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无棱》 第1章 碧落沉月洗湖 楔子 碧霄山,终年云雾缭绕,中原武林人心中不可撼动的圣地。 五十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宫大举进攻中原武林,数不清的门派一夜之间被满门血洗,数不清的世家大族惨遭灭门,整个武林人心惶惶,万马齐喑。 然而,正当魔宫称霸之际,碧霄派掌门岑风率领门中众弟子出山,号召全武林共同对抗强敌,击退魔宫。 岑风与魔宫宫主之决战,实乃百年难得一遇,碧霄山巅霎时间受到万众瞩目。 经过三天三夜的惨烈激战,最终,于众目睽睽之下,魔宫宫主身体寸寸爆裂,化为黑烟,消散于血色晴空之下。魔宫因此土崩瓦解。岑风身负重伤,就此隐退。碧霄派亦退隐林泉。 中原武林的血腥之气随着这一场旷世奇战的落幕而逐渐淡去,而碧霄山却因此成为受到万人景仰的圣山。 然今夜此时,人迹罕至的碧霄山巅,一白须老者负手而立,举目而望,一双沧桑而浩瀚的眼眸将整个星空纳入眼底。 “紫微式弱,贪狼渐盛。这一回,恐怕是真正的生灵涂炭。正与邪,又将何去何从?” **** 壹.出水芙蓉冷如杀——白轻墨 荒郊野岭处未尝没有好风光。 青山碧波,人迹罕至,泠泠泉水自山顶盘盘焉蜿蜒而下,仿佛一条莹白玉带缠绕于青峰之间。泉水于山脚洼地汇聚一处,摊成一潭汪汪湖水,四周草叶蓁蓁,湖水清澈见底。 湖心波光一圈一圈浅浅萦绕,分明是初夏时节,却融化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梅的冷香。 草丛里,十六只眼睛围成一圈,死死地盯住湖心那一点。 阳光下,一女子乌发湿挽,水珠顺着白玉般的的肌肤莹莹滑下,没入湖水之中。玉臂在空中惬意地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湖心水光潋滟,美人作势欲起,仿佛瑶池边上那一树寒梅冷然绽放。 一阵清风拂过,微微压低了草甸,只见那白光一闪。 女子缓缓站起,夺目的身躯尚未显露,破风之声已骤然射出。 旋风裹挟着漫天水花遮挡住女子窈窕的身形,掀开茂密的草丛,揭出隐藏多时的碧绿人影。 嗖嗖嗖—— 八枚银针瞬间没入八人眉心。 直至最后一人倒下,那无神的眼里仍然存留着不可置信的惊骇。 死不瞑目。 这,就是沉月宫的实力。 赤足点上岸边,黑发与白衫如瀑垂下。女子眉目如画,朱唇如血。 身后有人恭敬地问道:“宫主,这些人该如何处置?” 女子抬足向前走去,声线引人沉醉却冰冷如斯。 “扔进山里,喂狼。” **** 贰.笛声休得子夜红——兰箫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红烛罗帐,旖旎情思。 一男子一袭黑衣,侧卧于软榻之上,那眉目生得比画中人还要俊逸三分,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一派风流,却生生让人挪不开眼。 一女子推门而入,周身红纱之下,雪似的肌肤若隐若现,凤目上挑,顾盼转身间尽许风情。 酒杯在白瓷一般的指间轻轻转动。 女子咯咯笑着,一手搂上男子的脖颈,吐气如兰,媚眼如丝。 男子一把握住那纤纤细腰,万般柔情尽付行动之中。 柔软的指尖方一碰及男子光滑的颈项,却陡然触到一个冰凉的物体。 一支玉笛将那素手格至身前,男子眼中笑意不减,嘴里吐出的话却叫人悚然心惊。 “姑娘指上的蔻丹,恐怕……是有些门道么。” 女子眼中寒光一闪,柔媚之情霎时间消失无踪,五指成爪,向着男子胸口疾速抓去。 温香软玉顿时化身凌厉的杀气,房间中的温度霎时被冰封。 一声淡淡的叹息在冷冽的杀气之中格外突兀,鲜红锋利的指甲停顿在男子胸前的衣襟处,再无法寸进。 嘴角一缕血丝缓缓流下,女子美眸里倒映出男子温柔浅笑的面容,满眼不可置信,怦然倒在男子脚下。 传言,死在碧落教手下的人,直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中的招。 杀人于无形,这就是碧落教。 房间闪出一个黑影,恭敬地单膝跪地。 “教主。” 黑衣男子慵懒地挥挥手。 “扔到烟雨楼门口去。” **** 正文 乾坤盟,当今天下首屈一指的武林组织,百年前由临风山庄庄主韩啸天成立,汇集黑白两道各大门派豪侠。自那以后,一片刀光剑影混乱不堪的中原武林开始有了秩序,而武林盟主之位则由韩氏一脉把持,并非无人挑衅,而是临风山庄历代庄主的实力,确实让人心悦诚服。尽管五十年前那一场大难令临风山庄实力骤减,然而,正当世人见其气息奄奄而为其惋惜之际,它竟以排山之势迅速东山再起,较之之前愈发强盛。自乾坤盟成立百年以来,从未有过任何一门派超越其一鳞半爪,于是,临风山庄百年积威,由此而来。 现今乾坤盟百年华诞,乃是天下皆大欢喜之事,又有临风山庄做东,闻讯者皆马不停蹄向着临风山庄所处的连州赶来。此时此刻,连州各大客栈已经是人满为患。 “……这位客官,真是对不住,小店如今连柴房都给人包下了,您就是心甘情愿在堂子里头拼桌打铺子,小店也怕损了您的名士风范啊,哎唷实在对不住……” 唉,这已经是第几次被店家请出门了? 北堂寻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洪福客栈的招牌,摸摸空荡荡的钱袋,重重地叹了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子往街上走去。 想他堂堂明宗少主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如今竟然落得个食不果腹露宿街头的下场,真是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啊。 手里捏着三个铜板,身侧锦衣麻布人来人往,北堂寻甚凄凉地停在一个地摊前,弯下腰,随手拎起一只萝卜,掂了掂,看向那以斗笠遮面仰卧于日光下的摊主,甚礼貌地问道:“兄弟,这萝卜怎么卖?” 听见声音,萝卜兄甩甩脑袋,斗笠顺着面部滑下来,露出一张颇为清秀的娃娃脸,两只黑黝黝的大眼睛微微眯了眯,待适应了阳光,才抬眼打量起眼前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哥们儿。 衣料乃上好的锦缎,嗯,不错。 头顶白玉冠束发,嗯,很好。 深色委顿,然无损朗朗气度,嗯,有来头。 但是……萝卜兄的目光落在那被人拎在手里的干瘪萝卜,嘴角抽了一抽。 沉思片刻,萝卜兄问道:“这位兄台也是来连州赴乾坤大会的?” 北堂寻握着萝卜拱了拱手。 “正是。” “打哪儿来?” “关下浔阳。” 萝卜兄眼睛一亮,白嫩嫩的娃娃脸顿时容光焕发。 “关下浔阳,浔阳明宗?” 北堂寻诧异道:“小哥也听说过本宗?” 萝卜兄十分大气地一摆手,道:“浔阳明宗,文武兼修,宗内弟子品行极佳,不食烟火童叟无欺,小弟虽涉足江湖时日未多,但这明宗之名可真真是如雷贯耳啊!” 这一番恭维使北堂寻颇为受用,然而却愈发地诧异了:“小哥也是江湖中人?” 萝卜兄叹了口气,道:“小弟此番来此本也是欲意一睹百年大会之盛况,奈何交付了店金便身无分文,只好在路边拔了几棵不像样的萝卜,愿卖得几文钱以买吃食,唉,沦落至斯啊。” 北堂寻听了这一番像模像样的倾诉,顿时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悲喜交加,立马将一肚子苦水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倒出来:“小哥,你是不知道啊,在下自浔阳出来,方一踏进连州地界便遭了恶贼,身上几张千两银票和我师尊交付于我的翠玉扳指被那贼人一并偷了去,如今浑身上下除了这一身行头,便只剩下三文铜钱,今日,怕是要露宿街头了。”说着又握起拳头,狠狠地咬牙,“若是被我逮着那偷儿,定将他浑身上下抢光了连衣服也不留!” 北堂寻那一脸□□却无师自通的恶霸相让萝卜兄一阵无语,随机两眼滴溜溜一转,说道:“兄台既然居无定所,不如与小弟同住,可好?小弟也不收你银钱,只将这三文钱拿去买一个半馒头分了吃,顺便在这连州之行中,兄台能保小弟周身安全便好。”说着很是不好意思地笑笑,“要知道,小弟虽则心里挠痒痒似的想看那各方英雄聚会,可惜这一身功夫,实在是……” 一听到有这么便宜的差使,北堂寻激动得两眼放光,“那是自然,小哥当真愿意与在下同住,在下又何乐而不为呢?在下明宗北堂寻,请问小哥台甫?” 萝卜兄眨眨眼,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北堂寻,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明宗少主啊,啧啧,今天这条鱼可真够大的。 “小弟四海为家,无名小卒一个。免贵姓单,单名一个飞字,北堂公子,还请多多关照啊。” 北堂寻亲切地一笑:“单飞兄,今后你我二人可就算是兄弟了,请问兄弟现今下榻何处?” 单飞卷起萝卜摊往旁边一扔,抬手一直指:“洪福客栈。” 北堂寻满意点头。 “……的柴房。” “……” 第2章 雏凤清于老凤声 翌日清晨。 北堂寻迈出客栈大门,从脑袋上拔下一根稻草,眯了眯眼适应外头明亮的阳光,回想起前夜以衣为被,以稻为床的凄凉光景,不由得悲从中来,举目望向两米开外的单飞。 “单飞兄,初夏时节日头尚浅,怎的便须面遮斗笠?” 单飞回过头来,将斗笠沿向下压了一压,两道精光沿着斗笠下射出来。 “大会人多,龙蛇混迹,眼众手杂,咱们少与人打照面,小心为上。” 北堂寻表示明白了。 明日当头,此番正是百年大会召开之日,住店的打尖儿的包括大街上卖菜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拎着刀枪棍棒赶场子来了。 如此,既然人多,那小道消息自然也少不了的。 “……听说没,九阍阁上个月被人灭了一阍,八名绿阍高手一夕之间便全没了,连尸首都给野狼啃了呀!” 一人接道:“哎呀,这谁不知道啊,听说是要暗杀沉月宫那女人呀,唉,没想到,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又一人说道:“说到底还是沉月宫太强,江湖中结怨太多,这般送死的生意,也就九阍阁敢接了来。哎,前日住店时,我还碰见沉月宫的人搜店呢!说是宫内失窃,若将盗贼捉住,应扒皮抽筋吊在城门上曝晒个十几日啊。” 周围人听得这手段,都不禁打了个抖。 大抵是打抖的人太多引发集群效应,北堂寻明显感觉到身旁的单飞亦抖了一抖。 面对北堂寻疑惑的目光,单飞打了个哈哈:“这天,有点儿冷,有点儿冷。” “不过话说回来,虽说四处结怨,倒也真没听说沉月宫做了什么特伤天害理之事。”又听得一人小声说,“想来,那沉月宫主年纪轻轻便在江湖之中有如此地位,倒也真是不简单。” 北堂寻略一思索,与单飞说道:“确实,沉月宫主虽四方结怨,倒也从不祸及无辜百姓,世人皆惧其威,却不见得声名狼藉,应当是个妙人才是。” 单飞喃喃道:“原来要把人杀了晾尸还不算伤天害理么……” 临风山庄坐落于贺云山上。苍翠的树木郁郁然覆盖了满山,自山脚辟出一条径来蜿蜿蜒蜒拐入山中。此日四方齐聚,人头攒动,人影幢幢。贺云山并非绝顶之峰,至多仅及碧霄山半身之量,因此各方英雄欲至山顶亦不过抬抬脚的工夫。 咚—— 咚—— 咚—— 浑厚的鼓声响起,伴随着苍劲的内力扩散至方圆十里,山川为之震动,令闻者在鼓膜欲裂的同时心中不由得豪情四溢。 单飞与北堂寻片刻便至山上,此时的贺云山早已是人山人海,两人隐没在人海之中,丝毫不起眼。 自人群中遥遥望去,只见远处一正红朱漆大门巍巍然倚山而立,其上一巨型额匾,上书“临风山庄”四个金色大字,字字笔力遒劲,入木三分。仅一个门面,便将百年武林巨擘的威严尽数彰显,令见者无一不想起百多年前一代豪强韩啸天名震四方的赫赫威名。 北堂寻目露感慨,抚掌而叹:“果然不落百年之声望,临风山庄屹立中原武林百年而不倒,当真是可钦可仰。” 单飞闻言睨了他一眼,目中流露出几分难以察觉的鄙夷与不屑,道:“北堂兄弟,你长年在明宗之内修行,想来对外头的事儿并非太清楚。仔细想想,天道轮回,这世上哪有什么势力能够真正百年不衰?如今的临风山庄早已不及当年,不过是仗着个门面声望,于白道各派之间交好,众英雄才趋之若鹜。”说着嗤笑一声,声音中明显流露出讥讽,“想想那近一两年迅速崛起壮大的沉月宫和碧落教,同样是横跨黑白两道。真要比里子,哪个会比他临风山庄差?不过凭着个名门正派的名声,博个白道的彩头罢了。他们这些所谓的百年正道,背地里干的肮脏事儿,怕是全武林的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北堂寻闻言,陷入沉思。 仔细想来,单飞所说确实不假。武林中人皆以白道为尊,恨不得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洗得光鲜白亮,然则谁家的底子掀开来不是黑糊糊的一片?除去隐世之尊碧霄派不说,这临风山庄雄踞白道一方,表面声望总是令人钦慕的,而沉月宫与碧落教横跨黑白两道,亦正亦邪,然则四方结怨却无人敢灭,委实不可小觑。 正沉默间,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人群骚动,又听得有人怒喝一声,两人的注意力齐齐被吸引过去。 之见不远处人群围出一个圈子,中间似有两人正对峙着。其中一人身形高大,一身缁衣,手中明晃晃地持一把大刀,刀上七个铁环在阳光下甚是惹眼。 单飞对北堂寻低声道:“青城派。” 而距那人大约两米之远,一女子一袭雪青长裙,乌黑的长发垂于身后,脑后一只银蝶,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然的寒光。 单飞轻轻吸了一口冷气:“怎么惹上了这杀星。” 北堂寻奇异道:“这人是谁?” 单飞不答,只道:“你看着就明白了。” 只听女子轻蔑地笑道:“原来青城派之中尽是些无能无德的杂碎,难怪至今成不了气候。” 男子原本面有土色,想来是在那女子手上吃了亏,听得这一言讽刺,顿时涨红了脸,怒道:“小丫头片子,不知道天高地厚,竟敢辱我师门!我青城派位列武林八大门派之一,哪里是你这等小辈可以胡乱侮辱的?!” “这样么。”女子伸出手,指间一对银蝶轻轻划过眼前,神色中是愈发明显的不屑,“杂碎就是杂碎,就算位列八大门派之一,也还是杂碎。我还当真不怕呢。” 言罢指尖一动,细小的破风之声响起,仅一瞬间的工夫,还没有人来得及反应,再看,那青城派男子已面泛青紫之色,缓缓倒了下去。 那额间一点血洞,像极了女子眉间的朱砂。 人群顿时沸腾了。 “啊!那是兰蝶!” “什么兰蝶?难道是……” “碧落教!那是碧落教四大座使之一的的兰蝶!” 四周人顿时惊骇得后退一步。 方才那青城派男子在众人面前对碧落教主出言不逊,还振振有词地说碧落教在江湖中无根无基没有真本事。没想到碧落教的人已在近处,而这青城派的人竟然在人家手下走不过一招。 只因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甚至伤人性命……尤其是今日在临风山庄大门之前斩杀白道同行,岂不是等于当众狠狠扇了临风山庄一个耳光?! 众人不禁拍拍胸脯,心有余悸的同时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啧啧,这碧落教可真是张狂。 兰蝶环视周围一圈,眼角分明带笑,却泛着丝丝冷意:“还有不服的,大可以站出来。我碧落教好歹是个在江湖上站得住脚的大派,到底有没有真本事,咱们试一试,不就见了分晓?” 众人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地上已经死透了的青城派男子,不禁脑后流下一滴冷汗。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谁敢上去送死?于是纷纷又后退一步,不敢再犯。 正沉默间,众人忽觉一阵暗香袭来,仿佛兰花于夜间绽放,伴着初夏的风,浓郁而引人沉醉。 只见那兰蝶面色一肃,蓦地单膝跪地,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见。 “恭迎教主。” 这四字一出,人群再次沸腾了。 原来兰蝶只是个探路的,真正的主儿可在后头跟着呢。碧落教教主竟然亲临临风山庄参加这乾坤盟百年大会,看来今日是安宁不得了。 人群中的单飞一闻到这股香味,便用袖子遮住了口鼻,嘴角抽了抽,低声抱怨道:“用得着么,一个大男人,总是香啊香的。不知道老子对这香味过敏么……” 北堂寻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只觉那风中兰香愈来愈浓,便与周围众人一同向来人方向望去。 只见空中一黑点疾速行来,分明方才尚在很远的地方,片刻却已至眼前。 那是一顶华丽得非同寻常的软轿。光是体积便不用说,至少可供八人正常作息。再看那白玉为壁,银丝作帘的轿身,围观众人不由得齐齐生出一种“我怎么这么穷”的悲凉之感。 四位黑衣男子脚下生风,于四个方位抬着软轿,安然落地。其后还跟着八人,四男四女,明眼人一看便知晓不是寻常的练家子。 好大的阵仗! 兰蝶双脚点地,掠至软轿前,恭声道:“教主。” 银丝幕帘在微风中轻轻飘动,轿中人似是侧卧于榻上,那姿态隐隐约约倒映在幕帘上,慵懒而闲适。 半晌,只听得轿中人闲闲地发问。 “动了手?”那是声音不疾不徐,如春风拂过,十分动听。 兰蝶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是。青城派的人。” “噢。”那人不紧不慢地说道,仿佛根本不放在心上,“青城派人多,这么大一个门派,强点儿的想来不会少,倒也并不差这一两个废物。” 嘶—— 真是嚣张! 在场众人心中不由得腹诽:你都这么说了,人家还好意思找你算账么?先把人捧上天,然后封死人家的退路,青城派就是再不要脸也不会为了一个所谓的“废物”同你碧落教翻脸。啧啧,还真是阴险。 “教主——”只见那兰蝶还想说些什么,忽然人群中一阵惊呼,打断了她的话。 众人往空中一看,又是被吓了个半死。 怎么回事?今儿个是各方财主都齐聚一堂了么? 眼看着又一顶轿子从天而降激起淡淡沙尘,原本弥漫的兰花的香气,顿时混入了一种清淡而妖媚的……莲香。 同样是白玉为轿身,珍珠做的轿帘,四人抬轿,另有八人跟在轿身之后。帘幕风动,依稀映出轿中的人影,仅仅是一抹淡影,便让人心尖为之一颤,定是个绝世美人。 再看那帘幕一角所绣的墨莲…… “沉月宫!” 在场诸位豪杰不由得郁闷万分:今儿个是什么黄道吉日,这搅得武林不得安宁的主儿都冒了出来,一个不小心大抵就是方才那青城派老兄的下场,这可让人如何是好啊…… 隐在人海之中的北堂寻声音中掩饰不住好奇与激动,低声道:“今日终于可以见到碧落教主和沉月宫主了!”言罢回望一言未发的单飞,却发现后者已经蹲在地上浑身发抖,嘴里喃喃自语: “……怎么偏偏碰到这些个杀星,出门没翻老黄历是老子的错,西天佛祖各路神仙保佑老子,否则今儿个老子别想活着走了……” “……” 兰花与莲花的香气在空气中交缠,浓而不郁,淡而不薄。而人山人海的贺云山上,此时却是鸦雀无声。 短暂的沉寂后,是碧落教轿中人率先打破这沉默,于帘后发问:“听闻沉月宫主事务繁忙,今日竟然有得闲暇来此大会?”语调平稳,有礼而雅致。 “呵呵……”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软轿之中传出,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只听那沉月宫轿子中的声音说道:“听闻韩庄主欲于乾坤盟百年大会上设宴款待各位英雄,我沉月宫与临风山庄素来交好,岂有不来之理?”言语中笑意盈盈,仿佛说话的人心情十分的好,“倒是碧落教主,似是不喜热闹场合,今日怎的抽的空来参加这百年大会?” “乾坤盟百年盛事,怎比得平日里的场面。此番箫若是错过,只怕会抱憾终身啊。” “彼此彼此。” 听着这没有营养的对话,一阵风吹来,沉默的众人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却只有继续沉默,心中急切地盼望着临风山庄赶紧派人出来,将这两尊杀佛给请进去才好。 所幸,事实正如他们所愿。 临风山庄巍峨的大门下,涌出两路整齐的青色人马,在大门口开出一条较为宽阔的道路来。 领头人青衣飘飘,对着山上众人一抱拳:“众位英雄久等了,请各位先行入庄小憩,将于今晚在临风大堂设宴款待各位,以庆祝我乾坤盟百年华诞。”说着又转向停在不远处的两顶轿子,“我家庄主说了,请碧落教主与沉月宫主入东西两院暂且休息,等会儿宴会开始,会有人通知两位。” 听着那人如此说,尚未入庄的人们又是一惊:东西两院,那可是临风山庄最为上等的待客之处,这临风山庄竟然对这两位后起之秀如此重视,其实力可见一斑。然则这般的态度,韩临东对这两个小辈是赞赏,还是……忌惮? 第3章 金风玉露一相逢 歌台暖响,春光融融,钟鼓馔玉,环饰琮琮。 乾坤盟百年华诞,四方英雄来贺,其中以武林八大门派及近些年来崛起的碧落教与沉月宫为尊。 临风山庄设宴款待诸位豪杰。此时的临风大堂上,金碧辉煌,云蒸雾绕,在场各位皆穿着体面,于大堂两侧落座。 首位上,临风山庄庄主,韩临东,灰发长须,面向大堂,指点觥筹。左右但见碧落教教主兰箫、沉月宫宫主白轻墨位列次席。一个天颜如玉,浅笑吟吟;一个媚颜如霞,闭月羞花。之后再是八大门派与各江湖豪侠。八方云集,列坐金殿,东风袭来,意难揣知。 “各位——”韩临东缓缓起身,双掌微抬,沉稳而厚重的语音挟着内劲贯穿全场,八方视线顿时集于一身,“今日,各位英雄肯赏脸来我临风山庄一聚,为乾坤盟百年华诞把酒言欢,使敝庄蓬荜生辉,实乃我临风山庄一大幸事。老夫在此谢过各位了。”说着便抱拳一揖到地。 得素享仁德之名的韩老庄主这般以礼相待,各路英豪皆受宠若惊,白日里兵刃相接的不满顿时尽数抛诸脑后,连忙抱拳回礼。 “韩老庄主客气了……” “吾等小辈怎当得起如此大礼……” “这都是晚辈该做的……” 一片回礼声中,唯独兰、白二人无动于衷。 众人心中不禁生出些不满。 尽管这二人平日里声名远播,论其才华、武功皆在年轻一辈之中独领风骚,不过韩庄主乃江湖老前辈,又有临风山庄百年积威,此儿子未免太过狂妄,得人如此礼待,竟然不见礼? 一时间,众人皆暗道此二人年轻气盛,目中无人。 而高台上,兰箫墨潭隐光朦朦胧胧瞥过来。 白轻墨眼波流转隐隐约约与其堪堪对上。 目光中皆泄出一丝讽,一缕笑。 讽的是,那老狐狸居然在他(她)面前耍手段。 笑的是,眼前这人,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悠悠然起身,葱般玉指衔起酒盏,清脆的笑声由嘴边泄出,仿若玉珠落盘,溅落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韩庄主宅心仁厚,礼待后生小辈,今日得见,本宫敬佩不已。” 所有人顿时耳目一亮,如同在清泉中浸泡过一般神清气爽。 又闻一音响起—— “韩庄主义结四海,大肚容天,白日本座管教不力,令下属卷入纷斗,实在惶恐。” 这声音有如清风拂来,吹皱一池春水,波光粼粼,却不失平静谦和,余韵无穷。 众人这时才意识到,今日,江湖上久负盛名的“幽兰碧箫遮穹韵”与“酽墨莲轻尽玓华”首次齐聚一堂! 韩临东笑得一派岸然:“碧落教主,沉月宫主。二位年少成名,如今已是名扬四海,何须多礼?想来你二人齐名已久,今日却是初次相见,老夫倒是做了个好媒人啊。” 那二人顺着韩临东的话,扬眉一望,仿佛初识一般。 “原来是碧落教主。早闻江湖传言‘幽兰碧箫遮穹韵’,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白轻墨眼光流转,巧笑媚兮。 “沉月宫主艳名远播。常闻‘酽墨莲轻尽玓华’,言之宫主诚然不假。”兰箫眼色不动,一贯温润。 两人同时起身,相迎徐行。 站定。 指挑酒盏,相对含笑。 “本宫初涉江湖,怎比得教主如鱼得水。” “本座资质平平,怎比得宫主风华千面。” 手中酒盏同时脱手而飞,微侧头颅,一阵凉风自耳边掠过。 旋身,再次站定,对方已经站在自己先前所立之处,手中酒杯完好无损,滴酒不漏。 好快的身法! 明明只是随意地一站,众人却只能捕捉到残影。 两大高手齐名已久,今日初见,终于忍不住切磋了么? 台下英雄霎时屏息。 “野水千年钓。”白轻墨朱唇微启,“教主自当一表人才。” “闲花一夕空。”兰箫远山眉轻扬,“宫主果然美艳无双。” 玉指生风,犹似飞刀射来。 手掌运力,仿佛宝刀切出。 兰箫目光一瞟停在颈侧的指尖:“宫主如花美人,未恐血墨残容?” 白轻墨视线轻轻掠过腰间手刀:“教主似兰君子,可嫌靡音缠身?” 掌刀、玉指瞬间变向横切而过。 一个弯腰,一个旋身。 一击不成,肘部一转,手腕一勾。 “嘶——” 台下顿时响起抽气声。 二人肘臂交缠,指衔玉盏,形欲交杯。 兰箫右手放于白轻墨腰间。 白轻墨右手置于兰箫肩上。 面庞骤然拉近,两双漆黑的眸子猝然对上,呼吸相闻。 杯中酒隐约荡起涟漪。 “哼。” “哼。” 蓦地分开。 酒杯砰然炸裂,琼浆飞洒,脚下石阶惊现裂纹。 那两声淡淡的哼声自是无人听见。 而就算听见了,也无人敢多言。 韩临东眼中异色一闪。 好强大的内劲! 这是台下人的第一句心声。临风山庄临风大殿的地面皆为玄金锁玉所铸,无论刀削斧刻皆无法留下一丝痕迹,今日却为此二人内劲余波所震裂! 好可怕的控制力! 这是所有人的第二句心声。能将玄金锁玉震裂,而他们立于台下竟丝毫未感觉到内力的激荡! 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与这二人为敌! 这是所有人此刻立下的决定。一个二八刚过,一个尚及弱冠,便有如此成就,若是日后成长起来,羽翼丰满之时,只怕人间再难逢敌手! 白轻墨缦甩云裾:“兰教主武功绝世,本宫甘拜下风。”那笑,有些讽。 兰箫轻掸袖口:“白宫主修为造极,本座多谢赐教。”那颜,有些冷。 哼,这衣衫,回去一定得换! “哈哈哈……”韩临东浑厚的笑声从首座上传来,“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二位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日后前途不可估量啊!” “多谢韩庄主谬赞。” 对视一眼,已然恢复常色。 宾客谈笑,宴宴而欢,只是,无人再敢对兰、白二人私下议论。只因,一切心知肚明。 **** 宴散,灯熄,夜沉。 山中一片万籁俱寂,连月亮也静静地陷入了沉睡。 两辆马车分别自临风山庄东西两扇大门驶出。 东边那辆杉木成架,白玉为壁,银丝织幕,侧脚刻着一朵幽兰。 西边那辆椴木为轮,白玉作底,珍珠作帘,帘脚绣着一朵墨莲。 二车皆为四骏所驰。 却在发现对方的车马后,同时停下。 有片刻的寂静。 半晌,西边隐隐响起笑声:“碧落教主深夜离开,莫非有佳人于远方相候,急于赴约?” 西边朦胧传来回声:“沉月宫主是否也心系良人,难舍月下?” 语声微微停顿。 “彼此彼此。”却是同时出声。 夜风拂过,荡起树枝帘幕轻轻摇摆。 “兰教主若无琐事缠身,随时可往沉月宫一叙。” “白宫主若是有得空闲,箫定当随时恭候大驾。” “来日方长,有缘自会相会。” “呵呵,箫倒是极盼着与宫主再会。” 卧于帘后正往嘴里送葡萄的白轻墨手中微微一顿,再无食欲。嘴上却道:“本宫同样期待着。” **** 飞湍瀑流,银珠四溅,水雾扑面而来。 一谷,一瀑,一潭。 一张石桌,一对石凳,一盏酒,一对杯。 一抹白影轻纱飞扬,水气氤氲,仿佛欲与身后银练融为一体。 ——仿佛仙人之境。 徐行而来的白轻墨见此,不由得掩口轻笑:“凌楼主清晨造访我沉月宫,不走正门,反而避开宫人令寻幽径,难不成……也生出了那窃玉偷香的雅兴?” 白衣人墨发垂于腰际,状似十分可惜一般摇头晃脑:“偷香窃玉本为雅事,奈何美人彻夜未归,也不知是与哪家郎君对月私会,徒留我采花人两手空空,只得静坐于此待美人归来。” 白轻墨一撩裙裾,坐于白衣人对面,托起紫砂盏轻啜一口。 “如今美人在此,凌公子意下如何?” “唉,淋了一夜的冷雨,吹了一夜的凉风,再火热的激情也被浇灭了呀。”白衣人话锋一转,“倒是美人你,与那佳郎一度*,而今心满意足,笑靥如花呀。” 白轻墨嘴角微微一僵,“哪有什么如意佳郎,是魑魅魍魉还差不多。” 白衣人诧异地眨眨眼睛:“哎呀呀,这世上竟还有能被沉月宫主称之为‘魑魅魍魉’的高人?我已经开始佩服哪位英雄了。怎么,说说?” 白轻墨啜了一口香茗,道:“闲散高手,还有那一大帮乌合之众,不在我的眼光之内。白道一向趾高气扬惯了,倒是黑道之中,听闻有几个厉害的角色,今日未能得见实在是遗憾。而韩临东,哼,底子早被我摸了个一清二楚,即便他根基再厚,声望再高,也不足为惧。至于那与我沉月宫齐名的碧落教么……”白轻墨几乎是狠狠地咽下一口茶,“那兰箫根本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白衣人不由得轻笑:“就是和你一样么。” 白轻墨睨他一眼:“不错。” “唉。”白衣人玉扇点杯,“如今你二人对上,这武林,就该由那盏中涟漪,变为我身后这争喧之瀑了。” “凌昭云——”白轻墨微微挑眉,“你倒是看得通透。不过,现在摆在倾云楼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竖起两根手指,“一,中立,无论如何,两不相帮;二,帮我,与碧落教断绝来往。” 凌昭云失笑:“普天之下,也就你敢这般与我说话。” “怎么,你不接受?” “呵呵。倾云楼与碧落教自来并无太多交集。而你——”玉扇横过石桌,轻点美人下颌,“天下第一楼楼主与沉月宫主倒也门当户对,若是沉月宫主自愿嫁入倾云楼,要我帮你,那倒也是分内之事,如何?” 白轻墨拨开玉扇,眼角弯弯,笑得魅惑:“若是以倾云楼为聘礼,嫁与你倒也无妨。” “啧啧,女人啊女人。”凌昭云似是痛心疾首,“野心太大,小心日后有谁敢娶你呀。” **** 斜月沉沉,银汉无声。 林泉幽静,流水潺潺。 白色的兰花衬着碧绿的茎叶开了满地,在夜色的映衬下,泛着浅浅的光晕。香气袭人,浓郁而不失淡雅。 ——碧落教。 一袭月白衣衫的男子侧身卧于白玉床上,闭目假寐。墨发遮容,却遮挡不住那天人一般的神韵。纤长的手指在玉箫两侧轻轻滑动。 “教主。” 眼皮不动,榻上的人懒洋洋地问道:“何事?” “白家大公子求见。” “白家?”狭长的凤眼微微张开一条缝,一缕精光骤然射出,“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白家来访,本座岂有不见之理?请。” 见到白洛云的时候,兰箫眼底异色一闪,却迅速被掩去。 兰花的香气在夜中弥漫,无论多么浓郁,始终都是清淡而高雅。 兰箫轻轻地掸了掸袖口,一双漆黑的眸子深邃而平静,仿佛一个静静旋转的漩涡,要将直视他的人全部吸进他的眼中。 送走了白洛云,兰箫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优雅而讽刺的弧度。 “沉月宫,白轻墨。从一开始,你就已经输了一着。” 第4章 鸿蒙初辟本无性 话说那乾坤盟百年大会,在贺云山上并着连州一连贺了几日,临风山庄和八大门派的代表各自讲了几句“望我中原武林日后繁荣昌盛气势磅礴”之类,另外领着几名门下的得意弟子互相切磋了一番,这于是天南海北的各位英雄总算是尽了兴,便和和气气地散了,只是那碧落教与沉月宫来无影去无踪的行事给人们留下了不少谈资。 因着明宗少主的名头,北堂寻与单飞在贺云山上也受到了不同于常人的礼遇,互相酬和,宾主尽欢,一直待到这百年大会全全结束了才向韩临东告辞。又收了一些银两珠宝和一张可随意进出临风山庄的牌子,据说是给北堂寻的路用盘缠和一些小小的心意,这自然让身无分文的两人受宠若惊的同时亦感到十分的欣喜,直夸这临风山庄的服务真是贴心。 唯独让北堂寻觉得奇怪的是,单飞对于碧落教与沉月宫在大会宴后便悄然离去的事情显得格外的赞赏,赞赏得连手脚都放松了几分,说话的声音都大起来了。于是在临走前,北堂寻特意问了问同行的兄弟:“单飞兄,难不成你同那两门有仇不成?”单飞打了个哈哈,回答道:“我这样的三流小卒怎么攀得上那般的大人物,是你想太多,想太多。” 北堂寻问起单飞对江湖上的事儿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单飞道他从前是跟着师傅走镖的,在镖路上,对这些七七八八的事儿大多都听大家伙儿过那么一点儿,因此晓得的比较清楚。 原来北堂寻此番出远门并非仅仅是参加一个百年大会,他实际上是奉师门之命外出历练来的,而单飞又是自称所谓方入江湖的小混混(当然北堂寻是并不相信的),目的是十分的相同,于是二人继续称兄道弟结伴而行,想看看这江湖到底是如何的面目。 一路上,单飞终于见识到了明宗少主的高尚品德与高超武功,放眼望去那见义勇为的事儿可真是不少,连带着救了一位落水的姑娘,弄得人家一家人“恩人恩人”地叫唤,又是安抚又是推辞地,好不容易摆脱了“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的纠缠,二人深思熟虑后最终决定往城里走,远离这处处是“杀机”的乡间小道。 “家师曾告诫我,江湖险恶,须得处处小心。”行走在街市上,听着道路两旁的叫卖声,北堂寻若有所思地道,“原先不以为然,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单飞看他一眼,晓得是上回在临风山庄门前看到的碧落教兰蝶出手便取人性命的事仍旧鲠在这位初出茅庐的小兄弟心里,只好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北堂寻继续道:“家师曾教导我们门中弟子,习武是为了救人,若是兴起一害人之念,便是背离武学之道,日后再无法寸进。然那兰蝶武功那般高强,在抬手之间便可取人性命,仅仅是一瞬间的事,这可让人引以为傲的武功便剥夺了人最宝贵的权利。”他抬眼看向单飞,“我自问武功并不在那兰蝶之下,可要我像她那般杀人不眨眼,却是很难的事情。” 单飞停下来,把手放在北堂寻的肩上。 “北堂兄弟,你在这江湖中才短短几天,看到的仅仅是一小部分。那天的事情在江湖中几乎每天都要上演,其实是十分的平常。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这才是真正的规矩。你的武功虽然不低于兰蝶,然则像她那样的高手,都是从死人堆里爬上来的,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杀人。一般人与她对上,根本走不过三招。他们练的是杀人的功夫。” 难得听到单飞说这么多的话,北堂寻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有些浮动,道:“杀人,那不是恶行么?怎么会有人为了杀人而练武?” 单飞叹了口气,道:“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绝对的善恶之分,人人都是为了利益而活罢了。想那青城派男子口出狂言,得罪了碧落教,在碧落教的人眼中,他就是该死。对自己的言行负责,才真正能在江湖之中立足。善恶都是其次。” 于是北堂寻没有再说话。 单飞再次叹了口气,拍拍北堂寻的肩膀。这小子,果然是有点接受不能么…… 正沉默间,忽然听得一阵喧闹声。 二人齐齐转过头去。 只见一女子身着鹅黄色长裙,眉目生得煞是好看,却涨满着怒意,瞪着前头的人。 “你这个人,分明拿了我师兄的钱袋,还要抵赖,你,你……” 话还没说完,便被身旁的男子拉扯住:“晴儿,小事一桩,不用计较。”那男子一身蓝色衫子,长得颇不错,想来正是那女子口中的师兄。 而对面那被揪着的人一身粗布衣服,瞅一眼便知不是什么上等人家,被人逮着要还钱,全身都在发抖,想来确是偷儿无疑。 四周的人渐渐围了上来,那女子愈发的不依不饶,偏要那人将钱袋交出来。 正僵持间,只见那偷儿一头跪了下来,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拉住女子的裙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小姐饶命啊,小人家中老母病重,可是家里积蓄连一个馒头都买不起,只好上街来偷……小姐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会吧……”说着把钱袋从衣兜儿里掏了出来,颤颤巍巍地奉上给那女子。 鹅黄色衫子的女子见势有些不妙,听了那人的身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随口编的,却一时拉不下脸来接那钱了,又感觉不好收场。 正在这当口儿,众人忽听得旁边□□来一个声音。 “小兄弟,既然急用,我这里有一点盘缠,不如你先拿去给母亲治病吧。” 一看,正是北堂寻。 那女子看了北堂寻一眼,她的师兄立马在一旁说道:“这位公子说的不错。是了,这钱你就拿去吧,给你老母亲治病,也算给我们积点福德,不过下次可不准再偷了。” 于是那偷儿鼻涕眼泪抹了个干净,感恩戴德地谢过了二人,说什么“公子小姐菩萨心肠救命之恩小人没齿难忘”之类。围观的人散了,这一场小闹剧就算是过去了。 单飞抹了一把冷汗,正准备拎着乱做好人的北堂寻赶紧遁走,却听得身后一声叫唤。 “哎,那位公子,请留步。” 单飞望了望天,再望了望北堂寻,道:“喂,这位公子,叫你呢。” 北堂寻回过头,看见那鹅黄色裙子的女子正朝着他们这方招手,于是便停下了,等他们兄妹二人过来。 先是那蓝色衫子的师兄揖了一揖,十分有礼地道:“二位方才为舍妹解围,在下实在感激不尽。在下乃逍遥门门下大弟子欧阳晓。”说着指了指身旁的女子,“这位是我逍遥门门主之女欧阳晴。在下见二位公子气度不凡,想来也是世家大族的弟子。机缘巧合,不知在下可有荣幸与二位结交?” 又是八大门派……单飞望望天,顿时觉得一旦和旁边这个人走在一起,便像碰上了太白金星,看到的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啊。 北堂寻亦揖了一揖,回道:“在下北堂寻,拜师明宗。这位是单飞兄弟。” 欧阳晓沉思片刻,眼睛一亮,问道:“阁下莫非是……明宗少主北堂寻?” 北堂寻微微一笑,道:“正是。” 欧阳晓顿时喜上眉梢:“原来是明宗少主,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说着拉过自个儿的师妹,“来,晴儿,快快见过北堂少主。” 那欧阳晴随着师兄走过来,半垂着头,全然不复方才找人要钱时的威风,十分矜持地向二人行了个礼,道:“小女子欧阳晴,见过北堂公子、单公子。”说完偷偷瞄了一眼北堂寻,脸上顿时飞上两抹红晕,迅速地退到了自家师兄身后。 北堂寻再傻也该知道这女子存的心思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礼。而一旁被冷落的单飞已经顶着一张馒头脸,木然了…… 欧阳晓含笑看了一眼自己身后含娇带怯的小师妹,抬手一指路边的酒楼,道:“相逢即是有缘。我们师兄妹二人与二位今日相逢于此,亦是天公作美,如此难得的缘分,你我四人何不进酒楼一叙?” 北堂寻则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单飞,拱拱手道:“好。” 于是一行四人便这么进了酒楼。 正值午间用餐的时辰,酒楼里的人多得很,热热闹闹的,伙计们忙得不可开交。四人挑拣了一个靠窗的桌子落座,令伙计炒了几个好菜,上了两壶好酒,算是正经的午饭。 待各自斟了酒,欧阳晓举起酒杯笑容和蔼地道:“北堂兄,有劳,请代我逍遥门向尊师问好。” 北堂寻亦举杯与他碰了碰,道:“在下定会记得。” 欧阳晓又道:“看二位行来的方向,想来是方从乾坤盟百年大会上离开的,如今在此地逗留,是准备做什么呢?” 北堂寻道:“在下本是奉家师之命出门游历,一路上看看四处的风土人情,尚且并无既定地方可去。” 欧阳晓道:“在下与师妹此行倒是有一个目标。听闻天下第一楼倾云楼在苏州有一处地界,唤作流云吹烟阁的,虽事烟花却毫不庸俗,是个风雅之地,天下文人雅士多聚于此。此番倾云楼放话,一个月后将在流云吹烟阁设下场子,把楼内珍藏宝物拿出来拍卖,说是给自个儿敛一笔资财。” 单飞闻此眉毛一动,道:“倾云楼乃天下第一楼,即便这名号也并不是吹出来的。其珍藏宝物想来定然不会是街市上的一般品色。” 欧阳晓点点头,道:“确实。倾云楼的生意涉及天下各个行业,其收藏定然不俗,说不定会有一些个武功秘笈什么的也未可知。这不,我便带着师妹出了门来,意图往那流云吹烟阁碰碰运气。” 单飞眼珠子一转,用胳膊肘捅了捅北堂寻,道:“依我看,这倒是个好去处。” 不等北堂寻发话,一旁许久未做声的的欧阳晴便出了声:“我们看二位漫无目的,这么子也不是个办法,不如与我们同行,去看看那流云吹烟阁是个什么样的势头,一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欧阳晓也道:“此番拍卖会定然汇集天下各色名流,官府豪强、地方财主、江湖豪侠……各大门派定然是不会缺席,我逍遥门便派出我与师妹前往。不论是逍遥门,还是明宗,都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名门派系,论声望,论财力,在这拍卖会上皆定然有一席之地。何况,就算是没捞着好东西,与江湖上的人打打交道,结交结交几位豪杰,却也不差。如此说,二位意下如何?” 北堂寻瞧了一眼微微点头的单飞,举杯笑道:“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欧阳晓道:“北堂兄客气了。能与明宗少主同行,是我欧阳晓的福分。”说着又转向单飞,“单飞兄弟,看气息和步伐,你定然也不会是泛泛之辈,倒是一直没有介绍,你是师承何处,现下归属何方?” 单飞吃着菜,相当随便地一摆手,道:“我一个小人物,可不什么像你们这样的名门弟子。小弟是道上走镖的,从前在镖路上跟师傅学了几手,如今刚入江湖,自个儿四处看看瞧瞧罢了,入不了谁的眼。” 欧阳晓点点头:“那正好一同去苏州,那儿到时候可热闹了,说不定真能淘得一本武功秘笈,给兄弟你锻炼锻炼。” 单飞呵呵笑了:“那就是运气了。来,吃菜吃菜。” **** 幽谷敛雾,清香浮散。 高耸嵚崟的山峦层层叠叠环绕,漫山苍翠欲滴的树木,翩跹纷纷而落的花雨,在山谷中游离飘荡,伴随着醉人的清风,传来一阵清淡的莲花的香气,沁人心脾。一条巨大的瀑布高高地悬挂在山崖上,任由水流在几十丈的高度之间湍急飞驰,冲击着崖下的清澈翻涌的水潭,气势磅礴,水花四溅,轰隆隆的巨响在几里外仍听得到。 随着空气中弥漫的莲香愈来愈浓郁,被瀑布不断冲击的潭水逐渐开始浮动。 “折阙,到外头候着,本宫一刻便后出来。” 女子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地从瀑布之后传出来,依旧绝美,却不复平日里的威严。 单膝跪在潭边的折阙犹豫了片刻。 “宫主,您……” “无碍。”女子的声音将她打断,再次重复了一遍,“去外头候着。” “是。”折阙行礼后退了下去。 巨大的瀑布之后,靠近山岩的水潭中,白轻墨盘腿端坐,双手中一朵紫色莲花的光影逐渐消失,收起了内力。 水雾弥漫,瀑布落下的巨响几乎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莲花的香气也逐渐淡了下去。 缓缓睁开眼,白轻墨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 “还是不行么……” 声音无力而沙哑,淹没在瀑布隆隆的声响之中。 嘴角有一丝鲜血蜿蜒溢出。抬手将血丝擦去,白轻墨双腿依旧浸泡在水潭里,感觉到潭水的波纹在身上摇晃,一丝冷意不可抗拒地浸入皮肤。缓缓捂住胸口,眼中闪过一丝冷漠的无可奈何,却始终冷硬如斯。 第5章 一缕花风骨断丝 正红朱漆的梁柱支撑起高大的寝宫,飞甍屋檐勾勒出流云徐徐飘游的痕迹。金色的莲花盛开在宫殿的每一个角落,攀缘在结实的红柱上,缠绕在木椽房梁的边缘,将莲的雍容华贵却圣洁无暇的气质尽数凸显出来。清淡的莲香若有若无地飘散在宽敞的宫殿里,沁人心脾,引人沦陷。 正如这屋子的主人。 洁白的纱帐围绕在软床四周,遮挡住外界的视线,随着殿中时而吹起的微风轻轻摇荡,朦胧地映照出侧卧在床上的人影,风姿天成,气韵流露,不经意间魅惑万千苍生。 折阙立于床畔,目光落在殿中。一男子腰间别着一把软剑,单膝跪在石砖地面上,双手呈上一封请帖。 “宫主,倾云楼派人送来请帖,言说倾云楼将于下月初六在苏州流云吹烟阁举办拍卖会,届时将有不少宝物被拍卖,兴许会有宫主感兴趣的东西,望宫主能够出席。” “哦?本宫会感兴趣的东西……”帘帐中传来一声朦胧的轻笑,床上人双掌运力一吸,大红色的请帖已经落入掌中。刚沐浴完的白轻墨身穿雪白的锦缎,一手展开请帖,一手撑住头颈,又是一声懒洋洋的轻笑,“红蜂尾、半月琴……呵呵,告诉传话的人,准备好上等的位置,届时,本宫定然到场。” “是。”男子恭声应道,悄然退下。 男子消失后,又有一人无声地进入寝宫,与方才那人一样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宫主。” 纱帐中的人懒懒地问道:“何事?” 男子回答道:“上次宫主要求查探的事情已经全部查清了。” “哦?”帘帐中的声音微微拖长,终于流露出了一点重视的味道。 “从表面上看,青城派与碧落教似乎无甚瓜葛,更遑论结下仇怨。然则,实际上两派之间早有冲突。前不久,青城派二长老刘云清在烟波醉与店家发生冲突,打伤了几个碧落教的下属。那烟波醉其实乃碧落教的产业,是个名声不小的酒楼。” 白轻墨轻笑:“难怪呢,在别人的地盘儿上伤了人家的人,真是给了人家一个好借口。”冷媚的声音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讥讽,“呵,这青城派,可真是愈来愈不知好歹了。”白轻墨半坐起身来,“流风。” “属下在。”男子应道。 “日后若是碰见青城派的人,不用留面子,看不顺眼便做了去,不必存有顾忌。”白轻墨眼中掠过一丝闪着寒光的笑意,“咱们这儿的白道太平久了,既然人家嚣张,我们便遂了人家的意……就拿青城派来开刀好了。” “是。”流风抱拳领命,悄然退下。 “折阙。” 一直立于床边的折阙上前一步,低下头轻声问道:“宫主有何吩咐?” 白轻墨缓缓坐起身来,一双凤眸微微眯起。 “通知轩羽、无涯、寻影、雪升四大护法,日后倘若与碧落教的人狭路相逢,不必手下留情,直接杀了再讲理。尤其是那四大座使……”白轻墨眼中闪过一丝冷芒,透过白色的纱帐,如利刃般直直刺向屋外的天空,“我倒要看看,他兰箫若是少了左臂右膀,他的手……是不是还能伸得这么长。” **** 丛簇的兰花开了满园,碧绿的茎叶衬着洁白的花朵,在这林泉幽静的地域中愈发地显出兰花所特有的清秀飘逸与超凡脱俗的气质来。小溪中的水潺潺地流动,是从山上直接引下来的清泉,清澈见底,溪水底部的鹅卵石被柔软的水流磨去了棱角,光滑圆润,色彩斑斓。 兰花的香气弥散在这一片天地里,浓郁而不失高雅,仿若世外桃源一般宁静脱俗。 一方亭子倚溪而建,伫立在这兰花丛之中,正红漆柱,琉璃金瓦,大理石的桌椅,白瓷茶具,雍容而雅致,高贵而不流俗。 一男子身着一袭雅黑色长袍,黑底金边,神秘典雅,高贵清俊。他静坐于石凳上,手捧白瓷茶杯,手指如同手中茶具一般白皙光滑,举手投足带着十分的雅致,令人生生挪不开眼。 “教主。”身后有人轻声唤道。 “何事?”兰箫静静地抚摸手中茶盏,并不回头。 那人将手中请帖呈于石桌之上,退后几步,道:“倾云楼派人送来请帖,道是一月之后将在苏州流云吹烟阁举办一场拍卖会,望教主赏光。” “倾云楼?”兰箫放下手中茶杯,目光落在桌上的请帖上,轻轻翻开。 沉默了一会儿,兰箫问道:“他们还给谁递了帖子?” 那人回答道:“除了我们碧落教,白道之中还有临风山庄、八大门派和四大世家,黑道之中有千罗苑、九阍阁、无命枭,还有……沉月宫。” “哦?”兰箫幽深的目光扫过请贴上的内容,“沉月宫么。”沉默了一会儿,兰箫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告诉送帖的人,多谢凌楼主好意,本座定当如期赴会。“ “是。”男子回答后却并不退下。 “还有何事?” 男子回答道:“沉月宫似乎丢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近日来,他们动用了不少人力正倾力追查丢失物品的去向,却在三日前撤回了所有在外搜查的势力,而东西似乎并未找到。” 听闻此言,兰箫眼中划过一丝深色,唇角的弧度愈发地扬起。 “另外……”单膝跪地的男子仿佛欲言又止。 “说。” 男子低下头:“属下派人跟踪,查到单飞正与明宗少主北堂寻同行,并于中途遇上逍遥门大弟子欧阳晓和门主千金欧阳晴。他们目前正向苏州方向前进,怕是也欲往流云吹烟阁。” 兰箫眼中幽光划过,再次端起茶杯。 “无妨。暂且由着他去罢。” “是。教主还有没有其他吩咐?” 兰箫沉思片刻,道:“通知四大座使,对沉月宫加强防范。若是碰上沉月宫的人,不必讲情面,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是。” 男子告退后,兰箫的目光离开那张大红色的请帖,落在悠悠流动的溪水上。阳光下,清澈的溪水泛着柔和清凉的光,倒映出男人绝世清俊的面容。兰箫轻轻抚摸着杯身,喃喃低语,似是叹息,似是讽刺: “白轻墨……你果真是聪明,可是,聪明过头的人,往往最终都要葬送在自己的手上……” ****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赶路,北堂寻一行四人终于抵达苏州。 这是一个多水的地方,即便在南方也算是气候十分温暖的。四季皆有不同的花儿盛放,湖光花影,相映成趣,伴着如花似玉的美人与柔情似水的气韵,别是一番风情。 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四人总算是大概摸出了各人的脾性。 北堂寻出身明宗,是土生土长的正派弟子,一身朗朗的凛然正气,坚决贯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守则,只是涉世未深,对江湖上的事情知之不深,人情世故并不了解,不过好在勤学好问,明白事理,性情温和,天真之余并没有名门弟子身上那令人讨厌的倨傲之色,一番了解下来,倒也挺好相处。 单飞自个儿说是镖路上退下来的,对江湖上的事儿知道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那几大门派之间的恩恩怨怨,一讲起来简直就是如数家珍。武功倒是不错,尤其是轻功,竟然连北堂寻费劲儿了都只能和他跑个并头。此人性情那是十分的开朗,不拘小节,时不时爆点儿粗口,倒也不令人觉得讨厌。 欧阳晓虽说身为八大门派之一逍遥门的首席大弟子,却不似平常白道子弟那般死板得不知天高地厚,身上倒是罕见的有一股风流而不拘小节的味道,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一把折扇走天下”,喜欢结交各路江湖朋友,想来亦是逍遥门内不同于其他门派的一贯潇洒作风,能言善道,不论是人品还是武功,那都是不差的,因此与单飞特别合得来。 欧阳晴是逍遥门现任门主欧阳方远的掌上明珠,平日里看护得极好,因此养成了有点儿刁蛮的性子,涉世未深,不过人倒是不坏,性情开朗,那日初见北堂寻时的娇羞完全是一时装出来的,一旦同路相处了几天,那母老虎的本性就露出来了。这欧阳晴原本是许给了欧阳晓的,如今见了北堂寻,小姑娘有点儿见异思迁,不顾欧阳晓就在旁边,整天往北堂寻身上黏,弄得当事人几欲吐血。欧阳晓倒是不怎么在意,摇摇扇子饶有兴味地欣赏那两人“猫捉老鼠”的游戏,也不知是压根儿浑不在意还是已经胸有成竹了。 于是四人一路上这么游山玩水一般地来到了苏州,不多时便找到了流云吹烟阁。 距倾云楼拍卖大会尚有几日的时间,苏州已经是人满为患,聚集了各方人物,与几月前乾坤盟百年大会的光景都差不了多少。流云吹烟阁原本是青楼,也兼营琴棋书画之类,倒也是个非常雅致的地方。占地面积极大,其中水域与竹林面积便不小。阁中姑娘们对来客以礼相待,并无寻常秦楼楚馆那般俗艳*的风气。 一行人方踏入流云吹烟阁,便有姑娘上来引路。 “倾云楼不愧是天下第一楼,连办个青楼都这么有情调。啧啧。”欧阳晓将请帖递给那姑娘,欣赏着周围水墨画一般的风景,摇摇折扇十分赞赏地道,“真合本公子的口味,想来那凌楼主也是个妙人,此番若是能够遇见,当真要好好结交一番。” 单飞十分鄙视地瞟他一眼,看了看他那从不离手的扇子,十分不屑地道:“那倾云楼之主凌昭云也同你一样手里日日拿着把扇子,只是人家手里的是玉扇,你这是纸扇,未免差了个档次。” 欧阳晓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画着山水的折扇,摆摆手,道:“单飞兄此言差矣,我这把扇子不过是夏日里扇扇风陪个凉快用的,用不着如何雕琢,自然算不了什么。而人家凌楼主是当武器用的,当然要做工精细,既有力度又显身份。这不同用途的东西,怎么能够相提并论呢?”说着似又想起了什么,欧阳晓转向北堂寻,将折扇在左手心上一敲,“北堂兄弟,明宗这么大一个龙头,应当也是收了帖子的,不知贵宗是否也会派人出来赴这流云吹烟会呀?” 北堂寻跟着引路的姑娘跨上一只小船,说是过了这片湖就能给他们安排住处了,看向欧阳晓道:“家师想必亦收到了帖子,这样的大会应当没有错过的道理,兴许会让宗内长老带几位弟子出来见见世面。不过宗内宝物不少,此次拍卖会上的东西未必能让长老们出手,不见得会拍下什么东西带回去。” “这样啊……”欧阳晓垂头沉思片刻,“那会不会把你带回去?” 北堂寻一愣,道:“应当不会的。家师让弟子在外游历,若是宗内没出什么大事,不过个大半年,家师定然不会这么匆忙地召我回去。怎么,欧阳兄找在下还有事么?” 欧阳晓笑笑,道:“并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结识二位实属在下平生幸事,希望拍卖会结束之后能请二位赏光,至我逍遥门一叙,与家师见上一面,算是交了明宗这个朋友。” 北堂寻也一笑:“这倒也是好事。若无意外,在下自会与你同去。” 于是四人便上了船,望着船舷外碧波荡漾烟雨迷蒙的水域,对流云吹烟阁的景色又是一番高度的赞叹。 中午在客楼吃饭时,看见各色各样服饰装备的人们,北堂寻不由得感叹:“看来这天下有点儿脸面的门派都出来了,尽想着能在会上淘几件宝贝呢。” 单飞吃着菜,道:“他们也只是碰碰运气罢了,这些小门派大都不成气候,无论是人力还是财力都无法与名门大宗相提并论。拍卖会么,不就是比谁出的钱多,谁的嗓门儿大么。倾云楼的宝物能上台面的都便宜不到哪儿去,到时候价钱一步步往上抬,能开口的也就那几个了。”单飞对着那边吃喝着的人们扬了扬下巴,“这些人不过是来凑个热闹,等结束了大都是空手而归,有价值的东西,他们连毛都摸不到就给别人拿走了。” 欧阳晴挨着北堂寻坐下,手里一个劲儿地给北堂寻夹菜,嘴上问道:“除了临风山庄、明宗和我们八大门派,还有什么人有一争之力?” “那可多了去了。”欧阳晓喝了一口酒,道,“你刚才说的当然有足够实力,除了这些,还有黑道上几个龙头大派,像九阍阁、千罗苑之类,何况……”欧阳晓停顿了一下,眼里掠过一丝幽光,喝了口酒,继续说,“何况有碧落教和沉月宫在,那些小喽啰哪里敢与其相争?这两大门派的财力深不可测,依我看,恐怕……要比八大门派还要略胜一筹。” 欧阳晴举着筷子讶然道:“比咱们八大门派还要强?” “你以为你们八大门派什么都最厉害啊?”单飞相当不屑地瞥了欧阳晴一眼,道,“沉月宫与碧落教的财力非常人可以想象。再者,如此大型的拍卖会,并不是只要有钱就可以独当一面的。” “单飞兄说的不错。”北堂寻沉吟道:“近几年来,沉月宫与碧落教在江湖上的威名越来越盛,拍卖会上用钱竞争,却也得很大程度上权衡各方利弊再下手。若是因为一件可有可无的财物而得罪这两大门派,日后损失的,可就不止是钱财了。” 单飞闻言拍拍北堂寻的肩膀:“不错,小子,长见识了嘛。” “好了好了,先吃饭吧。”欧阳晓拿起筷子道,“三天后就是拍卖会了,先想好拿多少钱去干仗吧。” 于是四人开始安安分分地吃饭,同饭厅中其他人一样,猜测着到时候会有什么稀世珍宝值得一拼。干仗嘛,碰见真正好的东西才要去抢,即便头破血流,也比花钱买了一大堆废物回家要好。只是,他们不知道,各方势力已经蠢蠢欲动,就在不远处的地方,潜龙也许就要出水。待到八方齐聚,各大门派蓄势待发,最后的王座,究竟会花落谁家? 第6章 雨洗芭蕉叶上诗 “胭脂何事,都做颜色染芙蓉。” 午后,流云吹烟阁。 细雨迷蒙,蓼烟疏淡,碧云湖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江南女子织出的轻纱,雾气朦胧,依稀可见桥上素伞零星,远处岛中翠竹朱檐,相映成趣。几对七彩鸳鸯相并游于湖上,在迷蒙的烟雨中,交颈缠绵,窃窃低语。忽而见画舫自雨中驶来,拨开朦胧的雾纱,使素净的碧水平添几抹亮色。 画舫舱外,俏丽的女子手撑竹篙,绽颜嬉笑。 粉色帐帘暧昧地放下,将船舱内与外界隔绝,自成一个世界。舱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茶香混合的味道,渗透在暖意融融的空气里,沁人心脾。 白衣女子手里托着一盏香茗,身后靠着美人靠,静静地坐在竹榻之上。 “你今日倒是格外的安分。”对面同样身着白衫的男子轻轻笑道。 女子淡淡地呡了一口茶,凤目轻抬,眼中存有微微的笑意。 “难得进一次这种地方,不好好地品味一番,怎么对得起凌楼主的热情款待?” 凌昭云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道:“是不是想说,我这天下第一楼果然名不虚传?” “景色着实耐人寻味。是个男女幽会的好去处。” “唉,赏美景,不如赏美人。”凌昭云摇着玉扇,笑得无所谓,“待会儿回到岸上,开一间上等雅间,你我二人对卧而赏,岂不更妙?” 白轻墨放下杯盏,绽颜轻轻一笑,“你若是有这个胆色,不妨试一试。美色当前,我……倒是求之不得的。” 凌昭云眼皮子一抖,不再言语。 半晌,又听的对面人幽幽一叹。 “从前,家里也有这般大的湖。” 凌昭云诧异地抬头。 白轻墨眨眨眼:“怎么,不信?” 凌昭云险些笑出声来:“你是告诉我你想家了么?” 白轻墨轻轻一笑,听不出意蕴:“我可没说。” 凌昭云嗤笑一声,“我看,你没整得他们家破人亡便已是慈悲为怀了。” 又是一声轻笑,粉色的帘幕一卷,人已不见。 拂帘而出,见那女子独立船头,白衣墨发,玉钗素颜,烟雨笼纱,褪去了平日里那一股戾气与魅惑,平添一缕高洁风雅。 见此情景,凌昭云微微一愣:“怎么了?” 女子缓缓转过身来,眼里隐隐有了一丝温度,目光落在凌昭云眼里,却又似不在看他。 “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凌昭云望着她,微微张口,却又止住,并不答话。 白轻墨似是并不准备听他的回答,又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一片广阔的水域。湖面粼粼的波光透过轻薄的雨雾,映入她朦胧漆黑的眸子里。 “今天,是我离家的日子。” 凌昭云微微挑眉。 白轻墨不理会身后的凌昭云会是什么神色,一字一句,吐字无比清晰: “是生日,亦是,忌日。” 眼眸倏地睁大:“忌日……” 转身扬袖,顿时洒出漫天冥纸,随风飞舞,微风里,就连女子身上的白衣,也如同那冥纸一般惨白了。 墨发舞动,半遮眉眼,唇上嫣红的颜色似乎也淡了几分,不带一丝感情,却夹杂着些许的叹息。 “娘,您看见了吗,没有父亲,女儿仍然活得好好的呢。” 唇角微微勾起,一缕轻嘲从嘴边泄出。 “只是,若再不寸进,恐怕这命,也该保不住了……” 最后一张冥纸随着话音落下,飘落贴在了碧绿的湖面上。 轻轻抚上心口,“没有了心,任人如何,也是碰不得的呀……” 恍惚间觉得有些异样,白轻墨缓缓抬眸,转头向不远处某个方向望去,却见一帘恰巧放下,阻隔了视线。 “那艘船是谁包下的?” 凌昭云顺着白轻墨所指方向看去,唇角勾起一抹令人玩味的笑容,“那画舫与我们这艘规格相同,我流云吹烟阁也仅有两艘罢了。那边么,就是那‘幽兰碧箫遮穹韵’——” 言未尽,船身一晃,眼前白影一闪,人已经掠过水面,向那头飞去。 飞仙之姿,引得桥上一阵惊呼。 凌昭云无奈一笑。 双足点落在船头,船底荡漾出波纹一圈圈荡开去。 两个守在舱外的侍童见此,恭敬地走上前来,一人撩起水晶珠帘,一人往里一摆手,做了个‘请进’的动作:“姑娘请进。” “哦?”白轻墨挑了挑眉,“就不怕我打搅了你们家主子快活么?” 侍童仍旧有礼地回道:“主子说了,若是姑娘要来,我们一切不得阻拦。” 白轻墨冷冷笑道:“是么。” 一挥水袖,掀帘而入。 外间,只见一红衫女子端坐于桌边,怀里摆着一把琵琶,见了白轻墨,乖巧地浅笑着颔首,行了个礼,道:“公子在里间。” 白轻墨也不理会,掀开帘子,径直往里间去了。 待看清眼前的情景,饶是定力沉稳如沉月宫主,面上也不由得掠过一丝青气,紧接着是毫不掩饰的嘲讽:“这大白天的,也行这等入夜来游丝软系飘春榭的雅事,教主真是好兴致。” 榻上的人笑容不减,毫不在意地掩了掩衣襟,道:“彼此彼此。方才沉月宫主与倾云楼主那一出‘落絮轻粘扑绣帘’,可是更加的赏心悦目。” “哦?”白轻墨缓缓绽出如往常一般妖娆魅惑的笑容,缓步走近榻前,俯视着侧卧于榻上的兰箫,“碧落教主风流之名在外,想必已尝尽天伦,岂有艳羡他人之理哉?” “呵呵。”兰箫注视着白轻墨漆黑如琉璃的眼眸,始终保持风度,“白宫主艳名远播,冠绝天下,箫即便游遍花丛,亦未尝试得如斯美人,实乃人生一大憾事。” “这倒是本宫的过错了。”白轻墨微微眯起眼,如花的笑容逐渐转冷,身子猛地前倾,“那你就试试!” 一时间,舱外人只听得一声巨响,虽然诧异,却无一人敢进入舱内一探究竟。 而此时的船舱内。 锦榻上,碧落教主在下,不理会胸前看似无害的莹白指尖,笑得一派温润。 “宫主这是……等不及了么。” 沉月宫主在上,不瞥一眼腰间仿佛暧昧的手掌,笑得一贯魅惑。 “依本宫看,是教主忍不住了吧。” 他说的,她心知肚明; 她说的,他亦再明白不过。 两只手,蓄势待发,意图明显。 舱内的空气缓缓凝结,有片刻的死寂,只余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兰箫再次开口:“最难消受美人恩,宫主这等倾国美人,箫是怕玷污了。” 白轻墨亦接口道:“教主戏艳群芳,轻墨只担心功夫不够,怕是入不了教主的眼呢。” 兰箫眼眸微垂,手指轻轻拈起身上人因久立船头而略微洇湿的发丝,“宫主雨露未脱,此地气候温凉,宫主当心着凉。” 白轻墨眸色微微一沉,他果然看见了。樱花瓣似的指尖微微施力,面上却笑得愈发柔美。 “教主的意思……是想为本宫宽衣么。” 兰箫不为所动,手掌略微收紧,笑得愈发谦和,“这船上未有女儿家的衣物,即便箫心中有所欲,也难成美事。” 白轻墨眼眸微微眯起。 兰箫嘴角依旧上扬。 两人笑容浅浅,旖旎的气氛未淡去分毫。 似嘲非嘲,二人同时开口—— “来日方长。” 两人身形一动,兰箫身上重力一轻,白轻墨已经落在地上,于是微笑着起身,整理好衣襟,方才风流的模样早已经不知所踪。 这才抬眼打量眼前用侧面对着他正拢鬓的女子。全然不似在临风山庄时的盛装华服,那是咄咄逼人之中的魅惑天成。而今这一袭素净的白衣,穿在她的身上,一时生出又清淡如出水之莲的气质来。不论哪一种,却都是世间仅有,再无任何女子能够企及。 兰箫微微眯起眼,这样的女子,是他唯一能够视为对手的人。 白轻墨在檀木桌旁坐下,看了一眼桌上倒扣着的茶杯,又望向站着的兰箫,道:“来者即是 客,即便是在租来的船上,也不该失了礼数。这就是兰教主的待客之礼么?” 兰箫微微一笑,走上前来,也在桌边坐下。翻过杯盏,慢条斯理地沏好两杯茶,一杯送到白轻墨跟前,待她接过,另一杯自己托起,轻轻啜了一口。 “雨前龙井。”放下茶盏,兰箫摇摇头道,“香馥若兰,饮后齿间流芳,流云吹烟阁的茶叶果然是上等的好茶。却并非本座常爱喝的。” “哦?”白轻墨微微挑眉,“兰教主的喜好,本宫倒是想知道呢。” 兰箫一笑,双手击掌,立刻有侍童进来,手里拿着一包茶叶似的东西。 那侍童行云流水一般泡好茶叶,一杯给了兰箫,一杯放在白轻墨跟前,又恭敬地退了出去。 “宫主请尝。”兰箫道。随后将茶盏放至唇边,轻轻吹气。 白轻墨接过茶盏,将其放至鼻下,轻轻嗅着,然后啜了一口。 “宫主感觉如何?” “洞庭碧螺春。”一股热流暖暖流入喉间,白轻墨细细地品了品,道,“饮其味,头酌色淡、幽香、鲜雅;二酌翠绿、芬芳、味醇;三酌碧清、香郁、回甘,鲜爽生津,清香幽雅。确是好茶。” “宫主一尝便知,想来定是品茶的高手。”兰箫轻轻一笑,再啜了一口,将茶盏放下:“不知宫主平日里喜好甚么茶料?” 白轻墨亦放下茶杯,道:“教主喜好叶底柔匀的佛动心,而本宫么,却偏爱叶底明亮的白鹤仙人。” 兰箫道:“是否便是那有‘琼浆玉液’之称的——君山银针?” “教主果然见多识广。”白轻墨勾起唇角,轻轻颔首道,“确是君山银针。” “本座曾有幸与友人同游,对这琼浆玉液亦是有些许了解。”兰箫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光滑乳白的杯身,“君山银针无论制作亦或泡制,工序皆极其繁琐,因此鲜有农人愿意种植此类茶叶。然则此茶一旦成炉,便香气清鲜,叶底明亮,清香沁人,世间少有茶叶能与之媲美。”兰箫似是十分谦恭地赞道,“宫主果然品位极佳。” “彼此彼此。白鹤仙人虽然难得,却不如佛动心一般香气沁人。不过……”白轻墨将精致小巧的茶杯举到眼前,慢慢地旋转着,“……方才本宫在凌楼主船上,原本相安无事。而教主刻意引起本宫注意,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与本宫在此探讨茶道罢?” ……终于切入正题了。 兰箫放下杯盏,茶杯与茶托碰撞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船舱内显得格外的悠远响亮。 “宫主聪颖过人,箫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宫主的眼睛。”微微一笑,兰箫弹了弹无尘的袖口,道,“也正因为宫主处事非凡,手腕无双,深谋远虑为世间翘楚,箫便更希望能够拥有如宫主这般的知音。” “哦?”白轻墨垂下眼眸,似是正仔细地观察杯身上的花纹,“教主出入江湖多年,才智武功皆是鲜有人及……本宫倒是亦想与教主结交,奈何苦于从前时机难得。” “如今时机到来,你我二人又志趣相投,意向相似……”兰箫身子微微前倾,目光落在白轻墨微垂的眼眸上,漆黑的瞳眸中似有笑意流转,“如此衬合,为何不相交为知己,披肝沥胆,互诉衷肠?” 白轻墨放下杯盏,缓缓抬眸,琉璃一般的眼眸对上兰箫的,光华流转。 朱红的嘴唇缓缓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轻轻启唇:“本宫……正有此意。” 一时间,香气缭绕的船舱就只剩下瓷杯中茶水旋转的声音。 旧长央宫花前伤,春草何须怨鸳柳。 袅袅青烟销脂墨,燕飞春迟锁重楼。 兰箫漆黑的眼眸中泛上幽深的神色,目光直直射向白轻墨微垂的眼睑,后者抬眸,不闪不避,堪堪与其对上。视线相撞,一瞬间仿佛碰撞出无数的火花,又在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回归沉寂,两人的眸色安定下来,有着淡淡的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却幽深难懂。 沉默过后,白轻墨淡淡开口:“既然想要合作,我想,兰教主应当拿出一点诚意来,否则,本宫怕是难以苟同。” 兰箫抚摸着腰间的玉笛,道:“只要是箫力所能及,定然在所不辞。宫主请讲。” 白轻墨看他一眼,缓缓道:“想来,教主应当知晓,我沉月宫于不久前失窃。” “此事箫略有耳闻。不知宫主丢失了什么宝物?” “丢失之物乃本宫珍藏多年的玉璧——莲和璧。”白轻墨的目光淡淡地飘落在兰箫眼中,“此玉价值连城,因此本宫从未将之公诸天下,是以江湖上知晓此玉的人并不多。不知是何方宵小敢入我沉月宫行此等偷盗之事。不过……能够入我沉月宫而不惊动任何人,此人委实是有一些本事。” 兰箫状似好奇地问道:“那,如今是否已然抓住那偷盗之人?” “尚且未得,不过已经有了线索。”白轻墨道,“恐怕……此人正在我们身边呢。” “哦?”兰箫眼眸低垂,隐隐有幽光流转,“想来,行窃之人究竟是何身份,宫主早已有了定论。又何必再问箫。” “定论是有了,只是……”白轻墨挑起茶杯,在指间微微转动,目光挪移到兰箫眼中,意味悠长,“却不知此人是临时起意,还是受人指使。若是受人指使,此人身后的势力,想来定是不凡。依本宫看,到时候,恐怕还需要教主的合作呢。” 湖上的微风轻轻浮动帘幕,在风中悠悠飘荡。 兰箫缓缓举起茶杯:“届时,本座定当奉陪。” 茶香淡淡缭绕,弥漫了满室的清香浅雾。 两只雪白的茶杯在半空中轻轻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合作愉快。” 第7章 笙箫恰称语音圆 此时,另一边的船上。 凌昭云看着白轻墨上了兰箫的船,半晌相安无事,低头进了舱,坐在先前的位置上,品着雨前龙井,让手下人将此次拍卖大会的物品单子呈上来。 闲闲地扫了一遍单子上头的东西,凌昭云“啪”地一合折扇,立刻便有人从舱外进来。 “楼主有何吩咐。” 凌昭云点了点单子,喝了一口茶,问道:“怎么没有‘玲珑诀’?” 那人回道:“琉月姑娘说,‘玲珑诀’太贵重,放到拍卖会上,顶多收回来几两无用的银子,到头来白白地便宜了旁人,自己却捞不着好处。反正拍卖会上有的是宝贝,多这一件儿不多,少这一件儿不少。不如自个儿留着,就算是排不上用场,也能撑撑门面儿。因此便将‘玲珑诀’给撤了下来。” 凌昭云摇摇头,道:“如此抢手的东西,自个儿揣兜儿里有个甚么意思。就该晾出来让各路豪杰都看看。”轻轻一笑,又啜了一口茶,道,“如此,既能亮出我倾云楼的实力,告诉他们,我倾云楼那‘天下第一楼’的名号不是吹出来的。这样的宝贝我们都能拿出来送人,真正的珍稀宝物,我们还不知道有多少。再者……”顿了一下,凌昭云轻轻摇着折扇,嘴角轻轻勾起,“一旦有宝物被公诸天下,看这四方动作,究竟又要一番如何的龙争虎斗,岂不是颇为有趣?” “是。”那人回道,“属下这就去将‘玲珑诀’补上来。” **** 青城派。 禀报消息的弟子退下,古朴优雅的房间,气压隐隐降低。 一只苍老但有力的手握住精美的茶杯,布满皱纹与筋络的手背与光滑如新的茶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沉默了半晌,站在一旁的年轻男子终于站出来,满面怨愤,恨声道:“大长老,自上个月乾坤盟百年大会以来,这短短三个月间,我们青城派弟子无论走到哪儿,都会碰见碧落教与沉月宫的下属,进而被打甚至被杀。如今,我们已经损失了至少三十位弟子了。他们简直是欺人太甚!” 另一名男子也从椅子上站起来,气愤地道:“他们这分明是在挑衅,欺我青城派无人!现在四方豪杰都在看我们青城派的笑话。大长老,这口气可千万不能咽下去啊!” 被称为大长老的老者坐在暗黄色的梨木桌旁,一手握着茶杯,一手捋着灰白的长须,脸上布满皱纹,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分明是年逾耄耋的老人,却在无形中释放出沉重的压力,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高手。 只要是稍微懂一些功夫的人,都能在一个照面间得出这个结论。 老者慢慢地捋着自己长长的胡须,目光幽深,沉默了片刻,低沉着嗓音道:“吩咐门中弟子,日后如若碰见这两派的人,尽量避开,以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一男子急道:“可是,难道就这样算了吗?” “这可是一大笔血债,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只是现在时机未到。”老者教训道,“我青城派好歹是八大门派之一,在江湖中,无论是声望还是实力,皆不容小觑。而碧落教与沉月宫乃后起之秀,年纪太轻。此时与他们公然对上,倒显得我青城派气量狭小容不得人,有损我青城派脸面,不宜大动干戈。” 老者那双布满阴翳的混沌眼眸中,闪过阴狠的光芒。 “碧落教,沉月宫……这梁子,咱们算是结下了。老夫暂且不同你们计较。待拍卖会一过,你们若是要打破这安宁,我青城派定然让你们在江湖中毫无立足之地,到时候,可别怪我青城派心狠手辣,不容后生!” **** 尽管烟雨迷蒙,流云吹烟阁依旧是前所未有的热闹。桥上、岸边都是五颜六色的油纸伞,水榭中亦常常有文人雅士举杯酬和。宽阔的湖面上,画舫来来往往,算不上拥挤,却也是丝毫不冷清。 不比乾坤盟百年大会的正式与隆重,倾云楼的拍卖大会在云集各路人物的同时,又因着青楼的招牌,平添了几分悠然与雅致。只是,随着拍卖会日益临近,四处皆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各色各样的人物聚集在这流云吹烟阁内,随随便便走几步都能偶遇八大门派的弟子或是豪门财主的千金。大人物守在楼里或是待在船上,从窗户里望出去,便将四处风光收入眼底,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心中各自有着各自的算计。 明宗果然派了一位长老并着几名弟子千里迢迢赶来赴会,北堂寻不可避免地被召过去与他们唠唠嗑儿,顺便捎上单飞这一个无门无派的江湖浪子,一道与明宗攀一攀家常。 欧阳晴虽说只是一个没有多少阅历的大小姐,不过有着略为老辣的欧阳晓罩着,倒也出不了什么乱子。连日来,二人四处打听拍卖会的相关事宜,又因着逍遥门八大门派的名头,与其他门派称兄道弟,忙得不亦乐乎,自然便与回到明宗队伍里的北堂寻二人分了开来。 三天很快便过去,拍卖会正式拉开序幕。 鉴于苏州是个多水的地方,一年四季皆如春季一般烟雨迷蒙,而流云吹烟阁又自来以其宽阔优美的碧云湖而闻名天下,因此,此次拍卖会便定于水上举行,形式新颖,并充分显示了流云吹烟阁的长处,雅致而风韵十足,委实令人耳目一新。 这一日天气难得地放晴,淅淅沥沥落了十几日的小雨总算是停了下来,算是老天爷卖了一个面子。阳光普照,碧云湖上空蓝天白云,湖面碧波荡漾,好一派江南水乡的好风光。 湖中心,一座巨大的圆底座坛,主色为正红,分为三级台阶。底层贴近湖面,面积较大,整齐地摆放着一圈藤椅。第二层比底层高出半个身量的高度,面积略小,同样是摆放好了梨花木椅子,还有一圈木桌,上头有水果茶水之类,供闲散侠客凑个热闹,聊以遣怀。这两层此时已经坐下了八成客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一块儿聊得不亦乐乎,热闹非凡。而第三层,也就是最高层,比一、二两层皆高出许多,一根红色大柱拔地而起,粗壮结实,大约两人高的模样,上头一张老檀木八仙桌,敦厚恢弘,流纹清晰明快,祥云朵朵。此桌用来盛放拍卖物品,目前尚且空空如也,然则却足以托显出拍卖大会不凡的气势来。 湖上四座十分不同寻常的画舫正在水波上缓缓地漂动着,围绕在圆形座坛的四个方位。每一座约莫有一栋小楼那样高,分为两层。第一层皆设有六间雅间,向着湖面开放,第二层便仅仅设有三个巨大宽敞的房间,桌椅板凳膳食甜点一应俱全,且有帘帐遮掩,阻隔外界的视线。朱底鎏金,飞甍勾角,檐角长长的流苏在微风中悠悠地飘摇着,华丽精致的外观令人赞不绝口。 这四座画舫用来接待江湖各大门派与各地颇有势力的财主与官家子弟。白道有临风山庄、八大门派和几个颇有名气的大门派包下了一座,黑道给千罗苑、九阍阁、无命枭并着几个与黑道有关联的财主占下一座,还有一座包给了朝廷官家。最后一座,正是人数最少,也是最安静的一座。这座画舫的第一层,除却流云吹烟阁内部服侍的下人,几乎无人走动。而在第二层,三个雅间皆将粉色的帘帐放下。外人虽然无法窥得内中情景,却人人心知肚明,这三间房,从左到右,依次是——碧落教、明宗,与沉月宫。 明宗虽有白道巨擘的美誉,却因与世无争,不谈归属,且与各方交好。无论白道还是黑道,皆会卖其几个面子。于是明宗的处所只求安闲舒适,一向没有个定论。此番夹在碧落教与沉月宫之间,倒也无可厚非,惹不出什么乱子来。 不过……这沉月宫竟然与碧落教乘上了一条船,不免引人遐思。 自出道以来,沉月宫与碧落教之间的相处即便不至于水火不容,却也是在算不上融洽。这双方实力相当,时常斗上一斗亦是十分平常之事。尤其是在乾坤盟百年大会之后,这两大派的主子公然对上,虽不至于兵戎相见,却明显是相看两生厌的。三个月来,两派的冲突明显上升,几乎是今天你刺我的护法一剑,明天我就砍你的座使一刀。大的矛盾没有,小的摩擦却是十分的频繁。然而始终未见最高处的人有所吩咐,想来正是默许了的。 明显如此不合的两派,此番竟然乘上了同一条船,即便中间有一个明宗隔着,却仍旧让人心生猜忌。 在场的都是各派精英,目光明亮略微一些些的人,都能在这简单的位置安排中,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未时过。 “铛——铛——” 金锣大钟被大力敲响,响亮的声波一波一波传散开来,震动的余波惹得湖水都泛起一圈圈的波纹向外散去。 原本闹哄的人群在钟声中逐渐消减下来。众人纷纷停止交谈,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集中在高高的座坛上。 只见一名男子身着一袭白衣,自不远处飞身而来,身后跟着一名宝蓝色长裙的女子,施展轻功,直奔座坛第三层而来。 二人双双站落在八仙桌旁。那白衣男子手中一把玉扇,眉目清秀俊朗,举手投足皆是一派风流不羁的气度,正是‘天下第一楼’倾云楼楼主——凌昭云。其身后一名女子,身穿宝蓝色长裙,相貌并非绝世,却隐含着一股柔情媚态,想来正是这流云吹烟阁的老板、倾云楼的第二把交椅——风琉月。 “各位——”只见那凌昭云一合玉扇,向着四周的画舫一抱拳,清朗的声音伴着妥当而不失力度的内劲传向四方,“欢迎各位来到流云吹烟阁,出席我倾云楼的拍卖大会。在此,在下谢过各位今日的捧场了!” 台下的人纷纷鼓掌。 凌昭云继续道:“今日拍卖大会的物品,虽然算不上举世罕见,却亦是奇珍异宝,我倾云楼不敢独享,便于今日将其放在天下人眼中,由各位共同品鉴。”说着玉扇向身旁一摆,指着那位女子道,“这位乃流云吹烟阁的老板——风琉月,今日便由风老板主持此次拍卖大会,在下绝不插手,望各位能够乘兴而归!” 台下又是掌声雷动。 说完,凌昭云与众人抱拳告辞,飞身而下,挥开玉扇,乘上了一条小舟远去,隐匿在了竹林之中,竟是真的全全不插手,显示了倾云楼大方任由在场各方争夺的态度。 于是,一身宝蓝色长裙的风琉月袅娜地走上前来,站定在八仙桌前,凤目向四周一扫,带着丝丝笑意,却气度不凡,让见者无不感觉——到此人亦是内家高手。 全场不由得安静下来。 确实,风琉月既然能在天下第一楼稳坐第二把交椅,又怎么会是泛泛之辈。 凌昭云虽然说了不插手,然则让风琉月上来主持拍卖大会,却是合情合理。这在表明倾云楼定然不会参与阻挠宝物的争夺的同时,却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在场所有人:倾云楼放出来的宝贝当然不会是平凡之物,正常的秩序仍应该由倾云楼来维护。如此,各方势力的气焰也会稍微收敛一些。若是有人敢当众闹事,那就是不给天下第一楼面子,如此,身为东家的倾云楼,可不会再顾及什么面子问题。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生事,倾云楼绝对不会手软。 第8章 琉璃水上风波动 风琉月手中持一把蓝色团扇,敲了敲八仙桌,那桌子顿时降了下去,沉没在正红朱漆的柱子里。她向着周围扫视了一圈,然后收回视线,朗声道:“各位,今日共有十二件宝物将被拍卖。这十二件宝物中,有药材宝石、古董墨宝、奇珍异兽与刀剑法器,算得上是各有千秋。只待各位品鉴,若有中意的,以出价最高者为宝物的最终所有者。希望各位都能最后拿到自己心仪的宝物。”风琉月再次扫视周围,“现在,便让我们看看这第一件宝物到底是什么。” 语罢,原先沉没到柱子里头的八仙桌缓缓上升,重新出现在红柱顶端,待到其完全定住,众人才发现,桌子上已然多了一个白色的瓷盘,盘子中央盛放着一个深蓝色的石头。 风琉月轻轻笑着,摇了摇手中的团扇,指着盘子中光滑圆润的石头,道:“此物名为蓝姬石。此类珍稀矿石孕育于万年溶洞之中,吸收天地之精华,凝结万年钟乳之灵气,受暗河流水滋养而成形,千年难得一颗,且有凝气安神的功效。若为女子,可将其置于床头,有益于维持青春美貌;习武之人若是长年佩带此石,能够吸收天地灵气,有益于修为精纯凝练。此石有拳头大小,与寻常蓝姬石相比,体积更大,色泽十分匀润,乃蓝姬石中难得的上品。”说着便看向周围画舫,笑意盈盈,“底价一百两。各位,请出价。” 全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台下开始有讨论声。随后有人开始报价。 “一百两!” 紧接着有人抬价:“一百二十两!” “一百五十两!” “二百两!” 一旦有人出价,价钱便很快被抬高。风琉月摇着扇子,状似无意浅笑,实则正暗中观察各路人马的动向。蓝姬石虽然难得,却实在不算是稀世珍宝独一无二之类,其功效亦并非独有,另可找其他矿石代替。何况,真正的豪门世家,根本不会将这一点小玩意儿放在眼里,会出价的,只是坐在中央圆坛一处的闲散名士罢了。 又听得有人出价:“三百两!” 风琉月低头一看,正是坐在下面第二层的,有“奇宝藏客”之称的水无名。此人乃一名游侠,生性怪僻。年过不惑,却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偏爱奇珍宝矿,视其如命。平日里倒是常到流云吹烟阁做客喝茶,因此风琉月亦识得此人。 风琉月四下扫了一眼,道:“水大侠出价三百两,各位还有更高的吗?” 底下有嗡嗡的议论声,却始终没有人再出更高的价钱。 见此,风琉月拎起镀金的大锤子,向檀木桌上敲去。 “三百两一次。” “三百两二次。” “三百两三次。成交。” 风琉月道:“如此,这块蓝姬石便属于水无名阁下了,阁下暂且稍等,待拍卖会结束后,我流云吹烟阁自会将此物交到阁下手上。” 说着,那盛放了蓝姬石的八仙桌又缓缓降下去,再升上来时,已经换了一件物品,看去像是一方精致的木盒子。 “天下奇药百草,寻常最名贵的,不过是冬虫夏草、熊掌鹿茸。而今日我倾云楼呈上的第二件物品,虽位列千种药材之中,却远非寻常之物可比。” 听了风琉月的话,台下众人不由得惊奇:还有什么是连熊掌奇药都比不上的? 眼看已经吊起了众人的口味,风琉月轻轻打开木盒,道:“红蜂尾,乃热带红尾蜂王的尾刺,通常在一百万只红尾蜂之中才能生长出一只成熟的红尾蜂王。而红蜂尾,又是红尾蜂王孕育十年之久,倾尽毕生心血所造就的尾针。此物剧毒无比,正常人若是被其划破皮肤,七步之内便必死无疑,然则,若是身中剧毒,服用此物,必然瞬间化解百毒,万无一失。”风琉月合上木盒子,道,“底价五百两。各位,请吧。” “五百五十两!” “六百两!” “七百两!” “……” 红蜂尾,天下至毒,却又能解百毒,奈何产量极少。且欲要夺得一只红蜂尾,必须冒着天大的危险,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才有可能有所收获,因此有价无市,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珍药材。 这对于潜心于药物研究的人士绝对是天大的诱惑。 因为此物亦正亦邪,白道此时不好大张旗鼓地插手,便白白便宜了黑道一众人马。黑道中人往往欲求变强而不择手段,此时眼前有这么大一块肥肉,怎么舍得轻易放过? 果然,画舫中立马有九阍阁的人报出高价—— “一千两!” 千罗苑紧跟抬价:“一千五百两!” “……” 当众人出价出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在所有人都以为是安静潜伏的一艘画舫之中,却是外面人想象不到的光景。 这艘画舫外观看去与其他三艘并无区别,实则在第二层的帷幕之后,与其他三艘却是大相径庭。 没有坚实的墙壁或是古朴的木墙作为阻隔,原本分为三个房间的画舫第二层,此时是一个巨大的大房间,粉色的帘幕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内中自成一个世界。 巨大的圆桌摆放在中间,均匀地坐了一桌人,瓜果酒水摆放得恰到好处。侍者在一旁伺候着,不时给空了的杯子里添一添酒水。丝竹之声清淡而飘渺,雅致而不失情调。 也许外界的人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本以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碧落教与沉月宫竟然能够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和谐相处,更想不到在白道有“圣宗”之称的明宗竟然能够与那亦正亦邪的两大教派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白轻墨与兰箫各自坐在圆桌的斜对面,距离恰到好处,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另一面则是明宗的长老,一位鸡皮鹤发的老人家,每一丝皱纹中都能够轻易看出沧桑的痕迹。一双眼眸虽然混沌,却如同大海一般深邃浩瀚,仿佛能够包容世间万物,令见者无不肃然起敬。坐在那位长老旁边的另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温润寡言,一个看似好动却似乎有些紧张——正是先前被明宗长老召回的北堂寻与单飞二人。 明宗长老呵呵笑着,指着北堂寻,对兰箫与白轻墨道:“这是我明宗少主北堂寻,年纪与兰教主大抵相当,却鲜少出明宗大门,比不得二位年少有为,此番给二位介绍一番,也好向二位好好学一学。” 说着便让北堂寻向兰箫与白轻墨行了江湖之礼。 后二者亦回礼。 白轻墨则将目光看向坐在北堂寻身边似乎一直有些紧张的单飞,略显疑惑地问道:“这位是……?” 北堂寻瞥了一眼忽然僵硬的单飞,替他回道:“这位是在下的朋友单飞,不久前从镖路上退下来,是与在下一道来流云吹烟阁看热闹的。” “噢。”白轻墨点点头,旋即微微皱眉,“单飞……这名字,本宫听着怎么有些耳熟呢……” 一直沉默的单飞闻言微惊,缓缓抬头,欲看向状似沉思的白轻墨,却猛地对上后者投过来的视线。 那一双绝世的桃花眼中,神色幽深而犀利,眼底有一丝森冷,直直地刺向单飞的眼中,仿佛一下子将他看穿。 单飞全身顿时发冷,犹如坠入冰窖,不由得低下头,微微打了个抖。 待抬头再看时,那人已经没有了方才那锐利如针尖一般的气息,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不经意扫过单飞,浑不在意地挪开。仅仅是一瞬间的事。片刻后,一切恢复正常,其他人好像也没有注意到白轻墨的眼神变化,仿佛方才的森冷仅仅是单飞一个人的错觉,桌上气氛依旧稳定。 单飞僵硬地道:“小人、小人刚入江湖,既没武功又没文采,宫主怎么可能听说过小人的名字……” “哦。”白轻墨淡淡道,“兴许是本宫记错了罢……” 言罢继续喝茶。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清淡缠绵,风韵雅致。 兰箫举起茶杯,对明宗那位长老道:“素闻明宗南长老德高望重,此番得见,箫便以茶代酒,敬南长老一杯。” 南岐山呵呵一笑,亦举起茶杯,道:“兰教主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老夫怎当得起教主一敬。” 说着,两人各自将茶杯轻轻一抬,算是碰了杯,然后各自饮下。 南岐山放下茶杯,道:“老夫像你这般大的年岁,还刚被家师丢出来闯荡江湖,一点儿世面都没见过,哪里像你们二位。”说着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北堂寻,“这小子在明宗里头没吃过什么苦头,也是这般不知江湖深浅。此番放他出门,老夫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啊。” 兰箫道:“北堂少主气度不凡,尽管涉世未深,却也是年轻一辈之中的翘楚,长老何必过分牵挂。” 白轻墨接着道:“北堂少主既然出了明宗,便是更能广交天下豪杰。今日我们几人既然相识,便算是交了个朋友,日后北堂少主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尽管来找我们二位便是。” 南岐山呵呵笑道:“那可就麻烦二位了。” 现在,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明宗早看出来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动向,于是有意引出话题,而碧落教与沉月宫恰巧欲向明宗示好,便顺着南岐山的话说了下去。 南岐山的目的是保障北堂寻在外的安全,顺便给他的人脉打下基础,亦表明了明宗的态度——一旦江湖势力洗牌,明宗定然不会站在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对立面。而碧落教与沉月宫抓住时机向明宗示好,既避开了江湖人的耳目,又能获得明宗这个庞然大物作为盟友,至少给自己日后的道路扫清了一个障碍。 各取所需,巧妙至极。 北堂寻的目光在白轻墨与兰箫之间游移。自从与单飞相处了这么一段时日,他也学到了一些东西。虽然看不透,却也隐隐约约有一些明白了这短短几句对话之间的含义。 他不是没有见过白轻墨和兰箫,只是往往隔得太远,看不真切,又经常听闻这两人的所作所为,简单的分析下,对他们也大概有了一些模糊的印象。 可是,今日看来,自己好像错了。 北堂寻的目光落在白轻墨身上。这个女子的身上,有二八年华的风韵,却又褪去了寻常少女的青涩。长着一张年轻的面孔,永远的笑意盈盈,不经意间便泄露出一丝天然魅惑。正像一朵清水之中的莲花,艳丽而不靡丽,分明媚色倾城,绝世的风韵浑然天成,却让人由心底生出一种清淡如莲的错觉来。眼角带笑,却让人看不出情绪,神色始终八风不动。眼神看似很随意地一扫,却自有意味,那是万事皆在掌中的淡定与沉凝。 再看兰箫。不同于白轻墨的魅惑天成,兰箫唇角虽往往有着轻微的笑意,眼眸中却往往温润深沉。风流谦逊,清淡如兰。言语不多,行为妥当,却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姿容绝世,似兰君子。那一双漆黑的眼眸,淡然得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却又仿佛世间一切事情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江湖上威震一方的沉月宫与碧落教,竟然是这两个人一手创建。那两大教派行事果决而有力,往往无所顾忌,不论是白道还是黑道,都结怨不少。可是这两派似乎从来无所畏惧,我行我素,各行其是,若是有仇家找上门,这两派也是淡定反击,从无一败。虽然有些嚣张,却懂得点到即止的技巧,因此从来没有什么大的风波。正因为如此,从来没有人能够探得碧落教与沉月宫的真正实力。 如此想着,北堂寻有片刻的怔忪。 幽兰碧箫遮穹韵,酽墨莲轻尽玓华。 这两个人,一眼看去分明截然不同,仔细看来,却似乎有着相同的特质。 锋芒毕露,然,深不可测。 画舫里的人一派安然地聊天品茶,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画舫外正热火朝天地举行着拍卖大会。 红蜂尾最终被千罗苑以两千五百两的价格拍下,八大门派中逍遥门拿走了一把□□,青城派拿走了一柄长剑,临风山庄拍下一幅前朝的山水墨宝,其余有三件古董玉雕之类,分别被三家官家与财主以高价收藏。 拍卖会,尤其是像这般大型的拍卖会,与路边地摊上可是截然不同。随着宝物一件一件被拿出来,价值也是越来越高。许多原本满怀希望意图碰碰运气的小财主,到最后都力不从心。价钱被抬得太高,到了最后还能喊价的也就只有那么几家,所以真正能够拍下好东西的,往往就是江湖中真正有实力的门派。何况,此番拍卖会不比寻常。随便喊一个价钱,代表的都是自己的身份与门面,有大的势力出价,小门派衡量一番皆不会再自讨没趣,不仅仅是有自知之明,更重要的是,一件宝物可多可少,而若是为了一件身外之物而开罪大门派,那可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坐在画舫里悠然品茶的三大门派皆闲然自得,不必明说,在座的心里都有数。前面几件物品虽说算得上是宝物,但远远入不了他们的眼。旁人愿意抢,那是旁人的事,他们袖手旁观,倒是乐得个清闲自在。 直到听见风琉月请出第九件物品。 白轻墨放下茶盏,似是恍然想起,眼角上挑,微微笑着道:“聊了这么许久,倒是忘了自个儿来这儿是做什么了。” 兰箫接道:“既然来了,最好别错过太多,否则后悔就不好了。我看这拍卖会上确实有一些好东西,不如我们各自归位,好好看一看罢。”说着也放下茶盏,“南长老意下如何?” 南岐山呵呵笑着,道:“如此甚好,老夫也去看看,省得旁人竟忘了还有我明宗在这儿。” 于是,兰箫起身,向着左侧一边走去,白轻墨向着右侧施施然离开。侍者迅速上前来收拾好桌椅茶点,放下两侧的帘子,一个大房间顿时被隔了开来,成了三个隔间。 丝竹管弦之声撤去,画舫内顿时安静下来。 外界的人不知道,只有当这一座画舫内所有人的目光开始投向那圆形的高台,这一场拍卖会,才真正开始争夺的战争。 第9章 含光归隐半月闲 “……想来,各位若是对上古神兵略有一些了解,定然知晓‘传之十三世,而无施于事,匣而藏之,未尝启封’的殷天子三剑。”风琉月勾着唇角,看着下面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众人,“今日,我们拍卖的第九件物品,便是殷天子三剑之中的短剑——含光。”说着便将木匣子轻轻打开。 阳光下,匣子里的东西看得不甚清楚,没有平常铁器的反光,反而隐隐约约若隐若现,叫人瞧不清底细。 风琉月缓缓道:“含光剑,乃天下短剑之中的极品。古书有记载,‘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说着一手在宝剑上方划过,“此番我倾云楼将此等宝剑呈上献予诸位品鉴,定然货真价实,若各位心中有疑,大可上前来一探究竟。” 底下有人叫道:“倾云楼的信誉,我们大家自然心中有数,风老板不必多言,直接开价吧!” “是啊,倾云楼的信誉谁不知道!” “风老板开价吧!” “……” 听着底下人的附和,风琉月摇摇扇子,笑道:“好,既然大家如此相信我倾云楼,那我也不再多言。此剑底价——五千两!” 五千两,尚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于是迅速有人报价—— “五千一百两!” “五千三百两!” “我出五千五百两!” “……” 价格不断攀升,却还远远没有达到风琉月预计的价格。含光剑,切金断玉,削铁如泥,与之前所谓的宝物,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她用扇子遮住半边脸,目光扫过画舫中等待时机的各大门派,嘴角隐隐一笑。 终于有人出价:“七千两!” 风琉月一瞥,是无命枭。 千罗苑跟着喊价:“七千五百两!” 八大门派之一的长箜派:“八千两!” 逍遥门:“九千两!” “一万两!” 终于,破万了…… 整个湖面有片刻的寂静。 风琉月转过头,看了一眼出了个风头的青城派,眼神意味不明。 已经拍下一柄□□的青城派,没有必要再来争一把短剑,何况,仅凭青城派的实力……根本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钱来。此时出价不过是抛砖引玉,显一显青城派八大门派的名声。再者,前些日子被碧落教与沉月宫打压得紧了,青城派亦是借机替自己挽回一点儿面子罢了。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风琉月轻轻冷笑。掩藏好自己的情绪,风琉月朗声问道:“青城派长老出一万两银子,各位还有没有要出价的?” 寂静了一会儿,才有人喊道:“一万一千两!” 九阍阁:“一万五千两!” 在九阍阁出价之后,一时无人再向上攀。 “两万两。” 三个字,声音不大,却让全场人听得十分清楚。 风琉月望向台下,微微凝眸。 一位麻布衫的年轻男子,正静坐在中央圆坛上的第二层。大约二十出头,穿着十分朴素,长相亦是相当平凡。这样丢在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到的人,与其说是像江湖公子,不如说是一介书生。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像能随手出得起二万两银子的豪门巨富。 然则他毕竟喊了价。 四周人面露疑惑,不知此人是何等来头。 风琉月望着底下面对众人稀罕目光而淡定不动声色的男子,问道:“这位公子,请问阁下如何称呼?师承何处?” 那男子拱了拱手,既不谦逊也不倨傲,十分平静地道:“在下岑柳,无门无派,仅一江湖浪子,爱好收集各种宝剑而已。” 风琉月他看了一会儿,那人亦定定地瞧着她,面上没有半点异色,仿佛就真的只是一位宝剑收藏家而已。随后看向四周,问道:“岑公子出二万两,各位,还有更高的吗?” 水面上一片寂静。 二万两,即便对于临风山庄这样的大头也不算是一个小的数目。此番各门派前来参加拍卖大会,至多也不过携带了两三万银子在身上,比二万两更多,他们恐怕是拿不出来了。何况,这只是第九件宝物,后面还有三件,想来任何一件宝物的价值都不会比这含光剑要低,何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再者,看那岑柳随随便便抛出二万两连眉头也不动一动的模样,恐怕出再多的银子,他也能压人一头。 仔细思量一番,众人不由得压下这夺宝之心,集体保持沉默。 “既然没有,那……” 风琉月扫过几艘画舫,观察各大门派的动向,扬起金锤子。 “二万两一次。” “二万两两次。” “二万两三次。成交。”风琉月道,“这含光宝剑便是岑公子的东西了。公子,稍后请到后台交易。” 台下岑柳点头,安然坐下。 坐于帘后的白轻墨微微凝眸。距离太远,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总觉得有一丝怪异。 折阙见白轻墨皱眉,问道:“宫主,怎么了?” 白轻墨道:“待会儿给我去查查这个人的来历。” “是。” 八仙桌再次降落后升起,上面摆放的东西竟然超过了桌子的长度。一块长长的紫檀木,中间微厚,两侧略薄,弯成一弯弦月的形状,看去倒像是一把琴。 “由我来向大家介绍,这第十件宝物,却是极其精通音律之人才对其有所耳闻。”风琉月看着台下疑惑的众人,道,“半月琴。以上好的紫檀制成,马尾做弦,弯似弦月,琴音清丽圆润,乃世间琴中极品。然则此琴极难驾驭,若非真正懂得琴之一道的高人,根本无法发挥此琴的真正效用。此琴已失传两百余年,目前为千岩老人所有。而老人多年未曾出世,如今即将西去,便将此琴交与我倾云楼,给它寻一个新主人。不过,千岩老人拍卖此琴尚有一个条件。”风琉月停顿一下,看向四周,接着道,“那就是,它的新主人,必须懂得如何驾驭此琴,否则,千岩老人宁可将这半月琴与他陪葬,也不愿此琴落入凡夫俗子手中。” 风琉月摇着扇子,扫视周围:“因此,为了圆千岩老人的愿望,此番我倾云楼拍卖此琴,不光看价钱,还有琴艺。各位若是并非此道中人,万望不要插手,有意夺得此琴的,仍是取出价最高者,待拍卖会结束后,请随我至后方,展示琴技,若是无法按照千岩老人所述展示此琴的真正面貌,请恕我倾云楼无法做主,必然将其返还千岩老人。”停顿一下,“此琴,底金一万两,各位,请慎重出价。” 底下人议论纷纷,但是一直没有人出价。 失传两百余年的半月琴,如今已经鲜少有人知晓,而明白其真正用途的人,更是所剩无几。不明就里的众人只当那是一把质量音色极好的古琴,却不知,这半月琴其实是一把世间罕有的法器。只有真正懂得半月琴的人,才能充分地发挥它的威力—— 御、音、杀、人。 底价一万两,若是经过一番争夺,价钱翻过几倍也未可知。不知其底细的不敢胡乱出价,知道其中蹊跷的,若是没那本事操纵半月琴,纵然拍下,经过倾云楼一番检验,也未必能拿回家去。何况,真正懂得这非凡琴技的人,世间屈指可数。 终于有人出价—— “一万两。” 苍山派。 八大门派之一的苍山派,向来以修习音律为主,门中弟子皆精通一琴半艺,如此,知道半月琴的秘密,倒也合情合理。 然则立马有人推翻—— “一万五千两。” 千罗苑。 风琉月眼光闪动。这个千罗苑,门中弟子以女子为主,是黑道中向来与白道最为不合的门派。此时出价,倒不知是真心想要半月琴呢,还是为了与八大门派作对。 片刻后,又有一声道:“二万两。” 临风山庄。 风琉月微微蹙眉。先前竟然不知临风山庄之内也有此等通晓音律的人才。此琴若是被临风山庄得了去,恐怕…… 正在风琉月忧心之际,又闻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 “三万两。” 众人倒抽一口气。 三万两,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出得起的。大部分参加拍卖会的人,赔尽了一身的家当也没有这么多钱。 众人不由得循声望去。 正是那座一直未曾出声的画舫。 而此次报价的,正是居于二楼中央的——明宗。 明宗,在武林中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如同碧霄山上的碧霄派,明宗在江湖中势力非同凡响,恐怕连临风山庄也难以与其媲美,然则明宗虽然势大,却素来不参与江湖纷争,众人因其德行高尚,而将其归为白道一方。是以无论什么场合,白道与黑道皆会对其礼待有加。 如今明宗出高价愿意收下半月琴,临风山庄即便是有足够的钱财,却也不好明面儿上与其产生冲突。毕竟,一把琴的价值,还远远比不上与明宗的交情来的贵重。 风琉月暗暗地松了口气。 如果是明宗有意,那就好办多了。 见临风山庄不再出价,风琉月便十分愉快地举起锤子往桌子上敲了三下,这半月琴便轻轻松松地落入了明宗的口袋。 没有争夺,皆大欢喜。 风琉月一笑,请出倒数第二件宝物。 八仙桌上,一个巨大的笼子盛放其上,笼子里有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不似刚才半月琴出场时的冷清,此物甫一出现,人群立马就骚动了。 雪白剔透,双眼乌黑雪亮,一对尖尖的小巧耳朵顶在头上,全身覆盖了长长的白毛,一条蓬松的大尾巴微微向上卷曲,几乎有整个身子那么大。浑身洁白无瑕,即便在大白天,仍然可见其周身散发出淡淡柔和纯净的圣光。 天山雪狐。 在场的识货的人可不少。画舫中八大门派与黑道各派的代表顿时坐直了身子。 风琉月掩口一笑,道:“想来,不必我多说,各位已经知道此物是何方神圣了。灵兽——天山雪狐,位列百种灵兽之首。生活在千年雪山之巅,借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藏身,行踪诡秘,极为难得。天山雪狐生性奇诡,桀骜不驯,往往宁可自尽也不认主,然则一旦驯服认主,定然终其一生保护主人,至死方休。还有……此类灵兽只与女子亲近,对男子皆是表现得十分凶恶,不可让其近身。因此,各位若是有意夺得此狐,可得先考虑好了,抛出重金买下天山雪狐,若是驯服不得,这钱可是打了水漂了。”风琉月一笑,“天山雪狐,此等不凡之物,自然不与其他宝物等价而估。底价,三万两。各位,三思而后行啊。” 确实,天山雪狐远不似先前其他宝物来的简单。灵兽之所以称之为灵兽,就是因为它们往往通于人性,受天地灵气孕育而成。按理来说,灵兽是不同于世间其他任何事物的一种存在,它们是不可冒犯的神圣物种。然则因为其不可预测的灵力,往往令世人趋之若鹜,可惜鲜少能得。即便能够抓住,也极难驯服。天山雪狐被称为世间灵兽之首,定然又不同于普通货色。这等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灵兽,不知为何,只认女子为主。它们带给世人的是无穷无尽的福瑞与安宁,如今出现,定然不是一般的贵重。 三万两。 光是这一个底价,就已经超出许多人的全部家当,让许多有意参与争夺的买家顿时打消了一切念头。就连八大门派之中,也有不少人打了退堂鼓。 所有人都明白,现在,真正能够参与争夺的,也许,才是日后武林真正的—— 当家霸主。 在众人谨慎的目光下,临风山庄率先出价—— “三万两。” 千罗苑紧跟:“三万五千两。” 苍山派:“四万两。” 临风山庄:“五万两。” 紧跟着苍山派抬价,临风山庄没有顾及盟友的面子,仿佛对这天山雪狐志在必得。 五万两,已经超过许多大门派的顶线。 越到后面能够出价的人越少,场面趋于冷清,实际上暗流汹涌,竞争愈发激烈。 整个湖面安静得只剩下微风拂过湖水的声音。 半晌没有人再接茬儿,临风山庄的长老坐在画舫里,仿佛已成定局一般,目露高傲之色,喝了一口茶。 风琉月正欲开口问是否还有人要出价,便听得那一直安静异常的画舫中,淡淡粉色的帘幕后,传出来一声轻柔的叹息。 三个字。 “六万两。” 仿佛在湖水中浸透了一般,这一声清丽如弦乐,又似珠玉轻轻相互碰撞,带着丝丝缕缕的魅惑,传进每个人耳朵里,让人不经意间便沉沦堕落,万劫不复。 没有人会忘记这个声音。只要出席了乾坤盟百年大会,没有人会忘记如此柔美而令人完全无法抗拒的声调。 沉月宫主——白轻墨。 终于出手了。 沉寂了这么久的沉月宫,久到人们几乎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沉寂得让人恐惧不安。现在总算冒出头来,让人们放下心头大石的同时,却让人更加的不安了。 临风山庄志在必得的东西,可没有谁敢光明正大地夺走。沉月宫此番一出手便压着临风山庄的价钱,无异于当众薄了临风山庄的面子。不过话说回来……沉月宫,并着那个还没有出声的碧落教,什么时候在乎过要保全谁的面子? 果然,临风山庄不会就此放手—— “七万两。” 沉月宫紧跟:“八万两。” “八万五千两。” “九万两。” 临风山庄与沉月宫似乎都对这天山雪狐有志在必得之心,两大门派斗得紧,谁也不让谁。白轻墨坐在帘帐后面,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形,而临风山庄…… 众人瞧了一眼临风山庄大长老一边报价一边满脸逐渐升起掩饰不住的猪肝色,皆暗暗地抹了把汗。 一脸猪肝色的大长老几乎要把手中的茶杯捏爆,咬牙切齿道:“十万两。” 看那长老的脸色,十万两。应该就是到顶了,再来的话,临风山庄大概就要被逼无奈收手了。 可幸沉月宫没有立刻跟价。 难道说,沉月宫主要放弃了么? 众人注视着那画舫中飘然摇摆的粉色帘帐,正在他们以为沉月宫吃不住过高的价钱已经准备放弃的时候,帘帐后又传出来三个字—— “十万两。” 众人纳闷,方才临风山庄不是已经出了十万两么?难道这沉月宫真的没钱了? 微风拂过湖面,在众人正纳闷间,白轻墨坐在帘帐后面,观望着外面隐隐约约的景象,淡淡地啜了一口君山银针,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用力不大却清晰无比地传达到每个人耳中—— “黄、金。” 第10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 轻飘飘的两个字,仿佛没有任何重量,却如同一块巨石,“砰”地一声砸进了大家的心里。 十万两黄金。 之前大家拍卖时所称的几千两几万两,后面都没有直说是金子还是银子。因为白银是最常用的货币,而黄金太过于贵重,人们交易时往往默认是以白银为交易货币。而今竟然有人用黄金来买东西…… 人们张大了嘴巴,在扶住自己下巴以防它们掉下来的同时,没有忘记顺便看一眼临风山庄那边的反应。 只见临风山庄的大长老,一只手青筋暴起,已然捏碎了手中的杯子,杯中茶水溅在了他灰白色的不断抖动的胡须上,一滴一滴往下落。 沉月宫……当真是大手笔。 众人沉默。 估计临风山庄要出内伤了。十万两黄金,把八大门派的家当加起来估计都没有这么多。这沉月宫,怎么这么有钱…… 就连一直很淡定的风琉月也不由得僵了一下,扇子后面的嘴巴微微张大,不过很快恢复了常态。 别人不知道,作为倾云楼第二把手,她可是清楚得很。沉月宫与倾云楼的私交远远比江湖人表面上看见的要好得多,自家楼主也常常提到沉月宫主白轻墨。起先自己还纳闷儿,为什么自家楼主每每讲到沉月宫主都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色,难道一个未满二十的小丫头真能让倾云楼忌惮不成?现在她明白了,楼主露出那样一副神色,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仅仅因为白轻墨年纪轻轻便拥有如此雄厚的财力,更是因为,十万两黄金,换做是任何人,都不可能如此轻轻松松地一次性扔出来,只为得到一件自己想要的东西。光是这份魄力,便是旁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风琉月目露赞赏,微微点头。 正当外面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画舫的另一头,也就是碧落教所在的房间里,寂静一片。 兰箫捧着洞庭碧螺春,静静地嗅着茶水浓郁的馨香,眼神意味不明。 “好一个白轻墨,好一招一箭双雕……” 薄唇轻启,喃喃地吐出一句话。 此番沉月宫一掷万金,不光是为了得到那天山雪狐。还有——立威。 沉月宫作为江湖新秀,又因为由一个年轻女子领导而始终不被老牌势力真正重视。如今白轻墨轻飘飘一个“十万两黄金”便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不仅显示了沉月宫非凡的财力,而且因着是与临风山庄进行的争夺,这身价可就远远不同了。既能稳妥地拿下天山雪狐,又能够借此机会一举震慑武林,好一个一箭双雕。 风琉月再没有看临风山庄的动静,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举起锤子,敲定了天山雪狐是沉月宫的所有物。 于是请出下一件,也正是此次拍卖会最后一件宝物。 前几件已经珍贵成这样,那么这最后一件…… 众人不由得暂时收起心思,将目光投向高台,意图看看这最后一样东西,到底是什么。 深紫色的老檀木八仙桌缓缓升上来,一只精美小巧的长方体雕花木匣子位于其上。 风琉月轻轻打开匣子,从中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小巧的物什,远远看去看不真切,倒像是一对铃铛。 两只小巧的破旧铃铛,上头生满了铜锈,中间由一根细细的弧形琉璃棍连接,两只铃铛分别悬挂在琉璃棍的两端。 风琉月捏着连接两只铃铛的那根琉璃棍,目光落在已经生满铜锈的铃铛上,眸色深了深,然后看向四周面露疑惑的众人。 “这第十二件宝物,也就是我们今日拍卖会上的最后一件宝物,便是这一对铜铃,名为——”风琉月一字一顿地道,“玲、珑、诀。” “玲珑诀?” “那是什么东西?” “什么是玲珑诀?” 听着底下人疑惑的询问和讨论,风琉月道:“这个问题,请恕我也无法向大家解释。” “什么?” “风老板您在开玩笑吧?” “不知道的东西也拍卖?” 风琉月微微一笑,抬起另一只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道:“这一对铜铃名为‘玲珑诀’,我们倾云楼对此物知晓的也仅限于此。此物也许是一文不值的破铜烂铁,也许是价值连城的至高宝藏,对此,目前我们尚且没有定论。也正因为如此,一番商议后,我们倾云楼才决定将此物留在最后来拍卖。没有任何底价的限制,价钱由大家来出,仍旧是出价最高者得此物。” 此话一出,台下众人愈发议论纷纷。 这个所谓的“玲珑诀”,竟然是个连倾云楼都拿不准的玩意儿。价钱由大伙儿随便出,若是炒到了比方才那天山雪狐还要高的地步……若真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藏还好一些,若只是一个破铜烂铁……众人不由得心里打了个抖,那估计要七窍生烟吐血而亡吧。 外头众人议论纷纷,却不知那一座安静的画舫里头,三大门派的巨头在听见“玲珑诀”三个字时,皆猛然绷紧了身子。 —————— 明宗舱内。 站在一旁不起眼的单飞手微微一抖,杯中的茶水洒了不止一两滴。悻悻地瞄了一眼周围,发现没人注意到自己,单飞不由得拍了拍胸膛,嘴里无声地喃喃自语:“乖乖,玲珑诀诶,倾云楼这是疯了么……” 身为明宗少主的北堂寻则是“嚯”地起身,猛地转头看向目露异色的南岐山,道:“师叔,是‘玲珑诀’……” 南岐山立刻抬手制止了北堂寻,混沌的眼眸射向高台上风琉月手中的一对铜铃,低沉着嗓音,道:“先不忙,看看再说,这不一定是真货。何况,就算是真货,我们明宗……” 话没有说完,北堂寻却似乎已经明白了大意,眼中升起的一簇火苗缓缓熄灭了下去。 “弟子明白。” —————— 沉月宫舱内。 在听见“玲珑诀”三个字的那一刻,白轻墨用杯盖拂动茶水的动作微微一顿,微垂的眼眸倏地抬起,如利刃般穿过朦胧的帷帐,直直刺向高台上风琉月手中的铃铛。 “玲珑诀……凌昭云手中不会有假货,他竟然敢将玲珑诀拿出来!” —————— 碧落教舱内。 兰箫将茶杯放至桌面的动作微微一顿,茶水泼出几滴落在玄色衣衫上。目光顿时黯沉下来,然后徐徐将茶杯放在木桌上。眼眸微抬,看向高台上的风琉月。目光分明温和却仿若实质,隐隐有利光射出。 “玲珑诀,竟然是真的玲珑诀……” —————— 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那一座画舫中的几位武林中呼风唤雨的一方巨擘已经陷入极大的震惊与算计之中,只有风琉月感觉到自己身上仿佛一瞬间被好几道目光缠住,死死地,仿佛顿时坠入冰窖,竟然全身僵硬不敢动弹。 果然有人知道了…… 风琉月目光莫测地扫过被帘子遮住的画舫,又挪移至临风山庄处。看着临风山庄大长老一头雾水的模样,她的目光之中竟然生出几分嘲讽的怜悯来。 若是韩临东亲自到场,恐怕就不是这般光景了。可怜的临风山庄,这大抵就是天意吧…… 风琉月迅速梳理好自己的状态,对着四周道:“若是无人出价,这东西,就只好由我倾云楼收回了。” 于是将铜铃放回木匣子里,作势要将匣子合上。 果然不出其所料—— “风老板且慢。” 斜里□□来一个男子的声音,语调优雅,不疾不徐,短短五个字,却尽显雍容的风流意态。 正如没有人能忘记白轻墨的声音,此时亦无人会听错这个男子的语调—— 碧落教,兰箫。 终于,碧落教也要发话了么。 众人不由得看向那画舫中碧落教所在的一头。 只听那声音从飘渺的粉色帘帐后传出来,远远地传进众人的耳朵里。 “既然无人捧场,箫便来碰一碰运气。一千两,看风老板能不能将此物交给本座。” 众人不由得腹诽:这么一个破铃铛卖一千两,估计也就碧落教的人能做得出来。不过,一千两,在人家碧落教教主眼里,估计也算不得什么。 风琉月正欲开口答话,却听见另一个声音陡然插了进来—— “风老板莫急。本宫倒是瞧这‘玲珑诀’有那么一些意思。不知兰教主可否忍痛割爱?” 这是……白轻墨。 不想参与争夺的众人不由得冒出层层冷汗。就知道沉月宫不会放过一丝一毫与碧落教争锋的机会,就算乘上了一条船,也不见得就“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了。连个破铃铛也要争,有个什么意思嘛。 却听得兰箫道:“不巧,本座看这‘玲珑诀’有趣得紧,此番恐怕不能圆宫主心愿了。” 白轻墨道:“教主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会对此等小玩意儿上心,不如卖本宫一个情面,将此物让给本宫了。” 隔着两层纱,二人隐隐针锋相对,谁也不松口。 风琉月见势,轻笑一声,打断了那二人的争执。 “既然二位对此物都有一些兴趣,不如先上前来仔细看一看。把玩一番再决定是否开价,岂不是更好?”风琉月望着那被帘子遮住的船舱,问道,“二位意下如何?” 帘帐后沉默片刻—— “如此甚好。” “如此甚好。” 两声话音方落下,便见平湖风起,画舫上粉色的帘幕忽的随风卷起,掀开一侧,两道人影分别自画舫两端飞身射出。 黑色长衫,广袖飘飘,男子优雅的身形在空中飞过。 雪色长裙,衣袂翻飞,女子柔美的倩影自湖上掠过。 众人不由得惊叹。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风琉月退后一步。 双足稳稳地点落在高台上,白轻墨与兰箫对视一眼,眼中各自有着对方熟悉的神色,有挑衅,有了然,幽深而不可探寻。 两只同样洁白光滑的手,同时分别触碰到两只冰冷的铜铃。 场中所有人都紧紧地盯着那两只洁白如玉的手。 然则,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 在那两只手刚一触碰到铃铛上的那一刻—— “咔嗒”一声。 琉璃,断了。 两只手顿时顿住。 风琉月倒抽一口凉气,扇子掉在了地上。 白轻墨与兰箫双双僵硬,目光中头一次出现了相同的错愕。 场下许多人尚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 “风老板,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然后立刻有眼尖的答道:“那铃铛断了!” “断了?” “怎么会?” “怎么就断了?”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始终将目光盯在高台上三人身上。 那两人都没有收回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由下至上,扫过对方的身体,游移至对方脸上、眼中。 晶亮的眸子眯起,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相同的错愕、疑惑、探究,以及……杀意。 淡淡的和风拂过湖面,轻轻撩起人们的衣袂长襟。 墨玉般的发丝随风起舞,发梢轻轻飘扬。 时间仿佛有片刻的停滞。 旋即,二人探身,分别拿起一个铃铛,缓缓抬高至眼前,状似仔细端详。 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尴尬与不豫。仿佛方才那一瞬只是众人的错觉。 风琉月捡起扇子,弹了弹,及时调整好状态,望向面前的两个人。 姿容绝世,气度绝伦。 触目间有一瞬的惊艳,却立刻压下心底的悸动,并未因此而失神。不愧是倾云楼的第二把手,风琉月的淡定也绝非常人能及。 “哎,大抵是年岁太久,经不住碰撞,恰巧在这时候断了。”风琉月摇摇扇子,对白轻墨与兰箫微微笑道,“倒也是巧了,二位既然都想要这‘玲珑诀’,不如一人一半儿,也省去那么些功夫。既然‘玲珑诀’已断,便算我倾云楼的本儿,当做是一件小礼物,送给二位了。兰教主,白宫主,你们意下如何?” 白轻墨与兰箫这才将目光投向一脸笑意的风琉月。 伸手不打笑脸人。风琉月在生意场上打滚了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此番她既然发话,既稳住了场上的气氛,又替倾云楼做了个顺水人情,二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道了谢,各自将‘玲珑诀’的一半收了起来。 目光再次相撞,两人已经恢复常态,眼中的种种情绪再次被平静无波的眸色代替,看不出一丝端倪。 白轻墨勾起嘴角,微微笑着:“兰教主,你我二人意趣相投,当真是有缘哪。” 兰箫淡淡扬起眉梢:“白宫主如此以为,却是与箫心中所想不谋而合,箫不胜欣喜。” 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 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面色如常,眼波淡淡,心中却遗留下疑惑万千而不可解。 佛曰:“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琉璃,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装饰,更是一种人格、一种境界。 而‘玲珑诀’,不同于寻常物品,此等圣物,怎么会说断就断了。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意蕴…… 待白轻墨与兰箫各自回了画舫再无动静,风琉月便将八仙桌降下去,对四周众人道:“各位,今日我们倾云楼拍卖会便到此为止了。恭喜获得自己心仪宝物的各位如愿以偿,请各位于一个时辰后随我至后堂领取各自的宝物。”说着向四周行了个江湖礼,“感谢各位今日的捧场,我倾云楼在此谢过各位了!” 于是湖面上十几条小舟徐徐摇来,接走了中央圆坛上的客人们,四座画舫开始徐徐开动,向着岸边游去。这一场拍卖会便算是结束了。 待众人都上了岸,河岸上再次热闹起来。许多人围上来向白道临风山庄与八大门派道贺,黑道人马各自收拾行李喜滋滋地去领东西。没有拍到宝物的人,有些垂头丧气,有些则滔滔不绝地谈论方才拍卖会的情景,而听见最多的便是那来路不明的‘玲珑诀’断裂一事。 而三大教派所在的那一艘画舫,即便已经靠了岸,却始终没有人下船来。 —————— 明宗舱内。 南岐山对北堂寻道:“既然拍卖会已经结束,我并你几位师兄弟便该回去了,你是同我们一道回宗,还是继续在外头游历?” 北堂寻道:“弟子还想在外头待一段日子。前几日逍遥门少主邀请弟子前去一叙,弟子已经应允了。” 南岐山捋了捋胡须,拍了拍北堂寻的肩膀,道:“也好,在外头多见识一些,对你有不小的好处。何况有沉月宫与碧落教照应着,老夫也不用挂心了……”停顿了一下,老人忽然叹了口气,注视着北堂寻,道,“孩子,切记勿与那两教走得太近,否则,总有一天你会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啊。” 北堂寻不解,问道:“弟子不明白。” 南岐山叹了口气,转过身望向窗外的碧湖蓝天,缓缓道:“‘玲珑诀’传世千年,久经风霜却依旧完好无损。千年琉璃今日突然断裂,此事绝非巧合。内中缘由老夫虽然不能通晓,然世间风云即将有变,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那两人,没有一个是池中之物,也许正是日后选漩涡的中心。” 老人再次叹了口气,目中隐隐流露出淡淡的沧桑。 “孽缘啊……” 第11章 卮酒曾将醉石尤 午后的阳光从窗□□进来,屋子里宽敞明亮。 一只全身雪白的小狐狸在笼子里骚动着,两只毛茸茸的前爪极不安分地扒拉着笼子上坚硬的铁锁,发出细碎的声响。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晶亮晶亮,紧紧地盯着坐在面前桌子旁那看也不看它一眼的女子,毛茸茸的大尾巴翘起来摇摇晃晃。 桌边的女子半靠着坐在藤椅上,正端详着手中一个被半截琉璃拴着的铃铛,神色幽深莫测。 正是回到客房准备打道回府的白轻墨。 琥珀色的琉璃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没有半点风霜的痕迹,与下方生满铜锈的铃铛形成鲜明的对比。白轻墨抚摸着琉璃凹凸不平的断面,目光停伫在其上,陷入沉思。 琉璃,其实就是玻璃中至珍至贵的一种,清净高贵,向来象征着福瑞运势。尽管易碎,若是加以看护,绝不是这般一碰就要断裂的。从被烧制出炉的那一天,所有的琉璃都无法逃脱断裂的宿命。每一块的琉璃都会断裂,或早或晚,没有人可以预见。 那么,这一块千年琉璃选择在今日断裂,是什么意思? 还有,当年制作‘玲珑诀’的先人,选择“逢缘则碎”的琉璃作为材料,又有何用意呢? 白轻墨对着阳光转动着手中的“玲珑诀”。正沉思间,恍然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回过神来。 这才注意到一直迫切地想要跑出笼子的天山雪狐。 于是,在许久的挣扎之后,笼子里的小东西终于如愿以偿引起了眼前女子的注意。 眼见着女子发话了,依旧是没看它一眼,语气淡淡的。 “折阙,把那小东西放出来。” “是。” 被唤为折阙的女子拿着钥匙走上前去,打开了笼子。 小狐狸一得到解放,一溜烟便蹿了出来, 三两下从地上跳到桌子上,两只黑黝黝的大眼睛一直盯着白轻墨,像黑色的玛瑙珠子,滴溜溜转着。 这形貌煞是可爱,当真不愧为灵兽之名。 那双大眼睛盯着白轻墨看了许久,却始终不见眼前的人有何反应,竟然逐渐生出些许委屈的意思来。 见此,白轻墨不由得一笑,于是将手上半个“玲珑诀”放在桌上,对着小狐狸微微张开双臂。 小东西似乎感觉到眼前的女子已经在对它表示接纳,于是两只尖耳朵顿时抖了抖,大尾巴直直地竖起来,一跃便从桌子上跳下,落在白轻墨膝头,一只爪子扒拉着白轻墨身前的衣襟,脑袋不停地蹭着她的素手。一双大眼睛晶亮晶亮的,好似在闪光。 白轻墨笑着将小狐狸揽过来,一手轻轻挠着它毛茸茸的腋窝,一手抚摸着它头上的白毛,望着那一双乌莹黑亮的的大眼睛,一时有些失神。 就像是夏夜的星空,纯洁无暇的黑色,又有点点星光璀璨地亮着。晶莹剔透,像黑曜石一般闪亮。 “从今天起,你便唤作‘九夜’,可好?” 小狐狸仿佛真的听懂了,看了白轻墨半晌,像模像样地点点头,然后垂下脑袋,露出锋利的牙齿,在白轻墨手背上轻轻一划。 立刻见血。 折阙见状眼光一利,立马欲走上前来,却被白轻墨抬手制止。 一小股鲜血顺着莹白光洁的手背慢慢滑下来,白轻墨抬起手,任由鲜血向下滴去。 小狐狸抬起脑袋,凑上去伸出舌头,舔去白轻墨手上的鲜血,然后趴在她的手臂上,一下一下认真地□□着伤口。 血液被舔净,细长的伤口中,粉红的血口竟然变成了金色,然后慢慢愈合。 天山雪狐,认主了。 白轻墨收回手,抚摸着小狐狸的额头。 认了主的小狐狸十分享受主人的抚摸,扒拉着白轻墨的衣襟,探起脑袋,蹭了蹭她的脸庞,然后伸出粉嫩的小舌头,在她的脸上舔了舔。 柔柔的,软软的,湿湿的,还有略一点粗糙之感。 白轻墨一愣,旋即忍俊不禁,掩起绣口,“咯咯”笑出声来。 这一笑,不似以往人前那妖冶魅惑的笑,不似那神秘高深的笑。 这一笑,没有任何伪装,眼中盛装的是满满的欣悦,玲珑剔透,笑得连眼睛都弯了起来。 这一笑,洗净了凡尘俗世的铅华,褪尽了江湖浮世的艳丽,偏偏却又是绝美。美得叫人生生挪不开眼。 全身雪白的小狐狸满足地眯起眼,扒拉着女子的前襟,舌头不住地在女子脸上□□。女子怀里抱着小狐狸,眉眼弯弯,一举一动间是前所未有的亲切与温柔。 屋子中间那一人一狐的逗弄是如此鲜亮美好,竟然将室内的阳光都比得暗了几分。 立在一旁的折阙一时看得呆了。 这么多年来,她几时见过笑得这样好看的宫主。不会是在做梦吧。 折阙不由得掐了自己一把,却感觉到清清楚楚的痛意。 天哪,这竟然还不是幻觉。宫主是真的在这样笑着。 折阙的目光渐渐复杂起来。 作为沉月宫暗影,也就是宫主的贴身亲信,这些年来,她眼看着她的宫主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经过了那么多血雨腥风,吃了那么多苦头。那个从前胸无城府的小女孩,一步步长成了现在这般城府高深莫测、谈笑间心思百转千回的女子。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宫主渐渐变得越来越出色,宫主的笑容始终绝美,却蕴含了愈来愈多的涵义,高深得叫她愈来愈看不懂了。 然则今日…… 折阙的目光落在白轻墨怀中的小狐狸上。 传言天山雪狐身为世间灵兽之首,高傲非常,即便被捉住也不轻易向人低头认主,往往不是逃脱便是自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而今这只…… 是这只公狐狸贪恋美色呢,还是宫主身上有着旁人没有的特质,抑或是其它原因。 看着那一人一狐逗弄的场面,折阙不由得一笑。 总归都很好。既省了力气,又让宫主难得地开心了一下。今次花的十万两黄金,倒是一笔值得的买卖。 正走神间,却听得白轻墨悠悠发话。 “折阙,收拾东西,但是先别忙着回宫。”白轻墨抱着怀里的小狐狸,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眼睛微微眯起,又恢复了沉月宫主的常态,“我们还有一位重要的客人,千万别耽误了人家做客的时辰。” 另一边,碧落教的客房里。 碧落教的属下正忙着收拾东西准备回碧落教去。 兰箫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对着窗□□进来的阳光,举起那半个“玲珑诀”,仔细地旋转查看着。 现在尚能回想起方才在台上那一幕。他与那女人的手,同时伸向“玲珑诀”的两端,在触碰的瞬间,那根琉璃棍,没有丝毫征兆的,突然就那样断了。让人措手不及。 他仔细地看着那琉璃棍一端的断面,崎岖不平,凹凸无致,到底不似有人做过手脚的形容。 倾云楼既然将此物端出来拍卖,定然不会不明白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先前风琉月那一番话,亦不过是个托词罢了。 倾云楼知晓的,他兰箫亦明白。倾云楼不知的,他兰箫大抵也没什么头绪。 这“玲珑诀”不是普通圣物,世人皆知其贵重,却无人知晓应当如何使用。更不用说知晓其中的机密。 今次“玲珑诀”无兆而断,不可能是简单的巧合。这其中,定然有一些什么是他暂时无法参透的。 而这另一半…… 铃铛在微风的吹动中发出清亮的响声。 兰箫看着那断面,眸中隐隐有微光闪现。 那个女人…… “兰雍。” 一蓝衫男子走上前来:“教主。” 兰箫将“玲珑诀”收起在袖子里:“明宗那儿准备好了么?” 兰雍道:“阵法已经布下,依属下看,那二人已经在阵中了。” “很好。”兰箫道,“让人收拾好东西,但是先不忙着回教。本座还有事要办。” 兰雍面露犹疑之色,道:“教主,就这样将单飞交给沉月宫,岂不是……” 兰箫摆了摆手,道:“无妨。”目光投向窗外,不远处的竹林那头,隐隐约约看得见一扇竹窗被关起,兰箫眼里渐渐浮起隐约的笑意,“沉月宫主有事情要咱们帮忙,本座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呢?” **** 下午的日头比任何时候都要烈一些,尽管是在这多水的苏州,那热气亦是十分的逼人。 从明宗本部来的一班子人马拿到了半月琴,已经拣好了行李打道回府。北堂寻与单飞送他们离开流云吹烟阁,目送他们上路,直到没有影儿了才掉头回去准备与欧阳晓他们会合。 偌大一个翠竹林子,原本是顺着小路一路走来的,这么两个大男人,断然没有迷路的道理。结果二人兜兜转转了几圈子,眼前还是那一片疏疏密密的竹林,风景硬是一点也没有改变。 约莫一个时辰后,二人终于汗涔涔地坐在了路边决定歇息。 抹了一把汗,北堂寻望着林间斑斑光影的小路,十分肯定地下了结论:很不巧,他们迷路了。 单飞则是一脸抽搐,颤抖着嘴唇道:“一条路,怎么可能会迷路……分明是误打误撞撞进了人家老早布好的阵法,自己送上门来找死啊……”说着一脸死灰地望向北堂寻,问道,“呆头鹅,你在明宗里头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人教过你奇门遁甲么?” 北堂寻十分无辜地道:“奇门遁甲,听是听过,不过从来没有见过。”说着四下打量一番,两眼放光,“难道这就是么?” 单飞顿时一腔热血可喷天。 站起身来,拍拍身下沾上的泥土灰尘,单飞道:“这东西我倒是懂一点,跟着我走吧,总比坐在这儿等死好。”说着转身便要迈进路旁的竹林里。 陡然一个踉跄,脚下似有什么东西绊住了,单飞一个没站稳,就要往后倒。 却听得身后北堂寻猛地拔高嗓音,叫道:“小心!” 单飞明显感到身后有人,立刻以单手撑地,顺势一个倒翻身,踏了一脚身侧的竹子,身子凌空而起,眼风里瞟见一道森冷的白光自身下飞速掠过,单飞扶着细小的竹枝,攀在一棵较为粗壮的竹子上,额上不由得顿时冒出冷汗。 好险…… 方一停住,耳后便觉厉风袭来,单飞身形一转,单手一格,握住粗壮的竹竿用力一拉,趁着竹子倒下来乱枝茂叶遮住袭击者的视线,单飞飞身落地,双掌合十用劲拍出。 掌风气势汹汹而来,袭击者身形一闪,避过那劲气十足的一掌,指尖飞刀冲着单飞唰唰地疾速飞去,却听得另一边陡然一声大喝。 “来者何人,竟伤我兄弟!” 北堂寻见单飞被逼得无路可退,心神一紧,在竹竿倒下的那一刻也一掌拍出,强力的掌风逼得袭击者身形暴退,令其一时无力再进。 单飞落地后直直退了两三步,摸了摸脖颈上被划破的一道口子,有丝丝粘腻之感。 这要是再深一些…… 单飞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只见那袭击者被北堂寻一掌逼退,几个跟斗却又不见了踪影。 竹林中寂静一片。 清风路过这一片林子,吹得竹枝竹叶不住地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平地移形幻影,泥土小路凭空消失,竹子在变换方位。 北堂寻那一掌虽然将那人逼退,却并未真正打在那人身上。那个人一定还在这附近,而且是很近很近的地方。 单飞与北堂寻全身紧绷,留在原地注视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这般的光景,就算是傻子也该明白了,这阵法就是冲着他们来的,或者更确切地说,就是冲着单飞来的。方才的袭击者看身形是个女子,仅仅几招,便能看出这绝对是高手之中的高手。 只是,这般高手,怎么会偏偏盯上了单飞? 北堂寻目露深思。 又一阵风刮过,竹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方位的移动却陡然停了下来。 四周重回寂静。 单飞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紧紧绷着神经,目光缓缓扫视周围。 背后猛然一阵冷意扑来,单飞猛地转身,甫一站定,旋即一抹凉意如鬼魅般贴上脖颈。 望着空无一人的正前方,单飞浑身僵硬,直感觉心也凉了。 呵呵干笑着,单飞艰难地开口道:“这位姑娘……这位大侠,有话好说,干嘛一上来就动刀子呢……” 话没说完,脖子上的利刃仿佛又陷进去几寸。 单飞立刻住口,脑后滑下一滴冷汗。 什么时候连沉月宫的下属都有这等轻功了?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那他以后还怎么混…… 北堂寻急急地道:“这位姑娘,请手下留情。不知单飞兄何事得罪了姑娘,姑娘竟然要取人性命?” 持刀抵住单飞喉咙的女子神色冷冽,没有半分做答的意思。 北堂寻再欲开口,斜里却□□来一个声音—— “得罪?便让本宫告诉北堂少主,你这位兄弟如何得罪了本宫。” 此音,清冽如山泉,魅惑如菡萏。 平地风起,竹林再次发出沙沙的声响,大风吹起人的衣襟和地上尘土,让人一时睁不开眼。 睁眼再看时,正前方已经多了一位女子。 如出水芙蓉,身形款款,容色无双。不是沉月宫主白轻墨还是谁? 单飞再转头,路的另一头亦出现一人。 如空谷幽兰,姿容绝世,玉笛悬挂腰间。 ——兰箫。 这一下子,便把所有的退路一律封死了。 面皮一抽,单飞立马换上一副笑脸,转身拜向凉凉地望着他的沉月宫主。 “宫主大人专程来此有何贵干?” 白轻墨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北堂寻,不理会满脸堆笑的单飞,缓缓道:“北堂少主应当听说了,前些日子我沉月宫内丢失了一件宝物。” 北堂寻道:“此事在下略有耳闻。” 白轻墨道:“本宫已经知晓偷盗之人是何身份,因此这些天来,本宫一直在寻找此人。”说着话锋一转,微微勾起唇角,“北堂少主,你与这位小兄弟同行这么久,就一点也没察觉他的真实身份么?” 北堂寻一愣,看向浑身僵硬的单飞。 白轻墨再道:“还是说,你以为,一个小小的走镖徒弟,能够有这么厉害的功夫,竟然能与我沉月宫的暗影一时战成平手?” 北堂寻沉默。话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再要不懂,那他还配做什么明宗少主。 白轻墨目光缓缓扫向单飞,眼中笑得冷冽:“三大隐宗之一影芙门少主单飞,轻功独步天下。不过,隐宗毕竟极少出世,因此,世人大多知道的却是另一个称呼——” 白轻墨紧紧盯着单飞,一字一顿地道,“天、下、第、一、神、偷。” 第12章 无罪何人叫九阍 “本宫说的是否有误啊,单飞少主?” 轻风淡淡吹过,北堂寻震惊地望向单飞。 单飞面色僵硬,干笑着道:“哈、哈哈,宫主果然……英、英明……” 白轻墨道:“单飞少主,本宫自然是不想与影芙门结怨。若是少主将本宫那丢失的莲和璧及时归还,本宫保你毫发无伤。然则本宫不愿惹事,却也不怕事。若是交不出莲和璧,便休怪本宫不讲情面了。” 单飞仍旧僵硬地摆出一副笑着脸,道:“宫主大人,我单飞就算长十个胆子也不敢动您沉月宫的东西呀。您看我这身手连您宫里一个下属都打不过,怎么进得了防备森严的沉月宫啊~”话音未落,脖子上那一抹凉意又紧了几分,单飞的脸愈发的僵了,于是将目光投向另一头的兰箫,有几分求救的味道。 兰箫抚着玉笛,依旧浅笑着,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白轻墨挑着眉,一脸凉薄戏谑的笑。 唯独北堂寻满脸疑惑,天真得想让单飞扑上去狠狠地咬他一口。 最后是白轻墨瞅了一眼兰箫,缓缓开口道:“不请自来我沉月宫者,无论其神通如何,三日之内必死于非命。慑于本宫威名,无人再敢进犯沉月宫,因此我沉月宫虽然难得有外人涉足,却并未做何防范。”顿了顿,瞟了一眼僵住的单飞,继续道,“本宫以为,此乃江湖皆知之事。” 北堂寻恍然大悟,懂了。 单飞眨眨眼,欲哭无泪。信口拈来的借口,怎么忘了还有这么一茬……这不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么,还挖得够深,埋得够实…… 见单飞一脸土色,白轻墨冷笑一声:“还有什么想说的?交不出东西,便跟本宫回宫走一趟罢。” 言罢示意折阙将单飞点了穴带走,斜里却突然□□来一个声音—— “且慢!” 白轻墨刚一抬起的步子又放下,望向彬彬有礼的北堂寻:“怎么,明宗也想插手本宫宫内之事么?” 北堂寻揖了一揖,说道:“在下并无此意。在下毕竟与单飞兄弟一场,只是恳请白宫主略略通融,容在下与单飞兄说几句闲话。” 白轻墨挑起秀眉:“说吧。” 北堂寻几步走上前去,向单飞问道:“单飞兄,当日于市集之上,你我相遇也算有缘,不过,小弟在此想问一句,小弟之前与你提到的失窃之物,是否为你所窃?” 折阙手里的匕首还未挪窝,单飞只好僵着脖子勉强赔笑道:“为兄当日见你衣着光鲜,气宇非凡,职业病重犯不是理所当然的嘛……你看后来我认出你,不是让你与我同住么。为兄本是想着这回陪你去逍遥门便坦白从宽,这不是一下子没来得及嘛……” 北堂寻长长地“哦”了一声,再问道:“那么当日在连州,单飞兄果真是与我投缘才与我同行的了?” “这个……” “还是说……”北堂寻笑笑,“单飞兄当时不过是急于寻求一个武艺高强的贴身保镖,为你防范沉月宫的追杀?” 单飞笑得脸上愈发的僵硬,哭丧着脸道:“弟弟,好弟弟,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与我计较,我知道错了,你便救救你这苦命的哥哥吧~~” 北堂寻直接无视,转身对白轻墨道:“多谢宫主,在下说完了,人可以带走了。” 白轻墨单手一挥,四下里立刻闪出两道人影,将单飞放倒头尾一提,几步便拎出几丈远,迅速消失在了竹林里。遥远的山坡上传来凄厉的惨叫—— “见死不救的北堂寻,我诅咒你八辈子祖宗!!!” 北堂寻一张僵尸脸动了动,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挥挥手:“单飞兄,一路顺风,慢走不送!” 白轻墨笑着瞥了一眼北堂寻。这个人,倒是有点儿意思。又睨了一眼一直在看戏的兰箫,心头顿时又不爽快起来,道:“今日多谢教主为阵相助。本宫先行回宫了,教主请自便。” 言罢淡淡地“哼”了一声,脚尖点地,带着折阙转身飞身离去。 戏看完了,正主儿也走了,兰箫对北堂寻礼貌地笑笑:“北堂少主,本座先行告辞了,咱们后会有期。” 平地风起,竹林沉寂后,只剩北堂寻一人昂首遥望远方。 嗯,万里无云,今日天气甚好。 “啊——!” “啊——!!” “啊——!!!” 一阵阵凄厉惨烈不堪入耳的惨叫从殿内传出来,殿外守卫依旧面色如常,仿佛已经对此司空见惯。 单飞四仰八叉地躺在离殿门口很近的地方浑身瘫软,不得动弹。他狠狠地瞪着眼前那居高临下一脸妖滟笑容慢慢走近着他的女子,脸色苍白,满头冷汗,浑身疼得简直生不如死,欲哭无泪。 “怎么,单少主仍旧想不起来将本宫的莲和璧放在哪儿了吗?”白轻墨魅惑地笑着,黑眸无波,一脚踩上单飞骨节全断的右手,看见后者疼得直抽冷气,眼中流露出一丝冷厉。 “我都说了早被人抢了,我根本没有那玩意儿!”单飞叫道,此时他全身的骨头都被拆了,一根不剩全给这个女人卸了下来,浑身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却痛得要命。 “你对那人倒是忠心耿耿,却不见他肯保你性命。”白轻墨笑得柔美,脚上却愈发施力,“堂堂影芙门少主,竟然甘心做旁人的走狗。啧啧,却不知那人有什么能耐,让你心甘情愿为他拼命?” 单飞已经疼得连抽气的力气也没有了,放开嗓子骂道:“你这个女人,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狠毒!长着一张美人的脸,没想到却有一副蛇蝎心肠!以后还有哪个男人敢要你!” 身边立马有人气愤地走上前来:“你这臭小子竟敢……” 白轻墨抬手制止那人的喝声,微微一笑:“嘴皮子倒是很利索,不愧是影芙门少主,你还有力气骂人呀。本宫的终身大事可不比劳您费心,您还是先考虑考虑自己吧。”言罢转身,一挥袖袍,“雪升。” “在。”一雪衣男子走上前来。 “把他给我关起来,三天不给吃喝。三日后,若是还活着,就将他给本宫扔到宫外去。若是不小心死了……”白轻墨冷冷地瞟着躺在地下气若游丝的单飞,“同样扔出去,本宫倒要看看,到底谁会来给他收尸。” “是。”被唤作“雪升”的男子一把拎起软趴趴的单飞,拖在地上带走了。 远远地还传来单飞的骂声:“你这蛇蝎美人,我诅咒你八辈子祖宗!!!” 白轻墨坐回软榻上,轻轻地勾起一抹凉薄讽刺至极的笑。 “诅咒我八辈子祖宗?呵……本宫倒是求之不得呢……” **** 倾云楼。 “……你的意思是,他们二人根本就没有做任何手脚,那‘玲珑诀’便断了?” “是。” “这样么……”凌昭云一身白衣,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那还真不能小看了他二人日后的……” 话音未落,便被报信的下属打断。 “楼主,沉月宫主来访。” “请她进来。”凌昭云一招手,摇摇玉扇,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风琉月应声从侧面退出了房间。 听着渐近的脚步声,凌昭云品了一口茶,悠悠笑道:“白宫主今日来访有何贵干啊?” 白轻墨走进房间来,看着那一脸笑意的男子,道:“许久不见,便来此探望探望凌楼主。怎么,凌楼主还以为本宫心怀鬼胎不成?” “啧……”凌昭云状似无奈地掏了掏耳朵,“怎么一来便是这么刺耳的话,难道是谁给了我们白大宫主气受不成?” 白轻墨靠着案几在凌昭云对面坐下,对着门口一挥水袖,两扇大门“砰”地应声关上。 “你少给我装蒜,别告诉我你那‘玲珑诀’是大街上随便捡来的便宜货。”白轻墨眼神如刀,狠狠地剜了一眼笑得一派自在的凌昭云,“琉璃虽然易断,却亦不是这般说断便断了,竟然没瞧着一点儿兆头。”言下之意,是不是你做了手脚。 “这你可就大大地冤枉我了。”凌昭云看着白轻墨一脸不信任的模样,十分冤枉地摇摇头,“我这个‘玲珑诀’自当是独一无二的至尊圣物。几年前,我受故人所托,说是要在适当的时机令其出世,顺便寻个好人家将它卖了。没想到,这一寻便寻着了两位婆家。我原本还在踌躇是不是真要将其放出去,如今看来,我的决定倒是很有几分道理的。” 白轻墨问道:“哪位高人藏了这么久的‘玲珑诀’,竟然没人知晓?” “这便无可奉告了。人家年事已高,我且得保人家安生养老才好,也给自个儿积点阴德。”凌昭云摇摇扇子,道:“至于这‘玲珑诀’之中的秘密,想来那人亦没能参透,否则怎会将此等圣物交予我手上。更别说为何无缘无故便一分为二。说不定只是那‘玲珑诀’看着你二人长得都算是一表人才,一时不知该选谁好,便自个儿一分为二,找到两个好婆家,稳赚不赔也未可知呢?” 白轻墨细细打量他一番,见他一脸坦荡荡的模样,即便是开玩笑,亦不像是在撒谎的形容,便道:“暂且信你一回。” 凌昭云笑道:“还有,听说你不惜薄了临风山庄的面子,也要花十万两黄金买下那一只依我所见除了会吃什么也不会的天山雪狐。啧啧,难道就是见它好看不成?” “我若仅仅是见它好看便买下了,你又待如何?” “那我也不亏,便当是你白送我十万两黄金,这么好的买卖哪里是轻易能做得了的。我乐得自在。”凌昭云摇摇扇子,“不过,你到底是如何看上那小畜生的?” “这事情我倒是想要问问你。”白轻墨喝了一口茶,眸色深深,倾身过去,道,“这只天山雪狐,你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此事说来话长。”凌昭云故作高深,却是提起了兴致,“怎么,难不成,你竟然认得那小畜生?” 白轻墨想了想初次见到九夜小狐狸时候的情形,略一思量,道:“我不认得它,不过,恐怕它认得我。” 凌昭云愈发感兴趣:“哦?又是一段传奇故事啊,说来听听?” 白轻墨看了他半晌,放下茶盏:“此事说来话长。” 凌昭云噎了一噎,心道这句话怎的这么耳熟,讪讪地收回探出去的脑袋。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上回你叫我给你空片林子出来,怎么,逮着那偷儿了么?” 白轻墨啜了一口茶,道:“确实逮着了。” “是谁?” “影芙门少主——单飞。” “果然如此。”凌昭云将扇子一合,“天下第一神偷果然名不虚传,连沉月宫的宝贝也敢动,啧啧。”顿了一下,“不过,他总不会是偷着玩玩吧?” 白轻墨瞟他一眼,道:“他身后有人,却绝不是影芙门。” 凌昭云兴致勃勃地凑过来:“那会是谁?” “你……难道猜不到么?” “果然。”凌昭云收起玩味的表情,折扇轻轻敲打着掌心,“那么,看样子你的莲和璧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回来了。另外,公然得罪影芙门恐怕不太明智,你准备怎么处置那个单飞?” “那人倒是个硬骨头,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白轻墨轻声哼道,“三天没给他吃喝,仍吊着一口气,我着人将他扔出去了。” “你认为,某人会让人来把他带回去?”凌昭云轻笑,“那人定然知晓你会派人监视,若他不叫人来……” “不。他一定会来。”白轻墨轻轻一笑,“单飞若是死了,影芙门失了少主,定然不会与我善罢甘休,不过,单飞身后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定然脱不了干系。我不想得罪影芙门,他亦不会想。更何况,单飞若是活着,还有不小的利用价值。即便他知道我设了人手监视单飞,他依旧会把单飞拎回去。因为……” 白轻墨微微眯起眼。 “我知晓的,他亦都明白。” **** 碧落教。 “什么事?” “回教主的话,属下已经把单飞带回来了。” 杯盖边缘轻轻拂过淡绿的茶水表面,兰箫淡淡抬眼,问道:“在哪里找到他的?” “沉月宫门口。” 兰箫微微勾起唇角:“这个女人,倒真是聪明……”顿了一下,吩咐道,“让他进来。” 半跪在地上的兰幽有些迟疑:“教主,他……好像不能走。” “哦?”兰箫停顿一下,放下茶盏,“那便抬进来。” “是。” 于是浑身软趴趴不能走的单飞就被两名男子相当不温柔地抬了进来,扔在了地上。 兰箫一挥手:“你们都退下。” “是。” 屏退了闲杂人等,兰箫看了仰面倒地上□□不止的单飞许久,这才悠悠走下台阶来,弯下腰,仔细打量其身上的伤势。 半晌,兰箫直起身来,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道:“我原以为她至少会折磨完之后一刀杀了你泄愤。如今看来,不过是卸了一身的骨头,倒是她手下留情了。” 单飞躺在地上哼哼,看着上方那位浅笑安然的男子,脸上肌肉不断抽搐,可惜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只好有气无力地骂道:“你、你们这些衣冠禽兽,我、我算是看清了。一个见死不救,一个心蛇蝎心肠;一个伪君子,一个毒美人……都是不存人性心狠手辣之辈。我、我一定是、是上辈子碰着了哪路神仙的晦气,这辈子竟然要招惹上你们这两个煞星!天理何在啊~~” “天理何在啊~” “何在啊~~” “啊~~~” 类似惨叫的回音在大殿内回荡不止。 兰箫抚摸着腰间玉笛,轻轻笑道:“竟然还有力气叫,看来,那个女人并没有把你折磨得够狠。” “你、你要干什么?”看着那天人一般美好的笑容,单飞却仿佛看见了魔鬼的笑靥,一脸仿佛处女遇见色狼的惊恐神色,“你可别乱来啊,我——啊——!!!”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炸弹一样“砰”地飞了出去,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后,重重地摔在了殿外。 远远地传来兰箫那好听的声音—— “准你三个月的假。这三个月内,少给本座惹事。若是再被沉月宫逮着了,不论扒皮抽筋也好,挫骨扬灰也好,休怪本座袖手旁观。” 单飞四仰八叉地躺在冰凉坚硬的地砖上,被摔得眼冒金星,觉得浑身上下都被车轮碾过一样的痛。暴怒起身,正准备破口大骂,却陡然浑身僵硬。 咦……能动了? 单飞扭了扭身子,面部僵硬了一会儿,随后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不错嘛,还记得帮大爷我将骨头接好了,总算是不枉我为你这个伪君子上刀山下火海啊…… 第13章 君看沧海横流日 贺云山,临风山庄。 几日前被派去出席倾云楼拍卖大会的大长老,正站在房间里头向韩临东叙述当时拍卖现场的情况。 韩临东静静地听完长老们的汇报,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一旁有一略微年轻、身材结实、长相颇为俊朗的男子走上前来,满脸气愤地道:“那沉月宫简直是不知好歹,跟在咱们后头出价打压,这简直就是公开与我们临风山庄对着干!” 此人正是韩临东的大儿子——韩子龙。 韩临东抬手制止儿子的话,沉沉地道:“先让大长老把话说完。”说着望向一直低着头的大长老,“那最后一件东西呢?是什么?” 大长老抹了一把冷汗,低着头继续道,“还有最后一件,是老夫没有听过的东西,叫什么……”大长老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吐出三个字,“‘玲珑诀’。” “啪——!” 茶杯突然被撵爆,杯中茶水陡然四处飞溅,溅在了韩临东和大长老的衣襟上。 韩临东的眼眸里瞬间闪过疯狂的阴霾,让整个屋子的光线陡然一暗。 房中寂静一片。 半晌,韩子龙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问道:“爹,您……怎么了?” 韩临东没有理会儿子,仿佛没看见衣服上的水渍,一双鹰目死死地盯着大长老,低沉着嗓音,一字一顿地道:“你、再、说、一、遍?” 韩临东身为白道宗师级的人物,平常在人前皆是一副和蔼稳重的气度,在场众人皆未见过一派宗师风范的庄主露出这般骇人的表情,不由得皆是一惊。 背后冷汗打湿了衣衫,那被死死盯住的大长老被吓得话都说不出来,结结巴巴道:“是、是‘玲、玲珑诀’。” 话音刚落,韩临东唆地起身,一把抓住大长老领前的衣襟,眼风凌厉,声音阴沉得让在场人仿佛置身地狱。 “你是说,因为你的无知,导致‘玲珑诀’落在了其他人手里?!” “是、是……” 抓住大长老衣领的手青筋暴起,阴鸷的目光几欲将人撕裂:“拿走‘玲珑诀’的,是谁?” “是、是沉月宫,和、和碧落教。”大长老腿都吓软了,尽管不明白那“玲珑诀”到底是何方珍宝,但看见韩临东阴鸷的眼中掠过一丝疑惑,连忙颤颤巍巍地解释道,“是那白轻墨和兰箫二人亲自上台去拿的,结果不知怎的,他二人手方一伸出去,那‘玲珑诀’便一下子碎成了两半,于是二人各自、各自收了一半,倾云楼见东西断了,也不好要价,便做了个顺水人情送与他二人,并没有收钱。” 感觉到抓住胸前衣襟的手略微放松了几分,大长老赶紧问道:“庄主,这‘玲珑诀’……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韩临东眼中的风暴渐渐平息下去,房间内紧张的气息亦逐渐散去。半晌,他缓缓放开大长老的衣领,背过身去,双手负于身后。旋即,浑厚的声音低沉平静地响起。 “‘玲珑诀’,本是一对铃铛,却并非一般死物。传说它是有灵性的圣物,其中蕴藏着一个惊天秘密。这个秘密,或许是一部无敌的武功秘笈,或是一处价值连城的宝藏,一直以来,并未有定论。能够得到此物认可的人,若是参透其中奥妙,必定能够得到万神庇佑,日后必将称霸武林,甚至……夺得天下。然则这仅仅是传说。”韩临东深吸一口气,“此物虽然传世一千多年,却有大半时间处在失踪状态。而且各派皆以此事为最高机密,所以知晓的人并不多。而且,据说,尽管有人曾经得到此物,却从未能够真正发挥出‘玲珑诀’的力量。但是,每一次‘玲珑诀’现世,都会在江湖中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是改天换地的大动荡。” 韩临东转过身来,扫视过房中众人,目光阴沉严肃:“例如,上一次‘玲珑诀’出世,便是魔宫大举进攻甚至血洗中原武林之时。” 屋内人个个倒抽一口冷气。 魔宫大举进攻中原武林,虽然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各门各派的掌门人都换了几代,可这依然是如今江湖中人口中的禁忌,正反映了当时是如何的一场血雨腥风。 众人不由得暗暗心惊,这‘玲珑诀’,竟然当真有这般惊天的蹊跷? 韩子龙踏前一步,眉目中流露出一缕忧虑:“爹,这如今‘玲珑诀’落入沉月宫与碧落教手中,岂不是又将天下大乱?” “若此‘玲珑诀’是真品,恐怕……正是如此。”韩临东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沉月宫与碧落教的野心都不小,日后或许是两派联手,或是两派对立,都免不了一场武林浩劫。无论‘玲珑诀’之中的秘密是否真的被发现,这都是个不祥之兆啊。何况,这‘玲珑诀’竟然无端碎成两半……”韩临东顿了一顿,问向谨慎地立在一旁的大长老,“大长老,你是否真的看清,那‘玲珑诀’是否被做过手脚?” 大长老略一回想,道:“凭老夫的目力,并未看见碧落教与沉月宫的二人动了什么手脚,而看那风琉月在高台之上的神色,想来应当并未有人提前动作。” 韩临东沉吟片刻,神色凝重,目光沉沉地望向门外天空,叹道:“难道是天意……?” 话音刚落,沉思却被一阵远远地急促的唤声打断—— “庄主——!庄主——!大事不好了!” 韩临东面色一紧,眸色一收,望向门外跑来的气喘吁吁的报信庄人:“到底发生了何事,竟然如此慌张?” “回庄主的话,不、不好了……”来人面色惨白,气息紊乱,咽了一口唾沫才道,“方才有人来报,青、青城派的五百名弟子在山中练剑时全部被杀,尸体上还有碧落教幽兰和沉月宫墨莲的记号!” “什么?!” 房内众人顿时一惊,目光皆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韩临东面色陡然沉下:“此话当真?!” 报信的人急急道:“属下所言绝无半句虚言,那青城派的掌门雷如海此时正暴跳如雷,说是要找碧落教与沉月宫血债血偿呢!” **** 八大门派之一青城派一夕之间损失五百名精英弟子,五百人无一生还。 中原武林顿时四方大哗。 青城派位列八大门派之一,无论声望地位还是实力,都能够在江湖中名列前茅。即便青城派中确实时常有弟子因为出身所谓的名门正派而倨傲无礼,却因着要与青城派交好,这般可大可小的事情,大伙儿便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往往没人会专程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么一个庞然大物,随便勾勾手指还是跺一跺脚,都能够在武林中引起轩然大波。除了四处惹祸的黑道帮派,几乎从没有人敢动青城派一根毫毛,都是屁颠屁颠巴结上来的,更何况如此公然挑衅。 近几个月来,沉月宫与碧落教和青城派之间小摩擦不断,大的矛盾却始终没有,这都是被大家看在眼里的。青城派中有些弟子与那两派发生冲突,而沉月宫与碧落教一向不是好惹的主儿,这两派素来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从来不讲什么情面的。众人将情形看在眼里,也没有什么人做声,省得一不小心便丢了舌头。 而今…… 说是说发现了沉月宫与碧落教的标志,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事绝非此二派所为。暂且不说碧落教与沉月宫是不是真的傻到连杀个人还把自个儿的标记留下来,告诉天下人这些人就是我碧落教与沉月宫杀的,你青城派要找人就来找我吧。实际上,碧落教与沉月宫还真犯不着与青城派结下这么一个大梁子。五百个精英弟子啊,随随便便就这么没了,任哪个大门派都会心疼的。这两派毕竟是新晋的门派,名声大是不错,但两派的领导人都是有脑子的,平日里杀一两个人小打小闹便罢了,却断然不会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与青城派正面冲突。 这明摆着了是有人嫁祸。 不过,看情况这青城派可不管到底是不是嫁祸了。八大门派中哪一个长老不是心明眼亮的?哪里会看不出这么一个小把戏?只是这几个月来,青城派被碧落教与沉月宫压着打得狠了,觉得大失面子,决定借题发挥,想趁这个机会好好地打回来罢了。所以,无论是不是嫁祸,再讨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青城派已经摆明了态度:我青城派就认定了这人就是你碧落教与沉月宫杀的,你杀了我这么多人,如今啊,就准备还债吧。 想来那碧落教与沉月宫亦是明白这么个道理,并不急着澄清什么。只是三派之间关系日益绷紧,如今已是剑拔弩张,任是谁都能嗅到一股淡淡的硝烟的气息。 在三派对峙的同时,众人也将一半的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个问题上——到底是谁对青城派痛下杀手? 一夕之间使得此等大门派中五百精英弟子陨落,此事绝非一般势力或是某个个人能够做到——这是一个团体,一个有组织有计划而且十分强大的团体。但是,各派秘密调查之后皆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不由得让人从心底冒出一股寒气。 不过,对于广大江湖群众来说,青城派认定了凶手是碧落教与沉月宫,那么凶手就是碧落教与沉月宫了,整天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不如好好看看眼前的大戏,也为饭后多准备好一些谈资。 于是,武林中掀起了一阵压抑的狂潮,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随随便便走进一家酒楼茶馆,台上那说书先生讲的不外乎都是这件事儿,坐在下边儿喝茶饮酒的客人们也是对此事各抒己见,讨论的热火朝天。甚至已经有人开下赌庄赌最终是青城派胜出还是碧落教与沉月宫将青城派彻底打压下去。 一时间,整个江湖甚至比临风山庄开办乾坤盟百年大会之时都要热闹几分。 老牌白道门派因着青城派的态度而不敢与碧落教与沉月宫走的太近,却又怕得罪了碧落教与沉月宫,只好两边都若即若离,谁都不走得太亲近。 黑道那边便是大大的不同。青城派作为白道八大门派之一,原本就站在与黑道对立的浪尖尖上,又因为门中弟子对黑道中人往往出口不逊,早就结下深仇大恨,是见面就要动手的。此番青城派与那两派闹僵,黑道众人,有的想结交那两派的,或者是想与那两派化干戈为玉帛的,这可找到了一个大好时机。于是,在风口浪尖上,碧落教与沉月宫不想世人所想象的门可罗雀,反而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比寻常还要热闹几分。而转头看看碧落教与沉月宫的态度,似乎是来者不拒。 这个急坏了白道一干人等。 碧落教与沉月宫一向是武林中的变数,并不明确归属白道或是黑道。在白道人的概念里,这两派好事做得多,坏事却也做得不少。然则其行事作风却是很得黑道人认可的。虽然结怨不少,但在黑道中时不时死一两个人的确是常事,并不值得如何计较,因此黑道中人与这两派一直走得比较近,却不至于把其拉入黑道。这下好了,看黑道各派的态度,似乎真的有趁此机会将碧落教与沉月宫一口气彻底拉入黑道的意思。 白道几大门派的长老们被这形势急得团团转。要知道,碧落教与沉月宫虽然是新晋之秀,其实力却实在不比一些老牌门派的实力要差。而且,能够在黑道与白道之间保持如此微妙的平衡,又怎么会只有表面上的那一点实力。 迄今,黑道之中始终未有能与白道各大门派匹敌的大门派出现,否则怎么会被白道压着打了这么多年。若是碧落教与沉月宫真被拉入黑道,那么,黑道的实力将会壮大不止一点半点,可能会使一直气息不振的黑道重新拥有与白道匹敌的实力。若是果真这样……势必会引起天下大乱啊。 白道一干人等不由得在心底狠狠地骂青城派的那些老头子:不就是前段时间丢了几个面子么,你杀几个人讨回来不就是了,干嘛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明眼人一眼便知此事并非碧落教与沉月宫所为,你青城派那些活了一个甲子的老妖精会看不出来?你怒火冲天一口咬定是人家做的,人家倒是气定神闲不知收了多少好处。这下好了,以后咱们谁都别想睡个好觉! 反观碧落教与沉月宫那边。身为风口浪尖上的两派,丝毫没有外界人想象得惊慌,反而气定神闲淡定得不能再淡定。白轻墨与兰箫二人整日坐在自个儿老巢里,对前来结交的黑道众门派那是十分的礼待有加。白道那头几乎急成了一窝蜂,这边倒是好处多多乐得自在。 世人皆道这碧落教与沉月宫在江湖上齐名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但一直针锋相对,今天你伤我的护法一剑,明日我便砍你的座使一刀,大小摩擦几乎是从未断绝。可自从上回倾云楼拍卖大会上,两派坐上了一条船,这光景便有所不同。砍人的事儿明显减少许多,甚至互派人员来往,这委实是个不小的奇观。如今在青城派丧命弟子身上同时发现两派的标记,便让人不禁怀疑:难道这碧落教与沉月宫当真联手了不成? 可是,眼光略长一些的人都明白,即便碧落教与沉月宫并未联手,那联手的日子也不远了。因为,青城派的一时冲动,将原本不在一条线上的两大门派强拉硬拽给搭在了一起,可以说,碧落教与沉月宫是被青城派逼上这条路的。 果然,不出高人所料,半个月后,一个小道消息不胫而走,如同长了翅膀一般瞬间传遍了五湖四海,而此消息经事主确认后,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沉月宫主白轻墨将于半月后亲自访问碧落教,会晤碧落教主兰箫,日后,两派将尽弃前嫌,互助为友,为棠棣之交,结金兰之谊! 第14章 冰雪为容玉做胎 正当外界人哄哄闹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两派联手的事情时,碧落教与沉月宫已经逐步开始了内部联络。 幽僻的峡谷内。 千顷兰园,十里幽香,碧水流深,枝叶婷婷。 白轻墨尚未踏进碧落教地界,便嗅到了那浓郁而不失淡雅的兰花香气,不由得神思一松,心神一震。 一行三人——白轻墨、暗座折阙,随着碧落教中奉命引导的下属一路走来,一步步缓缓踏进兰园之中。 苍色蓝天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兰花碧海。大片大片碧绿欲滴的嫩叶,其间数朵雪白小花,又点缀着黄色、绿色、黑色或深紫色的小花。 仿若星辰。叶绿花繁,香浓花美,幽雅潇洒,碧绿清秀,容貌窈窕,风韵高雅。 花叶虽多,却不显凌乱丛簇,显然是长期精心打理的成果。一条晶莹白亮的小溪在不远处闪闪发着光,隐没在兰草之间,若隐若现,溪边一座朱红亭台,鹤立鸡群却不显得突兀,更似是画龙点睛之笔。 脚下是幽寂狭长的石子小径,白轻墨打量着周围枝叶茂盛的兰花,唇角微微勾起。 虽说这兰箫的一副伪君子模样实在讨人厌,却不能否认,此人确实是位难得的雅人。 不知何时,碧落教的侍从已经悄然退下。跟随在身侧的,已经换了一个人。 低柔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微微的笑意和淡雅的兰花香气,模模糊糊闯入耳际。 “早闻沉月宫万顷莲塘举世无双,那么,白宫主以为,箫舍下的兰园如何?” 白轻墨并不回首,放目望去,细细地打量着周身一望无垠、香气袭人的兰花丛,淡淡笑着:“此园规模宏大、品种俱全,天下之大,想来找不出另一个园子有如此风貌,兰教主的兰园自当是精妙绝伦。” 身后人轻轻笑开,分明是男子的声音,却清新俊逸,如幽谷泠泉,沁人心脾。 白轻墨缓缓转身,目光微抬,缓缓对上那人荡漾着浅浅笑意的眼眸。 “教主品位优雅,而世间奇花异草何止万千,不知教主为何独爱兰花一种?” 兰箫不答反问:“这江山姹紫嫣红开遍,亦不知宫主为何专情芙蕖?” 淡淡的风吹卷过一地兰花,飘飘荡荡,摇曳生姿。 香气入鼻,淡雅无边。 白轻墨微微敛眸。 她问他,他不答;他反问她,她亦不答。 为何独爱兰花? 为何专情芙蕖? 这是人心的意蕴,原本并没有答案。 可若是真要找出一个答案来,这答案便就是那问题。 再多不过四个字可以概括—— 情、有、独、钟。 兰箫微低着头,淡淡笑着,眼光悠悠地望着白轻墨。 白轻墨缓缓勾起唇角,目光直直看进兰箫眼里。 轻启朱唇,柔美的声线缓缓流出:“教主,果然是本宫知己。” 闻言,兰箫微微一怔,旋即悠悠地笑开。不同于以往的悠然浅笑,此刻那笑颜仿佛感染到了眼角眉梢,展开面部每一丝纹路,却依旧不改如兰的风雅,温存缱绻,风姿绝世。 那含笑的眉眼定定地注视着白轻墨,望进她的眼里,让人心头一颤。 白轻墨略一晃神。 这个人,竟然在她面前露出这般神情…… 是一时不自觉的真情流露,还是在暗示她他的诚意,或者是别有用心…… 恍然间,听得兰箫在一旁道:“宫主既然愿视箫为知己,箫自然喜不自胜,不如移步茗幽亭再深入交流,如何?”语音中笑意仍在。 白轻墨顺着兰箫手指的方向转过身,便看见了不远处兰花围绕的那正红朱漆的亭子,想来正是其口中的“茗幽亭”,于是顺着兰箫的话说下去:“正合我意。” 二人移步来到亭间。 这亭子,正如周围的兰花海一般,气势非凡,却又不过分张扬,一椽一甍,一柱一瓦,尽数显示出优雅精致的风度来。 宽大的亭盖遮住了天空中直射的阳光,使得亭中要比外头凉快几分。 二人倚着亭中的石桌坐下来,面对面坐在石凳上。折阙寸步不离地跟在白轻墨身后,并不落座,只是一言不发,一脸冰雕一般平淡得甚至冷酷的表情。 兰箫挥退了前来服侍的下人,自行拿起茶壶,为二人沏茶。一边淡淡地打量她一眼,道:“白宫主手下的人,竟然都是此等容才兼备的人上之人,难怪沉月宫能在短短几年之中便于武林中根基稳固。”说着将手中的一盏茶盅递给白轻墨,“宫主请用。” 白轻墨接过茶盅,淡淡笑道:“折阙毕竟乃我沉月宫暗影,若是没一副好皮囊,没一身好功夫,岂不是要丢我沉月宫的脸面?反观教主,却连侍茶之人都步履无声、行事得体,难怪在能够江湖中稳扎根结这么多年。”说着微微闭上眼,用杯盖缓缓拂过茶面,吹出细细的波纹,那浓郁的茶香便窜入鼻尖,让人心神舒爽,白轻墨微微一笑,“难为教主还记得本宫的喜好。” 兰箫拿起茶杯啜了一口,亦笑道:“宫主说的每一个字,箫皆记在心上。此番宫主来本教做客,若是没有宫主喜好的好茶,岂非箫招待不周?” 白轻墨微微一笑,并未接茬儿,一手捧着茶盅,一手拿着杯盖,缓缓地啜饮香茗。 光线从打开的杯角射进茶杯,触碰在一根根分明挺立的细小茶叶上,衬得碧黄茶水中的君山银针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光茫,柔匀的叶底愈发明亮。 兰箫亦不说话,看着石桌那头的人。白轻墨今日着一件淡粉色长裙,粉色的轻纱下透着淡淡的白色,,眉目间是难得的柔和。正如她的最爱,仿佛一朵盛放的莲花,在曲曲荷塘见,妖娆绽放。只见那人低眉垂首,细细地品味着香茗,两笔远山眉轻轻弯起,眼角镶着微微的笑意,流露出淡淡的暖意。身后是一片花海,阳光在背后洒落,花香与茶香缠绵交织,更像是一场许久未散的幻觉。 兰箫略一晃神。 以往,凡事只要沾上一点儿这个女人的关系,必定是让人头疼不已。虽然处处与他作对,却无法否认,这个女人,确实生得一副天下男人都应为之疯狂的皮囊,亦有一身江湖中鲜少有人能够与之匹敌的功夫和本事。 有这么一个对手,兰箫不仅不以为忤,反而生出了争强好胜之心。 眼前这个人,有容貌,有气度,有才能,有城府,有野心。 而这些,并非他自傲,他兰箫自己确实亦都有。 也正因为如此,二人几番交手皆是平分秋色,没有一人能够胜出哪怕一毫半点。 同样的地位,同样的才华,同样的能力。 这样相似的两个人,作为知己,自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然而,若是成不了知己,一旦作为对手…… 兰箫放下茶盅,眸光莫辩。 也许,便将是天下苍生的一场浩劫。 清风淡淡拂过,送来一缕柔柔的兰花香。 白轻墨抬眸,望向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的兰箫:“怎么,教主这等人物,竟然也会被本宫的容貌给迷住了么?” 兰箫一笑,没有丝毫尴尬:“宫主仙姿缥缈,箫这等凡夫俗子,自然难逃宫主美貌吸引。” “教主天人玉容,竟然消得瞧旁人的容貌么?” “如此说来,箫与宫主倒更像是天生一对。这岂不是十分的招人嫉恨?” 白轻墨放下茶盅,轻轻一笑,道:“若非如此,那青城派的老头子岂会如此不矜持地同时对我二人宣战呢?” 二人一唱一和,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正题上。 兰箫道:“青城派的老人家年事已高,想来脑袋并不十分清醒。受了点儿委屈便大动干戈,实在有失八大门派的颜面。” 语气温和,言语间却尽是不屑与讽刺的意味。 白轻墨瞟他一眼,道:“想来,却是你我二人有错在先。先前对长辈们尊重得不够,这才闹出这许多事端来。” 旁人听着言语间似乎是在反省,然而从白轻墨的脸上,却一点儿愧疚的意思也没找出来。 兰箫喝了口茶,道:“青城派成名这么多年来,极少被人折损颜面。然这几个月来,你我两派隔三差五便杀几个青城派弟子,却因着要保持风度,不好拉下脸来,这才忍气吞声这么许久。此番被他们抓住了借口,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现在,外头可有不少人准备看好戏。” “雷如海老糊涂了,不懂得上了年纪的人便该安安分分颐养天年。偏要闹出个乱子来,却不想想,这江湖的水到底有多深,也不怕闹得他自己晚节不保。”白轻墨微微笑着,眸中却流露出一丝冷意,“本宫自来对这等不明事理的老门派无半点好感,如今,倒是他自个儿拿刀抹脖子。” 兰箫温文尔雅道:“原来宫主与箫的看法如此契合。不如你我二人合计一番,看看如何将那老糊涂给弄下去?” “然则它毕竟是八大门派之一,即便门中人老糊涂了,却依旧挂着个响当当的头衔。” “那么,我们便将它这头衔剥去罢了。想来八大门派有这么多家撑着,少个一两派也不算太少。”兰箫微微笑着,看向白轻墨,“宫主意下如何?” 白轻墨眸光微抬,对上兰箫投射过来的目光,隐隐微笑:“教主此言,甚合本宫之意。” 此时,若是有旁人在场,必定会被这二人的对话给吓出一身冷汗。 让八大门派缺一派,言下之意,便是……灭了青城派。 言说要灭掉青城派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这两个人竟然云淡风轻仿佛邻家耳语,三言两语便敲定了这一惊天大计,实在是……胆大包天。 兰箫一笑,举起茶杯:“箫能得宫主这一知己,实乃人生难得的幸事。” 白轻墨勾起唇角,亦举起茶杯:“彼此彼此。” 两只茶杯在半空中“叮”地一声相碰。正如上回在流云吹烟阁的船上,二人已神不知鬼不觉地达成了一致默契。 白轻墨呡了一口茶,目光微微一转:“可是,本宫却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的一个胆子,给了青城派这么好的借口。”语气依旧轻佻,却隐隐流露出一丝重视,“青城派那五百个弟子,确实是死得一干二净。” 兰箫目光微收,沉默了一会儿,道:“想来宫主亦调查过,此事并非青城派做的手脚。” “不错。有第三方策划了这次嫁祸。不过……”白轻墨勾起唇角,语气微寒,“不得不说,这次的嫁祸,做的是漏洞百出,却又实在漂亮。” 是人就看得出来这是一场蹩脚的嫁祸。碧落教与沉月宫再傻也不会傻到把自己的标志写上去自找麻烦,这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人是我们杀的,要算账就来找我们碧落教与沉月宫”么?此番定然有第三方插足,先杀了那五百个青城派弟子,然后留下了碧落教与沉月宫的标记。 这是一场纰漏百出的嫁祸,但却极好地利用了青城派的复仇心理。他们知道,一旦事情发生,青城派才不会管到底是谁干的,自会直接将矛头指向碧落教与沉月宫。 因此,虽说杀了青城派的人,而这些人的真正目标,是碧落教与沉月宫。 一夕之间便无声无息地取了青城派五百人的性命,真是大手笔。 兰箫问道:“宫主调查之后,是否有得到任何蛛丝马迹?” 白轻墨不答反问:“想来教主亦精心寻找了一番,成果如何?” 兰箫默然。 果然,沉月宫与他得到的结果是一样的。在那五百人死亡的现场,除了打斗的痕迹与为了刻意嫁祸所留下的标记,完全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正因为如此,才愈发的可疑。从打斗的痕迹来看,竟然分不清到底是何门何派的功法,或者说,各门各派的功法皆有,甚至江湖上三教九流不上道的手段也都用尽了,却没有一个最突出的。 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杀人者不止一个。 这个第三方,没有留下任何有章可循的线索。仿佛是从天而降,然后凭空消失。 “真是好手段。”看着兰箫的神情,白轻墨眼睛微微眯起。“本宫竟然不记得,何时结下了这么大一个仇家。” 闻言,兰箫沉默了半晌,随后站起身,走到亭边,望向亭外那一片广袤的蓝天,唇角勾起一个冷冷的弧度。 “这个江湖平静了太久,终于有人闲不住了。” 第15章 风过池塘深几许 烟雨楼。京师最大的青楼。 与苏州的流云吹烟阁不同,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楼,接待的都是世家大族的贵胄世子,是真正的销金窟。 一扇简简单单的花漆木门,隔绝了京师灯火喧嚣的繁华与热闹,烟花柳巷,秦楼楚馆,一切都被阻挡在薄薄的门板外,无论是歌舞管弦,还是纸醉金迷。半透明的白色窗纸掩映出屋内的桌椅器具和两道修长的人影。 永远一成不变的一袭雪色白衣,还有那精致难得的面容与随和不羁的气度,让见者无不自惭形秽。凌昭云掩上门,摇着一把玉骨扇,闲庭信步一般走来,倚着茶几坐下,完全不在意茶几对面一男子冷厉的目光,闲闲地端起茶杯喝上一口,然后甚是满意地咂咂嘴,放下茶杯,才缓缓抬眸,眼中含笑,望向对面一直用目光剜着他的男子:“二少爷,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被称为“二少爷”的男子目光凶狠,仿佛要在凌昭云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凌楼主,你我二人是什么关系,这么客气做什么。” 凌昭云在那人的目光下依旧谈笑自若:“哎呀哎呀,老朋友见面,不要这么火气大嘛。多伤和气。” 那人猛地一拍茶几,结实的木桌子顿时裂开了几条缝隙,龇牙咧嘴地怒吼道:“你这个衣冠禽兽人面兽心的混账,拐走了我家五妹不说,竟然敢把‘玲珑诀’这么好的东西一分钱不要送给别人,你真当我祁家不存在是不是!” 祁家。武林四大世家之一——京城祁家,在京城盘踞多年,在四大世家之中排名老二,仅次于金门白家之后,财力更是排在四大世家之首,势力庞大,乃当今武林一霸。祁家家主祁荣育有十二个子女,其中数老大、老二和老五最有才华。可惜老五是个女子,不能继任家主之位。说来也巧,某次二少爷偕同五小姐去烟雨楼玩了一转,道是见一见他哥们儿——倾云楼楼主凌昭云。结果不知怎么的,这五小姐对人家一见钟情,跟着人家跑了,甚至因此和家人决裂,连姓都改了。于是江湖上便出现了又一号人物——倾云楼二把手、流云吹烟阁的老板——风琉月。 老五逃家了,祁家便剩下了老大老二。老大祁无游身为正出嫡子,更得家主宠爱;论才学能力,却是老二祁无芳略胜一筹。随着老家主祁荣年事渐高,家主之位便渐渐让底下的子孙们重视起来。因此二人轰轰烈烈的家主之争便由此拉开序幕,明争暗斗数不胜数。 祁家二少爷这小半辈子出名的有三大条。 第一便是是他的才能。祁无芳身为祁家二少爷,才能容貌皆十分出众,很早便接手了祁家一半的生意。长年在生意场上混,结交了不少的兄弟,同时也养成了刚毅直爽的性格,做事雷厉风行,脾气却也不小。 第二便是他那世间独一无二的眼眸。黑中带蓝,有一种浓郁的墨蓝色彩,一眼看去,便是一颗两颗世间罕有的名贵宝石,又不显得女气,反而为那张霸气的脸庞增添了一丝神秘,像漩涡一样,让看的人不由自主地陷进去。 这第三,便是早早便在大街小巷传遍了的——恋妹成痴。这个“妹”指的便是祁家老五,现在的风琉月。祁无芳曾经因为自家妹妹上街被人挂烂了一片衣角,便悬赏五百两说是要找出那个“鼠辈”,好好地打一顿出气,弄得大街小巷一时热闹非凡,几乎所有人都四处寻找那位倒霉的兄弟。当然这件荒唐事最后是无果而终,却也给人们留下了不少的饭后谈资。对于妹妹被拐一事,祁无芳恨得牙痒痒的同时也悔不当初,若不是自己心血来潮把妹妹带去青楼见那什么凌昭云,犯得着被人拐走么?真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而如今眼前的这位,便是祁家二公子祁无芳。同样是在青楼,还是在同一家青楼,而眼前的人便是把自个儿亲妹妹拐走的臭小子。此时此刻,可想而知,如此相似的场景,怎么能让祁无芳不想起当初那一件悲催的破事儿,这个“恋妹成痴”的男人怎么不会火冒三丈…… 眼见此人就要一脚踏上茶几撸起袖子准备揍人,凌昭云赶紧讨好似的端起那人面前的茶杯,送到那人面前,笑道:“来来来,喝两口茶,降降温,消消火。” “哼。”祁无芳很不领情地一扭脖子,“除非你把我的五妹还来,否则别想我帮你做什么事。” “这没问题。”凌昭云摇着扇子淡淡道,看着祁无芳瞬间亮起来的蓝黑眼眸,语气轻快而理所当然,“我从没拦着她回家,也没拦着你拉她回家,只要你自个儿有那个本事,让她心甘情愿随你回去,我自然不说二话。” 祁无芳的脸色顿时又黑了下去。他哪里拉得回去哎,那个妹妹脾气犟得八匹马都拉不回来,靠他一个男人去拉,根本没影的事儿嘛。 看着好友漆黑的脸色,凌昭云很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起来,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道:“哎,你那妹妹你自个儿看着办,兄弟我今儿个请你来,可不是和你打架的。” 闻言,祁无芳脸色略微好转,端起茶水猛灌了一口,然后道:“你是想说青城派和碧落教与沉月宫闹僵的事儿吧。” 凌昭云惊讶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祁无芳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当我是傻子,这都看不出来?这烟雨楼便是沉月宫旗下的产业,你专程跑到京城来,还请我在这儿吃饭,不就是想让沉月宫知道么?” 凌昭云笑眯眯地道:“知我者,兄弟也。” 祁无芳的怒气渐渐平静下来,终于显出几分稳重的生意人模样:“青城派的老头子没沉住气,被打压了一阵子便觉得面子有损。这反扑的力气过了头,逼得那年轻的两派不得不应战,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凌昭云合起扇子,道:“青城派不是好惹的,碧落教与沉月宫更不是好惹的。这两方若是真较起劲来,可不仅仅是杀几个人那么简单。双方一旦动手,便必定会拉帮结派。像咱们这样树大招风的,要做到置身事外何其难也,若是江湖动荡,以后咱们的生意可就不太好做了。” 祁无芳点点头,道:“青城派身为八大门派之一,其实力自然不可小觑。白道的门派若非中立,便会与青城派合作。我祁家也有意倒向青城派一边。不光是因为青城派势大,而且,加入白道一边,也能得个好名声,以后对生意有不小的好处。”祁无芳说完,见凌昭云握着扇子不置一词,不由得略略疑惑,“你怎么看?” “按理来说,与青城派合作,自然是世家大族的首选。然则,依我所见,此计并非万全之策。”凌昭云一笑,嗓音略低,“若是青城派赢了,自然好处多多。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青城派输了,这后果会如何?” “怎么说?” 凌昭云一笑:“青城派是几十年的老牌子了,其实力乃天下人有目共睹。而碧落教与沉月宫是后起之秀,世人只见这两派行事嚣张随性实力不凡,却鲜少有人想过,为何碧落教与沉月宫崛起得如此之快,并能够在黑白两道的分界线上迅速站稳脚跟。他们靠的……仅仅是世人所见的实力么?” 昏黄的灯火映照在凌昭云隐含深意的眼眸中,飘飘忽忽地游离。 “我同那沉月宫主倒是有几分交情,她的事儿我知道得不少。”凌昭云继续道,“正如你方才所说,这烟雨楼是沉月宫的产业。既然这烟雨楼是沉月宫的,那你知道,这天下有多少个烟雨楼么?古往今来,所谓的名门正派都是潜心练武,偶尔有开一两家当铺的。可是你见过哪一个门派的手伸得这么长,无论是青楼、当铺还是赌坊,只要是能敛财的地方它全都插手了。”凌昭云抬眼看向若有所思的祁无芳,微微笑着,“而这,仅仅是沉月宫的冰山一角。还是说,二少爷以为,像白轻墨那样在人前都极少露面的人,会将自己的全部实力暴露给世人么?” 薄薄的木门无法完全阻挡门外的管弦乐声,丝丝缕缕的音乐隐隐约约飘进屋来。 室内有片刻的寂静。 祁无芳眼眸略深,墨蓝的光在眼中淡淡地流转:“你的意思是……?” 凌昭云道:“这次不仅仅是从前那般两方对立,打一仗就算了的事。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件事的背后,有不小的推力么?有人设计嫁祸,他们的达成了;青城派意图报复,他们也找到了借口;碧落教与沉月宫与白道几大门派对着干也不是一两天,开战是迟早的事,因此亦是正中他们的下怀。从动机来说,这三方没有任何一方亏了本。而就结果而言,策划这起嫁祸事件的人,他们要的是武林动荡,他们的目的毫无疑问已经达到了,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而对立的双方,无论是哪一方胜出,都会引起中原武林势力的极大变动,甚至重新洗牌。” 烛火散发出的微光勾勒出祁无芳面庞刚硬的线条,浓浓的剑眉皱起,祁无芳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那么,我想知道的是,你倾云楼站在哪一边?” 静静燃烧的蜡烛“噗”地爆出一两点火星,烛焰倏地涨高,又迅速缩回寻常模样。 茶几对面的两个人静静对视。一个随性,一个刚毅,此时却流露出同样强大的气场,那是长年身在高位掌握绝对权力的沉凝与掌控。 凌昭云缓缓开口:“我今日来此,绝非为了沉月宫主来做说客,而是身为兄弟,我认为,应当给祁二少爷你提供更好、更准确的消息。”顿了一顿,凌昭云坐正身子,目光射向祁无芳的眼睛,流露出罕见的严肃之色,“于私,沉月宫主白轻墨乃我多年好友,不帮她,我良心不安。于公……碧落教我虽了解得不多,但长久看来,应当与沉月宫不相上下。这是两潭深不可测的潭水,绝非一日可以看穿。一旦开战,我凌昭云二话不说,自当站在沉月宫与碧落教一边。” “你的意思是,青城派的实力,远远比不上碧落教与沉月宫?” “不错。”凌昭云点点头,“很明显的一点。你看,大战在即,青城派派遣了多少门下弟子四处拉帮结派,这足以说明青城派虽然主动宣战,但它心里也没有很大的底,要给自己准备好援军,才能放手一搏。反观碧落教与沉月宫,不仅没有派出任何人拉拢关系,反而有不少门派来向他们示好,当事人淡定如一潭深水,这足以看出,那两个人,早已……胸有成竹。” 祁无芳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其他几大世家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凌昭云敲了一把折扇,回答道:“据我所知,武林第一世家白家与沉月宫向来不和,而且他们已经收下了青城派的薄礼,必定是要倒向青城派一方了。欧阳家随大流,想来亦是要与青城派合作。而这排位第三的陈家,虽然实力不凡,平日里却与江湖中瓜葛较少,有些独善其身的意思,此番始终态度暧昧不明,似乎是两不相帮。” 祁无芳道:“如此说来,我祁家若是选择碧落教与沉月宫一边,岂不是站在了这几大世家的对立面?” 凌昭云道:“你若站在青城派一边,便是站在了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对立面。你认为,这两派的真正实力,还会不如区区几大世家么?” 祁无芳站起身来,皱着眉头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脸色略显凝重,蓝黑相交的眼眸在烛火的映照中更显深沉。 半晌,祁无芳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凌昭云,缓缓道:“我与大哥分别执掌祁家半壁江山,单凭我的意思,并不能决定祁家最后的方向。” 这话一出口,便表明了祁无芳的态度。 凌昭云亦起身。 他明白,祁无芳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他只要一出手,目标便是利益的最大化。所以,凌昭云说话时紧紧扣住输赢利益的字眼,他知道,只要能让祁无芳相信碧落教与沉月宫的胜算更大,他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看着祁无芳的眼睛,凌昭云折扇往他肩上一敲,笑道:“兄弟,你既然能这么说,便不会再有难事了。” 祁无芳挑起剑眉,一掌反拍在凌昭云的肩膀上,笑道:“那可要看你怎么帮我这个兄弟了。” 凌昭云被那厚实的一掌拍得险些龇牙咧嘴,折扇一手,一把挥开祁无芳结实的手臂,道:“我只是做个媒人,过些日子,我搭条线让你与沉月宫主见一面,到时才是真正做买卖的时候。” 喝了一口茶,凌昭云望着橱柜上轻柔摇曳的烛火,似有叹息,“天行有道,万物轮回。青城派老了,这么多年横行江湖,也够了。日后的江湖,将是年轻人的……战场。” 第16章 兀那尘缘容易绝 繁华的酒楼中,熙熙攘攘。不少江湖人士聚集在此地消遣娱乐,饮酒畅谈武林四处的风波和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其中议论得最多的,便是前两日碧落教明目张胆刺杀青城派长老的事情。 “……话说,自从青城派对碧落教和沉月宫说了‘杀人偿命’‘不共戴天’之类的话以后啊,按说应当是青城派首先发起进攻才对,但这几日这青城派倒是没怎么大张旗鼓地杀那两派的人,”讲台上,说书的老先生一颗脑袋摇摇晃晃,眼睛滴溜溜地扫视着底下听书的众人,“反倒是碧落教与沉月宫,一见着青城派的人,二话不说便亮出刀子来,索性坐实了杀人的罪名。连日来,青城派损失的不仅仅是弟子,前两日,就连四长老也一命呜呼了呀!” “这碧落教简直欺人太甚!”底下喝茶的一缁衣彪形大汉“砰”地一声拍桌而起,满脸涨红,一脸横肉被气得发颤,“原本便是他们的过失,竟然死不悔改,敢杀我青城派长老,真应当天诛地灭!” 原来是青城派的人。 众人恍然,难怪气得这么厉害。 闻言,台上的说书先生敲打着一柄大折扇,双目一转,道:“这位兄台,话可别说的这么绝,咱们不过是聊一聊,人家这算是先发制人,也是不错的战术,何况你青城派若是能耐,杀回去不就行了,何必如此气愤。” 下边儿马上有人附和:“就是,那两派行事嚣张惯了,懂这么大气作甚?” “不过那碧落教也太猖狂了些,一点儿脸面也不留。” “就是,你青城派若是有人,也杀人家几个护法座使什么的,扯平来不就行了?” “……” 听着底下杂乱的议论声,虽然有帮着青城派的,却也有不少嘲笑的,大汉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涨红,恼羞成怒道:“他碧落教算什么能耐,成天暗算我名门正派,他兰箫玩小人心计,不敢正面交锋,手段阴险狠毒,鼠辈之流,算什么英雄好汉!”说着提着大刀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虎目一扫,“有本事堂堂正正比试一场,我青城派还怕他不成?!” 众人被震得目瞪口呆。 当众侮辱碧落教连带着兰箫也骂上了,这人,还真是…… 有人大声提醒道:“这位兄台,说话小心点儿,当心……”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白色冷光从酒楼门外骤然射出,直直奔向那站起的青城派男子! “小心!” “快躲开!” 听到旁人惊恐的呼叫,男子甫一转身,还没来得及看见那一道白光,便觉身体被硬物贯穿,心脏骤然收缩,虎躯一震,双眼瞪得和铜铃一般,直挺挺地倒下,砰然落在了坚硬的地砖上。 堂中陡然寂静一片。 台上的说书先生扇子从手中掉落,一言不发,冷汗直冒,耳后的柱子上,明晃晃地钉着一根银针,银针深深地没入梁柱,露在外面的部分不断地嗡嗡颤动。 前一刻还扬言要挑战碧落教的青城派男子,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还散发着人体的温度。 众人脊背后不由得蹿起一股寒意。 所有人面露僵硬的恐慌之色,一个推搡着一个,低语着,慌慌张张地赶紧从酒楼里撤出去了。 他们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因为,碧落教的人,就在附近。 荒草凄凄,天空晴朗,万里无云,酷暑难耐。炎热的夏季渐渐来临,空气里燥热得连一丝风都带着令人心烦意躁的暑气。郊外的客栈里,偶尔有赶路的客人停下来歇歇脚,喝口茶,却也匆匆地离开了。 而此时,这客栈里竟然有一位缁衣贵公子,虽然一身黑色,却是名贵的上等布料制成,腰间悬着一把玄铁大刀,霸气而不失精致,大刀柄上还悬挂着一块乳白色的玉佩,一看便知是上等的羊脂白玉。眉目生得一般,却隐隐有高人一等的傲气,一看便知必定是名门世家的子弟。 店小二很奇怪为何自己的小店里会出现这么个难得的贵公子,但看那人只是一直喝着茶,似乎是在等人的模样,店小二也不敢随意靠近。要知道,这些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一言不合便是要动刀子的呀。 只是这店小二不知道,若是在江湖上行走惯了的人,见了此人的装束,便知是青城派的弟子,若是注意到那一块玉佩,便能明白,此人正是青城派大弟子,也就是青城派未来的掌门人——雷啸天。 那店小二猜得不错,雷啸天此时确实是在等人。作为青城派的大弟子,在这局势动荡的时期,他有能力并且有义务为本门作出有意义的贡献,于是毛遂自荐,来到金门,备足了厚礼,准备与武林第一世家——金门白家攀一攀交情。此番行事不可做得太招摇,于是便选在了这郊外人烟稀少的客栈里作为商谈的地点。而白家此次派来的人,正是白家二公子——白清城。 雷啸天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脑子里斟酌着待会儿见者白清城应当如何措辞。毕竟对方是武林第一世家,不论声望还是实力皆不可小觑,没道理像那些小门派一样草草打发便能了事的。 淡淡的茶水里弥漫着一股清苦的香气,雷啸天微微皱眉,闭上眼,鼻尖动了动,却猛然睁开眼睛。 血。 他不会闻错,这是血腥气。 然后身后一阵轻微的碰撞声。 雷啸天“唰”地起身,一把握住腰间的大刀,回头一扫,只见那衣着简朴的店小二已经扑倒在简陋的柜台上,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已经没有了半点生命迹象。 雷啸天紧紧握着腰间大刀,警惕地走近,血腥味越来越浓。 只见一小股血流缓缓地从那人身下渗出来,在木质柜台上缓缓流动,一滴一滴,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雷啸天悚然一惊,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了人,他竟然丝毫没有发现! 背后猛地窜起一股寒意。 雷啸天双掌一劈,翻身飞过半人高的柜台,大刀铮然出鞘,浑厚的劲气横扫店内,橱柜里酒坛啪啪地爆裂开来,酒水霎时飞溅。一排钢针稳稳地插在雷啸天方才翻过的柜台上,嗡嗡颤抖。 一道如鬼魅的人影在房梁上,双腿勾住房顶梁椽,双臂张开,呈大鹰一般稳稳地贴在屋顶。刺目的艳红劲装,陌生的面容,但是,那眼角一枚红色的莲花在那冰雕一般的容颜上显得极为显眼,如一朵诡艳妖冶的菡萏在暗夜中凛然绽放。 沉月宫四大护法之一,轩羽。 雷啸天面色冷峻。 不待他站定,那人影双臂一展,似大鹏展翅,迅速从空中一跃而下,一排钢针泛着幽蓝的冷光向着雷啸天骤然射出。 杀气四溢。 雷啸天翻身横过大刀,只听“叮叮叮”几声,钢针半路受阻,转向钉在了墙壁上,那一片雪白的墙壁顿时泛出诡异的黑色。 大刀挥舞过雪亮的弧线,雷啸天飞身直刺空中男子,挟着强力的劲气,如风暴般席卷整个客栈。兵刃铮然相接,强大的劲风扫过四周,卷翻了桌椅板凳,酒水飞洒溅落一地。钢针再次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四面八方疾射而出,直刺中心的雷啸天。 眼见周身被暗器包围,雷啸天知再避不过,正咬牙欲劈,斜里却突然□□一柄长剑。 剑光飞速舞出一朵剑花,寒光相接,劲气满溢,飞扫一排钢针,挑回原本线路,直射半空中的轩羽。 来人落定在雷啸天身侧,收剑望向半空中冷气逼人的轩羽,寒声道:“沉月宫未免太嚣张了,毫无缘由便杀人害命,岂不是要天下人耻笑?” 一袭白衣,手中一柄银白色宝剑,眉目冷峻却清秀脱俗,正是白家二公子——白清城。 轩羽毫不理会白清城的理论,手臂一划,银针再次射出,此次却是连着白清城一块儿列入了攻击范围。 雷啸天与白清城分别跃出,刀光剑影寒光四射。 白清城眉目一冷,翻身跃起,剑花一扫,扫出比大刀更胜一筹的剑气,卷起钢针飞射:“此人我白家护定了,沉月宫可否暂且收手?” 轩羽充耳不闻,身体在半空中腾空借力,鲜艳的衣袂翻卷,又一排钢针暴射冲开了白清城与雷啸天的身形。 白清城旋身避过淬了剧毒的钢针,正欲接应有些力不从心的雷啸天从而进攻,眼前却又是一排阴冷的毒针,刚硬地飞向方落地的白清城,只好横剑相阻。 只一刻,又失了先机。 轩羽逼退白清城,翻身从房梁上一跃而下,避过雷啸天横刀扫来的刀锋,一脚踏碎客栈中仅存的一张木桌,单手从腰间抽出两根梅花刺,单臂一振,梅花刺骤然飞射,不待雷啸天落地站稳,两根粗壮的梅花刺已经穿过其身体,带着一具虎躯,沉沉地钉在了门柱上。 大刀铮然落地。 鲜血顺着门柱流下来,浓浓的血腥味在半空中弥散开来。 “你……” 雷啸天面色隐隐泛青,双目圆睁,却已逐渐失神。 一击得手,轩羽没有再看一眼已经死透了的雷啸天,神情依旧僵冷,正欲飞身离开。 “站住。” 听见清晰的喝声,轩羽冷冷回头,看向目光有些沉重的白清城:“二公子当真要管这档子事么。” 白清城漆黑的眼眸是掩饰不住的沉痛,沉默了半晌,才艰难地开口问道:“她……为什么?” 轩羽冷冷道:“宫主有令,属下自当遵从。”说完转头,施展轻功飞离这荒芜人烟的客栈。 望着门柱上惨不忍睹的尸体,白清城微微闭上眼,如玉的面庞上透露出一丝淡淡的苦楚与忧伤,一双拳头握得死紧,指甲几乎刺破了手心的皮肤。 “如今的你,当真如此狠辣……” 第17章 黄沙过眼蔽门庭 碧落教。 淡淡地扫了一眼信笺上的内容,白轻墨躺在藤椅上,轻轻一笑,随手把信笺揉成一团,微微一用力,雪白的纸张便化作粉末,扑簌簌地飘散在风里,了无踪迹。 兰箫见此一笑,望向石桌对面的白轻墨,问道:“怎么,又有人不懂事乱说话了么?” 白轻墨喝了口茶,挪动了一下身子,仰面享受着暖洋洋的阳光,淡淡道:“咱们合伙儿把青城派的四长老和大弟子杀了,人家正准备找我们算账呢。”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么?” “另外……”白轻墨微微闭上眼,“白家已经宣布与青城派合作,白清城已经在青城派做客,双方已经开始交流了。大战在即,我们最好与千罗苑商量商量,先将青城派在各地的财产来源连根拔起才好。” 缓缓起身,绕过石桌,兰箫缓缓踱到白轻墨的椅子旁边,轻轻弯下腰。 “怎么,白宫主似乎对白家的事情很感兴趣?”头颅微微压低,兰箫凑到白轻墨耳边,薄唇轻轻吐气,“那白家二公子,彬彬有礼一表人才的,确实很吸引人么。” 温热的气息吞吐在耳际,带来丝丝缕缕的酥/痒。白轻墨一手微抬,食指一圈一圈绕起兰箫因低头落在她身上的发丝,抬眸对上兰箫垂眸望来的目光:“兰教主是聪明人,不该问的话,教主还是有些分寸的罢?” 漆黑的眼眸里隐隐有幽光一闪,两人对视半晌,兰箫低低一笑,缓缓直起身来,目光却不离藤椅上的人。 “白家为武林第一世家,实力不凡,宫主自然应当重视几分。” 白轻墨松开兰箫的发丝,那一缕墨玉般的乌发光滑如丝绸轻轻散开。“白家既然已经倒向青城派,我们也不好太落后,省得惹人笑话。”说着坐起身来,理了理衣衫上实际并不存在的褶皱,“正巧,本宫在教主此处叨扰太久,使教主多处不便,宫中堆积事务繁多,此时回宫,也该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了。” 兰箫微微一笑道:“也好,既然宫主有要事在身,箫便不强留了。只望宫主日后常来我碧落教走动走动,也好多多交流交流感情。” 白轻墨道:“教主厚待,本宫谨记在心,日后教主若是来我沉月宫做客,我白轻墨亦是求之不得。只是青城派许久没有动静,如今蠢蠢欲动,想来不是好对付的角儿,恐怕还须得教主多多费心。” 兰箫道:“宫主不必多礼。宫主既然有意相托,此事自是箫分内之事。” **** 碧水潺潺,静水流深。 太阳快到头顶,日光斜斜地照射下来。初夏的空气里,微风拂面,却隐隐带着一丝躁动的热意。 白轻墨靠在柔软华丽的车厢里,闭上眼睛假寐。离开碧落教的地界已经很远,沉月宫精简而不简陋的车队正翻过一座小山坡,行驶在回宫的路上。 “折阙。”车厢里传来一个低柔的声音。 坐在车前马夫旁的折阙闻声将耳朵靠近车帘。 “宫主。” “什么时辰了?” “巳时将过,尚有一半路程才能回宫。” “本宫有些倦了。” 折阙往前路看了一看,回道:“前边儿有一家茶铺,宫主若是有意,可下车喝两口茶水,润一润脾胃。” “嗯。” 山野间,破旧的布招子在空中悬挂着,偶尔晃一晃。简陋的茶铺中只有一两位赶路的客人。店老板年纪大了,许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一看见那华丽万分的马车,激动得浑身抖得像筛糠似的,满眼惊喜并惊恐地看着那一位美得如天仙一般的女子撩起帘子,在另一个冰山美人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来,莲步轻移,不疾不徐地迈进了自家破败的茶铺子。 店里两位赶路的客人见白轻墨从车上下来,也瞪直了眼,其中一位拿着茶壶往杯中倒水,一时竟忘了收手,茶水溢出杯子流了满桌也未曾发觉,目光胶着在白轻墨身上,一寸也挪不开。 店老板连忙背过身去挑拣了半日,才端着一杯算是本店中最上等的茶水,小步跑着,双手颤巍巍地送到了沉月宫主的跟前,颤巍巍地道了一句“请慢用”,然后走回了柜台,拿出汗巾子颤巍巍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子。只觉得天上人间,云泥之别,自个儿与那一班子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生物。 青葱玉指衔着粗糙的茶杯,白轻墨轻轻嗅着那劣质的茶水,眼眸微微眯起,似是一副十分闲适的模样,没有因为茶水的不合胃口而露出半点嫌恶的神色。 折阙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一副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微微垂着头,没有一点表情。 微风拂过,路边的树叶草丛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酒旗招子在风中轻轻摇摆飘动,茶铺里两桌人并着一个掌柜的,没有一丝声响,只是呆呆地发愣,或是静静地喝茶。 茶叶不是什么好茶叶,尝不出是什么茶,想来只是地方上自个儿种的土茶。缺乏上等茶叶独有的的清香,有着茶叶共有的轻微苦涩,却隐隐有一股特殊的香气。白轻墨将茶杯送到嘴边,微微抬起茶杯,暖热的茶水便顺着微张的嘴唇流入口腔喉咙,不是令人满意的味道。白轻墨淡淡回味着,却陡然眉头一皱,浑身蓦地一松,握着茶杯的手一软,茶杯“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折阙眉目一冷,一把托住白轻墨向后软倒的身躯,长剑铮然出鞘。 另一桌一直静坐喝茶的两名男子陡然从桌子底下抽出两把黑色大刀,安静的面孔顿时溢满杀气,一脚踢在木桌上,冲着白轻墨的方向疾射而来。 长剑横过身前,一把架开当头砍来的大刀,折阙护住眉头紧皱似乎全身无力的白轻墨,茶铺外守候在马车旁的四位沉月宫下属见状二话不说,如离弦之箭射入店铺中,挟着狰狞的杀气,冲着那两个翻脸变为刺客的人,各自使出趁手武器飞射,血花四溅。 四下又蹿出一大批黑衣大刀的劲装武士,少说有二十个人,大刀横砍,每次落下皆是千钧的力道。 刀光剑影,兵刃相接。胆小如鼠的掌柜的不知何时已经退离打斗的中心,碍于四处神出鬼没的兵刃和飞洒的鲜血无法离开茶铺,缩在墙角里颤抖地注视着这一场飞来横祸。桌椅柜台全部被砍烂,噼里啪啦的破裂声夹杂在兵刃对抗的声响中不绝于耳。 来者武艺不凡,凭装束和武功路数可以很快判定为青城派。不同于青城派普通弟子,这一次派来的人武艺高强,功夫娴熟,行动迅速,不是好对付的角色,青城派定是早料到白轻墨这时回宫,所以在她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埋伏。 沉月宫四名下属在缠斗中身影如鬼魅,虽然以寡敌众却不见一丝吃力,四人中暂且没有一人受伤,反而在挥手之间便令几个青城派的人命丧黄泉。长剑冷光四射,折阙一手揽住白轻墨,一手紧握长剑,挥舞出光影难辨的剑花,每落下一剑便带起一片血光,却面色冷酷如常,仿佛杀人就如同砍白菜那么简单。 大刀横过木桌,折阙一把扯起白轻墨甩在自己身后向墙角退去,长剑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一剑挑开力度非凡的大刀,飞速刺入来犯者的胸膛又迅速抽出,带起一片血珠飞溅。 白轻墨倒退几步,轻轻靠在墙上撑住似乎就要下滑的身躯,冷眼看着身前纷乱危险的打斗,神色清淡,眼波静静,绝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波动。 折阙护在白轻墨身前,长剑利落地挥舞,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剑身,只见一片光影闪动。跳开几步,折阙一把挑开刺来的大刀,剑锋一扫,又是一串血珠飞洒,溅落在灰蒙蒙的窗纸上,显得狰狞而惨烈。 青城派二十余人在沉月宫五人的攻击下几乎就要死亡殆尽,小小的茶铺里俱是血液与满地的横尸。 眼见白轻墨留在了接近墙角的位置,一直缩在角落中颤抖的店铺掌柜缓缓睁开了眼,手脚微微挪动,向着白轻墨所在的位置一寸寸轻轻挪过来。 折阙忙着阻挡前方的敌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兵刃相接,简陋破败的店铺中有一种狰狞血腥的喧哗。因此没有人能够注意到墙角处隐蔽无声的动作。 白轻墨扶住墙壁,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眸中一缕幽光。 锋利的匕首从麻布衣衫里露出一抹冷冷的锋芒,朴实阴翳的双眼骤然射出凶狠的光芒,匕首倏地拔出,刺向前方,却没有听见利器入体的声音。 老人看着空无一人的前方,愣怔了一瞬,旋即身体猛地一僵,欲转头却已经全身不得动弹。 莲花妖娆不失清淡的香气缓缓袭来,魅惑幽冷的嗓音在背后响起:“大长老,青城派竟然舍得让你来伏击,当真是很看得起我白轻墨呢。” 话音方落,强力的劲气狠狠地击中老者的后心,一股大力便将他重重地推出去,砰地一声撞破了茶铺的窗户,重重摔出了窗外。 四周正在打斗中的青城派黑衣人见此目露恐慌,一个愣怔间便被沉月宫几名下属一招夺去了魂魄,一命呜呼。 被下了药方才还全身无力的白轻墨,此时已恢复常态,眼角微微翘着,绝美的脸上是一贯淡淡的讥讽和目中无人。她缓缓走出店门,一步步走近店外摔在泥路上口吐鲜血的青城派大长老。折阙收起长剑,紧跟其后。 老人已不复先前胆战心惊胆小如鼠的模样,依旧苍老的面孔,取而代之的是虽然重伤吐血却依然沉稳凝重的高手风度。 只是,此时这位高手在白轻墨的一击之下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目中满是怨毒与震惊。 白轻墨在那人的脚边停住脚步,微微弯下腰,语气轻飘而嘲讽:“怎么,青城派的大长老也就这一点本事。本宫倒是真想看看,你们那位德高望重的雷掌门,能在本宫那几位护法手底下走过几招。” 青城派派来的二十余名门中高手已经全部陨殁,大长老原本怒急攻心,闻言面色惨白间又升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紧接着又是一阵猛咳,一口鲜血吐出来,苍老的脸上布满皱纹,每一丝纹路里都满盛着怨恨,恶狠狠道:“白轻墨,你敢如此挑衅我青城派,日后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话音方落,眼底怨毒的幽光一闪,双手闪电般抬起,一道乌黑的光芒骤然射出。 白轻墨眼中寒芒一闪,身形迅速一扭,飞身闪过黑芒,只听身后“叮叮”几声,匕首已经完全没入房梁。那被匕首钉入的破旧房梁顿时晕染成黑色,昭示着匕首上涂抹的剧毒。 一击不成,躺在地上的大长老再次狞笑着抽出两柄匕首冲着白轻墨落地的位置飞出,立在一旁的折阙迅速抽出长剑,眉目冷酷,“锵锵”两声直接将匕首拦腰截断,尖厉的刀锋碰到阻碍,飞刀一般旋过飞回原路,“哧”地一声,刺进了大长老的眉心。青黑色从眉心迅速蔓延开去,那张苍老的脸仿佛瞬间被吸干,一如那枯朽成死去的树皮。 再无声息。 不费吹灰之力便杀了他们的大长老,那青城派应当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白轻墨微微勾起唇角,弹了弹袖口,看了一眼地上已经死透了的大长老,然后目光落在地上还剩一半的刀片上,眼里隐隐有一丝冷厉。 “把这匕首收起来,回宫。” 燥热的夏季,青草已经长得茂盛,树叶亦逐渐变为深绿色,早蝉已经开始聒噪鸣叫。郊野处,山风却阵阵寒凉,吹来不知是何方的阴潮湿气,令人兴奋又毛骨悚然。 第18章 秋柳向波风物尽 沉月宫。 一蓝色锦衣男子细细地端详着那半截乌黑的匕首。盛放匕首的白色精致瓷盘中心已经隐隐泛出青黑色,昭示着匕首上的□□有多么凶猛剧烈。男子将几个瓶瓶罐罐摆放在桌上,在匕首上轮番轻轻地洒上一些粉末,一粘在匕首上便立刻被融化殆尽。 白轻墨躺在软榻上,淡淡地看着男子的动作,问道:“如何?” 男子微微皱着眉头,回答道:“宫主,此毒剧烈无比,闻所未闻。属下尚不能断定是何方奇毒,亦找不出解毒的方法。” “你都解不出?” “是。” 白轻墨微微敛眸。雪升,乃是沉月宫中使毒解毒的高手,身为沉月宫四大护法之一,毒术更是他的独门绝技。如今连他都没有见过,那这毒…… 白轻墨站起身,缓缓走到桌子旁边,凝视着那半截匕首。摊开手,折阙立刻将一根银钗递到她手上。银钗光滑的尖头碰触上匕首刃,轻轻翻动。 一旁的雪升道:“此毒既然属下不能解,想来只有如烟谷的毒后——柳非烟能够解开……宫主!” 一声惊呼,白轻墨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望向一脸惊恐的雪升,尚未来得及问话,只觉指尖一麻,一股电流便传遍了四肢百骸,如钢针一般刺进全身血管经脉,然后汇集在一处,齐齐向上冲刺,劈开头颅,直闯灵台。 指尖陡然一松,银钗落在地上,白轻墨双腿一软,整个人脱力一般向后倒去。折阙一把扶住白轻墨,冰雕一般的脸庞泄露一丝惊惶。在茶铺里白轻墨中软筋散是假象,这次可是真的站不稳了。 “宫主!” 雪升立刻走上前来,一把抓住白轻墨的手,只见那触碰了银钗的手指指甲已经开始泛青,再扣上脉门…… “毒素在蔓延,蔓延的很快……”雪升低头一看地上的银钗,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青黑色。立刻二指并拢,在白轻墨身上几处大穴顺排一溜点下去,封住穴道,禁止血液逆流,雪升扣在白轻墨手腕上的手依旧没有一丝放松,抬头看向折阙,目光严肃,“这毒我解不了,必须带宫主去如烟谷。” 折阙一皱眉,托住白轻墨的身体,轻轻靠在软榻上。 就这么一小会儿,白轻墨脸色已经开始泛白,额上渗出点点冷汗。半晌,被毒素入侵的痛楚略为减缓,白轻墨微微睁开眼,瞥了一眼地上完全变黑的银钗,勾起唇角冷冷地笑了笑。 方才雪升惊呼的那一刻,定然是看见了毒素正顺着银钗一路向上蔓延,而在白轻墨那个角度,因为光线的原因,则无法看见青黑色的蔓延。 白轻墨靠在软榻上,轻轻抽了口气,平缓浑身针刺一般的疼痛,费力地抬起手,动了动泛青的指尖。 折阙扶住白轻墨,眼里露出担忧的神色:“宫主……” 白轻墨勾了勾唇角,示意她不必焦急,抬眸望向一旁的雪升:“如今非去如烟谷不可么?” 雪升道:“是。此毒属下无法解开,只能找毒后一试。” “要多长时间?” “半个月。”雪升低垂着头颅道,“半个月内若是没能解开……” 白轻墨目光淡淡道:“若那柳非烟也解不开,本宫是不是便该命归黄泉?” “宫主……”雪升满眼焦急地抬头,却在触及白轻墨目光的那一刻不得不将头低下,“……是。” “很好。”白轻墨眼中流过一丝微光,一句“很好”将不知其打算的两人弄得莫名其妙,“此前本宫原不想去如烟谷。托青城派的福,今日,却非得逼本宫走一趟了。” ———————— 碧落教。 黑暗的殿堂中,一方巴掌大的椭球状雪白玉璧,静静地躺在精致的檀木架上。晶莹剔透,浑体莹白,在黑暗中绽放着一丝柔和的淡淡光晕。椭球形状的玉璧内,竟然雕刻了一株莲花的轮廓,没有任何人工的痕迹,却每一丝纹路皆清晰无比。莲花静静地飘浮在玉璧的中心,仿佛正缓缓旋转着,散发着淡淡的紫光,仿佛天界瑶池边的云霞,绮丽而炫目,透明而圣洁。 正是沉月宫失窃许久的莲和璧。 兰箫从黑暗里一步步走近木桌,眼眸深沉,目光始终不离发光的玉璧。此时此刻,他站在这里细细地端详着那神物一般的莲和璧,神情莫测,眼中却存有一丝淡淡的玩味与算计。 此时的他已经接到沉月宫受埋伏杀死青城派大长老的消息,也知道了白轻墨已经回到了沉月宫。 那个女人…… 明明知道是自己拿了她的莲和璧,却从头到尾始终一言未提,反而很自然地与他坐在了一条船上谈交易。若是旁人,敢这样挑衅他碧落教早已经死无全尸,唯独这个女人……和她相处时,处处皆是算计,却又似一丝算计也无。因为他能想到的,她大抵也能想到;她知道的,他基本上也知道。所有的对话皆是掩饰,又似是完全坦白自己的意图,那些客套,不过是争强好胜之余的一些废话罢了。他与她,势均力敌,分毫不差,竟像是老天弄人一般做出的两个一模一样的元神,只是放进了两个不同的躯壳里。有生以来,真是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人…… 兰箫嘴角微微勾起,笑容里隐含的不知是嘲讽还是无奈。 一个人,若是能够接纳自己的对手作为合作伙伴,那么,她若不是傻子,就是有一颗卓越的野心和一盘完美的算计。 拥有这样一个对手兼伙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看着莲和璧中缓缓旋转的紫色莲花,兰箫晶亮的眼眸微微眯起。 既然她已经回宫商量与祁家的合作事宜,只要青城派不立刻闹事,自己也可以闲下来几日了。这莲和璧放在自己这儿也已经有了不短的日子,却始终没有半点头绪,仿佛只是一件稀世珍品。如此再浪费时间等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倒不如…… 兰箫抬起眼望向黑暗的虚空。 “准备好东西,随本座去一趟如烟谷。” ———————— 陈酒的香气扑鼻,单飞独自一人坐在酒楼里,一脚架在凳子上,摇晃着脑袋听着小曲儿喝着小酒儿吃着霸王餐,闲人一个好不快活。 他已经在外头逍遥了不少日子,离碧落教主限定的三个月假期已经不剩多少时日了。一想到马上要回去给那个伪君子四处偷这偷那的,单飞顿时觉得浑身不爽快。 身为堂堂影芙门少主,他一辈子怎么吃香的喝辣的也不为过,为啥偏偏遇上了这么个道貌岸然的碧落教主,赔进了自己的大好年华不说,还被失主逮到弄了一身的伤差点残废。唉,这样惨痛不为外人道的经历,光是想想就觉得伤心。尤其是这段时间,碧落教竟然还和沉月宫合作了! 一想到这里,单飞就恨得牙痒痒。好个兰箫,好个白轻墨,一个伪君子,一个毒美人,一对蛇蝎心肠天打雷劈,这两个人凑到一块儿简直就是天下人的悲剧! 眼角瞄到一个模样挺正常的贵公子从自个儿身边走过,单飞换过一只手撑住脑袋,往过道那边一倾身,贵公子正巧从其身边走过,无知无觉。单飞又喝了一口酒,再看时,手中已经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单飞心满意足地咂咂嘴:今儿个的夜宵又有着落了…… 正回味着甘甜的美酒,却听得旁边那一桌的人低声讨论着。 “……哎,听说没,青城派派人伏击沉月宫主,结果赔上了大长老的性命,这青城派已经准备倾巢出动说是要掀翻碧落教和沉月宫啊!” 单飞一边喝着酒,一边缓缓竖起了耳朵。 “啧啧,看来这回真的要有一场恶战了……” “可不是么,青城派位列八大门派之一,被两个年轻人搞得面子丢尽了,哪怕是要破釜沉舟如今也该反击了。” “是啊,前几日还听说青城派杀了碧落教好几个下属呢。” “那碧落教和沉月宫恐怕也会损失不少啊……” 哼,哼哼……单飞心里哼哼着,谁让那两个人平日里作恶多端还像天天喝着瑶池仙露一样不食人间烟火,现在报应来了吧。就该让那两人吃点儿苦头,看他们还敢不敢如此虐待我天下第一神偷…… 又有人说道:“……不过啊,我倒是听说碧落教主兰箫和那沉月宫主白轻墨近几日没有在任何地方出现,好像是……失踪了。” “对,我也听说了。沉月宫主自从离开碧落教回宫后就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那碧落教主就连自个儿下属被杀也没有半点动作,就像是人间蒸发一样。” “怎么会这样……” 失踪了?单飞喝了一口酒,皱了皱鼻子。大白天好好的玩失踪有什么意思,那两个人走每一步都是精心算计好的,恐怕又有什么算盘正打得噼啪响呢!正这样想着,单飞心里又抖了抖。那两个人失踪,绝对没有好事儿,自个儿还是先避一避,等风头过了再出来吧。 头顶上,风云正在开始涌动。 多少大势力正因为一个可大可小的争端已经被卷进了漩涡。多少人想要避开,可是,云层后往往有一只翻云覆雨的大手,死死地扼住了人们的咽喉。 第19章 那应金粉不兼香 群山环绕,青峰翠岭,幽谷听溪,鸟兽虫鸣。瀑布如一条银白色的衣带从山腰上挂下,水声不大,却哗啦啦地在山谷中回响,意境幽远深邃。鸟儿在不知哪一棵树中隐藏了行迹,发出啁啾的鸟鸣声,活泼而清丽。五颜六色的鲜花点缀在茂密的草丛中,优美而轻巧,然而,只要是知晓自己身在何处的行人,都明白这些花……不能碰。 ——如烟谷。 毒后柳非烟的地盘,一棵树,一株草,哪怕是一只蚊子,恐怕都是带着致命□□的。若是运气不佳不小心沾上了,大抵就该变成这些花花草草的肥料了。何况……这山谷中最毒的,还是谷主——柳非烟。 毒后早年横行江湖,几乎所有被她下了毒的人最终都死于非命。而且,柳非烟此人脾气极为古怪,虽然解毒的功夫与下毒皆为顶尖,却只下毒不解毒。除非欠过别人的人情,柳非烟一般不会帮其他人解毒,任人下跪磕头死乞白赖都没有用,这所谓的毒后就是一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只是偶尔碰见顺眼的人会帮忙点拨一番,算是遂了她自个儿的心意。 毒后已经隐退江湖二十年之久,外界传闻她定居在世外桃源如烟谷,不知服了什么长生不老药,二十年过去,容貌却丝毫未变,仍保持着当年的青春美貌。然而因着毒谷和毒后的名号,鲜少有人打搅这如烟谷的清净,因此,毒后柳非烟之名便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此时,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正行驶在入谷的小路上。 马车仅有一人驾驶,另有两人跟随在马车边上。兰箫坐在马车里,静静地闭目假寐。 忽然,帘外有一个声音说道:“教主,路上有车辙,还是新的,看来,几日前,已经有人进了如烟谷。” 兰箫缓缓睁开眼:“有没有出谷的痕迹?” “车辙印子只有两道,而出入如烟谷的道路只有一条,此人应该尚未出谷。” “退下吧。” “是。” 看来此番来得不怎么巧,竟然有人先到了。兰箫再次闭上眼,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指尖扣击着窗框。他倒要看看,是谁在这个节骨眼上闲的无事,来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度假。 忽然马车一顿,车外马匹一声长嘶,马车顿时停下。 兰箫问道:“怎么回事?” 车外有人道:“回教主,我们已经进入如烟谷腹地,前方有机关,应该是谷主为防外人随意进出所设下的。” 兰箫探身轻轻掀开帘子,只见拉车的马匹脚下被几根碧绿粗壮的藤蔓缠住,高头大马不断踢动马蹄想甩开异物,那藤蔓却像有意识一般,还在继续往马腿上缠去。 站在马车边的碧落教下属见状立即挥剑一砍,藤蔓尽数断裂,却在断口处迅速喷洒出粘稠的绿色汁液,粘在马蹄上,竟然像腐蚀一般,产生成片的泡沫,缓缓升起又爆裂,马腿上流出浓稠的黑色血液,混合着恶心的绿色毒液,令人毛骨悚然。高大的马匹顿时痛苦地长嘶一声,忍不住锥心的痛苦,牵动了马车倒在地上。 马车被马匹带得倾斜,兰箫眼眸一眯,从车上下来。几乎是立刻,马车“哐当”翻倒,路边的草丛发出“沙沙”的响声,又有碧绿的藤蔓从路边迅速伸出来,伸向兰箫四人所在的地方。 护在兰箫身侧的下属挥剑砍掉就要缠绕在身上的藤蔓,“哧哧”几声,又有粘稠的汁液喷洒出来,四人立刻飞身散开出去,避开毒液,三名下属迅速从胸口衣襟处掏出一把白色粉末,各自挥洒,白末粘在藤蔓上,竟然发出“滋滋”的响声,粉末侵入到藤蔓里,藤蔓上迅速冒出白色的烟雾,然后变成黑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槁,最终停止活动,像死去一般停在了半空,再没有任何动作。 兰箫瞥了一眼躺倒在地上的马匹和几乎倾翻的马车,淡淡道:“走吧。” 可是,走了没有几步,道路两旁的树木便发出沙沙的响声,无风自动。 身后一阵风忽然掠过。 兰箫停下步子,微微眯起眼。 同一时间,身侧的树木几乎全部移动了起来。翠绿茂盛的树影交错转移,围绕着中心四人高速变换,令人眼花缭乱,带起阵阵旋风,吹起地上黄沙。 墨发黑袍被狂风吹起,兰箫眯着眼,眸中掠过一丝冷光,冰雕一般的手指无声无息地抚上腰间玉笛。 粗壮的枝条“唰”地刺出,直直刺向兰箫胸膛的部位。白色玉笛“啪”地挥过,指尖轻柔,动作温和,力道却不失狠绝,粗壮的枝条顿时拦腰折断。 跟在兰箫身后的三名黑衣下属立刻围在兰箫身边,纷纷抽出长剑紧紧盯着四周张牙舞爪辨不清光影的树枝。 数不清的树木围绕着四人为中心飞速移形幻影,带起阵阵旋风,遮挡了前方的道路和风景。地面黄沙随风卷起,遮住人的视线。 飞剑斩断一根枝条,又迅速有另外一根补上来,所有的树枝都像长了眼睛一般,伸缩自如,扭动着枝条从各种刁钻的角度狠狠地刺向中心四人的致命部位。成片的树叶也顿时化作尖锐的利刃,如飞刀一般从各个方向“唰唰”地飞来。四人纷纷挥动武器阻挡弹开坚硬如铁的树叶,只见那碧绿的叶子一插入地面,便立刻有一块土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黑腐臭。 毒后,果然不同凡响。 飞身闪避过飞刺而来的尖利树枝,兰箫微微抿起嘴唇,握紧手中的玉笛,乌黑的额发垂下,掩去了眼中掠过的一丝寒光,眼角却依旧带着一丝兴味。 “退下。” 淡淡一声喝令,三名护卫立刻收起长剑围绕在兰箫身侧,目光沉稳而有力,身姿坚硬如铁,再不动作。 手臂轻抬,冰凉温润的玉笛轻轻贴在了唇边。横过玉笛,嘴唇轻靠上圆形的气孔,旋即,悠扬的旋律便从玉笛尾处缓缓流淌出来。 笛声婉转悠扬,如高山流水般潺潺流淌,回荡在山谷里余音绕梁不绝如缕。疏技横玉瘦,小萼点珠光。一朵忽先发,百花皆后春。舒缓的笛音如一泓清泉温润清新,却在起伏间带着丝丝缕缕分明的寒意与杀气,令闻者在惊叹吹笛者神技的同时,不由得毛骨悚然。 温润的笛声仿佛实质,撩动四周的空气一圈一圈如同波纹一般四散开去,张牙舞爪的树枝在触及笛声波动的那一刻顿时停止在半空,似乎被深度催眠一般,再无动静。内侧几棵树木僵硬停止移动,外围的大树仍然按原轨迹飞速移形幻影,风声依旧未歇。 笛声陡然一个急转,由高山流水霎时间化作铁马金戈,激昂有力,跌宕起伏,仿若风卷沙场,兵刃相接之声振振,马蹄群起飞奔作响。 兰箫黑色衣袂翻飞,黑纱混合着墨玉一般的长发在空中飞舞,黑眸隐隐闪着幽光。周身空气隐隐浮动,片片音刃从精致的玉笛周围如飞刀一般飞出。雪白却接近半透明的飞刃,比先前飞来的树叶更加坚不可摧。飞射的利刃铮然割断树枝,甚至连着周围合抱之木的粗壮树干齐齐割断,高大的树木连着茂密的树冠轰然倒下,浅色的切口平平整整,几乎不似普通利刃割开,除却几丝木屑,简直光滑如新。 单手一翻,笛声戛然而止,兵戈之声却未歇。兰箫手握玉笛,单臂一震,指向东北方向的一颗大树,破空之声陡然响起,强劲的内力击中移动中的粗壮树干,砰然爆裂。大树连根爆开,飞溅出白色如石灰般的尘埃,所有正东方向的树木立刻停止移动。手腕一转,玉笛再次指向南、西、北三个方向,同样高大的树木在爆裂声中轰然倒塌,白色灰尘飞扬在空中,四周的树木一片片停止了移动。风声渐渐趋于死寂。 兰箫右手一划,坚硬的雪白玉笛横过身前,浑厚的劲气轰然释放。 “砰砰砰砰砰——” 正前方的树木被强力轰然震断,漫天飞扬的木屑弥散,风景如一幅被缓缓拉开的瑰丽画卷,前方逐渐浮现出一幢巍峨宫殿的轮廓。 之前的,果然是幻境。 兰箫唇角轻轻勾起,玉笛重新系回腰间,从容不迫地理了理被狂风吹乱的衣襟。 正在烟雾弥漫之际,头顶上陡然传出一声厉喝—— “何方宵小,竟敢擅闯我如烟谷!” 声音浑厚而高亢,从四人头顶轰然炸响,裹挟着内劲,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虽分辨不清年纪,却分明听得出是个女子的声音。 平地再起一阵旋风,睁眼再看时,前方已经多了两名年轻女子。两名女子身着同样款式的粉色长裙,梳着寻常人家未出阁女儿的普通发髻,用一根木簪子在脑后别住。容色算不上绝色倾城,却也算是十足的清秀韵味。眉目间神情清淡温和,乍一看去,仅仅是两位邻家妙龄姑娘罢了。 可是,在经历了方才杀机四伏的杀阵后,在场人都不会这么想。 兰箫见此上前一步,满脸温润的笑容,微微拱手,道:“本座乃碧落教教主兰箫,今日有要事欲求见如烟谷谷主,敢问二位能否带路?” 这两名女子神情虽冷淡,却一点儿不似先前夺命关卡一般杀气四溢,瞧清楚兰箫的相貌也不意外,四只眼中是一派的安然温婉。 闻言,其中一位开口道:“谷主说了,入谷者若能够破除前方埋下的杀阵,不问出处,一律可以入谷。公子既然破了杀阵,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说着手一摆,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公子请随我来。” 兰箫略点头以示还礼,抬步随着那女子向前方小路走去。 兰箫身后三名护卫立刻欲跟上,却被一只素手拦下。 只见另外一名女子神情淡淡的,声音朴素,语气却不容抗拒:“方才破阵的是前面那位公子,你们三位虽出了力,却不起关键作用。三位,就此止步罢。” 三人闻言看向回首的兰箫。 兰箫一笑,道:“我们来此地做客,莫要坏了如烟谷的规矩。你们便待在外头罢。” “是。” 于是三人低头止步。兰箫转过身去随着那女子继续前行,拦路的女子亦放下手,跟在了二人的身后。 留在原地的三人只见兰箫三人的背影逐渐消失,眼前再次被迷雾笼罩,看不清前方任何风景,只好回头离去。 第20章 红绵粉冷枕函偏 两只手顿时顿住。 风琉月倒抽一口凉气,扇子掉在了地上。 白轻墨与兰箫双双僵硬,目光中头一次出现了相同的错愕。 场下许多人尚未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 “风老板,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然后立刻有眼尖的答道:“那铃铛断了!” “断了?” “怎么会?” “怎么就断了?”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却始终将目光盯在高台上三人身上。 那两人都没有收回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目光由下至上,扫过对方的身体,游移至对方脸上、眼中。 晶亮的眸子眯起,两人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相同的错愕、疑惑、探究,以及……杀意。 淡淡的和风拂过湖面,轻轻撩起人们的衣袂长襟。 墨玉般的发丝随风起舞,发梢轻轻飘扬。 时间仿佛有片刻的停滞。 旋即,二人探身,分别拿起一个铃铛,缓缓抬高至眼前,状似仔细端详。 动作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尴尬与不豫。仿佛方才那一瞬只是众人的错觉。 风琉月捡起扇子,弹了弹,及时调整好状态,望向面前的两个人。 姿容绝世,气度绝伦。 触目间有一瞬的惊艳,却立刻压下心底的悸动,并未因此而失神。不愧是倾云楼的第二把手,风琉月的淡定也绝非常人能及。 “哎,大抵是年岁太久,经不住碰撞,恰巧在这时候断了。”风琉月摇摇扇子,对白轻墨与兰箫微微笑道,“倒也是巧了,二位既然都想要这‘玲珑诀’,不如一人一半儿,也省去那么些功夫。既然‘玲珑诀’已断,便算我倾云楼的本儿,当做是一件小礼物,送给二位了。兰教主,白宫主,你们意下如何?” 白轻墨与兰箫这才将目光投向一脸笑意的风琉月。 伸手不打笑脸人。风琉月在生意场上打滚了这么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此番她既然发话,既稳住了场上的气氛,又替倾云楼做了个顺水人情,二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道了谢,各自将‘玲珑诀’的一半收了起来。 目光再次相撞,两人已经恢复常态,眼中的种种情绪再次被平静无波的眸色代替,看不出一丝端倪。 白轻墨勾起嘴角,微微笑着:“兰教主,你我二人意趣相投,当真是有缘哪。” 兰箫淡淡扬起眉梢:“白宫主如此以为,却是与箫心中所想不谋而合,箫不胜欣喜。” 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 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面色如常,眼波淡淡,心中却遗留下疑惑万千而不可解。 佛曰:“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琉璃,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装饰,更是一种人格、一种境界。 而‘玲珑诀’,不同于寻常物品,此等圣物,怎么会说断就断了。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意蕴…… 待白轻墨与兰箫各自回了画舫再无动静,风琉月便将八仙桌降下去,对四周众人道:“各位,今日我们倾云楼拍卖会便到此为止了。恭喜获得自己心仪宝物的各位如愿以偿,请各位于一个时辰后随我至后堂领取各自的宝物。”说着向四周行了个江湖礼,“感谢各位今日的捧场,我倾云楼在此谢过各位了!” 于是湖面上十几条小舟徐徐摇来,接走了中央圆坛上的客人们,四座画舫开始徐徐开动,向着岸边游去。这一场拍卖会便算是结束了。 待众人都上了岸,河岸上再次热闹起来。许多人围上来向白道临风山庄与八大门派道贺,黑道人马各自收拾行李喜滋滋地去领东西。没有拍到宝物的人,有些垂头丧气,有些则滔滔不绝地谈论方才拍卖会的情景,而听见最多的便是那来路不明的‘玲珑诀’断裂一事。 而三大教派所在的那一艘画舫,即便已经靠了岸,却始终没有人下船来。 —————— 明宗舱内。 南岐山对北堂寻道:“既然拍卖会已经结束,我并你几位师兄弟便该回去了,你是同我们一道回宗,还是继续在外头游历?” 北堂寻道:“弟子还想在外头待一段日子。前几日逍遥门少主邀请弟子前去一叙,弟子已经应允了。” 南岐山捋了捋胡须,拍了拍北堂寻的肩膀,道:“也好,在外头多见识一些,对你有不小的好处。何况有沉月宫与碧落教照应着,老夫也不用挂心了……”停顿了一下,老人忽然叹了口气,注视着北堂寻,道,“孩子,切记勿与那两教走得太近,否则,总有一天你会陷入极大的危险之中啊。” 北堂寻不解,问道:“弟子不明白。” 南岐山叹了口气,转过身望向窗外的碧湖蓝天,缓缓道:“‘玲珑诀’传世千年,久经风霜却依旧完好无损。千年琉璃今日突然断裂,此事绝非巧合。内中缘由老夫虽然不能通晓,然世间风云即将有变,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那两人,没有一个是池中之物,也许正是日后选漩涡的中心。” 老人再次叹了口气,目中隐隐流露出淡淡的沧桑。 “孽缘啊……” —————— 仅仅走了几步,便感觉到身后消失了人的气息。不用回头看,就能知道身后是同脚下一样的石子路。 兰箫嘴角翘了翘。他自诩精通奇门遁甲,至少也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而今碰上这个阵法,分明已经破了阵,却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恢复,就像是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生生不息,永不死亡……毒后,果真不是简单的人物。 脚下是宽阔的石子路,大概够三辆马车并排行驶。路边种着整齐的花花草草,一看便是每日精心照料过的。长长的道路尽头,巍峨地立着一幢高大的宫殿,檐角飞甍,金玉流苏,高门大户,华丽万分,奢华竟得不似这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山谷中所应该有的。只是高檐之上没有额匾,仿佛只是主人临时筑来休憩的地方。 两名粉衫女子将兰箫引入大殿,令他坐在雅座上,并奉上一杯热茶,便徐徐退下。兰箫静坐在大殿中,端起茶杯,静静地品味着那从来没有喝过的山茶,香气袭人却不过分浓郁,正符合这山谷清静自然的风韵。兰箫并不担心茶水里会有□□什么的,一派从容的模样,细细地打量着周围的大殿。 殿堂虽大,却并不显得十分空旷。门窗皆为正红朱漆,没有多余的装饰,窗帘和茶室的帷帐都是淡淡的鹅黄色,朴素中显出一种高贵的雍容。桌椅锦屏摆放得不多,也不够紧凑,然而十分大气,雕花纹路行云流水却一丝不苟,尽数显示出名门风度来。不过……兰箫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在这山野地带,这柳非烟恐怕并不是要充作什么大户人家的门面,也许,只是为了单纯的享受罢了。 大殿两侧有走廊,似乎连接着后边的厅堂与卧室。这如烟谷的中心建筑兴许都是连在一块儿的,去哪儿都方便,都对外开了大大的窗户,不论走到哪儿都能欣赏到山谷中四处的风景。 柳非烟退隐二十年,果然是逍遥自在。 正思量着,忽然听见右侧走廊里传出一阵厚实而急促的脚步声,旋即一声十分不耐烦的抱怨响亮地传出来—— “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一个个的都敢来老娘的地盘上撒野?!” 语气是十足的怨气冲天,却带着不难察觉的笑意,声音爽朗而不失妩媚,充满了难言的风韵,听上去像是中年女人的嗓音,却又夹杂着二八少女的清脆与活泼,一时竟听不出确切年纪,辨不清喜怒。不过,方才在破阵时那一声响亮的大喝,定然是此人发出的无疑了。 兰箫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饶是他见多了各色美人,此刻亦觉得眼前一亮。 毒后柳非烟早年横行江湖之时便已经年过三十,又隐退二十年之久,推算而来,如今应当有半百的年岁了。虽然江湖传言她容颜不老,却不至于完全维持当年三十春秋的风韵。然则今日一见,江湖人的猜想却是大大的错了。 来人身形远非普通中年女子那般臃肿,凹凸有致风韵十足,甚至不似三十岁女子的身材。一头乌黑的墨发用一根圆润的玉簪挽在脑后,既不显得张扬,又不过分朴素。一双丹凤眼眼角上挑,顾盼间十足的风华流转。一袭秋香色长裙,上头点缀着牡丹花纹,却不显得俗艳,反而衬托出一番大方之家的气质来。肤色莹白如上等美玉,向来是长年浸泡各种奇珍妙药所致。一眼看去,分明是中年人的面孔,却肌理光滑,没有半点老气横秋的模样,反而带着二八女子的青春与风华,哪里像是年过半百的女人。 只见那凤眼明明亮亮地瞪过来,眼中的精光被主人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给这成熟的女子顿时又增添了不少魅力。 “那个毁了老娘一大片老树林的那个臭小子就是你吧?”柳非烟将目光落在兰箫身上,脸色十分不爽,恶狠狠地道,“一个不够还来两个,看老娘好欺负是不是?” “柳谷主请息怒,本座并非有意冒犯。”兰箫放下茶杯,微微欠身,“本座乃碧落教教主兰箫,此番前来打搅,确有要事向柳谷主请教。” 柳非烟上下打量了一番兰箫,美丽的丹凤眼亮了一亮:“倒是个文质彬彬人模人样的小子……唔,功夫倒也不错……”旋即很不屑地挥挥手,“老娘管你什么碧落教的还是什么沉月宫的,老娘二十年没出江湖,哪里晓得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儿。”说着一摆手,哼哼道,“老娘横行江湖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个云头等着投胎呢!” 虽然从来没被人以这种语气相向过,兰箫却不以为忤,心下思忖着这女子实在有趣,却陡然反应过来,刚才这人似乎讲了一句…… “沉月宫?”兰箫倏地抬眼,讶异道,“沉月宫竟然派人来前辈的谷中?” 柳非烟怪异地打量他一眼:“怎么,你和那丫头有仇?” 兰箫迅速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立刻收拾好表情,微微一笑,道:“本座与沉月宫主乃是知交好友,只是不曾听闻她与柳谷主有瓜葛,因此略有惊讶。” 柳非烟十分不屑地道:“依我看,那小姑娘一身的冷血六亲不认,还会有什么知交好友?你这小子敢在老娘面前扯白话……”又看着兰箫那依旧一脸文雅风度的浅笑,完全没有谎言被拆穿的窘迫,不由得翻了个白眼,“得了得了,你们俩既然认识,那就更方便了。”说着以手掩口打了个呵欠,“老娘今儿个困得很,回去补个觉,有什么事儿放一两天再说。” 随后招呼外头的婢女进门来,道,“玉竹,带这位公子到客房住下,就放在昨儿个那丫头对面那屋子里。”说着又看向兰箫,“不过小子,老娘可警告你,我可不管你和那丫头是死敌也好知交好友也好。反正人在我这儿,你就别给我乱来。那丫头老娘可顺眼得很,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管你什么碧落教教主,老娘可不会放过你。” 然后一个转身,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往大殿边上的长廊走去,走路间依稀还能听见几声自言自语的嘀咕:“……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是这么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啧啧,幸亏老娘开眼的早,及时隐退游山玩水……啧,如今这江湖该是多没趣儿啊……”顿了一下,语气又似乎很苦恼,“不对不对,怎么可能都是这么子的,那这江湖可不得被捅破了天嘛……” 兰箫目送着柳非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口上,眼中浮起淡淡的波纹,却深不可测。直到身侧的侍女出声道:“兰公子,这边请。”这才收回视线,轻轻笑了声,跟着那侍女,从另一个方向走去了客房。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夜幕缓缓降临。 山谷里的夜色显得格外宁静幽远,夜空深邃,点缀着闪亮的繁星,汇成一条灿烂的银河,横亘在漆黑的夜空上。夏夜的草丛中传来有规律的虫鸣,聒噪却不令人厌烦。层层叠叠的墨云遮蔽了天空,山谷中的树木花草都被笼罩上了一层阴影,辨不清原色,却显得生动异常。 宅院是一个简单的四合院,不简陋,却也不过分华丽。南面开着大门,北面是待客宴请的正厅,东西两侧是供客人居住的厢房。 此刻,东厢与西厢的灯火皆亮的通明。 兰箫站在院内天井中,双手负后,目光越过四周房檐,看着那群山环绕,树影交织,心中淡沉如水。黑色衣袂被夜风轻轻吹起,白色玉笛悬挂在腰间,在房中渗出的灯火映照下,微微散发着莹白的柔光。翦水双瞳倒映着整片夜空,漫天的星光像被漩涡收进眼底。整个人仿佛要融进夜色里。 “吱呀”一声,对面厢房的门被轻轻打开,门缝里泄露出一线晕黄的灯光。 兰箫顺眼看去。 门被打开,一蓝衫女子从门内缓缓走出来,手中拿着一只木盆。 女子一打开门便看见了站在院子中的兰箫,冰雕一般美丽的面庞上掠过一丝惊讶,旋即走到水井旁,放下盆子,对兰箫微微欠身:“兰教主,好巧。” 兰箫亦还礼:“折阙姑娘,久违了。” 清风淡淡掠过,空中淡淡漂浮着一股血腥味。兰箫瞥了一眼折阙手边的木盆,眸色深了深。在寂静的笼罩下,小院中有一丝诡异的尴尬。 随即兰箫开口问道:“折阙姑娘既然在此,那么,想来这西厢便是沉月宫主的所在了?” “是。”折阙道,“只是宫主近两日身体不适,何况此时夜深,恐怕不便见客。” 拒绝得这么果断,想来不是什么小事么。 兰箫正欲张口再言,只听西厢房内传出来一声淡淡的吩咐。 “折阙,让他进来。” 闻声折阙微微一愣,旋即向房内微一欠身:“是。”然后走到门边,打开房门,对兰箫道,“兰教主,我家宫主有请。” “多谢。” 兰箫提步,走上台阶,跨进了西厢的房间。 房间的灯光并不暗,明黄的烛火旺盛跳跃,几乎没有阴暗的角落。房间布置得恰到好处,桌椅摆设日常用具一应俱全,色调温暖柔和,乍一眼看来,是一间十分舒适的屋子。只是,令人不能忽略的是那一股飘散在空气中的……血腥气。 兰箫墨发遮住了眼眸,发丝后的眸光闪了闪,跟着折阙进到内室。 粉色的纱帐罩住了床榻,在烛火的映照下,朦朦胧胧能看见一个半卧的人影映在粉色帘帐上。 单看身形就不会有错,果然是白轻墨。 “宫主,兰教主到了。” 随着折阙上前将放下的帘子轻轻撩起,缓缓露出躺在床上的人影。 在兰箫略显震惊的目光下,床上的人淡淡勾唇一笑。 “兰教主,别来无恙。” 室内有片刻的寂静。 白轻墨笑了笑:“折阙,你先出去。” “是。” 折阙退出房间,于是室内只剩下两个人。 兰箫立在床边,眉间似有犹疑之色,轻轻张口:“你……”却没再说下去。 床上的人背后靠着美人靠,半躺在薄薄的锦被里。原本鲜艳的红唇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紫色,妖冶而邪气。肌肤光滑如上等白瓷,却泛着不正常的惨白,就像……死人一样。苍白的皮肤衬着那暗紫色的嘴唇,愈发地让人悚然心惊。瞳孔依旧漆黑如墨,神采依旧,却缺少了原本魅惑的光泽与笑意。依旧绝美惊艳的面庞,却添上了病态的妖异。虽然笑着,却令看者完全高兴不起来。 白轻墨轻轻一笑:“很惊讶是不是?世人只知沉月宫主心狠手辣独霸一方,却哪里见过她这样一副光景。” 兰箫沉默。 晕黄色的烛火跳跃,映着白轻墨苍白的脸颊愈发地添上了一丝死气。 中毒,而且是剧毒。 兰箫缓缓启唇:“青城派?” 闻言,白轻墨很不留情面地嗤笑一声:“青城派有这个能耐?” 兰箫眼中微微波动,道:“那么,果然是背后有人推动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既然青城派没那个本事,便一定有人和青城派接上了线。这个人,或者说,这群人,必定是欲将白轻墨置于死地,或者……借刀杀人,利用沉月宫掀翻青城派。无论是哪一种结果,武林都将大乱。 兰箫坐到床榻边缘,缓缓道:“你若死了,这世上不知会有多少人手舞足蹈普天同庆。” “那你呢?” 兰箫闻言微愕,旋即淡淡道:“你何必多此一问。” 本以为他会同从前那般用“宫主天之骄女,这样便溘然长逝着实令人惋惜”之类的言语来搪塞她,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 确实,她是多此一问。 她心里想的,他都知晓;他心里思量的,她亦再明白不过。一个好对手,一个好知己,这本是并不相容的两种关系,却奇迹般的在他们身上融合得天衣无缝。她若是死,以对手的立场来看,他乐得清闲再无阻碍;而以知己的立场来看,日后恐怕再也寻不着这样一个知他懂他的人了。 “呵呵呵……”白轻墨笑起来,目光直刺兰箫眼中,苍白的笑容里有一丝嘲讽,有一丝尖锐,“这世间,这世间竟然有一个你,竟然有一个我……呵……咳咳咳……” 话音未落,白轻墨已经狠命的咳了起来。一咳起来便一时收不住,尖锐的刺痛仿佛钢针一般成群钻入五脏六腑。白轻墨咳得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用尽了一身所有的力气,要将身体里的所有五脏六腑一下子全部咳出来。 兰箫立刻站起身来倒茶,扶住白轻墨的脊背,将茶水送到她唇边。 一股温纯的内力从后心源源不断地注入体内,抚平了体内紊乱的气息,白轻墨渐渐止住了咳,就着唇边的茶杯缓缓喝了一口。 紧皱的眉头松开,白轻墨重新靠回美人靠上,唇角有一线血丝流下,瞥了一眼一旁就着水盆拧毛巾的兰箫,眼角有一丝似舒畅似嘲讽的笑意:“怎么,今日转性子了?这可是杀我的大好时机,这回错过了,下回可就没这机会了。” 兰箫皱着眉头转过身来,重新坐到她身侧,用拧干的毛巾揩去她唇角浓黑诡异的血迹,看着白轻墨眼中那凉薄得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神色,语气淡淡的:“你若是活得不耐烦,随时可以告诉我,用不着糟蹋自个儿的身子。成日里看着你这死人一般的脸,碍眼得很。” “我这个人惜命得很,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来这如烟谷找麻烦。谁要来拿我的命,早都血溅五步见阎王去了。本宫命不该绝自然就会活得好好的。”白轻墨看着兰箫一贯温文尔雅的脸上露出略显冷然的神色,不由得勾了勾唇角,道,“只是人命这东西本身就轻贱得很,生老病死也就那么一回事儿,有个什么看头。” “你倒是看得开。”嘴上说着,兰箫见白轻墨动了动,嘴角又滑下一小股黑血,眸色暗了暗,替她擦去,深邃的眼里却是淡淡的不赞同,“白日里我见了柳非烟,她倒是看你很顺眼,我看你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那就要看你了。”白轻墨眼中似笑非笑,“柳非烟再看我顺眼也没有立刻给我解毒。我从沉月宫一路赶来,已花费了五日的时间,如今我只剩下十日的光景。不过,兴许过不了十日,便早早地将一身的血吐了个干净,也碍不上你的眼了。” 兰箫眼神冷了冷:“你早算到我会来。” 白轻墨但笑不语,算是默认了。 “哼。”兰箫冷哼一声。他早就该想到,在青城派随时可能反攻的节骨眼儿上,沉月宫主竟然无缘无故失踪,凭她的能耐,竟然还让消息传到了外头,这里头的算盘怎会那么简单。 白轻墨似乎没看见兰箫的脸色,只一笑,暗紫色的嘴唇有些发白,眼中却是一贯万物不入眼的高傲与掌控:“那么,本宫便期待教主的合作了。” 薄薄的窗纸上,映照出烛火跳动着冰冷的热情。夜幕下,浓郁的黑暗掩去了所有阴谋与暗算的踪迹。无波的水井中倒映着空中的星光,却不见月亮的影子。夜风冰凉,吹凉了烛火的热度,吹散了聚起的漫天星光。 第21章 若问玉人殊易识 “……小丫头,有没有觉得在我如烟谷待了几日身子爽利不少?”柳非烟一双丹凤眼笑眯眯地凑近白轻墨。 “多谢谷主关怀,只是本宫的身子并未有太大起色。”白轻墨坐在轮椅上,身后是仍旧面无表情的暗影折阙,身在屋外山谷的草坪上,全身沐浴在阳光里,脸上有淡淡的笑容,却依旧散发着一丝惨淡的死气。 柳非烟闻言瞪起眼睛,十分不满地抱怨:“一点儿客套都不会,真不知道你在江湖上是怎么混的……” 白轻墨微微笑着,淡淡道:“本宫在江湖上如何混得风生水起,并不劳柳谷主挂心。只是此刻已是日薄西山,性命危在旦夕,那些个天花乱坠的话说得叫人心里不怎么舒坦,索性省了去,嘴里头清爽,耳根子干净。” 柳非烟闻言顿时笑起来,笑声清朗明媚,传上了房顶树梢:“好丫头,老娘就是喜欢你这股死犟死犟的劲儿!” 白轻墨淡淡反击:“柳谷主的泼辣性子也令本宫赞叹不已望尘莫及。” 柳非烟愣了一愣,旋即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正聊着,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白宫主果然得柳前辈欢心。” 三人转头望去,只见兰箫独自一人踏着满地绿油油的青草缓缓行来,唇边携着点笑意:“想来宫主身上的剧毒是定然能够按时解开了。”说着又转向柳非烟,行了个礼,“柳谷主。” 柳非烟一见到兰箫就抱起双臂,斜眼看他:“小子,你管得有点儿宽了吧。我治不治这丫头,轮的着你发话?” 兰箫不以为忤,清淡一笑:“柳前辈宅心仁厚,虽隐退江湖多年,却也不是见死不救。白宫主如此妙人,若是这时候没了,这江湖不知会少了多少趣味。” “说得好像很严重似的。”柳非烟不以为意,“怎么,外边儿又乱起来了?” 兰箫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白轻墨于是顺着话头说下去:“青城派与我们二家结怨,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说不准本宫与兰教主出来的这几日,江湖上已经是乱成了一团呀。” 柳非烟眼睛一亮:“青城派?” 兰箫微微颔首:“不错。” 柳非烟在白轻墨与兰箫二人身上打量一番,略有兴味地道:“你们两个胆子不小嘛。想当年老娘横行江湖的时候,那青城派已经很成气候了,如今竟然被你们两个小辈弄得鸡飞狗跳,唔,不错不错……得,看在你们让老娘舒心的份上,可以考虑给丫头解毒,不过……” 白轻墨并不立即喜形于色,而是淡淡一笑,等着柳非烟继续说下去。 “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老娘还有一个条件。”柳非烟眼中掠过一丝精光,看向白轻墨,脸上的笑容仍在,却略显意味深长,“丫头,老娘知道莲和璧在你手上。要我治好你,没问题。只要莲和璧一到老娘手上,你便再无性命之忧。” 白轻墨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眼中的幽光:“柳谷主怎知莲和璧在本宫手中?” “丫头,别跟老娘装傻。”柳非烟丹凤眼中闪烁着点点笑意,定定地望着白轻墨,朱红的嘴唇轻轻吐字:“你娘若是还在世,也应当叫老娘一句师姐才是。而你……”柳非烟一笑,“再不济,也该唤我一声姨。” 话音尚落,白轻墨脸色未变,握在轮椅扶手上的手却微微收紧。 这一个小动作自然没能逃过在场三人的眼睛。 一时间,折阙眼中担忧之色更甚。 柳非烟面上笑意更深了几分。 兰箫温润如常,眼波轻飘飘望过来,朦胧的眼神中瞧不清意味。 手指略微收紧又放松。白轻墨眼中波涛暗涌,沉默半晌,缓缓开口问道:“那么,柳姨,那玉璧纵使价值连城,亦不过是一件死物,你要去有何用处?” “是不是死物,咱们尚且没有定论,只是要看落在谁的手里。”柳非烟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莲和璧既然是你的,那便一直是你的。任他落在谁的手上,主人都只有一个。你只须将它暂时寄放在我这儿,等到了时机老娘玩腻了,便把它完完整整地归还于你,如何?” 白轻墨注视着柳非烟的双眼,半晌,缓缓张口:“可惜,莲和璧此时并不在我这里。” 柳非烟一愣,旋即随着白轻墨越过她肩头的目光转身,当看到兰箫的时候有一瞬的错愕:“怎么又是你这臭小子?” 兰箫拱了拱手,道:“实不相瞒,白宫主的莲和璧已经在本座处存放许久,而今本座特地前来如烟谷打搅柳前辈,为的也是这莲和璧的事情。” 柳非烟凤眼微眯:“你想知道莲和璧之中的秘密?” 兰箫坦然颔首:“不错。” 柳非烟果断地一摆手:“不行!” 兰箫露出惋惜的神情,摊了摊手道:“柳谷主既然不同意,那本座只好带着莲和璧回我碧落教了。” 柳非烟咬牙瞪着兰箫,一手指着轮椅上面容惨淡的白轻墨:“你今日若是不将莲和璧给我,老娘说什么也不会救这个小丫头!” “那便不救算了。” 柳非烟闻言瞪眼:“你昨儿个不是才说这丫头是你的知交好友么?!” 兰箫平静一笑:“白宫主自然是本座的知己,只是莲和璧同样是世之珍宝。而今本座此时想要的是莲和璧之中的秘密,而不是白宫主的性命。若是柳谷主无意讲与本座听,本作只好携璧离谷,并没有做亏本生意。” 兰箫无视柳非烟要将人生吞活剥的目光从容浅笑,白轻墨亦是一脸的淡然。一时间,风中只听得见柳非烟磨牙的声音。 夏季上午的风带着一点点上升的热气,吹过来像轻轻地挠着人的痒,令人有些忍俊不禁。 柳非烟终于一咬牙,道:“成交!” ———————————— 正午,太阳当空高照。 房屋里,屏风后正冒着暖暖的热气,水蒸气钻过屏风的缝隙,淡淡缭绕在房间里,熏染着浓浓的药味。 白轻墨靠在床上,折阙立在一边,兰箫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三人都看着坐在白轻墨床边的柳非烟。 柳非烟拿起白轻墨的手端详了片刻,那只手肤色惨白,指甲上泛着淡淡的青紫色,显然是中了毒的表现。抽出小刀,在那苍白的食指尖上轻轻一划,立刻有乌黑的鲜血滴落到早已准备好的小碟子里。 柳非烟拿起盛了几滴黑血的碟子,起身走到窗边,对外头吹了一声口哨,立刻有一只麻雀飞过来,轻轻落到碟子边缘。麻雀的小脑袋四处转了转,然后凑近碟子上的黑血,用尖尖的喙试探性地碰了碰,然后啄了一小口。旋即,还未待它啄第二次,便发出一声类似惨叫的悲鸣,鸟身抽搐了几下,立刻一歪脑袋倒在了碟子里,再无声息。 兰箫眸光动了动。 柳非烟见状,拨了拨死鸟的尸体,似是感慨似是赞叹地咂咂嘴:“啧啧,这毒,真是厉害。” 白轻墨沙哑着嗓子问道:“是什么毒?” 柳非烟拎起死麻雀往外头一扔,碟子放在桌上,耸耸肩道:“没见过,不知道。” 白轻墨微微蹙眉。 “哎呀,不就是没见过么?”柳非烟凤眼一挑,“你以为老娘是江湖上那等庸医,没见过的东西就不会用了?告诉你,这世上还真没有老娘解不了的毒!所以呀,别一副快要死了的样子,老娘看着心烦。” 兰箫道:“如此看来,柳谷主是胸有成竹了?” 柳非烟抬起下颌,瞥他一眼,十分不屑地道:“那是当然。”说着击了击掌,“明玉,水放好了没?” 屏风后一身着粉色长裙的女子走出来,道:“放好了。一切准备妥当,可以施针了。” “嗯。”柳非烟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折阙和兰箫,“你们俩都出去,我要给这丫头施针了。” 折阙面露犹疑之色,看向自家宫主。 白轻墨安抚地颔了颔首,道:“听柳谷主的话,暂且出去候着。” 既然宫主吩咐了,折阙便行了个礼,然后退下了。 柳非烟点点头,然后瞪向仍旧坐在椅子上的兰箫:“臭小子,人家一个姑娘要更衣了,你一个小子还坐在这儿做什么?成什么体统!”说着就要走过来赶人,“快出去出去!” 兰箫起身微微一笑,欠身:“柳前辈说的是,本座若是再滞留于此,确实有违体统,先告退了。” 看着兰箫出了房门把门带上,柳非烟才转过身来,招呼那被称作“明玉”的女子将白轻墨挪移道屏风后面,宽了衣,放进早已准备好的热澡盆里。 热水腾腾冒着白色的热气,水里加了各种草药花瓣,漂在水面上,散发着浓郁的草药味。汤水泛着淡淡的褐色,白轻墨肩头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露在水面上,愈发地触目惊心。 柳非烟背对着坐在澡盆里的白轻墨,摊开布袋,一根一根挑着银针,嘴里呶呶不休地道:“丫头,你可得坐稳了,桶里的水可是喝不得的,你若是喝下去再中了毒,那我都没那精力再救你一回了,听见没?” 白轻墨靠在木桶边上,闻言嘴角微微勾了勾:“总之你是要保住我这条命,否则可别想拿到莲和璧。” “哼!”柳非烟细长的眉毛不悦地挑起,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和那臭小子就是串通好的!居然栽在你们两个小辈手上……老娘活了大半辈子了,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大一个哑巴亏!” 白轻墨轻轻一笑。 柳非烟拿着针袋转过身来,扶住白轻墨的肩,拍了拍:“这么瘦,平日里不知道多吃一点儿。好了,我下针的时候说不准会疼。你只要坐稳了,保持灵台清明,别的事儿就别管,听见没?” 白轻墨闭上眼睛,微微笑着点头。 “明玉,扶住她。”柳非烟搬了张椅子,坐在白轻墨身后,淡淡吩咐。 明玉立刻走上前来,轻柔地托起白轻墨的脊背,令她挺直背坐在水中。 火盆开始冒起红色的火星子,烧红的木炭上架起一盏小巧的白瓷火灯。明亮的火焰将缓缓旋转的针头烧得滚烫。 然后,下针。 尖锐滚烫的针头缓缓陷进光滑柔软的皮肤,颈后那一簇无法忽略的尖锐痛意缓缓刺激着麻痹已久的神经,滚烫的温度似乎传达到指尖与发梢,升起了许久未能调动的体温,虽然十分疼痛,却令白轻墨轻轻吐了一口气。 柳非烟接着在白轻墨后背上快速连续扎上几针,室内白雾缓缓缭绕,木桶内升起的水汽几乎遮住了白轻墨的脸。 显然,毒后解毒的功夫同她下毒的功夫一样高明。整个房间内寂静一片,空气中有种略显紧绷的沉默,只余火盆中木炭静静燃烧偶尔响起的“噼啪”声。约莫一个时辰过去,坐在木桶中的人背后已经扎满了长长短短的银针,有些针口还缓缓有黑色的血液顺着针头溢出来。 柳非烟下针之间瞥了一眼白轻墨满是冷汗眉头紧皱的脸,仍旧没有一丝血色,咂咂嘴,抹了一把汗,低声喃喃道:“奶奶的,哪个王八蛋给老娘弄出来这么个伤天害理的东西,真不好解。” 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缓缓旋进的细长银针,柳非烟吩咐:“把她两只手拎出来。” 明玉接到吩咐,将白轻墨浸泡在药水中的双臂抬起,放在了木桶边缘。 柳非烟皱着眉,走到白轻墨对面,按住她的脉搏,掰开她紧紧攥住的拳头,看了一眼手心被抓破而渗血的皮肤,细长的丹凤眼中眸光微微闪动。 接过明玉递过来的银针,柳非烟安抚性地拍了拍白轻墨的手背:“丫头,放松点,痛就叫出来,憋得多难受。” 白轻墨闭着眼,勾了勾唇,不答。 柳非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握住她右手手腕两侧,抬起指间银针,对准脉门,快而准地扎下去。 白轻墨顿时浑身一个抽搐,一口血箭“哧”地喷出,黑色可怖的血液喷洒在屏风上,狰狞万分。痛叫淹没在喉头,白轻墨霎时便欲从桶中挣起,水花四溅,扎着针的手腕差一点就要错位。柳非烟死死抓住白轻墨的手腕不放松,银针还在陷入,疾声命令道:“把她的嘴给我堵上!” 明玉立刻将一团白布塞进白轻墨嘴里,抓住她的肩膀稳住她的身子,又听到柳非烟喝令:“放血!”于是拿起小刀在白轻墨左手手腕上轻轻一划,立刻血流如注。一小股黑色的毒血顺着手腕流下,滴落在浸泡了各种药材的水里,“哧哧”地冒起白烟。 柳非烟飞速点住白轻墨的穴道,手中银针一撤,绕道她身后运足内力在白轻墨颈后狠狠一拍,白轻墨脊背上的银针霎时全部倒飞出体。柳非烟袖子一挥,所有银针瞬间全部被收进掌心。 柳非烟一双丹凤眼瞬间怒火可喷天,狠狠地一甩手,一把银针全部钉入墙内,旋即用力一拍木桶,破口大骂:“臭丫头,痛死了不会叫出来啊?!老娘一大把年纪了又不会笑你,要是把舌头给咬断了,老娘花这么多神气给你解毒岂不是一下子被你付诸东流了?!” 柳非烟简直是气得柳眉倒竖头顶冒烟。一旁的明玉一边扶住白轻墨就要往水里滑的身躯,一边取下她嘴里的白布。布上已染了黑血。 白轻墨靠在木桶边上,闭着双眼,神色淡淡的,嘴角挂着一抹飘然的笑意:“正如兰箫所说,我这个人若是死了,天下不知会有所少人手舞足蹈普天同庆。只可惜,老话说得好,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这个世间祸害怎么可能就这么子死了,那也太扫兴了。” 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万物皆不在眼中的高傲与调侃。柳非烟看着白轻墨原本惨白的脸上渐渐升起一丝血色,脸色有一丝缓和,闻言却嗤笑一声:“小小年纪,说话倒真有老娘当年的风范。”说着又似是感慨,“真没想到,我那个天真善良得不接地气的师妹,竟然生得出这么一个好女儿,啧啧,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么?” 白轻墨闻言微微睁开眼:“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柳非烟轻轻一笑,绕道白轻墨身前,长年浸泡在各种药材中光滑得不似人的手缓缓抚摸上白轻墨的面庞,丹凤眼里俱是深深的笑意与回味:“你这张脸,若是被你爹看见了,不知他会怎么想。” 白轻墨眼光一利,冷冷地目光似开了刃的利剑,一瞬间似要将柳非烟笑意盈盈的脸盯出个窟窿来。 柳非烟不以为忤,反而起身似是十分开心地大笑起来。 明玉过来将白轻墨扶出木桶,柳非烟收拾好银针,道:“外头的人都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听见里头的动静恐怕都要等急了。”说着从明玉手里接过白轻墨的胳膊,“明玉,你去把这丫头那个护卫叫进来。” “是。” 柳非烟扶着白轻墨,捏了捏她的手臂:“怎的这样瘦。”说着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十分不满地道,“难道你沉月宫就穷成这样了?好歹也是一宫之主,不多补一补,岂不是很没面子。” 这时,折阙从外面推门进来,绕过屏风,看见白轻墨,连忙扶住她,给她擦净身子然后穿衣。 柳非烟在一旁絮絮叨叨:“你的毒可还没解开,再有个三四天大概就差不多了。这几日你住在我这儿好好补一补,别动内力,否则一不小心一命呜呼我可不会再管你。我让她们给你多做点儿好东西,好歹是我毒后柳非烟治过的人,被外头人瞧见这么瘦巴巴的岂不是很丢老娘的面子。” “柳姨……”白轻墨闭着眼淡淡勾唇一笑,在折阙的搀扶下坐上了轮椅,来到外面,却看见阳光下坐在石桌旁品茶的兰箫淡淡转过眼来,缓缓轻吐一句,“劳你挂心了。” 却不知,这一句谢,是在谢着谁。 第22章 六月生风雨打尽 太阳当空照。 单飞躲在大树上喝着小酒儿,高大茂密的树冠完全隐没了他碧绿的身影。 唔,是谁说青城派忍不住马上就要掀翻碧落教与沉月宫的?那是急性子。 是谁说碧落教与沉月宫杀了人家这么多人该良心发现了?那是大白痴。 是谁说兰箫和白轻墨不明不白地失踪就会让青城派乘虚而入?那是黑瞎子。 是谁说的碧落教与沉月宫没了领头的就不能打青城派了? 单飞闲闲地望了一眼底下一点儿也不平静的烽烟,颇为怜悯地叹了口气。他就知道,那两个人就算是死了也得安排好“后事”拖上一个垫背的,何况只是玩失踪。看看,看看,人家走之前早就已经为青城派准备好了后路,绝对能将正准备报复的青城派杀个片甲不留。 昨天夜里,单飞躲在青城派掌门雷如海的屋子里,躺在房梁上见证了雷如海与几位长老布置第二天如何袭击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全部过程。正在人家信心满满准备杀到敌人老巢去的时候,大清早的,鸡都还没叫呢,已经有两路人马从青城派自家老巢两翼放了两把大火,正好烧着了青城派弟子的集体寝室和青城派供奉历代掌门人牌位的祠堂。 不用想,这两路人马自然就是碧落教与沉月宫。 宗祖祠堂都被烧了,几个领头的自然勃然大怒,一声令下就要迎战;青城派的弟子们一下子没了睡觉的地方,除了打一场架活络活络筋骨,也没别的事儿可做了。于是,在双方的积极备战下,随着青城派大门口被碧落教与沉月宫堵上,轰轰烈烈的厮杀终于全面展开。 单飞看了看天。午时快要过了,自己也该活动活动了。于是,在热火朝天的厮杀中,一棵无人注意的大树上,“噌”地蹿出一道绿影,如闪电般闪过,却无人发觉。 大殿里,几具尸体死状凄惨地横在地上,殿内死寂一片。 血红的莲花在眼角闪烁着妖冶的光芒,轩羽站在殿中,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被溅上的鲜血,火红的劲装依旧鲜红如血,热烈的红色缠绕着森冷的杀气,妖冶而可怖,宛如地狱修罗,令见者无不毛骨悚然。此时,他正紧紧盯着正前方一名重伤老者。 房梁上,一女子翘着二郎腿,双腿摇摇晃晃,脑后一对银蝶闪闪发光。兰蝶拨弄着两手指尖上的两只银蝶,银蝶分别连着两根银白色的丝线,丝线的另一端缠绕在下前方老者的脖颈上,微微一动,那细长而坚固的丝线便缠得更紧一分,割破老者脖颈上的皮肤,渗出血来。兰蝶表情玩味,似是叹息地道:“裴长老,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您怎么还这么不懂事儿呢?我劝您还是说出雷掌门的下落,这样咱们皆大欢喜,我碧落教包你颐养天年。否则,风光一世到头来却不得善终,可不是个划算的买卖。” 被银线紧紧缠住的裴长老跪坐在地上,面孔扭曲,嘴巴半张,似是忍受着极大地痛苦。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兰箫与白轻墨失踪,所有人都以为是进攻的大好时机之时,竟然被对方先发制人,甚至还来不及和盟友取得联络,就已经被打得一败涂地。一路看见同门师兄弟和弟子们的尸体,他简直心如刀绞!青城派将近百年的基业,今日就此毁于一旦! 兰蝶仿佛看出了裴长老心中所想,轻轻笑道:“裴长老,你青城派死的人还不算很多,远远没有达到灭门的程度。望您以大局为重,只需告诉我们雷如海的下落,我们立刻撤退,青城派自然安然无恙。您若抵死不从么……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望着周围同门长老的尸体,裴长老面容抽搐着,一双混沌的眼睛闪现出犹豫的神色。 兰蝶知道他已经开始动摇了,于是微微放松手中银线:“现在说了,我保你青城派不再有一人伤亡。” 闻言,裴长老面皮抖了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缓缓张开嘴。然而,当他正要吐出雷如海下落的那一刻,变故突生! 黑色的烟雾猛然从裴长老体内爆裂出来,如毒蛇一般四散扭动。痛到极致疯狂的嘶吼,在大殿中卷起一阵血腥的狂风。黑色的毒血从裴长老的脖颈上流出来,顺着银线飞速蜿蜒向尽头操持银线的兰蝶! 兰蝶见势不妙,手腕倏地一转,银线铮然崩断,切断了毒素的蔓延轨道。在黑色的旋风中心,裴长老面容扭曲,全身如疯癫一般地在地上打滚抽搐,嘶吼声撕心裂肺。空气中顿时翻滚起一股浓烈的腥臭,黑雾如毒蛇一般一条条在空中扭动,张开血盆大口向兰蝶与轩羽袭来。 红色厉芒一闪,横着切过黑色烟雾将其打散,又迅速汇合起来。狂风席卷整个大殿,连地上的尸体都被吹起来甩到了墙上。 这是……巫术! 有人在裴长老身上下了巫蛊之术,让他在泄露雷如海行踪的前一刻暴毙而亡! 兰蝶从房梁上飞身而下,手中银蝶如同闪电一般射向黑雾中心。轩羽狠狠一甩手中的梅花刺,黑雾中心绽开可怖的血色,旋即被黑风卷起缠绕在空中。二人可以看见,裴长老不停扭动的身体在旋风的割裂下几乎从内部肢解,筋脉内脏全部一寸寸消亡,血腥恐怖的场面令人不禁作呕。 突然,一阵喧闹声从殿外远处的西方传来,轩羽猛地转头看向殿外,眼角血红的莲花纹路绽出阴冷的血色光芒,与此同时,兰蝶亦扭头将不可置信的目光射向殿外。旋即,一红一蓝两道身影如闪电般射出大殿,飞向青城派北方。 西部是青城派真正的大本营,所有的精英弟子都会在那里练功。他们花了一个上午,该砍的砍完了,不该砍的全部都被赶到了西边围守起来。大部分青城派弟子根本没有死,只是暂时缺少行动的能力罢了。他们教主(宫主)的部署下根本没有要完全毁掉青城派的计划,要的只是雷如海这个活生生的人!按道理来说,局势完全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此刻根本不应该出现任何骚动! 该死的,这绝对不是自己人闹出来的响动,必定有第三路人马趁虚而入屠杀已无反抗之力的青城派教众,这是要毁掉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全部计划! 触目间是遍地的尸体,血流成河。 厮杀中,黑衣大刀,是青城派的弟子;长剑莲纹,是沉月宫的下属;蓝衫兰饰,是碧落教的教众。而此时,这本该为死敌的三方却同时对上第四路人马——黑色劲装,编织斗笠,黑色面纱,一片浓郁得几乎被误认为影子的黑色,闪烁着森然的刀光。 来者不善。 轩羽与兰蝶眼中同时闪过一缕凶狠阴森的杀气。 来者大约有五十人左右,皆浑身被浓浓的黑色包裹,辨不清身份。只见那手段狠辣,面对被下了软筋散而毫无还手之力的青城派弟子,杀人就像是砍白菜那么简单。而此时,地上躺下的已经不只是青城派的人,更有沉月宫与碧落教的下属夹杂其间。 轩羽与兰蝶顿时化作两道流光射入战场中心,挥开武器,杀气顿时狰狞暴涨。 对方仅仅有五十人左右,却个个是精英之辈,武功不俗,招式诡秘,行踪如鬼魅一般,似一缕缕黑烟,每飘到一个地方,便要收割一条生命。根本辨别不出他们的武功路数来自何方,或者说,他们什么门派的功夫都会。 几乎相同的蛛丝马迹,令轩羽与兰蝶顿时反应过来——上一回杀死青城派五百精英弟子并且嫁祸碧落教与沉月宫的人就是这样的武功! 混乱的厮杀,飞溅的血液和肢体,黑纱舞动,血肉横飞,血腥的黑暗几乎遮蔽了天光。天昏地暗,血红色的光芒森然闪烁,轩羽手速飞快,强横的内力激荡,一身血色劲装几乎化为了一团红影,辨不清动作。兰蝶手中银色光芒接连成串,银蝶在她手中似有生命一般飞舞,每过一处便要穿过一个黑衣人的心脏,带出粘稠的鲜血。 活着的青城派弟子一个一个减少,也有不少碧落教与沉月宫的下属倒下。这是一场针对青城派的屠杀。所有黑衣人的目标都是杀死青城派弟子,而在场的人都明白,一旦青城派被屠杀殆尽,这一批来无影去无踪半路杀出的黑衣人必定不会留下任何话柄,只有今日早晨明目张胆袭击青城派大本营的碧落教与沉月宫将会百口莫辩,担上惨无人道屠杀青城派的罪名,从而陷入四面楚歌的漩涡。 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力阻止那一群黑衣人屠杀青城派残余弟子,否则就真的覆水难收了。 轩羽飞身而起,红芒闪烁,混着粘腻的血液喷洒,兰蝶一口银牙几乎咬碎,银色的飞蝶翩翩起舞却似死神的蝶翼,无情地收割着生命。杀气四溢,森冷的刀光相互碰撞,血芒银蝶与黑色的雾气互相劈开,仿若魔鬼一般无情,神秘却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气息。 狂风吹落树叶,霎时间席卷整个静谧又波涛汹涌的武林。 **** 与青城派正掀起的汹涌波涛相比,如烟谷的静谧显然成为了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几日白日里天气都十分晴朗,几场雨都是在夜里落下的,所以早晨空气良好,只是正午稍稍有些热意,却并不妨碍白轻墨每天坐在轮椅上晒太阳。 每日都需要针灸祛毒,柳非烟还命人准备了不少上等补品给她补身子。三日来,白轻墨脸色红润了不少,行动能力也恢复得很快,咳血的次数越来越少,只是尚需静养几日,便可完全康复。 此时的白轻墨正坐在庭院中与兰箫下棋。 鸟语花香,丛草茂盛,清风徐徐,阳光温暖,如烟谷中的景色是无边的美好。 玉指捻起一颗白子,停留在棋盘上方,似是犹疑该下在哪处,迟迟不肯落子。白轻墨微微笑着:“这几日劳烦兰教主为本宫作陪,本宫实在感激不尽。”说着落下一子。 兰箫端然坐于棋桌对面,捻起一颗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封住白子的退路,抬眸悠然浅笑:“能与沉月宫主对弈,乃是箫平生一大幸事,何来劳烦一说。” 白轻墨退无可退,再落一子,从正面劈开黑子的阵势,直捣黄龙:“教主棋艺高超,步步为营,本宫自愧弗如。” 兰箫微微倾身,落下一子,全盘黑子顿时转后卫为前锋:“宫主算无遗策,滴水不漏,箫甘拜下风。” “……你们两个……” 一声咬牙切齿的语声传来,打断了二人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 二人同时转头,微笑地望向一旁声音的来源。 柳非烟正躺在藤椅上晒太阳,妖娆成熟的脸庞上此刻满是忍无可忍的模样:“你们两个累不累啊,整日没个正经唇枪舌剑,老娘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看着那两人脸上几乎一模一样的人畜无害的温柔微笑,柳非烟愈发的火大却愈发的无力,一下子跳起来,暴跳如雷地指着白轻墨道,“臭丫头,身子骨刚好一点儿就开始活蹦乱跳,你就不怕老娘给你饭菜里都下毒再让你受一回罪!还有你——”说着又指向兰箫,“你这个臭小子,赶紧把莲和璧交出来,否则休怪老娘翻脸不认人!要是拿不出莲和璧,老娘便让你彻底交待在我如烟谷,给我那几棵上好的见血封喉做肥料!” 兰箫微微一笑:“既然柳谷主如此心急,本座怎好拂了前辈的心意。” 柳非烟一愣:“那你是要给我了?” 兰箫将目光转向棋盘,看着白轻墨又落下一子,道:“白宫主,依本座看,这一局又将是一场和局,不如就此作罢?” 白轻墨道:“甚好。” 兰箫一笑,转首看向柳非烟,缓缓起身:“莲和璧正在本座房中,本座这就去取来交给前辈。” **** 粉色的窗帘被轻轻放下,屏退了室内一干侍女,关上门,屋子里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缓缓揭开黑色的蒙布,黑布包裹下的白色玉璧一寸一寸显露出来,泄露出一抹纯白的光晕。待黑布完全被揭开,莹白玉璧完全暴露在空气之中,淡紫色的莲花仿佛漂浮在水中一般,在玉璧中静静地旋转,剔透圣洁的光辉绽放,令见者无不自惭形秽。 柳非烟咂咂嘴:“老娘也不是第一次见这东西了,啧啧,这么多年,竟然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漂亮。”转头望向白轻墨,笑道,“你大抵是许久没见它了,不觉得它有什么变化么?” 白轻墨被问得微微一愣,仔细看了看静静躺在桌上散发着如常光芒的莲和璧,道:“似乎……并未有所不同……” 这回轮到柳非烟愣了:“怎么会?”她转头看一眼莲和璧,“按理来说,莲和璧已经认主,离开了你这么久,光芒应该会变黯淡才是。” 白轻墨一愣,水色双眸望向莲和璧:“这一层我倒是未曾知晓。” 柳非烟看向兰箫:“臭小子,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兰箫答道:“未曾。” 柳非烟略略疑惑,喃喃道:“不对啊……”旋即一摆手,“算了算了,反正老娘几十年没见过这东西也不晓得这玩意儿有什么蹊跷,不管了。”说着在白轻墨略显错愕的目光下拉过她的手,尖锐的指甲一划,莹白的指尖便破开一道口子,一滴鲜红的血液从伤口渗出来,顿时滴落在晶莹剔透的莲和璧上。 在三人略显惊异的目光下,一滴鲜血滴落在莲和璧上方,却并不像遇到阻碍一般顺着玉璧旁边的璧面流下,而是方一触碰到玉璧表面,便仿佛被吸收了一样,从玉璧上方缓缓渗进璧内。于是三人只见那一缕鲜艳的红色在纯白剔透的玉璧之中化成一条细长的红线,从玉璧顶端缓缓渗透下来,渗进了那一片紫色光晕的……莲心。 当最后一丝血液流进淡紫色的莲心,玉璧周身圣洁的光辉倏地收缩,旋即顿时大涨,纯白的光辉如流水一般泄了满室,柔和而不热烈的光辉如水波一般铺天盖地,霎时间盈满了室内每一个角落。 三人沐浴在圣洁的光海之中,面庞映照着洁白的光晕,一时间都忘记了言语。 待光芒渐渐暗下去,只见一小团鲜血凝聚在紫色的莲心处,旋即似漂浮在空中一般不断变换形态,最终逐渐凝聚形成一朵漂浮在紫色莲花中央的精致血莲。 正当三人还未来得及感叹之时,那一朵方形成的小巧血莲倏地坍塌,血色顿时四散开来,化作血色烟雾,在紫色莲花周围弥散环绕,霎时间,莲和璧释放出的纯白光芒变为刺目的血红色,妖异非常。 柳非烟神情陡然一震:“怎么会这样?!”猛地转头看向同样震惊的二人,目光死死地盯住白轻墨,妖娆脸庞在红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严峻,“莲和璧既然认主,只有主人的鲜血才能激起它的灵性!如今单凭你一人的血不起作用,这便意味着……莲和璧还有一个主人!”随后转头盯住莲和璧中飘然弥漫的血雾,喃喃道,“……方才好像说,这玉璧在臭小子那儿没有变化……”柳非烟眼中灵光一闪,倏地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兰箫,一把抓起他的手,置于莲和璧上方,尖锐的指甲狠狠一划! 鲜红的血液顺着白皙的指尖滑下,滴落在莲和璧上方,在三人震惊的目光下,那一滴鲜红竟然如同方才白轻墨的鲜血一样缓缓渗进了玉璧,却并未直落莲心,而是在玉璧中四散开来,化作一条条细线,顺着白轻墨的鲜血纹路一点一点缠绕收紧,仿佛是两条有生命的灵蛇相互交缠,分明是一模一样的鲜红,却能清晰地分辨出,其中一条正将另一条缓缓收束,血液流动的轨迹逐渐归位,向着紫色莲花的中心凝聚。 莲和璧的血色光芒黯淡了下来,只见那两股鲜血已经融为一体,凝聚在莲心上方,逐渐幻化为一朵血莲,却立刻有一层银白的颜色升起,一寸寸覆盖血莲。待血色最终消失不再,莲和璧中心已经漂浮着两朵莲花,一朵是高贵的淡紫,一朵是剔透的银白。 光芒瞬间大盛,比先前任何一次的光芒都要耀眼,整个房间一瞬间变为白昼,洁白的光晕顺着空气的纹路一波一波散发开去,带起一阵飓风,强烈的风刮起三人的长发衣袂翩翩飞舞,摆放在窗边的盆景应声打碎。 光芒退去,柳非烟满面失了魂魄的模样,向后跌了一步,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第23章 不是世人皆欲杀 昏暗的室内,莲和璧犹如一颗硕大的夜明珠,驱散这一片黑暗。一大一小,一紫一白两朵莲花,静静地漂浮在剔透如水晶的玉璧之中,紫莲缓缓转动,托着静静漂浮的银白菡萏,二者仿若母子血亲,紧紧相依。 二人的血竟然融在了一起,而且开出了一朵白莲…… 白轻墨不由得举目看了一眼兰箫,却发现对方也正掩了袖子目光不明地看着她。尔后二人一齐转开目光,看向一脸神情涣散不定的柳非烟。 兰箫轻轻出声提醒道:“柳谷主。” 柳非烟没应,而是转眼看向散发着光晕的莲和璧,缓缓启唇。 “莲和璧,上古圣物,但极少现世,而且品性温润,并不属于上古神兵之流,并未有人发现并重视其功用,只当是一块奇珍异宝。因此世人早已将其淡忘,诞生之日已经不可考究。我头一回见到莲和璧,已经是四十余年前的事了。”柳非烟丹凤眼中映照着淡淡的光,“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小娃娃,练功时候偶然闯进师傅的房间,便见着他正随手把玩一块玉璧。我当时只是好奇,觉着这东西玲珑剔透的像个宝贝,便追问师傅这是个什么东西。” 淡淡的风透过薄薄的窗纸,轻轻吹起粉色的窗帘,飘飘忽忽,映衬着莲和璧悠然的光辉,仿若仙境。 “师傅告诉我,这东西叫莲和璧。莲和璧从上古传下来,无人知晓它的来历如何,偶尔拿到的人也只是当做玉器把玩,便又流传给了后世。而本门典籍中有记载——‘莲和璧,应运而生,应人而旺,应势而亡’。莲和璧是有灵性的玉璧,不轻易认主,在尘世间漂流不知几千几百年,不知经多少代人转手,却依旧不死不灭。师傅见我喜欢这玉璧,便将它交给我保管,可是,任凭我把玩了它十几年,时时刻刻将其随身带着,亦不曾参透其中一星半点的秘密。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柳非烟转过身来,看向白轻墨,“——你出世。” 白轻墨的目光动了动。 柳非烟的目光仿佛穿过了白轻墨的脸,继续回忆:“你娘生你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只记得那是隆冬,屋外正没日没夜地下着大雪。你娘难产,产婆接生花了不小的力气,整整三日,才听见你的哭声。那时我焦急地等在屋外,听见那一声婴儿的啼哭,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正欲进屋,却陡然闻见一缕幽幽的莲花香。我正纳闷儿,这个时节,大雪纷飞的,哪里来的莲花,却觉得袖袋中温度隐隐上升,取出来一看,竟然是莲和璧。”柳非烟定定地看着白轻墨,“那时候我便知道,那所谓的‘应人而旺’中的‘人’,就是你这毛还没张开的小丫头。于是我便将莲和璧留给了你娘,让她等你长大了一些,便将这东西交给你。所以我才一直知晓,莲和璧会在你身上。结果……”柳非烟目光复杂,又转向了立在一旁的兰箫,“结果,又掺和上了你这小子。” 兰箫闻言平静一笑。 柳非烟凝视着莲和璧中心的那一朵银白菡萏,道:“莲和璧忠贞不二,否则自它诞世这千百年来,怎会没有一个主人。莲和璧应人而旺,因此我在丫头出生之时便已经知晓,这孩子性情原本温润,却命格不好,煞气极重,须得莲和璧长年相伴才能得抚慰。”柳非烟顿了顿,“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来,实际上,莲和璧还有个双生的宝贝,似乎是唤作什么……‘玲珑诀’?” 正侧耳聆听的二人面部表情齐齐一僵,显然想起了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柳非烟眯起丹凤眼:“怎么?” 兰箫缓缓开口,问道:“柳前辈,您说的‘玲珑诀’,是不是一对琉璃串起的铃铛?” 柳非烟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兰箫从袖袋中掏出一物。与此同时,白轻墨亦掏出一物,轻轻晃了晃,那物品顿时发出“叮当”的清脆响声,道:“柳姨,实不相瞒,您口中的‘玲珑诀’,早在倾云楼拍卖大会之上,便被我与兰教主一分为二了。” 柳非烟愕然,接过白轻墨与兰箫手中的东西。 确实是一对铃铛。暗金色的铜铃,看得出年代已久。两枚铃铛的栓子上各串着一根纤细而精致的琥珀色琉璃棍,却在正中央突兀地断裂。 柳非烟将两边的琉璃细细地靠合到一起,居然是惊人的严丝合缝,一毫不差。 “怎么断的?” 兰箫道:“当日本座与白宫主同时伸手触碰,方一接触,这‘玲珑诀’便自行断了。” “果真如此……”柳非烟目光复杂,“难道是天意……?” 柳非烟将“玲珑诀”各自交回给二人,道:“‘玲珑诀’与莲和璧本是一对,在尘世间辗转沿袭这么多年,为的是等待一位真正的主人,相互辅佐,待真正用得上时自然能够参破玄机。而今,莲和璧的主人已经不止一个,‘玲珑诀’亦一分为二,那便意味着……”柳非烟转首,紧紧凝视着等待她说下去的二人,“虽分二身,原为一体,若不相融,必亡其一。” 二人被柳非烟那坚定而略显悲悯目光看得皆心中一跳。 室内有片刻的寂静,仅余桌上的莲和璧静静地散发着光芒。 旋即兰箫缓缓开口:“天命如何,本就自有定论。来日方长,尚且不是这一枚玉璧便可定下。” “何况,依本宫看,便是终将要二者仅存其一,也要经过一场风雨才知结局。”白轻墨看了一眼兰箫,道,“想来,兰教主并不会因此一句话而退却。” 兰箫微微一笑:“彼此彼此。” 柳非烟静静地凝视着那浅笑安然不为所动的二人,然后缓缓行至窗边,一把拉开窗帘,推开窗户。阳光从外面毫无阻碍地射进来,光线打在人身上,打在莲和璧上,愈发的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窗外依旧天光灿烂,鸟兽安和,没有一丝躁乱。柳非烟看着窗外祥和的美景,低声喃喃道:“但愿,是我解错了罢……” 最终,柳非烟还是将莲和璧交还给了白轻墨。 “既然已经看过了,我留着它已经无用。不如交还给你保管。”柳非烟面色有些疲惫地道,“反正老娘已经退隐多年,再也不理这些俗事儿,日后的江湖,便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你们二人,好自为之。只是,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莲和璧是上古圣物,必须好生看管,万万莫让它碎了。要知道,玉碎可向来不是什么吉利的兆头,何况是这么旷世奇玉。” 白轻墨接过玉璧:“好。” 白轻墨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但柳非烟还是强留她在如烟谷多住几日好生调养,说是待好利索了再走也不迟。白轻墨念及宫中事务许久未了,正犹豫着是否答应,却见折阙面有焦灼之色匆匆行来。 白轻墨不由得心下一顿。折阙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了,若不是大事,她决计不会泄露一丝情绪被旁人窥见蹊跷,于是问道:“何事?” 折阙单膝跪地,看了一眼白轻墨身侧的兰箫,回答道:“回宫主,属下方才接到轩羽兰蝶飞鸽传书,他们联手攻入青城派,没有寻到雷如海,反而遇到第三者插足,我方伤亡惨重,青城派……被屠!” 白轻墨和兰箫闻言眉峰陡然一挺,目光如利刃般尖锐:“什么?!” 却很快镇定下来,白轻墨厉声问道:“来者何人?” 折阙回道:“身份不明,但是据轩羽所言,应当与上回屠杀青城派五百名弟子的是同一所属。” 白轻墨眸光一沉,眸中闪过一丝利光:“三番两次躲在幕后操纵,这群人,真是好计谋,好胆量!折阙,收拾东西,即刻准备回宫!” “是。” 转向兰箫,白轻墨勾起唇角:“兰教主,过了几日神仙般的日子,咱们二人清闲得狠了,怕是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 兰箫亦笑:“出来得太久,教中事务繁多,也是时候该回去了。青城派之事,的确超出你我预料,接下来,恐怕有一阵子可忙了。” “是啊。”白轻墨眼睛微微眯起,“接下来这些日子怕是闲不下来了,得忙着替青城派料理后事呀。” 兰箫习惯性地抚摸上腰间雪白的玉笛,语声微微泄出一丝寒意:“这么大一个烂摊子,收拾起来恐怕有些棘手。青城派家大业大,一夕被灭,各路人马碍于利益与党派之争,只怕要惹起不小的纷乱。” 带笑的眼角,此时已经流露出一股鲜明的杀意:“斩草就要除根。雷如海,本宫倒要看看他能逃到哪儿去!” **** 青城派一夕之间被灭,消息传出后,一石激起千层浪,江湖一时间群起大哗! 白道八大门派同气连枝,青城派被灭,其余七大门派及白道各世家虽有沉默者,却大都顿时对碧落教与沉月宫群起而攻之—— 苍山派:“无缘无故灭人满门,千条性命毁于一旦,其手段之残忍简直惨无人道!” 崆峒派:“年少轻狂,放肆骄纵,碧落教与沉月宫枉为武林大派!” 金门白家:“枉顾江湖道义,恶意挑衅甚至灭人满门,此等阴险狠毒之人,为武林所不容!” 当然,在白道将矛头对准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同时,黑道各派也坐不住了—— 千罗苑苑主:“青城派横霸武林,门中弟子多行不义,今朝灭门,此乃天意!” 无命枭枭首:“武林生存之道便是弱肉强食强者为尊,青城派力不如人,自当断送于此!” 结果是京城祁家反而说了一句较为公道的话:“一些小摩擦,碧落教与沉月宫哪里有必要灭掉青城派,分明是有人插手才造成今日之局面。各位切勿冲动,此事事关重大,还是调查清楚为好。” 不论大家怎么评判,这一出戏终于演变成一场祸事,碧落教与沉月宫注定要遭受千夫所指。而已经被推上风口浪尖碧落教主与沉月宫主,却没有半点动作。 只是听说兰箫对此浑不在意,丢下一句:“若是我碧落教能一夕灭去青城派,想来这武林早已是本座的囊中之物,乾坤盟的主子便不再是临风山庄了。” 而沉月宫白轻墨则是十分不屑地道:“那些个门派倒是挺讲义气,如此便帮青城派来报仇好了。既然本宫轻而易举便灭了青城派,想必其他人本宫也不必畏惧,他们若是不担心和青城派落得同样下场,耍嘴皮子顶什么用,来便是了。” 这两个人,简简单单两句话,依旧是一贯神鬼不惧目中无人的嚣张态度,却明确地表明了青城派之亡并非他们所为,又并未表现得太过在意。对于其他门派的指责,他们没有辩解,或者说是不屑辩解,只有挑衅。 只是,无论大家对此事作何见解,也不管碧落教与沉月宫是否真的是灭青城派的直接凶手。事实只有一个——继当年魔宫溃败之后,五十年来,中原武林表面上苦心经营的平衡已经被打破。青城派灭门之事已然成为一个巨大的豁口,江河决堤,波涛汹涌的江水将再次将武林淹没,狂风巨浪挡无可挡,也许,在无情波涛的冲刷下,不少隐世势力都将重新浮出水面,整个中原武林的势力都将重新洗牌。 这是动乱,也是机遇。在辨不清方向的波涛底下,无论是大势力还是小门派,都已经纷纷暗中活动起来,寻找最可靠的盟友和最坚实的后盾。 沉月宫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 白轻墨甫一从如烟谷赶回到宫中,还未来得及好好打理休整一番,便有下属来报,说是接到了一位十分重要的客人。于是只好随便换了身衣裳,便赴后山瀑布石潭去了。而当她踏入后山,踩上树木夹道的石子路,一个白色的毛团却突然从一旁的树丛中蹿出来,迎面扑来的竟是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九夜。”白轻墨无奈叹一声,将那两只胖乎乎的前爪从自己胸前扒下来,抱着小狐狸的腋下将它提起来,放在眼前好好地打量了一番,掂了掂,弯起眉毛笑道,“胖了一圈。唔,看来,这些日子我不在,你倒也过得很快活么。” 小狐狸黑黢黢的大眼睛像两颗熟透了的黑葡萄,闪着亮晶晶的水泽,撒开爪子四处乱蹬,似是仍要扑回女主人的怀抱。 白轻墨于是便将它搂在怀里,小狐狸蹭蹭抬起脑袋来,伸出粉红色湿漉漉的小舌头,明目张胆地在白轻墨脸上舔了两口,然后心满意足地趴在她怀里,毛茸茸的大尾巴卷起来当被子盖在自个儿身上,懒洋洋地眯起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半睁着,看向石子路前方。白轻墨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只见小路尽头的庭院里,光灿灿的一片白光里,瀑布前的石桌旁,正有两人坐着品茶,并且直勾勾地盯着她。 白轻墨抱着九夜,缓缓穿过林荫道,走至石桌旁,微微挑起眉。 凌昭云放下茶杯,“唰”地挥开扇子,看了看她手中的小狐狸,再将目光挪到白轻墨脸上,似笑非笑:“你对这小畜生倒是亲切得很么。” 白轻墨瞥他一眼,抱着九夜施施然坐下:“这畜生狐狸皮下包着的,倒像是一颗人心。不像某些人,人皮下包着的,却是一颗狐狸心。” 凌昭云噎了一噎,脸色似吞了一只苍蝇。 身旁却忽然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果然有趣!” 白轻墨转眼看过去,只见另一人身穿暗紫色锦袍,头顶顶着一束发金冠,方额阔脸,两道剑眉斜飞入鬓,阳刚之气十足。 虽不比碧落教主兰箫的雍容静雅,不比倾云楼主凌昭云的倜傥不羁,不比明宗少主北堂寻的正气老实,亦不比神偷单飞的机灵鬼怪,此人相貌并非绝美,然则骨骼高大结实,举手投足之间却带着一股男儿独有的刚毅之气,一眼看去便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家少爷。而这人的眼睛…… 白轻墨的目光在那人蓝黑相交的眼眸上停留一瞬,抚摸着怀中小狐狸的脑袋,心下了然。 “原来是祁二公子。” 祁无芳渐渐止住了笑,道:“原来这就是白宫主,真是久闻大名啊!” 白轻墨微微颔首:“幸会。” 凌昭云摇摇扇子笑道:“如何,祁兄,我说的不差吧?这白宫主不仅是个美人,还是个妙人……啊,痛,痛痛……别别别,轻点……” 白轻墨面带微笑将脚从凌昭云的脚上挪下来,后者痛得面容扭曲,被踩过的脚隔着靴子在地砖上磨了磨,哀怨并且忿忿地瞅了她一眼:“女人,果真没一个是善心的!” 祁无芳又爆发出一声大笑,惊起林中飞鸟四散而飞。刚毅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蓝黑相间的眸子里亮亮的闪着光,祁无芳对着白轻墨怀里扬了扬下颌:“这就是倾云楼拍卖会上被白宫主以十万两重金拍下的那一只天山雪狐么?” “正是。” “能否给我瞧一瞧?” 白轻墨颔首,将九夜越过石桌交到祁无芳伸出来的手里。 祁无芳提着它的腋下,微微转动,看着那大大地黑溜溜的葡萄眼,赞叹道:“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灵兽,难怪白宫主中意。” 九夜被一个男人提着似乎十分的不爽。虽然说眼前这个男人长得不赖,却不是它喜欢的类型。小狐狸动了动黑黑油油的鼻头,嗅到一股男人身上的气味,便愈发躁动起来,毛蓬蓬的大尾巴耷拉在石桌上扫了两扫,龇了龇牙,发出几声哼哼,四肢不安分地挣扎起来。 凌昭云大笑:“祁兄,看起来你很不讨喜呀!” 祁无芳瞧着小九夜那张狐狸脸上明显十分嫌弃的表现,一张俊脸黑了一黑。 凌昭云再道:“我这个堂堂的卖家都还没抱过这小畜生呢,你不如给我瞧瞧。” 于是祁无芳将小狐狸一抛,抛向凌昭云那边。 凌昭云正伸出手来接,没想到那一团白花花的小东西在半空中扭了个弯,硬生生转了个方向,扑向白轻墨那头,毛蓬蓬的雪白大尾巴在半空中转过一个弧度,正巧从凌昭云脸上扫过去,然后落到了白轻墨怀里。 在三人僵住的瞬间,小狐狸才不管什么失礼不失礼,在白轻墨怀里寻勒个舒坦的地儿蹭了蹭,便尾巴一翘,盖住半个脑袋,舒舒服服地眯起眼睛睡过去了。 白轻墨一时失笑。 祁无芳再次大笑出声:“看来,你这个堂堂的卖主还不如我嘛~” 凌昭云在脸上抹了一把,还好这狐狸不掉毛,然则额头上那根青筋还是忍不住跳了跳。 有下人走上前来接过白轻墨手中的九夜,给她斟满茶水。 白轻墨摆了摆手:“退下吧。” “是。” 瀑布落进石潭中发出哗啦啦的水声,偶尔混杂进几声鸟鸣,一时间竟显得格外安详。 白轻墨抿了口茶,抬眸扫了一眼凌昭云,随后望向端坐的祁无芳:“祁二少爷今日特地来此,有何贵干?” 听见白轻墨开始切入正题,祁无芳终于收起笑意,摆出一副久经沙场的商人面孔,道:“如今江湖动乱在即,沉月宫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上,这一点,想必宫主心里明白。” “不错。” “沉月宫不是那些个不入流的小门派,自是有独当一面的实力。只是,实力再强,也很难抵挡整个白道的压力。”祁无芳一笑,“而我京城祁家位列四大世家之一,整体上虽不如白家,然则财力绝对数一数二。这一场风波,我祁家注定要卷入其中。” 白轻墨手指抚摸着洁白光滑的杯身,微微垂下眼睑,缓缓道:“那祁二公子的意思……” 祁无芳蓝黑色眸子中闪过一丝亮光,看了一眼不发一言的凌昭云,沉声道:“我希望能同你合作。” 白轻墨手上动作微微一滞,倏地眯起眼,目光如刀,直刺祁无芳眼中。对方不闪不避,目光亦迎上来。静默一瞬,白轻墨勾起唇角:“承蒙祁二公子看重,只是,祁二公子精通商道,想来您亦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不错。”祁无芳剑眉一扬,“我毕竟只是个少爷,上头还有家父与大哥,合作一事事关重大,并非我一人做得了主。” 白轻墨微微眯起眼。 祁家的财力深不可测,纵然她坐拥沉月宫这庞然大物,若谈及钱财,比起祁家,还是要逊色三分。更何况,祁家屹立京城多年,声威煊赫,其家世底蕴比起后起之秀沉月宫只深不浅。若是真能得祁家全力相助,那么…… 白轻墨抬眸,目光含笑,却含有凛凛的厉色:“祁二公子既然有此心意,本宫便助你夺得家主之位,事成之后,两家合作愉快。” 祁无芳蓦地扬眉一笑:“成交!” 第24章 夜深未梦已先疑 红尘有梦,岁月迷离,闲词愁赋难为情。雁倚墙,叶满霜。风落柳烟,已百转回肠。 盛夏的燥热逐渐消去,秋日里的肃杀渐渐显露了隐晦而不可抗拒的踪迹。艳红的海棠伴着日日如火的残阳落下,绽放出凄艳而绝美的容色,在簌簌秋风与落叶中,给深秋的萧索添上一抹更显苍凉的艳丽。只是,即便风光愈是冷落萧条,来来往往的行人却愈发不见减少,更衬出繁华之地的热闹景象来。 京师,烟雨楼。 红粉软帐,绿蜡雅香,丝竹管弦,歌舞生姿。高台上轻纱美人翩翩起舞,曼妙的身姿引人遐思,纤腰不盈一握,肌理光滑,肤白胜雪,媚眼如丝,妆容精致而风韵十足,带着风尘女子的魅惑和小家碧玉的风雅,柔若无骨的身躯随着乐声旋转扭动,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楼中的气氛被带动得喜气而不燥热。 不愧是京师最大的青楼,不论是楼宇雕花,歌舞技巧、女子才貌,亦或是客人举止、服务等细微之处,亦尽显出京师恢弘繁华的体面来。烟雨楼中,舞台下的看客纷纷伸长了脖子,品茶的品茶,饮酒的饮酒,聊天的聊天,观舞的观舞,有些已经有身着各色衣裙的姑娘在旁服侍,却并未有逾距□□的行为。二楼雅间形成一个圆环,围着舞台呈俯视的角度。同寻常时候一样,雅间中坐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们,既体面又不张扬,鹅黄色或粉色的帘帐遮下来,挡住了外面人的视线,亦是绝佳的观舞之地。 一间普通的雅间之中,半透明的鹅黄色纱帐轻软地放下,遮住了外人的视线。雅间中,一男一女正安然对坐品茶。 大红色的请柬静静置于桌上,女子闭起眼,鼻端贴近,轻轻嗅了嗅杯中淡黄的茶水,是上好的君山银针,于是轻轻抿了一口。 对面的男子亦喝了一口茶,一双黑中带蓝的眼眸中闪过笑意:“我道原本平日里他们供上来的都是酒水,今日怎的都换成了茶。原来是你爱喝。” “本宫挑选的人,毕竟都是有些眼色的,即便不认得本宫,也能瞧出几分意思来。”白轻墨淡淡一笑,“我这个幕后老板,面子总是比你这位贵客要大一些。” 祁无芳道:“今日可是我请你来的。论起来,今儿我才是主人,你这个幕后老板,这会儿还得做一回客人才是。” 白轻墨笑道:“这话在理。横竖是你出的钱,最终进了我的腰包,我怎么也不亏。” 祁无芳哈哈大笑:“这么一点小钱我还是出得起,过两日我父亲六十大寿,你要送的礼金可远远不止这些。” 白轻墨闻言一笑,远山眉轻轻挑起,看向桌上的请柬,摊开。 “对习武之人来说,父亲年纪并不算大,却也到底不复从前年轻。虽病得不重,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身子总不见能好得利索。我那个父亲,平日里刁钻狠辣,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却专宠我大哥。而家主之争已经持续了不少日子,大哥便想着便借此机会大摆筵席,给他冲一冲喜,虽说不见得顶用,只是老人家喜欢热闹,看得也欢喜一些。”祁无芳见白轻墨合上请柬,掀开杯盖来喝茶,唇角衔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不由得英眉挑了挑,“我说,白大宫主,为了能让您来参加我父亲的寿宴,我可花了不少心思。您可知道——” “——本宫知道,祁家在白道之中交好,为了避嫌而刻意疏远沉月宫。此番虽距青城派灭门一事已有些许日子,但风波毕竟一时静不下来,因此你大哥执意据我沉月宫于门外。”白轻墨目光望向前方纱帐外正跳舞的女子,淡淡一笑,“而祁二公子你为了这事儿可是大费周章,以你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了祁老家主,迫得祁大少爷亦不得不勉强同意给我沉月宫下请柬,搞得在旁人眼中刚站好的立场,又有了松动的苗头。” 祁无芳咂咂嘴,蓝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晶亮的光:“父亲与大哥坚持要保证祁家白道的地位,因此不肯向你们示好。因此,此次做寿黑道中一个帮派都没有请,到时候,白宫主,你可要孤军奋战了。” “号称白道的门派做的未必就是白道的事,同样,黑道中人亦未必所为何事皆是伤天害理。”白轻墨眼中掠过一丝鲜明的嘲讽,“若是一味倾向所谓的白道,便该瞧瞧青城派的下场,那就是榜样。你的大哥倒是很正人君子么。” 祁无芳看着白轻墨的神色,不由得扬起微微嘴角,道:“大哥愿讨父亲欢心,这些事自然是他最会做。大哥有些城府,却实在不够聪明。一心盯着那家主之位,对父亲的孝心亦不过是为了争夺家主之位而使出的伎俩。而且……”祁无芳眸子里荡漾着不明意味的笑意,瞥了白轻墨一眼,“我那位大哥,有寡人之疾。” 白轻墨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寡人之疾,说穿了就是好女色。而方才祁无芳那个眼神…… “那便要看你大哥是否留得着那个福气消受了。还有……”白轻墨挑起眉毛,看向那张生得霸气而邪魅的脸,“你。若是到时候本宫下手不知轻重,让祁二少爷痛失至亲,让喜事变成了丧事,岂不是本宫的罪过。” 祁无芳一愣,旋即大笑:“依我看,大哥恐怕是没有这个福气。不如让少爷我来试一试,兴许能抱得美人归呀!” 那么,这就是默许了。白轻墨眼底掠过一丝幽幽的笑意。 “听闻祁二少爷恋妹成痴,自从亲妹妹离家出走之后再也没碰过别的女人。”白轻墨勾起唇角,“坊间都盛传您‘不近女色’,怎么这会儿也动起了凡心了?” 听见“恋妹成痴”四个字,祁无芳一张俊脸黑了一黑,然后龇了龇牙,:“说我没碰女人倒是真的,却不是‘不近女色’,只叹从前没碰见合适的。如今见着你,却叫少爷我这凡心也动了一动。” 白轻墨淡淡哼笑,喝了一口茶,似是不以为意:“祁二公子是生意人,若是拿不出祁家做聘礼,本宫可是瞧不上这一笔买卖的。” “哎,你若真的嫁与我,何愁祁家不全力助沉月宫称霸武林?”祁无芳的神色突然认真起来,坐直了身子看着白轻墨,蓝黑相间的眸子里闪着光,“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少爷我是认真的。” 白轻墨端茶的手顿了一顿,转眼看向祁无芳,目光中带着缕缕不可置信。 祁无芳探身过去,大手握住白轻墨纤细白皙的左手:“第一次在沉月宫见你时我便看上你了。说老实话,少爷我在商场上混迹这么多年,还没有哪见过一个女子能像你这般吸引人。你若是现在答应嫁给我,我二话不说,立马就能给我祁家添上一个媳妇儿。” 听着他这一番直言不讳,白轻墨难得地愕了一愕,一时间竟忘了将手抽出来,好半晌才觉得那包裹住自个儿左手的温度令人有些不适,于是迅速抽回手,放到下面借袖子掩了,目光从祁无芳认真的脸上挪回了茶杯里,漆黑的眸子在茶水水汽氤氲里,瞧不太清楚神色。 红烛摇曳,楼下的歌舞依旧继续,薄薄的一层纱帐隔不开丝竹管弦之声的热闹非凡,而此时雅间中却显得有些安静。 祁无芳等了半日,才见她缓缓开口道:“祁家若是与沉月宫结成了姻亲,这江湖不知又会掀起多大的风波。祁二公子还是少开玩笑了。” “我就知道……”祁无芳叹了口气,目光里有淡淡的无奈,但很快便消去,“罢了。左右这回你赏光来给老家伙祝寿,已经是够给我面子了。我那位‘德高望重’的老父亲,手段必然不是吹出来的,否则怎么能一个人撑起这么大一个家族。而那位大哥,虽然经商的本事不算一流,但世故手腕却是数一数二的,否则也不能在这样的大家庭中保持那么优越的地位。” “所以?” “所以,在我们这样的世家,表面看上去光鲜,实际上里子简直乱得一塌糊涂,各种争夺暗算无止无休,就像是一个被缩小了的武林。” 白轻墨继续喝茶。 “同样是强者为尊,在祁家,每一代人的出生便意味着又一次的家主之争,而最终存活下来的,只能是最优秀的。正如我那位嫡出的大哥和庶出的我,表面上相间平和,私底却下不知给对方使了多少绊子。这几年来,谁都能看出事情的苗头,可没有人阻止这种手足相残的较量,就连偏袒大哥的老父亲也默许了。”剑眉扬起,祁无芳端正的脸庞上流露出自信的稳重与认真,“不论是名正言顺也好,不择手段也好,只要是别太伤天害理,家主之位,能者居之。因为祁家的辈辈的荣光,靠的就是历任家主,只有在争夺之中最终胜出的人,才是将我祁家发扬光大的最杰出的人选。” 白轻墨微微颔首。 “生在世家大族的孩子,从小就要学会争,要是争不赢别人,最终只有被踩死的命。不论是什么都是这样。” 白轻墨刚想喝一口茶的动作在听见后面这一句话时又缓了下来。 祁无芳注视着静静看着他的女子,邪魅的眸子里迅速漾起自信的光,一扬下颌,便顿时显露出几分张狂得不可一世的霸气:“不过来日方长。我祁无芳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 夜深人静,玉壶光转,圆盘一般的月亮高高地挂在秋深秋的夜空上,皎洁的月光如流水一般温柔地倾泻下来,静静地洒落一地。夜已深,灯火早已熄灭,整个繁华的京师陷入了寂静的黑夜,人们已经早早地进入了梦乡。 京城首富——祁家,楼宇林立,花草假山交错布置,整座家宅占地面积极大,气势恢宏,此刻亦同寻常百姓家一般熄灭了灯烛,豪门大院中,仅余几个守夜的下人,提着灯笼在门口及小巷中巡视。明日便是老爷的六十大寿了,这一辈子仅有一次的大喜事,可得好好保证筵席一切顺利,不要出任何意外才好。 忽然,一道漆黑的影子从道路边闪出,避开巡逻下人的耳目,施展轻功,唰地飞过高高的围墙,顺着墙头潜进了祁家的宅院内。身影飞速地潜入宅院,借着楼宇和假山树木的遮挡,避开了容易那倾泻下来的洁白月光。此人身手矫健,浑身包裹着黑色的夜行衣与面巾,只余一双黑亮的眼睛露在外头,整个人漆黑得几乎要溶进这浓浓的夜色里。脚步悄然无声,此人飞速沿着长廊行走,然后在一扇门前停住。双眼谨慎地在四下打量一番,然后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进入了房间,轻轻合上了房门。 夜色浓浓,掩盖了这一夜不为人知的动静,细微的痕迹趁着夜色愈发的模糊不清,连月亮也配合地缓缓隐入云层中,匿去了踪迹。 一夜平静。 日头高照,日晷的影子逐渐指向了午时。 鞭炮之声噼里啪啦炸响,祁家的大门前早已聚集了人山人海,下人们的衣裳也添了红领子和红腰带,来来往往地忙得不可开交,宾客们携带着各式精心包裹的贺礼,排着队进入了祁家大门。人人脸上都是满满的兴高采烈的喜气,一片热闹喜庆的景象。 “欧阳家赠白玉雕菩萨像一尊,祝老家主洪福齐天,合家安康!” “崆峒派赠金寿桃一对,祝老家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逍遥门……” “……” 唱礼的下人在门口高声念着各位来宾的贺礼,祁大少爷祁无游站在大门前恭迎应邀前来的贵客,一个个作揖敬礼,喜气洋洋,锣鼓喧天。各门各派个宗族的代表一个接一个地跨进祁家的大门,祁老家主祁荣高坐大堂,即便是疾病缠身,今日见着这么多的老熟人来给自个儿贺寿,也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和前来祝寿的老友们交谈,满面红光,下巴上灰色的胡须颤抖着,昭示着主人心情的畅快。 “白家赠佛老金丹一瓶,绿松手串一对,祝老家主身体康健,福泽万年!” 只见一位年轻公子身着白色锦衣,头顶一支佛手玉簪簪住满头黑发,分明是在人堆里,一身普通的洁白,却因其身上那一股出尘脱俗的气质显得极其的显眼。只见那白衣公子跨进门槛,走了进来。 坐在主位上正与故友热情交谈的祁荣老家主,一见到这位公子进来,那饱经风霜却又保养得极好的脸上顿时满脸喜色,站起身:“哎呀,原来是白家的二小子,这么多年不见,总算长大了。” 白衣公子,也就是白家二公子白清城,缓步走到祁荣身前,面带微笑,有礼地行了个礼:“晚辈奉家父之命前来为祁伯祝寿,祝祁伯身体康健,寿比南山。”言语温润,谈吐得体,面带微笑,既不显得过分亲近,又不显得过于疏离。 祁荣大笑,十分欣赏地上下看着白清城,赞赏道:“你这小子还是这么讨人喜欢。这几年长大了,真是愈发的气质出尘,当真是人中之龙啊! 白清城恭顺地一笑:“多谢祁伯看得起,实是谬赞了。“ “哈哈哈……”祁荣越看越顺眼,满目赞赏之色,“来来来,让你大伯好好看看……” “沉、沉月宫赠青玉镶金丝红玛瑙如意一柄!”门口的唱礼下人再次报出来宾的贺礼,见堂中宾客一时竟然都转过头来看,不由得腿颤了一颤,声音显得有些颤抖,“祝、祝老家主万事如意,寿与天齐!” 话音刚落,整个大堂忽的寂静的犹如坟场。 所有堂中的宾客不约而同地怔住,旋即将脑袋一扭,看向门口。原本正在欢喜谈话的祁荣亦转过头来,往门口看去。正负责整理贺礼的祁二公子祁无芳听到这一声,仅往门口瞟了一眼,随后如常吩咐下人收拾好礼品去了。而双手被祁老家主热情地握在手里的白清城亦微微一顿,半晌,才目光莫测地缓缓向门口看去。 门口的人群不自觉地向两旁退靠,让出一条道来。 粉色长裙的一角先映入人们的眼帘,随着主人的缓缓行步,整副身躯都出现在门口。粉色长裙曳地,华贵而不失淡雅,一头墨玉般的长发垂在身后,紫色的水晶芙蕖饰品别在脑侧,长发随风舞动,眉眼带笑,朱唇微勾,顾盼间摇曳生姿,不施粉黛,却仍旧是天人之姿。 待看清了那人的面容,白清城瞳孔微微一缩,清俊的面庞上掠过一丝不难察觉的痛意。只是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方进门的白轻墨身上,即便是他身旁观人老道的祁荣也没发现他的异样。 众人看得一时竟都忘记了那一套虚与委蛇。这个人,每次在公众场合出现,都能让人平白生出一种震撼到心悸的感觉。 “怎么,本宫竟有这么大的面子,今日竟整出这么大的排场来迎接本宫么?” 清丽如玉盘滚珠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众人这才发觉,所有人都已经退到两旁,中间正留出了一条小道,直通大堂,不由得汗颜尴尬。 白轻墨眸中带笑,瞥过两侧的人群,目光扫过大堂,却在那一身卓然临风的白衣公子身上顿了顿,旋即不动声色地挪开,眼中笑痕依旧,并无半点异样。在一众目光的跟随下,白轻墨带着折阙缓缓走进大堂,在祁荣面前站定,略略施礼:“老家主一甲子的年纪,依旧容光焕发啊。” 祁荣毕竟是见了不少世面的老人了,怎会因众人的惊愕而失了分寸,向前微微踏了一步,乐呵呵地满面笑容地道:“沉月宫主今日肯赏光来给老夫祝寿,真是让我祁家蓬荜生辉啊!” 白轻墨浅笑:“承蒙老家主厚爱,本宫若是不来岂不失礼?今次略备薄礼,望老家主笑纳。”然后略转头,“折阙,将东西呈上来。” 折阙将手中精致的方形锦盒交与前来承接的祁家下人,那下人将锦盒置于祁荣面前,恭谨地打开。 果真是一柄如意。 祁荣两眼顿时一亮,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锦盒中的东西托着拿出来。周围离得近的人们顿时伸长了脖子,在目光触及那如意之时,亦不由得发出一声赞叹。 这一柄如意约九寸长,乃上等青玉所制,色泽温暖,光泽云润,触手清凉柔滑,柄身呈美人柳腰自然弯曲之态,弧曲圆浑,边缘由金丝镶嵌,细细密密地镶出如意的流线型体态,更添富贵之象。首为灵芝云头,中心一颗硕大的红色珍品玛瑙镶嵌其中,大气而高贵。富贵牡丹纹路皆花丝流畅,繁而有序,疏密适当,严丝合缝,极富美感。在金灿绚烂的富贵风格中又蕴含着古朴雅致之情趣,又将玉的坚润不渝美德与如意的吉祥寓意结合,传递出富贵吉祥、福气安康的美好祝福。 白轻墨浅笑道:“老家主以为如何?” 祁荣抚摸着那一柄如意,满脸欢喜满意之色,对白轻墨笑道:“白宫主有心了,此物一看便是世间少有的极品,老夫喜欢得很呀!”说完重新将如意放回盒中,命下人好生收起来。 白轻墨笑道:“老家主喜欢,这可是晚辈的大面子了。” 祁荣笑得合不拢嘴,招呼着下人领白轻墨入席,门口唱礼的家丁再次开始报各位来宾的贺礼,而庭院和大堂内窃窃私语的声音这才响了起来。 “祁家竟然邀请了沉月宫呀!” “这沉月宫主还真是大手笔,这么好的东西谁不是放在家里头好好供着,她竟然随随便便拿出来送人!” “沉月宫本就财大气粗,只是送如此贵重的礼物,难道是与祁家……” “嘘,祁老家主过寿,在这儿就先别说这些……” “……” 众人议论纷纷,有疑惑,有敌意,有猜忌。天下人皆知,青城派被灭一事风波尚未平息,四大家族的倾向更是武林中聚集了不少目光的大事。传闻中祁家并没有与沉月宫和碧落教合作的倾向,与白道各派依旧交好。此番祁荣六十大寿,也并未邀请黑道任何一派,也摆明了祁家的态度,而今竟然冒出来一个沉月宫。况且听这言语之间并非是不请自来,而可是祁老家主亲自下了帖子邀请来的,还备了这么大一份厚礼,这其中的变数让一些有心人不由得心生猜忌。 在与白轻墨擦肩而过的那一刻,立在一旁的白清城目光微微颤了一颤。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是真的忘记了,还是…… 那一缕莲香依旧残留在她走过的地方。白清城阖起双目。罢了,终究是他欠了她…… 祁无芳接过下人手中的锦盒,刚要打开来看,只听得一声纤细而清晰的声音远远地递过来—— “别碰。” 祁无芳转眼一看,只见隔着人群的不远处,白轻墨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当下会意,命下人将如意收起来,蓝黑的眼中掠过一丝玩味的笑意。 好东西,自然不是人人都消受得起的,不是么? 第25章 满眼飘零百事非 鞭炮声再一次在大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响声喜庆而欢快,仿佛将祁家大院里头诡异的气氛完全清扫了出去,再一次恢复热闹欢喜的场面。 下人们引着宾客们纷纷入了席,桌上早已摆放好了各式各样的山珍海味与琼浆玉液,每一桌上都有一颗硕大的面粉寿桃,摆在酒桌的正中央,那粉白色的桃身让人看了心底颇为欢喜。还有一条完整的金黄色鲤鱼,让人看了十分喜气。各大门派宗族的来宾皆为上等贵客,便被安排在了距主位最近的地方。只是考虑到门派之间总会有一些摩擦,因此并未准备一张大圆桌,而是排了两路小方桌分别摆在正堂两侧,而身为主人兼寿星的祁荣则坐在大堂上位,重要的家眷们亦同各大门派宗族派来的代表坐在一处。 丫鬟们给每位来宾面前的酒杯上都斟满了美酒,然后退到了一旁。于是正聊天的众人慢慢地安静下来,看向主位上的老寿星祁老家主。 祁荣捋着胡子站起身来,满面红光的笑道:“老夫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这般宴请四方好友。人老了,身子骨不甚硬朗,今儿个见各位不辞辛苦千里迢迢地来喝老夫的寿酒,老夫心里可是说不出的畅快。在这里,老夫便先谢过各位了!” 底下人纷纷回礼—— “老家主不必多礼。” “六十大寿如此喜庆的日子,故人自当来贺。” “老家主德高望重,何必言谢。” “……” 祁荣抬了抬手,回礼声马上又静下来。老人呵呵笑道:“各位的心意,老夫心领了。老夫这辈子没什么成就,唯独就是生了几个子女,让老夫颇为欣慰啊。”说着向两边招了招手,“来来,游儿,芳儿,过来给各位老友瞧瞧。” 于是,祁家大少爷祁无游与二少爷祁无芳便从两旁起身走了出来,分别走到祁荣两侧,向着堂中宾客抱拳致礼: “无游(无芳)见过各位前辈同道。” 白轻墨抬眼打量过去。 祁无芳便不必说了,此人的蓝黑眼眸是全天下出了名的独一无二,一张脸生的方正而略带邪魅,只要挺直了腰背,那浑身的霸气便十分鲜明地显露出来,令见者无不眼前一亮,直叹此子气度不凡。虽为庶出,然则年纪轻轻便接管了祁家商业的半壁江山,其经商手腕令不少商道前辈甘拜下风。祁家能在祁荣当家这一辈如此兴旺,自是少不了祁无芳的功劳。 剩下的,便是这位嫡出的大少爷。 白轻墨移目过去。先时在门口,因为人多眼杂,她并未注意到这位站在门口迎客的大少爷,此时才好好地打量一番。 容貌与祁无芳有三分相像,长得算是不赖的。一双眼睛与寻常人并未有什么不同,高鼻梁,薄嘴唇,相貌端方。比起祁无芳来,少了一分霸气,多了一分阴柔,算是各有千秋。一眼看过去,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的草包。这人眼睛生的漆黑明亮,白轻墨看了他片刻,只觉此人生性精明谨慎,人际关系应当也是处理得极好。旋即一哂,是了,祁荣不是傻子,不会因为所谓的嫡出庶出而断送了祁家的百年基业,能让那老成精的家伙如此重视,并与祁无芳平分秋色这么些年,还让后者按捺不住前来找沉月宫当助力的人,怎么会是泛泛之辈。 只见祁荣笑了笑,拍了拍两个儿子的肩膀,道:“犬子无才,就会些商场上的小伎俩,难登大雅之堂。日后还请诸位英雄多多关照才是啊。” 此言一出,底下又是一阵附和。 多多关照?哼。 白轻墨垂下眼睑,端起酒杯,轻轻嗅着里头的梨花香气,眼底划过一抹嘲讽的暗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今日办的是六十大寿,明日办的……白轻墨顿时又觉得坐在高堂之上那位满脸喜色的老人有些悲哀。被自己的儿子算计了这么久,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么。抬起眼再看过去的时候,不经意瞥见坐在斜对面那位白衣公子,而那人也正定定地看着她。 白轻墨动作微微一滞。 没料到,竟会在此地重逢。 这么多年未见,这个人依旧是原来那般模样,只是愈发的出尘了。依旧是一身素净的白衣,穿在他的身上,不似凌昭云笑意浅浅的随性不羁,不似北堂寻端正本分的老实清明,而是带着淡淡的温和忧悒,仿佛误入尘世的谪仙,不沾惹半点红尘俗事,径自仙姿飘渺,眉目如画,不问凡俗。那一双漆黑的眸子中常常像是蒙了一层薄雾,令人捉摸不透,却令见者无不倾心拜服。若是看久了,却令人从心底生出一种淡淡的……怜惜。 心里突然有些涩意。这个人,如同她最爱的菡萏——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在那样的豪门世家,竟然能够生长出这么一个浊世谪仙,实是世间的异数。 心里如此想着,却并未表现在脸上。白轻墨依旧目光平淡冷漠,对上那一双漆黑朦胧的眸子,手中的酒杯向着那个方向抬了抬,算是见过了,旋即目光随意地移开。 那一边的白清城,原本一直在看着白轻墨。 他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能再见她,只是没料到来的如此突然,如此平淡,令人猝不及防。 当年的仅仅被人夸赞为漂亮的小女孩,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有倾国倾城之色,天下再无女子可与她相媲美。一身粉色缕金菡萏云缎轻纱长裙,肤白胜雪,眉目如画,朱唇含丹,眼角自然带笑,远山眉纤细而柔美。长长的黑发自然地垂下,在脑侧以一紫色水晶莲花发饰扣住,半数长发于脑后梳起涵烟芙蓉髻,半数垂在身后肩侧。那一身的气质,眉眼间绝代的风华,足以让任何一个男人匍匐于她足下。 却见她目光状似随意地一扫,便不经意看进了他眼中。却偏偏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眼,让白清城顿时犹如坠入冰窖,从头冷到了脚。分明是在笑着,笑得柔美轻巧,几乎挑不出一点瑕疵,而那眼中,却根本无法让人感受到一丝笑意,甚至没有一丝……温度。白清城浑身一颤。那双漆黑的眸子深处,仿佛一汪山谷寒潭,散发着丝丝冷气,侵人肌骨。再看时,只觉得这整个人浑身都散发着冷气,仿佛浸在千年寒潭之中的宝剑,寒意浸骨,锐气逼人。 只见她对着他轻轻一抬酒杯,然后径自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白清城垂下眼眸,恍然间自嘲地笑笑。是了,一个人,经历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怎么可能依旧保持最原始的纯真。世事的磨砺将她变成了这样一个人,而他……也在变。 大堂中,笑容满面的祁荣让两个儿子各自归了位,笑呵呵地终于开席。 按寿宴习俗,应当是寿星先动筷子,众位宾客才能开始进食。于是祁荣便先拿起银筷子,在面前那金鲤鱼的肚皮上扯下一块鱼肉放进嘴里,众宾客这才真正开了席。 大堂里又热闹了起来,不少人到正厅来向老寿星敬酒恭贺,祁荣一一笑呵呵地接待了。也有趁此机会结交江湖朋友沟通帮派感情的,便互相敬酒,总之是各门各派的人都张开了嘴,没有一个闲着的。 白轻墨原本以为自己身在风口浪尖,人们为了避嫌会避免与她打照面。可经此一番,许多人见着祁家对沉月宫暧昧不明的态度,不由得心下狐疑起来,思量着是否需要从长计议,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要坚持白道的身份,与她这个半边身子已经被划入黑道的一宫之主攀上了交情。白轻墨让折阙给自己斟酒应酬,心里不由得冷笑:这些人,见风使舵的本事还真是厉害。 寿宴上为了照顾许多老前辈,因此没有选择烈性酒,而是采用了品性温良的梨花酒,既有益身体健康,又不容易喝醉。不过,酒毕竟是酒,只要是喝了,便或多或少会让人身体发热面颊泛红。祁荣是上了年纪的人,喝多了酒毕竟对身子骨无益,眼尖的下人们见着老爷面色发红,赶紧向大少爷禀告。 白轻墨正在同旁人敬酒,远远地瞥见祁无游对下人吩咐了几句,随后便有人端了托盘上来,给老家主身前桌上的酒换了下来。 此时,白驼山庄的副庄主流文曲恰好走过去向祁荣敬酒。只见祁荣端了酒杯,笑呵呵地招呼着老友,而流文曲原本也是满脸和蔼亲切的笑容,此时鼻尖却微微动了动,眉头微锁,张口欲言。 祁荣见老友这般神色,心下疑惑,方欲询问,一缕劲气却如利箭般倏地飞射过来,“砰”的击碎了祁荣手中的酒杯。 白色瓷片砰然炸裂,杯中药酒陡然化为水珠飞溅,四周的人慌忙退后一步,药酒却依旧洒在了祁荣和流文曲的身上。 这陡生的变故让人措手不及,堂中众人不由得呆滞,稍远一些看不清事态的人见着此处变故,也不由得停下交谈的声音。 方才那一缕劲气来得过于鲜明,以至于只要会一点武功的人都能够发觉此劲气的来源。 自家父亲差点被袭击,还被溅了一身的酒,身为祁家大少爷的祁无游当仁不让地站出来,面目阴沉地喝道:“白宫主,盛宴之下如此作为,你究竟是何意啊?” 第26章 收黄雀戏螳螂 气氛一下子紧绷起来。 一些不明就里的人们此时也纷纷看过来,大气不敢出一声。 祁荣原本十分和蔼欢喜的脸,此刻也阴沉了下来。 只见那事主淡淡地收回手,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白轻墨环顾四周,目光带笑,却闲适得有一些目中无人。周围人只见她淡淡开口:“祁老家主,今日承蒙您老人家看得起,本宫亲自来赴这宴会,并未薄了祁家的面子。只是,本宫既然来了,便必然不会刻意找茬儿,不过是眼睛里容不下脏东西罢了。”说着瞟了一眼面色阴沉的祁无游,“本宫说的可在理呀,祁大少爷?” 一旁的崆峒派长老站出来,义愤填膺地指着白轻墨道:“分明是你出的手,那一缕劲气若是打在了祁老家主的身上,瞬间便可毙命!” “您也说了,是‘若’么。您的意思是,本宫原本是想袭击祁老家主,却击在了酒杯上?”白轻墨轻飘飘地望向那位站出来的长老,那人伸出来的手却似触碰到了电流,被狠狠地一弹,令他恼羞成怒地连忙收回手,白轻墨轻蔑地冷笑,“还是说诸位以为,本宫竟然会失手?” 一句话噎得那位崆峒派长老再说不出话来。 逍遥门的长老站出来,试着缓和气氛:“然则方才毕竟是宫主出手,还望宫主给祁老家主一个解释罢。” “解释?”白轻墨扬了扬下颌,看向祁荣身前的老者,“恐怕不必本宫亲自解释了,白驼山庄最通药理,想来流老前辈能为我们大家解惑吧?” 众人的目光唰地集中在了流文曲的身上。 刘老前辈对着白轻墨揖了一揖:“白宫主雅量。” 这一句赞赞得众人莫名其妙。 只见流文曲眉头紧锁,拿起祁荣身前的酒壶,倒了一杯,置于鼻端细闻,然后将酒杯交给围观众人一一嗅了嗅。 最终酒杯传到了白轻墨手上。 有人不明就里:“仅仅是普通的药酒,有什么问题么?” 白轻墨将酒杯至于鼻端轻嗅,然后将酒杯交与下人,眸光淡淡道:“药酒当然是药酒,而且这酒对老家主的病症有相当好的治愈之效。” “那不就是了!” “那还有什么问题?” 众人皆不满地抛出疑问。白轻墨讽刺的勾起唇角。 只见流文曲抬起手向下压了压,众人只好再不吭声。 流文曲看了一眼身侧眉头紧锁并满脸疑惑的老友,道:“我白驼山庄精通药理,众人皆知,此时也不必过多推辞。药酒自然是好东西,其中甘草更是治疗老家主咳疾的绝佳良药。只是……” 祁荣见老友犹豫,不由的催促:“流老有话尽可以说出来,给我们大家解解惑。” 流文曲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方桌上已经动过的金鲤鱼,道:“甘草固然是良药,只是,绝不可与鲤鱼同食。二者属性相冲,若是一人同时服下这两种食物,必然中毒,而且毒素蔓延得极快,半个时辰内必定毒发身亡。” “嘶——” 众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流文曲再道:“幸好白宫主发现得早,否则这药酒一下肚,便再无回天之力了。” 白轻墨只是淡笑:“过奖。只是,此时是否应当问一问,这酒……到底是谁端上来的?” 一问话,便问到了重心。 旁侧里一个家丁猛地窜出来,“扑通”一声跪到了祁荣的面前,浑身颤抖地道:“老爷饶命,这酒是小的端上来的。只是、只是,小人真的不懂这些学问,只是大少爷见老爷喝酒,担心老爷身体出岔子,这才吩咐小的去换了药酒啊老爷,老爷饶命啊……”那家丁瑟瑟发抖,一个劲儿地往地上磕头求饶。 只是此时,人们的目光都倏地集中在了祁无游的身上。 祁荣老脸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狠狠的一拍桌子,一把胡子怒得直颤:“逆、逆子!” 祁无游没料到事情一下子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矛头竟然指向了他,一时措手不及,连忙分辨:“爹,我并不是——” “爹,大哥想必不是故意的。”祁无芳连忙走上前来,扶住祁荣因怒气而颤抖的身体,安慰道,“大哥长年经商,怎么会知道这些,今日也是担心您的身子,这才换上的药酒。您可千万别误会,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 好一副爱父护兄的经典场面。不知道内情的人,还真以为祁无芳这是在维护哥哥呢。 白轻墨微微勾了唇。 一旁能说得上话的客人们也连忙劝阻,这才让祁荣的怒气渐渐缓了下来。 祁无游立在一旁不敢发话。 老家主的脸依旧是黑沉沉的,转过身来,向白轻墨揖了一揖:“白宫主大人大量,救得老夫一条老命,老夫感激不尽。方才错怪白宫主,实是老夫教子无方。”说着又侧脸喝道,“游儿,还不赶紧来向白宫主道歉?” 祁无游阴沉着脸走过来,向白轻墨做了个揖:“在下方才对宫主出言不逊,冲撞了宫主,还望白宫主恕罪。” 白轻墨摆了摆手:“无妨。” 苍山派的长老于是站出来:“想来祁大公子必然不会存有害父之心,这不过是一场误会,好在是化险为夷了。” 祁无芳亦道:“大哥一向仁孝,此番也只是好意,毕竟并未造成伤害,爹,您还是先坐着,只是今日先别喝这药酒了罢。”说着招呼下人,“给老爷换茶水上来——” “——且慢。” 流文曲再次出声,打断了祁无芳的话。 众人循声看过去,只见流文曲端着酒杯细细地品闻,不由得再次疑惑起来:难道还有什么问题不成? 祁荣见流文曲那般神色,心下又是一个咯噔,面色也跟着阴沉下来:“流老,这药酒是否还有不妥之处?” 流文曲皱着眉头问道:“祁老,这药酒是哪里的郎中给您配的?” 祁荣道:“是老夫府上的大夫,此人医术虽不算是绝顶,却也算是精明。难道这配方有问题?” 流文曲道:“祁老,能否将此人唤出来,老朽有些话想要问问他。” “无妨。”祁荣道,“来人,立刻将吴大夫唤来此地。” 片刻,那被称作是吴大夫的医师便来到了大堂中。 “见过老家主。” 流文曲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大夫。年纪也是过了半百的人,看上去老实本分,学道也是较为高深的。于是问道:“这位便是吴大夫?” 吴大夫答道:“正是。” “祁老家主的药酒配方,是你配出来的?” “是。” “那……”流文曲皱了皱眉,“这副方子里头,有什么药材?” 吴大夫答道:“皆是一些温补的良药,如甘草之类,为的是治疗老爷痰饮积聚,气逆喘咳的病症。” 流文曲再问:“这副方子里头,是否有芫花?” “芫花?”吴大夫惊讶道,“这副方子里头绝对没有芫花。老夫虽医术不精,但这点药理还是知晓得略通透。既然放了甘草,那便绝不敢放芫花的。” 流文曲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然则老朽在这药酒中嗅出了一味芫花。”说着将手中的酒杯交给了惊异的吴大夫。 吴大夫接过酒杯,嗅了嗅,面色陡变:“果真放了芫花!”说着惊慌地看向祁荣,“老爷,这方子并非我所配,是否有人做了手脚?” 听着这一番对话,不懂得医理的外行人皆疑惑—— “什么问题?” “这两味药有什么不妥么?” 白轻墨闲在一旁不说话,目光随意地瞥见祁无游面色不变,然则袖子下的手已经缓缓地捏成了拳头,心下冷冷地嗤了一声。 祁荣面色已经有些颤抖:“还请流前辈直言。” 流文曲扫过周围众人,道:“略懂一些医理的人都应当知晓,咱们药学之中有‘十九畏’与‘十八反’,其中讲的便是各种药材药性相克,以防药材误用。” 有些人已经点头,流文曲看了一眼手中的酒杯,道:“方才老朽在此药酒中嗅出了甘草与芫花的气味,而甘草反芫花,正是‘十八反’之中的一‘反’。” 祁荣问道:“这有何不妥?” 流文曲道:“甘草乃十分常见的药物,可治五脏六腑寒热邪气,有缓正气,养阴血,补脾胃,润肺等功效。芫花原本是全株有毒的植物,然而若是用度适当,能够治疗水肿胀满,胸腹积水,痰饮积聚,气逆喘咳等病症,亦是良药。”流文曲突然停下,叹了一口气,这才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接下去道,“只是,此二味药材药性相克,若是长期服用,易损伤脏腑,令人心神恍惚,甚至将有性命之虞啊!” 此言如一道惊雷炸响在众人耳际。 吴大夫连忙道:“我写的方子之中,绝对没有芫花这一味药,定是抓药的人弄错了呀!” 祁荣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又重新翻滚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在颤抖。 祁无芳见状立刻站出来,满面怒容地喝道:“是谁?是谁负责给老爷抓药的?” 祁无芳一怒,剑眉高高地上挑,蓝黑的眼眸中翻滚着怒气,那浑身的霸气便掩不住地放出来,把一干下人都吓了一跳。 立刻有两个家丁连忙跑出来,一下子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上,也顾不上疼,求饶道:“老爷,这药是我们俩去抓的,可是、可是,我们也并不知道这两味药不能放在一块儿呀。求老爷饶命,二少爷饶命啊!” 祁无芳怒道:“不知能否放在一起,你们竟然敢不按方子抓药,还擅自加药材进去?!” 其中一位跪在地下连连磕了几个头,哭丧着脸道:“二少爷明鉴,这、这最后一味芫花,是、是……”说着颤抖地抬起头看了一眼一旁面色阴沉得不能再阴沉的祁无游,低下头哭丧着脸道,“是大少爷要我们加进去的呀!” 第27章 西风吹老金花树 一时之间,整个大厅鸦雀无声,静默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祁荣呼吸粗重,灰白的须发不断颤抖着,一把抓起手边的酒杯,狠狠砸到一旁的祁无游身上,瞪着眼睛,颤抖地喝道:“……逆子!” 酒杯狠狠地砸到祁无游身上,溅出一串酒水,溅了祁无游满身。后者立刻跪下来,抬起头急切地道:“爹,您养育儿子二十余年,儿子绝对不存害您之心,儿子孝心一片赤诚,苍天可鉴啊!” 一旁祁荣的正室夫人见状已经是吓得面色惨白,而另有一位似乎与大夫人相处得不是很好的妾室,见此状况,义愤填膺地站出来,指着跪在地上的祁无游怒道:“你这逆子!竟然妄图加害老爷!” 眼见祁荣脸色气得涨红,像得了哮喘的老人一般喘着粗气,祁无芳连忙拍着自家父亲的背,急急宽慰道:“兴许这也是这下人的一面之辞,爹,您先消消气。”言罢命令下人将那两个负责抓药家丁拖了出去,又道,“此事太过蹊跷。大哥毕竟是您的儿子,怎么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啊!” 两句话,先假意说是下人撒谎,这明眼人自是知道只是宽慰的话而已,然后又给祁无游戴了一顶“伤天害理”的高帽子。 人群之后的白轻墨微微勾了勾唇。祁无芳,不愧是商场上的老手,老奸巨猾。 场面一发不可收拾,祁无游这会儿也急了,面色阴沉中有焦灼,看向祁无芳的眼神中有一丝怨毒:“二弟,你——” 却见祁荣面色涨红,指着祁无游的手不断颤抖,仿佛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剧烈的喘着粗气。 一旁的吴大夫和流文曲见势不妙,连忙上来,一个扶住祁荣摇摇欲坠的身躯,一个赶紧号上他的脉搏。 流文曲一手按在祁荣脉搏上,眉头一皱,赶忙对祁无芳道:“快,快扶老家主回房,情况不太妙啊!” “什么?!”祁无芳闻言立刻扛起已经半昏厥的祁荣,拨开人群就往大堂后面走。 祁荣一走,人群彻底乱了,祁无游也站起来,只是再无颜面面对众人的议论和指指点点,也连忙进了后堂。管家不得已出来招呼众宾客各自归位,说些抱歉失礼之类的话,招呼下人继续服侍大堂内的众人吃好这一顿饭。 此时已经再无人关心宴席,所有人都在谈论着祁无游害父的不争事实,祁家的宴会顿时变成了一锅粥。 好好的一席寿宴,竟然以如此荒唐的戏幕收尾。 戏是没得看了。白轻墨闲闲地坐回原位,让折阙给她斟了酒,旋转着指尖的白瓷酒杯,嗅着那清美的梨花香气,淡淡勾唇。方才瞧见金鲤鱼和甘草,她不过是临时起意,却没想到祁无游真有害父之心,倒不用她多说话了,一切让那父子三人来处理便好。 昨夜她让人趁着夜深人静之时,在祁无游的早茶中加了一点儿料,能让人心急走火,喜怒形于色的。按理来说,方才被揭穿之时,若是稍有城府之人必然懂得要暂时保持安静,不能急于分辨。而祁无游却立刻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无异于火上浇油,而且在之前他脸色的变化早已落入他人眼中,而这,便是那药的作用了。 不仁不孝,加害生父。仅这一条罪名便足以让祁无游所有声誉扫地。 现在东窗事发,还在天下群雄面前将这一桩家丑给抖了出去,祁家损失的可不只是面子。这祁家之中看他祁无游不顺眼的人多了去了,随便几个夫人奴才添油加醋一番,祁荣便会对这个往日最重视的儿子失去最后一点期望。管他嫡出也好,才干也好,失去了祁荣的信任,祁家的家主之位便绝对不会由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儿子来接掌。只是……祁荣似乎真是将这个大儿子看得很重,否则,今日又怎会气成那副模样。 白轻墨淡淡喝着酒,露出一丝冷冷的讽笑。 事成一半,祁无芳绝对不会放过这么一个绝佳的机会。现在已经打破了祁荣对祁无游的最后一点信任,只要再加一把火,这家主之位便是祁无芳的囊中之物了。白轻墨今日不过是来走个过场,在这人多的地方借她的威信给武林群雄一番震慑,搅浑这一池水,顺便将祁无芳这块金牌子打出去,也方便日后双方的合作。 在这种豪门世家,孩子从出生那一刻起,便会受到与寻常家里不一样的教育。在大家庭中,妻妾相斗,兄弟相残,仆大欺主,亲戚*……所有的一切都为了财产和权势而发生,孩子们从小几十年的耳濡目染,早就没有了当初鸿蒙初辟的纯净,剩下的只有那满腹的算计和步步为营。哪里还有什么兄弟相亲、父子情意。除了…… 白轻墨抬眸,看向那个沉静仿若一汪深潭,又缥缈如凡尘谪仙的白衣男子。只有他,才是那千万之中的异数吧…… —————————— 三日后。 官方消息称:祁家大少爷祁无游于祁老家主祁荣六十大寿之际,为早日夺得家主之位,擅自改动祁老药方,暗中谋害亲生父亲,且在宴会上挑换酒水,欲置生父于死地。祁荣因年迈体衰,且长期服用有□□酒,外加急火攻心,于寿辰当夜辞世,临终前将家主之位传于二少爷祁无芳,以正家风。大少爷祁无游自知所为伤天害理,心中有愧,于父亲辞世当日服毒自尽,以赎自身罪孽。 “于是,本少爷便名正言顺地执掌家主之印了。”祁无芳坐在烟雨楼的雅间里,大喇喇地将一杯酒往嘴里一灌,咂了咂嘴。 楼下歌舞欢快窈窕,楼上贵客勾心斗角。 白轻墨与他碰了碰杯,却并没有饮下:“你大哥被你下了毒。” “嘿嘿,话别说这么满嘛。我只是在他的膳食中加了点儿料。想必他也知道饭里有毒,但大哥是聪明人,懂得成王败寇的道理。”祁无芳剑眉英挺,霸气的脸上荡漾着邪魅的笑意,“比起这个,我倒是更想知道,你给我爹下了什么东西,怎么一下子就没了?” 白轻墨一笑:“他毕竟是你的生父,既然你不好做,便由我来做。寿宴前一夜,我命人在你爹的茶盏上抹了点儿玉菱香,这是香料极为罕见,却是养生的好东西。那一日送礼之前,折阙在那玉如意上抹了一层芙蓉膏,这东西亦是养颜健体的,无人会发觉。只是这两个东西一旦相遇便会成为剧毒,而且毒发症状与肝火大盛导致的心脏紊乱有九分相似,一般人瞧不出底细。”白轻墨喝了口酒,“左右都是补药,日后也不怕有人摸了那玉如意会毒发身亡,不会有破绽的。” 祁无芳点点头,忽然一笑,眼里闪着奸诈的光:“这么说来,你如今竟是我的杀父仇人。” “那你便来报仇罢。”白轻墨闲闲地喝一口酒,“横竖这是我的地盘儿,你若是现在动手,我也是不怕的。不过……”白轻墨上下打量祁无芳一眼,目光里是鲜明的鄙视,“你的功力尚且不及我宫中护法轩羽的一半儿,连你那些个护卫都比不上。还想报仇?啧啧……” 祁无芳的脸黑了一黑,旋即□□道:“横竖是你杀了我父亲,总得有点赔偿吧?” 祁无芳脸上的笑容欠扁得让人几乎无法和堂堂祁家二公子,不,现在是祁家家主联系在一起。白轻墨略无语了一阵,但还是配合地问道:“祁大家主想要什么?” “你杀了一个人,就得再赔一个人过来。我也不让你为难,不害旁人的性命。”祁无芳摊了摊手,一副“我很好说话”的模样,“只要你嫁来我祁家做夫人,本少爷保证你从此衣食无忧荣华——唔——咳咳咳……” 白轻墨看着楼下的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淡淡收回手:“沉月宫家大业大,本宫若要成亲只好招赘,只怕祁家消受不起。”说着下巴淡淡一扬,指向楼下正在弹着琵琶的美人,“正巧,今儿个玉渊姑娘第一次登台,正愁找不到个好买家。不如便宜点儿给你了,收她做个妾室想来也是个好归宿。” 帘帐外下方是歌舞台,一名女子正坐在正中央,在一群舞女的环绕下弹着琵琶。 祁无芳捂住被酒杯击中的肚子,一边咳嗽一边道:“本少爷若是将那个女人娶回家,还不得被她啃得连骨头也不剩!” 白轻墨略微诧异:“竟然被你看穿了。” “哼,哼哼,本少爷是什么人……”祁无芳捂着肚子晃晃脑袋,十分得意地道,目光在堂下扫过,忽然一顿,微微眯起眼,“那是谁?” 白轻墨随着祁无芳的目光看下去,只看见台下花花绿绿辨不清面孔的人堆,问道:“你说的谁?” “那个绿衣裳白发带,腰上有一酒葫芦的男人。” 白轻墨目光在人堆里找了一番,总算找到了。绿衣裳,白发带,腰间一酒壶,容貌看不清楚,气质也并非出众,远远地瞧着,似乎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不由得心下微微疑惑:“你认识?” 祁无芳摇摇头道:“不确定。” 白轻墨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人身形有点儿像我小时候一个玩伴,叫做韩子汝的。” “韩子汝?” “韩子汝是临风山庄韩临东那老头的三公子,与我同岁。因着连州地界与京城离得较近,小时候常常与我们家的孩子往来,人长得普通,却颇为伶俐。只是……”祁无芳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台下那绿衫男子身上,蓝黑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光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此人在八岁那年得了天花,医治无效,应当已经死了才是。临风山庄再没提过他,因此江湖上少有人记得此人。而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28章 天宫毕竟风流绝 “我似乎也听说过这么一回事。”白轻墨目光落在那人身上,若有所思。 祁无芳舒眉,摇头道:“大抵是只是长得像罢。这么多年了,又隔了这么远,应当不是。哪有人死而复生的道理。” 白轻墨看着那人,分明没有一丝异状,脑子里却陡然浮现前段时间碧落教差人来送信,上面写了北堂寻说要远离临风山庄的事情,心下微微动了动,淡淡道:“也许吧。” 此时楼下歌舞已经结束,鸨母出来,开始主持歌妓玉渊的归属。 今夜来烟雨楼的不止有秀才书生、江湖浪子,还有不少王孙贵族,却至少有一半是冲着这位玉渊姑娘来的。 烟雨楼名妓玉渊,本是个清倌,歌舞双全,尤其是一手琵琶举世无双,简直犹如天籁,有“玉琴妙手”之美称。此女子容貌绝美,虽然一直以来卖艺不卖身,却早已有不少人垂涎,只是这女子性情冷淡,坚持只唱歌弹琴。现今大抵是厌倦了卖艺生涯,想早日安定下来,于是终于卸下防备,准备找个好夫家嫁了。消息一传出来,在京师这等有钱人云集的地方,其身价瞬间飙升,一夜之间炙手可热。 看着底下人叫价越来越高,甚至已经突破了五千两。 祁无芳端着酒杯,咂咂嘴:“一晚上就赚这么多,便宜你了。” 白轻墨淡淡道:“她的身价,可远远不止这些。” 祁无芳问道:“你想把她送到哪儿去?” 作为商场上的老油条,他可不会看漏了,底下出价的可不只是看客,还有不少人是烟雨楼内部安排用来抬价的。每当遇到没有价值的买主出价,立刻就会有人叫更高的价钱,以免玉渊落到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的手中,否则这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没定。” “没定?” “嗯。”白轻墨看着下面,目光淡淡的,“雅间里的人都没出声,尚且不清楚有谁对她有意思。” 话音刚落,就听见隔着老远的对面雅间传出来一声—— “六千两。” 外面依旧在涨价,而此二人所在的雅间中却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一般。 然后祁无芳眼睁睁地看见白轻墨生生顿住,然后其手中的酒杯上裂纹延展,最终“砰”的一声炸开。 好在酒水不多,但也溅了一地。 祁无芳见白轻墨面无表情,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 白轻墨半晌回过神来,拍了拍身上的酒杯碎屑,用巾子擦了插手,道:“没什么。” 祁无芳一脸怀疑。 白轻墨目光刺入对面那雅间,如刀一般犀利。 别人听不出来,她可不会忘了。这个声音,分明就是碧落教四大座使之一兰幽的。兰幽身为碧落教座使之首,不可能大老远跑到京城来寻欢作乐。那么这帘子后面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兰箫了。 白轻墨眯起眼。这个时候,他跑这儿来做什么,难不成……有什么事情被她遗漏了么? 挥挥手,一个下人立马附耳过来。 白轻墨在那人耳边低语几句,那人点头后迅速离开。 祁无芳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很厚脸皮地凑过来问道:“谁啊谁啊?” 白轻墨看他一眼,觉得也没什么好瞒的,于是回答道:“碧落教主来了。” 祁无芳一愕,蓝黑的眼眸中掠过一丝神采:“他来了你激动个甚么?” 白轻墨道:“只要有他出现的地方,就不会有好事。” “……” —————————— 黑衣漫卷,白衣沉寂。酒水香醇,气韵安然。 一袭黑色滚金边锦衣,兰箫静静地品着酒,唇角自然地上扬,雍容华贵,浅笑安然。茶几对面静坐着一位白衣男子,安静得如山谷中的马蹄莲,面色清淡柔和——正是白家二公子白清城。 “兰教主风流之名在外,玉渊姑娘如此美人,教主也有兴味了么?”白清城唇角衔着笑意,言语间似是取笑,却温纯而柔和。 兰箫道:“人生苦短,琐事太多,总要找些乐子让自个儿放松几回。” 白清城笑道:“我看教主一直是风淡云轻,这世间竟然有能让你烦心的事儿么?” “唉。”兰箫叹一口气,“不过是人前做做样子罢了,人后亦是常常乱成一团呀。” 白清城似乎来了兴致:“说说看?” 兰箫一笑,道:“比如说,你那——” 话没说完,兰幽忽然走到帘帐前,向外问道:“何事?” 隔着帘帐,外头有一人声音传来:“我们老板说给雅间的客人们送茶。” 兰幽道:“进来吧。” 随后那人掀开帘子进来。一副烟雨楼小厮的装扮,手上捧着一套茶具。 那人走到桌前,将茶具摆放好,对兰箫与白清城恭敬地道:“我们老板说,今日玉渊姑娘登台,感谢二位的捧场,便命小的来奉茶。不知对不对二位的喜好,二位请慢用。”随后也不多留,迅速退出了房间。 兰箫看了一眼茶几上的杯盏,倒了一杯,看着那碧绿的茶水,缓缓将茶杯送至鼻尖,一缕熟悉的清甜香气窜入鼻尖,随后眼中漾起一抹笑意:“还是被她发现了。” 白清城亦品了一口茶,闻言诧异道:“教主所言为谁?” 兰箫轻笑:“除了碧落教下属,外头知晓本座喜好的人屈指可数。而其中,便有沉月宫主白轻墨。” 听到这个名字,白清城微微一愣。 兰箫继续喝茶,唇角衔着微微的笑意。 方才他让兰幽报价,便是想试探那人到底在不在,果然不出所料。她不仅立刻发现了,还命人以以这种方式告诉他。当真是小瞧不得。 “既然她已经知晓,我便不再盯着这歌妓了,省得惹恼了她。”兰箫吸一口气,漆黑的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想来她马上就会知道我同你在一起了,不知那心里又要怎么算计我呢。” **** 听了小厮的报告,白轻墨眼中涌起复杂的神色,然则很快压下去,挥挥手道:“下去吧。” 小厮退出了房间。 祁无芳剑眉英挺,问道:“怎么?” 白轻墨道:“他和白清城在一起。” “白家的人?”祁无芳诧异道,“白家不是已经宣布站在白道立场上了么?碧落教还想把人家挖过来?” “不。”白轻墨透过帘帐,看着底下依旧没有结束的叫价,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不会是商量合作。” “那是什么?”祁无芳道,“难不成那碧落教主风流风到了男人身上,打算转性了?”说着又状似认真地思考,“不过白家那二小子确实不错……” 白轻墨闻言目光依旧不离场下,嘴角微微一抽:“再说一个字信不信我宰了你。” 祁无芳立刻识相地住口。然后迅速转移话题:“天色已经很晚了,你一个女人又不在这里过夜,不如走吧。” “不急。” 祁无芳微微一愣,只见白轻墨盯着场下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幽沉。 “今天晚上,恐怕……有好戏看了。” **** 玉渊抱着琵琶,静静地坐在舞台上,身后跳舞的舞女们已经下台去了,只剩下烟雨楼的妈妈在一旁,听着底下客人们越报越高的价钱,脸上都要笑出朵花来似的。而玉渊仅仅是坐在凳子上,抱着怀里的琵琶,姣好的容颜化了淡妆,却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冷淡地看着台下,无视那些男人们火热的目光,仿佛事不关己。而正是这种冷淡的表情,更刺激了台下一众男人们的*,价钱一次比一次推高,烟雨楼的妈妈那张嘴笑得几乎合不拢了。 玉渊的目光落在人群中一位绿衣男子身上,而那人也正看着她。 绿色衣衫,白色发带,腰间似乎还挂了个酒壶。 原本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人,因为此人长相平凡,装束普通,气质亦不出众,先前弹琴之时亦是同其他人一样静坐聆听,并无二状。只是从开始开价以后,他仍旧静坐在人堆里,并不同其他人一样争先恐后地出价,只是一直看着她,目光平平,不冷淡,亦不热切。 玉渊看了那人半晌,还是觉得没有什么异状。而台下叫声却让她心里暗暗升起了一丝烦躁,于是看向身边的妈妈,示意她暂停。 鸨母愣了一愣,却十分听从玉渊的话,抬起手道:“各位客官,咱们暂且静一静,玉渊姑娘有话要同各位讲。” 场下顿时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抱着琵琶缓缓起身的玉渊身上。 只见台上清冷美人对台下福了一福,扫视了台下一圈,然后缓缓开口道:“各位今日来捧玉渊的场,玉渊感激不尽。只是,玉渊一介风尘女子,福薄之人,实在配不上各位如此相待。而小女子本非贪图名利之人,各位即便出了银子将玉渊买回家,也并非就能如意。因此,玉渊只有一事相求,若是在座的各位之中有一人能满足玉渊这个要求,不必再出一分银子,玉渊自愿随他而去。若是没人能满足此条件,玉渊便宁愿继续留在烟雨楼。” 闻言,台下众客皆噤声,竖起耳朵等待玉渊开口。 “玉渊不才,生来并无甚么才学,唯独一手琵琶尚且能入得各位的眼。玉渊一生爱琴,弹遍天下名曲,唯独有一首曲子,玉渊穷毕生精力亦是无法成功弹奏。” “什么曲子?” “这世间竟还有姑娘不能弹奏的曲子么?” “姑娘快说出来,也好让我们想想啊!” 玉渊瞧着底下人急切的目光,缓缓开口道:“百年前有位不知名的琴师,因梦中见到龙凤翱翔于九天,韶光蔽日,因此写下绝代名曲——《九韶》。此曲曲风多变,时而高亢犹如飞龙在天,时而低沉如凤鸟怨慕,曲中多急转,而最为艰难之处便是于一曲之中变换十二种指法,玉渊练习此曲多年,却依旧无法将十二种指法应用自如。因此,玉渊毕生心愿,便是寻得一位琴中高人,能完整弹奏《九韶》全曲。”顿了一顿,目光扫过台下,“不知在座各位是否有高人,能与玉渊为良师益友?” 台下众人窃窃私语。 《九韶》这曲子,因是绝代名曲,有不少人听过这名头,却从来没有人能够真正弹奏全曲。 此时,不少人已经暗自惋惜:看来今日,这位玉渊姑娘注定仍要留在烟雨楼了。 台上,玉渊抱着琵琶,看着台下人们的神色,心中已经了然。虽说原本便未曾抱多少希冀,但看见这样的结果,总归是令人有些失望的。只好开口:“既然各位都——” 话未出口,台下便传上来一个声音—— “且慢!” 第29章 落月啼乌破九韶 两个字,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声音源地。 玉渊抬起头看过去。是那名青衣裳白发带的男子。 只见那人从人堆里站起来,缓步走上台来,在玉渊面前站定。 “在下一介莽夫,略通音律,曾经有幸见识过《九韶》的曲谱,只是并无万全把握能将全曲奏完。不知玉渊姑娘可否容在下一试?” 相当平凡的五官,毫不出众的气质,一眼看去就是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男人。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位高深莫测的琴师。 玉渊站起来,将琵琶交给男子,目光有些复杂,微微一笑道:“但望公子能完成此曲,圆玉渊一个心愿。”然后退到了一边。 男子接过琵琶,坐到凳子上,旁若无人地拨了拨琴弦,算是试音,然后在众人怀疑的、不屑的、期待的、复杂的目光下,将琵琶摆放好,正了正身子,两只手一上一下按在了琴弦上。 雅间之中,白轻墨与祁无芳亦坐直了身子,另一边的兰箫与白清城亦微微凝眸,纷纷将目光向下投去。 琵琶弦被轻轻拨动,起先只是随意零碎的几声,委婉连绵——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旋即,略显低沉的琴音加入,仿佛龙言凤语,喑哑却极为富有韧性,令人耳目一亮。琵琶音色清脆美妙,在男子的指下,如云兴起,如雪飘飞,每一个音符皆清晰无比,却隐隐有藕断丝连余音绕梁之感。男子眉目普通却沉静,琴声清脆而富有韧性,仿佛时间缓缓流淌过千山万水,入夜,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零星的虫鸣令人心神舒畅,仿佛初入梦境的祥和宁静。 就要开始变换指法了。 玉渊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收紧,目光胶着在男子的手上。 但闻琴音陡然一变,顿时急促起来,高亢清丽,隐隐带着湍急的气势,如巨大的金凤破开云头发出一声长鸣,翱翔于九天之上。琵琶音色本就短促,男子的手指在琴弦之间飞速拨挑,轮指翻拨,短促轻快的琵琶声连成一串,如行云流水一般令人不由得沉醉其中。旋即,滚指发声,在凤鸣之中陡然插入一声龙吟,吟弦舞动,仿若天上九龙飞爪拨开云雾,一声龙吟震得整个天地似乎都颤了一颤。龙吟一起,仿佛压过了凤凰的风头,凤鸣低垂,混合在浑厚恢弘的龙吟之中,如怨如慕,余音袅袅。 玉渊目露震惊之色。她看得出,男子这短短的片刻便已经变换了三种指法,而且行云流水几乎没有任何阻碍! 凤声低垂,龙吟嘹亮,隐隐有天上祥云翻滚。随后男子双弹摭分,揉弦作凤点头,凤鸣仿佛受到了召唤牵引,在龙吟之中倏地抬高音调,尖厉的凤鸣破开低沉的龙吟,令人浑身振奋起来。 男子低眉紧紧盯着琴弦,双手一上一下飞速在琴弦上拨动,浑身随着乐声震颤,面上表情浑然投入而忘我,双手速度飞快,几乎看不清光影,手指在琴弦上翻飞。不论是台下听众还是雅间之中未曾露面的人物,此时都被琵琶乐声中隐含的激涌的情绪所感染,完全陶醉在音乐之中。 龙吟之中混合着高亢的凤鸣,龙凤呈祥,相互纠缠,难舍难分,仿佛千军万马踏冰而来,天空中乌黑的浓云汹涌翻滚,释放出龙凤腾腾的瑞气。流水湍急汹涌,无情地冲刷着河岸,浪高十丈,几乎要席卷到天上,在龙凤的纠缠之中再添三分磅礴气势。 玉渊握紧了手帕,目露激动之色——真的是《九韶》!这首曲子越到后面越难以弹奏,这名男子主动请缨,竟然已经顺利变换了四种指法,曲子栩栩如生,令闻者心中震荡,仿佛真有飞龙在天,凤凰高舞! 此时已经没有人怀疑此人的琴技,略懂琵琶的人已经完全对这名男子刮目相看。 而雅间中,白轻墨与兰箫同时微微凝眸。 台上,男子右手在翻飞之时猛地按住琴弦,正当龙凤交缠舞动正值□□之时,琴音陡然凝滞,片刻惊悚的寂静。旋即,更加猛烈的琴声犹如玉盘滚珠汹涌袭来,龙凤纠缠,乌云翻滚,琴音陡然提高,仿佛一束金色的天光刺破乌云投射到地面,在乌云中撕开一道口子来。 男子右手手腕陡然一转,翻过一个弧度挑起琴弦,发出一串连声。金戈铁马铮然作响,千万马蹄声滚滚袭来。这是梦境在崩塌。随着天色渐亮,作曲之人的梦境已经开始接近尾声。九天之上韶光洒落,天光破开乌云,金色的阳光投射到空中依旧纠缠的龙凤身上,七彩的羽翎与光滑的龙鳞绽放出灿烂的金光,一龙一凤发出更加尖锐的鸣叫,欢愉至极。绿衣男子右手收拨当心一划,四根琴弦整齐划一地铮然作响,整首曲子戛然而止—— “砰——” 正当众人尚且沉浸在澎湃的琴声中还没缓过神来,烟雨楼屋顶巨大的琉璃吊灯砰然炸裂,琉璃碎屑和尚在燃烧的烛火飞溅下来。几乎是立刻,摆放在桌子上的酒杯“砰砰砰砰”一连串全部炸开,酒水四处飞溅。 人群顿时骚乱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台上的老鸨和玉渊姑娘一时傻了眼。只看见飞下来的烛火点燃了轻纱帘帐,酒水飞溅助长了火势,方才还只是火苗,片刻后已经顺着四周的帘帐飞快地蔓延开来。 “救命啊!” “着火了!快泼水啊!” “快逃出去!” 两间雅间之中的四人纷纷唰地起身。 一边,白轻墨立刻吩咐下人:“带祁二少爷出去!” 另一边,兰箫看着攀缘上来的火苗,对白清城道:“你在这儿恐怕不方便,是否要先行离开?” 白清城道:“不了,我也想看看这到底是谁弄出来的。” 烟雨楼尚且来不及控制场面,人群已经乱哄哄毫无章法地向门口逃去,玉渊急急忙忙看向台上刚把琵琶放下的绿衣男子,正欲开口催他赶紧出去,却见那人忽然勾起了唇角。 绿衣男子盯着玉渊惊愕的面庞,嘴角缓缓勾起一个阴冷的弧度,这一笑竟然是说不出的邪气,顿时将那张平凡的脸也变成了阴冷诡异的面容。 玉渊心中一跳,只见那绿衣男子张开双臂,胸口处顿时喷涌出大量诡异的黑雾,仿佛恶魔一般,张开利爪挥舞,飞速弥漫到整个烟雨楼之中。 混乱的人群一下子变成了无头苍蝇,还有雅间中的客人不断挤下来。人们一旦吸入那黑色的雾气,便立刻手脚麻痹,精神却极端振奋。在大火的驱赶之下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整个烟雨楼顿时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离得最近的玉渊眼见那黑雾朝自己袭来,眼中利光一闪,立刻施展轻功飞下台去,一把抓起桌上的两片酒杯碎片向黑雾中心接连飞射而去,却感觉被吞没了一样,进入那浓浓的雾中便再无声息。却见那黑雾如猛蛇一般疯狂扭动向玉渊猛地冲过来。 玉渊一惊,尚且来不及后退,身后大火已经蔓延过来,想着用掌力硬抗,却听见楼上护栏“咔嚓”一声猛地断开,随后一道淡紫色光倏地卷住玉渊的身体,将她往外一扔,迅速离开了腹背受敌的境地。 玉渊旋身落地,见那一抹紫影飞身下来,惊呼道:“宫主!” 白轻墨一挥水袖,目光带着点儿玩味的笑意落在那中央黑雾之上,却森冷异常,淡淡道:“你先出去。” 玉渊抿了抿唇,然后迅速退出烟雨楼。 大火逐渐烧得烈了起来,房顶上稍细的房梁支撑不住大火的侵蚀,轰然倒下。整个烟雨楼化为一片火海,大火已经烧上了屋顶,路人纷纷避开这一块地方。 有些没来得及逃出烟雨楼的客人们因为吸入了黑雾而无法再逃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火苗蔓延到自己的身上,然后发出凄厉的惨叫。 淡淡的黑雾弥漫在烟雨楼的每一个角落,中心浓烟滚滚,诡异的黑色雾气像妖蛇一般扭动,已经看不清台上还有人存在。 站在淡淡的黑雾之中,仿佛根本不受影响,眼见黑色的蛇头向自己猛地袭来,白轻墨冷冷地勾唇,闪身避过黑蛇,水袖划过一个弧度,一道凌厉的紫光飞速刺入黑雾中心,只见那黑雾剧烈地收缩,旋即如爆炸一般更加汹涌地喷涌出来。 白轻墨旋身飞上半空避开切来的黑芒,却见另一边一位黑衣男子和一位白衣男子同时从二楼飞下,对着黑芒中心齐齐出手,两道白光如飞箭刺入黑雾中心。 中心的浓雾渐渐散开,显露出绿色的人影,正是方才奏出《九韶》的人。 白轻墨看了一眼对面兰箫二人,再将目光放在绿衣男子身上,眼角带着轻微玩味的笑意,红唇勾起,道:“韩子汝。” 男子黑色的瞳仁转过来,平凡的面孔隐隐散发着一股阴邪之气。 “白宫主果然神通广大,连我这已死之人的姓名都了如指掌。” 细细的紫光在指间缭绕,白轻墨道:“若是你爹知道此刻的你竟然在干这等妖邪之事,恐怕那张老脸就再也挂不住了。” “宫主不必试探我。”韩子汝笑道,“临风山庄那老头早已与我没有任何瓜葛,我现在,是尊主的义子。” 尊主…… 另一边的兰箫与白清城同时瞳孔微缩。 白轻墨指间一紧—— “魔宫!” 第30章 一派西风吹不断 “好聪明。”韩子汝轻轻鼓掌,“不巧,在下正是魔宫三天尊之一。” 火势迅速蔓延,几乎抵挡不住。火苗舔舐着每一块幔帐和每一根房梁,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烤得人皮肤滚烫。 白轻墨目光一沉。 魔宫尊主当年压根就没有死!那些人看到的那人身体寸寸爆裂就说她灰飞烟灭了什么的……根本就是胡扯! “前些日子,我们尊主放了些风声出来,原以为暂时还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没想到,沉月宫主与碧落教主比传言中更要厉害几分。”韩子汝看了一眼兰箫与白清城,继续说道:“我们尊主很是欣赏二位的才能,原本不欲与二位为敌。”说着再看向白轻墨,“尊主说了,若是二位愿与我们魔宫合作,我们魔宫的大门定然为二位敞开。” 白轻墨冷笑,火光映在漆黑的眼眸中显得分外冷冽:“先是杀了青城派五百名弟子,后是灭人满门,嫁祸于我沉月宫和碧落教。现今还毁了本宫的烟雨楼……合作?那要看你们尊主是不是肯跪下来给本宫磕上三个响头,本宫才能考虑考虑你的提议。” “白宫主的意思是不愿合作了。”韩子汝又转头看了一眼兰箫,只见后者嘴角衔着温和的笑意却半分没有动摇,只好状似惋惜地摇摇头,“我们尊主早已预料到二位的态度。既然如此,二位前行的方向与我们尊主一致,一山不容二虎,情非得已,我们只好对二位下手了。” 这一段话说得是情理俱在,可那高高在上理所当然的口气却让人心头火起。 “好一个‘一山不容二虎’。既然魔宫尊主明白这个道理,便休怪本宫主不留情面!”手心紫光暴涨,映衬着鲜艳的火光,杀气顿时四溢。白轻墨手腕一翻,紫光疾速刺向正中央的韩子汝。 又一根燃烧的房梁在面前砰然落下,中央台上的人嘴角勾起一个诡秘的弧度,双掌合十,然后猛地一推。黑色的劲气汹涌而来,直直对撞上紫光,剧烈的爆炸迸溅出无数的火花。 白轻墨旋身射出避开刮过的气流,整个人飞上半空,袖袍一挥,一圈劲气如利刃向场中切去。兰箫同时出手,一把抽出腰间玉笛横过胸前在空中一划,一道强力劲气猛地刮向韩子汝。 黑色、紫色、蓝色三种色彩在空中相撞,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声,瑰丽慑人。强劲的气流爆发出来,几乎冲垮了整个舞台。 兰箫旋身飞上二楼栏杆,如玉的脸庞略显凝重,再次狠狠出招。白轻墨仰头旋身避过锋利的碎片与气流,飞身落在白清城身侧,挥开他方出鞘的长剑,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狠狠向外一扔。 白清城瞪大了眼,被扔出五丈外,见烟雨楼内火势越来越凶猛,明亮的火苗几乎要舔上白轻墨紫色的罗裙,不由得一惊,方欲再进,便听得白轻墨一声冷喝—— “再要进来本宫可不管你死活!” 白清城目光流露出一丝复杂,欲进却只好止步。 熊熊燃烧的房梁不断倒塌,从远处看,整个烟雨楼就是一片火海。在京师正中心的地方火光冲天,甚至有强力的劲气波及外界,路人只能望而却步。 烟雨楼内乌烟瘴气,除了明亮的火光和呛人的熏烟就是尚未来得及逃出去的客人们的尸体。 黑色瘴气侵入人体,令人从五脏六腑升起一股寒意。滚烫的火焰舔舐着周遭一切事物,却无法驱散瘴气的阴寒。 二人望着场中依旧稳稳站立的绿衣男子,不由得目光冷了冷。方才那一击,竟然没能伤到他! 韩子汝张开双臂,在二人诧异的目光下,身体竟然瞬间分成无数个黑影,绿衣隐去,无数个一模一样的黑影围绕着整个烟雨楼飞速旋转,放声笑道:“白宫主,兰教主,你们忘记了,我韩子汝本身就是个死人么?” 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回音不断。 兰箫与白轻墨背向而立,盯着四周飞速变换的人影,目光沉了沉。这到底是什么功夫? 无数一模一样的黑影围绕着二人旋转,根本分不清哪个是真身。 黑芒混合着大量黑色瘴气从四面八方袭来,紫色长裙在火光中发亮,白轻墨眸光寒冷,十指交错摆成一朵莲花,紫光乍现,向外狠狠一推。兰箫一袭黑衣,手中白玉笛莹莹发亮,向外一挥,蓝光切出,劈向四周。 刹那间,三色劲气轰然碰撞,破风如刀,冷冽激荡,三种色彩交错攀缘,冲着三方源头疾速侵蚀而去,无数飞沙砖瓦炸裂,宛如撕裂蟠龙! 被大火侵蚀过的木材完全不能承受如此巨大的冲击力,在冲天的火光下,受到强力冲击的烟雨楼在围观路人的注视下,轰然倒塌! 只见火光映衬的夜空之下,豪华的楼阁巍巍倾塌,却听得一声巨响,烟雨楼楼顶轰然炸裂,火焰猛地蹿高,三道人影如流光一般蓦地冲破房顶,出现在烟雨楼上空。 一边,紫衣舞动,墨袍飞扬,另一边,绿衣诡秘,黑气缭绕。 路边行人远远地看着夜空中这瑰丽无比的一幕,皆瞠目结舌几乎忘记了呼吸。却听得空中忽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沉月宫主,碧落教主,承蒙今日盛情款待,我魔宫定然没齿难忘。” 声音带着浑厚的内劲,远远地传了开去。 白轻墨悬在空中,远远地看见韩子汝恢复真身,却目光阴狠面色苍白,显然是受了重伤,冷冷笑道:“韩天尊言重了。今日沉月宫招待不周,日后再访定当奉上大礼。” 闻言,紧挨在一旁的兰箫眉头一皱,转首见白轻墨面色发白,一把扣住她的脉门,一股真气缓缓地渡过去,再看向韩子汝,冷冷道:“魔宫若是愿意再次踏入中原,我们中原武林自当全力招待。” 魔宫! 底下的烟雨楼依旧熊熊燃烧,盯着高空中那三道人影,路人皆毛骨悚然—— 这个五十年来几乎已经无人再敢提起的名字,今日竟然重出江湖!而那个绿衣男子,竟然就是魔宫天尊! 明亮的火光映在高空中三个细小却无比耀眼的身影上。白轻墨甩开兰箫的手,双手一合,手腕翻转;兰箫挥过玉笛,横空切去。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下,高空中,一紫、一蓝、一黑,三道流光仿佛撕裂了天幕,再次狠狠相撞,只听得一声巨响,三道流光轰然碰撞,像一团火焰在空中绽开,仿佛飞坠的流星,带着熊熊的火焰,燃烧破碎。 雄浑的劲气波及方圆十里,下方早已成为一片火海的烟雨楼轰地一声爆裂开来,整栋楼阁的骨架轰然断裂,顷刻间被夷为平地。空气涌动,离得较近的路人纷纷向后跌倒,周围较高的楼宇皆被波及而轰断一角。 火光冲天,满地的死伤尸体和断壁残垣,整个京师最繁华的地带顿时变为一片废墟。 直到许多年以后,许多当时在场的江湖人仍会回忆起这一个惊人却瑰丽的夜晚—— 这一夜,沉月宫所属的烟雨楼被毁。 这一夜,京师中心地带成为一片废墟,耗资天价才得以重建。 这一夜,骇人听闻的魔宫相隔五十年后重出江湖,中原武林再次陷入泥潭。 这一夜,在万众瞩目下,碧落教与沉月宫才真正开始书写新的传奇。 这一夜…… 落地后,白轻墨与兰箫寻了一处没人的地儿暂时调息。 这处虽是仍在京城之内,却只是平民百姓居住的地方。兰箫走进一个巷子里,在一个院子前推开门,领着白轻墨进去了。 “这儿是我临时置办的地方,可以歇歇脚。”兰箫寻着火折子,“就是简陋了点儿。” “无妨。”白轻墨坐在凳子上,敛了敛袖子,道:“你早知道今日会有变故。”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兰箫点燃蜡烛,笑了笑,道:“前几日我安插在京中的眼线无声无息消失了几个,便料想近几日会有些不寻常,不过不确定是今日。”说着端着烛台走过来,放在桌上。 蜡烛昏黄的光映照在白轻墨的脸上,略显苍白。 兰箫身形顿了顿,亦拉了一张凳子坐下,拉起白轻墨的手放在桌上,手心向上,然后摸上她的脉搏:“仅凭他的功力,应该伤不了你才是。” 白轻墨瞥了一眼搭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淡淡道:“那功夫太邪门儿。” “确实。”兰箫点点头,“魔宫中人的功夫一直很怪异。今日那韩子汝功力并非十分深厚,与我二人交手,却仅仅是重伤。” “那功夫看来是阴毒得很,感觉上同上回我中的毒甚是相似。想来青城派背后的人便是魔宫了。”白轻墨略略咳了几声,抽回手,“八大门派之一竟然与魔宫相勾结,这次的事情似乎比五十年前还要复杂。” “大概吧。”兰箫站起身来,绕到白轻墨身后,手指一并,拍上她的背心,一股真力缓缓灌进去,“看样子,是你本身体质阴寒,再被那瘴气侵入体内,这才受了伤。唔,还有筋脉阻塞,气血不畅……倒像是你自个儿练功受阻?” 温暖的内力从背心灌进来,顿时驱散了体内残留的寒气,令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白轻墨微微闭了眼假寐:“你倒是很好心,这可是杀我的大好机会,杀了我,你称霸江湖的路上可就少了一块巨大的绊脚石。” 兰箫沉默了一会儿,撤开抵在她背后的手,道:“现今魔宫出世,少了你,便是少了一大助力。” 白轻墨轻笑,笑着又咳了几声,由兰箫扶着坐上了床榻,双眼中有着玩味的笑意,纤纤玉手一圈圈绕起兰箫垂下的一缕发丝,抬眼对上他垂眼看她的眸子:“兰教主真是时时念着江湖大事呀。本宫还以为,教主与本宫相处这么久,亦忍不住动了凡心呢。” 漆黑的眸子中闪烁着狡黠的笑意,带着三分假意七分魅惑,似要勾了人的魂魄去。 兰箫垂头看着眼前近在咫尺呼吸可闻的人,忽然一笑:“宫主有着闭月羞花之貌,七窍玲珑之心,箫想要不动心也难。”说着缓缓垂下头,眸中闪烁着温柔的笑意,几乎要将人溺毙其中。 两张面庞越靠越近,两只手暗藏袖中蓄势待发,却在千钧一发之时—— “你们——” “你们在做什么?!”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白轻墨与兰箫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门口月光皎洁,门口的阴影里,正并排站着两名男子——白清城与祁无芳。 前者盯着房内床榻上那一幕,微微睁大了眼,却只说了一句“你们——”,便再无后话。 后者却没那么淡定,直接大吼一句,然后虎目圆瞪冲进门来,一个手刀便劈向兰箫:“别以为你是碧落教教主本少爷就怕了你!” 兰箫淡淡一个转身便避过那看似力道千钧的手刀,指风一动,祁无芳便被点住了穴道再也不能动弹。 兰箫弹了弹袖口,微笑:“未经请示便闯人宅屋,祁二少爷是否太不懂礼数了?” 定住了身形却仍能开口,祁无芳保持着袭击者的姿态僵硬着,大怒道:“本少爷要是再不进来你们这对奸——”话未说完,哑穴也被点住了。 白轻墨淡淡收回手,理了理衣袖,斜睨着祁无芳那对几欲喷火的蓝黑眼眸:“身为一家之主却动不动便口吐脏话,本宫真要怀疑祁家的家教了。”说着起身接过兰箫递来的茶水,坐在了桌边。 白清城站在门前,进退维谷,清澈的面容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下几乎接近透明。 兰箫正在沏着茶,见此淡淡一笑,招呼道:“进来吧。” 白清城于是跨过门槛,同样在桌旁坐下,接过兰箫递过来的茶:“多谢。” 祁无芳被晾在一边,身形被定住,虽然十分口渴奈何完全无法动弹,只好眼珠子往身后猛转。 兰箫再泡了一杯茶,放在桌上,道:“一刻钟后穴道自会解开,足够茶水凉了。” 看着兰箫一派温文尔雅道貌岸然的模样,白轻墨不禁弯了弯嘴角:这个人,当真是睚眦必报。 揭开杯盖,轻轻嗅了一口——是她最爱喝的君山银针。 白轻墨抬眸对上兰箫正巧看向她的目光,那眸子里似乎存有微微的笑意,不由得怔了怔,随后垂下眼睫,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烛光昏暗,洁白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纱窗洒进屋子里。 无视被晾在一边的祁无芳,兰箫亦坐下来,对白轻墨指着白清城道:“这位是白家二公子白清城,想来宫主是听过的。” 白轻墨目光似两把刀子一般飞向兰箫,却见那人依旧浅笑安然地望着她,没有半点异样的神色,心下骂了句“虚伪”,只好将目光挪到白清城脸上,微微颔首:“二公子安好。” 白清城目光复杂,半晌亦颔首:“白宫主安好。” 兰箫喝了口茶,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微微一笑,道:“此番魔宫先是搞出武林内乱,再放出消息重现世人眼中,就是为了引起恐慌,好为来日入侵打下基础。” 白轻墨颔首:“魔宫中人神出鬼没,所修习的功法亦是诡秘多端。再者,五十年前余威仍在,过了今夜,想必这中原武林又将大乱。” 白清城呡了一口茶,略微犹疑道:“我却好奇,魔宫为何只是针对你们二人下手?” 兰箫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白轻墨目光一滞,半晌才道:“也许……与玲珑诀有关。” 二人沉默。 许久,白清城问道:“这玲珑诀之中到底有什么秘密?” “不知。”兰箫诚实地答道,“同其他人一样,我们只知它是一枚圣物,却不知其来历用途。” 白轻墨颔首,算是认同了。 白清城再问,“我记得这玲珑诀是在流云吹烟阁之时,倾云楼拿出来拍卖的?” “不错。” “那……”白清城敛眉,“倾云楼主既然能拿到玲珑诀,应当会比我们知道得多一些才是。” 白轻墨略略回忆了一番凌昭云那一副嬉皮笑脸吊儿郎当的模样,道:“他也不知道。” “那他是从何处得到的玲珑诀?” 白轻墨道:“他只同我说是有人托他给玲珑诀找主人,并未提及是从哪里得来的。” 兰箫插嘴道:“你们是否还记得,上一回玲珑诀现世,是什么时候?” 二人同时一愕。 白清城道:“正是五十年前,魔宫入侵中原之时。” 闻言,白轻墨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是碧霄山。” 这下轮到兰箫与白清城愕然了。 “怎么说?” “当年碧霄派掌门岑风大败魔宫之主而声名远扬,只是,在此之前,根本就没有人听说过碧霄派这个名号,而且在那之后,碧霄派也很快从江湖销声匿迹。就像是……被魔宫逼出来的一样。”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白轻墨道,“也许,魔宫大张旗鼓地血洗中原,目的除了称霸一途,还有夺得玲珑诀。” “只是……”白清城道,“当年玲珑诀现世仅仅是传闻,毕竟并未有人真正见到碧霄派岑掌门持有此物。” “不,一定是碧霄派。”白轻墨转向兰箫,“你是否还记得在如烟谷时,柳非烟讲到的玲珑诀与莲和璧本为一对?” 兰箫颔首。 “那便是了。”白轻墨道,“那时候忘了告诉你,毒后柳非烟,师承——碧霄山。” 白清城手一抖,杯中的茶水泼了不止一两滴。 兰箫一顿,一双漆黑眸子里一缕光闪了闪。 “你的意思是,是岑风将玲珑诀交给的倾云楼。”兰箫回想起月前北堂寻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道,“如此说来,碧霄山早就知晓魔宫即将出世。” “不错。”白轻墨转着手中的茶杯,道,“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了。” 这时候,旁边忽然传过来一句:“那他们岂不是袖手旁观看着咱们中原武林乱了这么久?” 三人转首看去。只见祁无芳正在活络筋骨,想来是一刻钟已到,穴道自然解开了。 祁无芳脸色臭臭地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端起茶水猛灌了一口:“现在魔宫又出来蹦跶了,那些所谓的隐世门派总该要出来布布道了吧。” 白轻墨微笑:“若是隐世门派的人皆如你这般头脑简单,咱们中原武林能镇得住场面的门派早该拱手让贤了。” 祁无芳脸黑了一黑。 白清城不由微笑。 兰箫道:“上次魔宫打进来,也逼得三大隐宗出世,皆损伤不小。不知这次会如何。” “魔宫此番卷土重来,虽然尚未痛下杀手,这苗头却已是来势汹汹。”白轻墨唇角勾起,笑得有些凉薄,“今夜,你们也看到了,仅仅一个天尊便能有那般难对付的功夫,还不知他们尊主修炼到了什么程度。”白轻墨眼中掠过一丝暗光,“依我看,时隔五十年,魔宫已是今非昔比,只怕,还有几分复仇的意思。” 众人沉默。 祁无芳道:“难不成青城派便是例子?别忘了,当年的雷如阳——也就是雷如海的父亲,可是坚定地站在碧霄派那一边的。” “说到这个事情,本宫倒是想起来,”白轻墨抚摸着光滑的杯身,“雷如海的下落,你们可有人找到了么?” 白清城沉默了一会儿,道:“未曾。” 白轻墨一笑:“我当时中的可是青城派的毒,但那毒药连我宫中护法雪升都不曾认识。” “你中毒了?”白清城倏地抬眼看向白轻墨。 见着白清城的目光,白轻墨淡淡道:“还是青城派被灭前几天的事了。” 兰箫沉吟一瞬,道:“你是怀疑,雷如海与魔宫有瓜葛?” “不是怀疑,是肯定。”白轻墨道,“当日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雷如海的人,留下一位长老还被下了巫蛊之术以致无法说出其下落……这种种疑窦,真是叫人无法不联想到魔宫呀。” “既然如此,那为何魔宫要屠杀青城派?” “这便是我想不通的地方。”白轻墨道,“若青城派真与魔宫相勾结,即便青城派再不顶用,多一个内线总比杀光了有价值。” “不过,若果真如你说的,那事情就更加复杂了。”兰箫道,“魔宫的爪牙早已伸入中原,除了青城派,定然还有其他门派被其控制。” 祁无芳嗤了一声:“现在中原武林乱成一锅粥,黑白两道根本就分不清谁正谁邪,还成天忙着拉帮结派,若是没个领头的,根本就是一盘散沙。待魔宫入侵,定然溃不成军。”蓝黑的眸子里映着暗黄的烛光,“本少爷只是好奇,那魔宫尊主五十年前就不年轻了,这五十年后还活着……岂不真成了老妖婆?” 此言一出,整间屋子里气氛一滞。 白清城望着祁无芳,目光中有些不可置信的好笑。 兰箫则是顿时摇头失笑,再喝一口茶。 白轻墨咬了咬牙:“这儿说正事儿呢,你能不能别这么讨打?” 还是兰箫向外头望了望,十分善解人意地道:“夜已深,祁少爷想来是有些乏了。不如先行回府,改日再叙?” “如此甚好。”祁无芳见着兰箫又转首望向白轻墨张口欲问,脑子里忽然忆起方才进门来看见的那一幕,顿时感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抢先道,“你这儿太过简陋不好住人,这样吧,今儿个你们三个都到我家里去住一晚上,改明儿再打道回府?” 白轻墨一笑:“好呀。” 兰箫被一阵抢白,见祁无芳那一脸算计的神色,顿时感到有些好笑,只好配合地说道:“既然祁少爷诚心相邀,本座便却之不恭了。” 白清城亦道:“祁家主好意,在下怎好拒绝。” 于是兰箫先行推开门,领着四人出去。 洁白的月光洒进来,祁无芳亦踏出门去。白轻墨将杯中茶喝尽,才发现房中只剩下她与白清城,于是放下茶杯起身出门,感觉到身后胶着的目光,却没再回头看,方一脚踏过门槛,却听见背后陡然一声低唤—— “墨儿……” 第31章 衡阳雁去无留意 这一声虽唤得低沉,而在场三人包括祁无芳都有些武功底子,皆是耳聪目明的,自然听清了这轻飘飘的两个字。 白轻墨方踏出门槛的脚顿住了。 祁无芳顿时惊愕地转过头来。 兰箫淡淡转过身,站在庭院里,对着白轻墨停滞的目光微微一笑,对着惊愕的祁无芳道:“祁兄,今夜明月高悬,夜景甚好,与其浪费这绝佳的月夜,不如你我二人便在庭院中赏月罢。” 说着便温和但不容置疑地再次点了祁无芳的穴道,牵过他的袖子,背过身去,往庭院里坐下。 身后的人没有再出声,白轻墨目光中有异样的情绪暗暗翻涌,看见兰箫的举动,半晌收回迈出去的腿,关上了门,缓缓回过身去。 透过薄薄的一层窗纸,洁白的月光朦胧倾泻而下,眼前的人一身白衣,站在昏黄的烛光里,月色中飘渺的身姿压上了几分沉重。清澈无暇的面容上,有着淡淡的忧郁和……依念。 一切仿若梦中。 白轻墨垂下眼睑,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墨儿?本宫怎么不记得何时与白二公子如此亲近了?” 白清城急急向前走了一步,却最终顿住,苦涩道:“我知你不想见我。以你现在的成就,也再不需要我如从前那般陪在你身边……” “从前?”白轻墨打断,抬眸看着白清城,脸上表情似笑非笑,“本宫事务繁多,不是什么事儿都会放在心上。从前的事情记不大清楚了,也不愿记着,还请二公子莫要旧事重提。” “你若是不记得,今日又怎会这般同我讲话。”白清城一叹,一双眸子里闪着忧悒的光,“你可知这么些年,我都是怎么过的?墨儿……我知你不愿见我。” “呵……二公子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因此以为本宫不愿见你么?”白轻墨垂头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甲,眼神玩味而讽刺,“何况,为何要说是本宫不愿见你呢?这么多年来,本宫并未隐姓埋名,在江湖上亦并非无名之辈,且从未扬言说不见白家人。白二公子若是有事,随时可往沉月宫一叙,可你自个儿不来,这分明是你不愿见本宫了。” 白清城目光一颤:“当年你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我……”白清城抿了抿唇,似要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头也不回的离开?”白轻墨缓缓抬头,眯起眼睛,目光直刺白清城双眼之中,眸中缓缓浮起一丝难言的恨意:“倒像是我负了你们一般,却也不想想,当初是谁逼我离开的?” 白清城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墨儿,你这是在怨么……” “怨?怨谁?”白轻墨笑得似是不可置信,唇角那一弯弧度讽刺至极,“二公子是不是太高估白家了,你们白家值得本宫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么?”白轻墨上前两步,笑道,“不过是一个白家,本宫扔了便扔了,再无什么可留恋的。偏是你们白家自作多情想来招惹我,你以为,如今的沉月宫,还会比不上你们那所谓的武林第一世家么?” 这话说得刻薄且丝毫不留情面,任是谁听了都会因这几近侮辱的话语而火冒三丈。 而白清城只是颓然的站着,清俊的面庞刻上了一丝痛苦的痕迹,目光在烛光下颤抖:“我早知……我只是想知道,这么些年来,你……过得好不好?” “二公子看本宫这样像是过得不好么?”白轻墨勾着唇角,展开袖子,紫色的罗裙在月色与烛光的交错映衬下显出华美却淡漠的光泽,“沉月宫在武林中的地位比白家只高不低,沉月宫主白轻墨亦今非昔比。倒是二公子你,最好分清楚形势,千万别站错了地方。要知道,白家可是无人质疑的武林正道,沉月宫前不久还与碧落教联手灭了青城派,正是千夫所指的关头。若是谪仙一般的二公子与本宫这邪佞之徒走得太近,当心惹人非议呢。” 白清城面色更白:“当年、当年之事并非你所想象,你身上流着的毕竟是白家的血,爹他……他还一直在等着你回家呀……” “别在我面前提他!”白轻墨冷喝,然后眯起眼,冷笑一声,“白家儿女众多,少一个也不算什么,他老人家记挂得也忒没道理。” 淡淡地理了理衣袖,白轻墨唇角衔着一抹凉凉的笑意,慢条斯理地道,“二公子没瞧见三日前祁家那一场闹剧么?血缘算得了什么?亲情算得了什么?在利益面前,那就是玩物,那就是粪土。沉月宫主白轻墨生性凉薄冷血不念世情,从前往事早已当废纸扔了。白家不要妄想凭一点血缘便能将本宫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要知道,无情无义的人,最是没有死穴的。” 白清城向后退一步,面若死灰,颤抖着开口:“你若是肯放下……” 言未尽,便被白轻墨挥袖打断。 “先前你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我确实不愿见你。”白轻墨淡淡道,忽而一笑,“你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也不想听。”说着转过身,按上门栓,“经过晚上那一场恶战,二公子今日想必是乏了,还是先行休息吧。” 良久,白清城才颓然出声:“罢了,你走吧。我今日还有些事未了,便不去祁家叨扰了。” “请便。”白轻墨淡淡道,然后拉开了门。 “吱呀”一声。 庭院中正安然坐在石桌旁的兰箫,闻声,转过身来。 此时已是深夜。院中摆设十分简陋,就着清冷的银白月光,兰箫的目光落在了她的眼中。 那是极为温淡清和的一眼,似无意,似安慰。 白轻墨勾起唇角,静静一笑。 并马未须愁路远,人生别易会常难。 佛说人有三毒:贪、嗔、痴。 但这世间恩怨情仇如丝如茧,不知何日解了三毒,世人才能得解脱。 —————————— 桥影流虹,湖光映雪,芳草连天卷不尽层层秋色;暮禽驾日,古渡留舟,流水有意收不回酽酽秋声。 气温从凉爽逐渐转冷,野外鸟兽虫鸣逐渐销声匿迹,乡间路上行人也变得寥寥无几,连耐寒的菊花都谢了,枯萎在黄草中。手指触摸上石头,皆是一片冰凉。一阵风吹过,人们纷纷打起哆嗦,裹紧了衣服,最后一片树叶脱离枝头,轻飘飘打着旋儿落在了地上,埋进层层叠叠的枯叶堆里。 转眼间,关河冷落,冬天来了。 贺云山,临风山庄。 漫山遍野的树木,凋零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偶尔有冷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叶随风飞舞,高山上的长廊和楼宇伫立在一片萧索之中,撑起白道之首应有的门面和气度。 一双白底银面绣花鞋轻轻踩上地上的落叶,鹅黄的裙摆长长地逶迤在地,随着主人缓慢的行动而沾上了些许的尘土,轻轻带起几片枯叶。 寒风吹过,丝丝缕缕扬起女子的长发。修长莹白的手指,轻轻抚上枝头几点隐约的颜色。 “今年的品梅会,还办不办了?” 一男子踏着一地枯叶走过来,道:“爹说,在这种样的关头,临风山庄身为天地盟之首,应该做好带头的准备,千万不能掉了气势。” 乌黑粗壮的梅树枝条上,已经抽出了几颗小巧的花蕊,闭得紧紧的,只余顶端裂口处泄露出一抹颜色来。 女子面色略显苍白,像是气色不好的模样,但眉目生得精致,身量纤瘦,包裹在鹅黄的披风中,有弱柳扶风之感,是个娴静端丽的美人。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女子的左手,道是幼时被火烫伤而留下了丑陋了疤痕,因此用黑丝手套将左手遮住,未免旁人见了觉得大煞风景。 此人正是临风山庄二小姐——韩雨微。 她转过身来,对着男子道:“大哥,此番江湖大乱不比往昔,魔宫来势汹汹,而我们都知道,临风山庄……早已不在全盛时代。若是在这个时候做领头羊,必定是首当其冲。” 韩子龙听了妹妹的话,说道:“这是父亲的意思。江湖人此时正巴巴地望着我们,如果临风山庄不站出来,便再也不能保住我们在武林中的地位,那便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韩雨微沉默良久,注视着梅花枝头那一点若隐若现的粉色,叹一口气。 “浩劫……” 三个月前,那一个夜晚,将中原武林五十年来苦心经营的平静打破。沉月宫主与碧落教主对阵魔宫天尊而导致京师繁华重地一夜之间变为废墟。魔宫卷土重来的消息在第二日清晨便不胫而走,传遍了大街小巷。人人都想起了五十年前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整个武林顿时陷入一片恐慌。 魔宫果然不负魔宫之名,几乎是立刻,苍山派一批外出历练的弟子,出山不到十里,便遭到魔宫伏击,一百人全部命归黄泉,无一生还。当被发现的时候,离事发当日还不过两日,死者身上便已四处腐烂,几乎查不清伤口,七窍流出浓黑腥臭的血液,死状令人目不忍视,极其凄惨。 事情发生后,几乎是所有人都立刻意识到,魔宫这次回来,是复仇。 当年魔宫入侵中原,苍山派是第一个站出来要求乾坤盟联合起来对付魔宫的,而现今其一百弟子在自家门口被杀,正是魔宫放出来的复仇信号。 在其后的日子里,除却被灭的青城派,其余七大门派都受到了魔宫的攻击,就连黑道之中当年反抗魔宫的几个门派也受到复仇行为的侵扰。魔宫中人神出鬼没,许多小门派接连被灭,血腥的杀戮已经在江湖悄悄展开。 中原武林的内乱的局势被魔宫的忽然出现彻底打乱,先时各方势力拉帮结派的行动在此时竟然都成了白费功夫。面对外来侵略,白道众人逐渐淡化了碧落教与沉月宫的仇恨,至少在表面上,不会再有人敢在公共场合表示对他们的不满了。但是只有大门派中的领头人知道,这一次魔宫入侵,也许为某些胸怀野心的人提供了绝佳的机会。到时候一旦开战,对立的便不再是中原对魔宫这么简单,也许会出现三足鼎立,甚至更多。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中原武林上方,乾坤盟终于又开始逐渐发挥它的作用,恐慌的众人将无助的目光投向临风山庄,希望在碧霄山毫无动静的情况下,这个昔日的霸主能够重新带领他们阻挡魔宫入侵的脚步。 第32章 泥人花底拾金钗 寒风呼呼地刮过,吹得干枯的树枝哗啦啦地响。冷风顺着墙头细小的裂缝钻进每家每户的院子,不放过任何一处可以侵袭的角落。 一条僻静的小巷,不算太高的破旧围墙隔绝了外界的繁华与喧闹。阳光跨过墙头斜斜的射入,勾勒出阴冷荒僻的线条。 两路人分别从巷子的两头缓缓走近。 一边,四人拐进了巷子,其中两名走在前方的男子年纪颇大,似是半百的年岁,面色沉沉。另两名则略显年轻,跟在两名老者身后,目光闪烁不定,明显不够沉稳。 而在他们对面,则有两名黑衣人从另一边走进了巷子。此二人全身裹在黑色的纱袍之中,头戴黑纱斗笠遮住了面容,就连手上也戴了黑丝手套,整个人没有一处皮肤暴露在外面。诡异至极。 两路人相对而行,然后在相距大约两米的地方同时停下。 冷风卷起干枯的树叶飞上半空,巷子里有片刻阴冷的沉默。 四人的那一边,其中一位领头的老者望着对面两名黑衣人,抱起拳头缓缓开口。 “敢问阁下是否是魔宫中人?” 许久不见回答。 只见对面站在前方的一人缓缓抬起斗笠下的头颅,阴冷的目光透过黑纱刺向对面四人。随后,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从斗笠下方传出来,光是听着便让人毛骨悚然。 那边两位长者目光闪动,而后面的两名年轻人则已经打起了哆嗦。 笑声逐渐湮灭,只听那黑衣人桀桀笑道:“长空派身为武林正道,竟然愿意与我们魔宫合作,真是受宠若惊啊。” 那方长空派长老听见这一声嘲笑不以为忤,反而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再次道:“既然是魔宫的使者,老夫便直接开口了。不知魔宫有什么吩咐给我长空派?若是尊主有令,我长空派定然全力以赴助尊主一臂之力。” “长空派长老果然是爽快人。”阴恻恻的笑声再次响起,黑丝裹住的手缓缓伸进怀里,仿佛是要拿出什么东西交给对方,“既然长老如此心甘情愿,那么……”声音陡然一变,“我们尊主要的就是你们的命!” 狂风骤起,黑色瘴气从黑纱中猛地喷涌出来,冲着四人狂涌而去。 “不好!”一听见对方语气的变化,两名长老立刻就意识到事情有变,脸色陡变,眼见黑色毒雾冲着自己涌来,却因为地方狭窄无处可避,只好连忙使出掌风硬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长空派四人措手不及,他们放低姿态来向魔宫称臣,原本是为了能够继续在乱世之中立足,却根本没有想到,如此的低姿态换来的居然是杀身之祸! 毒气带着强烈的腥臭气息从眼耳口鼻甚至皮肤毛孔侵入人体,导致人体内筋脉阻塞,让人迅速失去运功能力。四人大惊。 弯刀锋利的刀刃闪烁着阴冷的寒光,在黑色毒雾中显得格外瘆人。寒芒在空中划过一个惊悚的弧度,惨叫响彻整条空旷的巷子,浓稠的血液喷洒出狰狞的弧线。 惊恐的长空派人眼风里瞥见在那飞舞的黑纱下,露出半张苍白的脸颊,殷红的嘴唇轻轻舔了舔指尖上的鲜血,妖冶而诡艳。 黑色毒雾弥漫,黑纱狂舞,森冷的刀光每次挥舞都带出粘稠的血液。刹那间已有三人毙命。剩下一人被吓得大小便失禁,趁着打斗,扶着破败的围墙,连滚带爬飞速逃出了巷子。 待黑雾渐渐散去,狭小破旧的巷子除了两名黑衣人,里只剩下三具惨不忍睹的尸体和喷洒的血液。 其中一名黑衣人,也就是方才放出毒雾的那一个,突然揭开自己的斗笠,里面露出一张白皙俊朗,丝毫没有阴邪气息的脸。另一人也随即拿下斗笠,露出的脸庞同样温朗,眼角纹着一朵银白色的小巧莲花,根本没有一丝一毫魔宫中人的阴冷气息。 若是有认识的人在场,必定能立刻认出,此二者根本不是魔宫中人。前者正是沉月宫中有“毒护法”之称的雪升,而后者则是四大护法之中排位第二的——无涯。 舔了舔指尖残留的一点血迹,无涯恢复了正常的模样,道:“等那个人回去,长空派就该打消与魔宫勾结的念头了。” “宫主这个计策想得高明,既将事情推给了魔宫,又清理了武林中意图与魔宫勾结的叛徒。”雪升将黑手套脱下,露出白皙手背上一朵蓝色的菡萏,“还有,顺便铲除了一些不知好歹的绊脚石。” “对了,说到宫主……”无涯蹙起眉头,抽出白布将弯刀上的血液抹净,然后收回鞘中,“她已经连续多日未出莲月阁了。” 听见这一问,雪升也皱了皱眉,道:“宫主练功滞在了《莲心诀》第八层无法突破,原本便筋脉阻塞,气血不畅。而自从三个月前在烟雨楼与魔宫天尊交手之后,瘴气入体,侵蚀血脉,已经越来越严重。我只能用药保持她内力稳固,却无法助她更上一步,眼下只能由折阙照顾着。” 无涯叹了口气:“如今魔宫动作越来越大,而且处处针对我们沉月宫。宫主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状况,怕是不妙啊。” 雪升亦蹙眉,然后拍了拍无涯的肩膀,宽心一笑:“这种事不是我们能担心的。跟了宫主这么多年,我们要相信她才是,这世上从来没有我们宫主做不到的事。” 无涯笑了笑:“也是。” 忽然自头顶传来一阵细小却清晰的扑翅声,无涯手指一动,一缕指风射出,随即,一只洁白的信鸽已经掉落下来。无涯从信鸽腿上解下竹筒,抽出里面装有的纸卷,打开一看。 “怎么了?” “碧落教兰雍那边出了点小状况,要我们去搭把手。” “那走吧。” 话音刚落下,两人便化为两团黑云迅速消失。一阵冷风刮过,整条巷子里只剩下三具尸体和浓浓的血腥气。 **** 高高的房顶雕刻着流云和芙蕖的纹路,金丝所制的帘帐被卷在床柱上,火盆中的木炭被烧得通红,却依旧无法驱散房中的冷意。 地上,一摊红中泛黑的血液正冒着丝丝寒气。 凌昭云静静收回掌,吐出一口浊气,然后睁开眼起身下床,倒了一杯热茶递给盘腿坐在床上的白轻墨。 白轻墨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捧在手心,像是取暖的模样。 凌昭云从盆子里拧干毛巾递给她:“我竟不知世上还有这般诡异的功法。” 白轻墨用毛巾揩干净唇角的一抹血迹,弯了弯唇角,声音略显沙哑:“《莲心诀》原本便是寒气极重的功法,常人若是贸然修炼,方入门便会七窍流血而死。然则我天生体质纯阴,若只是走寻常路子岂不是暴殄天物,于是便寻着了这寒气重的东西。” “看你练这功法少说也有*年了。”凌昭云坐到椅子上,闲闲地笑了笑,“剑走偏锋虽然能助你武功大成,不过毕竟是凶险万分。” “你这是在嫉妒。”白轻墨从床上挪下来,眼见凌昭云从腰带上解下扇子准备打开,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大冷天的还扇什么扇子,倒不如把衣服脱了到外头凉快凉快去。” 凌昭云将扇子挂回腰上,笑道:“往年也不见你这般畏冷,今年入冬没多久就要点火盆了,这往后几个月若是再冷你可怎么过。” 折阙将一件大衣披在白轻墨肩上,扶她坐下,再往茶壶里添了茶叶和热水,招呼下人把地上的血清理干净。 “还早呢。”白轻墨淡淡道,“兴许不必过了这个冬天,我便突破了也未可知呢。” “你可别忘了,《莲心诀》虽说是极寒的功法,但并不是完全不需要阳气。你停止在第八层无法突破而且筋脉阻塞,就是因为体内阳气不足导致无法支撑其霸道的真气。”凌昭云翘起二郎腿,闲闲喝了一口茶,“一直靠我给你调息总不是长远之计,到时候别说你受不了,我都会可能会先被你榨干。若是不改善体质,或者找别人帮忙……”说到这里,凌昭云忽的顿住,眼睛睁得老大看向白轻墨,“你不会真的找人……呃,帮忙吧?” 白轻墨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无语地看着他:“……你想多了。” 凌昭云却坏笑起来:“哎,还别说,我觉得这个法子不错的。比如说,唔,你看祁无芳那小子,对你死心塌地的,还和我是好哥们儿,而且一眼看过去就是阳气十足……唔——咳咳咳……” 淡淡收回手,白轻墨斜睨了凌昭云一眼:“你的算盘倒是打得很好么。” 弹在喉咙口的水滴夹着真力把喉咙击打得生疼,顺便还呛了一呛。凌昭云咳得脸红脖子粗,半晌道:“唉,我是说真的。临风山庄今年依旧会举办品梅会,一个月后便是最冷的时节,到时候漫山遍野开了梅花,你若是收到了请帖却不露面……”凌昭云笑了笑,“你知不知道,魔宫早已经放出了消息,说是沉月宫主在烟雨楼一战身受重伤,以致无法公开露面。现在,可有不少人等着看好戏呢。” 火盆中木炭散发着的热气让屋子里逐渐暖了起来。 白轻墨抿了一口热茶,淡淡道:“此事,我自有打算。” 第33章 但得白衣时慰藉 空旷的殿堂里一片空虚而死寂的漆黑。 诡艳的血色图腾蜿蜒在幽暗的死寂中,妖冶的血色莲花在黑暗中悄然绽放,花瓣一片叠着一片,一层压着一层。一条黑色的蛇形图腾盘着身子环成一个圆圈,栖息在莲花心上,三角形的头颅,两颗黄色眼珠隐隐含着凶狠的光芒,两颗长而尖利的毒牙之间,吐出细长的蛇信子。细看之下,那条毒蛇竟然像有生命一般,正在莲心上缓缓地蜿蜒挪动。 而在那条蛇的盘桓的中心,正坐着一个绿衣男子,绿色衣衫在血色图腾之中显得分外妖冶诡异。 漆黑的眸子缓缓睁开,闪出一抹诡异的银光,旋即隐没在黑暗里。殷红的唇角缓缓溢出一丝鲜血,顺着下巴缓缓滴落在图腾上,血光一闪。 一个身影缓缓在大殿的黑暗中幻化显现出来,然后一声阴冷的诡笑传遍大殿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我的韩天尊,这都三个多月了,你的伤竟然还没好。看来,那沉月宫主和碧落教主当真是值得提防的人物啊。” 言语中尽是嘲讽,丝毫没有就事论事的语气。 韩子汝睁开眼向那黑暗中的人看去,目中闪着诡异的银光:“本尊如何并不需要劳段神使挂心。倒是神使你,眼看腊月就要到了,神使不去准备大尊主分派的任务,竟然有闲心来此地关心本座的身体,看来是闲得很了。” 被称为“段神使”的人,即段明玉,并不以为忤,反而幽幽笑道:“原来韩天尊还记得大尊主的任务。我还以为天尊见了那沉月宫主的花容月貌,便不忍心再对她下手了呢。” 韩子汝的目光倏地变得阴冷凌厉:“段神使,你最好注意你的身份!” 黑色风暴蓦地卷起,图腾中心的毒蛇吐出鲜红的蛇信子,强势的内力直击段明玉,迫得他连连后退三四步才稳住身形。 虽然受伤,但韩子汝的功力仍旧强悍,这带着怒气的一掌可打得不轻。 段明玉呕出一口鲜血,捂住自己的胸口,咳了几声,不仅没有发怒反击,反而笑起来,嘴唇被鲜血染红,更显得阴柔诡艳:“呵呵呵……那沉月宫主虽是顶尖武林强者之一,却毕竟是个女人罢了。韩天尊若是能记得大尊主的命令就好,我也不必太早为天尊料理后事。” 话音落下,大殿中平地风起,一阵黑色龙卷吹起,待消失的时候,殿中便再也没有了段明玉的身影。 双拳握紧,指甲陷入手心,一缕血丝顺着指缝流出来。韩子汝漆黑的眼中压抑着怒气,脑海中闪过三个月前烟雨楼那一抹冷酷而瑰丽的身影,眼角泄露出一丝阴狠,殷红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邪恶的弧度。 “白、轻、墨……” 血莲图腾释放出妖冶的魔光,毒舌环绕在人影周围“嘶嘶”地吐着信子。整个大殿充斥着阴冷鬼魅的气息,几乎是与人世间完全隔绝的另一个世界。 **** 转眼便到了十二月中旬。 清早,在客栈中睡了一宿的北堂寻起身下床,抖了抖自己厚厚的外衫,不经意抖落了几个巨大的雪球。 显然是有人恶作剧。 在为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直接穿上而感慨万千的同时,北堂寻推开窗户望向窗外的的天空,却在视线触及外界的那一刻呆滞了。 地上,房檐上,树枝上,石桥上,四处都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雪。白雪皑皑,整个世界仿佛银装素裹,纯净的白色覆盖了所有其他色彩,纯净而无暇。枝头的鸟窝里,有几只小鸟正缩在暖和的鸟巢中享受方回家的母亲的哺育,发出欢快的“啾啾”声。 北堂寻的眼中顿时写满了惊艳。 前一夜傍晚天色便昏昏沉沉,灰色的乌云堆积在天空上方,一层积压着一层,显然就是要变天的样子。果然,今日一大早便看见满世界的雪白,果然是下了一夜的大雪。此时天色已经放晴,但雪花仍在纷飞,纷纷扬扬从云层中飘飘悠悠落下,隐没在雪地里。雪白无暇的地面反射着天光,将整个世界照得一片雪亮。 穿好衣服,收拾好行李后走出房门,北堂寻敲了敲隔壁房间的门,发现没人,于是便与老板结了账,迈出了客栈大门。 只见门口停着一辆看上去十分体面的马车。马车的四角都有黄色的穗子,在雪花中轻轻摇摆,车壁看上去很结实,用淡黄的锦布包裹得一丝不苟。两匹高大的骏马在马车前方掬着蹄子,还有一个中年车夫,正站在车前清理车上沾染的雪花。 北堂寻原本以为是哪家大户人家的马车临时在此处停靠,心里想着就这么停在人家客栈门口是不是太不礼貌了些,正欲绕过马车向外走,却看见马车的帘子忽然被掀了起来,里面探出一个脑袋,旋即听见一声叫唤:“傻小子,上车!” 北堂寻被单飞突然探出来的脑袋吓了一跳:“我四处寻你没找到,你怎么在这儿?” 单飞搓了搓手,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别废话,先上车再说。” 于是北堂寻听话地进了马车。 车夫清理完了马车的外观,也坐上车,操起缰绳,马车徐徐动了起来。 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较为明亮的黄色车壁,坐的地方垫了温暖的毛皮垫子,还有一个点着了的火盆正散发着热气。 北堂寻搓搓手,凑近火盆取暖,四下打量了一眼,看向一身蓝色衣衫的单飞:“你雇的车?” 单飞懒洋洋地靠在靠垫上:“嗯。上次春日里去临风山庄,日子过得太那啥了点儿。这回品梅会你可是收了请帖的,代表的是明宗的面子,总不好太寒酸。”然后扬了扬下巴,“还没吃早饭吧,那儿有吃的。” 北堂寻抓起一块栗子糕,啃了一口。 自从在碧落教住了大约五六天,自己就不太好意思继续过那样米虫的生活,再加上此番自己出门带足了银票,而且没有上一回那么倒霉,银子都还好好地待在自个儿的腰包里,于是主动请求告辞。哪知道单飞这个大闲人一听见自己要走的消息便立刻鸡飞狗跳,立即向碧落教主说了一大堆好话,什么“北堂少主一个人孤孤单单上路多寂寞”,什么“我尽职尽责为教主做事总要有一点福利”,什么“我保证一路保护北堂少主的安全”的等等各种天花乱坠,于是最终兰箫同意了允许单飞作为保镖与北堂寻同行。然而就在前几日,也不知那些人如何知晓他们的行踪,临风山庄即将举办品梅会的帖子便送到了北堂寻二人下榻的客栈中。于是二人今日上路,赶往临风山庄。 车上逐渐暖和了起来,北堂寻解开外套,道:“上次去临风山庄还是年初,转眼便到了年尾。这时间过得可真是快呀。” “可不是么。”单飞懒洋洋地道,“就这么短短一年的时间,倾云楼拍出了数不清的绝世珍宝,八大门派只剩下了七个,碧落教和沉月宫差一点就跑进了黑道,在这个当口魔宫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还和那两个人打了一架把小半个京城变成了废墟……” 说着一手抚上额头,单飞郁闷得要死:“前两天我家里老爷子还发了一封信来,叫我眼下在外头若是没事就趁早和碧落教与沉月宫搭上线……他明明知道我这些年在外头做些什么,却只字不提。我在碧落教混了这么多年,还差点被沉月宫那个毒美人扒皮抽筋……丢脸丢了这么久,这让我现在怎么好和那两个阴险小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谈判嘛!” 单飞再一旁抓狂,北堂寻默默地想了半晌,然后大概抓住了重点:“影芙门想要和碧落教与沉月宫联手?” 闻言,单飞坐起身子:“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还不一定。我们影芙门五十年前杀了魔宫不少人,却也被魔宫折损了将近一半,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元气。眼下大抵是看见了魔宫对碧落教和沉月宫的重视,与他们联合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意思就是说影芙门担心魔宫报仇所以想找个厉害的靠山?”北堂寻思索了半晌,然后挠了挠后脑勺,“但是你在这里说这么多,就不怕外面那个车夫听见?” 单飞看了一眼车门外,愣了愣,旋即一摆手:“那是我家的人,喏,我收到的家书都是他顺手捎来的。” 北堂寻不解:“那你之前怎么说这是你雇的马车?” 闻言,单飞一脸悲苦相,咬牙切齿道:“我家那个老爷子太贪财了,只要是能赚的钱他一个铜板都不会放过,自然我也在他的赚钱名单里面。这马车虽不豪华但也不*份,还暖炉糕点一应俱全。所以——”单飞忽然正襟危坐,“兄弟,我帮你找来了代步的,这银子……”单飞正贼眉鼠眼地伸出手,却见北堂寻扭头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 “闲话莫谈。单飞兄,今日雪景难得,我们还是看雪吧。” “……” 第34章 未能无意下香尘 传言,临风山庄所在的贺云山,原本是一座只有乱石杂草的荒山。后来因着建起了临风山庄,这才慢慢地改变了它的模样。据说,临风山庄的第一任庄主,也就是令临风山庄名扬四海的豪侠——韩啸天,为了怀念已故的梅姓妻子,便在临风山庄内建了一座梅园,里面种满了梅花。几年后,梅树长成,在腊月纷纷开了满树鲜艳的梅花。尔后历代庄主皆注重梅树的栽培,不断扩大梅园的范围,最终干脆撤去了篱笆,在能种树的空地上都种满了梅花,于是渐渐地便形成了这冬日里漫山遍野梅花盛放的难得美景。也因此,临风山庄有了个不成文的规定——每年腊月梅花开放,都会邀请各方友人莅临临风山庄赏梅。 临风山庄的品梅会为期二十日,并不像乾坤盟百年大会一般隆重,接到邀请函的人们在这二十日中可以随时进入临风山庄,并在逗留期间于庄内下榻。梅花品种甚多,而且各种梅花的花期并不完全相同。因此不同时间来的人们,欣赏到的品种和景色亦是有所不同。 今年品梅会的时间的后十日恰好与正月交叉,因此,许多收到请帖的客人们都会在赏梅会的前十日便在临风山庄兜上一圈,然后在过年之前赶回自己家中。所以,前几日的客人便相对集中了些。 这一日,正是临风山庄品梅会开放的第五天。 蓝蓝的天空中飘着小雪,气温很低。贺云山成了一片纯白的世界,远远望去,那一片雪白之中还点缀着一簇簇隐约的颜色,却是临风山庄种下的梅花了。梅树枝头积压着层层雪花,有些枝条上凋着圆锥状的冰棱,在明朗的天光下轻轻闪烁,显得亮晶晶的。大部分梅树枝条上的雪都已经被人工清理过了,以免遮住花朵,有碍观瞻。 因为展会时间较长,形成了客人的分流,再加上室外过于寒冷,一部分已经来到临风山庄的人们都不愿意出门赏梅,所以此时临风山庄中的人并不多。接到请帖的游人们三三两两并行在一块儿,在偌大的梅林中游玩,闲庭信步。有些受邀的门派掌门长老还带了家属来,因此在园林中也偶尔能看见几位公子小姐聚在一起玩耍,说说笑笑。 一只精致的金丝蓝底翘头靴踩落在雪地里,随即,月白色滚金边的衣衫下摆便落下来,遮住了华美的靴子。 月白色外套在下雪的冬日里显得凉而轻,兰箫独自一人静静行走在梅林之中,手边是一株盛放的艳红五瓣梅花,黑色枝条上占了点儿白雪。不远处传来姑娘们的嬉闹声。耳朵微微一动,一声细微的鞋底碾磨地上冰雪的声响传入耳际。兰箫微微一笑,启唇低声吟出:“世外忽来远行客。” 一个女子清丽的声音接道:“俗尘恍有似梅人。” 兰箫抬眼向声音源处望去。 只见前方梅树的缝隙中现出一抹鹅黄色的影子,随后,一位女子便从梅树后缓缓走出来,鹅黄的披风在雪地中显得耀眼却端方雅致,端丽清秀的面庞上带着盈盈的笑意,双眼看向兰箫。 注意到女子掩在袖子底下不经意露出的黑色,兰箫一笑,颔首道:“原来是韩二小姐。” 韩雨微缓缓走上前来,水色薄唇衔着一抹淡而友好的笑意:“兰教主随口吟一句,便文采斐然,令小女心生敬佩。” 兰箫谦虚道:“韩小姐所作亦是意境不凡。” 韩雨微上前一步:“家父常常与我提起兰教主,对您是赞不绝口,雨微因此对教主神往已久。今日机缘巧合能与教主相遇,不知雨微可否有这个荣幸与教主同游?” 兰箫微笑:“韩小姐哪里的话。”说着一摆袖子,“请。” 韩雨微一笑,便大大方方地同兰箫走在了一处。 待二人走得远了以后,方才兰箫所在的梅树后面突然伸出一个脑袋,两道锐利的精光直刺远处那一蓝一黄两道背影:“你瞧瞧,那个伪君子就是这样勾引良家妇女的!” 话音落下,在那个脑袋上方又钻出一个脑袋来:“依我看,倒是那韩二小姐原本就对你们教主存了点儿意思。” 正是单飞与北堂寻。 单飞从梅树后面跳出来,拍拍手,恨恨道:“这个伪君子就是靠美色赚美人!他是想先吧韩家二小姐勾引到手,然后再和临风山庄攀亲戚!” 北堂寻也闪出来,拍了拍头上的雪:“碧落教主怎么会想与临风山庄攀亲戚?” “我怎么知道。肯定是又在打什么小算盘了。”单飞耸耸肩,贼亮贼亮的眼睛眯起,“走,我们跟上去。” 北堂寻万般无奈正欲反对,却还是被单飞拖着走了。于是二人鬼鬼祟祟地吊在了兰箫二人的身后。 兰箫与韩雨微一路徐行,在梅园中缓步交谈。远远地看去,那二人满脸微笑的模样,想来是相谈甚欢,十分和谐的。 单飞凑到北堂寻耳边,小声道:“他这回肯定是打定主意要把韩家二小姐勾引到手了。” 北堂寻不解:“怎么说?” “ 哎,你是不了解碧落教主的习性。”单飞道,“这个男人虽然风流成性,甚至出入秦楼楚馆,却从来不和那些女人深交的。一旦对话超过十句,就说明他有阴谋了。” “唔。”北堂寻低头想了想,“那沉月宫主呢?兰教主似乎对沉月宫主也有所不同。” 闻言,单飞翻了个白眼,强忍住敲打北堂寻脑袋的冲动:“沉月宫的那个毒美人,根本就不能把她当女人看!她的手腕比绝大部分男人还要铁血无情,而且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兰箫和她在还没和她见过面的时候便不是你算计我就是我陷害你。如今认识了,合作了,这两个人也是日日想着怎么算计别人的,当然有共同语言。” 话音落下,却见那韩二小姐忽然停下。 单飞连忙拉住北堂寻往旁边的梅树后面躲去。 只见韩雨微笑着对兰箫说了几句话,兰箫笑着点头,在迈步前,却微微侧过头,目光带着笑意,似有意似无意地往单飞二人藏身的地方瞥了一眼,随后陪着韩雨微向外头走去。 等脚步声走远了,单飞才小心翼翼地拐出来,抹了一把汗,道:“幸好我反应快……” 北堂寻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我觉得,他已经发现我们了。” 单飞眼神麻木:“你是不是还想说,你还觉得他已经听见了我说的话?” 北堂寻诚实的点头,然后安慰似的拍拍单飞的肩膀:“别灰心,等你武功达到我的境界兴许就不会这么容易暴露了。” 单飞缓慢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扶着树干默默地吐了。 北堂寻问道:“还要跟着么?” 单飞直起身来,望向兰箫背影消失的地方,握拳道:“既然跟了,就要跟到底,反正已经被发现了,有八卦的地方,不跟白不跟。” “……” 于是北堂寻随着单飞不屈不挠地跟了上去。 兰箫与韩雨微从侧门拐进了临风山庄西苑。这里与东苑一样,是临风山庄招待外宾的地方,大部分留在临风山庄住宿的客人们都是住在这两苑中。 迎面走过来一位管家装束的人,对韩雨微行了个礼,说了几句话,然后韩雨微从袖袋中掏出一串钥匙似的东西交到了那位管家的手上。 单飞低声道:“西苑的屋子原本就要比东苑好一些。东苑还没有注满,他们就来整理西苑的房间,肯定是有贵客来了。” 北堂寻略略思索片刻,道:“可我们住的也是西苑啊。” 原来这小子压根儿就没有意识到明宗在武林中的地位…… 单飞朝天翻了翻眼睛,一指节敲在了北堂寻的脑袋上,小声道:“你代表的是明宗,当然要找最好的房间给你住。可是其他的门派就不一样了。你先前竟然没瞧见么,连七大门派上来的人都只住在了东苑,现在西苑只有我们和碧落教两家住下了。”目光投向西苑大门口,“依我看啊,待会儿来的若不是四大世家中的白家和祁家,就是倾云楼或者沉月宫。” 话音刚落下,便听见门口传来马车行来嘀嘀嗒嗒的声音。 园子里的人皆往门口望去。 先进来的是两匹高大的棕色骏马,其身后拉着一辆豪华的马车缓缓行进了院子。银色的马车顶棚,车檐的四角分别挂上了大红色的穗子,金丝编织,在风中轻轻飘荡。马车四壁皆用银箔包裹,车帘是上好的紫色锦缎,外面还镶上了一面珠帘,奢华得简直不似凡人所能乘坐。 看外观便知此马车内空间极为宽敞,而看这装饰,应当是女子所乘。 韩雨微站在那里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马车帘子看。 兰箫则微微勾起了唇角。 天仍在下着小雪,还有微微的冷风。 车子停下,两匹拉车的骏马在风雪中打了个响鼻。装束严谨的车夫收起了马鞭下车,然后撩起了珠帘锦幕。 一只手撩起帘子,率先进入人们的视线。 众人皆是一愣。这只手很是好看,而且修长无暇是没错,但是,那骨节分明,应当是个男子才是。 果然,下车来的果然是一位一身雪白衣裳的男子,玉面含笑,腰间还悬挂着一把玉扇。 只见那人下车后并不先过去与众人打招呼,反而仍旧对着车里,含笑伸出了右手,手心向上,是一个承接的姿势。 随后,另一只手从马车里伸出来,放在了男子的手心。 纤细而莹白无暇,比男子的手还要白上几分,线条圆润柔和,是位女子。 女子的手方一放在男子的手上,人尚且没有出来,从帘子底下便倏地钻出一个毛茸茸的通体雪白的东西,扑到雪地里打滚。 男子看了眼地上埋进雪里打滚的小东西,呵呵一笑,托住女子的手,然后微微一用力,将女子从车上接了下来。 耀眼的红色披风,边缘是雪白的衬毛,女子下地,衣衫下摆飘飘然落在了雪地上。 第35章 俗尘恍有似梅人 寒风催傲雪,冷雪映红鸢。 白轻墨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走下了车,将被风吹得微乱的黑发撩到耳后。肤白胜雪,那张精致的面庞上没有半点瑕疵,双眼漆黑晶莹却闪着淡漠的光泽。似乎是因为雪地中温度过低,两片薄唇略显苍白,却也无损半分颜色。簌簌的小雪飞扬,鲜艳的红色大氅,周围镶嵌了一圈雪白的衬毛,更衬得主人的肤色莹白得几乎透明。简直不似凡人。 兰箫垂眸,掩过眼中划过的一抹亮光。 韩雨微睁大了眼睛,愣怔了一瞬。年初乾坤盟大会时,她并未出席,只是事后听人嚼了些舌头,便对白轻墨产生了些兴趣。只是百闻不如一见,今日见着真人,竟然比传闻中还要美上三分。如莲清淡却如墨浓郁的气息在女子的身上交织,却丝毫不显得突兀,反而形成一股世间独有的气度。而那一双漆黑的星眸中,一眼望去似乎有着浅浅的笑痕,再看一眼,却觉得是万年寒冰一般的冷漠,第三眼,却只剩下海一般的深不可测,令人望而生畏。 韩雨微作为临风山庄的掌上明珠,论容貌,论气质,皆自认丝毫不逊色于往日所见的任何女子。而今日,却在看见此人的第一眼甘拜下风。只是,如她这般的女子,有绝佳的风骨而并无那低俗的傲气,断然不会仅因为被旁人压住风头而生出嫉妒之心,失去平日的风度。 出神只一瞬,韩雨微立刻笑着走上前去,站在白轻墨跟前,友善地道:“想必这便是沉月宫主了吧,果然惊为天人,风姿绝世。” 白轻墨将目光转向韩雨微,微微笑了笑,朱唇微启:“韩二小姐亦是玉女之姿。” 韩雨微矜持地一笑,然后转向先时下车的那位男子,见他同样气度不凡的模样,略显犹疑地问道:“这位是……?” 白衣男子笑了笑,玉扇一展,浑身随性不羁的气度立刻显了出来:“在下倾云楼凌昭云。韩小姐,幸会。” 韩雨微讶然,视线在白轻墨与凌昭云指尖来回扫了一遍,神态自然,既不显得做作,又不失了风度,笑道:“二位竟然同车驾临我临风山庄,看来又得收拾一间上房出来了。” 先时的管家带着车夫将马车停到后院去,凌昭云看了一眼白轻墨,道:“那就多谢小姐美意了。” 然后目光状似无意地扫到站在一旁的兰箫,在看见其月白色大氅中露出的一截白玉笛时,面上十分惊讶地道:“这位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幽兰碧箫遮穹韵’——碧落教兰教主?” 闻言,兰箫亦上前一步:“不过是江湖人以讹传讹,凌楼主谬赞了。” 凌昭云摇摇玉扇,呵呵笑道:“我认识白宫主已久,只是一直想见见这位与她齐名的兰教主到底是何方神圣,今日倒是了却我一桩心愿,饱了一场眼福啊。” 兰箫道:“凌楼主说笑了。沉月宫主才是真正的绝世无双,本座怎能与其媲美。” 眼见话题引到了自己身上,白轻墨凉凉地瞥了凌昭云一眼,然后扫了一眼兰箫那一张和煦的笑脸,道:“我竟不知你们二人竟也这般聊得来。只是这冰天雪地的,待久了,你们这些一身功夫的不打紧,只怕韩二小姐身子吃不消。” 凌昭云识趣地收起扇子,似是恍然大悟一般敲了敲自个儿的脑袋:“这提醒的对,竟然忘记了韩二小姐并非习武之人,难以抵御这寒气。快快进屋去,生个火取暖先。” 兰箫看着白轻墨,微笑道:“是了,不仅韩小姐难耐这寒意,看宫主今日穿得甚是暖和,想来是内伤未愈,若是不小心着了凉便不好了。” 气氛顿时一滞。 半晌,韩雨微打破这沉默:“原来白宫主仍有内伤,真是雨微疏忽了。元谷,还不赶紧带各位贵客回房。” 被称作“元谷”的管家立刻走上前来欲给几人引路。 白轻墨看一眼那一脸微笑似乎恍然不觉的始作俑者,良久,笑道:“既然兰教主如此关心本宫的身体,本宫怎好推却好意。”说着对那管家道,“劳烦元管家将本宫与凌楼主的行李收拾妥当,咱们还是先去兰教主的屋子里坐一会儿罢。”然后微笑着转向兰箫,“兰教主,想来你是不会介意罢?” 兰箫甚是有礼地道:“当然。”然后转向韩雨微,“在外头走得久了,难免受些寒凉。韩小姐若不嫌弃,不如也来箫的房内一叙?” 早已察觉到气氛古怪的韩雨微识趣地一笑,道:“雨微还有一些琐事需要处理,就不打扰三位了。” 于是四人便欲离开。白轻墨脚步刚一动,那身后地上一直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的小狐狸立刻一个激灵站起来,跑了几步,扒住白轻墨的衣角,然后轻巧地一跃,正巧落在白轻墨张开的怀里。 几人的目光都转过来。雪色白毛,除了那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这只小狐狸几乎要融进雪地里。 韩雨微的脚步顿住,眼睛亮了一亮,问道:“这便是白宫主那只天山雪狐?” 白轻墨道:“本宫唤它‘九夜’。” 韩雨微上前一步:“恕雨微冒昧,只是这小狐狸极为可爱,宫主能否让雨微摸一摸?” 白轻墨看着韩雨微那矜持却十分感兴趣的表情,心下浮起一丝暖意,道:“本宫自是肯的。只是不知这小畜生是不是愿意生人碰。”说着将怀里的九夜送出去了一些。 韩雨微伸出没有被黑手套裹住的右手,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九夜的背部,见它小小地叫了一声,却并没有反抗,便欣喜地大着胆子在它头上摸了摸,小狐狸温顺地动了动脑袋,发出一声呻吟,似是十分享受的样子。 白轻墨勾了勾唇角:“看来九夜就喜欢韩小姐这样温柔的美人呢。” 韩雨微笑着地收回手:“白宫主说笑了。”说着看向兰箫,“外头凉,各位还是先进屋去罢。雨微便先行告退,不打扰各位了。”说着对着兰箫福了一福,然后转身离开。 直到韩雨微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兰箫才笑着转过眼来看着白轻墨:“难得见你对旁人这样友善,难不成竟同这只狐狸的喜好,专是喜欢美人的么?” 白轻墨原本就觉得这马车外的雪地里极冷,现在怀里忽然多了一团刚在雪地里打完滚而全身冰冷的东西,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想将九夜抛给凌昭云,却记起上一回九夜连碰都不肯给他碰,于是在那二人惊愕的目光下,果断地将小狐狸往兰箫怀里一塞,然后迅速收回手,拢进了袖子里。 兰箫猝不及防被塞了一个活物,饶是镇定如他也有片刻的愣怔,看着白轻墨一脸正经却显得有些意外的别扭的表情,忽然有些想笑,但又强行忍住,因为那东西刚被扔到他怀里就不安分地挣扎起来。 凌昭云摇开扇子揶揄道:“兰兄,这小畜生可是认女不认男,即便是你这般的美——”话没说完,凌昭云就愣住了。 只见九夜在兰箫怀里动了几动,伸出四只爪子抓他的衣襟,一张狐狸脸上显露出十分不友善的模样,而兰箫只是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就迅速安静下来,如同找到亲人一般在他怀里拱了拱,眨巴着两只像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将湿漉漉的鼻头凑到兰箫的下巴上去嗅了嗅。 白轻墨拢了拢披风,那脸色看上去似乎有些无语。原本等着看一贯风度翩翩的兰箫手忙脚乱的样子,结果……这个人,竟然连九夜都会喜欢上,为什么她偏偏就…… 兰箫抱着九夜,把它想要扒上脸的两只前爪弄下来,微微笑着看向白轻墨。 凌昭云回想到那次被小狐狸扫了一尾巴的情景,再看看现在眼前的天壤之别,心中愤愤不平,咬牙切齿道:“兰兄,说实话,其实你压根儿就是个女子是吧。” 兰箫笑得无害:“凌兄不必在意,毕竟许多事情,人工不能求,天资也是十分重要的。” 白轻墨嘴角抖了抖,催促道:“外头有什么好待的,快带我们进屋去。” “这倒是箫疏忽了。二位随我来。”兰箫抱着服服帖帖的九夜,转身时往单飞二人藏身的地点看了一眼,目光恰好对上北堂寻的双目,微微一笑,然后带着那二人离开了。 碰见那温和得不能再温和的目光,蹲在墙角的单飞打了个哆嗦。 北堂寻看着那三个风姿绝世的背影,只是一个劲儿地发呆,一下子没回味过来兰箫那一笑是什么意思,心下生出点儿不太好的预感,面皮抖了抖,然后拍了拍北堂寻后背:“咱、咱们还是先走罢,你那逍遥门的欧阳妹妹这时候也应该快来了,正等着你陪她看风景呢。” 北堂寻再往那房间处望了一眼,讷讷地应了一声,转头离去。 **** 房间里生了暖炉,炭火散发出暖和的热气,驱散了房中冬日的严寒。 九夜从兰箫怀里跳下来,撒开四条腿跳上窗台,扒拉着窗户扣儿,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 三人都瞧着它看。 凌昭云道:“小东西喜欢玩雪。”却并不上去帮忙。 半晌,窗户扣儿误打误撞被弄开,窗户打开,一股寒风带着细小的雪花灌进室内,小狐狸“啾”地叫了一声,晃晃尾巴就跳了出去。 白轻墨立刻起身关窗。 方一坐下来,又听见窗户响起来,这回是从外头被敲响的。 白轻墨叹了口气,又去开窗。只见小狐狸从窗台上一下子跃进来,扒在白轻墨手臂上,伸出粉色的舌头舔了舔她的脸。 凌昭云笑道:“看来还是舍不得你。” 白轻墨伸出手去又要关窗,九夜“啾啾”地叫了两声,在靠窗的桌子上转了两圈,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瞅着女主人,再往窗外瞅了瞅,意图再明显不过。 白轻墨看向它,道:“要么出去,我关窗;要么进来,我也关窗。” 小狐狸眼巴巴地瞧着白轻墨,两只大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看上去十分的可怜。 可惜女主人丝毫没有同情心,一人一兽僵持了半晌,终于是小狐狸败下阵来。九夜低低地叫唤了一声,像是申诉其不满,然后跳到白轻墨怀里,委屈地将身子缩成一团,伸出舌头舔她的脖子。 白轻墨果断关窗。 凌昭云抚掌笑道:“你堂堂沉月宫主竟然与它较劲……啧啧,不愧是有灵气的东西。” 兰箫亦微笑,那笑中有些忍俊不禁的意思。 白轻墨抱住九夜,瞥他一眼:“你不是说我内伤未愈么,这便是了。”说着靠着茶桌坐下来,就着兰箫给她倒的热茶喝了一口,将不停折腾的九夜放到地下,双手拢了拢大氅,然后捂住了杯子。 由于一直有暖炉烧着,室内的温度比外头要温暖许多,兰箫与凌昭云一进门便感觉到热意,都很快将外衣脱下,于是白轻墨此时的动作更令人感到不寻常。 兰箫抓住她一只手,扣上脉搏,眉头微蹙:“仍是秋日里在烟雨楼受的伤么?怎的更加严重了。” 凌昭云见兰箫这极为自然的动作,微微愣了愣,心下顿时有了几分清明,勾起唇笑道:“兰兄,魔宫一个小喽啰怎么伤得了我们的白大宫主呀,这伤还不是她自个儿整出来的。” 白轻墨收回手,淡淡道:“算不得什么伤,只是筋脉有些钝涩,没什么大不了的。” 兰箫饶有兴味地挑起眉头:“看你十分不称心的模样,想来不是好解决的了。” 白轻墨捂住杯子,冷冷笑道:“如此你便称心了。” “唉,你竟如此猜忌我。”兰箫做出一副略显苦恼的神态,“想来《莲心诀》不是那么好练的,连沉月宫主都吃不消了。拖了这么久,难道没有一点解决办法么?” “她的体质纯阴,往日练的《莲心诀》内功有反噬的苗头。这段时间我一直帮她调息,只是延缓了伤势,却找不出彻底的解决办法。”凌昭云道,“瞧她成天裹成个粽子似的,而且比以往嗜睡了,即便醒着也是昏昏沉沉的。” “哎,你若是嫌麻烦就别来罢。”白轻墨挑起眉毛,“本宫尚且没到那个地步。” 兰箫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其实我倒想起一个法子,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白轻墨道,“所以你不必说了。” 兰箫看了白轻墨半晌,眼中似笑非笑,启唇道:“你也不必排斥,这种事情,早晚都是要做的,晚一步不如早一步。况且魔宫现在越来越猖狂,你若不将身子调养好,到时候不仅自身难保,还可能会拖累了凌楼主,是百害而无一利。” 白轻墨微笑,那双眼笑意盈盈却隐隐带刺:“这种事情不是谁都能如兰教主这般嘴上说了便能做的。谁不知道碧落教主风流成性,时常出入秦楼楚馆,对于教主来说,这些事儿根本算不得个事儿。只是本宫自重些,不愿与旁人乱来罢了。” 闻言,兰箫不以为忤,只是笑笑:“我并非强迫,只是担心宫主的安危罢了。宫主正值碧玉之年,不论才华还是无功皆属上等,却未能觅得良伴,箫不免为宫主惋惜。” 白轻墨反唇相讥:“不劳教主挂心。教主今年已过弱冠,却仍旧无那共事之人,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罢。”说着又转向凌昭云,“你倒是比他还大两岁,怎的还没娶妻?若是我没有记错,流云吹烟阁的那位风老板,原是祁家的五小姐,却一片痴心跟了你,为此甚至不惜与家人反目。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不要给人家一个名分么?” “你倒是清楚我倾云楼里的事儿。”凌昭云笑道,“她一直想嫁我,只是时机尚未成熟,眼下我并没有成亲的意思。” “哦?”白轻墨问,“那就是说,你们俩已经是两情相悦了?” “也可以这么认为。”凌昭云道,“我看,你不如嫁给祁无芳,他当真是对你死心塌地,这么几个月来,祁家总是送东西来给你补身子,虽说这些东西你都不缺,却到底是表明了一份心意。到时候你嫁祁无芳,我娶风琉月,这便是亲上加亲,祁家再也跑不了了。” 兰箫微微垂下眼,看着茶杯里碧绿的茶水,轻轻摇晃着:“这事儿我倒是有所耳闻。我虽未曾见过那祁家的新任家主,但听传闻,似乎是个不错的男子。” 白轻墨咬牙:“你们什么时候都管起这档子事儿了,本宫的婚嫁之事何时轮得上你们操心?” 这时候一直在地下溜达的九夜一下子跳到了兰箫身上,然后踩着他的腿爬上了茶桌,黑黑的鼻头在茶盅里嗅了嗅,然后伸出舌头往兰箫的茶杯里舔了舔。 凌昭云眼珠子一转,忽的勾起唇角,目光在白轻墨与兰箫之间扫了一遍,玉扇在手掌心轻轻敲打:“说不定兰兄愿意帮你也说不准呢,我看,你们俩倒是挺般配的嘛。” 话音落下,那一直在喝水的小狐狸立刻抬起头来,跳到凌昭云眼前,伸出湿漉漉的粉色舌头,在后者略显惊恐的目光下,欢喜地舔了他一口。 第36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 凌昭云愣了愣,旋即惊喜地抱起小狐狸掂了掂。原本以为这小毛球过来是准备咬他的,结果是转了性子过来亲他,凌昭云顿时高兴得得意忘形了。 兰箫垂下眼,掩去眼中一抹朦胧的笑意。 白轻墨一时有些无言。这只狐狸,其实只是单纯的因为喜欢兰箫才去舔他的吧…… 凌昭云被舔得满脸的狐狸口水,立即丢下九夜去洗脸去了。 白轻墨抱回九夜,摸了摸它背上蓬蓬的毛,勾起唇角,道:“魔宫已经对不少门派下了杀手,我有预感,今年恐怕是过不了一个安稳年了。” 兰箫呡了一口茶:“这不正是韩庄主请我们来的原因么。魔宫在杀人,我们也在打着魔宫的旗号杀人,这对于我们双方来说皆是有利可图,因此魔宫并未阻止我们的行动。只是,你我皆知,若是再由着他们乱来,说不准哪天魔宫完全复出,中原便早已是势单力薄,再无人可挡其锋芒。” “你的意思是……?” “上次在烟雨楼我们便已经知晓,魔宫尊主视你我二人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现在我们还有利用价值,所以没有立即动手。”兰箫道,“一旦我们的行动破坏了魔宫的计划,也许就要再一次兵戎相见。别忘了,魔宫血洗青城派的担子,还在我们的头上。” “确实。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即便惧于沉月宫与碧落教的威慑,也不见得很买我们的账,阳奉阴违的事情做的不少。”白轻墨缓缓抚摸着九夜的白毛,眼里浮着淡淡的冷光,“得让他们吃点儿苦头才行。” 这时,凌昭云已经洗完脸回来,一边坐下一边道:“八大门派中最薄弱的一环已经被消失,剩下几派中除了想要依附魔宫的长空派,都是很有底蕴的势力。当然,最有底蕴的还是要属临风山庄。” “不错。若是此番碧霄山与明宗不扛起这个重担,乾坤盟便是最坚固的,也是最后一道防线。”白轻墨微微蹙起眉,“如若要与魔宫正面对抗,黑白两道联合是势在必行,我们也得与临风山庄合作。只是……我记得,北堂寻似乎曾带了话来,让我们远离临风山庄?” “哦?”凌昭云挑起眉毛,“明宗知道的看来不少。” “这才是整件事情最蹊跷的地方。”兰箫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露沉思,“青城派莫名其妙惨遭灭门,而其掌门雷如海却一夜之间不知所踪;明宗与碧霄山走得极近,分明给了我们提示却不愿意直接插手江湖事务;临风山庄统领乾坤盟,举办了品梅会却似乎并无意召集所有门派进行商讨……还有便是碧霄山。”兰箫将视线投向白轻墨,“我若没有记错,你曾经说过,玲珑诀极有可能是从碧霄山流出来的宝物。如此说来,碧霄派放出了玲珑诀,定是因为早已知晓魔宫的动静,却自始至终不透露半点风声。” “依我看,明宗表面上想要置身事外,而实际上,他们应该已经做好了打算。否则,怎么会在这么危险的时期放任北堂寻在外游历这么久?而且,还让他孤身一人来参加品梅会。”白轻墨眯起眼,“明秋元怎会不清楚临风山庄的意图,也不会不清楚北堂寻那胸无城府的性子。倘若临风山庄真是危险之地,为了保住明宗唯一的继承人,他断然不会让北堂寻孤身犯险。” “罢了。我们既然来了,还是等着看临风山庄准备怎么做吧。”白轻墨淡淡地喝了一口茶,道,“也许我们都低估了临风山庄的本事。今日见着那位二小姐,虽然娴静端方,身上也感觉不到丝毫内力,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然则处事得体,进退有度,只略略交谈几句,便知其不是池中之物。”抬起下颌,漆黑的眸中射出一线冷光,白轻墨缓缓道,“韩临东养出这么个女儿,想来花了不少心思,然而却偏偏不令其习武,焉知他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九夜再也不惦记外头的大雪,乖巧地缩在白轻墨的怀里,扯过她的大氅遮住身子,只余一条蓬松的大尾巴露在外面,静悄悄地睡着了。 室外,凄寒的冷风卷落了梅树上几片衰老的花瓣,夹杂着渐渐变大的雪花扑上窗户,吹得木框嘎吱嘎吱地响。室内暖气温和,茶香缭绕,驱散了严冬难挡的寒意。 **** 还没有到入夜的时辰,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风呼呼地吹着,鹅毛大雪逐渐从天空中簌簌地飘落,落在还未消融的厚厚的雪地里。韩雨微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快步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一间房前,快速推开门进去。 屋内光线较暗,下人正在用发烛点燃烛台,然后用琉璃罩子罩住。明黄色的火苗顿时照亮了房间。韩雨微挥了挥手,下人悄然关门退去。 此时屋内只剩下三人。 站在窗前的男人双手负后,两鬓微白,下巴上有一簇略显灰白的胡子,然面部皱纹较少,国字脸,表情严肃,仅仅是随意站在那一处,浑身便不经意散发出上位者的威势,一看便知是长期处于上位而养成的威严。看面相,此人大约是知命之年的年纪,却浑身精气稳固,并未显出一丝老态。 而另外一位男子较为年轻,眉目间与中年男子有三分相似,似乎也没有比韩雨微先来多久,正在换下沾了雪花的外袍。 屋内温度较为舒适,韩雨微解下斗篷放在椅子上,出声道:“父亲。” 闻声,窗边的男子,即临风山庄庄主韩临东,转过身来,看向自己一直精心培养并引以为傲的女儿,目光沉稳,语气和缓:“今日来了多少人?” 韩雨微道:“今日女儿接到入庄的有崆峒派、倾云楼与沉月宫,前者与其他门派一样安置在东苑,后二者则安排在西苑住下。” 韩临东点头,然后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大儿子。 韩子龙接到目光,上前一步道:“逍遥门与苍山派于今晨抵达庄内,皆安置在东苑,白家下午亦抵达庄内,目前安置在西苑。此外,祁家与陈家已经派人送了信来,说是明日一早便能上山了。” “除此之外,还有长空派于今日下午离开。”韩雨微接着道,“加上昨日抵达的白驼山庄、碧落教与明宗,此番品梅会确定会来的大势力应该能够在这几日到齐。” “很好。”韩临东道,“这已经是第五日了,再过五日便是除夕,这些人想必都是要回去的。等明日祁家与陈家到了,给他们一点儿休整的时间,我们也该准备后天的午宴了。”说着转向自己的大儿子,“这件事情交给你去办,切忌过于铺张,简单些就好。” “儿子明白。” 一丝风从窗户缝里渗进来,分明已经罩了灯罩,却仿佛吹得桌上的烛光晃了晃。 韩临东问:“我听元谷说,今日那倾云楼主是与沉月宫主同乘一车来的?” “是。”韩雨微点头,脸上表情温和,波澜不惊,“无视其他门派的眼光,亦毫不避讳男女之嫌,看来倾云楼已经确定同沉月宫的伙伴关系了。” 韩临东英眉微皱:“从前并没有听说这两派走得近,此番如此大张旗鼓,倾云楼是想告诉旁人,他与沉月宫主私交甚密,若是有人对沉月宫不利,他倾云楼也不会坐视不理了。” “倾云楼虽不曾拉帮结派,却做着黑白两道的生意,关系网络极其复杂,实力深不可测。”韩子龙道,“如此一来,为了减少这个敌人,我们只能选择与沉月宫合作了。” “即便凌昭云不如此,我们也必须与沉月宫合作。”韩雨微温声道,“沉月宫,以及与其齐名的碧落教,自从在江湖占据一席之地,便从无败绩。依我看,此二者的势力绝对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 “雨微说的不错。”韩临东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眼中神色颇有些不豫,“前段时间风浪四起,虽然最终并没有掀起混战,而看沉月宫与碧落教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嚣张,甚至不畏于站在整个白道的对立面。这说明他们本就有恃无恐。所以,在魔宫卷土重来的日子里,除非情势激变,不论是倾云楼,还是碧落教与沉月宫,都会是我们重要的盟友。子龙啊,你还是得向你妹妹好好学学。” 韩子龙低下头:“是。儿子目光短浅了。” “嗯。”韩临东点头,再问:“今日,你见过沉月宫主了?” “是。”韩雨微颔首,“正如传言中气色不好的模样,只怕真是在烟雨楼与魔宫一战受了内伤,至今未愈。只是……”语气略微犹疑,“女儿很好奇,既然受了重伤,而她似乎并没有隐瞒的意思,这岂不是给外人以把柄?” 韩临东呵呵笑着,摇了摇头:“她根本无意隐瞒伤势,为的是让所有人都知道,此次魔宫复出的力量比上次更加可怕,给所有人敲响警钟。顺便告诉旁人,此番连她沉月宫主都受了伤,其余只有名头没有实力的泛泛之辈根本只有做炮灰的份,如果少了沉月宫,中原武林这次必定惨败。” 虎目中闪过一抹深沉的幽光,韩临东吩咐道:“回头让元谷在药库中捡几样上等补品给沉月宫那边送去。既然人家愿意与我们合作,我们自然也要拿出十分的诚意,万万不能亏待了她。别忘了,此番沉月宫虽然愿意施恩,却仍旧是个杀星聚集,而且随时都会翻脸不认人的地方。” 第37章 花枝殿上立梢头 一条藤径绿,万点雪峰晴。 翌日一大早,祁家和陈家的人就到了贺云山。那时候已经停了雪,只是地上的的积雪比前几日更加厚实,而临风山庄又是在山上,地形并不平坦。有些地方的雪特别深厚,人一脚踩下去都没过了膝盖,甚至有时候埋掉了半个身子。因此在没有熟识地形的人带领的情况下,祁家的马车在走到半山腰时,便一个不慎陷在了雪地里再也出不来了。庆幸的是,当时坐在马车里的祁无芳还算有点儿身手,及时从马车里跳了出来,避免了没顶之灾。于是祁家的新任家主只好带着两个下人徒步上山走进了临风山庄,才迅速说明情况并找人将马车从雪地里拉了出来,这么便折腾了半日,直到将近中午才将行李收拾妥当住进了西苑。 下雪的时候自然是冷,然则下过雪之后天晴的日子更冷。 天晴最是赏花的好时侯,兰箫来敲白轻墨的门时,发现她脸色不对劲,用手碰了碰她的额头,结果发现是发了烧。白轻墨浑身困倦,怎么都不愿意再出门,正巧赶上小狐狸死命咬着她的衣角将她往门外拉,她便一把将它丢给了站在门口的碧落教主,随意打发他把九夜带出去玩。 另外一边,欧阳家的几人也到了,那欧阳晴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一大早便拽着自家师兄跑到了西苑,拉出北堂寻去外头看梅花。单飞作为北堂少主的跟班,只能被迫无奈跟在了那二人后面,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和欧阳晓津津有味地讨论诸如逍遥门千金欧倒追明宗少主、祁家家主看上沉月宫主、韩二小姐倾心碧落教主等等江湖上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小事。 祁无芳收拾好了自己的烂摊子,将下人打发去整理房间,自个儿累了一个上午,却丝毫没有困倦之意,眼看马上就要到用午膳的时辰了,于是满肚子的怨气大摇大摆一路逛去了梅花林里。 连日来,贺云山上皆是大雪纷飞,因此林中积雪甚厚。 脚踩在蓬松的雪地里,一脚软软地陷下去,留下一个深深的雪白的脚印。 临风山庄内,梅树种植得漫山遍野,却并不十分密集,给每一株梅树都留下了充足的自由生长的空间,也留出了一些天然的小路让游人能够在林间漫步。梅花的品种很多,有些甚至是梅中极品。有五瓣的金黄色金丝梅、白色的龙游梅、枝条长而柔软的垂梅、花瓣似雪的白梅、花朵团簇如同上等珍珠一般的珍珠梅……腊梅也是十分多见,如散发着浓浓芬芳的纯黄素心腊梅,正是梅中极品。而这些颜色的梅花在山中还算是小部分,种得最多的、开放得最盛的,还要属红色的美人梅与乌梅。 由于各个品种的梅花花期并不一样,因此,当这一树梅花已经垂垂老矣之时,那一树只是含羞带怯地绽出了几片花瓣,其中的花蕊却还包裹得紧紧的。 深红锦簇的乌梅枝条横亘在眼前,祁无芳顺手折下。 深红色的花瓣,一层裹着一层,乍一眼望去像是缩小版的半开的茶花。每一片花瓣上蜿蜒着细腻的纹理,柔滑如同上等丝绸。花芯的顶端有黑色的蕊,枝条和花瓣上还占有少许晶亮的雪粒子,极端的艳丽,极端的纯洁。 祁无芳拿着这枝梅花,轻轻在手中转动着。 不期然想起那个如莲的女子,姿容绝世,倾国倾城,同样是魅惑与清高的结合体。丹唇轻勾,折冲樽俎,谈笑间便可取千人性命。在那一双漆黑带笑的眸子中,仿佛能看到目空一切的冷傲,却又带着丝丝冬梅的冷冽与无情。 祁无芳端详着手中的梅花,眼神略微晃了晃。 在确定了合作伙伴关系后,包括合资重建烟雨楼,他一步一步了解到白轻墨手底下的资产。沉月宫庞大的产业网络逐渐在他眼前展开,令他这个商场老手都感到震惊,甚至……畏惧。他总算知道,为何凌昭云能够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即便与整个白道硬抗,沉月宫也绝对会是赢家。 这个女人…… 祁无芳抬起头看那满园子的梅花,蓝黑相间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近乎自嘲的笑。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会相信一个仅仅十八岁的女子会有这么大的能耐。而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便已经认定了这个女子,也是在她的身上第一次尝到败绩。 自从她助他坐上祁家家主之位,二人之间的联系便从未断过。他祁无芳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所以他从一开始便表明了自己的心意。他心里很清楚,她已经将自己当成了朋友,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优势。她从未正面回绝过他,却总是婉然暗示,她对他并无男女之情。他并不认为这便是再无机会。他知晓她受伤,因此即便没有见面,却还是时常命人挑选最好的药材补品送往沉月宫。他知道她不缺,但是,他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坚决。 正在沉思间,忽然听见树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祁无芳立即抬眼瞪过去。 只见一个大大的雪球从地上咕噜噜滚到了他的脚边,然后,从树后跌跌撞撞跑出来一只略小的毛茸茸四只爪子的生物。 一只狐狸。 小狐狸一身的白毛,又沾了一身的雪,除了那两只大大的黑眼睛,几乎让人分不清它和之前那个雪球的区别。小狐狸蹦跶了两下,似乎找不清方向,然后滴溜溜地跑到祁无芳脚下,抱住了那个比它身体还要大的雪球。 小家伙无视黑着脸杵在眼前的祁无芳,仿佛身边根本没人似的,径自站起来,两只前爪扒在雪球上,奋力推着大雪球想要离开,模样滑稽而幼稚。 祁无芳看得一口气走岔,这世上天山雪狐能有几只,这不就是白轻墨家那只死心眼的小畜生么! 一个念头闪过,祁无芳恨得将牙齿咬了再咬,弯下身一把抓住九夜的后颈,将这个不识好歹的小畜生拎到了自己眼前。 九夜依旧无视眼前那如包公的黑脸,但是凭借灵兽的智商,立即意识到自己已经莫名其妙地身陷危局,立马撒开四条小断腿拼命地在半空中扑腾,狐狸嘴大张,露出里面两排尖牙,然后一口咬住了祁无芳的袖子。 祁无芳掰开它的嘴,恶狠狠道:“小畜生,你竟然敢忘了少爷我!” 小狐狸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一时停止了挣扎,睁大两只黑眼睛盯着祁无芳那张脸,似乎感觉到了一点点熟悉,然后……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十分鄙视地将头一扭,正眼都不看他。 这是祁无芳第二次因为自身魅力问题而尝到败绩…… 这一主一宠还真是……不识好歹! 不再和非人类计较,祁无芳决定友善对待这只有可能成为自己妻子宠物的狐狸,深深吸了口气,假装温和道:“现在告诉我你主子在哪里,我就把你放下来。” 只是小狐狸软硬不吃,没有理他,半晌,忽然动了动鼻头,似乎是嗅到了什么气息,又狠命地挣扎起来。 祁无芳忽然良心发现,觉得这样为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家伙有失风度,看它好像有事要做的模样,有些于心不忍,于是松开手,将九夜扔了下去。 眼睁睁看着小狐狸一落地,连自己费尽心机滚好的大雪球也不要了,立马一溜烟蹿到了一颗梅树后,然后扯住一片……衣角? 祁无芳注视着那个被九夜咬住衣摆拽出来的蓝色人影,愣住了。 难道是他消息太落伍了,以至于不知道天山雪狐换了主人?而且,这回换的,还是一个……男人? 碧云笼碾玉成尘,红梅些子破,未开匀。 挡在眼前的垂梅枝条被拨开,来人在看见祁无芳时亦是微微一愣,随即温和地笑道:“祁兄。” 祈无芳微怔。 他不是没有见过兰箫。他还记得那天晚上这个人不由分说点了他两次穴道,而且当时他就同与白轻墨对阵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 祁无芳注视着兰箫抱起一直咬着他衣摆的九夜,摸了摸,后者安顺地趴在了他的怀里,并且一只狐狸眼睁开一条缝斜眼看着自己。那小模样……看着就十分的欠扁。 他总算明白了,怪不得之前这小畜生这么有恃无恐,原来是找到靠山了…… “兰兄,久违了。” 兰箫一笑,抱着九夜缓缓踱过来,问道:“祁兄是今日早晨到的?” “是。”祁无芳道,“品梅会本就时间不定,只是来得早了人少无趣,来得晚了又怕就赶不回去过年了。” “韩庄主可是盼着你们早些来的。”兰箫状似随意地道,“现在该来的都来齐了,韩庄主也不必再忧心这梅花无人欣赏。” “有教主这等人物欣赏,已是这梅花几世修来的福气。”祁无芳蓝黑的眸子看他一眼,“只是,我竟不知天山雪狐也会愿意亲近男人。” 这话说得便带了点儿刺。 兰箫不以为忤,摸了摸怀里的九夜,然后将它放到了雪地上,见它又转到了雪球旁边使出吃奶的力气开始推。 “不论是人还是兽,总归是愿意亲近对他们有益处的人。若是一开始便相看两生厌,皆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往来的。” 定定地看了兰箫一会儿,祈无芳沉声道:“看来兰教主已经有足够的信心,自认为能够给沉月宫足够的利益,以至于能让沉月宫主与您保持永久的伙伴关系。” 兰箫一笑:“若是祁家能够让沉月宫在与魔宫的对抗中产生足够的优势,那么二位的关系必将更加牢不可破。” 祈无芳眯起眼:“看来兰教主很怀疑我祁家的实力。” 兰箫道:“本座并无此意。祁家位列武林四大世家之一,财力更是首屈一指,自然不能小瞧。”说着将目光转向地下扑扑跌跌的九夜,微笑的眼中浮现一抹幽光,“正如这天山雪狐,平日里灵气十足,看上去无害得紧,几乎让人忘记了这是一只能够凌驾于狮虎而丝毫不落于下风的灵狐,因此总能让人轻易卸下防备。只是,千万别忘了,在这天真的表皮下,包着的,毕竟是颗狐狸心。” 一阵冷风吹过来,梅树上的雪扑簌簌地落下来。 祈无芳道:“纵然表里不一,也会有能够信任的伙伴。然而若是处处算计,这样的关系必然无法维持得久。” 兰箫一笑,缓缓抬手,折下一枝美人梅。 黑色的枝桠,深红的花蕊和淡红的花瓣,正如伫立在严冬风雪中的绝世美人。 “梅花的艳,若是放在春季群芳之中,便是平凡不堪。而世人皆爱唱咏梅花,因的不仅是她的艳,更是她独立寒冬不畏冰霜摧折的傲骨。”端详着手中艳丽的梅花,兰箫缓缓道,“冬日严寒,群芳娇生惯养自然不堪忍受,独独梅花可在风雪中傲然而立。漆黑的枝头没有半片绿意,仅剩的便是这孤高自赏的寒梅。只是……”转过头,兰箫将花枝抬高到眼前,似是要让祈无芳看个清楚,“再傲的梅,也最终是赏玩之物。而且,因为过刚易折,总会成为旁人利用的工具。” “兰教主想说什么?” “本座只是想告诉祁家主,锋芒毕露自然是强盛的一种表现。然而,若是想要在斗争之中把握住自己的命运,还要懂得韬光养晦,收敛自己的锋芒,如此才是长足之计。”兰箫丢开树枝,缓缓道,“否则,树大招风,便是将自己的命脉假于他人之手,一旦出了岔子,便是覆水难收,永无翻身之日。” 祈无芳蓝黑的瞳孔微缩。 迄今为止,他所见的沉月宫势力也仅仅是冰山一角,便已经让他感觉到了震撼。而一直以来,碧落教与沉月宫旗鼓相当,既然白轻墨能有那么多隐藏的势力,那么,碧落教一定也有。眼前这个男人,与沉月宫主同样深不可测。只是,虽然二人从未起过冲突,然而他对白轻墨的好感,一旦转移到他的身上,便变成了明显的不快与敌意。 至于原因…… 祈无芳的眸子闪了闪。 “多谢教主提点。”祈无芳道,蓝黑相间的眸子中有着一贯的霸气与淡淡的挑衅,“只是我一向认为若是实力足够,旁人便无一能掌控。不论是机遇还是挑战,我都习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兰箫微笑:“本座拭目以待。” **** 翌日,临风山庄为尽地主之谊,决定在中午宴请所有入住山庄的宾客,简简单单办一场“家宴”。表面上说是尽地主之谊,但没有人不知道他们的目的。 白轻墨的脑袋烧了一天便渐渐退了,说是因为前两日周车劳顿以致耗费太多心神,而在临风山庄得到了周到的照顾,因此身体得以迅速康复。 凌昭云当了整整一天的保姆,抱怨连天,直吼让白轻墨给他发工钱。后者不堪荼毒最终同意将长乐赌坊的两成利润让给倾云楼。 北堂寻和单飞被欧阳晴拉到外面打了一天的雪仗,尽管明宗少主十分注意自己的仪表,也被弄得浑身狼藉疲惫不堪。二人一边晃悠悠地回房,一边讨论“欧阳晴精力这么旺盛,她其实是个男人吧”等话题,连晚饭都没吃,七荤八素地倒在床上便立刻睡成了死猪。 小狐狸在兰箫那里待了一整天,玩得高兴得找不着北,晚上都跟着兰箫跑到了人家房里。大抵是半夜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十分敬爱的主人,于是自以为无人发觉地偷偷摸摸从兰箫房里溜出来,却没想到,自己能够顺利从房中跑出来,是因为兰箫早已经料到这只狐狸的恋主情结,留好了没上锁的门让它自行离开。结果九夜跑到白轻墨门前时,自作聪明想要故技重施,却发现门被从里面拴住了,外面根本打不开,转悠了好几圈,最终只好跳到窗台上,把身体卷成一个球,一头冲破窗户纸,和着深夜的冷风骨碌碌滚进了屋子里,从窗台滚到地下并且撞翻了小茶几,桌上的上好茶具哗啦啦一连串地打碎,打搅了它主子的好梦。 而兰箫于第二日上午偶遇韩二小姐,于是二人相携同游,将临风山庄的亭台楼阁玩赏了个遍,直到中午,才一同去请白轻墨以及凌昭云等住在西苑的客人们。 此时,众人已经聚在了大堂里。 与平时吃饭的圆桌不同,临风山庄此次设宴,将一张张小巧的矮桌摆放在大堂两侧,一边是东苑的客人,一边是西苑的贵客,前方是临风山庄的主人们的座位。小桌后是一块块柔软的垫子,众位宾客在桌后垫子上席地而坐。 加上临风山庄的庄主、大公子与二小姐三人,席间总共有二十余人。苍山派、崆峒派、峨眉派、凌峰门、陈家、白驼山庄各自有一二个代表,列席东苑一方。西苑则依次为倾云楼、沉月宫、碧落教、白家、祁家和明宗。前三者皆是一人,白家则是大公子白洛云与二公子白清城皆到场,祁家家主祈无芳一人坐在那儿,后面则是明宗少主北堂寻与跟班单飞。 原本西苑这边人比较少,但逍遥门欧阳晴死死黏着北堂寻要同他坐一块儿,顺便搭上了欧阳晓。身为影芙门少主的单飞因为身份不公开,也没收到请帖,但是沾了北堂寻的光,也坐在了西苑一边。这样分了一分,便免去了尴尬,使两边的人坐得平均了些。 此次宴席较为简单,没有歌舞助兴,也没有觥筹交错与灯火点缀,只是席上美酒与几样丰盛的菜式,虽然简素,却不显得简陋,显露出临风山庄就事论事的打算。 韩临东坐在中间,右侧是大儿子韩子龙,左侧则是左手包裹在黑手套之中的清秀美人韩雨微。 韩临东端起酒杯,浑厚的嗓音低沉而稳重,传遍整个大堂:“在座的各位,想必大家都明白,今日我们聚在此处,为的究竟是什么。”环视两侧宾客,韩临东面色凝重,“时隔五十年,魔宫再度出世,虽然不似上次那般甫一出现便大开杀戒,但老夫相信,各位应该都感觉到了,此番魔宫虽尚未锋芒毕露,却更加深不可测。只怕其一旦露出獠牙,便将如饿虎扑食一般,令中原武林再次四分五裂。” 简短的几句话,直接切入正题,还剖析了当前形势,点出了中原武林如今面对的最大灾难。 韩雨微自然端坐在桌后,不动声色向下扫视一遍,底下人面色各异,却都显出几分认真。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白驼山庄庄主流文虚捋了捋灰白的胡子,出声道:“韩庄主所言极是。自从初秋时节魔宫再度出现,虽然并未大肆屠杀武林中人,却对不少门派下了杀手。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白道之中的苍山派、逍遥门、长空派、白家和我白驼山庄,以及黑道中千罗苑与罗刹门,甚至是沉月宫,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魔宫的侵扰。连日来,江湖人心惶惶,武林各大门派已经不堪其忧。” 苍山派掌门余秋白愤恨地道:“我苍山派首当其冲,损失了一批又一批精英弟子,这魔宫简直是欺人太甚!韩庄主,不知如今是否有什么良策,能够救中原武林逃脱此劫?” 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 韩临东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沉沉地扫过堂中坐着的每一个人,低沉的嗓音不容置疑—— “为今之计,只有打破黑白两道的界限,各方联合,形成一道稳固的防线,才能有机会胜过魔宫。” 第38章 嵚崟草木多歧路 此言一出,大堂里陡然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这……”欧阳晓迟疑道,“韩庄主,眼下做此决定,是否有些欠考虑?” 不分黑白两道的联合……这是就算在上一次魔宫入侵时也没有发生过的事。几千年来,中原武林一直都是黑白两道泾渭分明,势不两立,血海深仇几乎是不死不休。而今要打破这一层隔膜形成合作,谈何容易。众人恍然记起,五十年前似乎也有人提出过这个设想,但是因为几千年的隔阂已经太深,几乎没有人能坦然跨过那一道鸿沟,以达成两道联合。 抚摸着怀中九夜柔软的皮毛,白轻墨敛目,唇角微勾。 韩临东果然从大局考虑,找出了最正确,也是最不可能的办法。若是黑白两道皆能卸下心防达成联合,万众齐心,纵然魔宫再强,到时也双拳难敌四手,中原武林何愁无法退敌。只是,最丰满的设想往往最无法成为现实。黑白两道若能够不起内讧就算是老天打瞌睡了,还想要合作无间……那么老天定然是决定长睡不醒了。 兰箫沉思片刻,道:“此事牵扯甚广,韩庄主是否当真心意已决?” 韩临东看向兰箫,道:“老夫自知难度极大,只是有此设想,因此召集各位来此,希望能够为武林的未来谋划良策。” 白轻墨唇角勾起一个魅惑的弧度,酒杯往前轻轻一送:“韩庄主胸怀天下,目光如炬,小辈佩服,先干为敬。” “不妥!”崆峒派掌门刘长青倏地出声打断,尖尖的山羊胡气得一颤一颤,“白道名门正派怎能与黑道妖邪之人平起平坐!沉月宫主此言未免甚欠考虑了,倾云楼主,你怎能如此迁就白宫主的随意之谈?” 霎时,大堂里鸦雀无声。 这刘长青,是一时气急还是……当真活得不耐烦了。这句话虽然是对着凌昭云说的,可任谁都能听得出来,这实际上是指桑骂槐。 众人的视线皆若有若无地飘向沉月宫主。 八大门派之中,与青城派交情最好的必定要属崆峒派。青城派不明不白被灭,事实真相尚未揭露,沉月宫与碧落教屠其满门的罪名还未洗脱,再加上往日牵涉到的一些利益纠纷,崆峒派与兰白二人不和已经很久。 要知道,沉月宫的有仇必报乃江湖皆知之事,这位主儿可不像白道那些大派掌门们那么讲究面子。崆峒派当众打了人家一耳光,还不知这位沉月宫主会怎么反击呢。 果然,只见白轻墨低垂着的眼睫缓缓抬起,微微上挑的眼角依旧含笑,丹唇边却泄露出一丝讥讽。“刘掌门这话,是在说本宫无知呢,还是以为黑道很看得上你们白道,很愿意同你们合作?”轻轻一笑,“即便是白道愿意抛出橄榄枝,也不知黑道瞧不瞧得上这无关痛痒的小利益呢。看来,崆峒派很是缺乏自知之明么。” 这话……真刺耳。 同白洛云坐在一块儿的白清城仰脖灌了一口酒。 刘长青气得满脸皱纹都颤抖了起来,“白宫主如此口无遮拦,果真是对我崆峒派不满不成?” 眼见战火即将升级,一旁的陈家少主陈鹏飞连忙劝道:“刘掌门莫急,白宫主只是说说,并无恶意。” 刘长青道:“依老夫看,白宫主根本就没有与我们七大门派合作的意思!” 白轻墨抚摸着怀中眼睛睁开一条缝的九夜,柳眉微微挑起,道:“黑道中人虽然行事我行我素睚眦必报,却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像某些白道中人,披着一身光鲜亮丽的衣裳,底下包着的那一颗心,还不知黑成了什么模样。”哼笑一声,轻蔑之意尽显,“若是要时刻提防着身后,本宫宁愿与黑道中人合作,也不愿同你们白道的伪君子走一条道。” 兰箫抬眼看了白轻墨一眼,目光正好同她对上,微微一笑,那笑容中竟有些赞许的味道。 只是其他人就没那么淡定了。 随刘长青一道前来的崆峒派五长老刘丰一拍桌子,站起来道:“白宫主未免欺人太甚!青城派一事,白宫主还未给武林豪杰一个交代,如今却仍想在武林正道之间猖狂吗?” 闻言,白驼山庄、陈家等人面色尴尬,纷纷噤声。 凌昭云玉面含笑,眸色微深,一手撑着脑袋,身子侧坐在地上,一把玉扇“唰”地一张。 兰箫垂下眼,端起酒杯放至唇边,遮住唇角勾起的纹路。 白轻墨抚摸九夜的手顿了一下,上挑的眼睛轻轻眯起。 好,很好。本宫原本不打算翻这些个烂账,是顾及临风山庄的面子,你们倒是有胆子先提出来了。 似乎感觉到主人的情绪变化,九夜狭长狐狸眼睁开,从主人的怀中站起,对着对面的刘丰龇着牙,从喉间发出一声清越的短鸣,一股无形的声波便冲着刘丰冲去,趁对方尚且来不及防备,便冲在他的腹部,将其重重地扫在了地上。 众人瞠目结舌。 一直没有注意白轻墨怀里那个小绒团,竟然就是天山雪狐!主人还没动手呢,这狐狸就先动手了,还真是……一鸣惊人。刘丰好歹是一名长老级的人物,就算是未来得及防备,也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然而…… 众人看着那摔在桌后正捂着肚子爬起来的狼狈不堪的刘长老,再看看那不顾场合翘起大尾巴重新爬回白轻墨怀里蹭蹭的小狐狸,那从头到尾无害的模样,令众人不由得流下一滴冷汗。 白轻墨抱回九夜,缓缓道,“连区区一个长老也敢对本宫指手画脚,看来,刘掌门是当真不愿意同我们沉月宫做朋友了。” 刘长青胡子颤抖着,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沉月宫主,你当真以为我崆峒派怕你们?” 一旁的白洛云见势不妙,站起来道:“刘掌门,莫要动怒。这——” “你崆峒派怕不怕本宫我是不清楚,本宫只知道,我沉月宫是定然不怕你崆峒派的。”白轻墨一挥手打断白洛云的话,扬起下颌,道,“白大公子可别急着相劝,你难道没听见,刘掌门方才不是说了,我沉月宫既然能令青城派在一夕之间灰飞烟灭,那他们崆峒派本宫自然也不必放在眼中。”说着又转向刘长青,讽笑道,“真不知刘掌门是从哪里来的自信,能够抗过我沉月宫?” “你——” “好了!”一声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贯穿整个大堂,只见韩临东沉着脸站起来,扫视大堂,低沉浑厚的声音掺杂着内力,震得人头脑发颤,“刘掌门,这可是我临风山庄,您即将过古稀之年,何必因口角之争动此真怒!白宫主也请消气,还望宫主给我临风山庄一个面子,请勿计较这等小事。” 一个语气严厉近乎训斥,一个虽不容置疑却隐含商量。一亲一疏,再明显不过。 白轻墨神色很快缓和下来:“韩庄主所言极是,本宫失礼了。” 虽然明知韩临东偏袒沉月宫,却不好当面反驳。刘长青吃了一个哑巴亏,却只好面色阴沉地沉默了下来,手上一把老骨头捏得死紧。 韩临东也逐渐收起了过分严肃的表情,道:“老夫今日请各位前来商讨,为的是在魔宫入侵时形成联合,可不是让各位来争执的。要使乾坤盟向黑道扩展未尝不可,只是需要各方共同努力才有可能实现。因此老夫今日请凌楼主、白宫主与兰教主前来,不知二位是否愿意为此大计出一份气力?” 凌昭云摇了摇扇子,扬起一个不羁的笑容:“韩庄主都开口了,小辈怎好拒绝。” 坐在韩临东身边的韩雨微转首,看向兰箫。 兰箫看了一眼韩雨微,微笑道:“若能对抗魔宫,本座自然愿尽一分绵薄之力。” “另外,”韩临东看向祈无芳、白洛云、白清城和另一边的陈鹏飞,“四大世家在武林中举足轻重,若是能够联系一些世家网络,以扩大乾坤盟的气势,老夫将感激不尽。” “韩庄主言重了,此乃各大世家该做的。” “韩庄主不必多礼,此事小辈自然当仁不让。” 韩临东点头,笑道:“既然各位都愿意出力,那老夫胸口这一块大石头便算是卸下了。” “诸位能够为乾坤盟尽心尽力,小女子不免为各位感到欣喜。只是,雨微有一事不明。”韩雨微忽然出声,柔和的笑容让人生不出厌恨之心,“在座的各位代表的都是一方势力,各方之间的交流也不少。只是为何,沉月宫与白家之间从来未有半点交集?” 已经自个儿默默吃饱了正闲着没事儿的单飞听见这一句问,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出声道:“哎,别说,我倒觉得白宫主的相貌同白二公子……嗯,挺像的?” 第39章 半世浮萍随逝水 此言一出,不光是白轻墨、白清城、韩雨微,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 陡然被这么多人盯着,单飞浑身发毛,打着哈哈道:“我、我只是随、随便说说……” 众人的目光在白轻墨与白清城之间扫视,陈鹏飞忽然道:“这位小兄弟所言确有几分道理,我瞧着白宫主与白二公子的样貌,果真有几分相像的。” “确实。”流文虚的目光从白轻墨转到白清城清俊的面庞上,稀奇道,“白宫主的相貌更为年轻一些,然而与白二公子实在相像。” 白轻墨面色淡然,白清城垂下眼睫,面露淡淡的哀戚。 见此情景,韩雨微心中微微一动,略微犹豫道:“二位相貌确实有些相似之处,而且,白宫主也姓白。莫不是……” 话未说完,但众人已经深知其意,不由得眼睛又亮了几分。 只见白洛云站起来,拱了拱手,道:“韩小姐猜得不错,沉月宫主乃原白家七小姐,与我们兄弟二人乃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大堂陡然寂静。 见白轻墨仰头喝尽杯中美酒,却并无反驳的意思,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这……”流文虚瞠目结舌,“白宫主竟然是白家所出?” “白大公子此话当真?”连韩临东也坐不住了:“为何这事从前都没有听说过?” 始作俑者单飞抱头把脸埋进胳膊里:“我不是故意的……” 白洛云看了一眼白轻墨,笑道:“七妹自小离家,许多年未有消息,因此我们皆以为她已经……直到前几年沉月宫势力壮大,七妹的名字传遍江湖,我们这才知道她一切平安,还有了如此大的成就。一直以来,家父都以生有这样一个女儿为荣。” “——白公子。”白轻墨将酒杯放下,发出“嗒”的一声响,目光冷冷地瞥向满脸笑容的白洛云,“本宫早已不是白家的人,从前的事情也记不清了。若是白公子嫌自个儿的妹妹少了,大可以在街上随意挑一个顺眼的带回家去做了老七,想必白老家主财大气粗,也不介意多养一个女子。何必一口一个‘七妹七妹’地叫着,你不嫌腻,本宫却听着别扭。” 正软绵绵趴在主子怀里的小狐狸眼睛睁开一条缝,眼中精光冷冷地射向白洛云,“啾”地叫唤了一声。 兰箫转眼看过来,唇角衔着微微的笑意。 凌昭云不畏天寒地冻,依旧摇着他那把玉骨扇子,姿态十分的悠闲。 其余人或不动声色,或面色尴尬,却都不好插话。 白洛云沉声道:“七妹,无论你对家中有何怨恨,你身上流的,总归是——” “——够了。”白清城倏地出声打断,声音低沉,“大哥,今日韩庄主是请我们来共同商议大计的,你却非要在此地扫了大家的兴吗?” 白洛云愣了一愣,微微瞠目,转首看向白清城,半晌,只能敛了声色坐下。 大堂中人面色各异。 白轻墨既然是白家血脉,位列武林第一的白家又怎会放弃如此天纵奇才,任其独自在外闯荡?看白家与白轻墨的模样,对这身份似乎都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看这三人的架势,这里头牵涉到的,恐怕又是武林第一世家的一段秘辛。 众人或思量或尴尬,半晌没有人吱声,最终还是韩雨微打破了这沉默:“纵然我们都很关心白宫主与白家,然则此事不是咱们外人能够管好的。各位今天来主要还是商讨应对魔宫的对策。雨微以为,方才白宫主所言确有道理,若是乾坤盟能够向黑道扩张,想必能够形成一条更为坚固的防线。” “确实。”流文虚捋着长胡须,附和道,“五十年前便有人提出这个建议,有不少门派赞成,后来却因为抗不住大门派传统观念的压力,此事最终不了了之。白宫主此计是站在天下苍生的立场上所考虑,确实是个对敌良策。” 陈鹏飞亦道:“若韩庄主已下定决心,我们陈家定然倾尽全力与黑道进行交涉,以扩大乾坤盟的战线。” 祈无芳坚定道:“祁家亦愿倾力而为。” “白家亦如是。” 欧阳晓道:“此事有关白道千年传统。小辈不好擅自做主,须得回禀家师才能做下决定。不过,在下认为,家师并非顽固守旧之人,必定会全心同意。” 崆峒派没有出声,韩临东也并未再去询问。 得到这么多人的支持,韩临东欣慰地露出笑容,道:“乾坤盟扩大一事,即便困难重重,但能得各位盟中派系鼎力相助,老夫相信,定然能够成事。如今,我们在座的各位都已经是乾坤盟的支柱,除了……” 眼见韩临东的目光望过来,兰箫微笑却郑重地道:“若韩庄主决意联合黑道,碧落教必定加入乾坤盟。” 白轻墨接着道:“韩庄主心系苍生,沉月宫亦愿为中原武林尽一分绵薄之力。” “好!”韩临东喜形于色,然后再转向一直旁听的北堂寻,“那么,北堂少主,明宗的意思是……?” 北堂寻被点到名,正出神,被单飞从地下捅了捅,连忙回过神来,拱了拱手,道:“韩庄主愿意打破黑白两道的界限是一桩好事,明宗自然赞成。只是,明宗师祖有训,明宗上下不得介入俗尘争斗。而且,一直以来,明宗子弟在山中清修,经久未沾俗尘之事,届时若是武林有难,明宗亦愿意伸出援手,只是不便参与杀戮。” 韩临东拱手:“多谢。” 明宗隐于世外已有百年,众人早已习惯,自然会尊重明宗的立场。何况明宗虽不涉红尘,然则实力深不可测,否则怎能独立于武林之外这么多年。现今能得北堂寻这一句许诺,已经是极大的恩惠。 这一场午宴,虽说过程生出几个小波折,但总算是完成了最初的目的,不论日后结果如何,这都是一场成功的会谈。 室外白雪铺地,梅花盛开。室内众人举箸抬杯,席间气氛逐渐稳定,却各人一份心思。 **** 翌日清晨。 雪方停,天色还未亮透,临风山庄内的雪还未来得及融化,便又深厚了几寸。 裹着艳红的披风,白轻墨步入梅花林。 昨日夜里心口堵得慌,睡得不甚安稳,早晨便起得早了,这才想起当时来临风山庄是来看梅花的。在庄内住了三日,却一直没找出时间来认真赏一赏这漫山遍野的梅花,今日便要下山,虽然天气极冷,临走前还是走出来看一眼。 雪中寒梅,果真是人间美景。 白轻墨拢了拢领口,伸手托住眼前一朵红梅。 花瓣似火,燃烧得深红艳丽,绽放出严冬最热烈也是最坚强的美。霜白剔透的指尖,轻轻点落在艳丽酴釄的红梅上,强烈的色差形成鲜明的对比,却是无可形容的冷冽凌厉之美。一阵冷风刮过来,撩起乌黑的长发,带落几片已经摇摇欲坠的花瓣。 白轻墨将头发撩至耳后,微微打了个寒战。 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白轻墨转头过去。 陈鹏飞披着藏青色的大氅,踩在雪地里走过来。 “白宫主。” 陈家位列四大世家之三,其锋芒比之白家与祁家自是不如,却依旧是不可小觑的角色。陈鹏飞身为陈家少主,承袭了陈家内敛温和的气质,虽不如白清城俊雅,却让人更容易亲近。 白轻墨颔首:“陈少主。” 陈鹏飞揖了一揖,笑着道:“在下知晓白宫主今日便要回宫,怕日后联系不便,于是斗胆思量着宫主是否愿意赏脸,来我们宣州赏今年的元宵烟花节。” 宣州的烟火驰名天下,陈家便是在这座城中立下的基业。陈家排行第三,实力匪浅,而且每一任陈家家主皆承袭祖上风格,待人和善,鲜少树敌,却也未与其他门派深交。而今竟然主动来示好…… 白轻墨微笑:“既然陈少主有意邀请,本宫自然不好推辞。” 陈鹏飞喜道:“白宫主愿意赏光,自然再好不过。届时本家必定奉宫主为上宾,加以礼待。” “陈少主客气了。” 陈鹏飞方欲再言,目光却越过白轻墨肩头,看向她身后,愣了一愣。 白轻墨微微挑起眉,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去。 只见白洛云走在白清城身前,朝着她露出一个不痛不痒的笑。 “七妹。” 一眼看去,白洛云的笑容基本上挑不出什么毛病,然而,正是因为圆滑得过分了,便让人从心里生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见白轻墨面色不善,陈鹏飞识趣地拱了拱手道:“三位慢聊,我先走了。”言罢一刻不停便转身离开。 天色刚蒙蒙亮,梅园中的积雪反射着不甚明亮的光,将周围形态各异的梅花衬托得美丽而隐秘。 白轻墨偏着头看着身侧的梅花,目光冷淡,甚至夹杂着一丝厌恶:“你来做什么?” 白洛云收敛起那圆滑的笑容,转而玩味道:“这么许多年,你的性子倒是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 白轻墨淡淡道:“本宫行事全看自己的喜好,不像某些人,没什么真本事,拍马逢迎的功夫倒是登峰造极。” “你自小便讨厌我,我也是从你出生便宁愿没有你这个七妹。因此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白洛云道,“今日也不是我要来找你,而是奉了爹的命令才不得不来同你谈一谈。” “哦?”白轻墨将目光转过去,扫过白清城清俊的面庞,落在白洛云的脸上。 白洛云道:“爹想让我告诉你,无论如何,白家都是武林正道中的一方巨擘,如果你愿意有一个比祁家更加强大的助力,可以随时找本家。” 白轻墨目光微微波动,旋即冷笑道:“他以为我稀罕?” “爹当然知道你不愿意,因此他只是让我带这一句话来,并无其他的意思。”白洛云顿了顿,道,“毕竟他是你亲生父亲,他比谁都要了解你。” “了解我?”白轻墨嗤笑,目光犀利而冷嘲,“你错了,他了解的不是我,而是我那位被他逼死的娘。” 白洛云顿时哑声。 白清城目光颤了颤。 白轻墨目光冷厉:“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白洛云沉默。 白清城上前一步,缓缓开口道:“我知你对往日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可是,你这样真的好过吗?” “我好不好过,尚不需要白家来关心。”见到白清城那忧悒的神色,白轻墨注视着他的眼睛,眼中全是万年不化的冰寒,“当年早已分道扬镳,如今又来说这些话。还是说,他后悔了?” 白清城定定地看着她:“爹确实后悔了。” 白轻墨一怔,目光忽的动摇了几分,旋即又冷下来。 白洛云默默退开,给自己二弟让出一条路。 “其实,以你如今的实力,你若是不愿,没人能够强迫你。”白清城道,“爹和我只是挂念你,当年,是他负了你们母女二人,而今,他……后悔了。” 白轻墨一颤,眼中仿佛有波涛汹涌:“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他既知当年铸成大错,便不能奢望还能够弥补些什么。有些东西,是奢求不来的。” “可是,当年是爹犯下了错,然而,如今你难道不是在犯错?”白清城神情有些激动,“你报复他,报复白家,你又能得到什么?” “二哥,你错了。”白轻墨面色冷然,看见白清城因为听见这一声称呼而颤了颤,道,“你什么时候见到我对白家施展报复了?我只是过自己的日子,同白家却没有丝毫关系。” 白清城目光痛苦,哑声道:“一步错,步步错,现在,我们只是在不断地重蹈当年的覆辙罢了。” “既然知道是重蹈覆辙,那白家便不应该再来招惹我。”白轻墨无视白清城痛苦的神色,目光直直对上他的视线,仿佛有千钧重,“以后的事情,谁都无法预料,白家家主还是先好好做他的白道巨擘,老老实实对付魔宫吧。” 白清城急急上前一步,却被白轻墨挥手打断。 只见她背过身去,艳红如残阳的披风在寒风中摇摆,声音冷冽:“不必再说了,你们走吧。” 白清城脚步定住,注视着白轻墨的背影,目光哀恸,迟迟不挪动脚步。 白洛云上前一步扯住自家二弟,拽着他的袖子,拉着他转了身。 听着身后两双棉靴踩在雪地里细小的嘎吱声逐渐消失,白轻墨站在雪地里,迟迟没有动作。 艳红的披风映衬着苍白的脸颊,白轻墨轻轻闭上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忽然一声细微的响动传来,白轻墨猛地睁开眼,厉声喝道:“谁?!” 黑色带雪的梅树枝条被轻轻拨开,细小的雪花簌簌地落下,一袭月白色的披风从树后露出。兰箫缓缓步出,在离白轻墨约五尺的地方站定,目光中有看不清的神色,缓缓落在了她的眼里。 咽下一口鲜血,白轻墨眸光有片刻的怔忡,冷冷地注视着兰箫,一言未发。 天色逐渐变亮,雪花开始从天空飘落,小而轻薄,飘飘悠悠地落在二人的头发上,衣襟上。 兰箫缓步靠近,一边走一边道:“就没有想过隐瞒么?” 白轻墨冷笑一声,嗓音略显沙哑:“这样的事情,就算隐瞒也没有多大的意义。我不怕旁人知道我是白岩的女儿,因为即便他们知道了也奈何不了我,否则我早已改名换姓隐匿行踪了。白轻墨与白家早已恩断义绝再无半点瓜葛,沉月宫早已自立门户,尚且由不得旁人指手画脚。” 兰箫逐渐走近,在白轻墨身前停下:“可是,你自己也知晓,你爹他后悔了不是么?” “那么你也听见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白轻墨死死盯着兰箫,眼底有说不清的压抑的汹涌,“若是单凭后悔便能抹平留给别人的伤痕,我们今日也不会站在这里。覆水难收,这个道理谁都懂。” 有些事情,做错了可以弥补,然而有些错误,却是一辈子也不能犯。 细细的雪花从眼前缓缓飘落,看着白轻墨略咬紧牙关,一贯冷冽的脸上泄露出一丝愤然又悲哀的表情,兰箫缓缓抬手,隔着厚厚的衣物,扶住她的双肩。 没有躲闪,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感,白轻墨抬眸对上兰箫垂眼清淡而复杂的视线,停顿了一会儿,道:“其实二哥说的很对,一步错,步步错。因为从一开始便是错的,也就再无所谓结局。”深吸一口气,白轻墨微微扬起头继续道,“只是,鱼逢浅岸难知命,我们现在……早已经没有退路了。” 香艳未散,最怜蕊残。 苍山负雪,浮生尽歇。 “既然没有退路,你便不应该退缩。”兰箫注视着她,缓缓开口道,“沉月宫主心狠手辣,从不为人所桎,长久地陷在过往的回忆中,最终只能是死路一条。” 闻言,白轻墨浑身微微一颤,喉间再次涌出一股腥甜,反射性想要咽下,腰间却蓦地一紧,整个人顿时失去重心向前倒去。 兰箫将手伸进白轻墨的披风勾住她的腰,快速却轻柔地将她往自己的方向一带。 蓦地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白轻墨本能地推拒却被扣得更紧。上方一片阴影迅速压下来,兰箫扶住怀中人纤细的腰肢,将她往身后的梅树干上推去。 背部撞上坚硬的梅树枝干,枝条受到震动,雪粒子簌簌地落下来。唇上贴上一片温热的柔软,牙关被撬开,一条温热湿软的舌头灵巧地滑进口腔,轻柔扫过口中从未被人触碰的柔软地带。白轻墨受到被动,条件反射便欲单手扣上兰箫的脖颈,却被后者一把抓住手腕,反折在身后,靠在了树干上。 头顶枝桠上的雪花纷纷落下,夹杂着一两片残败的殷红花瓣,散落在二人的头发与衣襟上。 兰箫搂住怀中人的手缓缓抚上她的脊背,二人紧紧相贴。男子温暖的体温透过重重衣物逐渐传导到身上,驱散了冬日的严寒。白轻墨的手松了松,一只手不知不觉地从内侧攀上兰箫环住自己的那条臂膀,另一只手同他紧紧交握。 两唇紧紧相贴,一条刺目的鲜红从相交的嘴角蜿蜒流下,顺着白皙的下颌滴落在衣襟上。鲜血在二人唇间辗转,染红了二人的双唇。 冷风吹得梅树枝头颤动,艳红与月白的披风在风中轻轻摇摆,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飞舞交缠。 良久,二人缓缓松开,皆微微喘着气。白轻墨双颊由惨白逐渐转绯,失血的嘴唇因为鲜血的沾染泛出潋滟的红色,眼中闪烁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水光,目光微垂,落在兰箫颈间。兰箫垂眼看着她,眼中升起淡淡飘忽的笑意。 半晌,兰箫抬手揩去白轻墨嘴角的鲜血,轻轻搂住她的双肩,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耳根贴着她的脸侧,目视她身后一朵残败的梅花,眸中有着淡淡的心疼:“以后,受了伤,吐了血,不必吞回自己的肚子里。”感觉到白轻墨的手臂逐渐将他抱紧,脸往他颈窝里微微陷下去,兰箫继续道,“在我面前吐出来,我帮你疗伤。” 感觉到颈后的衣领渐渐湿润,兰箫顿了顿,再次用力环紧怀中人的身体,道:“沉月宫主也是女子,哪里有不会哭的女子。若是不愿意在旁人面前显得软弱,便尽情哭给我听。” 话音落下,空气凝滞了半晌,兰箫才听见肩上断断续续地传来微弱的抽泣声。 第40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 在万家灯火中,一年的时光匆匆走过,犹如白驹过隙,不做一刻停留。 所有人都以为,魔宫会在中原武林防守最弱的除夕发起进攻,因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然而,魔宫并没有放出半点风声。除夕夜在一片紧张之中,如往常一样,平平静静地过去了,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也许是未来中原最后一个安宁的除夕。 正月十五闹元宵。 元宵节的夜晚,不像除夕夜那样,人人都关起门来在家中守岁,而是人山人海,所有人都走到大街上,用鼎沸的人声与辉煌的灯火演绎新一年的气象。 楼阁高耸,灯火通明。夜空星斗稀疏,圆月如同一*玉盘悬挂在夜空中,皎洁而宁静的月光倾泻而下,洒落在热闹的人间。不远处烟花纷纷升起,一个接着一个在夜空中砰然绽放,有些如一朵硕大鲜艳的牡丹,有些如一只可爱的兔子,各种形态惟妙惟肖,五颜六色的烟火将黑暗的天幕点缀得熠熠生辉,路边河水波光粼粼。 街道上人声鼎沸,大人与小孩都来到街道上,两旁的店铺货摊鳞次栉比,都点着明亮的灯笼。虽然天气还冷,但热闹的街市却已经完全驱散了这冬日的严寒。人们穿着厚厚的喜庆的棉衣,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孩子们手上拿着糖葫芦,有些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一对对年轻男女此刻也放下了平日里的矜持,成双成对,手牵着手加入这元宵夜晚的美景。 随着人流一起缓步行走在热闹的夜市上,两侧是行人与摆至街道上的小店铺,陈家少主陈鹏飞与凌昭云并肩走在前面有说有笑,后面跟着的则是白轻墨与兰箫。四人走在一块儿,虽然都穿着厚厚的棉绒大氅,却丝毫遮挡不了那引人注目的绝世风姿。两侧及周围的人频频回头注目,而四人仿佛对旁人的目光视若无睹,依旧谈笑风生,从容漫步在灯火辉煌的街市上。 “啧啧,从前没来过,只听说宣州烟火甲天下,还思量着烟火这东西四处皆有,哪里有什么不同的。”凌昭云不顾身边行人怪异的眼光,依旧悠闲地摇着自己那柄玉扇,“如今亲自来看才知道,不论是颜色还是形态,宣州的烟火是真正的不同凡响。” 兰箫在后面接道:“凌兄说得对。京城虽说是中原最繁华的地方,今晚却也不一定有宣州热闹。” 白轻墨怀里抱着九夜,小狐狸乖巧地趴在她怀中,两只尖尖小小的耳朵动来动去,圆圆的头颅四处探着,好奇地观望四周的景象。 陈鹏飞在临风山庄时,邀请了碧落教主兰箫、沉月宫主白轻墨、倾云楼主凌昭云、明宗少主北堂寻,并着一只名为单飞的跟屁虫到宣州观赏烟花节。元宵的晚上,陈鹏飞为尽地主之谊,带着各位客人们来到街市上观赏烟花,只是号称“天下第一神偷”的单飞一向是个闲不住的,一到夜市上便嚷嚷着要自个儿去玩,顺便拖上了老实的北堂寻,二人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又一朵橙黄色与亮紫色交错的烟花盛开在漆黑的天幕,陈鹏飞回过头来,对着几人道:“在下原本只是想找几位朋友聚一聚,既然各位满意,那我便彻底放心了。” 街灯流火,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孩子们与年轻男女围在河岸边,将手中的花灯放下,顺着潺潺的河水飘飘悠悠地流走。远处的花灯已经看不清形状,只剩下密密麻麻的小光点,仿佛已经流向天尽头,光芒若隐若现地闪烁着,将整个世界映照成一片灯海。 一个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女孩从四人身旁跑过,手中提着一只小白兔模样的花灯,欢快地在大街上蹦蹦跳跳,天真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欢喜而纯真的光芒,头顶两只羊角辫随着她的动作也一跳一跳的,模样十分的讨喜可人。小女孩提着花灯跑到了不远处母亲的身边,拉住母亲的手轻轻摇晃着,然后将花灯递给自己的娘亲,让她弯下腰来,小手捧住娘亲的脸,凑过去亲了一口。母女俩笑的比蜜还要甜。 白轻墨看着这一幕,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嘴角微微弯起,有些出神。 兰箫看一眼那一对已经转过身牵着手没入人海的母女,亦停顿下来,看了身边人一眼,浅浅一笑。 街市上热闹非凡,见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忽然停下来望着前边儿出神,路旁店铺的老板眼尖地抓住机会,对着兰箫叫道:“这位公子,给您身边这位姑娘买只花灯吧,就当是求个万事吉祥,好事成双。” 兰箫与白轻墨皆转过眼去。一直走在前面的凌昭云与陈鹏飞也转过身来看向那个店老板,愣了愣,顿时觉得这场景有些好笑。 年轻的店老板被这四个人气势十足地盯着,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后脑勺,腼腆地道:“几位客官,咱铺子里头的花灯都是我师父扎的,可是我们这街上有名的顶好技艺。几位若是不嫌弃,便买了一只去。”说着往街上指了指,颇自豪地道,“您瞧,这街上成双成对的男女哪儿有不提我们家花灯的?” 兰箫闻言看向白轻墨,温声问道:“你要不要?” 白轻墨怔了怔,旋即好笑地道:“你倒是很愿意听他的劝,花灯这东西,我不信的。” “哎,这位姑娘,话可不是这么说。”店家捧出一只造型精致的莲花灯,连忙道,“这信不信咱管不着,大家元宵出门放花灯,也不一定都是信的,不过是心中存一个念想,给新一年求个好兆头。” 凌昭云用扇子敲了敲手心,道:“这话说得在理。兰兄,你不如给她买了这个罢,横竖损不了你多少家底的,况且正巧是朵莲花。” 白轻墨目光落在那莲花灯上。虽是纱纸做的,但上面的颜色与纹路都清晰无比,每一片花瓣都惟妙惟肖,正如一朵盛放的莲花。却见兰箫已经走过去要将那花灯拿过来,白轻墨连忙阻止道:“别买了,我不要这个。” 凌昭云笑道:“你不是向来钟爱莲花的么?今儿个怎么不要?” 白轻墨看他一眼,再看向一直微笑的兰箫:“走了。”然后看也不看那一脸失望之色的店老板,径自往前走了。 凌昭云玉扇一张,掩住咧开的嘴角,同陈鹏飞跟上白轻墨的背影。兰箫则对着她的背影无奈一笑,然后对着店老板歉意地拱了拱手,也迅速跟了上去。 灿烂的烟火升上黑色的天幕,然后砰然绽放,爆出热烈的火花,一个接着一个,将天空映照得仿若白昼。穿过嘈杂的街道,众人在一座三层楼阁前停了下来。 楼阁灯火通明,正红朱漆,琉璃金瓦,每一层屋檐上都有有八只高高翘起的檐角,楼顶一根鎏金串铜球的细柱直指天际。 身侧人进进出出,凌昭云仰起头望着顶上的匾额,念道:“十八仙。” 陈鹏飞道:“十八仙乃宣城最佳的观景点,是我陈家建起的。每逢大型庆典,富家子弟都会在这里观看全城美景。尤其是元宵的烟火节,由于视野开阔且地处城中心,能够观赏到全城各处的烟花礼炮。”说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将三人领进了十八仙楼内,转上楼梯,“咱们直接上三楼,那儿视野最好,而且今天三楼没有闲杂人等,想来三位会喜欢。” 踩着盘旋楼梯走上了十八仙三楼,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古朴简单的开放式楼阁。整个三楼都没有任何障碍阻隔,只是一个整体,四周没有墙壁和门窗,只有一圈木质围栏与在夜风中飘荡的紫色帘帐。帘帐用绳子绑在了柱子上,随着风轻轻飘荡,却将视野完全打开。红木地板平整光滑,在黑夜中完全显出内敛的华贵的楼阁气势。整个第三层没有任何摆设,除了摆放在中央的一张小矮茶桌与四张金色织锦软垫,便只剩下了放在帘幕里围成一圈的蜡烛。若是在平地上,这便与一般的亭子没有什么差别。 三楼的风比平地上更加寒冷,四人在小茶桌边坐下,陈鹏飞便让人在桌下点了一个炭盆,并上好了热茶,然后屏退了服侍的下人,四人围坐在小桌旁,一边欣赏着远远近近天空中的灿烂烟火,一边开始喝茶聊天。 陈鹏飞端了热茶,问道:“北堂少主与单飞小弟自个儿走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兰箫道:“北堂寻那老实性子兴许会给人骗了还帮着别人数钱,但好在有个单飞跟在他身边,便只有骗别人的份了。” 陈鹏飞失笑:“看来兰教主十分欣赏单飞这位小兄弟。” “并非本座欣赏他,只是他脑子确实灵光。”兰箫道,“想来陈少主也应该查到了,单飞便是那弄得各大门派焦头烂额的‘天下第一神偷’。他手里可握着不少门派的稀世珍宝,这样一个人,若是不机灵点儿,早就被各大门派抓住五马分尸了。” “这倒也是。”陈鹏飞为三人斟满茶水,笑着道,“横竖明宗是不会轻易插手中原事务的,除非把他们逼急了。不过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恐怕中原武林也没救了。” 白轻墨勾起唇角,微微一笑:“魔宫卷土重来,中原武林亦是今非昔比,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陈鹏飞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如今白道明面上的门派,除了四大世家,都有些不成气候了,反而是黑道与两道之间,有一些势力倒是正如日中天。” “陈少主,你这话若是被旁人听见,可是会惹祸上身的呀。”白轻墨端起茶盏,勾起唇角道,“陈家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平衡,若是在这个时候打破了,陈少主不会觉得心疼么?” 陈鹏飞道:“陈家虽然一直以来都把与各方势力的关系收拾得十分妥当,然则却不是分不清局势的鼠目寸光之辈。三位如今已经加入乾坤盟,便是成为了中原武林的主要支柱。依在下看,如今唯有黑白两道同气连枝,才有可能达成真正的联合。而这其中关键,便在三位的身上。” 又一朵大红色的烟花炸响在远处的高空,照亮一方天际。 笨手笨脚玩着窗帘的九夜一不小心把自己卷在了窗帘里,四脚朝天地死命挣扎,却把自己越缠越紧。然后在看见那一朵大烟花的时候停止了乱动,黑眼珠一动不动瞧着那火红的花朵,一张狐狸脸上露出花痴的表情,那张狐狸嘴微微张着,露出尖尖的牙齿,就差要流口水了。 凌昭云一合扇子,敲在自个儿的手掌心:“我就是喜欢陈少主这样的爽快人。” 陈鹏飞一笑。 兰箫缓缓转着手中的茶杯,道:“既然陈少主都这么说了,本座便不好再多说什么。陈家想要合作,我碧落教自是求之不得。只是,陈少主应当清楚,魔宫视我碧落教与沉月宫为眼中钉、肉中刺,陈家过早蹚入这一摊浑水,只怕到时候会后悔。” “教主多虑了。”陈鹏飞道,“陈家既然决意与各位合力对付魔宫,自然已经是做好了万全准备。世家与普通门派有所不同。门派中的弟子皆为外界所招,真正能够接触到核心的,只有那几位所谓的资深元老,外围大部分皆是上了沙场便要成为剑下亡魂的货色,成不了什么气候。一旦真正开战,许多门派都会顷刻间成为一盘散沙。这便是五十年前中原武林面对魔宫显得如此不堪一击的原因。而世家便不同。在家族派系之中,皆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讲究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世家经过几十代人的积淀,不论是人才还是底蕴,都要比一般门派优秀得多。世家血脉自古便一代一代传下来,血缘便是家族成员之中最强力的纽带。所有世家子弟拥有共同的利益,若是在危机前抱成一团,便是世上最为坚固的城墙。” 凌昭云轻轻点头。 白轻墨与兰箫对视一眼,缓缓开口道:“黑白两道联合,需要陈家与我们合作。乾坤盟需要的,是陈家的人脉,不仅是与黑道进行交涉,更是要说服以崆峒派为首的顽固白道势力接受黑白两道必须结合的事实,以此打开联盟扩张的道路,从而抗衡日益壮大的魔宫。” 陈鹏飞点点头。 兰箫接着道:“就目前来看,魔宫的实力比起五十年前绝对只增不减,除夕夜时魔宫没有任何动静,亦并不是他们筹备不足。” “兰教主的意思是……?” “陈少主,你想想,若你是魔宫尊主,在明知道各派防备森严的情况下,你还会调出人手去偷袭么?”见到陈鹏飞有些恍然大悟的模样,兰箫转眼看向楼外空中热闹的烟火与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轻轻一笑,道,“比起寂静森严的除夕,热闹喜庆的元宵,岂不是更好下手么?” 又一片五颜六色的烟花远远近近地在夜空中炸响,勾勒成一朵巨大的牡丹,展现出花朵由抽苞到盛放再到凋谢的盛景,绽放出漫天的灿烂光华。老老少少成群结伴在大街上走着,花灯随着人流不断流动,道路两旁的店铺灯光也将整个地面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明亮。河面上星星点点的光芒在轻纱一般的雾气中,显得如同幻梦一般美丽飘渺。 看着底下的人们,陈鹏飞表情逐渐凝重起来:“那么……各位是认定魔宫将在今晚下手么?” “是。”白轻墨道,“而且就在宣州。” 陈鹏飞表情逐渐僵硬,目光在三人中不断扫视:“那这……”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今晚机会绝佳,若我是魔宫的一把手,也不会放过这么一个人多的晚上。”凌昭云丝毫不在意地道,“又能造成流血事件,还能给中原武林一个下马威,加剧他们对魔宫的恐惧,从而打破人们的心理防线。如此一箭三雕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闻言,陈鹏飞的表情稍微缓和:“如此看来,三位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兰箫与白轻墨但笑不语。 凌昭云道:“万全说不上,毕竟魔宫行事谨慎而诡异,从来不按套路出牌。我们若是真能让他们不占到半点便宜,今日也不必来宣州了。” 陈鹏飞点点头。 “魔宫行事之残忍,大家早在五十年之前便领略过了。因此……”放下茶杯,白轻墨弹指掠出一缕劲风,割裂几米外缠住九夜的窗帘,紫色的碎片缓缓从三楼飘落,小狐狸四脚朝天落地,然后一骨碌爬起来,跃进她的怀里,“啾”地叫唤了一声,蹭了蹭她的脖颈,“不出意外的话,今夜的宣州,必定血流成河。” 兰箫缓缓起身,走到栏杆前停下,仰头看着一颗泛着艳红血光的花弹升上夜空,然后一朵巨大的血色莲花在半空中砰然炸裂,霎时见盖过周边所有烟火的光彩。 底下不明就里的行人们都仰头看着空中那绝美却隐约泄露出一抹森然的景象,露出痴迷的表情。 注视着那朵血色莲花中一条若隐若现的蛇形烟火,兰箫瞳孔微微紧缩,缓缓启唇: “来了。” 第41章 血染高台玉黄莺 血色莲花在夜空中绽放,中心一条蜿蜒的毒蛇盘在莲心上咝咝吐着信子。地上所有人都仰头看着那一朵绝艳的血莲,在惊艳的同时,又感到丝丝缕缕阴冷森然的气息开始渗入宣州元宵的温暖喜庆之中。 血色的纹路在漆黑的夜空中勾勒,仿佛要深深刻入这黑暗中,然后血色的火星缓缓垂落,血色莲花迅速凋谢。在十八仙三楼上开阔的视野中,四人看见天边黑雾缓缓凝聚,一抹刺目的红色从黑雾中冉冉升起,带着无比狰狞的气息,迅速朝着宣州城中心的位置挪动而来。 黑红色风暴席卷过的地方,房屋霎时倾塌,库存的烟火也开始噼里啪啦无序地炸响,四处燃起熊熊烈火,而天空中依旧升上无数焰火,五颜六色的火花在空中炸开,火星垂落。 一片混乱中,宣州的人群,终于开始骚动了。 火光冲天,从十八仙的角度能够看见,宣州城内四处升起黑色烟雾,淡淡的迷雾顿时笼罩在整个宣州城上方,黑雾下的灯火渐显迷离,透露出阴森邪气的黑暗。人群骚动,街上行人被乱飞的烟火吓得尖叫连连,相互拥挤推搡着想要逃走。有些人已经吸入了少量的黑色瘴气,呼吸不畅,全身麻痹地倒在了路中间。人们相互踩踏,路边的小店铺临时搭起的棚子被挤得歪歪扭扭甚至散架,挂在店铺角上的灯笼掉下来,孩子们手上的花灯也不管不顾地扔在地上,被后面人混乱的脚步踩烂。前一刻还井然有序安详喜庆的街道,在此刻已经完全无序混乱不堪。 身穿黑色斗篷,头戴黑色斗笠面纱的人出现在城中各个角落,森冷的刀光划破黑暗,开始收割城中手无寸铁的平民的性命。 魔宫这是要……屠城! 十八仙中,四人目光一利。 兰箫第一时间抽出腰间玉笛置于唇边,一声清越的笛音顿时飞扬在宣州的高空,化装成平民百姓潜伏在宣州城内各个角落的碧落教、沉月宫以及倾云楼下属迅速进入状态,赶往各个事发点,与魔宫教众交上了手。 陈鹏飞走到栏杆边,向着空中飞袖甩出一颗火弹,白色的光芒在夜空中炸开,顿时将天空照亮得如同白昼。早已埋伏在各处的陈家人接到信号,立刻加入与魔宫的战斗。 从十八仙三个方位,三个身影越过栏杆,分别立在了兰、白、凌三人身边。 兰幽在兰箫身边单膝跪地:“禀告教主,城中所有人员已经就位,只要魔宫的人出现,我们的人立刻便会跟上。” 折阙立于白轻墨身侧,接过她手中的九夜,神情冷冽,开始凝聚淡淡的杀气。 而凌昭云在看清身边的人时,立刻做出一副头疼的样子:“你怎么来了?” 一身蓝色的风琉月站在凌昭云身边,道:“他们说你在这里,我就跟来了。” 凌昭云无奈:“你这种三脚猫功夫也敢蹚这趟浑水,嫌命长了不是?”说着高声唤道,“凌离!” 一个男子的身影迅速闪进楼中,对着凌昭云抱拳道:“楼主。” 凌昭云用扇子指着风琉月道:“把她给我带回去,越快越好。” “是。”凌离应声抓起风琉月的手臂,后者正欲反手砍过去便被点住了穴道,随即身形一闪,二人皆已不见了踪影。 撵走了风琉月,凌昭云悻悻地转过身来,道:“别管她,乱来的。咱们还是……”话未尽,却在目光触及陈鹏飞身后远处之时忽然顿住。 折阙怀里一直温顺的九夜身上的长毛倏地立起,漆黑的眼睛里迸射出充满敌意的光芒,直直射向陈鹏飞身后。 陈鹏飞蓦地转头。 漆黑的夜空中,一个全身都裹在黑袍中的男子漂浮在半空,黑色的衣袂在风中飞舞,双脚稳稳地立在空中,苍白的脸颊,殷红的嘴唇,额前一缕白发随风飘舞,仿佛幽灵一般,诡异渗人。 就在黑衣人出现的同一时间,十八仙四周又凭空闪现出五个头戴斗笠的黑色影子,六人从六个方位将十八仙团团围住。 白轻墨盯着眼前戴着斗笠的黑衣人,目光一闪。 凭空站立这么长时间……这是什么功夫? 只见那六人中唯一一位没有戴斗笠的男子在楼中扫视一圈,缓缓张开殷红的嘴唇,唇角挂着妖邪的笑意:“如此元宵佳节,几位在此相聚,怎么也不邀请我们魔宫呢?” 陈鹏飞冷冷道:“魔宫的朋友难道不是已经不请自来了么?” “哎呀呀,陈少主怎么这么生气呢?”男子阴柔地笑道,眼风里瞥过正巧站在陈鹏飞身后的白轻墨,那笑容中隐含着丝丝阴邪,“今夜,本神使可是来看美人的。这下却被陈少主坏了兴致,本神使……很不高兴呢。” “呢”字方一落地,自称魔宫神使的男子猛地五指成爪,指甲上鲜红的蔻丹迸射出阴冷的光芒,鲜红的光束从手掌冲出,直冲陈鹏飞胸口。 劲风逼至眼前,陈鹏飞惊愕间双手交叉正准备以内劲硬抗,凌昭云玉扇一张,挥袖扇出一股劲风,与逼向陈鹏飞的血红光束狠狠地相撞在一起。 甫一得到援助,陈鹏飞立刻身形暴退,避开眼前的劲气翻腾,迅速退到安全的距离之外。 首领一出手,另外五个黑衣人立刻发生动作,从各个方位射入十八仙,冲散楼内六人的阵势,每个黑衣人都紧紧地缠上楼中一人,黑雾迸射,浓浓的瘴气如毒液一般侵入人体,黑芒在漆黑的夜幕下绽放。 白轻墨紧紧地盯着前方的男子,面沉如水。 男子将手指放至唇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鲜红的指甲。嘴唇红艳如血,指甲上殷红的蔻丹与额前那一缕白发显得格外诡异。 “白宫主真是个美人,可惜韩天尊太不懂得怜香惜玉,竟然将宫主给打伤了。”男子笑得阴柔,“我段明玉可不像韩子汝那么不近人情,一定会善待美人的。” 另外五人已经交上了手,唯独白轻墨与段明玉,一个站在楼内,一个飘在楼外,隔着五米的距离静静对峙。 段明玉的笑容渗透着一股阴柔诡异的美,看得人心底极不舒服。白轻墨右手手指轻轻勾起,指尖内力迅速凝聚。 段明玉仿佛感受到白轻墨身上的气息变化,黑色衣袂飘飘,殷红的唇勾起:“看来,我们的大美人已经等不及了呀。” 话音甫一落下,黑影如同离弦的利箭飞射而来,指甲上的蔻丹在一片黑雾中闪着妖冶的寒光,内劲形成一股气流轰然冲向白轻墨。后者立刻飞身而起,强劲的气流从脚下掠过,裙摆飞舞,单臂横过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紫色的光刃顿时飞射向浑身被黑芒包裹的段明玉。 段明玉身形一矮,闪过迎面劈来的紫色利刃,双手一合,红色光芒一闪,黑色烟雾从手心喷涌而出,直冲白轻墨面门,黑雾顿时弥散在整个十八仙三楼。 玉扇挥开,劲气如一弯利刃劈开黑雾,卷起气流冲散满楼的瘴气。凌昭云狠狠地一合扇子,白光刹那间飞出,血花四溅,黑色的斗笠被从中劈开,一具被割断了喉咙的尸体冲断栏杆,飞出十八仙,重重地落在了地面,浓浓的黑雾从尸体的伤口中喷涌出来,少顷,整个尸体便如蒸发一般完全消失了。此等恐怖情景又引起地下一片恐慌。 折阙将九夜从怀里扔下来,拔出长剑对上面前的黑衣人,如花的眉目冷冽如冰,长剑挥舞间闪现无数剑花,凌厉的剑法割开黑衣人全身要害,黑雾从黑衣人身上不断喷涌而出,毫不留情的剑光尽显杀伐。 兰幽身形较魔宫众人更加诡秘,分明是一身蓝色衣裳,却几乎能够隐入黑夜让人无法发现。脚踏绝顶轻功,悄然无息在夜空中闪现,让魔宫人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给其致命一击。 九夜轻巧地落地,尾巴一甩,头颅高高地仰起,全身的白毛立起,一声清越的长啸发出阵阵声波,震得人耳根子发疼,显露出千年灵兽不可侵犯的威严,平日里可爱无害的模样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九夜飞跃而起,在空中掠过一道残影,向着陈鹏飞面前的黑衣人狠狠拍下,透明微白的旋风击碎黑衣人的斗笠,尖锐的爪子割开其喉咙,手段残暴令人目不忍视。 兰箫手中玉笛在夜色中泛着幽寒的光芒,白玉柔和的微光在杀伐中显得格格不入却令人胆寒。最后一击,淡蓝的劲气切向迎面而来垂死挣扎的黑衣人,将其身体整个人从中劈开,整个人顿时死得不能再死。兰箫冷着如玉的眉目,其粗暴的手段与招数与其平日里展现的温润风姿大相径庭。 瘴气如毒蛇一般侵入人体,白轻墨体内气血一滞,眉心一挺,掌心猛的施力,一股淡紫色的精纯掌风立时拍向飞身过来的段明玉。 对面掌风猝不及防迎面拍来,段明玉连忙使出掌风硬抗,却没料到那真力如此强劲,一时根本无法招架,被掌风击中胸口,一口浓稠的鲜血蓦地喷出,溅在地面,显现出狰狞的血光。 白轻墨的面色却霎时间变得惨白,空中身形一抖,嘴上却冷冷嘲笑以掩饰身上气息的变化:“魔宫中人的血竟然也是红的。本宫倒真是惊讶得很。” 兰箫见势不妙,眉峰陡然一利,飞身过去一把搂住白轻墨的腰,一声细若蚊蝇却蕴含着怒气的声音传入后者耳际: “竟然敢动用《莲心诀》,你嫌命长了是不是?!” 第42章 沉舟侧畔千帆过 腰间蓦然多了一条手臂,兰箫环着白轻墨旋身落地,掌中一股温暖的真气缓缓渡过去,眉宇严峻。 强压下喉间一口腥甜,白轻墨用胳膊肘一把顶开兰箫,咬紧牙关。 兰箫看着被击飞出去趴在地上正挣扎着爬起来的段明玉,松开她,道:“你若是惜命,便别再乱来。你把我当摆设么?” 心中微微一动,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却很快被压下去。白轻墨将目光从兰箫脸上移开,依旧是一副目如冰霜的模样。 只见段明玉从地上爬起来,站着微微晃动了两下,用手背揩去嘴角鲜红的血液,唇角勾起一个魅惑的弧度,眯起眼直视白轻墨,眼中射出倍感兴趣却带着几分残忍的光。 火红的烟花在远处的天空中炸裂,缤纷的光彩在此时看来是如此的狰狞与血腥。整座宣城陷入一片血与火交织的海洋。混乱的街道、人群中发出的尖叫声、满街的尸体和残肢、覆盖整座城池的黑色瘴气与杀伐气息,令人毛骨悚然。 “不愧是沉月宫主,竟然在江湖人面前留了一手。先前倒是我轻敌了。”段明玉直起脊背,舔了舔指尖上自己的鲜血,“碧落教主倒是比想象中的更近人情,见不得心上人受伤么?” 兰箫淡淡开口:“本座倒是怀疑,你们魔宫中人既然能瞧得出白宫主的美貌,怎的还是这些个妖邪的败类。” 段明玉不以为忤,眼睛里射出丝丝缕缕的寒光,却依旧笑得阴柔:“看来,二位比想象中的还要有趣呢。”说着眸中精光顿时暴射,浑身阴气暴涨,整张脸霎时间显得阴邪可怖。黑色的旋风以段明玉为中心,疯狂席卷整个十八仙。 强劲的气流冲击着方圆十米内每一个角落,梁柱顶不住负荷砰然拧断,十八仙楼顶的琉璃瓦噼里啪啦掉下砸碎,房梁断裂,无数巨大的裂缝撕开,整个楼顶瞬间摇摇欲坠。 凌厉的风刃凶猛地割开一切阻挡物,即便使出内力亦刮得人脸上生疼。兰箫与白轻墨同时脚尖点地飞身撤退,凌昭云一张玉扇,狠狠一扇,利用反作用力迅速往后退去,兰幽扯住陈鹏飞的衣领拉着他及时避开主要攻击范围,折阙与九夜飞速退开,剩下一个未死重伤的魔宫黑衣人受到旋风的冲击,来不及准备便已全身化为灰飞消失得无影无踪。 厉风刮在身上仿佛刀割一般的疼痛,凌昭云跃上周边一座房屋的楼顶,龇牙咧嘴眼风凌厉:“这畜生,竟然连自己的下属也不打算放过么!” 黑色的旋风狂暴地卷起,浓郁的瘴气如流水一般往外涌,十八仙三楼楼顶再也支撑不住连续的强力冲击,在风暴中轰然倒塌,琉璃瓦溅碎了一地。阴冷的气息完全遮蔽了人的五感,旋风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色光芒,显得分外诡异骇人。 借力站在十八仙周围房顶上的六人,团团围住几乎进入魔化状态的段明玉,面色严峻,严阵以待。 大范围喷涌的黑雾逐渐形成几条壮硕的黑蛇,在中央段明玉的操控之下,,粗壮的蛇身扭动着,裹着浓浓的黑雾,蛇身上几条鲜红的血光飞速旋转着,更添几分狰狞。黑雾中缓缓露出段明玉苍白如死尸的面孔与染了鲜血的鲜红嘴唇,眼神如淬了毒一般直刺白轻墨与兰箫,双臂展开,黑蛇立刻张开血盆大口向几人疾速咬来。 兰箫将正欲出手的白轻墨向后一扯,面色冷然,莹白玉笛散发着微微柔光,此刻却蕴含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内力。 劲风击出,白色中夹杂着淡蓝的光束与黑蛇轰然碰撞,爆裂声震耳欲聋。黑蛇被打散,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立即再次凝聚起来,一口鲜血喷出,血雾飘散在空中,段明玉惨白的面庞在黑雾中若隐若现,薄薄的鲜红的嘴唇弯成一个弧度,唇角衔着疯狂的笑意,一双眼睛充斥着疯狂的气息,黑得几乎看不见底。 兰箫面色如常,左脚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黑芒化作利刃向着六人横切而过,陈鹏飞被兰幽扯着袖子迅速飞离危险地带保护起来,九夜跃过黑芒的攻击,发出一声清越长啸,一道灵光直击段明玉面门,却被黑蛇吞没。小狐狸接到白轻墨严肃的目光后,无声地抗议了一会儿,然后被折阙带着乖乖地找了条缝儿躲了起来。剩下兰箫、白轻墨与凌昭云三人与段明玉对峙。 长发在狂风中飞舞,段明玉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边的血迹,眼睛邪气地眯起却晶亮得慑人,捂住胸口的指甲上,鲜红的蔻丹绽放着阴冷的血色光芒。 三人眼中寒光一闪。 受了如此重的伤竟然还能站着,魔宫中人,果然都不好对付。 “呵呵呵……”段明玉阴柔却张狂地笑开,“果然,这世上的女人都是要拉男人来做挡箭牌的,竟然连白宫主也不例外呀。” 白轻墨冷笑:“段神使好一张嘴,难道是知晓自己死到临头,怕日后再也无话可说么?” 揩去嘴角源源不断流下来的鲜血,段明玉依旧阴柔地笑着:“我就算是死,也有三位给我做陪葬,算不得亏。” 双臂张开,黑雾再次暴起,旋风霎时席卷方圆百米,几乎夺人呼吸。 凌昭云似离弦之箭飞身向旋风中心飞去,眼神中是前所未有的凌厉,玉骨扇狠狠一扇,扬起千层风浪。劲风碰撞,强劲的风暴摧毁整个十八仙楼阁,梁柱横中断裂,琉璃瓦碎片飞溅,方圆百米之内再无人敢靠近。 段明玉使出浑身解数硬撼凌昭云,黑瞳中隐隐泛起血色光芒,狂风吹断了系发的缎带,黑发顿时散开,在风中狂舞。黑色旋风愈来愈烈,凌昭云握扇的虎口被震得发麻,一丝鲜血顺着指间流下,凌昭云一咬牙,手腕一翻,折扇一收,一阵狂风骤起,一时间盛极压过瘴气,却再无后继之力。 兰箫站在房顶檐角上,玉笛横在唇边,一声如同高山流水一般的笛音潺潺流出,在呼呼的风声和远处天际的烟花炸裂声中脱颖而出,清澈而不含任何杂质,而流畅的笛音下,却隐藏着浑厚的内劲,沉重的声波震得人头脑发昏。 段明玉手中的劲一松,阴狠的目光猛的投向兰箫,黑色蟒蛇狂暴地扭动着身躯,张开血盆大口向着兰箫冲来。兰箫握着玉笛,脚步似有千钧重,一寸都挪不开。白轻墨见势不妙,扯住兰箫的袖子,一把将他扔向后面,笛音中断。 黑色风暴席卷而来,仅凭气息便让人头晕脑胀。脚尖轻点房檐,身形腾空而起,紫色衣裙在风中翻飞,白轻墨一挥水袖,牙关紧咬,指尖凭空勾勒出一朵淡紫色的莲花。紫光在掌心迅速凝聚,小小的体积中所蕴含的光芒已经令人无法直视。指尖的紫莲不断旋转,光芒映照在白轻墨略显苍白的脸上,显示出一股神圣而不可冒犯的美。手掌一托,莲花倏地上升变大,强烈的紫色光芒瞬间绽放在天际,一时间,夜空中星辰烟火乍然失色,紫色光芒压过无边的黑暗,瑰丽的色彩几乎耀瞎了人眼。 真气涌动,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白轻墨强行压下,运足真力,将紫莲狠狠向外一推。 黑色的蟒蛇横冲直撞,紫色莲花在空中划过一道流光,与其狠狠地撞在了一起。爆裂声砰然炸响,无数火星噼里啪啦四溅飞洒,瑰丽的紫光与混沌邪气的黑雾交织激荡在一起,电光闪烁,强劲的气流横扫整个宣州中心。凌昭云脚尖在房檐上借力,迅速撤退,兰箫一把抓住白轻墨的手臂,飞速撤离气流震荡的中心地带。 方圆百米的房屋全部被摧毁,位于碰撞中心的十八仙整个儿被夷为平地,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深坑与掉落的残木碎瓦,周围都是残垣断壁,气流的余波大范围冲击树木,房顶接连着被掀翻。街道上的碧落教、沉月宫与倾云楼下属立刻反应迅速撤离,剩下还未来得及逃走的少数人与正在大肆屠杀平民的魔宫教众,有些被直接撞出十米,有些则是当场受到重击毙命。 夜空中,连月色星辰也隐没了行迹,灿烂的紫光在空中逐渐湮灭,一切又回归死寂。大街小巷中已经再无活人的行迹,烟火也逐渐消亡,整座宣州城陷入一片狼藉的寂静。 兰箫与白轻墨在出招之后便及时退开了很远,凌昭云握着玉扇,双目紧盯空中一团并不醒目却仍旧存在的黑影,直到那黑雾仿佛流窜一般消失了,才松开扇子,咳出一口淡红的鲜血来,却浑不在意地揩去嘴角的血迹,向着白轻墨的所在走去。 白轻墨甫一落地,便立刻后跌数步,在兰箫震惊的目光下,一口浓稠的鲜血噗地喷出,血滴溅落在紫色的纱裙上,仿佛在夜间盛放的芍药花。兰箫脚步有些不稳,却一把扶住白轻墨倒下的身躯,将她收在自己怀里,后者却弯着腰一句话说不出来,捂住胸口,鲜血仿佛流水一般从口中涌出。 带着九夜迅速赶来的折阙见此情景失声惊呼:“宫主!” 凌昭云眼神一厉,一个箭步冲上去,顺着白轻墨全身大穴一路点下去,封住她的七筋八脉,然后抓起她的手腕,迅速扣上脉门,面色一沉:“脉象紊乱,真气逆流。若是再不施救,顷刻便性命不保!” 第43章 不见花市灯如昼 凌昭云的话如惊雷一般炸响在每个人耳际,折阙冲上去扶住一直弯着腰呕血的白轻墨,感觉到触手间仿佛万年雪山之巅的冰寒,那始终冰冷麻木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双手颤抖着:“宫主……” 鲜血透过指缝渗出来,不断滴落在地面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小血洼,正咝咝冒着寒气。紫色的石榴裙染上了靡艳的血色,白轻墨眉头紧蹙,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微微有些湿润。 兰箫拉下她的手,让折阙扶着她盘腿坐在地上,眼见那鲜血不断顺着她的下巴流下滴落在她的衣襟上,手指不自觉地颤了颤,旋即镇定下来,撩起衣袍坐在她的身后,凝聚全身真气,一掌拍在她的背心。 浑厚的真气从背心处渡入身体,白轻墨仿佛感觉一具温暖的躯体覆上背部,然后与自己缓缓交融,与身体里的冰寒之气一寸一寸碰撞,筋脉几乎扭曲,剧痛撕扯着浑身的神经与意志,意识有些模糊,沾了鲜血的手却握得指节发白,身体一阵阵冷暖交织。 兰箫坐在白轻墨身后,额上渗出丝丝冷汗,嘴角隐隐有一丝鲜红淌下。 凌昭云见势不妙,立刻出掌拍在兰箫身后,三人连成一线,隐隐有紫、蓝、白三色真气冒出,三人周围的空气仿佛被蒸腾得有些扭曲,却始终不见形势好转。 三股内力交织,忽地感觉白轻墨体内蓦地一阵强力将自己的内力弹出来,兰箫眉头倏地一挺,双手立刻后撤,凌昭云亦被强行震开。真气反冲的力量直击兰箫的胸口,击得他微微弓起脊背,一口鲜血喷出来,溅在白轻墨颈后。 “怎么会这样……”凌昭云捂住胸口咳嗽着。 眼见鲜红的血液再次从白轻墨口中涌出,兰箫不顾自身伤势,扶住她的身体,正欲再次出掌,却被折阙拦下。 一直待在旁边急得在地上团团转的九夜见兰箫撤开手,立刻摇起大尾巴,一下子扑到白轻墨身边,露出锋利的牙齿,一口咬在了白轻墨的右手手腕上。 纯白却温暖的光芒在九夜嘴边绽放,缓缓包裹住白轻墨整个身体。一缕黑色血迹从九夜牙齿咬下的伤口处流淌出来,森冷的冰寒气息比这严冬更加让人悚然心惊。 光芒逐渐退去,白轻墨不再吐血,九夜卷起自己的大尾巴,从白轻墨的腿上攀上她身前,小脑袋蹭了蹭她的脸。 脸上毛茸茸的触感有些瘙痒,白轻墨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一瞬的混沌,旋即浮起淡淡的笑意,在九夜盈满担忧又可怜巴巴的眼神下,伸出手臂,穿过它翘起来的大尾巴,抱住那温温软软的狐狸身子。 凌昭云长长舒了一口气,拿起自己的扇子感叹:“这小畜生,还当真是个神物。” 兰箫一言未发,神色却略有缓和,终于抬起袖子擦去唇上的鲜血,仿佛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与蓝幽在一起的陈鹏飞和被凌离强行带走的风琉月也从不同的方向赶了过来。风琉月看见凌昭云脸色苍白,刚想张口,却又立刻瞧见白轻墨坐在地上,身上都是血迹,低声惊呼道:“白宫主!”陈鹏飞见一地的鲜血与四人身上、嘴边的血迹,回想起方才在远处看见的那瑰丽无比的场面,不由得心下一沉:“三位这是……” 兰箫摆摆手,安抚道:“无碍。” 见白轻墨想要站起来,折阙赶紧上去扶,顺手接过她递过来的团成一个球的九夜。 看见白轻墨看过来的目光,兰箫微微一笑。 白轻墨舔了舔嘴唇上的血,原本司空见惯的鲜血此刻却变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停顿了一会儿,轻轻道:“陪我走一走。”说完转过身,向着没人的街道上走去。 兰箫淡淡一笑:“好。”然后走过去,跟上白轻墨的脚步。 兰幽刚想跟上兰箫,就被凌昭云一把折扇拦了下来:“你去做什么第三者?让他们去便是。”兰幽只好停下脚步,任由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长长的街道沿着宽阔的河流蜿蜒前进,路边的小摊点早已破败成一片狼藉。灯笼摔落在地上,原本被孩子们提在手中的花灯被无数人踩烂,平民百姓的尸体横在街道上,彰显着这一夜魔宫惨无人道的屠杀。 二人沿着河岸缓缓并肩漫步。宁静的河面上,在星光的映照下闪烁着粼粼的波光。 白轻墨轻轻弯下腰咳了两声,兰箫立刻扶住她,道:“看来,即便是天山雪狐也治不好你这一身伤。” 白轻墨直起身来,下意识弯了弯唇角,微微挑起眉毛:“所以?” 兰箫一笑,没有接茬。 “你今日也受了不轻的伤。”白轻墨顿了顿,继续向前慢慢走着,“还有凌昭云。虽然我们并未使出全力,但区区一个神使便有如此功力,魔宫的实力确实让人心惊。这个段明玉,似乎比阶品更高一点儿的天尊韩子汝更加有手段,难怪魔宫会派他来领导这次屠杀。” 兰箫问:“段明玉确实是个习武天才,然则这与魔宫秘法也有脱不开的干系。你今日使的是《莲心诀》第几重功力?” “第五重。”白轻墨道,“既然你知道我练的是《莲心诀》,魔宫的人定然也知道,只是不明就里。” 兰箫一笑:“幸好他们不明就里,否则今日还真得血战一场了。” 白轻墨亦不由得弯了弯唇角,映着星光的眼眸里荡漾起一丝笑痕。 长长的河岸线同河流一样,一眼望不到头,街道左侧是残破的店铺,右侧则是黑中泛光的大河,残灯独自悬挂在房檐上,晕黄的光影照耀在河面上,闪烁着晶亮的莹莹波光。头顶一轮圆月,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倾洒在河面上,与无数星辉共舞。 兰箫忽然停下脚步,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花灯。 “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这里。”兰箫将手中的花灯递给白轻墨,“而它也始终在这里,等着我们。” 白轻墨注视了他良久,然后伸出手,接过了灯杆。 难得一只完好无损的花灯,晕黄柔和的火光从粉红的纱纸中透出来,映照在人的脸庞上。正是先时在街上看中的那一只莲花灯。 端详着莲花灯上细致的纹路,白轻墨道:“真要放这东西么?你知我一向不信这个。” “你不是不信。”兰箫淡淡笑道,“你只是不想丢失自己的方向而已。” 白轻墨微微一怔,旋即垂眸,轻轻勾起唇角。 “你竟知我有什么方向么?说到底,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听天由命罢了。” “听天由命?这才不像是你说的话。”兰箫失笑,“我以为你更喜欢‘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自是不愿信命,有时却又不得不信。”白轻墨浅笑,笑容里有着淡淡的无力:“还是说,你以为真的能够做到么?” 兰箫不语。 “方才那店老板说的确实是对。平常人放花灯也并非一定信的,不过是心里头留个念想,即便命途多舛,日后想起来也能留一份自慰。”白轻墨弯了弯唇角,眼神流露出一抹苍凉,“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迟早是众叛亲离,千夫所指,还能奢望有什么念想?” 兰箫叹道:“你太偏激了。” 花灯中的火焰轻轻跳跃,河面上的风吹来,扬起二人的衣襟与长发,在空中飞扬。 兰箫张开手臂,环过白轻墨腰,后者手微微一松,花灯从手中落下,“啪”的一声落在了水面上,溅起几粒冰凉的水珠。 白轻墨一个趔趄撞在兰箫胸膛前,眼见那朵莲花在河面上摇晃了几下,波纹一圈圈散开,然后便顺着流动的河水,随着粼粼的波光,晃晃悠悠地漂远了。 兰箫亦没料到白轻墨站得如此不稳,这一拽便让她松了手,微微一愕,旋即微笑:“这便当是我们俩一块儿放的罢。” 淡红的莲花包裹着一朵晕黄的灯花,在河面上逐渐漂远,混迹在万千星光中,隐去了自己的行踪。正如失散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家人。 心里莫名地有些暖意,白轻墨微微勾起唇角,无意识地道:“便当作是我们一块儿放的。”说完又觉得这话有些奇怪,蹙了蹙眉头,抬眸看了一眼兰箫,后者正垂眼看着她,眸中有淡淡的星光。松开眉头,白轻墨问道:“许了什么愿望?” 兰箫笑着摇头。却不知是没许愿还是不告诉她。 白轻墨垂下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远处黑暗中水天相接的粼粼波光。 今夜过后,中原武林又不只是如何的一番面目。今夜的宣州成为魔宫的又一个起点,经过这一场屠杀,曾经繁华的宣州定然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才能喘过气来。不论是明面上的势力还是各大隐宗,没有人再能坐得住,因为没有人知道,魔宫的下一个矛头,会对准谁。 第44章 闻人昔时过人香 艳阳高照,晴空里零零星星飘浮着几朵白云,柔软而舒展。 一个毛茸茸的大白球从芭蕉树的大叶子上滚了下来,砸落在树下的茶几上,弹了几下,然后又掉到地上,打了几个圈,这才四脚朝天地显露了原形。 凌昭云甫一用扇子拨开青藤踏进庭院,便看见这么一副景象:刚吃完一大盆糖炒栗子的九夜正摊开圆滚滚的肚皮,四肢呈大字状撒开,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粉红色的舌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小爪子舒舒服服地张着,几乎和整个身子一般大的大尾巴从屁股底下伸出来,在地上翘了翘。 茶几边上,一身紫色锦衣的祁无芳被泼了一身的茶水,注视着地上晒太阳的小狐狸,认真地沉思着“为何狐狸会那么喜欢吃糖炒栗子”这一千古命题。 下人走过来收拾被搅得一塌糊涂的茶几和地上的茶杯碎片。白轻墨一身淡粉色曳地长裙,一手撑着脑袋,浑然不在意地躺在藤椅上,眼角斜了一眼凌昭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看来,还是初夏的时节更叫人舒爽一些,看你的神态,倒是比往日里更悠闲。”凌昭云摇着扇子,脚步一抬,便从九夜的小身子上堪堪跨了过去,“外头闹得鸡飞狗跳,你却优哉游哉呆在自个儿宫里,竟然连祁兄都让了进来,可见你心情着实不错。” 自从年初元宵在宣州闹了一晚上,魔宫便再没有消停过,明枪暗箭防不胜防。苍山派的水源处被下了剧毒,仅仅一个早晨便折损上百精锐;逍遥门受到魔宫袭击,八十弟子及两位长老命丧刀刃之下;临风山庄派出去联络黑道的数十名属下在各个方位的五里亭被腰斩分尸,其惨状令人目不忍视;九阍阁的六名橙阁杀手被总部派出打听魔宫的所在,一月未归,最终被人在山野中发现之时,只剩下六枚橙阁玉佩及一大片被黑水浸透的腐臭土地。 死的人多了,各大门派逼不得已,迭起对魔宫宣战。黑道中不少门派应邀加入乾坤盟,白道中大门派多数明白事理,分清形势后便再不会做出什么过激行为。即便有少数不成气候的小门派受不了与黑道为伍退出乾坤盟的,也迅速被魔宫血洗。近几个月来,在临风山庄、四大家族、碧落教、沉月宫、倾云楼以及少数几个白道大门派的凝聚下,黑白两道开始抱成一团,乾坤盟的规模迅速壮大,成为前无古人横跨黑白两道的巨型江湖组织。 “外头脑的鸡飞狗跳与我有什么相干。”白轻墨将鬓发撩至耳后,懒懒道,“韩临东那老狐狸算是有两把刷子的,将乾坤盟照看得挺好,不需我们去操心,魔宫也许久没在明面上找我的麻烦,他们死人是他们的事。横竖没有我沉月宫的事,任他们去胡闹。” 凌昭云挑挑眉毛。 这一段时间,魔宫确实没再找沉月宫的麻烦。反倒是自从上次在宣州同魔宫打了一架后,那些所谓的武林正道对碧落教与沉月宫的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非但没有恶语相向,反而拼命拉近关系,这个今天送点儿补品,那个明天送几样宝物,这些东西虽说他们都不缺,但毕竟多多益善,因此白轻墨与兰箫丝毫不矫揉造作一一笑纳。想来是终于发觉有了两个强大的盟友做挡箭牌也是一件不错的事,这些门派所受的冲击确实要小了很多,于是突生感恩之心,觉得应当好好孝敬一下因与魔宫苦战而身受重伤的碧落教主与沉月宫主了。 “那你在这儿是做什么?”凌昭云看向正剥着栗子的祁无芳。 祁无芳放下手中的栗子,下巴对着地上的九夜扬了扬,道:“我来喂它的。” 凌昭云默然。我看你是来喂茶几边上那位美人的而美人不领情以至于全被那小畜生占了便宜吧…… 祁无芳装作没看见好友眼中神色鲜明的鄙视,坦坦然然道:“先得讨好这只狐狸才能讨好得到它的主人,我这不是在努力么?” 凌昭云摇摇扇子,在下人端上来的凳子上坐下,微笑:“趁着人家兰箫不在的时候讨好这两位难缠的主儿,确实是上策。” 祁无芳的脸黑了一黑,明显对“兰箫”这两个字有忌讳,但仍旧保持了良好风度没有在心上人面前发作,吸了一口气假装没听见,道:“这几日也没有碧落教的消息,那人做什么去了?” 凌昭云瞧了一眼姿态闲适的白轻墨,往椅背上一靠,闲闲张口道:“江湖人除了办江湖事,自然还得有个一两份儿女情长,给旁人家长里短地唠嗑唠嗑,否则成天打打杀杀,也忒腻味了些。” 祁无芳挑起眉毛。 凌昭云一笑,继续道:“显然,碧落教主从来都不是那么个腻味的人。从前江湖上便盛传碧落教主风流成性,如今倒是鲜少出入花街柳巷,不过身旁却是总少不了佳人陪伴的。” 祁无芳蓝黑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精光,提起兴致:“谁?” “自然是……”凌昭云眼睛一转,“临风山庄温婉贤淑、柔弱如水的二小姐——韩雨微了。” 祈无芳瞥了一眼闲闲睡在藤椅上闭目假寐的白轻墨,分明是六月的风,却让他小小地打了个寒噤。 “这么说,碧落教最近与临风山庄走得极近了。”祁无芳将剥好的栗子扔进九夜仰天张开的狐狸嘴里,继续道,“难怪兰箫那小子最近没往这边跑,合着是叼上了这么一块肥肉。” “肥肉不仅仅是临风山庄,有时候,最有价值的,往往只是一个人——一个能在关键时刻起关键作用的人。”白轻墨闭上的眼轻轻睁开,水润的眸中映衬着透过宽大的芭蕉叶渗下来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她的眼里,微微闪着光,“临风山庄是何其庞大的一份家业,而这份家业几乎一半的运作都掌握在这位二小姐手中,即便受魔宫袭击却也能不出一分岔子,韩雨微委实有几分本事。” “鲜少听你称赞一位女子,看来你很欣赏她。”凌昭云眼中升起一丝兴味,“说得不错,那韩雨微确实有些本事,至少比她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哥要好上不少。” 凌昭云赞同地点点头:“对了,自那日元宵之后,北堂寻便被明宗叫回去了,单飞也不知所踪,想来亦是回了影芙门。” “北堂寻那少爷,见一面便知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即便有碧落教与沉月宫作保,明宗的高层亦不会放心让他一个人在外头晃荡。倒是影芙门,作为三大隐宗之一,行踪一直诡秘,现下也耐不住了。”祁无芳道,“前两日听说他们派人去了碧落教,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的。”白轻墨坐起身来,接过下人端来的茶水,道,“当年影芙门为了对抗魔宫出了不小的力气,如今魔宫要回来复仇,那黑名单上必然少不了这一大家。这几个月来,外界虽然没有消息,然则影芙门确是被魔宫下了手的。” “那为何他们不找临风山庄,反而找上了碧落教?”祁无芳问道,“相比之下,明显临风山庄的声名要好上很多么。” “那恐怕就是那位影芙门少主的渊源了。”白轻墨道,“具体情况我也不甚明了,要问你去问碧落教主,想来他很乐意同你解惑。” 祁无芳嘴角抽了抽,默了一瞬,方欲张口却被斜里插进来的一个声音打断—— “祁家主有什么问题找箫便是,箫定然乐意为家主解答。” 声音顺着风从不远处传来,混合着一股淡淡的兰香,轻飘飘的,却如流水般流入每个人耳际。 坐着的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地上那个圆滚滚的毛球就立刻打了个滚,化作一道白光飞窜进来人的怀里。 凌昭云面色麻木地转过头去。 兰箫一身黑衣,怀里抱着个软软蓬蓬的白球,脸上清浅地笑着,线条柔和,几乎令人如沐春风。 瞧见三人各异的脸色,兰箫微微笑着:“今日来的正巧,竟然见着几位齐聚一堂了。” “我们这几个大闲人成日里无所事事,可比不得碧落教主你——”白轻墨抬起眼眸,眸中有笑意淡淡流转,“美人相伴左右,可不能冷落了人家。” “何必如此取笑我。”兰箫抱着九夜,无奈一笑,顺着张椅子坐了下来,“临风山庄忙得昏了头,雨微回去帮忙了。” “原来是被美人撇下不管了,难怪有闲心来这儿叨扰咱们白宫主。”凌昭云摇摇扇子,笑得揶揄,“依我看,纵然临风山庄的那位二小姐再怎么清丽脱俗,也不如沉月宫主姿容绝世——噗——咳咳咳……” 白轻墨淡淡收回手,笑得不动声色。 兰箫一笑:“我今日来却也并非完全是为了同你们闲磕牙。想来你们也已经知道,前两日影芙门派人来了我碧落教。” 凌昭云微微挑眉:“怎么?” “影芙门当年为抗魔宫出了不少力,魔宫也因此损失了不少精兵良将。如今回来报仇,自然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也折了不少影芙门的精兵良将。”兰箫将九夜抛下,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道,“他们知道乾坤盟正在声势浩大地进行扩张,也明白面对如今的魔宫,各大门派绝对不能各自为政,否则定是死路一条。然则他们十分不愿意加入乾坤盟,便想寻找其他的出路。” 祈无芳问:“所以?” “所以,他们找上了我碧落教。”兰箫弯起唇角,漆黑的眸子闪着微光,看向白轻墨与凌昭云,“还有沉月宫与倾云楼。” “哦?” “隐宗行事隐秘,从不在明面上干涉江湖大事,是正是邪是白是黑,江湖人都看不甚清,自然也就不知晓他们是什么口味。”兰箫微微勾起唇角,“如今看来,三大隐宗之中,至少影芙门不太喜欢白道的作风。” “那其他两家呢?”白轻墨问道,“当年为了抵抗魔宫,出了力的可不止是影芙门一派。” “据我所知,修梅苑和南朝(zhao)庭似乎一个好白道一个偏黑道,因此二者关系不甚融洽。”凌昭云道,“修梅苑与七大门派之一的峨眉派同样是女子当涂掌事的门派,私交甚密,若是真支撑不住,修梅苑应当会应邀加入乾坤盟。而南朝庭嘛,估计暂时还没受到什么大的损伤,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大抵也是不屑投靠临风山庄,而更愿意靠向我们这边的——毕竟黑道少有门派能成气候,还是我们这几家要靠谱一些。” “另外一件事,我想你们会更有兴趣。”兰箫啜了一口茶,“知道影芙门的高手是怎么折了的么?” 祈无芳问道:“如何?” “并非凡人所为。” “哦?”凌昭云挑起眉头,折扇“啪”地一声关上,玩世不恭的眸中闪着隐隐的光,“难道还是妖魔鬼怪不成?” “确是个魑魅魍魉般的东西。此物浑身灰黑色,身高约八尺,四肢极为发达,皮毛坚硬,动作迅捷,身后还有一条尾巴,”兰箫对着地上吃栗子的九夜抬了抬下巴,“貌似比这小家伙的尾巴还要大一些。唔,还有一双在夜里便绿莹莹发亮的大眼睛。” 祈无芳蹙起眉头,黑蓝的眸子里闪出疑惑的光:“那是什么?” 蓦地想起前几日寻影交来的情报,与兰箫所述大致相同,白轻墨微抬起眼看向兰箫,猜测似的道,“……狼人?” 这下轮到那三人愣住了。 凌昭云惊讶地看一眼白轻墨,再看向兰箫,不可置信地问道:“狼人?!” 兰箫愣怔了一瞬,对白轻墨道:“连影芙门他们自个儿都说不清是什么,你怎知道是狼人?” “不确定,只是听着这描述,觉得有些像罢了。”白轻墨端起茶盏,垂下眼睫抿了一口,道,“从前听……嗯,在如烟谷的时候听柳非烟无意中提起过。” 兰箫看她一眼,眼中不动声色掠过一丝笑意,道:“不愧是二十年前叱咤江湖的人物,毒后当真见多识广。” 白轻墨咬咬牙,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师承碧霄山,那狼人原本是碧霄山上自古便有过传说的东西,她自然知晓一二。” 凌昭云忍俊不禁,旋即咳了一声正色道:“这个暂时还不是重点。我们只是想知道,咳,这个和碧霄派有渊源的东西,怎么会一声不吭地就跑到魔宫那边去了?” 白轻墨摇头,然后补充道:“再多的我也不知道了。” 兰箫目光闪动:“五十年前,魔宫与碧霄派先后现世,时间相差并不久,魔宫遁去之后,岑掌门也立刻带领着碧霄派销声匿迹……看来,与碧霄派有渊源的不是狼人,恐怕是……魔宫。” 闻言,凌昭云挑起眉毛,折扇“唰”地一张,笑得意味深长。 白轻墨抱起扒拉在她腿上的九夜,搂在怀里顺着它背上的皮毛,微微勾起唇角,抬眸问道:“我却是好奇,这所谓的狼人,偷袭影芙门之时,是一两只呢,还是一群?” 兰箫道:“仅有两头。” 凌昭云挑了挑眉:“能将影芙门弄得冒出水面来向我们求助,即便是偷袭,这也不是简单的货色。” 祈无芳蹙起眉,蓝黑的眼眸中略显得轻佻,却带有一丝严肃的神色,“这狼人竟然有能一举击杀数位高手的本事,定然是被魔宫当做宝贝一般的豢养起来了。既然已经出现了一次,便必定会有第二次。只是,并非每个门派都有影芙门那种实力,若是这东西半夜里被放进某个人家的后院里,那岂不是……?” 凌昭云沉吟片刻,道:“此事目前虽只是一个苗头,然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不立刻严加控制,难保不会惹出什么大乱子。” “此事最好还是告诉临风山庄,由他们做好防范比较稳妥。”白轻墨道,“毕竟临风山庄还是乾坤盟的老大,这些事情,还是交给他们运作要好一些。” 兰箫颔首道,“外界尚未接到消息,我们若贸然公布,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与无序。还是让他们商量商量,给各大门派发个警告,随他们相信与否,总不会太掉以轻心。” 祈无芳点点头,忽然一笑:“你们此时如此为了乾坤盟打算,若是以后反目了,可别后悔。” 白轻墨淡淡道:“我做的任何事都是为了沉月宫,可不会白白便宜了他们。” 众人正思量间,只听得一阵风掠来,再一眨眼,便见白轻墨身侧已跪了一个蓝衫的男子。 白轻墨抬眼:“何事?” 跪在地上的蓝衫男子——流风回答道:“回宫主,方才接到消息,昨夜,逍遥门遭袭。” 祈无芳目光一沉。 凌昭云扇子“啪”的一合,眼中浮起玩味的笑意:“果然。” “嗒”的一声轻响,茶盏落在桌面上,兰箫对着目光冷沉的白轻墨微微一笑:“看来,咱们几家的后院也要当心了。” 第45章 风云乱象碎玉瓷 茶杯“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上好的白瓷面目全非,未尽的茶水飞溅,溅在地上、衣摆上。一片狼藉。 白清城身躯僵硬,对脚下的狼藉浑然不觉,清俊的脸上那一贯淡然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纹,望向堂中首位上的人,目光中似有一丝不可置信:“你方才……说什么?” 坐在他对面的白洛云反应没有自家二弟那么大,却也一时怔住了。同样望着首位上的那人,愣怔道:“爹,你这是……” 首位上,檀木桌边坐着的正是白家现任家主——白岩。白岩其人,弱冠之年便子承父业,坐上白家家主之位,之后一直笃实勤业,在父辈积攒下来的家底上,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发扬文韬武略,扩张交易商路,克服重重困难,击败一个又一个的竞争对手,不断振兴白家,使其最终一跃成为武林四大世家之首。不惑之年,白岩一身武功,功业有为,正是年康正健的年岁,两鬓却无端生出些许华发,为那张方正宽阔的脸庞上增添几分岁月留下的沧桑。 “怎么?”鹰目扫视过下面两位儿子的脸,白岩目光深沉,却隐含着一丝仿佛不可摧毁的铁硬,“你们有什么异议吗?” 白洛云敛去眸中异色,垂头不语。 白清城起身道:“爹,我认为此事不妥。碧落教与沉月宫虽说亦正亦邪,然则自从魔宫入侵,他们为武林的联合花了不少的工夫,加入乾坤盟后逐步得到了各大门派的认可,也并非无功。若是我们此时如此作为,必定会让他们两家名声一落千丈甚至招来灭门之祸。这分明是落井下石过河拆桥的伎俩,损了碧落教与沉月宫,亦是陷我们白家于不义之境啊。” “碧落教与沉月宫为祸武林,如今一时的作为不过是给江湖人看的一个假象!他们此时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招揽人心,为自己的野心做掩饰罢了。”白岩直视自己的二儿子,目光冷硬而犀利,沉声道,“如今魔宫大举入侵,中原武林各大门派自顾不暇卸下对他们的防备,碧落教与沉月宫必定趁此机会在暗地里不动声色极力扩张,为将来吞噬武林打下基础。若不提前加以制止,长此以往,必定酿成大祸!” “可是——” “——可是什么?!”鹰目圆瞪,白岩狠狠地一拍桌子,发出一声巨响,坚硬的檀木桌被拍得震了三震,面上登时酝酿出一股怒气,喝道,“难不成如今你们翅膀硬了便以为能够各行其是,在这个家里,连我的话也不作数了吗?!” 白岩的胸口上下起伏,手指微微颤抖,眼中蕴含着浓浓的怒气。 白洛云手顿了顿,微微敛眉,不动声色将茶杯放回桌上。 白清城垂下眼睑。 扬人恶,即是恶,何况栽赃嫁祸?白家作为武林第一世家,拥有一张庞大而有力的情报网络,决计不是寻常可比。天下只要是有人的地方,白家便能找到需要的情报。魔宫刚放出消息的那段时日,碧落教与沉月宫联手冒充魔宫中人袭击各大门派的事情,虽然做得隐秘,却到底动作太大,落到了白家的眼中。白家若是此时将事实真相公之于众,再加上近日来频频发生的兽人袭击各大门派的事件,若是将此事怪到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头上,这两桩事足够令他们好不容易奠定的地位一落千丈,甚至招来灭顶之灾。这不仅是损了碧落教与沉月宫,这等事情做来,也是伤了白家名门正派的道义颜面。虽然,白岩说的并非无半点道理。 可是…… 白清城袖中的拳头缓缓收紧。 可是,那是你的女儿啊,那是你有愧于心的亲生女儿啊,你竟然忍心……你不是说,你愿意倾白家之力帮她么?你并不是想挽回你们之间的父女情分么?你……可你如今下这等命令,究竟是…… 白清城忽然发现,与自己朝夕相处二十余年的父亲,他自以为已经很了解他,而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从来就不曾看懂过他…… 并未因父亲忽然的怒气而畏惧,白清城抬起眼看向他,如一汪清泉般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难言的悲哀:“……为什么?” 白岩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并不回答。他缓缓背过身去,目光深沉,盯着厅堂墙上悬挂的一副水墨山川图,叫人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半晌缓缓道:“就按照我说的去做罢。” 白清城收回目光,双拳逐渐握的死紧,指甲几乎陷入皮肉。 “是……” 夏季刚入不久,便有早蝉躲在浓浓的树冠中不断鸣叫。聒噪不停歇的蝉鸣吵得人心头莫名烦躁。一片迷茫的阴影中,又有不少人辨不清方向,踏错了脚步,从而偏离了原先的轨道。 ———————————————— 黑色纱帐一层又一层地垂下,暗色鎏金的柱子撑起高高的房顶。空旷的大殿中,仅有几盏烛火,散发着微弱晕黄的光晕。缥缈的云帐在殿中微微的阴风中轻轻飘荡,层层纱帐重重叠叠,掩盖住大殿深处的一切隐秘景象。 飘幽的纱帐前,并排跪着三个人影。其中最左侧的一人身着青绿色长衫,另外二人皆着黑衣,却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低下头,目光落在地面上,面无表情。 “回大尊主,段神使自宣州一战回宫后伤势严重,至今未能恢复,毫无战斗之力。”绿色衣衫的男子——韩子汝垂头沉声道,声音稳重而不带半点情绪。 第二个人——魔宫天尊庄夜寒接着道:“回大尊主,近几个月来,在碧落教、沉月宫与倾云楼的扶持下,临风山庄带领着乾坤盟势力飞速扩张,气势正如日中天,必定为我们魔宫征服中原武林的一块绊脚石。” 第三个——魔宫天尊屈怀枫继续道:“继影芙门之后,狼人已经袭击逍遥门、无命枭等多处门派,中原已折损不少高手。临风山庄对盟中盟友发出警告,各大门派已经加派夜巡人手强加防范。” 穿堂风幽幽拂过,外层的纱帐飘飘悠悠地掀起,内层纱帐却依旧层层遮住内里的景象,晕晕的烛光从纱帐深处隐隐约约透出来,依稀辨得清是一张黑色大床的影子。 半晌,纱帐后缓缓传出来:“还有呢?” 此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仿佛响在耳边。柔衬修匀,却充满了长久修习内家功法所形成的圆吞厚实,声音有着二八女子的年轻风华,也有着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气韵,竟让人完全辨不清她的年龄。 这便是魔宫的尊主,五十年前在碧霄派掌门岑风手下灰飞烟灭的魔宫尊主,如今却死而复生,花去五十年的时间重振魔宫,再次攻入中原武林。 除却三位天尊、一位神使以及其他几位核心成员,底下的魔宫教众从未亲眼见过大尊主其人,只知有这么一个神一般的存在,对那素未谋面的大尊主近乎疯狂的崇拜。他们追随她,因为是她给了他们武功,是她令他们能够生存下去,是她让他们走上这条万众瞩目、成就千秋霸业的征服之路。 “还有一事,便是白家,恐怕要对碧落教与沉月宫出手了。”韩子汝沉声道。 “哦?” “白家作为武林第一世家,担负的责任不仅是保住祖宗基业,更是支撑整个白道的中流砥柱。纵然是父女血亲,白岩也绝不可能放任碧落教与沉月宫制造假象招揽人心,以致日后酿成大祸。”韩子汝回答道,“属下以为,白家的出手能直接让碧落教与沉月宫落入众矢之的的境地,各大门派必然对其恨之入骨。如此一来,中原武林除了内讧,实力便必定大大削弱,何况能折损此二派的实力,于我魔宫百利而无一害。” “呵呵呵……”一串笑声从纱帐后传出来,却缥缈得听不出半点情绪,只听帘后的人收了笑声,缓缓道,“白家要对碧落教与沉月宫不利,却未必是想要置他们于死地。白岩虽说不曾在江湖上掀起过什么风浪,却也不是个能轻易小瞧的人物。何况,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你们以为,碧落教与沉月宫就那么好对付么?说不准人家还正盼着一场大变,找个借口趁乱开火呢。” 韩子汝沉默片刻,低下头道:“属下目光短浅。” “哼。”纱帐后的人轻轻哼笑一声,“派出去的狼人最好好好控制着,这些个畜生,除了会杀生,却是些根本没脑子的废物,时间长了,难保不会反咬一口。狼人大张旗鼓地袭击各大门派,中原高手死得越来越多……呵呵,本尊倒要看看,那些躲在老鼠洞里隔岸观火的杂碎,到底能憋到什么时候。” “大尊主指的是……?” “你好好看着便是。”帐后人轻笑一声,旋即问道,“四使何在?” 话音方落下,大殿中便立刻出现四道人影,单膝跪在三位天尊身后。同样的姿势,分别是山青色、火红色、水蓝色、银白色的衣裳,更诡异的是,他们四人的瞳仁竟然与身上的衣物完全相同。 “风。” “火。” “雨。” “电。” 齐声:“四使,见过大尊主。” “接下来这段时间,便由你们同武林中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好好玩一玩,省得他们心里瞧不起我魔宫只会用些魑魅魍魉的下三滥手段,却不敢正面交锋。你们去让他们看看,这江湖,若是少了我魔宫,还当真是无趣得很呢。” 第46章 林荫往事走风花 浓密的树荫遮挡了炎炎的烈日,一排高大的梧桐树伫立在围墙边,每一棵梧桐树下,都有一个隆起的土坡。 单飞站在树荫下,看着最后一铲子黄土盖上,最新下葬的三架棺椁已经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中,没入黄泉。 一向玩世不恭嬉皮笑脸的“天下第一神偷”早已消失无踪,单飞垂下眼,看着自己被白色绷带紧紧缠住的右手,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上深沉如水,目光仿佛深井无波,眼底却隐隐有巨浪波涛翻涌。 两个月,仅仅两个月,就已经发生了三次狼人袭击的事件。数十位门中弟子,甚至几位在门中极富威望的长老也丧生于狼爪之下,影芙门因此所承受的损伤几乎不可以直接衡量。昨夜,三头狼人趁着浓浓的夜色,越过影芙门总部高高的围墙,跳进了影芙门的后院。虽然相较第一次已经有所防范,却依旧无法做到毫发无伤。面对高大凶猛的兽人,凡夫俗子即便武功再高强,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根本吃不住狼人厚实尖锐的利爪,一不小心便被开膛破肚,到头来死无全尸。 这手上的伤,便是昨日夜里为营救柏长老闪避不及而被狼人抓伤的。当时,伤口鲜血淋漓,深可见骨,所幸得到了及时的处理,这只手还没有完全废掉。只是,柏长老却…… 单飞收回目光,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在外游荡多年,是花天酒地的浪荡公子,是游戏天下的第一神偷。多年来,为了自由,他几乎抛弃了自己的身份,将影芙门整个儿扔在了身后。一次偶然的萍水相逢,他遇见了碧落教,遇见了兰箫,遇见了一个能够让他自由自在施展身手毫无束缚的地方,于是便跟在了兰箫身后,快活地做他的“天下第一神偷”。然则,无论他在外如何胡闹,却也自始至终是影芙门的少主。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身份,也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眼下江湖正乱,影芙门虽为隐宗,却毕竟是中原武林的一份子,也不能不担负起支撑中原武林的一份义务。 想到这里,单飞眼睫毛忽的颤了颤。 既然他已经被卷入这江湖是非,那么……他呢? 那个人,是不涉世事的豪门贵公子,作为明宗唯一的少主,自小便被保护得很好,三观端正文武双全,却天真得近乎迟钝。什么人间烟火,什么乱世纠葛,仿佛都同他完全没有关系。可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什么都不懂的人,在出门在外的这段时日里,慢慢地开始成长,开始问一些问题,也开始思考一些问题。 他能够接受,甚至喜欢上白轻墨与兰箫其人,却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与思维方式。在进入尘世之前,他将黑与白、善与恶分得清清楚楚,而尘世风霜雨雪、阴晴圆缺,那些亦正亦邪的东西,在他看来便是一团不可思议的混沌之物。这个人就是一张白纸,在他的世界里,美好的东西太多,所以他无法想象那些为了生存而不断地进行尔虞我诈的生活。这对他来说,是另一片天地。 犹记得那一日,宣州烟火纷乱,满城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单飞在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不对,立刻拉着北堂寻向安全的地方撤离。他们分明早已脱离了陈鹏飞四人自行活动,天知道为什么魔宫的人能那么快知道他们的所在,并且迅速派出人来逮住他们。魔宫三大天尊之一——屈怀枫拦住了他们的去路,黑色迷雾缠绕着诡异图腾在暗夜中绽放,一番激战后,三败俱伤。他们二人皆是第一次看见对方使出全力,皆是暗暗惊叹不已,最终却皆伤势严重,鲜血不要钱一般地从口中涌出,染红了北堂寻一身白色锦衣,染得单飞一身黑衣湿漉漉的,几乎能拧出血水来。最后撤出的时候,他们同全城的人一样,看见天空中绽放的那一朵紫色莲花,瑰丽的紫光席卷整个宣州夜幕,爆炸声震耳欲聋。 没受伤的左手微微收紧,单飞抬头望向头顶稀稀疏疏落下几粒光点的树冠,目光逐渐飘远。 明宗想要在乱世之中置身事外,并非毫无可能。毕竟五十年前,明宗便远远地脱离了中原武林,培养了一大批隐士,在魔宫汹涌的攻势下,成功地独善其身。而这一次,还会如此么? “飞儿。”身后传来一声唤。 单飞立刻调整好表情,转过头去,再看已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爹。” 影芙门现任门主——单云泽注视了自己儿子的脸片刻,然后微微叹了口气,显出一丝疲态:“前段时间,几位长老已经去过了碧落教,碧落教主还未同意与我们影芙门合作,但会仔细考虑。” “他一定会答应的。我们影芙门虽不如碧落教有那么多隐藏的势力,却也是江湖上排的上号的大门派。以他那狐狸一般狡诈的性子,定然不会拒绝这么一大块肥肉。”单飞肯定地道,“他必定是去找沉月宫与倾云楼商量了,等那两家首肯,便可立刻敲定合作。” “有你这么说,爹便放心了。”单云泽扯了扯嘴角,看了一眼单飞身后那一排坟冢,“爹不清楚碧落教与沉月宫到底是何等实力,不过既然你胸有成竹,爹便信你。影芙门祖祖辈辈留下的基业,我们必须让这些长眠地下的同门得以瞑目。” 单飞笑笑,道:“爹,你放心。你儿子在外头混了这么多年可不是吃白饭的。这江湖上任何一派,纵然与全天下为敌,也不可与那二人为敌。虽然现在看不出来,但是,一旦与他们结盟,便是找到了最好的靠山。” 单云泽眉目略微放松,抬起手臂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会意一笑,然后转身离去。 林荫道上,斑驳的日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投在土地上,一道又一道,横亘在漂浮着细小灰尘的空气里。 目送着父亲的背影,隔着淡淡的光影,单飞心中忽的莫名生出一抹淡淡的苍凉之感。 父亲老了……这整个影芙门的担子,还得要他挑起来。 **** 临风山庄。 待下人将面色阴郁的二位长空派长老送走之后,韩雨微走过去把房门关上,然后转过身来,看向自己的父亲。 韩临东手中握着一封信件,垂着眼一遍一遍地看信上的内容,面色阴晴不定。 桌边的韩子龙上前一步:“爹,碧落教与沉月宫乃虎狼之辈,乾坤盟中若是出了这等危险分子,难保某一天不会分崩离析。” 闻言,韩临东将信件收起,沉默了片刻,道:“碧落教与沉月宫竟然打着魔宫的旗号借机铲除异己,当真是胆大包天。” 韩子龙道:“爹,这两派太过危险,我建议与其疏远,切勿来往过于密切。” 韩临东道:“你的意思是,将他们从乾坤盟中推出去?” “这……”韩子龙面色犹豫,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韩雨微走上前来,道:“女儿以为此事不妥。” 韩临东抬起眼:“怎么说?” “碧落教与沉月宫势大,那二人虽不漏声色,却有不少底牌。”韩雨微道,“何况此番乾坤盟扩张,至少有二分之一的黑道门派都是靠他们与倾云楼拉进来的。若是此时疏远这两派,定然会引起不小的连锁反应。” 韩临东颔首。 “另外,这件事里面,恐怕还有一些蹊跷。”韩雨微看了一眼兄长,继续道,“长空派虽为八大门派之一,但实力与青城派相差无几,在江湖上的影响力甚至不如青城派,远远算不上一方霸主。这样的一个门派,如何值得那两派动手?” 韩临东目光一沉。 “白家的信件上,写得模棱两可,只说了沉月宫杀人,却无法确定事情的起因是什么。沉月宫当日只杀了长空派两位长老及一名内门弟子,与他们从前的作风相比,算不得什么不得了的杀孽。”韩雨微道,“试问,若是沉月宫真心想与长空派作对,怎会大发慈悲只杀他们三人?” 韩子龙微微睁大双眼:“你是说……” “我也只是猜测,尚不确定。”韩雨微道,“白家有一流的情报网,对个中三昧必定知晓一二,却不把消息完全放出来,说一半留一半,难免不让人心生猜忌。”说着淡淡一笑,“我只是好奇,沉月宫主分明是白家生女,去年的品梅会上也不见白家有十分不待见沉月宫的形容,如今怎么突然狠下心来要将各大门派拉到她的对立面……这么突兀的决定。白家,究竟想要做什么?” 韩子龙道:“白家这是分明唯恐天下不乱。” “不。”韩临东看着自己的儿子女儿,沉声道,“白家,这是推波助澜,是为了整个中原武林。” “为什么?” 韩雨微恍然:“难道是碧落教与沉月宫实力隐藏得太深,让人根本捉摸不透。白家想借机逼出这两派的实力,以便全盘控制中原武林?” “不错。”韩临东颔首,“白家想要先牺牲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利益,然后支撑起整个中原武林的阵势。” “可是……此法未免太冒险了?”韩雨微柳眉微蹙,“一着不慎,不仅碧落教与沉月宫将面临灭顶之灾,中原各派将要面临的损伤也是不可估量啊。” “所以说,这是一场博弈。”韩临东转身望向窗外的树梢晴空,国字脸上掠过一抹深色,“一场倾、天、豪、赌。” 第47章 慈云稽首返生香 艳阳高照。沉月宫。 “啪”的一声,竹剑应声折断。白轻墨将断作两截的竹剑随手扔下,一旁的九夜迅速叼起一截竹棍,撒开四只爪子跑去沙土地里戳小沙丘。白轻墨拍了拍手,转身走回石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揉了揉酸痛的手臂。 身后有人走上来,一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按住穴位,轻柔地按摩着,以缓解疲劳。 白轻墨闭上眼睛,鼻端嗅着若有若无的一丝兰花幽幽的香气,唇角衔着微微的笑意:“你怎的还不回去?” “我以为你很稀罕有人在这儿陪着你。”兰箫将竹剑交给上前来的下人,在她身后轻轻笑道,“从我那儿来你这里一趟,至少要走上整整一日的光景,我将教中的事情搁下来你这儿,若是方来了一会儿便要走,岂不是很对不住这一日的时间。” 白轻墨轻笑一声:“依我看,你是等着美人走了,便无事一身轻,独自一人在教中无聊得狠了,才想起能来我这儿打发时间。” “如你所言,韩雨微确实是个美人,而且是个心怀天下的美人。” “哦?” “你若与她处得多了便会发觉,这个女人,虽长得一副柔情的面孔,实际上也是十分温柔的性子,却是理智超越一切的人。”兰箫道,“我与她相处得多一些,却到底相知不深,目前也说不清此人到底是何种性情,不过就目前看起来,在某些方面倒是与北堂寻有一些相似的。” “怎么说?” “北堂寻不明世理,却有一个聪明冷静的脑袋,一旦提出来,看问题看得很是透彻,是非黑白亦分得很是清楚。”兰箫道,“韩雨微虽然与外界接触不多,然则韩临东自小便教她看天下大势,读百家学说,不仅有一个聪明冷静的脑袋,而且是一位能论天下的大家闺秀。偶尔谈话间能发现,这位大家闺秀虽是柔情似水的性子,却有着冷静无比的思维,完全不会感情用事。” “难怪韩临东肯将临风山庄半壁江山交到这个二女儿的手中,委实是个不可多求的人才。”白轻墨道,“也难怪,韩临东愿意将她放在你身边。” 兰箫一笑,不语。 “若是韩雨微对你动了情,能否掌握碧落教暂且不谈。至少,她不会同寻常女子一般,被情爱蒙蔽了双眼。等到日后,天下大势剧变,若是碧落教威胁到了武林的生死存亡,该下手的时候她也依然能够眉头都不皱一下地下手。”白轻墨眼角泄露出一丝冷然,“好一个胸怀天下一箭双雕的计划。” 一直在地下打滚的九夜听见这略显冷然的语声,圆滚滚的身子顿了一顿,狐狸嘴里还叼着一截竹棍,看了一眼石桌旁的女主人,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眨了眨,没发现任何异样,于是继续打滚。 “这才是临风山庄的作风。”兰箫道,“毕竟乾坤盟掌握的几乎是全天下的武林命脉,不得不谨慎而为。” 白轻墨冷嗤一声:“正因为他们的谨慎,如今各大门派中才会被狼人袭击得体无完肤么?” “唉。临风山庄有一只久经沙场的老狐狸控制着,自然不会总做赔本的生意。”兰箫状似惋惜地道,“只是,天下太平有时也确实忒无趣了些。” “呵,影芙门、崆峒派、逍遥门那几家可不太平。这不太平早晚也会闹到我们家后院来。”白轻墨微微睁眼瞥了一眼兰箫,眼中有淡淡的笑意,“说到底,我们才是魔宫真正的眼中钉。他们这么久没招惹我们,不知在打着什么算盘。” “眼下,我们连魔宫的总部在哪里都不知晓,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相比之下,我更想知道,你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忽然感觉掌下身躯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兰箫微微一怔,“怎么,伤势还没恢复么?” 一直在地下摊开肚皮晒太阳的九夜,闻言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从地上滚起来,轻巧地跃上白轻墨的双腿,低下脑袋,用尖尖的牙齿在她手腕上轻轻一划,一缕鲜血缓缓流出,九夜立刻伸出粉嫩的舌头将血液舔去,直到伤口不再出血才舔舔牙齿,亲昵地蹭了蹭白轻墨的下巴,讨好地眨巴眨巴眼睛,对白轻墨身后的兰箫吐了吐舌头,然后跳下去继续玩。 兰箫一笑,继续拿捏着力道给白轻墨按摩肩膀:“有这个小东西倒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不过总这么子终归不是长远之策,你卡在《莲心诀》第八重已有一年多的光景,想来越到后头筋脉越钝涩。若真到了那时候,紧靠一只功用不明的天山雪狐,难保不会出那么点儿岔子。” “这世间的变数谁也说不清,兴许到了那时便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并不急在一时。”白轻墨闭着眼睛假寐,唇角微微勾起,“眼下的事情尚且是如何给自己增加底牌,魔宫毕竟没那么轻易撇下我们不管。” 兰箫手上动作一顿,落在白轻墨脸上的目光一利,旋即立刻掩去:“我就知道你没有闲得住的时候。” 白轻墨轻笑一声,微微睁开眼,对上兰箫转冷的视线:“说得仿佛我十分老谋深算一般。本宫却是不信,碧落教主竟是个只会谈情说爱不顾江湖大事的草包。” 兰箫冷冷地盯了她半晌,收回手,缓缓吐出三个字:“南朝庭。” “这天下,恐怕再无人如你这般知我的心。”白轻墨坐起身来,眼角上挑,唇角衔着魅惑的笑容,“南朝庭虽为隐宗,却是货真价实的黑道之首,门中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不知多少,却愿意将事情放在谈判桌上摊开来说。这等阴险狡诈之辈,自然是对我沉月宫的胃口。”说着双眼对上兰箫的目光,冷冷地“哼”了一声,眼底隐含一丝讽刺,“比不得道貌岸然的碧落教,纵然恶名缠身也能做出一副高尚无比不得罪人的模样来,自然该亲近如修梅苑一般的白道英杰。说起来,本宫却是好奇,碧落教何时与那尽是女子的尼姑庵走得那么近了,委实是匪夷所思得很呢。” 兰箫的目光更冷了三分,忽的眉头舒展,弯唇一笑:“果然,这世上再无人比你更懂我心。” 丝毫未被兰箫的笑容打动,白轻墨继续坐着,眼中神色深不见底,面上却依旧笑着:“前几日,青城派留下的遗冢被翻了个遍,纵然有人跟在后头洗地,也逃不过我沉月宫的眼睛。”目光逐渐渗透出一丝冷意,“你到底在找什么?” “继绿阍全军覆没之后,九阍阁再次损失全部七名黄阍高手,我以为,纵然黑道之中相互仇杀不少,却也无人有这等能耐于一夜之间折损黑道龙头如此多的精兵良将。”兰箫注视着白轻墨的双眼,目光深深,“你又想做什么?” “何必在我面前装糊涂。”白轻墨将头发撩至耳后,眼中流转着一抹若隐若现的深色,“如今魔宫在前,如虎狼之辈蚕食侵吞中原武林,江湖门派不论大小只想着能否一致对外。呵,难不成所有人都忘了,纵然魔宫再怎么势大,这中原武林,仍旧是我们中原人的。” 兰箫沉默片刻,眼中浮起一丝玩味:“我竟忘了,无论怎么变,你仍旧是那个野心勃勃的沉月宫主。” 白轻墨四两拨千斤:“彼此彼此。” “这么说——”兰箫缓缓绕到白轻墨身前,坐在一张石凳上,“你我二人根本——” “——兰教主。”白轻墨淡淡抬眸,目光却亮得如针一般刺入兰箫眼中,“你是否高估本宫,也高估你自己了。天下皆知,沉月宫主自来便是薄情寡义,难道碧落教主便要比本宫好到什么地步了么?” 兰箫看着白轻墨,漆黑的眸子中翻滚了片刻,又陷入一片深沉的宁寂,忽的微微勾起唇角。 是了。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二人相识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若是如此便卸下防备,甚至忘记自己的初衷,那么白轻墨便不再是威震一方的沉月宫主,兰箫亦不会是名扬四海的碧落教主。若当真因那么一点儿所谓的虚无缥缈的情意而退让,他们二人早已成为江湖明争暗斗的牺牲品,何时轮得到他们踏着旁人的尸体坐到今日的位置? “雷如海至今下落不明,不知是早已命丧黄泉还是做了魔宫的走狗。长空派死心不改仍想着与魔宫秘密交媾。此事终归不是那么简单。”丝毫不理会兰箫那面沉如水的表情,白轻墨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假寐,感觉到有一抹淡淡的黑影遮住了头顶的阳光,然后又移出,闲闲道,“魔宫的爪牙已经伸进了中原武林内部,若是不好好了解折腾一番,届时祸起萧墙打我们个措手不及,便没那么好收拾了。” 兰箫站在藤椅后两尺的位置,背对着白轻墨,停下脚步。沉默片刻,温匀略显低沉的嗓音缓缓道:“你明白这个道理自是很好,也不必我操心。只是,你最好放谨慎些,牵扯的越多,就更不利于我们下手。”声音微微一顿,温柔却夹杂着一丝冷然与一抹莫测的苍凉,“风云乱世,我们便看看鹿死谁手罢。” 待到脚步声彻底从耳际消失,白轻墨才缓缓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瞳仁中,闪烁着不知名的异光。 九夜跳上来,趴在白轻墨身上,伸出软软的小舌头舔了舔白轻墨的脸,然后用鼻端蹭了蹭。 白轻墨抚摸着九夜身上雪白柔软的狐狸毛,面上挂着惯常的淡淡笑意,神思却不可捉摸。 一抹黑影如鬼魅般忽地出现在白轻墨的躺椅边,吓得九夜“啾”地叫唤了一声,立刻往白轻墨怀里钻。 正是沉月宫四大护法之一——寻影。 对怀中灵兽受到一点惊吓便十分没骨气的模样已经习以为常,白轻墨淡淡问道:“何事?” “苍山派递来的邀请。”寻影单膝跪地,恭敬地呈上一卷用红色丝带缠住的小纸筒。 白轻墨接过纸筒打开一看,眼中掠过一丝神光,身体微微坐直,九夜便从她怀里掉了下去,尔后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潋滟的笑意:“五日之后,咱们华清州见。” 第48章 照水红蕖细细香 朱漆鎏金的飞甍斜飞入天际,红黄搭配的流苏长长地在风中飘舞。 佛门中,大雄宝殿巍峨伫立在庙宇林立的寺庙中,鹤立鸡群。全金打造的佛祖全身像放置在大殿正中央,高达百尺,拈花指自然地放在胸前,双眼垂下,漆黑的瞳仁中不带一丝表情却仿佛蕴含着无量慈悲,俯视芸芸众生。流云迭起,各路菩萨高列于莲花台上,或慈悲,或严厉,或庄重,或凶怒。一成不变的念经声响在耳际,梵语平静无波,一切再清晰不过,却实在难以捉摸。宝相庄严,佛光万道。 与方丈一同跨过门槛,青色衣衫的男子在大雄宝殿的门口停下。 虽然没有绝世的容貌,然则五官端正,眉目清俊和善,尤其是那一身清净得仿佛世外之人的气息,令人感到极其的舒服。凡是第一眼望见这位男子的人,皆会为其气质所吸引,而完全忘记那并不出众的容貌。 “在下先时道听途说,寺庙中的门槛,是释迦牟尼的肩膀,因此才不容凡人践踏。”青衫男子面对着方丈拱了拱手,面上挂着清浅的笑意,“不知这仅仅是传言,还是佛门中确有此说法?” 方丈花白的胡须垂落在胸前,右手拄着一支镀金禅杖,一张苍老的脸上平静无波,却尽显平淡高深:“施主愿习得佛法,是我佛门之幸。只是方才施主所言,却并非佛门中人所关心的。关于门槛,不论其渊源如何,我们皆以平常之心对待它。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众生芸芸,只要心中有佛,心存善念,那便是对佛祖的无上敬仰,并无高低贵贱之分。” 青衣男子一笑:“在下受教了。” 年迈的方丈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翳,却深得如一片汪洋大海,广袤无垠。他用那双眼望着面前这位年轻人。这个人,从清晨便坐在寺庙中,静静地听着佛门弟子念经,不休息,也不进食,脸上表情始终平和安稳,丝毫没有乏味烦乱之感,一直坐到酉时,才淡淡起身,由方丈亲自领出了大雄宝殿。方丈张开嘴,低沉略显风霜的声音缓缓问道:“施主,可否容老衲一言?” 青年男子略略施礼:“方丈但说无妨。” “看施主气度,似乎并非凡俗之人。若施主能静坐山中秉心修炼,来日也许便能得道西去。何必涉足尘世,平白染上些污秽芜杂之事?”方丈的语气带着对青衣男子的赞赏,也略带些规劝,“恕老衲直言,天下时局不测,红尘风云将乱,施主这等得道之人,何必再将自己卷入繁芜尘世,平白惹出些杂念?”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眼神如琉璃般明澈无暇,道:“多谢大师忠告。”略微顿了顿,“在下从前听过佛门中有一句话: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在下若能做到心如止水,那便是在下境界足矣;若当真涉入红尘便再挣脱不得,便亦是往日因果所致,即便能坐地升天,亦不过是不纯之身,不配终日侍奉于佛祖座下。” 黄昏,金黄的夕照洒在寺院宝殿上,仿佛给整片大地镀上了一层金光。天际,水天交接处,一轮红日已经有一小半没入了地平线,在晨与昏的交界处做着短暂的停留。方丈身上那一张精致的袈裟,也被黄昏夕照染成了夺目的金红色。 金色的禅杖上,三只圆环轻轻晃动,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方丈的双眸仿佛古井无波,定定地看了青衣男子半晌,忽的轻轻舒了一口气,左手捏起印迦,微垂下头行了个礼,缓缓道:“既然如此,施主请好自为之。” 青衣男子微微一笑,亦恭敬地回礼:“多谢方丈劝诫,在下定然谨记于心。”说着拱了拱手,“告辞。” “施主请慢走。老衲就此不送。” 看着那仿佛带着一缕明澈缥缈的仙气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夕阳的霞光中,方丈对着远处即将落下的夕阳注视良久,然后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跨进了寺庙高高的大门。 **** 闹市街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道路两旁店铺林立,小摊小贩鳞次栉比,路人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不同于习武为俗的连州,也不同于水墨才情的苏州,华清州作为前朝都城,即便如今不再满溢帝王之气,却也依旧是一座繁华大气、充满着贵族气息的枢纽城市。 华清州不同于其他同等级的城市,作为前朝的都城,不论是政治还是经济实力都是中原数一数二的高度。因此,华清州的城主并非朝廷委派的地方官员,而是一位实实在在的“城主”。在华清州,不论是地方人口管理、户籍政策,还是市集规划和各项政策,朝廷都不予插手,而是全权由这位城主一手操办。在华清州人民的眼里,城主才是他们真正的“皇帝”。 而华清州的城主,历代沿袭,正是三大隐宗之一——南朝(zhao)庭。 江湖门派若是做得大一些的,多多少少都与朝中势力有一些联系,否则也难以在武林中立足,然则像南朝庭这般的却是绝无仅有。因此,南朝庭才是所有江湖门派中最特殊的一个——不仅在武林中享有至高地位,在国家政治中也分了不小的一杯羹。 也正因为在朝中拥有煊赫的势力,南朝庭才不敢在武林中大肆张扬,以免落人口舌,因此逐渐归入隐宗,在暗中发展势力。如今白道正派多归顺于现在的朝廷,不便与南朝庭走得太近,南朝庭走投无路只好投奔黑道,拉帮结派,与罗刹门、无命枭、千罗苑等黑道龙头建立起强大的利益关系,并依靠坚实的后盾与深厚的根基,逐渐成为了黑道中的隐世王者。 平常百姓所见识的“黑道”,皆是在白道嘴中抹黑过的黑道,那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危险分子,实际上只是山中流寇,而并非武林中与白道对立的“黑道”。真正的黑道不屑于做那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只是,在黑道人眼中,什么教条,什么道义,都是些废物。他们注重的是所谓“随性”二字,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当然,要达成这个目的必然要拥有相应的实力,否则最终只能被抹杀。黑道之中践行的是江湖真正的规则——成王败寇、强者为尊。黑道门派之中虽有结盟,但更多的还是互相吞并。拳头大的就是老大,这是整个黑道默认的规则,也算得上是黑道的“道义”。 至于南朝庭,它既然是王者,那便必须有一个王者的样子。南朝庭虽然位列三大隐宗之一,却并非如明宗那般彻底隐退不问世事,否则若是与俗世脱节,也难以一家之言号令整个黑道。白道有临风山庄,每年有乾坤盟大会或是变相商讨武林大事的品梅会,黑道便也有一个南朝庭,每年都在华清州汇集黑道豪杰共聚一堂。这一黑一白,便构成了除却武林大会的黑白两道各为其政的平衡手段。 临风山庄的盛事一般选在冬春季节,而南朝庭却定在骄阳似火的夏季。这不光是为了错开时间,更是因为地域环境的影响。临风山庄地势较高,且位置偏北,冬季大雪纷飞,梅花开得漫山遍野,因此选在景色最为独特的冬季。而南朝庭位于较为南边且地势平坦的华清州,此地与沉月宫距离甚近,因而有着大片大片的荷花池。说道荷花池,不论大小还是质量,沉月宫的月莲池才是天下第一,不过那是因为沉月宫主对莲花情有独钟,因此花了不少人工看护才得以养成。而华清州的荷花则是自然生长。一到夏季,太阳高照,这一带便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艳丽景色。 此刻,在那风吹绿荷、红莲万顷的荷塘边,一个身穿蓑衣,头戴箬笠的男子,停在了一家店铺前。 大热天的,晴空万里,几乎所有人都换上了轻薄的夏装,像这样用蓑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委实少见。 小摊老板古怪地看了一眼这位停在自己店铺前的客人,问道:“这位客官,您需要点什么?” 箬笠的下沿恰好遮住男子的眼睛,他微微低着头,仿佛在挑选小摊上的饰品,旁人只看得见他的鼻尖与下颌。男子并未回答店主的话,手中依然把玩着一个小小的护身符,指甲上艳红的蔻丹在阳光下微微侧过,闪出一丝冷光,却让店铺的小伙计打了个寒战。 强压下心中那泛起的一丝莫名寒意,小伙计古怪地瞅了那男子一眼,心道一个大男人还涂什么蔻丹。 男子丝毫不理会店铺伙计的反应,微微抬起头,淡淡的却夹杂着一丝犀利的目光从箬笠下射出,越过万顷莲塘边的行人与小摊贩,仿佛不经意般落在了不远处码头边一条刚靠岸的小船上。 第49章 十里锦香看不断 倚风无力减香时,涵露如啼卧翠池。 万顷莲塘,烟波浩渺,红绿相间,碧玉盘中。 一望无际的荷塘中,天边一片碧绿与蓝天相接,微风拂动亭亭玉立的荷花茎,青翠欲滴纹路清晰的荷叶在风中微微摇摆,袅袅的清香浮散,带着无比纯净而沁人的气息,仿佛将人的五脏六腑皆温柔地荡涤了一遍。 几条独木小舟零零星星隐藏在高高出水的花叶之中,偶尔可见撑船的篙师露出一顶斗笠,还有那一根根细长的船篙在荷叶间穿行。 一叶扁舟之上,男子悠闲地侧卧其间。月白长衫锦衣,一袭广袖飘飘,发如黑缎,长眉如墨,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极为清逸却又深不可测的难言气度。仅那随意的一躺,便尽显绝世风华。 “今日是初几了?”淡雅的香气传入鼻端,兰箫轻轻掀起眼帘,入目是一片怡人的青翠之色。 船头手持竹篙撑着船的碧落教四大座使之一兰幽回道:“回教主,今日六月初九。” “初九……”兰箫微微敛眉,随后又舒展开,轻轻笑了一声,“是个好日子。” 不着痕迹地瞅了自家教主一眼,兰幽眼里泛起一丝古怪的神色。自从五日前教主从沉月宫回来,便再难得提起过沉月宫里的那位主子,二人之间的关系仿佛回到了初识的那一段时日,然则自家教主…… 兰幽握着船篙,没忍住再看了一眼那侧卧在小舟中的男子,心下默了默。这神态,这语气,完全就是…… 一口气还没叹出来,就感觉一道视线冷冷地射向自己,蓝幽立刻正色,仿佛没发现自家主子正瞧着他一般,抬眼望向前方的荷塘,握紧竹篙,继续淡定地撑船。 船头拨开层层交错的荷叶,在荷塘中穿行,船身偶尔擦过几株形态靓丽的荷花。水珠如同上等的珍珠一般,圆润无暇,晶莹剔透,荷叶倾倒,水珠顺着荷叶的纹路滚下来,落进碧绿的塘水中。粉中透白的菡萏有些盛开着,宽大而圆润的花瓣层层叠叠展开,露出中间青绿的莲心;有些仍旧含苞待放,微微张开几片花瓣,内里还是裹得紧紧的,露出粉色的花尖,伫立在青茎顶端。 兰箫闭目假寐,躺在摇摇晃晃的小舟中,一派闲适自得的意态。 淡淡的荷香中,兰幽瞥见不远处一枝伸出空中的船篙忽然掉过了船头,向着他们的方向驶来,看了一眼自家仿佛浑然不觉教主,兰幽不由得眉头皱了皱。 “怎么了?”兰箫闭着眼,也能感觉到兰幽的气息顿了顿。 “教主……”兰幽望着那由远及近的小舟,逐渐显露出它的原貌,眼中露出一抹好笑的神色,“有人来了。” 兰箫鼻翼微动,感受到空气中逐渐添上了那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一直闭着的双眼睁开一条缝,眼风中却显露出一丝不悦的冷然:“无论本座走到哪儿,竟然都得不了一时的清闲。” 声音虽小,然则来人耳力不凡,到底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兰箫二人只听得船行过水拨开荷叶的声音不断靠近,旋即一个清丽无比却略带嘲讽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际—— “难得碧落教主也有嫌烦的时候,本宫还以为教主百毒不侵呢。” 兰箫身子不动,只略抬起眼望向那被船篙拨开的荷叶,眼中划过一抹意味不明的神色,似嘲讽,似讥诮:“世间万物本皆不在本座眼中,只是出了沉月宫这一颗毒瘤,凡事若沾上它一点儿,便令本座食不能宴,夜不安寝。” 一旁的兰幽听得满头冷汗,眼光不断地瞟着自家教主。天,教主说话一向含枪夹棒,用的是春秋笔法,什么时候也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骂人了呢…… 无奈之下,于是又将目光飘向那方正乘舟行来的沉月宫主。 流风在船头缓缓摇着船篙,小舟从层层叠叠的荷叶中驶出,白轻墨浑身仿佛没骨头一般,一身慵懒地靠着小舟船舷上的软垫,玉指轻柔地拨开挡在眼前的一株荷花,眉眼含笑,朱唇含丹,面对兰箫难得的失态反而笑得愈加柔美,四两拨千斤道:“彼此彼此。” 兰箫淡淡地哼了一声。 兰幽再看一眼自家主子,默然。 两条船靠在一块儿,两个当家的也不发话说到底该往哪儿走。然而此时不论是兰幽还是流风都不便插话,二人只好十分默契地拿起竹篙撑起船来,保持着相同的方向,漫无目的地顺着塘水的波纹缓缓前进。 两条小舟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若即若离的。偶尔船舷相碰,木头发出轻微的响声,带起船下塘水一阵波动的溅起,悠然而清脆。在长势甚好的荷叶与荷花的围簇中,辨不清具体方向,于是两条船便靠在一块儿,向着荷塘更深处行去。两侧是在清风中微微摇摆的荷叶荷花,抬头只见一方狭窄的蓝天,小舟船头二人仿佛心无旁骛静静地撑着船,在船上或坐或躺的二人则一派怡然自得。 鼻端是莲花淡淡的香气,和身边人身上那从未散去过的淡雅兰香。半晌,白轻墨才出声。 “兰教主平素不是专情兰花么,何时竟也对这芙蕖有了意趣?” “兰花固然乃本座心头至爱,然则毕竟难得几回能见着如华清州这般美的荷塘。大好的风景时光,到底是不该平白辜负的。”兰箫瞟了一眼白轻墨,道,“哪里像沉月宫主那般手笔,独爱莲花便在宫中划出一大块地方来种莲,日日赏着那天下第一的莲池,眼前这等小荷塘想必是入不了宫主的眼了。” 白轻墨微微一怔,这才想起前段日子兰箫虽然常常出入沉月宫,然而自己确实没领他去那天下第一的月莲池瞧上一瞧。沉月宫有一方宽阔的后院,边缘有一座狭窄的独峰和瀑布拦着,常人若是进了后院,大抵便以为那小山便是沉月宫的边缘了,实际上远非如此。在独峰的背面,有一面更大的瀑布,瀑布下有一洼浅浅的鹅卵石小潭,是白轻墨常年练功的地方。而在小潭前方,一条涓涓细流连着的,便是一片万顷莲塘了。想是兰箫每回进沉月宫白轻墨都恰好不在练功,兰箫便只在后院逗留,也从未提起过要去瞧一瞧那天下第一的月莲池,因此白轻墨便也没太想起来过,才至今没领他去看。相反,碧落教的兰园她却是很早便见过了的。 不过…… 白轻墨思绪顿了顿,陡然觉得兰箫此时提起这事而来,未免也…… 兰箫偏头对上白轻墨的视线,只见那女人嘴角衔着一抹僵硬得甚至有些咬牙切齿的笑,几乎能从她那带着丝丝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读出来一行字——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小肚鸡肠的男人?!” 这时候,两条船忽然同时晃了晃。 船头握紧了船篙稳住了船身,仿佛正淡定撑船的二人,立刻感觉到身后两道视线夹杂着凌厉的杀气射过来,仿佛要将自己的背后烧出一个洞。 兰幽与流风站在船头手握船篙背对着自家主子,等背后那视线撤了去,这才私底下互相瞟了一眼。仅一眼,便能瞧出来对方那双眼中尽是同自己一样的强忍住的下一秒便要喷薄而出的笑意。 那两道颀长的背影老半天才停止颤抖,白轻墨淡淡收回目光,嘴角的弧度再度缓慢地翘起:“沉月宫月莲池之景固然天下无双,却并不见得能如华清州这般吸引兰教主的兴趣罢?否则以我二人这般相熟,兰教主也该先到我沉月宫一游才是。” 兰箫目光闪了闪:“华清州夏日之聚乃是南朝庭百年来的传统,然则本座却从来未曾来过。此番得了帖子,自然要好好观赏一番。”顿了顿,又道,“沉月宫才是同南朝庭结盟的一方,想来白宫主对此次聚会更加感兴趣吧?” 白轻墨轻笑一声,素手抬起将发丝撩至耳后:“黑道之间的合作可不似你们白道那般冠冕复杂。本宫与南宫熙的同盟早已敲定,并不需要借此机会增进洽谈。此番不过是来做个客,顺便看看黑道的态度罢了。” “‘你们白道’?呵,白宫主难道是忘记自己的立场了么?”兰箫微微挑起眉毛,温和提醒道,“纵然有心倾向于黑道,明面上,咱们还是‘愿意’与白道走得近一些的。否则这位置可就站不稳了。” “兰教主说笑了。连外域魔宫都将你我二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天下难道还有谁不知晓碧落教与沉月宫的野心不成?”白轻墨嗤笑一声,“纵然现在碍于形势没撕破脸皮,白道那些老不死的可没那么容易让我们舒坦。” “你这话说得倒是怨气十足。”兰箫略微有些好笑,语调也有些恢复了正常的态度,“堂堂沉月宫主什么时候也会对白道的挑衅感到厌烦了?纵然要与全天下为敌,你也不像是有惧意的模样。我以为你对他们的作为一直很是乐观其成的才是。” “白道之中,聪明的除了临风山庄,便是逍遥门、苍山派那几家。而如崆峒派这种不自量力急着想要自寻死路的,本宫便爽快成全他们。”阳光从高高的荷叶上射下来,白轻墨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只是这段时日静得太久,除了魔宫便没人在作乱,乾坤盟中黑白两道基本上算是和睦相处,连南朝庭的黑道聚会也依旧能办起来,我倒有些不适应了。” 兰箫眼底划过一抹幽光,淡淡地捋了捋衣袖:“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白轻墨一手半支撑起的身子,抬眼看向兰箫,目光中有些说不出的神采,淡淡答道,“只不过,中原武林现在表面看来平静,实际上已经绷紧了那一根弦,任何人轻轻一扯便会被崩断。如今南朝庭已经浮了出来,单飞被召回影芙门,修梅苑与峨眉派联手,三大隐宗蓄势待发,临风山庄面对魔宫大肆屠杀黑白两道也只管指挥而不进行实际支援……这明里暗里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在等着那一刻,等着看血染江山,生灵涂炭。” 兰箫看着白轻墨,眉头微微蹙起,眼中凝起一抹若隐若现的浮气。 “你……怕了?” “笑话。”白轻墨轻嗤一声,看着兰箫,眼里却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你我二人终究有一天将与众生为敌。这一天也许要等一年、两年、五年,甚至十年,也有可能就在明天。”略微停顿,白轻墨继续道,“世事难料,有谁知道,最后谁的手上会沾上谁的血。” 兰箫微微一怔,看向白轻墨的目光里多了一分讶异。 她这话的意思是…… 尚未完全清醒过来,一阵微风拂过荷塘,荷叶花茎轻轻摆动,带来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在流风与兰幽反应过来之前,兰箫与白轻墨同时警觉起来—— “谁?!” 第50章 夏风十里一潭碧 半晌未能听见回音,来人似乎也没有恶意,兴许只是乘舟路过的游人,只有隐约的水波流动声隐隐传来。 只是…… 白轻墨眸色微沉。她只听见船的声音,而人的气息仅仅方才泄露了那一瞬,现在便又收拾得很好,静静的纹丝不动。 和兰箫对视了一眼,白轻墨微微颔首,挥手示意流风与兰幽将小舟朝声音源地靠过去。 拨开重重莲叶,一片碧绿中央,有一块相对宽敞一些的水域,荷叶比别处要少一些,因此显得比较亮堂。而在这一小片水域中央,正漂浮着一叶小舟。 白轻墨坐起身来,靠在船舷上,目光看过去。 没有人撑船,船篙横放在船头,两端恰巧格在两簇荷叶中,避免了小舟四处乱漂。一位身着青色衣衫的男子静卧在舟中,闭目假寐,双臂横在脑后,搁在隔板上,两条腿也搭在另一边的隔板上,懒洋洋地享受着上方阳光的沐浴,看那姿态真真是闲适得紧。 白轻墨上下打量着那位男子,微微蹙起眉。 面目平凡,衣着算得上清逸但也是较为普通的料子,浑身上下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然则正是因为太过普通了,普通到一放在人海中便再也寻不着踪影,这才与那人身上的气息不相符。 这时,兰箫的船也从荷叶中冒出头来,缓缓停在了离白轻墨不远的边上。 二人对视一眼,再将目光投过去。 阳光浮在水面上,泛出淡淡的金色波纹,微风拂过,碧绿宽阔的荷叶在水面上投下大片浮动的阴影。 男子淡淡地睁开眼。 并未因眼前忽然出现的两条船而愣怔,男子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兰箫,在他身上微微停顿,然后挪开,落在了白轻墨眼里。 触及那人的目光,白轻墨微微一怔,一时间竟莫名的有些出神。 那一双眼,仿佛蕴藏着海一般的沉静与深邃,却又似天空一般邈远空灵。漆黑的眼底平静无波,仿佛包容世间万物,映照万千气象,纵使尘世风云翻涌,他自岿然不动。 这双眼…… 脑海中忽然闪现那一双柔情似水却平静如海的眸子,一味的包容,一味的温存,却常常含着旁人看不懂的情绪。 白轻墨微微一颤,心中陡然警觉起来。 这个人…… 那人的气息尽数收在那一双眼中,柔和而渺远。他睁开眸子的那一瞬间,浑身便仿佛一柄被剑鞘套住的千年古剑,浸在寒潭之中,静谧安详,纹丝不动。 也只有这样一双眼,才让此人浑身的气度和谐了起来。 半晌沉默,双方都在相互打量着。男子仍旧是懒懒地躺在小舟中自始至终没换过姿势,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再看一眼白轻墨与兰箫,脸上露出一抹稀奇的表情,然后状似十分自然地打破了此时的沉默。 “……你们是谁?” 流风与兰幽嘴角同时抽了抽,对视一眼,决定再也不说话了。 兰箫微微挑起眉毛,对这男子的反应感到有些好奇。白轻墨亦有些无言。 他二人自出江湖以来,声名远播,尤其是那一身的香气,数米之外便令闻者无不立知来者身份。这许多年确实还没碰见如这般不知江湖事的人。不过,看此人的面色,又不像是撒谎的模样……难道是山中隐士?这一身的气度倒挺像个方外之人,只是,若是为了美景而来,也应该挑个清静些的,荷花开得更好些的日子,怎又会选在这华清州最热闹也是最混乱的六月? 面对男子的疑问,兰箫到底是没失了风度,坐在船上,对那青衣男子拱了拱手道:“在下碧落教兰箫。”说着对白轻墨点了点头,“那位是沉月宫白轻墨白宫主。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什么高姓大名,不过闲云野鹤一人。免贵姓岑,单名一个柳字。”自称岑柳的男子坐起身来,清雅笑道,那笑中竟有几分洒脱的气概,“原来正是你们二人。这段时日我在外头常常听着你们俩的名字,可算是如雷贯耳了。” “岑柳……岑、柳……”白轻墨缓缓咀嚼着这两个字,再看看那人的一双眼睛,眸中悄然掠过一丝暗光。 兰箫沉吟片刻,忽地想起,抬眸稀奇地问道:“阁下难道便是旧年在流云吹烟阁拍卖大会上取走含光剑的那位剑客么?” 岑柳清朗笑道:“碧落教主好记性。” “听口音,岑公子似乎不像是华清州本地人氏。”白轻墨淡淡捋了捋水袖,四下瞧了瞧周边相映成趣的的荷叶莲花,道,“这个时节来至此处,公子只是为了赏这荷塘美景么?” “在下乃一方外闲人,平生便爱四处游荡,哪儿有美景便到哪儿去。一路行来游山玩水,瞧瞧四处的风土人情,倒也并不无聊。”岑柳笑着道,“碌碌无为之人,时间宽裕的很,哪里像二位,这般地位不凡,武林中又难得太平,定然有些俗务缠身罢。” 兰箫一笑:“岑兄情致高雅,我们这等俗人日日纠结俗事,自是无法与岑兄相比。此番本座与沉月宫主前来华清州,乃是应了南朝庭所延邀,欲与黑道各派共同商量应对魔宫之事。” “唉,二位心怀天下苍生,为武林大事劳心费神,在下好生敬佩。”岑柳拱了拱手道,“实不相瞒,在下选在这个时候来华清州,除却欲一睹这名满天下的莲花池,还有一意,便是来凑一凑南朝庭的热闹。” 没料到岑柳竟如此坦白,兰白二人倒是愣了一瞬。 只听得岑柳继续说道:“我随祖父隐居山野,许久没到外头来瞧一瞧。此番得了这个机会,甫一出山便听说魔宫卷土重来,而且已经作孽不少,正思量着是否该小心一些,恰逢闻说了南朝庭的风声,又心心念念着这儿的荷塘美景,便索性乘兴而来。虽说在下并非武林中人,却也想打听打听咱们中原武林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形势,以免太过与世隔绝,山村野夫倒真成了野人了。” 白轻墨闻言微微一笑:“原来岑公子当真不知外界之事,却也这般心系武林安危。” 荷塘中荷叶宽大,阴凉的地方很多,夏风习习,吹得人很是舒服。 岑柳摆了一个闲适的姿态坐在小舟上,打量着那二人言辞之中毫不含糊的相互讥讽之意,微微一笑,眼中兀自一抹自然的神态:“看兰教主同白宫主共同泛舟湖上,二位的关系,似乎比外头传言的要好上许多。” “外头传言有几分可信?亲眼所见又有几分可信?”白轻墨勾了自己一缕发丝在胸前缓缓缠绕,微微勾起唇角,眼中笑意点点,那一副神情却端的是沉月宫主素来的做派,“表面上知交若醴,暗地里不知有多少暗箭难防;表面上冰霜冷面,实则又不知是怎样的相濡以沫。岑公子,行走江湖便是过的将脑袋提在手里的日子,纵然是自个儿亲眼所见,却也未必是真呀。” 岑柳嘴角那一丝清和的笑容未变,只是定定地瞧了白轻墨好一会儿,眼中泛起丝丝笑痕与兴味:“白宫主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了悟,若是入得佛门,佛祖定然十分欢喜。” 白轻墨挥挥手,不屑道:“本宫六根不净八风凛冽,这一身的杀伐之气,若是入了西天梵境,只恐要将如来的莲花宝座给全然玷污了。如此孽胎,只怕佛祖再普度众生也容不下我,迟早要一禅杖将我从那清净之地赶出来。还是在人世间做些伤天害理之事,也不怕雷公电母一怒之下将本宫劈得灰飞烟灭,兀那是乐得自在。” 目中含着丝丝惊异,岑柳笑着拱手道:“这一番言论开天辟地,白宫主觉悟之高,当真乃当世奇女子。” 兰箫轻笑一声,对岑柳道:“白宫主随口之言,岑兄切勿将她抬得高了,省得她借题发挥。” 白轻墨咬了咬牙,瞪向兰箫,咬牙切齿一番,终于把之前憋在肚子里的话说了出来:“这天下,竟然有你这么小肚鸡肠的男人?!” 话音方落,二人身后那站着撑船的两人,手中船篙齐齐一抖,狠狠地憋出两声笑然后迅速强行忍住。 似是没料到白轻墨会在外人面前这般嘴下不留情面,狠狠地折他的面子,兰箫亦愣了一愣。 唯独岑柳哈哈大笑出声来,毫不忌讳地取笑道:“看来,江湖传言果真不可信,沉月宫主同碧落教主非但不是生死对头,更是知交好友啊。” 兰箫无奈一笑:“白宫主偶尔使些性子,又让岑公子见笑了。” 白轻墨咬牙噤声。 岑柳收住笑声,脸上却仍存笑意:“二位的感情这般要好,是武林的福气。” 兰箫一笑,道:“相逢即是有缘,今日我们三人既然萍水相逢,大抵也是占了那一点儿露水之缘。眼看便要到日中,若是岑兄眼下无甚要紧的事,不如与我们二人一同上岸,用一顿午膳如何?” “承蒙教主看得起在下,既然兰教主热情相邀,在下得了这么大一个面子,自然不能推却。”岑柳笑道,“便随二位上岸去饱餐一顿,等日后出门去,还能同旁人吹嘘吹嘘我吃过了碧落教主与沉月宫主的饭呀。” 兰箫笑了笑:“请。” 于是流风与兰幽便撑起船篙意欲调转船头,白轻墨却忽然注意到岑柳船上并没有船夫,仅他一人,一根长长的竹篙架在船头似乎连水都没沾,应当是没有用过的模样,于是问道:“岑公子,难道你是自行撑船来到此处的?” 白轻墨话里的意思分明,岑柳面上却丝毫没有愧色,坦然道:“在下一介山村野夫,砍个柴烧个火还可以。只可惜山间没有能供人行船的地方,有些溪塘里头虽然能够游上几个来回,撑船这活计,却实在行不通。”顿了顿,回答方才白轻墨问的话,“我一直将这船篙架在船上,顺风顺水飘过来的,自然而然便停在这儿了。” 岑柳说的话不像有假,这样的事情也没必要说谎。兰箫道:‘既然如此,便请白宫主到我这条船上来,让你家流风去帮岑兄做船夫了?” 白轻墨看他一眼,道:“甚好。” 于是流风与兰幽将两条船靠得进了一些,兰箫站起身来,托住白轻墨的手,微一用力,便扶着她将她带上了自己的船。待白轻墨同兰箫坐到了一处,流风轻轻一跃,落在了岑柳那条船上,后者对他揖了一揖道了个谢,他便拿起竹篙,随着兰箫那一条船行出荷塘中央。 兰幽立在船头,心无旁骛地撑着船,流风帮岑柳做了篙师,十分识趣地将手下动作放得缓一些,与前边自家主子所乘之船可以保持一段距离,不近不远,隔着几片荷叶,从后边看来若隐若现。 小舟缓缓地向前行去,坐在船上,兰箫微微一笑,头偏向左侧,目光转到白轻墨脸上,道:“看来你今日心情不错。”说着很自然而然地将左手搭在了白轻墨的右手手背上。 毕竟是男子,兰箫的手掌比白轻墨要大一些,后者只觉一层淡淡的暖意覆下来,包裹住整个右手。虽然是艳阳高照,但那掌心却没有一丝汗珠,清清爽爽,却细腻有力。 被覆住的手指不自觉微微动了动,白轻墨望向兰箫,仍旧是笑意冷淡,没有半点异色:“怎么,我心情好了,你便不爽快是不是?” 兰箫温和地道:“怎会。你心情好了,我便自然宽心。” 这话说的让白轻墨心底麻了一麻,却面不改色地道:“本宫却记得,五日之前,是谁冷着一张脸从我沉月宫中走出去,的?唔,瞧你今日这形容,难道是本宫记错了不成?” 兰箫无奈一笑:“那日分明是你言语中尽是要分道扬镳的意思,这时却怪在我的头上。” “哦?”白轻墨挑起秀眉,“兰教主聪明绝顶,心里头跟个明镜儿似的,做事情也从不拖泥带水,怎的偏偏我同你讲出来便不高兴了?唔,容本宫略作猜想,不会是被本宫说出实情,戳到痛处了罢?” 这一番话说得似真似假,似猜想又似揶揄,却实实在在说得没错。 兰箫一叹,覆在她手上的手又收紧了几分,略显低沉的声音缓缓道:“是我的错,请你宽心。” 声音被微风送入耳际,白轻墨微微一怔。 他居然……道歉了? 此事原本便无孰是孰非,她方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随口拈来,根本没想到,如兰箫这般性子的人,竟然会这么干脆地……道歉? 四目相对。兰箫漆黑的眸子依旧深邃如夜空,却仿佛荡漾着浅浅的柔光,点点笑意如星辰般在夜空中若隐若现,遥遥的传递着光辉。而此时这双眸子,正定定地看在她的眼里。 白轻墨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来,挪开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 兰箫看着她没甚表情的侧脸,眼中掠过一抹温存的笑意。 兰幽的方向感着实良好,隔着大片大片渺无边际的荷塘,七弯八拐的最后竟然能靠上岸,而且还是先时出发的那个小码头。 两条船一前一后地靠了岸,兰幽与流风率先上去将船栓绑好,随后兰箫与岑柳先后跨上岸,前者站稳之后向着船上伸出手来,白轻墨将右手放在兰箫掌心,左手提起曳地的淡粉色裙摆,微一承力,船身一晃,便上了岸去。 付了钱给船家,一行五人走到大街上寻了一间酒楼,正欲跨入门槛。白轻墨的脚步却微微一顿。 兰箫转过身来,问道:“怎么了?” 目光扫视街上一圈,只见人来人往,却并无异状。白轻墨微微蹙眉,摇了摇头:“没什么。咱们进去罢。” 二人跨进了店门。 在路边小巷的转角处,一个斗笠沿缓缓露了出来。五指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在阳光下泛着略显阴冷的光芒,男子伸出手,将帽檐往下按了按,遮住了那一双冰冷得毫无温度的血色瞳仁。 第51章 渐暮久掷笔添蜡 缈緲青山之下,涓涓细流之畔,鸟儿啁啾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来,在幽谷中荡出几缕回音。草丛中,五彩斑斓的野花静静地开着,一只白色的小蝴蝶翩翩飞来,轻轻落在花瓣上,却在眨眼间已变成一堆尘土。 如烟谷。 身着一身极为普通的粉色长裙的女子站在窗边,从八哥的腿上解下一个小竹筒,然后给八哥一块蜜饯,将它放飞。 屋子里远远地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明玉,何事?” 明玉拿着竹筒,走进内室,对着那位懒洋洋躺在竹椅上的美艳女子道:“谷主,外面传来的消息。”说着将竹筒交给了女子。 被称为“谷主”的女子眉目美艳不可方物,一双丹凤眼随意顾盼如秋水生烟,一张脸糅合了二八女子的青春与中年妇女的风韵。 正是如烟谷谷主,“毒后”柳非烟。 柳非烟接过竹筒,从中抽出一个小纸卷,展开一看。 短短的两行字,黑白分明,却让柳非烟那张难得变色的脸庞上蓦地掠过一抹阴霾。 抬眼瞥见柳非烟的神色,明玉心头竟不由得颤了颤。 她自小便伺候柳非烟,跟在她的身旁,几乎是寸步不离。十几年如一日,却从来没见过她出现这般的神色。分明只是一瞬的神情,却让人感觉到如乌云压顶,虽然没有电闪雷鸣的恫吓,却无端地使人心悸,整个房间的光线似乎都为之暗了一瞬。 直到这一刻,明玉才当真是感受到了二十年前的“毒后”叱咤江湖的狠手无情。 那一丝狠色只是稍纵即逝,短短的素笺被一只手一寸寸地揉进手心,微微一用力,便化作粉末簌簌地飘落下来。 柳非烟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眼角上翘,分明是笑着,眼风里扫出万种风情,却渗透出丝丝冷意。 “好胆色,十年前那桩事老娘还没忘了,十年后又来一手……哼!”柳非烟挑起眉毛,冷冽的哼声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霎时间冷了下来,“这回新帐旧账一起算,敢动老娘看中的人,当真是活腻了!” 抬眼唤道:“明玉。” “是。”明玉低头答应。 “这么多年待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中,想来你也厌烦的不行了。收拾好行李,你和玉竹随老娘出谷走一趟。”柳非烟望向窗外如诗如画的花草树木与翩翩起舞的蝴蝶,丹凤眼中显露出从未出现过的神气,“老娘退隐江湖二十年,如今倒要看看,这武林,是否还能有二十年前那么成气候!” **** 花隐掖垣暮,啾啾栖鸟过。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 风静,夜深沉。一豆灯火摇摇欲坠,红烛边,蜡泪不断流下,烛台上已经凝结了一团红蜡。 客栈中,兰箫端着茶盏,静静地坐在桌旁,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玉瓷一般的面容映着昏黄的烛光,一双漆黑的眸子里跳跃着红烛的光芒,神情略有些飘忽。 门外忽然响起一串轻轻的叩门声。 兰箫将目光收回,淡淡道:“进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兰幽跨进门槛,回身关上门,抱拳道:“教主,属下收到消息,今日白日里那位名叫岑柳的公子,最近一段时间四处游玩,足迹遍布中原,不论是山水奇景还是寺庙殿宇,他都去过了。而且没有固定的行进方向,在江湖中也没有相识的人,此人就像是几个月前凭空出现在人间的一般。属下无法查出他的来历,请教主责罚。” “嗒”的一声,茶杯被搁在桌上。兰箫缓缓站起身来,揭开灯罩,拾起桌边的灯剔,伸进灯芯轻轻拨动,神情认真而细致。 兰幽站在一旁,低着头,动也不动。 身为碧落教四大座使之一掌管情报,也是最得教主器重的下属,却无法查出一个人的来历,绝对是莫大的屈辱。 他没有推脱责任,而是深知自己失职,静静等候发落。他低着头,目光落在地砖上,教主脸上的神情他一点也看不到,半晌,才听见前方淡淡的嗓音传来—— “罢了。”待灯芯从灯油中直立起来,屋子里的光又亮了几分,兰箫放下灯剔,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查不到,才是真正的查到了。若是被你们轻易发现,他便也不会姓岑。” 兰幽沉吟半晌,眼中划过一缕恍然却惊异的光,旋即立刻隐去,道:“谢教主。” 兰箫淡淡挥手:“退下罢。” “是。” 兰幽恭敬地后退两步,然后转身出去,带上了房门。 室内灯光不明不暗,蜡烛灯芯“噗”的一声轻微的爆裂,烛火倏地窜高,随即迅速缩回原状,在透明的琉璃罩中,摇摆跳跃。 右手下意识地抚上腰间玉笛,温润的玉胚在微黄的烛光下泛着淡淡的莹光。兰箫眸中一片暗沉的黑色,脑中飞速闪过自从临风山庄乾坤盟百年大会开始的一连串足以令整个江湖震个三震的事件——青城派被灭,碧落教与沉月宫联手,紧接着便是魔宫出世,大肆屠杀江湖门派弟子,华清州在一夜之间几乎全城被毁,临风山庄迅速采取行动,乾坤盟横跨黑白两道扩大至前所未有的规模,却至今静伏不动,等着魔宫先发制人…… 虽说这段时间江湖上并不太平,魔宫依旧兴风作浪,却实在没怎么惹到他的身上来。然则毕竟他碧落教与沉月宫可是魔宫的眼中钉肉中刺,在这么个当口,他们二人才是最该有事做的才对。 如今仔细一想,确然是有些清闲的不太正常了。 再略略回想一番今天白日里碰见的岑柳…… 那人的言谈举止和那一身的气韵,确实是个方外之人的模样,而且是个十分有家教的方外之人。不同于明宗少主北堂寻那自小便被保护得很好,文武双全却半点俗尘世味不知的贵公子形象,这位岑姓公子虽然对武林之事知之甚少,暂且不论他是不是装出来的,却自有那一股沉稳泰然、万事洞明的气度。 何况,连他手下的情报网络都无法捕捉到半点蛛丝马迹,这怎么会是寻常隐士能做到的事情? 兰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颌微微扬起,瞳孔中映照着昏暗的烛光,眼底却仿佛有暗黑沉沉的云层不断翻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论魔宫在酝酿什么计划,他都早已做好了准备。如若魔宫不出手,他便先发制人。只是眼下江湖上的风波还不够大,不过是今天你杀我几个人,明天我便砍你几个人,纵然死伤不少,却总归是小打小闹而已。 要等到真正双方开战,还要查出魔宫总坛的所在才行。 **** 屋外,泥炉子上,铫子中的水开始沸腾,哔哔啵啵的气泡不断地炸裂,水雾从气孔中不断地冒出来。 折阙拾了布巾子,裹在壶把手上,将铫子从煤炉上提下来,拎进了屋子。 深褐色的汤药倒入药碗中,中药特有的那一股苦涩而浓郁的腥气随着氤氲的水汽弥散在整个房间里。凑了些冷水调温,折阙将药碗端至床边,递给榻上靠着美人靠的白轻墨。 进入夏天已有月余,夜间纵然较白日里要凉爽一些,却也是相当的有温度。而此时白轻墨身上却盖了一条薄被。 接过药碗,白轻墨仰起脖子,将里头苦得几乎令人作呕的汤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却面色平常,一丝眉头也不皱。 折阙接过空空的药碗,搁回案几上,拉上帘帐,准备服侍自家宫主睡下。 “时辰还早,我不困。” 听见吩咐,折阙手上一顿,将床帐重新扣上:“是。” 大抵是夜间烛光的原因,白轻墨的面色略有些发白,连被汤药润湿的嘴唇都略显失色。 折阙看着她的面色,冰雕般的面容上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 白轻墨道:“有什么话便说罢。” 折阙沉默了一瞬,蹙起眉头,轻声问道:“宫主,为何不告诉碧落教主?若是兰教主知晓,定然不会吝惜来为您调息的。” 其实在上回兰箫到沉月宫拜访之前,宫主练功时便吐过几次血,那伤势明显有加重的兆头,只是因为后来二人闹得不欢而散,这才未同他提起此事。沉月宫同华清州相距甚远,这五日来连日奔波,没能好好调理身子,更有旧病复发的趋势。宫主却将伤势自个儿瞒着,不论是倾云楼、祁家,抑或是碧落教,谁都不说,这分明是在糟蹋自己的身子。何况,宫主同那碧落教主不是…… 想到这里,折阙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闻言,白轻墨勾了勾唇角,神情间略有些无奈的笑意:“你却将我们俩当成了是什么要好的关系?”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同他之间,该说的都说了,却也没什么不该说的。因为我懂的他也懂,他会的我也会,多言反而无益,不过徒增烦恼罢了。上回算是我将他气走的,如今他心里自是清明一片,我便不会再去打搅他。在这个乱世中,最令人恐惧的,不是强大的敌人,而是隐藏在身边的牵绊,若是有一方越界,那便打破了这个平衡,最终不是命葬人手,便是自相残杀,总归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看向一脸忧心忡忡的折阙,白轻墨微微一笑,语气有些安抚地道:“近几年你倒是越发地爱管我的事了,像个老妈子一样。” 折阙眼里是满满的不赞同,劝道:“宫主……” “好了。”白轻墨轻轻拍了拍折阙的手,道,“别再同我讲他。我有些乏了,你将蜡烛灭了,今晚便歇下罢。” 折阙对着白轻墨的眼睛看了半晌,叹了一口气。 “是。” 扶着白轻墨躺下,触手间一丝丝的寒冷透过衣衫渗过来,折阙手心颤了颤,却并未多言,只是依言放下了帘子,端起药碗,将蜡烛吹灭了,走出门外。 关上房门,折阙转过身来,却在目光触及庭院中那人时,忽的顿住。 月色如水,兰箫静静地站在天井之中,黑色的衣衫被镀上一层银色的月光,眸色深沉难辨,眼底仿佛压抑着一片汹涌的波涛正不断翻滚,整个人仿佛凝滞在庭院中,一动不动。 折阙愣了一愣。 凭他的耳力,想来方才那一番对话,都一字不漏地听见了罢。按常理来说,此时宫主已经睡下,不该再让旁人进去,但是…… 目光垂到地面上,折阙对着兰箫微微见一见礼,却并不说话,只让开身子,端着药碗,从兰箫身旁走了过去。 夜风吹来,拂起男子墨玉般的长发,衣袂微微扬起,却仿佛凝着万钧的重负。 兰箫在院中静静地立了半晌,终于提起步子,走上屋前的几级台阶,推开了房门。 屋中还存留着淡淡的中药的苦涩气味,蜡烛没有吹灭多久,屋子里黑暗一片,站在门口,隔着一层纱帐,依稀辨得清床上一个向着床里侧卧着的人影。 缓缓地迈步走到床前,一只手轻轻撩起纱帐,只听得榻上人似乎带着些许睡意模模糊糊的一声询问—— “……折阙么,还有什么事?” 略微向前走一步,手一松,帘帐在身后垂下。兰箫冷冷地笑了一声,将床上的人立即惊得半分睡意也无:“瞧了这么久,今日我才瞧清楚,你竟然是在怕?” 第52章 多情自古多病 白轻墨一惊,一身的倦意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该死,这个声音如何会是折阙的?身子不爽利,竟然连五感也变得迟钝了么? 翻身欲起,奈何喉头气血一哽,手脚冰凉,竟然一时使不上力。兰箫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将她上半身拖出被子,白轻墨被迫坐起身来,冻得牙关微微打颤。 “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兰箫哼笑一声,一把掀开薄被,语调平稳含着淡淡的讥诮,身手却丝毫不温和,“这不是应该问你自己么?”疾点白轻墨身上几处大穴,一把将她推向大床里侧,兰箫坐上床,盘起双腿,双掌中蓄满了真气,两指一并,狠狠地点在白轻墨颈后。 强劲的真气被强行灌入体内,白轻墨浑身痛如刀绞,胸中怒气未消却不能立即调动内息硬抗,否则二人真气纠结皆经脉逆行,轻则重伤,重则气绝身亡。 一掌拍在身前人的背心,浑厚的真气顺着掌心渡入她的身体。白轻墨只觉浑身忽冷忽热,一瞬冷得如坠冰窖,转眼却又如烈火焚身。额头冷汗滚滚而下,尖锐的指甲陷入掌心,白轻墨紧紧咬着牙关不让半分呻吟声泄露出来,黑暗中隐约可见那一片嘴唇被咬得发白,她的力气已然耗尽,若没有背后那只手在支撑,她早已被蚀骨疼痛折磨的昏死过去。双眼中泛着点点水泽,蕴含着一副漆黑的咬牙切齿的神色,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床柱,却不知心中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二人丹田处皆是一片沸腾,隐隐有白色的真气在二人之间蒸腾,仿佛置身云端。 半柱香的时辰已过,兰箫拍在白轻墨身后的手掌已经出现了颤抖,真气不稳,双掌猛地后撤,一个回旋迅速收回劲气,白色的光团凝聚在双掌之间,然后随着他的动作逐渐消失。 房中依旧没有点起蜡烛,一片漆黑中,兰箫坐在白轻墨身后,额上微微出汗,可见方才费了不少力。正收手平复体内翻腾的真气,冷不防前边一个巴掌甩过来,兰箫一把接住,胸中那一股强压下去的怒气此刻又汹涌地翻腾上来,立刻反手扣住白轻墨的手腕,接着一扯,后者失去平衡眼看便要扑到兰箫身上,还能活动的右手一个手刀横劈向兰箫颈项,却被一肘击在腹部。白轻墨吃痛,手中的劲蓦地一松,兰箫握住她的手腕往她腰后一折,然后向自己的方向一推。 柔软却略显得瘦削的身体撞在自己的怀里,兰箫头一低,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 两个人离得那样近,呼吸相闻,两双眼睛却皆死死地盯着对方。兰箫眼中一派汹涌翻腾的怒气,几乎恨不得将眼前人生吞活剥,白轻墨眼中却是有些愤恨的光,竟还闪着点点水泽。 唇齿间的交缠、噬咬,冰冷的温度逐渐变得火热,却几乎没有半点温存的影子。白轻墨紧紧咬着牙关,兰箫在她下唇狠狠一咬,前者吃痛倒抽一口冷气,牙关甫一松开便被长驱直入。兰箫一手扣住怀中人的后脑勺,手指插入白轻墨柔软的发间,一手紧紧地箍住她略显纤细的腰身,舌头纠缠着她的舌,在她的口腔中扫过每一寸肌理,唇齿间含着沉重的怒气,略显粗暴的动作完全不复以往的温柔。淡淡的血腥味逐渐弥散在口腔中,嘴唇被咬破,连轻微的刺痛也被迅速侵占。 从未感受过如此激烈的纠缠,白轻墨彻底陷入被动,只能随着男子的动作激烈地喘息吞咽。眼角略微有些湿润,僵硬的身躯逐渐软化下来,感受到腰间紧扣着的手掌透过薄薄的中衣传来丝丝热度,仿佛将整个身子都烫化了,她只能攀在兰箫怀中,仿佛整个人每一寸都被他包裹起来,被动地承受着他的掠夺。 怀中人的身体逐渐从僵硬变得柔软,兰箫缓缓放轻了动作,揽住白轻墨的腰身,让她倾倒在自己身上,唇齿间隐约有些温柔,轻轻咬了咬她的嘴唇,舌头扫过她口中的柔嫩,舔过那些被折磨得裂开的地带,十分有技巧地挑起怀中人的热情。令人羞耻的水泽声响在耳际,夜里的凉意侵入肌肤,却始终抵不过流入骨骼的那份旖旎温热。 纠缠间,二人的身体都略显得放松,紧紧地贴在一起,一层薄薄的中衣丝毫抵挡不住那逐渐攀升的体温。 领口的盘扣在不知不觉中被解开,火热的手掌顺着修长的颈项滑入衣襟,包裹住光滑的肩头。 却正是这一刻,白轻墨迷乱的神思被唤醒,一团浆糊般的灵台陡然清明,双眸倏地睁大,她居然和这个人…… 齿间下意识狠狠地一合,攀在兰箫肩上的手猛的一推,将他从自己身边一把推开。 兰箫只觉唇上一痛,怀中温软的身躯一下子抽离,又因受到推力,背部向后重重地撞在了床柱上。心中仿佛一瞬间空了一块,却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虽然气息极其紊乱,却神思迅速归位,坐在床沿上,擦去嘴唇上的血迹,注视着靠在墙边的白轻墨。 拉上衣襟遮住裸露在空气中的肩膀,白轻墨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着,死死地咬住殷红的下唇。发丝有些凌乱,额发软趴趴地贴在脸上,几绺墨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却依稀能看见那双眼眸中射出压抑的愤恨而羞耻的光,隐隐带着一丝闪烁的泪意。白色的中衣、散乱的乌发,令她整个人难得地露出几分弱不禁风的情态。这般情状,却莫名地生出另一番风情。 床帐轻轻摇摆,沉默在黑夜细微的喘息声中弥漫。兰箫指尖一弹,桌上蜡烛便立刻燃起一束烛光,淡淡暗黄的光晕蔓延,将室内照得略微明亮了些。 并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有什么不妥,兰箫注视着白轻墨,看着她那一副模样,胸中翻涌的怒气早已平静下来,深沉的目光有些复杂。 白轻墨一手拢着领口,另一只手放在身侧,手指微微颤抖,喉头想发出声音却有些哽咽。 兰箫沉沉地看了她一会儿,眼中缓缓浮起一缕轻嘲,却只字不提方才的事。 “我还当你沉月宫主铁石心肠硬得很,当日才同我说那样一番话。”兰箫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冷冷地注视着白轻墨微垂的双眼,“如今看来,却是妇人之仁胆小怕事。” 紊乱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白轻墨心中微涩,听着兰箫那一句奚落却也并不反驳,嗓音有些微的沙哑,淡淡道:“即便我胆小怕事也知道当断则断的道理。你好好地做你的碧落教主,我做我的沉月宫主,本就是敌人,你凭什么来管我的事?” “凭什么?呵。”兰箫冷笑一声,“你是否太过低估了我的本事,以为你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 白轻墨深吸了一口气,迎上兰箫的视线,淡淡道:“我想要这个武林,你确实知道;你也想要这个武林,我也清楚。既然已经说得这么明白,还有什么要谈的?在这件事上,你我都不会让步,否则当日你也不会说走就走,今日却来责备我,这又是什么道理?” “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对付对付旁人还行,同我却也这么说,你今夜还想打糊涂账么?”兰箫眯起眼冷声道,“我看你是少小离家我行我素惯了,自从沉月宫崛起,江湖中人无论是多大的辈分皆需与你平起平坐。撇开你那位亲爹不谈,如今连白清城的话对你也不管用,凌昭云和祈无芳算是有分量的,你却也是捡着自个儿同意的听,其余的干脆置之不理。”兰箫干脆倾身过去一把抓住白轻墨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双目锁住她的眼眸,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这世上不是没有人在你身边,你却撇下所有人,把自己当成独行者,谁的帮助都不要,谁的劝诫都不听。你要踏出一条自己的路,可以,没人拦着你,可你将别人的心弃如敝屣,自己走进死胡同,还要我们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却将我们当成了什么?” 从未见过温润如玉的兰箫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白轻墨略一晃神,心中有些许钝涩,咬紧了下唇:“原本就是过一个人的日子,我不干涉你,却要你干涉做什么?”一回想到方才的光景,白轻墨耳根子几乎红得要滴血,幸而光线较暗,兰箫瞧甚不清楚。又寻思着这个人已经不晓得在风月场里打了多少滚,白轻墨只觉得一股莫名的火气冒上来,用力挣了挣被抓得发痛的手腕,却被握得更紧,只好咬牙怒道,“放开!” 毫不理会白轻墨的反抗,兰箫眼中含着森冷的怒气:“你要糟蹋自己的身子,便别出来到处晃,让人瞧着心烦。你以为南朝庭是好惹的果子,寻着你做了盟友也未必不会反咬一口;修梅苑纵然归属白道,却也不是西天神佛送来要来普度众生的,你和她们的来往根本就是与虎谋皮。”兰箫语气急促而含着隐隐的焦灼,“你心底里怕的,未必每个人都怕;你当做无关紧要的,旁人也许看得比性命还珍贵。这样简单的道理,你竟然会不懂?” “我不懂?呵,我不懂?”白轻墨的怒气也窜上来,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寒冷,嗤道,“正如你所说的,我现在还给你。你以为不重要的,我白轻墨看在眼里就比什么都要珍贵。有些东西,你自己要放弃就罢了,又凭什么让我放弃?” 略显空荡的房间里卷起微微夜风,烛火轻轻晃动了一下,帘帐随风荡起。 兰箫眼中浮起一种异样的神情,握着白轻墨的手腕,注视着她那双倔强的眼睛,声音低沉:“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白轻墨冷笑一声,反问:“你说呢?” 烛火被吹得小了一些,室内烛光一暗,映得兰箫眼中一瞬也出现了暗沉的神色。 握住白轻墨的手缓缓放松,兰箫直起身来,低着头与那双冷然的眼对视了半晌,目光复杂:“别人的命哪里要你去操心,自己的性命朝不保夕,却费尽心思去算计这样的事情。”眼底浮起一丝虚浮的嘲讽,“沉月宫主何时会惜旁人的命?难不成是因为时局变迁,连你自己心中也没了定向么?” “我心中的定向一直稳得很,用不着你来操心。”白轻墨扬起下颌,目光直直刺进兰箫眼里,“我自己的命自己会照看,你也犯不着这么大晚上的来我这里搭一把手。这几日,白道几大门派都暗中派人潜入了华清州,狼人不论章法地袭击,到处都在死人,却毫无解决的办法,临风山庄把韩雨微都放了出来……南朝庭的这一场盛宴还不知会生出多少是非来,你竟还有闲心管我的闲事?” “只要是同你有关的事情,件件都让人头疼欲裂,我从不敢把你的事情当做是闲事。”兰箫顿了顿,看见白轻墨眼中微微波动了一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说到底你的心还是不够狠,却还要将身边的人推开……我奉劝你,离修梅苑远一点,这潭水已经被搅得够浑了,你若是放任托大同她们纠缠到一起,难保不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白轻墨冷笑:“我既要这个武林,那便少了一家都不行,这个道理你还不懂么?呵,讲到这个份上,我却好奇,到底是你在怕还是我在怕?是你心软还是我心软?兰大教主,走到这一步,我们早已经没有退路了,这时候想要放弃就只有被别人杀死的的份,你是当真看不清么?” 白轻墨明显逐客的目光让兰箫眼中再次翻起波涛,寒冷的语声中压抑着难言的怒意:“你最好弄清楚自己放弃的是什么东西,省得来日后悔。”言罢掀起帘帐,转身走了出去,在门口微微停顿,弹指一挥将蜡烛灭去,跨出了房门。 室内重归冷寂,轻柔的床帐在微风中静静地飘荡。 白轻墨靠在墙边,垂下的额发遮住了眉眼,水色薄唇微微勾起,唇角泄露出一丝讽笑,低声喃喃道: “放弃?什么都没有拥有过,还能放弃什么呢……” 第53章 闻人昔时过人香 日头已上三竿,灿烂的阳光从头顶上洒下来,照得四处皆是一片明晃晃的日光。夏季的空气隐隐有些燥热,大街上人来人往。望醉楼伫立在华清州的城中心,相当于烟雨楼之于京城的地界,是整个华清州最高,也是最为宏伟的建筑物。在这算得上是炎热的天气里,好在楼边便是面积广阔的荷塘,一望无际的田田的荷叶,其间点缀着朵朵粉色的荷花,在湖面的夏风中轻轻摇摆,湖光泛金,正是“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的壮丽景象。 望醉楼,坐落于华清州中心,共有三层,但层层都有三个人脑袋接着脚尖叠起来那么高。虽然听着像是个风花雪月的名字,却乃是实实在在前朝留下的宫殿所改建。应现今朝廷的勒令,拆除了大部分城墙和高楼殿宇,并且将上头原本的龙凤纹章都改成了花鸟纹路,因此,那庄重威严的宫殿便再不复往日,却更添了一番风流趣志。作为前朝遗物,当今朝廷没有完全拆除已算是很给面子,自然也没有财主敢将这座楼买了去,因此,如今的望醉楼只不过是作为城中一景,没什么用途,却很能镇镇华清州的气场。当然,既然没人敢要这劳什子的望醉楼,就默认是属于前朝后人南朝庭所有了。 今日的华清州是全年之中最热闹的,南朝庭作为黑道实际上的首领,每年到了六月,便会召集黑道大大小小所有门派办一个大型聚会,大家聚在望醉楼前喝喝酒聊聊天打打擂台,张牙舞爪地闹腾闹腾,表示“咱们黑道还没完全没落,你们白道再横行霸道也不要太无视我们了”。 而今年的六月又与往常的不同。到底是魔宫出世到处胡作非为的关头,各大门派动作都不小,尽管南朝庭不过是例行公事,然则在这个节骨眼上,就算人家没有旁的意思,在那些门派长老的眼中看来,也可能埋藏着不小的阴谋诡计。现今是黑道的场子,白道不大好意思大张旗鼓地上得台面来,暗中也派了不少长老和弟子微服出行,大喇喇地“暗中”潜入华清州,在南朝庭的眼皮子底下驻扎了下来。因此,华清州的布衣老百姓们明显地感觉到,今年这几日,城里的外地人前所未有地多了起来。 此时的望醉楼跟前,已经搭起了一个巨大的擂台,上面用红地毯铺着,周围摆满了桌椅板凳,有些人穿着统一的黑色服装,正在桌子茶几上摆酒水果盘,想来正是大东家南朝庭中的下属了。然则能有位子坐的必定要不是有了帖子便是身怀绝技之辈,其余大多数人并着一干看热闹的老百姓也只能站在外围一睹为快,虽然台上连一个人影都还没有,这擂台周边却早已被里三层外三层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衬着街道对面那一大片一望无际的莲塘,场面实在大得很。 不过,望醉楼到底是望醉楼,南朝庭手底下的东西毕竟不是那么随意的。楼外群众叽叽喳喳人声鼎沸闹个不停,楼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缥缈的帘帐围在房间周围,暖风一吹便在空中徐徐飘舞,房梁上精致的雕花刻成百鸟朝凤的形态,接连成画,没有半点断层。上好的桌椅和茶具摆放得体,整座楼皆给人一种宁静的雍容华贵之感。站在三层楼台之上向外远望,入目便是繁华的长街和熙攘的人群,再过去一些便是广袤的莲池。这莲池从上空来看又与游行其间不同,高处的视角让人能够俯瞰整个荷塘的全景,从近处连着岸边的那一片一直到天边看不见边际的地方,整塘的荷叶荷花不时随着夏风齐齐摇摆,气象宏大非凡。 淡金色纱帐模模糊糊映出几个人影,旋即被两只手一左一右掀起。两名侍女分别立在左右,微低着头,恭敬地等待客人出来。 “……还有半个时辰我们的大会就要开始了,在下也该去筹备一些场上有关的事务了。”年轻男子一身黑色滚金边锦袍,从檀木凳子上站起,嗓音沉稳友好,对着对面的女子道,“白宫主若是不嫌弃,不妨现在便随我至外间,也好提前一睹这盛会一景。” “承蒙宇文公子款待,今日本宫既然来此,便断然不能错过了此次盛会。”白轻墨亦站起身来,身后一如既往的跟着折阙,与南朝庭少主——宇文熙和一同走出房间,“只是不知此番阁下是否还邀请了白——” 一支铁箭倏地破空而来,看似轻薄短小却隐含着千钧力道,万般锋利直刺正与宇文和熙说话的白轻墨。 “——谁?!”宇文熙和脸色大变。 变故突生,眼看就要命悬一线,身为沉月宫暗影的折阙却丝毫没有动作。白轻墨面色无波,淡淡一扬手,只听破风之声陡然一个停顿,那就要取人性命的铁箭已经生生被拧转方向,并以更快的速度飞向来时的那一处。 偷袭者见势不妙飞速闪身,只听“叮”的一声,铁箭已擦过那人胸膛处的衣襟钉在了柱子上,其穿刺之深直没尾端。 看了一眼那支只剩下一个银色圆点的铁箭,宇文熙和的脸色再变了变。 走廊上大约有七八个人,虽分散在不同的角落,却也都被这方的声响吸引了注意力。快、狠、准,武学三大精髓集于一招之内,众人自问绝不能做到如此应用自如。白轻墨于命悬一线之时轻描淡写露的这一手,让众人心下一惊,随即不禁胆寒。与此同时,与这边相隔不远的一间房间也走出了一个人来。 “啪,啪,啪。”鼓掌声轻轻响起,几人皆将目光转过去。 只见一男子头戴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眉眼,只余一副高挺的鼻梁、一双鲜红的薄唇和棱角分明的下巴,一身火红的衣衫极为夺目,让人不由得想到沉月宫那令人胆寒的第一护法——轩羽。 但所有人都明白,沉月宫下属是何等的忠心,根本不可能袭击自己的主子。 那么,这人是…… 指甲上鲜红的蔻丹与那一身衣衫如出一辙,泛着冰冷刺目的冷光。男子停下了鼓掌,右手抬起,将斗笠沿微微往上抬了抬,一双血色瞳孔赫然展现在众人面前,令见者悚然一惊。男子血红的瞳孔中含着一抹冰冷的笑意:“传言沉月宫主武功绝世,当世仅有碧落教主一人能与之匹敌,看来所言非虚。” 语调平稳没有半分恭维,仿佛带着一丝冷冷的笑意,却冷淡得听不出真假,听在旁人耳朵里,甚至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 宇文熙和面色不善,踏前一步道:“这里是我南朝庭的地方,白宫主是我南朝庭的贵客。阁下明目张胆地在这里动手,未免太不将我南朝庭放在眼里了吧?” 男子瞟了一眼宇文熙和,却仿佛根本没将他看在眼里,直接将目光落在了白轻墨身上。 宇文熙和被那一双妖异的眸子看了一眼,顿时感觉全身的血液都被冻住,待他回过神来,心中更加升起一团火气,却不好登时发作,只好冷着一张脸,大有逐客的意思。 跟在红衣男子身旁的小厮见势不妙,连忙跑出来打圆场:“少主请息怒,这位大侠也是主上的客人,只是脾气有些……呃,有些……” “好了。”宇文熙和挥手打断,看向那男子,“敢问阁下高姓大名?与家父是何交情?” 男子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白轻墨身上,不答。 那小厮尴尬道:“回少主,这位阁下名为赤邪,是主上的好友。” 听见是自己父亲的好友,那人纵然再失礼也要给足面子。宇文熙和的面色略有缓和,道:“既然如此,那便先领赤邪阁下入座罢。” 那小厮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句“是”,然后为那红衣男子领路,“这位阁下,请。” 赤邪仿佛根本没听见那小厮的话,目光依旧在白轻墨身上胶着了片刻,然后挪开,转头冷冷看了一眼不远处一间厢房门前站着的那个人,等到那小厮的手都要举僵了,才淡淡提步离开。 淡淡地看着那人离开,白轻墨眼底眸色微沉,随即念起那人临走前的那一眼,便也转过头去瞧了一眼。 那人站在一间厢房门前,右手搭在腰间一支白玉笛上,正目光莫测地看着她,身边跟着一名蓝衫男子,是他的贴身护卫。 正是兰箫。 恰逢宇文熙和略带歉意地赔礼道:“白宫主受惊了。” “无妨。”白轻墨淡淡转开眼,对宇文熙和道:“宇文少主,咱们先入座罢。” 这时,一个小厮跑过来在宇文熙和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还顺便指了指兰箫那个方向。 宇文熙和往那边望了一眼,见兰箫正缓缓提步往这边走过来,挥退小厮,拍了拍脑袋,仿佛想起一件事情来,对白轻墨道:“哎,宫主先不忙。要不是这一下子打断了,我还真把这事儿忘了。白宫主,听说你同碧落教主是……呃……”念及白轻墨与兰箫那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关系,南朝庭实在没能摸得太清楚,思考了片刻,宇文熙和决定用“旧识”二字来准确地表述自己所认为的他们二人的关系,“恰巧,此番我们南朝庭也延邀了碧落教主给我们捧场,在下有些俗务在身,不如你们二人先聊一聊,也好打发了这半个时辰?” 眼见兰箫已经随着一个黑衣小厮走过来,白轻墨心下忽地有些烦乱,却不好当众拂了宇文熙和的面子,只好淡淡回道:“也好。” 兴许是为了不与南朝庭的黑色撞上,兰箫今日穿的依旧是一身月白长衫,腰间别一支莹白玉笛。望醉楼沿湖而建,再加上三楼风大,穿堂风顺着走廊的一头吹进来,又从另一头吹出去,金色帘帐在风中飘舞,兰箫缓步穿行在长廊中,一身清和温润的气度,黑发并着衣袂被轻轻吹起,竟有些入世谪仙的味道。 宇文熙和笑着迎道:“此番竟然能得碧落教主光临我南朝庭,实乃一大幸事。” 兰箫在几人身前站定,瞟了一眼看向栏杆外面的白轻墨,对宇文熙和道:“宇文少主客气了。” “兰教主,既然你同白宫主是旧识,我便也不多做介绍了。”宇文熙和笑着道,斜眼瞧见一个小厮正步履匆匆地朝自己小跑过来,立刻领会,对着二人做了一个揖,“不如你们二人先聊一聊,顺便看一看这望醉楼的景色。在下还有些琐事在身,就先失陪了,请二位见谅。” “宇文少主但去无妨。” 于是宇文熙和便带着几个人匆匆走下了楼。风吹得更大了些,方才周边看热闹的几位闲杂人等也逐个离去,此时,栏杆边只剩下了兰白几人。 折阙与兰幽识相地留在原地没有跟上去,风吹乱了鬓边长发,白轻墨将发丝撩至耳后,转过头来,目光淡淡掠过兰箫面上,只停留了一瞬,漆黑淡漠的眸子中几乎不带一点情绪,然后再次落回楼外远处的景色上。 兰箫站在原地看了白轻墨的背影半晌,眸中神色莫辨,然后淡淡一挥袖,转身。 “走罢。” 第54章 咫尺风云盼长堤 南朝庭的聚会集结黑道各大门派,包括一些道上的宵小,纵然没收到帖子,也都趁此机会来瞧一瞧阵势。华清州中的人在这几日间多不胜数,龙蛇混杂,闹事的却极少。毕竟要顾着南朝庭的面子,宵小们身为黑道的一份子,也明白在这种关头更不能让别人将黑道看低了去。 到底是长期以来都没有固定组织的黑道,此番华清州之会远远不比去年春季乾坤盟百年之会那般正式,也不如倾云楼在流云吹烟阁的拍卖大会那般的排场,只是倚靠着望醉楼搭起一个擂台,放了几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摆上了几个果盘,就当做是会场了,周围的人站的站,蹲的蹲,有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头顶撑一支荷叶遮阳,甚至有些性格怪癖的剑客,干脆施展轻功跳上路旁的大树,懒洋洋地靠在枝桠上,注意着场上的动静,一边喝酒一边乘凉。这一番景象大大有别于白道那一派正经的做派,却也实在表现出黑道自来不拘于礼法、随性而为的行事风格。 望醉楼总共三层,每一层的客人都各有不同。 第一层空门大开,都是些散客,其中不乏一些小帮派组织,偶尔也有些稍大一些的门派,如罗刹门之类,放着自个儿的位子不坐自愿跑下去和别人打成一片的。 第二层便该是千罗苑、九阍阁、无命枭几家以及几位在黑道中有分量的独行者。此时,千罗苑苑主绫罗勾着涂了蔻丹的指甲靠在栏杆上向下看,媚眼如丝,却隐隐含着万般冷酷杀气;九阍阁阁主离九秉持一贯风格,戴着斗笠,黑纱垂下遮住面容,隐约可见那黑纱之后一双寒光闪闪的眼睛;无命枭枭首并非中原人,其身上流着的乃是西域人的血液,留了一把标志鲜明的大胡子,虎目生威,横目间霸气四溢。这几位虽然在某些问题上互相看不顺眼,但都肯定对方的实力,见面纵然针锋相对不冷不热,却也不会出言贬低侮辱,这一点,也正是黑道之中实际上比白道相处更加和谐的重要原因之一。而方才在楼中偷袭白轻墨的那位名叫赤邪的男子,此时也正靠坐在二楼栏杆边的椅子上,无视旁人探究的视线,压低了斗笠沿,虚起双目,遮掩了那一双赤红骇人的瞳孔。 而第三层,也就是最高层,原本是没有客人的。身为南朝庭的一把手,宇文幽原本应该主持这黑道第一盛会,今次却十分的不巧,半个月前,这老头儿找了个清净地方闭关去了,于是这担子便落在了其独子——宇文熙和的肩上。望醉楼的第三层视野最为宽广,也是最为气派,宾客们在下面仰头一望便能看见站在上面的人,因此历来大会的主持人都是站在望醉楼第三层上说话的,当然这次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在那空旷的楼阁上,中间依旧空出一大块给宇文熙和讲话的地方,两边却临时拉起了帘子,而且不止一层。湖风从对面的荷塘里吹过来,金色的帘帐随风飘荡,那楼上里里外外至少有五六层纱帐,纵然飘起来也依旧挡住了外人的视线,旁人就算再好奇,也无法知晓那帘帐后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因此也没太多人去注意。 然而,就在那五六层帘帐后面,隔着长长廊道的两端,一东一西,正坐着两个人——白轻墨与兰箫。 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归属并不明确,因此擅自将其归为黑道并不是明智之举,因此宇文熙和让这两个不好惹的庞然大物坐上了第三层,并围上了帘帐,既显示了自己对这二人的尊重,又不得罪白道那一帮子火气极大的老家伙。 四围壁帐,外面瞧不清里面的东西,从里面却能大约看见外面的景色。 身前是一张八仙桌,上头摆好了精致的茶水果盘。白轻墨斜靠在椅背上,一只手肘搁在扶手上,撑着脑袋,目光落在层层纱帐上,有些飘忽,又似是沉思,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折阙立在一边,冰雕般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神色,眼神却有些复杂地落在自家宫主的背影上。 宇文熙和已经离开许久,一个时辰就要过去,这大会本是早已开始,但却始终不见东道主的人影。人群中有些骚动。黑道的组织到底不如白道那般紧密,有些差错也无可厚非,但这么久不出现,确实有些问题了。 南朝庭方面也已经意识到了似乎有些不妥,下属们却仍旧保持镇静,场上的负责人先给场下不满的人群道了个歉,说是少主临时有急事在身,过一会儿就到,然后请上了歌舞,暖暖场面,给大家助兴。 黑道之中,没有那么多脸面计较,因此在某些事情上比白道之间更好解决。好打发的只需要好酒好菜吃饱餍足便罢,他们也不等着有什么大事,不好打发的却也都有些城府,是万万不会轻易闹事的。因此,眼下台上歌舞乘兴,南朝庭的黑衣属下们也给客人们一个个斟满了美酒,二楼以上的也都风平浪静,一切仿佛只是个寻常宴会。 白轻墨淡淡垂下眼睫,端起桌上茶杯,往嘴边送,却发现杯中茶水已空。 微微蹙眉,这个宇文熙和,还真是消失了很久…… 折阙见状,将身后的帘子掀起一条缝,向外头走廊上的小厮招了招手,立刻便有人端着茶壶进来了。 来人一身再普通不过的南朝庭下属黑衣,提着茶壶,往白轻墨的茶杯中续满了茶水。 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那小厮的手,白轻墨的视线倏地一顿,含着精光的眼眸顿时眯起,右掌一翻,向着那小厮的手臂横切而过。 那人仿佛有所防备,左手立刻抛下茶杯,右手将茶壶向空中一抛,避过那凌厉的一招,第二招掌刃接踵而至,小厮单手架住白轻墨手腕,另一只手迅速伸出,稳稳地接住下落的茶壶。杯中壶中,滴水不漏。 二人僵持着,白轻墨嘴角忽地勾起,一掌打翻桌上茶杯,两滴茶水准确无误地溅落在那小厮的脸颊左侧。 小厮退后两步,接下飞来的茶杯,平凡的脸上浮起一抹奇异的笑容,那被茶水溅到的皮肤竟然有些微的翻起。 折阙恍然明白,此人竟是易容。 “小厮”轻轻松松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俊美不羁的容颜,对着白轻墨笑道:“这么快就发现了,还真是不能小瞧你。” “你的贤内助竟然没将你收拾妥当,那样一双手怎么会是常年服侍主子的下人……”白轻墨哼笑一声,“看来风琉月的分量还是不太够的么。” 凌昭云挑了挑眉头,端了张凳子过来,撩起衣袍坐下,手中茶杯飞射向白轻墨:“啧啧,你现在说话倒是越来越谿刻了,着实不讨人喜欢。” 白轻墨反手一接,茶杯再次落回桌面,折阙走过来沏上茶水,“你一个白道龙头居然出现在黑道的盛会上,你不怕那些老头子找你喝茶么?” 凌昭云“哈哈”一笑,道:“所以才要穿成这样来找你嘛。南朝庭的吸引力太大,我一个大闲人实在禁不住诱惑想来转一圈,横竖有你沉月宫主做靠山,谅他是谁也不敢轻易动我的么。” 白轻墨端着茶杯,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哎,你那只小宠物呢?怎么没见着它?”凌昭云四下找了找,奇道。 白轻墨喝了一口茶,道:“它嫌外面热,我把它留在地宫里了。” “唉,我还以为……”凌昭云状似惋惜地叹了口气,目光若有若无地往帘帐那头飘了飘,然后见白轻墨的视线凌厉地扫过来,相当识趣地噤声。 “你倒是将我的底细摸的清楚。”白轻墨嗤了一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次来,只怕不单单是为了看九夜罢?” 拿着不知从哪儿抽出来的一把折扇,往掌心一敲,凌昭云挑起一边的眉头,故作高深道:“宇文幽闭关,让他自己那个还不甚成气候的儿子来担当这么大一个重任。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白轻墨很配合地问道:“为什么?” 凌昭云的折扇再一敲掌心:“当然是为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 这回不仅是白轻墨面色不郁,连折阙都有些鄙夷地看了过来。 凌昭云打了个哈哈,道:“我的意思是,宇文幽对他自己的儿子当然是再了解不过,此番定然遇着了什么难办的事情这才迫不得已在此时闭关。而宇文熙和虽说不甚成气候,但毕竟是南朝庭的少主,手底下还是有两把刷子的……”顿了顿,瞥了一眼楼下那大白天歌舞齐上的不伦不类的场面,“不明不白地离开了这么久,就是傻子也意识到出问题了吧。” “你的意思是……” “你的消息似乎比我慢了一步。宇文熙和在半柱香之内必定会回来。”凌昭云翘起二郎腿,玉面含笑,“而你,在三声之内,必定会收到消息。” 说着折扇点在桌上轻轻敲动—— “一,二,三。” “三”字尾音刚落,一声极为细小的破风之声陡然划破层层帘帐,钉上了门柱。 短暂的惊愕后,折阙快步走上前去,取下飞镖。 是沉月宫专用的镂空莲纹新月镖。 展开纸条,白轻墨眸光一沉:“狼人?” 凌昭云耸了耸肩。 纸条被揉进掌心,微一用力,便化为粉末簌簌地落下来。 “居然明目张胆地在大白天出没,看来魔宫培育出了不错的品种么。”白轻墨唇角带笑,眼中却泛着丝丝缕缕的冷意,“用这种东西对三大隐宗下手,魔宫是否太瞧得起宇文熙和了?”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凌昭云微微正色,道,“魔宫定然知晓你与那姓兰的都在华清州,此番这些动作未必只是冲着南朝庭来的。狼人出没动静必然不小,现在收到消息的必然不只是我们。待楼下的人都防备起来,我以为,魔宫定然还留着后招。”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又想如上次在宣州一般大肆屠城么。”白轻墨冷笑,“黑道纵然人少,却也没那么好欺负,何况白道不少人都潜伏在着周边,断然不会允许魔宫胡作非为。他们若是出招,才是正中我的下怀。” 凌昭云一惊:“你是说……” “哼,现在白道中有几个人可等着我现身呢。”白轻墨眼中划过丝丝冷意,“宇文熙和若是分量不够,南朝庭今日的摊子,只怕没那么好收拾。” 凌昭云看了白轻墨半晌,眉头逐渐蹙起:“你居然……”说着忽然听见外头一阵人声,探头向下一看,凌昭云面上忽的掠过一丝笑意,“看,不到半柱香吧。他回来了。” 第55章 不闻莲动下渔舟 楼下的歌舞似乎已经撤去,人声却忽然喧闹了起来,白轻墨顺着凌昭云的目光往下一看,透过层层帘帐,依稀可见一个人影缓步走上擂台中央,看模样似乎正是宇文熙和。 “耽误了这么久,真不是南朝庭的风格……”凌昭云咂咂嘴,向空中嗅了嗅,看向白轻墨,“有没有闻到一股恶心的血腥味?” 空气中隐隐漂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若非对鲜血极度敏感的人,根本嗅不出来。 味道这么快就传上来了,看来,宇文熙和方才着实是血战了一场么…… “也不知他们究竟解决了没有,若是那狼人大庭广众之下跑到台前来撂下几爪子,那可就不好办了。”凌昭云握着玉扇,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哎呀呀,我都要等不及了。” 白轻墨瞧了他一眼,扬了扬精致的下颌:“依本宫看,宇文少主还是能扛几斤担子的,接下来的场面必定不会乏味。横竖也大老远来了一趟,有人家好吃好喝招待着,你我便好好坐在这儿,看看今日究竟有什么好戏罢。” **** 望醉楼外,在众人的苦苦等待下,宇文熙和终于现身。 等了这么久,黑道那一班子脾气不好的早就已经开始叫嚷着发脾气,也不顾宇文熙和是否就在眼前,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宇文熙和到底身为南朝庭的少主,这一点涵养还是有的,于是一连串的赔礼道歉,下人们再次为宾客斟满美酒,歌女舞姬们从擂台上消失,仅余宇文熙和一人在当中站着,场面终于步入了正轨。 果然不出意料,南朝庭此番例行公事设宴华清州,除了如以往那般报告一些黑白两道局势变化之外,还特意提到了乾坤盟与那势头正盛的魔宫。 “……眼下魔宫入侵中原,各大门派饱受其扰,临风山庄韩庄主宅心仁厚,以碧落教、沉月宫及倾云楼为桥梁,令乾坤盟向黑道扩张,不遗余力消除芥蒂,力求黑白两道齐心协力,共御外侮,实乃用心良苦。”宇文熙和语调沉稳,顿了顿,道,“我知道在场各位有不少已经加入乾坤盟,愿与白道各派并肩作战。而我南朝庭虽无意与白道比肩,却愿意在此承诺,只要魔宫尚有一息,我南朝庭便始终与各位站在同一战线上,对抗魔宫,不退半步,保我中原武林万世太平!” “好!” “宇文少主英明!” “愿追随南朝庭共图大业!” “……” 宇文熙和的话豪气满天,既声明了自己单干的立场,又表明了至死不渝对抗魔宫的决心,十分具有煽动性,一下子便将整场的气氛给调动起来,赞叹声、附和声一时不绝于耳。 接下来进入常规的比武环节。 宇文熙和开了个场,便从擂台上退下,让早已等不及的屠煞抡着九环大刀翻身上了擂台。 “嘿嘿,今儿个我屠大爷便来开个场子,在座英雄的可有愿意上来单挑的?” …… 这擂台比武一向是南朝庭华清州之会的一大看点,原因在于这与白道的比武完全不同。 白道比武,除了比招数,还要比脸面。在看谁的武功路数新奇,谁的招式华丽又有看头的同时,还得注意着不能违背侠义之道,出手必定得把握好一个度,不能坏了各派之间的关系,时刻注意着自个儿白道的身份,万万不能将面子丢了去。既要打赢,又不能伤和气,实在忒累了些,压根儿比不得黑道来得干脆。 黑道之间的比武,没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也不存在什么以大欺小没面子,在这里,有的只是真功夫。暗器啊,毒药啊,甚至是群殴,任他是什么千奇百怪的武器都冒出头来,能赢就是王道,只要你将对手打下台,那么就没人敢说三道四。因此,黑道比武虽有明招,阴招却是层出不穷,各种下三滥的手段都被使出来。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此你来我往一阵,一个又一个的被打下台去,端的是有声有色,惊险万分。 下面打得欢快,楼上人也看得津津有味。 “……当真有点儿意思,哎,弄得我都手痒痒了。”凌昭云兴味盎然地探头过去往下瞧,奈何帘帐太多,始终瞧不甚清楚,“这么多年没与旁人好好打一场了,啧啧,看到这场面,委实心痒难耐呀。” 擂台上,九阍阁青阁中人骤然撒出一把飞蝗石,对面二人猝不及防被暗器偷袭,后跌数步。白轻墨端着茶盏,道:“若是不出意外,他们这架估计该打到申时末,看日头现在才未时。唔,你若是此时去换一身衣裳,改改妆容,再下去与他们痛快地杀一场也是来得及的。” 飞蝗石中的剧毒顺着血液迅速扩散,台上中招的二人不一会儿脸色便泛了青黑。九阍阁的杀手飞起一脚将那二人扫下台,顺便扔了解药下去,拱了拱手:“承让。” 凌昭云“唰”的一声摇开折扇,眼角瞥着白轻墨,含笑道:“若是沉月宫主愿意屈尊与我一战,我自然喜不自胜。” 白轻墨转过眼来,笑意盈盈:“本宫纵然不在顶峰,却也无损多少修为。倾云楼主一表人才,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打得落花流水,那可有伤我两家情分。还是说,你确定能胜过我?” 凌昭云不以为忤,反而向着走廊另一头看不见的地方扬了扬下巴:“你若是不愿打,让那边那位出来与我过过招也行,横竖你们二人半斤八两,也好让我摸摸你的底子。” 白轻墨如画的容颜似乎有些冷,淡淡道:“再过三个月便是武林大会,难得三年一届的盛会,那武林盟主的位子可有不少人盯着。届时黑道白道都有不少人会上场,随便你怎么打。”说着眼风里冷冷地瞧过来,“你若是将韩临东那老家伙赶下了武林盟主之位,我沉月宫二话不说,立马将烟雨楼的一半资产分给倾云楼。” 凌昭云一哂,道:“只怕我还没出手,那老狐狸便被踹下椅子了罢。什么武林盟主,那种万人唾骂的活儿我可没兴趣去干。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呢,你、兰箫、韩子龙、白洛云,黑道定然要闹一闹场子,说不准魔宫都会来插一脚……”凌昭云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掰手指头,不由得悲从中来,“我的天,怎么就偏偏都碰在了这个节骨眼上呢?” 白轻墨似笑非笑:“依我看,你是担心如今天下大乱,倾云楼的生意也没从前那么好做了罢?” “唉,彼此彼此。”凌昭云怀着一腔破罐子破摔的悲壮之情,“反正已经乱了,也不介意更乱一点,横竖不是我一个人倒霉。祈无芳那小子空有一副好皮囊,武功却实在排不上号,生意不还是照样做?你沉月宫也不是没受影响,然则,我看今日南朝庭准备的酒却也都是从你沉月宫买来的罢?” “你的消息倒是不错。不过……”白轻墨转过脸去,目光再次投向场内,千罗苑的人也上了场,彩色长绫如蛇舞动,灵活地卷起对手的身体扔出场外。眼中划过一抹冷光,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仿佛于暗夜悄然绽出的红莲,“时机马上就要成熟,这生意不做也罢。最好早一些关门大吉,等着看这江湖流血漂橹,万马齐喑罢。” **** 斗笠之下,诡异的血色瞳仁中,不时划过一丝令人战栗的寒光,如镜面一般倒映着场下比武的景况。赤邪拨弄着自己的指甲,艳红的蔻丹反射着森冷的光芒。 黑道,也就是这么个气候么…… 嘴角弯起一个轻蔑的弧度。派出去的三头狼人虽然被斩杀了两头,还剩下一头重伤,此时已经向城里流窜。 华清州真是个好地方,有南朝庭这么个好主人。此时黑白两道必然都收到了狼人袭击的消息,成百上千双眼睛可都盯着这个擂台看呢。若是今日出了点儿什么事…… 如今长空派已经彻底沦为魔宫爪牙,影芙门以及各大门派被搅得整日不得安宁,整个中原武林的焦躁和对魔宫的恐惧正在飞速滋长蔓延,这是挑起大乱最有利的时机……回想起中午在望醉楼三楼上与那名女子交锋的刹那,那一张绝美的脸庞上,除了带有一丝目中无人的刺眼神情,几乎没有任何波动。 血色瞳孔中掠过残忍而兴奋的光,赤邪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自己的指甲。 真想看看那张脸上一贯冷沉素净的表情被撕裂的模样,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风情。 **** 眼看夕阳的华光洒落大地,碧波荡漾,风荷摇摆。水天相接处,一轮耀目的红日缓缓落于水面上,天边的火烧云燃着瑰丽的色彩,整片天空都被染成了橘红色。高高伫立的望醉楼表面,被镀上了一层金色,飞阁流丹,鹤汀凫渚,壮阔的夕照奇景降临整座华清州。 “铛——铛——铛——” 巨大的锣鼓被敲响,锣声传遍方圆百里,震得人精神抖擞,雁飞鱼跃。 延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比武终于结束,虽说伤亡甚少,然则无数黑道侠士都过了一把瘾。最后一位胜利者被请下去,宇文熙和再次站上了擂台。 早已放置在擂台之下中的酒坛子随着机关的开启升上台面,南朝庭下人有序地将一个个酒坛子端下来,递给在场的英雄豪杰。 宇文熙和一身黑色滚金边蟒袍,在日落夕照之下显得益加华美异常。长身玉立于高台之上,宇文熙和一手端起酒坛,颇有气势地向周围扫视一圈: “能见到各位不远万里来到我华清州参加我们黑道大会,在下深表谢意。我们大家今日相聚于此,为的不仅是将我们黑道发扬光大,更是为了中原武林的万世太平。在此,让我们以酒作嫁,共祝我中原武林——万世永昌!”说着将红布一摘,酒坛向前一挺,“各位,干!” 大丈夫以酒为谋,共图大业,豪情万丈。 烈酒入喉,是上等的女儿红陈酿,众人不由的感叹:南朝庭真是大手笔! “哈哈,好酒啊!” “宇文少主真乃大丈夫也!” “此乃我黑道大幸!” “……” 不论是底下围观大众,还是二楼有背景的势力,此时都拎起酒坛子,豪气干云地猛灌起来,场中气氛一时达到巅峰。 然而—— “啪!” “啪!啪——” 酒坛子摔碎的声音骤然响起,台下人群中忽然一阵骚乱。只见几人忽然倒下,另外还有几人捧着肚子嚎叫着在地上打滚。 惊恐的叫声终于传出来—— “这、这酒里有毒!” 第56章 山重水复疑无路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一下子摸不清楚状况,这一声呼叫终于把众人震得回魂了。 紧接着,喝了酒的众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场面登时混乱不堪。 无命枭枭首龙飞翻身跌下二楼,强行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颤抖着指着宇文熙和,怒道:“宇文家的小子,枉我们如此信任你,竟然下此黑手!” 宇文熙和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也身中剧毒,腹痛如刀绞,眼见情势不妙,脑中却灵光一闪,大声道:“各位!我南朝庭对武林绝无二心,宇文熙和以项上人头担保,此酒中之毒绝非我南朝庭所下!” 底下人一边痛着一边怒道:“不是你们还是谁?这酒分明是你们南朝庭的!” 宇文熙和脸上冷汗涔涔,正犹豫着要不要把沉月宫说出来,耳边却已经炸响一个声音—— “不关我们的事!这酒是从沉月宫买的啊!” 是南朝庭中一个负责采办的小厮。 这一声发出来,宇文熙和还没来得及阻止,整个场面就立刻炸开了。 “什么?!沉月宫?!” “他娘的,老子可没招惹沉月宫,做什么害老子!” “那女人活腻了,竟要抄咱们黑道的老底!” “……” 一片叫骂声中,群情激奋,黑道人口无遮拦,更何况正痛在兴头上,骂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 宇文熙和脑门上流下一大滴冷汗,也不知是痛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果然自己的斤两还是不够,父亲不在就镇不住场子,偏偏还碰上这么个怪事……吃力地抬起头往望醉楼三楼那纱帐飘然的地方望了两眼,宇文熙和心里头颤了颤,底下人压根儿不知道沉月宫主和碧落教主就在楼上看着他们呢,那位姑奶奶真的有那么好的脾气么…… 正心惊着,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毁灭性的嘶吼,狰狞的血色飞洒,给这落霞夕照染上一抹可怖的色彩。 所有人仿佛忘记了疼痛,皆把目光转向那声音传来的地方。 只见一个头颅飞起,然后重重地落在荷塘里,溅起三尺高的血水。在那无头人身倒下之后,夕阳下,一个几乎有两人高的巨大黑影缓缓显露出来,直立行走的生物,却有着锋利硕大的爪子,狰狞可怖的獠牙,那荧荧发亮的绿色大眼,以及那浴血的棕黑色皮毛,几乎让人骇去半条命。 短暂的寂静后,刚忍痛从地上爬起来的屠煞手里的大刀一松,腿一软,又跪回了地上,虎目圆瞠—— “狼、狼、狼人!” 这下子可是真的吓破胆了。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狼人把影芙门和几个白道门派搅得天翻地覆的传言早就传了出来,因此人们都对那所谓的“狼人”一直以来都怀揣着一种好奇而恐惧的心情。现在几乎所有人都中了毒,有武功的施展不出来,而仅凭南朝庭那些属下,根本无法对抗这种拥有强大肉体能量的生物。 看着那浑身浴血的狼人步步逼近,獠牙间血沫交织,每前进一尺便有一人血溅五步,而且死状极其凄惨。趴在地上无法动弹的黑道众人心都凉了一半:难道,今日真的要毁于一旦吗? 这只狼人似乎受了不轻的伤,却完全没有影响到它的行动能力,皮肉的痛楚反而愈发刺激乐它的情绪,让它更加亢奋愤怒起来。蓦地低下头,一口咬下地上一名男子的头颅,然后甩头将那颗圆滚滚的东西扔出去,地上霎时间又多出一具无头男尸。 南朝庭的下属见到自己的少主性命受到威胁,纷纷抄起家伙向狼人冲去,却也只是徒然送死。 绝望中,有人高吼着拎起自己的武器朝着狼人砍过去,对方却仿佛钢筋铁臂刀枪不入,狼爪矫健地跃起,在空中抓住那人的身体,狠狠撕裂,然后扔在一边。 绿莹莹的眼睛满溢着毫无理智的杀戮欲望,狼嚎和人的痛吼混杂在一起,不少人被开膛破肚,断臂残肢遍地,狼血和人血交融,场面血腥至极。 千罗苑苑主绫罗强撑着已经中毒的身体,一把彩绸飞出缠住狼人的脖颈,迅速收紧眼看就要将其狼首拧下来,却被狼爪反抓住彩绸向外拖去,幸好宇文熙和及时飞出短刃割裂绸缎,绫罗才得以幸免于难。 如此毫无章法不顾手段的屠杀,如此可怖血腥的场面,就连见惯了杀戮的黑道中人也不由得频频作呕。 完蛋了。 这是此时所有人的心声。 “……妈的,老子活了这么多年,竟然阴沟里翻了船!”一髯虬大汉颤颤巍巍地捂着肚子坐起来,脸上满是愤慨与诅咒,“先是着了沉月宫的道,魔宫又来插一脚,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什么沉月宫主、魔宫尊主,都是狗屁!” “大魔头啊!” “沉月宫的臭婊子,本大爷和你不共戴天!” “……” 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性命再也无法挽救,众人纷纷骂起娘来,一个比一个骂得难听,只有宇文熙和与罗刹门、千罗苑那几个有势力的仍旧保持着理智,冷眼看着这一幕闹剧,一言不发。 就在所有人在发泄中绝望的时候,夕照下的莲塘忽然刮来一阵晚风,幽幽淡雅的莲香驱散了此地弥漫的血腥气,旋即平地风起,吹动路边大树枝叶,吹起望醉楼上层层金色纱帐,随风起舞。 狼人仿佛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力正向自己袭来,不自觉地停下杀戮的行动,狼眼四处望了望,然后仰起头对着天空长长地嚎叫了一声。 “嗷——呜——” 狼人的语言虽然没人能听懂,但是,此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头狼人狰狞吼叫中的愤怒与恐惧,不由得集体愣住了。 动物对危机的感知有时比人更加敏感,难道这只狼人已经收到危险信号了? 众人正纳闷间,狼人忽然停止了嚎叫,猛地向着人群聚集的地方扑来,众人惊恐地欲后退躲避,却听得高空中陡然一声炸响,一道夺目的紫光如利刃般狠狠地劈向狼人硕大的身躯,那刀枪不入的狼身被劈中,登时鲜血飞溅,血流如注。狼人受到冲击,如炮弹般被冲击出几十米远,一声难以言喻的痛嚎,震得人鼓膜欲裂。 望醉楼上,金色帘帐随风起舞,一抹紫色倩影飘然而下,石榴裙的裙摆飘然落在地面,转过一个翩然的弧度,水袖轻轻一荡,冷媚嘲讽的语声响在每个人耳际—— “啧啧,枉本宫如此看重你们,原来黑道王牌尽出,也不过这般气候。”扫视地上一圈,白轻墨的声音冷然而又饱含轻蔑,“也就只配死在这畜生爪子底下么。” 骂人不带脏字,却把人的尊严完全不留情面地践踏在脚底。地上的人原本就对沉月宫心怀怨愤,此时陡然见到这“罪魁祸首”现身,更是火冒三丈。 一名趴在地上的男子狰狞着面孔,颤抖着指着白轻墨道:“你、你这妖女,若不是你在咱们的酒中下毒,我们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白轻墨嗤笑一声,眼风斜斜地扫过那男子:“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罢?你这一条贱命,你送上门来本宫还不见得要收呢。” “你!”男子平复腹中的剧痛,“你不要太嚣张了!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你们沉月宫做了什么丑事!你们和碧落教打着魔宫的旗号屠杀我武林中人,这么久无人揭穿,你们还当真以为纸能包得住火吗?” 此话如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际。 沉月宫与碧落教化装成魔宫中人屠杀武林?简直骇人听闻! 这一刻,不论二楼运气调息的,还是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的,都出现了短暂的错愕。随即,人群如火山一般爆发了。 “沉月宫和碧落教居然干出这种事?!” “沉月宫主,这下总要给我们一个解释吧?” “妖女,老子和你拼了!” “……” 莲塘边妖风阵阵,夕阳已有一小半沉入了地平线,天边的火烧云灿烂地燃烧着,映照出每个人面庞上各异的表情。 “哟,本宫看你中毒之后精神头还不错么。”丝毫不理会周围人的反应,白轻墨微微弯下腰,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名男子,微眯的眼眸中寒意浸骨,“长空派的人居然大老远地跑来参加南朝庭的黑道大会,你们掌门心中的算盘还真是看不透呀。”说着眉目一冷,沉声道,“长空派早已与魔宫勾结,本宫为武林除害,你们今日倒想恶人先告状?” 长空派的人?还与魔宫勾结?开玩笑的罢? 众人惊异的目光一下子又聚集到地上那位男子的身上。 没想到白轻墨这么快就看穿了自己的身份,还把长空派和魔宫的关系捅了出来。周围视线仿佛尖刀一般,男子满脸都是冷汗,强撑着反驳道:“你胡说!我长空派几十年威名,怎么可能与那种邪魔外道勾结!沉月宫主你最好少信口雌黄,否则我们整个白道都和你没完!” “啧啧啧……为何与魔宫勾结,那就要去问你们的掌门了。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敢来威胁我?长空派又算是什么东西,敢拿整个白道做挡箭牌?”白轻墨笑得轻蔑,“听本宫的话,不用本宫出手,不出三日,你长空派必会被白道所灭。个中缘由,你还是留着自个儿想罢。” 男子咬牙切齿,脸涨成了猪肝色,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旁边众人听得心惊肉跳。长空派说沉月宫与碧落教假扮魔宫杀人,此言未必为真,却也未必为假;而沉月宫主说长空派与魔宫勾结,听她的口气,这倒像是真事了。倘若碧落教与沉月宫当真做了那些事,黑白两道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而像长空派这样位列七大门派之一的大势力居然暗中与魔宫媾和……天哪,这十有八九将会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武林内乱啊! 就在所有人出神间,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众人慌忙看过去。只见那方才被撞出几丈外的狼人支撑着浑身血口的高大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巨大的狼嘴中还叼着一只人的手臂,显然是从它脚边那人身上咬下来的。 狼人一甩头扔掉那半截手臂,飞起一跃,落入人群的攻击范围。绿莹莹的眼睛凶光毕露,龇着獠牙,紧紧盯着场中攻击过它的紫衫女子,形状凶猛异常。 人群匍匐在地上慌忙向后挪动,一边瞥着白轻墨,一边关注着那狼人,生怕那畜生不分青红皂白连带着把自个儿也吞了。 狼人仰天嚎叫一声,狼嚎声中蕴藏着狰狞的怒火与杀意,绿色狼眼倏地睁大,爆出几缕血丝,两条后腿狠命一蹬,如炮弹般猛地朝白轻墨射出! 身为攻击目标的白轻墨却仿佛根本没看见,静静地站在原地,任凭狼人朝着自己飞跃而来,半寸也不挪开。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女人疯了。 可是,事情永远都不会那么顺利。 就在狼人的爪子即将触碰到白轻墨脖颈的时候,一道白色飞刃忽然横切而过,狼人粗壮的前臂被硬生生斩下,白轻墨乘机单手挥袖,紫色明光含着千钧力道,霎时斩向狼人头颅。 刺耳的惨叫声几乎要撕裂人的鼓膜,粘稠的血液从狼人身体各处喷薄而出,却在溅向白轻墨的时候被一道淡紫色屏障挡住。硕大的狼首被削下,重重地撞入那名长空派弟子怀里,后者原本身中剧毒,这下又发现怀里忽然多了一个比自己腰身还要粗硕一倍的狰狞狼首,居然就这么硬生生被吓死了。靠得近一些的人身上都被溅了一身的狼血,混合着地上各处鲜血,全场气味腥臭至极。 终于干掉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黑道之中还算是有些有脑子的,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没忘记找寻方才放出那一道白光的主人。 只见望醉楼另一侧,金色帘帐被掀开,一名月白衣衫的男子飞身而下,腰间别一支白玉笛,淡淡的兰花幽香竟然将场上的血腥气冲淡了一些。 男子飘然落地,温和浅笑。 面对如此美丽炫目的场景,在场众人却无一能够欣赏。 此时,所有人都强忍着刀绞般的腹痛,一边在心中哀嚎—— 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这些惹不得的大人物,一个个都来齐了啊? 第57章 不是世人皆欲杀 夕阳已经沉下去一小半,黄昏的风从荷塘那边吹来,带着淡淡的荷香,逐渐驱散了场内浓郁的血腥气,然而,那冷凝沉重的气氛却没有丝毫的减退。 白轻墨看了兰箫一眼,然后淡淡转开目光。后者的视线却始终落在白轻墨身上,神情莫测,一言不发。 这两个人不说话,下面中毒的也一时没人敢出声。 可是,在极端的痛苦之下,偶尔也会出现恐惧之情被暂时压制的情况—— 一男子趴在地上向前艰难地蠕动几寸,抬头仰视着白轻墨,颤抖的声音中难掩恐慌和愤怒:“你这心狠手辣的女人,究竟给我们下了什么毒!” 一人率先开口,接下来便不少人都壮着胆子质问出来。 宇文熙和却是有些弄不清状况,虽然身中剧毒,却也知道这毒暂时要不了自己的性命,而这位沉月宫主聪明绝顶,也不像是会犯如此低级错误的人,无法发表个人意见,便只好捂着肚子袖手旁观。而其他人就不一样了。有些人痛得厉害了便只关心下毒的事情,怒骂着要白轻墨交出解药;而有些人,如罗刹门之流,手下有些人曾被魔宫杀害的,便将重心放在了沉月宫与碧落教假扮魔宫中人袭击武林的事情上。一时间,所有人的矛头都指向白轻墨和兰箫。 白轻墨向周围扫视一圈,毫不掩饰眼中不屑,轻蔑道:“本宫若是想要你们的命,随时随地都能取。你们的命很值钱么?居然犯得着本宫‘费尽心机’来导演这么一场好戏?” “不是你是谁?这酒分明是你们沉月宫的!”男子叫道。 话音落下又是一阵附和。 白轻墨眼中讽色更甚,轻轻甩了甩袖子,淡淡道:“本宫原本还想着让雪护法救你们一命呢,现下看来是不必了。各位的精神头都很不错么。” 这下,众人脸色更难看了一分。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联系沉月宫以往的作风来看,这毒估计还真不是他们下的。而且就在他们失去战斗能力的时候,狼人正好出现,这里头的玄机便是再明显不过。但是,这天南海北的,哪里去找魔宫的人算账?此时争一口气,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理,既然揪不出真凶,找个人背背黑锅也好啊。 病急乱投医的众人显然忽略了沉月宫主的智商。 他们以为,不论沉月宫再怎么袖手旁观,在这对抗魔宫的紧要关头,也会看在乾坤盟的面子上卖黑道一点人情,举手之劳而已,顺手帮他们把毒给解了。然而,武功绝世、容色倾城、心狠手辣、足智多谋,这十六个字放在这名女子身上,可是一点儿也不差的。 尤其是心狠手辣。 只可惜,似乎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第一时间明白这个道理。 又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白宫主,你宫中下属假扮魔宫中人袭击我中原武林各大门派,这笔账又怎么算?” “怎么算?呵。”白轻墨嗤笑一声,眸光倏地转冷,“这位兄台,你不如去看看长空派的下场。既然决定了要做魔宫的走狗,就该早早地洗干净脖子,做好被割了喉咙的准备!你们这些人,不管是黑道还是白道,哪一个没过做亏心事?哪一个不曾滥杀无辜?却换了张面皮自以为如何了不得,道貌岸然地活在这世上,任凭那些惨死刀下的孤魂野鬼四处游荡无处安身。” 凤眸眯起,眼风中迸射出寸寸冷光,牙关中一字一句清晰蹦出: “你们这些人,该死!” 语声带着如极地三尺冰封的寒气,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时,都狠狠地震了一震,强大的压力几乎将人的脊背压弯。然而,面对如此言辞犀利的指责,在场众人竟无一人敢出声反驳! 只是,所有人都明白,白轻墨一旦说出这些话,就代表着承认过去的行径。冒充魔宫下属袭击各大门派,这个罪名可大可小,端要看放在什么时候。在这个节骨眼上,整个中原武林就像一个巨大的火药桶,有一丁点儿火星子也会将其引爆,更何况是这么大一个炮仗。白道不少门派一向都对碧落教与沉月宫有不小的成见,此番华清州之会,不少门派也派了人明里暗里潜入此地,方才被活活吓死的那位长空派仁兄就是个例子。 因此,今日不论收场如何,从明日起,碧落教与沉月宫,注定千夫所指! 场面一时陷入死寂。 忽然,几声清脆的击掌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不紧不慢的掌声将所有人的视线吸引过去。只见一抹火红的身影从望醉楼第二层徐徐落下,男子脚尖点落在擂台之上,压低的斗笠沿缓缓抬起,一寸寸露出鲜红的薄唇,以及那双令人过目不忘的血色瞳仁。 众人悚然一惊。 并不只因为那一双举世罕见的眸子,更是因为,这个人……好像没有中毒? 宇文熙和看着这场景,再次想起之前在望醉楼上此人袭击白轻墨的那一幕,心中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却暂时没有轻举妄动。 赤邪摘下头上的斗笠,扔在一边,血色瞳眸含着冰冷刺目的笑意。 “沉月宫主此言甚和我意。”赤邪手指微微曲起,十指上的蔻丹在夕阳下泛着橘红色的诡谲光芒,“难怪沉月宫与碧落教能在短短几年中于武林奠定如此深厚的根基。” 白轻墨冷笑:“阁下谬赞了,沉月宫与碧落教再怎么快,也比不上魔宫五十年之内以雷霆万钧之势东山再起。” 魔宫! 众人惊恐地望向那血眸男子,此人居然是魔宫的人! 赤邪面色无波,仿佛早就料到白轻墨会戳穿他的身份。 白轻墨漆黑的眼底一片冰寒。原本近几日心情就不佳,偏偏还碰上这些个劳什子的怪事。既然他们不客气,那她也没必要再假惺惺。大伙儿一块儿撕破脸皮,总比一直不动作胶着在这儿好。 宇文熙和低调地隐在一旁,一声不吭,额头上再次渗出冷汗。这人不是父亲的朋友么?怎么突然就变成了魔宫的人?宇文熙和瞪着眼,咬牙切齿,脑中只剩下三个字:完蛋了。 白轻墨、兰箫二人与魔宫打的那几场架可是传得沸沸扬扬,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第一次是京城烟雨楼,打完一场之后,几乎半个京城一夕之间变为断井颓垣;第二次是在宣州,元宵佳节全城欢庆,结果魔宫插来一脚,以十八仙为中心,全城斗殴,横尸遍地,事后发现宣州中心方圆十里都被夷为平地……魔宫十分看得起碧落教与沉月宫,每次与他们对阵都会派出绝对精良的下属,而且专门挑这二人在一块儿的时间和热闹人多的地方,方便砸场。碧落教与沉月宫也十分的给面子,反正都不是什么善类,就地开打,也不管周围是不是有人没来得及溜走的,一开始就下狠招。因此,江湖人已经总结出,反正只要这双方相见变必定会有一场大战,并且事后必然殃及无辜血流成河,而没有人是想做炮灰的。 这一回,终于轮到他们华清州了么…… 宇文熙和抹了一把冷汗,深感自己运势甚差,居然同时惹上了这三个煞星。 赤邪眼中的笑意平铺在眼底,三分邪冷,三分杀意:“白宫主,你太聪明了,聪明得防不胜防。难怪我们大尊主视你为劲敌。” “劲敌?”白轻墨冷笑,“是眼中钉才对罢?” 右手搁在腰间,轻轻抚摸着白玉笛,兰箫温润的面孔上是一贯的浅笑,却辨不清意图:“火使言重了。你们的大尊主根本没有担忧的必要,因为……”兰箫温和一笑,万分礼貌,说出来的话却让人简直不敢直视,“想要得到这个武林,她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太狂妄了…… 众人不由得齐齐打了个抖。 这种话虽然谁都会说,尤其是在召集一大群人鼓舞士气宣誓的时候,什么“我们必胜”啊,“他们是白日做梦”啊,诸如此类的话铁定是要说很多遍的。但也仅仅是在场面上做做样子而已,鼓舞鼓舞士气,宣誓完了还是要回归现实,面对冷酷残忍的时局。毕竟只是美好的希冀,真正实施起来却是任重而道远。然而,今日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来,语气平淡至极,仿佛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让人几乎信以为真。 如此光明正大的挑衅,是对魔宫实力的绝对藐视。 看上去分明是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可是这温润如玉的模样太具有欺骗性了。不愧是碧落教主,这嚣张的态度比之沉月宫主当真是毫不逊色啊。 “看来两位早已胸有成竹。只是,你们当真以为自己能胜过我们魔宫么?”赤邪不怒反笑,“你们的黑道不过如此,白道也即将成为一盘散沙。仅凭你们二人,有什么本事与魔宫一较高下?奉劝二位,趁早给自己找条明路,保全一身名声才好。否则等到日后身败名裂,你们的下场,会比任何人都惨!” “这就不劳你魔宫操心了。”红唇轻轻勾起,白轻墨笑得嘲讽,“你们那位大尊主最好别太自信,逐鹿中原,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在下自知二位武艺超群,自认凭一己之力绝对无法战胜二位,可是……”赤邪的红眸眯起,右手微抬,掌心忽然冒出一团耀目的火苗,“你们真的太嚣张了!” 话音刚落,掌中火球便已凝聚起来,赤邪眼中闪现出残忍的光,右掌一推,火球蕴藏着无比的高温砰然砸向白轻墨所在的位置。后者脚尖轻点飞身避开,一道紫光自指尖掠出,切向赤邪脖颈,身后火球狠狠砸在擂台一角,擂台塌陷,木屑漫天飞扬,熊熊烈火在那一处迅速燃烧起来。而尚在擂台边上来不及脱身的一名男子不慎被火苗舔上,炽热的火焰便瞬息爬满他的全身,少顷便化为成为几缕烟尘飘散在空气中。 围观众人此时已经感觉到比狼人更恐怖的生命威胁,纷纷连滚带爬地逃向较远的所谓“安全地带”,希望别招来无妄之灾做了炮灰。剩下那三个人纷纷使出招数对攻,火苗在四处窜起,空中各色光芒杀气四溢,烧焦的气味逐渐浓郁,木屑飞溅,场面一时混乱至极。 望醉楼三楼上,凌昭云一身南朝庭小厮的着装,隔着帘帐望着底下的场景,眉头忽的皱了皱:“不对,这个赤邪根本不是他们俩的对手,怎会如此有自信……” 脑中忽的掠过一丝灵光,凌昭云突然转身拿起桌上的茶杯,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放入茶水里。 青黑色倏忽蔓延,凌昭云脸色大变,折阙焦急地上前一步,眼睛倏地睁大。 “——茶里有毒!” 第58章 折铁难消战血痕 望着场下一派狼藉的打斗场面,凌昭云一贯潇洒淡然的脸上首次出现了类似于焦灼的神情。这也难怪,他身为倾云楼楼主,而且交友广泛,平时与沉月宫主偶尔走在一块儿也没人会说什么闲话,然则他与沉月宫的私下交情毕竟尚未公开,况且此时…… 华清州此番是黑道的集会,他一个白道龙头堂而皇之出现在这里本就是不妥,更何况,白轻墨方才才说了碧落教与沉月宫假扮魔宫中人传言属实,若他此时便明目张胆地援手这二人,分明是置白道于不顾。 凌昭云眉头紧锁,转身向折阙沉声道:“把你们的护法雪升叫来。” 话音刚落下,帘帐一卷,一个蓝色的人影便迅速出现在隔间里。 雪升接过凌昭云手中的水杯,放在鼻端轻嗅,脸色变了变,道:“此毒名为‘朔月茗’,毒性阴寒至极,发作却极为缓慢,只有与茶水混合才能显出其毒性。普通人若是没有内力,就算中毒也无碍,然则若是会武的,内力越深厚毒性变越强。中毒者三个时辰之内全身会逐步脱力,轻则内力被完全抽空,重则功力反噬导致重创,药效能持续四到五个时辰,这段时间内,中毒者若是面对攻击,则完全没有自卫能力。” 折阙急急问道:“如何解毒?” 雪升蹙眉道:“一个时辰之内,排除所有外界干扰,静坐不运内力,并由另外一人进行调息,则可将毒性解除,只是……”看向底下打得不可开交的三人,“眼下这情形,根本不可能做到啊。” 折阙眼中利光一闪,道:“不如我们下去接替宫主,让她和兰教主上来。”说着便握住腰间长剑剑柄,作势欲出。 “——慢!” 折阙看了一眼挡在身前的手臂,狐疑地看向凌昭云:“凌楼主?” “现在尚不宜出手。”凌昭云看着底下的场面,微微蹙眉,略一思索,道,“你们宫主练的是《莲心诀》,原本便是阴寒之气极重的功法,而你们宫主正是因为体质异于常人,乃难得一见的全阴之女,才得以顺利练成此功。”说着转身看向雪升,挑起眉毛,“你方才不是说了,此毒性阴寒,而阴寒之毒正合‘莲心诀’的胃口。兴许,这毒发作起来,你们宫主,会是个例外呢。” 雪升怔了怔,目光再次落回场下,道:“但愿如此罢。” 夕阳似火,天边落霞熊熊燃烧,漫天橘红的光晕,映得大地也变成了一片缤纷的奇景,却掩不住荷塘边浓重的肃杀。 火球中蕴藏的温度极高,远远超出寻常火焰。炽热的火苗舔上的地方寸寸化为灰飞,幸好能量不大,没有造成大面积走水。 赤邪浑身上下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火光,双掌间火光四溢,长发狂舞,血色瞳眸中不时掠过嗜血的光芒,唇边衔着疯狂挑衅的笑意。 紫芒闪烁,水袖在空中划过长长的弧度,白轻墨旋身避开炽热的高温,翩若惊鸿,素手一翻,凌厉的掌风便冲着赤邪袭去。深厚的内力在此时展现无遗,女子黑眸如星,眼风冷淡却隐藏着丝丝冷厉,一身孤高冷冽的气势,抬手之间轻而易举翻云覆雨,令见者无不胆战心惊。 白玉笛握于手中,兰箫面色冷硬,眉峰凛冽,月白衣衫在风中飘然而动,随手一挥,淡蓝色利芒锋利如刀刃,切开火球隔空向赤邪飞去,打得后者措手不及。 原本完好的擂台早已被毁得不成样子,四处火星飞溅,从望醉楼里探出头来的人一不小心也会被不知何处飞来的利芒削去了眉毛,惊魂未定地迅速将脑袋缩回去。离得近的还有一些没来得及逃走的也在第一时间变成了炮灰。 能来华清州出席南朝庭之会的,都是在黑道中有些名气的人物,到底盛名之下无虚士,身为内行人,他们自然也多多少少能看出些门道来。白轻墨与兰箫配合得天衣无缝,二人招数中没有任何漏洞,应对赤邪气势磅礴的进攻却显得随意至极,然则,只要是眼睛准一点儿的,都能从二人的神情中看出来,这两个人的心情明显不太好。 众人看着在二人夹击之下略显吃力的赤邪,一边对其魔宫使者身份愤恨得咬牙切齿,一边又颇有些同情之感:惹到这两个杀星,兄台你一路好走…… 热浪擦着脸颊而过,白轻墨一道掌刃劈过,漆黑的眸子里有些狐疑的不悦。她原本想试试这所谓的魔宫四使之一的火使究竟有多少底子,这一番缠斗下来却有一些失望,心道这人落于下风却一直不肯使出看家本事,心中是愈发的不耐烦。瞟向兰箫,见后者也有速战速决的意思,当即右手一翻,一朵小巧精致的紫色莲花便出现在掌心上方。 兰箫当下会意,玉笛一收插回腰间,眸中掠过一抹精芒,掌心凝聚起一团淡蓝色的光晕,周遭仿佛有淡淡的云雾缭绕,其间隐约的蓝芒闪烁,似乎蕴藏着极大的能量。 这二人明显要下杀招了。 赤邪嘴角忽然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非但没有慌张,血色瞳眸中反而闪出一抹嗜血的笑意。周身火光猛的暴涨,炽热的火苗如火蛇一般从他的身上生长出来,张牙舞爪,在空气中掀起滚滚热浪,即便隔着几十米也能让人感受到那灼热非常的温度。 白轻墨足尖一点,在栏杆上借力,墨发飞扬身体霎时如一道流光射向赤邪。兰箫脚上用力一蹬,迅速跟上白轻墨的身形,补上劲气的空缺。 赤邪双臂张开,如大鹏展翅,胸腔中泻出滚滚火浪,裹挟着强劲的内力冲着二人疯狂地席卷而来。 眼看双方就要相撞,劲风刮擦得皮肤生疼,周边人群不禁骇然,慌忙推搡着朝远处安全地带退去。 马上就要进入攻击范围,兰箫手中那一团蓝光中已汇聚了磅礴的内力,单手一抬正要出招,体内真气却陡然一阵抽空! 二人身形在空中同时一滞,方凝起的真气陡然散去,白轻墨迅速稳住身形,胸中忽的一阵绞痛。兰箫方欲出手,不料胸中陡然一阵气血翻腾,经脉血气霎时逆行,竟然是功力反噬! 该死,是中毒! 眼看那火球直冲白轻墨面门,后者却捂着胸口一时毫无行动之力,再不阻止,只怕她今日就是不死也要重伤!兰箫眼中闪过一丝极度冷冽的神色,强行运行真气,一掌拍向白轻墨。后者受到掌风沉重一击,一口血雾喷出,几乎是瞬间被击飞出去,却堪堪避过那扑面而来的热浪。 巨大的火球沉重地砸向白轻墨身后,人群惊恐地后退,却始终不及那火球的速度,成片的惨叫声中,血肉残肢飞溅,好端端的望醉楼居然被轰断了一个角。 赤邪眼中漾起疯狂的神色,十指交叉,艳红的蔻丹在火光中闪现出凄厉的光泽,十指一挥,数十片飞刃便在火光中直冲白轻墨而去。 兰箫见状立刻身形一扭,顾不得自身状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扑到白轻墨身前,单手环住她的腰,用背部抵挡住所有的飞刃! “你——!” 一阵血芒闪过,白皙的脸颊上霎时溅上几滴鲜血,白轻墨的眼睛倏地睁大,心中一阵强烈的恐慌,抓住兰箫的手臂一使力想要将位置换过来,奈何空中没有借力点,兰箫不由分说扣住她的手腕折向身后,将她锁在怀中,一时动弹不得。 浓烈的血光几乎刺伤了白轻墨的双眼,一声低低的闷哼传入耳际,白轻墨的声音颤抖含怒:“你疯了!” 几声低沉的笑声响起,白轻墨感觉到兰箫微微偏过头,温热的唇瓣若有若无地触碰到她的脸颊,声音却略显得虚弱:“这时候还要逞能,你这女人……” 二人的身形交叠在一起,竟然无人使得出力气止住这力道,只能如炮弹一般重重地朝后撞去。兰箫将白轻墨更紧地收进怀里,右手护住她的头,将其往自己颈窝按去,身体一翻,在撞向擂台的前一刻垫在了她的身下。 “嘭”的一声巨响,二人狠狠地砸在擂台上,白轻墨被兰箫护在怀中倒是没受什么重伤,却听得耳边再次一声闷哼,脖颈中陡然被溅上一片黏腻。扣住自己双手的力道一松,白轻墨一下子从兰箫怀中脱出,扶住他的身体,看着那如玉的面庞上一片惨白,血色斑驳,心中顿时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慌,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你怎么样了?” 兰箫闭着眼狠命地咳出几口血,费劲地睁开眼,见白轻墨唇角溢血,吃力地抬起手为她擦去,笑了笑:“还行,死不了。” 这时,望醉楼上三道身影迅速飞下,一女两男,分别立在二人周围。 正是折阙、雪升与兰幽三人。 两名男子目光如刀狠狠地扎向赤邪,长剑出鞘,冲着那红衣男子飞射而去,杀气顿时狰狞四溢。 这一系列变故只在一瞬之间,许多人还没看清楚事态发展,便见原本胜券在握的兰箫与白轻墨二人忽然撤招,然后便是兰箫飞身挡在白轻墨面前替她挡了致命一击,并狠狠地撞向了已经残破不堪的擂台。 不远处,雪升配合兰幽左右夹击赤邪,火光飞溅,打得不可开交。折阙担忧地问向白轻墨:“宫主……” 触手间尽是皮开肉绽的鲜血,白轻墨托着兰箫的肩膀,看着他笑得淡然一脸无所谓的模样,眼中闪出几缕水光,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在折阙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道:“照顾好兰教主。” “雪升、兰幽,你们退下。”冷然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白轻墨站在擂台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赤邪,漆黑冰冷的目光波涛汹涌。虽然受伤,一身绝世之姿却令人几乎无法逼视,“魔宫……哼!本宫倒要看看,除了下毒,你们到底还有什么本事!” 第59章 五千貂锦丧胡尘 冰冷的杀气铺天盖地朝四周散去,白轻墨面若冰霜,漆黑的眼眸中暗藏风雨,嘴角一抹血迹为那张绝美的容颜增添了一抹凄艳的色彩,却尽显冷酷与肃杀。 墨发无风自动,长长的轻软发丝在空中飘扬,白轻墨手指微微屈起,指尖一点紫色的亮光倏忽闪现。脚下,擂台上一块完好的木料忽的出现一条细小裂纹,却迅速蔓延至边际,木板“啪”的一声断裂,声音虽小,却令人胆战心惊。 赤邪眼睛陡然睁大。 这个女人,居然没有中毒! 惊诧也只是一瞬,原本凭一己之力还能暂时勉强应付兰幽与雪升的魔宫火使此时也正色起来,面色凝重。 作为魔宫大尊主的得力干将,终年在尸山血海中打滚的他,对杀气的感觉有着常人无法比拟敏锐。此时他已经被一股浓烈的杀意锁定,那灭顶的压力几乎要将他的脊背压弯。几乎是立刻,他下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愿意相信的结论,仅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承受眼前这个女子的怒气,哪怕是十分之一。 红眸中闪现出嗜血疯狂的神采,单手一挥,四道黑色的人影如鬼魅般出现在红衣男子的身边,以他为中心,分别立在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个方位,皆是黑纱斗笠,面向白轻墨,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生气,散发出一种恶心的死人的气息。 周围的人见势不妙,赶忙朝更远处退去。 白轻墨虚起双目,右手缓缓抬起,指尖一朵小巧精致的紫色莲花静静旋转着,周围淡紫的真气缭绕,奇异非凡,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赤邪周身一层火光浅浅缭绕,火舌舔舐着空气,热浪翻滚,空气被炙烤着泛出浅浅的波纹。舔了舔指甲,上面仿佛沾了兰箫的鲜血,赤邪邪气地勾起唇角,笑容中是十足的挑衅:“情郎受伤便心痛了么?呵,白宫主,你即便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女人而已。” “瞧不起女人?”紫色莲花在白皙的指尖轻轻旋转,其间隐约可见细微的闪电划过,白轻墨眼中浮起冷酷的嘲讽,“那本宫今日便教给你一个道理——得罪了女人,可得小心死无葬身之地!” 话音落下,足尖顺势一点,白轻墨飞身而起,指尖莲花在真气的催动下飞速推向赤邪。后者迅速反应过来,矫健地跃上高空,十指飞刃,带着鲜艳耀眼的火光飞射向白轻墨。四个黑衣人摆开阵势,黑色瘴气凝聚成团,包裹在血刃周围,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那紫色莲花轰然相撞! 爆裂声震耳欲聋,磅礴的真气涤荡方圆百米,内劲余波在空气中翻涌,呈波纹状向四周散开。望醉楼上,彩旗和穗子被吹得哗啦啦地响,琉璃瓦簌簌地落下来砸碎了一地,梁柱受到重击摇摇晃晃,令躲在楼中避难的人们发出惊恐的叫声。荷塘上受到余波影响,如一阵飓风刮过,满塘的荷叶莲花被吹得倾倒向天边,场面壮观无比,却令人心惊肉跳。 然而,这只是第一招。 魔宫五人以为拦下了白轻墨这一招便可为自己赢得先发制人的机会,可是,还没等他们喘过气来,一片废墟迷雾中,一道紫光刺破所有的迷障,飞速袭向五人的所在,紧接着,身穿淡红色裙装的女子已破开重重迷雾掠至他们眼前。 单手横切,一道紫光如利刃般切过一名黑衣人的身体,那一副躯壳从腰部被直接斩开,大量的瘴气从伤口处汹涌泻出,竟无一滴鲜血,整副身体随着瘴气的流失而融化,顷刻便化为地上的一滩黑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腰斩! 这杀招一击致命,却残忍血腥至极点,未免令人胆寒。 围观众人颤抖着,虽然知道白轻墨不会对他们下杀手,但亲眼目睹此等情景却也不免吓得目瞪口呆双腿发颤。 然而,这绝对不是结束。 解决掉一个人后,白轻墨迅速再下杀招,凌空旋身,广袖一挥,磅礴的内劲在紫光中向着几人冲去,赤邪不得已向后退去避其锋芒,劲气重重地击在两名黑衣人的身上,霎时瘴气四溢,漆黑的浓雾几乎遮蔽了这一小片天地。黑色的腐臭液体在地上流动,阴冷的腥气充斥在空气里,就连真气刮起的劲风也无法驱散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就在赤邪还没来得及出手的情况下,白轻墨两招便解决了三个黑衣人。虽然是五打一,可这完全是白轻墨单方面出招的一边倒状况。 剩下两个人这才回过神来,赤邪血色瞳眸中闪烁着疯狂的神采,一口鲜血喷出,大吼一声,双掌猛地发力,炽热的火苗顿时凝聚在掌心,巨大的火球从空气中不断地吸收能量,灼热的温度让几米之外房檐上的穗子都燃烧了起来,艳红的指甲在火光下反射着阴冷而又滚烫的光泽,双掌猛地一推!仅剩的一名黑衣人迅速配合着吐出浓浓瘴气,形成一条黑色的大蛇,蛇身在空中疯狂扭动,形成一条黑色的圈带,缠绕在火球上,朝着白轻墨的方向疾速飞去。火光四射,掀起的热浪和劲风强劲地刮过,“啪”的一声折断了擂台旁边的旗杆,飞沙走石,气势磅礴。 眼见那在旁人眼中所谓的必杀之计朝自己袭来,白轻墨漆黑的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嘲讽,不带一丝温度的瞳孔中凝固着万年玄冰一般的严寒,却明显聚集着浓浓的杀意。 墨玉般的长发在空中飞舞,广袖飘飘,眼风冷淡,女子淡然立于半空,线条柔和的下颌微微扬起,却有着睥睨天下的王者气势。体内那一股不属于自己的阴气在七筋八脉之中游走,分明是外来的毒药,却歪打正着增强了莲心诀的力量,让这副身体里的真气叫嚣着涌动起来。白轻墨感受着体内不正常的真气流动,引导着那一股力量齐齐向丹田之处汇聚,她缓缓抬起双手,紫色光团再一次汇聚,滚滚热浪混合着瘴气的毒雾扑面而来,水袖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体积明显更小的紫光直直撞上那硕大的瘴气火球,却出人意料地使其在半空中停住了。 电流噼里啪啦作响,紫色光晕融入火球之中,仿佛化作闪电将火球牢牢地控制住,少顷,在众人惊骇的注视下,那硕大的火球仿佛受到一锤重击,竟然朝着原来的路线飞速射回赤邪所在的方向! 早已使出浑身解数的赤邪此时已经无力退避,火球狠狠地撞击到二人身上,轰然爆裂,惊天动地的爆炸声让整个地面都震上了三震,望醉楼的琉璃金瓦再一次成片成片地掉落下来,檐角被轰断,飞沙走石溅落一地,第一二层靠近街道的地方已经完全变为废墟,再也不复那前朝遗址的恢弘气势。 黑色的人影在被火球撞上的那一瞬间已经被烤化,变为一缕黑雾瞬间蒸发,赤邪慌忙使出真气护体,却被狠狠地撞出几丈以外,砰然砸在了地面上,鲜血如开了闸的水龙头一般从口中涌出,狰狞的血色在地上蔓延,艳红的衣衫染上凄艳的鲜血,在黄昏略显昏暗的环境下显得尤为刺目。 白轻墨一步一步缓缓走到赤邪的旁边,居高临下,如同看一样垃圾一般看着他。 此时的后者全身上下骨骼碎尽,再也无法动弹,身上的火苗虽然减弱却仍不熄灭,口中鲜血不断涌出,刚愎自用的魔宫火使已是强弩之末。 白轻墨的眼中含着冰冷的鄙夷,淡淡的俯视着已经无法说话的赤邪,语声不屑而冷然:“魔宫的人,就算是地位再高,也要死在本宫的手上。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来华清州砸场子。” 赤邪的目光怨毒,死死盯着白轻墨,却依旧夹杂着一丝嗜血的笑意。 “依本宫看,如今你这副模样,我也不必给你留全尸了。你不是喜欢火么,那好,本宫便成全你罢了。”说着素手一抬,一道紫色流光顿时射到赤邪身上,紫色的火焰盖住了红色烈火,将赤邪整个人都包裹起来,温度冰冷,却于瞬息之间将人的躯体焚烧殆尽。 紫色火焰逐渐熄灭,一阵风吹过,吹散了地面上残留的一缕灰尘。看着再无一丝痕迹的地面,白轻墨眼中掠过一抹狠色,淡淡收回手,转身看向几丈外兰箫所在的地方。 短短几招之内解决所有问题,却尽数彰显出沉月宫主的实力。围观众人心下骇然。以往总听说沉月宫主白轻墨乃不世出的习武天才,杀人不眨眼,而且往往是一击必杀,但这几年来,自从沉月宫崛起,在外头办事的绝大多是都是宫中几位护法,而沉月宫主本人出手的场景,却只有极少数人亲眼见到过。然而此番白轻墨盛怒之下连出三招,让对手一个个死无全尸,却不见疲态,杀人手段残忍至极,让围观者们不得不胆战心惊。 仅仅舞象之年,便有如此功夫,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而此时白轻墨冰冷的视线从人群中扫过,便让黑道中人纷纷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可白轻墨根本就没在意他们,足尖轻轻一点,飞掠至擂台上,对正给兰箫服药治伤的雪升道:“如何?” 雪升回道:“‘朔月茗’只对内家高手起作用,兰教主毒发时正巧运功,因此遭到功力反噬,在卸下全身防备后……遭受重击。外伤虽然只是皮肉,但伤口很深,只怕近一段时间都不能动作太大,而内伤……” 白轻墨心中一紧:“内伤怎么?” 雪升面色有些凝重:“由于内外力叠加,兰教主五脏六腑皆受到重创,筋脉受损,虽然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但要想完全康复,没有个一年半载,恐怕难以达到巅峰状态。” 闻言,一直闭目养神的兰箫微微睁开眼,眸中淡沉如水,看了一眼白轻墨,然后轻轻一笑,仿佛并不在意。 白轻墨身形一震。 她当然明白雪升的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这事要是放在平常,只要安排妥当,休息个一年半载也不成什么大问题,而如今……假扮魔宫中人袭击各门派的事情已经暴露,以前结下梁子的,不论是不是被他们杀了人,估计都要来寻仇,而兰箫又当众舍命救她,个中情况明眼人一看便知。碧落教平日里结下的仇家也不算少,这里可有不少眼睛看着,此番碧落教主身受重伤的消息必定不胫而走,来日趁机寻仇的人必然不在少数。江湖大乱,他们二人不论是谁,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然而,她与他此时…… 白轻墨指尖一颤,深吸一口气稳定情绪,再看已是黑眸如潭,毫无波动。 “兰幽。” “在。” “将你们教主带回去,好生照顾着,剩下的事情不要管。”白轻墨淡淡道,转过身不再看兰箫,顿了一下,袖中的手微微紧了紧,“照顾好他。” 说着便提步欲走下台去。 忽然,一道极细的破风之声传来,白轻墨秀眉一挺,身子一侧夹住偷袭暗器,刚要射回去,耳边却陡然响起一个声音—— “丫头,人家为了你差点把命给送了,你却是这样一个不冷不淡的态度,老娘可看不惯啊!” 第60章 寻遍荷塘空水遗 女子的语声带笑,混合了二八年华的年轻与中年女子的妩媚风韵,竟让闻者辨不清她的年龄。而且,这人的语气…… 围观众人不由得抹了一把汗,这沉月宫主可还在气头上呢,不会又是一个来送死的罢? 然而,听见声音的白轻墨则是微微一愕,诧异地转过身去,果然见天边飘来一抹明晃晃的绿色身影,其后还跟着一名粉色衣衫的女子,眨眼间便掠至身前。 女子莲步轻移,走至白轻墨面前,斜斜瞥了一眼兰箫,再看回白轻墨的脸上,一双丹凤眼暗藏笑意:“丫头,难得看见你这般脸色,我心里真是欢喜得很呀。” 白轻墨面色冷淡,指尖一弹,暗器“唰”的一声射向柳非烟,道:“你倒是好心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就是为了来看笑话的么?” 柳非烟抬手一接,暗器已入掌中,一张脸笑得风韵十足:“哎呀呀,丫头生气了,这可如何是好。”说着装模作样地四下看了看,然后将目光定在了兰箫身上,眼珠子一转,道,“想来你是气我没早来一步救你这死对头,让你一个人杀了魔宫的火使,还心疼着呢。如此说来,老娘可得将功补过,替你瞧一瞧这小子了。” 柳非烟那一副不紧不慢的神色让周围的人看得心中起火,白轻墨心中微微一动,深吸了一口气:“你要是治不好他,我可不会放过你的如烟谷。” 原本是几个人之间的小范围对话,白轻墨的声音并不大,然则望醉楼周围的人们都是习武的练家子,皆是耳聪目明的,便将她的话一字不漏地收进了耳中。 如烟谷…… 众人纳闷:这个地方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呢? 忽然,一直靠在梁柱上休息的千罗苑苑主绫罗皱了皱眉,略作思忖,眼中掠过一丝精光,脊背忽地直起,如花似玉的面庞上惊诧之色尽显:“如烟谷……你是,‘毒后’柳非烟!” “柳非烟?!” “就是那个二十年前退隐江湖的柳非烟?” “不会吧……这都过去二十年了,这女人怎么还是这一副模样?” “毒后……这次出江湖不会是趁乱要害人的罢?” 众人惊愕了,随即立刻惊恐了。 看来柳非烟这“毒后”的名声确实不怎么样,这都二十年过去了,人们对她使毒的功夫依旧是口耳相传讳莫如深。真不知这女人二十年前到底杀了多少人,才能换来这么久的名留青史。 白轻墨看她一眼,恰逢柳非烟对她笑着挑了挑眉。 如果她想隐藏柳非烟的身份,大可不必将“如烟谷”这三个字说出来,而她当众讲出这三个字,为的就是唤起人们对柳非烟的记忆,让外界知道,沉月宫与碧落教和“毒后”关系匪浅,也是为自己增加一个筹码。而柳非烟自己也必定有了重出江湖的意愿,否则,也不会选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天下人眼前。 不理会周围人的反应,兰幽小心翼翼地扶着兰箫盘腿坐下,对柳非烟道:“请毒后为我们教主看看伤势。” 看见兰箫一身的血迹,面色苍白,行动艰难,眼睛看向自己,眸中却依旧淡然,神色温和,柳非烟柳眉微挑,蹲下身来,一手扣上兰箫脉搏,丹凤眼微微虚起。 白轻墨问道:“如何?” 柳非烟将手从兰箫的脉搏上挪开,两指一并,疾点兰箫身上几处穴道,后者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双眼紧紧闭上,额上渗出涔涔冷汗。 兰幽急急道:“教主!” 兰箫闭口不言,片刻后,痛楚似乎退去,脸上竟然恢复了些许血色,缓缓睁开眼,对柳非烟道:“多谢前辈。” 柳非烟不屑地一挥手:“我可是看在白家丫头的面子上给你瞧了瞧伤势,别以为你有多大面子能让老娘出手救你。” 兰箫不以为忤,温和浅笑,面色却仍旧显得有些苍白:“前辈愿意助白宫主一臂之力,在下亦自然欣喜万分。” 柳非烟头皮麻了一麻,十分不爽地看着兰箫:“这么久不见,你小子还依旧是这副德行。” 见兰箫似乎有恢复的迹象,白轻墨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依旧冷淡不动声色,对着柳非烟道:“二十年未出如烟谷,你今日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柳非烟双手环胸,丹凤眼里笑意盈盈,仔细看去确是冰冷一片:“有人想动我的侄女,我这身为姨娘的,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白轻墨眼中寒芒一闪,压低声音道:“你是说长空派公开被我沉月宫袭击一事么?” 柳非烟轻笑一声,凑到白轻墨耳边,低声问道:“长空派有那么聪明么?依我看,在此之前,已经有不少门派都收到了同样一封信件,这其中有一份不小心落在了我的手里,里边可数尽了你们两人的罪状呀。”轻轻拍了拍白轻墨的肩膀,柳非烟笑得不怀好意又有些冰冷,“凭你的聪明才智,难道猜不出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么?” 白轻墨面色一白。 柳非烟勾唇:“这就对了。”后退一步,离开白轻墨一定距离,看了一眼刚站起来的兰箫,丹凤眼中重拾笑意,“不过,现在看来,倒是我杞人忧天了。你们俩算盘打得这么精,恐怕正盼着这么一个机会呢。只不过,似乎来得早了点儿。” “来得早还是来得晚,其实并无什么分别。”白轻墨扬起头,看向刘柳非烟,眼中再无动摇,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目中无人的冷傲,“在强者的世界里,只有实力才能说话。” 兰箫微笑。 柳非烟眼中浮起赞赏之色:“不愧是老娘的侄女,虽然性子同你娘不像,这骨子里的傲气倒是得了我们家的真传。”说着朝四周望了一圈,挑了挑眉,“我说,丫头,老娘这么大老远地跑来帮你救场,怎么着也得提供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吧?” 白轻墨并未立刻答应,而是露出了属于沉月宫主的一贯笑容:“沉月宫地方大得很,柳谷主若是愿意下榻,自然是随时都能腾出间上房来招待。只是最近宫中事务众多,本宫只怕匀不出时间来陪同谷主,难免失了礼数。依本宫看,兰教主近日来倒是清闲得很,他碧落教的环境也不比我沉月宫差,何况你们二人原本便是旧相识,趁此机会多聊聊增进感情也是不错的,兰教主定然十分愿意有这么位能给他碧落教长脸的客人。”说着好心地问了问兰箫,“你说是不是呀,兰教主?” 兰箫心中微微动了动,看着白轻墨,眼中浮起温和的笑意,配合地颔首:“若是柳谷主肯赏光下榻碧落教,在下必定以贵宾之礼相待。” 柳非烟的脸黑了一黑。 “那就这么定了。”白轻墨再看了兰箫一眼,袖中指尖紧了紧,神色迅速冷淡下来,转身道,“折阙,雪升,我们回宫。” “是。” 言罢,三道人影便化作三道流光,掠向远处,了无踪迹。 转眼间,台上只剩下兰箫、兰幽以及柳非烟二人。 望着天边消失的那一抹身影,兰箫眼中的笑意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冷淡与无奈。 柳非烟挑了挑眉,伸出手拍了拍兰箫的肩膀,眼中有深色流转,话中有话:“小子,那丫头是为了你好,可别辜负了她。” 兰箫收回目光,淡淡道:“前辈,我们先回教罢。” 柳非烟看了一眼兰箫月白衣衫上斑驳的血迹,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也好。” 直到四人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宇文熙和才站出来主导局面,将前来赴会的黑道众人一一遣散,留下大片颓垣断壁,凄凉无比。宇文熙和认命地叹了口气,开始指挥下人们收拾场地。谁都没有注意到,望醉楼第三层上,一个小厮打扮的男子,已经悄然隐退。 **** 太阳西沉,天边只残留一线微弱的余晖,大片的天空已经被黑暗所遮蔽,几颗星星逐渐点亮漆黑的天幕。郊野官道上,一辆马车正缓缓地行驶着。 铜制水盆中,染血的布正将血色在水中晕染开来。折阙洗净布巾,再次放到白轻墨嘴边和脖颈上,擦去刚刚吐出来的鲜血。雪升坐在一旁为其把脉,将一粒药丸送入她的口中,眉头皱得死紧。 忽然,马车一个轻微的颠簸,帘子被掀起,一名白衣男子跳上车来。 “你……” 凌昭云甫一掀开帘子,看到的便是车厢内这样一幅情景,不由惊愕。 淡淡的阴影中,白轻墨靠在马车壁上,面色惨白,唇角沾血,见到凌昭云进来,没忍住又是一口鲜血吐出,血花霎时在衣衫上绽开。 折扇一收,凌昭云蹙眉问道:“怎么会这样?” 雪升回答道:“‘朔月茗’的毒性虽然让宫主一时得以运用莲心诀,却严重扰乱了体内的气血,阴寒之气已经侵入七筋八脉,眼下……” 凌昭云看着白轻墨,脸色难看之极,沉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把柳非烟留下?” 白轻墨虚弱地支撑着身体,染血的嘴唇有些微的发紫,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就算柳非烟在,也救不了我。”顿了顿,继续道,“过不了多久,你便不会再看见我这般模样了。” “什么意思?” 白轻墨一笑,轻轻咳了两声,招了招手让凌昭云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 手中折扇一抖,险些脱手掉下,凌昭云眼睛倏地瞪大,漆黑的眸子锁住白轻墨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疯、了……” 第61章 君看沧海横流日 六月十二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那一日,南朝庭在华清州举办了黑道大会,而在那一场集会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而其中的每一件,都足以改变整个武林局势的走向。 黑道众人集体中毒,狼人突现,沉月宫主承认假冒魔宫中人袭击各大门派之事,长空派被揭发与魔宫暗中勾结,魔宫火使赤邪现身,并与碧落教主、沉月宫主大战一场,赤邪灰飞烟灭,碧落教主为护沉月宫主而身受重伤。随后,毒后柳非烟重出江湖。 不出意外的,江湖立刻掀起轩然大波。 六月十三,临风山庄即以勾结外贼为由,将长空派从七大门派之中除名,两日后,各大门派自发集结攻上长空派,一日之间将昔日的七大门派之一彻底踏平。 六月十八,魔宫放出六头狼人袭击苍山派,导致其掌门人重伤不治身亡,大弟子隔日接掌门人衣钵,重振旗鼓。 六月二十五,白驼山庄饮水水源处被投下剧毒,致其门人死伤无数,群情激奋,誓与魔宫不共戴天。 六月三十,崆峒派以碧落教与沉月宫假扮魔宫中人为祸武林为由,攘外必先安内,要求将其逐出乾坤盟,号召武林与其敌对,并派出五百名弟子直击碧落教总坛,座使兰蝶闻讯,仅率教中三十人迎战,却将崆峒派所派出的五百人杀得片甲不留。 七月初一,沉月宫宿敌——天门剑庄上千名弟子倾巢而出,扬言为武林除大害,浩浩荡荡杀向沉月宫,却被后者一举歼灭于半路,千人性命一夕之间付诸流水,庄内上千把绝世宝剑尽落沉月宫囊中。 至此,碧落教与沉月宫声名大噪,震惊武林!武林黑白两道乱成一团,各大门派纷纷与碧落教和沉月宫一刀两断,干戈四起! 七月初九,九笑门两名副门主动刀挑衅沉月宫,当日,灭门。 七月十三,长乐山庄与碧落教正面冲突,当日,灭门。 七月十四,逍遥门大弟子欧阳晓及门下一百名弟子与沉月宫护法寻影狭路相逢,寻影以一敌百,逍遥门中人非死即伤,欧阳晓身受重伤侥幸逃脱。逍遥门得以保住唯一的继承人命脉,却就此安分守己,再不敢出言进犯沉月宫。 七月二十,六大门派之一凌峰门与沉月宫冲突,凌峰门七位长老毙命,门中弟子死伤无数,沉月宫一位护法受轻伤,宫中十二名下属命丧黄泉。两大势力冲突胶着,竟然一发不可收拾。绝顶凌峰之上,双方厮杀三天三夜,沉月宫精锐势不可挡,凌峰门向临风山庄及其他盟友求助无果,最终竟惨遭灭门! 整个白道,由最开始的八大门派同气连枝,到现在只剩下五大门派,且各自为政,几乎已成强弩之末。黑道中不少势力因为与碧落教沉月宫结怨,想要借机报复,却反遭灭门。 人人自危下,乾坤盟实际上已经自行解体。失去了碧落教、沉月宫以及倾云楼的支持,所谓的黑白联盟也再无气数可言。 中原武林大乱,魔宫趁此机会展开进攻,以临风山庄为首的几大势力首当其冲。峨眉派巾帼不让须眉,面对魔宫屠杀丝毫不予退让,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却尽显中原武林的气节,鼓舞了不少江湖人士。临风山庄身为白道之首,在此刻也显示出了其养精蓄锐五十年的成果,庄中精锐尽出,魔宫几番进攻,虽厮杀惨烈,却都铩羽而归,无法动其分毫。三大隐宗也一个接一个地浮出水面,秉承一贯作风,发动各处势力顽强抵抗魔宫。南朝庭开始统领黑道,修梅苑联系白道各大门派,形成两张大网,加固了中原武林的防线,让魔宫在中原碰了不少钉子。而三大隐宗之首的影芙门,代表了所有中间势力,则公开与碧落教、沉月宫合作,随着后二者的真正实力不断暴露,以及倾云楼的暗中帮助,这个集团迅速雄起,成为中原武林的一方巨擘。 然而,纵使大门派能够抵御魔宫的袭击,更多的小势力则无法继续生存。魔宫的打击并非唯一的威胁,黑白两道以及中间势力的互相倾轧,才是让这些没有强硬后台的小门派无立足之地的最大原因。 于是,不少门派被吞并,各方势力不断壮大,碧落教与沉月宫紧密联手,与黑白两道的纷争不断升级。魔宫仿佛也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愈发加大了对中原的打击。位于风暴中心的碧落教与沉月宫,面对千夫所指、四面楚歌的境地,却展现出了令人震惊的实力。所谓人敬我一尺,我便还人一丈,碧落教与沉月宫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所有人,以往的所谓嚣张不过是小打小闹冰山一角而已,真正要动起手来,放眼各大门派,根本没有能与之匹敌的对手! 不少门派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原先对于明宗和碧霄派的指望也逐渐破灭。人们终于知道了,不是每一次武林面临危机时,都会有救世主出现。这一次面对的,不仅是外贼入侵,更有内乱难平,这样前所未有的灭顶之灾,估计连救世主也不敢轻易出手了罢。 繁华的市井街道上已经再无热闹可言,盛夏的蝉鸣聒噪,浓密的林荫下再也没有人闲适乘凉,沙尘萧索,人们都低着脑袋,步履匆匆,甚至不敢在外面多加逗留。不少店铺歇业关门,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也不敢再如往常一样指南谈北,生怕说错了一个字便招来杀身之祸。 一时间,整个武林都被笼罩在恐惧的迷雾中,万马齐喑,血流成河。 在这极度危险的形势下,临风山庄庄主韩临东站了出来—— “中原武林一祖同宗,自相残杀为而何来!流血漂橹,民不聊生,坐视不理,各行其是,可乎?!大敌当前,难保众意,当罢干戈,共御外侮!” 于是,白道首先息事宁人,倾云楼、临风山庄和三大隐宗从中斡旋,让各方势力都暂时冷静下来。几经波折后,武林虽然仍像个巨大的炮仗,一点就着,却暂时将矛盾压了下来,众人也终于得了一息喘气之机。 如此一来,解决魔宫的威胁便显得更加的迫在眉睫,那些手握江湖命脉的大脑终于开始想问题了。 中原武林一直以来都是被动挨打,这么长时间了,也始终没能改变这种局面,其中的原因不光是魔宫实力强大,且手段诡秘无常,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位置。 双方交手,中原在明,魔宫在暗,并不是说魔宫使的都是阴招,而是根本没有人知道魔宫到底在何处。这已经是困扰中原武林五十多年的问题了。自上次魔宫入侵,人们就没能查出魔宫的具体位置,到最后说的魔宫覆灭,也是因为魔宫尊主败北而在中原彻底消失,并没能真正捣毁魔宫老巢。连人家的位置都不知道,就算想反击,也不知该从何下手。于是,各方势力的情报网络都迅速展开,矛头直指魔宫所在。 此时,碧落教。 三伏天,太阳当空,酷暑难耐,兰园中,大片大片的兰花开着,白色细小的花朵,丛簇着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男子一身月白锦缎,靠在藤椅上,仰面嗅着清幽的花香,闭目养神。 “教主,药来了。” 兰箫睁开眼,缓缓坐起身来,接过兰幽手中的药碗,面不改色地将那苦涩的汤药全喝部了下去。 将药碗搁下,兰箫淡淡问道:“柳谷主呢?” 兰幽答道:“柳谷主说兰园中的许多花草皆可入药,此时正在药房配毒。” “嗯。”兰箫应了一声,见兰幽还留在原地不走,问道,“还有何事?” 兰幽犹豫了一阵,道:“教主,自从上次从华清州回来,您便一直待在教中养伤,虽然外界传您与沉月宫主的关系非同一般,但您也没去那边瞧一瞧。听无涯说,沉月宫主的状况仿佛不是太好,属下虽不明就里,但您是不是……” “我知道。”兰箫打断他的话,不理会兰幽惊讶的模样,抬眼望向天空。 那女人的身子,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上次分明是两人都中了毒,但她却迅速恢复了功力,就像完全不受影响一般,当时便觉得有异,后来看她离去前的脸色,虽然不明显,他却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当时已经接近了极限。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将柳非烟推给了他。 又想起白轻墨转身前那冷淡至极的一瞥,兰箫眸中划过一抹暗淡的光。这女人真是……该死的爱逞强。 “她有折阙和倾云楼主照看着,我大可不必操心。”兰箫缓缓道,“眼下我们的麻烦也不少,还是做好分内之事罢,旁人的事情少去管。” 旁人的事情……您什么时候把那一位的事当做旁人的事情了啊?还不就是闹了别扭不愿去么…… 兰幽面色古怪,却见兰箫的目光朝自己望过来,连忙低下头,应了一声“是”,然后转身退下。走到园子门口的时候,看见一个绿色的人影正朝这边走来,便向旁边退开一步,道:“柳谷主。” 柳非烟淡淡瞥了他一眼,“你们教主呢?” “教主在园中休息。”兰幽答道。 “知道了。”柳非烟应了一声,抬起脚跨过石槛,迈进了园子。 兰幽望着柳非烟朝着自家教主走去的背影,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脚下踩着柔软的草地,间或一两朵白色的小花随着花茎被踩弯至地下,压力离开,又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柳非烟走到兰箫对面的椅子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才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道:“小子,一个多月了,伤势恢复得如何?” 兰箫温和道:“承蒙前辈厚待,晚辈已能基本运功调息。” “那就没我什么事了。”柳非烟道,“那还得好好养个一年半载的,事情都交给属下去做,少去外面抛头露面。” “谨遵前辈教诲。” “嗯。”柳非烟满意地点点头,旋即丹凤眼一挑,话锋一转,“我说,小子,你练的功夫有古怪呀。” 兰箫微笑:“如何古怪?” “如何古怪老娘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有问题……算了算了,我也不是来同你讲这个的。”柳非烟挥挥手,“我家那丫头伤势也不轻,老娘今儿个是想来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瞧我那侄女儿?” “白宫主有不少人照看着,凭沉月宫的实力,断然不会让她出什么岔子,此事并不急在一时。”兰箫低眉浅笑,“柳前辈何时管起了这档子事儿?” 柳非烟嗤笑一声,看着兰箫,丹凤眼中神色不善,语气忽的有些严厉:“八月底,最迟八月底,那时候你若是还不去瞧她,老娘保证让你比刚受伤时的状况还不如!” 兰箫抬起眼来看向柳非烟,微微蹙眉,眸中有些疑惑:“前辈为何……” 柳非烟虽说脾气不好,但至多也只是多骂几句就是了,极少会用这般严厉的语气说话。 “为何?”柳非烟一拍石桌,凤眼含怒,“臭小子,你别碰了个钉子便成了懦夫不知进退了。丫头有胆子将我推给你,便必然知道了突破莲心诀第九重的办法。可这后果究竟如何,想必你比谁都清楚!” 闻言,兰箫的眼眸一瞬间变得幽深无比:“你怎知道……” “哼!修梅苑那伙老尼姑尽做些这断子绝孙伤天害理的事儿,你那一身的功夫练的是什么,老娘一看便知。”不顾兰箫那顿时变得难看的脸色,柳非烟咬牙切齿,“老娘可比你多活了二十多年,别以为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我的眼睛。白家那丫头聪明绝顶,那脾气却犟得让人忍不得。你的事情瞒不住她,她也有自己的办法对付。”狠狠一拍桌子,“姓兰的,我告诉你,这一回丫头若是出了什么事,老娘唯你是问!” 第62章 远上寒山石径斜 高高的梁柱撑起鎏金朱漆的房顶,雕梁画栋,菡萏纹路精美细致,连最细微的地方也雕刻得一丝不苟。窗户打开,清新的荷香便从外边飘入屋子里,涤清了屋内的气息。从内向外望去,便是大片大片的荷塘,此时已是仲夏,荷花多半已经凋谢,饱满的莲蓬亭亭玉立于荷叶中间,仍有一些莲花正盛开着,淡粉色的花瓣点缀在大片大片的碧绿之中,清丽绝伦。 沉月宫,莲月阁。 一坨白色绒球团成一团,窝在床脚下一动不动,仅剩的两只大眼睛像两颗黑溜溜的葡萄,直勾勾地盯着大床上。 凌昭云静静撤回双掌,轻吐一口浊气,睁开眼,看向身前的人,问道:“感觉如何?” 白轻墨盘腿坐着,闻言亦睁开眼,拢着袖子轻轻咳了两声,道:“比先前要好些。” 凌昭云点点头,从床上下来,穿好鞋子,道:“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虽然不赞同你的决定,但还是帮你吊着这一口气,也算是增加点儿胜算罢。” 折阙将染了鲜血的布扔进水盆里,扶着白轻墨靠在美人靠上。待在一旁直勾勾地看着女主人的小狐狸也跳上床,大眼睛里盛满了可怜兮兮的担忧神色,扒住白轻墨的衣襟,往她下巴上舔去。 “眼下只有这一个办法,你就是要阻拦也无用的。”白轻墨抱着九夜,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勾起唇淡淡地笑了笑,“这法子虽然凶险,却恰好能缓我当下之急。” “万一失败了怎么办?”凌昭云转过头来看着白轻墨,皱着眉头质问道,眼神不善,“你以为这是儿戏么?眼下武林形势如此严峻,你竟然要剑走偏锋做这么玩命的事情。我的话你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却去听那什么修梅苑的。你明知道她们没安好心,却还死不听劝……真应该让那个姓兰的来看看你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 白轻墨蹙眉:“哎,别动不动就给我提他。” “我答应你了不同他说就不会告诉他。”凌昭云气急败坏,站在床前,用折扇指着白轻墨,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他闹这个别扭,有什么意——” “——不是闹别扭。”白轻墨脸色也不善起来,看着凌昭云,道,“你当我就这么无理取闹?我可不信我沉月宫能查到的事情,你倾云楼会不知道。他不能救我。” 凌昭云一滞,嘴巴微微张开,眼中浮起一丝不可置信:“他、他真的是……” “是。”白轻墨打断他语无伦次的话,“修梅苑在此时找上我,必然是因为他的缘故。” “你……他……唉。”凌昭云一挥袖袍,重重叹了一口气,目光复杂,“虽说你同他这事有些难办,然则,若他以真心待你,你要推拒,却也未必能逃过那一劫。要知道,这事的主动权,可握在他自己的手里。” “那便更不能让他找到机会了。”白轻墨掩在被子下的手攥紧了床单,“必须让他打消这个念头,绝对不能让他……将自己毁掉。” 凌昭云道:“万事皆有天定,你若试图强行改变,定然不会有好的结果。如此纠缠折磨下来,也未必能达到你的目的,为何不干脆顺了自己的心意?你们二人这般胶着着,却叫我心里也难受的很。” 九夜也啾啾叫了两声。 白轻墨怔了一怔,淡淡道:“这便是我的心意了。” “——你的心意?你是什么心意?”一个声音从门外传进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只见一男子身着深紫锦缎,黑中带蓝的眼眸霸气流露,正大步流星地朝着屋内走来。 凌昭云迅速收拾好神色,恢复成那一副风流不羁的模样,折扇唰地摇开,眯眼笑道:“祈兄。” 祈无芳道:“我便知道你也在这里。” 凌昭云咂咂嘴,似笑非笑:“看来你在白宫主这儿待遇不错,连通报都省了,直接进了人家闺阁?” 祈无芳反唇相讥:“凌楼主好本事,我家五妹被你放在家中当未婚妻养着,这边又跑到别的美人这儿夜不归宿,你到底是何居心?” “哎呀,彼此彼此。”凌昭云丝毫不引以为耻,挥挥手道,“都是为了美人而来,何必计较那么多。” 祈无芳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哼了一声。 “行了。”白轻墨出声打断二人,看向祈无芳道,“你今日来是做什么的?” “听着语气好像很不欢迎我来似的。”祈无芳朝天翻了个白眼,大步流星地走进屋子里在凌昭云对面坐下,道,“我还不是来看看你么。前几日收到消息说你状况不佳,这不就快马加鞭从京城赶来了。”说着正色道,“我看你身子实在不太爽利,这究竟是怎么了?” 白轻墨轻抚九夜的皮毛,不答。 祈无芳又转而看向凌昭云。 凌昭云耸了耸肩,眼中神色似是浑不在意却隐隐有些凶光:“她练功练到瓶颈,这你是知道的。外加六月间在华清州中了魔宫的毒,当时倒没什么反应,喏,这便是后遗症了。” 祈无芳皱眉:“那敢情你在这儿又是帮她治伤来的?” 凌昭云好笑地问道:“除了治伤还能做什么?其余的我就是想做,做之前也得想想,这心狠手辣的沉月宫主会不会帮我剥一层皮下来。” 祈无芳没理会好友的玩笑,径直按着自己的思路问道:“你在这儿,那兰箫呢?” 凌昭云被问得一噎,转头看了一眼床上的白轻墨,见后者垂眼看着怀中的九夜毫无开口的模样,正色道:“你也知道,他上回,呃,伤得比较重……就是差点儿把命都丢了的那种。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有精力来……呃,我是说,他即便想要来搭把手,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样啊。”祈无芳摸着下巴,蓝黑的眼睛怀疑地看了看凌昭云,再看了看白轻墨,最后挑起眉毛,满意地道,“管他做什么,只要那人不在我就高兴。” 九夜转过脑袋来,不善地瞪了祈无芳一眼。 凌昭云嘴角抽了一抽。 “对了。”祈无芳正色道,“你们最近应该都在查魔宫的事情罢?” “怎么了?”凌昭云点点头,问道。 床上的白轻墨也转过眼来。 “有没有什么眉目?” “暂时还没有。” “那——” “——等等。”白轻墨出言打断,“我倒是找到了一点儿蛛丝马迹。”见二人的目光都转过来,她微微直起身子看向二人,“是狼人。你们有没有想过,五十年前,影芙门并非反击魔宫出力最多的门派,但却是这次第一个被狼人袭击的势力,表面上来看,于情于理,魔宫都没有理由几次三番骚扰影芙门。这是为什么?” 凌昭云沉思片刻,恍然一惊:“你是说——” 祈无芳不确定地道:“因为……他们离魔宫近?” “不错。”白轻墨点点头,道,“我沉月宫护法寻影手下的人,在西域调查的时候,发现了狼人的踪迹。因为影芙门靠近西域,所以他们成为了魔宫的第一个试验品。” “可是,魔宫那样一个大势力,少说也有几千人要养活。”祈无芳皱眉问道,“西域那个地方人烟稀少,黄沙遍地,怎能容得下魔宫那样一个庞然大物?” “这暂时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情,他们自有他们的办法。”白轻墨道,“你难道忘记了,碧霄山虽然不在西域,却也是在西边土壤贫瘠物产贫乏的地方么?” “这倒也是。”祈无芳沉思片刻,“那我们是否要加派人手向西域调查?” “不行。”凌昭云立刻否决,“魔宫的警觉性并非一般势力可比,多加人手只怕会打草惊蛇。” “可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线索了。”祈无芳急切道。 “不如……”白轻墨忽然出声,“我们去?” 凌昭云满眼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二人去。”白轻墨重复道,神色认真,“近段时间,你一直没在外头抛头露面,我受伤的消息既然祈无芳知道了,魔宫定然也早就知晓。凭我们二人的武功,要避开魔宫的眼线应该不难。” “那我也去。”祈无芳道,“虽说我武功不如你们两个,但自保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别胡闹!”凌昭云一口否决,看着白轻墨,目光严肃,“你的身子这种状况,下床都成问题,还想跑那么远去,想都别想!” 白轻墨好笑地望着他,“只要赶在八月底之前回来,一切都可以安排妥当。” “不行不行。”凌昭云丝毫的不动摇,“现在事情还没有完全确定,你去太冒险了,还是我和祁兄——” “——宫主!”一道黑色身影的出现打断了凌昭云的话,只见寻影跪在白轻墨床前,语气急切,“有急报!” 白轻墨眸色微深,道:“说。” “属下三日前在西域调查魔宫总坛之时,发现了一个人的踪迹。” “谁?” 寻影抬起头直直看向她的双眼,吐字清晰无比—— “雷如海!” **** 白色纱布一层一层地绕开,上面沾染的血迹一层比一层鲜艳。 侍女将带血的纱布扔出房间,打了一盆热水进门,恰巧碰见一位黄衫女子向房中走来,屈膝行礼道:“二小姐。” 韩雨微淡淡应了一声,迈过门槛往房中走去,一边问道,“大少爷的伤势怎么样了?” 侍女垂头答道:“大夫说了,大少爷的伤势虽重,但好在是皮肉伤,不像内伤那样难熬,而且没伤筋动骨,恢复起来要快一些,不出半月便可大抵痊愈。” “嗯。”韩雨微颔首,走进房中,看见韩子龙坐在椅子上,袒露出右半边肩膀,上面是一片血肉模糊的抓痕,狰狞可怖。一名侍女正为他清理伤口,白布上沾染了鲜血,旁边用来清洗的水盆中也晕染了淡淡的红色。 “大哥。” 韩子龙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妹妹。 门口的光线中,一袭鹅黄色衣衫的女子静静地立着,目光沉静如水,清秀的面容上有些病态的苍白,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却是惯常一副即便是天塌下来也没有半点波动的温和平淡的神情。左手戴着黑纱手套,更为她增添了一分神秘的气息。 这就是他的妹妹。 一个出身武林世家,不会半分武功,却运筹帷幄、眼容天下的女子。 “……大哥?” 韩子龙略一晃神,恍然间听见韩雨微的唤声,这才回过神来,道:“刚和魔宫打了一场,庄内还有诸多大小事务等着你去处理,怎么有闲心来我这里?” “再忙也不过是些琐事罢了,吩咐下去也都没什么麻烦。”韩雨微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微微一笑道,“正巧得了些空闲,便来瞧瞧你。这几日伤势如何?” 韩子龙回想起前几夜那四头狼人和一小批浑身死气的魔宫爪牙,不由得心有余悸。低下眼去瞧了瞧自己的伤口,道:“狼人不愧是魔宫养出来的好畜生,下爪时抓得还真是狠。好在没伤到筋骨,不影响日后习武。” 韩雨微点点头,道:“魔宫中人神出鬼没,练的功法也极为邪门。虽然此番他们没能重创我们,但也杀死了庄内不少人。”顿了一顿,继续道,“一击不成,他们必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不错。”韩雨微挥挥手让侍女们都关上门出去,“所以现在当务之急便是找到魔宫总坛,率先发起进攻,打破中原武林被动的局面,形成双方对峙,如此才有胜算。” “那……”韩子龙拢上衣襟,皱起眉头,“我们派出去的人有没有带回来什么消息?” “大哥啊……”韩雨微眼中忽然浮起一抹奇异的神色,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那“单纯”的兄长,微微倾身过去,靠近他的耳边,嗓音低沉,“我们根本没有派人去寻找魔宫的地点。难道你忘记了,五十年前,我们临风山庄与魔宫是什么关系么……?” 随着那清丽却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回响,韩子龙的目光出现了短暂的涣散,待回过神来,韩雨微已经端坐在椅子上,如平常一般地淡淡笑着看着他。 “大哥还有什么想问的?”韩雨微气定神闲,微微笑着问道。 “啊……嗯。”韩子龙似是好半晌才恢复神智,却已经忘记了刚才的话题,看向韩雨微,问道,“那么,既然要反击,我们中原武林这样分裂的形势,根本没有优势可言啊。”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韩雨微直直望进兄长的双眼,目光温和,却别有深意,“大哥,不知你是否记得,按照往常的惯例来看,九月初九是什么日子?” “九月初九……重阳节?不,不对,是……武林大会!”韩子龙沉思片刻,忽然抬起眼,惊讶道,“你的意思是……” “十年一届的武林大会,在崇明山上举行,将选出新一届的武林盟主。所有竞选者都必须在公开场合斗武,最终获胜者,将成为新一任统帅全武林的人物。”韩雨微扬起下颌,唇角勾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今年局势动荡,越是面临危机,人们就越恐惧,这时候,便最需要一个领头的人出现,将所有人组织起来,对抗魔宫。爹今年不会再上台比武,大哥,论武功,你已经在爹之上了。” 韩临东坐在武林盟主的位子上已经有二十年了,连续当了两届的武林盟主,这把瘾也该过够了。今年形势不太对头,这些后起之秀似乎一个比一个有能耐,他又何苦为了一个头衔而让自己几十年的赫赫威名毁于一旦? 仔细思忖了一番,韩子龙犹豫道:“若是其他人也对这盟主之位势在必得呢?” 韩雨微轻轻勾了勾唇角,笑容里有着淡淡的自信,道:“如今,明面上来看,中原武林同辈之中能成为你对手的,至多不过五人。 “第一个,明宗少主北堂寻。此人你也是见过一次的,性格单纯,却有着极强的行事原则,武功高强却出身明宗,自从魔宫大举入侵中原以来便再不见踪影,应该是被门中长老召回去了。根据明宗的传统,他也许会代表明宗出席武林大会,但是定然不会参与盟主之位的争夺。 “第二个,是白家二公子白清城。此人武功高强,尤其精于剑道,但他虽出身武林世家,却一向清心寡欲不问世俗。即便白岩有意让他参与,他也定然不会趟这趟浑水的。 “第三个,则是倾云楼楼主凌昭云。这可是个不可小觑的角色,武功可能比前面几个都要高,自然也要高过大哥你。他若是真心想做武林盟主,大哥你定然无法胜他。但是,倾云楼主性格洒脱不羁,上场和人过过招还行,真要他费时费力去争这一个武林盟主的位子,日后兴许还得扛起手握中原武林兴衰的担子,他断然是不愿意的。” 韩雨微将这几个人一个一个细数过来,始终唇角带笑,清淡的笑容中渗透着一丝波澜不惊的自信。 听完了这几个,韩子龙点点头,然后问道:“除了这三个,还有两个呢?” “还有两个,便是碧落教主与沉月宫主了。”韩雨微垂眼,笑容中有些别样的意味,“若是对上这两个人,你有几成把握?” 韩子龙面上僵了僵,不语。 “没有把握,是不是?”虽然明知道是这样的答案,那张清丽的脸庞上却丝毫不见担忧之色,言语间风淡云轻,“不过,大哥,这二人你便不必担心了,他们不会上场。” 韩子龙倏地抬头。 “大哥是不信我么?”韩雨微一眼便看穿了韩子龙的心思,用被黑纱裹住的左手拨了拨鬓角的碎发,淡淡道,“近百年来,武林盟主之位皆由我临风山庄把持。今年形势变幻无常,更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落了临风山庄和乾坤盟的威名。”说着站起身来,走到门边,侍女从外边将门推开,金色的阳光射进屋子,韩雨微站在阳光中,下颌微微扬起,轻轻一笑,“大哥,你只需好好养伤恢复元气,其余的交给小妹来做,你大可放心。待到九月初九,崇明山齐聚天下豪杰,这武林盟主之位,必将再次被我们收入囊中。” 第63章 关山深处鬼难寻 黄沙漫漫,逶迤的沙丘起起伏伏,仿佛大海掀起的白浪,洒下层层细密的泡沫水珠,呈现出荒凉而豪迈的色彩。风起卷,沙尘漫天,几乎迷了人眼。 西域,早在百多年前便已成为当朝领土,但因为人烟稀少,物产也不如中原丰美,因此一直没有得到朝廷的重视。城池都是最古老的,连修缮的痕迹都极少,民风旷达淳朴,基本上以放牧为生,完全保留了本地的传统。人们聚集成一个一个的部落,在集镇上定居,往往是隔了几十里地才会出现另一个镇子,部落之间的交流也一般是以少数的贸易为主,如粮食、布匹之类。此地的住户大多都是当地土生土长的西北人,也偶尔有在这边做生意的汉人,却也几乎都被当地的习俗和文化同化成了西北汉子。 然而,就在这看似简简单单的表面下,却隐藏着各种连当地人都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 其中之一便是南疆的巫蛊之术,神秘诡异至极,即便是在中原也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然而在当地,拥有此等异术的人却是在部落中奉为神明,在族中的地位更甚于朝廷钦天监的监正,不仅肩负着与“神”交流的责任,更是手握赏罚生杀之大权。 其次,则是西域的各种奇特生物。西域盛产毒物,各种蝎子、蜥蜴、毒蛇等动物神出鬼没,还有一些不知名的东西,常常趁人不备潜入居住区,以极其残忍的手法夺人性命,有些甚至吸干了人血,徒留几具完全脱水的干尸于街头,令人不寒而栗。 然而,不论西域有多少令人不解的事物,其中最神秘的,还是大漠。 西域人烟稀少,仅有的聚落也只是分布在沙漠周围的绿洲上,而那黄沙遍地寸草不生的茫茫大漠,才是西域中占地最广的部分。有不少探险家曾经跃跃欲试地踏上这片世上最神秘的土地,最终不是半途而归便是杳无踪迹,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深入大漠并成功返回的。那茫茫大漠之中,到底有些什么,根本无人知晓。这也给这片土地更增添了一分浓厚的神秘色彩。 虽然已至夏末,在这黄沙遍地的地方,烈日却依旧高悬,地上的沙子被晒得微微发烫,远处的空气在睡起的蒸腾下显得有些扭曲,热风掠过沙丘,扬起淡淡的沙尘,让路人不由得眯起眼。 此时此刻,在沙漠边缘,一个普通的小镇上,迎来了四位看似十分寻常的客人。 一对相貌平凡的年轻夫妇走进了一家冷清的客栈里,身后跟着一男一女,背上背着行李,像是两名家仆。 客栈中除了一张小桌旁喝水的当地生意人,几乎没有人影,有些桌椅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上去极少有生意。 进门的四人向四周打量一番,当先的那名男子笑了笑,对着身边看上去是自己夫人的女子笑道:“这里已经离开绿洲很远,有这么一间客栈已经实属不易。你身子不爽利,今日便在这里歇歇脚,明日再动身罢。” 女子点点头:“好。” 于是男子走到柜台前,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不轻不重地往柜台上一放。 “嗒”的一声,正在柜台后边儿打着盹儿的店老板一下子被惊醒,用袖子擦了擦鼻子,迷迷糊糊地往四周看了看,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直到眼前的男子似笑非笑地出声: “老板,这大白天的,有生意也不做了?” 店老板这才恍然清醒过来,看着这四位其貌不扬的客人,立马换上了一副笑脸,道:“做,做,有生意当然要做。只是小的几个月也没见有客人进店,不知几位是要住店还是打尖儿啊?” “开四间上房,住两日。” 掌柜的有些愣了,点了点人数:“四间?二位不是夫妻么?怎的还要……”却见后面一名男子双目不悦地扫来,掌柜的心下一惊,此人虽其貌不扬,但那一双蓝黑相间的眼睛里却含威极重,当下不敢多言,连忙打住,朝着楼上吆喝道,“好嘞,给四位客官开四间上房!”说着接过男子递过去的银两,笑眯眯道:“几位客官,真是对不住,小店房间算不上太好,只能请几位将就着住了。” 男子淡淡道:“无妨。待会儿记得每间房打一盆水上去。”说着也不等掌柜的答话,便牵起身边女子的手,一行四人走上了楼去。 “吱呀”一声推开门,四下打量一番,房间虽然不上等,却也不太简陋,看上去较为朴素整洁。 恰好店小二将凉水打了上来,男子让另外两人先去房间收拾行李,然后扶着自己的“妻子”进了房间。 “这两天便在这里安置下来罢,你也休整一会儿。”男子进门,扶着女子坐到床上,唇边勾起一抹笑意,虽然仍旧是那一身装束,却显得整个人都气质一变。 指尖蘸了一点水,往脸颊边轻轻涂抹,一层薄薄的假皮卷起一点边角,然后小心地将其揭下,面容却并未发生明显变化。再蘸水,涂抹,揭下,如此反复了五次,才彻底将易容的假皮全部除去,露出原本俊朗的容貌。 女子如法炮制,脸上那一层又一层的伪装被剥落下来,露出一张绝美的脸庞。 正是白轻墨与凌昭云。 将茶壶茶杯用水洗净,凌昭云将铫子放到门外的泥炉子上将水烧开,在茶杯里放上新的茶叶。淡淡的茶香弥散在房间里,冲淡了沙漠的燥热,温热的茶水流进喉咙里,润泽了几日来干渴的嗓子,清新的质感沁入脾肺,让人倍感舒适。 “自从踏入西域之后,走走停停,这已经有十日的光景了。”依旧是一身普通的粗布衫,那一把标志性的玉扇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抽了出来,凌昭云坐在椅子上缓缓摇着扇子,道,“这已经是最接近大漠的镇子,再往里走可就是真的荒无人烟寸草不生了。你沉月宫接应的人应该不远了吧?” 脸上的人皮面具虽然轻薄,却结结实实贴了好几天,闷得人难受。 “接应的人就在镇上。”白轻墨用凉水洗了把脸,再用毛巾擦干,道,“我沉月宫在西域一直有个分坛,还要往沙漠中走上几十里才能见着。以往这地方什么油水也没有,最多也就是雪升手底下的一批人在这里炼蛊,平日极少启用,现在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凌昭云咂咂嘴:“难怪朝廷从来不管这一块地方,既没人丁又没物产,还都是信奉巫神的,根本捞不着一点儿好处。” 白轻墨点点头,道:“西域的东西极为诡秘,如若魔宫总坛真在此处,倒也说得过去。” “既然发现了雷如海,那便定然是这儿没错了。”凌昭云喝了一口茶,转而看向白轻墨,似笑非笑道,“你当真还要往里走?我看你这身子弱不禁风还不如寻常女子,偏偏还不肯将那只小狐狸带来。虽然已是夏末,不如月前那么热,但这到底是沙漠,风沙缺水艰苦难耐,你撑得住么?” “九夜喜寒,要是硬将它带过来,非得半路上把它送回去不可。”白轻墨淡淡道,“我的身体虽然不如从前,但也不至于拖你的后腿。凭你和祈无芳的功夫,若是多碰上几头狼人,想必也是成问题的罢?” “别总把我和那个三脚猫相提并论……”凌昭云嘴角抽了抽,忽然听见门口“吱呀”一声响,转过脸去,招呼道,“哟,来了?” 推开房门,一男一女两个人从门口走进来。 高大挺拔的男子穿着一身粗布衣衫,已经除去了脸上的伪装,眸中黑蓝相间,在看到凌昭云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的那一刻,一张霸气的脸立刻黑成了包公,道:“少爷,您来一趟西域日子过得滋润否?” 凌昭云皱皱鼻子:“哎呀,我闻闻,这火药味儿怎么这么重呢?” 祈无芳咬牙切齿:“凭什么要我扮仆人?本家主长这么大,还没伺候过人呢!” 凌昭云意有所指:“你是没伺候过人,但你伺候过狐狸。” 此番来西域,为了隐藏行踪,一行四人装扮成了来自中原的普通老百姓。凌昭云是某户人家的少爷,近些日子新婚娶了新娘子,准备接手家中在西域的生意,于是带着自己的妻子和两个仆人来实地考察。这个妻子自然是白轻墨所扮,而那两名仆人则由折阙和看上去身强力壮的祈无芳代劳。 而至于此时祈无芳的不满,不仅仅是因为帮凌昭云拎了好几天的行李,还有一点便是,没能争取到身为“丈夫”照顾“妻子”的机会…… 祈无芳眼角抽了抽,再看了一眼床上那位一副事不关己置身事外的模样,只好挫败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下来,从凌昭云手中夺过茶杯猛灌了几口,然后重重地往桌上一放,问道:“准备休息几天?” 凌昭云道:“这两日先在这镇上住下,先与沉月宫的人搭上线,把事情弄清楚,等准备好了再往里头去。” “嗯。”祈无芳点点头,看向白轻墨,“这样也好,要是再往沙漠中,估计过个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能见着一个村子,就算我们没事儿,你也折腾不起。但这镇上的人似乎根本就不知道魔宫是个什么东西,我们要怎么找?” “魔宫即便是真在这一块地方,也不可能明晃晃地将宫殿建在地面上,此地百姓不知也理所当然。沙地上能不能建起如此浩大的工程暂且不论,他们既然一直在暗中行事,便必然不会如此明目张胆等着人去将自己一锅端了。”白轻墨淡淡饮了一口茶,这时折阙已经站到白轻墨身旁,为她拆散头发放松,“虽然有雷如海的踪迹,但要真正找到魔宫的所在还是要费些功夫的。” 祈无芳皱着眉头问道:“现在我们在暗,他们也在暗,这怎么个找法?” “我们未必在暗,他们也未必不希望我们找到。更何况……”白轻墨勾起唇角,淡淡一笑,黑眸中沉静无波,“就算当真找不出来,我们也能让他们自动找上门来。” **** 高大的梁柱支撑起漆黑神秘的宫殿,柱身上攀援着血色的诡异图腾,血色莲花绽放出妖冶艳丽的美,毒蛇从层层叠叠的花瓣中探出三角形的头来,“咝咝”吐着信子。 黑色的纱帐一层又一层地垂下,遮掩了帘帐后的景象,只余一个隐约的影子,能看见尊座华贵的轮廓,和一个侧倚着坐于椅子上的人影。长袍曳地,黑纱曼舞。 一名老者跪在黑色纱帐前方,弯着苍老的脊背,低头看着膝下的地面,目光微微震颤,似是不敢直视前方。长长的胡须垂落在地上,鹤发鸡皮,已是年过七旬的老人。 大殿中空旷而寂静,只余浅浅的却略显压抑的呼吸声,偶尔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轻轻撩起纱帐,带来丝丝阴冷的寒意,渗入人的骨子里。 老者神经紧绷,额上隐约可见薄薄的汗珠,忽然听得帘帐后一句缥缈的语声—— “……雷掌门,这半个月以来,在外头逛得愉快么?” 听见这看似轻松仿佛漫不经心的话语,那伏在地上被称为“雷掌门”的老者却丝毫不敢怠慢,恭谨地回答道:“回大尊主,老夫在沙漠边缘的镇子上仅仅和当地人打了个照面,绝对没有泄露过多的踪迹。如果中原武林的势力足够强大,定然能将老夫出现在西域的消息带回去。” 原来,这名低于人下的老者,居然正是失踪已久,却在前段时间被人发现踪迹的的青城派掌门人——雷如海! 纱帐后的女子轻轻哼笑了几声,听不出喜怒,却让雷如海僵硬的脸上原本细密的汗珠汇成一滴,缓缓流下,还不敢抬手擦去。 帘帐后的女人,是魔宫的幕后首领,被宫内人成为“大尊主”。他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这个说话的女人,不知道此人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大的年纪,他只知道,是这个人派人杀死了自己青城派的五百名弟子,并威胁自己嫁祸碧落教与沉月宫,挑起了武林的第一簇烽火,是这个人让青城派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是这个人在五十年的时间里重振魔宫,并以雷霆万钧之势再次将中原武林搅得天翻地覆。而现在,他跪在这里,虽然明知此人就是令青城派覆灭的幕后凶手,自己若是还有一点气节,便应与其拼死一搏以偿夙怨。然而,即便对方每次都是隔着这几层纱帐与他说话,却都能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与发自内心的恐惧,丝毫兴不起反抗的念头。 因为,几十年的江湖争斗,让他培养出了极其敏锐的嗅觉,他知道,此时自己的性命,正掌握在这个女人的手里,而她若是想要让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绝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冷汗顺着苍老的面孔滴落在光洁的地面上,雷如海咽了一口唾沫,等待女子发话。 “雷掌门亲自办事,本尊自然放心得很。” 呼…… 仿佛松了一口气,雷如海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看着光滑地砖上自己的倒影:“大尊主亲自交代的事情,老夫当然不敢怠慢。” 帘帐后的女子似乎满意地笑了笑,雷如海终于抬手擦了擦汗,心里觉得自己这条老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身后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束光线从外面照射进来,洒在如黑玉般的地面上。 一个声音恭敬地道:“禀大尊主,风使大人求见。” 纱帐后的人淡淡道:“让他进来。” “是。” 一片阴影挡住从门口射进来的暗淡阳光,一身山青色的人影从门外走进大殿,视若无睹般在雷如海身边单膝跪下,青色的眸子如冰霜一般,沉凝而冷酷。 “何事?” “回大尊主,属下近日得到消息,有几个中原人进入了西域,其中有四人此时已经到达了最深入沙漠的苗镇,另外一人单独行走,路线不定,还在沙漠外围徘徊。” 听见这一条消息,纱帐后的女子仿佛来了一点兴致,微微坐起身,问道:“知道是什么人么?” “苗镇上的人回报说,这四个人是中原老百姓,看上去像普通的生意人,其中一位女子似乎身患重病,每日用药调理,且面有病态。而另一人则连行李都没带,有人试探过他,仅仅是身手敏捷,没有分毫内力,应该只是前来大漠探险观光的普通游侠。” “哦?”女子懒洋洋地回应,“你确定没有问题?” 被女子这么一问,风使低着的眉头皱了皱,似乎突的明白了什么,却依旧恭敬地低着头,并不开口。 “身患重病?探险游侠?”女子似乎也并没有让他说话的意思,声音中含上了一丝低沉的冷意,“你倒是说说,你见过哪个身患重病的女子会跟着丈夫进沙漠的?哪个没脑子的游侠会选在风沙最大的初秋进沙漠探险?有本事能找到这里,却不好好地隐藏行踪,这些人,分明就是要告诉我们,他们来了。” 风使将头埋得更低:“属下知错。” “罢了。”女子淡淡道,“找人盯紧这几个人,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漏网之鱼。” “是。” “还有——”女子的声音忽然染上一丝莫测的笑意,一直伏跪在地上毫无存在感的雷如海忽然觉得两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阴寒莫测,“中原总算有人找来了。我魔宫一向礼尚往来,雷掌门帮了我们这么一个大忙,本尊怎么能让雷掌门空手而归呢?本尊记得,雷掌门是想要回中原的。风。” “属下在。”风使抱拳应道。 “不如便由你送雷掌门一程罢。” “是。”风使站起身来,对雷如海道,“雷掌门,请。” 雷如海战战兢兢地爬起来,擦了擦脸上的冷汗,几乎不敢相信魔宫的尊主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让他回中原。心里狂喜的同时油然而生一种恐惧的兴奋和不确定性,但还是谢过了大尊主,和风使走出了殿门。 沙漠的阳光并没能直接照射到门外的地面上,而是仿佛隔了一层淡淡的黑纱,黑色的瘴气如流水一般在天空中漂浮着,或浓或淡,仿佛是一条瘴气的长河,隔绝了温暖的阳光,隔绝了凡间的生气。这里处于沙漠的深处,没有鸟兽虫鸣,没有花香草长,甚至没有大漠的风沙,有的只是冰冷的阴暗殿宇,漆黑如镜的湖泊,寂静异常,仿佛完全与人间隔绝,自成一个世界。穿入幽深的长廊中,唯一的光线便是墙上的红烛,晕黄的光映照在廊壁上,映出诡异的血色图腾——有狼人,有毒物,甚至有巫师做法祭祀的场景。纷繁杂乱的可怖情景一一展现在眼前,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和一阵阵的悚然战栗之感,毛孔伸张,浑身汗毛倒竖,走在这幽深的长廊中,鼻端几乎能嗅到浓烈的血腥气和腐臭的气息,仿佛一脚踏错了时空,笼罩在晕黄的烛光中,周身的一切都透着朦胧的诡异。 简直就像是……人间地狱。 雷如海从来没有睁着眼睛进入过魔宫,他每次来到这里,都是被蒙住双眼然后被带到此处的,因而也从未见到过如此奇异诡秘的景象。 而此时,他和风使一前一后地走在通往外界的道路上,魔宫似乎对他不再设防,一段又一段血腥而破碎的历史,从一砖一瓦、一呼一吸中传入他的脑海里,雷如海的眼睛越睁越大,一点一点染上了血丝,瞳孔中显现出狰狞而恐惧的色彩,而身边的风使却始终目不斜视地走过所有令人胆寒的景象,步履无声,气息平稳如常。 不知道走了多远,约莫一个时辰之后,第一束真正的阳光才打在了雷如海的脸上。 带着沙漠特有的干燥,还有一抹属于尘世的……鲜活气息。 雷如海回过神来,眼中的血丝慢慢褪去,这才发现背后已经完全被冷汗打湿。 当真是一场……噩梦。 忽然发现一直在自己身边走着的风使不见了,雷如海心下倏地一提,猛地转身—— 青色利刃急如闪电,破风之声陡然划破寂静。血花迸溅,一声凄厉的惨叫陡然划破这一方寂静的天空,那一双布满阴翳的眼睛里,倒映出的最后景象,便是一双冷酷不带一丝感情的青色瞳仁。 一缕青色的风刃倏地收回指间,风使——风凛冷冷地看着沙地上的尸体,已经是身首异处。 浓稠的鲜血渗进沙子里,风一吹,血腥味散去,一下子便没了血色。沙漠中昼夜温差大,气候极为恶劣,再过几天,这里只会剩下一具面目全非的干尸。 风凛淡淡地哼了一声,青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鄙夷和不屑,身形一动,化作一缕清风瞬间消失。 再看一眼,这儿哪里还有魔宫的出口,仅余一片黄漫漫的沙漠,荒凉而广袤。 第64章 说与西风一任秋 漆黑浓稠的液体渗入砂砾之下,腥臭的气味在沙漠燥热的空气中飘散。鲜红却带着一丝丝腐黑色的尸体被硬生生撕成两半,腹中的内脏化做腐水流出,尖锐硕大的利齿张开,毛发因为喷涌的血液而一团团凝结在一起,莹绿的硕大狼眼此时已经失去了光彩,从眼眶中暴凸而出,覆盖凝结着浓稠的血液,场面极其可怖。 祈无芳蓝黑色的眼眸中神色纹丝不动,高大的身躯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挪。 折阙凉凉的瞥了他一眼,一贯冷淡的目光再次落回被杀死的狼人身上。 白轻墨用袖子掩住了口鼻,精心易容过的面孔平凡无奇,却依旧遮掩不住那一身醒目的气质。退后两步,神色略显嫌弃:“果然是魔宫才能培育出来的东西,当真叫人恶心。” 尸体从中央被撕成两半,状态狰狞血腥。凌昭云丢下拨弄尸体的枯枝,抬起头似笑非笑:“从前即便面前血流成河,也不见你皱一下眉头,近来倒是越来越会使性子了。” 白轻墨放下掩着鼻子的手,瞥了一眼凌昭云:“大漠风光好,偶尔放松一会儿,却是怎么碍着你了?” 凌昭云一笑:“倒没碍着我什么事,只不过,你如此形容,却让我私下揣度,难不成是趁着这出来放风的时间独自玩一玩,免得日日受某人的困……” 一道凉凉的眼风扫过来,让某人立刻闭上了嘴。 看着白轻墨那完全不在意一般的神色,祈无芳眼中掠过一抹幽深的光泽,神情有一瞬的复杂。 大漠中时常有风刮起,吹起遍地黄沙,淡淡的沙尘在空中飞舞,迷了人眼。 白轻墨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撩至耳后,目光落回狼人的尸体上,道:“这样的品种和我以前了解到的完全不同,不仅打破了狼人的习性,能在白天行动,而且还带毒。”微微一顿,继续道,“魔宫一向擅长使阴招,在毒物怪物上下的功夫可不少。除了狼人,他们必然还有其他的东西没拿出来。而这些大家伙,不过是放出来打头阵探探路的。” “而就只是这些打头阵探探路的,已经让武林不得安宁,更何况他们的后招。你想说的是这个,对不对?”凌昭云微微蹙起眉头,略显担忧地道,“确实,这事情有点儿棘手。西域的东西诡异无常,我们原本便接触得少,许多东西都是前所未见。我们中原擅长用药的只有白驼山庄能成气候,然而他们对待这种极具攻击性的毒物同样是束手无策。你沉月宫有个雪升,不过看起来下毒害人还能耐些,和这些东西斗,还不是特别能靠得住。最后剩下的就只有……” 祈无芳眼睛一亮:“毒后柳非烟?” 凌昭云一副说不好的模样,看向白轻墨。 “二十年退隐江湖却依旧余威不散,‘毒后’的名头可不是简简单单诓出来的。”白轻墨勾了勾唇角,“更何况,你们当毒后这时候重出江湖只是为了恐吓武林愉悦身心么?即便不能抵挡魔宫,我们却也能反击不是?只要……” “——只要能够找到魔宫的总坛。”祈无芳立刻接道。 “不错。”白轻墨道,“只要能找到魔宫总坛,或者挖出他们在中原的据点,我们就能有反击的余地,否则,一切免谈。” 祈无芳皱眉道:“眼下已经灭了长空派,中原的事情留给临风山庄那些老家伙去做就好了。我们此番来这里是为了寻找魔宫总坛,然则踏入西域已经近半月,却丝毫不见魔宫踪影,只是时常碰见这些怪物。”说着又看向白轻墨,“我们必须赶在八月底之前回去,否则你的身子吃不消。若是在这之前还没能找到魔宫总坛,只能空手而归了。” 白轻墨一笑:“不会的。” 祈无芳一愣:“什么意思?” 凌昭云摇开扇子,与白轻墨对视一眼,眼中略带笑意,对祈无芳道:“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们这一路行来,虽然每次都未曾真正深入大漠,但我们遇到的毒物,却远远比镇上的百姓遇见的多么?” “你的意思是……” “魔宫已经知道我们来了,但他们目前还无法确定我们的身份,所以只好采用这种手段试探我们的实力,或是威胁我们退却,又或是……”唇角微微勾起,白轻墨眼中掠过一道暗光,“引我们进入陷阱。” “你是说,魔宫想要先摸清楚我们的底细,然后决定是杀是留?”祈无芳终于明白过来。 “不错。”凌昭云闲闲地摇了摇玉扇,漫不经心地笑道,“凭魔宫的实力,若是当真想要隐匿踪迹,我们根本发现不了。所以,不论是雷如海,还是狼人,都是他们可以留下的线索——他们希望我们找到。” 祈无芳皱起眉头。 “魔宫想要一口吞下中原武林,即便他们势不可挡,然则这胃口还是大了些。中原武林的积淀何止百年,如若拼死反扑,也得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魔宫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现在需要的不仅仅是单纯的复仇,更重要的,则是挑选武林中有分量的门派,各个击破。”白轻墨凉凉一笑,“而在这必杀名单上,我沉月宫有幸在列。” 凌昭云一笑:“罢了罢了,横竖都是要打的。今日天色也不早了,先回去罢。” 微风带着沙漠中特有的干燥气息,轻轻掠过沙丘,吹起淡淡的沙尘,从几人身边拂过。 凌昭云刚抬起的脚步忽然顿住,又缓缓地落回原地。 “看来,今日赶不回去用晚膳了。” 鬓边的发丝轻轻拂动,白轻墨柳眉轻轻上挑,眼中掠过一抹含着笑意的冷光。 折阙的手缓缓按在了腰间剑柄上,警觉性已经提到最高,冰霜般的面容上却依旧没有一丝表情。 祈无芳虽然武功弱一些,但也从那风中感受到了一丝丝不寻常的气息,当下眸色一沉,警觉起来。 风卷起沙尘在空中飞舞,从一开始的轻柔缓慢逐渐加快速度,呼呼的风声响起,仿佛大漠深处苍灵的叹息。 凌昭云以扇遮面,双目虚起,漆黑的眸子中闪着警惕的色彩。白轻墨以衣袖遮挡住口鼻,眼睛微微闭起,五感神识全部打开,周围一切事物的响动尽在掌控之中。 呼啸的风声掩盖住了周围的一切响动,纷乱的黄沙迷乱了人的视线,一时间,几人根本无法辨清方向,更谈不上找出这阵狂风的源头。 狂风撩起发丝遮住半边脸颊,此时的白轻墨灵台一片清明,神识摒弃一切外界干扰,以自身为中心,如一张大网铺陈散开,感受空气中所有的真气波动,不放过一丝异动。一片嘈杂之中,一缕诡异的气息缓缓升起,仿佛黑暗中的一盏明灯,悄然逼近。 漆黑明亮的眼眸倏地睁开—— “左后方!” 得到信息,凌昭云左脚脚踝毫不犹豫地一转,身形骤动,如一道白亮的残影掠过,护在了白轻墨左后方的位置。 “刺啦”一声裂帛响起,凌昭云玉扇凌厉地一合,迎面而来的风刃被狠狠挡开,一个翻腕,狂风尽数向对面席卷而去。 “退!” 凌昭云低喝一声,身后三人立刻从各个方向暴退而去,恰好避开一阵狂烈的风刃。 玉扇狠狠一挥,白色劲气与青色的风刃砰然相撞,激起黄沙满天飞卷,于青白二色中缓缓消散。 四人堪堪稳住身形,只见二丈之外,一个青色的人影于漫天飞卷的沙尘真气中缓缓浮现出来。 迥然不同的色调,截然相反的气质,却让人第一时间想到几个月前出现在望醉楼的魔宫火使——赤邪。 看着那双异于常人的山青色瞳仁,白轻墨眼色微沉。 寻影的情报上说,魔宫大尊主座下,风、火、雨、电四使,各执一方元素之力,功力来源不明且深不可测,分别担任魔宫尊主护卫之职,乃大尊主的左臂右膀。 沙尘逐渐散去,凌昭云收回扇子轻轻摇着,一双桃花眼中流转着漆黑微亮的光泽,视线落在几丈开外的青色人影身上,一副轻描淡写却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来,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和韩子汝的明温暗冷不同,和段明玉的妖邪诡异不同,与火使赤邪的火热妖邪贪婪更是不同,青色衣衫的男子面上没有丝毫表情,神情犹如冰块一般冷硬,却有不同于折阙的冷漠无情,这张脸上不带丝毫温度,肤色也犹如冰块一般,乍一眼望过去,让人几乎以为是透明的。与衣衫如出一辙的青色瞳孔中丝毫没有波动,像被极寒的气温冷冻了一般,蒙了一层冰霜,只是紧紧地盯着凌昭云手中的玉扇,甚至没有忖度,没有疑惑,没有惊讶,更谈不上什么其他的情绪。 听见凌昭云大喇喇的问话,风使的神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淡淡地将视线从凌昭云手中的扇子上挪到了他的脸上,更确切的说是看向他的眼睛,却没有看进他的眼眸深处,水色薄唇轻启,连声音都仿佛凝结了一层寒冰,简短而吝啬地吐出四个字。 “魔宫,风凛。” 白轻墨微微皱了皱眉,神色略显嫌弃,魔宫的人,果真是一个个的都不讨人喜欢。 等了半晌,却不见那人说话,也不见他出招,凌昭云挑起眉头,摇了摇折扇,又顿住,问道:“你也不问问我们是谁?” 风凛的思维似乎完全不和凌昭云在同一条直线上,完全无视他的问题,一双眸子冷若寒冰,右掌托起,一股山青色的内息缓缓凝聚,周身空气旋转起来,声音冰冷如斯:“大尊主有令,犯我魔宫者,杀无赦!” 话音方落,掌心上方一团青色真气夹带着四方强劲的风力向几人袭去,青色身影一闪,如一阵风般疾速陡然向几人掠来。 强劲的风力如同锋利的刀刃一般,速度快且波及面积极广,一不小心便会被划伤甚至是直接击飞出去。 几人中身形稍慢的祈无芳在空中一个扭身险险避过一道锋利的青刃,衣袍下摆却被割破一道十分明显的口子,蓝黑相间的霸气眼眸中蕴满了怒气,恶狠狠瞪着那个身姿快速灵活的风使,恨不得将他身上一层皮扒下来。若非白轻墨在这里,碍着要保持一点儿风度,差点就要破口大骂:我靠!你这臭小子,居然真的完全不讲道理啊,说动手就动手,你不知道切磋之前要提前招呼一声的啊! 风凛全身隐隐浮现着青色的气息环绕,周围的空气被分成一股又一股,完全被掌控在他的手中,变成极具杀伤力的风刃,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呼啸着擦过人的身体,每每切中要害,精准狠辣无比。 被杀气牢牢锁定的凌昭云握着手中玉扇,漆黑的桃花眼中点点笑意,易容过后的脸上平平无奇,却挂着一贯玩世不恭的笑意,给那张平凡的脸上增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度。面对凶险的元素之力,却丝毫没有狼狈之态,玉扇开合,状似十分随意地便能使出浑厚的真气横扫方圆十丈,沙尘飞卷,气场放肆却隐隐有着海纳百川之势,显示出这场中的麻布衫男子功力是多么的深厚。 头微微一偏,避开切过耳际的风刃,白轻墨最大限度地收敛着自己的气息,尽量让自己淡出风凛的视线。此番来到西域,凌昭云才是几人之中的核心,她的伤势极不稳定,不知何时便会发作,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能让魔宫轻易将目标锁定在她的身上。看风凛方才动手之前的反应,应该是从凌昭云手中那一柄标志性的玉扇认出了他的身份,既然倾云楼主在这里,那么她这个“跟班”便能够很好地避开魔宫的注意,那么,这风头还是由凌昭云去出,她暂时只需自保便万无一失。 折阙身为沉月宫暗影,是白轻墨的贴身护卫,在此时的场景下,看似与白轻墨隔了一段距离,却始终保持在能够进行保护的范围之内,尽量保证不出任何差错。 风凛手起如刀落,将周围的风之力运用得炉火纯青,仿佛四周元素尽在他的掌控之中,听其号令。全身的力量几乎都用在了凌昭云的身上,森寒的杀气死死地锁定场中那名粗布麻衣的男子。他虽然常年身在魔宫之中,一直不离大尊主左右,却掌管着魔宫的半数情报机构,外界风云也丝毫逃不过他的耳目,因此,他在第一时间便通过那一柄玉扇识破了凌昭云的真实身份,顺藤摸瓜下去,扮成他妻子的那位女子武功平平,便应当是倾云楼二把手风琉月,另外一名女子是风琉月的贴身下属,而那名扮成家丁的男子,蓝黑眼眸,且能与倾云楼主同入沙漠,定然交情匪浅,那么只能是祁家现任家主祈无芳。 不得不说,风凛虽然人冷,但那脑袋却没被冻住,他的推理看上去完全没有问题,只不过,即便他的情报网络再大,也没能查出倾云楼主与沉月宫主的私交,再加上白轻墨收敛气息的刻意误导,便根本无法猜到她的身上。 狂风聚敛,以往柔和的青色变得寒气森森,沙尘骤起,真气余波荡涤方圆十丈,刮擦得人皮肤生疼,几人衣摆皆被割裂,双方虽然未出全力,场面却依旧不同凡响。 以一个不甚利落好看的姿势堪堪闪过凌昭云挥来的劲气,风凛仍被余波震得虎口发麻。仅凭对方轻巧而游刃有余的动作,便能迅速判断出,凌昭云若是当真想要击杀自己,根本就是十招之内的事情。而自己想要取他的性命……根本不可能。 青色的瞳眸里掠过一抹冷硬的光芒,转眼间便下了决定。单手一转,风凛凌空翻身,周身风力陡然一个席卷,从四周剧烈地抽离。 冷不防对面一个撤离,凌昭云一击落空,就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差点一个踉跄,脑中尚未反应过来,却直觉地警铃大作。 白轻墨一直韬光养晦注意着场中动向,一看见风凛动作有变,心眼陡然提起,足尖一点,飞速朝祈无芳所在的方向掠去。 风凛甫一撤招,心中立刻做出了判断,既然杀不了凌昭云,那么就另挑一个有价值的,这个人选便是——四大世家之一的祁家家主,祈无芳! 深青色的飓风对准祈无芳,卷起地上层层砂砾,直直破空席卷而去。 风声呼啸,祈无芳根本还没有任何准备,便感觉到灭顶压力扑面而来,第一反应便是闪身躲避,然而这一霎那五官几乎失灵,脚步竟是寸步难移! 风凛全身杀气已经锁定祈无芳,五指屈起,青色厉光陡然闪现,直指祈无芳眉心,整个人如同一枚炮弹,裹着强劲的飓风飞速向祈无芳射去,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那青色的身影却在空中陡然一滞—— 一张平凡得没有任何看点的面孔,一身丝毫不起眼的粗布衣裙,然而,风凛的目光却只停留在了那平凡面容上,那一双漆黑冷艳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风凛全身凌空,单手发动最凌厉的进攻,却被白轻墨在最后一刻挡在了祈无芳的身前。白皙的手掌从袖中显出,无视眼前只相距一寸的劲气,单手一挥,雍雅贵气的淡紫色真气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却将面前看似凌厉的攻势尽数挡回,而风凛那青色的身影,竟然在这一击之下狠狠地倒飞了出去。 坚固的风盾在一刹那尽数破裂,风的元素仿佛破碎的镜面一般,化作大大小小的风刃碎片四散飞去。 狂烈的风打散了白轻墨为了假扮商人之妻而随意挽在脑后的妇人髻,墨发如瀑散开,几缕发丝被吹到身后祈无芳的脸颊上、脖颈上。 看着那素手轻轻一抬,擦去了脸颊边因被风刃划破而流出的一丝鲜血,祈无芳抬手抓住那就要溜走的发丝,又放开,蓝黑色的眼眸中霎时充斥着咬牙切齿的……无奈。 被一招打飞出的风凛,脸上一瞬间出现了惊讶、疑惑、了然、阴冷等一系列极端复杂的表情,脸色一变再变,落地后倒退几步,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白轻墨,甫一站稳,便招来一阵狂风卷起一阵沙尘暴,众人遮住眼睛,再看时,已无人迹。 日头已经开始西斜,四人立在空旷的沙漠上,长长的影子投在沙地上。 轻风拂过,吹起淡淡的沙尘,却已无方才那森冷杀气,转而恢复了沙漠中温和却略带燥热的气息。 凌昭云站在原地半晌,盯着白轻墨看,知道后者不耐地瞧过来,这才挑起眉,“唰”的一声打开折扇摇了摇,向白轻墨走去:“就凭你刚才那一下子,那人大概猜到你的身份了。” “猜到便猜到了罢,总是要知道的。”白轻墨将散下来的头发用发带在发尾处随意地一绑,淡淡道。 “说的也是,既然来了西域,不论怎么隐瞒,魔宫早晚也会查出来。”祈无芳剑眉微挑,看了看天边的日头,“再有半个时辰,这太阳就该落下去了,沙漠夜里冷得不行,我们还是早点赶回镇子上去罢。” “不必了。”白轻墨道。 祈无芳略疑惑地看过去。 “风凛受了伤,虽然不重但也需要调养。他凭空消失定然走得不远,这附近,一定有魔宫的地方。”白轻墨说着便转身向大漠更深处走去,“横竖必备的东西都带在身上了,我们便也进去瞧瞧。” 祈无芳快步跟上:“哎,你怎么知道……” 天边的太阳将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凌昭云看着前方那一抹背影,手中折扇不自觉地停下了摇晃。 方才,祈无芳命悬一线,白轻墨出招倒真是出得及时。看似轻描淡写,但他身为沉月宫主的至交好友,怎么会感受不到,在那平静的举动下,掩藏着的森冷的……怒气。 一双桃花眼中泛起了点点深刻的笑意,凌昭云快步跟上了前面三人的脚步。 看来,这丫头,比想象中还要更有一点儿人情味呀。 第65章 落梅横笛已三更 “魔宫之部百人及六头狼人夜袭苍山派,魔宫之人死伤仅仅三分之一,六头狼人皆死于荒山野岭,而苍山派损伤三名长老及上百名弟子,竟是遭到重创。”柔和轻快的声音在房中响起,凭声音辨认,定然是一位绝色女子。 一袭宝蓝色千水长裙,一柄蓝色团扇,这名绝色女子坐在八仙桌一侧,看着桌子对面的白衣男子,眉目微敛,似是有郁结在心。 正是倾云楼的第二把手,原祁家五小姐——风琉月。 而桌子对面那名男子,出身武林豪门,却一袭白衣不染轻尘,一身才学武功无人敢藐视,清俊傲骨,平易近人,令见者无不心动。 ——白清城。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也略有耳闻。”白清城清俊的眉头微微蹙起,“继青城派之后,苍山派、凌峰门相继被灭门,现如今,原八大门派只剩下了五个,而真正说得上话的,也仅仅是崆峒派与逍遥门而已。苍山派说是损失百名弟子,但依我看来,这只不过是为了稳定人心所说的话,其真正损失定然远不止这些。” “不错,我倾云楼查到的结果是,苍山派掌门轻伤,两名长老当场身亡,一名重伤,死伤弟子至少有三百人,财物损失更是不计其数。”风琉月凝重地道。 白清城轻轻倒抽了一口冷气:“难怪苍山派这几日没有半点风声放出来,如此重创,至少要两三年才能恢复元气。但是……”眉头忽然蹙起,白清城眼中浮起一丝疑惑,“即便如此,苍山派也不足以将六头狼人全部杀死。要知道,狼人没有理智,在一定程度上,会比人更难对付。” “二公子果然思维敏锐。”风琉月点点头,手中的团扇摇了摇,唇角莫名其妙地扬起,“在调查此事的时候,我们的人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风姑娘请讲。” 风琉月不答反问:“二公子博闻强识,定然知晓苍山派最擅长的是什么罢?” 白清城答道:“众所周知,苍山派在八大门派之中,算不上是战斗力很强的门派,然而其在音律上的造诣,却是无人能及。” “不错。此事的蹊跷,正是出在这音律上。”风琉月沉声道,“苍山派中人一贯以音律为倚仗,八般乐器皆可为武器,对人造成的伤害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精神上也存在着一定的影响。与苍山派弟子比武时,常常有人因为精神在最关键的时刻受到震荡而一败涂地。而我们安插在苍山派中的眼线传来消息,此番派上苍山派袭击的六头狼人尽数被杀死,除了刀剑围攻,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们布下了八音阵。” “八音阵?” “嗯。”风琉月点点头,“这是苍山派压箱底的杀阵,全阵之中无一刀一剑,由一百八十名精英弟子分为八股,分别操筝、瑶琴、二胡、笙、笛、埙、鼓、钟八种乐器,借五行之力形成杀阵,压制削弱场中敌人的力量,同时扰乱其精神,借此对其形成必杀。苍山派是被魔宫逼得无路可走了,这才摆出此阵法,将六头狼人全部围杀。” 白清城略作思索,神色惊疑不定:“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即便武功再高,遇见狼人也只能是杀一头算一头,就这件事情来看,能够真正对其斩草除根的办法,只有苍山派找到了。” “那么,倾云楼的立场是……” “在狼人被彻底消灭之前,苍山派绝对不能被灭。” 白清城微微一笑,问道:“如果是沉月宫主要灭苍山派,你们也要插手么?” 风琉月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笑道:“在大事上,我们楼主有自己的判断,即便沉月宫主反对,我们也不会退让分毫。况且……”恍然想起那位天纵绝艳杀伐果断的女子,风琉月低声喃喃道,“况且,像她那样的人,也不会做出如此决定的罢。” 白清城目光一颤,眼中快速掠过一抹深深的痛意,只一瞬,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仿佛要溺死在悲伤之中。 风琉月虽然身在事外,却被那神色刺得心里一痛。她曾从凌昭云嘴里了解到白轻墨与白家的一番纠葛,心知自己的话让眼前的男子想起了不好的回忆,当下心里歉疚,迅速转移话题道:“说起来,再过一个月便是武林大会了,今年形势诸多异常,临风山庄定然会派出韩子龙作候选人,不知白家是否有意让二公子上场争夺桂冠?” 白清城神色已恢复正常,回答道:“我和大哥都会上场,只是胜算不多。此番我来此地便是想要找倾云楼主商议此事,不知此时凌楼主身在何处,风姑娘可否告知?” 风琉月略一犹豫:“楼主外出半月有余,临行前吩咐我们,不得将他的行踪告知任何人,除非——” 门口突然响起叩门声。 风琉月道:“进来。” 房门被推开,一个小厮走进来。 那小厮抬头看了一眼白清城,对风琉月道:“风姑娘,碧落教主来访。” “什么?”风琉月瞪大了眼睛,连白清城都微微愣了愣。 稀客,真是稀客。 倾云楼与碧落教之间,除了生意上的合作,几乎没有往来。若不是因为白轻墨的关系,这两个人估计到现在都没有交集,怎么会突然亲自来访?难道是…… 风琉月忽然想起凌昭云临走之前留下的话,连忙对那小厮道:“快请。”然后转向白清城,“二公子,我去前厅招呼碧落教主,你是否要同行?” 白清城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袍道:“我随你一同去看看。” 二人走至前厅,便嗅得一缕幽幽的兰香若有若无地飘来,只见屋子一侧的座椅上,那温润男子一袭月白长衫,容貌惊为天人,手边搁着一盏清茶,却并未动过,一见到风琉月走出来,便站起身,瞥了一眼她身旁的白清城,却丝毫没有惊讶之色,迎上风琉月,行动温和有礼,步履却隐隐有焦急之态。 风琉月福身微微见礼,还没张口问安便听兰箫问道:“凌楼主呢?” 略略惊讶于兰箫反常的失态,风琉月迅速答道:“楼主近日不在楼中,兰教——” “——他在哪?” 被打断的风琉月还没回过神来:“楼主说——” “他在哪。”兰箫再次重复,语气平淡却不容抗拒,漆黑的眼眸中神情有一丝冷硬。 风琉月愣了一瞬,念起凌昭云临走之前对她说的话—— “此番我去西域,消息必须完全封锁,任何人都不能泄露。除非碧落教主兰箫亲自上门逼问,你才能告诉他。记住,仅他一人。” 恍惚有一些明白,风琉月眸中恢复清明,眼角余光掠过一旁的白清城,嘴唇抿成一条线,微微蠕动,对兰箫传音入密: “楼主在西域。” 五个字落下,兰箫一双漆黑的眼眸如同暗夜下的海洋,忽的腾起万丈波澜,眼底黑色翻涌,却又死死压抑住,一丝怒意隐隐含着焦灼,让这温润的男子身上的气息陡然一变。 天知道他在赶到沉月宫却得到白轻墨不在的消息之时有多么的震惊,旋即心中便腾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慌,无涯和雪升偏偏又口风死紧,定然是那女人下了令不准透露行踪,尤其是对他!他不好当面逼问,掉头就来了倾云楼。凌昭云与白轻墨的关系非同一般,那女人不识好歹地躲着他,凌昭云多多少少会知晓一些。可是他没想到,凌昭云竟然会在西域! 难怪外界一点消息也没有,就连他也没有查到,这两个人当真是天大的胆子,居然封锁了一切消息,潜入了西域……找魔宫去了! 这女人不知好歹,连凌昭云也陪着她胡闹! 兰箫心中如潮涌般掠过千头万绪,冰冷刺骨的怒气从眼中透出,深吸了一口气,整理好表情,对风琉月道了一句“多谢”,便立刻告辞,转身快步踏出了厅门。 留下二人诧异地站在厅堂里。 风琉月看着兰箫的反应,心中略有一丝明了,但碍于白清城就在身边,歉疚的一笑:“白二公子,楼主临走前交待我,此事只能同碧落教主言明,还请二公子见谅。” 白清城淡淡一笑:“无妨。” 心下却起担忧。能让那人如此失态的,除了她还有谁?只盼没出什么事才好。 兰箫快步走出倾云楼,在门口停住脚步,微微抬起头,漆黑温润的眼眸看向天空,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惆怅。 先时的怒气早已消弭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担忧。自从上次柳非烟和他提过去沉月宫的事情,他便一直在着手调查,终于从修梅苑那边知道了白轻墨准备做的事,当下着人随他赶往沉月宫,却寻了个空。 如此重要的事情,这个女人,居然瞒着他。 他怎么会不知道,西域乃魔宫总部所在之处,而她只带了折阙一个人就敢往那里去。此行凶险万分,她的身体状况又是极为不稳定,万一出了什么差错…… 搁在腰间白玉笛上的手微微收紧,兰箫闭上眼睛不敢再想。 忽然一道黑色的身影闪现,垂首单膝跪于兰箫跟前。 兰幽。 “教主有何吩咐。” “即刻备马。”兰箫睁眼,眸底一片漆黑冷硬的沉寂,“去西域。” 第66章 深山乌啼闻鬼啸 夜寒露重,寒风刺骨,一轮弦月高高悬挂于无尘夜空之上,清冷的光辉洒向大地,空气中仿佛都蒙了一层淡淡的白纱,满目沙丘苍凉广袤,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辉。沙漠中西风猎猎,一改白日里蒸腾的暑气,取而代之的是刺肤浸骨的冷意。 四个身影缓缓行走在空无一物的沙漠中,身后留下长长的一串脚印。虽然环境极其恶劣,四人却依旧气定神闲,丝毫不为外物所扰。 将被大风撩乱的发丝拨至耳后,白轻墨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下一刻便觉身上一暖,回头只见那一双蓝黑相间的眸子,坚挺中略带责备之色地看着她。 抓住肩上那略显得宽大的外衣,白轻墨弯唇一笑:“我无碍,你宽心便好。” “咳咳……”一阵咳嗽声传来,白轻墨目光冷冷地瞥过去。 凌昭云将拳头从嘴边放下来,正了正脸色,对白轻墨道:“亥时都要过了,走了这么久,还没有看见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难道今日我们当真要喝一夜西北风不成?” 白轻墨挑起秀气的远山眉:“你竟是白练了这么多年的武,这就脚力不足了?” 凌昭云一哂:“我分明是怕你身子吃不消……不过看你现在倒是很神气的形容,唔,这天委实冷了点儿,再走上个把时辰,估计我们几个都要着了凉去,传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白轻墨好整以暇:“那你说该如何?” “现在折回去估计得走到天亮……”凌昭云噎了一噎,妥协道,“算了,还是继续走罢……” 白轻墨轻轻一笑,敲了敲凌昭云的扇子,抬起手臂往正前方一指:“不必着急,再过了这一个沙丘,你就能见到人家了。” 几人惊异:“你怎知晓?” 白轻墨简洁明了:“空气、沙土、水汽、风向。”见祈无芳满脸不解欲张口问,立刻打断道,“别问那么多,我不想解释,往前走就是了。” 几人应言向前而去。 顶着烈风,终于踏上又一个沙丘顶端,远处的景象让几人心神一震。 在百米之外的沙丘上,成片的房屋鳞次栉比,仅凭视觉看,也是一个至少不下百户人家的村子。月光洒在茅屋的屋顶上,一片淡淡的银辉闪现。入夜已深,大多数人家都早已熄灯睡下,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仍旧能看到在大片的黑暗中,零零星星几点微弱的灯火,从茅屋的窗户里透出来,如豆跳跃。 几人站在原地,望着那大片的民居,却半晌没有人挪动一步。 祈无芳刚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蓝黑相间的眼眸中掠过几许异色:“这村子怎么……” 却被白轻墨抬手打断。 “别多言,先看看再说。” 言罢,几人才抬步向那村子的方向走去。 这里并非绿洲,没有水,没有植物,更谈不上种植作物或是养活家畜,那么,人要怎么存活?更别说如何会有这么大的村子?这已经是沙漠的深处,而先前他们所入住的客栈,已经是离沙漠最近的一个镇子,在外界,根本就没有听说在沙漠之中还存在着这么一个大村庄,不仅是他们这些外来者,就连西域本土的居民们也未尝得知。 身后是一串长长的曲曲折折的脚印,几人终于驻足在村庄的大门口。 白轻墨抬头看了一眼正前方头顶上用竹竿和茅草支起来的简陋村门,目光微微闪了闪,提步向里面走去。 两排房屋分列在道路两旁,虽是沙地,但有了两侧房屋的阻挡,风力也小了大半。沙漠中皆是沙质土壤,无法建起坚固的楼房,因此这村庄里入目所见皆是简陋的茅草平房,简陋朴素。路边还有些许被风从房顶上垂落的茅草,纠结在一块儿,随着风的方向在地上时不时地移动。 大部分的屋子中都是黑压压的一片,柴门紧闭,无声无息,不只是主人已经睡着了还是房中压根就没人。偶尔有一两间屋子亮着烛火,能够看见烛火因从窗户缝隙中灌进屋内的风而轻微地晃动,却亦是没有半点动静。整座村子只有几人的脚步声和浅浅的呼吸声。简直就像是一座……死村。 四人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提高警戒。 地上砂砾干燥,茅草干枯,与村外的沙地毫无异状。几人仔细打量着周围环境,慢慢地往前走,折阙忽然指了指正前方:“宫主,你看。” 几人顺着她所指之处望去。 只见一间普通的小屋中亮着灯烛,与其他茅屋不同的是,这间屋子的门是打开的,屋中的烛光顺着打开的门扉映在门前的一片沙地上,虽然微弱,在这极为黑暗的地方,却是显眼至极。 几人对视一眼,向那间茅屋中走去。 跨过门槛,地面是普通木板所制,有些地方已经干枯开裂,屋中摆着几张木制方桌和长凳,桌上放着一樽铜质烛台,其上一支红色的蜡烛正缓缓燃烧着,已经烧去了大半,没有人修剪蜡泪,蜡烛油团簇地凝结在烛台边。前方最靠墙的位置是一个柜台,墙上拴着一个破旧的木篮子,其中空无一物。 看上去像个普通的茶舍。 祁无芳扬声问道:“此处有人否?” 无人应声。 凌昭云用手指在桌上摸了摸,蹙眉道:“开着门然而灰尘不多,至少是今日下午打扫过的。” 走近柜台的折阙忽然出声:“这儿有一个人。” 几人目光都向那里看去。 祁无芳快步走到柜台前,低头向里一看,只见柜台后趴着一个人,带着一顶西域人的防风帽,领子高高竖起,完全遮住了头颈,看身形像是一个身材较为挺拔的男子。 祁无芳拍了拍柜台:“喂,老板。” 那人纹丝不动。 蓝黑眼眸中眸光一沉,祁无芳与折阙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将那人的帽子取下来,却在下一刻陡然扔掉帽子后退一步。 那失去了掩盖的下方,赫然是一具骷髅。 骨架似乎已经有不少的年岁,被挪动后失去了最原始的平衡点,整副身体“哗啦”一声倒下去,骨头并着衣物散了一地,完全看不清原貌。只留下柜台上那一颗白森森的头骨,两个黑洞洞的眼窝,死气沉沉。 祁无芳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绿得简直就像一头撞在了苔藓上。 折阙冰冷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异色。 凌昭云虽然不至于像祁无芳那样反应大,但也不由得眼皮跳了跳,在心里骂了声娘:“这大半夜的,鬼都会被吓死……” 白轻墨绕过柜台,用手捻起地上一小片碎开的骨头,微微一用力,骨头便化做粉末落下来。 凌昭云折扇“啪”的一声敲在手心:“如何?” “死者年龄在花甲左右,死亡时间不足十天。而且尸体不是此地居民的,而是从别处搬来此处的。”白轻墨拍了拍手,站起身,视线依旧停留在那人散落一地的骨骼上。 凌昭云顺着她的视线看下去,俊眉微挑:“这是……习武之人。” “嗯,而且底子不薄。”白轻墨点点头,转眼打量着周围的陈设,“果然不出所料,这是座死村。” 难怪从未有人知道在沙漠之中还有这么一个村子,想来是废弃已久,无人居住,也没有可用物资,旅人也无法在此歇脚进水,这才从未有人在意罢。 那么,这一路行来所看见的灯烛…… 折阙目光微闪:“宫主……” “既来之,则安之。”白轻墨的目光落在那跳跃的烛火上,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微弱的火光,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容,“看来,沙漠的主人已经等不及要好好向我们尽一尽地主之谊了。” **** 胸前的真气缓缓收拢消失,风凛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双山青色的瞳眸中仿佛凝结着万年不化的冰霜。 胸口的伤势依旧隐隐作痛,虽然那一掌中所蕴含的力道还不足以将他打成重伤,但是,凭他在生死之间游走多年的经验,那人绝对没有出足三分气力。 那个女人…… 风凛眯起眼。 跟在凌昭云身边的女子理应是风琉月,但风琉月绝对没有那么高的武功。可是,除了身为原祁家五小姐的风琉月,谁还能与倾云楼主走得那么近,还会出手救祁无芳?隐藏得那么完美,低调得令他几乎感受不到那个女人的气息,可是,当那个身影如一道流光挡在他眼前之时,他分明感受到仿佛一盏明灯贴着面孔升起,其中蕴含着如海水一半澎湃的内力,带给他几乎灭顶的压力。刀尖上舔血的经验让他在第一时间做好了防御,再加上沙漠中风力极大乃他所长,否则,那一掌就不只是让他轻伤了。在那女子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风凛根本没有任何怀疑,只要眼前的人想要取他的性命,就如同探囊取物。 风凛的脑中忽然掠过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那女子在出招的那一刻,他的鼻端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莲花香气,彼时他还以为是错觉并未在意,可是…… 风凛的眼睛倏地睁大,冰霜般的眸中浮现出不可置信的震惊。 他没有忘记赤邪是怎么死的,那样的狼狈不堪,那样的毫无还手之力。 身为风的使者,在那一缕温柔清丽的莲香之中,风凛更嗅到了一种气息,而这种不同寻常的气息,却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 第67章 凤去台空自流 房间里放了四五包大大小小的行李,下人们仍在不断地将物品放到行李中去,整个房间一派忙碌之象。 单飞一踏进房门便看见这样的景象,想了想自己扛起这些东西出门的模样,小心肝不由得抖了抖,头痛地道:“哎哎哎,又不是头一回出门了,这么多东西,你们这是想把本少爷累死么?” 埋头苦干的下人们见单飞满脸抽搐,只好停下手中活儿,面面相觑。 半晌,其中一人站出来,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道:“少门主,老主人特地叮嘱我们要帮您把东西该带的都带齐了,一件都不能落下,路上走着方便,也省得您又四处去、去……” “去什么?” 那人思忖了半晌,终于憋出一个委婉点儿的词:“去做……梁上君子。” 单飞抚额:“行了行了,东西都放这儿,再收拾多少我也不会带,白白浪费力气。” “可是老门主说……” “我爹那儿你们别管,我去说几句就好了。还嫌事情不够多么,尽搞些乱七八糟的名堂……”单飞挥挥手,然后指了指自己腰间挂的一个酒葫芦,“本少爷有这个就够了,你们下去罢。” “是。”下人们垂手退出房间。 单飞看着已经被收拾得不染纤尘的房间,百无聊赖地从腰间解下酒葫芦,灌了口酒。 身后忽然有人急匆匆地跑来:“少门主。” 单飞转过身去:“何事?” “有人找,是……” 单飞不耐烦地挥挥手:“就说我不在。”估计又是哪个小门派想来拉关系的吧。 那下人犹豫了半天:“那个……那人说他是少门主您的结拜兄弟,姓北堂……” “怎么不早说!” 那下人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身旁便觉一阵风掠过,回过神来只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一个酒葫芦。 那人捧着连盖子都没塞上的酒葫芦,苦着脸喃喃道:“您也没给机会让我说啊……” 单飞一路施展轻功奔至前厅,果然见一名年轻男子一身白色锦衣安然坐在厅中,身旁的桌子上放着一个体积不小的长长的锦布包裹,玉冠束发,俊眉星目,一身出尘气质,带着世外之人的安然纯净,看着便令人极为舒服。 见到单飞走出来,北堂寻立刻站起来,欣喜道:“单飞兄,你果然在这里。” 单飞哈哈一笑,一手拍在北堂寻肩膀上,笑道:“好小子,回去好几个月了,居然还记得来看一眼兄弟我。怎么,眼下魔宫当道,中原混战不休,你这么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公子走在街上可打眼得很,你师父也不怕把你丢出来就收不回去了?” 北堂寻道:“师父正是因为魔宫的事情才让我来中原的。他也说了此行危险,叮嘱我必须先找好能保障人身安全的地方,才能亮明身份。” “所以你便来了我这儿是吧,哈哈、哈……”单飞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脸上,愣了半晌,脑子才陡然转过来,面上一瞬间尽是不可置信,指着北堂寻结巴地大声道,“你你你你你、你是说,明宗决定要插手了?” “是。”北堂寻认真地道,“家师曾言,我明宗虽为避世之派,但总归是中原武林的一份子,若是武林危亡仍旧坐视不管,那也配不上‘隐世神宗’的称号。此番我下山来,便是应师父的要求,为武林略尽绵薄之力。” 单飞目瞪口呆,半晌才问道:“那、那你准备做什么?” 北堂寻老老实实地道:“家师说了,明宗人皆修方外之术,不宜涉足过多江湖琐事,真正的大局还是由中原武林自己去定。因此我此番出来也只是应应急,帮你们将狼人除去罢了。” 帮你们将狼人除去……罢了…… 你要不要说得这么轻描淡写,这么毫无顾忌啊! 想起那将影芙门甚至整个江湖折腾得鸡飞狗跳的怪物,再看看北堂寻那纯洁善良不明就里的无害表情,单飞默默地往肚子里吞了一口血:罢了,你就这德行,本少爷心胸豁达的很,无所谓…… “除去狼人?就凭你一个人?”嘴角抽搐无数次之后,单飞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 北堂寻点点头:“嗯。虽然师父说我如果能找到苍山派的人做帮手那便是最好,但我一人也绝对没有问题。” 单飞皱眉:“苍山派?” “嗯。”北堂寻颔首道,“苍山派中人皆以音律见长,而制服狼人的最好办法便是以音驭兽。我此番下山还带来了半月琴,就是为了狼人而来。” “半月琴?就是倾云楼拍卖大会上明宗买下的那架古琴?”单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桌上一直没有挪动过的包裹上,“难道就是这个?” “没错。”北堂寻将包裹竖起来解开,露出里面的紫红色的半月形古琴,根根琴弦被打理得发亮,琴身奇异的弯曲形态极为引人注目,“音律向来便是陶冶性情的极佳途径,明宗子弟在乐理上下的功夫也是极多,南师叔将此琴交给我,让我在宗内练习了几个月,凭我的底子,很快便能驾驭此琴,练好了,师傅便将我放出来了。” “原来如此。”单飞再一次为了明宗的底蕴而叹服,娃娃脸上满是崇敬,“有明宗相助,想来事情便要好办多了。”却突然想起北堂寻来拜访影芙门的原因,他影芙门饱受魔宫打击的消息即便没有公诸于世却也没有太保密,像明宗这样的门派不可能不知道,更何况上回在流云吹烟阁之时,南岐山长老已经和碧落教与沉月宫打点了关系,北堂寻怎么会跑到他这里来?难道…… 单飞眸中掠过一丝精光,问道:“你在来我这儿之前有没有去其他地方?” 北堂寻道:“碧落教和沉月宫我都去过了,但兰教主和白宫主似乎都不在,我只好来找你了。” 都不在? 单飞疑惑沉吟。 北堂寻不可能说谎,碧落教和沉月宫的人也不可能对明宗少主说谎,那么,这两个人是当真失踪了?只是,中原局势如此危急,而且武林大会迫在眉睫,那伪君子和毒美人不趁此机会大捞一笔,反而双双当起了甩手掌柜……这完全不正常啊。 单飞皱眉,脊背上忽然莫名其妙地升起一股寒气。 这事情委实不正常,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 明亮的阳光从门口、漏缝的茅草屋顶上射进来,清晨的沙漠依旧清冷,但气温在迅速回升。 白轻墨坐在凳子上,单手撑着额头闭着眼,呼吸浅浅绵长,似乎仍在睡梦中,额边几绺碎发落在退去伪装的脸颊上,难得褪去了冷漠,出奇地显露出几分柔和的稚气。 方醒过来没多久的祁无芳整理好自己身上的衣物,无意中瞥见这一幕,蓝黑的眼眸中顿时盛满了惊艳,不由得微微出神。 阳光照进来,洒落在女子的脸上,后者仿佛受到了光线的干扰,无意识地蹙了蹙眉,脑袋微微偏过似是想要避开刺目的光线,手却没能撑住,身子微微一颤,眼睛逐渐睁开,醒了过来。 “宫主,你醒了?”略有动静,一直睡在白轻墨身侧的折阙也迅速醒了过来。 “嗯。”白轻墨淡淡应了声,神智还没完全清醒。身子略一动,便觉肩上有衣物滑落,她连忙伸手去抓,竟是祁无芳的外衣。难怪沙漠中夜里极寒,然而这一夜她都未觉寒意难耐,原来是他费的心。 白轻墨将那衣物递给祁无芳,道:“多谢。” “不必。”祁无芳接过衣服披在身上,冲她挑了挑剑眉,大步走出茅屋,去太阳底下仰面伸了个懒腰。 折阙取下腰间的水囊递给白轻墨,后者就着那水呡了一口润润喉咙,然后递回去道:“你也喝点儿罢,都一夜没进水了。” 凌昭云打了个呵欠走过来,懒洋洋地道:“不仅一夜没进水,还大半天没进食了。咱们从昨儿个午时吃过干粮之后便再没碰过别的吃食,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说着拿着扇子指了指门外的祁无芳,“知道他为什么要出门去么?依我看呀,必然是感觉到肚子要叫了,但碍着你在这儿不太好意思,只好假装晒太阳,实则是出去等肚子叫完了再回来。” 白轻墨莞尔一笑。 正巧祁无芳转身进门来,听见这番话,脸色不由得黑了黑,但看见白轻墨难得地笑了,便也没对好友发作。 “不过说实在的,”白轻墨站起身来,微微一笑,“确实有些饿了。” 昨夜进了这村子之后,四人除了旧茶屋中的一具尸骨,什么也没有发现,而彼时入夜已深,周边又无其他可以落脚的地方,四人索性便在那茶屋中歇了一夜。在沙漠中行走了这么久,身上却未携带半点给养,即便是习武之人也会感觉疲累困乏。 略一思忖,祁无芳问道:“那么我们今日是不是先回去收拾些东西,然后再往这边来?” “这倒不必。”白轻墨停顿了一下,偏过头看向桌上燃了一夜已经燃尽的灯烛,微微一笑,“既然魔宫的朋友乐意为我们提供住处,那么定然是不愿意看见客人们在自己的地盘上被饿死的。出去瞧瞧罢,应该能找到食物。” 四人迈出小屋。 清晨的村子在阳光的照耀下褪去了夜晚的阴森和死寂,但由于常年无人居住,依旧是一片冷清。沙地上偶尔有被风吹落的茅草拂过,看上去十分的萧索。 走在两排房屋之间,凌昭云缓缓摇着扇子,忽然停下脚步,闭上眼往空气中嗅了嗅,转头望向左侧的一间小屋,走过去一边推开门一边道:“估计就是这儿了。”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凌昭云深吸了一口气,往屋子里看了一眼,满足地道:“果然。” 几人也跟着走了进去。 依旧是破旧的木桌和长凳,久未修缮的房屋架构,但那房屋正中间的桌子上,正摆放着与那简朴环境十分不相称的膳食。 包子、馒头、米粥、白饭等寻常早膳,甚至还有花刀鲤鱼、红烧肉、酒酿圆子、红油焗虾以及乌骨鸡汤等正菜,摆了满桌,看上去道道精美,皆是山珍海味。 凌昭云折扇“啪”地一合,道:“得,这是早中晚三餐一齐上了。” “你们确定是魔宫送的?万一有毒怎么办?”祁无芳第一个走过去,看着满桌的菜色,怀疑道。 “不会的,魔宫既然让我们安然走到了这里,便不会在这食物中费心思。”白轻墨淡淡道。 “还是小心点好,万一有毒就麻烦了。”祁无芳就着桌边的长凳正欲坐下,却看见白轻墨忽然挑起了秀眉想要说什么,一边往下坐一边道,“那我们岂不是要继续挨饿——” 话没说完,便听得“哗啦”一声东西碎裂并着重物落地的巨响,打断了祁无芳接下来的话。 似是不忍心看那一向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一屁股摔在地上,并且和一大堆木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凄凉”场景,凌昭云以扇掩面,肩膀一颤一颤,强忍住笑意道:“你们看,我就说他饿得不行了吧。” 见祁无芳满面青黑地望过来,白轻墨碍于面子不方便直接笑出来,憋了一会儿,却还是忍不住偏过头,掩唇“噗嗤”一声轻笑。 就连折阙那万年冰山的脸也融化了些许,微微低下头,低低地咳了一声。 眼见祁无芳的脸已经绿得不能再绿了,想着眼前这位仁兄不仅执掌着武林四大世家最庞大的财力,而且再过几年估计就是自己的大舅子了,凌昭云生怕自己后半生再也不得安宁,连忙正色道:“那个,咳,我们本来是想提醒你的来着,这凳子年岁久了,裂纹不少,腐朽得太厉害,然而在沙漠中又不会腐烂,应当是脆得一碰便该粉身碎骨。像你这么个大活人坐上去,总是要、要招架不住的……” 这话说得十分的客气,娓娓道来没有半点讽刺之意,祁无芳的脸色稍微好转了一些,在心里骂了一声娘,假装自然地从地上爬起来,咳了一声道:“我先试试毒。”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往饭菜里探去。 试完了一圈,银针除了沾了些菜汁并无其他变化,祁无芳将其擦干净放回袖中,道:“看上去确实没毒,咱们吃罢。” 凌昭云再咳了声,道:“我去别处找几张凳子来。” 于是四人便围着这张桌子进食了。 沙漠中物资极为短缺,而且交通不便,自从进入西域,几人为了隐藏身份没有让自家属下去置办食物,普通小店中有的东西也仅限于一些粉面食物和当地的特产,连蔬菜都少有。此番魔宫特地送上山珍海味,恰是合了几人的胃口。再加上这几人皆非平凡莽夫之辈,寻常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见得会动一动眉头的,围在一块儿吃东西有说有笑,气氛极其轻松,完全没有已经进入魔宫手掌心的自觉。 虽然已经饿得不行了,但四人皆有淡定如常的良好风度,横竖吃的就在眼前了怎么也飞不走,不如细细尝来更具风雅。张口下箸皆是慢条斯理,还时不时地说笑两句,这一顿饭便吃了半个时辰,而桌上原本满满的菜品也基本上被扫荡一空。 大约是吃饱了,祁无芳放下碗筷,问道:“吃完了,接下来该如何?” 落箸,白轻墨用丝巾擦净了嘴,停了一会儿道:“不必再往深处走了,大漠深处人迹罕至,风沙难料,即便武功再高,也难以与天地抗衡。” 凌昭云打开折扇,满意地摇了摇:“在村子里逛一圈罢。魔宫既然选了这么个好地方款待我们,总有他们自己的深意,再出去打乱他们的计划,就不好玩了。” “唔,说得在理。”白轻墨起身理了理衣裙,“不知这村子里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们没发现的,便趁这时候去瞧一瞧罢。” 于是几人便出了房间,循着沙路上的茅草屋子,一间一间地打开门往里边儿看。 这村子被废弃的时日已经不短了,几乎所有的茅屋都已破败不堪,就连最基本的遮风挡雨都成问题,好在沙漠中气候极为干燥,木头不容易被腐蚀,但也大都变得十分脆弱,摇一摇便是一大片灰尘落下来,眼看就要倒下的。 从结构和陈设上看,大多数屋子都是普通民居,简陋的床铺和桌椅板凳一应俱全,有些房屋里竟有未处理掉的白骨,完整的尸骨上,衣物已经破烂不堪,看上去皆是寻常百姓,和在那间茶屋中发现的那一具尸骨完全不同。 没有一个活人,甚至连活物都没有。 “当真是一座死村。”祁无芳喃喃道。 “这里原来可能是一小片绿洲,所以人才能在这里居住,而后来风沙大了,绿洲消失,人不是渴死了就是饿死了,能活着的也都迁出去了。”凌昭云一叹,“因此人们才说这沙漠之中再没有集镇了。” “这里的尸骨是村民的无疑,可是我们昨夜看见的那一具,不是说死亡时间不久,是从别处搬过来的么?而且是习武之人……”祁无芳蓝黑的眼眸中闪着沉沉的光,“那么,这会是谁?” “有两种可能。”白轻墨沉吟道,“第一,此人是魔宫中人,魔宫将其放在此处,为的是给我们一个暗示——入口离此不远。第二,这个人在我们之前便找到了魔宫的位置,但因势单力薄而被魔宫抓获并杀害,魔宫将他的尸骨放在这里,是为了给我们一个警告:若知难而退,则放我们一条生路;若不知好歹继续向前走,便是必死无疑。” “那你的意思是……” 白轻墨道:“我们回去再看看罢。” 几人找到了原先那间茶屋,柜台后的尸骨仍旧是昨夜散落一地的状态,没有半点挪动。 凌昭云收起折扇蹲下身来,仔细看了看地上的尸骨:“是中原人没错,花甲之年的武林高手虽然不多,但若要一个一个数过来总会有遗漏。” “这样的人在武林中定然有点儿名气。”祁无芳皱起英眉,道,“按我们出门前得到的情报来看,各大门派中是否有长老亲自探寻魔宫踪迹并失踪未归的?” 凌昭云沉吟一会儿:“逍遥门中两名长老带了几名弟子出山,临风山庄、苍山派和崆峒派也派了人出去,黑道之中大大小小的门派也都在各处布置了眼线,但极少有进入西域的,更别说深入大漠这么远……出门未归的有不少,但失踪的尚未听说。” “会不会是什么山中隐士?” “隐士之所以为隐士,原本便是为了避江湖之乱,更何况时局动荡至此,他们不会来趟这趟浑水。”白轻墨盯着地上那一堆乱骨,微微眯起眼,“是不是有什么人被我们遗漏了……” 凌昭云皱起眉陷入思考,片刻,眼中忽然掠过一道亮光,惊讶开口道:“难道是——”正欲吐出一个名字,却听得身后一个冰冷的女声插进来—— “——雷如海。” 回头一望,居然是折阙。 后者陡然被三人盯着,只好看向自家宫主,镇定自若地道:“宫中收到雷如海出现的消息已是二十余日之前的事情,自从我们进入西域,便再未发现其行踪。” 凌昭云恍然:“雷如海已经失去了整个青城派,而由于各种原因只能依附于魔宫,应该已经成为了魔宫的棋子,而这个棋子已经将我们吸引了过来,便彻底失去了作用,魔宫便将其扔掉。” “这倒是说得通。”祁无芳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骨,再看向白轻墨,道,“这是雷如海已经八九不离十了,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白轻墨没有立刻回答。 屋外,沙漠中常见的大风卷起地上的沙尘,黄沙漫漫成雾,却没能掩盖空气中一丝细小的异样波动。 “这事我们不必考虑了,因为……”朱唇缓缓勾起一个冷艳的弧度,白轻墨眼中闪着冰冷的笑意,“沙漠的主人们已经等不及要现身了。” 第68章 蓬山此去无多路 闻言,凌昭云的俊眉挑起,耳廓微微一动,道:“不下二十人。” 白轻墨轻笑:“魔宫派来的……你确定是人么?” “唔,这倒说不准。”凌昭云从袖中抽出扇子,“唰”地一张,从容浅笑,“不过,就算是鬼,咱们也能将他们打得魂飞魄散。” 话音方落,屋外陡然一震飓风卷起,黑色龙卷混合着刀割般锋利的沙砾如一条黑色的大蛇横贯入屋! 四道身影迅速朝各个方位撤去,飓风穿过屋内,桌椅板凳被横扫,砸得七零八落,黑蛇周围卷起狂风,蛇首冲着正前方直直撞去,疯狂扭动的蛇身直接贯穿整间房屋,木质的墙壁被冲垮,梁柱从中折断,整间茅屋瞬间倒塌,沙尘飞扬而起。 落在房顶上,祁无芳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身旁的折阙一把拉住他让其稳住了身形。 足尖轻点,飞身稳稳落在一旁的屋顶上,白轻墨与凌昭云向周围扫视一圈,眼眸略沉。 视线所及之内,四周的房屋上、沙地上,都站着头戴黑色斗笠身着黑衣的人,黑纱缥缈,宽大的斗篷下连手都被黑纱包裹了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片皮肤暴露在阳光下,也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二十余人各自死守一个方位,几乎每一个死角都被封闭住,容不得瓮中人逃脱。 白轻墨冷冷一笑:“就派这几个人来,魔宫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们了罢。” 凌昭云摇着玉扇,轻飘飘道:“少费些嘴皮子,既然有人自愿前来送死,那咱们便都杀光了罢。恰巧刚用完早饭,活动活动筋骨也好。”话音方落,玉扇倏地一横,磅礴的真气自其体内喷薄而出,如云腾雾卷,向四周飞散而去。 白色劲气来势汹汹,黑衣人迅速作出反应,飞速避开进攻,长长的斗篷下看不见双脚,凭空而动,速度奇快,只留道道黑色的残影。遮面斗笠的层层黑纱之下,瘴气如流水般滚滚而来,幻化成一条条黑蛇,疯狂的扭动着粗壮的身躯,张开血盆大口向几人咬来。 瘴气独有的腥气扑面而来令人作呕,白轻墨玉指轻勾,一道紫色流光刺破迎面而来的黑蛇将其贯穿打散,直直刺向那召出瘴气的黑衣人,没有半分停滞,贯穿了那人的胸口。被杀死的黑衣人身体形态顿时扭曲,散作一团瘴气,在真气的激荡中顷刻间灰飞烟灭。 折阙长剑出鞘,锋利的剑光闪烁出森然的杀气,如冰霜般的剑气正如主人没有一丝波动的表情,杀伐果断。女子头也不回,抬脚将身后偷袭的人踢飞出去,长发在空中飞舞掠过一道利落的弧线,手起剑落,剑光冰冷划过,收割了一条又一条“生命”。 祁无芳虽然武功不如另外三人,但有折阙在不远处看着,也足够自保。 其他的黑衣人并未因为同伴的死而有半分停顿,攻势愈发猛烈,如来自地狱的恶鬼般,没有灵魂,没有喜怒,更没有恐惧。 黑色风暴席卷方圆十丈,双方交手毫不留情,真气激荡,四周房屋轰然倒塌,碎木飞溅,沙砾形成小型尘暴,横扫这片土地。沙漠的平静被这一方浓烈的杀气生生撕裂,邪气冲天。 腥臭的瘴气顺着呼吸道、从每一寸暴露在外的肌肤侵入人体,阴冷的邪气带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真气肆虐,黑色大蛇身躯在空中狂舞,蛇身和蛇尾扫向周围的房屋,四处顷刻变为废墟。强大的旋风席卷方圆十丈,数条黑蛇吞吐着浓烈的瘴气和内劲,相交相缠,几乎遮天蔽日。 墨发飞舞,在黑色风暴的席卷之下,莲花的淡淡冷香悄然绽放,如一盏淡紫的明灯缓缓升起,刺破无边的黑暗。淡紫色的光辉呈旋风状无形凝聚,在瘴气四溢的空中极为明显。白轻墨袖袍一挥,强劲的真气横扫而出,将来势汹汹的黑蛇当中撕裂,紧随其后偷袭而来的黑衣人被劲风生生碾过,尚未发出一声惨叫,便被打散成一团黑雾死无全尸。收招后没有半分停顿,白轻墨飞身而起,翻过又一个偷袭者头顶,单手劈下,凌厉紫光乍现,从那人头顶正中央竖劈而下,受到致命一击,那人从头顶斗笠至脚尖霎时间全部分为两半,融化成烟。 几缕银光乍现,从黑雾中飞速射来,白轻墨眉心一挺,凌空翻转,双腿先后扫过半空,闪过银色厉芒,近看居然是根根细小的银针。唇角轻蔑地勾起,宽袖一收,银色尽入袖中,再向外一挥,几枚银针以更快的速度飞向来时的方向,刺破黑雾,直直穿透袭击者的心脏肺腑。 余光瞥见折阙被黑衣人围攻,而武功较弱的祁无芳头顶一阵银芒闪烁,白轻墨手腕倏地一转,五指之间一股大力隔空吸力,将眼看就要被砍中的祁无芳生生拉出几尺,白轻墨单手一动,紫光如利刃没有任何阻碍地割下了黑衣人的头颅。方才还命悬一线的男子擦了擦额上冷汗,舒了口气,对救命恩人报以一个不甚好意思的微笑。 白轻墨收回手,对不远处的凌昭云冷冷喝道:“别玩的过头了,赶紧全给我收拾干净。” “哎呀呀,有人等不及了。”凌昭云扇子一收回到胸前,扇面上八枚银针稳稳地插着,尾端微微晃动。麻布衣衫的男子摇头晃脑,状似十分惋惜地道,“虽然本楼主还想和你们好好玩上几局,但为了不拂美人的面子,只好委屈你们了。” 言罢玉扇一转,挽了一个扇花,白色真气如扇面铺开,挟雷霆万钧之势碾压过方圆十丈。 后领被一只手提起来,身体倏然腾空避开强劲的真气激荡,祁无芳看着脚底下,倒抽一口冷气,头也不回地骂道:“娘的,你小子动手前不会说一声啊!” 背后的凌昭云闲闲道:“我打过招呼了,是你脑子太笨没反应过来罢了。” 大多数黑衣人闪避不及,受到真气冲击,身体刹那间化为灰飞,是真真的魂飞魄散。方才还耀武扬威吞云吐雾的黑蛇被冲得七零八落。而仅剩的六名黑衣人堪堪躲过杀招,见势不妙,迅速飞至一处,六人同时张开双臂,黑色纱袍连成一片,周围空气涌动,瘴气瞬间如潮水般喷涌而出。无数股黑色瘴气瞬间融合至一处,凝聚成一条巨大的黑蛇,比房屋还要粗壮的蛇身疯狂扭动,带起剧烈的旋风,蛇尾霸道地横扫一切可以触及的地方,周围房屋被直接击碎,碎木飞溅。血盆大口向几人张开,伴随着刺耳的嘶嘶声,血红的蛇眼瞠然亮起,如两盏血红的灯,妖异血腥至极。巨蛇掀起气浪,瘴气席卷,血红的蛇眼带着狰狞的杀气,毫无章法地进攻。 白轻墨袖袍一挥,一道紫色真气冲着蛇首轰然撞去,气流飞卷,大蛇收到冲撞,发出震天的长嘶,痛苦地扭动身躯,更是飞沙走石,混乱不堪。白轻墨旋身腾空,堪堪避过从脚下扫过的粗硕蛇尾,再次运起真气,轻蔑地勾起唇角:“还算有两把刷子么。” 飞身而起,盯着从眼前晃过的蛇身,凌昭云咂咂嘴:“啧啧,如此庞然大物,放在此处当真是碍眼的很呀。”言罢手中玉扇一紧,再一挥,白芒如巨大的扇面向着巨蛇拦腰切去,轰然一声巨响,巨蛇列成两段,发出痛苦的长嘶。 折阙长剑倏地劈下,一名黑衣人在为黑蛇补足真气之时来不及防范,刹那便身首分家。飞腿一踢,将另一人踢出去七尺远,打断了其运功,折阙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剑光四射,霎时将那人五马分尸。 巨蛇疯狂的扭动着,仍旧不灭,血盆大口中骤然喷出无数银针如暴雨落下。银针尖头泛着诡异的青黑光芒,一看便是淬了剧毒。 白轻墨眼眸一沉,双手十指交缠,紫色细线从指尖蜿蜒,缠绕至手腕处,紫光渐盛,倏然张开一张大网! 在瘴气和血红的包裹下,夺目的紫光瑰丽无比,细细的线条勾勒出一张方格大网,紫色流光疏忽闪现,将所有银针全部收入囊中。白轻墨双掌一拍,大网骤然收缩,转眼张弛竟将银针尽数射回来处,紧随其后的是凌厉的夺命紫芒。 折阙一把拎起祁无芳的衣领,将他迅速拉出波及范围。凌昭云提起一口气身子一纵,翩翩然避开白轻墨的反击,看着脚底下的黑蛇身体从头到尾如同石头一般寸寸爆裂,瘴气呈粉末状洒落,而那仅剩的四名黑衣人在一瞬间被挫骨扬灰,咂了咂嘴,叹道:“果然,女人是无论如何也招惹不得的啊……” 白轻墨落在地上,轻飘飘瞟了他一眼。 瘴气的旋风渐渐散去,周围逐渐恢复了平静。房屋尽数倒塌,茅草被吹卷得到处都是,房梁皆断裂倒塌,房顶被撕开,墙壁被砸碎得七零八落,有些已经埋进沙土里,整座村庄已经完全看不出原貌。 祁无芳看着四周的荒凉惨状,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道:“差点没命,看来回去之后还真得好好练练武了。”说着又转向静立一旁的白轻墨,“你……” 却被对方抬手制止。 白轻墨微微偏着头,双目虚起,停顿了一下,看向凌昭云道:“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凌昭云一愣,当下沉下神识闭上眼睛仔细感受,片刻后睁眼道:“这是……风?” 祁无芳嗤道:“风有什么稀奇的?” “慢着,这不是普通的风。”凌昭云面色倏地凝重下来,“这是……” 只见折阙忽然出声,手指向西北方的天空:“看那儿!” 几人顺着折阙所指的方向望去,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万丈高的沙尘遮天蔽日,刹那间乌瘴漫天,如一堵厚重高大的墙壁,铺天盖地向此处的方向迅速推移而来。 “——尘暴!” 凌昭云迅速将目光搜索周围一切能够起到遮蔽作用的地方,奈何此处乃荒漠深处,无一草一木,连原本的房屋都已经破烂不堪,起不到半点藏身之用。 “该死,今儿个是什么鬼日子!” 尘暴推进的速度奇快,眼看就要到达此处,狂风乍起,飞沙走石,整片天空一下子暗了下来。 白轻墨迅速道:“抓住有根基的东西,别松手!” 话音刚落下,便觉身边狂风怒吼,头顶乌云蔽日,没有一丝亮光。飞起的沙石迷了双眼,眼前只见浓浓的一片沙尘蒙住,狂风骤然袭来,白轻墨一手抓住手边的梁木,一手捂住口鼻。狂风怒吼,周围碎木都被卷起飞跑,若非有物体能够借力,人早就被卷走了。 “抓紧了,别松手!”凌昭云喝道,一边扶着断梁艰难地挪步到白轻墨身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衣袂翻飞,“让你平时吃多点,瘦成这样不被吹跑就算你命大!” 这话说调侃不算调侃,说教训又不算教训,夹杂着风声,在白轻墨耳朵里听得甚是别扭,然而当下这情景又容不得她反驳,挡开迎面飞来的木屑,咬咬牙道:“管好你自己,不见得你命大到哪儿去!” 另一边的祁无芳也死死抓着硬物,冒着烈风往这边挪来:“喂,你们——” 话还没说完,白轻墨的眼眸倏地睁大:“小心!” 祁无芳一怔,尚未回过神来,便觉脚下忽然一陷,整个人霎时间向下沉了将近一尺! 凌昭云悚然一惊:“流沙?!” 不远处的折阙也迅速向这边移动,将长剑的一头伸向祁无芳让他拉住,想要将他拉出来,却冷不防自己脚下也一个下沉,再回神时,沙土已经埋没了膝盖。 风暴中看不清具体情况,凌昭云抓紧了白轻墨,却觉得身侧陡然一沉,原来是白轻墨的双脚也陷入了沙土,还来不及出声,便觉自己的身子也骤然下沉,心中狠狠一紧。 “宫主!”折阙担忧的声音传来。 “这不是流沙!”白轻墨大声道。 漫天黄沙滚滚,四人即便是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彼此,却见离祁无芳不远处的地面上,一个漩涡陡然出现! 沙砾石子形成的漩涡,在风暴中格外的令人震惊,脚下沙土如崩塌一般迅速下陷,随着飓风迅速被吸入漩涡中心。 凌昭云咬牙一把搂住白轻墨的肩膀,另一只手去碰祁无芳:“抓住我!” 祁无芳立刻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凌昭云,同时将折阙拉近,四个人在风暴中紧紧地拉在了一起。 漩涡不断地将外界的东西吸入,包括沙砾、木头等杂物,转眼间几人已经被沙子埋到了胸口。 白轻墨道:“别慌,如若不出我所料,这下面是空的,只要抓紧了别走散!” “好!” 话音落下,四人便觉脚下一股极大的吸力,身子猛地下坠,压迫感几乎让人窒息,随后一股浓郁的气体灌进口鼻,腥臭的气息刺向身体的各处神经,尔后便再无一丝清醒意识。 第69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吁——” 两匹深棕色的高头骏马停在了一家茶庄门口,当先的那一匹马上的男子一身黑衣,却略显得凌乱,显然是连续几天风尘仆仆地赶路,但依旧风度翩翩。男子从马上下来,将马缰交给了身后随行的随从,径自进入了茶庄。 男子甫一踏入门槛,店中便立刻有人迎上前来引路,领着男子穿过大厅和后院,进入了一间屋子。 小厮留在门口,恭敬地道:“请。” 男子跨进房门,身后的门被关上,房间里光线一暗。 “教主。”一人走上前来,单膝跪地。 “兰溪,不必多礼。”兰箫摆摆手示意他起身,椅子就在身边却不愿坐下,张口便问道,“有消息了么?” 被称作兰溪的男子道:“属下查找过这一个月以来所有进出西域的人员记录,发现有四名自称是普通商人的中原人于半月之前进入西域,一路深入大漠,至今未出。” “四人?” “是。”兰溪垂头答道,“两对男女,一对夫妇,一对仆从,倘若他们便是教主要找的人,必定是易容过了。” “能确定身份么?” 兰溪答道:“基本上能够确定,分别是沉月宫宫主及暗影、倾云楼主和祁家家主。” 听见最后一个名字,兰箫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动了动,黑眸中掠过一缕精芒,略作沉思道:“他们现在在何处?” 兰溪道:“自从半个月前他们进入沙漠,我们一直派人手跟着他们,但直到五日前,他们四人早晨离开下榻的客栈,便再未回到住处,而三天前大漠起了一场尘暴,在那之后我们发现,沙漠中一座长久未用的村庄在一日之间消失,而沉月宫主等人也再无消息。” 兰箫神情一震,陡然眯起眼,漆黑的双眸中浮起震惊:“那就是说……你们跟丢了?” 语气不怒自威,温润的面孔在一瞬间散发出难以抵挡的压力。 兰溪双膝跪地,头垂得低到不能再低:“属下办事不力,请教主责罚。” 兰箫眼底一片翻腾,半晌才平息下来,万千情绪深深地埋进眼底,道:“罢了,错不在你。继续盯着,若有半点动静,加急来报。” “是。” 兰箫转身打开门,门口站着随行而来的兰幽。 “教主?” 兰箫眼底一片深沉的冰冷:“改道,去修梅苑。” 听见“修梅苑”三个字,兰幽一惊,猛然抬头:“教主,这……”却见兰箫目光冷冷扫来,自知失言,当下住口,垂首道:“属下遵命。” 翻身上马,茶庄外的荒草沙地荒凉无比,人烟稀少,没有水源,没有绿洲。远处的大漠寸草不生,只有黄沙漫漫,风沙阵阵。谁都不知道,在那广袤的大漠深处,藏着怎样令人恐惧的秘密。 他策马飞奔了五日才到达这个地方,就为了得到那个女人的消息,却被告知她失踪了!现在那已经绷紧了五日的神经却在这一刻狠狠地再度拉紧,让他整个人几乎失态。 今日已经是八月二十一,那女人居然在这个时候失踪了!茫茫大漠,要找一个易了容的人简直无异于大海捞针,就算他身为碧落教主也难以轻易办到。更何况这可是魔宫的老巢,他们若要动手脚,谁能拦得住?而那几人皆是一方势力之首,武功高强城府颇深,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此时平白无故失踪,定然与魔宫有关。凌昭云、祁无芳、折阙……这三个人都在,竟然还由得她这般胡闹!这女人…… 竟如此不识好歹! 兰箫翻身上马,握紧了缰绳,掌心几乎磨破。 要是出了什么事,他…… 兰箫闭了闭眼,稳定下自己心中翻腾的情绪。 不会的,都说祸害遗千年,那女人心狠手辣干尽了坏事,怎么可能就这样出事。但是,他必须在八月底之前赶到她的身边,否则…… 狠狠地一拽马缰,兰箫调转马头,扬鞭趋马绝尘而去。 先去修梅苑再说! **** 单飞拎着酒葫芦,吊儿郎当走在街上,身边是一身白色锦衣的北堂寻,背后背着装着半月琴的包裹。 二人一白一黑,皆是风度翩翩气度卓然的年轻男子,就这么徒步在大街上走着,十分的抢眼。 进了酒楼,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来,点了满满一桌酒菜。 北堂寻望着单飞手上那材质奢华的钱袋,问道:“你不是出门从不带银子的么?这是怎么来的?” 单飞随意地道:“这个啊,刚才在路上瞧见一个公子哥儿,在他身上摸的。” 北堂寻震惊:“你、你居然……” “你忘记我的名号了么?天下第一神偷,干的不都是这档子事儿嘛。”单飞不以为意嬉皮笑脸,“那人穿得贵气十足,不缺这一个钱袋的。” 北堂寻依旧无法接受:“这是偷盗啊……” “唔,那公子哥儿身家无数,施舍咱们这一个钱袋还算是避免了两条人命被活活饿死。”单飞正儿八经地道,“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这是帮他这是造了十四级浮屠啊。” 北堂寻无语凝噎。 单飞一边倒着酒,一边随意地往窗外一瞟,手忽然一顿,目光也定格在了窗外的某个点,酒水满出了杯子。 “怎么了?” “没什么。”单飞收回目光,眨了眨眼睛,“我好像看错人了。” “哦。” 片刻后—— “啊喂!你做什么!放开我!唔——”鬼哭狼嚎之声打破酒楼中的和谐氛围,伴随着匕首寒光一闪,宾客们纷纷逃离此地。 一名黑衣男子走至北堂寻面前,不卑不亢地道:“北堂少主,碧落教悉闻少主入凉州,为保证少主此行安全,兰雍特地赶来护送少主至我碧落教。” 竟是碧落教四大座使之一的兰雍。 “那阁下这是……”北堂寻望向一旁被牛筋捆绑并且被塞住嘴不断挣扎的单飞。 “单飞擅离职守,未经教主允许便回到影芙门,理应受到惩戒。”兰雍看也不看单飞一眼,淡淡回答,“教中事务,还望少主勿插手。” 北堂寻点点头,道:“我没有要救他的意思,只是问问原因。” “那就好。”兰雍无视顿时变得无比激愤的单飞,瞟了一眼桌上的酒菜,道,“教中膳食比这等市井酒菜好的多,若是北堂少主不介意,能否现在移步,让我碧落教略尽地主之谊?” “无妨。”北堂寻颔首,“座使请。” “北堂少主请。”兰雍礼貌微笑,然后转首,对那捆着单飞的两名下属一招手,“回教!” **** “哎,当心点。”凌昭云扶住白轻墨的身子,略有些担忧地问道,“还能行么?” “无碍。”白轻墨推开他的手,稳住身子,淡淡道。 折阙走上前来,搀住白轻墨的手臂,眼中满是担忧之色:“宫主……” 白轻墨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一笑。 祁无芳盯着白轻墨毫无血色的脸颊,狠狠地啐了一口:“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个鬼地方!” 这是一片森林,一大片森林。 自从三日前遇到尘暴并被沙地上的漩涡吸走之后,几人便都陷入了昏迷,而醒来之时,他们已经身在此处。这并非普通森林,此处生长着清一色的杨树,满地落叶层层堆积,还有沿着树根处生长出来的各种草药和……毒物。沙漠中气候极其干旱,更别说在沙漠的中心地带,通常三年五载也难得下几滴雨,能在这样的气候下长出如此大面积的森林,委实让几人吃了一惊。这里没有杂草,没有动物,却有着铺天盖地弥漫的瘴气。因此连食物都十分难找。空气是灰黑色的,抬头看见的天空也是一片灰蒙蒙,看不见日光。被瘴气污染的草木都隐隐泛着青黑之色,虽然不至于一碰便中毒,但若一日三餐长期食用,必定中毒身亡。几人在这森林中走了整整三天,靠的都是能够采到的草药维持生命,并用湿布蒙住了口鼻,以免吸入过多瘴气而致命。 从一开始,他们认清了自己的处境之后,便开始寻找能够走出这片森林的出口,但不知是森林太大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此处并没有人为阵法,然而三天过去了,他们仍旧被困在这个地方。 再加上白轻墨的身体这几日没能调养好,旧伤复发,而且由于一些特殊原因,越接近月底,体内真气便愈发虚弱,身体每况愈下,面色越来越差,让人几乎以为她要重伤不治了。若非凌昭云和祁无芳每日轮流给她运功疗伤,现下怕是连路都走不动了。 “今日是八月二十一,我们从西域赶回去要五日,想要在八月底之前回去,五日之内必须走出这个鬼地方。”凌昭云面色十分的不好看,“早知如此,就不该由着你胡闹!安安生生待在宫中,跟我们来西域凑什么热闹。” “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又有何用。”白轻墨微微垂下眼睑,笑了笑。 她何尝不知自己不该以身犯险,但若是留在宫中,那人知道她的打算后,必定会……她只好出来避开他,心中也盘算着在八月底之前不回宫了。她已经孤注一掷,即便沙漠中十分干燥,阴气不如中原盛,她也能将莲心诀第八重突破了去。她已经有一年半没能寸进,眼下形势莫测,她已经不能再等了。 心下不由一叹。 这当真是一笔孽债…… 额上忽然一片温热,她一怔,原来是祈无芳将手搁在了她的额头上。 “发烧了。”祈无芳皱了皱眉。 凌昭云见她面色有些病态的红,号上她的脉门,眉头皱起,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大片树叶裹住的小包递给她,道,“这是方才一路上所见能用的草药,捣碎了混在一块儿配了个方子,你服下去,大抵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白轻墨接过小叶包,打开了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往嘴里倒,就这么干吃了下去。 祁无芳看着白轻墨那眉毛都不动一动的淡然神色,想起方才她打开那叶包一瞬间飘散在空气中苦涩刺鼻的药味,不由得抽了抽眼角。 “把你家宫主扶起来坐好。”凌昭云吩咐折阙,后者扶好白轻墨盘腿而坐,他便一撩衣袍在其身后坐下,胸前掌中真气缓缓流动凝聚,然后一掌拍在她的后心。 随着体内真气被迫疏导运转,白轻墨的脸色愈发的红,放在双膝上的指尖微微颤抖。约莫一刻钟的时间,身后凌昭云陡然睁眼,双手倏地一撤,白轻墨顿时一口鲜血喷出来。血中带黑,粘在了白色的面纱上,溅落地上层层叠叠的枯叶,点点妖冶。 凌昭云的手再次放到白轻墨的额上,道:“仍在发烧。看样子真得尽快走出去了,就算在地下挖个洞也得把你送出去。” 待折阙给自己换上了新的面纱,白轻墨略略咳嗽了两声,沙哑着声音问道:“你在哪儿捡的药材?” “就在路上随意捡的,怎么了?” “这么大一片树林,还有这些药材,不可能是凭空长在这儿的,必定有一处水源供他们生长。”白轻墨问道,“这一路上,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地方是集中长着这些东西的?” 凌昭云略沉吟,眼睛忽然一亮,“你是说,我们跟着水源走,也许能走出这个鬼地方?” “不错。”白轻墨道,“水源不可能是此处凭空出现的,它必然有一处源头。倘若我们顺着水流方向走,这个森林这般大,我们未必能真正走出去。最好就是沿着溪流向上游行走,必然能走出这片林子。” 祁无芳眼睛亮了亮,发自肺腑赞道:“好聪明。” 凌昭云仔细回忆了一番,抽出久违的玉扇,往掌心一敲:“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 跟着凌昭云一路走去,几人果然寻着了一处水源。 是一条十分窄小的溪流,不知是瘴气还是溪水原本就不干净,溪水在略浅之处几乎是一望见底,但都带着淡淡的灰黑色。即便如此,却依旧十分的清澈,除却这淡淡的灰黑色和偶尔漂过的几片枯叶,根本没有任何污染物,连鱼虾也没有半点踪影,就如同这片树林一般安静得诡异。如此狭小的一条小溪,看上去并不能养活整片森林,而地下是否有大面积的暗河,已经不在四人的考虑范围之内了。他们只需要跟着溪流的行迹逆向而行,走至上游没有森林的地方,便达到了他们的目的。 四人顺着溪流的上游方向一直走,约莫两个时辰之后,周边的树林开始变得稀落,脚下的枯叶变得单薄,逐渐显露出沙漠特有的沙质土地,就连空气中的瘴气也淡去了许多,阳光照射在空气中,溪水也逐渐变得清亮,几乎能瞧见水底被磨得发亮的鹅卵石。 终于—— 最后一棵树消失在身后,脚下是光秃秃的黄沙地,淡淡的风扬起沙尘,摒弃了难闻的瘴气味道,带来一丝鲜活的气息。 四人摘下蒙面的纱布,齐齐舒了一口气。 凌昭云大笑了几声:“终于走出来了!” 白轻墨不语,但从那微弯的嘴角也依旧能看出她此时心情委实不错。 凌昭云一掌拍在祁无芳的肩膀上,另一手指着正前方一个高高的沙丘,道:“兄弟,咱们上去看一看。” 四人心情甚好地走上了那个沙丘,凌昭云取出玉扇,刚准备打开摇一摇,却被浑身一震,手一抖,折扇落在了地上。 另外三人眼中也多多少少浮现了不可置信之色。 “这是——”凌昭云能说会道的舌头居然在此时打结,“——绿洲?!” 第70章 白云忽过青林出 入目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碧绿,绿油油的草地盖住了干燥的黄沙地,草丛茂盛,还有矮小的灌木丛,偶尔有几只蜻蜓停驻在绿草的嫩尖上,忽而又振翅飞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溪在草地上蜿蜒,于似火夕阳下闪着亮晶晶的波光。再远处一些,竟然能够清楚地瞧见房屋的轮廓,还有那大片大片金黄的田地,在夕阳照耀下缓慢移动的细小黑影,竟是人和牲畜。 “在大漠的中心竟然有这么大一片绿洲。”祁无芳瞪大了眼睛,蓝黑的眼眸中满满的是不可置信的惊喜,“看来咱们此行当真是有老天保佑啊。” “这片绿洲着实不小,会有人烟也是正理。周边又有黑树林围着,难怪外界的人一点儿也不知道。”凌昭云用扇子敲了敲脑袋,兴奋道,“走,去看看!” 脚踩上久违的草地,那柔软而富有生机的触感让人心神一震。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花香和泥土的气息,沁人心脾。脚边的草丛中有叫不出名头来的小昆虫,在草叶间蹦跳着。不远处的村庄里,金黄的麦穗在夕阳下泛着金红的光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仿佛能够嗅见稻谷那一缕淡淡的清香。人们驱赶着牲畜,收割麦子,老远便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吆喝声。溪水清澈见底,与方才在树林中看见的灰黑水质截然不同,掬一捧水入口,竟是极为清冽甘甜。 处处皆充满了生机,竟连一丝深秋的凋敝也无。 村庄的轮廓已经近在眼前,并不算一个很大的村子,约莫十几二十户人家,辟了一些土地做田地和圈养牲畜的地方。此时正是傍晚时分,许多人家屋顶上的烟囱都升起了淡淡的炊烟,看上去十分和谐。 村外不远处有一口水井,正有两名农夫打扮的男子,挽起了袖子和裤脚,赤足站在水井旁,卖力地从井中打水。 白轻墨指了指那两个人,示意道:“咱们过去问问。” 四人朝着那口水井走过去,恰巧那两个人也察觉了动静,往这边看来。然后,那几乎已经提上来的水桶,又“咚”的一声落回了井里。 “咳,那个,这位小兄弟,你是此处居民么?”看着对方一直盯着自己却没有半点开口说话的意思,凌昭云有些尴尬地开口问道。 两人中那个年纪较大约莫十七八岁的男子听见问话,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无措,摸了摸脑袋,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是外面来的?” 皮肤晒得黝黑的大男孩,一看便是长期在太阳底下劳作的结果,见到陌生人却这般无措笨拙,让人心中不由得有些好笑。 凌昭云点点头,道:“我们是自中原来的旅人,进入沙漠之后机缘巧合来到这里,不知此处是……” 话没说下去,却也没人接茬。 站在那青年身后的一个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一张被晒得油亮的脸上,两只眼睛黑黝黝的,在这从未见过的四名外来者身上一个一个盯了个遍。然后,在那四人终于把目光放到他的身上之后,忽然张大嘴巴,像一个硕大的鸡蛋,深吸一口气,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扔掉手中的水桶,“啊”的一声大叫转身向着村子撒丫子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大叫着:“阿爸!阿妈!村里来人啦!——啊不对,来了两个神仙姐姐和两个神仙哥哥!阿爸阿妈!快出来接神仙啊——!” 回音绕梁,不绝如缕。 即便这四人见惯了大场面,此时也不由被这孩子的大嗓门深深地震撼了,眼角齐齐不着痕迹地抽了抽…… “那个——”留在原地的青年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尴尬道,“刚才那个是我弟弟柱子……我们这儿几百年没来外人,小孩子难免激动了点,几位见笑了。” 白轻墨莞尔一笑:“无妨。” 看着这几位外来的客人如此友善,青年也腼腆地笑了笑,道:“今日天色已晚,几位不如就到我们村子里住一宿罢,反正刚才柱子吼了那一嗓子,现下估计大伙儿们都知道了。村里这么久没客人,你们几位来了,他们肯定都欢喜得不得了呢。” 凌昭云拱手谢道:“恭敬不如从命,还请小兄弟引我们进村了。” “叫我阿路就好了。”青年笑着道,“等我再打一桶水,就带你们进村!” 被称作是“柱子”的小男孩那一声吼果然不是盖的,不多时,全村的老老少少都知道村里来了四位中原旅客,而且是四位面貌极其俊俏的美人。 四人跟着阿路进了村,几乎全村的人都放下了手中活儿跑出来看新鲜。大人们站在自家门口对着四人报以热情友好的笑容,有的身边领着孩子,甚至有尚不懂事的小姑娘指着白轻墨大喊:“好漂亮的神仙姐姐!”阿路挑着水桶和几人走在一起,尽管被那么多人看着却没有丝毫尴尬,十分自然熟稔地与村民们打着招呼。一看便是个和谐热情的村子。 “嘿,阿路!你小子运气不错嘛,竟然真能碰上几个神仙一样的人!”一个个头高高的青年走过来吹了一声口哨,年纪与阿路相仿,皮肤同样是经过阳光洗礼的深古铜色,鼻梁高挺,眉毛深深,眼睛是深棕色,穿着西域地方的民族服饰,嘻嘻笑着,大大咧咧地打量着阿路身后的外来人,看上去比这个腼腆的阿路要开朗得多。 二人的关系似是十分要好,阿路用空着的一只胳膊肘捅了捅那人,笑骂道:“臭小子,别这么没大没小,这几位可是客人,要是把人家怠慢了当心阿美姨用马鞭抽你。”说着转向白轻墨等人,介绍道,“这是阿桑,他家和我家是邻居,咱们是一块儿长大的。这小子从来都这么皮,谁都管不住。偷偷告诉你们,要是他对几位不敬——”说着指了指不远处一间房屋前站着剥玉米的妇人,“你们就去找他阿妈告状,保准他被鞭子抽得满村乱蹿。” 凌昭云挑了挑眉毛,玉扇在掌心一敲,对阿桑道:“小伙子长得挺俊么。” 被揭了老底的阿桑踹了阿路一脚:“说什么呢!”说着又转向凌昭云,顺着杆子就往上爬, “过奖过奖,嘿嘿,这位哥哥你长得也不赖嘛,但是……”阿桑眼珠子一转,目光落在了稍后的白轻墨身上,踏前一步走近她,“这位姐姐才真真是比神仙还要美上三分哩!”说着飞快地执起白轻墨的右手,弯腰,垂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下轻盈一吻,然后在众人的震惊中以比柱子还要快好几倍的速度飞快蹿了出去瞬间没了影儿。 在场众人皆愣成了一尊尊石像。 直到路边一声年轻女子的尖叫声传来,紧接着是一声大吼:“阿桑小子!给老娘出来!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便见阿桑他妈抡着手中的玉米就追过去了,看那脚力并不比他儿子慢多少。 白轻墨怔了半晌没回过神来,折阙那冰山脸也出现了一丝松动的痕迹。 祁无芳那一双眼睛瞪成了一对铜铃,若不是有凌昭云在一旁拦着,估计立马就要暴走了。 阿路率先回过神来,对白轻墨赔礼道:“那个,这位姑娘,实在不好意思,阿桑对姑娘无礼,但心地还是极好的。那小子模样长得俊,村里不知多少姑娘家喜欢他呢,所以方才有些姑娘有些,咳,失态……刚才他阿妈也追过去了,若是姑娘觉得不解气,回头再教训他也不迟……” 看着阿路这一副生怕白轻墨生气的老实模样,几人心中纵是有再大的火气也被消了下去。 白轻墨微微一笑,垂下袖子掩去了手,缓声道:“无妨。” 竟然就被这么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孩子……轻薄了? 不由得弯了弯唇角,这一笑发自内心,竟让阿路一下子看得呆了。 “我的老天,难道真是仙女下凡不成?” 一旁的凌昭云看出白轻墨不仅没有动刀子的欲望,反而心情还不错,又听得阿路那一声痴呆的感叹,当下咳嗽了声,道:“小兄弟,你赶紧带我们去你家住下好了,就这么站在外头,若是还有其他的小伙子跑出来亲人怎么办?” 阿路回过神来,脑中不由自主地将凌昭云说的话翻译成了图像,登时打了个抖,连忙道:“是了是了,几位随我来,先去我家吃了晚饭再说。”说着呵呵笑着挑起水桶大步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凌昭云好笑地挑了挑眉头,快步跟了上去。 祁无芳感叹道:“真是个老实孩子。”却感觉腰后被硬物狠狠地捅了一下,一股钝痛传来,回头只见折阙一脸冰冷地站在他身后,手中握着剑鞘,冷冷对他道:“还不走?” “哎呦姑奶奶,我走我走。感慨几句还不行嘛……” 第71章 短短蒲茸齐似剪 四人随着阿路到了他家中,立即受到了热情的欢迎。主人们看四人风尘仆仆的模样,没有过多的寒暄,就直接让他们去洗澡换了一身衣裳,一切都打理好了,这才坐到屋子里围着火炉开始交谈。 原来,阿路的父亲胡格尔就是这村庄的村长,大约半百的年纪,须发皆有些花白,却精神矍铄像个壮年人,那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与他两个儿子身上的如出一辙。络腮胡子长了满脸,每天都与其他普通村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完了晚饭,小老头儿就喜欢搬个小板凳儿,拎着个烟斗坐到自家门口,和村民们唠唠嗑儿,或是四处闲逛,敲敲这家的门,翻翻那家的麦穗,整天乐呵呵的,是一位十分亲切和蔼的长辈。 母亲德玛则是普通的农家妇人,在家事针织纺纱等女红琐事,是十分传统的西域妇女。膝下有两个儿子,便是十八岁的老实人阿路和六岁的大嗓门柱子。 村里人知道村长家中来了四位客人,都好奇的不得了,几乎每家每户都拿了水果和牛羊肉来,一是表示对客人的热情欢迎,二是着实想看看那传说中四位天仙一般的中原男女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村子里有二十三户人家,家家都是自己营生,男耕女织,圈养牲畜,自给自足,人们皆热情好客,民风十分淳朴。 “……咱们村子是几百年前就搬到这里来的,最开始还和外面有交易买卖,但后来沙漠越来越大了,咱们在中心的位置,先辈们嫌和外头隔得太远,来往不方便,而对这土地又有感情,若是搬到外头去,还不一定有这么好的绿洲,索性便和外界断了联系,过上了自己的日子。”胡格尔一边抽着烟斗,一边笑眯眯地对几人道,“这几百年来,我们就在这片土地上繁衍,沙漠越来越大,里面的人都出去不了,外面的人也进不来。而且外头风沙大得很,还有黑树林围着,连旅人都走不进来。好在还有黑树林挡着外头的风暴,咱们这一大片绿洲才能保存下来。因此咱们在村子里呀,从来都没能见着外面的人,你们在外头也没听说过我们。” “是呀,不过今天倒是个好日子,竟然让你们四个给找到了。”德玛收拾着邻居们送来的牛羊肉,接过话茬儿,“你们这几个小伙子小姑娘,模样真是一个比一个俊,我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还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儿。今天总算是饱了眼福咯。”说着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一般,忽然拍了一下大腿,对白轻墨道,“对了,白姑娘,今天下午阿桑那小子亲你手的时候我看见了,你要是觉得生气呀,明儿个就去找他阿妈,保准让他好吃一顿鞭子。” 换了一身西域风情女装的白轻墨微微一笑,挂在头发上的铃铛轻轻一响:“无妨,阿桑如此得人宠爱,想来心地定然是极好,方才想必也只是一时玩笑罢了,我怎会生气。” “那就好那就好。那个臭小子就是调皮,心肠确实是顶好的。”德玛转过身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感慨道,“白姑娘连说话都是这么文绉绉的,咱们这些粗人真是没法比。”说着把正在从蒸笼里偷吃饭菜的柱子揪出来,“瞧瞧这小子,有客人在还不懂得收敛一点,叫人家笑话。” 被提着后领的柱子舔了舔沾了菜汁的手指头,两条小短腿在空中乱蹬一气,挣脱了德玛的手,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白轻墨一眼,然后转身撒开腿跑出了门去。 “小崽子,回来!你阿桑哥哥家肯定还鸡飞狗跳着呢!”德玛冲着门口吼了一声无果,只好无奈地摇摇头,对白轻墨笑道,“这小崽子害羞呢,让你们笑话了。” “哪里,小孩子这般年岁最是活泼,可爱得紧。”白轻墨一笑。 “瞧瞧这口气,老气横秋的,不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要活泼一点儿才好。”德玛嗔道,“我们这儿的姑娘呀,像你这么大的,都还光着脚丫子和小伙子们在地里捉蚂蚱呢。” 白轻墨微微一愣。 这已经是今天之内第二次被人当做是民间普通女孩来看待了……中原人的宽袍广袖娴静端庄,却总让女子的气质看起来成熟一些,而西域的服饰贴身活泼,尤其是女子装束,让人看起来有时甚至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一点儿。 白轻墨沐浴后换上了德玛特地准备的衣裳,上半身是条纹紧身麻线衫,各种颜色的条纹有规律地分布,外套一件黑红两色的短装小马甲,材质结实耐磨。下半身是褚红色过膝灯笼裤和翘头马靴,头发梳成了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央视,脑后一个小发包,半数头发顺着肩膀披下及腰,还编了几绺细小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缀了两只镀金的小铃铛,头略微一动,那铃铛就会随着头发蹦蹦跳跳地发出清亮的响声。 这么看着,少了平日里深沉成熟的气息,反倒多了些年轻女孩的活泼灵动。 不过,被当做邻家少女看待,这种感觉,真是既生疏又奇妙。 白轻墨没说话,德玛只当她害羞不接茬儿,自顾自地将那些牛羊肉收拾好,喜滋滋地道:“这么多好东西,看来咱们家一个月都不用宰羊咯。” 凌昭云摇了摇扇子,笑道:“村民们都是热心肠,我们几个人来这里白吃白喝,倒真不好意思的。” “说什么胡话呢。”胡格尔敲了敲烟斗,道,“几百年才有一次的客人,这是老天降给我们的福音,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还要什么不好意思。我看你们赶路也不止三五天了,还从黑树林里头钻出来,这白丫头身子骨又不太好,一出去就是风沙,你们能去哪儿?现在就给我安安心心地住这儿,等哪天想走了,咱们全村举行个欢送会,再把你们放走。” “这……” 胡格尔说的没错,外面是成片的黑树林,他们能顺着水流走到沙漠中心,却不一定能走到沙漠外围。何况白轻墨的身体需要静养,眼下若是立即动身,怕会继续恶化,但若是待久了,无法再八月底之前赶回中原,这又是一个大问题。沙漠之中与世隔绝,他们已经许多天未收到外界消息,眼下时局变幻莫测,这样的形势对他们极为不利,再加上魔宫…… 凌昭云略一犹豫,还没想好措辞,又听得对面人说话。 “别不好意思,我老头子说的话不作数是不是?”见凌昭云有违拗的意思,胡格尔敲了敲烟斗,吹胡子瞪眼,端出村长的架势来,佯装十分生气的模样,“就这么定了,在咱们村里好好住几天。说不准还能在村中找个媳妇儿丈夫什么的,以后就是咱们村子里的人了,反正不许走!” 让沉月宫主和倾云楼主在这村子里找对象……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真是彻底被这老头打败了…… 凌昭云嘴角抽搐,却也不得不暂时应承下来。若是再不答应,谁知道这位村长大人还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这时,一直在炉灶间忙活的阿路端了一大盆水煮羊肉放到饭桌上,出声道:“阿爸,阿妈,别聊了,人家累了一天,赶紧让人家来吃饭。” “哎呀真是的,都忘记了晚饭还没吃了。”德玛抱歉地笑笑,然后转向自家丈夫瞪起眼睛道,“就是你个老头子,一直拉着人家说话。还不快点请几位上桌去吃饭啊。” “这不是来了嘛。来来来,都来吃饭。”胡格尔把烟斗放下,拍了拍祁无芳的肩膀,“嘿,蓝眼睛的小伙子,这里就数你长得最健壮,饿了一天了,可得好好吃一顿,吃少了可对不起我这儿子的厨艺啊。” 祁无芳笑了笑:“在下方起,您直接唤我大名就好。” 虽然这村庄看起来暂时没有什么异样,但也不能掉以轻心。几人都用了化名,白轻墨将最后一个字去掉,化名白轻,凌昭云干脆把名字倒过来,叫云昭,折阙跟着白轻墨姓白,名雀,祁无芳则叫方起。除此之外,四人还十分有默契地编好了一套身份。说是一块儿来西域探险的旅人,折阙和白轻墨是姐妹,两位男士则是好友,凑到一块儿进沙漠探险,之前没有经验,一个劲儿地往里走,谁知遇到风暴,被刮到了黑树林里,再之后就遇上了阿路和柱子,这才知道在沙漠中心竟然有这么大一片绿洲。 经过了几天的疲惫,吃完晚饭,四人就算是铁打的身子骨也萌生了困意。胡格尔家的屋子很大,房间也多得很,拨出来一间给祁无芳和凌昭云住,另一间给白轻墨和折阙,互相告了一声安,便都熄了灯睡下。 窗外凉风阵阵,夜空中疏星点点,遥不可及的星辰仿佛隐居世外的魂灵。月已亏,还剩下九日,便是朔月了。那是继八月十五满月后的第一个朔月,也是这近十年来阴气最盛的一日。 白轻墨站在窗边,视线落在当空弯月上,嘴唇微抿。 只要再九天…… “宫主。”身后忽然传来轻唤。 白轻墨将窗户关上,转过上床,微微一笑:“睡罢。” 第72章 落红不是无情物 白色的帘帐轻缓地放下,四级白玉阶梯上,一张紫檀八仙圆桌陈设其上,两侧墙角摆放着新鲜的梅枝,虽是八月中,枝桠上却仍旧白梅盛放。 梅花冷香幽幽浮散,一层薄薄的纱帐将桌边二人与外界隔绝成两方天地。 “你到底告诉了她什么?”兰箫静坐在檀木桌一侧,面前的桌上是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他却任由茶水凉透,也未碰分毫。 此时,碧落教主的心情已经坏到了极点。 坐姿看似随意,却隐隐透出难以抵挡的气场,语声平淡却隐含着三尺冰封的寒意,而那一双漆黑的瞳仁中,一贯的深不可测,却没了往常的温润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几乎要刺破一切阻碍的犀利。而现在这犀利的目光,正落在了对面撩起面纱安然品茶的女子脸上。 女子端着茶盏,一袭洁白的如意云纹衫,白色面纱下勾勒出一张线条姣好的面庞,柳眉细长,妆容精致,脑后青丝梳着飞云斜髻,用一支梅花簪子挽着。四十余岁的年纪,露出的面庞却没有一丝皱纹,肌肤白皙细嫩如初生婴儿,仅有鬓边一缕突兀的白发略显沧桑。 端茶,撩纱,合盖,放盏,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点瑕疵,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纯净高雅的气质,而那温润却深不可测的气息竟与兰箫如出一辙。 正是修梅苑苑主——冷凝霜。 茶盏和桌面触碰时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冷凝霜看向对面的兰箫,面纱下的嘴唇似乎是微微笑着,却让人看不清意味。 “许多年未见你,这张面孔倒与我想象中的分毫不差。”声音清丽婉转,成熟雅致。对于兰箫开门见山的问题,冷凝霜并不立即作答,而是夹起壶中茶叶慢条斯理地洗了一遍,“上一次见你之时,我便在想,你是否能够有一日以分庭抗礼的姿态站在我的面前。如今看来,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兰箫眸光冷淡,与冷凝霜四目相对,眼中利光缓缓掩去,忽然微微勾起唇角:“你说,如今若是碧落教与修梅苑开战,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那便要看你的心性了。” “倘若……再加上一个沉月宫呢?” 冷凝霜的手微微一顿,放下茶镊,立刻有同样蒙着面纱的侍女将茶具收起,悄然退了出去。白色面纱下红唇勾起,水眸中浮起波澜笑意:“那我修梅苑自是不敌。”顿了一顿,“沉月宫主年纪虽轻,但心性远非同龄女子可比。我不过和她做了个交易,你情我愿,你何必如此紧张。” 兰箫神色中有淡淡的玩味:“你是在试探我么?” “唉,在江湖上闯荡久了,连你说话竟也变得如此无趣。”冷凝霜略显惋惜地摇了摇头,“那个丫头练功至瓶颈,无法突破导致筋脉受阻,时日若是久了定然命丧黄泉,连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若非你们在华清州演了那么一出好戏,就连我也没注意到她竟然练的是《莲心诀》这般凶险的功法。于是便顺水推舟,向她沉月宫的护法透露了一点儿消息罢了。” 兰箫面色冷淡。 “她不愿与男人亲近,我便告诉她另一个突破《莲心诀》第八重的方法。与此相对的,事成之后,她必须将《莲心诀》功法秘笈给我。”冷凝霜笑意浅浅,平淡道,“我们二人各取所需,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兰箫掀起杯盖,淡淡地拂了拂茶水:“除了这些,你们之间恐怕还有一些‘不太重要’的谈话罢?” “你的消息果然灵通。”冷凝霜笑容依旧,“那丫头的本事可不容小觑,连我都没料到她知道的事情那么多。我只不过是告诉了她,你练的功法是《古笛兰音》,其余的,可是半个字都没提。” 兰箫眸中含冰:“我记得,我并没有允许你干涉我的事。” “迟早都要知道,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区别。”冷凝霜玉面含笑,“她的决定想来你也知道了。相比之下,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会怎么做。” 兰箫静静地吸了一口气:“她原本便是纯阴体质,是块练《莲心诀》的好材料,可若要顺利突破第八重,必须与男子交/合,周转阳气才能突破。除了这个方法,还有什么能让她如愿以偿?” 有侍女掀起帘帐进来,欲将兰箫面前那盏已经凉透的茶水替换下来,却被后者阻止,只好退下。 “八月三十是继八月十五大满月之后的第一个朔月,阴气乃一年之中最盛之日。而今年的这一日又是十年之中阴气聚集之日,届时,月亮将会完全没入云层,整片夜空暗淡无光。”冷凝霜缓缓道,“十年才难得一次,当然要好好利用。那丫头体质纯阴,已是极为难得,倘若能够在这之前保持真气的高度凝聚,并在这一日吸收太虚阴气,锻造筋脉,充实丹田,于她日后习武一途必定大有裨益。” “代价呢?” “只要是交易,便必定有得有失。我将此法告诉她,她便得用《莲心诀》来换。”冷凝霜顿了一顿,面纱下的红唇缓缓勾起,“同样,她借老天的利,虽然这交易不甚明朗,但也至少能让她折寿十年。” 话音落下,桌上茶盏瞬间破裂,上好的瓷杯化成碎片,茶水溅了满桌。 冷凝霜那一丝玩味的笑意在兰箫看来无比的刺眼,漆黑的眼眸中眸色深不见底,仿佛千年寒潭凝结成冰,薄唇微张,冷冷地吐出一句话: “你这张脸,就算蒙了千百层面纱,也还是让人恶心。” 语气平淡得几乎没有半点情绪,却是字字直白得让人胆战心惊。 此时若是有旁人在场,一定会被惊得下颌脱臼。丰神俊朗温润如玉的碧落教主,从来不在人前动怒,更遑论当面薄人家的面子,就算要骂,也得骂得文采斐然七拐八绕,让人一时听不出半点不妥,等回了家仔细想想才反应过来自家的祖宗十八代都给人家问候了个遍,而自己还帮人家数了半日的钱。而他如今竟然对修梅苑苑主说出这等言语来…… 当真嫌隙不浅啊。 冷凝霜却不以为忤,水袖轻轻一扫,桌上的茶杯碎屑便纷纷落在了地上,化作尘埃。 “与沉月宫那丫头相比,我更中意临风山庄的二小姐。”仿佛压根没有听到兰箫那句话一般,冷凝霜弹了弹衣袖,话锋一转,“韩雨微虽然看起来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身娇肉贵的,实际上却眼观天下,极有决断,其城府之深连男人都难以企及。更重要的是,她撑起了临风山庄的半壁江山,他日韩临东一死,韩雨微必定会是真正掌控临风山庄的幕后人物。她与你年岁相仿,而且对你也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好好培养培养感情,要将她纳入你的计划并非难事。有临风山庄为助力,你还担心不能称霸武林么?这样的女子最是宜其室家,为何不成人之美?” 兰箫收起眼中利光,对冷凝霜的话仅是嘲讽一笑,缓缓道:“韩雨微的存在根本是个变数,她的心性确实令人赞叹,可她身上的谜也并非一朝一夕能解开。白轻墨则不同。她在家族倾轧中度过了童年,又在江湖争斗中成长,她是从尸山血海中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胜利者,从不在乎世人目光,即便手中染血无数也没有见不得人的肮脏事。她凭着自己的本事走到武林巅峰之位,世间女子没有一个能及得上她。” 语声轻缓,却字字珠玑。 泼翻的茶水顺着檀木桌边缘一滴一滴落下。 冷凝霜眼中微微波动,半晌才启唇:“我以为你已经够理智,能够权衡大局利弊,没想到仍是这样让人失望。” “我的境况如何,不需要你来关心。”兰箫语气冷淡,“冷苑主既然未过问本座的过去,也就请不要过问我的将来。” “白轻墨进入西域已经将近一个月,而且下落不明。那里是魔宫总坛,以她如今的状况,若是遇到魔宫尊主就只能有一个下场。”冷凝霜注视着兰箫的双眼,“即便你现在动身,也未必能寻得到她。”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兰箫起身,理了理衣袍,旁边侍女撩起纱帐,势欲离开。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是么?”兰箫顺着台阶走下,神色冷淡,“那就等时间来决断罢。” 梅花的冷香幽幽浮散,白玉地面冰冷而坚硬。 兰箫走向大门,身后除了茶水依旧滴落的声音,女子却始终静坐一动不动。 就在他即将提步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对敌人心狠手辣,对自己同样毫不留情,这样的女子,最是引人注目。”身后转来的语声带着赞赏和淡淡的追忆,让兰箫停住了脚步,“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 兰箫在门口驻足,背对着冷凝霜,在原地停伫了半晌,最终淡淡开口—— “她和你不一样。” 抬步跨过门槛—— “你与她,根本无法相比。” 第73章 鹅湖山下稻梁肥 艳阳高照,绿洲一眼望不到边,田地里金黄的麦穗黄澄澄的,香气四溢,一片丰收之景,煞是喜人。 在这沙漠中心,气候异常,虽有春夏秋冬四季之分,却并非十分的明朗,草地长年青翠,冬夏之间温差也不甚大,牛羊一年四季都有鲜嫩的草料,养得相当高大结实,气候委实是十分的宜人。 “……呦呵,小伙子不错嘛。看你长得斯斯文文的,力气还真不小么。”朴实热情的胡格尔靠在装满了稻草的牛车上,吸了一大口烟,笑眯眯地看着空手劈碎田中石头的凌昭云,“还是个练家子,来来来,和我老头子过两招!” 不远处田埂上与折阙和阿桑家小妹阿洛坐在一块儿的白轻墨见此情景,笑道:“阿爸,您一把年纪了,可别和他闹,万一伤了筋骨,阿妈又该唠叨你了。” 胡格尔是一位十分亲切随和的老人,相处了几天之后,便和几人熟络了起来,硬逼着四人和自家孩子一样唤他“阿爸”,德玛则是“阿妈”。 “嘿嘿,丫头别担心,我老头子要是伤到哪儿了,就让这小子给我割麦子,反正他身子骨硬朗,给我当几天儿子使唤。”老人爽朗地笑着,扔下长烟斗转向田里的凌昭云,“姓云的小子,给我上来,咱们爷儿俩好好过几招!” 凌昭云穿着日常的白色长袍,宽袍广袖,头顶玉簪束发,就这么在成片及腰的麦田里站着,别有一番风味。 白轻墨坐在田埂上,望着凌昭云真的跟胡格尔动起手来,不由得莞尔,看向阿洛:“你们村子里一直都这么好么?” “对呀。”小姑娘扬起脸来,望向白轻墨,笑嘻嘻的,“姐姐是不是喜欢?要是喜欢,就一直留下来和我们住在一块儿嘛。” 不远处,凌昭云轻而易举让老人家落败,天边碧蓝无云,晴空万里。 白轻墨挪开眼,淡淡地笑了笑。 喜欢就留下来……哪有这么简单。 **** 穿堂风阴冷阵阵,黑色纱帐一层一层落下,随着微风轻轻飘荡,遮掩了大殿高处的阶梯和其上黑玉鎏金八仙宝座,以及那位一身墨色长衫,黑纱遮面的人。两排侍女循着阶梯分列大殿两侧,共十六人,皆身着黑色纱衣,指甲上蔻丹鲜红。 风凛面对着纱帐,恭敬垂首单膝跪地,青色瞳眸中神色冰冷刺骨,木然地盯着眼前的黑玉地面,不发一言。 “……所以,你们跟丢了?” 女子的声音从阶梯顶端传来,带着居高临下之感,如银铃般悦耳,却略显低沉,分明话中听不出半点情绪,却令人感到无尽的威压自上而下传来,令人几乎直不起腰。 “是。”风凛答道。 没有辩解,没有反驳,甚至没有半点情绪。 十天之前,他们派出了二十四名下属缉捕凌昭云等人,风凛在暗中一直关注着局势走向,那四人如意料之中全军覆没,原本应该立即派上第二波与他们进行交锋,孰料尘暴忽起,天地乍然失色,风暴极为凶悍猛烈以致风凛也无法撼动丝毫。黄沙漫天,风沙肆虐,连眼睛都睁不开,更遑论时刻注意着凌昭云等人的动向。无奈之下他只好带人先行撤退,待风暴有平息之兆时再去勘探,而待他们再次赶到那一处村庄之时,只见一片废墟惨不忍睹,经久无人居住的村子在这一次毁灭性的打击之后被彻底摧毁,残屋碎木遍地散落,而那四人已经无影无踪。他当下命人仔细寻找,但即便掘地三尺也未能找到那几人的踪影。 然而,身为魔宫风使,风凛自认为对沙漠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沙漠中的一切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手掌心。他守在尘暴外围,连一只蚊子也没有放出去,更何况是四个大活人。难不成是凭空消失? 这里面,一定有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 “他们是否已经回到中原?” “不。倾云楼和祁家仍旧闭门谢客,这四人必定还在西域。”风凛顿了顿,肯定地道,,“而且在沙漠中。” “——仍然在沙漠中,你却至今未找到他们的踪迹?”女子声音透露出一丝危险的不悦,若是风凛此刻是抬着头的,定然能依稀看见,那阶梯顶端的人影从椅子上站起,分列在阶梯两侧的侍女由内到外依次撩起层层纱帐,人影缓缓从阶梯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属下办事不力,请大尊主责罚。” “待会儿自己去暗堂领罚。”黑色裙裾终于垂落在风凛眼前,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一只苍白细腻的手托起他的下巴,入目的是一张皮肤苍白唇红如血的美丽面庞,“再给你三日时间。就算把整个西域翻过来,也得把他们几个给本尊找出来。”苍白的手指顺着风凛脸颊的边缘缓缓滑过,最后停伫在他的眉心,指尖微微用力,黑得发亮的指甲陷入皮肤,残酷的话语从红唇中轻轻吐出,“三日之后,若是再找不到,你就不用再回来了。” 注视着那双漆黑妩媚而深不可测的眸子,风凛淡淡启唇:“是。” 恢弘的殿门再一次被关上,女子站在从窗户纸透入殿中的光线里,伸出手,托住一缕淡淡的日光。 皮肤因长年不见日光而变得苍白如纸,朱唇却鲜艳如血,显露出一种别样的妖艳之美。凤眼含着冰冷的笑意,唇角微微上翘,弧度冰冷而危险。一张脸可堪天纵绝艳,满头青丝在脑后梳成望仙九鬟髻,用一支银白色蛇首曲簪挽住,一身黑色纱裙,腰带和襟口处用血红的针线绣出精美的莲花图样,妖冶绽放,为其更添一丝神秘气息。虽然身处魔宫之中,其浑身上下却并没有寻常魔宫下属身上所散发出的死气。 魔宫大尊主——百里丞艳。 倘若此时有经历过五十年前那一场浩劫的老人在场,一定会颤抖着指着这位女子说出这四个字。百里丞艳,五十年前,这个名字就是整个中原武林的禁忌。短短四个字,却令人闻风丧胆。五十年前入侵中原的魔宫,可并非如今隐藏在暗处的行事风格,虽然阴险招数数不胜数,但锋芒毕露行事高调,魔宫高层首领经常在人前露面,并非如今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魔宫大尊主武功路数诡异阴邪,不仅武功高强,更是使毒的好手。她手上的指甲漆黑如墨,其中所蕴含的毒素无人见过亦无人能解,旁人只消被其轻轻一划,三步之内必定气绝身亡。当年的百里丞艳,是武林中人公认的女魔头,却也是毫无争议的天下第一美人。当年有不少人都见过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只要是她经过的地方,必定是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而在五十年后的今天,魔宫卷土重来,依旧行事毒辣,但曾经有无数人在碧霄山巅亲眼目睹了碧霄派掌门岑风将百里丞艳杀死的过程,所以即便江湖上传言魔宫大尊主死而复生,但仍旧有不少人认为百里丞艳已死,现在的魔宫大尊主实际上已换作他人。 可是,倘若当年的魔宫大尊主已死,那眼下这一身黑衣的年轻女子却又是谁?年轻人不认识,但见过百里丞艳真容的老人们一定能看出,这女人分明与五十年前的百里丞艳长得一模一样!五十年的光阴,不知有多少见证了那一场浩劫的人们相继死去,而岁月却没有在这个女人脸上留下半点痕迹。五十年前,百里丞艳以花信之年的容貌和与年龄完全不相称的手段武功横行江湖,其真实年纪就已经让人们无从揣测,而五十年后的她,容貌却依旧如初。这女人究竟活了多少岁,怕是再无人敢随意估量。 修长苍白的手在淡淡的日光下轻轻抬起,利而长的黑色指甲泛出阴冷的光泽。 凤眼微眯,红唇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百里丞艳淡淡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神色中有一丝残忍的期待: “沉月宫主,这么个有趣的人儿,本尊当真忍不住要亲自会会你了呀。” **** “你说什么?乾坤盟将碧落教与沉月宫除名?”单飞看着兰雍,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下巴都要被惊得掉了下来。 北堂寻也是一惊:“眼下魔宫刚灭了玉山门,狼人还屠了整个竹间观,气势逼人得很,而且武林大会迫在眉睫,正是需要团结的时候,韩庄主怎么会作出这等决定?” 兰雍将信鸽放走,把纸条递给单飞:“不知那韩临东着了什么魔障,反正这消息在我去凉州城内接你们的时候就已经公开了。” “开什么狗屁玩笑!”单飞猛地一敲桌子,娃娃脸上含着少见的严肃和怒气,“要不是有伪君子和毒美人帮忙,他乾坤盟怎么可能有如今的势头?跟谁斗也不能跟这两个煞星斗啊,这老砸碎吃错药了吧!” 似乎已经习惯了单飞对自家主子的不敬称呼,兰雍直接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你说的没错,倘若不是教主和沉月宫主从中斡旋,黑道各门派根本不可能应邀加入乾坤盟。所以,此消息一出,千罗苑和无命枭等很多门派都直接宣布退出,并扬言在此次武林大会上削去韩氏一门的盟主之位。” “这样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北堂寻皱眉,“如此举动必然大失人心,就算下个月韩大公子赢了武林大会也无法号令全武林。碧落教与沉月宫虽然结仇甚广,然而仅因门派恩怨便舍大局而不顾,此举对所有人都是百害而无一利,韩庄主纵横武林多年,怎么会作出如此草率的决定?” 单飞嗤笑一声,鄙夷之色尽显:“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了,白道这些老家伙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全是些骨子里坏透了的老砸碎,尽干些不要脸的事儿。拿了别人的好处就拍拍屁股走人,这招对付那些没骨气的小门派还行,居然拿来跟咱们玩。他韩临东脑子被驴踢了啊,当兰箫和那毒美人是软柿子不成?”他猛灌了一大口茶,道,“算了算了,先不说这个。重点是现在你们教主和沉月宫主都不在,没有一个说话的人,如今人家都要扇你们耳光了,总不能吃哑巴亏吧?” 北堂寻插话道:“此事必须谨慎处理,毕竟是临风山庄说的话,代表了整个白道的态度,我们的反应若是有差错,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一个不小心便会引起武林内战。毕竟碧落教与沉月宫的仇家不少。” “你怕他们招兵买马联合起来直接灭了我们?” “我自然知晓碧落教与沉月宫根基深厚,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撼动。然而临风山庄和五大门派都是上百年的基业,再加上一些小门派,整个白道群起而攻之,我们未必能够在短时间内轻松解决。” “五大门派……”单飞咬牙切齿,“崆峒派那几个老家伙真是讨人厌,肯定又是他们在背后嚼舌根!”说着一拍桌子就站起来,“我这就去把那几个老不死的脑袋拧下来!” 兰雍和北堂寻连忙拦住他:“切不可轻举妄动!” “单飞兄,此时去找崆峒派的麻烦绝非上策,你就这么单枪匹马地过去又不出充足的理由,万一被人发现了身份,还会给影芙门带来不小的麻烦,还是先忍一忍罢。”北堂寻拦着单飞,担忧之色尽显。 单飞被兰雍按着肩膀坐下来,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见不远处大门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你这冲劲儿也太大了点儿罢,要回报我们教主的养育之恩,也得等教主同意才是呀。”女子从门口掠进来,人还未至,一个酒葫芦就先行飞向单飞,直直砸进他的怀里。 身着雪青色长裙的女子飞掠至几人眼前,面容姣好,脑后发间嵌着一只银蝶栩栩如生,端起单飞才喝过的茶杯一点儿也不避嫌地就猛灌了一口,擦干净嘴,看着单飞,一脸调笑地道:“喂,我可听说你是被兰雍绑回来的,可千万别跟外人说你认识我,否则本姑娘的脸往哪里放?” 正是碧落教四大座使之一——兰蝶。 单飞不满地还嘴:“你一个女人怎么跟个大男人一样,一点修养都没有,我好歹是影芙门少主,见了我你不行礼就算了,还抢我的水喝。”说着一边抱着怀里的酒葫芦,打开塞子,嗅了嗅。 兰蝶挑起眉,露出十分惊异的表情:“有种别喝我的酒,这可是轩羽给我的,上好的竹叶青,只是里面放了一整瓶的七步断肠散!”说着就伸手去抢。 单飞连忙抱住酒葫芦,躲开兰蝶的手,身形一纵便跃上了房梁,趁着这空当儿喝了一口,满意地咂咂嘴:“果然是好酒,就算有断肠散也值了!” “哦?”兰蝶却出人意料地没有追上去,反而双手抱胸抬头看着房梁上,满脸“善良”的笑意,“哎呀被你猜对了,里面没有断肠散,不过,雪升这几天弄出了一种新的泻药,让我拿回来试试,说是保管你一个时辰上五次茅厕。” 单飞嗤之以鼻,再喝了一大口:“你就使劲儿诓我罢。” 兰蝶耸肩。 这二人突如其来的互动把不明就里的北堂寻弄懵了:“你们俩这是……” 一旁看戏的兰雍解释道:“这两个人打从第一天见面起就不对盘,每天唇枪舌战没个消停,有时候甚至会动手。不过这几年相处下来,虽然经常小打小闹,关系倒是不错。”顿了一顿,“用通俗一点儿的话来说,就是哥们儿。” “谁和她是哥们儿。”从房梁上飞下来的单飞鄙视地哼了一声,然后伸出一只手臂搭上北堂寻的肩膀,笑嘻嘻道,“这才是我哥们儿。是吧?” 兰雍顿时嘴角抽搐,兰蝶直接捧腹做呕吐状。 而当事人北堂寻则是微微一怔,偏头看了看肩上单飞的手,轻轻地“嗯”了一声。 顿时,三人皆惊。 “咳咳……”兰雍出声打断了兰蝶在单飞和北堂寻之间来回瞟动的视线,正色问道,“你不是去沉月宫和轩羽谈情说爱了么,怎么回来了?” 兰蝶不悦地瞥了他一眼,道:“临风山庄搞了那么大一个事情出来,教主又去了西域,我当然要回来。另外,我在路上接到了一个消息。”说着从头发里抽出一个细小的纸筒递给兰雍,“崆峒派有动作了。” “拉拢各大门派对付碧落教和沉月宫?”兰雍的语气带着些好笑和一点不屑,微微用力,将手中的纸条捏成了粉末,“崆峒派还真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凭他们也敢动我们碧落教?” “他们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是,此举对我们有利。”兰蝶挑眉一笑,“让他们先出手,我们按兵不动,等他们先落了旁人口实,我们便顺理成章可以开打了。” “说的不错,我们碧落教还真没怕过事。单飞,不用你去拧那几个老家伙的脑袋了,他们自个儿会送上门来。” 单飞脸色有些难看,捂着肚子,小声道:“那个……” 兰雍却没听他的话,立刻转向兰蝶:“此事沉月宫知晓么?” “他们的消息不会比我们慢。” “那就找他们合计一番罢。”兰雍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些狐狸的狡诈,拍了拍单飞的肩膀,“兄弟,这回得靠你了。在崆峒派发难之前,把他们的掌门令弄到手,行么?” “当然行,哎,那个……” “那就行了,你现在就可以出发了。” “啊喂,你们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单飞忍无可忍一声怒吼,大伙这才注意到他满脸冷汗,弯腰捂着肚子,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吼,手上酒葫芦一甩,“等老子先蹲完茅厕先啊!!”说着居然施展轻功飞速蹿向大门口,远远地还听见那撕心裂肺怨气深重的大叫:“兰蝶,我诅咒你八辈子祖宗——!” 三人只觉得脑后不约而同滑下三条黑线,原地石化。 兰蝶强忍住没笑出来,拍了拍兰雍的肩膀,温和地道:“看来你的计划得拖一拖了,我放的剂量略微有点儿多,他大概要拉上三个时辰才能喘过气来。” “……” 第74章 紫玉钗斜灯影背 沿着一路留下的小石子走出黑树林,四人汇聚在一起,相互摇了摇头,略有些泄气。 八天了,他们已经在村子里住了八天。 每天大清早,几人都会分头进入黑树林寻找能够走出去的路线,但一直以来都一无所获。这片树林,太大了。 难道真得一辈子被困在这片绿洲上不成? 他们离开中原已经将近一月,外界的消息完全不通,眼看武林大会就要到了,而三大势力的矛盾仍旧不可调和,魔宫依然横行霸道,局势正是紧张的时候,他们却被困在这沙漠里无法掌控局面,外头小人作祟,也不知道江湖上现在成了何等模样。 “看来咱们是赶不回去了。待明日晚上等月亮彻底消失,我们帮你护法,你就在这儿搞定罢。”凌昭云叹了口气,对白轻墨道,“唉,咱们几个若是这辈子真就被困在这儿了呀,江湖上指不定出多少戏本子,天花乱坠地扯出一大堆传奇故事来。” 白轻墨一笑:“这里没有江湖中人,倒是比外头安稳些。” “只能这么想了,横竖你是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打算回去。”凌昭云无奈地瞪了她一眼,“也罢,你自个儿的决定,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你以后可别后悔。” 白轻墨淡淡一笑。 祁无芳皱着眉头:“我却是担心,魔宫的人找不到我们,万一也进了这个村子,那就不好办了。” “我担心的也是这个。”凌昭云微微皱眉,“这里到底是魔宫的老巢,他们不会不知道这里有这么一大片树林。我们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他们掘地三尺也找不到我们,早晚会想到来黑树林里找。我们四个尚可抵挡,但这些村民手无寸铁,魔宫的人马一来,必定会被屠戮殆尽。我虽然见过不少人死,但这个村子,还真有点舍不得。” 祁无芳道:“那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样才有希望保住他们的性命……” “笨蛋。”白轻墨忽然骂道。 祁无芳愕然抬头。白轻墨虽然经常明里暗里讽刺人,但听见她这样直白地骂人,还真是头一回。 凌昭云亦苦笑道:“确实是笨蛋。” 连续被两个人骂,祁无芳不明所以。 “无论我们走不走,他们都只有死路一条。”白轻墨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生机勃勃的村庄,漆黑的双眸中掠过一缕复杂的悲哀,“从我们被吸入漩涡失去踪迹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结局就已经被注定了。” 那一日尘暴忽起,魔宫的眼线见他们没有走出村庄,但人却不翼而飞,必定知晓他们还在沙漠之中,只是由于一些奇怪的外力改变了所处的位置。西域是魔宫总坛所在之处,魔宫在此地的势力绝对非比寻常,既然在沙漠中找不到他们四人的踪影,便必然会想到沙漠中心的这一片诡异的黑树林。只要他们进入黑树林开始寻找,无论花费的时间长短,总有一天会发现在树林的包围之中,竟然存在着这么大一片绿洲,而这片绿洲上,还生活着世世代代与世隔绝的居民。 魔宫中人一向视人命为草芥,看看被屠的宣州城就知道了,杀人对他们来说就是家常便饭,何况只是一个二十余户人家的普通村子?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竟然发生了如此脱离他们掌控的事情,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将此地的居民全部斩杀,一个不留。 追根溯源,白轻墨等几人才是真正让他们陷入如此绝境的罪魁祸首,而这些正处在重重危机之中的村民们,依旧天真祥和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把他们这些外来客人当成上宾。 当真是可悲可笑。 “没有人能逃脱俗世的纷扰。”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对面从村子里出来朝着他们跑来的柱子,白轻墨淡淡道,“就算隐居深山,只要一度沾染红尘之物,便必定不能得到完满的结局。” “阿轻姐姐!云哥哥!阿妈叫你们回去吃饭啦!”柱子光着脚丫子跑过来,一边冲他们招手一边喊,“今天阿桑哥哥和阿洛也来啦,正等着你们回去开饭呢!” “这就来!”凌昭云高声回了他一句,然后看向白轻墨,低声道,“别想了,万事有天定,船到桥头自然直,你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这样的事情,江湖中比比皆是。” 柱子这时已经跑了过来,喘着气好奇地瞧着几人:“今天你们找到回去的路了吗?” 祁无芳摊了摊手:“没找到,看来我们几个真得长久地住在你家了。” 柱子嘻嘻一笑:“没问题,家里牛羊多的是,让你们住上个十年八年的也不会饿死。”说着拉起白轻墨的手就跑回去,“走啦走啦阿轻姐姐,阿桑哥哥都一个劲儿地念叨着你不肯自个儿先吃饭呢。” 白轻墨被柱子拉着跑了,发尾上的小铃铛随着她的脚步叮铃铃地轻响,腰上系着的暗红色流苏随风舞动。 祁无芳忽然道:“她才十八岁。” 凌昭云诧异地回过头去,只见祁无芳蓝黑相间的眼眸中,交杂着复杂的愤怒、无奈和淡淡的……心疼。 “寻常人家的女孩子,十八岁还在做什么?承欢父母膝下,辗转良人跟前。可她呢?”祁无芳眼中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江湖纷斗,门派倾轧,以一个女子之身挑起沉月宫,站在武林巅峰,与整个江湖对抗。临风山庄二小姐韩雨微、千罗苑主绫罗、甚至是我家五妹,这些女子哪一个不比她年长,哪一个会像她这样卷入漩涡中心?看看逍遥门的千金欧阳晴,同样身在五大门派之中极为显眼的位置,却被保护得那样天真伶俐不涉世事,活脱脱一个千金大小姐,待字闺中,享天伦之乐,与这般心机谋略根本挨不上半点边。而她现在却在这里,为了能在江湖中立足而身犯险境,不择手段提升功力甚至不惜折寿十年!”祁无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拳头握得嘎吱嘎吱响,“ 一阵沉默。 “这是她身在高处必须舍弃的东西。”凌昭云看着白轻墨的背影,目光中有着淡淡的赞赏与惋惜,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所说的那些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残酷的洗礼,所以现在身为沉月宫主的不是她们,而是独自在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白轻墨。不论结局如何,她此生注定要站在世间的巅峰,俯视所有曾经让她经受过痛苦的人。这就是上天给予她的回报。” “可是,她真的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么?” “这并非愿不愿意的事。”一直未作声的折阙忽然轻轻开口,冰霜般的面孔依旧没有半点波动,看向祁无芳,“倘若宫主生在寻常百姓家,也许现如今亦是民间待字闺中的平凡女子,但她生在了白家。从小便目睹家族倾轧、权利斗争,然后孤身一人闯荡江湖,十八年来,这样的生活早已锻造了她的心性。宫主曾经说过,这是上天替她选择的道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既然已经接受,便无法再回头。你说她不愿过这样的日子,但宫主却从未抱怨过,她那样铁石心肠的心性,生来便适合在江湖中生存。她命中注定如此。” 祁无芳目光复杂。 “这丫头自小没爹没娘,被人欺负得多了,便晓得只有变强才能生存的道理。你想想长空派、青城派和凌峰门,倘若他们实力够强,怎么会落到如今满门尽灭的下场。江湖的生存法则就是不分黑白对错,强者为王,胜者为尊才是王道。同样,她这样想要变强,说穿了,并没有什么目的,也仅仅是为了能够生存下去而已。”难得同别人讲这么多道理,凌昭云的声音略显惆怅低沉,“这若放在寻常百姓家,生存是基础,求取功名利禄才是野心,而这在如此险恶江湖中却是截然相反,不论成就多大的功绩,最终的野心也只是为了生存。” 这话说得十分直白露骨,让在场二人心里都有些凉。 看祁无芳脸色不太好,凌昭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前面那两人已经跑得很远了:“走了走了,都还混得风生水起的呢,一个不小心在这儿饿死了就不好了。”说着快步走向前面一路小跑的二人,“哎,等等啊。” 吃饭的时候,阿桑乐此不疲地往白轻墨碗里夹菜,结果被柱子一句“你吃过的筷子居然还想给神仙姐姐夹菜”弄得脸色青黑半路退了回去,胡格尔就拿起随身带的烟斗敲自家小儿子的脑袋,还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你阿桑哥哥这是在讨媳妇儿呢,臭小子甭捣乱!柱子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十分天真地问了一句:“阿爸你不会是得了斗鸡眼吧?阿妈你快给他请大夫!”弄得德玛忍无可忍拿一只大羊腿堵住了他的嘴。老实人阿路好心地给白轻墨盛了一碗汤,居然被阿桑逮着说是变着法儿讨神仙姐姐欢心,阿路口角不如阿桑伶俐,结果口水战差点升级成肉搏。 德玛晓得白轻墨身子骨不太好,后者又坚持不肯请大夫,于是便按着凌昭云给的方子在周边找了些草药,每天一日三餐之后都将汤药端上来给她喝。这几日得了调养,而且阴气渐盛,白轻墨的身子倒是比先前好了许多,祁无芳感激涕零,主动帮德玛担负起了砍柴的任务,深得两位老人的欢心。 吃完饭喝完药,白轻墨照例去小溪边散步。 小溪中的水在阳光下亮闪闪的,清澈见底。溪边绿草如茵,不远处稻梁田野,房屋鳞次栉比,是难得的田园美景。 折阙帮着德玛收拾碗筷,凌昭云也没有跟来。唯独祁无芳不放心白轻墨一个人走远,始终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边。 二人坐在小溪边的草地上,看着远处大片绿洲的祥和美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你有把握能够安然突破第八重么?”祁无芳问道。 “你们怎么都这样忧心。”白轻墨轻轻笑道,“我好歹有不错的武功底子,即便在此处也能有八成把握。你却当我是什么娇小姐?” 祁无芳一哂:“这不是关心你么。” 沉默了片刻,他又问道:“你回去之后打算怎么办?” 白轻墨偏着头思忖了一刻,道:“倘若能安然回去,必然是准备武林大会了。我此番虽不参选,但武林盟主这个位置也不想轻易让给临风山庄。韩雨微那个女子,我虽欣赏她,但实在不太喜欢。武林若在她的掌控之下,我便没那么容易施展手脚了。” “是因为碧落教主么?” “你想到哪里去了。”白轻墨愣了一愣,然后摇头道,“并非因为他。” 见白轻墨没有解释的意思,祁无芳也点到即止不再追问。 略略小坐了一会儿,白轻墨站起身来,仰面望了望天,却不防活动了这么大半日,腰带微微松开了一点儿,掉出了藏在里面的东西。 二人同时往草地上看去,皆是一愣。 一只比指甲盖略大一些的铜铃落在绿油油的草地里,在阳光下闪着光。 祁无芳缓缓弯下腰,将铜铃捡起,放在掌心。 半截琥珀色的剔透琉璃,断口处自然而然,铜铃悬挂在琉璃柄上,原本十分破旧的铜锈已经被清理过,露出光滑的表面,十分古朴的小铃铛,轻轻一摇晃,便发出清亮悦耳的响声。 不同于寻常的铃铛,这个铜铃发出的声音比正常如此大小的铃铛要大得多,但十分清亮悦耳,荡得人陡然灵台一片清明。 祁无芳虽然并未亲自出席流云吹烟阁拍卖大会,但碧落教主与沉月宫主同时中意一对铃铛却意外裂成两半的事情早已传遍江湖,他也有所耳闻。 “这是……玲珑诀?” 第75章 剪刀声犹在银釭 祁无芳问出这一句的时候语气有一丝怪异,但白轻墨看着他掌心那一只小铃铛略有点儿出神,因此并未立即听出来。 见白轻墨算是默认了,祁无芳心里略微有些不是滋味,问道:“怎么把这东西带在了身上?” 白轻墨回过神来,接过玲珑诀,淡淡道:“上回莲和璧已经丢了一次,如此重宝,放在宫中恐不安全,横竖它小巧轻便得很,我便随身带着了。” 其实,自从两个月前前往华清州赴南朝庭之会开始,她便将此物时时随身带着,一是怕丢了,二是…… 她一直没能参透这灵物为何会在她与那人同时触碰的那一刻裂为两半。琉璃原本便是易碎的东西,但这般不因外力自然碎裂的情况,却是只有在遇见有缘之人时才会发生。她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没有一种能让她安心。成双的玲珑诀因他们二人而分离,是不是意味着,所谓的有缘之人注定无法成双,终究要走向分裂一途…… 此事始终是她心中无法抹去的一个疙瘩,亦是她作出借朔月之力突破莲心诀第八重这个决定的一个重要原因。 祁无芳虽然出身武林世家,然而祁家虽然生意做得大,但在武林秘辛这方面还是知之甚少。在倾云楼拍卖玲珑诀之前,他还从未听说过此物的名字,但既然倾云楼会把它放在最后当做压轴之物进行拍卖,便定然不会是凡俗之品。 江湖上传言,玲珑诀一旦出世,便必然伴随着极大的动荡,血雨腥风不得消停。有人说,能够掌握玲珑诀的人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武林之首,统领群雄;有人说,拿到了玲珑诀的人会被其吞噬心智,从而变得嗜杀冷血,在江湖中掀起滔天巨浪;有人说,玲珑诀并非抢夺而来,而是自己选择主人,然后助其一臂之力;也有人说,玲珑诀的作用,端看它的主人是何心性,玲珑诀为只主人成就霸业,不论正邪……几百年来,各种观点相互争论,却始终没有一个能够得到大部分人赞同的最终定论。没有人能够说出玲珑诀的真正作用是什么,因为它出现在世人眼前的时间实在太短,每每只是昙花一现,便又再次失去踪迹。没有人真正见过玲珑诀的持有人借助其神力登上武林巅峰,因此,这灵物究竟有何功效,究竟是正是邪,无人知晓。 “你带着它这么久,有没有参透其中玄机?” 白轻墨摇摇头,淡淡一笑:“既然是灵物,怎能这样随便就失了神秘。”将铜铃放至眼前,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响声,飘荡在空旷的小溪草地之上,空灵而悠远。 白轻墨嗓音略显低沉:“我想,它在等,等一个能够让它焕发光彩的时机。也许到那个时候,门派混战,魔宫称王,整个江湖已是生灵涂炭,万马齐喑。而我,已经……” 看着白轻墨空濛的表情,祁无芳心神无端一颤,然后心中猛地一震揪紧。 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费尽心思站在武林的巅峰,在风雨中沉沉浮浮,却冷眼看着天下大乱,任由整个江湖将她推入死亡深渊万劫不复。 她竟是……从未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 祁无芳只觉心中一阵惊痛不能自抑,猛地伸出手,温热的大掌将白轻墨的手与玲珑诀一起包裹在内。 “不会有那一天的。”坚定而霸气的嗓音响在白轻墨耳边。 温暖的热度不容抗拒地包裹住整个手掌,如电流般从指尖传递至心脏。白轻墨抬眸对上那蓝黑的眼眸,眼底微微泛起波澜。 祁无芳注视着白轻墨的双眼,坚定地重复:“不会有那一天。” 白轻墨心中微微一颤。 这个人,居然能信誓旦旦地说出这样的话…… 双眸被锁定,视线几乎挪动不了半分。白轻墨只觉眼前那一双蓝黑的眼眸仿佛涌起漩涡,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吸卷进去。 祁无芳握住白轻墨的手,眼眸死死地锁定她:“江湖混战不休,哪一天不会死人?大乱乃天定之势,岂是人力所能转寰的?倘若你以此为借口不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可知会让多少人牵肠挂肚?有这么多人在你的身边,哪里需要你一个人孤军奋战,哪里会让事情发展到那步田地?” 祁无芳一直以来都对白轻墨言听计从,偶尔有强势的时候也是表示对她的关心,从未这般疾言厉色地同她说过话。 这样一番话勾起了白轻墨脑海里的一番回忆,让她忽然想起了另一个人。 曾经在夜深人静之时,那人也是如此,一改往日的温润,死死扣着她的手腕,黑眸中掀起波涛汹涌,一副声色俱厉的模样。 “这世上不是没有人在你身边,你却撇下所有人,把自己当成独行者,谁的帮助都不要,谁的劝诫都不听。” “你要踏出一条自己的路,可以,没人拦着你,可你将别人的心弃如敝屣,自己走进死胡同,还要我们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却将我们当成了什么?!” 白轻墨心中紧了紧。此时此景,与那一日竟然如此相似! 被祁无芳裹住的手倏然一颤。 为何每每想起那人,都叫她这般心绪不宁。那一夜,他的模样深深地刻印在了她的脑海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华清州一别,二人已有将近两个月未曾相见,也并未通半字信文。 在前往华清州之前,她意外得知兰箫身世,便特地拜访修梅苑,并从冷凝霜处得知,兰箫所练功法乃《古笛兰音》,此功与《莲心诀》乃相克之大成,自古以来便是不传之奇功,但两种功法绝不能融合,一旦相容,便必定会对练就《古笛兰音》的一方造成伤害,导致其不能练就功法最高境界第九重,并对寿命造成难以挽回的影响。 兰箫明知她练的是《莲心诀》,这其中奥义他定然也知晓,却瞒着她,接近她,甚至试图让她接受他…… 就是因为知晓了此事,她才在那一日兰箫在沉月宫陪她练功之时说出那样的话,让他清醒一些,叫他晓得二人原本殊途,便必然不得同归。可在华清州见面时,他却浑然不介意地同她亲近,甚至向她道歉,让她一瞬间几乎都不知该将自己的心往哪里放才好。 那一夜,他对她那般无可奈何,她原本欲叫他知难而退,而他却舍命来救她。 这般的情债,叫她要如何偿还? 看着眼前的祁无芳,白轻墨心中酸涩之感愈发浓重,几乎要化成泪意浸溢出来。 见白轻墨面色不对,祁无芳心下一紧,一时间以为是自己说破了她心中所想,让她脸色这样难看,但转念一想,他虽然不知道她这么一会儿已经想了那么多事情,但也知晓,迄今为止,能让她露出这般神态的,只有碧落教的那个兰箫。 掌中纤手微凉滑腻如凝脂白玉,祁无芳的手又紧了紧,一颗心却随着白轻墨眼底的难言之色缓缓沉入了谷底。大掌微微松开,却仍旧握着白轻墨的手,蓝黑相间的眼眸中浮起一丝淡淡的惆怅与自嘲: “就算我站在你的面前,你的心里还是想着他。” 白轻墨微微一怔。 竟然叫祁无芳看出了心事,她当真是不会掩饰么…… 右手缓缓从祁无芳掌中抽出,白轻墨垂着头看着掌心的玲珑诀。 小巧的铃铛静静地躺在掌心,琉璃柄剔透如初,带着一些岁月的痕迹,就这么看着,与普通的铜铃相比,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是那自然形成的断口,没有任何人工的痕迹,就仿佛是天意,生生将缘分的桥梁割断,就算拼了命要合在一处,也仅仅是一时之功,终究不能长久,违逆天命罢了。 细碎的额发垂落下来,隐隐约约遮住了眉眼,白轻墨眸中淡淡光华流转,半晌轻启朱唇:“无芳。” 祁无芳一颤。这是白轻墨第一次如此唤他…… “无芳。”白轻墨再叫了一次,抬起头来,对上祁无芳略显震惊的双眼,缓缓道,“我白轻墨纵然心狠手辣,却也不是铁石心肠,你对我的好,我都明白。但我无法回应你。我可以视你为挚友,能与你同生共死,否则,我此番绝不会与你一起来西域。你是我在乎的人,倘若有人动你一根毫毛,我也是不答应的。但是兰箫不一样。” 但是兰箫不一样…… 晶莹的溪水在脚边潺潺流淌,白轻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玲珑诀,直视祁无芳的双眼:“沉月宫与碧落教几乎是同一时间在江湖上崛起,从那一刻起,我们便一直相缠相斗,直至今日,我也不能完全向他敞开心扉。我不知道上天为何选中我们做玲珑诀的主人,就连其双生之宝莲和璧也认我与兰箫二人为主,我甚至不知道我与他是敌是友。我与他太过相像,相像到了几乎在每一件事情上都能做出对方会做出的那个选择。” “我一直觉得,上天要我们同时出生在这个年代,就注定了互相折磨一辈子,直到最后有一方死去。后来柳非烟知晓了玲珑诀一分为二的事情,便告诉我说,此物‘虽分二身,原为一体,若不相融,必亡其一’。” 无视祁无芳震惊的神色,白轻墨继续道:“我不愿与他同生共死。但是,倘若我与他之间必须有一个人死去,我希望那个人是我。” 难掩面上震惊之色,祁无芳喃喃道:“怎会如此……” 白轻墨淡然一笑:“无芳,虽然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何会作如此想法,但我希望你明白。” 暖暖的风轻轻地吹拂而过,带来田园的稻穗清香和草地的清新之味,轻轻撩起二人的发丝和衣袂。 半晌,祁无芳脸上溢出一抹苦笑,却带着丝丝释然之色:“我明白。” 忽然猿臂一张,将白轻墨圈进怀里。 猝不及防撞入一副宽阔坚硬的胸膛,白轻墨第一反应是推拒,但头顶传来的声音让她停下了动作。 “虽然不愿意接受,但我尊重你的选择。” 祁无芳的嗓音从头顶传来,让白轻墨顿时灭了推开的念头,只觉得身后猿臂缓缓收紧,自己的身体也慢慢放松,静静地听着他的话。 “今天听你说了这些话,我很感动,真的。你能将我视作挚友,已是我最大的福气。尽管明知不能得到你,但我还是希望你幸福。” “虽然不喜欢那个姓兰的小子,但我也打心眼儿里不希望看到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出事。所以一定要珍惜自己。” “倘若你无法与他坦诚相待,我一直会在你的身边。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我会倾尽一切去对你好,保护你。只要你不嫌弃。” 眼底恍惚有点点湿意,白轻墨用力地闭上眼,声音略显低哑: “好。” 祁无芳圈着白轻墨略显纤弱的身子,半晌才推着她的肩膀放开,垂头看着她,面带笑意:“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吹吹风,清醒清醒。” 白轻墨面色已恢复常态,淡淡一笑,转过身,离开他的眼前。 风撩起她的发丝,吹在了祁无芳的脸颊上,在她转身之际,他清晰地听见两个字传入自己的耳际—— “谢谢。” 风带来淡淡的青草气息,但怀中人已经消失不见。祁无芳站在原地,紧紧地闭上眼,微微仰起头,那模样仿佛是强忍住眼中液体不流下来,但白轻墨始终没有回头。 回到胡格尔家,凌昭云正倚着门框,见白轻墨一人回来,一笑道:“谈完了?” 白轻墨淡淡“嗯”了一声。 凌昭云洒脱一笑:“这样也好,省得让人日思夜想不得安生。” 白轻墨微微弯起唇角,将手中的玲珑诀再次放回腰间,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释然:“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会这样走下去。哪怕眼前刀山火海,也无法阻拦我半分。” “那你就不管兰箫的想法了?” “万事自有天定。”白轻墨微微一笑,“倘若老天逼得我们走投无路,我也就无话可说了。” 凌昭云神色复杂,轻轻一叹: “只盼老天开眼,让江湖重归平静罢。” 第76章 深山乌啼闻鬼啸 茶杯落在地上,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 “你说什么?!”刘长青倏地从座椅上站起身来,一把长长的山羊胡子气得颤抖不止,“沉月宫杀我崆峒派千名弟子,还扬言若我派再次挑衅,便灭我满门?!” “是。”传信的弟子跪在地上,不敢直视动了真火的掌门人,头垂得老低,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崆峒派算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大门派,一千名弟子也占了约莫四分之一的实力,这短短一天就损兵折将至如此地步,就算心性再平稳也难以接受。 刘长青脸上的皱纹几乎都颤抖起来,一双蒙了阴翳的眼睛迸射出仇恨的光芒:“沉月宫,灭了青城派,又想到老夫头上动土……白轻墨,老夫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你沉月宫送进地狱!” “掌门!掌门!” 一声急促带着恐慌的叫声从门外传来,一名崆峒派弟子从门外飞速跑进来,跨过门槛之时还被绊了一个踉跄,那模样十分慌张。 在场掌门与几位长老当即认出此人是几名看守掌门令弟子的其中之一。在场人不由得心中一阵恐慌:难道是掌门令出了什么状况? 刘长青沉声道:“出了什么事,竟然如此慌张?” 那弟子慌得舌头打结口齿不清:“掌、掌门……” 刘长青喝道:“别这么没出息,好好说!” 那弟子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平静了好一会儿,颤声道:“禀掌门人,我崆峒派掌门令于今晨失窃!” “什么?!”刘长青与几位长老同时暴喝出声。 掌门令乃各派镇派之宝,象征着一派的凝聚力和掌门人的权威,一向由历代掌门人保管。拥有掌门令的掌门人才能被门中长老与弟子最终认可,否则只是一个“掌门人”的虚衔,无法真正调遣门人为其效忠。可以说,一个没有掌门令的门派,就是一个没有主心骨的一盘散沙。 刘长青此时心中已经腾腾地冒起了火:没用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你以为这些长老都对老夫忠心耿耿没有二心么?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成心要气死老夫是不是?! 还没张口骂出来,一旁的长老刘丰已经急急出声骂道:“没用的东西,连掌门令都看不住!还养你们何用?!” 刘长青打断道:“可知是谁偷了掌门令?” 趴跪在地上的弟子不敢抬头,颤抖地回答道:“掌、掌门令平日里也无人问津,我们几个守令的弟子们不免松懈了一些,打了个盹儿,再睁眼便发现掌门令不翼而飞了,四处都寻不着半点线索……” “那就赶紧派人去找!” “是。” 把那弟子打发走了,刘长青面色阴沉得可怕。 几位长老站出来:“掌门,这……” 苍老得只剩下一层鸡皮的手缓缓握成拳头,青筋毕露,刘长青阴沉地开口:“寻常鸡鸣狗盗之人,定然不会对我派的掌门令起异心。眼下武林局势动荡,我派与碧落教和沉月宫关系尤为紧张,会对我们掌门令下手的,必定是他们那边的人。” 长老刘启站出来:“掌门,能够避开众多眼线与看守盗走掌门令之人,江湖中屈指可数。那些门派之首定然不会纡尊降贵亲自来做这等事情,倘若事情真相揭开,江湖名声必定一落千丈,到时候得不偿失。但此人武功决计不低,依我看,此人有极大可能是‘天下第一神偷’——单飞!” 刘丰反驳道:“单飞一介江湖布衣,从不参与门派斗争,怎会无缘无故盗我掌门令?” 立刻有长老站出来:“刘丰长老此言差矣,您可能不知道,单飞的身份可不仅仅是一介江湖布衣那么简单,他的真实身份乃影芙门少主,倘若是影芙门指示,他要偷掌门令也未尝不可。”说着又疑惑起来,“但是,影芙门身为三大隐宗之首,怎会如此光明正大地涉足江湖争斗?” 耳边争论嗡嗡不休,刘长青忍无可忍,猛地一拍手边案几,怒道:“一群废物!” 从来未见掌门人发如此大的脾气,众人即便有所不满,却也立刻噤声。 刘长青颤抖着胡子,继续道:“单飞虽为影芙门少主,明面上是为了影芙门办事,但你们也不动脑子想想,明宗少主北堂寻下山之后拜访影芙门,和乔装改扮了的单飞一起出门,去了凉州城。凉州城是哪儿?是碧落教的总坛所在!” 几名长老一颤:“您是说……” 刘长青目露凶光:“明面上看,单飞是把掌门令偷给了影芙门,而实际上,影芙门早已与碧落教达成合作关系,真正拿到我们掌门令的,是那个姓兰的!”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碧落教与沉月宫联手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而早在南朝庭之会结束之后,武林开始大乱,三大隐宗之首影芙门就表态会与这两派合作。当时知道这个消息时,众人皆是大惊,但也只当是影芙门被魔宫弄得不得安生才寻了两座靠山。此时细想一番,却更是让人心惊肉跳。 影芙门与碧落教的关系已经到达了这种地步,这就意味着,碧落教与沉月宫尚且有无数个没有暴露出来的盟友,在没有见光的地方与他们进行各个方面的合作,他们的力量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而更让人心惊的是,既然他们掌门知晓此事,那么临风山庄的庄主必然也不会被蒙蔽,韩临东竟然在知晓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底细的情况下,光明正大地将他们除名!临风山庄就不怕惹祸上身么?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看着身边长老弟子们皆惊疑不定的神情,刘长青立马就猜到了他们的想法,道:“临风山庄究竟为何在此时做出如此决定,老夫暂时也猜不透。但碧落教和沉月宫看我们崆峒派不顺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此番正好找个借口向我们找茬,想要敲山震虎,拿我们崆峒派开刀。而临风山庄发出声明之后便再没了动作,也没有动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其他利益,分明是想等我们崆峒派先行一步,拿我们做挡箭牌。” 满堂寂静。 虽然崆峒派平日里挑衅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姿态十分嚣张,但说心里话,想要让他们真正去捅这个两个绑在一块儿的马蜂窝,还着实没有万全的把握。旧年青城派被灭之时,人们虽然嘴上说是碧落教与沉月宫一手造成,但心中也多多少少知道此事有些蹊跷,尤其在魔宫出世之后,更加让人肯定,这两派绝非灭去青城派的元凶。倘若这样看,碧落教与沉月宫还不具备灭掉八大门派之一的实力。但近几个月,凌峰门、长空派、天门剑庄等多个门派相继被灭,世人已经逐渐看到了这一教一宫显露出的冰山一角。 他们崆峒派与这两派交锋的时日已经不短,随着火拼的次数不断增加,他们越来越感受到了碧落教与沉月宫深不可测的实力。回头想想,从这两派在江湖中高调崛起之日开始,便不断有门派看不顺眼上门去找麻烦,他们也因行事嚣张而结下了不少的仇家,但这么多年来,虽说极少对敌人斩尽杀绝,却没有一次败过。能够在黑白两道的夹击之下屹立不倒,而且让人望而生畏,这潭水绝非一般的深。 他们崆峒派扬言拉拢几大门派对付碧落教与沉月宫的事情还没过去几天,就已经先损失了上千名弟子和一枚掌门令。此时,不少脑子还算清醒的长老们就已经意识到,失去了临风山庄的庇佑,他们这回放言挑衅碧落教与沉月宫,是踢上了一块铁板啊…… 八月底,已经渐渐的开始入秋了。盛夏的酷暑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秋季的苍凉与凋敝。秋日的山风从崆峒派门前刮过,卷起一地落叶,仿佛带来了死亡的气息。 **** 沉月宫。 毛茸茸的白球团在凳子上,大尾巴盖住脑袋,九夜那两只粉色的尖耳朵时不时动一动,一张狐狸脸上满是懒洋洋的疲倦之色,黑溜溜的大眼睛也仅仅睁开一条缝,瞥了一眼门口进来的女子,便再次闭上。 轩羽一声万年不变的艳烈红衣,却略嫌冰冷,接过对面女子扔来的物什,看了一眼,挑起眉毛抬头问道:“掌门令?” “什么掌门令?崆峒派么?”恰巧端了一盘水果过来的无涯将果盘往九夜面前一放,后者立刻闭着眼睛嗅了嗅,立刻精神抖擞地站起来,一口咬住了一只红彤彤的大苹果。 兰蝶淡淡“嗯”了一声,一边走过去想从九夜嘴里把那个苹果抢下来,一边道:“兰雍说,崆峒派大抵猜到了是我们碧落教拿走了他们的掌门令,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拿回去。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把这东西放在你们这里,横竖还能起点作用,总比直接毁掉好。” 在墙上轻轻敲打了几下,轩羽将掌门令放入暗格中,再看了一眼和九夜抢苹果抢得不亦乐乎的兰蝶,冷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无奈的神色,抓起手中一只梨子,朝她扔了过去。 兰蝶一把接过,用黄晶晶的梨子敲了敲九夜的脑袋,得到后者的怒视之后,喜滋滋地跑到一边开始削皮。 无涯看了一眼一直以来都冷硬得和折阙一样的轩羽露出这等别扭的神态,心里有些发笑,调侃道:“好好管管她,三天两头往这儿跑,倒真将我们沉月宫当成她的家了。小心把九夜惹恼了,宫主回来收拾她。” 兰蝶啃了一口梨,闻言问道:“有你们宫主的消息了么?” 提及此事,二人都沉默了下来,连一边啃苹果的九夜也停下爪子竖起了两只尖耳朵。 轩羽摇了摇头,眼中掠过一缕担忧:“暂时还没有。” 十日之前,宫主与倾云楼主一行人深入大漠之后便再没有出来,他们已经出动了在西域的全部势力倾力寻找宫主下落,却依旧毫无所获。 无涯的笑容中也含着一丝担忧,望了望九夜,道:“虽然宫主下落不明,但九夜与宫主有血契,看它这么爱闹,宫主应当没什么事才是。” 兰蝶点点头:“我们教主也出发去西域很多日了,有兰幽跟着,不会出什么问题。只盼他们能尽早碰面罢。”说着话锋一转,望向轩羽,“听说,你们今日上午去了临风山庄?” 轩羽点了点头。 无涯道:“我同他一块儿去的,这才刚回来呢。” 想起上午见到韩临东时,他那难看的脸色,无涯就忍不住微微笑出声来。 兰蝶见二人气色都不错的模样,来了兴致:“发生什么事了,说来听听?” 轩羽道:“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说了些从此沉月宫与临风山庄一刀两断势不两立之类的话,那些个没出息的长老就被吓得脸色铁青,没什么好说的。” “就这样?” “就他这个性子,还能指望跟你说什么有趣的么?”无涯瞧了一眼轩羽,调侃道,“你是没瞧见,这人将两把梅花刺擦着各位长老的耳朵飞过去的时候有多嚣张,有几个胆小如鼠的差点就大小便失禁了,韩临东的脸色能不难看么?” 兰蝶噗嗤一笑,这确实是轩羽的作风。 “韩雨微没出来么?” 无涯道:“韩二小姐又不会武功,她出来能做什么?我看,若是你们教主亲自出面,她定然当仁不让站出来了。” 兰蝶哂笑一声:“这女子虽然除了武功样样都还不错,但教主可不会瞧上她。不过话说回来,这回咱们可是和临风山庄结了梁子,你们宫主和我们教主都不在,就这么擅自行事,不怕受罚么?” 轩羽与无涯相视一眼,笑道:“倘若宫主在此,恐怕就不只是下马威这么简单了。” 兰蝶趴在桌上,若有所思:“说的也是。唉,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都闲得要跑来和九夜抢食吃了……”女子脸上挂着天真的表情,语气十分温和,几乎是漫不经心,口中却吐出极为森冷的话语,“等教主一回来,我定然要向他请命,给崆峒派换一种颜色才好呀。” 第77章 一山放过一山拦 黑树林中的瘴气数年如一日地氤氲缭绕,却仿佛是因此处奇异的地理环境而自然生成的,并没有魔宫释放的瘴气所散发出的那一股阴邪之气,也难怪并未对其中间环抱的绿洲产生过大的影响,反而成为了保护绿洲的一道天然屏障,使此地千百年不为外界所扰。 用湿布掩住了口鼻,以防瘴气入体,白轻墨与折阙在参天大树之间行进着,仔细地寻找一切能够指引出路的痕迹。 白轻墨扶住旁边的树干,轻轻喘了两口气,差点把掩口的湿巾拿下来,幸好被折阙拦住。 “宫主,咱们今日还是不找了,先回去罢。”折阙搀着自家宫主的手臂,担忧道。 白轻墨扶着树干,定了定神,道:“也好,横竖也不差这一日。我们去找凌昭云他们,今日就一起回去罢。” “是。” 今日便是朔月之夜,白轻墨的状况越来越差,便指望着今夜能顺利突破《莲心诀》第八重。沙漠中没有落脚的地方,几人就算是在今日找到了黑树林的出口,也无法现行离开。先在这村子里待上一晚,有德玛他们照拂着,编些谎话给他们讲讲情况,也比在外头风餐露宿要强些。 白轻墨体力有些撑不住,多走了几步便要歇息,折阙便扶着她靠在一棵树边坐下了,从腰间取下水囊,递给她。 补了些许水分,白轻墨的脸色有一些好转,淡淡笑道:“幸亏此番出行没将你留在宫中,否则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折阙帮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道:“宫主无论去哪儿,我永远都会跟在你身边。” 白轻墨垂眸一笑:“永远?永远有多远,谁能说清楚。现在就说这些话,你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原本是一句调笑的话,折阙却回答得无比认真:“宫主只要愿意,折阙就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终身不嫁。除非宫主不要折阙了,我才敢走。” 白轻墨垂在地上的手微微一紧,脸上却淡淡笑道:“说什么傻话。” 数下的地面被层层叠叠的落叶铺满,色彩斑驳,再加上空气中瘴气四溢,就算有些什么微小的异状也难以立刻分辨出来。然而白轻墨放在地上的手就这么微微紧了紧,便立刻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将手挪开,白轻墨目光下垂,只见一片黑色的布料从枯叶堆中露出了一角。 折阙的目光顺着自家主子看去,不由得惊异:“这是……” 黑树林中几百年难得有人经过,最近也就只是他们四人经常进出,却也没有人被挂破了衣衫,更没有人穿这般纯黑的布料。难道这是…… 白轻墨心下惊疑,折阙立刻上前将树叶拨开,抽出了里面的一块黑布。 上好的锦缎,材质柔滑,绝非西域所能产出。约莫巴掌大的一块方形布料,四周边缘参差不齐,露出不少线头,竟像是被人生生从衣服上撕下来的。 白轻墨心下一沉:“看反面。” 折阙依言将布料翻过来。按理说,倘若一块布料上有刺绣,那么在刺绣的背面必然会有明显的针脚痕迹,但从黑布的这一面看不出任何异状,那么反面理所应当也没有任何纹路才是。然而,当折阙将黑布翻过来的那一刻,二人饶是定力惊人,却也被惊得双目陡然睁大。 “这是——魔宫!” 当几人重新在绿洲上汇合之时,白轻墨才发现,原来不仅只是她们捡到了这样一块蹊跷的布料,分头行动的凌昭云与祁无芳也各有一块。 丝线的妖红仿佛是用鲜血染就,精致的纹路蜿蜒布满整块布料。血色莲花妖娆绽放,莲瓣上的纹路也是细致入微栩栩如生,一条头呈倒三角形状的蛇盘在莲心之上,吐着鲜红的信子,妖红的蛇眼虽然细小,却将贪婪的嗜血之色表露无疑。妖艳的鲜红配合着如暗夜一般的背景,让人不约而同想起元宵夜宣州夜空上的那一束焰火,如催命符一般紧紧地揪起人们的心。 在场四人都见过这个标志。 折阙目露寒意:“他们找来了。” 凌昭云脸色也极为不好看:“终究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魔宫中人定然已经通过黑树林找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但没有立刻对村子下手。他们知道白轻墨等人会在黑树林中寻找出路,所以毫不顾忌地在树林中留下自己的标记,告诉四人,他们已经来了。明目张胆地给出这个讯息,他们甚至不担心几人会丢下此处村民遁走,这是赤/裸裸的示威和警告。 “倘若今日魔宫插手,这个朔月之夜定然是无法好好利用了。”凌昭云继续道,“时运不济啊,早知道他们定然会找到这里,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祁无芳面色阴沉,蓝黑的眸子中冷色愈显,狠狠地啐了一口:“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在今天!” 白轻墨顿时觉得头痛不已,抚额苦笑道:“贼老天,就是不肯让我们安然度过这一关么。” 沉默了一会儿,凌昭云拍了拍她的肩:“无论如何,今夜都要保证你的安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这几个都不是吃素的,横竖今晚我们给你护法,不管来多少人,都给你砍干净,你就安心练功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白轻墨揉了揉眉心,眸中掠过一缕冷色,“那这些村民怎么办?” 凌昭云顿了一顿,眼中神色复杂,看了白轻墨半晌,缓缓启唇,坚定而不容置疑地道:“我们保不了他们。” 此言一出,纵然知道必定会如此,几人也不由得心里一凉。 “眼下通知他们已经来不及了,何况,暂且不论他们是否愿意搬离这个绵延了几百年的家园,这整片大漠都在魔宫的控制之下,他们就是想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凌昭云转过头,看向那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子,轻声叹道,“我们只能瞒住这个消息,让他们在魔宫打过来之前继续过一两天安稳日子罢。” 沉默了半晌,白轻墨拍了拍凌昭云的肩:“别想了,先回去罢。” 魔宫留下的东西被几人烧得连渣都不剩,柱子跑出来将几人叫回去吃饭,仍旧是同阿桑家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阿妈,我来帮你收拾。”吃完东西,几人围着饭桌聊天,白轻墨见德玛收拾碗筷,心中微微一动。 德玛穿着围裙,看白轻墨脸色不好的模样,连忙道:“怎么好意思让你来,身子骨不好就去好生歇着,阿妈一个人忙活就足够了。” 白轻墨一笑:“整日坐在那儿也不见好,不如帮您做点儿事。” 见白轻墨坚持,德玛也就不再拒绝,笑呵呵地让她帮忙将碗筷收拾好端进厨房。 沁凉的水淌过掌心,白轻墨只觉得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薄雾,脑袋有一瞬的不清醒,但甩了甩头,很快就恢复了过来。在沉月宫做了多年的宫主,这些事情都是下人帮忙做的,此番上手,心中倒有些奇异的感觉。 水哗哗地冲着,德玛一边清洗着碗筷,一边叮嘱白轻墨不要太劳累,身子骨要紧之类的话。 白轻墨静静地听着,神情淡然捉摸不透,黑眸中隐隐有不清晰的光暗暗流转。 “阿妈。”忽然轻轻出声打断了德玛的话。 “怎么?” “我只想问问您,我们之前素未谋面,您和阿爸为什么对我们这般好?” 德玛笑着说道:“老天让你们几个阴差阳错地到了我们这里,这就是咱们村子的福气。看你们一个个的长得这么俊俏,会做事,心眼儿也好,我们能不喜欢么?要不是你们在外头还有家人朋友等着,阿妈我呀,还真是巴不得让你们在这儿长住呢!” 这话说得轻松无比,没有半点做作与犹豫,一看便知是德玛的真心话。白轻墨心里略微堵了一堵,仿佛一块大石压在了胸口,几乎令人喘不过起来。 但洗着碗筷的德玛并没有注意到身边女子的异状。 “阿妈……”顿了许久,白轻墨似是在组织措辞,才缓缓道:“倘若我并不是什么好人,而是……” “说什么傻话。”话未说完,便被德玛笑眯眯地打断,“别看我这山村野妇不明理,但相处了这么多天了,连你们是好是坏我还分不清么?白丫头莫要胡思乱想,阿妈可心疼你了呢!” 白轻墨垂下眼眸,掩去了眸中一抹淡淡的幽光。 正洗着一张碟子,忽然,身后一双大手伸过来蒙住了白轻墨的双眼。 手上动作微微一顿,白轻墨无奈一笑,想也不想便道:“阿桑。” 身后人将手撤开,嘻嘻笑着将脸凑过来:“白姐姐好聪明,这么快就知道是我了。” 这一阵光一阵暗的,让白轻墨脑中有短暂的晕眩,顿了好一会儿,没有立即回阿桑的话。直到身后的高个儿少年将脑袋疑惑地探过来,白轻墨才假装没事人一般继续洗着碗筷,挑了挑秀眉道:“除了你谁还会这么无聊。” 阿桑皱了皱鼻子:“我这不是心疼你嘛。你是客人,这些事留给我们做就好了。” 白轻墨无奈一笑,转过身去:“这没什……” 言未尽,便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晃了一晃,在几声惊呼下,手中瓷碟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整个人顿时失去知觉一头栽了下去。 第78章 一掬胭脂沉碧甃 “……今夜我要帮她疗伤,恳请阿爸阿妈无论听见什么响声也莫要进她的房间。”凌昭云的声音。 “唉哟,你们这几个年轻人呀,才多大就落下一身的病,村里的大夫又没法子,我活了这么大半辈子,还没见着人无缘无故就晕过去的,这叫我老婆子怎么办呀……”德玛痛心疾首的声音。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云小子都说了,白丫头不会有事的,你哭哭啼啼的做什么!”胡格尔也愤然道,声音中却含着掩不住的担忧。 “神仙姐姐不会有事吧……” 白轻墨闭着眼睛,听着周围人的声音嘈杂,脑子里一团浆糊,只觉得自己半躺在一个温热的地方,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无意识地皱了皱眉,喉间隐约发出一声呻吟。 “哎,醒了醒了!阿轻姐姐好像要醒了!”一个声音叫道,像是柱子的。 “醒了?哎,云小子快来看看!真的是醒了!” “阿轻姐姐你总算醒了……” 白轻墨只觉得头剧痛无比,费力地微微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迷蒙,好半晌才对准焦距。眼前是一张张布满喜色却仍有担忧的脸。 胡格尔揣起烟斗喜悦地叹了一叹,阿路那张老实人的脸也如释重负一般放松了,阿桑抓着手里的狗尾巴草,都快要被他揉成了泥,年纪较小的阿美和柱子站在她跟前,眼眶红得跟兔子一样,几乎要哭出来。 近旁的折阙松了一口气,凌昭云把上她的脉门,紧皱的眉头松了松。 小小的一块地方,被这么多人围着,饶是白轻墨镇定自如,此时也略有些尴尬。 “阿妈,你们……” 德玛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满脸忧色地道:“瞧你这丫头,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倒下去了,叫阿妈怪担心的……” 阿美扑上来抱住她:“阿轻姐姐,把我吓死了……” 看这情状,自己应是没有晕多久,大抵是刚晕过去过了这一阵儿就立刻醒了来。白轻墨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笑,想要坐起来:“我没什么大事……”这一撑,却觉得撑在了一片软软的东西上,白轻墨一僵,几乎是立刻抬头望过去,便看到了祁无芳表情生硬的脸。 居然是他抱着她…… 如白轻墨这般心性的人,自小在江湖中打滚,除非是过于越界的事,她是向来不将男女大防看得很重的,但此时发现这人是祁无芳,想起昨日发生的事情,却觉得心下愈发尴尬。 祁无芳似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便搀着她坐到椅子上,听她低低道了声“多谢”,便不在意般地笑了笑,放开了她。 白轻墨轻轻喘了口气,对众人笑道:“旧疾复发,让你们担心了,实在过意不去。” “说什么傻话。身子不好还要来大漠里头闯,有一身功夫又怎么了,还不是照样生病?你这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胡格尔气得胡子抖啊抖,端着烟斗就冲着几人教训了起来,“还有你们两个男子汉,明明晓得白丫头不行还带她来这种地方,还有没有一点儿常识啊!” 被点在脑门上骂,这对身为倾云楼主的凌昭云还是平生第一次,然则再有不满也得老老实实应了句“是”,私底下狠狠地瞪了白轻墨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都怨你死命要跟着来,看吧,连累我挨骂! 白轻墨低低地咳了一声掩住笑,对胡格尔道:“阿爸可别这么说,若非他们将我带来,柱子可就见不到我这几百年才出来一个的神仙姐姐了。” 这话说得胡格尔一噎,然后敲着烟斗大笑道:“好好好,现在能取笑老头子我了,看来没啥大事。来来来,咱们去外头晒太阳去,让白丫头好好休息,谁都不准打扰她。” 老人笑呵呵地拿着烟斗将孩子们都赶了出去,阿桑在临走前还跑过来说了一句“白姐姐病好了就来教我武功,就是嫁给我也没问题”,惹得胡格尔气急败坏地用烟斗狠狠地敲他的脑袋,然后将他踹出了门去。 闲杂人等都出了屋子,剩下四人在房间里,齐齐舒了一口气。 折阙蹲下来,握住白轻墨微凉的手:“宫主……” 凌昭云走过来,道:“我看你方才是极冷的模样,脸色都冻得青了,却不见是什么内伤。怎么回事?” “极冷倒是没有,只是丹田处有些凉意。”白轻墨一笑,道,“大约是今夜朔月,天地中的阴气已经开始释放,我体质特殊,这才受了些影响。” 凌昭云点头:“眼下已过了正午,再有六个时辰便是子时。我已交待了阿妈,届时无论听见什么声响也不能进你的房间。除非魔宫来人,今夜你应该能顺利突破。” 白轻墨苦笑:“我一直有预感今夜不会太平。我不知魔宫中人是否知晓我今日打算,倘若他们知道了,定然不会放过今日这个绝佳的机会,倘若他们不知道,那几块黑布便不会在今日早晨被我们发现。” “确实……”祁无芳揉了揉揉眉心,“夜间活动是魔宫的惯例,倘若当真如你所想,今晚恐怕有一场恶战要打。” “横竖他们不会放过我们,打就打罢。”折扇轻轻摇晃,凌昭云眼中掠过一抹利光,“我们只需保她至子时之后,一旦功成,就算魔宫四使一块儿上也不是她的对手。” —————————————————————————————————————————————————— 苍鹰展翅远飞,黄沙漫漫,十里之内除了满目苍凉的沙丘,皆无半分不同。最后一匹高头骏马只剩下了一具硕大却无力的尸体,被风沙吹得很快就被埋下了一半,唯余长长的鬃毛仍随着地上的风轻轻摆动。 日子如沙漠之中的烈风,瞬息之间已是千里。 男子一袭墨色长衫,伫立在黄沙之上,负手而立,极目远眺。大漠的风吹着他的衣袍猎猎地响,墨发拂动遮住了半边眉眼,如玉的面孔上显露出一抹沧桑。一丝鲜红从男子握紧的拳头中渗出,滴落在茫茫风沙之中,转眼已消失不见。 找不到……根本找不到! 如此大的一片沙漠,他就算出动整个碧落教的人也找不完。他找不到她。 今天已经是最后一天,但是他仍旧没有她的半点消息。不光是她,就连魔宫也没有出现。 兰箫仰起头闭上眼,刺目的阳光穿透眼睑几乎灼伤他的眼球,眼中的酸涩疼痛之感却根本比不上心中的钝涩之苦。 白轻墨,你到底在哪里…… 身后有人单膝跪下。 “教主。” 兰箫没有立刻回答,身后的兰幽亦静静地跪着。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教主。 自从跟着教主进入西域,他每日都眼睁睁地看着他没日没夜地四处寻找沉月宫主的踪迹。碧落教主杀伐果断,从未因一个人或一件事将自己弄得如此疲惫不堪,现在却为了一个曾经的对手,舍弃中原千般事务,发动西域碧落教所有下属,只为寻找那一个人的消息。马换了一匹又一匹,没有马就干脆使出轻功,每日筋疲力竭,但至今一无所获。 兰幽的心不是铁石做的,身为碧落教四大座使之一,他纵然对敌人铁血冷心,但对自家主子确实忠心耿耿。他不知为何教主必须在八月三十之前找到沉月宫主,但那二人之间的牵绊,他耳闻目睹了这么久,也知道一些。这样的教主,让他不由得心疼,就连教主心上的那位女子,他此时也发自内心地希望她平安无事。但是,他绝不希望教主为了一个女人而这般摧残自己的身体。 半晌,兰箫才缓缓开口,声音略显干涩低哑: “何事?” 被这轻轻一问,兰幽口中劝阻的话又噎在了喉中。 “罢了,你不要说了。”兰箫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眼中有淡淡的疲惫,“你可以先回去主持大局,但本座一定要找到她才会走。” 兰幽低下头:“誓死追随教主。” 兰箫仿佛没听到一般,淡淡转回身去,脚下运力,正欲飞身而行,耳际却忽然捕捉到一缕不同寻常的风声。 长时间麻痹的神经在这一刻陡然警觉起来,兰箫眼眸陡然眯起,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有异物正疾速靠近。猛地转身—— 凌厉的袖风还未挥出去,便在半路硬生生地收回。 兰箫目露震惊:“是你——?!” 见主子反应不对,兰幽抽出一半的长剑又收回了剑鞘,手却仍按在剑柄上。 青衫男子一个踉跄,站定在兰箫跟前,满身的风尘仆仆,平凡的面貌,出尘的气度,还有那一双……海纳百川的眼睛。 兰箫此生都不会忘记这双眼。 “岑柳。” 口齿清晰地吐出此人的名字,原来竟是上回在华清州萍水相逢的山中隐士,也是含光剑的持有人。 岑柳一笑,满面风霜地道:“兰兄还记得我就好,也不枉我煞费苦心追你到这里了。” 虽然明显年纪比兰箫大几岁,岑柳却依旧以“兄”称之,也算是懂得江湖礼仪。 兰箫定定地看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人,眼中神色不明。 查不出底细的隐士,看起来毫无恶意的接近,在魔宫肆虐之时出山,还偏偏不躲不藏地说自己姓“岑”…… “你追着我,想要做什么?”兰箫缓缓开口。 不在乎兰箫开门见山没有半点寒暄的问话,岑柳满面的风霜却依旧气度淡然,语气却比上回见他时多了几分认真,短短的一句话,却几乎在兰箫脑中炸响—— “我知道沉月宫主在哪里,你跟我来。” 第79章 涅火焚生光云破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 最后一丝朦胧的月光彻底隐没在黑暗里,整片夜空无星无月,浓云翻滚,漆黑一片。草丛中的虫鸣也息了下去,溪水失去了月色的照耀,再没有波光粼粼的闪烁,只是静静地流淌着。整片绿洲一丝风也没有。村庄已经陷入了死寂,家畜停止了一切行动,窝在了草垛中沉沉睡去。在肉眼无法看见的地方,仿佛有丝丝缕缕的气息从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缓缓升腾起来,无声惊动。村庄中每个人都在自家的床榻上进入了梦乡,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一夜外界的变化,除了四个人。 胡格尔一家都睡得很沉。凌昭云和祁无芳共着一间房,看似皆睡着了一般,而实际上只是闭目养神,排除视线的干扰,而精神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以习武之人的独有优势注意着四周一切风吹草动。 另一间房间里,折阙抱着剑,靠坐在墙角,视线一寸不离床上的那人。 白轻墨盘腿趺坐,双手置于膝上,闭着双眼,静气凝神,灵台一片清明,感受着四周一点点逐渐升腾的气息。 浑身仿佛置于温水之中,空气中明明凉意丝丝,却无法侵入身体,反而有另一股无形的气体围绕在白轻墨的周身,如一层温和的屏障将其包裹起来,丝丝缕缕渗透入肌骨筋脉,冰凉了多日的手足都逐渐变得温暖起来。 折阙紧紧地盯着白轻墨的脸色,惊奇地发现那持续了多日的病态之色正在迅速减退,心下不由升起淡淡的喜悦。对旁人来说几乎是致命毒药的阴气,在他们宫主身上,竟然有如此奇效。 随着夜色不断深入,田野之外的阴气越来越重。丹田处的凝滞多日的真气仿佛形成了一股漩涡,将周身的天地灵气都吸入人体进行运转。 风动。 墨发轻轻飘起,床帏也在气流的吹动下拂扬。小小的房间中形成了一股旋转的气流,以白轻墨为中心,温和却有力,随着时间的缓缓推移,竟连屋外的空气也开始震动。 天幕漆黑一片,月亮不见踪影。野外飘渺死寂的空气在一股不知名力道的拉动下,形成了淡淡的有形的风。倘若此时有人在外面,定然能看到小溪中的鱼忽然跃出水面然后重重落下,茅棚中的家畜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无月的夜空下,竟然依旧能看得到,那些带着淡淡灰白色的雾气,从草丛、沙地、甚至是空气中剥离升起,汇成轻缓的旋风,掠过麦田、牛棚、屋顶,吹下几束轻飘飘的稻草,以胡格尔家的房屋为中心,循着一定的轨迹转动起来。 丹田处不断运转着真气,在七筋八脉之中游走,打通每一个阻塞的关节和穴道,锻造每一处筋脉。真气不断消耗,却又有外界阴气源源不断地填补进来。白轻墨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神情淡定沉凝,浑身仿佛被温热的泉水包裹,天地灵气从口鼻、天灵盖、甚至是每一寸皮肤进入身体,她仿佛能感受到愈来愈精纯有力的真气在体内游走,每过一处,筋脉便愈发柔韧有力,连肌理都被清洗透彻,整个身体仿佛都处在脱胎换骨的过程中。 风愈来愈强劲,田野上的阴气以肉眼可见的形态在无光的夜幕下形成了巨大的漩涡,向白轻墨所在的方向凝聚。 溪水中的鱼儿越来越不安分,不断有鱼从水面跃出,茅棚中的家畜也愈发躁动起来,有些甚至碰上了栅栏,发出闷闷的响声。 听见外界的响动,假装睡着的祁无芳有些不安,作势欲起,却被旁边的凌昭云按住。 “还剩半个时辰便到子时,我们必须守好她挺过这一关,其余的不要理。” 祁无芳重新睡了回去。 但是,天不遂人愿,终于,田野上的风带来了一缕焦灼的气息。 栏中的牛羊不断发出吵闹的叫声,一只羊冲动之时竟然用头撞开了身边的木栏。清脆的响声不算太大,但也足以将这家的主人吵醒。 门扉从内而外被推开,睡眼惺忪的中年农夫从屋子里出来,原本想教训一下自家不听话的畜生,但他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肥硕的牛羊,而是满天不知名的暗灰色漩涡,和远处绿洲上那一线并不太大,却让人一看便毛骨悚然的……火光。 暗夜下,一线明红的火光从天边飞速蔓延而来,带起呼呼的风声,隔着极远的距离也能让人感受到那迎面而来摧枯拉朽的死亡烈焰。 直到看清了那一线火光变为熊熊烈火,僵硬在原地的中年男子已经彻底忽略了空气中异样的漩涡,顿时打了一个机灵,扯开嗓子,惊恐的声音响彻夜空—— “着火啦——!!” 声音穿透力极强,带着浓浓的恐慌,警示的话语将全村的人都吵醒了。 男女老少纷纷草草地披了一件衣服奔出屋子,见那人木头一般呆愣愣地站在家门口,顺着他目光的方向看过去,便看见了令人惊骇的一幕。 远处,冲天的火光蔓延开来,映照出一大片火红的夜空,没有月色和星光的降温,纯粹的火苗显得格外可怖狰狞,在原野上肆虐燃烧,几乎点燃了整片草原! “救火啊——!!” “快!快!去打水!!”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可怖的火灾,极度的惊恐已经淹没了村民们的理智,纷纷提着桶子去溪边井边打水想要灭火,却根本没想到,草原大火,哪里是几桶水就能扑灭的? 被惊动的胡格尔和德玛也跑了出来,一见这阵仗,心中也不由得恐慌到颤抖,但身为村长的胡格尔很快就找回了理智,大吼道: “冷静!冷静!打水有什么用!快拿锄头掀草地!把会着火的稻草都扔到外面去!!” “对,打水没用,打水没用……男人去砍草地,女人把茅草什么的都扔出去!别心疼东西,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得到村长的指令,村民们有一部分恢复了理智,开始按着胡格尔的话去做。整个村子迅速拧成了一股绳子,在危难时刻,即便心中恐惧难抑,但是所有人都开始做真正有用的事情。男人们都扛起锄头将可以看见的草地全部掀翻,女人和孩子们动作迅速地抱起家中囤积的稻草扔到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去。 仍在房中的凌昭云四人迅速地了解了情况,保持着最后的冷静。折阙依旧坐在墙角,虽然头顶的窗户上就已经能看见远处的火光蔓延,但她与白轻墨都纹丝不动,没有半点焦急之色。凌昭云死死地按住祁无芳,提醒他自己要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救火,就算加上他们四个人也没多大的用处。但是这火灾背后的起因,四人皆心知肚明。他们必须保证白轻墨的安全,无论火焰多么猛烈,都不能耽误她的安危。 人们大声指挥着防火工作,在生命受到极度威胁的情况下,所有人都使出吃奶的劲,动作迅速地掀翻草坪,移开草垛,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拆掉房屋。 这是真正的烈火燎原,火光冲天,带着摧毁万物的气势,顺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蔓延开来,形成铺天盖地的烈焰。村民们看不到被烈火燃烧过的地方,他们不敢想象在火墙的背后是怎样一片漆黑的焦土,生活在那里的动物们变成了怎样焦黑的尸体,他们只知道火焰在以极快的速度向着他们的方向推进,倘若他们不能在火焰跨过溪水之前消除所有可燃物,他们的下场会和火墙后的所有东西一样,成为一片焦土。 浓浓的黑烟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可怖,大火被拦在了小溪的另一边,但铺天盖地的火原已经看不见尽头,身在村子中的村民们汗流浃背,也已经感受到了不远处火焰炽热的温度。 胡格尔的家中,白轻墨依旧盘腿坐在床上,周身气流飞速运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入她的身体,墨发飞扬,真气四溢。凌昭云和祁无芳看着外面躁动的场面,同时注意着其余一切风吹草动,守着最后的底线,拳头握得死紧,手心都是汗。忙着防止火焰侵入的村民们并未意识到他们处在一个必死的环境之中,但凌昭云他们知道。魔宫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们,纵火只是第一招。但是,他们既然已经放了这一把火,便意味着要赶尽杀绝,未必会这么快动手。而白轻墨只要挺过子时…… 然而,当第一抹不同于天地阴气的邪气出现在村子上空之时,便意味着,凌昭云的期望已经彻底破灭。 看着一片片黑影从天而降,凌昭云如玉的面容掠过一丝前所未见的狠厉之色。 玉扇唰地一张,铁血杀气升腾而起。 “今夜,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 第80章 折铁难消战血痕 熊熊烈火被拦在溪水的另外一头,灼热的火舌舔舐着空气,热浪一波波涌来。 村民们急急忙忙处理着一切可燃物,忙碌中终于有人注意到天空中那从天而降的片片黑影。 “那是什么——?” 众人纷纷抬头看向天空,只见成群的黑影自上而下逐渐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长长的衣袂,黑纱随风舞动,斗篷裹身,黑纱斗笠遮面,看不见任何一寸皮肤。 村民们只觉得阴冷的邪气笼罩在整个村子上空,牲畜慌乱地逃跑,每个人都觉得阴冷的寒意随着那一批黑影的接近笼罩而下,阴冷的气息从空气的每一处渗入肌肤,引起最原始的恐惧。 一个黑衣人率先落地,黑色斗篷曳地,站在了一个村民面前。 “你……是人是鬼?” 那人用颤抖的声音问出来,面上是掩不住的惊恐,但是他没有听到答案。 剑光倏地闪烁,森冷的银芒如闪电般快速地划过那人脖颈的位置,血泉倏地喷出二尺高,狰狞的杀气顿时四溢。 死一般的寂静后,几乎是立刻—— “杀人啦——!!” “救命!有鬼啊!!” 恐慌如炮弹一般狠狠在人群中炸开,村民们丢下手中的东西尖叫着四散逃命,但空中黑影纷纷落下,利剑纷纷出鞘,飘渺鬼魅的影子带来死亡的气息。 胡格尔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陌生的鬼影让他一瞬间不知所措,几乎想要拔腿就跑。虽然恐惧不能自抑,但村长的责任在这一刻不容推卸地压在了他的思想上,大吼道:“敢杀我们的亲人,都给我抄上家伙,把这群狗崽子剁了!” 胡格尔的声音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带着浓重的悲愤,所有人都听见了村长的决心。 “操蛋的狗崽子,老子杀了你!” “乡亲们,抄家伙,上啊——!!” 眼睁睁看着亲如家人的老友被杀,村民们在恐惧之后顿时群情激奋,抄起了手中的锄头锤子镰刀,向那周围的黑衣人凶狠地砍去。 魔宫的人源源不断地从天而降,手中利器寒芒闪烁,每一道黑影便是一柄没有感情的屠刀。这些从来未经过生死考验的村民们纵然怀着满腔义愤,想要手刃仇人,但他们的生命在魔宫人的面前,仅仅是一挥刀的功夫,血溅五步,不堪一击。惨叫声此起彼伏,小溪的对岸火光冲天,小溪的这头却是血色浸染。魔宫中人像是一台台杀人机器,不论是青壮年,还是老人、妇女、孩子,都毫不留情地杀害,哭喊声、惨叫声在漆黑的夜幕下血腥上演,狰狞的杀气带起破碎的血肉,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可怖。 胡格尔家中的四人不是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杀戮的气息隔着厚厚的墙壁依然清晰地传到脑中,体内真气的运转不断地吸收着外界的天地阴气,白轻墨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屋外血肉横飞刀光闪烁的场景。天地间阴气受到驱使正飞速向白轻墨聚集,屋外屋内的风骤然加剧,连不甚结实的木屋都开始嘎吱嘎吱地摇晃起来。 眼见白轻墨额上冷汗不断冒出,折阙守在旁边看得心中揪得死紧:“宫主,万万不可分神啊!” 凌昭云死死按住满目血腥的祁无芳,眸中悲痛狠厉不减,口中却坚定地道:“不准去!” 祁无芳牙关紧咬,脚下一扫,趁凌昭云错开的空当,狠狠地挥开他的手,破门而出。 凌昭云伸手去拦,却听得祁无芳一声铁血冷喝:“你今日若是再拦我,我祁无芳从今以后便再没有你这个兄弟!”说着推开他,朝外冲去。 凌昭云站在门前,看着祁无芳闯入杀场中的背影,正想要追出去,却忽然一群黑衣人从天而降落在了房屋周围,明显是冲着他们来的。黑衣人自动向两侧退开,露出一个熟悉的人影,那阴柔却狠厉的脸庞,殷红的嘴唇薄而利,额前一缕白发随风飘舞,阴冷鬼魅。 “凌楼主,别来无恙啊。” 看着眼前那个男人露出阴柔而嗜血的笑容,凌昭云眼中一丝铁血杀气缓缓升起,玉扇唰地横在胸前,牙关中吐出的声音森冷无比:“段明玉,上次沉月宫主没将你打死,今日,你便给我把命留下!” 玉扇一挥,强劲的气流呈一道扇面飞向段明玉等人所在之处,后者立刻腾身飞起避开这第一波,几个没来得及避开的黑衣人在这一击下当场毙命。 五指成爪,段明玉嘴边衔着嗜血的笑容,凌厉狠辣的招式向凌昭云飞速掠去,吩咐其余下属:“围住这间屋子,将里面的人都给我逼出来!” “休想!”凌昭云眼风凌厉,磅礴的真气与段明玉对撞,带着千钧之势轧过黑衣人,不少人的身体立刻化为黑烟飘散。 汹涌的瘴气几乎将整座房屋冲倒,屋顶上的灰尘簌簌地落下来。天地间的灵气飞速凝聚,白轻墨运功凝息,感受到房屋正在被围攻,眉心微微蹙起,星眸倏地睁开,视线凌厉地射向墙角已经握剑起身的折阙。 折阙面若冰霜,对白轻墨垂首坚定道:“属下必会保证宫主安全!”然后飞身破窗而出,立于房屋顶上,冷眼看着那围成一圈蠢蠢欲动的魔宫黑衣人,长剑出鞘,冰冷的杀气铺天盖地,薄唇轻启: “来吧。” 血色当空,凌昭云与段明玉磅礴的真气在空中交错,二人打得不可开交,血芒与白芒将整片天空映得刺目无比。折阙与一群黑衣人混战,刀光剑影,瘴气杀气混合四溢,骇人无比。底下正残酷厮杀的村民们看着胡格尔家那边的景象被骇得动都不敢动,终于有人喊出来—— “云哥哥真的是神仙,是来救我们的神仙啊!乡亲们上,跟着神仙哥哥把这些狗崽子打回去!” 被残忍屠杀的村民们浑身浴血,听见这一声吼叫又像打了鸡血一般抄起家伙横劈直砍。亲人在眼前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鲜血染红了头发、衣襟,火光冲天几乎要烤干小溪中的水,村民们汗流浃背,面对强大残忍的敌人,怀着满腔的仇恨热血,誓要手刃仇人。 剑光劈开了老妇人手中的木凳,砍伤她的胸膛,血溅五步。德玛满身满脸都是血,温柔慈祥的妇人在此刻为了保卫自己的亲人而变为钢铁一般的战士,用仅剩的最后一丝力气将地上的镰刀扔插进了一个黑衣人的胸膛,然后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见到这一幕的阿路和柱子登时满眼悲愤:“阿妈——!!” 冰冷的刀光挥下,眼看就要砍落孩童的脑袋,却在半空被拦下,持刀的手被反折,发出一声筋骨碎裂的脆响,然后武器被取下,黑衣人被一个飞腿踢中,胸膛白刃进红刃出,立刻化作一缕黑烟消失不见。 柱子呆呆地看着保护了自己的祁无芳,大眼睛里满是惊恐悲痛的泪水。 祁无芳拉起被吓得腿都软了的柱子,将手中的剑塞给他,厉声道:“柱子,男子汉有泪不轻弹,想要给你阿妈报仇,就用这把剑把那些恶人都砍死!” 亲眼见到至亲丧命贼人刀下,七岁的孩童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接过长剑,坚定地握紧剑柄,然后嘶吼着朝敌人冲去。 就连这样的孩子也…… 乱风舞动,祁无芳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满目铁血杀气,单手一格,挡住身后偷袭的黑衣人,飞腿扫过那人下盘,夺下那人手中长剑,同时一掌震碎了阿路身边一人的五脏六腑。 一抹山青色人影倏忽闪现,如一道疾风向祁无芳射来,后者长剑一挥,割裂了密集的风声,一道劲风狠狠拍去,被来者袖袍一卷挥散。 风凛。 祁无芳拳头握得嘎吱响,手中剑身染血,寒光森冷:“别以为我杀不了你!” 风凛淡淡地“哼”了一声,青色瞳眸中掠过一丝轻蔑的神色,化作一道青光朝着祁无芳激射而去。 他记得很清楚,上次若非是白轻墨插手,此人早已命丧他的手下,现在却说要取他的性命……真是可笑。 手中剑握得死紧,祁无芳瞪着风凛的目光中迸射出凶狠的光,一口银牙几乎咬碎。这些畜生,简直灭绝人性!只要撑过子时,撑过子时,白轻墨就能功成,到时候,魔宫就算再来多少个风凛都只有送死的份! 剑光闪烁,火光冲天,哭号声响成一片,火舌跨过溪水,舔舐着房屋、茅棚,炙热的火苗炙烤着生死搏斗的人们。魔宫的手段残忍无比,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火焰点燃了他们的尸体,燃烧着他们的房屋,全村上百号人,活着的已经不到四分之一,他们不再为了生存而战,而是为死去的亲人报仇。村民们扛着农具与魔宫人混战,眼中露出愤怒悲痛的光。这些外来的贼寇,毁掉了他们的家园,杀死了他们的亲人,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第81章 君在巫山第几峰 凌昭云与段明玉交战,折阙死死地护住白轻墨所在的位置,不让任何一个黑衣人越界。血肉横飞,不断有尸体从空中落下,强劲的真气激荡几乎将房顶掀翻。天地之间的气流飞速运转,无月之夜的阴气凝聚成漩涡,简陋的屋顶在强劲的气流冲击下被生生撕裂,露出底下的人影。 “宫主!” 听见折阙的声音,凌昭云猛地向下一望,段明玉趁着他分神的一刻狠拍一掌,前者立刻一口鲜血喷出来。 外界的干扰太过强烈,天地灵气将外界人的情绪也传递到了白轻墨的脑中,愤怒、恐惧、嗜血、冷酷……丹田之处真气高速运转,白轻墨额上不断有汗珠冒出,双手置于胸前运功凝息,一朵紫色的莲花开于其胸前,不断旋转着吸收天地灵气,耀眼夺目的光泽中蕴含着着纯净而磅礴的气息,莲花香气前所未有的浓郁,浑身上下仿佛笼罩在一层若隐若现的紫色光晕之中,让人不敢接近。 喉间升起一缕血的腥甜,白轻墨立刻变幻手势,眉头紧锁,周身紫光愈盛。 难道真是沙漠中环境不行么…… 冷汗几乎是滚落而下,脑中剧痛几乎要炸裂开来。白轻墨紧闭双眼,强行疏导筋脉,真气在体内飞速游走。 今夜……必须撑过去! 没有一个村民还活着了……没有一个……扔下手中长剑,祁无芳站在成片的尸体中央,喘着粗气,浑身上下伤口不知多少,却依旧与风凛对峙。后者虽然瞧不起祁无芳的武功底子,但也吃不消后者如此以命搏命的打法,受了不轻的伤。身为风的使者,风凛清晰地感觉到,今天的夜风与平时大相径庭,天地中的“气”自行形成游动轨迹,竟然不听他的指挥,这大大削弱了他的战斗力。眼见祁无芳赤手空拳运气出掌,风凛也迅速与其对上,招招狠辣致命。 祁无芳满头大汗,眼神铁血而坚定。 只需片刻,白轻墨就要功成,他只要撑过这最后一点时间! 倾云楼主的名声不是盖的,受伤后反击的速度与力度皆非寻常武者可比。无数个分身全部消弭,空中只剩下一个段明玉。 凌昭云收回玉扇,唇角带血,眸光冷然:“你活不过今晚。” 重伤的黑衣男子咳出一大口血,还未能开口便又是一大口鲜血吐出来。用力擦去下巴上的血迹,段明玉阴柔的面孔上显出几分诡异的狰狞之色,目光从凌昭云的身上逐渐往下,看向已经没有半点遮蔽的白轻墨,鲜红的嘴唇勾起一个嗜血的笑容,低哑着嗓音道: “至少能活着看到她死!” 段明玉的话让凌昭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立刻飞速转头向下看去,而入目的情景让他的眼眸倏地睁大,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快离开那儿!” 白轻墨正卡在最后关头,浑身真气游走迅速,吸收了天地灵气,对周围的感觉也大大增强,她明显感受到身后一道强势的气息向她直冲而来,铺天盖地的阴邪之气挟着灭顶的威势排山倒海压来,巨大的危机感油然而生,奈何此时卡在紧要关头,她周身竟如被锁定一般,一寸也动弹不得! “——宫主!”折阙惊恐的叫声传入耳际,白轻墨紧闭双目,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飞速袭来的巨大压力,丹田气息一沉,借用天地阴气护体,凝聚成一层壁障与其相抗。 “砰——!” 强劲的掌风带着磅礴之势直接突破了那一层浅紫色壁障,狠狠地击在了白轻墨后心! 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如漫天血雨落下。白轻墨只觉五脏六腑剧痛无比,几乎被这一掌震碎,阴气的吸收猛地停滞,尖锐的刺痛如万千钢针扎入脑中,思绪有一瞬间的空白,整个人差点晕厥过去,但身后丝毫不减退的压力警醒了她的神经,双掌在身下猛地一拍,借力腾空而起,堪堪避开一道横扫的黑芒,强行运转真气,黑眸中如镜面反光一般倏地闪过一道冰冷却耀眼的紫光,墨发散开在空中飞舞,双臂猛地挥出,胸中磅礴的劲气霎时喷涌而出,紫色光芒瑰丽无比,却带着能够冻结斩杀一切生灵的冰冷杀意,转眼间席卷方圆十里!房屋被气浪冲垮,连大火的熊熊之势也被其阻拦缩回,在场几人纷纷飞身躲避,只见身下所有房屋轰然垮塌,仅剩的几名黑衣人被彻彻底底地挫骨扬灰,大火熄灭仅留大片焦土,方圆十里之内竟在瞬息间被夷为平地! 一道黑影闪避不及,受到劲风的严重冲击,一双漆黑的凤眸却没有显露出半点痛楚,只是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看到这极致的破坏力也不由得显出心惊之色,但迅速便被掩去,只留下看不出情绪的玩味与审视。 白轻墨缓缓地落在地上,却未能立刻站稳,后跌了两步才堪堪稳住身形。墨发尽数散开披下,遮住了眉眼。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土地上,浓稠而触目惊心。 “宫主!”落地的折阙在第一时间掠至白轻墨身边,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白轻墨直起身来,口中鲜血不断地流出,顺着下巴滴落在衣服上、地上。淡淡抬手擦了擦下巴, 白轻墨睁开眼睛,一双漆黑的眼眸如星辰般耀目,却又如利剑一般直直刺向对面的那个黑衫女子。 殷红的嘴唇如血色浸染,却不似段明玉那般阴柔诡异,而是狠而利。丹凤眼眼角上挑,含着冰冷玩味的笑意,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细腻,一身黑色纱裙,领口和腰带处绣出精致的血色莲花图样,神秘而华美。 此人,绝艳。 在这片广阔的地方,此时仅剩下了七个活人。重伤的段明玉与风凛站在了那名黑衫女子身后,仅离半步之遥,却绝不越界,恭敬万分。凌昭云与祁无芳也站在了白轻墨的身边。 目光如寒潭利剑直刺黑衣女子,白轻墨脸色苍白如纸,唇边还挂着血迹,却缓缓地勾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魔宫之主也喜欢玩这种趁人之危的把戏,还如此容易受伤,难怪至今也无法统一武林。” 被一眼认出身份的百里丞艳浑不在意白轻墨的嘲讽,殷红的唇角愈发上翘,眼中笑意加深。 “一山不容二虎,本尊也不同你周旋。方才没能一掌将你打死,委实遗憾,不过今日——”百里 丞艳下颌微微扬起,眼中浮现出淡淡的讥蔑之色,声线冷艳,一字一顿道,“——你、必、死。” “既然百里尊主都这么说了,本宫怎么能拂了你的好意呢。” 被打断了运功没能突破《莲心诀》第八重,还受到重创,白轻墨丝毫没有畏缩,绝艳的面容浮起冷然的笑意,眼神却一寸寸变得冰冷,声音亦是冰冷如斯:“折阙无芳,杀风凛。昭云,杀段明玉。本宫么……百里尊主,咱们便来好好玩一局罢。” 话音落下,以白轻墨为中心,地面上由内而外忽然腾起一股无形的气,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让人陡然觉得置身于一大片沼泽之中,气息凝滞,压力如潮水一般漫过头顶,让人生生喘不过气来。 “几十年没见人使过《莲心诀》这样的绝世武功,虽然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本尊倒也想切磋切磋了。”百里丞艳眸光妖冷,神色却愈发玩味,脚下气流倏地一冲,真气如浪般扩散出去。 两股气生生相撞,空气如惊雷轰然炸开,两道身影倏地腾空而起,长发飞舞,流光四射。几乎在同一刻,折阙与祁无芳对上了风凛,凌昭云亦挥出玉扇,直击段明玉。 七个人的战场,没有鬼哭狼嚎,没有惊恐叫喊,只有森冷而生硬的杀气蔓延天际,瑰丽的色彩照映无光的夜幕,招招刁钻致命。残余的火光在地上燃烧着,高手之间几乎以命相搏的交锋,让这一方天地间宛如修罗炼狱。 倘若此时有旁人观战,胆子小一些的定然会被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走,尔后江湖上的说书先生又会有无情无尽的说料叙述这一段血腥的传奇。 没有周旋,甚至没有躲避,有的只是掌风硬抗,真气相互激荡,将此处一切事物摧毁得半点都不剩。 鲜血溅上每个人的脸,杀气狰狞四溢,压箱底的招数全部释放出来。 今夜,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肩膀被风刃割裂,皮肉翻卷,祁无芳扛着满身的伤,将利剑刺入了风凛的胸口,与此同时,折阙的长剑划过了他的脖颈。山青色的瞳眸残存着一抹不可置信,却随着主人身体的倒下而永久的失去了光彩。 冲破瘴气的重重包裹,玉扇凭空一挥,白芒如利刃一般劈开了段明玉的身体,凌昭云擦去嘴边的鲜血,冷眼看着那人身首分离,头颅像被焚烧一般化为灰烬,阴柔苍白的脸孔寸寸湮灭。 剩下的就是…… 重伤的三人筋疲力竭地抬头望去。 气浪翻滚,血色厉芒和紫色劲气相互激荡,连空气都震动了起来。两道身影在夜空中以闪电般的速度相互交错又弹开,漆黑的夜色被瑰丽的色彩一直铺陈到天边,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交织冲撞,死亡的气息布满整个夜空,磅礴的气势让周围一切生物都无法接近,空气也化为旋风围绕在那二人交手的范围之外高速旋转着。 祁无芳第一个受不了气流的冲击,意识狠狠一晃,倒下。紧接着是折阙,长剑脱手,眼皮重重地合上。仅余凌昭云一人,捂住胸口,顶着强大的压力,注视着空中那一场惊世对战。 他竟然从不知道,白轻墨那纤细的身体中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底下的动静如何,上空的二人皆不知道,她们的眼中只有浓重的杀气和……对方一人。 口中鲜血不断地流下,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白轻墨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其他人眼中造成了如何震撼的场景,她只是本能地与那人交手、出招。双掌一翻,再次释放真气。她能感受到,对面那个女人,虽然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血迹,却也已经身受重伤,使出的劲气大不如之前。 脑中一阵阵的晕眩,浑身的剧痛之感也不能拉回半点神智。白轻墨费力地将眼睛睁开,身体仍在空中。她知道这已经是自己的极限,她只剩下最后一招。 筋脉逆行,丹田处真气飞速凝聚逆转,白轻墨的指间缓缓开出了一朵紫色莲花。小巧,却明亮夺目得让人不敢直视。 与此同时,对面的黑衣女人也招式一收,手中一朵血莲缓缓绽放。 然后——同时射出! 两朵莲花化作一紫一红两道流光划过夜空,在凌昭云的注视下飞速相撞,紧接着,轰然爆炸,气浪翻卷,整片天空换了都一种颜色。凌昭云受到劲气冲击,再也撑不住,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空中二人亦被气浪冲开,从半空狠狠地落在了地上。 肉体的疼痛已经完全感受不到,白轻墨摔在地上,眼前一片模糊,神智正在一点点地消散。 腰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滚落出来,落在眼前滚动了几圈。清脆的铃铛声响在了脑海里,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雾气。浓雾中,她仿佛看见一个人影正背对着她。 她很想让那个人转过身来,看清他的脸,但自己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下意识地抓住那发出声响的小铃铛,手心一片沁凉,她想要爬起来,但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剩下。她紧紧地握着铜铃,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想要看清白雾中那个人影,但自己的意识却在一点一点的消散。白雾一寸寸地暗下来,那个背影也从眼前消失。白轻墨眼皮缓缓合上,麻痹的鼻端却忽然飘入了一缕兰香。 身体陡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带着久违的气息,她已经想不出这是谁,但却本能地几乎要落下泪来。 最后一缕神思消散,干涩的嘴唇缓缓吐出了两个字: “兰箫……” 第82章 退粉收香情一种 浓浓的草药味钻入鼻端,周身仿佛浸泡在温暖的热泉之中,体内消耗殆尽的真气正在缓缓地运转,开始修复受损的筋脉。 眼睛缓缓睁开一条缝,眼前是朦胧的水雾,烛光晕黄却将房间照得十分明亮,隐约能看见几个匆忙的人影,还有雾气后显现出的朱漆雕梁。轻缓的水声响在耳边。 皱起眉头,喉间发出一点干涩的声音,却说不出话来。 “……白宫主醒了……”恍惚听见有女子的声音说道。 “宫主,您的伤势过重,还是继续睡一会儿罢。”又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伴着摇摆的水声,似乎有什么东西送至鼻端之下,然后一股浓郁却温和的气味传来,原本便极度疲惫的神经再次受到麻痹,脑中神智如一团浆糊,一块温热的棉布遮住了双眼,眼前那一点光线再次消失,白轻墨呼吸均匀地又合眼睡了过去。 再一次悠悠转醒,已经身在床上。 白轻墨缓缓睁开眼,床顶锦缎精致,纯白的帘帐飘渺,素净幽雅,只在帐角绣了一朵兰花。撑着床板,费力地坐起身,目光由涣散缓缓聚焦。 很大的一间屋子。画屏、茶桌、床榻、炉火一应俱全,灯烛明亮,照映出华美的卧房。清雅的兰香幽幽飘散,让人脑中意识逐渐清醒过来。仍旧是夜里。 恍惚记得,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那人往她的嘴里送了一颗丸药似的东西,自己体内奔涌的真气便宁息下来,之后醒来隐约是在药浴,又昏睡了过去……白轻墨费力地揉了揉太阳穴,头疼欲裂,陡然发现自己体内真气如同被锁定一般完全不听使唤,眼角余光却扫见桌边的一道人影。 白轻墨心下微惊,抬眸望去,看见了一张不算熟悉却印象深刻的脸。嗓音干涩地开口: “是你。” 青衫男子淡淡一笑,倒了一杯茶水,走至她面前,递过去: “是我。” 在突破的最后一刻被打断,还经过那样一场恶战,她的身体十分不适,心情烦闷,也懒得与他周旋:“我道他怎么能找到那般隐秘的地方,原来有你帮忙。” 平凡的面孔上显出一些惊奇之色:“你知道我是谁?” 呡了一口茶,润润嗓子,白轻墨被问得有些不耐烦,道:“出山来混竟懒到连名字都不改,岑柳,你是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岑风的曾孙?” 这话语气有些冲,但岑柳丝毫不介意:“直呼长辈的名字未免有些不敬。我此番下山原本便只是奉曾祖父之命来看看你,顺道去拜会我娘。谁知恰好碰上魔宫闹事,便瞧一瞧武林的模样,也顺道救了你。” “哪来的这么多顺道,还不都是设计好的。老人家长命百岁又经风霜,还会算不到魔宫这档子事儿么。”白轻墨哂笑一声,瞥了一眼岑柳腰间,“你买下含光剑,我倒愿意信只是一时兴起看对了眼。然则碧霄山上那位一早便将玲珑诀拿了出来,警示武林风云,再把你这么个宝贝放出山来,难道只是为了探亲不成?” 岑柳叹了一口气,语气包容,略带笑意地道:“我看你今日脾性不算太好,难道是受了百里丞艳的气么?” 白轻墨也意识到自己口气有些不对,揉了揉眉心,撇下这个话题不谈:“罢了……那你瞧见你娘了么?” “我晓得她眼下正在碧落教,原本是要去瞧她。但刚起程便知道了你失踪的消息,碧落教主又来了西域,我便猜到你应该被卷进那个村子里去了。”岑柳道,“索性帮他救你一命,届时和你们一同回去。” 就连那样隐世村子的存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白轻墨咬牙道:“难道碧霄派的人难道都是神仙,这世上就没有你们不知道的事儿不成?” 岑柳一笑,并未作答,淡淡道:“倘若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脑中痛得厉害,白轻墨陡然想起一事,心下暗骂自己反应迟钝,叫住他:“等等。” “嗯?”岑柳转过身来。 “这是哪儿?兰箫呢?” “你终于问了。”岑柳笑道,“兰教主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大抵去了半条命,对手却还没解决。他扔了一张地图给我,让我把你先带回来,他留下收拾残局。你昏迷的时间并不久,现在还未过丑时。这里是碧落教的西域分坛行宫,兰教主方才已经回来,眼下正在安置倾云楼主等人。”说罢转过身淡淡一笑,笑容中有些隐晦不明的意味,“他马上就会来了。” 目送岑柳走出房门,白轻墨一手抓紧身下被褥,浑身如泄了气一般坐在了床上。脑中疼痛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言的晕眩,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软软的没有一丝力度。端着茶杯的手开始颤抖,里面的茶水泼溅出来,颤抖愈来愈剧烈,最终连茶杯都端拿不住,“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下,瓷杯摔碎,淡绿温热的茶水溅落在床边和刚换好不久的寝衣上。 清浅微弱的喘息显出主人的力不从心,白轻墨只觉得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欠奉。清秀的远山眉微微蹙起,努力催动体内真气,却没有半点反应。白轻墨一手撑着床褥,一手捂上胸口,微微喘息着。心下有些疑惑的慌乱,这究竟是自己的伤势所致,还是兰箫给她下了药…… 耳际忽然听得一道声音传来—— “你说呢?” 声音温润尔雅,万分熟悉,却含着刺耳的冷意。 她根本没有把话说出来,怎么会有人知道她心中所想…… 白轻墨倏地抬头。 门口月光下,男子一身黑袍长身玉立,背着光看不甚清表情,夜风从门口灌进来,拂动男子的衣袂墨发,谪仙之姿风度翩然,眉眼深深地望着她。 手指下意识地屈起,在被褥上留下一道抓痕。白轻墨垂下眼眸,嗓音略嫌清冷,淡淡疏离: “你来做什么。” 身后房门关上,兰箫提起步子,一步一步走近床榻,反问:“你又是来做什么的?” 她问的分明是他此时所为,他问的却是她为何来西域。 白轻墨神色冷淡。 没指望她会回答,兰箫兀自冷笑一声,取下随身携带的玉笛放在了桌上,然后走上台阶,缓缓逼近:“容我略作猜想,究竟是来寻魔宫的,还是来……避‘祸’?” 待他离得这么近了,白轻墨才看清他的表情。依旧是温润如玉的面庞,清俊高雅,唇角挂着一如既往的笑意,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却连一丁点温和之色也无。穿着一袭简单的黑袍,墨发垂在脑后,末端用一根黑色细绳松松地绑了,是沐浴过后的装束。 一个多月未曾见他,如今见到竟是这样一幅情景。 念及这么许久以来自己心中的挣扎,白轻墨心底一涩,垂下眼眸,避免与他的目光对上,语气平淡,以他之前的话反问:“你说呢?” 兰箫清淡一笑,并不作答,眼中冷色愈盛。他站在她身前,弯下腰来,离她愈近,一手别过白轻墨的脸,抬起她的下巴,迫她与自己对视。 “你可知,我寻到你的那一刻,真是恨不得废了你的一身武功。” 视线撞进那一双冷色浓郁的黑眸,白轻墨被迫身子微微向后仰,却仍旧辛辣反击:“你不敢。” “是么。”兰箫淡淡冷笑,身体愈发压得低,松开捏住她下颌的手,撑在了她的身体两侧。 白轻墨被迫得不断向后仰,最终只得用胳膊肘撑住身体。就算二人之间仍旧有一些距离,白轻墨也模糊地感觉到上方那男子的体温隐隐约约传过来,顿时连呼吸都变得僵硬。二人僵持了半晌,只见兰箫的目光从她的眼中挪出来,一寸寸往下,掠过她的鼻梁、嘴唇、脖颈…… 白轻墨只觉得男子的目光有如实质,被他目光扫过的皮肤就像被手缓缓抚过,一寸寸变得灼热起来,见他目光从脖颈继续向下,白轻墨终于忍不住,使出全身的力气挥出一只手。 挥出的手腕被兰箫轻而易举地扣住,然后一把将她拉近,男子眼中黑色暗光流转,戏谑道:“倘若你突破了第八重,这一掌或许还能掴在我的脸上,然而现如今的你,就是连一只蚂蚁也碾不死。” 脖颈上温热的触感让白轻墨犹如触电一般颤了颤,仅那一小片温软的气息便如电流霎时流窜全身,白轻墨的呼吸有些颤抖:“你究竟想怎样?” “想怎样?”兰箫低沉的笑了一声,忽然伸出手臂搂住白轻墨的腰身,身体向侧面一翻,自己的背部撞在床榻上,顺势借力将她带过一圈,滚入床榻内,然后压在了她的身上,温热的吐息触碰到她的脸颊,“帮你突破啊。” 男子温热的身躯紧紧地贴上来,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她的身上,白轻墨觉得身体几乎要被烫化,听得耳边这一句低声呢喃,脑中嗡的一响:“你疯了!” “没错……”一手制住白轻墨双腕压在枕上,一手落于她的领口,兰箫看着身下人愤怒中带着惊惶的双眼,漆黑的眼眸中仿佛酝酿着风暴,“……我早就被你逼疯了。” 头一低,吻上那两片水色唇瓣。 白轻墨眼眸倏地睁大,被制住的手腕一阵躁动挣扎着想要挣脱,却被更大的力道控制住。唇上温热碾磨,时轻时重。兰箫漆黑的眼也睁着,死死地锁定她的眼眸,唇下重重地碾磨着。二人一上一下,两双眼睛直直地对视着,死不相让。湿软的舌尖扫过她的牙关,见她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便在她唇上重重一咬。她吃痛不由得松开牙关,那一片湿软立刻探入她的口中。 两具身体紧紧相贴,口中每一寸水嫩肌肤都被他扫过,男子唇齿间的动作略显粗暴,与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风度截然不同。白轻墨呼吸极度困难,眉头深深地蹙起,口中隐隐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喉间发出低唔不适之音,身上却如同暖流淌过,先时的僵硬与反抗在他的进攻下逐渐消弭,口舌相缠,只能被动地随着他的节奏呼吸吞咽。 襟口忽然一凉,白轻墨的神智陡然清醒,连忙反应过来现在的状况。齿关一合,还没等咬上,身上那人便反应迅速地离开了她的唇,居高临下,黑眸冷冷地盯着她。 唇瓣被碾磨得微肿,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白皙的脸庞上染上两朵红霞,那一双漆黑灿若星辰的眸子,却蕴藏着极端复杂的神色。 比之平日,更是绝艳。 二人呼吸皆乱。 见兰箫那纹丝不动的神色,白轻墨心中酸涩之感更重,想到方才二人一番纠缠,脸上更觉得挂不住,咬了咬牙,抬腿就踢。 兰箫早料到她会有此举,单腿一格,压住她的膝盖,然后一膝撇开顺势顶入她的腿间。 这姿势愈发让人无法接受,白轻墨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见兰箫眼中漆黑之色愈发浓重而冷怒,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一连串二人相识之后的画面。 贺云山上,二人当着天下英雄的面首次交锋,双雄对立之意尽显。流云吹烟阁,湖上泛舟,为取回丢失的重宝莲和璧初次形成合作之势,原本以为只是借此机会各取所需,孰料玲珑诀意外断成两半。青城派宣战后,她初至碧落教,满园兰花飘香,他竟毫不避讳地说想与她做知己。当时只当是陷阱戏言,谁知真结下了不解之缘。如烟谷,他肯放弃大好机会没有对她下手,反而顺水推舟救她一命,不论各种缘由如何,她心中委实是存了一份感激。再到烟雨楼,魔宫出世,二人联手对敌;临风山庄品梅会,她的身世被揭穿,他竟懂她心中之苦,言道以后能尽情哭给他听。元宵宣州城一战,生灵涂炭,他与她共放一盏莲花彩灯,面对强敌,他道:“我帮你对付他。”最后在华清州,他与她心结未解,却舍命来救她! 他这样待她,她纵是铁石心肠也该为他化了……然而,正因为如此,她不能再让他因她而伤…… 眼底隐约浸出点点水泽,白轻墨目光软下来,鼻息微颤,朱唇吐出的话语低哑颤抖,却让听者的心揪起来疼:“你为何要这般逼我,逼你自己……” 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兰箫眼中冷色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心疼和无奈。缓缓松开扣住她双腕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无奈轻叹:“我哪里忍心逼你,这分明是你在逼我啊。” 喉头微哽,白轻墨眼角泛红,心中一股气冲上来,道:“你分明晓得《古笛兰音》与《莲心诀》相克,竟还执意如此,我费了这么大的工夫到西域来,你却不领情……” “我费尽千辛万苦来西域找你,为的便是望你莫要自伤,你却还不是不领情?”兰箫打断她,望着她眼中的泪意,心下一叹,抚上她的发间,“子时已过,月亮已经出来了。你已经失去了今夜的机会,倘若我不帮你,你难道要一辈子卡在这个瓶颈处,等别人来杀你么?” 白轻墨眼角湿润,眼眶中盛满了泪水,抓住他的衣领,脑子里乱七八糟根本不知该说些什么,声音哽咽地道:“我为你打算了那样久,你现下却反来怨我……” 看那泪珠顺着她的眼角滑落至发间不见,兰箫叹了一口气,不再同她争辩,大掌包裹住她攥在他胸前的手:“你为我好,我很感激。但是,你做错了。 “你怕我被伤,才避开我这么久,却是更加伤我,叫我痛彻心扉不能自抑。比起损功折寿,你这般推拒我更是让我难受。上回我便同你说过,你心底里怕的,未必人人都怕,反之,被你当做无关紧要的,对我来说,却是弥足珍贵,千金不能换。” 白轻墨眼角湿透,眼泪不断地滚落下来,就那样死死地攥住兰箫胸前的衣襟,也不抬手去擦,喉间低低地抽噎着,泣不成声。 兰箫看着她在身下哭,声音断断续续,声不成句,喉咙哽咽着,整个人看上去没有半点气势,脆弱得仿佛一捏就要碎了。 她这个样子是他根本没有想到的,他原先只当她会与他硬抗到底,却实在未曾料想,这女子在神智不够清醒的时候,竟也会在他面前露出这般没有任何攻击力的模样。眸中阴霾已经彻底褪去,他垂下头,如蜻蜓点水般轻轻吻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将咸涩的泪水吻去,满腹的话语化作一声低叹:“你哭得这样,却叫我该拿你怎么办……” 手抚上她修长的脖颈,慢慢地向下挪动,手指轻挑,解开领口的盘扣,泄露出一抹细白的春光。 白色的帘帐放下,大床上的空间变得愈发紧迫。感觉到他正将她的衣服往下拉扯,白轻墨脑中晕头转向,却还是本能地颤抖着推拒。衣物缠住了她的手腕,略一挣扎便更落了下去,细腻的皮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身上男子的体温更加传递过来,让人心慌意乱。 兰箫拉下她推拒的手,一边解开自己身上的衣物,一边吻上她的唇:“不要再拒绝我了……” 手抚过的地方带起一路的战栗与灼热,二人的体温逐渐攀升,白轻墨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几乎要被烫化了,软软的如同一滩水,任由身上的人占据主动。双臂不由自主地缠上兰箫的脖颈,从未被人触碰过的肌肤完全暴露在那人眼中,身体变得极度敏感,每一寸肌肤都被他抚过,升腾起燃烧般的火热。 她终于使尽全身力气紧紧地去握他的手,而兰箫亦用力地回握她,带着安抚与浓浓的深情,更加深深地吻了下去。 菡萏与幽兰的香气交织浮散,旖旎纠缠。雪白的床帐轻轻飘动着,朦朦胧胧地,将床内床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屋外月色正好,洒在屋顶,给大地镀上了一片银光。 第83章 转过回廊叩玉钗 窗帘拉得十分严实,却仍挡不住明亮的阳光透射进来。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白轻墨缓缓睁开双眼,醒了过来。 床帐雪白,清雅的幽香浮散。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缓解脑中的疲倦,却发现自己腰间正环着一条手臂,而脑袋下枕着的似乎也是…… 对了,昨夜…… 垂头看了看自己肩上,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衣物,十分清爽,想是他已经替她清理过了。 白轻墨微微动了动,四肢酸涩,浑身无力,双腿间还有一丝微微的刺痛……以往在江湖中腥风血雨不知吃了多少苦,刀剑之伤的痛比这要痛上千百倍,她也从未有这么大的反应。但是昨夜他闯进来的时候,那种痛楚似乎被放大了几十倍也不止,让她全身的神经都轻微地抽动起来,心中同时涌起一股难言的涩痛,让她原本已经止住的泪又掉了下来。 昨夜真是哭得……不成样子。 身上盖着一床薄被,背后贴着一副温暖的胸膛,这姿势恰到好处地将她的身子裹了起来,耳后能感觉到兰箫均匀浅慢的呼吸,祥和而宁静。 轻手轻脚地动了动,白轻墨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将兰箫的搭在她腰间的手臂搬开,将他的身子放平。手轻轻一挥,不远处窗边帘幕打开一小片,清亮的阳光照进来。 刺眼的阳光让白轻墨微微眯起了眼睛,因此也没注意到兰箫的眼睫轻微的一颤。 半撑起身子,白轻墨的目光落在了兰箫的脸上。 淡淡的阳光下,男子的睡颜安详而唯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高挺的鼻梁,唇线柔韧,整张脸上没有一点瑕疵,温润如玉,比女子还要精致,却又丝毫不显得女气。 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脸廓,白轻墨细细地瞧着兰箫,唇角衔着淡淡的暖意。 怎么也没想到,最终居然会与他…… 第一次见面时,她是极讨厌兰箫的,不仅因为沉月宫与碧落教相持已久,更因为这人身上的气息,分明不是什么好东西,表面上还要装得那般得当有礼,说起话来一句里面有七八个意思,偏生还不能掉以轻心,让人瞧着就心烦。因此,那一晚在宴会上被他碰过的衣衫,她后来一次都没有穿过。此番来西域,折阙却阴差阳错地将那件千水裙收入了行李,只是落在了先前入住的客栈里,这么久没回去,也不知是不是被店家扔掉了。 唇边挂着暖暖的笑意,白轻墨看着兰箫安静的脸,左手抚上他的额角,低下头去,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正欲起身离开,脑后忽然被一只手按住不得离去,白轻墨陡然睁大眼,抬眸便对上了兰箫漆黑带笑的眼眸,然后腰身一下子被搂过去,整个人趴在他的胸前。这动作牵动了身下,轻微的疼痛让白轻墨唇边泄露出一声浅浅的呻吟,又立刻被兰箫含住。 昨夜那激烈的纠缠至今仍在脑中挥之不去,此时的细细舔吻更让人沉醉不已。兰箫的舌轻缓地探入口中,白轻墨也开始浅浅地回应,唇齿相缠,温存缱绻。 直到气息开始不畅,二人才分开。白轻墨侧支着上半身,看着下面一派安然的兰箫,微微喘息着:“醒了竟也不早说。” “刚刚才醒,是被你的头发弄醒的。”食指勾起白轻墨落在他脖颈间的青丝,轻轻缠绕着,兰箫眼中笑意点点,将她搂着躺下来,“是你武功退步了,自己没察觉到我已醒来。” “胡说。”白轻墨枕着兰箫的胳膊躺下,侧着身,二人呼吸相对,“我已经突破第八重了。” 方才醒来之时,她已经感觉到体内真气的涌动,每回运功时那横在上方的壁障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丹田之处的真气变得鲜活,虽然尚有些不稳,但也渐入佳境。五官灵识犹如打开了一片新境界,对周围一切事物的感受都变得十分灵敏。明显是方突破《莲心诀》第八重境界还需稳固的情形。 “那就恭喜了。”兰箫抚着她的发,摆出一副十分无奈的模样,道,“唉,之前你卡在瓶颈处便与我分庭抗礼,现下你的功力上了一个台阶,我却仍在原地踏步,以后你若是想在我背后放阴招岂不是轻而易举?” 白轻墨一哂:“少来这一套,你当我是傻子,什么都瞧不出来么?在找到我之前,你已进入了《古笛兰音》第八境,眼下还来诓我……”昨夜第一眼见到兰箫之时,白轻墨就明显感觉到他身上气息的细微变化,倘若不是服食了什么丹药,有九成可能便是武功精进了。想到这一层,白轻墨眼中又浮现几丝忧虑,“但你昨夜已与我……倘若日后再无法寸进,那可怎么办?” “现在想这么多做什么,《古笛兰音》好歹是与《莲心诀》并称的当世奇功,能突破八重之境已经十分不易,你当江湖上人人都有你这般的能耐么?”兰箫一笑,笑容中有着淡然却坚不可摧的自信,“更何况,横竖还有一个你。我们二人若是联手,当世难逢敌手。” 心下虽仍有担忧,但也暂时不提,白轻墨笑了笑,起身穿衣:“罢了,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露露脸,否则,凌昭云他们该等急了。” **** 当白轻墨与兰箫一起踏出门外的时候,便看见庭院中的石桌边,坐着三个风致各异的男子。 凌昭云照旧一身白衣,折扇轻缓地摇着,玉面含笑,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祁无芳身着紫色锦袍,仍旧是豪门世家的贵公子之相,眉飞入鬓,霸气而沉稳。 岑柳一袭青衫,面孔平凡却气度卓然,身上有着与北堂寻如出一辙的不问红尘的隐士之风,却比之更加沉稳淡然。 这三人围着石桌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真是一番……好景致。 见二人并肩从房里出来,三个人的目光都转过来,神色各异。 凌昭云闲闲地摇着玉扇,上下打量了白轻墨一眼,道:“气色不错么,想来兰兄把你‘照顾’得很是妥帖。” “你倒也恢复得很好么,也不知浪费了人家多少奇珍良药。”白轻墨反唇相讥。 凌昭云哈哈大笑,用扇子指着白轻墨对兰箫道:“你瞧瞧,这还没过门呢,就端起教主夫人的架势了。兰兄,你可得小心着点,这女人管财可是管得很紧的。” 兰箫笑了笑,招手让侍候在一旁的下人添了张凳子,同白轻墨坐下来,道:“管财管得紧未必是坏事,只要能生财就好。” 凌昭云装模作样地捂着鼻子,往祁无芳那边靠了靠:“呦呦呦,抱得美人归,你的心情更是好,瞧这话里满天防不住的铜臭味。” 几人皆会心一笑。 岑柳仍旧是淡淡的没甚表情,兰箫与白轻墨之间的事情他也多少知道一些,再加上休养良好,此时也没什么反应。 反倒是祁无芳令人惊奇,笑容十分自然,没有半分不悦之色,和兰箫对视一眼,微微扬了扬眉,道:“唔,看上去挺不错。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日后你若是敢让她难受,我决计要将她从你怀里抢过来。” 祈无芳口气中白轻墨与兰箫见此心中都是一松,没有芥蒂就好。 兰箫看了在身边坐下的白轻墨一眼,笑了笑:“那就恐怕得让祁兄失望了,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几人都是一笑。 祁无芳指着一边一直浅笑着没说话的岑柳,对兰箫道:“竟然是碧霄派的少主给你指路……你小子居然和碧霄山有交情,藏得倒是很深么?” 兰箫笑了笑,看了身侧的白轻墨一眼,道:“这事与我却没什么相干,全都是她的面子。” 祈无芳扬了扬眉。 白轻墨亦淡淡笑了笑,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对他们隐瞒的了,便道:“岑柳的爹是我娘的亲生哥哥,所以,虽然我们素未谋面,按照血缘关系来说,他仍是我的表哥。” 祁无芳被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立马扭头看向岑柳寻求答案,得到后者的首肯之后,瞪大了眼睛。 相比之下,凌昭云则镇定一些,略略一惊后,便是慨叹:“难怪毒后那么古怪冷硬的脾气都愿意为你们俩治病解毒,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窗户纸。” 白轻墨点点头:“我原本应称柳姨为舅母,然则她在嫁与舅舅之前便已是我娘的师姐,因此以姨称呼。岑柳此番下山来就是找他娘的,顺便帮祖爷爷瞧一瞧我这个没露过面的曾孙女成了个什么模样。” “唔,这话倒是说得过去了。”祁无芳若有所思地赞叹道,“看来碧霄山还真是有能耐,这种儿也忒好了点儿,又是毒后又是沉月宫主的,啧啧,啧啧啧……” 凌昭云抚额:“你的关注点错了……” 兰箫咳了声,带着笑意看向岑柳,问道:“岑风岑掌门现今依旧健朗?” 岑柳道:“老祖宗精神矍铄得很,只是儿子与孙儿都不长命,眼下碧霄派的继承人只有我一个了。” 凌昭云皱了皱眉:“既然父亲已经去世,你娘为何不留在碧霄山上照顾你,反而在二十年前退隐江湖,隐居如烟谷?” 岑柳淡淡一笑,道:“每个人都拥有为自己做选择的权利,我娘虽然是个女子,但在江湖中行走那么多年,什么三从四德的道理都没看在眼里。她想要自个儿清净,我们便也不逼她,她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我们也不去猜,只求她能开心便好。” 这话明显是四两拨千斤,但几人心里也多多少少有些考量,晓得这其中定然有些什么文章,但到底是二十年前的旧事,现在柳非烟都重出江湖了,人家不愿提,他们也不会去揭别人的疮疤。 祁无芳道:“你娘眼下在碧落教享着清福,你只要同我们一块儿回中原,你此行的目的就达成了……但是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你身为碧霄派的唯一指定继承人,此番出山只是为了走亲戚的。” 岑柳清淡地笑了笑,道:“魔宫的事情我在山上之时便已知晓一二,甚至在京城烟雨楼被毁之前,我们碧霄派便知晓武林即将迎来厄难。然而我此番下山原本确实只是为了走亲戚这点事儿,但出来了这么一段时间,老祖宗也没叫我回去,想是默许我自己行事了。” 凌昭云挑眉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魔宫之祸与我们碧霄派委实有不小的关系,否则凭我老祖宗的性子,就是等中原武林全灭他也不会出山插手,但五十年前他到底是出来了……”岑柳笑容中有着不明意味的深沉与歉意,然后正色道,“……个中缘由我们日后再细细谈,我此番来找你们,其实还有一个目的。” “什么?” “我希望,在本月下旬的武林大会上,临风山庄仍能稳坐武林盟主之位。”岑柳的目光挨个儿扫视着围在石桌边的四人,语气认真,“你们有反对的么?” 第84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气氛微微一滞。 凌昭云重新打开玉扇,摇了摇:“为什么?” “稳定,我们需要稳定。”岑柳如实回答道,“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坐上武林盟主之位,都未必能保持武林的立即稳定。当然,我不是否认你们的能力,相反,是你们的实力太强,但结仇又多,倘若当上了武林盟主,必定会有不少人不服,那么紧接着便是你们的大清洗,不是么?”岑柳的目光并不犀利,但落在每个人身上都会有一种从内到外都被看穿的错觉,“我不怀疑你们能够最终将整个武林收入囊中,但是,不论你们有多强的实力,在和整个武林对上的同时还要收拾魔宫,依我看来,也并不是个轻松的活计。你们需要耗费无数的精力、人力、物力,还有时间。而倘若将这些事情交给临风山庄来做,你们将拥有更大的活动空间。”岑柳耐心地解释完,然后微微一笑,“几位愿意接受我的提议么?” 凌昭云摇着扇子,笑而不语。 兰箫静静地喝了一口茶,面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将茶被放下:“不知岑兄是否知晓,我们碧落教与沉月宫已经和崆峒派开战的事情?” “这道未曾听说。想来是我们进入西域之后的事罢?”岑柳微讶。 白轻墨几人进入西域之后也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此时听见这事也不由得都看向兰箫。 兰箫颔首:“乾坤盟已经公开除名我碧落教与沉月宫,临风山庄此举,已是点燃了火药桶,但没有实际动作,而崆峒派第一个站出来与我们相抗。眼下我教中座使与沉月宫的几名护法正全权处理此事,崆峒派受到打击,再加上掌门令失窃,刘长青主位受到动摇,门中众多长老都想夺掌门之位,外有强敌内有争讧,已是元气大伤。” 白轻墨冷冷一笑:“自作孽不可活。” 凌昭云皱眉道:“我们中原武林也是内忧外患,稍有变动便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临风山庄怎会在此时做出这样的决定?韩老庄主也是个老江湖了,不可能猜不到武林各大门派的反应。这般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怎么可能出自他手?” “而且,就算韩临东老糊涂了,不是还有个韩雨微摆在那儿么。”祁无芳道,“那个临风山庄的二把手看上去脑子倒还清醒,怎么会同意她老爹做出这等荒唐事来?” “罢了,人家做都做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这其中缘由恐怕没那么简单,还是日后再谈罢。”白轻墨眼风若有若无地飘向岑柳,闲闲地道,“只是眼下武林局势并不如我们之前想象的那么安稳,连崆峒派都有那个胆色来单独挑衅,倘若我们就这么算了,那岂不是自己扇自己耳光,我沉月宫可做不来这样的事。” 岑柳微笑:“崆峒派之事原本便是你们三家之间的纠纷,我一个外人能有什么意见,你们自己处置就好。只是如果崆峒派被灭,原先的武林八大门派便只剩下四个,局势可能会更难控制。” 白轻墨掀了掀杯盖,唇角微微勾起:“这便用不着你来操心了,横竖是要丢给临风山庄的烂摊子么。” 岑柳挑眉:“这么说,你是答应了?”见白轻墨微笑着喝了一口茶算是默许,又转向兰箫,“兰教主意下如何?” 兰箫微笑:“她都决定要退出了,我一个人上去还有什么意思。” 若是放在去年之前,他或许还会上台去争一争,因为她也会上台。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一决高下,对他是最大的诱惑。但现在不同了。现在,他们二人已是一体,不需要争得你死我活,就算野心再大,也没必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夺得武林。 岑柳欣慰地点头。 “但是……等临风山庄再次将盟主之位收入囊中之后,我们该怎么办?”祁无芳问道,“韩临东毕竟已经做出除名碧落教与沉月宫这种蠢事了,倘若他继续当武林盟主,就更没人能控制他了,谁知道他会利用地位之便做出什么事来呢?” “祁兄,你说错了。”岑柳淡淡微笑,语气温和,“第一,倘若临风山庄再次将武林盟主之位收入囊中,坐上这个位子的,不是韩临东,而是他的儿子韩子龙。第二,临风山庄在武林中地位虽高,但并非无人能阻。且不说你身边那三位不是什么善类,难道我碧霄派的少主说话也没有分量么?而且,据我所知,明宗少主北堂寻也已经奉命下山了。” “北堂寻?” “不错。”兰箫接过话头,答道,“北堂少主与影芙门少主单飞眼下正下榻于我碧落教。” 祁无芳的脸黑了一黑:“我终于知道临风山庄为什么会和你们翻脸了……” “为什么?”兰箫礼貌地请教。 “想想看,毒后、影芙门、倾云楼、祁家、明宗、碧霄派……”祁无芳正色道,“不除你们,后患无穷。” “……” 白轻墨看了一眼无言的兰箫,道:“其实你还少说了一个。” “什么?” 见兰箫冷冰冰地瞥了自己一眼,白轻墨晓得他虽不悦但没有阻止的意思,便开口道:“还有一个,修梅苑。” “修梅苑?”祁无芳与凌昭云对视了一眼,惊讶道,“就是那个隐宗里的尼姑庵?” “什么尼姑庵,人家只不过是门中仅收女子罢了,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凌昭云抚额。这个大少爷说话实在没逻辑又没礼貌,听他说话真的是太困难了,难怪祁家一直以来都只是生意做得多,而鲜少出武功天才,原来是血液里就决定了不适合参加江湖争斗啊…… “若真是尼姑庵就好了。”兰箫眼中掠过一丝冷色,“修梅苑可没尼姑庵那么干净。” 提到修梅苑,兰箫的情绪明显不太好,白轻墨在桌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表示安抚,对几人道,“你们眼前的这位碧落教主,就是修梅苑主冷凝霜的亲生儿子。” 凌昭云震惊。 岑柳也微讶地看了过来。 祁无芳沉默。 兰箫道:“其余细节,我们今日暂且不谈。告诉你们这个事情,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碧落教与修梅苑虽然走得不近,修梅苑甚至可能是我们的敌人,但绝不是仇人,在必要时刻,她们也许会站在我们这边。” 凌昭云眉头皱了皱又松开,摇着扇子道:“好罢,你的身世我们不深究,只要能添一大助力便是好事。” “嗯。”白轻墨颔首,然后看向岑柳,“阵营差不多分清楚了,你身为碧霄派少主,准备怎么做?” 岑柳神色淡定,略一沉思,道:“我在外面和人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多,除了你们应该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我对你们中原的情况还不太熟悉,此番准备先去找我娘谈一谈,然后和北堂少主联系一下,再插手临风山庄。” 祁无芳问道:“插手临风山庄?你说得挺轻松,你当韩临东那老狐狸是软柿子,随便你捏啊?万一人家不希望碧霄派插手,捏造个罪名直接把你咔嚓了,你就是被人抛尸荒野了也没地儿叫冤去。” 岑柳一笑,笑容清和却有着淡淡的无法撼动的自信:“他们不敢。” 凌昭云一愣,旋即哈哈大笑:“确实不敢。到嘴的天鹅肉不要,失去了碧霄派做支撑,就凭临风山庄的能耐,可没把握能平定魔宫之乱。” “说起魔宫……”白轻墨的眉头忽然微蹙,转向兰箫,“那一日晚上,和我对打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兰箫道:“死了。” “死了?” “和你对打的那个人?” 祁无芳与凌昭云同时出声问道。 “不是……什么叫‘和你对打的那个人’?”祁无芳瞪着眼睛问道,“那人难道不是魔宫大尊主么?” 白轻墨笃定道:“不是。”见那两人眼中仍有疑惑,白轻墨解释道,“当时你们见到那个女人与我交手,虽说她的功力已经强到了恐怖的程度,但当时我身受重伤,她却能与我战成平手,而没能杀了我。倘若那一日来的是真正的百里丞艳,我们眼下恐怕就不在这里了。” “不错。”兰箫道,“虽然那人武功路数诡异却并不单薄,与一些典籍上记载的百里丞艳有极高的相似度,但我赶到那里的时候,她已经失去了出手的能力,因此绝不是百里丞艳本人。” 祁无芳与凌昭云齐齐皱眉。 “那会是谁?” 白轻墨眼眸微微眯起,脑中回放过那一日的情景,缓缓启唇:“魔宫邪术一向诡异至极,当时段明玉与风凛对那个女人的尊敬也不是装出来的,而她并非百里丞艳本人。那么,我猜测,她也许是百里丞艳的……分/身。” “分/身?!”祁无芳瞪大了眼睛。 “没错。”白轻墨颔首,“西域之中巫蛊之术甚多,我猜测是百里丞艳自己造出了这样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身体,然后将自己的功力注入到了这个躯壳之中……或者,那个女人原本便是从百里丞艳的身体中分离出来的。此事甚为诡异,我暂且也只是猜测罢了。真正的百里丞艳比那一晚的那个女人要可怕得多,也许当时她本人便在某一处看着我们,想在两败俱伤之时下手,但他们两个及时赶来,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凌昭云眼角抽了抽,感觉心里一片黑暗:“这玩意儿也能弄出来……这到底还是不是人啊……” 兰箫饮了一口茶,道:“此事先搁置不提罢,横竖以后必定会再碰上的。” 凌昭云一笑:“也是,魔宫这么嚣张,还怕以后百里丞艳不出来么?我们便先看着武林大会罢,瞧瞧临风山庄还有什么花样。” “那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九月下旬的武林大会,各种细节我不过问,你们只要能保证韩子龙是最终的胜出者便好。”岑柳道,“剩下的,就看临风山庄怎么做了。” “只要有碧霄派和明宗插手,临风山庄无论如何也不敢太过分。”凌昭云道,“就看他们是不是有那个能耐,将魔宫赶出去,啊不,这回可不能只是赶出去了。”含笑的黑眸中掠过一丝冷然的利光,“是赶尽杀绝才对。” 第85章 青冷剑光如月落 漆黑幽深的洞穴中,是一片广阔的池塘。满塘种着血色的莲花,漆黑的洞穴,满塘的芙蓉相依想靠,在黑暗中散发出幽幽的血色红光,绝美艳丽。在莲塘中央,一个圆形座台露出水面,面积狭小,仅容一人端坐,周围莲花簇拥,正上方的洞穴开了一个口子,淡淡的光线从洞口射进来,深白色的光线恰好覆盖了整个座台。黑发曳地,女子趺坐在座台之上,周身莲花环绕,花朵高度达到胸口。 鲜血将红唇染得愈发鲜艳,带着丝丝腥甜而靡艳的气息。口中喷出的血雾落在周身环绕的血色莲花上,血色花朵仿佛在一瞬间都绽出血光,还未绽放的花蕊在血色的晕染下悄悄地打开了花瓣,由紧闭变得盛放。花瓣柔软而精致,每一丝纹路都细致而精美,绽放着鲜血一般靡丽的光芒,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血气,还隐隐的带着一股另类的芙蓉之香。 漆黑的眼眸睁开,凤眸眼角上挑,眸中神色无虞,带着目空一切将世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傲慢与冰冷,却给这双眼眸的主人增添了无数惑人的气息。 湿软的舌头伸出来,舔去唇上沾染的鲜血,悄然无息的动作就像一条蛇,女子仍旧盘坐在座台上,某中倒映着眼前无数心爱的莲花,那倒影的血色就如同原本便生长在女子的眼中一般,冰冷而绝艳。 她受伤了。 虽然不是什么太重的伤,但也让她调理了将近一周的时间。 百里丞艳眼中掠过一抹玩味的利光。 没想到,沉月宫那个十八岁的小丫头,倒真还有点本事。派出去的那个分/身,有她将近三分之一的功力,她原本是指望着在那一晚将她杀了,谁知到在那丫头重伤的情况下与她全力交手,竟然还是被打得连渣都不剩。 虽说一个人都没能杀死,不过,倘若不是那一晚的袭击,她还不知道,白轻墨所练的《莲心诀》已经到达第八重的瓶颈。十八岁便练至第八重,她都要怀疑这女子是不是从娘胎里便开始习武了。她将她运功的过程打断,她便失去了朔月之夜的绝佳机会,再等一次也要在十年之后了。 白轻墨当时已是奄奄一息,就算不用她出手,也没剩下多少时间可活,百里丞艳原本打算走出去亲手了结了她的性命,但在她迈出第一步之前,就在白轻墨彻底昏迷的那一刻,飞速赶来的那两道身影让她改变了主意。百里丞艳脑中浮现在战局结束后出现的那两个男子身影。其中一人一身墨色长衫,腰间别一把玉笛,神色隐隐焦灼,甫一赶到便立刻将白轻墨抱起往她嘴里喂了丹药,定是她的情郎,那个练《古笛兰音》的碧落教主兰箫。而他身后的那个人…… 丹凤眼危险地眯起。那个人,那样的气息,还有先行带走白轻墨之时状似不经意往她所在之处瞥的一眼……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残酷的弧度,百里丞艳的双眼中闪现出一抹期待而嗜血的光芒。 碧霄山,终于按捺不住了么…… 鲜艳惑人的唇角弧度缓缓变得锋利,百里丞艳缓缓启唇: “子汝。” “在。”洞穴中空无一人,但男子的声音仍旧从每一寸石缝中传出来,在石壁上响出阵阵回音。 “烟雨楼一战,你不是一直想报仇么?本尊这就给你一个机会。”凤眸轻挑,百里丞艳扬起下颌,高傲地露出纤长的脖颈,“通知雨、电,不久之后的武林大会,本尊要亲自参加。” “是。” **** 碧落教。 “……教主,让岑公子与柳前辈单独呆在一块儿真的没问题么,属下看柳前辈见到岑公子之时的神色似乎有点……不善?”兰雍跟着兰箫的步子,回想起刚才场面,不由得心惊胆战。 在大堂里翘着二郎腿喝酒的单飞听见这话,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不善?这仅仅叫不善?想到之前躲在暗处看那一对母子相逢之时,周围草木枯黄,自己浑身上下如同被毒水浸泡了一遍的感觉,单飞现在还全身发毛,愈发领教到了为何柳非烟重出江湖会有那么多人赶紧收拾家当跑路——这当真是……太恐怖了。 听着兰雍的疑问,兰箫一边走着,一边淡淡地问道:“你把他们安排在哪儿了?” “兰亭。” 兰箫步子一顿,然后立即果断道:“让他们换个地方。” “是。”兰雍领命转身就走。 “等等。”兰箫把他叫住,为了保险,再吩咐了一句,“离兰园越远越好。” “属下明白。” 见兰雍以最快的速度去向柳非烟二人所在的地方,兰箫在椅子上坐下,揉了揉眉心,脸上有些无奈。 这个毒后可真是个难缠的主儿,在他碧落教待了这么两个多月,完全没把自己当客人。浪费了无数珍稀草药不说,还时不时地要闹出一点事关人命的乱子来…… 无奈抚额,他之前到底是怎么就答应让柳非烟留下来的啊…… 单飞见着兰箫那一副不太明显的表情,捧着酒葫芦,嘿嘿笑道:“我说,兰大教主,心疼你那几株兰花了不是?谁让你行为不检点引狼入室,这种事情就应该早早地把毒后大妈请走,让他们娘儿俩在沉月宫见面的,也省得您日理万机之余还得抽出空来修剪草坪呀……” 行为不检点……还引狼入室…… 站在一边与自家教主形影不离的兰幽暗暗地抹了一把汗,这小子,当真是想要教主帮他修剪修剪舌头么。 兰箫不以为忤,反而抬起头来,对着单飞微微一笑。这在常人看来无比英俊潇洒的一笑却在无形之中给了单飞无穷的压力,后者抱着自己的酒葫芦,一脸警惕地盯着兰箫:“你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兰箫答:“没什么,只是看你独自一人这么快活,有点好奇北堂少主在做什么。” 单飞道:“他还能干什么,一不知二不晓的,这几天变成了个闷葫芦,一个人关在房里看书呢。” “看起来,北堂少主是没让你进门了。” 单飞噎了一噎,瞪起眼睛,结结巴巴道:“谁、谁说的?我这不是专门空出时间来给他自己处理么,本少爷这是为他着想,才没去打扰他的!” “哦,这样么。”兰箫淡淡应了一句,显然不信服,然后漫不经心地从手边拿起一卷书,翻开 兰幽从兰箫开始看书的那一刻起便识趣地退出了屋子,室内也没有伺候的下人,兰箫并不介意被单飞那样一个大活人如此幽怨地盯着,没让他留下,也没出言让他走,兀自静静地看书。 如此沉静的气氛,像单飞这样的性子是绝对忍不过半柱香的。 随着兰箫手中的书页一页一页翻过,时间如流水一般地过去,而单飞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那个酒葫芦,脸色越来越黑。 终于——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就好了啊!”单飞抓挠着头发,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声音大得连房间里都响起了回声。 兰箫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仍旧安静地坐在那里再翻了几页纸,然后才把书本放下,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单飞,直到看得他再一次炸毛,才缓缓开口:“我问你,北堂寻此番下山,是来做什么的?” 单飞抹了一把僵硬的脸,道:“奉他师父之命,下山来搞定狼人的。” “还有呢?” “没有了。” 兰箫继续拿起书来看。 “好了好了,不要这么没耐心嘛。”单飞嬉皮笑脸道,“除了这个,似乎还有……对临风山庄施压。” 对临风山庄施压…… 看来不知是碧霄山,连明宗也对临风山庄有意见了。 兰箫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单飞咂了咂嘴,道:“这个他倒是一直都没直接提起,人家毕竟是明宗少主嘛,不能什么都和我这个外人说不是?但那小子的性格你也瞧的清楚,多和他聊几句就露馅儿了。明宗虽说和碧霄山同样是隐世之主,但也不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中原武林被灭亡的,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不可能不懂。” “所以?” “所以,听北堂寻话里的意思,大概是明宗几位长老对临风山庄的某些行为不太满意了,终于决定插手,以明宗的名义向其施压,以此达到维持武林安定的的目的。” 临风山庄…… 兰箫微微垂下眼睑,掩去了眸中划过的一缕幽光。 不论是碧霄山还是明宗,都把目光放在了临风山庄的身上。他记得,北堂寻第一次来碧落教的时候,也警告过他,不要离临风山庄太近。 兰箫眯起眼。 难道,这武林盟主的绵延之地,真的有什么没被挖掘出来的秘密么…… 第86章 覆巢之下无完卵 在第一片树叶枯黄地打着旋儿落下的那一刻,整片山上的花草树木都有了凋敝的景象。秋风刮起,虽不至深秋那般肃杀冷瑟,但也开始隐隐透出萧索寒凉之意。所谓一叶知秋,想来便是如此。 鸟鸣声仿佛在一夜之间消失,草木间的虫吟也逐渐退去,行进在山路间,头顶黄叶不时擦身落下,偶尔能见到落地的枯蝉。 “入秋了。” 身后传来淡淡的女子嗓音,宁静且低沉。 韩临东转过身去,看向自己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女儿。 正当桃李年华的年轻女子,一身鹅黄色千水裙,端丽雅致,气质上乘,自小读遍百家经典,眼光长远,心胸见地不输于任何一个男子,是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 略见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慈爱的笑容,韩临东站在亭台之上,打量着四下漫山遍野的初秋之景,道:“是入秋了。” 踩着零星的落叶,缓缓走上台阶,韩雨微在自己父亲的身边站定,看着亭台之外的山川景色,道:“武林的盛夏之季已经过去,爹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这万物凋敝山川萧瑟的冷秋,抑或……严冬?” 韩雨微的话问得已是十分清楚,语气温和,却不容逃避。韩临东道:“爹从出生开始,就被教导要担负起武林兴亡的责任,这么多年来,多少个门派的兴衰,爹都看在了眼里。一开始还会觉得世态炎凉,可怜那些无辜的受害者,但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且不说武林中胜者为王的法则,即便是我们身处的这个自然界,也有着四季循环,阴晴雨雪,月有阴晴圆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那张沧桑了大半辈子的面孔上,流露出一丝苦笑,“每一个门派都有其鼎盛之时,也最终会走向气数的尽头,武林又何尝不是如此。武林便是一个大门派,其中各个门派之间的明争暗斗放在这个大门派之中也不过是长老派系之间争权夺利的斗争。只要是门派,便不可能长存,就像沿承了五十年的青城派、凌峰门,还有现在乌烟瘴气的崆峒派,都是气数已尽。我们临风山庄能坚持到现在,已是很不容易。武林这么大,但毕竟是一个整体,只要有一个器脏坏掉,其他的也就会跟着腐烂,最终走向灭亡。我们现在就正处在这样一个阶段里,看着身边的武林大腕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病毒仍在不断地侵蚀这个整体,而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因为天命如此,不论我们做什么,都无法挽回局面。” 很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韩临东的语气和缓静默,却带着淡淡的无法摆脱的沉重。这个曾经的武林盟主,早已不如青年时候那般意气风发,随着时间的流逝,取而代之的是对世界的无奈和妥协。 从亭台外伸进檐底的一根树枝上,挂着最后一片叶子,树叶已经枯黄,在秋风中摇摇欲坠。 韩雨微看着自己的父亲,眼中气韵温和,波澜不惊。沉默了一会儿,韩雨微轻轻弯起唇角,看着檐底那片欲坠不坠的黄叶,轻声道:“爹的意思是,倘若将武林比作人体,各大门派都是这其中的器脏、肢体、关节,只要有一处开始坏掉,那么这整个人体都会变得不健康,然后每况愈下,直到所有的东西都腐烂失去作用,这个武林也就会崩塌,最终完全解体。”韩雨微目光淡沉,若有所思,“我们无法阻止这个身体的腐败,因为,它面对的威胁,不仅是来自外界的伤害,还有自己体内的毒瘤。” 檐角那一片树叶在风中摇曳,明明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却死死地吊着枝干不肯落下。 “没错。”韩临东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女儿一眼,然后再次转开眼,将视线落向亭外的秋景,“在病毒出现之后,所有原本连在一起的肌理都变成了帮助其蔓延的帮凶。实力越强,位置就越关键,伤害也就越大。因此,不仅是青城派、长空派、碧落教、沉月宫,就连我们临风山庄,也是一柄锋利的屠刀,缓慢而坚定的刺向武林的心脏。” 韩雨微沉默,神色清淡看不出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半晌开口:“看来,爹已经完全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那为何还要照旧举行武林大会?” 仿佛早就料到她会这么问,韩临东笑着拍了拍自己女儿的肩膀,道:“人生病了,会不自救么?” “爹真的是这样想的么?”韩雨微一笑,目光温和却仿佛如刀锋般刺入韩临东的眼中,“我以为,爹这么做的原因,是怕别人起疑心呢。” 韩临东笑容一僵。 韩雨微淡淡一笑,仿佛没看见自己父亲的表情,将目光落回亭外,语气温和:“爹的心思,我这做女儿的怎么会不知道。您无需自责,毕竟临风山庄百余年的基业,倘若就这么毁于一旦,任他是谁也不会甘心的。女儿知道,父亲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家…… 听见这个词从自己女儿的口中说出来,韩临东竟然莫名地浑身一震,泪水漫上眼眶。 “女儿知道您想保住临风山庄,还想保住大哥。”韩雨微的语气温柔宽慰,“但碍于武林和魔宫的压力,您虽然想领导白道起来抗争,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才不得不这样做。” 心中多年的郁结能够被女儿所谅解,韩临东看着韩雨微,声音欣慰而颤抖:“爹……进退维谷。” “爹,我知道,女儿都知道。”韩雨微笑着拍了拍父亲的手,“然而,我们临风山庄世代沿袭,能挺过五十年前那一场大难已是奇迹。恕女儿直言,此番仍想要绵延下去,希望渺茫。即便如此,爹,您还要坚持吗?” “爹什么都没有了,爹只有你们。”韩临东的脸庞一下子变得无比苍老,“爹活了大半辈子,经历过的最痛苦的事情,不是你娘去世,而是你三弟被魔宫抓走。爹站在武林巅峰这么多年,很少有在乎的东西,唯一的珍宝就是你和你哥。爹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保住你们两个。” 提起韩子汝,二人脸上都有刹那的悲戚。韩雨微心中微动,定定地看了父亲半晌,然后深吸一口气,张开双臂,像儿时一样抱住他,语气坚定而认真:“不论您做什么,我都会帮您。” 来自女儿的爱与支持,让这位年过半百的武林盟主落下了眼泪,韩临东轻轻抱住自己的女儿,虽然在流泪,脸上却有掩饰不住的欣慰与安心。 半晌,二人才分开。 韩雨微收拾好了心情,脸色重回镇定,挂上了清淡而冷静的笑容,抬头看向檐角那一片树叶。 与秋风抗争了这么长的时间,那一片枯黄的树叶最终还是抵挡不过大自然的规则,在一阵不算强烈的山风中,和枝干悄然脱离,和其他同伴们,一起回归尘土。 “爹,您刚才说,人生病了,会自救。但您也知道,这样的自救,对治愈是几乎没有效果的。您是否想过,自救的办法,可能不止这一种呢。”目光从那光秃秃的枝干上离开,落到韩临东的脸上,韩雨微虽然在笑,却让人产生了一种她根本没有表情的错觉,“我们认为,‘挽救’才是自救,然而,这只是正统白道的看法。也许,有些人并不这样认为。” 短短的几句话,却让韩临东再次浑身一震,目光落在自己女儿的侧脸上,朦朦胧胧的看不清表情,只觉得她是在微微笑着。韩临东忽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看不懂自己的女儿了。 韩雨微似乎没有察觉到父亲探究的目光,只是淡淡地望着远处被秋色笼罩的萧瑟山林,缓缓启唇:“挽救,不失为一种温和而且顺其自然的办法,也是正常人会用的一种办法。那么,倘若想办法的人不是正常人呢?” 韩临东心下一惊,她这是指…… “据我所知,黑白两道之中能随时随地行铁血手段的人并不多,但都站在了您所指的‘关键位置’上。”韩雨微淡淡道,“根据以往碧落教主与沉月宫主的行事风格来看,雷霆手段,目中无人,且精明至极。他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能发挥最大的理智,权衡利弊,只要是存在于这世间的,他们就能将其变为工具加以利用。这两个人冷心冷情,而且野心极大,不管是人命还是门派,都不足以让他们放在心上。这已经超出了我们平日所接触的正常人的范围。尤其是在脱离乾坤盟之后,他们便能愈发无所顾忌。” “那你认为,他们会怎么做?” “所有人试图保卫武林的行为,都只是出于没有足够实力统治武林罢了,然而,一旦有了这个实力,他们就不会再试图进行所谓的‘保卫’。”韩雨微道,“懦弱保守的人会在这个大身体即将垮塌的时候做一些修补,以此挽回一丝希望,但如果这个人足够狠,他就会等这个身体全部坏掉,然后从内到外彻底清换,建立一个全新的,受自己控制的身体。” 远处山色枯黄,秋风萧索。无视韩临东震惊的目光,韩雨微宁静的脸上没有半点波动,声线平稳而冷然:“所谓‘破而后立’,就是此意。如果我是那样一个强大的人,我作出的选择,必然不是‘挽救’。我会等,等这个武林被灭亡,然后豁出自己所有的力气,与仅剩的那一个敌人抗衡,将其打败,然后站上武林的顶峰,制定自己的规则。” 第87章 朱楼四面钩疏箔 兰箫迈进沉月宫大门的时候,差点与一人擦身而过。 “兰教主,好久不见。”那人见到他似乎并不讶异,有礼地打了个招呼。 兰箫对此人印象不深,但也立刻想了起来,拱手回礼道:“陈公子,久违了。” 陈鹏飞笑了笑道:“今儿个倒是巧了,兰教主也是来拜访沉月宫主的么?” 兰箫颔首一笑:“这马上便要到午时了,沉月宫主难道没有留陈公子一起进膳?” “白宫主留过了,只是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逗留了。”陈鹏飞歉意地笑笑,“在下先告辞了,倘若教主得空儿,还请来陈家一叙,也好增进增进两家情谊。” “那是自然。既然陈公子还有要事在身,本座便不耽误陈公子的时间了。”兰箫拱了拱手,“后会有期。” 看着陈鹏飞上马飞奔而去,兰箫这才收回目光,迈开步子往沉月宫里走去。 穿过重重殿宇,行至莲月阁,恰好碰上出来更换茶水的折阙。 折阙见到兰箫,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见了礼,告诉他宫主正在屋子里小憩。兰箫顺手将换好的茶壶接过来,让折阙去别处,自个儿便端着茶水进了屋。 莲花香气清淡高雅,阁中的陈设装饰并非朴素简陋,却也不过分金碧辉煌,十分端丽经看。窗框、梁柱上,莲花纹路精致且大气,房顶很高,比寻常女子闺阁大上许多,但家具装饰一应俱全,并不显得空旷。窗帘与床帐皆是淡紫色的,与白轻墨平日穿衣喜好相同。房中没有熏香之类的东西,却莲香清淡,沁人心脾。 白轻墨正靠在茶几边的软榻上小憩。 见此景,兰箫不由得微微弯了弯唇角,走过去,将刚换好的茶水倒了一杯,递到她嘴边。 白轻墨闭着眼睛,也不伸手来接,直接就着那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才睁开眼睛,顺着那手臂往上看,见到兰箫也不惊讶,眼中浮起丝丝笑意,道:“你才回去了几天?怎么就到我这儿来了。怎么,当了这么久的甩手掌柜,教中的事务竟还没多得让你夜不能寐么?” “兰雍他们的有的是本事,足够不用我操心。”兰箫将茶杯放下,低头看着她一笑,“倒是你,看上去不仅是夜不能寐,而且是一副很不愿意见到我的模样。” “昨夜梦多,没睡好。”白轻墨淡淡地打了个呵欠,“今儿个一大早陈鹏飞又找来,原本想睡晚一些的,又不得不起来和他下了一盘棋。” “你身子恢复得如何了?” “好多了,伤势已经不太感觉得出来,只是刚破第八重没多久,气息还没能稳固。” “回头再让折阙找些药材给你补一补,这回受了这么重的伤,要把元气都补回来可还得花好些时间。”兰箫挑眉道,“至于你的功夫么,那就得靠你自己多练了。”他可是见识过这所谓的“气息不稳”是怎么一回事,那一日与凌昭云他们一道回中原来,她不过是和岑柳斗了几句嘴,那一直端在手中的茶杯就莫名其妙地炸开,溅了一车的茶水和瓷杯碎屑,虽然没伤着人,但也将马车上的几人吓了一跳,从那以后这几个人一直都没敢惹她,生怕一下子擦枪走火,那杯子的下场就是自己的前车之鉴。 “对了,陈鹏飞来找你是做什么的?在这风口浪尖上居然还来找你攀亲戚,我可不记得陈家有好事的传统。” 白轻墨再打了个呵欠:“不过是问问我有没有意向参加盟主竞选,其余的倒没什么。” 兰箫一哂:“陈家居然也关心起这档子事儿来了,看来魔宫的影响实在恐怖,就连一向与世无争的第三世家也要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 “别管他们了,横竖武林大会过不多久就要开始,该出来的都会出来。”白轻墨揉了揉眉心,看向兰箫,“你这时候来,应是还没吃饭罢?待会儿和我一起吃。” “好。”兰箫微笑应道,“秋天了,让他们给你炖点姜汤燕窝,我看你气色不太好的模样。” “……知道了。”听得这难得关照的话语,白轻墨头皮麻了一麻,转开话题,“你今儿个是来做什么的?” “不过是来瞧瞧你。原本还想着看你后山那天下第一的莲池,却忘记这已是秋天了。”兰箫无奈的笑了笑,“总也没赶上时节,当真可惜。” 看着兰箫那惋惜的神色,白轻墨不禁弯了弯唇角,问道:“你可知为何我沉月宫的莲池乃天下第一?” “广阔且绝美。” “这是自然,但还有一点你未曾知晓。”白轻墨挑起秀眉,“终年不谢。” 兰箫惊讶。 白轻墨偏头一笑,然后冲外头唤了声:“折阙。” 守在门外的折阙推门进来:“宫主有何吩咐?” “将午膳送至湖心亭上去,我与兰教主一同用膳。” “是。” 吩咐好了折阙,白轻墨笑着站起来,转向兰箫道:“走,带你去看看我沉月宫的莲池。” —————————————————————————————————— “……大哥,这碧落教和沉月宫来势汹汹,刘长青马上就要撑不住了,掌门人的位子,非你莫属啊。”刘启坐在桌边,苍老的脸上贪欲尽显。 “二弟,先别说得这么急,刘掌门还是有一些实力的。”刘丰话语中看似责备,脸上掠过的一缕得意之色却已经暴露出了他的野心。 自从崆峒派大肆挑衅碧落教与沉月宫之后,短短十几日的时间,双方便交锋数次,几乎每次都是崆峒派惨败。大多数人都在指责刘长青的鲁莽决定,同时掌门令被盗,虽然明知是“天下第一神偷”单飞下的手,却至今未能追回,派中长老分为不同的派系,平日里有野心的此时更是抓住了机会,纷纷在派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对着掌门之位虎视眈眈。内忧外患,刘长青整日都忙得一团乱,掌门之位摇摇欲坠。 刘启笑得脸上的皱纹都粘在了一起:“刘掌门刘掌门,等刘长青下台了,大哥上去,还不都是刘掌门么?” 刘丰呵呵一笑,山羊胡须一颤一颤,对兄弟的溜须拍马显然是十分受用。 “叩叩叩。”门外响起敲门声,随后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恭敬地响起,“二位长老,你们要的茶送来了。” “进来。” 一名穿着崆峒派衣服的弟子推开了房门,端着一盘茶水,走进屋去。这名弟子微微弯着脊背,低着头,给桌边的二位长老沏上茶。 刘丰接过茶杯,想到方才他与刘启说的话,唯恐被别人听见,便顺眼瞧了一下那正倒茶的弟子,发现他低着头,大半脸埋在阴影里看不太真切,眼角有一块污迹,似乎是烧柴火的时候蹭上的,只觉得以前没怎么见过这个弟子,不由得心生警惕,状似随口问道:“你是哪个长老下面的弟子?” 那人再沏了一杯茶给刘启,答道:“弟子无才,有幸拜于启长老座下修行。” “哦?”刘丰看向自己的弟弟,“原来是你座下的弟子?” 刘启打量了一下那人,见他低着头看不太真切,光看那相貌轮廓似乎在脑子里没什么印象,但仔细一想,自己座下弟子少说也有一百多人,哪里可能一一都记住,既然这年轻人都这么说了,想来是自己没记住,于是顺口道:“是我下面的弟子。” “哦,那就好。”既然是自己弟弟手下的弟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就不存在泄密了。刘丰放下心来,端着杯子喝了一口茶,但茶水方下肚,就陡然觉得一阵刺痛自胸中扩散开来。 刘启忽然听见桌子对面的人喉中发出一声奇怪的声音,诧异地望过去,只见刘丰脸色铁青,张着嘴巴,满脸不可置信地指着茶水,张口欲说话却只能从喉中不断发出哼哧的声音,四肢抽搐,哐当一声从凳子上摔下去,口吐白沫,眼睛却瞪得大大的如铜铃一般,看着刘启的目光中充满了惊骇和怨毒。 刘启虽然不够有智慧,但能坐上崆峒派长老之位,也算是个聪明人,他看得出,自己兄长眼中的意思分明是——你竟然害我! 突生变故,刘启正在惊骇间还没回过神来,尚且来不及向兄长解释,便觉得自己胸中一堵,一口鲜血喷出来,猛地回头看向那个站在一边无动于衷的“弟子”,嗓音干涩而痛苦地道:“你竟敢下毒!” 那“弟子”终于抬起头来,嘴角微微笑着,擦去了眼角那一块污渍,露出了英俊秀挺的面容,和眼角那一朵……蓝色的莲花。 刘启就是再笨也不会不认得那个标志,沉月宫四大护法之一——雪升! 刘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雪升是以擅长使毒而闻名遐迩,但是他根本就没有喝那杯茶! 雪升瞥了一眼地上已经昏死过去的刘丰,再将目光转回刘启,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刘长老,我可是你座下的弟子呀,等你的哥哥醒来之后,就会发现,他的好弟弟为了掌门之位,竟然不惜手足相残,虽然下毒失败没将他杀死,但仍会愤怒不已,然后和刘长青彻底摊牌,直接将崆峒派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而到那个时候,你,已经不在了。” “你……好歹毒!”刘启断气前所看到的最后一幕,便是雪升戴着手套拿起了自己刚才用的杯子,并换成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然后彻底陷入了永远的黑暗。 雪升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玩味地笑着,口中似是惋惜一般地喃喃道:“你们都以为下毒只能在饭菜茶水之中,谁会想到……在杯子上下毒呢?” 第88章 摘得一双红豆子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在今日之前,兰箫一直以为这句话是形容夏天的。 清香沁人,碧波荡漾,莲池四面环山,形成了一个天然的蓄水池,幽雅悠远,天然雕饰。池中芙蕖盛开,犹如盛夏之景,不远处的断崖上,一挂瀑布飞流直下,传来隆隆的水声。一叶小舟缓缓漂浮在万顷莲池之中,无涯持着一柄竹篙撑着船,船头拨开半人高的莲花。水面上荷叶倒是不多,莲花却是一朵挨着一朵。与寻常地方正常时令的荷花不同,在这莲池之中,有含苞待放的花蕊,有盛放娇艳的成花,还有周边花瓣早已脱落的翠色莲蓬,各色风情融为一体,就连吹拂着花海的秋风,此刻也感受不出一丝萧索之意。置身于这广阔的莲池中,竟让人恍然生出四季融合于身侧的感觉。 高贵而不过分雍容,淡雅而不过分素净。 斜靠在船舷上,兰箫打量着周围奇景,脸上满满的都是赞叹之情:“当真妙极。” 屈起手肘,懒懒地撑着脑袋,白轻墨闭目养神,听得兰箫一句赞,微微睁开眼睛,话中自带三分笑意,道:“比起你那千顷兰园,如何?” “有过之而无不及。”兰箫语气诚恳。 白轻墨讶异地挑了挑眉,却收到了对方十分真诚的笑容,只好不语。在她的印象里,眼前这男人,不论是口舌之争还是真功实斗,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愿意认输的。 “你该早领我来看一看的。”兰箫语气中有些遗憾和惋惜,“也不知在我之前,已经有多少人见过这天下第一的莲池了。” “唔,这我倒要想想……”白轻墨换了个姿势靠着,看着对面的兰箫,眼中掠过一丝笑意,“除了我沉月宫上上下下的数十名内门宫人,还有祁无芳、凌昭云、风琉月、宇文熙和,说不定还有单飞……” “好了,我知道了。”看着白轻墨那似是在思忖着计算的模样,兰箫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缓了缓神,抬眼看向她,无奈道,“白宫主果然热情好客,然则对我碧落教总是有一些成见的么?” 白轻墨挑起秀眉:“碧落教主日理万机,哪里有闲心来本宫这处赏花。”言下之意:你自己不厚着脸皮求我带你来看,眼下知道了那么多人来过,却反来怪我? 兰箫抚额:“是白宫主贵人多忘事。”言下之意:好男不和女斗,我早在华清州就同你提过这事了,你自己一直没放在心上…… 白轻墨掩口一笑。 站在船头背对着二人撑船的流风已经对这种不太正常的对话完全免疫,头顶的芙蕖发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浑身上下气息十分沉静,仿佛根本没听见任何言语,只有那双漆黑的眼睛才能表达出这人随时都能笑出来的心理状态,但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此刻只能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地撑船。 兰箫瞥了一眼前头身躯僵硬如木头的流风背影,淡淡道:“堂堂沉月宫影门副门主,在你这里就只能做船夫么?”倘若他没有记错,上回在华清州也是这人陪同她一块儿泛舟湖上的。 白轻墨侧卧在舟中,仰起头笑了笑:“影门本就是本宫直属亲卫,负责本宫身边一切大小事务。折阙为沉月宫暗影即影门门主,但她一个女子,做这撑船的活计怎么看也不太好,能者多劳,便由副门主来了。不过……”说着淡淡扬声,“流风,连兰教主都这么说了,你是否亦觉得本宫屈才了?” 宫主大人,您今儿个心情当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脑门上一大滴汗滑落下来,被点到名的流风被身后这俩祖宗弄得提心吊胆,连头都没敢回,就那么老老实实地撑着船,生硬地答道:“影门上下皆乃宫主亲卫,谨遵宫主吩咐,属下绝无半句怨言。” “很好。”白轻墨淡淡道,“兰教主,看来是你碧落教中的座使一个个都心性太高,不晓得如何才是对主子的忠心。是否需要本宫帮你调/教一番?” 兰箫微笑:“碧落教弹丸之地,怎比得上沉月宫中人才济济,几位护法更是个个全才。” 许久没同他这般说话,白轻墨嘴角弯了弯,忍住了一瞬,看了兰箫一眼,最后还是忍俊不禁。 兰箫看着她的脸庞,那漆黑的星眸中闪烁着点点轻和的亮光,红唇上翘,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轻快得仿佛不涉红尘不染俗世,总算是有一些寻常桃李之年的女子的活泼神态来。银铃般的笑声随着淡淡的波纹荡漾开来,在微微的凉风中蹿入摇摆的莲花之中,让人心神一荡。 他探过身去,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撩至耳后,眼中闪着奇异的光,问道:“你究竟多少岁了?” “十八了,怎么?” “是今年十二月满十八?” “嗯,十二月初二。”白轻墨点了点头,道,“问这个做什么?” 兰箫看着她,上下打量着,叹道:“好小……”说着又捏了捏她的胳膊,“还这样的瘦。我怎么就……” 白轻墨被他闹得莫名其妙,听了最后一句话才晓得他要说什么,只见他眼中蕴着点点促狭的笑意,面上缓缓浮起两片不太明显的红晕,一把将他的手拍下去,咬牙切齿道:“男人都是你这副模样的么?” 兰箫假装没听懂她的话,收回手,唇角衔着笑意,闲闲道:“倘若天下男人都是生得我这副模样,那你们这些女子可不都得……丢了魂魄么?” 白轻墨心底麻了一麻,嗔了一声:“愈发没个正经。” 兰箫微笑不语,凉凉地瞟了一眼船头撑船的船夫那僵硬的身躯,目光再转到白轻墨脸上,笑得温润没有一丝烟火气。 流风脑门上汗如雨下,拼命想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只能听着身后那两位祖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那些个让人肉紧的话一字不漏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然后正对着前方坐着的兰箫仿佛不经意地瞟了他一眼,却让他陡然浑身僵硬,只觉得背后仿佛有一阵凉风钻进了衣领,凉意顺着脊椎窜到脑子里,让人不由得手一抖。 果然,是作为“外人”被嫌弃了么…… 流风知道,这时候的自己绝对不能回头,只一心想着赶紧把这两位祖宗送到亭子上去,然后自己就能立刻撤手溜走。这么一想便顿时感觉到动力无穷,于是更加握紧了竹篙,愈发卖力地机械一般地动着手臂撑船,甚至没考虑到碧落教主那一派赏花的好兴致,在广阔的莲池中朝着湖心亭劈波斩浪地前进。 琉璃瓦,红朱漆,亭子大约有十个平的面积,伫立在水面上,四周有三级石阶供人上亭,亭柱子之间用朱红的木凳连着,亭子中央放着一案石桌,四面置着四张石凳,虽然没甚装饰,然而在这广阔的莲花池中央,也是大气十分气派自如,若再多些什么枝节,便显得缀余花哨,毫无这点睛一笔的妙处了。 流风将船靠着亭下的台阶停着,原本想先下船引自家宫主上台阶,却见兰箫先他一步跨了上去,然后十分自然地向白轻墨伸出手,后者也十分自然地将手搭上去,微微一拖,便将她带上了亭子。 白轻墨转过身来,淡淡吩咐:“退下罢。” 流风早就一身的冷汗,巴不得离他们二人远点儿,此时得了吩咐,更是恨不得撒开腿就施展轻功奔出去,于是便载了原本在亭中侍候的宫人们,撑起船往岸边去了。 亭中只剩下白轻墨与兰箫二人。 桌上酒菜早已摆放妥当,二人就着桌边坐下来,兰箫给两盏酒杯斟满了酒,看着桌对面的女子,微笑举杯:“虽然晚了点,然则还是祝你顺利突破。” 白轻墨莞尔一笑:“多谢。” 兰箫将盏中酒饮尽,见白轻墨杯中还剩下了一半,神色稀奇地问道:“这酒竟这样的淡?” 白轻墨将酒杯放下,淡淡“嗯”了一声。 兰箫挑起眉毛,神色有些好笑:“你竟不会喝酒?” 白轻墨面色僵了一僵,老实承认:“那又如何?” “能喝多少?” 白轻墨指了指兰箫手中的酒杯,道:“算作是你手中这般浓淡的,喝上一壶便要醉了。” 兰箫笑出声来:“这样不能喝酒,那你平日里与旁人应酬,难道都是喝茶的不成?” “你当我是傻子,明知自己不能喝还会被人灌酒么?” 兰箫止住了笑,脸上还是一片浓浓的揶揄之意:“那上回乾坤盟百年大会之时,在临风山庄的晚宴上,你喝的难道不是酒?” 竟然因为这样的小事被眼前这人取笑,白轻墨咬牙道:“当日晓得定会与你对上,我哪里敢喝酒,早就着了折阙将壶中换成了茶水,确确是半滴酒液都没沾的。” 听得此言,兰箫看着白轻墨那落在他眼中十分别扭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出来。 莲池中的微风淡淡地吹来,穿过亭子,带来清和的莲花香气。 半晌,他唇边仍有未尽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石桌对面静坐的女子,手中握着酒杯,缓缓旋转着。 白轻墨见男子脸上那极少见的调侃一般的神情,只觉得心里冒出一丝火来,狠狠地瞪了一眼过去:“有甚大不了的,也没见多少女子那般能喝酒的么?” “是了,毕竟是个女子,然则临风山庄的二小姐与倾云楼的风琉月也都是名闹天下的奇女子,人家不也都海量得很么。”言语间抬出了韩雨微与风琉月,意欲激她一激,兰箫见白轻墨的脸色愈发不好看,戏谑地朝她举杯,温和地道:“唔,我倒没有什么旁的意思,我只是未料到你竟还将自己当成一个女子罢了。江湖上不少人都说沉月宫主心狠手辣杀伐果断,保不齐心里住着的是一个男人呢。”然后仰脖将杯中酒饮尽,倒悬酒盏,涓滴不剩。 这人的一举一动皆是赤/裸/裸的嘲笑,白轻墨看得愈发心头冒火,然则毕竟是在江湖中翻来滚去了这么多年的人,这等水平的激将法,除了将她怄一怄,在她身上却还没甚大的作用。 将酒壶一推,自己这边还剩下半杯琼浆的酒盏往他那边一送,白轻墨斜眼看他,道:“既然你这样能喝,不如都将他们都喝了,也省得放在我眼前,碍事的很。” 兰箫不接酒杯,笑着看她,道:“不过几日不见,竟变得这样爱耍性子,难道突破了《莲心诀》第八重,不仅是功力火候把握不准,连脾性也变得这样不耐,稍稍一点便燃了,委实不是你沉月宫主的风度么。”他见她咬了咬牙,笑道,“罢了,赶了半日的路,也委实有些饿了,便先试试你沉月宫中庖厨的手艺如何。” 白轻墨抬眼,凉凉地瞟了他一眼,然后继续吃饭。 虽然只是两人吃食,然则菜品却丝毫没有怠慢。荤素齐全,鲜汤滋补,白米饭松软香甜,让人食指大动。 一面吃着,白轻墨道:“你平时吃食都有什么喜好?说出来,我好记着。” “除了不吃辣,倒也没甚特别的忌讳,寻常菜色都能吃。” “就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吃的么?” “要说最喜欢的,清水白鱼和莲子银耳羹,这两样最得我钟爱。” “嗯,倒还都是听过的菜品。”白轻墨微微点头,未再说话。 兰箫望了望她,再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肴,想起前不久听折阙说起她的喜好,不由得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喝汤掩了笑意。 折阙说,他们家宫主辣的清淡的都能吃,只不过忌讳却挺多,海鲜除了蟹,其余的都不吃,吃蟹也只吃蟹肉,不吃蟹黄,吃月饼和包子时只吃皮儿不吃馅儿,吃鱼只吃鱼肚那一块,其余的一点都不碰,还有很多她一时间想不起来,有些就连他们宫主自己都记不得了,就她和流风以及宫中的厨子倒是都记得清楚的。 他听说之时也极为惊讶,尔后又哭笑不得,他自认为也是个比较挑剔的人了,谁知白轻墨竟然挑剔得这样,这哪里是忌讳,简直是怪癖,倒也难为沉月宫的一干下人了。 白轻墨抬头便见他似乎在笑,扬了扬眉:“笑什么?” 兰箫止了笑,道:“没什么。”说完又不由得微微莞尔。 白轻墨瞪了他一眼,知道他想的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兰箫笑着绕开了话题,道:“此番武林大会,百里丞艳定然不会放过如此大好时机,你可做好准备了?” 白轻墨道:“我们又不去争夺武林盟主之位,有什么好准备的,我只盼在那贺云山上将狼人灭尽,顺便搅一搅临风山庄那一池水,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秘密。” 兰箫道:“这些事情已是五十年前留下来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要查也不容易,何不去问问岑柳?” 白轻墨道:“那你怎的不去问北堂寻?第一个警告我们远离临风山庄的,可是那个小子。” “你这倒是提醒我了。”兰箫沉吟道,“岑柳之前对我们说过他要找北堂寻,虽然他们在碧落教时并没有进行什么密谈之类,但我还是怀疑,明宗和碧霄山之间似乎存在一点联系。” 见兰箫的目光带着点询问的意味看过来,白轻墨晓得他是想着她与碧霄山之间的那一点关系,以为她知道点什么,但自己虽然与碧霄山有那么点沾亲带故的关系,但毕竟不是碧霄派养大的,对那种隐世门派的了解到底不多,于是摇了摇头,道:“这我倒是不甚清楚,你何不去问问柳非烟?” “问过了。”兰箫道,“毒后纵横江湖这么多年,心里放着的事情多得很。像她这样的人,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愿意多谈,还会和我们讲些什么呢?” 白轻墨笑了笑:“说的也是。” “罢了,暂且不深究这些了。”兰箫道,“半个月后就是武林大会,重头戏便是武林盟主之位的争夺,你可知有哪些人会参选?” “武林大会不偏袒任何一方,黑白两道都会有不少人上场。黑道不少门派被乾坤盟得罪了,必然会上场挑衅,但到底不足为虑。”白轻墨轻抿了一口淡酒,道,“我们要在意的还是白道。韩子龙是毋庸置疑的,临风山庄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剩下几大门派如逍遥门大弟子欧阳晓可能也会冲一冲,四大世家之中,祈无芳会去玩两把,白家必定会让白洛云与白清城都上场,但白洛云武功远远不如白清城,但后者无意武林盟主之位,不会使出全力。排名第四的欧阳家按照惯例也会派上几个人去,就算不能得手,也要趁此机会露一露脸。陈家原本不太参与门派纷争,在以往的武林大会上也仅仅是作为上宾坐在一旁观战而已,然而今日早晨,陈鹏飞来我这儿的时候,瞧他的口风,倒像是有意参选似的。” “陈家的家底在几年前我便查过了,似乎并无什么异状,同样是武林世家,影响力不如白家,生意也不如祁家做得大,实力又确确比欧阳家要高上那么一点儿,排在第三倒是没甚错的。”兰箫道,“兴许是家中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改变了注意罢,就目前来说,倒是没甚可注意的。” “说的不错。”兰箫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微微一笑,道,“横竖我们此番作壁上观,只要保证韩子龙的位置就好,其余的,不在算计之内。” “是了。”白轻墨也放下碗,用丝绢擦净了嘴,道,“既然武林大会不用操心,我今日也没甚忙的,崆峒派的事情我让雪升去处理了,我们离开了这么久,下面的人也将事情样样办得十分妥当,委实合我心意。” 兰箫笑道:“他们竟晓得要将崆峒派的掌门令先拿到手,着实不错。这桩事办得挺好,以后你也能放些手,将事情丢给他们做了,自己好生歇着罢。” 白轻墨站起身来,捋平了裙上的皱褶,道:“今日先不谈这些事了。你来了这儿许久,想是早就好奇这池中莲花为何终年不谢,竟然还能耐着性子到现在也没问出来,我将你佩服得紧。” 兰箫一笑,也跟着站起来,腰间白玉笛在阳光下掠过一抹匀润的光泽:“你早晚会说,我着急也没用。” 白轻墨弯了弯唇角,转过身走到亭子边缘,脚边便是颜色明丽的出水芙蓉,向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头一指,道:“看见那瀑布了么?” 兰箫朝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高高的山峰上,一挂银白色的水瀑从山顶泻下,气势恢宏,随着山峰的陡势分为三段,一段比一段长,一段比一段气势大,在阳光下泛着银光,落入下面的水潭之中,隆隆的水声隔着这老远的距离也能听得见,给这广袤静雅的莲池增添了一缕鲜活的气息。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兰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端莲香沁人,荡涤肺腑,带着清新的水的气息,不由赞道:“果然是天下第一的莲池,真真乃奇景也。” 白轻墨扬起下颌一笑。 兰箫道:“以往见你后院处的瀑布,便已觉得十分有趣致,却未料到这后面还别有洞天。但现在看来,那前边儿一挂瀑布也仅仅是有趣致而已了。你这天下第一的莲池,委实比我碧落教中的兰园要高明不少。” 裙裾拂过脚边荷花,白轻墨将鬓发撩至耳后,弯起唇角,星眸中点点笑意,对兰箫道:“走,过去看看。” 身边侍候的下人们都被早已支走,没有小舟可乘,兰箫见白轻墨丝毫没有叫人过来的意思,反而脚尖微微踮起,笑了笑道:“走罢。” 语罢,二人同时提气跃起,点着脚下的莲花,一蓝一紫两道身影,从湖面上飞掠而过。 修习多年的轻功,尽管是这样宽大的湖面,运起功来亦是丝毫不费力,足尖轻点,留下一株莲花茎蕊轻颤。一眼看去,与那那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神偷单飞相比,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从湖心亭出离,二人掠过大半个湖面,离那一处瀑布越来越近,只觉一阵清凉的水雾扑面而来。 飞瀑势大,水花四溅,银练下面没有莲花荷叶生长,老远便能瞧见潭水清澈见底,下面的鹅卵石被打磨得光滑无比,水声震耳欲聋。 见兰箫目光望过来,白轻墨指了指瀑布,前者立刻意会,再次提起真气,冒着噼里啪啦的水花,直接穿过厚重的水帘。 脚下忽然触上一方实地。 二人停了下来。 兰箫四下打量着这驻足之处,身后是争喧飞瀑,脚下一方约莫六尺宽的圆形石台,周围被瀑布围着,打磨得十分光滑圆润,倘若在外头,根本就瞧不出来这里头的名堂。同样被瀑布挡住的,除了这一方石台,还有山壁上,那一个被细密的藤蔓遮掩住的洞穴。 白轻墨指了指洞穴之前的那个蒲团,道:“那便是我平日里练功的地方。” 兰箫点点头:“此处清静自然,不为外物所扰,你倒是会享受。” 白轻墨走了几步走过去,拨开洞穴之前的藤蔓,冲兰箫歪了歪头,道:“走,进去看看,秘密就在里头。” 第89章 秋阴不散霜飞晚 兰箫往洞里头略略瞅了一眼,见一缕微光从漆黑的洞穴中隐隐约约冒出来,心下已有了个底儿,便抬步就着白轻墨拨开的那一处踏了进去,后者微微一笑,也放下那藤蔓跟了进去。 洞穴幽深黑暗,洞口的藤蔓遮挡了就绝大部分的外界光线,虽然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连脚下的路仍旧看不甚清。由于洞口之前有那般大面积的水泽,因此洞穴之内并不干燥,墙壁上隐约能瞧见晶亮的水光,角落处还有水滴一滴一滴落下的声响。脚下的地面虽然略有些坑坑洼洼,但并没有脏污之迹,想是长年有人清理,也不似洞壁上潮湿。 二人拂了拂身上的水渍,向前走去。隆隆的水声隔着一层厚重的藤蔓帘子响在身后,只见正前方大约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一个石台,其上盛放了一件东西,正于黑暗中散发出柔和匀称的光泽。 二人走到跟前。 兰箫细细地看着石台上小心盛放的那一块玉璧。白璧无瑕,内外明澈。其中一大一小两朵莲花正以极为缓慢而安静的速度旋转着,一上一下,一朵淡紫高贵无双,一朵银白纯洁无瑕。 兰箫静静启唇:“莲和璧。” 白轻墨颔首:“我一直将它存放在此处,上回单飞潜入我沉月宫,也是到这儿将它盗走的,所以我之前讲单飞也曾有幸见过这一片莲池。”说着不由得莞尔一笑,“倒也亏得那小子,脑袋倒是够灵光,竟能够找到这般隐秘的地界儿,不愧是‘天下第一神偷’。” 兰箫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伸出手,轻轻触摸那玉璧。莲和璧在这不见光照的地方,却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冰凉,反而温润匀和,触手之间丝毫不似一件死物,仿佛存着鲜活平稳的生命一般,让人由心底产生共鸣。 恍然灵台浮起一点灵明,兰箫看着玉璧中那一朵小巧精致的白莲,恍惚记起他当时着单飞至沉月宫窃取此物,后因柳非烟重归沉月宫。当时在如烟谷发生的那一系列事情还历历在目,这里面…… “这里面有我们两个人的血。” 仿佛知道兰箫在想着什么,白轻墨轻轻启唇,眸中闪着不可名状的微光,深深地看着男子微低的侧脸。 兰箫盯着那一朵银白小莲,缓缓收回手,不语。 白轻墨将目光落到莲和璧上,看着那似乎扎根在紫莲莲心之上的那一朵银白色小花,眸光莫测,轻声道:“还记得当时柳非烟说过的话么?”再看回兰箫,注视着他的侧脸,吐字清晰无比,“虽分二身,原为一体,若不相融,必亡其一。” 语声并不响亮,但在这洞穴中却于墙壁相碰撞出了淡淡的回音,仿佛一字一字地砸在了人的心上。 静默了一会儿,兰箫缓缓转过头来,黑眸对上白轻墨的目光,从袖子底下轻轻握住她的手,语气淡沉却没有丝毫惧怕与犹豫:“莲和璧能够以其神力长久地供养你沉月宫中的广袤莲池而丝毫不见衰败,那必定是充满生气与灵气的东西。观其色,无瑕无疵,而且能孕育生灵,断然不会是邪气之物,那么也必然不会如柳非烟所说,有那般邪路的咒言。”兰箫目光深沉,定定地看着白轻墨的双眼,“这莲和璧乃是千年之前的圣物,其诞生之法与真实具体的功用早已如玲珑诀一般不可追溯,而民间的传说固然有些根据,但到底只是后人的捕风捉影罢了,口耳相传,大多数都是添油加醋。所以,即便是柳非烟亲口所说,亦未必皆为可信,你不必过分忧心。” 男子的语速轻缓,带着浓浓的安稳和宽慰,是一贯的风淡云轻温文尔雅,听在白轻墨耳中是无比的安心,手上传来的热度也让她感到温暖,但心下仍旧晓得,他讲这一番话,亦不过是宽慰自己罢了。 天命,纵然不太好参透,然而,倘若是真的,那么想要扭转结局,就更是希望渺茫。 强压下心中的不安,白轻墨抬眼笑道:“知道了,怪力乱神之事原本就不太能当得真,我也不是那种随便什么都会信的人。” 兰箫点点头,温和一笑。 “唔,你这洞穴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挖出来的?” 白轻墨道:“原本就有的,只是因为旁边是瀑布断崖,因此着人修缮加固了一番。” 兰箫往洞穴深处打量着,只见那幽深的甬道略有些弯曲,越往里头便是愈发的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便皱着眉头问道:“是通向外界的么?” 白轻墨一哂:“我沉月宫虽说自恃武林威信甚高从不设防,但也不会蠢到对人门户大开的。这到底是我家的后院儿,还放着莲和璧这般的重宝,岂能让人家当后花园一般乱逛?” 兰箫莞尔:“这倒也是。” “这洞穴天然形成,虽不知为何会有这一处地方,但其中底细我也还是晓得的。”白轻墨继续道,“洞中穴道幽深,再往里头走一些,岔路也不少,倘若要藏东西,倒是个天然的好地儿,我——” 话音戛然而止。 洞中的滴水声忽然显出一丝晃动的异样,此二人非寻常人士,尤其是在突破之后,五感灵识变得极为敏锐,此时洞中一点微弱的变化都没有逃过他们的耳目。 二人皆面色一沉。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二人的神经高度警觉,向着洞穴黑暗的深处望去。只见那幽深的洞穴转角处,沉沉的黑暗中,缓缓露出一双骇人的莹绿眼珠。 硕大的眼珠子在漆黑的洞穴深处,冒着绿莹莹的光,随着缓慢而沉重的重物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又冒出一双又一双的眼睛,而那绿眼的主人也逐渐地从混沌的黑暗之中,缓缓显露了出来。 约莫两人高的庞大身躯,由于洞穴的相对低矮而弓着脊背,四肢粗壮有力,两条后腿在地面上行走,两条前腿悬空,黑爪锋利骇人,随着那四肢沉重的挪动,硕大的狼嘴冲着白轻墨二人龇着白森森的利齿,有唾液丝相连,发出抵哑浑厚的吼叫声,一头又一头地显露出来,莹绿的眼睛一双双地盯着白轻墨二人,凶相毕露。 “狼人?!” 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白轻墨眉峰陡然一皱。 沉月宫虽然防守不甚严密,但如狼人这等庞然大物闯了进来,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动静?! 由不得她往深了想,那当先的一头狼人便毫无预兆地沉身一蹲,然后接着助力朝着二人飞速地扑了过来! 兰箫单手一挥,一道浅蓝色的光刃向着对面倏地冲过去,与高大矫健的狼身轰然相撞,强劲的冲力直直击上狼人最为脆弱的腹部,将其狠狠地击飞出去,砸在其后跟着冲上来的同类身上,群嚎之声霎时间将洞穴胀满。 眼见着那后面的狼人一头接着一头地目露凶光扑了过来,白轻墨与兰箫飞速地对视了一眼,前者当下单手成爪,将莲和璧稳稳地吸在了掌中,然后二人足尖轻点,身形暴退冲出洞口。 虽然被瀑布飞溅的水花弄得全身湿透,二人片刻不敢停留,白轻墨收好莲和璧,与兰箫并肩踏着足下莲花御风而行,却听得身后几声极长的狼啸,然后水花声大作,竟是那一群狼人随着瀑布的重击跳进了水中,毫无章法地撕开莲花池就跟过来了。 狼嚎突兀地在世外桃源的上空响起,如同拉响了一道警铃。 白轻墨一个旋身,落定在荷花之上,回身看见那精心培育的莲池顿时被几头畜生糟蹋,凤目陡然射出无数冷光,从牙缝中狠狠地蹦出几个字:“敢动本宫心上的东西,魔宫的胆子真是泼天也似的大!” 一共八头狼人,从瀑布中砸落在莲花池中,畜生嗜杀的本性毕露,浑身粗短的狼毛被打了个湿透,却愈发显得那眼睛和爪牙的凶利。虽然落在了水中,几乎淹没了一半的身体,却愈发的凶神恶煞,八头狼人死死地盯着白轻墨二人,有些刚在水中站稳,竟然就带着水花腾空而起,向二人飞扑过来! 眼见那庞大矫健的狼身扑过来,白轻墨冷冷勾唇:“畜生。” 水袖轻扫,在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淡紫色的光晕从掌中升起,轻而易举地凝聚成劲气,素手一抬,紫光飞速向狼人扫去。 异常强壮的肉体被这劲气横扫,粘稠的血液从毛皮之下喷洒而出,染红了一方纯净的莲花,狼人发出凄厉而惊悚的嚎叫,其余未受冲击的则更加愤怒地扑上来,张开血盆大口,莹绿的狼眼露出贪婪而嗜血的凶光。 兰箫冷冷“哼”了一声,反手抽出腰间玉笛,淡淡一挥,一道白光便如利刃一般击向一头狼人,割过粗硕的脖颈,顿时身首分离,硕大的狼首沉重地落进莲池里,紧接着那狼身也被后面扑上来的狼人给撞倒。 血花四溅。 白轻墨淡淡旋身,冷眼看着那挣扎的狼人,丑陋而贪婪,嗜血而残忍,心中一股冷怒的火焰升起。莫说她已经进入了《莲心诀》第八重境界,就算她仍在平静处,这些畜生也无法将她怎么样……魔宫,还真是瞧不起她。 充斥着愤怒、恐惧、痛苦的狼嚎很快引起了沉月宫人的注意。随着一声清越熟悉的鸣声,一道白光闪电一般从面前闪过,穿透了一头狼人的肚皮,折阙和流风二人以最快的速度带了十名宫人飞速赶来,亮出武器保护自家主子。 那最先赶来的杀死了一头狼人的,却并不是个人。九夜浑身带着灵兽之主的冷然气息,第一时间为主子驱走侵犯者,然后在空中生生转了个弯,顺势砸进白轻墨的怀中。 看着迟来的下属纷纷闪出刀光剑影与剩下的五头狼人战成一片,白轻墨抱住扑进来的九夜,面上无喜无怒,转过身往湖对岸掠去,嗓音淡然却让每个人都听了个清楚:“该扔的都扔到外面去,不将池子弄干净了就别回来。” 第90章 莫误双鱼到谢桥 房门被关上,发出一声不太愉快的声响。 白轻墨抱着九夜进了屋,径自坐在桌边坐下,兰箫跟在后头推了莲月阁的门走进去,方跨进门槛,怀中便立刻被迎面扔进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兰箫低下头,看着那小不点可怜兮兮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然后可怜兮兮地眨巴着那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珠子瞧着自己,仿佛在控诉主人的冷落,兰箫一时忍俊不禁。 关上身后的房门,兰箫走到榻边,将九夜放到茶桌上,对白轻墨道:“魔宫来袭击你沉月宫,却只派动了八头狼人,唔,虽然是目中无人了点,你也不必这般动气么。” 白轻墨抬眼瞟了他一眼,只是淡淡的一瞟,完全瞧不出喜怒。 “唔,难道我猜错了,你却是在心疼你那被弄坏的莲花池么?”兰箫道,“依我看来,你手下那几个人倒都是行动挺利索的,不多时便能将那池子修好,你也不必如此不悦。” 白轻墨再瞟了他一眼。分明只是同先前那般一样淡淡的一瞟,兰箫竟从那一瞟中琢磨出点儿狠瞪的味道来。 兰箫叹了口气,就着她身边那个小茶几边上坐下来,道:“武林大会将近,魔宫不论怎样都会有些响动的,沉月宫于武林之中已是盘根错节,自一开始便无法独善其身。百里丞艳看你不爽已有许久了,只不过先时未能摸透情况,才缓了一缓。然则上个月你跑到西域去搅了一搅,人家对你兴趣愈浓,现下将算盘打到你沉月宫上来也算不得太稀奇。唔……不过,你沉月宫虽说防备不甚森严,但好歹是武林翘楚,哪儿那么容易招贼,此番竟然会让狼人闯进来,倒是令我意外的很呐。” 对兰箫这种不温不火的语气,白轻墨已经不爽了何止一两日,但毕竟还是晓得什么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想了想自个儿从前同他也是这么子说话的,只好强忍住一杯茶水往他脸上泼的冲动,咬着牙道:“上回单飞能不惊动任何人潜进来盗走莲和璧,我便好好地将宫中防卫整肃了一番,原本料想不该再有什么意外,谁知今日却见得几头畜生都闯了进来。真不知下面的人是不是都白日做梦去了,一点儿事也不见管。”将藏在袖袋中的莲和璧拿出来,微光发亮,“而且,倘若今日我们没有去那洞中,兴许这莲和璧就要被打碎了。这块玉璧被碧霄山藏着捂着过了几百年,在外界原本便不甚有名,外人晓得我宫中有一块旷世奇玉,也只当它质地精妙,是古董之类的宝物,却实在没甚值得向往的。怎的你们这些人却是净将主意打在了它的身上?” 兰箫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我那时候只是瞧沉月宫不甚顺眼,让单飞过来走一遭却实在没甚特殊的意图,不过是听说了你这宫中有一块玉璧乃是镇宫之宝,觉得不太简单,便拿走了。后来没立刻还你,乃是因为我们二人见了面,对你便更是瞧着不喜欢,再加上你那莲和璧实在有些玄妙,便在我教中多放了些时日。至于魔宫么……”说着沉吟了一会儿,道,“兴许人家并不晓得你的莲和璧放在那里,把狼人安置在那儿大抵也不是针对你的宝贝,只不过是想找个隐蔽点儿的地方好让狼人藏身罢了。所以,应当只是你想多了。” “……是你想得太多了。”听着兰箫那倒数第二句明显是扯淡的话,白轻墨只觉得脑袋十分无力,正巧九夜从地下跳上来,一下子起跳没拿稳力道,那高度略略低了点儿,刚要伸出爪子抓住白轻墨的腿,后者嘴角一抖立刻起身闪开,那白绒绒的一团虽没扑空,却一头撞在了榻上,发出一声听上去极为凄惨的呜咽,然后两只锋利的狐狸爪子扒拉着小榻艰难却不可抗拒地滑了下去,留下八道让人光是看着便觉得十分胆寒的划痕。 兰箫看着那滑落至地上艰难地仰起头来可怜兮兮地瞧着自家女主人的小狐狸,然后脑中自动举一反三,望了望周边家具上边边角角的一些乍一看不甚显眼,仔细看却触目惊心的“伤痕”,男子的眼皮子不由自主地跳了一跳,道:“你宫中当真是连宠物都不安全。倘若这是柳非烟,绝对一碗糖水将它毒死了去。” 一直便能听懂人话的九夜更加仰起头来,用看不出的脖子转了半个圈,把鼻子的方向从白轻墨那儿调转到兰箫这边,竟能让人看出那黑溜溜的大眼睛狠狠地瞪了兰箫一眼。 后者接到不友好的示意,保持着一贯良好的风度,矜持地报以微笑。 白轻墨看得头疼,弯下身来将九夜抱进怀里,重新坐下来道:“这屋子里到处都被它这么子弄出了不妥当来,我原本是想给它单独辟出一个地方来给它休息的,这小家伙却挑剔的很,一直死赖着和我在一块儿,我房里处处都被它弄得不太好,一开始还总着人换过,但换了之后没过一刻钟便又被它弄得这样,后来索性就这么不管了。” “唔,这倒是一桩麻烦的事。我看你宫中人光是要照看它也得花不少的力气,便再没时间去管什么狼人了。” 白轻墨这回是实实在在地瞪了他一眼,将九夜扒拉在自己肩膀上的爪子抓下来,道:“等折阙过来再说罢,我总觉得这一批狼人想要进我沉月宫总是不太容易的……” 话未说完,门口已响起敲门声。 “进来。” 折阙推开门走进来,对白轻墨道:“宫主,属下已经查明,这狼人并非从防守之中进来的。” “哦?”白轻墨挑起眉。 折阙低下头,语气认真地道:“宫主,此次意外主要是出在那洞中……”说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了一眼白轻墨的表情,道,“这狼人之所以能够进入宫中而未损坏莲和璧,乃是因为……魔宫将那原本是个死胡同的洞穴,和外界打通了……” “……” 兰箫看了白轻墨一眼,无语。 白轻墨脸色僵硬,然后磨牙声隐隐传出来,道:“把那个洞给本宫填实了。” “是。”折阙领命立刻转身出门。 宫主的情绪看上去不太好,虽然宫主是个脑袋明白且十分睿智的宫主,对自己也一向是十分的亲和,但自从从西域回来之后,宫主就一直有些不太正常,今日又恰巧碰见碧落教主在这里,难免会有一些不太好对付的么。 折阙这么想着,便更加加快了脚步往后山去了。 屋内,白轻墨依旧安然地坐着,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怀中九夜的皮毛,姣好精致的面庞上没有半点表情。 兰箫忍住笑,轻轻盖上女子白皙细腻的手背,道:“这没什么,我并不觉得你丢人。” “……你非要这么说话么?”白轻墨面无表情的转过脸来看着他。 “呃,没……”兰箫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嘲笑她的意思,道,“这并不是什么大的倏忽,毕竟你之前都讲了那个洞里头是没路的,我看那座山也长得挺结实,不是那么容易被突破的,谁想得到魔宫竟然如此别出心裁,愣是从山里挖了一条道出来……唔,这亦能看出你上回吃了单飞那一场教训所进行的整肃效果还是不错的,连魔宫都找不着突破口了,只好另觅他径。” 这一番算不得恭维的恭维让白轻墨心里十分不舒坦,然则此时委实找不出什么话来反唇相讥,只好就事论事地道:“你方才也听见了,折阙说了是魔宫将山洞打通了,而且恰好和我那一个洞连着,这说明他们早就晓得我在洞中放了莲和璧,而此番将狼人送进来,估计也就是为了将这块玉璧打碎。只不过是恰巧碰见我领你去那儿看了一眼,才勉强保住了这件物事。” 兰箫点头。 “莲和璧这东西同玲珑诀一样,存世几千年的神物,却都至今无人能参透。”白轻墨注视着手中泛着微光的莲和璧,松了手将九夜扔了下去,然后从袖中掏出半个玲珑诀来,“我只晓得这两样东西都极为珍贵,但其中的名堂我委实是半点都不清楚。只是心里一直以来都有个直觉,总觉得这两样东西并无什么功用,只是与天地应运而生,照应天命的神物罢了。” 兰箫眸色深了深,亦将另一半的玲珑诀拿出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一小段琉璃凹凸不平的断口,道:“你说的或许没错。” “叮铃——” 清脆的铃铛声响起,二人皆是一愣。 白轻墨看着手中的玲珑诀,心下惊疑。方才自己是手拿得甚是稳当,绝对是没抖过的,这铃铛怎么就自己响了? 恍然响起上一次在沙漠中,自己昏迷之前听到的那一阵铃声也是这样…… 白轻墨不由得转过头去,恰好兰箫亦在此时将头转了过来。 二人目光相撞。 两只手不约而同地向中间靠去,两只铃铛越靠越近,琉璃断口细致得连每一丝不平整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断口不断靠近。 二人看着那愈发精细合宜的断面一寸一寸相靠,心中不约而同升起一股奇异的感受。 连在地上打着滚儿玩耍的九夜,此时也停下来,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上方两只铃铛一点一点地接近。 终于,两段琉璃悄然无声地合上。 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一道金色的光芒在那断口处倏地掠过,那一瞬,让二人几乎以为这断裂的琉璃就要重新被接起。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 那一道金光如同幻觉一般掠过,两段琉璃的断口处靠得紧紧的,几乎看不出裂纹,但当手微微一松,两端又自然而然地分开,平添一缕失落之感。 看着那完全没有变化的铃铛,白轻墨的目光有一瞬的怔忪,随即是没有半点掩饰的失望。 兰箫掩去眼中的失落之色,笑了笑,道:“断掉的东西本就不能平白无故接起来,想来是要等日后合宜的机缘,这东西才能破镜重圆罢。” 白轻墨点了点头,道:“罢了,这原本便不该这时候来关心。” 兰箫看着她的神色,晓得她心中已有了打算,便从善如流地问道:“想要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眼下魔宫越来越坐不住,我便更不想再让别人欺负到我自个儿头上来。” “所以?” “所以——”白轻墨收起玲珑诀,眸中恍惚之色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沉月宫主的冷厉与魅惑,声线冰冷,带着丝丝铁锈的气息: “在半个月之后的武林大会上,我不想再看到崆峒派了。” 第91章 谁怜辛苦东阳瘦 苍山派。 听闻明宗少主来访,掌门司空云携门中众位长老以及内门弟子摆出了个很大的阵仗相迎,大门口排出了两路门神似的弟子们,个个英姿挺拔,门后则是掌门和诸位长老,寒暄了一大堆没油没盐的话,满脸喜色地将来人迎进了山。 北堂寻和单飞也就区区两个人,若是寻常人见着这如此夸张的阵仗,早就被吓得腿软尿裤子了,然而这两个人到底都不是寻常人。 前者自小生活在山上,单纯得像一张白纸,一贯对这些排场不是很有概念,管他人多人少,心里也不甚在乎。后者则是吊儿郎当惯了,大庭广众之下小偷小摸的事情也做的不少,更何况堂堂正正地走大道,于是脑子里一边细数着自己从前到底从苍山派“借”走了多少宝贝,一边拿着酒葫芦往嘴里灌黄汤,倒是心安理得的很。因此面对着苍山派这倾巢而出的欢迎阵势,这区区二人倒是没有半点不适应,神色自然地走过了那夹道欢迎的弟子们。 然而这一番景象落在了一向对明宗敬仰甚深的司空云及诸位长老眼里,却变成了“明宗果然不同凡响,明宗少主果然是人中豪杰,看这镇定自若的修养,这目不斜视的气度,啧啧……”对于跟在身边以北堂少主小跟班身份出现的单飞,则亦是赞赏有加:“看看,连个书童都能有这般高雅倜傥的做派,真不愧是明宗出身的少主亲信啊……” 当然,心安理得地被苍山派上上下下簇拥着请进门的二人是绝对想不到那些炽热的眼神中蕴含着何等精妙绝伦不着边际的崇敬的…… 由于北堂寻来访乃是一件十分突然的事情,苍山派虽然早就晓得明宗少主下山了,而且一直以来都有派人跟着打探消息,但也只当这位小祖宗独自出山不过是下山游玩一番,因为就算是上一次魔宫将中原武林闹得半死不活明宗也连一声气儿都没吭,这次估计也不会出来。然而,事实证明,这北堂少主此番下山,除了游山玩水,还肩负着极为重要的任务,而这一点则是司空云发现这位少主出了碧落教便马不停蹄地直奔自个儿苍山派的时候才发现的。不得不说,这修习音律的门派,修身养性是十分的成功,但就这反应能力来看,到底就是没旁的门派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么…… 司空云诚惶诚恐地将二位明宗使者引进了山门,原本还想整出个“百鸟朝凤”合奏来欢迎一番,但见北堂寻丝毫没有欣赏音乐会的意思,便悄悄地对旁边的长老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已经定好的节目给撤了,便带着二人直奔待客厅去了。 北堂寻是个直肠子,甫一坐下,连一口水都没有客套地喝进去,就立刻对着司空云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后者得知自家的拿手好戏居然被明宗看上了眼,惊喜之余不由得小小地得意了一番,然后从善如流地表示倘若明宗有需要的地方,他们苍山派必定义不容辞。 北堂寻对司空云的态度感到十分满意,他的谈判功夫虽然比起碧落教主和沉月宫主还要差上个十万八千里,但明宗一向用的是以德服人,从来不胁迫不动粗,再加上司空云一干人等大抵是对明宗崇敬得很,因此北堂寻身为一只标准的菜鸟也能很快博得苍山派上下的好感,和司空云迅速达成合作协议然后一锤定音。 自始至终单飞都坐在北堂寻的下首,翘着二郎腿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热闹,一言不发,也不怕自己眼下顶着个明宗内门弟子的名头,这不雅的姿势会破坏人家对明宗的印象,就这么饶有趣味地望着北堂寻,一张娃娃脸上的神情那是十分的悠哉。 大话说完了,司空云摸了摸自长长的胡子,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对北堂寻道:“北堂少主,老朽还有一个疑问。” 北堂寻礼貌地道:“司空掌门请讲。” 司空云问道:“少主说了,想要我们苍山派祝您一臂之力将狼人一举歼灭,但我们并不知晓狼人的老巢在哪儿,眼下也只能来一头杀一头,要如何一举歼灭呢?” 北堂寻一笑,道:“掌门尽可放心,这狼人的并不是没个尽头的,魔宫尽管神通广大,但这种东西也不是随意就能弄出来。在下已经接到消息,武林大会上,魔宫的狼人大抵会倾巢而出,恐怕需要贵派出力。” 司空云的表情变了变,心里想着明宗真是神通广大,连这种消息都能知道得如此清楚,但心中还是有一点儿分寸没将这话说出来,只是道:“武林大会?魔宫果真要抓准这个机会来捣乱了。” “不错。”北堂寻道,“魔宫近段时间已经灭了数个小门派,武林大会上他们绝对我会出现。届时还请司空掌门多担待。” “好说好说。”司空图笑呵呵地道。 于是苍山派的事儿就这么不费吹灰之力地敲定了。 单飞一只觉得那个掌门的脑子比北堂寻还要简单,明宗这么大一块肥肉放在眼前,他苍山派竟然完全没有趁机敲一笔的自觉,全然不似八大门派传统的阴险狡诈,委实让人扼腕。 当然,这些话他是绝对不会在北堂寻面前说出来的…… 被簇拥着出了苍山派,单飞与北堂寻在山路上走着。 自认为脑袋十分机灵的影芙门少主在山路上吊儿郎当地逛着,时不时仰脖喝一口酒,哼着山歌简直像是魔音穿耳。对刚才一番简单至极的谈判没有只字片语的评论,单飞闲闲地瞥了一眼身边背着半月琴正儿八经走路的北堂寻,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腰,道:“哎,哥们儿,事儿办完了,也不急着回去,要不……咱们去逍遥门走一遭?” 北堂寻愣了愣,转过头来对单飞道:“你不是一直不甚喜欢我和欧阳姑娘来往么?” “……”单飞噎了一噎,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北堂寻瞥了他一眼,一副明显的“这还用得着看”的鄙夷神色。 大抵是习惯了鄙视对方,陡然被这个一直被自己鄙视的对象鄙视了一下,单飞顿时炸毛了,义愤填膺地道:“啊喂,我还不是怕你这愣头青吃不消那丫头的激烈攻势,一个不留神儿就被人家抓去做压寨相公了!明明是在绞尽脑汁地护着你,你居然不领情!” 倘若北堂寻还是那时候刚和单飞认识的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愣头青,大抵真的会相信他这一番鬼话,然而…… “你不是绞尽脑汁地护着我,而是绞尽脑汁地不让我娶欧阳姑娘。” 如此犀利得一针见血的话,如此淡定得完全没有表情的表情……让单飞被深深地刺激到了。 握着酒葫芦的手抖了一抖,单飞瞪着眼睛看着北堂寻。不会吧……他真的有表现得很明显么,连这小子都瞧出来了? 一向风流倜傥放浪不羁的“天下第一神偷”此时也有点舌头打结:“那、那你怎么看?你、你想娶她么?” 北堂寻诚恳地道:“倘若欧阳姑娘是十分地想要嫁给我,我倒是无所谓的,将她娶回去就是了……”见单飞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北堂寻似是完全没有看到一样地继续说了下去,“然则她与欧阳晓早已有了娃娃亲,虽说不一定要作数,但我以为他们二人自小一块儿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欧阳兄对这个师妹看得出来亦是情深意重,而欧阳晴与我相识并不久,大抵也只是图一时的新鲜。先时欧阳姑娘执意要嫁给我,欧阳晓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到底是有一些介意的。” 见北堂寻实在不是很在意的模样,单飞脸色虽然缓了缓,但那一张好看的娃娃脸上又浮起一点复杂的神色,说的话也不太好听:“你的意思就是说,倘若欧阳姑娘执意要嫁给你,你就干脆接了是吧……婚姻大事竟然也这么草率,你当心误了人家姑娘一辈子。” 北堂寻似是没听出单飞言语中古怪的意味,仍旧老实地道:“这件事情并非我一人能做主,虽说我们明宗向来不干涉小辈们的私事,但逍遥门虽说修的是逍遥道,但欧阳姑娘乃至欧阳老掌门的独女,而欧阳晓乃逍遥门的衣钵传人,原本就是有意向撮合在一块儿的,老掌门未必愿意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进我们明宗。” 这话说得不温不火,却让单飞心里起了一把火。 好小子,合着你不答应同欧阳丫头的婚事是顾忌长辈,你自个儿倒是很想将人家娶回家的么?! 北堂寻眼睁睁的看着单飞一向和善的脸色变得难看无比,头顶上好像有青烟升起,好像意识到了自己有点儿说错了话,但脑子反应不太快,解释还未出口,便听得单飞怒道:“走走走,你赶紧去逍遥门找你那位机灵美人儿去!少爷我在外头好酒好菜,不奉陪了!”言罢一转身,立刻提气驾着轻功,一转眼就飞出去老远。 “哎——单飞——”没料到一言不合这人就真的说走就走,北堂寻连忙伸出手去抓他的手臂,奈何“天下第一神偷”的轻功独步天下,这孩子反应慢了点儿连人家一片衣角都没碰着,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道黑影几个起落便从群山之间消失无踪,徒留他一人孑然停留在路中间颓然弥望。 “做什么动气,我只是试探试探你啊……” 但单飞跑得太远,再也听不到了。 第92章 岂有蛟龙愁失水 园子里的团头菊花开得十分艳丽可爱,屋外阳光正好。 祈无芳坐在房间里慢慢地翻看着上个月的生意账本,目光一行行扫过去,一项项买卖皆名目齐整,且都是普通人家难以想象的巨额交易。 将账本的纸张一页一页翻着,祈无芳作为祁家家主,没有了原先来自兄长的威胁,已经完全接手了祁家的生意。虽然与江湖争斗纠葛得不太多,与沉月宫主等人嘴皮子上斗不过,然而在做生意方面,祈无芳还是得了自家先辈的真传,乃是名副其实的一把好手。 翻页的动作忽然一顿,祈无芳随意瞟瞟的眼神,定格在了兵器交易的那一项上。 剑眉皱起,祈无芳略略沉思一番,然后头也不抬地吩咐身边的侍者:“将上一本账簿给我拿过来。” “是。” 常年待在家主身边的侍者业务十分娴熟,手脚飞快地翻出了之前的账本,递给了祈无芳。 将账本翻到相同的一页,目光落在了相同的位置上,祈无芳眉头皱得越深,两行数字对比着看了许久,再吩咐道:“把今年之内一切有关兵器交易的账本给我找出来。” “是。” 侍者极少接到这样的吩咐,见祈无芳脸色不太好看,晓得必是生意出了点儿什么问题,也不多话,当下便招呼了两名下人一块儿去翻账本了。不多时,八本长得一模一样的账簿都摊开在同一页,整整齐齐地摆在了祈无芳的桌案上。 “……二月,六十二万两,三月,六十五万两,四月,五十一万两,五月,四十八万两……八月,三十七万两。”祈无芳盯着账本,皱着眉头,喃喃道,“四月开始交易额便下降得不少,这短短的一个季度,我们祁家就折损了将近一半的生意……”抬头问身边的侍者,道,“近段时间那些门派定兵器的数量有变?” 侍者回答道:“禀家主,逍遥门这几个月向我们定制的兵器越来越少,只是偏向于精细之作,而崆峒派已经有一个多月未曾与我们下单,黑道之中的门派有几个如九阍阁,已经许久不曾来找我们家的兵器坊了。还有一些小门派,但他们要的数量并不多,在他们身上所谋求的利润与大势力根本无法相比。” 祈无芳沉吟。 崆峒派不和他们做生意,倒是情有可原,毕竟祁家现在明显是站在沉月宫那边的,那些活了一个甲子的老家伙们定然不愿意让这么大批的金银落入敌人的腰包里。逍遥门在欧阳晓重伤之后,为了防魔宫之患,在兵器生意上一直与祁家保持十分紧密的合作关系,现在减少购买量,也许是因为武器已经饱和的原因,并不太值得深究。但其他的门派就有问题了。眼下狼人四处出没,魔宫嚣张得很,隔三差五便灭了一两个门派,武林中人仅仅是随便走在路上就有可能被杀,正是人心惶惶需要自卫反击的时刻,兵器的需求应该是迅速膨胀。祁家在这一行中一直都是个中翘楚,不仅做工精良而且产量极大,口碑很好,大多数人都愿意向祁家订货,怎么现在反倒降低了销售量?还降低了这么多? 祈无芳墨蓝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阴沉的光:“把祁华叫来。” “是。” 祁华是祈无芳隔房的叔叔,在年纪上比祈无芳要大个二十余岁,但自小祁风便对身在偏房的祈无芳十分的喜爱,培养了很多年的深厚感情,而且得到了祁家的真传,做事也很有一套路子,于是在祈无芳登上家主之位后,毫不犹豫地将油水最肥的兵器坊交给了他管理。 祁华很快被带进了屋子,侍者们也识相地退了出去,最后一个人走的时候还稳当地关上了房门。 祈无芳看着自己两鬓已略生白色而神采依旧精明的叔叔,开门见山地问道:“叔叔,祁家兵器坊的生意是由你全权操办的,你对其中的业务自然最是熟悉,那么,最近在兵器交易一行中,是否有其他势力插手?” 祁华眼中掠过一抹精光,看着自己的侄子,道:“有。” 毫不隐晦,果断直白。 祈无芳扬了扬下颌,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祁家原本已经掌控了武林将近八成的兵器交易,这也是我们每月进账的重要来源之一,随着魔宫闹腾出来的动静越来越大,连那些原本不经常购买兵器的小门派也向我们下了不少的单子,但从今年春季开始,我们的销售额便不断减少,有一些老客也渐渐失去了合作,我觉得其中有蹊跷,便着人去查找了一番,果然发现有另一家兵器坊正以飞快的速度崛起,从我们手里将生意抢去了将近一半。”祁华明显对这件事情也是十分的不满,语气不甚舒坦地道,“这家兵器坊的做工远远不如我们祁家精良,但胜在产量极多,对一些普通兵器的批量生产竟然比我们还要快,而且价格便宜,甚得一些小门派的青睐。” “你所说的这家兵器坊,叫什么名字?” 祁华摇了摇头,道:“目前还不知晓。” “不知?”祈无芳剑眉一挺,“竟然到现在还不知道?” “是。”对面问话的虽然只是身为小辈的祈无芳,祁华竟一时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不由得微微压下头道,“并非我们没有尽力,而是这家兵器坊实在太过隐秘,在外根本没有打出招牌来,与买家的协商也一律是在地下进行,我们在许多门派中安插了人手,但那些与此坊进行过交易的门派都没有走漏半点风声,所以我们至今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一家什么样的店坊,只能猜想其背后必定有不小的势力做铺垫,但并没能查出这后面的组织到底是什么。” 祈无芳沉下了脸。 在他所知的范围内,除了碧落教、沉月宫、倾云楼还有临风山庄,其他的势力都不拥有如此的实力。就连他祁家,虽说完全可以和人抢生意,但想要做得如此的悄无声息就未必能行了。但倘若前面三家会涉足这方面的利益争夺,他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知道,而临风山庄…… 祈无芳眸色深了深。 虽说临风山庄最近确实做了不少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但好歹还是白道一方巨擘,盯着他们看的人不知有多少,想要有大动作却不被人察觉委实有些困难。而且临风山庄虽然产业不少,然而一般看来都是些散业,涉足的方面较广,却并没有在某一行形成特定的规模。况且临风山庄屹立武林百余年,其影响力哪里是寻常势力堪比,倘若是想要筹钱,委实用不着这样暗地里来耍招数。 不是碧落教与沉月宫,不是倾云楼,甚至不是临风山庄……那会是谁呢? 账本上的数目让人看着便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祈无芳面色威严,蓝黑的眼睛里掠过一抹沉沉的光,道:“继续去查。” “是。”祁华得了命令便立刻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祈无芳一个人。 自从魔宫出世,这武林便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人措手不及。他本能地觉得此事与魔宫有关,但完全找不出他们在中原的势力源头所在。 祈无芳眯起眼。 难道,有什么东西一直都被他忽略了么? **** 崆峒派掌门刘长青因门中长老争权夺利而死于非命的消息在沉月宫的暗中推动下不胫而走,陡然间失了掌门,崆峒派失去了最后的制约,也就自然而然地乱成了一锅粥。有野心的长老们纷纷带着自己座下弟子相互对抗甚至残杀,几位明哲保身的长老自行退出风暴中心,几乎没有为了整合门派而进行过任何努力,整个崆峒派打的打散的散,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崆峒派在八大门派之中乃是实力仅次于逍遥门的大派,在武林中的影响力甚大,就这么消失在江湖的舞台之上,委实令人惋惜。因此这件事情甫一传出来,便迅速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很多人说,崆峒派今日有此下场,是因为他们自个儿不自量力得罪了沉月宫,想要重创别人不成,反倒把自个儿给搞垮了,乃是一桩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自作孽不可活的勾当,此番得了这报应却也怨不得别人。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问题,而且这背后少不得有碧落教和沉月宫的推动,并不代表真正有见识的人的看法。 然而无论是哪一种说法,横竖崆峒派的灭亡都是要与碧落教和沉月宫搭上关系的。也正因为如此,这两派的威势愈发大了起来,再加上脱离了乾坤盟,行事就愈发不必顾忌。这虽然未必是什么好的口碑,但到底一时半会儿无人再敢掠其锋芒。 与此同时,沉月宫被狼人袭击的消息也传了出去,虽说有八头狼人,这数目委实算是很多的了,但完全没有造成伤亡,这件事情给外人传来传去,也让不少人抖了一抖。 而另一件事,则是让全武林为之侧目的武林大会。按照惯例,武林大会于临风山庄所在的贺云山上召开。这是相较于乾坤盟百年大会更加万众瞩目之事,乃是聚集全部江湖人士的武林第一盛事。临风山庄在百年之前的实力与今日远远不同,百年之前的临风山庄乃是独霸一方的霸主,完全有实力也有声望承办这武林大会。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如今,这个百年之前的选择经过了一百多年的习惯,已然上升为一个武林传统,虽然临风山庄在近十几年来已渐渐地有没落之象,然而到底有百年的积威,每逢这五年一次的武林大会,几乎所有的江湖中人,无论黑道还是白道,都会同时聚集至临风山庄这一片山头,共同参与这一场盛会。 今年的武林大会在九月二十六举办,临风山庄照例搞出了十分大的阵仗,搭好了擂台、擂鼓和贵宾席,几乎所有的知名门派都收到了邀请帖,所有的贵宾席客人都拥有大会裁判和监督的权利,当然,也能够和其他人一样参加武林盟主的竞选。所以,贵宾席上的名单有:白道之中的八大门派剩下的四大门派、武林四大世家、倾云楼,黑道中的九阍阁、千罗苑、无命枭,影芙门、修梅苑和南朝庭三大隐宗,没有任何派别归属的碧落教和沉月宫,以及出江湖不久的明宗少主。 这是所有江湖人士齐聚一堂的盛会,人们纷纷启程赶往贺云山。而就在兰箫已经带着兰幽与兰蝶启程去往临风山庄的时候,碧落教中仍有一人百无聊赖地趴在兰园的亭子里,嘴里叼着一棵细草,半个身子吊在亭子外头,一朵一朵地掐着长在亭子边的兰花。 踏着满地的残花败蕊,兰雍摇着头走到单飞眼前。 “啧啧,不就是小两口吵架了么,犯得着如此蓬头垢面无精打采么?你还是堂堂影芙门少主呢,他虽然是明宗少主,说起来你们的身份倒是没有相差太多,你也不必如此介怀。” 淡淡的声音带着点调侃的笑意从头顶上传来,单飞掀了掀眼皮,顺着眼前那一双皂角靴往上看去,果然看见了兰雍那英俊不凡的脸,然后又低下头,没精打采地道:“那小子不识好歹,居然死活要去逍遥门见一见那个欧阳小姐,还是为了婚事专程去的……我一气之下便撒腿跑了,本来以为他会追上来的,但那小子居然一步都没跑!我一回头就发现已经过了好几个山头,而那小子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兰雍低着头看着单飞的后脑勺,问道:“难道是你跑得太快了?” “……他可是明宗的少主!我就算号称天下轻功第一人,他在明宗那山上练了这么多年,得了几百年的真传,就算追不上我也能让我看见他的人吧?” 兰雍沉吟:“难不成……他还不知道你的心意?” 听见这句话,单飞就如同打了鸡血一样腾地跳起来,口中叼着的狗尾巴草晃了晃,然后几乎是嚼碎了一口吞进肚子里,站在亭子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亭子外面的兰雍,道:“不可能!他自己都晓得我不愿他去逍遥门了,怎么会看不出我的心意?” “唔,也是,上回你同兰蝶闹的时候那小子还醋了呢……或许是他本身碍于伦常,不肯承认自己是个断袖?” “那小子虽然傻了点儿,但也不是什么太拘泥的人,凭他那性子,做一回断袖也不妨事的。” “唔,既然如此,那么是否可能是他自己已经断了袖却不自知?” 单飞一愣,道:“这倒是有可能……” “这就好办了,他若是不晓得,你就主动出击,让他晓得晓得,只要他明白了,你们俩这事儿不就是水到渠成了么?”一直仰着脖子站在外头说话太累,兰雍翻身进了亭子,落在了和单飞同等高度的位置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如果北堂寻自个儿下不了决心,你就干脆上明宗去提亲,如果没被明宗那一撮长老们用扫帚赶出来,那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了。唔,依我看,明宗虽是个很有些根底传统的门派,但大体上还算是开明,这档子事儿自古以来便是有过不少先例的,倘若老家伙们见多识广,定然不会回绝。” “若真能这样就好了,然则我担心的是,这傻小子明明晓得自己是个断袖,却不肯同我断。”单飞耷拉着个脑袋,一张好看的娃娃脸上尽显沧桑之色,让兰雍看着心里感觉怪怪的。 原来这么个整日吊儿郎当的臭小子,也有为男人伤情的一天啊…… 伸出手来再次拍了拍单飞的肩膀,兰雍难得地比较温和诚恳地道:“如果他不肯和你断袖,那你就主动表现一下自己,表现得足了,也不怕他不心动不是?” 单飞眼睛亮了亮,问道:“如何表现?” 兰雍道:“你现在是三大隐宗之首影芙门的少主,按理说身份上亦是十分的不凡,只不过平日里不太……那个正经,所以最能够让人忽略了你其实是很有两把刷子的。想要展现自己,就得充分摆出身份来,让他晓得你并不是个只会整天花天酒地的草包,而是个十分有能耐的世家公子。” “那我要如何做才能显示出本少爷的能耐?” “唔……眼下闹出点儿事儿来做实在不太现实,要怎么显示才能呢?”兰雍沉吟了一瞬,道,“我一时倒也想不出什么特别能见效的法子,不过这种事情必得从小处做起。此番武林大会,临风山庄不是设了影芙门的位子么?依我看,你身为影芙门少主,届时定然会给你留一个座儿,你只需往那儿一坐,敛了一身的痞气,摆出你们隐宗的气度来,在他们出了些岔子的时候说几句,让北堂寻能注意到你,这就是很好的进展了……” 话未说完,兰雍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转眼便已不见了人影,不由得惊叹:“天下第一轻功加上找媳妇儿的潜力,使起来果然不同凡响……” 第93章 更无人处月胧明 贺云山,临风山庄。 单飞独自飞上山去,脚程极快,有些正在山路上走着准备登顶去看热闹的游侠散客们只觉得身侧黑风一闪,再无任何动静,还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 怀揣着一颗激动而跃跃欲试的心,单飞将浑身上下打理得一丝不苟,墨色滚金边的锦衣,以往只在脑后松松一绑的头发也都束在了头顶,用一支墨绿的发簪固定着,给那张娃娃脸添了几分难得的稳重与威势。今日,他是以影芙门少主的身份出现在武林人面前的,绝对不能让江湖人将他们隐宗之首看低了去,而更重要的则是不能让北堂寻把他看低了去。 他先时内心忧郁地在碧落教待了许久,浪费了不少时间,眼下脚程飞快地赶上来,恰恰赶到武林大会开始。 单飞一边使出浑身解数奔上山,一边思量着待会儿如果影芙门的位子上已经有人坐着了他要怎么上去把人家拎下来才好。 越往山上走,人就越多,已经能隐约听见鼓声,那是贵宾入座时的迎宾礼仗。 不消片刻,单飞已经登上了山顶。 山峰之上,人山人海。 比任何一件盛会都要盛大威武,武林大会的阵仗远非寻常可比。宽而平的擂台在正中央搭建完成,用红色的幕布蒙着,其后乃是靠着山岩的贵宾席,一张张桌椅摆放得十分整齐有序,黑白两道分别坐在东西两侧,擂台边上围满了人,密密麻麻的人头汇成人海,有人席地而坐,有人飞上树枝或是假山,占了高处的位子借以观礼,人头一直铺到没有落脚处的地方,远处的人无法看到最前方的情况,都想尽办法找到高处。临风山庄之中只要能够出动的人手都派了出来,用以迎接贵客和维护秩序。倘若从空中俯瞰,整座贺云山都是一片人头的海洋。 此时,武林大会已经开始,韩临东作为上一任的武林盟主以及此次武林大会的东道主,站在场子的最前方,随着身边管家的唱名,一个一个地欢迎前来捧场的贵客们。 单飞在人堆中往前挤,引来周边不少不满和咒骂,但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而是一脸急切地在前方贵宾中寻找自家老爹或是影芙门长老的身影。 明宗地位最为崇高,北堂寻作为明宗少主,第一个便被请了上座,一个面容俊朗的年轻公子,一身白色锦衣,并无什么其他装饰,但仅仅是坐在那儿,便自有一股安然淡定的气度。眼下武林四大门派与四大世家已经全部入座,紧接着就是倾云楼,凌昭云身为倾云楼主,人缘虽是十分的好,但并不经常出席这种人多爆场的场合,然而此番看在是武林大会的份上,也当仁不让地来了,虽然仍旧是一袭白衣一柄玉扇两袖清风地潇洒上台,但仍旧引发出人群中不少的高呼。 然后便是碧落教与沉月宫。 在临风山庄报出碧落教这三个字的时候,场下便响起了一阵嗡嗡的窃语声。在这敏感紧要的关头,这两派的任何一个举动,都牵动武林所有的关节,不免让人议论纷纷。 兰箫与白轻墨虽然时不时地喜欢摆点儿谱杀杀旁人的面子,但在此时也没有表现得太过随意。 兰箫一袭月白色的锦衣,腰间别一把标志性的白玉笛,在众目睽睽之下,步履不紧不慢,仍旧是一贯的优雅。 韩临东迎上来,笑着道:“碧落教主,请。” 没有丝毫的芥蒂,兰箫温和浅笑着回应:“请。” 接下来是沉月宫。 白轻墨一身紫色长裙,唇角一贯地淡淡勾着,水翦顾盼间笑意魅惑天成,却令人感到一阵阵地发寒,长裙曳地,女子纤挑的步伐缓缓走上台阶。 “韩庄主。” 韩临东并非第一次和沉月宫打交道,但白轻墨那绝丽姿容而完全不露声色的笑容,却总让他感到不太舒服。 “白宫主。” 临风山庄的管家元谷正要报出下一个门派的名字,却接到了韩临东一个眼色,闭了嘴。 白轻墨淡淡颔首,从旁边越过韩临东,径自走向贵宾席。 脚步却在白家的位置前面微顿,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过身去,面向那坐着的人。 极少自己出面的武林第一世家家主白岩,此时正端然坐在白轻墨的面前,其身后的两把椅子上,坐着的便是白洛云和白清城。 白家和沉月宫的渊源,自去年年末的临风山庄赏梅会之后便传了出去,被江湖人津津乐道了好长一段时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去。祈无芳和凌昭云对视一眼,后者挑了挑眉,报以一个无所谓的笑容,便和大家一样看着那一方的情况。兰箫原本安坐在位子上,此时亦往那边看去。 丝毫不在意有多少人在看着,白轻墨就那么垂着头,定定地看着端坐的白岩,眼中神色有一瞬是无比清晰的寒冷,如利刃一般直直刺入白岩的眼中。 “墨儿……”白清城不由得出声,但立刻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将话咽在了喉头。 被那声音一唤,白轻墨眼神有一瞬的恍惚,旋即唇角勾起,换上了一如既往的魅惑笑容,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白家主安好。” 白岩是年过四十的中年人,两鬓却已有斑白,站起身来,那与白轻墨有着三分相像的面孔上,流露出一抹沧桑与怆然,却没有半点失仪,稳重地道:“白宫主。” 白轻墨作为沉月宫的宫主,而他是白家家主,论辈分,他当然不需要站起来和白轻墨说话,但现在,沉月宫乃是当今武林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派,其实力与白家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直听着家中的人说起沉月宫,看着沉月宫在这个女儿的手中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这般地位,心中的情感难以言说,现在却在这样的场合相见。 白岩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胸中漫起一股酸涩之意,张口道:“十年了啊……” “是呀,十年了呢。”白轻墨勾着唇角,淡淡重复,那眼神仿佛是笑着看向面前略有颓色的中年男子,“白家主是否想过,当年倘若能仁慈一些,就不会有今日呢?唔,看您的神色似乎不太好,看来是很不想看见本宫,这倒是本宫的不是了。” 白洛云眉毛抖了抖,站起来:“你竟然这样同爹说话——”话未说完,便被白岩抬手制止。 白轻墨挑眉看向自己的父亲。 白岩完全不在意她的话语,而是出神地望着她的脸庞,目光中似乎存了点追忆,喃喃道:“当年,你娘也是这般模样,当真分毫都不差……” 声音虽低,却让旁边的几人都听了个清楚。 白轻墨目光一颤,目光陡然凌厉起来,仿佛刀剑一般要将眼前颓丧的中年男子千刀万剐,声音冰冷而锋利,带着丝丝缕缕的嘲讽:“白家主倘若还存了一点儿良心,就莫要再提当年的事情。我娘活了一辈子,为的不是男人,是为她自己。本宫有今日,与你白家亦没有任何关系。” 白岩沉默。 白清城也站起来,目光痛苦颤抖地对白轻墨道:“墨儿,你别——” 白轻墨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一眼除了满目纹丝不动的冰冷,几乎不带任何感情。 白清城一颤,噤声。 白岩重新将目光对上白轻墨的双眼,道:“墨儿,是爹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 男子的声音沉重而低哑,让白轻墨有一瞬的怔忪,但很快便恢复冷静,目光在白岩与白清城的脸上扫了一圈,淡淡地一挥袖,转身走向了兰箫身边那个自己的座位。 双方的互动仅仅限于短短的几句对话,而且生意并不大,在这露天的大场地上传不出很远,仅有离得近的几位宾客听清了那几人的对话,而离得远一点儿站在场下的人们便只见到沉月宫主在白家的位置前停留了一会儿,大抵是说了几句话,然后就离开了,完全不明就里。 负责唱名的元谷见白轻墨稳当地坐下了,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放下来,回过神继续报出下一个门派:“九阍阁!” 黑道的人也被叫了上来,场面重新恢复热闹。 白轻墨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淡淡瞟了一眼坐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北堂寻,心里微微有些好笑,然后便撞上兰箫的目光,淡淡地勾了勾唇角,一缕极细的声线递过去:“少看热闹,待会儿你还得见你那位娘呢。” 兰箫微笑,嘴唇未动,声音却如同响在白轻墨耳边:“我与她并非久别重逢,没什么好说的,她也不见得会在这种场合同我认亲。” 白轻墨一哂,将目光挪开,落向场下那黑压压的一大片武林人士,心中微叹,果真是大场面。 黑道的宾客们也依次入了座,黑白两道分开坐在两侧,中间夹着倾云楼、碧落教与沉月宫,还有三个位子,便是三大隐宗的了。 单飞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出来,眼看临风山庄的那个大嗓门儿就要报出“影芙门”三个字,目光飞快锃亮地在人群中一扫,只见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位正准备上台阶,心中一急,使出轻功飞快地掠过去抓住了那人的袖子,道:“爹,让我上!” 第94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单云泽看见单飞之后狠狠地一惊,顾不得已经被叫到了名字,连忙将儿子扯到自己身边,问道:“你小子什么时候到这里来了?” 单飞扯着自家老爹的袖子,道:“说来话长,反正老爹你一定要让我上去!” 此时耽搁也不好,单云泽想了一想就立刻答应了儿子的请求,对上边唱名的临风山庄管家使了个眼色,元谷立刻会意,高声道:“影芙门少主单飞携长老同至!” 于是单飞便走在了自家老爹的前边儿,大摇大摆地走上了台去。 坐在上边的北堂寻听见这一声叫唤,转过头来诧异地看了单飞一眼,后者则做出了一副十分稳重的做派,冲北堂寻点了点头,便径自走过去在原本属于自家老爹的位子上坐下,而老爷子则是装作一位门中长老,坐在了单飞的身后。 然后是修梅苑。 冷凝霜走在前面,飞云斜髻,鬓边一缕白发突兀显眼,却是风姿绝世。身后跟着两名修梅苑中的女子,皆以白纱覆面。 冷凝霜从面前走过的那一刻,兰箫连眼睛都没有抬,淡淡地品着茶。前者也未有任何表示,径直走过了兰箫的位置,却在白轻墨面前停住了脚步。 兰箫端茶的手顿了顿。 白轻墨挑起秀眉,望向面前女子的脸。 冷凝霜并未转身,只是淡淡地转过头,目光瞥向白轻墨,声音从面纱之下轻轻地传出来:“竟然能够活到现在,我真是有些佩服你了。” 白轻墨动也不动,淡淡掀了掀眼皮:“过奖。” 冷凝霜也不以为忤,淡淡笑了一声,走开了。 约莫再过了一刻钟,所有宾客皆已入座,韩临东寒暄了几句,武林大会正式开始。 擂台边的厚皮鼓被敲响,浑厚的鼓声传遍正个山头,让人心情陡然激昂澎湃起来。 这可是武林大会啊。 鼓声正酣,第一个人翻身跃上了擂台。锃亮的大刀一挥—— “在下刀客杨虎,前来领教!” 武林大会是一个十分自由的场地,只要有心想要与江湖中人切磋,不管想不想做武林盟主,都能够有机会上台。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上台打擂,将自己的对手打败,就能够守住擂台,等待下一个挑战者,能够坚持到最后的,就能够获得所有人的认可,成为新一届的武林盟主。 但这种形式的比赛也有不足之处,实力较强的武者守住擂台之后,不断有人上台挑战,就会形成车轮战的不良状况,武者就算功力再高强,但也双拳难敌四手,最终都会被打下来。所以,真正有实力竞争武林盟主之位的人,都会保存实力,在最后时刻上台。 在日落之前,这个擂台属于所有想要在武林大会上露脸切磋的人,而坐在贵宾席上的人,有些是观战,有一些则是养精蓄锐,等待属于自己的时机。 第一个上台的很快就被别人打了下去,擂台上的人换了又换,有一点儿实力,但这种水平的人实在不少,因此无法在台上待得久。有几个能好好过几招的,引起台下众人一阵阵的声浪欢呼。十八般武艺样样上场,平日里云游四方的侠客,在此时也能酣畅淋漓地展现自己的本事,其中不乏身怀绝技实力不凡的武者,但这些人的目的并非争夺武林盟主之位,仅仅是为了与其他平日里难得的对手相互切磋,因此并未坚持太久,遇到对手之后便自动下台。 白轻墨坐在台上,和兰箫桌椅相齐,目光往擂台上扫了一眼,然后再人群中大略地粗粗看过去,目光倏地停留在一点,眉头微蹙。 兰箫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低声问道:“怎么了?” 白轻墨道:“我宫中人少了一个。” 兰箫挑眉:“那就要小心了。” “嗯。” 碧落教与沉月宫在场下的人群中埋伏了不少人,皆是为了提防今日关键时刻魔宫出来捣乱,每一个人都是一枚棋子,有自己的移动路线和范围,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无缘无故地破坏这个平衡,让其他人手忙脚乱。 唯一的可能就是,出事了。 白轻墨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尚且未过午时。 还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 韩雨微坐在临风山庄内的高台上,透过树木的重重阻碍,望着远处武林大会的模糊景象。 从韩临东带着韩子龙出门之后,她便一直坐在这里,一连几个时辰,连姿势都没有换过。 “小姐,已过未时,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到黄昏了。”一名下人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开口。 “大公子什么时候上场?” “在白家之后。” “碧落教与沉月宫可有异动?” “暂时没有。” 韩雨微看了一眼远处的擂台,然后收回目光,被黑纱裹住的左手微微握起拳头,站起身来,淡淡吩咐道:“带我去地宫。” “是。” **** 对手在三两招便被打下台,九阍阁阁主离九站在了擂台的中央。 虎王鞭在擂台上响亮地一摔,鹰目往宾客席上一扫:“可有侠友上台与本阁主过招?” 面对黑道的挑衅,白道不可能没有半点反应。见白驼山庄与苍山派没有半点表示,逍遥门欧阳晓站出来,一把纸折扇闲闲地摇了摇,飞身上台,对离九拱了拱手,道:“离阁主武功高强,小子不才,前来领教。” 话音落下,折扇一收落进袖子里,腰间长剑“噌”地出鞘,向着离九飞速刺去。 过了大半日,坐在台上观战的众人原本已有些睡意,眼见着逍遥门派了人上去,一下子都将眼睛睁开了。 好戏已经开场,一点都不能错过啊。 九阍阁虽然在黑道之中有些地位,但逍遥门乃是白道原先八大门派中数一数二的门派,欧阳晓是逍遥门未来的掌门人,其功力定然不会平庸。二人交手至二十招,离九便已有败象,不消片刻,那气势非凡的九龙鞭便被欧阳晓整条地卷起来扔出了三丈外。 虽然身上没有很多挂彩的痕迹,但失去了武器就已经代表了一个武者的失败。九阍阁退场。 黑道之间的矛盾比白道之间要多得多,但在大方向上大抵还是站在一块儿的。九阍阁阁主都被打了下去,其他的人不可能坐视不理。 于是—— 彩色的锦绣罗衫在空中掠过,带着异族女子的风情落在了大红的擂台上。 “千罗苑绫罗,前来讨教。” 不待对方回应,袖中彩绸便倏地飞出,如空中扭动的蛇身一般缠上欧阳晓手中的长剑。不愧是逍遥门的继承人,欧阳晓反应极快,不退反进,长剑与如利刃般的绸缎相碰,发出兵刃相交的清脆声响。 白轻墨懒懒地坐在椅子上,闲闲地瞧着底下那二人看似十分凶险的“过招”,并没有太过上心。 绫罗的功夫着实要比离九好上一些,但还不足以动摇逍遥门的地位。 果然,不出片刻,欧阳晓翻过一个筋斗,在空中挽了一片剑花,便见那长长的彩绸顷刻间裂为数段,绫罗倒退几步,败下了阵来。 台下一片唏嘘。 黑道之中,功夫最好的应属南朝庭的宇文熙和,但南朝庭作为三大隐宗之一,在武林大会上一直以来都只担任监督的角色,从未正面参与。所以绫罗一旦被打下台,就意味着黑道无人还有能力再战。 再次上台的是陈鹏飞。 陈家一向不太参与武林中的权利纷争,这一举动倒是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 同样是白道,这两个人的交手便友好得多。在众人看来,原本欧阳晓得胜已是毫无悬念,但陈鹏飞的功夫竟出人意料的好。 皆是使剑的内家功法,二人武功路数不同,但却是一样的精湛。陈鹏飞的功夫比之欧阳晓甚至更加洗练,几乎省去了所有花里胡哨的招数,平淡而招招有力,更因为这毫无装饰的进攻,显露出这剑法的一丝……毒辣。 剑锋横扫相撞,欧阳晓被逼得后退一步,脑门上一滴汗滑下来,正欲反击,冷不防陈鹏飞手腕诡异地一转,剑尖转过一个弧度,从手肘下方挑进来,挑破了他胸前的衣襟。 点到即止。 欧阳晓看了一眼胸前那一道破损,恰巧的心脏的位置。倘若这是一场生死斗,他眼下恐怕便已成了剑下亡魂。 看向对面已经收回剑的陈鹏飞,欧阳晓眼睛里有着赞赏与佩服:“陈少主武功不凡,在下技不如人啊。” 竟是欧阳晓败退。 台下观战的人们顿时议论纷纷,台上的宾客们虽未失仪,却也都变了点儿神色。 白轻墨微微坐直了身子。 欧阳晓再不济也是逍遥门的大弟子,可不是放在人堆里一抓一大把的平凡武者。陈家,什么时候有了这等实力…… 这套剑法……看着下面又接受了无命枭枭首挑战的陈鹏飞,白轻墨微微眯起眼。那样的武功路数,白道各大门派都没有,但这招式风格,总觉得,有那么一点眼熟。 第95章 夜半钟声到客船 无命枭的实力甚至比不上千罗苑,自然是败退,所有黑道巨头皆被打下了台,黑道之中再无人有实力叫场。 然后是白驼山庄。 白驼山庄在八大门派之中乃是比较特殊的一派,同苍山派一样,这个门派不太愿意参与江湖争斗,但好歹位列八大门派之一,在重要场合还是得露一露脸。此门中人精通药理,由于善于医术,与其他各大门派皆交好,秉着医者仁心的原则,也并无太多结怨。 武林大会虽说没有规定不能用毒物进行比赛,但这种行为一向为江湖人所不齿,因此在此等重要场合,极少有人敢犯众怒。白驼山庄虽说专攻药理,但到底是八大门派之一,在武道一途上也还是有一些造诣的。 那名上场的弟子武功算是十分出色,但在陈鹏飞干脆利落的剑法下还是没能走过百招。 然后是武林第四世家——欧阳家的家主上场。这位家主与祈无芳一样,十分的年轻,正是气盛的时候,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出名的机会。然而事实证明,欧阳家在四大世家中垫底,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又一个人败下阵来。 坐在看台上的宾客们都有些不太镇定了。 陈家乃是武林第三世家,从前并无这般出色的武者,也不常在武林大会上露脸,今年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擂台上依旧稳稳当当站着的陈鹏飞,宾客席中有一些心眼的看客们,心里都渐渐地警觉起来。 白轻墨眯着眼看着陈鹏飞,心里渐渐地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年初的时候,元宵节在宣州的那一夜,陈鹏飞可没有这么高强的武功。难道有什么东西一直被她忽略了么? 一个接一个的人败退,看台上一些老家伙都有点儿坐不住了,但看年轻一辈的欧阳晓都那么轻易便被打败,而陈鹏飞几乎没有费劲的模样,他们这些已经有了一点儿名声的老前辈,自然不会轻易下去冒险。然而,他们不上,临风山庄也不动声色,那这武林盟主之位,岂不是…… 就在众人思考间,一袭白衣漫卷于空中掠过,玉面清俊的男子站在了擂台上,与陈鹏飞面对面,拱了拱手,声音清越温和:“陈少主,在下前来领教。” 白家二公子——白清城。 白轻墨坐直了身子,兰箫转头看了她一眼,不语。 仿佛早就料到自己的对手会是白清城,陈鹏飞一笑,道:“二公子,请。” 抽剑出鞘。 看上去都是性情温和的两个人,出招却与表面看起来的截然不同。 白清城一贯以温润如玉德才兼备著称,在年轻一辈中是十分杰出的人物,心境平和待人友善,其剑法更是数一数二,就连身为家主的白岩也已不是他的对手。 陈鹏飞原来一直都十分的低调,先时与欧阳晓等人交手时还保留了不少的实力,但此时对上白清城,却不得不全力应战。 一时间,两道残影在擂台上交织,衣袂翻飞,剑光在西斜的夕照下交错闪烁。 白轻墨坐在看台上,目光看似漫不经心地瞧着底下的交手,实则已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防在了场中那两人身上。 白清城……她的二哥。 功夫这样的好,倘若他不是那样一个过分清和的性子,声名必然远非今日可比。 微微敛眸。 倘若…… 倘若当年她的娘亲没有被逼死,而白清城没有袖手旁观,她与他之间,也不会是今日这个局面。他是她……最亲的二哥啊。 白轻墨的目光再次落向场中。 陈鹏飞那在面对欧阳晓等人的从容之色已经消失无踪,此时的他面色凝重,汗水湿了衣襟,手中长剑飞速变换招数,进退张弛。白清城的剑法委实不是寻常可比,比之陈鹏飞还要略高一筹。后者吃力地应对,二人舞剑相抵,剑花闪烁。 高手。 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擂台上那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人。几乎所有带了脑子在身上的人都能感受到,这一场交手将会决定,最终与临风山庄较量的人,究竟是谁。 白轻墨坐在看台上,一手撑着下颌,凤目眯起,注视着陈鹏飞的一招一式。 干净利落,进退有度,还有……毒辣诡异。 脑子里陡然得出了这个结论,白轻墨目光陡然转向与之挥剑相向的白清城,胸膛那一处…… 身边的兰箫陡然出声:“那是——” 陈鹏飞握剑的手腕陡然一个诡异的反转,剑光侧过,在夕阳下,闪出一缕青黑的光。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就连与陈鹏飞对战的白清城也丝毫没有感觉到。 眼看剑锋中途折逆就要划上白清城的手腕,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啊!” 台下观战的英雄看着台上那一幕,纷纷发出惊愕的叫声。贵宾席上的众人只觉眼前一道残影掠过,然后不少人纷纷站了起来,目光错愕地看着擂台上陡然多出的一个身影。 大风吹起衣袂,白轻墨一身紫色的石榴裙,目光冷厉至极,素手稳稳地掐住陈鹏飞的脖颈,而后者原本握在手中的剑,已经飞插在了贵宾席上一名陈家长老的胸膛里。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几乎没有人看清白轻墨出手,但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那名被自家少主的佩剑重伤的长老,面色陡然青黑,一大口鲜血喷出来,双目圆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旋即,白轻墨猛地出手,陈鹏飞的脖颈上留下三道血痕,胸膛遭到重击,霎时被打飞了出去,落在了人堆里。 群众哗然。 鲜血从陈鹏飞的嘴里不断地涌出来,那双目中盛满了不可置信的震惊,却无法说出话来。 白轻墨走到擂台边,傍晚的风吹起衣袂,女子一身高贵的紫色,莲香浮散,背对着夕阳,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自己一招打下台的陈鹏飞,不顾其他人的反应,眼中划过一丝冷厉如霜的杀气,再次屈起手指。 “——白宫主,请住手!” 浑厚的内劲化作一道屏障,拦住了白轻墨的脚步。韩临东终于以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阻止了白轻墨的杀招。 白轻墨冷冷看过去:“韩庄主,这是何意?” 韩临东走过来,沉声道:“倘若有私人恩怨,白宫主大可私下解决,然而这毕竟是武林大会,为何非要在此时痛下杀手?” “比武场上生死不论,想要杀别人,就要有被别人杀的觉悟。”白轻墨盯着韩临东,气势丝毫不弱,“陈家少主以卑鄙手段对白家二公子下手,本宫作为裁判之一,看不惯此等行径出手制止,有错?” 出手制止…… 台下人听着这话不由得抹了一把汗,你这还叫制止,人家的小命都快被你玩完儿了。但惊愕于白轻墨的武功之高,此时这一片山头上鸦雀无声,无人敢吭半个字。 韩临东眼神沉了沉。 陈鹏飞在剑上淬毒,但对之前任何人都没有用过,唯独在对白清城的比试中动了手。后者的才得名望皆非等闲可比,若是在这里出了事,白家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但陈家好歹也是武林第三世家,就这么被白轻墨随随便便处置了,影响也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好在此时白岩还在自个儿的位子上好好坐着,没有立即跑下来添麻烦。 韩临东看了台下失去行动能力的陈鹏飞一眼,对白轻墨道:“白宫主,陈少主在剑上淬毒确实有违惯例,然而武林大会并未规定不能使用药物作为辅助。宫主方才也说了,比武场上,生死各安天命,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比斗,即便宫主身为裁判,也不能直接干预。还请宫主高抬贵手,放陈家一马。” 这老东西,是打定主意要护着陈家了。 白轻墨眼神一冷,淡淡地看向地上的陈鹏飞,绝色脸庞上渗透出独属于沉月宫主的决断与冷酷:“倘若我非杀不可呢?” 此言一出,便让场内的气氛一下子紧绷到了极点。 陈家随着陈鹏飞一块儿来的长老再也坐不住,飞下来立在自家少主身边,对白轻墨怒目圆瞪:“沉月宫主,你莫要欺人太甚!” 白轻墨冷笑:“欺人太甚?本宫就是欺人太甚了,你陈家又能将我怎样?” 这话说得着实嚣张无比,那长老被气得老脸通红,却根本无法反驳。实力摆在眼前,他们就是怎么说狠话都没有用。 此时一直未说话的白清城走上前来,道:“墨儿,算了罢……” 白轻墨转过身去,看向白清城的脸庞:“啧啧,白二公子真是菩萨心肠,差点儿被人夺了性命,竟然还要为他求情。倒显得本宫多管闲事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就闭嘴。” 白清城一愕,没想到白轻墨会在这种场合这般讲话,但晓得她此时心情不太好,便明智地闭了嘴。 这都是为了他…… 他还当她真的已经绝情绝义,将旧事全然抛诸脑后,但她今日之举,分明是将心挂在了他的身上,才会如此动怒。 白清城看着白轻墨冷然绝丽的侧影,心中泛起一股不知是感动还是痛楚的酸涩。 这是他的……七妹啊…… 第96章 山代有才人出 白清城被呵斥得一句话都不再说,而那边陈鹏飞还在地上躺着,那位陈家的长老也是一副“要杀我们家少主就从老夫的尸体上踏过去”的模样,韩临东作为此次武林大会的东道主,虽然头疼,但好歹地下这么多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看着,也不能草率地解决。 陈鹏飞是绝对不能死的,而沉月宫主最好也不要得罪得太厉害。 韩临东低低地咳了一声,看了一眼台下的吐得满身鲜血的陈鹏飞,对白轻墨道:“白宫主,你看,陈少主毕竟未伤白二公子,而他自己也伤得如此之重,算是得了报应。老夫以主裁判的身份取消陈家今年的参赛资格,而宫主未经允许便直接以武力插手比斗,已是破坏了大会的规则,按理说您也已经丧失了参赛的权利。请宫主看在天下诸位英雄的份上,便就此罢手,也免得生出诸多事端,您意下如何?” 虽然话语不是很好听,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庄主对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姑娘用敬称,这已经是十分低的姿态了。 白轻墨心里晓得纵有再多恩怨也不能当着天下英雄的面处理,冷冷地看了台下的陈鹏飞一眼,顺着韩临东的话道:“本宫原本便无意参与盟主争夺,这参赛资格免了就免了罢。既然韩庄主决意要做一个和事佬,本宫也不便多言。只是方才陈鹏飞下台并非白二公子出手所致,算不得输,而若非本宫插手,白二公子也早就败下阵来。依本宫看,白家技不如人,理应不能守住这擂台,就算白二公子输了罢,下一场,仍旧由陈少主守擂,如何?”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议论纷纷。 不仅仅是因为白轻墨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态度,更因为她居然亲口说出她根本无意参与武林盟主的争夺。这……怎么可能?! 以沉月宫以往的行事作风来看,分明是要与各大门派争夺武林的统治权,在魔宫大举入侵中原的节骨眼上,凭借她那般出色的武功,中原之内几乎无人能敌。许多人之前没敢上台打擂,就是怕遇上白轻墨或是兰箫,然后被打得半身不遂地下来,而现在这个女子竟说,她无意于武林盟主之位! 这到底是……怎么了? 一些心思敏锐一点儿的江湖人士,顿时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除此之外,这沉月宫主方才还分明要置陈鹏飞于死地,现在居然反过来取消白家的资格,而陈鹏飞身受重伤,看这模样没个一年半载的是养不利索的,根本没有能力守擂,这女人如此说话,不是埋汰人的么? 韩临东也是一愣,之前岑柳亲身至临风山庄拜访,他已经摸出了事情的大概,心下略有些知晓白轻墨不会参与武林盟主竞选以及做出此举的原因,而她允许陈鹏飞继续守擂的举动,看似是便宜了陈家,实则是在维护白清城。虽说这个提议不甚合理,然而既然对方已经让步,他也不好再出言反驳,只好同意道:“白宫主所言极是,那么这场比斗变算是白二公子输了,接下来,由陈少主……继续守擂。” 这个决定做得不太合理,但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台下的英雄侠客们皆议论纷纷,陈鹏飞这个模样还要被迫继续守擂,他们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脸面上去挑战啊…… 白轻墨向下头淡淡扫了一眼,飞身回到了贵宾席上,白清城接受了安排,也回到了白家的那一边,目光复杂地向着白轻墨看过来,但后者仅仅是看着下面的擂台,没有半点反应,只好收回视线。 凌昭云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瞅了一眼白轻墨,摇着扇子笑了笑,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但看他那表情却是有点玩味的揶揄。 兰箫转过眼来,对身边的女子道:“你那个聪明绝顶的二哥此时定是十分的感动,你做了这样一桩好事,竟然也不瞧他一眼,唔,依我看,莫不是正闹着别扭罢?” 白轻墨眼角抽了抽,斜斜地往兰箫脸上瞪了一眼,道:“我是懒得同白家攀关系。” 兰箫笑了笑,不语。 只见日头已经西斜,橙红的夕照透过天边你的彩霞洒落在山头上,映衬着满山的黄叶和鲜红的擂台,有一股苍凉而瑰丽的味道。 陈鹏飞还没那个能力挪到台上去,他虽身受重伤,但脑袋还算是清醒,平日里也是个聪明人,晓得这样下去自己不是被暗杀就是被全武林唾弃,于是对身边的长老艰难地说了几句话,然后那长老将他的意思转达给了韩临东。 韩临东面上起先像是吃了一惊的样子,然后又有些推辞,那长老又接着说了几句话,最后就变得勉为其难而毅然决然,声音随着内劲传遍全场:“陈少主伤重,不宜再参与武林大会,根据守擂者本意,将擂台让给敝庄大公子韩子龙,请诸位英雄上台挑战!” 陈鹏飞的这个决定既是意料之外亦是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他竟这么快便将场子让给别人,意料之中的则是终于又轮到临风山庄坐庄了。 韩子龙应声飞身上了擂台。 看那轻功,沿承了临风山庄一贯的功法,虽然不如方才沉月宫主露的那令人措手不及的一手,但仍旧是不俗,不俗至极。 韩子龙身为临风山庄这一代的长子,早已是声名在外,更有传言其在武之一途上乃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然而强归强,不论如何,还是会有人上台挑战的。 苍山派。 “苍山派司空凌,请教韩大公子绝世神功。”自称司空凌的男子站在韩子龙的对面,手上一把瑶琴,容貌端庄,风度翩然。 韩子龙手一摆:“请。” 琴弦被拨动,一把相对短小的瑶琴在司空凌手中宛如一把趁手神兵,轻灵的乐声飘出来,在外人听来仿佛是天籁佳音,而在韩子龙耳朵里,不仅是魔音穿耳,还让他仿佛深陷泥潭寸步难行。 但韩子龙没有让任何人失望。 这个人并不使用任何武器,而是赤手空拳地使了一套变换莫测的拳法,内劲十足浑厚,不论是正面硬撼还是侧击取巧,应对起司空凌来并不吃力。 这功夫比之方才的陈鹏飞又要高上几分,先时白轻墨横空杀出来时也没太显山露水,那么韩子龙这一身的功夫,在场上也就算是第一名了。 不出意外,司空凌败阵。 接下来又有几位甚有名气的江湖游侠上台去讨教了几个回合,却都无功而返。 韩子龙站在擂台上,兀自岿然不动。 不少人不由得将目光飘向那看台上坐在白轻墨身边的碧落教主。 沉月宫主不参赛,这个碧落教主会不会也不参赛?这两个人一向都只与对方斗,旁人不甚放在眼里,然则武林盟主之位的确是一块油水十足的肥肉,倘若他下场与韩子龙比斗一场,这结果定然是不用说的。 众人都憧憬着能再看一场好戏,因为此刻已值黄昏,这武林大会开了整整一个白日,也该收场了,倘若没有人继续挑战,今年的大会就算是结束了。 但事实却让他们失望了。 韩临东见自己儿子在台上站得久了,再这么僵下去也不太好,便顺着民意向兰箫抛去了询问的一眼,却见后者摇了摇头,浅笑着答道:“韩大公子武功卓绝,又有临风山庄于身后大加助力,本座近来身体不适,这武林盟主之位……就省了罢。” 此言一出,台下又泛起一阵唏嘘。 无人挑战,这武林盟主之位韩子龙是坐定了。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临风山庄,倒也成了习惯,只是丝毫没有变动,不免让人觉得有些无趣。 对于台下或观战或参战的英雄们来讲,这一天看了几十场比斗,其中不乏高手对阵,这样难得的场面,也算是十分有意义的了。但对于高台上坐着的几位来说,委实就有点……乏味。 真正的高手一个都不出场,平白将这肥得流油的位置“让”给了临风山庄,这不是玩儿么。 而白轻墨几人淡淡地坐在那里,这个结局是意料之中的,或者说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虽然知晓有不少人不满,但也心安理得。 终于,韩临东站在了擂台中间,准备宣布最后结果了。 “诸位,今日武林大会已近尾声,犬子承蒙诸位英雄抬爱,得以守住此擂台,倘若下面无人再继续上台挑战,那么,本场武林大会选出的盟主便是——” “且慢!” 一声震耳欲聋的声音从天边传来,打断了韩临东的最后陈词。 这声音浑厚无比,在这时候打断,难道是什么隐世强者出山了不成? 突生变故,所有人都将目光送至那传来声音的天边。只见一男子一袭绿色长衫,自远处飞来,脚步不疾不徐,却十分的迅速,转眼便落在了擂台上。 大略打量了一眼那天外来客,韩临东脸色不是很好地道:“这位公子……”仅仅吐出几个字,韩临东盯在那男子脸上的眼神忽地一滞,然后陡然充斥起失态的震惊。 与此同时,站在韩临东旁边的韩子龙,也满脸不可置信地踏前一步。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那贵宾席中的几个人也几乎在同一时间迸射出极为危险的杀气,让整个武林大会现场气氛陡然一变—— “韩子汝!” 第97章 出师未捷身先死 那绿色长衫正站在擂台中央的人,不正是当时在京城烟雨楼与兰白二人一战的魔宫天尊韩子汝么? 但当时此人飘在空中,除了与之对战的几人,几乎无人能看清他的相貌,而临风山庄那个夭折的三公子早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因此这三个字对于大部分江湖人来说是的十分陌生,有一些世家门派的子弟听过这个名字,此时皆定睛望过去,仔细辨认后不由得惊骇。 然而,就算没有听过,台下的人看着韩临东父子以及贵宾席上白轻墨等人的反应,也该猜出事情不太妙了。 只听得那被称作是韩子汝的男子对韩临东笑了笑,道:“爹,多年不见,您身体安康否?” 此言一出,天下皆惊。 韩临东什么时候又有了一个儿子?而且这个儿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现在还来砸他父亲的场子? 没有理会旁人的反应,韩临东定定地看着自己的三儿子,面上肌肉微微抽搐,伸出手来,似乎要触碰韩子汝:“汝儿……” 却见后者微微一偏身子,拒绝了父亲的触碰。 韩临东仿佛被烈火烫伤了一般,迅速收回手。 韩子龙上前一步:“三弟,你竟然还活着?” 韩子汝看了一眼自家大哥,道:“承蒙大哥关爱,小弟还活在人世。只是我此番来见父兄,却并不是为了与你们叙旧情的。”身体微微一动,一股属于武道高手的势压释放出来,直冲韩子龙,“不巧,小弟此番出行,乃是为了与大哥一较高下,争一争这武林盟主之位的。” 虽然尚未弄清楚情况,韩子龙面对进攻本能地运气相抗,二人之间顿时形成一股气流,那是真气的漩涡。 韩临东身躯微微颤抖,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甫一见面便有自相残杀之象,心如刀绞,却被元谷拉下了台。 事情发展得太快,快得令人措手不及。台下众人甚至包括台上大部分的宾客,都没搞清楚情况,便见这凭空冒出来的韩子汝和韩子龙大打出手,一时间却不好出手制止,只能静观其变。 埋伏在人群中的碧落教与沉月宫中下属已经悄然开始行动。白轻墨坐在看台上,与兰箫对视一眼,已互通信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出手。 险险避开一道带着浓重杀气的劲风,韩子龙心下一沉,终于晓得这个弟弟来者不善,当下使出全力往他的胸口拍去,却不妨韩子汝只是虚晃一招,趁着韩子龙出手胸前空门大开,一道极细的淡绿色劲气冲着他的心脏处直射而去。 极度的危机感笼罩而下,韩子龙直觉不好,立刻翻身躲避,但仍被击中腹部,连连后退几步,显出败象。 韩子龙居然要输! 台下骚动起来,虽然看样子这个韩子汝也是韩临东的儿子,这两兄弟内斗,不论最后谁赢谁输,这武林盟主之位都是临风山庄的,但看这韩子汝出手狠辣,竟然步步尽是杀招! 不少人看向远处的韩临东,那脸色,实在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白轻墨坐在看台上,脸色淡然平定,但目光却紧紧地追随着那场中二人的一招一式。韩子汝自上次在烟雨楼被重伤之后,身体不仅得到了完全的恢复,而且功力提高了不少。这样下去,韩子龙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又是堪堪避过一道掌风,韩子龙狼狈落地,脸上已有劲风余波的划痕,缓缓地渗出血来。 兰箫看了一眼白轻墨,目光略带询问。 白轻墨向韩临东那边扬了扬下颌,兰箫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意气风发的临风山庄庄主此时身体已经抖得如筛糠一般,目光紧紧地盯着场中厮斗的两个儿子,眼中盛满了痛苦与挣扎。 都到了这个地步,居然还不下场阻止……虽说韩临东的功夫未必能超过韩子汝,,但身为人父,这个反应……有点怪。 凌昭云坐在一边,玉扇唰地张开,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目光游移在场中擂台上,唇边挂着悠然的笑意,却是随时准备出手。 台下的骚动越来越明显了。 这韩子汝分明是要置韩子龙于死地!他到底是什么人,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武林大会踢馆? 坐在看台上的单飞脑中忽的灵光一闪,浑身一个机灵,软趴趴的身子顿时直起来,猛地转头看向那边一直没有动作的北堂寻,却接到了后者肯定的目光。 双手抱头,单飞目光凝重而抓狂:“不是吧……” 坐在他身后的单云泽发现了自己儿子的不对劲,挪过来低声问道:“什么情况?” 单飞一张娃娃脸全然严肃起来,让他老爹附耳过去,然后低声讲了几句话。单云泽眼中掠过一丝惊愕,然后立刻转身退下看台,吩咐安置人手去了。 白轻墨看着场中招式毒辣的比斗,眼中掠过一缕冷色。 再多几招,韩子龙估计就要命悬一线了。 正思量着,忽然见身边斜里伸出一只手来,然后一盏茶落在了面前的桌上。 白轻墨顺着那手臂看上去,只见岑柳一身临风山庄下人的装扮,立在她的身侧,紧接着一缕入密传音流入耳际:“该出手了。” 白轻墨眸光一闪,旋即勾唇一笑,接过岑柳递过来的茶水,往兰箫那边一送,茶盏凭空落在他的案上,滴水不漏。 兰箫转眼过来。 白轻墨微微一笑,目光中有一丝狡黠掺杂的冷色,唇未动,音已入了对面人的耳中:“方才我已出了一场风头,这个大风头,还是让给你出罢。” 兰箫状似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将目光落于场中,端起茶杯,就在大家皆以为他要喝的时候,手中巧劲一送,那茶盏便如离弦之箭一般,从他手中飞速脱出,直射擂台上生死相斗的二人。 “砰——!” 飞来外物搅乱真气,双方强烈的内劲陡然相撞,茶盏收到四面八方的挤压撞击,霎时炸裂,瓷杯碎屑混合着茶水飞溅,一时间阻断了二人的交锋。 所有人皆往高台看去。 只见碧落教主缓缓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身落入擂台之中,一股真气无形地锁定在了韩子汝的身上,使对方一时间动弹不得。兰箫温润浅笑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步步走近。 男子一身月白色锦衣,风度翩翩地笑着,在韩子汝面前站定,淡淡开口:“韩天尊,久违了。本座可不记得,武林大会有过允许魔宫中人来参加的先例。” 魔宫! 整个会场顿时一片哗然! 魔宫的人竟然来搅和武林大会,而且这个人还是韩临东的儿子! 兰箫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经将人们的情绪从惊疑变成了惊骇。不是没有人料到魔宫会在武林大会上捣乱,但没有人能料到是以这种形式出现。 临风山庄与魔宫……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看向那远处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的韩临东,只见他面如土色,却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凭空冒出来的儿子,并没有被揭穿的局促形容。 众人暂时松了一口气。还好,看样子临风山庄还是可以信任的,只是这个韩子汝委实有点儿……魔宫来了,必然不可能只有这一个人。所有人在这一刻都进入了戒备的状态,一边注意着擂台上的事态走向,一边准备应对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变故。 眼见兰箫在自己面前停住,似乎完全没有吃力的模样,被彻底制住的韩子汝心中不由得升起一阵恐慌和惊骇。 他乃大尊主的义子,自那次受伤之后,不知得了多少灵丹妙药和功法以提升功力,才得以到达今日的地步。本以为此番重出中原能够将兰箫与白轻墨一并除去,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在去年那时候都没能将他杀死的碧落教主,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竟然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稳压他一筹! 看着兰箫那温和的俊颜,强烈的不安涌上韩子汝的心头,此时他的脑中竟清清楚楚地闪过两个字——怪胎! 兰箫的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白玉笛,面上笑意却依旧温润平和:“魔宫好大的胆子,连这种场合也敢来闯,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玉笛握在手中,夕阳照射下,兰箫那俊美如天人的容颜在韩子汝的眼中竟如地狱索命恶鬼一般恐怖,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的那一刹那,一声暴喝打断了兰箫的出手—— “兰教主,请住手!” 这一声暴喝夹杂着精心苦练几十年的劲气,兰箫手势一顿,锁定住韩子汝的真气一松,后者立刻如泥鳅般脱身,飞出老远立在空中。 作恶多端的魔宫中人居然被救了,霎时间群情激奋,所有人都往声源处望去。 只见韩临东飞身过来,挡在了兰箫的身前,那张英武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沧桑,带着一丝苦苦的哀求:“兰教主,这是老夫的儿子……” 兰箫看了韩临东一眼,不语。 这一瞬,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很可怜。 虽然不清楚临风山庄究竟有什么不能公之于众的秘辛,但韩子汝归属于魔宫这件事情,韩临东必定是知晓的。 缓缓开口:“韩庄主,本座念在您曾多年为武林谋福的份上,已经放了你一马。所以,你这个祸害世人的儿子,本座是绝对不会再手软了。” 韩临东一颤,话还未说出口,便听得不远处传来自己三儿子的声音—— “爹,多谢您保我一命,但是现在有人要杀我,儿子怎么能等着别人来杀呢?”韩子汝眼中陡然闪出一阵浓郁的邪气,整个人的气息为之一变,声音洪亮至极,在天地间回响,“本天尊座下,所有狼人及魔宫隶属,给我上!” 这一片山头的人都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韩子汝的话,但还没来得及恐慌,便仿佛听见一串念咒的声音从远方模糊飘来,整片天空似乎在一瞬间暗下来,一声长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从群山之间起伏,黑色的斗篷带着毫无生气的死魂之气霎时间笼罩整片天空! 第98章 瀚海阑干百丈冰 所有人都震惊了,尚且来不及反应,便听得一声惨叫响起,一名坐在树枝上的男子被当先一头狼人一爪拍断了脖子。 鲜血四溅。 “魔宫!” “狼、狼人来啦——!” 一大批狼人冲入人群,开始了惨无人道的杀戮,恐慌顿时如潮水蔓延,惊叫声霎时布满整个山头,狰狞的血色映着刀光,带来恐怖而惊悚的震慑。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的狼人,上百头高大强壮的畜生倾巢而出,对着众人亮出爪牙,在场人不论武功高低,皆多多少少有那么一些底子,纷纷亮出自己的武器,高空中,身穿黑袍头戴黑纱斗笠的魔宫中人飞扑下来,与狼人贺云山上顿时血光四溅。 方才还算是平静的武林大会,转眼间已经变成了一个屠宰场。 几头狼人窜上贵宾席,几声尖叫并着桌椅被砸烂的声音,拉响了警铃。白轻墨飞身跃开,玉掌化刀,一道紫芒闪过,割下了一头狼人硕大的头颅,滚落下台。 眼见这血腥至极的场景,兰箫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手中玉笛淡淡一挥,一道劲气直扫身后,两名黑衣人顿时挫骨扬灰,然后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韩子汝身上,飞身而起,狠辣的一招向对方拍去。 韩子汝与兰箫在空中交手,强烈的劲气余波殃及周围的武者,黑衣人到处都是,场中气氛一下子被点燃。 埋伏在人群中碧落教与沉月宫中人纷纷显出身份,所有人都动起手来。 单飞跳过去一把抓住了北堂寻,喝道:“呆子,傻愣着做什么?你和苍山派的人呢?” 北堂寻解开包袱,露出里头上好紫檀木制成的半月琴,道:“司空掌门已经去组织弟子了,不出一刻钟,我们便能将所有狼人一网打尽。” 单飞拉住他往旁边一闪,单手一道劲气喷薄而出,拍中一头狼人的脑袋,道:“那也得有命才行!” 黑衣人与狼人冲入人群,惨叫声充斥着耳膜。凌昭云玉扇一扇,击退几名黑袍子,跃至白轻墨身侧,道:“看他们这样子,是把所有狼人都放出来了。” 白轻墨点点头:“正好方便我们一网打尽。” 岑柳从一旁插进来道:“狼人不需要你们操心,你们只要把韩子汝杀了,把黑袍子都搞定,倘若有什么意外情况,也能抽出身来。” 凌昭云点头,玉扇一摇,便飞入场中厮斗起来。 白清城与白洛云护着白岩,暂时并未抽身去助其他人,韩临东此时表现出充分的领导力,组织起四大门派进行抵抗。 中原武林的实力在此时糅合到了一起,不少尸体被撕裂成碎片,但黑衣人也在一个一个消失,还剩下三十余头狼人在人群中与江湖人士拼命厮杀。 没有一个人会后退,因为这是他们的土地!魔宫的孽贼想要抢走他们自己的地盘,绝对不可能! 在所有人都在努力地与魔宫对战的时候,异端突起! 陈家分布在下面的人,忽然倒戈相向,对中原武林人竖起了屠刀。 韩临东等人立即回头去寻找陈鹏飞的人影,但他早已销声匿迹。 人们终于明白了,原来陈家是内奸! “陈家的崽子们,你们还要不要脸!” “兄弟们,给我上,把这伙混账东西和那些畜生一起踹下地狱去,永世不得超生!” 愤怒如烈火般侵占了人们的神智,所有人都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砍杀敌人和叛徒。 白轻墨环视一周,果然没有发现陈鹏飞的踪迹,眼神顿时如寒冰凝结。 陈鹏飞要对白清城下手,定然不止是针对白家,更是为了用白清城来牵制她的行动。魔宫,魔宫…… 白轻墨在心中念着这两个字,眼神一寸寸锋利起来。敢用这种办法逼她就范,魔宫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韩子汝与兰箫交手,费尽全身气力也占不到半分便宜,被对方稳稳地制住。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愤懑的恐惧,他这次出来本来是为了将兰箫与白轻墨一并杀死,而现在仅仅是对上兰箫一个人,就已经毫无还手之力! 岑柳远远地看见空中那二人的打斗,无奈地笑了笑,一缕声音精准地传到了兰箫的耳朵里—— “兰兄,别玩了,赶紧结束了罢。” 兰箫耳朵里陡然响起这句话,心下微沉。岑柳不会轻易插手他们的行动,他既然这么说,定然还有事情是他们不知道的。 眼神微动,兰箫手上撤了招,向着对面不明所以的韩子汝轻轻一笑,道:“我原本欲多留你一刻,但似乎有人嫌你碍手碍脚,没办法,本座只好先送你一程了。”言罢,玉笛在手中转过一圈,一道浅蓝的雾气缓缓凝聚在玉笛周围,然后猛然一推。 韩子汝听见那句话就晓得不好,见兰箫要下杀招,躲避不及连忙使出掌风硬抗,却被迎面而来的强劲真气狠狠地压过刮倒,胸口受到重击,一口鲜血喷出,身体失去控制倒飞出去。体内真气流失,韩子汝连轻功都使不出来,眼见兰箫掠来,眼中充满了恐惧与不可置信。 兰箫将韩子汝的神色看得分明,惋惜地一笑:“倘若你安安分分留在中原,估计将来也是一方霸主,然而,可惜呀……”然后,一道蓝光毫不留情地贯穿了对方心脏的部位。 韩子汝,死。 在底下打斗的大多数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当然,也包括韩临东。 这位上一任武林盟主没能来得及再次救自己儿子的性命,眼睁睁地看着阔别多年的骨血就这么从空中陨落,胸中陡然一阵气闷,一口鲜血从喉中吐出来,被韩子龙和元谷连忙扶住,带去了安全地带。 活着的黑衣人已经不多,并被四大门派包围起来,已经不足为患。剩下的,就是解决狼人。 单飞看着山头被一个接一个拿着不同乐器的人占领,拉了拉北堂寻的袖子,道:“苍山派完事儿了。” 后者点点头,当下一撩衣摆在地上坐下,将半月琴置于身前,十指按弦,双目闭起。 单飞见了这个架势,明智地没有出声打扰,只觉得仿佛北堂寻周围的空气都沉寂了下来,在那一方小天地中,没有任何外物能够打搅他的宁静。 然后,右手铮然一拨。 琴弦震动,轻灵而有力的琴声响起,如战场擂鼓,风云际会。紧接着,山头上苍山派的弟子们纷纷加入,瑶琴与箫鼓之音与半月琴的声音融合在一起,顿时压过了场中厮斗的混战声。 乐声铮然入耳,北堂寻闭着眼睛,手指在琴弦上飞速舞动,整个人完全进入状态,气质陡然为之一变,控制着全场苍山派弟子的节奏,八音阵合奏如石纹乱点急管催,震得人脑中嗡嗡作响。 第一声痛苦的狼嚎响起,莹绿的狼眼顿时化作血红,紧接着,那三十余头狼人皆停止了对人们的进攻,硕大的狼眼在八音阵的影响下变得通红布满血丝,狼身扭曲挣扎着,似乎要摆脱什么恶鬼一般。 见狼人忽然停止攻击,场上的人都震惊了。 北堂寻闭着眼睛,清晰地感受着外界环境的变化,手指翻飞,琴弦在指下飞速拨动,半月琴的琴音在所有的乐器中独树一帜,清亮却让人震慑,北堂寻席地而坐,周身原本安静的气流忽然涌动起来,以北堂寻为中心,向外形成了一股旋风,吹起人的衣袍猎猎作响。八音阵的节奏再次提快,在惑人心神的阵法围攻下,所有狼人顿时完全失去了理智,发出凶猛的嚎叫,白森森染血的爪牙亮出,顿时扑杀在了一起。 所有人捂着耳朵,望望那在一堆自相残杀的狼人,再望望高台之上席地而坐指落琴响的北堂寻,目瞪口呆。 这就是明宗的本事啊…… **** 与此同时,在临风山庄的地宫里,祭坛中央,黄衫女子陡然一口鲜血吐出,咒文中断,其身前一碗黑色的血水中,一道黑芒陡然蹿起,射入女子左手之中。 布满皮肤的血色纹路一闪,韩雨微缓缓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的一直隐藏在黑纱手套之中的左手,那个先前割裂的血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女子的目光震惊而复杂。 “这术法……居然被破了……” **** 最后两头狼人互相撕咬着掏破了对方的脏腑,整片山头都弥漫着一股浓郁而腥臭的血气。 白轻墨嫌恶地皱了皱眉。 凌昭云摇了摇扇子,目光却丝毫没有松懈下来。 场上浴血厮杀的众人,此时皆松了一口气。 “不愧是明宗少主啊……” “多谢北堂少主相助!” “这狼人总算是解决了……” 在一片赞叹和感谢声中,北堂寻抱着半月琴,慢慢起身,脸色有点苍白,冲着下面人略略点头致意,便径自将琴收拾好了。单飞立刻凑过去嘘寒问暖。 岑柳冲着北堂寻道:“你先休养一番,接下来不必动手了。” 北堂寻似乎早就知道了岑柳的身份,笑了笑道:“有你在这里,我还有什么好多事的。” 白轻墨与兰箫几人听了这话,皆略显诧异地瞟过去,这话听着怎么有点…… 在北堂寻身边正嘘寒问暖的单飞也是一愣,舌头快得很,立即问道:“你们俩看上去怎么很熟?” 岑柳笑了笑,不答。 单飞又转向北堂寻。 后者被他盯着,只好道:“明宗与碧霄派有点交情。” 单飞“哦”了一声。 白轻墨的目光在岑柳与北堂寻之间略略扫了一个来回,看着岑柳那和和气气的笑容,哼笑了一声,再将目光落在了天边。 然而,就是这么随意的一望,便望出了点儿眉目来。 韩临东已经压下了悲痛,正欲上台宣布武林大会结束,顺带安抚振奋一下人心,然而,就在他走上台的同一刻,天边陡然一道粗壮的银色霹雳,正中劈上了擂台。 擂台受到重击,从中间裂成两半,轰然炸裂。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银一蓝两道人影,身后一名黑衣女子,再往后,便是上百名黑衣人,从天而降,落在了人群分出的一块空地上。 贵宾席上的几人,陡然神色一变。 当先的两名男子退到两旁,给那黑衣女子让出一条道来。 丹凤眼妖娆而绝美,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走上高台,与白轻墨等人分立两端,淡淡启唇,声音婉转韵味:“大漠一别,几位的长进真是让本尊刮目相看。本尊可是一天到晚念着几位呀,不知几位是否仍心心念念想着本尊呢?” 台下台上不明就里的众人,只是看着那上百个的黑衣人,便知晓定然是魔宫中人,刚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提起来。看着那些人对这黑衣女子的尊敬举动,所有人瞪着那面貌绝美的女子,心中都猜到了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 不会是……吧? 众人皆把目光投向白轻墨等人,但后者说的话,将他们心底的那一点希望彻底浇灭。 只听白轻墨淡淡道:“魔宫大尊主纡尊降贵来我中原,本宫与众武林英雄,可是天天盼着呢。” 第99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魔宫……大尊主?! 震惊过后是一股浓烈的恐惧泛上心头,众人连惊叫都发不出来,直勾勾地盯着那黑衣女子,眼睛都要瞪出眼眶。 全神戒备。 在场的不乏五十年前经历过风雨的老前辈,在看到百里丞艳那张脸的时候,几个人颤抖地指着她,叫道:“百里、百里丞艳!” 百里丞艳?! 惊疑之色在每个人脸上蔓延,百里丞艳这个名字,被武林尘封了这么多年,今日提起,却并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觉得陌生。 五十年了,这个女人,竟然还活着! 被人认出乃是百里丞艳意料之中的事情,她的脸上丝毫没有惊讶,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那几位发出声音的老前辈,哼笑了一声,再将注意力放在了白轻墨等人的身上。 “上回见你,不过是个不足挂齿的小丫头,此番突破,功力倒是长进不少。” “承蒙百里尊主夸奖,有前辈在前面领着路,本宫这些晚生后辈怎么好停滞不前。”面对迎面扑来的势压,白轻墨寸步不让,身子微微一侧,便与百里丞艳成分庭抗礼之势,语气淡然无波,“只是不知百里尊主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虽自封天下第一高手,却是否还有精力寻求高深武道。” 百里丞艳不怒反笑:“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然后将目光转向韩临东。 “韩庄主,本尊今日来此,并不是砸场子的,只不过来看看本宫教导下的义子与你的大儿子武功孰高孰弱。子汝力薄不敌兰教主,本尊也觉得很是惋惜。那么,今次便恭贺韩大公子荣登武林盟主之位了。” 韩子汝之死带来的打击还未从韩临东胸中彻底消去,就这么被她揭开来,又是一片鲜血淋漓。武林大会原本圆满完成,偏偏是他魔宫来搅局,这才落得这般不尴不尬的境地。韩子龙原本是败给了韩子汝,而韩子汝被兰箫轻轻松松地就杀了,这武林盟主之位虽然当属韩子龙,然而就这么被她说出来,却显得不伦不类。 韩临东被这一番话说得脑中充血,但对百里丞艳的话却没办法反驳,只好憋着一张脸,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谁都不信百里丞艳在这里露脸只是为了恭贺一番新一任武林盟主的诞生,她虽然一个人站在贵宾席上,但台下那一蓝一银二人并着上百名黑袍子可都还稳稳地驻扎在那儿不挪窝,被雷电劈开的擂台还隐隐有冒烟的模样,因此,只要百里丞艳不走,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掉以轻心。 果然—— “当然除了此事,本尊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同老朋友打个招呼。”百里丞艳目光一扫,落在了人群中丝毫不起眼的岑柳身上,“碧霄山的血脉,一向是如此不俗,若不是本尊亲自在此,恐怕我魔宫任何一个人都找不出来呢。” 碧、碧霄山? 又一个重磅炸弹扔进了人群里。明宗出来了,魔宫也出来了,这还不够,连碧霄山都来人了? 当然,这对武林人士来说,并不是个坏消息。 顺着百里丞艳的目光,所有人都看向了站在白轻墨身边的那名临风山庄下人打扮的男子。说实在话,站在兰箫、白轻墨、凌昭云以及祈无芳等人中间,这男子的样貌虽说还是清秀,但放在这一堆人中间,就显得有些……其貌不扬了。 岑柳从人堆里走出来,脸上挂着一贯清和的笑意,对着百里丞艳道:“百里尊主言重了,尊主横行江湖的时候,在下还未从娘胎里踱出来。倘若百里尊主念及老祖宗,他老人家正在碧霄山上清修,您若是有意,便去我们山上拜访便是,想来我碧霄派的独门阵法,也不见得能拦得住您。” 百里丞艳道:“碧霄一脉果然神通广大,看来本尊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你们的眼睛。”说着又看向白轻墨,“这个小姑娘在大漠里的时候,倘若不是你来搅局,今日本尊便见不到她站在这儿了。” 岑柳微笑:“邪不胜正,白宫主自有上天护佑,这桩事倒并不是在下的功德。” 真是个……好答案。 百里丞艳也不动怒,只是淡淡地道:“碧霄派倒真是自诩为天人了,白家的丫头不过是你一个表妹,便护得这般紧,真不知道你那位老祖宗怎的放心让你出来,就不怕折在本尊的手上?” 沉月宫主是碧霄山的血脉?这事儿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一天之内连受多次打击的众人有点儿吃不消。碧霄山在所有武林人心中都是极其神圣的地方,不论是什么东西,只要和碧霄山扯上关系,那一定都是要沾上点儿仙气的。所以,现在一下子知道了沉月宫主乃是碧霄山上出来的人,众人对沉月宫的印象顿时变得善良美好了许多。 “白宫主身上流着我碧霄一脉的血液,不论是否在碧霄山长大,老祖宗都不会置之不理。”岑柳的话十分实诚,“碧霄山出来的人,没有一个是凡夫俗子,老祖宗年纪大了,理当颐养天年,外面的事情有我们这些小辈做就好了,用不着他老人家操心。” 这话真是刺耳得紧。 百里丞艳大概也不想再和岑柳耍嘴皮子,随意地瞟了一眼下面心惊胆战面色入土的众人,然后目光落在了如两个木桩一般直挺挺站在场中的雨使与电使,道:“本尊知道,你们中原人不太欢迎我们,然则本尊大老远来一趟也不容易,今日待了几个人来,便同你们切磋切磋,如何?” 不待别人反应,百里丞艳便一挥手,台下的黑衣人顿时如鬼魅一般四散而开,带着沉沉的死气杀入人群,雨使水璇和电使雷御从台下一跃而上,落在了百里丞艳的两边。 百里丞艳、白轻墨、兰箫三人同时出手,黑衣人飞扑入人群中,台下混战开始,顿时血光四溅。 拉着内息不太足的北堂寻,单飞手起手落招招见血,张口骂道:“格老子的,魔宫是嫌他们自个儿人太多了养不起,要送过来给我们宰么?!” 凌昭云对上雷御,看着那银色的瞳眸,前者心里默默地骂了声娘,喃喃道:“这世界上奇形怪状的物种都被魔宫收去了,这不是特地将他们聚在一块儿让我们一起收拾了么?不对不对,说起来白轻墨也是一身古怪的香味儿,而碧霄山上那位老祖宗活了那么长,说穿了也是个老妖精……唔,看来这世上的异类还是挺多的……哎哎哎,我还没说开打呢,你怎么就动起手来了……”还没思考完,便见对面一道银色的雷电劈过来,凌昭云连忙张开玉扇相抵。 水璇二话不说直奔岑柳,后者也不含糊,先发制人立即出招。 其余的人不是四散逃命便是被黑衣人围攻得分不出一只手来。混战。 莲花与兰花的香气陡然浓郁起来,空中,白轻墨、兰箫与百里丞艳第一次正面交手,引出了不小的动静。 黑中带红的邪气从百里丞艳的身上喷涌出来,灭顶的压力扑面而来,面对这等绝世高手的进攻,兰白二人丝毫不敢怠慢,当下使出内家功法与之对阵。 黑芒中带着丝丝血色,诡异而嗜血,修行上百年的真气磅礴有力,百里丞艳挥袖一扫便有不可抵挡之势。 《古笛兰音》与《莲心诀》的威力在这一刻显现,蓝紫二色的光芒在空中与黑芒激烈碰撞,在似火夕阳的照耀下,形成一片瑰丽而极具压迫感的战场。 突破了第八重后,兰箫与白轻墨的功力皆上了不止一个台阶,五感比之从前更为敏锐非常,体内真气源源不断,较之从前愈发的磅礴充沛。 凌昭云一边与雷御周旋,还得分出一半心神来注意着空中那三人的劲气余波,心中继续骂娘:“奶奶的,这两个人玩上瘾了!” 单飞看着空中那几乎称得上是美丽然则单单是那一股势压便令人毛骨悚然的场景,嘴角抽搐:“这两个变态……” 而至于下面和黑衣人混战却仍十分吃力的众人,对于头顶上激烈的交手,已经接受不能了。 鬓边发丝被削落一缕,白轻墨眼神一冷,旋身一个翻转,再次攻上:“不愧是百年未泯的魔宫首领,百里尊主好功夫。” 她与兰箫两人联手竟然丝毫占不到上风,这女人的实力…… “你们二人倒也让本尊刮目相看。”百里丞艳血色红唇轻启,眼中闪着玩味而冰冷的光。 她没有料到,仅仅一个月的时间,这个当时几乎死在自己分/身手下的小丫头,如今竟然有能力接下自己五十招。眼中蓦地掠过一丝狠厉的神色,早知今日,就应该在最初的时候就将他们二人杀了,免得有今日之阻。而今日,她既然亲自来了,这两个人,就留不得了! 思及此,百里丞艳周身缭绕的真气倏地一收,然后猛地释放而出。黑中带红的劲气如潮水一般喷涌而出,向着白轻墨二人飞速涌来。 看着百里丞艳终于出了杀招,兰箫心头一凛,本能地与白轻墨靠近,真气凝聚于丹田,白玉笛横在唇边,一道清越的笛声刺破浩荡的邪气,犹如凤凰在山巅鸣叫,划破一片晴空。 掌中紫色真气凝聚成一朵莲花,白轻墨眼中紫光一闪,显出一丝冰冷的妖娆之色,墨发飞扬,紫色长裙在风中飘动,绽放出无穷的杀意与冷酷。 招式还在酝酿之中,下面打斗的众人还未察觉到危险,岑柳却第一个抬起头来。 见到空中的景象,岑柳那始终平淡无波的脸色也不由得微变,当下一招打退水璇,对旁边的凌昭云单飞等人喝道:“快退!” 被喊了一声的几人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立刻抬头看天,然后不由得眉峰皆抖了几抖,立刻甩开对手迅速撤去。 在岑柳之后,韩临东身为一个老江湖,也迅速明白了头顶上那一招对碰的威力,立刻指挥四大门派等人撤退。场面一度混乱至极。 三道光芒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轰然相撞,奔腾的气浪四散而开,白轻墨与兰箫并肩暴退,却快不过那劲气奔腾汹涌,三人皆被光束埋没,兰白二人当下气血翻腾,生生咽下去一口血。 劲气余波在全场翻腾开来,原本被雷御劈开的擂台被彻底摧毁,贵宾席上的桌椅被掀翻,高台上的边角受到撞击,石料木屑飞溅。场下速度略慢没来得及逃走的人霎时间重伤甚至丢了性命。 强压下胸中漫上来的血气,单飞咬着牙看向空中:“我靠,那两个人不会是玩完了吧?”却被北堂寻的胳膊肘捅了一下。 岑柳与凌昭云等人则是紧紧地盯着空中的每一丝变动。这劲气余波太过强烈,足见那一招蕴藏着多么恐怖的能量。 凌昭云抽了抽嘴角,反手给了雷御一扇子,对着岑柳道:“搞出这么大动静,难不成是白丫头至今还没能控制好体内真气,这时候擦枪走火了?” 岑柳盯着空中那一团光束,一掌拍向水璇,逼得对方狂喷一口鲜血再无后继之力,道:“是百里丞艳按捺不住出了杀招,他们二人这才动了真功夫。”眼见着那光团缓缓消失,三人倒飞出来,神色沉了沉,“百里丞艳太过强悍,眼下就算是这二人联手,也不能将她杀死。”说着干脆一掌杀了水璇。 凌昭云使了八成力打死了雷御,扇子收回胸前,沉吟望着上空。 狂风吹着衣袍猎猎作响,白轻墨与兰箫二人如流星般暴退而落,在地上后退了几丈,然则姿态潇洒利落,虽已伤及肺腑却半点没让旁人瞧出来。 尘土飞扬,百里丞艳眉峰抖了抖,同样落在地上,盯着兰白二人,眼中酝酿着重重风暴。 她这一招至少使出了六成功力,竟然没让这二人重伤。 白轻墨喉中微甜,反射性咽了下去,侧眸看了一眼兰箫,见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表示无碍,这才放下心来。 《莲心诀》与《古笛兰音》皆非等闲功法,再加上旁边这么多人看着随时都可以出手,百里丞艳就算使出全力也未必能在此杀了他们。 魔宫四使皆丧命于中原人手中,百里丞艳缺了左臂右膀,仅凭那几十个剩下的黑袍人,根本无法在白轻墨与兰箫二人面前再对现场的江湖人士造成多大的伤害。 劲气的漩涡终于消散,三人分成两边遥遥对峙,剩下的人大部分都围成一圈逗留在那三人交手范围之外不敢寸进,有些还在和黑衣人打斗,却也避开了那三人的锋芒。中间的场地上,横尸遍野,流血漂橹。 韩临东看着那一片狼藉的战场,若不是有韩子龙和元谷搀扶着,估计早就已经倒地不省人事了。 冷凝霜领着自己门中的两名女弟子,静静地注视着场中的兰箫与白轻墨,一道惊讶的光掠过眼眸,白纱下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白岩和自己的两个儿子站在一起,定定地看着白轻墨,眼中神色深邃难懂,白清城则握着腰间的长剑的剑柄,神色中有一缕担忧。 百里丞艳胸中有些气血淤塞,弹了弹衣袖,然后抬手制止了所有黑衣人的行动,后者立刻聚集起来,立在了女子的身后。百里丞艳目光阴沉却玩味,扬起下颌,望着不远处淡淡而立的白轻墨与兰箫二人,并非声嘶力竭地喊叫,却让这声线传遍了整个山头:“迟早有一日,本尊将亲手让你们二人死的很难看。” 白轻墨哼笑一声,淡淡反击:“依本宫看,百里尊主这话是说反了罢。” 百里丞艳不怒反笑:“你一个小丫头,只会耍嘴皮子可没甚用,江湖争斗刀剑无眼,咱们手底下见真章。” 兰箫微微笑着,姿态十分礼貌,语气却极其目中无人:“本座拭目以待。” 全场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百里丞艳的目光如淬了毒的利箭,盯着兰白二人,然后目光移开,环视全场一周,将影芙门、修梅苑、临风山庄、白家、祁家等所有人的表情都收入眼底,勾起朱红似血的唇角,玩味地一笑: “后会有期。” 黑色风暴陡然卷起,呼啸的风声如婴儿的哭喊刺痛每个人的耳膜,狂躁的风暴刮擦着人裸/露在外的肌肤,如刀割一般生疼,铺天盖地的邪气,如百里丞艳来时那般压抑而暴躁,遮挡了人们的视线,石子沙砾混合着木屑在空中飞转。 人们捂着眼睛口鼻,待风暴渐渐平息再睁眼时,场中已再无魔宫的人影,仅存那一片狼藉遍地尸体,昭示着方才那一场血战有多么激烈恐怖。 岑柳看着场中慢慢弯下腰,低低地咳了一两声的兰箫与白轻墨,轻声道:“中原武林,不行了。” 第100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武林大会贺云山一战,魔宫在中原的势力愈发势不可挡,已经被打上魔宫标签的人在各种场合明目张胆地出现,而魔宫在中原的势力也几乎毫无遗漏地浮现了出来,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平衡被打破,中原武林从此彻底进入一段混战的时期。 陈家彻底沦为魔宫的爪牙,成为了魔宫在中原的一大据点,其真实实力超乎常人想象,风头一时间竟与白家并驾齐驱。白家身份暴露,黑道之中的九阍阁也立刻撕破了脸皮,站在了魔宫的一方。许许多多小门派也早就被魔宫威逼利诱收买,魔宫的势力在中原不断扩大。 以临风山庄为首的乾坤盟整合了四大门派、白家与欧阳家,以及一些绝大多数黑白两道门派,与明宗、碧霄山合作,立场十分鲜明,与魔宫形成泾渭分明的对峙之势。与此同时,以碧落教与沉月宫为中心的团体也迅速整顿旗鼓,联合三大隐宗、倾云楼和祁家,以及黑道之中的千罗苑无命枭等门派,形成牢不可破的合作关系,强强联手,犹如铜钱铁壁,虽与临风山庄呈对立之势,也与魔宫势不两立。自此,在中原谈起魔宫不再是个禁忌,然而一旦谈起,便必然兵刃相交,流血漂橹。 传言,沉月宫和魔宫发生冲突,护法轩羽和无涯直接踩爆了魔宫一位神使的脑袋,场面血腥至极,简直令人作呕。 传言,陈家与碧落教狭路相逢,双方血战一场,虽然碧落教也伤亡不少,但陈家当时在场的一个人都没有剩下。 传言,白驼山庄撞上了九阍阁,双方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最终两败俱伤。 传言…… 各种或真或假的传言在江湖上绵延不绝地传着,以往仅仅限于听说的打打杀杀,如今已经变成了随处可见的现实,这不由得让所有人切身体会到了那冰凉刺骨的恐惧和浓浓的战意。 碧落教主与沉月宫主在武林大会上露的那一手让所有当时在场的江湖人士震惊且被震慑,被同时誉为当世中原第一高手。眼下即便是取得了武林盟主之位的临风山庄对上他们,气焰也得矮上一截。 在武林大会不久之后,崆峒派彻底消失在武林的席位上,而碧落教和沉月宫的行事风格再一次提升了一个台阶,毒辣果断且雷厉风行,看不惯就立马拔刀,谈笑间决定千百人的生死,几乎不考虑后果和其他门派的反应,因为……他们根本就不需要。 几个小门派在一夜之间被碧落教和沉月宫血洗,而碧落教主和沉月宫主连面都没露,只是面对某些人评论太过残忍的时候,白轻墨淡淡地抬了抬眼睛,淡淡地问了一句:“这算是残忍?唔,是不是需要本宫帮你们修剪修剪舌头,才能让你们晓得什么叫残忍?”于是再无人敢说话。 碧落教与沉月宫放出消息,魔宫总坛在西域大漠之中,并且得到了明宗和碧霄山的确认,虽然具体位置并不清楚,也引得不少门派加派人手前往西域进行搜寻,沉寂已久的西域在短短几日之中变得沸腾并且凶险起来,也不断有新的消息传至外界。 有人在西域发现了一大片黑沼泽,据说那里弥漫着无边无际的浓郁瘴气,沼泽中生长着一些诡异的植物,水会流动,却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那一片沼泽广阔的程度难以想象,并且由于瘴气太过浓郁,所以无人能深入其中探得究竟。这个消息甫一传出来,就有不少人前去寻找这一片黑沼泽的所在,然而派去的人不是无功而返就是再也没能回得来。沼泽在大漠深处,周边荒无人烟,但这一大块地方在沙漠里,到底还是有人知道的。 于是有人走访了西域的各个部落,在一些巫祝的口中了解到,这块地方有一个名字,叫做魔域之海,传说是一片被诅咒的土地,其中有一些不好的东西滋生,邪气十分强烈,周围也没有任何生物能够生存下去,再加上沙漠之中气候恶劣,因此周边千里都没有半片人烟。而且近些年它的面积在不断地扩大,原本接近那个地方的村落也陆续搬迁了出来,那里已经成为了所有西域人的禁区。 有人猜测,魔宫的总坛就在这魔域之海里面,但这地方邪气太过浓郁,估计还没走到魔宫里头就已经被邪气毒死或者被水下长出的藤蔓缠死,想要进去并将魔宫一锅端了根本不现实。于是,中原武林对于魔宫完全没有绝对力量进行反击,只能等他们出来一个解决一个,无法直捣黄龙从源头解决问题。 血雨腥风笼罩在武林的上空,韩子龙作为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在众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下继续和碧落教与沉月宫保持了微妙然而绝对不算友好的关系,完全没有套近乎的意思。而碧落教与沉月宫日渐狠辣的行事作风也让不少人心中的担忧逐步变成了现实。 对于此,修梅苑苑主冷凝霜是这么说的:“倘使魔宫被灭,江湖并不会重归安宁,碧落教与沉月宫将会是下一个更加强大的魔宫,争斗停息的那一日,便是武林一统的那一天。” 这句话勾勒了武林未来的局势以及各大门派所需要面对的挑战,话虽是完全站在碧落教与沉月宫的立场上说的,然而自信满满嚣张无比,彻底激起了临风山庄等名门正派对那两家的敌意甚至仇视。 于是,在碧落教和沉月宫逐步开始露出自己实力的时候,以临风山庄为首的乾坤盟,也开始与他们进行了不甚友好的交锋。 影芙门与兰白两家一样,属于中间势力的龙头老大,原本是门主单云泽当家,而自从其少主单飞在武林大会上显露出高强的武功以及对门中下属高效且有力的部署才能之后,影芙门的担子就落在了他的身上。而正因为其风头一时间大盛,单飞是“天下第一神偷”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于是各大门派纷纷列出了以往丢失宝物的清单,并揣着这数目颇大的清单上门去与其进行“友好”交流与切磋,但据说这位年轻的当家不仅功夫了得,嘴皮子也甚了得,更为难得是他的脸皮堪称当世第一厚,犹如铜墙铁壁任由旁人狂轰滥炸兀自岿然不动,因此各大门派一件东西都没能要回来。估计是这件事情让不少人感觉自己很没面子,于是渐渐地,影芙门便被某些人与碧落教和沉月宫一块儿归为邪教一类了。 此时,被称为脸皮当世第一厚的单飞少主正坐在沉月宫一方亭子里悠悠地喝着酒。 千顷莲池,芙蕖灼灼。 湖心亭上置了一张甚为宽大的圆桌,一桌满满的酒菜,围了满满的一桌人—— 单飞和北堂寻勾肩搭背坐在一块儿,前者拿着酒葫芦往嘴里灌黄汤,后者就那么木讷地坐着,一边吃着饭菜,一边与身侧的岑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凌昭云左边是柳非烟,右边是祈无芳,品尝着山珍海味,一把玉骨扇摇得不亦乐乎。剩下的便是白轻墨和兰箫,二人坐在一块儿,神色淡淡的,也没说什么话,只是柳非烟拉着白轻墨的手在那儿唠嗑儿,说一些兰箫教中的闲话。折阙和流风在一旁伺候着,场面养眼和谐的紧。 “哎,说正经的,你们准备把逍遥门怎么办?”大抵是没能坐在白轻墨身边,祈无芳脸色不太好,凑过去问道。 “逍遥门暂时没有为虎作伥的意思,欧阳晓还算是明事理,晓得不能与我们直接对上。”还没等白轻墨发话,柳非烟便道,“再者说,逍遥门内部暂时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东西,那么一大块肥肉,就算咬下去也会吃了一嘴的毛。” 这语气,俨然是一位女主人的架势啊…… 祈无芳嘴角抽了抽,道:“柳前辈好见识。” 柳非烟丹凤眼一横:“老娘的见识还要你这小辈来评价不成?” 祈无芳甚是没出息地抖了抖:“前辈息怒,前辈息怒……” 凌昭云夹在这二人中间,完全没有不自在的意思,兀自喝着淡酒吃着小菜,甚是悠然自得。 白轻墨看着这情景,微微挑起秀眉,对着祈无芳揶揄地道:“逍遥门的事情咱们暂且不管,你祁家的生意经,却是唱得怎么样了?” “我早料到是魔宫在后面指手画脚,等你真正查清了我也就确定了。”祈无芳道,“然则到底是陈家在捣乱,身后还有魔宫支持,我们想要扳回来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白轻墨嗤笑一声:“生意场就好比江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择手段算什么,能做到什么份上就做到什么份上,难道你祁家还真就在乎那一点儿名声不成?” 祈无芳剑眉一挑:“多谢指教。” 听了这短短的几句对话,单飞被酒呛住,猛拍胸口然后捂着脑袋道:“你祁家还有没有白道的自觉啊?跟着这毒美人混,总有一天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祈无芳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坐上家主之位原本就不是凭的什么正当手段,眼下武林混战,那里分得出那么多心思管名声这玩意儿。” “那临风山庄呢?”凌昭云插嘴道。 “韩子龙当上了武林盟主,韩临东表面上退出武林核心,但他和韩雨微仍旧起着极大的作用。”白轻墨道,“武林大会之时,百里丞艳居然没有对临风山庄下手,这委实出乎我的意料。” “还有,在贺云山上出现的那么一大批狼人,行动起来不可能半点动静都没有,那么它们究竟是如何避开我们的眼线到得山上的?”兰箫沉吟,“狼人是不服管束的畜生,即便有魔宫操纵,想要有组织地到达山顶,亦非易事。” 祈无芳一惊:“你们的意思是……临风山庄和魔宫有勾结?” “怎么可能?”单飞讶然道。 “这只是个猜测,毕竟从临风山庄之前的行为来看,他们确实是为了抵制魔宫花了不少的功夫。”兰箫道,“然而临风山庄在紧要关头遣散乾坤盟,让我们不得不起疑心。此番武林大会,魔宫只派了韩子汝前来拆他们韩家的场子,倘若我们已经能够确定临风山庄和魔宫之间存在联系,那么此等行为在我们看来,就不是敌意,而是警告。” “警告什么?警告临风山庄不得帮助中原武林么?”祈无芳问道。 “现在看来应该是如此。”兰箫道,“倘使我们的猜测没错,临风山庄必然与魔宫存在某种联系,而韩子汝就是其联系之一。现在韩子汝死了,魔宫手中定然有其他的筹码,否则凭临风山庄的本事,就算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可能如此轻易便受制于人。” “说的不错。”凌昭云道,“如果临风山庄真有猫腻,那么这中原武林可就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到时候四大门派并着整个乾坤盟都被韩子龙带到了坑里,还能有什么戏唱?” 白轻墨往椅子后面靠了靠,道:“那就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凌昭云挑眉。 白轻墨道:“在临风山庄撕破脸之前,杀了百里丞艳。” 单飞翻了个白眼:“除非你们的功力两个再往上走一步,要不然,半点可能都没有。” 再往上走一步…… 白轻墨眸光动了动,桌下的手忽然被一片温热覆住,转眸看过去,便对上了兰箫那一双安然温和的眼睛。 《古笛兰音》与《莲心诀》相克,而他们已经发生了那桩事,他便再不能破第九重…… 白轻墨心中一叹,他真是时时刻刻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柳非烟看着这两个人的神色,立马就知道他们的想法,不动声色挑了挑眉,语气不善地对单飞道:“臭小子,你不是号称‘天下第一神偷’么?有本事把百里丞艳那老妖精从魔宫里偷出来然后大卸八块,少在这儿说风凉话。” 冷不丁被毒后给呵斥了,单飞抖了抖,一张娃娃脸上神色很是瑟缩,道:“我这不是、这不是说说而已么……” 却听得岑柳道:“倘若临风山庄没有异动,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顿了一顿,“他们毕竟在武林中有一定的威望,在翻脸之前,我们至少还能利用这一点打击魔宫。” 柳非烟凉凉地道:“话虽是这么说,你一个碧霄山的,”瞟了一眼北堂寻,“还有你明宗的,不是早和临风山庄站在一条绳上了么?怎的今日还同我们坐一块儿吃?” 岑柳微笑不语。 无缘无故被点到名的北堂寻根本不知道如何言语。 白轻墨心下觉得柳非烟这句话问得有些蹊跷,这几个人一定是知道些什么,否则怎么会大摇大摆地来她沉月宫做客。抬眸看了一眼笑得一派清和的岑柳,已经留了个心眼。 “听说三日后烟雨楼要拍卖几样宝物?”凌昭云问道。 白轻墨道:“也算不得拍卖,不过是放在那儿供人玩赏罢了。” 单飞抽了抽嘴角:“这都是我的东西!” 白轻墨睨了他一眼:“梁上君子偷来的东西罢了。” 凌昭云笑出声来:“你倒是巴不得人家对你兵戎相见,居然将他偷来的宝贝一并放到青楼去展览,到时候就等着人砸场子吧。” 白轻墨淡淡一笑:“我还就怕没人来捧场呢。” 几人正交谈着,一条小舟缓缓地行至湖中央,一名沉月宫下属在船上对着折阙耳语了几句,后者立刻过来就着白轻墨耳边低声道:“宫主,白家有人来访。” 在场皆是功夫高强之人,五感灵敏,折阙也未刻意隐藏话语,便被几人都听了个清楚。 白轻墨挑了挑眉,对桌上几人道:“失陪。” 柳非烟也站起来,道:“我同你一块儿去,就当见见故人。” 白轻墨垂眸,眼中光线闪了闪,道:“走罢。” 第101章 一朝春雨碧满塘 “本宫可不记得有邀请乾坤盟的人来做客,后花园还有好些贵客等着呢。”白轻墨走到大厅内在主位上坐下,淡淡地抬眼打量了一番似乎等候已久的白岩与白清城,道,“二位来此有何贵干?” 柳非烟跟在白轻墨后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在一边坐下,丹凤眼一扫,目光在白岩身上微顿,便旁若无人地捧起茶水径自喝了起来。 主人已经充分地表达了对自己的不欢迎,白岩却丝毫没有面子挂不住的意思,对柳非烟微微颔首,表示一下故人重逢的微薄善意。 白岩正襟危坐,对白轻墨道:“墨儿,爹此次来……” “本宫虽未改姓,然则十年之前已经彻底脱离白家。”白轻墨似笑非笑,“白家主是否需要本宫提醒,当年,可是您亲自将我赶出家门的。” 旧事重提,白岩脸色一僵,但很快缓和下来,语气有淡淡的疲惫和沧桑:“当年是爹一时冲动,对不起你和你娘,这么多年来,爹为此受尽了折磨,虽然不奢求你的原谅,但也始终望着你的日子能好过。” 白轻墨沉沉地看着他。 放下茶杯,柳非烟淡淡出声:“白家主暂且莫要忙着算当年的账,旧事是个什么样的,咱们心里头都有那么点儿分寸。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今日来却是做什么的?” 茶水清香,钻入鼻端沉淀入喉,却微微泛出点苦涩的味道来。 白岩沉声道:“武林局势与从前大有不同,任何人走在街上随时随地都会有性命之虞,而你们都处在风暴中心,甚至是此次掀起这腥风血雨的始作俑者,你们手上沾的血……已经够多了。” “所以?”白轻墨冷冷挑眉,“你难道还希望我金盆洗手从此退出江湖么?” 白岩道:“我只希望你能对中原武林手下留情。” 白轻墨嗤笑一声,其中嘲讽之意尽显,冷冷地掀起眼皮看向白岩:“杀人者,人恒杀之,本宫手上断送的人命数不胜数,想要我的命的人同样不计其数。我对他们手下留情,他们难道会对我手下留情?我沉月宫是踩着尸体建起来的,可不像你们这种武林世家,百年的积淀威名,到了你们这一代,随便说句话就能招来无数的附和。十年来,本宫手上沾满了鲜血,这才有了今日的威势,你想要沉月宫主不杀人,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听了这番话,白清城颤了一颤,道:“墨儿,你的心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狠,你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白轻墨挥手打断,冷笑道:“时势造英雄,本宫虽算不上英雄,在这乱世中做个枭雄还是绰绰有余。八岁以前,我在白家就尝到了江湖的味道,八岁以后,我真正孤身一人踏进江湖,自此沉溺于其中再不能回头。二哥,你是白家捧在掌心的宝,当然尝不到这般剜心的滋味。我纵然从前不是如此,然则江湖一直都是如此,既然我改变不了这个江湖,那就先让这江湖彻底改变我,再将这江湖彻底颠覆。” 柳非烟美艳的脸庞上掠过一抹笑意。 白清城的目光充满了痛楚:“倘若你愿意就此罢手,我们不论如何都会保证你的安全,墨儿,我们绝对不会让你继续……” “不必了。”白轻墨轻笑一声打断,“二哥,你好糊涂,魔宫的态度你竟还没看出来么?百里丞艳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再加上我手中的莲和璧,不论如何她都不会罢手。你却想要我去送死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清城颤了颤,“我只望你能在这场变乱中好好地活下来,倘若魔宫能够被灭,在中原武林之中也要有立足之地啊。” 白岩也不由得颔首。 现在以临风山庄为首的乾坤盟对碧落教与沉月宫的态度越来越敌对,外头不少传言都说,这两家乃是除魔宫之外武林最大的威胁,依照她这样走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对上整个中原武林。 “墨儿,就听爹一句劝,与临风山庄合作罢。” 白轻墨淡淡地笑了一声,挥挥手,屏退了侍奉在一旁的下人。 大厅里只剩下四个人。 看着这架势,白轻墨似乎是要说些什么,白岩二人皆微微正下了神色来。 鬓发被撩至耳后,白轻墨饶有兴味地望着白岩二人,讥讽道:“白家的能耐看来已经不太行了,连临风山庄的底子都不清楚,就被拉进了乾坤盟与他们合作?” 看着白轻墨漆黑眸子里那一抹犀利而讥诮的光,白岩心下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你可知道当日武林大会为何不见韩雨微的踪影?” 白岩一愣:“韩二小姐是个女儿家,又不会武功,不出席在武林大会上情有可原。” “呵,那你的意思是,上一届武林大会的时候,韩雨微还不是个不会武功的女儿家,所以会被带上贵宾席?” 白轻墨话中讥讽之意尽显,白岩沉下了神思来。倘若他记得没错,五年之前的那一场武林大会,韩雨微年纪比现在的白轻墨还要小上三两岁,却也已经随着韩临东去了武林大会的现场,今年竟完全没见到她的踪影,这…… 见白岩似乎有点儿反应过来,白轻墨继续问道:“你先前知道韩子汝是魔宫天尊的事情么?” 白岩道:“我们根本不知道韩子汝还活着。” “那就是了。”白轻墨道,“你看武林大会上,韩临东那模样真的像是不知道自己儿子还活着么?韩子汝是临风山庄的第三子,倘若当年是无缘无故失踪,韩临东不可能不动用亲友关系大加寻找,然而他放出来的消息却是韩子汝死于天花。就算是我当年脱离白家,你也没有和别人说白家的七小姐死了,韩临东这么做分明就是心中有鬼,临风山庄和魔宫之间,早在五十年前就有了联系。” 听了这一席话,柳非烟淡淡地抬了抬眼皮,继续喝着茶,一声不吭。 白岩与白清城却皆是一惊。 临风山庄和魔宫有关系,这话说出去根本就没有人会相信。 但是白轻墨都这么说了,那么这事情十有八九有些眉目。 白岩算是个老江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你却也别管,我只告诉你,临风山庄绝非善类,就算你白家是武林第一世家,也未必防得住临风山庄的冷箭。”白轻墨冷冷地道,“韩雨微虽然不会武功,但临风山庄的任何决策都要经过她的手,韩子龙不过是个棋子,韩临东将自己的女儿培养得如此能耐,可不是光为了嫁人的。一个从小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既不练武,也没有粗活可做,左手为何会一直藏在黑纱之下?这些问题个个蹊跷,你们竟从来都没有想过?” 白岩被问得犹如神经陡然被击中一般,种种猜测浮现在脑中缓缓幻化成事实。 “你的意思是,五十年前临风山庄衰落之后,就一直与魔宫有联系?” “我可没说。”白轻墨道,“临风山庄毕竟有百年的底蕴,即便和魔宫有联系也未必与其环环相扣,魔宫有筹码控制临风山庄,但并不会花那么多精力来管束他们。临风山庄自己的发展是他们自己的事,但在关键时刻,魔宫绝对不会浪费这样一个有力的帮手。倘若我的猜测没错,韩子龙不过是个棋子,他根本不知道其中内幕,而韩临东和韩雨微对这些事情一定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亲身参与了不少事情。” “比如?” 白轻墨似笑非笑:“白家的情报网能够知道我沉月宫假扮魔宫中人斩杀长空派的人,这些事情还要我全部告诉你么?” 旧事重提,白岩终于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爹当时……” “罢了。”白轻墨淡淡地一挥手,“横竖与本宫没甚利害关系,我只是好奇,你当时做出这种事的时候,不正是为了逼我就范么?眼下却来叫我收手,这是什么道理?” 白岩道:“当时爹是希望能够让你们出手,而不要拿中原武林去做挡箭牌,而眼下是为了能保证你的安全,也为了铺平中原武林的未来。” 白轻墨轻笑:“当真是心怀天下的好人呀,事事为了中原武林着想,甚至不怕得罪我沉月宫。”漆黑的眸子里缓缓浸染冰冷的幽光,红唇轻启,“可我不是什么好人。” 白清城颤了一颤。 柳非烟放下茶杯笑了一声。 “对不住,沉月宫不是观世音菩萨,不会普度众生,也没有出淤泥不染的德行,你们对我期望太高了。”白轻墨抬起眼唤道,“折阙。” 折阙走进来:“宫主。” 白轻墨摆摆手:“白家主和二公子乏了,送客。” “是。” 白岩起身,见到白轻墨落在一边的淡然目光,欲言又止,只好在折阙冰冷的表情下走出了房门。 白清城在出门之前微微停顿脚步,头也不回,叹了一声:“你好自为之罢。” 就在白清城离开之后,轩羽闪进了房间,单膝跪地道:“宫主,临风山庄两名长老来访。” 柳非烟摆了一个十分舒适的姿势,冲着白轻墨挑了挑眉:“怎么办?” 白轻墨一笑,低头看着桌上茶杯中水面微微泛起的涟漪,淡淡道:“杀了罢。” 第102章 十八年来堕世间 白岩和白清城出沉月宫大门正准备上马车的时候,恰巧碰见一人从偏门里走出来。 双方碰面,皆是一愣。 兰箫看到那二人,信步走过去,微笑道:“二位近来可好?” 白岩见碧落教主也在此处,转过身来,友善地道:“甚好。看来白宫主口中的贵客便是兰教主了。” 兰箫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看向白岩,开门见山地道:“在下大抵猜到了二位此番来访沉月宫所为何事,亦晓得白宫主的反应如何。”顿了一顿,“在下只望二位能宽心,白宫主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在大是大非上,还是有自己的算计的。” 白岩沉下一口气,道:“兰教主能这样说自然是好,我对你们二位的关系略有耳闻,还望兰教主能好好劝一劝她啊。” 兰箫淡淡一笑:“白宫主心性坚如磐石,别人说的话未必会对她起作用,即便是我也不行。然而既是白家主亲口所托,箫定当尽力。” 这是……婉拒了。 白岩心中叹了口气。 这两个孩子,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兰箫的目光又落在了白清城的身上:“在下此番寻来,其实是为了找白二公子一叙,倘若二位没有什么旁的事,可否请二公子移步?” 白清城一怔,眼中掠过一抹淡淡的挣扎,最终颔首道:“兰教主请。” 兰箫浅笑摆手:“请。” 二人在山丘的一边停下脚步。 深秋,万物凋敝,草木枯黄,却有淡淡的莲香。 白清城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眉目清俊,目光淡淡地投向远处。 满目苍凉之色。 “你想知道什么?” 兰箫闻言微微一笑,走到白清城身侧:“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因为在很久之前,你的大哥已经将所有的事情告诉我了。那时候,我与你的七妹也仅有一面之缘。” 白清城怔了怔,双眼缓缓蒙上一层苦楚的色彩:“这桩事原本便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一直都没有人去关注罢了。”吸了一口气,清俊的男子看着远处群山,喉间干涩,眼眸中浸染出淡淡的回忆,“墨儿的娘岑晚秋是爹的三夫人,虽然不是正室,却是唯一一位真正爱着爹的女子。她嫁给爹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家中是否有亲人,也不会武功,在家里便一直没有什么地位。那是我见过的世间最温柔善良的女子,对身边的任何人都关怀备至,从不与人口角,也不去奢望什么东西。但就是这样的女子,在白家这样的大世家中,才更没有立足之地。”白清城神色忧伤沉痛,“爹对三娘渐渐地冷淡,于是其余几位夫人都开始挤兑她。墨儿从出生开始就受尽了家人的冷眼,她们母女两个在白家几乎是透明人,连普通的家丁奴才都敢欺负她们,但三娘一直都忍气吞声。而墨儿一个女儿家,没有人照拂,却和我一直走得近。待到年纪略大了一些,容貌愈发变得出挑,我那三弟和五弟不成材,心性也是极为恶劣,看墨儿在白家不作数,就在她八岁那一年,趁我不在的时候,差点将她欺负了去。” 兰箫垂在身侧的手微微紧了一紧。 回忆旧事,白清城整个人似乎被淡淡的忧悒所笼罩,语气却平缓无波:“三娘原本是个极其温和的性子,但出了这样的事,她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就去找了二娘说理。但我那二娘因为膝下有两子,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这样一件事情就被她闹得大了起来。我回家后听说了这件事情,就立即去找了爹,要求惩治那两个蠢材,但爹几年都未曾去瞧过她们母女二人,出了事也只当没听到,还将我软禁了起来。这件事情最终还是闹出了人命。三娘看着爹的态度,觉得生无可恋,再加上不堪受辱,投湖自尽,而墨儿则被二娘赶出了家门。”白清城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是爹和几位夫人逼死了墨儿的娘亲,让她在那样小的年纪就一个人出去闯荡江湖。没有吃的、穿的,也没有住处,我真的不知道她是如何才能活到今天。我知道她一直指望着我能帮她一把,帮她娘一把,但我一直都坐在房间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倘若我当年能够拼了命去帮她,今日也不会成这般局面。”白清城痛苦地闭上双眼,“所十年来,她一直恨着白家,恨着我,纵然爹已经醒悟自己真心所爱,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也不能再弥补什么了。” 男子的话语蕴含着千万钧的重负,那强烈的自责和伤痛几乎要将人整个儿压垮。 兰箫沉沉地注视着那已经完全沉浸入痛苦之中的白衣公子,漆黑如墨的眼眸中神色氤氲深沉。 半晌开口:“过去的事情,毕竟已经十年之久,不论当时是如何艰难苦闷,到如今也应该淡了。”兰箫看着远处的山水秋景,语气淡然,“你可知道,倘若不是因为你,白家早就不存在了。” 白清城蓦地一颤。 兰箫继续道:“她是惦念着你自小对她的好,纵然恨你当年的软弱,却也依旧将你放在很重要的位置。否则以她的性子,白家那样待她,还能安安稳稳地走到今天么?而在武林大会上,她也不会破坏规矩对陈鹏飞下手。你的七妹纵然不是原来那个七妹,但依旧在以她自己的方式对你好,你知道么?” 白清城身躯僵硬,目光垂落在地上,带着几分颤抖。 兰箫转过身离去,一叹:“你好自为之罢。” “把客人晾在一边不管,等人走了再自个儿来看风景,委实不礼貌了些。”兰箫走上湖心亭,微微笑着看向那倚在亭边的女子。 白轻墨转过头来,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撩至耳后:“别处都是萧瑟秋景,唯独此处有一些盛夏的生气。” 兰箫道:“倘若你心情好,看哪里的景色都是一样的。” 白轻墨弯了弯唇角,靠着柱子看着已经走到自己面前的男子,道:“你晓得我心情不好,却还去找白清城?” “你的事情我原本便知晓了个大概,此番不过是让他晓得你的心思罢了。”兰箫抚上白轻墨的发间,“顺便了解了一点当年的细节。” 白轻墨看着他:“二哥道我对当年之事无法释怀,其实只是他自己无法释怀。我当年委实恨了一场,却也不至于至今还记恨着。只不过是入了江湖再也身不由己,见惯了血雨腥风尔虞我诈,愈发觉得世人凉薄,于是对白家便愈发瞧不起。我和我娘不是一样的人,我娘活了一辈子,在最好的年华被自己最爱的人逼死,心中定然是有怨的,但她没有报复任何人,而是在彻底绝望的时候选择自己安静地死去。我小时候一直都以为好人是有好报的,但我娘为了一个男人软弱地活了那么多年,对每一个人都好,却死得那样不甘心,我才晓得,所谓的好报,都是要自己争取来的。” 兰箫望着她,不语。 白轻墨继续道:“我娘是纯阴体质,这种体质的人不能练武,除非是《莲心诀》,但这种功法修炼时过于痛苦,是以摧残生命为代价,被碧霄山列为禁法,所以她到死都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生下来便同她一样,不能习武,幼时受尽了欺凌,但在收拾我娘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了那一册《莲心诀》。我娘去世了没几天,二娘就将我赶出了白家,其实也并不是她一个人要我走,当时我也不愿意再在白家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她那时的行为倒亦是顺了我的意。我离开白家什么东西都没有带,除了那一本《莲心诀》。出去之后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没有东西吃,没有地方住,但好在是夏天,野外还有一些山鸡可以打,晚上睡在树底下也还能勉勉强强过活。那样浑浑噩噩过了几日,心里实在是觉得活着没意思,却又不想像娘那样窝囊地死去,就翻开了《莲心诀》。”顿了一顿,“由于没有师傅教,那时候认识的字也不多,自己就看着那人体筋络图,凭着直觉入了门。当时浑身上下痛了三天三夜,明明是夏天,却比在冰天雪地里还要冷,我初初还记得当时痛得在地上打滚,觉得马上就要死掉了,然后整个人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就看见了折阙。” 兰箫一手按住她的后脑勺,一手环住她的腰,缓缓将她楼进怀里,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耳垂。 “折阙也是个苦命的姑娘,她的父母都是杀手,但杀手这行能够得善终的人实在少之又少,折阙的父母被人杀了,剩下她一个人逃命,就误打误撞遇见了我,看我快要死掉的模样,就顺手救了我一命,后来我们两个就一直在一块儿,白手起家,建了沉月宫。”白轻墨将下巴搁在兰箫的肩膀上,“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兰箫搂着她的手微微加重了力道,嘴唇贴在她的耳边:“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当年你娘和白二夫人的矛盾是怎么激化的。” 白轻墨身子一僵,抬起头来轻轻脱出他的怀抱,看了他的眼睛一眼,然后目光微微垂下,落在男子线条美好的下颌与嘴唇上:“嗯……你知道了?” 兰箫看着白轻墨低垂着目光的模样,幽幽一叹,大手握住她的纤腰,吻上她微颤的眼睫:“他们对你做到了什么地步?” 白轻墨抖了抖,手攥住男子的衣襟:“我没让他们得逞。” 他当然知道那些人没有得逞,然而这样含糊的回答却让他从心底感到一阵发冷。 兰箫更加用力搂紧了怀中的女子,垂下头,唇滑落至她的双唇,清浅地吻着她。 “如今再也没有人敢动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 第103章 可惜脑子不好使 沉月宫将在烟雨楼拍卖原本属于各大门派的重宝的消息大喇喇地传入了每一个江湖人士的耳朵里,虽说是拍卖,其实是认主,要拿到这些东西并非只有出价一种手段,只要最终能拿到,这东西以后就是你的了。 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大势力纷纷拍案而起,这些东西丢了没能被追回来原本就是个十分不体面的事情,现在却被人摆到青楼里去示众,这分明是狠狠地扇了他们一个耳光。尤其是白道几大门派,平日里最是要面子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各自抄了家伙杀向了京城。当然,看热闹的更是不在少数,大多数人还是没有利益牵扯的,近段时日沉月宫出尽了风头,在其他人看来,这番举动明显是对乾坤盟的挑衅,虽说从韩子汝被杀之后,双方便早已撕破了脸,此番沉月宫大抵只是意在耍弄一番,但乐子还是不少的。然而考虑到眼下局势紧张,除了魔宫,光是这双方对峙时,稍不注意便会兵戎相见,虽然有乐子却也决计不太平,大多数人尽管十分想去看看白道各大门派的臭脸,但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只能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听消息。 深秋之景,萧瑟苍凉,带着丝丝肃杀的血腥味,散落在江湖的每一个角落,迷离在空气中。 重建的烟雨楼比之去年的更加奢华恢弘,这个风月场所不仅仅是个销金窟,对于五湖四海的恩客们来说,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恰好是一年前的这个时节,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宫重出江湖,在烟雨楼与碧落教主、沉月宫主一战,炸毁了这片繁华之地,也让这烟雨楼的幕后老板为世人所知晓。一年之中,江湖局势变幻莫测,虽然沉月宫与各大门派的关系日渐紧张,却丝毫没有影响到烟雨楼的生意。此番沉月宫主将各大门派丢失的宝贝放到青楼来展览,寻常人是不敢来了,然而江湖人士却是蜂拥而至。 此时的烟雨楼内。 酒坛子环绕着一楼大堂,馥郁的酒香弥漫在花楼之中,满堂宾客坐在堂下,神色各异,有兴奋准备看好戏的,有脸上青黑且挂不住的,还有沉稳作壁上观的,总之…… 高台之上,一览无遗。 一层薄薄的帘帐隔绝了最高处的雅间与外界的视线,白轻墨斜靠在软榻上,一身紫纱长裙,扫了一眼二楼各处雅间的动静,再望了一眼隔着两层纱的对面雅间,淡淡地收回目光,端起茶杯悠悠然呡了一口,然后“嗒”的一声搁在了茶几上。 “把东西摆出去罢。” “是。”一个小厮退出雅间。 几乎是立刻,堂下坐着的众人便看到,烟雨楼的姑娘们鱼贯而出,分为两列,每人手中都端着一只木盘,上面各盛着一件物品。 众人开始骚动了。这么多宝贝,都是值钱的东西,旁观者看得眼红,而这些宝贝曾经的主人,则是看得脸色发青。 每一件东西都有序地摆定,端着木盘的美人个个姿色上等,却丝毫撩不起人的兴致。看着这些风尘女子拿着自家的宝物,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不少人已经被憋出了内伤,然而暂时还没有人敢发难。 场内气氛极其阴沉,却听得上方雅间中传出一串女子清丽婉转的嗓音,不可一世的高傲与散漫中夹杂着淡淡的玩味: “今日各位莅临烟雨楼,真是给足了我沉月宫面子呀。” 这个声音,江湖人听过的次数都不多,但没有一个不记得,这糅合了魅惑与冰冷的嗓音,语气中带着目中无人的绝情与冷傲,独属于那位女子——敢于凭一己之力,硬撼魔宫与乾坤盟的沉月宫主白轻墨。 如此语调,让人心中怒火愈发增长,斗志却在只言片语中被浇灭。美好得令人发自内心地沉沦,却冰冷得让人由内而外地……战栗。 台下众人的脸色各自变了几变。 丝毫不在意别人的反应,白轻墨卧于雅间中,看也不看台下,淡淡地喝了一口茶,继续道:“本宫今日将东西摆出来,也不是专程为了给各位难堪,只不过沉月宫宝物甚多,实在不缺这些东西,前日里听说有几位长老亲自登了影芙门的大门,将单飞少主搅得甚是不安宁,本宫便顺水推舟做了这个人情,能让单少主睡个好觉,也让各位如愿以偿。” 说了一串话,却完全不见人出来,这对堂下众人乃是极大的不尊重,眼力好一些的也只能透过雅间的帘幕隐隐约约看个不真切的影子,却无人敢做声。 好半晌,才有一个胆大的冒了一句话: “敢问沉月宫主,今日将此等宝物置于烟雨楼,宫主意欲将它们如何处置?” 这是所有人都想要问的问题。 白轻墨轻笑一声,姿势不变,微微扬起下颌,目光落在微微泛起涟漪的茶水之中。 “你们不是想要么?本宫也不是不讲理的人,那就都拿回去好了。” 此言一出,整个烟雨楼内一片哗然。 这……怎么可能?! 所有人的神色皆惊疑不定,交头接耳。沉月宫摆出这样一桩场子来,目的不就是为了羞辱各大门派么?现在好戏还没开场,她竟然大发善心要将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去? 二楼各个雅间中坐着来自不同地方的门派首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也纷纷不安了起来。 “我靠!老子这么十几年辛辛苦苦偷来的东西啊,她竟然白手送人!这女人太败家了吧?!”单飞气得跳脚,双目喷火,几乎立刻就要从房间里蹿出去将那些宝贝全部抢回来,却被身边的北堂寻一把拉住。 “白宫主这样做自有她的打算,你既然打不过沉月宫主,就别出去捣乱。”北堂寻迅速出手扣住单飞的脉门,认真地道。 手臂被按得一麻,单飞当下便失去了活动能力,龇牙咧嘴地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盯着场下那些曾经由自己亲自经手的宝贝,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 另一间房中—— “二小姐,这沉月宫主究竟是什么意思?”临风山庄的管家元谷立在一侧,凑近黄衫女子耳边,皱着眉头问道。 韩雨微坐在椅子上,安然品着杯中上好的雨前龙井,被黑纱裹住的左手掩入袖中,双眸中掠过一缕精光。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静观其变。” 堂下议论声渐渐止息,有人犹疑地问道:“白宫主当真愿意将这些东西无偿还给我们?” 纱帐后的女子声音淡然:“这等小事,本宫还需要骗你们不成?” 那人满头冷汗:“不、不是,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白轻墨打断:“这些东西,只要是你们能认定的,都可以拿走,本宫若是还有什么东西没拿出来,你们尽可以向本宫讨要,只是别乱了归属,就像这崆峒派的掌门令么……”一道紫光如破空之箭从帘帐中射出,劈向其中一个木盘,当下一团紫色的火焰燃烧而起,那崆峒派的掌门令便在瞬间化为灰飞,“这样的东西,你们若是有胆子拿,本宫就不保证,你们的下场和崆峒派一样了。” 崆峒派内外交困,早已七零八落,早就被江湖彻底除名,成为白道的历史。那紫色的火焰冰冷却让人感到胆寒,那一枚掌门令在紫焰中破碎销毁,仿佛抹杀了崆峒派存在的最后一抹印记。 众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崆峒派虽然已经解散,但并不像青城派那样被屠光满门,只是七零八落不成形态,江湖上还是有一些其门中的长老或弟子散落在外的。 比如说,今日这烟雨楼中。 桌子被击碎的声音怦然响起,旋即一名男子愤然且中气十足的声音贯穿耳膜: “我崆峒派几十年的威名,都是因你邪教的卑鄙手段毁于一旦!沉月宫的臭婆娘,你作恶多端为武林所不齿,竟还有脸在此对我崆峒派如此不敬!” 整个烟雨楼中皆为之一静。 所有人都瞪着眼睛惊恐地瞧着那位怒气冲冲满脸涨红的兄台,居然敢辱骂沉月宫主,这人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罢……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等待着楼上那一位的反应。 果不其然—— “原来是崆峒派的杂碎呀……”女子声音婉转动听,却带着明显的不屑与蔑视,“敢来我烟雨楼闹事,胆子倒真是不小么。只可惜……” 一道紫光倏地刺破空气,一声极为细弱的“噗”的响声,那男子脖颈中央的位置霎时出现一个血洞,伤口毫不狰狞,却清晰可见,那双眼睛仍旧是保持着瞪圆的状态,却渐渐地失了神采,高大的身躯缓缓地向后倾倒,砰地一声,砸在了方才被他拍碎的桌子残屑上。转眼已经死透了。 周围人纷纷退开,惊恐地看着地上的那一具尸体。 只听得那女子声音悠悠然地将剩下的话说完: “只可惜……脑子不太好使。” 好……冷…… 这话说出来,让人忽然有一种莞尔一笑的冲动,这笑意到了嘴边,却诡异地笑不出来,嘴角仿佛被冻僵,一点弧度都弯不出。 第104章 边庭流血成海水 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中,气氛渐渐地凝固,眼风里瞟着地上那前一刻还生龙活虎的男子尸体,不少人眼中升起颤抖的畏惧。 抬手之间便取人性命,沉月宫从前虽然狠辣,却也讲一些江湖道义,并不至于这般令人胆寒。 如此近在咫尺的森冷威胁,让众人脊背上缓缓爬起一阵寒意。 无人敢吱声。 二楼,临风山庄所在的雅间中,元谷双眼中划过一丝不忍,低声在韩雨微耳边道:“二小姐,这沉月宫主未免太毒辣了些,您是否……” 却被韩雨微淡淡抬手制止。 “与沉月宫对干了几个回合之后,崆峒派早已不成气候了,区区一个崆峒派的外流弟子,杀便杀了,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我们不必插手。” 黄衫女子语声冷静而淡然,捧着茶杯的手没有半点动静,只是透过纱帐淡淡地看着堂下那一具尸体,眼神如古井无波。 元谷看着自家的二小姐,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凉,目光复杂地退至一旁,不再言语。 烟雨楼里寂静得犹如坟场,众人眼神不定,即便有心生不服的,却也半句话都不敢说。 然而这诡异的气氛却被那始作俑者淡淡打破—— “本宫都已经将东西摆出来了,诸位若是不要,大可告知本宫一声,然则你们如此安稳坐着却不动作,实在是不想给本宫这个面子么?” 语声没有半点起伏,含着独属于沉月宫主的一贯魅惑与笑意,听不出喜怒,却让人由心底感到畏惧胆寒。 被催促的众人原本心心念念就惦记着自己本门的宝物,在担心自己的小命之余也顾不得什么面子问题,堂下不少人都站起来到那放了自家东西的地方,从那些风尘女子手里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拿走,有些细心的还会瞧一瞧是否是真品,有些则是迫于沉月宫的威压,拿了东西就立刻归位,什么动作都不敢做。 能够如此轻易地取回本门宝物,众人心悸之余也不由得升起一丝雀跃,但雀跃完了却面面相觑—— 东西拿到了,那么这场会是否便应该……散了? 来看戏的没看到好戏,准备来砸场子的也没派上用场,东西都物归原主了,那这会就该结束了,眼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尽早退出,以免生出什么变故来,然则,三楼那位还没开口,他们……敢走么? 倘若这时候场中有一名够胆识有魄力的江湖人士,一定会在这个沉默的当口立即走掉,以免节外生枝,但十分可惜,堂下众人里并没有这样一个有能耐的人。 所以—— “东西都拿到了,你们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么?” 众人听见这句话,本能地认为,只要自己没有问题要问就可以溜之大吉了。但是,他们不知道,老天爷最喜欢捉弄人,任何事情的发展,往往都不尽如人意。 因此,在一阵不约而同的沉默后,二楼的一间雅间中,传出一个颇为清秀的女子声音—— “白宫主乃大方之人,今日将宝物归还各门派,也算是令我们开了眼界。既然如此,想来白宫主亦不会吝惜自家的宝贝。”韩雨微语调不疾不徐,沉稳而带着礼貌的笑意,“听闻沉月宫中有一枚旷世奇玉,名为‘莲和璧’的,去年年初时不慎丢失,所幸失而复得。不知白宫主能否将美玉展示于江湖人面前,让我等凡夫俗子一睹圣物的风采?” 就知道不会这么顺畅…… 堂下众人能够知晓楼上说话的那位女子是韩雨微的少之又少,一则韩二小姐在江湖上极少露面,二则临风山庄和沉月宫的关系已经僵成那副德行了,他们又没有丢东西,怎么着也不该来蹚这趟浑水啊。 于是,不明就里的众人纷纷在心里骂起了娘:你一个姑娘家居然没事找事,嫌命长了啊? 毫不理会堂下众人的反应,三楼帘帐后,白轻墨端着茶水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掠过一抹幽光。 人家都问出口了,自己不给倒显得小器。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挑衅,韩雨微真是……好大的胆子。 朱唇微勾,白轻墨淡淡启唇:“既然韩二小姐想看,本宫也不好拂了你的面子么。只是莲和璧委实贵重,倘若出了什么闪失,你临风山庄可未必赔得起呀。” 居然是临风山庄的二小姐…… 众人抖了抖。 这沉月宫主嘴上说着不能不给别人面子,实际上还不是瞧不起临风山庄么。 只听得韩雨微平静且礼貌地道:“临风山庄百年来也未同任何门派有过这般的利益计较。沉月宫主既然藏着如此重宝,想来宫中定有与之相匹的护卫,否则如此无价之宝,怕也是守不住罢。” 淡然的反击听得众人欲哭无泪,只觉得现在的局势已经由不得他们乱动了,这两个女人针锋相对,他们完全插不上话啊…… 原本以为沉月宫主会不悦地拒绝韩雨微的请求,但是他们显然忘记了,局势是永远不会在正常轨道上发展的。 “既然韩小姐执意要看,本宫若是再拒绝,那就伤和气了。”冰冷而魅惑的嗓音从三楼高处清晰地传出来,“无涯、雪升。” “在。”两名护法如鬼魅一般出现在烟雨楼中,二人单膝跪地,眼角一白一蓝两朵莲花纹路闪着冰冷的光。 “将莲和璧取出来。” “是。”两道身影一闪,如来时那般鬼魅无踪。 烟雨楼中有下人将那男子的尸身收拾走了,那原本是歌舞台的位置,放了一张小梨木桌。 在众目睽睽之下,无涯端着一个木盒走上台,将其往桌上轻轻放下,然后揭开了蒙在上面的红布。 柔和的光芒倾泻而出,似水流淌,透明无瑕的美玉静静地置于桌几上,一银一紫两朵莲花悠然绽放。 大堂之内似乎在一瞬间升起了一股淡淡的纯净高雅的生气。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盯着那一块玉璧,表情上满是惊异与赞叹。 透过薄薄的纱帐,韩雨微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注视着场下的旷世奇玉,感受周身空气似有被净化的感觉,两朵精致无双的莲花在玉璧中缓缓旋转,蕴藏着神秘幽远的力量。 女子那始终淡然冷静的神色也有了一丝波动:“这就是莲和璧……真是让人……着迷。” 最后两个字轻缓却蕴含着无比的兴味与痴迷,站在一旁的元谷忽然抖了一抖。 这样的二小姐,究竟是……怎么了? 圣洁高贵的光芒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却在众人皆沉浸于玉璧之美中无法自拔的时候,一块红布阻断了他们的视线。 无涯将莲和璧重新遮住了。 众人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竟然差点被这东西惑了心神! 白轻墨淡淡地看着下面众人的反应,眼中流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 连这一点精神扰动都抗不住,孬种。只是不知那人…… 白轻墨目光若有若无地扫向二楼那个雅间。 眼见着无涯再次将莲和璧隐去,韩雨微略一怔忡,立刻回过神来,眼神迅速恢复了以往的清明。被黑纱罩住的左手微微屈起,韩雨微目光垂下,唇角微勾。 “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呀。” 细微如叹息的声音传入元谷的耳中,后者却再次打了个抖,看着自家从小带着长大的二小姐,眼神疑惑而带着丝丝……畏惧。 “元谷。” “小姐有何吩咐?” “我们从后门退出去罢。”韩雨微搁下手中的茶杯,缓缓站起身,望了一眼堂下云里雾里的众人,再望向对面三楼那个被紫色纱帐挡住的雅间,“今日的烟雨楼,不是我们临风山庄的舞台。” 细微的响动逃不过白轻墨的耳朵,她知晓韩雨微已经离开了烟雨楼。 也罢,今日,她原本就没有打算和临风山庄为难。只不过…… 目光看向堂下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武林人士,缓缓流露出一抹露骨的讥讽与怜悯。 本宫看你们不顺眼已经很久了,今日,便都留下罢。 朱唇轻启,女子柔美却带着丝丝寒意的声线从唇边逸出: “本宫从来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人,诸位既然瞧过了本宫的莲和璧,是不是也应该留下点儿东西,给本宫做纪念呀。” 这话说得突兀且没道理,众人看着无涯将莲和璧收拾走了,还没有反应过来那话中的意思,就听见一声惨叫从人堆中陡然响起。 “这、这东西上有毒!” 众人往那声源处看去,只见那男子将手中拿着的一柄短刀“哐当”一声砸在了地上,而先前握刀的手已经变成了青紫色,而那诡异的颜色还在朝着他的脸上迅速蔓延。 “啊——!” “快、快扔掉!” 他们就知道沉月宫那个女人没有那么好心,怎么可能白白将东西送还给他们?这分明是淬了剧毒! 烟雨楼中骚乱顿起,一时间所有人都不管手中物品贵重与否,皆飞快地将东西扔掉,但毒素早已通过皮肤侵入了人体,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毒发,触碰过那些东西的皮肤都变成了中毒的青紫色,人中发黑,剧痛扭曲了一张张脸孔,惨叫声让整个烟雨楼气氛陡然为之一变。 三楼,白轻墨淡淡地站起身来,正欲掀开帘子走出去,目光却陡然一利。 “小心!” 漫天的飞镖从四面八方袭向烟雨楼,掀起狰狞的血雾,惨叫声几乎刺破耳膜。 “——敢在本宫的地盘设埋伏,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第105章 武皇开边意未已 淬了毒的飞镖割裂人的喉咙,血色飞溅,如暴雨一般罩下来,帘帐被撕破,熟悉的邪气风暴狰狞四溢,魔鬼一般令人恐惧。 “魔、魔宫!” 堂下所有人被邪气席卷,原本中了剧毒的身体失去了行动能力,受到飞镖的袭击,宛如刀砧上的鱼肉。 黑衣人如鬼魅一般大群地出现,毫无还手之力的武林人士只能眼睁睁地由着对方对自己亮出白刃,愤怒的吼叫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整个烟雨楼。 三楼两个雅间砰然炸响,木屑飞溅,白轻墨与对面的兰箫同时飞身出来,身后爆炸的火光明亮。 白轻墨望着下面混乱交织的人影,眼中掠过一抹冷色,墨发在风中飘舞,和兰箫对视一眼,皆流露出一丝凝重。 竟然避开了他们的眼线在烟雨楼中埋了硝火,魔宫的本事真是大得很。 一枚飞镖冲着白轻墨飞旋而来,女子身形轻轻一转避开袭击,随之而来的却是漫天如暴雨般的毒镖。 双眸一沉,水袖在空中挥过一个弧度,女子身边的空气骤然扭曲,形成一道巨大的紫色屏障,将迎面而来的毒镖尽数挡在了外面。 冲出雅间,单飞掌风凌厉,拍飞一名在北堂寻身后偷袭的黑衣人,娃娃脸上浮现几缕咬牙切齿的阴森:“敢动本少爷的人,你他妈的找死!” 半月琴在手,北堂寻转身跃起,五指翻飞,泠泠的琴音如泉水从指间倾泻而出,在可怖的砍杀声中令人耳目一亮。 兰箫抽出腰间白玉笛放置于唇边,一缕清越的笛音悠悠传出,淡蓝色的真气一圈一圈散出,冲散了迅速弥漫的邪气。白轻墨望着天边,眸色一寸寸冷下来。 一阵令人胆寒的男子笑声顺着气流传开,黑云层层压上,天地骤然变色。 黑影铺天盖地而来,如一个个鬼影迅速飘动,天空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黑雾,天色暗下来,丝丝阴冷的气息弥散,犹如地狱降临。 烟雨楼周围一连串的硝火爆炸,尖叫声里里外外交织,毒镖如暴雨般洒下,兰箫从硝尘中穿过,掠至白轻墨身边,一把环住她的腰际,向一旁飞去。 冷眼看着底下混乱血腥的场面,身边黑衣人在风中包围着进攻,感受着由远而近的一股淡淡的压迫感,白轻墨神色冷厉:“除了百里丞艳,魔宫之中还有谁有这等本事?” 兰箫脸色微沉,撤下唇边玉笛:“魔宫三大天尊,我们现在只杀了一个韩子汝,两大神使,我们只解决了一个段明玉。” 眼风里瞥见两侧疾速行来的两道黑影,白轻墨冷冷勾起唇角:“来得正好,今日,就再杀两个罢。” 话音落下,只见那南北两侧飞速掠来的影子如苍鹰同时张开双臂,毒镖带着隐约的血光再次像撒豆子一般刺来。 脚下是一大群混乱的似是没有呼吸的黑衣死士,如幽灵般在人群中杀戮穿梭,狰狞的血色气息中渗透着丝丝缕缕的死寂与压抑。京城再一次掀起血雨腥风。 带着血光的毒镖暴雨被紫芒横空斩断,如黑暗灵魂控制一般的力量在那强劲骇然的紫色光晕中瓦解,没有半点可乘之机。 那两个人的身法和招式完全一模一样,双面进攻却配合得天衣无缝。 白轻墨唇边衔着冷酷的笑意,盯着那在眼前闪过的两张完全一样的脸,嘲讽地道:“双生子么。” 玉笛在手中挥出一道强劲的蓝光,眼看着就要劈开其中一人的身体,却见那影子倏然移动,蓝光只劈开了那人留下的残影。 兰箫眼眸微眯:“好快。” 双生子见一击不成,二人飞掠至一处,身躯几乎要重合,暴涌的暗潮夹杂着猩红的血色在半空中围成一个巨大的圆圈,风暴中心的四人周身气息如刀锋般凌厉,发丝在长风呼啸中飞舞,顷刻间扬起决绝的杀意。 上空疯狂乱卷的劲气几乎要摧毁周围的一切建筑物,甚至有人撤退不及被劲气卷入而重伤甚至丢了性命。单飞、北堂寻联手斩杀黑衣死士,已经见识过白轻墨与兰箫二人出手的他们早就有了准备,迅速撤退与无涯、雪升二人汇合。 莲和璧早已被妥善地收纳在身上,无涯望着周围一圈虎视眈眈的黑衣人,以及他们中间那个仿佛是首领的黑衣男子,一向温润风流的神态早已消失无踪,眼角银白色的莲花闪出决绝而冷厉的光芒,带着丝丝铁锈的气息:“报上名来。” “魔宫神使,段齐玉。”男子看都没看无涯的脸,视线直直地落在后者手中的木盒上,在那张和段明玉长得七八分相像的脸上,没有他那个兄弟阴柔诡异的神态,反而是同风凛如出一辙的冰冷淡沉。 “死了一个段明玉,又来一个同胞兄弟,魔宫里尽出些一祖同宗的怪物。”白得几近透明的指甲渐渐变成乌紫之色,锋利的边缘闪出鬼魅的光,雪升舔了舔嘴唇,神色微微有些嗜血的兴奋,带出沉月宫护法的气势与气场,“想动我们宫主的东西,再滚回去修行二十年吧。” 天际浮光仿若正在熊熊燃烧,阴森诡异的氛围中插入刀剑相撞的声音,半月琴和白玉笛的乐声扬起,悦耳轻灵却犹如嶙峋陡壁上杀气的呼啸。 整个烟雨楼及其周围方圆十里的地方,仿佛正在历经千年血色的沧桑,骤然幻化成罪恶血腥的修罗场。 蓝紫两色和漆黑的邪气并着血光在空中碰撞交织,毒辣的掌风如死神的镰刀收割一个又一个生命,缭乱人眼,火星四溅。 双生子同为魔宫天尊,其功力比之韩子汝要更高一筹,速度奇快,再加上那二人如一体同出的惊人配合,一时间竟未能让白轻墨二人找到突破口。 空中暗云血色密布,浓重的血腥味冲入鼻腔,白轻墨心中浮起一阵烦躁,单手劈出一道真气冲散了外围的瘴气,趁着那双生子还未聚拢,单手一转,体内真气迅速运转,墨发在风中肆虐飘舞,无数紫芒从女子掌中冲出,毫不留情地向其中一个双生子全身穿入。 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响,摧毁了脚下整座烟雨楼。 火苗和烟尘同时掀起,兰箫一把抓住白轻墨的手腕,一阵大力将她带离中央位置。强劲的气流冲击着胸口引发一阵钝痛,兰箫迅速将玉笛置于唇边,笛音缠绵却带着冷肃的杀气盘旋冲撞,让下方的气流愈发强劲混乱起来。 “北堂寻!” 看着北堂寻在那气流中心闪避不及,生生吐出一口血,单飞的娃娃脸上一瞬间涌现可怖的严肃与杀意,天下第一的轻功在此刻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双脚在空中借力,生生一个凭空扭转,如炮弹一般射向北堂寻,空中只留下一道依稀的残影。 鲜血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单飞揽住北堂寻的腰背迅速撤出风暴攻击范围,一股温纯的内劲顺着他的脉门渡过去,修复受损的筋脉。 北堂寻闷闷地咳嗽了几声,手中的半月琴几乎端拿不住,一阵剧烈的颤抖之后才稳住气息,和单飞一起落在地上,白皙俊朗的面容更显得苍白如纸。 单飞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心中惊怒交加,猛然涌上一股冲动,一把扳过他的肩膀,对着那染血的嘴唇,狠狠地吻了上去。 杀气决然汹涌,无涯和雪升二人护着莲和璧,甫一撤出气流中心便与段齐玉及几十名黑衣人对上,长剑的冷光混合着森然的剧毒银针刺破瘴气的围堵。段齐玉凭借着与段明玉不相上下的诡异功法,一时间竟逼得无涯二人出了八成力道。 黑色风刃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飞速撞来,兰箫将白轻墨猛地推开,强劲的真气自二人之间扫过。白轻墨转身间无意瞥见兰箫略不同于寻常的脸色,心下一沉,目光扫向前方那一对双生子,想到之前自己的那一招…… “连死都死不了,真不愧是魔宫的人。” 红唇轻启,女子的声音中尽是冷嘲,紫色水袖用力一挥,紫光倏然散射,照亮半边天际,切向那身法一模一样的双生子。 黑雾陡然凝聚,化作一条漆黑的巨蛇与紫光轰然对撞,却被后者硬生生从中劈开,冲着那对双生子直直切去。那两道身影被拦腰斩断,刺目的光华让人睁不开眼,猎猎的风声如魔鬼的呼啸在一瞬间骤然加剧,黑雾犹如有生命一般冲向周围的每一个人。 白轻墨以手遮住双眼,缝隙间看见那两道身影分别碎成两段,紧接着竟然在瘴气的呼啸中消失了。 兰箫飞速掠过来一把捂住白轻墨的口鼻,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屏息,你闻不得这个。” 心中一股暖流流过,白轻墨却将眉头蹙起,拉下男子的手,环住他的脖颈,对着男子的双唇一口咬了上去。二人从空中缓缓落下,当舌头轻轻撬开他的牙关,尝到那一丝血腥味的时候,白轻墨眼眶一热,几乎要当场落下泪来。 这副身子,是大不如从前了……都是因为她。 在这种事上,一直以来都是兰箫主导,白轻墨还从来没有这般主动过。兰箫察觉到怀中女子的异状,立刻知晓她心中所想,心中一叹,抬手压住她的后脑勺,反客为主侵入她的口中。 二人缓缓落在地上,其他人绝大多数都死了,活着的也无暇顾及别处,也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惊世骇俗的一吻。兰箫松开白轻墨,望着她神色复杂的双眼,眸中带着丝丝温存的笑意:“我没事。” 原本还忍着泪意,听见这短短三个字,白轻墨顿时红了眼眶,再在他唇上轻轻地咬了一口:“你敢有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兰箫笑了一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烙下一吻,然后意有所指地道:“先别放狠话。依我看,你若再不出手,你的那两位护法只怕是要和魔宫的神使纠缠个三天三夜了。” 白轻墨转眼向那仍旧打得不可开交的那边看去,无涯揣着莲和璧,与雪升联手对敌,周围是剩下的九名黑衣死士和那与段明玉有七八分相像的魔宫神使,虽说不至于败下阵来,但这一时半会儿绝不可能抽身退敌。 手腕一转,一道紫光从指间射出,直直地掠向正飞速移动的段齐玉,精准地刺穿了他的胸口。 陡然受到外界袭击的段齐玉闪避不及被重伤,然而其本身修炼功法极为诡异,心脏被刺穿却不见生命流失,一个翻身避过紧接而来的第二道紫光,落地时后跌了几步。 无涯和雪升立即停手。 “段明玉死在凌楼主的手里还不够,今日你还要来送死么。”女子足尖轻点,一阵风般掠至段齐玉的面前,眼角带着丝丝缕缕的笑,绝色的面庞冷艳而魅惑,在段齐玉看来,竟如阴司魔鬼还要恐怖。 脑中升起一阵惊悚的危机感,常年在尸山血海中打滚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反应,段齐玉身形飞速暴退,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迅速反应却完全没有摆脱掉那女子的恐怖速度。 脖颈处一阵撕裂的剧痛如钢针一般刺穿所有的神经,段齐玉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和头颅骤然分离,摔落在地面上。粘稠的血液飞溅,紧接着一道紫色飞刃从左至右斩断了所有剩下的黑衣死士的身体,瘴气喷涌而出,肉身骤然灰飞烟灭。 女子轻轻落在地面上,绝美的面容如雪冰冷,魅紫长裙不沾一滴鲜血。 凛冽长风肆虐,从坍塌的烟雨楼下爬出来的幸存者瞧见这一幕,不由得由心底打了一个寒颤。 这才是真正的……魔鬼! 第106章 须知浅笑是深颦 时隔一年,金碧辉煌的烟雨楼再度被毁,身为烟雨楼背后的东家,沉月宫似乎没有再次重建的意思,只是将那块地方大略收拾了一番,便再也没有动作。 乱世之中,还有谁会有心思经营这销金窝。更何况,沉月宫还真不缺这点儿钱。 那一日出席了所谓的“拍卖会”的武林人士,原本是为了拿回属于自己的宝物,却在东西到手之后,和宝物一并葬身在了烟雨楼下。数百名精英之士就这么陨落,各大门派有苦说不出,这事儿虽说是魔宫造成的,然则虽然知晓魔宫总坛在西域,但谁也没有那个本事和胆量去找魔宫算账,再加上那些人会死无葬身之地在很大程度上乃是沉月宫先前下毒和白轻墨与兰箫二人无节制的出招所致,所以不少人便将这笔账算在了沉月宫的头上。 就在烟雨楼之祸发生的同一天,峨眉派掌门对沉月宫出言不逊,毒后柳非烟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杀了峨眉派的一众弟子和两名长老。此事发生之时,原先根本查不出任何行迹来,只是有人怀疑如此高超的下毒手法世间罕有,便怀疑到了柳非烟的头上,还没有下定论,这猜测传到了柳非烟的耳朵里,后者挑着丹凤眼淡淡地说了一句“就是老娘做的,他们能拿老娘怎么样?”如此言语愈发激怒了峨眉派一众女弟子,而毒后唯一的踪迹便是上回在华清州出现之后去了碧落教,于是,这笔账也就算在了碧落教的头上。 找麻烦的人越来越多,沉月宫和碧落教杀的人也就越多,白轻墨那“妖女”的名号渐渐地被叫了出来,就连京城祁家也因为和沉月宫走得近,而祈无芳直言不讳自己对沉月宫的支持,又与白道各派生出了些许嫌隙。凌昭云和白轻墨之间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但双方人口风皆是十分的紧,况且倾云楼极少与各大门派有什么解不开的纠葛,因此倾他们虽然站在沉月宫一边,也未招来太多敌意。 另有一桩事,则是引起了所有人极大的恐慌。乾坤盟中各大门派为了探求魔宫总坛的下落,收集了大量有关消息,并在半个月前组成了一支实力颇强的小队进了西域,但一直没有音讯。就在烟雨楼出事的十日之后,这一批人马中的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了临风山庄的山脚下。 据说此人出现的时候,形容十分可怖,浑身皆是凝固的鲜血,并着赶路途中的灰尘,模样十分邋遢。临风山庄见这人孤身出现,已经晓得必定是出了事,想要仔细询问情况,而那个人却像是患了失心疯一样,谁的问话都听不进去,眼神狂乱而惊悚,满口胡言乱语,统共就是“恐怖”、“魔域”、“邪气”等几个词翻来覆去地念叨。 这个人应当是受了惊吓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韩雨微却从那些零零碎碎的词语中找出了不少信息。 第一,此番他们进入西域,必然是找到了魔域之海的所在;第二,在魔域之海中,一定有什么极为恐怖且强大的东西,以至于这人被吓疯了;第三,这批人马中,只剩下这一个幸存者,其余人……全军覆没。 这委实是个令人心惊胆寒的消息,在组队之前,所有人都明白此去不是无功而返就是凶多吉少,但真正知道这结果的时候,不免让人心中又凉了一半。然而,就算畏惧,也不能不把魔宫找出来。 于是,第二批人马迅速组织了起来。 这一批人马的实力较之前要强上许多,逍遥门派出了欧阳晓和两名弟子,苍山派、峨眉派、白驼山庄各自派出了两名长老,临风山庄有三名外务掌事,以及乾坤盟中其他的小门派都派遣了不少人加入其中,统共大约一百二十个人,阵仗委实不小,前景却依然让人没有半点把握。 **** 秋季已经走到了末尾,萧瑟之意已经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浓重的冷肃与寒意。 碧落教,兰亭。 白轻墨躺在铺了一层绒裘的藤椅上,身上盖着一张厚厚的白色毛绒毯子,眼睛静静地闭着,细碎的发丝落在白皙的脖颈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抹淡淡的阴影,呼吸清浅绵长。一同窝在她怀里的,还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兰箫缓缓走进亭子里,脚步悄然无声,走至那睡着的女子身侧,低着头仔细地看了她半晌,眼中唇角皆衔着清晰而温软的笑意,然后微微弯下腰,在女子额头上蜻蜓点水般地烙下一吻,然后将那滑落的绒毯向上拉了拉。 这一点动静,却让白轻墨迅速醒了过来。 眼中困倦之色未褪,女子缓缓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闭上,再睁开,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将立在身侧的人看清楚。 “天气冷了,你这么睡着会着凉。” 男子温润关切的声音传入耳际,白轻墨将绒毯往上拉了拉,捂住裸露在外的脖颈,搂紧了怀里的九夜,声音带着些倦意,略显低沉沙哑:“岑柳呢?” “他要先回碧霄山一趟,方才我已送他出去了。” “嗯。”白轻墨闭了闭眼,困意不断上涌,“每回来你这儿就闲得发慌,一闲下来就困的不得了。” 兰箫眼中掠过一丝笑意,将九夜从暖洋洋的怀抱里拎出来往旁边一丢,掀开绒毯,直接将白轻墨打横抱了起来:“再困也不能在这外边睡,折阙又不在,倘若着凉了,我未必能照料好你。” 身体骤然腾空,白轻墨倒抽了一口冷气,条件反射环上了兰箫的脖子。从毯子里被捞出来,空气中的寒意霎时侵入肌肤,兰箫感觉到怀中的人轻微地打了个抖,紧了紧手臂,愈发加快脚步将她带去屋中。 屋里生着炭火。 兰箫将白轻墨放在床上,后面跟着被丢下的九夜,撒开四条腿屁颠屁颠地跑进来,轻巧地跳上了床榻,正欲在白轻墨怀里找一处舒适的地方继续睡了,却被兰箫再一次捏着后颈拎了出来。 黑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委屈,九夜被兰箫拎在手里,水汪汪地将他望着。 兰箫叹了口气,提着小狐狸走到门口,往外一丢:“我记得你喜欢冷天,就待在外面罢。” 然后二话不说就关上了门。 白轻墨坐在床上,看着兰箫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不由得愣了一愣,然后忍俊不禁。 “你和它较什么劲。” 兰箫淡定自如地将门上好锁,淡定自如地走到床边弯下腰,在白轻墨嘴唇上吻了一下。 “看着甚碍眼。” “你看着谁都碍眼。” 兰箫挨着床沿坐了,但笑不语,一手将她搂入怀中,另一手摸上她脖颈处衣襟的第一颗盘扣。 白轻墨按住他的手:“临风山庄准备派第二批人去西域了,不出意外这些人仍旧没有几个能活着回来。但北堂寻曾请托我,一定要保证欧阳晓的安全……你打算怎么办?” “乾坤盟放出来的名单与事实不符,我得到消息,参加这次出行的,不仅有南朝庭的少主宇文熙和,还有白家二公子和如今的武林盟主——韩子龙。” 白轻墨眸色一沉,旋即扬起淡淡的嘲讽:“你从哪儿得到的消息?韩雨微?” 兰箫看着怀中女子的神色,不由得一叹:“虽说确然是韩二小姐与我透露的消息,你也不必摆出这样一副吃味不浅的模样。”眸色微深,兰箫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复杂,“更何况,这消息,你也并不是不知道么。” 白轻墨脸色陡变:“昨日我与白家通的信件,你截下来看了?” “是。” 白轻墨一把挥开他的手:“谁允你看的?” 兰箫抚上她的发,却被她避开,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地道:“我不喜欢你和白家来往,尤其不喜欢白清城。” 白轻墨顿了顿:“为什么?” “白清城是你心中的一大阻碍,他对你旧梦难舍,满怀愧疚,你对他已不是真正的绝情绝义。倘若有这个可能,我当然希望你能与白家保持良好的关系,但是……”兰箫将白轻墨按进怀中,翻身压上,一只手制住她的身形,一手从散开的衣襟内抚上那令她面红耳赤的一处,“如今的你,已经不适合与旧事纠缠不清了。” 白轻墨按住他的手:“你太小看我了。” 兰箫低声一叹,温热的大掌带着逐渐攀升的热度撩拨她身体敏感之处:“你的心还是不够狠,白家不可能和你站在同一边,而就算他们成为你的威胁,你也不肯对白家下杀手。我怕将来白清城会成为你的掣肘,产生一些你我都不愿见到的变故。” 白轻墨微微喘了口气,双颊缓缓浮上两片红晕:“不会有那一天。” 兰箫低低一笑,不置可否,垂下头轻轻舔咬着她白嫩的耳垂,手上动作温和却不容抗拒。 “现在还是白天……唔……” 还未出口的话被尽数吞没在他的口中,窗帘被男子随手一挥拉得严严实实,一瞬间暗下来的房间里,兰箫眼中温存笑意下不明意味的幽深之色让白轻墨头一次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解开束发帛带,一头墨发散下来,兰箫扯开白轻墨的衣襟,大手在身下人的身体上抚弄,深深地吻着她,动作略带一些以往并未出现的粗暴,让怀中女子的眉头深深蹙起,却丝毫反抗不得。 不会有那一天……么? 肢体交缠带来无穷的快感,层层战栗布满每一寸肌肤。兰箫深深地凝视着白轻墨,眼中黑得不透一点光。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会亲手杀了白清城。 第107章 重到旧时明月路 山巅之上,空气纯净沁人,脚下是万丈悬崖,深渊中层层云雾,霭霭然静静飘浮。远处山林中隐约传来鸟儿的鸣叫和振翅声,清脆自然,在重重叠叠的山谷中荡出几缕回音。 青衣男子缓步走向悬崖,在那极度危险的断崖边缘,正盘腿坐着一位老者。 老人鹤发鸡皮,双目合上,两只手自然地放在双膝之上,面容安详静谧,与山巅周围云卷云舒之景袅袅相融,成为一幅意态悠远的画卷。 岑柳走到老者身后,打了个揖,道:“祖师父。” 在极其安宁的环境下,人说话的声音往往会让这难得的清净被打破,产生些许违和感。但岑柳这没有预兆的一声低唤,却似响在自然之中,与山涧鸟鸣之音无甚差别,与山川景色浑然一体,清远幽静,安然沉凝。 被称作是“祖师父”的老者静静地趺坐在那悬崖边上,听见这一声低低的人声,面上表情如雕塑一般沉静,没有半点波动。 岑柳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平凡的面容,安稳的神态,唇角挂着一抹淡然清远的笑意,不急不躁,其身上的气质与老人如出一辙。 良久,那坐着的老者才张口出声:“你在外游历将近一年,正值江湖动荡之际,亦未被红尘浊气所扰,今次确实算是出师了。” “是。”没有客套,没有推辞,甚至没有感谢,仅仅一个“是”字,淡淡的应承,却无法让人生出高傲自大之感,反而顺利成章,自然无比。 老者慢慢地睁开眼,望着身前云海茫茫、青松翠柏,道:“你回来得恰是时候。我正要同你交代一些琐事,也听听你口中,我那玄外孙女的境况如何。” 岑柳微微一愣,注意到的却是老人中间的那句话:“难道……祖师父……您……?” 老人……即碧霄派掌门岑风,缓缓站起身来,转向岑柳,道:“我大限将至,碧霄派中诸多事务,早年便已经交给了下面的长老们,五十年前,我能在那一场激战之中活下来,已是苍天庇佑。此番中原武林大劫难躲,我也不能再浪费老天的福荫了。” 这个消息令人猝不及防却又理所当然,岑柳从小受到碧霄山上的教养,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失望和悲痛,道:“祖师父是否已经知晓此番武林大劫的结局?” 岑风摇了摇头:“五十年前我算到了结局,此番却是不能。变数太多,结局未定。” “您指的是晚姨的女儿和碧落教主?” “嗯。”老人的眼睛蒙着一层薄薄的混沌之色,并非阴翳,气韵平和,犹如大海一般宽容广阔,“这两个孩子年纪轻轻,却完全不似少年人的模样,如此不世出的天才,这一代却出了两个。玲珑诀与莲和璧皆在他们手中,福祸相依,胜负难定啊。” 岑柳淡淡一笑:“祖师父是心疼妹妹了?” 被自己的玄孙取笑,岑风和蔼一笑,道:“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看了多少生死,偏要说是心疼,也忒矫情了些。只是这孩子原本应在我碧霄山安然度过一生,然天有定数,偏要让她在江湖中挣扎起伏。晚秋自从除了山便再没有舒心的日子,生下的这个女儿亦是……唉,我老头子在世上赖了一百多年,也没甚牵挂,只望着后人能好好地过日子。倘若再早个五十年,我大抵会费上好些功夫将你那妹妹带回碧霄山安稳清修,然而如今我已看得开,不会再去做那逆改天命的蠢事了。” 岑柳沉默了一瞬,道:“祖师父,其实我方入中原,也曾动过这个念头的。” “哦?说说看。” “妹妹从小便吃苦,我当然也会想要让她跟我回碧霄山来,再不理会江湖中种种纠缠,但是……”岑柳吸了一口气,脸上浮起一抹无可奈何的神色:“她虽然是碧霄山的后人,却委实不适合碧霄山。她生来便带着一股戾气,否则也不会轻易镇住莲和璧那样的圣物。她的出生便是老天设下的一个局,能够让莲和璧、玲珑诀、天山雪狐认其为主,并修炼《莲心诀》的人,寻常是无法降临在这世上的,她却始终以坚韧不摧的姿态紧紧地扎根在这江湖。当初我还在山上,听说了她的事情,便想到晚姨那样一个温婉贤淑的性子,生出来一个冷心冷情的女儿,想来是物极必反。然而见到她之后,我才知道,这一切皆是有根由的。” 岑风颔首,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我娘二十年前横行江湖的时候,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但她是在碧霄山上长大,心中的根还是在一片清静之地,所以在我爹死后,她才会自己另觅一处如烟谷避世而居。但晚姨却在及笄之年便出了谷,一意孤行嫁入白家,从此再没有回过碧霄山。虽然她心性温婉,有时却是自有一番想头,刚烈得很。这种子在她身上便已种下,然后在她的女儿身上发芽。 “妹妹从出生便生活在白家那样一个大染缸里,八岁离家孤身一人闯荡江湖,再肮脏的事情她都见过,想要在那泥泞的乱世之中活下来,自然而然也就变得心狠手辣。现在的沉月宫主能够保持一颗坚韧自我的心,已委实是难得,但若想要在她心里留一块净土,却是根本做不到了。” 岑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道:“她能够碰到像碧落教主那样的男子,已是上天眷顾。当我看到那二人之时,便觉得他们是天生就该在一处的。可这世上纠葛何其多也,我甚至不敢确定他们二人最终能否长相厮守。”岑柳一只手捂着额头苦笑,“祖师父,我虽并未同她一块儿长大,然则,这个妹妹,委实让我心疼得紧。” 岑风微微有些动容。 沉默了一会儿,老人叹了一口气,道:“当年我将玲珑诀交给倾云楼那个小子的时候,便想过会有今日。近几个月来,天象愈发不稳定,紫微及周边星宿的联系隐隐有断裂之势,此乃大凶之象啊。魔宫的气派越来越大,中原武林便越来越凶险。这其中有多方运作,而起着至关重要作用的,只有那小丫头和碧落教主二人。” “魔宫……”岑柳眸色黯了黯,“祖师父,您当年在这里和百里尊主决战的时候,可有料到今日的局面?” 岑风定定地看着自己的玄孙,如大海般浩瀚的眼眸中,逐渐泛起一层层记忆的颜色。 是了,五十年前,他就是在这个地方,震碎了百里丞艳全身的筋骨,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身体一寸寸消亡,邪气四散飘逸。 老人转过身,望着远处缥缈的山川云雾,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 武林中人当日目睹了那一幕的也不在少数,几乎所有人皆以为百里丞艳已经丧命于他的手下,殊不知,他一直都没有想要杀了她。 他知道她修炼的功法诡异无端,不会因那一掌而死,但他有自信能让她彻底失去行动能力,就此退出江湖的舞台。然而,事实证明,他当年的选择,做错了。 “当年,我虽然不奢求能让她改邪归正,毕竟这一切皆是我一手造就。但我仍希望她能够就此退隐林泉,至少淡忘以往的恩怨仇恨,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老人的面容上,每一道皱纹仿佛都印刻着深深的沧桑。 “我不忍心杀她。即便知晓这于全武林都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但是,就算时光倒流回到那一刻,我亦依旧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岑柳静静地看着那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巅峰武者,目光淡沉如水,却饱含着了然与认真。 熟悉的风景纳入眼底,岑风闭上眼睛,脑中过往的一切画面缓缓流淌而过。 “我希望她能得到救赎。毕竟,她是我的师妹,也是我的……妻子。” **** 深白色的日光在空气中缓缓飘浮着,淡淡的黑雾于阳光的照射下静静游离,大殿恢弘却死寂,每一个元素结合在一起,构成一幅生动而诡秘的画卷。 流干的青铜琉璃沙漏被倒转过来,细细的红沙从纤细的漏颈中渗下,鲜血一般浓烈的色彩,就像一小股血液从人的脖颈中缓缓渗出,汇成一股,毫不挣扎地静静流淌而下。 百里丞艳凝视了那沙漏半晌,然后淡淡转开目光,抬步走回自己至高处的座椅上。 从这高处的角度看,台阶下的人皆低眉顺眼,一副供人驱使的模样,虽然缺少不得,却委实无趣得很。 双生子单膝跪在台阶之下,低着头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将近半个时辰,却丝毫不见变动。 百里丞艳打量着台阶下的那两个人,半晌缓缓启唇:“段齐玉失手,你们竟然也弃了莲和璧撤退。呵,本尊费尽心血将你们培养成如此锋利的两把刀,你们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由上而下压来的气势带着冰冷而黑暗的冷酷,空旷的大殿里,穿堂风撩动着黑色的纱帐。双生子姿势不变,仍旧单膝跪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没有解释,没有软弱。 百里丞艳定定地看着下面那两个人,眼中浮起一丝烦躁不耐的神色,道:“本尊给你们一个机会将功补过。十日之后,乾坤盟第二批来西域的人,除了韩子龙与宇文熙和,其余的人,都给我杀了。”丹凤眼中掠过一抹残忍的色彩,“倘若再有失手,你们,就不必再回来了。” 第108章 人间有味是清欢 乾坤盟以极为迅速的节奏组织好了第二批进入西域的人马,此番阵容远非第一批可比,然则此行凶险万分,为了给勇士们壮壮胆,便少不得要践行。 临风山庄在贺云山山脚下搭起了一个临时却并不简易的台子,作为给这批人送行的场地。 这件事情为没有在江湖上大肆宣扬,因此在场的人除了新继任武林盟主的韩子龙以及要去西域的那一百二十余人,还有些亲友送行的,例如欧阳晓身边就跟着个欧阳晴并着几位长老,峨眉也有几个老姑子簇拥在那两名将要出行的长老身边,苍山派、白驼山庄以及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和几位在江湖上闯荡的游侠,皆是有三两个人来护送的。至于如韩子龙、白清城、宇文熙和这几个没有公开的参与者,则是一个站在高台上做东家给大家践行,另外两人皆乔装改扮,混迹在人群之中。 韩子龙新手上任,说话到底没有韩临东那般老练,但身后有韩雨微在先前便指点过一番,这振奋士气的话倒也讲得过得去,但就是时间长了点。 不远处一块较大的山石后面,单飞靠着石头,随手拨了拨旁边的枯草借以挡住行迹,眼皮子耷拉下来,嘴里叼着一根半青半黄的草叶子,一张娃娃脸上的神色甚是没精打采。 “这韩子龙说话竟然比他老子还要中气十足,可见功夫不俗,确实是个可塑之才,然则这废话也委实多了点儿。” 和单飞躲在一块儿挤挤挨挨坐着的北堂寻则始终是那样一副正经老实的模样,单飞眼风里略略瞥了他一眼,见这小子竟然是一副正洗耳恭听的形容,心下立即抖了抖,道:“啊喂,你难道真的在听啊?” 北堂寻被他这带着鄙夷和惊奇的一声唤得回过神来,老老实实地道:“我是在听啊。” 单飞嘴角抽了抽。 北堂寻解释道:“从前在山上,长老和师尊都是如此讲学的,虽然长老们讲的东西比他讲的要有学问,但初初听时也是觉得枯燥无味,但十几年下来,已然成为了习惯,便不会再犯困了。” 原来是被摧残习惯了。单飞了然。了然的同时,又略略回想了一番自己以往的日子,和北堂寻一对比,顿时觉得自己的爹真的是亲爹,对自己实在是太好了,感慨之余又对北堂寻生出一些同情来,于是诚恳地安慰道:“没关系,以后哥哥带着你好吃好玩,绝对不会让你再犯困。” 北堂寻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那不明就里的眼神落在单飞眼里顿时就变成了纯洁的感激,于是单飞拍了拍北堂寻的肩膀:“不必谢我,本少爷一定会对你负责的。” “……” 那一日在烟雨楼,单飞被北堂寻的伤势吓得不轻,又惊又怒,一时不察,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亲、亲上去了。虽然这件事情自己早就想做了,然则生怕这个在明宗从小受到良好教育的孩子对断袖这桩事有着深恶痛绝的情感,于是一直强自压抑着冲动,提醒自己不能做逾矩的事。但那一日擦枪走火,就…… 在发现自己做了出格的事情的时候,单飞的心情先是震惊然后是悔恨然后是破罐子破摔,自己心潮澎湃的同时,还敏锐地注意到北堂少主那从来不复杂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十分的复杂,脸色也是变了几变,单飞立刻感觉老实人不高兴了,正巧北堂少主慢慢地抬起了手。 完了完了,这小子现在定然是怒极攻心欲杀我而后快了。 单飞在第一时间就有了这个觉悟,仔细想想又觉得死在他的手下也算是死得其所,但实在不愿意看着那一掌拍过来,于是第一反应便是赶紧闭上眼,小心肝颤巍巍地等待自己身首分离的命运。单飞紧紧地闭着眼睛,等待了半晌,却没感受到强劲的掌风,反而有一只手轻轻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单飞震惊了。 他猛然睁开眼,恰巧对上北堂寻那双神色依旧复杂的眼睛。自己还没有回过神来,就那样看着北堂寻的脸慢慢地凑近,鼻端和自己的鼻端轻轻地磨蹭了一下。 单飞愣愣地看着他,转眼,却已再次激烈地吻了上去。 这小子原来不排斥断袖…… 当时单飞的心里几乎乐开了花,几乎忘记了自己还身处于战局之中。而等他们俩回过神来打量四周的时候,烟雨楼已经彻底变为了一片废墟,而那始作俑者的一男一女,正站在不远处,饶有兴味地瞧着他们俩。 单飞那比城墙还要厚的脸皮,在白轻墨与兰箫的玩味视线下,不出意料地,红了。 想起旧事,现实中坐在北堂寻身边的单飞也老脸一红,接收到北堂寻愈发不解的目光,老脸更红了一红,打了个哈哈:“天热,天热……” “……”北堂寻扫了眼漫山遍野的凋树和枯草,再扫了眼单飞身上并不算厚实的衣物,默默地揪了一把地上的黄叶,然后拍在了单飞的脸上。 单飞傻呵呵地笑了几声,耳朵却听见后边远处高台上的韩子龙隐隐约约提到了一个“酒”字,当下竖起了耳朵,蹑手蹑脚地从石头后面探出一个脑袋,向那会场里望去。 只见那韩子龙站在高台之上,手里端着一只酒坛子,临风山庄的管家元谷正在指挥下人们给每一位即将出行的侠士递上一碗满满当当的黄酒。酒香飘散,几百人的会场顿时豪情四溢。 韩子龙站在高台之上,向下扫视了一圈,抬起手中的酒坛子,揭开红布盖,大声道:“诸位,在下在此以酒为祭,望苍天护佑,此行一去,必求保证安全,有功而返!” 底下人纷纷叫好,眼看着就要将那黄酒往嘴里灌。 单飞在空气里嗅了嗅,咂了咂嘴:“好酒啊好酒,搞得本少爷都想去蹭几坛了。”说着身子就不自觉地探了出去,却被北堂寻一把拉住。 “小心!” 一根冷箭从会场中央射出,正正擦着单飞的额头飞过去了,幸好北堂寻及时拉住他,否则就不是削下几绺头发,而是要被贯穿脑袋了。 单飞惊魂未定,便见那银色小箭“嗖”地从面前飞过,然后“叮”的一声似是被什么硬物弹回,稳稳地扎在了单飞的脚边。 单飞汗如雨下,正准备跳起来往武林人士那边的方向破口大骂,却再次被北堂寻一把拉住: “这不是针对你的。” 单飞咬着牙往那正前方一看,还没看见任何东西,便觉得耳边一阵风掠过去,仿佛是两个人驾着轻功飞掠过去的,再转头看向那会场之内,只见一身烈焰之红却冰冷无比的轩羽立在场中,其身边是一身黑色纱衣,脑后一只银色蝴蝶的兰蝶。 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单飞又觉着头顶两阵风呼呼地掠过,再看时,那会场的正上方,已经立了两个人。 兰箫与白轻墨。 单飞回头看了一眼地上扎得稳稳的银质短箭,抽了抽嘴角:“这俩人的心理素质真不是一般的好,都已经这么讨人嫌了,居然还哪儿都要逛一趟啊……” 北堂寻用力拍了他一下:“小点儿声。” 单飞立刻噤声,小心翼翼地向会场中看去。 轩羽和兰蝶甫一出现,人群就骚动了。近段时间来,碧落教与沉月宫在江湖上的声明委实不太好,在场的又皆是乾坤盟内部自认为是“名门正派”的势力,对他们两家的态度那是十万分的摒弃和十万分的畏惧。早有人料到他们不会放过这一次践行的大好机会,因此轩羽那火红的身影出现的那一刻,第一时间便有人向他出了招。 只可惜,沉月宫四大护法之首,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轩羽如一根冰红的木桩子站在场中,眼角红色的莲花纹路闪闪发亮,身边方圆十尺除了兰蝶再没有其他人。兰蝶则是一贯的面上挂着玩味笑意的神态,指间随意地玩弄着两只银质的蝴蝶飞镖,眼风里淡淡地将周围的人扫了一圈,见那些人甚没出息地又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十分轻蔑地哼了一声。 看着这一个座使和一个护法大喇喇地站在人群中央,却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众人将目光投向空中,那并肩而立的一对男女,则又皆是瞳孔一缩。 如此罕见高超的轻功…… 高台之上,韩子龙神色微讶,而人群中,欧阳晓那破折扇一张,笑容中疏离而敬佩,乔装改扮的白清城,则看了空中那女子一眼,便垂下了眼眸。高台之上,人群之中,各人一副神色。 半晌,终于有人壮着胆子问出来:“我乾坤盟并未邀请二位做客临风山庄,二位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半空中,白轻墨淡淡一笑,目光看都没看那说话的男子一眼,径自望向了高台之上的韩子龙,以及其身后的……韩雨微。 紫衫微动,女子从空中掠过,轻巧地落在高台之上,缓缓走近韩子龙:“本宫今日来,可不是没事找事的。韩大公子想来是不知,你现在手上捧的酒坛子里,装的是什么罢?” 那轻佻不屑一顾的语气,让下面的众人又生出一股火气来。 而被白轻墨看着的韩子龙则是微微一愣,看了看手中的酒坛子,不明所以。 白轻墨轻蔑一笑,眼风里掠过站在韩子龙身后的韩雨微,双目一瞬间射出一抹凉意,但迅速收敛,倏然右手一抬,一道极细的紫光迸出,射穿了韩子龙手中的酒坛。 酒坛爆裂,酒水飞溅出来,好在韩子龙有一身的好功夫,及时退开,并没有被酒液溅在身上。紧接着,兰箫从空中掠至白轻墨身边,兰蝶与轩羽也立刻出招,劲气飞舞,砸碎了每一个人手中的酒碗,瓷碗炸裂开来,酒水飞洒,有些人没能及时避开,被酒液溅在了身上,那一片衣料迅速被腐蚀,并着皮肤顿时如灼烧一般疼痛。黄酒大量撒入地面,地上原本枯黄的草地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变黑、萎靡、腐烂。腐臭的气味浓郁腥臭,霎时间弥漫在整片山麓。 认识的人见到这情景,纷纷捂着口鼻惊呼—— “腐毒!” 第109章 走剧情想不粗题 韩雨微目光复杂地看过来,落在白轻墨眼里,后者淡淡勾唇:“韩二小姐,像你这么聪明的人,竟然也会让自己的亲哥哥陷入这种境地,真是……可惜。” 韩雨微道:“雨微到底只是深院女子,比不得白宫主运筹帷幄。” 下面的人听不到高台上的对话,突然来到的沉月宫主和碧落教主在他们眼里都是不速之客,不少人中了腐毒的招,当下就把矛头指向了他们二人。 “竟然在老子碗里下毒!你这妖女,好歹毒的心肠!” “你们竟然敢到临风山庄的地盘上撒野!” 底下叫骂声一片,甚至有人不怕死地抄家伙就要冲上台来,那架势竟是想要同归于尽。 这些人,还真是相信临风山庄。 白轻墨眼中流露出一抹清晰的轻蔑,水袖淡淡一挥,轻描淡写的一道劲气便把那人扫出一丈远,那人手中兵器扔得老远,被拍飞落地后,口喷鲜血,一时间竟爬不起来。 这一手更加激怒了台下的众人,韩子龙看着自己妹妹的神色,知晓此事断然不是沉月宫所为,然则眼看局面就要混乱起来,立马发挥武林盟主的作用,大声道:“诸位稍安勿躁,依在下看,这酒水中的毒药并非白宫主所为,诸位恐怕是错怪白宫主了。” 底下的人略略安静下来。 白轻墨淡淡瞥了一眼韩子龙:“你倒有几分眼色。” “听白宫主的语气,想来是知晓下毒之人乃何方神圣了?”韩雨微上前一步道,“不知是何人下此黑手,意欲置我辈于绝境?”口头上问的是白轻墨,眼神却望向了站在白轻墨身边的兰箫。 兰箫微微一笑,道:“乾坤盟派出人马意欲直捣黄龙,魔宫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韩雨微神色莫辨。 站在一旁的韩子龙则是一脸的怒容:“果然是魔宫。” 台下众人听到这个消息则面色各异。 还没出发,就已经被盯上了,可见进入西域之后,他们将会遇到多大的挑战。 欧阳晓折扇一合,问道:“既然兰教主说这毒是魔宫下的,那么,敢问兰教主,您是从何处知晓的消息?” 这个欧阳晓,倒真是聪明。 兰箫目光闪了闪,别有深意地望向那台下优哉游哉站着的欧阳晓,道:“欧阳公子信也好,不信也好,然则本座教中事务,岂是轻易能对外人道的?” 欧阳晓一怔:“兰教主说的是,是在下唐突了。” 在外人看来,欧阳晓乃是碰了一个钉子,然而碧落教主在武林中与众门派原本就没甚交好的,也不必装腔作势,他既然说了是魔宫下的手,那就没什么值得怀疑了。 只不过…… 众人目光复杂地往台上望去。被这两个人救了,还真是让人……心里不舒服。 被腐毒侵蚀的草地变得腐黑一片,恶臭弥漫在这一片土地上,气氛显得有些沉凝。 白轻墨弹了弹纤尘不染的衣袖,望向韩雨微,道:“这场合虽然不算隆重,但到底有这么多高手在场,韩老庄主身为乾坤盟盟主,为何始终不现身?” 韩雨微道:“家父年事已高,不便经常出席这种场合,再有大哥已是武林盟主,为武林做统率亦是分内之事。”说着一笑,“不知白宫主找家父究竟有何见教?” “也没甚旁的事。”白轻墨淡淡道,“不过是,想知道纵横江湖多年的韩老庄主,如今……是否健在罢了。” 韩雨微面色微变。 韩子龙脸上也升腾起了一抹怒意。 台下的人听见这句话,更是一片哗然愤怒,纷纷对白轻墨怒目而视,其中一个男子提着刀就冲上来,大喝:“妖女,竟敢如此藐视我乾坤盟盟主,大逆不道,纳命来!” 白轻墨看都没看那人一眼,只是淡淡地瞧着韩雨微,轻声道:“看呀,乾坤盟的人连这点定力都没有,竟然还妄图进魔宫的老巢。”说着轻轻一扬手,一抹淡紫色的雾气倏地冲向那已经腾空砍上来的男子,正中其胸口,将其直直打飞出去落回人群。 白轻墨转过眼去,轻轻勾起唇角,足尖在高台之上轻点,倩影腾空掠至那再也爬不起来的男子身前,旁边的人皆颤抖地让开一条道,女子轻蔑地凝视那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的人,柔声道:“如此不自量力,也敢同本宫动手。你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也没甚意思,今日便由本宫做一桩好事,帮你了断了罢。”说着指间紫光婉转流动,轻轻一抬,那紫芒便如利剑一般刺向那男子的喉头,却在千钧一发之际—— “叮——!” 紫芒被一缕透明的劲气倏地打散,白轻墨猛地转过头,看向那出手之人。 欧阳晓身边,那个人,平凡的面容,朴素的衣着,是那种丢在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到的男子。 但白轻墨一眼就认出了他来。 白清城。 紫影倏地掠过半空,速度奇快,众人皆以为那人的出手惹怒了沉月宫主,她此番动作乃是对那人下杀招,于是纷纷惊呼着躲避,再看时,却并未见着满目的血腥和尸体,只见紫衣女子绝色倾城,身体腾空,素手抓住那男子的衣领,低下眼来,目光凌厉地望进那男子的眼里。 高台上,韩雨微与韩子龙皆脸色微沉,兰箫一双漆黑如夜空的眸子闪了闪。 白轻墨看着那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目光凌厉如利剑,声音极细地传入白清城的耳朵:“你倒是好胆色,几次三番拦我的手。” 白清城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面容,目光仔细地勾画着那张绝色脸庞的没意思线条,然后闭了闭眼,同样传音入密,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不愿看你杀那么多人。” 白轻墨凝视着白清城那张易容过的脸,半晌,目光慢慢地软化下来,眼角变得柔和,唇角微微上扬,眼中却盛满了冰冷的笑意,她抓住他的衣领,将嘴唇贴向他的耳际,轻缓地道:“我会对你手下留情,只不过因着白家对武林的作用罢了。我的好二哥,别以为你可以凭借往日的情分肆意侵犯我的底线,倘若再有下一次,就别怪我一不小心给白家换一个颜色了。” 充满了森寒的血腥气的话语传入耳中,白清城一颤。 白轻墨松开他的衣领,留下僵住的白清城,凭空转过身,掠过人群到得高台之上,用看尸体一般的眼神瞟了一眼那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男子,道:“啧啧,还自诩为什么名门正派,乾坤盟就是这么报答救命恩人的?” 这话说得旁人一愣。 看这语气,是不打算再下杀手了罢?众人心惊胆战的同时,想到方才确实是因为碧落教和沉月宫几人的出手才幸免于难,但这女人也将两个人打得重伤,此时虽然是万分的不情愿,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低下头道一声谢。 不远处始终躲在石头后面的单飞,瞧见白轻墨竟然如此轻易便放过了那些人,再回想了一番自己头一回见那女人就别折腾得半身不遂,心中暗暗对比了一番,顿时觉得义愤填膺,低声啐道:“这毒美人竟然不将那些人全部杀光!老子在这儿等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看这一场好戏,她居然菩萨心肠连手指头都不愿动一动!” 菩萨心肠…… 真正菩萨心肠的明宗少主坐在他的旁边,听见这句话眼角不由得抽了抽,握住他的手,小声安抚道:“沉月宫主少杀一个人就多积一份阴德,我们要望她好好向善才是。” “……”那毒美人向善?单飞在心里默默地吐了一番,顿时觉得有了这个傻小子在身边,自己日后的生活定然会变得天地晦暗无光,山河日月失色。 会场中,被这一番变故打了一个不小的岔,这践行的程序也进行不下去了,韩子龙对着下面的武林人士再三表示歉意,并约定好三日后出发去西域,总算将那些人都遣走。 兰蝶将手中的蝴蝶镖一收,走到轩羽旁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腰部,调戏一般地笑道:“我说,冰块脸,你也不必一直盯着你们宫主看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你们家宫主图谋不轨呢。” 轩羽冷冷地瞟了她一眼,拔腿就走。 “哎哎哎,别一句话不说就走啊。”兰蝶赶忙追上去,拉住他的手臂,“要是无聊了,咱们下去杀几个人痛快痛快?” “宫主不下令,属下没有权利动刀。”轩羽冷冰冰地道。 “宫主宫主,又是宫主。”兰蝶终于怒了,一把甩开轩羽的手,转身就使出轻功往山下奔去,路过单飞二人所藏身的那一块石头之时,脚还在单飞肩膀上狠狠地蹬了一脚借力,“本姑娘先去杀几个人泄愤,你给我滚远点儿!” 轩羽只觉得身侧人影一闪,再看时兰蝶已经掠出几丈远,那冰块一般表情僵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抽动,犹豫片刻,也立即追了上去。 会场里仅剩下了兰白二人和韩家兄妹,以及藏在石头后面的单飞和北堂寻。 单飞被兰蝶那一脚踩得龇牙咧嘴,跳起脚来从石头后面蹦出来,冲着那远去的女子身影大骂道:“你这臭丫头,看老子回去不把你五花大绑丢到湖里去喂鱼!” 这一骂,行迹又暴露了。 北堂寻无奈地捂着额角,也从石头后面站起来,对着那台上惊愕的韩家兄妹作了个揖,道:“二位,对不住,是我们唐突了。” 第110章 薄情转是多情累 单飞不是第一次进临风山庄。但是往日来的时候,总觉得并不至于这般凋敝。 虽然是秋天,枯枝落叶是多了些,枯草也多了些,花鸟虫鸣一切皆销声匿迹,然则以往这英雄聚集之地,人丁六畜好歹还算是兴旺的,也不似今日这般……冷清。 不过…… 单飞抬头默默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那个纤细窈窕的身影,转念一想,觉得这可能是心境的问题。 兰箫被韩雨微邀请去喝一盅茶,那二人聊天的空当儿,他们三人便百无聊赖地进园子里来看风景了。 他们身处的地方正是临风山庄中旧年开过品梅会的那一片梅花林,大半年过去了,新一季的梅花还没开,光秃秃的枝干虽然苍劲,却委实没什么看头。 北堂寻转过头来送了一缕疑惑的目光:白宫主怎么了? 单飞回过去一个无奈的眼神:不知道,可能这个月经期不调。 二人正目光交流中,冷不防白轻墨回过头来。 单飞立刻梗着脖子目光坚定道:“宫、宫主有、有何吩咐?” 白轻墨眼神没什么杀气,神态动作也都十分的正常,但单飞在她身上吃过不小的苦头,片刻都不敢掉以轻心,暗自寻思着,沉月宫主今日被白家二公子拦了一把,杀人没能杀得尽兴,兴许这会子正需要人做靶子泄愤。而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他长得似乎……正适合这个工作。 白轻墨看着单飞那张惊恐却强装镇定的脸,顿了一顿,道:“你爹有没有派人一块儿跟去西域的打算?” 单飞道:“我们影芙门在武林中隐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魔宫把我们家折腾得甚是惨烈,他老人家大概不会愿意去蹚这趟浑水。” 白轻墨再转向北堂寻:“明宗呢?” 北堂寻道:“我出山时是一个人,其他在外历练的弟子也都不会过分参与武林大事。” “很好。”白轻墨眼中掠过一抹寒光,“既然明宗不插手,而岑柳已经回了碧霄山,碧霄派即便想要干涉我们的事情,也是鞭长莫及。此番去西域是绝佳的机会,有些棋子已经没有用处,我们也该扔掉了。” 单飞蓦地打了个寒战:“你、你说的是……”不会是韩子龙吧…… 秋风瑟瑟地吹,脚下落叶一阵一阵地飘着。北堂寻似乎也反应过来白轻墨在说什么,刚要开口,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走近。 三人皆转过头去。 是兰箫。 白轻墨挑了挑眉:“谈完了?” 兰箫走过来,微微笑道:“又没什么好谈的,不过随意讲两句话罢了。” 单飞瞧着这情况不太对,拉了拉北堂寻的袖子,道:“我有点内急,你陪我找茅坑去。” 北堂寻就被讷讷地拉走了。 待那二人走远,兰箫才提步走至白轻墨身前,看着她那不太顺畅的神色,无奈地笑道:“怎么了?我同她确实没甚可说的。 ” “哦?”白轻墨走向旁边一颗梅树,拨了拨黑色的枝桠,不冷不热地道,“我可听说,韩家二小姐当日就是在此处同你遇见的,山川美景,夭夭桃林,人家至今还对你思慕得很呢。” 兰箫无奈扶额:“我记得你初见韩雨微的之时,还对她赞赏有加。我同她之间确确是没有瓜葛的,即便是她思慕于我,那也是个有分寸的界限。你眼下这形容,却是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当日的临风山庄在我们眼里还是个为白道声张正义的地方,当日的韩子龙不过是武功高强的世家子弟,当日的韩雨微亦只是个眼光谋略超于常人的女子。”白轻墨冷声道,“可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临风山庄可能是与魔宫相连的龙潭虎穴,韩子龙变成了武林盟主,而韩雨微一身的秘密,却掌握着武林的命脉。”倏地转身,目光锐利地刺进兰箫的眼中,“临风山庄、修梅苑、影芙门……你做了多少事情,我心中都有数。你敢说你没有半点事情瞒着我? 兰箫静静地听她说完,那语声冷厉的诘问也没有让他有半点情绪波动。 晚秋的风十分冷涩萧索,吹着二人的发丝轻轻地飘舞。气温仿佛一寸寸冷下来。 一声几不可察的叹息响在耳边,兰箫上前一步,将女子楼进怀里。 白轻墨知道他这一手,立刻用力去推他,而兰箫也晓得怀中女子必然会挣扎,因此那手臂上用的力气也是格外的大,到底没能让她挣开。 兰箫垂下头,在她耳边低叹:“我是有事瞒着你,但你要晓得,我不论做什么,都是为着你好。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到死都只有你一个人。” 轻缓的吐息在耳边萦绕,男子的体温透过衣衫传递过来,鼻端浸着一缕幽幽的兰香,白轻墨靠在他怀中,皱起眉:“你说的什么话。我自然晓得你为我好,可你做的事情,每每都叫我不安心。最近我心里总有点儿不太舒坦,总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似的。” 兰箫抚着她莲香清逸的发间,将她搂得更紧。 “对不起。有些事情我眼下确然不能同你说,但日后你一定会知道。旁的不要多想了,你只要顾看好你自己,我便再没有后顾之忧。” 白轻墨缓缓抱紧他。 兰箫在怀中女子的发间轻轻落下一吻,拍了拍她的脊背,柔声道:“好了,我们先下山去罢。方才我前脚一来便听到你说要杀韩子龙,唔,虽然这话说的不错,然则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万一被人听了墙角那就不好了。” 听着那笑意浓浓的话语中夹杂着一丝揶揄,白轻墨踮起脚来,吻了吻兰箫的唇:“横竖有你在,韩二小姐怎么着也不会把这笔账记在我的头上。” 兰箫宠溺一笑。 “走罢。” 两道身影相携而去,在临风山庄地势最高的亭子里,韩雨微静静地坐着,直到那两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山门之外,才淡淡地收回目光。 甫一来到山下,白轻墨与兰箫便看见之前一个追一个跑走掉的兰蝶和轩羽已经回来了,单飞和北堂寻也早就在山下候着,只是,那四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奇特。 白轻墨看着似乎不像是发生什么坏事的形容,然则轩羽脸上极少出现冰冷以外的神色,心下微疑,问道:“出什么事了?” 轩羽和兰蝶对视一眼,然后齐声回答道:“凌楼主要成亲了。” 兰箫与白轻墨皆是一愣,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同样在思考的东西。 略略沉默,兰箫问道:“与风琉月成亲?” “是。” “日子挑在什么时候?” 轩羽道:“已经向我们递了帖子,日子就定在十一月初六。” 兰箫皱了皱眉:“十日后……之前都未听见半点风声,怎的如此仓促?” 轩羽和兰蝶皆摇头。 白轻墨揉了揉眉心:“他竟半点口风也未透给我们。罢了,原本打算同乾坤盟的人同一日去西域走一趟的,眼下只好推迟了。” 轩羽一惊:“宫主,您要去西域?” “怎么了?” 回想起上一次自家宫主去西域之后杳无音信的那一段日子,轩羽心中顿时堵得慌,当下单膝跪地,道:“属下恳请宫主,允许属下随行。” 兰蝶也立刻跪下,道:“属下同恳请教主。” 白轻墨望着那跪着的两个人,半晌微微一笑:“十日后,护法轩羽、寻影随本宫进入西域,无涯、雪升主理宫中事务。” 轩羽眼睛一亮。 兰箫看着兰蝶那晶亮晶亮的眼神,无奈道:“你是铁了心要和轩羽一块儿是吧?” 兰蝶嘻嘻笑了一声,眼中闪着希冀的光。 兰箫一叹:“罢了,你也随我去罢。” 兰蝶立刻抱拳:“属下遵命。” 十月的最后一日,乾坤盟派出的第二批人马向着西域出发了。 这一支队伍的行动做得并不高调,却引来了各方关注和监视。韩子龙、宇文熙和与白清城三人在队伍中分别作为跟着临风山庄长老、苍山派和欧阳晓的弟子,改变了容貌、姓名,隐藏自己的功夫,混迹在人群中,却被保护得很好。 天高路远,前途未卜,此去凶险万分。所有人都在关注着这支队伍,必要的时候可以施以援手,也可以转身逃跑。 在上一次全军覆没的教训下,没有人知道,这一百二十余人在进入西域后,能够有几人活着走出来。 第111章 情到深处情转薄 凌昭云同风琉月这一场婚宴办得委实漂亮。 且不说那满墙满窗的大红“囍”字和铺了满路的红地毯,以及新郎新娘走过的漫天花雨,就是这宾客便请得十分的有面子。 凌昭云爹娘早逝,好在风琉月还有个二哥,那祁家的家主祈无芳便大喇喇地坐在了高堂之位上。次席便是风头正劲的沉月宫主白轻墨与碧落教主兰箫,明宗少主北堂寻和隐宗之首影芙门的少主单飞也坐在极为显眼的位置上。原本留了座位给白清城、欧阳晓和宇文熙和等人,但他们早在前几日便已经出发去了西域,虽然本人不在,也派了稳妥的人来捧场。并着苍山派、逍遥门、峨眉派的几位长老,那阵势,简直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 单飞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捧着酒杯,往嘴里灌着上好的竹叶青,满脸兴致勃勃的看戏之色。 坐在他身边的北堂寻看着单飞那一翘一翘的二郎腿,疑惑地问道:“又不是你成亲,你激动个什么?” 单飞指了指祈无芳那春光满面的笑脸,然后对着正在“夫妻对拜”的凌昭云竖起一只大拇指,由衷感叹:“啧啧啧,凌昭云就这么容易让祈无芳把‘大舅子’的称谓拿到手了,可真是个不拘小节的男人。” “……” 司仪高声唱道“送入洞房”,凌昭云和风琉月站起身来随着领路的人进了里间,满堂宾客亦皆站起来笑容满面地祝贺。 凌昭云依旧是风流倜傥,玉面含笑,却比寻常多了几分认真,多了几分诚恳,牵着自己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初初有了为人夫的沉稳与责任。 白轻墨目送那一对新人进入洞房,听着周围的人起哄要闹洞房的喧闹声,有些恍惚。 凌昭云是她此生挚友,谁都代替不得。这和兰箫不一样。倘若兰箫有了除她之外的女人,她大抵会先将那女人杀了再和他玉石俱焚,而凌昭云和风琉月成亲,她会由衷地祝他幸福。她今日特地穿了一件淡红的千水裙来赴宴,也是不想让他的婚宴因自己落了半点清寂。 她知道,凌昭云对白色的钟爱不亚于她对莲花的钟爱,因此从未见过他穿白色以外的衣服。 那一身烈火一般的红,明明不是属于他的颜色,却在今日让他比寻常更焕发了绝然的光彩。那是沉凝而不沉重的气场,是轻扬而不轻浮的气质。 今日是第一次。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手背忽然被覆上一阵温暖,白轻墨微怔,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兰箫。 “怎么了?” 兰箫保持一贯的微笑,掩在冬衣长袖下的手更握紧了她:“手怎的这样冷。” 白轻墨道:“我体质纯阴,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凉,只不过冬日里更明显一些罢了。” 语气平淡如往常,仿佛周围热闹的气氛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们二人,言行之间兀自是寻常风度,丝毫未曾沾染那喜庆的气氛,只不过较之平常少了几分冷意。 兰箫道:“幸好当日在大漠中没让你借天地之阴将身体彻底锻造,否则今日我握住的,岂不是一块寒铁了。” 白轻墨笑道:“那你可真要多谢我,没有执迷不悟让你的手被冻着。” 兰箫伸出手来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脸,道:“你还知道你自己执迷不悟。” 白轻墨怔了怔。男子的手已经撤回,自己的脸上还存了一分热度和微微的疼意。 他们俩之间再亲密的事情也都做过了,床笫之私那回事,现在反倒不会那般忸怩作态,只是这寻常之间的宠溺之举,倒还是少些,偶尔做来,她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看着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嘴唇微张却半晌说不出话来的形容,兰箫忍俊不禁,笑了。 白轻墨看着对面男子那眼角眉梢皆是笑意的形容,当下微微着了恼。今次竟是被他当成三岁小儿来取笑了。 当下淡淡“哼”了一声,转开脸不再看他,面色凉悠悠的,耳根子却攀上一抹红意。 兰箫将她的神态形容皆看在眼里,目光灼灼,却带着取笑的意味,眼看那耳根子的一抹红意已经攀上了脸,女子的望着别处的眼神逐渐变得有些咬牙切齿,兰箫晓得该点到即止,当下敛了笑意,低头凑至她耳边,道:“你这样的脾性,倒同我第一次见到的大相径庭,想来你我二人成亲之后,也不必再有孩子了,有你这样一个孩子气的,也委实够磨人。” 这到底还是在婚宴的大厅里,一对新人方送入洞房,外面的人多得很,他们二人身份皆是特殊,他竟然就这样凑近过来做亲昵之态。 然而,听见他说出的话,却叫白轻墨连提醒他该有的礼节都忘记了。 “你方才说什么?” 兰箫看着她转过来的双眸,漆黑如夜空,明亮如星辰,含着丝丝震惊之色,倘若周围没有这许多人,他定然要忍不住吻上去的。 微微笑了笑,兰箫望着她,似笑非笑道:“我说的什么,你没听清么?” 女子的眼睛再次睁大了一点。 兰箫无奈一叹,然后握住她的手,认真地道:“我们俩究竟是要成亲的,而你的体质虽然不易有孕,日后也未必不能有孩子。倘若生出来,你还想不要么?” 白轻墨望着他的眼睛。 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虽然笑意明显,却完全不似玩笑。 他是真的想要和她成亲,真的想要一个孩子。 白轻墨颤了颤。 与自己所爱之人朝夕相处,她何尝没有想过与他成亲。只是想要一个太平的婚宴,定然要有一个太平的江湖,眼下他们二人不可能拥有一个安稳的亲事,因此她也一直没有提起。今日他竟然说了。 丝丝甜意从心底泛上来,白轻墨垂下眼睑:“倘若我不想要,你又能怎样?” 兰箫一直瞧着她的神色,听得她如此说,只是微微一笑,语气自然而肯定:“唔,依我看来,倘若是我想要,十有八九是不会没有的。” “……”白轻墨嘴角抽了一抽,抬眼瞪他,“下流!” 兰箫眸色深深,仍旧弯着嘴角笑。 他知道她心里所想,因为她所想正是他所愿。 男子凑到女子的耳边,语声轻缓却沉凝如承诺:“待魔宫彻底退出江湖,我会还你一个更为盛大的婚礼。” 话语响在耳边,随着温热的吐息传入身体每一处神经,白轻墨心中微动,看着自己衣袖下被握住的指尖,缓缓启唇道:“好。” 远远的单飞看着那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虽然听不清到底说的是什么,然则姿态亲昵,委实不是寻常做派。仰脖灌了一口酒,单飞咂了咂嘴:“啧啧啧,看那两个人,大庭广众之下还明目张胆地调情,啧啧啧……”说着转向旁边的北堂寻,“要不我们也……”话没说完,看见北堂寻那纯洁的目光望过来,就噎在了喉咙里,单飞抽了抽眼角,“算了……” 倾云楼主与风琉月的这一场婚宴做得十分盛大且顺利,连魔宫都没有来捣乱,足见凌昭云的面子有多大。 然而,就在所有人宿醉之后以为新郎官应该还在和新娘子享受洞房花烛夜的时候,凌昭云已经换下了大红的喜袍,一身雪白的长衫,手上拿着一柄玉扇,站在庭院里,在天边微露的晨曦下,泛着冷白的光。 同样站在庭院里的,还有白轻墨和兰箫。 看着凌昭云轻手轻脚地将房门合上,背着一包裹轻便的行李走下台阶来,白轻墨面色淡然,眼神却略有些复杂:“你就这样丢下她不管了?” 凌昭云走近前来,面上依旧是那风流倜傥的笑意:“屋子里的沉香燃得很好,她能一直睡到巳时,醒来便能看见我留的信了。” 气氛一时有点沉重。 兰箫张口道:“你怎的将喜服换下来了,你穿红色倒是很好看。” 凌昭云道:“喜服红得太烈,这辈子只要穿一次就够了。” 兰箫微微沉默,然后目光中升起几分敬佩:“风琉月这辈子能嫁给你,是她的福气。” 凌昭云淡淡一笑:“但愿罢。” 和往日同样的神态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句句深意耐人寻味。 白轻墨看着凌昭云那双在黎明中神色朦胧的眼睛,心底一涩,道:“好了,再等就要天亮了。若是不想被你夫人抓个正着,就赶紧走罢。” 凌昭云用扇子敲了敲自个儿的脑袋,道:“是了是了,咱们赶紧走罢,轩羽他们几个还在外头等着呢。”说着便就着满地凉悠悠的黎明微光,背影潸然地往门口走去,直到拐角出门,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兰箫看着凌昭云头也不回的背影,心中五味陈杂,正欲拉着白轻墨也跟出去,却立即察觉她的神色有些不对。兰箫皱了皱眉,将她拉到自己身边,面对面站着,垂头凝视着她的双眼,逼问道:“你最近越来越多愁善感,究竟是怎么了?” 白轻墨原本就脸色发白,被他这么一问便越是白得吓人,眼圈却红了个透,哑声道:“风琉月才刚嫁给他,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他就要和我们去那样凶险的地方……他这副模样,让我怎么放心……我根本放不了心啊。”顿了一顿,喉咙有些哽咽,“我多愁善感又怎么了,你凶什么凶。”就这样说着,眼泪便顺着红透的眼角流了下来。 兰箫怔住了。 他极少见她哭,第一次是在临风山庄品梅会上,他第一次吻她。第二次是在大漠里从鬼门关将她救回来,他逼她接受他。 这是第三次。 而她竟然说他凶她……兰箫心中巨震,身体的反应却快过大脑,猿臂一张便将她紧紧地收入怀中:“对不起……” 白轻墨被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心乱如麻,揪住他胸前的衣襟,眼角湿透,朦朦胧胧的泪眼抬起来四是要看他的眼睛,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这段时间我心里怔忪难受的很,总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他这样就走了,连一句告别的话都不同风琉月说,他根本就不懂女……” 兰箫按住怀中女子的脑袋,埋进自己的肩膀,用力搂紧她。肩膀上的衣衫湿了一片,女子将脸用力埋进他的颈窝,抽着鼻子,眼泪如开闸的水龙头一样流出来。 兰箫这一刻才觉得怀中的这个人竟然生得这样小,自己完全可以将她包裹住,他用力抱紧她,在她的耳边低声叹息:“你哭得我没有办法了。” 女子的哭声细碎却很久没有终断。天边泛起鱼肚白,庭院转角处,一名白衣玉扇的公子久久地倚墙站着,身体一动不动,漆黑的眸子里蕴满了深深的感动和哀伤。 第112章 茫茫大漠尘漫天 茫茫大漠尘漫天,柳草青黄叶底剑。叶底剑,斩断嘉峪,雄霸西原。大漠风,犹如长烟落日般大气磅礴,壮烈恢弘,卷起黄沙漫天飞舞。撕天裂地,沟壑纵横。 按照正常速度来说,人越多,行路越慢,从临风山庄出发到西域大漠,一百二十人约莫需要十五天的时间。而白轻墨一行人较之乾坤盟更晚七日出发,然而胜在人少且个个脚程极快,不需耗费多大的精力便能在乾坤盟进入大漠的同时到达大漠边缘。 因此,当欧阳晓等人在沙漠边的小镇上置办干粮的时候,白轻墨一行人亦恰巧到达那一处。 大批人马停留在小镇上,朴实的西域人乐得热闹,抓住这个商机纷纷将自家店铺里的干粮补给拿出来连买带送地给了这些外来的“探险者”。 因着这批人马要来西域原本便不是什么秘密,便也没有防着魔宫,除了韩子龙等三人,其余人皆没有任何伪装,眼下到得这块地方,就是明摆着告诉魔宫:我们已经到你家门口了,是不是该派出几个得力的下属将我们领进你的家门去? 相比之下,白轻墨等人则并不是大喇喇地就进来的。 上回来这块地方,白轻墨和凌昭云扮作一对夫妻,这回则是兰箫与她扮作一对年少夫妻,凌昭云乃是这妻子的兄长,另外跟着的兰蝶则是兰箫的胞妹,兰幽、轩羽、寻影则是家中的下人。当然,还有一只……宠物。九夜虽说不喜欢沙漠这边脑袋气候,但是为了能够黏在女主人身边,还是勉为其难并且死皮赖脸地扒拉着白轻墨的裙角跟着来了。只是这小家伙带出来太过打眼,只能让它窝在一个包裹里,让兰蝶抱着,偶尔探出个脑袋来呼吸新鲜空气。 几人皆易容换颜,防的却并不是魔宫,而是欧阳晓那一拨人马。他们此番出来虽说是秘密行事,而且任谁也无法想到,倾云楼主新婚燕尔便会离家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然而到底是中原几位龙头离开,时间一长定然瞒不过魔宫的耳目。而这一百二十个人已经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几乎不通外界风云,为了免去多生事端,暂时还是隐藏身份才好。 白轻墨和凌昭云正背对着街道,在一个小摊上买干粮。 背后远远的有两个人由远至近走过来,白轻墨微微侧过身,彻底留下一个背影,同时低声嘱咐凌昭云:“别看后面。” 凌昭云目光微闪,装作很自然地将干粮放进袋子里,眼风里瞟见那后面的两个人从身后走过,低声传音道:“怎么了?” “白清城。” 凌昭云微微挑眉。 白轻墨接过凌昭云手中的布袋,打了一个活结,目光微转扫向那走过去的两个人,却冷不防那其中一人转过头来,二者目光恰巧对上。 皆是一顿。 然后同时转开目光,自然无比,仿佛方才那一瞬的凝滞只不过是错觉。 凌昭云顺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那两个已经远去的背影,回过头来问道:“他认出你了?” 白轻墨从店老板手中接过一个布袋将干粮再套了一层,淡淡“嗯”了一声。 凌昭云挑起眉。 白轻墨将打包好的干粮递到凌昭云手上,转过身朝着与白清城相反的方向,淡淡道:“走罢。” 她对白清城的熟悉只是在八岁以前,白清城对她的熟悉也是在她八岁以前,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二人却仍旧能在第一时间认出对方。根本谈不上熟悉,也无需辨认,只是一种被禁锢在血液中的本能。 而这种本能,真是让人…… 白轻墨眯了眯眼。 ——厌倦。 兰箫在一家客栈里等着他们。白轻墨和凌昭云进了客栈,兰箫便着伙计炒了两个小菜端上客房去。甫一进门,被憋得久了的九夜立即扑进了白轻墨的怀里,顺便用那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凌昭云脸上扫了一把。 兰箫将房门关上,笑道:“你们二人买个东西也要花这么长时间,我还以为你们同乾坤盟的人撞上了。” 凌昭云抹了一把脸,笑了笑:“倒是猜得很对,撞是撞上了,只是没拆穿。” 兰箫微微挑眉,看了白轻墨一眼,了然。 西域的物产不如中原丰富,食物也都粗糙,根本谈不上中原的精致,让人兴不起食欲。几人略略吃了几口,大约饱了四五分就放下了筷子。恰巧窗户外面响起一串轻缓而又节奏的敲扣声。 兰箫将窗户打开,一个黑色的人影如鬼魅一般从窗口掠进屋子,眼角一朵黑亮的莲花幽沉隐秘,对着白轻墨单膝跪地。 寻影。 白轻墨喝了一口冷茶,一手缓缓顺着九夜脖颈上的毛,问道:“何事?” “禀宫主,属下方才打听到,当地人说八月间在大漠中消失了一座没有人居住的村子,有沙尘暴的痕迹和零零碎碎的几块木料,但倒塌破碎的房屋并没有找到,而且在村庄消失后,那一片地方的瘴气缭绕了将近半个月才逐渐散去。” 凌昭云玉扇在掌心一敲,挑眉不语。 白轻墨和兰箫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猜测。 上一回进入大漠,他们在那个地方被沙地漩涡卷走,一起带走的当然还有破败的房屋,因此在那村子的原址上没有留下太多的遗迹。只是这瘴气…… 魔宫并不知道他们当时的去向,那么那一场沙尘暴和漩涡便于魔宫没有半点关系,纯粹是自然因素。而他们在那之前遇到的风凛,以及在村子中找到的雷如海尸骨,都说明那一块地方和魔宫定然有不可分割的联系。魔宫独有的瘴气在那一场自然气象之后散发出来,说明尘暴和漩涡扰动了当地正常的地理状况,让某种平衡被打破,致使瘴气流溢。 既然地面上和空中都没有可能藏匿任何东西,那就只可能在……地下。 丢下小狐狸,白轻墨站起身来到窗边,向街道上看去。 零散的人流正在向白清城方才走去的那个方向汇集。想来乾坤盟的人亦已经知晓这个消息了。 “不出半柱香的时辰,他们就会进入大漠了。”凌昭云在身后凉悠悠地道。 白轻墨似笑非笑:“所以?” 凌昭云用扇子一下一下地敲着掌心:“唔,看你信心十足的模样,我们总不能输给他们罢?” “说的也是,不管怎么讲,也不能输给他们么。”白轻墨再次望向窗外,漆黑的眼眸中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只不过,前路凶险,还是让他们先探探路罢。” 兰箫看着白轻墨冷魅的侧脸,脸上挂着一贯温和的笑容。 “我们从另一个方向走,与他们错开路线和时间。”白轻墨看向兰箫和凌昭云,“现在就出发。” **** 乾坤盟的人比想象的要聪明。他们并没有一百二十个人集体行动,而是分成了四支小队,每支三十个人左右,这样既能够减轻行路负担,加快速度,还能够通过不同的路线扩大寻找线索的范围。而且,三十个人,基本上也有能力应对大部分的突发状况。 他们的目的地是魔域之海,这一路上必定会遇到不少阻碍,那么,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减少伤亡,绝对不能落得上一次那样全军覆没的下场。 白清城与欧阳晓及苍山派在同一支小队中,韩子龙则与临风山庄的三位长老以及在一起,宇文熙和与峨眉派在同一支小队中,最后一支队伍则是由几名实力颇强的游侠散客带领。四支队伍实力大抵平均,只是白清城所在的那一支队伍看上去阵容颇为强大。 白轻墨等人是与白清城走的同一条路线,远远地吊在那批人的后面,丝毫没有暴露行迹。 大漠风干裂冷厉,愈到黄昏便愈是呼啸不停。凌昭云优哉游哉地打着扇子,身后留下一连串的脚印,又很快被风沙抹去。 “你们猜,魔宫最先会对哪些人下手?”凌昭云看着前方不远处已经被风沙吹乱的脚印,问道。 “柿子总要挑软的捏,哪里有一开始就硬碰硬的道理。”白轻墨挑起秀眉微微笑道,“不出意外,今晚之后,这四支队伍就只剩下三支了。” “唔,照你的意思来说,今夜能在那村庄消失之处会和的,就只有三支队伍。”凌昭云咂咂嘴,“恐慌这么快就来了,也不知这些人吃不吃得消呀。” 白轻墨笑睨了他一眼。 兰蝶拉着轩羽的袖子走在后面,道:“按照教主夫人这么说,横竖我们前边的那一队估计是能笑到最后的嘛,兴许能找到魔域之海也说不定。” 听见那个称呼,凌昭云眉头抖了抖。 兰箫挑起眉,似笑非笑地看向兰蝶:“将你带出来之后,性子倒是愈发的野了。谁教你说的这个话?” 兰蝶吐了吐舌头,藏到轩羽的后面,露出半个身子和一个脑袋,怀里的小九夜也将圆溜溜的小脑袋从她怀里探出来,笑嘻嘻地道:“单飞曾经同我讲,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在吃喝玩乐以及八卦等方面,必须有自主判断力。以我长久以来养成的自主判断力来看,教主你这样是害羞了么?” 九夜“嗷”地叫唤了一声,大眼睛扑闪扑闪。 白轻墨忍俊不禁:“你这个教主竟然被下面的座使这般调戏,也太没威信了些。” 兰箫道:“这妮子胆大包天,我平日也不同她计较,没想到如今搭上了你宫里的第一护法,寻着了一座很好的靠山,这胆子是愈发的肥了。” 这竟是说她宫里没将属下调教好了。 白轻墨双手环胸,脸上露出与兰箫如出一辙的似笑非笑的神情,正欲反击,却听见凌昭云在旁边甚没正经地唔了一唔。 “依我看,这个称呼倒是挺好,你们俩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难道都是害羞了不成?”说着笑眄了白轻墨一眼,“我看你年纪轻轻的也会被人称为夫人,倒也十分新鲜。” 白轻墨笑道:“你倒是乐得来做这个和事老,看来你楼中的下人们也都是这副模样了。风琉月还没嫁给你的时候,估计也是早就被叫了夫人罢?” 凌昭云握着扇子仔细想了想,然后抬起头认真地道:“她从第一天离家进来,就被叫夫人了。” “……” 第113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 “按照镇上人的描述,大概就是这个位置了。”欧阳晓停下脚步,望向前方不远处。 此时天色已暗,顺着欧阳晓的手指,远远地还能看见那一片地方较之其他起伏更小一些,地势较低,仿佛曾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摧残过,其中有少量突兀的梁木从平坦的沙地里冒出来,昭示着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村庄。 苍山派的长老司空林道:“走罢,过去看看。” 于是众人皆下到那一块空地。 月色凉如水,给平坦的沙地镀上了一层银辉。 “看来我们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暂时在这儿等一等罢。”欧阳晓道。 就着淡淡的月光,众人在那一块空地上寻找线索。 “有人的骨骼。”旁边一人忽然道。 “这里曾经是有人居住的村庄,可能是村民的遗骨。”某长老说道。 欧阳晓望了一眼那边发现骨骼的人,在沙地上慢慢地走着,忽的脚下一绊,竟是被一块木料阻滞了。他原本抬脚便要跨过去,眼风里扫见那木料和沙地接触的地方,眉峰陡然皱起,弯下腰去,从沙地里拖出了那一条足腰宽的木板,手指抚摸着那参差不齐的断口,欧阳晓神色复杂。 易容过后的白清城走过来蹲下身,看了一眼那断口,神色微惊:“这是……” “不是自然断裂,也不是风暴所致。”欧阳晓摸着那焦黑的断口,眸色微沉,“这是被内力震断的。” “所以,摧毁这个村庄的直接原因,不只是尘暴。”白清城道,“在尘暴之前不久,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恶战。” “据镇上的居民描述,这块地方在尘暴之后有瘴气缭绕将近半月,那就必然有魔宫参与。”白清城面色凝重地道,“看这断口的颜色与形状,想必是高手所为……看来,早在八月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在魔宫的地盘上和他们打过交道了。” “嗯。”欧阳晓点点头,“只是不知道这人是否活着,倘若活着,也不知到底是不是我们这一边的。” “你怀疑是碧落教与沉月宫?” “只是猜测罢了。”欧阳晓道,“碧落教与沉月宫中的高手比乾坤盟中要多出不少,且个个嗜杀成性冷血无情,招式简单粗暴却极为致命。只有那样的武者才能以劲气将这厚重的木板切得如此平整。只是,之前并未听说白宫主与兰教主有过离开中原的消息呀,难道是他们手下人来的?” 白清城脑中灵光一闪,道:“你的猜测也许没错,当时魔宫总坛在西域的消息是在民间兴起的,但不少人对这个消息表示怀疑,毕竟任何人都不知道魔宫的所在,光凭一些小势力根本不可能找到它。我爹也曾派遣了不少人查找这消息的源头,但始终一无所获。现在看来,倘若这些事皆是碧落教与沉月宫所为,那就都说得通了。” 欧阳晓点点头,脸色略沉:“是我们落后太多了。” 是乾坤盟落后太多了,或者说碧落教与沉月宫能耐太大,不仅率先找出了魔宫的位置,而且已经在别人的地盘上和人家正面交过手了。 欧阳晓忽然明白为何在贺云山脚下会上演那样一出莫名其妙的戏码。白轻墨与兰箫分明巴不得乾坤盟早早灭了,却在关键时刻现身救了他们所有人。这件事情表面上看似不合常理,然而一旦与现在的猜测联系起来,一切都变得有章可循。白轻墨和兰箫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发善心,而是他们早已知晓西域有多么凶险,知晓前路艰难,他们自然不愿以仅凭自己的力量铺平一切道路。这时候,乾坤盟就变成了不可缺少的垫脚石。只要有乾坤盟先来探路,他们乘机再上,可不就是捡了一个大便宜。 呵,真是一桩坐收渔利的好买卖。 欧阳晓顿时觉得四面八方有不少眼睛正盯着自己率领的这一支小队,有魔宫的,也有碧落教与沉月宫。 白清城虽然气质清绝,却和欧阳晓一样有一个聪明绝顶的脑袋、后者想到的,他自然也都一分不差地想到了。然而,与欧阳晓不一样的是,就在后者正在苦笑着感慨白轻墨与兰箫的聪明之时,他想到的却是另一个结果——一个现在可能已经发生的结果。 皎洁清冷的月光下,欧阳晓看见白清城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难看无比,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清城,你怎……啊,难道——?!” 白清城想到的,欧阳晓在看到他脸色的第一时间也想到了。 既然连碧落教与沉月宫都需要一块走在前面的垫脚石,那么这块石头的用处定然十分的明显。这一百二十个人组成的大石头在今日下午已经变成了四块小石头,那么,是不是有其中一块,已经发挥作用了呢? 欧阳晓顿时全身发冷。 “不会是真的罢……” 白清城垂眸苦笑:“但愿罢。” 不祥的预感在心中蔓延,欧阳晓将手中的那一块木料重新埋入沙土里,似是要埋没方才所猜测的事实。 但是很快,他就会发现,那不祥的预感所昭示的与理性判断你的结局一模一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自欺欺人。 在这一个晚上,只有三支队伍会合了。 “我们……要不要去找他们?”一个峨眉派的女弟子嗫嚅地问道。 “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你还想将它们带回中原安葬么?”那名女长老似乎是那弟子的师父,教训她的语气严厉而肃穆,“英雄战死在大漠,他们每个人都值得全武林人敬仰,不需立碑铭文,每一个人都被自然埋没在战死的地方,那才是最好的归宿。” 年长的峨眉长老所说的话犹如一块巨石砸在众人的心上,沉重而痛苦,却庄严不容反驳。 半晌,欧阳晓道:“长老说的是。我们既然选择来到这里,这便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白清城闭上眼。 沉默而压抑的恐慌在每个人心中蔓延,鼻端仿佛嗅见了浓郁而惨烈的血腥味。一直以来对于魔宫根深蒂固的憎恨与恐惧在黑夜与死亡中无数倍地放大,前路仿佛幻化成一片黑夜中的火海,那血色的莲花犹如地狱烈火舔舐着人心,三角头的毒蛇咝咝地吐着信子,眼睛里迸射出贪婪而毒辣的光。 但是没有人退缩。 易容之后的韩子龙环视四周,将每个人的脸色神情都收入眼底。他在这些人的脸上看到了愤怒,看到了憎恨,看到了恐惧,甚至看到了绝望,但没有一个人露出那个名叫“软弱”的表情。 韩子龙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浓烈的感动与钢铁般的坚硬。 “魔宫屠杀我们的亲人,屠杀我们的伙伴。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我们只能出战。此仇,不共戴天,至死方休。” **** 早已渗入沙地的血液凝固成暗红色,在皎洁的月光下闪出冰冷的褐色。一具具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冰冷的沙地上,保持着最后的战斗着的姿势和表情,三十一具尸体,每一个人都坚持到了最后一刻,拼死一战,和敌人玉石俱焚。 凌昭云看着眼前的场景,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们原本是跟着白清城那一队人马走的,但在半路上歇息的时候,白轻墨忽然说在风里嗅到了血的味道。虽然几人兵没有听见喊杀声,然而白轻墨对鲜血的敏感度一向让人震惊,他们便跟着她来到了这个地方。于是看见了满地的尸体。 这是一场恶战。 果然被白轻墨言中,柿子要挑软的捏,这一队力量最单薄的人马,成为了魔宫第一个目标。 第一个成功的目标。 然而,弥散在空中的瘴气告诉他们,这些武者并没有让自己死得徒劳,他们用自己的刀锋斩杀了几乎所有袭击他们的黑衣死士,让那些活死人的身体灰飞烟灭。 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知道为什么中原武林历经千年而不朽么?”兰箫望着那一具具壮烈而死寂的尸体,目光沉重而深沉,“这就是答案。” 这就是答案。 这就是——我们的气节。 我们的——无坚不摧、不可撼动的信仰。 虽然在场的人都不喜欢白道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但是这一点却是谁都无法否认。他们有自己的坚持,有自己的信仰,这是他们的底线,也是他们的防线,一幢坚不可摧的堡垒。 兰蝶握紧了轩羽的手,寻影如一道死寂的影子立在白轻墨身后,看着那地上的血迹与尸体,一言不发。 怀里的九夜嗅了嗅空中浓郁的血腥味,难得地没有吭声。白轻墨闭了闭眼,随手一挥袖,大风卷起,狂沙倾覆,覆盖在了那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上。 女子淡淡转身:“走罢。” 第114章 欲饮琵琶马上催 韩雨微坐在韩临东的房间里,手中端着一只尚残存一点药渣的药碗,搁在了床头的茶几上。 元谷将韩临东搀扶起来,着几个下人将床上被汤药打湿的被褥换下来。 元谷将自家老爷搀扶着在一张躺椅上靠下来,再送了一杯水到他嘴边,让他就着茶杯喝下去。 韩临东此时的样貌与前不久出现在武林大会上的模样完全不同。这个年方过半百的老盟主,在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仿佛老了二十岁,头发变得花白并且已经开始脱落,原本硬朗的面孔上爬满了皱纹,眼带深重,眼睛里爬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体内器官衰竭,手脚不灵便,连一碗汤药都端不稳。 韩雨微坐在韩临东的身边,看着自己父亲缓慢且艰难的动作,眼中神色复杂却平静。 让元谷撤了茶水,韩临东重重地咳嗽了几声,身体靠在了躺椅的软垫上,叹了口气,道:“这毒发得已经算是慢的了,百里丞艳也算是手下留情,让我多活了这么几年。” 韩雨微哞色黯了黯,道:“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韩临东伸出手,将袖子往手臂上挽起,露出皮肤松弛的手臂上,那一条蜿蜒的黑色细线,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没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韩雨微道:“爹,您就这么让大哥去西域,倘若您在这期间……那大哥岂不是连您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韩临东吃力地摆摆手,叹道:“他就过自己的日子罢,眼下武林已经交到了他的手上,我只盼他平平安安,见不见最后一面都没甚要紧,我身边有你就够了。” 韩雨微顿了顿,道:“这样的话,大哥会伤心自责的。” “男子汉大丈夫,哪里是这一点苦头都吃不了的。”韩临东沙哑着声音道,“我此番让他跟着几位长老去西域,也是历练历练,树立威信,否则日后如何掌管武林。” 韩雨微沉默。 大哥掌管武林…… 脑海中浮现出那一张男子温和却永远莫测的脸庞和那女子冷魅决绝的倾城身姿,韩雨微心中一涩。 那两个人,真的会将武林拱手相让么。 “爹,大哥他到底——” 话未说完,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收拾好杂事的元谷从门口进来,看了一眼自家老爷和小姐,道:“韩二回来了。” 靠在躺椅上的韩临东皱起眉头。 韩雨微眸光微动,道:“让他进来。” “是。” 元谷将一名黑衣男子引进屋子,然后自己推出去,并遣散屋子里所有侍候的下人,妥帖地关上了门。 韩雨微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身子,望向那一身黑衣半跪在地的韩二。 “我记得今日尚未到你该回来的时间,有什么消息这么急着汇报?” 韩二抬起头望向韩雨微,语气冷静肯定,道:“属下查到,碧落教主、沉月宫主与倾云楼主已经离开中原,前往西域了。” “什么?!”韩雨微倏地站起身来,始终平静的眼中泛出几缕难掩的震惊,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她赶紧转过身去顺韩临东的气息,“爹,您悠着点儿,别动气。” 韩临东扶着自己女儿的手臂,挣扎着坐起来,目光虽沉郁却如鹰一般锐利地望向韩二:“此事肯定?” 韩二道:“属下再三确认过,一定没有问题。” “什么时候的事?” “碧落教主等人做事极为隐秘,消息被我们查到的时候,他们必然已经避开我们的眼线,到达西域了。”韩二道,“根据属下判断,他们应该是五六日之前便已离开中原,甚至更早。” 韩雨微道:“倾云楼主六日之前才方成亲,那时候这几人皆在场,最大的可能便是成亲的第二日,甚至当日晚上便已经启程。”说着冷笑一声,“想是料到我们会在他成亲之时放松警惕,便乘着这个机会走脱。难怪当日山脚下践行之时白宫主会出来搅局,原来是为了让我们乾坤盟做垫脚石。” 韩二低着头不语。 韩临东低低地咳嗽了两声,沙哑着嗓音道:“罢了,既然他们去了,我们也无法阻止。这几个人对碧霄派少主有过承诺,至少能保证你大哥的安全。” 韩雨微道:“爹,您说的是。但他们既然已经出了中原,那么我们这边再出什么事,他们也是鞭长莫及。何不趁此机会扳回一局?” 韩临东愣了愣,道:“我也是这么想。只不过,你不是对碧落教的那个小子……” 韩雨微一怔,眼神有片刻的怔忡,旋即迅速恢复冷静,微微一笑,道:“爹,女儿到底还是知道黑白轻重的。白宫主与他乃是绝世相配的一对,我既然得不到他,便不会再费无用功了。” 听见女儿这般讲话,韩临东一叹,道:“你有这样的心性,不为情所困,杀伐果断,目光长远。倘若是生为男子,我临风山庄早已重振雄风了啊。” 韩雨微一笑,并未因为父亲这可惜女子的话生出任何不满,语气温柔万分,眼中的平静却缓缓地显现出一丝冷血的味道来:“爹,就算身为女子,能做的事情,也未必比男子少呀。” **** 大漠的风尘漫天席卷,薄薄的沙土如一层黄雾笼罩在天地之间,初冬在别处还没有显现出来的冷冽干涩,在这沙地遍布的大漠中,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有人都意识到,之前将队伍分开而图行进速度的做法是错误的。他们原本以为,三十个人的小队足以应对正常范围内的攻击,却低估了魔宫的心狠手辣。是了,魔宫一旦动了杀机,怎么可能放走任何一个人。 欧阳晓现在的感受,就仿佛面前正横着一柄如山一般高的大刀,他们无法从旁绕行,而必须越过这那空中的刀刃才能到达目的地。任何一个三十人的小队都无法独自越过那一柄大刀,必须由剩下的这些九十人叠罗汉,一个一个爬过去。有些人能够越过刀刃到达另一端,而有些人可能在越过去的时候没站稳,直接在刀刃上摔死,而那些最底下作为基础的人,永远都无法跨过来,只能被这一柄巨大的刀割裂喉咙。 但是,死去多数人,留下少数人,至少要比全军覆没要好得多。 所以,不能再分开了。 这九十个人到最后也许只会剩下三五个,也许一个也不会剩下,但是他们只能凝聚在一起。这是韩子龙、白清城、欧阳晓与宇文熙和四人商量过后一致同意的策略。 在高度警觉的状态下休息了一夜之后,韩子龙面对朝日醒来,环视一周,队伍里的人一个个都从一夜忐忑的睡梦中清醒过来,他的眼睛里映照着那一轮火红的太阳,逐渐升起一丝铁血的味道: “我们继续往大漠深处走。所有人都要走在一起,就算有人被杀,也不能掉队。” 在西域的行动中,韩子龙第一次脱离韩临东的羽翼,独自统领群雄走向巨大的挑战。不得不说,这个人虽然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有时候却简单得恰到好处。身为临风山庄的大公子,他充分地继承了韩临东的领导才能,且青出于蓝,那简单粗暴的命令比之韩临东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这在如此危险的环境下,越简单粗暴的手段,往往是越有效的。 剩下九十人的队伍在韩子龙的领导与整合下,重新凝聚成一股绳子,紧紧地融合在一起,共同进退。 他们从那个被摧毁的村庄出发,跟着罗盘的方向朝着大漠深处继续前进。所有人都知道,魔域之海就在前方的某处,既然第一批人马能够到达那里,那么他们没道理不行。 他们走了三天三夜。这整整三日的时间当中,沙漠平静得有一些异常,一路行来,他们并没有遇到任何蜥蜴野兽攻击,也没有遇到尘暴,就连过大的风沙也没有让他们遇见。在他们的脚下,沙漠仿佛沉寂下来,白天干燥闷涩,夜晚严寒潮湿,没有半点异常,却让人从骨子里感到发冷。 这支队伍里的人,都是身经百战饱经风霜的武者,没有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和千金小姐。在沙漠中连日行走的辛苦并非常人能够想象,然而他们每个人都一一咬着牙承受,没有一个人说“不行”,没有一个人后退。 韩子龙与欧阳晓等人都明白,队伍中每一个人的身体负荷皆已十分沉重,但这尚不足以将他们压倒。真正让人感到筋疲力竭的,是心头的那把刀。那把名为迷茫,名为恐惧,名为绝望的刀。 **** 寻影身为沉月宫的“暗护法”,全权掌握沉月宫的情报网络,其功夫神出鬼没,有时连折阙都无法发觉他的行踪。因此,白轻墨等人远远地吊在乾坤盟一批人的后面,却能够完全掌握他们的动向。 “重新走在一起,也未必能减少伤亡,还有可能扩大目标,魔宫一旦出手,便会是极大的损失。”行走在沙地上,凌昭云眼神凝重,手中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掌心,道,“该死多少人,最终一个都不会活着。” “但是……”白轻墨道,“他们只有这一个选择了。” 兰箫侧眸看过来,似笑非笑:“唔,你这语气,难道是对他们起了同情之心不成?” 白轻墨道:“同情尚且不至于。只不过,我原本还望着这些人尽数葬身这茫茫大漠,然则到了现在,却觉得有些惋惜了。” 兰蝶在后面插嘴问道:“教主夫人难道比教主还要心慈手软?” 轩羽冷冷地睨了她一眼,道:“你们教主和心慈手软么?” 兰蝶吐了吐舌头。 白轻墨微微挑起秀眉,道:“本宫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有说我心狠手辣的,有说我心肠歹毒的,还有人说我没心没肺的,倒从未听过有人说我心慈手软的,今日偶然听见一遭倒觉得新鲜。”说着上下打量了兰箫一眼,“恐怕你们教主也从未听过这等恭维,心里正偷着乐呢。” 兰箫无奈地笑了笑:“碧落教与沉月宫皆是杀人不眨眼,外人皆道我们二人是两尊杀神来的。你们两个倒在这里唱对台戏,也不知是谁临走时下了命令说要屠了临风山庄的?” 凌昭云挑了挑眉。 白轻墨勾唇一笑,道:“哟,听你这口气酸的,是心疼你那韩二小姐了罢?” 兰箫无奈扶额:“你揪着这个事情不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净让别人看了笑话去。” 白轻墨正欲反驳,却听得凌昭云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紧接着,一阵风卷来,寻影已经立在了白轻墨的跟前。 一身黑衣的护法笔直地站着,眼角那一朵黑色的莲花栩栩如生: “禀宫主,韩子龙等人在前方七里处遇袭。” 第115章 醉卧沙场君莫笑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几人都没有显现出任何的惊讶。因为在他们的概念里,魔宫能够容忍乾坤盟的人在他们的地盘上安安稳稳地走上三天,便已经是超出意料的耐性了。在三日之期出手,不早不晚,恰到好处。 白轻墨注视着寻影,问道:“对方有多少人手?” 寻影如实地道:“无法估计。” 真是个……好答案。 白轻墨心中冷笑。早就知晓魔宫定然不会放过这一批人,此番是要痛下杀手,不许一人生还。 “谁为首领?” “魔宫两名天尊,双生子。” 兰箫眼神微动:“那两个人可不好对付,就连韩子龙和白清城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凌昭云问道:“那……要不要救?” 白轻墨沉吟一瞬,道:“先过去看看罢。” ****** 浓烈的瘴气喷洒在方圆十丈的范围内,连沙土都被染黑,飓风掀起的沙尘带着邪气的灰黑色铺天盖地而来。 欧阳晓一剑削落一个黑衣人的脑袋,反手再一剑格开袭来的刀具,刺入那偷袭者的心脏,然后狠狠地转动,搅碎那具身体之内的所有机要器官。 浓稠的鲜血喷洒,在瘴气的笼罩下呈现出一种狰狞而黑暗的血腥,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倒在沙地上,有些被割裂了喉咙,有些被劲气震碎了五脏六腑,有些甚至残缺不全,根本辨不出形貌。 魔宫的黑衣死士在瘴气四溢的空气中的行动如鱼得水,几乎没有半点障碍。他们肆意浮在空中,拿起一把把死神的镰刀取走中原武林人士的性命。混战厮杀,血腥而残忍至极,双方都使出全部的力气对敌,手起刀落便是一大片血光和瘴气飞洒。 瘴气的腥味闯入鼻腔,韩子龙紧紧地抿着嘴,体内真气高速运转,一双赤掌对敌,气韵凝重,雷霆万钧。 那两道一模一样的身影在周围飞速变化着位置,劲气从不同的方向袭来,刁钻狠辣,无孔不入。 “小心——!!”欧阳晓一道剑气劈出,截断那直冲白清城而去的黑色毒镖,后者亦手握长剑,当下挽了个剑花,扫向欧阳晓身后,一名黑衣死士被生生劈成两半,瘴气从那身体的裂口倾泻而出。 二人背靠着背,皆微微喘息。 在行路的时候他们就发现,虽然他们在逐渐地深入沙漠中心地带,却不应该出现地势越来越低的情况。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自己离魔域之海已经很近,第二反应则是,魔宫再不出手是不可能的了。 果然,被他们猜对了。 恰恰是在午休的时间,众人席地而坐,有的正在忙着分干粮,有的打坐恢复精力,精神虽然没有完全松懈,防备却有了松动的迹象。就在这个时候,沙地里突然冒出一股股浓郁的瘴气,黑色的雾障从地面升起,笼罩着这一片土地,旋即,几百名黑衣死士在瘴气中凝聚幻化出身形,而那一对曾在京师烟雨楼出现过,且没让碧落教主与沉月宫主讨到便宜的双生子天尊,也如一阵风般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之中。 旋即,苦战。 韩子龙微微喘着气,眼球随着盯着那两道高速变幻的身影转动,一时间竟然眼花缭乱完全无法跟上,他只感到周围的人正在不断地失去生命,不断有人倒下,鲜血几乎要喷到他的脸上。 毒镖如暴雨一般飞来,赤手空拳应接不暇,再加上强烈的劲气轰炸,韩子龙几乎招架不住。 身后陡然一道劲气屏障笼罩下来,将毒镖稳稳地挡在了韩子龙周围,高速旋转的毒镖在那一道劲气的屏障上,有些直接被撞飞,有些竟依旧呈高速旋转的状态“滋滋”地在那一道壁障上切割,宇文熙和手中发力支撑着那一道屏障,飞速窜过来,与韩子龙背靠着背,额头上留下一滴冷汗,道:“韩兄,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当下二人一齐发力,磅礴的劲气喷薄而出,将所有的毒镖尽数冲开,然后化作两道长龙冲着那双生子疾速而去。 黑色身影闪避而过,而那两道劲气却似长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硬生生转了个弯再次攻回来,直直贯穿了双生子的后心。 喜悦之情还未表现在脸上,韩子龙和宇文熙和眼睁睁的看着那二人的身体被劲气贯穿,身体中的内脏功能原本应该全部毁坏,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并没有出现任何伤亡的症候,而是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周围的劲气漩涡陡然缓慢下来,四周只剩下黑衣死士和中原武者在厮杀。 这双生子……不见了? 韩子龙眉头紧锁,和宇文熙和对视一眼。 不,这不可能。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人一定还在附近。 身体的警戒性已经提升到最高,韩子龙和宇文熙和背靠着背,压低了呼吸,警惕地注意着周围每一丝动静。 不远处的欧阳晓一剑劈开挡在身前的一个黑衣死士,正巧看见韩子龙那边的景况,当下睁大了双眼,一声断喝:“韩兄,看上面!” 韩子龙和宇文熙和受到提醒,当下抬头往上看,但还是晚了一步。 他们只觉得漫天的邪气笼罩下来,从头颈往下直到脚尖都在一瞬间被阴邪之气浸透,浑身筋脉犹如被软化之后又飞快僵硬,真气受到阻滞,一时根本无法使上力,还未等状态调整过来,二人皆当胸硬受一掌,鲜血从口喷出,两道身影登时倒飞出去。 周围仍旧陷在苦战之中的人看到这一幕,皆惊恐万分,临风山庄的几位长老大叫“少盟主”,眼睛血红一片就要飞奔过来。 欧阳晓和白清城二人见此,亦心头大震,冲着那一处飞速掠去,却见那空中的双生子在浓郁的瘴气笼罩下再次凭空消失,二人错愕地刹住身形,欧阳晓却觉得身后一阵阴风爬上脊梁骨,当下心头大骇猛地转头。 “噗——!”又一口鲜血喷出,欧阳晓重伤之下却并未立即失力,而是飞快地反手一剑,劈向那偷袭他的双生子之一。 血从那苍白的脖颈上喷出来。 白清城见状立即稳住欧阳晓的身形,右手挽了一个剑花,剑气缭绕之中显出凌厉的杀伐之气,一阵剑光闪烁,直直刺向双生子。 白清城的剑锋划破那其中一人的胸膛,握剑的手却忽然感到了从剑锋处传导而来的寒气,通过手臂传入心脏,顿时犹如整个人被冻住一般。 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上显现出受创后的痛苦之色,也仅仅是一瞬,紧接着那两道身影再次凭空消失,瘴气四溢,将整片天地都变成了灰障之色。白清城尚未恢复真力,心下暗道不好,一手扶着欧阳晓,头顶却一道破风之声飞速袭来。 眼见那毒镖和劲气就要重创白清城二人,一道刺目的紫光却从斜里刺入,“叮叮”几声打飞了毒镖,然后冲入那半空之上。半空中一阵剧烈的爆炸声轰然响起,劲气余波直接将白清城二人掀翻出去。 看到那一抹紫光的一瞬间,白清城和欧阳晓几乎都顾不上伤痛,飞速地对视一眼,皆是无比震惊。 二人重重地摔在沙地上,头顶黑色劲风盘旋,压力却逐渐在减缓,欧阳晓再次一口血喷出来,怀里却感觉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白清城嘴角溢出一抹血丝,大脑还算清醒,隐约看见那黑色的瘴气漩涡中,一道紫色的身影如一阵风掠过,再无踪迹。 瘴气逐渐消散,白清城强撑着走过来扶起欧阳晓,目光却忽然发现落在他身旁的一个小瓶子。 拿起来一看,白清城打开瓶塞,轻嗅了一口,一怔:“这是……” 欧阳晓捂着胸口,将肩膀上那一枚毒镖拔出来,眼神复杂万分。原来方才落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就是这瓶药。 “清城,这……” 白清城看着那药瓶底部的一枚紫色莲花印记,目光复杂。 “她来了……” 欧阳晓咳了几声,看着白清城的眼神,心下了然:“你早就知道了?” 白清城闭了闭眼,道:“在镇上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出手救我们……” 欧阳晓嘴角扯出一个笑,道:“我也没想到,咳咳,这回算是承了沉月宫一个大人情了。” **** 凌昭云坐在沙地上,望着刚回来不久的白轻墨,问道:“你救白清城就算了,怎么连着欧阳晓还那么给面子?” 兰箫道:“我们临行前曾答应过北堂寻,必然要保欧阳晓安全的。” 凌昭云一笑:“也就是做了几日的朋友,那人倒是很讲义气。” 兰箫道:“北堂少主一向如此。” 凌昭云再问:“我看韩子龙和宇文熙和伤得也不轻,你怎的不多发发善心也给他们留点儿金疮药什么的?” 白轻墨道:“临风山庄和魔宫的联系我们至今都没能摸透,但不能否认,这两家之间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韩子龙毕竟已成武林盟主,这么重要的一颗棋子。不出意外,魔宫不会对他下杀手。”说着淡淡一笑,眼神中闪出几缕冷然的神色来,“更何况,他的死活,同我们有什么相干。” 凌昭云听出了一点端倪,看了一眼兰箫,皱眉道;“你们到底答应过岑柳,不能对临风山庄痛下杀手的。” 兰箫温和一笑:“我们并不想对临风山庄痛下杀手,然则并不代表他们不会主动发难。倘若临风山庄有任何异动,我们若是再做出什么事来,也只能算是自卫反击了。” 第116章 作者君要shi掉L 凌昭云原本没有想到这两个人竟然会那么快就反悔对岑柳的承诺,听到兰箫的话,登时有些哭笑不得:“虽说怎么看都是临风山庄挑起的事端,然则白道到底皆是沆瀣一气,会站在你们这边的也不过就是我们几家门派,倘若你们做得过火了,黑白两道群起而攻之,你们也得元气大伤。” 白轻墨勾起唇角一笑:“你那只眼睛看出来我们没准备好和武林对抗?” 凌昭云翻了个白眼:“我哪只眼睛都看出来你们这样会搞得两败俱伤。” 白轻墨扶额:“就知道你会反对……” 凌昭云语气不善道:“你们俩做事情一直都有分寸的,怎么现在就这么沉不住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诱惑有那么大么?”说着看向兰箫,“她冲动,你不劝劝也就算了,竟然还同她一道?” 兰箫道:“你也不必如此焦急,临风山庄若是不挑起事端,我们必定不会率先挑衅。然则倘若临风山庄下定决心要同我们势不两立,那么不论我们如何反应,最终结果都不能善终。倒不如尽快将事情了断。” 凌昭云沉默片刻,然后“啪”地一张玉扇,道:“罢了罢了,横竖我是同你们绑在一条绳上的蚱蜢,不管怎样都逃不了了。” 白轻墨笑道:“有这个觉悟就好,你只要等着看便是了。” 兰蝶松开轩羽的手,凑过来道:“教主夫人,你同我们教主商量好了么?兰雍那小子在教中总理事务,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有单飞和北堂少主,他们俩在一块儿四处游荡,完全没有安全保障啊。” 白轻墨似笑非笑道:“你倒是好心得很。且不说我们专门针对北堂寻加派了人手保护,他是明宗少主,就算是沦落街头当乞丐,明宗也不会让他死在中原的。至于单飞……你当北堂寻是傻的,会让他陷入绝境?” 兰蝶唔了一唔。 “说起北堂寻……”凌昭云皱了皱眉,“岑柳毫无疑问认识他,但这两个人都是出江湖没多久的,我们的眼线也没有查到任何他们之前接触过的消息。那么,碧霄派和明宗到底是什么关系?” 兰箫摊了摊手。 凌昭云再望向白轻墨。 白轻墨摇摇头,道:“这我确实不太清楚。这两家皆是白道隐世强者,极少在武林中露面,我们手中的消息并不多。” 凌昭云一叹:“也不知岑柳再次下山之后,看见的江湖是一番怎样的光景啊。” ****** 欧阳晓中了毒镖,那原本应是见血封喉的剧毒,然则白清城在第一时间便将真气渡过去,减缓了毒素的蔓延,之后服下了白轻墨给的解药,很快便恢复了过来。 在烟雨楼被毁的那一日,已经有不少人见识了毒镖的利害,然则烟雨楼倾塌之后,生还者屈指可数,再者那到底是沉月宫的地盘,在敏感关头,谁也没有那个胆子去翻烟雨楼下的尸体,因此各大门派得到的讯息并不多,解药更是不可能做出来。 而白轻墨出现在西域的消息定然不能被韩子龙他们知道,因此欧阳晓只称自己是被刀剑砍伤,半句没有提到毒镖的事情。 已经损失了三十个人的队伍,在经历了如此大规模的袭击之后,几乎损伤过半,只剩下了四十余人,各大门派中能力稍微弱一点儿的就已经葬身大漠。峨眉派只剩下了一名女长老和一名女弟子,白驼山庄全军覆没,临风山庄的队伍相对完整,只有一名长老葬身血战之中,苍山派的几名长老倒是皆在,却也受了伤。队伍残缺不全,原先一行而来的亲友师徒已经生死相隔,整个队伍都笼罩在一片阴郁的空气下。 在休整期间,峨眉派的一名女弟子看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一时没忍住,眼眶红红的,竟然哭了出来。 身为师父的女长老见此,立刻呵斥道:“这一点风霜都经不了,还能成什么大事!我峨眉虽然是女流之辈,然皆是巾帼不让须眉。人在江湖,腥风血雨有什么可怕的?掌门有意栽培你,既然来了,就给我拿出几分胆色来!” 那女弟子被师父教训了几句,在脸上抹了几把,忍住了泪,死死的憋住,然则到底是抵不过心中大恸,眼眶更红了几分。 欧阳晓盘腿坐在沙地上,看了那不远处的一幕,心下叹了口气。毕竟还是个姑娘,就算在门中学艺如何努力拔尖,真正遇到如此令人绝望的情境,一时半会儿也适应不了啊。 白清城走过来,给欧阳晓递过一份干粮和一只水囊,道:“你伤重未愈,还是多吃一点儿罢。” 欧阳晓接过食物,苦笑着摇摇头,道:“我虽然年纪不大,然则江湖上的生死波折看得也不少,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而近几日看着这些人一个一个地消失,心中也委实不太好受。眼下没甚胃口,吃不下。”说着将干粮掰了一半递回给白清城,“你伤得也不轻,成日忙着照顾别人,仔细别累垮了。你那个不好惹的妹妹可不知在哪儿瞧着我们呢,万一你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估计就会被她拿出去开刀的。” 白清城笑道:“你现在竟有这般好的情致取笑我,想来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如就饿你个两三天罢,省得耳根子不清净。”说着便伸出手佯装要来拿走欧阳晓手中剩下的半块干粮。 欧阳晓连忙护住手里的干粮,道:“别别别,我不说了,可当心别被其他人听见了。”说着压低了声音,“她只怕是要一直跟着我们到魔域之海,也不知他们是哪几个人一块儿来的,看上去人应该不多,但实力绝对是一等一的强。” 白清城一撩衣袍,席地而坐,道:“她身边的人都不会放心让她一个人前来西域犯险,而且我们乾坤盟的动作并不小,他们此番跟着过来,必然是经过了精心算计,不可能只有沉月宫一家参与。” 欧阳晓略一思索,问道:“你认为碧落教主也来了?” “你难道还看不出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么?兰教主看似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实则对墨儿上心得很,此番若是她执意要来西域,他是决计不可能放她一个人来的。” 欧阳晓道:“倘若这两个人都来了,魔宫有所忌讳,兴许我们的胜算还会更大一些。”说着笑了笑,“也不知这两个人是怎么想的,要来就一块儿来,中原没个人做主,万一出了什么变故,岂不是得不偿失。” 白清城道:“你还是不够了解他们。没有万全的把握,他们根本不可能撂开手。中原至少还有一个祈无芳和一个毒后柳非烟,影芙门少主单飞、修梅苑苑主冷凝霜,甚至明宗少主北堂寻也都是站在他们一边的。想要出什么乱子,委实也不太容易。” 欧阳晓咂咂嘴,解开衣服开始抹药,感慨道:“年纪轻轻的,倒真是神通广大得很。” 白清城一笑。 韩子龙的伤势比看上去要轻上不少,许多人原本以为那对双生子的那一手至少该把他弄得去了半条命,然则仔细查看伤势之后却发现,那只是当时场面看上去凶险,实际上也并未伤到要害。宇文熙和也是一样,其伤势并未重伤五脏六腑,自己多调养几日便能够行动如常,让队伍里的人放了不少心。 沙漠艰苦,饮食休整皆十分困难。队伍中不乏年纪较大的长老,虽然武功高强,体力上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支持,因此队伍的行进节奏不断地放缓,在经过一次大规模袭击之后,他们经过将近十日的赶路,愈发地接近了大漠的中心地带。 空气中逐渐开始弥漫瘴气,虽然轻薄,却也令人感觉到了不舒服。 韩子龙道:“诸位请将口鼻都捂起来,以中瘴气之毒。” 欧阳晓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料略略打湿,蒙在脸上,一边打量着身边的地势情况,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里的地势开始降低了?” 宇文熙和道:“不错。从瘴气开始出现的时候,我们就一直在走下坡。” 欧阳晓眯了眯眼,道:“沙漠中会出现这种状况么?” 白清城道:“这与沙地下面的石床和风力有关,我对此了解得也不是很细致,只是此处地理特殊,而据此看来,瘴气似乎并不是魔宫专有的,而是此处沙漠自然产生的。这沙漠之中不知还有什么东西会产生如此多的瘴气,虽然不见源头却已经飘到了这儿来,我们还是小心点的好。” 韩子龙点点头。 确实,沙漠中心极少有人能够到达,即便是西域本地人也无法知晓其中奥秘。乾坤盟所派出的第一批人马必然亦已经过了他们所走的这一片地方才到达的魔域之海,而前面等着他们的,也许正是让那些人全军覆没并且陷入癫狂的东西。 随着周围的瘴气越来越浓郁,地势也越来越低,脚下的沙土竟然也有逐渐变得松软的迹象。韩子龙不断地提醒众人注意脚下。 欧阳晓和白清城走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的变动,一步一步在沙地上踩实了,直到沙土的颜色渐渐变深,沙子开始大量地沾在鞋子上,白清城迅速反应过来,骇然道—— “流沙!” 第117章 石纹乱点急管催 白清城这一声喝得整支队伍都悚然一惊,紧随恐慌而来的是脚下飞速的陷落,原本干燥的沙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潮湿,冰凉黏腻的沙土漫过脚背,以这四十余人为中心,沙地开始陷落,大漠里的风刮了起来,风沙席卷之际,与沙地一样诡异的变化悄然发生在空气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韩子龙脚下陷入沙子里,连忙抽腿,眼见着周围的风沙渐大,大风卷起沙尘,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空气却隐隐地有些扭曲起来。 瘴气从沙地中的每一个缝隙里渗透出来,阴寒之气由肌理渗入骨髓,让人由心底产生一种战栗的寒意。 “又是魔宫……”欧阳晓咬着牙道,“别乱动,越动越埋得深!” 宇文熙和抽出腰间长剑插在沙地里,却仍旧止不住地往下陷,怒道:“难道我们就在这儿等死么?!” 风沙怒吼,压迫感从脚底蔓延到小腿、膝盖,就算使尽力气也无法将腿脚从沙地里抽出来。 初冬的大漠风沙冷冽,狂风如冰刀一般割得面皮生疼,黑雾如蛊虫一般渗入风沙之中,冰冷黏腻的感觉侵入肌骨,让人由心底直升一股寒意。 一道道瘴气凝聚成团,在风沙之中飞快移动,带出一道道残影飞逝,冲乱队伍的阵型。银色毒镖从瘴气中飞射出来,速度奇快且防不胜防,惨叫声迭起,不少能力稍弱的人皆被割断了喉咙,鲜血飞溅。 银色流光兜头而来,韩子龙眸色一沉,迅速运功,脚下真气浮动,如蒸腾的雾气一般冲开周围的砂砾,生生吸卷出两个空洞,提气纵身而起,从沙土中抽身,翻身闪过那如流星飞速袭来的毒镖,掌风汹涌拍出,打散那一团庞大的瘴气。 欧阳晓与白清城同样抽出身来,并立刻助其他人脱身。风沙愈烈,毒镖如流光四处飞散,却始终不见半个魔宫人影。 二人对视一眼,心下不好的预感越来越盛。 连黑衣死士都没有,魔宫是觉得他们实力太弱,根本不需要浪费更多的人力来削弱他们,还是说,百里丞艳已经认定,他们根本不可能通过这一关。 瘴气凝聚成团飞速运动着,从人的胸膛贯穿而过,五脏六腑迅速腐坏僵硬,就是不死也要重伤。 韩子龙咬牙:“这根本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 欧阳晓剑气横扫:“先解决这东西再说!” 大漠风烈,飞沙走石。 白清城一剑劈散迎面而来的瘴气,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黑雾随着烈风飞旋聚散,男子身后一阵发冷,骤然转身以剑刺去,剑光刺穿黑雾,却迅速凝聚成一团,边缘飘忽不定,似要幻化成什么形状。 白清城凝眸,然后,震惊。 黑雾凝聚变换,从中竟然缓缓幻化出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片刻的愣怔已经足够对方出击,毒镖从那张脸中央飞出,撕裂那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容,面孔撕裂扭曲,可怖至极。白清城陡然一惊,一个后空翻,挥剑横扫身前,叮叮叮三声,将三枚毒镖一一弹飞。双脚甫一落地,白清城丝毫不敢懈怠,双目稳稳地注视着前方,飞沙过眼,风声中却传来一丝异样的气流,从那飞沙走石之间,竟然倏地冲出一张脸来,周围团聚着黑雾,仍旧是那一张活生生的自己的脸! 几乎要鼻尖贴着鼻尖,方寸之间的那张脸与自己的一模一样,却惨白而无生气,双目木然地睁着,简直犹如死人一般,白清城心中一个寒颤,脚尖点着沙地飞速后退,手中长剑下意识地向前刺去,剑锋却径直从那脸孔中穿过去,而那张死人一般的脸仍旧丝毫不受任何影响一般,裂口诡异地愈合,直直冲着他飞来,鼻尖几乎要贴上鼻尖。身侧却陡然一个拉力将自己扯到一边,旋即一股内劲向那正欲随着自己一同转向的脸拍去,瘴气与内劲轰然相撞,溅出灰蒙蒙的碎屑。 欧阳晓稳住满头冷汗的白清城:“那是什么鬼东西?” 白清城脑中那张脸的印象栩栩如生,握剑的手紧了紧:“魔宫邪术诡异,我们摸不清底细,只能小心应对了。” 欧阳晓点点头。 不远处却传来几声惊恐的尖叫。 二人立即提剑望去。 只见那一团团瘴气皆幻化做不同的人脸,追着队伍中的人飞速移动,趁着对方惊骇走神的那一刻发出致命一击。 血肉飞溅。 天色暗下来,乌云压顶。脚下的沙土由一丝丝的湿润变成被黑色的水浸没,泥泞而可怖。风声呼啸,带来远处不可名状的如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 “啊——!”那在兵刃之下不断死而复生的脸,环绕在众人身边,阴魂不散,终于将一些人逼得走投无路,在泥泞的沙地上逃跑,疯狂地发出绝望的喊声。 一张张死人一般惨白的脸,扭曲而可怖,冰冷黏腻的气息充斥着整个沙漠,如巨大的毒蛇正缓缓地分泌毒液,那尖锐的毒牙泛着青黑的冷光,刺入人的皮肤。 掌风震碎面前那张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怪脸,韩子龙蓦地转头问道:“我们在沙漠里走了几天了?” 宇文熙和的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二十五日。” “二十五日……”韩子龙眉峰一抖,脑中想起之前在临风山庄看见的那个上一批人马幸存者,喝道,“大家小心,这里是魔域之海!” “什么?!”欧阳晓猛地转头。 魔域之海,这就是上一批队伍最后到达的地方。在进入沙漠二十五日之后,他们也来到了这里。这里的东西能够把人逼疯甚至逼死,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惨白的人脸带着一股股的瘴气飞速移动着,功夫略低的便被其中射出的毒镖割断了喉咙,白清城等人费尽心力营救其他人,那些脸在空中一张张地接连爆裂消失,本以为就此告一段落,却在所有人即将松了一口气的当口,那些瘴气再次凝聚起来,天色犹如泼墨一般的漆黑,风沙怒吼,冬天的大漠陡然变得灼热起来。 凝聚成一团团的瘴气犹如紧密的鼓点一般砸落在人的身上,衣服被烧穿,滚烫的瘴气团灼烧人的皮肤,尖锐的刺痛腐蚀着人的神经,沾到瘴气的伤口周围迅速大片腐烂,狰狞可怖至极,惨叫声此起彼伏。 鞋底乃至脚背都陷入了泥泞的沙地里,白清城挥剑劈散飞来的瘴气团,衣服上已经有被烧焦的孔,额头渗出汗珠,体力大量消耗,他以剑支地,惊觉脚下温度正不断上升,蓦地低头一看,只见原先的沙地已经完全变黑,犹如沼泽一般,上面漂浮着一层黑泥,还冒着一个个的黑色气泡,目光往韩子龙那边一扫,却陡然睁大眼睛—— “韩兄,快离开那儿!” 韩子龙听见这一声急促的警告,还未来得及转头看向白清城,便觉身后一阵灼热刺人的风飞速袭来,武者的本能让他当即提气转身掠开,那一道热风贴着背后掠过,头发被烧焦一寸,韩子龙剑眉英挺,脚下泥泞至极,回头,凌厉的目光射向那袭击自己的东西,却见瘴气之中刀光冷厉,分明是个人! 混乱的风声乍起,风的轨道被打乱,脚下的泥潭陡然变得灼热起来,泥水翻滚,犹如火烧!一个个黑衣死士从瘴气中显露身形,如炮弹一般,冲着目标飞速冲去,长刀如鬼魅一般送入人的胸膛,搅碎五脏六腑,带出狰狞浓稠的血色。 混战。 ****** 前方天空大片黑云凝聚,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边,整片天几乎都要塌下来。 凌昭云摇着玉扇的手缓缓停了:“魔域之海,到了。” 兰箫眯起眼道:“他们已经触动了魔域之海的动静,否则不会出现这么大的变化。” 白轻墨道:“都到魔宫家门口了,不管怎么说,百里丞艳都没道理会让他们好过。能留着三十多个人进魔域之海,倘若能闯过这一关,大抵只能剩下五六个人了。” “这批人马不比上一批,魔宫摆出的阵仗自然也不同于往日。”凌昭云瞟她一眼:“韩子龙、宇文熙和、白清城、欧阳晓,并着一两个命大的,大约还是能存得下来。” 兰蝶插嘴道:“欧阳晓和白清城都受着伤,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他们俩出了个三长两短,那……”说着小心翼翼地瞟了白轻墨一眼,发现对方没有什么反应,才继续道,“那岂不是不好和北堂少主交代了么?” 轩羽无言地看她一眼,那目光仿佛在看一个白痴。 凌昭云笑道:“你以为白清城和欧阳晓是软柿子么?就算受了伤,他们也有足够的本事自保。白道中人看上去飞扬跋扈,实际上精明的人也不少,若非早在平时便隐藏实力,他们也未必能好好地活到今天。” “那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掉一大半?” 轩羽脸上表情顿时有了一丝裂纹,简直不忍直视兰蝶的智商。 兰箫道:“你可以闭嘴了。” 兰蝶撇了撇嘴。 “那些人留着也没多大用处,让他们打个头阵,就算是物尽其用了。”白轻墨淡淡一笑:“我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把人逼疯。” 第118章 作者君罪该万死 当白轻墨一行人到达乾坤盟人马遇袭地点的时候,饶是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在看到那场面的时候仍不由得瞳孔一缩。 血色铺天盖地而来,风沙狂怒,残肢断臂遍地都是,兵器插在浓稠泥泞的黑色沼泽里,慢慢地被腐蚀殆尽,尸体横陷,被黑沼泽吞没、嚼碎,一个一个黑色的泡沫浮起、炸开,死无全尸。 仅留几个人站在那泥泞的沼泽中,黑水漫过膝盖,有手上提着剑的,有赤手空拳互相搀扶的,苍冷青锋上,鲜血滚滚流下,衣服上、手上、脸上,都是血肉残渣。 这是魔域之海的边缘。 白轻墨踏前一步,白净的靴子踩在一层薄薄的黑色腐水里。 她看着白清城。 那个清俊的男子,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即便站在这样令人作呕的环境里,即便刚刚经历过一场血腥厮杀,即便浑身浴血、筋疲力竭,他仍旧是一身净华,如世外谪仙。 白清城擦去睫毛上沾着的血珠,也缓缓抬起头看她。 白轻墨浑身一颤。 她无法形容他眼中的目光,仿佛经历了千万年的磨难洗练,三分如释重负,三分欣喜若狂,三分悲哀颓丧。 她没有见过白清城露出这样的神色。 下意识地踏前一步。 兰箫稳稳地拉住她。 “这水有腐毒。” 白轻墨轻轻挣开他的手,足尖一点,飞身掠过沼泽,一把抓住白清城的肩膀,狠命一用力,带着他径直离开那一片险地,二人齐齐摔在外缘的沙地上。 兰箫一挥手,剩余几个人皆飞身将沼泽中还活着的人带出来。 只有五个人活了下来。 韩子龙、宇文熙和、欧阳晓、白清城,以及一个峨眉派的小弟子。 那个女弟子是欧阳晓拼命受了一击救下来的。其余人,皆葬身在这魔域之海。 无人说话。 天空中的黑云慢慢散去,那一片沼泽中的黑水也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带着上百个乾坤盟中人和魔宫死士的尸体,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可所有人都知道,倘若有人再踏进那片区域,魔域之海会再次浮现出来。 白轻墨和兰箫带着白清城来到一个相对远离众人的地方,帮他疗伤。 白清城靠在干枯的树桩上,浑身上下伤口不下百余处,不断地流血,一身白衣被刺目的鲜红染就,气息微弱,却仍残留着一丝意识。白轻墨握着他的手,内力源源不断地通过脉门输送过去,修复他的心脉。 兰箫解开白清城的衣带,那肌理分明的皮肤上,皮肉翻卷,伤势极为骇人,从袖中掏出金创药,准备为其涂抹,却被白轻墨抬手拦下。 白轻墨的手放在兰箫手中的药瓶上:“我来。” 兰箫顿了顿,望了一眼白清城:“他毕竟是男……” “他是我哥哥。”白轻墨目光望着白清城那失去血色的脸,言语轻而有声。 兰箫看了她片刻,漆黑的眼眸中神色复杂难辨,最终将药瓶给了她,然后起身离去:“我去那边看看。” 此间只留下白轻墨与白清城二人。 白清城靠在枯木桩上,眼睛淡淡地闭着,唇色苍白,白轻墨坐在他身边,将他的上衣脱下来。衣料离开伤口的那一瞬应当是极痛,但白清城仍旧是眉头都不皱一下,缓慢却平静地呼吸着。 白轻墨从袖袋里掏出一个药瓶,从中倒出一颗药丸,送到白清城嘴边:“吃了。” 白清城微微睁开眼,望着妹妹那张绝美却冰冷的脸,嘴角扯出一个无力的笑,将药丸咽下去。 白轻墨用手指沾了药膏,慢慢地涂抹在白清城的伤口处。他的皮肤如瓷白净,细腻白皙得连许多女子都比不上,虽然是习武之人的身体,肌肉神经发达,脱下衣服看,倒是比穿着衣服更有男性线条,但是,落在白轻墨眼中,却是极易碰瓷的剔透易折。 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存在于这江湖之中。 白轻墨眼中闪现出一丝似愤似怒的神色,启唇问道:“为何要来这西域?” 白清城轻轻咳了一声,却并未回答。 “魔宫打定了主意要你的命,你竟然还送上门来。”白轻墨道,“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白清城出声,吸了一口气,“我知道魔宫是要利用我转移你的注意力,他们想杀了我,想利用我让你痛苦,想利用我做一切对你不利的事。可是我不能不来。” 白轻墨冷冷地看着他,目光深处却有些复杂。 白清城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颓然:“明知魔宫以我为必杀之人,我却必须要来。如果这个队伍里没有我,根本支持不到现在,你们也无法毫发无伤地走到这一步。” 白轻墨手一颤。 他竟然…… 指尖下的这一副男子身躯,包裹着一颗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坚毅的心。她现在忽然懂得,为何白清城区区一个白家二公子,既没有继承白家的资格,又不是行事高调的性子,却能够享誉武林。这个人,看上去清俊忧悒,实则胸怀天下,愿以一己之身微薄之力成全武林大业,纵然粉身碎骨,纵然五内俱焚。 然而,这样一个人,却说,他是为了她。 的确,倘若白清城不在那个队伍里,这乾坤盟的人马根本支撑不到现在,或许早早地便被灭了,而魔宫便会立刻将重心放在尾随其后的白轻墨等人身上。 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试图去保护她。 可是,明明已经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他们之间都没有任何来往,他为何要如此为她,凭什么要这样护着她。 “你会死在这里。”白轻墨毫不留情地道,站起身来,顺手将药瓶丢给白清城,让他自己擦,目光已经恢复成平日里那冰冷无情的神色,没有半点波动,“我会尽力保你的命,但可别高兴得太早,我这个人,随时都会翻脸不认人。” 在白清城愕然的目光下,白轻墨冷冷地撂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白清城手中拿着白轻墨留下的药瓶,眼中仍短暂残留的惊愕逐渐变化成一缕温和的笑意与欣喜,望着白轻墨的背影,轻轻咳了两声,笑着摇了摇头。 远远的,兰箫见白轻墨走过来,微微一笑:“谈完了?” 白轻墨就着他身旁坐下,望了一眼不远处正给韩子龙几人治伤的轩羽等人,道:“谈不起来。” 兰箫无奈地笑笑:“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同他和好了。” “和好?”白轻墨怔了怔,道,“我倒是未曾想过。”顿了顿,“即便我愿意保全他的性命,也未必要同他回到过去,毕竟这么多年了。”轻笑一声,一手撑着下巴,“或许我这个比喻打得不甚合宜,所谓破镜重圆,许多人都向往这样的感情,然则事实上,与其为修复缺憾的镜子而再次刺伤自己,不如就这样让它这样碎了。” 兰箫眼中闪动着微微的光亮,握住白轻墨的手:“你总是让我耳目一新。” 白轻墨一笑,头往旁边歪了歪,靠在了兰箫的肩膀上,白皙秀美的手指慢慢地绕起兰箫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把玩着:“若是我们都能平安回到中原,你准备怎么办?” 兰箫揽住她的肩膀,垂眸问道:“你想怎么办?” “那就得看,到时候谁元气大伤得更厉害了。”白轻墨沉吟片刻,道,“临风山庄与魔宫勾结,想必我们离开中原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韩临东耳中,届时中原大乱,我们几个却在西域,难免鞭长莫及。” “中原有祈无芳、兰雍和无涯他们几个坐镇,短期内不会有太大问题。”兰箫道,“魔宫的主场在西域,只要我们在这里牵制住他们,临风山庄没那个能耐打乱我们的计划。” 白轻墨沉默了片刻,道:“我总是有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是担心中原那边应付不过来?” “说不清。”白轻墨秀眉微蹙,“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我们此番出来,不大好。” 兰箫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不信这种东西。” “我原本是不信的,但这种感受并非我不信它便不会有。”白轻墨从兰箫肩上支起身子来看向他,“当日,凌昭云大婚那一夜出发之时,我心中便不太舒服,这疙瘩一直留到现在也没散去,就像是……一种暗示一般。” 兰箫扶额:“你最近真是分外让人不省心。”说着低下头在白轻墨唇上轻轻一吻,“别想那么多,现在事情进行得都很顺利,西域的部署即将进入尾声,中原目前也没有消息传来说有大的变动。你莫要杞人忧天。” 白轻墨望了一眼不远处伤势颇重的韩子龙等人,强压下心中那一股不安的情绪,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了兰箫的怀里: “但愿罢。” 第119章 从今若许闲乘月 背后有人咳了几声。 白轻墨回头望过去。只见凌昭云走过来,揶揄地道:“别看我现在是一个人,你们就能在我眼前腻歪啊。等回去了,我和我家夫人也天天跑到你们的地盘上去,看不腻歪死你们。” 对凌昭云的玩笑浑不在意,兰箫问道:“那边忙完了?” “他们几个都是治伤的好手,把东西丢给他们自己弄了。”凌昭云摇摇玉扇,大喇喇地在二人面前坐下,往白清城那边扬了扬下颌,斜眼看着白轻墨“我说,你就把他一个人晾那儿?” “他也是治伤的一把好手。”白轻墨继续靠在兰箫肩膀上,眼皮都懒得动一动。 “唉,世态炎凉啊世态炎凉。”凌昭云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人家好歹是为了你铤而走险,你竟然不领情,啧啧,啧啧啧……” 白轻墨凉凉地瞧着他:“说,继续说。” “我看你二哥对你挺不错的,你为何不干脆认……”凌昭云见白轻墨面色不善,顿了一顿,“咳,我只是想说,那个,你是不是考虑一下将他送回中原?毕竟,这后面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白轻墨望了一眼那远处闭目养神的白清城。 “倘若你是他,费劲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别人却劝你回头。”白轻墨将目光转回凌昭云脸上,“你甘心么?” 凌昭云微微一怔。 白轻墨淡淡一笑:“白清城看上去很好说话,实际上骨子里是很倔的,一旦下了决定,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你还是别异想天开了。” 沉默了一会儿,凌昭云重新摇起扇子:“那你准备怎么办?这魔域之海,我们暂时过不去,但也没有太多时间给他疗伤。”顿了一顿,“他现在腑脏受损得厉害,内力透支,还有不少皮外伤,短时间之内根本无法恢复。” “我们此番出来,带了一些上好的药物,给他治伤,效果应该不错。”白轻墨道。 “他这伤少说得修养几个月才好。”凌昭云皱眉,“这些东西在短时间之内根本治标不治本。我们要的,不仅是他能够站起来或者走两步跳两下,而是能够自保,能够让我们在进入魔域之海后不须分出精力来顾及他。你懂么?” “我会尽量保住他的命。” 凌昭云气得直用扇子敲自己的额头:“他根本走不了。你以为你进去之后会很轻松么?魔宫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还有你。”他又点向兰箫,“你们两个以为这件事有多轻松?事关性命,岂可儿戏!” 兰箫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别急,我们现在总不能将他一个人晾在这儿,这前无进路后无退路的。何况其他人也伤得不轻,惜命的也不止白清城一个。” “惜命的当然不止他一个,他根本就不惜命。”凌昭云用扇子敲打着手心,一会儿急促一会儿又停下,“除了他能绊住我们的脚步,另外那几个随便谁死了都没关系,就算答应了北堂寻要保住欧阳晓的命,若到了紧要关头你们也未必会顾得上他,但白清城不一样。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的,你还不得拼了命去救他……” “够了。”白轻墨冷冷道,“你到底想把他怎么办?” “我——” “好了好了,你们俩别闹了。”兰箫无奈道,“平日里镇定得很,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什么好吵的。白清城定然不能留在这里,倘若百里丞艳打定了主意要他的性命,我们的人手分不出来保全他。” 凌昭云瞪过去:“你也要把他带着?” 兰箫看了白轻墨一眼,揽住她的肩膀:“她不是打定了主意要带么?” 凌昭云咬牙:“她说什么你就做什么,还有没有一点主见啊?” 兰箫道:“这事确实比较麻烦,只是我们眼下并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先带着他了。” 凌昭云脸色一沉,觉得这话根本不是兰箫该说的,正要骂人,却陡然望见他眼中掠过的一丝暗沉,恰巧白轻墨靠在其肩膀上未能瞧见。心下一惊,他这是…… 掩去眸中异色,凌昭云无奈地看了白轻墨一眼:“算了,由你们去罢。”揉了揉眉心,“但这事情总要先解决好,我们在这里还能待一天,等你们手下的人将东西准备好了,我们再进魔域之海。”他望了望不远处已经彻底恢复成干燥沙地,实则杀机暗藏的茫茫大漠,“这一天之内,我们得尽量将你二哥的身体状况调整回来,能好一点是一点,只是,仅凭那些药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内伤起不到多少作用。” 白轻墨道:“我渡他真气。” 凌昭云手上折扇一抖,愕然望向她。 兰箫亦一顿,侧过头看她,漆黑的眼眸中闪现出一丝不可置信:“你疯了!” 白轻墨直起身来:“没事的,这耗损不了多少……” “不行。”兰箫微微沉下脸,“绝对不行。” “咳咳。”凌昭云见这两人杠上了,识相地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沙子,“你们慢慢商量,我去看看欧阳晓那边。” 待凌昭云走开,兰箫才继续道:“此事没得商量,你若是执意如此,不如现在就同他一块儿回中原。” 习武之人之间相互调息是常有的事,但渡让真气,却是行走江湖的一大忌讳。因为真气是一个武者气韵的根本,在渡让真气的过程中,对输力者的损伤极大,而行走江湖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任何人都不会轻易动摇自己的根本去救其他人,也不愿意自己的至亲至友之人以损伤其身体的代价来救自己。因此,相互渡让真气,虽说对伤者的筋脉恢复有极为明显且迅速的效果,却是武林中极少提起的办法。而《莲心诀》乃天下至阴功法,白轻墨以女子之身练就第九重,已至其最高境界。此功法对习武者的要求极高,真正能够将其掌控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内力精纯,其特殊性决定了由《莲心诀》所运行的真气只能为练功者一人所用,可吸纳,却不可倾吐,一旦输出,后果将极其严重。只是经法上如此记载,实际却未曾有练过《莲心诀》的人对外人输送过真气,因此此举的真正后果,所有人心中都没有底。 白轻墨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我没那么莽撞,只是助他修复筋脉,不至于动摇根本。” “不仅仅是根本的事情。”兰箫道,“并非我杞人忧天,只是此行凶险,即便你我二人尽全力也未必能端了百里丞艳的老巢,半分差错都不能有。” “我只是想保住他的命。” “那你的命呢?”兰箫沉下眼来,冷声道,“若早知白清城一人便能如此牵制你,我早该在临行前便杀了他。” “你说的什么话。”白轻墨甩开他的手,面上掠过一丝怒气,站起身来便要走。 “怎的这样急性子。”兰箫手一拽,拉着她的手腕让她跌坐在自己身侧,皱眉望着她,声音有些严厉,“你就这样执意要救他?” 白轻墨冷冷地看着他。 “你心中的牵绊太多了。”兰箫叹了一口气,“罢了,你若执意如此,也不需你自己动手,我替你帮他。” “不行。”白轻墨斩钉截铁,“你自西域那一夜后便困在了《古笛兰音》第八层,还不知是否损了根骨,此事绝轮不到你来动手……你做什么。” 砰的一声响,兰箫一手刀被白轻墨格在颈后,后者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如寒霜一般冷厉。 兰箫轻叹一口气:“同你琢磨实在费劲。”说着另一手一翻,向着白轻墨的腰间切去。后者飞快起身,手臂一挡,顺势挥开兰箫的手。兰箫旋身反掌从白轻墨耳边拍去,她一个闪身,身侧紧接着一道掌风拍来,只好旋身再避,身体尚在空中,身后陡然一阵细微的风声,白轻墨甫一落地,身后便被点了穴道。 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白轻墨咬牙道:“凌、昭、云!” 凌昭云走到她面前,一张如玉的面庞上有些抱歉,有些凝重:“对不住,只是我难得同意兰兄的意见,只好帮他一把了。” 兰箫走上来,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身后扬起手:“抱歉。”手刀结结实实地敲在了她的后颈上。 女子的身体软下来,跌在他的怀里。兰箫苦笑着摇摇头,望着她安静的睡颜,将她打横抱起来,搁在寻影方铺好的皮裘上,道:“你们看着她,若是醒了,再敲晕过去就好。” 寻影冷硬的脸上没有半点神情,但那望向白轻墨的目光中,有些无语。他们的宫主啊,什么时候竟沦落到如此任人摆布的境地了…… 凌昭云想了一想之前自己下手点了白轻墨的穴道,再想了一想她被打晕之前看他的那一眼,下意识地抖了一抖,然后横过一条心:“算了,横竖也要被她扒一层皮,多扒几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旋即郑重道,“你给白清城疗伤,要注意分寸。” 兰箫望了一眼地上的白轻墨,再站起身,看向不远处的白清城:“我知道。” 第120章 折戟沉沙铁未销 白日烽烟在中原的各处燃起,京师、连州、柳州、凉州,以临风山庄、碧落教、沉月宫为中心,中原掀起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内乱。 在乾坤盟第二批人马出行大漠的大半个月之后,临风山庄庄主韩临东突发重病卧床不起,由临风山庄二小姐韩雨微代理庄内所有事务。韩雨微甫一接手临风山庄,便应其父之命,以祸乱武林,为害苍生的罪名,讨伐碧落教与沉月宫。与此同时,南朝庭现任掌门宇文幽结束闭关,宣布与临风山庄合作,共同对碧落教与沉月宫开战。消息一出,尚且沉浸在魔宫祸乱之中的整个中原武林霎时间沸腾了。黑白两道的龙头合作,这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中原武林暗潮汹涌,大大小小的门派纷纷寻找自己的盟友和出路,隐宗纷纷出世,在刀光剑影之中,中原武林竟在极短的时间内飞速整合成了一个全新的局面。 一方,以临风山庄为首,逍遥门、峨眉派、苍山派、白驼山庄等白道大派,武林四大世家之中的两家——白家与欧阳家,并联合南朝庭,以及黑白两道众多大小门派,组成了一个全新的乾坤盟。 另一方,以碧落教和沉月宫为核心,倾云楼、祁家、影芙门,并着退隐二十年却又重出江湖的毒后柳非烟,联合千罗苑、罗刹门、九阍阁等所有愿意与其联手的门派,虽然明显不如乾坤盟一方声势浩大,且因为白轻墨、兰箫以及凌昭云皆行踪不明,让人很不看好,但开战之后,有柳非烟、单飞和祈无芳坐镇,留在中原的沉月宫两大护法和碧落教三大座使联合执行命令,贯彻了沉月宫与碧落教的一贯作风,干净利落,手段狠辣,使此方联盟所展现出的连锁制衡与雷霆手段让人为之侧目。 而在这双方陷入火拼的时候,以魔宫为首的第三方也开始插一脚。 陈鹏飞继任陈家家主,公开宣布投靠魔宫,接掌魔宫在中原的所有事务。一时间,陈家所在的宣州迅速变成魔宫在中原的大本营,人丁凋零,死气沉沉,然则邪气四溢,大批的黑袍人在城中游荡,对中原武林之人进行大肆屠杀。陈家以各种手段拉拢逼迫一些大大小小的门派加入阵营,将打击重心放在碧落教与沉月宫上,竟然在短时间内并未太过针对临风山庄。 在这三方的碾压下,一些小门派根本扛不起如此恐怖的打击,纷纷投靠的投靠,被灭门的灭门,乱成一团。 然而,作为三大隐宗之一的修梅苑,拒绝一切势力的邀请,隐去门人行踪,保持中立。而明宗亦明确表态,虽然少主北堂寻仍滞留中原,但绝不插手中原武林之事。至于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碧霄派,却始终是半点动静都没有。有人意图闯入碧霄山向碧霄派求助,却在费尽心力入山之后的第二日,被人发现躺在山脚下,醒来之后竟然彻底失忆,此后亦有不少人绞尽脑汁想要进得碧霄山,却始终无一人能够破得了碧霄山上的护宗大阵。 这三派雷打不动的毫不插手,终于让所有人彻底放弃拉拢的念头。 血色弥漫,中原武林全面开战。 临风山庄的百年底蕴在此刻尽数显现出来,遍布中原各地的势力根基之稳固,令人咋舌不已。这屹立中原武林百年而不倒的大门派,一旦下定决心全力出击,绝非寻常势力可阻挡的。乾坤盟的势力愈发壮大,尤其是在南朝庭宣布加入之后,其声望简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出关之后的宇文幽,作为南朝庭,甚至整个黑道多年的首领,其号召力与手段皆非区区一个掌权没多久的宇文熙和可比。 乾坤盟声势愈发浩大,竟是舍弃了原先将魔宫赶出中原的目标,矛头直指碧落教与沉月宫,虽然有些让人匪夷所思,但其行动已是势不可挡。 而以陈家为爪牙的魔宫,在陈鹏飞的指挥下,对碧落教和沉月宫展开疯狂的攻势,同时屠杀武林中人,其手段之血腥残忍令人闻风丧胆。 碧落教与沉月宫一方,在魔宫与乾坤盟的双重压力之下,却并未显得吃力,以往隐藏的手段一个接一个地浮出水面,让人瞠目结舌之余惊悸万分。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内,变成了一尊能够与乾坤盟和魔宫相抗衡的庞然大物,其所展现出来的手段,狠辣惊人甚至与魔宫不遑多让。 双方陷入血肉横飞的僵持。一些人终于明白,为何当初魔宫入侵中原,第一个不是对付白道那些与其有过节的门派,反而是直接派遣高手对碧落教和沉月宫动手。因为后者的野心,与魔宫是一样的。一山不容二虎,魔宫对碧落教与沉月宫的真正实力颇有了解,便必然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要尽早地拔除才好。 但是显然,他们还是低估了后者的实力。 碧落教与沉月宫的目标极其明确,将矛头对准临风山庄和魔宫,在乾坤盟对其发难的第二日,便迅速组织势力,展开势头凶狠的反攻,半个月内便重创峨眉派和欧阳家,给了乾坤盟当头一棒。单飞接任影芙门门主之位,以往的“天下第一神偷”已经不足以诠释其本事,这位年轻人往日在碧落教中耳濡目染了不少极端有力的手段,自从坐上影芙门门主之位,便一改往日低调隐晦的作风,常常弄出大规模的流血事件,简直让人闻风丧胆。倾云楼与祁家则是两个与碧落教与沉月宫合作的白道大派,这在内乱之前是谁都无法想到的。之前外界有传闻,倾云楼主凌昭云与沉月宫主白轻墨私交甚密,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而明宗少主北堂寻已然滞留碧落教,虽然明宗已经明确表示了不会插手中原事务,但这始终是乾坤盟心中的一根刺。 然而,让人最为胆寒的,还是那退隐江湖二十余年,却又重新出现于世人眼前的毒后柳非烟。 柳非烟之所以被称为毒后,不仅仅是因为她用毒的本事举世无双,也是因为其心性手段之毒辣,简直时间少有敌手。这二十年前闯出来的凶名,只有老一辈的人记得,因而对其退避三舍,而现在的年轻人总算也见识到了毒后的本事,便皆为其之前的轻敌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碧落教教主、沉月宫宫主和倾云楼楼主皆行踪不明,有人猜测他们去了西域寻找魔宫老巢,却没有人有那个胆子和本事去西域寻人。于是,碧落教与沉月宫的事务便落在了柳非烟的头上。柳非烟的行事作风与白轻墨如出一辙,甚至比她更为残忍狠辣,下毒手段神出鬼没防不胜防,让乾坤盟和魔宫吃了不少的苦头。 中原武林陷入死战。 而这所有的一切,那远在西域已经所剩无几的乾坤盟之人,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知晓。 **** 大漠风冷厉呼啸,卷起漫天黄沙。 在休整了几日之后,众人决定继续向沙漠之中前行。 这几日,白清城等人的伤势有好转的势头,虽然距离痊愈还需要不少的时间,但他们已经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耽搁了。 经过了一场又一场的厮杀,乾坤盟原本一百多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了五人——韩子龙、宇文熙和、白清城、欧阳晓,以及那一名峨眉派的女弟子道清。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几人围坐在沙地上,欧阳晓首先打破沉默。 韩子龙道:“虽然死了这么多人,但我们决计不能退缩。已经走到这里了,若是无功而返,就是对不起所有那些为了我们中原武林死去的人。” 宇文熙和沉默了一瞬,开口道:“但是……怎么走?” 欧阳晓与白清城皆望向白轻墨等人。 被那几个人望着,白轻墨淡淡一勾唇角:“都是爹娘生的两条腿,怎么走,难道要本宫来教你们不成?” “你——”韩子龙皱眉欲言,却被欧阳晓拦下,虎目之中带着些怒气望着白轻墨。 这几个人,跟踪了他们这么久,眼睁睁的看着那么多人死无葬身之地,却始终袖手旁观,此时现身却还在这儿说风凉话,怎能让人不怒。 凌昭云见气氛有些不对,笑了笑,道:“韩盟主别介意,他们俩就是这样。” 欧阳晓道:“几位既然已经身在这西域,想来必定是有破解这魔域之海的办法,我们乾坤盟中计,如今只剩下这五个人,虽说本事未必有几位那般大,但多几个帮手总是好的。” 韩子龙面色有些阴沉。他明显听得出来,欧阳晓这是在放低姿态,向碧落教与沉月宫服软,虽说他心头有些不忿,但碍于局面,也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 兰箫笑了笑,神色温和,与碧落教平日里的作风完全不符:“诸位切莫着急,白宫主的意思是说,我们最好先决定,哪些人继续进去,而哪些人应当先行退出。” 第121章 征人自是无归梦 兰箫此言一出,众人皆沉默了片刻。 虽然早就猜到白轻墨和兰箫绝对不会允许有任何拖后腿的存在,但真正将此话挑明了说出来之后,还是有一些不太能接受。 韩子龙有一些不甘心,道:“我们拼死拼活才走到这一步,难道就要因为一点挫折就退缩么?” 兰箫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地道:“并非是退缩,本座不过是希望能够拿出一个最好的方案,让这支队伍的能力更精练一些。” 韩子龙沉声道:“从临风山庄出发的那一刻开始,每一个人都抱着视死如归的信念走到这里,即便有人死了,但他们也都不是白死,而我们在这里退缩,还不如就死在这里。” 白轻墨嗤笑一声:“信念?信念就能让你们将魔宫的老巢掀翻么?韩盟主,你太天真了。这里不是你的临风山庄,这里是魔宫的地盘,在这里,死几个人算什么,每日都在死人。在江湖之中,能力就是一切,不要把信念当做你们不去面对现实的借口。” 此言尖锐无比,让韩子龙瞬间面色铁青,却点醒了他,强压下心中的愤慨,目光沉沉地望着白轻墨,不语。 宇文熙和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二位觉得,哪些人需要退出?” 白轻墨道:“本宫已经说过了,能力不足的人,没有资格再往里面走。” 众人皆陷入沉默。 谁都知道这里实力最弱的人是谁。 那坐在一边的峨眉派女弟子道清咬着牙,小脸上充满了挣扎:“我要继续往里走!” 白轻墨冷冷地看向她:“凭什么?” 在白轻墨冰冷的目光下,道清颤了一颤,道:“是魔宫杀死了师父,我要给师父报仇。我不怕死,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我要给师父报仇。” “你怕不怕死同本宫有什么关系。本宫要的是你的本事,只可惜你没有。”白轻墨淡淡道,“欧阳晓为了救你一命已是身受重伤,到底拖不拖后腿,尚且不是你一句话能说的算的。” “可是师父她——” “闭嘴。”白轻墨冷斥,“凭你一己之力也想报仇?这里不是你峨眉派,容不得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随意搅局。” 道清眼中闪现泪花,还欲再言,却被欧阳晓挡下。 “白宫主也是为了你好,你若是进去,只能是徒然丧命罢了。” 道清只好忍住,再看了白轻墨几眼,发现后者根本就不再看向她,也只好憋回眼泪作罢。 兰箫微微颔首,对那道清投去安慰的目光,然后再看向欧阳晓:“除了她,还有一个人需要离开。” 韩子龙问道:“谁?” 见着兰箫的目光,欧阳晓不禁挑起眉:“碧落教主说的不会是我罢?” 兰箫道:“欧阳兄既已继任逍遥门门主,便得为了整个逍遥门考虑。你这一条命连着的可是逍遥门上千弟子的性命。如今中原武林局势恐怕不太好,你若是草率行事,对于整个逍遥门来说,并非好事。” 欧阳晓皱了皱眉。 白轻墨看向欧阳晓,语气并没有先时那般凌厉,淡淡地道:“欧阳公子,你体内的伤势如何,你自己心中有数,即便留下来,也无法成为一大助力。反之,你在中原广交天下豪杰,若是能够回中原好好调养伤势,对于中原武林却是一件莫大的好事。” 欧阳晓眉头微微一动。他那般精明的一个人,当然听出来了白轻墨话中的意思。不论如何,逍遥门都不可能会和沉月宫站在一边,那么她也就不可能将他推回中原去给逍遥门。可她此举分明是要保他的性命。 广交天下豪杰…… 难道是北堂寻? 他自认有一些自知之明,沉月宫主凶名在外,素来没有什么菩萨心肠,若非受人所托,决计是不会费心思来保他的命。十有八/九就是北堂寻所托。 欧阳晓的目光有些变了。他之前就接到过消息,说是北堂寻在碧落教下榻,当时仅仅以为是碧落教拉拢明宗而使的手段。而今看来,碧落教和沉月宫与明宗之间,关系匪浅。 “欧阳公子不必多虑。”白轻墨道,“若是我沉月宫虽说无法保证让你在进入魔域之海后活下来,但要将你平安护送回逍遥门,却是不会有半点差错。” 欧阳晓沉吟片刻,对着兰箫和白轻墨抱拳,郑重地道:“那在下便承二位一个人情了。” 兰箫微微一笑,道:“不必多礼。碧落教与沉月宫的下属已经悉数在三里外等候,二位可随时启程。” 欧阳晓道:“我待你们进了魔域之海后再走罢,也好安心地回中原。” 白轻墨颔首:“也好。” “那——”韩子龙道,“我们接下来,要如何进入魔域之海?” 提到魔域之海,宇文熙和脸色亦不是那么好看:“那腐毒并非皮肉可以抵御,而且再往内走也不知深浅,若无代步之物进入魔域之海,我们寸步难行。” 白清城望向兰箫几人,清秀俊逸的脸上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不达眼底,道:“既然几位现身了,便必然有破解之法。眼下大家皆是一条船上的人,还请几位能倾囊相授。” 在经过兰箫的疗伤过后,白清城的状态明显比之前要好上很多,虽然面上仍旧没什么血色,但基本上已算是行动自如。 面对白清城的直言不讳,兰箫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有破解之法,否则我们也不会来这大漠。” “请问是何妙计?”宇文熙和问道。 凌昭云笑了笑,玉扇往身后一指:“听。” 几人皆静下神来,听见了凌昭云身后不远处的沙沙声,似乎是有什么重物正在沙地上拖曳的声音。 韩子龙眼中有着惊异:“这是……?” 宇文熙和站起身来,目光越过几重沙丘,便看见不远处有一巨大的黑影正被皮绳绑着,碧落教和沉月宫的下属正拖着其物向此处行来。 白清城亦站起身来,目露惊讶:“……船?” 白轻墨淡淡地“嗯”了一声。 沙地上重物极难搬运,众人待在原地,望着那大船一点一点地挪到面前,不由得有些惊叹。 此船如舫,结构相当完整,船身约有三十尺左右长,结实稳当,其上有舱、舵、桅杆,一应俱全。 宇文熙和望着那大船,走上前去,伸手触摸那船头,手下触感绝非木料,坚硬中却带着柔韧,很是光滑,眼中浮起疑问:“这船的材质是……?” 凌昭云玉扇一张,笑道:“宇文少主难道忘记当日华清州横空杀人的狼人了么?” 宇文熙和眼中浮起震惊,仔细地查看那船身的材料,喃喃道:“这难道是……狼人之皮?” 兰箫道:“魔宫辛辛苦苦培育出来的狼人,其用处自然不仅是那能撕扯骨肉的獠牙。其皮坚韧,水火不侵,其骨刚强,更甚铁石。如此材料,实数上佳。” 宇文熙和赞叹:“真是鬼斧神工。” 兰箫笑了笑,望向白轻墨道:“这可是白宫主想出来的主意,我们找了上百头狼人,剥其皮,剔其骨,才造成此船。要谢就谢她。” 白轻墨丝毫不理会兰箫,淡淡地道:“此船容纳八人绰绰有余,要进魔域之海的就上船,若是怕了,不想进去,随时都可以走。” 兰箫知晓她仍旧在为当日将她打昏那件事耿耿于怀,对此只随意地一笑,并不在意。 韩子龙道:“我们既然走到了此处,断然没有再退缩的道理。多谢白宫主援手,我们定然全力将魔宫的老巢翻出来。” 白轻墨淡淡道:“那就这么定了。再休息一日,明日一早动身。” 韩子龙三人对视一眼,点点头,见白轻墨并无再言的意思,当下便也都识趣地走开了。 白轻墨瞟了一眼站在一边的兰箫和凌昭云,面无表情地就准备走开。 兰箫伸出手,拉住白轻墨:“你怎的还闹脾气。” 白轻墨回过头,望着兰箫,唇角微微掀起,道:“你那只眼睛看见我闹脾气了?” 兰箫还未发话,凌昭云便很是实诚地道:“有眼睛的人都看到了,你看你——”被白轻墨冷不丁地扫了一眼,凌昭云立即噤声。 兰箫笑了笑,将她拉近一些,无奈道:“我和凌兄都给你赔礼道歉了,你还想怎样?” 白轻墨挑起远山眉:“那依你这么说,倒还是我心胸狭窄?” 凌昭云被白轻墨冷冷地瞪了一眼,生怕后者一个不爽便将他一层皮扒下来,不敢再言,只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小半步,拉了拉兰箫的袖子,示意他好好地哄一哄。 “你这样,是成心要让我不安生。”兰箫叹了口气,“都是我的错。可事情已经办了,你总不能让我将白清城的真气再抽出来罢?我看你刀子嘴豆腐心,对他仍旧是宝贝得紧。日后我决计不再做这种事了,一切听你的差遣,如何?” 凌昭云也在一旁附和:“你看你看,人家兰兄都这么说了,你还有什么可气的?你看人家堂堂一个碧落教主,在江湖中的地位可不比你低,这般放下身段来,可是从来未曾听闻的。哎,你一个姑娘家怎么那么难哄,看看我家琉月,生了气随便给颗糖吃就行了,多好过日子。” 白轻墨冷冷地哼了一声:“男人都是嘴上说的好听。” 兰箫道:“然则我眼下只能同你嘴上说说,你却要我怎么用行动来说?” 白轻墨道:“我也不要你怎么做,横竖你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都做了,便也不必来哄。只等我气消了,便自然不需你费那些口舌。” 兰箫低声一叹,唇边却衔着微微的笑意:“那我也就只好等你的气消了,再好好地补偿你。” 白轻墨哼了一声,看了那男人一眼,忽地又想笑,嘴角弯了弯,眼中浮起一丝笑意,眼角眉梢都生动了起来:“罢了,且饶你这一回。” 兰箫轻笑,将她搂进怀里,唇贴到她耳边:“多谢。” 见这两人光天化日毫不检点,凌昭云在一旁咂了咂嘴,用玉扇挡住脸,却恰好见到不远处的寻影走了过来。 凌昭云咳了两声。 兰箫松开白轻墨,亦望向那行来的寻影。 白轻墨问道:“何事?” 寻影一袭黑衣,在白轻墨和兰箫面前单膝跪下,左侧眼角一朵墨色勾勒的莲花泛着冷冷的光:“禀宫主,中原开战了。” 第122章 国庆快乐么么哒 “临风山庄果然按捺不住了。”凌昭云玉扇一张,挑了挑眉。 白轻墨道:“此事我们早有准备,临风山庄必然会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动手。” “中原有祈无芳和柳前辈坐镇,临风山庄踢上铁板,绝对不会好受。”兰箫微微颔首,“眼下中原情况如何?” 寻影答道:“魔宫和乾坤盟皆将矛头指向我们,来势汹汹,但并未能占到便宜。” 白轻墨沉默了片刻,道:“看来中原死了不少人。” “早已注定有今日,迟早都会来。”兰箫道,“乾坤盟中除了临风山庄那几个大门派,其余皆为乌合之众,不成气候。就我们之前所得到的消息,韩临东恐怕活不了多久,现在乾坤盟的事情,应该是韩雨微在操持。” 寻影道:“教主所料不错,韩临东重病卧床,虽然他仍是乾坤盟的盟主,但临风山庄已是韩雨微说了算。” 白轻墨看了兰箫一眼:“你果然很有远见。” 兰箫无奈一笑,握住白轻墨的手:“我同她并无什么关系。” 凌昭云在一边冷不丁地道:“我不信。” 兰箫挑起眉看向他,那目光仿佛在说:你何时竟然同她站在一块儿去了。 “你可别这样看着我。”凌昭云耸了耸肩,“你们二人尚未修成正果的之前,你便同韩雨微来往颇密切,我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白轻墨道:“看来不只是我多心了。” 兰箫道:“此事你们不必再提,从前与她有来往,只是碍于形势,日后不会再同她有往来了。” 白轻墨瞟了他一眼,道:“罢了,横竖我们现在与韩雨微已是势不两立,你若再同她有猫腻,可别怪我不念旧情。” 兰箫一笑,捏了捏她的手心。 寻影在一边默默地低着头,一言不发,待那二人说完了,才道:“魔宫那一边也下了狠手,我方有损失,虽然不严重,但已经是前所未有的耻辱。” 白轻墨道:“那你们就得想办法扳回来。这些事该如何做,还要本宫教你们不成?” 寻影低下头:“是。” “还有何事?” 寻影沉默了片刻,道:“宫主,北堂少主始终滞留中原,这在外界引起了不少人注目,但明宗始终没有什么动作,您看……” 白轻墨道:“明宗那边不要管。真正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明宗自知无法独善其身,必然也会出手。北堂寻在中原历练的这一年中,承了碧落教不少情,明宗不可能放任不理。” “属下明白。”寻影道,“还有一事,乃是关于魔域之海。经过属下探查,如今的魔域之海与之前韩子龙等人遇见的又有了一些变化。腐毒凝聚而成的水域变深,但此处并不适宜落船,属下已经探好方位,明日启程可从东北侧上船。” “嗯,办得不错。”白轻墨颔首,“没事了就先去歇息罢,明日一早进魔域之海。” 寻影应声退下。 凌昭云看了一眼已经在远处休息的韩子龙等人:“他们是否知晓此事?” 白轻墨道:“中原打得不可开交,他们几人在此处又抽不开身回去,韩临东不会派人来将事情告知他们让他们分心。” 凌昭云道:“也好,否则以韩子龙那个脾气,这桩合作定然是无法进行下去了。” 兰箫道:“韩子龙只不过是一个棋子,被魔宫玩弄于鼓掌之间。这人虽然看上去什么都不懂,但颇有江湖义气,看来韩临东什么事情都不曾告诉他。” “韩临东养出了韩雨微那样一个女儿,自然就不再需要韩子龙面面俱到。”白轻墨道,“乾坤盟在中原的事务眼下基本上都在韩雨微的掌控之中,她若是下定决心要铲除我们,中原必然会死不少人。”微微一笑,“这个韩二小姐,委实让我看不透。” “看不透是因为我们眼下尚且不知晓临风山庄与魔宫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兰箫道,“韩雨微是一个绝对理智的人,她的一切行为都存在着目的。” 白轻墨似笑非笑:“你想说什么?” “我之前同她亦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兰箫道,“韩雨微的心思我也猜不透。她所做的事情虽然看上去与韩临东无甚区别,但在我眼里,她似乎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支配这个武林,但我无法知晓她想要达到什么目的。” “那是因为你也不知道临风山庄与魔宫之间的关系。”凌昭云摇了摇扇子,道,“这事情我们暂且管不了,临风山庄就算与魔宫有斩不断的联系,然而碍于声明和那些盟友,短时间内也不敢和魔宫联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我们尽早把魔宫挑出来,攻破这一道玄乎其玄的防线,将魔宫彻底暴露在世人眼中,便能准备最后的决战了。”顿了一顿,“而且,你们二人,不是巴不得多死一些人才好么?” 兰箫轻轻一笑,并不作答,手指抚上腰间玉笛:“明日准备出发罢。” **** 抹去面上被溅到的鲜血,无涯毫不犹豫地挥剑砍下面前冲上来的几人的头颅,浓稠新鲜的血液喷射出来,凶狠的厮杀之中,满天满地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和兰雍带人清理了陈家在连州所设下的一个魔宫分部,在回去的路上遭到了乾坤盟的埋伏。连州是临风山庄的大本营,他们虽然隐藏了行踪,但被发现的可能依然不小。在连州,他们无法直接正面挑衅临风山庄,而后者虽然坐镇此处,却慑于碧落教与沉月宫的手段,并无那个胆量派人围剿,但偷袭定然是少不得。 无涯舔了舔嘴角的被溅上的鲜血,冷然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前仆后继的乾坤盟中人,眼角蓝色的莲花在血色的掩映中闪着冷厉的光。临风山庄派出的精锐不多,这一队武者中大多数都是普通门派中的弟子,杀了就杀了。他正愁没事做呢,这些人送上门来,就当是一顿颇为丰盛的下饭菜。 正杀得兴起,耳边传入一道清晰无比的传音入密:“速战速决,你我身份不一般,当心临风山庄有后手。” 无涯眯了眯眼,反手一剑割开偷袭者的喉咙,兰雍的话很有道理,当下招式愈发地凌厉果断了起来。 在这一场厮杀之中,双方加起来的人数不会少于两百人,并且实力颇为可看。这若是防在以往,在江湖之中也是相当的少见,但眼下中原武林今非昔比,碧落教与沉月宫和乾坤盟与魔宫之间的关系已无半点可调和之处,三方的炸药包已经彻底点燃,如此规模的冲突随处可见。 每天都在死人。 被厮杀声包围的双耳忽然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声音,是远处有人马飞快地行来。必然是临风山庄派人来了。然而,就在无涯和兰雍做出反应之前,一道破风之声率先响起,白雾突然爆炸,刺鼻的气味灌入口鼻,白烟混淆了视线。二人耳边霎时间响起一个声音:“快走,宫中被袭击了。” 毒雾弥漫,乾坤盟的人马皆一个接一个地惨叫着倒下。雪升带来的消息让无涯和兰雍皆耳根一紧,一声尖锐的哨声响彻,碧落教与沉月宫之人皆迅速做出反应,一道道身形闪掠,瞬息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乾坤盟之人在原地打滚哀嚎。 当无涯等人赶回沉月宫的时候,已经在收拾残局。 沉月宫大门口的植物有些已经变色,明显是毒物所致。 无涯和雪升对视一眼,飞快进了正殿。 柳非烟坐在正殿中央,折阙站在一旁,前者指着几名暗影护卫劈头盖脸地骂,后者见着无涯二人进来,点了点头:“路上还顺利么?” 无涯道:“我们很顺利,但这是……” 折阙看了一眼那正在气头上脸色极为不好看的柳非烟,解释道:“暗部防守出了纰漏,让魔宫的人混了进来,但损伤不大。” 柳非烟也看见他们二人走进来,让那被训过的几名暗影成员退下,道:“一个魔宫分部,怎的去了那么久?” 无涯对这位二十年前纵横江湖的“毒后”颇为忌惮,也不在意她的口气,回答道:“半路遇上乾坤盟的人,耽搁了一些时间。” 柳非烟冷冷地哼了一声:“魔宫和乾坤盟沆瀣一气,以为老娘什么都看不出么?韩雨微那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竟敢在老娘面前玩手段,也不掂一掂自己的斤两,真以为白丫头不在了就能欺负到老娘头上来。老娘明日就往贺云山上撒一把冥毒,看他临风山庄还敢不敢嚣张!” 无涯听得满头冷汗,心中腹诽您老人家也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韩雨微的本事不是让您也焦头烂额了好一阵子么,但面上还是很镇定,道:“前日传回消息,宫主和碧落教主已经接近魔域之海,这两日便要进去了,欧阳晓会被遣送回中原,待他回到逍遥门之后,无疑又会成为乾坤盟的一大助力。” “那我们就赶在欧阳晓回来之前把逍遥门掀翻。”柳非烟凤眸中掠过一丝狠辣的光芒,那一身升腾而起的杀伐气让无涯和雪升都忍不住咂了咂嘴,“敢动老娘要护的地盘,就都给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柳非烟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人不犯我,我还时不时地去犯犯别人,人若犯我,敬我一尺便还他一丈。此番遇袭,我们损失了十名精锐,就要让魔宫和乾坤盟死一百个!” 第123章 梦里寒花隔玉萧 翌日清晨,众人整装待发。 犹如一阵轻烟出现的碧落教和沉月宫中人在一夕之间再一次消失,只余下韩子龙与白轻墨等几人留在大漠之中。 欧阳晓和道清已在沉月宫的护卫之下启程回了中原,眼下在大漠之中活着的乾坤盟中人仅有韩子龙、宇文熙和与白清城。韩子龙身为新一任的武林盟主,带领一百二十余人进入大漠,现在只剩下三人,并且对于魔域之海束手无策,一切皆要仰仗碧落教与沉月宫,而后者又对他们不冷不淡的,心中不免有一些愤然,然而却无可奈何。 对于白轻墨和兰箫来说,韩子龙只不过是一个暂时尚有利用价值的棋子罢了,他们给这几人提供进入魔域之海的途径,也不算很费事,多几个打手自然是好,万一死了一两个,只要不是白清城,也就不会牵动他们的神经。何况…… “韩子龙与宇文熙和皆未曾在这场危机之中遭受致命的创伤。我倒是想要看看,他们和魔宫,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白轻墨如是道。 魔域之海千变万化,诡异万分,韩子龙等人都清楚地记得,在之前那一场毁灭性的的交手之中,他们一开始踏入的地域原本是干燥普通的沙地,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充斥着腐毒的魔域之海。而且那地方无法探清深浅,先前死去的人中,有几个是一脚踩塌滑入深处被腐海吞没而死的。在准备的这段时间中,他们曾经试过踏入之前那一片死亡之地,却发现沙地根本没有出现任何变化,仿佛一切都消失不见,之前发生的那一场血战犹如一场血腥的噩梦,连带着那些死去人们的尸体皆无影无踪。 当白清城看见沉月宫和碧落教的人将那一艘大船挪向东北面的时候,心下便大概知晓,白轻墨对于从哪里进入魔域之海已经了如指掌,于是心情又复杂起来。 自从七妹离家之后,他没有一天不在打探她的消息。起先,他一直都没能够得到关于她的半点蛛丝马迹,以为她已经不在人世,毕竟只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江湖险恶,白家的仇敌虽说不多,却也实在不少,她独自一人在外头无依无靠,加上得罪了大娘和二娘,谁知道不会被别人暗杀。他为此心灰意懒了很长的时间,直到后来,江湖中出现了一个沉月宫,一夕之间灭去三凤楼,从此声名鹊起,势不可挡。他听说,那个沉月宫的宫主,名为白轻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心头一颤,几乎是立即便想起了当年被逼离家的白紫陌,于是倾力调查沉月宫主的来历,让他意外而又惊喜的是,沉月宫主似乎丝毫没有可以隐瞒自己身世的意思,他没有消耗多大的力气,便查到了,白轻墨正是他那最疼爱的七妹。 只是,那时的白轻墨,已经再也不是当年的白紫陌了。 他不知道她一个人在外漂泊究竟吃了多少苦,他只知道,现在的白轻墨,一举一动皆让他心惊。她的手腕,她的狠辣,她的冷酷,她的锋芒毕露,这一切都让人无法招架。他当年没能为她做出任何努力,心中有愧,拼了命的想要找到她,想要求她原谅,对她说,以后有哥哥保护你,但当真的有机会去见她的时候,他却又退缩了。 他不敢见如今的她。 待到烟雨楼再一次重逢,他看见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的模样,容色无双,武功绝世,足以让天下男子为之疯狂。她再也不是那个喜欢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地叫着“哥哥”的小姑娘,她再也不需要躲在他的羽翼之下,这一次,不论是否出自她的本意,换成了她来保护他。 沉月宫的势力与日俱增,时至今日,甚至连白家都无法与之比拟,而他们最终站在了对立面。他甚至无法开口说那一句“对不起”,下一次也许就要兵戎相见。 但至少现在还是平静的。 以他的聪明,大抵也能猜到中原发生了什么。临风山庄不可能看着碧落教与沉月宫联手坐大,必然会趁着白轻墨与兰箫二人离开中原对他们的势力下手。 他此时竟然有些庆幸他选择了来西域。至少还能同她平静地相处一段时日,至少在这一段时间之中,他知道,她还是在乎他的。 他看见她的每一次举动几乎都能展现出她现在的成就,看见她找到了那个能够相伴一生的人,这些都让他惊喜。 如此,便已经很好了。 白清城望着前方向着那大船走去的白轻墨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唇角不着痕迹地弯起,眼角眉梢皆清和温润,如释重负一般,跟着走了上去。 众人向东北面行进了约七里路,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的气息逐渐地由淡变浓,带着一股犹如海水一般的咸腥气袭来。 看见眼前的景象,韩子龙等人皆不由得震惊地停住了脚步。 “这是……” 白清城眸色微动:“……魔域之海。” 凌昭云玉扇一张,咂了咂嘴,道:“魔域之海……啧啧,还真是一片海啊。” 白轻墨与兰箫对视一眼,眸色微沉。 眼前是一大片暗黑色的水域,无边无际,几乎映得连上方的天空都暗沉了下来。云层厚重压抑,周围没有一丝风,却能看见魔域之海中的水正在缓缓地流动。脚下的沙土湿润泛黑,一种独属于魔宫的熟悉气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气势扑面而来,使得一切生物退避三舍。 此处,半点生机也无。 不远处的碧落教和沉月宫中人正在准备将大船放下水,轩羽朝着众人走来,在白轻墨和兰箫面前单膝跪下,道:“宫主,教主,一切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 兰箫微微颔首,回头对众人道:“走罢。”然后牵起白轻墨的手,往船上去了。 韩子龙对白清城和宇文熙和道:“我们也走罢。” 众人皆走上甲板。 狼人之皮骨所制的船身,坚硬无比,韧性十足。白轻墨与兰箫立在船头,垂头看向下方,漆黑粘稠的海水涌动,分明尚未到达深处,却已经有一种看不见底的隐秘。 “大漠中央竟然藏着这样一大片水域,还当真是想不到。”兰蝶探着头往下看,嘴角抽了抽,“不过也忒邪门儿了些。这水里,只怕大半都是腐毒。”说着往轩羽那边挪了挪。 韩子龙亦看过来,问道:“魔域之海确实诡异,但是,敢问二位,碧落教和沉月宫是如何知晓此处能够进入魔宫的?” 白轻墨转过眼看向韩子龙,唇角轻佻地一勾:“韩盟主,这是在问本宫么?” 韩子龙拱了拱手,道:“还请白宫主赐教。” 白轻墨鼻腔中淡淡哼出一股气,似乎看都懒得看他一眼:“韩盟主可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本宫宫中事务,盟主还是少打探为妙。” 韩子龙脸色变了变,却按捺下心中的怒气不再说话。这几日的相处,他也摸清了这位沉月宫主的脾气,至少对于乾坤盟,她是半点好脸色都不会给的。 兰蝶对着韩子龙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转向兰箫,道:“教主,其实我也想知道,你和白宫主是怎么知道这大漠之中的情况的?” 兰箫看她一眼,道:“西域中奇事极多,我虽然曾经见过一些,但也不至于能对这么大的一片地方了如指掌。”说着看了一眼白轻墨,眸中带笑,“这可要问你们神通广大的沉月宫主,要是没有她,我们现在恐怕还在为这魔域之海一筹莫展呢。” 白轻墨瞥他一眼,对兰蝶道:“这些事情你们以后都会知道,眼下先别废话,去让寻影吩咐开船。” 兰蝶皱了皱鼻子,不情不愿地走了,临走时还不忘拖走一直冷着个冰块脸的轩羽。 兰箫轻轻一笑,望向白轻墨,道:“我发现,你有时候倒是挺喜欢逗弄我这位女座使。” 白轻墨道:“这里就算她有一点儿人情味了,而且年纪也小,活泼一些,看得让人舒心。” 兰箫握着她的手,提点道:“你年纪也小。” “这不一样。”白轻墨弯了弯唇角,道,“轩羽是除了折阙第一个跟着我的人,可以算是相伴了多年的属下。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尚且是个少年人,被仇人追杀,浑身是血地倒在雪地里,我原本没那个闲心去理会一个将死之人,反倒是折阙想要救他一命。我当时运功欲渡他真气,他却在我靠近他一尺之内时陡然睁开了眼睛。那眼神……我至今仍记得。”白轻墨眼中掠过一抹淡淡的柔光,“就像一匹濒死的狼,獠牙断了,四肢亦被折断了,却仍旧死不认命,那眼神阴狠凌厉,充满着防备与仇恨,让我在一瞬间毛骨悚然。就是那个时候我起了救他的心思,后来他便一直跟在我身后。后来沉月宫发展壮大,我让他自己将仇家去收拾干净,让他选择离开或者继续留在我的身边,他选择了后者。我原本以为如他那样凌厉冰冷的性情,是要独自一人走完这一生的,谁知还是碰见了这样一个难缠的小丫头,硬生生地给她弄得开化了。” 兰箫望着眼前人那唇角挂着的一抹笑意,抚摸着她手背上细腻的肌肤,道:“唔,如此说来,你一开始也是打算孑然一身走完这一路,谁知碰上了我,也被硬生生地感化了。” “说得有道理。”白轻墨莞尔,“瞧你那一身神气劲儿,多了不得似的。” 兰箫轻轻一笑,低下头在她唇上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道:“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感化你的铁石心肠,确实了不得。” 白轻墨道:“等回去之后,就给他们俩办喜事。” 兰箫应道:“嗯,回去之后,我们也办喜事。” 白轻墨微笑:“好。” “咳咳咳。”一边传来几声咳嗽声。 兰箫转过头,神态自若:“凌兄。” 凌昭云望着天的双眼挪下来,转了转,道:“现在光天化日,你们俩真是越来越不检点了……罢了罢了,下面的人还等着你吩咐,将船放下水去呢。” 白清城亦走过来:“狼人之皮耐腐毒,但也未必能够太长时间放在水里,我们还是尽早出发为妙。” “那就让他们放船罢。狼人之皮的坚韧超出你的想象,能够坚持到我们踏上魔宫。我们要担心的并不是这个。”白轻墨转向前方,将一望无际的黑色海域收入眼底,仿佛暗流涌动,“魔域之海有的,可不仅是腐毒。” 第124章 名都是浮云 魔域之海中,终年乌云密布,却并非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汹涌,只是沉沉地凝聚在上空,透下昏暗的天光,连风都极其微弱。 大船在魔域之海中已经行驶了三天三夜。 三日之中,不论白昼黑夜,船上始终点着灯,仿佛整个魔域之海中仅有这一丝微弱的光。三日行来,亦不曾遇见任何活物,魔域之海是一片暗沉沉的黑色,其中没有半点生气,死气沉沉得让人毛骨悚然。 韩子龙等人上船之后,并未过问船行驶的方向。而实际上,碧落教与沉月宫也不清楚魔宫真正的所在,轩羽和寻影掌舵,只是按照沙漠中心的方向前进。 三天三夜,虽然船行驶的速度并不快,但也丝毫没有即将到达边际的兆头。只是乌云越来越密集,天色越来越暗,瘴气渐渐地从海水之中散发出来,出船都需要蒙上面纱才能勉强呼吸。 众人皆知,他们正在逐渐地接近中心,但并不知晓那中心究竟有多远,亦不知,魔宫究竟是如何藏匿于魔域之海内的。 “不会太远了。”白清城望着黑压压的上空,道,“这种感觉与魔宫给人的感受别无二致,我们已经在他们的领地里了。” 白轻墨看了他一眼,道:“大漠便是魔宫的领地,从我们踏入西域的那一刻起,身边便四处皆是魔宫的眼线。” “所以我们此番前来便是羊入虎口啊。”凌昭云探头往下一望,那黑乎乎的海水无端的让人胆寒,咂了咂嘴道,“魔宫想来是请君入瓮,依我看,那百里丞艳正巴不得我们进入这魔域之海,好将我们一锅端了。” “然则已经进来了,现在想掉头也来不及。”白轻墨道,“魔宫的爪牙不仅只有人而已。我们看这海水之中似乎并无生气,但也说不准有什么东西正在这水下等着我们。” 凌昭云嘴角抽了抽:“乌鸦嘴。” 白轻墨轻笑一声,也不言语,捂着口鼻进了船舱。 凌昭云与白清城仍站在甲板上,前者再往下方看了一眼,抖了抖,喃喃道:“进来之后,我这心总是飞快地跳个不停,老瘆的慌。” 心若停跳了不就是没命了么?白清城淡淡一笑,强压下心中那一股与凌昭云几乎一模一样的不安,转身走进船舱。 凌昭云一个人站在甲板上,握着玉扇的手紧了又紧,半晌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吐出,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胡思乱想什么呢。”然后也捂着鼻子进去了。 白轻墨与兰箫坐在矮几旁下棋,黑白文称交错成阵,势均力敌。 韩子龙等人坐在一边,无所事事,偶尔瞥一眼棋盘,对那二人旁若无人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他们不知道白轻墨和兰箫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程度,直到上船之后发现他们二人同房而寝,才开始惊疑不定。 韩子龙毕竟是武林盟主,而宇文熙和是南朝庭的少主,虽然眼下中原发生的事情尚未传到他们的耳朵里,但身份已经决定,对于碧落教和沉月宫的关系,他们必须抱有极高的敏感度。外人显然不明白这二人之间究竟如何,但他们眼下身在大漠,与中原已经彻底切断了联系,也无法知道中原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轻墨落下一枚白子,棋盘之上原本处境泥泞困顿的白子顿时势如破竹,微微一笑:“你要输了。” 兰箫从容落下一子,满盘黑子一改之前的保守之态,反向包围:“那可未必。” 白轻墨看着棋盘,原本已生一线希望,却在他一子落下之后再一次成为僵局。 “跟你下棋好没意思。”白轻墨随手一挥,棋盘上杀伐之局顷刻毁于一旦,“输赢对半,还不如和凌昭云下棋来得痛快。” 在一边摇着扇子喝着茶的凌昭云闻言挑了挑眉:“我的棋艺与你们比也差不到哪儿去。你若是真想找茬儿,便去寻你那养得白白胖胖的北堂少主。明宗的棋艺,举世未出其右,北堂寻身为明宗少主,必然有一手衬得上身份的棋艺。” 兰箫颔首:“我曾与北堂少主对弈,甘拜下风。” “北堂寻无好胜之心,即便奇艺高超,却不对我的胃口,与他下棋更没意思。”白轻墨一面将棋子拾掇好,道,“更何况,他正和单飞那小子纠缠不清的,哪有闲工夫来理会我们。” 凌昭云眼中异光闪动,笑了笑,不再说话。 这两个人敢在韩子龙和宇文熙和面前讲这么多,就不怕他们回去之后将消息传给乾坤盟? 凌昭云看向兰箫,挑了挑眉:你们究竟打的什么鬼主意。 兰箫瞥他一眼,明显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敛了袖子继续拾掇棋盘,嘴角的微笑平和温润,仿佛十分专注。 凌昭云抽了抽嘴角。 他怎么忘记了,死人,是说不出话的。 起身回房,他真是不想再看到这两个人了。 兰箫见此不由得一笑,道:“又将他惹恼了。” 白轻墨道:“谁让他蠢。”说着将装满了棋子的木盒放在一边,端了糕点上来,“喏,吃点儿罢,兰蝶缠着轩羽在舵头闹,今日的午饭想来又不能准时了。”说着捻了一块花生酥送到兰箫嘴边,“这些东西从外边带过来,已经有些软了,你……”忽然一顿。 兰箫问道:“怎么了?” 白轻墨凝神细听,微微眯起眼:“我听见了风声。” 风声?进入魔域之海后一直有微微的风,但那种微缓的速度并无法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兰箫微怔,亦凝神听去:“我听不见,你是不是听错了?” 白轻墨道:“不可能。刚才确实起风了,但距离还远。”站起身,“将兰蝶和寻影叫进来,让轩羽加快船速。该随身带着的东西都带好,以防万一。” 韩子龙等人见白轻墨站起身,亦紧张起来:“白宫主,我们亦并未听到任何异动,你是否……” “信不信由你,乾坤盟原本便不是本宫的盟友,你们要怎么做,本宫可管不着。”白轻墨淡淡打断,转向随着兰箫进舱的兰蝶和寻影,“你们去船头,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兰蝶和寻影立刻出去了。 兰箫走上前握住白轻墨的手,片刻后眸光一沉:“确实起风了。而且,有东西正在靠近我们。” 韩子龙和宇文熙和大惊。 他们的武功,在武林之中也算是翘楚,但丝毫没与感觉到异动,看来与这二人还是相差了太多。 “喂,我怎么好像……”凌昭云掀开帘子从房间里走出来,语声忽然一顿,船身陡然一阵剧烈的摇晃,凌昭云连忙抓住门框,“怎么回事?!” “是海浪。”船身剧烈地摇摆,兰箫一手扶住白轻墨,一手稳稳地抓住手边的柱子,“魔域之海起浪了。” “这鬼地方怎么会无缘无故刮风起浪?”宇文熙和抓住桌椅,茶几上的果盘皆在摇晃中打碎,连桌椅也站不住脚,“这不仅仅是海浪,水里……水里有东西!” 宇文熙和话音落下,船底陡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舱外一声木头碎裂的声音,兰蝶的疾呼顿时传来:“教主!” 兰箫松开白轻墨的腰,疾速掠出船舱。 白轻墨眸色一沉,立即跟上。 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巨大的海浪混着腐毒向甲板打来,白轻墨连忙后退。大船摇晃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拉扯着一般。经过特殊处理的甲板上已经被腐毒腐蚀得发黑,白轻墨挥开迎面打来的海浪,却被眼前的景象骇得睁大了眼睛。 巨大的风浪之中,入目所见的那是一条蛇尾,粗壮得犹如六人合抱之木,鳞片坚硬漆黑,每一片蛇鳞几乎都有人的一张脸那么大,让人不敢置信。那巨大的蛇尾攀在船头,整艘大船都被它拽得前端下沉,剧烈地摇晃着。 蛇尾末端在甲板上横扫,兰箫一个纵身掠来揽住白轻墨的腰往旁边避开,那巨尾砸在船上,直直地将船舱毁去了一个角。 “你这么快出来做什么!”兰箫转过眼怒视她。 白轻墨一把推开他,反手一记风刃掠向那蛇尾:“待在里面死得更快,这畜生还有大半个身子在水下,连要害都不露出来,你以为你一个人能怎么样?” 一道冰红的厉光掠过,只见轩羽犹如离弦之箭射向那被白轻墨打中的蛇尾,冲着那船舷上的粗壮蛇身而去,以一种快到肉眼无法辨别的速度绕着蛇尾飞快地转了一圈,然后于蛇鳞上借力,立刻弹射回来。 白轻墨瞥见轩羽双手中的梅花刺浸血,只听一声类似于嘶喊的凄厉怒吼从水下传来,轩羽方才划的那个圆圈陡然皮开肉绽,暗红的血液喷薄而出,几乎溅红了整个甲板。 蛇尾陡然狂躁地摆动起来,海浪翻涌,暗红色的血液犹如海水一般冰冷,与墨色的海水混合着飞洒,轩羽那一手已经彻底激怒了那怪物,巨尾狠狠地拍打在船头,船舷陡然断裂。大船的四面八方皆掀起巨浪,广阔的魔域之海上能看见翻腾的蛇身逐渐地浮上海面,漆黑狰狞的鳞片在墨色的海水中翻滚,可怖至极。 此时韩子龙等人亦出了船舱,于腥风血雨中望见那海水中翻腾的巨浪和蛇身,皆不由得大骇。 蛇尾从船上抽离,众人紧紧地盯着翻腾的海面,几乎是片刻,前方几丈处一物陡然破水而出。 “我就说你这张乌鸦嘴,一说话我们就要倒霉。”海水血雨之间,凌昭云望着那高大数丈正仰天嘶吼的巨蛇,嘴角抽了一抽,瞪了白轻墨一眼,紧接着眸光一厉,“尽快将这畜生斩杀,否则,我们今日皆要葬身在这魔域之海中。” 第125章 严杀尽兮弃野 方圆十里翻起大浪,魔域之海上空乌云翻滚犹如下方的黑色海水,坚固的大船在这惊人的波澜之中犹如一叶小舟,几乎不堪一击。 轩羽那一击得手,已经彻底激怒了巨蛇,那粗壮的蟒身在海中拍打扭动,蛇首高耸,一双荧黄的蛇眼俯视着船上众人,狭长的瞳仁中隐隐泛着血光,凶光翻腾,嘶吼震天,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里面猩红的肌理以及那令人胆寒的毒牙。 凌昭云当即飞身而起,手中玉扇一张一合,内劲劈向蛇首,那巨蛇脑袋被劈得向后一倒,暗红色的鲜血从蛇鳞之中渗透出来,一股股地流入海中,将黑色的魔域之海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白森森的毒牙上流满了属于它自己的血,一声更加震耳欲聋的嘶吼发出,巨蛇冲向大船,肚皮从海中露出,直直倾轧上船,狼人的骨皮坚硬至斯却丝毫抵挡不住如此碾压,大船瞬时向一侧倾斜,桅杆护栏应声折断,甲板崩裂,血水和腐毒同时涌入船中,船上九人一时间落脚无处,纷纷飞身而起寻找高处暂稳身形。 半个船身被压入海中,蛇尾从海中甩起,带着千钧的力道直直朝着兰箫所在的地方落下,后者飞速避开,蛇尾横扫船舱,船上格局尽数成为碎屑,宇文熙和一个闪避不及,被蛇尾击中了胸口,当下一口鲜血喷涌出来,被韩子龙当空拉住,落在了一大块浮木上。巨蛇的脑袋冲着二人所在之处冲来,张开血盆大口,毒牙正森森地流着毒液,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二人强行提气纵起,韩子龙一把将宇文熙和甩给白清城,旋身于巨蛇头顶正上方,浑身运气,双掌结了一个印,直冲而下震在了巨蛇头顶,巨蛇脑袋一沉,周身海水升起丈高之浪,更多的血水从鳞片中流出来,一股股犹如溪水一般。 白轻墨与兰箫对视一眼,目中皆是沉凝。韩子龙的武功竟然高到如此地步,看来要在这魔域之海中除掉他并非易事。 再次受创,巨蛇那一对黄色的眼珠子开始变得猩红,兰蝶和轩羽对视一眼,二人同时纵身而起,银线自兰蝶手中射出,直缠巨蛇血口中一颗毒牙,轩羽看准机会飞速踏上蛇首,梅花刺猛地扎下,两只巨瞳霎时爆裂,口中一颗长长的毒牙与其同时折断,浓稠的血液从蛇眼之中迸射而出,剧痛让巨蛇身躯霎时间挺立,在魔域之海的上方疯狂地扭动起来,掀起千层浪。 最先受创的蛇尾拍打着海面,白清城见那蛇尾竟然出现了一圈明显的暗红溃烂之色,惊道:“难道这蛇不抗腐毒?” “不是不抗腐毒,而是轩羽的梅花刺上有剧毒。”白轻墨冷冷回应,视线凝在那狂乱摆动的蛇身上,指尖已经凝聚起一股发亮的真气,随时准备将其灭杀。 仿佛是为了应白轻墨的话,蛇首从眼部开始也出现了大范围的溃烂,腐臭的气味比腐毒更加浓烈,巨蛇浑身流满了其自身的血,它再也看不到那些渺小的入侵者,但它依旧能根据声音和气味辨别他们的位置。疯狂的气息占领了巨蛇每一块鳞片,随着其喘息和挪动而张合着,发出如钢铁相互刮擦的声音,巨蛇上半身向着只差一线便要沉没的大船砸来,众人疾速退离那个范围,蛇首狠狠地砸在了船身上,狼人之骨此时已与普通木料无异,一瞬间皆为粉碎,整艘大船支离破碎,只剩下木块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随波起伏。 白轻墨人在空中尚未落脚,双眼眯起,右手蓦地抬高,冲着下方七寸所在之处狠拍而去,紫色劲气拍上巨蛇身躯,向下蓦然一沉,趁巨蛇仰首之际,凌昭云玉扇横切,直直撕裂蛇口,白清城当下将宇文熙和交给韩子龙,纵身而起一把抽出腰间长剑劈下被白轻墨那一掌震碎了鳞下肌理的巨蛇再无反抗之力,被生生劈成了两段。 白轻墨看了他一眼,落在了兰箫身侧的一根浮木上。 兰箫微微挑眉。看来,这白清城的功夫,比他想象的要高。 巨蛇硕长的身躯断为两截砸下海,溅起千层浪,虽已身死却仍旧扭动个不停,只是再无力反扑。鲜血从断口中汩汩流出,将魔域之海染成了大片的暗红色,血腥气浓重至极。 白轻墨和兰箫对视一眼,这船没了,接下来要如何走下去? 正思量间,只见那落在海中的蛇首陡然窜起,带着上半截身子冲上半空,紧接着爆裂而开,血雨喷洒,竟然从中射出一道人影。 众人瞳孔剧缩。 “是两个人,背靠着背的两个人。”凌昭云握紧了玉扇。 “是他们!”韩子龙虎目圆瞪,一丝愤恨的杀意溢出。 双生子从蛇首撕裂其皮肉跃出,一身干净利落不沾半丝血迹,背靠着背于半空冷冷地俯视下方,仅仅片刻,蛇首朝着白轻墨和白清城双方分头射出。 眼见着那双生子其中一人朝着己方掠来,韩子龙神色一凛,与白清城交换一个眼神,扶住宇文熙和颤颤巍巍立于浮木之上,随着海波起伏飘荡。 凌昭云当下赶至白清城身侧共同抗敌,后者握紧了手中长剑,当即飞身迎上。 另一人目光冷硬朝着白轻墨二人飞来,毒镖混合着浓郁的瘴气骤然射出,兰箫当即玉笛横挥将其切断,白轻墨飞身而起,绛紫色的裙摆衣袖在魔域之海上空飘动,目光冷厉却眼角带笑: “独自上前,胆子倒是不小,本宫却想看看,你这双生二子,若失其一,可就是共殒?” 海面以几人为中心,方圆三里遽然掀起大浪,浪高百尺迟迟不落,仿佛魔域之海这一片区域内的海水皆立为水墙,在四面八方的真气涌动之下将几人围在其中,无数黑色的人影犹如鬼魅一般从水幕之中冲出,将众人团团围困,巨蛇的尸身留在海面上随浪翻滚,成为最佳的落脚点,血腥气混合着浓郁的瘴气翻腾令人作呕,凛冽的杀气有如实质,霎时笼罩了这一片天地。 玉笛横在唇边,一道清越的笛声划破了浓稠狰狞的杀气,兰箫立于浮浮沉沉的蛇身之上,月白的衣袂翻飞,男子身形稳健,漆黑的眼眸不见分毫厉色却暗藏风雨,笛声清魅扬起,却带着冰冷黏腻的杀意裹挟而来。四周黑影顿时犹如陷入泥潭之中难以动弹,白轻墨当即动手,紫光于手中朦胧闪现,仿佛被一层极浅极淡的雾气所笼罩,在周身形成一圈,蓦地向四周劈开。 无数黑影在劲气的撕扯中化为碎片,却不见一丝鲜血,白轻墨冷笑,魔宫果真是魔宫,这些下属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武人,训练锻造了多年使其成为无血无肉的傀儡,不晓得生死伤痛,从而供其驱使,直至死也不曾拥有半分自己的意识。 魔宫中人练的都是杀人的功夫,比中原武林中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花架子要难对付得多,且其手段阴毒诡异,即便兰白二人武功精进至此亦不敢掉以轻心。二人一前一后夹击对手,那黑衣男子面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就连身陷危局亦无半分神色,正如一个死人一般,目光冷硬空洞地盯着白轻墨,也像正看着一个死人似的。 掌风砰然相撞,双方皆向后急退,兰箫趁机吹起玉笛,此时的笛声中再无清和温润之意,魔魅浓暗的笛声并着真气涌动一圈一圈地涌出,尖而利,带着片刻之间便浓郁起来的兰香,惑人心魄,让人的心脏在一瞬间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攫住。 双生子显然受到了影响,其出招的动作一顿,白轻墨立即在其胸口狠狠拍下一掌,男子被拍地向后飞退,兰箫当即飞身而起至其上方,单掌运力,朝着其命门狠拍而下,强横的劲气拍入要害,男子当即一口鲜血喷出,再无法运气行功,身体失重,落入了翻腾的海水之中。 兰箫拉着白轻墨落下,随手解决了扑上来的那些黑影,道:“方才那一掌含了我七成功力,这两掌,就算杀不死他,也必然尽断其一身筋脉。” 白轻墨点头,将目光转向白清城那边,唇角微微勾起:“看来,我们宅心仁厚的凌楼主,似乎并不忍心让乾坤盟死几个人。” 兰箫淡笑:“这可由不得他一人说了算。乾坤盟,绝不能再留了。” 四周的浪墙并未因兰白二人偃旗息鼓而下落,反而有更加升高的趋势,二人退至高浪之下,静静地等待时机。 “这水……”白轻墨望着脚下漆黑翻腾的海水,再抬头看那越来越高的浪墙,微微蹙了蹙眉,“海面上的劲气并无如此威力,这是怎么回事?” 兰箫凝眸。 确实,白清城那几人的交锋虽说相当猛烈,但要将海水激起至如此程度,委实有些不正常。 他垂下头,仔细地观察脚下水流,忽地眯起眼:“不是海浪在升高,而是我们脚下的海水在降低。魔域之海正在消失。” 白轻墨一怔,再次凝视片刻:“果真如此……”眼风里忽然瞥见红光一闪,她蓦然望向白清城几人战圈中央的位置,飞速抬头,“昭云,小心!” 可此时提醒已经来不及,一道血红的身影从海底射出,如离弦的利箭一般直直冲向了凌昭云,后者脚下一踏飞速背对着白轻墨所在的方向掠去,白轻墨和兰箫此时亦飞身而起,冲着凌昭云身后飞掠,掌中凝气,三人同时一掌拍出。 三人劲气混合在一处,前所未有的凌厉掌风与那血红的人影相撞,本以为那人影应当立即被击退,熟料此人竟仍以令人惊愕的速度冲向了凌昭云,直击他的胸口,此时再无可避,一口浓稠的鲜血喷出,凌昭云几乎是立刻便要向下落去,幸亏被兰箫及时接住,免受腐毒吞噬。 而那血红的身影在一击得手之后立即反射退开,立在了与白清城交手之人的身后。 白轻墨望着那再一次共同回到海面上的双生子,眸中杀意霎时倍增。 凌昭云面色惨白如纸,唇边那一抹血迹却更加触目惊心,他咳嗽了几声,对兰箫道:“那二人皆已重伤,此时出来恐怕还有后招,必须,咳咳,必须一击必杀才行。”说完,嘴角又滑下一丝鲜血。 兰箫看了一眼飞身过去的白轻墨,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没说什么,带着凌昭云退至安全地带,双掌运力贴于他的背心,一股温纯的内劲缓缓渡了过去:“她应该没问题,我先替你疗伤。” 双生子立于半空之上,黑色长袍浸染血色在风中狂舞,闪出衣角两朵血色莲花。二人背靠着背,同时割开手腕,殷红的鲜血奔涌出来,随着二人真气缭绕,在半空中勾画出一朵魔宫独有的血莲。 韩子龙扶着站立难稳的宇文熙和,二人虽浴血,身上的伤势亦不算清,却并未成为那双生子交手的主要目标,即便韩子龙不太懂得人情世故,此时也能看出那二人似乎刻意避开了他们两人发动进攻。他抬头看着那一朵血色莲花成形,紧紧地锁着剑眉,然而,在那莲花上的毒蛇终于勾画好的那一瞬,心头的恐惧在一瞬间放大至无数倍,一把揽住宇文熙和蓦地向后飞退,口中暴喝:“危险,快退!” 身为武者敏锐的直觉已经让白清城感受到了那个图腾之中所蕴含的力量,但双生子此一击乃是锁定他而为,他距离最近,且此时周身真气粘稠无比仿佛身陷泥潭,一时竟难以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生子推着那一朵血色莲花朝着自己的方向飞掠而来,生生避不开。 然而,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一朵紫色莲花从他的身后直直与那血莲相撞,白清城手臂一紧,被人大力扯住飞退。而与此同时,正往外圈掠去的韩子龙只觉得背后一道推力将自己和宇文熙和反方向推向了那爆破中心,虎目骤然圆瞪,连忙使出真气护体。 随着两色莲花相撞,强劲的爆破在一瞬间释放出来,那攀缘在血莲上的毒蛇犹如活物一般扭动,一寸寸地爆裂开来,方圆三里浪高百尺,若深陷其中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气浪擦过身前,白清城皮肤被烧得滚烫,却在一瞬间松了一口气。清冽的莲香沁入鼻端,他转过头,目光撞上了那一双漆黑绝美的双眼,心头如释重负。 她又一次救了他。 白清城恍然一笑。 兰箫曾经说,他这个妹妹,虽然变了很多,却仍旧在以她自己的方式保护他。 他已经看到了。 但此时并非他感慨的时机。 随着白轻墨的目光,白清城望向了那爆破中央,两道身影犹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落向海面,一个是韩子龙,一个是宇文熙和,而那使出这最后一招的双生子,已经灰飞烟灭。 与此同时,在大漠深处的宫殿里,女子趺坐在血色莲台中央,忽然睁开眼,目光落在离莲座最近的一朵并蒂莲上。 莲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腐烂、化为灰烬。 女子凤眸微微眯起,冷冷一笑:“连你们都失败了,看来,他们已经进入我魔宫之内了。” 第126章 暮收鸟还人亦稀 山巅云蒸雾绕,如入桃源仙境。 碧霄山上,一老者自山路上缓缓行来,鹤发长须,一袭朴素经年的白袍在山风中悠然飘动。 老者行至山顶一处断堑,白云秃枝掩映之下,瞥见了那巨大石台上,靠山体的那一角木屋。他淡淡一笑,抬步登上石台,靴底踩在雪地中,发出细微的声响。拨开枝桠,沉积的白雪簌簌地落下来。 地冻天寒,在老者的脸上却丝毫不见因寒冷而产生的瑟缩,足见其功夫深厚。 老者顺着小径走进木屋,深厚雪地中留下一串脚印。 “你来了。”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只见那茅棚之下,另一名老者盘腿坐在蒲团上,身前是一张矮茶桌,转过头来看向来人,“来得很是时候,这茶刚刚好,我给你沏上。” 说话之人正是碧霄派掌门人,岑风。 来者笑了笑,踏进茅棚,在岑风对面坐下,道:“此地风景甚好,又清静无扰,你独居在此,倒是占尽了碧霄山的便宜。” “我可不是独居在此,柳儿已经回来,此时正在南坡收集清晨的雪水。”岑风沏了茶,搁在了对面人身前,笑道,“明宗在山腰上延续了几百年,早将这碧霄山的一草一木皆握在了掌中,熟悉的地方才是最好的。若是让你们来这山顶上建派立宗,那些年轻人难免受不了这险地苦寒。” 原来,这上山来的老者,竟是明宗现任宗主,明秋元。 明秋元略有些无奈地道:“年轻人,最是喜欢去外面闯,即便在山上清修多年,亦难以磨灭其凡尘之心,就连北堂寻那单纯的孩子,出去了也不晓得要回来。若真将宗派放到这山巅之上,恐怕那些孩子都要抱怨上下山苦累了。” 岑风笑着摇了摇头。 “你几十年都未曾上山来一趟,说罢,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明秋元望着岑风,茶雾氤氲蒸腾,半晌叹了一口气:“掌门师兄,五十年了,你与百里师姐的这些恩怨,也该解决了。” 几十年未曾听到这个称呼,岑风品茶的动作微微一顿,然后将盏中茶水缓缓饮尽。 山风寒极,阵阵刮骨,却并不影响两位老人坐在毫无遮挡的茅棚下品茗。 “即便你不说,我也要同你提这件事。”岑风搁下茶盏,沉默了片刻,道,“三师妹的事情,原本是我明宗的家事,谁知连累了整个武林,确是我们的罪过。” 明秋元叹了口气:“倘若当初你不帮着师父废她武功,今日恐怕亦不会酿成此局。” “当年师父并未做错,她偷习禁术,原本便违背门规,若不除根,武林大难恐怕来得更快。”岑风道,“谁知她已经将整册古籍皆熟记于心,即便废了武功亦能再次拾起,酿成武林大祸。我只后悔,五十年前未下狠心杀她。” “你们夫妻伉俪情深,要你杀她本就太过为难,此事并不能怪你……罢了,再言当年之事亦无用处。”明秋元道,“我们明宗原本避世几百年,不该插手中原之事,百里师姐要侵吞整个武林,这是她的野心所致,即便无我明宗,今日之祸亦不可避免。只是,她若前来明宗复仇,那我们便必须出面了。当今武林已然内乱,临风山庄落在魔宫控制之下,而绝大多数人却都被蒙在鼓里……唉,这韩庄主亦是举步维艰,一家的性命被百里师姐握在手中,能撑到今日,已是很不容易了。” “你在担心临风山庄为虎作伥吞下武林?” “碧落教和沉月宫那几个门派毕竟年轻,而临风山庄又有魔宫作为后盾,恐怕……” 岑风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你不必担心,我已将玲珑诀送入了其主人手中,中原武林这几年,有一批很不错的年轻人。” 明秋元舒了舒眉头,道:“也是,这些事情我们原本不该插手。但魔宫之祸毕竟是因我明宗而起,解铃还须系铃人,到最后,必然要由我明宗来解决。” 岑风微微点头,道:“这亦是我今日想同你说的。碧霄派,也该再次出世了。” **** “二小姐,今晨卯时传来的消息,碧落教一百二十名下属皆葬身东湖之底。”元谷站在地宫门口,声音顺着虚掩的门缝传进去,恭敬而欣喜。 自从老庄主重病卧床之后,他跟着二小姐做事,头一回发现,这二小姐竟然有如此本事,将乾坤盟整合得服服帖帖不说,更对碧落教与沉月宫宣战,虽然由于大量的死伤和苍山派的宣布中立,近段时间乾坤盟显出疲态,但能够在此关键时刻扳回一城,亦是相当的不简单。他虽然不知道二小姐用了什么手段能够不费一兵一卒而杀尽那一百二十人,但此等本事放在一个丝毫不懂武功的弱女子身上,却是前所未见的。 元谷靠在地宫的门口,顺着虚掩的门缝,只能看见宫室内明红色的烛火跳动。 半晌,女子的声音传出来,带着些许的疲惫,并无喜悦之意,仿佛这个结果早已在意料之中:“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消息?” “还有,昨日逍遥门传来消息,大弟子欧阳晓已经回到门中,继任掌门,择日与欧阳晴成亲。并且……”元谷顿了一顿,道,“新任掌门上任所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不与碧落教和沉月宫为敌。” 里面沉默了片刻,然后道:“知道了,若无他事,便退下罢。” “是。”元谷掩门离去。 地宫中,烛火围满了整个宫室,明亮地跳动着。韩雨微盘腿坐在中央的祭坛上,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流下,汗湿了衣襟。左手的黑丝手套被取下,露出苍白皮肤上黑中带红的纹路,一缕缕暗红的血液从那纹路之中渗出来,由指尖滴落在其身前的浅瓮之中。 那浅瓮底部已铺了薄薄的一层黑血,冒着丝丝寒气。 韩雨微取过一旁的丝绢,拭净左手的血液,然后将手套重新戴起,轻轻吐出一口气。 欧阳晓居然活着回来了,在这个时候独自返回中原,看来那第二批前去西域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不与碧落教和沉月宫为敌……呵,怕是受了那两人的恩惠了。 如今乾坤盟不好过,碧落教和沉月宫亦不好过,如今两败俱伤的局面从一开始便决定了。只是,苍山派,逍遥门……这些门派一个一个地退出乾坤盟,他们与那两人的实力只会越来越悬殊。 不过,没关系,铲除碧落教和沉月宫只不过是魔宫大尊主的命令,中原武林平静与否,她从来不在乎。五十年,临风山庄已经被魔宫控制了五十年,想当年,先祖创立临风山庄号令全武林时,那是何等的风光,而如今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能沦为别人的走狗。 女子沉静的面孔上掠过一丝近乎愤恨的神色。 除了保住家人性命,保住临风山庄百年基业,她什么都可以不顾。魔宫,她迟早要那个女人付出代价。 韩雨微握上自己左手的脉搏,她能够感受到,那里的跳动越来越强烈。女子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兴奋的弧度,漆黑的眼眸中却如寒冰一般越来越冷。 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 “……傻小子啊,看来明宗那些老家伙也没那么关心你,要是我啊,早把你从这是非之地拖出去了。” 柳非烟甫一踏进碧落教的大门,便看见单飞一手搭在北堂寻肩膀上,一手拎着酒葫芦,坐在兰园中一派自在。 “今天早晨我已经收到了家信,师父要我这几日便回明宗,有事要处理。”北堂寻老实地回答道。 “啊?真要回去啊?”单飞一愣,随即跳脚,“我这里走不开,要不然就陪你一起回去了。” 柳非烟咂了咂嘴,朝着那二人走过去,斜了一眼单飞,道:“陪他回去?你也不怕别人以你这一条诱拐少主的罪名把你生吞活剥了?” 单飞对柳非烟甚是忌惮,平日里被欺压却也不敢反击,往北堂寻身后避了避,道:“我们俩的真情日月天地可鉴,就算那些长老不同意也不能干涉我们的人身自由。” “只怕人家连门都不让你进,你二人便要缘尽于此了。”柳非烟哼笑了一声,看向北堂寻,“你要回去?” 北堂寻点头。 “那好,我正巧也打算回去一趟,跟你一起。” “好。” 单飞愣住,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问道:“你们……顺路?”看向柳非烟,“你不是住在如烟谷的么?跟浔阳明宗扯什么关系?” 北堂寻道:“柳前辈恐怕不是要回如烟谷,而是要回碧霄山罢。” 柳非烟“嗯”了一声。 单飞张大了嘴巴。 见他这个模样,北堂寻耐心地解释道:“世人皆知明宗在浔阳,但实际上浔阳城内不过是明宗外宗弟子修习之地,而内宗弟子皆在浔阳之外十里的碧霄山上。你们说的碧霄山上那个无人可入的阵法,其实就是明宗的护宗大阵。” 单飞道:“可当时在流云吹烟阁的时候,你不是不懂奇门遁甲的么?” 北堂寻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确实不懂,师父一心教我经纶武功,而且也说我日后若是做了宗主,就不必总是下山了,也就不需要懂奇门遁甲。所以每次我上下山,都是有同门师兄弟陪着一起的。” “……”单飞嘴角抽搐,“明宗居然在碧霄山……那碧霄派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们两派共用一座山?难怪,之前就觉得你和岑柳很熟,原来是邻居啊。” 北堂寻道:“此事是我明宗机密,出山之前师父耳提面命不准我对外人提起此事,你也别乱猜了。” 柳非烟哼了一声,道:“老娘是碧霄山顶上土生土长活到这么多岁的。二十年没回去,如今也想回去看看那茅屋还在不在。”对单飞道,“中原的事情就交给你和祈家那小子了,别给我惹出祸端来。” 单飞撇了撇嘴:“不就是想儿子了要回家认亲么,扯什么冠冕堂皇的……” 柳非烟皮笑肉不笑:“兔崽子你再说一遍?” 单飞立刻闭嘴。 柳非烟剐了他一眼,道:“沉月宫里有无涯和雪升我很放心,只是最近那只小狐狸像是着了魔风一般不得安生。这小狐狸也是碧霄山上长大的,我此番回去,也将它带回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你小子,看好碧落教,若是出了半点差错,等老娘回来扒了你的皮。” 单飞惊愕道:“九夜是碧霄山上的?” 北堂寻道:“碧霄山上的雪狐如今也只剩下九夜一只了,我也只是听说,它当年是认沉月宫主的母亲为主的,后来主人下山没把它带在身边,想来应该是凌楼主办拍卖会那一阵子被放出山来的。” 单飞往后退了一步:“太可怕了,我居然不知道我身边除了人,连动物都是碧霄山长出来的……” 北堂寻笑了笑,道:“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其实除了玲珑诀、莲和璧和狼人也是碧霄山上的之外,其余的东西也与我们没什么关系了。”说着也不管单飞僵硬的脸,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我和柳前辈就先走了,碧落教拜托给你,自己小心。” 柳非烟看着单飞那张脸,不无嘲讽地笑了一声,转身便走:“走罢,既然是你师父要你回去,想来明宗也要有大事了。” 第127章 穷岩何异太常阴 大漠之中变幻莫测,万事皆难以预料,即便这里是魔宫的老巢,他们也无法轻易探知那茫茫黄沙之下的秘密。 三日前在魔域之海上的那一战,魔宫双生子神使陨落,宇文熙和身死,韩子龙和凌昭云重伤。而失去了大船作为立足之地,当所有人皆以为自己陷入绝境之时,不断下降的魔域之海海面终于露出了下面的沙滩。 这种诡异的事情就像第一次踏入魔域之海中那于一夜之间消失的腐海一样,带着一条巨蛇和三个人的尸体彻底消失,没有半点征兆和痕迹可言。 这放了所有人一条生路,但也断绝了所有人的退路。 韩子龙的死活,白轻墨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但凌昭云不同。那双生子的全力一击不是闹着玩的,此番他伤势比之韩子龙还要严重许多,即便二人轮流为他渡让真气亦无法治愈,日日咳血,伤势一日重于一日,她和兰箫想尽办法欲将他送回中原,却始终联系不上布置在大漠之中的下属。 宇文熙和的死给韩子龙带来了很大的创伤,堂堂南朝庭的少主,在这大漠之中死得不明不白,和那些随行的乾坤盟中人一样,尸骨无存。眼下乾坤盟一行人中剩下的,只有他这个现任武林盟主和白清城了。而他们二人的命却只能依附于碧落教主和沉月宫主,在这茫茫大漠中,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四周的空气朦胧而浑浊,沙漠的阳光仿佛隔了一层淡淡的黑纱,黑色的瘴气如流水一般在天空中漂浮着,或浓或淡,仿佛是一条瘴气的长河,隔绝了温暖的阳光,隔绝了凡间的生气。 这让白轻墨等人几乎以为,他们此时落在了魔域之海的下方。 一切的变故就仿佛当初被尘暴卷入那瘴气缭绕的森林之中,此时他们身边虽然并无任何草木,但那感受却是分毫也不差。 瘴气笼罩下的大漠之中没有活物,而之前装载了充足补给的大船已经与那巨蛇一同葬身海底。白轻墨几人皆是内家高手,以真气护住心脉,能够在这种条件下多坚持一段时间因此仅剩的干粮和水源大部分都留给了受伤的凌昭云。即便如此,他们在这大漠之中也无法撑多久。 白轻墨和兰箫一面计算着时日,一面思考如何才能脱身,他们布下的局到得此刻已经快要收尾,之前没被那双生子弄死,若是在这种地方抛尸荒野那可就不划算了。 然而,凡事总有转机。只是这个转机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几人一时间都难以立刻反应过来。 就在他们陷入绝境两日之后,魔宫的人忽然出现了。 那四人皆浑身罩在黑袍之中,斗篷的帽檐下仅能看见苍白的嘴唇和下颌,死气沉沉,却并无杀气。 这四人出现之时,众人皆立即全神戒备,孰料,对方却并非前来挑衅的。 “大尊主请各位前往宫中一叙。”当先的一人如是说道。 兰箫与白轻墨对视一眼,目露狐疑。 百里丞艳若是想要除掉他们,让他们在这大漠中自生自灭是最好的办法,为何要突然派人前来接应?难道是担心他们联系上了下属之后再次脱身,抑或是认定了即便将他们带入魔宫,亦无法对她造成任何威胁? 但此时他们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白轻墨和白清城将凌昭云搀扶起来,兰箫当即点头:“带路。” “诸位看好脚下。”只见那为首的黑袍人冷冷提醒了一声,其余三人立刻闪身将众人包围,黑色的瘴气练成一条锁链沉向大地,头顶瘴气骤然凝聚,风暴突起,几人只觉得脚下沙土忽然沉降,身体被混合了黄沙的飓风包裹,脚下一空,随着沙土一同飞快下落。 脚下蓦然触碰到实地,白轻墨连忙扶稳凌昭云,轩羽上前来一掌拍在凌昭云背后,一股温醇的内劲缓缓渡过去。 他们此时身处一个隧道之中,脚下是漆黑冰冷的地砖,两侧的墙壁上点着火折子,之前出现的那四个人也不知所踪,身边只剩下随着他们一同被卷进来的沙土。 连入口在哪里都找不到。 兰箫走到墙边一团火光下,望着墙壁,轻轻吸了一口气:“看来,我们已经在魔宫之内了。” 白轻墨几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晕黄的光映照在廊壁上,映出诡异的血色图腾——那是巫师制蛊的场景,巫师的打扮诡异,神色狰狞,身前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有蛊壶,其中装着许许多多的活蛊,旁边有火盆和同样装扮奇异手舞足蹈的人们,像是某种神秘而古老的仪式。 这仅仅是一部分。 顺着烛光一路看过去,前方长廊的墙壁上,布满了这样的图腾。有狼人,有毒物,有巫师做法祭祀,甚至有活人的身体被生生剖开的场景。 白清城几人的面色都有明显的变化。 纷繁杂乱的可怖情景经由壁画的传达一一展现在眼前,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和一阵阵的悚然战栗之感,毛孔伸张,浑身汗毛倒竖,走在这幽深的长廊中,鼻端几乎能嗅到浓烈的血腥气和腐臭的气息,仿佛一脚踏错了时空,笼罩在晕黄的烛光中,周身的一切都透着朦胧的诡异。 白轻墨扶着凌昭云的手下意识地收紧。兰箫回过头来,看向她,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白轻墨将目光从墙壁上挪开,摇了摇头,表示无碍。 凌昭云咳嗽了两声,开口道:“就说这魔宫不是什么好东西,咳咳,我都这样了还要让人来看这些东西,是想把我活活吓死么。” 白轻墨看他一眼,弯了弯嘴角:“都这样了还要耍嘴皮子,你最好还是留着点儿口水回去给你家夫人请罪罢。” 凌昭云咂了咂嘴,虽然脸色苍白折损了几分风姿,但眉宇间仍是洒脱之色。 白清城看向长廊前方,道:“我们走罢,既然已经身在魔宫,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几人皆点头,向着深处走去。 壁画上的内容纷繁复杂,却几乎都是所有人未曾见过的。那种在西域土生土长起来的秘术,有些在江湖上仍旧有着传说,有些则是惊世骇俗闻所未闻。那些图腾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又一段血腥而破碎的历史,从一砖一瓦、一呼一吸中传入每一个经过了这段长廊的人的脑海。 兰蝶一直紧紧地抱着轩羽的手臂跟在自家教主后面,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嘴里不停地碎碎念,似是一边在求什么神佛保佑又一边在诅咒魔宫四分五裂稀巴烂之类。 兰箫原本一直走在白轻墨身边,却被她往前推了推,微微挑眉:“怎么了?” 白轻墨道:“这些东西晃得我眼晕,你给我挡一挡。” 兰箫一笑:“好。” 寻影跟在自家宫主身后,对那些壁画丝毫没有反感,反而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那些图腾。兰蝶戳了他两下:“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寻影道:“这些东西似乎都与南疆巫蛊之术有关,算上狼人一类的毒物,在传说当中也都是南疆的东西。” 兰蝶看了几眼那些壁画:“那又怎样?” “我在想,魔宫毕竟是在西域,这是在中原西北部,和南疆还有着一定的距离,为何这些东西会出现在这里,而且如此详细?” 白清城沉吟了片刻,猜测道:“我们进入大漠已经很长时间,魔域之海中连方向都无法弄清楚,再加上现在突然来到此处,也许已经离开西域了。” 韩子龙皱起眉,道:“西域和南疆相隔何其之远,瞬息之间跨越千里,如何可能。” 白清城摇摇头,道:“魔宫行事本就诡异难测,我们方才还在大漠之中,却仅仅片刻就到了这隧道里。我们在魔域之海中毕竟航行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且,你们是否还记得,那魔域之海已经不止一次凭空消失,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它是会移动的?” 兰蝶插嘴道:“你是猜测我们当时在海上便已经被带到了南疆?” “不一定是南疆,但应该离南疆很近。” “这……”韩子龙眉头皱得死紧,“魔宫功法诡秘,若这些东西皆在魔宫掌控之下,我们还有胜算么?” 走在前面的白轻墨开口道:“韩盟主此言差矣,即便这些东西不在魔宫掌控之中,你们乾坤盟也没有半点胜算了。” 韩子龙一噎,不再说话。 确实,现在有能力与魔宫相斗的只有碧落教和沉月宫了,他们乾坤盟,是最早出局的一个。 “更何况,若是我们此时已经身在南疆,魔宫也不一定能奈何得了我们。”白轻墨扫了一眼墙壁上那些狼人的画面,“你们可知道,距离南疆最近的地方是何处么?” 兰箫眸中掠过一丝亮光,了然一笑。 白清城脑中似有一道模糊的灵光闪现,却未能抓住,问道:“是哪里?” 白轻墨回头看他一眼,吐出三个字:“碧霄山。” 第128章 明月不归沉碧海 “碧霄山?”兰蝶睁大了眼睛,声音在长廊中传出淡淡的回音。 韩子龙看过来:“他们不是魔宫的死敌么?为何会离得如此之近?” “这些事情就得亲自问问百里尊主了,我们对此了解的信息并不多。”兰箫道。 凌昭云咂了咂嘴,道:“就知道魔宫这事同碧霄山脱不了干系,看来我之前的猜测倒都有几分道理。咳咳,百里丞艳和碧霄派的掌门人皆是活了百余年的人了,当年岑掌门被逼出山却未曾对百里丞艳下杀手,如今魔宫卷土重来,唉,这恩恩怨怨的。” 八人顺着这似乎看不到头的长廊向前走,两侧壁画冰冷阴暗,让人不断地头皮发麻,鼻端仿佛隐隐约约嗅到一阵血腥气,图腾栩栩如生,简直像是一场噩梦。 白清城皱眉:“当年碧霄山顶的那一场决战可是许多武林人士都亲眼所见,当年的魔宫尊主确实是死在了岑掌门的手中,可为何……” “凭碧霄派掌门的功夫,难道还察觉不出对手究竟死没死么?”白轻墨道,“当年之事仅有两种可能,第一,岑掌门与百里丞艳一战已耗尽全力,最终已无力再杀她;第二,这个碧霄派的掌门与百里丞艳有旧,当时根本就没打算要她死。” “而在魔宫出世之前,我们便已经接到明宗的暗示,这说明,明宗对于魔宫之事早有察觉,或者说他们一直在关注魔宫的动向。”兰箫接口道,“碧霄山距离浔阳极近,并且,以先前北堂寻和岑柳的相处来看,明宗和碧霄山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联系,虽然我们暂时无法得知其中□□,但以此推断,明宗必然知晓魔宫大尊主当年并未真正殒命,才会在如今对其步步紧盯。” 白清城颔首:“兰教主言之有理。” 继续往前走了一段,韩子龙再次出声道:“那为何百里丞艳并不立刻取我们性命,反而让我们深入魔宫内部?” “也许是想请君入瓮,一网打尽罢。”兰箫一笑,道,“毕竟她已经尝试了很多次,但并未能杀了我们,左臂右膀都死光了,这次,总要轮到她自己出手了。” 一股冷气迎面拂来,带来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兰蝶忽然出声:“教主,前面似乎有水。” 众人向前望去。 弯弯曲曲的长廊尽头,闪现出一片粼粼的水光,他们拐过最后一个转角,两侧的壁画和烛火终于消失,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大片广阔的池塘,池塘上生长着数不清的红莲,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血光。洞穴漆黑,高高的洞顶中央有一个空洞直通外界,明亮的天光从洞口照射下来,落在莲池中央的坐台上。白色的纱帐围绕着圆台,那是整个魔宫之中唯一纯洁的色彩,血莲簇拥着那莲台,淡淡的芙蓉香气飘散,却于白轻墨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不同,那种香气冰冷,仿佛带着丝丝鲜血的味道,如罂粟一般令人神智恍惚。 白纱笼罩下,圆台中央,有人侧卧其上。 白轻墨微微沉下眼:“百里丞艳。” “呵呵呵……”雪白的纱帐之中传来一串熟悉的笑声,女子的嗓音低沉魅惑,白轻墨仿佛能在眼前看见那倾城角色之人微微咧开唇角,嘴唇朱红如血,有不世之威。 纱帐旁鬼魅般浮现两道人影,一左一右来到莲台两侧,缓缓拉开那白色的纱帐。 白轻墨眼神陡然一利:“你们竟然没死?!” 兰箫眸中亦划过一抹厉光,韩子龙失态地向前猛地踏出一步。 那立在坐台两侧的人,不正是几日前才殒命魔域之海的双生子么? 纱帐被拉开,露出里面的人影。 白轻墨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妖艳而危险的美,但此刻仍旧觉得摄人心魄。黑暗之中,在血莲的簇拥下,百里丞艳皮肤苍白如纸,朱唇却鲜艳如血,凤眼含着冰冷的笑意,唇角微微上翘,弧度惑人而残忍。那一张脸可堪天纵绝艳,满头青丝在脑后梳成望仙九鬟髻,用一支银白色蛇首曲簪挽住,一身黑色纱裙,腰带和襟口处用血红的针线绣出精美的莲花图样,妖冶绽放。 不得不说,此人似乎天生便应当活在这充斥着黑暗与血光的世界里,这魔宫,当真是她的领地。 脚边一朵莲花盛放,血红的纹路在黑暗之中闪着冰冷的光泽。她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景,心头浮起一抹说不出的感受。那一朵朵莲花仿佛都是用鲜血勾勒而成,墨绿色的荷叶浮在水面上,犹如托着一个又一个灵魂一般。 魔宫之中,再无如此富有生气的地方了。 却又不同于那种春夏之中生机盎然之感。 此处,富有生气,却危险刺骨。 笑声在空荡的洞穴中散开,激起处处回响。百里丞艳望着白轻墨等人,道:“看来你们很意外。” 韩子龙踏前一步,怒道:“魔宫中人死而复生,有违天道,今日,我们必除这武林之害。” “呵,你这小辈好大的口气。”百里丞艳扫了一眼身侧的双生子,道,“我魔宫中人,岂是你想杀就能杀得了的?” 话音落下,莲花坐台之后,一个又一个的身影接连闪现—— 容貌阴柔皮肤苍白的段明玉,以及其同胞兄弟段齐玉,瞳色各异的风、火、水、电四使,还有那最先出现的双生子……除了葬身贺云山的韩子汝,魔宫部属一个不少。 这些人…… 水袖下的手缓缓握紧,白轻墨眼中闪着锋利的光。 早知魔宫中人所修功法奇异,谁知竟然奇异至此。想来韩子汝之所以不在其中,乃是因其与临风山庄的渊源而未曾被彻底改造躯体,因此死了便死了,而这些人……竟然当真能起死回生。 这与五十年前岑风杀百里丞艳如出一辙,已经超出了生而为人的认知范围。这魔宫,究竟练的是什么功夫…… 兰箫上前一步,淡淡开口:“看来百里尊主早有准备,此番原是我们小看了魔宫。” “如今,你们是不是很想知道如何才能杀了我?”百里丞艳笑了一声,“不过,本尊提醒你们一句,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本尊已经足以将整个武林踏于足下,时至今日,即便是碧霄山上那一位亲临,也未必能奈何得了我。” 白轻墨勾起唇角,分毫不让:“既然如此,百里尊主又何必大费周章,几次三番欲杀我们不成,今日还要将我们引入魔宫?” “当初要杀你们,不过是本尊一时兴起,不过,本尊现在改主意了。”百里丞艳微微扬起下颌,目光直直刺向白轻墨,“小丫头,莲和璧,在你身上罢?” 白轻墨握住兰箫的手一紧,同时感觉到他反握回来。回想起当初在沉月宫莲池瀑布后凭空出现的狼人,现在才真正确定,百里丞艳果真将主意打到了莲和璧上。此番出行,她不放心将莲和璧放在宫中,便将之带了出来,此时正藏在胸口贴身的暗袋之中。 目光微抬,与其稳稳对上:“是又如何?” “带了就好,也免得本尊再花费心思去你宫中取。”百里丞艳缓缓地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袖,下颌抬起,露出纤长高傲的脖颈,犹如审视猎物一般看着白轻墨和兰箫二人,“我原本意欲取你们性命再夺莲和璧,如今这玉璧似乎出现了点儿变故,使得本尊改变主意。此番便不要你们的性命了,还是,用血来换罢。” 话音落下,其身后诸人霎时飞射而出,掠过丛丛莲花,跃上莲池上方,真气四溢,血莲池中波纹震荡,裹挟着浓浓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百里丞艳飞身而起,目光锁定兰白二人,双生子紧跟其后。 白轻墨一把将凌昭云挡在身后,却被后者以玉扇拦下:“别管我,一时半会儿的还死不了。”当即运功腾空,白色锦袍在真气的激荡中猎猎作响,凌昭云面色苍白却眼神凌厉,直直对上向其掠来的段明玉,“上一次没将你杀了,这一次,老子定要你粉身碎骨。” 兰蝶三人紧随其后,对上风火水电四使,白清城与韩子龙同时踏莲向前,始终不离凌昭云十米之外,拦下了段氏兄弟。广袤空渺的山洞之中霎时间寒芒大作。 瘴气从莲池之底升腾而起,百里丞艳独立空中,黑色锦袍上的血色莲花栩栩如生,漆黑如墨的指甲泛出缕缕寒芒,注视着兰白二人,双臂陡然张开,无数道残影自其身体中分离,带着逼人的势压直扑二人而来。 兰箫沉声道:“小心。” 他们唯一一次真正与百里丞艳交手,是在九月的临风山庄武林大会上,那一次百里丞艳在整个武林的围攻之下全身而退,而他们二人皆受了伤。这几个月来,他们的武功皆有精进,对上百里丞艳却仍旧没有把握。上一次在贺云山,百里丞艳明显未使出全力,此人功力之深厚,犹如一潭极深的水,他们至今探不到底。 不待思量,迫人的劲气便迎面而至,双生子分别从两侧包抄,混在百里丞艳的残影之中几乎难辨身形,如暴雨一般的毒镖当头罩下,兰箫玉笛一挥,劲气横扫前方,驱散瘴气,将毒镖尽数反弹,白轻墨趁势飞身而起,在石壁上借力射出,目光紧锁正前方的百里丞艳,掌心蓄力狠狠拍出。 这一掌不同于以往,与魔宫属下交手之时的境况,于今日之威实属大相径庭。十成十的力道尽数灌注在掌心,经脉中血液流速加快,浑身温度攀高,一掌拍出直击向百里丞艳。 四周残影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尽数汇合在真身之上,眼看着掌风就要拍在身上,百里丞艳当即抬手以掌风相抗,劲气疾速相撞,气浪翻滚,双方出手之后立刻急退,在空中划过两道弧线,分别立在石壁上的落脚处站稳。 百里丞艳挥袖打散劲气余波,隔空踏前一步,目光凌厉,直刺白轻墨:“你突破了《莲心诀》第九重?” 白轻墨在兰箫身侧站稳,便听得这一声厉喝,抬起头来看向对面,道:“承蒙百里尊主关照,三日前,本宫已经冲破那壁障了。” 若非与那双生子一番激斗,恐怕这第九重还不会来的这么快,她能走到今天,百里丞艳可谓是最大的帮手之一。 兰箫垂眸微讶地看了她一眼,道:“难怪这几日觉得你身上气息不稳,居然连我都瞒着。” 白轻墨一笑:“你这不是知道了么?” 话音落下,两条极粗的黑色锁链从两侧射来,二人立即飞身避开,只见那双生子手持铁链,犹如操纵毒蛇一般向二人袭来。与此同时,百里丞艳纵身而起先发制人:“倒真没让本尊失望,今日,就用你们二人的血染红那莲和璧罢。” 莲塘上方以百里丞艳为中心形成战圈,真气激荡四溢,其余人交手之中皆下意识地避开那一片,以免被误伤。 白清城一剑直直刺入段明玉胸膛,后者一把抓住锋利的剑身,白清城惊觉一时无法将其拔出,只见那张阴柔如女子的脸上缓缓浮起一抹阴森诡异的笑,气旋在其掌心凝聚,飞快地一掌拍在了他的胸前。 白清城一口浓稠的鲜血喷出,往后飞退,被凌昭云接下。 “怎么样?” 白清城擦去嘴角的鲜血,看着段明玉胸口那被刺穿的地方汩汩地流出黑色的鲜血,那张苍白的脸上沾了白清城喷出来的血迹,分外的阴柔残忍。 那分明是心脏的位置,为何他丝毫受伤的反应都没有? 凌昭云玉扇横挥,强力的劲气逼退空中的那人,咬紧了牙关:“这样下去不行,这些人根本就杀不死,而我们只有一条命,若是找不到弱点,就算不被杀也要被生生地耗死。” 丝丝银线缠绕在赤邪的身体上,随着后者的挣扎越缠越紧,兰蝶操纵着银线的一端,蝴蝶形状的银质飞镖已经射/入其身体大大小小的关节,赤邪依旧在猛力地挣扎着,那些银线切入了皮肤,鲜血流出来,火焰在银线上燃烧,就在即将烧断之际,最后一枚蝴蝶镖扎入其左手腕中,一股浓郁的瘴气从其筋脉中喷薄而出,骇人的腐黑色迅速从赤邪的左手腕蔓延至全身,惊悚的惨叫声随着燃烧的火焰响彻整个洞穴,兰蝶的目光惊骇地凝聚在赤邪的身上,看着他的身体一寸一寸腐烂破碎,最终化为烟尘飘散在空中。 她瞪大了眼睛,喝道:“左手腕!他们的要害是左手腕!” 众人听得此声立即出击。 凌昭云看着瞬间变色的段明玉,哼笑了一声,玉扇开合:“小子,老子说了,这回要你粉身碎骨!” 洞穴的正中央,刚一掌逼退兰箫的百里丞艳亦听见了那一道喝声,凤眸蓦地眯起,一道掌风向着下方的兰蝶猛击而去。 这盛怒之下的一掌快而厉,兰蝶一时竟闪避不开,若被击中不死也要重伤。就在她身侧的轩羽飞快反应过来,一把扯开她向后飞撤,虽然避开了中心,却仍旧被掌风所伤,双双吐出一口血雾,停在了洞穴边缘落脚处。 白轻墨冷笑一声:“看来魔宫中人也不过如此。” 百里丞艳目光冷厉:“本尊没时间同你扯嘴皮子,今日必要你二人在我魔宫将血流干。” 狂风骤起,下方莲塘被风暴席卷,千朵莲花血光泛滥,在风中纷乱摇摆。劲气形成漩涡,带着浓浓的瘴气席卷而来,将兰白二人瞬时冲开。 双生子似乎根本不受其影响,两条粗壮的锁链如蟒蛇一般扭动袭来,白轻墨仰身避开那飞速射来的锁链,额发竟被削去一缕,鼻端留下一股铁锈的腥气。 身形微动,便觉得一股势压铺天盖地将自己锁定,心下骇然,连忙使出掌风硬抗,孰料前方竟是双生子的其中之一混淆视听,身后一道刚猛劲气疾至,狠狠拍上背心。 胸中剧痛,白轻墨当即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出来,在空中反身一掌拍向百里丞艳,逼得其身形飞退。 余光瞥见不远处兰箫被另一名双生子缠住,见她受伤连忙飞掠过来,白轻墨心下一紧:“小心!” 不待她提醒,兰箫便惊觉身侧气浪翻腾,玉笛立即置于唇边,同时运气飞退,一道尖利的笛音划破虚空,刺穿百里丞艳拍来的掌风,直逼其身前,后者脸色一白,动作一顿,在空中翻身退开数丈。 兰箫立即抱住白轻墨:“怎么样?” 白轻墨揩去唇边血迹:“无碍。” 不待二人准备,百里丞艳推开之后,片刻未停,周身气息再次翻腾,眉心前方血光闪现,在黑暗中勾勒出一朵血莲,真气在狭小的空间中拧爆,冲着兰白二人疾速冲来。 “不好!”兰箫搂住白轻墨腰身急速后退。白轻墨双手飞快地在胸前结印,紫色的雾气凝聚双掌之中,一朵朦胧的紫色莲花成形,双掌一拍,紫莲朝着那血色莲花迎头轰去。 尖锐的爆破声轰然炸响,整个洞穴之内掀起气浪,碎石砂砾从洞穴顶上簌簌落下,百里丞艳和兰白二人首当其冲,皆吐出一口血来。 然而,余波尚未平息,丝毫喘息时间都没有,又一道掌风迎面拍来,白轻墨一把推开兰箫,紫色雾气在掌心凝聚狠狠拍出。 兰箫被她推得往一旁掠去,正撞上白清城和双生子其中之一。白清城手中长剑浸血,亦受了重伤,兰箫目光微闪,将注意力放在那双生子的身上。 眼见着那毒蛇一般的锁链朝着自己射来,他不闪不避,飞身过去单手抓住锁链一端,翻腾的劲气从锁链上导入身体,整只手臂在瞬间麻木,同时另一手扬起玉笛,一道锋利的白芒切向那被锁链制住之人,其左手腕霎时被整个切断,血光飞洒,那人的面孔陡然变得灰败,身体自手腕起寸寸爆裂,真正的挫骨扬灰。 白轻墨一掌拍出后,浓雾之后飞速浮出百里丞艳的脸,那张脸面色苍白嘴角还挂着血迹,竟是拼着重伤也要近她的身! 兰箫见到这一幕,心脏陡然被攫住,暴喝一声:“快退!”前方白色身影一闪,他微微睁大眼睛,脚步刚抬,却又顿住。 百里丞艳速度极快,瞬息之间便已至面前,白轻墨无路可退,手中之印却尚未结成,咬紧牙关当即想使出掌风硬抗,却不料一道白色残影瞬间闪入视野挡在了她的身前。 红芒大盛,直直贯穿了身前之人的身体,击在了白轻墨的胸口。此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待得众人反应过来只见漫天下起血雨,那人的身躯砸入白轻墨怀中,二人同时从空中落下。 韩子龙见到这一幕,目眦欲裂:“白兄!” 第129章 人间最是离别苦 寻影和兰箫同时纵身而起接住坠落的二人,白轻墨抱住白清城,颈间一片黏腻,沾染的不知是谁的血。 韩子龙和凌昭云几人立即上前对上百里丞艳。 落在实地上,白清城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白轻墨抱住他的上半身,一手靠上他的胸口,那里血肉模糊,整片衣襟都被染成了鲜红色。她的手微微颤抖:“怎么样?你怎么样?” 白清城的胸膛起伏,嘴角流下一股血迹,慢慢地抬起手,触摸到她的脸,轻轻地擦去她唇边的鲜血,咳嗽了两声,声音轻而沙哑:“墨儿,你……没事……” 白轻墨握住他的手,一股难言的恐惧爬上心头:“我没事。你为什么要替我挡,百里丞艳根本杀不了我,她根本杀不了我啊。” 白清城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意,嘴边不断地涌出血来:“我只想看到你平安……墨儿,我是你的哥哥啊……我一直想要把你捧在手心里,但我没有做到,咳咳……看到你和兰教主在一起,我很高兴……墨儿,你应该得到这世间最好的一切,但我恐怕看不到了……” 白轻墨抱紧他,真气源源不断地传入他的身体,但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他体内生机的快速流逝,她闭了闭眼:“不要死……”脑中仿佛再一次闪现十年前母亲离世时的画面,那种如潮水一般的痛楚已多年未见,此时却又一次覆盖她所有的神经。喉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哽咽,她看着他的眼睛,视线有微微水雾的模糊,“哥哥,你不是说要看着墨儿嫁人么,等我们平安回去了,我就成亲……哥哥,不要死,坚持住,坚持住啊……”醇厚的内劲不断输入白清城体内,却皆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音。 兰箫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不要再继续了,他已经……” 白轻墨挥开他的手,口中溢出鲜血,滴落在白清城的脸上:“哥哥……” 兰箫瞳孔微缩,微微一顿,收回了手。 白清城口中涌出大量鲜血,一身素白的衣衫被血浸透,那张清俊的面庞上始终带着些微的笑意,他的呼吸逐渐微弱,望着女子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涣散:“不要难过……我……一直想……今日终于……” 他的眼睛合上。 白轻墨一点一点地抱紧他。她的身上有他的血,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泪水干涸在了眼眶。 兰箫眸光复杂,袖中的手缓缓地握成了拳。 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哥哥。”声音极轻极软,就像小时候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姑娘,生怕吵醒了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低下头,用下巴蹭了蹭他的额头,小的时候,他把她抱在怀里,也是这样,轻轻地在她的头顶磨蹭。 这么多年,她一直以为她恨他。 可她做不到。 他是她最亲的哥哥啊,是这个世上除了娘亲唯一一个能够给她温暖的人。 她怎么会恨他。 白轻墨闭上眼。 都结束了。 她和白家的恩怨,全部都结束了。 垂下头,靠在他的耳边,轻声道:“哥哥,我替你报仇。” 兰箫立在她的身侧,耳廓轻震,见她睁开眼,缓缓掰开白清城握剑的手,从他手中取下那长剑,抬起头,眸中闪现出滔天的恨意直刺百里丞艳:“一命抵一命,百里丞艳,让你死在自己的地盘上,本宫已经够仁慈了。” 一道剑气直直劈开韩子龙和凌昭云二人的防线,从那二人之间掠过直劈百里丞艳,后者遭到突袭飞速翻身后退,却未能及时避开白轻墨盛怒之下的一击,一道深深的血口在其脸上划开,鲜血流出,就像女子唇上鲜红的胭脂。撤身至洞壁之上,不待任何喘息,百里丞艳便见那紫色身影凌厉地射来,那一身的戾气竟比先前一战更甚百倍。 见白轻墨发狠,凌昭云和韩子龙立即后撤,兰箫接住被她扔下来的长剑,搁回白清城身边,玉笛在手中翻转一圈,腾身而起避开横飞而来的铁链,同时将玉笛竖劈而下,玄铁锁链霎时被震断,左手立时拍出一掌,对面的双生子却在重创的一瞬凭空消失。兰箫警觉,当即弯腰避开身后再次袭来的锁链,踩在石壁上飞快前行,玉笛至于唇边,缈緲笛音再一次响起。 血莲池上方劲气余波激荡,血光四射,洞顶处射下来的光线仿佛被鲜血染红,百里丞艳招招致命,上百年的修炼,真气之浑厚已经达到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鬼魅般的身法更是让人抓不住痛脚。而白轻墨在此时展现出的实力让韩子龙、凌昭云甚至兰箫都感到心惊,那一股独属于沉月宫主的莲香极其浓郁,几乎盖过了这魔宫之中的血腥味。 再一次双掌相撞,二人皆被震得倒退数丈,劲气余波砸在莲池中央的圆台之上,那坚硬的石料霎时粉碎,在洞顶那一道日光下瓦砾飞溅,摄人心魄。 百里丞艳落在一朵莲花上稳住身形,手心一朵血色莲花缓缓成形,凤眸中风暴肆虐深不见底:“小丫头,本尊当真后悔当初在大漠中对你留手,而未亲自取你性命。” 白轻墨擦去唇边血迹,十指穿插在胸前迅速结印,那漆黑的眼底隐隐约约闪出冰冷的紫色光泽,冷笑道:“放虎归山便是你做的第一件错事,不过,我可与你不同,闯荡江湖十年,本宫从未给自己埋下祸根。” 二人分别一掌拍出,劲气相撞,连四方空气都扭曲,自二人交手起,血莲池上的风暴无一刻停歇,凌厉的真气激荡,动辄伤人性命。 浑厚的真气拍在那唯一的双生子身上,后者连续呕血,往后方石壁上撞去,兰箫身形一动,一肘砸在那人腹部,单手卡住其左手手腕,用力一拧,筋骨立断。男子冷哼一声,玉笛横过其脖颈,一颗头颅飞起,鲜血喷溅,却在落在兰箫身上的前一刻被一层真气拦住,尽数蒸发,尸体身首分离,落入莲花池中,化为灰飞。 兰箫抬首看一眼上方的白轻墨,飞身上前朝着百里丞艳一掌拍出。 “你们可别忘了,这是我魔宫的地盘。”百里丞艳墨发狂舞,看见又一名下属殒命,眸中掠过猩红的血光,“你们敢来我魔宫,即便你们二人能够脱身又怎样?其他人,都得死!” 语声落下,大量瘴气从莲池四周散发出来,随着那黑雾弥漫,身穿黑袍的身影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包围了整片莲池。 韩子龙目露绝望。 兰箫一招击出,收回玉笛,目光淡淡地望向百里丞艳:“百里尊主好糊涂,我们既然来了魔宫,又怎么会什么准备都不做呢?” 随着百里丞艳的目光逐渐地变化,周围石壁霎时间轰然炸响,整座石洞摇晃起来,碎石飞溅,从那坍塌的石壁下,走出一对又一对人,男男女女,黑衣银衣交错混在一起,居然是碧落教和沉月宫的下属。 韩子龙已经彻底震惊。 百里丞艳的目光逐渐变得阴鸷震怒,死死地盯着对面那一男一女:“你们,找死!” 混战就此开始。 凌昭云虽然早已猜到这两人必定有所部属,但此时看到大批碧落教和沉月宫的下属涌入魔宫之内与魔宫众人厮斗,亦不由得暗暗心惊。 而韩子龙则是完全不知情,看到身边陡然混乱起来,心中除了震惊还是震惊。凭乾坤盟的力量,只能派遣这些武林高手前往西域刺探魔宫所在,而最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但碧落教和沉月宫不仅成功找到魔宫的地点,并且部属了如此之多的人手为其准备退路,这计划不可谓不周详。这要花费多少时间和人力物力,这要提前多少做准备才能有今日之变。他不由得想起临风山庄,若是临风山庄与这二人对上…… 他看向莲池风暴中心的那两个人,背后一股寒意悄然窜起。他原本以为,凭父亲和妹妹的本事,要保住临风山庄,保住乾坤盟是绰绰有余,但如今看来,他还是太不知这武林的深浅了。如此缜密的布局……临风山庄是斗不过这两个人的,若能平安回去,他必须告诉爹和雨微,绝不能与这二人为敌……但愿,但愿中原没出什么事才好。 风凛、雷御等人相继陨落,韩子龙和凌昭云分别对上段氏兄弟,兰蝶、轩羽和寻影指挥碧落教和沉月宫下属斩杀魔宫中人,瘴气四溢,几乎盖过了飞溅的血光,然而,那风暴中心白、紫、红三色交织,疾、狠、戾,犹如暴风雨天空上云层之中孕育的雷光,一旦接近必然重伤,就连沉月宫和碧落教的下属亦皆有意识地避开那中心圈,无人敢掠其锋芒。 右手紫色雾气笼罩,白轻墨眼底那一片若隐若现的紫光从未消失过,《莲心诀》第九重的实力被发挥到极致,人鬼皆无法近其身。紫色罗裙在风中飞舞,她避开身侧一道红芒,掌中劲气横劈向百里丞艳,后者飞身而起,身后瘴气形成漩涡,带着雄浑的劲气飞卷而来。兰箫脚踏池面血莲之上,目光凌厉,白玉笛置于唇边,音波在洞穴之中扩散,气浪席卷,那笛音魔魅,真气四溢,入耳则如根根钢针扎入脑中,剧痛不已。 百里丞艳目光狠戾,鲜红的嘴唇上已不知是胭脂还是血迹,被兰箫逼退后,在石壁上顺势一踮,借力直冲飞身而来的白轻墨,十指化刀,十成的力道尽聚于其上。白轻墨食指点扣,明亮的紫色寒芒闪现,见百里丞艳迎面击来,仰身避开一击,右手食指即刻点出,身前却传来一股尖锐之气,直直破开衣襟扎入骨肉,那人手掌如刀,漆黑的指甲刺入她的左肩,剧痛袭来,她当即再出一掌,谁知百里丞艳不退反进,同时一掌拍出,双掌相撞,劲气砰然爆开,二人皆被震得飞退。 兰箫面色一紧,飞快腾身抱住她,见她左肩上赫然五个血洞,凄艳的红色霎时染透了半身衣襟。连忙在她身上几处大穴疾点下去,白轻墨在他怀里咬紧牙关,吐出一口气,血液顺着唇角流下,滴落在他的手上。 “别管我……”白轻墨生生咽下一口血,“她受伤了,趁此机会取她性命。” 兰箫眯起眼看向百里丞艳,只见后者停在那莲池中央毁损的圆台之上,捂住腹部,手上全是血迹,竟是被洞穿了皮肉。 与此同时,韩子龙和凌昭云终于斩杀段姓二人,前者见到兰白二人这边状况不妙,意欲飞身前来援助,却被百里丞艳一道厉喝制止—— “韩家的小子,你处处与本尊作对,难道你爹没告诉你,临风山庄世世代代受我魔宫掌控么?” 韩子龙蓦地顿住,胸中涌起怒火,瞪向百里丞艳:“你这妖妇,休要血口喷人!” 百里丞艳冷笑,目光阴鸷狠毒:“你韩家人自五十年前便臣服于本尊,你身为韩临东的儿子,身上亦有本尊亲自所下的血蛊,你若敢违抗本尊之命,本尊随时都可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韩子龙怒道:“你胡说什么,我临风山庄世世代代守护中原武林,怎会为你这奸邪之人所……” 话音戛然而止。 凌昭云一扇重创段明玉,蓦然看向韩子龙,只见后者面色遽变,弯下腰满脸痛苦之色,额上青筋凸显,一口黑血骤然喷出。韩子龙扑倒在地,痛苦之色在其脸上越来越浓,他撕开自己左臂的衣袖,双目陡然瞪大。 凌昭云瞳孔一缩。在他这个角度能够看到,在韩子龙的左手腕中心处,有一条黑中带红的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片刻已至掌心。 这是…… “血蛊!”凌昭云震惊。 他忽然想起临风山庄的二小姐,左手一直戴着黑色的手套,临风山庄一直对外声称是烧伤,但他总觉得有古怪。难道,那韩雨微亦是身中血蛊,为了避人耳目才以手套遮掩? 百里丞艳的笑声阴沉得让人极不舒服,她看着摔倒在地的韩子龙,犹如看一个蝼蚁:“五十年前,本尊在你祖父身上种下血蛊,至此之后你韩家之人世代相传,只要拥有韩家血脉,那血蛊自然寄生在你们身上。本尊只要动一动念头,你们就都得给我赴汤蹈火,若我身死,你们必然一个不留。”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韩子龙喉间发出低吼,手上青筋暴起。身体中犹如筋脉被掐断的剧痛,鲜明地告诉他,百里丞艳所言没有一句假话,但为何,爹从来都没有告诉他……雨微,雨微一定也知道,但他们都瞒着他。 临风山庄,临风山庄可是白道之首啊,这百年基业在武林人的眼中一直都是如此的辉煌,庄主世世代代皆任武林盟主,可就在今日,他竟然得知,这庞大的祖业之下竟埋藏着一个如此不堪的阴谋。 他终于知道为何子汝在那么小的时候便诈死离家加入魔宫,他最初还以为他是被掳去的,谁知真相竟然是…… 韩子龙的拳头握得死紧,指缝间有丝丝殷红之色渗出。 他是中原武林的人,他身上流着的是韩氏的血,岂能因为区区蛊毒而臣服于魔宫这等奸邪之辈! 他蓦地抬起头,双目中迸射出愤然的光,身形刚一动,肩上却被人大力按住。 “凌楼主!”他怒视拦住自己的凌昭云。 凌昭云摇了摇头,道:“此刻仅凭你一人并不能彻底扭转战局,还不如留着性命日后计议。你是武林盟主,不论临风山庄如何,你都不能忘记你肩上的担子。莽夫之勇只能逞一时之快,韩兄,这条命不是你一个人的,有无数的白道英雄都将希望寄托在你和临风山庄的身上,我相信,你并不想让那些信仰着临风山庄的武林人士再一次看到大批人马前往西域却全军覆没的结果罢。” 韩子龙的目光缓缓地沉凝下来,拳头却依旧握得死紧,半晌,开口道:“我明白了。”抬头盯住百里丞艳,“来日方长,只要我能活着回去,他日,必要魔宫鸡犬不留。” 凌昭云看见韩子龙的反应,微微点头,然后望向那战圈中的兰白二人,叹了一口气。此番他破坏了那二人要韩子龙身死的计划,恐怕少不了一顿骂,不过,他答应过岑柳,必须在魔宫之祸未得到解决之前守住临风山庄对武林盟主之位的掌控,可不能在这个时候食言了。 玉扇上已经溅血,凌昭云微哂,飞身过去:“罢了,坏了你们的计策,就帮你们一把,算是还这个人情了。” 第130章 常愿能回造化笔 眼看着百里丞艳止住血再次袭来,这时候凌昭云却横插一脚,白轻墨蓦地转头瞪他:“你一边呆着去,风琉月可不想你死在这里。” 与此同时兰箫搂着她飞快往后退,玉笛在手中转了一圈,一道锋利的白光劈向袭来的百里丞艳:“凌兄,你现在尚且未能自保,切勿擅动真气。” 凌昭云看了白轻墨那一身血:“你们两个也好不到哪里去,少在这里多费口舌,今日务必将那女人杀了,否则后患无穷。”玉扇“唰”地一张,劲气带起飓风卷向百里丞艳,后者手中一道血莲飞快碰撞而来,白轻墨未曾料到这百里丞艳受如此重伤却仍旧如此凶悍,将一身的重量靠在兰箫怀里,让他带着她向上腾起避开正面的袭击,手中飞快结起了印,一道紫光掠进那交织的色彩之中,爆破陡生。 莲池上空轰然炸响,就连底下混战的众人亦受到了波及,交战双方飞速后退避开锋芒,四道攻击混合在一起,那劲气余波悍然不可挡,犹如匹练一般重重地轰在了交锋之地的正上方,整个洞穴霍然颤抖起来,碎石纷纷炸裂震落,洞顶的豁口在条条裂缝中崩裂,砂砾纷落,刺眼的日光照射下来,整片莲池废墟霎时间被照得雪亮。 砂砾尘土飞洒之间,百里丞艳飞身上空,在亮白的日光下直直向上方外界而去,白轻墨几人紧跟其后,瞬息之间脱离黑暗的洞穴,顶上一片雪白日光。 双方再一次交手,分别后退数丈,落在地面上,刺眼的阳光在地面反射回来,让人一时间竟睁不开眼。但那满目白花花的世界,脚下松软的触感,一瞬间降至冰点的空气,则无一例外地昭示着此地刚下过一场极大的雪。 兰箫看向周围,白茫茫的一片包裹了整片大地,但依旧能看到不远处被冰雪覆盖的树丛以及那起伏的山陵。 这绝不该是大漠会有的景致。 他低下头,对白轻墨道:“看来之前并未猜错,这魔宫总坛,西域只不过是一个入口,真正的地点,则是在南疆。” 这一次一举端了魔宫总坛,并一气斩杀所有天尊和神使,不可谓不成功,但这最后一关,他们还没过。 白轻墨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他看向百里丞艳。 这银装素裹的原野中,只有他们四人,中间隔着通向魔宫内部的豁口。双方的鲜血都滴落在雪地上,如艳丽的寒梅凛然绽放。 百里丞艳望着他们三人,缓缓地往前走了几步,后者皆神经紧绷。 “你们以为,就这样便能打倒本尊了?”百里丞艳冷笑,朱唇殷红如血,“太天真了。本尊花了上百年的时间,就为了等到今日,岂会因为你们区区小辈便功亏一篑?” 兰箫道:“今魔宫已溃败,仅凭你孤身一人,难道敌得过我中原万千武林人士?” “魔宫?呵。”百里丞艳目光不屑而冷厉,“那不过是本尊信手打造的复仇工具罢了,本尊也能随时将它扔掉。这个武林,本尊迟早会将之拿下。” 凌昭云眸光微动:“你要向谁复仇?” 百里丞艳勾起唇角,丹凤眼中掠过一丝刻骨的恨意,周身轮廓在一瞬间变得虚幻起来,手中红光乍现:“明宗!” 白轻墨甫一看见百里丞艳抬手,本能地便感觉到其中蕴藏着的巨大危险,连忙拉住一边的凌昭云:“快退!” 身前却陡然传来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凌昭云强行扯向前方,而她就在身子前倾之时被兰箫抓住,只扯烂了凌昭云一片衣袖。 眼看着凌昭云距那红光越来越近,她此时若出手必然伤及他本身,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耳边一阵尖锐的笛声扬起,形成一股真气壁障,有如实质挡在了凌昭云的面前,下一瞬,那凄厉的红芒便砸在了上面,凌昭云及时闪避,避开了要害,从白轻墨的角度看,却明显看见他面色一白,剧痛攀上脑门,旋即被震得倒飞出去。 她当即出手接住凌昭云,将其丢给兰箫,对面的百里丞艳虽然遇阻,速度却毫不减慢,看见白轻墨扛着劲气余波飞身上前,只是依旧冷冷地笑,那笑容中有种名为志在必得的东西,令人极不舒服。 在百里丞艳周身红芒大盛的那一瞬,白轻墨与之的距离已经近得足以看清其瞳孔之中渐变的颜色,也就在这时,她感觉到一种危险到极致的压力,恍惚明白,百里丞艳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其实根本不在乎凌昭云是否身死,所有的目标只是她。 仿佛要印证她心中所想,百里丞艳伸出手来,那个动作似乎是想要抚摸她的头发:“你可知本尊为何想要杀你?” 白轻墨仿佛并未听见她说的话,一手抵御她的进攻,另一手飞快地结印,一朵紫色莲花在手中迅速成形。 “碧霄山岑氏的后裔,皆有本尊一份血脉。”百里丞艳盯着她的眼睛,面上浮现一个鬼魅的笑,“既然本尊给了你们性命,那么要将你们毁灭,又有什么不可以?” 白轻墨一顿,有一瞬的晃神,那一瞬间仿佛听到了当年娘在自己耳边说:“陌儿,你有一对很厉害的曾祖父母,但他们还是结下生死之仇。所以,你以后只要做一个平凡的姑娘就好,娘希望你幸福。” 然而,一切就只是在这一瞬。 百里丞艳蓦地从她眼前消失,待她反应过来,只觉得身后一股迫人的压力,连忙转身后撤,不远处传来凌昭云惊怒的嘶吼,身后一道低喝传入耳际,她只觉腰间一紧,眼前却红光爆射,刺目的血红色几乎遮蔽了视线,当即一掌狠狠拍出,紫莲旋转着飞射向百里丞艳,瑰丽的紫光和凌厉的血芒交织碰撞,白轻墨胸口遭受重击,钝痛从心口传递到大脑,胸前的衣襟之内似乎传出一道轻微的碎裂声,一口鲜血尚未吐出便下意识地咽下了肚。二人被直直打飞了出去,因此她也并未注意到兰箫在她受创的同时面色陡然间变得煞白。 交锋的劲气强劲至极,地面的积雪被卷起再次轰然炸开,犹如一阵急速的暴风雪。三人在交锋中皆被对方狠狠地砸得倒飞出去,落在深厚的雪地中,划出长长的沟壑。 “咳咳……”唇角流下一小股鲜血,滴落在雪地上,白轻墨捂着胸口,撑起上半身。 兰箫面色仍旧发白,却并无太大异常,扶住她,见她将手探进自己衣襟之内,微微一愣:“怎么了?” 白轻墨从襟口取出一个锦带,强稳住指尖的颤抖将之打开,取出里面的玉璧。 明净无暇的上古美玉,剔透如初,其中一大一小莲花的轮廓依旧清晰可见,然而…… 兰箫的目光落在那正中央由上到下的一道裂痕上,瞳孔微缩:“怎么会这样?” 白轻墨轻轻抚上那一道参差的裂纹,看了一眼不远处挣扎着起身的百里丞艳,低声道:“方才若非莲和璧为我挡了一击,眼下我恐怕无法在这里同你说话了。”轻轻地咳了两声,“你说,这是不是……” 兰箫捂住她的嘴巴,目光温和而坚定:“不是。” 白轻墨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垂下了眼。 虽然未曾言明,但他们都知道,彼此皆想起了当初柳非烟在如烟谷说的那一席话。 那人说,莲和璧,绝不能碎。 然而,此时…… “只不过是一道裂痕,不必过分理会。”兰箫握住她的手,道,“将它好好存着罢,不会碎的。” 她看着那玉璧上清晰的裂痕,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 兰箫抬头看向不远处已经站起身的百里丞艳。 那人原本便脸色苍白,再加上一身的黑衣,本看不出究竟流了多少血,但那雪地上大片大片的殷红却分明昭示着,此人已受重伤。 “本尊原本想用你们二人的血来祭莲和璧,如今看来却是不用了。”百里丞艳嗓音低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四周的雪地上却卷起浓烈的瘴气将其周身包裹,凌昭云咬着牙撑起身子,玉扇脱手而出,猛飞过去,竟从其身体之中穿过。 女子眸色泛□□点血红,却又似流露出几分可悲的怜悯,紧紧地注视着兰白二人,或者说他们手中的玉璧:“你们永远也参不透莲和璧的秘密,即便你们二人再强,最终也只能沦为这玉璧之下的牺牲品。” 白轻墨哑声道:“你什么意思?” “呵,就算是碧霄山的神物又如何,无知稚儿,还不是被一个死物玩弄于鼓掌之间。”百里丞艳扯出一个笑,身形在瘴气的包裹之中逐渐透明,“本尊可真是等不及了,下一次遇见你们之时,能够看到怎样的好戏。” 浓郁的瘴气卷起,包裹住女子的全部身体,地上的落雪与之交织形成风暴,散去之时,除了那一地凌乱的血迹,再也没有半个人影。 兰箫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扶着白轻墨,慢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凌昭云身边蹲下。 凌昭云坐在雪地里,浑身都冻得僵冷,微微动了动腿,见白轻墨用手在他腿上几大关节感应,扯了扯嘴角一笑:“不必找了,左腿废了。” 白轻墨正触到他的左膝,闻言陷入沉默。 “哎,别摆出这样一副表情,多难看。”凌昭云拍了拍她的肩膀,又牵动了自己的伤势,疼得龇牙咧嘴,“一条腿换整个魔宫,已经很值了。” 白轻墨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从中倒出药丸递给凌昭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道:“我会让人将你送回中原,你好好养伤。” 凌昭云脸色微变,看着面前那二人一身的鲜血:“你们去哪儿?” 白轻墨脑中不断地回响着百里丞艳先前说的那几句话,定了定神,道:“碧霄山。” 第131章 君心不肯向人倾 马车驶出荒野,低调地进入了集镇。 南疆的风土人情与中原相去甚远,朝廷的统治在此地并无太大的影响,这里没有成片的城池,仅有稀稀落落的村落和集镇,村中由村长和巫祝进行管理。 然而,即便是这样,在这南疆之中,也并未听见任何关于魔宫的风声,也并未见到如同魔宫一般诡秘的邪术。 在一家普通的客栈里,碧落教和沉月宫的下属早已打点好一切,马车、良驹皆已备好,在此处,一半人马将护送凌昭云和白清城的骨灰回中原,另一半则随白轻墨和兰箫前往浔阳。原本打算将韩子龙亦遣回临风山庄,但其誓死要去碧霄山与百里丞艳做一个了断,兰白二人本就并不太在乎他是死是活,便也答应让他跟着。 寻影在第一时间赶回中原接手沉月宫的情报,中原武林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入已经与外界隔绝许久的几人手中,包括乾坤盟溃败,以及北堂寻和柳非烟回到碧霄山的消息。 “绕来绕去,最终还是回到了碧霄山。”凌昭云坐在藤椅上,将那写满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纸条递还给白轻墨,“难怪那时你错过了出手时机,百里丞艳恐怕也正是存了要你走神的心思才说的那番话。” “那么她显然成功了。”白轻墨揉了揉额角,“若非有莲和璧挡着,在她那一掌下,我必死无疑。” “幸好捡回了一条命。”凌昭云一笑,手里折扇敲了敲掌心,再敲了敲自己的左膝,“原本以为此番我必然要将命留在西域了,如今倒也庆幸,一条腿换了一条命,顺带将魔宫一锅端了,很是值得。” “新婚之夜将妻子迷晕,跟着我们来大漠,还将一条腿弄坏了……”白轻墨看了一眼他的左腿,神色冷冷淡淡的辨不清情绪,“等你回去,风琉月恐怕要抄着菜刀来我沉月宫讨债了。” 凌昭云摇了摇玉扇,道:“她虽然有时候不太讲理,但大是大非上还是有些心眼的。这西域原本便是我自个儿要来,同你有甚干系。”顿了一顿,“横竖我就要回去了,再无什么可再操心的,倒是你们俩,脸色都不甚好看,眼见着就要去浔阳了,有百里丞艳的地方无论如何都马虎不得,怎么也得养好了身子再走。” 白轻墨转头看了兰箫一眼,恰巧撞上后者看过来的目光,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挪开,道:“受伤的不仅仅是我们,百里丞艳自己也伤势不轻,更何况她要面对的可不止我们二人,既然我们尚未痊愈,她自然也没那么轻松。” 凌昭云目光在面前二人之间溜了一圈,没作什么反应,只是懒懒地向后一靠,道:“能借助碧霄山的力量自然是最好。毕竟这恩怨的两端与你们并无直接联系,不过,按照百里丞艳所言,这岑掌门竟然是她的夫君,委实令人有些难以置信……而且,她说要向明宗复仇,这又和碧霄派有什么相干?” “根据我娘和百里丞艳所言,再联系之前发生的种种来看,他们二人这夫妻之实应该不假。”白轻墨微微蹙眉,“不过,这明宗和碧霄派之间的联系,我仍不甚清楚。只是先前我们曾探查了北堂寻的踪迹,发现他虽然是从浔阳踏入的江湖,然而行迹的源头往往是浔阳以西十里的碧霄山。” 凌昭云眉头微动,看向兰箫:“这倒是提醒我了,之前住在你碧落教的北堂少主,似乎和岑柳是旧识。” 兰箫颔首:“他们确是旧识,不过此二人对于此事一直颇为谨慎,即便是单飞也未曾探得任何口风,我至今未能知晓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 凌昭云咂了咂嘴:“连北堂寻那傻小子也守口如瓶,看来真是明宗的机密了。”靠在椅背上,将汤药慢慢地喝下去,声音微微压低,“对了,这临风山庄,你们看要怎么办?” 白轻墨道:“临风山庄与魔宫之间的事,我们先时虽然猜到一二,但并不太清楚,此番西域之行倒是将此事捅了开来。受制于魔宫五十年,韩临东也算是沉得住气,不过,韩子龙对此事完全不知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眼下中原乾坤盟皆由韩雨微掌事,我原先以为她当真要全力帮魔宫将我们剿灭,而如今却似乎有些不同。” “是啊,这事一浮出水面,很多事情都能说得通了。”凌昭云点点头,“难怪进入大漠之后魔宫中人始终都未对韩子龙和宇文熙和下杀手,原来是顾忌着临风山庄和南朝庭这两枚棋子。宇文幽想必和韩临东一样,身上皆有百里丞艳所种下的血蛊,才会破例在联手意图将我们一网打尽。而韩临东如今卧病在床日薄西山,看样子是血蛊发作,阳寿将尽……想来,这韩老庄主做了几十年的武林盟主,倒也违背了百里丞艳不少的吩咐。” 兰箫微微颔首,道:“然而如今南朝庭少主已死,乾坤盟溃败,中原局势已成定局,临风山庄想必不会再白费力气对我们动手。” “你的意思是?” 兰箫淡淡一笑:“韩临东不是一个不惜命的人,相反,他不仅爱惜自己的性命,也想要保住子女的性命。他原本若是一切遵照百里丞艳吩咐,便是最好的保全家人的办法,却拼着送了一条命也要违抗魔宫之命,这说明,他极有可能已经找到了另外一条保全家人的道路,而且这条路的结果很可能比遵照魔宫之命来得更好,那便是,彻底脱离魔宫控制。”回想起在临风山庄无意之中瞥见的韩雨微手套下露出的暗红色纹路,男子轻轻勾唇,“既然中原已无事,现任武林盟主又要跟随我们前往碧霄山,我想,临风山庄这颗棋子,离反水的时刻亦是不远了。” 凌昭云看了他片刻,扬起眉梢笑得不怀好意:“这又是哪里来的线索?” 兰箫无奈地摇摇头:“你别在这里添乱。” 凌昭云再转头瞟了几眼白轻墨,后者压根儿就没往兰箫那儿看一眼,他低低地咳了一声。自从出了魔宫,这二人之间的气氛便有些不对,难为他夹在中间忍受如此煎熬,都是为了一个白清城……他忍不住抬头看了兰箫一眼,那目光颇有些埋怨,再转过眼看了看白轻墨:“你看你家教主,脸色这么难看,还不好好照顾着……”说着微微皱起眉看向兰箫,“我之前倒是未见着你受什么重伤,难不成是被气的?” 话音落下,只觉旁边一道凉凉的目光瞟过来,凌昭云打了个哈哈:“哎呀呀,坐了这许久也真是累人,谁来搭把手,我卧床上去。” 兰箫走上前去将他搀扶起来送到床边,妥帖地让他躺进床里。凌昭云盖上被子,假模假样地打了个哈欠,睁开一只眼睛瞟着兰箫和白轻墨,道:“眼下武林大事与我无关,别总来打扰我这个伤患,你们出去,出去。” 白轻墨哼笑了一声,起身走了出去。 兰箫正要走,却被凌昭云扯住胳膊,回过头询问地看向他,后者对他眨了眨眼睛:“要我说呀,你这事做的也不算好……去哄哄,好好哄哄。” 兰箫温和一笑,将他的手掰开,放进被子里:“好好休息。”然后转身出去了。 客栈中并没有太多人,白轻墨出了房间之后,听见身后兰箫跟着出来关上了门,便快步走过长廊准备拐弯下楼,身后脚步声却更快,下一瞬手臂便被握住,半个身子被身后之人强行扳过去,回首对上兰箫那深邃的双眼,她动了动手臂,没能挣开,冷淡地抬眼望着他:“做什么?” “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白轻墨转身便欲走:“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方迈出一步,却被男子更加大力地捉住,反手一肘击去,却觉手臂上那道力气一松,她微愕,肘上力道卸了七成,连忙回身去看他,“你怎么了?”下一刻便被他单掌一推,靠在了楼梯间的墙上。 后脑勺磕在墙壁上隐隐作痛,身前男子的阴影将她整个罩在里面,白轻墨抵住他的胸膛,看着他那略显得苍白的面庞,握住他衣襟的手微微收紧。 兰箫吸了一口气,垂着头凝视她:“即便当时我出手拦住他,他也未必能活到现在。” 听见他终于提起这事,白轻墨面色也不好看,紧紧地盯着他:“可你当时就在他身边。若非你止步不前,放任他为我挡那一掌,他眼下必然还在我们身边。” “你怎么还不明白,百里丞艳根本就没有打算放过我们任何一个人,凌昭云算是运气好的,用一条腿换了一条命,白清城则是必死无疑。” 此时,楼下兰蝶正行至楼梯口,却听得上面有声音,探出脑袋来瞧,却被身后的轩羽飞快地捂住了嘴巴。 白轻墨冷笑,在阴影下,眼眶有隐隐的泛红:“我不明白,我确实不明白,为何你一直以来都针对他……想想这几年你对于他的反应,你从来就不希望他活下来。” “我是不希望他活下来。”兰箫握住她的肩膀,漆黑的双眸紧紧地锁住她,“你嘴上说对他已毫无感情,但一旦他身陷险境,第一个失去方寸的就是你。就连百里丞艳都看清了这一点,你自己怎么就看不清?百里丞艳一直都在利用白清城意图置你于死地,我可不记得沉月宫主纵横江湖凶名在外,竟然还会允许身边长期存在这么大一个软肋,你究竟如何作想?还是说,你要我在你和白清城之间选择放弃你?” “就算他不为我挡那一击,我也不会死——” “——就算你在那一掌下不死,你以为你还有后继之力与百里丞艳抗衡么?”兰箫语声严厉,“他心甘情愿护你,你却不尊重他的决定,你以为如此他便会高兴了?” “但人已经死了,我不想听那么多。”白轻墨闭了闭眼,拂开他的手,“让我冷静一阵子罢,不要再谈这件事了。”她从他身前离开,走下楼梯,路过躲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一声的兰蝶和轩羽,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似的,径直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兰蝶目送她走出老远,抬起头看向上方的教主,掰开轩羽的手,小心翼翼地走上去,抬眼飞快地瞟了一眼兰箫在阴影中的面色,又飞快地低下头:“教主,有消息传来……” 兰箫半晌未言,兰蝶只听得上方一声极淡的吐气声,然后自家教主的声音便传入耳中,已无方才的阴沉疾厉,取而代之的是如往常一般的平静:“临风山庄有动静了?” 兰蝶舒出一口气,道:“教主神机妙算,方才探子来报,临风山庄二小姐、现任掌事人韩雨微已经暗中离开中原,奔赴碧霄山了。” 第132章 天台四万八千丈 马匹停在了碧霄山脚下,抬首仰望,只见上方山腰云雾缭绕,白茫茫的一片,已瞧不见山顶,其高无比。此地前阵子刚下过几场大雪,虽在南方,然而地势极高,距浔阳不过十里,然而这遍地齐踝之深的积雪却与浔阳城满地湿漉漉的化雪大相径庭。 前方通往山中的道路并不宽阔,只是寻常人员出入之时踩出来的小径。 “此处与预想的倒是略有不同。”兰箫望向四周,虽是宗派之地,且碧霄派一直以来都甚是避世,但这山脚下却仍有稀落的人烟。 兰蝶和轩羽将马匹栓在了路旁的树上,此番随行仅有他们二人,虑及碧霄派以及浔阳明宗,白轻墨和兰箫并未带多余的人上山。 小径深处传来脚步声,几人皆往那边看去,竟是一名村夫打扮的男子,挑着一担新柴走了下来,观其气息步履,半分内家功法都未曾练过。 兰蝶微愕:“除了碧霄派的弟子,这山里竟然有人?” 她这一声叫出来,那农夫亦注意到了几人,挑着柴火走过来,新奇地打量着众人:“看几位不是本地人吧?这是要上山?” 兰箫上前一步,礼貌地拱了拱手,道:“在下与友人前来碧霄派有些琐事需了,请问兄台,可知如何可进山?” 那农夫笑了笑,道:“进山倒是容易,不过上山可就难了。”掂了掂自己肩上的那一担柴火,“我们这些人住在碧霄山脚下,就靠着这山里的柴生火,靠着山里的野味和药材吃食治病,这下雪的天,我们也就进山里捡些枯枝回去,用火烤干了做柴火烧,但也没人敢上山的。” “为何不敢上山?”兰蝶走上前来询问道,“可是这碧霄派有人把守,禁止外人入内?” 农夫捎了捎头,笑容很是忠厚憨实:“那倒不是,碧霄山上的那些弟子啊,都是好人,有时候还会下山来帮村里人治病或者干写重活,但那山中有阵法,只能他们这些懂行的下来,我们却上不去。”说着指了指身后那条小径,“喏,你们顺着这条路进山,走个两刻钟,就能瞧见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没有字,却像是被人打断了的。在那石碑之后便是碧霄派的地方了,我们村里人只能在石碑之前砍砍柴打打猎,要是越过了那石碑啊,可就要困在里头回不来咯。” 兰箫和白轻墨对视一眼,眼中皆有沉吟,后者上前两步,问道:“那请问,您可知如何能够联系得到山中弟子?” “这……还真没有。”农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都是粗人,平时哪里会主动跟这些修行子弟打交道,况且一个在山上一个在山下,住得近,一直以来都是他们时常下山来帮我们,我们倒是没有能跟他们联系的法子。” 白轻墨微微皱起眉:“那便只能自行上山破阵?” 农夫笑道:“按道理是这样,不过要破那迷阵实在很难,而且一不小心便会被困在里头,我劝几位,若是没什么急事,最好还是别上山了。” 白轻墨皱起眉,看向兰箫:“我们这里便只有你一人懂奇门遁甲了,可有把握?” 兰箫摇摇头,道:“不足三成。” 那农夫见他们似是非上山不可的模样,想了想,再次开口,道:“若是几位不着急,也可以在我们村子里住上几日,兴许过几日就会有碧霄派弟子下山,到时候再跟着他们上山也行。” 兰蝶与轩羽面面相觑,他们一路飞快地赶来这里,怎么能在山脚下拖延如此长的时间。 白轻墨亦是犹豫:“这……” “哎,好像又有人下来了。”兰蝶往那小径深处探着脑袋,叫道。 几人看过去,只见厚厚的雪地上飘出一片白色衣角,紧接着两名年轻男子走了出来,看见众人正聚集在山脚下,向着兰白二人行来,站定抱拳行了个礼。 那农夫脸上泛起喜色:“几位真是好运,这刚一来便碰见正主了。” 白轻墨眉头微动,看向那两名男子,一身白色长衫,头顶木簪束发,样貌并不算是极佳,但其周身闲逸沉静的气度却属少有。这山中天寒地冻,却也丝毫未见那二人有瑟冷之态,面色如常,举止舒展有礼,可见其内功不俗。 兰箫亦上前行礼:“敢问二位,可是碧霄派弟子?” 那二人颔首,其中一人对着兰白二人道:“这两位便是碧落教主和沉月宫主了罢?”见二人颔首,便再行了一礼,道,“掌门已经恭候二位多时,若二位无旁的事,便请随我们二人上山罢。” 一旁的农夫一怔:“原来是碧霄派的客人,我这粗鄙之人虽然不懂得武林之事,不过看样子几位也是大人物了。” 兰箫一笑:“不敢。”然后转向那两名弟子,“那就有劳二位给我们带路了。” 那二人站在两侧,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几位,请随我们来。” 顺着小径前往山中,约莫过了一两刻,路边果然出现了一块损毁的石碑。正如那农夫所言,此石碑只剩下底座和下面半截无字石,上面一大半则消失不见,观其断口,虽已年久,却仍旧能看出,此乃被人以内力一掌震断。 白轻墨和兰箫对视一眼,此石碑有将近两个巴掌那般厚,要将其一掌震断,即便是他们二人都无法随意做到,可见当初这发力之人武功何其深厚。 前面带路的二人,虽然并未回头,却也知道此石碑必然引起了众人的兴趣,亦丝毫不避讳,解释道:“这石碑原本是我碧霄山的山牌,乃内宗第一届掌门亲自刻下,却在七十年前被岑掌门打断,当时掌门仅是内宗大弟子,后来继任掌门,本来有人提议将此碑重立,掌门却言此地即便无碑,亦是碧霄圣地,一宗之名并不因区区一石碑的有无而存亡,因此并未加以修缮。” 兰箫微微颔首,眸中有着赞叹:“岑掌门诚乃武林第一人。” 白轻墨再回头看了一眼那石碑,转过头来,注意道了那弟子口中之异,微微扬眉:“内宗?” 那弟子似是自觉失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着几人笑了笑,道:“这些事,待会儿诸位见了掌门,便自有分晓。” 看来是要过迷阵了。 另一名弟子转过身来,立于石碑之后,将腰间的木剑抽出,在距碑座一尺之处直直地插/入雪地之中,没入剑身一半,一面解释道:“几位确实来得巧,正赶上申时一刻,此时进山时机最佳。” 白轻墨来了兴致:“怎么说?” 那弟子从木剑旁退开一步,抬臂指向西北方:“诸位可瞧见了二十步开外的那两株翠竹?” 几人皆颔首。 兰箫微微扬眉:“这竹子……” 那弟子一笑,道:“不错,这左侧的竹子生长的方向与其他的略有不同,此二竹一株朝南一株朝北,顶部相交,夕阳从下方四根枝桠相交处射/入,其枝冠则恰巧挡住两侧以及上方三分之一的阳光。”然后指向前方十步之外,“再是此竹,诸位若从此处观察,便能发现其中段分枝拦住了下方三分之一的阳光,此时只有中间巴掌宽的日光可至此处。”目光落在那木剑上,“随后便是木剑。我内宗所有剑柄皆有二弧一洼,将此段阳光从中分为两半,而最终能够落在石碑底座上的,仅有如此两豆日光。” 白轻墨朝着那石碑看去,只见那底座后侧有两个极不起眼的小洞,那被剑柄分开的两束夕照恰巧落入那两个洞中,轮廓大小分毫不差。 “我们内宗子弟以往上山皆在申时一刻,下山皆在寅时三刻,正是此理。”那弟子转过身,重新背对着众人,“诸位小心,请向巽位踏出半步。” 兰箫立即拉住白轻墨的手,几人跟着那两名弟子踏出脚步,脚掌甫一落地,周身景象便飞速变换起来。 “向坤位踏三步。”前面带路的身影已经瞧不甚清,但依旧能清晰地听见声音传来。 周围场景飞快变换只见残影,身体犹如在空中旋转腾挪,兰蝶奇道:“你们卡在这样玄妙的时机入阵,那万一是阴天呢?” 问完便觉得身边的轩羽瞪了她一眼,然后前方那领路之人的声音便传来,甚是清和有礼:“若是几位在阴天前来,我们自然会带着诸位走另外一条路了。震位七步,兑位七步。” 兰蝶自知失言,不该打听人家宗内事务,吐了吐舌头,也立即跟着迈出步子。 最后一步落下,四周景象犹如霎时被打断,几人的脚步终于落在了实地上。 “这是……”白轻墨微愕。 他们此时已经离开竹林,身处山腰。满山的白桦林光秃秃的,山地上积雪极厚,几乎要没过小腿,而前方不远处,却是干干净净的一大片开阔的山地,没有树林,积雪亦被清扫至路边,那是随着地势而建的成片楼宇,隔着眼前的树林,还能隐约看见有影影绰绰的白袍人影。 前方带路的两名弟子领着四人出了白桦林,指着那边的楼宇道:“这是我们碧霄内宗清修之地,但掌门并不居于此地,几位仍需上山。”说着指着楼宇边上的一条石阶山路,“普通弟子不能随意登顶,因此我们无法再为诸位领路。诸位从此地即可上山,岑掌门在山顶茅屋中已恭候多时了。” 兰箫看了那沿着山壁而建的陡峭山路一眼,对那两名弟子道了谢,目送他们离去,然后转向白轻墨:“看来我们尚未来晚,走罢,岑掌门必然知道很多我们想要的东西。” 第133章 玉钩斜路近迷楼 人间有巅,巅在碧霄。 这是在花费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到达山顶之后,四人脑中同时浮现的一句话。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碧霄之所以被称为碧霄,其山之高,其景之伟,世间之最。 山巅极冷,寻常无任何弟子居住,常人若无深厚的内功护体,亦抵不过这割肉侵骨的寒风。积雪深厚,无人清扫,仅有山风吹席,自山腰处往上的石阶沿着山壁建造,再向上已无阶可踏,几人仅能凭借轻功,在山壁上借力腾飞而上,终于在即将登顶之时,攀及一段陡峭的石梯。 此时已是戌时,夜幕黑沉,下弦月悬挂在夜空中,置身云端,银河更加寥廓清晰,繁星闪烁,脚下皆是轻薄的云雾缥缈,如灰色的轻纱一般悠悠浮动,还有那绵延起伏的山影,和那山谷幽壑、万丈深渊。 树影憧憧,自石阶向左,有一小径通往山体凹陷处,自成一方露台石洞,枝桠雪影掩映之下,露出一角茅屋。 四人登上石台,看向那清朴的木屋,纸窗中透出晕黄的烛光,门扉前,一人静立寒风中,望见几人拨开树丛走近,缓慢地抬步上前来。借着星月余晖,可模糊地看见那人容貌,那一双眸子仿佛蕴含百川,却风平浪静没有一丝波澜,有世外风骨,是岑柳无疑。 男子走上前来,道:“祖师父已等候几位多时,你们跟我来。” 白轻墨和兰箫对视一眼,跟着岑柳进入木屋。 屋内烛火明亮,炉暖茶香。 一白须老者闭目假寐,趺坐于茶几旁,听见木门打开以及紧接着的脚步声,缓慢地睁开眼,转过头来,一双眼眸似是蒙了一层淡淡的阴翳,目光依次落在白轻墨、兰箫、兰蝶和轩羽四人身上,然后静静地收回。然而,那触及其目光的四人则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那双蒙着阴翳的年老的眼睛,仿佛蕴藏着无数江海,浩瀚而广博,风霜刻印成网,一层一层地埋在他的眼底,那是岁月沉淀的痕迹,没有一丝犀利尖锐之意,却是无可抵抗的平和。 白轻墨下意识地看向岑柳。后者正往矮几中央的烛台中添油,仿佛感应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外面冷,进屋坐罢。” 木门“嘎吱”缓缓关上,岑风、岑柳、白轻墨和兰箫分别坐在茶几的四个位置上,兰蝶和轩羽则在一旁等候。 蜡泪顺着烛身滑落在烛台中,“哔剥”一声轻响,灯花轻轻地爆开。 岑柳给几人沏上热茶,对着兰白二人淡淡地笑了笑:“为何不说话?许久不见,我以为你们有很多话要问师祖呢。” 兰箫亦一笑,看向盘腿坐在右侧的岑风:“确实有很多,因此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老人慢慢地喝了一口热茶,瞧见了兰箫投过来的目光,那刻印在脸上的一丝丝皱纹皆有着和蔼之色,开口笑了笑,声音苍老却和善:“今夜时间还很长,我们可以慢慢说。” **** “何人闯阵?” 二人的身影甫一出现在树林外,一小队白衣弟子便手持火把飞快地围上前来。当先一人踏前一步,对二人做了个揖,脸上神色却甚是严肃:“二位擅闯我碧霄山,可有掌门之命?” 二人其中一名女子走上前来,怀中抱着一只浑身白绒绒的小狐狸,冷冷一挥袖:“内宗的弟子真是好出息,连老娘都不认识了。”说着就要出手硬闯。 “柳前辈莫要冲动!”站在其身后的一名白色锦衣男子连忙拦住了那就要出手之人,走上前来对那些弟子作揖,“诸位师兄弟切勿慌张,我是北堂寻。” 来者二人正是日夜兼程从碧落教赶往碧霄山的柳非烟和北堂寻。 那领头的弟子将火把略略靠近,就着火光终于看清了北堂寻的脸,松了一口气,笑道:“原来是北堂少主,今夜掌门命众弟子戒严,因此要仔细盘查。敢问这位是……”说着又看向在其身旁的柳非烟。内宗所有弟子都知道,北堂少主不懂奇门遁甲,要上山必须有人陪伴,而此人与少主一同上山却安然无恙,必然是其破阵而入。 北堂寻道:“这位是柳非烟柳前辈,是掌门亲传弟子。” 那人想了想,然后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岑少主的……”说着便见柳非烟狠狠地瞪过来,连忙止住了话头,“弟子方才多有得罪,请前辈见谅。” 柳非烟丝毫没有跟这些人寒暄的意思,直接问道:“我们二人可是第一批上山的?” 那弟子回答道:“除了前辈和北堂少主,碧落教主和沉月宫主已于今日下午申时上山。” 北堂寻颔首:“他们来了就好。可有其他异状?” “并无任何异常。” “那就好。”北堂寻道,“今夜必须严加防守,若我所料不错,早则丑时,迟则黎明,魔宫必会攻来。” “是。” 怀中的九夜“啾”了一声,柳非烟从袖袋里掏出两卷画像,丢给那领头弟子,道:“这二人分别乃现任武林盟主,临风山庄大公子韩子龙和二小姐韩雨微,若是见到这两人上山,不得阻拦。” 那人展开卷轴仔细辨认:“明白。” 柳非烟看向北堂寻,将九夜丢给他:“你留在宗内主事,事不宜迟,我立刻上山。” 语罢施展轻功自山崖边腾飞而上,片刻便已没入暗云之中瞧不见身影了。 北堂寻抱着九夜目送柳非烟离开视线,然后转头看向眼前众人,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子时过后,加派一班弟子巡山,所有弟子和衣就寝,时刻保持警惕。一旦山顶开战,务必配合掌门和碧落教主、沉月宫主组护宗大阵。” “是。” ****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这被世人追捧视为圣地的碧霄派,只不过是你们明宗凭空捏造出来的一个幌子罢了?”白轻墨看着岑风,眸中有着惊愕,又转向岑柳,“那么,北堂寻这个明宗少主,也正是你们说的外宗未来的宗主?” 坐在一边吃杏仁的兰蝶此时亦目瞪口呆,其手中的小碟落了下来,撒了一地的杏仁。 岑柳知道他们一时间接受不了,耐心地解释道:“明宗分为内宗和外宗,外宗在浔阳城内,内宗则坐落于碧霄山。你们上山来路过的那一片屋宇,便是内宗所在之地。”淡淡一笑,慢条斯理地给几人添了茶水,他继续道,“世人皆知明宗宗主即乃明宗之首,却并不知道,所谓的宗主,只是掌管明宗上下门徒琐事的,而其中更有内门,负责守护明宗一切机密,决断明宗一切大事,包括是否插手中原武林。现任宗主明秋元便是内门举足轻重的一员,而祖师父,则是内门之首,他才是明宗真正的掌门人。” 岑风继续道:“所谓的碧霄派,从未存在,有的只是明宗。当年魔宫针对我明宗来势汹汹,但祖上有训,明宗决不能过分曝光在世人眼中,但中原之困不可不解,因此捏造出一个子虚乌有的碧霄派,以此掩世人耳目。” 兰箫微叹:“难怪先前百里尊主扬言要向明宗复仇,原来碧霄山根本从未有过,当年与魔宫血战的,亦是明宗弟子。” “她与明宗的恩怨,并非仅仅是五十年前那一场恶战而已。”岑风闭了闭眼,眉间有着沉重与悲哀,似乎是回忆起了一些痛苦的事情,“她与明宗的渊源不可谓不深,明宗养育她二十余年,这等恩情,她非但不报,反而做出有损师门威望之事……” 白轻墨脑中一丝灵光闪现,仿佛之前遇到的很多事情都被这一丝线索串在了一起:“养育?难道她是……” 岑风一叹:“不错,她是当年明宗内门三弟子,与我一同拜当年的掌门师父为师。她自小天赋异禀,就连我亦自叹不如,但她总爱钻研一些旁门左道之事,对巫蛊之术颇为精通,又遍翻我明宗功法古籍,却极少认真修行,直到后来闯入禁地,偷走了□□《大灭绝经》,便开始修习禁术,结果被师父发现。偷看□□、偷习禁术乃是重罪,按照门规,原本应当断其一身经脉囚于后山之中永世不得出,但师父念在多年的师徒之情上,废了她的武功,将她逐出了师门。” “既然武功已废,那为何她却又今日这般可怖的实力?” 岑风道:“当年废功确实对她造成了极大的损伤,不仅是我,就连师父都认为她日后再无法习武,却始终未曾料到,那《大灭绝经》竟如此凶悍,能修复经脉并令其重拾内功,而更令我们始料未及的是,即便收回了功法,她却早已此经烂熟于心。” 白轻墨几人皆见识到了这所谓《大灭绝经》的厉害,亦明白为何此功法会被明宗列为□□,先前始终不明白百里丞艳连带魔宫一众下属修炼的究竟是何功法,原来出处竟是这碧霄圣地——明宗。 “莫要小觑了《大灭绝经》的厉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内功之深厚,绝非你们这活了二十几岁的人能够想象。”岑风继续道,“五十年前我与她那一战,便察觉到她身体中蕴藏着的极为危险的气息,五十年后,想必她已将之练至大成。此番你们重伤于她,以她的性子,必不会善罢甘休。” 兰白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兰蝶和轩羽面面相觑。 岑柳道:“魔宫下属有七成为活人变为的傀儡,皆在魔宫大尊主的操控之下,这些人除非左手腕筋脉尽断,则不死不灭。任何一人皆无法力敌万人而不死,更何况是这些不懂伤痛无所畏惧的傀儡,因此,山中弟子已经收到命令,待魔宫攻上山,这些下属,便都交给他们应付。剩下三成,则为魔宫上层中厉害的角色,这些人,我们来对付。” 兰蝶插嘴道:“可是段明玉那些人不是都已经死了么?魔宫的活人应该就只剩下百里丞艳了。” 岑风摇摇头,道:“你们还是没有真正见识到《大灭绝经》的厉害,这些人的身体之中种有血蛊,除非母蛊命令他们死去,则母蛊不死子蛊亦活。想来你们对血蛊亦略知一二,临风山庄韩氏一族,便是受血蛊所控。” 这一夜之内受到了太多的震惊,兰箫揉了揉眉心,微微一叹:“这魔宫,当真是难缠啊……” 第134章 寒山肠断玉关声 蜡烛已经燃烧过半,漆黑的天幕仍旧横亘在上空,但在那极远的天边却隐隐泛起一丝隐晦的霞光。 岑风笑了笑,道:“把你们弄得如此紧张,老夫倒也是不该。”看向白轻墨,老人的目光颇为柔和,“孩子,你与你娘确实长得很像。当你进门的那一刻,老夫便想起了当年的娘还在山上的样子。只不过,你娘体弱,不能习武,自小便在山腰上与那些弟子玩在一处,她若能瞧见你如今的模样,必然很喜欢。” 虽然一直知晓自己身上流着碧霄山的血脉,但忽然身边又多出一个亲人,她还有点不习惯。白轻墨微微垂下眼,弯起唇角一笑,心头爬起一丝遗憾:“娘比我要善良百倍,她若是尚在人世,必然不想看到我如今的样子。” 岑风摇摇头:“孩子,你娘和你不一样,她在明宗长大,一直被保护得很好。而你自小在外漂泊,是吃过苦的人,毕竟那个江湖为危险重重,自是与这清修之地有所不同。” 白轻墨想起北堂寻。这个明宗少主,刚下山来便被单飞偷得身上分文不剩,懵懵懂懂甚是良善,即便在外已有多年,却仍旧保持着那一颗赤子之心。想来,娘当年下山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罢。 兰箫注视着她略有些失神的模样,眸中泛起丝丝笑意,眉眼柔和,却并未说什么。 “孩子,你吃的苦不少,在你幼时未能将你带回碧霄山好好养育,一直是老夫心中的遗憾。”岑风道,“这碧霄山上有你的亲人,亦无武林上的明争暗斗,我知晓天山雪狐和莲和璧皆认你为主,这天山雪狐原本你是娘在山上的玩伴,如今到你手中亦是不可多得的缘分。因此老夫想问问你,若此间事了,你可愿回山中清修?” 白轻墨微微一怔。 她虽然知道自己的表哥和曾祖父都居于碧霄山,但从来没有想过要搬来碧霄山与他们住在一处。 岑柳看了兰箫一眼,对着白轻墨笑道:“若是你搬来山上住,兰兄想必也会来的。山顶上的地方虽然不大,但容纳你们两个还是没什么问题。只要你们搬来,想来这山上以后就热闹了。” 听出了岑柳话中的揶揄,兰蝶躲在后面抿着嘴笑。 白轻墨扯了扯嘴角,莞尔一笑,道:“暂且还是不了。比起清修,我还是对这武林的兴趣更大一些。” 岑柳又看向兰箫,后者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听了白轻墨的话,岑风道:“当年你柳姨亦是如此对我说的,下山之后,她亦展示了自己的实力,然而,当她真正有能力将武林收入掌中之时,她却对其失去了兴趣,尔后退隐江湖二十年。”微微一叹,“孩子,你自己做的选择,我们当然不会勉强,不过,你已不再是孤身一人,应当明白,人生在世,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莫要到头来只是得了一场空。” 白轻墨点头。沉默了片刻,恍然想起一事来,对岑风问道:“对了,之前我与百里丞艳交手时,她提到了一些话,令我有些疑惑。” “什么话?” “她说,碧霄岑氏后裔,皆有她一份血脉。这是什么意思?” 岑风微微一顿,那双犹如大海一般浩瀚的眼眸中泛起一缕复杂的神色:“其实她是我的……” 一声极为尖利的哨声划破虚空自极远处传来,撕破了宁静的夜色,打断了岑风的话。岑柳立即站起身来推开窗户,见东方天际渐渐泛起一丝隐隐的霞光,那一抹熏红之色穿过丛簇的枝桠依稀洒落在屋前的雪地上。凭借敏锐的听觉,他可以隐隐听见遥远的山下传来喧哗之声,山中密林里的飞禽走兽皆躁动起来,灰鸽扑棱着翅膀从树冠上遥遥飞起,他的目光缓缓地沉静下来,带着一抹漆黑的深邃:“魔宫,已经攻上来了。” 白轻墨几人亦起身,推开了木门,走到屋外。一夜的严寒仍旧在蔓延,雪地在月光下反射出莹白的色彩。 兰箫快步走到山崖边,向下一探,只见星星点点的火把穿透层层灰云,在夜幕中甚是显眼,隐约可见一片朦胧的黑雾逐渐地在山中弥漫,有打斗声从山腰处传来,想是明宗内门弟子已在山腰与魔宫众人交手。广阔的山脉之中,漆黑是密林四处借遥遥地传来走兽的啸声,在山脉之中回荡。兰箫仔细地辨听着那风中传来的声音,在那混乱遥远的啸声中捕捉到了一点熟悉的声音,忽然眉头一动:“这似乎是……狼人?” 岑柳点头:“南疆一带自古以来便有狼人,碧霄山距离南疆甚近,虽地势极高,且经过了明宗弟子几百年的繁衍,但周边山脉依旧不乏一些奇异的生物。” “原来狼人也是源于碧霄山的。”兰蝶侧着耳朵仔细辨认着,皱了皱眉,“山里的动物恐怕是被瘴气所影响变得骚动起来了,而狼人……怎么听这个声音,似乎都在往碧霄山聚集?” 岑风走出来,道:“狼人畏惧严寒,无法到达山顶,山腰上的弟子自会将他们解决。”凛冽的山风吹着他花白的须发,老人目光复杂地看着脚下那一团巨大的黑雾不断地接近山顶,“我们要应对的,只有活人。” 烈风骤起,强劲的寒风带着浓浓的瘴气掀起了山头上的枯枝积雪,东方天际之下,一大团黑色的瘴气席卷了整个碧霄山顶,几人身后的木屋在顷刻间便已七零八落,茅草飞落不见,那一盏残烛跌落在地上,星点火光在冰冷的积雪中熄灭。几人立即施展轻功腾挪离开原地,下一刻凶猛的劲气便已砸在其方才站立之处,连带着将木屋碾压得粉碎,桌椅掀翻,随着被卷起的积雪和那些被连根拔起的树干落在了地上。 瘴气风暴散去,正前方显露出一排黑色人影。 兰蝶握紧了拳头踏前一步。 远远看去,那些人身后是一线微弱遥远的霞光,虽然在淡淡的夜幕之下瞧不清容貌,却依旧十分容易辨认。每一个都是熟面孔,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有着无数碧落教和沉月宫的血债。 银线已经悄然攀上手掌,兰蝶的目光中流露出阴森的杀意,刚要上前,却被轩羽拦住。后者看了一眼侧前方的兰白二人,对她摇了摇头。 白轻墨盯着那立于一排人正中央的双生子,微微眯起眼:“这些人,果然没死。” 岑柳道:“今日恐有一场恶战,只要母蛊不死,这些人只会被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斩杀之后再次复活。” 兰箫微微颔首,周身气息缓缓地开始浮动:“今日,必杀百里丞艳。” 白轻墨离他最近,感受到他周身气息升起,微微皱了皱眉,脸上掠过一丝疑惑,却没说什么。 岑风和岑柳站在一处,注视着那一排黑衣人,只听一声轻微的脚步落地声,然后那双生子忽然向侧边退开,一个身穿墨底镶血莲纹锦衣的身影缓步走出来。 岑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终于……” 百里丞艳背对着东方那一片朦胧的朝霞,目光从兰蝶、轩羽,扫过白轻墨、兰箫,然后是岑柳,最后落在了正中央的岑风身上,远远地瞧不清面容,却似乎能感觉到她在笑。 白轻墨眉头微动,低声道:“这百里丞艳果然厉害,那般重的伤,竟然在她身上未曾留下半点痕迹,这才短短几日,我却似乎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已恢复全盛之态。” 兰箫道:“是那《大灭绝经》实在诡异,她在武功尽废之后都能尽数修复经脉,更何况是这一点内伤。” 说话之中,白轻墨再一次仔细地感受他身上的气息,这一次终于确定方才那种异样之感并非错觉,回过头看他:“你是不是……” 兰箫眸中泛起笑意,捏了捏她的手,点了点头。 白轻墨微讶,眸中掠过一抹喜色,心中有些不可思议,却也未再做声,继续将目光投向百里丞艳。 那女子从魔宫下属之间缓步而出,站定,身后四使点燃了火把。她面对着岑风,面上笑意更甚:“自上一次见面,已有五十四年了。岑掌门,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岑风此时眼中已再无复杂之色,他看着对面的那名绝色女子,神色中有淡淡的惆怅,却是一切皆已超脱世外的淡然:“百里尊主,别来无恙。” 百里丞艳笑了几声,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靴子在雪地里踩出嘎吱嘎吱的细微之声:“你从前可不是这般称呼我的。” “从前你也不会为了复仇便将武林搅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岑风注视着她,“若你愿意就此罢手,我亦愿意同你回到过去。” “若是我不愿意呢?” “那便是了。”岑风的声音蕴满了岁月沉甸甸的沧桑,“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既然走到了今日这一步,便莫要再提从前。” “从前?”百里丞艳忽然笑起来,笑声中似是包含着三分癫狂,却是极冷:“岑风,亏你始终在此自诩名门正道,好像是我亏欠了你一般。其实最绝情的那一个还是你啊。” 第135章 不是世人皆欲杀 岑风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却丝毫没有动摇,道:“当年确实是我亏欠了你,但你亏欠的是师门,如今更是亏欠了整个武林。” “纵然是我亏欠师门,也不应由你来动手废我武功!”百里丞艳的声音陡然变厉,周身的气息隐隐浮动,“当年我可没料到我还能活这么久,武功尽废之时只望来世必要你血债血偿,可笑天遂人愿,让我活到了今日。岑风,你说这武林如今血流成河万马齐喑,可别忘了,这都是你自己造下的孽。” 岑风摇摇头:“我与你共结连理近十年,当年你触犯门规我亦心痛,只盼你失了武功后能回头是岸,你却依旧选择走上歧途。多说无益,我们都是活了这么久的人了,很多事情都已经看淡了。你今夜既然是来复仇的,那便来罢。” 白轻墨等人一时皆怔住。 他说……什么? 兰蝶的目光在岑风和百里丞艳之间扫来扫去,忽然捂住了嘴巴。 兰箫亦是愕然:“岑掌门,您与她竟然是……” 岑风注视着百里丞艳,并未答话。 这便是默认了。 兰蝶倒抽一口冷气,就连轩羽那一向冰冷的面孔都有些微的动容。 “难怪百里丞艳说碧霄岑氏后裔皆有她一份血脉……”白轻墨喃喃道,“原来竟有这样一层关系,岑掌门真是瞒得紧啊。” 兰箫轻笑一声:“论理,你还得称呼她一声曾祖母。” 岑柳看着岑风苍老的侧脸,微微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小瞧我?”百里丞艳冷笑,双眼盯着岑风,似是眸中除了他一人,其余的什么都未曾入眼,一步一步缓慢地向着岑风的方向走来,锦靴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在其身后留下一串脚印,“本尊五十年前败于你手,你可别以为放过我一条生路便可得善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必要取你岑氏所有人的性命,以泄本尊心头之愤。”最后一步落下,翻腾的劲气自其脚下掀起,积雪席卷上空,百里丞艳对着身后下属冷冷喝令,“今夜,此山顶上,一个不留!” 风雪席卷之间,魔宫诸人立即犹如离弦之箭一般分别射向白轻墨几人,岑风的花白须发被吹得飞舞,抬眼看向对面气息暴涨的女子,轻轻叹出一口气:“罢了,就陪你去上面打罢。”言罢右腿在地面上轻轻一跺,身体稳稳腾起,与百里丞艳连同飞旋的瘴气和雪花,飞向数丈之上的碧霄山顶峰。 黑色锁链犹如毒蛇一般扭动着袭来,赫然冲入白轻墨和兰箫中间,二人立即腾身分开,分别对上双生子其中一人。 白轻墨弯腰避开横扫而来的黑色铁链,单掌劲风震开欺身而上的那一名双生子,回首却见一张极为阴柔艳丽的脸,段明玉眼中泛着隐隐地寒光,额前一缕白发飘舞,殷红的嘴唇与其指甲上的蔻丹如出一辙,趁着白轻墨来不及反应,五指成爪朝着她胸口抓来,后者向后仰身急退,险险避开这致命一击,飘飞的墨发被其尖利的指甲生生削去一缕,身后那双生子之一又如鬼魅一般陡然出现,铁链疾速扫来,她立即扭身避开,侧方传来一股如刀刃一般锋利的压迫,连忙一掌拍出,同时仰身闪避,却被锋利的劲气划伤了脸。 上方山顶处一阵轰然巨响,真气碰撞之下,整个山头几乎都震荡起来,无数的碎石滚落,打乱了下方的交手,也给了一些人喘息的时间。 一丝极细的殷红血迹顺着女子的脸颊流下,白轻墨抬手,指尖轻轻在脸上碰了碰,再入眼便有一抹鲜红,唇角微微勾起,目光投向那被自己一掌震退的段明玉,轻笑一声,嗓音低魅:“本宫纵横江湖近十年,这还是头一回有人敢伤本宫的脸。” 段明玉舔了舔指甲上的蔻丹,脸上挂着一抹阴邪的笑意:“不胜荣幸。白宫主可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伤了脸,就连我也心疼呀。只不过……”男子注视着那张白皙的面庞上一抹绝艳的血色,目光一寸一寸地沉淀下来,带着浓重的阴柔魅惑,“如您这般的美人太过厉害,本神使无福消受,最大的乐趣,便是看着白宫主在我的手里一点一点地毁掉了。” 男子的尾音微微上扬,带出几分轻柔软腻的残忍,白轻墨看了一眼那落在雪地上的一缕发丝,轻笑一声,右手抬起,抬眼看向段明玉:“段神使还是一如既往的牙尖嘴利,恰巧本宫今日有兴致,便陪你好好玩玩。” 话音未落,身后铁链便缠绕而来,她左手五指成爪与锁链硬碰将其抓住,劲气顺着锁链飞速冲向另一端的双生子,同时脚尖点地飞速腾起,玉手斜劈,一道紫光带着雾气飞劈向段明玉,在其躲闪之际,用力一扯铁链,将另一端的双生子狠狠地向其甩去,段明玉连忙腾身避开,于空中一个倒翻,双臂交错展开,红色厉芒自其双掌之中接二连三地射出,白轻墨松开铁链,踮起双脚身体后倾飞快后退,道道红芒击落在身前的雪地里,形成一条深坑。身后眼看就要撞上一棵树干,她随即旋身向上,脚尖落在树干之上,借力腾起,劲气自身侧挥出,直直将那欲上前偷袭的双生子震得倒飞出去,身后树刹那间被摧毁,化为碎屑消散在天地间。 眼见着白轻墨朝着自己飞速袭来,段明玉丝毫不敢怠慢,身躯在雪地上飞快地移动着闪避着那带着淡淡的紫色看似温和却杀伤力极强的劲气,同时又借此接近对方伺机出手。 白轻墨看着对面那道身影在雪地上不断地留下晦暗的残影,唇角勾起一道嘲弄的弧度,身形一动,朝着侧前方飞快出手,段明玉恰巧落在那一处,眼看着女子那张脸一瞬间与自己无比的接近,就连其唇角那一抹视自己为无物的轻蔑都瞧得清清楚楚,却由于速度太快无法闪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胸膛撞上那白皙柔软的手掌,浑厚的劲气霎时从胸口打入体内,顷刻间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猩红的鲜血自段明玉口中喷出,他面上残留着明显的震惊与恐惧,那一口血雾喷出,却被白轻墨淡淡一挥袖尽数拂去,一滴都未沾染在女子的身上。 段明玉倒飞出去,身躯重重地砸在雪地里,用尽全力挣扎却再也爬不起来。 解决了这一个,白轻墨再转向那双生子。 她心中清楚,若是此时挨她一掌的是正常人,那么必死无疑,却未必能杀得了这段明玉。即便这一回将他杀了,也说不准此人何时又能借体内血蛊复生。 抬手淡淡抓住那朝自己飞来的玄铁锁链,玉手轻轻握下,便将那铁链上包裹的劲气尽数破去。就在此时,不远处正与赤邪、风凛二人交手的岑柳转过头来对她低喝:“这些人是杀不完的,莫要拖延时间。祖师父自五十年前便身受重伤至今未愈,与百里丞艳交手恐怕凶多吉少,我们必须尽快腾出手上去相助!” 白轻墨低笑一声,随手挥开那铁链,一道劲气击在双生子胸口,后者飞速退开朝着兰箫那一方腾挪而去,似是意欲保命以助自己的同胞兄弟。白轻墨脚尖在雪地上一点,疾速掠向那人前方,其速度之快只留一道残影,右手五指成爪朝着那人脖颈抓去,喉间冷哼:“百里丞艳杀我二哥,害死我沉月宫那么多人,她的命,我怎么好意思让给别人来收呢。” 山下传来狼人的嘶吼之声,天际的霞光显露出三分颜色,天色却依旧昏暗无比,天空中月亮仍未落下,头顶上方的天幕暗黑,山崖边可看见下方火把星星点点纷乱移动。 玉掌化刀,抬手斩下,漆黑的锁链应声而断,白轻墨的手指硬生生刺穿双生子身前的真气屏障,在其惊愕的目光之下扣住了他的颈项,尖锐的指甲陷入其皮肉之中,尚不待后者反抗,一股劲气从手中吐出,立即将其脖颈震断。 白轻墨一甩手,将那死不瞑目的尸身狠狠甩向那仍旧躺在地上无力起身的段明玉,缓缓走过去,一脚踏上段明玉的胸口,骨骼碎裂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段明玉不断流血的嘴角再次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眼珠几乎都要凸迸出来,短短几息之内便断了气息。死不瞑目,那张阴柔秀美的脸庞上再也不见往日风度。 此身即便不死,却也是血肉之躯,知晓何为痛,何为生不如死。 白轻墨看都不看那二人一眼,淡淡抬眼望向山顶上那凶险万分声势浩大的交锋,足尖一点,踏着崖石和飞雪,朝着山巅飞身而上。 岑柳一掌隔空拍在风凛的脑门上,余光一直注意着白轻墨这边的动向,见此心头亦不由得一瘆,低喃道:“纵然她的武功尚且不如祖师父,但这杀人的本事,只恐世间无人能及啊。” 第136章 情人节快乐么么 山顶上,飞沙走石,积雪在真气与山风之中被席卷飞舞,与那光秃秃的树干一同被连根拔起,掀翻在空中,有的混合着碎石落下山崖,有的则被那强劲的气流卷起飞上半空。 白轻墨足尖在山崖凸出的巨石上用力一踩,直直飞身而上,劲风吹得墨发飞舞,在眼前黑白两道劲气相碰的那一刹那,一道紫色雾气飞快地融入那交锋之中,三股真气在空中砰然相撞炸响,整座山头颤了一颤,岑风与百里丞艳落地,各自后退了三步。 白轻墨轻飘飘地落在了百里丞艳身后。 这一片山顶,原本凹凸不平山石锋锐,但经过此二人的交手,不过短短一刻,竟生生地被削去了一小片山头。那些碎裂坠落的岩石,在多年的风化中皆已被磨炼得坚硬无比,却在他们的手下成为了牺牲品。 看着脚下那被削成平台的山顶,白轻墨微微挑了挑眉。 百里丞艳挥袖拂去周身飞舞的石渣雪片,微微侧过脸,余光在身后白轻墨的落脚之地扫了一眼,然后再看向对面已经稳住身形的岑风。 “你我之间交手,难道还要依靠一个小辈来插手不成?岑风,看来这五十余年,你可没多少长进。” 这世上无人会比她更加了解面前这个老人。不论此时已经交手过百招,凭她的武功,怎么会察觉不出岑风身上还有当年留下的隐伤。方才那一掌蕴含了自己八成功力,即便无法将其重创,亦能为自己争取一个痛下杀招的机会,却是被这年纪轻轻的小丫头给搅和了。 岑风丝毫不受此言的影响,挥了挥袖袍,空濛的眼眸仍旧望着她,语气平淡无波:“都是活了百余年的人了,你也不必激我。你造孽甚多,今日即便我不杀你,也会有人来杀你的。” 百里丞艳冷笑,手臂抬起,红芒在掌心闪烁:“没想到,在你的口中竟也能听到这等所谓为武林除害的冠冕堂皇之言。岑风啊岑风,你当真令我失望至极。” 岑风摇摇头,微叹:“此时再说这些又有何用,你既然要取我性命,那便不必再留手了,我亦不会手下留情。” “笑话。”百里丞艳嘲讽一声,当即腾身而起,朝身后一挥袖阻拦白轻墨去路,身体朝着岑风所在之处飞射而去,“你还当真以为如今的我需要你手下留情不成?” 瘴气从百里丞艳的身体中喷涌而出,弥漫在整个山顶,红芒自黑雾之中刺透绽开,白轻墨一时间被身前的劲风和瘴气阻拦,只听得前方一连串的爆响之声,脚下地面不断地震动着,响声震耳欲聋。她眉峰一动,抬手一道凌厉的紫光劈开面前的瘴气,天色虽然极暗看不清前方的人影,她出手时却丝毫没有犹豫。 那紫芒黑雾劈成两半,百里丞艳正一掌劈向岑风,身后却陡然一阵杀气凛然的压迫,立即旋身闪过,岑风借此得到时机,脚步一踏,迅速在雪地上挪开一段距离,身手虽然不如年轻人敏捷,但那轻功却已是出神入化,原地只留一道白色的残影。 百里丞艳霎时反攻为守,身前雄浑的掌风接二连三地逼近,丹凤眼中掠过一抹凶光,身体飞旋,周身瘴气扬起犹如飓风,掌风一道一道地拍在那气旋之上,百里丞艳神色阴沉却并未后退半步,双手合掌,红芒在其合掌之处闪现,对面岑风枯老的手掌拍出,女子唇边的弧度带着丝丝的阴冷也带着隐隐的报复一般的疯狂,与岑风四掌拍上。 山巅寒风如刀,刮得人皮肤生疼,劲气席卷方圆十里,周边一切树木都被摧垮,白轻墨眸光一动,紧紧盯住那与岑风僵持之间的百里丞艳,迎着劲风而上,身影犹如一道流光一般掠向其身后,猛然一掌拍出。 百里丞艳一直防备着白轻墨,她知道自从她杀了白清城之后,此女便恨她入骨,此时绝不可能在一旁袖手旁观。她原本打算出这一掌便立即撤手,然而千算万算未曾料到岑风竟然以劲气牵制她的行动。 修炼至《莲心诀》第九重的实力绝不可轻视,身后劲风有排山倒海之势,百里丞艳眸光一利,若她继续与岑风僵持不下,在这一掌之下必然重伤,然而岑风将她牢牢牵制,若此时贸然撤掌,必遭反噬。 百里丞艳眸中掠过一抹狠色,眉心黑气丝丝缕缕地浮现,眼见着身后即将遭受重击,决然撤掌,险险避开白轻墨那一掌,却当即内劲倒冲反噬,一口血箭自其口中喷出,落在岑风的手掌和脸上,她身形急退,连带着浑身涌动的真气在山石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印记。 直退到山崖边才稳住身形,百里丞艳目光阴狠地看向白轻墨,嘴角扯动:“好个后辈,竟敢在本尊身后偷袭。今日必取你岑氏一族所有人的性命!”言罢也不理会体内伤势,再次运功朝着白轻墨飞身而出。 眼见着百里丞艳果真冲着自己来了,白轻墨冷冷一笑,眼底有极淡的紫光隐约闪现:“本宫正愁你不来,趁着这日头尚未升起,今夜必要你血债血偿。” 一黑一紫两道身影霎时间相缠在一起,真气掌风激荡之间,山头上的寒风愈发割人肌骨,一个又一个的深坑在山顶那一片石台上显现。 岑柳再次震碎赤邪的心脉,得到喘息的时间,抬头一望上方的交锋,亦不免心头震撼,目光一转,看向那立于崖边的岑风,忽的眉头一皱,飞掠上去,落在岑风的身边,定睛一看,发现落在他身上的那些暗红色血液竟渗透皮肤侵入了人体,不由得心下微震,看了一眼那不远处交锋的二女,连忙扶着岑风避到一块巨石之后,坐下调息。 岑风盘腿趺坐,面色涨红,嘴唇却青紫,一看便是剧毒所致。 底下轩羽和兰蝶各自对上四使之一,奈何被在白轻墨掌下断气的双生子和段明玉此时又一身鲜血地加入战圈,又兼岑柳忽然上了山顶,只余兰箫一人相助,皆不由得眉眼一沉,眼中掠过凶芒。轩羽手中的梅花刺直直刺穿赤邪的脖颈,另一手以短匕斩断其左手腕,抬脚狠狠一踢,赤邪犹如一摊死肉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地上再无动静。 兰蝶手中银线将雷御的身体整个地捆绑起来,不断地收紧,那锋利如匕首的银线深深地切入其皮肉,银色的人影痛苦地嘶吼,浑身上下每一道伤口都流出血来,轩羽犹如鬼魅一般掠至其身后,手中短匕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那满是鲜血的头颅霎时飞落,身首异处。 兰蝶一面微微喘着气,看了看那一地的血腥狰狞,眼皮抖了抖:“恶心死了……这样总不会再活过来了罢。” 他们已经发现,这些人虽然被百里丞艳的血蛊控制着性命,并修炼了《大灭绝经》,但也并非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死而复生。大灭绝经和血蛊护住的是这些人心脉之中最后一缕生气,但这世间无论何物都有其限度,只要能真正斩杀得彻底,这所谓不死之身,也并非永远不死。 山顶上白轻墨与百里丞艳的交锋凶险异常,就连兰蝶和轩羽这等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都不敢轻易接近。兰箫手中玉笛在夜色中泛着莹白的光,横挥之下放出一道白刃,直接将那凝聚起来的雪球从中斩开,然后劈向了水使的身体。 血色奔涌而出,腰斩。 他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的战局,眸光微微一沉,单手一伸,强大的吸力呈现出不可抗拒的姿态,将段齐玉硬生生吸入掌心,兰箫一把扣住其脖颈,用力一扭,其颈项应声而断。 岑柳守护在岑风的身边,半晌才见他撤息睁眼,问道:“祖师父,伤势如何?” 岑风面上的涨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青白,道:“她的血液有毒,甫一沾上人体便可立即侵入血脉,我逼不出来。”那浩瀚的眼眸中浮起几分叹息,也有几分决然,“我与她同归于尽也好,葬送整个岑氏也好,不论如何,今日必定不能让她活着离开碧霄山。” 岑柳看着眼前须发花白的曾祖父,那神色清韵的眼眸中头一次浮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复杂,语气微微叹息,却坚定无比: “是。” 百里丞艳原本并无心理会下方战局,但段明玉几人接二连三的死亡让她体内的母蛊亦受到了不小的牵连,接下白轻墨力道十足的一掌,她后退半步,余光瞥见兰箫拧断了段齐玉的脖子,那人目光沉沉地望上来,紧接着施展轻功踏着陡峭的石壁飞身上来。而不远处岑风已经站起身,百里丞艳心下一沉。光是对付岑风和白轻墨二人她便已甚是棘手,此时决不能腾出手来再敌一个兰箫。 漆黑的指甲泛着冰冷的光,二指朝着白轻墨双眼疾刺而去,百里丞艳催动体内血蛊,下方那与兰蝶二人交战的双生子犹如得到命令一般,立即撤招,身形犹如鬼魅一般凭空消失在兰蝶二人面前,下一刻那黑色铁链便拦住了兰箫的去路。 望见上方白轻墨与百里丞艳对掌,双方皆被震飞,前者连连后退数步,直至悬崖边沿才稳住身形,而百里丞艳眉心那一抹黑色的气息已经凝聚成一朵明显的黑色莲花,泛着隐隐的血色。兰箫眸光一动,眉宇间尽是冰寒之色,玉笛朝着那黑链劈斩而下,回首对着意欲跟上来的兰蝶轩羽二人低喝道:“你们下山援助北堂寻,卯时之前不得上山。” 兰蝶和轩羽止步,对视一眼,应声道:“遵命。” 第137章 迷花倚石忽已暝 面前的双生子意图很是明显,这二人并非山下那些没有半点痛觉和恐惧的黑袍傀儡,而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但那种不要命的打法竟与那些黑袍人无异,可见百里丞艳有多不想他加入至山顶的战圈。 兰箫唇角弯起一抹冷然的弧度。倘若他还是半个月之前的那个兰箫,恐怕这二人当真能成功牵制住他,不过,百密终有一疏,他身上虽然如百里丞艳所料带着重伤,但那女人终究是失算了。 玉笛隔空斩下,带起一道白色凛光直直破开那铁链上翻腾的真气,将其铿然斩断,依旧丝毫不减威势,朝着那惊愕的双生子身体劈去,兰箫余光注视着山顶的战局,看见在这即将进入黎明的空濛晦暗的天空之下,百里丞艳周身阴冷之气有增无减。他想起江湖上的传言,五十年前,在这碧霄山上的一战经历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尘埃落定,而此番百里丞艳甫一出手便招招致命,丝毫不留情面也不存试探之心,显然是面对众多敌手,不想再拖延下去,因此交锋声势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那双生子的身影在即将劈成两半的前一刻化作黑雾蓦然消失不见,兰箫的背后陡然升起一阵逼人的杀气,他回身反掌拍去,那身影在下一刻又一次消失。 明宗的弟子显然并非凡庸之人,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任何东西都未曾放上山来,可见其能耐不俗。山谷中隐约回荡着琴声,那是北堂寻的半月琴,这明宗外宗少主所修炼的功法与他兰箫所练的属于同一门类,就像他手中的白玉笛一般,只不过一个是以音驭兽,一个是驭音杀人。 这二者之间的差别,在白轻墨和岑柳身上同样很好地体现了出来。 在第一次遇见岑柳之时,兰箫便知晓其武功必然不在自己之下,而且,他自认与白轻墨二人武功虽高却是剑走偏锋,修炼的乃是江湖上极其罕见且凶险异常的内家心法,而相比之下,岑柳自小练武,所得内力皆为稳扎稳打得来,可以说比他们二人还要强上一线。但真正面对实战,岑柳却未必能发挥出十成十的力量。 在过去的二十余年里,他和白轻墨在江湖中摸爬滚打,是从死人堆里走出来一步一步登上了今日的地位,他们有手腕,有城府,更有狠心肠。而岑柳在碧霄山上长大,这是个清如河水、静如明镜的地方,没有明枪暗箭,没有生死较量,只有同门师兄弟之间的比试切磋。所以,岑柳虽然心怀天下,却不适合统领武林。这个明宗少主也很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短处,他知道自己和北堂寻一样,他们和兰白二人相比,最大的缺陷,不在于武功的强弱,而在于不懂得如何杀人。 三度逼退双生子,那二人面无表情地向山顶飞速退去,兰箫踏在山壁凸出的岩石上紧随其后,微微叹息,自己小时候,可真是羡慕这样的生活啊。 **** 兰蝶和轩羽二人迅速下山,朦胧的夜色中只见身边一道碧色的残影掠过,二人正惊讶此人轻功之高且如此轻车熟路,便见那残影又折了回来。 碧色的身影停在了二人眼前,居然是阔别数月的柳非烟。 此时毒后的心情显然很不好,抓住轩羽的手腕便问:“山上的情况怎么样了?” 尖锐的指甲陷入皮肤里,轩羽面色仍旧是冷冰冰的,答道:“魔宫只剩下百里尊主和双生子,四打三,我们占多数。” 柳非烟啐了一口:“谁问你这个,我想知道那几个小兔崽子怎么样了。” 轩羽道:“宫主和岑少主受了轻伤,岑掌门情况不知。” “轻伤……”柳非烟点点头,二话不说,又化作一道残影向山顶掠去。 轩羽和兰蝶在原地对视了片刻,后者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呆子,走了。” **** 《莲心诀》第九重和大成的《大灭绝经》相比虽少有逊色,但白轻墨与百里丞艳相比毕竟太过年轻。岑风调息后一掌切入交战二人中央,为自家曾孙女谋得了一丝喘息的时机,二人一前一后将百里丞艳夹在中央,山顶上飞沙走石真气四溢,就连周边山头上的植被积雪都遭到了冲击。 那一对双生子时而分开时而只有一人身影,混淆视听,兰箫密切地关注着身边每一寸气息的变化,以防偷袭。 周身碎石皆被真气凝起飞上半空旋转,那双生子的身影连续在三个方位出现又消失,兰箫将自己的五感发挥到极致,身形向侧面一闪,玉笛劈开同一时间出现在面前的那一道黑影,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影顿时分开来,兰箫脚下用力,腾身而起,犹如一道墨色的流光从那两道黑影之中穿插而过,掠向了那正激战间的三人。 双生子障眼法被破,甫一见到兰箫动身便知其目标,当即掉头就追,却未曾料想碧落教主此时所展现的轻功比影芙门少主单飞还要快上一分,他们二人的脚程竟丝毫无法与之相比,仅仅瞬息之间,兰箫便至白轻墨身后。 百里丞艳在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兰箫的动向,但后者并未出现在自己直接出手的范围之内,一时摸不透他的打算便也作罢。但白轻墨不同。 她恰巧被百里丞艳一掌震退数步,当兰箫摆脱双生子纠缠来到自己身后的那一刹那,她便知晓此人的目的,男子温热的手掌贴上自己的后背,自其掌心滚滚而来的真气立即填补上自己体内经脉的空缺。兰箫握住她的肩膀,用力将她向上一送,至她身体横于身前,稳稳抓住她一只脚踝,单掌蓄力,隔着三寸虚空拍在了她的足心。白轻墨借力飞出,双掌手印飞快结起,一朵包裹在朦胧雾气之中的紫色莲花迅速成形,尚未待百里丞艳腾出手来,便朝着其后心拍去。 身后的动静并未逃过百里丞艳的感知,但身前岑风在此刻出招愈发强横,这五十年来并非仅有她一人的内功登峰造极,岑风体内虽然有伤,然而她终究低估了他必杀她的决心。 但那又怎么样。 百里丞艳侧身移开一步,眉心黑气愈发凛冽,岑风那一掌恰好擦着她的面前拍过,她两指屈起,一道黑色的雾气混入岑风掌力中朝着白轻墨飞快射去,与身后袭来的紫莲轰然相撞。 她当即转身急退,身后却忽然掠过一缕微风,岑柳已经闪身至其身后,一掌拍出。强劲的真气震荡,她当即喷出一口血,回身袖袍一扫,劲气自其周身轰然爆开,浓重的瘴气从她周身扩散开来,将岑柳整个人都掀翻出去,连空气都泛起褶皱,百里丞艳眉心的莲花盛开,一丝隐隐的血光闪现,连嘴唇都变成黑色,映衬着惨白的皮肤和嘴角殷红的血迹,分外的可怖。 山顶上的劲气余波犹如实质在空气中扩散而开,交手众人皆暂避锋芒退至各方悬崖边上,在百里丞艳停下后退脚步之时,那一对双生子立即出现在其身前两侧。 嘴角一丝血液滑下,白轻墨随手擦去,兰箫垂眸看了她一眼,再看向百里丞艳的眸光便已遍布冰寒之色。 目光扫过岑风、岑柳,再到白轻墨和兰箫,百里丞艳点住胸前穴道,微微停顿了一瞬,笑容薄而锋利:“看来今日是不得善终了。” 兰箫淡淡张口:“自从当年百里尊主对中原武林出手的那一刻起,便没想过要善终罢。” 百里丞艳冷笑一声,眼中掠过一抹怜悯之色,道:“年轻人总是如此气盛。只是本尊不知你眼下可还有力气同本尊叫板?” 白轻墨上前一步,道:“你什么意思?” 百里丞艳面上怜悯之色愈重,看着白轻墨和兰箫,道:“看来小丫头你还不知道你身边这个情郎为了你已经身受重伤,此番将他搅入这一蹚浑水,可真是不怎么聪明呀。” 白轻墨转向兰箫,忽然伸出手扣上他的脉搏,兰箫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已经被她抓住,见她脸色遽变,无奈苦笑:“我原本打算过了今日再跟你说。” 难怪这一段时间他的脸色都不好看,原来体内早已存了暗伤。 “在魔宫之内,你并未受重伤,为何会如此……”白轻墨紧紧地盯着他,“你碧落教此番安排在南疆的人手中也不乏良医,为何没有起色?” 兰箫摇摇头:“当日在魔宫之中确实未曾受到重创,我亦不知此伤从何处而来,下面人看过之后,也寻不出缘由,虽然一直用药调理着,却未有效果。” 丈许之外的百里丞艳笑起来:“你当然不知因何受伤,这就是天命啊。”她的目光转向白轻墨,眼中流露出一丝狠毒的快意,“小丫头,你好好看看你的莲和璧罢,这东西可帮你保了一条命呢。” 第138章 新年快乐么么哒 白轻墨从袖袋中取出莲和璧。 岑风和岑柳的目光亦投过来。 莹白剔透的玉璧在晦暗的天幕下泛着温润的光,两朵莲花在其中静静漂浮着,但那正中央的一条裂痕却极为刺目。 “这裂痕……”白轻墨眉头微动,“当日的裂口可没这么大。” 那时在魔宫,被百里丞艳击中的莲和璧上产生了裂痕,却仅仅停留在上半部分,而此时的裂纹已经延伸至下方四分之三处。这段时间以来,白轻墨一直将此玉璧保护得很好,未曾受到过任何碰撞摔打,而这裂痕……难道是它自己裂开的? 百里丞艳望向岑风,口中却是对着白轻墨道:“你去问问你这曾祖父,他当真不知道莲和璧的作用?碧霄山上一直都流传着一句话——虽分二身,原为一体,若不相融,必亡其一。”说着又看向白轻墨,“你当真以为你挨我全力一掌能够活到今日?这莲和璧在你出生之时认主,多年之后又认主兰箫,你以为这只是巧合么?” 已经隐隐猜测到她所要说的话,白轻墨握着莲和璧的指尖发紧,不远处岑风面露哀戚之色,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兰箫,又看向那笑容中含着三分疯狂三分恨意的百里丞艳,脸色发白:“不要说了。” 百里丞艳笑得愈发畅快:“莲和璧可以保住你的性命,甚至可以帮你得到这整个武林,但是,你想要的东西,永远都得不到。它认兰箫为主只不过是为了让他替你去死,它从你出生起便是要保护你的呀,当然要选一个最合适的人,让他心甘情愿为了你走向万劫不复!” 白轻墨后退一步。 兰箫搂住她,目光有些叹息:“别担心,现在不是还没事么。” 白轻墨将莲和璧塞在他的手里,道:“你带着它下山,离开这里,在中原等我。” 百里丞艳冷笑:“你以为这样就能救他么?就算莲和璧不在你身边,它也同样保护着你的性命,天意不可违,你这情郎注定要替你去死。小丫头,你一个人拥有两条性命,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白轻墨咬起牙。 兰箫搂着她,垂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并非必死无疑,只要在她杀了我之前先杀了她,那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百里丞艳道:“好狂妄的小辈。本尊纵横江湖近百年,今日在这碧霄山巅,即便人数不及你们,但要与你们同归于尽却是绰绰有余。” “同归于尽?”白轻墨冷笑,右手抬起,紫色迷雾在掌心升腾,双眸中紫光凌厉地一闪,周身真气涌动,隐隐带着氤氲的紫光升腾而起,足下真气翻腾散开,“就凭你,恐怕还没有这个本事。” “眼下本尊先不杀你。”百里丞艳见白轻墨飞身过来,眸中利光一闪,身前一对双生子立即上前与其对上,她的身形在晦暗的天色下一闪,犹如在平地消失一般,下一刻,便已经出现在距离岑柳面前不过三尺之处,“今日,本尊必要你岑氏之人尽数葬身这碧霄山。” 岑柳甫一见百里丞艳将目光转过来便觉不好,身前一道逼人的气息裹挟着冰冷的杀意扑面而来,心下一紧,身后却无路可退,下一刻那张苍白妖艳的脸便至眼前,腾身向上,掌中蓄力欲与之硬抗,耳际却陡然插/入一声怒喝—— “老妖妇,你敢!” 百里丞艳瞳孔骤然一缩,掌风拍出的那一刻便立即反身向后急退,眼前一道人影蓦然出现,挡住了前方的岑柳,那人一手扬起,一把雪白的粉末朝着她迎面飞快撒来,百里丞艳自己也是用毒的高手,那一丝丝腥气飘入鼻端便觉不好,当即挥袖以劲风将其扫开,然而距离太近且粉末过轻随风飘散,无法尽数挡下,少数□□沾上她的皮肤,转瞬便消失不见。 来人正是柳非烟。 两道紫光分别斩开前方两侧拦路的铁链,白轻墨脚尖一点,身形犹如一道紫色流光,趁势疾拍向百里丞艳,后者发狠横挥袖袍,劲气力道十足与她相撞,她旋身再次上前,百里丞艳眉心那一朵黑色莲花震动了一瞬,周身黑雾突地向内收缩,下一刻狂乱地喷涌而出,汹涌的劲气击在白轻墨的胸口,浓重的腥甜气涌上喉间,她咬牙,顶着劲气猛地一掌拍去,正中百里丞艳胸前。 血雾喷洒而出,百里丞艳身形急退。兰箫体内一阵气血翻涌,面色微白,凝神沉气,飞快上前接住了急退的白轻墨。 血液顺着下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百里丞艳后跌数步才稳住身形,她的脸色变得青紫,明显感到一股凝实的寒意渗入五脏六腑,心头警铃大作,立即封住自己几处大穴,一掌拍在胸口,一口浓稠的黑色血液吐出来,正冒着丝丝寒气。 柳非烟回头看了一眼半跪于地上咯血的岑柳,再看了一眼不远处被兰箫接下的白轻墨,然后转头死死地盯着百里丞艳,眼神狠戾阴沉,似是要将其碎尸万段:“老妖妇,敢在老娘眼前动老娘的儿子,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百里丞艳擦去下颌的血,冷冷地看着柳非烟,声音略显得沙哑阴沉,格外令人不适:“你是何人,本尊与碧霄山之间的仇怨,何时轮到一个外人来插手?” “外人?”柳非烟冷哼,“跟你有仇怨的可不止碧霄山一家,何况我柳非烟师承明宗,更是岑柳他娘,要说外人,你这个被逐出师门的丧家之犬才他娘的是外人。” 百里丞艳冷笑:“原来也是岑氏的后辈。当年在你丈夫病入膏肓之时,岑风不肯施救,弃你丈夫性命于不顾,你如今竟还肯站在他那一边?” “放屁!”柳非烟啐了一口,骂道,“要不是你活得不耐烦去练什么《大灭绝经》,弄得子子孙孙腑脏衰亡,这岑氏人丁也不至于今日这般凋零。老娘的丈夫就是因你而死,你今日还敢来杀我儿子,这五十年你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武功高又怎么样?你以为全天下就你一个人唯我独尊不可一世?老娘告诉你,中原武林的人可没这么好欺负,你在踏入中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挫骨扬灰!” 这话说得相当的难听,就连后面身受重伤的岑柳都不免有些汗颜。不知是柳非烟骂人骂的太难听,还是内伤极重一时缓不过气来,百里丞艳的脸色显然十分不好看,扯起嘴角冷笑:“你用毒的本事确实了得,不过在本尊面前,这般邪门歪道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论武功,你根本无法在本尊手下走过百招,还想护你的儿子?那本尊便让你看看,你的宝贝儿子究竟是如何死在这碧霄山上的。” 即便身受重伤,百里丞艳周身气势依旧没有半分的减弱,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在整座山头上蔓延,双生子分别拦住柳非烟和兰箫,岑柳受挫半跪于地动弹不得,岑风立在他的身前,白袍在劲风中猎猎作响,与百里丞艳飞快缠斗在一处。 劲气化作刀刃,自上而下劈过,岑风抬手运力相抗,身前身后的地面形成一道巨大的深坑,犹如被重刃砍入。 一把毒粉洒向双生子,柳非烟十指指甲上呈现一片紫灰色,尖锐的指甲犹如利刃一般锋利,与坚硬的玄铁锁链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碧色衣衫在空中飞舞,丹凤眼中俱是厉色,一手握住那横扫而来的锁链,毒气与锁链相触,发出滋滋的声响,那锁链表面融化成一片薄薄的黑雾齑粉,她狠狠一扯锁链,将双生子拉近,另一手蓄力成爪,指甲上乌青的寒光一闪,朝着对面那人的面孔飞速抓去。 岑风与百里丞艳交手的余波强到了一个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若是此时有武功稍弱的人待在这山顶,恐怕会被那劲气生生震得七窍流血而死。 白轻墨就地盘膝而坐调息,兰箫与那双生子之一对上,手中白玉笛比神兵利器更加可怖,招招致其死命。 “你去帮柳姨。”兰箫忽地听见身后的白轻墨开口,回眸只见她睁开了眼,擦去唇上的鲜血,缓缓的站起身,盯住他前方的那黑袍人,“这个人,我来杀。” 兰箫道:“你若是想要我不死,便必须保住你自己的命。” 白轻墨道:“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难道还没受过一点伤么?杀他一人,绰绰有余。”言罢,手中紫光闪现,上前几步,目光落在那双生子冷冰冰的双眼中,“今日,你的命,本宫收下了。” 兰箫见她立即出手,眉头微皱,但也未再出言反对,转身援手柳非烟。 岑风袖袍臌胀,花白的须发在劲气的漩涡中飘飞,百里丞艳眉心的黑气愈来愈盛,出手之间没有半点停歇,劲气翻腾着周围的空气,犹如波纹一般一圈一圈地劈散开去。 兰箫身形一动插/进柳非烟和那双生子之中,一招便击退对方。柳非烟腾出手来,见到兰箫出招凌厉至极,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也突破第九重了?” 兰箫一掌拍向对面,被那双生子身形一动避开了去,淡笑:“侥幸而已。” 第139章 人亦不向东山久 柳非烟皱起眉:“此事有异,你分明不可能再踏出那一步的。” “按理来说确是如此。”兰箫身形如风一般忽的出现在那人身后,趁其尚未来得及反抗便一掌拍在其后心,双生子蓦地喷出一口血雾,他收回掌,缓步走向那停在前方转身冰冷的注视着自己的人,微微一笑,道,“或许是老天亦觉得屈才了罢。” 不远处一道紫光闪过,白轻墨手中一朵莲花飞旋着掠向那双生子,内劲相碰轰然作响,那玄铁锁链寸寸断裂化为齑粉,双生子那冰冷的神色中掠过一抹鲜明的错愕,便在那迎面飞来的紫莲之下被击得倒飞出去,身体在空中无法控制,眼看就要飞出山顶坠下悬崖,那双生子的眼睛仍旧睁着,双目中尽是毫无感情的冰寒之色,连自身的性命亦未放在心上,而下一刻,他的眼眸中却倒影出了一个女子的脸。 他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上方的白轻墨,此时他已无力反抗,不论是对方出手将他斩杀,还是摔下万丈悬崖粉身碎骨,他都只有死路一条。他眼睁睁地看着白轻墨扬起手,紫色的冷光在其手中比刀锋更为凌厉,她挥手斩下,下方那一具身体从正中央分为两半。 半空中血光四溅,浓浓的瘴气从那两半身体之中喷涌出来,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那身体一寸一寸地碎裂,与瘴气一同消散在虚空中。 与岑风对战的百里丞艳当即一口鲜血喷出来,蓦地转头看向白轻墨,漆黑的眼眸中泛□□点猩红,身形一动,周身劲气形成漩涡席卷整个山头,飞快掉头朝着白轻墨袭来,其经过之处空气皆扭曲波动,双掌被血芒包裹,凶光盛极:“你找死!” 白轻墨在斩杀双生子的那一刻便知晓此举必然给百里丞艳带来伤害,身体尚在空中便结起了手印,十指飞快交织,紫光在她周身浮动,一朵巴掌大的血色莲花花苞在紫色雾气笼罩之下飞速成形,落地之时便听得不远处兰箫一声低喝“小心”,下一刻便觉身前强势的压迫袭来,热浪带着魔宫独有的腥气充斥着整个山头。 前方女子转过身来,那一双漆黑的眼眸中充斥着汹涌的杀意,百里丞艳在自己眉心一点,一口血箭喷射而出,手中血芒大盛,身前一朵血色莲花飞快成形、绽开,同一时间,白轻墨手中的花苞从其手中脱出,每一片莲瓣在旋转中飞快地绽放,霎时间与那血莲相撞。 兰箫见到那二人的出手便已经知道来不及,本能地疾速飞身向前意欲带着白轻墨向后撤退,然而还不等他触摸到她的手臂,那汹涌的真气便在瞬间爆发,以劲气相撞的地点为中心,一道光环朝着四周飞散而出,兰箫眼眸蓦地睁大,胸口如遭痛击,整个人被震得倒飞而出。 暴烈的风声犹如无数婴儿的啼哭一般刺耳,不远处意欲上前援手的岑风亦在此时被劲气波及,连连倒退数步,口中鲜血喷出。 紧接着,那红紫光芒交织之处倒飞出两道身影,柳非烟立即顶着劲气上前将白轻墨接住,后者一口血喷在了柳非烟的衣襟上,脸色骤然间变得煞白。 对面百里丞艳亦身受重伤,身体重重地落在悬崖边上,那仅存的一名双生子立即上前守在了她的身前。 兰箫膝盖一软,一瞬间跪在了地上,捂住胸口,脸色煞白。 鲜血不断地从口中涌出,白轻墨紧紧地抓着兰箫的手臂,整片胸前领口的衣襟都被鲜血染红,腹内剧痛犹如被撕裂一般,她喉间尽是浓郁的血腥气,说不出话来。 鲜血从兰箫的下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墨色的长衫上沾染了两个人的血,极暗,看上去仅仅像是被水渍打湿。 东方天际,殷红霞光刺破云雾,在最远的山脉上,露出一线鱼肚白。 柳非烟从瓷瓶中倒出两颗药丸,分别喂给兰箫和白轻墨,看了一眼不远处和岑风在一起的岑柳,一面帮白轻墨调息,一面再看向趺坐着调息的兰箫,眉头一蹙:“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明明并未看见此人与百里丞艳硬碰,为何却察觉到他体内犹如重伤一般。她扣上他的脉门,目露震惊,“你……” 兰箫轻轻摇了摇头,咳了几声,示意她莫要再出声。 柳非烟神色复杂。 白轻墨看不见二人之间的小动作,忽然抓住兰箫的手。 兰箫一怔,将她从柳非烟身前接过来,搂住她:“怎么了?” 白轻墨靠在他的颈间,咽下口中的鲜血,她扣着他的脉门,睁开眼睛,嘴唇微微动了动。 兰箫低下头,耳朵凑至她嘴边。 她抱着他,嗓音低哑:“我……摸不出来。” 兰箫闭了闭眼睛,知她此刻重伤,五感有短暂的消失,只是抱紧她:“我没事。” 白轻墨咳了咳,又一丝血液顺着唇角滑下:“方才,我避不开。” 兰箫自然知晓她指的是方才与百里丞艳交手之时。后者出手极快,当他看到的时候,她便已经来不及后撤,能于万急之中与之相抗便已是十分不易。他一直都相信,即便对百里丞艳再恨之入骨,她亦不会拿他的性命开玩笑。 他贴在她的脸侧,轻声道:“我知道。” 柳非烟看着这二人,丹凤眼中掠过一抹极度复杂的神色,她看向不远处的岑柳,才发现后者似乎一直都在看着她。 她远远地望着岑柳,后者也望着她。良久,岑柳忽然动了动嘴唇。 柳非烟蓦地怔住。 她看清了,他的嘴型。他说—— “娘。” “咳咳咳……”一阵咳嗽声转移了柳非烟的注意力,她伸出手,再给白轻墨服下一颗药丸。后者此时已经止住了血,面色虽然仍旧十分难看,但已有所好转。 柳非烟扶着她从兰箫怀中坐起身来,给她顺了顺气,愠怒道:“你这条命,要是不要了?” 白轻墨摇了摇头,道:“小心百里丞艳,她有些不对劲。” 柳非烟和兰箫皆微怔,往百里丞艳所在的地方望去。 后者闭目盘膝坐于地上,身前一滩暗红色的血,眉心黑气缭绕,那一朵莲花的颜色变得愈发血红,仿佛是刻印于皮肤之中一般,其周身真气涌动,空气都连着一起蒸腾,那眉心的血莲就像是一颗火种,似是下一刻便要带着所有的东西一起燃烧起来。 白轻墨问道:“你可曾见过如此异象?” 柳非烟道:“这应该是功法所致,在我出生之前,《大灭绝经》便已经被烧毁了,我对其一无所知。” 白轻墨眉头动了动:“你对《大灭绝经》一无所知,那岑掌门呢?” 柳非烟一怔,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岑风。 岑风显然亦注意到了百里丞艳的变化,皱了皱眉,面上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他朝着后者走了过去,而那守在百里丞艳身前的双生子则微微移动了身体,手中铁链在与地面的摩擦中发出声响,紧紧地盯着岑风的脚步。 百里丞艳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看见岑风朝她走来,东方天际的朝阳爬上了山头,将岑风那一身朴素的白袍都映照得发红。 她站起身。 岑风并未继续接近,站在距离她大约一丈远的地方,声音苍老:“你体内的血蛊反噬了。” 百里丞艳抹去嘴边的血,微微抬起下颌:“那又如何?” 岑风并未再言。他离她不过一丈之距,这一点距离,足以让他察觉到她体内气息的变化。那种四肢百骸之中的真气往丹田之处凝聚沉淀的动静,使得她身边的空气都蒸腾起来。 他终于明白,她想要和他同归于尽。 岑风对着身后的白轻墨等人开口:“你们下山。” 岑柳捂着胸口,望着百里丞艳周身的气息变化,几乎是在第一时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祖师父,不可!” 柳非烟站起身来,眉峰凌厉,上前两步:“老妖妇,想要和我们同归于尽,你也得有那个时间才行。” 那双生子立即上前,漆黑的锁链紧握在手中,却被百里丞艳淡淡挥退。 黑衣女子上前几步,袖袍一挥,劲气直冲柳非烟而来,后者后退半步,身前立即出现一道深坑。 岑风拦住她:“你既然想要的是我的命,来取便是,何苦为难小辈。” “笑话,我赔了魔宫,若只取你一人性命,岂非将这近百年的心血付诸东流?”百里丞艳嗤笑,“今日这山上,所有人,都得死!” “——那么这些人之中也包括你!” 一道声音忽然□□来,却并非此地任何一人开口,众人皆惊。兰箫神色未定,转首望向山崖下方:“韩子龙?” 那一道身影从崖下腾空而上,落在了悬崖边,背对着天际朝阳,依稀能辨认出确实是韩子龙的脸,他怀中还抱着一人。 白轻墨微微眯起眼睛。 那穿着鹅黄色长裘的女子落在地上,转过身来,面对着所有人。 兰箫亦是微怔,虽然身上都是血迹,却风度依旧地露出一个碧落教主一贯从容淡雅的笑容: “韩小姐,别来无恙。” 第140章 啥子标题取不出 山风吹得凛冽,狐裘上的流苏和长发一同飘飞而起,韩雨微淡淡一笑:“兰教主,白宫主。” 白轻墨亦点头示意。 韩雨微并不会武功,韩子龙带着她登上山来已实属不易。即便已是拂晓,但山巅寒冷依旧难以抵御。 韩雨微用戴着黑丝手套的左手拢了拢狐裘,嘴唇都冻得发紫,却并未失了一贯的风度。 白轻墨瞥了兰箫一眼,在死要面子这一点上,这二人还真是相像。 被这二人一打断,百里丞艳和岑风皆未立即出手。 柳非烟看了一眼韩家兄妹:“临风山庄的人?” 这几个月来,她坐镇碧落教和沉月宫,与乾坤盟可交了不少手,双方皆死了不少人,可谓有血海深仇,韩雨微的名字她自然不会陌生,不过,对于这个临风山庄的掌事人,她可是半分好感都没有。 岑风亦眉头微动。外人能够顺利上山,这委实出乎他的意料。临风山庄……他看了百里丞艳一眼,对于五十年前韩氏之事,他亦有所耳闻,而明宗有训,若非征得掌门同意,破阵之法不得外传,这二人之所以能上山,必然乃是百里丞艳所为。看来,这临风山庄对于魔宫,委实是一枚和很重要的棋子。 见到柳非烟神色不豫,韩雨微亦颔首行礼:“柳前辈。” 柳非烟道:“魔宫的走狗罢了,若只是来送死的,老娘劝你们尽早自裁,省得脏了老娘的手。” 柳非烟说话一向不甚好听,韩雨微不以为忤,只淡淡一笑,视线转向了另一端山崖边的百里丞艳:“大尊主,我临风韩氏已为尊主效命五十余年,今小女上山唐突,乃是代家父向大尊主问一声好,若是对大尊主曾有违背,还请大尊主宽宏大量,可尽释前嫌。” 百里丞艳道:“临风山庄背地里可违逆了本尊不少事,若非如此,你那个无能的父亲或许还能活得长一些。” 韩雨微的笑容不变,礼貌却疏离,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感到丝丝寒意:“拜您所赐,家父已于半月之前西归。算起来,临风山庄三代人为大尊主所用,家父又因您而死,趁着今日诸位皆在场,这一笔债,我们得好好算一算了。” 韩临东,死了? 白轻墨和兰箫对视一眼,眼中皆有着惊讶。这么大的消息,他们却半点风声都未曾听到,临风山庄的消息委实封锁得严密。 韩临东既死,韩子龙便是临风山庄的庄主,而其体内依旧被种下了血蛊,临风山庄照样被百里丞艳控制在手中,而这韩雨微,竟有胆量在这样的场合胸有成竹地说要清算旧账…… 白轻墨皱了皱眉,想起来方才岑风所言,血蛊反噬……难道…… 听见韩雨微的话,百里丞艳眯起了眼。这个临风山庄二小姐的本事,就连她亦有几分欣赏,不过也仅仅停留在这个地步罢了,棋子终究是棋子,若有不知天高地厚再三忤逆的,便扔了罢。 “你们兄妹二人的胆识委实不错,不过,对于本尊来说,临风山庄恐怕并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重要。”百里丞艳淡淡开口,在她说话的同时,那纤长的脖颈上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纹路,那纹路在她苍白的皮肤上犹如枝桠一般缓缓生长,向上攀爬,直至其下颌才停下来,她看着韩雨微,犹如看着一个死人,“只要本尊心念一动,你们二人必死无疑,之所以留你们到今日,只不过是为了重创碧落教和沉月宫,但你们没能做到。既然你们这么想死,那本尊便成全你们。” 白轻墨看着百里丞艳那冷然的目光,再望向韩雨微,只见那兄妹二人的神色并不像寻常面临死亡之人,她微微蹙眉:“似乎有点不对。” 柳非烟注视着百里丞艳脖颈上那黑色的纹路,低声道:“此人体内血蛊既已反噬,那么此时催动于母体亦有损伤。看来百里丞艳是当真不想让这韩家兄妹再插手到此事之中。” 白轻墨摇摇头:“我说的是韩雨微。” 柳非烟看了她一眼,眸中掠过一丝隐晦的笑意,道:“我精通毒术,对巫蛊之术亦了解得不少。此女确有古怪,否则,我也不可能任由她兄妹二人上山顶来。” 白轻墨微怔,望向韩雨微,后者神色平淡,唇角似乎挂着一丝隐晦的笑意,这与其一贯的做派并无任何分别。 一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女子,在百里丞艳的手下,能弄出什么名堂来。 猜测只在瞬息之间,百里丞艳眉心那黑色的纹路上血光一闪,韩子龙蓦地后跌一步,跪在了地上,紧紧地抓住膝下的岩石,额上青筋暴起,血液从其口中涌出,滴落在地面上。几乎是同一时间,韩雨微吐出一口鲜血,面上泛起痛苦之色,双膝一软,紧紧地攥着腹部的衣衫,鲜血犹如没有尽头一般不断地从口中涌出。 血蛊寄生的躯体,不仅经脉受到损坏,其血液与五脏六腑皆不能幸免。而母蛊若要杀死子蛊,子蛊的寄生体便会从内至外寸寸崩坏,不留半点生机。 这般景象,与当日在魔宫中所见别无二致。 韩雨微的左手带着黑丝手套,无法看出其中的变化,但韩子龙左手上的黑线再一次开始生长,这一次的速度很快,仅仅片刻便已从掌心蔓过两个指节,不消多时便可达指尖。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轻微的“噗嗤”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在场所有人都很熟悉这个声音。那是鲜血不受控制从喉中涌出,通过嘴唇离开体内,是重伤最为明显的讯号。 众人皆蓦地转头望向百里丞艳。 鲜血滴落在她身前的地面上,暗红发黑,女子眼中显露出极度的惊愕,脖颈上黑色的纹路亦再一次开始生长,越过紫黑色的嘴唇,蔓延至她左侧的脸颊。肌肤苍白染血,与那黑色的纹路交织在一处,犹如魔魇交缠的梦境,在冰天雪地之中长出黑色的藤蔓,分裂了坚硬的冰面,深深扎根在血液之中。 岑风蓦地上前一步,目中浮起震惊。 白轻墨怔住,与兰箫对视一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仅韩雨微二人未死,这施蛊之人反而受创。百里丞艳对韩家二人必然已起杀心,她一贯心狠手辣,临风山庄既已无用,而这韩家兄妹又与她有血海深仇,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即便是为了自保,她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他们留活路。 百里丞艳的脸在那黑色纹路的覆盖下变得狰狞阴冷起来,她紧紧地盯着韩雨微,目中有着震惊和愤怒,语声嘶哑怨毒:“你竟能反制母蛊!” 岑风的目光挪向跌跪在地上的韩雨微,苍老的眼眸中掠过缕缕震惊,又似释然,微微闭目,哀叹。 “反制母蛊?”白轻墨微愣,看向柳非烟,“这是什么意思?” 柳非烟低声解释道:“在一注血蛊之中,子蛊可以有无数只,但母蛊仅有一只。母蛊可号令所有的子蛊听从其命,由生到死,通常来说,并无例外。这南疆巫蛊之术历来便极为神秘,但一旦全盘掌控,那便几乎是万无一失。然而,偶尔也会有些差错。”她看向韩雨微,目光中浮起一丝赞叹,“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血蛊如此强势,自然亦有压制之法。但我对之涉猎不多,只听闻传说有秘法,能够以身体之中的子蛊培养成第二只母蛊,对原本的母蛊进行反制。如此一来,不仅是子蛊需要依赖母蛊而生,两只母蛊之间亦相互依存,一生俱生,一损俱损。” “一生俱生,一损俱损……”兰箫眸光微动,看向韩雨微,“她想与百里丞艳同归于尽?” 白轻墨道:“若是如此,韩子龙亦逃不过此劫。她难道想要让临风山庄韩氏血脉尽断于此不成?” 兰箫摇摇头:“她将临风山庄的基业看得极重,纵然身死,也要留住韩子龙。她若与百里丞艳同归于尽,也不可能拉上自己的大哥,必然留有后手。” 白轻墨微微蹙眉,望着不远处那鹅黄衫子的女子:“那我可得看看,她究竟有什么筹码扳倒百里丞艳。” 胸腔犹如被撕裂一般,韩雨微紧紧地抓着身下凹凸不平的地面,指甲断裂刺入血肉,她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投向百里丞艳,双目中闪烁着凄厉的恨意,她口中流着血,却仍旧强硬地出声:“百里丞艳,我韩氏一族受你压制五十余年,我爹倾尽半生之力寻找血蛊的抵抗之法,皇天不负有心人,二十年多的寻觅终有结果。十年前,爹将另一注血蛊的母蛊种入我的体内,传授我南疆巫族秘法,以其与我体内的子蛊融合。”朝阳在韩雨微的身后升起,朝霞染透了整片天际。她口中再涌出一口鲜血,重重地咳嗽了几声,任由那血流顺着下颌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也不去擦拭,“十年来,这两只蛊虫在我体内厮杀争夺,我日日夜夜承受锥心之痛,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让你粉身碎骨。可幸,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百里丞艳,你毁我临风山庄的百年基业,害我韩氏家破人亡,今日,便要你血债血偿!” 第141章 破釜沉舟犹不足 东方天际朝阳已经彻底浮出山头,金光洒向整片大地。 山顶上寂静一片。 韩子龙向前艰难地爬着接近自己的妹妹,双眼血红,嗓音嘶哑咆哮:“雨微!”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论是他们临风山庄与魔宫之间的关系,还是自己的父亲和妹妹做了多少事,这么多年来,他都一无所知。但他现在唯一知道的,便是自己的妹妹要与那个大魔头同归于尽。 他原本跟随碧落教主和沉月宫主二人来到碧霄山脚下,他们却似乎并不打算带他一同上山。这一路上,若非有这二人在,他早已命归黄泉,虽说他们未必是真心要保他,但也算承了一份情,自然不会再厚着脸皮要求他们带着他上山。而且他早已知道沉月宫主白轻墨乃是碧霄岑氏流落在外的血脉,他们与碧霄派之间的关系匪浅,后者也未必希望他一个外人随便上山。然而对此,碧落教主在临行前却对他说,将他留在山下,是为了让他等一个人,届时可能有用。 他不明白碧落教主要他等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但他等来了韩雨微。 他同样不明白,为何自己的妹妹会忽然出现在这里,更加不明白为何她能够顺利通过这武林中人人敬而远之的碧霄护宗大阵,他只相信她从来不会做无把握之事,听从她的话将她带上了碧霄山。 他们破阵而出之时,那大片大片的火光几乎蔓延在了整个山腰上。他们看见了狼人,看见了无数的魔宫下属和那些身穿白袍的碧霄弟子。当他们出现的那一刻,山上弟子立即发现了他们,但确认他们的身份之后,却分毫不予阻拦,只是礼貌地告知他们上山的路在悬崖边,然后安静地退去。 原来在外界分毫不知情的时候,碧霄派与魔宫已发生大战。 等他们愈接近山顶,他便愈发地感受到山顶传来的阵阵劲气余波,那等威力地动山摇,碎石从山顶落下来,有几回险些将他从山崖上震下去。 直到来到山顶,那大战便在眼前。 而现在,他的妹妹却告诉他,爹已经去世了,而她和爹这么多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用他们的生命来换取临风山庄百年基业,使之得以绵延。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在这短短的片刻之中,他便要面对家破人亡,过去的一切仿佛都只是幻象,如今皆已化作泡影,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被父亲和妹妹联手所修饰过的,那些事实始终都被他们掩盖。即便真的能够杀死百里丞艳又怎样?他所有的亲人都死了,这代价太重,重得他承受不起。 韩雨微的话让百里丞艳脸色变了又变。她早已知晓韩临东对她有二心,否则凭临风山庄的底蕴,怎么可能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开始着手铲除碧落教和沉月宫,但她自以为这一家人在她的控制之下至死也逃脱不得,因此疏于防范。她出身南疆,对于巫蛊之术虽然比不上族中巫祝那般精妙,却也很有一些本事,这所谓反制母蛊的秘术,她曾经亦有所耳闻,但只不过当耳旁风过了,毕竟只是传说,她还从未听过当真有什么人能够挣脱血蛊的束缚。她更没有想到,临风山庄竟然花了二十余年的时间,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找出了那所谓的反制之法,还不知不觉地养出了第二只母蛊……她冷笑:“你说要保你临风山庄百年基业,今日若你要与我同归于尽,韩子龙亦没有命活。百年基业后继无人,你是想要临风山庄彻底断送在你的手上吗?” 韩雨微道:“我这一条命若是能够换你死,已算是很值得,你却休想要我拖上大哥。百里丞艳,今日就算我们都死了,大哥仍旧会活着。”她掀起唇角,言语之间可见口中尽是鲜血,“你是否已感受到体内那只母蛊的异动了?我已催动了血蛊,只要再有片刻,就全部都结束了。” 话音落下,她又呕出一口血,紧接着不远处的百里丞艳面上泛起异色,黑色的鲜血从她的口中溢出,那双生子连忙上前扶住她,她点住身上大穴,双目紧闭了一会儿又睁开,说不出话来。苍白面孔上的黑色纹路又开始生长,几乎覆盖了她半张脸。若是看得仔细,能发现她掩在广袖之下的手正在微微地发抖。 兰箫凝视着百里丞艳,问道:“韩二小姐当真能以此取她的性命?” 柳非烟亦注视着那已是一身鲜血的魔宫大尊主,蹙着柳眉沉吟片刻,道:“我虽然不知她以何手段自信能保住韩子龙,但她必然无法杀死百里丞艳。” 白轻墨微怔:“为何?” “这丫头火候不够,即便培育出了第二只母蛊,但百里丞艳并未给她足够的时间将其彻底养成。”柳非烟道,“倘若再多个一年半载,这韩雨微恐怕当真能与百里丞艳同归于尽,但她到底只是个二十出头的丫头,对血蛊的运用显然无法与在南疆长大的百里丞艳相比。这老妖妇手段太多,要在韩雨微手下保住自己一条命应该不会太难。” “你的意思是,即便她成功自裁,百里丞艳亦能继续活着?” 柳非烟神色凝重:“也许会被重创,但绝不至死。” “但我们能杀她。”白轻墨道,“百里丞艳眼下已是强弩之末,若再能重伤,我们取她的性命便再无悬念了。” 柳非烟摇了摇头,道:“既然我能看出来,掌门师父必然也能看出来。你们放任韩雨微白白送掉性命那是你们的事,但师父不可能这样做。百里丞艳有多少本事我们都摸不到底,你们二人还是先好好调理体内气息,迟则生变,能恢复一点便是一点。” 白轻墨微微蹙眉,未再开口,她看向兰箫。男子嘴唇发白,神色却并未出现大的变动,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身上,再落回他的脸上,伸手去探他的脉搏,他却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回,看见她眸中的担忧,微微一笑,笑容却显得苍白:“我没事。” 她取出莲和璧,那剔透的玉璧之上,正中央的那一道裂痕已经贯穿了整块玉身,比之先前更深了许多,能够瞥见其中不太齐整的断面。她的手紧了紧,将莲和璧收入袖中,握住兰箫的手:“你要活着。” 兰箫颔首,微微笑着:“嗯,我一定活着。” 东面天际山峰之上,一轮红日已缓缓升起,昼白之色取代朝霞,开始在天空中蔓延。 百里丞艳被那双生子搀扶着,脚下都是黑色的鲜血,她的面色已经开始泛青,就像是将死之人,覆盖整张左脸的黑色纹路极其诡异复杂。她盯着韩雨微,只见她缓缓地取下了始终包裹着左手的那个黑丝手套,从手腕、手背,再到手指,那从不见天日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令在场之人皆惊诧异常。 那只手上,遍布了暗红色的纹路,与百里丞艳脸上的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那是极暗极暗的红色,像是隐隐地泛着血光,从手腕到指尖,都被那暗红的纹路爬满,皮肤因常年不见日光而显得极其苍白,因此更显得那上面的纹路阴森诡秘。 韩子龙睁大了眼睛。 柳非烟瞳孔微缩:“果然是母蛊。” “江湖传言临风山庄二小姐的左手乃是因火烧伤而留下了可怖的疤痕,才不得已以黑纱遮瑕。”兰箫轻声道,“看来我们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她这只手果然有蹊跷。只不过哪曾料想,这竟然成为了今日制敌的关键。” 虽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韩雨微几乎全身都在发抖,神色却没有分毫的改变,她的目光冷静,看着百里丞艳道:“我想你一定很好奇为何我敢笃定即便你我皆死却能保住我大哥,横竖眼下我们都是要死的人了,那么便不妨告诉你。”她拉住韩子龙的左手,将其手掌摊开,那一条黑线已经生长至指尖,韩子龙却并未身亡,女子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沾染着那黑红色的血液,愈发显出几分妖冶的肃杀,“即便我爹违抗你的命令,他也不会这么快便离开人世。但我们养了第三注血蛊,用它吞噬了我爹体内的那一只子蛊。我爹原本便离蛊毒发作的时间不长了,失去了子蛊后,全身的器官趋于衰竭,而那只吞噬了子蛊的母蛊,便种在了大哥的身上。” 百里丞艳的目光变得阴冷,逐渐地升起一股狠戾。 韩雨微看见了她的神情,却如早已料到一般,没有得意,没有报复的快感,继续道:“母蛊进入大哥的身体,吃掉了大哥身上的那一只子蛊,在最大程度上切断了你与他之间的联系,却因为曾经吞食过两只子蛊而保留了大哥体内的生机。爹死后,我杀死了第三注血蛊所剩下的所有子蛊,只余大哥体内的那一只母蛊,将他彻底变成一个正常人。而方才你催动体内血蛊欲置我兄妹二人于死地,则是彻底摧毁了大哥体内与你的联系。”她放开韩子龙的手,注视着百里丞艳,“现在的他不受任何人牵制,即便你我二人身死,他作为临风山庄所剩的最后一个血脉,依旧能够活下去。百里丞艳,你枉活了这么多年,却栽在了我临风山庄的手上。” 她的嘴角泛起笑意,左手贴地,语声轻而缓:“五十年前岑掌门放你一条生路,今日,我必与你鱼死网破。”匕首噌地出鞘,对准了自己的左手腕,锋利冰冷的刀刃闪着寒光,她注视着百里丞艳,右手稳稳地握刀,蓦地扎下,“一切都结束了。” 第142章 大结局(上) 匕首在空中划过一线银白的细光,带着无比凛冽的决绝扎向手腕,眼看就要切入皮肉,忽然—— “叮”的一声,一道劲气精准地击于刀刃之上,再看时,那匕首已脱手而出落在了三尺之外。 如此精准的方位,如此恰当的时机。 韩雨微蓦地抬头,望向始终未曾发话的岑风。 百里丞艳亦冷冷地看过去。 只见岑风缓步上前,行至韩雨微与百里丞艳之间,望着那伏于地上眼中愕然的黄衫女子,声音苍老地道:“姑娘,你尚年轻,何必为了复仇而白白丢了性命。” 韩雨微眼中的惊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从未出现的恨意:“百里丞艳手上沾满了我临风山庄的血,五十年来,我临风韩氏一切的苦难皆为她一手造就。我生来便是为了复仇,只有杀了她,才能保住我临风山庄百年基业,我死后才有面目去见韩家的列祖列宗。” 岑风摇头微叹:“痴儿啊。”言罢又转过身,抬眼看向百里丞艳,“再有片刻,山下弟子便会冲上山来将你们绞杀,你明知她此举虽无法杀你,却能将你重伤,为何不加阻拦,反而放任她自裁不管?” 韩雨微一下子跪坐在了地上,呆呆地望着岑风的背影:“你说……什么?”她喃喃道,“不可能,我怎么会杀不了她,我付出了这么多心血,爹也付出了那么多鲜血,怎么会杀不了她呢?”说着又艰难地挪动身体,捡起落在地上的匕首,“不对,只要我死了,她也一定会死,试一试就知道了,试一试她就会死了。” 眼看那匕首又要划上手腕,她身后的韩子龙连忙踉跄地爬起,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匕首,飞快地扔下悬崖,抱住了她。 韩子龙痛苦地闭着眼睛,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妹妹,将她的脑袋按进自己的怀里:“别乱来,哥哥在这里,哥哥帮你杀了她,只要你不死,她一定会死的。” 百里丞艳淡淡挥开了搀扶着自己的双生子,唇角勾起一抹笑,看都不看那韩家兄妹一眼,仿佛他们只不过是跳梁小丑,她的目光掠过已经站起来的兰箫、白轻墨、柳非烟、岑柳,再到岑风,笑了一声,缓缓地向前走了三步,在距离岑风仅约三尺之处停下。 此时白轻墨和兰箫已经能够站起来,亦缓步接近那二人所在之处,注意到百里丞艳的视线,那目光中半点情绪都没有,而是一种丝毫不在意,仿佛将他们视若尘泥的无视,或者说得更准确一些,就像是在看死人。 他们皱了皱眉。 在这样的距离之下,他们并未感受到百里丞艳体内真气的涌动,这说明后者短时间内并无对他们下杀手的打算。更何况,他们二人虽然身受重伤,但也不至于在她手中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百里丞艳想要拿下他们二人,还得多花费一些心思。 但,总感觉有一些不对劲。 百里丞艳并未在乎朝着自己走过来蓄力待发的兰白二人,目光落在岑风的脸上,便再未离开。女子的左侧脸庞上爬满了黑色的纹路,眉心那一朵莲花血色愈发浓重,几乎要散发出一阵阵血腥味来,令人感到十分不舒服。 她注视着岑风,缓缓地伸出一条手臂来,置于他的面前,那是一个承接的姿势,没有半点攻击性。 岑风的目光从她的面上挪开,落在了面前那只手上。 这只手很美,指节纤长,细腻无半点瑕疵,指甲上黑色光滑的表面和从前一模一样。 那是他的三师妹刚从南疆拜入师门的时候,这三师妹入门之时,比现在略显得稚气一些,却亦是如今日这般容光倾城,明宗之中亦不乏容色极美的女弟子,但他对这一双手的印象始终很深。碧霄山上内门清修的弟子,自小习武,平日里煮饭挑水洗衣皆是自力更生,即便是女弟子亦不例外,因此在山上,从来没有人能拥有这样一双连一丝薄茧都没有毫无瑕疵的手。而那指甲上黑色的蔻丹则益发神秘,他知晓那是毒,知晓这师妹是从南疆一个巫术大族之中来的,她的许多本事,对于他们这些在山上清修的弟子来说,都很奇特。 而现在,面前的这只手,与当年并无什么不同,只是皮肤更加苍白了几分。 他缓缓地抬臂,将右手握在了那只纤长的手上。 这么多年了,久得他已经忘记了从前的很多事情,而她依旧是这般姿容绝世,他却早已不复当年那般意气风发。 他的手上遍布细纹皱褶,那是一个老人的手,干瘪枯瘦,青筋凸显,而他手中握着的,却仍是女子风华正茂细腻凉滑的肌骨,一如当年。 可是,终究已不是当年了。 他抬眼,凝视着百里丞艳。 “你究竟想要如何?” 百里丞艳握紧了那只手,微笑:“这世上只有你了解我的一切。你觉得,我想要如何?” 岑风微叹:“你我纠缠了近百年,也该是做个了结的时候了。” 百里丞艳眉心血莲开得愈盛,笑着的时候,左脸上的纹路都像要活起来。她道:“当年之事因我而起,这了结,当然亦应该由我来。” “我原以为这五十年足以消弭你心中的恨意,岂料只是让你越发憎恶这个人世。”岑风的目光中有怅然,有遗憾,“不论我如何做,皆无法让你罢手,可对?” 百里丞艳笑容更深:“果然,你还是最了解我的人。” 她脸上的黑色纹路再一次泛起血色,这一次并未消弭,只是如其眉心的那一朵莲花一般越来越深,就像是用锋利的刀子刻入了皮肤中而渗出血来,带着无法转圜的仇恨,一滴一滴都浸入肌骨。 一旁的岑柳见这势头似乎有些不对,连忙上前阻拦:“祖师父!”却被岑风轻飘飘的一掌推出去了老远,他看见那手掌交握的二人袍裾皆在风中飞起,双眼睁大,脚上用力,腾身而起,逆着劲风冲着那二人掠去。 “岑柳!”白轻墨脸色微变,她亦瞧见了百里丞艳和岑风二人周身的气息变化,那自足下一寸寸涌起的真气化作气浪冲向四方,她终于知道为何先前百里丞艳不阻止韩雨微的鱼死网破之举,为何她在那个时候身上半点气息波动都没有,原来她早已将周身真气灌入丹田,为的便是与这山头上所有人同归于尽。 柳非烟亦发现了这一点,看见岑柳朝着那漩涡中心飞掠而去,一瞬间目眦欲裂,飞速化作一道青光朝那方射去,骂声响彻山头:“兔崽子,你想送死!” “小心!”身边柳非烟身影瞬间便已消失,白轻墨连忙伸手去拉,却只扯下一片衣袖,立即身形一动,跟了上去。 兰箫眼看着那方气浪愈来愈猛,劲气锋利如刀割过皮肤,脸上竟渗出薄薄的血来,前方岑风与百里丞艳衣袍须发皆在风中狂舞,岑柳转眼间便要进入那二人周身一丈之内,他目光飞快转向白轻墨,她此时的速度竟然无法追上柳非烟,二人距离那风暴中心越来越近,他心念一动,立即朝岑柳所在的方向掠去。 气浪翻滚,碧霄山顶这一方天地似是要分裂崩塌,地面出现裂纹,岑柳一掌朝着百里丞艳与岑风之间拍去,掌风却被那席卷而来的劲气给生生吞没,那二人的手依旧交握着,似是根本不受真气干扰。岑风早已卸下一身的真气,道道劲气如锋刃割破衣袍,那洁白的衣袍上已浸染了血色,却半点还手的意思都没有。 “糟了,岑掌门要与百里丞艳同归于尽。”白轻墨神色一变,瞧见前方柳非烟已然冲向那二人,一掌拍去,欲打断百里丞艳运功,却丝毫未能将其动摇。 印伽在指尖飞快结起,一朵莲花化作一道紫色流光朝着百里丞艳迅速飞去,劲气爆破,百里丞艳周身在一瞬间爆出浓郁的瘴气,与劲气相融朝着四周席卷而来,白轻墨眉目森冷,挥袖直拍前方,在那滚滚瘴气之中生生撕出一道口子来。 《莲心诀》第九重的威力不可小觑,百里丞艳承受一击,七窍皆流出血来,脸上的纹路已如鲜血描成,却依旧站在风暴中央,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岑风,不还击,身体中的真气却更加成倍地释放出来,柳非烟当即被震出一口鲜血,白轻墨一把接住她,斥道:“你还要不要命!” “那小崽子不要命,老娘还要什么命!”柳非烟横眉竖目,看见岑柳终于被兰箫截下,抹了一把下巴上的血,怒道。 那劲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瘴气整天蔽日,清晨的日光在此刻被彻底蒙上了一层黑雾。劲风凛冽似刀割,白轻墨艰难地睁开眼,看见百里丞艳似乎已经松开了岑风的手,心道一声不好,一把抱住柳非烟,身形急退:“她要与我们所有人同归于尽!” 对面的兰箫亦看见了百里丞艳松开岑风的那一刻,眉头一紧,一把扯住岑柳就要后退,身前却忽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生生打断了他的身形,将他和岑柳二人一同朝着那风暴中心吸去。心中念头一动,知晓此刻自己已逃脱不得,当即一掌拍在岑柳胸前,将他拍出了几丈之外。与此同时,白轻墨与柳非烟亦身形一滞,百里丞艳那只手朝着她们伸出来,巨大的吸力便将她们直直吸向其所在之处,体内伤势已容不得再有半分犹豫,她当机立断将柳非烟向后一扯,一掌拍在她的肩膀上,将她震出极远,自己却因这反推之力朝着那漩涡中心疾速掠去。 飞旋震荡的劲气愈发强盛,人的躯体几乎已经承受不住,岑风终于意识到百里丞艳想要做什么,面上神色重重一沉:“你竟连小辈都不肯放过!” 百里丞艳看见岑风已经开始聚气准备出掌,而两侧的白轻墨和兰箫二人皆已至一丈之内,她眼中闪过疯狂之色,大笑起来:“你现在才知道,已经晚了。我说过,今日,必要你岑氏血脉尽断于此!” 真气猛地爆发,劲气的旋风以百里丞艳为中心朝着四周猛地扩散而去,百余年的武学积淀在此刻尽数喷薄而出,连空气都被撕扯扭曲。 岑风蓦地出掌,与身前劲气相撞,却一口鲜血喷出,自己的真气不受控制,与百里丞艳所爆发出来的劲气混杂在一起,成为杀人的利器。体内腑脏在一瞬间尽数被碾压,身体在劲风中几乎要被撕扯成碎片。 白轻墨与兰箫几乎是同时吐出鲜血来,大量的血液从口中涌出,五脏六腑犹如被刺穿,撕裂般的痛楚扎入每一寸神经。 死亡已是近在咫尺,此时早已避无可避,白轻墨单手一招,劲气的漩涡在手中凝聚,紫色的雾气在印伽之中腾起,脚下一朵紫色的莲花在劲风中生长,然后蓦地绽开。瑰丽的紫光映照了正片天际,在浓郁的瘴气之中闪现出耀眼的光彩,袖袍在劲风中鼓起,每一道劲气皆坚硬如铁,双手如白玉,女子眼中紫光凌厉地一闪,带着骇人的狠色,朝着百里丞艳猛拍而去。 与此同时,一道尖锐的笛音刺破劲气的漩涡,白色的光华撕开瘴气的包围,在那犹如千百个婴儿哭号的风声之中闯出,令人心神一震,然而下一刻,那逼人的杀气却随着笛音疯狂地四溢而出。 韩雨微和韩子龙虽并未身处战圈之中,却被那四人交错混杂的劲气压迫得七窍流血,柳非烟在第一时间便拉住了岑柳,带着他向山崖边飞快地退去,而尚未待他们离开这一片地带,数十名身穿白衣的明宗弟子已然冲上了山顶。 为首的北堂寻甫一上山便感受到了那地动山摇的恐怖阵仗,此时迎面而来的劲风直直将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风声凛冽刺耳,他第一眼便依稀看见了那真气交错中心的四道身影,紧接着便是掠出的岑风和柳非烟,他连忙顶着劲气迎上去,语气急切地道:“你们快走,此处我们根本无法插手。”然后一招手,身后几名明宗弟子立即上前将韩子龙和韩雨微扶起来带走,几人向山崖下安全地带躲避而去。 此时兰蝶和轩羽亦赶了上来,望见那方震荡天地的交锋,神色遽变。 “教主!” “宫主!” 二人飞速朝着上方掠去,却被北堂寻拦了下来。兰蝶对后者怒目而视:“让开!” 轩羽握紧了手中的梅花刺,紧紧地盯着北堂寻,似是若他不让,下一刻便要动手。 而此刻北堂寻却分毫没有退缩,牢牢地拦住二人,一旁的柳非烟上前来,神色凝重,喝令道:“你们二人不遵主命,竟敢在卯时之前上山,还不给我退下!” 兰蝶亦不示弱:“身为碧落教下属,教主有难,岂能袖手旁观?” “可笑!”柳非烟怒叱,“就你们这点本事,上去也是送死,你们主子还要分出神来管你们,还妄想救他们?给老娘老老实实地待着,一个都不准上去!” 话音落下,山顶上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破之声轰然响起,激荡的劲气朝着四方飞速散开,在此处躲避的柳非烟等人以及那些明宗弟子皆面色一白,紧接着泛上不正常的潮红,噗嗤几声,接二连三地吐出血来。 兰蝶面色惨白,一把推开柳非烟,冲上山顶,轩羽紧随其后。 只见那紫、白、黑三色交织之处气浪翻滚,几道身影自那中心倒飞而出,血光凄艳喷洒了漫天,风声尖锐刺耳,劲气余波直接将他们二人掀翻,落在了身后的石头上。 四人的真气狂暴地交织在一处,这一次没有任何一个人留手,紫色的莲花崩塌化作雾气散尽,爆发的那一瞬间,四人皆口吐鲜血倒飞而出。 身体重重地落在地上,白轻墨身上尽是血迹,浑身的骨头犹如被碾碎,腹内撕扯一般的剧痛,胸腔里的鲜血顺着喉咙从嘴角流出来,她偏着头躺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鲜血从口中涌出,在地面积成了一洼血坑。 她动了动手指,紧紧地握成拳,喉间的血腥气极重,呛得她发不出声音来。艰难地睁开双眼,眼前劲风已散,露出淡白色的天空。 手背上有一片碎玉扎入皮肤,她将它拔/出来,闭了闭眼,再睁开,那是一块莹白的碎玉,是兰箫那支白玉笛上的。 她费力地偏过头,朦胧的视线中,看见那黑衣男子躺在一丈外,动也不动。她喉中发出涩然的声音:“兰……”却又吐出血来,说不出话。她一点一点撑起身子,刚起来了几寸却又跌下去,她趴在地上咳嗽了几声,再次用力将自己撑起来,一点一点地,朝着兰箫爬过去。 眼前一片朦胧,但她却能看清他的脸。 她终于挪到他的身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脖颈,还好,还有微弱的跳动,她动了动身子,让自己半坐起来,抱住他,就像以往她靠在他的身上一样,让他枕着她的双膝,靠在她的怀里。 她口中的血顺着下颌落下,一滴滴落在他的额角,他的眼睛微微睁开,又闭上,然后再睁开。他眼眸中倒映着她的脸,扯了扯嘴角,似是扯出了一个笑,却很快又消失了。 白轻墨颤了颤,抖着手取出了莲和璧,那玉璧的的开裂之处已经无法以裂痕来形容,正中央犹如被斧头劈开,仅剩下一点点连接在一起,但那仅剩的连接处,却在她颤抖的目光中一点一点地裂开,最终碎为两半,落在地上。 莲和璧里的那两朵莲花消失了,变成了两块普普通通的玉璧。 碎玉,乃不祥。 眼前似有水雾涌上,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却仍一片朦胧,有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流下,滴落在兰箫的脸上。 不远处,兰蝶和轩羽第一个冲上来,看见地上那一坐一躺的二人,脸色煞白。 “教主!” “宫主!” 二人欲要上前,却再一次被柳非烟拦下。后者回头看了一眼那拥在一起的兰白二人,以及那落在地上碎为两半的莲和璧,对着轩羽和兰蝶摇了摇头。 兰蝶颓然地放下手,这一次未再硬闯。 岑柳与北堂寻交代其他弟子待在下方不得上来打扰,二人急促地奔向躺在地上的岑风。 “掌门。” “祖师父。” 两个年轻人分别跪在岑风的两边,后者缓缓地睁开眼睛,艰难地撇过头,目光越过北堂寻,落在了不远处亦躺在地上的百里丞艳身上。 百里丞艳一身的黑衣尽数浸染血色,脸上的诡异纹路已经消失。 她亦看着他。 那目光中已再无仇恨凶戾,平静如一潭深水,半晌,她转开目光,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岑风闭了闭眼,将头转回来,目光先后落在了岑柳和北堂寻的脸上。老者一身白袍已尽数被鲜血染透,血液从其口中流出,并不太多,却令人明显感受到其生命的流逝。 他动了动嘴唇,却只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 岑柳立刻低下头去,将耳朵凑在了岑风的嘴边。 岑风再次动了动嘴唇,他听到了两个字,极其的微弱,极其的沙哑,但他听清了—— “合葬。” 山顶上的风平静下来,却依旧寒冷。兰蝶和轩羽立在不远处,看着自家主子,却无法再向前迈出半步。 身边发生的事一概不知,白轻墨抱着兰箫,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男子面白如纸,唇上那一抹殷红之色格外的刺目。他看着她的脸,伸出手来,似是要给她拭泪,却并不能触碰到她便要回落下去,她飞快抓住他的手,搁在自己的脸上。 他动了动手掌,将她脸上那一滴泪擦去,但很快手上又沾到了湿意。他咳了咳,脸色更白,说了两个字,嗓音低沉沙哑,却温柔得像在哄孩子: “不哭。” 她的泪却流得更凶。 她能够感受到,他的身体正在逐渐地变冷,他贴在她脸上的手也在变冷。他的身子从来没有这般冷过,即便在寒冬腊月,她只要牵他的手,便一直都是热的,那种温度恰到好处能够将她包裹起来,仿佛不论发生什么事,他都能给予她最后一抹温暖。 可他现在变得凉了。 她觉得此刻应当做出一副开心的脸来,如此才能不让他看得担心,但她使劲想要弯一弯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抬手抹去自己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她抱着他,哑声道:“你是不是气我因二哥的死怨你,其实我早就不怨你了,那时候我说话是不是伤了你的心,你现在这样也伤了我的心,我们,我们扯平了好不好?”她哭得抽抽噎噎,却又很想好好地同他说话,“你不要再吓我,这样你又欠我的了,我又要生你的气,又要不和你说话了。” 兰箫靠在她的怀里,闭了闭眼睛,再睁开,唇角已挂了一丝笑,哑声道:“我原本想,不论到哪里都要带着你,可你以后还有那么长的日子要过。”他的眼下已经泛起青色,似乎已经开始听不到她的话,却仍旧坚持地说着。说话的声音微弱了不少,却字字砸在她的心上,“我很不想将你让给祈无芳,但如今也不得不让步了。回去找他和凌昭云,他们会对你很好。” 她几番好不容易止住了泪,却不由得一次又一次地流出来,她紧紧地抱着他,他的身体却越来越凉:“这世上只有你会对我好,你怎么能把我丢给别人?” “原本想要回到中原便与你成亲。”他扯起嘴角笑了笑,目光开始涣散,手一点一点地从她的手中滑落,声音微弱得飘散在了风里—— “可我等不到了。” 他的眼皮合上。 手指触碰到他的脖颈,那里静得仿佛从来未曾跳动过。 她有片刻的怔忪,手里空空的,就像一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心。眼泪在眼眶中已被冻结成冰,再落不下来。她将手放在了他的胸前。低下头,靠在了他的脸侧,低声回应: “嗯,我们回去便成亲。” 天空中又零零落落地飘起了雪。 碧霄山顶上,那一对相拥的璧人一动不动,雪花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衣衫上,极静,仿若一座凝固的雕塑。 新日从白茫茫的天空中消失了,似是原本不该有这一场大雪,然而天公实在太冷,又将那寒意洒向了人间。 第143章 大结局(下) 碧霄山巅的那一场战斗,在一场大雪之下落下了帷幕。 这碧霄山上的一方天地,在短短一夕之间,又一次决定了中原武林今后的命运。然而,与五十年前万众瞩目的那一场交锋不同的是,这一次,在中原几乎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带来的是魔宫的真正覆灭,而在这之后站上武林巅峰的人,不再是那避世数百年的碧霄派,而是沉月宫主白轻墨,和碧落教主兰箫。 消息传出后,整个中原武林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各种猜忌、骚乱接踵而至,却都被沉月宫和碧落教以铁血手段镇压。 然而,无论人们对此结果如何议论纷纷,武林人士心中留下的最大遗憾,还是无人能够亲临那一场前无古人的大战,也为所有人留下了许多谜题。 岑风去世的消息并未传出外界,岑柳这个人也彻底从中原消失,所有人只知道,沉月宫主和碧落教主二人活着回到了中原,临风山庄的韩盟主和韩二小姐对外承认,乃是此二人将魔宫斩草除根,并斩杀其大尊主百里丞艳,而对于其他的一切则缄口不言。 碧霄山仍是武林人心中的圣地,碧霄派仍是隐世第一大派,只是,临风山庄虽然仍有着武林盟主这个头衔,也不论临风山庄庄主韩临东的死讯是何时传出的,真正的武林之主却早已易位他人。 偌大的中原武林,气象每日都在变化。碧落教和沉月宫在江湖上的地位今非昔比,许多人携重礼前去拜会,却皆被一一挡了回来。将近一年的时间,沉月宫主拒不见客。而碧落教虽威名盛极一时,却始终未能得见其真容。 这般情状,江湖上未免也传出了许多猜度来。 对于那些流言,碧落教与沉月宫上上下下皆未作出任何正面回应,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无论外界人如何出言不逊,前者都未采取任何行动,这亦使得有些人的胆子大了起来,偶尔滋生挑衅。但,很快他们便尝到了苦头。 碧落教与沉月宫以最为铁血的雷霆手段铲除了所有反对的声音,虽再未如从前那般动辄灭人满门,却更加有效,更加果决。 他们用行动让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武林巨头,一属碧落教,一属沉月宫。 对于他们的所作所为,依旧身为武林盟主的韩子龙几乎不予过问,仿佛一切都顺其自然,或者说,敬而远之。如今的江湖上,若是再提起碧落教和沉月宫,再也无人敢如当年那般以其资历年轻为由而轻视之。 三年时光,飞逝而去。 岁月往往令人老去,而其本身,却始终风华正茂。一千多个日夜,足以发生很多事情。但那在武林中地位已今非昔比的沉月宫中,却半分变化也无。 除却莲月阁中多出的那一口寒玉棺。 玉棺很浅,其中躺着一个人。 白玉冠,远山眉,合目而寐,展容而栖。虽然睡着,但那一身温润雅致的气度却未曾折损半分。 那是曾经江湖上人称“幽兰碧箫遮穹韵”,碧落教主,兰箫。 此时,玉棺旁正半倚着一名女子。黛眉微展,朱唇含丹,拂袖间隐隐莲香浮散,沉月宫主,白轻墨。 她坐在一张雕花木凳上,半靠在玉棺边,膝上趴着一只白绒绒的小狐狸,就着窗外洒进屋中的日光,手中拿着一本闲书。 窗外春暖花开,阳光甚是怡人。 房门被轻轻叩响,外面传来折阙的声音:“宫主,凌楼主来了。” 白轻墨把书放下,看了一眼窗外,揉了揉眉心,扶着玉棺站起来,小狐狸从她身上跃下,跳到玉棺里,蹭着兰箫的手臂。她的目光落在男子安静的脸上,微微一笑,弯下身来,在他的额上轻轻一吻,然后对着门外道:“让他进来。” 房门被推开,尚未见人便已听得笑语:“春日阳光正好,成日窝在屋子里算什么?随我们出去走走如何?” 凌昭云踏进房门,手中照旧一把玉扇摇着,一身白衣很是潇洒。那张笑脸甫一出现,其身后便钻出个二尺余高的小人来,穿着一身黄灿灿的小袍子,蹬着一双小短腿,哧溜奔到了白轻墨的脚边,一把抱住她一条腿,瘪着嘴角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道:“干娘,今天没良心的爹娘要出门,把绪儿一个人丢在家里,绪儿不想要这对没良心的爹娘了。” 凌昭云嘴角一抽。 白轻墨见此一笑,摸了摸绪儿的脑袋,道:“干娘上回教你的法子,你可都试过了?” 绪儿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道:“爹说了,只有女人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绪儿以后要做个男子汉,不可以学这些女儿家的做派。” 白轻墨看了凌昭云一眼,再对绪儿道:“你年纪还小,这些法子只有全部用过一遭才晓得其功用,也为你以后成为男子汉打下基础。你是想打小便自己成为男子汉,还是听你爹说的成为一个没主见的男子汉?” 绪儿老实地答道:“当然想自己成为男子汉了。” 白轻墨颔首:“那就是了,去,抱住你爹的大腿,一面哭一面喊,喊什么你自个儿斟酌。以后无论做什么都可以用这个法子,在他同意之前,打死也不能撒手。” 看着绪儿站在原地瘪了瘪嘴角,再瘪了瘪嘴角,终于做出一副伤心欲死的样子来,那双黑葡萄似的小眼睛泫然欲泣地瞧向自己,凌昭云嘴角再度一抽,看向白轻墨,愤然且不可置信地道:“你就是这样教我的儿子的?当着我的面你竟也这样教我的儿子?” 白轻墨理了理衣裙,重新靠着寒玉棺坐下来,闲闲地道:“自己的儿子就自己去管教,谁让你们夫妻两个成日只顾自个儿逍遥,把儿子送到我这里来。这孩子既然叫我一声干娘,你管我怎么教他。” 凌昭云走过来,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这几年难为你一身的戾气少了点儿,竟反倒生出来这么一副脾性,逮着空子就恶心人。” 白轻墨笑睨了他一眼,端了一旁的杏仁碟子,喂给绪儿一颗,再喂给九夜一颗。 凌昭云也不再说话,摇着扇子行至寒玉棺旁,看着闭目静卧在其中的兰箫,微微一叹:“也不知他何时能醒,少了他,这江湖上的乐子也缺了不少。” 白轻墨轻轻抚着棺中人的脸,唇角挂着一抹安稳的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我相信他能醒。”微微一顿,“况且,即便他就此长睡下去,我们也已经是夫妻了。” 三年前,碧霄山上,当兰箫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呼吸和心跳也在那一刻停止,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就连白轻墨自己也不例外。当时她想的,就是不论他是生是死,都要将他带回中原与自己成亲。 然而,当九夜出现在山顶的时候,事情则有了转机。 那白绒绒的一团,谁都不知道它是何时上山来的,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他们的身边。白轻墨原本脑中一片空白,身边发生何事她一概不知晓,直到九夜爬到了兰箫的身上,一个劲地扒拉他的衣襟,她一时间不明白它在做什么,甚至险些将它赶走,但当它扯开兰箫外衫的时候,一个东西掉了出来。 淡褐色的琉璃剔透地映着天空中的飘雪,闪着微弱的光。 她微微一怔。 九夜弄出了半个玲珑诀,又扭过身子来,爪子攀在她的肩膀上,一个劲地在她身上嗅着,似是在找寻另外一半铃铛。 她仍旧怔在那里,不知该做些什么。 这时身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身子被扳到一边,眼前是柳非烟的脸,她的神情焦急又担忧:“你在想什么,玲珑诀,快把玲珑诀拿出来啊。” 她的手颤了一颤,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从腰带里取出另一半玲珑诀。 柳非烟从地上捡起兰箫的那一半,递到她的手中:“天山雪狐是世间少有的灵物,听它的,死马当活马医,兴许会有转机。” 她接过铃铛,看了柳非烟一眼,又看了九夜一眼,后者黑色的眼珠子盯着她,伸出软软的舌头来,舔了舔她的手。 她垂下头,在兰箫的嘴唇上吻了吻,闭了闭眼睛,将两半玲珑诀靠紧至一处。 她的手一直在抖,那断口之处迟迟合不拢,柳非烟看不下去,抓住她的两只手:“你究竟还想不想救他!”然后两手蓦地用力,两半玲珑诀瞬间合至一处。 断口处一道极亮的金光闪过,有一瞬间,那一道缝隙完全消失,就像破镜重圆,彻底融合在一起。一股极烫的热流从琉璃上传递到她的手上,她的手一松,玲珑诀从手中落下,掉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再一次分为两半。 她连忙去看兰箫。 手指探至他的鼻下,那里有一丝丝微弱的气息重新流动起来。 她全身都在发抖,抓住柳非烟:“你看看,你看看他,他是不是没死,是不是活过来了?” 她又摸了他的脉搏,她感觉到那一点点跳动逐渐地复苏,直到柳非烟确认那一丝生机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泪水才再一次涌出眼眶,她抱住他,泪水落在他的脸上、唇上、衣领里:“我知道你不舍得死,你不是答应我,待魔宫之祸解决后便与我成亲么?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回去就成亲。” 那天,碧霄山上下了大雪。 而在那之后,玲珑诀再也没能合起来。 “若他睡梦之中也能知晓你当日回到中原便设了喜堂与他行三拜之礼,便是再没心肝也该醒过来。”凌昭云立在寒玉棺旁,轻声道。 当年将他从碧霄山上带下来,他便始终这般沉沉地睡着,不论外界发生什么事,他都一概不理,不论她在他身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没有半点反应。 白轻墨笑了一声,淡淡道:“自我识得他起,他便一直这么没心肝,我现在也习惯了,不似当初那般什么都要赢,否则,当初他若死,我便随他一起去了,横竖不能留我一个人难受。” 凌昭云微微沉默,然后一笑:“幸好他还剩下一口气。” 屋子里一时沉默。 白轻墨换了个碟子,端在手里,给九夜和绪儿喂花生。 自从回到中原之后,她便立即着人修了一口寒玉棺,置于自己的寝殿内,虽然寒冬腊月亦散发寒气,但她能一直陪在他的身边,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九夜喜寒,得了这寒玉棺便更加合衬,每夜宿在玉棺边上,偶尔得了准许,也会睡到里面去。因此它此时趴在兰箫的身上,那姿势很是得心应手。 绪儿站在凳子上,下巴恰巧能搁在玉棺边缘,他看着里面闭目沉睡面如冠玉的男子,道:“干爹究竟什么时候才会醒?绪儿想要一个小妹妹。” 凌昭云扬了扬眉。 白轻墨笑了一声,转头问他:“想要一个小妹妹?让你娘跟你爹去生。” 绪儿有模有样地摇了摇脑袋,道:“爹娘生的小妹妹只能当妹妹,干爹干娘生的小妹妹能当媳妇儿。” 凌昭云立即喷了。 白轻墨眉头几不可见地跳了跳,转过眼看向躺在棺中的男子,轻嗤了一声,语声中有着点点笑意,又似是有些着了恼:“你干爹还不知何时能醒,要是他再不醒,干娘就找别人去给你生个小妹妹。” 凌昭云哈哈大笑。 这时候,趴在兰箫身上的九夜忽然一动,打了个滚,飞快在他的身上站了起来。 白轻墨不以为意,摸了摸它的脑袋:“怎么了?” 九夜摆着蓬松的大尾巴,黑溜溜的大眼睛急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一只前爪迅速地去拨弄兰箫的右手,又张开嘴咬了咬,再抬起头来,看着自家主子,发出“啾啾”的叫声。 白轻墨神情微动,看了一眼兰箫的右手,再问了一遍:“怎么了?” 九夜甩了甩毛,两只前爪攀上玉棺边缘,抱住白轻墨一只手,将她向棺中扯,一个劲地让她的手去摸兰箫那只右手,一会儿又回头看她,黑眼睛中满是急切。 白轻墨见九夜这个反应,握住兰箫的手,那只手仍旧冰凉冰凉,没有热度,也没有力度。她有一瞬止住了呼吸,颤着手指去摸他的脉搏,但并未有所发现。 这三年来,他的脉搏虽然渐趋平稳,但也仅仅是平稳罢了,与以往的身子相比,却是大大的不如。此时,男子的脉搏依旧是那般平稳如常,没有半分起势。 心里就像被浇了一盆冷水。 定是想他醒想得疯了,这世间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把他的手放下,弯了弯唇角,自嘲一笑。 凌昭云手中的玉扇原本已经停了,但见到她失望地放开手,亦几不可闻地一叹。 九夜见到她的动作,焦急地打转,又开始搬动兰箫的手,要将那只手推到玉棺外面,送到白轻墨的面前。 白轻墨看着它的动作,直接将它从玉棺中拎出来,拎在自己的面前,道:“别白费功夫了,他若是醒了,自然由不得你来乱动他的身子。” 九夜四条腿在空中扑腾了一番,跳下了地,大尾巴在她足面上扫了扫,委委屈屈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那寒玉棺,然后蜷到一边去了。 凌昭云顿了一顿,摇了摇扇子,道:“它兴许亦盼着他醒来罢。” 白轻墨看了看九夜:“是啊。”然后转向那玉棺中的人,眼眸中掠过一抹复杂的神色,喃喃道,“这个人,一睡便是三年,他自己倒干净得很,也不管有多少人为他牵肠挂肚。” 窗外的阳光明媚得恰到好处,凌昭云站在窗口望了望外头的景色,回过头来,道:“你可知,前几日,单飞又收拾包袱离家出走了。” 白轻墨扬起眉梢一笑:“看来,老门主对于自家独子成了断袖这件事还是不太能接受。” “连明宗那些长老都没说什么,这单老前辈还真是古板。”凌昭云咂了咂嘴,“北堂寻那小子早已跟宗内的长老们坦白了他们二人那桩事,只是暂时有一些反对的声音,过了些时候便也由他去了,这明宗外门少主的位子还是坐得稳稳的。反倒是单飞那边搞不定,当真出乎我的意料。” “上个月他还跑来我这儿炫耀,说收了一个女弟子,根骨奇佳,适合传他衣钵。”白轻墨搁下瓷碟,取了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结果第一回偷东西便偷到了祁家的头上,无芳二话没说便去找他理论,不仅将东西还了人家,还赔了不少银两。” 凌昭云笑了一声:“早年他便敢来你沉月宫动你的莲和璧,只是有北堂寻管束着,近些时候手脚干净了些。此番收了个弟子比他还要了不得,成日里闲的没事干,便一颗心钻研如何做那梁上君,胆子更是大得包天。” “既然如此那便帮衬帮衬,横竖我近些时日来也闲得慌,多些乐子也不妨事。”她伸了个懒腰,“你不是要去白驼山庄喝喜酒么,时辰不早了,赶紧去,省得误了吉时。” 凌昭云望了望日头,道:“确实不早了。”转过身来敲了敲绪儿的脑袋,“你就跟着你干娘,今儿个日头好,将她拖出去走走,省得成日闷在屋子里憋坏了。” 绪儿从凳子上跳下来,看了白轻墨一眼,又看向自家爹爹:“可是干娘只喜欢干爹,不喜欢出门。” 凌昭云再在他脑门上一敲:“你干娘不是教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么?这便是最适用之处了。” 绪儿如梦初醒,小巴掌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几乎是立刻做出一副痛不欲生的脸来,颠颠地跑过来抱住了自家干娘的大腿,仰起脸,那神色好不伤心。 白轻墨嘴角抽了抽,哼笑一声:“这你倒是活学活用。” 凌昭云摇起玉扇,笑道:“既然如此,今日便劳烦你照看他一天,听说城里有人抛绣球招亲的,你也有好些日子没去热闹的地方了,带他去看看也无妨。” 外边折阙正候着,打开了门。他迈出了门槛:“晚些时候我会来将这小崽子领回去,告辞。” 目送自己爹爹走出了殿门,小崽子紧紧地抱着干娘的大腿,泫然欲泣地注视着她。 殿门口的折阙看见里头这光景,犹豫了片刻,问道:“宫主,今日可是要……?” 白轻墨看了那伤心欲绝的小崽子一眼,再回头看了一眼玉棺中的兰箫,道:“罢了,着无涯雪升照顾好他,你随我,带绪儿出门罢。” “是。” 菱州城内一如既往的繁华。 茶馆里,台上的男男女女脸上涂着厚厚的妆彩,演着一台苦命鸳鸯的戏,此时恰好演到那女子的家人将上门求亲的男子赶出门去,女子哭哭啼啼男子愁眉苦脸的桥段。 小凌绪站在椅子上,紧握着小拳头,看得津津有味。 折阙抱着剑坐在一旁,望着台上,面上冷冷地看不出任何兴味来。 白轻墨就着果盘里剥了个枇杷送到绪儿的嘴边,后者张口咬下,却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她微微一笑,擦净了手,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耳边是戏台上喧闹的锣鼓声,也有众看客们闲磕牙的聊天声,忽然,耳际钻入隐隐约约的“临风山庄”之类的词,她仍旧闭目假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听说了没,临风山庄的二小姐快要出嫁了。” “是啊,对方似乎是苍山派的一名普通弟子,虽不是什么惊才绝艳之人,但据说也是一表人才。” “唉,话虽如此,但这韩二小姐如此尊贵的身份,这桩亲事却有些门不当户不对了。” “可别这么说,没准儿人家二小姐是真心喜欢人家呢。” “那可说不准,你们可还记得当初临风山庄尚且独占鳌头之时,这韩二小姐曾与那碧落的教主有过一段风闻?” 风闻? 白轻墨唇角一弯,确实有这么一桩事,若非此番听人提起,她倒还真忘记了。 闻得那几人提到兰箫,她又略略提起了几分兴致,凝神听着。 “说到这碧落教主啊,那可又是不同的人了。当初咱们倒也还觉着那二人有点儿苗头,可如今,唉,碧落教与沉月宫皆今非昔比,更何况,早在魔宫尚未被灭之时,碧落教主便与我们菱州的沉月宫主在一处了,哪里还有她的事儿。” “说的也是。这韩二小姐自碧霄山回来之后便大病了一场,据说险些丧命。如今能得康复,且觅得一个好夫婿,也算是上天保佑了。” “是啊,像咱们做女子的,不就是想要嫁得一个好夫家么。不过话说回来,这三年来,江湖上都不见碧落教主的踪迹,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嘘,这儿可是菱州,说不定身边哪儿就有沉月宫的人呢,可别胡乱说话。” 耳边议论声渐消,白轻墨轻舒了一口气,没有再听。 碧霄山那一场交锋之后,由于自身以母蛊吞噬子蛊的关系,韩雨微没能与百里丞艳同归于尽,反而为其所累成了重伤,岑柳当即将其挪入明宗,以最好的药材和最为精妙的医术保住了她的命。按理来说,她虽然伤重未死,也需在明宗静养一段时间,但她并不愿意在碧霄山上久留,短短几日便已同韩子龙下了山启程回到中原。白轻墨等人原本对她不予理会,但碍于岑柳的面子,柳非烟只好花功夫为她医治,这才得以彻底保住性命。 那一战,碧霄山顶上仅有两人殒命,而岑柳和北堂寻亦依照岑风的遗训将其与百里丞艳合葬,那二人总算得了长久的相伴。 可兰箫,却丢下了她三年。 初时,她日日守在他的棺旁,茶饭不思,分分秒秒都在盼着他在下一刻醒来,可到了后来,那种极为焦虑的心情逐渐地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稳的等待。 祈无芳曾经问过她,为何不在沉月宫鼎盛之时趁势一统武林,反而让临风山庄继续坐着那个徒有虚名的武林盟主之位。她是这样回答的—— “这武林,要有人来争才有意思。若要一统武林,也要等他醒来,与我一同拿下这风雨江湖。” 三年来,她始终维持着碧落教在武林中的地位,即便失了教主,它也依旧是江湖人心中难以企及的极势之地。她等着他在某一日醒来,陪她一起登上武林的至高之位,而若是他从此长睡不醒,她亦无法强求。 横竖他们已经成亲了,日后能够如此相守,纵有遗恨,却再无不甘。 台上的戏折子已演到末尾,男子因无法与爱人相守而重病不起,最后郁郁而终,而那女子听闻男子死讯之后,拿起一把剪刀,便在闺房里自尽了。 原来是一对苦命鸳鸯的故事。 一旁的小凌绪看得甚入迷,哭得肩膀一抽一抽,满脸的泪花,袖子上沾满了眼泪鼻涕,小鼻子通红通红。 见他朝着自己蹭过来,白轻墨拿出丝绢帮他擦了擦脸,道:“看得过瘾了?” 绪儿就着丝绢擤了一把鼻涕,点点头,又摇摇头。 “那是怎么?” 绪儿从椅子上跳下来,蹭到她的腿边,抹了抹脸:“看得很伤心。” “不过是一台戏,有什么可伤心的,等你长大了,要经历的可比这多得多。”她摸了摸他的发顶,笑了笑,“若是看得累了,待会儿带你去西街吃酿花圆。” 夜降临得很快。 孩子总是精力旺盛,绪儿玩了一整天,到了晚上虽然累了,却仍旧在庭院里上蹿下跳停不下来。 一轮满月挂在天上,温润的光洒在院子里,如水一般莹亮。 折阙侍候在一旁,石桌上搁着一盘水灵灵的龙眼,白轻墨靠在石桌边上,一手托着腮,看着绪儿蹲在花丛里,小指头就着月光仔细地数着白色的兰花花瓣。 已有许久未曾去过人多的地方,一直未有不适,然而今日在城中陪着绪儿逛了一整天,眼下回到宫中,四下安静,即便有个孩子活蹦乱跳,却依旧觉得落了几分清寂。 天上的月亮很满,很亮,亮得连周边的星星都不见了踪影,是难得晴朗的天气。 绪儿从花丛中跑出来,拍了拍身上沾着的泥土,来到石桌边,踮起脚够着桌上的龙眼,带来一股淡淡的兰香。 她微微一笑,将果碟拿下桌,放在他的面前,道:“今日可玩得尽兴?” 绪儿将一颗龙眼塞进嘴里,一面点头,一面含含糊糊地道:“干娘不也玩得很开心么?你在看见街边那花灯铺子的时候都笑了呢,绪儿很少看到干娘笑得这么好看。” 她一怔,然后弯了弯唇角,眼中流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暖意:“是啊,已经很多年没见到花灯了,有几分怀念。” 那一年元宵,同样是这般好的月色,他与她放了一盏花灯,那时她说她不信这个,他则说只不过是留个念想。她不知他当时许的什么愿,只记得自己想了片刻,却并无什么强烈的愿望,便只当做玩闹过去了。 若是早知今日,她当年就不该放过那个机会。就像他说的,即便是留个念想也好。 绪儿就着白轻墨的手吐出一个核,沉默了半晌,仰起脸问道:“方才戏里的那个小姐姐为什么要自尽?那个小哥哥不是也说了,等自己死了,要她找个好人家继续过好日子么?” 白轻墨失笑,原来这孩子还在想着方才那一段戏文。 “生活所迫,那个小姐姐必然已经将全心都托付给了那个小哥哥,小哥哥若是死了,那么她的心也跟着死了,既然如此,继续在世上苟延残喘又有何用呢?” 绪儿想了想,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注视着她,继续问道:“那,干娘是不是也把自己的心全部托付给干爹了?” 她将果碟搁回桌上,擦了擦手,看着石桌上的纹理:“是啊。” 绪儿眨了眨眼睛,想了片刻,再问:“那,若是干爹也死了,你是不是也要和他一起死?” 未料到这孩子竟问出这样的问题,她一时怔住。 兴许是沉默的时间长了,绪儿抓着她的裙子,有些急地道:“绪儿不想要干娘死,干爹也不想要干娘死,干娘既然把心放在了干爹那里,干爹必然也把心放在了你那里,干爹要是带着干娘的心死了,干娘也要带着干爹的心一起活下去呀。” 一旁的折阙将目光转向绪儿,冰山一般的脸上浮现一抹奇异的神色。 白轻墨怔怔地看着他,眸中许多复杂的情绪掠过,然后重归平静,月色如水,落在她的脸上,那双眸中似是染上了一层月华。 “是啊。”她轻轻开口,“我怎么能死呢,我要带着他的心一起活下去呀。” 外边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她回神,见无涯正走过来。 “宫主,凌楼主已在宫门口等候,说是时辰不早了,便不进来叨扰,让属下将凌小公子带出去。” 她看向绪儿,弯起唇角,拍了拍他的头:“去罢,你爹来接你了。” 绪儿踮起脚来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留下浓浓的果香,然后牵着无涯的手走了出去。 她站起身来,对折阙道:“你也去休息罢。” “是。” 院子里再无旁人,她抬头望了望天上那一轮圆月,然后慢慢行向寝殿。 殿中未点灯,窗户仍旧是白天那时打开的,深白的月光从窗口泻入,洒在那寒玉棺上,泛出莹莹的光。 她步履停顿了一下,然后朝着那玉棺走去。 视线在棺沿不断地深入,她的心一点一点地提起来,直到看尽了那光滑的棺底,她的眼睛睁大,一股前所未有的惊惶浮上双眸。 那棺中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兰箫的影子? 她蓦地扬声:“折——” 一抹淡淡的兰香从鼻端飘入,不同于殿外那大片的兰花香气,那是一种极为温润,若有若无却紧紧地牵挂住每一个神经的气息。 一只手从背后触上她的脖颈,慢慢地滑至她的脸侧,带着熟悉的热度,将她的脸一点一点地转过去。 泪水倏然涌出眼眶。 眼中印入一片衣袖,她不敢抬头,眼前却已经浮现出那一双刻入骨髓的眼,耳边响起早已融入每一寸血液的声音—— “若是我死了,你可是要带着我的心一起死了?”顿了一顿,那唇角弯起一个久违的弧度,“那,我可要死不瞑目了。” 【全书完】 第144章 番外一·婚媒记 碧落教主和沉月宫主大婚! 碧落教主兰箫和沉月宫主白轻墨大婚! 碧落教主兰箫和沉月宫主白轻墨即将在凉州大婚! 消息在江湖上犹如炮仗一般一点就爆,伴随着初夏时节刚刚浮起的热意跑遍了武林的每一个角落。 大红镶金的喜帖送至各大门派的掌门案前,接到帖子的人,有的喜上眉梢,有的受宠若惊,有的忧思俱涌,有的喟叹点头,反正是令得不少人在短短几日之中立时忙碌起来。 源源不断的彩礼送进碧落教和沉月宫的大门,负责管理礼册登记的兰雍和无涯尽管连续多日忙碌不堪,但那脸上隐晦又招摇的笑容还是很明显地表达出了其内心难言的激动。 而对于其他几位护法和座使来说,这喜悦便来得更加纯粹—— 他们的教主(宫主)就要成亲了! 碧落教和沉月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每个人都没闲着。大红色的窗花锦绫四处装点,碧落教中从未有过如此喜庆的景象,连兰园中都撒了金红的花雨,那碧绿的茎叶和雪白的兰花上点缀得极为亮丽。十里红毯自主殿一路铺向教外,比天外红霞还要耀眼万倍。 大婚当日,凉州城内所有茶馆酒楼皆免单畅饮,一切费用由碧落教包下,尽管普通人并不能接近碧落教方圆十里,然则这等便宜喜事仍旧让不少人乐开了花。 沉寂了三年的碧落教主啊,终于有动静了,而且一出来便是这么大一个动静,这让人怎么吃得消哟。 单飞卧在树上,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贺礼人流,将酒葫芦倒过来,最后一滴醇酿入口,咂了咂嘴,树冠哗啦一声响,蓝影一闪,凭空落下几片叶子,而人已不见。 身为天下第一神偷,单飞自认为自身操守很对得起这个名号,白天黑夜无论何时,他都穿着一身朴素低调的黑衣隐没在人群里,方便随时下手。 脚下生风在众人之中穿梭而过,许多人只瞧见一道蓝色的残影。单飞嫌弃地瞥了一眼身上,若非今日那二人大婚,他才不会换这一身醒目骚气的颜色。想想那日他翘着二郎腿坐在那人眼前喝着酒,怀里忽然被扔进一张喜帖,还没来得及感叹这镶金喜帖的大手笔,愕然抬头,只见那人从一堆文书里面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半月后,若是再让我瞧见你这一身黑衣,那这层皮,我便替江湖人帮你扒了去罢。”那人语气凉凉,却威胁劲十足,他当即打了个抖,暗自提醒自己,这睡了三年的人起床气怕是还没过,估计要比从前更不好惹了。 不过虽说这要求诸多,但只要酒水管够,他就什么抱怨都没有了。碧落教的花酿可是天下独有的好味道,外头还买不着呢,而兰箫让他免费喝了十几年,单飞自认即便是个偷儿,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偷儿,就冲着这一点,在他婚礼上也得好好表现一番。 单飞咂了咂嘴,一路奔向酒窖。 酒窖在兰园的下方,面积却比兰园要小了不少,仅有大约七丈方圆,这对于碧落教一贯的大手笔来说,显得有几分萧条。单飞轻车熟路地来到酒窖门口,刚要开锁,却见那锁有几分松动,有些意外地“诶”了一声,继而摇头心中大叹如今兰箫有了美人,对自家的宝贝都不上心了,连锁坏了都不管,于是一面摇头一面开了锁,钻了进去。 当单飞钻进地窖的那一刻,浓郁的酒香便渗入了其身上每一个毛孔,一缸一缸的陈酿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窖中,盖子上皆裹着红布,那陈酿尚未入口,人便已经醉了。 酒窖大门在身后关上,单飞顺着台阶走了下去,绕过那些宴席上要用的酒坛子,找到一个角落里的酒坛,打开坛盖,扑鼻而来的醇香让他闭起眼嗅了嗅,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拿起木瓢,打了酒灌入葫芦里,靠着墙根坐下来。 算算时间,离新娘子到这儿还有半个时辰,再让他喝两壶酒,足够,足够了。 这么想着,他索性闭上眼睛,靠在墙根喝起了酒。 地窖中极其安静,连一只老鼠都没有,浓郁的酒香充斥着整片空间,是打盹儿的好地方。 忽然,一声轻微的窸窸窣窣传入耳际。 单飞耳廓微动,眼睛睁开一条缝。 难道真有老鼠? 又一声轻微的摩擦声。 单飞眉头一跳,眼睛睁开。 凭他多年的梁上作业经验,这声音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他,那是衣角擦过酒坛子的声音,就在离自己三丈之内的地方。 他眼中冒出精光。 好家伙,竟敢在碧落教里玩这一手,老子当了这么多年的梁上君子,还没见过敢在老子面前班门弄斧的,今日便做一回抓贼的,就当是报答兰箫那小子十余年的酒饭恩情了。 只听对面声音极细,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若非他习武多年练就一副好听力,压根儿便不晓得此处有人。此人武功即便不是一流也能算作二流顶尖,尤其是轻功,落脚无声,极其灵巧。 单飞贴着酒缸小心地移动,没发出一点声响,眼前已经出现一小片衣料,他眯了眯眼,猛地窜起,一把抓住那人将其提起:“臭小子,敢在老子面前偷东西,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话音一落下,他看清了那被自己抓着后领之人的脸,愣住:“怎么是你?” 面前之人一身利落的男子劲装,可身量纤细,尤其是那一张脸,白白净净的颇为清秀,分明是个女子。 那女子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后领还被单飞拎在手里,咧开嘴冲着他笑了笑:“嘿嘿,师傅,好巧。” 单飞瞪了瞪眼睛,眉毛一横:“小兔崽子,你来这儿做什么?那伪君子可不是好惹的,要是让他晓得有人偷进了他的酒窖,肯定要扒你一层皮!” 女子赔笑道:“师父教训的是,碧落教主要是晓得我进了他的酒窖,不仅要扒了我一层皮,还要扒了师傅您一层皮,徒不教,师之过么。” “你再说一遍。”声音咬牙切齿略显阴沉。 “徒儿今儿个什么都没干,碧落教的酒窖是个什么东西?没听过没听过,师傅也没进过。”少女很快反应过来,愈发灿烂地赔笑道。 单飞冷冷地哼了一声,松开了她的后领。 这少女名叫流鑫儿,是他年前兴致忽起收的徒弟。流鑫儿,旁人一听便觉得是个很有钱的名字,可他却觉得晦气。流鑫儿,流鑫流鑫,不就是往外流了一堆金子的意思么? 好在这丫头虽然入门不久,但还算机灵,暂时能算得上是得意门生,当然他暂时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徒弟。 虽说这徒弟头一回独自作业便被金主祁家发现了,且在被逮之后意外地有骨气,宁死不降进而与祈无芳结下了梁子,让他倍感痛心疾首甚是丢脸,但每每想到自己的独门绝技终于后继有人且有希望发扬光大开枝散叶,正离家出走孤身在外的单飞便免不了一阵欢呼雀跃心潮澎湃。 二人正合计着将此事揭过,门口忽然有了几声响动,一个女声隐隐约约传过来:“诶,这锁怎的……”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分别向两头蹿去,流鑫儿藏身时轻轻地“哎哟”了一声,大约是碰到了酒坛子,然后迅速收敛气息,隐藏在了角落里。 地窖的铁锁被打开,木门推开投进来一方光线,有人站在了光线里,朝着酒窖里四下扫了几眼。 昏暗的酒窖里香气浓郁醉人,大大小小的酒坛子安静有序地摆放着,没有半点异样。 又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口走近,男子的嗓音略嫌冰冷:“怎么了?” 是轩羽。 “没什么,大约是先前取酒的人没锁好。”那女子的声音有些犹疑,但很快又爽利起来,“来来来,进来搬罢。” 单飞早听脚步声便晓得是兰蝶,眉头跳了跳,暗暗压低了身子,更加放轻了呼吸。 兰蝶:“搬那个小的,一百坛。” “是。”整齐的应答声后,丛簇的脚步声进入地窖,搬东西的声音不绝于耳。 轩羽道:“小坛搬起来麻烦,又显得你们教主小气。不如搬大坛的,看着也威武些。” “大坛都是十年以上的陈酿,要留着自家人慢慢品的,给外头那些人牛饮,岂不是暴殄天物。”兰蝶的声音有些不满,“那些就早就被单飞那个臭小子不知偷喝了多少,所剩不多,才不给外人喝。” 轩羽没答话。 碧落教的门人动作都十分麻利,一百坛酒很快便搬完了,兰蝶与轩羽皆退出去,木门重新关上,上了锁。 单飞耳朵动了动。 待脚步声走远了,确定外面的人听不见里头人的说话声,单飞才从一坛大酒缸后面探出个脑袋来,左右看了看,然后直起腰,舔了舔嘴巴,一把掀开跟前酒缸上裹了红布的木塞子,笑得淫/荡:“徒儿啊,徒儿,走远了,咱喝酒,喝酒。” 无人回应他。 单飞也不在意,还当流鑫儿是胆小怕外头人发现,拿着自个儿的葫芦往酒缸里打了满满一壶陈酿,猛灌了一口,闭着眼发出满足的喟叹,回味了许久,又唤了一遍:“徒儿?” 仍旧无应答。 单飞觉得有点不对,睁开眼睛。 “啊!”一声惨叫,神偷向后一蹦,险些一屁股撞倒后头的酒坛子。 兰蝶手腕上银丝一卷,止住了单飞向后倒的势头,然后皮笑肉不笑,手腕一用力,单飞整个人被提起来,甩到了门边上。 “哎哟娘诶,我的老腰……”单飞滚在地上哭喊。 “别说你这把腰了,我看,你这层皮也不想要了么。”兰蝶弯下腰,笑眯眯地抚摸着单飞的脸,然后滑到脖子。 单飞吓得夹紧了屁股:“哎呦姑奶奶,姑奶奶,求您,千万别跟你们家教主告状,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身后的木门一下子被拉开,轩羽大步走进来,扯过兰蝶,冷瞪单飞:“谁让你碰她。” 单飞懵了:“我啥时候碰了她,是这个色女碰我的!” 轩羽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将兰蝶往自己怀里搂了搂:“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跟他谈什么条件。” “你说的。”兰蝶狡黠地转了转眼珠,在轩羽脸上亲了一口,然后低头看向单飞,立刻变脸,满面的无可奈何兼凶神恶煞,“这就没办法了,我原想帮你一帮的,奈何我家这位不肯。爱莫能助了。” 言罢便一手以银线拖着单飞,一手挽着轩羽往门外去。 这时酒窖里又传来一声磕碰,单飞顿时心中大叹,这个死心眼的徒儿,他都被逮了,这时候便不该再出来自投罗网。他一面郁闷着自个儿这徒儿如此不成器,一面扭过脖子过去看,这一看,便把脖子给扭了。 兰蝶亦有些意外。 只见一袭白衣的北堂寻从酒窖里钻出来,看了一眼地上的单飞,再看向兰蝶与轩羽,弯了弯腰,拱了拱手,道:“二位,此番确是我们冒失,给二位添了麻烦。今日毕竟是兰教主与白宫主大喜之日,总要欢欢喜喜的才好,还请二位看在往日的交情上暂且揭过此事,来日必当重谢。” 兰蝶看了一眼轩羽,撇了撇嘴,指尖一动,“咻”地一下收回了捆在单飞腰上的银线:“罢了,看在北堂少主的面子上,且饶他一次。” 单飞捂着脖子疼得龇牙咧嘴,一面惊讶于北堂寻的忽然出现,一面愤怒地看向兰蝶:“我们俩到底谁跟你有交情,我求你的时候你怎的半点都不通融?” “咱俩是有交情,可这交情抵不过我对教主的忠心。”兰蝶耸了耸肩,“可北堂少主功夫好人也好,我打不过他,为小命着想,我自然就放了你了。” 单飞揉着脖子站起身,郁闷地望向走出来站在阳光下身上还沾了点儿灰的北堂寻:“你何时躲在里头的?你竟比我先来?” “我来可不是为了偷酒喝,我是来寻你的。”北堂寻道。 “你怎知我会来这里?” “猜的。” “可我怎么不知道你也来了?”单飞活动了一下脖子,斜睨着他,“我在教门口待了许久了,也没见你们明宗的人。” “因为我先去见了一位前辈。” “谁?” “你爹。” 第145章 番外·婚媒记(二) 望着单飞目瞪口呆的表情,兰蝶偷偷地捂着嘴笑。轩羽有些无奈,兰蝶看了一眼他的表情,嫌弃地道:“走啦走啦,教主还等着呢。” 于是拖着轩羽走了。 单飞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你怎么去见我爹了?” “听说你最近逃家,我想着能不能帮你同你爹说一说。”北堂寻走过来,帮他拍了拍身上的灰,“你爹到现在还一点都不同意?” “这不是就我一个儿子么,他前几年都一直想着抱孙子,忽然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能抱孙子了,而且自个儿儿子的媳妇儿还是个男人……他老人家郁闷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单飞撇了撇嘴。 北堂寻点点头表示理解,过了一会儿问道:“可你们父子二人总不能一直这样僵下去罢?” “且走一步算一步罢。”单飞揉着屁股往外走,“对了,你是怎么去见我爹的?他没一巴掌把你赶走?” “令尊还是很讲理的,并不似你先前说得那般暴躁。”北堂寻道,“我从山上拿了些雪松茶和雪莲子给送给令尊,令尊不仅收了而且态度还比较和蔼,看着不像是那样顽固不化的人。” “那是因为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小子长着这一副人畜无害的小模样,又是明宗少主,谁敢跟你抬杠?”单飞不屑地道,“你等着罢,我爹就算是收了你的礼,下一次见你也是翻脸不认人的。” “那下回再说罢。”北堂寻无所谓地笑笑。 单飞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回过身走了几步去看酒窖的门,已经被兰蝶锁上了,拧了拧眉。 “怎么了?” “没怎么,那丫头机灵得很,估计早就自己跑了。”单飞转过身继续走,有些惋惜,“唉,被兰蝶逮了个正着,连一坛酒都没顺出来,就剩这么点儿了。”说着掂了掂自己的葫芦。 北堂寻一笑,从身后取出一只水囊,颇水灵地眨了眨眼。 单飞眼睛一亮,一把夺过来,另一只手重重地拍上北堂寻的肩膀,哈哈大笑:“好兄弟!” …… ………… 碧落教门口,艳红的囍色铺了十里,宾客一个一个地见礼道喜然后被请进门,凉州头一回聚集了如此多的武林高手,热闹得前所未有。 当年在碧霄山上发生的事不胫而走,在武林中口耳相传,传出了无数个版本,但却极少有人了解真相。因此对于碧落教主从江湖上消失三年之久的原因,亦有许多猜测,但即便那猜测再多再贴近真相,也没人知道其实兰箫的躯体就放在沉月宫里,也没人料到,时隔三年,这在当年险些步入黑道的两个年轻人竟以如此势头重归武林,还结为连理。 兰雍与无涯主理发放喜帖之事,自然收贺礼点人头的担子也落在了他们的肩上。此时这二人皆难得地喜上眉梢站在门口一个个地接待远道而来的亲朋好友,当然其中大部分压根儿不亲也不好,但这毕竟是他们教主与宫主的人生头等大事,既然有礼收,他们也乐得摆个笑脸出来迎客。 无涯笑眯眯地拱着手将苍山派的新任大弟子请进门,望着那源源不断送往后院的贺礼,那笑意已经蔓延到耳根子,若非碍于场合,此刻他必定是合不拢嘴的。恰逢此时大门外的小厮高唱“修梅苑冷苑主到”,兰雍的眉头跳了跳,无涯虽不知其中关节,但也稍稍敛了神,望着那门口一身白衣鬓边一缕白发的中年女子迈进来。 二人同时见礼:“冷苑主安好。” 冷凝霜挥手,让身后跟随的两名女子递上礼盒,淡淡地道:“恭喜了。” 这语气,冷得冰渣子都要掉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来奔丧。无涯与兰雍皆不曾与这位女中豪杰打过交道,摸不清其性情,但也晓得此人乃是兰箫的亲娘,今日来乃是要做高堂礼待的。二人对视一眼,无涯上前一步,恭敬地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苑主请随我来。” 迎亲的队伍未至,大部分宾客皆未落座。冷凝霜走进去,许多人的目光皆追随着她,有人暗中窃窃私语,却并无人敢冲其指指点点,也无人上前来打招呼。冷凝霜则当做没看见,在无涯的指引下径自坐上了上座。 兰雍望着那边,心中暗叹,这江湖上恐怕没几个人知道修梅苑的冷苑主就是他们家教主的亲娘,这冷凝霜隐世将近二十年不出,且门中仅招手女弟子,在江湖人心目中已是灭绝师太一类的人物,今日被别人晓得她竟有个儿子,还是个了不得的儿子,不知又会激起多少风言风语。 想到这里,兰雍忽然觉得,这位冷面菩萨或许心肠并没有那么硬,不论母子俩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毕竟还是出席了大婚的,也许是不忍心让自己的儿子成亲时无人可拜罢。 他微微叹息,此时大门外报出的名帖又令他精神一震,举目望去,果然是凌昭云携风琉月与祈无芳三人并肩行来。祈无芳穿了一身淡金色的袍子,凌昭云仍旧是一身白衣,不过头顶的发冠换成了淡红色的锦带,手中一柄玉扇摇得风生水起,风琉月则挺着五六个月大的肚子,三人笑着走过来。 兰雍连忙迎上去,还没待他发话,风琉月便抓着他道:“兰兄,你可瞧见我们家绪儿了?” 兰雍愣了一下,转头看了眼凌昭云,见后者无奈地耸了耸肩,知道凌家的小公子又逃家了,有些无语,但望着风琉月那急切的脸庞,也不好说什么风凉话,只诚恳地道:“没瞧见。”想了想再添上一句,“令公子聪明伶俐,不会走丢的。” 这时候无涯回来,看那脸色不是特别欢快,凌昭云挑了挑眉:“怎么,难道出了什么岔子?” 无涯苦笑着摇摇头:“这倒没有,只是修梅苑的人来了,气氛有些不妙。”他们这些个护法座使说白了只是个跑腿的,眼前的二位可是这场婚事的全权主办人,所有的排场一切的点子都是他们操办布置的,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他们教主必然第一个将这两人脑袋拧下来。 “没事儿就行,你们办事我放心。”凌昭云远远看了眼坐在高堂上闭目养神的冷凝霜,拍了拍兰雍的肩膀,“客人到了多少?” “来了七八成,剩下的就算没来也差人送了贺礼,还差柳前辈、岑掌门,还有单飞。”兰雍翻了翻手中的册子,道,“不过单飞应该早就来了,只是躲着他爹呢。” 祈无芳点点头,这时门口又唱道:“柳非烟柳谷主到!” 宾客们皆齐刷刷地转头去看,待遇见柳非烟丹凤眼其实凛然地一扫,便又齐刷刷地转开去。毕竟毒后二十余年余威犹存,且跟沉月宫主关系不一般,一般人就算在老虎尾巴上拔毛,也不敢招惹这天下第一毒。 柳非烟并未带什么人跟着,但也不是一个人来的。门口的小厮虽然未报,岑柳却好好地跟在她身后。 武林中见过岑柳的人屈指可数,就算见过也基本上忘了,因此便当他一无名小卒,并未给予什么注意。 此刻无涯回来,见柳非烟大步行来,在场几人皆拱手道:“柳前辈,岑掌门。” 岑柳摇头示意低调:“叫我岑柳便是。” 几人皆点头。 兰雍望着这对母子,有些纠结地开口:“你们二位,待会儿谁坐上座?” “当然是娘。” “当然是他。” 二人同时开口。 兰雍、无涯:“……” 柳非烟不满地看向自己的儿子:“我又不是你们岑家的人,丫头成亲,关我什么事?” “就算不是岑家人,您也是妹妹的娘家人。”岑柳有理有据,不温不火,转头询问无涯,“白家可有人来了?”见无涯摇头,他继续道,“这白家若是有人来便罢了,可白家只送了礼,我在江湖中籍籍无名,若是贸然坐上去说是她的兄长,未免有些不上台面。妹妹到底是一宫之主,可得有个撑场面的人。” 不待柳非烟反驳,无涯便接道:“有理有理,岑掌……岑兄言之有理。兰教主这边来的可是亲娘,修梅苑的灭绝师太啊,那上座必得一绝一毒方可平衡,柳前辈,您可不能让我们宫主吃这个哑巴亏。” 柳非烟眉头一跳,不待发作,凌昭云便暗中拧了无涯胳膊一把,无声地警告:“说什么瞎话。” 无涯亦意识到失言,只打着哈哈笑。 这边定了人选,便听得外头远远地传来鞭炮响声。众人眼睛皆是一亮:来了! 凉州与连州离得远,光是这迎亲便迎了一整天。一听见鞭炮声,这一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几位护法座使们皆飞快地在教门口列队站好,碧落教的一边,沉月宫的一边,远远地瞧见那远处的路上一身红衣的新郎骑着高头大马,在漫天的金色花雨中缓步前来,礼乐喜庆而欢腾,身后跟着长长的队伍,将新娘的花轿护在里面。折阙亦难得换了一身红衣裳,骑马跟在花轿旁护卫。 客人们皆探头探脑地望着外面,有些与碧落教沉月宫素来交好的则不顾礼数直接跑到外头来凑热闹。祈无芳被挤在人堆里,一双墨蓝色的眼珠子盯着那穿着大红色喜袍头戴金冠愈发衬得面如冠玉的兰箫,酸得牙根都要断了:“这小子,今日看着倒人模狗样。” 不理会身边的咕嘟咕嘟冒出来的醋坛子,凌昭云一手揽着风琉月的腰,笑眯眯地摇着扇子,颇有一番嫁女儿的嘚瑟与惆怅。 鞭炮礼乐声到了近处,客人们碍于面子纷纷落座,却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碧落教与沉月宫的下属们站了两排,给他们的主子让出道儿来。礼乐渐止,鞭炮亦停,喜轿落地,兰箫翻身从高头大马上跃下,喜红的绸锦没有一丝皱褶,他撩起喜轿的帘子,众宾客皆翘首以盼,却见一团白色的毛茸走兽从轿子里窜出来,跃至兰箫肩上,尾巴团起来,是沉月宫主的天山雪狐。兰箫无奈地笑笑,拨了拨九夜的爪子,后者不情不愿地从他肩上跳下,轻巧地落地,四条腿直直地站着,仰着脑袋睁着眼睛望着轿子里,然而这一次没等兰箫撩帘子,里头便探出一个脑袋来,总角小儿从轿子上爬下来,在九夜洁白的皮毛上蹭了蹭手,然后抱住兰箫的小腿,脆生生地喊了声:“干爹!” 不仅众人失望,眼尖的已经看见兰箫额前的青筋跳了一跳。 风琉月见状连忙奔上去将绪儿捞走,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清脆至极,凶神恶煞地道:“教你乱跑!” 绪儿嘴角一瘪,再一瘪,泪珠子眼看就要决堤,却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兰雍看着孩子要哭不哭地皱着脸,颇有点心疼的意思,弯下身来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对凌绪耳语:“不哭,晚上带你去闹洞房。” 欲落不落的泪珠子霎时间收了回去,凌绪那张小脸上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还带着些跃跃欲试的喜悦,风琉月诧异地看向兰雍,后者报以微笑一派儒雅。 这时兰箫已经再次撩起帘子,对着里头微微一笑:“还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一只雪白纤细的手落在他的掌心,折阙在一旁支着轿帘,男子握紧那只手,微微用力,将人从里头接了出来。 新娘头上盖着喜帕,绣花鞋轻轻走下地来,兰箫引着她抬脚跨过轿杆,折阙立即奉上喜绸,令二人各自牵着一头,然后自己跟在宫主身侧,虚扶着往大门里去。 这时候礼乐声又响起,宾客列坐大堂两旁,望着那对新人相携于红毯上步入庭院,在过门槛的时候兰箫都会低声地提醒,然后微微停顿等待,白轻墨则不发一言,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进了大堂,在高堂主位前站定。 乐声渐止。 兰箫觉得今日的白轻墨有些太过安静了,从早晨接了她一直到现在,她都没吭过气儿,这令他在喜悦之余又有些忧虑,拿不准她的心思。 此时正值黄昏,夕阳自门外照入,染红了桌椅板凳,给红毯镀上一层橘色的光。在众目睽睽之下,兰箫尽量表现得心无旁骛,余光扫见身侧之人全身上下皆笼罩在大红的喜服与金红的夕照中,只余一双素手牵着喜绸,令他看得几乎挪不开眼。 忽然很想与她说话,想看见她的笑容,想感受她的心跳。 周围很安静,凌昭云作为主婚人宣布吉时已到,坐在上方从头到尾闭目养神的冷凝霜终于睁开了眼。这一眼恰巧与兰箫对上,停顿须臾,二人各自挪开,不知是什么心思。 一边,单飞终于偷偷摸摸跟在北堂寻的身后潜进了礼堂,在一个十分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下,借着北堂寻的身形挡住了自家老爹的视线,然后从他胳膊底下贼兮兮地望着那成亲的两个人,压低了声音悄悄地道:“你说,站在那儿的那个,真的是兰箫罢?” 北堂寻素来头脑单纯,但此刻却十分清晰地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低声回道:“是兰教主。”顿了顿,补充道,“活着的。” 单飞盯着那人看了许久,忽然解下腰间的葫芦,惆怅地灌了一大口酒下肚,哀怨地盯着酒葫芦:“连上了黄泉路的都能勾回来喝一杯交杯酒,你说咱们俩怎么就这么坎坷呢。” 北堂寻低下头,望着他的神色,一时拿不准他只是在单纯的慨叹,还是在暗示自己也同他喝一杯交杯酒,然而充分思考了眼下的情境后,还是决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单飞见北堂寻在露出疑惑表情后再次坚定不移地将目光投向堂上的新人,重重地垂下头,心中猛烈地叹息。 门外敲了三声锣,表示该拜堂了。凌昭云清了清嗓子,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望了一眼兰箫,挺直了腰板儿,高声道:“一拜天地——!” 二人缓慢地转身,对着门外双膝跪下,迎着夕阳弯下脊梁,新娘喜帕上的穗子落在地面,轻触即起,然后牵着喜绸站起来。 “二拜高堂——!” 二人转过身,下跪磕头,柳非烟始终笑眯眯地望着二人,俨然一副慈母形象,半点看不出当年毒后的辣手威风。柳凝霜则淡淡地看着二人,似乎并不想与兰箫有任何目光上的接触,视线则滑过喜绸,然后落在白轻墨的身上,不是审视,也没有祝福,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 单飞藏在北堂寻袍子下望着兰箫与白轻墨安安静静郑郑重重地拜下去,咂了咂嘴:“这俩人,也能有这么规矩的时候。” 北堂寻则摇了摇头表示不敢苟同:“兰教主与白宫主素来都是认真的人,行事虽随性却自有章法。”说着注视着那场中徐徐起身的二人,视线有些涣散,“他们鹣鲽情深这么多年,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可谓是上天眷顾,如何能不认真对待。” 单飞不过是习惯性地慨叹了一句,却在他这里讨了个没趣,撇撇嘴,继而仰着脖子做出一副“你对你都对”的笑脸来:“嗯,有理,有理。”然而北堂寻低下头瞅了他一眼,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然而这个角度却让单飞硬生生地瞧出三分恼怒的意思来,他素来是个直肠子,愣了一下,问道:“你在暗示我什么?” 北堂寻嘴角一僵,否认道:“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