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哪里死到哪里》 第01章 # 01# 贺阳说他要出去吃晚饭。 “哦,记得帮我带一份回来。” 死党华胥冲他挥挥手,继续忙着和自己下棋。贺阳笑笑,把跟着他跑出来的一猫一狗塞回屋里,单手插在口袋里走出大门。 他决定去两条街外陈姐家的粤菜馆吃鲜虾云吞。陈姐是个爽利大方的广东女人,这道菜是她的拿手好菜,剁得精细的猪肉馅里包裹着整颗的虾仁,手擀的云吞皮很是精道,清汤上撒了一把青翠的葱花,热气腾腾的浓香,舀起一勺云吞吃下去,汤的美味把虾的鲜美提纯到了极致,鲜得恨不能把舌头也吞下去。 这么一想,鲜虾云吞的美味仿佛就在唇齿之间,贺阳稍稍加快脚步走过眼前的拐角,却被迎面而来的阳光刺得眯起眼。两座摩天大楼之间,落日已有一小半没入地平线之下,那血红的光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贺阳下意识的用手挡了挡,放下手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 阳光灼烧视网膜的黑暗褪去,贺阳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 要怎么形容呢?贺阳在那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了某种幻想中的生物。 并不是她有美得多么令人惊心,而是她的气质——太过异质了。 女人微微侧着头,好像正在倾听着什么。她穿着式样简单的白衣红裙,漆黑的长发很随意的披散下来,明明很常见的打扮,却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突兀得就像将一树红花横斜在雪地上,对比激烈得几乎有些刺眼了。 贺阳的脚步不由得顿了一下。然而女人已经微笑着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擦肩而过的刹那,他听见她的声音,含着微微的笑意。 “——别再往前走了。” ……什么? 他下意识回过头去,然而身后已经没有了女人的身影。 空荡荡的街道拐角处,只有夕阳残照,视野中的一切都被染上血一样的红。一只乌鸦突然受惊般从电线杆上飞走,只留下一串惊惶的扑翅声,刺耳得令人脊背发麻。 贺阳犹豫了一下,十秒钟后,鲜虾云吞的美味战胜了心底隐约的不安,他还是朝粤菜馆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如果贺阳知道一分钟后他会看到什么,他这一步绝不会迈的这么果断。 然而千金难买早知道。 于是他就这么走到那家粤菜馆门口,伴随着风铃叮叮当当的声响,推开了实木的大门。 ——新世界的大门就此打开。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逼得他几乎窒息。他下意识的往旁边退了一步,脚尖却碰到了什么温软湿热的东西,贺阳僵硬的低下头去,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陈姐被撕开了喉咙的尸体就倒卧在他脚边,半个胸口一片猩红。血液浸没了他的鞋底,湿热粘稠的触感令他往后急跳一步,肩膀撞在木门上,风铃一阵乱摇,那短促惊惶的声音回响在耳中,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连心跳也跟着慌乱起来。 室内一地凌乱横陈的尸体,铁锈一样的腥甜味夹杂着饭菜的香味,浓得令人作呕。贺阳在晕眩中忽然生出一种错觉——这里不是人间,这里是炼狱。 咕嘟,咕嘟。 饮血的声音随着风铃声顿住。黑暗之中,一双血红的眼睛缓缓张开,朝他看了过来。 “又一个。” 那东西笑着说。 收银台小妹还在抽搐的尸体被随手甩到一边,那东西在柜台后面慢慢站直了身体。 ——跑!!!!!! 仿佛置身于大型猛兽的视线中,贺阳脊背一僵,拔腿就跑! 一声短促的嗤笑,尾音近在他的耳畔。贺阳的瞳孔猛然收紧,还没来得及回过头去,已经被人掐着脖子狠狠摁在地上! “今天真是个坏日子,起码对你来说是这样,对吗,不走运的小子?”男人的中文发音异常古怪,三言两语间尖利的指甲已经刺破了他的皮肤,“哦,见鬼!我讨厌男人的血!” 背后的家伙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气急败坏地甩开手,贺阳这才得到喘息的机会,新鲜空气涌进肺部,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几乎喘不出气。不知道那东西到底用了多大手劲,贺阳觉得自己喉咙都快被捏碎了。 “你的运气可真坏,小子。谁让你要在我用餐的时候闯进来呢?虽然我对男人的血没有兴趣……” 那东西轻蔑的笑了起来,伸手抓住了贺阳的脑袋,话音里带着嗜血的兴奋。 “不过我们的规矩摆在那——不留目击者——所以,去诅咒你那该死的运气吧。” 男人的手劲猛然增大,贺阳觉得自己颅骨都要被他捏爆了一样,几乎就要惨叫出来! 就在贺阳都能听到颅骨咯咯作响的声音时,黑暗中骤然响起一声枪响! 那东西从贺阳背后闪电般跃到一边。贺阳在剧痛中吃力的扭过头来,这才看清楚差点要了他命的家伙——出乎他的预料,那是一个苍白而俊美的白人男子,菲薄的嘴唇上还沾着血的颜色,两颗尖利的獠牙森森的白,猩红的眼睛从金发下冷冷的望过去。沿着他的目光,贺阳看到两个身着黑色制服的男子。其中的高个子放下手里的枪,微微佝偻着腰背,半掀起眼皮,迎上白人男子的视线。 “以残忍手段猎杀人类,违反《国际异人管理公约》第9条;在无关人士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份,违反《国际异人管理公约》第27条;未经允许私自入境,违反我国《异人管理条例》第136条。综上所述,在此申请对眼前吸血鬼的临时处决权。汇报完毕。” 一道电子女声机械的响起。 “允许。” 一瞬之间,气压陡然降到最低点。在仿佛要冻结一般的空气中,吸血鬼的下颚危险地绷紧了。 “别太得意了,小子!” 这句话的话音未落,伴随着一声巨响,吸血鬼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轰!!!” 小个子男子用金属斧子架住吸血鬼的雷霆一击,高个子的同伴眼疾手快地扣动扳机!然而那吸血鬼却比子弹更快!一侧身躲过子弹之后,他猛然抬腿把高个子男人踹了出去! 一阵轰然巨响之后,高个男人从倒塌的墙壁下爬起来,捂着肋骨看着吸血鬼和自己的同伴缠斗,深深的吸了一口凉气。 “嘶……对实力估算错误了,这家伙起码也是个b级货色……我们调查部可收拾不了这种东西啊……” 他苦笑着敲敲耳机,声音微微低了下去。 “喂喂(系统),请联系距离这里最近的处刑部或武装部成员,请他们尽快支援——也许还赶得及给我和搭档收尸。” 电子女声机械的回应道。 “求援信号已发出。正在等待附近的战斗人员回应。重复一遍,正在等待附近的战斗人员回应……” “我可不想在粤菜馆英勇献身啊,说出去会被那帮家伙嘲笑到世界末日的。” 高个子男人吐槽着,抬手把□□架了起来,贺阳隐约看到细微的电光在枪身上一闪而没,他摇摇头,果断将其归为自己的幻觉。他低下头,尽量不吸引任何人的注意,单手撑地悄悄站了起来。 枪声响起的那一刻,刚稳住身形的贺阳扭头就跑! ——开什么玩笑!像他这种每天健健身就满足了的普通人,这种级别的战斗是他能参与的吗?! 在三十秒内冲出粤菜馆跑出这条危险的街道,将枪声和轰鸣都远远甩在身后,贺阳几乎是泪流满面的感激起自己每天晨跑三公里的好习惯。重要的话要说三遍——生命在于运动!生命在于运动!生命在于运动!——起码在这种生死关头!跑得快的人才有活路啊! 一直到狂奔回家门口,贺阳才终于松了口气,他几乎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脑门重重磕在大门上。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出后怕,汗水把整件衬衫都打的湿透,他全身都在颤抖,急促喘息着,肺部和气管一阵火烧火燎的痛楚,大脑里血管跳的都有些疼了。贺阳哆嗦着摸上自己的喉咙,那里还留着几道血痕。 死党开门的时候被他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你这是被谁给抢了?” “要是被抢还好了。”贺阳苦笑着放下手,指尖犹在神经质地颤抖,“比那糟多了……我都觉得我是不是好莱坞电影看多了脑子坏了。” “都说了让你少看点电影。”死党眼尖的看到他脖子上的伤口,声音陡然低了几度,“……那是什么?” “就像你看到的一样,一部吸血鬼大战怪物猎人的大烂片,我是里面死里逃生的龙套a。” 贺阳伤口低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涌了上来。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脸,肩背深深的弓起来,温热的液体打湿了指缝。他的肩膀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死党坐在他身边,轻轻扶着他的肩头,什么话也没有说。良久良久,贺阳终于平静下来,只有声音里还带着几分颤抖。 “……华胥。”他低声唤着死党的名字,“陈姐死了……他们都死了。” 扶着贺阳肩膀的那只手僵住了。 贺阳把脸深深埋进双手里。 “凶手差点把我也杀了……突然来了人和那家伙打起来,我就跑了。” 片刻之后,华胥终于开口了。 “你能打过那个凶手吗?” 贺阳摇了摇头。 “那你留下又能干什么?” “……你说的对。”贺阳苦笑,“我能干什么呢?” 华胥拍了拍贺阳的肩,硬是把他搀了起来,架着他朝屋里走去。 “行了,你去洗把脸,拿酒精处理完伤口之后好好睡一觉……我去帮你报警。” “谢了,华胥。” 贺阳疲惫地拍拍华胥的肩,独自走进洗手间。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第二天早上,都没有警察来找贺阳做笔录。贺阳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陈姐充血的眼睛,一地的鲜血和尸体,以及吸血鬼猩红的笑眼……血腥味好像缠在他身上一样,就算他在睡前已经洗了一个小时的澡,还是在他的鼻端萦绕不去。铁锈味浓烈得令人几欲作呕。 贺阳一夜未眠。到了早晨才迷迷糊糊眯了一个小时。 等他起来的时候,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贺阳打开门口的邮箱,拿出今天的报纸,关上门一边倒水一边看着新闻版块。 “纵火犯火烧粤菜馆!35人无人生还!” 啪嚓一声,玻璃杯摔碎在地,滚烫的开水溅到贺阳的脚背上,然而他却毫无所觉,只是难以置信的看着手里的这份报纸。 ……这是……什么? 尸体和鲜血仿佛还在眼前,喉咙仿佛还残留着差点被掐断的痛楚。然而这份报纸却像是嘲笑着他一样,如果不是隐隐作痛的头颅和脖颈上的伤口淤青还提醒着他,贺阳几乎以为昨天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门铃忽然响了起来,不长不短的三声。贺阳全身猛然紧绷起来,一阵恶寒沿着脊椎窜上。他下意识的握住茶几上的水果刀。 门铃锲而不舍的又响了三声,贺阳犹豫着走到对讲机前,刚摁下按钮,一道熟悉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是我,快开门。” ——是华胥。 贺阳长长的松了口气,这才发觉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把水果刀搁在果盘上,走过去开门。 “你这么早出去干什……么……” 华胥单手撑着门,用下巴指了指他身后的女性。 “昨儿你不是说看到凶手长什么样了吗?那他大概也看到你了。万一他来报复你怎么办?我可不想哪天被人一个电话叫过来替你收尸。所以我托朋友帮你找了个保镖,就是这位。在逮到那个凶手前,她都会住在这儿,24小时保护你的安全。” 贺阳整个人都僵住了。 ——华胥你给我等等,虽然我知道你一向交游广阔,很有人脉门路,但是这位……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也是你这次的保护对象,贺阳。”向女性介绍完贺阳之后,华胥又转而对贺阳介绍起来,“贺阳,这位小姐叫南风,非常擅长搏击和泰拳,打二十个你都没问题。” “他这样的家伙,两百个都不算问题。” 南风摘下墨镜,冷冷的纠正了华胥的话。华胥笑笑,不置可否。 “总之,有南风小姐保卫你的安全,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不!你很有必要担心一下! 贺阳在脑海里呐喊着。眼前的女性例行公事一般对他伸出手,他僵硬的握住了那只手。 “你、你好……南风小姐。” “你好。” 听着这冷冰冰的问好。再看着眼前这位女性和昨天警告他的女子一模一样的脸,贺阳觉得自己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别再往前走了。’ 那句带笑的话音仿佛仍在耳畔一般…… ——不,不对。 贺阳忽然反应过来。 ——她们不是同一个人。 第02章 # 02# 南风的宿舍门被敲响的时候,她正在拆一盒泡面——理所当然的没有调料包——南风对此已经非常习以为常,打开调料盒扔了一勺盐和胡椒进去,这才走去开门,看到门外站着她的顶头上司。 “头儿?” 长发的青年单手撑在门上,抬眼看了眼室内。一如既往的极简风格,朴素得完全看不出这是她住了五六年的宿舍,几乎没有什么人味。瞅瞅茶几上的泡面,青年微微皱起眉。 “你就吃这个?” “你来不是为了问这个吧?”南风冷淡道。 青年摇摇头,将一个牛皮纸袋递给南风,封口上的封条已经被拆开了,南风审视了一会那封条,抬手将里面的一叠资料抽了出来,打头的那张上用曲别针别着一张照片。 “他就是这次的目标?”南风一目十行地扫过文件,“贺阳……24岁,钢琴家,16岁考入维也纳音乐大学……不错的履历。要我去‘处刑’他吗?” “恰恰相反。”青年抬起眼,眼神饶有趣味,“你的任务是24小时保护他——贴身。” 南风的手顿了顿。 “我们是处刑部。” “没错。” “保护人是武装部的职责。” “对。”青年点了点那叠资料,“所以你还有一个任务。24小时贴身观察这个钢琴家。” “观察?”南风随手翻过一页资料,“老实说,是监视吧。” “说观察更好听一点。” 很快翻完手里的档案,南风将资料卷成筒,敲了敲手心。 “所以,他有什么特别到需要‘观察’的地方?” “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死人。” “……头儿,我什么时候得罪过你吗?” 长发青年微微一笑。 “我只是对你有信心而已。” 南风安静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泡面碗——就这个买泡面从来没有调料包的幸运值—— “——你到底哪儿来的信心?” 青年云淡风轻的答道:“我相信你没法更倒霉而已。” “头儿,我能揍你吗?” “在揍我之前,先聊聊正事怎么样?”青年将资料从南风手里抽/出来,“昨晚那件事你还记得吗?调查部第七行动组在城南巡逻的时候遇到了吸血鬼,小队长林靖牺牲。当时对附近的战斗人员都发出了求援信号,任莉他们赶了过去,但你没有回应。” 南风垂下眼帘,下意识地偏过头,避开青年的目光。 “这件事情我应该汇报过了。” “我现在和你谈这件事,并不是要追究你的过失。”青年很随意的靠在门框上,“只是在看林靖他们的战斗录像时,我们注意到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人。在调查部调查这个人的履历的时候,发现了很有趣的事情。” 南风终于将目光转了过来,青年意味深长的看着她。 “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三次出现在异常事件相关现场了。调查部部长对这一点很感兴趣,所以调查了他从小到大的履历,结果相当惊人——他们发现与他有关的死亡事件共计1025件,其中异常事件大约占了357件。当然,大部分时候他都只是在现场出现过或者与相关人员交谈过而已,像昨天那种直接参与进去的情况非常少见,不然我们也不会直到现在才注意到他。” 南风神色微动,道:“现在才发现?” “调查部长昨天为了这件事骂了手下一个小时。不过也不怪他们,打个比方,你上午路过荔湾尸场——咳,我是说荔湾市场——下午就有人自杀了,一般人都不会觉得这件事和你有关吧?” “所以呢?”南风有些不耐烦了,“这种任务应该是调查部的吧?” 青年的目光明显漂移了一下。他咳嗽一声,想要结束这段对话。 “总之,你好好完成任务吧。” 南风眯起眼,双手抱胸上下审视着青年,片刻之后,她冷冷开口了。 “你和调查部长打牌又输了?赌约的代价是这个任务转给我们处刑部对吗?” “……” “我说真的,头儿,和预言系能力者打赌这种蠢事,整个机关只有你才能干得出来。” 毕竟那位调查部部长,可是来自【预见】的羲家。 “……这个任务你不做就算了。”青年将资料卷起来,“我去和上面协商换人。” “无所谓。”南风无聊似的移开视线,“任务安排给我我就会做好。头儿你给老七打电话,通知他过来接任务了。” 处刑部一般有24个调查组,每个调查组又按实力编为26个小队,每个小队都是两人搭档。南风的搭档就是老七,但是老七的性格实在太过一言难尽,如非必要,南风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 青年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复杂,南风见状,心底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老七他又怎么了?” “简单点说就是……”青年看看天又看看地,好半天才含糊的解释了一下,“他昨天跟人玩的太high,出了点差错,现在人在医院,至少一个月内是没法做任务了。” “……” 南风一点都不想知道自己的搭档到底又做了什么……让处刑部长这种人犹豫了半天都难以启齿的事! “总而言之,这个任务你得一个人做。”青年低头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收拾收拾我们去贺阳那里吧。” “我知道了。你到楼下等我。” 南风冷淡说道,在青年转身的时候,忽然喊住了他。 “华胥。”她唤了他的名,“如果那家伙确实有问题——” 青年回过头,唇角泛起一丝笑意。他抬起手来,在额角比了个枪一样的手势,指尖敲击着颅骨,轻而闷的一声响。 “——你有处决权限。” 他笑着说。 南风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随后关上房门。 随手将刚泡好的泡面扔进垃圾桶,油污在垃圾桶里的红色长裙上泼开,肮脏得像是氧化的血迹。南风从衣橱里拿出一套衣服去洗手间换上,路过镜子的时候,她面无表情的看着镜中的那个女人。 “昨天你在那儿吧。” 她问。 脑海里有一个女声低低的笑起来。她的嗓音是那样柔美,又带着几分妩媚的情致。 “是啊,我在那里。” 南风无言的抿紧嘴唇,然而脑海里的声音却不放过她,含笑的尾音甚至往上扬了扬。 “你该不会在生气吧?气我没有救他们?” 听到这句话,南风霍然抬起眼来! “谁会生你的气。”半晌,她短促地冷笑了一声,“我从没想过你会救他们。” “那你是在为他们的死亡愤怒吗?” 对于这个问题,南风只以冷笑回应。 她和调查部的人不熟,连林靖是谁都不知道,要说她为他们的死感到多么悲痛,未免也太假了。 她气的只是—— “这次只是我一时疏忽才让你出来了,没有下一次。”她冷冷盯着镜中的那双眼睛,“一个被关在我身上的女鬼……” 后半句是什么呢?南风没有说下去。她将目光从镜子上移开,再也不看一眼,利落的换好衣服。将洗手台上的洗漱用品收好,她的东西不多,再加上几套简单的换洗衣物后刚好装够半个休闲包。将黑色的休闲包拎在手上,南风也不再看这房间一眼,径直走下楼去。 华胥正靠在楼梯扶手上,指间夹着一只香烟,黑色的长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垂下来,遮去了他的表情。男人留长发本该显得阴柔,但在华胥身上就不见一丝女气。待到南风走到他身边,华胥将香烟捻熄,抬抬下巴示意她跟上他。 他带她去了城东的一个别墅区。熟门熟路到让南风都感到有点不对劲。 “你对这里很熟?” “偶尔会来这住几天。” “你在这儿买了房子?” “没有。”华胥笑笑,没让南风继续问下去,“我们到了,就是这儿。” 他们停在一栋别墅前,华胥抬手摁响了门铃,不长不短的三声。 然而并没有人来开门。 南风抬起头,目光在附近巡视一圈,对这片住宅区的监控和安保有了大概印象。在她习惯性分析环境的时候,华胥不紧不慢的又摁了三次门铃。 这次终于有了回应。 “谁啊?” “是我,快开门。” 在华胥对着对讲机说了这句话之后,别墅的门咔的一声打开了。 看到华胥和别墅的主人,也是任务目标熟悉的交谈起来,南风一下子懂了他那句“偶尔会来这住几天”是什么意思。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也是你这次的保护对象,贺阳。” 华胥如是对南风说道。 南风总算知道华胥作为处刑部长为什么会接下这个任务了。 华胥避开她的目光,转而对贺阳介绍起她来。南风在墨镜后打量着贺阳,忽然觉得他看她的眼神有点古怪。 就像在看着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一样。 所以在与贺阳握手之后,她直白的发问了。 “你认识我?” 对方迟钝的眨了下眼睛,想了想才回答她。 “我想……应该是不认识的……吧?” 南风不信,却没再说什么,毕竟她对这一点倒也没有那么在意。 她不知道的是,如果她问的不是“你认识我吗?”而是“你见过我吗?”,贺阳倒会给她一个截然不同的回答。 “从今天起南风你就住在这里吧。”华胥从背后拍拍她的肩膀,“记住,24小时,贴身‘保护’他。” 南风的肩膀无意识地绷紧了,好一会儿才放松下来,她微微侧过身,冲华胥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于是当天晚上贺阳洗完澡之后,大惊失色的发现自己浴室门口站着个女门神。 “你怎么在这儿?!” “如你所见。” 南风冷淡的回答。 “24小时贴身保护你。” ——等等你这也太贴身了吧?! 第03章 # 03# 贺阳这两天有些忧郁。忧郁得非常明显。 “发生什么了?”华胥放下筷子,“挺少见啊,你居然也有吃不下饭的时候?” 贺阳看了眼坐在沙发上的南风,无力地抹了把脸。 “没啥大事……不过,你能不能劝一劝她别这么尽责?或者至少不要闯男厕所?” 南风冷淡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来。 “昨天是你蹲太久了。” “那你也不能直接闯进来!你是女的!那是男厕所!还是百货商场的男厕所!好几个男人在啊!” 贺阳的声音听起来简直要崩溃了。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任何一个男人在上厕所的时候,突然被一个女人踹开隔间门都很难保持镇定。就算对方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哦,你没事啊”也无法拯救这种崩溃的感觉!不如说正因为如此感觉更崩溃了好吗! “那又怎样?”南风的态度很是无所谓,“你是男人,不要总是一惊一乍的。” 贺阳绝望的闭上了嘴。 他错了,他竟然试图对南风灌输“男女大防”这个概念,他真的知道错了。 “所以华胥,真的不能换个人吗?” 面对着贺阳最后的挣扎,华胥回了他一个微笑。 “不能。” 贺阳一头磕在桌子上。十秒钟后,他猛地又把头抬了起来。 “不对啊,我今儿找你来不是要抱怨这事儿的!——等等!把我的蛋放下!” 华胥从贺阳的盘子里夹走煎蛋,刚咬了一口就听见这话,他挑了挑眉,当着贺阳的面把剩下的煎蛋一口吃光,一边挡住贺阳叨过来的筷子,一边端起牛奶猛灌下去,刚才吃得太急了,他感觉有点噎。 “抱歉,你的蛋我已经吃完了。有什么关系,反正你也吃不下。” “就算我现在吃不下你也不能抢我吃的啊!” “你今儿找我来就是想说让我放过你的蛋吗?”华胥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如果是这样的话,下次我会记住的。这回就放过我吧,我大清早赶去参加一个葬礼,别说吃的,连口水都没喝上,快给我饿死了。” “葬礼?” “嗯,一个同事的。” 南风正在把水杯放在茶几上,闻言手指僵了僵,杯沿和桌面磕了下,声音刺耳。华胥看看她,非常自然地岔开了话题。 “对了,你找我到底想抱怨什么?” “也不是抱怨……”贺阳抹了把脸,“陈姐他们出事那天,我不是让你帮忙报警吗?为什么一直没警察找我?” 华胥用食指敲了敲额角,道:“对了,还有这事啊……” 贺阳脸色有点不好看了:“你把这事儿忘了?” “怎么会?”华胥拿出一支烟,烟身细长如舞女的手指,“你先吃点东西,然后我带你去做笔录。” “行。”贺阳点点头,瞅了眼华胥指间的香烟,“别抽烟,有女孩子在。” “女孩子……?”华胥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喔,你是说南风啊?” “你们抽,我无所谓啊。”南风耸了耸肩,“要我出去转两圈也行。” “别,别。”贺阳连忙挥手制止,“要出去也是华胥出去,哪能让你出去?” “行了行了,我先不抽了,免得真被你扔出去。”华胥笑笑,把烟重新装回口袋里,“这么多年了,你这少女之友的风范一点没变啊。” “我不帮着女同胞难道还帮着你啊?” “瞧你那样儿,还得意起来了是吧。”华胥挑了挑眉,“吃完了?走吧?” “我先收下桌子。” “行,那我坐沙发那等你。” 华胥坐在南风身边,不知道他和南风说了什么,反正贺阳换好衣服出来之后,瞧着南风的脸色,只觉得她周围的温度至少下降了十度。 他想不通华胥是怎么还能在如此寒风凛冽之中继续保持微笑的。直到他上了华胥那辆路虎,贺阳还在思考这个问题。等车都开出去一百多米了才反应过来不对—— “等会儿,南风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就这么不想和她分开啊?喂喂别掐我脖子!我开玩笑的!”贺阳松开手,华胥松了口气,“南风今天必须去个地方,你身边又不能没人,所以我来代个班。” 贺阳想起了那天疑似吸血鬼的男人那可怕的手劲,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露出一个苦笑。 “我可不觉得你打得过那种东西。” 华胥闻言,唇角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那可不一定。” 贺阳不想多谈这个话题:“话说回来,你和南风是怎么认识的?很少见有人跟你关系这么好。” “我和她的关系可不怎么好。准确说,南风和任何人的关系都说不上好。” 贺阳回忆了一下这两天南风的言行,了然的点了点头。 “也是,她这个人挺独的。” “和她相处挺辛苦吧?” “只要她别守在我浴室和厕所门口,我觉得没啥辛苦的。”贺阳摊手,“她也就是有点不好沟通,除此之外还是挺好相处的。” 华胥差点脚滑把油门当刹车踩。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她好相处。” “怎么会?”贺阳很认真的数起来,“话不多,事儿不多,我练琴的时候从来不打扰我,晚上我睡觉以后也不会吵我。重点是不挑食,我做什么都吃——光这点就比你小子强多了。吃鱼怕刺吃瓜怕籽也就算了,葱姜不吃香菜不吃,你不吃的东西比你吃的都多,每次你过来吃饭我都要愁半天。” “好了我知道你有多讨厌我挑食了。”华胥揉了揉眉心,“不过说真的,你居然能和她处的来……我也挺意外的。只能说真不愧是少女之友。” “虽然我不觉得她很难相处,但是你真的不能换个不会闯男厕所的人来吗?”贺阳不死心的进行最后一次尝试。 “你认命吧。”华胥拍了拍他的肩,“相信我,她是最适合保护你的人了。” “哪里适合了?” “武力。” 好吧,谁拳头大谁说话。贺阳垮下肩,放弃了挣扎。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对了,华胥,你相信吸血鬼这东西存在吗?” “为什么不相信?”华胥慢条斯理的说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吸血鬼真的存在也没什么稀奇的吧。反正不管信不信,都对现实没什么影响。倒是你,干吗突然问这个问题?见鬼了?” “差不多吧。” 贺阳仰起头,整个人靠在座椅上,长长的呼了口气。那双猩红的眼睛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血腥气仿佛又涌到了鼻端,他猛的摁下车窗,急速的气流吹乱他的额发。 “怎么,晕车了?”华胥问道。 “没有。” 半晌,贺阳闷闷的声音传了过来。 “一会儿我要是跟警察说我看到一个吸血鬼杀了陈姐他们,警察会直接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吧?” “唔,你如果这么跟警察说,他们大概真的会那么做吧。”华胥点了点头,将车驶进一个地下车库,“不过如果是我们的话,我们会相信你。” “你们?等等……”贺阳看到华胥把车停好,突然觉得不对了,“你带我来这干吗?这儿不是警察局啊!” “带你来做笔录啊。” 华胥将车钥匙拔下,扭头对贺阳露出一个微笑。 “现在轮到我问你了,贺阳,你信我吗?” “我当然信你。”贺阳看着已经下车的华胥,脸色严肃起来,“可你能不能先把话说清楚?‘你们’是指你和谁?你把我带这儿是想干吗?” “先下车吧。”华胥叹了口气,将香烟抽了一支出来,在指间转了转,“这两个问题解释起来太麻烦了,我们边走边说吧。哦对了,打火机借我用下。” zippo打火机跳出一条明艳的火舌,照亮了昏暗的车厢,也照亮了华胥的脸庞。朦胧的火光越发映得他眉眼艳丽,却是一种属于男性的艳丽,丝毫不显得女气。香烟点燃了,他却不急着抽,只是夹在指间,凝视着白烟徐徐上升,又随着呼吸逸散。 “先回答你第一个问题吧。”华胥慢慢抽了口烟,目光望向车窗外,“前天你遇到吸血鬼的时候,不是来了两个人把你救了么?‘我们’就是指我和他们。” 他笑了笑。 “准确点说,我和他们是同事。” 贺阳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他的手臂猛然绷紧了。 “同事?你说你今天去参加同事的葬礼,难道那个同事就是……” “是的,就像你想的那样。”华胥的声音低了下去,“那天的两名调查员,一人牺牲,一人负伤。今天举行的就是牺牲的林靖调查员的葬礼,南风也是去参加他的葬礼了。” 贺阳沉默下来,不多时,他干脆的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 “走吧。” 他的侧脸陷在黑暗中,看不清神情。 “不是说要做笔录吗?” 第04章 # 04# 无论何时,参加葬礼都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灵堂里的香燃起袅袅白烟,那香味浓得让南风觉得不适。她一语不发的抬起眼来,正对上墙壁上黑白的遗照,相片里男人的笑容爽朗。 南风和这个叫林靖的男人不怎么熟,要说今天是第一次见他也成。她之所以会在这里,也只是为了亲眼看一看这个结果罢了。 ——因为她一时疏忽让那个女鬼占据了身体,又有一个人死去了。 她从林靖亡妻的手中接过线香,跪在蒲团上,将香递向冥烛的烛焰。 脑海里忽然传来一道柔媚的轻笑。南风将线香插/进香炉的动作为之一顿。 ……烦死了。 南风闭了闭眼,尽完应尽的礼数之后,便笔直的朝灵堂外走去。然而脑内的那个女声依然不肯放过她,吃吃的笑着,话音微微压低,带着嘲弄的味道。 “你不会又觉着这是你的错了吧?真是的,你怎么老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啊,好像只要你在就能救下他一样。自高自大这个坏毛病,你怎么就是改不了?” 南风无意识的握紧拳头,骨节因用力而发白。似乎是留意到这点,女人在她脑海里笑的更开心了。 “闭嘴。” “生气了?被我说中了?你还真是爱把自己想象成悲剧英雄呢。不过,你那可笑的自我谴责能不能就此打住啊?我都快吐了。” “你……” 南风还没来得及反驳,脚下步子突然一顿,身体猛地向右一侧,躲开了揍向她脸的那一拳。她条件反射地出手,擒住袭击那人的手臂,一个关节技就将对方摁倒在地,只听咔擦一声,那人的手臂便弯曲成了一个奇诡的角度。一连串的动作流畅迅捷,直到把袭击者揍翻在地南风才看清对方的脸。 “你是……” 小个子男人咬了咬牙,愤恨的瞪着她:“王/八/蛋你还敢来这里?!” 南风的眼神沉了下去:“你是林靖的搭档韩阳平吧?不管你对我有什么意见,这儿还是灵堂外面,别在他的葬礼上闹得这么难看。” “你还真有脸提队长啊?!”韩阳平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会儿你看热闹看的很开心是吧!” 南风皱了皱眉,松开手:“你在胡说什么?” “咋的?还装?打量着没人知道你干了啥是吧!”韩阳平冷笑着站起来,紧紧抓着骨折的手臂,“可惜啊,那条街上有监控,我把录像整出来看过了!你装蒜也没用的!” 南风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韩阳平瞪着她,咬牙切齿道:“那吸血的孙子刚进那家店的时候,你就站在外面——你这畜生竟然就那样看着他进去!这还没完!他在店里屠杀的时候你还在那看着!站在那听着里面的惨叫!——你一边听着惨叫一边笑!” “你竟然一直都在那里笑!!!” 南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小个子男人的神情更加狰狞了,他甩开周围人的拉扯再次冲过来,对着南风的脸就是狠狠一拳——令人意外的是,这一次他打中了。南风的头偏到一边,开裂的嘴角渗出血来。 “我们求援的时候你压根就没走远吧?!”韩阳平又挥出一拳,打得南风一个后仰,“说啊!看的很开心吗!是不是很开心!接到我们求援信号的时候你是不是又在那笑了!!狗/东/西!!!我他/妈/的让你再笑!!!再笑啊!!!” 一拳又一拳,韩阳平泄愤一般挥舞着拳头,然而南风并没有还手,她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被击倒了又爬起。围观的人们似乎是被这个架势吓到了,一时竟没人敢上前拦他。 当又一拳落下来时,一直被动挨打的女人忽然动了,她只用一只手便拦住了韩阳平全力挥来的拳头。而后,她抬起头来,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 尽管脸部的肿胀扭曲了她的表情,但那个笑,的确与韩阳平在监控录像里看过的那个笑一模一样。 ——那样愉悦而又漫不经心的笑容。 “有点过分啊你,竟然打女生的脸。”女人微微侧过头,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虽然我无所谓……不过她会疼的。” 尽管大脑依然被怒火占据,韩阳平还是觉察出了有什么不对。 不,准确说,哪里都不对—— 与之前军姿一样笔挺的站姿不同,女人现在的站姿非常放松,肩膀甚至微微耸拉下来,她随意的将散落的长发撩到耳后。明明才被痛打过一顿,她却还是那么若无其事的微笑着,连声音里含着笑,话音轻柔,尾音微微上扬。 “我倒是不想来这里,不过她要来,我也没办法。现在礼金也随了香也上了拜祭也拜了,我也该走了。” “南风你这个王/八/蛋!!!” 韩阳平像是被激怒了一样冲过来,却被旁边的人一把摁住,他像疯狗一样冲她怒吼,恨不得咬下她一块肉似的,两眼瞪得通红,目眦欲裂。 而女人却还是那样飘忽的笑着。 “我可不是南风。”她笑吟吟的说,“你可别叫错了。” …… 离开林靖的葬礼后,她径直走到了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看了看橱窗玻璃上倒映出来的人影,她无奈似的叹了口气。 “真是的,南风的审美还是这么糟糕。”从裤子口袋里找出一张卡,她眯着眼睛笑起来,“之前穿的裙子也被她扔掉了……太浪费了,我很喜欢那条裙子呢。没办法,去买件新的吧。” 女人脚步一转,走进了一家女装店,店员被她脸上的伤口吓得不轻,手里的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几名店员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推了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孩出来,小姑娘战战兢兢的站在她面前,视线难以控制的在她的脸上打转。 “那、那个……请问要帮您报警吗?旁边、旁边商场那儿有个药店……我们也可以陪您去那上药的……”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没有必要。”她笑着摸了摸脸,淤青和肿块已经褪了不少,“这点伤很快就会好。能帮我选两件衣服吗?” “真的没问题吗?……呃,我是说,请问您要什么样的衣服呢?是休闲款还是民族风还是稍微正式一点……?” “帮我挑一件舒适点的衬衫,还有……啊,我要那条裙子。” 店员很快便为她挑了一件白色衬衣,和她指的那件波西米亚长裙一起拿过来,她在试衣间里将这两件衣服换好,解开高高束起的马尾,南风的头发带着一点天然卷,放下来后长发带着些许卷曲,稍稍梳理一下便十分好看。她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抬手摸了摸镜子里的脸,只不过是这么短的时间,脸上的伤痕又淡去不少。 “这个身体的恢复力还真好。”女人微微侧了侧头,弯了弯唇角,“南家人的体质果然特别。” 待她从试衣间里出来后,店员又为她选了一双适合的鞋子。等她换上这双高跟鞋以后,便连一点点南风的影子也看不到了。镜子里的女人换下了那身中性气质十足的黑夹克、工装裤和马丁靴,白色的纯棉衬衣带着柔软的质感,领口稍稍敞开,颇有几分性感,石榴红的纱裙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宛如花朵般撒开,露出雪白的脚踝,别样妩媚。站在那里的女人就像熟透的果实,散发着诱惑的香味,即使是同性也忍不住要多看她几眼。 “您穿这件真好看。”店员小姐赞美着,“您个子这么高,身材也好,这样穿特别显瘦,真是天生的衣架……呃???” “结账。”女人心情很好似的将银/行/卡递给她,“可以刷卡吧?” “当、当然可以。”大约是难得遇到这种连价都不问的豪爽客人吧,店员小姐都有点愣住了。 付完帐后,她提着装着方才换下的衣物的纸袋走出了这家店,在遇到的第一个垃圾桶里把纸袋扔了进去。她所不知道的是,几名女店员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议论着“她走出店的时候看起来好像没进来时候严重”“左眼的青肿是不是没了”“我怎么感觉她伤都快好了”……最后她们集体将之归为错觉。 女人只是随意的在街道上走着,她的脚步十分轻盈,轻得仿佛脚尖都不沾地一般。风吹动她的长裙,红纱的裙摆飘动,她抬手压住。 “难得出来一趟,接下来去哪里呢?”她微笑着喃喃自问,很快便给了自己回答,“果然……还是要去见一下那个男的才行。” …… 于是,贺阳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坐在沙发旁的女子,石榴红的裙摆在纯白的地毯上撒开,平日里总是躲着她跑的布偶猫正乖巧地卧在她的膝前,呼噜呼噜的让她挠下巴,舒服得连肚子都露出来了。听到开门的声音,女子仰起头,用那张和南风一模一样的脸庞,对他微笑。 “又见面了。” 异质的、虚无的微笑。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的、有如幻想生物一般的女人。 贺阳无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是她。 ——她是那天对他说“不要再往前走了”的女人。 第05章 # 05# 贺阳活了二十四年,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是不科学的。 “你是说,我前天碰到的那外国人还真就是个吸血鬼?” 贺阳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华胥冲他点点头,给了个肯定的回答。 “按照你对吸血鬼的定义,他还真就是个吸血鬼。” “什么叫‘按照我的定义’?你能把话说清楚吗?”贺阳抓住了关键词,“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定义吗?” “有啊。”华胥笑笑,“按照我们的定义,他是脊索动物门哺乳纲翼手目蝙蝠科劣化种类人魔族。” “………………” 华胥的话落在贺阳耳中,自“按照我们的定义”几个字之后全是“%¥&*#¥%”乱码。他强行把已经涌到嘴边的“说人话”咽了下去,抽搐着嘴角换了个不那么难听的说法。 “虽然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这是专业术语了,你搞不懂也没什么。”华胥拍了拍他的肩,“你就当那家伙是吸血鬼好了。” 贺阳无力的点头,不过很快抓住了一个关键词。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们’……也就是你和那天那俩男的到底是干什么的?吸血鬼猎人吗?” “你美剧和电影看太多了。吸血鬼那玩意儿不是国产货,没有入境许可进不来。前天你看到的那家伙是非法入境,这种情况平时很少发生,也就你倒霉碰上了。”华胥领着贺阳走上电梯,摁下12这个楼层,“我们不是吸血鬼猎人,我们是……” “美少女战士?”贺阳一时嘴贱。 华胥的动作顿了顿,决定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我们是异人。”他平淡的说,“我们效力于异常事件及异人管理机关,这里是机关的一个分部。” “翼人?鸟人?天使?”贺阳上下打量着华胥,“别告诉我你还有翅膀……嗷!” 华胥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呼上他的后脑勺。 “是异常的‘异’。异于常人的人被称为异人,用你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异能者、超能力者。” “嘶……直接说异能者不就得了吗!说什么异人……感觉挺装的。” 贺阳揉着脑袋抗议。华胥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称呼是很重要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国外呆太久了,好像已经没法用母语和你沟通了。”贺阳面无表情的说道,“你明明说的是中文,我怎么就是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呢?” 华胥决定继续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作为贺阳的死党,华胥太了解他了,知道如果反驳他的吐槽,接下去只会没完没了。于是他无比淡定的转移了话题。 “到了12楼,会有人带你去做笔录,可能还会顺便给你做个体检什么的。”他看了看跳到11的数字,“对了,一会不管看到什么,都别大惊小怪。会丢我的人。” 谈话间电梯已经到了12楼,贺阳受不了似的耸了耸肩,用力拍了一把华胥的肩。言语间全是对他小瞧自己的不满。 “你也太夸张了吧。安心,你兄弟我是什么人啊,正所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说的就是我!我跟你讲,就算现在有个长着六个翅膀的大天使站在我面前,我也……卧槽这啥玩意儿啊啊啊啊啊啊?!!!!!” 贺阳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的生物,它看起来像是蟒蛇和蜥蜴的聚合体,三个蛇/头上均生着尖锐的角,约有三四米高,似乎是被他的惊呼所惊扰了吧,六只金色的眼睛冷冰冰注视着他,贺阳膝盖一软差点当场给这大块头跪下。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呵。” 华胥嘲讽的表情没能维持多久,他一把拦住贺阳扯他衣服的手,脸色隐隐发青。 “喂喂,你干吗?” 贺阳十分坚持:“我得确认一下你身上没蜥蜴尾巴或者野/鸡翅膀!我现在对你的物种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华胥看起来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然而他最终只是一把呼在贺阳脸上,把他推离自己一臂远。他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了贺阳半天,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了一个字—— “滚。”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三头蛇的身后走出一个人来,是一名五六十岁的老妇人,贺阳只见她摸了摸这头巨大的怪物,它就像是温顺的宠物一样趴下来,合上了眼睛。来人一边抚摸着三头蛇,一边用紧闭的双眼“看”向了他们的方向。 “羲部长?”华胥的表情严肃起来,“你今天不是该在总部吗?” “突然觉得应该过来看看,所以就来了。”女人微笑着,眼角泛起细密的纹路,“没想到刚好赶上一场好戏。他就是那天的目击者吗,华胥?” “就是他。”华胥对这位老妇人的态度很尊敬,“我带他来做个笔录。” 老妇人颔首,她始终闭着眼睛,拄着一根黑木手杖,贺阳猜那是代替盲人杖用的。她已经称不上年轻了,花白的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整齐的髻,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一道道印记,然而她依然是美的,那种美是沉静而端庄的,有如静水中的黑石。不知道为什么,贺阳觉得她周身有种很微妙的气氛,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是吗,那就去吧。记得做完笔录后去检验科做体检。”老妇人抚摸着身边的三头蛇,示意它给他们让出一条通道,“小伙子,你是叫贺阳吧?那天你也被吸血鬼袭击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好好检查一下。机关有最先进的全套器械,费用方面也不必你/操心,全部由我们承担。” “那多不好意思!我那天没被咬,所以肯定没……嗷!” 华胥不动声色的踹了贺阳膝盖一下,好悬没把他踹一个马趴。他看着眼前的老太太,颔首以示明了。 “我会带他去的。” “我说华胥你干嘛踹我?” 贺阳艰难的站起来,立马被华胥架走了,远远的还传来他恨铁不成钢的一句“你话怎么就那么多?” 两人走远后,一直微笑着的老妇人慢慢睁开眼睛,她的双眼蒙着一层白翳,一看便知道她已经失明多年。她用瘦削的手抚了抚三头蛇的角,低低的叹了口气。 “真不该将他的监察任务交给处刑部的……好些年没有这么糟糕的预感了。”她的语气有几分无奈,“祸事很快就将发生吧,偏偏我已经‘看不见’了……我们都老了啊,成德。” 冰凉的蛇信安抚似的舔了舔老妇人的手腕,她转而用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看”向两人离开的方向,缓缓眯起眼。 “多事之秋……” 贺阳被华胥拽走的格外不情不愿。他甩开华胥,恼火的看着他。 “你刚为啥不让我把话说完?” “因为你确实需要做个体检。” 贺阳顿时大惊失色:“你别告诉我只是被吸血鬼抓两道子,我就有可能变成吸血鬼啊?!” “理论上也不是不可能。”华胥的视线微妙的偏移了一下,“以前也有过这种记录,虽然那是因为……” 贺阳整个人作名画《呐喊》状,立马打断了华胥的话。 “我说我们还是快点去做笔录吧!做完好去体检!” “……行。” 看着贺阳风风火火的往前跑,华胥笑了笑,用只有自己才听得清的声音说了句什么。 “怎么还是这么好骗……” “华胥你快点过来!到底往哪边走啊?” “不是哪边。”华胥无奈的走过去,一把扯住了贺阳的衣领,“往这边走。” “哦哦!”贺阳转了个头,忽然想到了什么,“说起来那位女士到底是谁啊?她也是异能者、咳!我是说异人,她也是异人吗?门口那个是她的宠物吗?” “你问题怎么那么多?”华胥松开手,“站好……她是机关调查部的部长,出身于[预见]的羲家。羲家之所以被称为[预见],是因为这家的人大多拥有预见未来之类的异能,羲部长是其中的佼佼者。” “能看到未来吗?那位女士还真厉害啊!”贺阳感叹起来,“刚才应该抓紧时间让她帮我看一看的……” “别做梦了,羲部长已经有很多年没帮人预言过了。” “那真是太可惜了。”贺阳本就是随口一提,很快又回到了之前那个问题,“对了,那头三头蛇是她的宠物吧,我看它挺听她的话来着。” “那是她的搭档,他们共事有三十多年了。让羲部长听见你叫他三头蛇,小心她把你的头拧下来。”华胥淡淡道,“他叫成德,二十年前还是个挺英俊的男人。至于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想你不会想知道的。” 贺阳的表情僵住了。华胥也不打算多跟他解释什么,把他送到一间办公室门口就转身离开了。 “我还有点事情要办。你在这里做笔录吧,做完他们会带你去体检的。”他说道,“过三个小时我再来接你,停车场见。” …… 笔录和体检的流程虽然长,但好在这里的工作人员办事都很利落,到底是在三个小时内全部完成了。贺阳提着外套走到地下停车场的时候,正好看到华胥在那里等他。一支烟抽了一半,火光明明灭灭,将华胥的脸也照的晦暗不明。 “医生怎么说?”他问。 贺阳耸了耸肩,拉开副驾驶座把自己摔进去,折腾了三个小时他都快累死了,天知道除了常规检查之外他们哪里搞来那么多乱七八糟闻所未闻的器械来做检查的啊? “据说有几个化验很麻烦,要一个礼拜以后才能给我全部的报告——不过护士小姐悄悄跟我说,我身体还是很健康的。” “放心吧,被抓一下就变吸血鬼的先例凤毛麟角,你不会那么倒霉的。” “承你吉言——”贺阳懒懒的拖长了声调,“我现在只想回家好好洗个澡睡一觉,累死我了。说来,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抓到那只吸血鬼?” “调查部这回死了人,羲部长发了好大一通火,下了死命令,他们上上下下都憋着一股劲儿呢。你放心吧,一周之内,他们准把那只吸血鬼给找出来。”华胥把车发动好,开始倒车,“你只要在这一礼拜里把你这条小命保住就行了。” 贺阳忽然想明白了,他看着华胥,一脸怀疑。 “等会,你不会还有别的事儿没告诉我吧?” “我没告诉你的事儿多了。你指哪个?” “……南风。”贺阳咬了咬牙,“她才不是你托朋友给我找的吧?” “哦,她啊。她的确不是。”华胥笑笑,“她是很强的异人。虽然不太好相处,不过要对付那个杀了一个调查员重伤另一个、之后还在四名武斗派异人围攻下全身而退的吸血鬼,除了她我想不到更好的人选了。倒不是说没有实力比她强的,不过那几个精神比她还不正常,让他们来保护你,我觉得你的生命只会更危险。” “原来如此。”贺阳受教的点了点头。 不过作为一个弹钢琴的,他明显没有抓住华胥那几句话里的隐藏信息。直到华胥把他送回家,他站在别墅门口掏出钥匙的时候才突然回过味儿来。 ——那几个精神比她还不正常? ——精神比她还不正常? ——她精神不正常?! 他刚想转身质问华胥“你不会给我安排了一个精神病来保护我吧?”,就听见一阵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等他回过头时,只看见华胥那辆路虎绝尘而去留下的尾气。 ==。 贺阳一边催眠自己“啊哈哈哈死党这么多年了华胥总不至于这么坑我吧?”一边打开了房门,映入眼帘的这一幕让他恨不得把门甩上重开一遍。 “是不是我开门的方式不对?我好像看见一个长得很像南风的女人坐在我家地毯上撸我的猫?”贺阳喃喃自语,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 然而眨眼是无法改变现实的。 白衣红裙的女子仰起那张与南风一模一样的脸,对他微微一笑。 那是一个与她那天在惨案发生的餐馆外,对他露出的笑容别无二致的微笑。 “又见面了。” 女人看着他,如此说道。 贺阳真的开始慌了。 ——华胥,你给我回来,你给我找的保镖好像确实有哪里不太正常啊啊! 第06章 # 06# 接下来贺阳就和那个女人展开了一场亲切友好的会谈,在和睦的气氛里加深了对彼此的了解。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又不是新闻联播里的世界。 事实是这样的。 在贺阳僵硬着问出“你谁啊?”这个问题后,女人歪着头想了想,回答了他。 “你可以叫我琳。” 贺阳无力的垂下了肩:“这句话我真是不知道从哪里吐槽好……” “不知道怎么说的时候,还是不说为好。”琳微笑着说道。 贺阳只能把那句“你这名字好像安o宝贝小说里跑出来的女主角啊”咽了回去,转而问起另一个问题。 “你和南风是双胞胎姐妹吗?”他仔细打量着琳的脸,“你们两个长得实在是太像了……虽然气质完全不一样。” “是还是不是呢……”琳的笑容显得意味深长起来,“你猜?” “我要猜的出我就不问了。”贺阳抽抽嘴角,“不过我猜你们是双胞胎,除了孪生姐妹没人能像成这样了吧。” 听到贺阳的回答,琳望着他,抬起手轻轻拍了三下,啪、啪、啪。 “猜错了。”她说。 贺阳差点当场给她跪下:“那你鼓什么掌啊?!” “鼓励你呀。”琳单手托腮,另一只手轻轻绕着发梢,“就算你猜错了,我也应该用掌声鼓励你,这是做人的基本礼节,不是吗?”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啊。” 贺阳磨着后槽牙说道。琳回了一句“不用谢”,噎的贺阳直翻白眼,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原本的话题。 “所以说你到底是谁?像成这样还不是双胞胎,那还能是什么?克/隆人吗?” “现在的年轻人,还真是缺乏想象力啊。” 琳微笑着说道。乌黑的长发在她指间绕啊绕,发梢微微的卷。她正欲说些什么,指尖的动作忽然一顿。琳垂下眼,看着自己的双手,嘴角的笑意加深。 “虽然还想和你聊一聊,但很不巧,她要醒过来了。” “什么和什么?”贺阳彻底被她搞糊涂了,“谁要醒过来了?” “来不及说明了。”琳很遗憾似的将身体靠在沙发上,冲贺阳挥了挥手,“总之,有机会再见吧。bye-bye~” “不是,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贺阳几乎要抓狂了。 “嘘——”琳将食指竖在唇边,微笑着闭上了一只眼睛,“话说得太清楚就会失掉很多乐趣。不过,给你个忠告……别告诉她你和我说过话,不然你会死得很惨的。” “所以她到底是谁啊?!!!”贺阳是真的抓狂了,“说话不要说一半留一半啊!说什么没时间了!你有说这一串话的时间早就把我的问题给说清楚了不是吗?!!!你怕失掉什么乐趣啊?!你的乐趣是玩我吗?!!!!!” 然而琳已经闭上了另一只眼睛。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 再睁开眼的瞬间,坐在那里的已经变成了别的什么人—— 贺阳几乎是在那一瞬间就理解了琳说的“她要醒过来了”那句话里的“她”是指的谁。 问:一个人和你认识的某人长得一模一样,但她不是她的双胞胎也不是她的克/隆人,那还能是什么? 答:……那tmd当然是她本人啊!!!! 南风捂着额角缓缓抬起头来,贺阳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近乎咬牙切齿的神色。 “她来过了?” 南风一字一顿问道。 贺阳只觉得冷汗刷拉一声就下来了。 救、救命…… 看这架势就算我说我没跟你说过话她也不会信吧?! 琳!!!你坑我!!!!!!!!!!!!!!!!!!! …… 不过南风到底没对贺阳做什么。 ……除了一拳打碎他面前的茶几,导致几片碎片蹦到他脸上这点意外伤害。 贺阳默默的抱着医药箱给自己找药,不想发表任何意见。好在伤口不深,也没有玻璃渣子,消毒一下就好。在他对着碘伏、酒精、双氧水左右为难的时候,一只手从他手中拿走了碘伏。南风将碘伏的瓶盖拧开放在一边,找出一包棉签撕开,拿出棉签蘸着碘伏擦在贺阳的伤口上。 贺阳僵直着任她消毒。令他意外的是,南风的动作竟然可以称得上温柔,并不会弄痛伤口。 “抱歉。”她忽然说。 贺阳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南风会道歉,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笑着耸了耸肩。 “真觉得抱歉的话,晚上请我吃饭吧。” “好。”南风答应的很快,却在之后显出了一丝迟疑的神色,“……去哪吃?” “什么都可以啊,我不挑的。去你常去的馆子就好。” 贺阳的语气很轻快,南风的神情却更迟疑了,贺阳留意到她的表情不太对,好奇的问了她一句“怎么了”。 “还是你来定地点吧。”南风移开了视线,“我很少在外面吃饭,不清楚该去哪吃。” 贺阳又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他第一次听南风说自己的事,还是因为南风连个常去的饭店都没有。但是作为一个少女之友,他绝不会让女性感到尴尬,于是他假装认真的想了想,对南风露出一个有点坏的笑。 “那我可要想一个能狠狠宰你一顿的地方。”他摸了摸下巴,“能宰你的机会可不多,我得抓紧机会才行!” 南风没有说话,不过表情却放松了。贺阳看在眼里,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就跟我走吧,南风小姐?” 南风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我先去换个衣服。” 贺阳微笑着点了点头。十分钟后,南风又穿着她平日那套衣服出现了,黑色紧身背心、工装裤、马丁靴,长发被高高束成大马尾,发尾被军绿色的夹克套在里面。 “南风小姐。”贺阳走近她,伸手指了指她的衣领,“头发被压在里面了。” 南风无意识的后退一步,而后才将长发从衣领里拽出来,发梢被她握在手里。贺阳见状,不动声色的向右移开两步,南风这才放下了发尾,捋了两下甩到身后。 贺阳将一切看在眼里,确认了之前自己的猜想,果然…… “你很讨厌和人的身体接触吧。”他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这回轮到南风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第一次握手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贺阳比了个虚握的手势,“你戴着手套,握手的姿势也是做个样子,一接触就松开了。后来华胥拍你肩膀,我看你表情也很僵。” “……” “刚才我走到你身边的时候,虽然你自己没注意到,但你的身体绷得很紧,直到我退开你才松开抓着头发的手。所以我猜你很讨厌和人有直接接触。” 南风看向另一侧,没有回答。贺阳似乎觉出了她的抗拒,非常自然的换了个话题。 “华胥今天带我去了机关调查部做了个笔录,你和他……其实是同事吧?” 南风将视线转了回来:“他是我上司。” “上司?怎么可能!”贺阳瞪大了眼睛,“你看起来比他厉害哪去了!华胥那小子绝对打不过你!” “虽然我们没打过……”南风的声音有些冷,“可我不觉得我打得过他。” “华胥有那么强吗?”贺阳只觉得难以置信。 “你不知道吗?”南风看了他一眼,“你们不是朋友吗?” 贺阳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们部门和调查部不一样,是战斗部门。要担任部长必须有很强的战斗力。”南风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冷淡,“华胥在24岁时上任,是历任部长里最年轻的一个。” “突然知道我的朋友是个世外高人,我现在的感想还真是复杂啊……你说我现在该去揍他一顿还是抱个大腿?” 贺阳表情复杂的摸着下巴,非常认真的思考着这个难题。南风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转开了眼。 “你打不过他。” “就算这是实话你也不要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啊!”贺阳几乎泪奔,“我的自尊心受到了重创啊!” “……那你的自尊心还真脆弱。” “二连击啊你!” “我只是实话实说。” “你还补刀!我的自尊心已经千疮百孔了!!!” 南风无奈似的摇了摇头,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唇角泛起了一丝细微的笑意。 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静谧着延向远方,傍晚的风吹动青绿的枝叶,摇下一地斑驳的光影。时节正值暮春与初夏交接,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然而黄昏时还是透着些凉意。贺阳始终与南风保持着一臂的距离,既不会显得太过疏远,也不会让南风觉得不适。 “说起来,你们部门到底是什么部门啊?战斗部门啥的听着怎么那么危险呢……” 听到贺阳的问题,南风打量了他片刻,慢条斯理的给出了回答。 “你不会想知道的。” 贺阳想了想,抬手拍了拍胸脯:“没事你放心的说!我挺得住!” “……”南风回以一阵可疑的沉默。 “说吧说吧!到底是什么!”好奇宝宝贺阳睁大了眼睛。 “……还是算了。”南风双手环胸,“说起来太麻烦了。你问华胥吧。” “好吧。”贺阳遗憾的低下头,不多时又抬起头来,“我听华胥说你们都是异能者,南风你也有异能吗?” 南风的脚步猛地停住了。 “怎么了?” 贺阳不解的看过来,却只看到她低着头,鸦翼般的睫毛扫下密密的影,他看不清她此刻露出的是怎样的眼神。 他只听到她的声音,冰冷。 “我没有那种东西。” 第07章 # 07# 明明华胥说过南风是个异人,南风却说自己没有异能。 贺阳再迟钝也知道自己踩到雷区了。他看了看南风的反应,在心里默默记了一条笔记——南风可能讨厌异能者。 “我只是随口一问,让你想起不高兴的事了……”贺阳看着她,眼神诚恳,“我很抱歉。” “算了。”南风的声音很低,“是我自己的问题。” 贺阳挥了挥手,示意就此打住。他看了看左右,笑着指了指前面一家烤肉店。 “就在那吃吧。他家的烤肉做得还不错,有一道虾胶香菇你一定要试试,是把特别调制过的虾肉放在香菇上一起烤,那个鲜啊,真不得了。对了,你吃甜品吗?” “吃。” “那就没问题了!他家的甜点师傅是特地从甜品店里挖过来的,做港式甜品是一绝,手艺好得能让你把舌头吃下去。我推荐他做的芒果班戟和红豆双皮奶,你对芒果应该不过敏吧?” “不过敏。” 两人在服务员的“欢迎光临”声里走进了店门,贺阳拉开椅子让南风坐下,接过菜单递给南风。 “你先点你想吃的。” 南风粗略的扫了一眼菜单,用铅笔在上面刷刷刷勾了十几道菜,看得贺阳眼睛都直了。 “喂喂喂……你悠着点!这家的菜量不小,虽然我知道你胃口一向很好,点这么多你也吃不完的!” 南风面无表情的将菜单递回给他,道:“没事,我吃的完——我点的只是我那份,你点你的吧。” 贺阳勉强把自己脱眶的眼珠子摁回去:“好吧……既然你坚持的话……咦?” 留意到自己方才说的几道菜都被南风勾上了,贺阳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南风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他只加了一壶水果茶,便将菜单递给服务员。 “先上这些吧。” “你不点?”南风看着他。 “先吃吧,吃完不够再点。” “也行。”她无所谓道。 先上的是牛排,上好的牛肉刚一挨到烧热的铁板,立时冒出滋滋的白烟,不多时,肉便变了颜色,烤肉的师傅灵活的将肉翻过来,一阵诱人的香味顿时蔓延开来。 “说起来,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像电影和美剧里那样吗?没事的时候打打闹闹,有事的时候各自发挥所长,齐心协力解决问题以后再一起去喝一杯?” 贺阳好奇的看着南风,烤肉店的温度比外面略高,她也就没穿外套,手臂的线条流畅美丽。人体的肌肉非常神奇,若不是刻意绷紧了是看不出的,于是当南风这样端正的坐着时,贺阳也只能看着她宛如最完美的雕塑一样的手臂,暗自想象着其中蕴藏着怎样的力与美。 “很无聊。”南风抿了一口柠檬水,“没有任务的时候都在训练,很枯燥。别的部门我不清楚,我们部门并没有你说的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 “你们连娱乐都没有吗?”贺阳很是难以置信。 “与其和他们出去玩,我倒更愿意多做些训练。” 烤肉烤好了,师傅将肉切成均等的八块分给他俩,接着开始烤虾胶香菇了,南风静静看着自己的碟子,好一会儿才用叉子叉起一块牛肉。 “我和他们不一样,要多锻炼才行。” 将唯一的武器反复锤炼,以期达到这个肉/体力量的极致,不输给任何的异能者。 牛肉在唇齿间透出香浓的肉汁,渗透到味蕾的每一处,鲜嫩而富有弹性的肉质令咀嚼都变成了一件乐事。这家的烧烤料不知是怎么配置的,在除去肉的腥味的同时也保持了肉本身的美味,毫不喧宾夺主。 “在好吃的面前就不要说训练这么无聊的事了。”贺阳给南风倒了一杯水果茶,“这肉好吃吧?我猜你会喜欢吃烤的熟一点的,所以给你要了八成熟的,会不会太老了?” “对我来说刚好。”南风的眉头放松了一点,“该说谢谢吗?” “不用谢,为女士服务是男人的荣幸。”贺阳眨了眨眼睛,“特别是为你这样美丽的小姐服务,那荣幸程度约等于被英国女王授勋。” “你对哪个女生都这么嘴甜吗?”南风淡淡道,吃下盘中最后一块牛排。 “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就是因为是真心话才糟糕。 南风默默在心里说。 最后,她也只是用那双黑色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很像猫,眼梢略略向上吊起,给人以不好相处的印象。但那一眼却是柔和的。像沉静下去的海。 “你还是少说这种话吧。” 贺阳一怔,伸手摸了摸下巴,很是不解的样子。 “这年头已经连实话都不能说了吗?” “……” 南风彻底不想理他了。 这一顿诚如南风所言,她点的东西只够她自己吃。贺阳目瞪口呆的看着她吃完了八个人的量,无法控制自己不把目光放在她的肚子上,揣测着她的胃是不是通往异次元,否则有什么理由能解释她吃了这么多胃还没炸!他最后只能默默叫来服务员再点了几个菜,一语不发的等起了自己的饭。 ……打不过妹子也就算了,连食量都输给妹子,这个世界对他实在太残忍了。 结账的时候两人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争执。 南风:我说了我请客。 贺阳:你请客我买单啊。 南风:既然是道歉,没有让你花钱的道理。 贺阳:你是保镖,我包吃是应该的。 南风:再废话揍你。 贺阳:……遵命,南爷。 看着南风刷卡的时候,贺阳默默的想,这已经不是南哥了,这是南爷,哥这个字怎么能概括我们南爷的境界呢!!! 也许是因为贺阳吃得太撑了,所以他当晚很难得的半夜醒了。 不知为何,今夜的月亮格外明亮。雪白的圆月高高悬挂在空中,霜雪一样的辉光洒向大地,将夜晚映照得有如白昼,别墅花园里的植物迎着月光,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银霜。贺阳隐约有种感觉,月光似乎有魔性一般,吸引着他的目光无法移开。 贺阳低下头,看见花园里站着一个人。 树的阴影覆盖了那人的身形,贺阳吓了一跳,慌忙抓起放在墙角的棒球棍,踮着脚尖朝楼下走去。 走到花园里他才放松下来,将球棍垂在地上。朝树影下的那人翻了个白眼。 “大晚上的不要吓人啊南爷……咳我是说南风。” 南风却没立刻回话。 贺阳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似乎是这一步惊醒了她,南风转过身,将脚底下的什么往草丛里踢了踢,这才冷淡的开了口。 “你怎么下来了?” “我刚才醒了,看到花园里有人,所以过来看一看。南风你怎么在这?你也睡不着吗?” 南风微微垂下眼帘,从树影里走了出来。 “算是睡不着吧。”她看了他一眼,“外面冷,进去说吧。” 贺阳强忍下再翻一个白眼的冲动——知道外面冷你还在外面呆这么久!看看你头发上!都凝了夜露了!你到底在外面站了多久啊! 随手将裹在身上的薄毛毯解下来递给南风,对方刚想拒绝,贺阳难得强势的直接张开毛毯包住南风,干脆利落的在肩头打了个死结,他觉得自己大概把自己二十年弹钢琴的手速都用在这上面了。 “你披着!”他说,“不准还给我!” 南风准备扯下毛毯的手顿了顿。最后还是无言的接受了这份好意。 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言的进了屋子,打开客厅灯后,贺阳才留意到南风的脸色有多难看。 “……你不舒服吗?果然今天吃太多了吧?” “只是做了个噩梦。”南风坐在沙发上,下意识揉了揉额角,“没什么大不了的。从冰箱里给我拿瓶水吧。” 贺阳不赞同的看着她,道:“大半夜的喝冷水,你小心胃疼得更睡不着觉。” “没关系。”南风揉着额角,只觉得头更疼了,“我身体好不碍事。” 贺阳皱着眉头看了她一会,转身朝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不忘回头伸手朝她虚点两下。 “你在这等一会,我给你弄点热的去。别喝冷水啊,知道吗?” 南风怔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百无聊赖中,她抬头观察着这间别墅。不得不说,这间别墅布置得十分温馨,也收拾得很是整洁。大约是出于主人的偏爱吧,生长繁茂的绿叶植物被摆在各个角落,看得出它们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顾,映得整个房间都格外的生机勃勃。电视柜上摆着好几个相框,她随手拿起一个来看,照片上拿着小提琴的女孩站在坐在钢琴旁的贺阳右侧,年少的脸庞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毫无阴霾。 相框玻璃的倒影模模糊糊地映出她的脸,那是一张冷漠而阴沉的脸庞,眼神阴郁。 南风将相框放回柜子上。 她和他们一样大的时候,有那样笑过吗? “……最近真是太闲了。”南风自言自语,“得快点弄完这个任务,找点别的事做。” 免得她闲得都开始胡思乱想了。 习惯性的做了个握/枪的手势,一杯牛奶忽然递到了她面前。 贺阳的笑脸近在咫尺。 “我热了杯牛奶,加了点蜂蜜,安神的,你喝不喝?” 蜂蜜牛奶那带着甜香的热气轻轻拂在她的面上,南风沉默着接过,却不急着喝,只是捧在手上。牛奶的热度透过瓷杯传到她的手心,暖得连血液也温热起来。 贺阳见南风接下杯子,也笑着端着自己那杯蜂蜜牛奶坐在了沙发上,只是视线也随着他这个动作下降,贺阳不可避免的看到了之前从上方视角看不到的东西。 他的声音僵住了,透着几分难以置信。 “南、南风……你衣袖上那个……是血吗?” 第08章 # 08# 面对贺阳的问题,南风选择了沉默,片刻之后,她抬起眼来,冷淡的看着他。 “你说什么?” “我说你衣袖上的……咦?”贺阳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我刚才看到的……” “你看到了什么?” 贺阳用力揉了揉眼睛,然而不管他揉几次都没用,南风的衣袖上什么都没有。他讪讪的放下手,抓紧了牛奶杯的杯柄。 “不……没什么,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是吗。”南风端起牛奶,慢慢喝了起来,“那就快点去睡,你是太困了吧。” 贺阳只能愣愣的点头,虽然他无比确定自己之前在南风衣袖上看到的是血,但眼前的场景又在嘲笑着他。他不禁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因为太困而眼花了。喝完牛奶将杯子收到厨房后,他对南风挥一挥手,道了声晚安便上楼睡觉了。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上后,南风才放下没动多少的牛奶,静静看着热气变得微薄,直至消弭。 良久,她才拉起衣袖,如活物一般的血水紧紧攀附着她的手臂,她用厌恶的眼神看了这东西一眼,抬手如同撕下一块皮一样扯下这半干枯的血水甩进垃圾桶里,血水发出一阵刺耳的滋滋声,剧烈的翻滚着,朝着她的方向探出,最后还是嘶啦一声化作枯干的血渍。 吸血鬼的血液,在离体之后若不能进入第二个人的体内,便会在空气中失去所有水分,变成凝结的血块。 所以南风刚才才会让血水穿透衣服缠在她的手臂上,以此瞒过贺阳。 南风连一眼也不愿意施舍给那种东西,只捧起已经变温的牛奶,慢慢喝光。 温热的牛奶进入胃里,从体内一点一点温暖起来,连头疼也缓和了些许,南风靠在沙发背上,无言的注视着窗外的月光。 她又一次做了那个梦。 梦里小小的棺材紧闭着,式样简朴的木棺,在漫长的时间里上面漆的红漆也变得黯淡了,只是没有灰尘。那真的是一口非常小的棺材,只放得下一个孩童吧。它被孤零零的放在那里,被死寂的黑暗包围着。 那棺材里躺着她很重要的人。 可那是谁? 想不起来。 揭开棺盖就知道了吧。 但她无法靠近。无论同样的梦做了多少次,梦里的她始终身陷于泥沼一般的黑暗之中,黑暗从四面八方压迫着她,令她动弹不得,寸步难行。 所以每次她做过这个梦后心情都会特别恶劣。 更别提今夜她又是被人从梦中吵醒的。 克制不住脾气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那个时候,她站在别墅的花园里,看着那些吸血鬼的眼神格外的不善。 “就算是夜行生物,也该知道现在是人类睡觉的时间吧。” 然而这些低级的吸血鬼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可以沟通的生物,无理性的野兽在月光下显露凶形,向眼前的女人露出了獠牙。 “终于找到这儿了?”南风冷冷道,“算了,不过是劣化种里面的劣化种,连人话都听不懂的僵尸而已。” 微微屈下/身,腿部的肌肉紧绷起来,下一秒,她猛地从原地消失了。 漂亮的飞跃,重重落在对方的背上,借着下坠的力度将那吸血鬼整个踏进泥里。伴随着脊柱折断的脆响,南风借着一跃而起的那份冲击力,生生踩断了足下吸血鬼的脊背! 在旁边的吸血鬼还没回过神之前她抬腿又是一击,准确的命中了对方的咽喉,只一脚便将那只吸血鬼的脑袋踹得整个向后仰去,脖颈后折成九十度。 在那只被踢断了脖子的倒霉鬼跪倒在地之时,她抬手掐住面前吸血鬼的脖子,脚跟一旋,硬是将身体旋转了180度,不仅躲过了背后吸血鬼的袭击,还将另一只吸血鬼的脖子卡在膝弯处。 一呼一吸之间,南风腿部和手臂的肌肉同时绷紧,咯啦一声就将两只吸血鬼的颈椎骨生生拗断! 单手撑在面前吸血鬼的尸体上,从它的肩头一个漂亮的空翻翻过,用它的尸体挡住了最后那只吸血鬼的袭击,抬脚便将两只一起踹了出去! 吸血鬼撞在大树上发出轰的一声。南风微微皱起眉头,大约是觉得动静太大了吧。她猛地俯身朝那只吸血鬼冲了过去,抓住还没能爬起来的吸血鬼的头颅便是重重往地上一砸—— 粘稠酸腐的血浆在地面上呈炸裂状蔓开,南风松开手,随手将血甩到一边,慢慢直起身来。 同时杀死五只吸血鬼不过花了她一分半钟。这本该是辉煌的战绩,她却难得露出了几分不快的神情。 虽然不明显,但的确是变慢了。 果然只做基础训练还是不够的。只是三天而已,以前也不是没有过长期任务,为什么只有这次松懈的那么快? 只能说是……太/安逸了。贺阳的生活太过随意,不知不觉间带乱了她的节奏。身体比精神更快的习惯了安逸。 南风一语不发的看着自己的手。 还是快点结束这个任务吧。 “明天再去催一催头儿吧。”她慢慢握紧拳头,“得让调查部那帮子快一点才行。” 吸血鬼的尸体在她脚边慢慢化作血水,那血仿佛是从体内侵蚀出来的一般,腐蚀了骨骼肌肉,有如活物一般试图向她身上攀附,却被南风面无表情的一脚踩在脚下,只能不甘的吱吱叫着,接触到空气的部分迅速失去水分,枯干风化,变成肮脏的尘土。 南风只是以冰冷的眼神自上注视着。 贺阳就是在那时候下来的。 之后他给了她一张毛毯,给了她一杯热牛奶。 南风拢紧身上的薄毛毯,月色在她眼中渐渐朦胧起来,她不知不觉闭上眼,在沙发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她睡觉的时候总是习惯侧睡,面朝着沙发靠背,无意识的蜷缩起来。 银白的月光洒在她披散下来的长发上,镀上了一层冷调的色彩。南风的脸庞一半被映照得格外苍白,一半深陷于暗影之中。也只有这个时候,剥落了平日那刀锋一般凛冽的神色,才看得出她本是一个那样美的女人。 此时此刻,一室寂静,唯有辉光清冷,伴她入眠。 南风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月光,也有许多年没有梦到过从前。 这一次的梦中不再有小小的棺材,却有小小的少年,站在花田的那一端对她微笑。 向日葵的花海在风中轻摇,连风也仿佛被染上了向日葵的金黄。十二岁的她站在花田的这一端,等着那男孩来拉她的手,带她去更远的地方。天空深蓝,像丝绒一样美丽,蓝得连一丝云也没有。阳光将他的笑容映照得如此耀眼。 于是她也跟着微笑起来。 那时候的南风还是会笑的,就像贺阳照片上的那个少女一样……就像任何一个普通的女孩一样的笑容。毫无阴霾,如此明亮。 那时候,她还没有遇到琳。 第09章 # 09# 贺阳第二天下楼的时候,南风正靠着落地窗在打电话。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贺阳只留意到南风的脸色并不好看。 “他又不肯吃药了吗?……我这几天有工作抽不开身,还请你们多费心了……嗯,我明白的……如果可以的话,尽量不要用强制手段……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嗯,辛苦你们了。……我会尽量早些过去的,谢谢你了……有事再联系吧,再见。” 等她打完电话之后,贺阳才走过去,递给她一杯水。 “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南风接过水杯,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手指却无意识地握紧了杯子。 “没什么。” “其实你不用一直跟着我。”贺阳观察了一会她的表情,微笑着说道,“已经过了三天了,也没有出什么事,也许那家伙已经把我忘了……” 南风冷冷打断了他,道:“那天的吸血鬼,是密党的高层。密党以隐匿为最高原则,规矩是不留目击者,所以他们一定会来杀你。你还是不要抱有侥幸心理比较好。也别想着你能从他手中逃生,你只是普通人……而且,你应该见识过你和那玩意儿之间的实力差了吧?” 贺阳只觉得颅骨又一次剧痛起来,差点被人徒手捏爆脑袋的恐惧再一次回到了他身上,令他狠狠打了个寒战。 “看吧。”南风用了然似的口吻说道。 “你说得对。”贺阳苦笑起来,“可是这样很耽误你的时间吧?你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吧?” “没什么耽误不耽误的。”南风端着水杯朝室内走去,经过他的时候停了一停,“保护你是我的工作。仅此而已。” 贺阳想了想,转身看着南风:“要不……我陪你去?这样你既可以工作,也不会耽误事。” 南风的背影停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身来,冷冷的看着他。 “不必了。” 我们还没有熟到那程度。 她的眼神如此拒绝着。 贺阳摸了摸鼻子,非常习以为常的耸了耸肩。他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拍了一把额头,那响亮的动静让南风都看向了他。 “糟糕……我竟然把这事给忘了……” 贺阳额头一个红通通的印子,看着都让人替他疼,他却毫无所觉似的。他抱着胳膊焦躁的在室内踱步,像一只追着自己尾巴团团转的狗,南风在他转到第四圈的时候终于出声制止了他。 “怎么了?” 贺阳抱着脑袋就地蹲下,把一头漂亮的头发挠得鸟窝一样乱。 “完了完了,我竟然忘了今天是大将军的生日……我忘记准备礼物了……天啊我一定会被她宰了的!!!” 南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转身就走。 “居然掉头就走!冷酷无情!” 南风无奈的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你想怎么办?” “陪我去挑礼物吧!你也是女生应该知道女生喜欢什么吧?” 南风很难得的愣住了。 金黄色的向日葵花田忽然闪现在她眼前,小小的少年穿过花海,将一束用塑料绳系起来的四叶苜蓿递到她手中,也许是因为一直握着苜蓿的缘故吧,他手心都是汗,握着她的手,潮潮的火热。 闪回的记忆只是一瞬间便消失,只留下她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手,好一会儿,贺阳的声音才将她拉回现实。 “女生喜欢什么……”她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我想是……花吧。” “如果只送花我还是会被打死的吧……”贺阳苦恼的挠着头,“配点什么好啊……玩偶?随便拿几个普通娃娃凑数,大将军好像不会放过我……可bd娃娃之类的也不是马上就能到手的东西……时间不够啊……” 看着贺阳愁得都开始揪头发的样子,仿佛和记忆里的男孩重叠了起来,南风的眉眼慢慢柔和了,她叹了口气,走过去,在他面前停下。 “想不到的话,出去逛逛吧。” “也只能这样了。” 贺阳无奈的站起来。 两人转了一个上午,最后在一家外国人开的高档玩具店里找到了适合的玩偶。人偶不高但做工精细,睫毛浓密卷翘,眼珠子蓝的深邃,漂亮得令人心惊。华丽的洛可可风格裙子上缀满了缎带和蕾丝,繁复的裙摆层层叠叠。 贺阳让店家把这个人偶包好,提起来便带着南风去了花店。 南风站在花店里,目光停在一束向日葵上,贺阳留意到她的视线,伸手碰了碰向日葵金黄的花瓣。 “是绢花。”他说,“你喜欢向日葵?” “也不是。”花影映入南风的眼中,显现出一种奇异的颜色,“我老家那儿以前有不少人种向日葵,突然看到,感觉有点怀念。” 她出生的地方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小镇,镇上最大的工厂是一个榨油厂,因此这儿有不少人家都种着向日葵,从她家去学校的路上更是会经过一大片向日葵的花田,那种金灿灿的颜色贯穿了她整个童年的记忆。她常常和邻家的男孩一起跑过花田的田埂,书包拍打在背上啪嗒啪嗒的响。早上的太阳把向日葵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扑面而来的风仿佛也带着露水的沁凉。他总喜欢跑在她前面—— “我要66朵黄玫瑰。” 贺阳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正对店员小姐微笑着比划着什么。 “配花用满天星就好,再用些蕾丝和淡水珍珠装饰……嗯,朋友过生日,所以送66朵,六六大顺嘛。”他将人偶拿出来,“把这个娃娃放在中间,可以吗?” 花店小姐一边记一边点头。 “您看用哪种纸来包装呢?”她将一份合集在贺阳面前打开,“我推荐这种……” 两个人讨论着用什么样的绵纸和蕾丝去装饰,南风百无聊赖的站在花店里,视线扫过那些绚丽烂熳的花朵。虽然买花的提议是她提出的,但南风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花。20岁的时候她不知为何突然对花粉过敏,尽管后来又不明原因的治愈了,但那段时间的经历已经让她对花这种东西毫无好感。 ——说来,那还是华胥进入处刑部的第一年。 贺阳忽然从那边唤了南风一声。 “说起来,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南风抬起眼来,随口报了个日子:“4月7日。” 这当然是个假生日,异人之中有不少很神奇的异能。以【预见】的羲家为代表的预言系异能,甚至只要掌握你的生日就能推断出你的过去与未来。比如调查部的部长羲罗,作为羲家嫡系的血脉,在没有失明之前甚至可以从生日推断出死期。所以像她这样身处机关的异人,隐藏自己的生日已经成为了习惯。 让人知道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什么时候都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她看向贺阳:“你问这个做什么?” “4月7日啊……”贺阳摸着下巴思考起来,“那就是最近几天了啊……嗯,我记住了。” 南风对男性的想法没有研究也不感兴趣,在确认了贺阳并不是想用她的生日做些什么之后,就感到无聊似的移开了视线。 在与贺阳确认完毕之后,花店小姐利落地开始了包装。 “说起来,南风你是怎么加入那个……啥啥啥机关的?”贺阳走到南风身后,俯身看着深蓝纯白的风信子,“我跟着华胥去什么分部的时候看到了一个有三个蛇头的……生物(华胥说如果我叫他三头蛇会被人拧掉脑袋),机关有很多那种生物吗?” “三个蛇头……他带你去调查部了?”南风微微皱起眉,“他带你去那儿做什么?” “华胥应该和你说过吧,我是因为看到吸血鬼杀人,才差点被杀的。”贺阳的声音很低,“他杀的人是我常去的一家饭馆里的人,我和老板娘还有柜台小妹都很熟……我希望那个吸血鬼能快点被抓住,所以华胥带我去做笔录。啊,还顺便做了个体检。” 南风的神色微变,只是贺阳正低着头,抚摸那束风信子的花瓣,所以没有看到。 “……体检?” “对。据说是因为我被吸血鬼伤到了,所以要做个全面检查……唉,我明明说了我没事,只是被抓破了点皮而已。可华胥说有人只是被吸血鬼抓了两道就变成了吸血鬼……真有这种人吗?” 南风垂下眼帘,道:“是有过。你们称为吸血鬼的劣化种,主要靠血液传播来获得后代。血液离体之后会自动寻找下一个宿主,它唯一能与人类相容的方式就是进入血液,口腔或鼻腔都无法满足它的要求,只有伤口可以。所以理论上来说,如果你受了伤,只要接触到劣化种的血,就有可能转变成你口中的吸血鬼……不过是低级的。” 贺阳大惊失色的转过身来:“所以我还是很可能会变成吸血鬼的吗?!天哪!体检结果还要六天才会出来!我不会在这段时间里就变成吸血鬼吧?!” 南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不可能。” “你刚才不还说理论上……” “那种劣化种的转变几乎都是当场进行的。”南风的声音毫无波动,“所以放心吧,你的物种还是人类没错。” 贺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擦掉额头上的冷汗。南风冷眼看着,微微眯起眼睛。 ……体检吗? 看来这个任务也许会结束的比她想的还早。 她沉默的注视着贺阳。 等到体检结果出来,贺阳那带来死亡的体质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克夏系统会给出答案的。 到那个时候,她这个名为观察实为监视的任务也就结束了。 第10章 # 10# 南风终于见到贺阳口中的大将军,是在晚上的生日宴上,作为贺阳的女伴。 生日宴是在一家大酒店举行的。被贺阳称为大将军的人家里似乎十分有钱,这家酒店光大门都闪烁着一种“我很有钱我很高档我很贵”的气息,在这样一家酒店包下整整一层楼来为某人庆生,花费可想而知。 进了门之后,酒店的布置唯有纸醉金迷奢侈浮华可以形容。知名的歌星正在为宴会的主人献唱,南风留意了一下四周,最后确认了众星拱月的那个女孩儿就是这次宴会的主角。 虽然贺阳叫她“大将军”,但那女子的容貌其实是很娇美的,穿着施华洛世奇的高定礼服,白纱的曳地长裙裙摆宛如初绽的花儿,长裙上新绿的花朵衬得她有如春之女神,裸肩设计显出她姣好的身材,她微微抬着下巴,像一只天鹅一样优雅而骄傲的站在那儿。 南风乍一看只觉得面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她是那个与贺阳合影的女孩。 然后那女子看到了贺阳。 四目相对的瞬间,南风清楚的听到贺阳咽了口口水的声音。 “完蛋了……”他喃喃,“大将军看起来很生气啊……” “总听你大将军大将军的叫,她到底叫什么?”南风低声问道。 “啊,她叫薄荷。二声薄二声荷,读错了她会发火的。” 两人不过说了这么两句话的功夫,薄荷已经带着优雅的笑容快步走到了他们面前,张开双臂就给了贺阳一个大大的拥抱,两人看似亲密的紧紧相拥,只有离得这么近的南风才看到,薄荷一只手在暗处狠狠拧着贺阳腰上的肉,拧得贺阳一个哆嗦还不敢推开她。 “你胆子很大啊,小阳子。”薄荷笑得一脸娇娇俏俏,只是额角因用力而暴起的青筋暴露了她,“我的生日你都敢迟到了?嗯?半年不见你这是要上天啊?” “轻轻轻轻轻轻一点啊我的大将军……嘶!”贺阳不动声色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发誓绝对没有下一次了!再有下一次我生吞仓鼠给你看!” 薄荷笑着又使劲掐了他一把,这才放开他,贺阳一边倒吸气一边暗暗揉着自己的伤处,揉到一半就看到薄荷看着南风,冲他挑了挑眉。 “这位小姐是谁,你不介绍一下?” 贺阳只能苦哈哈的抽/出手来为两人介绍。 “这位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南风。”他转而又为南风介绍,“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薄荷。从小就是孩子头儿,我们都叫她大将军。” “生日快乐,薄荷小姐。”南风仅以颔首致意。 “南风吗?好名字。”薄荷暗地里又掐了贺阳一把,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是个很有情致的名字。” 南风礼节性的笑笑,并没有说什么。她加入机关以后基本就没怎么上过文化课了,平时忙于训练也不爱看书,所以薄荷方才那句诗她基本上是左耳进右耳出,有听没有懂。 好名字吗?她倒不这么觉得。 贺阳见两个女人间的气氛有些冷场,连忙出来打圆场。 “说来,大将军,南风也是华胥的朋友。”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华胥今天来了吗?” “你以为华胥是你?”薄荷指了个方向,“喏,那儿。华胥可是个周全人,才不会跟你一样没礼貌,竟然在别人的生日宴上迟到。” 贺阳拍了拍薄荷的肩,嬉皮笑脸的把脑袋凑过去,被对方嫌弃的一把拍开。 “咱俩谁跟谁啊,大将军。我俩的阶级友谊能跟华胥一样吗?你不会为这点小事儿真生我气吧?回头你去休息室,把我送你的礼物一拆,我跟你说,你绝对会喜欢的。” “算了算了,再跟你扯下去,好像我真是那么计较的人似的。”薄荷大度的一挥手,“行了,小阳子,没你的事儿了,带着你的新朋友去吃吃喝喝吧,朕准了!” “还是大将军好!对了……”贺阳摸了摸下巴,冲薄荷眨了眨左眼,“那什么……难得你爹大出血……” “蛋糕在a区水果在b区肉在c区海鲜在d区冷食在e区烧烤在f区这家酒店的香槟和伏特加都很棒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还是大将军你了解我!” “废话!我都认识你二十年了。”薄荷小小的翻了个白眼,“这么多年都改不了你那吃货德性。滚吧滚吧,你的大餐在前面欢迎你!” “谢大将军恩典!” 贺阳嘻嘻一笑,在薄荷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伸手抱了她一下,他个子高,一抱就抱了个满怀,薄荷的脑袋靠在他的胸口,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将她发髻上一枚偏移的u型针扶正。 “生日快乐,大将军。”贺阳的声音真诚而温和,“还有,恭喜你欧洲巡演成功。” 薄荷怔了怔,垂下眼不知道眼底闪过什么神色,抬手推开贺阳,再抬起头脸上已经又是那副傲慢的神气了。 “废话,我当然会成功。”她轻哼了一声,“我可和你不一样。” “嗯,你是大将军嘛。”贺阳好脾气的微笑着。 南风在一旁冷眼看着,直到和贺阳一起走到高层翻糖蛋糕那里的时候,才忽然开了口。 “她喜欢你。”肯定句。 贺阳好悬没把蛋糕整个弄翻。他抽搐着嘴角回过头来看南风,一脸懵比。 “?”他甚至飚了一句小学生水平的英文。 南风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看得贺阳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 “你说啥呢……”贺阳感觉自己的三观都被刷新了,“我们光屁股的时候就一块玩了,从小一块长大的,跟亲兄弟似的,就那种,你知道吗,睡在一张床上都没法把对方当异性的那种。别说这么可怕的话,光是想想我都感觉自己在乱/伦,鸡皮疙瘩掉一地啊!” 南风闻言只是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 “算了,反正和我没关系。” 贺阳用力摇了摇头把刚才那句可怕的话从脑子里甩出去,转而将手里的蛋糕朝南风递了过去。 “你吃这个吗?很好吃的。” 南风摇了摇头。她穿的是纪梵希黑色削肩小礼服,颈间一串南红的项链,都是贺阳为她准备的。长款的礼服加上高跟鞋,南风穿得并不习惯,好在她平衡能力很好,不至于摔跤。但这样一条礼服显然也并不适合大吃大喝。 如果要她自己选,南风当然更乐意穿西装,然而这毕竟是别人的生日宴,她既不是要在这出柜也不是来砸场子的,接受贺阳的安排无疑更为妥当。 在自己一无所知的领域固执己见的人,一般被称为蠢材,而南风并不是。 贺阳只好收回盘子,自己拿着叉子默默吃了起来。他今天穿了一身浅灰色的西装,越发显得身姿挺拔,双腿修长。他个子很高,站在身高还穿了高跟鞋的南风身边也还是比她高。他看了眼南风佩戴的红玛瑙项链,有些遗憾似的歪了下头。 “要是戴的是珍珠项链就更好了。”他说完自己又笑了,“虽然红玛瑙也很好看就是了。” 南风不怎么看电影,不知道奥黛丽·赫本,也不知道《蒂凡尼的早餐》,所以没能接收到贺阳迂回的赞美。她只是抚上自己颈间南红的项链,手指被玛瑙的红衬得愈发白皙,拈着珠子转了转,却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华胥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你们在这儿啊。” “华胥你来了。”贺阳瞅了眼他只拿着水果的盘子,毫不客气的从中叉走一块黄桃,“对了,你送了大将军什么礼物?” “香水。” 贺阳闻言扶额,几乎要蹲在地上画圈圈:“这么简单的礼物我怎么没想到呢……” “因为你笨啊。”华胥微笑着说。 “……我有时候真想揍你。” “可你打不过我。” “……你大爷。” “乖,吃你的东西吧。” 贺阳被打击得彻底蹲到一边。华胥看着南风,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了一个耳机递给她。 “这几天辛苦你了。之前你的耳机不是被那女人弄坏了吗?我替你申请了一个新的。” 南风接过耳机挂在耳朵上,面无表情的对华胥点了点头。 “多谢。” 而后,她摁下了电源开关。 一阵奇异的电子音后,幽蓝的电路亮了起来,熟悉的机械女声一板一眼的开始读取数据。 “线路联通,现在开始身份验证,芯片读取中……” “id号:xxxxxxxxxxxx,确认;姓名:南风,确认;任职于:机关处刑部第一行动组b小队,确认。虹膜,指纹,芯片均属本人,确认完毕。” “阿克夏系统为您服务。” 南风冷淡的宣告了自己的命令。 “开始对周边环境进行排查,确认是否有异常反应。” 机械的女声给了平板的回答。 “扫描开始……一楼十点钟方向2人,6点钟方向7人,2点钟方向3人,二楼5点钟方向9人,1点钟方向5人,12点钟方向4人。共计30人出现异常生命体征,具体表现为体温过低,已突破人类维持生命所需的体温极限。可确认为类人魔族。” “了解。” 华胥端着一杯香槟,微笑着注视着她。 “你准备怎么办?” 南风垂下眼,从餐盘里拿了一把餐刀,银色的刀身反射着她的眼眸,一闪而过的嗜血与恨意。 “还用问吗?” 她说。 “当然是杀光他们。” 第11章 # 11# 贺阳忍不住想,这些吸血鬼是不是和吃的有仇。 上次袭击挑在粤菜馆,这次袭击挑在大酒店,两次还都挑的是饭点,总之他们就是不想让人好好吃饭是吧?这算什么?因为变成吸血鬼不能享受美食了所以就来报复社会吗? 他恋恋不舍的放下手里的餐盘,转身看向正拿尖利的指甲抵着他后腰的男人,在看到对方眼里的红光时,他默默在心里把他的定义从“男人”改成了“男吸血鬼”。 “这家酒店的鹅肝很有名,我想吃已经很久了。”贺阳真的觉得有点委屈了,“你们不能每次都在我迫不及待想吃好东西的时候来搅局啊。” 这次的吸血鬼并不是上次的白人男子,而是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贺阳觉得这张脸很面熟,想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个地产大亨。 ……更绝望了好吗? “你最好现在就跟我走。”吸血鬼笑了,贺阳可以看到他白森森的獠牙,“否则的话,今天过生日的那位小姐,就没有下一个生日了。” 贺阳悚然一惊,立马朝薄荷的方向看去,她身边的男人似有所感,抬头对他一笑,眼底红光一闪。 “不要出声。”吸血鬼向他靠近一步,“不要试图跟你带来的那女人求救,如果你不想多几个死人的话——只要能遵循‘不留目击者’的规矩,我们不介意杀掉在场的所有人。” 那一天的惨状浮现在贺阳眼前,陈姐被撕开喉咙的尸体和薄荷的脸重叠在一起,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再度充斥鼻端,贺阳感觉自己在发抖,却分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 ——不留目击者。 那个白人吸血鬼准备捏爆他头的时候,的确是这么说的。 如果他现在反抗的话,等于将在场所有人都变成了目击者——他们一定会杀光这些人,包括薄荷在内——就像南风曾告诉他的那样,密党以隐匿为最高原则,规矩是不留目击者。 贺阳的余光扫到南风正在和华胥说话,然而就在此刻,后腰那利器威胁似的向前一刺,他不得不转回了目光。 没办法了。 贺阳咬了咬牙,艰难的迈开了脚步。吸血鬼站在他的身侧,看起来就好像两个新结识的朋友,准备一起去外面吹吹风一样。 “微笑。”吸血鬼眯了眯眼,“你最好配合一点。” 你刚才抢走了我的鹅肝现在又想要我的命你还让我保持微笑?强人所难也不带这么狠的好吗!? 贺阳一边在心底疯狂的吐槽着,一边困难的扯出了一个微笑。 下一秒,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冰冷的女声。 “你准备带我的雇主去哪儿?” 那是南风的声音。 与此同时,华胥已经幽灵一般站在薄荷身侧,一把攥住了她身边那只吸血鬼的手。华胥微微笑着,他的面容本就艳丽,随着这一笑更生出几分凶兽一般的妖冶来。 “贴得这么近。”他渐渐加大了手劲,“是想做什么坏事吗?” 咯啦! 伴随着骨骼折断的脆响,吸血鬼的咆哮猛然响彻了大厅—— 黑色的蝠翼冲破了西装的束缚,密密的黑毛覆盖了那只吸血鬼的头颅,血红的眼珠暴突,身形陡然暴涨了几倍! 站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人类,而是野兽。人群尖叫着四下逃窜,门窗却在轰然巨响中被几只同样的怪物锁死! “劣化种就是劣化种。”华胥抬手将长发捋向脑后,嗤笑,“连个人形都保持不了。” 华胥松开攥着吸血鬼手臂的手,揽着薄荷后退一步,不知他做了什么,一面火墙冲天而起,陡然将向他们扑来的吸血鬼整个吞没。在怪物声嘶力竭的惨叫中,火光照亮了华胥微笑的脸庞,赤红的火焰倒映在他的瞳孔中,而他嘴角的弧度却丝毫未有改变。 薄荷怔怔的看着他的脸,那是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笑容,没有愤怒、没有快意、没有愉悦……没有,什么都没有。 面对着烈火、鲜血与惨叫,他仅仅只是在那里笑着而已。 一时之间,薄荷甚至分不清她到底更恐惧哪一个——是火焰里哀嚎的魔物,还是眼前这美丽的怪物。 而贺阳那边,几乎是在吸血鬼转变的同时,南风动了。 面前是两米多高的魔物,贲张的肌肉暴起的血管无不在宣告着它的强大,尖利的獠牙里暗藏着剧毒,森森的白。然而南风毫无惧色。在她动的那一瞬间,贺阳只觉得宛如一颗炮弹迎面打来,下一秒,掐着他脖子的吸血鬼整个飞了出去—— 那是什么样的力道与速度啊! 贺阳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看着面前只一拳就将那只魔物打飞出去的女人。她的拳风擦过他的侧脸,一阵火辣辣的疼,被气流撩起的头发还未落下,南风已经再度从他面前消失。 贺阳循着残影看过去,只看到她的膝盖重重击在那魔物的胸腹,一下子便令那吸血鬼的胸腔整个凹陷进去! 卧槽!姑娘你真是条汉子!!! 似乎是觉得裙子太碍事了吧——毕竟贺阳给她挑的是一件修身的长礼服——南风啧了一声,干脆利落地扯住左侧裙边,刷拉一声撕到大腿,线条漂亮的长腿连一丝赘肉也没有,随着她伏低身体的动作向左探出,每一丝肌肉都积蓄着力量。 长腿一蹬,她如羚羊般矫健地跃起,眨眼之间便已身在二楼! 十来只魔物发出愤怒的咆哮,然而那漆黑的子弹毫无迟疑,闪电般穿梭在魔物之间,每一次停顿都爆起一蓬血花,待她翻身从二楼跃下,冲向守卫门窗的魔物时,楼上的魔物们才轰然倒下—— 鲜血淅淅沥沥地沿着台阶与栏杆滑下,似乎是在寻找着下一个猎物,然而华胥的视线一转,它们便像滚油遇火般燃烧起来,那血有如活物一般吱吱惨叫着,在烈火中不住地翻腾跳跃。 “别怕。”华胥安慰似的拍了拍薄荷的肩膀,“这点东西很快就会烧完,不会让它搅了你的生日宴的。” 薄荷哆嗦得更厉害了。 华胥只好再摸摸她的头,而后将目光转向南风。 只是这么点功夫,她已经将所有吸血鬼清扫完毕,手里的餐刀已经卷了刃,被她用蛮力横切开最后那只吸血鬼的脖子,闪电般向后跃去,避开了那自腔子里喷涌而出的血浆。在她把餐刀扔掉之后,吸血鬼的脑袋才整个向后倒去,仅靠着脖颈处一点点的皮肉连结。 南风甩了甩手,将手上的血浆甩掉,除此之外,她身上连一滴血也未沾到。 饶是如此,她脸上还是显出了一分厌烦的神色。 “下次还是用枪吧。”她皱了皱眉,“脏死了。” 贺阳几乎当场给她跪下。 南爷!这绝对是南爷!纯爷们真汉子!!! 然而连着杀了29只吸血鬼的南爷看起来并不怎么愉快,她抬起眼来,冷冷看了华胥一眼。 “你就在那看着?” 华胥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没有我出手的必要吧?” 南风看了他半晌,面无表情的移开了目光。 “算了。”她说,“我也习惯了。” 只有贺阳看到,在南风转身的时候,她极轻声的自言自语了什么。 ——就连这点也该死的像。 看口型,她是这么说的。 贺阳有些迷茫,像?华胥像谁呢? 终于回过神来的宾客们争先恐后地朝门外跑去,然而门却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华胥抬手将左耳的耳机摘下,在手里抛掷又接住。 “来得还真快。”他微微勾起一边唇角,“刚接到系统通知就赶来了吗?” 贺阳不解。待大门完全打开,他就和屋里的其他人一样愣住了。 贺阳曾见过一次的老妇人和一名独眼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背后是一字排开的两列荷枪实弹的黑衣人,他们穿着类似特种兵的制服,戴着防毒面罩,光从笔挺整齐的站姿就看得出他们的训练有素。一名少女抱着一只兔子手偶,怯怯地从老妇人身后探出脸来,小手紧攥着老妇人的衣摆。 南风在看到这两人的时候,立刻站直身体,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羲部长、江部长,处刑部第一行动组b小队南风,在此肃清29名劣化种类人魔族,1名为处刑部华部长肃清,欢迎两位检验,报告完毕。” 被称为江部长的独眼男人一语不发的点了点头,抬手比了个手势,身后两列黑衣人立马小跑进大厅,有序的开始了对尸体的检验与现场勘察。 而老妇人只是抬手摸了摸身后少女的头,少女挨得她更紧了一点,似乎不习惯旁人的目光。 室内鸦雀无声,毕竟刚经历过那场冲击,又面对着这样的奇异场景,在枪口下还能大呼小叫的人,那不叫勇敢,叫没有脑子。 不过华胥当然不在此列。他看着老妇人身边的少女,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 “袁媛又能用了吗?” “太没礼貌了,华部长,怎么能把别人家的姑娘说得跟工具一样。”老妇人闭着眼睛,再次摸了摸少女的头,“都是老婆子我自作主张,见袁媛这些天恢复的不错,想着让她干点活儿,便把她带出来了。” “呵。”华胥冷笑了一声,到底没说什么。 南风看着少女,片刻,垂下了眼帘,不知道是不是贺阳的错觉,他总觉得南风那一眼似乎有些不忍。 老妇人缓缓张开眼睛,眼里厚厚的白翳吓了贺阳一大跳。那双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定定的看着南风的方向,目光如有实质一般,压得人心底一沉。 “南风,现在报告事件发生与结束的具体时间。” 南风闭了闭眼,低声报出了时间。 “4月3日下午7点49分到8点02分。” 独眼的男人忽然抬手搭上了少女的肩,第一次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如砂石相磨的粗粝声响。 “袁媛,干活了。” 小小的肩膀一颤,少女怯怯的抬起眼来,歉疚似的看了周围人一眼,慢慢抬起黑兔子的手偶挡住了自己的脸,黑兔子血红的嘴一张一合,吐出机械一般的声音。 “xxxx年4月3日,19点49分至20点05分,坐标以本人为基准,半径25米。” “开始吞噬。” “记录吞噬完毕。预计更改将在10秒钟后开始,请各位及时撤退。” 吞噬?吞噬什么? 贺阳很快便了解了。 吞噬的记录是人脑的记录,也就是记忆。 仅仅因为那少女的三句话,在场的人除了南风贺阳华胥之外,全部遗忘了7点49分到8点05分所发生的一切。 第12章 # 12# 作为一个幸运e,南风一向很有自觉。 买泡面永远没有调料包什么的都不算事,出个普通任务发现对面站着一只a级魔物也已经很习惯了,所以因为不习惯高跟鞋而崴了脚这点小事,我们南爷根本不放在眼里。 不就是扭了脚么,撕开裙子继续干。 可惜不管南风表现得多像末梢神经坏死,她也不是真的没有痛觉。扭伤了脚还踩着高跟鞋旋转跳跃俯冲……当然只会有一个结果。 南风坐在花园的石椅上,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肿的老高的脚踝。 在一个膝击撞碎第一只吸血鬼的肋骨内脏的时候,南风就听到自己脚踝处咯噔一声。然而她只是皱了皱眉,暗自决定以后再不穿这么麻烦的裙子。 ……不过说实话,还真挺疼的。 贺阳拿了一个包着冰块的冷水毛巾过来,蹲下/身将冰包敷在南风的脚腕上,那温度冰得她下意识收了收腿,被贺阳一把抓住,他皱着眉看了她一眼。 “别动。”他低头调整着冰包的位置,“小心又扯到了,你都不疼吗?” 南风还是很不习惯,与人直接接触让她全身都不自在,小腿清晰的感觉到男人的体温,这让她觉得那块皮肤好像要烧起来一样,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内脏感觉都搅在了一起,那种头皮发紧的麻痹感一直传达到指尖。 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吐出来的前一秒,贺阳松开了手。 “先冷敷吧,24小时以后再热敷。” 南风抬手覆上自己的手臂,那里一片鸡皮疙瘩,不知道是被冰得还是被碰的。她微微垂下眼,过了一会儿才又看向贺阳。 “你怎么不进去?” 南风的礼服撕破了,当然不能继续留在里面。她奇怪的是贺阳怎么也出来了——就算要给她弄冰包,随便找个侍者送来也可以吧? “你朋友还在过生日,你不该在外面呆着。” 贺阳不禁叹了口气。 “你受了伤,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在外面。” “为什么不行?” 南风这次是真的不解了。 “虽然想说‘因为你是女孩子’……如果这么说听起来也的确更帅一点。”贺阳仰起头,看着南风的眼睛,“不过这么说就太推卸责任了——我只是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 “不放心你啊。”他耸了耸肩,站起身来,“比如说,如果我没拿冰袋来,你会记得冰敷吗?” 南风竟然无法反驳他。 她体质特殊,再加上已经习惯了伤痛,这点小伤很快就会好。所以如果贺阳没拿冰包来强势给她敷上,以她的性格绝对会放着不管。 “对吧?”贺阳了然似的笑笑,“你太不会照顾自己了,就是这点让人放心不下。” “你为什么会放心不下?”南风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扫下密密的影,“我们才认识几天?说到底,和你没关系吧?” 贺阳深深的叹了口气:“你说话也太刺人了……不过这才是你。” 南风沉默。贺阳摸着下巴认真的思考了一会,才犹豫着给出了一个回答。 “让我想想啊,该怎么说呢……也没什么理由。”他一摊手,“就是看着难受,所以没法放着不管。”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南风一句话也没有说,好一会儿,她才转开了头。 “你还是改改这个烂好人的性格吧。”她低声说,“明明装作看不到会更轻松。” “这是忠告吗?” “算是吧。” “可对我来说……”贺阳笑着耸耸肩,“视而不见只会让我更累啊。” 南风一时无话。贺阳坐在她身边,非常自然的换了个话题。 “说起来,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他用下巴指了指大厅,“他们好像把之前发生的那件事全都忘了。” 南风伸手扶了扶脚腕上的冰包,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片刻后才回答了他。 “袁媛是后勤部的人。在机关,善后这种事一般是由后勤部处理的。今天站在调查部羲部长旁边的就是后勤部的部长。”她静静看着前方,“袁媛的异能是吞噬记忆,只要有明确的时间和范围,她就能把那段记忆吞噬掉。所以她是再专业不过的善后人员了。” “你和她关系很好吗?”贺阳忽然问。 南风一怔,摇头:“不,我们不熟。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因为我觉得你看她的眼神……好像很担心她似的。” “……” 南风竟然无言以对。 担心她吗? 没法不担心吧。 “那个异能是双刃剑。”她垂下眼帘,“吃掉多少别人的记忆,也就会吃掉多少她的记忆。如果她的记忆不够吃,就会去吃她周围人的记忆。” 南风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角,低声道:“我曾经和她一起出过几次任务,但是现在这里,一点关于她的记忆都没有。” 是朋友吗?发生过什么吗?她有和自己说过什么话吗? 全部都想不起来。 留下来的只有白纸黑字的任务记录,以及对那女孩莫名的关注。 “据说因为这个异能,连她父母都忘记她了。”南风轻声说,“她现在的监护人是调查部的部长羲罗,就是刚才那位老太太。她是羲家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羲家的人不会受她的异能影响,越强越不受影响,我们都猜是因为他们的眼睛能超越时间。所以现在要她出任务的时候,都会申请由羲部长陪同。” “现在?” “准确说,自从一年前她的同伴把记忆全失的她忘在任务地点那次开始。” 贺阳为这话语背后残酷的意味怔了怔。 “……听你这么说,异人好像也很惨啊。” 南风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虽然也有靠血缘遗传的异能,像羲家就是这种异人家族……但是大部分人的异能觉醒都是未知的。根本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异能,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她的眼神忽然暗了下去。 “所以异人第一次觉醒异能的时候,经常会引发事故,被自己的异能害死的情况也不少见。就像怀揣着一个自己根本不知道的定弹一样,某一天突然就炸了。毫无先兆,无法预防。替这种家伙收拾烂摊子是最烦的,他们就算犯了罪,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南风的声音里难得带了厌恶的情绪,贺阳看着她,惊讶的在她眼底发现了近乎憎恨的神色。 ……发生过什么吗? “所以你还是别和异人扯上关系。”南风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个所以是怎么来的啊……”贺阳吐槽,“和上文有什么因果关系吗?” “异人都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控的家伙。无论心理上还是异能上都是。”南风冷冷的说,“他们手里好像拿着一把随时会走火的枪,如果你还有脑子,就该知道面对这种人,你能离多远就走多远。” 贺阳彻底愣住了。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迟疑着开了口。 “可我觉得……不能这么简单粗暴的把异人都归类为定弹吧。” 他的陈述很慢,声音却渐渐坚定起来。 “我觉得在真的了解某个人之前,不应该因为他有异能,就武断的判定他是坏人,一定会伤害我,这种想法怎么看都对他太不公平了吧。” 听到这段话,南风定定的看了他一会,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我现在知道你怎么跟华胥交上朋友的了。” “嗯?”这次轮到贺阳大惑不解了,“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蠢。 南风到底没把这句话说出口。 “我问个问题。”南风很难得的发问了,“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华胥的?” “……两年前,怎么了?” “那就难怪了。”南风的唇角极细微的扯动了一下,凝成一个类似冷笑的表情,“你们平时不常见面吧?” “对啊,我演出很忙,他也有工作,也就是有空的时候他来蹭个饭,或者我们出去聚一聚……有什么问题吗?” 南风却什么也不说了。 她和华胥说来也没那么熟。她自14岁起便在机关长大,18岁的时候加入机关。而华胥之前一直是普通人,直到21岁那年被人带入机关。 南风还记得华胥刚进机关时的样子。 他生的太好,看着又弱,一副视觉系乐队主唱的打扮(据说他那时候还真是),再加上他不论遇到什么事都总是微笑着,看着就让人来气。一个刺眼却又充满弱者气息的新人,在处刑部这种囊括了机关70%以上的精神病和神经病的地方,遇到什么事都不奇怪。 南风还记得她堂哥那时甚至和她打了个赌,赌华胥能撑几周。 堂哥赌了三周。她刚准备说“一周”,琳就在她脑海里笑出了声。 “别逗我笑了,你看他的眼睛。”琳的话音里很有些叵测的意味,“这种人,不仅能在这里活很久,而且会爬得比谁都快。” 那句话是琳借南风的口说出来的。 所以,南风最后赢了她堂哥三个月的工资。 ——因为华胥不仅一直留了下来,还在三年内成为了史上最年轻的处刑部长。 机关许多人因此认为南风和华胥之间有什么暧昧。但只有他们两个才知道,他们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哦,也许还要加一个她堂哥。 连她养父都隐晦的问了问南风是不是对华胥有意思的时候,只有她堂哥不耐烦的反驳了他。 “别开玩笑了,那小子绝对是南风最讨厌的类型。” 只有亲眼见过琳的他才会如此断言。 顺便一提,南风的堂哥见到琳的那次,南风醒来足足断了六根肋骨两根胫骨,而她睁开眼的时候,打断她骨头的人正坐在她病床边啃她的苹果,一边吃一边跟她说了一句“不用谢”。 ……要不是她那时候实在爬不起来,她绝对会打烂堂哥那张欠揍的脸! 虽然南风的确该对堂哥道谢,如果不是他出手,琳那次绝不会乖乖回去,以后也绝不会每次都把身体还给她。 正如堂哥所说,南风无法不讨厌华胥——他的笑容总是莫名让她想起琳。 于是在一次与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南风忍无可忍的开口了。 “别笑了。”她说,“假得让人恶心。” 那时候华胥是怎么回答她的? “嗯?”他微笑着问她,“我现在的表情,是在笑吗?” 一阵寒意沿着南风的脊椎窜上,让她不得不用力扼住自己的手腕,才勉强压下将眼前这个男人斩杀当场的冲动。 那是人类千万年间进化出来的危机防御机制,杀意的存在是为了保护自身,是因为觉得眼前的东西危险到不杀掉就不行。 南风在那一瞬间,对华胥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杀意。 她抬起眼,用说不出是怜悯还是漠然的眼神注视着贺阳。 处刑部的干部们几乎都知道的那件事,他却不知道。 在与贺阳相处的这段时间,她确认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贺阳是真的把华胥当成朋友。 第二件事是,贺阳是真的对华胥一无所知。 比如说,华胥之所以进入机关,是因为一场严重的事故。在那次事故中他虽然觉醒了异能,但大脑严重受损。现在的他无论是表情也好,还是情绪也好,全部都是靠机器维持着的。 依靠着机关的阿克夏系统的运算,维持着作为人类的情绪及其外在表现。 ——如果那家伙确实有问题? ——你有处决权限。 她看着贺阳,不知心里混杂的是什么感觉。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 你当成挚友无条件信任的那个男人,如果你死了,他甚至连悲伤的情绪都不会有。 第13章 # 13# 自薄荷的生日宴已经过了三天,贺阳已经很习惯了自己练琴南风在一边锻炼的生活了,时不时还给她弹个运动员进行曲啥的。然而南爷笑点太高,从来没有领会到他的幽默。 于是贺阳某天打开了b站,强迫南风陪他看完了友军之围。 没看过《叛逆的鲁鲁修》的南爷全程维持着高冷的面无表情,搞得一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狂笑的贺阳变得谜之尴尬,笑到最后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智障,只能默默的关掉了视频。 然而那天晚上,贺阳看到南风站在钢琴前,用食指僵硬的敲了几个键,旋律依稀是运动员进行曲。因为南风背对着他,所以他看不到她有什么表情,但贺阳清楚的听到了“噗”的一声。 ……南爷你绝对是笑了吧南爷。 第二天贺阳在弹运动员进行曲的时候偷偷看了眼南风的表情,虽然弧度很小,但她确实在忍笑没有错。 想笑就笑不好吗?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给贺阳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来。 不作死就不会死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在贺阳练完琴,南风也锻炼完之后,两人有时会在沙发上坐着聊一会,茶几是南风新买的,她不懂家居,所以买的时候只挑了一个最贵的扛回来。中式红木的茶几,与别墅的欧式装修风格格格不入,但贺阳用着也挺开心。 他甚至调侃了南风一句:“这样你就不会失手打碎了。” 南风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无言的表示了自己的鄙视。 贺阳想起南风之前一拳打飞魔物的英姿,摸了摸鼻子,默默的闭上了嘴。 他错了,南爷一拳开山,这张桌子还不够她练手的。 这三天里贺阳网购了一堆东西,不过全都堆在他房间里,南风对别人的事情一向缺乏好奇心,也从来没问过什么,这让贺阳松了一口气之余又觉得有些失落。 他再一次的确定了,南风这个人,确实挺独的。 贺阳也说不上那种感觉,他在维也纳的时候和搞实验音乐的那帮子混过一段时间,个性奇异的人他见过不少,然而南风这样的人也是他平生仅见。 这是个本质上非常自我封闭的女人。 她对外界的一切都显得异常的漠不关心,对别人的情绪也缺乏最基本的体谅,物质*匮乏到令人心惊的程度。她的训练强度大到让他都觉得不寒而栗,然而那种训练里并没有任何感情在,只是机械的重复运动。就像铁匠重复锤炼着他的刀剑,她也只是在反复锤炼着名为“肉/体”的武器而已。 贺阳有时觉得南风就像一张绷得很紧的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裂。他不知道这个印象从何而来,然而无法抹消。 于是今天华胥来蹭饭的时候,贺阳悄悄问了他关于南风的事。 “怎么?看上她了?”华胥挑了挑眉,“劝你还是省省,南风可不喜欢男人。” 贺阳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是les?” “哦,她也不喜欢女人。” 贺阳松了一口气,接着猛地反应过来了:“等等!什么叫‘看上她了’?!我就是问问!随便问问!” “对对对,随便问问。”华胥闷笑了一下,接着板起了脸,“不过我劝你还是放弃吧,你俩不可能的。” “为啥?”贺阳刚说完就觉得不对,“……等会儿,我为什么要问这个?!” 反应过来的贺阳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脸。华胥拍拍他的肩,艳丽的面容上带着微微的笑,如此的漫不经心。 “因为等我们解决了那个吸血鬼之后,就会把你这一周的记忆全都清掉。” 贺阳当场愣住了。 “……清掉?什么……意思?” 华胥想了想,坐在厨房的流理台上,随手拿了一个西红柿,在手里转了又转,却不急着吃。 “怎么说呢……一定要说的话,就是类似保密原则之类的东西吧。” 他信手将西红柿上抛,手腕一翻又接住,就这么一抛一接,玩儿似的。眼睛却不看西红柿,而是看着贺阳,眼角泛起隐隐的笑纹。 “影视小说里常见这种假设吧?如果让普通人知道了异能的存在会怎么样?再让他们知道异人很有可能失控,而这种定/时/炸/弹一样不稳定的家伙们就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比邻而居甚至同桌共食……你觉得他们会怎么想?”华胥明明是在微笑着,然而贺阳却忽然有了毛骨悚然的错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你要不要猜猜看?” 贺阳瞪大了眼睛,一时竟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他。 华胥举起西红柿,慢慢咬了一口,汁水沿着他的唇角滑下,他抬手抹去,微微的红。待吃完了一整个红色果实之后,他才抬起眼来,被汁水浸得越发红润的双唇,对着贺阳缓缓绽开一个笑来。 “你知道女巫狩猎吗?” 贺阳一怔:“你是说欧洲中世纪的女巫审判运动?” “准确来说是发生在文艺复兴时期。” “是谁最先发起的,如今已不可考,唯一确定的是,这场狩猎成为了一场延续了三百年的狂欢,与蔓延欧洲大陆的瘟疫。有的人将这场狩猎全归罪于当时的教会,事实上这只是人性而已。弱者挥刃向更弱者,所谓的普通人依靠杀害异端来驱除异端所带来的‘灾难’。” “女巫狩猎的本质是异端审判……异端审判是没有理性与公正可言的。只要开始了就一定会变成那种结果。” 美丽的凶兽笑得越发妖艳起来。 “排除异己是人类的天性,在过去的历史里,人们已经将异端审判重复了无数次……法国的大革命、纳粹的大清洗、卢旺达的大屠杀……你听过那句话吗?邪恶具有平庸性。所以只要准备好异端、口号、命令、恐惧,还有‘群众’……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时候,异端审判都会再次开始。” “为了避免这种结果,异人的存在绝对不能公布于世。” “这也是政府设立机关的原因之一。” 华胥将双手一摊。 “所以,异人也好、异能也好、机关也好……其实都是你不应该知道的东西。” 贺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华胥那样看着他,仔仔细细的看着这个他认识了两年的男人。而对方面上依然带着那种精确到毫厘的弧度——贺阳已经不会把这种表情叫做笑了,那不过只是勾起嘴角而已——从容的走过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在他耳边低语。 “南风的事情,就算我告诉你也没用。” “不管你现在对她有什么想法,这个任务结束之后,你就会忘了她。” “……如果你只是普通人的话。” 第14章 # 14# “喂?” “要我现在回机关?为什么?那帮劣化种随时会来。” “我当然记得我的任务,虽然是要我监视他而不是保护他,但是——” “——检验报告出来了?” “………………” “我懂了,我会回机关的。” 南风挂断手机,看向贺阳。眼底一时不知是什么神色。 她现在真的开始好奇那份体检报告上都写了什么了。华胥那种严肃的口吻,她已经很久没听过了。 “我有事要先回一趟机关。你今天不要出门。”南风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来了个什么,扔给贺阳,“这个你拿着防身。” 贺阳手忙脚乱地接过,定睛一看吓得差点滚到地上去。 “等等等等等等!这这这这这是枪啊!?” “对,是枪。”南风弯身穿上马丁靴,“这款后座力不太强,你应该也能用。一会儿会有人来替我的班,在人来之前你记得随身带着。” “我记得我们国家是有枪例这种东西的。”贺阳僵硬的看着手里小巧的女士手|枪。 “机关是政府部门,我们配|枪是合法的。” 南风将外套的拉链拉上,伸手打开了别墅的门。 “我走了。” “啊对了!等会儿!”贺阳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追到门边,“你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了?”南风回过头来,“有事?” 贺阳伸手摸了摸下巴,目光左右漂移了一下,到底没看南风的脸。 “嗯……有点事情。所以你能早点回来不?” 南风面无表情的点点头,对他到底有什么事并不好奇。反正她只要别回来太晚就行了。 “好。” 贺阳在背后暗暗的比了个v字,冲她挥了挥手。 “那就再见?” “……再见。” 南风最后冲他点了点头,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间别墅。 到达机关的时候,华胥正在办公室里等着她,见到南风之后,他也没说什么,只递给她一叠打印纸。 “这就是他的体检报告?” “准确说,这是阿克夏系统根据贺阳的体检结果做出的分析。”华胥双手交叉,撑住下巴,“今早机关的高层们为此开了个会,因为观察他的任务是由你负责的,我觉得你很有必要看一下。” “能有什么好看的。”南风面无表情的翻开了报告,“从我监视他的这一个星期来看,他就是个普通人,根本没异能,体质也没什么特别的,这一周他周围也没死人……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地方还值得你们特地为此开个会。” “没有死人吗?”华胥勾了勾嘴角,“薄荷的生日宴那天,后勤部后来从洗手间里清理出来了两具女尸,不知道是哪个劣化种那么没耐心,在动手前先吃了两块点心。” 南风翻阅纸张的动作顿住了。下一秒,随着视线扫过某行字,她的表情也冷了下来。 “……他是羲家的人?” “这么说并不恰当。”华胥纠正道,“只是他母亲和羲家有一点血缘关系罢了,而且还是那种远得不能再远的远亲。我们采集过她的血样,她只是携带者,并没有任何异能。” “但是贺阳遗传到了羲家的异能。”南风的声音低了下去,“而且还变异了……最糟糕的情况。” “值得欣慰的是,根据阿克夏系统的计算,他的偏离值还不高。” 华胥微笑着说,然而南风沉默着,纸张在她手上被攥出褶皱,模糊了那行铅字。 【偏离值:19】 的确,在机关这群异人里,这个偏离值的确算很低了。 但偏离值是阿克夏系统用来衡量异能觉醒程度的数值,只要数值不为0,测量对象就一定有某种异能。所以在机关里还有个笑谈,就是说偏离值其实测定的是他们偏离人类的数值。 “贺阳的异能是什么?”南风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带一点温度。 华胥示意她去看报告。 “花了一个星期,系统终于与贺阳有关的一切记录整理分析完毕了,包括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那可真是一个大工程。我想你对这个过程不会有兴趣,我就简单概括一下吧。” “简而言之,根据系统的推算,他的异能应该是影响周围人的【运】……不过是往坏的方向影响。” 南风微微眯起眼,看着华胥。她的眼神冷得就像一块冰。 “什么意思。” “我想想该怎么说……” 华胥想了想,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给自己点上,向后靠在椅子背上,慢慢呼出一口白烟。朦胧烟雾后,南风一时竟难以看清他此刻露出的是什么表情。是否还带着那样漫不经心而又计算精确的笑容。 ……就像琳那样的笑容。 似乎终于组织好了语言,华胥在飘散的白烟后凝视着南风:“南风你说过吧,你的运气很糟,就算摔个跤,前面八成刚好有块石头等着你。虽然一开始我还不信,不过看看你在任务里遇到a级魔物的几率,我必须得承认你的运气也是烂出了境界。” 幸运e的某人完全不想理他。 “【运】这种东西要细说太麻烦了,你理解成运气就好。说得简单点,贺阳会让周围人的运气变坏,有时候运气坏到一个份上了,就有可能死掉。再回到之前那个比方,你的运气糟到摔跤八成撞石头,但是如果和贺阳在一起,你摔倒的时候,那块石头一定刚好就对着你的脑袋。” “……………………” “不过这只是运气变坏的极端情况。正常来说也就是……洗澡时抹了满头泡沫刚好停水、上班快迟到的时候一路红灯、吃饭的时候吃出两只蟑螂……这种程度吧。” ……这已经够惨了谢谢。 “贺阳的异能应该是在他出生时就觉醒了,因为异能不会影响他和他的直系血亲,再加上对运气的影响是随机的,有人会很倒霉有人毫无感觉,所以一直没人发现——直到这次林靖的牺牲引起了调查部的注意。” 华胥弹了弹手里的烟灰,香烟在他指间静谧的燃烧。他用另一只手撑着头,手肘拄在椅子扶手上,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南风。 “他现在偏离值不高,所以异能的影响还不大。但继续发展下去就很难说了。”华胥的声音里非常的冷静,“阿克夏系统的推算结果是,他的偏离值发展到75以上的时候,连国运都有可能被他影响……最坏的结果大概是亡国吧。顺便一提,他的异能完全不受他控制,连他自己也无法停止。” 南风不由得怔住了。 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既然机关已经知道呆在贺阳身边就有生命危险的话…… “……你们真的有安排人代我的班吗?” 华胥看着她,带着一如既往的、假面一般的笑容。 “当然没有。” 第15章 # 15# 南风面无表情的看着华胥,转身就走。 “你该不会想救他吧?” 华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南风没有回头,只是径直往外走。 “你应该也知道,他死掉会更好。” 听到华胥这句话,南风终于停下了脚步。 “我和你不一样,华胥。”她回过身,冷冷的看着他,“看着朋友去死,我可做不到。我的脑子不像你那样,能随心所欲地格式化感情。” “……” “所以别把我和你一概而论。” 南风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她不再看华胥,迈步朝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回响在空气中。 “而且,我发过誓。” 办公室的门重重合上,华胥依然维持着那个姿势,良久,忽然轻笑出声。 “朋友……吗?” 短短七天,你就把他当成朋友了? 修长的手指抚摸着下唇,华胥的脸上泛起一丝兴致盎然的笑,他像是真的觉得很有趣,连眼神都明亮起来。 “你发过誓?什么誓?” 什么誓言才会让你冒着生命危险回到他身边? “真有意思。” 南风骑着自己的重型机车一路冲回了贺阳家。在看到大开的大门时,她心底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将手探入怀内,从缠在腰间的武装带上拔/出一把手/枪,她快步冲进了别墅。 别墅内空无一人。只有马丁靴摩擦地板的细微声响,南风审视着一地狼藉,墙壁上还有几个枪眼,看得出这里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搏斗。她慎重地走到半开的餐厅门前,一把拉开了拉门,抬枪对准了室内。 这里没有任何人在,只有一室的狼藉。桌子被打翻,杯盘碗碟碎了一地,花瓶的碎片中,金黄的向日葵被人踩得稀烂,肮脏的脚印。正面对着南风的墙上,在气球的环绕中,绢花的向日葵组成了大大的四个字——生日快乐。 ——你喜欢向日葵? ——也不是。我老家那儿以前有不少人种向日葵,突然看到,感觉有点怀念。 ——说起来,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4月7日。 ——你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了?有事? ——嗯……有点事情。所以你能早点回来不? ——好。 明明是虚假的生日。明明是才认识不久的人。 花田里少年的面影与贺阳的笑容重合起来,背后的旧伤抽搐一样剧痛起来,南风咬牙捂住,凹凸不平的伤疤提醒着她过去曾经发生的一切。那片向日葵早已在大火中燃烧殆尽,那个少年也早已不再,只有回忆还残留着,和身体里名为琳的女鬼一起嘲笑着她的无能为力。 贺阳养的布偶猫慢慢从角落里走过来,低低在她脚下喵呜了一声,她静静看着这个失去主人的小东西,半晌,伸出戴着机车手套的手抚摸了一下它的头。 地上有一个摔烂的向日葵蛋糕,不知道是贺阳亲手做的还是买来的,南风弯下腰,脱掉手套,从还算完好的那半块上挖了一块奶油放进嘴里。 “……甜死了。”她说。 南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间别墅,贺阳已经不在这里。那么,她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她拨通了华胥的电话。省略掉无谓的开场白,直接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告诉我那个吸血鬼在哪,调查部不会到现在还没查出来吧?” 华胥在那边低笑一声,报出了一个地址。 “你这是擅自行动,机关不会为你提供任何援助。” 末了,他说。 “无所谓,我一个人就够了。” 南风干脆利落的挂断电话,跨上自己的重型机车,引擎发出野兽一般的咆哮,载着她如炮弹一般冲向远方。 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去那个吸血鬼那里,不管她将带回的是贺阳本人,还是他的尸体。 马力被开到最大,这辆重型机车如同黑色的野兽一样全速奔驰在公路上,南风的驾驶技术在机关里也是顶尖,骑着这黑色的猛兽灵活地在车辆间穿行,道路两旁的风景飞速地后退,激烈的气流将她的长发吹得凌乱,黑色头盔下,南风的眼里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 加速,加速,再加速。 黑色的机车冲上山路,这段道路因为山势陡峭而格外曲折,南风却加大了油门,风驰电掣般驶过一个又一个拐弯,机车怒吼着冲向山上的庄园。 那个吸血鬼,就在那里。 庄园的大门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南风在车身上按下一个摁键,她的重机车是机关科研部的产品,功能多得就像是从未来都市电影里跑出来的一样,随着这一摁,车身一侧忽然弹开,一排枪支弹药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她拿出一把榴/弹/枪架在机车上,伏低了身体瞄准大门,毫不犹豫地接连扣下扳机! 轰!轰!!! 两枚榴弹一前一后地破开大门,炸裂的弹片和钢珠将门口守卫的吸血鬼轰成碎片,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与警报声中,南风猛地抬起车头,重机车如猎豹一般越过了被烈火烧融的大门!先前的榴弹爆破已经炸死了一批吸血鬼,然而却有更多的吸血鬼嘶吼着冲了出来,将闯入者团团围在中心! 黑头盔下,南风勾起唇角,她不知何时已将榴/弹/枪放回了车身,右手提着的是一把加特林机/关/枪,重达五十公斤的机/枪在她手里就如小孩的玩具一样轻巧。机车刹车太急,甩出一道惊险的大弧度,车轮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南风却借机举起加特林机/关/枪就是一通扫射! 机车划出一个可怖的圆,在机关枪扫射范围内的吸血鬼闪避不及,在大口径的子弹下碎成迸溅的血肉。 堪称完美的清场,南风将身体压向一侧,强行将有翻车危险的重机车扳正,黑色的野兽咆哮着冲上了大理石的台阶,就这么朝着庄园中心那栋建筑的大门直直撞了进去! 与此同时,华胥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抬手撩起散落到额前的长发,让视线更无阻碍地望向吸血鬼庄园的方向。 “已经到了吗?” 他手中端着一杯加了冰的威士忌,冰块在琥珀色的酒液里碰撞,发出细微的一声响。细小的水珠在杯壁上凝结,濡湿了他的手指。 然而华胥却毫不在意,只远眺着那座山的方向,天色将晚,已是黄昏时分,渐渐沉没的太阳将空气也染成了橘红色,血一样的霞光将华胥的脸庞映照得越发艳丽,近乎魔魅。他很轻很轻的笑了起来,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冰冷的威士忌。 “来,让我看看吧。” 他笑着说。 “别让我失望啊,机关中唯一能与南雷并列的绞肉机。” 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被称为“凡尔登绞肉机”的凡尔登战场一样,无情吞噬生命的女人。 自从她21岁时在某次任务里单枪匹马剿灭数百名魔兽之后,就因为这毁灭性的破坏力而得了这么个绰号。 与她的堂哥一样,为战斗而生的战斗机器。 第16章 # 16# 贺阳醒来的时候,后颈还隐隐作痛。他一张开眼,就看到自己被锁链死死缠在十字架上,对面坐着的正是当初差点捏爆他脑袋的白种吸血鬼。 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门外汉就算拿着枪也没有什么用啊。 “说起来,吸血鬼和上帝不是死对头吗……”脸颊处的淤青让他嘶的吸了一口冷气,“这么大喇喇的把对家的东西摆在自己房里真的没问题吗?” “不要把你们那套用在我身上。”吸血鬼轻蔑道,“教会?那算什么?” 贺阳暗暗思考着有没有什么自救的法子,一边在嘴上插科打诨,试图拖延时间。 “你们的规矩不是不留目击者吗?为什么还要特地把我绑到这里来?还特地等我醒过来?” 金发青年闻言,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笑,那笑容是如此的恶意,贺阳感到一阵寒意蹿过他的脊椎。 然后,他听见他说,我会把你变得和我们一样。 在大脑理解了这句话的那一瞬间,贺阳猛地挣扎起来,铁链在十字架上哗哗作响,把手腕都磨出了血。 “把我也变成吸血鬼?你逗我玩呢吧!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我没有那个价值吧!!!” 金发的吸血鬼露出尖尖的獠牙,慢慢朝他走来,猩红的瞳孔里映出贺阳惊恐的脸。他的笑容在贺阳眼中是如此狰狞,贺阳不由地挣扎得更厉害了,然而锁链太结实,他拼了命也挣脱不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吸血鬼逼近他,卡着他的脖子迫使他仰起头来。 “价值?你当然有那个价值。” 獠牙渐渐接近了贺阳的颈动脉,贺阳徒劳挣扎着,心里越来越绝望。 就在此时,伴随着轰的两声巨响,大地剧烈地震颤起来! 金发吸血鬼猛地回过头去,危险的眯起眼。 “看来有不长眼的家伙进来了啊……” 他松开卡着贺阳脖子的手,猩红的眼瞳冷冷看着入口的方向,他面无表情的一挥手,房间角落顿时走出十数个吸血鬼,都是亚洲人的样貌,细密的毛发覆上他们的脸,獠牙暴突,肌肉虬结,眨眼之间便已暴涨成十数个两米多高的怪物! 那些怪物与之前见过的不同,他们的獠牙更尖利,体型更可怕,肌肉有如岩石一般坚硬。几乎已经看不出人类的外形了。 伴随着大马力引擎的咆哮,一辆黑色的重机车破门而入!机车上黑色的骑士迎着怒吼的怪物们扣下扳机,加特林机/关/枪的枪口旋转起来,而后,喷出了带着火光的嘶吼! 第一批冲上去的怪物在大口径的子弹下被射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肢体被强大的火力冲得四散乱飞。加特林机/关/枪的子弹似乎是用尽了,转管慢慢停止了旋转。黑衣的女骑士将热得滚烫的机枪用力砸向朝她冲来的吸血鬼,五十公斤的枪身加上她那一掷的力道,硬生生将那只吸血鬼砸得脑浆四溅。 女骑士一脚蹬在车身上,猛然跃起,双手拿着两把短管霰/弹/枪朝着怪物射击,三百公斤重的机车如同失控的猛兽一样冲向扑上来的怪物们,将他们横扫在地,险险躲过机车的怪物也无法躲过飞袭来的子弹了,眨眼间便已血溅当场。 不知她那一蹬究竟用了多大的力道,女人在空中一个转身,重重落在了二楼的楼梯上。 在女骑士落地的瞬间,几名吸血鬼同时扑了过来,她连忙抬枪扫射,击退数人。然而还是有一名吸血鬼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将她的双臂交叉扼住,令她一时使不上劲来。当那只吸血鬼对着她的肩颈露出獠牙的瞬间,女人猛地抬高右腿,然后狠狠落下! “嗷——————————!!!!!” 吸血鬼猛地松开手去捂自己飙血的下/身,那惨叫让贺阳都不由得下/身一紧。女人就势一个回旋踢,一脚就将对方踹得整个砸进了墙里。蛛网状的裂纹炸开,她抬手朝剩下的几只吸血鬼扣下了扳机! 一阵激烈的枪响之后,周身只有几处擦伤的怪物咆哮着朝女骑士冲了过来,在贺阳的惊呼声中,女人毫不犹豫地退掉弹/匣,将双/枪一并,握着枪/柄朝迎面而来的吸血鬼用力抡了下去。在这猛烈的一击之下,方才连霰/弹/枪都无法突破防御的怪物的脑袋被整个砸得凹陷下去,枪管生生折成一个钝角,她借势将折掉的枪甩向右侧冲来的吸血鬼,借着将其阻了一阻的间隙从武/装/带上拔下一把匕首,迎上了左侧的吸血鬼! 如果说之前的战斗还是人与怪物的枪战的话,那么在来人舍弃了热武器之后,贺阳眼前的这一幕,只能被称为怪物与怪物的厮杀了。 不知是何种钢材制成的军刀,轻易地切开了连子弹都打不穿的吸血鬼的身体,割裂肌腱,切断骨骼,然而从匕首微微卷刃的情况来看,与其说是刀刃锋利,不如说是女人凭着蛮力生生切开了钢筋铁骨。然而无论她有多强悍,在这样的围攻下终究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一只吸血鬼一拳打在了她的头盔上,打出一个令人心惊的凹痕! 在贺阳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时候,女骑士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是从那一拳的冲击里清醒过来了,她一仰头狠狠撞上身后袭来的吸血鬼,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断裂声传来,她抬手将头盔扯了下来,回手就砸爆了那只吸血鬼的头! “南风?!” 贺阳目瞪口呆的看着来人。 女人一脚将面前的吸血鬼踹开,像是终于看到他一样,微微勾起一边嘴角。 “你还活着啊。” 是啊我还活着!可是现在是注意这个的时候吗!!!看看你右边!那几只吸血鬼又冲过来了!!! 南风呼了口气,一边灵活地避开袭来的吸血鬼,一边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耳机。 “处刑部第一行动组b小队南风,在此申请解除抑制器。” 一道机械的电子女声传了过来。 “允许。” “一阶抑制器解除。” 两道细微的咔擦声传来,贺阳出色的视力让他看到南风手腕上的两根腕带脱落了下来。 南风看着面前的吸血怪物们,绽开了一个嗜血的笑容。 第17章 # 17# 在今天之前,贺阳一直以为腥风血雨只是个形容词。 他错了。 这是个名词。 抓着怪物的头抡爆在墙上,抬腿便将从背后偷袭的吸血鬼的肋骨踢断,一拳便打得面前的怪物胸腔整个凹陷下去……被撕裂的肢体高高抛掷到空中,滚落的头颅被踢到一旁,喷涌而出的鲜血如暴雨一般,室内充斥着铁锈一样的腥甜,浓烈得令人几欲作呕。 而带来腥风血雨的女人站在一地凌乱的尸体之上,对金发的吸血鬼绽开赤红的笑容。 “你只会躲在手下背后吗?” 脚下酸腐的血液蠢蠢欲动,被南风踩在脚下,她慢慢压低了身子,腿部的肌肉绷紧,蓄势待发。 “你不过来,我就过去了。” “别看不起人!” 伴随着这声怒吼,白种吸血鬼猛然转变了形态,细密的黑毛覆盖上他的脸,贲张的肌肉撕裂了上衣,在令人牙酸的骨骼咯吱声中,一对漆黑的蝠翼猛然在他背后张开,遮蔽了贺阳的视线。令他完全看不到南风露出了什么表情。 但他听见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平静得让人心安。 “呵。”南风短促的冷笑了一声,“不过一个完成度稍微高一点的劣化种……” 足有三米多高的怪物咆哮着朝她冲了过去! 半个楼梯都被他这一击打的粉碎。烟尘滚滚,砖石四溅,怪物挥动着蝠翼俯瞰着下面,猩红的眼珠左右巡梭——在哪!那女人在哪!他要撕碎她! “南风?!!!” 贺阳惊恐的看着这一幕。无法相信那个强悍的可怕的女人在这一击里变成了什么样,绑着他的十字架在这一击里倒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内脏都要被压出来了。然而也托了这一下的福,他终于能动一动了。 贺阳背着背上的十字架,拼命挣动双腿,用下巴抵着地板,狼狈地朝外面爬去。十字架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但他依然竭尽全力地往前爬着,一边爬一边喊着南风的名字。 “南风——南风!!你没事吧南风!!!!” 一道女声从上空传来,是他熟悉的不耐烦的腔调。 “你叫魂呢?” 贺阳和吸血鬼同时抬起头来,南风一笑,松开抓着吊灯的手,笔直地跳到了吸血鬼背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势将手里的匕首捅进了吸血鬼的左眼里! 吸血鬼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拼命甩动着身体试图将背后的女人甩下去,然而她却更加大了力气,借着□□他眼中的匕首固定着身体,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蝠翼,蝠翼上尖锐的倒刺划破了她的手指,她却像一点也感觉不到疼一样,猛然加大了力气。 吸血鬼突然发出一声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贺阳好容易才撑起上半身,闻声抬起头来,下一秒,他的眼睛猛然瞪大了。 你见过血雨吗? 从上方泼洒而下的血雨。 南风松开手,让那只被生生撕下来的蝠翼就这样掉下来,砸在地上重重的响。鲜血喷溅之中,只剩下一边翅膀的吸血鬼嘶声惨叫着,笔直地向下方坠去,它在空中翻滚着,南风一时不及闪避,竟就这样被它带着坠了下去! 轰——!!! 尘烟散去,一切重归寂静。 南风在吸血鬼的尸体上缓缓站起身来,原来她方才骑住了吸血鬼的脖子,一个翻身翻到了它的正面,在最后一刻卡着它的脖子让它砸在了地上。 连番的激战加上最后坠地的冲击力,令她在起身的时候不由得晃了一晃,她抬手捂住自己的左肋,一行鲜血沿着她的唇角滑下。 贺阳猜她多半是伤到了内脏。 一道机械的女声传来。 “抑制器解除结束。” 废墟里的两条腕带被不明力量牵引,闪电似的飞了过来,一左一右扣住了南风的手腕,咔嚓一声锁紧。南风的头发在方才的激战里披散了下来,她一边将长发捋到耳后,一边朝贺阳走了过来。 她的面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疲惫。 “那、那啥,谢谢你来救我啊。”贺阳还没从刚才的血战里回过神来,说话都有些磕巴,“我还以为这次死定了……” 南风面无表情的抓着铁链,手下一个用力,方才贺阳怎么都挣不开的锁链就这么在她手里断成了几节。贺阳愣愣的眨了眨眼睛。 他默默看了眼碎成渣渣的铁链,又看了一眼被打爆一地的怪物们。 ……没有异能都强成这样了,南爷你确定你的物种真的是人类吗? “放心好了。” 南风将手递给贺阳,示意他拉着自己的手站起来。 “我不会让那玩意儿杀了你的。” 她发过誓。 十年前的暴风雨之夜,她对着那个少年发过誓。 ——我会阻止那些滥杀无辜的异人与魔族,绝不会让别人也遇到我们经历过的事。 她发过誓的。 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的南风没留意到身后的动静,还是贺阳惊惶的呼声惊醒了她,她条件反射地低下头,转身一拳朝后击去。 然而已经太迟了。 吸血鬼的獠牙没入了她的手臂,剧毒的毒液灌入她的血管,南风面色陡然一变,毫不犹豫地抓住他的头,一把将它脑袋扯了下来!无头的尸体被她一脚踹开,在地上抽动了几下之后,不动了。 可还是来不及了。 活物一般的毒血窜入血管,发出欢欣的鼓动,南风半边身体都鼓起了黑色的血管,她似乎无法承受这种侵蚀一般,膝盖一软陡然跪倒在地。她咬紧牙关,试图对抗这侵蚀的毒血。剧烈的痛苦令她全身都颤抖起来。 ——吸血鬼的转化都是当场进行的。 贺阳在一旁扶住她,脑子被惊的一片空白。然而惊恐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下来,他忽然想起了以前南风跟他说过的话。 ——你们称为吸血鬼的劣化种,主要靠血液传播来获得后代。血液离体之后会自动寻找下一个宿主,它唯一能与人类相容的方式就是进入血液,口腔或鼻腔都无法满足它的要求,只有伤口可以。 贺阳猛地一咬牙——拼了! 抬手从南风腰间的武装带里抽/出最后一把匕首,贺阳一把抓住南风的手臂,手起刀落,利落地就划了一个十字伤。南风似乎是被他的动作唤回了几分神智,迷蒙着睁开眼来。 她只看到贺阳低下头,颤抖的嘴唇贴上了她的伤口。 他在吮吸她伤口里的毒血! “你找死吗……” 南风的声音都虚弱了下去,然而贺阳没有回答,他咬住了那活物一样的毒血,猛地向后一仰头,硬生生把还未完全融合的毒血从她体内拽了出来!!! 他将这口毒血吐在地上,狠狠挥下手里的匕首,将还想蹿回伤口的血液横劈成两半,那吱吱叫着的毒血经了这一击,顿时萎顿在地,嘶嘶地在空气里枯干。贺阳再次低下头,继续从南风体内往外吸着毒血。 一口又一口,一次又一次。直到南风的脸色渐渐从青黑转为了苍白。 贺阳看着伤口里被吮出来的鲜红的新鲜血液,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老天保佑……” 他对着南风露出一个后怕的笑容。 “我还以为不行呢……” 南风怔怔的看着他。 蠢死了。 他以为她是被毒蛇咬了吗?什么防护都不做就上来吸/毒血?那可是吸血鬼的血,傻愣愣的就上来往嘴里吸?如果那玩意儿进了他胃里今天他们两个都得在这变吸血鬼了好吗?! 蠢死他算了! …… 然而南风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只能沉默着低下头,单手撑着地,试图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然而方才与魔血的对抗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南风只能看着自己犹在不住颤抖的手臂,默默咬紧了牙关。 贺阳咳嗽了两声,似乎是想把嘴里那股令人恶心的血腥味咳出来,他伸手搭上南风的肩,把她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就这么把她架着站了起来。 “虽然知道你讨厌和人有身体接触,不过现在情况特殊,就稍微忍忍吧。” 南风搭在贺阳肩上的手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有推开他。她垂下眼帘,半晌才吐出一句话。 “果然……” “什么?” “……和你没关系。” “啊???” 贺阳一头雾水,然而南风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望着庄园外已经沉入地平线以下的红日,无声的叹了口气。 果然,这人会带来不幸。 但是不还有另一句老话么? 否极泰来。 她也是托了他的福才没变成劣化种。 “……谢了。” 她说。 贺阳一怔,而后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要说谢谢的是我才对……谢谢你救了我,南风。” 南风微微勾了勾嘴角,然而下一刻,她嘴角的弧度僵住了。 “……头儿?” 华胥靠在自己的路虎上,转过头来对二人举了举手里的烟。落日的余晖将他的侧脸映照得越发冶艳,近乎妖异。 “我来接你们回去。”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盒针剂,递给南风。 “科研部最近研发的,专门对付蝙蝠科魔物的解毒剂。我猜你俩都需要来一针。” 南风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会,打开盒子,拿出针剂先给贺阳扎了一针,然后才给自己。微蓝的液体被注入血管,体内残留着的痛楚一下子缓解了很多。 她对华胥的脸色也稍微好了一点。 “你不是说不来吗?” “我可没这么说过。”华胥耸了耸肩,“我说的是这是你的个人行为,机关不会提供援助。” “那你还……” “这也是我的个人行为。” 华胥微笑起来。 “毕竟就算是我,也不喜欢看着朋友去死。” “……” 南风一语不发的看着他。 她忽然分不清,华胥现在脸上的表情,究竟是阿克夏系统所操纵的,还是出于他自己的心情。 她真的了解华胥吗? 南风已经不确定了。 第18章 # 18# 华胥将南风和贺阳都送进了医院。 这家医院是机关经营的,几个医生护士给两人做了一连串检查之后,就把两人分开各自打针去了。贺阳伤的不严重,所以只需要输液清除体内的毒素。但南风的情况就比较严重了,华胥直接给她办了住院手续。 “老七说要来看你。”华胥靠在墙上,“他说难得看到你伤重住院,一定要来看个热闹才对得起自己。” 南风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道:“跟他说,他敢来我就打断他的腿。” “那样老七会很高兴的。”华胥笑笑,“你也知道,他最喜欢你揍他了。别人揍他都达不到他要的效果。” 南风的脸色默默黑了一点。 “……那个死m。” “不过为了你的恢复着想,我已经跟他说了不许来了,来就扣三个月工资。”华胥耸耸肩,“我可是个很体恤部下的好上司。” “……谢了。” 南风有些不情愿的道歉,尽管并不想感谢华胥,但的确,这时候如果在医院看到老七,她只会病得更重吧。对这个抖m搭档,她绝不想在任务时间之外的任何时间和他有任何接触! “说来,他之前不是进医院了吗?连任务都请了病假,现在已经活蹦乱跳了?” 听到南风的问题,华胥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怎么说呢……算是能活蹦乱跳了吧……” 南风想了想,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还是没问老七到底怎么进的医院。 ……一个m还能为什么进医院。 “算了不提他。”南风很疲惫似的叹了口气,“机关准备怎么处理贺阳?” “虽然他死了更好……不过既然没死就没办法了。” 华胥抬起手臂,衣袖滑下露出手腕上的黑色腕带,腕带上的金属扣闪着微寒的冷光。与南风手腕上的别无二致。 “只能给他上抑制器了。希望能压制一下他的异能,不让偏离值继续涨高了。” 说到这里,华胥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他的目光移到南风身上。 “不过你也知道那有多难……你的偏离值,现在涨到多少了?” 南风顿了一下,才回答了他。 “……64.” “你懂吧,偏离值的增长是不可逆转的。”他微笑着说道,“所以,别让【鬼】出来了。” “我没让她出来。”南风沉声说道,“……那不是我能控制的。” “可你必须想办法。”华胥俯身,拍了拍她的肩,“如果你不想让‘噩梦’重演的话。” 南风闻言,无意识的咬紧了牙关。 “别这么紧张。”华胥又拍了拍她紧绷的肩,“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反正……还有37%的回转余地不是吗?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最好去咨询室找任医生聊聊——我们都知道对偏离值影响最大的就是精神状态,任何人都会遭遇心理危机,不管是异人还是人类,更何况你还经历过那种事——需要心理咨询并不可耻,不是吗?” 南风沉默了好一会,才一把打开了华胥的手。 “与你无关。” 华胥听到这句话,明白南风是不想谈这件事了,于是他很干脆的换了个话题。 “话说回来,没想到你这任务机器也有违抗命令的那一天啊?” 南风无语:“你烦不烦?” “不烦。所以你对贺阳到底是怎么想的?朋友吗?” “……算吧。”她顿了顿,“机关怎么打算的?上完抑制器之后让袁媛洗脑吗?” “没必要。”华胥将手插/在口袋里,“他已经是异人了,隐瞒也没什么意义。不如说,让他知道自己的状况会更好吧。” “知道什么?自己是厄运传播源吗?” “阿克夏系统的推断是不告诉他更好。”华胥勾了勾唇角,“就贺阳的心理素质,知道自己的异能是什么,只会让他的偏离值直线恶化。他这种玻璃花房里养出来的小王子可受不了这个。” 南风想了想,到底没有反驳。 虽然不同意“玻璃花房里的小王子”这个比方,但她也认为贺阳受不了这个。 那个喜欢花喜欢动物喜欢美食喜欢女孩子,看什么都自带美化滤镜的男人……怎么可能承受得了那种间接害死那么多人的罪恶感。 “所以你还得继续观察他啊,南风。” 南风皱了皱眉:“这上下文之间没有因果关系吧?” 华胥咳嗽一声:“就那个意思,你领会一下精神。总之,我们需要一个人来收拾他惹出来的烂摊子。” 南风不解:“为什么选我?” 华胥侧着头思考了一会,回过头来对她笑了笑。 “因为你们是朋友,也因为你够强。” 南风:“……” 华胥接着说道:“机关里也就只有你遇到那么多次a级魔物还活下来了,该怎么说呢……实力强到可以无视运气的影响,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了。” 南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我要听真实原因。” 华胥只能默默避开她的视线:“……好吧,其实是我们一致认为,以你的倒霉程度,就算遇到贺阳,你也不可能更倒霉了。” 南风:“头儿,我再问一次,我真的不能揍你吗?” 华胥:“不能。” 南风盯了他一会儿,很无趣似的转开了目光:“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也一如既往的令人心安。 “他惹的事,我会解决的。” “那就行。” 华胥放松下来,再度靠在墙上。然而下一秒,他听到了南风冷冰冰的话语。 “所以头儿,让我揍你一拳吧。就一拳。” 看了看南风已经举起来的拳头,华胥当机立断站直身,扭头就走。 “……南风你好好养病吧,我先走了。” 开玩笑!挨上南风一拳没人走得出这个医院! 看着华胥离开的背影,南风叹了口气,仰头倒在床上,看着自己张开的左手。 她其实不担心贺阳的偏离值。只要不受到太大刺激,他那种性格可以说再稳定不过,精神波动不大的话,偏离值也不会有什么波动。 她担心的是…… “……明明已经是一个鬼了,你的异能竟然还在增长吗?” 偏离值是衡量异能的数值。都被封在她的身体里十二年了,琳的偏离值竟然还在增长。 “贺阳的异能是带来厄运……”南风慢慢握紧了拳头,忽然冷笑了一下,“那算什么?” 是啊,那算什么? 比起带来噩梦……只是带来厄运,根本什么都不算。 比起那个女人曾经带给她的噩梦…… 病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贺阳侧身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一袋水果。看到他的笑脸的时候,南风不禁皱了皱眉。 “你的吊针打完了?” “嗯……”贺阳在她床边坐下,屁股不自然地侧了侧,“我问了下医生能不能打肌肉针,医生说可以……” 南风的目光默默在他屁股那儿转了一圈,看得贺阳别扭地又移了移位置。 “你要吃梨子吗?”他尴尬的问。 南风收回目光,静静靠在床上,闻言摇了摇头。 “不吃了。我胃不舒服。” “那晚上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贺阳想了想,“还是吃流食吧。我刚才问了下医生,他说你的胃部有出血现象……你吃粥吗?” “……要三碗。”南风微微错开了视线。 “只要三碗啊,看来你是真的很不舒服……”贺阳摸了摸下巴,“猪肝瘦肉粥可以吗?我觉得你需要补补血。” “可以。” 敲定了晚饭的菜单,贺阳却不急着走,而是替南风掖了掖被角,手指无意间擦到南风的下巴,她的脸颊顿时一僵。 “抱歉,一时没注意。” 贺阳歉意的收回手,南风放松了表情,冲他摇摇头。 “不,这是我的问题。” 贺阳笑笑,不打算寻根究底。他是个很尊重他人*的人,不管他多好奇南风为什么这么厌恶和人身体接触,只要她不想说,那他也不会去问。 为了一时的好奇心,问出可能揭人伤口的问题,在他看来是很恶劣的行为。 于是他提出了另一个问题。 “华胥说你宿舍的下水系统坏了,一时半会修不好……我听他说这种事经常发生,你们的宿舍楼环境不好吗?” 南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下水系统坏了?什么时候的事? 贺阳将她呆住的表情当做肯定,他迟疑片刻,还是提出了邀请。 “那什么……我家空房间还是有的……而且你这次救了我……怎么说呢……你要不要来我家住?” 南风开始还没想明白,等她理解贺阳到底说了什么之后,她看着这个男人的眼神都变了。 那眼神混杂了怜悯与恨铁不成钢。 ……你都被华胥骗了这么多次,怎么还是这么不长记性? 她长长的叹了口气。 算了。 “好。” 为了任务。 她默默对自己说。 “行李华胥会替我搬过去的。” 南风看似随意的补充了一句。 她现在很想给自己头儿找点麻烦。 ……谁叫他不让她揍他的。 …… ………… ……………… 【间章】 南风搬进贺阳别墅的第一夜。 贺阳半夜起来喝水。 这一夜没有月光。乌云遮蔽了月亮,夜色沉沉,室内一片昏暗。一切都浸没在黑暗之中,连虫鸣也仿佛被这夜色所吞没。 贺阳的手停在客厅开关上停了许久,还是没有摁下去。 人类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进化出了对黑暗的本能反应,一种应激防御机制。据说正是因为进化将这一切刻在了基因之中,人才会觉得黑暗中潜藏着危险,随之而来的就是恐惧与警戒。 所以,他现在这种仿佛被猛兽注视的紧张感也是正常的。 没什么好奇怪的。 贺阳这样安慰着自己,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温水。 “喂。” 身后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道男声,贺阳猛然回过头去—— “你谁啊?!南……” 佝偻着脊背的人从黑暗中走出来,高高勾起一边嘴角,半边脸隐在黑暗中,模糊不清。 “我?老子叫路小威。” 自称路小威的那人左手握着一把匕首,刀刃闪过一丝森寒的光。冷光投射那人的脸上,映出他那野兽一般的笑容,带着残忍的兴味。 “老子本来睡得好好的,硬是给琳姐叫起来收拾你……你小子挺能的啊。” 路小威朝贺阳迈进了一步,贺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下一晃,差点从楼梯上踩空。 然而路小威却更朝他逼近,脚步像猫一样优雅轻盈,不发出一点声音。随着步步迫近,路小威的影子如同黑兽一般覆盖了贺阳,在看清那双眼睛的瞬间,寒意如蛇一样沿着贺阳的脊背紧缠而上,令他狠狠打了个寒噤。 在笑。 那双眼睛里,有凶兽在笑。 如有实质的黑暗朝他压迫而来,如果黑暗中潜藏着危险的话,那么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黑暗凝聚而成的实体,一呼一吸间都带着危险的气息。 即使是曾经差点被吸血鬼捏爆脑袋的恐惧也无法与面前的人相比,这个人只是站在这里,就足以让贺阳的每一根神经都战栗起来了。 应激防御机制。人在面对黑暗、面对危险时候的本能反应。 凶暴的野兽笑着,冲他露出森白的牙齿。 “不想死的话,你就给老子离她远点!” 伴随着这句话,利刃挥下,刀光一闪而没—— 第19章 # 19# 南风无奈的看着贺阳。 “腿断了都不能让你老实一点吗?” 一周前贺阳半夜起来喝水,不知道为什么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小腿骨折,虽然不严重,但怎么说都和活蹦乱跳挂不上边。 现在,这个打着石膏的家伙跟她说,想去电影院看新上的《荒野猎人》。 “我是小李的粉!我一定要去看!这可是一个时代的终结!小李终于拿到了奥斯卡啊!” 贺阳挥舞着双手,神情十分亢奋。 南风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被这迷弟之气震惊了,她扶了扶额头。 “我明白了……”她叹了口气,“想去就去吧。” 贺阳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笑眯眯地看着南风,冲她举了下手里的手机。 “我买了两张票,一起去吧?” 南风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 贺阳看了她一会儿,撑着下巴说道:“南风你其实挺好说话啊。” “……” 南风面无表情的移开了视线。 “你想太多了。” “也许吧。” 贺阳笑笑,放下撑着下巴的手,转而倒了一杯水,递给南风。 “你喝吗?” 南风接过水杯,贺阳拿起遥控器摁下了电视机的开关,地方台正在播放着午间新闻。南风听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抬眼看向贺阳。 “最近这段时间,晚上就别出去了。” “为什么?”贺阳不解。 午间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投射进来,明亮得近乎刺目,然而日光越亮,阴影越暗,贺阳一时竟看不清逆光而立的南风脸上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他只听到她的声音,冷漠。 “因为昨天发生了两起猎奇杀人案。”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细节不能说,不过调查部已经确定是魔族或者异人作案,今天早上他们才把这个案子的侦破工作要过来。如果不想碰到那个凶手的话,你晚上最好别出去。” 南风垂下眼帘,想起之前华胥传给她的照片,鲜血淋漓的尸体,扭曲得不成样子,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碎了一半,骨头渣子和血肉都糊在一起,破碎的内脏裸/露在外面,隔着照片仿佛都能有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那个尸体的样子……太异常了。特别是尸身上的齿痕,除了魔族和异人没有能弄出那种伤口。 “说起来,魔族是什么?”贺阳抓住了关键词,“这种奇幻小说一样的设定是怎么回事……不是只有异人吗?” “谁说的?魔族和异人是两种东西。异人是有异能的人类,魔族是和人类截然不同的东西。”南风看了过来,“我们是异人,而你遇到那群吸血鬼是魔族。他们是吃人的。” “我的天!吃人?!” “是啊。”南风的神色暗了下去,“他们吃人。” 说起这句话的时候,她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捂住了背后的伤疤。 今天是个阴雨天,也许是这个缘故吧,从早上开始,旧伤一直在隐隐作痛。从那个雨天开始,每每到了这样的天气,过往所残留下来的疼痛就随着雨水而来,一直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南风有时会觉得那是一种启示。是从铭刻着伤痕的后背传来的提醒,提醒着她不要忘记那一天的雨声。 不忘暴雨,不忘所失。 还有,永不原谅。 “你不舒服吗?” 贺阳看着她的动作,有些担心。 “不,没什么。”南风放下手,缓缓垂下眼帘,“你订的是几点的票?” “四点的,两个多小时的电影,看完刚好出去吃个饭。” “那很好。”她低声说,“我们现在出发吧。” 车开到电影院的时候,刚好赶上入场,贺阳取了票之后,去卖品部买了一大桶爆米花和两杯可乐,笑眯眯地递给了南风一杯。 然后他在电影开播后立马忏悔了这个举动。 ……对着一地的尸体谁吃的下去喔…… 正当贺阳如此感慨的时候,南风伸手抓了一把爆米花,面无表情的塞进嘴里。并在他瞠目结舌的视线里喝了一大口可乐。 贺阳:…… 南爷您可真是南爷。 贺阳小声替南风讲解着这个故事的历史背景,这个故事发生在19世纪,正是欧洲人开拓美洲西部的时候,那时正盛行海狸皮贸易(贺阳:“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才有角色说吃海狸肉都快吃吐了。”),主角就是这样一队采集皮毛去贩售的“山人”。他给她讲了很多,关于白人与印第安人之间的相互杀戮,关于印第安人各种族之间的恩怨……贺阳口才很好,就连南风这种对文史知识毫无兴趣的人也能听得明白。 剧情进入到男主角被熊袭击的那一幕时,后排的一家三口齐齐发出惊呼,小女孩几乎都要哭出来了(贺阳:谁带孩子看这片啊拉出去跪搓衣板啊?!)。 贺阳看的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甚至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抓一把旁边南风的手来壮胆,然而南风依然非常淡定,甚至还抓了一把爆米花递向嘴边。 她的手忽然顿住了。 在男主角的惨叫和熊爪撕裂皮肉的声音之中,夹杂着与熊的撕咬声完全不同的撕咬声。 那是利齿撕开皮肉、扯出内脏的声音。 这个声音————!!! 南风立马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朝后方冲去! 一道黑色的影子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撞破后门窜了出去! 南风俯身查看了一下黑影原先的座位,那里倒着一个人——不,那已经不该被称为人了,因为它已经完全没有人样,只是被咬得稀烂的一堆肉罢了。被扭断的脊骨从血肉里戳出来,粉白猩红,还带着微微的热气,鲜血混合着不明液体,黏腻地沿着座椅滑下,落在地上,滴答。 南风咬了咬牙,拿出耳机戴上,向机关提出了紧急申请,自己转身朝出口冲去,追击那道黑影去了。 她这一番动静自然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在周围人看到这具尸体的同时,影厅里尖叫四起,众人顿时骚乱起来,争先恐后地朝影厅外冲去。 贺阳目瞪口呆的坐在原地,一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在“继续坐在这看电影”和“赶紧出去找警察”两个选项之间权衡了一会儿,果断抓起拐杖朝外走去。 等他出去之后,意外地发现警察已经到了,正当他为这效率备感震惊的时候,一扭头就看到了熟人。 ……等、等会,坐在那边的不是那个能吞噬记忆的妹子吗? 袁媛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视线,抱着手偶怯怯的看过来,她似乎并不认得他,于是扯了扯旁边警官的衣服,将自己往他身后缩了缩。那个男人沉默着看过来,贺阳在看清他脸的时候差点当场跪下——这不是那天薄荷生日宴上出现的后勤部部长吗?! 机关的人为啥会在这里啊!!! 第20章 # 20# 机关的人没有为难贺阳,虽然他不知道原因。袁媛看起来倒是很想和他打个招呼,但是却被江部长摁了一下脑袋带走了。 贺阳瞅着那个背影很有些避之唯恐不及的感觉。 ……错觉吗? 南爷手撕吸血鬼的英姿跃然眼前,贺阳想了想,怎么都不觉得自己能吓到异能者机关的部长,于是他将一切果断归结为错觉。 贺阳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发个短信给南风,告诉她他在电影院里等她。 一边走一边发短信果然是个不值得提倡的行为,贺阳刚按下发送就和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正着,小姑娘被他撞得一个踉跄,直接摔倒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看到!”贺阳赶紧放下手机去扶她,“你没事吧?” 小姑娘佝着腰,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肚子,手指用力到指骨清晰的凸显出来,好像很痛苦的样子,连肩膀都在微微发抖。看她身形,应该只是一个初中生,个子不高,带着青春期特有的那种瘦骨嶙峋。因为她一直低着头,贺阳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吃力的蹲下来,伸手碰了碰她的肩。 “那个……很痛吗?是不是撞到哪里了?” “……没、事。” 女孩的声音仿佛是用嘴唇碰出来的,轻得几乎听不清。贺阳担心的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撞坏了。女孩裙摆边缘的一块污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下,表情顿时尴尬起来——那是一小块血渍。 看了看妹子抱着肚子的手,惨白的嘴唇,裙摆的血渍……曾经给薄荷煮了四年红糖姜水的少女之友贺阳同学,立马想到了这是个怎么样的状况。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递过去,下意识地别开了视线。 “那什么……你挡一下吧。还有地上太凉,你坐在地上肚子会更疼的……能站起来吗?” 女孩好像愣住了,贺阳想了想,伸手把她搀了起来,扶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将外套衣袖在她腰上打了个结,拉拉衣摆让它们遮住小姑娘的腿。 做完这些之后,他看着女孩的眼睛,对她说:“你在这里坐一会吧,我给你买点热饮来,喝了会好一点。” 女孩呆呆的看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贺阳却没等她说出来就走开了,她只能愣愣的坐在那,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抓住衣摆,一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多时,贺阳端着一杯原味奶茶回来了,放在女孩膝盖上,那热度烫的她缩了一缩,慢慢捧住那杯奶茶。 “……谢谢。”小姑娘轻声说。 她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肤色白的颇有些病态了,隐隐可以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连嘴唇都没什么血色。坐在那儿,微微蜷缩起来,黑鸦鸦的长发挡住两颊,越发显得瘦弱可怜。她大概是真的很虚弱吧,连说话都有气无力,轻得像是叹息。 “你真的没事吗?”贺阳更担心了,“要不要打电话叫你家长来接你?” “不,我真的没事……”女孩勉强冲他笑笑,“我……我休息一会就好了……” 似乎是为了让贺阳安心吧,她甚至还喝了一口奶茶,但却被烫得捂住嘴,整个人蜷缩得更厉害了。见贺阳的表情一变,女孩连忙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对他摇了摇头。 “我没事。”大概是刚才那口热奶茶起了作用吧,女孩脸上浮现出几丝血色,“真的太谢谢你了。” “既然不舒服的话,还是快点回去吧。”贺阳看着她,“能走吗?要不要再歇一会?” “我已经好了。”女孩轻声说,话音里还透着几分虚弱,“不用麻烦你送我了……” 说着她就打算解开外套还给他,却被贺阳制止了,他的目光左右漂移,最后尴尬地伸手摸了摸自己鼻子。 “那什么……你裙子弄脏了……用上衣挡一挡……” 女孩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低头去看自己的裙子,看清裙摆上的血渍后她的动作顿住了,良久,才抬起头来,抿了抿嘴唇,对着贺阳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我都没注意到。不好意思啊。” “这没什么……”贺阳又摸了摸鼻子,“我送你到楼下吧。这附近没有公交站,既然你身体不舒服,还是坐出租车回去吧。” “真的不用麻烦了。”女孩轻声拒绝,将外套解下来交还给他,“我自己回去就好。裙子的话,我会注意的。” “可是……” “我一个人没问题的。”女孩疲惫的垂下眼帘,态度却坚定,“真的不必了。” 贺阳见她态度坚决,也只能点点头,接过她递来的外套。临走前不放心的再三打量着她,但女孩的神情确实坚决,他也只能挥挥手,跟她说了一句“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一点”,然后自己离开。 女孩低着头坐着,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他的背影。一直看到看不见为止。等他的身影彻底从她视野里消失后,她再次低下头,将裙摆折了一下,从发上拿下一根黑色发卡别好,血渍就这样被完美的遮住。 做完这一切后,她捧起那杯奶茶,咬着吸管慢慢喝了起来。还冒着热气的奶茶流入口中,将些微的血色唤回她的唇上。这热度驱散了体内的寒意,也温暖了剧痛的脏器。她放下捂着肚子的手,神色放松了一些。 “……忘了问他叫什么了。” 女孩叹息似的说,话音很轻。尽管面色依然苍白,她的神情却微微轻松起来。绷紧的嘴唇放松,露出一个微小却柔软的弧度来。 将温热的奶茶抵在心口,女孩慢慢站起身,朝出口走去。她的步子很小,大概是肚子还很疼吧,她有些迈不开脚,几乎是拖着一只脚,一步一步慢慢往外挪。好在她运气很好,走到电梯门口的时候电梯刚好到这一楼,没让她等多久。见她这幅虚弱到连走路都没力气的样子,电梯里的人还很好心的给她让了个靠墙的位置。 电梯门叮的一声合上,载着他们朝一楼下降。 而这时候的贺阳正坐在卖品部那边,一边喝着可乐一边等南风回他短信。 好在这一次南风没让他等多久。 短信提示音响起,贺阳眼前一亮,连忙解锁屏幕,看到来信人那里显示南风的名字。 【跟丢了。你在那里等我,我现在回去找你。】 贺阳还在编辑着回复的短信呢,第二条短信已经发了过来。 【有个神经病会过去找你,别理他。我马上就到。】 ……神经病? 贺阳正在思考着南风定义里的神经病是个什么玩意儿,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到一个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男青年站在他面前,抬手冲他晃了晃,食指上的金属戒指晃得人眼睛疼。 “你就是贺阳?”男人冲他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是南风的搭档,我叫艾莫。” “你叫我老七就好。” 第21章 # 21# 贺阳和自称艾莫的男人其实并没有聊几句,在这时候,他还认为眼前的男人风度翩翩,言谈幽默。 但是南风很快就来了。 当马丁靴踏着大理石地板的声响传来时,艾莫的脸上瞬间泛起一阵潮红,接着,他嗷的一声朝着南风扑了过去! 嗷的一声朝着南风扑了过去 朝着南风扑了过去 扑了过去 ………………………………………… 南风毫不犹豫地一脚把他踩在脚下。厚底马丁靴踏着脊椎,贺阳清楚的听到咯啦一声脆响,那动静吓了他一跳,连忙冲过去阻拦。 然而当他冲到南风面前的时候,却听见艾莫在她脚下发出一阵满足的呻|吟。大约是太满足了吧,他眼里泛起一阵朦朦水光,脸涨的通红,像一条虫一样在南风脚下扭动,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噢~好棒~~~太棒了~~~~~再用力一点~~~~~~~” 南风面无表情的踩在了他脸上,马丁靴狠狠碾了两下,艾莫的呻|吟陡然拔高了。 “啊啊啊啊~~~~~~~~~~就是这个感觉~~~~~~~!我想了好久~~~~~~~~再用更轻蔑的眼神看着我~~~~~~~~~~” 南风终于忍无可忍的一脚踹在他肚子上,踹得他只能弓着脊背在地上抽搐扭动,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饶是如此,那双眼睛依然死死地盯着南风,像是要从眼珠里伸出舌头来舔她的脚一样。 贺阳面无表情的坐了回去。 啊,变态。 受虐癖是什么? his动、或行为,内容是被羞辱、痛打、绑缚、或其他可致痛苦的实际行为(非模拟的)。 以上内容出自美国精神医学学会(apa)出版的《精神疾病诊断准则手册第四版(d.s.m-iv)》。 嗯,引用这一段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艾莫是个受虐癖,只是想要说明这一点罢了。 “死m。”南风冷冷的骂道。 艾莫回以一声更大的喘息。 贺阳静静坐在原地,眼神已然看穿生死。 他就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闹够了就说正事吧,老七。”南风自上而下的俯视着搭档,“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你这个任务……啊不,同居对象。”艾莫笑了笑,“顺便提醒你一下,你那个小竹马最近的状况有点不太妙,你还是去看一下吧。” 听到最后一句话,南风的表情微微变了。贺阳还是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那种表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云景怎么了?”她问。 “任姐的意思是,恶化了。”艾莫点了点自己脑门,“他的幻觉越来越严重,偏偏又不肯老实吃药。据说自残倾向挺严重的,为了不让他伤害自己,任姐他们已经绑了他一个礼拜了。”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南风的眼神阴沉下来。 “因为你身体里面那个女鬼出来了。”艾莫坐在地上耸了耸肩,“她上次出来就是在你见过你那小竹马之后吧?刚好赶上你哥去非洲执行任务,加上我又在住院,上面不希望你在没有监察的情况下再去探望他——这也是为你好。” 南风脸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艾莫笑嘻嘻的站起来,将被南风踩得一塌糊涂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臂上,卷起的衬衫衣袖露出一截还带着淤痕的手臂,上面扣着十几个黑色腕带。 贺阳曾经在南风身上见过一模一样的东西,他记得那叫什么……抑制器。 “走吧。”他侧着头笑了下,“我陪你去见他。” 南风深呼吸了一下,这才举步朝艾莫走去,走到一半还不忘伸出手臂,示意他离自己远一点。艾莫委委屈屈地靠着她,被她忍无可忍的一把推开。 “那啥……我能跟着去吗?”贺阳在他们身后弱弱的举起手来。 南风像是刚意识到这一点一样,面无表情的回过头来看着他,眼神微微闪动,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当然不行了。”艾莫扭了扭脖子,“你这家伙,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 南风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行啊。” 她望着贺阳,稍稍抬了抬下巴。 “跟过来吧。” “我说你认真的?!”艾莫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他可是……” “无所谓。”南风冷淡道,“你也知道吧,比起‘运’来说,‘命’才是最重要的。” “……” 艾莫哑然。 “话虽这么说,但是……” “我不在乎虚无缥缈的概率问题。”南风移开视线,“运气这种东西,怎么样都好。” 她用厌烦似的口气说道。 “反正该发生的总会发生的。” 艾莫只能无力的耸拉下肩膀。 “算了算了,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他再度嬉皮笑脸的凑过去,“谁让你是我的女神呢~” 南风重重把他的脑袋拨到一边,卡着他脖子不让他再靠近一步。顿了顿,回过头来看着贺阳。 “过来啊。”她说,“愣着干什么?” 驶向医院的过程中,贺阳问了一个问题。 “南风你有堂哥啊?” “远房而已。”南风面无表情的看着窗外,“他爸爸是我亲生父亲的堂哥。” 亲生父亲四个字让贺阳发觉到自己似乎问了个敏感问题,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转移下话题。 “那你们感情一定很好了?听起来你家还是个大家族的样子,一定还有很多别的兄弟姐妹吧?”贺阳笑笑,“真羡慕啊,我只有姐姐——亲姐表姐堂姐,总之都是姐姐。” “兄弟姐妹是不少。不过我没见过几个。”南风冷淡道,“我只跟这一个堂哥比较熟,还有,不是有血缘关系就会感情好。” 艾莫在旁边笑嘻嘻的补充了一句:“准确点说,你俩是随时准备杀掉对方的关系吧。” “呃……”贺阳暗恨自己这张只会踩雷的嘴,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下去,“都是一家人,关系再差也不至于要把对方杀掉吧……” 艾莫在后座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的太厉害了,整个人都弓了起来,一抽一抽得几乎要背过气了。他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好一会儿才擦掉眼泪,看看南风又看看贺阳,噗的一声又捶着车椅开始笑了。 “不是吧?南风你什么都没跟他说吗?”艾莫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好歹也是……你居然连这点常识都不跟他说吗?过度保护得太过分了吧?” 南风冷冷的看着窗外,完全不打算理他。 艾莫笑够了,伸手从背后拍了拍贺阳的肩膀,整个人凑过来,几乎要贴到他脸上了。 “我说,你以为机关为什么要设置两人一组搭档啊?” 贺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往一边避了避。 “为、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互相监视啊。”艾莫用力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分组的依据是一定要找实力相当的人,保证在一方失控的时候,另一方有能力将对方杀掉。互相牵制啊,互相牵制。” 他不怀好意的笑了一下。 “异人可都是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控的家伙。一旦失控了,不杀掉可不行。” “老七,你废话太多了。”南风终于开口制止,“说这么多干什么?” “只是想让可爱的小朋友了解一下这个世界的常识罢了。” 艾莫很好心似的摸了把贺阳的脸,像是感慨手感不错似的吊起一边嘴角。 “算是迟来的祝贺吧。” 他说。 “欢迎你来到人间之外。” 第22章 # 22# 汽车很快就开到了医院。虽然在听到地址时候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贺阳在亲眼看到大门上“遥州市精神卫生中心”几个大字时,还是不禁陷入了谜一样的沉默。 南、南风……原来你的朋友住在精神病院里吗…… 由于贺阳没有把这句话问出来,所以南风自然也不会回答他。她看着窗外出了一会神,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贺阳从未见过。他在那时忽然生出一种幻觉,仿佛在这张冷艳的成熟|女人的面庞下,有一张更为年幼也更脆弱的少女的脸容,隐隐浮现出来。 然而幻觉只是幻觉,南风抬起头的时候,错觉顿时消失。坐在那里的,依然是那个他所熟悉的南风,连眼神都冷硬。 “走吧。” 拉开车门,她说道。 三人下了车,艾莫近乎寸步不离的跟着南风,以至于她必须不时动手把他推开。推到最后南风终于厌烦了,一巴掌把他抽了个爽,艾莫顿时摇着尾巴欢天喜地的蹲到一边回味去了。贺阳默默捂住了眼睛,一语不发的跟在南风身边看她填申请表。 申请表必须要有主治医师的签字才行。南风想了想,对艾莫抬了抬下巴。 “你带他——”她用下巴指了指贺阳,“去花园那儿坐会,搞定这个我们再去云景那儿。” 她挥了挥手里的申请单,转身朝楼上走去。 “我先去找任医生。过会儿我会过去找你们。” “ok~”艾莫比了个手势,“我们在那等你。” 贺阳还想说些什么,但南风已经上了楼,他也只好被艾莫拉走。两人并排坐在花园的长椅上,面前是在护士陪护下放风的病人们,简直有如鹤立鸡群般不合群。 椅子旁边蹲着个举着雨伞的病人,微微抬起伞扫了他们一眼,露出一个傻笑来。 “你俩也是蘑菇吗?” 艾莫微微一笑,道:“不,我是个木耳。” “哦哦,远亲啊。你老婆银耳最近还好吗?” “她很好,最近还生了个小姑娘,可像她了,白白的。” “那恭喜你啦。”病人傻呵呵的笑着,拔了一根头发递给艾莫,“这是我的孢子,你拿回去养蘑菇吃啊。我是平菇,还挺好吃的。” 艾莫笑嘻嘻的接过那根头发:“谢啦~” “不用谢,毕竟是远亲嘛。” “……………………………………” 贺阳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来干啥的。 但病人把话题转到了他身上:“这个小兄弟呢?也是个木耳吗?” “哦不,他是个松露。” “天啦!他是个贵族啊!”病人很惊喜似的朝贺阳伸出手来,“松露先生,我能跟你握手吗?” “对啊,是贵族。”艾莫忍笑忍得肩膀都在抽搐,撞了下贺阳的肩膀,“喂喂,贵族松露,人家平菇先生要跟你握手呢。” 贺阳僵硬着和病人握了下手,眼神都死透了。见他如此反应,病人很伤心似的缩了缩肩膀。 “松露真是冷淡啊……” “这可是贵族的矜持。”艾莫冲他眨了眨眼睛,“你知道的,松露家族的人在地底下呆的久了,都不爱说话的。” “是喔!”病人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事情!” 贺阳抽了抽嘴角,终于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算了算了,眼不见为净…… 万幸这场菌类角色扮演并没有持续多久,不多时就有个护士过来把这个蘑菇病人带走了。病人走之前还依依不舍的对艾莫和贺阳挥手,喊着“银耳下次也要带松露来玩啊”离开了。 贺阳盯着自己的影子,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他现在才会在这里接受这种精神污染。 艾莫从旁边拍了他肩膀一下,顺势一把搂住他肩膀靠过来。 “干嘛这个表情啊?像平菇先生那么温和无攻击性的病人可不多见,你运气不错啊。” 贺阳坚定的推开艾莫,保持了至少一臂的距离。他不想和变态贴得太近,不利于身心健康。 “这种都受不了的话。你还是离南风远一点比较好。” 艾莫慢慢勾起一边嘴角,绽开一个扭曲的笑容。 “她的病可比平菇先生严重多了。不小心的话,你会丢掉命哦?” 贺阳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脚上的石膏。 “你是说……多重人格吗?” “多重人格?这么说你见过那个女鬼了?”艾莫饶有兴致地挑起一边眉毛,“看不出啊,你还挺有勇气的。见到了那女鬼还敢和她做朋友吗?” “……” “不过,那可不是什么多重人格,那个叫琳的家伙,可是个穷凶极恶的厉鬼呢。” “厉鬼?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又变成灵异画风了?!” “偶尔也会有那种情况,死前怀着极大怨恨的异人,异能又刚好是精神系的,那种怨念经过异能的异化之后就会变成恶意的凝聚体,为了方便定义,我们就把那种东西叫厉鬼。”艾莫嬉笑起来,“这种情况的确很少见,几十年也就出那么两三例吧,像琳那种能自我思考还会附身人类的厉鬼就更少见了。” 贺阳皱起眉头,一时竟然无法将琳与厉鬼这个词画上等号。 然而他很快就想起来了,那时候,在惨遭屠杀的餐馆外,她是怀着怎样的微笑在侧耳倾听。一边倾听着惨叫,一边对死亡微笑。 “……附身?你是说,南风被她附身了吗?” “虽然也可以这么说……”艾莫想了想,还是否定了这个回答,“不过准确点说,是封印吧。” “啥?” “她是笼子啦。喂,你干嘛这么看我?是她自己要求做这个笼子的,机关一点都没强迫她。”艾莫耸了耸肩,“毕竟她们有深仇大恨嘛,她是自愿把那家伙关在身体里的,能亲自看守仇人,多好的一件事啊。” 他的眼神忽然暗了下来。无意识的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多好的一件事啊。” 贺阳留意到,艾莫的嘴唇动了动,无声的吐出了三个字。 ——真羡慕。 贺阳忽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不禁皱起眉。 “签个字要这么久,这家医院很忙吗?” “是被任姐拽住了吧。”艾莫摊开手,“她也很关心南风的精神状况啊,毕竟是她亲自看护了两年多的病人。好不容易看到她返院,应该有很多话聊才对。” 病人?南风也曾经在这家精神病院住过吗? 贺阳眉头蹙的更紧了,他不赞同的看了艾莫一眼。 “你这么到处说她的*不好吧。你们不是朋友吗?” “当然不是。”艾莫像听到一个笑话一样嗤笑出声,“我们只是搭档关系。或者再加个我单方面把她当女神,因为没人能比她踩得我更爽嘛。” “不过朋友这种关系,还是要双方都这么觉得才行吧?南风可不会把别人当朋友。或者说,她恨这个词恨得要死才对。” “不管怎么说,和琳那种厉鬼做朋友的结果,足够她憎恨朋友这两个字憎恨一辈子了。” “她才没有朋友呢。” 第23章 # 23# “最近还会做噩梦吗?” “嗯。” “还是那个梦?梦里面你依旧无法靠近那口棺材吗?” “嗯。” “对于这个梦,你自己怎么想?” “……不知道怎么说。” “什么都可以。只要是有关这个梦的,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 闻言,南风靠在椅子上,缓缓垂下眼帘。 “棺材里一定有一个很重要的人,我是这么想的。” “很重要的人吗?”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那种感觉。每次看到它的时候,都会有两个声音同时对我说话——一定要打开那个棺材,绝对不可以打开那个棺材。我的想法是,不管里面有什么,是必须看的还是绝对不能看的,我都要看一下才行。可是每次都会被阻止,就像陷在泥沼里一样,怎么都靠近不了。” “你觉得有什么在阻止你……对吗?” “嗯。” “那你觉得,那是什么?” “……黑暗。” “黑暗?” “黑暗本身在阻止我。它们不想让我靠近那个棺材。” “你用了‘它们’……你觉得,黑暗是以复数形式存在的吗?” “……我不知道。这很重要吗?” “也不能这么说,梦里的事情,一般是没有很重要和不重要的区别的。” “是吗。” 南风再一次沉默下来。白衣的女医生看了看手里的表,再次看向她。 “你也不用太在意梦的事情,虽然精神分析学派很重视对梦的解析,但不是所有心理学流派都很重视这个。你也不用对这个梦太有压力,有时候,它只是一种潜意识的投影而已。” “……嗯。” “说起来,你气色好像比以前好了一点,最近心情很好吗?” “是吗?”南风下意识摸了摸脸颊,“大概是因为……交到了一个不错的朋友。” “朋友吗?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衣的女医生记下了这一点,微微前倾了身子看着她。南风想了想,好一会儿才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是个不错的人。或者该说……很正常吧。” “怎么说?” “看到他的时候……会想起以前的事。他是个挺会讨女孩子开心的人,跟他相处的话,挺自在的。就是有时候有点太天真了,太容易信任别人……不过,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你认为那是他自己的事吗?” “要信任谁,不信任谁,要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那都是应该他自己决定的事。我不是他,所以也不该替他判断应不应该。” “你不是他所以不能替他判断吗……那么你自己的判断呢?” “什么?” “是什么事情让你觉得他太天真了?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可以说一说吗?” “我为什么觉得他太天真吗?因为他太信任华胥了。华胥很像那个女人,连笑容都一样假的让人恶心,相信那种人早晚会出事的……就像我一样。” “就像你一样?” “……” 白衣的女医生不赞同的皱起眉。 “你不会依然认为,那件事情是你的错吧?” 南风抿了抿唇。她缓缓抬起眼来,看着女医生。 “难道不是吗?”她的声音干涩,“如果不是因为我相信了那女人的话……” “如果本身就是假设不是吗?”女医生静静看着她的眼睛,“你当年什么都不知道吧,异人也好,异能也好,厉鬼也好……你那时候只有12岁,还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被她骗了也无可厚非……所以,原谅你自己吧。” “……原谅?” 南风极短促的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莫大的讥嘲,那是对自己的讽刺。 “原谅我自己?死掉的人会原谅我吗?云景……他会原谅我吗?是我把那女人……!” 她的喉咙一哽,说不下去了。微微发抖的手指从抽纸里抽了一张纸巾,整张盖在脸上,抬手捂住,好一会儿才放下手来。 女医生看着她,轻声安慰道:“别人原不原谅你,那种事情你无法左右。但是……至少你自己……自己不要太过苛责自己了。不然的话,你只会越来越痛苦。” 南风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嘴角再次扯出一个冷笑。 女医生见状,暗暗在心底叹了口气,也明白这个问题是说不下去了。 “那么,最近能接受和人进行身体接触了吗?” “……” “还是不行吗?” “之前……有过一次。” “嗯?” “我受了伤,他把我扶起来,一路搀着我走出去。那时候……感觉不是很难受。” “他是?” “就我之前提到的,新交的朋友。不过,也就只有那么一次。” “就算只有一次,也是个好的开始。” 女医生微笑了一下,温和的注视着南风。 “你对身体接触的过激反应,是你的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种,因为被‘朋友’背叛而受到了巨大创伤,那个伤口不仅留在你脊背上,也留在你的心里。背后的伤口随着时间变成了伤疤,心里的伤口却始终没有痊愈。你的心始终记得那时候的疼痛,当你与人进行身体接触的时候,那种疼痛就被唤醒,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那是你对与人交往的恐惧的外在表现之一。” “恐惧吗?为什么不是愤怒?” “你的反应属于回避反应。如果是愤怒的话,你的反应应当是攻击性的。” 南风的眼神阴沉下来。 “你是说我还在害怕那女人吗?” “不能这么说。” 白衣的女医生柔声解释起来。 “这种规避反应针对的是与人接触这件事,打个比方,你不想从断崖上跌落下去,那个女人只是曾经把你推下去过而已,你真正想要规避的是跌落的断崖时候的痛苦,而不是那个把你推下去的女人。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嗯。” 南风看了看表,留意到已经过去了不少时间。她站起身,拿着女医生之前签好的申请书朝外走去。 “还有人在等我,我先过去了。” “嗯,好。” 白衣的女医生摘下眼镜,没有镜片的阻隔,她的眼神看起来锐利了不少。 “上面那段话是作为你曾经的主治医生说的,接下来这段话是我作为长辈说的。” 南风的脚步顿住了。因为背对着女医生,她只听见对方的声音,带着几不可查的叹息。 “放过你自己吧,要说赎罪的话,你做的已经够了。” 南风闭了下眼睛。而后,回过头来,对她露出一个苦笑。 “任医生,那不是赎罪。能够赎罪的,只有给受害者的弥补。而死去的人是不会回来的。活着的人……我为云景所做的,根本无法弥补我的过错。” 她微微低下头,凝视着空气中不存在的某一点。 “我只是在报复而已。” 报复像那个女人一样的家伙们。 “一定要说的话……勉强也能说是为了保护那些和我一样的人吧。” 南风又笑了一下。 “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我走了。下次再聊吧。” 关上咨询室的门,南风靠在墙上深呼吸了几下,好容易缓解了胸腔里的凝滞感,这才迈步朝楼下走去。 接下来,就要去见云景了。 向日葵的花影再度浮现在她眼前,花田里少年的微笑,时隔这么多年,依然如此清晰。南风阖了阖双目,强行将那个画面从脑海里挥去。 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无论她做什么,那个少年……云景他都不会再对她这么笑了。 从那一天开始……再也不会了。 第24章 # 24# 贺阳想象过云景长什么样,说实话,看到精神病院时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觉得一会儿不管看到什么样的精神病他都不会吃惊了。 然而真正见到云景的时候,贺阳不禁觉得,自己的想象力真是太贫乏了。 ——因为他看起来实在是太正常了。 坐在窗边的男人,看起来还是一个少年。他穿着宽松的病号服坐在那里,他有一张清秀俊逸的脸庞,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微微炫目的金色,在他身后,白纱的窗帘被轻风拂动。那种感觉就像从日本的文艺电影里剪下来的一个瞬间,而他是迷离光影间永恒的少年。 听到他们的脚步,他合拢手中的诗集,将书本轻轻放在膝上,回过头来,对着南风微微的笑。那笑如梨花的白影在幽碧的水面上一掠而过,短暂而虚幻。 “你来了。”他说。 南风无意识的闭了闭眼,似乎是被那个笑刺伤了一般。她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嗯。我来了。”她的唇动了动,而后才念出了那个名字,“云景。” 贺阳他们跟着她一起走近,直到这时贺阳才发现,这个叫云景的男人身上有许多伤痕。单是右手腕到指尖的肌肤上就布满了深深浅浅二十道伤疤。他用左手撑着脸颊,左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下巴随着这个动作稍稍扬起,露出的脖颈上,有一道蜈蚣似的疤痕攀爬其上,从那狰狞的形状可以想见当时的凶险。 贺阳忽然想起了之前艾莫的那句话。 “据说自残倾向挺严重的。” ……这些伤口总不会都是…… 正当贺阳这么想的时候,云景动了,他像是根本看不到贺阳和艾莫一样,侧过身,轻轻靠在南风肩上,柔软的黑发扫着南风的下巴。他闭上眼睛,缓缓握住南风的手。 “你终于来看我了,阿南。” “抱歉,最近一直很忙……” 南风稍稍侧身,让云景靠得更舒服一些。贺阳留意到她的身体动作非常放松,一点也看不出平日与人接触时的紧绷。她是如此自然的接受了云景的靠近,甚至回握住他的手。 ……怎么说呢,看着有点扎眼啊。 南风的手指轻抚着云景手腕上的纱布,眼神微微暗了下来。 “你又自杀了?” “嗯。他们看得太严了,我只好趁半夜他们睡了偷偷咬开手腕,可惜还没死成,就被发现了。”云景很无奈似的叹了口气,“要是他们再来晚点就好了。” “……为什么?” 听到这句近乎沉痛的问句,云景睁开眼睛,不解的看着南风。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因为很想死啊。” 云景很慢很慢的笑了一下。 “那些家伙又来了……与其被它们吃掉,还不如早点死了好。被吃的话,会很疼吧?光听爸爸他们那时候的惨叫就能想象出来,一定会很疼。” 南风的肩膀无声的颤了一下。她像是无法忍受一样伸出手来,把云景紧紧扣在怀里。 “……不会来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已经把琳关起来了,好好关起来了,所以那些家伙不会再来了。你看到的是幻觉,不是真的。没事的……你不要害怕……” 她的话语被探到唇边的食指所阻断了。云景凝视着她,无声的做了一个嘘的口型。见南风安静下来,他才开了口,带着了然而无奈的笑意,早有洞见一般。 “阿南果然不信我。”云景轻轻眨了眨眼,“不过,这也没办法。因为阿南看不到啊。” “我没有不信你……”南风放轻了嗓音,“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伤害自己了。” “为什么?”这次轮到云景这么问了。 “没有为什么。”南风再次闭了闭眼,“你是最后的……” “因为我是最后的幸存者,所以你不想看到我伤害自己吗?” “……” “我死了你会生气吗?”云景凝视着她,眼瞳是幽深的黑,“阿南,你会生气吗?” “……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你只要回答我‘会’还是‘不会’就好。” “会。”南风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我会很生气的。” “我明白了。” 云景如是说。 然后,他用伤痕累累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南风的脸颊。 “那么,对我笑一下吧。” 他的声音很轻。 “你也明白吧,我活着只是为了你。” 南风无言的凝视着云景的脸庞,长长的睫毛颤了几颤,嘴角数次紧绷,最后,还是缓缓绽开一个笑来。 如此哀伤,而又温柔的微笑。 贺阳觉得那个笑容,就像是将在弹拨一张断弦的琴一样,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只有呕哑嘲哳的残音,连听的人都会为之心痛起来。 然而云景却随着那个笑而微笑起来。 “好了。” 少年一样的男人拥抱着南风,将脸埋在她的黑发间,近乎亲吻一般,将唇贴着她的耳畔低语。 “看到你的笑,我大概能活到这个夏天了吧。” “……别说这种话。”南风蹙眉,“你会好起来的。” “好起来……吗?” “嗯,会好起来的。全都会好起来的。”她喃喃,“一切都过去了。” “这种话,你自己信吗,阿南?” “……” “你知道的,过去的从来没有过去过,以后也并不会变好。” 云景再一次露出了那种虚幻而短暂的笑。 “不过,阿南比我坚强,所以阿南会好起来的。” 他松开手,慢慢坐直了身体。 “下次你来的时候,给我带几朵向日葵吧。”他说,“我想看你拿着向日葵的样子,阳光穿透金黄的花瓣,将花的颜色映在你的手指上,那一定很好看。不要带百合,百合太苍白了,不适合捧在你手里。如果没有向日葵的话,就带深蓝的矢车菊或者鸢尾花吧,她们很像你。” 贺阳想,这大概是送客的意思了吧。 南风点了点头。倾身给了他一个短暂的拥抱,一触即离。 “云景,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她说。 “我走了。” 离开的时候,她最后一次回头,静静的看着云景。 “下一次来的时候,我会给你带向日葵。再下一次,我给你带矢车菊。下下下次,我给你带鸢尾花。” 说这句话的时候,南风的语气是贺阳从未听过的,几乎带着一分恳求的意味。 “……我会给你带花。” ——所以,请不要死去。 云景坐在那里,无言的对她微笑。 最后,很轻很轻的点了点头。 “我等你。” 他说。 第25章 # 25# 回去的路上,南风一直没有说话。艾莫坐在后排,忽然发出一声嗤笑。 “你那个小竹马也真够可以的,连‘我活着只是为了你’这种话都说得出口。真那么想死的话,怎么都死的掉吧?” 他用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耳朵,不屑的撇了撇嘴。 “对着这里,用筷子扎进去,啪叽,一了百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南风很疲倦似的闭了下眼,双手下意识握紧方向盘,再次睁开眼睛时,她从后视镜里冷冷的看了艾莫一眼。 “闭嘴。”她的声音冰冷,“……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哈!”艾莫被触怒了似的笑出声来,“你和你小竹马那点事儿,机关谁不知道啊?不就是你放出来的厉鬼招来了怪物,把他的父母——” 呲啦——————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南风猛地回过头,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拿出来的手/枪,谁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快的速度,车还没挺稳,银色的枪/口已经塞进了艾莫嘴里。 “我说过‘闭嘴’吧。”她的眼底浮现出一抹厉色,“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崩了你。” 任谁都看得出南风没有开玩笑。即使是艾莫这么爱作死的抖m,在她的目光中也不禁夹紧了尾巴,再也不敢瞎蹦跶。 “你什么都不知道。”她收回手/枪,“所以别用那种口气说他。” 艾莫耸了耸肩,向后一仰,靠在座椅靠背上,冲南风挑了挑眉。 “好啊,我不知道。那你呢?你又知道什么?” 南风转回身,再次发动了汽车。她定定看着路面,良久,才回答了艾莫的问题。 “那时候的事情,我已经忘了。” 唯一清晰的就是,在暴雨之中,在废墟之上,以冷酷的眼神俯视着她的那个女人。滂沱大雨横扫大地,冲刷着血迹,雨水在地面上汇成血红的河流,带着她的血一起流向未知的地方,那雨声在她耳中,响亮得近乎轰鸣。 嘈杂的寂静中,只有她的声音,如此清晰。 “是我做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个女人,依然是微笑着的。 那雨声、那句话、那个笑,伴随着她背后的剧痛一起,深刻地烙印在回忆之中,清晰得宛如昨日,南风只要稍一回想,连血腥气都仿佛还萦绕在鼻端。 强行将闪回的记忆从脑海中挥去,南风的声音低了下来。 “可我知道,云景以前想要做钢琴家。” 贺阳在副驾驶座上,下意识看了她一眼。然而南风没有留意他的目光,兀自说了下去。 “对你来说,这种事情可能没有意义吧,艾莫。” 艾莫没有说话。 “我出生的小镇,与其说是城镇,不如说是乡镇更恰当吧。那里很偏僻,也很落后,一直到小学四年级,我们学校里都没有暖气,冬天的时候只能烤炉子,围在一起烤火的时候,云景还不小心把衣服烫坏过。”南风平静的说了下去,“云景他家是我们那个镇子上最有钱的,每个礼拜都会把他送到县城里学钢琴。在我们那儿,只有他家有钢琴,也只有他会弹。我去他家玩的时候,他还教过我。” 南风轻轻扯了扯嘴角,那神情一时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难过。 “不过我太笨了,连小星星都学不会。” 红灯亮了,她将车停下。车内一时没人说话,好一会儿,南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来。 “如果你认识以前的他,就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 明白很多很多事情。明白他曾经拥有什么,又彻底失去了什么。明白他活在一种什么样的痛苦之中。 然后你就会明白,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倒计时结束,灯跳到了绿灯,南风发动车子,随着车流向前方驶去。 回忆总是不期而至。南风忽然想起,云景家的院子里种了很多的郁金香,红色、黄色和紫色的郁金香,花开的时候真的很漂亮。他妈妈还送过一株给她,可惜她家养不活,没多久就死了。枯干了的花的尸体带着泥土一起被继父扔出去,在水泥的路面上砸开一道污秽的痕迹。她悄悄将花捡回去,埋在院子里。 你是否会有那样的感觉?童年时候很少见的东西,即使长大了以后发现它其实随处可见,没有什么稀奇,记忆里却依然保留着第一次见到它的那种震撼与感动。因为对于年幼的你来说,那些东西就是新世界。 对于南风来说,云景就是那样的存在吧。 钢琴也好,郁金香也好,对于一个偏远小镇的女孩来说,都是电视和书本里才有的东西。该怎么说呢?洋气?新奇?昂贵?大约就是那样的东西吧。 即使现在看来,一万块一架的立式钢琴,自然比不上几百万的三角钢琴;那些廉价而平常的郁金香,也比不上南风后来见过的精心培育的昂贵品种;就连云景的钢琴技艺,也完全没资格与贺阳这种能在维也纳开个演的钢琴家相比。然而对于南风来说,或者该说,对于小时候的南风来说,云景就是一种憧憬。一个小镇女孩面前所出现的,最高的憧憬。 纵然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然而这份憧憬,依然残留在她的心中。 和云景本人一样,是过往所残留下来的,最后的温存。 “云景也学过钢琴吗?”贺阳忽然问道。 “学过。”南风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是他后来割腕的时候伤了手筋,再也不能弹钢琴了。” 或者该说,在他选择割腕这种方式自杀的时候,他就已经彻底放弃钢琴了。 “……是吗。” “我没什么音乐天赋,也听不出他弹的好不好。” 事实上,对于南风来说,能不能听出一首曲子弹的完不完整都是未知数。 “不过,他真的很喜欢钢琴。” “那你小时候喜欢什么?”贺阳的问题转到了南风身上。 南风想了想,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出自己小时候究竟喜欢什么。 “……都是瞎玩吧。玩沙子打沙包扮家家酒什么的……小孩子常玩的那些。要说特别喜欢什么,我一时半会也……” 不。 南风忽然想起来了。 “……也是有的。” 贺阳很好奇:“什么?” “捉迷藏吧。” “咦?” 对了,还有过那种时候啊。 南风的视线恍惚了一下。 “该说是烂尾楼还是什么……我们那地方有个废掉的工地,据说是想建厂没有建起来的,小孩子经常去那里玩。是个天然的游乐场吧,我们常常在那里捉迷藏,那应该是我那时候最喜欢的游戏了。” 为什么会忘记呢? “我就是在那里……遇到琳的。” 那个日后把这里变成了地狱的女人。 一提起琳,南风瞬间失去了谈话的兴致。见她神色恹恹,贺阳也不再多说什么,而艾莫早就被教训得闭紧了嘴巴。三人就这样一路无言的回到了贺阳家,艾莫中途下了车,据说准备去他一个老情人那过一夜。南风对此只有两句话。 “快滚。” “别玩过头了,最近随时可能有任务。” “我就知道女神你爱我~”艾莫嬉皮笑脸的凑过来,被南风一巴掌拍开,“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就那个猎奇食人事件是吧?华胥老大应该不会那么没有同情心,要我们去处理那个连饭都不会好好吃的智障吧?” “谁知道。”南风提起华胥就没有好脸色,“处刑部现在只有你我还没病没灾的在本部待机了,这家伙交给我们的可能性很大。至于头儿的同情心……你居然觉得他有那玩意儿,你在逗我笑吗?” “说的也是。”艾莫很遗憾似的叹了口气,“上次的任务我请了病假,这次再请病假估计会被老大关一个月的黑屋吧……没办法了,只能拜托老情人今晚下手温柔点了。” “……” 南风完全不想搭理他。 然而她忘了,车里还有个贺阳。 “之前我就想问了……”贺阳摸着下巴开口了,“艾莫你到底是为什么进的医院啊?” 南风猛然睁大了眼睛! 然而这时候不管是捂贺阳的嘴还是艾莫的都来不及了。于是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艾莫捂着脸原地娇羞扭动,脸上泛起一阵不明的红晕。 “其实也没什么啦~”艾莫羞红着脸给出了答案,“人家把小钢珠从【】里塞进【】里的时候,一个没注意线断了,84颗小钢珠都留在【】里取不出来,只好去医院开了一刀啦~” 贺阳&南风:“…………………………………………………………………………” 不,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南风目视远方,眼神已然一片空白。 “我花了不少钱才没上新闻社会版呢,为了不让那个医生把这事儿发微博和朋友圈,我也废了不少心思啊,网络时代就是这点不好啊……” 贺阳&南风:“……闭嘴,死m。” 艾莫:“嘤嘤嘤。” 两人顶着艾莫“你们欺负人qaq”的视线飞快的驶离了原地,仿佛要甩掉这个死m留给他们的心理阴影一样,一路上把车开的飞快。不多时就到了家。南风将车停好后迅速回屋冲了个战斗澡,像是要把医院的气息和艾莫的言辞都洗掉一样。等她吹干头发出来的时候,正看到贺阳坐在钢琴边,非常流畅的弹着一支曲子。 ……他弹的是小星星。 南风一时之间忍不住怀疑起艾莫是不是趁她不注意砸坏了贺阳的脑子。 见到南风出来,贺阳微笑着冲她招了招手。南风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贺阳让开琴凳,示意南风坐上去。 “干吗?” 南风不解的坐下,贺阳微微笑着,也不多解释,只从一边握住她的右手腕,将她的右手搁在了钢琴的黑白键上。 “我教你弹吧。”他将她的手指摆成了正确的姿势,“小星星。” “……你脑子真的坏了吧?” “可是你想学吧。”贺阳将她的左手也放在了琴键上,“之前我就在想了,你应该很喜欢钢琴才对。” “为什么这么想?” “如果真的不喜欢的话,就不会记得那么清楚了。”贺阳的声音里带了微微的笑意,“你说你最喜欢捉迷藏,可是你却要想一下才能说出来。如果你不喜欢钢琴的话,你根本就想不起曾经有过那样一件事吧?” 他说的太有道理,南风竟然无言以对。 仔细想想,她的确是喜欢钢琴的。那是一种埋藏极深的憧憬。对小镇的女孩来说,就算是一千块的电子琴也有些太贵了,更何况小镇上并没有教乐器的老师。就算想学也没处学,报班的学费和每周去一趟县城的交通费,对于她那个工薪阶层的家庭来说,确实负担太大了。这笔费用,足够让一个小女孩忘记她小小的梦想,或者说,幻想。 ……梦想着成为一个钢琴家,原来她也曾经有过那样的时候啊。 贺阳微微倾身,从背后环绕住她,他的手覆盖上她的手背,手把手的教她基础的指法,入门的指法并不难,再加上贺阳讲的很是生动,南风渐渐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间,绷紧的手背就这样放松了下来。 “这个键是……对,手就放在这,过来的时候就这样……嗯,你做的很好,来连起来试一试……” 南风的手指生涩地学着贺阳的动作,一下一下,渐渐变得流利起来。稚拙的曲调在她指尖成形,跟着贺阳的手指起舞,一次又一次,直到那曲子变得流畅起来。 “这不是弹的很好吗?” 贺阳笑着说。 南风怔了一下。而后想起自己之前说的那句“不过我太笨了,连小星星都学不会。” “……你这人啊。” 她无奈似的叹了口气。嘴角却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南风并没有察觉到,她此刻所露出的,是一个多么柔和的微笑。 第26章 # 26# 贺阳被那个笑容晃了晃眼,手下动作一顿,敲错了一个音。 “怎么了?”南风奇怪的看向他。 “你笑起来很好看。”贺阳看着她,微笑,“所以我看的有点出神了。” “是吗?” 南风低下头,笑意如静止的水波一般从她面上敛去。贺阳正在想着他是不是说错话了,就听见她的声音,那样的轻。 “谢谢你。” 贺阳愣了愣。 谢谢他……什么? 南风没有继续说,所以贺阳也不知道。他只能猜想,她大约是在感谢他的温柔以待。至于这个猜想对还是不对,那是只有南风才知道的事。贺阳没有告诉她,所以他也得不到回答。 正当贺阳想着以后要哄着南风多笑笑的时候,她的动作忽然顿住了。下一秒,南风的身子忽然放松下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搭着琴键,只是稍稍换了一个姿势,肩颈腰背的线条便显得宛转美好起来,她缓缓转过头来,一抹柔和的笑在她面上浮现。那一瞬间,贺阳仿佛看到了春日里早开的花,迎着微风绽开了花蕾,那样徐缓而美丽的盛放。 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南风。 “你是……琳?” 琳微笑着望着他,只是很轻的眨了一下眼睛,不以言语回答。 “你怎么出来的?”贺阳的声音有点艰涩。 南风之前才洗过澡,头发并没有扎起来,琳用手指梳理着长发,闻言,她将目光转向贺阳,长长的睫毛随着这个动作微微翘起,有着别样妩媚的味道。 “这很重要吗?”她笑。 如果说南风的笑是好看的,那么琳的笑就是美的。好看带着顺眼的意味,美却不需要顺眼,美来的更自我,更不驯服。琳的美就是那样。明明是一样的容貌,南风的凛然气势与中性气质模糊了这种容色,然而换成琳,情况就截然不同。她太清楚自己美在哪里,展示这种美已是她的本能。 看到琳的时候,贺阳才惊觉,南风的眼睛竟然那样黑,眼的线条长而柔美,眼尾稍稍上扬,挑出一段猫儿样的妩媚。她的嘴唇像玫瑰的花瓣一样嫣红而柔软,含着微微笑意的时候更是动人。她的身体线条是那样的饱满而美好,宛如熟透的果实一样,散发着诱人采撷的芬芳。琳的美像是一朵色泽艳丽的花,开到了盛极,与周围的环境那样的格格不入,错位一般。 就像是什么幻想里的生物,带着隐秘的、情/色的意味。 她黑幽幽的眼睛透过半闭的睫毛斜斜望着他,这种看人的方式是很不尊重的,但她做来只显得妩媚。她饶有兴致地挑起眉,嫣红的唇勾起一个叵测的弧度。 “你真让我意外了。”琳说,“我记得,我应该有让路小威警告过你吧?” “是啊。”贺阳看了看自己打着石膏的腿,“拜他所赐,我摔的很惨啊。” “只是骨折吗?”琳的笑意更盛,“真令人意外。我还以为他至少会砍掉你一条腿。” “你原来在期待那种事吗?!”贺阳很惊恐。 “也谈不上期待。只是有点意外。毕竟,小威的脾气不好,出手也一向没轻没重。” 琳单手托腮,尾指的指尖抵在唇角,轻轻的摩挲。指甲微微陷在唇肉里,压出一弯略深的红。她微微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扫下蝶翼般的影。 “你好像不是听劝的人啊。”她叹息似的说道,“这就有点难办了。” “如果你所谓的‘劝告’就是找个人大半夜的来砍我一刀然后让我离我朋友远一点的话……”贺阳抽了抽嘴角,“抱歉我觉得正常人都不会把这种行为叫做‘劝告’吧?” “什么是正常,什么又是不正常呢?”琳问。 “我怎么知道,我学的是钢琴又不是哲学。”贺阳耸耸肩,“这种问题你还是拿去问华胥吧,他大学读的是哲学系。我只需要知道你不是正常人就行了。” “还真是简单粗暴的划分方式。” “我对想太多把自己绕进去这种事,没有任何兴趣。所以,你能直白点告诉我吗?你为什么要让那个叫路小威的家伙来警告我?” “那时我觉得,让你离她远一点会比较好。”琳缓缓抬起眼来,望着他,“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 “……” 她站起身,抬手搭上他的肩,修长而冰冷的手指碰上他颈间的肌肤,指甲微微压下去,轻轻一划,隐隐的刺痛伴着热感在颈间划出一道红痕。一阵寒意沿着贺阳的脊椎缠卷而上,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冷颤。 “算了。”琳收回手,意味不明的一笑,“……再看看吧。” 在她离开之后,贺阳终于松了口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黑暗随着她的离开渐渐散去,贺阳跌坐在琴凳上,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 “……呼。” 他抹了把汗。抱着膝盖坐起来,深深的把脸埋进胳膊里。 “吓死我了……” 【间章】 琳很喜欢花。 将深红的玫瑰拿在手中,撕下一瓣花瓣,再沿着花瓣的纹理撕开,就这样,一瓣又一瓣的撕下去。她一向钟爱这样的游戏。 花的血染上指尖,薄而淡的红,微微的紫。琳似乎是玩厌了,将残破的花朵抵在唇边,让丝绒一样的花瓣轻轻摩挲过嫣红的唇。 有小孩的哭声传来,是小女孩的哭声。琳从半掩的睫毛下望过去,正好看到一个蹲在地上哭的小女孩。她静静的凝视了那女孩一会儿,起身朝她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慢悠悠的转着手里的玫瑰花。 “怎么了吗?” 她问。 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五六岁,抽抽搭搭的告诉琳,她找不到妈妈了。 “找不到妈妈了啊……” 琳缓缓蹲下/身,长裙的裙摆因为这个动作,花一样在地上撒开,沾了尘土,她倒也不在意,只是伸出手来,温柔的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乖,乖……你是走丢了吗?” 小女孩一边用手心抹着眼泪一边点头。琳望着她,一时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只是手上的动作仍然在继续,一下又一下,安慰一样抚摸着小女孩的发顶。 “那就在这等吧,你妈妈很快就会过来的。所以……先别哭了,好么。” 小女孩乖巧的点了点头,然而她哭得太狠,这么一停猛地打起嗝来,她一边抽噎一边打嗝,眼泪不住的往下掉,看起来哭得倒是更厉害了。 琳无言的凝视着她,片刻之后,她将玫瑰递到小女孩面前,轻轻摇了一摇。 “我给你变个魔术好不好?”她轻声问道。 小女孩眼泪汪汪的点了点头,琳微微一笑,将残破的玫瑰贴近嘴唇,轻轻一吻。 “盛开吧。” 宛如吟唱一般,她如是说。 深红的玫瑰收拢了花瓣,在这一吻之间变得雪白,而后,盛开。雪白的花瓣层层叠叠的绽放,如此完整,如此饱满,每一瓣花瓣是那样的生机勃勃,还带着新鲜的露水,鲜活得仿佛刚从枝头摘下一般。 这奇迹般的一幕让小女孩睁大了眼睛,一时忘记了哭泣。琳温柔的望着她,将雪白的玫瑰递向小女孩。 “送你。” 小女孩伸手接过,好奇的左看右看,确认了是真花以后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好厉害!真的是魔术吗?姐姐你怎么做的?” 琳轻轻眨了下眼睛。 “这个可不能告诉你,这是魔术师的秘密。” “真的好厉害啊……”小女孩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破涕为笑,“谢谢姐姐!” “不用谢啊,只要你喜欢就好。”琳单手托着腮,凝视着女孩稚嫩的脸庞,“我想让你开心。” 她的眼神是如此的幽深而恍惚。以至于小女孩觉得,她其实并不是在对自己说话。 琳伸手替小女孩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扶着她的肩膀,转向另一个方向。 “看,你妈妈来接你了。” 小女孩定睛一看,果然是妈妈。她兴奋的就要往那冲,刚跑出两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用力朝琳挥了挥手。 “大姐姐,我叫蕙蕙,方蕙蕙,大姐姐你叫什么?” 琳微笑,轻声说道:“你可以叫我琳。” “谢谢你送我花!下次再见啦,琳琳姐姐!” 琳怔了怔,小女孩已经跑远了。她望着她的背影,无声的笑了一下。 “琳琳姐姐……吗?” 她伸出手来,一束红色的郁金香凭空出现在她手中,琳握着这束郁金香,仰头望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 “暴雨将至……” 琳喃喃着,转身走远。 而在街道的那一头,名为方蕙蕙的小女孩扑进妈妈怀里,高高举起手里的白玫瑰给她看。 “妈妈妈妈!我刚才遇到一个好漂亮的大姐姐,这个花就是她送给我的!大姐姐说她是魔术师喔!她一下子就把红玫瑰变成了白玫瑰,就亲了一下!亲了一下就做到了!真的好厉害啊!” 她妈妈一边骂着死丫头你跑到哪里去了吓死我了,一边重重抽了一把方蕙蕙的背。听到女儿这么说,她接过玫瑰看了一眼,没看出是什么品种,倒也不在意,只掐了掐女儿的鼻子,问她有没有跟送她花的姐姐好好道谢。 “有啊!妈妈你看,琳琳姐姐就在那里……” 小女孩回过头来,左右环顾,然而怎么也看不到那个白衣红裙的背影。 “奇怪……”她喃喃,“刚才还在这里呀……” 好在她妈妈也并不在意,只扯了她的手,带着女儿往家的方向走。 “都是你不听话,闹得这么晚,好了我们快回家吧,都几点了……” “好——” 小女孩拖长了嗓音,牵着妈妈的手跟着她离开。母女俩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海中,这一切仿佛都只是这个繁华都市里,微不足道的一个瞬间。 然而,却有人在黑影之中,沉默的注视着。 第27章 # 27# 大约是腿骨折了还到处作死让老天看不下去了吧,贺阳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觉得腿有些疼。 保险起见,他决定去医院检查一下。 南风原本打算陪他去,但是在出门之前她接了一个电话,临时改了主意。 “有工作。”她挥了下手机,率先朝门外走去,“之前那个猎奇杀人案,凶手又作案了。这一次留下了一个目击者,调查部那边让我们陪同调查。我先过去了,你自己打个车吧。” “好的。”贺阳冲南风挥了挥手,“晚上回来吃饭吗?” “不一定。”她穿上马丁靴,在原地磕了磕鞋跟,“目击者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她似乎受了很大刺激,状况很不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问出来。晚上有可能不回来了,你不用等我。” “好的。”贺阳点了点头,“不回来的话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嗯。我知道了。” 南风的头发很长,高高扎成大马尾后依然垂到腰际,她将马尾辫从外套里拽出来,甩到身后。隔着外套调整了一下腰上的武.装.带,伸手打开大门的时候,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伸手遥遥点了点贺阳。 “头儿说他这两天会过来,如果他来了,记得发短信告诉我。” 贺阳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南风微微蹙眉,看了他一会儿,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关上门出去了。 “我走了。” 于是贺阳只能一个人去医院。医生让他去拍个x光片,但放射科那边的人太多了,贺阳排上号以后发现自己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还是一个好心大妈看他打着石膏拄着拐杖的样子有点可怜,给他让了个座位。 贺阳坐下之后,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小小的惊呼。 “啊……” 他扭头看过去,正好对上一双十三四岁的少女的眼睛。那双眼睛让贺阳想起从前在书里看过的一句话,“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那样清,那样亮。只是他一时有点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好在那小小的少女似乎认得他,她有一张文静的脸庞,只是太过苍白了,几乎有些病态。现在这张脸上泛起一丝极细微的笑意,她微微垂下眼帘,轻声和他打了个招呼。 “昨天在电影院里……谢谢你了。” 电影院这个关键词,再加上这把细弱的嗓音,瞬间唤醒了贺阳的记忆,他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回避她视线一般扭过头去——昨天那场景想一想简直太尴尬了好吗! “没事没事,我也没做什么。倒是你,身体还好吗?” “我身体还好,昨天……吓到你了吧?”少女低下头,声音变得更轻了,“我很抱歉。” 贺阳连忙挥了挥手:“也不至于被吓到吧……咳,说起来,你也是来拍片子的?” “嗯。” 少女轻轻应了一声。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放的很轻,没有什么力气似的,要很仔细的听才能听得清。贺阳不得不向她那里侧了侧身,因为这个动作,他也看清了她手里的病历袋。 “心外科……慕子晗?” 听到有人念她的名字,女孩似乎有些羞怯的垂下了眼睛,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你是三中的学生吧。”贺阳看了下她身上的校服,“今天是周一,你不上课吗?” “我请了假。”她轻声辩解,“我常常请假,老师已经习惯了。” “没事吗?生的什么病?” “我有先天性心脏病,三个月前做的换心手术,术后恢复的不是很好。”慕子晗下意识的抚上自己的心口,“医生说感到不舒服就要来复查。” 贺阳的神色有些担忧:“很严重吗?” “那也不至于。”慕子晗抬手将散落下来的头发掠到耳后,露出一段苍白而细弱的颈项,“其实我觉得没什么,但是家里人一定要我来检查,也没办法。” “他们紧张也是应该的。”贺阳叹了口气,“孩子生了病,做父母的没人能放得下心吧。” “也许吧。”她极轻的笑了一下,“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贺阳直接将自己的病历本递给慕子晗看了,笑着说道,“我叫贺阳。” “贺阳……”小小的少女抿了抿嘴唇,“是阳光的阳啊。”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有个朋友,名字和你有点像。”她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她叫许扬。飞扬的扬。” “那还真是有缘啊。”贺阳摸了摸下巴。 慕子晗闻言也不说话,只是盯着病历袋上的字样,心外科的心字倒映在她的瞳孔中。她好像很不舒服似的,抵在心口的右手不断用力,压得骨节都发白了。 “喂喂,你还好吗?”贺阳很担心的看着她。 “……我没事。” 她好像是被他这句话惊了一下,下意识将手放下,用微微发白的唇对他展开一个抱歉的微笑。 贺阳看着她,即使以青春期发育过快的少女的标准来说,慕子晗也太瘦了,脖子细得就像百合花的茎一样,稍一用力就能折断似的。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昨天云景对南风说,不要带百合,百合太苍白了,不适合你。 可慕子晗看起来却那样适合纯白的百合花。她们都一样,苍白,病态,带着些微不祥的意味。 “你父母没有陪你来吗?” 贺阳有些无法理解,为什么有父母敢放着这样一个病弱的、刚做过大手术的女孩子一个人来医院复查。 “他们要上班啊。”慕子晗歪了歪头,“而且只是做个检查,我一个人就够了。” 护士在那边叫号了,喊到了慕子晗的名字,她举手应了一下,回过头来对贺阳微微欠了欠身。 “到我了,我先过去了。” “嗯,去吧。”贺阳想了想还是叮嘱了一句,“小心一点。” “放心吧。”她微微笑弯了眼睛,“没问题的。” 慕子晗拍完片子之后,贺阳等了小半个小时才轮到他。片子洗出来的结果是有点不太好,幸而不严重,只要静养就好。贺阳谢过医生,乖乖的打车回家了。路上他收到了南风的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 【机关开会,晚上不回去吃了。】 他想了想,抬手拍了拍司机的肩。 “师傅,去xx大厦。” 一个人吃饭的话,还是吃日料好了。那边有家日本料理店的刺身做的很不错,甜虾、北极贝和金枪鱼都是空运过来的,非常美味。 汽车在下一个街口拐弯,贺阳仰起头来,看着林立的高楼大厦,如同电影里的剪辑一般,从两边倒退着消失。 贺阳近来少有独处的时间,他静静观察着窗外的世界,灰蒙蒙的天空令一切都带上晦暗的色调,雨滴打在玻璃上,聚成细流落下,将视野中的一切都模糊。雨刷划过玻璃的声音,落在钢琴家的耳中也成了奇特的旋律。音符与色彩交织在一起,汇成无比奇异的瞬间。 没有什么能形容那个瞬间。色彩不能,音乐不能,言语也不能。 只有模糊的感觉残留在他的心上。令他无端想起花,还有女人。 准确的说,是令他想起南风。 南风是不适合用花来形容的女人。 那么,适合她的是什么? 贺阳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忽然想到了。 对了,是鸟。 她是有着强健双翼的,孤独又温柔的鹰。 “她要是多笑笑就好了。” 他忽然自言自语道。 第28章 # 28# 南风走进遥州市精神卫生中心的时候,正好看见艾莫在前厅等着她。她走过去,直接发问了。 “目击者怎么样了。” “调查部还没问出东西来。”艾莫示意她往楼梯间走,“小姑娘亲眼看着母亲在面前被吃掉,受的刺激太大了,现在别说证词,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南风下意识抓住了自己的左臂。声音沉了下来。 “……亲眼看着?” “调查部的人赶到的时候,那里就她一个人。”艾莫说道,“据说她整个人都被母亲的血当头浇了个透,跪在血泊里都不知道哆嗦了,大概是给吓傻了吧,把她带回来以后,她就呆在那儿动也不动。任姐说了一大堆专业名词我也没听懂,总之就是一时半会儿别指望能从她那儿得到证词了。” 南风抓着胳膊的手收紧了。 “现场没找到别的东西吗?” “没。”艾莫耸了耸肩,“那片地儿的监控刚好坏了,再加上凶手处理的挺干净,除了一具尸体和一个吓傻了的目击者,再没留下什么痕迹。” “齿痕化验出来了吗?” “出来是出来了……不过和登记在案的家伙们没一个对得上。” 南风的眼神暗了下来:“总不会连物种都确定不了吧?” “从齿痕间距来看,至少有三种可能,目前还无法确定。”艾莫咂了咂舌,“真怀念羲罗部长还能‘看见’的时候啊,那时候调查部查出什么来,只要往她面前一送,她就能马上判断出来。” “她就是因为那样滥用异能才会看不见的吧。”南风冷淡道。 “话是这么说,不过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南风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到底什么都没说。毕竟搭档这么多年,她也很习惯艾莫这德性了。 “说起来,到底为什么要叫我们过来?处刑部应该只负责处刑才对吧?” “老大的意思是让我们跟着,一查出结果立刻把那玩意儿弄死。毕竟那玩意儿连把饭吃干净都不懂,老是吃一半吐一半,把场面弄得太难看,处理都不好处理,虽然还没报道,不过已经在群众里引起很大恐慌,据说部长们为此开了三次会了,老大的压力估计也不小……大概吧。” 南风对此只以冷笑回应。 “他只是想看热闹吧。” 她不信华胥会有什么压力。 “有可能。老大那么恶趣味。” 交谈间他们已经到了地方。病房外守着几名全副武装的调查部成员,艾莫和南风出示了自己的工作证,验证通过后他们进入了病房,白衣的女医生正坐在女孩床边,听见动静回过头来,对他们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待她走到他们面前,南风才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怎么样了?” 女医生无言的摇了摇头。 “是吗……” 南风看了那女孩一眼。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手里紧紧抓着一朵已经残败的白玫瑰,惨白的脸上一双漂亮眼睛睁得大大的,呆滞的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个不存在的点,一错不错。她的眼神是那样空洞,几乎让看的人都跟着害怕起来。 为了拒绝无法接受的现实,所以封闭了自己的心。 这个小女孩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感受不到。这一点,南风再清楚也不过了。 但南风并不清楚自己在用什么眼神看那女孩。任医生望着她,眉头深深蹙起。 ‘糟糕……让她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她想。 作为南风曾经的主治医生,任医生很清楚,眼前这个场景会在南风的脑海中唤醒什么样的回忆——毕竟她所接手的,上一个因为目睹亲人被杀而自我封闭的病人,就是南风。而她那次封闭自己,足足封闭了两年。 她甚至认为,就是因为知道南风的这段经历,处刑部的华部长才会破例在调查之初就让处刑部的成员介入。 任医生不是不能理解这种追求效率的行为,毕竟只要放那个魔物在外面一天,就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受害。但是这种行为,对南风来说,太残忍了。这等于把她直接推进了曾经的创伤场景之中,即使是她曾经的主治医生,任医生也无法确定这会给她带来什么影响。 “那个小姑娘……”她听见南风的声音,压抑,“叫什么名字?” 任医生移开视线,道:“蕙蕙,方蕙蕙。今年六岁,刚上小学。” “我知道了。”南风闭了闭眼,朝小姑娘走过去。 任医生没有拦她。 南风走到方蕙蕙面前,一语不发的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出手从她手里抢走了那朵白玫瑰。这个动作似乎终于刺激到了小女孩,她的眼珠终于动了,目光下意识追逐着玫瑰,最后停在南风脸上。 “琳……琳姐、姐……?” 南风的瞳孔猛然缩紧了。 女孩的表情渐渐变了,她像是突然从一个噩梦中惊醒一样,表情一点点从呆滞转变为惊恐,最后撕心裂肺的尖叫起来! “蛇!!!有蛇!!!蛇!!!!!!蛇!!!!!!!!!!!!!!!!!!!!!” 门外的医生和护士顿时冲了进来,任医生也推着南风往外走,一边推一边安排护士准备镇定剂,几个护士七手八脚的将撕扯着自己头发的小女孩摁在床上,南风被推出门的时候最后看到的,就是银色的针头扎进女孩肌肤里的场景,她的身体同时一颤,那种冰冷的液体被推进血管里的感觉再一次回到了她的身上。 那曾经是她多么熟悉的感觉。 白玫瑰被掐烂在她手心中,南风咬着牙,剧烈的头痛再一次泛起来,她狠狠摁住自己的额角,指甲陷入肉里,抓出一道狰狞的血痕。 “……又是你……给我滚回去!滚回去!不准出来!!!滚!!!” 艾莫脸色一变,伸手抓住她的手臂。 “南风?” “我说了给我滚回去!!!”南风嘶吼起来,“你又想干什么?我没让你出来!!!” 艾莫眼神一沉,猛地伸手紧紧箍住了南风,她剧烈的挣扎起来,然而黑色的锁链从他的影子中窜出来,束缚住南风的手脚,艾莫在方才南风的挣扎里被撞伤了肺,咳出一口血,咬着牙念了一句“黑屋”,一个正方形的黑暗空间瞬间笼罩了他们。而后,数条锁链狠狠穿透两个人的身体,将南风钉在原地。 交叉的锁链犹如献祭,鲜血沿着锁链淅淅沥沥的滑下,在被缚的女人脚下积成一滩小小的血泊。 黑暗中只有艾莫咳嗽的声音,断断续续,许久才平静下来。 “……冷静下来了吗?” 他的声音嘶哑。 【黑屋】是艾莫的异能,以他为中心建造的囚笼,牢不可摧。在黑屋中他绝对不会死,对他的伤害都会变成攻击敌人的锁链。若是对敌的话,这一招就是杀招了。 也就是因为南家人体质特殊,他才敢这么对南风。 南风低下头,吐出一大口血,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 “……多谢了,老七。” 疼痛唤醒了她的意志,强行将快要出来的女鬼压回了意识深处。黑色的锁链窸窸窣窣地退了回去,离开她身体的时候,带出一蓬血花。黑屋散去,南风靠在墙上滑坐在地,在雪白的墙壁上拖曳出一道猩红的血痕。旁边的护士虽然是机关的人员,也不禁看傻了眼,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的走过来,问南风需不需要帮助。 “替她处理一下伤口吧。”艾莫低声说道,将颤抖的双手死死掐在一起,“……我去抽根烟。” 在他转身的同时,南风从背后唤住了他。 “这点小伤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的声音有点不耐烦,“也就你每次都在意的要命。” “……” “说什么抽根烟,出去就要拿打火机烧自己的肉了吧?搭档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你?每次用了黑屋以后都要折磨自己好一阵子你才舒服。有那把力气干点什么不好?” “……” 艾莫一语不发的僵在原地,一件被鲜血染透的大衣忽然被甩到他肩上,南风隔着大衣靠在他右肩,毫不客气的把自己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留着力气扶我去外科……嘶。老七你不会想在这留到任姐出来吧?” “我当然不想……”艾莫艰难的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要让任姐看到我俩这样子,今天我们都得死在这不可。好了快撤快撤……” 方才在南风挣扎时候被打断的肋骨还在隐隐作痛,不过艾莫不打算告诉她——这个痛感最棒了!除了南风还有谁能给他这么棒的感受!他最喜欢南风了! 两人去外科医生那儿上药包扎,尽管艾莫试图掩饰自己的伤口,还是被医生火眼金睛看了出来,于是双双躺进了病房。南风摸摸自己伤口上的绷带,这才留意到自己手里还抓着那朵已经被揉烂了一半的玫瑰花。 那个叫方蕙蕙的小丫头,十有八/九是见过琳。 ‘琳琳姐姐’ “怎么这么像……”她喃喃,“像得简直让人恶心……” 随手将玫瑰扔在地上,南风闭上了眼睛。 往事迎面而来,压得人几乎不能呼吸。她的脑袋再一次疼痛起来,她只能强行将注意力转到这次的案子上。 “方蕙蕙一直在喊有蛇……”她问艾莫,“你之前说的,齿痕化验的可能物种是哪三个来着?” “是蛇的话就可以确定了。” 艾莫干脆利落的给出了答案。 “应该是女蛇。” 第29章 # 29# 贺阳倒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再见到慕子晗。 他其实只是吃完饭后闲的没事干,想买两本书回去打发时间,谁承想这世道就是这么巧,他随便挑了一家书店就遇到了慕子晗。小小的少女抱着书站在原地,不知为何露出了怔忡的神色。贺阳伸手在她面前摇了摇,她像是吓了一跳似的后缩了一下,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又、又碰到了啊……”她僵硬的笑笑,“你也来买书吗?” “对啊,你呢?来买参考书吗?” “不是。”她细声细气的说道,“我来买两本课外书。” 贺阳低头看了眼她买的书——《渴望生活》和《我亲爱的提奥》。于是他默默把自己手里那几本八卦杂志卷了卷。 ……突然觉得有种输给初中小女生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看来你很喜欢梵高啊。” 他了然道。《渴望生活》是欧文·斯通为梵高写的传记,而《我亲爱的提奥》是梵高写给弟弟的书信集。同时买这两本,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梵高。 “嗯。”慕子晗将书本抱在胸前,微微垂下眼帘,“我很喜欢他和他弟弟那种……相互扶持的感情。我觉得,一方面来说,像梵高那样,在最糟糕的时候,也有一个人无条件支持他,有这么一个信任他的人,让我觉得很羡慕。另一方面来说,像提奥那样,不管对方多么潦倒多么凄惨,都相信他最终会成为伟大的画家,有一个能这么信任的人,也很不错。” “居然是羡慕这个吗?”贺阳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会说羡慕梵高的天才呢……不少人自称喜欢梵高,觉得他有那种天赋很了不起。” “会说这种话的人,根本就不了解梵高吧。”慕子晗抱紧了手里的书本,“他的成就是靠努力和坚持得来的,在他去巴黎之前,他学了很久的画画,下过很大苦功,去了巴黎之后还和当时的印象派画家交好,特意去学过他们的绘画技巧。如果看过他的早期素描,就能看出来他的基本功非常扎实。我很讨厌这种把他的成就全部归功于天赋的说法,这是对梵高最大的不尊重。” “的确是这样。”贺阳微笑,“看来你真喜欢梵高啊。” 慕子晗怔了一下,下意识的移开了视线。 “……你也喜欢梵高吗?” “怎么说呢……”贺阳仰起头想了想,“如果他最后没有自杀……我大概会更喜欢他吧。” 他补充道:“我觉得,就算是为了提奥,他也不该就那样死去。不管怎么说,被留下来的人都是最痛苦的。” 听到这句话,慕子晗的肩膀颤了颤。右手抵住心口,用力到骨节都微微发白,指骨能清晰的感觉到薄薄的布料下,心口上那道手术疤的触感。 “对啊。”她喃喃,“被留下来的人是很痛苦的。” 贺阳从她的神色里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忙伸手扶住她的肩。 “怎么?心脏不舒服吗?” 慕子晗惶然的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否是贺阳的错觉,他觉得她的眼里似乎泛起了微微的水光。她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好容易才抬起头来,对着贺阳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小声的告诉他不用担心。 “我没事。” “如果我刚才说错话了的话,我向你道歉。”贺阳缓缓放开了扶着她的手,“不过,你真的不需要休息一下吗?检查结果……医生怎么说?真的没事吗?” “我真的没事。” 慕子晗又笑了笑,这一次虽然比上一次自然得多,但仍然难掩哀伤。她的声音很轻,没有什么力气似的。 “我只是……觉得你那句话说的很对。” “……” “不管自杀的人有什么理由,对留下来的人来说,最先感觉到的就是……被抛弃了。因为我不够重要,她才会扔下我去死。” 她虽然是笑着的,却紧紧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来。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着,被泪光濡湿,慕子晗连忙擦了擦眼睛,背过身后说了一句抱歉。 贺阳一时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从背后递给她一张纸巾。 “虽然不知道你遇到过什么事……”他觉得自己的安慰是如此苍白无力,“不过,也许自杀的人只是……太痛苦了。不是不要你,他们也许只是一时想不开……” 慕子晗的颤抖忽然平静下来了。她用纸巾捂着自己的脸,再加上低着头背对着他,所以贺阳也不知道她此刻露出的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只听到她的声音,压抑到极致的平静,犹如暴风雨前的天空。 “你说的对,她只是太痛苦了。” 慕子晗的声音变得更轻,近乎自语。 “我不会怪她的。” 慕子晗慢慢转过身来,对贺阳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她的眼角依然红着,然而已经没有了眼泪。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眼神是那样平静。 “谢谢你。” 她细声细气地向他道谢。 “虽然我们才认识不久,我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有点冒昧……”贺阳微微弯下腰,平视着她的双眼,“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还是说出来比较好。找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和你父母或者朋友好好聊聊。记得要找一个安静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场,把情绪宣泄出来,这样心里会舒服很多。” 他对她笑了笑。 “小孩子还是不要什么都憋在心里,会长不高的。” 慕子晗怔了怔,缓缓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 “好了,都这个点了,你还是初中生吧,这么晚还不回家,家里人会担心的。”贺阳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去把账结了,早点回家吧。” 小小的少女轻轻点了点头。迈出第一步之后,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我的朋友死了。” 她没有看他,声音轻得近乎飘忽。 “警察说她是自杀。” “……” “我们是发小,从幼儿园就一起玩了。我有心脏病,从小就常常住院,到了初中以后病情加重,就很少去上课了。一开始还有很多人来看我,后来就只有她来了。我爸妈工作很忙,给我请了护工以后,他们就不常来了。只有她,坚持给我带笔记,带卷子,还用压岁钱买了一支录音笔,把老师的课录下来给我听。” “……” “其实想一想,她那段时间已经很不对劲了。只是我没有注意到……不,应该说我注意到了,却没有在意吧。我只会问她,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出了什么事吗、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儿要跟我说啊……我只会对她说好听话,却从来没想过怎么帮她解决问题。不对,我甚至不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慕子晗说着说着,喉咙就哽住了。贺阳无言的拍了拍她的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后来她就自杀了。” 她微微侧过脸,半张脸陷入阴影中,看不分明。贺阳不知道能对她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着扶住她的肩, “要是我那时候,多问问她就好了。”慕子晗慢慢咬紧了嘴唇,“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是我多问问她……要是我多关心她一点……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下,落在贺阳的手指上。温热。 “那时候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为什么就不肯多想想?哪怕多打几个电话问问同学都好啊……”她抹去脸上的泪痕,声音微微发着抖,“她都那么不对劲了,我怎么就信了她那句她没事?……我为什么就是没有想到、我怎么就那么笨!” 贺阳终于开口打断了她。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你朋友当时是怎么想的。所以我也不会对你说,这不是你的错。” 大多数时候,自杀只是逃避。 逃避痛苦,逃避恐惧,逃避未来,逃避现实,逃避罪恶感。 有的时候,又是报复。 慕子晗的朋友是哪一种,贺阳不了解她,也无法妄下断言。 他对那个朋友的全部了解都来自慕子晗的只言片语,连是男是女都不晓得。 而他也并不了解慕子晗,她之于他,不过只是一个偶然见过三次的初中小女生。他对她的印象仅仅局限于身体不好、做过换心手术、病弱、说话很小声、喜欢梵高……没了。 他不清楚这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所以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对这个女孩说的就是—— “她是你朋友吧?你真的认为她会责怪你吗?假如她现在出现在你面前,你觉得她会对你说什么?” 慕子晗忽然就那么平静了下来,不再发抖,也不再有眼泪。 她缓缓抬起头来,望着贺阳的眼睛,良久,忽然微微笑了一下。 “……我明白了。” 她垂下眼帘,嘴角的弧度慢慢加大。 “她会说什么,我知道的。” ——她真正想要什么,我知道的。 第30章 # 30# 有了女蛇这一线索,调查部很快便查出了怀疑对象。 “许扬?” 南风看着手里的资料,证件照上的短发少女有一张娟秀的脸庞,笑的时候微微咬着嘴唇内侧,显出几分内向与羞怯来。她将视线下移,在一行黑字上顿住。 ——已故。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南风微微蹙眉,“你之前和我说凶手应该是女蛇,我可不知道女蛇什么时候也能从坟里爬出来吃人了。” 女蛇是一种人首蛇身的魔物,性喜食人,动作极为迅捷。然而女蛇这种高阶魔族与吸血鬼这种以血液传播繁殖的劣化种不同,她们死了就是死了。不存在诈尸的可能。 南风又翻了一页,看到一叠尸体的现场照片。小小的少女倒在地上,殷红微黑的血液将她的制服也染变了颜色。照片上的女孩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死亡的场景总会唤醒她一些不好的回忆。南风不得不移开目光,深呼吸了一下才能维持住头脑的冷静。 艾莫哗啦啦的翻着自己的那叠报告,颇为不耐的给出了答案。 “对啊,已经死了,三个月前,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撞上了一辆大货车,啪——”他张开右手比了个炸开的手势,“当场死亡。因为是她闯红灯,车主不负责。警察最后以交通事故定案了。” 听到跳楼两个字,南风的头前所未有的疼起来,她伸手压住额角,指尖压痛了头皮,想要克制住这种突如其来的疼痛。然而收效甚微,她甚至都看不太清眼前的文字了,只能强打起精神听艾莫说下去。 “说起来那个学校啊,也是调查部把怀疑对象锁定为她的理由之一。”艾莫微微勾起嘴角,“遥州市第三中学,怎么样,是不是有点耳熟?” 南风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这次的受害人……” “对,这次的受害人就是三中的老师。而且曾经是许扬的班主任。”艾莫笑容愈盛,“而上次电影院的受害人,也是她的学生。是个叫安一涛的男生。” 南风又揉了揉额角,她的头痛越来越厉害了,伴随着些许耳鸣,令艾莫的声音都有些模糊了。 “那么之前的受害人也……” “对,全与三中有关。”他挥了挥手里的资料,“最早的那两个受害者都曾经在三中就读,然而在这个学期,他们就都转学了。” “……许扬死在一月。也就是上个学期末。”南风的声音沉了下去,“这么明显的线索,调查部居然到现在才查出来吗?” “我起先也奇怪,这不应该啊。不过我听到一个小道消息。”艾莫点了点这叠资料,“从非洲那边传来了一些新资料,和‘归墟’有关,调查部那帮子几乎在彻夜不眠的查验那些资料,对这种小案子自然就忽略了。你没发现么,上次在电影院,全都是后勤部的人,一个调查部的都没有。明明袁媛也在,羲部长却没有来。” “归墟……”南风咬了咬牙,觉得头痛减轻了一些,“他们又干了什么?” “不清楚,不过据说南雷他们在非洲那里陷入了苦战。”艾莫咂了咂舌,“那可是南雷。能让那个武疯子陷入苦战的得是什么级别的魔族啊。非洲那边的情报好像送回来了不少,调查部这些日子都快忙疯了,不然这个案子也不会让我们处刑部协助调查了。” 什么事一扯上归墟就会特别麻烦。这点已经是机关的共识了。所以南风点了点头,对调查部这回罕见的效率低下表示理解。 “这就不奇怪了。”南风觉得刚好了一点的头痛又加剧了,“那么……受害人和许扬有什么关系?” “一开始没查到许扬身上,一是因为她确实不起眼,二是因为她的履历除了车祸之外都很正常。”艾莫弹了弹那张照片,“但是在重新排查的时候发现,她是收养的孩子,她的养父母不能生育,所以从养母的表亲家里抱了个女儿来,经过对她亲生父母的调查,证实了她生父和慕家人有点血缘关系,虽然很远。而慕家人和女蛇是什么关系,你也懂。” “她是女蛇吗?” “重新调查许扬的时候发现,她有皮肤病。”艾莫举起一张病历单,“腿部皮肤呈鳞片状剥落……啧啧,庸医误诊起来可真是要人命。” 南风蹙眉道:“鳞片……已经开始改变外貌了……虽然是女蛇,不过她才十三岁吧,这么小就魔化成这样了吗?” “准确说,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出现,在十二到十三岁这一年突然加剧了。”艾莫说到这里,终于不再笑,“我想,你大概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吧。” 南风的脑袋嗡鸣般的剧痛,饶是她早已习惯这种偏头痛也不免感到吃不消。伴随着疼痛被唤起的还有残破的画面。南风闭上眼睛,慢慢给出了回答。 “校园暴力吗?” “具体情况不清楚,不过调查部查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比如说,她有个同学在接受调查的时候,脱口而出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艾莫垂下眼,静静看着眼前的报告。 “那个女生说,许扬会自杀一点也不奇怪。” 南风的声音微微沙哑。 “自杀?” 许扬的同学,为什么会认为她的车祸身亡是自杀? 而且这句话本身就太奇怪了,不是吗? 她会自杀一点也不奇怪。我要是她我也自杀了。谁遇到她那种事都会想死的。 这种话……简直是在说她没死很奇怪一样。或者说,就像他们在等着她自杀一样。 “这句话的确很有意思吧。”艾莫笑起来,只是眼神却没有笑,“许扬确实遭到了很严重的欺凌。平时的冷暴力姑且不提,她出事的前一天,那几个男生当着全班的面把她的衣服扒掉了。” “……她养父母不知道吗?” “他们似乎本来就对许扬不怎么关心,关于她在学校的事情好像都是从她的班主任那里打听来的。而这位班主任……好像对他们隐瞒了不少事情。” 南风觉得自己头疼得几乎要裂开了。她不得不晃了晃脑袋来维持清醒。 “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干巴巴的,“死人是没办法杀人的。” “对,死人是没办法杀人的。” 艾莫点了点南风手里的资料。 “可是她在死前签了遗体捐赠协议。” 第31章 # 31# 南风和艾莫在讨论许扬的事情时,贺阳正和慕子晗坐在一家港式甜品店里,毕竟书店实在不是个适合聊天的地方。贺阳还特地跟老板要了两块冰,包在手绢里递给慕子晗敷眼睛。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他温和的对她说。 “……谢谢。”慕子晗接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了眼帘,“总是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贺阳失笑,“又不是什么大事……你吃什么?” 慕子晗一边敷着左眼,一边翻开菜单看了看,很快就找到了想吃的。 “杨枝甘露。” “那我要芒果班戟。”贺阳示意服务员记一下菜品,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而望向她,“等会,杨枝甘露是凉的吧,你能吃吗?” 慕子晗怔了怔,不解似的眨了眨眼睛:“……可以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贺阳有些尴尬的摸了摸下巴,目光左右游移:“你不是……那什么吗……我看你昨天疼得挺厉害的……能吃凉的吗?” 慕子晗起初还有些不明白,看着贺阳的表情忽然就懂了,她下意识移开目光,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阵薄薄的红,声音越发的细微下去。 “……那个是你误会了。”她小小声的说,“我那天只是肚子疼……不是……那什么……” ——这就非常的尴尬了。 贺阳顿时捂住了胸口,恨不得眼前有个洞能让他钻进去。 好在小姑娘并不在意这些细节,甚至很好心的安慰他。 “那天还是多亏了你买的奶茶,我才好多了。”她微微垂下眼帘,“倒是我,吓到你了吧?” “没有那回事。”贺阳干咳一声,“那啥……我们能不提这事儿了吗?” 慕子晗摸了摸发红的脸,很小声的“嗯”了一声。 “说起来,你经常住院的话,真的不会耽误学习吗?”他看着她,“而且你三个月前才做了换心手术……不管怎么说,休学一年养好了身体再去学校,会更好一点吧。” “是我跟爸妈要求去学校的。他们也劝过我,不过我一定要去,他们也没办法。” 脸颊上那点微薄的热度很快在她手心冷却下去,慕子晗却还扪着脸,像是想留住那点余温似的。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像是蝴蝶极轻的张了张翅膀,扫下淡淡的影,遮蔽了她的眼神。然而她的声音依然是平静的,让人想起远处飘来的一阵轻烟,微风拂过,便散了。 “我很想见见我的那些好同学们。” 说起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她微微勾了勾唇,话音轻得几不可闻。那样细微的一个笑,传达不到眼底,也不带一丝温度。 “……” 贺阳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他只能想,自己大概真的是出国太久年纪也太大了,已经没法理解现在的小年轻都在想些什么了。 “一直在说我的事,很没意思吧……”慕子晗托着脸颊,“叔叔你是做什么的?” 贺阳闻言扑倒在桌面上,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叔叔这个称呼是怎么回事……我没那么老吧……” “二十岁以上都是叔叔。” “我感觉到了来自00后的恶意……不要歧视我们90后啊……” 慕子晗眨了眨眼睛却不说话。贺阳orz了一会儿,还是爬起来,清了清嗓子。 “我做什么的啊……我弹钢琴的。”他比了个弹奏的手势,“最近在休假,所以比较闲。” “这样啊……”慕子晗放下手,摸了摸手边两本书的书角,“因为你也很喜欢梵高。我还以为你和许扬一样,是画画的。” “许扬?啊对,是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个,和我名字很像的朋友吧?怎么样?是不是个和我一样帅的男孩子?” 小小的少女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摇了摇脑袋。 “不对不对。许扬是女生。” 贺阳长长的叹了口气:“唉,果然不该从名字来看性别。出错几率太大了。” 店家把芒果班戟和杨枝甘露都端了上来。贺阳拿起小刀切开班戟,熟透的芒果果肉橙黄而饱满,淡奶油的甜度也调得恰到好处,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腻,合着鲜嫩的果肉一起在舌尖上滑开美好的味道。贺阳满足的眯起眼,在心里暗暗决定给南风打包一份回去。 而慕子晗那边却只是用勺子在杨枝甘露里轻轻搅了搅,好一会儿才舀起一勺,慢慢含进嘴里。 “你那个叫许扬的朋友也很喜欢梵高吗?”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其实我一开始很不喜欢他的,因为觉得他作风不好,都三十多岁了还要靠弟弟供养,连画纸钱都是跟提奥要来的……但是后来许扬跟我讲了很多他的事情,让我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软弱又坚强,狡猾又笨拙,渺小而伟大。但总的来说,他还是一个很好的人。” 贺阳静静的听着,慕子晗慢慢转着手里的勺子,像是在组织语言似的,嘴唇颤了几下才继续说下去。 “许扬一直很想买一套梵高的画集。”她凝视着虚空中不存在的某一点,“不过她家里对她的零用钱管的很严,她爸妈也很不喜欢梵高这种画家,不肯给她买。所以一整套画册对她来说,有点太贵了。我本来打算在她十四岁生日的时候,买上一套送给她的。” 贺阳隐隐察觉了什么。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开了口。 “她就是你那个自杀的朋友,对吗?” 慕子晗手里的动作顿住了,良久良久,她才点了点头。 “对。” 她的声音依然那样细弱,慢慢仰起脸来,对他微微笑了一下,只是那笑也没有什么力气。 “因为我有心脏病,所以她查了很多心脏病方面的事情。”慕子晗低声说道,“有一天她忽然跑过来跟我说,她登记了遗体器官捐赠,死后会把心脏捐献给需要的人。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学生,我的病情也还没恶化到必须做换心手术的程度,她跟我说,希望能帮到像我一样的人。” 贺阳忽然觉得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慕子晗低下头,一只手慢慢握紧了另一只手的手腕,用力到骨节凸起。 “只是我没想到,她的心脏最后给了我。” 一道冰冷的女声忽然从她背后传了过来。 “——所以你就决定替她活下去,杀了那些欺负她的人吗?” 贺阳惊讶的看着来人。 “南风?” 南风冷冷的看着他,手里的手/枪对准了慕子晗的脑后。 “离开那,贺阳。” 她的声音压抑着暴怒。 “你面前这家伙,是个吃人的魔物。” 第32章 # 32# 慕子晗缓缓放下手里的勺子,想道,这一天还是来了。 它来得太迟,也太早。迟在她已经杀了这么多人之后才来,早在她杀掉最后那几个之前就来。 她想象过无数次它来的时候,只是没有想过会是现在这样的场景,它来的太突然,太过意料之外,她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要辩解吗?好像也没什么意思。话说的太多就像是借口,也没有人真的关心她的理由。杀人是为了自己,吃人也是。既然是为了自己,就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也不需要别人来原谅。 想到这里,慕子晗微微仰起头,几不可查的叹了口气。 不过,还是回答一下她那个问题吧。 “替她活下去吗?我没有那么想过。”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的不可思议,“有的人大概会喜欢那种……嗯,移植了某人的器官就是替某人活下去的说法吧。不过对我来说,器官就只是器官,就算移植了她的心脏,延续的也只是我自己的生命而已。她已经死了,我很清楚这一点。” 每一次触摸自己的心跳,都会如此鲜明的感觉到,许扬已经死了,不管自己做什么,她都不会回来了。 慕子晗从做完那场手术之后,就很不喜欢照镜子。因为每一次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都像是在提醒她——你还活着,而她已经死了。或者该这么说吧,因为她死了,所以你才活着。 “至于为什么杀了那些家伙……想要说明白的话,还真有点麻烦啊……” 她慢慢托住自己的脸颊,尾指的指尖抵住眼角,微微的刺痛。衣袖随着这个动作滑下,露出一段纤细得近乎枯瘦的手腕,肌肤是近乎病态的苍白,隐隐透着一种衰败一般的青灰。慕子晗就这样侧着头,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组织好了语言一样,慢条斯理地给出了答案。 “……一定要说的话,就是取乐吧。” 身后陡然陷入一片死寂,而面前那个叫贺阳的男人露出了无比惊异的表情。片刻之后,慕子晗听到自己背后传来一道压抑的女声。 “取乐?” 那是酝酿着疾风暴雨的声音,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发开来。 不过慕子晗却不怎么在意。应该说,从许扬死去的那天……不,准确说,是从移植了她心脏的那天开始,该说是后遗症呢,还是变异呢?慕子晗对很多事情都没什么感觉了。他人的情绪,他人的感受,连自己的血都冷下来。 也对,变成‘蛇’的时候,血本来就是冷的。 “嗯,是取乐。”慕子晗很轻的笑了一下,“就像他们拿许扬取乐一样,我也只是在拿他们取乐而已。” 让她想一想,许扬的日记里是怎么说的来着? 那些男生就像是猎人追逐猎物一样,追得她到处跑,围着她推她搡她,扯她的头发,用书本砸她的背,掐她的胳膊和腿,骂她“婊/子”“贱/货”“骚/货”。肆无忌惮的给她取外号,嘲笑她。从外班拉了其他人来,站在门口朝她指指点点,“你看这就是我们班那个谁”,一群人在那里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后就会爆发出一阵大笑。 当许扬哭着告诉班主任之后,他们却不乐意了,就像被冤枉一样跳起来闹开了。 “我跟她闹着玩呢!” “你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啊?” “女生就是事多,屁大点事都要告老师。” “我打的可轻了,她一点都不疼的!” 然后,那个班主任做了什么? 她什么都没有做。或者该说,她除了轻描淡写的说了那些男生两句之外,就什么都没对他们做了。 等到把那几个男生打发走之后,她用不耐烦的眼神看着许扬,问她,你怎么那么多事? “他们为什么不找别人就找你?” “如果你什么都没做,别人干嘛骂你骚/货?” “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别整天跟那些男孩子瞎混,你看看你这次月考成绩下滑了多少?英语老师跟我说你上课又走神?学生的本职就是学习,你再这么下去我要叫你家长来学校好好谈谈了。” 那一字一句,许扬都清清楚楚的写在日记本上。因为被泪水打湿,那张纸上不少字词都模糊了。只有最后两个大字如此清晰,跨越五行格子,力透纸背。 去死!!!!!! 看到那一页的时候,慕子晗忍不住想,许扬当时到底有多恨啊,才会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有的地方笔画都把纸张撕破了,字迹一直刻到三张纸后,依然清晰可见。 “你把杀人叫做取乐吗?” 面前的男人难以置信的问道。 慕子晗的睫毛微微一动,她的视线转到贺阳脸上,很慢很慢的张大了眼睛。 “那么,像他们那样,欺凌他人来取乐,就可以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贺阳深深的叹了口气,“他们欺负人是错的,可是杀人比欺负人更加……” “可我很开心啊。” 慕子晗没有让他说下去,一道苍白的笑容在她脸上绽开,眼神却是死的,就像枯叶燃尽后残留的一点灰烬,轻得没有一丝重量。 “只要一想到,许扬已经死了,而把她逼死的人却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每天在我面前又笑又闹、又跑又跳,仿佛根本就没有许扬那么个人一样。他们还有无限前途,以后也可以继续厚颜无耻的活下去,甚至活得很好,若干年后还能以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提起当年班上有个女生车祸死了,或者干脆就忘了她……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根本无法忍受。” 只要这么一想,心脏就忍不住剧痛起来。痛得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所以一定要杀掉才行。杀掉他们的时候,真开心啊。” 他们欺负许扬的时候,大概也这么开心吧。 因为在许扬告老师之后,他们倒是越做越过分了。就像是要惩罚她给他们添了麻烦一样,那些男生欺负起她来更加恶毒刻薄起来。把她绊倒在地之后还故意用鞋尖去踢她的腿,一边踢一边嘲笑她,“你不是能的很吗?继续告老师啊。你也就这点本事了,跟小学生一样,被碰一下就去告老师。你倒是继续去告啊。” 那时候的许扬已经明白了,老师是不会帮她的,不,大人都不会帮她的。在他们看来,这只是小孩子打闹,根本不算事。这点小事都要找大人来“主持公道”的女生,比欺负人的男生更惹人烦。 而在同学之间,欺负她的主力安一涛那伙人在男生里面是领头人物,在女生里也很吃得开。经过他们的嘴,许扬“娇气”“矫情”“假正经”“就会打小报告”的名声不胫而走。不只是男生会拿这事开玩笑,连女生提起来都不免带着嫌弃的口吻。 “那女的烦死了。” “整天搞得别人都想怎么她一样,有病吧?” “碰一下都在那大惊小怪半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了。” 许扬在学校里越发的沉默畏缩起来,她越来越孤僻,也越来越古怪。唯一能够得到放松的时间,就是在慕子晗的病房里。尽管她们偶尔也会争吵,但对于许扬来说,那里是最后的避风港吧。 如果是慕子晗的话,倒还可以找家长解决这件事。但是许扬和她是不一样的,小学时候,不管是因为什么被找家长,她爸妈回去一定会先揍她一顿,因为她让他们被老师叫去学校“丢了人”。假如她真的为此找了她爸妈,情况不仅不会改善,反而会更恶劣吧。 于是一切就这么恶化下去。 恶化到了那一天。 他们又一次把许扬推倒在地上的时候,衣袖在挣扎中被扯了上去,露出手臂上鳞片状的病变。尽管许扬立马就把衣袖拉了下来,却还是被安一涛眼尖看到了。他一把抓起她的手臂,把衣袖扯上去给所有人看。 “遮什么遮啊,给大家都看看啊!” “呕——恶心死了!” “这块皮都烂了吧?老大你还不放手,小心被她传染啊!” “会传染吧?肯定会传染吧?” “她不会全身都有吧?嘶……脏死了啊!” “扒了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好主意,扒了让大家伙都见识一下!” “扒!” “扒!” “扒!!!” 谁也没有注意到,许扬摔倒时候碰到了口袋里录音笔的开关,那只录音笔录下了所有的一切。 不论是声嘶力竭的惨叫,还是衣服被扯破的嘶啦声,亦或是绝望的咒骂和哭喊,还是他们群情激动的欢呼声。 “喔喔~~~~~~~~~~~~~~~~~~~~~~~!!!!” 在许扬凄惨的哭叫声中,他们回以她的,是火山爆发式的大笑,那么可怕的笑声,嘲笑着她的凄惨,嘲笑着她的病痛,嘲笑着她的狼狈,那笑声里没有疯狂,却显得那样疯狂。笑声是会传染的,名为讥讽的毒素在人群里蔓延开来,每个人都在笑,他们全都在笑。喧嚣的笑声像是陨石一样把她的哭声砸碎了,海浪一样的狂笑盖过了她的悲鸣。于是她终于不再哭了。再也不哭了。 暴虐的狂笑退去之后,留下来的只有名为讥讽的残骸,那残骸在受害者鲜血淋漓的伤口上跳舞,裂开血盆大口对她说,你做出这样给谁看啊。 “你哭什么哭啊,搞得跟我们真的怎么你了一样。” 那些声音都被录音笔忠实的记录下来,只是连许扬自己都没有发现。不然她也不会在神思恍惚中将那只录音笔交给慕子晗,慕子晗也不会听到了。 连慕子晗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把那些声音反复听了多少遍。 慕子晗只知道,她从未听过比那更可怕的笑声,也从未见过比那更可怕的快乐。 他们多开心啊。 践踏她蹂.躏她侮.辱她这件事,让他们多开心啊。 只有她压碎他们的骨头,挖出他们的内脏,把他们咬成一堆烂肉……才能像他们那样开心。 那是多么恶毒的喜悦,恶毒到连脊椎都感到麻痹,喜悦到连心脏都为之颤抖起来。 慕子晗这样想着,看着贺阳,加深了嘴角的弧度,慢慢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真的,好开心啊。” 第33章 # 33# 南风冷冷的看着慕子晗。 尽管外形还是纤弱的人类少女的模样,但她很清楚,坐在那里的,已经不是人了。 耳机里机械的电子女声还在分析着情况:“目标体表温度下降,36摄氏度……34.2摄氏度……27摄氏度。魔化确认,请做好战斗准备,一级抑制器解除。” 手腕处传来细微的喀拉声,是抑制器解锁的声音。南风无声地挪动了右脚,腿部的肌肉蓄力—— “我能问个问题吗?” 贺阳忽然开口了。 “你的病情是什么时候恶化到需要做换心手术的程度的?” “什么?” 坐在那里的小魔物不解的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贺阳在说什么。 “半年前,因为没有匹配的器官只能拖着……为什么问这个?” 贺阳的下颚绷紧了,无声的颤动了一下。他抿了抿唇,似乎是将就要出口的某句话留在嘴里一样,喉结上下滚动数下,最后还是将那句话说出了口。 “这样我就能确定了。” “……确定什么?” 贺阳的声音低了下去:“接下来的话,只是我的一个猜想。在说出这个猜想前,我最后确认一次,你认为许扬的遗愿,是让你给她报仇对吗?” “那不然呢?”慕子晗短促的冷笑了一下,“叔叔你总不会要学那些三流电视剧,说什么‘就算报仇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了’、‘她地下有知也不希望你这么做’的蠢话吧?” 她的声音缓缓沉了下去:“她把心脏留给我,我也要为她报仇才对。” “不,我只是确认了一件事而已。” 贺阳的神情是南风从未见过的苦涩。 “你果然没看过那两本书啊。” 南风的视线随着贺阳落在桌角的两本书上。 《渴望生活——梵高传》 《亲爱的提奥——凡高书信体自传》 慕子晗先她一步问出了她心里的疑问。 “这和梵高有什么关系?” “你说过许扬喜欢梵高吧。”贺阳微微苦笑,“所以我猜,她大概做了和梵高一样的决定。” “你这话、什么意思?” 慕子晗的声音也干涩起来。 ——她想说什么,我知道的。 ——可是,一个人真的有她以为的那么了解另一个人吗? ——那些深藏在心底的话语,真的是那么容易就能猜得到的吗? “梵高会自杀,一方面是因为精神病和生活压力的双重折磨令他对未来丧失信心,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提奥出现了经济危机,提奥的儿子生了病,可提奥没有积蓄,又面临被公司辞退的可能……梵高意识到自己是提奥的负担。他选择死亡,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想拖垮提奥。” 慕子晗的双手忽然微微颤抖起来,一种可怕的预感沉沉的压了下来,那种可能性只要她稍微想一想都会觉得全身发冷。 然而贺阳却将它说了出来。 “许扬自杀的时候,想的还是让你好好活下去。用她的心脏好好活下去。” 就像梵高自杀的时候,想的是让提奥好好活下去一样。他以为他死了,提奥就可以轻松了,不用再供养这个没用的、无法给他任何回馈的哥哥。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是无价值的,毫无希望的,所以他放弃了它。 他以为那是为了他好。 “她以为那是为了你好。” ——为了你好。 慕子晗的双肩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她的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声音像是粘连在喉间一样,只发得出不成声的气音。 “为、我好?”她无意识地摇晃着脑袋,嘴唇扯了几次才扯出一个不成形的弧度来,“你说她自杀是……为我好?” 南风在她身后放下手/枪,缓缓阖上了眼睛。 “根据监控录像,许扬在被车撞到的时候一直护着自己的前胸。”她说,“她在保护要留给你的心脏。” ——没错,你的朋友是真的以为,自己死了对你是有好处的。 ——他们这种人,总是这么想的。 南风在这一刻无法不想起云景。 对云景来说,活着是一件可怖的事情,连每次呼吸都让他觉得疲惫,那一天的伤口从来没有痊愈过,哪怕最小的触碰都会带来剧烈的痛楚。他恐惧这种疼痛,恐惧会再度袭来的一切,憎恨着无能为力的自己憎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生命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他厌倦。他还活着不过是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对她来说,他的死将带来毁灭性的打击,而这一次她也许会再也站不起来。 他是为她活着的。这就是许扬与云景最大的区别。 南风很容易就能想象出许扬的逻辑。对许扬来说,活着充满痛苦,没有任何意义,挣扎也只会带来更多的折磨。所以许扬认为,与其延续这条耻辱而毫无价值的生命,还不如干脆死掉,把心脏留给最好的朋友,让她能够活下去。 自杀爱好者令人绝望而又自以为是的好意。 “为你好”三个字,这种简直可怖的善意,有时候比世界上任何一种恶意都更能摧毁一个人。施恩的一方擅自决定,接受的那方却无法拒绝。她以为那是解脱是救赎,实际上却是对对方最大的破坏。 你瞧,那个被迫接受了这份好意的女孩,不正在那里发抖吗? 南风再度举起了枪,瞄准了慕子晗的心脏。 “我再说一次,贺阳,离开那里。她现在和你之前碰到的那个吸血鬼一样危险。” 南风很清楚,慕子晗已经变成和那个吸血鬼一样的东西了。 ——劣化种。后天形成的劣等魔族。 魔族的血会侵蚀人类,把人类转变为魔族。从慕子晗移植了许扬心脏的那天起,她就不再是人了。彻彻底底的,不再是人了。 贺阳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那里。 他看着慕子晗,一字一字郑重的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她想要你幸福,而不是要你为她报仇。” “你凭什么这么说?”慕子晗的声音拔高了,“就因为所谓的梵高吗?你以为我会信吗?你到底了解她什么啊?!” “我的确不了解许扬。我所有的猜想都来自你对她的形容。”贺阳的声音却依然冷静,“所以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什么?” “你和我说,许扬什么都没有告诉你。就算你已经察觉到她很不对劲,可是不管你怎么追问,她都坚持说她没事。” 慕子晗缓缓张大了眼睛。在贺阳的声音中,她忽然意识到了最关键的一点,一直以来,被仇恨蒙蔽的双眼从来都没有注意到的那一点。 恨会令人盲目。爱也会。 “一个最害怕让你为她担心的朋友,她的遗愿会是‘替我报仇’吗?” 许扬连让慕子晗为她生气担忧都不舍得,又怎么会想要把她投入憎恨与复仇的深渊呢? 贺阳站起身,在慕子晗身侧停下,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安抚一般,一触即离。 “大概是我多管闲事吧。”他垂下眼,“我只是觉得,还是应该让你发现这一点——你不是被她抛弃了。不是因为你不够重要,她才会扔下你去死。” 慕子晗不再颤抖了。眼泪沿着她的脸庞滑落,无声无息。 许扬的笑容再一次浮现在她眼前,那时候她没有传达到的话语,现在终于传达到了。 ——你很重要,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慕子晗无言以答,唯有报以微笑。只是那个笑,许扬已经看不到了。没有任何人看到。 ——嗯,你也是。 她恍恍惚惚的想,其实被那种血液侵蚀是很疼的,变成大蛇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人肉也好难吃,就算勉强咽下去也会吐出来,每次从蛇变回人的时候都是最难熬的时候,血和内脏都是冷的,冷得生疼,让人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连那些暴虐的快乐,在平静下来以后也只会带来加倍的空虚。 可她无法停止。也不想停下来。就算要为此而死也无所谓。 慕子晗想,笑着想,她和许扬果然是好朋友。就连蠢都蠢到一起去了。 眼泪坠落下来,打在少女伶仃的手腕上,微冷。 贺阳走向南风,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极细微的声音。 “谢谢。” 那样纤弱,好像没有什么力气似的,却又含着微微笑意的声音。 贺阳的脚步不由得为之一顿,然而就在这一顿之中,身后陡然传来了破风声,身前的影子忽然拉伸变宽,前方南风的表情也随之一变,那是贺阳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几乎是同一瞬间,南风已经跃到了他面前。 然后,一脚把他狠狠踢了出去! “呜咕——————!” 贺阳重重撞到墙壁上,只觉得自己内脏都快被这一脚给踹出来了,全身骨头都在嘎吱抗议,然而没等他反应过来,两声子弹穿过*的闷响已经响彻室内! 鲜血迸溅到桌子与墙面上,缓缓拖曳下猩红的痕迹。人首蛇身的怪物仰面倒下,落在地上,重而闷的一声响。 贺阳怔怔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忘记了呼吸。 漆黑的蛇鳞从少女身上褪去,露出她苍白到病态肌肤,胸口的枪/伤正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来,在地面上积成一汪殷红,小小的少女剧烈地呛咳着,咳出略带粉色的血沫来。 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 第34章 # 34# 南风收回枪,没什么表情的看着倒在地上的慕子晗。 ——没什么。 她对自己说。 ——你只是和以前一样,处刑了一个魔族而已。 南风将视线从十二三岁的女孩身上移开,看着窗外敲了敲耳机,和从前每一次任务结束时一样,一板一眼的汇报了一句“处刑完毕,申请善后”。 耳机里传来一道机械的电子女声:“申请通过。” 一切重归平静。南风抱臂远望,这才忽然发觉,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玻璃上,模糊了窗外的景象,他们仿佛被暴雨隔离在一个独立的世界一样,周围的风景都那样朦胧,唯有这个小小的店里的一切是如此清晰。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中,南风背后的旧伤再一次隐隐作痛起来。 绵延不绝的雨声,倒在血泊中的少女,空气中浮动的潮湿水汽……这一切与过去的某个场景重合起来,遥相辉映。 只不过这一次,站在加害者位置的人,是她。 南风感到自己的头又一次剧痛起来,她不得不抬手压住额角,闭上眼睛阻断了眼前的这一幕。 ……不能再往下想了。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贺阳蹲在慕子晗身边,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拭去她脸上的血痕。 小小的少女咳出堵塞在喉间的血液,吃力的睁开眼睛,望着贺阳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贺阳扶着她坐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好听清她到底想说什么。这个动作让慕子晗又咳了几下,面色透着死灰一样的白。 她扯了扯灰败的唇,抱歉似的看了眼贺阳的衣襟,她的血蹭了他一身,把好好一件衣服也弄得一塌糊涂了。 “对不起……弄脏你的衣服……” 贺阳只是摇了摇头:“没关系。” “你人真好。真的。”她的声音越发的细微下去,“如果那时候……来的人是你就好了……” 贺阳一时不能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不过这也没什么要紧,因为慕子晗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话。 “不……来的是你……也不会有什么区别……”她自失般笑笑,“我大概还会那么做吧……” 虐杀、吃人。 “说到底……”她的声音宛如游丝般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断绝一般,“还是……我自己……想那么做……” 即使曾经魔化的身体比人类更强壮,但在被击碎了心脏之后,她也不过只是比一般人多那么几口气罢了。鲜血依然不绝地从她体内流出,现在她连呼吸都很困难。 “她会……怪我吗……” 视野里的一切都渐渐模糊,慕子晗的声音也含混起来。在意识沉入黑暗之海之前,她听见贺阳的声音。温暖而清晰。 “你认识的许扬,会怪你吗?” 于是慕子晗便微笑起来,那个笑是那么轻,轻得还没有人察觉到就散去了。 她终于阖上眼睛。 黑暗湮没了一切,连同如此盛大的寂静。 慕子晗一个人在黑暗中行走,不知走了有多久。然后,她看见了光。 在黑暗的尽头,有微微的光透出来,在那微光之中,有一名少女在对她微笑。慕子晗怔了一怔,她忽然觉得,这样一个微笑,她已经等待了太久,久到早已遗忘初衷。 那是多么微渺的愿望。却连那么渺小的祈愿也无法实现。这份焦渴在心底酝酿,渐渐变成了浓烈的毒。 好在现在,都结束了。 那个人还在这里等待,其他的事情就都不重要了。 慕子晗向着那少女走去,握住那只向她伸来的手。两人相视一笑,朝着光的彼方迈步。 ——她真正想要的,就只是这样一个微笑罢了。 …… ………… ……………… 慕子晗下葬的那天,贺阳去她坟前献了一束花。用浅色的绵纸包裹起来的百合花,苍白、病态,带着隐约的不祥的意味,但又那样美丽的花朵。 素白的花朵映照着照片上少女微笑的脸庞,贺阳想,果然很像她。 他轻抚着冰凉的墓碑,良久,无声的叹了口气。 梵高以为他的死能够拯救提奥,然而正是他的死把提奥推进了死地。失去兄长的痛苦很快便带走了精神崩溃的弟弟。 死究竟能拯救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 “那时候,你其实不打算杀我的吧?” 贺阳低声问着坟墓中的少女,她在墓碑上无言的微笑着,不会给予回答。 贺阳心里很清楚,那一天,当慕子晗陡然化身女蛇咬向他脑袋的时候,其实是微微错开了的。 即使南风不冲上来,她也咬不中他。 “有人曾对我说,欢迎来到人间之外……我现在,有点理解他的意思了。” 吃人的十三岁女孩,杀死十三岁的女孩。无论哪一件,都不该是人间发生的事。 可是人间和非人间的界限真的有那么清晰吗。 欺凌许扬,侮辱践踏她,让她对人生绝望的,也是十二三岁的孩子。 人和魔的界限,模糊得令人心惊。 人间和非人间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大的差别。 他想。 “如果能把想说的话好好说出来……也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贺阳喃喃。 如果许扬向慕子晗求救,如果慕子晗能够对许扬说出真心话,也许最后就不会走到那一步了。 人还真是悲哀的生物。明明可以为对方而死,却连说出心里话都做不到。 只要说出那句话,一切都会不一样。 然而她们谁也没有。 “真是……太可惜了。” 今天天气晴朗,天空蔚蓝得令人憎恨,那样高而深邃的蓝,不懂人心地明媚着。无论这片天空之下发生了什么,它始终无动于衷,兀自晴雨。 贺阳拄着拐杖从墓园中缓步走出,南风正在墓园门口等着他。当他走到她面前时,她忽然开了口。 “要我搬走吗?” “……什么?” “我杀了那个小姑娘,你很伤心吧。”她没有看他,自顾自的说下去,“不想看到我的话,我可以搬走。” 至于对贺阳的监察任务……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吧。 “我没有那么想。”贺阳微微叹了口气,“你也只是履行职责。那是你的工作吧。” 处刑部。 贺阳终于真切的理解了处刑的含义。 “而且……”他苦笑一下,“故事是她们的,我们只是看客。” 慕子晗和许扬的故事,早在南风和贺阳出现之前就已经注定了。他们不过是结局时路过的路人甲和警.察丁。 “是吗。” 南风低声反问了一句,却不想要回答。她只是意味不明的看了看贺阳的脸,好一会儿,若无其事的移开了视线。 “不过,你还是注意一下吧,和魔族走的那么近很危险。好在这次你遇到的是一只年幼的劣化种,如果遇到别的……我不是每一次都来得及救你。” “嗯,我会的。”贺阳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不过要怎么鉴别是人还是魔族啊……” 南风想了想,道:“天生的魔族都不是人形,或者是像许扬那样,有着明显异于常人的表征,很好区分。而后天的魔族……一般都是寄宿了魔族之血的人类,我们称之为劣化种,像是慕子晗这种劣化种,只要不魔化就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这一类都很难区分。” “那你们是怎么区分的?”贺阳好奇的看着她。 南风顿了顿,没什么表情的移开了视线。 “不区分。” “咦?!” “怀疑看到的所有人,时时保持警戒。”她说道,“对你来说大概很难吧,那就注意危险最高的那些就行了。精神异常的家伙,是最危险的。那种看着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的人,见到就远离,这样就行了。” 贺阳条件反射般看了南风一眼。 然后他被揍了。 对着肚子毫不犹豫的一拳。 “呜哇——对不起我错了南爷!我真的错了!” 南风揉了揉额角,压下了那里暴跳的青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完全不想理他。贺阳一时也顾不得装疼了,赶紧拉开副驾驶坐进去,跟她一阵求饶。大约是被他吵烦了吧,她最后还是勒令他闭嘴了。 汽车发动的时候,贺阳忽然对她伸出了手。 “干吗?” 南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他只是又将手往前递了递,露出灿烂的笑容。 “握一下,就一下!” 南风完全不想搭理他,但耐不住他就那么一直伸着手,最后还是应付似的握了一下他的手,很快就松开。 “行了吧。” “嗯。” 贺阳双手背在脑后,靠在副驾驶座的靠背上,微微笑起来。 “果然,南风很心软啊。” “……那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我只是忽然觉得,做人还是要坦率点,想说什么直接说比较好。” 贺阳看了看窗外的晴空,这样说道。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机会说了。” “无聊的想法。” “大概是吧。”贺阳耸了耸肩,“不过,我决定直白一点……这样说吧,我很高兴能认识南风。” 突如其来的一记直球打得南风猛踩了一脚油门,好在她车技卓绝,只一下就稳了下来。她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贺阳,不料却在镜中与他目光相接,她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放弃似的叹了口气。 “……随你怎么说吧。” “吸血鬼那次也好,这次的事也好,谢谢你每次都来救我。” “我只是完成任务而已。” 听着南风好像很冷淡的回答,贺阳笑着扫了一眼她不自觉绷紧的嘴角和指尖,南风自己没有发觉,她的拇指和食指正抵在一起,微微磨动,想要掩饰什么情绪似的。他干咳一声,小心地往一侧挪了挪。 “那啥……南风你别忘了……我和华胥是好朋友……” “所以?” 贺阳又往远离南风的那侧挪了一下。 “所以你那时候对他说的话,他都告诉我了……我听到的时候挺高兴的……” 南风猛地踩住了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汽车猛地刹住,贺阳忘了系安全带,差点撞在挡风玻璃上,膝盖撞到了前面,疼的他嗷的一声。 南风缓缓转过脸来,面色沉得让贺阳把方才那一嗓子又憋回了肚子里,下意识地往后又挪了挪。 “他跟你说了什么?” “……嗯……是啊……”贺阳直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有磕巴的毛病,“大概就是……全部吧……总之……能被你当朋友我很荣……荣幸……嗷!!!” 贺阳捂着肚子趴在前面,在汽车行驶的细微震动里泪流满面。 ——他怎么就管不住这张嘴呢…… 所以说,坦率也是要看形势的。 有的话能不能说也要看对面坐的是什么人,你说对吧? 贺阳偷偷看了一眼南风,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对方微微发红的耳根。他暗笑了一下,又连忙在对方看过来之前严肃了表情,端正坐好。然而没维持三秒钟他又破功,再次被照着肚子揍了一拳。 于是他又嗷的一声趴下了。 南风犹豫了一下,还是向他伸出了手,很生硬的拍了拍。 “……很疼吗?” 她有点担心自己控制不好力道。 贺阳摇头,把脸埋在胳膊里无声地笑了个够。当然这次他不敢表露出来,免得又被揍上恼羞成怒的一拳。 南风打人真挺疼的……_(:3」∠)_ 他一边笑一边想,反正,坦率点总比不坦率好,不是吗? 第35章 【间章 】 【间章】 她去看云景的时候,带了一束向日葵。咖啡色的手揉纸层层叠叠包裹着金黄的花朵,以白色的桔梗花作为点缀,用白色的丝带打成精致的蝴蝶结。这样一大束的捧在臂弯里,旁人看着也觉得很是美丽。当她捧着花束走过走廊时,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投在她身上,将花瓣映成通透的明黄,那微暖的花色映在她的肌肤上,无端带出几分绮艳的意味来。 云景靠在窗边,静静望着她,良久,微微一笑。 “这花一点也不适合你。” 他唤了她的名。 “——琳。” 她将花束递向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那是一个无法形容的微笑,任何一种语言在这里都显得语词匮乏。云景抬起手来,却并未去接那花束,而是握住她的手腕。 “你来这里,没关系吗。”他说,“他们不想让你出来吧。” “我来,你不开心吗?” 她没有挣开云景的手,而是就那样缓缓抚上他的脸庞,凝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乍一看与少年时代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他们都知道,其实一切都变了,什么都不一样了。 云景的笑就像窗外的云影一样轻。他说,我很高兴。 “毕竟我也有五六年没有见你了。”他想了想,又道,“应该是六年吧?我对时间没什么概念。” 她只是笑,道:“还差两个月六年。” 从南风十八岁正式进入机关开始,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 云景轻轻摁着她的手背,将她的手心压在他的脸上,他的体温偏低,她的手也很凉,尽管靠的这么近,也还是无法给予对方一丝温度。他微微眯起眼,睫毛的末梢在她尾指上轻轻扫过,微妙的感触,像是无意间触碰到了蝴蝶的翅膀似的。 “已经六年了啊。”他仿佛在叹息一般,“居然已经……这么久了。” 她无言的注视着他,好一会儿,才缓缓收回搭在他脸颊上的手,理了理他的黑发。 “现在的话,就算没有我,阿南也能好好的活下去了吧。” 云景的声音平静而和缓,甚至带了微微的笑意。 “或者该说,只要没有我。” 闻言,她的脸上再一次泛起了那种意味不明的微笑。 “这种事情。”她的声音里颇有些叵测的味道,“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呢?” 云景无意识摸上颈间那道伤口,那是他十四岁时,趁医务人员不备自己割开的。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就那样死去,现实也几乎就那么如他所愿——毕竟他用了那样大的力气,医院只差一点就抢救不过来。 他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就是阿南哭泣的脸庞。她哭的那么厉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最后也只能费力地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指尖。 那时候的阿南真的很瘦,瘦得近乎脱了形,手腕细得连小孩子都能一把攥住,一点肉都没有。人瘦成那样就完全称不上好看了,哭起来就更难看了,云景却久违的,在这张脸上看到了从前那个女孩的影子。 “……你醒了啊。” 声带刚一震动就带起喉间撕裂般的痛楚。可那时候的云景还是说了这句话,尽管声音轻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那一句话让阿南陡然哭出了声,凄惨的,声嘶力竭的哭声。她一边哭着一边不停的对他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啊…… 他想这么问,可惜已经说不出话了。只好捏一捏她的手指以示安慰。可惜没什么成效,他也只好抱歉的松开了手。 在他收回手之前,她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将布满泪痕的脸颊紧紧贴在上面,她颤抖得那么厉害,温热的眼泪从眼眶中滑落,也濡湿了他的肌肤,奇异的热度。 暴雨与狂风的呼啸声中,混杂着远处传来的雷声,震耳欲聋。在这片喧嚣之中,云景听到她的声音,哽咽着,嘶哑的声音。 “……我、我对你发誓……” “不会再……不会让他们再……我发誓我绝不会再让他们……让那些家伙……那些畜生……再做这种事……我会阻止的……我都会杀了他们……全部都……全部都杀掉!……” “我发誓我……我不会再让你遇到……不会再让别人……遇到这种事情……不会再让别的人变成……我们这样……我、我跟你发誓好不好……所以……所以……” 她哭得上不来气,几乎无法继续说下去。她用力擦掉眼泪,红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她大概是在强迫自己不要再哭了吧,然而眼泪还是无法停止的从眼眶中滚落。她只好紧紧咬住嘴唇,咬到下唇都出了血。然而最后,还是有无法遏制的哭声冲了出来。 她哭着说,所以你不要死好不好。 ——所以你不要死好不好。 十四岁的云景没有回答。 他始终没有回答。 十年之后的现在,二十四岁的云景回想起这个问题,似乎也依然无法回答。 “阿南总觉得,没有我,她会活不下去。”云景自嘲似的笑笑,“可我知道,不是那样的。” 他顿了顿,又说。 “阿南很坚强。和我不一样,她很坚强。就算我死了,她也不会像她想象的那样站不起来。这一点,我很清楚。”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双手背在身后,望着窗外的花坛,在花坛附近,有一个红衣的小女孩坐在那里,只有那女孩一个人。 云景出了一会儿神,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我很清楚。” “你死了,她大概会很伤心吧。” 她缓缓转回身来,看着他,意味不明的一笑。 “不过对我来说,你现在死了,会更好一点。” …… ………… …………………… 她离开的时候,手里拿了一枝欧洲银莲花,红色的花瓣,深紫得近乎于黑的花/心,浓艳而妖艳的盛放着,那是临行前,云景从窗边的盆栽里折下来送给她的。 “只有这种花,才适合拿在你的手里。”他微笑着说。 在指尖轻轻旋转着赤红的花朵,她漫步在庭院中,最后在那个红衣的小女孩背后停下,缓缓伸出手来,捂住了她的眼睛。 “这一次,还在等妈妈吗?” 小女孩回过身来,惊讶的看着眼前的女人。 “……琳琳姐姐?” “嗯。”她微笑着颔首,“这次没有认错人啊。” 小女孩却沉默了下来。她小小的肩膀开始颤抖,泪水在那双大眼睛里积聚起来,然而在落下之前,被探到面前的手所阻止。 她将手指抵上小女孩的唇,轻轻比了个“嘘”的手势。 “不要哭。” 她从半掩的睫毛后注视着这个小小的女孩子,带着微微的笑意,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不能哭。” 她弯下腰,将小小的女孩子抱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幼细的发丝,眼神温柔,而又残酷。 “……想让妈妈回来吗?我教你一个魔术吧。” 她的声音缓缓轻柔起来。 “不过,不能告诉别人哟……这是魔术师的秘密。” 第35章 # 35# 有什么比周末的早上6点被人从床上拖起来更痛苦的吗? 有的。 那就是你还得给她做饭。 贺阳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一边往平底锅里倒油,一边对那个大清早拖着行李箱就来敲门的妹子挥了挥手。 “大将军你在餐桌那儿坐着就好,别在厨房门口凑,当心油烟呛着你……对了,蛋要溏心的还是老一点?” “我要溏心的。” 薄荷长长的伸了个懒腰,然而这个懒腰伸了一半就僵住了,她和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南风无言对视,好一会儿,她才僵硬着转过头来,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一样。 “这不是上次我生日你带来的南风小姐吗?怎么?你们已经发展到住在一起了吗?” 在贺阳回答之前,南风已经先开了口。 “我只是借住。”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依云,转而对贺阳开了口,“有我的份吗?” “抱歉,把你也吵醒了。还有你别大清早就喝冰水,小心胃疼……对了,从冷藏那儿再拿一盒鸡蛋给我,我手头剩下这几个绝对不够你吃。” 南风闻言放下喝了一半的矿泉水,转而拿出一盒鸡蛋递过去。贺阳接过来,她说了一句“我去洗漱”便径直走向盥洗室,在经过薄荷身边的时候朝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薄荷也只能冲她也点下头,僵硬得几乎能听见脖子咯啦咯啦的响。 待南风消失在她视线中后,薄荷立马抱起双臂,朝着贺阳开始嗖嗖的飞眼刀。 “你能耐了啊,小阳子,已经会往家里带女孩子了啊?她在哪高就啊?” “就像她说的啊,只是借住,她是华胥的下属来着……说来她做啥工作的我还真不清楚……” 贺阳灵活的给煎蛋翻了个面,仔细想了想,忽然意识到他好像真的从来没问过南风的具体职业诶! “……也就是说你连人做啥的都没问就把人带回来住了?!”薄荷被自己的小伙伴震惊了,“贺阳你脑壳里的水都能养蓝鲸了吧?!” “南风又不是坏人。而且她救过我……” “等等。”薄荷眯起了眼,“你好好解释一下她‘救·过·你’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呃……” 贺阳猛然想起他从来没跟薄荷讲过他这一个月来的惊险经历啊……扭头看了一眼正面色不善的盯着他的薄荷,他额角滑下一滴冷汗。 完蛋,大将军看起来生气了啊。 “看来你隐瞒了我不少事情啊。”薄荷一边站起来一边捋袖子,“来来来,小阳子,我们好久没有沟通过了,现在就让我们好·好·沟·通一次吧。” 贺阳惊恐的抱紧了自己的饭勺:“不不不!大将军你冷静一点!” 薄荷狞笑着扑了过去:“我很冷静啊小阳子,非常冷静的打算给你长点记性啊!” 两人差点厮打成一团的关口,南风的声音忽然从他们背后传了过来。 “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就行了。” 她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发际的水珠,冲贺阳抬了抬下巴。 “锅要糊了。” “啊啊啊啊啊我的蛋!” 捣乱的薄荷被愤怒的主夫贺阳扔出了厨房。南风伸出手来,在她跌倒之前扶了一下她的肩,帮她保持平衡。薄荷下意识回了一句谢谢,南风只是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拿起之前的半瓶矿泉水灌了下去。薄荷看着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想问什么?”南风将空玻璃瓶放在桌子上,抬眼看向对面的女性。 “也没什么。”薄荷已经镇静下来,“就是小阳子难得交了女朋友,做朋友的难免好奇。” “……女朋友?” 南风觉得自己真是听了个稀奇的词。毕竟她二十四年来,就没被任何人用这个词定过性。 见了她那个表情,薄荷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误会,她尴尬的清了清嗓子。 “难道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不是。”南风给出了否定的回答,“我只是借住在这里而已。” “那么……既然是华胥的下属,那南风小姐也是公务员吧?” “我?我是外勤人员。”南风想了想,“准确说是……执法人员吧。具体说起来太麻烦了,你理解成城管吧。” 贺阳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摔到地上。 ……不对好吗!?你那武力值起码也是个特/种/兵!!! 薄荷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她下意识瞟了贺阳一眼,顺手接过贺阳递来的食物。 “那你平时都做什么工作啊?” “寻找那些没登记的……黑户吧。”南风认真的组织了一下语言,“偶尔负责遣返一下偷渡客,还有处理一些外来入侵物种。大部分时候……还是在维护社会治安吧。” 贺阳在心里替她翻译了一下这段话:搜捕没在机关登记过的异人,偶尔去逮捕一些偷渡过来的异人,还有处死一些外来的魔族。大部分时候还是在用暴力保护着世界的和平。 “……那还真是辛苦啊。”薄荷又瞅了一眼贺阳,“你和小阳子是怎么认识的?” “哦,他那阵子遇到了……” 见南风有将自己曾经差点丧命的事情说出来的打算,贺阳连忙打断了她,发动了固有技能·胡说八道—— “我那阵子被卷进一场外国人的斗殴事件里来着,因为我看到了他们老大的脸,华胥担心那些外国人来打我,所以请南风帮忙来着。” 贺阳眼也不眨的继续吹了下去:“大将军你是没见到南爷收拾那帮家伙的英姿,好家伙,一个打八个全不费劲啊!多亏南爷救我,不然我那天没准要断个腿啥的……” 薄荷瞥了一眼他腿上的石膏,没憋住吐槽了一句:“你这不还是断了吗?” “……这是我晚上出来喝水的时候不小心踩空楼梯摔下去的。” 薄荷翻了个白眼:“你可真能,八个人群殴你你全身而退了,晚上出来喝水把腿给摔断了。” “啊哈哈哈,不要在意细节嘛大将军。” “那之后呢?因为她武力太高你就干脆请了她做保镖?” “那必须不是,我哪能请得起南风这么厉害的保镖啊。”贺阳笑笑,“是华胥……” “是华胥让我在他这借住的。” 南风轻描淡写的接上了这句话。 “因为南风你宿舍水管爆了嘛。” 贺阳无奈的摇了摇头。南风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还是没忍住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到底还是啥都没说。 ——华胥的鬼话你还真信啊。 薄荷留意到南风那个微妙的表情,微微眯了眯眼,但决定暂时将这个问题押后,而是转而问起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南风小姐就这么住到单身男性的家里,你家里人知道吗?他们没说什么吗?” “我养父和堂哥在非洲出差,工作繁忙,所以暂时没有和他们说。”南风思考片刻后拿出手机,“你说的对,我是该通知他们一声。” “养父……?”薄荷敏锐的留意到了这个词。 ——连爸爸或者叔叔都不叫吗? “我小时候,家里出了些意外,爸妈都过世了。”南风编辑短信的手指没有停下,语调平淡,“我养父和我亲生父亲是朋友,就收养了我。” “抱歉。”薄荷连忙道了歉,心里却留意到一个不太对劲的地方。南风称呼去世的父母为“爸妈”,却用了“养父”和“亲生父亲”这样生疏的称呼来称呼两任父亲。她默默在心里记下了“家庭成分复杂”这样的笔记。 贺阳同样留意到了这一点,他的神色微微动了动,他比薄荷想的更长远,他不禁怀疑起,南风叫“爸”的那个男人,真的是她亲生父亲吗。 南风的短信还没发出去,手机忽然震动起来,电话切入的屏幕截断了文本编辑,她沉默一下,接起电话。 “喂?老七吗?……陆部长回来了?南雷也回来了?……我明白了,我现在回去。” 挂断电话之后,她看着还未编辑完的短信出了一会神,还是摁下了删除键将文本全部清空。 “我养父和堂哥回来了。” 南风用叉子将盘子里八个煎蛋穿在一起,三口五口就吃完,又拿起三明治两口吃光,用牛奶硬冲下去。全部过程完成只用了两分半,看得薄荷和贺阳目瞪口呆,叹为观止。她用纸巾擦了擦嘴,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外套,起身一边穿一边冲两人点了点头。 “我现在要先回机关,失陪,你们慢聊。” 贺阳和薄荷只能呆愣愣的点头。 她风风火火的走到门口,推开门的时候,像是忽然想起来一样,南风转过头来,看着薄荷微微蹙起眉头。 “对了。” 她问。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第36章 # 36# “她什么态度啊!瞧不起我吗?” 薄荷只觉得自己肺都要气炸。 “大将军你误会了……” 贺阳觉得自己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不过这也不能怪薄荷误会,毕竟对不了解南风的人来说,她那个眼神和语气都显得……太挑衅了。 “我误会啥了我?!” 薄荷狠狠一拍桌子,这一拍倒让她想起了另一件事,她眯起眼,不善的看着贺阳。 “等会儿,小阳子,你应该没瞒我什么事吧?” 贺阳背后滑下一排冷汗,面上依然强自镇定:“瞒、我能瞒你啥啊?” “最好是没有。”薄荷冷哼了一声,“然而你的表情在告诉我你瞒了我不少事啊。” “……”贺阳现在是真的汗如雨下了。 “算了。”薄荷撇了撇嘴,往后一靠,“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不过那个南风……我觉得她挺不对劲的。” “不对劲?哪里?” “和你住了这么久居然还没有对你发展出友情以上的好感,这么想一想她哪里都不对劲吧。” “不不不,大将军你等等,为什么女孩子和我住在一起就要对我有……‘友情以上的好感’?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撩妹圣手,还光撩不娶啊。”薄荷的语气里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你小子到底知不知道当年你撩动了多少妹子的春/心啊?你丫出国的时候我们班里的妹子个个哭得跟死了初恋似的。对你只要认真说什么话都特别像情话的天赋有点自觉好吗?” “有吗?”贺阳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他飞快的举了一个反面例子,“你看薄荷你和我认识了这么多年不也没爱上我吗?” “……!” 薄荷狠狠的翻了个白眼。一句话都不想再跟眼前的这蠢货多说。当年全班的妹子只要不是心有所属,都对贺阳有友情以上的好感,然而这蠢货愣是只要不对他告白他就一点都没发现……都认识这么多年了,要和他计较早就气死了。 “生气了?大将军?” 贺阳小心翼翼的戳了戳她,薄荷泄气似的垮下肩膀,闷闷的吐出一句“没有”。 “咱俩认识多少年了。”她不无自嘲的说道,“我还不了解你?” 薄荷到底还是转回了正题:“别打岔,说回那个叫南风的姑娘。上次她穿着礼服我还真没注意……这姑娘的眼神咋就那么刺人呢?我叔喜欢玩刀你记得吧,那姑娘看人的眼神,就跟他最宝贝的那把军刀似的,乍一看不显,实际上刀锋可利,一刀下去连皮带骨的都给你割开来。” 贺阳想了想,忽然笑笑。 “我知道。”他又补了一句,“没事的。她不是坏人。” “这种人不是坏人也不能深交啊。而且你连人家干啥的都不知道你就说她不是坏人?”薄荷有点急了,“你是不是忘了高中时候那姓丁的女的了?那种眼神看着就不对的人,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想不开就伤人了。” 贺阳将叉子在盘沿上微微一磕,不重的一声响,却让他的青梅竹马顿时闭了嘴。 “薄荷。”他难得喊了她的名字,“南风不是那种人。” “行行行!别人都是好人!就我是坏人整天背后嚼舌头倒是非行了吧!”薄荷也生气了,“才跟人认识多久就把人带回家住,你什么时候能长点心眼啊?跟你平时少吃亏了似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贺阳做了个投降的手势,“真的,我知道你也是好意,怕我吃亏。但是相信我吧。我能处理好。没事的,不用为我担心,嗯?” 大约是那个带有十足亲昵意味的“嗯”打动了薄荷,她的脸色渐渐缓合下来,却还是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我才懒得管你。”她这一句说的又轻又软,“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真生气了啊,大将军?”贺阳笑嘻嘻地叉起盘中的水果递了过去,“这块苹果给你吃,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薄荷板着脸接过叉子,到底还是没绷住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烦死了。”她将苹果吃下去,脸颊塞得鼓鼓囊囊,话音也变得含糊,“看在苹果的份上,勉强不生你气了。” “我就知道大将军最宽宏大量了。” 贺阳笑笑。餐桌上的气氛变得温馨起来。他像是刚想起来什么似的,瞅了瞅薄荷放在门口的行李。 “你不是去法国了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别提了。”薄荷的声音里满是无奈,“我小姑夫,也就是你表舅,昨天没了。我爸妈都没空,只好让我回来参加葬礼。我赶紧买了票从巴黎飞回来。” “怎么没的?” 贺阳显然还没得到消息,不免露出了几分惊讶的表情。 “谁知道,我爸妈打电话时候也说的含含糊糊的。”薄荷用叉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自己的三明治,提起这个话题她忽然就没了食欲,“不过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好像不是正常死法。我妈说了三次太惨了。” 不正常,这三个字莫明挑动了贺阳的神经,他的眉头一跳,不知为何心底忽然有了一点不太好的预感。 “那我回头去打听一下吧。”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毕竟也是我表舅。” …… 与此同时,南风站在办公室门前,双眼直视着门上写着【武/装/部陆中则】的铭牌,不动声色的深呼吸一下,这才伸手敲了敲门。 “报告,处刑部南风到。” 门后传来一道低哑的男声。 “进。”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严肃的中年男子,年纪在五六十岁上下,他有一张黝黑而刚毅的脸庞,鬓发花白却并不显得多么衰老,他的肩背依然挺拔,全身的肌肉都坚实得宛如钢铁铸就。南风只看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抬手敬了个礼。对方面无表情的冲她微微颔首。 “坐。” 南风顿了顿,还是依令坐下,只是那坐姿标准得可以拿去做教科书,反而显出几分不自然来。 “陆部长叫我来……”她的声音有些僵硬,“是为了问‘她’的事吗?”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才开了口。 “……她又出来了吗?” 南风放在膝盖上的手握紧,指甲刺了刺掌心,她的下巴线条绷得更紧,连点头的动作都显得僵硬。 “四次。”她说,“这是我的失职。我很抱歉。” 男人看着她,缓缓道:“当年我就说过,你要封印她还是太勉强了。但因为你坚持,所以我也就由你去。” “……辜负了您的信任,我真的……非常惭愧。” “惭愧就不必了。”他的声音沉稳,“当务之急,是怎么处置你身体里的那个厉鬼。” “一切听从您与机关的安排。”南风的声音显得干巴巴的,“我愿意配合。” “恢复每周三的咨询吧,我会让任医生排出时间的。精神不安定会增大被‘她’趁虚而入的几率。” “麻烦您……与任医生了。”指甲更深的陷进肉里,南风的声音却依然平静,“我会去的。” 男人沉默的看着她,再度冲她颔首。 “剩下的等任西界回来再说。”他顿了顿,“想处理那个厉鬼,还需要任西界的异能。你今天先回去吧。” 南风站起身来,又一次朝男人敬了个礼。 “那我先告辞了,陆部长。” 男人无可无不可的点了点头,南风便离开了,在她拉开办公室门前,他忽然开了口。 “晚上回家吃饭。” 南风的脊背僵了僵,还是低低的应了一句“是”。 关上门的时候,她毫不意外的看到堂哥南雷就在门外站着,见她出来,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和你爹聊天没必要这么生疏吧,十五妹妹。”十五是南风在南家这一辈的排行,南雷喊起来也是顺口,“整得跟上级汇报任务一样就没意思了,怎么说你们也是一家人。” 南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这时候她的神情和办公室里的那男人简直如出一辙,她毫不犹豫的直接走开,只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甩下一句冷冷的话。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吗?没大没小。” 南雷愣了愣,回过神来的时候南风已经走远了,他朝那个军/人一样笔/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摇了摇头,觉得有点想笑。 “到底是谁没大没小啊。” 南风径直走过三层楼,在处刑部的楼层停下,忍不住靠在雪白的墙面上,目光凝视着虚空中不存在的某一点,良久才回过神。一回过神就看到一张她绝对不想看到的脸就在她面前,凑得还挺近。南风朝右退了一下,脸色越发沉了下来。 “……头儿?” 华胥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冲她挥了挥手。 “早上好,南风。”他看了看她,“看你脸色这么不好,见过陆部长还是见过南雷了?” “都见了。”南风站直了身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他交给她一份名单,“这些是确认和归墟有关系的家伙们,你和艾莫去把他们处理了。” 南风的手指动了动,还是接过了这份长长的名单,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一个吃人的魔族,她的脑子忽然冷静下来,一切纷扰喧嚣都变得安静,她微微垂下眼帘,声音里带出一种冷酷的质感。 “我知道了。” 不知为何,她此刻突然想起了之前杀死的那个十三岁的女蛇所说的话。 ——真的,好开心啊。 第37章 # 37# “听说是有人入室偷窃,刚巧表舅回去碰上了,就被对方杀了。” 挂断电话以后,贺阳如此对薄荷说道。 “那家伙为了掩藏尸体,开车把表舅的尸体扔到山里,这个季节野兽不时出来活动,警/察找到表舅的时候……尸体已经被吃了一半了。” 薄荷默默的将已经递进嘴里的苹果又放下了。 “那还真惨。”她说,“凶手抓到了吗?” 贺阳摇摇头:“凶手逃跑了,现在警/方正在追踪。已经发布通缉了。” 薄荷叹了口气:“不知道小姑姑现在怎么样,她和小姑夫的儿子,今年才上高中吧。我今年过年才见过他……真是,不知道怎么说好……” “表舅人还在警察局停着,要等警/方检查完才能下葬。”贺阳伸手拍了拍薄荷的肩,“葬礼的时候我和你一起过去。” “腿都断了你就不能老实点吗?”薄荷万分嫌弃的瞅着他,“见天的上蹿下跳,你是觉着自己腿好得太快了是吧?得了得了,礼金我帮你出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呆着。” 贺阳哭笑不得:“我没那么娇贵啊大将军。” “是啊是啊,你忒能耐了。”薄荷把眉毛高高一挑,冲他翻了个白眼,“喝口水把腿摔断了,你可真不娇贵。” 贺阳被堵的哑口无言。薄荷把只剩一个煎蛋的盘子往贺阳面前一放,冲他扬扬下巴,起身施施然朝楼梯走去。 “好好补充点蛋白质吧,小阳子。” 贺阳在别墅二楼给薄荷留着一间采光很好的客房,她毫不怀疑里面一定还留着她最爱的cd,自己不听着音乐就睡不着觉这个癖好,薄荷相信贺阳绝不会忘。她准备枕着贝多芬的音乐好好补一觉,几支交响曲的旋律在脑内交织,指尖已不自觉地轻轻打起拍子。 贺阳看着煎蛋,深沉的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它吃下去——尽管他不爱溏心蛋。 “对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赶紧在薄荷走到二楼前叫住她,“你记得设个闹钟,华胥刚才发短信说他晚上请我们吃饭。” 薄荷的哈欠打了一半,她转过头来,眼神里带着几分怀疑。 “华胥?请吃饭?那个华胥?” “对啊,华胥请客,简直六月飞雪千古奇观,大将军你绝对不能错过!” 贺阳说到兴头还用力拍了一把大腿。华胥请客这件事确实颇为稀奇,虽然他在贺阳家蹭饭是常态,但华胥更喜欢用各种或昂贵或稀奇的礼物来抵消他的伙食费,而不是请贺阳他们吃饭。 “那还真得去。”薄荷点了点头,“必须狠狠宰他一顿。”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下来,贺阳摩拳擦掌暗下决心,不管华胥这次请吃什么,他都要逮着最贵的点!好家伙,自从偶然看了一次南风的存款余额之后,他算是知道了,以前华胥跟他哭穷纯属逗他玩——他们工资高着呢! 宰他一顿,必须狠狠宰一顿! 让你拿着那么高薪水还动不动抢我饭吃! 吃货的愤怒一旦点燃,就燃烧到了傍晚,当华胥开着他那辆路虎来到贺阳家门前时,一下车就看到贺阳战意满满怒火熊熊的表情,他顿时沉默了一下,摘下墨镜仔细的打量着贺阳。 “你这眼神是……几个意思?” 吃穷你的意思。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所以贺阳露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灿烂笑容,说了一句“意思是我老想你了啊!” 华胥无语的看了他一眼,转而对薄荷张开怀抱,两人来了个礼节式拥抱。薄荷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法国产的手工巧克力递给华胥,笑着说了一句“给你带的礼物”。贺阳在一边几乎要蹦起来,一叠声的高呼着“我怎么没有!” 薄荷冲他呵呵一笑。 她本来给他带了三盒。但是在看到他房里的姑娘时,她就下定决心一盒都不给他。 然而这点微妙的小心思她自然不会说,于是话出口就成了“你没有当然是因为我没给你买。” 听到这句话,贺阳顿时觉得友谊的小船已经沉了。他们没法愉快的玩耍了。 “差不多行了。”华胥接过巧克力,冲两人挑了挑眉,“你俩都别闹了,薄荷你回头把你行李箱里的巧克力给贺阳,别装着没买,你也就只能骗骗那边的傻子。” 贺阳不乐意了:“喂喂喂你说谁傻子呢?” 华胥露出一个艳丽的笑,看着他说:“说你呢。” 贺阳噎了半天:“……算你狠。” 华胥笑容愈盛,伸手拍了拍车门:“别废话,上车。” 贺阳先上了车,华胥坐在驾驶座上,薄荷还在生气,不想和贺阳一起坐于是坐了副驾驶。华胥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禁抬了抬左眉。 “喜欢笨蛋还真是费劲啊。”他意味深长的笑,“看着那个迟钝的样子就让人生气,想到喜欢的是这么个笨蛋就更生气了,对吧?” 薄荷看着贺阳一副云里雾里还不停追问“什么什么?你们在说什么?”的样子,顿时觉得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她往座椅上一靠,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气死了也没办法。”她赌气道,“谁让我眼瞎。” 华胥但笑不语,将车子发动起来。 出乎贺阳他们预料,华胥请他们吃饭的地方是市内一家有名的高档西餐厅,车子停下来的时候,贺阳看着华胥,一脸“薄荷快出来看上帝”的表情,惊呼。 “天啊,铁公鸡拔毛啊!华胥你确定你今天是要请客,而不是把我俩卖了?” 华胥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我保证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留在这洗盘子。” 贺阳在嘴上比了个叉叉,表示自己再不多说了。薄荷已经先下了车,在一旁抱着胳膊看他俩。见状她拍了拍手,示意两人该走人了。 “不是说吃饭吗?”她抬了抬下巴,“上去啊,在停车场呆着算怎么回事啊。” 大约他俩也觉得在两个大男人在停车场斗嘴实在不好看,于是都闭上嘴,领着薄荷过去了。在被服务员领到华胥约好的座位上时,薄荷刚准备坐下,忽然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那不是南风小姐吗?” 贺阳沿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南风正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在她对面坐着一个两鬓微霜的中年男人。 华胥在他身边讶异的开了口:“陆部长?” 第38章 # 38# 虽然养父跟南风说的是回家吃饭,但是鉴于两个人都不会做饭,这所谓的回家吃,最后也只能出去找个饭店解决,一如既往。 他们去的也还是老地方。市内一家已经开了二十年的西餐厅。自从南风十八岁高中毕业加入机关后,就住进了机关宿舍,六年来,两人屈指可数的几次同桌用餐,几乎都选在这里。 南风与养父陆正明都是话不多的人,在面对彼此时尤其寡言。两人沉默着吃完了头盘,在侍者上了汤之后,陆正明难得对她开了口。 “你从宿舍搬出去了?” 南风放下勺子,点了点头。 “搬去哪了?”陆正明问道。 “……一个朋友家里。”南风道,“他家里刚好有空的房间。” “男朋友吗?” 南风正舀了一勺法式奶油蘑菇汤送到嘴边,闻言险些呛着,她扭过脸咳嗽了一会儿,才以一种略显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陆正明,几乎有些哭笑不得了。 “当然不是……谁这么跟您说的啊?” 然而她那严肃的养父似乎是误解了她的意思,一本正经的试图纠正(他想象中的)她的错误印象。 “没事,我并不是那种古板的家长。你是成年人了,你可以自己做决定。”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但我要先见见他。” “可他真不是我男朋友。”南风扶额,“我目前还没有交男朋友的打算。” 陆正明再度沉默下来。南风无意识用勺子搅着浓汤,回过神后才停下来。 “您近来身体还好吗?”她望着他,“我听说这次北非行动遇到了归墟,您没有再受伤吧?” “没有。”陆正明转而提起了另一个话题,“任医生同意每周三为你做咨询了,我已通知华胥,他会把你周三的日程都排开。” “……让您费心了。”南风垂下眼帘,“我会去的。” “……” 陆正明的动作顿了顿,到底什么都没有说。气氛再度僵硬起来。南风微微抓紧了勺子,一时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好。他们这对名义上的父女坐在一起的时候,相对无言才是最常见的。她并不知道要怎么和这个新父亲相处,对方大约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硬塞给他的“女儿”。 南风对上一辈的事情一无所知,鉴于她连亲生父亲的面都没见过,更不可能知道他和陆正明有什么交情。陆正明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唯一一次提到她的生父,也只有一句“他在南美救过我的命”,南风因此猜想他们关系不错,大约也是为此才收养自己。 然而上一辈的事情,只要上一辈不讲,作为小辈又能知道多少?南风也不喜欢打听别人的事情——当然她也没有好到足以打听的朋友。 “哟,南风你也在啊。” 一道熟悉的打断了她的思绪,南风抬起眼来,望着眼前的人,神情微讶。 “贺阳?华胥?”她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一下,转向门口,“薄荷小姐也在啊。” 华胥和陆部长握了握手,带着艳丽的笑容接过了话头。 “是啊,我问南雷在哪里请客好,他说这家店不错,我就带他俩来了。” 南风心道,南雷当然觉得这家好,她第一次拿工资就被他敲诈请客,请的就是这里。她那点工资哪够两个南家人吃,最后还是南雷付的帐,她这个堂哥后来一直拿这个调侃她,南风从此不和他出去吃饭。华胥自己把机会送到他面前,可不得被他坑一次? 然而面上依然是淡淡的,她向陆正明介绍了一下贺阳。 “之前说的那位朋友,我现在借住在他家。他也是异人,但能力不是战斗类型的。” 陆正明与贺阳握了一下手。 “你好。” “您好您好。”贺阳连忙与他握手,“您就是南风的父亲吧?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您。” 陆正明面无表情的点了下头。没待他说什么,南风的手机振动起来,打断了对话,南风拿出手机看了眼联系人,眉头一动。 “喂?” 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南风猛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动作太大带翻了餐具,然而她已经顾不上了,转身就欲朝外冲去。陆正明也随之起身,问她发生了什么。 南风转过身,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焦急神色。 “魔族袭击了云景所在的医院。”她简短的说,“保卫处发来求援。我要过去。” 陆正明示意南风冷静一点。 “我和你一起去。”他看向华胥,“华部长也一起吧。” 华胥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将钱包扔给贺阳,示意他和薄荷随便点不客气,自己跟着两人就出了门。贺阳犹豫片刻,还是对薄荷抓了抓脑袋。 “那个……不然我们下次再聚吧?你看华胥也不在……” 薄荷看着他那坐立不安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朝他挥了挥手。 “滚吧滚吧。”她不耐烦的别开脸去,“我又不是不能一个人吃饭,你们没空就下次再约吧,想去就去,别在我跟前满地打转,看着碍眼。” 贺阳一脸尴尬:“那我就下去了?” 薄荷彻底不想理他了。 贺阳抓着华胥的钱包一溜烟的追了下去,刚好看到华胥的路虎绝尘而去,连忙打了一辆出租跟了上去。两辆车一路开到了遥州市精神卫生中心外,贺阳付了钱给司机,匆匆下车,只看到南风僵在大门前的身影,华胥单手虚扶着她的肩,似乎是防着她倒下去似的。 走近了一看才发觉,还有个短发女人站在门口,她一边肩膀上缠着绷带,绷带上还带着新鲜的血迹,似乎才受伤不久。她没好气的瞅着南风,向上翻了个白眼。 “回回都来的这么晚,你故意的是吧?要不是刚好这次我也在附近,等你来了,该死的都死的差不多了。” 华胥看了她一眼,不赞同的皱起眉:“你少说两句,任莉。” “……” 南风全没理会她,只径自朝里走,她的脊背绷得如同一张过紧的弓,一步一步,僵硬地踩过一地尸体与血泊,像是十二年前那样,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一样,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狂奔起来。 魔物的尸体与人体的残肢混在一起,几乎分不出谁是谁,血也流在一处,在她脚下发出凌乱的声响。可南风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背后的旧伤火烧火燎的痛起来,她的耳中再度响起喧嚣的雨声,无休无止的大雨又一次降临在她的生命中,只是她不知道这一回,命运还会不会再怜悯她一次。 推开门的瞬间,南风的呼吸停住了。 云景坐在一地魔物的尸体之中,全身都被鲜血浇透,一时竟看不出那是不是他自己的血。他似乎是累极了,靠在墙壁上,听到她推门的动静,才缓缓转过头来。 他看着她,张开染满鲜血的怀抱,那猩红浓烈得几乎要灼伤人眼。 “你看,阿南。” 云景微笑着说。 “——他们还是来了。” 第39章 # 39# 贺阳找到南风的时候,她正安静的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他沉默了片刻,在她身旁坐下。 “有烟吗?”她问。 贺阳摸了摸口袋,递过去一包烟。他其实不抽烟,只是因为常和华胥来往,华胥那个老烟枪有时一天两包都不够抽,所以贺阳习惯了随身带着一包备用。烟也是华胥喜欢的外国牌子,烟身修长如舞女的手指,味道很重,第一次抽的人绝对抽不惯,南风也被呛得咳了两声。 “……还真辣。”她说,继续生涩的吞云吐雾。 贺阳的嘴角动了动,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坐在她身边,看那些淡色的烟雾缭绕,又散去。两人一时谁也没有开口,只有走廊上的时钟滴滴答答的响。 抽了半支烟,南风忽然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会劝我别抽。说点‘对身体不好’之类的话。” 贺阳望着她,道:“可是你很不爽吧。” “是啊。”她长长的吐出一道白烟,声音恍惚,“可那也没办法。” 可那也没办法。 十二年前,她阻止不了琳。十二年后,她也没有赶上。 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她始终什么都做不到。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我还对云景说,不用担心,我把琳好好关起来了,那些家伙不会来了,他不用再害怕了。我答应过他,不会再让那时候的事情再发生了,不会再让别人变得和我们一样。那些家伙我都会杀掉的,不管来几次我都会杀掉的。” 南风听见一道虚弱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原来是她自己的声音。于是她就那样笑起来,遥远得好像是从天边传来的,空空落落。 “我发过誓的。” 南风看着手术室的灯,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她像是在对贺阳说话,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 “我已经只有云景了,我本来以为,至少这一个……只有这一个的话,我能保护好的。” 明明就发过誓的。 “可我却没有做到。” 她终于可以承认了。 “原来我根本就做不到。” 她自嘲似的笑出声来。这一刻,她只感到疲惫。 ——你看,阿南,他们还是来了。 是啊。就像云景说的那样,他们来了。 为什么她不肯相信云景?为什么她告诉他那都不是真的? 因为她自己不愿意相信,因为她害怕那是真的。她不愿意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不管她杀了多少,不管她多么努力……他们还是会来,她还是无法阻止。 她一直告诉云景,她已经很强了,可以保护他了,十二年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可是他还是被袭击了,遍体鳞伤,鲜血淋漓。而她像十二年前一样,什么都没有做到。 南风不明白,为什么云景还能继续微笑呢? 她几乎要被那个笑容压碎了。 怎么走到这里的,她不知道。怎么坐到现在的,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在等一个结果。等待一个宣判。 云景,她最后的……最后所拥有的过去,是否也要失去了。 一只手握住她的手,稳定,温暖。被这只手握着,南风才发觉,自己的手一直在微微发着抖。然后她听见他的声音,平和冷静。 “做不到不是很正常吗?” 贺阳说。 “那本来就不是你的错啊。” 南风闭上了眼睛。可贺阳却继续说了下去。 “你觉得这件事为什么会发生?” “如果我早点赶过来……”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如果你早点赶过来就能阻止吗?你是这么想的吗?”贺阳笑笑,“你完全搞错了。” “……” “是因为他们袭击了这里,所以云景才会受伤,这一点你千万不要搞错了。” 南风想要反驳什么,贺阳却握紧她的手,打断了她。 “让我说完——之前我就发现了,南风你有个坏习惯,你喜欢把一切都归罪于你自己。你总是说,是你的错,是你没有保护好他。”贺阳不禁摇了摇头,“归罪于自己是一种逃避现实的好方法,可是这根本无法解决问题。” 南风睁开眼,冷冷注视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阳顿了顿,还是决定说下去:“归罪于自己,是自我保护的手段,这会让你觉得,如果你不要疏忽,如果你够强,那么悲剧就不会再次发生。可是,事情不是这样的。” “……” “该发生的事情还会发生,因为作恶的人并不是你。因为他们做了,所以这件事发生了。主导权在他们手中,不在你手里。就拿这次的事情来说,结果变成这样,是因为魔物袭击了这家医院。如果一定要给你找个责任,那就是你刚好不在这里。” “……” 贺阳的声音冷静的近乎残酷:“你只是在自己骗自己。你甚至想要骗云景。” 南风觉得自己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我为什么要骗他?” “因为你想相信你不会失去他。”贺阳叹了口气,“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是,你想从什么东西手里保护云景,对吗。” 南风的头痛陡然变得激烈,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点头。 “你已经很强了,可是,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一定能保护好另一个人,也没有人可以把生命交到另一个人手上。不管你有多强都好,谁都做不到。有些事就是那么刚好,谁都想不到,谁都没办法。”他的声音几乎有些沉痛了,“这是现实,你再怎么欺骗自己都没有用的。没错,你在这里,你一定可以救云景。可问题是,那个时候,在不在这里这一点,不是由你决定的。” 香烟从手中跌落,南风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她伸手抵住额角,想要压下那突如其来的疼痛。 在这片剧痛带来的眩晕中,贺阳的声音变得模糊了,却依然有着直指人心的力量。 “不要再骗自己了,南风。” 欺骗自己。 是这样吗? 告诉自己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这样就能让自己相信只要规避了这个错误,一切就不会再发生了,这样就不会失去云景了——是这样吗? 云景大概很早就看透这一点了吧。看透这个谎言了吧。所以他才会一直带着那样纵容的神情微笑着,悲哀的注视着她。 好了好了,承认吧,南风。 你只不过是认为,比起不可掌控的外在因素,改变自己更简单,也更容易做到罢了。这样你就能相信,你还是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你还是可以阻止某些事发生的。 就像琳说的那样…… 真狡猾啊。 贺阳好像还在说什么。 他在说什么呢? 好像在说,改变自己不是没有意义的,你想,你那么强,可以阻止很多事了。 “你不是救了我吗?” “因为你够强,所以遇到事了,你才能够救我。” “如果今天你在这里,你也一定能救云景,这么想想,不是比就算你在这也无济于事好多了吗?” 南风想要笑一笑,可她却忽然没有力气了。 剧烈的疼痛中,眼前突兀的黑了下去。 意识断绝。 ——与此同时。 天光恰恰黯淡了下去。最后一丝余晖沉入了地平线下,暮色吞没了大地。光暗了下去,影子也随之变得幽深。如有实质的黑暗凝聚起来,贺阳猛地闭了嘴,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黑暗之中,有一双比黑暗更深沉的眼睛缓缓张开。 “啰里叭嗦的,吵死人了。” 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烦躁,在看清贺阳的脸后,那人的嘴角顿了顿,忽然向一侧扯出一个狰狞的弧度,野兽一般凶暴。 “居然又是你小子……” 贺阳像是被大型猛兽盯上了一样,全身都僵硬了。 “……路、路小威……” 他哆嗦着念出了那人的名字。 第40章 # 40# “瞅瞅你那怂样儿。”眼前的人发出一声嗤笑,“你这样也算是男人?” 贺阳嘴角抽了一下——我是不是男人不重要,但你绝对不是。 他默默咽下了那句“你顶着女人的皮问我是不是男人?!”的吐槽。他对上次大半夜被这个自称路小威的家伙追砍、从楼梯上滚下去摔断了腿的事儿记忆犹新,简直落下了心理阴影。 贺阳忍不住在内心捶地——南爷你身体里到底住了几个鬼啊,这年头封印都带买一送一吗?封了个叫琳的厉鬼还附带一个叫路小威的杀星吗?您老这身板里塞三个人当真不觉得有点挤吗?说是封印可你们平时都封印在哪儿啊?异次元空间吗?这封印也真是够不牢靠,说出来就出来啊!这都第几次了!!!你们机关都不会加固一下吗?!!! 眼前的人活动了几下肩颈,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噔声,贺阳脊背一麻,条件反射就想跑,然而对方的动作比他快了太多,一伸手就掐住贺阳的脖子将他举了起来,一边嘴角高高扯起一个狰狞凶暴的弧度。凶兽一样的眼睛蔑视着他,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毒眼神。 贺阳被对方掐得喘不上气,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被人卡着脖子双脚离地拎起来,偏偏人家手劲大的可怕,他连人一根手指都掰不开,只能狼狈的挣扎。在他眼前漆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而死的时候,对方终于松了手。 贺阳摔在地上剧烈的咳嗽起来,对方却好整以暇地将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带着轻蔑笑意的男声在他头顶响起。 “没用的货。”路小威抬脚从他身上跨了过去,“就你这废物样儿,还好意思成天往南风和琳姐跟前凑?” 贺阳卡着脖子咳了半天,终于问出来了他从上次见面就一直想问的问题—— “不是、咳咳——我说你到底来干吗的!?上次追着我砍这回直接掐脖子啊?我和你有仇吗!!!” 路小威脚步一顿,回过头来,“他”看人的时候总是自上而下的看,再加上习惯性地高吊起一边嘴角,看起来真是十足的傲慢轻蔑。“他”上下打量了贺阳一番,不屑的嗤了一声。 “如果不是琳姐打过招呼……”路小威微微眯起眼,眼神有如钢刀似的刮在贺阳身上,“我现在就把你宰了。” 男人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看着就碍眼。” 贺阳顿时噤若寒蝉,夹紧(并不存在的)尾巴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认真的!这家伙绝对是认真的! 路小威舔着自己的犬齿,方才那句话似乎在“他”体内唤醒了什么冲动,“他”微微弓起脊背,双手在裤子口袋里动了动,脚尖略向前一踮—— 贺阳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直觉在向他尖叫着报警要他快跑——那是猛兽捕食前的动作! 路小威的动作却顿住了,“他”闭上眼,不耐烦似的咂了咂舌,像是与什么人对话一样将头向右边倾了倾。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琳姐你别说了……”路小威像是厌恶又像是克制似的抿了抿嘴,“我不杀他行了吧?” 最后看了两股战战的贺阳一眼,用大型猛兽放弃眼前的猎物的眼神,路小威佝偻着脊背转身朝外走去。在“他”将要走过拐角的一瞬间,贺阳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汗出如浆,前胸后背都被浸得湿透。然而路小威却忽然停下脚步,从喉头发出一声闷笑。 “……我倒是忘了。” “他”缓缓回过头来,带着凶暴而扭曲的笑容看向手术室的大门。 “那里面,不是还有一个吗?” 贺阳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沿着对方的视线僵硬的回过头去,他猛地回过味来—— ——云景! 与此同时,手术室门上的灯熄灭了。 路小威狞笑着弯下腰。 在门打开的一瞬间,贺阳猛地跳起来,试图拦住冲向手术室的路小威,然而对方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他只拉住了残影。那一刻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 ——云景死了的话,南风就完了。 当他带着惊恐与愧悔回过头去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一幕在他面前上演了,已经冲到手术室门口的路小威动作一变,猛地一个后空翻接上一连串后跳,几乎是与“他”错开的动作同时发生,一面火墙陡然在门前窜起,一道火龙径直向路小威袭去! 路小威在落地的瞬间脱下外套,连着挥舞十数下,以破风之势将火龙击退,“他”扔掉烧毁的衣物,狠狠朝来人的方向瞪过去,喊出对方的名字。 “华胥!” 长发的青年倚墙而立,对他露出一个艳丽的笑容,略抬一抬手便令烈焰散去,指尖却燃起一线暴烈的火光。那流动的焰光映照得他的面容越发妖冶,近乎诡艳的地步。他就这样笑着,却令路小威再也没有向前一步。 “有两年没见了吧。”华胥的声音很是平静,“自从北美那场歼灭战之后。” 路小威习惯性高吊的一边嘴角已降了下来,“他”面无表情的注视着华胥,脸颊上有一丝肌肉极细微的跳动了一下。“他”很慢的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华胥。” 路小威问道。 “你也要碍我的事吗?” 华胥轻笑了一声,道:“你想要杀谁,我倒是无所谓。” 他抬起手来,指间烈焰陡然大盛。 “只不过,云景现在还不能死。” 路小威眯起眼来。 “那我在这里杀了你的话,你也无所谓吧?” 话音未落,他已从原地消失! 巨大的爆炸声从华胥的方向传来,贺阳的耳朵被震得一阵嗡鸣,他抱着脑袋爬下去,只看到烟尘滚滚中两人的身影时隐时现,不时有火光迸溅,彰显着战斗的激烈。两人似乎在说什么,但贺阳无法听清。 待到尘烟散尽,只看到路小威站在破了大洞的墙壁前,脸颊上绽开一道黑红的伤口,而华胥站在“他”的对面,衣襟上有一道巨大的抓痕,只差一步就见了血。贺阳再定睛一看,否定了自己的观点。不,站在那的不是路小威,那是…… “……琳。”华胥慢慢念出了这个名字。 琳抬起手来,慢悠悠的抚上脸上的伤口,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来。 “居然用火去烧女士的脸。真过分呢。” 第41章 # 41# 相对而立的两人虽然都在微笑着,然而贺阳却觉得气氛凝重得让人快要透不过气来。华胥将长发捋向脑后,凝视着琳的眼瞳是凝结一般的黑。 他问道:“上周来看云景的人,是你对吧。” 琳微微笑着,什么也没有回答。华胥却已从她的笑容中得到了答案。他的声音沉了下去。 “你对那个叫方蕙蕙的小姑娘……做了什么?” 琳的笑容缓缓加大了。 “我做了什么……”她道,“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华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十二年前你对南风做的那些事,你在那个小姑娘身上重新做了一遍吗?” 贺阳一怔——十二年前?琳对南风做了什么? “我只是让她做了一个梦而已。”琳弯起眼睛,“那是她自己的梦。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是她自己想要的。” 华胥将一个粉红的蝴蝶结头花甩到琳面前,那蝴蝶结上还缠着一截孩童的黑发,被血污碎肉弄得肮脏不堪,氧化的血肉散发着一股腥臭,贺阳想起那个名叫方蕙蕙的女孩苍白的脸,胃部顿时激烈翻滚起来。 “华、华胥……难道……?!” “这是方蕙蕙身上最完整的东西。”华胥的声音低得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一样:“你是说,召唤来那些魔物、杀了这么多人,甚至连自己都被魔物撕得粉碎……这些,也是她自己想要的吗?” 琳将双手交叠在身前,依然那么优雅而又从容的微笑着。 “这很重要吗?”她说。 贺阳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也对。”华胥轻笑一声,“比起你十二年前那场屠杀,这一次的事情,确实不算什么。” 烈焰的火圈陡然在她身侧轰然燃起!那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灼得贺阳一时竟睁不开眼,只听到华胥的声音,含着危险的笑意。 “我也没有和你废话的必要。” 贺阳刚睁开眼,就看到那烈火的高墙陡然爆开!刺眼的火光几乎灼伤他的视网膜,然而贺阳却不敢闭上眼,他大睁着双眼一错不错的看着,下一秒,伴随着激烈蒸腾的水汽,数面冰墙拔地而起,在这凭空出现的冰之墙壁之后,女人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 “你又为什么要表现得这么激动呢?” 琳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险恶而叵测的意味。 “你对她的死……根本什么感觉都没有吧。” 烈焰的高墙陡然暴涨! 伴随着崩碎的脆响,冰墙坍塌,然而原地已经没有了琳的身影。华胥看着被烈火烤的焦黑的大洞,艳丽的面容上一丝表情也无。贺阳看着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华、华胥?” 华胥回过身来,挑起一边眉毛看着贺阳,神色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带了一分微微的笑意。 “你还爬的起来吗?”他冲贺阳伸手,“要我拉你吗?” “免了。”贺阳摆了摆手,“让我再坐一会吧……吓死我了……” 华胥收回手,若有所思道:“路小威居然会放过你,还真难得。” “……你啥意思?就不能盼我点好的?” “这和我盼不盼你好没关系。”华胥耸耸肩,“路小威是个性.虐.待.狂,而且在那类人里也是最危险的那种。你见到他还能全须全尾的活下来,简直就是奇迹。” “性、性、性、虐、待、狂?!”贺阳下巴都要砸到地上,“你认真的???就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 华胥挑起一边眉毛:“是啊,就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 贺阳艰难地把自己的下巴接回去:“虽然我一直觉得那男的挺可怕的……没想到他这么可怕啊……他什么来头啊?” 华胥想了想:“具体不清楚,他平时也不怎么出来,出来一般只为了杀人。没人和他聊过,所以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来头。不过他只听那个叫‘琳’的厉鬼的话,从这点来看,大概是琳带进去的吧。” 贺阳整个人都不好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南风身体里面到底养了几只鬼?你们机关是把人家妹子的身体当牢房用吗?” 华胥闻言,顿时眯起眼:“喂喂,说话注意点,什么叫‘我们机关’?路小威怎么进去的我是不清楚,琳可不是我们主动封的。当时是琳附体了南风,机关有好几种意见,要么把南风一起杀了,要么把她们分离开,要么就这么封在她身体里……南风自己选了第三种,我们没人强迫她。” “要么封印要么死这还不叫强迫吗?”贺阳目瞪口呆。 华胥忽然笑出声来。 贺阳一脸嫌弃:“你又犯病了?” 华胥一边笑一边拍拍贺阳的头:“不,没什么,我就觉得,你这么蠢也挺好的。傻人有傻福啊。” 贺阳瞪他:“我揍你啊。我怎么就蠢了?你才蠢,你全家都蠢。” 华胥收回手,笑意却未敛去:“你如果不蠢,你怎么会觉得,比起和仇人一起死,和仇人呆一辈子是更好的选择?” 贺阳一时哑口无言。 华胥双手环胸,向后靠在墙壁上,嘴角勾着毫无意义的弧度。经过方才的战斗,他的长发略显凌乱的散落下来,比乌鸦的羽翼更黑。发丝投下的阴影,将他的眼神衬得晦暗不明。 “我说你,和南风处了这么久,对她的事情还是一点都不了解……这样可不行啊。” 他的笑显得意味深长起来。 “再这么下去。你死定了。” 贺阳沉默片刻,无语扶额:“你别要把南风说得跟杀人狂一样成吗?” “南风的确不是。”华胥看向地上那染血的蝴蝶结,笑容渐渐收了起来,“可琳和路小威……全都是。” 贺阳看着那件遗物,顿时哑口无言。 小小的蝴蝶结是小孩子喜欢的那种花哨又稚拙的式样,贺阳几乎可以想象它缠在小女孩细软的发丝上的样子。然而现在,上面的血迹已经氧化成陈腐的褐色,那种颜色并没有鲜血的颜色那样刺眼,却同样烧得人眼睛发痛。 那是罪证。 是琳对这个孩子犯下的罪行的证明。 然而贺阳能够理直气壮的说这一切与南风无关吗? 他做不到。 打破沉默的是手术室大门打开的声音,医生走出来,拉下被汗湿的口罩,对几人露出笑容。 “手术很成功,患者只要好好修养几天就没什么大碍了。” 贺阳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笑来。 ——不管怎么样,云景没事就好。 与此同时。 黑色马丁靴从黑暗中走出,留下一行猩红的脚印。在那行脚印之后,黏腻而腥臭的血液,缓缓蔓延开来。暮□□临,黑暗淹没了一切,而这薄暮的黑暗,又被鲜血的赤红所吞没。 路小威提着几条脊椎骨走出住宅,颈椎上还连着皮肉未被完全撕尽的头颅。那颅骨上生着奇怪的鸟喙,像是人和其他什么生物的混合一样。血滴沿着被血染得粉红的骨头,淅淅沥沥的滴落下来,滴出一条暗红的道标。 ‘他’随手将血迹抹在墙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猩红的手印。 “呼……”活动几下脖子,‘他’高高吊起一边嘴角,“终于舒服了。” 门在‘他’身后合上。路小威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单,用指甲划破其中一行。 “接下来,先从哪一家开始好呢?” 带着微末血迹的划痕有数十道,狰狞地撕裂了其上的人名。接下来的,就只剩下三行。 在黑暗中,男人注视着这张血腥味浓厚的名单,绽开了野兽一般的微笑。 第42章 # 42# 有什么比一回家看到一个杀人狂坐在你床上更可怕的吗? 有。 那就是杀人狂还拿着刀对你笑。 贺阳好悬没当场跪下。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路小威嗤笑:“你还真是没一点男人样。” 贺阳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什么叫没一点男人样啊?!你心里的男人样就是看到一个杀人狂还面不改色吗?!这不叫男人这叫超人啊!!! 路小威看着他的表情,咂了下舌:“切,看来华胥给你讲了不少事啊。” 贺阳的表情顿时一阵扭曲——拜托,就算华胥什么都没讲,看了你现在这样子还有谁不明白?!你脚底下那一堆骨头上的血肉还没清干净呢!!! “……我能冒昧问一下,那都是谁的骨头吗?” 路小威看了看手里的颅骨,用刀□□脊椎的间隙,挑出神经和血管,漫不经心的回了一句“谁知道”。 “杀完之后顺手拿回来的,谁晓得哪个是哪个。” 贺阳目瞪口呆:“你到底杀了多少?” “谁会记那个?”路小威将那条脊椎拿到面前端详,“反正有名单,照着杀就对了。” “名单?什么名单?” “机关那帮人给南风的处刑名单,琳姐说那些家伙随便杀,我就都杀了。” 路小威说的轻描淡写,贺阳却只觉得不寒而栗。 “随便杀?” 路小威不耐烦了:“你哪来那么多问题?” 贺阳立马闭嘴。思考几秒之后,他决定什么都不问了,先保证自己能囫囵个儿从这房间出去再说。 顺便,他前所未有的感谢起薄荷没有随便进他房间的习惯。要知道第一眼看到那堆骨头时,他还以为路小威把薄荷拆了。好在第二眼他就看清那堆骨头绝对不是人的骨头…… ……等等,不是人的骨头? 贺阳猛地扭回头去,动作大得让他清楚听见自己骨头咯噔一声。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只盯着那些森白腥臭的骨头,努力分辨都是什么动物。鸟喙、鹿角、利齿……他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些形状各异的骨骸,头皮都要炸开。 “怎么?你也觉得它们很漂亮吗?” 路小威拿起一个剔得干干净净的颅骨,在其上轻轻一吻。“他”的动作是那么轻,眼神又那么温柔,像捧着珍爱之物似的。只有这时,“他”周身那萦绕不去的暴戾气息才会消弭,归于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和。 “喜欢也不给你。” “他”笑着说。 贺阳的脸一阵扭曲。 谁会喜欢这种东西啊?!真是谢谢你不送之恩啊!你送我我也不要! “差不多处理完了。” 将最后一根骨头收拾好,路小威脱下塑胶手套扔进桶里,提着装满骨头的铁皮桶,跃到窗台上,坐在窗户上朝外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 “你啊。” 路小威高高吊起一边嘴角,用拇指比了比自己。 “别再让我看到你在她跟前凑。” “他”嘴角的弧度扯得更加陡峭,露出森白的牙齿。 “没有下一次了。” 不容质疑的杀意迎面而来,贺阳顿时一窒,全身的骨节都为之僵硬。 ……那句话的意思绝对是“下一次就宰了你”吧。 路小威弓起腰,提着铁桶纵身跃下窗台,贺阳连忙扑到窗口去看,只看到他毫发无损的身影像猫一样轻盈又迅捷的远去,几个呼吸之间便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简直快得不像人……” 贺阳喃喃,转过头来看到一室狼藉,他无奈的叹口气,把所有窗户都打开,决定先散一散这一屋子的血腥臭。 “话说回来,他到底为什么非要跑到我房间来弄那些东西啊?好玩吗?” 贺阳又想起了之前和华胥的对话。 “琳到底是谁啊,你是南风的上司吧,顶着南风的皮和你打架……她是和南风有仇吗?” “是有仇啊。” 华胥靠在墙上,嘴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血海深仇。” “……” “不过和我打架和这事没关系。琳大约只是顺手打一架罢了。”华胥又道,“所谓的血海深仇,是指南风单方面恨着琳。至于琳在想什么,那就没人知道了。”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你能不能把话说完,别每次只说一半?” “当年的事情是机密。”华胥抬起眼来,“更何况,当着南风监护人的面,我可不能随便乱说——是吧,陆部长?” 陆正明在黑暗中移开视线。 “你说得太多了,华胥。” “我的错,我的错。”华胥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我不会再说了。” 然而在陆正明离开之后,华胥若无其事的提起了另一件看似与此无关的事情。 “袁媛的能力也不是每次都好用。” “啥?”贺阳一脸懵比,“你为啥突然提起那个能让人失忆的妹子?” “就是她那个让人失忆的能力啊。”他笑,“那个能力是有缺陷的。所以不会每次都用。袁媛进机关前,我们也没法用那种方式处理问题,只能用常规手段。” “你能说人话吗?” “所谓的常规手段就是用灾害或者意外结案,想法子掩盖过去。因为机关和异人的存在都不能暴露。” 华胥的眼神越发意味深长。 “但是不管是什么处理手段,都没法不留痕迹。比如你遇到那个吸血鬼的事情,我们不得不用‘火灾’这个假名头来掩盖凶杀的真相。” 贺阳一怔。 许多讯息从他的脑海中闪过,近乎灵光一闪似的,他捕捉到那些关键的碎片。 是华胥和南风都提过的“十二年前”,是南风提到过的她出生的那个“偏僻又落后”的“小镇”,是华胥质问琳的那句“你对南风做过的事情,你又在那个叫方蕙蕙的小姑娘身上又做了一遍吗”,还有那句“那场屠杀”…… 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真相。 贺阳忽然明白了南风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句“我只有云景了。” ——只有这一个了。 …… 贺阳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深深的叹了口气。 “怎么可能不管她啊。” 他苦笑。 “至少也要多一个吧。” 第43章 # 43# 成年人的社会最不幸的一点,就是不管你前一天发生了什么,你第二天该干什么还是得干。 比如去参加葬礼。 贺阳几乎整夜没睡。然而第二天早上还是得早早起来,敲门把薄荷叫出来洗漱。 尽管薄荷再三拒绝贺阳跟着去葬礼,让他好好养他的断腿,然而贺阳依然坚持要去。 不知为何,他有种奇怪的预感,表舅的死绝对有哪里不对劲。 如果和机关有关的话,他很可能会在那里看到南风吧。 贺阳想。 贺阳一旦固执起来,薄荷怎么可能犟得过他。两人简单吃过早饭便前往贺阳表舅家。 一路上贺阳都在不停打哈欠,一直打到他进门之前,看到站在门口的女生为止。看到那个女生,他一个哈欠打了一半就卡在那里,连下巴都收不回来。 “……袁媛?” 这城市太邪!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昨天刚说完这个人今天他就看到她了! 女孩抱着兔子手偶躲在老妇人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他,眼神怯怯的。 “你是……哪位?” 她的声音细如蚊呐。贺阳也是很勉强才听清。他冲她笑笑,女孩似乎感受到其间友善的气息,虽然缩了缩肩膀,却小心翼翼的探出另一只眼睛来。 “我们之前见过两面,这是第三次。”贺阳弯下腰,让视线和袁媛的眼睛齐平,“虽然你应该忘了……不过我还是想跟你打个招呼。” 他也冲老妇人点了点头。 “羲部长好。您今天是来……?” “我陪袁媛来的。”盲眼的老妇人摸了摸女孩的头,“她是最后一个见到时先生的人,于情于理都应该来看一下。” 薄荷诧异道:“她是最后一个见到我姑夫的人?” 贺阳拉了薄荷衣袖一下,示意她先不要说话,而后看向羲部长。 “里面的那位是我表舅,也是我旁边这位的姑夫。所以我想问一下,袁媛是刚巧出现在那里吗?如果不是,她为什么会认识我表舅?” 对,这一点很奇怪。 根据南风和华胥的说法,机关的基本原则是异人要尽量与普通人保持距离。袁媛的异能虽然不具有太大危险性,但会吃掉周围人的记忆这点很麻烦,即使是异人也最好不要和她往来……而贺阳敢担保,表舅绝对是个普通人。 “时先生是第九小学的副校长吧,袁媛曾经在他的学校就读过,后来她没法继续上学,所以她就退学了。那天她想去看一看母校,刚好我有事走不开,就让她自己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碰到时先生。” “那她有看到凶手吗?”贺阳问。 老妇摇了摇头:“她说她不知道。” 贺阳沉默片刻,叹了口气。 “也没办法。”他这时也没忘记旁边站的薄荷,选择了比较隐晦的说法,“毕竟袁媛有失忆症……” 他看向袁媛,对她露出微笑。 “不过,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他鼓励似的看着她,“哪怕一点点都好,你还记得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袁媛这次将整个脸都藏在老妇人身后,整个人都要缩起来似的,连声音都变得更小了。 “对不起……”她的声音听着都快哭出来了,“……我真的不记得了。” “别哭别哭!”贺阳整个人都慌了,“我不问了,你别哭啊!” 老妇人依然紧闭着眼,将袁媛揽过来,抱在自己怀里,一下一下摸她的头。 “真抱歉。我这丫头胆子小。”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奶奶在为孙女说话一样,“这几天太多人问她,吓着她了。” 她安抚似的拍着小姑娘的背,在她的拍抚下,袁媛把她抓的更紧了。 “乖,乖。”老妇人慈祥的笑着,“别怕,啊?” 贺阳一时只觉得尴尬——问个话差点给人小姑娘问哭了这算怎么回事啊? 还是薄荷从旁边掐了他一把,对面前的一老一少露出一个笑脸。 “你们拜祭过吗?没有的话,一起进去吧。” 老妇人不紧不慢道:“我们已经拜过了,正准备走。” 贺阳一时更尴尬了,人准备走,被他拖了这么久,羲部长看起来和华胥不一样,是个大忙人,他这样真的好吗? ……至于为什么拿华胥做对比,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他赶忙让开道来,袁媛抱着羲部长的胳膊,半搀扶半依靠地引着她往外走。走过贺阳身边时,老妇人忽然睁开眼,用那双蒙着厚厚白翳的眼睛凝视着他。 “南风回来以后,让她带你来我家喝茶吧。” 她微笑着说。 “袁媛是沏茶的好手。” 贺阳怔了怔,忽然想起华胥曾经说过,这位老太太的异能,似乎是预言。 不论她是真的看到了什么,还是单纯顺口一提,他都对此心存感激。哪怕只是个好口彩也好,他很希望能尽快见到南风。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他的心思,老太太缓缓闭上眼睛。 “她这几天应该会来。”她意味不明的补充了一句,“至少今晚,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至少今晚这个限定时态……怎么听着这么让人不安啊…… 贺阳干笑。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袁媛在离开之前,忽然回过头来看了门口一眼。 贺阳沿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一个站在阴影里的男孩。 那是他表舅的儿子,时辉。 他远远的看着他们,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是被他的目光刺伤了一样,袁媛微微颤了一下,将兔子手偶挡在脸前,握紧老妇人的手上了车。 贺阳在进门之前,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兔子换了。 袁媛前两次见面的时候,一直抱着的是一个黑兔子的手偶。 但是这一次,她带的却是一只白兔子。 贺阳又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太多了——也许人家只是把手偶洗了呢? 他走向前去,拍拍小表弟的肩。 “节哀。” 这种时候,只有这句已经被说了无数次的话,才适合用在这里。 男孩子到了这个年纪长得就很快了,已经很有少年的模样。时辉的身形是少年人抽个子时特有的清瘦,弯下腰的时候,可以清楚看到两片蝴蝶骨嶙峋的撑起衣衫。不知是因为丧父还是因为什么,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是麻木。 贺阳不由得更担心起来。 另一边。 袁媛打开自己房间门的时候,忽然怔住了。 巨大的陶瓷花盆里,错落有致的种着许多骷髅花。 以脊椎为花,以颅骨为花,以肋骨为叶,这样一盆森白的骷髅花。 每一颗骷髅都有着不同的形状,像是人和野兽杂交出来的异种生物一样,这些骷髅生着各异的兽角、鸟喙、獠牙,被无比精心的插在花盆中,乍一看,竟像是某种精美的艺术品似的。 用骷髅做的花本该没有味道,但是,这盆骷髅花却隐隐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气。 那是血的香气。 在她身后,盲眼的老妇人奇怪的开了口。 “怎么了,袁媛?” 小小的少女弯下腰,将这盆骷髅花抱在怀里。 她决定将它放在房间里,和其他的花放在一起。 “没什么。” 她轻声说。 “只是,有人送了花给我。” ……那个不知名的朋友,送她的花。 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花。 第44章 # 44# 薄荷上过香之后,主动走到一个中年女人附近。那就是她姑姑,也是表舅的第二任妻子。 她和时辉并没有血缘关系。时辉的亲生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抑郁症自杀了。时辉很少提起她,只有一次,他恨恨的对贺阳说,“妈妈是被他逼死的”。 贺阳对这个表舅并没有什么特别感情,虽然说是亲戚,但这种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和熟悉一点的陌生人也没什么区别。 更何况,贺阳没法子喜欢这个表舅。 虽然这个表舅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但贺阳始终觉得他有什么地方让人生厌。那是一种和他成功人士的表象不同,源自本质的卑劣下流。 这点在他对自己儿子的教育方式上格外明显。在家庭聚会上公然呵斥时辉让他去面壁站着都不算什么事,他甚至会因为时辉的考试成绩离他的高标准只差一分,就禁止时辉去给他母亲上坟。 “你妈看见你都觉得丢人。” 这句话,他是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说出来的。那一刻时辉的表情,贺阳觉得他再过十年都忘不了。 最后还是贺阳的姨母出来打的圆场,说了几句“我们小辉已经够棒了”“你也别对孩子太严了”“大过年的别说这么不开心的事了”之类的废话。贺阳的父亲当场就拉下脸,私下数落了表舅几句,要他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说的这么过分,给小孩留点面子。 理所当然,他被顶了回来。 表舅理直气壮的说:“他是我儿子,我还能害他不成?面子是自己挣的,他自己不要脸,我为啥要给他留脸?那么点分他好意思考,我都不好意思看!现在不对他严格点,他以后还不得去吃牢饭!” 这么一通说完之后,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对贺阳父亲太硬了,又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 “三姐夫,你是不知道,这小子太滑头,一天到晚就想着怎么偷懒,还爱撒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花那么多钱给他报班,他就拿这个成绩回报我?年级第一都考不到,说出去多丢我的人!不给他给点教训,他就不知道要长进!” 时辉气的浑身发抖,说了好几句“我没有”“我不是”都被骂了回来。他气的想走,表舅却啪的把筷子一拍,顿时拔高了声音。 “哦,我还说不得你了?多大点人就这么大气性,说你两句就打算摔碗走人?你摔给谁看?摔给你爹看?十几岁的臭小子,就敢给你爹甩脸子?再大一点你是不是就得把我宰了?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个混账东西!” 时辉气的脖子都红了,最后却也只能忍着气坐下。贺阳纵有千般不满,饭桌上也没有他对长辈开口的余地,只得默默忍下一口气,夹了时辉爱吃的一筷子菜给他。姨母想法子安抚了表舅,又岔开话题。一帮人粉饰太平似的吃好喝好,只有时辉低下头,大口大口扒着米饭,眼泪无声的落进饭碗里。 贺阳的父母也不是没有试着劝阻过。然而大家都是亲戚,话不能说的太重,免得越俎代庖伤了情面。毕竟,孩子是他的,又不是他俩的。再加上表舅与贺家的关系本来就不怎么亲,有的话就更加的不好说。 最后,他们也只能看着小孩子,默默叹口气算了。除此之外,也只能尽量在其他地方找补时辉一些。 贺阳也曾经劝说过时辉,让他努力学习,争取考到外地的大学,离他父亲远一点。那时的时辉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眼神阴郁得像是雷雨前的积云。 说真的,在来这里之前,贺阳一直在想,他劝时辉节哀,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 然而看到这个表情麻木眼神空洞的孩子时,贺阳觉得,果然还是血浓于水。 就算那么糟糕的一个男人,对他来说,也是父亲。父亲死了,他也没法不难过吧。 贺阳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糖,无言的递给时辉。对方接过之后,良久,忽然苦笑一下。 “又塞我吃的。” “嗯?”贺阳不解。 “每次我被他骂了以后,你都会给我塞吃的。”时辉攥着糖,慢慢说道,“大男人还随身带着巧克力和水果糖之类的东西,简直跟个小姑娘一样。” 贺阳磨了磨牙:“你可以不吃的,小混蛋。” 时辉低下头去:“干吗不吃?吃饱了才有劲跟那混蛋继续生气啊。” 贺阳一怔。 有一两滴水珠落在糖纸上,然而时辉却依然低着头不肯抬起来。 他说:“那家伙就是个彻底的混蛋。我有好几次都想,要不然我干脆死给他看算了。两方都清净。” 贺阳不出声的听着。 “但是……他也有不混蛋的时候。”时辉忽然笑了一声,“虽然很少……但那混蛋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他送我进补习班的时候,那么贵的班,一个月两万,他毫不犹豫给我报了,看着一沓一沓的现金放到老师桌子上的时候,你能理解那种感觉吗?那时候,我几乎都要原谅他了。虽然也就只有那时候。”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一次,他带着我出来的时候,摸了一下我的头。你能想象吗,那是我第一次被他摸头。他那种人,手居然也是热的。” 对孩子来说,有的时候,这一点温情,就足够他们不去死了。 时辉没有恨他父亲到恨不得杀了他的地步。 小孩子其实更喜欢杀了自己。而不是杀了父母。这既是对父母的报复,也是一种隐秘的自责心理——因为无法成为父母想要的孩子而痛苦,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也不想接受这个自己。所以才想要用死来抹消这个无法达成父母期望的自己。 不想去死,一般也是两方面的原因。其一是不甘心,不甘心因为父母就去死。其二就是,因为他们会伤心。 爱与恨有时候是会并存的。而爱比恨还痛苦。恨如剧毒,腐心蚀骨,时刻以钻心的疼痛提醒你它的存在。而爱是恶魔的手,紧紧抓着你,禁锢得人哪里都去不了,通的要死也无法反抗,连一死了之都不可以。 在时辉对父亲的感情中,爱是存在的。反过来也一样。表舅对儿子也不是没有爱的,尽管控制欲占了更多数,但其中也有爱。那种爱是抚摸男孩脑袋的手。 那也是时辉忍耐至今,无法反抗的原因。 爱这种东西,永远都无法让人绝望。就是因为还有希望,所以才这么痛苦。 但是…… 贺阳伸出手去,摸了摸时辉的头。 “你还这么小,别把死不死的挂在嘴上。”他看着他,“你的路还长的很,别随便说你不走了,不走到最后,你怎么知道你这一辈子会过成什么样?” 古希腊的智者梭伦曾经旅行到一个国家,它富裕又强大,国王在宝座上问梭伦,谁是你见过的最幸福的人,梭伦先后举了三个例子,从平民到勇士都有,唯独没有提及国王一个字。幸福的国王忍不住问了,你难道不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吗? 梭伦向他鞠了一躬,说道,伟大的国王,只有一个人的人生结束之后,我们才能断言他的一生是否幸福啊。 所以不要轻言生死。 如果在痛苦的时候选择放弃,那生命就是盖棺定论的不幸一生。 与其如此,不如拼尽全力活下去,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幸福。这样,起码闭眼的时候,不会是一个凄惨的模样。 “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贺阳笑笑,“你哥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供你读个大学还是没问题的。” 时辉惊讶的抬起头来。贺阳顺手替他抹掉眼泪。似乎不习惯这样的温情,时辉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好了。”贺阳示意他去休息一会,“等一阵子还有你累的,留着点眼泪过会儿哭。这么帅一个小伙子,别老是低着头,这样可一点都不帅。” 时辉愣了一会,慢慢放松表情。他拆开手里的糖纸,将糖果扔进嘴里,顿时皱起脸来。 “……好酸!这什么啊!” 贺阳低头一看,顿时就囧了:“啊啊啊拿错了这是柠檬糖!” “你故意的吧,阳哥!” “用大将军的人头保证这绝对是个意外……嗷!大将军你松松松松松手……” 薄荷觉得自己没有把他拧下一块肉来,对他真是太好了。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贺阳听到薄荷的姑姑在那怒吼着“你们来干什么?” 他连忙赶过去,只看到薄荷的姑姑在厮打一个女人。一个半大少年拦在她们中间,脸上挨了好几下,却还是竭力护着那女人。贺阳过去拽住薄荷姑姑的时候,还听到她在哪咆哮着让他们滚出去。 女人在少年的搀扶下站稳了,她抓着少年的手,深深朝门口鞠躬之后,在旁人嗡嗡的议论声里离开了。 “她怎么好意思来?” “她也是个倒霉的女人啊,丈夫一直都那个德性,喝醉酒赌输了就回来打她还和孩子,现在还杀了人。” “他家的小子也是可惜了,挺好一孩子……唉。女人果然不能嫁错人啊。连孩子都毁了。” …… 从这些议论声中,贺阳拼凑出了大概的真相。 原来表舅死的时候,还有一个男人也失踪了。他是表舅家的司机,素来品行不良,非常暴力,还有些赌博的恶习。这次表舅家的大量现金和一辆车都不见了。警.察怀疑他是畏罪潜逃,已经发了通缉令。那个女人和少年就是他的妻子和儿子。 他回过头来,却看到时辉靠在门口,以一种复杂难明的眼神看着那两人离开的背影。 “怎么了?”他问。 时辉的喉结动了动,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没什么。”他苦笑,“就是以前……我们还玩的挺好的。” 以后,大概不能了。 第45章 # 45# 贺阳安慰似的摁了把时辉的肩。这时候他说什么都不合适。好在时辉也没纠结太久,他扶了把贺阳,搀着他朝屋里走去。 “你腿伤了,不能站太久,进屋坐会吧。” 薄荷也反应过来,瞬间给了贺阳一个大白眼。 “小阳子,你能耐了啊?腿还折着,就敢冲过去拦人打架了?我看你这腿是真不想要吧?不想要我给你剁了,还轻省些!” 贺阳只好举起双手投降:“饶了我吧大将军,我真的知道错了。绝对没有下次了,我发誓好不好?” 薄荷的白眼翻得更用力了:“你发誓有什么用,你能管住自己吗?” “呃……” “那就给我闭嘴,老老实实滚里面躺着去。” “遵命,大将军。” 贺阳老老实实闭嘴,因为客厅已经坐满,时辉就让他去自己房间,还特地让出床来让他休息。待他安顿好后,时辉就下去招待来人了。 贺阳环顾着这间学霸气息十足的房间,看看满墙的奖状满柜的奖杯,还有各种王后x薛x星新x方奥赛题和一大堆他不认识的题集资料包围的书桌,顿时被小表弟的任务量震惊了。 ……这年头的初中生已经活的这么不容易了吗? “还说这儿子拿不出手……”贺阳忍不住吐槽了一句逝者,“拿不出手的到底是谁啊。” 他向后一靠,忽然觉得背后有点膈,扭过头一看,贺阳顿时怔住了。 黑色的兔子手偶被压在被子和墙角的夹角间,红通通的眼睛在阴影中盯着他。 ……袁媛的手偶,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迟疑片刻,起身走到书柜前,找出厚厚几本相册开始翻找起来。 “应该有……” 如果他的猜想正确的话,那么那个东西应该有! “……果然。” 贺阳从中抽.出一张相片。那是一张班级的春游合影,照片上面,幼小的袁媛正站在同样年幼的时辉旁边,两人站的很近,十分亲近的样子。在他们斜后方,方才见过的那个男孩正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拽拽的瞅着镜头,一脸无聊。 找到了。 时辉推门进来,手里端了一杯茶:“我泡了点茶,你要不要喝?” 贺阳慢慢在床上坐下,神色莫明:“也是,我都忘了……小辉你泡茶的水平很好。我们家的人都很喜欢你的茶,你家来客人也都是你来泡茶。” 羲部长的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 ——袁媛是泡茶的好手。 “怎么了?茶有什么问题吗?”时辉不解。 “茶没什么问题。”贺阳说道,这次他没有笑,“但我有问题要问你。” 大约是贺阳严肃的表情感染了时辉,他也变得正经起来,疑惑问道“什么?” “这个人——”贺阳将照片递给他,“你们也是朋友吧?” “你说我和罗明吗?我们当然是朋友……”时辉垂下眼帘,“至少,以前是。” “那男生叫罗明吗?不过我不是说他。”贺阳伸手指了指中间的小女孩,“我说的是她。” “女的?” 时辉皱起眉头沉思了好一会儿,他思考得非常认真,表情也绝不似作伪。 “……这是谁来着?一时想不起来了……才毕业两年,小学同学好多我就记不起名字了啊。” 然而时辉说着说着,却忽然自行沉默下来。 “不对,我应该只是记不起名字才对,可为什么……”他真的迷惑起来了,“为什么我根本不记得有这么一个人了?” 照片是不会说谎的。那就证明至少在拍照的时候,班里确实有这么一个漂亮女孩在。就算不记得脸、就算不记得名字……可是没有道理连整个人都忘记吧? 这不可能。只是毕业两年而已。他不可能忘得这么干净。 干净得简直就像有个人用橡皮擦把那块记忆整个擦掉了一样。 时辉用怀疑的眼神看向贺阳:“这张照片哪来的?” 贺阳无言接过照片,放回相册里,又将那两页相簿在时辉面前摊开。 那两页上一共有八张照片,每一张里都有那个女孩的身影。时辉僵住了。他了解自己的性格。他不是喜欢拍照的人。如果不是真的关系很好,他不可能和她一起拍那么多照片。 他曾经和一个女孩关系很好,亲密得就像他和罗明那样。然后,只不过毕业两年而已,他就彻底忘了她,一点记忆都没留下……这可能吗? “可能。” 听到贺阳的回答,时辉才惊觉自己把疑问问出了声。 他看着贺阳,对方的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凝重。 “等到葬礼结束,我带你去见能做到这种事的人。” 不会有错的。 贺阳想。 没有其他的可能了。 即使在机关无数异人里,能做到这种事情的也只有一个人。 黄昏时分,夕阳那赤红的余晖淹没了大地,连空气也被染上血的颜色。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被橘红的光线改变。道路两旁的铃兰花在晚风中摇曳着。这种花是如此的纤弱,总是怯怯的垂着头,将纯白的美丽脸庞藏起来,让人难以分辨她的脸容上有没有带着笑。 铃兰就是这样看似无害,却有毒的花朵。 贺阳带着时辉穿过铃兰盛开的小道,到达一间中式老宅的大门前。这里是羲部长的住处,是贺阳向华胥要来的地址。 作为羲部长的监护对象,袁媛一定就住在这里。 在他们叩门之后,伴随着一串轻轻的脚步声,大门缓缓打开了。门后的少女怀抱着一大束菖蒲花,在看到贺阳身后的时辉之后,纯白深紫的菖蒲花跌落一地。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而后才反应过来似的,慌慌忙忙弯下腰去捡。 然而越忙越错,她手上又带着手偶,拿东西并不方便,捡起这个又掉了那个,她整个人都慌乱起来。蹲在满地花枝前,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一支拐杖探过来,阻止了她的动作。盲眼的老妇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后,冲她微微颔首。 “去泡茶吧,袁媛。” 女孩紧紧咬住嘴唇,不安的看了他们一眼,还是无言的离开了。贺阳和时辉自然不能真让一个瞎眼老太太捡花,二人连忙弯下腰替她收拾好满地花束,工工整整的递给她。 羲部长伸手接过,示意二人随她来。 “我在等你们来。” 将二人带到茶室后,她将花束搁在一旁,直白的开口了。 “袁媛那丫头让你们犯难了吧?” “也不一定是她。”都到了这里,贺阳倒是迟疑起来,“只是我个人的一点猜想……不过我冒昧问一下,除了她,还有人和她一样吗?” “没有。”羲部长优雅的将双手交叠在一起,“袁媛是独一无二的。” “没有别的可能吗?”贺阳想要继续抗争一下。 “有。可能性有无数种。”羲部长的神态依然平静,“但是,满足所有条件的可能性,不会有第二种。” 贺阳沉默。不多时,袁媛端着茶水走进寂静的茶室,给每个人都上好茶之后,她紧挨着羲部长坐下,下意识攥紧她的衣角。 贺阳抿了一小口茶,入口的味道让他手一顿,缓缓放下了。 “那我就能确定了。” 茶的味道,是一样的。 他看着袁媛。 “你和小辉,是好朋友吧?” 小小的少女坐在那里,虽然强自镇定,双手却在身前紧紧搅在一起。然而,下一秒,她松开手,勇敢的抬起头,直视着贺阳的眼睛。 “小辉是谁?”她轻声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虽然不知道你的记忆被吃了多少。但是你不至于全部都不记得吧。” “如果是要问时副校长的事情,那我只能说,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面对袁媛难得强硬的态度,贺阳垂下眼帘,忽然提起了另一件事。 “那我问另一个问题吧,你的手偶在哪里?” 袁媛下意识握住右手背。 “刚才……手偶在捡东西时候弄脏了,再加上为了泡茶方便,我就脱了它。”她的声音有些僵,“这也不行吗?” “我问的不是白色的。”贺阳说,“我说的是黑色那只。” 袁媛下意识咬住嘴唇,一语不发。贺阳见她不说话,便将黑色的兔子手偶拿出来,摆在袁媛面前。小小的少女双肩一颤,下意识地把自己往里缩了缩,像是突然被那只黑兔子咬了一口似的。 “这是你落在小辉房间的。”他说,“这件事,我相信你是真的不记得了。” 女孩细弱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然而她却依旧咬牙不说一个字。 贺阳几乎不忍心继续逼迫她了,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是你让小辉忘记你的吧。” 袁媛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强咽回去。她越发的紧咬嘴唇,将嘴唇咬的惨白。 “你为了消除你留下的痕迹,所以消去他所有关于你的记忆。你想要隐藏的痕迹,就是你和他是好朋友的事实,也就是你那天会去他家的原因。” 贺阳闭了闭眼,慢慢将那些残忍的字句说了下去。 “接下来都是我的推测,没有多少实际证据。你可以驳斥,没关系。” “你那天去小学,其实不是因为突然念旧,而是去看很久没见的朋友。你的朋友很少,你记得的、也记得你的更不多。小辉就是其中一个。” “你和他约好在那见面,这件事是瞒着羲部长进行的,因为你必须尽量少与常人接触,但你又很想见以前的小伙伴。” “见了面之后,他把你带到他家玩。你甚至把手偶都脱在他那里。就在那时,我表舅……算了,还是这么叫他吧,时叔叔回来了。” 贺阳的声音顿住了。他平静片刻心绪,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 “我以前很讨厌时叔叔,因为他有一个不好的传闻,在他第一任太太自杀之前,曾经说过,时叔叔对十二三岁的孩子有某种特殊的偏好。” 时辉立时跳了起来,动作太大撞到桌子,茶盏打翻,茶水泼了一桌子,沿着桌沿淅淅沥沥地滴下。他瞪着贺阳,眼球都要充血了。 “你胡说!” 尽管一直觉得父亲就是个人渣,时辉也不愿意相信他竟然会如此禽兽。然而贺阳避开他的视线,转而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我之前打电话和我妈确认过了。是真的。那是你妈妈和她们姐妹亲口说的。” 时辉跌坐在椅子上,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你够了吧。”打断他的是袁媛,小姑娘涨红一张小脸,“别胡说八道了。你有什么证据啊,只会乱说话。” 羲部长却终于开了口:“让他说完。” 袁媛咬住嘴唇,血丝渗出来,原来是因为她用力太大咬破了嘴唇。 贺阳虽不忍心,却道:“证据的话,有啊。” 袁媛全身一颤。 “有人看到你走进他家。尽管你消除了周围所有人的记忆,但他恰好不在,躲过了你的消除。” 时辉回过神来,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消除记忆是怎么回事?不可能做到吧!” “这不重要,我后面再和你解释。”贺阳看着袁媛,“你只要知道她能做到就行了。” 时辉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了下去。事实摆在眼前,他的确忘记了一个人。就算不想相信,也不得不暂时相信。 贺阳道:“在那间房子里,时叔叔对你做了什么?” 袁媛全身一颤,控制不住的发起抖来。她再度深深低下头,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 做了什么? 一个对十二三岁的孩子有特殊喜好的男人,还能做些什么? “不管是你做的还是时辉做的,现在谁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唯一的那个结果。” 贺阳的声音沉了下去。 “时叔叔死了。被杀。” 第47章 番外·袁媛 番外·袁媛 袁媛从小就有丢三落四的毛病。 小时候还不明显,只是常常忘记带作业,不知道自己的文具放到了哪里,不记得同学和老师的名字……其他的小孩子偶尔也会犯这种过错,所以大人并没有当一回事。 问题出在她小学五年级的时候。 有一天她醒过来,忘记了自己学校在哪。从那一天开始,她的记忆开始出现雪崩一样的滑坡。 楼下小卖部里住了很多年的老婆婆,课堂上学到的知识,对门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就像被什么东西吃掉了记忆一样,她渐渐把他们都忘却了。 父母惊慌地带她去医院看病,然而医生也诊断不出所以然。大脑的ct扫描显示出些许异常,然而这异常无法解释她的遗忘。 心因性遗忘。医生如此诊断。 然而对于她的父母来说,这个论断只会被理解成一种解释。 那就是袁媛是在装作忘记。 心因性,也就是心里想要忘记,那肯定是装的,她肯定还记得。 生理上的健忘还可以接受,心因性的遗忘得不到宽宥。母亲甚至怨恨起这个不省事的孩子,觉得她是故意给自己添麻烦。倒是父亲还记得医生的叮嘱,不断提醒着自己“她是生病了,她不是故意的”……然而这种忍耐心在袁媛一次又一次给他们惹出麻烦的过程中,一点一点被消磨了。 如果袁媛的病情止步于此,那么最多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健忘症患者家庭中常见的悲剧。 可是,她的“病”渐渐有了奇怪的展开。 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还是辞职在家照顾她的母亲。 在她和对门的小姑娘闲聊,说“有空来阿姨家玩啊,袁媛可想你了”的时候,小姑娘疑惑的看着她,问她“袁媛是谁?阿姨你记错了吧,我不认识这个人啊”。 然后是楼下的老婆婆,浑然不记得曾经有一个小女孩,很喜欢她卖的西瓜软糖,她每次到货也会特意留一包出来,等着她来买。 连给袁媛办理退学手续的时候,老师都会一脸迷茫的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叫袁媛的小孩吗? …… 袁媛的“健忘症”有如瘟疫一般,传染了周围的人。 恐惧着这个女儿的父母,商量之后打算将这个孩子送进精神病院。 然而不等他们做出什么,就有自称医疗机构的人上门来找他们谈论袁媛的“病情”。经过好一通忽悠,诸如“这个病是新式的大脑疾病”“非常罕见,很有研究价值”“政.府有专项资金用于这种疾病的研究”……之类的言辞,成功说服了那对已经疲惫不堪的夫妻。 他们将这个孩子交了出去。 那时候,在车里等着袁媛的人,就是羲部长。 “可怜的小姑娘。”老妇人摩挲着女孩的头,“你没有错。” 她睁开已蒙上淡淡白翳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她,对她说,你没有错。 “你也没有病。” 老妇人怜悯似的抚摸着她的发顶,一遍又一遍。 “你只是……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袁媛那时以为,这是“你有病”的委婉说法。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老太太说的没错,她的确没有病。 她只是觉醒了异能。 吞噬记忆的异能。 她的脑波能够在一定范围内影响到他人,扼杀当时的记忆。然而这种抹消是不可逆的——因为会直接杀死承载那段记忆的脑细胞。脑波同样会影响她自己,所以她自己的记忆流失得最快。 以上是机关研究员给出的科学解释。 袁媛自己却有不同的感受。 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养着一只以记忆为食的妖怪,如果她的记忆不够它吃,它就会出去吃她周围人的记忆。 机关里到处都是异人,可就连异人也无法抵抗袁媛的力量。 只有羲部长不受影响。因为羲家人是脱离时间轴的观测者,他们可以看到过去现在与未来,甚至平行世界的事情,所以袁媛的力量无法干涉到她。 袁媛喜欢羲部长,但也畏惧她。 因为只有这个人,是不受她能力影响的。在她全盘失控的人生里,她是唯一安稳的存在,但也是最大的不可控力。 “你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吗?” 老妇人问她。 袁媛摇摇头。 她只记得她“有病”,却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恶化到这种程度的。 那时候的袁媛并不知道,异人的偏差值与精神状态息息相关,而能力的增幅对应着偏差值的增长。在机关的记录中,绝大多数的异人,只有在经历创伤事件时,能力才会陡然增幅。 那时候的羲部长还没有完全失去洞见今昔的能力,所以,只有她看到了。 已经被完全抹消的过去,连当事人自己都不记得的那件事。 小学五年级的小女孩,去朋友家里玩的时候,被朋友的父亲猥.亵了。熟悉的叔叔变成了奇怪的野兽,弄得她很痛,很恶心。 小小的女孩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知道那是不好的事。 所以她想要忘记。 准确的说,她想要这一切都消失。 她成功了,或者该说,太成功了。 那一天的事情从所有相关者的记忆中消失了。而袁媛的能力自此失控。 在还不知道自己有着怎样的能力的时候,这个孩子就依靠本能,抹消了所有不愉快的记忆。 摔了盘子。忘记吧。 说了丢人的话。忘记吧。 让妈妈伤心了。忘记吧。 …… 所有不快乐的事情,全部都忘记吧。 “要不要来工作?我们很需要你的能力。” 在看透袁媛的过往之后,羲部长如此对她说。 “会给你很多的钱,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以买很贵的糖吗?” 袁媛眨着眼睛。 “可以。” “那可以买那种一人高的娃娃吗?我很想要。” “可以。” “很多很多的漂亮衣服也可以?” “当然可以。” “不是坏事?不会像那些哥哥姐姐一样受伤吗?” 她指的是调查部那些负伤的成员。 “不会。你的能力很宝贵,所以不会让你遇到危险。” 袁媛笑了:“那我就做吧。” 记得那个童话吗? 青年想要很多很多的钱,于是跟魔鬼做了交易,用一袋金币出卖了自己的影子。 没有影子的青年走到哪里都被当成异类。他没有朋友,也失去了家人。他失去的东西比得到的多了太多。这是一笔不划算的生意。 青年哭了,他想赎回自己的影子。可是他要去哪里找魔鬼呢? …… 故事的结局到底怎样,已经记不得了。 袁媛就像故事里的青年,不断地替机关善后,不断夺走他人的记忆,同时,自己的记忆也被作为代价支付出去。在不知不觉之间,她的记忆如沙一般在指间溜走。她不再记得自己的父母,也不再记得多少小时候的事情。 等到她再回到家乡的时候,她的父母也已经完全遗忘了她。机关处理了他家残留的袁媛的东西,其他亲戚也在能力副作用的影响下忘记了她。 袁媛这个人,成了一个不存在的女孩。 没有人记得她。她也不记得他们。 记忆是过往存在过的证据。没有证据,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如同从未发生过一般。 而袁媛依旧做着这份工作。 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袁媛见过那些偏离值极高又不能为机关所用的异人们的下场。他们被隔离起来,接受着天知道到底有没有用的药物治疗,一天20个小时都在睡觉或者恍惚状态中度过。 她能够拥有这样自由的生活,还是因为她的能力对机关有用。 而且,失去记忆的同时,人也会失去感情。 所谓的情感、情怀、情绪,大多数都基于记忆之上。失去了对父母的记忆,便也就失去了对父母的爱。 忘记了就是不曾有过。 这就是袁媛处理感情的方式。 与之相对的,她很珍惜她的朋友。 准确说,是“还记得她的朋友”。 无论是路小威,还是时辉。 在感情还在的时候,她一定会竭尽全力的……保护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