪芽云雾一左一右站在松烟身边,再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空隙。甘露深深吸了口气,上前一步说道,“夫人,我的身量只比您矮一些,不如让婢女试试。” 甘露说完,便上前骑在了仆妇肩膀上,雪芽云雾紧紧拉着松烟,使她动弹不得,看着甘露摇摇晃晃地被抬离了地面。甘露面色苍白地抓住了屋檐,小臂勉强向里伸进去,一边说道,“世子?能抓住我的手吗?” 邵英语句凌乱地说道,“我的脚痛,不行,不能。” 甘露听了,咬着牙将脚站在了仆妇肩膀上,抓着屋檐站了起来,将半个身子都探上了屋顶,上边的情况这时候便一览无遗了。甘露见邵英蜷缩在一角,离自己不远,心中大喜,右手向前奋力一探,抓住了邵英小臂,她喜形于色正要与松烟等人诉说,身下撑着她的仆妇咬着牙青筋暴起,冷汗涔涔,显然力竭了,忽然打了个摆子,便向一边倒去。甘露惊呼一声,下意识松开了邵英,两手紧紧抓住身下的瓦片,下半个身子悬在空中。邵英被她力道一带,虚弱的惊呼了一声,便向着地面掉了下来。 松烟下意识地便迎着邵英掉落的方向张开双臂扑了过去,这一霎那她眼中除了邵英空无一物,连自己的臂膀和另一双更加有力的臂膀叠在一起都没有注意到,邵英掉在两双臂膀上,松烟上方的臂膀稳稳地托住了邵英,使松烟并不觉得受到了冲击,只觉得微微一沉,便把邵英拢在了怀里。 松烟几乎是喜极而泣,同时顾不上注意身边的人,一边将邵英紧紧搂在怀里,一边急切地抬头吩咐道,“快,再上几个人,把甘露接下来。” 正秋堂的仆妇听了,便要再用这笨方法,让甘露踩着她们的肩膀下来。不知何时来的一个仆妇忽然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举起手来抓住了甘露两只脚,这才说道,“姑娘莫怕,松开手来,我撑着你下来。” 甘露犹犹豫豫地松开手来,这仆妇向上一抬,便将甘露整个人抬高了些,然后右膝一跪,两手又稳又慢地放下,甘露见离地面不过一丈,便两股战战的自己向前迈了一步,走到了地上。那仆妇放下了甘露,并不居功,状若无事的走向了穿堂,站在了方才与邵鼎一同前来的周正家的身后。周正家的见邵英并无大碍,放下心来便一声不吭的站在角落里,观察着松烟与一旁的甘露。 松烟见甘露平安,还顾不上感慨这仆妇力大无穷,手上轻拍着邵英的背,长长舒了口气,这才忽然发现邵英在她怀里,她却在另一人怀里。这人双臂有力,帮她托着邵英大半体重,松烟抬起头来,见邵鼎恰好也正低着头看她,两人对视一眼,还来不及思考,邵英已经不安分地扭动起身体,低声向邵鼎叫了声父亲。 松烟顾不上其他,满心欢喜地搂着邵英,正要抱起他问清原委,便听邵鼎低声训斥道,“莫动了,与你两位师父学的基本功都学到哪里去了,上了屋顶,竟然下不来。” 松烟一怔,邵英已经蔫蔫的垂头说道,“不小心伤到了脚,有些不能动弹了。” 松烟听他伤到了脚,连忙去看,见脚踝果然有些肿,心疼地不行,邵鼎在她身边瞥了一眼,不在意地说道,“回去上了药,伤好之后每天多扎一炷香马步。” 他说着像是想到什么,皱起眉说道,“这时候,你为何不在平波堂读书?” 邵英脖子一缩,想一只被雨水打湿了的小鸡仔,可怜巴巴的缩在了松烟怀里。松烟不由揽着他软绵绵的小身子向邵鼎说道,“英儿还小,今天一时调皮了些……” 邵鼎一对剑眉拧在一起,有些不近人情地说道,“邵英,你又逃了课,罚你写一百个大字,写满一旬” 邵英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松烟,嘴上答应道,“是……” 松烟见他模样可怜,不由自主替他开脱道,“侯爷不问问世子,为何逃课,也许世子有苦衷呢?” 邵鼎面无表情的说道,“原因不重要,逃学就是逃学。” 松烟原本胆子就小,在邵鼎面前更是无事低三分,听他这么说,便沉默下来。邵鼎见她情绪低落,一时有些后悔自己对她语气重了,便硬邦邦的向邵英说道,“从你母亲怀里下来,看了大夫之后,立刻到平波堂去。” “母亲?”邵英听了一愣,从松烟怀里坐直了身子,转过脸来盯着松烟的脸颊细看,“您是我的母亲吗?” 松烟被这问题问住了,一时语塞,邵英亮晶晶的眼睛里渐渐溢出失落之情,低低垂下小脑袋,邵鼎的眼睛也微微黯淡下来。松烟虽觉得心怀歉意,却觉得若是其他也就罢了,她可以顶替小姐做燕芙蓉,做侯府夫人,做邵鼎的妻子,可怎么能堂而皇之的顶替了小姐,做邵英的母亲? 她正想着怎么告诉邵英,便见他已经收拾起了失落,盯着她低声说道,“母亲,我一直在练武呢,我已经很健康很健康了。” 松烟一怔,邵英在她怀里拉了拉她的衣袖,说道,“您不用再害怕了,以后如果您的‘病气’想来找我,我就把他们都狠狠揍一顿,让他们不仅不敢到我身上来,离您也远远的。” 邵鼎将脸向一边偏开,不忍去看邵英碰壁似的。周正家的听了,面上虽没有表情,内心里却沉沉叹了口气。 第三十二章 祸心 松烟喉头动了动,看着邵英缓缓说道,“太好了,以后我就能经常和英儿在一起了。” 邵英眼睛瞪得圆圆的,自己也不敢置信似的,松烟笑着在他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这是她早就想做的,只是之前碍于身份不能与邵英太过亲昵,如今心愿得了,她自己面容上也显出一种心满意足的神情。邵英长得像燕芙蓉多些,被松烟亲了一下,有些害羞的低下了头,让松烟想到了燕芙蓉幼时几乎从未露出这模样,不由新奇而怜爱地看着邵英。 她快活地抬起头,看到已经放开手,低着头出神地注视着邵英的邵鼎。松烟见他面上的神情晦涩,便从心底里生出歉意,自觉自己是否太得意忘形?不提燕芙蓉不愿意自己的身体与邵英亲近,也许侯爷也不希望夫人给英儿回应呢? 邵鼎背着手,淡淡说道,“英儿,下来。” 邵英乖乖地答应了,松烟连忙躬身将他放在地上,邵英站稳了,忽然在松烟脸颊上也亲了一下。松烟一怔,邵英说道,“母亲,松烟姑姑原来没有骗我。母亲是因为担心我,才不能见我。” 他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松烟心头一酸,连忙说道,“当然没骗你了。” 她说完了,心虚的觑了一眼邵鼎,见他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里更加不安。 邵鼎见她的话似乎是说完了,便说道,“走吧。” 他转身便走,邵英连忙迈着小腿要跟上,受了伤的右脚却一软,好在松烟就站在一旁,连忙扶住了他。松烟见邵英仍然一声痛也不叫,心疼不已,大着胆子向邵鼎说道,“侯爷,不然让世子休息一日吧。” 邵鼎皱起眉,还未回答,周正家的忽然出人意料的插嘴说道,“恐怕不行。” 松烟与院子里的仆妇们都万万想不到周正家的一个仆妇,竟然在这时候抢话。邵鼎却也不知道为何,一语不发,周正家的毫无自觉似的继续逾矩说道,“夫人虽然一片慈爱之心,却不知道世子平日里就在平波堂落了进度,若是再随意缺课,便更加失了约束,行为懒散,如此以往,什么时日才能完成学业?” 松烟听了,局促说道,“这我未曾想到,只是想着世子受了伤,不如……” 周正家的眼睛里藏不住的锋利,径直盯着松烟,颇有些讽刺地说道,“您自然想不到了,今日在世子面前不管不顾,爱护有加,前几年……” 邵鼎轻轻咳了一声。 周正家的连忙住了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松烟被周正家的指责刺得脸颊通红,不知所措的低着头站在原地,邵英在她怀里不解地问道,“母亲,方妈妈是怎么了?” 周正家的娘家说是姓方。松烟小声说道,“没事,方妈妈暂时有些生气,一会儿就好了。” 邵鼎在一旁听得清楚,开口说道,“英儿腿脚不便,便休息一日吧。” 松烟愣愣的跟着点头,邵鼎又轻描淡写地说道,“今日能把世子平安无事救下,便是万幸,其余细枝末节的小事,便一概不追究了。” 松烟连忙答应,邵鼎便独自离开了。 等他走了,周正家的不等松烟的吩咐,自己慢慢站起来,平日里与人相交的殷切笑容全然不见了,板着脸走到松烟与邵英身边,向邵英伸出手说道,“世子,我们走吧。” 邵英既不想离开刚刚见到的母亲,又见周正家的面色可怖,更向着松烟怀里缩去,“父亲没说让我回去。我要在这儿养伤。” 周正家的也不逼他,向松烟说道,“夫人以为呢?” 松烟平日里见她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又进退有度,只当她是普通的内院仆妇,这时又见她言辞锋利,忠心为主,知道见识了周正家的真正模样,虽受了她不客气的话语,心中却并不生气。 她好言说道,“世子愿意留在正秋堂,就先听他的吧,一会儿说不定便闹着要回栖霞院去了。” 周正家的慢慢收回了手,看着松烟片刻,一丝不苟的行了礼,便带着一群仆妇,浩浩荡荡地退了出去。她出了正秋堂,便径直向着栖霞院去了。 翠缕红缨正在栖霞院后院比划,见周正家的来了,红缨兴冲冲地向她举起手里的匕首,“瞧瞧!侯爷送来栖霞院的,真正削铁如泥的宝贝!” 翠缕手里拿着一把一模一样的,正爱惜地挥动几下。她情绪虽然不如红缨外露,眼睛里也满是兴奋。周正家的兴致缺缺地看了,翠缕见状,笑道,“你竟不感兴趣?出了什么事?” 她不过随口一提,岂料周正家的面色一沉,开口将今日的事说了。 知道世子并无大碍,红缨才嘲讽说道,“夫人变脸未免太快,对世子不闻不问几年,今日忽然如此,难道以为别人便会信了她有副慈母心肠?” 翠缕细细思索这几日的事情,斟酌着说道,“我一直不明白,夫人想做什么呢?” 她在后院里踱着步子转来转去,红缨与周正家的在一旁不敢出声,只期盼地盯着她。翠缕说道,“夫人和从前大不相同,花厅那事之后,又送走了贴身婢女,今日还与世子亲近起来。又不是一心为主的丫鬟,难道真的一无所求?” 周正家的说道,“也许夫人不是要得到什么。” 红缨茫然看向周正家的,翠缕猛地一惊,说道,“而是要整个侯府陪着她失去名声,失去传承侯府的世子。” 尚不知道在别人眼里,已经成为了暗藏祸心,心机深沉之辈的松烟,正在正秋堂里命雪芽送走给邵英看伤的大夫。 知道邵英并无大碍,静养几日便罢了,松烟心里松快下来,自然而然地蹲在邵英面前,帮他把挽起来看伤的裤腿放下来,一边向邵英问道,“你怎么爬到房顶去了?” 邵英有些害羞,小声说道,“门锁着,我想见母亲,墙外的大树很好爬上屋顶,屋顶不好走,伤到了脚。” 他虽然年岁小,说话有些混乱,却有前有后,说的很清楚,松烟听了,便说道,“以后不许如此了,屋顶不是想上就上的。” 邵英脸上露出一点疑惑神色,却不想和母亲有一丝冲突,乖乖答应了。 云雾几人也很少见到世子,见松烟待邵英十分宠爱,也笑容满面,态度殷勤。雨花更是带着小丫鬟们提来了五六个点心攒盒,捧到邵英面前。 那点心足足有十多样,邵英却说道,“我想吃翠玉豆糕。” 雨花连忙把一碟子翠玉豆糕取出来,邵英拈起一块来,递给了松烟。松烟心里软的滴水,就着他的手吃了。邵英这才高高兴兴地去取了一块,自己吃起来,三两口就吃完了,又伸手去拿。 见雨花捧着碟子任邵英自己拿,松烟连忙把嘴里的糕点咽了下去,又说道,“只能吃两块,不然中午吃不下饭了。” 邵英的眉毛垂下来,蔫蔫的应了。松烟忍俊不禁,将他抱在怀里笑起来。邵英在松烟怀里,虽面上尚是委屈神色,嘴角却已经扬了起来,伸出两只短胳膊回抱住了松烟。 第三十三章 懿旨 傍晚,正房里雪芽几个正带着小丫鬟与仆妇们给松烟与邵英摆饭,后罩房里甘露倚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烟儿轻轻给她揉着肩膀。正秋堂里一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烟儿见了,便碰了碰甘露,甘露睁开眼睛看到小丫鬟便说道,“进来吧。” 那小丫鬟连忙脸上带着笑容进了屋子里来,给甘露规矩行了一礼,便说道,“甘露姐姐,手腕可还疼?” 烟儿手上力道不变,悄悄瞥了这小丫鬟一眼。 甘露伸出已经用绷带包扎好的右手,柔声说道,“不用挂心,不过是在屋檐上碰了一下,有些破皮出血,好在已经止住了,这几日养一养就好了。” 小丫鬟受宠若惊,激动地说道,“姐姐客气了,您平日里是夫人身边最可亲的,我们虽然不说,却都在心里知道您性子极好。今日世子之事更不必说了,除了您,这种关键时刻,谁还会一丝都不犹豫地,便不顾自己上去那高处?” 甘露脸上的笑容收了收,说道,“这话不能说,咱们做哪一样事都是为了夫人,不分什么高低。” 小丫鬟听了有些尴尬一笑,便把这事略过不提,如梦初醒似的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玉盒,上前来交给了烟儿,“我见了姐姐,便忍不住多说几句,竟忘了这正事。” 烟儿接过来,小丫鬟说道,“这是我的干妈给我送来的白芷散,祛疤痕最是有效,姐姐如果不嫌弃,不妨试一试。” 甘露还未说话,烟儿好奇说道,“你的姨妈?可是在咱们侯府里当差的?” 小丫鬟瞥了眼一言不发,从容端坐的甘露,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自矜笑容,谦虚说道,“在内院的大厨房里挂着一个闲差罢了,旁人都叫她吴妈妈。平日里便爱嘟哝,说咱们当差的丫鬟,到了年龄总是要嫁人的,当差时固然要尽心尽力,可也不能太苛待自己,最紧要的便是不能留下什么疤痕,不然让别人怎么从中说和,帮忙牵针引线?“ 甘露不自觉地在受了伤的右手上抚了抚,小丫鬟看在眼里,却装作没注意到的模样,笑着说道,“干妈就把这药送来给我,让我若是受伤了便擦一擦。今日见到姐姐受了伤,这药可算是派上用场了。” 烟儿拿着药看向甘露,甘露把左手垂下来,笑着说道,“我的伤也不重,这药给了我,你便没有了。这可不行,你还是拿回去吧,别辜负吴妈妈一片心意。” 小丫鬟摆手说道,“姐姐别这么说,您有用处便先拿去用。干妈也常说,院子里您四个里,您是待人最好的,让我多与您亲近呢,更可况她顶喜欢吓唬我,我若是哪一日能像姐姐似的,在夫人身边服侍,才不发愁什么疤痕,什么嫁人的事呢!” 甘露淡淡一笑,烟儿在一旁笑骂道,“你这小不羞,怎么把这事挂在嘴边?” 小丫鬟与烟儿嘻嘻哈哈的打起嘴仗,等她走了,甘露把那个药匣子接过来细看,玉盒半个巴掌大小,雕着精细的花纹。打开盖子,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扑鼻而来,甘露嗅了嗅,皱着眉将盒子合了起来,向一旁的烟儿说道,“下次轮到你到大厨房里提饭的时候,和当差的聊一聊,看看这吴妈妈是什么人。” 烟儿连忙点头。甘露又风淡云轻地说道,“也不用太过热心,闲聊几句便罢了。” “这吴妈妈有什么特殊之处?”烟儿怯怯问道,“也不知道您要知道些什么?” 甘露笑着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你这孩子,平日里看着也是十分机灵,怎么这时候倒迟钝了?” 她把那玉盒举起来给烟儿看,说道,“这等东西,虽不是稀奇宝贝,也不该是一个侯府大厨房里的普通仆妇随随便便拿的出手的。” 甘露把盒子随手丢在了身边的小桌子上,烟儿缩着脖子立在一旁,听着甘露轻哼一声说道“不过是用这东西,投石问路罢了。” 烟儿见她把盒子丢在了一边,连忙伸出手来,继续给她揉按觑了觑甘露神色,笑着说道,“我自然没有姐姐见多识广。” 摆饭的次间里,松烟与邵英吃了饭,雪芽几个把菜式都撤了下去,松烟正要劝邵英回栖霞院去,忽有小丫鬟战战兢兢地来报,说是宫里来了懿旨,侯爷请夫人到前院一同接旨。 松烟听是宫中有旨意,过去在燕府时的记忆便重新回到脑海里,当下猛地站了起来,面色苍白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其他人见她慌了,只有更慌乱的,正秋堂里一时间乱糟糟的,外边当差的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只是跟着担惊受怕,还有胆子大的到正厅前探头探脑,拉着在房间里服侍的询问。 松烟正心慌,忽然感觉手心一暖,低头一看,见是邵英拉了拉自己的手。松烟见年幼的世子尚在身边仰着头依赖的看自己,连忙镇定心神,蹲下身子,与邵英平视说道,“英儿莫怕,与母亲一同去见父亲吧?” 邵英乖巧地点了点头,松烟心里勉强平静下来,抱起邵英,向正秋堂众人说道,“雪芽,带着几个仆妇先去,若是外院管事还未准备接旨的香案烛火等等物事,便派人到库房处传话,雨花到库房处守着,与库房的仆妇交代清楚了。云雾到栖霞院报信去,告诉两位姑姑带人到外院去,其余人便随我来吧。” 正秋堂里的人见她事事交代清楚,便有了主心骨。 暮色四合,正秋堂抄手游廊屋檐下的灯笼点上了通明的烛火,正房里更是亮如白昼。垂手而立的丫鬟仆妇们恭敬地应是,侧身站在一旁给松烟让出一条通道,见到抱着邵英,疾步前行的松烟,便低下头更深地弯下腰,盯着松烟随着动作微微摆动的缥碧八幅裙,等她与身后的丫鬟们走过去了,才连忙跟上了队伍,向着外院去了。 第三十四章 月色 定远侯府外院,在雪芽带人抬来的条案后传了旨的小黄门将红底云纹的懿旨恭敬交给松烟。松烟在一旁看了邵鼎一眼,见他点了头,便小心翼翼地将懿旨接过来捧在胸前。小黄门见她走到自己面前来,有些不敢直视她似的微微侧过身去,见她接过去了,才转过身来向松烟与邵鼎行礼告辞,不卑不亢的笑道,“奴婢便回龙池去了,中元节宫宴上若是有幸,再服侍您二位。” 邵鼎点了点头,一旁的亲兵上前将小黄门送了出去。松烟见邵鼎打发小黄门如此随意,而这内侍也不以为意,跟着亲卫便告辞了,不由想起当日在燕府,燕大人与夫人对传旨的黄门令既敬又怕,还奉上了银钱孝敬。邵鼎在一旁并没有注意到松烟出神,只是向翠缕红缨吩咐道,“带英儿回栖霞院休息。” 翠缕红缨恭敬应是,翠缕直起身来时却先看了眼松烟。松烟静静站在一旁,没有出言反对,邵英却在刚才抱着自己行礼的红缨怀里挣了一下。邵鼎皱起眉看了他一眼,邵英不由揪着红缨的衣襟要低下头去,却又抬起头来,看向松烟,见她已经回过神来,正吩咐雪芽与云雾带人到内院的祠堂去打扫,好放置懿旨,没有注意到自己,便有些失落的向红缨说道,“姑姑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吧。” 邵鼎听他这样说,便收回了目光,翠缕却紧紧抿起嘴唇,硬邦邦向邵鼎行礼后,看也不看松烟一眼,带着栖霞院的人便回去了。邵鼎偏头见松烟这侯府夫人丝毫没注意到侯府中的仆妇对自己极其不敬的行为,尚且兴致勃勃地揽起安置懿旨这些杂事,不由头痛地捏了捏眉心。 围在松烟身边的丫鬟仆妇们忽然发出一阵娇笑声,院子里还没散开的下人纷纷侧目,邵鼎也循声看去,人群中脸颊微红地松烟脸上带着羞怯的笑意,却强自正色说道,“……去去去,别在这里招人笑话,忙自己的事去。” 邵鼎身边的亲卫见邵鼎神色,便立时去驱散院子里还没离开的外院下人。松烟身边的丫鬟仆妇说笑了几句,便领了差事四散开来。一眨眼似的,院子里只剩下几个人。松烟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邵鼎,两人隔空对视片刻,松烟还沉浸在刚才与仆妇们嬉笑的轻松气氛,想也不想,便向着邵鼎走了过来。 真正迈开了脚步,松烟心里忽然一提,眼睛不由从邵鼎处移开,转而向身周四处乱看。这一看,才发现她身边竟然只剩下伤了手腕,不便办差的甘露,与举着灯笼的烟儿,水儿。眼看向着邵鼎越走越近,他在灯火与月色下眉眼越发清晰可辨,松烟穿着绣花鞋的脚竟然不由在裙子下停了一步。定远侯府外院铺着的青砖原本磨得平滑无缝,只是却不像别的富贵之家只是用来行走,府中亲卫常年在此处行早操,有些砖块颇有些动摇。松烟只觉得绣花鞋像是磕到了一处青砖角落,身后的甘露又不防备松烟停下来,一脚踩在了松烟的裙角上,松烟整个身子便不受控制的向前倒去。她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羞愧地等着在邵鼎面前出丑,却感觉到被一双手臂扶住了肩膀,倒在了一个人的胸膛上。耳边传来像是甘露的惊呼声,松烟睁开眼要去看她怎么了,却直直的望进了邵鼎点漆一样的眼睛里。 她一时失神,仰着头看着邵鼎的眼睛愣愣想道,原来这就是小姐话本里所说的,目若流星。 邵鼎抱着松烟,垂头看着她眼睛微动,在松烟面上小范围的扫视了一遍,便说道,“夫人无事吧?” 松烟连忙直起身来,见邵鼎并没有任何反常的反应,心里多少平静一些,便点了点头,诚恳说道,“多谢您扶住我,我没事。”她说完,想起甘露方才叫了一声,连忙转头去看,见甘露倒在地上,吃惊之余连忙伸出手去扶她,“方才可是我撞到你了?” 水儿与烟儿已经把灯笼放在了一边,上前搀起了甘露。甘露扶着她们的手站起来,虽然手臂疼的不行,听松烟这么问不由惶惶说道,“哪里是您的缘故,是我踩了您的裙子后想去扶您,却撞在了侯爷身上,向后一仰倒在了地上。” 甘露又向邵鼎说道,“甘露并非有意撞到您,还请您不要怪罪。” 邵鼎点了点头,松烟心里升起怪异之感,却忽然看到月色下甘露的衣袖洇出一团墨色,不由把这念头抛在一边,惊声说道,“你可是手臂上的伤口裂开了?” 甘露面上露出苦笑神色,说道,“好像是。” 松烟焦急道,“这得快请大夫来。” 她微一犹豫便看向了一旁的邵鼎,邵鼎看了看天色,说道,“侯府常备着军中所用的上好金疮药,给这婢女包扎起来,明日请大夫来。” 甘露听了,长长的睫毛便垂下来盖住了眼睛,并不说话。松烟为难道,“侯爷不知,军中的金疮药恐怕药性猛烈,只求止血,甘露的伤口狭长,衣袖遮不住的地方也有口子,如果留下太显眼的疤痕,以后不好,不好……” 扶着甘露的两个小丫鬟听了,脸上也露出一些不忍,更衬得两人中间垂眸而立的甘露惹人怜惜。 邵鼎却只看着松烟,见她吞吞吐吐地说了自己的意思,便直接说道,“既然如此,将她带到我的书房等着,让亲兵拿我的帖子去请太医来吧。” 水儿和烟儿雀跃地对视一眼,甘露也垂着头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松烟心里先是高兴,又想到邵鼎这些时日没有留宿在正秋堂,而是住在外院的他自己的外书房,若是甘露今晚去了,岂不是和侯爷相处一处? 还不等她想明白为何在意这些细节,邵鼎已经拾起了地上的灯笼,自然而然地向身旁的亲兵道,“你们带着这三个婢女到无倦斋去,拿着我的帖子请孙太医来。” 他说完,走到愣怔的松烟面前说道,“走吧,夫人,我送你回正秋堂去。” 第三十五章 烛火 星光熠熠,松烟跟在提着灯笼的邵鼎身后慢慢走着。定远侯府夹道上点着燃松油的灯柱,火焰时不时晃动一下,松烟与邵鼎被映射在墙壁上的影子便相互纠缠着摇曳。 邵鼎被灯笼映在青石板路上的最明显的影子正好便在松烟脚下,她每走一步,便踩了它一下,开始有些不安,还会时不时停下来,好避开那影子。在异常安静狭长又相仿的夹道里走着走着,时间和空间都像是静止了一般,松烟便有些忘我地踩着那影子玩了起来。 松烟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提着裙子轻轻踩着影子的肩膀,胸膛,有时带着些隐秘的得意,在影子的头部用绣花鞋点一点。她玩得开心,不妨那影子忽然不动了,松烟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已经到了正秋堂的垂花门前。 邵鼎提着灯笼转过身来,地上的影子也有宽变窄,从松烟脚下消失不见了。 松烟心里有些失落,仍向着邵鼎行礼说道,“我这就去叫门,侯爷稍等。” 邵鼎默默将灯笼递给松烟,松烟接过来猜他是要回外书房去,忍不住说道,“侯爷要到无倦斋去吗?”邵鼎注视着松烟点了点头,说道,“我走了,夫人早些休息。” 松烟见他转身就走,方才踩了他的影子,好像对这影子的主人也不如以前敬畏了,她提着灯笼追了几步,有些急切地说道,“您今晚不如在东厢房安歇吧?” 邵鼎停下脚步来,再一次背对着松烟沉默良久。松烟见他不说话,心里发憷,握着灯笼柄的手指紧紧攥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邵鼎声音疲惫地说道,“夫人,我们何必彼此相互折磨呢?我着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也不知道时至今日你所求是什么。” 松烟自玉阳公主过府后,终于听他再问了一次自己是否居心不良,便连忙抓住机会,说道,“侯爷,我什么都不求!” 邵鼎轻声说道,“那你求什么呢?” 松烟闻言一滞,邵鼎说道,“难道夫人恨了五年,疏远了英儿五年,一朝落水,便把前尘旧事忽然放下了?” 松烟绞尽脑汁,要向邵鼎解释,邵鼎已经仰起头叹了口气,说道,“即便真的在生死关头,放下了执念,夫人又何必再去联系未出阁的旧人呢?” 松烟良久不知道如何回答,邵鼎忽然转过身来,说道,“今日既然说到此处,我们便把话再说开些。“ 松烟见他神色坚毅,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邵鼎步步紧逼地走上前来说道,“夫人,五年前是我对你不起,也自知无论拿什么都无法弥补你当年所受的苦楚。这辈子不敢奢求你原谅,可我也确实无力偿还。我这等罪人虽然早已无颜苟活,只因肩上尚且担着重任,况且只要我还在这世上一日,一定日日受尽良心谴责,又能护住夫人一世安稳,才请夫人容忍我继续偷生。如今英儿业已知事了,夫人恨我也罢,无视我也罢,不如放过自己,忘记往日种种,让我们俩这辈子就这么做一对陌路夫妻。夫人的恩德,与其余的罪责痛苦,我放在心中此生谨记,若是世间有阴曹地府,夫人百年之后,我一定尽数偿还。” 松烟从来没见过邵鼎说这么多话,又听他话虽多,却事事讲得明白,一时怔怔的想,他这些话在心里也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邵鼎将话说完了,见松烟没有回答,便要离开。 松烟这几日来比过去几年里都更了解邵鼎,过去虽对邵鼎生活上的细节了如指掌,如今却模糊的知道了邵鼎脾性。这时便知道若是让邵鼎就这么走了,一定从此便认准了他自己的道理,一心一意把松烟排除在他的世界外。 她想到此处,急得冒汗,连忙说道,“侯爷!” 叫住了邵鼎,松烟心中模糊想道,她原本就只是燕芙蓉身边的婢女,从来不与邵鼎在一个层面,又何来一个世界的说法?既然如此,这时候为何要急慌慌的叫住侯爷? 邵鼎已经看向了松烟,她心中的念头便暂时被抛在了九霄云外,松烟心中只有一个声音不停说道,别让他就这么走!别让他就这么离开! 她被那声音逼得没办法,脑子里一片空白,提着灯笼哆哆嗦嗦,在不安晃动的烛火光芒里张嘴便说道,“我不想和侯爷做陌路夫妻!” 无倦斋里,扶着甘露的水儿和烟儿被带到了书斋里。水儿好奇地四处张望,烟儿规规矩矩地跟在缓步而行的甘露身边,进到书斋西厢房里,亲卫请她们坐下,甘露带着两个小丫鬟谢过了,亲卫有些不近人情的点了点头,便退下了。 无倦斋西厢房里空荡荡的,除了正中两把圈椅,一张条案,左右梢间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放了什么。烟儿让水儿点起烛台,自己扶着甘露一时有些犯难。 这圈椅她们三个不好乱坐,西厢房里却再也没其他地方休息,正想着,甘露自己上前去,径直坐在了椅子上,烟儿见专心致志去点条案烛火的水儿大大咧咧地不以为意,自己虽然心里犯嘀咕,却更不会提出异议。便这么胡乱坐了。 烛火点起来,许是很久没用过了,显得十分昏暗。烟儿就着烛火看了看甘露的伤口,见那血迹没有再扩大,便笑着对甘露说道,“姐姐,这血多半是止住了。” 甘露也许是因为失了血,面色有些苍白难看,听她这样说,随口答应了一声,见一旁烛火着实昏黄,便从头上拔下一根宝石簪子,用簪子尖去挑那灯花。 烟儿继续笑着说道,“一会儿太医来了,给姐姐上了药,以后一定不会有什么疤痕留下的。” 甘露面上露出一些笑意,水儿吐了吐舌头,接着说道,“侯爷说给甘露姐姐上军中的金疮药时可把我吓着了,往日里听说过侯爷性情无常,未料到这么不体贴。烟儿你可看到侯爷说话时的模样?” 她用手指将眼角拉下来,怪模怪样地压低声音说道,“……明日请大夫来。” 说完这话,水儿与烟儿笑成一团,耳边处忽然传来劈啪一声,将两个小丫鬟吓了一跳,循声望去,见是条案上的烛火发出的声音,这才松了口气。灯花炸开来,室内陡然明亮起来,甘露半边脸孔映在光亮里,半边脸孔便隐在暗处,她把宝石簪子收回来,轻声说道,“即便如此冷漠无情,又习惯了军令如山倒,夫人开了口,却一句反驳也没有,当场改了主意。侯爷他……” 水儿与烟儿没听到她口中喃喃说了什么,在一处说起了别的事。甘露叹息一声,无意识地用手指去摸着那尖锐的宝石簪子。 第三十六章 出府 {恰逢推荐票满一百,加更来了!} 中元节前日,公主府一大早便派人来迎,松烟请人进来喝茶,见是一个年龄有些大,慈眉善目的老嬷嬷。她问了姓名,说是姓吴,赏了见面礼,便连忙让雪芽搬个绣墩来请吴嬷嬷坐下。 吴嬷嬷也不疏远地推来让去,见松烟诚心实意,便半坐在绣墩上,与松烟闲话几句。 松烟听她说话简洁亲切,心中生出亲近之意,笑着说道,“嬷嬷不愧是公主身边的,见多识广。” 吴嬷嬷客气两句,说道,“年纪大了,见识虽不一定广博,走过的弯路总是多一些。” 松烟笑着称是,不经意看到吴嬷嬷手里捧着的茶盏里泡着正秋堂平日待客用的毛尖,便让人撤掉,再倒一杯老君眉来。吴嬷嬷连忙说道,“是因为来时刚吃了朝食,才没有喝茶,不必换了。” 云雾感激地看了吴嬷嬷一眼,方才那茶水便是她吩咐小丫鬟泡的。松烟笑道,“虽说如此,也不必委屈了您。” 吴嬷嬷笑道,“哪里就委屈了,虽还没尝,看这茶汤如此清亮,便知道是上好的明前毛尖。” 她顿了顿,问道,“我还在宫里伺候公主的时候,便知道这毛尖是侯爷过去爱喝的,也不知道如今爱什么茶?” 松烟听她提到邵鼎,想到几日前的夜晚,两颊一红,嘴上却不敢停顿,恐怕别人看出自己不自在来,笑着说道,“我倒不知道侯爷偏爱哪一样,平日里毛尖,瓜片,白毫,普洱什么都能喝,一点也不挑剔。” 吴嬷嬷听她这样说,脸上展开一个舒心的笑容,松烟这时才觉出她之前不过是应酬,现在才是真心高兴。吴嬷嬷连声说道,“可不是,侯爷从小就明理懂事,如今又重新继承了定远侯的封号,实在是……实在是让人高兴!” 正说着话,小丫鬟来禀报,说是翠缕与红缨姑姑来了。 松烟平日里从来没见过两位姑姑到正秋堂里来,不知现在到来所为何事,又顾虑外客吴嬷嬷还在,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吴嬷嬷见她像是有些为难,四周的丫鬟们也和翠缕红缨不熟悉的模样,心下知道双方多半没什么交情,便说道,“自从公主建府,倒与翠缕红缨许久未见了。” 松烟笑道,“许是听说您来了,要来拜见。” 吴嬷嬷听她这么说,连忙说道,“称不上拜见。” 松烟便请人把两位姑姑带进来,翠缕红缨进了门来,翠缕还记得规规矩矩地先向松烟行礼,红缨只是跟着胡乱比划了一下,便直起身子来。吴嬷嬷虽然没有皱起眉,脸上的笑容却淡了许多,松烟请两位姑姑起身来,翠缕红缨转而诚心向她问好的时候,吴嬷嬷便从绣墩上站起来也回了一礼,说道,“两位姑姑好。” 翠缕红缨不由忐忑起来,红缨更是把嘴边许许多多的话吞了回去,翠缕瞥了眼松烟,将红缨拽到房间一侧,两人这才如同其他仆妇下人一样老老实实地站在了一旁。 吴嬷嬷又向着松烟笑道,“鸿阳子道长平日里很少进凤沼城里来,论道之事更是稀少,公主府里每年这时候请了她来,除了接了帖子的客人,更有许多不请自来的,十分热闹,倒像是什么盛事了,今年连梁国公府的世子与小姐俱都来了,也不知道侯爷在不在府里,有没有兴趣一同去凑个热闹?” 松烟难以想象邵鼎去听道似的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侯爷今日虽在府里准备明日祭祀先祖之事,想来对这样的盛事是不感兴趣的。” 吴嬷嬷听了便说道,“那也无妨,只是既然侯爷在府里,我还是去请个安吧。” 松烟一愣,又觉得这请求虽有些突兀,倒还在情理之中,便说道,“我让身边的丫鬟给您引路。”吴嬷嬷行礼退下了,松烟向翠缕红缨两位姑姑客气说道,“两位姑姑若是无事,与我一同到公主府去吧。” 翠缕红缨听了,知道能趁机见一见旧人,虽不知道松烟打什么盘算,还是一口答应了。吴嬷嬷也未过多久,便回来正秋堂,笑眯眯地请松烟出发。松烟见她笑容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站起身来由丫鬟仆妇簇拥着出了门,向公主府去了。 国子监白涛院里,学生们恰逢休沐,明日又是祭祀祖先的中元节,平日里住在寝舍的学生都回了家中,韩友青昨日回去,便说了两日后方回,百灵似乎也跟着国子监博士出门去了,燕芙蓉十分无聊,见书案上有一副半卷着的画,知道是韩友青平日里常常鉴赏的,便展开来细看,想到韩友青平日里也是这样站在书案前做着一样的事,心里生出些快活,又见这画是一副前朝一个别号叫做义豪居主人的人所作,题着春柳拂鸭几个字,画风疏狂,教人看了便生出悠然畅快之感。 她忍不住研墨提笔,在一旁的纸上斟酌着写下诗句。推敲起字眼,时间便过得飞快,等她写好了,满意的把自己的诗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夹在画里收了起来,才发现已经开饭片刻。百灵不在,无人为她留饭,再到饭堂里去不过是平白惹人白眼,更何况国子监的饭菜是一大锅做给所有下人吃,不像是人吃的东西,燕芙蓉在白涛院住这几天来,生生给松烟饿出一个尖尖的下巴颏。因此她虽然没有饭吃,倒不觉得可惜。 想是这么想,她的肚子忽然咕噜噜叫了一声,虽然房间里只有自己,燕芙蓉仍然有些羞恼。房间外边这时正有人噗嗤笑了一声,像是笑在了她的耳边似的。燕芙蓉脸颊一红,问道,“是谁?” 她推开书案旁的半扇窗子,见是那日装作不认识自己的何海清,不由紧紧闭着嘴,盯着他看。何海清见她看着自己不说话,低头看了看自己,见没有什么奇怪之处,才说道,“你怎么只盯着我,却不说话?” 燕芙蓉哼了一声,说道,“对着一个幸灾乐祸的讨厌鬼,有什么好说的?” 何海清露出一个笑容,举起手中提着的小小的食盒说道,“对着一个翻旧账的小气鬼,看来这些四喜饺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第三十七章 四喜 国子监藏书阁,藏书浩瀚,平日里即使是国子监士子,若没有祭酒或博士准许,也是不许随意进入的。何海清带着燕芙蓉绕到藏书阁背后,打开一处有些松动的窗子,自己先轻巧钻进去,将手里的提盒放下,这才转过身来,招呼燕芙蓉进来。燕芙蓉从未爬过窗子,不由立在窗户外不知如何是好。何海清伸出手抓着她的手臂向上一提,燕芙蓉不由惊呼出声,眨眼被他带到了房间里, 何海清见她叫出声来,连忙伸出手捂住她的嘴,燕芙蓉被他手掌捂住嘴唇,不由挣扎起来。何海清被她指甲划了两下,也不敢叫出声来,只是已经来不及了,藏书阁守门人听到动静可疑,已经向这方向走了过来。何海清连忙关上门窗,带着燕芙蓉蹑手蹑脚向楼梯走去。到了楼梯处,何海清让燕芙蓉先上,燕芙蓉刚直起身来,他连忙制止,低声说道,“爬上去!走在这种年久失修的木楼梯,你还嫌别人听不到咱们去哪儿了?” 燕芙蓉犹豫片刻,听到守门人虽然尽量轻盈不想打草惊蛇的脚步声远远地传过来,只好勉勉强强俯下身子来不自在地爬上了楼梯,何海清忍不住背过脸笑起来,燕芙蓉涨红着脸回头问道,“你可是笑了?” 何海清连忙收起脸上的笑容,一手提着食盒跟着她爬上楼梯,神色紧张地说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快上去,一会儿来不及了!” 燕芙蓉狐疑的收回目光,蹩手蹩脚地继续向上爬去。两人刚刚爬到二楼,因为要时时拿捏着力度,因此格外疲累,上了楼梯,燕芙蓉便跪坐在了拐角处,不肯再移动一步,何海清见状,便勉强挤在了她身旁避开了楼梯口。燕芙蓉顾不上让他到一边去,守门人已经推门进了这个房间,何海清与燕芙蓉大气也不敢喘。等守门人巡视良久,见并没有什么人进来,便嘀咕了一句,难道是疑心病犯了,复又出门去了。 等他走了,燕芙蓉长长出了口气,正要开口抱怨何海清找的好地方,何海清又伸出手捂住了她的嘴唇,两人此时不同于方才,离得极近,何海清的手掌心滚烫,贴着直喘气的燕芙蓉嘴唇上,不一会儿便有些湿漉漉的了。燕芙蓉察觉到了,便尴尬地闭起气来,伸出手正要将何海清的手拨到一旁,楼下房间的门忽然又被打开,守门人竟又回来察看。 燕芙蓉心中暗暗骂道,不过是个藏书阁,这守门人何必警觉至此! 守门人在楼下仔细巡视,燕芙蓉便不好把何海清的手推到一边去,只好转移注意力地看向何海清距离自己极近的脸庞。 何海清正隐在拐角处,窥视着楼下动静,从燕芙蓉角度看过去,只看到他长长的睫毛像蝶翅一样舞动。何海清忽然放下了手,转过头来看她,燕芙蓉这才回过神来,不由问道,“怎么了?” 何海清怪异的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倒是心大,那守门人走了都不知道。” 燕芙蓉见他说了话,楼下又果然没动静,便说道,“不过是看你的睫毛生得好看,一时有些走神了。你倒来笑话我,瞧瞧你挑的地方,吃个四喜饺子,硬要跑到这偏僻地方避着人。” 何海清听她前半句话说的异常直白,后半句话说的像是不通世事,倒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憋了半天说道,“我还不是为你担心,怕一会儿吃饭回来的人看到我在你门前,才到这里来。你这人爬个楼梯便像是生不如死,说起话来又随随便便,口无遮拦,是怎么把天大的事说的轻巧,倒把正常的事看得重如泰山的?” 燕芙蓉说道,“人比之动物不同,正是一个未经开化,四脚着地,一个知晓廉耻,两足而立于天地。爬行而走觉得羞愧,难道不是正常的?生得好看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是看着比常人赏心悦目罢了,有什么说不得的?” 何海清张了张嘴,挫败的说道,“你这人倒是一如既往地牙尖嘴利。” 燕芙蓉想起与何海清初次相见,他便被自己说得张口无言,不由做了个鬼脸,笑着说道,“你还是一如既往地笨嘴拙腮。” 两人笑起来,何海清将提盒打开,里边整整齐齐码着五格四喜饺子,雪白的面皮裹着青豆火腿蛋白蛋黄四色馅儿,显得十分诱人。何海清一边给燕芙蓉递过来,一边不经意间问道,“上次不知道你是监丞府上的下人,要回府上去。怎么监丞也没来问我这事?” 燕芙蓉笑道,“我才不告诉他给你邀功呢。” 何海清装作露出一个嫌弃的神色,肩膀微微下沉,手掌垂到了身体一侧,说道,“你这受人恩惠的,倒记上仇了。” “你那腰间既然常年配着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是天经地义的?”燕芙蓉拿起一个四喜饺子,笑着说道,“还有,我不是韩大人府上的下人,那日是从定远侯府到韩府去。” 何海清正要抬起来的手掌一松,怔怔说道,“定远侯府?邵鼎府上?” 燕芙蓉已经把那小小一个饺子放进了嘴里,闻言便只点了点头,何海清颇有些急切地追问道,“你是他府上有什么关系?是他府上什么人?” 燕芙蓉虽然见他问的急,却仍然不紧不慢地咽下了饺子,才说道,“我是府上的下人,因为韩大人与定远侯夫人是表亲,夫人便把我送到韩大人身边照料他。” 这些日子与百灵,百福混得久了,这些话说出口来出人意料的轻松。说来也怪,燕芙蓉只觉得自己比从前还轻松了一些似的。 何海清向后靠在了墙柱上,垂着头教人看不清神色,燕芙蓉便轻松地继续说道,“那日的事我说给夫人听了,以后你若是有机会见到她,说是你救了我,她一定重重答谢你。” 何海清听她这样说,半天没有说话,良久才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笑容说道,“那我先谢谢松烟姐姐提携了。” 燕芙蓉皱起鼻子,说道,“你别阴阳怪调的不相信,到时候就知道了。” 何海清笑起来,说道,“我哪里不信了,我就等着那一天呢。” 第三十八章 本分 (今日收藏逢整,稍后加更。谢谢各位读者评论推荐支持!) 马车在官道上辚辚前行,四周能听到小贩们的叫卖声,松烟许久未到街市上来,这时候心里好奇,却不想被跟车婆子看到侯府夫人撩着帘子偷看,便端坐着不动。吴嬷嬷与翠缕红缨坐在了公主府送吴嬷嬷来时的马车上,跟在松烟马车后。这时候马车里只有雪芽与云雾,云雾有些紧张似的,专心致志给松烟打扇子,平日里稳重的雪芽倒是有些心不在焉,在一旁一边给松烟打扇子,一边盯着车窗,隔着薄薄的雪白黄草心布,看着车外热闹的景象,路过一个卖艺的人,便激动地涨红了脸,向松烟唧唧喳喳的转述车外景象。松烟面上不显,实则津津有味地听雪芽讲着路旁景象。 定远侯府的马车里快活热闹,公主府的马车里却气氛冷淡。 红缨最先受不住这氛围,向吴嬷嬷说道,“咱们许久未见,您就不想和我们姐妹叙叙旧?” 倚着车壁闭目养神的吴嬷嬷闻言并没有什么动作,红缨着急要再问,翠缕已经打断她,在一旁开口说道,“公主殿下一切可好?” 吴嬷嬷听她也说了话,便睁开眼睛看向这两人,见翠缕红缨都是十分关切地想知道故人旧况,与当年分别时并无太多不同,终于叹了口气,慢吞吞开口说道,“殿下还是老样子,今日若是见到了,你们就知道了,连玉制的钗环都不戴了。” 红缨听了,怔怔说道,“算起来,驸马过世,已经有三年了……” 吴嬷嬷苦笑起来,“谁也劝不动,说不通,连太后娘娘如今都放弃了似的,随公主去了。” 三人齐齐叹了口气,沉默无言片刻,红缨藏不住话,转而直接问道,“方才您为何如此冷淡?” 吴嬷嬷瞥了她一眼,说道,“我见定远侯府的正秋堂上下都惧怕的两位姑姑来了,哪里还敢放肆?” 红缨连忙解释道,“不是您想的那样,并非我们有意对夫人不敬,是夫人她……” 翠缕断声喝道,“红缨!” 红缨连忙收了声,翠缕歉意的向吴嬷嬷解释道,“嬷嬷勿怪,有些事不能与您细说,只请您相信,我们也是有原因的。” 吴嬷嬷见她还如当日一般,无视人情往来的规矩,坦荡荡地拒绝告诉她内情,倒也不生气,只是说道,“侯府家事,不能说给我听是自然的,只是你二人要记住,我在宫里痴长到现在的年纪,知道谨守本分这四个字比你们想的重要多了。身为婢女,不要妄图插手主人的事,不要因为主人爱护,便失了尊卑,看不清自己的命!这心思不该有,有了便是祸害之本!” 说到后来,吴嬷嬷几乎有些声色俱厉。翠缕红缨连连应是。 越过了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松烟对后车上的事一无所知,雪芽与云雾掀开帘子,吴嬷嬷已经从后车下来,亲自来扶松烟。松烟客气两句,便下了马车梯子。见已经到了公主府里,赶车的马夫与拉马车的马匹俱都不见了,垂花门前站着一个宫装女子,正是当日跟在玉阳长公主身边,唇边一个笑涡的女官。 看到松烟,她连忙迎过来,行礼笑道,“侯夫人可来了,公主方才还问您到哪儿了。” 松烟笑着请她起来,这女官又向吴嬷嬷行礼,吴嬷嬷笑着说道,“云莺给侯夫人领路吧,我在这儿候着客人。” 云莺连忙说道,“哪还有什么贵客,侯夫人既然到了,咱们就都进去吧。” 吴嬷嬷一边扶着松烟向垂花门里去,一边讶异问道,“梁国公小姐已经到了?” 云莺点了点头,悄声说道,“到了小半个时辰了,公主懒怠陪她,劝曹小姐在一会儿要论道的摘星台上和其他小姐们说话,自己在露华殿和鸿阳子道长品茶呢。” 吴嬷嬷笑着摇了摇头,向松烟说道,“您可认识曹小姐?” 松烟听她二人说话,知道来得京中贵女颇多,一时有些紧张,露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却并不说话。 吴嬷嬷说道,“乃是梁国公的嫡女,平日里鲜少露面,大家都是只闻其名,不知其人,您不认识也是正常的。” 她犹豫了一下,凑在松烟耳边说道,“曹小姐有些异于常人,若是冒犯您了,您不用顾忌公主的面子,退席就是。这也是公主的意思。” 松烟难以掩饰自己的吃惊,吴嬷嬷见她这样神色,怕她误会公主不欢迎,解释道,“今天早上鸿阳子道长来时,说是请了他们一同来论道。公主事前并不知道,也不明白这曹公子曹小姐一看便不是一心向道的,为什么挤破头也要来公主府上,怕他二人有异,只好派我去侯府问问您与侯爷的意思。” 松烟恍然大悟,问道,“原来您那时是这意思,您去见了侯爷,侯爷怎么说?” 吴嬷嬷笑道,“侯爷说无妨,夫人若是想听道,便什么都不必害怕,只管去就是了。” 松烟面上一红,吴嬷嬷微笑着看着她,又问道,“您现在到露华殿与公主,鸿阳子道长谈天去?” 松烟心里正生出许多勇气,这时想了想,忽然问道,“今日客人都到齐了?” 吴嬷嬷一愣,看向云莺,云莺已经点头称是,松烟便说道,“那咱们到摘星台去吧,看来曹小姐若是果然对谁有什么不一般的念头,这人便是我了。” 她身后众人面面相觑,松烟已经说道,“请云莺姑姑带路吧。” 摘星台是两座并立的高楼,顶层都是四面无墙,视野空旷的格局,又在楼台边缘笼着白纱,风起而动,飘逸洒脱宛如神仙秘境。松烟走到其中一座楼下便隐隐听到高台上有女子交谈的声音。 她拾级而上,木楼梯微微的吱呀声顺着楼体结构传到楼上去,松烟便注意到楼上渐渐安静下来,她心中生出一个直觉,知道楼上所有人都在屏息而待,等待她的出现。 这个时候,松烟心中的紧张忽然便不见了,她受公主邀请,来摘星台听道,在道家众天尊面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更何况,侯爷也说了,什么都不必怕! 她给自己鼓了鼓劲,迈上最后一道台阶,到了楼顶上。只见高台上或坐或站,足足有七八个打扮得如同神仙妃子的贵女贵妇,只是她们身边服侍的丫鬟仆妇,便都妆容精致,衣饰华美,比那些松烟跟着燕芙蓉身边,在燕府时见到的小姐夫人们还要高贵似的,就更不用说这些贵人的华贵出尘了,简直让人立时心生敬畏。 只是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人群中,松烟也不知为何一眼便看到了角落里笔直站着一个人,没有向其他人一样穿着华美绚烂的生衣,不嫌热一般,仍旧穿着素裙罗裳,头上应景似的戴着些翠钗金簪,听到松烟脚步停下来,到了高台上,这人抬起头来平平看过来。 松烟与她的眼睛对视一眼,心中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这人也许不应该在这珠围翠绕中百无聊赖,而是应当如话本中所说,腰悬佩剑,游历人间才对。 第三十九章 摘星 (收藏推荐打赏评论,请大家多多支持!)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 鸿阳子道长须发皆白,教松烟望之心生敬畏。她在玉阳公主与众女眷所在摘星楼论道,另一侧的摘星楼上影影绰绰坐着几个男子,也静静听讲。讲到一半,停下来休息,玉阳长公主与鸿阳子道长显然是旧识了,便继续同她闲聊。论道开始前与松烟互通了姓名的贵妇中有一位远嫁而来的阳凌冯氏,乃是礼部尚书李琪的妻子,待松烟十分热情,不肯放她一个人待着,请松烟与她一同更衣去。 松烟不忍推辞,便随她下了摘星楼,到了更衣之处。公主府的婢女将香胰打在松烟手上,松烟漫不经心地在木盆里将沫子洗掉,一旁的婢女连忙拿出干净的帕子,仔仔细细替她揩掉水珠,正要替她抹上润手的玉珠膏,松烟不自在地伸出手说道,“我自己来吧。” 听她这么说,一旁的冯氏也自然而然的从正给自己抹玉珠膏的婢女手里抽出手来,凑到松烟身边说道,“邵夫人平日里听这话大概早就听腻了,可我是个忍不住话的。”她一边说,一边执起松烟的手来,赞道,“您这手生的真是再不能更好了。” 松烟不知道回答什么,便羞涩地笑了笑。 冯氏这样多话强势的性子,最爱她这样恬静性格的人,因没人抢话,又是个专心捧场的听众,便十分满意,继续叽叽喳喳说起话来。婢女领着她们到院中的亭子里去休息吃茶,凉亭半边上了隔扇,藏在公主府繁茂花木深处,往来更衣的人若是不注意,是看不到此处的亭子的,显得十分隐蔽清幽,两个人对坐闲聊了一会儿,冯氏意犹未尽地拉着松烟的手说道,“从前邵夫人不常出门走动,我嫁过来后只听说是个京中有名的大美人,不知道还这样可人,以后可要常来往。” 松烟笑一笑,正要回答,听到亭子后有人的脚步声传过来,她的话稍稍顿住,便听到有男子远远地叫道,“道长留步!” 鸿阳子道长的声音从亭子背后传过来,似乎是行了礼问好,“卫善人。” 听到男子脚步声渐近,此时若是出去,便和他撞个正着,松烟看向身旁的冯氏,见她面带些微兴奋,正竖着耳朵听,并没有走的意思,她稍一犹豫,已听到亭外姓卫的男子像是走近了,鸿阳子道长说道,“善人可还是为了当初寻人之事而来?” 男子态度恭敬而语气悲伤地说道,“正是,道长五年前说我的母亲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是我那妹妹尚在人间,可是我问遍了了京中十五年前收留难民的人家,一一核对了,竟还是找不到,还希望道长垂怜,再明示一二。” 鸿阳子说道,“善人,祸福生死都是世事轮回,还是不要太过执着。” 那男子说道,“我若是不执著于此,实在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我感觉活着。” 鸿阳子不忍的念了一句,“无上太乙救苦天尊,善人,道法自然,顺应天时吧。” 男子不肯放弃,继续说道,“道长,我的妹妹是不是,是不是也……” 他说到一半,再说不下去了。鸿阳子没有答话,男子沉默良久,黯然说道,“多谢道长,东楼不再打扰,告辞了。” 卫东楼?松烟一怔,想起这男子是什么人来了。他不就是侯爷所率领的征北军的副将,当日在朱雀大道上,还见过他一面。 卫东楼脚步声远了,在一旁听了别人密事的冯氏向松烟说道,“这卫东楼是谁?十五年前,不就是羌容人打到凤沼来的时候吗?说来倒是十分可怜,听道长的话音,这卫东楼母亲妹妹都过世了。” 松烟知道是认识的人,不由有些不自在地不想回答,又想到不如自己告诉她,省得她四处去问,反而更加显眼,便说道,“这是征北军副将。” “征北军?”冯氏稍一疑惑,立时便反应过来,尴尬地说道,“这倒是无心听了自家人的旧事。” 松烟笑了笑,还未说话,冯氏呼的站起来,说道,“我到院子里透透风去,一会儿在摘星楼见。”说完便带着丫鬟仆妇呼啦啦走了,给她们领路的公主府婢女见她步履匆匆,不由怕她胡乱走动,迷了路,一时有些着急,犹豫片刻,向松烟告罪后便追着去了。 松烟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想着冯氏的尴尬劲过去了,便站起来要走,又听到亭子后鸿阳子道长许是如厕过了,又碰上了什么人,她这次吸取了教训,连忙带着雪芽云雾从反方向离开了。 只是从不熟悉的反方向走,路径曲折,走了半晌,竟然绕回了方才的亭子背后,正正撞上鸿阳子道长与那在摘星楼上十分显眼的女子交谈。 松烟上前行礼,鸿阳子道长也笑着作揖回礼。松烟已知道这显眼女子便是众人口中异于常人的曹小姐,便也向她打了招呼,曹小姐虽然回了礼,礼节也半分不差,直起身子来后却用眼睛自下而上,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松烟。松烟浑身不自在,正要说话,鸿阳子道长忽然出声说道,“慧中。” 松烟听了一怔,却见一旁的曹小姐垂手恭敬应答,知道是叫了她的名字,心中不由好奇鸿阳子道长怎么与一个内眷熟悉至此? 她又听鸿阳子转而向她说道,“善人,我与慧中还有几句闲话要说,您不如先回摘星楼去,玉阳斋主方才还在找您。” 松烟连忙恭敬告辞,离开时隐隐听到鸿阳子道长语气严肃地告诫曹小姐,“……你师父……不得无礼……原本不该……” 也许鸿阳子道长的话果然起了作用,之后论道结束了,玉阳长公主宴请宾客之后,直到松烟准备离开公主府,曹小姐都再没过来打扰,松烟却并不高兴,甚至有些郁郁寡欢。云雾见她如此情状,出了垂花门上马车后便偷偷问她怎么了,松烟郁郁地敷衍了,云雾想了想,便问道,“是不是因为那曹小姐?” 虽没听到松烟承认,云雾依然义愤填膺的说道,“着实太无礼了,尤其在凉亭外,竟这么直直打量着您!” 雪芽疑惑道,“也不知道曹小姐怎么就盯上了咱们夫人?咱们后院女眷,平日里从未见过,为什么这样待夫人?” 松烟在心里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还没说话,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里的三个女眷正疑惑,一旁的纱帘忽然被人轻轻掀起了一个角,松烟看过去,车窗外竟然是骑在马上的邵鼎,她不由惊喜说道,“侯爷?你怎么来了?” 邵鼎闻言面色不变,答话却比往日慢了一些,说道,“明日祭祀之事已经处理好了。” 松烟笑起来,邵鼎又问道,“方才在说什么?我听到你们提起梁国公小姐,她可有对你不敬?” 松烟正要如实告诉他,见他并没有对曹小姐留心,想了想又咽了回去,说道,“也没有对我如何,许是因为曹小姐与我性格不投,只是不爱与我说话罢了。” 邵鼎听了放下心来,嘱咐道,“人各有不同,这也是常事。以后若是在宴席上再碰到她,远着一些就是了。” 松烟绷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邵鼎满意地放下帘子,在车外吩咐车夫起步,松烟等马车动了,拿帕子死命捂着嘴,笑得脸颊生疼。 第四十章 中元 (双更中,请大家多收藏评论推荐支持。) 第二天便是中元节,大褚地界,除了清明与下元节约定俗成祭祀祖先,时人中帝王诸侯要在这一天祭祀祖先,平民百姓要在先人墓前洒扫上香,早上天边还擦黑,白涛院里燕芙蓉的窗子就被敲响了。 燕芙蓉痛苦地喃喃说道,“松烟,什么声音?” 敲窗子的声音始终没停,燕芙蓉渐渐没了睡意,不得不睁开眼睛来,下了床走到窗子边问道,“是百灵吗?” 澄心在窗外说道,“是我,澄心。” 燕芙蓉想起来与他约定了今日到城外的陵阳山给易水扫墓,有些手忙脚乱的穿起衣服,一边说道,“到陵阳山很远吗?” 澄心说道,“到陵阳山一来一回约要小半日,只是大人今年要祭祀祖先,我得快去快回。” 燕芙蓉穿好衣服,拿起铜盆打开门出来,向澄心期待地问道,“大人明日回来,便轮到他在国子监值夜了吧?” 澄心的眉毛不自然地跳了一下,回答道,“这值夜也不是死规矩,各位大人其实不常在国子监留宿。” 燕芙蓉也没多想,听了便失落地应了一声,到茶水房提热水去了。 定远侯府祠堂大门洞开,翠缕红缨带着下人们整齐地站在院子外,院子里立着黑色石碑,松烟跟着邵鼎走上院子里的甬道,邵英也绷着小脸跟在他们身后,甬道旁站着四排银甲亲卫。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这些头盔上带着鹤羽翎的亲卫便面色俨正庄重的低下头,雪白的羽毛在不敢四处张望,只是直视前方邵鼎背影的松烟面前像是坠落一样,有种无言的美感。 穿着相同银甲的邵鼎在这雪羽中走得比他平时缓慢些,三人迈步进了祠堂大门,松烟听到门外的亲卫们似乎是低低地唱起了哀歌。门内,烛火高燃,邵鼎跪下来,邵英跪在他的身后,已被交代了该做什么的松烟屏住呼吸,从一旁的香筒里取出三支香来,点燃了交给邵鼎,之后便跪在了邵鼎身侧。在他们面前,整整一面墙都摆着高架,满满放着约有几十个灵位。 邵鼎带着松烟邵英叩头行礼,门外的亲卫歌声渐渐高亢,却并不婉转,显得有些简陋,方才的伤痛惋惜渐渐过去,歌声里透出激越振奋之情。邵鼎行过礼,没有直接站起来,而是直直的跪在原地,松烟知道这种祭祀先人的场景一定会触动邵鼎心绪,单是她自己看到这满面灵位,假想定远侯府当年人才济济的鼎盛模样,又看到如今青灯孤立,灵位前只跪着他们三人,心中也不由觉得有些遗憾可惜。 门外歌声的慷慨豪情转向了平静祥和,不知不觉地停了下来,邵鼎在祭礼之外忽然又磕了一个头,松烟一愣,以为这仍是应尽之礼,连忙慌张地跟着他叩头,抬起头来,邵鼎已经站起身来,在她身旁看着她。松烟一直觉得他的眼睛黑而明亮,虽然几乎没见他笑过,却常常设想他笑起来这眼睛里会有多温暖。 如今她看到烛火光芒里,邵鼎看着自己,眼神带着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不由跪着愣在原地。 邵鼎见状,无奈地伸出手来,松烟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他,邵英在她身后着急地小声说道,“母亲,手!手!”他说完了,又有些胆怯地看了看邵鼎,见他没有说什么,才放下心来。 跪着的松烟这才明白过来,愣愣地伸出自己的手搭在了邵鼎的手上,邵鼎唯一用力,便将松烟扶了起来,自然而然地拉着她出了门,邵英咧着嘴跟在两人身后。 院子里的亲卫见他们出门来,纷纷跪了下来,摩擦的甲片如玉石相击一样轻声玎珰作响。等这声音停了,松烟能清晰地听到院外所载常青树上的鸟叫声,邵鼎才轻声说道,“天佑大褚,定远征北!” 亲卫们难掩激动神色,跟着一字一句重复道,“天佑大褚,定远征北!” 声音极轻,像是随时被风吹散,又隐隐带着韧劲,随时等待着时机重新聚拢。 院外的翠缕红缨眼眶通红,也跟着低声重复。 这祭祀便结束了。与松烟在燕府时所见到的需要种种繁杂步骤的祭祀相比,定远侯府的祭祀意外地简单,却让人心中格外触动。 邵鼎到外院处理事务,邵英依依不舍地跟着邵鼎到外院自己的书房平波堂里上课去了,松烟回到正秋堂里,连茶水还没喝一口,因下午便要启程到宫里去,而定远侯府的祭祀侯夫人又只需穿素衣即可,便着急向甘露问道,“侯夫人的服侍都准备妥当了吗?” 甘露比往日有些恍惚,听她问话,想了一下才连忙说道,“您放心,一应都准备好了。深衣先穿上了,等云雾给您梳了头发,按品大妆后再穿揄翟衣。” 松烟紧张地把要做的事在心里过了过,说道,“各类应当佩戴的配饰都不要忘了,到宫里去,一点一滴都不要出错了。” 四个丫鬟连忙答应,纷纷行动起来,服侍松烟收拾妥当。 到了午后,终于安置好了,正好红缨请见,松烟一边热得头晕,一边请她进来,云雾雨花在一旁给她打着扇子,雪芽已经带着几个小丫鬟急吼吼的去冰窖取冰去了。 红缨莫名其妙同急着出门的雪芽擦肩而过,进到屋里来向松烟正要行礼,见她穿着片金缘的揄翟衣,戴着三珠镂花金冠,端端正正坐在次间的罗汉椅上,不由一愣,行礼后问道,“出了什么事?” 松烟热得几乎有些恍惚,说道,“您说什么?” 甘露提着裙子,端着镇在井水里的绿豆百合汤小跑着进来,云雾接过来,用勺子送到松烟嘴里。红缨见了,知道并没有什么急事,恐怕是为了下午依旨到宫里去见太后,她心中生出幸灾乐祸之情,又高高在上地怜惜起松烟。 松烟喝了冰凉的绿豆汤,便觉得好了许多,又向红缨说道,“姑姑快坐,我正无聊。” 红缨忍着笑,说道,“您客气了,我只是想来与您问问正秋堂里谁的针线好些。栖霞院里,世子的一件斗篷破了,府上的针线班子竟然补不成,便来您这儿碰碰运气。” 甘露在一旁一怔,松烟便笑着说道,“姑姑运气不错,我这儿正有一个针线极好的。” 她说完了,便看着甘露,柔声问道,“你这几日可有空?” 甘露屈了屈膝,微一犹豫便说道,“这几日手上有您的两条裙子,两双鞋子。” 松烟不在意地说道,“我的裙子鞋子以后再做也无妨,你跟着红缨姑姑到栖霞院看看,若是那斗篷能补救,便住几日,把那斗篷补好了。” 甘露答应了,红缨便连忙答谢了松烟,笑眯眯地带着甘露告辞了。 第四十一章 嫌隙 雪芽皱着眉说道,“这红缨姑姑今日怪怪的。” 松烟********放在一会儿便要独自进宫去,紧张地顾不上察觉红缨的不对,吩咐丫鬟们将要用到的东西拿来过目,过了片刻,小丫鬟禀报说侯爷来了,松烟本想迎出去,实在是热得不行,只好等着让邵鼎进来。邵鼎有些不自在地进了正秋堂正房,眼神都不敢四处乱瞟似的,进了门便梭巡松烟,在次间终于找到了人,却是一愣。 松烟挣扎着要来向他行礼,邵鼎连忙制止了,打量着她小心试探着开口说道,“夫人,既然这么热,还派人去取了冰,便不要穿着礼服了。” 松烟比他更加茫然,忐忑地说道,“不是要到宫里去吗?” 邵鼎这才确信她果然是为了到宫里去才穿上礼服,不由偏过头握着拳放在嘴上咳了咳,松烟几乎以为他要笑了,这才见他正色转过头来说道,“太后娘娘最厌烦规矩繁多的大宴,当日的小黄门既然没有特意说明,今日在长乐宫也是开得普通宫宴。” 他委婉说道,“因为这样的宫宴没有臣工,又是太后的小宴,不记在册,宫妃命妇们便大多穿着常服。” 正秋堂里一片鸦雀无声的寂静,松烟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已经不想去看雪芽云雾几个的表情,只想回到拔步床上去,今天都不要再见人了。 她垂着头低声吩咐道,“雪芽,帮我把这外衣除去了。” 邵鼎闻言微微侧过身子不看松烟,雪芽连忙上前来给松烟除去揄翟衣,云雾在一旁搭着手,见松烟低落沮丧,忍不住开口抱怨道,“夫人不曾进宫去,自然不知道这些约定俗成的规矩。” 松烟知道她在安慰自己,仍旧提不起精神,云雾便口不择言地着急说道,“也怪红缨姑姑,既然来了见到了您的装扮,怎么就不与您提醒?” 松烟拦她不及,邵鼎已经在一旁沉下脸来,问道,“红缨来过了?” 松烟连忙说道,“来过了,那时我还没收拾好呢。” 虽说的是实情,听起来像是红缨来时松烟这一身还没穿上。邵鼎看了她一眼,说道,“倒是知道你的丫鬟都是跟谁学的了。” 松烟没有听懂,这时候也不好问,还要再说些什么,邵鼎断然说道,“夫人换了衣服吧,我出去一会儿,回来与你一同进宫去。” 松烟猜想他多半是要到栖霞院去,有心去拦他,雪芽正好帮她除去一只袖子,她一时脱不开身,虽喊了几声侯爷,到底看着邵鼎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云雾在一旁心虚地低头帮她拉着内里的衣服,好方便雪芽除去揄翟衣,松烟见她知错,便不忍心苛责她,向雪芽说道,“这些杂事你先放下,快出门跟上侯爷,看他是不是到栖霞院去。若是责怪红缨姑姑,也拦一拦。” 雪芽想了想,一边帮她除去了一只袖子,一边说道,“您何苦拦着侯爷,栖霞院对咱们不敬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侯爷公正,才替我们主持公道,以后那两位总要收敛一些。” 松烟急急说道,“若是旁人也就罢了,两位姑姑与侯爷情分不比别人,当年世子出生的时候,两位姑姑万事不知,连抱一抱世子都不敢,却被太后娘娘送到侯府里来,侯爷又放心将世子交给她们二人,你总不会以为两位姑姑得了侯爷的信任,只是凭着宫中出来的身份吧?” 一旁的云雾听了这话便怔住了,嘴唇微动,她看向一旁的雪芽,见雪芽眼神闪了闪,并不是十分讶异的模样,心里更加吃惊,连忙把自己的震惊藏了起来,三个大丫鬟里,只有雨花搭话道,“这样说来,想必两位姑姑从前在宫里服饰过侯爷,是旧识,才这样受信任。” 松烟见雪芽与云雾不说话,稍一回忆便知道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这时候却更不敢露怯,只坦荡荡说道,“我看不止如此,两位姑姑恐怕不是长乐宫的旧人,而是这定远侯府的旧人才对。” 雨花半点不疑,敬佩问道,“您如何知晓的?” 松烟摇了摇头,说道,“这些以后再说。云雾快把我脸上这妆容卸了,雪芽先到栖霞院去。” 雪芽不动声色地试探着说道,“既然侯爷与两位姑姑情分不比别人,咱们现在去是否更是火上浇油?有您在场,侯爷说不定更加责怪两位姑姑,如果真是这样弄巧成拙,恐怕两位姑姑也不会感激您。” 松烟皱起眉还未说话,雨花已经在一旁说道,“夫人自然有夫人的道理,你今日可是身体不舒服,夫人只嘱咐一件事,便推三阻四。” 松烟看了看镜子里往日第一个跳出来这些话的云雾,正站在一旁,为难地看着雪芽,心里不由一沉。雪芽在一旁对雨花的质询也不生气,不急不缓的说道,“不过是想替夫人分忧,才多说了几句,夫人又没说什么,你急吼吼的,有什么意思?” 雨花不妨她竟然当着松烟的面便冷嘲热讽起来,一时语塞,半个字也答不上来。 松烟心里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平日里虽然总是想着自己与雪芽云雾几个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待人便显得格外平易近人,未料到亲近竟意味着没了威严,若是往日的燕芙蓉,即使前言不搭后语,也断然不会被身边的丫鬟当面质疑不敬,松烟暗暗叫苦,只觉得做侯夫人果然不是件轻松的事。眼下不得不先应付过去,她想到这儿,狠下心来用力地拍了下桌子,说道,“反了天了!” 雪芽到底自幼便为奴为婢,听到她怒斥一句,便吓得一激灵,条件反射地跪了下来,云雾与雨花跟着跪倒一旁,云雾跟着微微发抖,雨花倒是面带一点得色。 松烟并不叫她们起来,自己把头上的镂花金冠取下来搁在了桌子上,站起来看了看房间里跪着的大小丫鬟,吩咐墙角里趴跪在地上的小丫鬟水儿站起来,去开箱子把常服拿来。 水儿吓得战战兢兢,垂着头快步去了,松烟见她吓得不行,心里不由有些苦涩,面上却仍旧没有表情,坐在了菱花镜前,静静等着。 雪芽在一旁磕头说道,“夫人息怒!为了我们几个,气坏了身子就不值得了。” 松烟见她认了错,心里不由一软,正想开口让她们起来,雨花已经同样磕头说道,“雪芽说的是,我们姐妹几个竟在夫人面前拌嘴,实在是不该,还请夫人责罚!” 垂着头跪在地上的雪芽闻言,眼睛里闪过一丝恨意。松烟听雨花竟然要把雪芽逼到死胡同里,自己却不好说什么,沉吟片刻,便听云雾终于开口说道,“婢女知错,自请在房间里禁足三天。” 松烟心里松了口气,便打断了还要说话的雨花,快速说道,“既然如此,罚云雾禁足三天,雪芽洒扫庭院七日,雨花,便去角落里罚站半天!” 雪芽与云雾连忙磕头谢过松烟,雨花见已成定局,只好不高兴地跟着磕了头。 第四十二章 开市 (今日一更) 松烟被丫鬟们的事闹得心烦意乱,一时也顾不上栖霞院的事,等邵鼎回来后,见他也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便掩耳盗铃的把这事先放在了一边。 邵鼎见松烟只带着两个小丫鬟,便问了一句,松烟答道,“丫鬟们也不能跟着进宫去,只能在马车上等着,只带小丫鬟便够了。” 邵鼎没有多问,便与松烟出门到龙池去。 龙池宫城乃是大褚历代九五所居之处,松烟只从前跟着燕芙蓉参加簪花宴时,在宫城外见识过城墙之雄伟。想到如今便要到这座城中,觐见大褚最尊贵的女人,松烟既兴奋又紧张。大丫鬟们今日未来,两个小丫鬟坐在另一辆马车上,她一个人坐在侯夫人马车里,忍不住隔着帘子左顾右盼,分散点注意力。 马车已经到了宫城下,沿着官道绕着宫墙向前,路过一处名叫慧嘉门的宏伟宫门,有许多百姓围在一起,似乎还有些摊位,人流如织,十分热闹。定远侯府亲卫在最前方开道,队列却仍然走得缓慢。松烟在马车里细细打量,还是不知道这些人在宫门外做什么。龙池附近空旷,一直是戒严之地,怎么还会有商贩在此处?她心中好奇难忍,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悄声对车窗外的跟车婆子说道,“你请侯爷过来。” 跟车婆子连忙答应了,不一会儿,邵鼎便打马过来,微微弯下腰撩起车帘,问道,“夫人,怎么了?” 只见松烟因为紧张兴奋,脸颊通红,眼睛亮晶晶的,正看着他,又像是怕其他人听到自己的问题,扒着窗子靠近邵鼎悄声说道,“侯爷,这些人在做什么?” 邵鼎还没回过神来,闻言抬头看了看周遭,才突然反应过来,对她说道,“两朝陛下都喜好摆设珍玩,宫中珍宝家具堆积如山,便定了在慧嘉门逢五开市,宫中有些不需要的物件在此处变卖给百姓,民间若是有奇思巧工之物,亦可由此流入宫中,直达天听。” 松烟便说道,“难怪这里人如此之多,恐怕很多富裕人家喜欢到这里淘买些宫中物件,又有许多民间工匠想在此处卖一件作品到宫里。” 邵鼎点了点头,“富贵人家以拥有御造之物为荣,民间工匠也希望借此扬名立万。” 他见松烟好奇,便忍不住比平时多说了些,学着松烟悄声说道,“……陛下有时候也会把自己雕刻的印章让身边的内侍拿来售卖,以此知道自己的作品能估价几何。” 不出他所料,松烟听了这秘闻,果然神色更加兴奋,连珠炮似的说道,“真的吗?陛下的印章被什么人买去了?这人知道吗?卖了多少钱?” 邵鼎的眼睛里显出温柔的笑意,刻意神神秘秘地伸出了一个指头。松烟费力的在心中衡量了片刻,试探地说道,“一百两白银?” 邵鼎正要摇头,松烟连忙后悔地改了口,说道,“黄金,一百两黄金!” 她说完,便眼巴巴地期待地看着邵鼎。邵鼎见她模样可爱,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松烟的头发,摇头说道,“是十两银子。” 松烟不由失落地塌下肩膀,想了想说道,“虽说平日里十两银子已经不少了,只是这可是陛下亲手所制的印章,怎么会只值这么少银子?出价这人岂不是捡了大便宜?” 邵鼎说道,“正是如此。” 两人又说了些趣事,马车便走过了慧嘉门,向着公侯进出的通明门去了。松烟意犹未尽地放下了帘子,邵鼎等帘子落下来了,神思不属地直起身来,在马上回身看向慧嘉门。征北军在北疆吃糠咽菜之时,京中却如此盛行交易,人人一掷千金。十两银子,连他邵鼎的夫人都觉得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却不知道慧嘉门动辄成交价便要百两白银。出十两银子买陛下印章之人,后来送了百两黄金到宫中,原本有些生气的皇帝一时好奇召见了他,这人妙语莲花,竟哄得陛下不仅不再生气,还赐给了他一个御前督造处的六品官职。 邵鼎叹了口气,将这些事放在了心里深处。 马车到了通明门,便已经十分安静,车夫赶着马车排在宫门前不长的队伍之后,戍卫宫门的羽林卫见到骑在马上的邵鼎,一个卫队长小跑过来,向邵鼎行礼后,朗声笑道,“五哥!你今日到宫里去?” 邵鼎下了马来,坦然受了他的礼,便说道,“太后娘娘召内子参加宫宴,我便也来凑个热闹。” 他又与马车里的松烟说道,“夫人,这是忠良伯吕汝功的次子吕仲秋,我曾在羽林卫待过一些日子,带过他几日。” 吕仲秋听说马车里是邵鼎的夫人已经十分吃惊,又见邵鼎温柔小意更是要把下巴都惊掉了,连声说道,“我的乖乖,有生之年竟然还能再见到五哥如此体贴。蒋平东几个今天偷懒不来上值真是亏大发了,等我回去告诉他们,一定悔死他们几个。” 邵鼎看了他一眼,吕仲秋连忙管住自己胡溜的嘴,规规矩矩向马车行礼,松烟觉得这忠良伯公子着实有趣,在车里语气含笑地连忙请他起来。吕仲秋听了她的声音便有些痴了,若是平日里定是要说些轻浮的话,只是瞥到一旁笔挺站着的邵鼎,便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什么绮思旖念都不见了,老老实实向邵鼎问道,“五哥,插队不?” 邵鼎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没好气地说道,“用不着。” 吕仲秋不出意料地应了一声,颠颠地又回去站在了岗位上,等到轮到检查定远侯府,他连忙推开负责巡检马车的羽林卫,说道,“边儿去边儿去,这也是你能看的?” 邵鼎警告的说了一声,“仲秋。” 吕仲秋打了个激灵,这辈子没这么符合检查制度地上前去,巡查了马车外部,这才在车外说道,“嫂夫人,得罪了。” 松烟听了他们的对话,便说道,“无妨。” 吕仲秋心想回去后见了几个狐朋狗友,一定要好好吹嘘自己今日见到了五哥名满京城的美人老婆真容。他这样想着,自觉肩负着几个人的好奇心,手竟然微微发着抖。他慢慢挑起了帘子,向车里望去。 定远侯府马车里的装饰在吕仲秋见过的所有侯府马车里都称得上简单,只是他一时注意不到这些,只看到安坐在车座上的松烟冲他微微一笑,便呆若木鸡的定在了原地。 羽林卫们见卫队长挑起帘子之后便一动不动,又看到一旁邵鼎杀神一样立在一旁,急得几乎要哭出声来,小声叫道,“卫队长,卫队长,仲秋,吕仲秋,叫你呢,不要命了!” 吕仲秋理也不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行礼后放下帘子,示意可以通行的。等邵鼎神色不愉地带着人走了,羽林卫连忙围上来,七嘴八舌的问吕仲秋,“看来果然是美人,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嫂夫人长什么样?” 吕仲秋茫然地说道,“我记不得她的五官具体模样,也没留心她的衣饰,见了她心中便只有一个念头。” 羽林卫们的好奇更盛,连忙问道,“什么念头?” 吕仲秋叹息着说道,“真是十二万分的好看,只想让自己当场灰飞烟灭,好不要污染她的眼睛。” 羽林卫们一愣,哄然笑道,“你也太夸张了!世间哪有这样好看的人?” “平日里看不出来你小子这么会说话?下次到停云落月楼去的时候,可得好好教教我!” 吕仲秋听他们嘲笑也不生气,摇了摇头说道,“一群井底之蛙,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第四十三章 太后 (一更中……) 侯府马车停在了内宫城外,邵鼎亲手扶着松烟下马车,进了宫门,自有内侍带着他们向太后所居的长乐宫而去。 松烟跟在邵鼎身后,见宫城中红墙深深,来往宫女内侍见到他们便避让路旁,恭敬伏地行礼,而走在长巷中,最清晰可辨的竟然是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松烟连忙放缓了呼吸,把侯府中所有杂事抛在脑后,专心致志地准备觐见母仪天下的太后。 到了长乐宫里,一个穿着杏黄衣服,面容阴柔的中年内侍迎出来,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向邵鼎与松烟行礼道,“两位安好?” 松烟见他不同于一路上或明或暗打量自己的人,见了燕芙蓉的面容,却没有露出惊艳的神色,便觉得果然是一国太后宫中之人,恐怕见过的美人多如江鲫,才能如此镇定。 邵鼎客气说道,“李大伴挂念了,邵鼎与夫人一切安好。”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玉蝉来,递给了这位李内侍,坦荡荡说道,“知道大伴喜爱这些小玩意儿,这玉蝉是前朝古物,大伴拿去把玩吧。” 李内侍一怔,有些感动地接过来,微微哽咽地谢过邵鼎赏赐,“奴婢这些小癖好,侯爷还放在心里……” 他到底是太后宫中主管事务的黄门令,话说到了,便如常带着邵鼎与松烟向长乐宫深处而去,一边说道,“今日到天坛,太庙祭祀天地祖先,破晓的时候陛下与皇后娘娘便带着后宫诸位娘娘与殿下们来拜见娘娘,正殿里就把宝座升了起来,现在正收起来,娘娘嫌正殿逼仄,祭祀回来后,便在端凝殿歇息。” 邵鼎点了点头,问道,“夜里歇息还点安神香吗?” 李内侍话语一哽,低声说道,“已经不点了,点起来,也没什么用……” 邵鼎便沉默下来,紧紧抿起了唇,松烟在一旁见他为难,虽有些不知道两人在说些什么,却开口说道,“也不知长乐宫里哪里种着石榴树?” 邵鼎想起当日对松烟说过的玉阳长公主与太后娘娘的旧事,便看了眼松烟。松烟趁他看过来,露出了一个抚慰的笑容。 李内侍在一旁笑起来,说道,“夫人也知道那几株可怜的东西?便种在端凝殿后边。” 说了些这石榴树的旧事,三人到了端凝殿前,守殿门的内侍向三人行礼后说道,“……娘娘请定远侯及夫人若是到了,便直接进去。” 松烟便跟在两人身后进了门。 端凝殿是五间地,李内侍领着径直向东边的暖阁去了,房间里好像燃着某种幽幽的异香,熏得松烟有些不舒服,到了暖阁里,四下站着七八个垂手而立的内侍宫女。她快速地向临窗的罗汉床上睃了一眼,只见上边坐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穿着常服的宫中妇人,身量不高,手里正捏着一把玉石棋子,在一旁的楠木花几上轻轻敲着,便同邵鼎一起,跪下行礼问好。头顶有些冷淡的女子声音说道,“起来吧,平安,给五郎和定远侯夫人看坐。” 松烟听了心中不安,站起来便见一个穿着湖绿衣服的年龄有些大了的女官站在自己身边,接过了另一个小宫女手中的绣墩放在了自己身后,又向自己轻轻一笑。松烟连忙回了一个笑容,坐下后心中猜测她想必就是平安。 李内侍在一旁也给邵鼎添了椅子,太后向松烟问候道,“定远侯夫人身体好些了吧?” 太后的语气比想象中柔和许多,松烟坐直了身体,恭敬答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太后点了点头说道,“以后便可以多出来走动走动了。” 两个人睁着眼睛说瞎话,语气十分的客气。 等和松烟这场面话说完了,太后见她恭顺,诧异之余也有些满意,便向邵鼎问道,“怎么不带英儿来?” 松烟垂着眼睛,听邵鼎回答道,“今日在家中祭祀,耽误了他的学业,便没有带他进宫来。” 太后心疼道,“这学业也不是一日便有成,英儿如今才五岁,你敦促他未免太过。” 邵鼎说道,“也不求他学业如何成就,只是整日一团孩子气,让人看了心焦。” 平安带着小宫女奉茶,松烟见给自己的是金骏眉,眼睛向一旁邵鼎的茶盅里看去,见是毛尖。邵鼎接过来,刚喝了一口,太后又在上边问道,“学拳法了吗?” 邵鼎点了点头,说道,“还没有,翠缕红缨带着他,日日练些基本功。” 太后这才放下心来,连忙说道,“正该如此,他身子骨还弱呢,千万别急于求成。” 两人竟然正经的说起了闲话,等到松烟枯坐着喝干了一盏茶,太后才想起来她似的,说道,“定远侯夫人在房间里坐得闷了?让平安带着你去院子里转转吧。” 邵鼎听太后这样问,也转过头来看着松烟,问道,“累吗?若是想去,就去吧。” 松烟虽知道太后恐怕是有话要对侯爷说,不方便自己听到,听到邵鼎这样说,脸上不由自主露出一个笑容,向太后回话道,“臣妾虽不觉得闷,却很想见识一下长乐宫中的景色,就劳烦平安姑姑了。” 太后点了点头,平安便笑着来同松烟倒退着出门去。 平安在殿外向松烟问道,“您想到哪儿去?看看宫中景色,还是移步到凉亭去,尝尝长乐宫小厨房的茶点?” 长乐宫里的景色虽然十分怡人,说到底是依制所建,和其他宫中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太后所言也只是支开松烟的借口,故而平安有此一问。偏偏松烟满怀好奇,说道,“姑姑如果有空,带我在宫里转一转吧。” 平安无所谓地笑着点了点头,松烟见她和蔼,便大着胆子问道,“不知道侯爷幼时住在哪儿?” 平安脸上这才露出些不一样的神色,看了松烟一眼,重新扬起笑脸,说道,“住在西边的三溪堂里,我带您去看。” 两人相视一笑,向着三溪堂去了。 邵鼎虽然搬了出去,三溪堂却没有封起来,仍旧有人时时清扫。平安带着松烟在三溪堂里四处闲逛,还同她说一些邵鼎幼时的事,时间过得飞快,两人便说笑着向端凝殿走回去。松烟见殿外的屋檐下站着比来时多了许多的宫人,猜测可能又来了什么人,平安在一旁低声说道,“恐怕是皇后娘娘与清河公主来了。” 松烟一怔,一旁的平安已经同其中几个打了招呼,又说明了松烟身份。 因为就在太后所在的端凝殿外,院子里的人并不说话,只纷纷屈膝向松烟行礼,因为人数多,衣裙相摩擦,竟发出了溪水一样的淙淙声。松烟连忙请他们起来,见这些宫人中有些忍不住交头接耳,知道是在说自己,正苦笑着,一旁的平安皱起眉来,低声向一旁的长乐宫内侍吩咐道,“眼睛瞎了不成?把这几个窃窃私语,没半点规矩的通通带出去交给储秀宫的嬷嬷。” 那几个宫人连忙跪在地上哀求,松烟见他们已经到了这时,却连跪下来求饶都是静悄悄的,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唯恐惊到了屋里的人似的,自己虽然站着,却从心底深处觉得毛骨悚然。也许平日里跪在人群中不觉得自己矮小,如今站着俯视面前跪着的人,却觉察到了这些人有多么卑微。 她再看平安,便不觉得她和蔼了。 第四十四章 受挫 暖阁里除了太后,果然还有一个穿着玄衣的瘦削中年妇人,看起来足足有四五十岁,比一旁的太后还显得苍老些,带着一个年龄只有八九岁,衣饰华美的女孩坐在下首,想来就是皇后娘娘与清河公主。松烟一一行礼问安,曹皇后十分和蔼可亲,柔声与她说话,如同一个普通长辈一般,方才因为见识了平安变脸之快,松烟这时候便不敢随便相信这宫里的人都是表里如一,只是恭敬地应答。 曹皇后十分瘦,坐在椅子上像一根针似的,见松烟多余的话一句没有,便笑着向太后说道,“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五郎在家里如何厉害,看把咱们当年享誉京城的第一美人生生折腾成了一个小木偶。” 松烟闻言一哽,目光不自主地在房间里梭巡了一圈,见邵鼎不知道哪里去了,心下慌乱起来。 太后倚在罗汉床的迎枕上,瞥了松烟一眼,笑着向皇后说道,“什么第一第二的美人,都是年轻孩子们的玩笑话,你竟也跟着浑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五郎长年在外征战,席天幕地,可不就是比别人厉害些,否则那羌容人难道自己还会乖乖退到笛城以北?” 曹皇后掩嘴笑道,“是我说得多了,不过是想起几年前见这孩子的时候,还是在簪花会上,我那不成器的侄儿为了抢这孩子鬓边的三醉芙蓉花,出了好大一笔银子,只把我那弟弟气得要打折了他的腿。如今见咱们侯夫人规规矩矩,灵气不在了似的,心里难免生出些好景不长的遗憾。” 太后厌烦的微微皱起眉,待要再反驳,见一旁的松烟木愣愣地立在地上,心里不由泄了气,便装作听不懂,把手里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上,不再搭理曹皇后。 曹皇后隐在小小的衔珠凤冠下的眼睛动了动,原本因为瘦削显得苍老的面孔灵动起来,让人这才发现她生了一双很漂亮的凤眼,只听她说道,“方才娘娘说得不错,五郎为了咱们大褚在北疆尽心尽力,如今回了凤沼家中来,有了夫人在一旁扶持,才能松一松肩上的担子,侯夫人,可也是这么想的?” 松烟见她笑眯眯地点了自己的名字,脑子里一时间一片空白,茫然地张嘴说道,“我……我……” 她下意识地窘迫的看向房间里的人,冷淡地看着棋盘的太后,紧紧盯着她的曹皇后,垂手立在一旁,竖着耳朵听她的回答的平安等宫人,忽然意识到这房间里不仅没人会帮她,而且个个都想看她的笑话! 房间里忽然有人噗嗤笑了一声,松烟脸颊通红,连看一眼是什么人笑自己都不敢,低着头听到清河公主奶声奶气地同曹皇后说道,“母后,她怎么像是不会说话?” 竟连七八岁的清河公主都看不上松烟这懦弱模样,出言讥讽。曹皇后向清河公主摇了摇头,说道,“这话怎么能当着侯夫人的面说,好在是侯夫人脾气好,恐怕不会介意的,是不是?” 松烟见她把刚才的问题揭了过去,虽然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人出言羞辱,心里有些难受,却还是委屈自己顺从的点了点头。曹皇后满意的笑起来,松烟听了她的笑声,觉得心里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她抬起头漫无目的地四处看,借以缓解心中的委屈憋闷,忽然撞上了前方太后的眼神,与她对视。 只见太后冷冰冰地看着她,表情复杂,像是在看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偏偏糊在了龙池宫墙上。松烟仿佛被这眼神狠狠钉在了当场,直如万箭穿心,连忙慌张地垂下了头,再不敢抬头看太后一眼。 只听太后在她头顶吩咐平安道,“……开宴!不等皇帝和五郎了!” 平安答应了,便带着几个宫女鱼贯退下。 邵鼎与皇帝不知道是做什么去了,始终没有再出现,等松烟不知道如何熬过了这次小小的宫宴,终于向太后跪安,走在了长长的宫道上向内宫门而去,想到自己下午走在相同的路上时紧张而又兴奋地心情,不由更加自责,嫌弃自己丢人现眼,连带着小姐在别人心里的印象也下滑了一截。 如果是小姐,她一定不会让自己在别人面前显得如此愚笨。松烟自嘲的笑了笑,都怪自己没有自知之明,野鸡披上华美的羽毛,也做不了凤凰,有这种装作凤凰的念头,都是痴心妄想!她以为自己能够帮小姐瞒天过海,实际上呢?她什么都没做好。侯府里两位姑姑可能已经记恨上她向侯爷告密,背后伤人,雪芽和云雾也像是起了疑心,随时都会穿帮,宫里皇后不喜欢她便罢了,连原本还算温和的太后都已经忍耐不了她了。 她把自己贬低够了,另一种不能说出口的委屈又涌了上来。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个丫鬟。小姐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身份?一个丫鬟说不出得体的漂亮话,做不到侯夫人行事的标准,又有什么奇怪?如今既然是要显出原形了,便去请小姐换回来,再也不担着这侯府夫人的担子了! 走到马车处,两个小丫鬟见她神情低落,一个字都不敢问,只是想服侍她上马车,松烟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自己走了上去,偏偏越是灰心丧气,便越是容易做错事。她上了两个台阶,刚刚迈出脚来便不知怎么稳不住重心,向一旁偏去。 松烟只觉得这是自己的惩罚,也不喊叫,闭上眼睛向一旁的地面倒去,却被一双手臂牢牢接住,温柔地把她扶了起来。 松烟睁开眼睛,见是邵鼎眼睛里带着笑意看着她,说道,“夫人又不小心了。” 邵鼎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看起来有些高兴,眉眼难得舒展开来,让人依稀看出了当年策马风流的俊朗疏狂,松烟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偏过头去,心中说道,不能再看了,既然要和小姐换回来,就没资格再看了。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看了邵鼎最后一眼,才说道,“侯爷,我对你不起……” 邵鼎见她神色不对,便担忧地正色问道,“怎么了?” 松烟低声说道,“我太不自量力了,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不过侯爷放心,我马上让这些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再不给您添麻烦了。” 邵鼎一时沉默了,扶着松烟上了马车。松烟见他没有话说,一忽儿觉得理当如此,一忽儿想到他果然也觉得我做小姐的时候给他惹了麻烦。 马车晃晃悠悠回了定远侯府,在内院的垂花门前停了下来。帘子被撩开了,松烟沮丧地要下车,便看到揭开帘子的竟是邵鼎,他伸出手来要拉着松烟。松烟提起裙子,示意自己一个人也可以,便从车厢里钻了出来,下了马车后,只见马车周围既没有马车夫,连丫鬟们都不知道去了哪儿,只有他们两个相视无言。 松烟知道邵鼎有话与她说,虽然今天这一天身心俱疲,仍然恭敬地摆出丫鬟应有的聆听教诲的姿态。 邵鼎沉默了片刻,向松烟说道,“夫人,你饿不饿?” 松烟摆起来的姿态被这忽如其来的问句瞬间击溃,肚子却应景的咕噜噜叫了一声。 第四十五章 须面 定远侯府的大厨房挨着下人住的裙房,最外的值夜房子里,两个婆子正避着人偷偷喝酒,半点没注意到邵鼎和松烟。两个人偷偷溜了进去,厨房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却什么现成的熟食都没有,有些失落的松烟见一旁的小炉上炖着一个砂锅,揭开来一看,见是一小锅煨得浓浓的鸡汤,还在冒着小泡。 邵鼎便说道,“只有这一锅鸡汤,夫人喝了吧。” 松烟打开一旁的壁橱,在里边翻找起来,一边压着声音悄声说道,“那可不行,这鸡汤一定是有主的,如果无缘无故被偷吃了,明天一定有人要挨骂的。” 邵鼎不如她了解内院的事,听她这样说,便说道,“那就还是把人叫起来,给我们俩做些吃食。” 松烟从壁橱下层里找到了一把须面,便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站起来向邵鼎说道,“用不着大费周章的,只是要委屈您吃些粗食了。” 邵鼎见她拿着须面,便说道,“这种面我在行军的时候也吃过,倒不觉得委屈。” 松烟另起了一个炉子,烧旺火,热锅凉油,炒了些白菜叶子,然后加两碗水,从一旁的鸡汤里分了半碗出来,加入锅中,等锅中的汤微微开了,就把须面下了进去。汤大开便点一些凉水,保持着微开的状态煮了一会儿,她把炉子的火熄了。 邵鼎在一旁看她动作熟练利落,不像是大家小姐,心下微微疑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的动作,时不时递些松烟所需要之物。因为太专注,邵鼎又悄无声息地十分体贴,松烟便不知不觉地让侯爷给自己打了下手。等到鸡汤面煮好了,她站在炉子前自然地向后伸出手来,说道,“皖香,把碗给我。” 一个青花瓷碗递到了她手上,松烟接过来盛了一碗,递出去后又接过来另一个碗盛满,这才转过身来和邵鼎一起弓着身子坐在厨房的小矮桌上。 汤面热气腾腾的雾气熏在两个因为地方太狭窄,膝盖都挤在一起的人脸上,让松烟紧张了一天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笑容,向邵鼎说道,“方才一时忘记了,竟让您跟着劳累了。” 邵鼎从一旁的筷笼里抽出两双筷子,递给了松烟一双,后者接过来,便捞起面条吃了起来。邵鼎摇了摇头,说道,“无妨。” 他自己挑起一筷子面吃起来,面条煮的不错,不软不硬,汤里有鸡汤的鲜味,又因为炒白菜格外地有味道。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知不觉把这一整碗鸡汤面吃了个干净。 吃饱了放下筷子,一旁的松烟笑得眼睛弯弯的,伸出手把碗筷和锅炉收拾了,邵鼎在一旁把桌椅复原,两个人悄悄出门去,值夜房间里的那两个婆子已经不知醉了多久,伏在桌子上睡得沉沉的。松烟跟着邵鼎穿过侯府的园子向正秋堂而去,园子里很暗,白天秀丽别致的湖水花草,假山亭台,在阴暗的晚上笼罩着重重的阴影,显得幽深神秘。松烟倒不觉得害怕,邵鼎就在她半步远的地方走着,不用松烟抬头,便能随时看到他的身影。 走到湖水边的时候,邵鼎忽然伸出手来,攥住了松烟手肘处的衣袖,松烟不解地看过去,邵鼎面无表情地说道,“若是夫人要摔着了,这样我便能立刻扶住。” 松烟两颊发烫,便随他去了。 两个人姿势别扭的走到了正秋堂前,也不知道为何,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松烟低着头,看到手肘处的大手慢慢收了回去,又听到邵鼎说道,“夫人,这样真好。” 松烟听他这样说,忽然抬起头来,月色下,邵鼎的神情果然像她想象的一样舒心,他又开口说道,“过去的几年里,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能同夫人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 松烟心中生出不安,讷讷地说了一句,“抱歉……” 邵鼎抬起手打断了松烟的话,说道,“夫人不用再说,争执对错对我们两个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以后我不提这些事了,夫人若是也想放下,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他见松烟没有反驳,便舒展开眉头继续说道,“今天夫人在宫中受了气,是不是?” 松烟连忙摇了摇头,解释道,“没有人为难我,是我自己,我自己没有做好份内的事。” 邵鼎没有立刻出言安慰她,转而说道,“夫人没做好一些事,然后要如何呢?” 松烟迷惑不解地说道,“然后?” 她想到要联系燕芙蓉,换回身体,一边感到如释重负,一边又有些不舍,便说道,“以后我就不会做错事了。” 邵鼎直言说道,“夫人以后可是要躲在正秋堂里逃避?” 松烟条件反射的说道,“不是!” 说完了她便愣住了,心虚地避开了邵鼎的眼睛。邵鼎见状,语气温柔地说道,“夫人还记得几日前在这里同我说的话吗?” 松烟这时候想不到羞涩的事,胡乱点了点头,邵鼎便说道,“我向来是个愚钝的人,如果不是夫人直率地告诉我心中的想法,恐怕我会一直被心中的愧疚蒙住眼睛。” 他说道,“夫人已经从过去被我所伤害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准备好了迎接新的开始,我便也不能再终日只怀抱着歉意,拒夫人于千里之外。” 松烟听到这里,慢慢抬起头看向邵鼎,“您因为我的话,解开了心结?” 邵鼎的眼睛里满满的笑意,他点了点头,又问道,“知道夫人放下了过去,我便想着,还好,还好我没有放弃。在这个念头出现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我已经有些累了,放弃的念头早就缠绕在我心里了,只是我一直没有发现。” 松烟说不上话来,听着邵鼎继续说道,“人无完人,都会做错事,都会有已经不能再承受更多了的念头。只是在黑暗里也要坚持向前走,迟早会迎来光明。” 松烟眼眶发红,抽噎的说道,“您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我说了那些话,您又得到了什么回报?我把一切都……” 邵鼎抽出自己的手帕,轻轻帮她擦掉了沿着脸颊滚落的泪水,一边说道,“我等到你了。” 松烟怔住了,等这句话的实实在在的进入到她的心里,被她现在有些迟钝的脑子理解了,她的脸颊瞬间变得通红,邵鼎微微弯下腰凑过来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所以答应我,别后退,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一直陪在夫人身边。” 第四十六章 狗血 松烟晕晕忽忽的叫开了正秋堂的门,小丫鬟打开门的时候,邵鼎在她身后忽然问道,“夫人,皖香是谁?” 松烟要跨进门的脚停在了半空中,她没有回头,说道,“您怎么忽然问起皖香来了?” 邵鼎说道,“方才你要我递碗过去,喊的是这个名字。” 松烟的脚落下来,进到了正秋堂里,背对着邵鼎,她忽然笑起来,说道,“她是和我一起长大的,我的,我的丫鬟。” 邵鼎没有再问,松烟也不想再多说,快步向着正房去了,今夜抄手游廊下的灯笼不知怎么没有点起来,松烟对这些小错处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时候小丫鬟举着灯笼跟着她照亮了前方的青石板,松烟更加没有放在心上恍惚地任由她追着自己,一会儿心中涌上没有尽头的快活,可是很快又想起来小时候某个冰冷的月夜,躺在床上饥寒交迫的时候,递到自己面前的一块点心。 想到那双明亮的像是珍珠一样的眼睛看着自己,天真的问道,“松烟姐,咱们将来嫁了人,是不是就能从府里出去,回家乡去了?” 松烟心里一阵一阵的发痛,她停下脚步仰起脸来看着夜空。月亮还是一如往日,冰冷明亮,她心中的怨怼却难以抑制的与日俱增。从前读《道德经》时,小姐不是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吗?为什么有的人生下来享尽天下富贵,皖香却要永远停在她最美好的年纪,再也不能谈天说地,不能弯着眼睛笑话她?如果她现在还……还活着,自己一定能给她找个不敢欺负她的好婆家,让她风风光光嫁过去,再也不用服侍谁! 她恨自己没用,更恨,为什么……夫人要这么狠心! 这个念头从心中发着狠生出来的时候,松烟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这同她自小所认知到的大相径庭。一个丫鬟,衣食住行,都是依靠主人恩赐,又有什么资格去恨主人?她连忙驱散了这些胡思乱想,琢磨着怎么才能既不让侯爷以为自己是要联系表少爷,又能和小姐找到机会聊一聊,将身体换回来。 她有些欣慰地想,侯爷说得对,遇事不能逃避,既然自己做错了,便要快速找到补救的办法。小姐跟着友青少爷几日,恐怕吃不好睡也不好,知道自己快把事情彻底搞砸了,一定也希望回来。等到和小姐换回来身体,以侯爷现在的态度,一定能劝说小姐解开心结,两人重修旧好,侯府上下,也能恢复往日的平静。至于她,以后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也有自己应该去做的事。 从前皖香和她一样是笛城人,死的时候也没有留个全尸,如今她再也不会退后,也不惧怕到笛城去的路途艰险,已经可以勇敢地向前走,回到故土,也算是了却了皖香的心愿。 侯爷有小姐在身边琴瑟和鸣,一定能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想到侯爷,想到方才他盯着她的眼睛说那句我等到你了,松烟心头飞速掠过邵鼎的眼神,她想到这里,又有些不舍,也许她做得也不是那么差……正想到这里,忽然迎头就是一盆不知道什么东西泼过来,松烟身上一凉,满头满脸都是一股湿潮的腥臭味。一旁的小丫鬟原本提着灯笼乖巧地站在一旁,也被这东西泼到了一些,啊啊乱叫着后退起来。晃动的灯笼微弱的光芒中,松烟眼前一片血红,模糊看到一个人影飞快地沿着抄手游廊向后跑去。 小丫鬟半点没去看那人影,只顾着指着松烟结结巴巴说道,“血!血!” 松烟见她已经吓破了胆,自己也一身狼狈,粘稠腥臭的血水顺着衣服滴滴答答向下流着,便从她手里夺过灯笼,说道,“别叫了,到正房去。” 正房里值夜的甘露和雨花听到声音连忙披着衣服带着两个小丫鬟跑出来,见一个血人立在院中,煞是吓人,小丫鬟们尖叫着又跑了回去,雨花眼睛一翻,直接晕在了甘露怀里。松烟向甘露雨花走过去,甘露哆哆嗦嗦说道,“你……你别过来,我没做过什么亏心事,雨花更没有!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要报仇报错了人。” 松烟原本有些气愤,听她这样说,噗嗤一声笑出来,举着灯笼迎着自己的脸,弯下腰来看着甘露,“甘露,别怕,是我。这血是被人泼上来的。” 甘露借着灯光见眼前的人面容果然熟悉,虽然被泼了一脸血水,却竟然奇异的显出一种别样的凄凉美感,不让人觉得狼狈不堪,惊喜的认了出来,“夫人!” 松烟点了点头,见身后的小丫鬟没那么惊慌了,便吩咐道,“过来给你甘露姐姐搭把手,把雨花扶进去。” 甘露与小丫鬟将雨花扶进正房,又烧热水来给松烟清洗。松烟把沾着血的衣服脱下来,甘露拿去交给小丫鬟烧掉之前,皱着眉毛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向松烟说道,“好像是狗血。” 她迷惑不解的说到,“谁这么大胆干下这种事,却只是为了把驱邪的狗血泼在您身上?” 松烟心里像装了块石头,向木桶下滑了滑,让自己整个人都浸在温暖的热水里,甘露已经气得笑道,“这人是疯了吧?” 松烟知道下午甘露去了栖霞院,雪芽生疑的时候并不在场,这时候便没有说什么,甘露懊恼地说道,“方才应该把正秋堂围起来,万一那人跳墙跑了怎么办?” 松烟头疼地说道,“除非她傻得惊人,不然这时候便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断不会跳墙而逃,引人注目。” 甘露站起来就要出门去,松烟连忙叫住她,“……做什么去?” 甘露说道,“到后罩房去,左不过就是那十多个人里的一个。我一个一个问,一定把那小蹄子抓到您面前来。看我剥了他的皮。” 松烟见她咬牙切齿的,不由笑道,“回来,怎么今天像雨花似的,风风火火的。” 甘露不情不愿地走了回来,松烟叹了口气,说道,“这事,你去敲打敲打便算了吧。” 甘露一听,便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说道,“那怎么行,这样的事都不追究,您还如何服众?” 松烟轻描淡写地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就是一小盆狗血。” 甘露眼圈一红,说道,“若是婢女几个受了这委屈,也就罢了,从小跟着妈妈们做活的时候,若是轮值到灶下,沾着的血多了去了,可是您自小怎么可能见过这些血腥之物?” 松烟话语一滞,还没说话,甘露已经说道,“知道您心慈,只是良善可不是用在这时候,让人利用了为所欲为的。” 松烟说不过她,只好勉强说道,“那就问一问是谁吧。” 甘露闻言,唇边勾起了一个小小的笑容。 第四十七章 罪魁 (谢谢大家评论,不用担心,松烟肯定会改变的,只是现在还不适应。) 在松烟被泼了血的游廊附近,甘露找到了一柄铜制的火斗,血迹犹存,只是这东西许久不用,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拿出来干了这腌臜事。甘露虎着脸,让小丫鬟把后罩房的大小丫鬟都叫起来,正秋堂里燃起儿臂粗的烛火,映的堂下明亮异常。原本睡意朦胧的丫鬟们见到这架势,都收了轻怠之心,规规矩矩地低着头站在中庭里。 松烟人虽坐在正房的罗汉床上,却也听着院中的动静出神。雨花已经清醒过来,见她这样,以为她受了惊吓还不安稳,心疼地说道,“您放心,那干了大逆不道之事的小贱蹄子一会儿就揪出来了。” 松烟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有些原谅别人的话,没有让之成为现实的能力,说得多了不过是显得人矫揉造作。 中庭里,甘露面色不愉地抱着胳膊站在台阶上,往日里她虽然是四个大丫鬟里最爱同别人说笑的,小丫鬟们却不知道为何,最是怕她,这时候见她笑也不笑,板着一张脸,更是心头发慌,除了下午被松烟罚去禁闭的云雾与雪芽没来,其余人都纷纷低头不敢直视她。 等到这威压积攒够了,甘露便直接问道,“排着队,一个一个到耳房去,自有人在哪儿问话,把自己知道的如实说了,就可以先回去睡了。有些人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不要以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夫人又心慈,就不会受到追究。老天爷看着呢,做事也不摸着自己的良心!” 低着头站在人群中的雾儿忽然感觉到身上有一道刺人的目光,抬起头来,又没发现是什么人再看自己,她浑身发冷,心中生出不安地感觉。 正房里,松烟听甘露如此问话,便知道这人早晚是要找出来的。雨花也在一旁解气地笑起来,说道,“还是甘露有主意!” 松烟也点头称是,只是神色并不十分高兴。雨花便好奇地看了看她,却不敢直接询问她心中想法。松烟见她探头探脑看着自己,便笑着说道,“你是不是要问我,在想什么?” 雨花连忙说道,“不是在打探您的心思,只是有些好奇。” 松烟半仰起脸来,对面的墙上没有开窗,挂着燕芙蓉还在时写的‘明镜’两个字,那字挂的有些高,平日里日光都照射不到。她出神地看着那字喃喃说道,“只是想到一些旧事,你们几个当初从家里跟着陪嫁过来的时候,还是一团孩子气,我还记得大婚的那一晚,雪芽慌里慌张的哭着鼻子,云雾和甘露还有你抱在一起发着抖。几个小丫鬟刚来的时候,水儿整天吃不饱似的,嚷嚷着饿,你虽然总是骂她,却把分下来的点心都给了她,雾儿的裙子不知道怎么破了,遮遮掩掩的,谁都不敢让知道了,还是甘露见她走路扭捏不像样,逮着她,帮她帮裙子补了,烟儿最懂事了,生了病也忍着,半点不让人操心……” 雨花被她说得眼睛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扑到罗汉床前跪在松烟面前,带着哭腔说道,“原来这些事您都知道……” 松烟抚了抚她的头发,悄声说道,“我果然不如小姐,万事都做得失败。眼睁睁看着你们之中有人走了偏路,便再也护不住你们了。” 雨花泪眼朦胧地只听到了后半句,刚要出言安慰,院子里忽然传来甘露的断喝声,“把这小蹄子给我捉住了!” 雨花一愣,心里原本该是欣喜的,这时候又生出了一点莫名的情绪,她按捺下去,便听到院子里熟悉的声音说道,“我不服!我什么都……” 是雾儿的声音。多半是被人堵住了嘴,已经没了声息。 过了片刻,甘露过来禀告,说是几个小丫鬟指认了,正是雾儿今天下午出了院子,回来时神神秘秘藏了东西,晚上又偷偷溜出去,想必是做了这些事。 松烟原本神色怏怏的,听她这样轻描淡写地简单说了,又皱起眉来,问道,“几个小丫鬟都看到了?” 甘露点头,跟着问道,“夫人,雾儿如何处置?” 松烟没有回答,皱着眉问道,“她可辩解了什么?” 甘露轻轻笑起来,说道,“还能说些什么,左不过是自己清清白白罢了。” 她见松烟迟迟没有做下决定,便说道,“夫人,院子里的大小丫鬟们个个好奇,立在庭中赶也赶不走,都想看看做了这样坏事的人该如何严惩呢?” 松烟被她咄咄紧逼的话说得脑袋里一团乱,头疼地扶着额,低着头勉强思索着,甘露抿了抿唇,还要说话,雨花见了有些心疼松烟,在一旁出言说道,“今日天色晚了,左右这小丫头也跑不了,不如先关起来,明日再议。” 松烟连忙说好,甘露见状,只好把自己的话咽了回去,这件事便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松烟正由甘露服侍着梳洗,忽然有人状如疯癫的闯了进来,进门便看着甘露问道,“雾儿呢?” 松烟定睛一看,见是头发都没梳,披散在脑后就来了的雪芽,甘露一边给松烟的发髻挽了个纂,一边镇定地说道,“雪芽,不是做姐姐的说你。其一,夫人在这儿坐着,你却不知道行礼,其二,夫人昨日才命你禁闭七日,你今日就不顾阻拦跑了出来,其三,夫人尚在此处,我竟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竟有资格向我来兴师问罪,这三件事一一说来,可见你目无尊卑,没上没下,实在是大逆不道!” 她向着镜中的松烟望去,微微笑着说道,“夫人,这样不忠不义之人,还请您允许我带人把她赶出去,免得污了您的眼。” 雪芽气得几乎跳起来,往日里镇静的模样全不见了,她咬着牙发狠说道,“你用不着拿夫人压我!现在想起来巴结她了,还不知道你供的是那个庙里的狐大仙,小心自己没抱住大腿,倒惹得一身腥!” 松烟沉下脸来,喝道,“乱说些什么!” 雪芽知道她外强中干,却也只哼了一声,不再提这事。甘露一点也不恼,只斜着眼睛不屑地看这雪芽。雪芽见了,被她气得浑身打颤,直说道,“你等着,我这就给青州写信去,教你知道到底是谁当家!” 两个大丫鬟吵到夫人面前来,房间里的小丫鬟们恨不能做个睁眼瞎,低着头站在一旁。房间里正是不像样,松烟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一个小丫鬟踉踉跄跄跑进来,哭得口齿不清地说道,“不,不好了!死了!雾儿!雾儿死了!” 松烟身上一冷,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雪芽一下子两腿发软,眼睛发直地坐在了地上,甘露厉声问道,“怎么忽然死的?谁先看到的?” 小丫鬟已经哭得像个泪人,甘露心生厌烦,上前直接给了她一巴掌,小丫鬟吓得止住了哭声,甘露又问了一遍,那小丫鬟这才说道,“昨晚的绳索没有绑牢稳,早上起来,就见雾儿倒在地上,耳朵上的金耳环少了,少了一个。” 第四十八章 信件 中元节后,韩友青便回到了白涛院。他虽然待人一如往日,燕芙蓉却觉得他仿佛比平日里冷淡些。午后,国子监休课至午时末,韩友青忙碌了一上午,大汗淋漓,吩咐燕芙蓉到白涛院外,国子监的水井打凉水来擦脸。 燕芙蓉拎着水桶去了,水井旁满是人,她想着韩友青累得气喘吁吁地模样,有些着急,便向井边的人问道,“……可否快一些?” 正打着水的人懒得理她,紧挨着第二个人却上下瞥了她一眼,张口说道,“不管你家大人是谁,乖乖到后边排着队去。” 燕芙蓉见四周的人都是满脸嘲讽,只好排到长长的队尾去。顶着热辣的阳光,燕芙蓉有些失落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等轮到她的时候,午休都快要结束了,打水的人纷纷离开,只剩她一个笨拙地把水桶丢下水井去,吱吱悠悠地缓缓摇起来。她想着午休快要结束了,韩友青还在房间里等着自己,便有些着急,平日里本就不太会打水,这时心急更添乱,勉强把水桶摇上来,提起来快走了几步,就踉跄着绊倒了。木桶里的水哗的一声全撒在了干涸的地面上,发出嘶嘶的声音。 燕芙蓉趴在地上,手肘上火辣辣的疼,衣服都湿透了,黏在身上,她干脆不站起来,委屈地轻轻哭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把她扶起来,问她,“你可真是够笨的。” 燕芙蓉哭得正伤心,含着泪看过去,见不是韩友青,而是有了几分熟悉的何海清,便不理他,只是继续哭得止不住。何海清见她身上没什么大伤,却哭个不停,心中生疑,上前握住燕芙蓉双手,燕芙蓉虽正啼哭,还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连忙抽出手来,警觉地后退一步看。虽然只有一瞬,何海清的手指仍然迅速从她的掌心指尖划过,摸到了一层薄薄的茧子。 他心中放下一点疑虑,面上并不显出来,只是状若无事的笑道,“莫哭了,我帮你打水,可以吧?” 何海清说完,便把腰间所悬的佩剑插到身后去,将地上的水桶用脚尖轻轻滚动,向上一抛,便伸出手轻巧地接住水桶,手脚麻利的站到井边打了桶水,自己拎在手里,转圜回来向一旁愣愣的燕芙蓉说道,“走吧,还有别的事吗?” 说完便大步向着白涛去了,燕芙蓉连忙跟在他身后。两人走了片刻,何海清忽然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既然以前是定远侯夫人身边的旧人,一定知道很多侯府里的秘辛吧?” 燕芙蓉见他的神色,明明心里十分想知道自己的答案,偏偏装作不在乎,觉得这人有些好笑,便说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喜欢打听这种小道消息的人。” 何海清哈哈一笑,说道,“这就叫人不可貌相。” 燕芙蓉轻哼了一声,因他还帮自己拎着水,便没有再说他,何海清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秘密?也是,你恐怕也不是什么侯爷夫人身边受宠的大丫鬟,不然你的夫人也不会随随便便把你送给别人。” 燕芙蓉听他说得没有一处对的,忍不住说道,“你这人眼力也太差了些,我……我们夫人才不是随随便便把我送出去的。” 她见何海清还是不信的模样,便叽里咕噜把自己知道的事添油加醋都说给了何海清听。 何海清细细听着,时不时还会问她一些细节,燕芙蓉本就知道的不多,虽经他提醒,想起来一些,到底还是记不清的时候多,被他问得烦了,便说道,“我不想再说侯府的事了,总之,定远侯府才不是什么清白地方,这辈子我都不想再回去了。” 何海清闻言一怔,下意识问道,“你也恨邵鼎?” 燕芙蓉没留心他的话,只是有些悲伤地说道,“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邵鼎这个衣冠禽兽。” 何海清见她神情认真严肃,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一个丫鬟,正当妙龄,颇有几分姿色,却对主人怀着一腔恨意,除了是因为那些不堪的桃色之事,还能是因为什么?他偏过头,不忍心用同情的眼光看着燕芙蓉,只是握住水桶的手猛地收紧,青筋暴起,一字一句说道,“我就知道,这邵鼎蒙蔽了天下人!” 燕芙蓉提起邵鼎,也有些心绪不宁,见白涛院的屋檐近在眼前,便向何海清伸出手去,说道,“水桶给我吧,我到了。” 何海清将水桶递给她,神色坚毅地说道,“你放心,早晚有一天,会恶有恶报的!” 燕芙蓉只当他在安慰自己,转过身去,便把这事抛在了一边,专心只想把凉水拎到韩友青面前。 西厢房里,她有些忐忑地缓缓推开了房门,有些艰难地拎着沉重的水桶进了房间。韩友青正站在条案前挥毫,听见她进门,并不抬头,一手拉着袖子,另一手握着毛笔饱蘸墨汁,问道,“回来了?” 他今日穿着湖绿的襕衫,没有戴四方平定巾,而是用白玉簪子把头发束在头顶,这身装扮在炎炎夏日里让人看了便觉得心生闲适,更不用说面如冠玉的模样多么令人赏心悦目了。 燕芙蓉见他并没有生气,心中只觉得表哥果然体贴,便放下心来,高高兴兴地把凉水笨拙地倒进铜盆里,请韩友青来洗把脸。 韩友青专心地在面前的纸上写字,说道,“先不洗了,我把这封信写完,你就送到表妹那儿去吧。” 燕芙蓉乍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头雾水地问道,“送到哪儿去?” 韩友青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说道,“都这时候了,还装作不知情?难道我的画里,用表妹亲笔字迹所写的诗,竟是你这小丫头仿写的?” 燕芙蓉被他的话堵住了嘴,瞠目结舌之际,又听到韩友青说道,“想来是中元节我休沐的时候,你到侯府里去,见了表妹,还把我的近况说给她听,否则她写的这诗,怎么正合着春柳拂鸭图的意蕴?” 他终于写完了信,放下笔来,嘴角含着笑捻起信纸,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抬头看向燕芙蓉,“你都向她说了些什么?她又说了什么?” 燕芙蓉原本还记着解释,听他一连串的问题,心里忽然升起感动之情。从前他们两个虽早已心意相通,她却从来没见到表哥这样急切地模样,像个小傻子。她忍不住笑起来,答道,“小姐说,表少爷太傻了。” 韩友青哈哈笑起来,将信纸折起来,交给了燕芙蓉,明日准你的假,把这信送到表妹那儿吧。” 第四十九章 身份 第二天等国子监的士子下了学,澄心借了国子监的马车,送燕芙蓉到定远侯府。燕芙蓉虽回到了有着不堪回忆的故地,脸上的笑意却有些止不住,经过一层又一层的通报,终于进了正秋堂,往来的小丫鬟们都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连云雾也一反平日里的刻薄,见了她一个字也不说,沉默疲惫地将她领进了正房。 燕芙蓉心中的快乐让她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别人,这些异样都没留心注意到,只是笑从双颊生,如何也忍不住。 到了正房,燕芙蓉见松烟站在堂屋里等她,笑着迎了上去,想要拉住松烟的手,把这几日发生的事都一一告诉她,忽又想起引路的云雾还在,便连忙停下来要先行礼。谁料云雾在一旁并没有注意到她的举动,恍惚地行了礼,便自己退下了。燕芙蓉心里生出疑惑的念头,又转瞬即逝,她上前站到松烟面前,笑面如花地说道,“松烟,表哥认出我的笔迹了!” 松烟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径直问道,“您和友青少爷相认了?” 燕芙蓉摇了摇头,甜蜜地说道,“还没有,中元节后表哥回到国子监,昨天看到我在他的藏画里所留的诗句,立时就知道是我的字迹。” 松烟忍不住问道,“您没有趁机与他讲清楚?” 燕芙蓉娇俏的皱了皱鼻子,说道,“你是没有见到他那傻样儿,就认准了我一定是回过定远侯府。偏偏中元节那****还确是同澄心到城外去了一趟,国子监也有我出入的记录,我想着表哥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便没有说。” 松烟傻傻地问道,“您当着表少爷的面再写一幅字不就罢了?” 燕芙蓉好心情地捏了捏松烟的脸蛋,笑嘻嘻的说道,“傻松烟,那多没有意思?我等着表哥蓦然回首呢!” 松烟心疼道,“您一日不与他相认,便要多做一日丫鬟,怎么受得住?还是早日告诉他实情,也好早日回侯府来。” 燕芙蓉听她这样说,便愣住了,仔细打量起松烟,见她神色认真,撒娇说道,“怎么忽然提起回来的事了?” 她不说便罢了,她提起话来,松烟像是终于找到依靠的小孩子,忍不住垂下头,噼里啪啦的掉下了眼泪。燕芙蓉被她少见的泪水吓了一跳,连忙扶着她一同坐在了罗汉床上,心疼地问道,“是不是邵鼎那小人又来正秋堂里找事?” 松烟情绪崩溃了片刻,便镇定了下来,正举起袖子去擦自己的泪水,闻言便说道,“与侯爷无关,是因为雾儿,雾儿去了。” 她说道这里,又有些不忍,燕芙蓉在一旁眼睛里满是茫然,回想了片刻,才问道,“可是雪芽带着的那个?” 松烟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她。昨天入了夜,我回到咱们院子里,在抄手游廊被泼了一身狗血,后来问出是雾儿……” 燕芙蓉忍不住怒气冲冲地打断她,“雾儿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敢把那污秽之物泼到你身上来?她怎么去的?” 松烟被她吓了一跳,愣愣回答道,“今天早上发现的,说是吞了自己的金耳环。” 燕芙蓉冷冷哼了一声,握住松烟的手,安慰说道,“真是便宜她了,别怕,松烟,以后若是再有这样目无尊上的,直管叫来牙婆发卖了!” 松烟见她神色,一瞬间仿佛见到了多年前高坐在椅子上,需要自己抬头仰视的燕夫人。身体深处忽然生出的冰冷,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松烟忍不住说道,“雾儿一直同雪芽关系亲近,我罚了雪芽禁闭之后,想来是听谁说了几句嘴,她又向来是个胆大的,才干下这些糊涂事,若是慢慢教一教,说不定还是能扭回来的。” 燕芙蓉不耐烦地说道,“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不是个蠢材,便是个杀材。左右都犯不着在她身上费心思,既然已经死了,便不提她了。” 松烟低低说道,“雾儿的生日在九月,今年,还不满十岁呢……” 燕芙蓉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只是细细思索了,便向松烟问道,“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你问清楚没有?她泼出来的血是从哪儿来的?谁给她的?” 松烟被问住了,愧疚地摇了摇头。燕芙蓉紧绷的心神忽然放松了些,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说道,“可真是不让人省心,前几年不是把府里的事处理的极好吗?我还以为我出了府去,你是半点不用操心的。” 松烟捂着额头,自己想了想也奇道,“从前做丫鬟,没有道理偏偏硬出头的时候,做起事来还有些条理,如今到了您身体里,反而手足无措,一筹莫展的了。” 燕芙蓉笑起来,松烟又说道,“雪芽像是觉察出我的破绽了,云雾心里恐怕也有些生疑,栖霞院那边可能也生了敌意……小姐,我对你不起,一件事都没有做好,净给您添乱了。” 她说到这里,长长舒了口气,说道,“您这侯夫人实在是不好做,好在您回来了,咱们还是快些换回来吧,我还做丫鬟,您还做小姐,这日子,我真是过不成了!若是还交在我手里,不说这侯府得破败了,恐怕这正秋堂里的人我都保不住。” 燕芙蓉见她殷切地看着自己,沉默了片刻,忽然慢慢将自己的手从松烟的手上拿了回来。松烟一怔,强笑着说道,“小姐,雪芽和云雾已经起疑了!纸包不住火的!” 燕芙蓉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指甲,轻声说道,“那就把这两个人找个理由拖出去杖毙了。” 房间里静静地,燕芙蓉这句话像是一块落在地上的石头,掷地有声。 松烟哑口无言,片刻后僵硬地站起身来走进梢间,从拔步床上的矮柜里摸出了一个荷包,走出来递给了燕芙蓉。燕芙蓉接过来,打开荷包向里看去,见是几张银票,一旁松烟已经说道,“前几日玉阳公主到侯府里来,趁着乱,让丫鬟换了几张银票,备着给您防身用的。以后……以后府中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您若是一切安好,就再也别到府上来了。” 她说完,跪下来向燕芙蓉磕了头,额头抵着手掌,声音沉沉的说道,“就当这府里和您再没关系。” 燕芙蓉眼睛里渐渐生出泪水,正要把松烟扶起来,刚伸出手来,便想起袖筒里韩友青写给自己的信。来侯府的路上,她在马车里已经忍不住拆开来读了一遍又一遍,有些句子已经记在了心里。 她慢慢把起伏的情绪压了下去,逼着自己站起来出门去。 等她走了,松烟缓缓抬起身子,像是没有尽头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低声说道,“从今天起,我就是定远侯夫人,燕芙蓉了。” 第五十章 分别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云雾送走了燕芙蓉,微微佝偻着腰,返还到正秋堂时在四下无人的穿堂迎面遇到了出门的甘露。 甘露提着一个小包袱,脸上带着一如往日的笑容,站在穿堂上的屏风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台阶下的云雾。云雾迎着她的目光走上前去,同甘露面对面站着。 云雾在甘露姣好的面容上细细打量,虽然是当年同时跟着夫人的小姐妹,她倒像是第一次发现甘露模样生得好,尤其一双眼睛,流光溢彩一般,盛着不容人忽视的野心。 云雾眼巴巴地看着甘露,有些期待地说道,“你还回来吗?” 甘露想不到她问的第一个问题是这个,原本斗志昂然的气势一松,眉眼也和顺了一些,同往日没什么不一样地温柔笑道,“说什么傻话,只是奉夫人的吩咐,到栖霞院帮着补补东西,不日就回来了。”云雾胡乱点了点头,甘露见她没话了,便越过她向外走去,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云雾几乎是贴着甘露的耳朵,悄声说道,“你做下这样的事,值得吗?” 甘露拎着包袱停下来,沉默片刻才转过身来掩着嘴笑起来,说道,“你才关了半天禁闭,就神神叨叨起来,说些教人听不懂的话。” 云雾盯着她的眼睛说道,“雾儿虽然胆大,做事鲁莽,却一直是个害怕受打受骂的怂包。她也许听了某些人的谗言,一时冲动,偷偷拿了狗血回来,却未见得有胆子真的去做。” 甘露露出惋惜的神色,说道,“可惜她想不开,吞了金,若是还在,一定很欣慰平日里欺负她的云雾姐姐这么不遗余力地替她翻案。你既然这样说,想必知道是其他人做的了?你且说一说,是其他什么人?” 云雾被她的话刺得眼睛通红,张口便说道,“我看事后最着急逼迫雾儿认罪受罚的你,就很是可疑。” 甘露一点一点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面无表情地看着云雾,眼底冰冷的光芒一闪而逝,说道,“你倒来评判起我来了。不要以为我平日里让你三分,就是怕了你。如今这样无缘无故地冤枉我,你可有什么证据?” 云雾破罐子破摔一般,语速极快地低声说道,“你昨天值夜的时候,拖着雨花与另一个小丫鬟给夫人描花样子消磨时间,雨花早些时候就说过要给夫人做一双月月红的绣鞋,又向来一根筋,做事专注,没有留心外间的烟儿也是可能的。等你和雨花听到动静带着人跑到中庭夫人处,烟儿只需要跟到你们身后就洗脱了嫌疑,是不是?” 甘露听她说完了,并没有露出慌乱模样,反而将两只手盘在胸前,语气更加镇静的说道,“我姑且算你这没有任何证据的推论成立罢了,退一万步说,即使真的是我大费周章地做了此事,平白无故我为何要陷害一个小丫鬟?这与我有什么好处?” 云雾不妨她这样****,一时答不上来,双手紧紧握成拳,语句凌乱的说道,“也许你是要把雪芽打压下去,也许你就是看雾儿不顺眼……” 甘露不屑地哼了一声,将自己方才斥责云雾,过于激动之时从臂弯里掉落的包袱从地上捡起,说道,“一派胡言,在这正秋堂里的一亩三分地,还需要踩着一条人命才能让我爬上一个唾手可得的位置?” 她低着头,拍打着包袱上并没有沾染上的灰尘,说道,“你所谓我才是幕后黑手的结论从一开始就不成立,我也从来没有要故意陷害什么人,只是站在岔路前的时候,做了有利于我的选择罢了!” 云雾说她不过,有些歇斯底里地说道,“你不怕我告诉夫人,不需要什么证据,只要她怀疑你,就够了!说到底,咱们不过都是这正秋堂里的一个摆设罢了!” 甘露盯着云雾看了片刻,忽然露出一个笑容,“雪芽当着众人顶撞夫人的时候,你没说话,如今不过是泥菩萨过江,只比那吞了金的雾儿好一些罢了。你以为同夫人说些没有证据的话,把别人拉近泥潭里,就能掩盖住自己了吗?” 她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别做梦了,雾儿吞了金,雪芽又大闹了一场,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蠢样,闹得整个院子里都沸沸扬扬的,你猜,夫人这时候在想什么?” 云雾绝望地看着甘露,伸出手来要拉甘露的衣袖,甘露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说道,“夫人在想,顶撞我的这两个正秋堂里的摆设,我是贱卖出去能收回一点成本是一点呢,还是索性砸碎了听声响图个开心呢?” 她刻意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我猜是砸碎了,谁让这两个摆设会说话喘气儿呢?” 云雾再也听不下去,含着泪水转过身子向着正房去了。 甘露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她走远了,缓缓抬起手来把自己的包袱胡乱拍打几下,紧紧攥在手里,低声对自己说道,“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不走到最后,谁就能一口断定我甘露便只是丫鬟命!” 云雾到了正房里,天色很有些暗了,却没有掌灯,她逼着自己扬起一个笑脸,进门便说道,“夫人,松烟姐姐已经上了车,您不必担心了。” 见夫人静静坐在暗处,没有答话,云雾心里忐忑,却若无其事地去点灯,忽然听到夫人声音干涩地说道,“你不想死吧?” 云雾浑身冰凉,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吓得说不出话来,又逼着自己从喉咙里挤出话来说道,“婢女……婢女不想!” 无论如何,这一天终于过去了。雾儿是戴罪之身,又是吞金自尽的,连一张蔽体的席子都是松烟特意嘱咐的恩典,让粗使仆妇卷了出去,请人扔到了乱坟岗里,她的身后事便就这么了结了。侯府里的丫鬟仆妇们做完这一天的差事,回到后罩房,或是群房里难免背后议论起来此事,还必要啐雾儿一口,说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到了夜间三更天,正秋堂后罩房已经再没什么动静了。最西侧的房间,了无困意,精神异常亢奋的雪芽像看着仇人似的,眼睛通红地盯着立在门口,防备着自己的云雾,“你和她也是一边的?” 云雾想着方才松烟与自己说的话,听到她这么说,呆滞地问道,“你说哪个她?” 雪芽啐了一口,说道,“你揣着明白,装什么糊涂!不就是正房里住着的那个!” 云雾守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半晌才说道,“今天白天松烟姐姐回来了,甘露走了。” 雪芽烦躁地说道,“你这时候扯她们做什么?你怎么不明白?咱们得写信到青州去,把这些事一一告诉夫人!” 她口里的夫人,指的是燕芙蓉的母亲,燕夫人。云雾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没有答话。雪芽已经自顾自说道,“怎么写呢?小姐可能被脏东西沾上了?抑或是有那长相同小姐一模一样,趁我们不注意,替换了进来?” 云雾静静地看着雪芽胡言乱语,并不答话。 雪芽忽然又叫道,“雾儿!雾儿!拿纸笔来!” 云雾走过去把纸笔递给她,便忍不住背过身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雪芽刚写了几个字,握着毛笔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她怔怔的说道,“雾儿已经死了。” 雪芽又重复了一遍,把手中的毛笔狠狠掼到地上,自己抱着头手足并用爬到了床上角落,发着抖说道,“不是我让她去的!不是我让她去泼的!雾儿,都怪甘露,你找她去,是她逼死你的!” 她流着泪小声说道,“别来找我,我不想死……” 云雾走过来,给雪芽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说道,“别怕,没人会死了,她……夫人与我说了,只要咱们两个乖乖守在这个房间里,装聋作哑,就能活下去!” 她伸出手紧紧地抱着雪芽,说道,“你哪儿都不去,一个字都别说,我们就不用死!” 只是困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了此一生罢了。云雾哄着雪芽安静下来,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水。 第五十一章 掌权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处暑这天还没过,天气就不像是夏天了。早上天光乍现,小丫鬟巧枝打着哈欠把正秋堂的院门打开,才端起铜盆来,到茶水房提热水准备梳洗。长柄的黄铜水炉正冒着咕噜噜的响声,另一个小丫鬟菊儿睡眼朦胧地举着一个铜盆进了房间。 巧枝知道她平时是服侍夫人身边的甘露姐姐的,便连忙笑着说道,“这一壶马上要开了,我帮你提下来。” 菊儿把铜盆放在一旁,伸了个懒腰说道,“不妨事,甘露姐姐还在栖霞院里,你先用着,我自己再烧自己用的水就是了。” 水炉不再发出响声了,巧枝把那水炉拎下来,一边给菊儿倒进她的铜盆里,一边说道,“甘露姐姐还没回来呢?这斗篷补了可得有五六天了。” 这巧枝生得一副忠厚模样,平日里为人也是出了名的老实,菊儿又见她殷切,也没有推辞,袖着手在一旁看着她给自己倒水,一边闲聊道,“说是件销了金的大氅,工艺极繁复,饶是甘露姐姐也有些头疼呢!” 巧枝就羡慕地说道,“甘露姐姐这一手活计真是出了名的鲜亮,连栖霞院里都求到咱们这儿来了。” 菊儿微微扬起下巴,有些得意地说道,“这也算不上什么,甘露姐姐也不是只这一点出众。”她说到这里见巧枝懵懵懂懂的看着自己,忍不住小心地走到门边探头看了看周围,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往来,菊儿觉得放下了心,便回来同巧枝咬耳朵,“自从雾儿吞金以后,夫人把雪芽姐姐和云雾姐姐狠狠教训了一顿,这两位姐姐寻常就不出门来走动了,咱们正秋堂里,甘露姐姐性格好,待人亲切,管起人来不比以前松烟姐姐在的时候差,要我说,比松烟姐姐还要强一些,雨花姐姐又向来是对甘露姐姐十分敬重的,我看这以后可不就是甘露姐姐独大了?” 巧枝迟疑地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有几分道理,只是甘露姐姐年龄也不小了,转眼就该配人了,到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样呢。” 菊儿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住在这侯府的正院里,众星捧月一样的一个人,难道再配出去给那些下贱的小厮?甘露姐姐这样的人品样貌,以后福气大着呢!” “你胡说些什么!”菊儿听到门口一声呵斥,吓得脸色煞白,回过头去见是烟儿,便松了口气,赔着笑说道,“烟儿,我同巧枝说玩笑话呢。” 烟儿斥责了她几句,也没有放在心上,心事重重地匆匆提起热水出了门。菊儿等她走了,才轻轻啐了一口,说道,“该当值的时候,却不早些起来,如今知道晚了,又来抢热水用。” 巧枝充耳不闻一般,已经又把铜壶加满水放在了炉子上来。 正秋堂正房里,拔步床上躺着的人微微动了动,一直留着心的雨花轻手轻脚地撩起了帘子。床上的人侧躺着,乌黑的像是一匹黑绸的长发蜿蜒地铺在她身后,她带着一点还没睡醒的鼻音问道,“什么时候了?” 雨花笑着答道,“方过了卯时,您可要再睡一会儿?” 松烟慢慢坐了起来,说道,“不睡了,昨日告诉了周正家的早些来,把昨日交接的事做完了。” 她穿着雪白的中衣坐在床上,抱着被子一点一点回神,雨花从一旁端来早已准备好的薄荷水,请松烟含在嘴里醒一醒神。松烟依着她的动作含了些薄荷水,在嘴巴里转了转,便吐在了雨花已经举到嘴边的一个瓷盏里。 雨花一边服侍她,嘴巴也停不住地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昨晚就和那周正嫂子交割府里的大小事务,她就磨磨蹭蹭赖到了三更天,临到最后,不是这个短了章程,就是那个缺了印子,一大半都没处理完。也不知道今日她又要玩出些什么花哨。” 松烟洗了脸,从雨花手里接过蘸了些苦参末的马尾牙刷子,说道,“你的这张嘴,怎么就比别人多说这许多的话?” 她既像是对雨花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不管她出什么招数,总不会更糟糕了。” 她说完了,用牙刷子认认真真刷起了牙,再不理啰嗦的雨花。 等万事收拾妥当了,雨花遣去大厨房的小丫鬟也提着食盒回来了。摆了饭乍一看,菜色比之往日逊色了不少,不过是一碗白米清粥,四样小菜,并一碟俗名叫做一口吞的面点。只是粥里虽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却香的像是要把人的舌头都就着吃了,小菜里更是挖空了心思,填了种种复杂的配料,就连本来撒些盐就罢了的一口吞里,松烟只吃出来大概是加了羊奶,酥软香甜得过了头。 松烟默默地把这些都吃完,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向雨花说道,“告诉厨房,我要什么,就做什么,不要自己自作主张,如果下次再做不好,就换一个能听得懂人话的来做。” 雨花恭敬地答应了,出门亲自提着食盒去了。 正秋堂里人手短缺地厉害,雨花出了门去,其余小丫鬟们也各有事做,早上来答话的仆妇们挤在倒座房前的天井里,无人通报,坐立都不是,巧枝见了,便自告奋勇地到正房去通报。一个仆妇听了,甚至还给了她几块糖。 巧枝大着胆子向正房里去了,路上的丫鬟们神色匆匆,也顾不上问她,直到了正房前,门口的小丫鬟问她有什么事,巧枝如实说了,小丫鬟便进了房间里。不一会儿,带着些疑惑出门来告诉巧枝,“……夫人让你进去说话。” 巧枝脑海里一片空白,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冷静,深吸了一口气,便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这是她第一次进到正房里,五间地是三明两暗的格局,正堂里迎面挂着静观自得的匾额,没有室联,依墙一张黑漆条案,供着一个紫檀木座的嵌九老插屏,角落里的铜炉不知燃着什么悠悠的香,房间里没有人,西次间有人说道,“到这边来。” 巧枝循着声音低着头走过去,见罗汉床上坐着一个人,扑通跪在了青石板上,磕头说道,“请夫人安。” 松烟无奈地瞥了一旁行礼用的垫子,知道巧枝是个心实的,说道,“快起来吧。” 巧枝站起身来,松烟见她拘束,便笑着说道,“巧枝,到我这儿来。” 巧枝听她记得自己的名字,心中有些激动,凑上去站到了罗汉床前,顺势自然而然地看了松烟一眼。只见夫人今日上身穿着蜜合色的短襦,配了一条鲜艳的石榴红裙,两样都是十分抢眼的颜色,偏她容貌惊人,生生压了颜色一头,倒显得相得益彰,更衬出了自己娇艳。 巧枝虽平日里也常常见到夫人,却从没像今日离得这么近过,发现夫人果然好看得吓煞人。她看得出神,忽然触及了松烟的眼神,正要低下头来,却发现夫人的眼神没有半点高高在上,带着平和的笑意,温温柔柔地看着自己。巧枝忽然有些脸颊发烫,傻乎乎地对着松烟笑起来。 松烟把桌子上的点心攒盒取了一个出来给巧枝,让她坐在脚踏上吃,也不着急让人把那些仆妇引进来,慢悠悠地问道,“倒座房那儿,都来了谁?” 巧枝接过来,也不敢当着松烟的面吃得满嘴渣子,便只捧着盒子回答道,“周正嫂子,管长巷的靳妈妈,管西边几个院子的范妈妈,姚妈妈,永宁嫂子,东边院子的齐妈妈,林妈妈。大厨房的赵妈妈托靳妈妈说了,厨房里早上事情多,请您通融,晚一会儿就来。” 松烟用心听着,等她说完了,便问道,“我记得这赵妈妈是靳妈妈的什么人?” 巧枝便屏着气先在心里细细过了一遍,才说道,“靳妈妈从前是在厨房里当差的,后来长巷里的管事妈妈和西边院子的林妈妈闹别扭闹到了周正嫂子面前,原先管长巷的妈妈便被撤了,靳妈妈就被调出来替上了,隐约听说她和赵妈妈还沾连着什么亲戚关系,只是没有细说,想来顶多是拐着几道弯的嘴上亲。“ 她见松烟听得认真,知道她感兴趣,便大着胆子继续说起来别的,“倒是赵妈妈有个儿子在外院的车马处当差,认了一个干娘,也是大厨房的妈妈,好像是姓吴。前段时间,谁还问过我这吴妈妈的事呢!另外周正嫂子与周正管事一家与府里并不是签的卖身契,周正嫂子的爹娘从前就是侯府里的旧人,当年老侯爷夫人放了他们家自由身,侯爷承爵后,周正嫂子又回来入府当差至今,因为侯爷给几分脸面,就一直代管着府中杂事。” 松烟听她说完这一大堆人情往来,不由笑起来,说道,“难为你小小年纪,又整日守着门,还把这些事打听得仔细又说得清楚。” 巧枝憨厚的也跟着笑起来,不好意思地说道,“也不知怎么,她们说闲话时,总喜欢拉上我。” 松烟摸了摸她的头,问道,“几岁了?家中还有什么人?” 巧枝答道,“十三岁了!家中在城外种田,还有爹娘,四个弟弟,两个妹妹。” 松烟唬了一跳,“这么些人?养活不容易吧?” 巧枝的眼睛黯了黯,仍旧笑着说道,“不容易。” 说完便再没话了,既不趁着诉苦,也不哭穷,松烟便在心里点了点头。巧枝已经叽叽喳喳,诚心实意的说道,“好在我现在跟着夫人呢!每个月领三等例,有三百个大钱呢!” 她五官不算出众的小脸上焕发出生机勃勃的光芒,言语间对未来满心的期待。松烟笑起来,又同巧枝说了些别的闲话,估摸着把倒座房里的管事仆妇们晾得差不多了,这才让巧枝跟着自己到穿堂去,又吩咐小丫鬟把管事们唤进来。 仆妇们被晾得没了脾气,沿着抄手游廊三两结对走过来。周正家的身后不远处跟着的两个仆妇咬着耳朵悄声说道,“听说从前咱们府上的夫人就是在穿堂处事的,如今这做派像是正回去了。” “昨天就传,周正媳妇被夫人唤来细问过了,东边院子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看来以后万事,恐怕都要夫人点头了。” 周正家的默默听着,抬头向前看去,进了正秋堂的穿堂,挂着慎肃的匾额,没有一点内院的脂粉气,一水儿半新不旧的家具陈设,向来是历任定远侯夫人发号施令之处,因此明面三间没有隔断,十分地敞阔。松烟坐在当堂唯二的两把靠椅上,身后肃立着四个小丫鬟,管事们进得门来,便像是被捏住了嘴,规矩地行了礼,便站在了堂下。 周正家的扬起笑脸,说道,“夫人,昨晚歇息的可好?” 一副风淡云轻,又要啰啰嗦嗦说些没用的话的模样,松烟就笑了笑,算是回答了,说道,“大厨房的赵妈妈来了没有?” 见她理也不理,周正家的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一个矮胖的妇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跪下来说道,“婢子就是。” 松烟点了点头,正色问道,“我遣雨花去说的话,你可都清楚了?” 赵妈妈连忙答道,“您放心!清清楚楚的!” 松烟脸上这才露出一个笑容,请赵妈妈起来,和善的说道,“……不是什么大事,知道厨房里的日日在灶下忙活,赵妈妈也辛苦了,巧枝,给赵妈妈搬个绣墩来。” 一屋子比自己资格老职权重的内管事都站着,独独自己坐着?赵妈妈急得一头的汗,连忙摆手拼命推辞着说道,“在您面前,我哪有坐的地方?我站着,站着就是了。” 听她无意识地把松烟捧得极高,周正家的脸色更是不好。 这下马威给足了,松烟再回过头来向周正家的说道,“你昨日回去,可把东西都备齐了?” 情势所逼,气势上低了一头的周正家的只好勉勉强强答道,“夫人从前不曾真正管过事,可能不知道,进垂花门的签子对牌,往来礼帖用的印鉴,得一样一样的收回来。” 松烟不搭话,只静静地看着周正家的。周正家的见她极稳重,一点也不着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有些地方还得请侯爷示下……花房的管事家中有事,请假回去了,又得停一停……”她自己也知道理由太牵强,显出不堪来,越说声音越小,不知不觉停下来,穿堂里静静地,能听见身后几个胆子小的仆妇发出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松烟身后的小丫鬟乖巧地奉上茶盏,她接过来喝了一口,随手搁在了桌子上,发出噔的一声。周正家的虽不怕她,心里也不由一跳,无意识地低下头来。 松烟说道,“大管事说完了?” 周正家的勉强应了一声,松烟微微一笑,说道,“我不是心血来潮,一时想起来才来要这些东西,大管事莫不是以为拖拖拉拉地万事不做,就能把这事拖过去吧?抑或是看我这侯夫人从前身子骨不好,不理事,就想替我把府里管起来呢?” 周正家的脑子里一懵,抬头见松烟十分坦然地睁着眼睛说瞎话,自己说自己从前是因为体弱多病,才没有执掌中馈,她不由在心里暗骂起来,这未免也太……太不要脸了! *** 终于进入新的篇章了!可喜可贺!厚厚的一章送上! 第五十二章 鸭子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周正家的让她那话別的当场跪下了,连连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松烟正要再敲打她两句,忽然有小丫鬟慌里慌张的来传话,说是外院的蒋管事来了。【ㄨ】 正秋堂里的人听了,都是一怔。蒋管事是侯爷面前的第一得意人,在外院行走,有几年没和内院通过气儿了?如今早不来,晚不来,夫人一副要立威的时候,他忽然就上门来了! 松烟愣了一愣,就回过神来,抵着额头细细想了,才吩咐丫鬟们把穿堂前的帘子放下来,周正家的也被一个熟悉的仆妇扶起来,随其他仆妇纷纷向房间两侧退去,留出松烟与帘子外之间空旷的环境,好方便传话。 松烟吩咐小丫鬟去领着蒋管事进来,不一会儿,一个留着八字胡,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带着一点笑容到了帘子外,给松烟请安,恭敬地说道,“小人蒋一闻,见过夫人。” 松烟见蒋管事待她十分尊敬,也投桃报李,温声请他起身,问道,“可是侯爷有什么事?” 蒋管事就拿出一封帖子,并一个螺钿盖匣交给小丫鬟递进来,一边说道,“礼部尚书李大人的夫人请您到府中听戏,帖子递到了外院,侯爷便吩咐下来,把您往来帖子的印鉴一并拿过来,以后您的帖子,便不从外院过,直接承到正秋堂里来。” 松烟顾不上惊讶,先似笑非笑地瞥了方才号称要找一找印鉴的周正家的一眼,才从小丫鬟手里接过来那帖子与盖匣。周正家的脸涨得通红,也不敢看身周的人都是什么神情。松烟打开盖匣看了眼,见是一方黑底红漆的印鉴,阳刻着定远侯府几个篆字。 松烟眼眶微湿,知道邵鼎把身上的担子分给了她一些,抬头向蒋管事说道,“请管事告诉侯爷,我……” 她想说谢谢,想说自己一定不负所托,又觉得这话请人传过去,显得既生疏又愚笨,何况四周垂手站着的仆妇,恐怕耳朵都竖得不能再尖了,她的话在舌头上打了个转儿,说道,“我收到东西了,还有,今日处暑,不知道那鸭子侯爷想怎么吃?” 大厨房的赵妈妈听到问这做鸭子的事,因和自己有关联,便用心听着。蒋管事也难得愣住了,他虽然从未见过夫人,这些年在一旁眼看侯爷因为与夫人不和,先是拼命挽回,乞求原谅,姿态低到尘埃里去,后来渐渐淡了,人也变得沉默寡言,夫人这边态度一直没变过,就是拒侯爷与千里之外,恨不能这府里没有这个人,什么时候见过夫人和侯爷扯这样若无其事的闲篇?更重要的是,夫人这话问出来了,依侯爷平日作风,怎么都不会驳了她的面子,大厨房里的人除非是个傻子,才会做两桌席面,分别送到外院和正秋堂。他这心中的念头飞快闪过,心里替侯爷高兴起来,面上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我这就回去传话,您放心。” 等他走了,赵妈妈便主动笑着说道,“夫人,今日后厨预备了两笼极肥的鸭子,保管侯爷吃了高兴。”松烟心里实在想象不出邵鼎吃了块鸭子肉,就兴高采烈的模样,忍不住抿起唇笑起来,说道,“好,等着大厨房亮一亮手艺,也好让我在侯爷面前沾沾光。” 厅堂里的仆妇们大笑起来,赵妈妈见她打趣自己,心中高兴,拍着胸脯连连说道,“您就瞧好吧!” 这样说笑了几句,气氛缓和下来,周正家的面子上也好看了些,松烟再问她,她就老实许多,问什么答什么,不再拖延。只是到了交接的时候,松烟自己先犯了难,雨花平日里只管着器皿,正是因为她是个脾气直率认真地,让她出头把这一大摊子事接过来,不说资历轻,压不压得住人,她自己也不是个能万事沉稳,有主意的料。至于甘露……如果是以前,松烟一定二话不说,就让脾气温和,进退有度的甘露顶上大梁,如今想到接太后懿旨那日,甘露与邵鼎说话的模样,想到雾儿出事时,甘露的反应,她心里就像是有了一个结。 她两相权衡,很快拿定了主意,向周正家的说道,“把东西都交给雨花吧。” 周正家的在心里哼了一声,猜测松烟对甘露有了防备之心,只是这府中的事,可不是凭着夫人抬举就能管起来的,就凭雨花那一句不和就恨不能同归于尽的模样,早晚有夫人后悔的时候。她想到这儿,也没有反对,恭恭敬敬地答应了。 等这些人都退下了,松烟舒了口气,闭着眼睛慢慢靠在了椅子背上,巧枝见她疲累,默默上前来,轻轻帮她按压起肩膀。松烟睁开眼睛来,见巧枝忐忑地看着自己,便对着她笑了笑,雨花这时候正巧带着两个小丫鬟捧着两盆雪白的茉莉回来了,见到松烟,连忙笑着行礼,把那茉莉花拿给她看,“……花房的人见我从那儿过去了,一定要让我拿两盆正开着的茉莉来给您。” 松烟夸了句不错,让小丫鬟摆到廊下去,又指着巧枝向雨花说道,“这孩子以后升成二等例,在我屋里当差。” 雨花答应了,友善地向巧枝笑了笑。巧枝已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砸晕了,恍惚地立在松烟身后。雨花见她不是轻浮地,就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巧枝,来给夫人谢恩。” 巧枝连忙绕到松烟面前,扑通就要跪下,还是雨花在一旁眼疾手快,递了个垫子。巧枝诚心诚意地给松烟磕头,说道,“夫人,我一定好好做事,不会辜负您的信任!” 松烟点了点头,笑道,“起来吧。” 巧枝激动地又磕了头才站起来,强按着心情,站到一旁。松烟便向雨花道,“今日世子是不是休沐?” 雨花算了算日子,才答道,“正是。” 松烟想了想,又问道,“曹妈妈和金妈妈到世子身边也有一段时间了,不知道怎么样了?” 雨花茫然地说道,“两位妈妈去了,就不曾走动过。” 松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道,“左右无事,我到栖霞院里看看世子。”她见雨花要跟来,又嘱咐道,“一会儿周正家的把一应物品交过来,你得在正秋堂里等着她。” 留下雨花在家,松烟带着巧枝和水儿向着栖霞院去了。 第五十三章 不堪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到了栖霞院,曹妈妈和金妈妈知道松烟来了,连忙出门来迎。松烟笑盈盈地进了正房,迎面就放着一大盆冰山,扑面而来的凉气,驱散了最后一点暑气,教人十分舒快。松烟心中暗暗皱眉,环顾周围,见邵英所居之处十分朴素,富贵人家的各色摆设一律没有,不像是侯府世子的房间。 松烟便问道,“这是谁布置的屋子?” 曹妈妈笑着说道,“您是知道的,您送婢子两个来的时候不长,世子身边的大事,大多还是两位姑姑说了算。婢子两个,只是管着世子日常起居的琐事罢了。” 松烟见她迫不及待地给翠缕红缨上眼药,想着是在栖霞院里日子着实不好过。她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转而说道,“世子到哪儿去了?” 曹妈妈脸上露出些失望的神色,金妈妈便接过话来,殷勤说道,“两位姑姑带着到园子里去了。” 曹妈妈收拾好心情,又重新扬起了笑脸,说道,“世子是长情的,待身边的人极好,对两位姑姑更是几乎没一句话不听的。这样孝顺的性子,长大了,一定好好孝敬您。” 松烟像是没听到一样,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看看东次室墙上挂着的长剑,摸摸西次室邵英的褥子,对曹妈妈说道,“……太薄了,开库房换一床来。” 曹妈妈就让金妈妈去了,自己仍旧苦口婆心地同松烟说话。松烟一边听着,一边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知道两位妈妈在世子身边辛苦了,两位姑姑是从宫里来的,世子跟着她们,我是十分放心的。” 曹妈妈急得不行,正要说话,松烟已经转了话题,说道,“我今天刚接过府里的杂事,正是没有头绪的时候,过来栖霞院走走,和妈妈说说话,心里松快许多。” 曹妈妈眼睛一亮,说道,“婢子两个虽然年纪大了,只要夫人还用得着,很想为夫人尽一份力。” 松烟故作可惜地说道,“要是两位妈妈能到我身边来帮忙,就再好不过了。可惜世子身边也缺少两位妈妈这样得力的,真是让我进退两难。” 曹妈妈见她松了口,迅速将自己之前说的话都推翻了,只说道,“正如您所说,两位姑姑是宫里的老人,哪还用得着我们这对老姐妹班门弄斧,做个世子身边的闲人?” 松烟点了点头,一句话都不想再同曹妈妈多说,简单说道,“那就好,正秋堂里还有事,我就回去了,等世子回来,让他晚上到正秋堂里用膳。” 她带着巧枝和水儿刚出了正房的门,甘露带着一个小丫鬟从东边作穿堂的耳房里走了出来,恭恭敬敬地给松烟行礼。松烟见甘露穿着一件石青的六幅襦裙,腰间系着下垂至地的宫绦,串着一块玉佩压着裙角,头上戴着鎏金簪子,和往日十分地不同。送松烟出门的曹妈妈见了甘露,都不由有些吃惊。 她视若无睹,只向甘露问道,“看来两位姑姑是极喜爱你的,斗篷可补好了?” 甘露脸上极谦逊地笑着说道,“正要同您回禀这事,那斗篷补好了,两位姑姑十分高兴,待我也很和蔼,世子和婢女也很投缘,除了上次在屋顶上救过世子一次,这些日子相处着,和世子也莫名的亲近。两位姑姑便说世子身边实在是少一个缝缝补补的,就想求您个恩典,把我留下来。” 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侯府里拢共三个主人,丫鬟们窜来窜去,服侍谁不是服侍呢?当初曹妈妈和金妈妈不就是这么随随便便就被调到了栖霞院里?更何况,夫人被雪芽当着几个小丫鬟的面顶嘴都没有生气,难道如今还会驳了她不成?甘露笑意盈盈地等着松烟答应,松烟也对着她回笑了一下,然后便毫不犹豫地说道,“不行。” 甘露一怔,松烟已经转身向门外走了出去,竟连解释也不解释。水儿和巧枝也愣住了,回过神来不敢看甘露神色,连忙向松烟追过去。曹妈妈犹豫了一下,没有跟上去,转身回了房间。 甘露不甘心地提着裙子跟上来,松烟已经出了院子,她气喘吁吁地在松烟身后说道,“夫人,我也是替世子着想,您方才想必也见识了,世子身边服侍的实在是……” 松烟叹了口气,停下来打断了甘露的话,说道,“你既然在栖霞院的差事办完了,一会儿收拾一下东西,谢过两位姑姑照顾,今晚就回正秋堂来。” 甘露见她语气决绝,只好停下来,咬着牙答应了。 松烟不再看她,转身离开,赌着气步履匆匆地向正秋堂而去,陪嫁来的人里,四个大丫鬟如今也是一言难尽,就不说了,连两个妈妈都难堪大任。邵英一个幼子,夏末时节,房间里还贪凉放着冰山,铺着薄薄的褥子,真是多亏了他身体好,也不知道是怎么平平安安长大的。 还有甘露,松烟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甘露自身不足为惧,只是不知道两位姑姑到底是怎么想的?先不说邵鼎会不会任她们摆布,若是真的不自量力,要越俎代庖扶一个姨娘出来,早就该来同她说,要留甘露到栖霞院,方便邵英给邵鼎请安时,让甘露跟着给邵鼎留下印象,进而想办法把甘露直接送到外院邵鼎的书房去,而不是现在暧昧地晾着甘露,让她自己沉不住气直接跳出来争辩。 想到这儿,松烟愣了愣,恐怕这就是两位姑姑的想法。不做什么实际行动支持甘露,只是嘴上拖延着甘露,让她顶在前边给自己找些麻烦。说到底,就是利用甘露给自己打擂台,只是已经盘算好了要过河拆桥,一丝回报都不给甘露罢了。 她叹了口气,进了正秋堂正房,雨花捧着厚厚的一摞册子,带着笑意迎出来,说道,“夫人,周正嫂子把东西都送来了,花名册,库房的册子,一一都在这儿呢。” 松烟心头疲累,吩咐道,“细细翻一翻,平日里知道为人不错的,都勾出来。” 她想了想,又说道,“到了适龄,该婚配的,也勾出来。” 雨花见她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应了,松烟见她面色忐忑,不由在心里一哂,自嘲道,怎么也学会摆脸色给别人看了?她就把甘露的事暂时丢开了手,放松地倚在椅子上,问道,“还有什么事没有?” 雨花心里一松,知道是雨过天晴了,便笑着说道,“侯爷方才派人传话来,说是晚上吃百合鸭就行。” 松烟想了想侯爷平日的口味,吩咐雨花道,“派人到大厨房去,下午做一个百合鸭,炖个老鸭砂锅,其余菜品让她们捡着时鲜的做,不要太刺激的口味。” 雨花答应了,便出门吩咐人传话去。 第五十四章 口舌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栖霞院里,甘露打发了身边的小丫鬟出去玩,等房间里只剩下自己,她带着怒气把头上的簪环拔下来,刚要丢在桌子上,又想起来这是仅有的,翠缕红缨两位姑姑送给自己的首饰,若是摔坏了,在两位姑姑面前不好解释,只好憋着气轻手轻脚地放回了首饰盒子里。 她看着盒子里闪着幽幽光芒的簪子出神想到,那天她忍着羞意在两位姑姑面前说出自荐枕席的话来,虽然当面没得到什么肯定的话,事后送给自己的这簪子,却正是不用言说就能明白的证据。听红缨姑姑说,这是太后赏给两位姑姑的,是宫中的珍品!夫人这些年来,都没收到宫中什么像样的赏赐,如今太后娘娘身边的两位姑姑却把这簪子送给自己,也证明了自己有资格在侯府里占一席之地,和过去已经不一样了! 她想到这里,重新振作起来,夫人的反对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又有什么好沮丧的!她唤小丫鬟进来打水,重新梳洗,换了一身朴素不出格的衣裙,才慢慢吞吞在房间里收拾起衣物。等到两位姑姑带着世子回来了,她连忙提起小包袱走了出去。 邵英满头满身的汗,却笑得开怀,正向着红缨说道,“……我能打到姑姑的腰了!” 红缨做出一副伤势极重的样子,说道,“我的腰痛得要断了!” 邵英得意地皱了皱鼻子,翠缕在一旁带着笑看着两人,忽然看到甘露提着小包袱有些依依不舍地站在穿堂处,便示意红缨带着世子进屋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了,省的一会儿着了凉。” 邵英自己向着房间去了,并没有对一旁的甘露刻意留心,红缨跟在他身后,两人进了房间,翠缕才示意甘露上前来。甘露不急不缓地走了几步,行礼之后说道,“这几日劳您照顾,夫人今天到栖霞院里来过了,要我现在就回去。” 翠缕见她仍旧不失落落大方的气派,觉得她倒真是能沉得住气的人,便说道,“怎么这样急?还想多留甘露姑娘住几日。” 甘露见她不提回绝夫人的话,心中有些意外,也有些着急,说道,“我也舍不得姑姑,不过等世子迁到外院去住,姑姑闲下来了,咱们见面的时候自然就多了。更何况我看今天夫人在栖霞院中种种情状,对世子日常起居嘱咐了许多细节,若是一时心血来潮,让世子先住到正秋堂里,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甘露自然就和姑姑日日相见。” 她靠近了翠缕一些,说道,“到了那时候,两位姑姑又该如何自处?夫人毕竟是世子的母亲,世子尚且年幼,分不清好坏对错,正是需要人以身作则的教育栽培的时候,然而母子天性使然,纵然姑姑们在身边时时督促,亲近夫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翠缕眼底闪过一丝寒光,甘露见状,继续说道,“姑姑可不要忘了,画舫上的酒后失言,花厅里的私会旧人,侯爷被夫人所迷惑,不管不问,放任自流,姑姑却不能视而不见……这侯府的百年清誉,传承绵延,可都系在姑姑身上了。【ㄨ】” 甘露走了,翠缕进到正房里,邵英刚刚被曹金二位妈妈服侍着沐浴更衣,重新换了一身衣服,神采奕奕地坐在椅子上,正兴致高昂的同红缨说话,“……母亲要我去陪她吃饭!” 红缨扶着邵英,不让他跳到地上去,一边回应着他的话,一边狠狠瞪了瞪正吩咐小丫鬟把木桶中的水倒了的曹妈妈和金妈妈。两人连忙避了出去。翠缕走过来,招呼小丫鬟给邵英拿帕子绞头发,说道,“去吃饭,也要先收拾妥当了吧。” 邵英听话地坐着让丫鬟在自己头顶忙活,眼珠子却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红缨笑着问他,“找什么呢?” 邵英的目光就定在了自己挂在墙上的长剑,说道,“我要给母亲礼物!” 翠缕红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都是面色一变,红缨先说道,“不行!这是老侯爷留下的东西,是侯爷转赠给你的,怎么能送给别人!” 邵英满不在乎的说道,“又不是别人,是送给母亲。” 翠缕心头闪过甘露似笑非笑地神色,不由有些不舒服,语气颇有些冷硬的说到,“世子,这可是侯爷都看重的长剑,你真的要送给夫人?” 邵英到底年纪还小,被她兴师问罪的语气有些吓住了,却仍旧靠着天生的一股倔劲说道,“要给母亲。” 红缨还要说什么,翠缕拦住了她,自己亲手取下了那把长剑,交给了曹妈妈,让她一会儿跟着邵英,带去正秋堂。曹妈妈捧着剑,入手只觉得沉甸甸,冷冰冰的,果然是把凶器,心说晦气!晦气!这样想着,她的眉毛都耷拉下来。 到了下午,松烟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正焦头烂额地和雨花对着花名册,府里的人仅是内院就大大小小有个几十号人,中间关系错综复杂,教人头疼。好在巧枝如同一个小小的耳报神,什么事情都知道些大概,到了最后连雨花都佩服起她来。 “……所以这内院里的人大多都是侯爷建府后买回来的,没有根基,府里又常年没有女主人主持中馈,因而人心浮动,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就借势摇摆,捧高踩低。“ 巧枝想了想,钦佩的说道,“正是这样,我只知道大家爱传些小道消息,态度又时时变化,却没想过为什么,您这样说了,我才明白果然如此。” 松烟微微笑了笑,便在心中思索,怎么让这府里的人都定下来……她不由自主回想起所知道的唯一一个掌家夫人平日的做派。在燕府里时,下人们若是长于口舌,失了本分,甚至是不敬上位,燕夫人会怎么做? 家法!家法!家法!老妈妈持着杖子横眉怒目的模样出现在松烟脑海里,让她不由身上一冷。那红漆长杖落在身上,每一下都是一个血印,疼的教人叫都没了力气。 巧枝雨花在一旁不敢打扰陷入回忆里的松烟,便低声说起了闲话,“……我守大门的这段时候,管长巷的每天早上下了值,必要来咱们院子里讨碗水喝。” 雨花好奇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都说巷子太长了,路过的灯火儿若是迷路了,容易跟上守巷子的,咱们正秋堂住着侯爷夫人,什么邪魔外道都不敢入侵,守巷子的每天早上对着水碗一看,如果只映出自己的脸,就说明没有被盯上,如果除了自己的脸,另外看到了……” 雨花被她说得有些毛了,有按捺不住好奇心,催着她快说,巧枝低下头来,“看到了另一张……这样的脸!” 她一边说,一边猛地抬起头来,做出一个眼歪嘴斜的鬼脸,院子里也应景地传来当啷一声脆响,雨花被她的鬼脸和这响声唬了一跳,尖叫着退到到松烟身边,抓住了松烟袖子。 松烟回过神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巧枝没料到这么巧,合着那响声把雨花吓个正着,还冒犯了夫人,吓得面色苍白地站起身来,松烟便向她说道,“你去看看,外边是怎么了?” 巧枝眼睛里含着泪水,连忙去了。 第五十五章 花盆 过了片刻,巧枝打着帘子,让邵英走了进来。曹妈妈跟在后边,怀里紧紧抱着一把长剑。松烟心里奇怪,见邵英垂头丧气地,先招呼他到自己身边来,又对雨花说,“给世子倒杯梨子水来,多搁些蜂蜜。” 她说完这话,就感觉怀里邵英的身体柔软了一些,松烟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笑容,轻声问他,“这是怎么了?” 邵英坐在罗汉床上,握着松烟的手正要说话,曹妈妈忽然说道,“是婢子不小心……” 松烟看着乖巧地闭上了嘴的邵英,径直打断了曹妈妈的话,向他问道,“世子,是不是打坏了什么东西?” 邵英沮丧地点了点头,曹妈妈赔着笑举起怀里的长剑示意,说道,“来的时候,世子一定要自己拿着,走到回廊的时候,碰倒了栏杆上的一盆茉莉。” 松烟心中微怒,因为邵英在场,不好发作,便只说道,“你身上有没有被花盆碎片碰到?别怕,让小丫鬟把碎片收拾了就是了。” 巧枝连忙说道,“已经收拾妥当了。” 松烟点了点头,邵英还是有些提不起精神,趴在松烟怀里,很是愧疚。雨花把蜂蜜梨子水奉上来,一直没得到松烟一个正眼的曹妈妈局促地向墙边站了站。松烟一边自然而然地用勺子盛了梨子水,托着帕子送到邵英嘴边,一边哄着他说道,“母亲正想着房间里单调呢,这下好了。雨花,我记得库房里有几个剔黑的漆盘,拿来盛上清水,把那茉莉剪了枝条,养起来放在屋子里吧。” 雨花连忙去了,带着小丫鬟捧回来十多个各式各样的漆盘,松烟挑了一个牡丹纹样的,雨花注了清水,早有小丫鬟把除去枝条,尚且完好的三朵茉莉花小心翼翼捧进来,放进了漆盘里。 黑底的漆盘里,清水托着雪白的茉莉花,松烟搂着邵英让他看,说道,“瞧,也算是天然去雕饰了。” 邵英脸上终于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仰着头去看松烟,说道,“母亲,这原是说芙蓉的,是不是?” 松烟高兴地碰了碰他的额头,说道,“是的,英儿已经知道这首诗了,等到侯爷来了,背给他听一听,好吗?” 邵英犹豫了片刻,有些害怕地小声说道,“不要让父亲知道我把母亲的花摔坏了。” 松烟一怔,抬起头来见身边的人提起邵鼎,也都是十分害怕瑟缩的模样,正要与邵英说话,院子里忽然又传来了熟悉的当啷声。曹妈妈便心疼地说道,“哎哟,这是谁这么不长眼,那另一盆茉莉恐怕也没留住!”不用松烟再说,巧枝连忙又出门去。过了一会儿,她神色奇怪地撩起帘子,一本正经的通报说道,“夫人,侯爷来了。” 屋里的人都有些慌张地向两边站了站,唯恐挡住了侯爷的路。松烟也从罗汉床上下来,牵着邵英去迎。邵鼎背着手,比平日里更加板着脸,不苟言笑地走进来,众人行了礼,他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有些僵硬地把一个画轴随便递给了一旁的丫鬟,“别人送来一幅前朝的字画,夫人留着看吧。” 松烟愣了一愣,说道,“方才那盆茉莉,是您……” 邵鼎咳了咳,点头承认了。松烟就见自己牵着的邵英松了口气,还露出兴奋地神色说道,“父亲,方才我也打坏了一个!” 和一个孩子做了一样的事,显得蠢上加蠢的邵鼎面色更加不好看,却也没说什么。松烟这才知道巧枝方才为何露出那副神色,恐怕是见到父子二人做了一样的事,忍笑忍得辛苦。曹妈妈急得不行,拉着邵英说道,“世子,咱们到院子里看看夫人养的雪球吧。”松烟见邵英确实感兴趣,点了点头,让曹妈妈带着邵英下去了。她怕邵鼎下不来台,连忙正色打发周围十分想笑,又半分都不敢笑出声来的仆妇们摆饭。 人都下去了,邵鼎站在房间中央不动,气势威严,容色凛冽,本应教人望之生畏,然而松烟联想到邵英方才沮丧的小脸,便有些大不敬的在心里觉得邵鼎冷峻的外表下,也是一样垂头丧气的。她带着一点笑容,自然而然地上前去,向邵鼎问道,“您有没有被碎片刮到?” 邵鼎到底是个成年男人,一瞬间的失落很快过去,他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松烟不敢拿他当孩子哄,让他去看那漆盘里的茉莉,就从善如流地把这事略过,说道,“除了百合鸭,今日还吩咐厨房做了老鸭砂锅,您一会儿尝尝。” 邵鼎见她眼睛笑得弯弯的,慢了半拍才点了头。 仆妇们忙着在东次室摆饭,西次室里只有他们两个,松烟又说道,“今天早上,谢谢您把印鉴给我。” 邵鼎看着她,说道,“我只是看夫人如今需要了。” 松烟一愣,回过神来嘴角的笑容怎么也止不住,方才想起燕夫人时,身上的冷意尽数褪去了,心里暖洋洋的。 东次室摆上了一张花梨木圆桌,正中放着刚才说过的百合鸭,老鸭砂锅,另有各色时蔬。松烟请邵鼎和邵英落了座,因平日里服侍燕芙蓉吃饭也在此处,便自然而然的照着服侍燕芙蓉的态度用公筷给两人布起菜来。邵鼎见她一刻也不停地照顾自己父子二人,连额头上生了汗都不知道,又对邵英格外地关注,甚至像是服侍邵英似的。 邵鼎心里十分的复杂,既欣慰又心酸。欣慰的是,夫人不仅亲口对他说,不想做陌路夫妻,也注意到亏欠了邵英这些年的母子之情,急切地想要弥补。心酸的是,为了弥补邵英,夫人那样高傲一个人,竟把姿态放得这样的低。他想到这里,终于有了充足的理由把几日前在栖霞院中翠缕姑姑警告他,不能放纵夫人的话一一驳斥。 他心中一时高兴,伸出手握住松烟的手,说道,“夫人,坐下来一起吃饭吧。” 邵英坐在对面不敢在吃饭的时候说话,也眼巴巴地看着松烟,等她坐下来。松烟却只感觉到邵鼎的手很大,骨节分明,盖在她的手上,几乎把她的手整个都攥在了手心里。他又用乌黑的,带着纯然喜悦的眼睛盯着松烟。松烟耳朵根不由有些发热,顺着邵鼎手上的力道便坐了下来。 东次室里和乐融融,连雨花和巧枝都在一旁被这轻松的氛围所感染,垂手而立,抿着嘴偷笑。 忽然烟儿疾步走了进来,禀告道,“夫人,甘露姐姐从栖霞院回来了,给您请安来。” 雨花心里又急又失望,这甘露怎么去了栖霞院才几日,就这么没有眼力见儿了?夫人侯爷难得融洽的处于一室,她等侯爷回去了,再请安就是了,又不差这一时片刻! 她心里正着急,就看到夫人脸上笑容不变,亲手盛了一碗老鸭汤给邵英,一边说道,“知道了,这几日辛苦了,让她下去休息,明日再来请安。” 烟儿被她堵了回去,见邵鼎甚至没注意到这些小插曲,只好咬着唇下去了。 雨花不由松了口气,之后她忽然愣住了,怎么自己这反应像是防着甘露似的? 第五十六章 缱绻 吃了饭,侯府三个主人移到西次室休息,丫鬟们趁机收拾起东次室的残局。松烟与邵鼎各坐在罗汉床一侧,邵英就还想像方才一样,趴在母亲怀里。邵鼎见他像是没骨头似的,就皱起眉,低声说道,“站好。” 邵英一瞬间就像有人在他背上抽了一鞭子,小身子绷得笔直,站在了罗汉床边。松烟见了就有些心疼,对他说道,“方才吃饭前,和雪球玩得好吗?” 邵英在板着脸的邵鼎面前还是有些拘束,只点了点头,并不说话。松烟就看了眼邵鼎,见他脸上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淡淡地在一旁看着,就让雨花带着邵英出去玩。等几人出去了,邵鼎忽然说道,“他的蒙学念的不好。” 这既是解释了自己为什么对邵英格外严厉,也是告诉自己,不要太过溺爱邵英。松烟想了想,先忐忑问道,“不知道侯爷以为,世子应该念到什么程度?” 邵鼎一愣,竟然也思索起来。松烟忍不住腹诽道,看这反应,难道从来没仔细想过?她见邵鼎刚吃完饭,又穿得有些严实,只是坐着想事,额头上就微有汗迹,便随手从一旁拿起一把素扇,给邵鼎轻轻扇起风来。邵鼎正沉浸在思绪里,迎面而来一阵微微的香风,他向松烟看过去,后者难得坦然地回望过来,像是说,我给你打扇子很正常,不用大惊小怪。扇底风让松烟鬓角的碎发微微晃动,这一幕显得格外地居家,邵鼎不由把声音放得和缓,开口说道,“读完蒙学,就到国子监去。也不是要他考取功名,只是不要像国子学里那些世家子弟,不学无术就罢了。” 松烟意外地问道,“侯爷不想让世子掌军?” 邵鼎听她这样问,看了看附近低着头的丫鬟,轻声呵斥道,“说些什么,军权更迭自然有陛下裁决。” 松烟连忙答应了,暗暗骂自己不过脑子。邵鼎见她不快,心中不忍,便说道,“我也确实不想他投身戎旅。” 松烟疑惑地说道,“可是,世子是定远侯邵氏之子……自从大褚立国,邵氏不是向来都……” 邵鼎说道,“向来都执掌征北军,在北疆与羌容人血战,戍卫大褚国土。” 松烟激动地点了点头,定远侯一脉,向来是她心中最了不起的人。从前在笛城的事虽然都记不得了,但是对笛城的归属感还在,定远侯邵氏,对于接壤羌容边境的笛城来说,正是需要仰视的守护者。邵鼎说道,“到了我这里,把前尘旧事都处理干净了,让我的儿子只学歌舞升平的诗词歌赋,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说到这里,像是坐不住了,站起来随口说了句外院还有事,便要走了。松烟心里发堵,跟着他送到了门外,邵英正开心地抱着足有他大半个身子长的雪球,满头大汗地跑来跑去,见到邵鼎,他连忙把雪球放了下去,害怕地叫了一声,“父亲……” 邵鼎看了他一眼,正要说话,松烟难得抢先说道,“世子出了一身的汗,当房间里消消汗再回栖霞院去吧。” 邵鼎听了,没有再说什么,自己一个人走了。松烟看着邵鼎的背影,想到他方才像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邵英只天真地发出小小的欢呼声,松烟微微笑了笑,牵起他的手,向内室走去。 雨花吩咐小丫鬟们把东次室收拾妥当了,见松烟在西次室与邵英说着话,暂时无事,便出门到了后罩房去。甘露果然正在两人的房间里收拾东西。 雨花关上了门,甘露看过来,笑着说道,“怎么回来了?” 雨花犹豫了片刻,问道,“方才侯爷与夫人世子用膳,你怎么挑这时候来请安?” 甘露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便继续折起衣服,仍旧笑着说道,“我从栖霞院里回来,给夫人请安有什么奇怪的?” 雨花见她一副听不懂的模样,有些急了,说道,“夫人这些年对侯爷冷若冰霜,最近才放下了当年的心事,眼看要和侯爷和好,咱们若是无事,何必在两人相处的时候打扰?” 甘露打开角落的樟木箱子,一言不发地捧起折好的衣服放了进去,说道,“我哪里是打扰夫人?”她忽然生起气来,“我只是不想嫁给……” 隔壁房间里忽然隐隐传来女人的尖叫声,甘露和雨花一时都安静下来,等着那声音渐渐消失,两人的眼里都有些悲凉的同情。 甘露的怒气褪去了,轻声说道,“咱们四个,雪芽平日里看着最稳重,实际上是最心高气傲的。雾儿吞了金,她却被看管起来,一步也不许出门。” 雨花说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她像是得了失心疯似的,对着夫人也敢大喊大叫。” 甘露微微一笑,没有搭话。雨花心里不舒服起来,问道,“你在想什么?” 甘露说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一定不能像雪芽似的。” 雨花迷茫地附和道,“这是自然,只要用心服侍夫人……” 甘露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就一心想着服侍人!凭什么咱们就要去服侍夫人?” 雨花从未见过甘露这副模样,瞠目结舌地答道,“咱们本来就是丫鬟,服侍人不正是本分……” 甘露冷冷说道,“这是谁规定的,我就是不认这本分。” 她的神情又热切起来,拉着雨花的手,说道,“你难道看不出来?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侯爷与夫人之间既不是蜜里调油,也不是势如水火,侯爷身边又一直无人服侍,只要我们得到侯爷垂怜,过了明路,以后就再不是服侍人的命了!” 雨花被她说得懵懂,只想先把自己的手抽回来,甘露连忙紧紧抓住,又说道,“这样的事,即使是夫人,也会同意的。当初夫人也曾对侯爷不屑一顾,如今还不是要向侯爷低头。只是夫人毕竟身份尊贵,性格清高,到现在还没能开口让侯爷回到正秋堂,所以更需要我们先去牵线搭桥!一个陪嫁丫鬟出身的通房,夫人说不出口的歉意,甜言蜜语,都能在侯爷耳边反复地说!” 她说完了,带着点期待看着雨花。雪芽当面对夫人这样不敬,都尚且只是关在房间里了事,只要雨花被自己说服了,自己行事稍加小心些,引来侯爷关注,一定指日可待。她握着雨花的手,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只见雨花嘴唇嚅嗫,慢慢说道,“话虽然这样说,可这都是侯爷和夫人的事,我们还是别插手了吧……” 第五十七章 捉奸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你就确信做上了姨娘,就一定能给夫人帮上忙?”雨花劝说道,“说到底,咱们过几年就嫁出去了。嫁了人,当家的若是在府上或者庄子上有职位,咱们多半就不能再跟在夫人身边了,何必一定要去做着吃力不讨好的事?” 甘露深吸一口气,松开了雨花的手,说道,“我不会嫁给那些人的。” 她的神色坚定起来,说道,“人各有志,我们姐妹一场,你有你的想法,我也有我想要的东西。” 雨花不敢置信的说道,“你……你真的要去争那姨娘的位置?” 甘露没有反应,雨花见她默认了,便说道,“这不行!”她后退了一步,下意识说道,“我得告诉夫人去……” 甘露眼底寒光一闪而过,拉住了她的手,柔声说道,“这不过是我心里一个念头,也是为了夫人着想,才出此下策。你若是现在就告诉了夫人,我这一番心意可能会被误会,教夫人伤心不说,我们姐妹一场,你忍心看我落得如此狼狈下场吗?” 雨花微微犹豫,甘露便说道,“既然你不同意,这事就放下吧,我保证以后再不这样想了。” 雨花勉强答应了,心事重重地回到正房上值去了。 入夜后,甘露枯坐在房间里,等到夹巷里打了三更的梆子,才站起身。她衣衫一丝不乱,披上斗篷悄悄出门向正秋堂大门而去。路过正房时,她随意瞥了一眼,房间里没有光亮。到了大门,守门的小丫鬟正是当日她伤了手时,给她送药的小丫鬟,见她来了,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低声说道,“姐姐真是好运气,今夜原应与我一起守门的巧枝调到夫人房里了,省的我还要支开她,如今只有我一个值夜。” 甘露不在意地向她点了点头,闪身出门,沿着暗处向大厨房去了。 正房里,松烟在拔步床上想着邵鼎白天的失落神色,就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自从中元节之后,松烟便让值夜的丫鬟都睡在了外间的罗汉床上。今日值夜的是雨花,她想着甘露的事也是辗转难眠,听到松烟这里一直有动静,便走了过来,悄声问道,“夫人,我给你倒杯水喝吧。” 松烟答应了,雨花便从一旁的小茶炉上提起水壶,给松烟倒了杯水。松烟坐起身来,靠坐在床头,接过水杯来放在矮柜上,又招呼雨花过来坐下。雨花腼腆一笑,坐在了脚踏上。两个人微微出神,不约而同叹了口气,然后同时怔住,相视一笑。 松烟细细打量着她,先问道,“这是怎么了?雨花也有心事了?” 雨花强笑着说道,“没什么事……”她犹豫了一下,看着灯光下和善的看着自己的松烟,说道,“夫人,我有一件事想问您,您别怪我逾矩,行吗?” 松烟笑起来,说道,“你想问我,为什么对侯爷这么好?” 雨花点了点头。 松烟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说道,“其实我一直都欣赏侯爷这样为了大褚安宁,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过去的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不想再抓着不放了。这些年,我不好过,侯爷,世子却也同样不好过。如今我放下了,希望多弥补一下侯爷和世子。” 她说到邵鼎,不由又叹了口气,说道,“只是每次见到侯爷,都觉得同他隔着千山万水,怎么也找不到一条路靠近他似的。” 雨花就想到甘露今天说过的话,忍不住问道,“那您有没有想过,找一个人做您和侯爷之间缓和的过渡?” 松烟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雨花想起答应了甘露,暂时不告诉夫人,便强笑着摇了摇头,解释说只是随口一提。 松烟笑了笑,拿起杯子轻轻呷了一口水,门外忽然传来轻轻地敲门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人会来? 她正要问是什么人,松烟已经吩咐道,“开门去吧,应该是巧枝。” “巧枝?”雨花心中不解,见松烟胸有成竹,忽然生出对她的陌生感来,夫人什么时候和巧枝有了默契? 大厨房的一间储藏杂物的小房间里,等着一个年龄不大的年轻男人,见到甘露来了,他热切地迎了上来。甘露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男人说道,“自从中元节那天,你几日没来见我了。” 甘露柔声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到栖霞院去了。” 男人便说道,“还要谢谢栖霞院两位姑姑,要不是她们让我母亲给你搭线,我怎么能娶到你这样的娘子?” 甘露轻轻拍了他一下,说道,“还没有成亲呢,乱说些什么?还有,两位姑姑只是让我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是我抛下脸面来,主动让小丫鬟联系了你,才有你我今日,知道吗?” “是是是,还是你的功劳大,”男人笑起来,抱住了甘露,在她耳边说道,“过几日,就让母亲去夫人面前提亲……” 甘露握紧了手,三分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她面上仍然带着笑,同样在男人耳边说道,“只是还有一事,与我同屋的丫鬟好像发现咱们私下偷偷见面的事了,我们平日里就不和,她一定会告诉夫人,你可要再帮我一次。” 男人震惊地推开甘露,说道,“怎么又要做这种事?上次那狗血,我们没被发现都是侥幸!” 甘露被他推得歪斜,却不作声,只是站直了身子继续说道,“上次怎么了,是雾儿自己打听狗血的事,我只是让你用你母亲的关系,通过大厨房卖给她罢了。” 男人痛苦的抓住头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说道,“我想着一个内院的小丫鬟,就算寻了些狗血,想做些什么,事到临头,也一定没胆量下手,万万没想到她真的做了,且就是你带人问出了她。我听说,那小丫鬟是自己吞金死的,她既然有胆量大不敬,怎么事到临头又怕得吞金自尽了?” 甘露哼了一声,说道,“你是想说,雾儿是我弄死的?” 男人闻言一哽,却没有出言反驳。甘露叹了口气,态度又软化下来,说道,“你可不能这样误会我,我再怎么讨厌雾儿,和平日里总是拿鼻孔看人的雪芽,也不至于亲自上手逼死她们。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个狠毒心肠的人?” 她的眼睛带着一点媚意嗔怪的看着男人,后者被这软语责问,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抱着她说道,“你对我倒是真正狠毒。” 甘露锤了锤他的肩膀,说道,“这事早就被人忘了,雾儿死了,雪芽疯了,这深宅大院里,大家都是自身难保,还有什么人记得她们俩?你看这些时日,有什么人再说起她们俩的?你就放心吧,追究不到你我身上。” 男人心下稍安,问道,“这几天就要母亲提亲去了,咱们的事也就过了明路了,你方才说那丫鬟,不如放她一马算了。” 甘露嘟起嘴来,说道,“这怎么行,夫人当家,向来只顾着自己高兴,你母亲在大厨房不是刚吃了挂落,险些丢了差事?以后我嫁给你了,便不能像现在这样时时在夫人身边服侍了,你又知道这看我不顺眼的丫鬟,不会趁我不在,在夫人面前给我上眼药?到时候,你和你娘,还想不想沾沾我的光了?” 男人不甘不愿的说道,“那你要我做什么?” 甘露见他答应了,不由笑起来,在他耳边轻声问道,“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药能让人吃了迷迷糊糊地,任人摆布?” 男人一听就明白了,心里万分害怕,也顾不上甘露的柔情蜜意了,直接开口骂道,“你疯了吧?” 甘露正信心满满地要再说服他,房间门忽然被人推开,进来几个身强体壮的粗使婆子。有人点起了通明的灯火,映的房间里亮如白昼,一个面沉如水的大丫鬟被人拥着走进来,站定后说道,“我也想问问她,是不是疯了。” 甘露心里一跳,绝望地喊了一声,“雨花……” 第五十八章 账本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雨花回来的时候,松烟正靠在矮柜上看着一旁床帐上缀着的香囊,巧枝默默地守在一旁。【ㄨ】雨花低着头行礼后,巧枝摸了摸矮柜上的杯子,拿起来借口水凉了,出门去了。方才虽然是巧枝敲门禀报了松烟,甘露出门的事,这个时候见到巧枝,雨花仍然觉得有些尴尬。等巧枝出了门,雨花跪在了脚踏上。 松烟伸手去扶她,雨花避开了,磕头说道,“夫人,谢谢您让我去……去捉甘露。她和那个大厨房赵妈妈的儿子分开关起来了。” 雨花抬起头来,眼圈红通通的看着松烟又说道,“方才甘露出了门,我就听您的吩咐,去诈了诈烟儿。她已经承认了,中元节那晚却是雾儿先等在游廊角落里,后来像是害怕了,把那狗血倒进了茅房,就回了后罩房。烟儿手里尚有备用的狗血,等您来了,就装作是雾儿,泼在了您身上。” 松烟坐在床上看着她,雨花自责的说道,“我怎么早没发现甘露的野心,怎么就这么笨!这么傻!让她骗过了一次又一次!我要是平日里警觉些,雾儿,烟儿说不定就不会做下蠢事,雪芽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模样……” 她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地伏在床头。 松烟摸了摸雨花的头发,雨花趴在两臂间,呜咽不清地说道,“要是松烟姐姐在就好了……平常我们谁有什么事,她都是第一个注意到的……” 松烟的眼睛热热的,她说道,“就算她在,也没有用。” 床帐上的香囊因为雨花痛哭的动作微微摆动,露出上边绣着的栩栩如生的月月红花样。 栖霞院早上才知道这消息,红缨不敢置信的向小丫鬟确认道,“大厨房赵妈妈的儿子和甘露被抓去见官,赵妈妈也被撤了?” 翠缕在一旁半晌才说道,“知道这甘露行事有些小家子气,没想到这么不成气候,竟然与人私通。” 她说到这里,面色一沉,“亏她当初还好意思说要给侯爷自荐枕席!” 红缨着急道,“现在怎么办?咱们两个加上萍兰捆在一起,也不会用什么计谋,拿什么和夫人斗?” 翠缕想了想,下定了决心,说道,“我去把内院的账本交给夫人。” 红缨不解地说道,“你从前不是说,只要侯爷不来要,咱们姑且能握着账本吗?何必拱手让给夫人?” 翠缕说道,“依夫人现在的气势,争这账本是迟早的事,到时候不过是让侯爷左右为难。更何况,从前不交出账本,既是不想让夫人做大,也是不想在夫人面前露怯……” 红缨一愣,说道,“露怯?” 翠缕叹了口气,让小丫鬟抬着装着账本与对牌的箱子,向正秋堂去了。 到了正秋堂,管事的仆妇们已经垂手等在倒座房前,与往日窃窃私语的模样很是不同。见到翠缕领着抬箱子的小丫鬟来了,周正家的迎了上来,诧异说道,“您怎么来了?” 翠缕不想多说,简单解释了几句,便对正秋堂的小丫鬟说道,“去通报一声,翠缕求见夫人。” 小丫鬟面露难色,说道,“姑姑,夫人还没起身呢,您看,这府里的管事们都等着呢。” 翠缕一愣,不自在地瞥了瞥身后的仆妇们,而后不在意似的挥挥手说道,“既然如此,我在这里等夫人梳洗好了就是。” 周正家的却已经板起脸来,呵斥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你快去禀报夫人!”她积威犹存,小丫鬟便转身磨磨蹭蹭地去了。 过不了片刻,便有一个十二三岁的丫鬟迎出来,长得平常,是个憨厚老实的面相,脸上笑容真挚,教人心生亲近之意。见到翠缕,她连忙上前来行礼,“姑姑竟来了!一定是有什么要事,夫人请您快进去呢!” 翠缕心里舒服了些,跟着她进了门,到了第四进院子里,果然丫鬟们端着各样物件进进出出,装着早饭的提盒也才刚刚送进去。 翠缕知道松烟不是拿乔,心里更没了介意,知趣的站在了穿堂里,向领路的丫鬟说道,“夫人既然正忙,我在这儿等着就是了。” 丫鬟盯着翠缕看了一眼,笑着说道,“姑姑,既然夫人说了让您进去,咱们还是就进去吧。” 翠缕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有些患得患失了,一哂而笑,向那丫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丫鬟说道,“您叫我巧枝就是。” 翠缕点了点头,两人沿着抄手游廊向正房去了。进了门,翠缕便看到松烟坐在西次室的罗汉床上,面前摆着一张略高的花几,有几个家常小菜,一碗粳米粥,一笼包子也就罢了。她心里多少有些吃惊,松烟已经招呼她,“姑姑可吃了饭?在我这儿再吃一碗粥吧?” 翠缕忙说吃过了,松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吩咐巧枝给翠缕搬个绣墩来,翠缕忙谢过了。立在松烟身旁的水儿给她碟子里放了一个包子,松烟便夹起来吃了。翠缕的视线趁机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明知故问道,“怎么不见雨花和甘露?” 松烟拿帕子擦了擦嘴,问道,“姑姑有什么事?” 翠缕指了指小丫鬟手里的箱子,“知道夫人日后就要管家,把这内院的账本和对牌交过来。” 松烟微微一愣,翠缕已经站起身来,“若是账本有什么问题,您随时传我过来。” 她告辞了,巧枝兴奋地看着松烟说道,“夫人!有了账本和对牌,内院账上的银钱您都能随意调配了!” 松烟却有些不安,匆匆到穿堂与仆妇们处理了杂事,便回来拨弄起算盘。巧枝在一旁认真的看着,记下松烟拨弄算盘的动作。她将一箱子账本一一核对,连中午吃饭的时候都是随便对付了几口,一直算到华灯初上,才神色恍惚地停了下来。 巧枝光是在一旁看着她的动作,都有些头晕,见她终于停下,连忙问道,“夫人算清楚了?” 松烟点了点头,巧枝便一边上前来给她揉揉肩膀,一边问道,“侯府里有多少银钱呢?” 她期待地憧憬道,“一定有几千两那么多!” 松烟露出一个苦笑,倒真被这个井底之蛙的小丫鬟说中了,偌大的定远侯府,府中现银,只有两千八百一十四两! 第五十九章 青州 一秒记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说阅读。 国子监里,澄心忽然面色惶恐地跑进来,燕芙蓉好奇地想听他要告诉韩友青的事,却被韩友青打发出去做事,她贴着门,也只听到澄心零星说的几个字,“……停云落月楼……银子……” 等澄心垂头丧气地出了门,燕芙蓉进了房间里,刚要笑着向韩友青询问,便看到韩友青面色发黑,,她从来没见过韩友青温柔以待之外的任何模样,这时候吓得噤了声。韩友青没有看她,只是在房间里焦急地来回踱步。燕芙蓉陡然生出陌生的感觉,这还是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吗?那个一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翩翩君子?她压下心里的杂念,笑着问道,“这是怎么啦?” 韩友青眉毛一挑,神情十分的可怕,燕芙蓉几乎以为他要生起气来,痛骂自己了,他的眉毛忽然又舒展开了,过分可亲的看着燕芙蓉,说道,“我要见一见表妹,你到定远侯府里问问她什么时候方便。” 燕芙蓉见他仍旧是温润如玉的模样,便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想多了,便仍旧如往日一样皱了皱鼻子,娇蛮地说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短时间内都不再提定远侯府了,我和小姐现在见不了面。” 韩友青做出一副可怜相,哄着她说道,“你是表妹身边从小一起长大的,你若是和她闹脾气,她孤零零一个人在那吃人的地方,该怎么熬?再说,你忍心看着我,饱受相思之苦?” 燕芙蓉听到孤零零一个人这样的话,不免对自己抛下松烟在侯府里之事有些愧疚。她嘴上强硬地说道,“总之,我是不会去定远侯府的。” 她对着韩友青任性惯了,说完这句话,还使着性子背过了身去。 背后沉默了片刻,忽然传来一阵破风声,燕芙蓉还没反应过来,脚边一声脆响,她的脚腕微微发疼,燕芙蓉低头一看,地砖上一个砸得粉碎的笔洗躺在她的裙摆边,燕芙蓉愣愣地回头,韩友青扶着额头,指着房间外说道,“给我出去!” 燕芙蓉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捂着脸提着裙子匆匆跑了出去。 她又害怕,又生气,泪水流了满脸。不知道跑了多久,等她停下来,便蹲下来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可是一直没有人来安慰她。燕芙蓉哭得眼睛胀痛,终于没有一点泪水能哭出来了,腿脚也蹲得发麻,便委屈地自己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四周,虽然不太熟悉,但这地方是何海清常去的,自从在水井边帮她打过水,知道她恨着邵鼎的小秘密,待她便亲切起来,也带她来过一次,因此这时燕芙蓉能辨认出是在国子监士子习射的射圃。【ㄨ】大褚重文轻武,这地方被士子与博士们所冷落,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除了国子监里的异类何海清,少有人来。 她也不知道怎么下意识跑到这地方来,可让她就这么回去,她又觉得不能这样原谅冲她无缘无故发脾气的韩友青。燕芙蓉便向着射圃里走了走,果然在一个靶场见到了背对着她,穿着系起袖子的衣衫,正练习射箭的何海清。 他身姿挺拔,不动如松,捏着搭在长弓上的两支箭将弓弦拉得如同满月,并不怎么瞄准靶子似的便松开了手。长箭快如流星,直中人形靶的咽喉,胸口。燕芙蓉虽然心情不爽快,见到这一手好箭法,还是忍不住鼓掌叫好。 何海清偏头见是她,笑着走了过来。见他笑容灿烂,燕芙蓉忽然想起自己眼睛一定肿的像是个核桃,不知道为何,有了点羞怯,她正要开口解释,何海清忽然面色一变,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指着她裙角的血迹问道,“你受伤了?” 燕芙蓉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右脚踝隐隐作痛,她微微提起裙子,只见罗袜上洇着鲜红血迹,想到方才韩友青砸下的那只茶杯,她沮丧地说道,“这是被杯子的碎片扎破了皮,不碍事,看样子血已经止住了。” 何海清严肃地说道,“这可不行。”他环顾四周,见射圃里没什么建筑,想了想,把手里的长弓递给燕芙蓉,“你拿着当拐杖用!” 燕芙蓉几乎有些受宠若惊,虽然自己情形可悲,仍旧向何海清微笑起来,接过了长弓。何海清说道,“你到射圃外的凉亭里等我,我回去寝舍,拿药给你。” 燕芙蓉答应了,便自己拄着长弓,慢慢挪到凉亭里。 不消片刻,何海清便带着药回来了,递给燕芙蓉,“你快些敷上。” 燕芙蓉接过来,嗔怪说道,“这地方,比席天幕地好了很多吗?我怎么敷上?” 何海清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答道,“我忘了。那怎么办?” 燕芙蓉摇了摇小药瓶,说道,“放心吧,血已经止住了,我一会儿回去敷就是了。” 何海清便说道,“那你还等什么?快回去上药。” 燕芙蓉皱了皱鼻子,说道,“我不回去!我的脚就是被韩友青扔的杯子伤到的。” 何海清意外地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你这小丫鬟,怎么这么大的脾气,还敢直呼主人名字?” 燕芙蓉一边用指甲扣着自己坐着的长椅上的红漆,一边说道,“小丫鬟,就不能发脾气了?他不把我当人看,我也不敬着他。” 何海清拱了拱手,说道,“原是我小瞧了你,不知道这位小姐,不回白涛院,又想去那儿呢?” 燕芙蓉虽知道他是在拿话挤兑自己开玩笑,却不免想到,若是自己真的和表哥闹翻了脸,侯府里又和松烟把话都说绝了,天地之大,又有哪里能容得下她呢?她不禁悲从中来,下意识说道,“我……我想到青州去……” 何海清一愣,见她眼睛里泪水打转,登时没了主意,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要做什么去?” 燕芙蓉脸上一红,觉得自己竟在何海清面前露出了软弱一面,连忙抹去泪水,刻意张扬快活地说道,“我只是没有做过真正的乌篷大船!听说凤沼到青州可以一直走水路,坐船过去一定很好玩!” 何海清见她情绪好转,便也陪着她笑起来。 第六十章 姨娘 同何海清说了一会儿话,燕芙蓉心里好受了许多。何海清送她到白涛院附近才离开,燕芙蓉带着不自知的笑意慢慢挪进了白涛院。刚进院子里,百灵便一脸着急地迎了上来,“松烟姐,你怎么才回来?” 燕芙蓉平日里被她松烟姐松烟姐地叫习惯了,这时候自然而然地应了一声说道,“怎么了?” 她想到百灵这样着急,一定是韩友青发了脾气后,见到她跑出去便有些后悔,在白涛院里一定四处找寻她。燕芙蓉想到这里,嘴角微微勾起来,方才同何海清一起时的自怜自哀被忘得一干二净,慢悠悠地说道,“是不是大人找我?” 百灵点了点头,觑着燕芙蓉神色犹豫地说道,“韩大人见你一直没有回来,十分生气,把西厢的房门锁了便出门去了,还吩咐院子里谁都不许让你留宿!” 燕芙蓉听了,根本不信,她推开百灵,向西厢房去了,只见房门果然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燕芙蓉不敢置信地坐在了厢房前的台阶上。百灵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叹了口气,也提着裙子坐了下来,安慰道,“别怕,大人们平日里日理万机,冲着我们发发脾气是正常的。姐姐明天好好向大人认错,一定能重修旧好。” 燕芙蓉愣愣说道,“我哪里做错了?我一直都是这样的。” 百灵没听懂她说的意思,拄着下巴说道,“其实韩大人已经很好了,既没娶妻,平日里待谁都和蔼可亲,有些什么事吩咐我们去做,出手也大方得很!” 她看了看对面自己服侍的博士所居的东厢房,露出羡慕的神色对燕芙蓉说道,“也不像我家大人,家中夫人压着,便从不提抬我进门的事。” 燕芙蓉眼神渐渐坚定起来,说道,“你说的有理。无论如何,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娶妻,便足以证明他的情深义重。现在不过是因为我们还没有相认,他才做下这样糊涂的事。” 百灵被她绕糊涂了,“相认?情深义重?” 燕芙蓉摆了摆手,说道,“这不重要,明天等他来了,我就直接告诉他我是谁。” 百灵彻底跟不上燕芙蓉的思路,只好附和道,“姐姐态度诚恳小意些,大人们最吃这一套了。连我家夫人对着博士都没有高声的时候,这就叫投其所好。” 燕芙蓉不在意地点了点头,百灵站起身来,一边伸手搀起她来,一边说道,“虽然不知道韩大人家中的姨娘是什么脾气,但是温柔体贴总不会错的。” 燕芙蓉耳边像是响了一个炸雷,百灵还在叽叽喳喳传授着自己的经验,燕芙蓉忽然一把推开了她,百灵趔趄一下,委屈地抬起头来看着燕芙蓉,说道,“姐姐怎么了?” 燕芙蓉直直的盯着她,嘴巴也不知怎么一张一合地问道,“你说谁的姨娘?” 百灵被她中了邪似的表情吓得眼中含泪,颤声答道,“姐姐,你别吓我……” 燕芙蓉上前一步,紧紧握住百灵瘦削得肩膀,大声问道,“我让你告诉我,谁有姨娘?!” 百灵这才明白过来,同情地看了一眼燕芙蓉,轻声说道,“韩大人虽然没有娶妻,却纳了一房姨娘,只是依着规矩,韩大人仍旧是个未娶的身份。” 燕芙蓉慢慢松开了双手,喃喃说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百灵也被触动了旧事似的,眼中波光粼粼的,她哑着声音说道,“姐姐,不要痴心妄想了。大人不可能属于我们一个人的……” 燕芙蓉出神地走下了台阶,向院子外走去,百灵不放心地要跟上去,东厢房里忽然传来博士的呼唤她的声音,百灵犹疑了一下,博士的声音便不耐烦起来,百灵跺了跺脚,向东厢房去了。 燕芙蓉一个人走到国子监大门处,直直地向外走去。守门的小厮连忙拦住了她,问她要通行的腰牌。燕芙蓉愣愣地答道,“我没有……” 小厮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见这姑娘形容狼狈,裙子上还沾了点血迹,一脸晦气的摆了摆手,“没有腰牌在这里凑什么热闹,去去去,回去干活去。” 燕芙蓉着急起来,硬生生向外走去,“不要拦着我!我有话要问他!” 小厮不防备她这样大胆,要硬闯出去,被她拖着走了两步,一旁的其他小厮嬉笑起来,这小厮涨红了脸,狠狠推了燕芙蓉一把,“你这疯婆娘,跑这儿撒野来了!” 燕芙蓉被他一推,倒退两步坐在了地上。右脚未处理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她也察觉不到,站起来又要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忽然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燕芙蓉回头一看,抱着自己的人正是何海清,不由愣住了,小厮们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俩的举动,只有何海清眉毛也不动一下,抱着燕芙蓉向外走去。小厮们连忙拦上去,何海清一脚踹到拦着自己的小厮胸前,其余的人纷纷识时务地退后,何海清便畅通无阻的出门去了。 他带着魂不守舍的燕芙蓉到药堂包扎了伤口,燕芙蓉站起身来,便一瘸一拐地向门外走去。何海清付了医药费,连忙跟上来,向燕芙蓉问道,“你到哪儿去?” 燕芙蓉抿着唇,倔强地一言不发,何海清见她神色倔强,便忍不住心软起来,说道,“你告诉我去哪里,我租一辆马车带你去。” 燕芙蓉这才停下来,说道,“我要到朝阳坊,我要去韩府,我要见韩友青!” 何海清去租了马车,两人一路无话,到了韩府。 燕芙蓉上前大刀阔斧地擂门,何海清见她两手敲得通红,却一点不觉得痛似的,有些不忍地偏过头去。韩府的老苍头开了门,抱怨道,“知道这是哪里吗?怎么敢这样敲门?” 燕芙蓉理也不理,径直说道,“我要见韩友青。” 老苍头见她来者不善,警惕地说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见我家大人?” 何海清懒得和他多费口舌,左手搭在剑格上向前一拨,征北军制式的军刀铿锵一声出鞘半寸,雪亮刺目的光芒之下,老苍头识时务地说道,“我……我家大人还没回来。” 何海清见他不像说谎,问道,“去哪儿了?” 老苍头两腿战战地说道,说道,“我也不知道。” 听到这话,燕芙蓉忽然奇异的舒了口气,她犹豫了片刻,才艰涩地开口问道,“你,你们府上的姨娘在吗?” 老苍头一愣,看了看后院,没有马上回答。何海清了然说道,“姨娘自然在府里,你这是问的什么问题。” 燕芙蓉理也不理,又向老苍头问了一遍,“我问你,你们府上,韩友青的姨娘在不在?” 何海清无奈地叹了口气,冲老苍头又推了推长剑,那老苍头面如黄土地点头说道,“在的,在的。” 燕芙蓉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何海清在一旁见她要倒,连忙扶住了她。老苍头见这两个不速之客顾不上搭理自己,连忙趁机猛地关上了大门。 第六十一章 故人 燕芙蓉醒过来的时候,有些分不清自己在哪儿,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了。何海清见她醒了,连忙把她扶了起来,燕芙蓉问道,“我昏过去多久了?” 何海清说道,“两息而已,现在你要做什么?” 燕芙蓉看了看紧闭的大门,能想象到门后的老苍头吓得发抖,抵死不会再开门的模样。她想了想,面色苍白的说道,“我要在这里等韩友青回来。” 何海清说道,“他若是今晚不回来呢?” 燕芙蓉便答道,“今晚不回来,明晚不回来,早晚有一天要回来的。” 何海清忍不住责备道,“你还能等到那时候?你吃什么,喝什么,睡在那儿?” 燕芙蓉烦躁地捂住了耳朵,说道,“你先走吧,我自己在这儿等着就是了。” 何海清哼了一声,伸出屈起的两指在韩府的大门上笃笃叩了两声,门后传来老苍头吓得跌倒在地的声音,“你不要以为这府里的人现在不敢拿你怎么样,就以为我走了,他们也不敢出来赶你了。” 燕芙蓉无言以对,却仍然定定地站在原地,显然打定了主意要等着韩友青。何海清叹了口气,抱臂说道,“好人做到底,我陪你一起等,但你得答应我,若是到了戌时,他还没回来,我们就不等了。”燕芙蓉一怔,点了点头,何海清无奈地说道,“我上辈子大概欠了你的,这辈子自从见了你的面,就一直给你当牛做马。” 燕芙蓉心中有些感动,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何海清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想了想,懒洋洋说道,“大概我也想去坐船到青州玩一玩,等着你给我做小丫鬟服侍我呢。” 燕芙蓉揉了揉发痒的鼻子,半天才哑着声音说道,“……你想得美。” 暮色四合,并肩站在韩府门前的两个人到底没等到韩友青回来。何海清叩了叩门,向门里警惕地监视着他们举动的老苍头说道,“别等了,爷今天不陪你们玩了。” 他说完,示意失落的燕芙蓉跟上,就要离开,刚绕过了一条巷子,燕芙蓉忽然停了下来,咬着唇犹豫说道,“韩家的房子格局,我都知道,若是家中真的住着一位姨娘,恐怕是住在后罩房里。” 她看着何海清说道,“我想见见她。” 双儿搂着大黑狗远远地站着,胆战心惊地向大门处的老苍头轻声问道,“那两个人走了吗?” 老苍头趴在门缝里看了看,同样小声地说道,“走了,走了。” 双儿舒了口气,问道,“他们长什么样?咱们要不要报官?” 老苍头拍了拍她的头,没好气的说道,“你以为报了官就有用?咱们除了知道这两个人是一男一女,还知道些什么?到了衙门里,不过是白白先挨了几棍。” 他指了指正房,问道,“夫人怎么说?” 双儿耷拉下眉毛,语气平平地说道,“你们看着办吧……” 她说完了,换上一张苦瓜脸说道,“夫人就是这么说的。” 老苍头只好说道,“夫人这是侍佛虔诚啊,”他又问道,“你告诉姨娘了吗?” 双儿连忙摇了摇头,说道,“中元节那天,姨娘和大人大吵了一架,我这几天都不敢和她说话。” 老苍头也没了主意,只好说道,“那就等大人回来再定夺吧。” 两人说话的时候,韩府后罩房旁的高墙上轻巧地翻过去两个人。燕芙蓉落了地,便看到三间小小的后罩房,最东边的一间点着灯。她心里忽然生起气来,大刀阔斧地走了过去,一把推开了门。何海清叹了口气,不愿去窥视别人家眷,站在门口给她放风,顺便准备支应燕芙蓉。 她要是和韩友青的姨娘打起来,凭她那清高倔强的性格,一定不会市井泼妇的打法,吃亏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何海清竖着耳朵听着房间里的动静。 燕芙蓉进了房间,一眼看到背对着自己,站着一个身形瘦削窈窕的女人,正就着灯光看着一封信。燕芙蓉的心里咕嘟嘟泛起了酸水,韩友青是不是和这个女人共度良宵过?这个女人是不是还在韩友青读书的时候,红袖添香过?韩友青生病的时候,她是不是嘘寒问暖过? 女人听到推门进来的声音,一边转过身来,一边说道,“来得正好,把这封信寄去……” 燕芙蓉见她转过来,不由屏气起来,想看看这女人长相如何,她心里不屑地想着,再好看,也不会比她好看!也不知道韩友青看上这女人什么? 女人转过身来,与燕芙蓉两相对视。两人都愣住了,异口同声地说道,“怎么是你?!” 灯光下,燕芙蓉清清楚楚看到,韩友青的妾室不是别人,却是当年自己母亲身边最贴心的丫鬟,眉香! 眉香却没有燕芙蓉这样惊讶,她状似自然地随手将手上的信放在了桌子上,问道,“松烟,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燕芙蓉见她坦然地叙起了家常,涨红了脸说道,“你不问问我怎么进来的?” 眉香淡淡地说道,“既然双儿没有引你来,想来你不是走正门进来的就是了。” 燕芙蓉闻言一滞,哼了一声说道,“你倒猜得准,果然是母……是夫人身边得力的大丫鬟。既然这样了得,何苦来做个妾。” 眉香偏过头不看她,语气如常地说道,“我们当年姐妹一场,如今你看我不起也是正常。” 燕芙蓉说道,“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我家小姐与表少爷互许终身,何必白白来做个坏人?“ 眉香唇边露出一个笑容,说道,“世事难料罢了,谁让夫人不放心表少爷,即使离开了京城,也一定要在韩府里送一个耳目?” 听到韩友青是被迫的,燕芙蓉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她由着性子说道,“那你也不该答应夫人!” 眉香猛地站起身来,有些话像是就在嘴边,看到燕芙蓉懵懂的神色,她又咽回了肚子里,转而说道,“随你怎么说,如今我已经是表少爷的妾室,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燕芙蓉气得说不出话来,眉香已经说道,“你走吧,告诉小姐,以后不要再让你来了,否则我即刻写信到青州去,告诉夫人这里发生的一切。” 燕芙蓉一愣,心中怒气散去,笑起来说道,“你最好快些写信,让夫人到凤沼来看看。小姐安生地在定远侯府里做侯夫人,不过是我这个丫鬟一心想服侍表少爷罢了。难道夫人还有不满?” 她自觉扳回了一城,笑着站起身来出门去了。 第六十二章 停云 眉香等燕芙蓉走了,枯坐在烛火前,有片刻一动未动,面色阴得滴水。她的眼睛无意识地瞥向方才状似随意地放在桌子上的信件,伸出手拿起来再次端详了片刻,脸上阴云散去,眼神渐渐坚定起来。她正要站起身来,双儿忽然畏畏缩缩地来挑帘子,“姨娘,我有事禀告。” 眉香一边将信件整齐叠起来,封进一个信封里,一边示意双儿说话。 双儿见她虽然表情平淡,却比这几日的阴沉模样好了许多,便放松下来,叽叽喳喳说道,“方才来了两个怪人!等在门口一定要见大人!还问了您!有一个男人腰上配着长剑,拿来吓唬老苍头,好在他胆子大,一点都没害怕,堵着门没有让他们进来!” 她鬼鬼祟祟地看了看门口,小声地对眉香说道,“姨娘,你说这会不会是表小姐派来的?” 眉香听到有男人,心里一边揣测着是松烟什么人,一边作出无需大惊小怪的样子说道,“大人在国子监任职,官居六品,交游广阔。这外边什么样的人没有?认识一两个情绪激动些的找上门来,有什么好吃惊的?” 双儿抓了抓头发,疑惑问道,“那还写信给青州吗?” 眉香说道,“像往日一样,每月初捎封代表无事的请安信就是了。” 她把手里的信封递给双儿,说道,“我方才已经写好了,下月初托人带去。” 双儿答应了一声,正要出门去,眉香站起来,说道,“夫人在做什么?” 知道她指的是韩友青的母亲张氏,双儿说道,“下午我去禀报有人来,夫人在佛堂里正念经。” 眉香从书桌上拿起厚厚的一摞手抄的佛经,双儿连忙要接过来,眉香摸了摸她的头,没有给她,说道,“你去玩吧,我到佛堂里给夫人请安。” 双儿问道,“姨娘,有什么事吗?” 眉香笑了笑,没有答话。 何海清依着原路带着燕芙蓉出了韩府,见她清秀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心里有些不舒服,韩友青另娶妾室这样的事都欺瞒于她,分明没有把她放在心上,怎么还能被她原谅?何况她平日里嘴巴刻薄,性格孤僻倔强,这时候为什么又像是被冲昏了头脑似的,不管不顾地信任着韩友青? 燕芙蓉只觉得表哥是被母亲逼迫的,正如当年她嫁给邵鼎时被母亲逼着姨母将他关在韩家里的情形一样,心里松快,笑着看向韩友青,说道,“咱们回去吧。” 何海清抱臂看着她,不痛快地说道,“到哪儿去?来时你不是告诉我,韩友青不许你今晚住在白涛院,回去了,你又要住在哪儿?” 燕芙蓉早已把这事忘了,这时候被问起来,手足无措的说道,“那该如何是好?” 何海清见她着急,无依无靠地看着自己,等着自己拿主意,心里的怒气像被戳了个洞,迅速瘪了下去,他说道,“你身上可有银钱?” 燕芙蓉想起来松烟给了自己的大额银票,一手向衣袖里摸去,正要神情兴奋地给何海清看,手上已经摸了个空。她这才想起自己不习惯身上带着东西,那日从定远侯府回来,便将银票塞在了白涛院西厢,自己的小包袱里。 何海清见她失落地摇了摇头,倒是理所应当的说道,“想来你这小丫鬟也是个穷光蛋。” 燕芙蓉听了不高兴,作势要打他,何海清笑着后退一步,将自己的荷包打开给燕芙蓉看,里边空荡荡地,只有三个铜板,燕芙蓉见了扑哧一声笑起来。何海清丝毫不觉得羞耻,坦然说道,“我也是穷光蛋,不能带你住到客栈去,所以今晚你若是不想无处可去,就得跟我去个地方了。” 燕芙蓉问道,“什么地方?” 何海清犹豫片刻说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时,在场的另一个女人吧?” 停云落月楼后院,燕芙蓉被何海清安置在后院的一间杂役房里,正坐立难安地坐在椅子上,皱着眉看着房间里的摆设,她依稀觉得在哪里听过停云落月楼的名字,却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后院四面通风的凉亭里,清歌挑着眉看着何海清,等他给自己一个解释。何海清挠了挠头,说道,“她无处可去,挺可怜的……你之前不是也见过她,相逢是缘,就收留她一晚吧?” 清歌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虽然看起来有些嘲讽,然而做舞姬的习惯使然,几乎有些刻意地让自己姿态更显撩人,向何海清说道,“公子托付,清歌不敢推辞。只是公子这样贸贸然将一个外人带到我这儿来,是不是过于松懈大意,都忘了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何海清脸上的轻松神色收了起来,半晌才轻声说道,“她没有问题,我试探过了。更何况,她是那人府上婢女,也恨着那人,正可以做我们的耳目,告诉我们一些府中之事。” 清歌笑起来,手里的素扇轻摇,说道,“即便如此,公子也不必为了她像个老妈子似的。” 何海清还要再说,清歌已经上前一步来,扑鼻的香风萦绕在何海清鼻间,清歌语调缠绵的说道,“您若是只想利用她,问出您想知道的,杀了就是,何必在她身上徒费心力。” 何海清面上一冷,正要告诫清歌不要对燕芙蓉出手,清歌已经识趣地后退了半步,慵懒地拨弄着手上扇子的玉骨,轻声说道,“奴在停风落月楼里十五年了,真情假意,一看便知。公子对这黄毛丫头动了心,是不是?” 何海清两颊微红,撇过头去不说话,清歌笑了笑,这次不是平日里那样卖弄风情的笑容,而是一个普通单纯的笑容,她说道,“行了,这小姑娘我会照顾的,你就回国子监去吧。要你找的东西,可找到了?” 何海清见她放过了自己,咳了咳恢复了常色,从怀中取出两本监本来,递给清歌,“这就是祭酒为诸位皇子讲经所用的集子和他讲经后预备呈给陛下的密折,我在藏书楼和祭酒房间里翻了半天才找到,抄了回来。” 清歌接过来粗略看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正是这个。” 何海清便去向燕芙蓉告辞,清歌将东西妥善放到自己房间去,停云落月搂的妈妈在她门外敲门,清歌放她进来,妈妈为难地说道,“姑娘,按着你的吩咐,晾着那韩友青大人半天了,可他没钱就是没钱,看他那可怜样也不像是作假,毕竟又是个官身,逼急了不知道做出什么事来,要不然,就让他再赊几天算了。” 清歌哼了一声,打发妈妈去招呼韩友青到自己房间里来。她自己一边对着铜镜轻解罗裳,一边露出一个灼灼的笑容,自言自语地说道,“好容易勾着他入了我的局,若是白白放过他,怎么向主人交待?” 第六十三章 文书 韩友青失魂落魄地从停云落月楼里,清歌的房间走了出来。5∞八5∞八5∞读5∞书,.←.o≈ 一直注意着这里的澄心见他面色不对,连忙迎上来扶住了他。韩友青嘴唇发着抖说道,“快走,回府上去。” 澄心连忙答应了。韩友青浑浑噩噩到了朝阳坊韩府,澄心松开了韩友青坐骑的马缰,叫醒老苍头开了门。老苍头见到韩友青,一双昏花老眼不由流出泪来,扑上前来向韩友青诉起苦。韩友青心里因为停云落月楼之事发憷,没有半点心思找这两个已经消失无踪的人的麻烦,随口吩咐老苍头报备官府一声,也就罢了。 清歌房中烛火通明,她趁着房中无人,打开何海清的文书一目十行地看完,大致记得了其中内容,才对着镜子拢了拢身上薄纱,让脸上烟视媚行的笑意更盛,站起身来到了停云落月楼后院。这时已经很晚了,饶是销金的停云落月楼里都有些安静了,她举着气死风灯,来到了后院专给尊贵客人过夜的小跨院。她敲了敲跨院的门,小厮枝生探出头来,笑着说道,“清歌姑娘来了!” 清歌闪身进去,枝生关上门,便收了脸上的笑容,领着她向内室而去。清歌上前一步,和枝生并排走在一处,凑到他脸庞问道,“主人心情如何?” 枝生见她唇红齿白,色如春花,不由面上一红,偏过脸来细细提醒道,“正因为小姐闹脾气之事上火,万事小心。”清歌面上笑意不减,却庄重的点了点头。 内室里熏着靡靡的瑞脑香,教人神智清明,却又无知觉得沉迷其中。碧玉珠帘摇晃间掩映的拔步大床上,敞着衣襟露出胸膛,散着鸦青长发倚在美人怀中的曹瑞中正闭着眼睛,享受着身旁另一美人素手送到唇边的金华酒。清歌含笑行礼后,曹瑞中露出一个浪荡的笑容,把她拉到了榻上,抱在怀中,便吩咐身边两个歌姬下去。其中一个额头有一点红痣的歌姬自恃貌美,倚在曹瑞中手臂上娇声说道,“世子,清歌姐姐来了,便不理奴了?” 曹瑞中疼惜的拍了拍她的小脸,这歌姬大喜,满心以为自己能留下来,清歌瞥了她一眼,伸出双臂勾住了曹瑞中的脖子,撒娇道,“世子,你可是先答应我了,今晚只有我一个。” 曹瑞中露出左右为难的模样,犹豫了半晌,才依依不舍地吩咐两个歌姬下去。 枝生识趣地跟着出去,在阖上门之前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榻上两个相拥的人影。曹瑞中抱着满怀的暖玉温香,比起方才却漫不经心了起来,懒懒的说道,“国子监那监丞的事如何了?” 清歌笑着答道,“欠了咱们一大笔银子,不想丢了官身,就得老老实实听话。” 曹瑞中点了点头,说道,“日后要左右祭酒,这人也是一个助力。” 清歌的眼睛转了转,不动声色地问道,“您到底要那国子监祭酒做些什么?还派了何海清去盗文书?” 曹瑞中不答反问道,“文书到手了?” 清歌从袖中取出文书,交给了曹瑞中,说道,“何海清傍晚就来了,只是那监丞一直拖着我,要缓几日,求我不要到御史台告他去,才劳您等到现在。” 曹瑞中正细细看着文书,闻言随意点了点头,没有放在心上。清歌正要再问,曹瑞中直直盯着文书一处,忽然推开她站起身来,看也不看清歌一眼,拔腿就向外走去。 守在门外的枝生连忙跟上他,出小院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的清歌。清歌向他笑了笑,枝生这才微笑着随曹瑞中而去。 梁国公府,曹瑞中手指紧紧捏着自己广袖中的文书,面上却依然是浪荡模样,进了府门便向着父亲曹立新所居的正院而去,在甬道上遇到了一个提着灯笼站着打瞌睡的小丫鬟。见到了曹瑞中,小丫鬟打了个激灵醒过神来,连忙直起身,就要向碧海斋的方向跑去。曹瑞中头疼地让枝生连忙拦住了她,将她拎到自己面前问道,“你家小姐派你来,看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丫鬟知道他对女子没脾气,一点不怕他,笑嘻嘻地点了点头。曹瑞中叹了口气,用手中合起来的折扇点了点小丫鬟的头,说道,“天色这么晚了,你家小姐想来也睡了,你回去了难道还把她再叫起来?再说,我又不是经年累月不回府,不用你们这样守着我吧?” 小丫鬟嘻嘻笑道,“世子,可您已经躲着小姐小半个月了。” 曹瑞中心虚地一手打开了折扇,轻轻摇了摇。枝生连忙说道,“呸呸呸,乱说什么,世子什么时候躲着小姐了?” 小丫鬟吐了吐舌头。曹瑞中吩咐道,“枝生,在这儿守着她,等我与父亲谈完了话,再放她回去。” 伴着小丫鬟讨饶的声音,曹瑞中向着正院去了,梁国公府极大,他进门时又满心的着急,竟然没有坐上内院代步的小轿,一时竟走了两刻钟,等见到了正院的雕梁画栋,他快走了几步,转过最后一个弯去,却先见到了一个在夜色中穿着显眼的素色衣裙的身影。 曹瑞中猛地停下了脚步,转身就走,刚走了几步,眼前一花,身前立着方才所见的黑影。黑影转过身来,静静地盯着他,正是曹瑞中躲之不及的妹妹,曹慧中。 曹瑞中陪着笑说道,“慧中,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就寝?晚睡伤身,得多注意些……” 曹慧中说道,“哥哥,当日母亲去时,你在她床前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的。” 曹瑞中气得笑起来,“母亲去时你才四岁,记得些什么?” 曹慧中悠悠说道,“难道哥哥没说过这话?” 曹瑞中一时语塞,只好说道,“我今日找父亲有事,改日再说你的事,如何?”他说完,见曹慧中没有阻拦,连忙要转身向曹立新住处而去,曹慧中眼角瞄到他一只手始终垂着,等他转过身便平平伸出一只手来,仗着多年习武的身手,从自己不会半点武艺的纨绔哥哥手里抽出了一叠文书。 曹瑞中阻拦不住,让曹慧中得了手,连忙让她还回来,曹慧中见他有些着急,哼了一声,看也不看手中文书就说道,“左不过是些烟柳之地的烂账,我才懒得看。你告诉我,当初明明还支持我去见定远侯夫人,为什么现在又躲着我?” 曹瑞中见她确实不看,自己也无力拿回,只好憋屈地说道,“你若是只想看看定远侯夫人什么样,我自然不拦着,可你见了她之后,闹着要嫁给那个愣头青,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第六十四章 试探 梁国公府夜深时分,院落间旁种的两人抱的大树阴影憧憧,随风微动,夜中敲梆子的家仆,巡逻的侍卫远远见到相对而立的世子小姐,都识趣地绕路而行。曹瑞中举着灯笼,向四周勉力一望,指着不远处半山坡上的凉亭,示意曹慧中过去说话。 两人身后的丫鬟小厮连忙到就近的院落里,取来遮夜风的竹帘,烹茶的泥炉等物。凉亭里升起几盏灯笼,曹瑞中坐下来听着泥金小炉上的水壶发出咕嘟咕嘟的水泡声,在拂面的微风中心里放松了许多,便看向对面的曹慧中。她微微垂着眼,没什么表情,嘴角向下撇着,曹瑞中想到她小时候吃不够爱吃的泡螺,嘴角也是显露出这样的角度,预示着之后要到来的哇哇大哭,心中觉得好笑,开口不由服了软,说道,“是哥哥话说的硬了些,我也是为你好,这个定远侯府,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曹慧中抬起了眼来正要辩驳,见灯光下自己的哥哥比白日里所见显得疲惫许多,那话语难得柔和起来,说道,“哥哥,那****却是只想见一见定远侯夫人,可她显然是个胆小如鼠的平庸之辈,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根本配不上邵鼎!” 曹瑞中不在意地笑起来,拎下已经安静下来的水壶,倒进了泡茶用的紫砂树瘿壶里,看着金骏眉在其中缓缓舒展开来。曹慧中见他不信,不由生起气来,“那燕芙蓉,哥哥不是早年在姑母的簪花宴上也见过一面!她是怎样的人,哥哥想必也是大抵知道的!” 曹瑞中给她倒了杯茶,终于说道,“你又知道你在公主府里所见,不是犯了女子相轻的通病。自古以来,女子一旦动了情,眼前就再不能看见心上人所爱之人真正模样,当然了,我很高兴,我们小慧中终于长大成人了,知道喜欢男人了。” 曹慧中才不理会他哄自己这一套,猛地站起来说道,“说来说去,你就是不信我说的!” 曹瑞中连忙放下手中茶壶,伸手安抚住她,要她坐下来,见她理也不理,直直的站在原地,才叹了口气说道,“慧中,你又信不信哥哥,正是因为我见过她,才知道这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人。” 曹慧中倔强地转过身子,背对着曹瑞中说道,“她配不上邵鼎,你不帮我,我自然有办法到邵鼎身边去。” 曹瑞中急切地站起来,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曹慧中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里。曹瑞中拦她不住,把一两金一两茶的金骏眉端起来当做解忧的酒一饮而尽。 小厮在他身后,问道今日还去不去曹立新院子里,曹瑞中看了看天色,正要颓唐的摆摆手,却见身在高处的凉亭里,正能看到曹立新院子里还亮着灯火,便打起精神来,拿起方才曹慧中遗落下来的文书,下了半山坡,敲开了曹立新院子的门。 开门的是个看起来已经老得又聋又瞎的老仆人,见到站在门外的曹瑞中,他不客气地凑过来上下打量了起来,曹瑞中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偏过头任他打量,嘴中却微动着在唇齿间说道,“……一个臭烘烘的男人离本公子这么近,真如宝珠蒙尘,叫人苦闷。” 他身后的小厮忍不住捂着嘴闷声笑起来,老仆人对一切狎言笑语都充耳不闻,仔细打量了曹瑞中,也不知是凭着什么认了出来,侧了半个身子放曹瑞中进了门,然后便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好在小厮们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待遇,早已散开来,静静等着曹瑞中出门。 曹瑞中到了内院里,由老仆领着,绕过了曲折的抄手游廊,才到了父亲曹立新灯火通明的书房。他进门前将脸上浪荡的神色微微收敛起来,却不让人觉得正经,反而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在压抑自己。曹立新书房里书桌上堆着整整齐齐的三摞文书,最低的一摞是呈给皇帝的奏折,最高的是府中各地探子呈上来的密报,中间那摞是官员们阿谀奉承的书信,常常随信而来的还有各色财物珍宝。 曹瑞中随意地瞥了一眼,向三摞文书后几乎只能看到头顶纱帽的曹立新恭敬行礼,露出委屈神色说道,“父亲,近来身体安好?” 曹立新头也不抬,看着手中书信便说道,“你今晨已经来定省过了,有话直说,我还有事。” 曹瑞中露出一个笑容,说道,“父亲法眼,我今日到停风落月楼去,那国子监丞竟然与我抢女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父亲,您同国子监祭酒打个招呼,把这乡巴佬哪来的赶回哪去吧!” 曹立新闻言将手中毛笔丢进了笔洗里,捂着嘴咳了两声,好容易平复下来,抓起桌上的玉石镇纸,狠狠丢向了曹瑞中,后者躲避不及,被击中了肚子,捂着伤处哎呦哎呦地叫起来,曹立新尤不解气,瞪着曹瑞中说道,“你脑子里除了女人就只剩一团浆糊了?以为国子监祭酒是普通的从四品?他给皇子讲学,直达天听,又执掌国子监,朝中官员半壁是其桃李,你父亲凭什么逼他裁人?” 曹瑞中混不吝的厚着脸皮说道,“父亲总是有办法的,我在停云落月楼里难得有个心头肉,您就帮我一帮吧!” 曹立新只有这一个儿子,虽然气他不上进,却向来是拿他没办法,心中衡量一番,取来对牌说道,“同国子监祭酒商量,辞退监丞的糊涂主意你想也别想。你中意的女子既然是停云落月楼里的妓子,拿钱买回家里就是了,也好让你在府中呆上一阵。虽然没有辞退监丞的面子,父亲同祭酒说一说,给你讲学几日倒是问题不大……” 曹瑞中连忙说道,“父亲,打扰您休息了,我这就告退了。” 他说完了,随便行了个礼,一溜烟跑了。曹立新叫他不住,叹了口气,老仆给他加了件长袍,曹立新也不只是对着老仆说话,还是自己自言自语地说道,“要是这孩子能稍微拎得清一些,我同那个邵鼎,也不会是今天这样被动的局面。” 曹瑞中出了门,捂着肚子的手依然不放下来,姿态畏缩地佝偻着身子出了门,半点没有了平日里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他这样走了一路,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抱玉怀香揉着眼睛迎上来,服侍他洗漱更衣,曹瑞中才叹了口气,舒展开眉眼,轻轻说道,“看来这国子监祭酒,已经被父亲收入麾下了。” 第六十五章 道佛 (今天更晚了,抱歉抱歉) “……钱粟三百石,绢三十匹,绵二十匹,还有茶三十斤,酒五十坛,还有……”定远侯府的马车辘辘驶向礼部尚书李琪大人府上,巧枝在马车里掰着指头给前去赴宴的松烟算着邵鼎每年的俸禄。松烟揪着自己今日穿着的银红百褶裙,这时也顾不上自己赴宴,面对诸多贵人是否慌张了,只定定地皱着眉头听着。 水儿在一旁欲言又止,不敢拦住她,只好等她停下来了,就偷偷用手将她揪出来的褶子押平。 巧枝数完了,看了眼松烟的神色,说道,“都说侯爷不受官职,回来几年了,也没有上朝,仍然担着征北军元帅之职,故而这俸禄也只发了一半。” 松烟算了算账本,说道,“即便这样,也还是不对。定远侯府自开国传承至今,总要有田地铺子的,这些收益也许入到了外院账上,可是侯府里内院拢共两个院子,这点日常开销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只有两千两银子。” 巧枝与水儿对视了一眼,低着头不敢说话,松烟想了想,问道,“翠缕红缨两位姑姑这几日可来过?” 巧枝连忙说道,“两位姑姑还像往日一样,等到世子下了外院的学,就带着在后院练拳。” “练拳?”这是水儿从未听说的,不由跟着重复了一遍,松烟还没有换到燕芙蓉身体里的时候,倒是耳闻了几句,这时便不动声色地听着。 巧枝摆了摆手,说道,“两位姑姑怎么说也只是两个内院女眷,大概是带着世子玩吧。” 她想了想,神色兴奋起来,说道,“如今待我们正秋堂终于客气起来,栖霞院里的姐姐们见到我还打了招呼呢。” 平日里总是怯生生的水儿见了她这样子都忍不住笑起来,小声说道,“瞧你说的,再怎么样都是一个府里的,平常也是打招呼的。” 巧枝说道,“这可不一样,平时是用鼻子打招呼,现在才是用嘴巴。” 松烟与水儿俱都笑起来。 到了礼部侍郎府上,方进了门,远远地就听到隐隐的戏声,巧枝与水儿从来没在定远侯府里听过戏,这时候都竖起耳朵来,松烟见了,一哂便随她们去了。下了马车,垂花门前站着一个系着石榴红裙子,穿杏黄小袄的女子,正是那极爱说话的冯氏,她身后错着半步站着一个豆蔻年龄的少女,元青半白衫子,嫣红挑线裙子,打扮得很是讨人喜欢。见到松烟,冯氏笑着迎过来,“妹妹可来了,这唱戏的院子里,天棚早就搭起来了,热闹极了!” 松烟不会应付她过度的热情,只好抿嘴一笑,冯氏却不觉得她失礼,只是看着她的裙子咂其舌来,“这裙子好漂亮!” 松烟看了看自己,裙袄都没什么稀奇的,心知肚明是燕芙蓉的容貌遮了冯氏的眼,她笑着说道,“府上的针线班子做的,你若是喜欢,改日让她们做了纸样子拿来给你。” 冯氏哎呦了一声,上前拉住了松烟的手,说道,“这感情好,平日在府里无趣得紧,做衣服是顶有意思的了。前几天到周侍郎夫人家做客,她穿了件鹅黄的青意小袄,真是风光的不行……” 松烟见她说起话来就没个完,有些想笑,看向一旁那少女,被晾到一旁,面色微愠,便说道,“这是……” 冯氏正要说到周侍郎家的园子修得不好,经她一问,一拍额头,懊悔地说道,“竟忘记介绍了,这是我家妹妹,平日里唤作元娘的。” 李元娘昂着头上前来给松烟见礼,对松烟被夸奖的裙子看也不看一眼。水儿在一旁递了个荷包上来,松烟轻轻推到了一边,撩起了半截袖子。她今天两只手上一边戴了一个拇指粗的金镯子,却因为雕着细致的缠枝牡丹纹路而不显得笨重,当下拔了一只送给李元娘做见面礼。李元娘一愣,方才趾高气昂的模样一下子不见了,看了眼一旁喜得不行的冯氏,才接了过来,又向松烟道谢。松烟笑眯眯地让她不用客气,心中觉得这李家小姐倒是可爱,变脸极快,现在时不时偷看她的模样,倒是又有了些羞意。 冯氏见松烟待自己夫君妹妹亲近,越发觉得自己当日执意要给松烟下帖子是正确的。这样平易近人的美人儿,也不知道那些人怎么传来传去地说些闲话,就成了不堪的人了。她半点不记得当初与人家偷听之事的尴尬,上前拉住了松烟的手,叽叽喳喳说起了闲话。 松烟有意不动声色地问了问戏台那儿都来了些什么人,冯氏恨不能把每家夫人穿了什么衣服,戴了什么首饰都告诉她。松烟细细听着,捡着重点记下来。到了地方,果然热闹得紧,冯氏领着松烟与李元娘上了女眷们所在的小楼二层,李元娘上了楼便向着小姐们扎堆的方向自顾自去了,冯氏与松烟到了夫人太太们聚在一处的地方,李家老夫人正专注地听着戏台上唱着的春秋配,盛装的花旦唱到“羞答答出门来……” 冯氏带着松烟来见礼,李老夫人勉力看了一眼,便笑着说好好好,让一旁的妈妈们端梨子糖来给松烟吃。松烟见她眼神浑浊,猜测可能神志不清明,一旁的冯氏已经骇笑道,“母亲,这定远侯夫人都多大了,怎么还把她当孩子。” 李老夫人充耳不闻,盯着戏台入神地看着,不时叫好,冯氏又引着松烟和其他官员夫人打了招呼,因还听着戏,很快安顿下来,松烟刚刚坐下,便觉得身上粘着几道视线,她状若无事的捧起茶盏,从揭开的茶盅盖子上向视线所在的方向看过去,见是李元娘与几个小姐交头接耳的,时不时看着她这边。 松烟有些摸不着头脑,想来几个小姑娘也闹不出什么大动静,就没有放在心上,同一旁的冯氏说起了闲话。冯氏难得遇到一个同辈分,又愿意听自己唠叨的,痛痛快快地说了几盏茶的功夫,松烟就认认真真听着,时不时给点回应,冯氏说着说着,自己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今天真是高兴,若是邱夫人也来了,就更好了。” 她怕松烟不知道说的是谁,又说道,“礼部侍郎的夫人,平日里和我关系也不错,女儿嫁到外地去,前些日子传消息过来,说是小产了。这邱夫人这些日子,就不怎么出来走动了。” 松烟见她伤心,正要安慰两句,冯氏脸上的感慨忽然被神神秘秘的神色取代了,她看了看四周无人注意,才凑过来说道,“我还听说,邱夫人在家里立了一个小祠堂,供着佛。” 松烟看着她,还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冯氏已经不屑地说道,“虽说民间里有些人信了这些传过来的佛法,万万没想到邱夫人这样身份的,也跟着信了。” 她指了指上边,小声说道,“还不是见上边风向,跟着摆动。” 第六十六章 半醉 冯氏急急地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就问道,“我看你上次对鸿阳子道长十分恭敬,想来也是信道法的?” 松烟本就诚心信道,这时候便点了点头。 冯氏在一旁笑着说道,“前几日,还有一个法号慈心的和尚被传召到宫中了,你知道不知道?”松烟摇了摇头,冯氏凑过来说道,“……想请太后娘娘打理先皇的法事,却不是请澄海观的鸿阳子道长做法,而是大老远到泰山去,找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劳什子普观寺,那寺里的主持听说就是这慈心的师弟。” 松烟从来没听过贵人们这样推心置腹的话,更是不敢搭话。冯氏是抱着目的而来,见她闭口不言,只觉得她谨慎,更加想从她嘴里套些话出来,越发地说起来,“大褚向上数,数到先朝去,上上下下都是信天尊的,哪像现在,也不知道那些光头有什么好,左不过是轮回因果那一套!” 到底是臣工家眷,说到忌讳之处便不好再说。见冯氏欲言又止,一旁忽然坐过来一个百地金留仙裙,戴着金镶玉头面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出头,方才已经通了姓名,松烟便知道这是世袭罔替的静海候夫人,她眼睛看着戏台,嘴上说道,“讲究因果循环,劝人向善,也不看看自己腿上的污迹洗干净了没有,竟敢逼寡居女人到那冷清地方去。” 她的话就比冯氏说的直白多了,当今天子本不是东宫出身,先皇窝窝囊囊地死在逃亡的路上,中宫嫡出的大皇子玉碎龙池城下,连一个子嗣都没有留下,当年在远离凤沼的晋州封地做了十年诚王的二皇子才不明不白地在太后娘娘的支持下登基称帝。坊间就总是有传言,说是诚王使了阴毒招数,逼死了先皇,谋害了大皇子。这在原本的松烟看来,当然是无稽之谈,当年羌容犯境,她就是一路从边关笛城逃难到凤沼来的,虽说当时年纪尚轻,记不清事,却也知道凤沼情况危急,容不得半点花招施展的余地。然而看静海候夫人坦然地说出口来,一旁的冯氏慌张地站起身来,借口李老夫人那处有事,转身就走了,心里不由抱着敬畏将这事记在了心里。 静海候夫人见她这样,眼睛里一闪而过满意神色,很快又恢复成自高自傲,目中无人的模样。人常常被其他人蛊惑思想而不自知,甚至于下一次在他人面前开口说出自己听过的话,还会误以为这本就是自己所想。 戏台上戏子们来来往往唱着各色人间百样,台下真正听戏的大概只有李老夫人一个。松烟身边迎来送往的,换了几拨官家夫人,话题说来说去,从衣裳首饰总是绕到佛道两家上,松烟被说得恍惚,有人说起佛事来,脑海里便条件反射地出现了句句诛心之言。 李家的戏散了场,夫人们兴致不减,又开了花厅,要抹牌饮酒玩。松烟称不舒服,这就告罪要走,奈何冯氏执意留她,实在推辞不过,只好陪着玩了几圈。她从来没玩过这些消磨时光的玩意儿,压根不是这些后院里日子无聊的夫人们的对手,输得足足喝了一整壶花雕。还是巧枝见她实在是不行了,提醒她更衣去,才和水儿把她架起来,在那些官家夫人的笑声中把松烟架起来到了净房去。 松烟眼睛半睁不睁,靠在巧枝身上,只感觉脸上有湿热的帕子擦来擦去,让自己好受许多,又被搀着走到一处微风习习的地方半躺着,十分的安逸,便放心的闭上眼睛躺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远远地,像是隔着云端一样,有人说话,“……你们瞧瞧,这就是邵夫人给我的镯子,别致得很,你们是没看到戴在她手上什么模样,以前觉得黄金颜色老气,今天看到她手上戴的,才知道什么叫做好看。” 另一个小姑娘的声音说道,“还有她的衣服,原来做一条银红裙子单单做一个百褶就这么衬人,我瞧着邵夫人坐在那儿都要发光了!” “还有她的头发……” “……别忘了珍珠耳环!” 松烟心头一闪而过一个念头,可惜酒意上头,实在分辨不出,已经沉沉睡了过去。 等她醒了,已经回到了定远侯府,松烟喉咙发干地醒过来,房间里暮色四合十分昏暗,勉强能看清床边坐着一个比平日里的丫鬟们显得有些高大的身影。仍旧醉意朦胧的松烟分辨不出什么不同,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大声说道,“皖香,我要喝水!” 那身影取来温水,用调羹轻轻送了一勺水到松烟唇边,松烟微微启唇喝净了,不等调羹收回去,干得要冒烟的喉咙逼得她急切不已,伸出舌头舔了舔已经喝完了的空调羹。这个调羹在她的唇舌间明显地抖了抖,碰到了松烟的牙齿,她嘟囔着抱怨了一句,调羹很快收回去,过了片刻,松烟感觉自己上身被抬起来,抱在一个有些熟悉的温暖怀抱里,一杯温水送到了她嘴边,松烟大口大口喝起来,喝完了心满意足地窝在这个给人极大安全感的怀抱里,拽着这怀抱主人的衣襟,安心地睡了过去。 期间即使听到有人进了门,吃惊地把手中的瓷器在地上摔得粉碎,她也在头顶上发号施令的低沉声音中皱一皱眉便罢了。 等她真正睡够了,天边大亮,松烟扶着额坐起来,雨花连忙撩起了床帘,服侍松烟梳洗。松烟收拾妥当了,坐在铜镜前就问道,“派人到前院请蒋管事过来了吗?” 雨花原本欲言又止的话就吞了回去,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答道,“告诉过了,说是一会儿就来给您请安。” 松烟先指着头发说道,“随便梳个髻就是了,”又一句不停地说道,“侯爷来过正秋堂没有?”雨花急切地想说话,陷入了自己的焦虑里的松烟已经自言自语道,“若是能直接问一问侯爷就好了,这账本的事就不用这么麻烦,绕到蒋管事那里去……” 雨花瞥了眼正室,对着铜镜里的松烟拼命挤眉弄眼。 松烟终于迟钝地抬起眼睛来,看到雨花五官挤在一处,倒是吓了一跳,正要问她怎么了,忽然看到铜镜里映着的内室隔断处倚着一个人。她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正正和邵鼎漆黑的眼睛对上。 在松烟直愣愣的注视下,邵鼎的眉眼舒展开,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