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只合江南老》 第一卷楔子 第一卷楔子2007年,杭州。 我低头走在路上,百无聊赖的踢着路上的小石块。 春天终于来了,西湖边的杨柳儿绿了,湖水也照样没心没肺的荡漾着,路人们欢笑着一堆堆的从身边掠过。 大概,是没有人会有空来理会此刻我沮丧的脸。 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大不了的。 只不过,是他要结婚了而已吧。 没错。 就象偶像剧那没有创意的剧情。 他,是我的前男友。 我的前男友,叶巍然。 这辈子还能见着叶巍然,还能获知他的近况,甚至——连他结婚的重要时刻我都没有机会错过,这些,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分手的时候,是用了万劫不复的决心,抱着视死如归的精神,狠狠的转过身,故作潇洒的挥挥手,以为,从此就可以把对方挥出自己的人生。 谁料想,一回头,他就已平平静静的携着另一个人的手,微笑着站在我面前。 “叶巍然下个月结婚,你要去的吧?”刚才坐在办公室的时候,嘴里塞着乐事薯片,眼睛紧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画面,手上还噼里啪啦忙着打字的我,一接起电话,张静静的声音马上就穿透电波而来。 “当然!”我连连笑着点头,“不亲自给他恭喜一下怎么能算哥儿们!”于是,她在那边也开始笑的很释然:“我就说嘛,你一定会去的,顾勇他们还不信。 这下我赌赢了!”我能说什么呢?我这个大学四年的同窗好友,似乎压根把我跟叶巍然有过一腿的那一茬事给忘了。 也对,当年哭着喊着说要分手的人是我,残忍的甩开他的手的人是我,微笑着转身走开的人是我,分手后绝口不提他一个字的人也是我,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早已经把叶巍然忘的干干净净了,那么大概,是真的已经忘记了吧。 所以,我有什么理由不在他结婚的那个大好日子,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带着漂漂亮亮的微笑,漂漂亮亮的站在他们面前,说出漂漂亮亮的恭喜呢?2004年以前的杜曼蓝,剪着短短的头发,永远的牛仔裤t恤,素白的面孔。 这样的女孩子走在师大的路上一抓一大把,惟独叶巍然,被许多女孩子追着的叶巍然,却不管不顾的跟在我身后让我**,在我睡不着的夜里溜到阳台上给躺在被窝里的我唱歌,在没课的时候帮我去图书馆占位子,乖乖的任我拉着他的手孙悟空一样的在校园里窜来窜去。 而我,总是学不会象张静静一样优雅,喜欢大喇喇的叫他叶巍然。 叶巍然帮我做笔记,叶巍然帮我打水,叶巍然我们去逛街,叶巍然我下课来看你打篮球,叶巍然叶巍然叶巍然……叶巍然……你瞧你瞧,那些我们的过去,脆薄的象纸一样的过去,我现在还是能这样平静的想起。 走在路上,漫步西湖边,嘴角斜起一丝丝的微笑。 更可恨的是,我模模糊糊的看到,眼前出现了叶巍然模糊的影子,居然是眉眼清晰可辨的样子。 “见你的大头鬼!”我摇了摇头,低声的咒骂。 “小蓝。” 眼前的幻影发出了声音,我歪着头,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忽然惊的跳了起来。 是他!是他!叶巍然。 三年不见了。 三年了啊。 收到他的请贴,我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和他面对面的一天。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境况,这样的西湖边。 他此刻脸上的微笑,看起来还是象秋天一样温暖。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丝那样酸涩的痛楚。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不是吗?“你觉得,你配的上他吗?”还是在这个西湖边,三年前,他母亲骄傲的声音冷冷的扎进我的心里。 “我的巍然,身边绝对不应该是你这样平凡的女孩。” 她那样美,眼里的神情带着那样的鄙夷和不屑,在那个瞬间,就把我年轻的自尊打的粉碎。 多可笑啊。 我用无辜的借口和他分别,却把真正的理由藏匿心底。 而我们,这样一别,就是三年。 杯中的茶泛着氤氲的气息,此刻,他就坐在我的对面。 我略微抬眼,就能看到他的脸,他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子,深邃的眼睛,紧紧抿起的嘴唇,还有,我心里那一抹忽然触手可及的思念。 “祝贺你!”我干笑了笑,百转千回之下,说出口的,居然也只有这三个字。 “我10月18日结婚。” 他低着眼,拿出手中的请贴,“小蓝,请你来。” 小蓝——他这个习惯仍是未变。 我接过请贴,在心里叹了口气。 只是,语气中的疏离,竟已象是另一个人了。 “这些年,你过的好不好?”他开始抬眼看我,声音仍是轻轻的,带着他独有的清淡和安静。 “恩,”我微笑点头。 有什么不好?以我的中人之姿去考职位,居然当年也就考进了。 专业对口,工作稳定,同事友爱,领导慈善,真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记得以前叶巍然总是爱故意对着我叹气:“你这么野蛮,哪家单位愿意要你?”我就瞪起眼白他:“小样,以本姑娘的才貌,哪里愁找不到工作?”那时候,我们总是爱幻想。 幻想以后的样子,要住什么房子,里面放些什么家具,家具的颜色,甚而,要生几个孩子。 总免不了小小的讨论,和小小的争执。 只是谁想到,最后的现在,我们只是坐在这西湖边的“青藤茶馆”里平平静静的缅怀一下过去的旧时光而已呢。 并肩走下楼的时候,他习惯的站在我左边,我站在他的右边。 瞥眼过去,看到一双影子隐隐绰绰的映在昏黄的墙壁上,安静的走廊,恍惚间,往事象漏斗里的沙子一样,劈头盖脸的朝我砸来。 “我送你。” 走出门口,他说。 “不用不用!”我急急说,边说边在脸上摆出一个笑,“我就住在附近,走过去很快。” 或许,他只是客套而已,我却不想接受这多余的好意。 两个人坐在封闭局促的车子里,也许——是会难堪的。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然后开口:“我去开车,你等我。” 语气中有不容拒绝的坚持与淡漠。 我忙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了啊!不用客气了!”为了证明自己的确不用送的决心,我转身朝街上走去,“就在那里,喏,看到了没?我就住在那边。” 朝已走向停车位的叶巍然摆着手,我急急跑开。 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的叫唤:“小心!”一回头,一个庞然大物正朝我迎面直冲过来,一阵巨响过后,眼前顿时漆黑一片……跳至 一、穿越(上) 一、穿越(上)在周围反复逡巡了好几次之后,我才终于确定这个古色古香的房间所在并非故宫博物馆,也不是横店影视城的某个基地,而是千真万确的现实存在。 光看那满屋金碧辉煌的古董,就知道气宇不凡,不是能摆设出来的架势了。 (如果现在让我拿些古董再穿回现代,可以赚多少钱啊~~~~smenhu)没错,我——穿越了。 用在起点上看过无数篇的穿越文套语就是——我穿了。 我穿了!我的妈呀!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哭笑不得。 如果当初换成这张脸去见叶巍然的妈妈,估计她是绝对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了吧。 我们学校的那些所谓顶级别美女,看到她也会自惭形秽。 可是——可是——看这脸上的稚气未脱,加上身形给我的提示,这副身体的主人,最多也不会超过十岁。 十岁!我的天!这算什么事儿啊!我一个堂堂现代2岁大女子,居然穿回古代做了一个十岁小女娃!如果搞不好又是分到要进宫当妃子或者选秀女之类的角色,以我的“聪明才智”,可绝对搞不定那许多错综复杂的活!那不就等着死翘翘了!更重要的是,这下,我是不能去参加叶巍然的婚礼了!呜呼哀哉!可惜了我那套新买的小礼服,还没正式穿过一次……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和交谈声,让我暂时抛开感慨,哧溜一下钻回被窝里,乖乖的闭上眼睛装死。 没办法,来到人家的地盘,何况又是封建社会这杀人不用宰牛刀的阴暗时期,我还是小心点为好。 凭我的经验,面对未知状况,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以静制动。 “吱呀”一声,门开了。 两个人交谈的声音也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还没醒?”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 一双手轻轻抚上我额头探了探。 “唉,这都昏迷三天了,太医也来看过,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个女子轻柔的声音。 (我都昏迷三天了?怪不得肚子那么饿,呃……)“姑母来过了么?”(那男的声音真好听~~~)“恩。 公主连着守了两夜,已经被我们劝去休息了。 这要都倒下,可怎么是好?”(公主?公主是谁?呼,管她是谁,幸好幸好,貌似我不是回来做丫鬟……)“姑母身子不好,害她劳心了。 盈香,这里你照应着,小姐若醒了,就遣人来通知我。” 盈香低低应了。 耳听他转身要走的样子,我忍不住偷偷睁开眼睛,想要看看那男子的模样。 只是,这一眼,就不由得我楞在那里。 叶巍然?……虽然也知道,想要在穿越后的这里见到叶巍然不亚于痴人说梦,我还是控制不住的张大了嘴巴。 那微皱的眉头,深邃的象西湖碧绿泓水的眼睛,还有,高高的鼻子……“叶——巍——然?”我呓语似的说话声惊动了站在我身边的盈香,看到睁大眼睛的我,她惊喜的扑了过来:“小姐!小姐!你醒了!”“这个、这个……”我张大着嘴巴,有点被这一叠连声的“小姐”吓到,本来就搞不清状况的我,此刻更是头晕了。 “宁儿!”那男子也迅速跑到我面前,“你醒了!”他看着我的神色是关怀的,我的心中一阵抽痛。 这关怀的神色,我曾有多少次,在叶巍然的脸上看到过。 可是,再相逢,原来所有的承诺、爱、恨都早已灰飞烟灭,一点一滴都未剩下。 所谓的“物是人非事事休”,原来说的就是这样的意思吧。 “宁儿!”待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屋子里已挤满了人,一个美女正握着我的手臂,激动的哭喊着。 “宁儿,你总算是醒了!可担心死娘亲了!”娘亲!呃……有没有搞错?!我满头黑线,瞠目结舌的看着她。 眼前的这位身穿素色宫装的美女,明眸皓齿,容色绝丽,满脸的泪水使她看起来更加梨花带雨、楚楚可人,更重要的是,她看起来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天!在现代,我可也是二十六岁的大龄女青年一个,跟她比起来,做她姐姐还差不多,这天上掉下来的便宜娘亲,可真是够震撼人的!“宁儿?”见我傻楞楞的毫无反应,美女怔了怔,摇了摇我的身体:“孩子你没事吧?连娘亲也不认得了?”这个……这个……我的脑子以光速飞快运转着,死命的想着以前看到过的穿越文上碰到这个场面通常都是怎么混过去的,转头看看满屋子紧盯着我的人,不由得紧张的冷汗直冒!汗!不管了!来个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好了!装晕!说办就办,一不做二不休,我干脆直接闭上眼睛,躺在枕头上装晕!看来这个穿越文中最普通的办法,也是最放之四海皆适用的方法!跳至 一、穿越(下) 一、穿越(下)已入初秋,雨水却开始肆意的蔓延。 我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灰蒙的天,雨水落在窗棱上,滴答答的响。 来到古代,已经是第五天了。 虽然一下子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我毕竟已经不再是那个生活在杭州的现代女职员,而是回到了明朝,成为年仅九岁的欧阳以宁(汗!比我预料的还要小~~~)。 朱元璋的外孙女,安庆公主的独生女儿。 这一年,恰是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 经过这几天来对贴身侍婢盈香的旁侧敲击,现在我已对“我”的情况掌握了八、九分。 而众太医们对我失去记忆的病情俱是束手无策,无奈之下,我的母亲安庆公主也只好秉着听天由命的精神,任其发展了。 这样也好,起码不会有人再杂七杂八的来问我以前的事情了,反正,我也记不得了。 “宁妹!”一记孩童脆生生的叫唤声在我身后响起,“这么冷的天,穿的又这般少,小心着凉!”我微笑起来。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此刻在我身后的,是我的三表哥,燕王朱棣的第三个儿子,朱高燧。 我的母亲安庆公主是朱元璋和已逝的孝慈高皇后(也就是电视里常说的马皇后)所生,极受朱元璋宠爱,又因为素来身体不好,故老皇帝命人将我接到宫中,与诸皇子一起接受皇室训养。 说是诸皇子,其实也就只有当今皇太孙朱允汶,以及我舅舅燕王的四个儿子: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和朱高爔。 其实诸王均有藩地,世子们也都在藩王属地生长,只不过因为朱元璋对燕王本来偏爱,故而对其几个小王爷极为眷顾,居然一鼓作气将四位小王子都接到宫中来,陪皇太孙读书了。 凭借我那极为贫乏的历史知识,也是知道日后燕王朱棣的“靖难之变”的,眼前这位小王子,日后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大王爷了,虽然我天生不是个造反的料,也总学不会那些趋炎附势人的嘴脸,只是,跟他们打好关系,不要得罪他们总是可以的。 毕竟,我可不想日后遭罪。 好不容易来到了古代,虽不能混出个样子来,好歹也得平平安安的活着才行。 何况,眼前的这个小王子,虽然比我大了个两岁,可是天真灿烂,全无一丝皇室子弟的倨傲之气,倒也着实可爱。 “自个儿披个褂子就出来了,倒也说我!”我瞧着他,微微点头,脸上挂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站在我眼前的朱高燧,正瞪着大大圆圆的眼睛,手里拎着只蟋蟀,满脸泥土,一副灰头土脸、傻呵呵的样子。 “你看,我在前面院子里捉到只蟋蟀,可好玩了!”拜托!我可不是九岁小孩子了,这么大个人了还趴在泥地上玩蟋蟀,也太幼稚了吧?我在心里偷笑了笑,却也被朱高燧的兴高采烈勾起了兴致,不由的脱口而出:“这皇宫里也可以捉到蟋蟀?”话一出口,我就想打自己的头,拜托不要这么白痴好不好?谁规定皇宫里不可以长蟋蟀的?不是都说以前还有好多皇帝斗蟋蟀都入了迷成了痴呢。 朱高燧倒是丝毫不以为意:“当然啦!就在前面,我带你去看!”说着,拉了我的手,就兴冲冲的朝门外跑去。 “三弟!”才刚到门槛,就听到一声清淡的说话,我的心立刻怦一声炸开了,忍也忍不住的心跳。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朱高炽迈步进来,温和的说着,眼里是一抹询问的神色。 没错,我穿越后醒来的那天,见到的那位神似叶巍然的男子,就是眼前燕王朱棣的世子:朱高炽。 叶巍然的眼睛、叶巍然的鼻子、叶巍然那紧紧抿起的唇……我看着朱高炽,在心里默默叹气。 唉!我也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只是,为什么回到了古代,还是要让我碰到与他这么相似的人?这是我的幸运,抑或不幸?“我……”朱高燧的一双脚往身后缩了缩,长兄如父,这个哥哥,他是有些怕的:“我想带宁妹去院子里散散心。” “大表哥。” 我反应过来,轻唤了一声,低低俯身行了个礼。 “唔。” 朱高炽点了点头,“宁儿大病初愈,外面雨大,就不要出去了。” 又转头吩咐朱高燧:“师傅布置的功课做完了没?”“还没。” 朱高燧眨巴着眼睛,“那……我这就做功课去了。” 话音未落,人已溜到七步之外。 屋子里一下子只剩下我们二人,寂静无声,我的心里开始局促起来。 一开始,也是这样的。 我和叶巍然。 我和叶巍然并不是同一个学院。 我在教育学院,学数学,他在经贸学院,学工商管理。 都说学理科的女生霸道强悍,我基本上也算一个正常理科女生的典型。 两个学院基本上没有交叉课程,唯一的交集,也就是在院际篮球赛上。 叶巍然是他们学院的主力,我也是我们学院的主力。 只不过他是篮球队主力,而我,是啦啦队主力而已。 日后叶巍然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从来没见过那样强大的女生啊!啊~”说着,他会笑着比划,手曲起来,做出个喇叭的样子,然后貌似玩命的蹦跳大喊,看上去象极了那天球赛上我的样子。 那天终究是他们学院赢了,虽然我的加油鼓劲力度之大,无人能比。 赛后的聚会上,两个队的队员不知怎么的,拼起了酒来,我们教育学院输在男生少,一下子就败下阵来,我在边上看着看着,忽然之间豪气干云,冲上前去抓起只酒瓶,跟喝的风头正劲的叶巍然说:“来!pk!”这场比赛的结果,自然是他们经贸学院输了。 叶巍然在醉倒前问了我最后一句话:“你,还能喝多少?”我说:“十瓶老白干吧!”听后,他就彻底倒了。 说过这句话,我是完全记不得了。 只记得那夜的风,凉爽习人;那夜的星,璀璨夺目;那个人,看着我的眼睛里,有晶亮的笑意抹不开;那个夜晚,原本该是极温馨极美丽的。 却被我们拼的,连空气中,都有了酒的意味。 敬请收看下一章:二、命数跳至 二、命数(上) 二、命数(上)院子里面的木槿花和秋桂花散发着馥郁的香气,纯白色、鹅黄色、绮红色、深蓝色的花在湛蓝的天空下傲然绽放,我站在御花园里,为眼前这如许璀璨的美景深深屏息了。 此时还是洪武年间,大明都城还建在南京。 可是宫廷之宏伟华贵,想必与日后北京故宫相比,也毫不逊色。 “种这许多名贵的花卉,不知道又要花费多少精力和财力!”我喃喃自语。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扑哧”一声的轻笑,让我不由得回头。 只见一身穿青衣的少年,正站在不远处,双手抱胸,笑嘻嘻的看着我。 来到宫中这许多天,我却从未见到过这个人。 一身的容华气质告诉我,他绝对不是泛泛之辈,而脸上焕发的神采,看上去却又似曾相识。 “你是朱高煦?”我心念一动,问。 “不错!”他赞叹的点了点头,走过来,一掀长袍,老实不客气的在亭子边的长椅上坐下。 “众人都说你摔傻了,我看未必,原来却还认得我。” 他眼中的神色似有揶揄,但一双乌黑的眸子在明朗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却是世上最华贵的宝石也是无法比拟的灿烂光芒。 “长的真是好看!”我在心里默默赞叹,这燕王朱棣的几个儿子,可都是美男子呢。 说起来,我回到古代,可也跟朱高煦这小王子有关。 据盈香说,当日我就是与他玩耍时落入池中,才因此昏迷了三天三夜。 朱元璋一怒之下,就罚他禁闭十日,抄写诗书礼文,看来今日这小王子是耐不住关闭寂寞,偷偷溜了出来的。 “你不乖乖去受罚,却偷跑出来,小心我去告状!”忽然想逗逗眼前这个小小少年,我侧头看他,故意装出一副威胁的表情。 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看上去又是邪恶、又是天真:“你这鬼丫头!就会记仇!只不过——”他拉长了声音,脸上的神色看起来是骄傲的:“我要出来,只怕也没人拦的住我!”“你就不怕朱——恩……皇爷爷责罚?”我作势比了个杀头的样子。 他大笑起来:“怕他作甚!我跟你说,这几日宫中正忙着操办喜事,哪个奴才吃的那么空,来管我这等小事!况且你已经痊愈,皇爷爷还责罚我做什么?”“喜事?”我疑惑。 “原来你忘了?”他扬了扬眉,“过三天就是皇爷爷大寿之日,诸皇叔们都会从藩地赶来祝寿。 下个月又是我大哥大婚,最近宫里忙翻天了呢!”怪不得……自从我醒了之后,除了父亲母亲和服侍的婢女,很少见到旁人,朱元璋和朱允汶等人虽然来看了我几次,却也俱是来去匆匆。 只不过——听到高炽即将大婚这个消息,却还是容不得我不惊讶的。 下个月大婚……贼老天,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嘛!我忍不住象谢逊一样,在心里骂起了老天爷。 原以为穿越回了古代,就可以暂时把叶巍然那挡子事给抛开,却原来如影随形,鬼魅缠身,挥之不去呢!想起昨天朱高炽的样子。 昨天……昨天……念及此处,我的脸似乎发了烧,火热热的烫起来。 他的手,覆上我的额头。 轻轻的,撩拨的人心痒痒的。 又不知从哪吹来的那一阵风啊,清清凉凉,安安心心,仿佛是柚子的清香,又仿佛是年少家里种的那许多兰花,飘啊飘,直飘进人的心里……“没有发烧,似乎是好透了。” 他的声音向来清淡平和,“没事儿不要出去瞎逛,在屋子里好好养着。” 话里有垂询的语气。 我,又怎么能说不呢?只不过,是一抬头,看到那双深邃的眼睛,平静安和;站在那里的人,高大挺拔;而背景,又是泛黄的景致,琉璃墙瓦。 初秋的潇潇细雨里,一切,都显的那么不真实。 被一种熟悉的气息围绕着,忽然,就觉得安心。 即便回到了古代,也是——不觉得孤单了。 “小姐!”盈香的叫唤声把我从遐想边拉了回来。 此刻,我正坐在窗台边,手托着腮,微微叹气。 唉,没办法,这是我回到古代以来,最常用的一种消遣方式了。 (做封建时代的大家闺秀真是无聊啊!~~~smenhu)“公主和驸马来了。” 盈香站在门边,低声通报。 “喔!父亲!母亲!”我忙站起来,恭谨的行礼。 正是老皇帝大寿前一夜,我已回到公主府自己的闺房内,为我来到古代的第一场盛筵做最后的准备。 跳至 二、命数(下) 二、命数(下)“宁儿!”安庆公主满脸和蔼的拉我起身,虽然年届三十,可是天生丽质,加上保养得当,使她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 贵为公主的她,全没有一开始我想象中的尖酸傲慢,恰恰相反,她的谦恭有礼,亲和善良使我从心底里喜欢上了这个便宜娘亲。 “今日可好些了?”“我已吩咐厨子给宁儿做了银耳莲子羹,待会就端上来。” 驸马欧阳伦在一旁微笑着。 我的父亲母亲,用现代的话来说真的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驸马欧阳伦长的那可是玉树临风,气宇不凡,那家伙,绝对是可以去参选加油好男儿呐!唉!真是不公平,偏这帅哥美女怎么都被皇帝家挑去了呢!我在心里暗暗嘀咕。 “多谢父亲、母亲关心,宁儿已无大碍了。” 虽然心里绕了这么多小九九,我还是谨记自己的金枝玉叶身份,柔声回答。 这边说着话,那边盈香就端了糕点上来,又拿毛巾和盆子来伺候我们洗了手。 稍坐了会,驸马先自去了。 顾自大口大口的喝着盈香端上来的羹,安庆公主坐在一旁,微笑的看着我。 “母亲看什么呢?”虽然是母女,毕竟相处只有短短几天,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是在想,一眨眼的工夫,你就已经这么大了。” 安庆公主微笑着,低头饮了口茶。 一双剪水瞳子盈盈闪烁,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抿起嘴的时候下巴柔美的线条让她看上去仪态不可方物。 连喝茶都可以喝的这么倾国倾城,真是服了!我默默赞叹着。 “母亲,你和父亲是怎么结婚的?”这句话脱口而出。 “结婚?”公主疑惑的看着我。 呃……莫非古代不用结婚这两个字?那用什么?“哦,我的意思是,父亲和母亲是怎么成亲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满头黑线……)安庆公主摇了摇头,嫣然一笑。 “不是的。”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发,继续道:“我嫁给你父亲,是我自己向父皇提出的要求。” “是吗?”我惊奇。 看不出来,看似柔弱温顺的安庆公主还是位这么有勇气的女子。 “恩。” 她的目光迷蒙,思绪仿佛已经慢慢的飘到了天涯之外。 “那一年,应该是洪武十四年吧。 那时候我还小,淘气的很,常和姐妹们偷偷跑到父皇的御书房里玩。 有一天,在那里看到了一叠奏章,我那天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的拿了最上面的一篇读了起来,只觉得字字珠玑,流畅通顺,那些字啊,写的着实好看。 当时我就想,这么好文采的人,不知道长的是怎样。 写这篇奏章的人,就是你的父亲。” 她的脸上忽然泛起了薄薄红晕,越发衬的美玉无暇,纯净可人。 “后来,有次父皇单独召见你父亲,我偷偷躲在帷幕之后,第一次见到了你父亲的模样。 这一见——”她的眼里有滴滴莹光在闪烁,“就喜欢上了。 我就去告诉父皇,要他将我许配给欧阳伦。” “皇爷爷同意了么?”我问。 “恩!”她点点头,“所以,宁儿,你的父亲和母亲,虽然也是经过父母同意的,可也是得我自己喜欢了才行。 不然,谁也不能勉强我出嫁。” 她脸上的神色,看起来又是骄傲,又是自豪,“如今,你父亲待我很好。 你又听话柔顺,我很是幸福。” “母亲……”她真的是个幸福的女子,不是吗?能够嫁给自己爱的人,又能被自己爱的人所爱,这是古往今来,天下间所有女子最大的期盼啊!而我呢?从现代来到了古代,不管在哪一个朝代,都逃脱不了这同一个命运,就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娶别的女人!可是……我喜欢的真是朱高炽吗?还是只是叶巍然的影子……唉,谁知道呢?还是先应付好明天吧!毕竟明天,是一个盛大而隆重的日子……洪武二十八年的九月十八日,一大早进宫,我就被各种各样的繁文缛节弄的晕头转向。 先是去拜过老皇帝朱元璋,再是去各个宫中向娘娘们请安,然后就是被介绍着见各个舅舅、舅妈、阿姨、姨丈的面,接下来还有多如牛毛的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转圈圈下来的结果,就是我完全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累的头晕眼花了。 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偷跑出来,我躲在墙角喘气。 做个皇室子弟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正感慨的当儿,一群莺莺燕燕从对面走了过来。 “柔姐姐,你给皇爷爷准备了什么贺礼呀?”走在最前面的那个身穿绿色宫装的小姑娘,回头问站在左边的人。 (看这些小女孩最多也只不过八九岁年纪,却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古代的人就是早熟~~~)“皇爷爷坐拥天下,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左首的小女孩微笑着颔首,“我准备的,也只不过是普通贺礼而已,不值一笑。” 这群人里,也只这个小女孩我认识。 她就是寿春公主的女儿,傅以柔。 寿春公主也是朱元璋极其宠爱的一个女儿,于洪武十九年下嫁给了颖国公傅友德的儿子傅忠,传说她的陪嫁之丰厚,在历代公主里都是少见的。 可惜命薄,在生育女儿时因难产而薨。 朱元璋念傅以柔年幼失母,将其带至宫中抚养。 只是我们二人虽然同在宫中,也名为表姐妹,不知道为什么,这傅以柔见到我的神情却总是冷冷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呀!宁姐姐!”这群人走过宫墙看见了我,忙上前行礼。 想来都是些比我小的表妹们。 “免了!”我微笑着挥一挥手,转而对着傅以柔请安:“柔姐姐好!”这皇宫里的规矩就是大。 “时辰快到了,大家都进去吧!”傅以柔欠了欠身子,淡淡的道。 不知道我和她是不是八字不合,她每次看到我总是一副不待见的样子。 我跟在她身后,忿忿的想。 面对一个明明比自己小的小丫头片子,却还要口口声声叫其姐姐,这郁闷劲儿别提有多难过了。 夜幕降下,宫灯点起,虽然比不上现在的流光十色,却也是别有一番雾里看花的迷蒙意境了。 依照惯例,女眷们聚在右首,皇子皇叔们坐在左首。 我远远的看到刚才第一次见面的舅舅燕王朱棣正带着四个儿子笑着到处跟人打招呼、寒暄,正是一派歌舞升平,家和万事兴的繁华景象。 敬请收看下一章:三、盛筵跳至 三、盛筵(上) 三、盛筵(上)宴毕,众人坐着闲聊儿。 母亲带了一个姿态雍容的女子朝我们走来,诸小辈忙纷纷站立行礼。 那女子忙道:“免了免了!”仔细打量着我说:“这位就是宁儿吧?”“正是!”母亲笑着颔首,天下的母亲都是一个模样,看到自己的孩子,便总觉得自豪爱怜,“宁儿,快叫舅母!”我这才想起来,这位舅母,就是刚才见过的燕王朱棣的嫡王妃徐氏。 这徐妃乃开国功臣徐达长女,素来贞静贤淑,孝慈高皇后在世时,就对其极为看重。 安庆公主和燕王本来兄妹关系就是甚好,和这个嫂子更是谈的来。 适才人多纷乱,顾不上细细相叙,趁现下闲暇,便带了她来见我这位外甥女。 我打量着眼前这位徐妃,日后的徐皇后,只见她肤色白皙,明丽可人,见之忘俗,更兼温柔可亲,令人心下油然而生亲近之意。 当下低低唤了声:“舅母!”徐妃笑道:“不用多礼了,大家坐下罢!”说话间拉起我的手,回头朝我母亲笑道:“当年宁儿出生时,我和她舅舅见过一次,你瞧这一转眼就多大了!”又转头抚摩着我的手,叹道:“有你母亲的温婉俏丽,更有你父亲的明净纯皙,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可不知道哪个有福之人才配的上!”母亲笑道:“嫂嫂可又是说笑了!宁儿再怎么好,又哪里比的上你们家几位小姐!北方女子的磊落明快,可是我们生在南方的女子所不能及的。 等哪日得空了,我也得叫宁儿去你们那历练一番才好。” 说话间,宫女太监们已经撤下碗筷,摆好桌椅,又重换了宫灯。 几个宫女进来燃上熏香,顿时大厅之内,隐约馨香飘荡,让人心神为之一振。 徐妃道:“妹妹,这却又是什么香?闻着怪舒服的。” 坐在一旁的母亲轻声笑道:“嫂嫂居北方多年,怪不得不知道,连我也是第一次闻到。 想必又是哪里进贡的新香,以往来来去去就是檀香、麝香,也是早该换换了。” 我略微闻了几下,便觉得气味颇为熟悉,脱口道:“这味儿闻着熟悉,莫是依兰罢!”只听得有人在身后赞道:“不错!宁儿倒识货!”回头,见是朱元璋正站在身后,笑吟吟的看着我,忙随众人盈盈跪下,道:“皇爷爷!”朱元璋笑着让大家起了。 转头对身边的李淑妃道:“今儿晚上燃的可是依兰?”李淑妃笑道:“确是依兰。 小郡主闻香识尔,真是聪明呢。” 自孝慈高皇后薨后,这李淑妃在后宫之中掌管宫印,实则位居六宫之首了。 今日燃这熏香,想必也是她的吩咐安排。 只是依兰香气对老年人确是合适,她懂得这些,倒是令人佩服了。 我遂低头浅笑,柔声道:“只是随便乱猜,哪里敢在淑妃娘娘面前班门弄斧。” 说话间,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哀凉的情绪。 只因为这依兰香味,是我妈妈的最爱。 她工作繁忙,闲暇之余,总喜欢在书房里放盏精油灯,燃上点依兰精油,用以解乏。 不知道此时在现代的我,是因车祸而亡了,还是因此失踪了,也不知道我的父母,现在该怎么为我担心呢。 正入神,耳听得朱元璋笑道:“今日寿宴,原本也非大事,只是借个故,大家凑起来热闹一下罢了!唉!封了藩后,朕见到大家的面倒是越来越少了!”话声里透露出一丝的苍凉来。 我心里一动,凝神看去,只见他虽然脸上带笑,眼神中却掩饰不住的隐约落寞。 鬓边的白发在此刻似乎也更加显眼。 忽然心下一恸,想起“鬓发三分白,交亲一半无”这两句诗来。 当年学到这两句诗时只不过是小学生,并未有多大感慨,后来上了初中,外公、外婆相继去世,每每想起来,总觉得“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无奈,才明白亲情,是最不应该等待的东西,一旦错过了,就将是永远的遗憾,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 跳至 三、盛筵(下) 三、盛筵(下)当下强自露出笑颜,道:“皇爷爷,今天是你大喜之日,孙女儿为你唱首歌祝贺好不好?”虽然以前学过的历史书本上总说朱元璋是个多么残忍的皇帝,可是自从回到古代后,他对我的眷顾和蔼,还有他刚才无意中流露出的那份落寞与无奈,让我觉得,其实,他也只是一个渴望亲情的普通老人而已啊!朱元璋“哦”了一声,抚掌笑道:“好!想不到宁儿一病之后,不仅人聪明文静了,更加是能歌善舞了!”众人均笑起来。 我也笑道:“皇爷爷不许取笑人家!我只不过是说唱歌,你一赖皮,连舞也要人家跳了!我不肯!”李淑妃也在一旁笑言:“皇上就不要欺负小孩子了!小郡主的一番孝心,你再笑,她要恼了,小心她不肯唱。” 朱元璋忙忍笑连连点头,道:“好好好!那我不再加要求了,你好好唱来。 朕要听!”待得众人坐好,我行了个礼,清了清喉咙,大大方方的柔声唱道:“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清山带笑颜。 随手摘下花一朵,我与娘子戴发间。 从今不再受那奴役苦,夫妻双双把家还。 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 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 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 这首歌,我是从小便会唱。 以往外公外婆在世的时候,晚饭后,一家子坐在院子里乘凉,小小的我就会变化着男腔女角,绘声绘色的唱给他们听,往往把他们逗的欢欣不已。 上了大学以后,也曾在学院的联欢晚会上唱过。 也曾,在无数次的ktv里,和叶巍然同唱这首歌。 只是,分手后,却再也不曾唱了。 今天重唱这首歌,水袖轻舞,眼波流转,心里却半是甜蜜,半是凄苦。 各种滋味,一时间竟是复杂无比、无法言明了。 一曲唱毕,只听满园子的寂静无声,不一会儿,响起了纷纷乱乱的热烈掌声。 却原来我的歌声竟已吸引了对面一侧的王爷皇子们聆听。 想到朱高炽,我的脸上一阵滚烫,忙低低俯身朝那边行了个礼。 朱元璋点头道:“这是首什么歌?婉转流丽,很是好听。” 我笑道:“这首歌讲的是天上的七仙女,看到世间的繁华友爱,觉得天庭里生活太过苦闷单调,所以偷偷溜下凡间,来做皇爷爷的臣子呢!”朱元璋哈哈大笑:“就你这张嘴伶俐!你说,这世间有什么好?”我故意正色道:“能经历各种喜怒哀乐且不必说了,更重要的是,还有皇爷爷这位世间的好皇帝,可不比天庭上那位老是棒打鸳鸯的玉皇大帝更受人景仰爱戴了?”朱元璋拈须笑着对安庆公主道:“你瞧瞧,得了场病,就把你女儿病的跟七仙女一样伶俐了!”李淑妃也道:“我刚才瞧着小郡主唱歌的那副模样,可不比七仙女更加漂亮,更招人疼!”坐在下首的安庆公主和徐妃也只是看着我点头微笑。 朱元璋又笑道:“小七,今日你最得朕欢心,可要皇爷爷赏赐什么?”我初楞了楞,待见朱元璋正微笑看着我,才明白他这是在叫我呢,想着反正已经逗的他这么开心了,不如干脆做个顺水人情,忙道:“小七什么也不要,只要一件事。” 朱元璋道:“什么?”我笑了笑,行了礼,正色道:“只愿皇爷爷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即好!”这场盛筵之后,很多人都对我印象深刻自是不必说了,连母亲安庆公主也赞我“应对伶俐”,说自孝慈高皇后薨了后,是许久未曾见父皇这么高兴过了。 她是光明磊落,凡事出自真心。 然而,也有些阴暗小人在背后说我光芒太露。 日后想起后宫文里嘱咐人处处小心,韬光隐诲那类提点,也深觉得我当时太过锋利。 只是我这兴致来之便按捺不住的性子,真是到哪里也是改不了的。 惟有苦笑而已了。 只是那夜,一直默默坐在一边的傅以柔,那双晶莹的美目,安静看着我的样子。 那目光里,有明了,有怜惜,似乎,还有隐隐约约的敌意,却是让我,辗转不得其意了!敬请收看下一章:四、大婚跳至 四、大婚(上) 四、大婚(上)那日盛筵后,宫里送到公主府很多赏赐。 虽然对这些光芒四射的珍宝不感兴趣,我也是跟着父亲母亲真诚的感谢了我的外公——朱元璋。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就到了燕王世子朱高炽大婚之日。 燕王及徐王妃留在南京宫中,帮助筹备儿子的婚事。 得空也常来公主府,与公主、驸马把酒言欢。 日子过的甚是畅快。 我虽然还常去宫中走动,可是由于朱高炽大婚在即,除了皇太孙朱允汶仍如往常一样上课习文,其他人倒早已处于休假状态。 我和朱高煦、朱高燧玩成一团,骑马、射剑都玩了一把。 不过朱高燧太过于胆小,畏畏缩缩,所以反而是我和胆大包天的朱高煦更加“臭味相投”一些。 至于同在宫中的燕王四子朱高爔和寿春公主的女儿傅以柔,倒是和我们走的不近。 终究是各人有各人的缘分罢了!最近,我总是这么安慰自己。 大婚当天,各人均是忙碌不已。 看着舅舅舅妈和母亲、诸妃嫔们宫里宫外、此宫彼宫的忙乱穿梭着,我在边上也帮不上忙。 只得带着盈香拣了个角落坐下喝茶。 “小七!”朱高燧的头从门缝里探头探脑的钻了进来。 自从那大寿之日后,反倒是有一半的人开始随着朱元璋一起叫我小七了。 “我们去看新娘子!”朱高燧胖乎乎的脸上有热切的期待。 “幼稚!”朱高煦的声音在门边响起,“新娘子有什么好看的!再好看,也是大哥的新娘。” 他背着手昂首走了进来,那份气宇轩昂,的确是他其他几个兄弟身上所没有的。 “那……”朱高燧嘬嚅着:“那我们去玩什么?”“听说前几日从宫外运了许多炮仗来,我们去偷几个来玩玩!”朱高煦最喜欢出这些调皮捣蛋的鬼主意。 “好好好!”朱高燧高兴的拍着掌,不忘回头问我一声:“你去不去?”我摇了摇头,道:“你们自己去玩吧,我今天没兴致。” 大婚越近,心中越觉思绪繁杂,略显心浮气燥,实在没有兴趣去玩这种孩童的游戏。 待得朱高煦兄弟走后,我也带着盈香走出门来,到院子里透透气。 已是十月深秋,屋外的天气有丝丝的冷。 空气里却有不知从哪里传来纷繁的香气,真当是“暗香浮动惹人醉”!盈香见我一副寻香索源的样子,早已悄悄叫住附近走过的一个宫女,问清原由,遂俯在我耳边轻声道:“想是今日皇子大婚,从宫外花房中搬了这许多花来呢。” 我略微点头,沉吟了一会,道:“闲着也是无事,倒去看看也好。” 拐了一个弯,只见眼前出现一片花的海洋。 有白色、紫色、红色、黄色、黑色、蓝色,有芙蓉、月季、帝皇菊、木槿、金桂。 皇室的气势,在这繁华花海中一览无余。 我笑着摇了摇头,叹道:“也真难为了他们,准备了这许多花。” 盈香在一旁也是看的眼花缭乱,喜道:“真是好看!就是上次皇上寿宴也未曾看到这么多花呢!”只听一人在旁边说道:“寿宴讲究的是端重贵气,和婚宴自是不同。” 循声望去,站在那里的,原来是小郡主傅以柔。 盈香忙行了个礼,傅以柔嫣然一笑,道:“免了!”自见到傅以柔而来,我是今日方始第一次看到她笑。 平日见她总是冷冷的,仿如冰山清冷,又如世外仙人,高雅脱俗。 此刻这一笑,却端的是灿若春花、艳若朝霞,只觉她身后的天空也随之明亮了起来。 心里叹了口气,想着这样的绝色女子,却不知道以后的命运会是如何。 想来生在皇家,看似应有尽有,却谁知有太多事情,是不能遂人意的。 象母亲一样幸福的女子,又有几个!傅以柔一双美目朝我流转了转,柔声笑道:“这里有许多花,却不知妹妹喜欢哪种?”我笑道:“宁儿浅薄粗陋,不懂得欣赏。 只不过觉得这木槿花看上去颜色鲜艳,光彩秀美,倒是挺喜欢的。” 傅以柔楞了一楞,自语道:“原来妹妹喜欢的也是木槿!”继而又点了点头,笑道:“这木槿花开于春秋夏季,朝开暮落,日日不绝,人称有‘日新之德’。 小七喜欢此花,倒也不枉了皇爷爷对你的另眼相看!”话中颇有赞美之意。 一人大笑道:“小七和你一样都喜欢木槿,你自是开心,又何必扯到皇爷爷头上去!”回头一看,却原来是皇太孙朱允汶,众人皆忙跪倒行礼。 朱允汶道:“免了!”又转对我二人笑道:“‘园花笑芳年,池草艳春色。 犹不如槿花,婵娟玉阶侧。 ’李白作这首咏槿,想来也是极爱槿之人,却不知道合不合你二人的心意了?”傅以柔轻轻摇了摇头,道:“李太白的文采原是极好的,可惜了这首咏槿,加了个后半段,就无端端的消沉起来。 ‘芬荣何夭促,零落在瞬息。 岂若琼树枝,终岁长翕赩。 ’他只看到美丽仓促、瞬间即逝,却没有看到这美丽却是坚强不息,日日不绝的。 可见是偏颇了!”朱允汶点了点头,看着傅以柔,微微笑道:“就你歪理多!那依你看来,却是喜欢哪首咏槿诗呢?”傅以柔微微一笑,轻轻抬手捋了捋鬓边的长发,一双纤手皓洁如玉,更衬的肤色无暇,更兼满脸温柔、满身秀气,真叫人沉醉其中了。 “白居易的诗,向来琅琅上口,浅显易懂。 他这首诗,柔儿更是喜欢。 ‘朝荣殊可惜,暮落实堪嗟。 若向花中比,犹应胜眼花。 ’其实叹息大可不必,殊不知朝朝暮暮、花开花落间,也自有一番海阔天空呢!”说的真是好啊!我忍不住在心里赞叹。 一个古代女子,能有这番见地,倒真是连我这个受过现代教育的女子也汗颜了!我喜欢木槿花,其实道理也很简单,不仅仅是因为它的花开艳丽,更因为它的花语,是“坚韧、永恒美丽”的意思。 现在想来,我这样粗浅的喜欢,是万万比不上傅以柔对木槿的理解,和钟爱的。 我站在原地看着满园的木槿,感慨万千。 而傅以柔和朱允汶离开的身影,更加让我有一种似乎懂了、又不完全明白的心情。 跳至 四、大婚(下) 四、大婚(下)正出神间,忽然身子被人撞了一下,我一定神,才见一个小宫女面色仓皇跪倒在地下,口里一迭连声的讨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不小心冲撞了小郡主,万望小郡主饶恕奴婢的罪过!”我失声而笑,只不过小小撞了一下而已,用的着这么大惊小怪吗?古代的礼数也真是太严重了!不忍看她这么恐惧的样子,柔声道:“不碍事的,你起来吧!”那小宫女惊喜的又磕了一个响头,道:“多谢小郡主!”方才起身。 我看她手中捧着个花瓶,瓶子里插着几朵黄色月季,看来插花的人技术不怎样,看上去略显凌乱。 遂问道:“这是要拿到哪里去?”那小宫女回道:“拿到婚房去呢!”我心念一动,道:“你先放着吧,待会我给你送过去好了!”那小宫女不敢有违,放下花瓶,行了个礼,只得转身走了。 (做主子就是这点好!呵呵~~~)我坐了下来,捧着花瓶细看了会。 这个花瓶乃瓷器花瓶,瓶身细长,花应该插成s形才会好看。 我想好形状,把原本插在瓶子里的花拿了出来,吩咐盈香替我去拿几把红色的月季来。 然后仔细插了起来。 说起插花的技术,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听叶巍然讲他的母亲闲来无事,最喜欢插花这玩意儿,为了和未来婆婆拉近距离,我也在课余时间去报了个插花班,刻苦学习。 谁知道当时没有用上,居然在今天有了用武之地。 刚才瓶子里原本已经插好的黄色月季,花语是道歉,在美国人看来象征着喜庆和欢乐,但在法国人看来是妒忌或不忠诚的意思。 今天是朱高炽大婚的喜庆日子,我觉得用这种颜色的月季放在婚房,不会是很好的征兆。 故而换了红色的,花语是爱情和勇气,跟今天的日子比较契合。 可是——爱情,想到这两个字,我的心里忽然觉得一丝丝的凄苦和酸涩。 “奴才们都去哪里了?怎么要你在这里忙活?”我抬起头来,只见朱高炽正微笑的站在我面前看着我。 我的脸莫名其妙的一红:“是我自己贪玩来着,不关他们的事。” 又看了看也坐下来的朱高炽:“你怎么不去忙活,坐在这里了?”他无奈的笑了笑:“有的是人忙活,我反倒是今日天下间最大的闲人一个了。” 说话中透出一丝的疲惫。 我手中的花已经初具规模,很是好看。 朱高炽忍不住赞叹:“真美!你是什么时候会的这一手?”我笑道:“也只不过闲着没事,随便玩玩罢了。” 朱高炽点了点头,随手一指被我扔在地上的黄色月季,道:“那边这许多别的颜色的月季,你怎么都不用?”我道:“那些颜色意思不好。” 他哑然笑道:“颜色还有什么意思么?”我正色道:“那是自然。 且不说别的,衣服的颜色,也是尊贵有别,长幼分序的。” 他想了想,笑道:“也是一个道理。 只不过这花的颜色又有什么区别?”我指了指院子里各色各样的花卉道:“你看那些花,蓝紫色的月季代表珍贵、珍惜,绿白色月季代表纯朴、赤子之心,白色月季代表崇高,橙黄色月季就代表美丽。” 朱高炽笑着点了点头,又指向地上那黄色月季:“那这个呢?”我促狭的笑着,道:“这个呢,就是道歉的意思,等以后你惹嫂子生气了,她罚你跪洗衣板的时候可以用的到。” 朱高炽大笑,又指着我手中的红月季问:“好!那这个红色的呢?”说到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道:“就是你们今天成亲,大喜的意思。” 顿了顿,又轻声道:“就是——你喜欢她的意思。” 室内一下子有些沉默。 我不敢抬头,他也不再说话。 过了会,我偷眼瞧了瞧,只见他目光茫然,看着前方,正自发呆。 我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股勇气,忍不住柔声问道:“大表哥,你喜欢她么?”他茫然的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说着,又微微笑了笑,“我从未见到过她。” 看到他这副神情,我的心里不知道是该快乐,还是忧伤。 只觉得空气中一下子充满了怅惘的气息。 他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门口。 满园盛放的花卉里,他的背影看起来,却是那样的苍凉而落寞。 “也许以后,我会喜欢上她的。” 他轻轻的说。 敬请收看下一章:夜遇跳至 五、夜遇 五、夜遇洪武二十八年秋天的这个深夜,我出席了来到古代的第一场婚礼。 旁观了朱高炽和新娘张氏的大婚。 礼毕,新郎新娘被送入洞房。 到处是欢声笑语,衣香鬓影,我的头,却在人群中变的那样沉重,那样痛楚。 终于得了空,我一个人悄悄的溜了出来,坐在偏殿的院子里。 夜静无声,远处传来隐约的笙歌乐曲,热闹的场景,更显出这里的凄清,和我此刻的孤单。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终于明白,假若去参加叶巍然的婚礼,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可是,这个明白,来的会不会太晚?我坐在地上,有点恍惚的看着空空的院子。 刚刚下午,这里还有许许多多的花,各色各样的花朵,绽放的那样鲜艳,那样美,转瞬之间,一切都没有了。 “小蓝!”是谁在叫我?那样清晰那样真实的声音在我耳边出现。 我猝然回首,没有,没有,还是没有,到处空荡荡的。 没有人,也没有声音。 “小蓝,不要离开我!”他那样悲凉的看着我,声音里有恳求。 可是,不能够了,再不能够了。 我可以被他妈妈看不起,却不能容忍我的父母也为了我的幸福去牺牲所有的尊严。 他的家庭,我的家庭,原本就该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没有交集,也毫无关联。 我眼睁睁的看着他离开。 明知道自己放手的是什么,却不能不让他走。 我要不起。 这样的幸福,原本就不该属于我。 而如果从未相遇,对我们两个人来讲,都会是怎样幸福的一件事。 一滴泪落到了我的手背上,再一滴、再一滴……泪纷纷扬扬的掉了下来,我趴在膝盖上,无声的哭泣。 分手的理由,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包括我的父母。 人生中,总有些事情,必须独自承担。 在以后的无数个夜里,偶尔还是会想念他,这个永远爱不到,也永远不能再继续去爱的人。 也想过,最好,是再也不要相见。 而如今,是该放下了吗?是该放下了吧!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 总要在某个时段放开一切,重新开始。 “‘朝荣殊可惜,暮落实堪嗟。 若向花中比,犹应胜眼花。 ’其实叹息大可不必,殊不知朝朝暮暮、花开花落间,也自有一番海阔天空呢!”恍惚间,日间傅以柔说过的话在我耳边显现。 我低着头,默默念道:“朝荣殊可惜,暮落实堪嗟。 若向花中比,犹应胜眼花。” 虽然很难,可是,总该做个抉择,总该有所舍弃,不是吗?“好吧!”我仰着头,决定不再落泪,“我发誓,我一定能做到的!贼老天,不管你怎么耍我,我都不会气馁的!”我握紧了拳头,大声的说:“见你的大头鬼去吧!”偏了偏头,忽然吓了一跳,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身边居然坐了一个人!定神一看,才发现是平日不大接触的燕王四子朱高爔。 此刻,他正坐在地上,背靠着栏杆,抬头悠闲的看着天空,默然不语。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我忘记了哭泣,忿忿问道。 真是的,干嘛没事这么吓人啦!“来了好久了。” 他缓缓开口,仍然悠悠闲闲的坐在那里,一动未动。 “你大概哭了一个时辰。” 太过分了!我一股气往头上冲,怒声问:“你都看到我在哭,为什么不安慰我?!”他皱了皱眉头,道:“我为什么要安慰你?”他的语气是淡淡的,仿佛这世上没什么事情、没什么人能打扰他此刻的雅兴。 而我,也被他反问的楞了一楞。 想想也对,他跟我关系又不算很要好,凭什么来安慰我呢!“呃……”我讷讷的说:“可是,我在这里哭的话,你也不该过来打扰我。” 我的妈呀,我懊恼的想打自己的头,这回答也太没气势了!他终于转头看了看我,还不为人知的轻笑了笑:“我以为——”他拖长了声音,懒洋洋的说,“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看星,是没有人会来打扰的。” 我瞠目结舌。 莫非、难道,他的意思是——是我来打扰他的?那么——丢脸!这个脸丢大了!难道我一开始哭就被他看见了?在我伤春悲秋的时候?在我自言自语的时候?从一个时辰以前开始?那么——他应该是知道我为什么而哭了?而且——我的样子还那么难堪!“你——”我真是想不出别的解决办法了!只有用故作强势来掩饰我的外强中干和尴尬,恨恨的瞪了他一眼,然后怒气冲冲的起身噔噔噔走开。 临走,还不忘了伸出去踢一脚他靠着的那该死的栏杆。 只是,我忘记了我现在身穿的可是古代的绣裙,长长曳地的裙摆差点把我绊倒,我居然、居然、居然很狼狈的在那里打了一个踉跄!故意装做没有听到他在我身后的轻笑,一口气跑到正殿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羞愧的快要晕倒了。 丢脸!丢脸!丢脸啊!刚刚还在伤春悲秋的我,此刻只懊恼的想要找个洞钻下去。 于是——洪武二十八年的这个夜晚,就以这场乌龙的方式结束了。 敬请收看下一章:六、家变跳至 六、家变 六、家变已入五月,气候逐渐转暖了。 马车缓慢而平稳的行走在栈道上,发出有节奏的滴答声。 忽然帘子掀开,一张清秀隽丽的脸蛋探了进来,大眼睛眨了眨,忍住笑说:“小姐,前面就快到了呢!你画好了没啊?”我正忙着给手中的画做最后的修改和润色,听到这一声催,不禁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道:“快了!快了!”此时,已是洪武三十年春末。 我来到古代,已将近两年了。 由于朱高炽四兄弟在那日大婚后就皆随父亲燕王归还北平,我也不用日日进宫,想着可以轻松一下了,没想到母亲安庆公主催促我勤加学习的劲头更足,不仅女红、诗文、书法,连弹琴、下棋都要学。 我的妈呀!这样两年下来,现在虽然不至于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是凭着以前在学校时画素描的功底,再加上好师傅的悉心教导,我画的画,也还是算能稍微拿出手的一项活了。 不过今日画的这幅画可不是完成每日作业,而是别有用意的。 我看着手中已经快完工的画,狡黠的对自己笑了笑。 “吁!”车夫轻呼了声,忽然停下了马车。 “小姐,前面来人了。 好象是宫里的人。” 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我,正要开口发问,盈香已经把头贴在帘旁,轻声对我说。 “宫里的人?”我自语了一声,掀起帘子想看看现在的状况,可惜视线完全被黑压压的护卫和侍从堵住,看不到前面的场景。 “盈香姐!”一个人急急跑过来的脚步声,听说话的声音,应该是父亲的贴身随从小卫子。 “皇上差人来遣驸马爷速速进宫,爷让我来传话儿,请您带着侍卫们护送小姐先回府。” 耳听的小卫子的脚步声走远,我敲了敲车壁,盈香忙掀了帘子道:“没事,皇上请驸马爷进宫呢。” 看到我手中的画,又喜道:“小姐,这么快已好了?”我点了点头,笑道:“怎样?”盈香笑道:“画的好不好我看不来,只是这画中公主、驸马和小姐三个人的模样,看起来倒真是传神的样子。” 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窃笑道:“看样子,这下回府,公主不至于太生气了。 不然,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骂呢!”我笑了笑。 这次父亲出门去杭州,我不顾母亲反对,偷偷的跟了出来。 父亲素来宠溺我,等发现我带着盈香扮成小厮跟在身旁,倒也只是一笑置之。 只是这一番游玩虽然痛快,回去以后严母教诲起来,倒也是难捱。 所以我想出了这个法子,但愿到时候可以逃过一次责罚才好。 唉!来到古代其实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天天关在家里,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闷也闷死了。 我伸了伸懒腰,舒展了一下刚才一直埋头画画而酸痛的筋骨,心里,不由得无比想念以前所过的夜夜笙歌、日日shopping的fb生活。 “站住!”刚进门,本想偷偷溜到房间去的我,发现母亲安庆公主已经一脸严肃的端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一副现在就要开始教训你的样子。 “母亲!”我才不怕她呢!脸上先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乖巧的微笑,使出我无往而不灵的招术来,然后行了个礼,假装很顺从的、悄悄的走到她身边肃立着。 “这次随你父亲出门,可见识到了什么?”母亲不慌不忙的拿起桌子上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恩!”一说起这个,我就忍不住神采飞扬,“杭州的景色之美,母亲也是知道的,这段时间天气也好,刚好适宜出去逛街。 只可惜了西湖淤泥积的太深,连带着景色逊色了不少。 还有还有……”我情不自禁的挑起眉毛,“大街上的漂亮女孩子,似乎比南京多了许多呢!江南富庶,那些挥金如土的商贾看的人发呆!”母亲忍不住笑了起来:“听你说的,似乎同在江南,杭州倒比南京好上许多!”我笑道:“杭州虽然不一定比南京好,可是在南京待的久了,自然想去别的地方走走啊!况且,我这次去杭州,可是把母亲也一同带去了的!母亲可不能怪我。” 母亲下颌一抬,诧异道:“把我也带去?怎么说?”我伸手从怀中掏出那幅画,笑道:“喏,你自己看,可不是把你也带去了!”母亲凝神一看,画中是杭州西湖,那满地艳丽的石榴花中站着三个人,顾盼传神,可不正是父亲、母亲和我。 只是画笔略带潦草,墨迹未来得及干透,边上有丝丝的熏染开来,看上去人倒象被轻轻烟雾缭绕一般,别有风致。 母亲“扑哧”一笑:“五月榴花红似火,怎么你的花却是红蓝相间的?”我仔细一端详,才发现原来是墨迹晕染开来,附近的几种颜色重叠,居然是连花的颜色都变了,看上去奇怪无比,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正说话间,忽听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似是有人争执。 母亲扬了扬眉,道:“这是怎么了?”话音刚落,小卫子慌慌忙忙闯了进来,一进门即“扑通”跪下,口中只是哭喊道:“公主!”母亲惊道:“你不是跟驸马去了宫中么?出了什么事?”小卫子顾不得我在一旁,抽泣着断断续续的道:“驸马……驸马他……被皇上关起来了!说是要处斩!”这一句话声音虽轻,却不亚于平地惊雷。 我和母亲都被惊的从椅子上倏忽站了起来。 “说是什么事了么?”母亲的话音里有一丝颤抖。 “奴才不清楚,只听宫中人纷纷扬扬在传,说是皇上大怒,要处斩了爷呢!奴才一听,吓的六神无主,只晓得尽快跑回来给公主报信。” “那好,你——”母亲挥了挥手,轻声道:“你先下去吧!”话音刚落,只见她身子摇了摇,似要晕厥,我忙上前去扶住她,轻声喊道:“母亲!”她略略睁开眼,脸色惨白,微微笑道:“没事。” 又拉住我手:“宁儿,你先回房,我去宫里看看。” 我彷徨失措,只有点了点头。 这一下事情来的突然,消息传的又快,府里府外已是流言四起。 由于母亲素来受皇上宠爱,众人虽不至于相信皇上会将驸马问斩,但既然已经关了起来,重责自是难免的。 我在府中,也是焦急的难以坐定。 “小姐,你来来回回走了大半个时辰了!”盈香轻声道。 “先坐下来喝杯茶定定神吧。” “我不想喝。” 我皱着眉头,“盈香,母亲可有回来?”“奴婢已经让小菊在前门侯着,若公主回来了,她会来禀报的。” 盈香安慰道,“小姐也不必太劳神了,驸马爷和公主平常最是宽宥待人,这次一定会洪福齐天、逃过此劫的。” 我叹了口气。 怎么能不担心!毕竟是自己的父亲。 心之牵挂,竟是如鲠在喉,让人忐忑不安至此!“盈香姐!”门外传来焦灼的叫唤声,盈香看了我一眼,见我示意她开门,忙快快跑过去。 开门一看,站在门外的,原来是小菊。 “不好!不好!不好了!”小菊脸色惊惶失措,连说话的声音也是气喘吁吁,“外面、外面、外面……”一时焦急,连话也说不下去。 “快别急!说外面怎么了?”盈香急着问。 “外面,来了很多宫中的人,把府里团团围住了,谁也不许出去!”我一惊,忙问:“那母亲回来了吗?”“小菊一直在前门等着,没见公主回来!”我是彻底楞住了!呆坐在椅子上,忍不住对自己苦笑着摇了摇头,看来父亲这次,真的是在劫难逃了!敬请收看下一章:七、双亡跳至 七、双亡(上) 七、双亡(上)我被软禁在府中,已有三日。 这三日来,我努力吃饭、努力睡觉,强撑着自己的身体。 心中只有一个信念:绝不在事情未有结果之前倒下。 毕竟,在最后判决没有到来之前,一切都还有转圜的希望和余地。 我是从来不许自己放弃希望的人。 母亲自去了宫中,就再无消息传来。 父亲也生死未明。 而我,除了静坐在家中,竟是无任何事情可做了!心里,也不禁懊恼起自己贫乏的历史知识来。 毕竟,以我对历史的获知程度,是怎么也无法猜到父亲的结局的。 父亲他,会在这次的事件中倒下吗?更恼人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会有什么事,使朱元璋如此恼怒,居然不顾父女之情,毅然决然将驸马关押问罪呢?我是第一次,发现皇家的变幻无常,和转脸无情。 这日,正坐在房中看书,忽听盈香禀报,母亲已经回府了!我大喜。 母亲回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事情可能已经出现了转机?顾不上整理衣裳,我急匆匆的朝母亲的住房跑去。 “母亲!”刚进门,就看到母亲端坐在梳妆台前的身影。 “父亲现在怎样了?”我在母亲身边蹲下,急着问。 母亲微微一笑,脸上的神色看不出是悲是喜。 “宁儿,起来吧。” 母亲的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发,拍了拍我的肩膀。 声音是淡漠而温柔的。 “过来坐下。” 她指了指身边的凳子。 我顺从的站了起来,坐到凳子上,犹疑的看着她。 “这次——救无可救了!”她的口中,缓缓吐出这五个字,震的我心一惊。 “救无可救?是什么意思?”我惊道。 “你父亲,这次是犯了死罪。” 母亲摇了摇头,几日不见,她本是秀美绝伦的脸色看上去显得异常憔悴。 “你可知道?他背着我们,放纵着下人们走私茶叶!”走私茶叶?!听到这句话,我是大大的震惊了。 大明朝和现在不一样。 当时,只有中原地区才产茶叶,青海、西藏等番外需要茶叶,只能用马匹来交换。 所以为了加强和巩固自己的实力,茶叶作为战略物资,受到严格的管制。 国家也因此规定:任何人都不得走私茶叶。 朱元璋向来法治严明,治理贪污毫不手软。 现在父亲居然走私茶叶!这下可真是犯了死罪了!我呆呆的看着母亲,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在宫里,求了父皇三天。” 母亲淡淡的道,眼中却慢慢的流下泪来,“父皇说,让我们准备好,去见你父亲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房间。 整个人是麻木的。 忽然之间,周围的世界变的那么冰冷。 而我,却无能为力。 洪武三十年六月,皇帝下了圣旨:驸马欧阳伦贩卖私茶十万斤出境并收受贿赂,触犯刑律,论罪当诛。 茶货及赃银没入于库。 整个公主府一片混乱,而在这混乱中安然不动,默默端坐的,只有我和我的母亲——安庆公主。 我是因为麻木。 而母亲,则是因为心死了。 是的,心死!从宫里回来后,似乎她的心就已经死了。 对周围的一切,都抱以漠然的态度。 甚至于见到父亲的时候,她的神情,看起来也是安静平和的。 “该拿的东西,我都会让宫里的人拿走。 不该拿的东西,我也不会让别人趁空得了便宜。” 她淡然对父亲说着,“宁儿也长大了,她会照顾好自己,你不必挂念。” 父亲用一种悲哀的神情看着她,夫妻多年,他对她的了解,想必比任何人都来的深刻。 “公主……”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沉痛而绝望。 “原谅我!”“驸马,”母亲淡淡一笑,“没有抱怨,又哪来原谅一说?”是的。 没有抱怨。 自始自终,她从未抱怨过父亲一句。 也许,是因为太了解了。 也许,是因为太不了解。 深爱的人、枕畔之人,居然做出了让自己不敢置信的犯罪之事,该说什么呢?我并不懂。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事,我倒宁愿自己并不懂才好。 懂得,让我头痛,让我夜不能眠。 理智告诉我,父亲的罪,是罪无可赦的。 可是,感情又告诉我,他不应该死,他不应该死!跳至 七、双亡(下) 七、双亡(下)六月的一个夜晚,宫里来人将我接到了宫中。 太监直接将我带到了乾清宫。 在那里,我见到了几个月未见的外公——朱元璋。 宫内并未点很多灯。 昏暗的夜色下,他的背影看上去是阴暗模糊的。 “见过你父亲了?”朱元璋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疲倦。 “是。” 我垂眉道。 “你母亲——”他转过身来,“现在怎样?”我抬眼看他:“母亲此刻的煎熬,皇上心里应该很清楚。” 他默默一笑,这笑容看起来居然是凄然的:“皇上……”几个月不见,他的头发竟然又已白了许多,“你叫我皇上……小七……”他看着我,“你和你母亲一样,竟已恨我至此么?”他语声中的凄凉打的我心中大恸,忍不住跪下道:“皇爷爷,请您赦免了我父亲的死罪吧!”他叹道:“来不及了!”“可是父亲现在还没有死!”我情不自禁的叫了出来,“等到他死了,一切才是真的来不及了!”“小七,”他默然坐在龙椅上,并不看我,“你可知道朕今年几岁了?”我并不懂他忽然说这话的意思,楞了一楞,仍是答道:“皇爷爷是前朝文宗天历元年出生的,现今已七十岁了。” 他点头道:“是的。 我当皇帝,也已经有三十多年了!这许多年来,我的皇后,却有几个?”我低头轻声回答:“一个。” 他叹道:“不错!朕唯一的皇后,就是你嫡亲的外祖母。 也是你母亲的生身之母。” 黑暗的殿堂里寂静无声,只有他的声音,若有似无的轻轻回响着。 “小七,让朕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的眼睛里,似乎有隐约的火焰在闪耀。 那火焰中,有不舍、有怜惜、有愤怒……也有漠然。 “小时候,皇爷爷家里很穷,为了吃上饱饭,放过牛、做过和尚、讨过饭,也当过强盗。 我的父母、大哥、大哥的儿子,全都是我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被活活饿死的!而且死了后,还没有棺材、没有寿衣、甚至……还找不到土地下葬呀!”他顿了顿,试图平静自己因往事而愤懑起来的心情,“这些,全都是大元朝那些无良的官吏们,克扣灾粮、克扣救济,让老百姓们饿殍遍野,自己却贪得无厌!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此生,绝不宽恕那些不良的贪官污吏!”“在我是孤儿的时候,马氏嫁给了我,让我又有了家,有人给我做饭、洗衣服,嘘寒问暖。 那种贫苦之中得来的幸福,我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他的脸上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所以,对你母亲我一直偏爱。 可是现下,却偏偏是她的丈夫,成了我所痛恨的贪官污吏!”他的语气沉痛,“我制定《大明律》、《大诰》,我要告诉天下人,我朱元璋是绝不容忍大明国出现一个危害百姓的贪官的!建朝以来,我为此杀了多少人,从未手软,也从未妥协,难道今天,就能为了儿女私情而妥协?”安静的殿堂上,只有他的声音在不断的回响:“告诉我,我该妥协吗?我该不该妥协?”似乎在问我,似乎在问自己,又似乎都不是。 该妥协吗?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洪武十三年,永嘉侯朱亮因为错杀手下一名清官而被皇帝鞭死;某年同批发榜派官三百六十四人,皆为进士监生,一年后,因贪污,杀六人,戴死罪、徒流罪办事者三百五十八人;洪武十五年的空印案,涉案主印官员全部处死,副手也尽皆充军。 这些,全都是我这段时间坐在家中翻来的活生生的案例。 要这样坚决果敢的一个人,赦免我的父亲,真的,是绝对不可能的一件事情吧!有些错,必须自己承担,别无他法。 洪武三十年秋,我的父亲,当朝驸马欧阳伦,被问斩。 天气是沉沉的阴。 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母亲的房间,却被眼前的一幕吓的呆了。 那房梁上悬挂的,赫然竟是母亲的身子!我呆楞着张大嘴巴,却发不出一个声音来。 良久,只听得一个尖利到严重变调的声音颤抖的拼命喊着:“来人啦!有人死了!来人啊!来人啊!”意识,慢慢的模糊过去。 敬请收看下一章:八、深宫跳至 八、深宫(上) 八、深宫(上)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我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母亲,紧接着,又失去了外祖父朱元璋。 很快的,我便从一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金枝玉叶成了一位寄人篱下的孤女。 在往后的岁月里,每当我想起洪武三十年和洪武三十一年的那些日子,总是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 很多事都发生的那么快,就象以前上大学时,下沙附近的钱塘江水一样奔涌着滔滔而来,前赴后继,混杂在一起,象个不真实的噩梦。 尤其模糊不清的,是在父母双亡后,到被朱元璋接进宫的那段时间。 六个月啊!父母、家,全都离我而去了。 我悲哀的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根深蒂固的成为了欧阳以宁,时间,真的是最大的武器。 我对历史的粗浅认识,并没有能够让我在古代生活的快乐和轻松一些。 有时候总是会想,如果,我能够跳脱一点,不要让自己这么真实的沉溺在现在的生活和身份中,是不是就可以不悲伤一些?只是,如果真是一个太美丽的词汇,却,也是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安慰而已。 母亲的遗言,是希望皇帝能够允许自己和驸马同葬。 父亲作为被皇帝处斩的罪人,是不可能葬在皇家墓园的。 依制,母亲和父亲,惟有天各一方,遥遥相对而已。 但母亲用自己的生命,让朱元璋默许了这件事情。 让他们死后,也能够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相见。 而我,母亲则是留书将我托付给了我的舅舅燕王。 对这件事,朱元璋却并未言语。 即便燕王闻讯派遣来接我去北平的护卫,也被他默默挡了回去。 于是,我就在老皇帝的默然无语中,在公主府的仆人都被遣散之后,带着盈香来到了宫里。 而我随身带着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那日所画的三人之画。 画这画时的当日,还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快乐女孩,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亲不在了!重回宫廷,我已经从尊贵的郡主成了罪人之女。 变故,使我以无比迅捷的速度成长着。 也因此,听到盈香又一次忿忿的抱怨着这个月内务府派来的月例又少了些时,我也只是若无其事的轻轻一笑:“咱们又不急着用那些,送来也是白放着,管它少不少呢。” 拍拍盈香的手,我站了起来:“我到院子里走走,你把东西放好罢!”刚下了今年入冬来的第一场雪,屋外风吹来,刺骨的冷。 我站在院子里,仰望着阴郁的天空,白茫茫的天际,丝毫看不到出晴的迹象。 父亲和母亲,皆已入土为安了!一夕之间成为孤女的我,被接到宫中,想必从此就要在这幽幽深宫中度过此生了呢。 我转身看了看身后的房子,短短几年,便已物是人非了。 宫中人多口杂,兼有那些眼高手低之人,欺我是罪臣之女,父母畏罪双亡,现下在宫里又是无依无靠,待我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我表面上倒也没把这些太放在心上,反而是喜于落的个清净。 只是闲暇时总难免想起父母在时的欢乐,两下比较,心下感伤,总是难免的。 茫茫然走在宫里,想着自己漫无目的的心事。 抬头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来到了那日朱高炽大婚时所在的奉先殿外。 刚下过雪,满地的白色皎洁光芒,并无脚印。 殿内空无一人。 恍惚间,眼前仿佛出现了那日的笙歌笑语、衣香鬓影、满屋繁华,母亲的身影模糊闪现,心里一痛,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自来到宫中,除了进宫当日,朱元璋曾召我在乾清宫见过一次外,以后的日子里,并未与他相见。 就连每日的晨昏日省,也吩咐下来全免了。 我也知道,他并不十分愿意看到我。 这从他悲悯而伤痛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 或许,是因为我的音容笑貌,总是有点酷似母亲的。 我不禁苦笑,曾几何时,我已经从皇帝的开心果,变成了今日的伤心之源呢?也因而,如此一来,我倒成了一个十足的闲人。 坐在房子里只是看看书,发发呆,倒是盈香不忍看我伤神,总是提些趣事来惹我说话儿,陪我解闷。 一转眼,就已是年末了。 我怔怔的看着地上的雪,正自兀然低头垂泪,忽而有人柔声道:“怎么?又难过了?”话声轻柔温和。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傅以柔。 “没事。” 我轻轻拭去眼泪,强装笑颜。 “外边冷,到我那里去坐坐罢!”她过来拉住我手,手心的热度让人瞬间温暖了起来。 我未曾料到,住在宫里的这段日子,从前看上去冷冷淡淡的以柔,倒是对我温言笑语,照慰有加。 人总说,落魄的时候最能感受人间温暖,对她的这番心意,我是感激的。 “这时间过的可真快,”不觉走到永和宫外,模糊听得有人说话的声音。 听声音,这正说话的是永和宫的福贵人。 “今年出了这么些大事儿,可不知这年该怎么过?”跳至 八、深宫(下) 八、深宫(下)“瞧你~~”有人轻笑的声音。 “还不是照样儿,皇上可没心思为这些小事费神。” “可是姐姐……”福贵人犹疑的声音,“前儿不是还把她给接进宫来了吗?看样子皇上倒还对公主心存怜惜似的。” “哼!”这一声冷笑倒听的真切,却原来是永和宫的贞妃。 “罪臣之女,能有什么大气色?毕竟是皇上亲外孙女,年纪尚幼,只能养在宫中。 可看现在的样子,皇上哪里是把她挂在心上的样子?大过年的,也不见来瞧她一眼。 所谓金枝玉叶,倒真是落水凤凰不如鸡了!”“那倒是。” 福贵人附和着,“进来也有半年多了,里头连提也未曾提起。 瞧这光景,咱们还是少去见待她才好些。” “所以说,布衣之人,即便当了驸马又怎样?还不是扶不起的阿斗!……”话声渐渐轻微,我在墙外头默默听着,不觉间握紧了拳头,手指甲戳得手发痛。 她们说我,我原也不在意,只是说到了我的父母,却实在让我忍无可忍了!冷冷一笑,正欲开口,以柔已轻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正用劝慰而阻止的眼光看着我。 怔怔的愣了会,叹了口气,也自是不言语,随她走开。 这等人情冷暖,从前我并未体会如此之深。 自父母去世之后,跟红顶白之人,却是见得多了。 今日听见这些话,倒也并不十分觉得惊奇,惟有愤怒而已!以柔拉了我去到她房中。 刚进门,就闻一阵淡淡的花香袭来,顿觉神清气爽。 抬眼一看,只见架子上摆着几盆兰花。 “是君子兰么?”我收敛起心神,赞道,“难得你养育的这么好。” “冬日甚寒,种这君子兰倒花了我不少工夫呢。” 以柔轻轻一笑,道,“只是素来喜欢花,房中不放几盆,倒觉得少了些什么似的。” 这一说,便不由得想起那日和她,还有朱允汶在奉先殿庭前谈论木槿的情景,许多人的身影在心间浮现,略感凄凉。 忽然想起从前读到过的一首诗,恍恍惚惚间念了出来:“猗猗兰蔼,植彼中原。 绿叶幽茂,丽蕊浓繁。 馥馥惠芳,顺风而宣。 ……”眼中盈泪,这首诗乃是当日母亲教我的,只是后半首却是不记得了。 以柔看着我,柔声道:“将御椒房,吐薰龙轩。 瞻彼秋草,怅矣惟骞。” 竟是将这后半首接了下去。 我忍住泪笑道:“说到诗词,还是你精通。” 她笑着摇了摇头,道:“嵇康的这首酒会诗,我也是从你母亲那里学来的。” 顿了顿,又温言道:“姨母她,是向来极欣赏嵇康的。” 我低头抚了抚衣袖,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淡然道:“可惜,人已不在了。” 话音未落,眼中已不禁得泪光莹然。 她默然不语。 半晌才道:“小七,人死不能复生,不是么?”我强笑道:“没事,我早已不在意了。” 她幽幽的道:“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比我幸运呢。” 这语气听起来竟似陌生,我不由得看了看她。 她却不看我,只自顾自道:“从生下来,我就没有了母亲。 有时候我总会想,我的母亲,她长的是什么样子,有多美?有多高?微笑起来是什么样子,落泪时是什么样子,生气时是什么样子,悲伤时是什么样子。 皇爷爷和哥哥们一直待我很好,这宫里也从未有人亏待过我,只是,他们从来也不知道,我的心里总有这么个疑问和遗憾,因为,我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 话声中透出无限的苍凉,此时此境,更是让人生情,我心下也是凄然。 “而你,”她淡淡一笑,“至少知道自己的母亲长的什么模样。 不是吗?”看着眼前的君子兰,她的眼光中有一丝眷恋和了然,“宫中这许多人的眼光和议论,你都能不在意,我是极为佩服的。 其实你和我何尝不是一样,都是寄居在宫中。 等皇爷爷将我们许给了谁,搬出宫去的那日罢了!只是,人生在世,只不过短短一瞬,开心也是过,不开心也是过。 但有许多烦心事,又哪里能记挂得了这许多?如果真能不在意,那又何必把它放在心上,只生生折腾了自己,却让真正关怀你的人为你伤心?”她素来冷冷的,对人接事虽然礼貌,却少了一份亲近。 今日这番话,却显是出自肺腑,二人之间仅剩的生分顿消。 我心下感动,不禁笑道:“原来是我小家子气,劳姐姐为我担心了。” 她听闻此言,摇头嗔道:“你这么说,倒是怪我多嘴了?我对你说这些话,是以为你和我是同道中人,不忍看你寥落下去呢!”我见她如此,遂正色道:“‘朝荣殊可惜,暮落实堪嗟。 若向花中比,犹应胜眼花。 ’这诗不是姐姐最喜欢的么?不必叹息,笑看花开花落,不也是你告诉我的么?请姐姐放心,小七虽然浅薄,可是看淡该看淡的事,这个还是能做到的。” 说着说着,只觉得心里豁然开朗,这段时间种种烦扰心神之事,忽然都已不再重要。 不禁携住她手,说道:“姐姐!请你放心。” 她微微一笑,脸上神采灿若朝霞,喜道:“我原也知道,你是极聪明的。 珍惜自己,才是对爱护自己的人最大的眷顾,这个道理,难道你会不明白么?”自那日后,我和傅以柔关系越加亲近。 在这冰冷的宫中,除了盈香,她可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洪武三十年的年末,就在似乎终年不化的积雪中慢慢过去了。 宫中筵乐不盛,皇上也再未召见我。 除了傅以柔外,我在宫中,竟是很少再有机会见到其他人。 转眼,就已是洪武三十一年。 敬请收看下一章:九、离别跳至 九、离别(上) 九、离别(上)我并不知道,朱元璋已经病重了。 获知这个消息,是洪武三十一年春天的某日,我站在傅以柔的房间外时,听到他们的对话。 “嘴上虽然不说,可是我知道,皇爷爷心里一直挂念着小七。” 是朱允汶低沉的声音。 “太医们束手无策,都说,就是大限临近了!”“小七已经知道了么?”“应该还不知道。” “那么——”以柔轻声道,“总该让她知道。 或者,她是愿意去见皇爷爷的。 毕竟时日无多了。” 时日无多了!那瞬间,我的身子有略微的晕眩。 时日无多了。 那么,我的外祖父朱元璋,也将成为又一个离开我的人,是这样么?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样离开那里的。 关于那段日子的记忆,日后想起来都是零碎的、纷乱的、不成形的。 我不知道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悲伤?开心?还是迷惘?或者是。 或者,都不是。 茫然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居然已来到了乾清宫前。 满屋子忙乱穿梭的宫女太监,俱是静默无声。 站在门外,并不能看到里面的情景,想起朱元璋对我的关怀、对父亲的绝情、对母亲的爱护……种种种种,涌上心头,一时爱恨交互,只是怔怔站着,含泪不语。 忽听房里传来一声惊呼,随后是金属叮当之声。 我一惊,不禁冲了进去。 众人看到是我,皆忙跪倒,又有太监战战兢兢道:“小郡主,皇上正在休息,请您……”我不理他,自顾进到房中,却原来是宫女打翻药碗杯碟,正伏倒在地上,浑身战栗。 朱元璋闭目侧靠在**喘气,多日不见,虽然神色中威武豪迈之色仍略在,却满脸都是皱纹,双目深陷,头发竟已全白了。 我抢上前去,扶住了他,颤声道:“外公!”他微微睁眼,看见是我,眼中的神采顿时亮了起来,身子抖动,显见心里激动之至,道:“小七!是你么?”我含泪道:“是我!外公,小七来看你来了。” 此时的他,已经垂垂老矣,想起朱允汶说他在世之日也已无多,我心中悲伤一起,仇恨之情已消了大半。 他热泪盈眶,颤声道:“小七,你愿意来看爷爷,我真是开心!”他并没有说“朕”,这瞬间,他似乎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只是一个期待子女们原谅的孤单老人。 我心下酸楚,掉下泪来。 他看着我,又轻声道:“你母亲,她来了么?”我一楞,看到他眼神散乱,神色迷茫,心下明白他显是神智已经不清,忍住泪哽咽道:“恩,她来了。” 朱元璋大喜,道:“她原谅我了,是么?是么?”说话间看着我,神色急切,显是急欲得到回答方才安心。 我柔声道:“是!她原谅你了。 外公,母亲她从来没有真的怪过你。” 他这才欣慰的笑了起来,喜道:“我知道,安庆她最是体贴人意的。 她不会怪我,我是知道的。” 继而又叹道:“可惜……是我害了她年纪轻轻就守寡。 日后,我必会照顾她一生周全……她是我的女儿,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受苦?……”话音渐低,竟是慢慢又睡着了。 我坐在床头,握住朱元璋的手,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只是默默低头发呆。 连朱允汶和傅以柔几时进来都未曾发觉。 傅以柔走到我身边,柔声道:“小七……”我摇了摇头,道:“姐姐,你不必劝慰我。” 转头看着傅以柔,“人死不能复生,都是我的亲人,怪谁比较好?还不是让活着的人徒自悲伤?”话虽这么说,仍是落下泪来。 朱允汶叹息道:“皇爷爷也自有他的难处,身为一国之君,总要身处两难抉择。 小七,你宽慰些罢!”我含泪笑道:“多谢殿下劝解!我……并不曾再怪皇爷爷了!”是,我并不再怪他了。 无论错也好,对也好。 过去的事,再计较有何意义?走出乾清宫时,我抬头看了看那高高的围墙上,那方宽阔的蓝天。 空气中有丝丝的幽香传来,仿如黑夜里谁微微的叹息。 万里无云,正是艳阳高照。 是一个春日的好天气。 以柔并不再提起以往的事,她只是用了然而怜惜的眼神,默默的在一旁陪伴着我。 有很多时候,我总是忍不住会想,在这冷冷的深宫之中,能有这样一位朋友,是多么的幸运!不管日后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怀念并且珍惜这一段日子,一定会。 每日,我和以柔都会去探望朱元璋。 他的病情日重,几乎无时都不在昏睡中度过。 药物和治疗,也只不过是尽量延长他在世上存活的时间而已。 朝中的事情,也已尽皆由朱允汶代理。 只是,尽管太医们都说皇帝的大限将至,朱允汶却并未有传召他的叔叔们进宫聆讯的意思。 有儿子在外藩封王的妃嫔们,都希望趁此次机会,可以见到自己的儿子。 可是朱允汶迟迟不下诏,宫中,已是渐渐流言四起了。 我和以柔素来坐在房中,对外面的事不管不问,虽然也是听到了许多流言蜚语,却当作是充耳未闻。 而不管怎样,外面的局势是越来越紧张了。 日日都有朝堂上的纷争之事传到后宫之中,各妃嫔们各怀心思,各有打算。 即便是伺奉在我和以柔房中的宫女太监们,也在暗暗揣测着日后我二人的去处。 我心里却是明晓,朱允汶畏惧各藩王叔叔们手握的兵力,是决不敢在这个**时期召他们入京的,而朱棣起兵也是日后的事了。 只是——想到我和以柔的命运,我却暗暗心惊,甚而忧心了。 跳至 九、离别(下) 九、离别(下)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一,是一个细雨霏霏的天气。 一早,我就被窗外唧唧啾啾的鸟叫声惊醒,心莫名其妙的砰砰直跳。 正疑惑的当儿,盈香急急跑进来道:“郡主!外头来人了,说皇上要见你!”皇上要见我?难道他病情已有所好转了?不等我分辨清楚,已经被盈香催着匆忙洗漱完毕,赶往乾清宫。 今日的乾清宫分外安静,往日来去纷繁的太医们此刻正默然端坐在侧房之中。 我见此情景,心中已然一惊。 “皇上他,今日怎样?”我自己也知道,话音中有怎样的颤抖。 “气色很好。” 胡太医的脸色凝重无比,“今日……倒是比往日清楚多了,想必也能够认出郡主来。” 那么……我楞楞望住他,刹那之间,心惊胆战。 回光返照!四个字如电光石火般闪现在我脑海里,我蓦然以手掩口,瞪大了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太医们似是明白了我心中的猜想,俱是摇了摇头,神色悲伤。 “皇上适才醒来,第一个传召的就是郡主,”说话的正是宫中的总管大太监,“郡主请进去吧!皇上他……想必是有话要吩咐的。” 我走进暖阁,只见朱元璋正闭目恹恹的靠在榻上,看到我进来,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小七……”他说话的声音依旧微弱,却显是认得我了。 我跪下请安,他略略抬了抬手,道:“起来吧!”轻轻招手叫我走近,仔细端详着我,话里有轻微的叹息,“瘦了些了!”我心里一紧,强自镇定道:“皇爷爷,你可好些了?”他微笑道:“朕鬓发皆白,好与不好,已是无甚大碍了。” 话毕,又叹道:“小七,今年是洪武几年了?”我低声道:“三十一年了。” 他点了点头,笑道:“三十一年……你的母亲过世,也已经是去年的事了!”声音里略带寥落,顿了一顿,又道:“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去北平罢!”我蓦地抬起头,惊道:“皇爷爷!”他苍白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微笑,问道:“你不喜欢么?”我凄然摇头道:“不是。 只是……我不想离开皇爷爷!”心中伤痛,忍不住掉下泪来。 心里只是慌乱的喊着,他是疼爱我的!他是疼爱我母亲的!他的确是一个慈爱的外祖父,慈爱的父亲。 不错,纵使他有过千般不是,万般过错,他仍是天下最平常最慈爱的外祖父。 此刻,我心中对他的恨意,早已荡然无存。 悲伤和不舍,却是与日俱增。 他叹了口气,抚了抚我的头发,叹道:“傻孩子,不必难过,人有死有生。 一切自凭天定,勉强不来的。 朕活了这许多年,已经活够了。” 我说不出话,只是哽咽着流泪。 房中寂静无声,只有蜡烛不断窜出的火苗,在空气中发出嘶嘶的燃烧声。 他道:“你舅舅素来对你极好,你舅母徐氏,也是个善良宽厚之人。 此去北平,虽是你母亲的遗愿,却也是我的心愿。 你舅舅遣来接你的人,我一直安排住在京中,现下已准备好一切,明日就可启程。” 烛中的灯芯此时忽然发出几下轻微的劈啪声,“我已时日不多了,虽不愿意让你独行,却也不能不如此。 去了那边,就忘记南京吧!忘记所有的不快乐,忘记皇爷爷曾对你和你母亲的亏欠,把该忘记的事情都忘记。 剩下的日子,要好好的为自己活,活的快乐、活的磊落就好。” 语气潺潺中又有浓浓的慈爱,我满腹悲伤,竟不能言,惟有含泪跪倒,叫道:“皇爷爷!”他脸色极为苍白,神色哀伤,又道:“这许多年,我朱元璋却也没白活。 蒙古人,是我朱元璋赶走的,大明朝,是我朱元璋建立的,这天下,现今也都是我的!……我的那些老朋友们,也都是被我一个一个杀了的,我的女儿女婿,也是死在我的手里。” 他的声音略显沙哑,语气中的豪迈骄傲,已渐渐变成了无限凄凉,无限感伤。 “我从前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只是那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是潇洒自在,过的是多么轻松快活!如今子孙成群,临了,却不能再见他们一面了!”话声渐渐激动,忽然之间,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我大惊,扑上前去伸手扶住了他,急叫道:“快宣太医!太医!太医!”声音急促嘶哑,心中悲痛难抑。 那晚,我和朱允汶、以柔跟着诸妃嫔公主们一直陪伴在朱元璋身边。 他的神志时而模糊,时而清楚。 昏昏迷迷之中,一直不停的叫着“马氏”,有时候喜悦,有时候内疚,有时候快乐,更多的时候,则是无比的失落和哀伤。 间中,只清醒的说了两句话,一句话是对朱允汶说的:“先不必把我的病情诏告他人。” 而另一句话,则是对我:“小七,去北平吧!”次日天方大白,已有内务府总管太监前来宣读送我离京的圣旨,嬷嬷们更早早带着盈香收拾好行装,守侯在门外,催我启程。 我心中明白,朱元璋已经下定决心。 而我离开南京,也是迟早的事情。 皇帝如果驾崩,我身为郡主,又怎么能够留在宫中?以柔尚且有家可归,而我,却是除了北平,无处可去了!以柔携住我手,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看着我,轻声道:“但愿你能记得木槿,却忘了南京罢!”我忍住眼泪,默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会忘记那所有的悲伤和痛苦,只是——我会记得木槿,记得以柔,记得曾在南京有过的亲人、朋友,和所有幸福的回忆。 所以,我又怎么能够忘得了南京?可,朱元璋要我走,我便走,让他安心。 那么,他们要我忘记,我便也装做会忘记,让彼此安心。 遂了大家的愿,也许每个人,从此都可以生活的更洒脱一些吧!我走出宫门,望着宫外那片看起来更加宽阔无垠的蓝天。 南京,宫廷。 我就要离开这个地方,走向另一片未知的天地。 走向——朱棣,未来的大明朝皇帝。 我的命运,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我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地方。 在这里,我有过得到,也有过失去。 以柔最后的那句话,我并非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深意。 只是,我是因为了解历史而明白,而以柔,她的明白,却显然比我来的更加深刻而悲哀。 我们的未来,只有交给那未知的命运了!我坐上了马车,随着门帘的落下,我知道,我的生活,从此,将拉开新的帷幕。 第一卷完。 敬请收看下一卷——十、北平跳至 第二卷十、北平(上) 第二卷十、北平(上)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二,我踏上了前往北平的路途。 闰五月十三日,走在路上的我们已经接到了来自南京的诏告,我的外祖父朱元璋,大明王朝的开国皇帝,已于闰五月初十日驾崩了。 我默默的跪倒在地,带领着众人朝着南方拜了下去。 那夜,有极大的狂风暴雨,仿佛在哀叹着一个英雄灵魂的消逝,也仿佛在告诉天下: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虽然我从未到过北平,但母亲安庆公主在世之日,曾无数次跟我提及她对这个城市的向往,更何况,我是知道它日后会成为明清两个朝代的京城,也会是今日的首都。 因此,这个城市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 北平历史悠久,据史书记载,公元前11世纪,周武王克商以后,封帝尧之后于蓟,封召公奭于燕。 春秋中期,燕灭蓟,并迁都于蓟城。 于是,自即日起,一直到后来燕被秦所灭,蓟城一直都是燕国的都城,这就是现在北京的前身。 秦灭燕之后,设其为蓟县。 其后又曾更名多次,有幽州、幽都、燕京之称,女真人灭辽后,于1153年迁都燕京,改名中都。 1215年,中都被蒙古人所占。 127年,忽必烈下令在中都城的中北郊也就是今日的北海公园一带建筑新城,1272年,正式改名为大都。 当时的大都城雄伟豪华,马可波罗曾赞它“世界莫与能比”。 朱元璋灭掉元朝后,为了记载和显示平定北方的功绩,故而将其命名北平。 北平历来在中国占据着重要的军事地位,燕王被封藩于北平,首先当然是因为其出色的军事才能,在洪武年间为大明朝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 其次,也是从侧面显示了他在皇帝心目中的重要性。 朱元璋一共有二十六个儿子,其中几子早夭,共立了二十四个儿子和一个孙子为藩王,封在全国各地。 每个藩王都有自己的王府和军队,根据体制,每人可以拥有三个护卫,虽然看起来数量不算多,但由于护卫并非指一个人,而是一个总称,也即护卫少则三千人,多则一万五千人。 更兼北平特殊的军事地位,因此,燕王此时拥有的军队,实际上已经有十万人了!朱元璋不许诸王进京奔丧,也是有他自己的忧虑和担心的。 一路行来,江南的富庶曼妙慢慢远去,呈现在眼前的,已经是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北方景象,出江苏、过山东、入河北,人烟逐渐稀少,不一日,已进入北平境内。 我抵达北平的那天,有很好的太阳。 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商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北平相较南京的热闹,并未有丝毫逊色。 北方的蓝天,似乎也更加开朗和明快,比起南方的丝丝絮语,倒是另外一番景致了。 燕王府有极豪华的门第,府里的人早已得到消息,迎接在门前,我下了马车,转乘一顶软轿,盈香陪在身侧。 不知穿过几出院落和回廊,方才来到大厅之内。 下了轿,才发现满园的郁绿葱翠,有古老幽静的气息。 厅前台阶上站着一群人,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前穿着孝服的舅舅朱棣和舅母徐王妃。 大家行了礼后,又叙了会话,徐王妃带我见过众人。 朱氏四兄弟是本来就认识了的,在场的复有安成郡主、咸宁郡主、常宁郡主等,却是第一次见面。 长途跋涉让我的头昏沉沉的,只记得大家彼此行了礼,问过好后,徐王妃吩咐将我随身所带的嬷嬷太监们安排下去,又亲自来带我去自己的住处。 一切安排妥当后,又交代了许多,新拨了一个贴身丫鬟、几个嬷嬷和小丫鬟,都过来见过,方才去了。 不知道是否水土不服,抑或最近实在发生太多变故,当夜,我就病倒了。 迷迷糊糊中,做了许多许多的梦,梦见了许多许多的人,有母亲、有外祖父朱元璋、有叶巍然、有傅以柔,还有许许多多模糊的影子在交错徘徊。 梦里,时而哀伤、时而快乐。 缠绵病榻有十多日,这期间,徐王妃和朱棣日日过来看我,我并不想让他们为我担心,故而在众人面前,依旧谈笑风生,语笑嫣然,只是那人后的孤寂和心痛,也只有自己体会了。 那新派来侍奉我的贴身丫鬟名叫绿湖,生的很是伶俐乖巧。 我渐渐康复起来后,幸而有她时常陪我闲话家常,加上盈香,倒是不觉得寂寞了。 跳至 十、北平(下) 十、北平(下)今天意外的看到站内回复短信,《游人只合江南老》被上榜推荐了!哈哈!小西在这里感谢起点的编辑大大们,感谢支持本书的jms们,还要感谢冷风扬姐姐和小田的支持!当然了,最重要的感谢方式就是——加油了!废话不说,!————这日,坐在房中气闷,便叫绿湖带了我和盈香去园子中逛逛。 此时已入夏天,园里姹紫嫣红,落英点点,花香袭人,比起皇宫的富贵华丽,自有其优雅妍美之处。 我们住的地方叫“吟风轩”,是一个极清雅的所在。 走出吟风轩,是一条极长的回廊,曲径通幽处,只见碧波荡漾,绿意盎然,却是燕王府的后花园了。 盈香笑着对绿湖道:“我听人家讲,北方最是萧瑟的地方,怎么这里也有这么好的景致!”绿湖笑道:“萧瑟的地方倒是有,不过却不在这王府里呢!只是这里景色虽好,跟南边必是不能比的了。” 看了看我,又掩口笑道:“这几日来,我听王府里的人都在背地里偷偷讲,原以为我们府里的小姐们已经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佳人了,现在见到宁小姐,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好的人儿!所以想来南边的景致气息,都该是极好的,不然哪里又能养出这样美的人来?”我笑着啐道:“就你这张嘴,越说越没样子了!”绿湖笑道:“可是真的呢!从前我们四位王子回来的时候,总说起南方的好处,说那儿怎么繁华、怎么热闹,那里的人又怎样的富裕、怎样的漂亮,我们原来都不信,如今却才信了!”盈香也笑了起来,道:“南方跟北方比起来,原也差不了多少,不过被你这么一说,倒也真让我觉得南边的好了!”正说着,不觉却已离了后花园,拐进一条小路,郁郁葱葱中,带来微微的清凉气息,一时只觉得神清气爽,精神一振。 这边绿湖在我身边道:“前面就是笼烟阁,是安成郡主的住处!……呀!安成郡主来了!”却原来安成郡主和妹妹咸宁郡主也刚好路经此处,大家遇见,又免不了停下行礼寒暄一番。 这安成郡主和咸宁郡主都是徐王妃的嫡亲女儿,与我年纪相仿。 那日我刚来燕王府之际,本来都已见过。 只是那时厅上人多,我也未仔细看,今日一见,果然都是明眸皓齿,肤光胜雪的美人儿。 只是那咸宁郡主年纪略幼,尚未长成,就不及安成郡主的绝色生香了。 咸宁郡主看到我,显得颇为开心,叫道:“姐姐!听说你这几日身子不好,本来我早想来看你的!”我笑道:“多谢妹妹挂念了。” 咸宁过来亲亲热热的拉了我手,道:“姐姐从南边来,一定见过皇爷爷的罢?他长的是怎么一副样子?”安成郡主啐道:“四妹,哪有你这么问话的?没规矩!”咸宁郡主嘟起了嘴,道:“我又怎么啦?”我微笑道:“皇爷爷的样子,自然是威严慈祥的。 只不过要我这么凭空说来,又哪里能描述出他仪态的万分之一?”说到此处,不自禁的想起了朱元璋,心下略略凄然。 安成似笑非笑的看了看我,道:“以宁郡主在南京长大,能天天陪伴在皇爷爷身边,倒学了许多规矩,却是我们这些乡下野蛮人不懂的。” 也不理咸宁瞪大眼睛不肯,拉了她手,施然而去。 我站在那里,只觉得安成那一眼中,略有不屑,也有些微的嘲讽。 心中不置可否,摇了摇头,反正她怎么想与我无关,决定不去管她。 带了盈香和绿湖自回吟风轩。 绿湖伸了伸舌头,咋舌道:“安成郡主平素对人最是严厉刻薄,这些郡主里就她脾气最坏了,小姐还是少跟她接触好!”我轻轻摇头微笑,心想,说不定,人家自己也十分不愿意跟我打交道呢!嘴里却只是说笑着:“你这鬼丫头,见了新主子,就背地里说旧主子的坏话了?却不知道日后跟了别人会怎么说我呢!真是怕了你了!”说着,用手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 绿湖笑道:“好小姐,我是为你好,你却来说我!”大家一阵说笑,就把刚才的事情暂且放下了。 只是我心里却也开始明白,这王府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欢迎我的。 我在府里多日,却很少见到朱家四兄弟。 女眷和王子们住处相隔甚远,我又是外戚,平日自是很难见到。 我素来喜欢清净,倒是不以为意。 况且,虽然已经时过几年,我心里对朱高炽仍然有个心结尚未打开。 而最怕见到的,当然就是朱高爔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会很快就和他们见面,并且,是在那样一个境况下。 敬请收看下一章:十一、七夕跳至 十一、七夕(上) 十一、七夕(上)5·12,一个用鲜血和生命让人去沉痛铭记的日子。 今天中午14:28分,赶到单位,和同事们一起默哀,哀悼那些逝去的灵魂,同时,也为中国、为汶川、为千千万万同胞加油。 逝者已矣,生的人,要以更坚强的姿态,生活下去。 ——七月初七日。 我并不知道,今天对燕王府中的女孩子们来讲,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一大早,就听到绿湖在外面咭咭呱呱的声音,盈香打了水来伺候我起床的时候,我不经意的问了句:“今天绿湖是怎么了?好象有天大的喜事似的。” 盈香笑道:“今天是七夕节,听说她们北平的女孩子都要过这个节,热闹的很呢!”七夕节,就是中国古代的情人节呀。 是牛郎和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日子。 想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 从前过惯了2月14日,却甚少想到去过自己中国的情人节,没料想竟在这里遇到了。 这天天气很好,吃过早饭,王府里一大家子人都带上随从丫鬟等人,坐上了轿,浩浩荡荡的朝城外的“离园”而去。 古来相传,七夕的夜晚,抬头可以看到牛郎和织女在银河相会的样子,甚至还可以在瓜果架下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城市里灯光霓虹,自然是很少有机会再看到星星了,生活节奏的快速忙碌,也让人们逐渐淡忘了这个属于中国的浪漫节日。 此刻,看到女孩子们欣喜而雀跃的表情,我也感觉到了一丝久违了的欣悦和激动。 “离园”是燕王府在北京城外的别墅园林,说是别墅园林,其实倒不如说更象一个农场。 除了几幢跟王府相比略显简陋的房子之外,其他都是大片大片的树林和空旷的平地,这平地路面铺的极为平整,想来必是骑马场之类的场所了。 太阳很大,古代的女孩子跟现代没什么两样,对皮肤保养都是极为在意的。 个个都害怕被晒黑,都是挤在帐子里喝茶说笑。 来的人有很多,除了燕王府中的几位未出阁的郡主,已出嫁的永安郡主、永平郡主,还有北平城中守将,北平布政使等高级官员的夫人、女儿等人。 徐王妃带了众人来与我一一见过,彼此寒暄一番,就已正午时分。 午膳摆在离园的一处水榭之上,四处俱是参天树木,美食当前,凭栏听风,甚是爽快。 王子与各王侯公子们自安排在水榭的另一端,远远相对而已。 吃过饭后,众人都前去房间休息。 徐王妃知道我有饭后散步的习惯,吩咐了之后,也自去了。 我见盈香和绿湖都睡眼朦胧,颇有倦意,也不要她们陪伴,自己在园子中漫步。 正是夏天,中午的太阳热辣辣的撒了下来,幸而园子里树木荫蔽,并不觉得热。 走了一会,困意涌了上来,我也往女眷们休息的闲厅走去。 刚走到门口,即听到里面有隐约的说话声,不禁觉得好笑。 似乎来到古代,经常做这种背后偷听的事情呢。 刚想咳嗽几声提醒人家,却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脚步不由得顿了一顿。 “南边来的女子就是不一样,比咱们北方女子倒多了几分妩媚闲雅呢!”这声音肆无忌惮的从门缝里穿透而来,听不出是哪个人。 “长的好看又怎样?”另一个声音插进去,“听说她父亲是获罪处死的。” 她放低声音说。 这是安成郡主冷笑的声音:“她父亲出生布衣,是个贱民。 又怎能跟我们相提并论?”有人附和着,接着又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轻笑声。 这时传来常宁郡主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人的笑声和絮语声,她的声音平和,却有力。 “已经过去的事,大家就不要再提了。 况且也跟我们无关,在背后说人是非总是不厚道的。” 人群静了一静,有人解围似的轻声嘟囔着:“好啦!我们该歇下了,下午还要乞巧呢!”我站在门口,用手提起裙子,悄悄的向后退了出来。 ——此刻进去,徒劳无益,反而给彼此增添尴尬,又何必?听到这样的话,我心里虽然愤怒,但也只能强压下来。 在宫里,再难听的话都已听过,再难看的脸色也都已瞧过,而现在我已想明白,不管我做什么,总是不能掩住旁人的冷嘲热讽。 那么,又何必去为这些事做无谓的争论和伤神?慢慢的走下台阶,穿过草地。 此时四周寂静无声,大概大家都去午休了。 我走到对面的树林旁,在观赏亭里那一大排的长椅上靠了下来。 树木荫蔽,凉风习习,仰望着蓝天,天空上有一大片一大片的白云漂浮。 我静静的看着,只觉得慢慢的心旷神怡起来,不知不觉,已悠然入梦。 或许是长久以来夜不安寝,这一觉居然睡得极为平和安静。 初初醒来时,颇有不知人在何处的茫然。 身上披着一件衣服,有淡淡的栀子清香传来,我回头,才发现朱高炽正坐在旁边的树荫下,正凝神安静的看着手中的书。 “醒了?”或许是听到我发出的细碎声音,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恩,”我有点不好意思,把衣服递还给他,“谢谢你。” 他微笑着接过衣服,随意的放在一旁。 “你在看什么?”我对他手中拿着的书起了好奇心。 他不经意的扬了扬眉,把书的页面朝我亮了一下,虽然快的很,眼尖的我却也发现了那是《陶渊明集》。 “噢~~~你不看《大学》、《中庸》、齐家治天下,却原来躲着看这种东西!”我故意笑道。 他笑着摇了摇头:“那些东西是用来修身,这却是用来养性的,两者缺一不可!”“那你最喜欢他的哪首诗?”我很感兴趣。 他居然卖了个关子:“你说呢?”呃~我傻了眼。 很想说,其实,我对陶渊明不是很熟也!陶渊明,我只知道他是东晋人,以前中学的时候曾学过他的《桃花源记》和几首诗。 对最着名的桃花源记印象不深,不过,他有一首诗,倒的确是让我一直念念不忘。 “我猜不到,”我老老实实的说,“我最喜欢陶渊明的一首诗,只不过我也说不出它的题目来了。”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你说说,那首诗是什么?”“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我很努力的想着接下来的几句,可惜想了许久没有成果,“抱歉,我忘记了……”smenhu“我只记得最喜欢的这几句,”我弱弱的说,“还有这两句,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他微笑的看着我,眼神是温暖而清澈的。 “我知道了,你说的是归园田居五首中的一首对不对?”他说的很温和,虽然略带笑意,却绝无看低嘲笑的意思。 我拼命点头道:“是!”他沉吟的低低道:“这是陶渊明辞官归隐后所作的田园诗。” 他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念道:“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复又轻声道:“这首少无适俗韵,我也很喜欢。” 他的睫毛很长,此刻,背靠在椅子上,双眼悠然看着前方,午后的阳光在他的下眼睑上覆盖出一轮弯弯的影子,柔和而温暖。 我不禁看的呆了。 有轻轻的微风吹来,忽然之间,仿似已经置身在诗里的景象之中。 浩淼的穹苍里,有几间房子,房前有弯弯的河流,房后有郁郁葱葱的树林,房子的烟囱里,有暖暖的炊烟升起。 还有,坐在我旁边,这么遥远又这么近的人,夕阳在山,薄云缭绕,心底里,开始暗暗希望这一刻,可以永远、永远。 跳至 十一、七夕(下) 十一、七夕(下)收到通知,这几天中午都要去统一参加默哀。 电视里全都是地震的新闻,网页灰暗、游戏关闭、娱乐取消。 生命的消失,原来就只有短短几秒钟的时间。 那么,我们活着的人,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好好珍惜、好好爱护自己呢?不多说了,吧!————正自心驰神往之际,忽听得盈香在远处叫唤的声音,蓦然才觉已经是日薄西山,两人相视一笑,往回走去。 回到庭院,大家仍在日影下投针乞巧。 咸宁正专注的看着自己盆子里的针,嘴里不停的嚷嚷着:“浮!浮!快给我浮起来呀!”一旁的小丫鬟们也在帮她叫喊,一个个急的脸色红润、满头大汗。 盈香看到我,欣喜的跑过来,叫道:“小姐!刚才怎么找不到你?”我笑道:“瞧你开心的样子!乞到巧了么?”不待盈香回答,绿湖已经嚷道:“我乞到了!我的影子是花鸟!”大家一窝蜂的聚了上去,叽叽喳喳的声音不停。 这边热闹,那边粗使丫鬟及小厮们也已经在桌子上摆好了瓜果酒水,以备晚上拜织女之用。 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又有人轻轻在唱:“乞手巧,乞容貌;乞心通,乞容颜;乞我爹娘千万岁,乞我姐妹千万年。” 朱高炽走到我身边,笑道:“你怎么不去乞?”我摇摇头,笑道:“我素来不信这个,以前也从未乞过呢。” 眼前那些又忙碌又快乐的女孩子又发出一阵阵欢呼声。 徐王妃及朱棣等人走了过来,我们遂上前迎接。 用过晚膳,众人俱坐在院子里看星。 从房里走出来的时候,心念一动,想起朱高炽大婚的那个晚上,朝那边看去,人群中并未见朱高爔的身影。 我暗暗笑自己多心,方安心坐下。 女人们在一起总有许许多多的话题可以聊,刚坐定,大家已经三五成群,唧唧喳喳的聊了起来。 坐我左手边的安成郡主此刻正与身旁的姐姐永平郡主言笑宴宴,只坐我右手边的常宁郡主拿着我手中的绢扇赞美我的绣艺。 我心中明白她是好意陪我说话,免得我落单,加上之前听她为我说话,心中也是颇为感激。 正说话的当儿,人群里一阵细微的**,徐王妃问道:“怎么了?”一个丫鬟名唤流红的道:“是几位王子过来了。” 徐王妃舒眉笑道:“这几个孩子,一天都不见人影,怎么现在来啦?”说着,就看到朱高煦和朱高燧一身骑马劲装,说笑着朝这边而来。 沿路的小姐丫鬟们忙起身行礼。 “母亲!”二人走到跟前,跪下行礼。 徐王妃柔声道:“免了,起吧!”朱高煦笑道:“知道母亲挂念,孩儿们特地过来请安。” 几年过去,他如今已长成青年,一身英气勃发,相貌清雅,模样儿变了不少,只那双眼睛里,仍然透出一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儿来。 徐王妃笑道:“你几个姐妹都在这里,快来见过罢!”二人均过来行礼,待看到我,都走上前来叙话。 多年未见,在王府中也是没有什么机会见到,此时重逢,虽然彼此已经是这番稳重模样,心中仍当对方是当初那个顽皮少年。 一下子说起许多往事来,又说到当初偷着骑马射箭一事,都是大笑。 咸宁在旁边听着有趣,也凑了上来,非要我们给她讲讲南京城里的趣事。 徐王妃见我们相谈甚欢,也笑着对我道:“你们从小儿一起在南京长大,感情反倒比他们几个亲兄妹要好了。” 朱高煦转头对徐王妃笑道:“母亲不知道,小七最是顽皮,什么时候得空了,我带她去骑回子马,她才是最开心呢!”徐王妃点头道:“正是,以后也该多带你宁妹妹出去走走,小七既住在我们这里,大家都是亲兄妹,跟安成她们是一样的。 一避嫌,反倒生分了。” 说话间,我不经意看到一个身穿白色长衣的男子朝这边走来。 满园的人群鼎沸,只他姿态闲雅,衣袂翩翩,站在黑夜里,却连周身的景物都仿似明亮了起来。 可让我注意他的,却不是他的潇洒,而是——我心中隐约闪过了似曾相识的信号,却一时想不起他究竟是谁。 他那微微笑着看我的眼睛,那漫不经心的神情——忽然,我惊的一下睁大了眼睛,因为,我知道他是谁了!朱高爔!是他!他穿过人群,已经走到了跟前。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想起那晚自己丢脸的模样,真恨不得此刻能有个地洞让我钻下去。 向徐王妃请了安后,他径直走到我们这边。 “二哥,”他明明是朝朱高煦说话,眼睛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你下午刚买的马在马厩里发起脾气来,小厮们守不住了。” 他的声音平缓,其中却有着隐约悠长的意味。 我尽力避免不去看他,却在他的微笑下觉得无所遁形。 没事的,或许他早就忘记了!我拼命在心里安慰自己,呼吸却很没用的急促起来。 “二哥,我也要去看!”听到朱高煦要去马厩驯马,咸宁开心的跳了起来,拍着手叫着,一边拉了我手,嚷道:“姐姐!我们一起去!”我窘迫的被她拉着站了起身,向前走去。 虽然很力不从心的想要拒绝,却完全说不出话来。 丢脸的是——我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办法做到若无其事;再丢脸的是——我悲哀的发现他一定还记得我!是的!是的!不然他脸上不会出现这样一种不怀好意的神色;而、更、更、更丢脸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咸宁拉着我的手忽然一紧,只听得“啊”的一声,我本能的抓紧她的手,却脚下一滑,两个人“扑通”一声,倒进了院子里的荷花池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当我遇见朱高爔,总是在可以这么让人丢脸到五体投地的情形下!敬请收看下一章:十二、道衍跳至 十二、道衍(上) 十二、道衍(上)一清早,叽叽啾啾的鸟叫声就把我惊醒了。 阳光丝丝的从窗棱的缝隙里透进来,温暖的晒在身上,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但立刻,昨天晚上的一幕幕电光火石般在脑海里闪现。 我轻轻悲嚎了一声,飞快的用被子捂住头,懊恼的想死。 昨天晚上……咸宁……两个人跌落荷花池的样子……猝不及防掉入池中的我,一落水便喝了好几口池水。 要知道,即便是在现代,我仍然是个从不下水的游泳盲。 幸而,我感觉到有人快速的跳下水,揽住了我的腰,然后,慢慢的把已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我拉往岸边。 上了岸后,我才发现抱住我的人居然是朱高爔。 而咸宁也已被朱高煦抱上岸,正软软的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被吓坏了的丫鬟们纷纷跑上来,加上其他早已拥在附近的公子小姐们,看热闹的人那是一层又一层。 “喔!”想到这里,我的脸红的发烧。 太丢脸了!“见你的大头鬼!”我捶着被子,为什么见到他总没有好事呢?此刻,我真的很希望有个算命先生来帮我算算看,是不是我和他天生八字不合!我但愿,这辈子是不要再见到朱高爔了!甚而,基本上,我是没脸见其他人了!可是、可是——很快,我们居然又见面了。 ——“滴答答”的马蹄声纷乱传来,我骑在马上,任它悠悠闲闲的漫步走着。 远处,是安成和咸宁骑马飞奔的身影。 我的技术并不如她们般娴熟,只能坐在马上闲逛了。 “小姐!”盈香跑到我身边,“可累了?”“不累,”我摇摇头,“你自个儿去歇息会罢!绿湖呢?”“她呀!”盈香撇起嘴笑,“刚才嚷嚷着要去那边摘些野花来玩,可都去了好久了。” 我微笑起来:“她就是贪玩!”和稳重的盈香截然不同。 天真活泼、爱说爱笑,一刻也闲不住的绿湖,倒是给我们平淡的生活带来了很多乐趣。 看着盈香远去的背影,我拎拎马缰,转身继续朝前而去。 正让身下的马闲庭信步,只听身后传来几声惊叫,刚要回头,已觉身上已被重重的撞击了一下,整个人坐立不稳,从马背上狠狠的摔了下来。 脚上传来的痛楚,让我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坐起来才发现,原来与我的马相撞的正是安成。 “喂!”她一脸没好气的样子,“你是怎么骑马的?”“不好意思。” 我揉揉腿,站了起来。 心里却不以为然。 大姐,分明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好不好?“不会骑马就不要骑!”她气冲冲的爬起身,“有谁会这样慢吞吞的在马道上散步!不一样就是不一样!”说着,将手中的马鞭一甩,不偏不倚,正甩在我的腿上,刚才跌倒的地方本来已是极疼,这样一来,更是如同火灼一般热辣辣的疼痛起来。 太过分了!长久以来经受的冷嘲热讽让我此刻不禁怒气上涌,上前一步,闷声道:“你说什么不一样?”她冷笑了笑,道:“龙生龙,凤生凤,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有这样一个父亲,哪里来的好女儿?”我憋住气,紧紧盯住她,厉声道:“不许你这么说我父亲!”她楞了楞,继而回过神来,翘了翘下巴道:“我就这么说了,怎样?贱民之女,就是个贱人。” 话未说完,已听“啪”的一声,我已扬起手,一个巴掌甩在她脸上。 她捂住脸,不敢置信的看着我,忽然抬起手朝我打来。 我眼疾手快,已一把抓住她的手。 恶狠狠的瞪着她,道:“以后再这样,别怪我不客气!”她瞪着我,眼里满是忿恨,只是手被我抓住了,不能挣脱。 正在僵持中,闻声而来的丫鬟和郡主小姐们纷纷跑上前来,众人均张大了嘴巴看着我们俩。 我再瞪了她一眼,把她的手放开,转身大步的走开。 还未走远,已听到身后传来她的哭声。 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在这种场面上,怎么比得过我的气势?可是,我心里又何尝快乐?自从父亲获罪处死后,我遭受到的白眼和冷语又何止今天一次?父亲出身平民,全靠自己的努力才金榜题名,并且娶了公主为妻。 但在他人眼里,他始终是个低人一等的布衣。 这样的人,本是不能与高贵的皇家平起平坐的。 现今他因贪污被处死,又何尝不是偿了他人的心愿!我坐在树阴之下,遥遥听到远处盈香和绿湖叫唤我的声音,却并不想应声。 腿上的伤仍在隐隐作痛,一个人的树林里,寂寂无声,前尘往事汹涌而来,忽然之间,心下凄然,趴在膝盖上,哇的一声痛哭了出来。 这一阵哭,直把这段时间的压抑、不快、思念、郁闷统统哭了出来,只觉得心里一下子空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忽听到耳边传来几下低低的箫声,顿了顿,箫声渐渐圆转,清丽绝伦,十分动人。 我抬起了头,看到坐在不远处那株大树下的在吹箫的,正是朱高爔。 悠扬的箫声渐起渐响,仿如鸣泉丁冬,又仿如雨声淅沥,直觉心中安静无比,清凉无比。 一时之间,竟听得呆了。 我偏着头,楞楞的看着朱高爔。 到了今天,我才是第一次仔细的端详他。 虽然他的样貌并不如朱高炽般清逸,亦不如朱高煦般俊朗,但自有一股干净出尘的气质。 待箫声停顿良久,我方才醒悟过来,衷心赞道:“真好听。” 他转过头来看我,微微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也是笑着的。 “现在不难过了么?”我心下略觉局促:“又是我打扰你了么?”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有这么多眼泪?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你,你不是在哭,就是在水里?”我想了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道:“确实是这样。” 这么一笑,本来局促的气氛也瞬间变的轻松起来,我对他原本的敌意也荡然无存。 心里暖洋洋的,似乎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暖感觉了。 只是——想到适才的事情,我不由得轻轻咳了咳,方道:“我刚才打了你妹妹。” 他笑了起来,“我都看到了。” 是么?——我讶然抬眼看着他,正碰到了他那双微笑着的眼睛,“我想——安成有她的错。 所以,我代她向你道歉来了。” 他这么一说,我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尴尬的笑了笑,道:“其实,我也不好……”话未说毕,他已用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二人互望了会,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 其实,他也并没有那么讨厌的,不是吗?我看着他微笑着的眼睛,在心里轻轻的对自己说。 跳至 十二、道衍(下) 十二、道衍(下)待回到吟风轩,盈香拿了水来为我洗去伤口,绿湖拿了瓶跌打损伤膏来为我上药。 我笑道:“哪儿就那么娇贵了?”盈香道:“天气热,总得上点药,不然伤难得好。” 我看她一脸又是心疼又是责备的模样,摇了摇头,也只得随她去。 原以为只是皮肉伤而已,谁料想竟伤到了筋骨,次日脚踝肿起来好大一块,痛得下不了地。 只得叫了医生来看过,开了药,好好的处理伤处,在房中静坐了几日。 这几日中,徐王妃来看过,我打了她的女儿,现在想起来,心下也觉得惭愧,她反倒对此事绝口不提,只温言劝我好生静养。 朱高爔也派了丫鬟送了膏药过来,据说是番外进贡的跌打良药,绿湖帮我涂在伤口上,居然也颇见效果。 这日,伤已好的差不多,但因天气闷热,正闷坐在房中,只听外面丫鬟们请安的声音,盈香禀报道:“小姐,四爷来了。” 我忙站起身,道:“快请进。” 话音未落,朱高爔已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不由笑道:“多谢你前日送来的药膏。” 他笑道:“可好的差不多了?”此刻我对他心中再无介怀,点头道:“全好了!”说着,站起身来,接过正走进来的绿湖手中端的茶杯,笑道:“你看,端杯子都不成问题了!”他笑了起来,道:“大哥二哥今日都去离园骑马场了,你去不去?”我耸耸肩,苦笑道:“上次摔的还不够?今日是再也不去了!”他看了看我,脸上现起一个促狭的笑意,道:“那你想不想出去走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瞪大眼睛,奇道:“是什么地方?”他大笑两声,看着我的眼睛,道:“不管是什么地方,敢不敢去?”他的眼睛里有深深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对眼前的这个人充满了信赖之意,我的心情,只有他是了解的。 不禁慨然道:“为什么不敢去?”他朝我温暖的笑起来,伸出手来,道:“那走吧!”自来到北平这么多日,我从未徒步在街道上行走过。 每次出门都是坐轿,而且都有大批宫女太监嬷嬷们随从。 今日和朱高爔两个人慢慢的走在路上,周遍是热闹的人群,有小商贩、有行车的大汉、有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有幼稚的孩童,市井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惊奇又喜悦的看着左右,忍不住一直嘴角带笑,心情畅快。 转了几个弯,进入一小巷之中,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却原来这小巷的尽头,绿竹掩映之中,是一处小小的寺院。 朱高爔并不敲门,直接推门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小小的院子。 院子里种满了绿竹,清雅幽静。 二人走了进去,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老僧正独自坐在庭院的回廊之中,在一个人下棋。 对下棋这种玩意儿,虽然之前母亲也请过老师来教我,但我还是怎么样都学不好。 此刻看着这老僧自奕得入神,我也是不知其所以然。 朱高爔也不言语,微笑着回头示意我跟他进房。 房间布置极为简陋,只是满满一室全是书架,看得我目瞪口呆。 书架上放满了书本,随手拿下几本,却是名目繁多,有李白的诗集、孙子兵法、《心经》、《无量寿经》,也有老子的《道德经》和庄子的《逍遥游》。 我奇道:“这些书全都是外面那位大师的么?”朱高爔点头笑道:“不错。” 我讶然道:“他的涉猎可真是广泛。” 正说着,只听得有人在门口大笑道:“见笑了!”回头一看,却是适才所见的老僧,正站在门口,一双朗目炯炯有神,微笑的看着我。 朱高爔笑道:“大师一局已下完了?”那老僧点头笑道:“未知四公子携同贵客到来,老衲失礼了!”边说边打量着我,继而微笑道:“想必这位就是从南京来的以宁郡主罢!”我忙双手合十,行了个礼道:“见过大师。” 那老僧罢手笑道:“不必不必,你见我是从来不用这些礼的。 我也不行这个礼。” 朱高爔也笑着对我道:“小七,这位是道衍大师,他最是洒脱不羁,你就以平常之礼对他罢了!”道衍?我心中一动,猛然想起从前历史课上,曾听老师说起明初内乱,朱棣叛乱时身边的第一谋臣,可不就是僧道衍!莫非眼前这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白衣老僧,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僧道衍?心中想着,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大师是从南边来的罢?”道衍点头微笑道:“不错,老衲是洪武十八年跟随王爷来到北平的。 转瞬间,就已是十余年了!”说着,微微叹了口气,“江南的竹林丝雨,却也是多年未见了!”言语中透出一丝的怅惘之意。 朱高爔摇了摇头,道:“天下何处不是家?偏大师就对江南如此挂怀。” 我笑道:“大师思念中的江南,或许并不是那个单纯的地方,其中想必是有许多难以忘怀的人事呢。” 道衍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难得有人知交如此。” 我抿嘴笑道:“我和大师第一次见面,哪里能说的上知交了?只是将心比心而已。” 朱高爔笑道:“能知道将心比心,也算是一个玲珑剔透的人了!”说着,三人已走到回廊之中,回廊上另放了一架瑶琴。 朱高爔转头对我道:“大师是琴中高手,你今日既来,如能听他奏上一曲,倒是不虚此行了!”我还未及言语,道衍已吟须大笑道:“四公子如此说,倒叫老衲不好意思不弹了!可不知郡主喜欢什么样的曲子?”我笑道:“以宁对音律一概不通,但凭大师罢!今日之来原只为领略大师风采,不能多求,否则就有贪得无厌之嫌了!”道衍含笑看了看我,道:“那老衲就献丑了!”说着,轻抚琴弦,奏了起来。 但觉潺潺滴沥、清泉挂涧,时而又如目睹幽泉出山、风发云涌。 惊涛裂岸之势,如坐危舟、过巫峡,目眩神移、惊心动魄。 一曲已毕,我仍沉浸在曲子的意境当中,不由得拍手赞道:“大师好琴技!”朱高爔叹道:“这首伯牙的〈流水〉,也只有大师才能得其精髓。” 我心念一动,才明白道衍弹奏此曲,竟是隐隐有引我为知己之意了,忙起身道:“多谢大师垂爱。” 道衍微微一笑,道:“郡主可曾想过有朝一日重回江南?”我摇头道:“既已离开,就未曾想过回头。” 复又笑道:“大师可曾听过韦庄的菩萨蛮?”道衍点头道:“可是人人尽说江南好?”我点头道:“正是。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道衍半晌不语,良久,方才轻轻道:“不错!”又转头向朱高爔笑道:“四公子,今日你带来的这个小朋友,我很是喜欢。” 告辞出门之际,朱高爔笑着向我道:“大师素来清高自持,很少夸奖人,今日对你与别人大大不同,连我也甚是讶异。” 我摇了摇头,轻声道:“你可不知,越是清高的人,才越是寂寞呢。” 没错。 道衍、甚至我的外祖父朱元璋,在外人眼里,自是风光无异,只是那深藏在心底的寂寞,是无人能明白的。 那是放眼天下惟我一人的惶惑和孤单。 谁又能说,我的舅舅朱棣和新皇帝朱允汶,不是如此呢?敬请收看下一章:十三、狩猎跳至 十三、狩猎(上) 十三、狩猎(上) 已入秋天,北方的天气已经有丝丝的寒冷。出门的时候,总让人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衣裳。 这日,朱棣带着王府众人前去北平城外的围场打猎。北方女子素来豪迈,狩猎骑马之事也从不落后,个个都跃跃前往。我虽然不欲去,但耐不住绿湖的一再恳求,心里也明白她们日日坐在府中,也着实太过单调无聊,遂点头回了帖子。 到得围场,众人先坐下喝了会子茶,吃了几样精美点心,即骑上马整装待发。朱棣笑着对我道:“小七今儿是第一次来围场狩猎吧?”我恭敬地道:“是。”朱棣点头道:“南京原也没有这样的。只是长久闷在房中,出来走走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说着,一扬手中的马缰,叫道:“出发吧!” 众人骑在马上随着朱棣飞奔,朱家四兄弟皆伴随在朱棣身侧,几马当先。我们则渐渐落在了后面。围场很大,已有侍卫放了圈中的许多牲畜出来。朱棣等人嫌这样的狩猎不够刺激,纷纷朝围场边缘的树林而去。 我骑术不精,只是驱着马在围场中奔跑。忽然,“吁”的一声。回头一看,正是安成。 自那日之后,我一直避免与安成接触。今天见到,也并不多言,点了点头,驾着马准备走开。谁料,她一挥手中的马鞭,绕住我手中的鞭子。我忍不住回头问道:“你想怎样?” 她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没什么。想跟你比一下而已。” 我冷冷的道:“我骑术不如你,认输了。” 她笑道:“并没有比,何必认输?这可不是你的性格。”说着,甩开我的鞭子,忽然用自己的鞭子狠很挥在我的马屁股上,口中大声说道:“开始了!” 马一受惊,飞快的朝前冲去。这一下猝不及防,我整个人朝身后一仰,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忙紧紧抱住马脖子,整个人紧趴在马背上。安成在我身后哈哈大笑,也紧跟了上来。 我心中恨她无理,却也无计可施,惟有紧紧贴在马背上,惟恐一个不小心,从上面掉下来,那可不死也要落下个残废了。 跑了一阵,马慢慢停了下来,我心中窃喜,正要直起身来,从后面赶上来的安成对准马屁股又是一顿猛抽,马一惊,又没命似的朝前冲去。我恨恨的回头朝安成喊道:“你不要命了!” 安成大笑道:“对!我就是不要命,怎么了?”说着,又跟了上来。 谁知这马这次受惊过度,居然直冲向围场外的树林,丝毫不见停顿的迹象。我心中大惊。这树林深不见底,林中又有许多野兽,危险至极。忙试图拉住马缰绳,可这马却丝毫不听我使唤。 安成“咦”了一声,叫道:“怎么跑出去了?”一边说,一边紧跟了上来。我已顾不得和她之间的不和,回头叫道:“不要跟上来!快去叫人!”她不理,只挥动马鞭子,策马狂奔而来。 我被这马颠的晕晕乎乎,不知东南西北的一阵乱奔。前方似乎永无终点,到后来,头脑一片空白,只有本能的抱紧马脖子,拉紧缰绳。忽听得“嘶”的一声,身下的马重重的趴在了地上。我整个人顿时从马背上翻了下来。幸好身下杂草丛生,柔软无比,才未伤到筋骨。但这一下也跌得我全身酸痛。 刚爬起来,安成也已驱着马赶到,我正要回头,只听“啊”的一声。一看,安成也已从马背上重重的摔了下来。我忙走过去,才发现原来那里有山村猎人布下的陷阱,想必两匹马都是踩到了陷阱才摔倒致伤的。 此时天色尚早,树林里却略显昏暗。两匹马都已受伤,加之精疲力竭,都趴在地上“咴咴”喘气。我瞪了安成一眼,道:“你干嘛跟来?” 她从地上爬起来,眉头皱起来,道:“我是跟你比试,可不是想害你。你既有危险,自然要跟来。” 我不由得笑起来,嗔道:“那你不去叫人来帮忙,这么跟过来,假若出不去,两个人都是白死!” 她呸道:“说什么死了?怎么就这么容易死!”说着,捂住脚踝,轻轻呻吟了一声。我道:“怎么了?”她皱着眉头道:“好象是受伤了。” 我过去翻开她的裙子,白色的衬裙上有鲜血渗出来。想必是刚才伤着了。我忙撕下衣角,替她简单包扎了一下。 此时安静了下来,方觉林中雾气沉沉,略显寒冷。我并不知两人此刻身在何处,况且两匹马都已暂时不能行走,要徒步出去是不可能的。只是倘若困在这里,一到晚上,非冻出病来不可。 我看了看靠在树边的安成,心中也不忍责怪她。只得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想着对策。 她似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想,忽然道:“你干么不骂我?” 我微笑道:“现在骂你有用么?如果骂你一下就能让我俩出去,我倒是很乐意骂你一顿。”她也笑了起来,道:“可惜不能。”树林中空气清新,这一笑,让二人心下顿时轻松起来。 林中光线阴暗,间或传来一声声未知的动物声,颇为恐怖。我仰头看了看天色,道:“到天黑之前再出不去,就糟了。” 她只低头握住自己伤处,并不言语。半晌方道:“总得想个法子通知他们才好。”顿了顿,又抬头对我道:“你先出去吧!” 我摇了摇头,嗔道:“你为了救我进来,我又怎能舍你而去?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她笑道:“我俩困在这里,原也是我的错。”说话间透出一丝疲惫。我知道她伤口痛楚,受惊后自是疲累,道:“你累的话,先休息一会罢!”黑暗中并不能看清楚她神情,只觉她点了点头,慢慢沉睡过去。 我站了起来,在林中走了几个来回。我俩所在位置正是一处小小的低谷之中,四周并无道路,加之古木参天,倘若徒步出去,非迷路不可。我蹲下身,看了看两匹马的伤势。安成所骑身侧出血,显已受伤不轻,所喜我骑的那匹马并无大碍,只是要这病马负担我两个人,想来也是甚为困难了。 正踌躇的当儿,忽听安成低低的呻吟声。我心中一惊,跑过去扶住她,却是触手滚烫,伤口加上寒冷,她竟已发起了高烧。 跳至 十三、狩猎(下) 十三、狩猎(下)我的天!我不禁在心里暗暗叫苦。 只得坐下去,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再把她的身子扶过来靠着我。 她微微睁开眼睛,看见是我,舒了口气,问道:“我怎么了?”我苦笑道:“你发烧了。 快别说话。” 她虚弱的笑了笑,叹道:“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待我。” 万籁寂静,山林中风声轻轻,两人并不再说话。 只是静静坐着。 我不由得问道:“你以前为什么这么讨厌我?”这个问题是长久以来心中所想,一直未问出来,本来或许永远也不会问,但此刻坐在这深林之中,两人相对,自自然然的就说了。 她仰仰头,轻笑道:“难道我现在就不讨厌你么?”我笑道:“当然可以!只是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而且暂时也不见得有人会来。 与其面对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不如面对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来得开心些。” 她看着我,摇了摇头,笑道:“不错!我忽然发现自己不那么讨厌你了。” 顿了顿,又道:“你问我为什么讨厌你。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 说着,抬头望着被树木荫蔽住的天空,眼光中露出茫然的神色。 “那时候我还小,四位哥哥都在南京,家里只有几位姐姐妹妹。 日子本来过的极快乐。 忽然有一天,四位哥哥回来了。 家里多了许多热闹,我们几个姐妹跑过去看哥哥们,别人都说,我的几位哥哥飒爽英姿,都是难得一见的好男儿。 我心里自然很得意。 我们天天粘着他们给我们讲南京的故事,可是啊,他们口中的故事,全都离不开同样一个人,那就是你。” 她轻声的讲述着,声音很平淡,我却能感觉到她心里的那一丝失落和激动。 “大哥、二哥、三哥,甚至平常对人很冷淡的四哥,都会说起关于你的事。 你有多美丽,多聪明,多受皇祖父的宠爱。 你那么好,好的我甚至都嫉妒了起来。 从小到大,我从未嫉妒过旁人,惟独你。 你的生活,有我几位哥哥的陪伴,有从未见过的皇祖父,甚至,还有我的父母对你的念念不忘。 我总想,你凭什么得到这些?何况,你的父亲只是一个布衣而已。 你唯一不如我的地方,就是你的父亲。 这,也是我唯一可以拿来安慰自己的地方。” 她的声音淡淡的在林中回响,我默默的坐着,良久方道:“那现在呢?”她轻声笑道:“那天,你打了我一巴掌,我本来是极恨你的。 可是母亲问了我同样一个问题,为什么讨厌你?我居然楞着,回答不上来。 后来我才明白,我并不讨厌你,我只是嫉妒你。” 她看着我,轻轻地道:“小七,我好嫉妒你。 为什么你就可以得到那么多呢?”我摇头笑道:“有很多时候,得到就是失去。 你不明白么?”她点了点头,道:“我是明白的。 大哥告诉我,其实你比我可怜的多。 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孑然一人。 而我却有父母、有家,有完整的一切。” 我的泪水忽然盈满了眼眶,道:“是大哥跟你说的么?”她道:“是。 他还说,从此以后,我们家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亲人。 亲人之间,还有什么嫉妒可言呢?”我伸手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轻声道:“大哥他,原是极好的人。” 顿了顿,又道:“安成,对不起。” 那天打了安成,事后心下也极为歉然,只是一直抹不开面子去道歉。 现下说了出来,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她笑道:“我并不打算原谅你。 今天对你说这个,只是我害怕我们两个人会死在这里而已。” 我大笑道:“别担心,虽然我们被困在这里,但也不一定就会死。 无论如何,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还能走。 只要我们能够控制自己,一切都还有希望。” 说话间,马忽然咴了一声。 我心里一动,叫道:“有了!”她疑惑的看着我,我道:“现在大家必是已经知道你我失踪,只是找不到我们所在的地方而已。 眼前这匹马虽然带不动你我二人,但尚能勉强行走,我虽不知马能不能认得路,可是现下只能冒险一试了!”她惊道:“难道你是想让这马出去?”我点头道:“不错!”说着,撕下一片外衣,再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 随即将布条绑在马鞍之上。 她不解道:“写了什么?”我笑道:“我记得来时这马儿一直向西奔跑,我告诉他们方向,也好让他们有个方向。 不然,这茫茫树林,可要到何时才能找到我们?”说着,用手拍了拍马屁股,轻声道:“去罢!”这马似乎也明白我在说什么,仰天长啸了声,撒蹄而去。 她摇了摇头,苦笑道:“倘若这马遇不到他们,我们就死定了!”我笑道:“有时候总得冒一下险的。” 话虽如此,心里却也没底。 其时夕阳西沉,林中暮色四起,更觉寒气逼人。 安成忽地打了个寒噤,我知她身上寒冷,轻轻拉了拉,将她靠在我身上。 两人都是又冷又饿,却仍不见有人来。 安成靠着我,默默不语,只是抵受不了这寒气,加上身体虚弱,竟是又慢慢昏睡过去了。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我正自昏沉之际,留下的那匹马忽然轻轻嘶叫了一声。 我睁眼一看,猛然心里一惊,却原来眼前的黑暗中透出了两道绿油油的光,我感觉到了那森森阴气,不自禁有栗栗之感。 一阵寒风吹来,躺在地上的马又嘶鸣了一声,声音中透出极度不安和恐惧。 那绿光渐渐逼近,我心中刹那之间闪过一丝念头,不禁吓的脸色发青。 狼!站在我前方不远处的,正是一头在黑夜中觅食的狼!敬请收看下一章:十四、除夕跳至 十四、除夕(上) 十四、除夕(上)感冒已好,献上二更!明天就是上榜的最后一天了,谢谢大家这段时间以来的支持~~~——安成并未发觉眼前的险境,而我呆坐着,脑中顷刻间已闪过了千百个念头,心中却无计可施!狼呼吸的气息已经慢慢逼近,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正在此时,不远处渐渐传来了人群鼎沸的声音,我心中大喜。 是他们!定是他们找来了!睁眼一看,有火把的亮色、人嘈杂的说话声。 那绿光顿了一顿,忽而消失在黑暗中,显是被火光所吓退了。 人群慢慢走近,我想站起身来呼喊,却发现全身已吓的瘫软。 坐在原地喘息了会后,方得起身,颤声叫道:“我在这里!”话音刚落,已有人在黑暗中奔跑过来。 我听得人声,伸出手去,恰好碰到他手,触手温暖,紧紧握住,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恐惧。 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将我拥入怀中,轻拍我的肩膀,柔声道:“别怕,没事了!”我原本一直强自支撑,心中其实恐惧无比。 此刻倚靠在他怀里,忽而仿似有了极大的依靠,心里一下子安定温暖,萌生出了极大的勇气。 只觉得有他在,则绝不会有事的。 待得人声已近,我忙站直身子,他也松开了扶我的手。 火光照耀之下,方才看清楚,站在眼前的,正是朱高炽。 此刻恰好朱高爔赶到,跑了过来,赶着声地问:“怎样?”我面上一热,道:“没事。” 他看了看我和朱高炽,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头。 转而俯下身去抱起昏迷在地上的安成,对旁人道:“快护送郡主回去吧!”众人应了一声,随他而去。 我静静跟在后面,朱高炽也走在我身边,二人并不说话。 忽然,脚下踩到了一块石头,我身子轻晃了晃,他忙拉住我手,我轻声道:“谢谢。” 他摇了摇头,道:“怎么总是照顾不好自己?”话声中有轻微的关心和责备。 我心中一动,只是默默无语。 良久,方才道:“谢谢你。” 他道:“谢我什么?”我道:“谢你刚才救了我。 谢你对安成说的那些话。 谢你对我的关心。” 他并不回答,黑暗中只听得一声极轻微极轻微的叹息。 洪武最后一年的冬天,有极寒冷的天气。 十二月便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这雪纷纷扬扬,直下到了年末。 除夕那天,王府中热闹无比。 徐王妃吩咐在府中摆了酒席,厅前大堂中坐了众王子及女眷等,一架大屏风外,复摆了张酒席,坐着众贴身大丫鬟及年老份尊的嬷嬷们。 里面那席居中为朱棣和徐王妃,左垂首为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和朱高爔,右垂首为驸马袁容、李让,团团围坐。 下面还有二个位子余空。 我和永安郡主、永平郡主、安成郡主、咸宁郡主、常宁郡主,复朱高炽正妃张氏、侧妃李氏、郭氏,朱棣侧妃权氏、王氏坐在隔壁一桌。 朱棣笑道:“平日倒不觉得,今日一坐,分外显得人少。 瞧咱们这一桌子也凑不齐整了!”徐王妃亦点头笑道:“你们姐妹多,坐着怪挤的,过来几个罢!”于是众人将永安、永平请出来,再依次坐定。 喝了一回酒,徐王妃命撤了酒席。 坐在外面的大丫鬟及嬷嬷们上来谢过了,方撤了屏风,丫鬟们摆了瓜果茶水上来。 众人团团围绕说笑。 正说话的当儿,乳娘抱了朱瞻基前来请安。 朱瞻基乃朱高炽和张氏所生之子,生的甚是乖巧可爱,朱棣对这个孙儿也很是喜欢,抱了过来,在怀中逗趣。 又问道:“到现在是几个月了?”张氏回道:“二月出生的,现今十个月了。” 朱棣笑着点头道:“孩子长的这么快,眼看着自己就老了!”说着,将朱瞻基还给乳娘,又给了许多赏赐。 这边咸宁又缠着朱高爔吹箫,朱棣有了几分酒意,遂命人取了一管洞箫来。 朱高爔也不推辞,试了试音,就低头吹了起来。 一曲而毕,只觉得余音缭绕,荡气回肠。 常宁叹道:“真好听!四哥哥,这是首什么曲子?”朱高爔微微一笑,道:“是前日刚谱出来的曲子,叫‘游人只合江南老’。” 我心中一动,朝他看去。 他却低头抚箫,并未看我。 朱高炽笑道:“这么清新婉丽的曲子,可不就是江南的风韵么!韦庄的词,也只有四弟这首曲子才配的上。” 朱高爔向朱高炽抱了抱拳,笑道:“大哥过奖了!”朱棣仿佛心中有所触动,神色黯然,摇了摇头,叹道:“唉……江南……江南!想不到与父皇当年南京一别,竟成永诀!”众人闻言,皆低头默然不语。 徐王妃温言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王爷也不必太过挂怀。” 朱棣苦笑道:“夫人,虽说人死不能复生,可父皇病重,我本该前去探望,然而直到驾崩,我也未及前往。 真是愧为人子啊!”语毕,眼中已是泪光莹然。 朱高煦忽道:“父王,你不必太过悲伤,当日是京中封锁消息,不欲我们知道皇上驾崩。 这并不是你的错。” 话中颇有愤懑之意。 朱棣并不言语,朱高煦又道:“皇帝即位而葬,旁人不敢说什么,我却看不过去。” 此话一出,我心中一惊,抬眼看去,只见朱高煦眼中神色忿忿不平。 再看朱棣,却是神色漠然,看不出心中所想。 一直坐在旁边不曾言语的朱高燧道:“二哥说的不错,皇帝登基没几日,已贬了周王,关了代王。 这暗地里分明没安的好心!”话音未落,朱棣已脸色一变,怒道:“逆子!这样的话岂是你能说的!”朱高煦站起身来道:“父王!三弟说的有理!”朱棣猛地一挥手,将桌上盘碟尽皆摔到地上,用手指着朱高煦厉声道:“这种犯死罪的话,再说就砍了你的头!”跳至 十四、除夕(下) 十四、除夕(下)朱高炽忙上前跪倒在地,道:“请父王息怒!父王息怒!”又拉了坐在身边的朱高燧跪倒。 众人皆跪倒在地请罪。 只朱高煦跪下昂首不语。 徐王妃嗔道:“好好的一顿家宴,搞成什么样子!大家都少说几句吧!”我跪在地上垂首思量,今日席中俱为至亲之人,说话原也没有多大忌讳。 而最该避讳的,也就是我一个人了。 朱棣大怒,纵也有朱高煦、朱高燧大胆直言之过,最大的原因恐怕还在于我在当场。 如今我不开口,是没有人能解开朱棣心结的。 思虑至此,遂柔声道:“舅舅,二哥三哥适才说话虽欠思量,究其缘由,还是出自于一片孝心。 请舅舅看在这孝的份上,就饶了他们二人的小小过错吧!”朱棣听我此言,神色稍缓。 徐王妃微笑的看着我,赞许地点了点头,转身对朱棣笑道:“王爷不饶恕两位逆子的罪过,倒害得一大家子人跪在地上战战兢兢,拜年不象拜年,请罪不象请罪的,可算什么事儿呢!”众人听闻此言,哄一声笑了出来。 朱棣遂也笑着挥了挥手,道:“逆子!给我起来,去书房闭门思过罢!”这一场闹,宴席是草草散了。 我遣了盈香和绿湖先回吟风轩,独自一人走在园中。 方才的热闹,更显现在的凄清。 远处仍有鼎沸的人声和笑声传来,而我却是孤单一人。 走到后花园的回廊之中,我默默地坐下来看着院子里满地的积雪。 出神之际,有人在我身侧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不由得回头一看,却原来是朱高煦。 我忙站了起来,轻声道:“二哥。” 他看着我,微微一笑,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说着,坐了下来,又点头示意我坐下。 园中寂寂无声,二人并肩而坐。 他再不言语,我也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他方才道:“刚才多谢你相救。” 我笑道:“我并没有做什么,何来一谢之说?”他微笑道:“你不必推辞,我心里是明白的。” 说着,昂一昂头,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日我们在南京之时,曾在夜里偷皇爷爷的酒出来喝?”我不禁莞尔。 想起从前南京宫中和他经历的种种调皮捣蛋之事,捉弄宫女太监、偷酒喝、翻墙、骑马、射箭……那些已被我刻意忘怀,曾有过的欢快岁月,刹那之间都回到了记忆之中。 不由得笑道:“当然记得!那天我还喝醉了呢!”他笑道:“为了这个,皇爷爷还将我责罚了一顿!罚我跪在书房门口不许吃饭。” 我点了点头,二人相视大笑。 他叹道:“现在想来,从前的日子是多么快活!后来,离开南京回到北平,好象一下子长大了。 再也没有人陪我一起去胡闹,再也不会有人怂恿着我去做坏事。 而再见你,却原来都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一起玩、一起闹的玩伴了!”我转头看他,他正低头看着我。 宝石一般黑亮璀璨的眼眸中神采莹然,又是感慨,又是欣慰。 我轻声道:“是啊!人长大了,再回不到当初的样子了。” 在南京宫中之时,朱高煦本是我最好的朋友。 然而如今重见,不知道为什么,和他之间竟骤然生分了起来。 只有今天这一叙,方才心下重觉得亲切。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东西。 但幸好,时间,也还是改变不了很多东西。 他忽而笑道:“我记得那时候,你曾教过我一首歌。 当时,我怎么学也学不会,你气的三天不理我。 现今我会唱了,你要不要听?”我笑道:“是什么歌?”他眨了眨眼,轻轻哼唱了起来:“拈朵微笑的花想一番人世变换到头来输赢又何妨日与月共消长富与贵难久长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我微微一笑,也跟着轻声唱道:“眉间放一字宽看一段人世风光谁不是把悲喜在尝海连天走不完恩怨难计算昨日非今日该忘浪滔滔人渺渺青春鸟飞去了纵然是千古风流浪里摇风潇潇人渺渺快意刀山中草爱恨的百般滋味随风飘……”一曲而毕,但觉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之间,往事纷繁涌现心头,不由潸然泪下。 他低低道:“当日,我并不明白这首歌的意思。 现今才是慢慢明白了。” 远处有笙曲欢笑声音遥遥传来,更显得他话音低沉,清晰可辨。 “到头来输赢又何妨?是啊!人总要死,输与赢又有什么意义?可是小七,人生一世,争的不就是输赢二字么?为的不就是一口气么?他朱允汶可以不顾兄弟叔侄之情,凭什么我们又非得忍气吞声?”我蓦然抬头,惊道:“二哥!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他傲然道:“我为什么不可以这么说?他这个皇帝当得不明不白,这是天下人尽皆知的事实。 父王不许我说,可不表示他心里不这么想。” 我默然不语,心中却也明白他说的是事实。 现在已是洪武三十一年了。 如果我记得没错,建文元年,他们父子就该起兵造反。 那么算来,也就是明年的事情了。 晚上,是除夕。 过了今晚,就是建文元年!我坐在那里,怔怔不知言语。 历史真的就要这么发生下去了么?战争,就意味着死亡和背叛,意味着颠覆和毁灭。 虽然,也有重生,也有希望。 可是那些,终究是建立在废墟之上的。 我,可以做什么?能够做什么?而我做的一切,会有任何意义么?敬请收看下一章:十五、入朝跳至 十五、入朝(上) 十五、入朝(上)月1日开始pk,其实对于pk的性质和作用还是不大懂,而且对未来的成绩也并不抱乐观的态度。 可是呢,想想还是那句话:重在参与嘛!写到现在,觉得有点小小的迷茫,虽然上了青云榜,但对自己的文笔和设置的人物、情节等,还是不太有信心。 希望大家能给小西提些意见哦!你一点点的关怀和支持,我已经觉得很开心。 建文元年三月,局势越趋紧张。 自朱允汶登基后,已先后将周王贬至云南,将代王迁至蜀地看管。 这是朱允汶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而作出的努力。 政治斗争向来都是残酷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周王和代王能保住性命,已经是唯一能值得庆幸的事情。 虽然自十二月后,朱允汶并未有下一步的行动,但此时的朝廷,已经处于一触即发的状态。 人人心中都明晓,这两人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朱允汶最终的目标,必定是众藩王中势力最大的朱棣。 众人都在观望。 而削弱朱棣势力的外围行动,也早已悄悄开始。 朱允汶不仅更换了镇守北平的军事将领,牢牢掌握了军事控制权。 还派宋忠率兵三万,镇守屯平、山海关一带,这就意味着,他随时都在准备着向朱棣动手。 可在这样的时刻,朱棣,却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要入朝参拜新君!这个决定,几乎立刻就引来了朱高煦最强烈的反对。 王府中人人俱为此忧心忡忡,连素来顺从朱棣的徐王妃也表示了自己的忧虑。 平日最为朱棣看重的道衍,却并未在这场临行风波中提出过任何公开的建议,甚至于朱高燧前去请求他劝解朱棣时,他也只是隐讳莫深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绝不能让父王去南京!”朱高煦焦躁的在书房中反复来回的急走着,两只手也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此去无疑等于送死!”“二哥说的对!”朱高燧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朱允汶狼子野心,是绝不会轻易放过父王的。” 朱高炽只是抿紧了唇,沉默不语。 常宁叹了口气,道:“父王去意已决,道衍大师也不加以反对。 此时又有谁能说服得了他?”“大哥!”朱高煦骤然间站定,目光紧紧盯住朱高炽,“大哥,素日父王最是倚重你。 现今也只有你说的话,他才能听进去些。 你一定要去阻止父王!否则,我燕王府恐怕就此灭绝了!”“二弟,”朱高炽皱了皱眉头,沉吟着道,“恐怕……我说也不管用。 况且,你们总该知道——”他抬起头,平静地看了看在座的诸人,“父王此去,合乎理法。 不去入朝参拜新君,才是大不敬。” “这说的是什么话!”朱高煦猛一挥手,怒道:“是礼法重要,还是父王性命重要?”朱高炽脸色微微一沉,随即抬起头来,缓缓地道:“二弟,你当我就不在意父王性命么?就不在意燕王府众人的安危么?”朱高煦凝视着他,良久,摔了摔手,转身坐下。 朱高炽又道:“二弟,他虽是皇上,但终究是父王的亲侄子,我们的嫡亲堂兄弟。 况且皇上素来最是仁爱友善,我们以礼相待,他自是不会对我们怎样。” 室内众人尽皆默然。 咸宁忽怯怯地道:“大哥,他……皇上是我们的嫡亲堂哥哥,可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怕他?”朱高炽楞了一楞,柔声道:“他是皇上。 皇上龙威甚严,大家自然是怕的。” 说话间,不自禁轻微一声叹息。 我心中明晓,他和朱允汶从前在南京宫中,向来就极为意气相投,平日私交甚笃,彼此之间的感情其实比他的几个亲兄弟还好。 只是此时此刻,时过境迁,却是眼看着就要兄弟相忌、骨肉相残了!心下也不由恻然。 坐在一旁良久不语的朱高爔忽道:“父王既是去意已决,劝阻也是无用。 为今之计,不若顺从他意。 若能回来自是最好,若不能回来,则最坏打算,不过家人同死而已!”此话既出,众人心中俱是一懔。 于是,建文元年三月,朱棣在大家担忧的目光中,踏上了前往南京的路途。 前路茫茫,并不知道未来命运如何。 但他必定要选择走上这条路。 因为,他是朱棣。 注视着他远远离去的身影,我的心中,也不禁为他、为大明、为朱允汶、为燕王府……而隐隐忧虑了起来。 无论如何,这一年,注定不会是平静的一年。 ——————朱高炽说的对,依照朱允汶的性格,是不会对进宫参拜新君的朱棣痛下杀手的。 因此,虽然朱棣到了南京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行皇道入,登陛不拜”。 甚至户部侍郎卓敬等多次上奏,要求就地解决朱棣,建文帝朱允汶竟然以燕王是自己的至亲为由拒绝了这一提议,错过了解决自己这个最大隐患的最好机会。 可能,朱棣自己也正是敏锐地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才放心大胆地进入南京去觐见新君。 然而,在政治斗争中,可以冒一次险,却绝不能再冒第二次。 否则,你就很有可能处于永败的境地。 因此,从南京平安回来之后,朱棣,就对外称病,从此“一病不起”了。 燕王府中的阴霾,因为朱棣的归来而有稍稍疏散的迹象。 然而,朱棣的称病在家,南京城中传来京官上疏要求处死朱棣的消息,都让大家明白,想要保全自己,永远过着从前的那种富贵太平日子,似乎,是越来越渺茫的一件事情了。 跳至 十五、入朝(下) 十五、入朝(下)“叮”的一声响,让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抬头一看,道衍手中拈着一粒黑子,正微笑的看着我。 我忙定一定神,歉然一笑。 自朱棣回到府中,身旁诸人尽皆惊惶无绪,宽慰他人之余,我也时常觉得心中气闷。 故此,最近经常来道衍所处找他下棋谈论诗文,有时也听他弹琴。 这么一来,这段日子里,我倒是棋艺日精了。 道衍笑道:“宁儿,你再不认真下棋,这盘可就要输了。” 我这才凝神看此时棋局,却原来白子已被黑子包围得已近死局,不由笑道:“师傅,看来我不认输又不行了!”道衍摇摇头,笑道:“你心思不在此间,自是必输无疑。” 说着,边将手中棋子缓缓放入木盒之中,边柔声道:“自王爷入京之日起,你脸上神色一直郁郁。 现今王爷归来,想不到,你的心事却还是放不下。” 我苦笑了一下,叹道:“多谢师傅关心。” 道衍默然不语,良久,方伸手指了指眼前棋局,道:“你看这盘棋,现今的情形,是不是白子必死了?”我点头沉吟道:“不错。” 他笑而不语,随手拿起我身边一粒白子,轻轻摆下,又道:“现今你再看一看这棋盘。” 我心中疑惑,凝神一看,原来道衍居然突辟蹊径,在西北角下了一子。 这棋一下,白子先被自己杀了一大块,初初看来,这着下的颇为凶险。 可是再细一想,白子却原来大有回转,局面顿显开朗。 我不禁叫道:“好棋!”脸上显出钦佩讶异之色。 道衍笑道:“你能看懂这着,棋艺确有长进了。” 我心中一动,已然明白其中深意,不由道:“师傅!”他含笑看着我,道:“你都明白了?”我低声道:“是。” 顿了一顿,又道:“可是师傅,无论白子黑子,到头来却总是必有一败。” 他点头道:“不错。 只要有棋局,总要分出胜负。” 说着,站了起来,走到庭院之中,平静地道:“如今情形,不是你败,就是我输。 可是不管谁输谁赢,推倒棋子,却总还是可以重来。 然而有时候生命攸关,却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放下的。” 满天青黛,有丝丝白云飘过,庭中微风寂寂。 只窗棱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我只觉心下一沉。 朱允汶、朱棣,无论谁输谁赢,都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这棋局,其实从许多许多年就已经摆下,却并不是谁说收手就可以收手的。 道衍说得对,有时候性命攸关,又怎么可以轻易放下?假若朱允汶不先动手,或许日后朱棣不会叛。 但朱允汶若不是怕着朱棣的拥兵自重,功高震主,又怎么会处心积虑,要速速将之连根铲除?这棋局,原本就是个早就被人不动声色摆放好的珍陇,或生、或死、或劫、或难,总有一天,需要有人来解开。 朱棣现今走的,是那最险的一着。 若是一步错,则是步步皆错了。 可惜,他别无选择。 四月初七,是咸宁的生日。 爱闹的她原本就被府中最近的气氛搞的憋闷无比,有了这么一个借口,自是笑逐言开,早早就发了帖子,邀我们过去一叙。 而我也想趁此机会好好散一下心,遂欣然应允了。 谁知到了那里,才发现除了安成、常宁等人,朱家四兄弟只来了朱高炽和朱高燧二人。 想来必是人人心绪不宁,借口称忙了。 咸宁嫌人少不热闹,吩咐下去叫了戏班子的人来唱戏。 我坐在廊下,看那台上歌舞升平,一派繁华景象,心中却是一片悲凉。 谁是戏中人,谁又是戏外人呢?人生,其实却不是一个更大、更永无止境的戏台?此刻戏台上的人,还有剧终脱下戏服的一刻。 而我,却是穿上戏服,沉溺其中,永不能下台了。 正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朱高炽忽在身旁轻轻的道:“在想什么?”我惊了一惊,旋即回头对他轻笑了笑,低声道:“我在想,他们成日唱戏,会不会有一天入了戏,再也出不来了?”他微微一怔,静默了片刻,轻声道:“或许会的。” 我心中一动,随即涌起一股淡淡哀凉的情绪,凄然一笑。 他微微叹了口气,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一曲终了,又唱了一出极热闹的“庆生辰”,花团锦簇、人语笑喧,我只觉有点头晕,遂悄悄唤了盈香,坐到阴凉些的厅堂中去。 坐下喝了杯茶,外面却也散了。 咸宁与诸姐妹在院子中嬉闹说笑,其乐融融。 坐了一会,我起身朝门外走去,只见朱高炽一人凭栏默立,修长的身影,在夕阳的余辉中,却显得分外孤单和落寞。 我悄悄走了过去,站到他身旁。 他并不回首。 有风吹来,带着春天的和煦气息,直吹到人的心里。 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身上,他目光淡然,眉宇之间,却似有丝丝纠结。 二人看着远处咸宁等人的欢声笑语,俱是默然不语。 良久,他忽轻轻道:“现在的江南,该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了吧?”我点头道:“是。” 他回过头来,只是微笑:“这里风大,回去罢!”我忍不住道:“大哥!”他道:“什么?”我柔声道:“你在思念南京了,对不对?”他面露一丝微笑,道:“是。” 说罢,转过身去,手指轻轻扣着栏杆,低声道:“我与你一样,都是在南京长大。 却是许久未回去了。” 话声中颇有惘然之意。 我心中却不由得一痛。 忽有一只彩蝶儿翩翩飞过,咸宁“哎呀”了一声,神色大喜,伸手去捉,不料却扑了个空,身子倒是摔了一个踉跄。 常宁笑道:“快别这么着急!小心又摔到荷花池里去。” 众人都大笑起来。 我也想起那日与咸宁一起落入水中的情形,也不禁嘴角含笑,轻轻微笑起来。 转头去看朱高炽,他也正笑着看我,眉宇磊落,目光温和。 我脸上一红,转过头去。 他微笑道:“咸宁的性子,倒跟从前的你有八分的相似。” 说着,又轻声道:“方才听那出戏,不知怎么的,竟想起皇爷爷寿辰那日你唱的那首歌来。” 我笑道:“是七仙女和董永?”他温和地笑了笑,道:“你唱歌的样子,可真好看。” 我心中一动,抬头看他。 微风丝丝缕缕,风中有淡淡的栀子花香,天色微青,他的侧影在黛青色的背景中,看起来又是遥远、又是温柔。 我细想着他这句话中的深意,竟不由得痴了。 敬请收看下一章:十六、险棋跳至 十六、险棋(上) 十六、险棋(上)建文元年,五月。 我正坐在房中画昨日未完的画,忽听外面一阵嘈杂声,又听盈香高声道:“安成郡主来了!”我不由得心下疑惑。 自那日与安成从围场外归来,我与她虽不似从前般针锋相对,每次见面,却也无话可说。 今日她这么急冲冲来找我,却为何事?未待我起身,安成已冲进门来,急道:“以宁,不好了!”我心中一惊,不知发生了何事。 看她神色焦急,若非要事,则绝不会来找我。 忙问道:“怎么了?”她眼中泪光盈然,哽咽道:“父王要几位哥哥们去南京!”我大惊失色,猛然站起。 心中轰然一声,似有幢大厦急倾。 顷刻间已然明晓,朱棣走了最险恶的一步棋!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可事发突然,心中又一直隐隐抗拒,不敢去想,这一下也不由得心中惊惶茫然。 安成抽噎着道:“今日父王叫我们兄妹几人前往,说……说皇爷爷忌日就快到了,要在几位哥哥中选一个去南京祭拜。 哥哥们听了后,都争着要去。” 朱家四兄弟必是知道这次去南京,是有着不能生还的危险,所以才争相前往。 想到这层,我心中微痛。 “大家争执不下,最后二哥说,那就他和三哥、四哥一起去。 大哥是世子,不能冒这险。” 听到这里,我的心突突直跳,定了定心神,问道:“然后怎样?”她流泪道:“大哥坚决不肯应允。 后来母亲说,必得三位哥哥一起前去,方能显示我燕王府诚挚之意、忠孝之心。 四哥最小,就不必去了。 父王也应允了。 四哥和我们虽然不肯,却也没法子说服父王。” 我只觉得背心一凉,整个人顿时瘫软在椅子之上,心痛如刺。 徐王妃亦知此行凶险,然朱允汶猜忌之心正盛,若此时不去,则难逃废庶之劫。 必是要让三个儿子一起去,方能解朱允汶猜忌之心。 朱高爔非她亲子,乃是庶出,她让他留下,一则是为忧虑燕王府后继无人,二则是一心维护。 慈母拳拳之心、无私爱护之意,实是让人感怀动容。 可是此时恰逢朱允汶对诸王大动干戈之时,虽然他素来心软仁慈,毕竟手下有齐泰、黄子澄、卓敬等人,朱高炽等人到了他的宫中,还会有平安返还的希望吗?念及至此,我顿时站了起来,朝外跑去。 心中一片茫然,只是有个声音不停地在喊着:“不能!不能!我不能让他去!绝不能!”此时此刻,只恨自己对历史了解太少,无法预知此行结局如何。 可是,就算能够知道结局,难道我又能够放心得下吗?又能够眼睁睁的看着他去犯险吗?不知跑了多久,直到撞到一个人身上,我才猛然站住了脚步。 有个人的声音道:“这是怎么了?”我一抬头,发现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和朱高爔四人都站在我面前,朱高炽正静静地看着我。 说话的正是朱高爔。 这许久以来,朱高爔见到我一直都是冷冷的,不苟言笑。 我原本一直想寻个机会问他原由。 可此时心中焦虑,却不理会他,只看着朱高炽,一时滋味复杂,竟怔怔不能言语。 我站在那里,他们几个也都不说话。 朱高煦是永恒的冷漠傲然,朱高燧是一脸疑惑,朱高爔则是神色复杂。 惟独朱高炽看着我,眼中有悲伤的神色,嘴角却依然挂着一丝温暖的微笑。 过了半晌,我方才低声道:“你……你们要去南京了么?”朱高炽微笑点头道:“是。” 我听到这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酸,竟涌出泪来。 忙转过头去,不让他们看见。 朱高炽柔声道:“不碍事的,你不要担心。” 我不说话。 朱高煦则皱了皱眉头,道:“他们也未必就伤得了我们几兄弟,你又何必这样?”朱高燧朝朱高煦轻轻罢了罢手,道:“二哥,小七也是为我们担心。” 朱高爔听闻此言,冷笑了笑,却又轻轻叹息了一声。 朱高炽走了过来,低声道:“小七,皇上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我们此去,必是不会有事。 你放心。” 我忍不住,转过身去,大声的道:“可是现今的他,已不是当初的他了!”他楞了一楞,过了会,道:“那也没什么不同。” 朱高爔忽道:“大哥,小七说的对。 皇上心思难测,他能对叔叔们下得了狠心,未必就不能对叔伯兄弟下手。” 朱高煦也点头道:“不错。 我们此去,必是要小心才是。” 朱高炽微笑着摇了摇头,目光穿透过我的身子,看着遥远的地方,静静地道:“你们不必多虑了,随我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启程吧。” 说罢,深深看了我一眼,回头径直走了。 朱高煦叹了口气,和朱高爔一起跟了上去。 我目送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心中茫然无措,退了几步,闭目靠在树干上。 朱高爔站在那里,紧盯着我,忽道:“你就那么担心他么?”我惊了一惊,睁开眼睛,他正用了然的目光看着我。 我心中一紧,强着声道:“我不懂你说什么。” 他苦笑了笑,道:“或许你不懂,倒是最好的。” 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道:“你此刻定在想,倘若必要有人去,为什么不是我和二哥、三哥?倘若定要人去冒险,为什么非得是他?”我心头一震,万想不到他竟说出这番话来。 他说话的语气冰冷沉痛,此刻听了,仿如有一股冷入骨髓的寒气从我心底里直透出来。 我不由得道:“不是这样的。” 他凄然笑了笑,道:“你能这么说,我很是感谢。” 又轻声道:“若我能不懂,难道也不是最好?”说罢,也不看我,转身离去。 跳至 十六、险棋(下) 十六、险棋(下)稀里糊涂地,小西就站在pk滴坑边“啾”一下跳进去了~今天泡在pk竞技场翻了一下午的帖子,那个汗啊!总算是明白啥叫pk了!得,我的期望值不大,能不能突破0就看运气了!只是,努力,结果如何,交给老天爷了……——————画纸上的墨迹已干,勾勒出的侧影有熟悉而温暖的神色。 我坐在椅中,呆看着眼前画中的人,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笔,将画纸换下。 朱高炽三人去南京已经五天多了,现在应该早已出了北平境外。 房中略显阴暗,窗纸前日已换成了荷叶青色,院子里的翠竹随着微风细细轻柔摇曳,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站了起来,朝房外走去。 已是初夏天气,日头晴暖,和风习习,回廊下的鹦鹉正低着头,偶尔懒懒地扇动一下翅膀,院子里寂静无声。 低着头久了,只觉脖子有点发酸,正伸手揉着,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抬头一看,盈香和绿湖正说笑着从门外走进。 盈香一见我,忙走过来,伸手替我揉着脖子,口中只埋怨着:“怎么又坐得这么久了?早说该起来走走才是。” 绿湖一转脸,笑嘻嘻地道:“小姐,瞧盈香姐姐年纪没长几岁,倒是越发唠叨了!”说着,笑着走进屋去,将那把铺了薄垫子的竹椅子拿了出来,放到廊下,道:“小姐快坐下罢!”盈香伸手在她额前一戳,道:“鬼丫头,贫嘴长舌,小心嫁不出去!”绿湖猝不及防,额头倒被盈香戳了下,忙往后一跳,叫道:“小姐!姐姐欺负我!”我不禁嗤地一笑,道:“这是你们俩的事情,我可不管!”只笑着坐了下去。 这边正说着笑,天色竟渐渐沉了下来,隐约有轰隆声传来。 盈香“呀”了一声,道:“又要下雨了。” 绿湖探头看了看天,道:“真是。 先四爷那么急匆匆的出门去,只怕要被雨淋了。” 话中颇有忧虑之意。 我心里一动,问道:“他出门做什么?”绿湖轻轻叹了口气,道:“今儿是四爷生母,先侧王妃的忌日。” 我“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盈香用手在我背上来回揉捏着,回头朝绿湖道:“怎么你记得这么清楚?”绿湖笑道:“我来服侍小姐之前,原是跟着四爷的。 自然知道。” 我正闭目养神,听到此话,不禁张开眼睛,转头问道:“是么?”绿湖笑道:“四爷从南边回来后,我就开始伺候四爷了。” 我点头沉吟道:“那怎么又派你来跟了我?”绿湖伸了伸舌头,笑道:“当初听说小姐要来,夫人原也拨了另一个人,是四爷跟王妃禀了命,将我调了过来。” 一声低低的惊雷倏忽间从天边响起。 手指轻轻滑过身上的裙摆,湖水色的绸缎光滑如丝,其上蜿蜒着银色的水波。 我看着那荡漾的波纹,恍惚间,耳边仿似有微微的叹息声飘过,又似有轻轻的箫声呜咽,身子发冷,心却发烫。 ——他的叹息,淡薄而茫然。 他的眼神,深情而哀伤。 暮色渐渐沉了下来,漫天的乌云缓缓散去,我慢慢的走在路上。 四处一片寂静,并无一个人影。 我也没有什么地方想去,只是随性而走。 心中思绪纷繁,独自急步走着,忽然天上闪电而过,竟是又下起了雨来。 衣服似是有点湿了。 我踏上青石板,站在一棵大树底下,忽觉雨似乎停了。 一抬头,正碰上一双深黑色的眼眸,澄澈明净,却象是湖底的暗流,平静下掩藏着一丝丝的忧伤和惆怅。 一把油纸伞正遮挡在我头上。 他背后是无尽的黑夜、黑青色的天空,珍珠般的雨点哗啦啦的落下,碰到了泥地,溅起多姿多彩的水花。 如梦如幻。 整个世界忽然瞬间安静了下来,天地苍茫,仿佛只剩我和他二人对望。 过了良久,他方轻声道:“雨急风大,快回去罢!”一双眼眸仍是平静从容的样子,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却不知怎么的,心底一酸,泪水顿时蓄满了眼眶,含泪道:“四哥,我并不值得你这么待我。” 他微微一笑,道:“我明白。” 顿了一顿,又道:“是我自己痴了。” 远处的暮鸦吱哑一声,扑棱棱地低低飞过。 他嘴角带着笑,眼里却夹杂着一丝怅然之意。 “不知道怎么的,昨晚竟梦见你从前的模样。 在南京宫中,那日你唱歌的样子。 神采飞扬,一身素淡如新荷的衣裳,却衬得满脸朝霞,远远看去,仿似雾中仙子,那样美、那样好……还有,大哥大婚那晚,你独自坐在夜晚的角落里,哀哀哭泣的样子。 原来自那日后,一直就在我心里,挥之不去了。” 他沉默了一会:“后来听说你要来,不知怎么的,我居然有隐隐的盼望。 谁知再见到你,虽然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眼底里却全都是悲伤和冷漠。 居然不再有一丝从前那个爱说爱笑、爱哭爱闹的小女孩的影子了!”我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一下又一下,沉默又安静的撞击着,不由得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的那双眼睛。 “我有时总忍不住会想,要怎样做才能让你能快乐些。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你从前所有的快乐与悲伤,全都已埋葬在南京。 而现在剩下来的唯一快乐与悲伤,就只有大哥一人,与旁人竟全都无涉。” 雨渐渐缓了,一滴滴淡而薄的落在青石砖上,依稀有低低的水花溅起。 站得久了,双脚已有些酸痛,而心口,却又有如丝线般牵扯的微疼,每一次心跳,都是一次更深的疼痛。 这么多年,原以为渐渐死了心,断了念。 可是北平的重逢,所有的念想又慢慢的开始复活。 总以为历经了重重变故,可以再不痛不悲,不恨不怒,可是为什么,又让我看到了那丝丝希望?为什么,又让我辜负了片片深情?明知与朱高炽,是再无可能。 他已有妻儿,我之与他,从今而后,注定无缘。 可是要放下一个人,却原来,是那么的难……敬请收看下一章:十七、兵变跳至 十七、兵变(上) 十七、兵变(上)南京城中并无消息传来。 我坐在常宁房中,听她和咸宁讲着这几日的趣闻逸事。 几个丫鬟们也正在外面厅中说笑。 窗户俱开,庭中花木抚疏,微风吹过,凉爽袭人。 我端起茶杯,抿了口茶,轻轻将杯子搁在桌上。 咸宁正说到精彩处,举手一挥,“呀”的一声,众人皆大笑起来。 正说笑处,绿湖忽匆匆跑了进来,一不留神,一下子撞到流红身上,两人差点摔倒。 流红一看是绿湖,笑着骂道:“小蹄子,走路也不长眼睛,摔了我!”绿湖却顾不得理会,扑通一声跪在地下,满脸惊恐,哭道:“小姐!南京来人了!”众人一听,尽皆大惊。 我猛地站了起来,问道:“怎么说?”绿湖神色惊惶,满脸是泪,抽噎道:“那人说,岷王已被皇上贬为庶人。 现今皇上又派人欲将湘王捉拿回京,谁知……谁知湘王……”常宁急道:“湘王怎样?”绿湖哭了出来,道:“湘王不甘受辱,紧闭宫门不出,全家自焚而死了!”咸宁惊叫了一声,常宁和我俱是一脸不敢置信,屋中刹那间静默无语,众人心中,都是又惊又怕。 很明显,朱允汶对付朱棣的行动已到了箭在弦上的时刻。 可是关周王、废代王、抓齐王、贬岷王虽还说得过去,湘王何罪之有,居然落得个全家自焚而死的下场!这让剩下的皇室诸人,情何以堪?谁心里没有唇亡齿寒的恐惧悲凉之感?到了如此地步,朱允汶还能允许正在他眼皮底下的朱高炽等人平安回来吗?大家心中都是一片惶惶,常宁忽道:“小七、咸宁,我们去看看父王和母亲罢。” 我看了看她,点点头。 到了前堂,朱高爔早已在朱棣和徐王妃房中。 三人皆脸色苍白,神情肃穆。 朱棣见到我们前往,默默地点了点头,道:“你们来得正好!已听到消息了罢?”常宁道:“是。” 徐王妃微微笑了笑,神色却极为凄然,轻轻地道:“大家不要惊慌,他们三人也未必有事。” 朱高爔忽道:“父王,母亲,让孩儿前去南京吧!”朱棣微微变了脸色,怒道:“这个时候,你还忍心叫我们多一桩心事么?现下他三人若是去了,我还有你。 你若是也去了,叫我再指望谁去?”话音未落,徐王妃已落下泪来,朱棣轻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必难过。 生死自有天命,逃也是逃不过的。” 众人都垂泪不语。 朱高爔道:“父王,假若大哥三人出事,我们也都是逃不过的。” 朱棣沉默不语,良久,忽咬了咬牙,一字一字地道:“那也未必。” 他话声有异,我心中一惊,抬眼看去,见他神色肃穆,眼神中流露出一股凌厉之色。 朱高爔惊道:“父王!”朱棣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扬起,脸上浮现一丝冷笑,淡淡道:“人若被逼急了,总要想个法子来活命的,是不是?”——————头顶上的日头热辣辣的晒着,我从徐王妃的住处走出来,就看见了迎面走过来的朱高爔。 待要躲避已然落了痕迹,只得站在当地,轻声道:“四哥!”他的影子随着阳光的照耀淡淡地落在我身上,目光依旧清冽而温和的看着我,缓缓道:“母亲怎样了?”我微笑道:“今日精神好多了。” 自那日以后,徐王妃一直病倒在床,我和几位姐妹日日过去服侍。 朱棣和朱高爔却是甚少见到人影,不料在这里遇见。 “我刚从道衍大师那里来。” 他静静看着我,慢慢道。 “你可知道前日,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我的心中有不详的预感。 “前日深夜,北平都指挥使张信化妆来到我们王府。” 他的眼中神色如常,只是其中冷冽如冰,“他是奉命来逮捕父王的。” 我楞了一会,旋即明白了他话中的含意。 张信既是暗中潜入王府,必是违抗了朱允汶之命,前来通风报信。 那么,朱棣是暂时安全了。 可是——这就意味着,朱棣也必须开始行动了!我的心砰砰直跳,只盯着他,二人心中各有所思。 良久,他方道:“大哥他们,现今想必已处境危险了。 当初我未能坚持前去,你怪我么?”我想到朱高炽,心中柔肠百转,怅然若失。 明明知道不该怪他,可是却说不出话来。 他叹道:“你终究还是怪我的。” 怪他吗?我不知道。 其实,去与不去,并非他们能说了算,这我是明白的。 而我的私心里,是否又有让他代替朱高炽去南京的想法呢?我并未认真仔细地去想过,每每触及这个念头,总觉得太过自私,不愿去想。 只是——倘若是他去了,难道我就能不挂念么?难道我就能放心么?思及至此,我心里忽然一冷,有种莫名的痛楚在悄悄蔓延。 这种痛,是无法言明、无法捕捉,亦是无法阻挡的。 他低声道:“你放心,倘若大哥有事,从今而后,我也只能是离你远远的,再没有非分之想。 即便他能安然回来,如果你愿意,我也只是将你当成妹妹来看待。” 他话声凄凉,我不由得心中一痛,道:“你不需要这样。” 忽然间,心中又是凄凉,又是伤感。 想到:“他居然待我至此!”又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待他?”一瞥眼,正与他目光对望。 我轻声道:“四哥,这并不是你的错。” 他道:“你怕么?”我心中茫然,只是摇了摇头,苦笑道:“怕什么?”是啊,怕什么?这个结局,原本早就知道。 又何必害怕?只是,我料到了结局,却料不到过程,这漫长又诡谲的过程啊,是要经历怎样纷繁的事故,才能达到那最终的彼岸?他并不答话。 我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无论怎样,人总是想要珍重自己,不是么?”他淡淡地道:“死或者生,谁又知道?”话里有无尽的落寞和感伤,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只觉手掌冰冷。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痛,低声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转过脸看着我,漫天的阳光洒了下来,在他的身上、脸上、眼睛里……全都是阳光的影子。 彼此心里苦涩茫然,只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悠长叹息。 跳至 十七、兵变(下) 十七、兵变(下)王府里气氛日益凝重。 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众人心里都有隐约而可怕的预感。 要改变现在的安逸生活,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可是大概,死亡的阴影,的确可以战胜最大的恐惧吧。 道衍在这次的事件中可以发挥怎样的作用,我并不了解。 只是,他日日到王府中来,与朱棣之间的联系也越加密切。 府中是早已守卫森严,绝不许外人轻易进入,我们女眷更是坐在房中,大家不能也不敢随意走动了。 每个夜晚的寂静,都是对人的一种折磨。 每一个未知的明天,都有可能迎来大家最后的命运。 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燕王府中的女眷们,总是默默地聚在一起,安静的围成一圈,做着自己的针线活。 也许,孤单,有时候是太让人恐怕和害怕的事情。 今天也不例外。 屋子里人多了,莫名的就让人感觉到一丝丝的温暖。 阳光丝丝缕缕的映入房中,几个女孩子们就低着头绣着自己的图样。 长长的裙摆曳在地上,外面的走廊上,可以听到丫鬟们轻轻的交谈声。 在这平静的氛围里,我的心却涨得微微疼痛,眼皮忽忽地跳,神经好象一直被绷的紧紧地,有种琴弦随时都会被拉断的恐惧。 “听说,张信来我们府里见过父王。” 咸宁忽然轻声道。 因为紧张,她的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逃过了一时,哪里逃的过一世?”常宁用牙齿咬断了线头,淡淡地道。 安成皱了皱眉头,却是不发一言。 咸宁看了常宁一眼,也不再说什么。 屋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今天也许要发生什么。 这个念头一在我的脑海里显现,就再也挥之不去了。 要发生什么事了。 一定是要发生什么事。 这些事情,或许在某个地方正隐秘又紧张的进行中,而我,却一无所知。 屋外传来一阵轻碎的脚步声,丫鬟们轻声的交谈声忽然重了起来。 间中夹杂着一些惊呼声。 “怎么了?”没等外面的人回话,常宁已经站了起来。 “外面……出大事了!”不知道是谁颤抖的声音。 常宁飞快的朝门口走去,由于步伐快捷,她的裙摆都飘了起来。 我和安成对望了一眼,也起身跟了过去。 外面是一群脸色惊恐的丫鬟和嬷嬷们。 “小姐!”一个年老嬷嬷慌张地迎了上来,“千万不要出去!前面乱的很!”“发生了什么事?”我顾不得客气,急问道。 “杀、杀、杀人了!”这个丫鬟话音未落,已被嬷嬷厉声打断:“住嘴!胡说什么?”可是,我心里已经轰的一声,一下子,脸色发白。 常宁和安成也好象吓傻了,两眼直直地盯着那浑身颤抖的丫鬟。 不知道楞了多久,我忽然反应过来,不由自主的往外面冲去。 常宁忙伸手拉住我,“你要去做什么?”她喊道。 “我要去看看!”我心里已经不知道害怕,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种驱使我去的冲动让我忍不住挥开她的手,转身朝外面跑去。 “以宁!”我听到安成在我身后大声叫唤的声音。 但我已经顾不得了,什么都顾不得了。 杀人了。 是谁被杀了?又杀了谁?朱高爔!朱高爔!朱高爔!他的眼睛。 他的微笑。 他冰冷的手。 他的叹息。 此刻,心中如有钧雷隐隐,电闪雷鸣,有个声音在心中反复显现,遥远、却清晰。 “若我能不懂,难道也不是最好?”……“你能这样说,我很是感谢。”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眼泪,为什么每次看到你,不是在水里,就是在哭泣?”“不管是什么地方,你敢不敢去?”……那日他来找我,坐着说话,他信手拿起我搁置在桌上的画卷,摊了开来,随即放了回去,脸上那惆怅的神色。 他向我伸出手,微笑的眼睛。 他说:“这是前日新谱的曲子,叫做‘游人只合江南老’。” 他说:“你此刻定在想,倘若必要有人去,为什么不是我和二哥、三哥?倘若定要人去冒险,为什么非得是他?”他说:“你放心,倘若大哥有事,从今而后,我也只能是离你远远的,再没有非分之想。” 脸上冰冷一片,那是泪么?为什么有泪?为什么落泪?为什么?跑!心中空白一片,只知道拼命的向前跑。 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是那么迫切又绝望的想要知道。 前面是一片混乱又模糊的声音。 有人在我耳边叫唤,忽然,有个人抓住了我,有个熟悉又温暖的声音轻声又焦虑地道:“你来做什么?”我猛然站定,张开眼睛——是他。 是他!他深黑色的眼睛。 那眼光中似乎有种什么东西在闪耀。 但我已经顾不得去思考了。 “你……没事么?”我的声音居然也是颤抖的。 “没事。” 他轻声道,“有人死了,可是不是我。” 他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笑容里,有苦涩,有释然,还有一缕抹不去的忧伤。 “小七,我们已经万劫不复了!”是的,万劫不复了!此刻方才醒过神来的我,楞楞地看着三具尸体从房子里被几个人扛了出来。 “这是谁?”“张丙、谢贵和葛诚。” 我并不知道他们是谁,而且,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的模样了。 因为——那三具尸体,分明是已经没有头颅了的。 我的胃里忽然一阵翻腾,有种恶心和眩晕的感觉笼罩了全身。 “舅舅呢?”没等他回答,我已经看到了朱棣。 此刻,他正站在大厅之中,脸色苍白,可是眼中神色熠熠,紧抿着嘴唇,全身散发出凌厉而严肃的气息。 站在他身边的,正是道衍。 而站在厅下的,是许多手拿兵刃的士兵!那刃上滴下来的,分明是鲜血!我捂住了嘴唇,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的手,轻轻的放在我肩膀上,似乎想试图安慰我。 可是,我们彼此都是那么冰冷,那么冰冷。 “父王!”一声惊讶的叫唤声,让我忍不住回头。 站在那里,睁大了眼睛,惊恐又茫然地看着朱棣的,赫然正是朱高炽!朱高炽、朱高煦和……朱高燧!他们……回来了。 第二卷完敬请收看下一章:十八、靖难跳至 第三卷十八、靖难(上) 第三卷十八、靖难(上)建文帝朱允汶是聪明的,他显然已经预料到了张信的背叛。 因此,六月,在张信到燕王府后没几日,他便下了授权张丙和谢贵逮捕燕王官属的秘密诏书。 次日,张谢二人就率领大批部队包围了燕王府。 朱棣也不是傻瓜。 张谢二人的忽然到来,足以令他本以**的神经再一次绷紧。 他敏锐的意识到,最后的决裂时刻到来了。 外面已经被张谢的部队包围得水泄不通,没有办法出去,难道坐着等死?不!绝对不可以。 这时,朱允汶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漏洞。 而这个漏洞,就是朱棣唯一的机会。 他下了逮捕燕王官属的诏书,可是,他并没有下逮捕燕王本人的诏令!于是,朱棣便假意列出了被逮捕人的名单,哄骗张谢二人进府。 张丙和谢贵二人居然傻乎乎的解了兵器、摈退随从,只身进入王府。 可是,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朱棣,一进虎穴,焉能让你轻易得到虎子?不出意外,二人即刻便被朱棣斩首。 同时被斩首的,还有长史葛诚。 这是朱允汶安插在朱棣身边的一棵棋子。 外面被蒙在鼓里的兵士们散去后,获知了张谢二人被斩首的消息,纷纷跑回去包围王府。 只是,此时燕王府早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失去了将领的士兵们顷刻间被打的溃不成军。 朱棣并未有丝毫犹豫,即便此刻三个儿子已经回到了身边。 开弓没有回头箭。 杀了张丙、谢贵、葛诚,还想全身而退吗?况且,朱允汶永远会去寻找下一个新的处置他的机会。 是夜,朱棣下令部下张玉率兵乘夜攻击北平九门。 此时九门的士兵根本反应不过来,也来不及做任何激烈的抵抗,朱棣没费多少功夫,就取得了九门的控制权。 城中将领士兵纷纷逃亡,据守城外的宋忠听到消息,措手不及,也立刻率兵三万退到怀来。 北平,已经完全被朱棣占领。 这夜,燕王府里有一场严肃而冷静的家庭会议。 所有的人,包括已经出嫁了的永安、永平,两个驸马都参加了。 要造反了。 造反不是吃饭睡觉,也不是去狩次猎那么简单。 造反是有着以脑袋为代价,以死亡为结局的阴影和恐惧。 我相信,如果可以选择,燕王府的任何人都不会想要造反,毕竟,现今他们已经衣食无忧、荣华富贵满身,可是走上了这条路,就再也回不到从前的那种安静日子。 要么生,要么死。 这就是最后可以预见的结局。 当然,朱棣有他自己的说法。 其实,朱元璋并非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子孙将来有可能会造皇帝的反,因此,他制定了一套极为复杂的规定用来制约藩王。 但是,多疑的他最放心不下的应该还是臣子们,因为他又同时规定藩王在危急时刻可以起兵勤王。 即所谓“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 这个规定,为朱棣制造了一个最大的籍口——靖难勤王。 虽然勤王的本身,还需要天子密诏。 但他不管这个,只要他有了强大的理由,这就够了。 齐泰和黄子澄,正是他最要清除的两个人。 所谓“内有奸恶”,不就是这两个人么?朱允汶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向叔叔们下手,无非是这两个人在煽风点火,那么,只要除去了这两个人,朝中就会平静了。 “这次起兵,事非得已。” 朱棣异常冷静的环视着大家,“皇上如今已经完全被奸臣蒙蔽,倘若不除去这些人,恐怕我们燕王府也会落得个代王、柏王的下场。 只是起兵总要冒险,或许未出北平,我们已全死了!大家怕不怕?”室内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 每个人心中想必都是忐忑的。 良久,朱高煦忽大声道:“父王,与其庸碌可耻的活着,倒不如死个痛快!我不怕!”他们兄弟三人回到燕王府之日,正是燕王兵变之时。 当初在南京,朱允汶原本起了扣押为人质之意。 齐泰和徐辉祖皆主张不能放虎归山,徐辉祖虽然是徐王妃的亲兄弟,却对朱允汶一心向忠,极力劝说朱允汶绝对不能放这三个人回去,因为此三人不但可以作为人质,而且都身负大才,如若放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 特别是朱高煦,最为勇猛过人,他甚至主张杀了朱高煦。 关键时刻,黄子澄却愚蠢地认为这样做会打草惊蛇,应该将他们三人放还,表明朝廷并无对燕王下手之意,用以麻痹燕王。 书生之言,有时候的确是不知所谓。 朱允汶之心,原本就已妇孺皆知了!这招还用得上么?可是,历史就在这里扭了个弯。 因为,朱允汶居然同意了他的建议。 于是,三个人就这样回来了。 “小七,”朱棣忽然转过脸来,正视着我,“你并非我朱棣亲生子女,倘若你愿意回南京,想必皇帝也不会对你怎样。 倘若你要回去,我不会阻拦。 你是怎么想?”众人尽皆注视着我,我怔了一怔,并未料到他会出此言。 稍一思量,心下不觉感激。 他在此刻尚能为我着想,此情此意,已经堪为难得。 只是,我要回去么?我怕么?没错,我是怕的。 特别是今天。 看到了那血淋淋的死亡场景后。 我怕死,怕我从未经历过的战争,怕那未知的命运和将来。 假若我此刻提出要回南京,朱棣必是不会阻拦,朱允汶又怎会对我这一个弱质女子下手?可是——我心中百言莫明,只是抬起头,看着在座的众人。 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朱高爔、安成、咸宁、常宁、徐王妃、朱棣……这一年多来,这里早已成为了我的家,这些人,也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能够离开他们么?“不。” 我冲口而出,这个字出口后,心里一下子安定下来了,“没错,我是害怕,可是,自来到北平之日起,小七就抱着以此为家的决心。 家人之间就应同生共死。 难道舅舅就不把小七当真正的家人么?”原来不过如此。 说出这番话后,我叹了口气,心里忽然无限平安喜乐。 却原来,接受这个结局,并不是那么令人惊惧可怕的,不是么?一转头,正遇上朱高爔深深看着我的眼眸,心里一热,低下头去。 朱棣大笑起来,大声道:“好!那么从今而后,我们一家子人,生在一块生,死在一起死!”声音里满是豪迈之意,我不禁热血沸腾,看室内诸人皆是如此。 朱高炽微笑道:“父王,小七尚且不肯独自离开,况且我们兄妹几人?大家自然是生死都在一起。” 众人齐声应道:“是!”虽然大敌眼看着逼近,前途未卜,祸及燃眉,但人人脸上喜悦之情,尽见颜色。 是日,正是建文元年,也即公元1399年七月五日。 跳至 十八、靖难(下) 十八、靖难(下)不知道怎么回事,ms起点又抽了,讨论区偶回不了也发不了帖呀!555~只有乖乖滴、默默滴了!偶不贪心,pk不要也没关系~只是只是,让点击和推荐来得更猛烈些吧!收藏偶也大爱哦~呵呵……祈祷一下下——————夺取北平只是走出了第一步而已。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就是解决近在眼前的大敌——朱允汶放在身边的威胁,城外宋忠的军队。 北平城内的所有南军已经全涌向了宋忠所在的怀来,张丙和谢贵等人的被杀,燕王突然造反,让所有人惊慌莫名,情况混乱无比。 宋忠收容和重新编制了这些流亡进来的兵士,为了平息慌乱,他编造了一个谎言,谎称这些士兵的家人全都被燕王杀掉了。 可是,朱棣马上就探知了这个谎言。 于是,史上戏剧化的一幕出现了,两兵交战的时候,北军并未急着冲上来打杀,而是先让一些人站在阵前大喊大叫。 这些人,全都是逃到宋忠阵中南军的家属。 谎言拆穿,本已人心涣散的南军士兵纷纷逃走,未战先乱。 战斗结果,宋忠全军覆没,本人也在被活捉后杀害。 这一仗,朱棣全胜。 短短半个月之内,他手中的兵马就增至数万,并顺势攻克了通州、怀来、密云、遵化等地。 消息很快传遍大江南北。 在南京,这个消息吓坏了朝廷中的众臣们,朱棣向来是以用兵如神着称,与蒙古兵在北方多年的交战锻炼了他的作战能力。 原本就对其发怵的朱允汶和朝臣们大惊失色,他们最害怕的情景终于到来了。 而在北平,这个消息却让大家的情绪迅速膨胀起来。 原来朝廷军,也不过如此。 燕军,的确是不可战胜的!每个人的信心都打上了强劲的一剂。 这天下午,众人从前厅走出,均是神情激奋,朱高煦笑道:“倘若能一路打进南京,早日灭了齐泰和黄子澄那两个老匹夫,倒也算消了我一口恶气!”朱高燧大笑道:“二哥,你偷了舅父的爱马出来,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生气呢!”朱高煦昂首笑道:“他是我们的舅父,就算他要皇帝杀了我,又能对他怎样?偷匹马是给他点小小的教训,让他以后别再乱说话!”他口中的舅父,也即徐王妃的亲兄弟徐辉祖。 朱高煦心里恼恨徐辉祖,居然在离开南京之日,溜到他府中的马厩偷了他心爱的良马。 这等无赖之事,也只有朱高煦才做的出来。 想到这里,我不禁嘴角带笑。 轻轻摇头。 自那日下定决心,与燕王府中众人共进退之后,也曾想过南京城中的以柔,念及朱元璋和朱允汶。 只是这念头一闪而过,虽然心中黯然,却也是不去多想。 后悔向来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既然决定了,又何必后悔?谁当皇帝,谁不当皇帝,对我来说,并无多大分别。 而且,历史上,朱棣也并未杀了朱允汶,不是吗?朱允汶并不会坐以待毙,他要主动出击。 朝中大将虽多,但他心里明白,有足够大的能力与朱棣抗衡的,已经寥寥了。 经历过朱元璋的洗牌后,剩下来的唯一可以用的人,就只有耿炳文。 八月,耿炳文带领大军到达了真定,他派遣徐凯驻守河间,潘忠驻守莫州,杨松为先锋进驻雄县,待主力会集后再发动进攻。 而朱棣,此刻在做什么?中秋之夜,他发动了第一次进攻,目标是雄县的杨松。 结果是什么呢?杨松本人及其所部全部战死,赶来救援的潘忠在月漾桥全军覆没,他本人也被活捉。 这还只是个开始,马上,真定之战,朱棣靖难中第一个着名的战役就要到来了!——盈香和绿湖都不在房中,只有几个小丫鬟服伺,我嫌她们笨手笨脚,早就支使她们下去了。 朱高爔进来的时候,这里居然就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该给你泡杯茶的。” 我端着手,故意说。 他笑起来:“怎么今儿对我这么客气了?”他依然是一身白色长衫,姿态闲雅,深黑色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撇了撇嘴:“最近不知道是谁,看见我就溜得远远的,好象很不待见我似的!今天好不容易来到我这里,怎么说也得给个贵宾级别待遇呀!”他一楞,随即哈哈大笑:“你这张利嘴!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我仰着头,故意骄傲地说:“本来就在!只是你没注意而已。” 说着,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自朱棣起兵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整个人忽然轻松了下来。 或许是知道了朱高炽平安;或许是终于尘埃落定,不用再为以后的事态发展而忧心;或许——是终于知道了有个人明了我的心事,再也没有从前那种独自烦恼无人晓的感觉了。 我对朱高炽还有异样的情愫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能确定。 可是有一点,是我能够确定的,那就是——我现代人的思维完全不能接受一夫二妻制,更何况,他现在不只有了一妻,还已经有了好几个侧妃!这个问题,以前是从不愿去想。 现在想开了,心反而定了下来。 既然无果,又何必执着?而朱高爔,是唯一明白我心事的人。 我感激他为我保守秘密,也欣慰这个心事能有人分担。 忽然,就感觉不孤单了。 他道:“明天我要随父王出战。” 我“恩”了一声。 他忽然道:“你怎么不问大哥去不去?”我笑道:“倘若你要说,自己便会说。 假若不想说,我又何必问?”再者,我既然已经决定将他放下,自然不会再刻意去关注他的事情,免得无谓的纠葛烦恼。 ——只是这话,我却没有说出口。 他看着我的眼睛,微笑起来,道:“我没有那么小气。 当日我已经答应过你,他如能平安回来,从此而后,我便会将你视做亲妹子、好朋友,再不会起非分之想。” 我摇头笑道:“莫非我现在就是那洪水猛兽,你难得来一趟,就要跟我划清界限了?”两人相视而笑,恍然之间,又好似回到了最初,我刚来北平之时。 那时候,整个王府之中,就只有他一个彼此真心相待的朋友。 二人并肩共游,他带我去见道衍、为我吹箫、听我诉说心事,那些日子,是多么单纯的快乐!正沉思间,忽看到朱高炽和朱高煦从门外进来。 忙站起身道:“大哥!二哥!”朱高煦笑道:“怎么四弟也在这里?”朱高爔转头笑道:“我也是来辞行来了!”说着,站了起来。 我抬起眼,正碰到朱高炽那若有所思的看着我的眼睛。 面色沉静,看不出心中所想。 敬请收看下一章:十九、真定跳至 十九、真定(上) 十九、真定(上)正当朱棣和耿炳文两军对峙之际,南军出了个降敌之人——张保。 张保带来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南军目前处于分散状态,只有十余万人分布在滹沱河南北两岸。 也就是说,三十万军的部队并未凑齐。 这是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因为,这就意味着,与南军兵力悬殊的北军可以趁势采取各个击破的战术。 这会大大减轻北军作战的压力。 但是朱棣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掉了下巴的决定——他安排张保回营告诉耿炳文,自己的大军已经逼近,让耿炳文做好准备——他嫌敌人太少。 在朱棣看来,敌人分兵两处反而不容易打败,自己有可能会腹背受敌,还不如把他们集中在一起收拾掉来得干净利落、没有后患些。 其实,在消灭掉潘忠和杨松的这一战中,耿炳文意图采取的就是使朱棣腹背受敌的战略,但这一战被朱棣下了先着,赶来救援的潘忠被围堵在月漾桥,两军无法会合,从而分别被朱棣击败。 而这一次,他面对的是耿炳文三十万的大军,采取如同上次一样的战略,来的太冒险了。 正如朱棣所料,耿炳文听到了张保汇报的这个消息后,迅速将自己的大军集合一处,等待朱棣的到来。 朱高炽、朱高煦和朱高爔都参加了这次战役。 但是,在这场战争中,指挥先锋的将领依然是由朱棣亲自担任。 几个儿子被他安排在了阵前的对仗中。 正当耿炳文平静地在阵前等待着朱棣的进攻时,朱棣却率领先锋士兵悄悄绕到了侧面,出其不意地从西南面发起了对耿炳文的进攻!两营迅速被攻破,措手不及的耿炳文正待整合军队迎战,正面的北军阵前士兵也在大将张玉、谭渊、朱能的带领下立刻发动了攻击。 两下夹击之下,耿炳文再也抵挡不住,南军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 三十万南军到最后只剩数万。 耿炳文带领剩余的数万南军一退再退,直退到了真定城内,才凭借着自己出色的防守能力挡住了朱棣势如破竹的进攻。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朱允汶的判断再一次出现了严重的失误。 他居然采纳了黄子澄的主意,撤换耿炳文,换上了李景隆。 这李景隆本是绔绔子弟,素不知兵,“寡谋而骄,色厉而馁”。 九月,李景隆至德州,收集耿炳文的溃散兵将,并调各路军马,共计五十万,进抵河涧驻扎。 而朱棣在侦知李景隆了军中的部署后,喜形于色,笑着对道衍说:“兵法有五败,李氏全犯了,其兵必败无疑,这就是政令不修,上下离心;兵将不适北平霜雪气候,粮草不足;不计险易,深入趋利;求胜心切,刚愎自用,但智信不足,仁勇俱无;所部尽是乌合之众,且不团结。” 战争已经成为了人人热衷讨论的话题。 有关于战争的故事从真定传到了北平,从城外传到了城内,从街道传到后院,即便是我房里干粗使活计的小丫头们,也对这些故事津津乐道。 “朝廷军队人数比我们多,那是不用说的了。 那些人还傻乎乎地守在阵前,等着咱们进攻,谁知道一回头,不得了!王爷亲自率领着的先锋军就站在后面呢!那箭一发,大家纷纷弃甲逃跑,吓的是屁滚尿流!”蹲在地上的小丫头蕞儿正绘声绘色的讲述着,身边围绕了一大群丫鬟和小厮们。 大家个个脸上神采飞扬,喜笑颜开。 “后来怎样?”大家纷纷催促道。 “那叫耿炳文的老将军,好不容易从地上爬了起来,正要整合大军呢,哎呀不得了!阵前的士兵们也开始发动进攻了,喊声一起,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全都是咱们军队的叫喊声,没办法,大饼将军只好带着朝廷军队没命似的逃跑了!”那蕞儿说的有声有色,众人听得也甚是入神,张大了嘴巴,赞叹不已。 “我听说,几位王子也在阵前打仗呢!这是真的吗?”有人问道。 “那是当然!几位王子就在阵前,身先士卒,手拿兵刃,迎天一呼,敌人是闻风丧胆呢!”蕞儿骄傲地说。 众人均是轻轻点头,脸上显出倾慕之色。 绿湖站在廊下笑道:“我们家几位王子向来最是本事,他们哪里有不怕的道理?”盈香皱了皱眉头,轻声对我道:“凭他打怎样的胜仗,那还不都是一家子人?为什么又要这么打来打去的?”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笑而不语。 外面的一群人尤自在唧唧喳喳的说笑着。 绿湖走了进来,笑道:“小姐,二爷给你送礼来了!”我楞了一楞,道:“送什么礼?”盈香笑道:“怎么就忘记了?今儿可是你的生辰啊!”正说着,朱高煦已从门外走进来,笑着道:“怎么连自己的生辰也忘了?”我苦笑道:“哪里还有空记得这个!”又指着他笑道:“刚还在说你们的英雄事迹呢!现在你们可出大名了。” 他摇了摇头,叹道:“这还是才开始,谁知道日后怎样!”又扬了扬头,大声笑道:“今日别说这些扫兴的事了!瞧我给你带了什么?”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小锦盒子,递了给我。 我疑惑地接过盒子,打了开来。 却见是一个通体湛蓝的玉镯,拿了起来,在阳光的照耀下,其中隐约却有着花纹夹杂,仔细看来,好象是——“木槿花!”我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也微笑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一时之间,心情喜忧参半。 他是怎么知道我最喜欢木槿花的?又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蓝色?我有多少年、多少年,未曾想起木槿了?在南京、在宫中、在父亲母亲过世之后的那许多许多寂寞孤单的日子里,陪伴我的以柔、支撑着我信念的木槿花!跳至 十九、真定(下) 十九、真定(下)“谢谢你。” 我真诚地道。 他笑了起来,朝我眨了眨眼。 “这是上次在南京的时候偷跑出去买的,那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送给你呢!北平甚少找得到这么精制的东西,我想着你肯定是会喜欢的。” 我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木槿花镯子,忽然间心中滋味复杂,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待他走后,我默默把镯子放回盒子之中。 绿湖在一旁笑道:“去年生辰几位爷都送了礼来,今年倒是二爷最早。” 盈香正推门进来,笑道:“四爷的礼来了!”说着,身后出现了朱高爔房中大丫鬟青鸾的身影。 绿湖笑着道:“今儿这大礼,怎么就打发你送来了事了?”青鸾笑骂道:“小蹄子,没大没小的!跟了小姐,倒看不起姐妹们了!”又笑对我行了个礼,道:“我们爷刚要出门的工夫,被王爷遣人来叫走了!只得叫我送过来,求小姐别嫌寒碜才是。” 我笑道:“你们原是有心,又何必拘礼?”叫盈香来收下了礼物,又给了些赏银。 青鸾谢过,又说了会子话,方走了。 绿湖喜道:“小姐,快打开来看看是什么?”我瞥了她一眼,笑嗔道:“就你事多!”随手打开外面包着的缎子,只见是一叠画画用的上好绢纸,怔了一怔。 盈香微笑道:“四爷是素来知道小姐的性儿的!送的东西也别出心裁。” 我沉吟不语,默然坐了一会,方收起了绢纸。 ——李景隆虽是纨绔子弟之辈,但五十万大军却仍然是个不容小觑的数字。 以朱棣目前的兵力,要硬拼绝不是他的对手,况且,南军的粮草补给也是北军所远远不及的。 毕竟,北军的后备只有北平,而南军的后备,却是整个大明帝国。 思前想后,朱棣决定外出搬救兵,寻找新的生路。 防守北平这个重任,他就交给了他唯一留守在北平的儿子——世子朱高炽。 而朱高煦、朱高燧和朱高爔,则都跟随朱棣踏上了征程。 李景隆不是个完全的白痴,他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攻打北平的最好机会的。 这个日子,很快就来了。 十月,李景隆率兵直趋北平城下。 这是战争开始以来,北平城中第一次听得到火炮的声音了。 轰隆隆的炮声仿佛就在人们的耳边回响,中间夹杂着震天的吼声。 战争,第一次这么真实又残酷的呈现在我的眼前。 朱高炽早已带领士兵们前去防守北平的各个城门。 坐在家中的女孩子们,也全部是一副全神贯注的神态。 没有了朱棣,这,是我们第一次独自面对南军的进攻。 能坚持住吗?徐王妃召集了众人,坐在大厅之中,时刻关注着前方的消息。 每个人的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报!”外面是探子的高声叫喊。 “快让他进来!”徐王妃猛地站起身,眉头紧蹙,双手不自觉地捏紧起来。 “王妃,攻城的人太多,大家快要守不住了!”跌跌撞撞跑进来的探子,带来的是最坏的消息。 “顺城门危险!”“世子在哪里?”徐王妃厉声道。 “世子统领大局,分身不得!”徐王妃的整个身体瞬间绷紧了,在原地焦灼地来回踱了几步后,她猛地回头:“让梁明去守城!快!”说毕,又转身盯着在座的诸人,道:“吩咐下去,给所有留守城中的燕王部属及官绅士民之妻都配发甲胄,让大家都去参战!我要亲自登城督战!”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咸宁怯怯地道:“母亲……”徐王妃沉声道:“事态紧急,大家去还是不去?”我环视四周,众人脸上均现惊惶之色。 常宁神色未辨,安成紧咬下唇,咸宁却是眼中含泪,可是此时的确是事态紧急,五十万大军的攻城意味着什么,我心里是十分清楚的。 不由得站起身道:“舅母,我愿去。” 众人轻轻倒抽了一口气,常宁赞许地朝我点了点头,也站起来道:“母亲,我也愿去。” 安成一抿嘴,道:“加上我!”徐王妃含笑点头,高声道:“好!古有花木兰,今天我们也不能输给她!我要让大家明白,咱们燕王府中的人,个个都不是好欺负的!”顺城门攻势正急,大将梁明已率兵先遣赶到,见到我们前去,神色颇为惊异,过来叫道:“王妃!”徐王妃挥了挥手,笑道:“不必多说了,今日大家共生死罢了!”此话一出,群情耸动,众兵士神情豪迈,齐声道:“是!”登城望去,但见城下南军飞骑奔驰,只觉得漫天无边,都是士兵的身影。 城内城外杀声四起,震天动地。 无数架云梯在争先恐后的架起,火炮、羽箭纷纷掉落。 北军士兵亦用诸般方略,更兼居高临下,一一破解。 只是南军人数众多,你亡我上,前赴后继,尸体成片堆积,直让人胆战心惊。 真正经历了这样的战争场面,跟从前在网络游戏上感受到的毕竟不同,我只觉浑身热血沸腾,又是恐惧,又是激动。 徐王妃手持令旗,皱眉呼道:“男的继续守城,女的跟随我去搬瓦片、砖块来卫城!今日让他们看看咱们北平人的好志气!”守城士兵人手明显不足,本已精疲力竭,听得徐王妃此言,人人精神一振。 早有许多人搬了瓦片、砖块等出来,众人不管男女,一齐涌了上去,拿起砖瓦,拼了命似的朝城下砸去。 攻城南军骤然之间听到女人的尖叫声,先自惊了一惊。 待得抬头一看,只见无数娘子军,怒目圆睁,口中还骂声不断,手中没命似的砸下砖头瓦片,不由得又是惊讶,又是好笑。 这攻城之势先就缓了一缓。 敬请收看下一章:二十、卫城跳至 二十、卫城(上) 二十、卫城(上)前两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情,发出去的都显示不了,今天要是再这样,直接吐血说~!——顺城门被保住了!北平暂时安全了。 这不能不说是徐王妃的功劳,她成功地鼓舞了每个人的士气,最大限度的发挥了大家身体里所累积的斗志和勇气。 而面对一群不要命了的对手,每个人都是恐惧的。 夜晚很快来临。 南军见攻城不下,已经下令停下休息。 北军也趁此机会,稍作休整。 但是,南军兵力远远大过北军,倘若夜晚再次来攻,则已经疲累无比的北军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 而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朱棣能赶到救援的念想上,是太过渺茫与不实际了。 必须要想个缓兵之计!燕王府中,每个人都在苦苦的思考着对策。 在座众人,当以道衍计谋最深,道衍道:“世子,王爷出城之日,是如何向你交代的?”朱高炽道:“父王说:‘李景隆来,只宜坚守,不能出战。 ’”道衍沉吟良久,方道:“你觉得李景隆现今怎么想?”朱高炽想了一会,面有喜色,道:“李景隆虽不擅长用兵,但麾下必有谋臣,恐怕也早料到我们有此准备了。” 道衍点头微笑道:“正是。” 徐王妃对道衍道:“大师可是想到了好计策?”道衍笑指着朱高炽道:“我的计策与世子想必一样。 还是先请世子说罢!”朱高炽点一点头,起身正色道:“我们兵力不比南军,现在南军必定是在城下安心休养,静待下次攻城。 我是想,假若我们现在出击,定能打他个落花流水。” 徐王妃惊道:“我们兵力不比南军,如何能冒此险?”道衍道:“正是因为我们兵力远远不如南军,南军才料定我们不会主动攻击。 这才能攻其不备。” 朱高炽点头道:“母亲,我们虽主攻防守,但倘若不想个法子,待南军休息完整,则防守也难了。” 徐王妃蹙眉道:“正所谓以静制动,若我们先动,则等于自暴其弱。 假若南军趁乱攻进城内,可如何是好?”这个问题却是道衍和朱高炽所未曾想到,此话一出,两人也皱了皱眉头,不再言语。 室内刹那间又是安静无声。 咸宁忽轻轻往常宁身上靠了一靠,悄声道:“好冷!”此时已是农历十一月,北平气候寒冷,到了夜晚,更是冰冷难熬。 我忽然想起从前曾经学过的物理,天气寒冷,则水容易冻结成冰。 南军攻城,靠的是云梯和人梯,假若城墙结冰,滑不溜手,找不到使力的点,那么岂不是更加重了他们攻城的难度了?而看这天气,虽不致于一晚就呵气成冰,但如果我们用水不间断地倒在城墙上,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思虑至此,我不禁喜形于色,叫道:“有了!”众人皆疑惑地看着我。 我将此方法说了,道衍大喜,道:“不错!假若到时南军反攻,咱们尽快逃入城内,紧闭城门,城墙结冰,则即便城上一时无人,也是不碍事的了!”朱高炽和徐王妃也笑道:“可是必须也得先使人一刻不停地在城墙上浇水才行。” 商议完毕。 朱高炽亲率先锋士兵,分成小队,夜袭南军。 徐王妃则率城内老弱妇孺,连夜往城墙上倒水。 我被分在了张掖门。 这张掖门乃最偏僻的一个门,故而此处兵力最为薄弱。 况且今晚出击又抽调了部分人马,剩下的也就寥寥无几了。 我对众人道:“大家辛苦些,今晚必得让城墙结冰,咱们就能等到王爷归来了!”众人齐声应允。 夜晚虽是寒冷,但顷刻不停地重复接水和倒水这两个动作,还是让我的汗水很快就湿透了衣服。 盈香和绿湖也都跟在我身边帮忙。 三人脸上汗流成河,相视的时候,都是忍不住大笑。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忽有人叫道:“不好!南军来攻城了!”我惊了一惊,万料不到他们居然会来得这么快。 难道先锋士兵已全军覆没了么?伸头一看,却原来攻击张掖门的并非大军,乃一支几千人的小分队。 略略松了口气,忽想到此时城墙尚未来得及结冰,而此地又是九门中最薄弱的一门,一百来人的老弱妇孺,是绝抵挡不住几千军队的兵力攻击的。 城上诸人均六神无主,围到我身边来,问道:“郡主,现下该怎么办?”我咬了咬牙,转身对绿湖道:“你速速骑马,前去通知王妃,说张掖门紧急!”我倘若走了,无人坐镇,则情况只会更糟。 众人中惟有绿湖骑术最为精湛,必是遣她去报信才行。 绿湖点了点头,飞奔上马,箭也似的去了。 我转身高声对众人道:“我们打起精神来,能抵挡一阵是一阵,援兵很快就到。 守城易攻城难,咱们守住这个门,就是守住自己的命了!”说着,命弓箭手准备羽箭,其余众人干脆用冷水浇、用瓦片砸,反正情况紧急,只求能尽力抵挡了。 黑暗中城下火光冲天,南军士兵们的面孔在红色的火光中看起来狰狞无比,这么久以来,是第一次亲历这样的险境。 身边并没有人能给我帮助,却还有一群需要我去指挥和发号施令的人。 我心中狂跳,其实是恐惧无比,却只能强自支撑。 盈香忽尖叫道:“弓箭手!弓箭手死了!”我一惊,跑了过去,只见我们仅剩的十个弓箭手却被南军的箭射中,尽皆死去。 我心里一片冰冷,轰然一声,只是有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地叫着:“完了!完了!我们要死了!”回头一看,盈香脸色惨白,正紧紧抓住我手,站在我身旁。 跳至 二十、卫城(下) 二十、卫城(下)我失声道:“盈香,你快跑!”她哭道:“小姐,我怎么能丢下你?要走一起走!”我低声道:“我怎么能走?我走了,大家就都乱了。” 头疼痛无比,但见南军士兵正纷纷攀爬上云梯,争先恐后地往城上而来。 推了盈香一把,叫道:“快走!”忽觉背心一痛,却是一支箭,正正射在了我的身上。 盈香哭喊道:“小姐!小姐!”南军已有人爬上城墙,城上诸人皆惶恐惊叫,纷纷逃跑。 盈香被人群一挤,踉跄倒地,黑暗中只听她不停地叫唤,却看不到人影。 渐渐地,叫唤声也听不见了。 我眼前渐渐发黑,心里不断狂喊着:“我死了!我居然要死了!”此时居然已不知道害怕,只觉得一阵凄凉,又一阵可笑,“难道我真要死在这里么?那我回到这里来,又是为了什么?”身边是嘈杂的人群,幸而我靠在城墙壁上,没有被人踩到。 忽然又想:“刚才为什么把盔甲解下?身上的裙子肯定弄脏了!”意识凌乱,只觉得整个人都在飘啊飘的,毫无边际。 正自胡思乱想,忽然有个焦灼又熟悉的声音,穿过鼎沸的人声,轻声道:“小七!小七!你在哪里?”这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又是亲切,又是温柔,我不由得叫道:“我在这里!”话一出口,才发现声音已然嘶哑,再也无法叫得出来。 那人却已听到了我的说话,奔跑到我身边,拉住我伸出去的手,一把将我拥入怀中,颤声道:“是你么?是你么?是你么?”我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是我。” 紧握住他的手,心中喜悦无比,安宁无比,轻声道:“四哥!”脸上一凉,却原来是他的泪落了下来。 只听他柔声道:“没事了!小七。” 我心下一松,顿时晕厥过去。 ——————仿佛做了一个好长好长、又好可怕好可怕的噩梦。 这个梦,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梦里,有无数的尸体、无数的武器、无数狰狞的笑声、无数的鲜血,可是,这个梦里,也有一个温柔的声音,还有永无止境的箫声,在轻轻地、柔柔地抚慰着我。 醒来的时候,太阳依然高照,房间内一片光明。 我的身子是热的,意识有一刹那的模糊,立刻,却清醒过来了。 我活过来了!这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是的,我活过来了!在我晕倒之前,他来到了我的身边,那么,我就一定不会死。 一定不会死。 正要待翻身坐起,只觉背心处一阵疼痛,竟是动弹不得。 一转头,绿湖却是趴在窗边的桌子上,已经睡着了。 我心中一动,忽然想到盈香,不由冲口叫道:“盈香!”绿湖猛然醒了过来,跑到我身边,喜道:“小姐!”我急道:“盈香呢?”她道:“盈香姐也受伤了,在房间休养。” 我放下心来,呼了口气。 绿湖笑道:“小姐,你要吃什么?我让厨房立刻去做。” 我摇头道:“不必了。” 又想起一件事,问道:“是谁救我回来的?”绿湖道:“是四爷。” 我道:“他不是跟舅舅出门去了?怎么又回来了?”绿湖笑道:“小姐,你快别急着问,我慢慢说嘛!”我白了她一眼,笑道:“就你平时话多,怎么这时候又这么慢吞吞的了!”绿湖轻轻一笑,道:“那日小姐遣我去找王妃,去的路上,我碰到了先自赶回来救援的四爷,他听说小姐被困在张掖门,就急急的赶过去了!这几日得空了一直都过来探望呢。” 说着,伸伸舌头,窃笑了笑,道:“还一直吹箫给你听,小姐可听到了?”我脸上一红,嗔道:“我哪里知道?”转过头去,心中却暗跳不已。 绿湖掩口笑道:“好嘛好嘛,不说了!我给你端点稀饭过来吧!这躺了五天,肯定是饿了!”说着,转身去了。 我躺在**,望着帐顶出了会神。 心里忽然轻松无比。 虽然不知道外面情况如何,刚才居然也忘记去问绿湖这小妮子了。 正想着,有人进门的声音让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回头一看,正是朱高爔。 他微笑道:“醒了?”我笑着点了点头。 却一下子想到绿湖说的话,心里顿觉得有点难为情,抬起眼睛,正遇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眸,心中有鬼,忙避了开去。 他笑道:“刚才碰到绿湖,她说去给你拿些吃的过来。 好几天没吃东西,可饿坏了吧?”我这才想起外面的情况,忙问道:“现在是怎么个状况?南军已退了么?”他点头道:“南军已退,李景隆这次大败,已弃兵逃跑,退至德州。 暂时不会再来进攻北平了。” 我喜道:“这样就好。”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忽然微笑道:“说起来,这次你可立了大功。” 我疑道:“怎么?”他笑道:“你可知那夜率兵袭击张掖门的是谁?”我道:“是谁?”他道:“是李景隆的部下都督瞿能,此人确实是个高手,李景隆已经被我们吓得退兵十里之外,他却算准了我们主动出击乃是虚张声势,又看准了张掖门是九门中最薄弱的一门,因此带领部属连夜突袭。 幸亏你拼死护卫城门,为我们赶到救援争取了时间。” 我轻吁了口气,道:“其实我也怕得要死。” 他笑道:“那你怎么不逃?”我摇了摇头,苦笑道:“假如我跑了,岂不是死得更快?再坚持下去,说不定还有生的希望,不是么?”他看着我,眼中有赞赏的神色,笑道:“你说的对。” 此次北平保卫战,朱高炽成功的完成了朱棣交代下来的任务,保卫住了北平的安全,等到了朱棣的归来。 紧接着的郑村坝之战,李景隆完全被朱棣死死压住,到最后居然吓得丢下士兵,独自逃跑。 士兵听说主帅已逃,“乃弃兵粮,晨夜南奔”。 几十万的军队,全线崩溃。 这一战,使朱棣获得了大量的生力军,并为他以后靖难战役的节节胜利,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敬请收看下一章:二十一、火真跳至 二十一、火真(上) 二十一、火真(上)北平城中最近热闹非常。 这并不仅仅因为打了几个大胜仗,更重要的是,城中一下子多了许多人。 这些多出来的人,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做“朵颜三卫”。 “朵颜三卫,可是当今天下最好的精兵!”朱高煦边带着我在人群中穿梭,边笑着说,“这些人原本都是宁王的部属,多为蒙古骑兵,骁勇善战。 这次我们去大宁,可是用了好一番力气,才拿到朵颜三卫。” 我点了点头,道:“难怪说你们去搬救兵了,我还想哪里能有敢跟朝廷军作对的人呢?却原来是宁王。” 这宁王也是朱元璋的儿子,当时有“燕王善战,宁王善谋”之说,可见宁王之声势,确实不在朱棣之下。 朱高煦大笑道:“错了错了!你以为宁王就敢跟朝廷军作对?咱们这次去,用得可是先礼后兵,讲的是计谋。” 正说着,街旁一家酒肆里有人大声叫道:“三王子,今日在这里遇见!”我转头看去,却原来是一个蒙古装扮的虬髯大汉,身材高大,一双眼睛精光四射,颇有豪迈之姿。 朱高煦抱拳道:“火真将军,却在这里见到你!”又指着我笑道:“今日这可巧了!你可知这位小姐是谁?”火真笑道:“这必是你们王府中的小姐,我自然是不认识的。” 朱高煦摇头笑道:“前日你刚跟我说,最是佩服我们府中一位小姐,怎么今日就忘了?”火真双目圆睁,喜道:“难道这位就是以宁郡主?”朱高煦点头道:“正是。” 火真十分高兴,走上前来,对我行了一个礼,道:“前日一来到北平,就听说了郡主的英勇故事,一个弱质女流能有如此胆识,我火真十分佩服!”说着,又指着酒肆内道:“这里有许多兄弟,郡主可否赏脸进来一叙?”朱高煦微笑地看着我,我朝他伸舌头做了个鬼脸,笑着点头应允了。 其时蒙古人已兵败数十年,虽统辖南朝江山已久,但豪迈本性不减。 众人均是谈笑风生,颇有豪侠之姿,听说我的身份,都过来见过,口中不停地道:“姑娘好胆魄!”朱高煦笑道:“你瞧,现在你可成大英雄了!”我笑道:“还不是你散播消息有功?”两人相视而笑。 火真手中举杯,大声道:“十天之前郑村坝大战,我火真原本已被南军围困,脱身不得,幸亏二王子率兵折返,舍命相救。 今天就以酒谢过,大丈夫不婆婆妈妈,日后二王子有用得着我火真的地方,只管说一声,我愿死不辞!”朱高煦站了起来,道:“这是说哪里话?你蒙古部属拼死前来相助我燕军靖难,大家伙同心协力,原是应该的。” 说着,举起手中酒杯,二人一饮而尽。 众人坐下开始喝酒吃菜,又说起这次大战,越讲越是高兴。 火真忽对我道:“郡主,我是个粗人,说话不好听的地方你莫见怪。 今天在这里遇见,十分高兴,你们南朝规矩多,不知道可不可以请你一起喝一杯?”我楞了一楞,自来到古代后,遇见的人莫不拘谨多礼,这样直接豪迈的人倒从未碰到过。 忽然心下起了爽然之意,想起从前大声说话、大口喝酒、大步走路的样子,不禁脱口道:“有何不可?”火真大笑道:“不错!我火真没看走眼,郡主倒真是个难得的女中豪侠,爽快!”说着,命酒保拿来酒杯,亲自为我倒满。 我也毫不客气,与他连干了三杯。 朱高炽坐在一边,忽在我耳边轻声笑道:“这才是从前的小七呢!”我一回头,只见他眼中笑意满盈,亮亮的,有一丝调皮的痞痞的神色。 心中快活,昂一昂头,大笑起来。 几杯酒下肚后,众人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从关外到关内,从大宁到北平,种种奇闻逸事、街井巷闻,纷纷道来,我是听得津津有味,竟觉得自来到古代以来,今日才是第一开心,真有不知所归之感。 直到日落西山,大家方才起身散去。 走在路上,天色微暗,寒风吹来,人已微醺。 朱高煦脱下披风,随手披在我的身上。 我转头一笑,轻声道:“谢谢。” 两人漫步街道,街上摊贩们正在收摊,一派萧寒景象,莫名地却感到一些温暖。 他笑道:“你的酒量不错。” 我朝他做了个鬼脸:“这算什么?还可以更好呢!”他笑着摇了摇头,道:“你怎么一点都不谦虚?”我撇了撇嘴,故意不屑道:“为什么要谦虚?又不能拿来当饭吃!”说着,自己先笑了出来。 他也仰天大笑,宝石一般晶亮的眼眸里满是清朗的笑意。 朝廷并没有因为这次兵败而撤换主帅的位置,李景隆仍在德州准备着下一次的反攻。 北平城内也为此而紧张有序地忙碌着。 女孩子们也在这个情况下发挥着自己最大的作用,每个人都拿出自己最好的绣艺,为兵士们制做上好的战衣。 绿湖和盈香也日日埋头坐在我房中,为即将出征的将士们绣战袍。 “小姐,你说这个花色四爷会不会喜欢?”绿湖满意地拿起手中的半成品问我。 我转头看了看那件战衣,是件白色战袍,衣角还绣着七色暗纹,甚是精致。 点头赞道:“绿湖,你的手真是越来越巧了。” 盈香伸指在绿湖脸上作势羞了一羞,笑道:“这小妮子,还念着那旧主人呢!”绿湖脸上一红,啐她一口,道:“姐姐好没正经!”我微笑着对绿湖道:“你是哪年跟了四爷的?”绿湖笑道:“打四爷回北平之日起就跟了他的。” 盈香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花样,道:“听说四爷亲母是生四爷那时死的,是不是?”绿湖叹道:“那时候我还没进府呢,也不清楚具体原由。 只是听说,是生产的时候落下了病根,过不了半年就去了。” 我正垂头整理案上的画轴,听得此话,抬头道:“那四哥后来又怎么去了南京?”绿湖掸着绣框上的断线,道:“侧王妃这一去,王爷极为伤心,恰巧三位爷都在南京养着呢,就将四爷也送走了。 听人说,四爷被抱走的时候还未满一岁。” 盈香道:“这么小的孩子就离了爹娘,也真是天可怜见儿的。” 说着,摇头叹了口气。 我点了点头,低头默默不语。 跳至 二十一、火真(下) 二十一、火真(下)忙了一星期,终于可以放年休假啦!周五开始,小西就要出门咯~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吃过午饭,我坐在房中看到外面天气晴朗,不禁蠢蠢欲动,独个儿出去走走活动筋骨。 逛了一圈回来,却见盈香和绿湖整天埋头做着针线活,甚是疲累,已然躺在外间榻上睡着了。 失笑了几下,叫了她们起来去房间睡觉,免得感冒。 独自坐着非常无聊,我扭了会脖子做了下运动,又拿出昨日未完成的画来继续画画。 正不知山外何时之际,有人在我身旁轻轻咳嗽了一声,抬起头来,正遇上朱高爔微笑的眼睛。 “怎么进来也不说一声?吓我一跳。” 我用手抚着心口,嗔道。 “我敲门了,只是你太专心,没听到而已。” 他微笑着,平缓地说。 我努了努嘴,低头继续画画。 他也自顾自地在一旁坐下看我画着。 良久,忽道:“这张画上的地方是哪里?”我回头一看,他正用手指着我挂在墙上的那幅画。 画中三人,正是我与父亲、母亲在杭州西湖边的身影,心中不由得凄然,道:“是西湖。” 他轻赞道:“这个地方很美。” 我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杭州自然是美的。” 心里暗暗说,我是从杭州来的,想必你不知道吧?忽然一阵伤感,那些在杭州念大学、谈恋爱、失恋的日子,却仿佛遥远的好象是前世的事情了。 他点了点头,微微笑着:“你还想再回去么?”我顿了一顿,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黑得深不见底,里面似乎有许许多多我不了解又好象了解的深意。 心中一动,低声道:“怎么回得去?”是啊,怎么回得去?离开了的地方,又怎么回得去。 告别了的人和事,又怎么回得去。 发生过的事情,又怎么回得去。 这一切一切……怎么,回得去?天与地都静了下来,他身上有淡淡的清香传来,他的衣服是白色的,明净而出尘,额头高而昂扬。 眼里的神色,幽暗深邃,整个人那么不真实又遥远,却是触手可及。 有个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有人大声叫着:“以宁!以宁!”我猛地惊醒过来,回头道:“我在这里。” 却是咸宁和常宁一起走了进来。 咸宁笑道:“我听大哥说下午练兵场有演习,你去不去看?”转头看到朱高爔,喊道:“四哥哥,你也在这里!”我笑道:“刚坐着无聊,可巧你们就来了。” 说着,站起身来,对朱高爔道:“四哥,你去不去?”常宁笑道:“他敢不去?下午这演习,四位哥哥可是谁也逃不了的,不然啊,父王可就要军令处罚了!”众人听了,均是点头大笑。 北军现有士兵主要由四支军队组成,大宁原兵和朵颜三卫、王府卫兵、投降的南军以及原本北平守军。 这四支军队分别由朱家四兄弟亲率。 麾下又有大将张玉、谭渊、朱能、陈亨等辅佐。 诸兵士于练兵场站了开来,整整齐齐,颇为雄伟。 朱棣和徐王妃坐于正中,见到此等景象,不禁面有得色,转头向道衍道:“你瞧这些将士如何?”道衍道:“咱们跟朝廷军,大可以一敌十。” 朱棣微微一笑,又道:“南军人数众多,却非我所能及。” 说罢,轻叹了口气。 我坐在下首,旁边是安成、咸宁、常宁等几姐妹,对面是朱棣和朱高炽的几位侧妃。 诸兵士尽皆出场后,乃列队布阵。 朱高炽所率王府卫兵留下,其余几人率所署部将退到一旁。 朱高爔等候在附近。 众人都看得聚精会神,我也正认真观看的当儿,朱高煦率朵颜三卫正退到我临近,远远跟我打了个招呼,我亦点头回答。 王府卫兵人数最少,此次练习的也皆为防守之术。 但进退有序,布阵迎敌,井井有条,观之令人赞叹。 朱棣也是频频点头称赞。 未几而下。 换朱高爔率南军降兵上场。 火真叹道:“平日看大王子文雅的紧,一副书生模样。 却原来带兵领将也是十分在行的。” 朱高煦点头一笑,道:“大哥防守北平有功,原也该有真本事才成。” 二人又看场中南军降兵,均笑道:“可比从前精进许多了!”我静静地听他二人交谈,看着场中的朱高爔,只是轻轻一笑。 待朱高燧上场,我方回头对火真笑道:“听说你们朵颜三卫很是厉害,今日倒能够一见了!”朱高煦大笑道:“他们擅长骑术,要论马战,那是几无人敌的。” 火真摇头笑道:“二王子夸奖!”我看了朱高煦一眼,笑着朝火真道:“你们成吉思汗的子孙,马背上出来的,骑术自然是精湛的,你倒不必谦虚了!”火真奇道:“郡主也知道成吉思汗?”我听了此话,不禁“扑哧”一笑,捂住胸口道:“怎么会连成吉思汗也不知道?”朱高煦笑着摇了摇头,朝咸宁等人指了指,悄声道:“她们必是不知道的。” 我怔了一怔,方才想起这是在古代,古代女子不知道成吉思汗,倒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忽然想到会不会让朱高煦起疑,不由得看向他,他正微笑转过头,无法猜知端倪。 过不多时,场内练兵终了,朱高煦带领朵颜三卫上场。 这朵颜三卫,尽皆为蒙古兵,跨下良马嘶鸣、长戈号角,万马奔腾,只觉黄沙漫天飞扬,声势浩淼,刀光矛影,甚为宏伟。 众人都看得呆了,一时竟忘了喝彩。 我看着这些兵士,心里禁不住暗暗赞叹。 不知什么时候,朱高爔也已走到我的身旁,忽赞道:“这朵颜三卫,也只得二哥方能统领得当!”我转头对他嫣然一笑,轻声道:“南军都被你锤炼出士气来了,岂不是更难得?”二人相视而笑,心里有暖意缓缓升起,只是一瞬,又扭头朝场内望去。 心中却再不能平静。 敬请收看下一章:二十二、对战跳至 二十二、对战(上) 二十二、对战(上)建文元年剩下的时间,就在几场战争的硝烟中散去。 很快,公元1340年,也就是建文二年来到了。 李景隆似乎已经忘记了前次逃跑的狼狈,在作好他的准备后,又一次扬起了进攻的大旗。 或许,他也别无选择。 北平城内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引起惊慌。 几次征战以后,朱棣让大家更加坚信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只要跟随着他,就不会有打败战的时候。 更何况,这次面对的,是一个曾经在他们手下一败涂地毫无反击之力的老对手。 然而这次,是否还会如同以往一般顺利呢?这几日人有点疲累,早早吃了晚饭后就靠在榻上,闲闲的看着陶渊明的一本诗集。 常宁过来叙了会子话,不料未几天色就变了,渐渐暗沉下来,稍坐了会,也就去了。 再看了会书,眼看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滴滴答答的声音敲打在窗外的竹子上,正放下书想要洗漱安寝,忽听窗外盈香低低的声音道:“四爷怎么来了?”一语未完,只见朱高爔穿着蓑衣走了进来。 我不禁笑道:“这么晚,怎么来了?”青鸾在旁伺候朱高燧脱了蓑衣,笑道:“我们少爷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来,一到家就急急忙忙要朝这里赶,真真不知为了什么!”朱高爔摇头笑道:“这丫头,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尖利了?”绿湖恰巧在此时掀帘走了进来,笑道:“她本来就最是刻薄的人,怎么四爷今日才知道?”恼的青鸾跑过去作势踹她,大家笑成一团。 我看朱高爔脱了蓑衣,里面却穿了件袍子,道:“前儿让绿湖送过去的战袍可合身?”他笑道:“合身的紧,多谢了。” 我笑道:“这可不该谢我,是绿湖一针一线缝的,正经该谢她才对。” 说着指了指绿湖,绿湖听言,脸上一红,青鸾又在旁划脸羞她,啐了一口,转身去了。 青鸾朝我们笑道:“绿湖这小蹄子倒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大了,我过去看看。” 说着,行了一礼,也跟了出去。 房中只剩我和他二人,他微笑着看了看我,道:“今日在街上忽然看到这个,想着你必是喜欢,给你送了来。” 我疑道:“是什么?”他回头从门侧拿了把油纸包裹的一长条物事来,想必是刚才青鸾进门时放在那里的,我却并未留意。 我接了过来,解开油纸,却是一把油纸伞,不觉笑道:“明明是伞,怎么还要用油纸来包裹?”他赧颜笑道:“我倒没想到这个,只想着不要弄湿了。” 我撑开伞,却见最是精致轻巧的样式,上面描有图案,是西湖景象。 画工细致,上面的人儿也是栩栩如生,喜道:“真漂亮!”他微笑道:“跟杭州的西湖可是一样?”我点头道:“真是一样的!”抬头看他,他正看着我,一双深黑色的眼眸清澈温柔,心中一动,轻声道:“多谢!”他笑着摇了摇头,又道:“前儿送的绢纸可用完了?我又买了许多,刚才来的匆忙没带来,明儿我让青鸾送来。” 我笑道:“哪里用得了这许多?”他看着挂在墙壁上的画,出了会神,低声道:“明儿跟父王去征战,可又要好久才能回来,先多送你些吧。” 我听闻此话,心里颤了一颤,问道:“这次带兵的是谁?”他道:“李景隆找了几个新干将,武定侯郭英、安陆侯吴杰,还有都督平安。 只是前二人并不可怕,现今平安一人才最具威胁。” 我惊道:“为什么?”他叹了口气,道:“平安曾在父王手下跟随作战多年,十分勇猛,对父王用兵之术也了如指掌。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这一着,我们只和他打了个平手而已。” 说罢,转过头来,对我微笑道:“这次大哥留守北平,我和二哥、三哥出战。” 我看着他,道:“你以为我就在意大哥一人,全不在意你三人的生死么?”他看了我半日,方才叹了口气,道:“对不起。” 我指了指桌上的油纸伞,柔声道:“你只管放心去。 你的心意,我全明白。” 顿了顿,又道:“莫非我的心意,你就不明白?”他蓦地一楞,眼神中似有不可置信之意,二人相视良久。 直到青鸾掀帘进来,轻声道:“少爷,该走了罢?”方才醒悟道:“原是该走了。” 外头吩咐了点灯,来了两个老嬷嬷前头打着伞引路,后面两个小丫头跟着,青鸾在旁撑伞,一齐去了。 我站在门边呆望了会,绿湖轻声道:“小姐,该歇息了。” 盈香早已铺好被褥,伏侍我睡下。 ————次日,朱棣带领军队再次踏上了征程。 李景隆和郭英、吴杰正在白河沟等待着他。 这一次的李景隆,经过了上次失败的洗礼,已经做了更加充分的准备。 无论是心理、还是军事。 朱棣看到的是比上次更多的军队、粮马、营帐,井井有条、十分壮观。 士兵来去穿梭,人数足有六十万。 北军到达白河沟后,驻扎在苏家桥。 很不幸,在这里,朱棣遇上了平安。 毫无防备的北军被平安和瞿能父子率领的南军打的溃不成军,纷纷败退,退兵途中却又掉进了郭英的陷阱,走入其事先设置好的火药埋伏群中,大批士兵就这样死去。 北军迎来了靖难以来的第一次大败。 朱棣也历尽艰难才幸运地回到了自己的营中。 跳至 二十二、对战(下) 二十二、对战(下)战争并没有因此结束,第二天,初次尝到胜利滋味的南军又一次主动发起了攻击。 平安和瞿能率兵攻向北军后翼,企图以“其人之道,还治彼身”,和上次朱棣对付耿炳文一样,来个左右夹击,一举击垮北军。 房宽率领的北军后翼在南军疯狂的攻击之下瞬间崩溃,而朱棣,却在作战计划被完全打乱之时保持了难得的清醒头脑。 他明白,此时要想取得胜利,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尽全力去攻击李景隆的中军。 只要中军被击退,战局才有改观的希望。 因此,他命邱福率兵前去进攻李景隆的中军。 但是很可惜,邱福让他失望了。 李景隆的中军巍然不动。 朱棣只有亲自率大军攻击李景隆左翼,然而学乖了的李景隆,不知道是被灵魂附身了还是真的变聪明了,居然跟朱棣玩起阴招,趁机包抄朱棣侧翼,给他来了个左右夹击,并迅速发动了进攻。 与蒙古人多年的征战已经练就了朱棣一身勇夫的猛烈个性,他亲自上阵,挥动宝剑,向个疯子一样砍杀着敌人。 鲜血染红了盔甲,座下战马也死了好几匹,周围的南军却越来越多,似乎用无止境。 北军已完全被困在包围圈之中。 李景隆已经下令,发动总进攻!北军已经没有任何埋伏,所有的北军都被困在南军的包围之中。 包括他三个随军作战的儿子和手下幸存的几员大将。 但是朱棣,他用他惊人的毅力和勇气,很快的做出了一个决定——他单枪匹马跑上了一个土堆,挥动手中的马鞭作出了召唤人的动作,这个动作,使正被胜利冲红了眼睛的李景隆一惊。 朱棣多年以来的积势和上次的失败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一次的胜利又来的太意料之外的顺利。 他忽然害怕起来。 ——肯定是有埋伏。 李景隆按兵犹豫了。 朱棣也得到了一个暂时的喘息机会。 而这时,瞿能,上次在北平敏锐地发现了城中漏洞和朱高炽计谋的人,这次也以同样敏锐的直觉拆穿了朱棣的谎言,他亲自率领南军士兵开始发动了对朱棣的进攻。 这个时候,却发生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惊讶莫名的事情。 老天忽然变脸,刮起了大风。 这大风一刮,好巧不巧地,就把南军的帅旗给刮倒了。 南军士兵个个面面相觑,心情忐忑,北军却趁机发起了反攻。 朱棣绕到了南军后侧,烧了把大火。 这把大火,烧垮了南军脆弱的心理防线,也烧退了南军原本正势如破竹的进攻。 瞿能父子死于战中,平安、郭英纷纷逃跑,李景隆就更不用说了,大势不妙之时,谁能跑得比他还快呢?真是当的上“逃跑急先锋”的称号啊!白河沟之战,虽然因为后来徐辉祖亲自率兵前来增援而保留了十多万兵力,但此战使南军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北军的士气却进一步被昂扬。 南军一路溃退,北军则趁势紧追。 一路直奔济南。 李景隆却在济南做了一件更为窝囊的事情,更加坚决有力、甚至于睥睨天下地引证了他“逃跑急先锋”的光荣称号。 他居然丢下了剩余的十几万南军士兵,一个人偷偷逃跑了!逃跑急先锋。 李景隆一出,谁与争锋?!——济南!这是朱棣最迫切也是最热烈的期待和目标。 只要取得了济南,南京指日可待!此时的济南城里,满是受伤和惊吓的民众、士兵,并且,瞿能已死、李景隆已逃,还有谁能带领这些人抵御勇猛强悍的北军呢?谁也没有料到,有一个人,在此时此刻,用虽然文弱但是坚决的声音说:我能!这,就是铁铉。 胸有成竹、自信无比的朱棣发起了对济南的进攻,谁知道,这座城接连攻了三个月,却毫无进展。 更讽刺的是,间中朱棣还被铁铉小小欺骗了一次。 本想好意接受铁铉投降的提议,大摇大摆地单身进城,却差点在城门口被活捉。 幸亏朱棣福大命大,才拣回条命逃了回去。 朱棣怒了。 怒了的朱棣准备豁出去了。 不管了!用火炮攻城!我***就不信攻不下这济南城来。 铁铉也怒了。 怒了的铁铉在城墙外挂上了许多连夜赶制出来的大牌子,上面写着:大明太祖高皇帝神牌。 朱棣,这是你老爹的牌位,你敢用炮轰不?铁铉笑咪咪地抚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微笑地看着暴跳如雷的朱棣。 朱棣指天锤地怒骂了一通后,只好无奈地收兵准备回家。 可是——铁铉却不让他走了。 真是的。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看不起我啊?铁铉和盛庸趁朱棣退兵之际,率军出击,狠狠地打了个大胜仗,并趁势收回了德州。 而朱棣,就这样带着残兵损将回到了北平。 建文二年济南之战,这是朱棣靖难战役中的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失利。 北平城中一心一意迎接胜利将士归来的人们,看到的是一群灰头土脸、甚至于有点垂头丧气的士兵。 许多人死了,许多家庭失去了父亲、儿子、兄弟、丈夫。 每个人,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战争带来的无情和冷酷。 在王府中的我,也并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怎样的噩耗。 ——————廊下的鹦鹉发出几下嘀咕声,常宁笑道:“母亲,怎么小七倒把鹦鹉带到你这里来了?”徐王妃笑着看了看我,道:“小七怕我寂寞,弄了这鹦鹉来给我解闷呢!”此时已入夏天,房内稍嫌闷热。 我和常宁、咸宁三人坐在徐王妃房中叙家常。 盈香和几个大丫鬟坐在一旁作针线。 正说着话,一个丫鬟名唤小峦的忽道:“王妃,王爷回来了。” 众人尽皆大喜,走出房外,远远只见朱棣和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四人朝这边走来。 咸宁叫道:“父王!”徐王妃已迎了上去,柔声道:“王爷,怎么回来了也不通知下人事先禀报?也好去府外迎接才是。” 朱棣脸色却略显苍白,其他几人也是默默无语。 惟朱高燧颤声叫道:“母亲!”话声有异,徐王妃道:“怎么了?”朱高煦低声道:“这次兵败,四弟恐怕阵亡了!”敬请收看下一章:二十三、出走跳至 二十三、出走(上) 二十三、出走(上)事出突然,人人尽是惊惧之情溢显于色,我只觉耳边“嗡”地一声,但如五雷轰顶,说不出一句话来。 朱棣叹了口气道:“是我太轻敌了。” 徐王妃神色惨白,道:“可把人带回来了么?”朱棣道:“兵荒马乱,并不曾找到尸体。” “尸体”二字一出,咸宁已忍不住哭了出来。 朱高炽轻声道:“大家也不必太过悲伤,既然没找到人,也不会就死了的。” 众人心中都明知这希望太小。 然则一为悲伤、二为震惊,都是垂泪不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 从听到那句话开始,整个人似乎都处于麻木状态。 盈香的叹息、绿湖哭红了的眼睛,小丫鬟们惊慌的神色……如走马观花似的在我眼前闪烁着就过去了,周围的世界混沌一片。 吃饭、坐下,毫无意识地做了许许多多事情,直到夜晚来临,忽然之间看到放在桌子上的那卷绢纸,神色才蓦地清明过来。 他死了!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在我脑海里瞬间闪现。 他死了!朱高爔!居然是他!怎么会是他!为什么要是他!脸上冰凉一片,摸一摸,才发现全都是泪水。 心疼的好似在抽搐,整个人都是疼痛的、冰冷的。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甚至是,他的尸身都见不到了。 我捧着头坐在桌旁,仿佛过了几千几百个世纪。 直到有人在我耳边柔声说:“小七,别这样。” 我抬起头,碰到朱高炽一双深邃的眼睛,他的嘴角习惯性地抿起,此刻看来,却有着让人绝望的悲痛和忧伤。 “他死了。” 我轻声地、漠然地说。 他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小七,想哭就大声地哭出来吧。 我在这里陪着你。” 我凄然微笑,摇了摇头。 陪着我?陪与不陪,又有什么区别呢?心那么疼,那么痛,唯一的念想就是——他……再也回不来了。 “他死在哪里?”好久,才发现这冰冷的语声是出自我自己。 他默默地看着我,眼中有不忍的神色:“德州。” 德州……德州……我咬了咬嘴唇,忍住了将要涌出来的泪水。 那样的箫声、那样的微笑、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叹息、那样的凝视……都不会再有了。 他送我的绢纸和雨伞还放在房里,触手可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就再也不能再触碰到他的手了呢?那双与我一般冰冷的手!从此,或许再也不能温暖起来了吧。 “他走的那天,送我这把油纸伞。” 我指着桌旁的伞,安静地说。 “看到这伞,我就好象又回到了杭州、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可是现在,看到这伞,为什么就不能再看到他,看到从前的样子呢?”我笑了一笑,“真奇怪,对不对?”他默然不语,只是看着我,眼中有了然和怜悯的神色。 我闭了闭眼睛,道:“不要这样看着我。 我不需要人怜悯。” 他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柔声道:“你累了,早点歇息吧。 好吗?”我笑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当我会想不开么?放心吧,大哥,我并不是这种人。 你了解我的,对不对?”他低声道:“是。” 伸出手来,却停在了空中。 半晌,方道:“夜深了,我不方便多呆,得先回去了。 让盈香和绿湖进来伏侍你睡下罢。” 我点了点头,道:“好。” 他叹了口气,慢慢转身,背影凄凉而落寞。 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道:“答应我,要让自己好好的。” 我微笑道:“好。” 耳听他慢慢离开了。 躺在**,却再也不能入眠。 迷迷糊糊之中,仿似有个人一直在我耳边轻声吹箫,那箫声幽雅动人、清丽出尘,我蓦地醒了过来,失声叫道:“四哥!”房内却是凄清一片,哪里还有多余人影?叹了口气,索性坐起来,点了灯,坐在窗下翻开了书。 睡在外榻的盈香已被我惊醒,起床披了衣服进来,轻声道:“小姐,睡不着么?”我对她笑了笑,道:“有点饿,你去给我拿点吃的东西来,好不好?”她看了看我,眼中有犹疑的神色,终是被我平静安然的神色所安慰,点点头道:“好。 小姐要吃什么?”我想了想,道:“绿豆饼之类的小点心吧!索性多拿些,我挑一下。” 她低低答应后,转身去了。 听得她脚步声渐远,我飞快地站起来,整理了几套随身衣物,打了个包裹。 随手塞在床下。 才刚藏好,她已经回来了,掀帘进来道:“小姐,我拿了各色点心,还有碗温着的莲子百合羹,你快吃了吧。” 我微笑道:“好。” 随手拿起调羹尝了口莲子羹,又笑着对盈香道:“这里不用你侍侯,你出去睡罢。” 她看我神色如常,且又食欲大开,脸上颇有欣慰之意,道:“好。” 将我灯油略添了些,方自去了。 我却也并不急着动身,只坐着慢慢吃完了莲子羹。 心里自有打算。 一则盈香此刻并未安寝,二则倘若此去,必得有充足体力才行,我一定要吃饱睡足,否则未找到他尸身,自己已然倒下。 没错,我要去找朱高爔。 倘若他还活着,我就要找到他的人,即便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尸身。 德州。 这并不是一个很远的地方,不是么?我记得曾听人家提起过德州这个地方,德州,在山东境内,离北平并不远。 只要一直向南走就可以到达。 以前在现代我最喜欢自助旅游,这么短的路程,我自信绝对难不倒我。 逝去的人虽是已经逝去了,但我总要做点什么。 否则,只会更加寝食难安。 即便他已经死了,我却也不能任他流落天涯。 跳至 二十三、出走(下) 二十三、出走(下)我将放着衣服的包裹从床底下抽了出来,又将盈香替我准备的点心装了一个包,一并塞了进去。 一切装点妥当后,拿在手上拎了拎,此刻是夏天,衣服并不多,拿的也都是轻便简单之类的衣物,所以包裹并不算重。 盈香睡在门外,门是不能走的了。 窗正开着,并未曾关。 我走到窗边,想了想,又回头将他那日送我的油纸伞拿了来。 转头看到挂在墙上的画,叹了口气,任它放在那里罢。 我并不是要去寻死,也不是要去自尽。 我要给自己活着回来的信念。 所以,我必须要给自己一个牵挂。 这墙壁上我和父母三人的画,就是我的牵挂,也是我必须回来的信念。 蹑手蹑脚地从窗户爬了出去,穿过走廊院落。 此刻已然夜深,王府内寂静一片,居然不一刻就被我走到了后门口。 马厩就在后门附近,我悄悄溜到马厩之处,四下看了看,并无人影。 想是马夫偷懒去睡觉了。 从最外面处解了匹马的缰绳,马略略受惊,轻声嘶鸣了起来。 我已经顾不得了,牵着马走到后门边,伸手拉开木栓,心狂跳不已。 忽而后面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小七!你要去哪里?”我惊惶之中,回头一看,却是朱高煦。 心中一慌,忙翻身上马,催动马鞭,向前狂奔。 出王府、过大街、不一刻已到张掖门,我驱蹄慢了下来。 守城士兵正欲伸手拦住,一看是我,楞了一楞,道:“郡主,深夜出城却为何事?”我急道:“不必多问,快开门!”隐约之中,后面已有马蹄声传来。 幸而这士兵不敢违抗,已叫人打开城门,城门一开,我挥动鞭子,马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郊外空旷无比,我驱马狂奔,身后却有一人骑马赶了上来。 我侧头一看,却是朱高煦。 他并不说话,我也就不语,两人只是策马前行。 黑夜之中只听到马蹄“滴答答”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慢慢发青变亮,渐渐转白。 眼看太阳逐渐升起,跨下马匹跑了一夜,已然有些吃力,我挥动缰绳,停了下来。 朱高煦也不言语,停下马来,一个翻身下了马,走到我身边,伸出手来,道:“下来罢!”我楞了一楞,转头看看,周遍却无人影。 迷迷茫茫地伸出手去,任由他牵我下马,坐在草地之上,看他将两匹马系在树上吃草。 他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两人都不说话,整个世界安静的仿佛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微风习习吹来,风中有隐约的花香,沁人心脾。 却又让人如此悲凉、如此凄迷。 良久,他忽道:“你喜欢四弟的,对不对?”我低头只是不语,他叹了口气,道:“你要去哪里?”我道:“我要去找他。” 他苦笑了几声,道:“可是他已经死了。” 我缓缓抬起头,看着天边的太阳,道:“那我也要找到他。” 忽然有风吹来,触脸微凉,两人身上衣袂飘然。 我轻声道:“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他默了一会:“不知道。 我只看到他被射了三箭,一箭在胸前。 我眼看他倒地不起,只是敌人众多,上不了前。 待再回头,却已找不到他了。” 我只觉心中似有针扎刺痛,满眼盈泪,却是说不出话来。 他默默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方咬了咬牙,道:“好!我陪你去找他!”我一惊,抬眼看他,他满脸关切之色,眼光中却又是伤痛,又是欣慰,对我笑道:“你能这样做,四弟必是很开心。 今日我就成人之美,做一回好人罢!”我忍不住含泪微笑了起来,道:“我以为你会告诉别人,让大家都来追我回去。” 他大笑道:“那你就看错了!我若要抓你回去,又怎用别人来帮忙?”眼中又出现了一丝傲然不驯之色。 北平前去德州,路途并不甚远,更何况朱高煦所骑之马,就是上次从徐辉祖府中偷出来的那匹。 乃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徐辉祖爱若珍宝,被这个恶外甥偷了去,不知道又该怎么咒骂呢!二人日夜兼程,不一日已到了德州境外。 德州历史悠久,是大汶口文化的发祥地之一。 传说中,上古时代著名的神话“后羿射日”这个故事发生地,就在德州城南。 秦汉以来德州一直为历代郡、州、府、县治所,是山东的北大门,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又兼物产丰富,农业发达,其时商业已有所发展。 只是经过这几年的争战,一路经来,所到之处,满目创痍,不免让人惊心。 二人驱马行走,朱高煦在前带路。 他越走越快,我心中却又惊又惧。 想着朱高爔就在这不远处,心中激动,隐隐之中,却又暗自抗拒,害怕见到的,是他的尸体。 不一刻,已来到一山脚之下,只见四处荒草丛生。 仔细一看,间中依然留有斑驳血迹,我不禁心中狂跳,伸手捂住胸口。 朱高煦却停了下来,回头道:“就是这里。” 我转头看了看他,纵身下马,朝前走去。 但见黄土遍地成堆,哪里还见得到一人?他也下得马来,走到我身边,低声道:“想是附近百姓掩埋了尸体,免得腐臭熏人。” 我心中大恸,不由得慢慢蹲下身去,却说不出一字、流不出一滴泪来。 这满山遍野的黄土之地,却到哪里找他去?下面埋葬的,可全都是战死的士兵啊!天长日久,身体慢慢风化,岁月流逝,谁又还能记得他们!谁又知道他们也都曾是父母的娇儿、妻子的丈夫、他人心中的牵挂?我紧捂胸口,但觉心中抽搐疼痛,无法自己。 蹲倒在地,虽明知姿势极其不雅,却也是顾不得了。 朱高煦叹了口气,道:“南人也算良心未泯,将我们兵士也一起掩埋了。 只是路途遥远,无法让他们家人前来认领。” 顿了顿,又轻声道:“你也不必太过悲伤,至少,四弟也算有个安身之所。” 他话音未落,我已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敬请收看下一章:二十四、寄园跳至 二十四、寄园(上) 二十四、寄园(上)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天色渐渐发黄、转而暗淡下来。 我只是蹲着,他也只是默默站在我身旁。 二人尽皆不语。 夏夜星光渐亮,凉风袭来,神智渐明。 我慢慢停止了哭泣,双手抱膝,坐在地上只是发呆。 心中无法思考,一片空白迷茫。 他也坐了下来,柔声道:“你还想去哪里?”我楞了一楞,回头茫然道:“我不知道。” 一时彷徨无措,不知该向何处,亦不知自己从何处而来。 他紧盯住我的眼睛,良久,目光渐渐柔和,道:“我们回家罢!”我转过头去,他的个子比我高了许多,即便坐在地上,仍然需要我的仰望。 一张俊朗的脸,隐在夜色暗处,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可是,却能感受到他坚毅又柔和的目光,给了此刻虚弱的我,一丝温暖的力量。 我不由得点了点头,道:“好。” 他伸出手来,我也伸手握住他手,二人站了起来。 所在之地空旷,有风吹来,呜咽苍凉,虽是夏天,也让人心底一颤。 他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牵马。” 我道:“好。” 眼看他松开我手,身影慢慢隐没在黑暗之中。 不知怎么的,心中泛起惘然之绪。 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黑夜中他的背影顿了一顿,又飞速跑回我身边,低声道:“有南军。” 我一惊,凝神朝前方看去,只见一小队人马正朝我们这方走来,足有十来个人,想是夜巡的南军士兵。 为首之人见到系在树上的马,“咦”了一声,道:“怎么这里有两匹马?”人群停了下来,后面跟随中有人道:“这附近有人!”我心中砰砰直跳,他伸手悄悄握了握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道:“别怕!”我回过头去,朝他一笑。 那些人却已走到我们面前,为首之人厉声道:“是谁?”朱高煦笑道:“过路之人,迷路了。” 那人道:“是德州人么?”朱高煦道:“我们是南京人,外祖父居于衡水,病重不起,刚看望他老人家回来。” 衡水位于德州西北方,要去南京,经过德州也是不足为怪。 那人点了点头,神色放缓,道:“那怎么不进城?”朱高煦笑道:“家中有老父老母,况且这战乱年代,耽留路上多有不便,还是趁早赶路的好。” 话中却附带上了一丝南京口音。 那人顿时疑心尽去,叹道:“我也是南京人,战祸一起,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啊。” 挥了挥手,对队后士兵道:“将他俩的马牵过来。” 我心中暗喜,和朱高煦二人相视一笑,朝前走去。 我俩所在之处原本较暗,但一走动,则星光明亮,尽照在我俩身上。 队中有兵士忽惊道:“是……是朱棣的儿子!”声音结巴,想是心中太过激动。 那队长一惊,往后一退,双手握住佩刀,道:“你说什么?”那兵士道:“这是朱棣的儿子,数月前我曾跟队与他作战,我认得的。” 这一下事出突然,众人皆伸手拔刀,那去牵马之人却并不知晓,远远牵了马过来。 朱高煦左手拉住我手,朝马匹冲去。 南军士兵口中呼喝,挥刀拦阻。 朱高煦身形一挫,伸出右手拔出佩刀,挥刀攻去,只听一阵当啷声起,黑暗中却看不清晰。 两人抢到马边,他伸手将我一推,低声道:“快上马!”我急道:“你呢?”他道:“我随后跟来,快走!你若不走,我们二人都走不了!”我点了点头,疾身上马,催鞭向北冲去。 身后喊杀声起,耳边呼呼风声,只吹得人心头发紧。 伸出手去,触到了仍挂在马背上的那把伞,心里才渐渐安定下来。 不知跑了多久,黑夜中四处茫茫然一片,我停下了马,却不见朱高煦追来。 心中越想越怕,眼前忽然出现日间看到的那遍地黄土,不由一颤,又跃上了马,朝回路奔去。 只听得人声呼喝,黑暗中远远看到朱高煦人影在其中,正挥刀与南军士兵杀在一起。 一名南军士兵手拿佩刀,朝朱高煦冲去,朱高煦随身一侧,反手一刀,那士兵鲜血溅出,瞬间倒地。 我叫道:“二哥!快上马!”那剩余几名南军士兵听到声音,回头叫道:“这是朱棣的女儿,大伙儿快上!”朱高煦猛地抢上前来,挥刀袭去,众人见他勇猛,一时竟不敢上前。 我伸手拉他,他拿刀点地,一个翻身上了马。 我精神大振,催鞭向前冲去,那几名南军士兵也随后跟来,奈何另一匹马已不知跑往何处,徒步追赶,又哪里追的上来?眼看我们越跑越远,心中一急,几人挥动手中佩刀,朝马屁股掷来,只听“嘶”一声,想是马已受伤。 他坐在我身后,喘息声渐粗,我惊道:“你受伤了么?”只觉他点了点头,又轻笑道:“已经走了,怎么又回来?”我道:“一起出来,自然要一起回去。 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你也不能丢下我。” 他大声笑了起来,道:“好!”笑着笑着,却是一阵大咳。 此时马嘶鸣了一声,前脚跪地不起。 他道:“这马也受伤了。” 又叹道:“可惜了我那匹宝马,此刻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跑过去一看,只见他腿上血流如注,不由失声叫道:“怎么伤得这么重?”撕下衣角,替他包扎在伤口上方。 又俯身看马,只见马臀上也满是鲜血,叹了口气,拿下油纸伞,转身去扶朱高煦,道:“走吧。” 黑夜之中,两人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但见远处出现几间小小土房,虽是简陋之极,此刻在我眼中却如天堂一般美好。 忙奔上前去叫道:“请问屋里有人吗?”跳至 二十四、寄园(下) 二十四、寄园(下)屋中并无人回应,我又唤了几声,门才吱呀一声打了开来,一农夫双手举灯而立。 我忙道:“大叔,可否借宿一晚?”那农夫看了看我俩,回头叫道:“老婆子!”有人低低应了一声,又听悉嗉的脚步声,一妇人走了出来,看了看我们,道:“姑娘从哪里来?”我道:“我们是南京人,赶路途中遇到强盗,东西被抢,我二哥也受伤了,想在您这里借宿一晚,不知道方不方便?”那妇人伸头看了看朱高煦,点了点头,叹道:“官兵们老是打仗,大家活不下去,强盗也多了起来。 这日子也真是没法子过了。” 说着,让到一边,道:“你们进来吧。” 这老农名赵老大,妇人是他妻子,并未起名,娘家姓杨,出嫁后就名唤赵杨氏。 二人年纪其实并不算大,但言语之间却已颇有沧桑之姿了。 夫妻二人膝下惟有一子,年方六岁,名叫狗儿,生得倒是伶俐可爱。 赵老大老实木讷,赵杨氏也是心地善良。 见我和朱高煦二人流落在此,朱高煦又身受重伤,恻隐之心大起,留待我们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一个多月。 天气也渐渐凉了。 这个村子叫赵家村,村里人口稀少,大概也只有十来户人家。 彼此之间都有亲戚关系,想来祖辈是同一人罢。 众人均是热情好客,见赵老大家多了我和朱高煦二个客人,都纷纷前来探望。 赵杨氏只说是她的远方亲戚,大家听了,更加盛情。 每每日暮之时,坐在房门口,看远处炊烟缭绕,恍惚之间,似乎回到了从前,在外祖父母家中居住的日子。 我的外祖父母住在乡下,每年寒暑假总会去他们家住上一小段日子。 傍晚之时,靠坐在门边,远远看外祖父背着农具从田间走来,心里总会觉得异常温暖。 此刻与朱高煦避敌在外,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安然。 只觉得这样的日子,没有战争、没有纷扰、也没有纠结,才是最快乐、最自在的。 赵家有三间小小的土房子,房后围了一圈篱笆,种了些许蔬果之类,倒也颇有桃花源的意味。 朱高煦笑道:“这个地方,倒真象世外桃源。” 我偏了偏头,朝他笑道:“给这里起一个名字罢!”此时他腿伤已经渐愈,能驻着拐杖下地走路,只是行动仍有不便。 狗儿已与我们厮混的很熟,听说我要让朱高煦给他家取一个名字,也叫着蹦了上来,嚷着道:“大哥哥!快给我们家去一个好听的名字呢!”朱高煦抚了抚他小小的头,微笑道:“就叫它‘寄园’吧。” 我笑道:“寄居之地,流落之园。 这名字也太沧桑了些!”他笑着朝我眨了眨眼睛,道:“咱们原本就是避难在此,难道要叫避园?”二人相视大笑。 狗儿听说自己家有了名字,大为开心,一定要我挂一块牌子在门框上。 朱高煦笑着对我道:“这是你惹出来的麻烦,可要给他解决了。” 我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叫狗儿削了块扁平木板来,用刀在上面刻了“寄园”两个字。 赵老大夫妇干完农活回到家来,看到这块木板,都笑道:“咱们家最是俗气的地方,今儿也雅起来了。” 晚饭做的也都是些平常果蔬,我见赵杨氏一人在厨房忙碌,也过去帮忙。 赵杨氏笑道:“这里油烟大的很,姑娘还是去坐着吧!”我故意嗔道:“我们都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了,怎么大嫂还当我是外人!”她方才呵呵笑了起来,不再推辞。 朱高煦和狗儿在堂屋中玩着官兵捉贼的游戏,赵大哥却在门口劈柴。 赵杨氏回头看看狗儿,微笑着道:“我儿子原来天天嚷着没人陪,幸亏你们来了,瞧他玩的多开心!”慈爱之色,溢于言表。 吃过晚饭,四人坐在院子里闲聊。 草丛间偶尔有萤火虫飞来飞去,犹如星火点缀,很是好看。 狗儿独自在屋子里玩耍,忽然跑了出来,叫道:“姑姑,这伞上的景色可真漂亮!”我回头一看,却原来是我的那把油纸伞。 狗儿跑到我身边,仰头看我。 我微笑着拿过伞,道:“这上面的地方,是西湖。” 他仰起小脸,满脸都是向往的神情,道:“西湖是在哪里?”我拍了拍他的小肩膀,柔声道:“西湖在杭州,离我们这里很远,在遥远的南方。 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 那里有荷花、有湖水、有青山、有绿柳,还有许许多多漂亮的人,就跟天堂是一样的。” 赵杨氏叹道:“天底下原来还有这样好的地方!”话声中满是倾羡之意。 未几,狗儿已在母亲怀中沉沉睡去。 赵杨氏恐夜凉风寒,抱他进去歇息。 赵老大稍坐了会,也便去了。 朱高煦笑道:“枉我在南京住了这么些年,竟没去过杭州西湖!”我叹了口气,道:“我也是洪武三十年的时候,随我父亲去过一次。” 身边几只萤火虫飞过,映得二人脸上明灭不定。 过了半晌,才幽幽道:“父亲和母亲,也是在那年去世的。” 他道:“对不住,我让你想起了不好的事情。” 我微微一笑,道:“没事,都过去好久了。” 一阵夜风吹来,衣袂飘然,鬓边长发也随风丝丝舞动,我伸手将它拢了一拢。 二人眼看天边繁星,都是良久不语。 他忽道:“倘若大哥在此,定是很喜欢这个地方。” 我点头道:“是啊,大哥他是最喜爱幽静的。” 忽想起一事,脱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喜欢木槿花的?”他笑了起来,道:“我自然有办法知道。” 又偏过头来,问道:“那镯子喜欢么?”我道:“喜欢。” 他摇了摇头,笑道:“可还是比不上油纸伞。” 我一楞,他又道:“你把它带了出来,可没见你戴着它。” 说着,哈哈一笑,站了起来,朝屋内走去。 我心中一动,看着他的背影,一时竟怔忪住了。 敬请收看下一章:二十五、军营跳至 二十五、军营(上) 二十五、军营(上)朱高煦伤已大好,这日两人正在房中说着要告辞之事,忽听外面有人道:“老大在家吗?”赵杨氏忙迎了出去,道:“在的。” 却原来是乡保赵生哥来了。 那赵生哥道:“沧州城里官兵多,大家是知道的。 现如今眼看着又要打仗了,上头吩咐下来,叫咱们老百姓出一份力,将家里存放的粮食拿一半出来赈军粮。 这是给咱们天大的恩赐,可得早准备好咯。” 赵老大苦着脸道:“今年才过了一半,军里来收粮可都收了好几次了,咱哪里还有多少余粮可交啊?”赵生哥一瞪眼,道:“我管你这许多!***,我自个儿也要交一半上去呢!可跟谁说去?”说毕,拍了拍屁股,径自走了。 赵老大和赵杨氏夫妇二人无法,也只有坐着相对叹气。 我和朱高煦互望了一看,心中俱想:“原来这军粮有一半倒是这么来的。” 想起百姓生活苦难,倒真是这战患之故了。 心里忧患惭愧之意顿起。 朱高煦推门出去,道:“大哥,大嫂,我们兄妹叨扰了这许多日,现在我伤已经好了,也是该告辞了。” 赵杨氏忙站了起来,道:“大兄弟这说的是什么话?咱们家虽穷,可多两个人还不在乎。 况且你们这些日子来帮咱们做饭、砍柴、带小孩,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 朱高煦笑道:“家中原有急事,耽搁不得。 若是无事,我们也是乐意住下的。 大哥大嫂为人极好,我们兄妹二人都很舍不得走呢。” 说着,又从怀中拿出两锭银子来,道:“这些银两,那天是我藏在怀中,强盗并未劫走。 还请大哥大嫂不要嫌少,暂且收下,日后再图回报。” 赵老大夫妇推辞再三,朱高煦道:“大哥不收下,莫非是瞧不起我们兄妹么?”二人方才收下了。 我和朱高煦并无多少行李,略略收拾一下就起身离开。 赵家夫妇又替我们准备了一袋子的干粮。 狗儿依依不舍,大哭了一场,费了半天工夫才将他哄了开去。 走到很远了,直到人影都已模糊,二人方才回头朝前走去。 朱高煦道:“这两夫妇都是好人。” 我点了点头,叹道:“可惜,不知他们日后的日子,又该过的多辛苦呢。” 这天行到傍晚,来到一山之侧。 朱高煦忽道:“你听。” 我凝神听去,却原来山的那边却隐隐传来一些人声,不由惊道:“有人!”他点了点头,神色肃穆,道:“我们过去看看。” 二人蹑手蹑脚朝前走去,转过一道弯,只见眼前火光遍地,营帐四起,二人均吃了一惊。 朱高煦忽喜道:“是咱们的军队!”说着,伸手拉我,朝前冲去。 几个兵士已上得前来,喝道:“什么人?”朱高煦道:“火真呢?叫他出来见我!”那兵士楞了一楞,待看清楚是朱高煦,喜道:“原来是二王子!”忙回身奔去,叫道:“将军,二王子来了!”已有一人从帐中迎出,口中大声笑道:“二王子!郡主小姐!”正是火真。 三人进去帐中谈话。 火真笑道:“王爷料定郡主和二王子必定去了德州,派了多人前去寻找,却不知怎么一直找不到二位的踪迹。 想不到今日在这里碰到!”朱高煦笑道:“父王真是料事如神。” 火真道:“前日我们驻扎在此,碰巧遇到了二王子的宝马,我就想你们必定在这附近了!”说着,抚掌呵呵大笑。 朱高煦大喜,道:“这马自己逃走了,却原来被你们碰上了,可真是巧!”我问道:“你们怎么来了这里?”火真笑道:“二位多日不回北平,自然是不知道。 如今朝廷已经命盛庸带军,不日就要进行北伐。 王爷正整领军队,这次要先夺取沧州。” 朱高煦道:“沧州由重兵把守,况且他们也已做好准备,父王可有妙计?”火真道:“强攻!”我惊道:“强攻?”火真道:“不错!王爷说,如今朝中无人,除了盛庸和平安,其他人不足为道。 我们必是要抓住时机,在盛庸北伐之前,提早做好准备,尽快进攻。” 朱高煦大笑道:“正是!咱们铁蹄下长大的男儿,岂能怕他弱质南人?”说着,与火真互一击掌,道:“明日就与南人绝一死战,我们要让天下,都知道燕军的厉害!”二人心中都是豪迈之情大起。 我看着他们,微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们两个人的这番神情,倒让我想起一个人说的一句话来。” 朱高煦奇道:“是谁?什么话?”我笑道:“成吉思汗说的一句话。 他曾说过,他要让青天覆盖的地方,都变成蒙古人的牧场。” 朱高煦脸上起了敬仰之色,叹道:“能说这样一句话的人,必是有极大的抱负与雄心才是。” 火真也道:“成吉思汗是咱们蒙古的大英雄,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朱高煦忽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句话的?”我笑了起来,道:“这是我从前听过的一个故事里说的。” 说着,将《射雕英雄传》的故事略略讲了。 二人听了,都是良久不语,一脸神往,均叹道:“这样的男儿,才是真英雄真好汉!”次日,朱高煦会同火真率军攻打沧州。 沧州守将徐凯抵挡不力,不日即被战俘。 北军马不停蹄,继续发动进攻,连续攻克了德州、济宁等地。 一时之间,风光无两。 跳至 二十五、军营(下) 二十五、军营(下)我已随护卫回到了北平。 北平王府中的众人尽皆欢迎我的归来,并未曾因为我的出走而有丝毫责怪。 徐王妃也只是含泪微笑着说:“回来就好!”只是在某个深夜,她来我房中探望时,才抚着我的双手,潸然泪下,道:“宁儿,倘若你出了事情,叫我怎么向你死去的母亲交代?怎么向父皇交代?”我明白。 明白大家对我的关心,也明白徐王妃对我的疼爱。 这关心和疼爱,虽不动声色,却出自一片真诚。 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的照顾自己呢?北平城中如今已兴起了一股女子习武之风。 朱棣觉得战乱频繁,倘若女儿们能懂得一些防身之术,也是一件好事。 这教授我们习武之人,乃大将张玉的儿子张辅和宋晟的儿子宋琥。 张玉乃燕军第一大将,一直跟随燕王出塞征讨,骁勇善战。 那宋晟却是开国功臣,洪武三十一年出镇开平,跟随燕王出塞。 建文元年镇守甘肃。 一直与燕王交好,这次靖难,居然也毫不避嫌,将儿子也送到了北平来。 张辅和宋琥乃大将之子,自然也有将门之风,为人豪爽,不拘小节,这倒跟燕王府中的小姐们颇为投契。 这日在练兵场学完射箭和剑术,正欲回房休息,远远却看到朱高炽走来。 停了下来,跟他行了个礼。 他微笑道:“刚从练兵场回来么?”我点头道:“是。” 此时已入寒冬,我身穿一件红色劲装,他却是家常的青缎长褂,雪地里看起来,长身玉立,如风中绿竹,又是遥远,又是亲切。 他道:“在外面这许久,可曾受累?”我笑道:“并不曾。 我倒觉得外面的世界很宽阔,也很有趣,有机会你倒可以去走走。” 他摇了摇头,轻笑了起来。 二人一时无语,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我回来这么久了,大家都不问我去了哪里?”这个问题在心中藏了许久,别人不提,我自己也不好去说。 只是心中奇怪,终于问了出来。 他微微一笑,道:“你和二弟一起出走,我们都是知道的。” 话中之意,竟无端端地将我和朱高煦的关系染上了暧昧之色。 我只觉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忙辩白道:“不是这样的!”他扬一扬眉,道:“那是为了四弟,对么?”我紧盯着他的眼睛,那目光里却是我完全不懂的平静和了然。 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轻声笑了起来,柔声道:“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你回来就好。 没有人会怪你。” 说着,淡淡一笑,转身走了开去。 到了院子的门边,又回头轻声道:“况且,你必定会回来,我是知道的。” 我怔怔地问:“你怎么知道?”他眼里满是笑意,道:“你并未曾将你父母的画像带走,不是么?”说罢,也不看我,推门而去。 北方的冬天最是萧瑟,满眼光秃秃的一色雪白。 全不及南方的多姿多彩。 然而人总是能找到许多乐子,这日,咸宁就来找我,嚷着道:“以宁,咱们今日去山上看雾凇!”我缩在房中,伸头看了看外面的冰雪世界,皱眉笑道:“那也太冷了些!”咸宁道:“哪里就有那么冷了?”说着,也不管我,自是伸手来将我拉了去。 走到外面,宋琥、张辅、常宁、安成等人却早已守在门外。 另有一少年,却并不认识,宋琥笑道:“这是我三弟宋瑛,今日刚到北平。” 我看那宋瑛一脸憨厚之色,倒也颇起了亲近之意。 当下一行人等朝城外走去。 一路随兴而谈,尽是些战争之类的话题。 其时已是建文二年十二月,临清、东阿、东平等地均已被北军攻克,南军节节败退,盛庸据守东昌,而朱棣却在距东昌不远的滑口打败了其手下大将孙霖率领的前锋部队,东昌眼看指日可待。 众人心里都清楚,只要盛庸一败,那么南京就是不日之事了。 北平城中诸人均是意气风发,人人都恨不得即日便披上战袍去前线战斗厮杀。 不一时便到了山边,远远看到一片银枝玉叶的冰雪世界,煞是好看。 雾凇是北方寒冷冬季常见的一种类似霜降的自然现象,又称树挂,是一种自然美景。 这种景象在南方冬天高山上虽也常见,但我生性懒惰,而且怕冷,以前从未亲眼见到。 今日一见,倒真的是叹为观止。 再一回头,众人身影在雪中掩映,显得分外精神美丽。 咸宁早已忍耐不住,跑上前摇起了树枝来。 众人均笑道:“有你这个小鬼来捣蛋,这美景哪里承受的住!”却也纷纷上前一起玩了起来。 我和常宁站在一边,我是怕冷,常宁却是好静。 二人只是微笑,彼此呼吸呵出的雾气几欲成霜,侧头望去,她的鼻尖在寒风中泛起淡淡的红晕,脸颊光洁如玉,一身雪白羽纱,衬得犹如芙蓉仙子,分外清新脱俗。 只听咸宁在那边叫道:“咱们去那边看看!”说着,挥舞着手,朝前跑去。 常宁笑道:“小心路滑!”话音未落,她早已去得远了。 常宁转过头来,朝我无奈一笑。 二人慢慢跟随过去。 张辅却也慢步缓行,走在我俩身边,道:“山路陡峭,郡主慢行。” 常宁点头行了一礼,柔声道:“多谢张大哥。” 此时已入严冬,越是往上,越觉寒冷。 我不觉抱紧了身子,张辅微笑道:“郡主从南边来,禁受不得这寒冷天气罢?”我笑道:“来了也有好几年了,这样大冬天的出来爬山,倒真是第一次。” 张辅叹道:“这几年来,想是人人都没了这份闲情逸致!”常宁忽道:“张大哥,去年冬天你是怎么过的?”张辅笑道:“去年冬天,我和父亲跟随王爷在外作战。” 又笑道:“过不多时,我便要回战场,沙场秋点兵,这样的日子才最是畅快!”常宁微笑道:“那年,张大哥是和我二哥一同作战的罢?”张辅惊道:“郡主怎么知道?”又恍然大悟:“必是二公子说的。” 常宁点头笑道:“二哥对张大哥赞不绝口,说是这么些年轻子弟里,与张大哥倒最是投契。” 张辅笑道:“我有什么本事,一个粗人罢了!”常宁道:“要能出生入死而不皱眉头、笑谈生死的人,怎么也不算没有本事的。” 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脸上一红,住口不说了。 我心中一动,忽听远处咸宁等人大声叫嚷的声音,却是一群人等得我们不耐,下山来了。 敬请收看下一章:二十六、若离跳至 二十六、若离(上) 二十六、若离(上)过不了几天,张辅即随军奔赴前线了。 宋琥和宋瑛两兄弟仍留在北平。 北平城中的男丁日少,除了朱高炽,朱高煦和朱高燧是早已随军在东昌了。 前线战事日紧,王府中衣食住行自是不同往日。 这日午饭,又是一些简单果蔬,众人虽均未有丝毫抱怨,但难咽之情却难免洋溢于色。 “我的肚子里都快要没有油水了。” 走出饭厅,咸宁苦着脸说。 “好了,”常宁抚慰似的拍拍她的手,“战士们风餐露宿,岂不是更辛苦?我们总算还能吃饱住好,这就够了。” 安成道:“放心,只要熬过这个冬天,战争就会结束了。” 说着,转过头去,道:“对不对?”这后面一句话却是对常宁说的。 而后者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了。 这是每个北平人的信念。 燕军和盛庸的东昌之战,将会是最后的决战。 可是,真的会这么顺利么?我的心中在犹疑。 没等我问出口,咸宁已经把我的疑问说了出来:“姐姐,东昌距离南京,不是还很远么?”“那又怎样?”安成翘了翘下巴,“天下间又有谁能抵挡得住我燕军男儿?”常宁笑了起来:“父王和哥哥们……”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我奇怪地转过头去看她,她的脸色仿佛瞬间变的苍白,两只眼睛惊讶地瞪着前方,双手紧握,连青筋都能隐约看到了。 安成和咸宁也忽然安静了下来。 这气氛让人觉得不安——我奇怪地随着她们的目光看去——咸宁却低低叫喊了一声,随即象一片叶子被大风吹起一样朝前轻盈又急切地跑了过去。 那个人——我忽然间明白了,就象被人忽然狠狠地敲击了下来,整个人一下子麻木而疼痛。 他站在那里,脸上是从来没有见过的疲倦和沧桑,嘴角已可见微青色的胡须,一双深黑色的眼眸却依然明亮又澄净,身上的布衣也丝毫不能掩映他的出尘光芒。 “四哥!”咸宁已哭泣着扑入他的怀中。 一双手轻轻伸了过来,握住我手。 我转过头去,触碰到常宁的眼睛,才发现自己眼中也早已盈满了泪。 —————建文二年十二月,朱棣率领着的北军在东昌与盛庸会面。 这盛庸,曾是耿炳文手下参将,后又跟随李景隆,可以说,他几乎经历了整个靖难时期与朱棣的所有对战。 在那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他居然也逐渐摸索出了一套与朱棣作战的经验。 失败是成功之母。 耿炳文和李景隆都做不到,现在,盛庸用他的行动和结果告诉我们,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面对朱棣这个强大的敌人,盛庸并没有选择坚守城池,他做出了一个让手下众将领们大吃一惊的决定:背城而战!古语云: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次,盛庸也用行动来蹈行了这个战略。 朱棣的骑兵虽是当时的大明朝里最强的,但盛庸有另一种武器。 ——火器和弓弩。 不仅仅是火器和弓弩,他还在弓弩的箭只上涂抹了毒药,务必杀人于立时。 他既不给自己准备退路,也就绝不给敌人生的希望。 朱棣的作战方略,其实我们之前也有所提及,包括在对付耿炳文、以及之后与李景隆的白河沟之战中,北军与南军都曾经或原创或盗版的使用了这一招:先出其不意攻敌军侧翼,再攻中军。 然后一举击败对方。 可惜,这样的招术已被反复来回用的见老了。 更何况,是经历过这些招术的盛庸。 朱棣并不知道,他攻击是盛庸重兵防守的左翼,当然毫无疑问的失败了。 更可怕的是,在朱棣及时调整作战路线,转攻南军中军时,盛庸命令中军士兵佯装败退,却用火器和弓弩在路的尽头守侯着趁势追击的北军,随即将追入的北军团团包围。 朱棣,就这样陷入南军的陷阱里。 —对在北平的我们来说,日子照样还是充满希望的,前线的战况要过一段日子尚未能达,因此诸人的生活并未有丝毫波澜。 然而,有一件事情却让我的心情无法平静。 向来,北方的冬天是清闲的季节,也是遍地空白的季节。 可是,我们却惊讶的在后花园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片曼妙的春天。 这是个小小的花圃,与众不同的是它上面被围上了重重几层的黑布。 这黑布却是隐约透明的,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的鲜花,正盛放的娇艳无比,犹如暗夜精灵,十分动人。 常宁奇道:“不知道是谁在这里种了这许多花来?”正说着,看到一女子遥遥而来,肩背花锄,身形清瘦,一身紫衣,淡雅脱俗。 却原来是若离。 自朱高爔归来后,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这若离正是跟他一起回的王府。 关于若离的身份,除了朱高爔,王府中恐怕并无人知晓。 据说当日他受了重伤,正逢若离父亲相救。 而日后,若离老父因故去世,若离,也就这么跟随他来到了北平。 不管这个故事是否模糊,若离终究是受到了整个王府的感激和尊敬。 而她,并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留在了朱高爔的身边。 她并不是丫鬟,那么,徐王妃是不是有将她日后纳为朱高爔侧妃的意思,谁又知道呢。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若离。 她却已看到了我们,走上前来,行礼道:“郡主。” 常宁笑道:“姑娘好才艺!这里的花儿可都是姑娘种的么?”若离微一点头,道:“是。” 常宁道:“大冬天的,能种出这么美丽的花儿来,真是令人惊叹。” 她微微一笑,道:“也只是闲来无事。” 说着,略一颔首,自顾自地蹲下身去掀开布盖拔草。 跳至 二十六、若离(下) 二十六、若离(下)朱高爔的伤并未大好,伤口甚深,已及肺部,徐王妃早命了大夫开了药来精心调养。 因了身上的伤,他已有多日不曾出门。 我只在他刚回来时和众姐妹一同去探望过一次,之后就不曾再去。 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若离。 “我听说,四哥哥这次带回了一个女的。” 咸宁朝那个方向努了努嘴,神秘兮兮的说。 “是什么人?”安成道。 “听丫鬟们说,那个人是四哥的救命恩人。” 咸宁伸了伸舌头。 “嘘!……”常宁忽然把手放在唇边,作势摇了摇头。 大家回过身,正看到青鸾和一个女子开门走了出来。 “郡主!”青鸾叫道,那女子也随青鸾俯下身行了个礼。 “免了!”常宁微笑着伸出手去扶起了那女子,道:“想必这位就是若离姐姐罢?”只见她眉目如画,略显瘦弱,虽不是个极美的美人,但自有一股灵动清雅之气。 她盈盈站起,道:“若离乃布衣之女,郡主这称呼担当不起,请就直呼若离罢!”说着走到一旁,道:“四公子知道几位郡主前来探望,特地叫若离和青鸾姐姐开门迎接。” 她是柔声细语,不卑不亢,然而浑身透出的随和温柔,却是教人心下顿时起了亲近之意。 我走在回吟风轩的路上,回想着初见她时的那幅场景,心中百味杂陈。 这许多日子以来,他是跟她在一起!一想到这个,就不由得我不柔肠百结了。 阳光从窗隙里一丝丝的挤了进来,懒洋洋地照在每个人的身上。 盈香和绿湖坐在一旁整理着昨日刚送来的一盘丝线,我想着前日的事,靠在榻上无聊的用脚踢着地,听青石板发出一声声闷闷的回音。 “小姐,”绿湖低着头,边整理着丝线边问,“你前儿去看四爷,是不是看到院子里那些花了?”“是啊。” 我翻了个身,趴在榻背上,应了一声。 她的脸色忽然凝重了起来:“听说,”她放低了声音,“那些花是有毒的。” “什么?”我蓦地睁大了眼睛,立时坐直了身子,道:“你听谁说的?”盈香看了绿湖一眼,轻声道:“是昨日我和绿湖去医馆,曾听人说起来,不知是不是真。” 我道:“怎么说?”绿湖道:“那大夫是常来看四爷病的那位,他说自己恰巧去过西域,见到过那花,当地人说,常服是有毒的。 只是——不知是不是种了给四爷服用,也不知四爷究竟用了多少。” 说着,话音渐低,双眼只是望我。 我道:“他确定就是这花么?”绿湖一楞,摇头道:“他并不确定。” 我看着她们手中的丝线,沉吟道:“那些花我也看到过,倒象是百合,怎么会是有毒?”说着,站了起来,在房间内来回走了几步。 心里又想起了那日看到的那些花来,并未曾看清楚,只隐约记得花为黑色,却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花。 “这件事情,还有谁知道?”我猛然抬头,问道。 绿湖道:“除了小姐和盈香姐姐,我并未对旁人提及过。” 盈香也点了点头。 我放下了心来:“无论怎样,这总是无凭无据的事情。 再者,若离姑娘是客,又对四哥有恩,咱们不该在背后瞎猜疑。” 绿湖咬了咬下唇,道:“只是那些花,不知道用途是什么?倘若有毒……”话未说完,已被我挥手打断。 绿湖心中所想,又岂不是我心中所想?攸关心事,总是会太过在意。 只是,没有把握和凭据的事情,我不想自己为此太费心神。 更何况,朱高爔难道就不会照顾自己么?若离难道就会害他么?出于直觉,我都相信这件事情,不用我去太过认真追究。 很多时候,做人,还是让各种事情模糊些来的更加快乐吧。 只是,终究还是难免会有一丝心痛的。 他们之间的秘密,看来比我想象的还要更多些。 眼前雕梁画栋,美景当前。 我却全然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湖里的水是深深的绿,深不见底,犹如我和他之间的感觉,越来越生疏遥远。 “听说四哥这些日子好了许多,”走在我身边的常宁,似乎完全没有发现我的心不在焉,微笑着道:“咸宁和安成一早就出门了,不然大家一起去看看他,岂不是好?”园子里回廊曲折,不一刻已到了朱高爔所住门外。 远远的便听到一阵熟悉悠扬的箫声响起,常宁喜道:“是四哥!”我微笑着点头。 轻推开门,却又听到一个女孩子的歌声婉转而起,隐约听到这几句歌词:“人人尽说江南老,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我心中一动,凝神望去,却见屋檐下、窗台边,有两个人正在曲箫相和,那脸上绽放的神采、那满眼盈然的微笑,莫不是一副才子佳人的美好模样。 我楞楞而立,心里似有一根丝线,缓缓的来回拉得人心生疼。 似麻木、又似痛楚。 常宁亦沉默的看了一会,回头轻轻拉了下我的衣摆,悄声道:“走罢!”二人默默出了门,冬日苦寒,连阳光都是冰冷的。 来时并不觉得,回头的路上却似满目疮痍、满眼萧瑟。 风刮得正紧,紧咬了牙齿,却还是忍不住咯咯作响,双手冰凉,似是已失去了知觉。 常宁忽道:“若离姑娘跟四哥,倒是很好的一对儿。” 我哦了一声,眼睛却只是看向远处,只觉得天边乌蒙一片,本是白天,整片天却暗沉沉地坠了下来。 她又道:“以宁!”我恍恍惚惚地回过头去,道:“什么?”她的声音却很是温和,道:“你怎么了?”我轻声道:“没怎么。” 一阵风急吹过来,脸颊生疼,双眼发涩,我伸手将大耄略拉了拉,道:“这天可真冷。” 她伸出手来,拉住我手,我只觉触手温暖,不由回头朝她一笑,道:“你不冷么?”她微笑道:“两个人可以相互做伴,又怎么会冷?一个人,才容易觉得冷些。” 忽听远处急急的脚步声传来,二人转身,只见安成一脸焦灼之色朝这边奔来,道:“看到母亲了么?”常宁摇头道:“不曾。” 安成顿了顿脚,嚷道:“父王东昌失利,张将军死了!”第三卷完敬请收看下一章:二十七、阴霾跳至 第四卷二十七、阴霾(上) 第四卷二十七、阴霾(上)朱棣陷入了南军的包围圈之中。 然而,命运之神却再一次眷顾了他。 关键时刻,朱能发挥了他不怕死的勇气,率领自己的亲兵向南军的包围圈猛冲,居然在乱军之中被他找到了朱棣,并成功地救出了他。 可是,同时冲入包围圈前来救助朱棣的张玉,却被南军乱刀杀死。 南军趁胜追击,北军大败,溃不成军。 加上平安恰在此时率兵赶到,与盛庸军队回合,两军夹击之下,北军精锐部队大部被歼,几乎全军覆没。 这,是朱棣靖难以来最为惨烈的一次失败。 手下第一大将被杀,北军也元气大伤。 这一次,比起上次的济南攻击战失利,给了大家更大的阴霾和打击。 我从徐王妃房中走出来时,天空正在下雨。 大约每个人都躲雨去了,空无一人,到处沉寂一片。 我撑着伞,独自漫步在雨中。 眼前是灰蒙蒙的天,就好似我们的未来,是无法看透的阴暗。 一个人的身影静静的映照在我的身上,我抬起头来,正碰到朱高煦含笑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昔日的光华和灿烂,却依然有一丝桀骜不驯的神色,和一些些戏谑的笑意。 我也安静的看着他,二人对望,良久,忽而轻轻微笑起来。 他的笑容,依然那么明亮、又有一丝痞痞的神气:“你好象瘦了些。” 他的眉毛往上一挑,道。 我笑道:“你也是。” 他看着我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笑道:“去走走?”雨点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在空中旋转出一个小小的旋涡,就马上跌落在空气中,化为一丝轻烟,飘散而去。 二人并肩行走,都是默默无语。 出了大门,再出了城门,街上并无什么人影。 城外的道上砖块很多已经损坏,大段大段的路面上已经全是泥土,鞋子踩在上面,偶尔会发出一些声音。 此时周围的景色,就如同彼此的心情一样阴沉。 他忽道:“这条路,上次你出走时,我们一起走过一次的。” 我笑了笑,心里也不由得想起了那次义无返顾的出走。 那时虽以为已是绝境,但此刻想来,原来当时心中还有着一个信念,还是以为自己经历了这一关、做完了这件事,就能继续以更好的姿态生活下去。 现在,却是再也没有了一个信念,心里只是一片寂静与荒凉。 彼此静静地站了一会,我轻声道:“二哥,你们还要去打仗么?”他昂然道:“当然!为什么不去?”我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出发?”他脸上微露笑意,道:“大概再过几个月吧。” 此时雨已暂停,天边出现了一缕阳光,身旁的一棵树上却忽然落下一颗雨滴,他伸手接住,道:“你怎么不问,我们为什么还要再去?”我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看了我一会,大笑了起来,道:“不错!”边笑着,边道:“倘若女人都象你这样,哪里还愁南军不败?”说着,微微叹息了声。 我摇头笑道:“北平城中,每个人都会有这个信念的。” 他点了点头,忽道:“你和四弟怎样了?”我一楞,转开了头,淡淡道:“不怎样。” 他道:“怎么?”我伸手掸了掸伞上的水滴,闷声道:“不开心的事,不要再提了。 我不想去想。”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二人不再言语,可不知怎么的,我心中却渐渐开始平静下来。 没有苍凉悲伤的情绪,有的只是一片安然平和。 身边站着一个人,这个人,就象兄长、就象一个朋友,这样的人,也许,是不会带给我们伤害的吧。 我累了,真的有些累。 一时雨既停,我收了伞,二人在荒野中信步而走。 忽听朱高煦顿了一顿,停了下来,我道:“怎么?”回头一看,却是朱棣独自坐在不远处的荒草之中。 不由得一惊,行了个礼,道:“舅舅!”他转过头来,面色温和的看着我俩,道:“怎么来了这里?”朱高煦道:“家中闲坐无聊,出来走走。” 他听完后,并不说话。 转过身去,良久,道:“都过来陪我坐一会吧。” 我们依言走了过去,都随他坐下。 一时寂寂无语,只听得风声阵阵,草丛随风轻舞,阳光暖暖的从云层里透了出来,照在三人身上。 朱棣忽道:“你们去过蒙古么?”朱高煦摇了摇头,道:“没有。” 朱棣似乎轻叹了口气,道:“不错,你们都是生在南京和北平这些地方,哪里又去过那种蛮荒之地了?”说着,微微一笑,神色间却颇为寂寥。 我道:“舅舅,蒙古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道:“蒙古……蒙古,那是一个天地苍茫,刀光剑影的地方。 那里,是我长大的地方。” 目光中渐渐流露出茫然之意,又道:“我是十一岁那年,被封为藩王的,二十一岁就藩来到北平。 从此……就天天跟蒙古人打上了交道。 我……曾看到无数明明刚才还欢声笑语的人,却忽然变成了全无知觉的死尸,也曾与自己的战友,顷刻间天人永隔。 我害怕过战争,可到了洪武二十三年,我三十岁那年,第一次当上了军队的主帅之后,我才真正喜欢上了战争。” 此刻周遭安静无比,他的声调虽是缓慢,却自有一股铿锵之意:“我在大雪纷飞的大漠作战、在荒芜的戈壁与敌军对垒、在大草原上策马西风,打败了蒙古人,降了乃儿不花。 是我把蒙古人一步步的从他们来的地方,赶回了蒙古草原深处。 战争,一直都是我的荣耀和骄傲。” 他的声音越是淡然,我心中越是难受,忍不住柔声道:“舅舅,你一直都是大明朝最优秀的将领。” 他摇了摇头,道:“可惜现在不是了。” 他声音低微,教人听了,却似坠入了冰凉的雪窟之中。 朱高煦道:“父王,英雄不以一时论。” 朱棣轻笑了起来,道:“当年,我怎么把蒙古人赶回大草原的,现如今,朱允汶也会同样把我们赶回北平。” 顿了顿,又道:“从前我以为他做不到,现在看来,恐怕他是能做到的。” 朱高煦猛地站了起来,道:“不!他们永远做不到。 咱们父子同心,他日定能直取南京!”我叫道:“二哥!”他看了我一眼,神色渐渐缓和,道:“父王,儿子绝不肯认输。” 朱棣的目光却没有望向他,只是静静看着前方,身影中透出一丝倦怠、和一丝苍凉。 跳至 二十七、阴霾(下) 二十七、阴霾(下)这一夜不曾安寝,睡梦中只觉夜风萧萧,天未大亮,已然惊醒。 盈香披了外衣掀帘进来,悄声道:“睡不着么?”我点了点头,道:“几更了?”她道:“快五更了。” 屋外仍是沉沉一片暗黑,我索性坐了起来,披上衣服,盈香道:“打了水来洗脸吧?”说着,转身出去,低低唤了声小丫鬟。 不觉天已大亮,绿湖和盈香伺候我吃了早饭,未几,蕞儿在院子里道:“常宁郡主来了。” 我站了起来,只见常宁身穿一件灰鼠毛的小皮袄,外面是青耄披风,手上一墨绫锦手套,裹的严严实实,鼻尖尤自冻的通红,不由笑道:“外面天这么冷么?”她伸出手来,看绿湖上前脱去她手套,又笑着用双手捂在脸上呵了几口气,道:“可不是这么冷!快点准备一下,父王叫咱们大家快去前厅呢。” 我疑道:“有什么事么?”她摇头无奈的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 虽是如此,听她这么说,我也不敢怠慢,叫盈香拿了披风和手套来,穿戴完整,遂跟她一起往前面去了。 一进大厅,众人却早已来了。 朱家四兄弟、加上几位郡主,徐王妃和朱棣,就连道衍亦坐在堂上。 大家彼此打了个招呼,我对朱高炽和朱高煦、朱高燧都是点头一笑,到了朱高爔,碰到他微笑的眼睛,心中一痛,却是装出一副冷冷的样子,别过了头去。 不料一抬头,却又遇上朱高煦含笑的眼睛,正深有含意的看着我,我忙低下头。 各自坐定,朱棣方道:“今日叫大家来,是要商量一件事。” 众人俱安静了下来,等待下文。 朱棣环视了一周,又缓缓道:“昨日,我和各位将士们一起埋葬了张玉,你们都已是知道的了。” 常宁低低道:“是。” 朱棣脸现疲惫,深吸了一口气,道:“咱们是建文元年开始靖难的,到现在,也有三年了。 这三年来,大家齐心协力,经过了多少磨难,现今我不需要再提。 此次靖难的艰辛,也远出我们预料。 张玉已死,燕军主力被歼,咱们眼看着,就是走投无路的境地了。” 说着,神色渐渐变冷,道:“大家说一句,还愿一起走下去么?”朱高煦吃了一惊,道:“父王,这是什么话?”朱棣苦笑着道:“咱们靖难,说不定一开始就是错了的。 这条路走的如此艰辛,我也有点疲乏了。” 朱高煦猛地站了起来,道:“父王,儿子早就说过,愿意跟随父王一起走下去,即便死无葬身之地,即便万劫不复,永不后退!”坐在一边一直不说话的道衍,此时也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朱棣身边,紧盯住他的眼睛,道:“王爷是想回头么?”朱棣无力的点了点头,道:“是。” 道衍脸色苍白,声音却坚定有力:“殿下,咱们现今在天下人眼中,早已经是乱臣贼子,早已经不能回头了!”他走上前去,出乎众人意料的抓住朱棣的衣襟,大声道:“现今回头,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殿下想过没有?!”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用这种近乎咆哮的语气和朱棣说话。 在座众人也全都惊呆住了,楞楞地看着道衍和朱棣两人。 惟有朱高煦道:“父王,大师说的对。” 朱棣也是呆呆地看着道衍,仿佛不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平日那个矜持有礼的白衣老僧。 良久,他的神色渐渐镇定下来,眼中又流露出素日的坚毅冷酷:“你们大家说说,是不是都是这么想的?”朱高炽轻声道:“父王,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更何况,咱们原本就不是王。” 朱棣冷冷笑了起来,道:“不错,咱们原本就不是王。” 说着,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整个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这神色中,有威严、有毅然,也有冷厉:“是的,咱们没有退路了。 只有走下去,也只能走下去!”东昌之战带给北军近乎毁灭性的打击,南军重新掌握了这场战争的主动性。 朱允汶正式将盛庸任命为大军的统帅。 一切,都似乎朝着原来的轨道继续进行,然而朱棣,却很快的从这打击中重新站了起来。 燕王府,这是个在大难面前团结的家庭。 而团结和坚持,是对敌人来讲,最为可怕的武器。 夜里有月光,淡淡的月光。 模糊的影子照在了树上,隐约浅绰,我靠在树干上,数着树上的叶子:“一片、二片、三片……十片……三十一片……”日子过的这么无聊又寂寞,然而生活,毕竟总是还要过下去的,不是么?“小七。” 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我的心里一震,却不敢回头,站起身来,咬了咬唇,就匆忙朝前走去。 “小七!”他猛地拉住我手,道:“自我回来以后,你就一直躲得我远远的,难道就这么不愿意见我么?”不愿意见你么?是的。 朱高爔,我不愿意见你。 不愿意见你和她卿卿我我,不愿意见到你会微笑的眼睛,不愿意听到你的箫声,不愿意看到你的容颜……因为这些,恐怕,不再为我。 我曾日日夜夜盼望你归来,也曾以为你已死了而泪流满襟,更曾为了你独自远奔德州,然而你真的归来,一切却为何不再一样?我和你之间,原来,已隔了千山万水。 “放开我。” “不!”他的声音里有种从未有过的执拗。 “除非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放开手。” 我强着声音道:“因为我已经放手。” 他的手骤然加劲,我忍不住回头,遇到他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强忍住的眼泪一下子落了出来。 我低下了头去,他柔声道:“你在骗我。” 我吸了口气,颤声道:“没有。” 他的眉宇间有忧伤、也有喜悦,有了然、也有歉意:“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他的声音很轻,却砸得我心生疼。 “你是喜欢我的,小七。 对不对?”敬请收看下一章:二十八、告白跳至 二十八、告白(上) 二十八、告白(上)我喜欢他吗?我不知道。 这个问题,朱高煦也曾问过我,我却从未想过。 就如同每个困扰我的问题一样,每次想到,我都会告诉自己:“我现在不要去想,等以后吧,以后再说。” 于是,这个问题就被我放到了一旁,直到生根发芽,直到叶落开花,我也从不敢再拿过来看。 可是,倘若我不喜欢他,为什么听到他死了的消息会这么伤心?倘若我不喜欢他,为什么见到他与别的姑娘在一起时会这么难过?倘若我不喜欢他,为什么在面对他的时候,心跳得会这么快?也许——我是喜欢他。 可是,那又怎样?现今,说这些还有任何意义么?我忍不住微笑了起来,脸上的这个笑容虽是苦涩,却也有自嘲:“那又怎样?”他微微叹了口气,道:“你误会了我和若离之间的关系,是么?”我笑道:“难道不是这样?”他紧盯住我的眼睛,道:“你以为是这样?”我一怔,呆呆地看着他,他的眼睛中依然是真挚澄澈的神气,我轻声道:“我不知道。” 他轻轻握住我手,柔声道:“你曾为我远赴德州,我都知道了。 你能为我如此,难道就连我的心,都不明白?”我楞了一楞,道:“是谁告诉你的?”他道:“是二哥。” 我抬头看他,只觉心中迷茫一片,怔忪道:“你若是因为这个而来找我,大可不必。” 他的眼里燃起一团火焰,俊朗的脸上微现怒气,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说?你是存心气我对不对?”我猛地清醒过来,挥开他手,大声道:“是谁气谁?是谁和谁日夜同伴?是谁和谁共唱一曲?是谁和谁形影不离?”说着说着,眼泪忍不住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我心中痛恨自己没用,顿了顿脚,转身朝前跑去。 他急追了上来,不顾我挣扎,一把抱住了我,道:“是我!是我!可是我从未喜欢过别人,我喜欢的只有你!”我心中一紧,被他抱住,竟然动弹不得,心中百般滋味,又是喜悦、又是痛楚、又是茫然。 他在我耳边轻声道:“旁人可以不信我,你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话里有轻微的叹息。 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碰到他深黑色的眼睛,再也忍耐不住,趴在他怀里,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这一哭,不知哭了多少个世纪。 只觉得这段时间以来心中的抑郁、不快、痛楚、吃醋……统统哭了出来。 他轻拍着我的肩,柔声道:“是我不好。” 这柔声细语打在我心上,却是阵阵酸涩,他的肩头衣服已湿了一片,我渐渐止住了哭声,却仍是闭着眼睛靠在他肩头,再不愿离开。 他轻笑了起来,道:“还怪我么?”我轻声道:“是。” 咬了咬嘴唇,心中一动,张口就往他肩膀咬去。 他轻叫了一声,随即忍住。 我放开他身子,朝后一退,笑吟吟地看着他,道:“痛么?”他皱着眉头道:“当然是痛的。” 我扬了扬下巴,道:“这是给你的惩罚。 以后你给我多少痛楚,我也加倍奉还。 怕不怕?”他眼睛里全是笑意,看着我,轻声道:“当然怕。 怕你这个野蛮姑娘,以后还不知有多少花招,恐怕南军未伤我分毫,我已在你手下遍体鳞伤了。” 说着,伸出手来。 我伸手和他相握,彼此心中喜悦,相视而笑。 日子原来也可以过的这么欢乐而短暂。 每日清晨,都是嘴角含笑醒来;每个梦里,都满溢着甜蜜和希翼;每天,两人都相约出游,有时候,即便什么都不做,只要看到对方,心里也是无限的欢喜。 当坐在城外的田野边看着天边的斜阳,任阳光暖暖地洒在两个人的身上时,我总会有种恍惚,幸福来的太快、太快、太快了。 快的我来不及接受、来不及反应、来不及消化。 可是幸福,幸福在彼此的眼底,在彼此的携手里,在彼此的眉梢,在彼此的嘴角。 幸福是如此触手可及,伴随着那样灿烂明亮的笑脸……让人无法抗拒。 有微风吹来,这样的日子里,即便是冬日的风,也是让人感觉温暖惬意的。 我轻轻靠在他肩上,他回头朝我温柔地笑了起来,道:“小七,我真开心。” 他平日素来自持,这句话却是宛若孩童,出于自然,我心下感动,朝他嫣然一笑。 他叹道:“自母亲去世以后,我从未这么开心过。 旁人对我敬重、对我爱护,可总是离我很远。 父王是真心爱我,却又对我冷冷淡淡的,大家都说,只因为他心里面,一直忘不了母亲。” 他话声略显凄凉,我伸出手去,握住他手。 他的唇边绽起一朵笑颜,轻轻反过手来,与我交握。 “我的生身母亲……其实,我并不知道她长的什么模样。 可是在我心里,她一定是很美的,美的象天上的仙子一样清丽、象吹来的微风一样和煦、象草原上的太阳一样明亮、象山峰上的冰雪一样圣洁……”他的眼神澄澈明净,“就象你。” 我扭过头去,用身子撞了他一下,嗔道:“贫嘴!”他紧紧握住我手,眼里全都是深情的笑意:“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着,将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道:“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作势捶他,跳了起来,笑着朝前跑去,风吹起我的长发。 他追了上来,我回头用手在身前一挡,故意正色道:“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停住了脚步,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哼道:“快说!你和若离是什么关系?”他微微摇头,轻笑了起来:“小气鬼,怎么现在还在想这个问题?”我撅嘴道:“这个问题一天不交代清楚,我就一天不得安生。 快讲!”跳至 二十八、告白(下) 二十八、告白(下)他微笑着走上前来,伸手拉住我手,柔声道:“那就坐下来,我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我本想挣脱,一抬眼,正看到他深黑色的眼眸,里面有丝丝缕缕的深情、有我自己的倒影,心又开始跳了起来,乖乖地任他拉我坐了下去。 嘴里还偏不甘心地嚷道:“为什么要慢慢讲?这个故事很长么?”他轻声道:“对,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可是小七,我只要你明白,不管那人是谁,只要不是你,我就绝不会对她有意。” 他轻轻抚着我的眉间,柔声道:“你信么?”我怔怔地盯着他的眼睛,心里渐渐一片柔软,低声道:“我信。” 他微笑了起来,伸手将我搂在怀中,道:“那日我在乱军之中受了重伤,是若离父亲救了我的命。 她的父亲,据说是一位有名的大夫,可惜时不逢我,中间又历经变故,因此才带着若离隐居在山野之中。” 我靠在他身上,喃喃道:“真象个武侠小说里的故事。” 他微微一笑,又道:“若离是个好姑娘,也对我很好,这些日子以来,都是她在照顾我,我心中十分感激。 可是,我已有了你,除非——你亲口对我说出绝不肯跟我在一起的话,否则,我只能永无止境地等下去,别无他法。” 他身上有清淡的薄荷香气,呼吸轻柔,我只觉得心轻轻一跳。 我翘了翘下巴,道:“倘若我说不肯跟你在一起,你就会喜欢若离了,对不对?”他笑吟吟地看着我,道:“你说我会不会?”我不假思索地道:“会。”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道:“你问我这个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 倘若你绝不肯跟我在一起,我会不会因此而喜欢上别的姑娘?这问题我自己也从未想过。” 说着,握住我的手下意识地一紧。 我心中不知为什么,一阵酸涩,柔声道:“你回来以后一直都不来找我,是不是因为我和二哥一起去了德州?”他沉默了一会,方道:“是。” 我道:“你说叫我信你,可是你自己又不信我。” 他叹了一口气,紧紧搂抱住我,低声道:“对不起。” 两人相拥,我心里却忽然出现了一个影子,那个坐在黑夜中对着晚风昂首微笑的影子。 不由得一痛,把头埋在他的怀中,告诉自己,不要想了,不要想了。 缓了半晌,忽然张嘴咬住了他的肩膀。 他并未出声,只是全身一紧,想是正极力忍住。 我慢慢松了口,侧过头去,朝他微笑。 他亦微笑了起来,道:“气消了么?”我得意地笑了起来,道:“当然没有!从此以后的每天,你都要记得加倍奉还!”夜风中,两人的笑声融合在一起,带着欢愉、带着一丝丝的忧伤。 天色已晚,二人携手往回走去,城门将近,只见城墙边一个小小的馄饨摊子,他道:“饿不饿?”我笑道:“咱们倒是从来没有在这些摊子上吃过饭,今日也尝一尝味道,怎样?”那老板却已听到我俩的交谈,笑道:“少爷、小姐,小老儿这馄饨摊子虽小,在这北平城外却也摆了二十多年了,味道好着呢!”我和朱高爔正坐下来,听到他这话,均笑道:“老板,说了大话可要负责的!待会不好吃可不给钱。” 那老儿一迭连声地笑道:“好!好!好!小老儿既敢说大话,自然有说大话的道理。” 说着,低头一阵忙活,很快便将两碗馄饨端了上来。 那馄饨却也简单,只是上面浮着一层葱花。 只是绿白相间,煞是好看。 再加香味扑鼻,朱高爔先赞道:“老板,这馄饨不错。” 我早已忍耐不住,拿调羹舀了一口,只觉虽是简单,但自有一股清新之意,不觉笑道:“老板,我们给钱了!这馄饨味道真的不错!”那老儿笑道:“少爷和小姐看着就象是富贵人家出身,日日山珍海味,偶尔间吃到这简单馄饨,自然会觉得别有风味。” 我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 不由的笑了起来,对朱高爔道:“这老板说话,还真有些象哲人。” 一时饭饱,二人付了钱,慢慢朝城里走去。 街道上人流如梭,偶尔有几对夫妇走过,要么吵嘴不已,要么一前一后、相隔甚远,很少有携手相伴而走的。 我道:“原来成亲以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摇头微笑道:“成亲以后日日相见,想必很容易生厌?”我摔开了他的手,故意撅起嘴道:“那我不要跟你成亲了,免得以后两相生厌。” 他促狭地一笑,道:“谁说我要跟你成亲了?”说着,只是看着我笑。 我被他笑的又羞又恼,瞪了他一眼,转身疾走。 他跟了上来,握住我手,笑道:“好好好,是我求着你要跟你成亲的,是我错了,好不好?”我甩他的手,却甩不开。 挣脱了几下,道:“羞不羞?大庭广众的,和我拉拉扯扯。” 他笑着凑了上来,道:“何止拉拉扯扯,我还要你做我的妻子呢!”微笑地看着我的眼睛,柔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身旁恰巧有人经过,我顿时羞的满脸通红,转身道:“不理你了!登徒子。” 挥开他的手,朝前跑去。 这一下虽出自嗔怪,心中却甜蜜无比。 上次谈恋爱,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也不是没有想过在一起,只是,终于还是不能在一起。 可是现在呢?我们,真的就能够在一起么?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这是多么简单的意境,却又是需要用怎样的坚持和勇气,才能实现的诺言。 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快乐的同时,心底里,总会有隐隐约约的忧伤和不安。 ————朱棣重新开始了他下一次征战的准备,北平城中也为此而紧张忙碌着。 北军主力虽损,但实力尚存,只是这一次,他再也不敢小觑他的对手:朱允汶和盛庸了。 只要继续走下去,他们必然还会再相遇。 决一死战,这一天,可能不会那么快来到。 但它,终究是会来的。 每个人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敬请收看下一章:二十九、定情跳至 二十九、定情(上) 二十九、定情(上)昨日下了极大的雪,遍地白雪皑皑,好一个冰雕玉琢的琉璃世界。 盈香早为我准备了件孔雀毛的斗篷,我嫌太过艳丽,想了想,叫绿湖从柜子里拿了那件银鼠的,又穿上莲青色的羊皮小靴,戴了双同色系的手套,头上罩了雪帽。 镜子里一看,整个包裹的严严实实活象只粽子。 不禁自己笑了出来。 走在园子里,四顾一望,全无二色,间或有几个丫鬟嬷嬷们在扫雪,远远望去,仿似画中。 风很冷,偏阳光又从云层里溜了出来,照着人一些些的和煦温暖。 我缩着脖子,看着从鼻子里呵出来的气息,开始慢跑起来。 行不多时,忽听得那边林子里有人说话,便不由得停住脚步看去。 只见常宁正侧对着我,斜坐在栏杆上,微笑的看着对面的人。 我心中好奇,张头望去,对面那人却原来是张辅。 二人正彼此对望,全不知有人在身旁。 我心中一惊,慢慢放轻了脚步,走了开去。 这一路上凝神思量,但觉心中纷繁复杂,一抬头,却原来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朱高爔所处的角门之外。 一个女子正背对着我蹲在地下整理花草,大雪掩映之下,更显身形单薄,惹人怜爱。 我走了过去,不知是否脚步声惊动了她。 她转过身来,看见是我,对我一笑,轻声道:“郡主。” 我亦点头微笑,道:“若离,怎么起这么早?”她将布盖子放下,道:“冬日苦寒,是该早起,不然日子都荒废了。” 说着,笑了起来,道:“郡主是来找四公子的吧?”我道:“是。” 她笑着点点头,转身推开了门,道:“公子在房里,郡主快请进去罢。” “这雪下的,昨日咱们在城外练兵,个个都变成雪人了。” 朱高爔边给我端茶,边笑着说。 我沉思地看着他,道:“四哥!”他放了茶盅,看着我道:“什么?”“若离在墙外种的那些花,你可知道是什么?”他静静地看着我,良久,方点了点头,道:“你可是听到什么了?”我道:“是。” 他叹了口气,在我身旁坐下,道:“是曼佗罗。” 我疑道:“曼陀罗?是山茶花吗?”他微笑地摇了摇头,道:“不是,是另一种花。 这种曼佗罗,是有毒的。” 果然是有毒的!我在心里叹息,并不说话,只微蹙着眉头看他。 他朝我一笑,道:“放心,这并不是种来给我的。” 说着,双手握住我手,道:“这是若离用来治病的药。” 我惊道:“治病?她有什么病?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毒花?”他淡然一笑:“哮症。 是从小就有的,就连她父亲都无法根治,发作的时候,只有用这花方能缓解一二。” 原来是这样。 我点了点头,亦不知该说什么。 若离那单薄瘦弱的身影在脑海里显现,这样一个女子,必须得日日与毒花为伴,想来也是可怜的吧。 只是,我想起她的温然笑颜,或许,她并不是一个需要别人同情的人呢。 对有些人来说,尊重远比同情来的更让人能够接受些。 所以朱高爔,才从不对人提及这些吧。 他微笑地看着我,道:“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完毕了,你还有别的问题么?”我嗔了他一眼,道:“问题多着呢,只是今日我不想再问了。” 他哈哈大笑,道:“那咱们还坐在这里做什么?快出去欣赏雪景吧。” 说着,伸手拉我起来。 我却是心中一动,想起常宁和张辅来,忙拉住他手道:“我不想去。” 他笑吟吟地看着我,道:“那你想做什么?”我一抬头,恰巧看到放在桌子上的那把洞箫,伸手一指,道:“我要你教我吹箫。” 他轻笑了两声,道:“怎么想起要学这个了?”说着,走过去将洞箫拿了过来,微笑着问我:“想学哪首?”我伸手拍了他一下,努着嘴道:“明知故问。” 他笑了起来,柔声道:“小气鬼!”是,我是小气鬼。 他和若离那日的共曲,我虽是装作毫不在意,心中却是一直耿耿于怀。 可是,这样的感觉,从未对他提及,却原来他也知道。 看着他微笑的眼睛,我的心里,泛起了一丝丝的甜蜜。 这种感觉,就是幸福吧?我对乐器天生不感兴趣,也全然不懂该如何操作。 他是教的满头大汗,我也是学的痛苦万分。 只是,哼,回去的路上,我在心里暗暗想:“偏就要学好它!”晚上闲来无事,我坐在房中一遍遍地吹着刚学的那首“游人只合江南老”,可惜音调老是上不去,偏是转折的地方就下去了。 绿湖笑道:“小姐,这首曲子是好的,只是怎么被你吹的好象在敲破锣呢!”正在房子里收拾的几个小丫鬟听了,都是掩口而笑。 我亦笑道:“就你贫嘴!过几天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说着,也不管她们,自顾自的继续练习。 不知是不是练习的太用功的缘故,一夜好睡。 早晨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推窗一看,外面却又已纷纷扬扬的下起了雪来,雪珠子打在屋瓦上,掷地有声。 我伸了伸舌头,道:“怎么下的这么大?”说话间,绿湖已捧了洗漱用具进来,一进来就嚷道:“这天可真冷!”盈香笑道:“可没听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么?这还算好的。” 说着,接了过来服伺我漱洗。 一时梳洗完毕,盈香吩咐小丫鬟将食盒子等拿进暖阁里来吃了。 绿湖见我又拿出了管箫,忙掩着耳朵道:“好小姐,饶了我吧!”正说着,外面已有人掀了帘子进来,笑道:“饶你什么?”我见是朱高爔,笑道:“这死丫头,嫌我吹的太难听了。” 他大笑了起来,道:“你吹的是不怎样,害我昨儿晚上做了一夜的噩梦。” 我作势捶他,被他躲了过去。 跳至 二十九、定情(下) 二十九、定情(下)众人说了会子话,盈香和绿湖自带了青鸾等下去了。 房中只剩我和他二人,他捉住了我手,却吓了一跳,道:“怎么这么凉?”我笑道:“我自来怕冷。 一到冬天,就难免手脚冰凉。” 他唔了一声,伸手将我拉了过去,搂在怀中,轻轻笑道:“还冷么?”我不禁脸上通红,推他道:“小心她们进来看见。” 他笑道:“怕什么?你总是要嫁给我的。” 又轻声道:“明儿我去跟父王说,他定能准允。 母亲也早说了,你注定是咱们家的媳妇儿,跑也跑不走了。” 我抬眼看他,他也正低头看我,目光温和清冽,却似要望到我的心里头去,心中欢喜,叹了口气,茫茫然间道:“那也未必。” 他的衣袖间有隐隐的香气,靠在他的胸口,一时间竟有不知身处何处之感。 耳边只听他柔声道:“什么未必?”我脸贴着他的衣服,闭眼不答。 他轻声道:“小七,我昨晚做梦,梦里全都是你。” 隔了一会,又道:“明儿我就跟父王去说,将你许给我,好不好?”我心中思潮翻滚,听他说话,轻点了点头,他喜道:“你答应了?”我道:“是。” 他的脸庞贴着我的鬓发,柔声道:“我真欢喜。” 窗外北风正吹的紧,房内却是温暖无比。 这样微醺的感觉,是喜悦的,是幸福的。 我低声道:“我想听你唱歌。” 他道:“好。” 过了会,轻轻哼唱了起来:“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歌声低低回荡,我微微张开眼睛,正看到窗外的雪花,漫天飘舞。 仿佛缀着珠子的白纱,不知上面有多少颗珠子,那样肆意的美、那样洁白……恍惚间,不知此时此地,究竟是天上人间。 这样的温暖,真让人不由得陷落进去。 原来幸福的感觉,是这样好。 ——————正坐在房里研究着曲谱,绿湖在外面一迭连声地高声叫道:“小姐!有客来了!”我忙放下谱子,迎了出去,笑道:“来了就来了,怎么这么大惊小怪!”一看,却吓了一跳,原来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朱高爔四人都正齐齐站在门外。 不禁笑道:“今儿这吹的是什么风,将你们四人都吹来了?”朱高煦笑道:“我听说有人日夜练习吹箫,不知太阳是从哪边升起了,刚跟大哥、三弟说来看看。 可刚巧在父王那里碰到四弟,一见面就拉了他过来。 咱们一起来听听,这箫声可到达什么境界了?”我笑嗔道:“是谁这么多嘴多舌?连这件事都给抖搂了出去。” 朱高炽低头笑道:“这可是咱们府里近日的大新闻,有谁能不知道?”众人均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扬着下巴笑道:“敢情都来看我笑话了呢?”说着,转身让到一旁,几人均背着手进了屋里,我故意落在后面,与朱高爔对看一眼,他微微摇了摇头,我朝他一笑,走在了他的前面。 方才坐定,朱高燧就嚷嚷着要我吹一曲。 我瞪了他一眼,吩咐盈香将箫拿来,一曲而毕,众人却已笑倒在椅子上。 朱高煦捧着肚子笑道:“这曲子曾听四弟吹过的,当时颇有忧伤之意,怎么今日听来不但欢欢喜喜,又兼凌乱无比?”我拿起洞箫拍了他一下,嚷道:“这是我改良过的,怎样?”朱高炽微笑着道:“恩,倒是改良的不错。” 正说着话,盈香和绿湖端了茶水进来,众人方止了笑。 朱高煦忽道:“听说父王近日就要出征,你们收到命令了么?”朱高爔一楞,道:“还没有。” 朱高煦眉宇间隐隐有担忧之色,道:“就快三月了,这次与盛庸再战,必是比之前所有战役都要艰辛几倍。”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沉默不语。 又要作战了么?那就意味着,他们又将再一次的离我远去,奔赴战场。 而这样的离别,会不会又成为永无止境的分离呢?想到这里,我的心不禁疼痛了起来。 转头望向朱高爔,他朝我温然一笑。 一时天色既晚,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我坐在房中等了一会,果然见朱高爔又走了进来。 起身迎了上去,道:“还没说么?”他道:“是。” 摇头道:“刚到父王房外,就被二哥拉了过来,还未来得及说。” 我凝视着他,绽颜微笑道:“不日就要出征,现在去说,也不是好时候。” 他带着一些无奈看着我,道:“小七!”我伸手掩住他口,道:“别说话!”轻轻伸手环绕住他,柔声道:“来日方长。” 二人相拥,心中却不由得略觉无奈。 这样的战役,何时才能结束?每一个明天,都好似最后一日,每一次分别,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 这样的恐惧,压的人生生地心疼。 建文三年三月,朱棣再次带着他的大军,在夹河与盛庸会战。 这一次,双方都慎重对待,谁也不敢再轻视对方。 盛庸采取的仍是上次的战略,以盾牌列于队伍前方及左右翼,并装备了大量的火器和弓弩,用以打击北军的精锐骑兵。 朱棣依然选择了进攻对方的左翼,大将谭渊率军进攻,却被盛庸部下后军大将庄得一刀砍死。 朱棣没有错过这次机会,他迅速发动了总进攻,而谭渊的行动迫使向来谨慎的盛庸调动中军对围攻侧翼的北军进行围剿,从而露出了难得的破绽。 朱棣立即率领朱能、张武等大将向出现空挡的南军后侧发动猛烈进攻。 盛庸虽及时恢复了阵型,但在骑兵的强烈冲击下,南军阵势已迅速被冲垮,庄得也死于乱军之中。 朱棣趁势退兵,亲率少数骑兵殿后,扬长而去。 这一战,双方均损失一员大将,可说是打了个平手。 然而夹河之战并未结束。 第二天,史上最为奇怪的一场战役,马上就要到来。 敬请收看下一章:三十、混战跳至 三十、混战(上) 三十、混战(上) 这首曲子真的好难,我叹了一口气,认命的重新把箫放到唇边,吸了口气,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忽听叮咚声起,回头一看,道衍正坐在那里,含笑弹琴与我相和。不禁笑道:“师傅!” 他微微一笑,道:“你到我这里来才一个时辰不到,已叹气六十七下了。”说着,又道:“想起了什么人?那人欠你很多钱?” 我不由笑了出来,道:“是!欠我很多钱,这辈子也还不完。”说着,将手中的洞箫扔到一边,跑到道衍身旁坐下,把头靠在膝盖上,道:“师傅,陪我说说话吧。” 道衍手指在琴弦上轻抚了几声,道:“想说什么?” 我眼睛转了几转,道:“说说你的情史。” 道衍大声笑了起来,道:“鬼丫头!你师傅我是出家人,居然来问我什么情史?!”边说边用手在琴上拍着,仿佛听到了从未听到过的笑话。 我撅着嘴道:“是人总会有情史的么!更何况,我不信师傅没有。” 道衍沉吟地看着我,微笑道:“你以为我有什么情史?” 我道:“还未出家的时候,和一个美丽姑娘之间的爱情故事。”他扬了扬眉,道:“然后呢?”我苦着脸道:“结局自然是悲惨的,不然又怎会出家?” 道衍笑道:“猜对了一半。” 我奇道:“那一半是什么?” 他笑道:“我爱上了那人,那人却未必爱我。结局不好,对我来讲,却也未必坏。”我顿了顿脚,嚷道:“这是什么?我听不懂?”他微微一笑,道:“怎么不懂?回去想想,自然就懂了。” 我靠在榻上,回想起日前与道衍之间的这场对话。心中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懵懂。正自胡思乱想之际,忽听得外面一阵嘈杂之声,我一惊,顿时坐了起来,问道:“这是怎么了?”外头一个小丫鬟回道:“似乎是城外传来的火炮声。” 我心中一震,走了出去,外头院子里小丫鬟和嬷嬷们却都已跑了出来,叽叽喳喳的说话。我道:“盈香和绿湖呢?”一小丫鬟怯怯道:“两位姐姐上午已出府替小姐买东西去了,小姐忘了么?”我呼了口气,朝院外走去。 外面也是一片凌乱,到处是匆忙奔跑的人群。我抓住一个小丫头问:“怎么了?”那小丫头惊恐地看了看我,道:“小姐,是大兵来攻城了呢!”我急道:“是什么军队?”那小丫头道:“奴婢不知道。只听说大公子和王妃娘娘都已经去应战了。” 我哦了一声,放开了她,转身去找常宁。走到半路,忽然觉得裙摆被人拉住,低头一看,却原来是个小男孩,正哭泣着用手扯住我的衣服。我蹲了下来,柔声道:“瞻基,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朱瞻基哭道:“姑姑,我怕!奶娘不知道去哪儿了,母亲和奶奶都不见了!” 我深叹了一声,俯身抱起了他,道:“别怕,姑姑带你去找她们。”说着,抱着他朝院外走去。 今天这是怎么了?到处是混乱的一片。——我心中有了不详的预感,莫非,朱棣兵败了么? 可是不会啊,以我的历史知识来看,他应该最终会战胜南军,成功登基称帝的,绝不会失败。然而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我找不到人来告诉我。急! 一路跑到边门,已是王子们居住的地方了。可是越是跑到前面,越是找不到一个人影。朱瞻基已经止了哭泣,乖乖地缩在我的怀中,居然已经睡着了。 前面出现了一个紫衣翩跹的身影,我心中大喜,朝前跑去,却发现她正缩在地上,大口喘气,脸色苍白无比。我忙俯身下去,叫道:“若离!若离!” 她微微睁眼,看见是我,又闭上了眼睛。我急道:“你的药在哪里?”朱瞻基已然惊醒,缩着小脑袋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若离,又看看我。她喘息着道:“那花……那花……”我忙道:“是不是院门外那黑花?拿来给你就好了么?”她虚弱地点了点头。我忙放下朱瞻基,柔声道:“姑姑到门口去摘花,你在这里陪这位姐姐。”他乖巧地点了点头。 这是我第一次亲手触摸到这花,曼佗罗……我用一种近乎惊羡的心情看着手中的花,一刹那间竟有一丝犹豫。这花美丽得象一个精灵,花香清淡幽雅,颇有出尘之姿。呆呆地看了一会,我才惊醒过来,跑了回去,将花递给了若离。她亦并不言语,伸手接过花来,即放到鼻尖处嗅着,又扯下一片花瓣,喘息着放入口中咀嚼。良久,方才缓了过来。 我轻声道:“好一些了么?”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朝我笑了一笑,道:“多谢。”说着,就要站起来,谁知闷闷一声巨响,不由得三人顿时趴倒在地上,不敢抬头。朱瞻基已“哇”一声哭了出来。 我蹙眉看着城门处的天际,只见黑烟缭绕。心中担忧,忽听若离道:“郡主是带兵打过仗的,是么?”我一楞,展颜笑道:“没有这么厉害。”她微笑道:“若离倒是听过郡主的很多故事。”说着,又是微微一笑,但如春花绽放,脸上顿时添了许多神采。 ———— 艳阳高照。这是一个很好的天气。 这样的天气,原本该是在阳光底下惬意漫步的。然而,朱棣和盛庸,却要在夹河进行再一次的决战。 此次战役开始之前,双方进行了布阵。南军西南向布阵,北军东北向布阵。随即,朱棣率先发起了进攻。这一次,他是率军从盛庸两侧同时发起攻击,企图使其兼顾不及,露出破绽。然而盛庸不愧是朱棣强大的对手,他的左右两翼坚如磐石,北军虽奋力冲击,仍无法下手,反而搞的自己疲累不堪,眼看情况紧急。 战斗完全陷入了僵局。谁也无法向前一步,但同样,谁也不敢后退。因为后退,也许就意味着死亡。 跳至 三十、混战(下) 三十、混战(下)然而此时,发生了一件如同上次白河沟之战一样诡异的事件,甚至还比上次更为诡异些。 因为,此时吹起了一阵大风,而这风,吹的恰是东北风向。 南军士兵被大风吹的睁不开眼睛,北军士兵趁势冲上前去将其击败。 夹河之战,因此而胜利了。 这是一场颇为古怪的胜利,同时也是一场十分重要的胜利。 假若失败了,朱棣从此便再无反击之力。 而现在,他却可以趁胜追击,并紧接着在滹沱河大败吴杰,又在徐州沛县烧掉了南军大批粮草。 前线节节胜利的同时,北平却在承受着来自各方的攻击。 河北、山西各地将领纷纷率兵攻打北平,后方危急。 ——火炮声每日传来,城中的人们倒也渐渐习惯了。 攻城的各路将领们是今日来了,明日就走。 谁都担心朱棣会立马来个回马枪,何况,北平城守护的滴水不漏,要打下这座城,倒也不是朝夕之内的事情。 我担心着前线的战事,奈何城中消息迟滞,日日等待使我忧心似焚,到后来索性就不管它了。 也罢,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不是么?我总是坚信,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人总不能够放弃快乐生活下去的勇气。 天气渐渐的热了,夜来少眠,这晚躺在**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坐了起来,起身到后花园里走走。 远远的便看见一个人影,坐在园子里的水榭之上正低头看书,旁边放着一盏油灯。 听到我走来,缓缓抬起了头,微笑着朝我看来,笑意温暖,仿如秋日阳光。 正是朱高炽。 我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索性大大方方的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他放下手中的书,笑道:“睡不着?”我点了点头,靠在栏杆上,抬头看天,天边一轮明月,来的正好。 皎洁无暇,明晃晃的犹如玉镜,青蓝色的天幕,直衬的夜色如水。 又回过头去看他,笑道:“你在看什么?”他轻轻一笑,道:“陶渊明。” 我把双腿缩到栏杆上,将下巴靠在上面,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大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陶渊明的诗?”他嘴角带起一丝微笑,道:“喜欢他诗里的平淡爽朗、质朴自然。” 说着,眼睛里也慢慢盈起了笑意,“还有,我一直都在想,这世上是不是真有桃花源这个地方。” 不是没有看见过他笑,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眼睛也微笑了起来,淡淡的月光照在他身上,仿佛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白纱之中,竟让我恍恍惚惚、如入梦境了。 我低声道:“倘若有桃花源,你会怎样?”他温和地笑了起来:“倘若真有,我倒真想住到那里去,一辈子都不回来。” 他微笑的时候,嘴角弯起一个美好的弧度。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忽然一痛,想起了很多很多年以前,那个年轻的男孩、那场青涩的往事……低下头去,朱高爔的身影瞬间在我心中显现,他的微笑明亮,眼神清澈诚挚,顿觉温暖、心事尽去。 抬起头来,笑道:“我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 他微微扬眉,道:“哦?”我微笑道:“上次我和二哥去沧州,在一个小山村住了几个月。 那里山清水秀,人人相处和睦,倒跟桃花源没什么两样。” 他眼睛看向我,深邃的眼里仿佛有星光闪耀,却看不清心中所想。 叹道:“那我真想去看上一看。” 说着,浅浅地笑了起来。 这晚的月色很亮、亦很美。 二人坐在月光下聊了许多,他身上有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高天皓月,彼此的影子淡淡地斜在青石板上,那么长、那么不真实……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居然就趴在膝盖上慢慢睡着了。 这个梦,做的十分平静安和……梦里,有淡淡的栀子花香……一觉醒来,竟不知身处何方。 睁着眼睛想了想,方拍着床沿叫:“盈香!”盈香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我道:“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盈香睁大了眼睛,疑道:“小姐昨晚出去过么?”我一楞,喃喃道:“我昨晚没出去过么?”她眨巴着眼睛,道:“昨晚是我服侍小姐歇下的,后来没听小姐出去过呀。” 这么一说,我就觉得头痛了起来,捧着头想了一会,挥挥手道:“我再休息会,你下去罢!”躺在**看了会子帐顶,犹自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起床的时候,已然艳阳高照。 刚吃过饭,常宁就遣了人来约我去她那里,说诸位姐妹早已到了。 我遂带了绿湖过去,后面跟了几个小丫鬟,一群人看着倒也是浩浩荡荡。 正自低头急走,不料对面一人走来,迎面撞了个结实,我捂住额头抬头一看,正是朱高炽。 我脸上一热,想起昨晚之事,张嘴欲问他,回头一看,绿湖和蕞儿等人正虎视眈眈的跟在身旁呢。 只得住了嘴,巴巴看着他,他亦温然一笑,道:“昨晚睡的可好?”我一楞,心中已然明晓。 原来那一切都不是梦!那我是怎么回来的?一想到这个,脸上又不禁滚烫起来。 看了他一眼,他也正看着我,清水无波,我心中却有波澜起伏。 “恩,好。” 他轻笑了起来,道:“虽是天热了些,到底是夜凉风寒,要注意身体。” 说着,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去了。 我站在那里,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似喜似忧,百言莫辨。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方才回过神来,回头一看,绿湖正看着我,问道:“小姐,还去么?”我嘘了口气,道:“走罢!”说完,也不等她们,自己蹬蹬蹬径自朝前走去。 阳光正好,众人的影子斜斜落在地上,蜿蜒移动,令人恍惚。 而天气回暖,燕子也已叽啾着从南往北返还了。 敬请收看下一章:三十一、情蛊跳至 三十一、情蛊(上) 三十一、情蛊(上)“唉!”我将书放在膝盖上,叹了一口气。 “又想起欠你钱的那个人了?”道衍笑道。 “不是。” 我郁闷地摇了摇头,“是想起两个欠我钱的人。” 道衍大声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富甲一方,欠你钱的人那么多。” 说着,坐到了我身旁,饶有兴致的看着我,道:“说说吧,这另一个人又欠了你多少钱?”我皱了皱眉头:“不多,也就几十万两而已吧。” 道衍含笑轻敲我的头:“鬼丫头,有什么心事?”我扁起嘴看着他,道:“师傅怎么知道?”道衍笑道:“前几日神采飞扬,这几日又愁眉不展,谁看不出来呢?”我哭丧着脸,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道:“我看不透自己这里。 也控制不了它。” 道衍沉思地看了我一会,缓缓道:“我从前家里很穷,母亲给了我二文钱去买东西吃。 可是看到葱油饼觉得好吃,看到桃干又想要,无法抉择的时候,我就站在那里,默数三个这两样东西在我心中的优点。” 我道:“然后怎样?”他笑道:“然后就可以做抉择了。” 慈爱的看着我,又道:“即便你不做抉择,然而要看透自己的心,是不是也能用用这个办法呢?”是啊,要看透自己的心,是不是也能用这个办法?我坐在那里,点了点头,双手抱膝,默默地想。 朱高炽……恩,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心里觉得平静;喜欢看到他的容颜;每次见到他,总会想起从前的许多事情。 而朱高爔呢?见不到他时会想他,见到他时会心跳,和他在一起,心里……只有无尽的欢喜……无尽的欢喜……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的拥抱、他身上温热的气息……我的心中浮现那个翩然如玉的身影,顿时起了一阵温暖之意。 不由得叫道:“师傅!”道衍柔声道:“什么?”我道:“我明白了!”说着,喜悦之色溢于言表,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我从前就不懂?”他笑看着我摇摇头,道:“当局者迷。” 庭院中十分安静,只听得彼此的声音,他眼看着前方,又轻声道:“谁又不是呢?”嘴角边漾起一抹苦笑。 我低声道:“师傅!”他叹道:“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 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情,都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说着,伸出手去,淡淡的阳光照着他的手明灭不定,“小七,还记得你母亲么?”我道:“记得的。” 他道:“洪武年间,我曾见过你母亲一次。 她是个极美的女子,十分有才华。 而我,也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她……”声音渐低,我抬头望去,只见他满脸温柔,显是正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 “她和你的母亲站在一起,虽然不是极美,却自有一股风韵,高贵脱俗,仿如芙蓉仙子……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说着说着,声音渐不可闻。 脸上却显现出痛楚之色,我轻声道:“师傅!”他一惊,仿佛大梦初醒,凄然一笑道:“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还提它作甚?”说着,站了起来,朝房内走去。 步履缓慢,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从寺中出来的时候,夕阳正西下,暖暖的洒在人的身上,仿佛心里也一下子温暖了起来。 我慢慢走在路上,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正缓步而行,一个人停在我的身边,叫道:“小七!”我抬头一看,却是常宁,问道:“你要去哪里?”她微微一笑,道:“坐在房中气闷,想出去走走。” 又道:“你去不去?”我点了点头,二人默默朝前走去。 穿过鼎沸的街道、再经过守城的士兵,不知不觉就已来到了城墙之外。 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四处安静一片,二人来到一小小破庙之中,在台阶上并肩而坐。 她忽道:“不知道父王他们,现在怎样了?”仰头望着天边显现的点点繁星,又轻声道:“我很想念他。” 我心中轰地一声,拉起她手,道:“常宁!”她朝我微微一笑,脸上是从未见过的灿烂光华。 柔声对我道:“你明白我的,对不对?”我茫然点头,低声道:“可是,他已经成亲了。” 她轻咬了咬唇,点头不语。 我握住她的手不觉紧了一紧,一阵夜风吹来,只觉身上一冷。 恍恍惚惚间,想起了从前看过的一首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似乎是《神雕侠侣》中,李莫愁经常念的一句话。 以前不太懂,现今却忽然懂得了。 情之为物,最是摧人心肠。 我执了她的手,二人彼此相依取暖。 良久,她方道:“你陪着我,我很开心。” 我微笑道:“你也陪着我,不是一样的么?”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个很好的天气,太阳很大,白晃晃的照着人睁不开眼睛。 他手拿着宝剑,从远处走来。 不知道为什么,竟映得周遍的天色都黯淡了下来,只他一人亮亮的站在我面前,面带微笑,神采奕奕。” 说着,微微一笑,轻声道:“他有没有成亲,他对我怎样,我哪里又管的了这许多?就连我自己的心,我也尚且管不了。” 夜风猎猎,她的长发飞扬,柔和的脸庞上笼罩着一层光芒,明丽动人。 她的手缓缓举起,此刻我才发现,原来她手中一直握着一把宝剑,不禁低声道:“是他送给你的么?”她道:“是。” 又笑道:“咱们跟他学了这么久的剑,现今都忘的差不多了吧?”我也不觉莞尔,道:“大概是的。” 二人相视而笑。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前边响起一阵车马之声,二人心中一惊,互望一眼,霍然站了起来。 这一看,只吓了一跳,却原来一队兵马朝这边而来,夜色中虽看不清楚,但那大大的帅旗上写着的,分明是南军的旗号。 跳至 三十一、情蛊(下) 三十一、情蛊(下)她正欲开口说话,我伸出手指“嘘”了一声,将她拉进庙宇之中。 二人躲藏在一樽佛像后面。 常宁轻声道:“可是南军夜袭?”我摇了摇头,道:“不清楚,看这情形大概是的。” 二人脸上均现忧色,耳听得声音渐渐过去了。 我携了常宁的手,蹑手蹑脚地从佛像后钻了出来。 常宁道:“不知道大哥他们会不会找我们?得赶快回去才是。” 我应了一声。 却忽地感觉常宁握住我的手一紧,我抬起头来,却原来是一个南军士兵正朝这边走来!这一下事出突然,这庙宇又没有后门,二人傻傻立在那里,居然也忘记躲藏。 不一刻,那士兵已走到门口,看到我们,双手下意识地握紧佩剑,待看清是两个女子,方才松了口气,道:“这么晚了,二位小姐怎么在这里?”常宁的手轻微发抖,我抚慰似的捏了捏她的手掌,故作镇定的道:“我们就住在附近。” 那士兵却忽然脸色一变,道:“你们是燕王府的人?”说着,双手朝剑柄摸去,常宁却蓦地从我身旁窜出,这一下动作迅捷,连我都还未看清楚,那士兵已哑然低唤了一声,整个人晃了一下,直直地朝后摔去。 我吃了一惊,跑到他身边,只见他胸前一片血红,一探鼻息,竟已然死去。 我呆呆地看着常宁,她脸上神情惊魂未定,也正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剑,似乎不敢置信自己居然杀了一个人。 过了片刻,她的神色才慢慢镇定,转过头来看我,我也正用赞许的神色看着她。 二人双手交握在一起,此时此刻,心中惊惶之情已去,脸上浮现的微笑中,又是骄傲、又是坚毅。 我低声道:“得快走!被他们发现就糟了!”她点了点头,擦拭了下剑上鲜血,二人朝门外跑去。 这一出庙门,只见右侧火光满天,南军却并未走远!我心中一惊,和常宁互望一眼,心中已有打算,咬了咬牙,就朝左侧跑去。 左侧是离北平城中相反的方向,但此时根本已无路可走!身后有南军士兵已经发现了我们,正大声呼喝。 我们并不去管他,只是快步急奔,耳听他上马得得赶了上来。 这一下又是焦急、又是绝望,心中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快跑,跑的越远越好!跑的越久越好!我闭上眼睛,与常宁双手紧握,互相支撑。 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忽听得一声闷响,那人却已从马上摔倒。 我睁开眼睛,眼前又已出现了一片火光,漫天遍野,只觉无边无际。 心中惊惶,整个人已然跑的脱力,只觉摇摇欲坠。 一个人已骑马跑到我的身旁,伸手将我拉上马去。 我奋力挣扎,那人却一把将我搂入怀中,柔声道:“小七!是我。” 朱高爔!是他!他温热的气息呵在我的耳边,我的心顿时安定下来,只是双手仍死死抓住他的衣襟。 他轻笑了一声,道:“别怕,没事了!”他的声音温和有力,我心中彷徨之情顿去,眼泪忽地涌了出来。 他柔声道:“怎么又哭了?”伸手轻轻替我拭去眼泪。 我闭上眼睛,任自己软软地靠在他的怀中。 这个怀抱,那么宽厚……那么温暖……只觉得从来、从来、从来没有这么安心过。 真希望可以就这么一辈子……一辈子……不知过了多久,方才缓缓睁开眼来,却只见身侧是北军士兵,前方整齐排列着南军士兵。 双方对垒,金戈铁马,神情肃穆。 常宁也已坐在马匹之上,与她同骑之人正是朱高煦。 朱高爔笑道:“二哥,父王还未赶到,咱们兄弟二人今晚先跟他们来场决战怎样?”只听朱高煦大笑道:“有何不可?”说着,一挥手中缰绳,大声道:“兄弟们,咱们许久未在家门口打仗了,今晚振作精神,让南人看看什么是大好男儿的气概!”众将士们齐齐回应,呼喝声直达天际。 朱高爔将身上的大耄脱了下来,披在我身上,在我耳边柔声道:“你和常宁在那边等我们,很快。” 说着,跳下了马,微笑着伸出手来。 我伸手给他,只觉一下子重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中。 此时心神已定,略觉羞涩,不敢抬头。 待立地既挣开他怀抱,走过去和常宁站在一起。 朱高爔朝我一笑,翻身上马,对朱高煦点了点头,道:“咱们出发!”说着,一扬马鞭冲了出去。 夜风清凉,轻吹着我的脸颊、鬓发。 我披着一件黑色大耄披风,和常宁站在远处,身边是拿着盾牌奉命护卫我俩的士兵。 远处,是朱高爔、朱高煦兄弟及手下的大将们同南军作战的身影。 火光遍地,杀声震天。 站在这里,仍可遥遥望见朱高爔的身影,在人群中正挥剑奋力杀敌,他身着白衣的影子在月光下、火光中若隐若现。 空气中,似乎有无数朵花,在缓缓地飘舞下来,就如同那天的雪花,飘舞……飘舞……仿佛伸手触碰就会消失不见,然而却散发着令人愉悦欣然的气息。 这,多么象幸福的味道。 我微微叹了口气,快乐而满足。 南军虽深夜来袭,然而北军大部的及时赶回,却也使得这次夜袭有惊无险。 北平安全了。 可是,这样的安全可以维持多久呢?靖难三年,燕军掌握的也只有三个郡而已。 朱允汶依然牢牢地控制着全国的大部分江山,无论是军队的数量、粮草储备,北军远远不能和南军相抗衡。 这场战争,要打到什么时候?南京城中的宦官暗地里派人传来了消息,意即南京城中此时兵力薄弱,最易攻城。 然而,北平距离南京之遥,又岂是昼夜即可到达的!更何况,朱棣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为的还不是有朝一日可以直入南京!山东过不去、济南城破不了,何谈南京?!然而,在这个时刻,道衍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直取南京。 从地图上来看,我们可以发现从北平到南京,倘若画一条直线,则济南恰巧在这条直线上。 但是,世上的路有千条万条,是不是非要走济南这条路才能够到达南京呢?未必!既然直路不通,何不走弯路?这,就是道衍给朱棣提的建议。 也就是这个建议,从此,写下了靖难的结局。 敬请收看下一章:三十二、许愿跳至 三十二、许愿(上) 三十二、许愿(上)昨夜实在是睡的太晚了。 我靠在树干上,看四面古树参天,浓荫敝地。 正是秋伏极热的时候,蝉声嘶鸣不已,几乎便要睡着了。 北军自归来后,一直在河北等地征战,虽多胜,但兵力和人力的不足,使攻下的城邑不久便又重新为朝廷兵所据。 旋得旋失,无法巩固。 战争继续进行着,虽然仍是胜利者多,然而每人都明白,这将是一场持久的征战。 昨日,又是一次出征,一场恶战。 每次战争,带来的总是更多的伤兵和死亡的讯息。 胜利的光芒虽然掩盖了这样的现实,然而它给每个家庭带来的伤痛,却是无法泯灭的。 远处回廊曲折,间中隐约有几荡碧波,池塘里面荷花开得正艳。 我眯起眼睛,正要打个瞌睡,却听不远处传来人声,有人轻轻走了过去。 不由得凝神细听。 “这药得慢慢熬上几个时辰,汁液浓厚了,方才有效。 这味儿也太单薄了。” “是。 那我叫丫鬟们拿回去再煎熬。” “算了罢,还是我自己去。 四公子这旧疾虽不甚凶,也该好好调理才是。” 说着,细碎的脚步声去了。 我坐在那里,心里莫名地忽忽跳了两跳。 这分明就是若离的声音,——也对。 我失笑了起来——除了她,还有谁这么通晓医理,又还有谁,对他这么关怀备至?城中伤员增多,医护人员严重不足。 而若离的精湛医术不仅为士兵们所称道,也曾救了朱棣的一命,北平城中每个人都在盛传,燕王府中出了位女神医,不仅长得美貌,更兼和蔼可亲,真如神仙下凡,是来挽救众生的。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牵动嘴角,微笑起来。 也是因为如此,昨夜,朱棣才会同意她随军的请求吧!“若离愿随军出征,请王爷答允。” 当众人围坐商讨出征路线的时候,她出人意料地提出了这个请求。 “若离虽是一介女子,却自信医术并不逊色于他人。 军队征战,讲究的是计谋、勇猛,但兵士及时救治也十分重要,相信王爷心中定然明晓。” 她跪在地上,不紧不慢、不卑不亢地说。 而朱棣用赞许的眼神含笑地看了看她,居然就同意了。 我叹息了一声,将双脚往里面缩了缩,紧紧抱住了自己。 偌大的院子里,顷刻间除我之外,又是空无一人。 睡意慢慢袭来,竟是又迷糊睡着了。 恍惚间,一双柔软的小手轻轻蒙住了我的双眼,听得一个稚嫩的声音笑着道:“猜猜我是谁?”我蓦地惊醒了过来,美梦被打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笑嗔道:“姑姑猜不到。 你莫不是街口那只小白猫罢!”一个小小人儿从身后闪了出来,笑嘻嘻地道:“是瞻基!”说着,眯起眼睛格格笑了起来。 此时他已年至五岁,长的玲珑可爱,神态中却已颇有乃父之风。 他身后却是站着朱高爔,也正微笑地看着我。 我伸手将朱瞻基拉到身旁,微笑道:“怎么今儿跟四叔叔在一起了?”他仰起小脸,骄傲地道:“四叔叔带我去练功!”握紧小拳头,呼喝了几声,我不禁笑了出来,对朱高爔道:“尽是教坏小孩子!”他身子斜靠在栏杆之上,微微一笑,道:“有没有教坏你?”抬眼看去,他身后是大株的芭蕉和成片的绿柳,映的人分外明净出尘,一双会微笑的眼睛,只是静静地盯着我看。 我脸上一红,啐道:“没正经!”转过头去,心里却微微荡漾起来。 他亦只是笑而不语,坐了下来。 午后阳光明媚,这样的安静,便仿佛要如此天长地久下去,熏人欲醉。 我轻声道:“前儿出战又惹了旧伤,可好些了?”他道:“好多了。” 过了会儿,又道:“过不多时便又要出征。” “这次是去哪里?”“南京。” 我看了看他,他脸上神色凝重。 叹了口气,轻声道:“要小心。” 他并没有回答,良久,才道:“为什么不许我跟父王说去?”我低声道:“如今战况紧急,咱们又何必拿这些小事去烦扰舅舅?”向他绽放出一个微笑,柔声道:“我会等着你,你也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对不对?”他微微叹息,伸手环住我的身子,柔声道:“等咱们赢了,我陪你去杭州。” 我只觉喉头酸涩,强笑道:“好。” 轻轻靠在他身上。 朱瞻基本在我怀中把玩着我裙子上的玉佩,听到我们说话,忽地回过头来,问道:“姑姑,杭州在哪里?”我缓缓坐直身子,微笑道:“在南方。” 朱高爔在一旁忽低声道:“离南京不远,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 我回头看他,他正看着我,无声微笑。 转过了头,心里却无端端的开出了一朵花,仿佛夜空中安静绚烂的烟火,瞬间明亮,透过彼此的呼吸,照亮了我的心。 我眨了眨眼睛,皱皱鼻子,对着天空微笑起来。 ——若离。 又何必在意。 天气晴朗,夜就来的慢。 吃过了饭,天仍微白,两人从屋子里缓步走出来。 当值的丫鬟们在身旁忙碌穿梭,不知不觉间,已穿过人群,漫步于街道之上。 满天星光下,身旁是北平繁华的夜市。 他轻轻拉了我的手,街两旁仿佛隐约传来树叶的清香,那样鲜艳的绿,映照的天空都光华灿烂。 走过去的人们口中说着不同的话、不同的语气、不同的内容……嘈杂无比,心却是柔软甜蜜的。 他忽道:“那日咱们说过的话,还记得么?”我偏着头看他,笑道:“那么多话,你说的是哪句?”他自顾自的微笑起来,脸上似泛上了一层朦胧光芒,倒多了几分慵懒的模样。 轻声道:“你问我,夫妻多年,是不是都会相看两生厌?”我“哦”了一声,笑了起来,摇头叹道:“是啊,真害怕。” 嘴角无奈地上扬,眉眼却弯了起来,绽出一个微笑。 跳至 三十二、许愿(下) 三十二、许愿(下)他慢慢止了脚步,双手仍是紧紧握住我手,道:“小七。” 我抬头道:“恩?”他的眼睛又开始微笑起来,柔声道:“我不知道将来,我们会不会相看两生厌。 我只知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忽然间起了风,不知道是哪里吹来的风,吹得二人的头发都微微飞扬。 街旁的树木在微风中轻轻摇晃,他的面容低低地俯视在我眼前,一双眼眸,清澈纯净,他的手,有沁人心脾的微凉。 我对着他恍惚微笑,周围的嘈杂,忽然间就生生地静了下去。 这静谧的夜色中,只他,如一轮皎洁的圆月,在这青色的夜中央。 他眼中的光芒,淡而温暖。 我轻声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想,此生,我再也不能忘记。 这个夜晚、这个人。 清晰的眉眼,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一首以后再也无法重温的优美旋律。 二人彼此凝望,仿佛整个世间,再无旁人。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夜幕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如同梦幻一般,甜蜜而不真实。 ——————因了这将要到来的出征,常宁和我决定为朱家兄弟们饯行。 地点,就选在城外的离园。 自开战而来,倒是许久未曾来这园子里了。 战事最紧的日子,这里也曾被作为士兵们训练的场所。 如今,却是空旷已久,渐渐显出荒凉的意味来。 终究还是年轻,大家聚在一起,嘻嘻哈哈的就有了春游的气氛。 丫鬟们忙里忙外的准备着晚饭,我们就在一旁玩着我刚教给他们的游戏。 “好好!轮到二哥哥了!”咸宁拍着手,笑着叫道。 朱高煦无奈地耸耸肩:“你们发问吧!”“我先来我先来!”咸宁举起双手边喊边站了起来,笑吟吟地看着朱高煦:“二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她话音刚落,众人已是一片哗然之声,众目皆盯住朱高煦,等待他的回答。 朱高煦倒是一副从从容容的样子,道:“我说不上来。” 安成笑道:“哪里会说不上来?二哥赖皮!”说着,拍手道:“该罚酒!”早已有人斟了满满一杯递了上来。 我也是拍着双手,随众人大笑着附和。 朱高煦接过酒杯,便是一饮而尽,笑嘻嘻地看着安成,拖长了声音道:“三妹,这可够了?”安成笑道:“二哥宁愿罚酒也不愿讲,是不是已经看上了哪家姑娘?”我心中忽地一跳,抬起头来看朱高煦。 只见他笑道:“我是个浪荡子,也非得有个浪荡人来配。 只是却到哪里找这样的人去?”说着,似乎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看向别处。 月光朦胧,他一身青色衣裳只觉得透着一股子莹莹的光,滴滴洇出水来。 我心里一动,低下头去。 一时丫鬟们已备好晚饭,众人涌了上去,笑语言喧。 待得片刻,便已如风卷残云,咸宁懒懒的躺在草地上,叫道:“太饱了!我不想动了!”安成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那你今晚就睡在这里,可好?”朱高煦笑道:“听说这里晚上有野兽出没,也确是要宁儿在这里方得压阵。” 咸宁疑道:“为什么?”常宁笑道:“二哥哥这是说你呢!”咸宁一想,已然明白,追着朱高煦嚷道:“二哥哥说我野蛮,连野兽都害怕了?我哪里就有这么野蛮了?”众人齐齐笑倒在地上。 天色尽黑,我吩咐丫鬟们燃了熏香,又将几盏灯点了。 四下里幽幽发亮,空气中又有沉沉暗香,若有似无,闪烁着浮动在这夜色之中。 众人席地而坐,抬头看天,只见天边有星子渐起,疏疏淡淡,璀璨柔婉。 朱高炽叹道:“夜色真美。” 又转头对朱高爔道:“四弟,你的箫带来了么?”朱高爔笑道:“随身携带。 大哥想听哪一曲?”朱高炽道:“那年除夕之夜,你吹的那一曲便很好听。” 朱高爔点了点头,掏出洞箫,轻吹起来。 碧青的天上全无一丝云朵。 点点繁星,那香的味儿丝丝缕缕,箫声悠扬,恍惚中,江南的草长莺飞、绿柳红梅、茉莉花香、木槿幽兰……馥馥惠芳,顺风而宣……似乎,连空气都是安静惆怅的……朱高煦轻声道:“咱们这次,定要直取南京。” 我抬起了头,忽而看到天边流星划过。 不禁叫道:“流星!”众人皆抬头观看。 常宁叹道:“真美!”我痴痴看着天边那一缕似轻烟缭绕的痕迹,低声道:“传说,如果我们看到流星的时候,在衣角打一个结,同时在心里许一个愿。 只要流星未坠,那么,这个愿望就一定能够实现。” 朱高炽道:“假若来得及,你会许什么愿?”话音刚落,天边又有一颗流星划过。 咸宁叫道:“流星!”安成道:“快许愿!”我飞快地拈起衣角,忽然想:“我要许什么愿?”遥望天上流星,一时心中惘然。 微微侧头,正遇到朱高爔的眼睛,二人凝视,缓缓微笑。 流星却是已经早就消逝而过了。 朱高燧笑道:“大家许了什么愿?”众人尽皆静默不语,脸上却神色各异。 朱高炽微笑道:“咱们把今日的愿望记着,等十年之后,再来看看这愿望灵与不灵,好不好?”安成和咸宁都笑道:“好!”我和常宁相视一笑。 她轻声道:“我许了愿了。” 我轻笑道:“恭喜!”淡淡灯光下,只见她脸颊微红,嘴角含笑。 恰似一朵盛放的莲花,娇艳剔透,清新动人。 天上流星划过的痕迹,慢慢的淡了……淡了……——尘烟扬起,漫天黄沙中,男儿们的身影渐渐远去。 一阵风吹来,眼睛有些发涩,喉咙却不由得紧了。 恍惚中,仿佛看见他转过头来,向我微笑。 笑容温暖而明亮。 就如同夏日里的第一缕阳光。 常宁轻声道:“他们还会回来么?”我看着天边缓缓散去的尘烟,低声道:“会,一定会的。” 建文四年元月,朱棣率领他的军队,踏上了征途。 临江一决,不复反顾。 这一次的目标只有一个:南京!敬请收看下一章:三十三、南京跳至 三十三、南京 三十三、南京夹河、藁城、彰德、灵璧诸地之战中,张辅屡立战功。 因此,随建文元年任指挥同知之后,二年升都指挥同知,建文四年,又奉命随朱棣入征南京。 朱棣已经厌倦了这场看上去似乎永无止境的征战。 这一次,他把目光对准了一个地方。 也只有这一个地方,才是他靖难以来最大的梦想——南京。 ——这几个月来,北平城中安静异常,素日常率兵来扰的南军诸将再不见踪影。 前线节节而胜的战况,却已纷纷传到城内了。 “咱们燕军一过长江,即气势如虹,朝廷军降的降、逃的逃。 一入金川门,便见到文武百官纷纷跪地称臣,宫门大开,太监宫女们都来迎接新主子了!”一茶肆之中,正围坐着一群人。 当中一人,手捧茶杯,正津津有味地讲述着。 我和道衍行路而过,听到这几句说话,相视一笑。 道衍摇头叹息道:“世人只知燕王如今大胜,又哪里能体会其中艰辛?”其时南京已破,齐泰、黄子澄、练子宁、黄观分别于杭州、广德、苏州等地募兵。 北平城中虽人人称道,南方诸地却是民怨甚愤。 黄观募兵未果,投河而死;翰林修撰黄岩、王叔英双双自尽;大将张伦慷慨赴死。 朱允汶在烧毁了自己所住的宫殿之后,不知所踪。 传言其已自焚而死。 不知道为了什么,此时大局已定,心中却茫然若失。 道衍忽微笑着转头,对我道:“你可知黄观,乃是洪武年间的唯一一个连中三元之人?”我点了点头,轻声道:“知道。” 明朝的科举制度自洪武三年开举,实行扩招,是当时读书人入仕的最大通道。 分为三级:院试、乡试、会试。 院试合格者为秀才;乡试合格者为举人,第一名为解元;会试合格者为贡生,第一名为会元;最后就是殿试,由皇帝来亲自测试,划分三甲:一甲为进士及第,共有三人,分别是状元、榜眼、探花。 这连中三元,就是指解元、会元、状元皆为一人所得。 是十分难得的,别说洪武年间,就是一直到了建文四年,也只有黄观一人而已。 道衍又道:“那你知不知道,燕王已经下令,将黄观的名字从登科上划去?”我蓦然抬头,道:“为什么?”他道:“因为他不肯听话。” 说着,微微一笑。 我心中却是“咯噔”一响。 耳听得道衍又道:“千百年之后,若我能有幸在青史留名,他人定会说我是大奸臣、大反贼。 而如黄观、方孝儒等人,自然是有人来为他们正名的。” 说着,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我凄然微笑,道:“倘若女子有史,也定然会说我是个不忠不孝之人。” 脸上却是浮现一个微笑,想起年少诸事,南京宫中……倘若那时,并未来到北平,那我的现在,又会是如何?只是,回不去了。 一直都从未想过这些事情,最近却常常从梦中惊醒。 梦里,有朱元璋怜悯的眼神、有母亲哀伤的叹息、有父亲无助的身影……还有,以柔和朱允汶,他们的微笑、安慰以及失望的……神情……心中忽悲忽愁,正自沉思之中,忽而想起一事,不由得道:“师傅!那方孝儒……”道衍道:“王爷出城之日,我曾跪求不要伤害方孝儒性命。 他亦答允我了。” 我心中却忽地一跳,顷刻间,从前看到过的文章在脑海里浮现:“方孝孺……夷十族……”大惊,失声道:“他做不到的!”道衍看了我片刻,神色渐渐凝重,道:“你觉得他做不到?”我低声道:“他必然做不到……方孝儒是个忠臣,又是个自持清高的儒生,宁肯死、也不肯降了燕王以污名节。” 他缓缓点头,沉吟道:“如今的王爷,容得了这样的人么?”二人念及至此,都是悚然心惊。 对视一眼,心中扑扑而跳。 正是六月天,极明媚的天气。 二人心中却如坠寒冰之窟。 道衍轻声道:“或许不会的。 王爷素来,也并不是个好杀之人……”话声却渐低,心中都明白,此时的朱棣,经历了这许多残酷的洗礼,又怎会是当初那个谨慎的燕王?我问道:“师傅,你为什么要到北平来,又为什么要帮燕王?”他道:“因为我想造反。” 我一楞,转头望向他,只见他微微一笑,道:“你想问我为什么要造反,对不对?”脸上神色如常,缓缓道:“我只想看看,这看似坚不可摧、可以控制一切的权力,是不是可以扭转、可以毁灭、可以变更。” 他语气淡薄,眼里却骤然起了一丝冷厉凄绝之色。 我在心底里暗暗叹了口气,道:“现在呢?”他道:“现在我明白了,也成功了。” 说着,转过身去,背影中,却透出无限的凄凉、无限的落寞、无限的孤单:“可是,我摧毁了权力,却还是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一点都……不……”慢慢离开,叹息声也渐渐远去。 我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头顶上的这片蓝天。 万里无云,正如我来到北平那日一样,是个极好的天气。 第四卷完敬请收看下一章:三十四、称帝————华丽丽的分界线————呃,好久没有在文里讲话了。 今天,偶要说的是……首先感谢《游人》的读者,你们是最有耐心的读者~(被pia飞~不耐心能行吗?你写的这么慢!)其次是,小西在这里承诺,接下来,慢悠悠的笔调会有改观,原因是……呃~某西自己也迫不及待的想要看看接下来的发展~注意:是主线、主线、主线哦!其他配角、枝叶之类的,能省就省吧!(被鸡蛋臭豆腐砸飞~~~话外音:老早好这样啦!)(爬起~~~摸摸头,弱弱滴说):这个星期,偶会努力滴努力滴二更乃至三更……希望大家包容、包容吧~不要嫌这情节发展太慢,主角感情来的太弱太渺茫~~~~(盈泪退下……谢谢、谢谢、谢谢……)跳至 第五卷三十四、称帝(上) 第五卷三十四、称帝(上)我又重新站在了南京的宫城之中。 这琉璃墙瓦、这烟雨楼台、这几重庭院、这深幽宫门……我凝望着这看似无垠的宫廷深苑,心里面,却是五味杂陈。 “这……原来就是皇宫!”刚来到南京的那天,站在高高的宫墙之外,来自北平的女孩子们,都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南京的烟雨蒙蒙、南京的丝竹绵长、南京的幽雅柔婉,跟漫天风沙的北平,自然是大不相同的。 而这华丽的殿堂,在旁人的眼里,又是怎样美好的一个地方!只是为什么,在这里,总觉得天也瞬间暗沉了下来,原本清透的蓝天,此刻看来,却是无比的沉重与压抑。 我轻叹了口气,慢慢地回转身去。 回到南京,已经有三日了。 离开北平的最初,女孩子们都是欢呼雀跃的。 这不仅是因为她们终于可以来到了在心里幻想过无数次的京城,也更因为——终于,可以不受那战役之苦了。 从建文元年到建文四年,这漫长的四年时间,有多少的辛酸、多少的苦难、多少的痛楚、多少的恐惧、多少的忧心……终于,都过去了。 从此以后,梦里将不再有惊叫和恐惧,将不再有害怕死去的担心,将不再有吃不饱饭的饥饿。 可是,越接近南京,大家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沿途上不断传来的反对、抗议、质疑、责问燕王之声,甚至是,已经不再用燕王而是用“燕贼”两个字来代替众人对朱棣的称呼之时,每个人,都是那样的惊讶与难过。 顷刻间,北平的人犹如一个孤岛,被整个大明朝的人们孤立了。 朱棣已经在群臣的簇拥下准备即日称帝。 然而,山呼万岁的光华背后,那无形的暗涌,却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来。 昨夜咸宁说的话忽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听说,明日父皇将在宫中举行宴会,”咸宁满脸忧心忡忡,“来的都是宗室之人。 只是,”她垂下了眼睑,“你觉得,大家会来么?”可怜的孩子!我在心里叹息,眼前浮现出咸宁那清瘦的身影,这善良的女孩,为了她的父亲,承受了怎样的压力,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许多!而安成、常宁、甚而绿湖……等人,不皆是如此么!北平城中出来的人,是不会明白大明朝中其余大多数人的愤怒和悲哀的;而同样,其他人,也永远不会明白北平人的想法。 设身处地。 这原本,就是一件十分困难、并且很少能真正做到的事情。 被忠君、愚孝思想左右的古代人,怎么能够轻易原谅朱棣的叛君行为?即便他们中的有些人因为生存、因为恐惧、因为某些晦涩的原因而不得不臣服于新君,然而那些为忠于旧主而慷慨赴死之人,永远会受到人们的尊敬;而那些背叛旧主对新君奴颜婢膝之人,则会遭受人们无穷无尽、永永远远的鄙夷和唾弃。 这,就是历史。 今晚,将会举行朱棣临城后的第一次宗室聚会——我的嘴角牵起了一丝苦笑——会是个怎样的夜晚呢?我抬头仰望天际。 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空,总是特别平静的。 是一个热闹的夜晚。 夜幕中,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人语笑喧,十分的太平喜乐。 我坐在角落中,看着眼前,便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歌舞升平的景象,轻轻地、自嘲地微笑了起来。 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从前看到过的这两句话。 这样的时刻,似乎人人都在刻意麻痹、沉醉着自己。 可是,待酒初醒、夜人静之时,心里又会想起什么?如我一般,想起朱元璋时的盛世?想起朱允汶时的削藩?想起那刚刚过去的靖难?还是……想起只是日前,宫中的皇帝亲手燃起的那场大火、那些在大火中被焚烧而死的嫔妃们?“怎么了?”坐在我身旁的常宁,轻轻碰了碰我的身子,低声问。 我朝她微微一笑,宽慰地摇摇头,转过脸去,看向场内。 一侧头,却看见坐在我对面的朱高爔,在灯光下注视我的眼眸。 隔着人群,相视而笑。 我的目光悲凉,他的目光,却是温柔坚韧。 我的心,刹那间温暖了起来。 人群中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我凝神望去,远远看见太监带着一个素色宫装女子,正朝朱棣走去。 虽然相距甚远,那女子身形却十分熟悉,我心中不由得一惊。 “那是谁?”坐在我右边的永平轻声问道。 我恍恍惚惚地摇了摇头,看着那个人。 记忆中有个模糊的影子却渐渐开始清晰浮现,空荡荡的宫院之中,她柔声说:“怎么?又难过了?”她说:“将御椒房,吐薰龙轩。 瞻彼秋草,怅矣惟骞。” ……她说:“但愿你能记得木槿,却忘了南京罢!”她身后是遍地苍茫的雪,白皑皑的雪花之中,她的微笑却异常明媚,眼神清冽,她的手,轻轻拉起我的手……喧哗的殿堂之中,我只觉得心砰砰直跳,微微地喘。 一直期待着相见、一直害怕着再见、一直热切想念着、却又一直抗拒着……傅以柔!我的……姐姐。 “混帐!”朱棣的一声怒吼,让整个大殿里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我心里也猛地一惊。 “大逆不道!居然敢跟本王说这样的话!”朱棣用手指着站在眼前的傅以柔。 而后者,正平静地看着他,脸上是骄傲与鄙夷的神情。 “以柔不敢,并不明白什么叫做‘大逆不道’。” 傅以柔用轻缓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还特别放慢了最后四个字的声调。 这在朱棣看来,无意是极大的讽刺与轻慢。 朱棣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咬牙道:“你是傅忠的女儿?”“是。” 以柔的语气温婉,却冷冽如冰:“以柔正是傅忠的女儿,也是寿春公主的女儿,是大明朝的郡主,是太祖高皇帝的嫡亲外孙女,也是当朝建文皇帝的表妹!”昂头而视,并未有丝毫怯弱之色。 跳至 三十四、称帝(下) 三十四、称帝(下)朱棣怒极反笑:“好!不愧是傅友德的孙女儿!如此的胆大妄为,难道真以为我朱棣不敢对宗室之人下手?!”这傅友德乃傅忠的父亲,也就是以柔的祖父。 为建立大明王朝立下汗马功劳,屡建战功,后得封颖国公。 朱元璋将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寿春公主下嫁于其子傅忠,又把他的女儿配给自己的儿子晋王朱济熺为妃,后又加太子太师,可说是荣宠之极。 然而到了后期,胡惟庸、李善长、蓝玉之案的爆发,加上朱元璋疑人之心日重,恐自己死后傅友德功高震主,策划反乱,竟派人赐剑给了傅友德,让其自尽。 傅友德明知自己一家难逃此劫,竟亲手将自己的两个儿子杀了,后自刎身亡。 现全家老幼均已被流放边远之地。 惟有傅以柔,朱元璋念其年幼,又是寿春公主留下的骨血,将她留在身边悉心照顾。 这一段过往,朝中知人甚多。 我却是不久前才从道衍口中得知,如今朱棣提及傅友德,言下之意,已大有了“虽然朱元璋不愿杀你,但我朱棣却不会顾这宗室之情”的意思,让人心惊。 以柔脸上却依然是一副安然:“舅舅能起兵叛乱,自然是早已不念了叔侄、骨肉之情,以柔又哪里敢有丝毫奢望?”这字字句句,原本就已极刺人心肠,这一下,却是全然豁了出去,说出了“叛乱”二字。 殿中诸人均是心中悚然。 “砰”的一声脆响,却原来是朱棣已将手中紧握的酒杯摔落地上。 只见他脸色已经变得铁青,盛怒之下,拔出了腰间佩剑,直刺以柔。 这一下事出突然,众人皆不胜防,皆脱口惊叫。 我猛地站了起来,口中叫道:“不要!”朱棣却已挥剑刺去。 只听“铛”的一声,我吓的蓦地闭上了双眼,大殿之上,却是死一般的静寂。 并未有意料之中的惨叫声出现。 我缓缓张开双眼,只见朱棣正站立一旁,手中佩剑却已掉落地上。 傅以柔亦在一旁安然而立,二人脸上却都是讶然的神情,正看着旁边一人。 我随他们的眼神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 那用宝剑挡落朱棣之剑的人,正是朱高爔!大殿之上,众人的眼光齐齐盯住朱高爔,谁都不敢说话。 朱棣忽冷笑了一声,道:“这是怎样?难道现今,连我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跟我作对么?”声音冷厉,众人心中都是一惊。 朱棣盛怒之下,竟是无旁人敢出来应答。 一阵脚步声起,却原来朱高炽和朱高煦两人均已离席,伏地道:“请父王饶恕四弟冲撞之罪!”朱高爔却神色若素,跪倒在地,谨声道:“儿子冲撞有罪,望父王责罚。” 朱棣冷冷不语。 在座众人脸上神情惊疑不定,徐王妃已迈步而出,跪地柔声道:“这是做母亲的管教无方,就请责罚臣妾,万死不辞。” 朱棣脸上神情越加阴郁,冷冷道:“夫人请起。” 却并不说他话。 我只觉喉头发紧,浑身虚汗。 咬了咬牙,正欲站起了身来,身旁却有一人蓦地伸手拉住我的衣袖。 我回头一看,正是常宁。 她用柔和的目光看着我,微微摇了摇头。 我道:“我要出去。” 她低声道:“父王不会处罚他们。” 并不放开抓住我的手,柔声道:“你放心。” 殿中是一片死寂,徐王妃和朱高爔、朱高炽、朱高煦四人跪倒在地,傅以柔站立一旁,其余诸人或坐或站,均是鸦雀无声。 一枝蜡烛忽然发出“啪”的一声,烛芯跳动,人人心中都是颤了一颤。 朱棣点了点头,转身坐到大殿之上,沉声道:“大家都下去!”又伸手指住傅以柔,厉声道:“你、爔儿,给我留下!”众人屈膝跪下,大气都不敢出,低头缓缓退下。 我轻轻放开常宁拉住我的手,低声道:“我要留下来。” 她看了看我,眼中有担忧之色,终是转身去了。 大殿之上,顷刻间空空荡荡,只剩下我和朱棣、傅以柔、朱高爔、徐王妃五人。 明晃晃的蜡烛照在每个人的身上,似是流水无声流淌,冰冷刻骨,仿似在人心上割裂出一丝丝的细纹。 细碎而疼痛。 朱棣忽地抬起头来,对我道:“你怎么不走?”我走上了前去,静静地道:“小七不能走。” 他道:“为什么?”我抬头道:“请舅舅饶恕以柔姐姐的罪过。” 此话一出,原本正昂首不语的以柔身子猛地一震,脸色顿时苍白。 却咬了咬牙,背过身去,显是不愿再见到我。 朱棣似是竭力忍住怒气,道:“来人,将傅以柔给我带下去!”两个小太监应声进来,以柔冷笑一声,径直走了。 朱棣目光炯炯盯住了我,口中却道:“你们都给我起来。” 却是朝徐王妃两母子说话。 我只觉朱棣目光凝视,那殿堂之上白烛明亮,映着他满身的明黄,透着润泽的光亮,让人心底隐隐不安。 “现在——”朱棣缓缓道。 “你说吧。” 我嘴角微微一沉,低声道:“当日在宫中之时,姐姐曾对小七百般照顾。” 低头道:“小七也不想亲见血溅宫廷、骨肉相残。” 朱棣语气森冷,道:“这样的人,我凭什么放过她?”我心中思潮起伏,道:“舅舅是为了什么才要靖难,难道忘了么?”话声轻轻颤抖,自己心里明白,说出这样的话来,须要冒怎样大的风险。 只是此刻,却已顾不得了。 朱棣坐在原地,纹丝不动,良久方道:“其他人,恐怕也没我这本事!”声音又森又冷。 朱高爔忽道:“父王,小七说的对。” 我回过头去,只见他正昂然抬头,目光直视朱棣,二人彼此对望,道:“朱允汶对咱们宗室藩地百般为难,才致今日的局面。 难道父王刚入南京,就要让宗室之人,又对咱们父子寒心么?”朱棣半晌不语,眼中神情默然,徐王妃柔声道:“王爷,爔儿和小七都是一心为咱们着想。 尚不知‘得人心者,得天下’,咱们今晚倘若有丝毫闪失,岂不尽失宗室人心?自己家的人心尚且不稳,何谈天下?”眼中无限忧虑哀凉,缓缓道:“咱们一家子人,一路走来,风风雨雨,经历多少艰难。 若不是齐心协力,就算十个燕王府也早就覆灭了,又哪里来的今天?”说着,落下泪来。 朱棣双手缓而无力地垂了下来,背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轻声叹息。 敬请收看下一章:三十五、决裂跳至 三十五、决裂(上) 三十五、决裂(上)“就是这里。” 带路的小太监避过一侧,弯下身去,恭谨地道:“郡主请进去罢。” 眼前房门掩映,锁已大开。 我站在那里,却觉得此刻步伐沉重,每走出一步,便仿似有千斤之坠,痛楚而乏力。 以柔就在里面。 可是——我对自己露出一个苦笑。 这样的重逢,必是当初在南京告别之时,谁也不曾料到的吧。 如隔世重逢、恍然若梦。 “吱呀”一声,门微微开启。 一眼就看到她坐在那里,四面的空气凝结成冰,只她的背影,秀丽绝伦,却透露出让人心悸的灼热。 她并不回头。 我慢慢掩上了门,走上前去,站在她身后。 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轻声叫道:“姐姐!”她回过头来,眼睛直盯在我身上,良久,脸上慢慢浮现出笑意,道:“你来做什么?”这笑意淡然,语气却是冰冷刺骨。 我心里微痛,道:“我来看你。” 她大声笑了起来,仿似听到了世间最好玩的笑话,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情分?郡主,你却不必来看我。 我也绝不想再见到你。” 拂一拂袖,冷哼一声,转过身去。 我整个身子略略摇晃,心中只如刀割,颤声道:“姐姐,你就这么恨我么?”她侧了侧头,冷笑起来:“恨你?郡主,什么叫恨?我又为什么要恨你?”蓦地回头,一双冷凝清冽的眼中寒气逼人,“不!我并不恨你。 各为其主,我又有什么恨?我只是不想再见到你。 从前的欧阳以宁、从前的傅以柔,全都已经死了!今日的你我,只是两个陌路之人。”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道:“姐姐!既是陌路,又何来不想再见一言?”她轻轻地笑了一笑,道:“不错,你说的对。” 缓缓站了起来,“我原也忘不了从前之事,就如你也忘不了一样。” 自嘲地撇了撇嘴角,又道:“既知如今,又何必当初?”我心痛如绞,低声道:“你是怪我帮助燕王么?”她怅然一笑,道:“这有什么好怪?当初你离开南京之日,我就早已料到会有今日。 我——只是不愿再见到你,不愿再想起从前,不愿再让自己心痛而已。” 语气渐低,到后来颇有惘然之意,我心中一酸,落下泪来,哽咽道:“姐姐,不管怎样,我永远当你是我的好姐姐。” 她嘴角微沉,神色冷凝,忽然笑了笑:“你以为在南京之日,我是真心待你么?”我抬起眼看她,她脸上神情漠然,我低声道:“你撒谎。 你是真心待我的,我知道。” 她笑了一下,轻声道:“我没有在撒谎。 小七,难道你从不知道么?”她微笑:“你母亲和燕王兄妹感情交好,而燕王狼子野心。 当初在南京之时,我就已经料到他日,你我之间必然为敌。 我又怎会真心待你?”我伸手拉住身旁椅子扶手,眼睛便似要涌了出来,道:“燕王造反,是因为皇帝削藩。 倘若不是这样,他也绝不会如此。” “旁人不知,难道我也会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要削藩,究其因由,还不是因为防备燕王!当初先皇在世之日,皇上就已对燕王忧心忡忡,也曾问先皇倘若他日藩王兵反,该如何应对。 而皇上登基之日伊始着手削藩,如此筹谋深远,还不是为了江山永固?皇上宅心仁厚,即便靖难之时,也下令不许伤害燕王性命。 倘若不是防备燕王造反,又怎会对自家宗室下手!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小七,莫非你真不明白么?”这长长的一番话,仿佛直直打在我的心上。 我低声道:“可是,皇上现今已自焚而死了,不是么?”“不!皇上绝没有死!”她忽然激动了起来,道:“他们找到了皇后的尸身、嫔妃们的尸身,可没找到皇上的尸身!皇上绝没有死,燕王如此诏告天下,只是害怕有朝一日皇上带兵重返南京、害怕自己龙椅不稳而已。 “我今日会被关在这里,你道是为了什么?自然是燕王害怕我将皇上未死之事泄露出去,要杀人灭口罢了。 只是我却也不怕他,即便他将我杀了,我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我心中砰砰乱跳,半倚在椅子之上,极力镇定,思绪繁杂,无法理清。 声音也是轻的仿如梦呓:“姐姐,你喜欢皇上的,对不对?”她微笑,“是。 我喜欢他。” 她微微笑着,脸上神采熠熠,长长的睫毛上有朦胧的水烟若有似无,梨涡浅浅闪现,缓缓道:“从我进宫那年开始,我就喜欢他。 这世上,也只有他,才值得我如此对待。 “所以,我不会走,更不会离开这里。 因为我知道,离开之日,必是朱棣杀我之时。 我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活到他回来那一天,活到朱棣死的那一刻。 我要亲眼看到,一个叛贼会有怎样的下场!”我慢慢蹲了下来,紧紧抓住身旁椅子的猗角,便似乎想要寻找一个极稳的依靠。 眼中的湿气越来越重,冰冷的眼泪落了下来,直逼的人心里翻江倒海。 终于明白了,从今而后,我和以柔,只能是形同陌路。 她或许从未怪过我。 但,她也绝不会原谅我。 永远不会。 我轻轻地微笑了起来,道:“姐姐,从今而后,各自保重。” 眼前忽然一片阴暗,却是她的身子,慢慢蹲了下来,伸出双手,缓慢而轻柔地拥抱住了我。 她的手环绕住我,仿佛年幼时母亲温暖的怀抱,她的声音很轻:“你也要保重,小七。” 一颗冰冷的泪忽然落在了我的额头上,再缓缓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闭上眼睛,依偎在她怀里。 良久,才听到她轻声说:“后会无期。” 外面居然下起了雨。 哗哗的水滴声清晰可闻,安静的庭院里空空荡荡,墙角处站着一人,正用平缓的眼光注视着我。 跳至 三十五、决裂(下) 三十五、决裂(下)吼吼~今天三更哦!让推荐和收藏来的更热烈些吧!~~~——————我含泪微笑,低声道:“舅舅。” 他走到我身前,原本隐在黑暗中的脸在灯光中闪现,神情严峻而冷漠。 道:“她要留在这里?”我点了点头。 他冷冷笑了起来:“好。 那就让她留在这里。 此生,再也不许重见天日。” 他缓缓道:“我不会杀她。 我要让她看看,到何年何月,建文才能回来,回到南京、回到这宫廷,回到这大殿之中。 我要让世人都看看,我朱棣,是不是能江山永固,是不是能天下太平!”转身走出,背影冷厉而挺直。 小太监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低低地道:“皇上已命我关闭宫门,郡主请回吧。” 我默默地走了出去,一阵更大的风卷了过来,整个人仿佛便要踉跄跌倒,站立不稳,便跌坐在地上。 伸手待要坐起,却全身无力,半坐半靠,大雨滂沱,忽然大声痛哭了起来。 脸上湿湿一片,不知是雨、或是泪。 一个脚步声朝这边走来,我并不转头,淋在身上的雨却忽然停了。 昏昏沉沉之中,似乎有一双手,轻轻将我搂抱在怀中。 有一个声音低缓而柔和,温言道:“小七!”我睁开眼睛,碰到那双深黑色的眼眸。 看到他温和的微笑,眼泪涌了出来,哽咽道:“我对不起她!”他轻轻拍着我的手,道:“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你冒死请求父王饶她一命,她即便不说,心里也该是知道的。” 我拼命摇头,哭道:“我已经杀了她,她如今人虽未死,心却已死。 救了她的人,却杀了她的心!我有什么颜面来见她?我又怎么对得起她素日在宫中待我之情?”他的手指穿过我的长发,轻轻拥抱住我。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再也无法抑制地痛哭起来。 我有了他,有了朱高爔。 而以柔呢?却被永远禁锢在这幽暗的宫廷之中。 朱允汶是不会回来的。 而朱棣——我知道,他将会是大明朝的皇帝,一个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一个建立丰功伟业、被后人歌功颂德的皇帝!此后的江山,将会由燕王一脉后世传承。 朱允汶,从此,却将在历史的浩淼烟海中消失。 朱棣终于登上了帝位。 草诏即位诏书之时,朱棣诏方孝儒上朝,方孝孺当众嚎啕,声彻殿庭,执笔疾书“燕贼篡位”数字,掷笔与地,且哭且骂:“死即死耳,诏不可草。” 朱棣大怒,叫人将方孝孺的嘴角割开,撕至耳根。 孝孺血涕纵横,仍喷血痛骂,朱棣厉声道:“汝焉能遽死,当灭十族!”一面将其关至狱中,一面搜捕其家属,逮解至京,当其面一一杀戮。 方孝孺强忍悲痛,始终不屈。 后,被凌迟处死。 临死,作绝命诗一首:“天将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贲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乎哀哉兮庶不我尤。” 方孝儒妻子郑氏及两个儿子中宪、中愈自杀而亡,两个女儿投秦淮河死。 其家被灭十族。 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外亲坐死者复千余人。 其余忠于建文皇帝不肯屈服之人:练子宁,弃市者一百五十一人,九族亲家之亲,被抄没戍远方者又数百人;陈迪,远戍者一百八十余人;司中,姻族从死者八十余人;胡闰,全家抄提者二百七十人;董镛,姻族死戍者二百三十人;卓敬、黄观、齐泰、黄子澄、王度、卢原质等人,多者连坐三族,少者一族。 铁铉妻、女,方孝孺女,齐泰妻,黄子澄妹没入教坊司为妓女。 一时之间,朝堂之中,南京城里,大明王朝,哀鸿遍野,人人惶恐莫及。 共有数万人因此而惨死。 这是一个异常黑暗恐怖的时期,也是一个动荡变幻无穷的时期。 常宁、安成、咸宁等人均已被封为公主,我虽名分未变,却也和公主同样居住在宫廷之中。 即便那日冲撞了朱棣,但各例分额,仍一律依公主律,可说尊贵至极。 然而,我却丝毫不觉得快乐。 原来有时候,生活上的安逸,并不能带来心灵上的轻松与平静。 靖难功臣纷纷受封,张辅如今已封信安伯,圣眷至极。 朱棣诸子却仍未受封,最大的原因,则是朱棣仍然在犹豫太子人选。 朱高炽是世子,依照惯例,太子位向来由长子继承,朱高炽应该就是命定的太子没错。 然而到了朱棣这里,一则其余诸子靖难期间随他征战四方,而朱高炽则多数留守北平,从情感上来讲,可能更喜爱共同征战的其他几个儿子一些;另一方面,朱棣自己也并非长子,对长子继承皇位看得也就不是那么重了。 朝堂之中,历来就有拉帮结派的传统。 这不仅仅是因为历朝皇子们都对皇位觊觎,大臣们也是出于对自己政治前途的考虑,必然在皇帝未死之前先找好一个稳妥的靠山,好让自己永享荣华。 这个稳妥的靠山,自然就是现在的太子、将来的皇帝了。 可是现在,太子位仍悬疑未决,这场争斗,自然在群臣的推动之下,来的更加隐秘与激烈。 前朝的斗争,自然总会传到后宫来的。 我每每在宫里听到这种传闻之时,总是淡然一笑。 这场皇位之争,最后的赢家,自然是朱高炽。 历史上早就写明了,不是么?我不再理会那些政治斗争,只安静的坐在房中埋头看书画画。 这日闲来无事,我吩咐盈香和绿湖将前几日晒好的玫瑰花干拿来,用早先吩咐匠工们制作的陶瓷茶具泡玫瑰花茶喝。 这陶瓷茶具是我自己设计的,做成了玫瑰花的样子,专门用来泡玫瑰花茶。 将几朵玫瑰花干放入杯中,再配上那顶尖的绿茶叶儿和几颗红枣,看那花朵儿缓缓渗开,仿佛平日里无端开出来的一朵花,而颜色又是从透明慢慢变绿、再洇出嫣红的颜色来。 这个等待的过程,是种让人十分平静安和的享受。 玫瑰花里面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和单宁酸,可以改善内分泌失调,消除疲劳、促进血液循环。 《本草纲目》中也有说,玫瑰花可以调和肝脾、理气和胃。 以前我常因为工作忙碌、生活节奏太快而疲累到无法入睡,便常在睡前燃一会玫瑰薰香,十分有效。 最近也是心情烦躁、无法入眠,忽然就想起这法子来。 正低头冲茶,忽听盈香道:“二皇子来了!”抬头一看,朱高煦正站在门口,微笑的看着我。 忙站了起来,道:“二哥!”敬请收看下一章:三十六、惊变跳至 三十六、惊变(上) 三十六、惊变(上)他微笑着坐了下来,道:“在泡茶?”我点了点头,笑道:“无聊的紧,泡些茶喝。” 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他赞道:“这杯子也做的这么奇巧,怎么想出来的?”随手拿起抿了一口,眼中泛起一丝笑意,道:“齿颊生香。 好味道!”我微微一笑,低下头去整理茶具。 他也只是坐在我身边喝茶,静静不语。 半晌,我抬头道:“有什么事呢?”他却也并不诧异,就好象算准了我会有此一问,轻笑了起来,道:“原就瞒不过你。” 我放下杯子,笑了一笑:“你这么巴巴的进宫来找我,自然不是为了喝茶。” 其时朱家兄弟虽未分封,然都已在南京城中赐了府邸,住到宫外去了。 他沉吟了会,方道:“今日朝堂之上,父皇责骂了四弟。” 我道:“怎么?”他蹙眉道:“为了父皇近日对建文旧臣之事,咱们兄弟几人都已多次进谏。 今日朝堂之上,四弟又上言请求父皇免方孝儒等人女眷入教坊司之罪。” 我一惊,道:“皇上怎么说?”他道:“父皇震怒。” 我心中冰凉,已然明白了这四个字的含义。 摇头苦笑,道:“二哥,多谢你。” 他看了看我,缓缓道:“你和四弟现今怎样了?为什么还不和父皇去说?”我沉默着道:“如今的情势,那里是说这种事的时候!”他点了点头,二人相对,一时无言。 眼看天色渐渐昏黄起来,他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我强打精神站了起来,笑道:“得空常来坐坐。” 眼看他背影渐渐远去,黯然坐了下来,一时之间,便仿似空空落落的,一颗心悬在半空,找不到落脚之处。 如今的朱棣,已经不是当日的燕王。 已开了杀戒的他,是不会就此罢手的。 朱高爔对他的多次公然冲撞,早已引起他的不满。 再这样下去,即便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不一定就能够安然幸免。 无情最是帝王家。 心里忽然涌现出这句话来,我坐在院子里,微微叹了口气。 夕阳西下,金黄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溜了进来。 所到之处,有金色的荧光,那光里却带着灰尘,仿佛针芒在刺,密密麻麻,让人喘不过气。 一个身影静静站在我面前。 我抬起了头,竟然是朱高爔。 数日不见,他看上去清瘦了不少,一身白衣,身后是金黄色的宫墙和绿色的树叶。 最是浓烈的色彩,偏他一个人疏淡得象水墨烟雨,写意自在,隐隐透出一股子的淡漠和潇洒。 心里忽然温暖了起来,就这么傻傻地望着他,恍惚微笑。 他也低下头来,冲着我笑:“怎么一个人傻坐在这里?”说着,坐到我的身旁,有极淡的薄荷清香传来,有种家常的温馨泛滥开来。 我问道:“今儿又被皇上责骂了么?”他看看我,摇头微笑:“是听二哥说的?”他安慰我:“并没有什么事。” 我心下酸楚,温言道:“不要太激怒皇上。” 他淡淡地道:“百事孝为先。 我并不想触犯顶撞父皇。 只是,小七——”他的眉头蹙了起来,“你没有看到,那些人死的时候,是怎样凄惨的模样。 他们的妻子女儿,去那种地方遭受的又是怎样的苦难。 仔细想想,他们又有什么错?忠、孝、仁、义、让、勇、恕……他们又触犯了哪条罪过?”我无言,他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握住我手,道:“父皇怪我怒我,这都是我的错。 只是要我忍住不说,我做不到。” 我偏了偏头,微笑道:“难道你就不想讨好皇上,好让他封你为太子么?”他失声而笑,道:“我为什么要当太子?这样的生活并不适合我。” 冲我摇头道:“你明明知道的。” 我笑了起来,柔声道:“我当然知道。” 轻轻将头靠在他的肩膀,只听他低声道:“等这段日子过去,咱们就再不管这些俗事。 我陪你去杭州、去北平、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携手江湖、浪迹天涯……我给你吹箫、你给我画画,咱们自己洗衣做饭,便如市井上最普通的夫妻一样。 你说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好!”我低声道:“你说过的话,可要算话。” 他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柔声道:“你放心。” 我忽地坐直身子,脸上绽放笑颜,道:“我要你发誓,今生今世,只许爱我一人。” 他的眼睛里满是笑意,温然道:“好,我发誓。” 他的手放在心口,看着我,缓缓道:“今生今世,我朱高爔便只爱欧阳以宁一人。 绝不反悔,如有违誓,天打雷劈。” 风吹过,树木簌簌地响。 蝉声低鸣,心漾似水。 我笑了起来,道:“为什么要说天打雷劈?难道老天就真的有空来管咱们这等子小事么?”心里却暖暖地荡漾起来。 傻话。 真是傻话。 恋爱的人,总爱说一些傻话。 可是听了这样的傻话,却还是开心。 知道有人承诺会永远在你身旁。 ——就觉得安心。 ——————朝堂之上纷争越加纷繁,朱高爔因了多次劝谏,已渐渐为朱棣所不喜。 幸得道衍等人进言称“四皇子如此,乃皇上开明之故”,方得保全安然。 这日从常宁宫中出来,低头缓步。 不知不觉,竟已走到日精门旁,隐约听到那边传来男子说话声音,下意识地躲在廊檐之下、围墙之侧。 探头望去,却原来是朱高煦、朱高燧兄弟二人,松了口气,微一侧脸,却看到朱高爔沉默的身影,正缓缓朝乾清门走去。 宫廷里这样的光华灿烂,他的背影渐渐隐没在这片高墙之处,落寞而孤独。 我楞楞地站在原地,直到双脚酸痛,才缓缓回头。 已入深秋,天气渐渐凉了起来。 夜凉风寒,我居然感冒了。 天天咳嗽,太医开了药,却还是不见好。 这一日日的看着就重了起来,身体不适,夜晚总是辗转反复,不得安寝。 盈香就总是在我耳边埋怨:“晚上总是不睡,这病又怎会好?”绿湖笑她:“姐姐越发唠叨了起来。” 每每此时,我总会恍惚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北平,回到了那个当初以为阴郁、如今想来却是多么快乐的时期。 南京,这个美丽的地方。 为什么总让人感觉到头顶上压着的那重重的乌云?跳至 三十六、惊变(下) 三十六、惊变(下)收拾物事之时,冷不防一样东西掉了出来。 捡了起来,却原来是一个木槿花镯子,泛着碧蓝的光芒,荧荧流离,光华照人。 一刹那间有些恍惚。 楞了良久,才将镯子收了起来。 这日正靠在榻上看书,绿湖捧着药盘子进来道:“若离来了。” 我坐直身子,却见若离正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包绢纸,对我行了个礼,道:“郡主可好些了?”我笑道:“好多了,烦你们劳心。” 盈香上前将绢纸接了过来,我道:“怎么又送了这许多过来?宫里原也有的。” 吩咐盈香将绢纸收好,又请若离坐下。 若离道:“若离虽自患顽疾,对医理之类也颇有研究。 就让若离为郡主看一看可好?”我笑道:“有劳。” 伸出手来,让她为我把脉。 一时探诊完毕,为我开了药方。 照这方子吃了几日,病情居然也大有好转。 若离虽是住在朱高爔府邸之中,然宫中夜晚一到,即刻关闭宫门。 为了方便医治,索性就住在我宫中,日日对我悉心照料。 我虽对她心下素来都暗有嫌隙,却也是感激不已。 日复一日,不久便已入初冬。 天气寒冷,众人都换上了薄袄,房中门窗不常开,加上人多,白日里阳光照来,倒也是温暖如春。 诸人正坐在房中闲聊之时,绿湖忽惊道:“小姐!”我转过头去,却见若离急急气喘起来,心中明白她哮喘发作,忙走上前去,道:“可曾带了药?”若离喘道:“不曾。” 众人急的团团转,盈香道:“小姐,快宣太医吧!”我忙点了点头,高声道:“快将王太医请来!”那王太医在宫中资历最深,为人也最是和善可亲。 不一刻已随小太监急匆匆赶了过来,我迎上前去,将若离病情略略说了。 他这边先停了若离急喘。 坐下把脉,却只是皱眉不语。 我急道:“太医,这位姑娘病情怎样?”王太医看了看我,沉吟道:“郡主可否请旁人出去?”说着,站了起来,行了一礼。 我心下起疑,屏退众人,房中只剩三人。 才方道:“郡主,老夫斗胆问一句:这位姑娘可曾婚配?”我一楞,道:“并不曾。” 他脸有忧色,道:“依老夫之见,这位姑娘身患哮喘之症,然从脉象来看,却有喜脉症状。” 我大惊,道:“怎么可能?”回头看向若离,只见她脸色惨白,并不言语。 心中惊疑不定,低低道:“先生可有误诊?”王太医低叹道:“老夫年迈眼花,若说误诊也是可能的。” 我道:“多谢。” 咬了咬唇,唤了盈香进来将太医送了出去。 房中一时寂静无比,我站着,若离坐着。 二人均是不语。 窗外**开的正好,白茫茫一片,犹如夜来露霜,繁华似锦。 站在枝头,颤颤巍巍,秋光叠叠。 我低声道:“你早知道了?”她抬起头来,眼中盈满了泪,道:“是。” 我但觉身子摇晃,伸手碰到桌子,拼命抓住。 只觉整个人都站立不稳,道:“是谁的?”她含泪道:“郡主如此冰雪聪明,又怎能猜不到?”我抽了一口气,道:“你说。” 握紧双手,只觉得指甲掐得掌心生生地疼,忍声道:“我要听你亲口说出来。” 她猛地站了起来,跪倒在地,哭道:“郡主不要逼我。 倘若他知道郡主已经知晓此事,定然不会原谅若离。” 她仰起了头,原本清淡如菊的面容此刻看起来更是楚楚动人、我见堪怜,“郡主是金枝玉叶,可是若离乃孤苦一人,除了四公子,还能跟谁?还能依靠谁?”这一下心口便仿似被人重重击打了一拳,我踉跄后退,坐倒在椅子之上。 只觉浑身冰冷,如坠深窟。 心底里的绝望,竟是割裂般的疼痛。 我哑声道:“你在骗我。” 明知道这希望极微小、极渺茫,然而却是唯一念想,厉声道:“你在骗我!”她凄然微笑,“郡主,若离何必骗你?他日你去当面问一问四公子,便知若离所言是真是假,若离又怎么骗得过郡主?”四周的黑暗深深地拥了过来,我只觉整个人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忽地冷冷一笑,站了起来,走到若离身边,盯住她的眼睛,冷声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她脸色苍白,低声道:“我不敢。” 我道:“为什么?”她凄笑道:“四公子对郡主用情至深,旁人不知,难道若离看不出来?虽然若离此生是跟定了四公子,但郡主一日不嫁入府,公子一日不会纳妾。 若此时知道若离身怀有孕,这孩子又怎么保得住?”我冷笑了起来,道:“跟定了他?既然两情相悦,又何必怕他知道有孕?”她忽然仰起了脸,直直盯住我,道:“当日攻打南京之时,若离便已向皇上言明心迹,非四公子不嫁。 皇上也已应允若离。 可若离知道,四公子一心只念着郡主,心里也只有郡主一人,因此从未将此事告诉他人。 只愿能永远陪伴公子身旁,不敢有他想。 至于取代郡主或离间郡主与公子感情之事,从未想过,也从不敢做。”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既然他心里没有你,又为什么……为什么……”一时气急,竟然说不下去。 她微微一笑,道:“男人三妻四妾,原属平常。 更何况帝王之家?”我背心里似乎渗出了一层冷汗,长久以来心中隐隐害怕之事,此刻呼之欲出。 自己仿佛被卷如飓风之中,不知未来何在,不知身处何方,不知此时何时、此地何地。 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平常。 是这样么?原来,是我自己傻了。 我微笑了起来,看着站在我眼前的若离。 还用问么?不。 不用问了。 她处心积虑进得宫来,陪伴在我身旁,或许也有医治我之意,但归根究底,还不就是为了这一刻!而他,朱高爔。 我该相信他么?是的,此事只有她一人言辞,并不足信。 然而她说的对,倘若不是有十分把握,她如此聪明之人,又怎会轻易设计骗我?他和她之间,即便现在未曾有私,那么日后呢?朱棣既然答应将她许配给他,能抗旨么?我能和她共事一夫么?况且,他和她之间,倘若并未有私,她又怎会如此言之凿凿!心中念头一个个闪现,便如电光火石。 我无力地挥挥手,叫她出去。 转过头来,遥遥地看着院子里那一片的纯白,刺目的让人心疼。 隐隐约约地想起了这几句词:“蔷薇露,荷叶雨,**霜冷香庭户。 梅梢月斜人影孤,恨薄情四时辜负。” 恨薄情四时辜负……如何辜负?为何要辜负?!我在空荡荡的房中,独自凄然微笑。 泪,一滴滴地掉落下来。 敬请收看下一章:三十七、真相跳至 三十七、真相(上) 三十七、真相(上)外面在下着雨,檐头点滴,越发显得室内的安静。 他走了进来,见我坐在房中一动不动,走到我身边坐下,柔声道:“小七。” 我缓缓回过头,他身后是明亮的窗子,他的脸庞在这长窗之前映照的分外出尘,即便坐着也显出的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我恍惚微笑了起来,道:“你好。” 你好。 ——原来,便是这样好。 他温言道:“怎么了?”那样的温柔,好似什么都未发生过。 我侧着头微笑,道:“见过若离了么?”他微微一楞,道:“没有。” 我点了点头,道:“那也难怪,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我这里。” 又微笑道:“留她在这里,是我不好。” 他诧异:“你说什么?”他眼中有犹疑之色。 我的心开始微微抽搐起来。 我道:“她已怀有身孕。” 我直直地看着他,“你还不知道吧?”他蓦地站了起来,他看着我。 他眼里有惊讶,有凌乱,有慌张。 他知道。 他从来那么平安祥和的一个人,此刻却忽然慌乱起来。 我静静地瞧着他,忽然笑了起来,道:“我都知道了。” 我道:“你去吧。” 微笑着:“带她一起去吧。” 他说:“小七!”他伸手欲拉住我的手,我轻轻将他拂了开去,声音斩钉截铁:“你带她走吧。” 他半晌没有做声。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花儿的清香袭来,密密匝匝、层层叠叠。 他说:“是我不好。” 他的声音里有叹息,有懊恼。 他说:“那日,我也不知怎么的,我被父皇责骂,心情不好。 ……我也不知怎么了,醒来后……”耳边嗡嗡作响,他说的话却字字句句刺进我的心里,无力反击、无力躲避,所谓垂死挣扎。 原来垂死,就早已无法挣扎。 我紧紧攥起了拳,低声道:“出去。” 他摇头,他说:“小七。” 他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他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很久很久以前,他说,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说,今生今世,我朱高爔便只爱欧阳以宁一人。 他说,绝不反悔。 言犹在耳,余音缭绕。 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 男女主人公曾经相爱,到最后,颠沛流离,终于重逢,可是身旁,却已牵了旁人的手。 那时候不懂,总以为,多可惜。 多可惜,为什么相爱的人,总是要被命运捉弄,总是不能够在一起。 现在才明白,说什么命运,为什么要怨命运,捉弄自己的人,终究还是自己。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要很爱很爱、不离不弃,才能做到的这两句话。 又怎么可以轻易许诺?又怎么能够轻易相信?他心里只有我一人。 可是他却可以抱着别的女子,和别的女子同衾共枕,和别的女子双宿双飞,和别的女子朝夕相对。 这不是爱。 至少——我要的爱,不是这样的。 我看着窗子里透进来的微光,那漫天纷纷扬扬的雨,那落地的满地雪白,飘飞四散。 慢慢挤出一句话来:“我不要你了。” 眼泪忽然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我转过身去:“我不要你了。 朱高爔,你走吧。” 他走上前来,抓住我的手臂。 抓得那样紧,勒得我生疼,他说:“小七,这并不是多大的错,”他说:“我答应你,从此以后,除了你,我绝不看其他女子一眼。 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再碰她一下。 从此以后……”我打断了他,“我们没有从此以后了。” 我的语气怡然恬淡:“没有了。” 他楞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我。 二人对望,良久,他方轻声道:“我明日再来。” 点了点头,低声道:“你好好休息。” 慢慢后退,到了门边,又道:“我带她走。” 咬了咬牙,转身走了。 我整个身子软软地瘫了下来,靠在墙边,嘴角扯起一缕凄清的微笑,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繁华到了极致必是颓废,爱到了极致就会不爱,幸福到了极致就会悲伤,痛到了极致原来是麻木。 原来,是这样的。 拼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身影慢慢远去,双手死死扶住墙壁,心中不断的告诫自己:“撑住、撑住……撑住……”眼前却慢慢模糊,仿佛出现了好多火花,那么多那么多的火花,好象小时候过年那漫天的烟火,那样灿烂,那样美。 爱如烟火,绚烂过一时,便归于寂寞。 可这样的美,叫人怎样忘记?一生一世。 用一生一世,能不能忘记?以后的日子,都会是漫长的黑夜……永无止境的黑夜……生无可恋。 我的眼前渐渐黑暗,整个人昏沉了下去。 也许,我的意识似乎并未完全丧失。 因为绿湖的尖叫、盈香的哭泣、徐皇后的说话、太医的问诊……每个场景都记得那样清晰。 可是,一切一切,都飘荡着在我眼前就过去了,周围是一片黑暗,找不到一丝丝的光亮,整个人在不断的下坠、下坠、下坠……木槿花开了,那样美。 翠华如盖,可是枝头上点点浅白,瑟瑟如水。 那是记忆里那朵可以呼吸的花、带着露水的花、那朵朝开暮谢却永不忧伤的花……是那个犹如木槿般美丽的女子,在晴天旷海中朝我微笑,笑餍如花,颜如舜华……报应,原来一切都是报应。 我断了她的念想,原来,便是要用自己的幸福来陪葬。 我冷冷的凄笑了起来。 不想醒来,不愿醒来。 这样的年华似水,可是对我而言,却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第一次恋爱失败,我的浑身仍然注满了勇气,我依然相信,未来可以有更好的人、更好的生活在等待。 可是,这一次的失败,却让我心如死灰。 秋尽了,冬至了。 一颗心,渐渐灰败。 那样空旷的房间,清冷凄凉。 风吹来,是这样的刺骨。 如今,只剩我一人,独自面对。 夜幕袭来,我沉沉睡去。 不愿醒。 不再醒。 跳至 三十七、真相(下) 三十七、真相(下)是过了多少个世纪,头重重的疼痛,整个人是虚弱无力的。 我听到身旁盈香隐隐的哭声,听到一阵急似一阵的风声,呼啸着穿了过去。 我睁开了眼睛,看到火盆里的焰火正在滋滋燃烧,绽放着朦胧的雾气;看到满室的温暖热气;看到一个背影,正站在那里遥望着窗外,而外面,是白皑皑的天,下了好大的雪。 雨雪瀌瀌,见晛曰消。 可心尖上这样的疼痛,便仿似要滴出血来,又如何消。 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却原来也会这么软弱。 软弱到不再有任何希望。 朱高煦缓缓回过头来,好象早知道我已经醒了一样,没有任何惊讶。 脸上是平静淡漠的神情。 他走到我身前,道:“要不要我叫盈香她们进来?”他并不问我。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这样、现在好些了吗……他不问。 或许他早已知道。 可是他不问,没有意想中会有的嘈杂和追究,我忽然就松了口气。 我道:“不要。” 一说话,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沙哑的,无力且飘忽。 手指和额头都是冰凉的,却有冷汗,丝丝缕缕地洇了下来,无声无息。 他微微皱了皱眉,道:“你再这样下去,谁也救不了你。” 他慢慢走过来,坐在我身旁,直视着我。 他说:“不肯吃东西、不肯醒来,喂你药也是吃一口吐一口。” 他摇头,“小七,这不是我认识的小七。” 雪下的越来越紧,漫天飞雪,凄凄岁暮,翳翳经日。 我躺在**,望着头顶上的帐幕,便仿佛噩梦醒来一样,有沉重的心悸。 缓慢而疼痛。 他叹了口气,柔声道:“什么都不要想,让自己好好的,成不成?”我不语,良久,才缓缓低声道:“二哥,他怎样了?”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心心念念,只是牵挂着他。 仍是牵挂着他。 我不想自己这么没用,却还是忍不住。 眼前的景象在浮动,心里却莫明清晰,那一幕一幕仍然在脑海里显现。 原来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他静默了片刻,道:“若离小产了。” 我猛地坐了起来,心忽然抽紧,问道:“为什么?”他淡然道:“我不知道。” 又道:“父皇已下了旨,让他们择日成亲。” 我紧紧抿着嘴,心里似有一块最隐秘最柔软的地方,慢慢冻结成冰,散发出寒冷的光芒。 恍惚中,听得他又道:“你放心,她只是侧室。” 我冷笑了起来,道:“与我何干?”便是真的。 原来都是真的。 这一切,并不会因为我的不愿醒来而让时光倒回,并不会因为我的生病而让我回到从前。 为什么我可以来到这里,却不可以再回到过去?为什么要让我留在这里,受这无尽的煎熬和苦楚?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微笑,道:“我会恭喜他们。” 恨的只是他的相瞒,怨的只是他的欺骗,然而现在,已经无所谓爱恨了。 无所谓了。 朱高煦轻声道:“你昏迷这几日,四弟天天都来看你。” 我恍惚微笑了起来,缓缓躺了下去,伸手拉过被子,将自己严实盖好。 笑道:“多谢他。” 转过头去,又低声道:“二哥,多谢你。” 闭上眼睛,道:“我想睡了。” 他低低叹了口气,柔声道:“我让盈香去为你准备些吃的。” 站起了身来,默立了一会儿,又低声道:“你想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不管是什么事,不管我能不能为你做到。 况且——你和四弟也未必就这样散了的。” 声音渐说渐低,接着,转身去了。 我躺在**,浅浅微笑了起来。 不再有泪。 也再也没有泪。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雪花寂寂无声地落了下来,然而这样凝重,仿佛永远不会有晴朗的那一刻。 门轻轻地“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低声道:“小七。” 我闭上了眼睛,他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还在怪我。” 我凄凉地微笑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他之间,居然就变的这样疏离。 疏离到心灰意冷,疏离到再无他意。 “二哥都告诉你了,是么?我不能不管她,可是,你该知道,我对她从来没有象对你这般,从前没有,以后也永远不会。” 我只是缄默。 心底里却渐渐升起寒意来。 这么近,却从来没有过的遥远。 他不懂我。 从来都不。 以前,原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 为着那一丝温暖,就成了扑火的飞蛾。 从此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心里翻江倒海般的抽痛。 从前的一切,爱、恨、埋怨、痴缠……顷刻间轰然倒塌。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胸口剧烈疼痛着,人却渐渐清醒过来。 我高声道:“盈香。” 看着应声走了进来的盈香,我笑了起来,看着她温言道:“我想吃东西。”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既然回不去,我就要好好活下去。 人生既然再也无法重来,就把过去的一切掩埋,重新创造一个开始。 回不去,就只有走下去。 我别无选择,也从来不想做其他选择。 零星的雪花飘落下来,在窗棱上旋转了一下,便消失不见。 窗外的景色渐渐化了开来,变成一个个模糊的影子。 寒风呼啸,却没有一缕能挤进屋子里来,火盆里的焰火燃得室内温暖如春。 几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软弱的无法坐立起来。 身子在瑟瑟发抖。 我朝盈香伸出手去,她跑了过来,拉住我手,含泪道:“小姐!”我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微笑了起来,道:“我会好好的,盈香。” 人生中的事情,无论是悲伤、快乐,都应该自己承担。 旁人待你再好,也无法替你承受。 我会好好的。 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 敬请收看下一章:三十八、薄情跳至 三十八、薄情(上) 三十八、薄情(上)缠绵病榻日久,连身子都已绵软无力了。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恍惚惚地微笑了起来。 镜中的人瘦的仿佛脱了形,面容苍白,只一双眼睛,黑莹莹的模糊而明亮。 层层叠叠的锦衣团簇,颤颤巍巍的金步摇,花团锦绣,满目繁华中却更透出我的素颜青鬓,落寞凄然。 我叹了口气,极力昂起头来。 外面,严冬正浓,寒风凛冽。 今日约了常宁等人去坤宁宫徐皇后处请安。 自来到宫中之后,诸事烦杂,众人却是有许久未曾这样相聚了。 徐皇后素来不喜房中香气浓郁,故而一直未燃薰香。 房中清雅至极,咸宁道:“母后,这大冬天的房中也不燃些香,太过清冷了些!”徐皇后温颜笑道:“我原也不喜这些。” 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对我道:“我记得先皇帝在世之日,曾燃过一种香,那香味倒是不错。” 我含笑道:“那是依兰,闻了最是舒适的。” 徐皇后点了点头,又笑道:“小七对这些倒是在行。” 安成在一旁笑道:“母后不知道,她是成日里躲在房中,我们以为她是病了,怎晓得她是躲着在弄什么玫瑰花茶呢!”众人闻言齐笑,徐皇后笑嗔道:“偏你这嘴就刀子似的!”叹了口气,对我道:“你母亲生前,对这些花啊草啊的也是十分留心。” 话中颇有慨然之意。 言毕,和颜一笑,温言道:“下次帮我配些香来,省的你舅舅每次来,都说我房中少了些人间烟火味。” 我低头浅笑,道:“是。” 正说着,有宫女奉了茶上来。 咸宁忽道:“母后,听说四哥哥就要纳妃了?”我心中一动,只听徐皇后叹道:“等过了这个年罢!最近朝中事情本来就多,偏若离又……”叹息不语。 常宁道:“毕竟年轻,也不急在一时。” 安成低声道:“原是没有名分的,那倒也罢。 可父皇才下旨许了,怎么就没了?”徐皇后叹道:“这孩子也是没福气的人。” 又道:“本来也是放在他房中,说是战事正紧,你们兄弟姊妹的大事也只好先放一放,先这么凑合着。 这若离性子好,人又端正,原也定了侧房的。 终究还是无福,倒可惜了这头一胎。” 我低头不语,众人说了会,见徐皇后宫中事务繁多,便起身告退。 盈香走在我身侧,默默不语。 良久,忽轻声道:“小姐!”我抬眼看她,见她面有忧色。 轻轻一笑,道:“盈香,你不必为我担心。” 她眼中盈泪,低低道:“小姐的苦,盈香明白,只恨不能替小姐承受。” 我徐徐道:“病了这许久,也病清楚了。” 嘴角浮起一丝弧线,向前走去。 不一刻已至绛雪轩外,盈香忽停住脚步,我朝前一看,站在那里的,正是若离。 自那日之后,并不曾再见。 她一身淡紫衣衫,长袖逶迤,更显出清瘦如削的细肩,一张脸庞,轻烟如玉,淡雅脱俗。 眼里神色平静如常,正低低俯下身去,柔声道:“郡主!”我站定了身子,淡淡地道:“起吧。” 转身对盈香道:“你先回去罢。” 盈香楞了一楞,看看若离,应诺去了。 我和她彼此对望,良久,方道:“有什么事么?”她低声道:“郡主可曾听说?”我笑了一笑,声调平静如水:“都听说了。” 她神色恭谨:“既是若离的错,若离会自己承担。 绝不敢有怨,请郡主放心。” 又低低道:“若离只愿能永远陪在公子身旁,做个端茶送水的小丫头,与愿足矣。” 我笑道:“皇上既已赐婚,如今又怎由得你我?”轻轻一笑,徐徐道:“你放心,我没有兴趣来掺和你们之间的事情。” 藏在宽大衣袖中的双手轻轻握紧,只觉心中微痛,面上却笑颜如花。 她楞住,良久,嘴角缓缓绽开一丝笑容,道:“郡主还在怪四公子?”我巧笑倩兮,嫣然道:“何来责怪一说?若离,你也不必多此一举。 他日大婚,不论正室侧室,我只希望你和四哥能白头偕老。 至于我——”正色道:“不该你来管,也轮不到你来问。 知不知道?”是的。 我是郡主。 大明朝皇帝的外甥女。 从前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权力,可现在,我要行使这个权力。 因为——我不能再让自己痛苦;不能再让她伤我分毫。 这十余日来,他每次都是来了就走。 知道我不愿见,就远远站在门外。 有几次不经意间推开窗,总会遥遥看到他孤单的背影,在雪地里映出一个长而哀伤的影子。 不是不知道。 也不是没有心痛的。 然而,到了今天,我却不愿再自欺欺人。 那样的花团锦簇,而我只是繁花一朵而已。 这样的日子,不是我想要的。 等他还顾、等他垂怜、等他回首,若是如此,岂不是连携手相伴一生,都成了更大、更难实现的奢望?我要的,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既然他做不到,那就不勉强。 彼此好聚好散罢了!什么孩子、什么小产。 这个孩子的存在,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重要。 而现在,这样的情景,让我觉得心冷。 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不管是谁都没有权利剥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权利。 不管是谁。 我静静地看着若离的身影远去,手心里有凉凉的湿,心底泛起一阵阵疼痛的抽搐。 也许,还是会难过的。 然而——我不后悔。 我站在原地,缓缓闭上眼睛,忍住将要流出来的泪。 不再流泪,是让自己不再心痛的好办法吗?黯然半晌,昂首向前走去。 眼前这条路,漫长而空旷,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 这宫城深深,里面究竟埋葬了多少眼泪、多少欢笑、多少哀伤?青石板上有残雪未消,白玉长廊、琉璃墙瓦,池水烟波浩淼。 正是一副冬日的苍茫景象。 跳至 三十八、薄情(下) 三十八、薄情(下)抬起头来,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已向回走去,来到乾清门外。 前面就是太和殿。 恰是散朝之时,官员纷纷从殿中涌出。 我茫然躲在檐柱之后,遥遥看着殿门。 不一时人便已散尽。 大殿之前,顷刻间空空荡荡,只剩下遍地残雪,散发着莹然凄清的光芒。 我呆立半晌,正欲转身离去,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凝神一看,正是朱高爔。 他清瘦了许多,脸上神情淡漠,原本深黑的眼眸,此刻冷冽无光。 心剧烈地疼痛起来。 我捂住胸口,紧紧咬住了唇,我怕自己会喊出来。 他慢慢朝前走去,下了台阶,走在广场之上。 整个广场上只有他一人,背影孤单、而寂寞。 一身明黄色的衣裳,那样的浓烈似火,映得人眼睛生生地灼痛。 眼看着他慢慢地穿过广场,消失在大门之外。 我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忍不住冲了出去,冲到大门处,靠在门边,紧紧抓住门框。 看着他的背影,就这样渐渐远去了。 整个人是这样的痛楚无力。 阳光冷冷地映照下来,透着难以言喻的无望和惆怅。 这天夜里忽然下了极大的雨,泼天泼地,落在屋檐上发出震天的响声。 我躺在**,呆呆地看着蜡烛燃烧,火光抖动,红色的烛油化了,缓缓落了下来,如绛珠红泪,触目惊心。 四下里这样的寂静无声,桌上的八角风灯发出朦胧的光辉,我披衣起身,走到桌旁,打开抽屉,拿出里面放着的一样物事。 外面包裹着油纸的油纸伞。 也是这样一个下着雨的夜晚,他巴巴的、傻傻的用油纸包了把油纸伞送了来。 我嘴角牵起一丝笑。 外面漆黑一片,风雨吹袭,是一叠连的刷刷声,纵横肆虐。 拿出那管玉箫,轻轻吹了起来。 箫声呜咽,灯光清隐地落在手背上,冷淡如白霜。 衣衫的下摆长长曳地,在光滑明亮的青石砖上轻缕如云,缓缓地纷扬铺展开去。 转眼已是年末。 宫里有极大的盛筵,笙歌唱晚,歌舞升平,便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从来的家族和睦、从来的天下太平。 殿中人潮涌动,人人脸上均是喜气洋洋。 我远远坐在一侧端茶看戏,沉默无言。 常宁素来喜静,也是坐到我身旁陪伴。 咸宁和安成却在徐皇后身旁,身侧围绕着众位妃嫔们,俱是笑语言喧。 酒过三巡,朱棣忽笑道:“过完年,就该开春了。 咱们宫里还有好些喜事未办。” 徐皇后温颜笑道:“孩子们也是到年纪了。” 朱棣点头微笑,道:“常宁和安成都已及芨了罢?”常宁听到这话,全身微微一抖,我不由心中一颤。 只听朱棣又转而向我道:“我记得,小七与常宁倒是年纪相仿。 是么?”我低声道:“是。” 朱棣含笑点了点头。 王贵妃在一旁笑道:“郡主的风姿才情,我看跟咱们家的几位皇子倒是般配!”朱棣却只是含笑不语,静默了一会,才缓缓道:“前儿沐英的儿子来了,我瞧着也挺好。 宋晟的儿子宋琥,你们这些孩子原本也就是认识的。” 我心中一阵发冷,手指抓紧衣袖,转过头去,漠然看向戏台。 庭中梅花正艳,寒蕊吐兰,沁芳幽香,枝梢斜斜。 风吹过,满园轻而薄的花香,心中,却渐渐寒意凛然。 不一时歌舞已歇,朱棣睡意惺忪,先行离去,诸人亦纷纷起身散了。 天际薄云缭绕,月色朦胧,宫灯曼妙。 遍地荧光之中,仍可见犹有残雪掩映于红梅之中,梅香寒冽,直直透入骨髓。 我独自漫步其中,看花枝于身旁横逸而过,四下里悄无声息。 那样的觥筹交错、繁华似锦,转瞬间,便已湮没于云烟之间。 长裙摆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响,珠络摇曳鬓侧,印在心底,显出无端的孤单来。 抬头一看,才发现已来到以柔所居宫殿之外。 殿中黑暗一片,月色慵懒地照在檐台之上,郁郁莹白,清冷非常。 我轻敲了敲门,一个小太监的声音低低响起,道:“是谁?”我道:“欧阳以宁。” 那小太监迟疑片刻,才恭声道:“郡主,皇上有令,不许旁人接近。” 这句话在旷夜之中听得分外清明。 我苦苦一笑,低声道:“多谢。” 站在原地,一瞥眼,却望见池里碧水中,有无数星光点点,却原来是天上寒月映照,流光潋滟,在波光上泛滥开来。 这样的美景,倒显得此处的偏僻成了曼妙旖旎。 我凄然微笑,心如止水。 席地而坐,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看着宫门,只觉得周围是从来未有过的安静。 心里隐隐的不安与忐忑,此刻,便已渐渐化成了安然平和。 恍惚间,耳边仿似传来一个女子低低的吟唱:“皎皎白驹,食我场苗。 絷之维之,以永今朝。 所谓伊人,於焉逍遥。 皎皎白驹,食我场藿。 絷之维之,以永今夕。 所谓伊人,於焉嘉客。 皎皎白驹,贲然来思。 尔公尔侯,逸豫无期。 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字字句句,清丽悠然,她的声音清扬安静,微风细细郁郁,带着丝丝寒冷,周围的一切顷刻间都仿佛消失不见。 只这歌声翻飞着洞穿了我的哀伤,那些疼痛的惊悸、那些无望的痛楚,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和退却。 我含泪微笑起来,低声道:“谢谢。” 站起了身,痴痴凝望着紧闭的宫门,那黝黑一片的世界,轻轻唤了声:“姐姐!”她,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听到了。 天边残月似弓,碧海夜空,轻而薄脆。 我缓缓转身向回走去。 一路穿花拂柳,风起了,红梅儿朵朵随风飘落,在裙摆上停了会,便无声落下。 站在回廊之上,忍不住再回头一望,却见不远处,月光之下,水阁之中,静站着一个人。 那一身白衣飘然,不是道衍却又是谁?此刻,他正迎面向着以柔所住宫殿,看不到脸上神情。 只一个默立的背影中,透出无限怅然。 我心有所动,默默站了一会,径直去了。 夜幕下,明华如水;他的衣冠,清冷如霜。 敬请收看下一章:三十九、同欢跳至 三十九、同欢(上) 三十九、同欢(上)永乐元年正月初二,皇帝朱棣下了圣旨,将常宁公主许于西平侯沐英之子沐昕,安成公主许于西宁侯宋晟之子宋琥,择日成亲。 两位公主俱叩首谢恩。 为了宫中这两场不日即将举行的婚事,诸人又开始忙碌起来。 常宁和安成一起,平静地去乾清宫中磕首回过圣旨,感谢皇帝与皇后的盛眷恩宠。 宫中众人也均是一色的恭贺道喜,谁都没有发现、也将永不会发现,那曾经在平静深水下流动过的暗涌。 ——宫中维持着它永远的平静祥和。 我站在太液池旁,看着满池碧水冻结成冰,仍有波光粼粼。 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身旁有轻微的脚步声走近,我睁开眼睛,站在身旁的,正是朱高炽。 “听说你病了。” 他微笑道,语气是永恒的清冷淡泊,“可好些了?”我亦浅笑着点了点头,转过身来,低低屈膝行了个礼。 许久未曾出门,院子里有风吹来,直觉得凛冽刺骨。 二人漫步雪中,但觉前路茫茫,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眼前是宫苑内高深的墙,身旁是这样一个遥远的人。 心里,是怎样的苍凉。 便仿如梦游一般,只是这梦,却似乎永不会醒。 这噩梦,似乎就要这么天长地久、永永远远地做下去,直到万劫不复,直到天地苍茫。 他忽停了下来,轻声道:“还记得这个地方么?”我一楞,抬头望去,只见二人站立之地,却原来正是奉先殿。 有浩然的风从鬓边掠过,恍惚之间,那个人影笑喧的夜晚、那场盛大的婚礼,站在满地繁花之前叹息的那个人……那一切一切,又呈现在眼前。 “大哥,你喜欢她吗?”那个小小的女孩儿,坐在那里,昂起脸问他。 而他,则是一脸的茫然:“我不知道。” 他说:“也许以后,我会喜欢上她的。” 那段年少的往事……我忍不住轻轻微笑了起来。 是……好久好久以前了,那么久那么久以前,原来不知不觉,就已经过千山万水,就已经是沧海桑田。 “当然记得。” 我低声道,“那时候,你在这里成亲。” 我的嘴角扯起一个漠然的微笑,“皇爷爷还在,我的父亲、母亲都还在,还有以柔、殿下。 大家都很好,很快乐。” 我刚来到这里,又见到了你,以为一切会有改变。 却原来命中注定,缘分早已尽,不由人定。 那些事情,杭州、南京……都已经遥远的好象前世的记忆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那时候你在这里问我,大哥哥,你喜欢她么?”他摇了摇头,轻笑了起来,“这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后来,我一直在想,倘若你从来没有这么问我,我是不是会过的快乐些?”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丝怅然的无奈,“回到南京的第一天,我又来到这个地方,独自站了许久,想了许多。 小七,”他忽然回过头来,“倘若你不喜欢一个人,你会不会嫁给他?”我微微怔忪,他的目光平静,仿佛夜空中闪烁的星子。 只是那样的平静,却让人看不透心中所想,我低声道:“大哥,你为什么要这么问?”他道:“我想知道。” 我紧紧地看着他,二人对望,半晌,他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不会的,对不对?”我道:“是。” 他眼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微笑,转过了身去。 我心中忽有一股无力之感,渐渐涌了起来,泛至全身。 一阵风吹过,树叶儿簌簌作响,有零零星星的雪花飘落下来,四下里很安静,安静得连风的声音都清晰无比,我的一颗心也在猛力跳着。 我低声道:“你都知道了?“他淡淡地道:“是。” 他身后是湛蓝的天空,树枝上的残雪犹自稀稀疏疏地落了下来,我心中一搐,他道:“你为什么不告诉父皇,说你属意的乃是四弟?”我凄然道:“没用了。” 他道:“是因为若离?”我咬紧下唇,昂首不语。 颓阳独照,花木疏离,一个身影只孤零零地映照在雪地之上。 他叹道:“小七,你总是太倔强。” 他回过头来,忽然握住我的手臂,道:“不要这么倔强,你会伤了自己。” 他的声音缓而低沉,竟象是一个字一个字咬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瞪大眼睛看他,他眼里有无力的苍凉,神色哀凄,这样的他,是我所从未见过的。 不由呆呆楞住,道:“大哥!”身后忽然响起了一声冷哼,二人均是一楞,我转过身去,朱高爔正神色冷冷地看着我们。 心中仓促,朱高炽已放开我的手,三人静默而立。 他瘦了许多。 原本清朗的脸庞平添了几分憔悴,一双眼眸正冷冷地盯着我。 那双眼睛,从前都是温柔而带笑意的。 这个人,原来是那样的清扬夺目。 我怔怔地看着他,竟未发现只剩我和他二人,朱高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一直在抖。 手指拼命地抓住裙摆,心跳的又快又急,一阵一阵缩了起来,每一次心跳都是一次更深的疼痛。 “为什么?”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冽似冰,“是因为他么?”他嘴角轻抿,眼里有灼人的怒火。 我笑起来:“你以为是他?”这样的笑,却牵扯出更大的痛。 你明知道是为了什么。 朱高爔。 你明知道的。 他隐住怒气,走到我身旁:“跟我走。” 他拉住我的手,那双手冰凉无比,他道:“我们离开南京,离开这个鬼地方!”我挣开他的手,后退了几步。 他转过头来看我,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心里,却开始渐渐发冷。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你是我的妻子!”他低声怒吼了起来。 我昂首微笑:“我不是。” 眼里是漠然的无动于衷:“我不是。 四哥,我以后都不会是了。” 他楞住,眼里有不可置信的神色:“你不愿?”“是,”我的声音低微却决绝:“我不愿。” 周围寂静的只听到呼呼的风声,暮色四起,他眼底里渐渐泛起一层雾气,嘴角却冷笑了起来,“你宁愿嫁给旁人、嫁给大哥,也不愿嫁给我?”我脸一扭,却是静默不语。 ……他在晚风中对着我微笑,他说:“我只爱你一人。” 他拉住我的手,他说:“小七,这并不是多大的错。” ……风一点一点地吹在我的脸上,冰凉、绝望。 他以为……他以为,一切都如常;他以为,就这样会过去……我咬紧了下唇,那样疼痛,仿佛撕裂了一般。 整个人渐渐麻木,但仍是要站住,稳稳地站住,让背挺直,一双漆黑的眼睛,如最清冷的荧光,却再也不怒不痛、不哀不怨。 他大笑起来,一转身,大步而去,一个孤绝的背影,再也没有回头。 我直直地立在那里,咬紧下唇,握紧了拳头。 直到唇上咸涩,有滴滴的鲜红流了下来,遍地雪白上,瞬间已是星星嫣红。 卧听疏雨梧桐,雨余淡月朦胧。 巨痛席卷而至,黑暗无边无际。 我对着天空,含泪微笑。 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 ========================说明线==========================有亲说文章的这部分太虐了,呃,其实偶写到这里的时候,心里也蛮沉重的~总有些时候,爱上一个人,可是,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爱而不得。 然而,谁又能说,柳暗花明之后,不能又见一村呢?希望大家耐心期待哦。 这个等待,应该不会太长~也许接下来,会有开心的时候也不一定呢。 人生,不就是这样,由永不间断的变故和惊喜组成的吗?当时以为是绝境,事后回头想想,原来,也只不过是杯中的一缕涟漪而已……还有就是,小西想在这里说明一下,这段时间工作一直很忙,上个星期的两更撑的好辛苦哦。 这个星期开始,会恢复每天一更。 不过,如果推荐票真的出色的话,比如说……日推荐票到了80……嘎嘎,知道是不可能的啦,幻想一下。 那么,当天可以二更哦!恩,下去吃饭啦~跳至 三十九、同欢(下) 三十九、同欢(下)上元佳节到,南京城里万民皆欢,因着入宫后的第一年,朱棣特下旨准许公主们出宫观赏花灯。 众人俱是欢欣不已。 我和常宁、安成、咸宁等人仅带着随身大丫鬟,漫步出了宫门。 侍卫们非要贴身相护,被咸宁赶走,不敢紧跟,惟有远远跟随而已。 自来到古代之后,从来未曾在这样盛大的节日出过门。 这才发现,原来无论是现代古代,节日的欣悦和快乐,都是一样的。 千家万户的百姓们纷纷跑上了街头,拿出了自己家做的最好的灯,向上天祈求来年的昌盛,感谢过去一年的平安。 灯月相映,树木上挂满了宫灯,仿佛开满了艳丽的花。 宝马香车,红男绿女,衣香鬓影,***氤氲。 忽然想起了苏味道的诗:“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星光月影,素淡清雅,而身旁的琉璃闪烁,又是怎样的眼花缭乱。 游人,在这样的景色之中,是不是都容易陶醉?南京城内多富庶之户,许多人都喜欢赶热闹。 一路行来,街道之上倒是走过去不少俊朗少年。 咸宁笑道:“两位姐姐都已名花有主,以宁姐姐倒还是云英未嫁,倒不如在这些少年郎中挑一个来,岂不是好?”我摇头笑道:“你这个促狭鬼!难为你说出这样的话来,莫不是自己想要了?”众人齐笑成一团,道:“这话真是说对了,咱们家的小咸宁早也芳心萌动了!”这边正说笑,那边远远听到有人在喊:“猜灯谜了!猜灯谜了!”安成道:“咱们过去看看。” 说着,径自挤了上去,众人随后跟着。 人声喧闹中,只听那摊主道:“这里有几道谜题,猜中三道有一盏花灯卖,猜中五道可以打个对折,全部猜中就可以白送。” 安成笑道:“怎么猜中了还要买?难道猜不中你就不卖不成?”那摊主笑道:“若猜不中,千金不卖。” 常宁微笑道:“这倒有趣。” 众人拥了上去,看那灯谜。 我对这个向来都不精通,猜了几次不中,也便作罢。 百无聊赖之中,慢慢走了出来。 看到周围人人脸上喜笑颜开,灯花开了一树又一树,繁华灿烂。 心中却怅然若失,蓦然回首,凤萧声动,玉壶光转。 无数华丽的灯光中,朱高煦竟然站在我的面前,对着我微笑。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阑珊处。 二人相视而笑。 他走了过来,低声道:“想不到在这里遇见你。” 我微笑点头,道:“今晚可真热闹。” 仰起头来,但觉花开千树,星亮如雨。 满目珠翠,沸地笙歌。 是一个怎样美好的夜晚。 我不由得皱着鼻子微笑起来。 花灯之下,人潮之中,二人并肩行走。 身旁人流欢笑着穿梭而过,心中却是平静如水。 他含笑道:“你是第一次在外面过上元节罢?”我微笑道:“是。” 转头看他:“你呢?”他笑了起来:“我每年都会出来。 只是,从前在北平,倒没有这么热闹。” 说着耸了耸肩膀:“这几年忙着打仗,倒也是从来没有这么惬意的到街上来看花灯了。” 正说着,只见前方又拥着一堆人,不觉笑道:“又有什么好事?”他轻笑道:“咱们进去看看。” 拉了我的手臂一起挤了进去。 却原来是这家摊主别出心裁,不猜灯谜,却用扔飞镖来卖花灯。 我不禁笑道:“猜灯谜我不在行,扔飞镖倒是可以一试。” 朱高煦道:“我旁观,你来试试看。” 我心中跃跃欲试,身边有人听到我们谈话,叫道:“小姐,快来试试吧,我来给你加油。” 我和朱高煦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他眼中有鼓励的神色,我点了点头,开口叫道:“老板,给我来两支飞镖。” 那老板道:“来了!”说着,递了一小束飞镖上来,却是足有五支。 我解开捆绑着的绳索,拿了一支在手中。 这飞镖却是从前在北平练习过许多次的,只是长久未练,心中难免有些心虚没底。 朱高煦在身旁低声道:“别怕,定下心来,对准了再扔。” 我深吸了口气,眯起双眼,将飞镖对准眼前的准心,飞快地扔了出去。 但听耳边赞许声惋惜声起,睁眼一看,虽是中了靶子,却是扔得略微偏了些。 伸伸舌头一笑,又拿起第二支飞镖。 这一下有了经验,心中也有了准头。 瞄准之后,稳稳扔出,朱高煦叫道:“好!”这一次却是正中靶心。 众人叫好声大起。 我心中大乐,再一鼓作气将剩余的飞镖扔完,却是三支中有两支中了。 老板笑道:“小姐真好技艺!”将一盏宫灯拿了出来,又道:“今日赢的都是公子,小姐倒是第一位女子。 这一盏宫灯就算小老儿送小姐的!”我忙道:“这可不成。 误了老板的生意。” 朱高煦笑道:“老板,我来扔一次,倘若中了,这盏宫灯再送也不迟!”众人都齐齐拍手笑道:“好!这位公子若再赢了,老板这盏灯可就送得再心甘情愿不过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退到一旁,将位子让给朱高煦。 只见他微笑着拿起一支镖,不慌不忙,略略瞄准即扔了出去。 这一下正正扔在靶心上,却是分毫不差。 一旁看热闹的人又都拍起手来,笑嚷道:“公子和小姐都是绝好的技艺!”那老板也笑道:“才子佳人,小老儿今晚可算见了一对璧人!这灯送得是再也不冤的了!”递过手中宫灯,我抬起头来,正碰上朱高煦含笑的双眼,眼中莹光闪烁,脸上一红,接过灯来,转身就走。 头顶上一轮明月,光华如水;一市花灯,明亮如昼。 我手提着宫灯缓步而行,他在身旁亦步亦趋。 二人皆是静默不语。 “开心吗?”“谢谢你。” 两人忽然同时开口,说话声重叠,楞了一会,彼此对视而笑。 他笑道:“你先说。” 我含笑道:“谢谢你。” 他笑道:“谢我什么?”我道:“不知道。 但我现在觉得很开心。” 又转头看着他,道:“你刚才想要说什么?”他轻轻笑了起来,道:“我想问你,现在开不开心。” 我微微一楞,他亦微笑回视。 一时又是一场静默,气氛略觉微妙而尴尬。 我回过头去,看向别处。 身后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转过身去,只见一个护卫正跑上前来,神色慌张,低声道:“皇上有旨,请郡主和殿下速速回宫!”敬请收看下一章:四十、辜负跳至 四十、辜负(上) 四十、辜负(上)二人心中都是一惊,道:“什么事?”那护卫道:“属下不知,只说皇上有旨。” 那边常宁等人也已跑了过来,纷纷道:“出了什么事么?”朱高煦蹙眉道:“回去再说。” 正说着,已有太监宫女们拥了上来,跪地道:“请公主郡主上轿。” 却原来已从宫中抬了软轿出来。 周围人群见是宫中人等,不敢怠慢,满街之人纷纷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我叹了口气,跟众姐妹们坐上了轿去。 待回到宫来,只觉得寂静一片,人人都是小心翼翼,一口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我心知不对,和常宁等人直奔乾清宫,果然见朱棣神色凝重,端坐在大殿之中。 徐皇后见到我们,迎上前来,低声道:“可回来了。” 安成道:“母后,发生什么事?”徐皇后脸有忧色,道:“你四哥出走了。” 我心头猛然一紧,颤声道:“什么?”徐皇后低叹道:“你四哥留书一封,说是要去浪迹天涯。 居然和若离二人离开南京,不知所踪。” 我只觉轰然一声,心中凉意渐起。 却是听得明白:朱高爔和若离一起走了。 一起走了!腿一软,就要瘫倒在地上。 身后却有人稳稳地扶住了我。 我茫然抬头,却是朱高煦。 耳听得朱棣怒声道:“好大的胆子!传旨下去,不管天涯海角,总要给我找到!我已许了他们的婚事,还有什么可埋怨的?要这样携手私奔!”徐皇后温言道:“孩子们贪玩,也是有的。 过不了几日,想必就回来了。” 说着,对我们挥了挥手,轻声道:“先下去吧。” 我只觉脚底轻浮,仿佛踩在棉花堆上,全身毫无一丝力气。 扶住朱高煦的衣袖,强咬着牙出去了。 常宁等人走在身前,我二人却慢慢落在后面。 眼看她们人影渐去,我再也忍耐不住,全身一软,坐倒在地上。 心中酸痛,低下头去,双手无力地撑住脸。 他亦站在我身旁,沉默不语。 二人一坐一站,良久良久,只觉冷风阵阵吹在身上,却直凉到了心底。 我缓缓站了起来,他道:“要去哪里?”我轻声道:“回家。” 一咬下唇,转身朝前走去。 越走越急,到最后直飞奔了起来。 他亦随后紧紧跟来,眼看我穿过道道宫门,直往宫外而去,一把拉住我的手臂,低声道:“小七!”我道:“放开我。” 他道:“不。” 我猛地用力,想要甩开他的手。 他力量加剧,纹丝不动。 我怒道:“放开!”他道:“你又想象上次一样,远赴千里去找他吗?”声音里微含怒气,道:“现在跟上次不同。 父皇也不是从前的父皇了,你再这样胆大妄为,不想活了吗?”我瞪着他,道:“不要你管!我是死是活,与你何干?”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忽然抓紧我手,道:“与我何干?我喜欢你,难道你不知道吗!”说着,一下子松开我手,我猝不及防,向后倒退了几步。 只听他道:“你死了,难道我不会悲伤?你难过,难道我不会心痛?小七,你可以不爱我,可是你明知道你的喜怒哀乐,全都与我相干!”自回到古代以来,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热烈的表白。 而且是出自他之口,一下子楞住,呆呆地看着他,他亦紧盯着我,道:“我不是非要你喜欢来我,可是,请你待自己好一些,难道不成吗?”语气沉痛,眼中是强制住的怒气和不忍。 我的胸口却开始渐渐疼痛起来,轻而缓、绵而长。 四面空廊迂回,夜色清凉,碎石路上似有点点星子,原来便是天上的残月余辉,漠然落在上面,映出荧然的光来。 是一般风景,两样心情。 心似乎被冻僵了,麻木一片。 只胸口惊悸似的疼痛,提醒着自己还有清醒的可能。 他轻轻叹了口气,忽然拉住我手,低声道:“我们走。” 将我拉着朝门外走去。 过长墙、穿甬道,一路便已来到了宫门之处。 守门的带头侍卫早已迎了上来,见到了我,不由一惊,迟疑着道:“殿下……”朱高煦冷冷道:“开门。” 那侍卫诚惶诚恐,道:“皇上有令……夜晚是不许宫人出宫的。” 朱高煦冷笑了声,道:“现在是我要带她出宫,一切责任,自有我来承担。 你不开门,是想现在就死么?”那侍卫吓了一跳,跪倒在地,颤声道:“小的不敢。” 朱高煦厉声道:“开门!”旁边几个侍卫不敢怠慢,将宫门打开。 朱高煦拖了我昂首而出,边冷声道:“明日自然带她回来。 倘若泄露半句,小心你们的脑袋。” 宫外早已有他手下牵了马等候,见到了我,也是一楞,走过来行礼道:“郡主!”朱高煦接过马缰,道:“我和郡主出宫有事,你先回去罢。” 说毕,也不理他,径自上马,再伸手将我拉了上去。 出得宫来,只觉夜风愈寒,吹得我身上的斗篷猎猎而飞,我神智渐清,低声道:“你要带我去哪里?”他面色冷然,道:“去你想去的地方。” 呼喝几声,一拉缰绳,马朝前疾奔了起来。 三更已过,街上行人寥落,原来的满地繁华,顷刻间便已寥落暗淡。 身旁树木房屋晃眼即过,不一刻便已来到一座府苑之外。 二人下马,站立门前。 我低声道:“是他的家么?”他道:“是。” 门前挂着两盏大红灯笼,府门紧闭。 那陌生新漆的铁门,里面是暗沉沉的黝黑一片。 心中猛然一抽,便仿佛被一双手紧紧拽住一般,扭转的剧痛。 我缓缓蹲了下来,眼中已干涸无泪。 他道:“想进去么?”我低头木然蹲着,紧紧抱住自己,只觉冷得发抖。 摇了摇头,却似乎每一次摇头,都是一次更深的疼痛。 他叹了口气,柔声道:“来。” 伸出手来,握住我手,将我扶了起来。 我心中凄苦,只是默默看着他。 他低声道:“小七,不要这样看着我。” 用手轻轻抚上我的眼睑,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耳听他柔声道:“你现在,还想去找他么?”我微笑了起来,凄然道:“有用么?”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携手江湖、浪迹天涯。 却原来。 ——再也不是与我相伴。 心中酸楚,泪纷纷扬扬地掉落。 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我揽入怀中,沉默不语。 周围是这样的安静,心中空洞寒冷,他的怀抱,却宽厚而温暖。 我无力地靠在他的怀中,整个人精疲力竭,只觉心口绞痛,眼皮却越来越沉重,渐渐昏沉过去。 跳至 四十、辜负(下) 四十、辜负(下)醒来时身旁仍是一片漆黑,我躺在一张陌生的**,身上盖着绵软的被褥。 头是晕眩的,仿佛自惊梦中醒来,额头是涔涔的汗意,全身冰凉彻骨。 我强撑起手,慢慢坐了起来。 昏暗中,周遭的景物模糊一片。 有人轻声道:“醒了?”我一楞,转头看去,黑暗中,朱高煦正坐在榻前,身体坐得端正,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恍惚中,忆起当日德州城外,那满夜的星光,那个站在我身旁的人。 围绕过来的南军,他叫我快逃,受伤的身影。 似乎是很多很多年过去了,想起来,怎么竟有仿若隔世之感。 眼中渐渐盈满了泪,坐直身子,曲起膝盖,袖子落了下去,将上身无力地趴在上面。 他缓缓起身,走到桌边,燃起一支蜡烛,房中渐起和煦之光。 温暖而澄静的一点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摇摇曳曳,影影瞳瞳。 我道:“是在你府中么?”他回过身来,嘴角已凝了一抹沉寂的笑意,道:“是。” 走到我身旁,脚步轻而平缓。 我抬起头来看他,眼前的容颜仿佛便在梦中一般,光华迷离。 他低叹了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有多美?”静静地看着我,低声道:“可是现在,这里面有多少悲伤?小七,要怎么样才能让你快乐起来?倘若能用全天下,来换你一丝真心笑颜,我倒甘愿。” 最美好的年华,最纯净的容颜,永远都无法停留长久罢。 可是,他的这一句话,却让我的心微微颤抖起来。 他的呼吸轻而浅,他的微笑昂扬,他的眼里有依旧骄傲却沉痛的神色,他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却依旧有无能为力的时刻。 每个人,都是被命运捉弄的孩子。 总有些时候,会觉得绝望般的自弃,与失落。 长发低低垂了下来,掩住了我的脸庞。 眼周忽然的黑暗,让我感到一丝丝的安全与温暖。 他站在身旁,良久,叹了口气,慢慢站直身子,又恢复了素日的华贵与骄矜,缓缓道:“明日天亮,我送你回宫。” 顿了片刻,转身去了。 朱棣派多人出城寻找,然则无法声张,十多日过去了,终于无果。 徐皇后等人终日坐在宫中垂泪,也是渐渐死了心。 一月而过,宫中发了诏告出来,告曰:“皇四子朱高爔,殇。” 殇。 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就抹去了一个曾经鲜活过的生命,在这世上曾有、或许也会继续下去的痕迹。 这诡谲的历史,究竟隐瞒了多少真相、多少丑陋、多少眼泪?原来所谓的天下升平,便是这样的欲盖弥彰。 我走在路上,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天边的落日一分分地浅了下去,将这个世界的光亮渐渐掩盖。 道衍如今已封官僧录司左善世,要见他多有不易。 只是在今日自徐皇后宫中出来之时,远远见到太液池畔,两个身影伫足而立,却是朱高炽和道衍二人。 一路俱是僻静之地,那树木枝叶隐蔽,却是将我挡在了阴暗之处。 我站在原地,静静观望了一会,便转身去了。 园中极静,燕儿唧啾,好一派早春景象。 转眼便是三月初春,卉木萋萋,采蘩祁祁。 江南的草长莺飞,杂英满芳,比起北方,真是多了几分旖旎之姿。 宫中为了朱高爔一事而放缓下来的喜事,也已渐渐收拾起来,皇上和皇后之意,大概是将安成和常宁同日出嫁,为的是一扫近来宫中阴霾之气。 这日清晨不知为何,心中郁郁难忍,便坐在采荷亭上赏花。 风吹来,满池湖水发出细微的声响,满园晴光,幽静无比。 正自闭目养神,忽然觉得似乎有人在凝神注视,睁眼一看,朱高煦正靠在栏杆上,笑吟吟地看着我。 多日不见,此刻见到他,心中颇有尴尬之意。 他却毫不在意地一整衣襟,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笑道:“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 昨晚是谁送了萱草来,让咱们的以宁郡主终于安睡呢?”我站了起来,扁嘴道:“谁说我安睡呢?我是烦闷得睡不着。” 他笑了起来,道:“烦闷什么?烦恼自己嫁不出去么?”微眯着双眼,脸上有干净痞痞的笑容。 我忍不住啐道:“好好的,又来贫嘴了!”他却也不恼,一转身斜倚在栏杆旁,看着满园碧水,笑道:“宫里喜事将近,你的喜事看来也不远了。” 我昂首道:“我不嫁人。” 他回过头来,脸上浮现一缕笑,道:“说什么傻话呢?”我静默了一会,低声道:“难道就不能由我所愿吗?我不想嫁人,为什么就非要我嫁?”下意识地抿起嘴角,冷冷一笑:“一个人终老,也没什么不好。” 他叹了口气,道:“傻话,天底下的女子,哪个象你这样?孤独终老,总不如有人相伴。” 静了一会,又道:“况且,咱们宫中的女儿们,是再做不了自己主的。 大明朝那么多公主,不也就出了你母亲一个?”我咬紧了嘴唇,低头不语。 他语气渐渐放缓,低声道:“父皇心中,应该也早已有打算。” 我心里一股寒意渐起,明白他说的是真,却又不敢去想。 低声道:“我不想嫁,难道旁人就能逼我不成?”他道:“倘若是父皇,就用不着逼你。 ——他是皇上,说的话就是圣旨,没人可以违抗。” 敬请收看下一章:四十一、拒婚跳至 四十一、拒婚(上) 四十一、拒婚(上)我猛地抬起头,他一双瞳孔深不见底,黑滢滢地直盯着我,我心中怦怦乱跳,脱口道:“他便是皇上,也没有这样的权力。” 心底却涌起一股痛楚,一颗心渐渐往下掉,直觉三十六层地狱,永远到不了尽头。 便这样悬挂着,绝望而哀凉。 他眼里渐渐泛起怜惜之意,语气却是依旧平缓,道:“小七,他有这样的权力。” 是的。 他有这样的权力。 他是皇帝,要谁死就死,要谁生就生。 朝堂之上,市井之中,不是就已死了那么多人?原来,我的未来,从来都由不得我自己。 从南京去了北平,又从北平回了南京。 和他相爱、和他分离、和他永诀。 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为什么别人的穿越生活,都可以过的风生水起,惟独我、最是随遇而安的我,却是这样的无奈与挣扎?仿佛是一张网,网住我,无法呼吸。 夜已深了,四下里寂寂无声。 我缓步走在宫苑之中,不知不觉,已来到常宁所住宫门之外。 常宁正坐在灯下看书,见了我来,起身而立,道:“这么晚,怎么来了?”我笑道:“睡不着。 想着你也没睡。” 她微笑道:“旁人忙碌,我却反而空闲了。 正想找人来聊一会子。” 说着,让了我坐下。 二人坐在窗旁,夜十分的安静,天气凉了,外面走廊上守夜的宫女在低头打着瞌睡。 房里流丽光华、喜气洋洋,到处是一派新嫁的好景象。 我心中丝丝沉痛,道:“你快乐么?”她脸上笑意淡淡,道:“也没有不快乐。” 看着天边繁星,低声道:“这是命定的事实,我早料到了。” 我心里泛起一阵酸楚,转过头去,仰望着满天星光。 远处是宫楼上朦胧的灯光,忽明忽灭,天空上青澄似碧,全无一丝异色。 她忽低声道:“小七,你喜欢的是二哥,还是四哥?”我一楞,道:“什么?”她轻轻微笑起来,道:“从前在北平,你曾和二哥出走沧州。 我们都以为,你喜欢的必然是他。 可是上次,见你大病一场,四哥又和若离……”她安静地看着我,眼中莹光闪烁,“这样的心灰,虽是面上淡淡,我却也看得出来。” 我微微一笑,昂首不语。 她低低叹了口气,伸手握住我手,声音极低:“不要太苦了自己。” 我笑起来,轻声,但却真挚地道:“谢谢。” 池中粼粼碧水泛着微光,我坐在地上,仰望着眼前紧闭的宫门,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美丽温柔的影子。 “姐姐,”我喃喃地、低声道,“我不快乐。 一点也不。” “朝荣殊可惜,暮落实堪嗟。 若向花中比,犹应胜眼花。 这样的大度与潇洒,我终究是做不到、做不到……”“这将要到来的命运,我害怕,却无能为力……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心里这样的痛、这样的痛。 从来不与人说,可并不表示它不会痛。 夜阑人静,总有些心事涌上心头,让人辗转反侧。 可是今夜,坐在这蓝天之下,我却慢慢趴在膝盖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沉沉。 醒来的时候,晨曦微露,耳边是阵阵的鸟鸣唧啾声。 一刹那间有些恍惚。 待得醒悟过来,才发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披上了一条薄薄的毯子。 这毯子柔软温暖,我缓缓拿在手上,一时感慨万千。 楞楞坐了许久,才缓缓站了起来,低声道:“谢谢。” 将它细细抚平折好,小心放在门前的台阶上。 犹自站了一会,方转身去了。 这日众人坐在坤宁宫中叙话,朱棣忽道:“常宁和安成是何日办喜事?”徐皇后温颜笑道:“下月初二。” 朱棣点了点头,眼光看向了我。 我心里一惊,低下了头去,听得他道:“小七也是年纪,该指一门亲事了。” 来了,来了。 我心中砰砰乱跳,思绪繁杂,只听得徐皇后笑道:“一切但凭皇上做主。” 朱棣道:“依朕看,咱们家大儿子就很好。” 说毕,呵呵大笑。 我猛地一惊,万料不到他说出来的居然会是朱高炽。 一颗心纠到了极处,只是默默低着头,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 徐皇后微笑着点头道:“炽儿仁厚友爱,性情温和。 和小七倒是甚为般配。” 朱棣道:“那等这两个女儿办完了喜事,再来办这件大事罢!小七,你是咱们朱家的人,舅舅和舅母自然绝不会亏待你。” 朱高炽……朱高炽……原来绕了这么大一个***,到了最后,又回到了起点。 那么,我所做的一切、所经历过的事、所流过的泪、所忍过的苦,又有什么意义?那漫长而低落的岁月里,他曾是我黯淡生活里唯一的光亮。 朱棣既然说了绝不会亏待我,那么难道——是有立朱高炽为太子之意了么?我猛然心惊,虽仍是面上淡淡,心中却早已百转千回。 张氏出身低寒,虽已立为世子妃,然未必便是当然的太子妃。 朱高炽也曾是我心中所爱,倘若跟了他,将来为后为妃,都是一生荣华尊贵。 而且,如果我记得没错,历史上的朱高炽,真是在夺嫡之争中最后胜出,当了皇帝的。 也许,这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不是吗?我默默地告诉自己。 可是为什么,心那么冷,那么疼痛,便象是丢了一件极要紧的东西,心底深处,有空落落的隐秘的惊悸和怅然。 只听安成在一旁笑道:“小七该跟父皇母后谢恩了呢!”朱棣和徐皇后的眼睛,也只是笑意盈盈的看着我。 我缓缓站起身来,切切走到二人跟前,心里却慢慢泛起一阵莫名的痛楚。 抬起头来,与他们目光对视,有一时的手足无措,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跪了下来,低声然而坚决地道:“小七不愿嫁。” 这一下语惊四座,朱棣霍地站了起来,半晌,又缓缓坐了下去,沉声道:“为什么?”跳至 四十一、拒婚(下) 四十一、拒婚(下)斜阳余辉落在窗棱之上,影照荧荧。 他身上的龙袍,流红带金,玉龙蟒带,光华刺目。 我低声道:“没有为什么。” 声音低到几不可闻,然而一字一句,却是清晰可辨,仿似掷地有声。 殿中一片死寂,我与朱棣目光对望,他眼光闪动,良久、良久,方道:“小七,朕曾饶过你一次。 可是,你们大家是知道的,我朱棣向来只饶人一次。” 他声音冷冽,缓缓道:“你违逆朕的意思,知道会有什么下场么?”我心中恐惧非常,然而已经豁了出去,便已不管不顾,恭声道:“皇上如何处置,小七无怨。” 声音微微颤抖,一双眼仍是盯住朱棣,没有丝毫退却。 他纵声大笑,怒道:“即便是死也不愿嫁,难道当我朱棣的儿媳妇,就是如此羞辱之事?!”砰地一声,桌上杯碟已被他摔落地上,碎片水花四溅而落。 “这就给朕拉出去,杖毙!”这句话如五雷轰顶,我只觉浑身发抖,整个人顿时瘫软无力。 只木然跪在原地,动弹不得。 诸人均是大惊,常宁已出座跪倒在地,呼道:“父皇!”朱棣猛一挥手,怒道:“谁敢说情,便连她一起罚!”殿中空旷,这一声怒吼便如炸开来一般,震得人心头发颤。 却有一个声音,平静然而轻缓地道:“父皇,那就请将我一起罚了吧。” 我蓦然转头,只见跪在常宁身旁,容色如常,目光清冽地看着朱棣的,正是安成公主。 ——安成!我心中微微一惊。 朱棣面色如严霜,森然道:“你不怕死?”安成一笑,道:“女儿自然怕死。 只是要女儿眼看家人遇难,生不如死,那还不如与其同死。” 朱棣目光如电,冷冷道:“她算什么家人?”安成道:“当日是太祖皇帝将小七送到北平来的。 小七来府中之日,父皇和母后便已待她如同亲生。 此后靖难,历经多少变故恐惧,小七从来都与咱们家人同进退、共患难。 南军来攻之时,她拼死卫城,以致身受重伤,卧榻不起。 这都不算家人,那试问父皇,什么算家人?难道是谷王么?还是宁王?还是李景隆之人?”朱棣并不看我,只是冷然而笑。 安成又道:“小七既不愿嫁,自然有她不愿嫁的道理。 父皇和母后恩爱甚笃,必定明白琴瑟和谐,是要二人相处得宜。 小七如若不倾心于大哥,即便勉强,又有什么意思?”微风徐徐,吹得殿中轻绡缓飘,她神色恭谨,眸光流转。 低声道:“父皇和母后赐婚,女儿十分感激。 为人父母,总是全心为子女着想,因此这婚事必然也是思虑妥当。 只是,倘若驸马不是女儿属意,女儿也会推辞,不愿答允。 难道父皇便因此,要将女儿也处死么?”那一侧亮透透的大窗子里,映进来润泽的光。 朱棣默默看着安成,脸上忽浮现一缕笑颜,道:“她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么帮她。” 安成侧了侧脸,笑了起来,道:“她并未给女儿什么好处。 并且,从前在北平之时,女儿曾与小七打架,她还打了女儿一个巴掌。” 说着,眼中盈笑,又道:“可是,在女儿与她一同在林中迷路之时,她并不肯独自抛弃女儿脱逃,还对女儿照顾周全。 从那时起,女儿就起誓,这个恩情,此生定要报答。” 慎重磕了个响头,道:“女儿的心,请父皇成全。” 一双澄澈如水的眼睛直盯住朱棣。 徐皇后柔声道:“皇上,孩子们齐心,是咱们的福气。” 朱棣叹了口气,道:“女儿家也有这样的心思!”苦笑了笑,转脸对我道:“也罢,朕饶你一死。 只是,日后朕不想再见到你。” 挥了挥手,轻声道:“大家都下去吧。” 我默默磕了个头,低声道:“多谢皇上。” 站起身来,缓缓走出宫殿。 一阵风过,柔华似水。 满园树木,漱漱而响。 我走近安成,道:“谢谢。” 她莞尔一笑,道:“谢我什么?我该谢你才对。” 调皮的歪了歪头,道:“从此以后,我可以与你坦然相对,再不用心怀歉疚了。” 我笑道:“我倒从未觉得你欠过我什么。” 她笑道:“怎么没有?四哥和大哥从前就老说我欺负你。” 说着,低低笑了起来,道:“可能你凶起来的样子,他们没有见到过。” 忽然想起了什么,停口不语,脸上微现怅惘之色。 我心中一痛,转开了头去,默默不语。 这一年的南京,平静如常。 然而我的生活,却起了微澜。 那日拒婚之后,朱棣不日即下令正式册封我为永宁郡主,赐郡主府一座。 从此,便正式搬出了皇宫。 这件事情,难道就这么结束了么?这样想着,我嘴角不禁起了一丝苦笑。 朱棣——似乎不是一个这么宽大且健忘的人吧。 郡主府并不比宫中繁华,然而,却比宫中多了一样让我十分快乐的事情。 那,就是自由。 虽然宫中跟了出来服侍我的嬷嬷们个个虎视眈眈,可总有疏忽的时候。 每每这时,我总会趁此机会,偷偷溜出门去,在街上闲逛。 也许,总是人间烟火,才是最能让人感觉到温暖与安稳的吧。 有些时候,朱高煦会来看我。 两人有时对弈,有时出去散步,而更多的时候,他总是默默坐在一旁看我做事。 看我吹箫、看我画画、看我读书。 流光的影子淡淡地照在两个人的身上,安静、恍惚。 他从不问我,为什么要拒绝这门婚事。 只有一次,是很晚很晚的时候,那天晚上,我们都喝了点酒,两个人坐在回廊之上,仰头看星。 他忽然道:“你还在等四弟么?”我微笑道:“没有。” 他道:“那,你为什么要拒绝父皇的旨意?”他的声音很低,夜风寥寥,我眯起了眼睛,道:“你听过这句话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他笑了起来,道:“我没听过。 可是我也知道,这不是一句话,而是一首诗。”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象只偷了油的猫,道:“我没有诗里说的那么伟大。 可是,既然没有了爱情,为什么还要我失去自由选择的权利?既然生命无味,那我宁可连生命都不要。” 他静静地看着我,一双眼眸莹亮耀眼,良久,才微微叹了口气。 敬请收看下一章:四十二、送别跳至 四十二、送别(上) 四十二、送别(上)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这首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写的诗,从前看到的时候,总会觉得激昂。 然而现在,却觉得无可奈何。 我只是个普通而平凡的女子,向往的,是最家常平淡、然而却是幸福恒久的生活。 可是这个愿望,在古代,因为难以实现而显得这样的渺茫与可笑。 永乐元年七月,常宁和安成同时出嫁。 两位驸马都来到京中迎娶娇妇。 天下大赦,全国同欢。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平淡无波。 朝中争斗却愈加激烈,立太子之争已从朝堂之上,蔓延到了肆野之中。 人人都在心里揣测,接下来的储君该是哪位。 是温润斯文的大皇子朱高炽?还是桀骜勇猛的二皇子朱高煦?群臣和百姓们,心中都暗暗有了自己的答案。 这注定会是一场残酷而漫长的斗争。 我并不想参与到其中去。 四年的靖难生活,一次没有结局就湮灭了的爱情,已让我对任何斗争和变故都失去了参与的兴趣和勇气。 时光飞梭,如白驹过隙。 转眼,便已是永乐二年。 安成已与宋琥返还甘肃。 这天,是常宁和沐昕回到云南的日子。 我与朱高煦、朱高燧三人牵马相送。 城外驿道上,笔直的树木荫蔽四周,身后是迤逦蜿蜒的护兵卫队。 常宁一身淡红衣裙,直衬得脸如朝霞,一双眼睛,却澄澈似水,容色卓然。 二人并肩走在路上,沐昕已坐上了马去,朱高煦和朱高燧亦在不远处等着我。 常宁微笑道:“你回去吧。” 她的笑容明媚,风华嫣然。 我心中却是一片怅然之意,她低声道:“我还会回来的。” 我忍不住问道:“他没有来送你,你怪他吗?”常宁离开之事,皇帝已发了诏书,张辅必定知晓。 然而今天,不但朱高炽未来,张辅也不见人影。 常宁微微一笑,轻声道:“他不会不来送我。 他一定是不愿与我相见,徒添伤心。” 唇边绽起一个笑颜,嫣然道:“我能感觉到,他此刻就在不远处。 即便他真的未来,在他心里,也必定对我时刻牵挂。 这就够了。” 她笑意吟吟,竟是全无哀伤之意。 我心中佩服,道:“常宁,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她低低笑了起来,却又叹了口气,道:“这样的勇敢,我倒宁愿不要。” 绽颜一笑,道:“我走了。” 翻身上马,策马走到朱高煦和朱高燧身边,对他二人挥手告别。 又转头对我道:“小七,我很开心。” 一挥手,径直策马朝前而去,不再回头。 沐昕向我们抱了抱拳,带着大队人马随后跟去。 我怔怔站在原地,心里却渐渐释然。 也许,常宁做的对,相爱何必定要相守?漫长的岁月,或许终究会磨灭彼此的爱恋。 爱,也许就是美在无法拥有。 张辅,他日后会成为大明王朝最优秀的将领。 历经成祖、仁宗、宣宗、英宗四朝,为平定交阯之乱立下大功,威名远震。 掌中军都督府事,直进太师。 这样想着,不由得朝朱高煦二人一笑,道:“咱们去喝酒,怎样?”三人骑马往回走去,转过山坡,忽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孤单的身影。 凝神望去,却原来正是张辅!想起常宁刚才说的话,不知怎么的,心里微微叹息。 朱高燧已叫道:“张将军!”张辅茫然回过头来,见到我们,惘然一笑,道:“你们也在这里。” 我笑道:“我们正要去喝酒,要不要一起?”他微微一楞,朱高煦已在一旁笑道:“她最是睥睨俗世的一个人,不用管她是男是女,咱们今日一醉方休罢了。” 我嗔道:“哪里有你这么说话的?”挥动马鞭,轻轻一拍他所骑之马的脖颈,那马儿受惊,仰天长嘶了一声。 众人齐声大笑。 四人在酒肆里沽了酒,来到郊外。 星辰已起,满天莹光淡淡,甚是好看。 席地而坐,几杯酒下肚,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心事,俱是默默无语。 眼角唇边都带上了一丝愁绪。 我咳了几声,笑道:“怎么大家都不说话了?”朱高燧苦笑道:“咱们拼命打下来的江山,如今却只能坐在这里酒入愁肠!”我举起酒杯,笑道:“这长夜凉风,对酒当歌,难道不就是最惬意的生活么?”朱高燧摔一摔头,道:“说什么对酒当歌,父皇真是偏心,论功劳,论声望,哪样不是二哥最好?偏这太子位就这么难定!”朱高煦淡然道:“三弟,你醉了。” 朱高燧猛一起身,怒道:“我哪里醉了?今日咱们去见父皇,他是什么样的想法,难道二哥你还不知道?这太子位凭什么就非得让他来当?我就不服气。” 朱高煦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说话,静静而坐,淡淡道:“倘若是我的,谁也拿不走。 倘若我不要,他要就拿去吧。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笑道:“你们男人要谈论朝堂之事,明天回家再谈。 今晚咱们只谈***,不论国事。” 张辅淡淡一笑,眉眼间都是黯然之意。 朱高煦大笑了起来,高声道:“不错!咱们今晚只谈***,不醉不归!”四人拿起酒杯,对饮而尽。 到后来犹觉不尽兴,干脆拿起酒壶,大口大口的干了起来。 喝着喝着,话也渐渐多了。 朱高燧酒量不好,已经开始说起了胡话,指着我道:“小七,你到底有什么好?倔强又不够温柔,为什么大哥就对你这么念念不忘?”我已有微醺,笑道:“大哥怎么就对我念念不忘了?”跳至 四十二、送别(下) 四十二、送别(下)他拍着手道:“父皇原要将你许给大哥,你当我不知道?这些年来,大哥一直未曾新纳妾室,凭他从前最是风流的个性,若不是为了你,怎么耐的住?”说着,呵呵笑了起来。 张辅道:“殿下,你醉了。 少说几句罢。” 朱高煦皱眉微笑道:“这小子胡说八道,过不了一刻就该醉倒了。” 果不其然,不出一刻,朱高燧已砰然倒地,醉死不起。 我撑着头笑道:“你果然厉害,一猜就猜中了!”举起酒壶道:“咱们干了!”一饮而尽。 心中却开始难过起来。 朱高炽喜欢我吗?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 不,明确的说,是从来都没有感受到过。 他喜欢我,为什么不说?为什么神色之间,对我都是冷淡而疏远?假若、假若他真的是喜欢我,假若他一早就告诉我他的心意,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很快酒壶就已见底,三人都有了醉意,我躺在草地上,仰头看星。 朱高煦和张辅坐在一旁,我静静开口问道:“张辅,你快乐吗?”他亦抬头看星,目光中满是痴痴之意,低声道:“并没有很不快乐。” 我笑了起来,道:“你们两个真是天生一对。” 闭上了眼睛,躺了一会,又翻身坐了起来,伸手去拿酒。 朱高煦拉住我手,道:“够了,你也要醉了。” 我笑道:“我不会醉。” 又叫道:“我酒量很好的,你不知道吗?”朱高煦柔声道:“我知道。 可是,你不能再喝了。” 我甩开他的手,瞪着他道:“就想喝一口酒,怎么就这么小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前火花乱溅,一个踉跄摔倒,张辅已经迷迷糊糊,伸手一拦,我已摔入朱高煦怀中。 我握着他的胳膊,怒道:“放开我。” 他轻笑了起来,道:“是你自己摔了进来,还来怪我?”口中虽是这样说,手上却松了力气。 我顺势趴在地上,扭头看他,低声道:“你当我就很快乐么?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快、乐。” 他微笑道:“我知道。” 我眼中忽然盈满了泪,道:“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 高声道:“谁都不知道。 我不快乐!我不快乐!我不快乐!来到古代以后,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快乐过!”眼泪忽然就磅礴而出,我哽咽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一点也不喜欢经历的这些事情……小时候,爸爸妈妈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念书的时候,身边都是陌生的人,更可恨的是,几乎每个学期我都要跟着妈妈离开,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不停的相遇、分离、分离又相遇,我不明白为什么就非得要这样?到后来,我终于可以习惯这样的生活,终于可以学会不再留恋本来就无法长久的友情,终于可以随遇而安,终于可以不再难过……”我的泪纷纷落了下来,头渐渐垂落到草地上,声音哀伤到沙哑,低声道:“假若快乐并不长久,那还是不要快乐比较好。 免得贪恋那一丝温暖,以至于更加悲伤。 是不是这样?”夜已深,露水起了,草地清淡而冰冷。 我的思绪混乱,只是在不停的说话,一直不停、不停、不停的说着毫无边际的话……眼前是淡淡的灰色,那是月光、还是谁的身影……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的**。 盈香坐在身旁,正满脸忧心的看着我。 我抚着头,道:“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道:“天快亮的时候,是二爷送小姐回来的。” 说着,叹了口气,转身去给我拿水。 我抱着头,躺在**,楞楞地回想着昨天晚上的事情。 然而脑子一片模糊空白,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正茫茫然的想着,盈香道:“二爷来了,小姐要不要出去?”我忙坐了起来,穿好衣服,道:“见。” 跑了出去,朱高煦正坐在客厅的长椅之中,微笑的看着我。 我讷讷道:“昨晚我醉了么?”他笑道:“是。” 我低声道:“那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么?”他笑着点了点头,道:“是。” 我急了起来,脸涨的通红,道:“我说那些话,你相信吗?还是——”忐忑的看着他,道:“以为我疯了?”他笑了起来,很认真的看着我,云淡风轻地道:“我相信。” 我楞住,讷讷道:“为什么?”他道:“你说的话,我就选择相信。 就这样。” 他的微笑诚挚,我忽然就觉得难过。 有微微的眩晕,有淡淡的心疼,咬了咬下唇,听到自己的声音在低声道:“谢谢你。” 他说,他选择相信。 他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眉目清越,笑容昂扬。 他的眼睛,黑如点漆,亮如宝石,璀璨光华。 喉咙口忽然就被硬硬的哽住,不能言语。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已是盛夏时节,房中蕴静生凉,室外却是灼热难当。 我看着手中的诗笺,靠在栏杆上,怔怔发楞。 彼时已是永乐六年,国家太平,繁荣昌盛。 徐皇后已于永乐五年七月卒。 朱高炽也于永乐二年被册封为太子,朱高煦封汉王,藩地云南,朱高燧封赵王,藩地北平。 朱高燧已于永乐二年前往封地北平,朱高煦却仍滞留南京。 朱棣对这个二儿子向来宠爱,也就任由他留下。 我虽不常出门,朝中的事情也还是隐隐传到我的耳中。 朱高炽虽已为太子,然而朱高煦支持者甚众。 靖难功臣们都是偏向后者的,这不仅因为朱高煦与他们意气相投,更因为靖难之时,众人出生入死战斗出来的情谊。 那是任何情感都代替不了的生死与共、荣辱相随。 正因此,朱高煦声势日盛,加上朱棣偏爱二儿子,支持太子的徐皇后又病故,道衍如今虽已恢复原名姚广孝,官至太子少师,圣眷如常。 然其行事谨慎低调,近来更是不愿参与国事。 朝中太子党如今已日渐势微,许多人都在暗中揣测,废太子、立新储必是不日之事。 朱高煦并不常来看我,只是这六年来,每逢节日或我生日之时,他总会派人前来问候。 有时候是送些莫名其妙的信笺,有时候干脆什么也不送,只是巴巴的让人来看望一下便走。 我心中却是明晓,这表示,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当日的承诺。 敬请收看下一章:四十三、伤逝跳至 四十三、伤逝(上) 四十三、伤逝(上)那日,还是永乐二年,他对我说,如果有朝一日,我愿意接纳他,便戴上木槿花镯子。 我曾问他:“你能等到什么时候?”他的回答是:“等到不能等的时候。” 念及此处,心里微微一动,手中诗笺一抖。 我低头看去,不由得轻轻叹息。 木槿花。 他将我比作木槿花一样的女子。 ——我的心意,他是了解的。 而他的心意,并不是不懂。 也不是不感动。 只是,受过伤,便害怕再次的伤害;爱过,便害怕再次的背叛与错过。 我已经象只蜗牛一样,学会慢慢的走,谨慎的生活。 不敢爱,也害怕爱。 那样的伤,不想再有,也害怕再有。 或许是从小聚散离别的生活,养成了我随遇而安的性格。 我的日子,并不象也并不想如别人一般热闹有趣,我的愿望,也仅仅只是能够安静单纯的平淡终老而已。 而他们的斗争、他们的生活,注定波澜起伏,我不敢进入。 “小姐!”身后响起绿湖急匆匆的脚步声,这么多年过去,她沉静成熟了许多,然而总有些时候,掩盖不了自己原来的个性呢。 我微微笑了起来,转身道:“怎么了?”她此刻脸上却神色惊惶,道:“常宁公主病危!公主府里派人来请小姐过去呢!”我一惊,信笺随风飘落。 急急走了出去。 自去年回到南京参加完徐皇后的赞礼,常宁也病倒不起。 本以为只是偶患风寒,哪知病情日渐加重,竟是缠绵反侧,无法根治了。 坐上马车,不一刻已来到常宁所住府外。 二个老嬷嬷已迎接在门外,见了我来,忙迎了我进去。 一面还流着泪不停的唠叨着道:“公主一直在等郡主呢,喘息都不匀了,还巴巴的睁着眼睛。 真是可怜见儿的!”我根本没有心情搭理她们,只匆忙朝前走去。 转了几个弯,过了门,便听到传来一阵阵的呜咽抽泣声。 丫鬟们正拥在常宁房门前,个个神色哀伤,正抱头哭泣。 我怒道:“人还没怎样呢!哭什么哭?”又急又伤心,一面说着,一面推开门,奔到床前,只见常宁脸色苍白,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无力的看着我。 许是因为消瘦憔悴,脸庞愈显瘦小,堪盈一握。 我心中一痛,低声道:“常宁!”冲上前去,伸手握住她冰冷的双手。 她微微一笑,道:“小七。” 低低叹道:“我怕是不行了。” 我心中大恸,低声道:“不会的。 你还这么年轻,将来的日子可长着呢。” 轻轻抚着她的秀发,只觉得素日的光滑柔顺,此刻却是触手生涩暗淡。 喉咙酸涩发紧,只是拼命忍住。 她微笑道:“近日,总觉得浑身无力,思绪混乱。 也许是大限已到了。 我知道的。” 眼中渐渐盈起了泪,低声道:“不知怎么的,今日总是想起他。 想起我们初次见面、想起在南京的日子……那时候,是多么好,大家都是多么的快活……”声音渐渐恍惚,神情中却透出一股稚气的喜悦,低低而满足的叹了口气,道:“小七,我真想念他。” 我含泪道:“到了现在,他怎么也不来见你一面?”咬了咬牙,低声道:“我去找他来。” 一顿脚,就想站起来。 她已伸手拉住我手,摇头道:“不要去。” 我道:“你不想见他么?”她微微摇了摇头,道:“我想见他。 可是,他不会来的。 他不能来,也来不了。 我是已出嫁的公主,他是朝中重臣。 二人怎可私下见面,做出如此有辱视听之事?”我心中痛极,强声道:“他是个胆小鬼,你干么还这么喜欢他?”她微笑道:“他不是。 他这么做,只因为他是这样的人。 我这么做,也只因为我是这样的人。” 微微一笑,脸上容光焕发,光彩灿烂,柔声道:“他带兵打仗,从不皱一下眉头。 永乐二年,他率兵攻打安南,朝中无人敢信任他。 可他偏偏打了个大胜仗,从此安南太平,朝中安定。 再也没人敢对他小看。 他怎么会是胆小鬼?”双手慢慢无力地滑了下来,我双手握紧她手,低声道:“常宁!”她微笑道:“小七,不要怪他。 我和他都是一样的人,不够勇敢。 可是,我们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相爱,对彼此,就此生无怨。” 我含泪道:“不,你是最勇敢的女子。” 轻轻拥抱住她,低声道:“是我见过,最最勇敢的女子。” 她低低叹道:“我一直都让自己看起来很快乐,那是因为,只有过的很好,他才能放心,才能少一些歉疚。 可是,我有些时候总会觉得很难过,有时候总会想,倘若我不是生在帝王之家,倘若他不是父皇的臣子,那该有多好?”声音渐低,微笑道:“可是现在,我却忽然快乐了起来。 因为想起了许多快乐的事情,原来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快乐。 只要……你的心……不要放弃……”她声音越说越低,我心中恐惧,叫道:“常宁!”她脸上露出笑容,微微喘息,想伸手,却抬不起手臂。 我转头一看,只见床榻边挂着一柄宝剑,心中了然,低声道:“是这个么?”她点了点头。 我起身将宝剑拿在手中,递了给她。 她轻轻抚摸着剑身,眼中满是柔情,低声道:“帮我做一件事,好么?”我道:“好。” 她微笑道:“这剑是他送给我的,如今,请你帮我交还给他。” 我心中又是怜惜,又是伤心,垂泪道:“好。” 她道:“我很快乐。 这一生,我已经够了。” 微微叹息,低低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但愿生同时……日……日……与……君……好……”身子渐渐发软,双手垂了下来,不再动弹。 我只觉眼前一片发黑,颤声道:“常宁!”却再也无人回应。 抱住她的身子,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哽咽道:“常宁!”整个人瘫软无力,再也站立不起。 心疼痛到发胀,如死灰般绝望无力。 房中蜡烛发出滋滋的响声,似是忧伤的叹息,又似隐隐的哭泣。 跳至 四十三、伤逝(下) 四十三、伤逝(下)走出了门,才发现天已微沉。 天边斜阳淡淡,苍凉的映照在天地之间。 我缓缓穿过回廊,走到大门之处。 又来到街道之上。 整个人是麻木的。 心里有一块地方,涨的发疼。 想哭,可是哭不出来。 街角之处站着一个人,寂寞忧伤的身影。 我走到他的身旁,与他对视。 二人都是脸色惨白,神色凄然。 他低声道:“她怎样了?”我淡淡道:“她走了。” 心中悲伤疼痛无比,忽地怒起,大声道:“就连她临死,你也不敢去见上她一面。 张辅,你到底是不是男人?”重重将手中宝剑摔在他身上,道:“这是她要我给你的,你拿去吧!”他沉默不语,默默拿过宝剑。 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神色哀伤平静,眼里却全无光彩,黯淡无波,仿如一滩死水,再也没有了生命的光华。 他道:“她说了什么?”我眼中忽然盈满了泪,哽咽道:“她说,她很快乐。” 噙着泪,无声微笑,道:“她说,但愿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她说“但愿”,她没有说恨。 因为她不恨。 她从来是一个善良宽容的女子,不懂得恨,只懂得爱,只懂得忍耐和接受。 ——心里没有恨,是不是就容易快乐些?忽然,我似乎开始渐渐了解她了。 也开始渐渐了解,这一份无望而哀伤的爱情。 他低声道:“这把剑,是我十四岁那年,我父亲给我的。 那时候他对我说,儿子,你要用这把宝剑,保卫咱们的家园,保卫咱们的百姓,保卫北平。 绝不能辱没我张家名声。 我答应了他。” 他的声音,从容而平静,淡淡道:“后来,父亲战死在沙场之上。 我告诉自己,要继承他的遗愿,要做一个象父亲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生命中最大的梦想和快乐,就是在沙场之上为国奋战。 家室妻儿对我来说,是一种延续家族血脉的使命,是对父母的孝顺。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遇见这样一个人,会爱上她,会如此情不自禁。” 他唇边泛起一丝无奈的微笑:“我把剑给了她。 因为除了这个,我不能再给她什么,也再给不了她什么。 这是我最大的光荣和梦想,这世上,也只有她能懂。” 他是对的。 他们互相了解,彼此信赖。 即便从此远隔天涯、各自一方,即便岁月流逝、沧海桑田,也不能磨灭对彼此的爱恋和思念。 原来时间和离别,有些时候,并不是摧毁爱情的武器。 它反而让爱情更加持久,让思念更加清晰,让快乐更加永恒。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你去安南作战,也是为了她么?”抬头看他,低声道:“为了离她更近些,是么?”他昂首不语,良久,方道:“她一直在我心里。 从来不曾远离。 无论是从前、现在,或者将来。” 语气那样的平静,我却觉得痛楚,低声道:“她懂。” 他笑了一下:“是的。 她懂。” 他将手中宝剑抱在胸口,那样的爱怜、那样的满足、却又那样的忧伤,低声道:“只要她懂,就够了。” 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眼看天色慢慢黯淡下来。 街旁的树叶儿随风飘动,月色渐起,恬静而平淡。 他的侧影,孤单而忧伤。 他低声道:“因为她懂,所以她独自承受了这一切。 她怕我为难,便故作欣悦的顺从皇上嫁了旁人;她怕我歉疚,便假装很开心快乐的过着日子;她怕我担心,便再也不肯与我见面。 她为我做了这一切一切,她明知道,我对皇上,只有忠诚,却绝不敢违抗。” 说到后来,渐似呜咽,又似梦呓,“常宁,倘若她可以自私一些,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能够勇敢一点?”我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她很快乐,你也不要再难过了吧。” 心中不忍,柔声道:“张辅,你要好好活下去。 要活的更好,这样,常宁才会安心。” 他凄然一笑,昂起头来,仰望着天边繁星,低声道:“我会。 我会活的很长久,我要在我们重逢的时候,告诉她。 这个世界是多么美,这些日子里,又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我要告诉她,我……是多么的……想她……”喃喃自语,怀抱宝剑,渐渐走远。 我站在原地,楞楞的看着他忧伤而落寞的背影,在街角处,慢慢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那盺长的背影里,却隐隐透出一股彻骨的绝望,和执着的坚强。 我知道,此生,他再也不能将她忘记。 他们的心,会永远在一起。 张辅,后来成为了大明王朝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军事将领。 辅佐四朝君王,鞠躬尽瘁,兢兢业业,虽权倾天下,却始终忠诚正直。 正统年间,已经髦髭之年的他,跟随皇帝征战蒙古,最终死在沙场之上。 ——他兑现了自己曾立下的承诺。 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虽然,在爱情上,或许他不够勇敢。 但他懂得,也被懂得过。 来过,活过,爱过。 这,就够了。 夜色缓缓而落,绿柳如丝,迎风飒飒而飞。 我站在那里,默默凝视着黛青色的天空。 今夜,或许又会是个月光盈天的日子。 这样的光华如水,这样清凉的夜,她,却再也不可能看到。 幽静空旷的大街上,忽然传来了滴答答的马蹄声。 我有些茫然的看着声音的来处,朱高炽正骑着马,迤逦而来。 身影淡泊悠远,他的面容沉静,紧紧抿起的嘴角,让他看起来,显得孤单而悲伤。 他亦看到了我,下了马来,走到我身旁,低声道:“小七!”我无限惆怅的微笑起来,低低道:“她死了。” 心中凄苦,语气却是淡漠。 他双眉微蹙,叹道:“我已经知道了。” 伸手轻轻扶住了我,低声道:“夜深了,快回去罢!”他依然是这样的温文尔雅,丰神俊朗。 这么些年未见,是我对他一直心存歉疚,不敢与他相见。 而他,却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仍对我这样的关怀备至,温言以对。 枝叶疏然,清风徐来,我低声道:“对不起。” 敬请收看下一章:四十四、和亲跳至 四十四、和亲(上) 四十四、和亲(上)他微微怔忡,旋即又报以淡然的微笑,道:“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眼望街旁的柳树,低声道:“你不喜欢我,自然不肯嫁我。” 摇了摇头,微笑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都该把它忘记了才对。” 青石板铺就的道上,银光粼粼,格外显得凄清。 我只觉意识模糊,心中又悲又痛,是被一根细细薄薄的锯片划过,那样割裂的缓疼。 低声道:“大哥,谢谢你。” 他默默的凝视着我,我却觉得他的凝视如同一张网,渐渐网住了我。 想要逃脱,却无法逃脱。 想要呼吸,却难以呼吸。 抬起头来,与他目光对望,他的声音柔和,深邃的眼睛里满是关怀之意,轻声道:“我送你回去吧。” 一路缓缓而行,夜色荧荧,虫儿唧唧。 他牵着马走在我身旁,二人都是沉默不语。 不知从哪里传来清扬的歌声,泫然欲泣,让人想起那无望的爱恋、绝望的离别。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岁月——可以永远停伫。 如果相爱的人永远相爱,如果,永远都不会有生离死别。 澄净的光淡淡斜落在地上,他的容颜,恍惚依稀。 依旧是那样的美好,却模糊而遥远。 ————常宁的灵柩运回了北平,她终于可以在那个经历了成长、初恋、离别的地方,安然长眠。 张辅则回到了安南,继续他的征战生涯。 他的生命,此生已注定只能在战场上光华灿烂。 也许,心里有了爱的陪伴,即便孤单,也是没那么可怕了吧。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便到了永乐六年年底。 十二月的江南,天气潮湿而寒冷。 这样的日子里,我,终于等来了朱棣对我迟来的处罚。 “永宁郡主欧阳以宁,贞静和顺,著封为德宁公主。 和亲瓦剌,赐婚马哈木。 不日启程,钦此。” 内监宣完旨,恭敬地将圣旨递给了我,谨声道:“恭喜郡主!请公主接旨吧。” 我带领众人平静地磕了个头,低声道:“谢皇帝陛下圣恩。” 伸手缓缓接过了圣旨。 ——心中,已说不清是悲是喜。 朱棣遵守了他的承诺,并未将我处死。 然而,这样的代价,又是否是我所乐见的呢?我看着手中的圣旨,苦笑了起来。 并不是没有料到他不会忘记处罚我。 只是,未曾料到,他会给予我这样的处罚。 公主,荣宠天下。 然而,一个和亲的公主,却是天底下最为悲惨的女子。 自古以来,没有皇帝亲生女儿担当过和亲这样的责任。 史上的和亲公主,汉代时由宗室女或者宫女担当,比如最有名的解忧公主,就是楚王刘戊之女,王昭君是宫女出身。 到了唐代,基本上都将其家族与李唐皇室有着密切关系的宗室女封为公主,由其出嫁,身份地位与真正的公主并无差别。 史上也只有唐代出了三位和亲的真公主,分别为唐肃宗的女儿宁国公主,唐德宗的女儿咸安公主,唐宪宗的女儿太和公主。 至于明朝,自朱元璋开创以来,国力强盛,并不需要用和亲来平定边境。 现在,朱棣作出这样的决定,用意明显至极,就是给不听话的我,一个不大不小的责罚。 而这样的责罚,是要用我一生的幸福来作为代价。 我心中明白,朱棣虽然取得了帝位,然而对曾经压在自己头上的“篡位叛贼”几个字始终深恶痛绝,十分**。 我的拒婚,正是触到了他最**脆弱的神经。 以他多疑且自负的个性,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那么,接受或者拒绝和亲,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嘴角边泛起了一丝自嘲的微笑,看着园子里的树木怔怔地出了神。 瓦剌——也就是今天的蒙古,那里,应该是一个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底见牛羊的地方。 或许,去那里生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吧。 天色渐晚,月光冷冷淡淡地映照在床边,寒意袭人。 我靠在桌旁,拥紧了身上的衣裳,抬头看着清冷的天际。 远处是那样的星星点点,而我的头顶上,却是天黑如墨,阴沉沉的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希望。 我轻轻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盒子。 打开来,是一个湛蓝如碧的镯子,上面隐隐约约的一朵木槿花,正盛然开放。 忍不住淡淡微笑了起来。 想起了那个俊朗干净的男子,那个将我比做木槿花的男子,那个说要等我一生的男子。 不知道为了什么。 此刻,心里竟全都是他。 这六年冰冷的生命里,他,或许是我苍凉世界里唯一仅剩的温暖。 然而这温暖,我却始终不敢去触碰。 因为我害怕,我怕伸手一碰,它就会消失不见。 我怕当我沉溺,而结局,又是无可奈何的别离。 那样的生离,我再也无法承受。 假如快乐并不长久,那还是不要快乐比较好。 不是吗?这六年来的等待,这六年来为我而不娶的守侯,这六年来年年不断的问询。 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我明晓,却不得不逃。 而现在,这样也好。 终于,有个了断。 他,可以安心的另娶旁人;而我,也可以断了念想。 或许……此生的因缘,前世早已注定。 夜里起了风。 那样的寒冷,只是那颗心,却在睡梦中朦朦胧胧的带着一丝温暖、一丝隐隐约约、以为了断了却反而初生的……梦想。 ——————……呵……好疼……是地震了么?整个人都在摇晃的样子。 我从睡梦中迷迷糊糊的醒来,下意识地伸手揉了揉酸疼的肩膀。 为什么床会摇的这么厉害?可是——等等!我惊讶的张大了眼睛,蓦地坐直了身子。 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过来。 我居然不是躺在自己房里的**!而是躺在马车里!可是,我明明记得昨天晚上,是在自己房里面睡觉的啊!天哪!谁能告诉我、快点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又一次……华丽丽滴穿越了么?omg……跳至 四十四、和亲(下) 四十四、和亲(下)“滴答答……”马车在马蹄声中缓慢而有节奏的摇晃着。 我终于从愣神中醒悟过来,伸手去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心中一急,大声喊了起来:“喂!外面是什么人?快把我放下去!”沉默。 完全的一片沉默。 无人应。 “喂!”我又惊又怒,一把掀开车窗的帘子,朝外面喊道:“快放了我!”心里蓦然闪过一个念头,莫不是我被绑架了?吓了一跳,喊道:“你是哪根葱?有种就光明正大的放马过来,这样缩头缩尾的,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此刻,我已发现自己身上衣物如常,就连手腕上昨夜刚戴上去的那个木槿花镯子依然完好戴着,看上去不象是穿越了的样子。 可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真的是被绑架?或者是——我已经在和亲的路上了?我一惊,贴坐在车壁上楞了一会,又转头朝车外喊道:“你再不开门,我跳车了!”一咬牙,伸头就朝车窗外跳去。 可是——天哪!这车窗会不会太小了一点?!我的头出去了,可是肩膀出不去!哪里有这么倒霉的事情啦!我拼命垂死挣扎,缩动着脑袋挤啊挤、挤啊挤……可是,完全是无功而返的样子。 肩膀被窗户边的棱子卡的生疼,不由得扁起嘴巴倒吸了口气。 无奈地喊:“喂,我被卡住了……”我无力的求救。 一阵轻笑声传来,一个声音慵懒地道:“你太吵了。” “吁”的一声,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于是,下一刻,我的额头上就因为整个人被撞到了车壁上而起了一个大大的包……这真是、又倒霉又糗的一天。 我咧嘴嘶着气,皱着眉头转身看此刻正掀起帘子的那个人。 却一下子楞住了。 “朱高煦?”我喃喃道,“怎么会是你?”那个靠在车帘旁,正微笑又有趣的看着我的,正是朱高煦。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地方,明明是荒郊野外……他眨眼微笑道:“是,是我这根葱。” 说着,抿起嘴角笑了起来。 我怔了半晌,一时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楞楞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坐直了身子,捂住被撞出个大包的额头,喃喃道:“我们不是该在南京么?”他洒脱地耸了耸肩膀,笑道:“我带你私奔了。” 什么?!我猛地站了起来,却因为肩膀疼、背也疼浑身都疼的现状而咝牙咧嘴地坐了下去,无力地质问道:“你在胡说什么?”他微笑道:“我没有在开玩笑。” 我皱眉道:“皇上已经将我封为公主,要我去和亲,难道你不知道吗?”他淡淡道:“我知道。” 我愕然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他手扶着车门,静静地道:“要我眼看着你去远嫁番地,去受那种苦楚。 我做不到。” 又绽颜一笑,道:“何况,还有这个。” 说着,伸出手来,不由分说地握住了我的手,扬了起来。 我低头一看,那只镯子正在我的手腕上发着莹然皎洁的光芒。 脸上一热,飞快地用袖子掩住,道:“我只是戴着好玩,可没有答应你的意思。” 他唇角一扬,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中的神情,明亮温暖。 我低声道:“你这样带我跑出来,皇上一定会大怒。” 他眼中凝着笑意,道:“是的。” 声音却是轻松无比,全无一丝担忧之意。 我心中百感交集,抬起头来看着他。 他嘴角带着笑意,眼中柔情满溢。 我低叹道:“出来以后,咱们或许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再也不可能当上太子……再也回不了南京。 再也过不了从前那种锦衣玉食的生活,难道都没关系么?”他道:“没关系。” 答允得甚是干脆爽快,竟是无丝毫犹豫。 我凝视着他,轻声道:“你不想当太子么?”他笑了起来,跳下了马车,一拂衣襟,云淡风清地道:“我想。” 不待我开口,已回过头来,乌黑明亮的眼眸凝视住我,道:“可是,为了你,我愿意。” 说着,转过了身去。 遍地的雪白,一个修长的背影在天地苍茫中,清朗坚毅、亲切悠然。 我的心情,就象月夜下的木槿花儿,缓慢又悄然的绽放开来。 光华灿烂,散发着隐隐欣悦的光芒。 阳光淡淡地照在两人的身上。 他正挥着鞭子的身影,有脉脉的温暖。 我靠在车壁上,耳听着马车传来的滴答声。 凝视着他的背影,他脸上有午后阳光朦胧的影子,那样的淡漠轻快,那样的幸福平静。 渐渐痴了。 长久以来的疲倦、落寞、担忧、恐惧……缓缓散去,不知不觉,又沉沉睡去。 这一次,不知道睡了多久。 醒来的时候,暮色微沉,夜已笼罩大地。 伸一个懒腰,掀开帘子,迈步走了出去。 他正坐在不远处,一旁的火堆上,正烤着一只山鸡。 四周是一片静寂。 雪已化了,星光肆虐地照了下来,他的脸庞,在清朗星光下,挂着浅浅的微笑,风声细细,虫声唧唧。 ——忽然就觉得安心。 走到他身旁,缓缓坐下。 他回过头来看我,二人相视一笑。 他道:“就快好了。” 我将头趴在膝盖上,凝视着他。 他只是聚精会神的翻烤着架子上的山鸡,忽地绽颜一笑道:“在看什么?”我微笑道:“从来没见过你现在的样子。” 他笑了起来,道:“烤山鸡么?”我笑着点了点头。 他笑道:“我是第一次弄这个。” 脸上露出一个调皮诡谲的笑容,道:“待会你尝尝,看是不是味道一流。” 我伸伸舌头道:“那肯定不好吃。” 他笑的很开心:“以后都要吃这个,可要习惯才行。” 说着,拿了山鸡下来,解下腰中佩剑,小心的切了一块下来,递了给我。 他那样的甘之如饴,我却觉得又是甜蜜,又是酸楚。 心中一时百味交杂。 他笑着转过头:“味道如何?”我低声道:“味道很好。” 对他绽出一个微笑,但觉喉头发紧,眼中似乎要泛起泪光。 极力忍住,良久,方轻声道:“二哥,你会后悔么?”敬请收看下一章:四十五、私奔跳至 四十五、私奔(上) 四十五、私奔(上)坦然微笑,平静地摇了摇头。 随手拿起一块山鸡肉,大口咬在口中,微一咀嚼,不由笑道:“我第一次下厨,看来没有丢脸。” 说罢,朗声而笑,笑声响彻天地之间。 这样寂静的夜,晚风带着隐约的花香,徐徐吹来。 他的衣袂在风中缓缓波动,眼神清朗,笑容昂扬。 暖如晨曦,灿若朝阳。 我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咱们要去哪里?”他淡淡一笑,昂起头来,仰望着天边的星光,微笑道:“你还记不记得赵家村?”我心中一动,凝神细想,不禁笑了起来,道:“记得的。” 他目光凝视在我身上,笑道:“咱们回去那里看看,怎样?”我抬头看他,彼此相视而笑。 他的眉眼,自在悠然,干净明亮。 云儿缓散,雾锁烟笼,天如蓝染。 一路之上,风餐露宿,他驾车,我坐车,二人向北而行。 远离了南京,似乎所有的矛盾和悲伤也全都远远离开。 心情变得无比平静,而快乐,似乎也悄悄到来了。 两人都是挑僻静的乡间小店住宿,有时候赶路太急,只能投宿农家;有时候赶路太慢,夜深仍找不到人烟,只得在马车上随便一躺。 他坐在车外,我在车内。 心中,却是安然的喜悦。 就这样随意而行,这条路,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美好过,也似乎,从来都没有这么明亮过。 不用去想前路等待的会是什么,也忘了曾经经历过的又是什么。 就这样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一直到天之涯、海之角。 一直到天地苍茫。 日月昭昭。 就连梦里。 都有阵阵萦绕地花香。 淡而依稀,渺而深远。 二人地淡淡浅笑,彼此眼角唇边的灿烂光华。 不经意之间,已是玉漏迟缓,斜阳微卷。 这日清晨已来到沧州城,此时天下太平,城中百姓安居乐业,一片繁荣景象。 初醒的街道上。 万物喧嚣,蓝田日暖。 二人并肩而立,心中都是感慨非常。 我低笑道:“还记得当初,你和火真一起攻打沧州城地样子么?”他嘴角慢慢勾起了笑,道:“记得。” 那时候,大家都还年轻昂扬。 对未来,都充满着希翼和梦想。 而现在,经历的事情多了。 就容易觉得苍凉。 “惊雄逝兮孤雌翔,临归风兮思故乡。” 鹅卵石铺就的街道青色如水,人生的路,就这样漫长又无常的走下去。 忽然。 就想回家了。 暮色苍茫之时,二人方来到赵家村。 翻过山头。 我却被眼前的景物惊呆住了。 昔日平静如世外桃源地赵家村,如今,竟已是一片废墟。 到处的残垣剩瓦。 我楞楞的看了许久,蓦地用手掩住了脸,眼里渐渐盈满了泪。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场战争,究竟带来了什么?究竟得到了什么?究竟使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家庭蒙难、多少无辜的人死亡?心那样的酸痛,烟熏火燎的黑暗泛滥了开来。 我低低俯下身子,泪水滚落了下来。 痛苦的汇聚,原来是这样的彻耳呼啸。 心渐渐坠向灵魂地最深处,黯如死灰。 而更深的,原来是恐惧。 他沉默着蹲了下来,伸手拉我入怀。 我紧紧抱住了他。 生命无常,也许,每一句再见,都是最后一次见面;每一声珍重,便是再也无法重逢。 二人相拥,直到暮色笼罩,天地暗沉一片。 他方低声道:“想回家么?回北平看看,再回江南,然后,再去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嗯。” 我在他的怀里,轻轻闭上了眼睛。 回家……回家。 离开北平,已经有七年之久了。 从建文四年到永乐六年,这漫长地七年时间,我便如一个孤独的行客,在人生地路上独自而行。 没有人陪伴,也拒绝有人陪伴。 如今,终于不再是孤单。 这天晚上我做了梦,一个很长很长、很美很美的梦。 梦里,似乎回到了来到南京的最初,那里,有母亲美丽的笑颜,有外祖父慈爱的凝视,有以柔温柔的身影……院子里,是谁的脚步声轻轻响起,阳光明媚的午后,蝉儿低鸣,那悠扬的箫声啊,丝丝缕缕的吹进了我的心里……原来那时候,才是最快乐。 人生中最大的烦恼,只不过是朱高炽要成亲了而已。 此时才终于懂得,平静是比澎湃来得更长久、更永恒的幸福。 北平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街道上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明亮的笑颜,那样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可亲可爱。 朱高燧封藩于此。 而北平城中,又都是朱高煦战时的旧部,于是,很轻易地,二人就入了赵王府,见到了朱高燧。 多年未见,昔日憨厚鲁莽的少年郎,如今也已长成长身玉立、英气挺拔的青年。 “二哥!小七!”见到我们,他脸上的神情是大为惊讶的,“你们怎么来了这里?”朱高煦微微一笑,道:“我们来看看你。” 他眼中满是忧色,低声道:“你们就这么跑了出来,可知道现在南京城里怎样的情形?”我惊道:“怎么了?”朱棣会大怒非常,这我是料到了的。 然而这么多日以来,并不见有追兵赶来。 我心里也隐约间觉得有些不对劲。 “父皇震怒无比,下令捉拿小七,格杀勿论。” 朱高燧蹙眉道:“幸得大哥拼死为小七说情才罢。 然而大哥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脸上微显犹疑之色。 朱高煦皱了皱眉头,道:“大哥怎么了?”我心中也是怦怦直跳,只紧紧盯住朱高燧。 朱高燧叹了口气,低声道:“父皇大怒之下,挥剑而斩,大哥右腿筋骨全断,怕是……残废了。” 天!我捂住嘴,楞楞地瞪着朱高燧。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是这样?明明是我的错,为什么偏要他来承担?我已欠了他这许多,还能再欠他什么?还能再欠的起什么?!眼泪再也忍耐不住,哗哗涌出。 朱高煦站在一旁,也是脸色惨白。 沉默不语。 跳至 四十五、私奔(下) 四十五、私奔(下)内一时寂寂无声。 良久,朱高煦方缓缓道:“现在何?”朱高燧苦笑道:“父皇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 大哥被监禁,如今已挑选了咱们宗室内另外一名郡主,代替小七和亲。 恐怕现在已经快要到瓦剌了。” 我低声道:“代替我的那人是谁?”朱高燧摇头道:“我不知道。 只听闻是咱们宗室之人,却不知道是谁。” 原来——我的出逃,却是给这么多人带来了灾难。 朱高炽。 想到了他,我心中不由得剧烈疼痛起来。 他是那样丰神俊朗、风度翩翩的一个人。 世人眼中最是仁厚友爱、温文尔雅的太子,如今为了我,却成了残废!而那个代替我远嫁瓦剌的郡主。 曾经的金枝玉叶、富贵荣华,如今,大祸无端端的临头,从今而后,只能在那苦寒之地,度过漫漫此生。 为了自己的幸福,我——究竟害得多少人葬送了幸福?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我手。 我缓缓回头,看着朱高煦。 他的双手冰凉,脸色苍白,眼中有了然的怜悯与隐约的担忧。 看着这双幽深莹亮的眸子,我心中酸痛,竟然说不出话来。 慢慢推开他的手,走到窗边。 窗外浓华繁艳,看在眼里,却是凄凉非常。 他默默地站在身后,只是看着我的背影。 我能感受到他的凝视,却再也无力回头。 良久良久,方才缓缓道:“二哥……”不待我说完。 他已抢断了我。 低声道:“不许。” 泪水忽然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又是心酸,又是绝望。 然而不得不讲:“我要回去。” 我地过错。 我不要他人来替我承担。 “我要去瓦剌。 我要让那个郡主能平安回家。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不能这么自私。” 我缓缓道。 心中如同有针芒在刺。 这样地绝望,便是幸福明明已在了眼前,触手可及,却只能眼睁睁看它溜走。 无力挽留,也不能挽留。 身子瑟瑟发抖。 如寒风中的落叶。 手指和额头都是冰凉的,甚至全身,都是冰冷地。 这样撕裂般又深入骨髓的疼痛,是此生再也无法平复的悲伤。 我缓缓回头,太阳那么好,又洒脱又惬意地映照在他清俊的面容上。 他的脸,是那样的明朗干净,眉梢眼角。 却是深深地悲痛和绝望。 这是了解、是懂得、是无能为力的哀凉。 倘若,倘若我并不懂得,不懂得他心中所想,是不是会好受一些?而又倘若。 倘若他也并不懂得,不懂得我心中所想。 是不是能够快乐一点?懂得,却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情。 他喃喃地道:“小七,你不用答应我,我再也不用你答应跟我在一起。 我只要你这一生平安快乐就好。 只要你……平安快乐就好。 马哈木是谁?你认识他吗?你爱他吗?你会快乐吗?我不知道。 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不幸福,我做不到。” 一咬牙,昂然抬头,低声道:“咱们回南京去,我定带兵铲平蒙古,管他鞑靼瓦喇,一个都不剩。 我不许你去和亲。” 我含泪摇了摇头,凄然道:“不行,”忍住将要流下来的泪,道:“我不要再起杀戮,让百姓无端受苦、颠沛流离,让咱们的子弟无辜送命。” 心一寸一寸的冰凉,颤声道:“那样的苦楚和罪名,我承担不了。” 他低声道:“那我能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他地声音里有无力的寒冷,他微蹙,他的眼神中,全都是酸楚不忍地神色。 我微滚落了下来,低声道:“假若我任凭他们,即便这一生平安,也是绝不会安心,也绝不会快乐。 你是知道的,对不对?”冬日严寒,这样明媚地天,心底却起了颤意。 凝视着他,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抚平他紧紧皱起的眉头。 ——不要悲伤,不要难过。 不要再为了我,独自走那漫漫人生路。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同生死……同生死……便让我将你放在心里,让它今生今世,完好无缺。 若有缘,就让来生来世,会向瑶台月下逢。 风呼呼地吹了过来,满院之中,遍地落叶,苍茫一片。 我无计可施,只有做这样的选择。 然而,你却不要为了我,再这样孤单度过。 这样无奈的人生,彼此空有相怜意,却无相怜计。 一切,都缘起于懂得;又缘归于——懂得。 —夜色已凉,天边一轮圆月来的正好。 夜静而幽深,月下清辉里,人已恍惚。 心中早已染上一层淡薄的霜色,炉沉香火,烟凌紫霞。 身后,有脚步声越走越近,我却不想回头。 默默站立在窗边,任凭长长的衣袂随风飘起,生出一种清凉凄然的意味来。 朱高燧走到我身旁,亦是无语沉默。 园子里满地清冷,是微薄而惨淡的颜色。 “我记得,你刚来北平那天,是一个很好的天气。” 他缓缓开口,道,“那样的你,从远处走来,天地间的光辉仿佛都映照在你的眼中。 美丽圣洁的象天上的仙子。” “小时候的模样,我都已经忘的差不多了。 就只有你那天的样子,一直这么清晰的停留在脑海里。 可是,你并不是我所喜爱的女子。” 他微笑了起来,“我喜欢的女子,应该是温柔和顺、柔弱依人的,而你,太坚强,太倔强。 就让男人少了许多被依服的骄傲。” “大哥二哥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从前我并不懂得。 现在年岁日长,方才渐渐明白。 这世上,或许还有比你更美的女子,但这样的明慧大方,这样的坚韧善良,除了你,我却从来没有遇到过第二个人。” “从小,母亲就偏爱大哥,任何事情,我和二哥即便做的再好,再出色,在母亲眼里,始终及不上大哥。 四弟并非母亲亲生,倒反而得到更多的关爱。 只有我才明白,二哥看似骄傲,其实心里,是多么的孤单。” “大哥是长子,又是世子。 理所当然的拥有了一切,他便不能再去予取予夺,凡事总装作淡漠,心底越是在意的事,越是面上淡淡。 而二哥,处处比大哥出色,想要得到什么,只有靠自己去争取,去努力,因此,便也比大哥来得直率、坦白、勇敢。” 跳至 四十六、公主(上) 四十六、公主(上) 静了半晌,叹道:“从前我并不喜欢你,总觉得是你兄弟之间,起了隔阂。在北平之时,二哥为了你,不顾危险只身陪你去德州;又为了你和四弟,默默做了许多事情。我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女子如此用心,也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女子动情。” “现在,我明白了。他为你做这些事,不但无怨,也无悔。因为他的心意,你不但了解,也懂得。” “不但是二哥,就是大哥的心事,你也懂得,并尊敬。你待旁人全都是出自真心,从未有一丝嫉妒之心,也从不起害人之意。今日的事,换作旁人,只怕会不顾他人,一走了之。而你,却做了这样的选择。” 他低叹道:“小七,二哥他值得。” 我浅浅微笑了起来:“三哥,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这许多的话。” 他唇角微抿了抿,微笑道:“也是我第一次对别人说这样的话。”说着,轻叹了一声,侧头看向我:“你会后悔吗?” 我看着他,诚实地道:“我不知道。”静静地凝视着房中跳跃的烛光,轻轻道:“也许,在午夜梦回之际,会有些许的遗憾。但我希望自己不要后悔。人生漫长,只有走下去,却永远无法回头。那么,后悔又有什么用?” 烛火啪的一声轻响,仿如雾气一般弥散开来。他眼里有赞赏的神色:“小七,你是我朱高燧此生,最敬佩的女子。” 不知不觉。天已有了些许微澜地意味。我站在远处。遥望着坐在山坡之上,那个孤单地身影。看星光淡淡地抚在他的身上。心里,渐渐泛起一种苍凉的深情。 缓缓走了过去。在朱高煦身旁坐下。伸手将拿在手中地酒壶递给他。 他回过头来,眼中是微微疑惑的神色。 我微笑道:“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喝酒了。”将酒壶一扬,笑道:“今晚一醉方休如何?” 夜晚的风又轻又凉,二人坐在草地上,背靠着葱郁的大树,仰望着满天星空。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酒。心事密密匝匝,仿若盛开的花瓣,脆薄而温软,然而,却是这样地细密难言,单薄的叫人心疼。 酒入愁肠化作泪,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在北平的时候。四哥误会你和我之间的关系,”我自顾自地喝了一口,“是不是你去跟他解释的?” 他一挑眉梢,微笑道:“是。” 我摇晃着酒壶。微微笑了起来,低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淡淡笑道:“我不想看你难过。” ——我不想看你难过。 我在心里低低叹了口气。 够了。够了。 这,就够了。 有你待我如此,此生足矣,再无他求。 繁星满天,我靠在树干上,仰望天际。这样的明净澄澈,便仿佛自己的影子映照其中,都清晰可见。 我低声道:“你看天上的银河多么美。” 他亦抬头看天,默默一笑,道:“可惜今天,不是牛郎和织女相会地日子。”低低叹息,道:“他们尚且一年能见一次,可我们呢?”声音中的落寞,有叫人心酸的凄凉。我微笑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心中却不由得大怮。朝朝暮暮,我们哪里来的朝朝暮暮?即便是一年一次,也是做不到地了。 心下凄然,低声道:“二哥,不要怪我。” 他轻轻摇了摇头,道:“我不怪你。我只怪造化弄人,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咱们。” 风扬起,吹乱了我的长发,衣襟在风中猎猎飞舞。天地颜色渐渐变青、变淡,一颗心便似乎坠到了灵魂的最深处。我低声道:“二哥,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 他道:“什么?” 我道:“请你答应我,带她回南京以后,不要再和大哥争夺太子位了。”伸手握住他手,柔声道:“我要你过的平安快乐,不要再过这样刀尖里争斗的生活了,好吗?” 他沉默了下去,然后,转过头来看着我。我轻轻摇着他的手,柔声道:“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要求,也是最后一个要求。请你答应我。二哥,我只要你活的好好的,简单、快乐、长久……人生中,还是有更多更好的事情,比太子位更重要,不是么?” 夜色伴随着淡薄的雾气,他的眸光在清凉的夜中显得分外明亮。他轻默地微笑起来,道:“我答应你。” 他说:“只要你开心,这样就好。” 我眼中盈满了泪,微微点头。转过脸去,他的笑容,向来的云淡风清,和煦温暖,明亮光华。 我的心里,却溢满了忧伤。 不知道喝了多久,人已微醺。侧脸一看,才发现他已经靠在树干上睡着了。 他睡觉的样子很好看。脸上有淡淡的忧伤,嘴角轻牵,眉头微蹙。 就仿佛一个迷了路的孩子。孤单、迷惘。 我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轻轻抚平他的眉头。 二哥,请你,一定要过的快乐。 空气中飘浮着舒缓的清香,星子粼粼如波光,四周是这样的静谧。我平静的坐在那里,心里,是从来未曾有过的幸福和安然。 仰望着天空,一个人静静的微笑了起来。 伸手,将他的头,轻轻的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许多年来,都是你,在我身旁,默默为我守护。那么,这一刻,就让我来给你温暖吧。 用这一刻的温暖,来照亮我此后,每个漫长又黑暗的夜晚。 我用手轻抚着他高挺的鼻子、微抿的嘴角,感受着他平缓又轻柔的呼吸,心里的柔情,缓缓泛滥开来。 生命是如此的漫长无望,真希望此刻,可以永远、永远…… 空旷的夜里,周遍的一切都已渐渐模糊。只剩下我和他…… ——彼此依靠。 彼此温暖。 “纤云弄巧, 飞星传恨, 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 佳期如梦, 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 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的气息,吹拂在我的鬓旁,轻轻扬起了我的碎发。跳至 四十六、公主(下) 四十六、公主(下)天的雪花滚滚而落。 眼前是遍地的蒙古包。 我和朱在远处,不禁看的呆了。 这么多的蒙古包,附近又是守卫森严,却是要到哪里去找她?我看了朱高煦一眼,他亦看着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正自无计可施之际,远出传来两个人轻微的脚步声,正朝这边走来。 二人对视一眼,即蹲下隐身在一块大石之后。 那二人走近,火光映照之下,面容分外清晰。 其中一人——却原来是火真!——————其时蒙古大汗已历经多代传承,建文四年(也就是1402)被窝阔台的子孙鬼力赤所篡夺,并改国名为鞑靼。 蒙古也已分裂为三块,分别是鞑靼,瓦剌和兀良哈三卫。 瓦剌的首领就是马哈木,而兀良哈三卫也即朵颜三卫,由于在靖难中协助朱棣有功,战后被封于辽东一带,为兀良哈三卫,向明朝朝贡,接受明朝的指挥。 此次大明公主远嫁瓦剌,鞑靼和兀良哈三卫自然是要来拜见。 火真自靖难之后便一直居于辽东,三人多年未见,初一见面,都是惊喜万分。 二人向他说了来意,火真微一沉吟,点头道:“我今晚刚要去叩见德宁公主,殿下和郡主何不扮作随从,跟随我同去?”又抬头一笑,道:“只是这样,却也太委曲了些。” 我笑道:“将军肯帮忙。 已是感激不尽。 何来委曲一说?”与朱高煦二人微一对视,心中已有了默契。 道:“挑时不如撞时,咱们这就准备准备。 快去见公主罢。” 二人换上蒙古服饰,穿上蒙古袍,戴上毡帽,模样甚为滑稽。 彼此看了一眼,都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蒙古草原之上,营帐一座连着一座。 二人随着火真东拐西拐,不知道拐了几个弯,方才来到一座营帐之前。 这营帐通身灰色,从外表看来,并无甚异常之处,又有谁会料到堂堂大明公主,竟会在此毫不起眼的帐中?我看了朱高煦一眼,朝他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心道:“好险!幸亏没有冒冒失失的跑进来寻找,否则肯定找错。” 他亦是微微一笑,轻轻握了握我地手,以示安慰。 只听得火真恭立帐前。 高声道:“兀良哈三卫火真,求见德宁公主。” 帐中有人低低应了一声。 一女子地声音道:“请进来吧。” 声音温柔,竟是有十二分的熟悉。 我心中一动,帐幕已轻轻掀起,一侍女低声道:“将军请进。” 我和朱高煦紧跟在火真身后,进了营帐。 一进帐中,才发觉珠帘软幕,间中透着隐隐的花香,光华亮丽,到处都是精致地摆设。 帐中侍立着几位婢女,我不敢贸然抬头,只装作恭敬垂首。 营帐上方那公主却微笑道:“将军远道而来,未曾远迎,失礼了。” 我只觉耳边嗡的一声,蓦然抬头,坐在那里,笑吟吟的看着我们的,不是别人,正是傅以柔!她此刻也正朝我看来,二人一朝相,都惊得呆了。 我心中仆仆乱跳,朱高煦此刻也是发现了她的身份,微微发愣。 只有火真和其他诸人仍恭敬低头,未料到此时帐中的情势,竟已发生了如此微妙地变化。 二人在这里乍见彼此,都是心中大惊,半晌不得做声。 良久,以柔方定了定神,轻声道:“本宫乏了,大家都下去罢。” 顿了顿,又道:“谢过将军。” 火真一楞,转头看向我和朱高煦,朱高煦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多说。 他亦微一点头,谨声对以柔道:“遵命。” 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退了出来。 出得营帐,但觉寒风刺骨。 火真低声道:“现在该怎么办?”朱高煦道:“咱们再等等。”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一个婢女走了出来,低声道:“公主请二位进去。” 听那声音,竟是汉人。 想是以柔从宫中带来的贴身女侍。 我点了点头,朱高煦轻声对火真道:“稍候。” 二人随那婢女又进了帐去。 此时帐中已无旁人,以柔正背对帐幕而立,听到我们进来的声音,微一颤动,又随即平静下来。 低声道:“露儿,你去门外守着。” 那婢女露儿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我向前走了一步,低声道:“姐姐!”心中激动至极,低呼道:“怎么会是你?”她转过身来,一双晶莹的眼睛只是看着我,微笑道:“为什么不会是我?”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袖,叹道:“除了你我,还有谁敢违抗朱的意思?这重任大责,也只有你我方能担当得起。” 说着,自嘲地笑了一笑。 我心中激荡,颤声道:“他不是已将你监禁了么?为什么还要这么对你?”她微微笑了起来,道:“到这里来,是我自己要求的。” 微微一笑,低声道:“七年了,就算再傻,我也知道,以皇上的个性,以后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 那么,我再在宫中这样无望地等待,又有什么意思?”嘴角浮现一丝苦笑,叹道:“与其这样孤老终生,还不如来这里和亲,无论怎样,总归还是有自由一些。” 我心中微痛,低声道:“姐姐,是我害了你。” 她深深吸了口气,道:“我说过,我不怪你。” 昂首看着帐顶上方挂着的长明灯,低声道:“这都是命。 可是——”她咬了咬牙,“从今而后,我却不能再任凭命运的安排。” 话声里,有切齿的愤恨和坚毅地决心。 我惊道:“姐姐!”她笑了起来,嫣然道:“我不怪你,我还要感谢你。 倘若不是你,我又怎么能够有这样一个机会?”眸子里隐隐透出一丝阴霾之色,“我要把握住这个机会,我要让朱棣为他今天所做的决定,懊悔终生。” 说着,脸上露出一个春花一样灿烂地微笑。 我颤声道:“你凭什么说服了皇上?他又怎么会准许你来和亲?”心中隐约有一丝担忧之意,有个念头隐隐浮现,却不敢相信。 她微笑道:“你猜的对。 我能来这里,全靠了他。” 平和的眼里流露出冷厉之色,缓缓道:“姚广孝,道衍。 当今的太子少师。 我要感谢他。 若不是他,朱棣又怎么会答应让我来和亲?”说着,冷冷地笑了起来。 跳至 四十七、暮雪(上) 四十七、暮雪(上)心中百转千回,一时无法理清思绪,只皱眉道:“你么做?”她大声笑了起来,走到我身旁,却压低了声音,道:“我要报仇。 他日,我要亲自用剑,刺进朱棣的心脏。 我要让他明白,天底下,还是有人不肯听他的话;还是有人没有忘记靖难带来的痛苦和耻辱;还是有人,有这个决心也有这个能力,让他夜不安寝!”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眼中神色却是凄然。 我低声道:“可是你这么做,并不能得到快乐。” 她凄笑道:“从朱棣攻进南京那日开始,从皇上失踪那天开始,我就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快乐。” 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我失去的,我要自己去拿回来。 老天既不可信,就要依靠自己。” 她的声音平静,却冷冽如冰。 我心中酸楚,伸出手去,轻轻拉住她手,低声道:“姐姐,忘记仇恨,忘记那过去的一切,难道不好吗?”她猛地摔开了我手,厉声道:“不许你这么说!”目光凝视着我,良久,才渐渐转缓,低声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是想接我回去么?是想代替我,牺牲自己去和亲么?”我低低道:“是。” 她摇头微笑了起来,道:“小七,你还是这么善良。” 将手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却是转头望住站在一旁的朱高煦,道:“殿下,你为什么要陪她来?”朱高煦淡淡一笑,道:“因为我喜欢她。” 他的声音坦然诚挚。 回答的也是干脆利落。 我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 二人目光对视,心中又是喜悦,又是感伤。 以柔无言地点点头。 手温柔地抚着我地肩膀,低声道:“小七,你真幸福。” 叹道:“太子为了你,甘愿冒着被他父亲斩断双腿的危险而为你求情,而汉王殿下为了你,又远赴千里。 不顾生死,与君相随。” 双手滑落下来,握住我手,柔声道:“你回南京吧。 不救我和太子殿下,你必定是不安心。 可是我并不需要你来救。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义无返顾,也绝不肯回头。” 我抬起头来,凝望着她。 她地面容依然明丽。 却多了当日未曾有的刚毅和沧桑。 她的微笑淡然,眼中的神情,是如多年前一样的关怀亲切。 心中疼痛,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低声道:“姐姐!”她轻轻拥抱住了我,俯在我耳旁轻声道:“要怜取眼前人。 记住了。” 伸手将我一推。 低声道:“殿下,带她走吧。” 朱高煦点了点头,抱拳道:“公主保重。” 伸手将我拉到身旁,带我出了帐去。 我眼中含泪,回头望去。 帐幕已落,眼前惟剩灰蒙蒙的一片。 幕中响起几声寥落地琴弦拨动之声,一个清丽动人的声音低低吟唱道:“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 酒宴歌席莫辞频。 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 声音渐唱渐低,到最后,惟剩轻轻的叹息声。 我眼泪怔怔而落,心中伤痛无比,朱高煦将我拢于怀中,柔声道:“不要难过了。” 我垂泪道:“她明知道时光短暂,韶华易逝。 她明知道落花风雨,春光不久。 她叫我怜取眼前人,可她却牺牲了自己!为了一个独自离去的人,葬送了此生最大的幸福!她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他温柔的拍着我的肩膀,过了良久,才轻声道:“也许她觉得,这,才是她唯一得到幸福的方式。” 风,渐渐地肆虐起来,吹得地上的雪,都微微飘扬。 山脚下的营帐,在火光中显得遥远而渺小。 冷风夹杂着地上的残雪,吹拂在身上。 二人在风中痴痴而立。 我低声道:“咱们要去哪里?”他微微一笑,目光温暖地看着我,缓缓道:“你想回南京,是不是?”我回头看他,他眼中地温暖,驱散了此刻的冰冷。 心似乎被慢慢融化、融化、融化……柔软到无可复加。 轻声道:“倘若皇上怪罪下来,你怎么办?”他微笑道:“咱们一起承受。” “倘若皇上不肯咱俩在一起呢?”“我可以等。 六年、十六年、二十六年、六十年……直到咱们俩在一起。” 他微笑道:“会有那么一天地。” 我低低叹了口气,与他双手交握,快乐而满足。 生命是如此的漫长,这样看不到尽头的一条路上,原本,我是走的多么孤单无望。 可是此刻,终于有人与我相伴。 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这样的感觉,原来,就是相依为命。 ————北风卷地,胡天飞雪。 草原的雪,总是这样漫天漫地飘落下来,便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夜十分的寒冷,我裹紧了身上的狐裘,缩在帐篷边,看朱高煦生旺了火。 火光掩映之中,他的面容,忽隐忽现。 雪花缓缓飞舞,落在二人的身上,衣服上。 他回头朝我一笑,走了过来,坐在我身旁。 伸手轻轻为我掸去了落在发上的雪花。 二人彼此相依而坐。 天色微澜,玉圃花飘。 他忽然轻轻一笑,道:“绿蚁新酒,红泥小火炉。 假若此时能有这样的意境,我倒也真想问一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样的话了。” 笑声昂扬,眼神明亮。 我不禁微笑道:“白居易的诗,总是平易却醇浓。” 他斜靠在帐篷的柱子上,昂首看天,缓缓道:“咱们南京的雪,却比不得这塞外的雪。 即便北平的雪和它比起来,也是少了一份豪迈爽朗。” 我灿然微笑,点了点头。 又笑道:“倒是江南的雨,和它倒有相似之处。” 他道:“怎么?”我微笑道:“雨是江南的灵魂,雪,却是塞北的生命。” 他转头静静地看着我,绽颜微笑,叹道:“的确是这样。” 他笑起来:“就如同你,似乎天生就属于江南。 那样的清丽婉约,恬淡灵秀,不染人间烟火。” 跳至 四十七、暮雪(下) 四十七、暮雪(下)头似有暖风轻拂,轻柔和煦。 我浅笑道:“说这样臊。” 和他十指交扣,心中却暖意融融,一时心神俱醉。 生命的光辉,在这一刻华美灿烂,心中安定清朗。 耳听他低低念道:“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我仰脸看他,微笑道:“这是首什么诗?”他笑道:“这是小时候,奶娘经常念的几句诗。” 又笑道:“奶娘没念过什么书,来来去去,就只会这几首,听也听得熟了。 只是这个故事难免凄凉。” 我好奇心起,道:“你讲,我要听。” 他默默凝视着天际,柔声道:“这首子夜诗,却是由四首诗组成。 分别寓意春、夏、秋、冬。 是说一个女子在人生的四季里,与一个男子从相遇、相爱到分离的故事。” 他唇角带上了一丝笑,道:“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这是子夜春诗。” 我低声道:“这是他们的相遇罢?”他微笑道:“是的。” 又道:“盛暑非游节,百虑相缠绵。 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 这是夏。” “金风扇素节,玉露凝成霜。 登高去来雁,惆怅客心伤。 这是秋。”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这是冬。” 一时而毕,空旷的草原上,四周寂寂无声。 我只觉得心下怅然。 春天那场美丽的遇见,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 却还是忍不住坠入了对你地思念和爱恋。 夏天,荷花开放的那样鲜艳美丽,然而我地心,却又是快乐,又是忧伤。 总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离。 这样的结局,是否只能承受。 无法改变?秋天到了,玉露浅浅,金风淡淡。 只剩我孤单一人站在高高的楼上,寂寞的看那雁儿来了又去了,而你,却远在万水千山之外。 我的惆怅。 你是否知晓?是否明了?冬天,漫漫长夜,雪花覆盖了千里,我的心仍如松柏一般,在倔强又孤独的守望。 你对我地感情,却只怕已经淡去了罢?你,还记得当日在春光灿烂中面带绯色,脸含羞容的我么?也许,你已经不会再想起我,可是我。 依然每天充满着对你的思念……思念……永无止境的思念……不知不觉间。 我眼中已盈满了泪,低声道:“这个故事太悲伤了。” 他柔声道:“虽然悲伤。 可是这个女子。 她仍终生不悔。 不是么?”二人抬头看天,正是夜深人静之时。 天上雪花涣涣而落,在草原的上空呼啸着来去徘徊。 他道:“小七,我想听你唱歌。” 我道:“想听什么?”他微微一笑,低低吟唱了起来:“拈朵微笑的花想一番人世变换到头来输赢又何妨……”我凝神微笑听着,边低声接了下去:“日与月共消长富与贵难久长今朝地容颜老于昨晚眉间放一字宽看一段人世风光谁不是把悲喜在尝海连天走不完恩怨难计算昨日非今日该忘浪滔滔人渺渺青春鸟飞去了纵然是千古风流浪里摇风潇潇人渺渺快意刀山中草爱恨的百般滋味随风飘……”北风如吼,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泠泠彻夜,关塞云中,雪翻鸦,清露依稀。 他道:“这首歌的名字叫什么?”我轻声道:“俩俩相忘。” 雪下得越来越急,漫天风雪。 在簌簌的声音里,我缓缓转过只见他侧着身子,为我挡住了大半的雪。 自己身上,的雪花,几乎变成了一个雪人。 含泪微笑着替他掸去身上的雪花。 心中,是一片柔软。 连理无分影,同心岂独芳?傍檐巢翡翠,临水宿鸳鸯。 叶叶含春思,枝枝向画廊。 君情若比树,妾意复何伤?回到南京,已是永乐七年的三月初春。 殿前的芭蕉叶郁郁的绿,金色地阳光悠悠照在青石板铺就地地面上,更显得光滑如镜。 抬起头来,正看到檐上的描龙绣凤,云丝窗纱,桃红柳绿,是一副江南旖旎地好景象。 我站在殿前,看着眼前地春光,侧着头微微而笑。 双脚也忍不住轻轻点地,空旷的殿堂之前,发出了细微地“笃笃”声。 腕上的木花镯子在日光下,发出荧然欢悦的光芒。 殿门轻轻打开,朱高煦迈步走了出来。 我笑了起来,迎上前去,低声道:“皇上要我进去?”他默然点头,看着我道:“你怕么?”我微笑起来,凝视着他的眼睛,温柔地道:“不怕。” 他耸了耸肩,做了个鬼脸,微笑道:“他现在是个魔鬼,也许会发怒。” 轻轻握住我的手,柔声道:“我在这里等你。” 我点了点头,踮起脚来温柔地在他额上印下一个吻,便头也不回地走向前,推开眼前大殿那扇深重的门。 心里,是漫漫的喜悦。 朱棣正端立在大殿之上,背对着我。 窗门紧闭,殿中阴暗非常,他的一个身影也隐在黑暗之中,模糊一片。 我恭谨地跪了下来,低声道:“见过皇上。” 他回过头来,淡淡道:“肯回来了?”语气中难辨喜怒,平静如水。 我低声道:“是。” 他轻轻失笑了一声,道:“朕竟是没有想到,朕的两个儿子,居然会这样没有出息。 为了你,连自己的爹娘老子、身家性命都可以不要。” 缓缓走到我身旁,道:“既然已经逃走,朕并没有命人来拿你们。 又何必回来?”我谨声道:“小七是回来谢罪的。” 他冷笑了起来,道:“你是想让朕放了太子?”我道:“是。” 他道:“太子不肯听话,朕凭什么要饶了他?”我道:“一切都是以宁的错,以宁愿一力承担。 不敢拖累旁人。” 他微微冷笑,低声道:“当日你不肯嫁给太子,难道就是为了汉王?”那明黄的袍子,上面绣着团龙的暗花。 殿宇广阔,其中只有我和他二人,这句问话便显得分外清晰,落落有声。 我抬起头来,只见那御案之侧燃着两支蜡烛,白晃晃的刺人眼睛。 低声道:“是。” “既对太子无情,今日又何必回来救他?”我凝视着朱棣,一双眼睛盈然如水,平静地道:“无情,是没有男女之情。 回来救他,是为他救我之情,也是为了兄妹之情。” 跳至 四十八、废庶 四十八、废庶棣默默无语,只是凝视着我。 良久,方道:“倘若呢?”我微微一笑,道:“皇上不会这么做的。” 他眉毛一挑,道:“哦?”我微笑道:“皇上素来爱子,太子又是皇上皇后的长子,仁厚和善,孝顺有道。 皇上罚他,只是一时之气,假以时日,必会饶恕太子。” 他腮边肌肉微微跳动,声音却平静如常,道:“你倒是很聪明。” 脸上浮现一个微笑,道:“既然知道朕会饶恕太子,又何必回来?”我低声道:“小七倘若不回来,皇上必会继续监禁太子,因为皇上找不到释放太子的理由。” 昂起头来,微笑道:“况且,皇上今日不会派人来捉拿我们,并不代表他日不会。 今日会暂且饶恕小七,并不代表将来仍会。” 他看着我,半晌,蓦地笑了起来,道:“不错,你很聪明。” 转过身去,朝前走去,在大殿之上坐下,大声笑道:“怪不得可以让朕的两个儿子为了你,神魂颠倒。” 我但笑不答,心中明白,朱棣此意,虽是允诺放了太子,却绝不会如此轻易便饶过我了。 想起现在站在殿外为我守侯之人,和他之间,虽是隔着一层殿门,却仿佛并肩而立一般,心中泛起丝丝暖意,昂然抬头,再无一丝惧怕之意。 只听得朱棣淡淡道:“你是要朕将你许配旁人呢?还是废了你的郡主位,去苦役司待着?”他声音平静。 我心中却是悚然一惊。 与他对望,只觉他炯炯地目光正紧盯着我。 心中思潮起伏,咬牙低声道:“以宁愿去苦役司。” 他猛地站了起来,道:“你宁肯去苦役司操那贱役,也跟定了汉王?”我昂然道:“是。” 他道:“为什么?”我的声音清凉如雪,缓缓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他楞楞地看了我半晌。 方微笑了起来,道:“知道刚才煦儿跟我说了什么么?”殿中蜡烛扑扑轻响,我凝神望住了他,他嘴角微微牵动,苦笑道:“他说,但愿与你同生共死。 此生无悔。” 赤色地宫墙,繁华似锦。 殿中这样的寂静空荡,我心中却骤然间漂浮起了一股悠然的香气。 眼眶渐渐湿了,点了点头,微笑了起来。 这笑容却又是伤感,又是欣然。 俯下了身子,恭敬而庄重的磕了个头,泪水簌簌掉落下来,在光滑的地板上,缓缓汇聚成潮湿的一片。 ——但愿同生共死。 此生无悔。 无悔……是的。 无怨。 无悔。 他地声音冷涩。 间中有隐约的叹息:“还有什么话要说么?”我淡淡笑道:“请皇上准许以宁和太子见上一面。” 清淡的烛光下,他的面容。 冷冽而怅惘。 庭院幽深。 古树四合,浓荫匝地。 眼前是幻彩流金的琉璃墙瓦。 我回头看了朱高煦一眼,他正朝我坦然而笑。 心中隐隐欢欣安然,点了点头,转身朝里走去。 早已有小太监开了门,清香馥郁,薄烟袅绕,纱窗下树叶儿摇曳,朱高炽正坐在院中,含笑朝我看来。 他的衣裳轻薄,微笑温和。 我却似有芒刺在背,心中感慨非常,惭愧中复带着忧伤。 低声道:“大哥!”一转眼,看到放在椅子旁边地拐杖,忍不住怔怔落下泪来。 他微笑道:“回来就好。” 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伸手去拿拐杖,身子一晃,我奔上前去,扶住了他。 他苦笑道:“多谢。” 胸口似被一块大石硬硬堵住,我拼命忍住那便似要磅礴而出的泪,强声道:“太医怎么说?”他努力站直身子,微笑道:“不碍事。” 这声音似乎离自己很遥远,却又那样重重地撞击着我的心,又象是极薄极利落的刀尖,刺得心口泫然的疼。 我哽咽道:“要好好照顾自己。” 抬头凝望他,柔声道:“从今以后,不要再为我做傻事了,不值得。 知道吗?”他凄然一笑,道:“什么是值得?什么又是不值得?”缓缓走了开去,我放开了扶住他的手。 他的背影在满园日光缓照下,挺拔如临风玉树,又孤单如岸边苍松。 出一股子的落寞来。 此情此境,怎让人不心生恍如隔世之感?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听得他低声道:“你和二弟一起回来的么?”垂下头去,应道:“是。” 他转过身来,脸上是雍容温雅地淡淡笑意,道:“恭喜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微笑道:“我是真心,你也不要再为我而感到歉疚了,可以么?”我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他地神色平静,驻着拐杖的身子,斜立在蓝天白云之下,却是稳稳而立。 怔怔地点了点头,恍惚间,一侧脸,看见午后阳光正投在站在院门外地朱高煦身上,他那被日光拉长地身影,淡而温暖。 ——————小太监领我进了门,将手中钥匙朝地上一扔,冷着脸道:“这就是你们三个的住处了,这钥匙可得小心看管好了。 若丢了,小心你们地脑袋。” 绿湖已先忍不住,撇嘴道:“一把破钥匙,有什么了不起的。” 话音未落,那小太监已阴声阴气地道:“哟,你有多大的胆子?这可是宫里的钥匙,这贞顺门又是宫里宫外常走动的地方。 丢了钥若进来那么一个两个大逆不道、意图行轨作乱的人,么?”说着,哼了一声。 扭着身子去了。 绿湖朝他背影做了个鬼脸,道:“张扬作势!”回过头来看看这房子。 一伸舌头道:“小姐,这里好脏呢。” 盈香笑道:“咱们拿水来洗洗。” 我四处打量了下,微笑道:“僻静倒是僻静的,还是个不错地地方。” 转过头,看她们俩已径自忙碌了起来,不由笑道:“先坐下歇歇罢,也不急在一时。 日子可长着呢。” 绿湖叫道:“好小姐。 说什么话?这里乱得跟猪窝似的,不打扫下怎么坐?”说着,拿着个水桶奔了出去。 我微笑着拿起抹布走过去帮忙。 盈香伸手阻拦道:“小姐,你歇着罢。” 我笑道:“从今日起,咱们仨就再不是主仆,是姐妹。 你还跟我客气什么?”挽起了她地手。 一时感慨万千,柔声道:“我叫你们走,为什么不走?陪我到这里来受着无尽的苦楚,有什么好?”盈香眼眶一红,低声道:“盈香孤身一人,小姐早已是盈香的亲人,小姐在的地方,就是盈香的家。 盈香怎离得开小姐?”一拭泪,强笑着转身出去了。 我站在屋里,转了个身子。 微笑着随地而坐。 这个小院子。 日后,就是我们三人的家了。 朱棣已废了我的郡主位。 除了我地姓。 并将我分到了这里来。 行那苦役司之活。 幸得住在这贞顺门处,虽是苦了些。 但终究还是有自己的自由。 我看着手腕上的镯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来得匆忙,倒可惜了那挂在房中的那幅父母画像,忘了带出来。 此时不知道是被抄家的人烧了呢?还是被哪个爱贪小便宜之人拿走了?还有……正自怔怔发愣,外面传来一个脚步声,有人轻声道:“小七!”正是朱高煦的声音。 我心中大喜,跑了出去,他正站在院子里,看到了我,绽颜一笑。 道:“整理好了么?”我笑道:“还在整理呢。” 一眼瞥见他手上拿着一个包裹,笑道:“这是什么?”他笑了起来,道:“又不是给你地,怎么管的这么多?”我不置可否地撅嘴一笑,冷不防伸手去抢,他大笑着作势逃开,笑道:“怎么这么野蛮?”双手却是已被我扯了出来,只得乖乖交出包裹。 扁了扁嘴,笑着掀了开来,心中不由得一震,里面——却原来,是我父母的画像,和……一把油纸伞!一时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只呆呆地看着他,他抱着双臂站在那里,朝我扬眉温暖的笑了起来。 仰起脸凝望着他,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这油纸伞……”他微笑着:“是四弟送给你的,是么?”我无言可对,惟有缓缓点了点头。 他唇边露出轻柔的笑意,柔声道:“所以我才给你拿了来。” 我心中扑扑而跳,低声道:“你不会怪我么?”他朝我眨眼一笑,道:“他已离你而去,我却陪在你的身旁。 更何况,现在你喜欢的是我。 我又何必对一个死物吃醋?这点自信,我倒还是有的。” 我微微点了点头,心里喜悦、欣慰、忧伤、甜蜜纷繁交杂,竟至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他微笑着将我揽入怀中,低叹道:“以后的日子,也许会很辛苦。” 我依偎在他怀里,只是微笑不语。 眼中泪水缓缓而落,他失声而笑,柔声道:“怎么又哭了?”我将头埋在他衣襟里,闷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么?”他道:“知道。” 我道:“为什么?”他低低叹了口气,道:“平安当年已降,父皇平日待他如常,恩眷犹胜以往。 多年以后,方不动声色对身旁之人言‘平安尚在否?’平安心领,自刎而死。 父皇生性多疑嫉恨,即便现在不会对你我怎样,倘若咱们不回来,恐怕过不了几年,就会大祸临头,性命不保。” 叹道:“小七,你是为了我。” 我缩在他地怀里,只是含泪微笑不语。 他默了半晌,又轻声道:“你一直在害怕担忧,是么?”我低声道:“是。” 他轻呼了一口气,柔声道:“小七,你要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陪伴在你身旁。” 我微笑了起来,低声道:“我知道。” 黄昏下,暮影沉沉;一树海棠,香气袭人。 默然无声地院子里,只看得到璀璨如虹彩的日光,轻柔地映照在青石砖之上。 一对相互拥抱地剪影儿,犹如水波晃动,在苍茫地天地间,漾起了清澈莹然的光芒。 第五卷完跳至 第六卷四十九、礼物(上) 第六卷四十九、礼物(上)好累。 我伸手轻轻捶了捶那因为画了半天画而僵硬掉的手臂,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碎银子,微笑着起身告辞。 今天赚了十两银子。 真不错呢。 背着画具走出了门,看外面夕阳已落,彩霞满天。 我仰望着天际,傻傻的笑了起来。 此时已是永乐九年。 距我被废庶,已经有二年多时间了。 这二年多来,我和盈香、绿湖一直在苦役司当职。 为守护神武门的护卫们洗衣、为贞顺门扫地,日子过的清苦却快乐。 然而,最大的问题,就是——缺钱。 想到这个,我忍不住对自己做了个鬼脸。 来到古代以后,也会碰到这个难题,倒真是从前怎么也不会想到的吧?吃饭住宿是免费的没错。 可是,身上穿的衣服要钱吧?宫里那些个人情打点总要钱的吧?还有,我撅起嘴叹了口气,比如说——现在生病的绿湖,也要花钱呢。 现在的身份,自然是没有什么太医来为咱们看病了。 就连普通医生,也要自己花钱来请。 不然?不然,就赶你出宫了,生老病死,各有天命呗。 朱高煦是常送钱进来,可每次都被我挡了回去。 倘若被朱棣发现,不知道又要惹起什么样的风波来,还是安耽点吧。 我耸耸肩膀做起了广播体操。 抬抬手啊揉揉肩,哎,还真别说。 自力更生的感觉啊真就是好。 花自己挣来的钱。 总是很自豪地呢。 正在摇晃着身子,身旁已响起了一声轻笑,下一秒。 手中地画具就已经被一个人抢走。 我转过身,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摇头笑道:“喂,为什么每次都要抢我的东西?”朱高煦连眼皮都懒地抬,径直向前走去,口中还嘟哝着:“倔女人。 给你钱不要,偏要这么出来抛头露面帮人家画画。 被人家知道,我朱高煦还有什么面子?”——大男人。 我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紧跟慢跟的追了上去,嘴里还不忘大呼小叫着:“喂,等我一下!”拿出五十米冲刺的精神,“咻”一声。 便箭一般的冲了上去。 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放缓了脚步。 我已冲到他的身旁,却是一个趔趄,差点又被地上地石块绊倒。 正欲出声尖叫。 他已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我。 唇边露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意,淡淡道:“活该,谁叫你出来乱跑?”初秋的阳光,温暖灿烂。 街头上灯光渐起,他脸上的笑容云淡风清。 我整个人挂在他的手臂上,柔声道:“今天只不过多加班了一个时辰而已么,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他神色一松,却又故意板起了脸,道:“以后不许这样。” 注意到他细微的变化,我忍住笑,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道:“遵命,大人。” 却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心地笑了出来。 他失笑着,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拉了我地手,朝前走去。 傍晚的阳光稀稀疏疏,淡薄悠然。 他脸上有清扬的光影。 二人携手漫步向前,这样静谧的时光,这样散漫地柔情,心里,是这样随意的温暖。 不知不觉,已来到偏门之前。 他住了脚步,转过身子,将画具交到我手中,用手指了指我地额头,低声道:“下次不许再这么拼命挣钱,知道吗?”我缩了缩脖子,吐着舌头弱弱地道:“知道了。” 笑了起来:“还不快进去,待会过了吃饭时间,又要我一惊,忙不迭地收拾好东西,正欲向里面跑去,又猛地顿住,回头叮嘱道:“明天是咱们出宫吃饭的日子,可别忘了!”他嘴角绽起一丝笑颜,摇了摇头,失笑道:“是谁一定不肯到外边吃饭的,说只肯十天一次。 每次却又都这么巴巴的盼着。” 说着,柔声道:“好了,我记得了。 忘不了。” 我绽颜一笑,抱着东西朝里边跑去,边跑边回头嚷道:“我要吃清蒸鱼、红烧肘子,记住了!”扮了个鬼脸,冲进了宫去。 吃过晚饭,天已经全黑。 盈香和绿湖早已经歇下。 我满足的伸了个懒腰,坐在我们仅有的那张破桌子前,开始计算今天的开支和收入。 恩~有时候,并不是不会想,因为盈香的每个人,都会经常俯在我身边,用犹疑的眼光盯着我看,然后慢悠悠的问:“你不后悔么?”我会后悔么?有后悔过么?每次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都会坚定的对自己摇摇头。 ——不,我不后悔。 —从来都不。 与其继续过从前那种郁郁寡欢、沉闷单调的日子,还不如现在的生活来得更多资多彩些。 至少,我有爱情、有友情、有快乐、有自由……而这些,都是从前那看似尊贵的郡主生涯从来未曾给予我的。 更何况,我还有他。 朱高煦。 他一直都陪伴在我身旁,不是么?想到他,我又忍不住轻轻微笑了起来。 他对我的关怀,我感同身受。 这三年来,倘若不是他暗中一直帮我打点,宫里这是是非非,我又怎能安然度过?又怎能出入宫中,来去自由,又怎能趁空闲之机,偷偷溜出去挣外快?还能每半个月,出去改善一下伙食呢!我手撑着下巴,遥望着寂寂夜空。 月光清隐,恍惚中,一张明亮的笑颜在迭迭云层中,朝我温暖的微笑。 我柔柔地、满足地叹了口气。 将下巴靠在膝盖上,在这清冽的幽香中,周围又是流淡的草木之气,看那木花镯子碧玉盈盈,不由得痴了。 绿湖素来娇生惯养,受不了这苦役之活,这一场病,竟是病的不轻。 我怜她辛苦,不许她下地,命她静躺休养。 只不过这样一来,她的活也轮到我来干了。 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堆在眼前这山堆一样又脏又臭的衣服,哀怨的叹了口气,又埋头继续。 干完这活,还得去扫地呢。 每天的活都必须干完,否则,主事太监和领事嬷嬷又该给好脸色看了。 我皱皱鼻子,紧赶慢赶的洗了起来。 “嘶……”忽如其来的疼痛让我倒抽了一口气,顿了下来,紧紧捂住胸口。 大概是近日太过劳累之故,最近总觉得心口抽痛,一阵紧似一阵,倒有渐渐汹涌之势了。 我苦笑着,摸摸痛处,又趴下身子继续搓着衣服。 跳至 四十九、礼物(下) 四十九、礼物(下)努力干活之际,身旁伸过一双手来,轻轻拉开了我。 然抬头,正碰到朱高煦乌黑的眼眸,那双眼里,有隐约的心疼和轻淡的埋怨。 我微笑了起来,道:“不碍事的,习惯了。” 他抿嘴不语,将我扶了起来,搀到树旁坐下,淡淡道:“休息一会罢。” 回过身去,走到洗衣盆前。 我惊道:“你做什么?”他并不回答,只缓缓坐了下去,沉默良久,一个背影中透出隐隐的忧伤。 只不过一瞬,昂起头来微笑道:“你干了三年的活,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今日,就让你也看我干一回这样的活罢!”我心神震荡,茫然凝望着他,只觉眼睛不争气的湿润了起来,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低声道:“傻瓜!”咬了咬唇,想要站立起来,却又踉跄跌倒在地,道:“干嘛这样?”声音中却已带上了一丝哭意。 他弯腰慢慢搓着衣服,轻笑道:“这样的活计,似乎也不是这么难。” 语气是这样的云淡风清,我却只觉心中如有刺在扎,又是疼痛,又是感伤。 不禁落下泪来。 他居然为了我,做这样的事!他原本……是这样骄傲、自负的一个人,生来就该在战场上驱驰奔骋,笑饮西风,过那种最是洒脱惬意的日子。 如今,却在这里,默默为我洗着守卫们的衣裳。 鼻子酸楚,靠在树干上,凝望着他,沉默了下来。 一缕斜阳。 正缓淡的照着地面。 他的身影。 在树木地荫蔽下,清逸淡雅,一身淡青色地衣裳。 其上的纹路纤毫毕现。 心里仿佛有一滴泪,极缓慢极缓慢的了开来,清薄凉寒。 然而是这样家常地温馨,泛滥开来,哽得人心酸。 天地苍茫,忽然间。 是这样的空旷而温暖。 他的侧影,清峻明朗。 这一生中,或许,总会有许多幕场景,在午夜梦回之际,夜深人静之时,悄然来到心里,挥之不去罢?或许。 还会有许多东西,随着时光的消逝,便渐渐淡去,直至在漫长的人生路上。 被湮灭成灰,再也无法忆起。 然而。 此后的日子里,这样地一个上午,这样的一个人。 他的面容、他脸上淡淡的微笑、他的背影……始终都留在我的心里。 就好象那漫天的烟火、那璀璨的流星,光芒四射,耀眼温暖,灿烂美丽。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一直这样下去,直到绿野悠悠、直到天地苍茫……那,该有多好?即便是平淡、即便是辛苦……然而,身边人地关怀和呼吸,才是最平稳真实,永恒久远的依靠。 ————街道上是这样的安静,两侧是枝节楂桠的树木,人走过地时候,低低的从身旁轻柔拂过,带着一丝挽留和毓秀地气息。 月光缓淡,他的脸上,有流水一样的波纹,盺长的身影,潇洒俊朗。 天地芬芳,如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 周边的色彩,是褪却了浓墨的留白,是洗去了铅华的馨香。 不一会,已漫步到了我所住的院门外。 他停下了脚步,微笑道:“进去罢。” 我仰起脸望住他,他的面容清俊如琢,明月皎皎。 脸上的微笑,温暖柔和。 心里忽然泛起了明亮的色彩,轻轻点了点头,缓步后退,然后,转身开了门。 唇边,犹自挂着浅浅的笑颜。 秋日的夜晚,天冷夜清,月寒霜满。 然而彼此的心中,却是醉红烛影,淡白梅香。 盈香和绿湖想是早已睡下了,屋子里静寂一片。 我小心地打开了门,蹑手蹑脚朝床边走去。 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却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呆呆的怔住了。 这漫天漫地的木花,便仿佛世上最绚烂的烟火,浓烈地绽放在青色的夜空中。 浅白、淡紫、幽蓝、碧青……是天上的云霞,光华灿烂;是春天的水色,明净张扬。 草色绿堪染,桃红烟欲然。 这样的美、这样的美……美到如此温暖安静、如此潋滟奢侈。 不知不觉间,我眼中已盈满了泪,缓缓回头。 朱高煦正斜靠在门边,朝我眨了眨眼,灿然微笑。 我低声道:“二哥。” 他只是微笑的看着我,柔声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忘了吗?”生日……生日……是的,忘了。 早就忘了。 可是,这样的惊喜,却让我连嗓子眼儿都开始发酸,很不争气的落下了泪。 缄默着、安静的走到了他的身边,轻轻拥抱住了他。 他低低的笑了起来,叹道:“傻瓜。” 温柔地将我拢在怀中,轻声道:“许个愿罢?”我微笑着,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希望我们,永远都不要悲伤。” 既知你心如磐石,我意又复何求?人生事,本来,自是不如意十之八九。 然而此刻,我却是如此的满足、如此的幸福。 云海苍茫、漫天花海之间,我在他的怀里,轻轻闭上了眼睛。 如果这是个梦,就让它,能永远这么纯净、这么温暖、这么轻柔的做下去吧。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木花……木花……这是世上最美的花,也是最懂得我的花。 他的身上,有青草的馨香,这熟悉而甘美清冽的气息,扑进我的心里,在这瞬间,如一朵花,盛然开放。 人间静好,但愿……与君永久。 燕飞人静。 庭院幽深。 天地之间,缓缓静落了下来。 玉笛声沉,楼头月下,天上人间。 跳至 五十、痴缠(上) 五十、痴缠(上)泛泛绿池,中有浮萍。 寄身流波,随风靡倾。 芙蓉含芳,菡垂荣。 夕佩其英,采之遗谁。 所思在庭。 双鱼比目,鸳鸯交颈。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我微笑着叹了口气,放下这张诗笺,又随手拿起了第二张。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哀弦微妙,清气含芳。 流郑激楚,度宫中商。 感心动耳,绮丽难忘。 离鸟夕宿,在彼中洲。 延颈鼓翼,悲鸣相求。 眷然顾之,使我心愁。 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而这,就是最后一张了:“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 嘉肴不尝,旨酒停杯。 寄言飞鸟,告余不能。 俯折兰英,仰结桂枝。 佳人不在,结之何为。 从尔何所之,乃在大海隅。 灵若道言,贻尔明珠。 企予望之,步立踯躅。 佳人不来,何得斯须。” 俯折兰英,仰结桂枝。 ……嗯,你倒是颇有闲情雅致呢。 我微昂着头,浅浅微笑了起来。 唉,企予望之,步立踯躅。 我们都是一样,一样的等待,一样的企盼。 可是,那相聚的一天。 什么时候才能够来到?我低低叹了口气。 将诗笺收起。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 忽然门被“砰”地一声撞了开来。 我一惊,抬眼望去,却是咸宁正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嚷道:“姐姐,你一定要救我!”我蹙眉笑道:“出什么事了?”这个小女孩,都长这么大了,还是这么一副咋咋呼呼地样子。 她脸上尽是愁容,苦着脸道:“父皇要我出嫁!”我一怔,继而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咸宁如今已经有十九岁。 在古代。 也算是个大龄女青年了。 然而一则徐皇后离世后,朱棣对儿女之事也不甚上心;二则国事繁重,永乐七年四月,一直与朝廷有龌龊的蒙古本部鞑靼公然作乱,杀害了明朝使节郭。 从而引发了大明王朝对鞑靼的北伐,这场战争从永乐七年一直打到永乐八年。 朱亲自带兵作战,将鞑靼打地一败涂地。 直至将可汗本雅失里一路追至斡难河,太师阿鲁台称臣方罢。 还有一个原因。 就是从永乐五年即开始的迁都计划。 当时明朝的防御体系中,负责北方防御的主要就是燕王和宁王二人。 如今燕王朱来南京当了皇帝,宁王朱权又被朱棣发配到南昌。 北方空虚,边境动乱。 朱因此决定迁都北平。 并于永乐五年陆陆续续的开始了前期的准备工作。 这样一来。 这个小公主地终身大事也就这么被耽搁下来了。 一眨眼,我已二十四岁。 而咸宁,也已经十九岁了。 想人家永乐元年出嫁的安成公主,如今都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妈了。 只是——想起了常宁,我的心里不由得一黯。 “姐姐,”常宁在我身边坐下,皱着眉头道:“我不要嫁人。” 我侧脸微笑,低声道:“傻孩子,为什么不肯?”她低垂着眼睛道:“我不想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 即便要嫁,我也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才可以。” 声音中有孩子气的倔强。 我摇头微笑,道:“你心中有喜欢的人,是么?”她眼中起了晶莹地光芒,点头道:“是的。” 我道:“是谁?”她仰首遥望着天空,呆呆的出了神,良久,方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还记得宋家姐夫的弟弟么?”我心中一动,低呼道:“是宋瑛?”眼前出现了一个憨实地身影,脸上的笑颜,却是异常地诚挚。 微笑道:“那是个好孩子。” 转头看向她,柔声道:“你若喜欢他,为什么不跟皇上去说?”她撅起了嘴道:“父皇那牛脾气,跟他说顶什么用?”朝我调皮的眨了眨眼,道:“所以我就悄悄的溜了出来,叫他找不到我。 好趁早死了这条心。” 说着,得意的笑了起来。 我摇了摇头,正欲说话,院外又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二人都是一惊,咸宁急道:“怎么办?”我伸指嘘了一声,指了指房门。 她点了点头,一起身便急步冲了进去,将房门紧紧关上。 我吁了口气,转过身去。 只见从门外又进来一人,却是安成公主。 多年未见,如今的安成,经过了大西北生活的磨练,依然苗条美丽,身上却又更多了几份泼辣英气。 看到了我,眼圈一红,奔了过来,嚷道:“以宁!”我心中激动,拉住了她的手,低呼道:“你怎么回来了?”她眼中有泪,哽咽道:“若不回来,我还不知道宫中发生了这许多的事。” 打量着我,怔怔落下泪来,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父皇他就这么狠心!”我微笑了起来,道:“你别难过,我很好。” 她垂泪道:“母后死了,常宁死了,大哥的腿残了,如今你又成了这个样子……”跺了跺脚,道:“我只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帮不上忙!”我轻轻拉住她手,低声道:“人生无常,谁又能预料到将来会发生什么呢?”朝她宽慰地笑了笑,心下却也难免感伤。 二人一时黯然无语。 我忽地心中一动,问道:“你怎么回了南京?是因为咸宁么?”她一愣,继而怒道:“可不是为了那小妮子!”我奇道:“怎么这么快你就得了消息?连咸宁自己也才刚知道。” 她顿着脚,嚷道:“她自然不知道!她怎么知道我们家那个傻弟弟宋,为了她这么多年都不娶,为了她得了多深的相思病!”我瞠目结舌,只觉心中又是迷惘又是惊讶,道:“别急,你慢慢说。” 她蹙眉道:“宋瑛今年都二十岁了,给他说了多少个好姑娘,美若天仙的有、秀外慧中的有,你说活泼好动的吧,自然也是有的。 可他偏偏谁都不要,个个看都不看,直接拒绝。 我就问了,你到底要什么呀?人家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说了,原来是喜欢上了咱们家的小咸宁。 我说那好办呀,咱就带你来南京,跟父皇一说不就完了?咱们宋家是侯门,既然嫁了一个公主进来,就不怕再嫁一个进来。 我带宋瑛来了南京,跟父皇一说,父皇就肯了。 可谁知咸宁这小妮子,居然不声不响的就跑了!真不知她玩的什么鬼花样!”跳至 五十、痴缠(下) 五十、痴缠(下)叽叽喳喳的讲了一大堆,我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什么?”我捂着肚子大笑道:“他们两个真是天生一对!”说着,朝身后嚷道:“咸宁,快出来吧。” 话音未落,门已打开。 咸宁从里面磨磨蹭蹭地走了出来,神色有少见的忸怩,小声叫道:“姐姐。” 安成睁大了眼睛,道:“你怎么在这里?”我笑道:“她以为皇上要将她许给别人,正准备逃婚呢!”安成大愣,随即明白。 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轻快的笑声,惊起了一地落雁。 ———————宫城里的丝竹之声隐约传来。 我在街旁随地坐下,捶着自己酸疼的双腿,遥听着这缕缕箫音、阵阵笙歌鼎沸,独自微笑。 今晚,是咸宁和宋瑛大婚的日子。 皇宫里,应该又是一副热闹无比的景象了罢?水满池塘花满枝,最是人间欢悦时。 我笑了笑,收拾着画具站了起来。 一抬头,却发现眼前是一个白衣翩然的身影。 道衍正平静地站立在我身前,沉默的看着我。 我微笑了起来,轻声道:“师傅。” 晴川落日初低,白云千里万里。 深秋的傍晚里,二人缓缓漫步向前,都是静默不语。 道衍——哦不,如今,该叫他姚广孝了。 朱棣取得了帝位后。 恢复了他的原名。 并赐予他香车宝马、美女金银,然而,出乎人意料的是。 姚广孝什么都没有要。 他依然是那个沉默寡言地白衣老僧,光着头去上朝,住在寂静地寺院里,吃着最粗糙普通的饭食,穿着僧服,身旁。 也从不需要人伺候。 一切富贵荣华、一切奢侈享受,他统统不要。 在外人眼里,他是一个古怪又孤僻的老人。 然而,我明明可以感觉到,此刻走在我身边地人,他的心里,是怎样的落寞孤寂。 街落上的阳光,一点一滴的溜走了。 从房子里缓慢的燃起了一盏一盏地灯。 有橘黄色、有淡白色、也有亮丽的银红色。 世上最温暖人心的,只怕便是这人间烟火了。 我侧着头,嘴角莞起了一丝清冽的笑意。 姚广孝似乎不经意的转过了头来,低声道:“这段时间。 还过的好吗?”我停下了脚步,安静的看着他。 微笑道:“很好。” 他蹙着眉,也是微笑,道:“这样的生活,也只有你才这么处之泰然。” 语气温和,仿佛是对家中地稚子说话。 我心中微软,脸上却仍是笑意盈盈。 二人继续朝前走去,他叹道:“你心中一直有个问题想要问我,是么?”我低声道:“是。” 他道:“那为什么不问?”我笑道:“师傅若是想说,自然会说。” 他笑了起来,隔了片刻,才道:“你猜的对。” 低叹道:“那个人,的确就是以柔的母亲。” 街上寂无人声,空旷静默。 天边余光昏暗,怅惘寂寥。 他道:“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洪武十二年。 那时候,我二十四岁,而她,只有十四岁。 正是花一样地年纪。” 他的语气淡然,却温柔,“我和同伴一起来到南京,身上地盘缠用光了,便在街上卖字画。 她和你母亲一起,伫足在我的摊子前。 她没有你母亲那么美,却清淡得象天上的云烟,干净的象秋天的湖水,明亮如晨曦。 气若柔兰,婉若轻云。 是用任何词语都无法描述的皎洁容华。” “她问我,这字画怎么卖,而我,竟只会楞楞地看着她,忘了该怎么回答。” 他轻叹了一口气,满足而绵长,“她几乎每日都来,起初都与人结伴,到后来,就是独自前来。 我们不怎么说话,她每次来,也都是买了一副字画便走。 然而我想她一定明白,她买的字画,字字句句,我所写的,都是为她。” 他沉默了下来,四周一时寂寂。 我低声问:“后来怎样?”“后来,忽然间,她就再也不来了。 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百转千回,心中反复出现了许多念头。 她病了吗?她生气了?还是,她出了意外?我明知道她是公主,尊贵至极,身旁总有人守护,可我管不了自己。 我见不到她,就什么事都做不了。 我从小饱读诗书,满怀报国之志,对这些儿女之事向来不屑一顾,可是遇到了她,才明白……什么叫做情不自禁。” 他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我等啊等,等了十几日,终于有人来了。 却不是她,是她身边的一个小丫鬟。 那小丫鬟告诉我,公主就要成亲啦,驸马是颖国公的儿子,长的英武俊朗,他们是从小就订了亲的。 她还交给我一条锦帕,上面一片空白,只绣着两句话。” 他低声念道:“……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的一颗心,她就这样还了给我。 可是,我自己却再也要不了啦。 它早就已经不属于我自己了,我又怎么拿的回来?我日日盼、夜夜盼,她终于偷偷来见了我。 她说,这是她父皇的旨意,她没有办法违抗。 她叫我忘了她,她说,她也会忘了我。” “我不能让她为难,我也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嫁给了旁人。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她过的幸福快乐,能活的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可是,过不了几年,她就死了。 那个人娶了她,却让她就这么死了。 皇帝将她许给了旁人,却不能让自己的女儿过的幸福。 他凭什么?他凭的,不就是手中的权力吗?这权力,难道就真的这么可怕?就真的这么强大?”“我要亲自去尝试,我要看看,将权力握在手中,是什么样的滋味。 现今,我做到了。 可是,原来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快乐。 一点都不……”跳至 五十一、大婚(上) 五十一、大婚(上)我背得身前身后这永不尽的骂名,换来的,却是她女悲伤。 朱元璋害了她,我却害了她女儿。 我跟朱元璋又有什么区别?”“皇上赐给我豪宅、赐给我妻子,可是他不知道,我要这一切有什么用?我的心,早在许多年前就死了。 如今的我,只依靠那一点点仇恨和希翼活着,可现在,连这仇恨和希翼,也已经渐渐死了。” “以柔来求我帮她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拒绝。 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她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唯一的牵系。 我只有答应她,替她向皇上求情。 让她去那漫漫塞外,过那孤苦的日子。 我明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可我……没有办法不去做。” 他的声音渐说渐哑,到后来,直至嘶声一片。 一个孤单的背影中,透出无限落寞,无限凄凉。 我只觉心下酸楚,低声道:“师傅,不要再这样对待自己了。” 转过脸去,柔声道:“折磨了自己那么多年,也该够了。” 他苦笑了起来,轻声道:“是啊,也该够了。” 沉默良久,半晌,方缓缓道:“宁儿,还记得当年你说的那句话么?”我道:“游人只合江南老?”他低低叹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原来江南,才真是个让人断肠的地方。” 凄然道:“我已跟皇上请求,让我回北平养老。” 回过头来。 柔声道:“宁儿。 自己保重。” 缓步走开,月光清冷疲惫的落在他地身上。 有淡薄而悠远地叹息声,从天际隐约传来。 那是谁的哭泣么?如此幽怨、如此哀伤、又……如此凄凉。 今夕何夕。 ————日光毒辣。 我蹲在地上,一下一下的捶打着盆子里那一大堆地衣服。 日复日、年复年,这样的生活,渐渐也就习惯了。 埋头洗衣,不时擦一下额头上那似乎随时都会滴下来的汗。 我用手撑起腰,想站起来休息一会。 眼前却一黑,差点摔倒。 一只手稳稳扶住了我。 我一惊,睁眼看去,在我身旁,默默看着我的,正是朱棣!我忙跪倒在地,恭声道:“奴婢该死,不知皇上驾到。” 他低声道:“起来吧。” 打量了一会四周。 缓缓道:“这些日子,过的可好?”我淡然一笑,道:“多谢皇上关怀。” 他蹙眉走到我身前,默然凝视着我。 良久。 忽道:“一个不嫁,一个不娶。 你们要跟朕犟到什么时候?”摇了摇头。 道:“都是这样的脾气。” 言下有无奈地叹息。 我低头看着地上的杂草,沉默不语。 心中却百般滋味,无法言明。 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叹了口气,道:“你跟你母亲倒是一样的。” 嘴角凝起一抹苦笑,“为了一个欧阳伦,不顾身份恳求父皇许她下嫁,结果落得个什么下场?”我咬一咬唇,低声道:“可是母亲终究不悔,不是么?”他微微一楞,良久,才道:“不错,她是不悔。” 声音里含上了一丝笑意,“你是要告诉朕,你也不悔,是么?”我微笑着,平静地道:“是。” 他一扬眉毛,眼中露出阴霾诡谲之色,冷然道:“你不嫁太子,要嫁汉王。 是认定朕偏爱汉王,而太子无能么?”他此话一出,我心中不由得微惊。 朱棣为人阴厉,最是多疑。 朱高炽自封为太子之后,虽尊贵无比,朱棣也将朝中大事交予给他,但心中始终不能完全信任。 永乐五年二月,将太子身边重臣、曾参与编撰《永乐大典》的解缙流放到广西当参议,永乐九年,又因解缙擅自进京私下会见太子之罪,下令将其逮捕,给了太子党一个严厉的打击。 此时朱高炽虽已不为朱棣所喜,但他毕竟还是当朝太子,倘若我默认太子无能,则是公然藐视皇权;而要我说汉王有才,则不就是向朱棣证明,朱高煦也跟朱高炽一样,有当太子之心、有谋逆之意?说好不对,说坏也是错。 我到底该怎么回答?心中思潮起伏,不一刻,已有了打算,恭敬地道:“小七并不懂朝事,一切只是随情。” 抬起头来,微笑道:“舅舅不是也说了,小七和母亲性情相似,情之一字,若是放到了心上,则再也不论其他。 小七和二哥今生所愿,惟羡鸳鸯不羡仙。” 言下之意,则是我和朱高煦二人对权势全无垂涎之意,甘愿做一对神仙眷侣而已了。 这虽然是应对之辞,但也确是我心中所想。 因此说来,诚恳万分,倒是全无一丝欺凌之色。 阳光晴暖,他脸上也渐渐浮起和煦之意。 半晌,缓缓道:“小七,你配做我朱棣的儿媳。” 忽地大笑了起来,道:“咸宁来找你,是她原本不想嫁?”我微微松了一口气,点头含笑道:“是。” 他眼中亦是含起了笑,弯下身看着我,院子里寂寂无声,就连彼此地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他沉声道:“去准备准备,择日大婚吧。” 我一惊,讶然抬起了头,道:“皇上?”他笑了起来,道:“怎么,不肯?”我凝视着他,低声道:“皇上为什么许了?”他微微一笑,目光与我对望,道:“三年了。 既然你和他二人都如此执着,朕也愿意赌这一把。” 转过了身去,又道:“朕不喜欢儿女情长的人,只是,无情之人,却也难免令人心悸。” 说着,径自去了。 三年了。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三年了。 如今,是永乐十年。 在永乐十年的正月,我终于等来了我期盼已久的婚礼。 我和朱高煦地婚礼。 我,终于以汉王妃的身份嫁给了他。 跳至 五十一、大婚(下) 五十一、大婚(下)一天,是永乐十年正月初七。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盈香陪伴着我,从皇宫来到了汉王府。 而绿湖,却在大婚的前一夜,悄然来到我的房间,对我做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告别。 “为什么要走?”对她的辞别,我是惊讶的。 “小姐,”经历了那么多沧桑变故,如今的绿湖,已经沉稳了许多。 “当初小姐来到北平,四爷派绿湖去伺候小姐。 绿湖曾应诺四爷,从今而后,不论发生任何变故、任何危难,都会陪伴在小姐身旁,会好好照顾小姐。 这些年来,绿湖虽做的不好,但终究还是做到了。 如今,小姐就要嫁给汉王,成为汉王妃,他日自然是幸福安乐,尊贵至极。 绿湖责任已了,只恳请小姐让绿湖去完成自己的心愿。” 她眼中盈泪,我心底却也起了潸然之意,低声道:“多谢你,绿湖。” 她含泪摇了摇头,忽然跪了下来,哽声道:“小姐,请你原谅四爷吧。” 我大惊上前扶她,道:“绿湖!”她嘴角微微颤抖,显见正是强忍着眼中热泪,低声道:“四爷或许对小姐不起,但是四爷对小姐的心,是全无二意,天地可鉴的。 小姐,到了如今,再有什么怨、什么恨,都让它过去,好不好?”她脸上神色凄然,我心中不忍,恍惚之间,又似乎想起了当年的许多事情。 那些原以为已经遗忘了的事情,此刻,又翻江倒海般的浮现心头。 心里万般思绪、莫辨难言。 握住了她手。 柔声道:“绿湖,我早就已经不再怪他了。” 脸上绽起一个微笑,“如今我过地好。 自然也只有希望他也过地好。 又怎么还会恨他、怨他?”是的,我早已经不再怪他了。 或许,是没有了爱,又何来责怪?年少时的爱情,总是那么脆弱不堪一击。 日后回想起来,当时那样地撕心裂肺。 而现在,居然还是能嘴角带笑,带着一些些的感激与怀念。 如果不是那时候的苦,又怎会有现在的甜?如果不是那时候的经历,又怎会有如今的成长?绿湖就这样走了。 去找朱高爔,去找她地四爷。 我想,她是爱他的。 也许,这份爱情的深刻与执着。 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明了。 这世上的爱情有千种万种,无论是哪一种,我都抱着一种尊敬和钦佩的心情去看望和对待。 因为爱的本身,并没有错。 起程的时候。 绿湖说,她愿找到朱高爔。 无论他现在怎样,她依然只愿做那个他身边的小丫头,为他端茶送水,与他同生共死。 而我,也将走上,与另一个人结为连理、同生共死地旅程。 然而,这个旅程的开始,却是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 那个凤冠霞帔,以前也看到过的呀。 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等到自己戴到头上,原来是这样地沉、沉、沉……到无法忍受的重量。 头很痛,凤冠象紧箍咒一样,压地我生疼,而身上的衣裳,那样长的下摆,不是存心不让人走路吗?!大厅里都是热闹而鼎沸的笑声,我的世界却是黑暗模糊的一片。 蒙着头、踉踉跄跄的在喜娘的搀扶下和新郎拜完天地,送进洞房。 然后,周围是完全的寂静,似乎所有人都出去了,再也没有人来理我了。 可是可是,第一、我很饿,自从早上化妆以后,我就被勒令不许弄花脸上的妆,所以到现在都还没好好吃饭呢;第二、我很累,我实在是很想知道,这一身的行头什么时候才能拿下来;第三就是,以前在电视上,不都是看到拜堂以后,有好多丫鬟守护在新房的吗?而新郎,不是应该进来掀喜帕的吗?可是……我今天是新娘子哎!早上临出门的时候,宫里经验最丰富、也是最严厉的杨嬷嬷就在我耳朵旁边一直不停的叮嘱唠叨:绝对不可以随便走动、不可以自己掀起喜帕、不可以乱吃东西、也不可以轻易和人家说话、更加不可以……算了算了,那我就忍吧。 忍、忍、忍……红烧肉、红烧鱼、红烧肘子、红烧鸡翅膀……好多好多肉、好多好多饭呀,饿红了眼睛的我,咂吧着嘴巴正要冲上去……然而,头却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了一下——“喂!什么意思?人家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就不准吃一点点肉、才一点点肉而已?!”我一怒之下,猛地掀开盖头,蹭地站了起来。 呃~可是……眼前齐刷刷站着、正楞楞地回过头来看着我的喜娘、丫鬟、嬷嬷们,似乎全都被我吓坏了。 天哪,哪里来的红烧肉、红烧鱼、红烧肘子,原来刚才,只是我自己在做梦……这个这个、我讷讷地坐了下来,看着眼前那被吓傻了的一群人,结结巴巴地讪笑着道:“误会、误会,你们继续继续。” omg,子盖回去!好吧,这已经够糗了。 所以我决定,从现在开始,到礼仪结束,再也不开口说话。 可是可是,我就不明白,古代的礼仪,为什么会这么长又这么无聊?最重要的是,我连新郎都还没有见到,一个人在这里搞、搞个什么劲呢?漫长的一个世纪过去了……终于,新郎进来了。 我如释重负,轻轻舒了口气。 而同时,盈香也跟随着新郎进来,站到了我身旁。 我悄悄从裙子里伸手出去,捏了捏她的手,以示询问。 而她也了然地捏了捏我的手指,代表一切状况良好。 一个喜娘高声叫道:“请新郎掀起红盖头,从此夫妻好合、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室内响起一阵轻微而善意的鼓励和笑声,随后,似乎是朱高煦拿着杆子,朝我这边缓缓走来。 我的心砰砰直跳,赶紧坐直身子,屏息迎接我这人生史上最值得纪念的一幕的到来。 眼前瞬间变得明亮,映入眼帘的,是一对明晃晃的红烛,还有满室的笑脸,再然后,是朱高煦,正看着我微笑。 在一室的嫣红中,他的身影,挺拔而净直,明朗温暖。 我的心,忽然就柔软起来。 垂下了眼帘,心里是漫漫的欢喜。 喜娘还在继续着她不变的程序,朱高煦在我身旁坐下,盈香接过了她们递上来的合欢酒,让我们俩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后,端着碟子退下。 终于,所有人都退下,世界安静了下来。 跳至 五十二、琴瑟(上) 五十二、琴瑟(上)外是轻缓的风声,窗内,却是这样的安静。 安静的都淡而清晰。 此刻,他就坐在我的身旁,所有的一切终于有了结局,我的王子,终于可以与我永远相随,再不分离。 轻牵着嘴角,忽然就微笑了起来。 心里,是欢喜。 这样的欢喜。 烛光淡淡的映照在墙壁上,朦胧间,有一种恍惚的甜蜜。 我侧着头看向他,看他的侧脸,看他的嘴角,看他的眉毛……他笑起来:“在看什么?”——似乎我每一次偷看他,他都能知道。 我微笑着,轻声道:“真象做梦一样。” 他轻轻笑了一声,转过脸来看我,二人凝望,柔情便象流水一样,顷刻之间宣泄了出来,溢满了整个房间。 他低声道:“小七。” 声音里有哑哑的意味。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神温柔,微笑舒缓,脸却开始滚烫了起来,低声道:“我……”他道:“什么?”我结巴了一下,道:“我要喝水。” 猛地站了起来,却不料脚下被磕绊住,冷不防朝前一冲,摔倒在地。 他伸手来扶,也是倒在地上。 二人低头一看,原来两个人的衣角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被系在了床脚之上。 这一下事出突然,二人都是狼狈不已。 窗外和门外却都是传来了吃吃的笑声。 我心中一惊,转念一想方才明白,却原来是有人在听洞房呢。 脸上一红,想要爬起来,却又摔倒。 只得气呼呼地去解那结。 他亦是忍了笑,伸手来帮我。 站起来后方才发现,膝盖碰了一下。 却是肿了起来。 却又不敢叫人,这新婚之夜,还未洞房,新娘已经先受伤了,说出去,可该是多丢人的事情!只得忍住疼痛。 站了起来。 他扶住了我,微笑着轻声道:“很疼么?”我皱眉道:“不碍事。” 在桌旁坐下,忽地想起一事,将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他已然明晓,走过去将蜡烛吹灭。 房间内顿时黑暗一片,我刚松了一口气,外面已经有人嚷道:“殿下。 新婚之夜可是不能熄灯的呀!”又有人喊道:“殿下别听他地,只要那盏长明灯不灭就可以了!”紧接着是一阵嘻嘻哈哈地笑声和打闹声。 我脸上一红,低声道:“长明灯在哪里?”他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蹑手蹑脚地走开去寻找,黑暗中看不到他身影。 只听得他轻叫了一声:“找到了!”接下来却是一声“哎哟!”我惊道:“怎么了?”他摸了出来,苦着脸道:“额头被床角撞了一下。” 我又是急又好笑。 忍不住低头捂住了嘴,外面又有人叫道:“二哥可歇下了?”听着却是宗室内哪个郡王的声音。 我悄悄推了一把朱高煦,他忙朝窗外道:“歇下了!”又是一阵哄笑之声,道:“原来是歇下了,怪不得没了动静!”我和他笑着对视一眼,二人心中都觉无奈,似乎今晚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不对。 可隐约之中,心里又觉得欢喜。 月色那样好,柔和幽淡地照着彼此的面容,他地眼神也渐渐温软,伸手揽我入怀。 我只觉脸上滚烫发烧,低声道:“外面有人。” 他轻笑道:“怕什么?你是我的妻子。” 一把抱起了我,就朝床边走去。 我心中大惊,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整个身子却悬在半空,只得依在他身上。 他将我轻轻放在**,又钻了进来。 我拉住被角,低声警告道:“喂!”他笑了起来,道:“怎么?”声音很低,仿如耳语。 我心中一荡,睁眼看着他。 黑暗中,他的眼眸异常莹亮清澈,是一种熟悉的温暖,是相依为命、全心全意的爱护和信赖。 我心中柔软起来,满足地叹了口气,轻轻将头靠着他的肩膀,他伸手将我拥入怀中,二人彼此静静依偎,耳听得他轻笑着道:“睡吧。” 我睁开眼睛看他,他亦微笑回望,低声道:“我可不想趁你受伤地时候欺负你。” 脸上的微笑,干净明亮。 轻轻在我额头一吻,伸出手指,柔柔地抚过我的眼睑,柔声道:“还不睡?”我微笑了起来,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只觉心中,都是温暖、温暖、温暖……——夜正静好。 人月两圆。 ——————汉王府占地广袤,林翠水绿。 然而后院之中,却有一片荒地,长满了杂树和乱草,显是无人整理之故。 从高台之上望去,分外荒芜。 腿上被撞了乌青一块,现在犹自隐隐疼痛。 靠在廊柱边,遥看着这片苍凉萧瑟的土地,心中也不禁起了伤感之意。 一双手从背后轻轻拥抱住了我。 我微笑起来,回过头去,碰到他淡然平静的双眸,金色的阳光笼罩在他的身上,剪影如玉,恍若梦中。 他低声道:“在想什么?”我微微一笑:“为什么这好好地一大片土地,要将它这么荒芜着?”他看着我,笑了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它。 江南的园林太温婉了,不适合我。 塞北的草原太广袤了,没有办法搬到这里来。” 他的声音是懒洋洋地,就好象一头沉睡刚醒的狮子,伟岸、庄严、冷漠,却又带着一丝丝地温柔。 我转身,双手柔软地环抱住他,低声笑道:“那交给我,怎样?”他展眉而笑,眼中的神情有迷惑也有惊奇:“你又有什么鬼主意?”我微笑的看着他:“不相信我?”他挑了挑眉毛,大笑起来:“我敢么?”朗声笑着,站直身子,拉了我的手道:“走吧,今天是进宫的日子。 父皇可是急着要见见你这个新儿媳呢!”跳至 五十二、琴瑟(下) 五十二、琴瑟(下)光晴朗,这一年的冬天,有一季难得的好天气。 入了宫门,便闻到一阵幽薄的花香。 原来今年的梅花也开的分外早。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我和朱高煦二人站立殿前,等候朱棣的召见。 早春将到,到处一派新绿景象。 我回头看庭中的腊梅,轻笑道:“今年倒是开的好。” 他亦看着我一笑:“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花开。 几家门户重重闭,春色如何入得来?”低低吟着,浅笑道:“如何入得来?”我脸上一红,作势捶他,他笑着逃了开去。 正自打闹,门外传来一阵细密的脚步声,我抬头看去,朱高炽正坐在软轿之上,由几个小太监抬了过来。 软轿到了大殿前,才稳稳放下,一个小太监躬身蹲下,朱高炽却微微一笑,温和地道:“起来吧。” 双手撑住轿缘,缓缓地从轿上挪动着身子,走了下来。 动作虽然吃力,脸上却始终带着从容而淡雅的微笑,更兼眉目清朗,容华高贵,竟让人不敢正视。 边上一个小太监恭敬地递过去一根拐杖,服侍他站得端正。 我忙迎了上去,低声道:“大哥!”他温然一笑,道:“都来了?”转身对几个小太监道:“都下去罢!在门口等我即可。” 那几个小太监应诺着去了。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扶他。 他却不动声色地避了开去,脸上犹自挂着温和的笑容,道:“怎么还不进去?”朱高煦已从身后走了上来,道:“父皇仍在议事。” 朱高炽点了点头。 微笑道:“那就等一会罢。” 低下头。 双手柱着的拐杖摆放了一个比较舒服地姿势,阳光一点点地洒在他的面容之上。 他笑起来的样子,依然是那么优雅。 那么好看。 深邃地眼睛里,有温和的神采,紧抿的唇角,弧度却是柔和的。 忽然就觉得难过,想要落泪的样子。 如果,不是为了我。 现在的他,该是一个多么完美地人。 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办法重头了。 我亏欠他的,只能永远亏欠。 今生,再也无法偿还。 身后站着的人,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我回过头去。 目光与朱高煦对望,二人看着彼此微笑。 心中,渐渐涌起欢欣之意。 人生总是这样的吧。 得到的同时,总是有着失去。 然而。 在失去的过程中,我们不是也得到了许多原本。 或许永远也无法体会到地东西?若有若无的清香,缓缓的蔓延到了我的心里。 我轻牵嘴角,微笑起来。 心里,是幸福地。 大殿里的光华耀眼,是触目惊心地辉煌。 朱棣端坐在殿堂的最高处,空荡荡的大殿,显得他的身影,有一些些的寂寞和孤单。 他的神情是肃穆的。 我和朱高煦、朱高炽三人进了礼后,也只是肃然而坐,不敢多言。 朱象征性地跟我谈了几句话后,略略询问了他们二人一些国事,也就散了。 走出殿外,仰望着宫墙外那片狭小而沉寂的蓝天。 我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朱高煦微笑道:“怎么了?”我眉头微蹙,低声道:“总觉得宫里很闷。” 他笑了起来:“说这样的话,小心被人家听到。” 正说话间,朱高炽亦出了门来,看到我们,宽颜笑道:“还不走?”我微笑道:“这就走了。” 朱高煦只是在一旁默默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朱高炽却也毫不在意,笑着道:“他日.落日的余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到最后,淡漠得只剩下一抹温润淡淡的影子。 我无意识地抓住朱高煦的手,咬紧了唇。 他低低叹了口气,道:“小七。” 我朝他微笑:“每次看见大哥,总会觉得对不起他。” 声音很轻,心里,是怅然而歉疚的。 他低声道:“我知道。” 握住我的手:“咱们回去吧。” 天气是这样的晴朗明丽,举目望去,天上那浅白轻盈的云朵儿正缓慢的泛滥开来,在湛蓝如碧的天空上,犹如洁白的花儿盛放。 我坐在廊前,仰望着天空,不觉呆了。 有轻浅的脚步声传来,我闭上眼睛,聆听着这样的声音,有熟悉的气息来到身旁。 耳听得朱高煦微笑道:“今儿做了什么?”—我侧过脸看他。 他正坐在我的身畔,满目皆是笑意,唇角处溢满了温柔,朝我伸出了手。 我伸手与他相握,笑道:“下朝的这么早?”他耸肩一笑:“也没什么大事,就早散了。” 眨了眨眼,笑道:“还不是为了早些来看你。” 我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贫嘴!”冬日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照在两个人的身上。 彼此的脸在明媚的阳光里,恍惚得象蒙上了一层模糊的纱,朦胧、轻软。 我懒懒地靠着他的肩膀,心里,又是亲切、又是温柔。 他低声道:“小七,你为什么总是不快乐?”我微笑起来:“哪有?”他默默地出了会神,才道:“有时候,你明明在笑,眼神却总是带着悲伤。” 我一楞,转过脸去望住他,他的面容平静,神色平和安然。 阳光依然是那样的明亮,我却忽然开始难过。 原来,他依然是了解我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继续靠在他身上,轻轻地道:“二哥,南京太沉闷了,宫廷也太沉闷了。 每次离开王府,离开我熟悉的天地,我总是会觉得不安心。 或许,我不适合这样的生活,不适合王妃这样的身份。” 喉咙被硬硬酸酸的哽住,忍住那忽如其来的泪,低声道:“二哥,我总是害怕。” 他安静地开口:“我记得你曾说过,从很小的时候起,虽然不愿意,却还是不得不忍受一次又一次的分离。 不断的相遇、分离、再相遇、又分离。 到后来,只有不去留恋,才可以让自己不再那么难过。” 他微微叹息:“你是害怕这样的日子不能够长久,是么?”我嘴角挂上了一个凄然,却是欣悦的微笑,低声道:“是。” 仰起脸来看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你都不再问我,我是从哪里来?我到底是谁?我有过什么样的故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笑了起来,脸上的神情是温柔坦荡的:“你从哪里来,你的过去是怎样的,这些又有什么重要?我爱的,是现在的你,是站在我面前这个真真切切的你。 我们拥有的,是无数个未来,为什么要执着于过去?至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何必多去追究?我只知道,你是欧阳以宁,是小七,是我爱的女子。 现在和将来,也是我的王妃,我的妻子,是要与我携手一生的人。 这,就够了。” 跳至 五十三、皇孙(上) 五十三、皇孙(上)是的,这就够了。 只要知道彼此相爱,此志不移,其他事情,又有什么重要?我淡淡地微笑起来,伸出手去,轻轻拥抱住他。 眼前这个熟悉又亲密的人,我知道,此生,他是我唯一的幸福和依靠。 也是我唯一的信赖。 忘记过去……也不要去管将来吧。 就让此刻,让此刻能够永久。 让我和你,能够永永远远,将这一刻留在心里,让它开出花来、扎起了根、发起了芽,让它能天长地久、此生不变。 他低叹了一声,缓缓转过身来,与我相拥。 我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他黑亮如宝石的双眸,看到眸子里的自己,晶莹璀璨;感觉到他的呼吸,轻柔而浅淡地拂过我的睫毛;他温软的唇,终于落在我的唇上。 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瞬间明亮了又黑暗。 我闭上眼睛,任他将我抱入房中。 脑中是一片空白,紧张、期待、颤抖……还有,一些些的羞怯。 清淡的微风袭来,红绡帐里,春光正好。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便已是大半年。 我最近很忙。 忙着准备一件秘密的大事。 汉王府的丫鬟们,玉落、碧沉还有盈香,都被我指使的团团转。 “玉落,今天别忘了督工,怎么搞了这许多天,草还长的这么高?”“碧沉,我要你带人去买的材料买好了吗?”“盈香……”事情多。 话也多。 唠叨更多。 我一个人急得兜兜转,玉落和碧沉也是一副焦头烂额地样子,唯有盈香。 不急不慢不慌不忙地摇头笑着:“小姐,日子还早着呢!”是的,日子还早着。 但我是那么着急的想让他看看我地成果,想给他一个惊喜。 街上人语笑喧,热闹无比。 我带着碧沉探着脖子在人群中穿来梭去,急得她直叫:“王……夫人。 等等我,别走的这么快!”我回头瞧着她,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笑道:“碧沉,你这还没出嫁呢,怎么就动作这么慢!”她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扶着腰喘气道:“象你这样的女子,世上也没几个了!滑得象条鱼一样!”说着。 才察觉到对我这样说话,可是大不敬,忙掩住了嘴。 我哈哈大笑,拍着她的肩道:“碧沉。 今日你才有咱们北平女子的爽快样子!”绽着笑颜,道:“咱们动作再快一点。 争取日落前把东西采购完!”说着,又朝前窜了出去。 正埋头抱着大包小包向前猛冲,冷不防一个踉跄,结结实实撞在一个人身上。 我忙站定脚步,抬起头来,大街上,人潮中,朱瞻基正微笑的看着我。 他已经长大了,长成一个长身玉立地少年。 甚至比我还高了一个头。 他很英俊,然而眉目之间,却少了一份他父亲朱高炽的清越淡漠,多了一份祖父朱棣的英武昂扬。 “姑姑,”他微笑着,虽然如今我已是汉王妃,他依然习惯性地叫我姑姑,“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笑着扬了扬手中的东西:“碧沉跟着我呢!”笑道:“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手中物事丢了给他,吐着舌头拍了拍手。 二人在街道上漫步向前,他帮我捧着那一大堆东西。 身后十步之遥,是亦步亦趋的碧沉。 我仰起脸看着朱瞻基,不禁微笑了起来。 他嘴角露了一丝笑意,道:“姑姑在笑什么?”白云初晴,我望着湛蓝的天空,微笑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你也这么大了。 比我高、比我有力气,现在轮到你来照顾姑姑了。” 摇了摇头,低声道:“记得以前,你还那么小。 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叫姑姑,要我抱,要我陪你玩……”他也微笑着,淡淡地接了下去:“那时候,父亲和祖父都管得我很严,每天都要上似乎永远也上不完的课文,听长胡子的老师教诲,吃我不喜欢吃地饭菜,练习我最讨厌的毛笔字……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四叔带我去射箭,姑姑带我去街边吃零食。” 安静地道:“我总是很羡慕那家农家的孩子,他们地生活,肯定比我们来得无忧无虑些。 虽然清苦,然而却能够享受到人间最真挚的欢乐、最没有负担地童年,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我微笑地看着他,道:“或许他们也在羡慕我们,羡慕我们衣食无忧,羡慕我们富贵荣华。” 二人对视,脸上都带上了一丝苦笑。 是啊,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得不到的才是最好,已经得到了,就不再那么值得珍惜了。 天边云彩淡淡,身旁有唧啾的燕声,闲闲淡淡,百种柔情,千般温婉。 朱瞻基忽道:“姑姑,你喜欢南京么?”我摇头微笑道:“说不上有多喜欢。 现在想来,我还是更喜欢北平一些。” 转头看他,问:“你呢?”他静静一笑:“我喜欢北平,喜欢北平的明快,喜欢在北平的时候,一家人热热闹闹、欢欢喜喜。 可我更喜欢南京,我也喜欢走在南京的街道上,看着周围穿梭而过的人群,看他们脸上的欢笑,看他们的喜怒哀愁。 只有这个时刻,我才能更加清醒和深刻的意识到,”他微笑起来:“他们,是我们的子民。 我们有这个责任也有这个权力让他们过的幸福。” 我看着他,他脸上有骄傲自豪的神情,他的眼神,是凌厉坚毅的。 这一瞬间,他仿佛已经不再是那个十四岁的弱质少年,而是一个——睥睨世间,君临天下的帝王!帝王。 是的。 此刻,他浑身散发着的,是一种慑人的王者之风。 我有些微的愣住,看着他。 站在我眼前的这个少年,心里从来没有象这一刻这样清醒明白地意识到——不久的将来,他会是大明帝国的皇帝,会是这个国家英明的统治者。 永乐九年,朱瞻基已经被封为皇太孙。 朱棣对这个孙子的疼爱之甚,朱高炽被封为太子,有一半是出于对这个孙子的考量。 如果我没有记错,日后……朱高煦也是死在他的手里。 我微微摇头,被这个可以预知的将来深深震惊甚而感到忧心恐惧了。 跳至 五十三、皇孙(下) 五十三、皇孙(下)蒙住了朱高煦的眼睛,将他拉到了后院门处。 他无奈道:“又有什么花样了?”我掂起脚来,俯在他耳边轻笑道:“给你个惊喜!”缓缓放开双手,笑着嚷:“好了,睁眼吧!”满眼林木葱翠中,眼前是一条蜿蜒的小路,碎石铺就的道上,清辉幽然。 那细密的石子,看似无章,走近前,才发现原来全都是一朵朵的木花。 这满路的木花,在一轮白日下,绽放的优雅闲适,宛转嫣然。 路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亭子,飞檐画廊,阶下有一圃花田,那田里,淡紫雪青、绿云漂浮,张扬苍茫,如一朵一朵绚烂恒久的烟花。 他在这山水画卷中缓缓回过头来,对我微笑。 风神伟仪、清扬明亮。 就连他的说话,也是柔柔的,如同微风拂过,暖暖和煦:“这些是怎么弄起来的?”我微笑地看着他:“我请了工人。 这个亭子和这条路都是我设计好,然后教给盈香和玉落。 亭子是玉落监工的,路是盈香负责。 其余的材料,这些木花、亭子上的白纱、珠子……全都是我和碧沉去街上挑选了来的。” 微风中、阳光下、木花旁,二人彼此凝望,嘴角唇边都绽放着笑颜。 他的笑意闲静温暖,我低声道:“至于这片树林,我想,这里面应该有你的一个梦吧?这个梦是空白的还是彩色的,或许是肆意、或许是幻想,我都不想去打扰它。 我只想铺这么一条路,和你一起去走、去近距离的观望。 我想……离你的梦更近一些。” “可是。 你去了杂草。 而且,你让这个荒芜地地方,看起来不再那么沧凉了。” “不管是什么地方。 我都希望它能够看起来温暖一些。 因为温暖,让人感觉幸福。” 他轻声笑起来,朝我走了过来,轻轻拥我入怀:“小七,我想要孩子。 ……很多很多孩子,”他地声音仿若耳语。 “有男孩、有女孩,以后,咱们可以带着他们,用一辈子的时间,把咱们的这个梦,打造地更加美好温暖。” 他乌黑的头发在风中昂扬,他莹亮的双眸璀璨发光,他的笑容缄默欣然。 如落英纷扬,如云起、如漫飞,流光翩然。 我心中欣悦快乐,低声道:“好。” 心里却渐渐泛起一丝怅然酸楚之意。 “二哥,咱们跟父皇请求。 离开南京吧。” 他猛地一怔,道:“为什么?”抱着我的双手僵硬了起来。 我吸了口气,缓缓道:“我要你过的平安喜乐,我也要你活地长长久久。 你从前答应过我的,对不对?”他沉默地站着,一动不动,然而双手却渐渐松开。 低声道:“你听到了什么?”我柔声道:“我没有听到什么。 朝堂上的事情,我向来不去管,也不会主动去问。 可是二哥,你曾经应允过我,回到南京之后,再不和大哥争夺太子位的,是么?”他微微一笑,声音低沉地道:“我是答应过你。 可是那时候跟现在不同。” 我道:“有什么不同?”他道:“倘若当初咱们走了,再不回南京,我也绝不会有怨。 走了就是走了,放下就是放的干干净净。 可是现今我们回来了,既已回来,我就不能放下。”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为什么回来就不能够放下?我们可以去云南、去北平、让父皇封咱们一个藩地,去那里过安静快乐的日子,难道这样不好么?”他摇头苦笑道:“小七,我不甘心。 你知道么?”眼中泛起冷冽之色:“这太子位原本就该是我的,大哥凭地是什么?就只有他长子的身份!我不明白,从小到大,就因为他是长子,就理所当然的拥有了一切。 母亲的疼爱和重视、最尊贵荣宠地对待、世子亲封……还有如今的太子!他知不知道,这个天下,可是父皇和我、三弟、四弟拼死打下来地!”斑驳的树影映照在他的面容上,他的眼里有燃烧的火焰,颜容却依然清淡冷然。 “三弟认命去了北平,四弟是真正的闲云野鹤,并不在乎这些,一走了之倒是毫无牵挂。 可每次听到别人叫我汉王殿下,我心里就愤怒的发狂。 我付出的并不比他少,为什么得到的却仅此而已?!权力,只有当上皇帝,才能拥有权力。 其他一切都是空的。 没有权力,我就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你……小七,我甚至连你都保护不了。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在苦役司受了三年的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洗那终日不完的衣裳、扫那终日扫不完的地!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发誓,我要当上皇帝,我要当上皇帝!这个世上,再没有人可以阻挡我的决心!”他挑着眉毛,紧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缓缓道:“你是明白我的,对不对?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好不好?”他一脸的心疼和苦涩,然而眼里的神情却是坚毅果决的。 我心中酸痛,低声道:“你不会赢的。” 你不会赢的,二哥,你知不知道?历史早就已经注定了,我从前并不敢也从来都不去想。 一直以为,自己从此可以远离这样的纷乱争斗,向往的只是平静的田园生活,可是原来,真的逃不过,真的逃不过。 要面对的、要来的,终究——还是这样不可避免的到来了。 我伸出手去,紧紧拥抱住了他。 心里,是近乎绝望的颤抖。 我不能看着你失败,不能看着你死。 可是,你的敌人却是他们,他们也是我们的亲人,他们也是我心中的牵挂。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 我更加不知道的是,这个历史,是不是真的会依照我所知道的这样发展下去?能不能改变?可不可以改变?二哥,我是那样害怕失去你。 我低声地、绝望地喃喃道:“如果要死,请让我比你先死吧。” 他紧紧将我揽在怀中,低声道:“我们不会死。 小七,我们都不会死。 相信我。” 跳至 五十四、风起(上) 五十四、风起(上)乐十年,注定不会是平静的一年。 庚辰,辽王植有罪,削其护卫。 三月丁亥,丰城侯李彬讨甘肃叛寇八耳思朵罗歹。 八月癸丑,张辅大破交阯贼于神投海。 丙申,郑和复使西洋。 朝外大事频频,朝中也是阴霾暗起。 太子监国日久,朱棣一向忙于迁都和北巡之事,朝中诸事其实都由太子把持。 然而,朱表面上虽然将大权交给太子朱高炽,心里对其仍然存有戒心。 永乐十年,在外北巡的朱棣突然返回南京,审查了太子监国期间的各项举措之后,对其严厉斥责,并旋即更改了朱高炽颁布的多项政令。 朝中文官素来支持朱高炽,为太子一党,而且又秉性直言。 大理寺丞耿通即进言称太子事无大过误,无可更也。 朱棣大怒,杀了耿通,并以太子遣使后期,且书奏失辞,一迭连抓了好几个太子党中的重臣,关押于狱中。 太子党在朱棣的严厉和刻意打压下,气焰被灭,太子地位岌岌可危。 幸得内阁大学士杨士奇为其劝谏,及金忠愿以身家性命为太子保证绝无二心,朱高炽方得免罪。 太子式微,汉王朱高煦却颇受朱棣喜爱。 当初刚进南京之时,朱棣就曾想立朱高煦为太子,数次公然宣称朱高煦类己(即象自己),然而朝中文臣均起反对,道衍和徐皇后也都推崇太子,方作罢。 现在。 朱虽绝口未提废太子一事,然则人人都在心里揣测,这废太子、立新君看来真是不远地事情了。 朱高煦越来越忙碌,一日中能见到他的也没有几面。 往往是我睡下了,他才刚回来,等我醒来。 他又早就走了。 我懒洋洋的靠在台阶前的栏杆上,看着不远处,玉落与碧沉在仔细修剪着园子里的花草,盈香则坐在一边埋头绣花。 碧沉转过脸来,看见我的样子,不禁笑道:“王妃,既是闲着无聊,何不来帮奴婢们地忙?”玉落听言啐道:“小蹄子。 怎么这么说话!”伸手打了她一下,骂道:“越来越没规矩了。” 我笑了起来,看着她们俩打闹,心中玩意顿起。 跳下了栏杆,笑道:“一起就一起,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玉落忙道:“王妃,不可折煞奴婢!奴婢可担当不起。” 盈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小姐,原来这儿还有人把你当主子的。 真是阿弥陀佛,天可怜见儿的!”一时玩笑。 我见玉落和碧沉虽是一个娴静、一个活泼,然而长相却颇有相似,笑问道:“你们俩是亲姐妹么?”玉落谨声道:“奴婢与碧沉是堂姐妹。 奴婢从小父母双亡,全赖叔父养育至五岁,家里实在苦的活不下去,便将奴婢姐妹二人一齐卖至王府。 也算一条生路。” 我低叹道:“你们想家么?”碧沉微笑道:“父母兄弟长什么样子,家在哪里,也全都忘记了。 我和玉落都在燕王府长大,那里倒就像咱们的家一样。 现在倒是常常想念北平。” 我亦笑了起来,低声道:“是啊,我也想念北平。” 看着她俩,微笑道:“你们姓什么?”玉落道:“姓韦。” 不知怎么的,我心中微微一惊。 却又说不清为了什么。 看了玉落一眼,只觉她眉清目秀,虽是婢女,然而自有一股娴雅利落的风姿。 不由心中一动。 用过晚膳。 独自坐在房中看了一会前日未完地书,忽听到院子里传来剑气簌簌声。 凝神听了一刻,起身朝外走去。 只见月光下,朱高煦正在练剑,一个清朗的身影,矫如游龙、动如脱兔,时而轻巧又如蜻蜓点水。 他的眉头微蹙,回旋之间,瞥见了我,脸上泛起笑颜淡淡,明朗干净。 我微笑着拍手,他停下了剑,走到我身旁,笑吟吟地看着我,道:“怎么还不歇下?”他额头上有微汗渗出,我伸手替他拭去,笑道:“才刚吃了晚饭,怎么睡得着?”瞥见他衣角上不知何时沾染上的污泥,不觉摇头微笑道:“这么大了,还这么冒冒失失!”蹲下身子,想要拂去这些微尘,他已挽住我手,笑道:“管它呢,待会让丫头们洗洗就罢了!”远处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家姬在唱歌,丝竹管乐之声袅袅传来,夜风微凉中,只觉珠玉落落、流光潋滟。 他笑问:“手中拿着什么书?”我回眸淡然笑道:“绿珠传。” 他一扬眉毛,唇边笑意灿灿:“绿珠?这却是个什么样的女子?”我摇头失笑,佯瞪了他一眼,道:“原来你却是个这么不懂风情之人,连绿珠也不知道。” 他大笑,洒脱地耸了耸肩,道:“你现在知道,可也晚了!”看着我笑起来:“讲这个故事给我听。” 我淡淡一笑:“绿珠是西晋时荆州刺史石崇的爱妾,本姓梁,姿容甚美,绝世罕见。” 他嘴角浮起一个美好的弧度,微笑道:“石崇我倒是知道的。 只不过这绿珠就真有这么美么?”看了看我,唇边笑意不变,似是在说:跟你比起来,谅也不过尔尔。 我抿嘴笑着摇摇头,继续道:“石崇和绿珠情意甚笃,夫妻恩爱。 然而孙秀垂涎绿珠貌美,赵王伦作乱得势后,孙秀鸡犬升天,使人来向石崇索取绿珠。 石崇曰:‘绿珠吾所爱,不可得。 ’使者再三劝说,石崇仍然不肯,只得无功而返。 孙秀大怒,游说赵王伦诛杀石崇,石崇本欲联合故友等人密谋除敌,奈何计谋先被赵王伦等人知晓,遂痛下杀手,下诏族杀石崇。 绿珠不欲负君,在石崇死之前,跳栏自尽。” 跳至 五十四、风起(下) 五十四、风起(下)缕笛音隐隐飘荡而来,水流淙淙,冷月清风。 耳听“忍不过一时耳,快在千古。” 我心中一动,回头笑道:“好呀,你骗人!原来这个故事你早知道了。” 他一愣,笑了起来,道:“被你发现了。” 轻轻握住我的手,低声道:“这个故事,每次听来,总让人觉得荡气回肠。 其实石崇其人并不见得有多好,然则这份爱情、绿珠的真情大义,却始终流传千古,感动人心。” 我靠在他身上,轻声道:“二哥,你觉得绿珠傻么?”他微笑道:“很傻。” 双目注视着园中湛碧的湖水,缓缓道:“忍不过一时耳,快在千古……让这样一个女子为自己去死,石崇怎么忍心?假若是我,倒是希望她能够活的好好的,活的长长久久,不管为了什么理由,都不要为了谁去死,因为生命,始终都是宝贵和值得珍惜的。” 我抬头看他,他的面容在月光下清淡如烟雾,俊朗如朝阳。 心中恍惚,不知是欣喜还是惆怅,低声道:“照我看来,比自己爱的人先死,倒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这个世上的离别太多,活下来的人,只是徒留感伤,又有何快乐可言?”他笑起来,手指一弹我的额头:“傻丫头,你的脑袋瓜子里又在想些什么?”抱住了我,柔声道:“你怕我会象石崇一样,被赵王伦之流杀死么?小七。 我不是石崇,也绝不会让你当绿珠。” 低头凝视着我,缓缓道:“很多事情,其实并不如我们表面所看到地那么好。 可是,我倒宁愿你的世界是一片平安祥和,也不愿你卷入到这些是非纷扰之中。 小七。 不管我和大哥如何争、如何斗,这些都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情。 我不想让你受到任何困扰。” 绽颜微露笑意,又道:“你总是害怕我会输,为什么?”我忍住泪,低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是知道结局的。 也许,这一切早就已经注定了。” 他默默地看着我。 柔声道:“既然知道结局,为什么还要跟我在一起?”我抬头看他,碰到他的眼睛。 眸子里荧光淡淡,情意款款,心底深处瞬间柔软了起来,他微笑着点点头,道:“你虽然害怕,可是还是爱我,对不对?”我低叹了一口气,道:“是。” 看到月光照在地上清淡的影子。 柔白而皎洁,心中快乐而满足。 他微微一笑,低声道:“小七,我从来都不相信命运。 我相信地只有自己。” 昂首看着天空,静静地道:“有你陪着我,我很开心。 为了你。 我也绝不会让自己失败。” 顿了顿,又笑着道:“当初反对,为什么现今又肯了?”我无奈微笑:“假若我继续反对,你会罢手么?”他略一沉吟,道:“假若你坚持,我会。” 我摇了摇头,苦笑道:“我知道你会的。 可是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我们一直都这么庸庸碌碌的活着。 也许有一天你会后悔。 你会懊恼为什么当初不拼死一搏,为什么要让生活过的这么无为无趣。 你的梦想是让生命绚烂开放,即便只有一刻也余愿足矣。 我既然明明知道,又怎么忍心太过强求?”仰脸看着他。 低笑道:“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我不怕。” 二人对望,他静默了一会儿,方叹息道:“傻瓜!”将我搂在怀里。 他的下颌触碰到我的额头,他的呼吸轻柔地抚着我地发丝。 夜,这样的安静,这样的柔软。 玉燕,宝瓷杨花转。 就让我,自私一回、放纵一次吧。 人生苦短,我再不愿见我爱的人,留下丝毫后悔和遗憾。 ——————永乐十一年,甲子,朱棣幸北京,皇太孙朱瞻基从。 尚书义、学士黄淮、谕德杨士奇辅佐皇太子监国。 丙寅,葬仁孝皇后于长陵。 十二月子,张辅、沐晟大败交阯贼于爱子江。 —同一年,蒙古边境却不再平静。 壬午,瓦剌马哈木兵渡饮马河,阿鲁台告警,命边将严守备。 甲申,宁阳侯陈懋,都督谭青、马聚、朱崇巡宁夏、大同、山西边,简练士马。 寻命陕西、山西及潼关等五卫兵驻宣府,中都、辽东、河南三都指挥使司及武平等四卫兵会北京。 又,马哈木弑其主本雅失里,立答里巴为可汗。 自阿鲁台投降之后,一度安宁的蒙古,如今又再起波澜。 朱棣自回南京之后,也是日夜操劳,竟然生了一场大病。 我带着盈香、碧沉刚从乾清宫中问候完卧于病榻的朱棣出来,迎面就碰上了太子妃张氏。 一直避免与她的正面接触,然而今日这样的遇见,只有微笑着俯下身去行了个礼。 太子妃侧身避开,温和地道:“妹妹快别这样。” 伸手来扶住了我。 二人并肩在御花园中漫步行走,丫鬟们紧随身后。 宫中太监宫女们路过,都是纷纷跪下行礼。 这是我和她二人第一次这样的相处,彼此面上笑容浅浅,心底却俱是思潮迭起罢?园中花开繁艳,假山上一抹清泉,缓缓而出,四周这样的静寂,午后地蝉声正径自嘶鸣不已。 太子妃微笑着道:“妹妹去见过父皇了么?”我含笑道:“是。” 看着太子妃,微笑道:“姐姐素来事父甚恭,妹妹倒是惭愧了。” 太子妃微微一笑:“长子长媳,这却也是应该做的。” 一时风起,园中绿柳低拂,二人身上衣袂轻飘,太子妃温然笑道:“当初在北平之日,咱们一家子人倒是齐全,如今公主们嫁了驸马,三弟又去了属地,都是天各一方了。 幸得汉王和太子犹在一地,大家也是互相有个照应。” 侧头笑道:“父皇的荣宠和眷顾,实在是为妹妹感到高兴。”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脸上仍是笑意嫣然,心底却是微微一沉。 张氏出身低微,这门婚事虽是朱元璋钦定,但其素来不为人重视,婚后朱高炽更是接二连三的娶了偏房,就连当初拟定太子妃之时,朱棣也曾起了另立他人之意。 若不是为了她的嫡子朱瞻基受朱棣宠爱,日后能不能立为太子妃倒也难定。 从前我因心中有嫌隙,与她也不亲近。 然而今日一见,她虽是出身寒门,谈吐间却落落大方,心机也是颇见深沉。 朱元璋立下的规矩,王爷一旦册封,受了藩地,就必须到藩地去生活,是绝不能留在京城地。 如今朱高燧已去了藩地北平,朱高煦虽受封云南,却始终不曾启程。 她话中之意,看似淡淡,细细想来,却是暗指朱高煦留待南京,是别有他图了。 当下淡淡一笑,道:“父皇雄才伟略,运筹帷幄,待人处事向来是极公正的。 只愿他能早日康复,则于国于民都是幸事。” 故意将话中之意轻描淡写地一扫而过。 跳至 五十五、云涌(上) 五十五、云涌(上)子妃亦是颔首微笑道:“父皇身体安康,是国之大幸旺,则是你我之大幸了。” 二人相视而笑,盈盈浅语,其意融融,最是和平圆满的景象。 我心中却是暗叹。 ————边境局势越趋紧张,永乐十二年辛丑,皇帝朱棣下令发山东、山西、河南及凤阳、淮安、徐、民十五万,运粮赴宣府。 庚戌,亲征瓦剌,安远侯柳升领大营,武安侯郑亨领中军,宁阳侯陈懋、丰城侯李彬领左、右哨,成山侯王通、都督谭青领左、右掖,都督刘江、朱荣为前锋。 庚寅,发北京,皇太孙朱瞻基从。 这一场战争,马上又要来到了。 念及远在瓦剌的以柔,我心中却是挂念万分。 以柔,她毕竟是做到了。 她成功地挑起了瓦剌和大明王朝之间的战争,她成功地让朱棣夜不安寝。 可是,这一场战争,她会胜利么?即便是胜利了,她又能够得到什么?皇帝率领武将御驾亲征,朝中事由朱高炽和文臣把持。 然而这一次监国的太子,却比以往更加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朱棣带着皇太孙朱瞻基去征战,从侧面显示了对太子一派的信任和重视;可另一方面,永乐十年的处罚仍犹在眼前,而且朱棣,对任何可能威胁到自己权力的人。 向来都是十分痛恨且警惕地。 无论那人,是自己的兄弟、侄子还是儿子。 朱高煦对自己的父亲显然是了解的。 汉王府中素来的俭朴平静,并未因朱棣不在而有结伙营党的倾向。 只有我才知道,朱高煦地夜夜晚归意味着什么。 正睡得迷迷糊糊间,有人替我轻轻掖了掖被子。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低声道:“刚回来么?”朱高煦微微一笑。 道:“是。” 钻了进来,环抱住我。 我靠在他身上,叹息道:“怎么又这么晚?”他笑而不语,半晌,忽轻声道:“小七,我想要个孩子,咱们的孩子。” 我心中一荡,低声笑道:“是么?”转而又是黯然。 成亲已经两年多,我却一直未能怀上身孕,让我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身体素质了。 要是放到现代,还可以去医院检查一下到底是哪出了毛病,可现在,只能这么漫无止境的等待下去。 想要转身,却听到他轻微又绵长的呼吸声,却是已经累的睡着了。 苦笑了一下,躺着不动。 黑暗中,再也无法安睡。 汉王府外有一条林荫道。 这条路的尽头便是秦淮河的支流。 此刻地秦淮河不如明末热闹有名,仅仅是一个四处垂柳的幽静之处,我却十分喜爱。 闲来无事,总是喜欢在这条路上独自漫步。 今晚,月光淡淡,正是八月盛夏。 夜却已起了凉意。 河水银光灿灿,倒映着满岸绿柳,那水光潋滟中,摇曳成姿的影儿,不知是天上的月、还是地上的人。 不觉已走得比往日远了,来到对岸,许是少人打理之故,这里比之汉王府外那一段路来得更为萧瑟荒凉。 听得裙袂在地上拖曳而过发出的沙沙声。 无端端的寂寞恍惚起来。 繁华和萧瑟,很多时候,其实只在一河之隔、一念之间吧?不经意间,一瞥眼。 却见不远处端坐着一人。 心中一惊,待得凝神细望,才发现那人居然是朱高炽。 他亦看到了我,微微一笑,道:“好。” 伸手掸了掸草地,做了个手势,意即请我坐下。 我亦是微笑,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道:“大哥怎么会在这里?”他温然笑道:“这里安静。” 目光静静凝视着河水,轻风徐徐而来,二人一时都是静默无语。 良久,方听他淡然道:“二弟待你好么?”我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夫妻之间,哪里来的好与不好,自然是相敬如宾。” 心下微觉局促。 他恍若未觉,微笑着将身子靠在树干上,眉宇之间,略显惘然。 那深邃的眼睛里,恍惚间,却有清冽的忧伤。 心中一痛,转过脸去,抬头看天。 他低声道:“还看陶渊明地诗么?”我道:“还看的。” 他微笑:“东晋之时,陶渊明其实并不受人推崇。 那时候的人们,心中都充满了斗志。 即便是陶渊明自己,投效刘裕,帮助他攻入建康,想必当初也是有他以志报国的雄伟抱负的。 只是后来看到小人当道,昏君无能,方才起了去意。” 我会心而笑:“我也曾看到过他有‘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的犹豫,也感慨‘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说到底,人地归隐,或许正是因为他曾努力过,或者功成身退,或者心灰意冷。 要说生来就对人事清淡的,倒也罕见。 况且,其领悟之深,想必也就差了一截了。” 流水潺潺,二人的话语之声在其中细细微微,若隐若现。 他微笑地看我一眼,眼中有赞赏,笑意闲闲:“近日看他的《闲情赋》,他说,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舒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我微笑倾听,接了下去:“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休,从白水而枯煎。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尚未吟毕,眼中已盈满了泪,低声道:“大哥,希望你过的好。” 他微笑道:“我会的。” 昂首仰望着天际点点繁星,“小七,你还当我是你的大哥么?”“是。” 他看着我,点头微笑,那个笑容里,却有种我从未见到过的悲凉:“谢谢你。 这就够了。” 他凝视着夜地最深处,淡然道:“我也希望你和二弟过得好。 不管我和二弟之间怎样,咱们始终是兄弟、兄妹,始终是一家人。” 他的声音平静,我却觉得悲伤。 大哥,对不起。 我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我真的不知道。 跳至 五十五、云涌(下) 五十五、云涌(下)月,马哈木和朱棣在忽兰忽失温展开决战。 瓦剌拥精锐的骑兵,朱棣却拥有最精锐的武器——火铳和神机营。 这一战,让自二月入蒙古以来一直被马哈木耍的团团转的明军恢复了神勇,瓦剌大败。 马哈木虽然成功出逃,然而从此却一蹶不振。 而此前,三月癸未,张辅俘陈季扩于老挝以献,交阯平。 事实证明,当今天下,再没有人是朱棣统领下大明军队的对手。 胜利归来的朱棣却有点烦。 蒙古一直都不太平,先是鞑靼、后有瓦剌,鞑靼也还罢了,向来都与明朝不和,瓦剌可是素来臣服,又有和亲公主,现今也反了。 而且这场仗,打的还挺累。 我坐在一旁看朱高煦和朱棣谈论琐事,心中七上八下,只是微笑不语。 正闲坐间,忽闻传报:“太子殿下觐见。” 朱脸色一沉,道:“传吧。” 我和朱高煦对视一眼,朱高炽已经在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走了进来。 朱棣面现不悦,道:“近日朕不在南京,太子为国事很过操劳罢?”他张嘴就是这样来势汹汹的话,着实让人吃惊。 朱高炽也是一愣,旋即跪倒在地,恭声道:“诸事都依父皇嘱咐,内有大臣辅佐,儿子不敢妄称功劳,也不敢轻言辛苦。” 朱棣冷哼一声:“既然凡事都依靠我的嘱咐和大臣们的辅佐。 那还要你这个太子有什么用!”脸色铁青,森然道:“太子说万事鞠躬尽孝,如今看来倒也未必。” 朱高炽低头伏地,道:“儿子有什么错,请父皇责罚。” 朱棣冷笑道:“当初让傅以柔去和亲,这主意是你出地罢?”此话一出。 我和朱高炽心里都是暗惊。 当初我和朱高煦私奔出逃,京中无人,朱棣又不愿收回成命,后来是傅以柔自己去求道衍,道衍再去恳求朱棣的。 又何来朱高炽出主意一说?我转念一想,不由悚然心惊,道衍当时乃朱高炽近臣,依朱棣看来。 道衍没有理由要帮傅以柔冒这个险,况且当时朱高炽为了帮我,必定也是支持傅以柔去和亲的。 如今瓦剌兵反,照朱棣看来,此事道衍必是依照朱高炽指示,才导致今日的局面。 再者,如今太子和汉王两派势如水火,这其中缘由,有人添油加醋却也未知。 我看了朱高煦一眼,他似是料到我心中所想。 苦笑着朝我摇了摇头。 我亦朝他微微一笑,以示宽慰。 我不该怀疑朱高煦的,不是么?可是,朱高炽倘若是因为这件事受到朱训斥和处罚,我又如何能够安心?说到底,他是为了我才背上这个黑锅的。 正胡思乱想之际。 耳听朱怒斥道:“结党营私、迎驾迟缓、图谋作反,根本就不把朕放在眼里!你莫非是嫌这个太子当地太久了不成?!”这句话乃是极重的训斥了,我和朱高煦忙出座一齐跪倒在地,道:“父皇息怒。” 朱高炽俯身在地,见朱棣盛怒之下,不敢多言。 朱顿了一顿,又厉声道:“来人,将太子送回府中。 没有朕的允许,不准他出来!宣朕的旨意,侍读黄淮,侍讲杨士奇。 正字金问及洗马杨、善有罪,统统下狱!”这几人均是朝中重臣,是太子极重的依傍。 以往太子获罚,全赖杨士奇在旁为其开言,现在朱棣连杨士奇也要下狱,可见太子一党已为其所深恶痛绝了。 朱高炽大惊,忙连连磕头道:“父皇,儿子有罪,请责罚儿子一人。 这些人全都忠心为国,绝无二心,也绝无过错啊!”我脸色发白,心中忽忽直跳,刚想开口又极力忍住。 朱高煦只是伏地道:“请父皇饶恕太子之罪。” 未几,内侍们将朱高炽带出,殿中一时寂静。 良久,朱棣方叹息道:“你们二人都起来吧。” 我咬了咬唇,磕了个头,低声道:“父皇息怒,儿媳有话想说。” 朱棣扬一扬眉,道:“你想替太子求情么?”我恭敬地道:“不是。” 朱棣微微一笑,道:“那你想说什么?”我垂眉看地,道:“太子有罪,罪在迎驾迟缓,但若说图谋作反,则儿媳惶恐,请父皇一并将儿媳也处罚了罢!”朱棣道:“为什么?”我道:“当日和亲本是选定以宁,但以宁私自出逃,迫于无法才换了傅以柔出行。 若因为此事说太子有作反之意,则始作俑者乃是以宁。 请父皇下罪,以宁绝不敢有怨!”朱棣默默而笑:“太子获罪,最大的得益者是谁,难道你不知道么?”我抬头与朱棣目光对视,道:“以宁知道。 但以宁绝不敢以自己的过错来为自己获益,这不仅是对父皇的欺瞒,也让自己良心不安。” 宽大地衣袖下,朱高煦轻轻握住我手,道:“父皇,父为子纲,父皇的话,儿子不能不听。 长兄为父,儿子对太子也只有尊敬。 太子有错,请父皇责罚;太子若无错,请父皇饶恕。” 朱棣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父为子纲、长兄为父!你们俩说的话,朕记住了,也听进去了。 今日倘若不是你们自己出来认罪,他日也是要罚的。 只是既然你们知错,也就罢了!”站起身来,“朕也乏了,你们先下去吧。” 扶着内侍的手,径自去了。 我轻呼了一口气,转头凝望着朱高煦。 二人彼此搀扶,缓缓站了起来。 我低声道:“二哥,你不怪我么?”他微笑道:“何必怪你?我一开始就知道你必定会站出来为大哥说情。 只是,你为什么要待他走了之后才说?”我浅笑:“我不想当着他的面,不想让他知道。 我欠过他一次,今日就算还他的人情。 从此两不相欠。” ——再无瓜葛。 既然注定只能成为对手,我就不想再纠纠葛葛。 跳至 五十六、杭州(上) 五十六、杭州(上)院向来清寂,花田上隐约起了白霜,月光如银,洒落华。 我和朱高煦二人在亭子里静坐,凝望着彼此,心中都是郁郁非常。 他忽道:“你想问我,假若今日你不站出来,我会不会为大哥说情?”我嘴角凝笑,点头不语。 他道:“你还想问我,这其中的是非缘由是不是我使人向父皇说的,对不对?”我微笑了起来,道:“这个倒用不着问,我知道你不会。” 他“哦”了一声,道:“为什么?”我唇边绽起一丝微笑:“此事细细追究起来,你我亦有过错。 你不会这么笨,去提醒父皇其中还有何奥妙可言。” 轻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这只是一个借口,即便没有这个借口,父皇还是会找另外的事由来怪罪大哥。 可是这个借口,对咱们也并不有利。” 他轻笑了起来:“小七,我应该找你帮忙才对。 有些事情,你看的比别人透。” 嘴角含着笑意,凝望着漫天星空,低声道:“今日倘若只有我一人,我必定不会为大哥说情。 虽然我明知道假如我这么做了,对我只有好处。 可我等这一天已经等的太久了。” 我收了笑意,看着他道:“大哥并不简单,也没有那么容易对付。” 他缓缓点头,道:“他最大的把握,是在于他还有个儿子。 瞻基受父皇宠爱。 倘若没有他,我地把握倒多了两成。” 我只觉心中一动,略绝酸楚,转过头去。 他低声道:“小七。” 我笑道:“他有儿子,咱们却没有。” 他伸手握住我手,道:“对不起。” 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微笑了起来。 道:“我知道。” 痴痴望着眼前沉寂的黑夜,轻声道:“为了权力,为了帝王之位,每个人都活的这么辛苦。 近来总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我们在人生的路上已经走的太远、太远。 远地忘记了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出发。 忘了来的目的,忘了是不是还有其他更值得去追求、更值得去快乐的事情。 现在的我,越来越矛盾、越来越复杂。 连自己都看不透自己了。 我低低叹了口气,道:“二哥。 我想出去散散心。” 微笑着道:“我知道你没有空陪我,我可以自己去。” 他道:“你想去哪里?”“杭州。” 我凝视着静寂的夜,低声道:“我要去杭州。” ————我终于回到了杭州。 杭州,这是个历史悠久的城市。 是古代越国和南京两代都城,为十三古都之一,马可波罗更对其赞誉有加。 杭州西湖,更是古代文人墨客笔下最唯美浪漫的地方。 时隔十几年,重返故地,心中感慨万千。 这次出行并未张扬,除了禀告朱棣之外。 其他人并不知晓。 故而随我出来地除了盈香和碧沉、玉落,也只有汉王府几个贴身侍卫。 一路行来,江南的气息越加浓郁,心情也逐渐开朗。 不一日已到了杭州城,城中繁华热闹,人来人往。 江南的女子或清雅、或妩媚。 男子或俊朗、或潇洒,一个个从身侧经过,我忍不住绽颜微笑。 这笑容,才是最真心、最肆意的。 ——只是没有想到会重遇故人。 这日众人正坐在楼外楼喝茶,忽听外面传来一阵人声。 我俯身朝外看去,只见人群中一个女子正揪住一褴褛少年的衣领,嚷道:“好大的胆子!连我们家的馒头你也敢偷,不要命了么?”声音颇为熟悉。 我凝神看去,心中一惊,那女子不是绿湖又会是谁?正惊疑之间,又有一着紫衣的年轻女子挤了进来。 柔声道:“算了妹子,没得和他生气,让他走罢。” 那少年忙磕头作揖道:“姐姐,饶了我吧,要不是家里老娘病着,怎么样也不能来偷姐姐的馒头啊!”绿湖哼了一声,道:“油嘴滑舌!下次再让我抓到,定打的你屁滚尿流!”一个明丽娇媚地女子说出这种粗话来,旁人不禁都笑了起来。 我心中却是惊疑不定,那紫衣女子,分明就是若离!盈香也是认了出来,轻呼了一声。 我不动声色地拉了拉她的手,示意不要说话。 她看了我一眼,转过头去。 我定了定心神,佯笑道:“盈香,我记得这街角附近有家店铺的藕粉最好,你去帮我买一些来。” 她轻轻点头,应诺了一声,遂下楼去了。 我却再不能平静。 绿湖、若离……她们既然都在这里,那他,一定也在附近。 十二年了。 当年一别,转眼之间,便已十二年。 他和若离,如今该是子孙满堂了罢?明月当空,西湖中波光粼粼、清亮靡靡,绿荫中幽鸟相逐,鸣声唧啾。 这样的良辰美景,我却无心去欣赏。 “你看的仔细了?”“看仔细了。 绿湖的确是住在这清波门之处,就在前面不远。” 我点头不语,只是一刻不停地朝前走去。 不一会已来到一座小小地院落之外,盈香低声道:“就是这里。” 伸出手去想要敲门,此时方才发现它在颤抖,轻轻的颤抖,毫无意识、又控制不住。 心里麻木茫然,不知是喜是忧。 屋子里有人在喊:“是谁?”我沉声不语。 有人柔声道:“这么晚了,却又是谁?我去开门罢。” 吱呀一声,门已打开。 二人猝不及防,已对面而站。 我面无表情,当啷一声,却是她手中的碗碟已掉落在地,砸得粉碎。 跳至 五十六、杭州(下) 五十六、杭州(下)简陋的院门处,二人相对,都是一时无言。 绿湖已从房中走了出来,疑道:“姐姐,是谁?”一眼看见了我,又是惊讶,又是喜悦,叫道:“小姐!”已奔了过来。 我微笑道:“绿湖。” 目光却注视着若离,柔声道:“不请我进去坐坐么?”她犹自回过神来,低声道:“郡主……”我微笑着打断了她,道:“我已被皇上去了封号,如今再不是郡主了。” 盈香在一旁轻声道:“小姐已嫁于汉王,现今是汉王王妃。” 若离沉默着,淡淡一笑,道:“我们僻处此地,这些事情原也略有听闻。 恭喜王妃。” 侧过身行了一礼,道:“寒室简陋,招待不周之处敬请见谅。” 房中油灯如豆,二人的身影斜斜投在墙壁上,恍惚中缠绕成一个模糊纠结的影子。 我浅笑道:“他怎么没跟你住在一起?”若离唇边含着笑:“王妃知道?”我轻瞥了一眼房间,淡然道:“这里并没有男子的痕迹。” 她微笑:“王妃张口就问起四公子,又能如此冷然观察房中情形。 看来是已将往事放下了。” 我淡淡一笑:“他既无心我便休,没得纠缠下去,惹得无趣。” 她点头,眼中却有惘然之意:“你既无心我便休。 虽是知道该如此,又有几人能做到?象王妃这样干脆利落的女子,若离真心佩服。” 嘴角泛起苦笑:“譬如若离、譬如绿湖。 是再也无法做到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细雨,雨点缠绵如丝,逸气无声弥漫。 她低声道:“我现今方才明白,倘若一个男子不爱你,也许便是永远也不爱你,不管你为他做什么都没有用。” 声音中有怅然之意:“王妃。 你说他对你无心,那是错了。 四公子待你地心,是此生也不会变的。” 我道:“若离,何必说这些?”她摇头道:“今日不说,若离于心不安。 当日之事,原是若离的错。 是若离一手葬送了公子此生的幸福,这一生一世,注定只能愧疚终生了。” 我蹙眉:“你说什么?”她微笑:“王妃忘了若离虽身患顽症。 却还是略懂医术的。 要假装有孕并不困难,等闲太医也不一定能验得出来。” 我讶然,然而不敢置信:“当日你是在骗我们。” 她苦笑:“是的。 四公子和若离之间并未有私。 那日公子酒醉,只是醒来后发现与若离共枕,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至于日后宫中太医发现若离身孕,乃是若离作假。” 她看着我:“倘若真地身怀有孕,若离虽无能,也一定会将孩子生下来,好好抚养。 绝不会让它未来到这世上便失去生命。” 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她既然并未有孕,自然就会有日后小产一说。 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的孩子。 又怎么能来到这世上?她这计谋策划的未必天衣无缝,然而人人都未曾想到原来一切都是她在作假。 十二年,十二年。 当日的年轻气盛,一错,便已是十二年。 再回首已百年身。 更何况,已绝不可能回头。 “当日四公子离家出走。 其实若离早已料到。 便一路尾随了来。 并不是公子带了若离私奔,乃是若离执意相随。” 心渐渐沉了下去。 无所谓憎恨、也无所谓埋怨,她爱他,这原本并没有错。 她这么做,也只是为了能够得到他。 她算准了我和他的心思,算准了一切,却算不准,机关算尽。 他还是不能爱上她。 “他在哪里?”我脸上无悲无喜,只是静静地盯着她:“带我去找他。” 梅家坞。 绿荫葱翠,依然是静到了极处的一个地方。 路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庙宇。 几亩良田。 几间草屋,背靠着地是郁郁的森林,房前有蜿蜒的小河流过。 一个布衣僧人正在这桃源之地挥锄种菜。 心象被紧紧揪了起来,眼眶湿了,却还是缓缓走了过去。 他抬头看到了我,眼中有讶然和疑惑的神色。 “小七?”朱高爔。 昔日出尘少年,如今,眼前这个洗净铅华的佛门弟子。 我微笑,泪却落了下来。 杭州,这么美的地方,原来拥有的,却是这么多不忍回首的记忆。 阳光从树的缝隙里些微透了一丝光亮进来,二人的面容却隐在暗处。 彼此眼中有着笑意,这笑意,却溢满了沧凉。 他低叹道:“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你。” 曾说过地,当日曾说过,要一起来杭州,要一起下江南,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做不到,原来真是做不到。 就连再见一面,都已是多年以后;就连再见一面,都原来是无望的奢侈、意外的惊讶。 我微笑,却无语凝嗫。 他看着我:“你都知道了?”“是。”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一个身影,依然是那样的清逸。 或许,他注定是属于山水、属于自然的罢?尘世间的污浊,但愿从此,再不能将他污染。 我低声道:“四哥,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心中滋味复杂,道:“当日你离开,是不是因为知道父皇要将我许给大哥?你那日来找我,是不是就是要告诉我这事?”他轻蹙着眉头,道:“小七……”我打断了他,决然道:“我想知道。” 他道:“是。” 我道:“你看到我跟大哥在一起,以为我早已知道此事,以为我已应允,对不对?”他道:“对。” 他有微微讶然地神色,道:“你其实是不知道的,是不是?”我点头:“是。” 忍不住轻呼了一口气,“原来父皇要将我许给大哥,在告诉我之前,你们已经知道了。” 这么多年以来,心中隐隐怀疑之事终于有了答案。 恐惧和忧虑却更多了一分。 他苦笑:“我和大哥都已知道。 二哥和三哥倒是不知。 我原以为,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意思。” 原以为、原以为……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有太多的自以为是,于是生生折磨自己,以至于不断的误会、错过、懊悔。 这一切的缘由,到了今天,才终于理清。 朱高炽……只怕他,也是有自己的私心地。 我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朱高爔已道:“你当日为什么不肯嫁给大哥?”我微笑:“我虽不知其中原委,然而各种因由,却还是猜到了一二。 我不能嫁给他,也不想嫁给他。” 我平静地看着他:“我早就已经不再爱他,早就已经将他放下,又怎么会回头?更何况,或许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他,我怀念的,只是一个原本就早已消失、或者并不存在的影子而已。” 跳至 五十七、重逢(上) 五十七、重逢(上)亦微笑,这笑容里,有了解、有释然:“你真正喜欢哥。” 我看他,他也看着我。 二人目光对视,有从未有过的默契与了然,我笑了起来:“是。” 轻声道:“你怎么知道?”他微笑:“当年,我曾听说你和二哥一起远走沧州。 为了此事,我误会你和二哥之间有了情愫。 后来,是二哥来找我,告诉我一切原委,他说,你心中只有我一人,你出走也是为了找我。 倘若不是这样,即便是天王老子,他也绝不会拱手相让。” 他笑:“从那时起,我便已知道,二哥对你用情至深。 可我仍存有私心,我以为既然你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你,又何必去管二哥?”“后来我向你言明心迹,你似乎也是爱我的。 可我心里仍然忐忑,每次见你和二哥在一起,总是额外关注。 现在我才明白,你和他对彼此的懂得,是我无法企及的。” 他叹息:“我想自私一回,没想到终究还是失去了你。” 我浮起一个浅浅的笑颜:“当年我喜欢大哥,是因为一场意外的延续;喜欢上你,是因为在周边的世界里,那时只有你才对我最是关怀;我以为这些就是爱。 放弃大哥,是因为他已使君有妇;倘若后来不是若离,我也不会放弃你。 我是一个最为随遇而安的人,从不想去主动争取什么,也从不愿去主动争取什么。 因为我一直害怕失去。 一直觉得,得到地结果就是失去。 所以甚至害怕得到。 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喜欢的是二哥,为了他,我可以主动去争取、可以努力去坚持,甚至不再害怕会失去。 这是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 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所想。 也终于和旁人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一时轻松无比,又欣悦无比。 朱高爔亦是微笑,道:“你能对我放开心怀,说出这些话,我很感谢。” 他微笑地看着我,眼神清澈而温和:“当年,我误会你和二哥、又误会你对大哥仍藕断丝连,我不懂得你心中所想。 以为你待我如此,是因为父皇已准了你与大哥之间的婚事之故。 所以才负气出走。 倘若我能懂得你心中所想,或许也不会导致今日的局面。” 他轻叹:“昨日的因,是今日地果。 小七,你会怪我当年误了你么?”我坦然微笑:“不会。 你不是也说了么?昨日的因,才有了今日的果。 我还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也许我没有成长的那么快。” 他的眼中有赞赏,我回头看他,二人相视而笑。 他轻声道:“原来人从一件事情之中跳脱出来。 方才能看的更加明白。 我一直对你心怀歉疚,今日一见,却原来是我自己多虑了。” 我微笑着道:“四哥,你听过这样一句话么?相爱不若相知。” 他微微怔忡:“相爱,不若相知?”我微笑点头。 他唇角笑意略略凝固,整个人微微出神。 低吟道:“相爱不若相知……”摇了摇头,释然微笑起来:“小七,谢谢你。” 他的眼睛异乎寻常的明亮皎洁:“谢谢你解了我心中地结,谢谢你……渡了我此生的劫。” 我欣然而笑:“四哥,如今的你,跟从前真是不同了。 今日能够在此见面,让彼此心中的疑惑都能够解开,我很开心。” 缓缓走上前去。 拥抱住他,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低声道:“四哥,我永远都当你是我的好朋友、好哥哥。”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 道:“此生还能这样与你相处,我愿已了。 小七,有你这个好妹子,我也很开心。” 我站直身子,二人凝视着彼此,他微笑起来:“不能相爱,但能相知。 这就够了。 相知原是比相爱更难做到的一件事,不是么?”我含泪而笑,低声道:“是。” 我们是否曾相爱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以为自己经历的这些就是爱情,为它落泪、为它悲伤、为它欢喜、又为它心痛欲绝。 后来回头想想,原来一切也不过如此。 为什么那时候,我们不能够对彼此更加宽容一些、温柔一点呢?为什么,不能给对方多一点理解、多一点时间?错过,就是永远地错过了。 但是,我们谁都没有错。 只是不适合,只是不够了解彼此、只是爱的不够深而已。 我想,也许这也算是一种爱情。 人生中,每个人最初的爱情,大概都是这样子的罢?那么脆弱……容易失去。 只是,有了失去才更加能够体会得到的不易;如果你没有真正失去过,或许,也就无法真正的成长。 绿湖和盈香慢慢走了过来,不远处,若离地身影单薄修长,带着一股子的落寞和孤单。 我低声道:“四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微笑道:“这些年来,我一直云游四方,每年有大半年的时间倒是在其他地方走动。 已经习惯了,今生注定漂泊,停不下来了。” 我转头凝视着若离和绿湖,道:“她们待你全是真心。” 他脸上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我知道。 可是不爱就是不爱,再也勉强不了。 何况我已出家为僧,尘世之事,是该了结了。” 绿湖已走近前来,面上笑颜灿灿,我低声道:“你丢的下么?”绿湖已叫道:“小姐、四爷,我做了饭菜,快回去吃饭罢!”爔笑了起来,道:“绿湖还是这个样子!”我会心而笑:“但愿她能永远这么快乐下去。” 看着若离:“希望她也能够快乐。” 跳至 五十七、重逢(下) 五十七、重逢(下)了朱高爔,晚饭都是素菜。 绿湖和若离的手艺却均我和盈香均是食指大动,饭吃了好几碗。 绿湖很得意:“小姐,这些年莫不是很想念我的厨艺罢?”我笑:“是啊是啊,盼着你回来呢!再不回来我要得相思病了。” 大家也都是笑。 饭后她们都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我走到院子里,朱高爔正背倚着柱子,坐在那里仰头看天。 我一时微怔,恍惚之间想起了多年之前,朱高炽大婚之日,坐在栏杆旁安静地看星星的男孩,挂在唇边那个慵懒的笑颜。 如今,这个出世的僧人,幻影重叠。 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他并不回头,只是安静地一笑。 我道:“在看什么?”他说:“星星。” 今晚天气晴朗,天上一丝云彩也无。 更映得繁星满天,点点闪烁,煞是好看。 他的声音很安静:“娘亲去世的早,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父亲从小对我就是淡淡的,我总以为他是不喜欢我。 只是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害怕得睡不着,也不敢去叫周围的人——我一直觉得在这个家,自己是一个外人,我害怕打扰别人——于是就一个人跑了出来,坐在院子里。 父亲刚好经过,走过来坐在我身旁,问我怎么了。 我说,我做了个噩梦,很怕。 他轻轻搂住我,告诉我,不要怕,天上的星星就是娘亲。 她在看着我、保护我呢。 父亲说这话地时候,眼神很温柔,他的声音很慈爱。 那一刻我想,他是爱我的,一定。 所以后来,每次觉得寂寞的时候。 我都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只有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不孤单的。” 他轻声微笑了起来,我却觉得难过:“四哥,这些话,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他微笑:“以前总觉得男子汉应该是坚强的,不该懦弱。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地软弱。” 星光淡淡地映照在他的脸上,仿佛笼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那样纯净而美好。 “后来去了南京,宫廷那样大,大哥和太子才是最让人瞩目的那一个,我仍是孤单一人。 有一次,我贪玩去爬树,结果下不来了。 欲哭无泪的时候,是二哥站在树下对我喊:别怕,跳下来,不会有事。 二哥给你接着。 我真的跳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再害怕。 二哥的声音很温暖。 他那时候也很小,才只有十一岁,他的肩膀单薄,却那样淳厚有力。 那夜地星光很好……我想……冥冥之中,大概真的是娘亲在保佑着我。” 我抬头看他,清淡的星光之下。 他的眉目疏朗,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嘴角凝起笑意,道:“还记得那年,咱们离开北平去南京作战之夜,大家看着流星许愿的事么?”我微笑了起来,低声道:“记得的。” 他道:“那时你许了什么愿?”我哑然失笑,摇头道:“当时忘记了许愿。” 问他:“你呢?”他微微一笑:“我也是。” 风儿寂寂,二人一时相对无语。 半晌。 他方道:“咸宁和安成她们,还过的好么?”我点头道:“很好。 她们如今在甘肃。” 心下黯然,低声道:“常宁死了。” 他脸上笑容微微凝结,轻声道:“我知道。” 沉默了一刻。 又道:“希望她如今在彼岸,能过的安好。” 叹息着缓缓盘起腿来,双手合十,低声念起经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他念的是《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声音平静虔诚,让人心下渐渐一片空灵安和。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我轻声道:“一个人真的能心无挂碍、无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么?”他徐徐道:“般若智慧最是清净圆满,无限通达。 生从何来,死往何去?人生原本就是一个生生不息地过程,初生并非开始,死亡也并非结束。 既是如此,又何必执着于生、死、得、失?《中阿含经.苦阴经》中说:‘若不得钱财,便生忧苦、愁戚、懊恼;若得钱财,彼便爱惜,守护密藏,倘为王夺、贼劫、火烧、亡失,便生忧苦、愁戚、懊恼。 众生因欲缘欲,以欲为本故,王王共争,梵志梵志共争,居士居士共争,民民共争,国国共争,彼因斗争共相憎故,以种种器仗转相加害,或以拳叉石掷,或以杖打刀斫。 彼当斗时,或死、或怖、受极重苦。 ’一切缘起于欲望,若无欲则无求,无求则无怨,无怨则无争。 则从此拥有安乐、祥和、幸福、宁静,这便是彼岸。” 他的声音柔和,我心中深有感触,只见他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犹如笼罩着一层圣洁的光芒,不禁道:“四哥,你还有欲有求么?”他微笑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我从前一直执‘有’为实在,却不知道世间的一切生灭现象并非实有,而是空的。 无我为大,我却仍执着于自我。 什么时候,等我放下了自我,也便能做到无欲无求了。” 闭目低吟道:“世事悠悠,不如山丘。 青松蔽日,碧涧长流。 山云当幕,夜月为钩。 卧藤萝下,块石枕头。 不朝天子,岂羡王候。 生死无虑,更复何忧。 水月无形,我常只宁。 万法皆尔,本自无生。 兀然无事坐,春来草自青。 ……”我看着他,眼里渐渐盈满了泪光,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忧伤。 是啊,他终于能够悟了一切,隐居山林之中,面对这青山绿水,一瓶一钵,从此了无牵挂。 可是,这究竟该值得欣慰,还是感伤?爱是占有、是牵挂、是欲望。 若无欲则无求,无求则无怨,无怨则无争,无争则成空,一切为空,无牵无挂,就能到达彼岸。 可是,能放下么?朱高炽、朱高煦、朱棣、甚至包括我……这尘世中地烦扰欲望,我们,真的都能放得下么?跳至 五十八、碧沉(上) 五十八、碧沉(上)风挟带着湖水的清凉和馨香扑面而来,客栈中一片安着放下玉箫,靠在窗边,仰望着漫天星空,不觉怔怔痴了。 身后有人走了过来,未及回头,一件衣服已披在我的身上。 我转过身,意外的看到碧沉微笑的面容,低声道:“怎么还没睡?”碧沉笑道:“被王妃的箫声打动,醒了过来。” 我抿嘴笑了起来,道:“吵得你睡不着么?”她摇头笑道:“自然不是。 碧沉倒觉得这曲子很好听。” 我微笑道:“这是‘游人只合江南老’。” 她“哦”了一声道:“这江南指的是杭州么?”我微笑道:“是。” 含笑看着她:“你怎么知道?”她默默而笑:“只有杭州这样美的地方,才配得上这样美的曲子。” 她脸上的笑容怅然,我柔声道:“碧沉,你有心事?”她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碧沉能有什么心事?只是今日和玉落一起去了断桥,听到了一个故事,心有感触而已。” 我不由微笑了起来,道:“是白娘子和许仙?”她低声道:“是。” 出神了片刻,悠悠道:“王妃,你说这个故事会是真的么?”秋夜微凉,长发流泻于地,流光漾漾。 我随手理了一理,微笑着道:“我希望是真的,因为它很美。 我又不希望是真地——因为结局太苦了。” 低低叹道:“倘若冬天的时候。 你能来断桥看看,那才真是美。 下雪以后,阳面冰雪消融,而阴面却仍有残雪似银,桥似断非断……断桥残雪,是西湖最有名的十景之一。” 碧沉微昂着头。 眼中流露出向往之色,道:“西湖真象人间天堂。” 轻声道:“我记得从前看到过的一句诗,诗里面说:‘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那时候不懂,总以为只有一个湖而已,又有什么稀罕的?如今方才是明白了。 想来,西湖就是杭州最精致的魂灵所在,失了西湖。 杭州也就没了生气了。” 我笑着点点头,赞道:“碧沉,你说地真好。” 拍拍她的手,柔声道:“‘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 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 碧毯线头抽早稻,青罗裙带展新蒲。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这是当年白居易卸杭州刺史任之前夕所作的诗,他游遍天下,却还是最留恋杭州的景色。” 灿然笑道:“等到哪年得空了。 咱们再来杭州,我带你尽览西湖山水,怎样?”她微微一愣,低声道:“碧沉怎么敢?”我笑道:“哪里有什么敢与不敢?就这么说定了!”伸出手来,偏着头笑道:“击掌为誓?”她咬唇看着我,半晌。 似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嘴角绽起一个怯怯的微笑,轻声道:“好。” 伸手与我轻轻互击三掌。 二人相视而笑。 月光下,她的眼眸闪烁光华,浮光碎影,清幽灿烂。 —永乐十三年的春天姗姗来迟。 瓦剌终于平定,马哈木亲自来南京送降书。 安成公主携幼子归省,我和她二人许久不见。 倒是叽叽喳喳有许多话说。 “听说德宁公主生了个儿子,马哈木虽是兵反,然而待她极好。 夫妻感情甚笃,就是不知道既是如此。 马哈木为什么偏偏要跟咱们朝廷作对。” 我默然不语。 为什么要反?除了朱棣,除了我和朱高煦,或许,其他人都是难以理解以柔地所作所为吧?可是,她终究还是找到了幸福,不是吗?有了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虽然这婚姻的开始,是出于一场政治上的考量和交易,然而它的结局却仍然可以美好。 “她的儿子叫什么名字?”我低声问。 “脱欢。” 脱欢……我凝神细想,忍不住叹息着苦笑。 以柔,你还是不能忘记仇恨吗?还是,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脱欢后来杀了阿鲁台,统一蒙古。 而最重要的是,脱欢还生了一个很著名的儿子,叫——也先。 太子如今仍幽闭于太子府中,边境平定,朱棣终于得空重新把持朝中大事。 然而迁都在即,又则出于其他缘由,有一半的政事倒是交给了汉王朱高煦。 这一年事多。 丙午,广西蛮叛,指挥同知葛森讨平之。 夏四辅镇交阯。 五月丁酉朔,日有食之。 六月,振北京、河南、山东水灾。 八月庚辰,振山东、河南、北京顺天州县饥。 九月,北京地震。 日食、饥荒、地震,诸事全都挤到了一起,朱高煦政务繁忙,宫中倒成了另一个家,汉王府中要么***通明,要么黑漆一片,整夜整夜的不归宿。 就如同今天,一回来就一副饿死鬼地样子。 “我要吃东西。” 朱高煦一进门,就仰面躺倒在床榻之上,嚷道:“我要吃你那天煮给我的米莲子羹。” 我笑了起来:“宫里没吃的么?居然饿的你这么惨。” 笑着摇摇头,起来去厨房给他准备。 用最快的速度端着盘子进来,不出意外,他已经靠在那里睡着了。 坐在床边,安静的看着他。 似乎已经有好久、好久没有机会这么肆意地看过他了。 自受皇帝重用以来,他沉默寡言了许多,眉头也总是蹙着——伴君如伴虎,即便那人是自己地生身父亲,其实也没有什么两样罢?他既然可以幽闭太子,自然也可以废除汉王。 他是皇帝,没有什么做不到。 可是,为了权力,就非得要自己耗费这样的心力么?他睡觉的样子很好看。 安静、平和,轻薄而绵长的呼吸,脆弱柔软得象个孩子。 我伸出手,轻轻抚过他微蹙的眉头。 他却抬起手来握住我手,仍是闭着眼睛,嘴角却漾起了一个笑,悄声道:“又在偷看。” —我脸上一红,竟然还是会觉得难为情,挣一挣手——他却握的很紧,看着我无声微笑:“想逃么?”一个翻身,已将我压在身下。 他的眼睛黑地清澈透亮,他唇边的笑颜慵懒,呼吸暖暖地拂过我地鼻翼、眼角、脸庞。 他的声音也低低的,仿若梦呓。 四下里这样的寂静无声,窗台上扑棱棱飞过一只燕子,影儿投映在檐壁之上,翠华繁茂,浓荫深处,仿佛有细细微微地轻笑和欢语。 他温柔地俯了下来,身上舒缓清淡的气息,叫人沉醉。 跳至 五十八、碧沉(下) 五十八、碧沉(下)着下了几天的雨,雾蒙蒙的天气直让人心浮气躁。 房外吵嚷声起,我皱眉道:“怎么了?”话音未落,玉落已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着我的衣袖哭叫道:“王妃,救救碧沉!”我道:“怎么了?”她脸色惨白,眼中垂泪道:“王爷要处死碧沉,请王妃快救救她!再迟些去恐怕碧沉就没命了!”我一惊,站了起来,道:“为什么?”脚步未停,向前走去,厉声道:“快带我去!”——我最后所看到的,是碧沉的尸体。 那青紫色的面容上并没有丝毫表情。 她的眼睛,是微微张开的,仿佛在默然的凝望着这个世界,永远、永远。 玉落在看到碧沉的第一眼,已经晕厥了过去。 周围的人一阵纷乱,而我只是平静地站着,缓缓转过身,在那里望住我的,是朱高煦。 二人凝望着彼此,良久,我轻牵着嘴角笑了笑,低声道:“为什么?”他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大家都下去罢。” 走过来扶住了我,柔声道:“咱们回去。” 我冷冷地摔开他手,直视着他的目光,沉声道:“为什么?”他苦笑:“你定要知道原因么?”侍卫丫鬟们早已散去,是极晴朗的天气,那毒辣辣的太阳直晒的人睁不开眼睛。 我沉默地看着他。 道:“是。” 他笑了笑:“父皇前儿找我去,问我一件事。” 他地声音很平静,然而冷漠:“倘若我自比为李世民,那大哥是李建成、父皇就是李渊了罢?”他笑,“我还不至于这么蠢。 可偏偏这流言就有人肯传、有人肯信。” “是碧沉?”他诚实地看着我:“不是她。 可是她也并非无辜。” 他凝视着我道:“大哥真就象外人所想的那样仁厚良善么?倘若真是这样,他也走不到今天。 坐不了今天这个位子。 碧沉是他的人,我原本早该知道,是我太轻敌了。 现今如此做,只是为了给他一个交代。” 我惨笑道:“交代?什么交代?你是想杀鸡儆猴,拉她去陪葬。” 他叹道:“是。” 他并不隐瞒:“瓦剌的事,虽然当初大哥为此受了牵累,如今要受这苦果的,只怕最终还是你我。 当年你和我夜探瓦剌军营去见德宁公主这事。 父皇已经知晓。 虽然我们和她之间并未有私,然而以父皇多疑的性子,能不能信?况且,现在京中又传言太子失宠,汉王盛眷之下,自比为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总有一日要逼父退位、逆谋作乱。 这一切背后是谁操持?假若不是太子,那又会是谁?”他如此冷静,如此冷静地分析一切利弊原由,在扼杀了一个鲜活地女子、埋葬了她盛放的生命之后。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对。 然而我没有办法接受。 要怎么接受?忽然就觉得他如此陌生。 “流出传言那人并非碧沉,私下去跟太子接触之人也并非碧沉。 你这么做,只是为了给太子一个警告,也是为了迷惑太子,让他以为你还没有发现真正的目标。 而且,假若你真的动了太子的棋子。 那他下一步会走什么着,你怕只是更加预料不到,到时候就会愈加被动。” 我低声道,声音中有异样的平静。 然而只有自己知道,那心里冷冷地直直沉沦下去,有一股寒意陡然颤起,渐渐溺遍全身。 “——那人是玉落。” 原来,一切并不单纯。 表面上的温雅和平。 原来暗地里是如此勾心斗角、波澜翻滚。 朱高炽、朱高煦……这,就是政治所必然带来地后果么?似乎和煦的天空被撕裂了一个口子,阴郁暗沉的天,看不到光亮的明朗。 心开始痛。 一丝丝、一偻偻的痛,无声却刺骨。 “当日,”我艰难地出声,“四哥出走,你和大哥怕是早已知道了罢?”他微微怔住,我看着他的目光却没有丝毫游移,良久,他才叹道:“是。” “父皇要将我许给大哥,你也早料到了?”“是。” “若离并未怀有身孕之事呢?”他眉头微蹙,道:“你说什么?”我紧紧盯着他,“她怀孕乃是作假,可是这假,却非得有人帮忙才行。” 笑得很勉强,然而还是在笑,声音凄凉,然而还是要说:“她住在宫中多时,外人进宫,随身不能携带任何东西。 她要作假,便需要药材,这药材宫内也自有分例调配,即便是我也无法轻易拿到。 区区一个若离,又怎么可能拿到这些东西?她要实行这计划,必得有人帮她,除了皇子,又有谁有这能力?”他似是回过神来,缓缓点头,道:“原来你是在怀疑我。” 他笑起来:“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他微笑着,眼中神色冷冽:“不错,当日一切因由我全都知道。 四弟出走是因为父皇要将你许给大哥,这事原本在我们四兄弟心中早已心知肚明。 父皇之意,就是要将你立为太子妃,迟迟不予婚配,是在我和大哥之间无法下抉择。 而如今我渔翁得利,你就以为一切全是我在中间算计。” 他嘴角凝上一抹冷笑:“我并不否认我有私心,今日既然你以为一切全是我做,那算在我头上也未尝不可。 只是——欧阳以宁,我虽是得到了你,但我有了什么?父皇并没有因为我娶了你而立刻立我为太子,而我——”他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还不至于到这么不堪的地步,要用这么卑劣的手段来得到我想要的女子。” 终于还是说出了口,终于还是这样的原由。 ——他或许并未做,然而他心中难道就没有算计过?曾以为一切全是出于真心,却原来,还是这样,总是这样而已。 我不该怪他,然而我无能为力。 跳至 五十九、反击(上) 五十九、反击(上)头一点一滴地落了下去,并不是木花开的季节,然荫如云,浓华敝地,却还是那样醉人的美。 ——我以为走近了他的心,却还是看不清、走不进。 那里还有多少不为我所知的秘密?还有多少阴暗是我所不了解的?天色苍茫,暮色渐落。 我坐在亭子里却一动不动。 盈香走了过来,低声道:“小姐,天凉,回房罢。” 我微微一笑:“不碍事。” 回头看她,淡淡道:“盈香,我送你离开好不好?”盈香愣住:“小姐……”我移开目光,轻声道:“你就不想去另一个地方,过更加自在的生活吗?”她眼中笑意凝结,跪了下来,道:“小姐,是盈香做错什么了么?”我低叹了口气,道:“没有。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 握住她手,柔声道:“我总不能耽误你一辈子。” 她重重磕了个头,颤声道:“这二十多年来,小姐在的地方就是盈香的家。 盈香哪里也不去。” 她的声音里有绝无犹疑的坚持,我却觉得凄然。 莞尔一笑,泪却掉落下来,低声道:“我也害怕失去你。” 盈香,我也害怕失去你。 正是因为害怕,所以才想让你离开。 这个地方、这些人,我越来越看不透。 我好害怕,如果到最后连你也牺牲。 如果到最后连你也不得不失去。 那我情何以堪?碧沉已经死了,玉落去了别处当差。 我对她们地感情并不见得深厚,然而还是会觉得悲凉。 西湖之约,到头来,终是成空。 有青灰色的余光洒落进来,一个斜长的影子安静地立在那里。 朱高煦的声音漠然:“为了一个丫头,要这么生生折磨自己?”我苦笑。 一个丫头……在他们眼里,大概真是命如草芥吧?一个丫头的命又值得什么。 只是他们想没想过,那毕竟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感情、有爱恨、有希望、会悲伤。 她有什么错?或许,她最大地错,是身为了一个棋子,从此便身不由己。 他冷笑:“大哥心思深沉。 行事之利落干脆,令人生惧。 当年他与建文交好,二人感情深厚更甚我们几个亲兄弟。 靖难之时,建文听从方孝孺提议,遣锦衣卫千户张安赍玺书往北平,暗地交给大哥。 企图利用父皇的疑心,使反间计造成内乱。 然而大哥竟决然得书不启封,将此书安然送于大军之前,以此除了父皇的疑心。 他素日藏拙得极好,然而这份心机决断。 又岂是一个仁厚老实之人可以做到的?”我沉默。 他叹了口气,又道:“这些年来,我和大哥之间明争暗斗了多少回,我府中又有多少他的人?父皇当年利用建文宫中的内应终成大事,这一招,倒被大哥用得极好。” 苦笑了笑。 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哥之事,我从前并不想多说。 而当年不告诉你真相,我承认自然也是有私心的。” 天边似乎有迷雾升起,清冷萧瑟。 我迷迷糊糊的仰头看着,低声道:“当皇帝就真那么好?让大家要这样以命相搏。” 他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父皇和建文之间是怎样结束这场争斗,你也是亲眼目睹地。 一山不容二虎。 即便我不想去争这个皇帝,他登基之后就能放过我么?”我心下微沉:“大哥不会这么做的。” 他轻笑。 反问道:“他不会么?”眼中笑意微蕴,语气平缓,然而有一些些的无奈和嘲讽。 我的心却渐渐下沉,有一股寒意升起。 心底深处都战战发颤。 转过了脸去,不敢细想。 天色渐渐晦暗,四周的树木便象压过来一般,让人喘不过来气。 北风呼啸,树叶儿簌簌作响。 太冷了,这样的冷,冻得人手脚冰凉。 而更苍凉的,却原来是心。 空气仿佛凝滞下来。 ——也许,就这样凝滞下来,反倒更好。 今晚并没有月光,暗沉沉的天里,何曾有一丝亮色?心口似被一只手摁住,又被轻轻拉扯,疼痛翻滚。 那石子路上疏疏离离的一地木花,犹自盛放的那样肆意。 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俯在膝盖上。 说话声也是闷闷地:“二哥,你还有事瞒着我么?”疼痛一阵阵加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犹疑,然而还是说:“没有。” 似乎有微汗了出来,鬓发腻在额前耳边,嘶一口气都是冰凉刺骨的。 “二哥,是我们都变了,还是原本就如此……或许,是隐藏的太好,以为原本就如此……”慢慢抬起头来看他,他的面容恍惚,就仿佛是在梦中一样,虚幻而不真实。 眉峰微蹙,然而眼神却依然是温柔的。 我却只是辛酸。 会不会……会不会到了有一天,我们越走越远,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再也回不到从前,再也记不起相爱地目的,从此便忘记什么是快乐、什么又是幸福。 我们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有寒冷而苦涩透顶的心悸,冰凉模糊、精疲力竭,全身渐渐失去力气。 世界原来就这样黑暗。 跳至 五十九、反击(下) 五十九、反击(下)一场病不知道延续了多久。 或许是十天,或许是半一个月。 每日里昏昏沉沉,睡里梦里都是这样疼痛难捱。 秋意浓了,冬天也就来了。 成日阶的铅云笼罩,眼瞧着就象要下雪的样子。 可偏偏就这么溺着,散不开,也吹不薄。 这样的天气,只能是让人意兴阑珊,提不起一丝的兴致来。 外面有细细的说话声,听得并不分明。 我静静地蜷在**,枕是极柔软的,上好的锦轻抚着脸颊,恍然便忆起幼年时母亲温暖的怀抱,那衣襟妥帖柔软,这么安静的躺着,便似是要漫漫沉睡过去。 然而那声音却丝丝传进耳里,象是朱高煦在和人说着话。 屋里并没有人,安静极了,衬得那说话声也显得聒噪。 我起了身,悄悄走到窗前,将身子贴在壁上。 “殿下,臣并不敢隐瞒。” 这个声音苍老,却并不熟悉。 我模模糊糊地靠在那里,恍恍惚惚的想着。 “我不要听那些劳什子的废话,就只告诉你,我要她活,我要她活着!你听到没有?”朱高煦的声音低沉,然而接近于怒吼,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说话,心底不由得一颤。 “殿下……”“十五年……你告诉本王她只有十五年的寿命,你凭什么……她还那么年轻……你凭什么这么说……”窗上新糊的纱极好,光润得看不到一丝缝隙。 然而那样轻薄地透明。 隐隐约约,似乎可以看到风吹过,满地花树摇曳的痕迹。 青气漫漫、流光密实。 妆台的镜子犹自露着盈盈的光,有清淡而微涩的气息。 我的身子紧紧贴着墙壁,风呜咽着吹不进来,室内仿佛极热。 闷得出了一身地汗。 怔怔地出了一会子神,待清醒过来,那人已经走了。 那风的声音越来越大,身上不知何时被人披上了一件衣裳。 回过头去,触到他的目光。 他的眉峰间少了几分平日的刚毅凌人,竟无端端的显出一股子苍凉来,眼里有血丝,神色却仍是极力的温柔平和、明亮光华。 ——这样的安静。 安静得仿佛可以听到自己地呼吸。 我微微一笑,轻声道:“我不碍事。” 他看着我,二人对视良久,他仍是微笑,嘴角却渐渐颤抖。 ——忽然之间,就都明白了。 我只是浅浅微笑,他长吁了一口气,将我拢入怀中。 我的头贴在他的心口,彼此的心跳仿佛交杂在了一起,他低低道:“太医不成。 咱们就去请别的大夫,不会有事的。” 他的语气异常的温存柔和,却咽得我想哭。 忍住眼泪,轻声道:“真的只有十五年了么?”他不语,环抱着我的手却有一丝颤抖,我抬眼看他。 他地眼睛却是看向别处,恍惚、茫然。 身上缎子的凉意渐渐渗到了心里,怎么会?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那年塞北的雪,下得那么大、那么漫长,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然而终于还是冬尽回暖。 可这一次,却明明是已经绝望了。 淡淡微笑起来。 把头埋在他胸前。 四下里这样沉沉的静。 他终于开口:“他说你积郁多时,又曾受了那三年的苦……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小七,你到底在烦恼些什么、又害怕些什么?我说过我不会输,总有一天。 我要拿这全天下来给你,我要你再也不受一丝从前所受的苦。 我承诺过地事,就必定可以做到。” 他的声音渐渐黯淡沙哑:“可是现在,我即便得到这,又有什么用?假若你我之间只剩下这十五年的时间中有了萧然的意味,却再也说不下去。 我柔声道:“可咱们还有十五年,不是么?”此,我微笑,天色已暗,然而眼前的人却犹自明亮,就如那天边的上弦月,清扬浅白,流光浓洌。 我低声道:“这十五年终究还是很长,我们……还可以去做很多很多事情。” 墨青的帐幽暗清冷,他的声音低沉而遥远:“可是,咱们再也不能要孩子了。” 心中似是一颤,然而不可置信:“为什么?”他眼中有不忍,却还是凝视住我:“太医说,你地身子不易受孕,即便有了也……承受不住。” ——那样平静,倒不象是真的。 可偏偏却是真的。 他说:“小七,你去杭州见过四弟,其实我是知道的。” 他缓缓道:“你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也装作不知道。 可是到了今天,我不想再瞒你。 再瞒,也没有什么意思。 咱们说好以诚相对,我却瞒了你太多。 以致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他地语气沉痛,我却渐渐镇定下来。 仰起脸来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眼中都有泪光,然而唇边却凝起了一缕笑意。 心里的感觉错综复杂,似乎该绝望、痛哭,却又欣慰、酸楚。 ——觉得凄凉。 真的爱过的,也是真的爱着的。 可为什么偏偏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连老天都和我们作对。 但幸好、幸好还是可以回头,还是可以把握,还是来得及的,是不是?世间最美好的一切总是如指中沙,以为牢牢放在手里,不经意间掌心却已成空。 然而终不至于灰飞烟灭,那些爱和信赖,终究还是在的。 ——永乐十三年冬十月,皇帝朱棣兴致而来,去近郊行猎。 随行者众多,就连在京的郡主王妃们也俱都跟随。 我策马缓缓而行,这南京的围场终究比不得北平,四处群山缭绕,青翠夺目,倒更像一个闲来休憩的景点。 我看着天边的彩霞,风吹来,都抰带着树叶和青草的馨香,心中却不由得感慨万千。 恍惚间,想起了多年以前,在北平之时的安成、咸宁、常宁、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还有,朱高爔……常宁的微笑,我与安成吵架、赛马、迷路,与咸宁掉落荷花池,救我起来的朱高爔,还有,朱高煦……德州城外那个昂然微笑的身影,南军重围之中的情形。 北平王府中,那场戏,戏外那个温和怅然的人,那场谈话……谁是戏中人,谁又是戏外人?如果人生是一场戏,那么,我的落幕时分,是不是就快要来到了?正怔怔出神之际,一人在我身侧道:“前方就是围猎之地,羽箭无眼,请王妃小心些。” 我回过头去,却是一年青将军与我并肩驰骋,正面对微笑地看着我。 我心中微微一动,只觉得这人颇为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 便点头微笑道:“多谢。” 转过头去,那人低声笑道:“赵家村,寄园。” 我蓦然回头,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是狗儿!”他笑的极开心:“姐姐,我现今不叫狗儿了。 我叫赵衡。” 跳至 六十、猎场(上) 六十、猎场(上)人对望,他脸上笑容清澈,又带了一丝稚气。 我心集,低声道:“你就是皇上北巡之时,救了皇太孙一命的赵衡?”当日朱棣在蒙古与瓦剌作战,曾带了皇太孙朱瞻基前往,乱军之中,朱瞻基与大部失散,幸得一兵士勇入敌营将其救出。 这兵士后被晋升得封,就是赵衡。 我却万万料想不到,赵衡就是当年赵家村那个农家子赵狗儿。 赵衡笑了起来,道:“是。” 我道:“你怎么会到了这里?”永乐六年,我曾和朱高煦一起回过赵家村,然而整个村都已成了一片废墟,杳无人烟。 我原以为他们全家都已不在人世了。 赵衡脸上笑意淡去,缓缓道:“是汉王殿下救了我和我母亲的命。” 顿了顿,又道:“当年大军来袭,赵家村成了战场,一夜之间,村中人死伤过半。 父亲也死了,母亲带着我逃了出来。 北方经年战乱,早已萧瑟贫穷。 我和母亲一路向南乞讨而行,终于来到南京。 后来……”他微笑:“便碰到了汉王殿下。” 他看着我,笑嘻嘻地道:“我竟没想到,当日流落村中的大哥哥大姐姐,居然会是殿下和王妃。” 他眼里露出一丝顽皮,十多年了,如今他应该也将近二十岁,却似乎仍然是那个调皮可爱的小男孩。 我忍不住微笑:“你母亲好么?”他神色有略微地暗淡:“母亲前年过世了。” 他微笑:“殿下引我入了军中。 如今我已能自食其力,母亲走的时候,十分安然。” 我失笑道:“你现今前途远大,又怎能是自食其力而已?”轻声道:“可惜不能见你母亲一面。” 心下略略怅然,遥望远处,只见朱棣等人正策马奔逐。 意气风发。 手持御弓,一身戎装,远远望去,一片明黄刺目。 人群之中,朱高煦亦随驾驱马而行,二人隔着人群遥遥相望,他脸上浮起微笑,明亮清扬。 我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便好像做梦一般。 低声道:“他从来都没有告诉我这事。” 赵衡但笑不语。 二人并骑而立,赵衡淡淡道:“王妃,过不了几日,我就要去杭州当差了。” 我只觉恍惚,喃喃道:“杭州?”他微笑道:“当日王妃曾讲过杭州西湖,说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 如今竟然真的有缘可以去那里,衡觉得很开心。” 我柔声道:“衡儿,你如今该有二十岁了罢?”他道:“是。” 二十岁。 连他都已二十岁了,时间过的真是快。 眼瞧着自己也二十八岁了。 就这么倏忽之间,仿佛是倏忽之间。 十五年都过去了。 当年跑去德州寻找朱高爔的那种孤勇,如今可就早已荡然无存了。 我扬一扬头,微笑着道:“衡儿,世间最难得地是什么,你知道么?”他道:“扬名立万,忠勇孝义。” 他说的慷慨激昂。 我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他道:“姐姐觉得不是么?”我摇头微笑道:“一个好男儿自是应该如此。 然而这世上却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心安理得。 倘若一个人不能够心安,那便是名垂千古又能怎样?”转头看着他,柔声道:“衡儿,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他亦看着我,想了想,方缓缓道:“姐姐是为我好,衡自然明白。” 天边斜阳微落。 彩霞满天。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风吹起,寒冷而萧瑟。 朱高煦站在我身旁,颀长的身影淡漠平直。 再不需要言语。 原来彼此的心意,自然都是明白的。 “——不要再将衡儿也拉入这是非之中。” 我低声道。 他微笑,沉默不语。 目光在我脸上停留,良久、良久,似乎有怜惜、似乎有忧伤、或者,还有些别的什么。 我只是不转身、不回头。 他轻叹了声,微笑道:“你就这么不信我。” 叹息着缓缓起身欲要离去。 然话音未落,一阵疾风挟带着空气中嘶嘶地低鸣声裂空而来。 他怒喝一声,迅疾转身朝我扑来,我微微一怔,犹未回过神,整个人已被他揽入怀中。 身旁惊叫声呼喊声起,只觉得抱住我的双手一紧,然后,松懈下去。 众人纷纷攘攘地奔了过来,我怔怔而立,朱高煦却已软软地瘫了下去,倒在地上。 他的脸色惨白,毫无生气,嘴角渗出一缕血丝。 后背上,赫然是一支羽箭,正深深刺入脊背,伤口处是刺目的鲜血。 我低低惊唤了声,蹲下身去,颤声道:“二哥!”伸手去扶他。 然而抓不住、抓不住。 他的身子下滑,滑倒在地上,他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他低声道:“别怕。” 然而他的声音是那么轻,轻得被四周拥挤过来的人声掩盖,细若游丝。 此时方才回过神来,心那么痛,那么恐惧。 所谓心痛如绞,痛到了极处,便是锥心刺骨。 众侍卫们早已将他抬起,朱棣厉声道:“太医在哪里?”有人跪地磕头道:“奴才该死。” 又有人叫嚷道:“有人畏罪自尽了!”纷乱成一片,我低声道:“二哥!”他的神色仍极力的镇定,却承受不住渐渐昏厥过去。 血流得越来越多,那么多、那么多,漫地都是鲜红地一片,从没有过的孱弱。 我踉跄着朝前追了几步,叫道:“二哥!”声音已几近哭泣而凌厉。 身旁一人扶住了我,轻唤道:“王妃。” 我恍然回首,赵衡的脸庞都已显得模糊,面上冰凉一片,用力吸着气,道:“为什么会这样?”赵衡低声道:“据说是一个侍卫发错了箭,那人已畏罪自尽了。” 不能这么巧,怎么可能这么巧。 然而又能怎样,假若他出事,这人生才真的是寥如死灰。 仿佛是极大的讽刺,他最后对我说的话竟是——你就这么不信我。 跳至 六十、猎场(下) 六十、猎场(下)子里的薰炉蔓出袅袅的青烟,梅花散发着淡薄的香气冽。 落日在墙壁上射出一个孤长的影子。 我静静地坐在院门处,淡淡地看着微蓝而青碧的天空。 朱棣走了出来,看到我,轻叹道:“进去歇息一会罢。” 我并不行礼,只侧脸微笑道:“我不累。” 他静站着:“你放心,这件事朕必会彻查清楚。 决不致于让你们夫妇二人委屈。” 我淡淡一笑:“查与不查,又有什么要紧?”将头靠在门栏边,轻声道:“我只希望他能平安无事,其他一切,倒是无谓了。” 只觉得喉头酸楚,眼中渐有泪光泛起:“他是为了我……才会如此。” 他原本已然走开,却为什么还要奔回来?假若是我、假若那箭射中的人是我,我倒可以安心些。 可是现今,躺在房里,生死未卜的人却是他!忍住泪意,昂起了头。 朱默默站在一旁,良久,方徐徐道:“这四个儿子里,也只有煦儿才最是象我。 他虽不是长子,从小我却也对他寄予厚望,盼望他有朝一日能够成材,能够不辱没我王府的名声。” 他的语气黯然低沉,“他们都觊觎这个皇位,你当我就不知道?只是这皇位,原本也是要传给儿子们的,到底是谁,我虽然早已选定,这些年来,却也一直都犹豫不决。” 我默然无语,他一掀衣袍。 坐在了我地身旁。 我微微一惊,道:“父皇,这地上寒冷……”他缄默笑道:“朕是风雨里出来的,还怕这个?”二人对视,我虽然心中凄苦,却也不由得笑了出来。 低声道:“是啊,咱们一家子人,倒真是风雨里一齐出来的。” 就是风里雨里这么一路闯了过来,到今天,不也成了这副样子帝位之争,从古至今就没有一刻停歇过。 以后,也依然会这样漫无止境的争斗下去,我从前一直执着于缘由。 却是太傻了。 或许,对他们来讲,这就是生活的目的、生命地意义,不成功、便成仁,又哪里还会有丝毫后悔退却的余地?朱棣缓缓道:“朕一直属意让你当朕的儿媳妇,你知道是因为什么?”我静静地看着他,道:“父皇英明决断,小七又如何能妄自揣测?”他笑了起来,道:“看来这些年的日子,却也将你改变了许多。 从前的你。 可不至于这样圆滑。” 低叹道:“朕身旁的人虽多,但对这皇位淡然处之的,也就只有你和爔儿两个。” 这么多年以来,我是第一次从他口里又听到了朱高爔的名字,心中怅然,转过头去。 他缓声道:“当年你和爔儿彼此情投意合。 你当朕就这么糊涂,连这都看不出来?”我一颤,怔怔地转头望住了他,他道:“爔儿对这些事向来看地极淡,况且他的性子也并不是太子的最佳人选。 炽儿太过温雅文弱,我心中属意的原本是煦儿,可是朝中文臣和皇后反对,迫于无奈。 才选了炽儿。 当年我是出于私心,想将你立为太子妃,故而装作不知,一意要将你许配于太子。” 他苦笑:“到头来。 一切却均未能依我所想,我的执意,反倒成就了你和煦儿。 而爔儿失意之下,居然出走。 可见世间事,是不可太过强求的。 只是老天为什么偏要这么待我?与儿子已生离了一次,如今差点又要再来一回。” 我看着他,似乎应该愤怒,然而心中却是难过。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孤独的父亲,而已经发生的事,再去责怪追究,又有何意义。 我们总以为一切可以可以如愿,总以为世事可以改变,总以为凡事可以强求,然而却不知道,到头来一切往往成空。 他是个可怜的老人。 因为他不懂得爱,而且,他也渐渐失去了爱。 他的确是个英雄。 可是英雄——为什么不去想想做一个英雄所需要付出地代价?天边白月初升,笼罩大地,茫茫一片。 朱棣道:“如今你知道了这些,是不是会怪我?”他静静一哂:“我却也不怕你怪我,这么多年以来,恨我的人有多少,我自己倒也记不清了。” 我含笑道:“儿媳并不怪父皇。” 他扬一扬眉,道:“哦?”我淡然道:“小七所走过的路,已经走过来了。 未来要走的路,也只能这么走下去。 怪谁、恨谁、怨谁……都是太耗费心力的事情,我不想多此一举。” 微笑着转头看着身后的房子,轻声道:“更何况,如今我已找到了真正地幸福。 小七并不是个理想宏大的女子,最大的愿望,也只不过是‘得一知心人,白首不相离’,如今知心人就在身旁与自己相守,这份幸福,我会好好珍惜。” 他静默良久,半晌,方才缓缓点头。 夜幕低落,黑暗中,只听得到一声沉沉的叹息。 掀开珠帘缓步走了进去,他犹自躺在**,双目紧闭,便仿佛安静地睡过去一样。 ——那么舒缓而平和的呼吸,就好像初生的稚童。 我微笑,胸口却又渐渐疼痛起来,象有火把在燃烧,心口气血翻滚。 伸手捂住,忽然害怕将他惊醒——似乎他还能安然醒来朝我微笑似的。 竭力忍住那将要汹涌而来的咳嗽,抚着他地眉,低声道:“二哥,我在这里陪你。” 从今而后,不管去哪里,我总会陪伴在你身旁。 天涯海角,不离不弃。 我不想再将时间,浪费一丝一毫。 跳至 六十一、潮去(上) 六十一、潮去(上)下得越来越大,一片片白棉似的簌簌而落,卷着风,房内并未点灯,雪光映照着,显出满室清寒。 寂静的雪夜里,只听得到玉箫传出来悠扬的曲调,在夜风中缓缓绵延。 身上是件淡蓝的长衫,衣裳松松曳地。 长发未绾,如流水般泻落满地,身后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我放下箫回头,嫣然微笑。 朱高煦笑着走了进来,道:“怎么还没睡?”一身狐裘斗篷,更衬得人如温玉,丰神俊朗。 他眼中带笑,边掸着身上的雪珠子,边脱下斗篷,跺了跺脚道:“这天可真冷!”其时已是永乐二十一年年底。 大明都城已于1421年迁都北京,道也在永乐十六年三月离世,朱高煦如今早已经受领了藩地山东乐安州,我和他远离宫廷纷扰,这几年来倒是过得逍遥自在。 我站起身接过斗篷,挂在衣架之上,柔声道:“今儿又有什么事了?”他呵着手在火盆边坐下,笑道:“北京来了人,说父皇让我去宫里一趟,也不知是什么事情。” 我微微一怔:“进宫?”他转头看着我微笑:“应该又是为了边境的事,别担心。” 自永乐十三年和瓦喇之战后,蒙古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然而永乐二十年,阿鲁台又再次率军大举进攻明朝边境,三月,朱棣以五十五岁高龄率军亲征。 阿鲁台不战而逃;八月,在齐拉尔河与兀良哈三卫对战,大胜而归。 然而阿鲁台不接受教训,依然蠢蠢欲动。 永乐二十一年秋七月戌,朱棣再次亲征阿鲁台,这次要离京多年地朱高煦进宫去。 不知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多年的征战岁月,练就了朱棣好战的性子,即便年事已高仍是没有丝毫改变。 我顾自想着,不由得摇头失笑起来。 这场雪来势极猛,到了后半夜犹自洋洋洒洒地落着。 外面雪积的厚了,满地的光辉,映得窗纸都隐隐发白。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朱高煦醒了过来。 轻声道:“怎么了?”黑暗中,他乌黑莹亮地眼眸似乎会发光,回过头去,与他目光相遇。 这几年来,我身子越见虚弱,太医均说我不适宜有孕。 因此,朱高煦坚持和我分床而睡,竟在房中另搭了一张床,并排而立。 此刻二人隔着一条窄窄的甬道对视,恍惚微笑。 四下里安静的紧。 彼此的呼吸轻缓绵长,我微笑道:“睡不着。” 他不由自主地轻叹了口气,道:“近来这觉总是不实,就是睡着了也捱不了一刻,可如何是好?”声音里有轻微的怜惜。 我低笑起来,道:“怕什么呢。 我不也好好的。” 拥了拥被子,低声道:“二哥,咱们说一会子话罢。” 黑夜里,他声如蚊语,轻柔温存:“好。” 我睁眼看着帐顶,缓缓道:“我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 话未出口,已径自抿嘴微笑起来,道:“二哥。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他轻哂:“这么多年夫妻了,怎么还问这种问题?”我盈盈浅笑,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娇嗔:“我想知道。” 他含着笑意静默了一会,“究竟是什么时候。 我倒也忘了。 似乎应该是你夜晚独自出走去找四弟的那一年罢。” 我转头看他,他嘴角挂着淡而温柔地一缕笑:“为什么喜欢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你,我真的不知道。 我只知道,等我发现,这喜欢便已深入骨髓了。” 我低声道:“这又是什么时候?”他笑了起来,柔声道:“是在南京,四弟出走,我看见你伤心哭泣之时。” 他轻声道:“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看到别人在哭,自己居然会这么心痛。 那时候,我真愿伤心的那人是自己。” 他的语气诚恳真挚,我只觉心中微颤,静默了片刻,忽掀被起身,他道:“小七?”我钻入他被窝,低笑道:“太冷了,你这里暖和。” 伸手环抱住他。 他微,拢好被子,亦将我搂入怀中,轻拍着我的身子,柔声道:“天快亮了,好好睡罢。” 我闭上眼睛,上次大祀之时与朱棣见面的那一幕又映现在眼前:北京的宫廷雄伟宏大,其精湛奢华远甚南京。 房里明黄灿烂的锦,雕花长窗,新糊的纱透着一股子盈盈的清华。 朱棣如今已然两鬓斑白、满脸风霜。 无论多么地英武神明,到最后,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的肆虐。 御座之上,他的身影暗沉而孤寂。 “明儿就要回乐安了罢?”他闭了眼睛,缓缓道。 “是。” 我恭声答道。 他“嗯”了一声,睁眼道:“你们夫妻久未进宫,假若煦儿也来,二人多待一会岂不是好?”叹息着微笑道:“现如今大祀已了,朕倒是不便再留你了。” 我柔声道:“儿媳和夫君日后自会再来看望父皇,父皇也不必太过挂念。” 他微微一笑:“人老了,夜晚少眠,近日总是会想起许多前尘往事。 朕常想,倘若当日爔儿不曾出走,倘若安成、咸宁和你们夫妻都仍在北京,倘若常宁不早早离去,倘若……皇后还在,咱们一家子人如今热热闹闹,该有多好!”略略摇头,苦笑道:“如今看来,这些都是不可能的了。” 我心中微苦,低声道:“父皇!”他眼中现了惘然之色,道:“小七,替朕办一件事。 好么?”殿中极静,他的语气怅惘而严肃,我抬起头来,轻轻应道:“是。” 他道:“当日朕攻入南京之时,并未找到建文帝的尸体,想来他尚在人世。 这许多年来,朕一直派一个人在外寻找他地下落,但始终一无所获。 如今,朕将这事交代于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我一惊,道:“父皇,小七怕不能完成这大任。” 跳至 六十一、潮去(下) 六十一、潮去(下)的声音低沉:“除了你,朕信不过旁人。 找得到也罢,如今朕求的只是一个心安罢了。 你也不必将这事看的太重。” 站起了身来,道:“你在乐安,离北京倒远,行事也不会太引人注目。 只是这事干系重大,切不可泄密于旁人。” 话已至此,我断不能再推却,唯有低声道:“是。” 念及此处,我不由得轻轻叹息了声。 朱高煦微笑道:“还睡不着?”我微笑摇头,柔声道:“二哥,你现在和我在这里生活,会后悔么?”他笑了起来,道:“这辈子我只后悔过一次。” 我道:“是哪一次?”他语气轻柔:“那年我被箭射中,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当时我想,倘若就这么去了,我可真是对你不起。 成亲这许多年来,都是你为了我,我却从未为了你过。” 我盈然微笑,道:“你哪里就没有为了我呢?”牵住他手,心中一时不知是悲是喜,静静地将头靠在他肩上,室内如此安静,便仿佛世间静落,无限美好。 他的怀抱,温暖厚实。 他的心跳砰然。 我伸出手指,轻抚着他的胸口,一笔一划、一笔一划……他身子一紧,握住了我的手,低声道:“别这样。” 我微笑道:“为什么?”他声音渐渐低哑,“不许乱动。” 我的脸一定很红——总是害羞地。 帐幕低垂。 流苏缓飘,心中一片空白紧张,然而却仍是涨红着脸咬唇轻轻掀开他的衣裳,窗外有风吹过的声音,满室的馨香,他的脸近在咫尺。 呼吸轻浅而微颤。 ——过不了几日,天便晴了。 朱高煦去了北京,府中一时冷清下来。 不知不觉,便已是三月初春。 这日正在房中闲坐,忽有下人来报,说是安成公主和咸宁公主到了。 我大喜,跑出门外,只见安成和咸宁身着斗篷。 站在庭院之中,正朝我盈盈而笑。 我笑道:“你们怎么来了?”伸手牵住她们的手,道:“瞧这都有多少年未见了!”安成也是微红了眼,轻声道:“大祀之时,原本也是要来北京地。 只是咱们家的儿子病了,边境紧急,又脱不开身。” 展颜微笑道:“这次和咸宁进京见过父皇,就急匆匆赶到乐安来。 只可惜二哥又不在。” 咸宁站在一旁微微而笑,叫道:“嫂嫂。” 我看着她们,莹然微笑。 三人的手互相紧握。 都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时静默无言,安成忽道:“这里有给你的一封信。” 掏出一张信笺,递了给我。 我道:“是谁的?”咸宁在一旁接道:“是德宁公主。” 我愣住,伸手接了过来。 只见信上几个字:“汉王妃亲启”,心中微痛,打开信笺。 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朝荣殊可惜,暮落实堪嗟。 若向花中比,犹应胜眼花。” 恍惚间,忆起了多年以前,在南京宫中之时,朱高炽大婚之日,那个喜爱木花的女子、那个温然微笑的女子、那个在漫天花海之中吟诗浅的女子……还有,朱允汶、朱高炽……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过去了。 当时还那么年轻,如今都已三十多岁,心中也早已沧海桑田。 当初站在那里地我们,也许都不能想到。 日后竟会发生那么多的变故。 再回首已百年身。 心痛如绞。 我闭目扶住胸口,往墙壁靠去,咸宁和安成搀住了我,惊道:“怎么了?”我微微一笑,低声道:“不碍事。” 睁开眼,天边正有一群暮鸦扑棱棱飞过,满目清辉,透出一股子凉薄和落寞来。 傍晚的郊外,草长莺飞。 三人驻足马上,遥望着天边残阳,风吹来,轻柔地拂在脸上,阳光虽弱,却也极为温暖。 我回头朝安成笑道:“还记得咱们在北京的时候,曾经赛过一次马?”安成也笑了起来,道:“记得。” 我一挥缰绳,测头微笑:“今日再来一次,如何?”咸宁大喜,“许久没有活动筋骨了,正合我意!”话毕,已策马跑了出去。 安成大叫道:“喂!你耍赖!”随后跟上,咸宁回头笑道:“谁叫你们动作这么慢了?”笑吟吟地挥舞着马缰,我笑道:“你们小心,我也来了!”打着马向前奔去。 终究是体力不支,跑了一刻,已然心浮气躁,胸口发闷。 喘息了一会,不得不停了下来,伏在马背上,看着她俩的飒爽英姿,微微而笑。 近侍们纷纷上前来,围绕在身旁。 安成和咸宁一起纵马兜了几圈,才跑了回来,笑道:“嫂嫂如今可大不比以前了。” 我含笑道:“可不是老了!”下了马,将缰绳随手交给身旁的侍从,和她二人朝前走去。 星子渐亮,草地上一片清辉,光芒灿烂。 三人席地而坐,仰头看天。 咸宁轻声道:“常宁假若还在,咱们四人一起闲话平生,该有多好?”安成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却也忍不住低声叹息。 夜晚的天空,有萧萧的寒冷。 山气如霜,清冷非常。 我低声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朝如青丝暮成雪……年华就这么流逝过去了,匆匆韶年,不知道我们能把握住的,又有什么?咸宁道:“嫂嫂还未去过大西北罢?”我微笑道:“是。” 她声音很轻,透着回忆和喜悦地气息:“那里有沙漠、有戈壁、有漫漫黄尘、有最是洒脱惬意的人们,大西北和其他地方都截然不同,没有北京的华贵,也没有江南的温婉,然而却沧凉而美好。 嫂嫂若有空,真是该去看一下。” 我轻笑:“想是你的夫君和孩子都在那里,再苍凉的地方也成了天堂了。 我可没有那种牵挂。” 她微羞,牵着我地手道:“嫂嫂又来打岔,明知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微笑,柔声道:“等你二哥回来,我定会和他一道去看望你们。” 轻声道:“其实,有丈夫、有孩子,这岂不就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了?”安成柔声道:“你和二哥终究还年轻。” 我微笑点头,不再言语。 三人并肩而坐,心中都是一片柔软。 星光漫天,这是一个怎样美丽的夜晚。 跳至 六十二、追杀(上) 六十二、追杀(上)衡和绿湖会同时在我府中出现,是意料之外,亦是意想不到的只是,一切会来得这么快。 “四爷叫我跟小姐说,事情紧急,杭州有故。” 绿湖附耳低声道。 我心中一惊。 朱高爔这么巴巴的让绿湖不远千里赶到乐安来传话,而又不用书信,此事必然火急万分,其中定是颇有隐秘了。 我沉吟片刻,抬眼望向赵衡:“赵将军欲前往何处?”赵衡微笑道:“衡此次是专程为了护送绿湖姑娘而来,王妃要去哪里,衡自然也是随身相伴。” 要出此决断,定然风险极大,然而倘若耽搁下来,不知道又会发生什么变故。 我一咬牙,转身对盈香道:“你快去北京,一定要亲自找到王爷,让他快快到杭州来。” 看了一眼赵衡,又道:“我和他在赵将军府上见。” 盈香一愣,道:“小姐要去杭州?”我点了点头,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此事绝不可泄露半分。” 顿了顿,又道:“告诉王爷,是否要禀报皇上,请他权衡。” 盈香细声应了,眼中却是盈了泪,对绿湖道:“小姐身子不好,你多照应些。” 绿湖含笑道:“姐姐,我的性子你岂是不知道的?只管放心。” 春已来,然夜风却仍是寒冷刺骨。 院子里的树叶儿长出了一丝半分的嫩芽,庭里有袅袅地熏香。 我看着这月榭风檐。 低声道:“绿湖,咱们准备一下,即刻出发。” 绿湖惊道:“这么快?小姐你……”我微笑着打断她的话:“去吧。” 她迟疑了片刻,方和盈香转身出去了。 赵衡只是静静站立一旁,看着我默然不语。 我转身,与他目光对视。 他灿然而笑:“姐姐为什么不问我?”我含笑道:“问你什么?”他扬眉:“许多事。” 我微笑:“世间事又何必知道的太清楚?我只知道,我可以信你。 这就够了。” 他轻叹:“多谢姐姐。” 他的笑容平静而温暖:“衡定然不负所托,会将王妃照顾周全。” 这一路上日夜兼程,所骑马匹又均神骏非常,倒是比平常脚程快了好几天。 这日到了杭州,绿湖领着我直奔西溪。 她是纵足急奔,我和赵衡亦是随后紧跟,三人都是闭唇不语。 转过了几道弯,眼前出现一座水榭,绿湖喜道:“到了!”抢了进去。 赵衡驻足不前,低声道:“王妃,我在门口守着。” 我略一点头,朝前快步走去。 却听得“啊呀”一声,却是绿湖失声惊叫了起来。 我惊道:“怎么?”直抢了进去,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呆了。 屋子里十分凌乱,桌椅板凳全倒在地上,狼藉一片。 显是刚经历了一场极险恶的搏斗。 绿湖脸色发白。 身子一歪,就要倒了下去。 我伸手一把抓住了她,压低了声音道:“除了四哥,这里还有谁?”她仓皇道:“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人是一个和尚。” 我只觉心中惊惶,乱成了一团,理不清楚思绪。 赵衡已从门外奔了进来。 看到眼前情景,失声叫道:“此地危险,快走!”话音未落,门外已然传来一阵极轻微地脚步声,赵衡脸色突变,我低声道:“有埋伏!”他匆一点头,道:“你们快走!”绿湖已惊醒过来,拉了我的手。 道:“小姐,后面还有出口。” 我蹙眉道:“他们既然早有预备,后门也不一定通。” 赵衡道:“衡虽不济,杭州总还是我的地盘。 这里原已派了亲信守卫,只是事情隐秘,无法声张。 瞧这阵势,他们还来不及埋伏妥当。” 皱眉低声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伸手拔剑出鞘。 我看他一眼,二人目光对视,互一顿首。 沉声道:“衡儿,小心!”转身拉了绿湖,疾奔而出。 后门处乃是一片湖水,水榭旁系着一只小船,绿湖跳上了船,伸手将我拉了上去。 低声道:“小姐坐稳了。” 扬浆划船朝前滑去。 身后打斗声起,我回首凝望,虽是身已在外,心里却仍是忍不住牵挂万分。 不过片刻,船儿已划入一小港之中。 绿湖靠了岸,回头道:“小姐!”我扶了她的手,上得岸来。 一时心中怅惘无绪,绿湖道:“咱们现下去哪里?”我道:“你们还住清波门么?”她道:“是。” 我道:“若离呢?”她道:“应该还在家里。” 我微一沉吟,道:“咱们就去你家。” 这一路上人烟甚渺,行出几里许,便到了绿湖平日所住那小小的院门外。 这地方原本幽静无比,然而此刻看来,却觉得阴森莫测。 绿湖回头看我一眼,我点了点头,她轻叹一声,推开房门。 只见房里空空荡荡,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二人都是心下惴然,绿湖颤声道:“难道他们也找到这里来了?”我低声道:“不会的。” 环视四周,道:“这里摆设物事并不凌乱,想是她自己走了的。” 正说话间,身后传来一声低呼。 二人回头,却原来是若离站在门口,朝我们奔来。 绿湖大喜,迎上前去,叫道:“姐姐!”若离秀眉微蹙,道:“王妃已经来了?”我道:“是。” 她微叹了口气道:“这里是留不得了,他们虽然暂时还未找来,但留下迟早总会泄了行踪。” 绿湖急道:“少爷他们在哪里?”若离看了我一眼,我低声道:“带我去。” 三人出得门外,若离带着我二人直往西湖而去,过白堤,穿檐廊,不一刻已来到孤山之畔。 此时已是夜晚时分,西湖旁空无一人,若离低声道:“到了。” 我抬眼一看,此处幽林密布,看似已无路可走,然而中间一丝缝隙,左穿右拐,其中竟然又有通路。 三人分花拂柳,一路缓缓而行,往前不远即看到一座茅草小屋,绿湖喜道:“就是这里。” 屋中走出一人,身着白色僧服,衣袂飘然,微笑道:“是绿湖么?”声音熟悉,正是朱高爔。 跳至 六十二、追杀(下) 六十二、追杀(下)心中激荡,禁不住朝前奔去,道:“二哥!”朱高爔微微一愣,待得看清是我,方喜道:“你来了?”走上前来,二人相视微笑,我低声道:“幸好你在这里。” 问道:“你找我来是为的什么事?”朱高爔道:“二哥呢?”我道:“他去了北京,还未回来。” 高爔脸现忧虑之色,道:“那可怎么是好?”我蹙眉看着他,他叹了口气,道:“你进屋去见见他罢。” 我心下疑惑,却也并不多言,随他进了房去。 只见背对着门处正端坐着一人,显是一青衣僧人,只是看不清正面,不知年纪多大。 那人听得有人进门的声音,缓缓回过头来。 房中灯光昏暗,然而这一下却也是看的清晰,他竟是朱允汶!我大骇,伸手捂住了嘴,呆呆地道:“殿下!”朱允汶看到了我,并不显惊异,站了起来,温然一笑,道:“小七。” 我心中惊诧莫名,低声道:“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朱允汶微笑道:“我如今早已不是什么殿下,自出家之日起,贫僧便只有一个法号:无休。” 无休……无休……我惊异渐去,心中酸楚,走上前去道:“你为什么要出家?为什么不肯回去见以柔一面?你可知道她有多想念你、你可知道她为了你都做了些什么?!”心中激动。 不由得落下泪来,道:“她如今远在蒙古,为了你,她这一生过地有多苦!”房中一时静默,朱高爔轻声道:“小七,别这样。” 无休眼中微现了怅然之色。 低声道:“我负了她,但却未曾想到,她会如此执着。” 摇头叹道:“执念太强,到头来伤己最深。 以柔……以柔……又何必?”我怔怔落泪,哽咽道:“她没有你那么无情,自然也就没你这么洒脱。” 无休微笑,道:“小七,你还是这个样子。 这么多年了。 怎么还没变?”凝视着房中跳跃的微弱烛光,淡然道:“她总有一天会放下的,就如同我自己一样。” 我道:“你全都放下了么?”他道:“不放下也于事无补,既然如此,又何必执着?”我低声道:“总是出于无奈。” 他叹道:“是的。” 四下里寂静无比,他的脸上有光晕淡淡的影子。 我心念微动,轻声道:“到底是谁要这么追杀你们?”无休苦笑不语,朱高爔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是谁。” 微现犹疑之色:“那些人虽然乔装打扮,我却认得全是锦衣卫。” 锦衣卫!我蓦然心惊,看住朱高爔。 他神情复杂,低声道:“锦衣卫只受皇帝调遣,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能派地动锦衣卫?”“不会是他。” 我心中也是莫辩难言,隐隐有几分的担忧、几分恐惧,有一个念头一直盘旋然而不愿去想。 只是喃喃道:“不会是父皇。 如果是十年前,他会这么做,可是如今,他没有这个必要。” 心念一动,问道:“那些锦衣卫对你可有手下留情?”朱高爔摇头道:“他们刀刀狠辣,并未留情。” 我微颤,轻声道:“那就绝不会是父皇。 绝不是他!”一直在旁默然不语的无休也道:“我如今只是一介草民,皇帝没有必要这么做。” 可是。 除了朱,还有谁会这么想置他二人于死地?又有谁能调动得了只受皇帝一人命令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绝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朱高爔叹了口气,道:“你也别思虑太过,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我低声道:“你二哥去了北京。 他们就恰在这个时候来杭州。 时机可选的真好。” 心中忧虑渐起,“我已经让盈香去北京通知二哥,却不知父皇现今在何处。” 门外一人接口道:“皇上已于四月御驾亲征,如今人在蒙古,鞭长莫及。” 三人回过头去,只见赵衡持剑站立门前。 我喜道:“衡儿!”朱高爔也迎了上去,抱拳道:“多谢赵将军相救之恩。” 赵衡行礼道:“殿下折煞赵衡。” 转身对我道:“王妃,这里并不安全,或者离开此地,让衡另找一个僻静之所。 如何?”正说话间,忽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绿湖和若离奔了进来,急道:“他们来了!”赵衡脸色微变,道:“我已十分小心,想不到他们还是追了过来。” 这一下事出突然,众人均是面有惴惴之色。 我道:“这里还有别地出口没有?”朱高爔道:“后面有门,只是出去尽是山路,万一他们破釜沉舟,来个封山……”我打断他的话:“不会。 他心中有鬼,此事绝不敢太过声张。” 二人对视一眼,这个“他”指的是谁,心中都早已明晓。 此番对话只是须臾,门外已传来兵器叮当之声。 赵衡道:“是我的人和他们在交战。” 我点头,压低声音叫道:“咱们从后门走,快!”拉了绿湖和若离,朝门外撤去。 然而已然晚矣,话音未落,已有五个锦衣卫从门口鱼贯而入,将我们几人团团围住。 赵衡拔剑出鞘,护卫在我身前,朱高爔喝道:“好大的胆子!”为首一人冷笑道:“你们如今已是瓮中之鳖,还敢作反不成?”手一挥,已有二人冲了上来。 朱高爔转头沉声道:“小七,快带了她们和殿下先走!”若离叫道:“不,我要留在这里!”爔道:“快走,不要让我担心。” 我拉了若离,道:“你放心。” 携着她的手急奔到无休身旁,道:“殿下,跟我走!”赵衡和朱高爔已和那些人混战在一起。 赵衡手中有剑,朱高爔却无兵刃,欺身冲入锦衣卫中间,从一人手中夺了一把剑过来。 二人并肩而战,众人一时近不得身来。 跳至 六十三、阴谋(上) 六十三、阴谋(上)拉着若离冲出后门,只见外面隐有火光,无休道:“人。” 我蹙眉道:“是。” 一咬牙,低声道:“咱们上山!”身后嗖嗖几声,射来几支冷箭,无休道:“小心!”却听得若离失声叫道:“绿湖!”声音尖厉,我不由回头,却见绿湖倒地,脸色惨白,胸前鲜红一片,流出血来。 我惊叫道:“怎么了?”扑上前去扶住了她,朱高爔亦冲了过来,叫道:“绿湖!”绿湖嘴角渐渐渗出血来,脸上却露出一丝微笑,看着朱高爔轻声道:“少爷,你没事么?”朱高爔低声道:“我没事。” 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替我挡了这一箭,叫我怎么安心?”绿湖微笑摇头,低声道:“绿湖并不求什么,此生能为少爷做这些事,能陪伴在少爷身旁,就觉得很开心。” 朱高爔将她搂在怀里,她脸上显出喜悦的神色,颤声道:“少爷!”神情激动,嘴边鲜血却是越流越多,她低声叹道:“我是不行啦,少爷。” 朱高爔柔声道:“是我对你不起。” 她微笑道:“不,少爷待我很好。” 目光凝视着朱高爔,其中满是柔情留恋,低声道:“我很快活。” 若离蹲在她身旁,握住她手,垂泪道:“绿湖妹子!”绿湖缓缓回头看着若离,道:“姐姐。 从此以后,少爷和小姐就请你帮我照顾了。” 微笑地看着我,道:“小姐,绿湖没能好好侍候小姐,一直觉得心下愧疚。” 我轻声道:“不,你做的很好。” 不禁落下泪来,仍是强笑着道:“真地很好。” 她脸上浮现一丝微笑,终于慢慢闭上了眼睛。 若离低低一声惊呼。 伏地大哭。 我只觉得心中剧痛。 又是伤心、又是愤恨。 眼前直直发黑,身子软软地垂了下去。 赵衡已从屋中冲了出来,看到我们,急叫道:“怎么还不走?”一把拉起了我,道:“王妃,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扶住了我,即朝山上冲去。 朱高爔亦是抹去了泪。 拉起若离,和无休一起随后跟来。 山路陡峭湿滑,五人一路又是尽拣荒草丛生之地,颠簸而行。 我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起先仍勉力支撑,到最后剧痛攻心,眼前火星直冒,不由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赵衡急道:“王妃!”朱高爔和若离冲上前来。 道:“怎么了?”我笑道:“不碍事。” 想要坐起来。 身子虚软,竟是全无一丝力气。 若离蹙着眉头,握住我手腕脉门。 沉吟良久。 低声道:“王妃……”朱高爔道:“是什么?”她道:“王妃有喜了。” 声音虽轻,然而我心中却不亚于起了一阵惊雷,喜道:“真的么?”她秀眉蹙起,道:“只是你身子太虚,这个孩子恐怕……”低声道:“保不住。” 我骇然望住她,轻声道:“不。” 拉住她手,道:“若离,你一定要帮我。” 朱高爔低声道:“为什么会这样?”若离道:“王妃心悸之症近日发作越加频繁了罢?”我道:“是。” 她面有忧色,道:“湿气太过,寒毒攻心,加之忧虑太甚,你的身子原本就不该有孕。 如今这孩子留也留不得、去也去不得。” 我低声道:“我要这孩子。” 泪慢慢流了下来,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凄苦。 低声道:“你一定要帮我。” 心中纠葛如麻,疼痛加剧,胸口涨到极致,便似要崩裂开来一般。 冷汗大颗大颗地了出来,气血翻滚,朱高爔扶住了我,惊道:“小七!”竭力忍住喉咙那将要喷薄而出的鲜血,强笑道:“你放心。” 这一开口,却再也忍耐不住,血如箭一般凄厉而出,顿时晕厥过去。 屋外的风飒飒地吹着,正是春光正好的时候啊,花园里满地的花,盛放的是多么美。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月色柔白皎洁,淡雅如霜,满地清辉中,他地身影修长明亮,正缓缓回过头来朝我灿然微笑。 疼痛,那样地疼痛。 全身似乎被撕裂开来一般,心口突突地跳着,骨节也裂开了吧?是谁在耳边对我柔声呼唤,忽然就那么想念那个怀抱……那张笑颜……他说:“要怎样才能让你快乐?小七,倘若能用全天下来换你一丝笑颜,我倒甘愿。” 他说:“我想要个孩子,咱们地孩子。” 孩子……孩子……二哥,你知道吗?我们终于有孩子了,我们的孩子。 就算耗尽我的生命,我也要保护着他。 因为他,是比我的生命还要珍贵的东西。 ——是一个怎样冗长而美丽的梦,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耳旁是簌簌地轰鸣声,眼前仍是晕眩的,房中昏暗低沉,一灯如豆。 我茫然轻声道:“二哥。” 然而完全清醒过来了,并没有他,并不是他。 朱高爔正半跪在床边看着我,他的容颜憔悴,他的眼里有凄凉和沉痛的神色。 他道:“你终于醒了。” 二人凝望着彼此,心中是悲、是喜、是愁、是欣然、是忧伤。 ——连空气都凝滞了下来。 我低声道:“我的孩子呢?”他道:“孩子还在。 你放心。” 他宽慰地微笑起来,“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的。” “我们现在在哪里?”“赵将军的府上。” 他地语气温和,“我们已派人快马去北京找二哥,他很快就会来了。” 他含笑低语,然而脸上却满是怜惜和怅然。 我看着他,脑子里逐渐空白,二人相互凝视,唇边都带着一丝笑颜,心里,却已是沧海桑田。 跳至 六十三、阴谋(下) 六十三、阴谋(下)终于开了口:“四哥,对不起。” 他微笑:“为什么总跟别人说对不起?”他的手指轻抚过我的鬓发,“明明是别人对不起你,你原谅了别人,却还要跟人家说对不起。 小七,你真是个傻孩子。” 他的声音里有轻微的叹息,他在微笑,可眼里的神色却是伤痛的。 真象做梦一般。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已经二十年了。 二十年,这么漫长又短暂的二十年。 二十年前,我与他仍携手相望,心中柔情满溢,二十年后的今天,却是如此的恍如隔世。 他的声音迷茫而遥远:“原来,真的再回不到从前了,对不对?”月夜之下,谁的箫声悠悠扬扬,我觉得冷。 这样冷。 纨扇渐疏,罗衣初索。 流光过隙。 叹杏梁,双燕如客。 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 乱蛩吟壁。 动信、清愁似织。 沉思年少浪迹。 笛里关山,柳下坊陌。 坠红无信息。 我低声道:“四哥,替我吹一曲箫,好么?”他安静地看着我,眼中渐渐浮现一丝笑意,“好。” 箫声呜呜咽咽,清冷袅袅,隐隐淡薄。 这样明净的身影。 我听着听着,眼中不知不觉已蓄满了泪。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便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的、竹外疏花。 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 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翠尊易泣。 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尘满面,鬓如霜。 相见不如长相忆。 ——————夜里睡得并不安稳,翻来覆去地只是焦躁。 心口闷得发慌。 若离进来看了好几次,到后来索性就将被卧卷起。 铺在我床边的地上睡下。 辗转反侧中。 迷迷糊糊之际。 忽听得房外有轻微的动静。 原本心中就一直不踏实,此刻忽然惊醒过来,正欲开口询问,一个轻巧的人影闪了进来,寒光烁动间,一把剑已架在我的颈旁。 那人轻声道:“别出声,否则要了你的命。” 随后又有二人紧跟了进来。 若离翻身坐了起来,随后一人挥手击去,未等她叫唤出声,已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我低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在我身旁的那人道:“在下几人并无恶意,只是想请王妃过去一叙。” 我冷冷道:“你们地主子是谁?”为首那人道:“王妃去了自然知道。” 一摔头,低声朝正跪在地上地另一人道:“这人留不得,杀了她!”那人应了一声,我惊道:“不许!”那几人微一发愣。 我低声道:“你们倘若将她杀了。 我宁死也不会跟你们去。” 地上那人迟疑道:“大人……”为首那人道:“好,那就将她一并带走。” 伸手点了我身上穴道,轻声道:“得罪!”我全身不得动弹。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我和若离掠出了赵府,府外小道上已停着一辆马车,有二名丫鬟从车上下来,将我和若离扶上了车。 未等坐稳,马车已向前直冲而去。 我心中纷乱异常,睁眼看着若离,若离亦回望住我。 黑暗中,只剩二人地目光清凉,彼此互望。 一路向北而行,那几人虽是冷,然对我却极为尊敬。 那二名丫鬟也是服侍周到,程,不几日已到了山东境内。 若离对我照顾也极为周全,每次送来食物,她总是自己先尝试过方才递了给我。 我笑道:“他们不会在这里加害我们的。” 她忧心道:“小心些总是没有坏处。” 她的声音低微,我不由得看了看她。 她正低着头,下颚的曲线柔美至极,她的微笑淡雅,眉若远黛,肤若凝脂,实在是一个出色的美人。 我低声道:“若离,其实你很美。” 她微笑了起来,道:“若离只是一个乡野女子,又哪里比得过王妃的倾城国色?”我微凝了笑意,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她正色看着我,道:“王妃请问。” 我道:“当日在宫中,是谁帮你拿到了那些药,让你可以瞒天过海?”她一愣,昂起头来看我。 我温然而视,她地神色渐渐松缓,轻言道:“原来王妃早已猜到。” 我但笑不语,她叹了口气,道:“是大皇子,也就是现如今的太子。” 真的是他。 ——竟真的是他。 原已料到这个答案,此刻亲耳听闻,却还是不禁心中战栗。 我静静看着若离,神色渐渐凝重。 她接着道:“当日那些药,是太子送进来给我的。 皇上本来要将王妃许给太子,若离也是早就知道了的。 因此四公子出走,若离便也随后跟了过来。” 我低声道:“四哥知道么?”她怅然一笑,道:“知道。” 我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道:“是后来在杭州,四公子出家之日。 若离伤心绝望之下,将一切都说了出来,然而……”她的声音渐低,眼里盈起了泪光,道:“却已来不及了。 王妃已经另嫁他人,四公子也……我枉费了这许多心机,枉做了小人,原来得不到地,终究还是得不到。” 她低声道:“王妃,我对你们不起。” 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原来一切地缘由,都不是如表面所看到的那样简单。 朱高炽……他仁和坦然的面容下,究竟掩藏着怎样暗沉地心计?而他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我么?我静默良久,方缓缓浅笑了起来,道:“这不怪你。” 慢慢道:“即便没有你,这一切或许也会发生。 有些人,总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而这念想,原来是这么可怕。” 她讶然看着我,道:“难道……”我打断了她,轻声道:“我们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很快,就会知道答案了。” 对她微微一笑:“若离,对不起,我将你也拉入了这场漩涡之中。” 她含泪微笑道:“若离做了那么多错事,如今只有替四公子好好照顾王妃,才能一解心中愧疚,王妃又何必如此?”我嫣然微笑道:“谢谢你,若离。” 春日里,阳光特别好。 明媚灿烂,天边一群燕子扑扇着翅膀惬意地飞过。 我微笑地看着这湛蓝的天空,眼中渐渐泛起凝重凌厉的神色。 这一生,从来没有过的坚定与沉静。 前路漫漫,阴森莫测,然而我却不再恐惧。 心里知道,这——将会是最后的决战了。 跳至 六十四、谜底(上) 六十四、谜底(上)后的门被推了开来,殿里没有举烛,阴沉沉的一片。 前,凝望着这漫天月色,月色如水,泄入殿中满地光华。 朱高炽静静地走到我的身旁,我不回头,他亦是沉默无语。 天气闷热得没有一丝丝的风,蝉声低鸣,窗户上那镂空的精巧花样,透着一股子绿莹莹的光。 朱红窗棱,描金的龙凤,诡谲而低沉。 半晌,他方道:“你就要这样站下去了么?”我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道:“多谢殿下关心。” 他蹙眉:“小七,何必?”何必。 是啊,何必。 我们如今站的这样近,却离的这样远。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又何必?原来时光的流逝,早已将从前的一切都如浪淘沙,淘得干干净净,一点一滴都不曾剩下。 那么近,却那么远。 这个人,我看不清楚,也从来都不曾看清楚过。 我微笑起来,眼波如水流动,巧笑倩兮:“那殿下想我怎样?殿下能让我当这皇宫的主人么?能给我想要的任何东西么?”他眼底慢慢浮现自嘲的笑意,道:“你越是生气的时候,就越是假装笑得开心。 你在恨我。” 他的声音很低,“可是,你怎么知道你要的东西我就给不了?你要当这皇宫的主人,并不是不可以做到。 假以时日,只要我当上了皇帝,你就是皇后,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他微笑着。 “——任何东西。” 我微微摇头,淡漠地笑,声音却是一个个字地铿锵有力:“我要你地命。” 我转身看着他,他亦看着我,二人彼此对望。 心还是痛的,痛的那样刻骨,然而咬着牙,绝不让泪落下。 ——我要你的命。 黑沉沉的夜。 这便是我此刻心中唯一的念想。 却也是最深的疼痛。 心底深处的悲伤。 直入骨髓。 我年少时最明亮地一场梦,原来竟是如此不堪。 他苦笑起来:“你竟这么恨我。” 他地声音低沉,然而平静安和:“不错,那些事情地确是我做的。 可是那又怎样?”他的目光绝不退缩,从未有过的冷厉和坚定,“为了得到这一切,我付出了这么多年的心血。 牺牲了这么多心力,如今我终于成功在望。” 他微微扬眉,道:“为什么你就不肯跟我一起分享?”一起分享?我失声笑了起来。 吸一口气,看住他。 这张清俊的面容,深邃的眼睛,高挺地鼻子,还是这么熟悉的人,然而。 感觉却再也不能相同了。 再也不同了。 多可笑。 “你要说。 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么?”我微笑地看着他,缓缓道。 他道:“你以为不是?”我轻声而凄凉地笑:“你是怕——他们成为你登上皇位的绊脚石。” 心中冰凉一片,四周的空气中。 漂浮着让人绝望而迷惘的气息,“靖难时,二哥、三哥、四哥都立了大功,父皇素来偏爱二哥,对四哥也是心下怜惜。 他们彼此之间又互相交好,你出此计策,是为了要一个一个除去你的眼中钉。” 他脸上原本清雅而洒脱的笑意渐渐僵硬,我黯然一笑,接着道:“永乐二十一年,三哥因为谋逆之罪而被父皇猜疑,是你力保他的清白,以致世人皆以为太子仁爱,然而却不知道,这一切原本就是你设下地计谋。” 他淡漠地微笑:“说下去。” 一弯残月在天边升起,照在他地面容上,更显出他的素白安和,温雅清俊。 我微微一笑,转身与他直面相对:“当年在猎场的那一箭,也是你布局所为。” 他沉默地看着我,倒笑了起来,道:“不错,你说地都对。” 他轻叹:“原来你都猜到了,那我还有什么话好说?”他依旧是这样的谦和有礼,这么多年以来,他永远是以这样一副模样去对待世人,如今,他也依然要以这样一副模样微笑着去坐上他梦寐以求的宝座。 而那心底深处所隐藏的诡秘心计,从此以后,或许再无人能够知晓。 我笑一笑:“你做了这许多恶事,梦里可曾安寝?”语气中不无讥诮之意。 他忽然纵声大笑了起来:“安寝?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未安寝过一刻!”眼光如一泓秋水,明亮而冰冷:“父皇偏爱二弟四弟,三弟虽卤莽,却也与他二人交好,实在不可小视。 我孤身作战,又有谁能帮我?假若不这么做,如今恐怕我早已是朱允汶的下场!”他咬牙道:“我亲见朱允汶是如何被父皇逼下皇位的,我不能步他的后尘,也绝不能步他的后尘!”他的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整个人显得严肃而凌厉:“四弟虽不觊皇位,但终是我心头大患,一日不除我一日不得安心。 而你——”他温柔地微笑起来,语气却冰冷刺骨,“就是他唯一致命的弱点。” 他冷笑:“只是我未曾料想到的是,日后,你竟也成为二弟最大的弱点。 这倒帮了我不少忙。” 我轻声地笑:“你将我监禁在这里,是害怕二哥在父皇离京之时会有所行动么?”我的微笑凄楚而森冷,一双眸子如千年冰雪,寒如澄水。 “你就这么怕他。” 他脸色微变,笑容凝滞:“我是怕他,那又怎样?我怕他,我也恨他。 他夺去了你,还要夺去皇位!他凭什么?现今我要把我想要的东西全都夺回来!”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唇里挤出这句话来:“我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眼中的神色,是脆弱而愤怒的,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起了一丝丝的怜悯。 他低声道:“这一次,我绝不会输。” 语气中,有怅然的无力和迷惘。 记忆中,恍惚出现了一个人,那双绝望的眼睛,那个声音也是迷惘而柔软的:“小蓝,你叫我怎么办?……怎么这一次,我竟连你也留不住。” 跳至 六十四、谜底(下) 六十四、谜底(下)蓝。 那是前世的记忆了。 记忆中的那个人,他叫我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年轻啊,那么年轻的时光,连阳光都是蓝色的,透明而澄澈。 他微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似乎会闪闪发亮。 他总是走在我的左边,忍受着我的坏脾气。 还有,他其实真的不知道,我曾经有多爱他。 分手了以后,是想过会再相见的。 可是,那么多年,那么多年,我没有等他,心里还是在隐隐的守侯,表面上的倔强,换不走内心的盼望。 重逢的场景,每次看煽情电视剧的时候,也会隐约的猜想,是不是也回肠荡气、是不是也痛苦流涕,可是为什么,竟然就不会有重逢。 或许是,有过重逢,却被我生生的错过了。 命运的手拨啊拨的,就把彼此之间相连的轨迹拨的支离破碎。 我在等,可我没有等到他。 或许是,擦身而过了,就再也不可能重新开始了。 因为再也没有机会回头。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这些。 我怅然地微笑起来,伸手轻轻扶住了墙,风吹乱了我的长发,衣袖柔柔地滑落了下来,手腕间湛蓝的光芒在黑暗中幽幽淡淡。 他的声音讶然,有一种不可置信:“这只镯子……”我抬头看他,他低声道:“是谁送你的?”我低头看着那只木花镯子,无声微笑:“是二哥。” 明亮如波的眼眸渐渐泛起了一层迷雾,喉咙哽咽。 心底有轻漠地悲伤。 他站在那里,良久不语。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了我的面前,缓缓道:“你看看这个。” 我伸出了手,那样东西轻轻落在我的掌心。 一样的湛蓝、一样的澄澈,圆如天边满月,光亮透明。 那漫天漫地的木花。 似是布满了天际。 光华灿烂。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似乎不是真的:“那年还是洪武年间,我去南京,在摊子上看到这个。 摊主说它和一只镯子是一对,原本都是同一块玉,巧匠从外面刻了一圈下来,雕琢成了一只木花镯子。 假若……谁能同时拥有这两样东西。 便能和心爱地人天长地久、百年好合。” 他微笑,笑地很苦涩:“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在找,我一定要找到这个……现今,我终于找到了……”他嘴角微动,声音发涩:“为什么要让我迟了那么多年?”我地嘴唇微微颤抖起来,他在笑,然而却笑得那么凄凉。 错过了。 错过了。 这么多年。 终究还是错过了。 我极力地仰起脸,窗外,漫天的月色正在如丝绒般的天空上肆意地挥洒。 眼里渐渐泛起泪光。 如同破碎了的月光,隐隐绰绰、冰凉彻骨。 “为什么那时候不给我?”“我总是想要完美。 我总是希望自己能够给予你的,是世上最完美的东西。 我有了妻子,便不敢再对你有所奢望;我失了父皇的宠信,便害怕让你跟着我受苦;我成了残废,便不想成为你地拖累。 可如今,如今我即将拥有一切,原来,你早已经不在那里了。” 没有人会一直都在原地等待。 年轻的时候并不知道,现在才明白,走失了彼此,原以为只是一刻,却往往——是漫长的一生。 心下渐渐荒凉,我含泪微笑起来,似乎五脏六腑都在疼痛,喉头一甜,张口竟呕出一口鲜血来。 他大惊,扑上前来抱住了我。 眼泪顺着眼角缓缓滑落了下来,他低声道:“小七!”我向他微笑:“回不去了。” 觉得冷,浑身这样的冷,是坠入地狱的晕眩。 若离替我把过了脉,转身走了开去,坐在案前开始写药方。 我低声道:“怎样?”她道:“我给你开几帖子药安安神罢。” 抬起头来道:“今日太子殿下又来过了,问你的病情如何,说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我心头一颤,道:“不用。” 她缓缓走到我身旁,道:“你想瞒着这件事?可是我们还能瞒多久?再过几个月就要临盆了,到时候没有稳婆……”我打断了她的话:“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我看着她,柔声道:“我不想让太子知道,成么?”她叹息:“你怕太子不会放过这个孩子。” 我闭目不语,她低声道:“太子……或许不会……”我微微一笑,这笑容却是酸楚到心痛:“他会的。 若离,我不能冒这个险。 这或许是我和二哥此生唯一地孩子,我不能失去他。” 她眼里闪过一丝不忍,握住了我地手,轻声道:“我会尽力。 可是,你要知道,无论什么都比不过自己的生命。” 她柔声道:“不要拿自己的命去冒险,答应我。” 我凄凉地微笑起来,低声道:“好。” ————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起来,百花极盛之时,我却渐渐感到力不从心,眩晕和心悸也逐渐频繁。 然而肚子里地小生命却越来越清晰地提醒着我,他就要来到这个世上了。 身子日益笨重,心却是欢喜的。 “若离,我们出去走一下。” 我微笑着回头对若离道。 她顺手拿了件披风替我掖上,轻声道:“今日可觉得好些?”我笑道:“有你这个神医守在身旁,自然不会有事。” 扶着她,慢慢在庭子里散步。 起了微微的风,夕阳余晖照在二人的身上,我回头朝若离嫣然一笑:“我真没想到,如今日夜陪伴着我的,竟然会是你。” 她亦笑了起来,道:“我也是。” 许多许多年以前,当我和她二人为了朱高爔而针锋相对的时候,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今日的吧。 如今,只剩我和她二人,在这冰冷森严的宫中,相依为命。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道:“太子妃来了。” 我和若离对视一眼,她低声道:“她来做什么?”我摇了摇头,太子妃张氏却是已经走了进来。 跳至 六十五、良苦(上) 六十五、良苦(上)并不行礼,只站立原地恬然微笑道:“太子妃今日怎里来?”太子妃微笑道:“今日进宫去给各位母妃请安,见时日尚早,便特意来此看望妹妹。” 温和地道:“妹妹身子可好些了?”我淡淡笑道:“很好,多谢关怀。” 语气不软不硬,实在是不想和她多说。 她却并不介怀,和颜道:“那就好。” 又转身对身后诸人道:“咱们带来的那些东西,请若离姑娘一起去拿了进来罢。” 若离迟疑着看了我一眼,我微笑道:“去吧。” 她既然有意屏退众人,想与我私下讲话,那我也不如依了她,看她还有什么话要讲。 一时身旁众人皆退了出去,院子中只剩我和她二人。 她含笑看着我,良久,低声道:“妹妹受苦了。” 我但笑不语,她叹道:“妹妹心里怪我们,我并不是不知道。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再绝情的人,总有让人感怀动容的一面。 妹妹为什么就不能为殿下设身处地的想一想?”我的笑意渐渐消失,淡然道:“太子妃何必跟我说这些。” 她怅然一笑:“身为一个妻子,要对另一个女子说出这些话来,心里实在不能说不酸楚。 可是这么多年来,眼看着殿下从多少危险的境地中是怎样走了过来,我实在不忍心再让他这么自苦。” 她浅浅微笑,眼里却泛起泪光:“太子府中侧妃众多,诸人皆以为太子妃贤淑。 可又有谁知道,我心中也是会嫉妒、会吃醋、会难过……终究,我还只是个女人。” 她低声道:“可是这些年,我从未曾因为那些女人而忧心过,因为我知道,在他心里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你。” 我苦笑道:“太子妃说这些话,可折煞我了。” 她静静地看着我,轻声道:“今日此地并无旁人。 也并非谁让我来说这些话。 我只是忍不住……这么久了。 终于忍不住……身边的那些人。 虽然全都不是你,可是她们也全都是你。 静妃地眼睛象你、襄妃的笑容象你、如妃的仪容与你神似……我知道,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找你,一直都在找一个能与你完全相似的人。” 她苦苦一笑,道:“这些日子以来,你从未出过院门罢?”我点头道:“是。” 她叹道:“你跟我来。” 伸手携了我手。 二人并肩向院外走去。 院门一开,我不禁惊呆在当地,只见院门外原本满地绿荫,此刻却已是一片漫漫的木花田。 她道:“你可明白了么?”我心中震撼,说不出话来。 她低叹道:“当日南京的汉王府中,后院有一大片木花田罢?”我木然点头,她又道:“汉王府的后门小道,通往一条河。 是么?”我点头。 她低声道:“那段日子真是苦。 父皇对咱们百般挑刺,做得好是谋位、做的不好是才能不佳,太子府门可罗雀。 殿下夜夜晚归,每次回来衣服上都沾满了露霜。 问他去了哪里也不说。 有一日,我终究还是放心不下,偷偷跟了出来,却原来,他在那条河地对岸,痴痴坐了一夜,凝望着对面地方向。 而他想看地,仅仅只是你在对面漫步的身影。” 她看着我道:“这些你都知道么?”我心念微动,恍惚间,想起那夜那个孤单的身影,那个忧伤的夜晚。 那个和我谈论诗文的人。 太子妃低声道:“你是知道的。 他或许做了许多不好的事,但他待你地心却不会有假。” 若离从身后走了上来,轻声道:“王妃。” 太子妃颔首道:“我也该回去了。” 缓缓转身,道:“妹妹,我只希望你不要这么怪他,成么?”并不等我回答,便慢慢离开了。 若离道:“没事么?”我微笑道:“没事。” 呆呆看着这花田,只觉手指微冷,低声道:“若离,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她微微一怔,道:“王妃……”我的泪滚落了下来,情不自禁地握住她手,道:“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可是他们怎么才能够进来,进来救我们出去?”我害怕,真的开始害怕。 倘若他知道我已然有了身孕,或许会放过我,但他会放过我腹中的孩儿么?而朱棣,如今已是永乐二十二年的六月,我知道,他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不出我的所料,永乐二十二年七月,皇帝朱棣班师至苍崖戍,不豫。 庚寅,至榆木川,大渐。 消息传至京城,已是八月,或许是如今宫中甚为忙乱,这段日子里,倒是再无旁人到我这里来。 我的身体日渐笨重,已然再也遮掩不住。 幸得若离日夜在我身旁细心照顾,宫中送进来的吃食,她也非要自己亲自尝试过方才放心给我。 我心中感激,自不能言。 是八月盛夏,然而树叶儿却开始落了。 我每日最大地爱好,便是坐在院子里仰望着天空,还有满院地树木陪伴着我,替我荫蔽着烈日、在有风的日子里,树叶簌簌作响,伴随着小鸟儿飞过的唧啾声,身旁就热闹了许多。 我常抚着自己地肚子,感受着腹中的小生命日渐长大,心里,是对朱高煦从未有过的强烈思念。 想起那年和他一起不顾危险的出走德州。 想起他带着我义无反顾的离开南京,远赴蒙古。 想起苦役司的三年生活。 想起那满屋的木花。 想起新婚的日子。 想起南京汉王府里后院的浪漫。 想起“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想起“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想起他明亮的眼眸。 想起他的微笑。 想起他替我挡的那一箭。 想起他说:“这辈子我只后悔过一次。” ……跳至 六十五、良苦(下) 六十五、良苦(下)坐在院子里的靠椅上,微笑地轻轻闭上了眼睛。 有落下来,落在我的身上,脸上,鼻子上。 柔柔地抚着我的面容,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满足地叹了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转身,竟看到朱高炽站在那里的身影。 二人目光对视,他的身上也飘满了落叶,苍凉而落寞。 隔着丈许的距离,彼此间却是如此的不可企及。 他牵动着嘴角,道:“我要当皇帝了。” 我无声微笑:“恭喜你。” 他面无表情,终于道:“你有身子了。” 我看着他,他亦定定地看着我。 彼此的目光中有怅然、有明了、有猜测、有凄凉。 他道:“登基之后,我会放你回家。” 他忽然笑起来:“二弟已娶了旁人,你知道么?”他残忍地笑:“他娶的人是谁,你必定猜想不到。 那人是玉落。 就是死去的碧沉的姐姐。” 我心中酸楚,却只是淡淡地笑:“是你下的旨。” 他并不否认:“是。” 他冷漠地道:“现今我便是皇帝,我要谁怎样就是怎样。 他不敢不娶她,因为你和孩子的两条命都在我手里。” 他笑,却笑得又是诡谲、又是讥讽,“如今我终于可以让他对我言听计从。” 我仰望着头顶上的树叶,默不作声。 他神色微凝,道:“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不恨我?”我的微笑冰凉如雪:“又何必?恨你并不能使我快乐。” 我从衣襟里掏出那块木花玉。 递了给他,轻声道:“还给你罢。” 那片湛蓝和我腕上地湛蓝**在一起,发出幽幽的光。 他笑容凝滞,喃喃道:“还给我?”我淡淡笑着,柔声道:“不要自苦,不要再为我这个不值得的人。 要为你身边真正爱你的人,这才是最好的。” 他怔了一怔,自语道:“我身边……真正爱我的人?”抬头大笑了起来。 道:“有谁是真正爱我?这世上。 谁都在算计我。 都在害我,又有谁是真正爱我!”一把拿过了我手中的玉,狠狠地摔在地上。 道:“说什么天长地久!说什么百年好合!说什么天生一对!全都是骗人的!”我慢慢蹲下身去,抚着地上地碎片,他凄凉地笑着,道:“你就从没有爱过我么?连一丝一毫都没有?”我摇头,低声道:“现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大哥。 你本不该这么执着。” 他惨笑:“是,你说地对。” 蹲下身来,双手撑住我地肩膀,直直盯着我的双目,缓缓道:“从今日起,我再不会为了你,做任何事。” 说毕,双手将我一推。 我猝然倒地。 砰地一声,却是我的手碰到了椅脚之上,手上的木花镯子瞬间化为碎片。 我低呼了一声。 心中顿时伤痛无比。 他冷冷地看我一眼,站起身踉跄着推门去了。 我慢慢捡起那些碎片,似乎一颗心也在这一刻化为了碎片。 这么多年,陪伴着我的,终于破碎了。 幸好,还是有他。 我将那些碎玉放在胸口,温柔地想着。 轻声而哀伤地微笑了起来。 ——我躺在**,浑身虚软无力,昏昏沉沉。 若离低声道:“咸宁公主来了。” 我心中有轻茫的欢喜,挣起身来,道:“快让她进来。” 门开处,咸宁冲了进来,叫道:“二嫂!”扑到床边,低呼道:“我来看你了。” 我微笑着搂住了她,道:“谢谢你。” 轻声道:“他怎么肯让你进来?”她擦去眼角的泪痕,坐直了身子,道:“二哥三哥四哥都被严令不许进京,被禁闭在府中。 安成姐姐和大哥起了争执,也被遣哥只许我进宫来见你。” 她忍不住垂泪,道:“为什么咱们一家子人,要变成如今这样?”我悲凉地笑道:“我也不知道。” 轻抚着她地鬓发,柔声道:“能见着你,我已经很欢喜。” 她双手握住我手,道:“你有孩子了么?”我盈盈一笑,道:“是的。” 想起孩子,脸上容光焕发,微笑道:“她时常踢我,有时候会翻身、有时候又睡着了,有时候伸个懒腰,有时候拿手摸摸鼻子……她做这些事,我都能感觉到,我想,她一定是个很乖的孩子。” 她伏下身,将脸贴在我的肚子上,含泪微笑道:“姐姐,你希望他是个男孩,还是女孩?”我眼中流露出向往的神色,低叹道:“我倒希望她是个女孩儿,这样,她就能够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个世上,过着安乐祥和的生活。” 声音微弱,轻声道:“没有争斗、没有妒忌、没有伤心,那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二人静静不语,她伏在我的身畔,我轻轻搂住了她。 良久,良久,她方轻声道:“姐姐,我好想念父皇和母后,我也想念常宁。” 低低叹息,道:“倘若咱们一家子人还能象从前一样开怀说笑,那可真是快活。” 我笑了起来,微笑道:“我也是。” 看着房中那一点点光阴地影子,缓缓道:“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么?”她地鬓发轻轻飘动,脸上浮现一丝纯稚的笑颜,道:“是在燕王府。” 她的眼里有迷茫而怀念地神色,“那时候,你还跟安成吵架。 你们还一起斗马,后来迷路了。” 念及至此,两个人情不自禁地低低笑着,我伸手爱抚地揉了揉她的长发。 她仰头看着我,低声道:“二哥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这几日就会进宫里面来。” 我一惊,不由自主地脱口道:“真的么?”潜意识地压低了声音。 咸宁点头轻声道:“是。 二哥让我告诉你,不要担心,也不要轻举妄动。” 我默然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道:“让他们一切小心。” 阳光透过窗棱细细地泄了进来,空气中有浮尘的影子。 我安静地看着那些流光,徐徐道:“他登基了么?”她道:“前日已登基了。” 登基了。 我苦笑了起来。 他原说登基以后就放了我,不是吗?原来,真的不可能。 跳至 六十六、归去(上) 六十六、归去(上) 被轻轻推开,若离捧着盘子走了进来,笑着道:“吃 咸宁坐直了身子,伸手欲接过盘子,若离笑道:“公主稍等。”顺手放在桌子上,从怀里掏出银针,细细地在碗碟中一一试过。 我摇头微笑道:“偏你就这么不放心。”咸宁笑道:“姑娘也是为了姐姐好。”若离又将每样小菜装了一碟,举筷笑道:“你再埋怨,我可先吃了。”夹起菜来仔细咀嚼,咸宁却是眼圈一红,转过了脸去。我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以示抚慰。她语带抽噎,道:“姐姐,大哥害的你这样苦!” 我挽了她的手,平静地笑道:“什么是苦,什么又是乐呢?我有你、有若离、有二哥、有安成、有盈香……还有许多关心我的人,如今想来,我竟是世上最幸福的。” 静静地望着帐上的销金花纹,低声道:“我并不难过呢。” 若离捧着碗走了过来,道:“这几个菜倒是没什么,只是那碗汤……”说着,忽然双手抖动,碗碟砰地一声,落在地上打了个粉碎。 我和咸宁都是大吃一惊,失声叫道:“若离!” 她眼中有不可置信的神色,低声道:“怎么会?我竟没试出来……”一个踉跄,身子无法站稳,摔倒在地。 咸宁冲上前去扶住了她,我亦挣扎着下了地,到她身旁握住了她手,叫道:“若离!你怎么了?” 她双手冰冷,脸色苍白。整个人孱弱得如同一张白纸,渐渐虚无了神气,颤声道:“是离子散。” 我道:“是什么?” 她凄笑了起来,道:“这味药无色无味,却最是歹毒无比。吃下之后,顷刻之间便可发作,会令一个女子终生丧失育子能力。”心中如有闷雷闪过,我低低道:“他会这么做!”若离脸上却绽起一个欣然的笑意。道:“幸好。你并没有服下这药。”我心底惊痛莫名。泪哗啦啦地落了下来,道:“可是你……怎么会这样?这药有生命之虞么?”再也忍耐不住,胸口便似有一块大石挤压,疼痛欲裂。伸手紧紧捂住,哽咽说不出话来。 她苦笑道:“这药原本没有生命之虞,可是若离……”她微咳了一声,竭力抑住那将要汹涌而来地喘息。道:“若离原本一直在服用的曼佗罗和它却是克星,两样东西一旦并用,则必死无疑。” 说着,嘴角渐渐渗出血来,我尖叫一声,道:“不!”推着咸宁,道:“快叫太医!叫太医!要救她!一定要救她!”若离抓住我手,低声道:“没用了……不要再为我耗费心神……”微笑着掉下泪来。淡淡地说出最后一句话:“好好照顾自己。” 她的身子在我怀里逐渐冰冷。我只觉得一颗心也冰冷了起来。低声道:“不。”眼泪拼命地落了下来,心中又是惊惧,又是悲伤。忍不住俯身嚎啕大哭起来。 若离。这许多日以来,你为我做了多少?如今,还要为我这样去死!我如何对得住你?如何对得住四哥?! 剧痛袭来,那样的痛,是如火烧火燎,是如坠十八层地狱,是刺骨锥心,周身的血脉也随之沸腾了起来。我蜷起身子,呻吟出声。有一人冲进来抱住了我,大声道:“小七!” 我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朱高炽焦灼的面容,不由冷冷地笑了起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腹中一阵抽痛,浑身抽搐难忍,我厉声尖叫了起来。他紧紧抱着我,道:“别怕,别怕,太医马上就来了。”我伸手想要挥开 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整个人沉下去、沉下去、沉下 是谁蒙住了我的脸么?我透不过气来,呼吸是那样的困难,周围地空气都凝滞了。浑身是这样地疼痛、疼痛……直至痛到麻木,唯一可知地是身下在流着血,血流得那样多,如同流水一样喷涌而出,可是不再有感觉了,不再有感觉了。唯一的感觉,就是随着周围的一个叫声不断地用力着。用力着……我的孩子…… 我伸手无助地向空中伸着,有一双手握住了我的手。我用力地抓住,如同溺水中的人看见的那棵救命稻草。恍惚间,是许多年以前,那漫天地星光、那划过天际的流星、那满园的花香、那个清扬的身影…… 孩子,我要我的孩子……我咬着唇,努力挣扎着,朦胧中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哀嚎,那样嘶哑、那样凄楚,便象不是真的。 ——几万个世纪过去了……终于,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一声微弱地啼哭之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 眼前有漫天地花海,在碾压间支离破碎,纷纷飘落。我虚弱无力地靠在枕上,却为刚才听到的那个哭声而心神颤动,慢慢睁开眼睛,低声道:“我要看她。”声音飘忽而嘶哑,仿佛来自遥远无边的天际。 有一个妇人怀抱着婴儿来到我身畔,低声道:“娘娘。” 我微微撑着身子,努力地伸手向前,她迟疑着将孩子放到我地枕畔,这个幼小的生命,还这么稚嫩、这么柔软,紧闭着眼睛,象一只小小柔顺的猫。我轻声道:“是女儿么?” 她道:“是的。” 我轻舒了一口气,道:“咸宁。” 咸宁走到床边,强自微笑道:“姐姐。” 我费力地伸手指了指孩子的那个方向,轻声道:“她……”她郑重地点了点头,道:“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条命在,就绝不让这孩子有事。” 我再看了孩子一眼,心中是无限的怜爱和喜悦,然而却又是酸涩,又是悲伤。咸宁低声道:“姐姐,给这孩子取一个名字罢?” 我艰难地睁着眼睛,低声道:“木……” 她将头俯在枕畔,才努力听清我说的话,道:“是木么?”我微微点了点头,她凄凉地微笑了起来,道:“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伸手轻轻抱起孩子,柔声道:“木、木……” 木……木…… 我渐渐地沉睡过去,梦里,很幸福、很幸福……温暖又安静。跳至 六十六、归去(下) 六十六、归去(下)微微地亮了,帐外几人的说话声细细地传进耳里。 “皇上,止不住、止不住了。 微臣实在无能为力……”我虚弱地微笑起来,身下原来还在流血,清晰地感觉到它在流血,可是竟然不会痛。 真是奇怪,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鲜血呢?我偏着头,轻声笑着。 眼前是一片迷茫,似乎是咸宁的声音:“二哥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这几日就会进宫里面来。” 二哥,你会来么?来见我最后一面。 明明知道,这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了。 可是怎么你还是不来。 我忍不住微微叹息,心里凄凉轻漠。 帐子被轻轻掀开,朱高炽柔声道:“醒了?”我转脸看着他,他眼里有怜惜哀伤的神色。 我淡淡笑着,低声道:“我想去院门外坐着,可以么?”眼前是漫漫的木花田。 正是九月,花开的那样灿烂,莹白浅蓝,犹如天上的繁星,又如人间的烟火,华美至极。 我静静地斜靠在院门处的躺椅上,痴痴地凝望着远处的天空。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二哥,你是不是快要来了?眉间渐渐溢出了笑意,恍惚之中,忆起了许多快乐的时刻。 忍不住低声微笑。 朱高炽轻声道:“累么?”我微微摇头,缓缓道:“我们在南京的王府里,后院有一大片的木花田。 那条石子路上也有木花。 一大片一大片的,很美。” 我侧着头无声微笑:“还有杭州。 你去过杭州么?西湖上地断桥、白堤、苏堤、孤山、曲院风荷……太子湾的郁金香是最有名的。” 我想出了神,静静地道:“还有青藤茶馆,我闲暇的时候,喜欢去那里喝茶、吃东西。 一个下午可以吃到很饱。” 他低声道:“小七。” 我唇边泛起了一丝恍惚的笑意:“我来到这里,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你。” 缓缓回头,看住了他,低声道:“如今。 也是你。” 来也是你。 去也是你。 你可知道。 我来到这里,当初也是为了你?可是如今,我们之间,竟生生变成了这个样子。 心又开始簌簌地疼痛起来,今日就已这样痛了十余次。 每次的时间都越来越长,风徐徐吹过的声音轻而遥远,拂过我地鬓发、衣角。 却如同隔着漫长地银河,可望而不可即。 他终于开口,他说:“对不起。” 他在竭力忍耐,然而他地声音都走了调。 他说:“对不起。” 我看着他,他眼中掉下了泪。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落泪。 我想要伸手,却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再无力气抬起。 心中越来越闷,越来越闷……我喃喃道:“少无适俗韵。 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 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 方宅十余亩。 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低声道:“大哥,这份归隐田园的梦想,你还有么?”他笑了一下,这笑容却是无限哀凉:“在梦里的时候,常常……会有……我还记得,你那天的笑容,很美……”他低下头,轻轻握住我的手,缓缓道:“小七,我是什么时候弄丢了你?”声音无助而绝望。 我恍惚微笑道:“是我们将彼此走失了。” 走失了,就再也回不了头。 风吹过,木花漫天而落。 花朵沾染了清晨的雾气,轻凉地落在二人的身上,我摊开手来,一朵纯白无暇地木花儿飘停在我的手上,露水濡湿了我的掌心。 身上白衣如雪,我在这漫天花海中,淡淡地微笑起来。 他轻声道:“小七,假若有来世,你还愿不愿意再与我相遇?”我的笑颜轻淡而纯挚:“来世……我只希望,我们大家都能过的简单、平安、快乐……我希望,每个人都能心安理得……”鲜血从裙子下渐渐了出来,滴落在地上,嫣红一片。 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旋转、旋转……云树苍苍,花海茫茫。 绿草若碧,露水如珠。 木花犹自洋洋洒洒地飘扬着,在天空飞舞了几圈,然后轻轻地落在以宁和朱高炽的身上。 她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朱高炽轻轻抱着她,便仿佛自己怀里地,是世上最珍贵最易碎地东西,那样温柔、那样小心翼翼。 情到浓处情转薄。 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都是他心中挚爱,只是,她不知晓。 她不知晓。 想起那年在南京,在那样的暮色里,总是可以看到她。 看到她在对岸漫步的身影,她地轻笑、她的浅颦,她的转身,她的停驻。 露水凝滞在他的身上,将他染成了一个霜人,而他却全不知晓。 也曾想过,这一生,她会不会也有一刻,是为他而停驻。 可是,终于还是错过了。 是他自己,将这希翼错过了。 想起少年时的她,在人语笑喧的大厅里,大大方方地唱“天仙配”。 新婚的殿堂里,她认真地端坐在那里,给他配新房需要的花。 也是她问他:“你喜欢她吗?”还是她,坐在那里,昂首看着他,听他说着自己此生最隐秘最难以实现的梦想。 那夜的秦淮河畔,他和她一起吟的那首诗:“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 愿在裳而为带,舒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休,从白水而枯煎。 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 愿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经年而见求。 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 ……”那是陶渊明为妻子所写的诗,可是终究,他的妻子还是先自离他而去。 本不该吟这样的诗呵。 本不该让自己这样无可救药地爱上一个人。 世人皆说他人淡如菊。 却有谁知晓他淡漠背后隐藏的如火爱恋。 唯一了解他的这个人,已经永远地离去了。 永远。 跳至 六十七、离散(上) 六十七、离散(上)色渐渐发白、红日满了天际,再缓缓移动,彩霞满天黄。 他仍是静静拥抱着她,一动不动。 天黑了又亮了,露水沾湿了衣襟,又渐渐干了。 皇后张氏静静地走到他的身后,低声道:“皇上,天快黑了。” 他只是低头默然不语,皇后叹了口气,道:“她已经死了。” 朱高炽坐在那里,就如同出了神。 木然不动,天地之间暗沉静寂,连风声蝉声也一丝都无。 这样的相处,连一刻都是宝贵的。 然而,她却已经死了。 远隔天涯这许多年,她一直都在他的心里。 如今近在咫尺,从此后,竟是天各一方。 此生永无再见之期。 皇后低叹道:“那药,确是臣妾使人放下的。 皇上不忍去做的事,臣妾若再不做,只能是毁了大事。 幸得如今,她只是诞下女儿而已。” 他并不想说话,只是想安静地这样待着。 然而她一直站在他的身后,他终于缓缓道:“别吵。” 许是太久未开口,又受了一日的寒风侵袭,他的声音都已沙哑无比。 皇后不禁吓了一跳,道:“皇上……”他打断了她的话,蹙眉道:“让我就这么坐一会儿,成么?”有一人却冷冷地道:“放开她。” 他的声音冰冷刺骨,“你不配。” ——————奉天门前,守卫森严。 然此刻卫兵们却均是面有忧色。 今日当值的守将苦着脸对朱高煦道:“殿下,不是小地不让您进去,实在是皇上有令……”朱高煦怒极,当啷一声拔出剑来,抬手即向那守将指去,怒道:“不必多说!”伸手一挥,朱高爔却是眼疾手快,一下拦住了他。 叫道:“二哥!”朱高煦眼中便似要喷出血来。 冷声道:“放开!”朱高爔道:“宫里禁军这样多。 咱们硬闯是闯不进去的。” 正相持间,身后有马蹄声传来,一人跳下了马,叫道:“二哥,四弟!”二人回过头去,只见朱高燧正奔了过来,道:“咱们一齐进宫!”朱高爔喜道:“三哥!”朱高燧道:“咱三人风雨里来去。 打过多少次硬仗,有哪一次皱过眉头了?大不了今日也大战一次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了?”朱高煦道:“三弟,你陪我这一进去,便是犯上之罪。” 朱高燧大笑道:“犯上之罪便是犯上之罪!我老三这一生谨小慎微,尚且被人说是谋逆,今儿便也***谋逆一回!”拔出剑来,道:“二哥。 四弟。 咱们终究还是大明的好男儿,是父皇的亲儿子,是也不是?”朱高煦眼中露了赞赏之色。 微笑起来,道:“是。” 伸出手来,朱高燧、朱高爔举手与他相握,三人心中都是豪迈悲壮之情顿起,仿佛那许多年之前,在沙场之上拼死征战一样,再无他念。 三人仰天大笑,均是持剑在手。 那守卫们都是吃了一惊,全神皆备,然而心中却是惊疑不定,眼前这一人虽是僧人打扮,可其余二人都是当朝天子的亲弟弟、贵冑至极的王爷,又怎能与其真起冲突?朱高煦却不管他,挥一挥剑,道:“咱们冲进去!”一马当先,朱高爔二人也随后跟去。 宫门外哗啦啦一声,冲进一大群人马进来。 那守将凝神望去,为首之人是明将装扮,只是不识,忙道:“来者何人?”那人大笑一声,道:“又何必管这许多?”手一挥,身后诸兵士都冲上了前来,这些人都是甲冑齐全,又是早有准备,哪里是这几百个禁军所能抵挡得住的?朱高燧道:“二哥,是你地人?”朱高爔道:“我二人一直被大哥软禁在府中,出不得门。 若不是搬了属下过来,又怎么来得了这里?”虽然口中说话,脚步却是不停,不一刻之间,三人就已进了乾清门。 这一下四处奔走,然而到处却均是空空荡荡,朱高煦急道:“会在哪里?”心中焦急,大喊了出来。 一人轻声道:“二哥哥!”声音轻柔,然而三人都是心中一喜,霍然回头,只见站在殿门一侧地,正是咸宁!朱高煦心中狂跳,奔上前去抓住她手臂,道:“宁儿,你嫂子呢?”咸宁眼圈一红,道:“你们怎么现在才来?”轰然一声,几人心中都仿佛炸开来一般。 朱高燧只觉心中微痛,上次与以宁相见还是永乐二十一年地大祀之时,难道这么快,就已天人永隔?转头看向朱高煦,他已嘴唇发白,朱高爔站在一旁也是神情恍惚。 眼前的木花田似乎永无止境,这一路也并不见得多长,然而在朱高煦的心里,这一趟,竟漫长的仿佛走了一生。 那路的尽头,是一个人呆坐在地上的身影。 木花儿落了,满地缤纷雪白。 而静静躺在那里的,就是她。 竟是她。 真是她!席地而坐地朱高炽缓缓回过头来,连目光都似乎呆滞了。 朱高煦也只是看着他,彼此的心中,再无悲无忧,麻木一片。 那颗心,从此只是麻木了。 麻木了。 朱高炽静默地看着朱高煦,良久,微微一笑,道:“她死了。” 他的眼里再也没有了泪,空洞洞的找不到一丝一点的感情。 “她一直在等你。” 他笑,这笑容却是凄凉而悲怆的,“可是,她永远都等不到你了。” 朱高煦咬紧了唇,慢慢走上前去,伸手揽过了以宁。 她的眼睛闭着,脸色苍白,神色平静而安详。 ——便仿佛只是沉睡过去一般。 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