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兽》 01 流火如雨,金羽窜飞。 这日黄昏,日月东西同辉,由南至北,天幕裂开一道划越天际的长缝,于缝中降下大量天火,国土焦焚,海潮不起。 入了夜后,壮盛斑斓的天火仍旧不止息地落下,天际,一道又一道闪闪火亮的星子拉长了尾,呼啸长鸣地从天而降,袅袅余音盘旋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坠地之前,殒落的星子益发地明亮炫眼,像是死前的灿烂。 划开天际的天火,同时也打破了阴阳之界,蛰伏于黑暗中的众生,趁此良机,跨越阴阳两界的足音,在幽色覆盖了大地时悄悄响起。 那是很细微的声响,生怕遭人察觉似的,先是试探性地往前跨一步,接着停下了步子,原地犹豫斟酌,好不好再进一步呢?随后再试着探出步伐,一步一足都走得那么小心,赶在天火落幕之前,他们偷偷地来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擅闯越境,也无人看见…… 它发现了。 目光炯炯,似夜里的另两颗殒落的星子,檐上的兽,不作声地瞧着这一切。 不合时宜的燥风吹来,带了些草木被焦焚的气味,高踞在檐上的它,将眼下人间正不着痕迹发生的一切,仔细地看在它的眼里、听在它的耳里,它并没有出声阻拦,也没有惊扰他们,它只是以目远送,在它心中,有说不出的向往心羡。 龙生九子,不成龙。 它是一只兽。 它是一只静静伏峙在屋檐倚望、被香火烟熏了千年的瑞兽,人们为了私心,恳请苍天剥夺了它的自由,要它为人们镇邪除厄,将它困囿于高翘的檐上,一日复一日地为苍生看顾远眺,杜绝百害侵入人间,可是人们和苍天皆不曾问过它的意愿,擅自就决定了它的命运。 它蹲在这很久了,自它被诞下后,它就一直被供于檐上。 无数春秋寒暑过去,站在檐上的它,看遍朝代烟火,看尽了人世消竭,冷眼瞧着江山折断英雄腰,岁月催尽红颜老。无论是三皇五帝英雄豪杰,或是卑微百姓平凡众生,皆都在死死生生中一代复一代,可不管生死再怎么改变,每一代的人们都仍旧不改其心,还是一如初始般的汲汲于追求着某些东西。那些站在庙堂上的,贪恋权势利欲;站在庙堂底下的,栈恋于寻求青云之梯;更底下一点的,不是贪求个温饱、把希望寄托于无数不尽的明天、做着寻常人家合乐的梦,或尔投身于迷人的爱恨之中。 它常想象自己是只能够张口吞下人间的巨兽,只要一张开口,进去的,将会是万水千山,出来的,便是古往今来。对它而言,花花大千的人间,是一颗芬芳的桂花糖,含在口中芬芳沁心,它多么渴望,能和人间的孩童一样,先是尝上它一口,再小心翼翼地将它含在嘴里,静待所有它所不知的喜乐酸甜。 每每在入了夜后,城中家家户户点了灯时,它的想象总会因此更上层楼,因为明媚的人间灯火,像一条条婉转的人间星河,弯蜒地在人间这块尘土上淌流,取代了澄灿的星辉,将人世炫染得五光十色、七彩,托着风儿,银铃般清脆的欢笑声流泻在空气里,纷纷攘攘的人心仿佛就近在它的眼前浮动,令它,也随之心动不已。 在一片热闹中,它很寂寞。 离不开檐、站不直身,蹲踞在檐上的它,就只能这般地静静待在它被安排的位置上,尽些连它自己也不知道的职责,它没有友朋、无亲无故,它所拥有的,就是放眼看出去的景致。 有时候,它会很想翻转过僵直的身子,让暖暖的春阳晒一晒它的肚子;它会想好好地坐在檐上,将蹲踞过久的腿伸直舒适一下;或是站直了身子,仰首看一看顶上的那一片它从没机会瞧过的蓝天。 每日聆听着檐下人们对座上神佛的喃喃祈求,聆听着那些属于梦想的东西,它由不明白变得好奇,自好奇中变得渴望,渐渐地,它甚想抛开扮演着此等冷眼旁观的身份也加入其中,破檐而出离开这单调孤寂的守望生涯,跃下庙檐去体会真正的人间,看看它是不是如它所想象的那般美好?它很想知道,什么是人生。 但它,没有机会,身陷囹圄的它,甚至离不开这片栖息的庙檐。 于是在这奇异的天火之夜,它不动如山,一如以往地凝视着人间,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苍天赠给隐藏在阴阳两界众生的机会,就这么一点一滴的,在它眼前流逝而过。 四下忽然有些动静,它格外留神地瞧着眼前的景物,不意中,一只摊开的掌心递至它的面前。 由于身形被制,它无法回首探知来者何人,只能静静看着眼前掌心中之物,那颗,无论它再继续在这待上百年、千年也无法得到的万法之宝,那颗,可以让它脱离兽身化为人形离开檐上的梦想。 “吃吧。”横躺在檐上的男子,将盗来的佛心舍利款款地凑进它的口边。 晶莹的舍利,在近处灯火和远处天火的掩映下,格外像种透明的**。 它咽了咽口水,喉际强烈地哽涩干渴,近在咫尺的梦想,就这么突然而至,措手不及的它除了愣望着它外,胸腔里,蠢蠢欲动的那颗心鼓噪得那么厉害,怎么也压抑不住。 “别装模作样了。”等了半天,以为它在跟他客气,男子再度扬高了手中的舍利。 怦怦,怦怦怦……被诱动的心跳轰轰作响,好似全天下的众生都听见了它的心音了,它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眼前的机会。 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它既紧张又兴奋,毛骨悚然的快乐贯穿了整副躯体,在那瞬间,它很犹豫,但,又无法遏止这份心动……很犹豫,但又无法遏止这份心动……很犹豫,很心动…… 还是吃了再说吧。 因为一颗舍利,它的“人生”,即将开始了。 嘲风一脚踩着檐上展翅欲翔的飞凤,高踞在檐上凝视着这片昔日每日都会见到的相同夜景。 距离天火之夜已有数日,再度站回原来的庙檐,嘲风的心底很困惑,不知自己为何又会回到百般想离开的原处。 前些日子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庙檐后,他曾兴冲冲地来到他守护的皇城内,想去探知那些他所不知道的人间新奇人事物,可不知是时机不对还是怎地,整座皇城笼罩在天火剧变的阴影里,城中惧于此异象的百姓们,纷纷锁紧门户无一人敢外出,一下子,整座城市净静无人烟,昔时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潮和灯火都不见了,他孤单单地站在大街上,放眼见到的皆是紧闭的门扉,什么想象中的热闹、欢愉全都在他的记忆中被抽空,那时他才发现,一切并不全如他所想象。 之后,百般孤寂的他,曾试着朔日追月,追逐着它们跑遍了整座山河大地,一路上,他看过深山险岭、云深不知处,也曾在汪洋大海海畔感叹自己的渺小,可每到达了一个目的地之后,他总觉得茫然,不知自己想要追求的是什么,他总是走着、跑着,来到一个个不知名的陌生地域,可每一个地方,都让他觉得无立锥之地。 前路茫茫,不知何去何从。 他像个一下子得到太多,却反而无所适从的孩子。 梦想的背面,是希望。蹲踞在檐上时,他有满怀的希望,总觉得每一个天明后,都将是可以实现希望的一天,因此日子过得很快,也充满了光亮。但当原本所渴求的忽然化为现实来到眼前,没心理准备的他,反倒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收纳这份惊喜才好,而在惊喜过后,是按捺不住的满怀伤感,因为,希望已被实现,接着在实现后是残忍的现实,他的现实即是,他不知该怎么开始他的“人生”。 最终,他还是回到了原本的檐上,这个地方他蹲踞了千年,虽然单调的景致也伴了他千年,可是,至少那是熟悉,那是他所拥有的回忆,在这里,他不会觉得自己像个初到人间的外人。 这夜的晚风很凉,远方近处的灯火依旧闪烁,就像是他的梦想仍然在他的眼前,没有丝毫的改变过,风儿的气味里也少了一份火焚的味道,仿佛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天火降世的事件,世间一切如常。这令他安心,也令他减轻了不少他初初来到人间的不安。 但也有不如常的。 “嘲风兽!”如雷贯耳的凛凛震吼,自他顶上的天际一路传嚷下来。 嘲风怔了怔,先是低首看了看檐低下正坐在庙外打盹的庙祝,发现他并没有因此声音而被惊扰,就连四周在枝头上的归巢的鸟儿也无丝毫反应,这让他顿时在心底有了谱。 他微微偏过脸,好整以暇地看着那三名前来捉拿他的巡守天将,他们的身影正幽幽地出现在同一座庙檐上。 “为何你擅离职守?”整齐划一的怒吼声,在他们一降落后就马上朝嘲风而来。 “你们是来抓我的?”捂着两耳避过雷公吼的嘲风,在他们吼完后,慢条斯理地放下手问。 “快回去你镇守的本位!”都因他的私逃,这下密布在人间巡守的天将,全都奉命得在期限内捉回他。 他将脸一撇,“不要。” “一介神兽,胆敢罔视神界的谕令?”觉得他像个任性的孩子,天将刻意压低了威胁的声韵,企图以此吓阻他。 “我不想再蹲下去。”整整一千年,他蹲了一千年,就只是为了守护那些他根本就不认识也不了解的人类?好不容易他才站直了身子,现下又要他继续屈着身,蹲得两腿发麻、无法动弹?他何苦来哉? “你想脱离咱们神界?”天将眯细了眼,不排除在无法将他带回去或是让他蹲回本位时,采取某些行为的必要性。 想到这一点,嘲风就更闷了,而这口闷了千年的怨气,他可是不吐不快。 “我是兽,不是神。”逮着机会诉怨的嘲风,不快到极点的嘶吼兽音,远比他们的还来得具有吓阻力量。 “对,他不是神。”一道赞同的男音,轻轻在一旁的树梢上响起。 天将连忙灌输他正确的称谓,“你是神界的瑞兽!” “错,他只是神界的一只看门狗。”扯后腿的男音也一唱一合了起来,不客气地泼了他们一盆凉水。 “你是谁?”对于这干扰的第三者,天将们不耐烦地集体送了他一记冷眼。 “我?”燕吹笛大剌剌地漾着笑,无辜得像是什么也没做过的路人甲乙。 嘲风好心地替他代答,“夜半睡不着出来散步的路人。”上回就是这个自称路人的家伙,一路跟踪着就跟到他这来聊天。 “对。”燕吹笛感激地朝他拍拍手心示意。 一名天将皱着眉,“你们俩认识?” “我们……”嘲风张大了嘴,不知该怎么回答。 “当然认识。”燕吹笛飞快地接口,并不客气地朝他勾了勾手指,“哪,看门狗,过来一下。” 嘲风环顾了四下一会,发觉在场除了他以外,并没有人比他更适合用看门狗这称呼,他便理所当然地,就乖乖地照话跃至燕吹笛所在的那颗树头上。 三名天将的脸色顿时惨淡得青青白白的,上头皆写满了“家丑正在外扬”这六字。 较矮的天将掩着脸,“咱们要原谅他……”在庙檐上遭香火烟熏了千年,却没受过什么神谕或是教导,初到人间的这只嘲风兽,单纯干净得有如初生的婴儿,是该谅解一下他的不懂规矩。 较高的天将频频颔首,“一定要带回去管教一下。”随便一叫他就过去?他也帮帮忙有点神格好不好? 燕吹笛没空理会那三个天将在那边嘀嘀咕咕,只在嘲风一靠过来时,就探出一臂勾来他的颈子,小声地在他耳边问。 “你想得到自由吧?” “想。”嘲风诚实地向他点头。 “那就听好了。”燕吹笛清了清嗓子,“自由是要自己争取的,所以待会你别听他们洋洋洒洒的一堆狗屁道理,反正规矩是他们定的,他们爱怎么说是一回事,你只管顺着你的心意去做就成了。”真能顺着他的心意去做吗? 嘲风敛紧了一双好看的长眉。以往,蹲在这里时,都没有人能够让他顺着他的心意,当然也不会有人来听听他的心声,而现在天将都已经出现在这要逮他回去了,他却可以照着他的意愿去做?“可是……”他有点犹豫地指着身后的三天将,“他们会交不了差。” “那也是他们家的家务事,你管他那么多干啥?”燕吹笛一掌打在他还不太灵光的头顶上,“想做什么就去做,反正你现在是自由之身了,没人管得着你。” “我明白了。”受教的嘲风理解地对他点点头。 “别带坏他!”大惊失色的三位天将连忙大喊,不敢让燕吹笛抢先在他们之前对单纯如白纸的嘲风灌输更多不良的思想。 “话别说得那么难听。”燕吹笛笑得很虚伪,“这只看门狗初来乍到嘛,身为人间之人,我不过是展现我应有的待客之道,再顺道提点提点他而已。”什么都不让它知道,什么都不让它去做,这些神,是想让它当只呆兽吗? “嘲风,快随我等返回神界,你有你的使命,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不想再让任何人影响嘲风的天将,对朝风伸出一掌,“只要你随我等回去,我等可保你无罪。” 嘲风缓缓朝他摇首,“我本来就没有罪。”人们不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屈”了那么久,总可以“伸”一下了吧?他也不过是想当当大丈夫试试而已。 天将忙着连串念出他的罪行,“你偷食了佛物佛心舍利,还擅离职守罔顾天命——” “狗屁。”简简单单的二字,快速地截断他的话尾。 三位天将脸上写满了骇色,“什么?”身为神兽,竟然出言不逊? “他教的。”对他们的反应一脸茫然的嘲风,伸手指了指身旁正捧着肚子闷笑的燕吹笛。 当下三位英明睿智的天将,一致决定先把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噪音给消灭再说。 “喂喂喂……客气点,别忘了现下你们可是捞过界站在我们人间的地头上……”燕吹笛在挥舞着拳头对付他三个时,不忘回头对他叮咛,“看门狗,以后要是有人像他们一样谈判不成后就动手动脚,记住,你一定要坚持你的原则,还有,要是遇上了这种状况,不要怀疑,就一拳把他揍回去!” “知道了。”乖巧的嘲风将他的字字句句都收进心底。 “闭嘴!”三位天将纷纷探长了手,动作划一地想把那张污染的大嘴给堵上。 “别那么粗鲁。”燕吹笛的嘴边挂着一抹快活的笑意,边叫边飞闪一个个对准他的拳头,“那只兽正在学习呢,你们这可是最差劲的身教,不怕又被他给学了去?” “不许再说任何一个字!”气吼吼的天将们不约而同地自身后取出神器,准备对付这个根本就不像凡人的不速之客。 “你就这样看戏?”眼看对方都把吃饭的家伙亮出来了,无心恋战的燕吹笛不满地白了嘲风一眼。 嘲风一头雾水,“不然呢?”他正在观摩不是吗? “过来帮帮忙呀。”在天将手中的方天戟朝他刺来时,燕吹笛在忙碌中朝他招招手。 “我明白了。”嘲风犹豫了半晌,很快地又再度颔首。 本来还满心好奇这只神兽会有什么能耐的燕吹笛,左等右等,就是没等到他过来一展身手,只见嘲风抹抹肚子站在原地思考,不一会儿,他又一脚跃回庙檐摆出一副蹲踞的姿势。 他在做什么? 燕吹笛不解地看着嘲风的举动,接着,一阵响亮直达云霄的腹鸣声塞满了他的双耳,其声之大,害他两耳嗡嗡作响之余差点没站稳掉下树梢。 三位正打得兴起的天将,也被这阵奇响给怔住了,一块回过头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但不回头还好,一回头,就见嘲风正张开了嘴。 “嘲风兽?”眼看着那张嘴无止境地张大,三位心慌慌的天将害怕地朝他摇首,“慢、慢着……” 如果说,燕吹笛这辈子没看过什么叫血盆大口,或是没听过什么叫气吞天下,那么今晚,就是让他见证百闻不如一见的最佳良机。 燕吹笛怕怕地张大了合不上的嘴,目不转睛地看着目露凶光的嘲风,十指都伸出了锋利的利爪,出手快如闪电地一手一个捉住了来不及跑的天将,剩下的那一个,则是直接一口气吞掉,在打了一个响嗝后,他又再度张大了一张宛如猛虎食人、又似神龙吞象的大嘴,像吃花生米一样,轻轻松松地将那两名手中的天将给吞食下腹。 一阵冷风缓缓吹过,冷汗如暴雨般,争先恐后地自燕吹笛的两颊落下。 “呃……”糟糕,这下事情会很大条了…… “这是什么意思?” 夜半遭人挖起来的山神藏冬,一手杵着下巴,一手轻敲着桌面,满脸起床气地瞪着这两个出现在他床前把他拖至厅里罚坐的男人。 “他离家出走。”燕吹笛避重就轻地指着身旁的小罪犯。 “他多管闲事。”完全不知要忏悔的嘲风,很诚恳地据实以告。 藏冬吊高了一双墨眉,“然后?” “巡守的天将找上他。”回想起那三名天将被隔壁这位大食客吃掉的经过,燕吹笛到现在两脚都还会发抖。 “他把我带走。”刚刚开了吃戒的嘲风,边说边抹抹嘴巴,总觉得意犹未尽还想继续再吃一摊。“接着?”没看出异样的藏冬不耐烦地再问。 燕吹笛忙着把烫手山芋丢出去,“他要来投靠你。” “他说你很欢迎客人光临。”一时之间不知该去哪的嘲风,开开心心地朝他露出一笑。 很、好。 “都……给我……”额上青筋狂跳的藏冬,两手紧按着桌面,咬牙地自口中迸出破破碎碎的字句。 “嗯?”没听到下文的两人凑近了他的身旁竖耳聆听。 “滚出去!”石破天惊的长吼霎时直上九重天,同时也把两位不请自来客给轰得老远。 “老鬼。”燕吹笛很快便自河东狮吼中重新振作,来到他的面前,站直了身子以眼神示意他。 “别逗了,收留他?”读出他眼中所要表达的后,藏冬毫不考虑地回绝这种非人之托,“万一捉拿他的天兵天将找到我这来怎么办?”这小子是想让上头的天兵天将都来他家串门子吗? 燕吹笛笑得坏坏的,“你正好可以跟你的同类联络感情啊。” 他把衣袖用力一拂,再一次地重申。 “不要随随便便就把东西扔来我家,本神不收神界的东西!”是人是鬼是妖都还好商量,但一只神界的看门狗?不,不不不,要是被上头知道他曾收留过这只逃犯他就惨了。 “咕噜——”壮盛的腹鸣声,突然在此时嘹亮地响起,让正在讨价还价的一人一神收住了接下来的话尾,一齐扭头看向他。 燕吹笛实在是很难相信,“你的肚子……又饿了?”才吃了三个天将,他又饿了?这也太可怕了吧? “好饿……”嘲风一手抚着饥叫个不停的肚皮,不断环首四顾这座宅子,两眼滴溜溜地在宅子里找着可裹腹的食物。 “慢!”藏冬忽地举高一手大叫,“这是什么味道?” 燕吹笛心虚地往后退了两步,想不着痕迹地退出事外。 “什么味道?”不好了,事情露出马脚了。 藏冬没理会他,一径在屋内四处嗅着这股让他觉得不对劲的气味,凭着他灵敏过头的嗅觉,一路自屋子的这一头嗅到另一头,而后再一路嗅到嘲风的身上。 “你身上……”藏冬紧攒着两眉,两手揪住他的衣领不放,“怎么会有天将的官味?”照理说,这只兽的职等并不属于天官之类,但,他怎么浑身上下就是散发出一身的官味? 嘲风偏头想了一会,而后对他露齿而笑,“我刚刚吃过消夜。” 他惶恐地求证:“消夜?” “嗯。”那三名天将,不但味美,还对他的神力十分滋补,吃三个远远胜过他去修行三百年。 “消夜的主要材料……不会是那些天将吧?”面色当下青惨得可以跟阴间吊死鬼比拼的藏冬,忐忑不安地放开了他的衣领,两脚开始悄悄往后退。 嘲风歪着头,状似不解,“不能吃吗?” 藏冬两眼直咚咚地瞪着他那无辜又无知的表情,好半天都没有任何反应,等到藏冬回过神来后,下一刻他就忙着在宅子里抱头急急乱窜。 天哪,什么不好吃却去吃天将?这下可好了,犯下这等天条,就算嘲风擅离本位的脱逃不引来大批追兵,光是吃神的重罪就足以被逮回受审判刑,而他这个无辜到不能再无辜的小小山神,可将会是第一个遭受牵连的共犯! “他没说那个不能吃。”嘲风觉得有必要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一下,于是适时地指向纵容他的元凶。 藏冬顿时止住了逃窜的脚步,两眼间尽是杀气,在瞄到窝在一旁把脸上那副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的燕吹笛后,他腹内的一股怒火,当下很旺很旺地烧了起来。 “你你你……”气得几乎口吃的藏冬,一骨碌地将火气飙至燕吹笛的面前,“当时你怎么没有阻止他?你怎没先教教他什么是能吃、什么又是不能吃的?”隔壁那位喊肚子饿的仁兄,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知识也没常识的人间新兵,怎么他这个识途老马在一旁都不提点那只兽一下? “去。”燕吹笛不屑地撇撇嘴角,“我又不是他的爹娘。”他又不包伙照料那家伙的三餐,他都说他只是散步路过的了。 气结的藏冬吹胡子瞪眼地瞪着他,“你……” “我饿了。”禁不起饿的嘲风,适时地在一旁提醒他们一下他的需要。 燕吹笛纳闷地看着一改前态的藏冬,脚下步子十万火急地来到一整墙的书柜前,开始努力翻箱倒柜。 “你在做什么?”他蹲在藏冬的身旁凑热闹。 分身无暇的藏冬没工夫去跟他解释,两手在一地的书卷中挖出一大堆相关的书本后,一股作气地将它们全都塞进也有样学样地蹲在一旁,正跟着在看热闹的嘲风怀里。 “去读书!”急于想亡羊补牢的藏冬,使劲地把能装的书都装进他的怀中,“把这些书读完了你就知道你该守的规矩有哪些!” “里头有列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吗?”嘲风问得很天真也很严肃,并且还低下头仔细地看着怀中各本书册的书名。 藏冬简直想抱头狂吼,“别再跟我讨论你的菜单!” “我饿了。”在下一波腹鸣又再度抵达众人的耳际前,嘲风将手中的书册往两旁一扔,很执着于先解决他一刻也不能等的生理需求。 “本神没东西可给你吃,还有,我也不收留你……”藏冬忙不迭地再把一些书塞进他的怀里放好,然后急急将他推向门口,“去去去,找别的地方窝去。” 赶在被驱逐出境之前,嘲风用力地止住脚步,偏首改看向燕吹笛,在他那一双清亮明澈的大眼里,写满了无声的恳求。 燕吹笛识趣地指着自己的鼻尖,“你想跟我住?”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不疾不徐地露出让燕吹笛当下头皮发麻的微笑,同时还兴致勃勃地以一种在看砧上鱼肉的目光,认真地打量起燕吹笛的身材。 燕吹笛早就想过了自己在收留他后将会有什么下场,于是有自知之明地边问边往后退。 “收留你,好让你肚子饿了随时可以吃掉我?”开玩笑,谁收留了他就准备洗好脖子等着当他的消夜! 吃了一记闭门羹的嘲风并不气馁,不改其志地一步步朝他前进,当退无可退的燕吹笛不小心撞上了也躲在角落的藏冬时,嘲风顿时风向一改,改而上上下下地瞧起藏冬,还迫不及待地咽了咽口水。 “我是神。”被他看得浑身上下全都发毛的藏冬,在他改把目标摆至自己身上前不安地先向他声明清楚。 他淡淡地问:“有规定不能吃吗?” “……”这是个好问题。 “想做什么就去做,这是你教的。”打定主意后的嘲风,大跨步地朝他们俩进逼而来。 藏冬恨恨地瞪着身旁的同伴,“你可真会教啊……” 燕吹笛已经很后悔了,“先一块儿把这个麻烦解决掉再说吧……”这家伙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他事先哪会知道这家伙骨子里却是个无所不吃的大食客? “啊。”藏冬在他逼近时,急中生智地指着他的身后,“有食物。” 没想那么多的嘲风连忙往身后看去,而把握时机的燕吹笛,则是飞快地施法将他来个五花大绑,还赶在他发挥神力将术法做成的束缚挣开前,与藏冬同心协力地一同将他给抬出家门。 “你们要把我带去哪里?”挣扎不开、又吃不到的嘲风,天生的火脾气渐渐涌了上来,火上心头烧地对身下忙碌的两人低低嘶吼。 边抬边跑的两人当下顿住了疾奔的脚步,紧接着,是一段窒人的沉默。 该把他扔去哪里?这又是一个好问题。 藏冬与燕吹笛站在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许久,然而当他们抬首无言地凝视对方的双眼时,有致一同的答案,霎时在他们两人的心底同时浮现,接下来他们再度发挥团队精神,再一次地抬起他们都收留不起的神兽,一路直奔至一处悬崖边才把他给放下。 “喂,喂喂……”嘲风不安地看了看身下那片深不见底的悬崖。 不给他半点为自己求救的机会,他们俩便齐心齐力地一同抬起脚,两脚合力把他踹下山,在他一路往下坠时,他们还不忘顺道给他附上一句临别赠言。 “下去好好体验人间吧!” 暮春之季,阳光特别美好,溪畔山野间的青草滋长四蔓,放眼望去,一派绿漾漾的春景夏姿。 走在青葱翠郁林间的嘲风,竖起了双耳,留神地聆听林间的动静,但,在这片太过安静的林间,除了风吹草动外,他听不见其他动物的声响,就连枝头上的黄莺也不再嘹亮啼唱,或许是它们都知道他来了,为求自保,故意噤声,空自枉费了这片好春景。 肚子好饿。 抚着饿扁的肚皮,嘲风漫无目的地在树丛里继续走着。距离被那一人一神踹下山的时间已有十日,而这十日来,每当他饿了就什么都吃,只要是看起来似乎能够填饱他肚皮的,哪怕是飞禽走兽、妖魔鬼怪,不忌口的他皆照单全收,可无论他吃再怎么多、再怎么不挑食,腹内的感觉却是依旧空空如也,他就是觉得饿。 他已经饿了千年了。 这千年来,蹲踞在庙上的他,除了吸嗅庙中香客们所燃起的袅袅烟火外,他不曾食过半点人间之物,也不曾开过吃戒。但自那一日首开吃戒吃了三位天将后,他首次知道了“食”的滋味,在那之前,他从不知晓“食”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乐事,食物由喉际咽落至腹内的那种感觉,给了他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感,也是自那个时候开始,他变得饥饿,变得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下一餐在哪里,或满脑子想着他又将品尝到什么新鲜的滋味,他真恨不得能把这一千年来没吃过的份,在短时间内全都补齐吃尽。 在这片林子里徘徊了老半天,仍是找不到半点食物之后,嘲风在气馁之余,自怀中掏出一本书,撕下仅剩最后一页的纸张后,先把书皮往旁一扔,再把手上的纸张揉成一团后塞进嘴里咀嚼了起来,泛着油墨味的纸张,吃起来半点可口也无,感觉上像是嚼食野草,初入口时硬梆梆不顺口,吃到后头粘牙又没有滋味,最后还得勉强自己才能强吞下腹,且在吃完了后,他还会有种无名以状的空虚感。 不行了,不能再继续吃这种不中看也不中吃东西,照这样下去,他只会愈吃愈饿,他得快点想个办法解决饥肠辘辘这个棘手的问题。 不知不觉已经走下山的嘲风,在绕过最后一片树丛后,一双晦暗无神的双眼,忽地灿亮了起来,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城镇。 这里,就是人间吧? 不远处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各色男女,像极了他梦想中的人间该有的模样,嗅着东风带来的阵阵难以分辨的食物香气,他整个人都精神过来,一扫之前因肚饿的委靡丧气,他兴致勃勃地摩拳擦掌,就连脚尖也跃跃欲试想加入这个人间。 终于有食物了。 …… 夕阳的余辉自城隍庙的矮墙照射过来,喜乐头昏眼花地瘫坐城隍庙旁的一坐民宅门前的石板路上,在腹中又传来阵阵饥饿的鸣唱时,她忍不住一手轻抚着作响连天的肚皮。 肚子好饿。 这已经是她今日第三十一次这么想了,她开始怀疑,她若是再迟迟不开张要来一顿晚饭的话,她今晚又要和庙爷爷抱着一块饿肚子了。 最近她会常挨饿乞不到一顿饭吃,说起来,都是因前阵子吓人又可怕的天火,为了那个天火,无论是内城外城的百姓人家,皆家家户户紧闭门户,就连饭馆或是食堂也统统都闭门不做生意,为的就是想消灾避祸,可这样就苦了他们这群在城中以乞食为生的乞丐,一连饿了好些天,也不见哪家善宅富户愿意开启家门赏他们一顿饭吃。 连着那么多日没乞到一顿饭,她个人挨饿事小,但再这样下去上了年纪的庙爷爷恐怕就撑不住了,因此无论如何,她一定得开张做生意,就算是赖在人家门前不走也要乞到一顿能让庙爷爷补充体力的晚饭。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常施舍剩饭的民家终于开了门,喜乐顿时抛开了思绪,漾开了一张笑脸,拾起地上的用来乞食的饭碗大步上前,而在那时,在城里走马看花了一下午的嘲风,正好自街角的那一端转过来。 欢欢喜喜捧着乞来这阵子第一顿饭菜的喜乐,才鞠躬欢谢完民家女主人,并挂着笑脸看女主人将门扉关上,就连笑容都还来不及收拾,不期然地,她浑身泛过一阵哆嗦,正当她犹在纳闷这阵恶寒是打哪来的时,她微微侧过身子,恰巧就瞧见了那道让她起鸡皮疙瘩的不友善视线。 她抬首望去,就见一名男子,正两眼直不隆咚地瞧着她,顺着他那道过于热情的视线,由远至近的一路瞧到自己的身上来时,她赫然明白了那阵视线的目标。 干嘛?想抢饭吃啊?喜乐连忙挂下了脸,捍卫似的将手中的碗公挪到身侧,不让他继续再瞧下去,同时也不客气地惦量起这道充满企图心视线的主人。 瞧瞧他,一脸馋相,口水只差没流出来而已,可瞧他一身干净整齐又昂贵的衣着,看来就得体得像似会散放出万丈金光,能这么体面,八成就是住在内城里的大富大贵人家,像他这种上流阶层出身的,干啥眼巴巴地瞪着她这小臭要饭的碗?怎么,看不顺眼呀?还有,他那个笑容,实在是……实在是…… 有点可怕。 虽然他这个人整体上看来,并不是特别的俊帅好看,就跟她每日所见的路人一般,没什么格外招人注目的长相,可就在他那张平凡的脸庞上,却配上了一张人人看了也忍不住想陪着跟他一块傻笑的笑脸,而问题,也出在这张笑脸上。以她阅人无数的经历来看,这张笑容基本上看来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是里头却好像似掺杂了某种不知名的执念,故而不但让他的笑容甜美程度大大地打了个折扣,而且看久了,还会很怀疑他到底是想抢你身上的什么东西。 愈看他深具吸引力的笑容愈觉头皮发麻的喜乐,重重地再抖了抖身子,不知怎地,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他的白牙很眼熟,似曾在哪儿见过? 不愿意继续再深想下去的喜乐甩甩头,杜绝视线地一手将碗公盖好,转身急急离开原地,想在碗里的黄米饭还热口之时先回到庙里拿给庙爷爷止饥。 在她的身影消失在大街的转角前,嘲风像似游魂般的也被牵动了脚步,缓缓地尾随在她身后,保持着一个距离跟上她。这时的他,脑海里并没有多作思考,一切但凭直觉而行,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 哪里有饭吃,就往哪里去。 这下他总算在对未来的一片混沌的远景中,清楚地找到他所想要的东西了,他也不需再烦恼他该何去何从,就如燕吹笛所说,想做什么就去做,顺从自己的渴望……最、重、要。 浑然不觉自己被跟踪的喜乐,踩着愉快的脚步,飞快地离开大街拐至弯弯曲曲的小巷里,到了小巷的尽头时,再走捷径地弯身穿过一片矮墙下的狗洞,回到沐浴在满天彩霞中的土地庙。 “我回来了——” 两脚才跨进庙门的她,忙不迭地先跑至睡在神桌下的庙爷爷身旁,摇醒了正在小睡的庙爷爷后,两手将装满了饭菜的大碗堆至他的面前。 “爷爷,你快趁热吃。” “忙了一天,很累了吧?”满头花发的老人笑意满面地接过,再拿来自己的碗与她分食一半,“吃过饭就好好歇息,明儿个换我去。” “累是不累,只是……”喜乐摇着头,犹豫地含住了话尾,偏首拼命地思索着那张留给她深刻印象的笑脸。 “嗯?”正用竹筷插起碗里美食鸡屁股的庙爷爷,不解地看着神情怪异的她。 愈想愈不对的喜乐,二话不说地忽地冲出庙外,再转身仰首朝上,瞪着那只蹲踞在庙檐上瑞兽发呆。 檐上的瑞兽,口中的白牙在满天彩霞的余辉下,反射出一串鳞鳞白光。 “爷爷……”喜乐飞快地跑回屋内,在他张大了嘴正准备一口咬下筷上的鸡屁股时,一手按下他的筷子,“那只是什么兽?” “哪只?”嘴巴张得大大的庙爷爷,边问边再举起筷子,迫不及待地想先祭祭空了很久的五脏庙。 竹筷很快地再遭人按下,“就蹲在庙檐上倚望的那只。” “哦,那只啊。”他绕起了雪花似的白尾,不得已地先回答她的问题。 “是什么?”喜乐直对他点着头,而后期待地看着他。 “是嘲风兽。”回答完了后,认为自己总算是可以好好吃顿饭的庙爷爷,再次举筷并张大了嘴。她不满意地掩上他的嘴,“等会再吃,你先跟我说清楚点。” “嘲风兽习性好张望或好冒险,他会成为殿角的定兽,是听说他能够镇压火灾。”一而再,再而三地遭人打断进食,庙爷爷放弃了品尝的念头,拉下她的小手全心全意地为她解惑了起来,“它又善于倚望,所以多安在殿角上,据说他还可以威摄妖魔、消灾灭厄。”要是不先解决完她的小问题,看来这个鸡屁股他是吃不到了。 但这回喜乐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耳里,却反而一直转首看着门外,久久都没动静。 他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你有没有在听?” “那只兽能不能威摄妖魔我是不知道啦,但我可以肯定,他绝不能消灾灭厄。”喜乐冷静且肯定地说着,从头至尾,她看向门外的目光不曾须臾瞬离。 “为什么?”她对这个神话故事有意见? “因为我有预感,他就快就成为我们的灾难了。”她将一手伸向他,偏转过他的头,也让他看看门外来了什么人。 尾随而来的嘲风,此刻静伫在庙门外,先是目带精光地看着庙爷爷手中的鸡屁股,再看看他们一老一小,而后,他咽了咽口水。 开饭了。 02 与庙爷爷一块蜷缩在庙内一角的喜乐,此刻正胆颤心惊地瞪视着一步步朝他们走来的男子。 就在方才,这名边看他们边流口水的男子,先是走进庙里说明他是来自神界的瑞兽嘲风,然后张大了一张足以吞下大象且足以吓死人的血盆大口,企图吃掉他们这两个看到呆掉的爷儿俩。就在差点就被吃掉的那个当头,喜乐首先回过神来,一手赶紧拉走已经到了嘲风口边的庙爷爷,再朝那张对准他们张大的嘴扔下一只木鱼。 木鱼的破碎的声音很快地就传来,眼前吃了木鱼的这名男子皱了皱眉,将大嘴缩回原来的尺寸,扬起一手自牙缝中剔出为数不少的残碎木屑后,两眼还是炯炯地盯着他们俩,而他那种掂量他们的视线,可是让他们看得浑身发毛,在他的目光下,他们只觉自己像是待宰的鸡鸭鹅似的,而他,则是捺不住饥饿,想一口气扑上前吃掉他们的大饕客。 “你……你要吃我们?”如临大敌的喜乐,边发抖边拉紧了比她还害怕的庙爷爷问。 “对。”嘲风自口中吐出最后一根卡喉作梗的木屑,迫不及待地直盯着看来比庙爷爷还可口的喜乐。 “凭什么?”虽然都已怕到手软脚软不停打颤了,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向这个自称神兽、还不分青红皂白就想吃人的男子沟通。 “凭我肚子饿了。”肚子饿了就该吃东西,藏冬给他的书上是这么写的。 瞪着他那张写满了理所当然的脸庞,和听着他那没有犹豫,也没半点理亏,反而还很理直气壮的口吻,惊愕过头的喜乐再一次愣愣地张大了嘴。 土霸王啊?住在皇城里的皇帝都没他这么!就只是因为他的肚子饿了,所以他就要吃他们?那她的肚子也很饿啊,她怎么就不会去想吃他? 回过神后,她一骨碌地直朝他摇头反对,“不行不行,你不能吃我们。” “没有什么不行。”肚子里已经在闹饥荒的嘲风,才不理会她那没什么说服力的阻言。 “慢着……等一下。”在他又要靠过来时,愈想愈觉不对的喜乐举高了手喊暂停,“你……你刚刚说你叫什么来着?” “嘲风。” 她听了忙拍手大叫:“不对不对,这就不对了!” “哪里不对?”嘲风不明所以地停下了脚步。 “爷爷,你刚才一定是说错了,他不是嘲风兽,他应该是那个叫饕什么”喜乐没回答他,反而先把吓呆的庙爷爷给摇回神智来,然后皱着细细的柳眉拉长了问号。 庙爷爷好心地提供她正确名称,“饕餮?” “对,就是好吃的那个龙子!”照理说,如果眼前这个男的真是神兽的话,那也应该是九龙中最没品、吃遍天下也不负责的那一尾,可他报上的名却又不是,他干嘛要冒人家的名?怕做坏事被人知道吗? 听她这么一说,庙爷爷的腹里也被勾出了泛滥的疑惑。 他好声好气地向嘲风请教:“请问,你是不是蹲在檐上的那位?” “我是。”嘲风也彬彬有礼地向他颔首。 现场有一刻沉默,半晌,庙爷爷回头白她一眼。 “那就没错了啊。”都告诉过她了,认错人是很不礼貌的一件事,她怎么就是记不住人名? 喜乐不解地直搔着发,“可是他怎么会和另一个那么的……像?”不是好吃兽就不要张大嘴找食物嘛。 “我们同出一门,他是我兄弟。”打从蹲在檐上后,他就已经有千年的时间没去探望过他的兄弟。 庙爷爷听得频频点头,“有血统的啦,像是应该的。” 不应该,一点也不应该,尤其是当她被当成食物看待的时候。 “喂,你没有是非道德观?”在他又准备张大了嘴前,喜乐一把将庙爷爷推至身后,跳至他的面前对他质问。 嘲风想了想,客客气气地对她一笑,“正在学习中。” 她问得小心翼翼,“学到了兽不可食人这项道理了吗?” “还没有。”遗憾的是,饿字当头的他,就算是听过,也会把它当成没听过。 她连忙把握机会向他开导:“听着,不许吃人!”这只兽到底是谁放出来的混的?就连基本的家教他都没学好。 “人可食兽,兽何不能食人?”嘲风微微侧着头,摆上了来到人间后最常出现的一号表情给她看。 她差点呆掉。 不是因为他的问题,而是那张显得太过纯真无知的脸庞上,丝毫不见半分罪恶感,相反的,还无辜可怜得很赚人同情,让看了的人,感同身受地想跟着他一块点点头,想就这么原谅一无所知的他……不对不对,为什么世上会有这种在吃人之前,还能摆着一张天真懵懂的表情,问你为何不能吃的男人? “喜乐?”庙爷爷伸手推推已经开始发呆的她。 发现自己竟沉醉在那张看似无辜的脸庞里,喜乐忙命自己清醒振作。 “因为这里是人间,既是在我们人间,你就得守人间的规矩!”好吧,就当做他不懂吧,她这个懂的人有义务要教教他。 他挑挑眉,“我不守呢?”燕吹笛说过,属于说教类的东西全是狗屁,虽然她长得不像狗,但他还是不能听。 她的气势立即短了三分,“呃……”他若是不想守,天皇老子是也拿他没法子啦。 “我饿了。”解决了她的这个小问题后,嘲风慢条斯理地挽起两袖,并自十指探出锐利的利爪。“你、你……”望着那十只不知有多锋利的爪子,大难临头的喜乐心慌慌地往庙内的一角悄悄退去。 他大步大步地跟上前来,喜乐回头一看,见他的脸色又像吃木鱼时那般骇人,她忙不迭地朝神案跑去,途中还拾起一块蒲团扔向他的脸上,只可惜,螳臂不能挡车,被撕得粉碎的蒲团随即在空气中化为飘飞的尘埃,还令一旁的庙爷爷打了个喷涕。 “你饿了也别吃我呀!”躲到神案下的喜乐,在她被他一把揪出来时,面无血色地对他大叫。 “我饿了一千年了……”因为眼前的猎物又麻烦又多话,一而再地不肯让他顺利地吃下肚,此时的嘲风已经渐渐失去了耐性。 “哪,喝水。”她赶忙把神案上供奉的清水水碗推至他的面前。 他一把扫开,“不喝!” “元宝腊烛香吃不吃?”她又忙着把案上能拿的东西一骨碌地推给他。 他的脸色开始转青,“不吃!”那是鬼类才吃的,想污辱他吗? “啊,我知道了。”在他想张开嘴前,脑中灵光一现的喜乐,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掌心。 “这是做什么?”嘲风纳闷地看她自神案上取来了一只香炉,两手捧着端来他的跟前,然后对着香炉拼命以手扇着香炉所冒出的烟线,一股脑地让那些他闻了就不快的味道全都飘至他的身上。 “给你吃饭啊,你不是食烟火的神兽吗?”他既然是神兽,那他不就应该把香火当作正餐食用吗? “我闻了它一千年也饿了一千年!”他恶狠狠地大叫,伸长了利爪一口气将香炉劈成两半。 “等、等一下……”这下想不出其他办法的喜乐真的慌了手脚了,退无可退地抵在神案边缘,眼看着他一步步逼近。 “不等了,肚子饿!”他欺进她的面前,说着说着又要对她张开嘴。 生死悬于一线之际,她紧闭着眼脱口大喊:“我……我可以要饭给你吃!” 嘲风怔了怔,“要饭?”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到别人家门口乞食。”几乎是躺在神案上的喜乐,冷汗直流地盯着他茫然的表情,“倘若运气好的话,你要吃山珍海味还是美食珍馐都行。”呃,都快没命了,说说谎不为过吧? “当真?”有些心动的他虽然听不太懂,可也对于这种做法感到相当的怀疑。 喜乐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真的……” “好。”他想了半晌,蓦地应了她一应。 “好?”她一脸茫然,“好什么?”大哥,说话不要这么没头没尾的啦。 “要饭去。”嘲风拉起她,一手提着她的衣领,直领着她往庙门走去。 挂在他手上愈听愈不对的喜乐,忙两手扳住庙门不让他拎出去。 “现在?”天黑了耶,谁开门赏她饭吃啊? “现在不行?”嘲风松开手,不满地环着胸看她。 她干脆把事实和谎言全都砸下去,“对,有时间限制的。”管它的呢,万一要完了饭他嫌吃不饱又想吃人了怎么办?反正能拖一时是一时,眼下保命最重要。 “规矩这么多?”他皱了皱好看的剑眉,似乎是很不能接受,不一会儿,他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扭头看向缩在后头看着他们的庙爷爷。 自他眼中读出大大不对劲警报的喜乐,吓白了一张脸赶紧跳至他的面前挥舞着双手阻挡。 “庙爷爷那么老了,吃他不道德啦!”真是……这家伙都不挑食的吗?居然连庙爷爷都想吃。 “我不注重道德的。”燕吹笛只说过他可以随心所欲的去做,又没教过他什么叫道德那类的玩意。 “在我们这里就要讲!”她的两手落在他的胸口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执着要走向庙爷爷的他给推远一点。 “那就先吃你垫垫肚子。”他眸光一转,顿时回到她的身上,磨牙霍霍地朝她逼近。 她慌忙扯开嗓子大叫:“吃了我谁来帮你要饭?”他怎么这样?说着说着箭靶又转回她的身上了。 吃这个不行,啃那个也不可以,已经饿极了的嘲风,脸色马上再阴沉了三分。 他一掌揪住她的脖子抱怨:“你到底想怎么解决我目前肚子饿的状况?”哪来那么多的规矩?吃就是吃,为什么还要这么嗦嗦? “我……”他的肚子饿,这……这干她什么事啊? “快说!”没耐性的嘲风已经开始掐着她的脖子摇晃。 被摇得头昏眼花的喜乐,在满眼金星小鸟齐飞之时,某句话,忽地跳至她几乎快被摇散的脑海里。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好吧,就她了,总比让这个生冷不忌的家伙真的去吃庙爷爷好吧? “喏。”她壮士断腕地伸出一手,撩高了衣袖递至他的面前。 嘲风的双眼焕然一亮,虽然眼前的这只手臂,细瘦无肉,肤色也不白馥诱人,可映在他的眼里,看到的却是十足十的顶级佳肴,一顿,能够塞牙缝救救急的上肉大餐。 在他丝毫不掩饰馋相,迫不及待地张大了嘴想把她啃下去时,她在他的眼窝处示威性地摆上了一只拳头。 她把声音撂得低低的,“警告你,只准含着,不准咬下去。”瘦得有如皮包骨的她已经够可怜的了,她不需要明儿个去乞食时,还断手断脚地去搏取人家的同情。 嘲风抗议地绕高了两眉。 “不要拉倒。”姑娘她在把话说完时,衣袖一拉,手臂收得飞快如电,直在心底勤念土地公公有保佑。 他一把拉住她,两眉紧攒成一条直线,看来像是正在内心交战,犹豫挣扎了许久,最后他不情不愿地对她点了点脑袋,接着拉开了她的衣袖,拉着自己的袖缘拭净了她的手臂后,首先就给她来个试吃。 “唰——”试味道的舌头一路自她的腕间滑曳至她的臂上。 没半点心理准备的喜乐,当下一手紧捉着自己的头发,用力地蜷缩起十只脚指头,整个人像只受惊的猫,拱起了背脊毛发倒竖,感觉她身上的每一个鸡皮疙瘩都因他的举动而起立站好。 她无法克制地上上下下地抚着手臂,“不要用舔的!”这也太恶心了吧? “味道还不错。”嘲风仿佛没听到似的,自顾自地舔了舔嘴巴,接着一把将她搂至怀里抱至庙内一角,坐在地上很认真地打量了她这条手臂哪个部位最好吃后,兴冲冲地拉起她的修长匀衬的的手指,随意用衣袖擦了擦,就这么开始半啃半咬起她的手指。 “记住,只是暂时借给你,不是给你吃的。”生怕他咬着咬着就真的咬下去,喜乐有先见之明地再提醒他一次。 “唔唔……”正忙着的嘲风,模糊不清地应着。 望着啃得一脸傻样的嘲风,极为珍惜地拉着她的手,那张表情心满意足得像是得到了什么宝贝似的,嘴角眉梢都可以看得出他正开心的笑意,她想,任何人看了他的这等模样,恐怕都会被他感染同样的好心情,只可惜,此刻的她的心中并没有像他那般的好心情,要是她明儿个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少了条手臂,她可不知道自己还笑不笑得出来。 “这样就满足了?”庙爷爷蹲在他们俩前面,对于能够啃到一只手就快乐得像在摇尾巴的嘲风,大惑不解地皱着弯弯的白眉。 “爷爷……”帮个忙,别再鼓励他了。 黎明的天际是很淡很淡的粉紫色,渐渐地,掺了点嫣红,后来那抹红晕愈来愈形扩大,缓慢地在东方的山峦上盘绕。早晨的空气很清鲜,枝头的鸟儿吱吱喳喳地在树梢上细语,一线天光自东边的云端射出,冉冉而升的朝霞铺遍了天际,又开始了人间的一日。 七早八早就被拎来大街上,困得睁不开眼的喜乐,边挂在嘲风的手上打呵欠边漫不经心地走着。 好累,好想睡,家家户户都还没起床生火升煮饭呢,这么早要得到啥东西吃? 喜乐再一次地仰起头偷瞥了嘲风一眼,只觉得他那张精神奕奕,写满了跃跃欲试的脸庞,刺目得令她头昏眼花。 嘲风忽地在大街上停下了脚步,东张西望地四下探看了一会,弯下身子来拍拍喜乐的脸蛋。 “饭呢?”她不是说天亮来到大街上就可以吃到饭了? “还在门里。”喜乐伸手指了指某家朱门大户,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开始掂量起街上是否还有别的乞儿。 他晃了晃脑袋,“不懂。” “意思就是你先跟我在这等一下,等他们开门时咱们再去要碗饭来吃。”打量完街上没有比他们起得还要早的乞儿后,她拉着他来到大户门前的最佳乞食位置上等候。 “他们是谁?” “就是住在里面的老爷夫人。”喜乐懒洋洋地蹲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没精神地应着他。 “为什么他们要把东西分给别人吃?”嘲风也跟着在她的身旁蹲下,像个求知若渴的好学生,又再度朝她倒出了一大箩筐的问题。 她紧皱着眉心,“因为他们很好心。” “为什么——” 喜乐一掌捂上他的嘴,“为什么你的问题那么多?”问问问,从昨儿个半夜起就一直问,原本以为天明了他会稍稍休息放过她一下,可问到了早上他还是问,他打哪来的那么多好奇心? “因为不懂。”好不容易找到个能够解答他满肚子疑惑的人,他当然要把握时机尽量发问。 她撩高了白眼,“除了肚子饿了要吃之外,你还懂些什么?” 他诚实地摇首,“不多。” “我想也是。”神界的家教做得实在是太差了点。 她摇摇头,自艾自怜低下头,拉开衣袖看着自己损失惨重的手臂。 回想起昨晚,为了堵起他那张问个不停的大嘴,她可是不只一次主动把手给塞进他的嘴里杜绝噪音,免得吵了庙爷爷睡不好,可今早起来才发现,虽然他昨儿个是有口下留情了,但上头青青紫紫的一大堆痕迹,让她在捏了一把冷汗之余还是很想为自己的不幸遭遇掉泪一番。 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声响,她循音看去,就见蹲在她身旁的嘲风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手臂,满脸馋相的他,正努力地克制不要让自己的口水流出来。 她无力地一巴掌推开他的脸,“拜托你也别表现得那么明显……”他是想等会儿用这一脸吓人的模样把屋里的人都吓跑吗? “他们何时才会开门?”等得不耐的嘲风,整个人趴在门板上,努力地想往门缝里看去。 才想伸手想拉回他,想告诉他要有点耐心的喜乐,在手一碰到他背后的衣衫时,她发现她竟忽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试问,有谁在要饭时穿得还比大富人家还要好?瞧他这一身金光闪闪瑞气千条的打扮,简直就是财神爷座前的金身童子,他全身上下只差不会散放出刺目的金光而已,给他穿着这一身来乞食,是想让他们先吃一顿闭门羹后,再让饿极的他索性救急地把她给啃下腹吗? “把衣服脱了换上这套。”她一手点点他的肩头,忙把出门前庙爷爷替他们带上的包袱打开,自里头拿出了一套庙爷爷的旧衣。 “为什么?”嘲风一手捏着鼻尖,一手拎起那团皱得像是酱菜,外表脏污得早已分辨不出颜色的衣裳。 喜乐哄小孩似的,“因为换上了就会有饭吃。” 很容易骗的嘲风,当下爽快地马上换起了衣裳,三两下就把身上的外衣给脱扔至一旁,在他连里头的衣裳都想脱掉时,她忙阻止他在她眼前把自己个脱个精光,替他把那套旧衣穿上后,她再收拾起一地可以换不少银子的衣裳。 他嫌恶地扯着衣领,“臭臭的。” “再臭也得穿,你要有职业道德。”其实对于庙爷爷那套臭得早该扔的衣裳,她也是不太敢恭维,不过就算是臭,他也得勉强凑合凑合。 “衣着和职业道德有关?”为了吃什么都可以忍耐的嘲风,转眼间脑袋里又塞满了一大堆的疑问。 “当然。”她边说边把他束发的头冠拆掉,弄散了他的发髻后胡乱地拨一拨,“你要是因为穿着而坏了我的生意,那么咱们今天就没饭吃了。” 他的两眼直往上看,“发型也有关?” “整个仪容都会影响到你的乞食量。”她干脆以最现实的结果来提醒他事情的严重性。 受教的嘲风听了后,忙不迭地直向她点头表示明白,而盯着他打量的喜乐,虽然觉得他的打扮都已合格了,可就剩那张脸她无法搞定。面对那张显得虽然不俊帅,可是却富贵逼人,且方正得太过有形的脸庞,她叹了口气,转身在一旁民家所种植的盆栽叶片上抹了抹露水拍湿了他的脸,再弯身倾向前抓了一把大街上的尘泥,专心地为他打扮了起来。 “这里的饭会比较好吃吗?”充满期待的嘲风随她在他的脸上涂涂抹抹,满心满腹想的念的都是之后能够享受到的美食。 “可能吧。”她正挑起一抹黑泥抹过他的鼻尖,“有得吃就不错了,我从不挑食的。”这个行业本来就是靠人脸色吃饭,只要能够喂饱肚子就好了,至于能够吃到什么,倒是其次。 “我也不挑食。”他开心地笑了,孩子似的迫不及待地以两脚踏点着地板。 她欲哭无泪,“我情愿你能挑嘴一点。”现在她只希望和他相处久了,她的下场会比那个被他吃到只剩渣渣的木鱼好一些。 “有动静。”他忽地竖起了双耳,警觉地回首看向身后的大门。 喜乐忙推着他站起,不忘向他叮咛,“里头的人快开门了,记住,待会不要发问,只管照着我的话去做就成,明白?” “明白。”努力学习的嘲风很顺从地对她颔首。 “乖。”她忍不住佳许地拍拍他的头,发现有饭可以吃的时候,他比一条家犬还要听话。 沉重的木门,在他们的期待下缓缓开启,门声吵杂的音律惊走了树梢上的鸟儿,住在大户里头府内总管,在打开门想让人出去打扫时,讶异地看着等在门前的一男一女。 他皱着眉,“这么早就来?”这年头的乞儿怎么愈来愈勤快? “大爷早!”喜乐漾开了一张笑脸,大声洪亮地向他请安,边说还将腰给弯了一半。 “早早早……”总管随意地应着,扬手示意府里的下人去拿些东西来给他们吃。 “鞠躬!”发现同伴闻风不动的她,用力打在他的背上要他跟着一块做,“哈腰!” 嘲风半弯着腰问:“这是专业姿势吗?” “唆。”她以口形示意他别多话,再换了张笑脸低声向总管道歉:“不好意思,他是新来的,还没把规矩学好。” 总管不语地盯审着这个新面孔,在这条大街上住了这么多年,怎么就好像从从没街上见过这张脸孔? “说话呀。”感觉气氛沉闷下来的喜乐,忙以肘撞撞身旁的同伴。 嘲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要说什么?” “说些讨吉利的吉祥话。”喜乐俨然就像名尽责的好老师,按步就班地教起他乞食的方法。 讨吉利的吉祥话? 嘲风直皱着两眉,在心底反复思索着到底该说些什么话才算是人类爱听的吉祥话。不一会儿,他忆起从前蹲在庙檐上时,曾经看过朝中的大臣来庙里进香,那一大堆跟在后头的奉承阿谀的小官们,嘴里都念着些什么? 他挺直了腰杆大声念出:“云起,泱泱大度不变。风涌,万世卓然不灭!”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就是这一类的。 四下无声。 好半天,门里门外的人都静静呆望着这只搞不清楚状况的兽,没有人听得懂他嘴里念的既八股又文诌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抱歉抱歉……”喜乐的脸上堆满了僵笑,一手压着嘲风的头频频向总管致歉。 “我说错了什么你要向他道歉?”自认为说得很好的嘲风,又是一头难解的雾水。 “闭嘴,学着点。”她对他眨眨眼,清了清嗓子后大声地唱颂而出,“恭祝府上合家日日庆欢愉,福禄连连又绵绵,一路福星破荆松,半生寿业随月长,祝福祝寿如蔓枝,月增福禄年增寿!” 当下笑得合不拢嘴的总管,立即扬手差来下人提着府里吃剩的饭菜,在分食给她之余,总管还额外给了一些打赏的赏银给她这嘴甜的乞儿。 “多谢大爷、多谢大爷……”喜乐笑开怀地拉着嘲风一块向他大声致谢,直到门里的人把大门又关上为止。 “为什么你说的行,我的就不成?”人一走,嘲风立即不满地拨开她的手站直了身子向她抗议。“因为你太贴近虚幻层面了,当然不成。”正在点算着手里的碎银有多少的喜乐,笑咪咪地把许久都没有过的收入,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放好。 “不可以虚幻?”怪了,那些说得比他还虚幻的官员们,怎么就能靠这些话一路往上爬? “还严禁现实。”端着饭菜盛得满满的大碗,心情大好的喜乐是有问必有答。 他愈听眉毛愈是打结,“连现实也不行?”怎么向人要个饭,里头也有着这么大的学问? 她朝他伸出一指,“只能是理想。” “规矩真多……”他边说边摇头,赫然发现原来这种行业没有点口舌还真的不行。 “反正花花轿子人抬人,你只要说得动听、诌得恰到好处大概就可以了。”她无所谓地朝他摆摆手,两眼直摆在眼前香喷喷的饭菜上。 他又是一阵喟叹,“太深奥了……” 哪有什么深奥啊? “要来的东西不深奥就行。”她白他一眼,走到角落边坐好,饿乎乎地瞧着就要进到她腹里的美食。 也被香味唤醒了饥饿的嘲风,很快地就来到她的身旁坐下,口水流满地的瞧着那碗乞食得来的成果。 “擦一擦,多难看啊。”喜乐偏首看了他一眼,而后受不了地腾出一手以袖擦拭着他嘴边流出来的口水。 “咕噜。”满脸兴奋的他咽了咽口水。 有先见之明的喜乐,在他就将冲上前一口吃掉她的成果之前,举高了饭碗转过身防范,以免待会这碗饭就全进了这个大胃王的胃里,但,他那双如影随行的视线却像附身的鬼魅一直贴附着她。她忍不住回头,“你真的很饿吗?” 嘲风并没有开口,只是用弃狗般的眼神一瞬也不瞬地瞧着她,令她的心头当下就拉起警报。 不可以,不能这样,这是不公平的。 不要用那种可怜兮兮的模样勾引她的同情心,比起昨儿个才啃掉庙爷爷手中那颗鸡屁股的他,现下她这个饿得快前胸贴后背的女人比他远远还来得可怜。 “我饿了……”他可怜地扁扁嘴,一手悄悄拉着她的衣袖。 柔柔软软的央求声一抵耳里,喜乐就算再怎么有坚持、再怎么饥肠肚饿也立即兵败如山倒,没办法,她无法拒绝这种无辜祈求的目光,谁教她是个女人?天生母爱就泛滥。 “喏。”心痛的喜乐,将手中的饭碗转让至他的手里,再自怀中摸出了一双筷子给他使用。 接过碗后,不太会使用筷子的嘲风,在困难中还是立即狼吞虎咽了起来。 “别吃得那么急……”羡慕得流口水的喜乐边在他耳边叮咛,“喂,记得要留一小口给我!” 望着低头大口猛吃,有如饿死鬼投胎的男人,心痛得在淌血的喜乐忽地感伤了起来。 看样子,她今天得多到几个地方乞食,不然给他秋风扫落叶地一扫,她和庙爷爷怎会有得吃?唉,亏大了,日子本就够难过的了,连自己都喂不饱了,现下还多了一口跟她抢饭吃的神兽,往后她的日子是要怎么挨? 暖暖春风艳艳地吹过,清晨的大街上,除了嘲风的进食声外,渐渐地也加入了许多早起人们所制造出的热闹声响,天色大亮,一日复始。 过了不久后,喜乐大惊失色的尖叫突然暴吼而出。 “你有没有搞错?竟然连碗公和筷子都吞下去?快把它吐出来!” “嗝。” 没有?他不在? 他是上哪去了,又怎能够离开这里? 站在庙檐上的祝融,百般不可思议地瞧着檐上涂染了七彩的嘲风兽,发现这里的嘲风兽和其他地方的都一样,全都失去了元神,只剩个空了的躯壳。 他不置信地弯下身探出一掌,将铸融在檐上的兽身摘下,捧在手中再怎么看,再怎么翻找,仍旧是找不到它原本主人的踪迹,一气之下,他两掌用力一合,怒极攻心地将它击成了碎片。 他已记不清,自天火那夜后,这是第几个他所找到的空壳子。 在那一个奇幻多彩的夜晚,被排距在远方的他自黑暗中醒来,感觉到人间千年来用来防止他擅自入侵的强大保护力量消失了,使得长年流浪在人们居住地以外的他,再度获得了可以恣意行动的自由,急于想与嘲风继续数百年之前一战的他,趁此良机跑过无数城镇,找遍了大街小巷寻找宿敌,可是,他却找不到千年来的对头冤家。 几寻不遇,累积在他腹中的滔滔烈焰已是数之不清。百年前之战犹未分出个高下,嘲风怎可以就这么弃守他的岗位?嘲风是想逃避吗?那么这百年来他被困囿在黑暗中的等待算什么?他这颗急于一雪前耻的心情又该怎么办? “嘲风——”义愤填膺,愤涛难平的祝融,扯开了嗓子在檐上朝天大叫,震耳欲隆的咆吼声,霎时震掀了数座民房的屋顶,余韵刺耳袅袅。 近处的黯色里,一道男音即时阻止了他继续暴吼。 “回去。”就着月色的照耀,轩辕岳的身影出现在同一座檐上。 祝融猛然回首一看,在看清来者后,脸上清楚的失落掩不住,他紧咬着牙瞪视着这名一看就知道是坏事者的男子。 “回去你该待的地方。”轩辕岳在站定了脚步后,再次出声驱赶着他。 “嘲风呢?”祝融丝毫不把他看在眼底,只心急于他所想找的人。 轩辕岳冷淡地道:“他逃了。” “逃去哪?” “我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不只是祝融到处都找不到他,听师父说,神界也派出了巡守天将四处在找他,可截至目前为止,尚无人知道他的下落。 “为何嘲风能擅离本位?”又愤又恼之际,大步大步地踏踩着屋檐,将檐面踩出数个泄愤的大洞。 轩辕岳木然地瞧着他的行径,“不知道。” 他扬声震吼:“不知道不知道,你这个凡人什么也不知道!”亏他还是皇辅迟一手**出来的,可脑袋却死板得连这一点小消息都不清楚。 吼声方歇,难捺燥意的祝融摊开了双掌,自掌中燃起丛丛艳丽的炼火,振手一击,就将近处的一座民宅击中燃烧,太过燎炽的烈火还波及了两旁的宅子。 “住手。”轩辕岳在他又将苗头对准了其他处民宅前,腾身跃至他的面前企图阻止他。 “凭你也配跟我动手?”他倨傲地扬高了下颔,“叫你的师兄燕吹笛来,或许我还会考虑考虑。”轩辕岳隐忍地握紧了拳心,“回去。” “不回去你又能拿我如何?”祝融狂讪地笑问,边问还边动手再烧毁了几幢民房。 忍无可忍之下,轩辕岳道袍一翻,双掌合什急念起咒,霎那间东风飒来,狂云漫卷,他拼尽所有的力气震喝一声,掌中所结手印齐断,来势凶猛飒急的厉风随即将所有的火花全都给卷了去,飞湮尽熄。 “不如何。”他慢条斯理地答来,转眼间又重振旗鼓地扬高一手再结起另一印。 没半分畏惧的祝融挑眉睨着他,“你想做什么?” “收了你!”轩辕岳忽地发难,当空一跃,手中之印以金刚猛虎之姿噬咬而去,而有招接招的祝融,只是笑笑地将身后的袍布一掀,临空掀起一壁火墙将猛虎给烧毁于无。 “我乃火神,凭你一界凡人也想收我?”他讥嘲地谩笑着,“去照照镜子吧。”自不量力,让他三分颜色就想开染房? 两脚方落于檐上的轩辕岳不理会他的话,本还想一鼓作气地继续上前拿下他,可已不想再与他斗法的祝融却一口气地纵了十来处的火,让忧于百姓之危的轩辕岳瞬间转移了目标,反急于先去搭救无辜的百姓。 天空划出一道灿灿如昼的火线,忙于灭火的轩辕岳抬起头来,就见又到他处去寻找嘲风的祝融,已踩着火云离去。在将最后一丝火星拍熄后,轩辕岳不甘地紧握着拳心,目送祝融滑曳过城外的昏沉暗处。 正在暗想此时追去已来不及的轩辕岳,不意两耳一竖,听出了在这个月夜里,刻意潜藏在暗处中隔山观虎斗的足音。 他缓缓回过身来,“你们没听到风声吗?” 月光下,未止的风势将他的衣袂吹扬得翩翩散飞,除去寂寂的风拂衣袂声外,并无其他人影人声。 “猎鬼祭已经开始了,还敢擅闯阳间?”轩辕岳的双眼紧紧锁住檐上的一角,暗暗地在拳心中蓄满手劲。 “杀子一人,还子三千!”隐匿在檐角阴影墨黑之处的鬼差们,露出了尖牙利爪,穷凶恶极地迎面朝他扑来。 无声无息的金刚印,在他们一涌而上时正中了为首的鬼差,不打算放过他们的轩辕岳,飞快地设了结界后便开始收网擒鬼,一张张封咒漫天飞舞,然而就在中咒的鬼差一一倒下的之际,他听见了一阵极为细微的耳语,托着风儿正要传达至远方。 轩辕岳倏然明白了他们是想把求援的讯息传送出去,他猛力地揪过一只嘴角涎着黑血的鬼差,在鬼差胸口使劲地击出一掌,让他终止了颂念的内容。 “你们刚才说什么?六阴差?”隐约只听到一半的轩辕岳紧紧揪着他,“他们也来了?”他们口中的六阴差,不会是阴后所派出的那六位镇守阴界的大将吧? 受他一击已翻眼晕过去的鬼差,在他用劲摇撼下复而又清醒过来,但却倔着口怎么也不肯说。轩辕岳震声大喝,指尖紧紧掐进他的颈里,“说!” “已经……上路了……”禁不住这等疼痛的鬼差,孱喘地吐着一口接一口的黑血,断断续续地把话吐出口。 甚为震惊的轩辕岳松开了他,不置信地张大了双眼。 六阴差已经来人间了?难道阴后暗缈真将如她所誓,要以三千人间之子血祭暗响?倘若这是真的,那人间岂不是将有一场浩劫? 低低的呻吟声拉回了他的神智,低头一看,未死的鬼差们正竭力地想爬离檐上,他将十指交握猛力一握,刹那间就让奄奄一息的鬼差们全都魂飞魄散化为乌有,夜风一吹,带着血腥味的森凉冥意,便四处飞散在风里。 指尖,还滴着缕缕黑血,气息渐缓的轩辕岳仰起头,环首四顾着沐浴在月光下的城市,那分自天火发生起就充满了心头的不安感,又再次地缓缓爬上了他的心版。 少了为凡间镇邪除厄的嘲风兽,不要说整座皇城岌岌可危,就连人间也将难幸免于难,他若是不及时找回嘲风兽,那么今年的春季,不只将会是野火燎原的一季,还会是鬼魅四窜的一季。 03 是火的味道。 睡得很不安稳的嘲风,浅寐中,焦焚燃烧的气味隐约飘掠过他的鼻尖,分辨出那是什么味道后,他倏然睁开双眼,一骨碌地自地上的草席跃起,戒备地蹲屈着双腿、拱身仰首,俨然一副严阵以待的备战姿势。 破庙内安安静静的,偶尔传来一阵阵庙爷爷的打鼾声,睡在庙里内院的喜乐依旧安睡着,四下探看,只除了门外泛着微红的天色有些古怪外,夜色如昔。 愈看愈觉得外头天色不对劲的嘲风,轻手轻脚地起了身步出庙外,提气跃至庙檐上扬首四眺,在他顶上的天际,月儿十五,圆润莹亮,但色泽却血艳鲜红得慑人,他皱了皱眉,踮高了双脚眺向远方后,随即知晓了他会夜半惊醒的由来。 出事了。 由远方的隐隐的火光可看出,某地正遭火焚之劫,风中零落飘散过来的火星味,隐约透露着某种令他熟悉不已的气味,而这份气味,在勾撩起他某种想念的记忆时,也在他脑海里提醒着他,久远以前被他镇封在人间之外的祝融,又再次跨越了人间的界限。 心下,有股直想赶至受火劫之苦的现场镇退祝融肆虐的冲动,可就在他正想身随意动准备提起脚步之时,他又愕然止住脚步,猛然想起自己已不再是固守檐上的守护神兽,现在的他,不是神差不是嘲风兽,他的名字唤作嘲风,只是居住在凡间的一个凡人而已。 怔住脚步的他,寂然呆立在檐上,怅然的感觉兜头朝他罩下,在那一瞬间,他不知自己是若有所失,还是因此而松了口气。 默然无言的他抬起自己的双手,仔仔细细地看着它,十指可张可握,只要伸手探向天际,月光可从指隙间轻轻筛漏;而这副身躯,轻盈且可自在由他行动,不必再受限于庙檐一角;除了人身之外,他还有了一张七彩兽面以外的脸庞。这些,皆是他从前不曾有过的,也是他一直所渴望的,现下若是要他抛弃目前所拥有的,再当回以往蹲踞在檐上的嘲风兽,他办不到。 可是他无法否认心头还是有份难以言喻的失落感,一直以来,他就是将责任扛在肩头上蹲踞着的,一下子要他摆脱这份浓重责任感,还真不是说放就能放,他总是要一再地反复告诉自己,他已经脱离檐上之兽的身份了,反正他这个守护的位子,迟早神界也会找到帮手来取代,他又何需再和从前一样去为那些凡人的安危担心?目前的他只要坚守他的选择,安安分分地当个人间之人,不需再去为了那些责任感为人间日夜烦心。 稍稍拉回眺望远处的双眼,将目光挪至小庙不远处的大街小巷上后,嘲风在檐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寂静的大街在月光下的每一份光景。 来到人间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这是他目前对人间最大的感想。 以前初到人间之时,他是个待在门缝外看门道的门外汉,他不知人间不是如他想象中那么简单的,自从有了个领他入门的喜乐后,他逐渐对人间和人生开始改观。 每天,喜乐会对他说很多话,对他说那些有关于人间的琐事,听她说,人生是一趟又甜又苦又酸又辣的旅程,问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滋味,她答,因为这一生会遇见很多人,会发生许多不在预料内的事。 他听得都神往了。 失去希望后,他又有了一个新的“想象”可以揣捧在怀抱里。 但人间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真要体会人生,还得一步步慢慢来,因为,在这个人世间有太多太多的人,太多不同的人心和面貌,无法一统也无法一概而论,更找不出个模式或是规矩来,他若真想明白,还得一一地前去见识过。 日日跟在喜乐的身后,他见识到了许多不曾在檐上看过的人等,他曾跟着喜乐走过商家小贩林立的货街,看着来自大江南北的商人们杂聚在街上,拉大了嗓音、叫红了脖子地一声声招徕着顾客,在他们之中,有高有矮,有着异于平时所见之人种的轮廓,还操着不同的语言或口音,虽然他们的外观看起来截然不同,但脸上的笑容却是相同的,都是充满了阳光和活力,让人看了也不知不觉地被感染了朝气蓬勃的感觉。 他也曾在前去乞食时不意经过满是红袖招的花街,他记得那条空气中漾满了花粉和姻脂香气的大街,家家户户的门里楼上,一个个艳丽又妖娆的女子们,迎风吟唱着挑逗慵懒曲调,她们的眼特别媚,水汪汪的,像一潭潭流荡的水泽似的,套句经过路人所说的话,这叫烟视媚行,但他只觉得她们像是一朵朵垂着颈子有气无力的花儿,必须倚着墙才能站立。 愈是看得多,他愈是发现每件人事物,因为人心的缘故,在每个人眼中的评价皆不尽相同,他因此而无法克制地喜欢上人间,他不想离开这个对他来说,每一天都充满新鲜好奇的花花世界,因为他总是认为自己更了解了人间一分时,却又觉得自己更懵懂了些,当他认为他看清楚了所谓人生时,可层层团团的疑惑,又会像云朵笼罩住他。这个人间,随时在变,时时刻刻都有着它不同的样貌,若是之前他会以桂花糖来形容它,那么,现在他会以百味杂陈来大略统述。 它像个密密麻麻塞满了宝物的百宝箱,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他想,他可能得花上无数的时间才能将它看尽。 细微的声响忽地传至他敏锐的耳里,他怔了怔,连忙竖起了双耳倾听,他听见了许许多多隐匿在风中的足音,当他站起身眺向音源,意外地发现了在月下,许多鬼差正绕过了他所处的这座城镇,朝另一座比这里更大的城镇前行中。 夜风习习,留神细听的话,便可听见鬼魅们在风中低吟地传唱着,杀予三千,还予一人。 他是听说过阴界殿下暗响遭皇甫迟剜心祭天之事,也听说过鬼后立誓复仇,但,那又如何?而今他的职责已不在,阴间的鬼差们是否会依鬼后之命来人间索命报仇,那些都已不是他能在乎之事了。 “嘲风?”喜乐带着睡意的声音,打破了一夜的幽静自檐底下传来。 嘲风收回了纷乱的思绪,回过神低首看着站在下方仰望着他的喜乐,看她找来了一座梯子搭上屋檐,一步步地拾阶也爬上庙檐来。 “三更半夜你在看什么?”她小心地爬至他的身边坐下,颇好奇他大半夜的不睡上房顶来做什么。 他想了很久,“我饿了。” 又饿?临睡前他不是才从庙爷爷那边拿了颗馒头来啃吗? “我只剩两颗梅干。”她轻声长叹,在袖里摸索了一会,递了颗今天讨到的梅干给他,“喏,一人一颗。” 嘲风随即面色一改,眉开眼笑地挨在她的身旁坐下,两指拈来了梅干后就张开了招牌大嘴想往嘴里送。 “不是用吞的。”摸透他习性的喜乐,扬起手轻敲着他的额际指正,耐心地指导他正确的食用方式,“含着,别吞也别去嚼它。” “酸酸的。”照她的话去做后,他皱紧了一张脸。 “吃了可以生津,也可以治胀气助消化。”她轻轻拍抚着整个人都缩成一团的他,顺抚着他的背脊直至他适应那股沁颊的酸味。 “我没有胀气。”愈吃愈觉得新鲜的嘲风,边说边咬起梅肉。 她百分百同意,“当然。”连木鱼、碗公都可以啃了,他哪有可能会消化不良? “好吃。”吃出个中滋味后,他又再度漾开了爽朗的笑容。 “你何时要走?”喜乐一手撑着面颊,偏首看着他孩子气的笑颜。 “不知道。”一时半刻间,他并没有离开的打算。 “可不可以大概订个日期给我?”虽然几日相处下来,她是有点舍不得他这种只要吃到东西后,就会露出的呆呆傻傻的笑容,可是她也必须得考量到某些现实的问题。 “你急着赶我走?”他有些伤心地瞅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转瞬间消失无踪。 她说得十分感慨,“我快被你吃垮了。”多亏这名大食客,现在她是每天几乎都泡在大街上工作,自小到大,她从没要饭要得如此辛苦过。 嘲风忙不迭地向她示诚,“我并没有吃很多,我有克制了。”换作从前的话,他是连一整头山猪都可以直接吞下腹,哪会像现在一样乖乖地以碗来克制食量? “是啊,你只是一口也不分给我。”托他之福,她每天要来的饭全都让给他,而她自己则靠庙爷爷好心地救济她。 他马上做出决定,“明天起分你一半。” “明天起你离开这里如何?”治标不能治本哪。 “可是我喜欢你的手指头,我不离开你好不好?”他依依不舍地拉起她的小手,很留恋地看着时常啃咬的美丽小指。 喜乐听得头痛万分,“你少喜欢我一点好不好?”每次说不通他就摆出一副小孩子的赖皮模样,而她偏偏又是个超级心软的女人,啧,这只兽专会找她的罩门。 “你是我来到人间第一个喜欢的人。”她和燕吹笛他们不一样,不会把他给踢下山,反而好心地每天止他的饿,还让他渐渐认识了人间。 只可惜,喜乐听了并没有因此而心花怒放,或是心头暖洋洋的,依她看,只要是谁给他吃的,恐怕他谁都会喜欢。 她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不想家吗?”离家这么久,他总会思念他的家人吧? “不想。”他毫不犹豫地应着,脸上的神情显得很僵硬。 “你家人待你不好吗?”听他答得那么快那么不留情,喜乐霎时被他勾出一箩筐的担心。 他沉默了很久,两手的十指紧紧交握着,不一会又松开,像是找不到一个可以令他安定的姿势,令她的眉心跟随着他的动作,时而疏散、时而紧绷,如同飘萍起伏不定。 “我没有家人。”就在喜乐以为他不会开口对她说时,他寂寞的话音,悄悄逸进夜晚拌着花香味的空气里。 “你不是有八个兄弟?”若他真是神兽,她也是没记错传说的话,那么不是龙生九子吗?其他的八子呢? 他落寞地摇着头,“我没见过他们。” 长久以来,他就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没见过父母,也不曾和兄弟们见过面,在他因漫长无边的生命而备感孤寂之时,没人陪他解闷说笑话,也没有人会和他同处于同一座檐上陪陪他,当然,没有人关心他,也不会有人在乎他,他只是一座雕像,一座在人们眼中没有喜怒哀乐的兽形雕像,人们除了在朝他祈愿之外,自是不会贴进他的心房,问他到底需要些什么? 自他有记忆以来,他的世界,便一直是座孤城,一座,无法托诉,无人聆听心衷的寂寞堡垒。 “就……就当我没问吧。”见他整个人都弯下了身子,眼中写满了委屈之情,喜乐忙拍抚着他,“不愉快的事,就把它给忘了,不要想太多。” 他羡慕地看着她,“庙爷爷是你的家人吗?” “不是。”她笑了笑,“他是这里的庙祝,大概在我十岁的时候,他收养了我,自此以后我就把他视为自己的亲人。” “这座庙怎会这么破败?”嘲风点了点头,环顾四周了一会,把梗在他心头很久的疑问一并问出。 说到这一点,就轮到喜乐开始喟叹。 “近年来,时局不是很稳定,因此百姓们更是仰赖神明上苍。”她垂下头盯着檐上映着月光的鳞鳞屋檐,“以往百姓常来这上香求神,可自皇城里出现了个名叫皇辅迟的国师后,大部分的百姓就抛弃了原本的信仰,全心全意地相信起那名听说是法力无边的国师,我们这里就渐渐变得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皇辅迟?听见耳熟的名字后,嘲风顿时张大了双眼。 “你听过皇辅迟这个人吗?”一直认为他是来自皇城的喜乐,趁机向他打探打探。 他的神情显得有些不自在,“听过。” “他真的有神法吗?”听人说,国师能祈福祈雨,避灾避祸,以前还曾经亲镇过水患,种种谣传把他炫染成神力无边的偶像,就不知他是否真有人们传唱得那么神。 “他……”嘲风犹豫了很久,“不是好人。” “喔。”喜乐顿了顿,明白七分地止住了口不再问。 两人之间的交谈停顿了一会后,嘲风回想起他们先前在讨论的问题是什么。 “你真的希望我离开吗?”每天都跟她的身后到处跑,现下突然要他离开,他还真有点无所适从。 她不抱半点期望,“你会听我的话吗?”他简直就是个刚出生的雏鸟,见到的第一个人,就会被当成是他的亲人,而进一步地被他给依赖。 他偏头想了一会,掩去了眼底的精光,“如果我离开这里,我可以去吃别人吗?”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受惊的喜乐霎时跳了起来,连忙再次给他灌输正确的吃食观念,“听着,不可以吃人,绝对不行!” “一口也不能吃?”他两手环着胸,一脸的为难。 她说得斩钉截铁:“半口也不成!” “顶多我不挑像庙爷爷那么老的。”他还给她讨价还价的空间,算是优待她。 “不管是老是小是瘦是胖都不能吃,这是规矩!”喜乐才不理会他的胡言,一把揪紧了他的衣领,面对面地告戒他。 “啧,又是规矩?”已经听惯了一大堆规矩的嘲风不耐地扁着嘴。 “对。” 他干脆两掌一拍,“那我还是留在这里好了,至少饿了时我还可以啃你。” 啊,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喜乐空洞地眨眨眼,盛在她面前的,是嘲风那一张笑得心满意足的特大号笑脸。 自作孽啊…… 不知不觉发现她竟掘个坑让自个儿跳后,喜乐哀声叹气地靠在他的胸前自我忏悔。 “啊,吃掉了。”嘲风忽然出声叫着。 她抬起头来,微扬着眉,“你连子也吞进去了?”可以想象得到,这绝对是他会做的事。 “嗯。”意犹未尽的他期待地看着她,“我还可以再吃吗?” “没办法,没有了。”她边说边把刚才的那颗梅干丢入自己的嘴里,免得他又要来跟她抢。 “这里还有一颗。”他挑了挑眉,俯身凑进她的面前,微偏着面颊吻上她的小嘴,趁她犹在愕然时,飞快地自她口中卷走了战利品。 “你……”恍然回过神的喜乐,掩着嘴说得结结巴巴的,“你你你……” “好吃。”嘲风舔舔嘴角,饶有余味地漾出一抹迷人的笑意。 瞠目结舌的喜乐,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直愣愣地瞧着他一派开心的模样。 她的初吻,就这样被吃掉了。 喜乐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 朝阳灿灿,城隍庙前大街上人潮正炽,一早就照规定来到街上的她,并没有像以往一般的等在民宅前,反而在街旁的角落,与一个个正落力招徕来往行人乞讨的乞民门坐在一块。 她拿了根竹筷,有一没一下地轻敲着碗沿,抑扬有致的音韵叮叮咚咚的,但那清脆的声响掺入了周遭的吵杂后,就显得太过微弱,相较于在她两旁叫街丐们脸上堆满了笑容,吆喝一声接一声、贺喜祝福一句接一句,她这个只坐在地上敲着饭碗的乞儿,就显得过于安静了点。 今日她会来这,是有原因的。 乞丐按其乞讨的方式,可以分为文行及武行,每行又可以再细分为许多类别,例如武行有叫街丐、铁头丐、拉头丐、蛇丐。而文行则有响丐、吹竹筒丐、诗丐等等,但也有像她这种不属文也不武的乞儿,依帮会规定,像她这种不属二类的乞儿,每月固定十五日得和叫街丐更换职位在大街上叫街行乞,十五日后才得照帮会的规矩登门乞讨。 虽然乞丐不算是一门真正的职业,但却是她自出生起就落在她头上不容更改的身份。说实话,她也不愿一生来就为乞丐的,但她的历代先祖,代代皆为十类等乞民,十代以来这个阶级皆不曾变过,且乞民这个身份无论经过几代也无法改变,于是就注定了她这一生的职业,即使,她十分想跨离乞民这个身份,但碍于朝廷订的等级规矩,就算她想跳离,也永不能翻身。 “喜乐,你还没睡醒吗?”算是街上老资格的祝丰年,伸手推了推她,终于发现了身边异常安静的小乞儿眼神迷迷蒙蒙的。 “嗯。”眼前都是嘲风那张笑咪咪脸庞的喜乐,边敲着碗边应着他。 “别净是发呆,你也动动嘴皮子呀,银子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她是来做生意的,要是再继续发呆下去,恐怕她今天就没有进账了。 “今儿个没心情。”满心郁闷的她,怎么也没办法把昨晚的震撼给自脑海里驱逐出境。 “怎么啦?”祝丰年担心地抚着她的额,“病了?” 喜乐先是朝他摇摇头,再微偏过脸庞,朝自己身后努努嘴。 按着她的指示看去,在她身后,正巧有个不分日夜皆巴赖着她不放,目前正与她背对背、亲匿地贴坐在一起的嘲风。 “我从刚才就一直想问你。”祝丰年忍不住地压低了嗓,“这个紧紧跟在你屁股后头的小子是谁?”赶也赶不走,拉也拉不开,一个大男人跟个女人紧贴在一起,这成何体统? 她的小脸微微抹上一层绯红,“食客。”什么都吃,连她的吻也可以吃了的大胃王。 他不解地搔搔发,“连自己都喂不饱了,你还养食客?” “没办法,情势所逼。”她也不愿意啊。 此时坐在他们身后的嘲风,忽然冒出诡异的笑音,“呵,呵呵呵……” “他……”祝丰年顿了顿,怕怕地指着正两手捧着书边看边怪笑的他。 喜乐已经见怪不怪,“没什么,他只是看得很开心。”她已经放弃去干涉他个人的看书习性。 “哈哈,哈哈哈……”说着说着嘲风又自口中蹦出一串招人注目的响亮笑声。 她朝后用力拍拍他的头,“克制点。”他是真想把街上的路人都吓跑吗? “我……我换个地方好了,这里留给你们,祝你生意兴隆。”发现继续待在这,今日恐将没什么收入的祝丰年,勤快地把占到的好位置全都让给他们。 “不送。”已经不想挣扎的喜乐,抬起一手恭送他,并在心底默默计算嘲风一早已经吓走了多少同行。 “喜乐、喜乐……”看书看到精采处的嘲风,急急捧着书凑到她的身边想和她一块分享里头的笑点。 “我不识字。”她拍拍他的脸庞,半哄半推地把他藏至身后,“乖,你自己慢慢看。” 在嘲风又安分地窝回她的身后之后,她抬首看了看刺眼的朝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近来,自这个乐天派的大胃王出现后,她似乎就愈来愈常出现仰天长叹这个动作,这让她不禁要怀疑,身后的这只兽是老天刻意把他扔下来克她的。记得庙爷爷曾说过什么?他是神界的瑞兽,不但可以消灾除祸,还……象征吉祥? 吉祥个头啦,说是灾难还差不多,都因他,她的人缘是愈来愈不好了,一个早上坐在她旁的同行们,不是离他们离得远远的,就是都以怪异的眼光瞅着她。 若是说到代表威严?那也太牵强了,那只兽最会的就是没半点神兽的形象跟她喊肚子饿。 “哇哈哈哈!”惊天动地的狂笑声忽地如响雷般在她身后骤起。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正在满脑子漫想的她,连忙回过身来朝路经她面前被吓着的路人们赔不是。 被嘲风笑声吓到的路人们,在纷纷把目光投射至一脸尴尬的喜乐身上,不约而同地皆避开了她前头的道路,让她晦暗的脸色顿时更添三分青惨。 在心头一叹再叹的喜乐,在意识到今儿个可能就将饿肚皮的严重性后,她哀怨地回首瞧了瞧窝在她的身后正用功地在读书的嘲风,不一会儿,她的视线自他会感染人的笑脸上挪开,渐渐往下降至他手上那本听说是同类给他的一本书,书名叫……叫什么来着? 对了,他好像说过,书名叫《人间五百年之怪现状》。 这么怪的书名,到底是他的哪个同类写的啊? 嘲风会突然如此用功读书,全是因为今早在出门前,她向他讲解了有关为何她会沦为丐之事,他一听说人间之人除了士农工商之外还有分等级,像是她这个乞儿就是最后一类等的十等丐,他就兴冲冲地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大堆的书,说是要找找他们神界有无像人间一样有分等级,他想看看自个儿又是被分到哪一级,结果他找着找着,他虽是找到了他的等级,他还找着了更多有关于人间的书,到了后来,他就俨然一副欲罢不能之势地一本接着一本直看下去,说他要先充实自己的知识,好能更彻底的了解人间。 一根竹棒忽地直**她的碗里,猛然清脆一声,碗裂的声音渗入了街道上的吵杂中。 喜乐慢吞吞地回过头来,一见来者是何人后,她叹了口气,垂下螓首默不作声地收拾着自己的碎碗。 “我听说,你最近要饭要得挺勤快的?”横行庙街一带的乞丐头子赵碧山,心底甚不是滋味地看着她与她身后的男人。 喜乐的面色丝毫无改,“你听错了。”她家多一口吃饭的,不努力点怎么行? 他两眼直射向手里捧着书的男人,眼中丝毫不掩妒意。 “他是你养的小白脸?”近来关于她的风声可多了,传闻已高达**种,但过半数都是与她身后的男人有关。 她叹了口气,“只是亲戚。”也不知是哪个嘴碎的人去告密,惹来了赵碧山后,看样子今天的日子会很难过了。 “我从没见过他这个人。”赵碧山以竹棒戳戳嘲风的背脊,脑海中怎么也找不到有关这个陌生客的记忆。 “他是我的远房表哥,家乡闹旱,他特地来县城投亲的。”她飞快地拉下他的竹棒,免得这个举动会惹怒了嘲风,同时为求能快点脱身,她索性替嘲风编派起身世。 将她保护性意味浓厚的举动看在眼里后,赵碧山的唇边扬起一抹笑,弯下了腰朝她伸出一掌。她瞪着他的掌心,“这是什么意思?” 五指朝她勾了勾,“按帮会规矩,凡是新入行的,都得先交上人头税。” “我没钱。”都快养不起嘲风了,她哪来的余钱可交什么人头税? “没钱……”早就想把她卖给大户人家的赵碧山,以指勾起她的下颌,语带暧昧地朝她挑着眉,“你可以拿自己来抵。” 喜乐扳着脸推开他的手,“我不卖。”都这么多年了,他就不能换个对象吗? 遭人拒绝后,他凶蛮地拧起眉,“那就把钱交出来!” 她冷冷一笑,“你干脆给我一根绳子吊了我还比较快。”都是在街上混饭吃的,装凶悍、扮土匪就可以充老大啊?说到底,他不也只是个乞丐?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赵碧得意地拉高了嘴角,先是朝身后的两个跟班弹弹指后,再伸出一手想强行拉起喜乐。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抵达喜乐的臂膀之际,嘲风忽地回过头,朝他的五指张大了嘴,两排闪亮的白牙,在日光下闪烁刺目,不但吓退了两个想上前拉开他的小跟班,也把赵碧山吓得一愣一愣的。 “你……你做什么?”五只手指头险险被咬掉的赵碧山,急忙地收回手后,惊魂甫定地拍着自己的胸口。 “吃饭的时间到了吗?”嘲风淡瞥他一眼,没理会他,只是探首至喜乐的肩旁认真地问着。 她翻翻白眼,“还没有。”就知道他满脑子只有吃的。 嘲风瞧了瞧眼前影响他看书,同时也扰得喜乐心绪不平的赵碧山,再看了看赵碧山他身后的两个跟班后,他毫不掩饰肚子饿地向喜乐请教。 “我可以吃他们吗?”虽然看起来一点都不美味,但,他也是可以将就着点。 喜乐严正地朝他摇首,“虽然我很赞成,但,还是不可以。” “新来的!”遭人冷落的赵碧山,很快地就找回场面主导权,把掌朝嘲风的面前一摊,“把钱交出来,这是规矩!” 嘲风烦躁地皱起眉,“一大箩筐的规矩……”怎么他来人间后,就有一箩筐的人要他守规矩?燕吹笛不都说那只是狗屁了吗? “别理他。”想息事宁人以免引起更大风波的喜乐,还没拉住他,他便已站起身,“嘲风……” 搁下手中的书站起身后,身形魁伟的嘲风,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足足矮了他两节的赵碧山,盯审了赵碧山半晌后,两道冷气,不屑地自他的鼻尖噌出。 赵碧山咽了咽唾沫,“呃……”方才他蹲坐在地上时,不是挺不起眼的吗?怎突成了个大块头?“你刚刚说什么?规矩?”嘲风眯细了一双盯着猎物的眼,朝他弯低了腰,语带不善地以指戳着他的胸口。 他连忙退了两步,“没、没什么……” “确定?”嘲风一把提起他的衣领,将他拎回面前后,亮出一口白牙地打量着他身上可食的部位。 “确定确定……”被他看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的赵碧山,连忙想自他那看起来就骇人的白牙下逃开。 嘲风满意地放开他,“很好。”他学到了,原来只要照着书里所说的装凶一点,这样就不会有人来要求他守什么规矩了,好,往后就照着办。 “别动不动就把你的兽性露出来。”当他威威风风地回到她身旁坐下时,喜乐不高兴地皱紧了眉心。 “因为我不想守他的规矩。”他将扔在地上的书拾起拍了拍,又再度熟练地挨在她的身旁坐好。“我的为何你就守?”这些日子来她说什么他就照做,乖得跟个什么似的,怎么在别人面前就不同了? 他眉开眼笑的,“因为你和他们不同。” “搞不懂你在想些什么。”她摇摇头,不怎么想去理清他的脑袋是怎么转的。 “喜乐。”嘲风轻扯着她的衣袖,对于方才听到的话实在是有所不解,“他刚刚说我是你养的小白脸?” 她伸指弹了弹他的额际,“不要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他的坏毛病,就是太容易相信于人。 “我问你。”他将她扳过身,严肃正经地将她瞧过一回后慎重地问,“养小白脸的人……不通常都是女人吗?”他记得书上是这样写的。 她看看自己再看看他,“是啊。”这有什么好怀疑的? 这就是他疑惑的重点了,“我怎么看不出你有半点女人该有的德性?”前看后看,她就是跟书里的仕女或是所见过的闺秀们截然不同,在她身上,不只是找不着所谓的女人味,她还因严重发育不良和外观不够美观,而看不出女人该有的模样。 “啪!”火辣辣的巴掌,在下一刻立即袭上他欠揍的面颊。 一手捂着脸的嘲风,呆愣愣地瞧着她霎时风云变色、漾满了忿红云霞的玉容,好半天,他才呐呐地应道。 “我看出来了……” “放……放开我!”被人强行押来小溪旁的喜乐,在看到那深度足以淹死她的小溪时,再一次地扯开了嗓子大叫。 “洗澡!”嘲风不理会她的抗议,更是将不肯前进的她推至溪畔,并边说边挽起自己的两袖。 她瞪着清澈映人的水面直发抖,两手紧紧攀抱着他不肯放开。 “不洗!”她也不过是身上的衣裳脏了点,但她都说过那是因为职业需要了,又不是因她没有洗澡的缘故,她可是每日都有照庙爷爷的指示到庙后的水井打水净身,她为何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剌剌地来到野地洗给别人看? “给我洗……”粗鲁的嘲风一把拎起她的衣领,蹲在岸旁将挣扎不休的她给直接浸至小溪里。 “爷爷救命啊——”她骇白了一张脸,忙不迭想呼援,但他却一把将她给按至水底,“咕噜咕噜……” 方透出新芽的柳叶迎风摇曳,正午明灿的日光,自新绿得有如嫩绸的碧柳间迎风闪烁,波滟鳞鳞的溪面光影四射,春风一吹,吹动了一池春水。 自在大街上被她以一记巴掌打通了脑袋后,心中顿有所悟的嘲风,二话不说地拉着她离开了做生意的街头,带她直奔城外不远处的这条小溪,在找着了较为隐蔽之处后,他便打算将看起来半点女人娇态也无的她,在剥光了衣裳后浸至水里,用力洗出他要的美感。 但在他的另一边脸颊也挨了巴掌后,他终于体认到剥光了她衣裳,或许是真的不可行,于是他便心意一改,决定凑合凑合着连人带衣一块下去洗。 “咳咳,咳咳咳……”终于被人拉出水面换气的喜乐,努力呛咳之余不忘向他兴师,“你想淹死我啊?”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抱怨她抢了他的早饭后,又没让他吃到午饭吗? “别乱动。”忙得满头大汗的嘲风,一手按压着她的肩头,一手勤快地隔着衣裳搓揉起另一边的肩头。 “不要这么用力……”她半眯着眼,被他毫不怜惜的手劲折腾得哀哀喊疼,“会痛,痛痛痛……” “咦,怎么洗了也不变白?”努力了大半天后,他不可思议地瞪着她肤色丝毫无改的肩头。 “做什——”整个人都还留在水里的喜乐,还没来得及向他表达抗议,他又将她转过身来,将她肩上的衣裳拉下,用力摸起她肩上看起来既不白皙,也不滑腻的肌肤。 一摸再摸,仍旧是眼前所见的颜色无是二致。 再用力用手指去揩,它就是不变白。 怪了,她是怎么把自己染成这种肤色的?怎么洗都洗不掉? 被春水冻得浑身打颤的喜乐,在他瞪着自己的手指发呆时,总算是搞清楚了他在想些什么。 她云淡风清地漾着笑,“你该不会以为,只要把我洗过了,我就会白嫩清丽得像是出水芙蓉吧?” “照理说是该如此。”嘲风一手抚着下巴,一肚子解不开的疑惑。 “开什么玩笑!”她用力地以一拳击向水面,在水花四溅至他的脸上时,愤愤地把拳头撂至他的面前,“姑娘我在街口要饭要了十八年,也被日头晒了十八年,凭什么让你简单地洗一洗它就会变得白净可口?”三两下就想把她的战迹洗去?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他呆呆地瞪着她的粉拳,“书上是这么写的……”根据书上记载的故事,女主角的美貌不是通常都是被掩盖在外表的假相下,只被慧眼识美女的男主角拖来洗一洗,马上就会变成天仙绝色,不然就是迷倒众生的倾城美女吗? 她的拳头在他的面前晃呀晃,“不要书里写的就全都信!”为什么他就是这么容易相信和好骗?什么都听,什么都信,这些日子来她在他的脑子里所装的东西还不够多吗? “可是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和那些女人一样,美美白白的,娇柔之余还外带秀气……”嘲风边说边自怀里掏出一本镶着金边的书本,努力翻找着里头对现下人间女子们的概略描写,“你听听,书上有写,时下人间大部分的女人都会刺绣制衣,或是闲来无事就拈拈花、吟诗作对……” 她凉凉地瞪着那本她看不懂的天书。 “是啊,然后由你去要饭来给我吃?”她要是能够那么享受,到时就轮到他的肚子该烦恼了。 他沉默了一下,搁下书本,甚是遗憾的双眼悄悄滑曳过她的小脸。 他的目光有些闪烁,“你当乞丐很可惜。” 瞧瞧她,眼是眼,眉是眉,虽不细致可人,也不格外招人注目,但她却像是颗活力四射的太阳,尤其当她笑起来时,光是那个笑容,看了就会让人的心头漾满了暖意,打心底地想再多靠近她一些,进一步站在她的身畔与她一同分享她的笑靥。在她身上,忧愁只是一片偶尔飘掠过的浮云,心伤或是烦恼,总会在她的乐观下,会从昨夜之雨成为今晨叶上的露珠,只要她一露出笑脸,它们便会消失无踪。 她总是让人们看她的笑脸,让人看见,她那份会自心底感染人的快乐。 的确,受于身份限制,她是不可能拥有书中仕女们优渥闲雅的生活,可是他就是觉得,若是她能有机会褪去这一身乞民的表相,换掉她的身份,再给她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或许今日她就不会是眼前所见到的这等模样了。 “我说过我生下来就是乞民,就算你再怎么可惜这都是注定的。”喜乐伸手拨去覆在脸上的湿发,无奈地看向他那双为她抱不平的眼眸。 嘲风的指尖滑过她的脸颊,“起码你也别晒得那么黑。”她若是再白皙一些,再多打扮一点,或许她就会更容易让人心动了。 “不是每个女人都得像书里写的一样才是女人。”她皱皱俏鼻,“每个人的命不同,观念也不同,像我,我就很满意我现在的肤色。” 他撇着嘴角,“你觉得晒得那么黑……很光荣?”怎么她的观念和时下的女子不同? “当然。”这是她光荣的勋章。 “好吧,虽然不白,但……”他惋惜地叹了口气,抬手拍拍她被冻红的小脸,“算了,健康就好。” “敢问阁下为何突然这么关心起我的健康状况?”被他突如其来的关心弄得警觉性大作的喜乐,不安地看着他朝她探来的大掌。 “因为我不想吃有瑕疵的劣等肉。”他轻轻松松地自水里捞起她,挽住她的腰枝将一身湿淋淋的她揽进怀里。 “咳咳……”她马上在他怀中咳抖得有如风中秋叶,“谁说我身体健康?我又病又瘦,咳咳咳……” 他睐她一眼,“算了吧,你生猛得可以吞下一头象。”瞧瞧她跟他抢饭吃的时候多卖力呀,今早他是就抢输给她的那股冲劲之下才会饿肚子。 “别搂着我,你会被我弄湿的。”发现他渐渐开了窍了,也变得愈来愈不好骗,喜乐气馁之余想推开被她印上了一身水湿的他。 “我帮你擦擦。”嘲风却先拉起自己的衣袖覆在她的头顶上,以大掌搓揉起她带着水珠的发。 “太用力了。”接受他的服务之余她边指示。 “这样?”他随即放轻了手劲,隔着衣袖在她的顶上拨弄着青丝。 她舒服得把眼睛合上,“不错。” 在将她的发拭了半干之后,嘲风放开了衣袖,将十指探进她的发里充当节梳,扬高了手让她的每一根发都能接受阳光的照耀,日光下,黑玉般的发闪闪映辉着亮泽,穿梭在他指间的暖风,将犹带着丝丝水意的发纷扑至他的脸庞上,那丝般的感触,像是一匹上好的软绸,方由织娘织绣而成,初下艳艳的染池里浸透过炫目染料,那般柔软,那般新丽。 他的眼神有些迷惘,懵懵懂懂。 有种声音,此刻正伺伏在连他也不曾得知的心底深处,顺着脉动的血液,缓缓自他的心头流泄出来,他仔细地聆听着,对这份难以言喻的感觉感到陌生,那是种以往在窥看凡尘时从不曾有过的期待,是种未曾体验过的滋味。 心湖荡漾。 “怎么了?”在他的手势停止时,喜乐张开了双眼望着他。 “没什么。”他飞快地回过神,把那些正在不知不觉间绽放的朵朵心花都收回来,再次揉拈起她迎风飞扬的发丝。 因他的指劲,她的声音变得孱缓,听来像是极为舒适放松。 “下次在你想求证任何事前,先通知我一声好不好?”她衷心地希望他别再这般冒冒然地用这种方式来厘清他心头的疑惑,这回还好,除了他俩没人瞧见,若是下回他在人前又突然心血**,谁晓得会出什么状况。 “我以为实际行动会比较快。”他漫不经心地应着,一手抬起她的下颌,以另一袖拭起她小脸,“把脸抬高。” 质材粗砺的袖布拭过她的面颊,稍一用力,禁不起劲道的颊上就拭出了一片嫣红,低首看着闭着眼的她,颊上层层朵朵的红霞在他的手下一一浮现,他不自觉地任指尖滑移着,手中的袖布缓缓地挪至另一片未染红的颊上,再次拭出令他看得忘了眨眼的色泽。 喜乐忽然张开双眸,“啊,我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嘲风也被她水亮的大眼给拉回神。 “我得去喝药。”都因他,她都忘了今日是约定之日,她得赶在日落之前去个老地方。 “喝药?”他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心,“你病了?” 她说得很模糊,“我本来就有一点小毛病……” “哪病了?”他用心地瞧着她的气色,却怎么也看不出来她有哪不对劲。 “就是……就是……”她支吾地看向一旁,迟迟没给他回上答案。 他正色地摇首,“有我跟在你的身边,你怎可能会病?”他本身具有消魔除厄之力,只要是在他身旁,无论人事物,皆不可能有受病魔侵袭之苦的机会。 喜乐不解他怎能说得那么笃定,“怎么不可能?” “不可能。”她若是病了,那么就真的是他的失职了。 “没空和你讨论了。”不想耽搁时间的她边说边往后头走,临走前还不忘向他交待,“你先回大街代我要饭去,不然就回庙里找爷爷,记住,别到处乱跑。” “你不带我去?”嘲风连忙跟在她的身后。 “不带。”她慎重地摇首,回过身来以一掌止住他的脚步,“你又没生病,跟着我去见他做什么?回去。”成天让他跟上跟下的已经够了,她可不想连去那里也还要带着他。 他敛紧了一双眉,“你要去见谁?” “不告诉你。”她的小脸上带着一抹神秘的笑意,以一指按着唇,将她的秘密地藏在笑颜里。 被孤留在原地的嘲风,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她踩着轻快的步伐,在溪畔迎风飘摇柳叶掩映下消失在他的面前,倏然而至的淡淡失落感,像是味道难以入喉的隔夜饭,卡哽在他的喉际。 只因她脸上那抹神秘笑意所漾出的酡色,远比方才因他所造成的色泽,还要来得瑰丽。 04 在藏冬给他的书本里,他记得在某一本书上,写了这么一句话。 “答案是由自己找出来的。” 但他不知自己找出了什么样的答案。 跟在喜乐后头,随着她一路走至城里一座高悬着金框乌匾,上头写着“济德堂”三大字,底下登堂求医百姓无数的药堂后,他静伫在远处的街角,看着喜乐坐在门外等候。 不一会,从里头走出了名长相清俊斯文的男子,那名男子先是捧来了一碗饭给喜乐,随后便坐在她的身旁,一手抚摸着喜乐的头顶,脸上漾满笑意地瞧着喜乐吃饭。 在喜乐用完膳后,他又走回药堂里端了一碗已经放凉的汤药,喜乐随即熟稔地接过。 “今日你来得较晚。”坐在喜乐身畔的胡思遥,边说边把她粘附在脸上的发丝拨开。 “有事,所以耽搁了……”喜乐偏首看着他,心思不在手中的汤药上,一径瞧着他那张温柔的面容。 “还不喝?”发现她一径地凝视着他发呆,他笑笑地敲着她的额,“药都凉了。” “有些苦。”她乖顺地照着他的话喝了一口,随后两道细眉微微蹙起。 “是新药的关系。”胡思遥爱怜地抚了抚她的脸蛋,“待会喝完了,我再给你些甘草糖。” “嗯。”粉色的嫣霞出现在她的小脸上,她带笑地微微颔首,听话地再次喝起汤药来。 “我来为你把个脉,看看你近来身子如何了。”胡思遥在她喝药之际,执起她的小手,拨开上头犹带半湿的衣袖,一脸正色地为她把起脉来。 当胡思遥修长的手指划过喜乐的指尖,来到她细瘦的手腕上为她诊脉时,藏身在远处窥看的嘲风,目光静止在喜乐那只常出借给他当点心啃的小手上。 隐隐然的,他的心湖起了变化,像是有种东西正沉沉地掉进了湖里,泛起一**他不明白的涟漪,在那同时,一份令他感到戒慎防备的熟悉感,也悄悄地渗进他的心底。 他面无表情地抬首看了看那户人家的屋檐,随后两眉紧紧一敛。 在这座济德堂的房顶上,没有嘲风兽。 一线香烟袅袅扶摇,神案上,一炷奉神的清香遭人伸出两指拈熄香头,一室残留着浓郁的檀香味,令嘲风打了个喷嚏,他走到一旁去将庙里的窗扇全都打开,让外头舒爽的午后东风吹盈了一室,散去了这股他吸嗅了千年,也令他深深感到厌烦的香气。 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嘲风,游移不定的两眼,静落在神案上盛绽得粉嫩嫣红的桃花上,这是今早喜乐为敬神而自路旁摘采来的,看着那一片片似是绸子裁成的花瓣,他想起喜乐的笑。 她对那个陌生男子的笑。 辗转反复地搁在心底想,思绪愈是纠结难清,在回来的一路上,他作了许多关于喜乐与那名男子的猜测,但因得知的线索过少,使得猜测也成了件难事,不愿把这份不适的感觉闷在心头过久的他,于是决意找个人出来为他解惑。 “出来。”站在神案前的嘲风,抬首望着居高临下的木雕土地公神像。 案上的神像纹风未动,寂静的庙室里,半点声响也无。 “出来。”嘲风慢条斯理地重复,紧接着挽起自己的两袖。 案上的神像仍是坚持着沉默政策,似乎根本就没打算回应他。 “给我出来——”不具备耐心美德的嘲风,下一刻即卯起劲来用力地摇撼那尊小小的木雕神像。 “我出来……我出来就是了……”被摇得山河剧烈变色,满天星星乱转的土地公,不敌蛮力之下,一骨碌地自神像里跌出来,满眼晕眩地被他给拎下神案。 “咳。在你的地头窝了好些天了,也是该跟你打声招呼了。”嘲风清了清嗓子,首先恭恭谨谨地弯着腰拱手向他致意,“敝兽初到贵宝地,还请多多指教。” “小小地方招呼不周,多多见谅、多多见谅。”全身骨头差点被摇散的土地公,实在是消受不起他此等大礼,于是也一骨碌地陪他鞠起躬来。 “哪里。”嘲风弯着身子抬起头来,一双锐利的黑眸直锁住他。 “那没我的事了吧?再见。”眼见苗头不对,土地公连忙转身就要走。 嘲风不疾不徐地以一手勾住他的衣领,“回来。” “不知……”土地公先是扼腕地低咒了几句,接着再频搓着两手回过身来,“不知阁下还有何贵干?” 他的脸上堆满了善良老百姓的笑意,“只是有一两个小小的问题。” “那……”很会看脸色的土地公也跟着唱起戏来,“老朽可有幸为您解惑?”拜托,他就去找别人吧。 “当然有。”偏偏嘲风就是不如他所愿,还笑**地对他摆上了一张天下过度太平的笑脸。 “嘿嘿……”冷汗暗暗流在心底的土地公,脱身不成之际,只好干干地陪他笑了起来。 嘲风忽地收去了脸上所有的笑意,眉一扬、眼一瞠,措手不及地一手勾住他的颈项,使劲地将他给扯过来。 他压低了音量:“神界知道我待在这了吗?”无论是在何处的土地公,全都是神界特意布在人间的探子,他躲在这座破庙里这事,想必这个大嘴巴的土地公老早就已经向神界打过小报告了。 “不知道。”土地公也卸去了一脸的伪笑,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后,语气跟他一样低得半斤八两。 他**性地亮出一口闪亮的白牙,“真的?” 土地公连忙举高双手示诚,“我一个字也没敢说!”在听说过他吞了三名天将的光辉事迹后,他哪敢说呀?要是不小心触怒了这只兽,搞不好下一个被吞掉的神差就是他。 嘲风徐徐缓缓地摇着头,“我不相信。”只要是神界之辈都知道,土地公和灶君爱告状是最出名的,全神界的神都可信,就惟独这两尊信不得。 “不相信你要怎么办?”无奈复无奈,哀叹再哀叹的土地公,眼下实在是找不着任何证明清白的法子。 “用刑。”嘲风说完便飞快地抢过他手中的神杖,在手中将它给转了个两圈后,一把将尖锐的杖尖直抵在他的喉际上。 土地公差点瞪凸了眼珠子,“什么?” “酷刑之下必有真言,书上是这么写的。”他洋洋得意地露出他的招牌白牙,“我已经把山神藏冬给我的书仔细看过了。” “然后?”默默地在心中记下罪魁祸首的名字后,他边流着冷汗边看着戳在他喉际的杖尖。 “然后我决定拿你来体验体验凡人的生活。”早就想这么做的嘲风,迫不及待地想试试书里面写的那些对待人犯种种五花八门的手法。 他哇啦啦地大叫起来,“凡人的生活里哪有这一项啊?”普通老百姓不会做那种事吧? “这是书里写的。”做过功课的嘲风慎重地点点头。 “慢着!”土地公用力地抬起一掌大喊暂停,“你有没有看错书?你该不会是不小心看到大内秘辛那类的?” “我没看错,我正在体会人间的人性黑暗面。”他说着说着便把身上有的书册,以及他藏放在庙里的其他部份书册全都扔给土地公。 七手八脚接来满怀私人著作的土地公,当他将怀中的书册摊放在地上一字摊开后,他的表情是愈看愈惨烈,雪白的脸色几乎与他脸上的白须溶成一色。 瞧瞧这些书名,山神是给他的脑袋里塞了些什么东西呀?人间特选官场秘录、人间刑法入门导读、史上百大酷刑全览……必克土地公基本手册? 该死的老山……没事给他读这种东西做什么?这下梁子结大了,他不但会牢牢记住这个助纣为虐的山神藏冬,若是有机会,他一定要跟上头的老大们参藏冬一笔! 就当他犹在喃喃愤咒山神之余,嘲风扳了扳十指,自指尖伸出了锐利的长爪一把捉住他,再自神案底下拿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粗绳,将怔愕得不能言语的土公仔细架在神杖上捆绑好,接着他自内堂后拿出了一张凳子,让自己正坐在他的对面。 回想起书里严刑酷吏们给犯人所安排的大规模阵丈,再低首四下看看临时凑数弄出来的刑房后,嘲风拍着脑袋诚心诚意地向他致歉。 “抱歉,好像简陋了点。”下回他会做好事前准备,用心一点布置的。 “不,够正式了……”遭人五花大绑后被推坐在地上,身后还插了根神杖的土地公,委屈的老脸上挂着两行清泪。 “那咱们就正式开始吧。”他两手一拍,很快地就进入状况,“告诉我,神界真不知我躲在这?” “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你混进了人间而已。”还在为自己不幸的遭遇哀悼的土地公,其实也不怎么把他的刑求放在心上。 “他们知道我吃了三名天将吗?”嘲风微扬起剑眉,弯下身来朝他伸出两指,拈来了数根他最为自豪的绵长白胡。 土地公犹豫了一会,“呃……”怎么办?该说实话吗? 就在他迟疑的那一刹那间,嘲风眯细了眼,出手极快地迅速扯下手中的白须,霎时疼得他泪眼汪汪。 “那件事又不是我告状的!”为自己心爱的胡须心疼不已的土地公,实是委屈至极,“凶手是皇城里的那尊老土!”地盘不同嘛,那晚见到他行凶的见证人是皇城里的土地公,跟他这尊县城里的根本就打不着关系。 “神界有什么反应?”宁枉勿纵的嘲风,边说边再扬指捏紧了另外几根白须。 “现下神界已经在通缉你了。”知道不招实话将会有什么可怕后果的土地公,为了自己留了好几百年才有这等成果的胡须,当下变得句句吐真言。 “上头的人想怎么处置我?”他很好奇自认为是他顶头上司的那些神,会想些什么名目来对付他这个根本就不属于神界的兽。 土地公胆颤心惊地轻吐:“不知道……” 手臂一扬,嘲风再度不留情地扯下了几根白须。 “别拔了!”疼得眼泪鼻涕齐飞的土地公,极度心酸不平地扯开了嗓子大嚷,“我说的本来就是真话!我的官太小了,上头打算拿你怎么办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好吧,那就问些你知道的。”善解人意的嘲风立即转了个舵,问起他今日会把土地公叫出来的主要目的,“喜乐她去找的那个人是谁?” 知不无言的土地公立即把他要的消息吐出,“那个人名叫胡思遥,祖上世代行医,是个邻里有口皆碑的大夫……” 他扳着脸,“他与喜乐是什么关系?” “他就像个大哥哥一样,自小就待喜乐不错,也时常送饭给她吃,喜乐每个月都会固定上他那喝药。” “喝什么药?”嘲风没注意到自己又开始把两眉皱成一条线了。 “不知道……”欲哭无泪的土地公,有先见之明地恳求他,“拜托你这回就行行好别再拔了,这种小事我是真的查不出来。” 嘲风垂下了手臂,窗外反射进来的光影映照在他的脸上,明亮了他一半的脸庞,另一半,则有些阴暗看不清。 在来到了人间的这段时间里,他学了不少东西、识了不少人,可无论他去哪里,他都会紧跟在喜乐的身后。 当他在对未来感到一片混沌之时,是喜乐出现在他的身边,领着他,一一去认识这个华丽而又繁杂的世界,每每他对人间有所疑惑不解,喜乐会耐心地解释给他听,当他寂寞地独坐在檐上远望时,是喜乐陪在他身旁与他分享同一阵清凉的夜风。长久和喜乐处在一块,他渐渐地将一些以前不曾有过的依赖之情放在她的身上,将她视为最亲近之人,可是他从没想过,她不是全然属于他一人的,她也不是只关怀他而已,她也会把她的目光分享给其他人。 今日站在大街远处探看之时,他隐隐地察觉到喜乐还有一片他没有参与过的世界,他这个晚到者,却来不及加入其中,看着他们俩亲匿熟络的模样,这种单独被排拒在外的感觉,令他心头没来由的闷郁难受,尤其每当他忆起喜乐看向胡思遥时,那种目光,和向看他的目光是不同的。 喜乐给他的眼神,总像是看待兄弟姐妹般,有纯粹的关怀,但却不够贴近,不似胡思遥。她给胡思遥的,是种儒慕,是种微妙的情氛,这令他的心房像条打了结的绳,正遭人缓缓拉紧,这份感觉来得太快、太陌生,而他,不知该怎么去将它拆解开来。 “嘲风?”坐在地上看他发呆的土地公,有些担心地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庞。 嘲风眨了眨眼,捉回自己最近常四处漫飞的思绪。 土地公叹了口气,“别继续在人间流连了,上头正派人四处寻你,你得快回你的本位才行。” “因为祝融到处肆虐?”他振了振神智,大抵也知道神界会这么急着寻他的原因是什么。 “既然你知道,还不快想想办法阻止他?”分明知晓,却仍旧置身事外?他怎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百姓受苦? 嘲风冷淡地扬起眉,“我为什么要阻止他?” 土地公不可思议地张大了眼,“那是你的使命啊。”都在檐上蹲了千年,他还问这句话? “这是谁立的规矩?”他弯下身子,将脸逼近土地公的脸庞,一字一句,问得极为不甘。 “呃……”一时之间,土地公还真想不出他们为何会把嘲风兽守护人间这事,视为是他应尽的职责。 掩藏了千年的不满跃上他的面容,他敛眉怒视,那久久隐而未发的委屈,在他炯亮的眸心里流窜。 他是龙之子,不是神界之辈,千年前神界趁他心智未开时,私自将他囚禁于檐上,要求他代神界守卫人间,千年来,他默不作声地蹲踞在檐上,依着他们的话去保护人间之人,然而每当他想问问,为何他得如此耗尽心力地尽这份他完全不明白的职责之时,却从没人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们只是把他的尽责视为理所当然,而他最憎厌的,就是他们的理所当然。 “无论是神界还是人间,我已经摸清楚你们所谓的规矩了。”他扬起下颌,闪亮的黑眸昭示着他的决心,“从现在起,我也有我的规矩。”他已经不是昔日阿蒙了,在人间多留一日,他就多懂一分,他不会再像初来人间报到时那般的好骗。 “你有什么规矩?”愈看愈觉得不对劲的土地公,不禁不安地开始揣想种种不妙的状况。 他露出一笑,“我的规矩就是不再听任何人的规矩。” 土地公直在心底大喊不妙。要命……这下惨了,骗不回去怎么办? “有人回来了。”原本还在烦恼这下该怎么办的土地公,忽地抬起头来两眼直视着庙门外。 “你快回本位去。”嘲风回首看了外头一眼,弯身拎起他,将他推往神案的方向。 “慢着……”土地公忙着想抗议,却被他以蛮劲给塞回木雕的人形塑像里。 “嘲风?”一脚踏进庙门的庙爷爷,满脸意外地看着他,“怎么今儿个这么早就回来了?喜乐呢?”他们俩不是形影不离的吗?难得喜乐会放心扔下他一人。 “她有事出门了。”嘲风回过头来,面色一改,又恢复了平时一惯的笑意。 “这样啊。”庙爷爷顿了顿,开心地朝他招招手,“你的肚子一定很饿了吧?过来和爷爷一块吃饭。” “好。”听到有吃的就一脸快乐的嘲风,兴冲冲地去拿来自己的碗,在庙爷爷坐下后,微笑地在一旁看着庙爷爷大方地把食物分他一半。 “喂……”微弱渺小的求救声却悄悄地自神案那边传来。 仍是挂着笑脸的嘲风,趁着庙爷爷正在忙碌地分派食物之时,微微偏过头,看向神案上呼救的土地公。 “绳子。”全身被绑得不能动弹的土地公,忙不迭地提醒他,“你忘了松绑啦。”瞧瞧他的造形,说多怪就有多怪,被绑得像麻花就算了,后头还插了根神杖呢。 嘲风瞥了他一眼,以无声的口形向他示意:你就这么晾着吧。 “怎么了?”把食物分好后的庙爷爷,好奇地拍拍他的肩。 “没事。”他弯眯了双眼,开开心心地捧起香喷喷的午饭,“咱们吃饭。” 庙爷爷不疑有他地也捧起饭碗进食,嘲风安心地松了一口气后,缓慢地咀嚼起碗里黄米饭的滋味,在此之时,他的脑海里也出现了许多他先前不曾想过的事。 他已经开始成长了,以往岁月对他而言,只是数不尽的光阴磨蚀,不带意义,一切不过是周而复始的相同白昼与黑夜,但自他来到人间后,岁月变得不同了。 每当日子一日一日地在他的身上过去,他便益发地觉得自己渐渐脱离了初时那只单纯的兽,他愈来愈像人,心思在学习中开始变得复杂,虽然人间还有许许多多的事物,对他来说仍是半知半解,或是犹未见面,但他开始知道一些小心机、小把戏,也懂得适时的装傻扮愚对自己百利无一害,并能让自己更快速地融入人间的生活。 他知道,日后,自己将会愈来愈聪明,同时他也逐渐地明白了一点,他的心,也将会愈来愈不安宁。 “你在看什么?” 嘲风走至喜乐的身旁,不解地看着她已经持续许久的举动,自陪她在外头的路边摘完野果回来后,她就一直待在神案前,一手抚着下颌直对着土地公的神像发呆沉思。 “我觉得我们家的土地公公怪怪的。”研究了许久后,这是喜乐惟一的心得。 “不会呀。”他开心地偎在她的身旁陪着她一同看去。 她微偏着螓首,“我觉得他好像变瘦了。”她记得以前这尊土地公公,圆圆滚滚、看上去红光满面,怎么一阵子没仔细瞧瞧它,它就变得清瘦又苍白? “还是一样胖嘛。”嘲风边粉饰太平,边抬眼瞪了瞪那尊因他而消化不良日渐消瘦的老土一眼。“还有……”愈是观察愈是满腹狐疑的喜乐,微蹙着眉频频不解地搔着发。 “还有什么?” “他的胡子好像变少了。”记得以前土地公公的胡须不是白花花一大把的吗?怎么没注意几天,就变得某些地方依旧丰盈如雪,而某些地方却是稀稀疏疏。 “是吗?我看看。”他说着说着便自告奋勇地倾身上前,在雕像的耳畔压低了音量警告,“敢托梦跟她打小报告,我就叫祝融来这烧了你的窝,或是由我直接把你吞下腹当消夜,你自个儿斟酌斟酌。” “嘲风!”喜乐忽然慌慌张张地扯着他的手臂大叫。 “嗯?” 她直指着案上的神像,“土地公公在冒冷汗!” “是吗?”他再阴恻地送了两记冷眼给扯他后腿的老土。 满面担忧的喜乐直想着自己是哪里伺奉不周,“会不会是最近我太少给他进贡所以把他饿坏了?”也许是因为最近要给土地公公的祭品全都被嘲风吃了,所以土地公公才会饿成样? 他扬了扬两眉,“你放心,绝对不会是因那个理由的。”这个老土就最好不要落单,不然等喜乐他们一不在,他绝对会把老土再拖出来好好施以严刑教育。 满心不安的喜乐,下一刻飞快地转过身,先是将采摘来堆满地的野果用衣裳兜好,脚步匆匆地奔至庙外,在水缸边洗净了野果后再兜回来,将怀里洗得滑润圆亮的果子一颗颗端正地摆在供桌上后,还顺道自他的口袋里掏出两颗私藏当成点心的野果,一并送上供桌。 嘲风不满地伸手勾住她的纤臂,“你做什么?”她把他们的正餐和消夜全都给那个过于肥胖的老土做什么? 她说得理所当然,“给土地公公吃饭啊。” “别浪费我们的食物,给他吃元宝腊烛香就够了。”他伸手将桌上的果子一扫,全都给扫至怀里再放回原处,并擅自为案上的老土决定了日后的进贡菜单。 饿得头昏眼花的土地公,一听之下禁不起这个打击,两眼一翻,直接自神案上饿昏摔下来。 “土地公公!”喜乐急急地大叫,连忙伸出两手紧急地捧住它。 倚在案边的嘲风,在她忙着去招呼那尊小木雕神像时,弯腰自地上拾了颗野果,边啃着野果边看她。 入口的野果,有些酸涩,像种陌生的感觉,那种,好似头一回见到她仰起脸庞,用羞怯的笑意望着胡思遥时的感觉。 虽然,他已自土地公的口中得知他们的关系,但土地公却没告诉他,为何他会将那一幕记在脑中久久不肯散去,土地公没告诉他,这分像秤砣般沉重地搁在心版上的感觉,又是什么。 这几日下来,或许是因喝药的时间未到的缘故,喜乐没再去找胡思遥,镇日都和现在一样陪在他的身旁,可那份感觉却像是盆幽夜里悄燃的暗火,非但不熄,还在表面的烟烬下隐密燃烧着,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忐忑,每每想起了那家济德堂的檐上没有嘲风兽,他总是会为喜乐感到不安。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檐上没有嘲风兽,以前,当他还居住在皇城里时,他也见过有个人的居住处的檐上没有嘲风兽,在最初时,那片檐上是有嘲风兽的,但后来却遭到住处的主人给移除,他还记得,在他被那个人自檐上移去之前,他曾趁夜自檐上窥看向那个人的住处,看见那个人正在……熟悉的恶寒再度自心底升起,回想起幽夜里所惊见的血腥一幕,他打了个冷颤。 “喜乐。”在下一波漫漫无边的不安再度涌至他的心头时,嘲风唤着她,想好好地向她问个明白,想弄清,他心中这份不安的预感究竟是什么。 “嗯?”喜乐回过头来,见他唇边沾了些野果的汁液,顺手地扬起袖,以袖为他拭净。 “那日你……”他怔看着她的举动,心底许多闷窒已久的话,因她一下子跳至喉际。 “我怎么样?”她有些好奇地看着难得出现在他脸上凝重的神色。 他张开了嘴,试着想开口,却不知该从何对她说起。 “你近来是怎么了?”她担心地拍拍他的脸颊,“时常见你不是看着我发呆,就是说话变得吞吞吐吐,你有心事?” 嘲风翘高了两眉,“什么是心事?” “就是搁在心里想的事情。” “我有心事。”他思索了半晌,朝她点点头。 她张亮了一双水眸,“可以告诉我吗?”难得只在乎肚皮的他会去想其他的事。 低首看着她清亮的眼瞳,他不禁想起当她面对胡思遥时那份发自心底的笑颜,尤其是她漾在颊上那抹娇俏的红晕,像极了小女儿家的羞意……“不可以。”嘲风别过脸,一骨碌地把所有到喉的话语全都咽回腹里。 她不解地蹙着眉,“为什么?”以前他不是只要有想不通的问题,或是每每想到了些什么,他总是会迫不及待地想与她分享吗?怎么现在,他却变得不一样了? “因为他长大了。”站在庙门边听了不少的庙爷爷,边代他回答边走进里头。 喜乐回过头来,“爷爷,你怎么也这么早就回来了?” “方才,我在街上遇着了叶家大娘。”带着丝丝欣喜,庙爷爷热情地朝她招着手。 “她又想帮我说媒了?”她顿时笑颜一逝,垂下了眼,不想面对这件事地转过身去。 嘲风拉住她,“什么是说媒?” “就是帮喜乐找个好对象。”庙爷爷弯下腰拾来了蒲团,慢条斯理地坐下后,再抬首看着神情各异的他们俩。 “什么对象?”他不明所以,但却发现喜乐的眉心愈来愈紧锁。 “嫁人的对象。”庙爷爷在说时,特意盯审着他的表情。 嘲风怔愣地张大了眼,缓缓地,松开了握住喜乐的掌心。 脑袋里,空洞洞的,他茫茫地看着低垂螓首的喜乐,不断在脑中回想,他曾在书里读过那些关于女子出阁之事,成家、相夫、教子……琐琐碎碎,充实丰盈的生活,但半知半解的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另一个新人生,他也不知道,他将会有不能跟在喜乐身后的一天。 “怎么样?”庙爷爷再把目光调回喜乐的身上,“这回叶大娘提的是街尾的祝丰年的儿子,你要不要考虑?” “我……”心中辗转思量的喜乐,沉着声,迟迟答不上一句话来。 心思敏锐的庙爷爷,在看了她为难的愁容一会后,试探性地问。 “你另有心上人?”难道是这个小妮子开窍了?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也不是……” “你想拒绝这门亲事吗?”看出了她八成心思的庙爷爷,明白地瞄着她那双充满不愿的双眼。 喜乐扬首看向他,“我还不想嫁。” 已经不是遭到她第一次拒绝的庙爷爷,才想不为难她时,却发现站在她身旁的嘲风,呆愣愣地倚在案旁低垂着头,一手紧按着自己的胸口,脸上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 “嘲风,你怎么了?”头一回见这只乐天的兽出现这种破天荒的表情,庙爷爷忍不住翘弯了一双白眉。 苦苦思索的嘲风皱着眉,“我觉得不太舒服。” “你病了?”喜乐也怀疑地看向他那张有些异于平常的脸。 他也说不上来,“好像不是……” “饿坏了吗?”她关心地一手抚着他的额,试着把他纠结的眉心给疏散开来。 “我……”嘲风欲言又止,张开了嘴,不一会又合上它。 庙爷爷的双眼闪了闪,“既然还不想嫁,那爷爷就把你多留在身边几年,改明儿个我就去把这门亲事回了。” “嗯。”喜乐如获特赦地吐了一口气,怕饿坏嘲风的她,挽起袖整朝内堂走去,“天晚了,今天我要到一些黄米,我去把它煮了当晚饭。” 在她走至内堂时,静立在原地动也不动的嘲风,一径地看着自己的胸口,不知该怎么领受这份他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思前想后,拆解不开。他的脑际空荡荡的,心底沉甸甸的,被遗弃的感觉缠住他不放。一想到喜乐往后将会出阁嫁人,这份驱之不散的惶惑感,像道突然出现在天边的黑云,一下子把他晴朗的苍穹给遮住了,他恍恍惚惚地察觉到,他是一棵由喜乐亲手种出来的树苗,他能逐渐成长茁壮,是因有喜乐呵护,一旦喜乐觉得新鲜过了,或是不再想看顾他时,他也将随手被扔弃。 “胸口是不是觉得闷闷的?”坐在地上的庙爷爷,在他的眉心即将打结成拆不开的死结时,好笑地看着他的表情。 诧异的嘲风猛然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 “人间对你来说,还是个陌生的世界,有许多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你还陌生的,等你人间待久了,你就会慢慢适应了。”在他乖顺地坐过来时,庙爷爷侧着头看着他脸上的懵懂。 “庙爷爷。”嘲风交握着十指,问得很犹豫,“人间的人,是不是都会变?” “会啊。” 他的眼中泛着失望,“每个人都一定会变吗?” “你很怕改变?”庙爷爷贴心地拉开他紧紧纠握的十指,安抚地以大掌握住他的手。 “我想维持现状。”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他们三人,安稳和乐地一块过着日子,没有外物来打扰他们,没有突如其来的分离,更没有像他一人独自蹲踞在檐上时的孤寂。 “改变并不是一件坏事。”庙爷爷笑笑地拉着他更坐近一点,一手揽着他的肩,“就像你,现在或许有多事你都还不明白,但总有天你会看清人间,你也会长大,这世上没有什么是能永远不变的。”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像一把把黄土洒落他的心头,一点一滴地,将他的小小希望给掩埋。 他是想过,他会有成长的一天,但他却不知成长即意味着改变,一直以来,他已习惯了蹲踞在原地守护着相同不变的景物,来到了人间后,他在不知不觉间,也为自己划了份领域,在下意识里将他所接触到的人事物,也当成他持有的一部份去看顾着,现在的他,尚未学会什么是改变和分离,也还没准备好要去接受这份感觉。 “不过呢,有些感情是不管经过了多久都不会变质。”庙爷爷一手撑着下颌,缓缓给了他一个足以放松紧绷心弦的微笑。 “真的?”嘲风听了,立即张亮了一双渴望的双眼期盼地看着他。 庙爷爷爱怜地抚着他的发,“只要你有心。” “我懂了。”他想了想,有些明白地对他颔首。 “对了。”庙爷爷忽地调皮地对他眨眨眼,“下回跟土地公聊完天后,记得要把他身后的那根神杖给拿下来。”他老归老,可一点也不胡涂,尤其是这一双眼,特别的灵光。 嘲风怔了怔,随后即明白他在暗示些什么。 他露出开朗的灿笑,“我会记得。” “来,帮我捶捶。”见他重新笑开了脸,庙爷爷一手捶着自己酸涩的肩头。 嘲风走至他的身后蹲着,有样学样地照着他的方式,不确定地合上了双掌,开始在他的肩上敲敲打打。 “轻点。”被嘲风不知轻重的力量一捶,他一身的老骨头差点没被敲散,他忙不迭地指示他要放轻点力道。 嘲风依话地减了力道,慢慢地抓到了诀窍后,就见原本浑身紧绷的庙爷爷,渐渐地放松了身躯闭上眼,侧首凝视着此刻庙爷爷唇畔的笑意,以及内堂里喜乐正在做饭的声响,他忽地觉得,这日午后穿越过窗棂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的感觉特别温暖,而飘漾在空气中那份淡淡又温馨的感觉,让他生平首次,有了家的感觉。 “要我传授你要饭的技巧?”差点合不拢下巴的喜乐,挑高了两眉看向一脸严肃的嘲风。 “嗯。”下定决心的嘲风很认真地颔首。 “你怎突然想自己去要饭了?”她开始怀疑是不是因这几日她都没要到什么样像的饭菜,饿坏了嘲风后,所以他才会打算来个自立救济。 “我不想再依赖你。”他再冒出一个跟他以前行径完全不符的答案。 一线天光斜斜地映入她的眼帘,七早八早的,带着嘲风一块上街工作的喜乐,微眯着眼,觉得今日的朝阳特别亮眼刺人。 那日听了庙爷爷一席话,经过数日的深思后,嘲风明白了一点,改变,是人生不可避免的过程之一,容易满足于现状的他,有必要在改变来临前先做好应对的准备。 或许是因为以往他所拥有的太少,所以在一得到某些东西后,他便会恋栈不放,但他若是再这么继续沉醉于现状而不成长,那么总有天,他与喜乐之间的差距将会愈来愈大,他将会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而当喜乐逐渐厌倦他或是不想再收留他了,他就将如他所害怕的被遗弃,因此,为了防范会有这么一天的来临,他得迈开他在人间的第一步,亲自拔腿追上喜乐。 喜乐的双眼里盛载着意外,和一丝几不可见的失落。 “我并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以为是自己在无意中伤了他自尊,她垂下了眼睫先向他致歉。 “我知道。” 她勉强扯出一笑,“不想依赖我是很好,但也不必学我去要饭啊,你又不是天生的乞民。”身为神兽,来到人间后却成为了乞民?这种身份落差太大了。 他却不改其志,“我想做这行。” “为什么?”愈想愈不通,人人想避开这行贱业都惟恐不及了,他这只初到人间的兽,却把它当成志愿?他会不会是因耳濡目染被她给带坏了? “因为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跟在她身后的这段日子来,四处游走的他,看了不少以往从没见过的人事物,而这个行业,也是用来见识各人种的最佳行业。 她忙着解释:“你不懂,这行业不是很光彩,你还年轻,能做的事有很多,不需要——” “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行业。”嘲风定定地凝视着她,眸里,有着真诚。 她怔住了,恍然发觉他和以往有些不同。 “就像你。”他微弯下身子直视她不确定的双眼,“用你的笑容、用你的祝福,去换来了人们的欢喜,你努力地在做你天生的行业,这不是耻辱。” 自小到大,她从没听过有人像嘲风这般对她说过,人人将他们视为社会的蛀虫,眉梢眼下,或带屈辱、或带嘲弄,即使是有心施舍,也总是站在高处看着他们的感谢,然而,嘲风却带着另外一种她渴求不到的眼神来看待她。 暖暖的感动在她的心底漾开来,她静看着他诚挚的脸庞,他的笑容,像阳光,丝丝铺洒在她的心土上。 她的声调变得有些不自然,“谢谢。”爷爷说得没错,他是长大了。 “你教不教我?”仍在等着她答复的嘲风,等不及地拉拉她的手。 喜乐一手扶着脸庞,认真地为他设想了起来。他的口舌不行,面对人的反应也常常慢半拍,但,他若是卖笑,或许能图个裹腹温饱。 “来,笑一个。”很快便有方案的她,想妥了后朝他弹弹指。 不知这么做是何故的嘲风,不疑有她地对她开开心心地咧出一笑。 她严肃地摇首,“不行不行,甜度太差了。”看来跟个孩子似的,没吸引力,这样怎么吸引街坊的大婶大娘们? 纠着眉心拼命在想什么是甜度的嘲风,还没理解其中奥义,又再度接到她的指示。 “再笑一个,用心点。”她伸手转正他的脸庞,而后期待地望着他。 他想了想,卖乖地露齿一笑,却见她倔着小嘴,不满地对他打回票。 “你到底要我怎么笑?”笑了老半天却始终达不到她的满意标准,嘲风气馁地揉着发酸的脸颊。她一手抚着下颌,“嗯……”到底该怎让他笑,才能让他看起来不像个呆瓜? 飘飘荡荡的思绪中,忽地窜出了他两手捧着饭碗,心满意足地准备大快朵颐的模样,每次回想起他一想到吃的时候就会露出的笑意,她就忍不住有份感动,他的那种笑容,看来像是得到了全天下般的满足,让人看了,也不自觉地感染了他的欢喜。 “就当作你肚子又饿了正准备吃饭时的那种笑。”脑中灵光乍现的喜乐朝他伸出一指。 这个要求对今早还没开张进食的嘲风来说,再简单不过,他当下立即换上了垂涎的笑脸,两眼直不隆图地盯着她。 “对!”她大大地点了个头,兴奋地握着他的双肩,“就是这种!”如此迷人的笑容,他可以笑遍天下无敌手。 “这种?”有点懂又不太懂的嘲风疑惑地挑挑眉。 喜乐没有回答他,一径地看着他那纯真快乐的笑颜,觉得他那双黑眸不只是明亮有神,它还映着朝阳灿灿的光芒,似乎所有的烦恼忧愁全不在他的身上,只要这样看着他,仿佛就能与他一般,能够开心地迎接每一日。 这样的他,以往在神界时过得不开心吗?不然他怎会流落在人间?而他的家人,怎舍得让他一人孤单单地蹲踞在檐上? “可以了吗?”撑不下去的嘲风僵着脸求救,“我笑得好饿。” 她无意识地低语:“我也看得好饿。”终于有些明白他为何会想吃人了,这种笑颜,是会让人很想将他吃下腹来珍藏。 “啊?”他边揉着笑僵的脸庞边问。 “没什么。”她回过神,美丽的酡色出现在她的颊上,她忙不迭地把他往街上推去,“你快去试试。” 被推到行人逐渐增多的大街上后,嘲风犹豫地跨出脚步,不时回首频看向她,她朝他摇摇手,示意他快去,有了她的鼓励后,他深吸一口气,大跨步地走向大街对面一群正在打扫家门边聊天的大婶,就在他顺利地穿过大街来到了那些大婶面前时,站在远处的喜乐她脸上目送的笑意垮了下来。此时此刻的她,心情有点像是看着初次学会飞行的小鸟离巢的母鸟,既是为他感到担心又感到不舍,虽明知他一定会有所成长,终有独自飞翔的一日,可是,等到当她得放手时,她却不想那么快就松开他的手。 时间怎会过得这么快?她还记得那日初来人间报到的嘲风,一脸的无辜无知,天真快乐而没有烦恼,他总是笑意满面地挨在她的身畔,她做什么,他便跟着照做,像道她身后跟随的影子,只要她回过头,便可瞧见他全然相信她的单纯眼眸。 时移事易,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不只是人会变,就连嘲风这只初入人间的兽也会变,再这样下去,或许他展翅远飞的日子,已经不远。 不知何故的叹息轻轻逸出她的唇角,就在她怔忡之时,她恍然地想起今日是她该去向胡思遥报到的日子。 “你要上哪?”眼尖的嘲风,在她打算偷偷离去时,大剌剌地抛下了正与他聊得正热烈的大婶们,一股作气地跑回她的身边。 走不开的喜乐,在他紧盯的眼眸下万般无奈地吐实。 “我要去喝药。”也不知怎么搞的,最近只要她想擅自离开他的身边,他就会马上摆出这种不让她离开的姿态,害得她每回想抛下他时,都得跟他来段纠缠抗战。 嘲风霎时脸色一变,浓浓的不安又再度覆上了他的心头。 “我跟你去。”他连想也不想,径自地挽起了她的手臂,决定陪她一道去见见那个总让也浑身大感不对的男人。 她指指他的身后,“你不是还有客人?”他才小试牛刀,就吸引来了一大票的女人,若是不好好利用他的长才岂不浪费? “今天不做生意。” 她头痛地眯着眼,打发似的拍拍他的头,“我要办私事,别跟着我。” 他却粘人地不肯放人,“为什么你的私事我不能跟?” “因为它是私事。”在与他拉拉扯扯老半天之后,喜乐放弃地回过身来,决定先解决完他这个小麻烦再去赴约。 嘲风晃了晃脑袋,“不懂。”今天他一定要弄清楚心底的那份怪感觉从何而来,而一探究竟的最好办法,就是亲自去把答案找出来。 她早就看穿他的伎俩了,“别装赖皮。” 嘲风两手叉着腰,坚持到底地瞪视着她,而她也不干势弱地瞪回去,好一阵子过去,他们俩皆没有动,而大街上往来的行人们,也都纷纷停下了脚步,纳闷地看着这对相互瞪视的男女。 在彼此交织的目光下,嘲风再次倾身欺进她的脸庞,脑海里因此触动了某个回忆的喜乐,先是倒吸了口气,颊上缓缓抹上了一层红霞,登时,胜负立现。 这个偷人初吻的小土匪……败下阵来的喜乐无奈地抚着额,“走吧走吧……”果真是一皮天下无难事。 急着去把来龙去脉弄清楚的嘲风,在她一答应后,立即拉着她离开了大街,走了一阵,他适时地装作不知道地点地停下了脚步改由她来带路,就在他们快达药铺街口的转角前,喜乐再一次拖住他的脚步,两手捧着他的脸庞,像叮咛个孩子般的殷殷向他嘱咐。 “到了那里后要乖乖的,知道吗?”不先同他把规矩说好,万一他又像上回在大街上,临时起意想拉着她去洗澡怎么办?她可消受不起他再一次的人来疯。 嘲风制式地再次点了头,“一路上你已经说过不下数十回了。”到底要说几回她才甘心?她就这么怕他会在那个胡思遥的面前丢她的脸面? “不可以看到什么都想吃。”犹对他不放心的她,挽着他的手臂不忘再提醒他别又犯了他的老毛病。 他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我已经学会挑嘴了。”他又不是专程去那里吃东西的。 “也不可以……” “你就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他揉揉她的发,押着她绕出转角一块往人满为患的济德堂走去。好不容易拉着喜乐挤过人群,一脚踏进药铺门槛,足尖方抵地,阴凉黑暗的室内便撩起了一阵阴风,心头倏然拉紧警弦的嘲风,顿时止住了前进的脚步睁亮了炯炯的双眼,清楚地见着了盘据一室的鬼魅。所有骘伏在屋内的鬼魅,在见着了他后,急急地四下窜逃,或躲身于室内的梁上,或隐匿于大大小小的药柜中,有的,甚至匿身于人们的身上。 大惊之下,嘲风赶紧将正要往里头走的喜乐拉来怀中,并伸出了双手将她紧紧环抱住。 “怎么了?”被困在他怀中的喜乐,对于他反常的举动讶愕地抬起头来,不意,却见着了他脸上那份戒慎紧张的神情。 嘲风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屋内,没想到他心中那份不好的预感竟会成真。 放眼望去,触目所及,全是贪鬼。怎么会在药铺里有这种鬼? 嗅着一室药材浓郁的气味,看着一室病苦的病人,他百思不解,不明白这里不过是医治病痛的地方,却会出现这种不该出现在这的鬼魅?看着室内所聚集的阴气,他知道这不是一时或一日便可累积而成的,但,这是怎么形成的,是有人刻意招来的吗?抑或是谁的贪婪招来这么多嗜贪的鬼魅?怪不得打一开始他一见到这座济德堂,心底就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同时他弄清了为何此处的屋檐上没有镇邪防厄的嘲风兽,若是让嘲风兽存于檐上,那么此地的鬼魅必一鬼不存,但若要让鬼魅盘聚于此,首要则即是除去嘲风兽。 “嘲风,你先放开我。”在一室的病人和伙计,都以异样的眼光注视着站在门口的他们时,喜乐红着小脸想先解除别人的误解。 “喜乐?”听见她的声音后,胡思遥自里边探出头来。 嘲风抬眼看去,一股令他厌恶的感觉顿时在他的心中扶摇直上,他格外留神地细细探向来者,然而,对方却不过是名看来文弱带笑的普通凡人,他看不出对方有丝毫掩藏的恶意或是鬼气,可是,他就是觉得不对,尤其是,当他见着了在胡思遥的身后聚集了更多贪鬼时,他忍不住再将喜乐抱紧一点,深怕,那些虎视耽耽的贪鬼所要找的对象将会是她。 “你带朋友来?”带着和善的笑意,胡思遥边走向他们边抬起手招呼,“怎么光站在门口?进来呀。” 嘲风低首注视着那双朝喜乐探来的手,那是双洁白修长的手,但就在它快接近喜乐时,自胡思遥的袖里,探出了一双属于鬼魅的双眼,正贪婪地直视着眼前的喜乐。 “别碰她!”嘲风咆哮地低吼,飞快地打飞他探向喜乐的手,并保护性地将喜乐搂过一边。 胡思遥纳闷地呆怔在原地,抚着被他打红的掌心不知该作何反应。 “嘲风,不可失礼……”没想到他会做这事的喜乐,尴尬地推撼着他的胸膛,想快点自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嘲风没有松手放开她,炯利的两眼一一扫视过那些隐于暗处,相当恐惧于他的那些鬼魅,原本打算立即收拾掉一室鬼魅的他,在考量了怀中的喜乐的处境,与此刻满室病患不适合大展身手的情况后,他强忍下满腹的冲动,开始带着她一步步往屋外退。 “慢着,嘲风……”喜乐愈看他的动作愈觉得不对,“你在做什么?” 搂着她退到外头街上的嘲风,一言不发地将她给扛上了肩头,接着转身就跑,当下决定带着没有抵抗力的她,能离这里多远是多远。 “嘲风,快放我下来!”被人扛在肩上的喜乐,抗议的叫声一路划过大街。 遭人撇下的胡思遥,在一室人们面面相觑之时,缓缓走至门口,一双深敛的锐眸,若有所思地远送着嘲风离去的背影。 05 这种沉默实在是很难捱。 土地公环看了左右的伙伴城隍爷和灶君一眼,再抬首瞧了瞧蹲踞在他们面前的嘲风,屈指一算,大约算出在嘲风身上发生什么事后,他开始为自己仅存的胡须哀悼。 就在扛着人的嘲风在大街上拔腿飞奔之时,恰巧撞上了正在街上与老友聊天的庙爷爷,在把嘲风拦下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后,喜乐立即央求庙爷爷与她一块回去为嘲风的失礼致歉,不顾极力反对的嘲风怎么阻止,到底,喜乐还是与庙爷爷一块跑回去向人道歉。 而说起他们这三尊神会凑在一块的原因,是因他看嘲风一早就陪着喜乐上街,而庙爷爷也出门跟人聊天了,于是找来了住在附近的城隍爷和路过的灶神诉苦兼打牌,而当他正吐苦水吐得浑然忘我时,话题中的主角嘲风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头回来,当下,三位都跑不掉的神界之神,转眼间就成了三名被绑成粽子状的人犯,排排坐在神案下等待受刑。 “你让很她丢脸。”一片沉寂中,觉得自己有必要说清楚的土地公,在他把账算过来之前先指责他的不是。 嘲风阴沉地瞪他一眼,“闭嘴。” 城隍爷实在是百思不解,“你到底是看到了什么?”到现在他还是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一只嘲风兽掉头就跑。 “你还好意思问?”他不问还好,一问就当场招来嘲风满腹的火气。 “我……”被迁怒得莫名奇妙的城隍爷,呆呆地指着自己的鼻尖,“我说错了什么?”他也不过是看场面冷清,所以出来应应声而已,他招谁惹谁了? “快闪。”深深记取拔须之痛教训的土地公,眼见风向不对头,连忙推蹭着坐在身旁的灶君想退离火线。 “说!”嘲风恶狠狠地揪起城隍爷的衣领,“在你的管辖下,为何屈屈一间小药铺里会住满了贪鬼?” 他哇哇不平地大叫:“我是管死人的,又不负责掌管活人的店铺,这种事我怎会知道?” 嘲风顿时扭过头,阴眸一扫,直钉住还没来得及落跑的灶君。 “我是管厨房的!”在他一把揪回逃犯,两指捏紧灶君下颔处白花花的胡须时,吓得灶君连忙急急声明立场。 “那就是你了。”嘲风松开灶君,将两手扳得咯咯作响地走至土地公的面前。 土地公简直欲哭无泪,“又是我?”反正说来说去,他就是一定要找个人来顶罪。 嘲风以两指捏紧他雪白的胡须,“那些贪鬼是怎么来的?” “既然你说济德堂的檐上没有嘲风兽,那我想,八成就是有人刻意招来的!”有过经验的土地公,连忙在他动手招供前自动把他想知道的答案吐出来。 “谁招来的?”这个答案他也想过,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出,凡人的贪念怎可能会这么重,以致招来了极恶的贪鬼? “这个嘛……”薄薄的冷汗覆在土地公的额上,他忙不迭地向一旁的同伴求救。 “会不会是胡思遥?”在嘲风动手前,收到求救讯号的灶神连忙出面拯救土地公的胡须。 “应该不是他。”虽是起疑,但嘲风仍是犹豫地摇首,“胡思遥不过只是个平凡的凡人,他本身并无习法修道。”在他面前,无论是何人,只要修过法或是与阴阳两界扯上关系,他定能看得出来,可是今早他再怎么看胡思遥,都只觉得他普通人无二异。 一旁的城隍爷下了个结论:“这么说的话,那就是另有其人?” “是有这个可能。”也被这个问题勾引出兴趣的土地公与灶神,同意地频频颔首。 “去把它查出来。”嘲风站至他们三人面前,“短期内,我要知道答案。”既然那个胡思遥与喜乐有所关连,那么他就不能让喜乐再度犯险靠近那个危险的地方,他得找出问题点尽快除掉它。 他们三个不平地扬着眉,“我们去查?” “有意见?”他两眼一瞠,亮出了尖锐的利牙。 “不敢不敢……”他们三个动作整齐划一地朝他摇首。 “关于胡思遥这件事,你最好是别告诉喜乐。”较为了解他与喜乐之间关系的土地公,为他设想地先提醒他。 他的一双剑眉微微朝眉心靠拢,“为何?”不告诉喜乐,那怎有法子叫喜乐离胡思遥远一点? “她很喜欢他。”土地公缓缓地投下一颗他心知肚明,但又不愿去承认的大石。 嘲风气息猛然一窒,下一刻即怒目以对。 “要你来多嘴?” “我把嘴闭上就是了……”惹来一顿炮灰的土地公,委屈地窝回两名以白眼嘲笑他不识相的同伴身旁。 嘲风僵硬地转过身去,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他很想否认,事实不是如土地公所说的那样。其实,自喜乐面对胡思遥的态度,他隐约地可探查出她上回拒绝他人提亲的原委是什么,喜乐对胡思遥存着何种心情,他虽看不太清楚,但也可知道,胡思遥在她心中占据着极大的重要性,或许是碍于人间所谓的阶级制度,因此她不想怀有任何绮丽的想象,但她的心里,定是有着一份小小的希望。 至今他还是不明白,为何他会那么想知道喜乐的心思,又是为何那么的在意她,他愈来愈不了解自己,也不知该怎么解决问前杵在他心头的那份闷郁感。 “糟了。”土地公忽地张大了嘴,两眼直绕过站在他们身前的嘲风,来到他身后的大门处。 嘲风回神地抬首,就见喜乐苍白着一张脸,脚步匆忙地走至他的面前一把将他拉至她的身后。“喜乐?”不知她在做什么的嘲风探首至她的身旁,才开口,又马上被她给塞至她的身后躲好。“你们是谁?”一脸戒慎的喜乐,水眸来来回回地扫视地上的三名陌生客。 三种答案在同一时刻整齐地响起。 “来凑热闹的。” “来打牌的。” “我住这。” 收听完三种不同版本的答案后,她不改紧张的神色,反而还把身后嘲风的手握紧了些。 “你们是……神界之人?”嘲风说过,他无亲人也无友朋,而且他还是私逃出来的,现在却突然冒出了三名长相打扮异于常人的陌生客,这令她不得不怀疑,他们是神界派出来要拿他归案的。 嘲风听了后面色微变,暗暗地眯细了一双黑眸,接收到他那不友善的目光警告后,三位心底有数的人犯,立即就有了个统一的答案。 “我们只是路过的路人!”这位没弄清楚立场的姑娘在防他们什么呀?没看到他们都被绑坐在地吗? “可以请你们离开吗?”喜乐并不相信他们的话,扬高了一指下逐客令。 他们巴不得听见这句话,“可以可以!” “还不走?”在嘲风上前解开他们身上的绳索放他们走时,他瞪了瞪呆站在原地不动的土地公一眼。 土地公小声低叫,“我的窝在这里呀。” “走啦。”城隍爷连忙推着他先到外面避避风头。 “嘲风。”外人一走后,她紧张地回过头打量着他,“他们是谁?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他那么好骗,万一不小心上当或是被他人欺负了怎么办? “没什么,他们只是刚刚认识的人。”嘲风先给了她一抹笑容安她的心,“我们不过是一块聊聊而已。” “这样啊。”她深深吁了一口气,随后马上恢复了正经的神色,“我有话要对你说。” 光是看她的样子,嘲风也知道她接下来想说的是什么,他沉着声,试探性的目光徘徊在她的身上许久,不知待会儿该怎么答复她那些关于胡思遥之事。 她两手环着胸,“你反省了吗?”在去济德堂的一路上,她叨念了不下数十回他该守的规矩有哪些,可到了那里,他还是给她出状况。 “庙爷爷呢?”没留心听她话的嘲风,探首环顾左右四处。 “胡大夫留住了爷爷,说爷爷气色不好,要为他看看……”她顺势地答来,不一会怔了怔,朝他摆摆手,“别转移我的话题,你反省了吗?” “我没有错。”嘲风炯亮的双眸定定地凝视着她,说出口的话语,铿锵有力。 “一点都没有?”她扬高了细眉,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 他毫不迟疑,“完全没有。” 喜乐怔愣地望着他理直气壮的模样,那一双明明白白写满了无辜的眸子,再一次地勾惹出她的怜惜之心,使得她顿时忘却了她制造什么麻烦,也不怎么想兴师了。 她无奈地一手抚着额,“你之所以会扛着我跑,是因你怕看大夫吗?”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没有大男人怕看大夫的。 “不是。”他没好气地撇撇嘴角。 “那为什么你要掉头就跑?”他可知道他这么一跑,造成了多大的*动?最重要的是,他那过于严肃的神情也吓坏了她。 “因为很危险。”胡思遥袖里的那只贪鬼摆明了就是冲着她来,要是不将她隔离胡思遥远一点,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喜乐倒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这么说,“危险?”人们会上济德堂,不都是因为济德堂医人无数广得民心吗?怎么他所看到的却是不同? “喜乐。”他没回答她,考虑了很久,只能想到这个做法,“往后尽量不要再去找那个大夫。” “为什么?”她暂且压下满腹的疑问,想听听他会突然说出这种话的由来。 他小心地捡选着字汇,“他……不是好人。”在胡思遥的身后袖里,都隐藏了大大小小的贪鬼,先且不论是谁招来的,但能让贪鬼栖息在身上,那么代表那个人必定心存庞大的贪念。 望着他欲说还休的眼眸,喜乐终于意识到,有某些事是真的藏在他的心头令他烦恼着,而她怎么也想不到,他忧虑的对象会是胡思遥。 “你怎会这么认为?”既然他会说,那么必定是有着他的原因。 “我看出来的。”嘲风并不想再多予置喙,话到此,便不再多说。 喜乐眼眸中的疑惑浮浮荡荡,他的心,也因她而摇摇晃晃。 他曾想过将所发现的一切全部告诉她,让她彻底地远离胡思遥,避免掉任何可能的危险,可偏偏他又知道她的心,知晓她恋慕的人是谁,在有了这一层的考量后,那么即便是哄哄她也是好的,哄得她片刻的快乐,也总比让她去看清真正的现实换来一场心碎来得强,但深知贪鬼可怕的他,又不能完全退出事外置之不理,有梦想固然美好,但她的性命更是珍贵……心乱如絮,在这当口上,说抑不说皆不是,他小心地凝视着她的眼,怀疑她是否会误会他的居心,或是一味地为胡思遥说话去否认他所看到的。 但她没有,她的反应令他出乎意料之外。 “告诉我,你看的准不准?”喜乐拉着他的手与他一块到案前坐下,正色地凝视着他那双清澈的眼。 他老实地应着,“不曾有误。” “是吗?”她抚着尖尖的下颌沉吟了许久。 “别再去他那里了。”以为她不相信他的嘲风,急急再添上解释,“虽然我没办法对你说出个原因来,但,我就是觉得不对。” 她一手抚上他的脸庞,“嘲风,你在担心我?”原来他会如此反常,其中有一部分也是为了她。 他怔了怔,自她掌心下传来的温暖,缓缓流渡至他的身上来,令他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收纳她那含笑的目光。 “嗯。”躁热拂上他的脸,他不由自主地避开她尾随着他游移的眼眸。 她笑吟吟的,“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担心的?”也许令他成长,并不是一桩坏事,至少他渐渐开始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了。 “刚学会不久。”因她的笑意,嘲风更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眸,他一手抚着没来由跳得很急的胸口,皱着眉为之大惑不解。 喜乐静静地看着他脸红的模样,忽地觉得,这只神兽,异常的美丽。 脱去外表不看,使他美丽的,是人间的情分,他脱离了一身的稚气和兽性,逐渐开始像个人,他的喜怒哀乐尤其明显,对人付出的感情也很坦然,不似人们会拐弯抹角,他那颗纯挚的心,是她在街头待了那么多年后再也没见过的。 她的心不禁因他而柔软起来。 “我会尽量别去找他的。”她托着下颌,安慰地释出一笑,“所以,别担心我,你只要学会快乐就好。” 嘲风回过头来,眼中带着闪烁,“我刚巧找到了一条会令我快乐的法子。” “喔?” 他倾身向前,在她还不明白他想做什么时,她的唇上蓦地一暖。 他愉快地漾开了笑脸,“书上有写,竞争,是成长最好的良方。” 清碎的一响,是心弦遭拨动的声音。 喜乐怔望着他,许久许久都没有半点反应,直至她想明了他的话意后,阵阵远比上回她在胡思遥面前出现过的更瑰丽的色泽,悄悄在她的脸上泛起。 “你偷了佛心舍利?”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找到“兽”的轩辕岳,开口的第一句话,即是在见着了他脱离了兽形的人形后,头一个想到的答案。 “我没偷。”还带七分睡意的嘲风打了个哈欠,边说边朝他扬手示意,要他离这远一点说话,免得吵醒了正睡在庙里的人。 月色皎皎,虫声唧唧,三更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挖起来的嘲风,小心地放轻了脚下的步子,带着吵醒他的不速之客离开了庙里,一路朝庙旁的矮墙走去,而跟在他后头的轩辕岳,则是透过明媚的月光直视着他的身躯,不断回想着他方才所说的话是否属实。 在乍见自己找着了的不是一只兽,而是一个具有人形躯体的人后,轩辕岳无法掩饰自己心中的讶异,原本他还以为,是谁施了法带走了嘲风兽而已,万万没想到,嘲风竟脱离了神兽之界获得了人身,若非是食了佛心舍利,否则断不可能,这使得他打算寻回嘲风兽回檐的目标,顿时变得困难重重。 在走至矮墙边后,轩辕岳压低了音量。 “是谁偷的?”据他方才说,应当是实话没错,因为他无法离开他镇护的庙,想必是有人为他盗来的。 嘲风迟疑了一会,复而耸耸肩,“不知道。我只知我吃了那颗舍利而已。” 他怀疑的双眼却如影随行,“是燕吹笛吗?”以燕吹笛和师父的敌对情况来看,这很可能会是他所做的事。 “不是。”嘲风毫不考虑地否认,对于他的这个答案也感到好笑。 “其他六颗舍利呢?你把它们全吃了吗?”一时之间也猜不出这会是何人所为,轩辕岳索性放弃了追查真凶,只想快些追回遭盗的其余舍利。 “我只吃了一颗。”光是一颗舍利就足以让他完成心愿了,他吃那么多颗干嘛? 轩辕岳在他一答完就转身欲走之时,蓦地探出一掌握住他的手。 “跟我走。”今日他会来这,可不是光为了舍利遭盗一事。 “去哪?”嘲风止住了脚步,排斥地拉开他的手。 “回去尽你的责任。”在人间的灾难正式掀起前,他非得快些把嘲风摆回檐上,不然,后果就将不堪设想了。 他冷冷地回拒,“我不会回去。” “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人间因你失守?”怒眉在轩辕岳的眉心竖成一道直纹,“在鬼后派出大批鬼差前来人间索命之前,你得快点回去守住人间。” “我只是想要自由。”嘲风缓缓地摇首,“我对人间的职责,在我跃下檐的那一夜就已告终。” 轩辕岳没想到他竟如此自私,“就为了你的自由,你要置人间的生死于不顾?” 他并不烦恼这一点,“神界在知道我不会回去后,自然会改派别的神兽来代替我的位置。”几日前,听城隍爷那老头说,神界似乎已在想法子解决他的职缺问题了,他若是继续一味地弃位不归,再过不久,相信神界也不得不找人来顶替他。 轩辕岳心急地问:“何人?何时?” “我不知道。”嘲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急切的模样,在脑中探想了许久,再回想起这几日听土地公他们所说的一切,在心中大抵有了几分谱。 他严峻的声音近似指控,“近来,祝融四处肆虐。”他已经算不清找不到他的祝融,在嘲风离开后惹出了多少祸事来了,近来各地的灾情频频报至钟灵宫,使得忙于寻找嘲风的他还得腾出时间去阻止祝融。 嘲风哼了哼,“这是我的责任吗?”为什么每个来找他的人,总是要拿责任这个话题来烦他一回? 他连想也不想,“当然是你的责任!” “我为人间防他防了千年,而今我不过是想放下这个职责,这个要求很过分吗?”嘲风烦躁地搔着发,语气里充满了不平,“更何况,灾害原本就属于自然的天象,一味地阻挡祝融,那才是违反天道。” “百姓会受害。”在他一径地为自己考量打算之际,他有没有想过他身后那些仰赖他的无辜百姓? “那么百姓们就该学会保护自己,他们该学学防火治灾之道的。”嘲风走至他的面前,半责备地睨着他,“我知道你有善心,但你保护过度了,如此一来,百姓们何时才可以不依赖你?一旦你同我一样,有天不想再守护人间了,那么百姓们该有何依恃?” 轩辕岳的声音悬在喉际,在那一刻,他什么反驳也说不出口。他从来未曾想过,自己的付出尽责,竟也会成了一种变相的宠溺,而他也不知自己可能会有不想守护人间的一天。 嘲风仰首看向月光,幽长地叹了口气,“人间不会因少了我一人而垮的,你们的这个人间,比你想象得还要坚固得许多。” 带着一丝丝的期望,轩辕岳还是希望他回心转意,“你真不回去?” “你可以死了这条心。”对于这个问题,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动摇过,在他曾经窥见过人世之繁华绮丽之后,他又怎能还原回那个心甘蹲在檐上之兽?他已经变了。 不意外会得到这个答案的轩辕岳,虽说是已做了心理准备,也想过了无数的法子好来弥补嘲风离开之后所带来的困境,可无论他如何作想,他还是找不出可解决之法,也不知该怎么让百姓们在失去嘲风后,自立自强。 嘲风摊摊两掌,“更何况,我吃舍利后有了人身,你认为我还能以瑞兽之姿蹲回屋檐吗?”在他伸手去拿下舍利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是覆水难收了。 轩辕岳不得不承认:“是不能。” “那就别再来烦我了。”再多来几个知道他底细的人扰他清眠,他可不保证没睡饱的他脾气会有多好,都因喜乐严加管教的缘故,他已经很久没有犯口戒了。 “你若是坚持要留在人间,那么就安分守己点。”接受事实后的轩辕岳,在临走前不忘向他叮咛,“别伤人也别害人,不然,我会亲自收了你。” 他不语地看着轩辕岳那张在月下看来显得阴暗的脸庞,聆听着轩辕岳充满对百姓爱护之情的话意,和俨然一副为百姓请命的姿态,他总觉得,轩辕岳加诸在自己身上的职责,远比他见识过的任何一人都来得重,即是使国师皇甫迟,都不及他的一分,这让他不禁想起皇甫迟的另一个徒弟来,那个脱去了所有的责任,自由自在地为自己而活的燕吹笛。 或许就是燕吹笛看得太明白了吧?而效命于师尊的轩辕岳,则或许根本就对那些在钟灵宫深处里发生的事情,完全,不知情。 “轩辕岳。”嘲风在他跨出离开的脚步前,轻声地把他叫住。 轩辕岳微微回首,静待他还有什么没说完的话。望着他浑然不知的眼眸,嘲风顿了顿,不知该怎么告诉他那个与他切身有关,属于黑夜的秘密。 考虑了许久后,嘲风选择单刀直入,“你可知,钟灵宫的每一处檐上,都没有嘲风兽?” 他蹙着眉转过身来,“怎么可能?” “在数年前,皇甫迟就把我自钟灵宫的檐上除去。”在那夜过后,皇甫迟便再也不让他踏进钟灵宫一步,再也不让人有机会也看到他的秘密。 “为何我师父要这么做?”就算师父自恃有高深的修为,按理说,师父应当是不会把具有镇邪功用的嘲风除去才是。 “因为……”嘲风的眼眸显得很不安定,里头,隐隐藏着一份惊惧,“我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轩辕岳一听此话,面色微微变了,像是早已知悉了什么,但又不能确定。 他的音调里潜伏着颤抖,“看见了……什么?” “我只能给你一个忠告。”在钟灵宫檐上看了那么多年,他知道,轩辕岳对皇甫迟的忠诚与尊敬,他不忍将那些掩藏着的真相说出来,不愿见到轩辕岳,将会拥有与燕吹笛同样的心酸。 在不知不觉间,轩辕岳蓄紧了一身的力气,屏息敛气地等待着。 “离你师父远一点。”嘲风肃然地一字一顿,声音里,掺了一份难以察觉的同情。 轩辕岳怔然地望着他,没有追问,也没有试图去理清话里的来龙去脉,一丝失落,掩不住地掠过他的眼角眉梢,半晌,他沉默地旋过身,踩着沉重的步伐踱向月下树影的暗处。 默然凝视着轩辕岳试图想撑起一切,又不忍揭穿现实的那道背影,嘲风的感觉很复杂,想出手相助,但又因只是个旁观者,因而使不上半分力气。 低沉的咳嗽声忽地在他身后响起,他怔了怔,飞快地旋过身去,就着清莹的月色,他看见这阵子染了风寒的庙爷爷,正一步步朝他走来。 “庙爷爷?”嘲风疑心地微眯着眼,“我吵醒你了?”他人老虽老,但一点也不胡涂,他究竟是听到了多少? “没有。只是睡不着,忽然想出来赏赏月。”庙爷爷的嘴角噙着不知名的笑意,走至矮墙边坐下,并朝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嘲风看了他一眼,照他的意思乖乖坐下后,静待他的反应。 “嘲风。”他并不想装作没听见方才他们的交谈,“你喜欢人间吗?” 嘲风也很坦然,“喜欢。” “会后悔来到这吗?”照方才那个陌生男子的话意,嘲风在来到这里前,放下了许多属于他生来便拥有的东西,如今再也回不去了,就不知他是否会有一丝悔意。 “不会。”其实他也没什么好失去的,换了个新环境后,他才知道他这一千年来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和他虚渡了多少时光。 “你是个好孩子。”庙爷爷抬手揽住他的肩,在他不解地看过来时,又接着握紧了他的肩头,“谢谢你这么多年来为人间所做的一切。”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来得太突然的温情,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以前,我还曾想吃掉你。” “那是因为你那时还不懂规矩。”庙爷爷笑开了,按着他的头靠向自己的肩膀。 倚在庙爷爷的肩上,看出去的夜色,是如此祥和宁静,这夜的春夜也显得格外的温暖,许多先前不曾有、也不敢有的想象,悄悄地渗入他的心底,逐渐扎根茁壮。 他拉长了低低的音调:“我可以……跟喜乐一样也叫你爷爷吗?”一直以来,他就很想拥有家人,更想知道,那份和乐的滋味。 “正好,我还缺一个孙子。”庙爷爷的声音听来柔和又催眠,搁在他身后的大掌,一下下地拍抚着他的背脊。 夜色又恢复了静谧,点点夜露,在月色的映照下莹亮若珠,在他们身后,浅浅的月光照亮了喜乐的容颜,搭了件衣裳倚在门边的她,不出声地静看着月下的那对祖孙俩,她的唇角,满足地微微上扬。 人间的日子,很像一声叹息,一眨眼间便溜去。正当他认为,多年来求之不得的快乐即将来临时,他却不知,人间偷偷埋藏的那些悲伤,已准备接手来到。 “嘲风,你看着爷爷,我去去就回来。”急着出门的喜乐,边打点着东西边回头对跟在她身后的嘲风吩咐。 “好。”他难得地没有像从前般的硬要跟她至每一处,只是无意见地答应下来。 “我走了。”急于上胡思遥那边拿药的喜乐,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后,脚步匆匆地跨出庙门。 目送着喜乐走远后,嘲风回过身来,目光静静落在躺在远处的庙爷爷身上,他放轻了脚步走至简陋的病榻旁,蹲下身子为庙爷爷拉拢好盖在身上的草席,当他的双眼不意看见庙爷爷那只落在草席外的手时,种种不明的疑虑,转眼间又覆上了他的心头。 点点大小不一的红斑,静布在庙爷爷那双枯瘦的手臂上,记得先前庙爷爷不过只是染上了一场小风寒,可未过数日,那场小风寒,却演变成来势汹汹,令人束手无策,又不知原由的病灾。 这几日来,为了庙爷爷的病,喜乐除了上街要饭之外,还勤跑济德堂抓药,虽然他仍旧是十分反对她上济德堂去接触胡思遥,但看在庙爷爷一日日病弱的份上,他硬是是把到口的阻止全都咽下,照喜乐的话,日日守在庙爷爷的身畔,代她好生照料着卧榻不起的庙爷爷。 他的指尖,小心地抚过庙爷爷臂上松垮的软皮,在那显眼怵目的红斑上游移。在庙爷爷病倒了后,他一直很纳闷,为何有他在,竟还是会有病魔能够入侵这座庙?在这座有着土地公佑护的庙里,他见不着任何病魔,更遑论他本身还具有解灾镇厄的能力,根本就不可能会让病魔趁虚而入,但庙爷爷病倒却是不争的是事。 重重的疑点令他想不清,而庙爷爷一日日的病重,更是令他有着难以言喻的不安,像是种未曾见识过的恐惧,正在他的心底缓慢蕴酿发酵,眼看着,它就将揭幕,即将展现出他所未见过的那一面。 闷沉的重咳,在他面前断断续续地响起,他拉回了心神,伸长了手臂去取来搁摆在一旁的水盅,小心地倒了一碗水,想让咳得厉害的庙爷爷润润喉。 “爷爷喝水。”嘲风一手轻扶起他,看他就着碗困难地喝下清水。 方喝下水的庙爷爷,才正想躺回去时,忽地涨红了脸,又再次惊天动地咳了起来,连绵不绝的深咳声,顿时充斥了座室内,嘲风在见他咳得喘不过气来时,连忙扶坐起他为他抚顺喘息,半天后,才又看着又喘又累的他疲惫地躺下。 “你病得不轻。”嘲风紧锁着眉心,指尖在为他拭汗之余,在不意触及他日渐消瘦的脸颊时,浓重得化不开的忧色弥漫在他的眼底。 “你学会皱眉头了。”庙爷爷喘着气,一手抚上他紧紧虬结的眉心。 “我本来就会。”在他的指尖按抚下,嘲风非但无法舒缓眉心,反而更因此而盘根错结。 “不。”庙爷爷伸指轻敲着他的额,“是为人皱眉。” 他有些不解,“我为什么会因你而皱眉?” “因为关心,你学会了关心。”将关于他的一切都看得清楚透彻的庙爷爷,为他的成长感到十分满足,“就像你担心喜乐一样。” 嘲风低首凝视着他的苍白的面容,感觉自己似乎是在他的目光下变了。不知不觉间,他在与人的相处间学到了很多,他开始了解了那些关于感情的事,男女之情,他在喜乐的身上稍稍明白了一点头绪;家人间的亲情,常在庙爷爷对他说道理、讲故事时,自庙爷爷抚摸他头顶的那双大掌下流泄出来;新鲜的友情,在不情不愿的土地公身上,和庙前大街上那票喜欢与他闲话家常的大婶大娘间,他也开始识得。 可是他并没有因知道了这些感情而变得更快乐,他的心房,不知何故时常揪锁着,感觉他所得到的这一切好不真切,就像是喜乐发上晶莹的露珠,在朝阳自大街的那一角闪映过来时,就将消失。若是说,万物消长是有时间限制的,那么人与人之间的离别,是否也是命定的?尤其是在庙爷爷病了后,他更是为此而感到心焦忧虑,不知该如何排解那份难以接受的心情。 “嘲风……”庙爷爷挣扎地想自*上撑持起自己,在无力动弹之余,只好唤他。 嘲风甩甩头,连忙照他的意思扶他坐起来,而后自己坐在*上让他靠着。 金黄色的光影,自庙门的那头翩翩飞舞了进来,日暮时分凄艳的晚霞,将门外遍地的绿草和野花染上了层酡色,庙爷爷眷恋地凝望着,感觉身后嘲风的气息规律而平缓,这座胸膛,将会是可以代他撑持一切的胸膛。 “喜乐是个好女孩。”靠在他胸前的庙爷爷,两眼直视着外头许久后忽地启口。 嘲风一怔,随后应道:“我知道。” “如果……” 知道他大概想说什么话的嘲风忙不让他说下去,“你不会有事的。” 他不肯放弃,执意要把话说出来不可:“若是我真有个万一,你一定要照顾她。” 嘲风沉默地抿着唇不发一声,气息也隐隐地变得有些急切。 “你若是答应我,那便是做了承诺。”深怕他会不明白,庙爷爷担心地想先确定,“承诺懂吗?” 嘲风深吸了一口气,“大概懂。” “君子重承诺的,书里有写。”庙爷爷不放心地握紧他的手,半侧过脸来,枯瘦眼眶里的那双眼,坚持地直视着他。 “我知道。”想安他的心的嘲风,安慰地拍拍他的手,动作轻柔地扶他躺下,“你歇一会吧,待喜乐回来了,我再叫醒你喝药。” 庙爷爷听了放心地合上眼,试着勉强自己在一身的不适中入睡。 “爷爷。”在庙爷爷就快睡着时,守顾在身旁的嘲风,轻声地在他耳边唤。 “嗯?”他费力地掀开眼帘。 嘲风保证地低语:“我会照顾她的。” “我知道,所以我很放心。”他似乎也早就知道,只是等着嘲风来亲口证实。 “我也会照顾你的。”嘲风犹豫了一会,不安的手,悄悄覆上庙爷爷显得烫热的枯掌,并稍微用力地握紧了它。 看出了他眼中泛泛不安的惶惑,庙爷爷艰涩地扯出一抹笑,明白他所害怕的是什么。 “别怕,总有天,你得学会分离这事。”爱恨生死,相聚离别,本来就是人间的循环,他不能只挑好的而避而不见那些不能承受的。 嘲风埋首在他胸前的草席里,“我不想学这个。”好不容易,他才有了家人,纵使分离是天定不可违,他还是不希望会有面对它的那一天。 庙爷爷无奈地抚着他的发,“遗憾的是,你既是来了人间,就不能选。” 嘲风听了,十指紧紧陷进了质材透风的草席里,阵阵蔺草干香的气味,在草席被他指尖捏碎了时飘散过他的鼻尖。 他试着把此刻庙爷爷跃动的心音牢牢记下来,试着把庙爷爷关爱的话语全都烙至脑海里,素来期待着每个新的一天来临的他,头一回,不想让时间走得那么快、那么无情,他只想延长当下的每一刻。 若是分别就在明日,那么他情愿,明日永远不再来临。 06 一掌捏碎厉鬼的颈碎后,燕吹笛甩去满手的黑血,再次抬脚跨过横陈在地上的鬼尸,继续往天问台的方向前进。 倦鸟归巢时分,夕阳在葱郁的树海中斜斜洒上一层金光,透过风的吹拂,反射着霞辉的嫩叶,迎风摇曳闪烁,但一道道潜伏在林里深深浅浅的黯影,却驱走了这一片静谧悠然的暮色,林色变得狰狞,空气中泛着淡淡腥冥的气味。 返家的这一路上,燕吹笛已数算不清他总共遇上了多少阴间所派出的鬼差了,这里不似山脚下的的城镇,在那里,因百姓丛居因此人气齐聚,故而鬼差不易入侵,而这人烟较为稀少的荒山野岭,便易幽聚了飘缈的孤魂与鬼差,只是,照这一路上的情况来看,鬼差的数量未免也太多了点。 听说,轩辕岳为了阴界派出鬼差索命之事,正忙得焦头烂额,甚至祭出了猎鬼祭通知道上的好友,一同力抗鬼差侵扰人间,同时也去找过任由鬼差进出人间的嘲风,希望他能快些回到本位以助一臂之力。 若是要把责任全算至嘲风的身上,这是不公平的,毕竟是皇辅迟杀鬼子暗响在先,才会引来了这场大战,但不可否认的,嘲风他的擅自离位,的确是为人间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失去了他后,人间亦失去了最基本的守护防线,使得鬼差们得以自由地擅闯人间。 林间盛长的草丛间,忽然轻微地沙沙作响,正当燕吹笛疑心地停下脚步时,一名张大了嘴涎着舌的鬼差,自他身后远处的丛间跃出,足一点地,便以掩耳不及的速度飞快地扑向他。 “有完没完?”烦不胜烦之余,燕吹笛动作快如闪电地自一旁的树上折来一段树枝,手起手落间,身后扑向他的鬼差遭颈齐割断,僵着无头之躯,硬生生地在他的身后倒下。 解决完身后的鬼差,燕吹笛烦躁地大跨步步出树海,但当他方踏上天问台上那份广阔似看不见边际的草原时,他赫然发现,等在他前方的,是更多专程找上他的鬼差,正或隐、或匿地藏身在草原间。 他不满地低咒:“居然把账算到我这边来……”有没有搞错?他老早就与皇辅迟断绝了师徒关系,那个鬼后是消息不灵通吗?竟然也把他给排在算账的清单上。 谁人种的因,何不去找那人来收这个果,牵连不关己事的他人算什么?那个皇辅迟也真是的,他是刻意造成今日这种情况,故而才刻意杀了暗响吗?不然以他的脑袋,他怎可能不知惨遭丧子之痛的鬼后,绝无可能善罢甘休?说得真好听,为了圣上祭天,哼,谁晓得他是在祭什么天,或是又在暗地里进行着什么勾当? 想起那个被他开革的师父就满腹闷气的燕吹笛,在认分地撩起衣袖准备好好对付眼前这些阻止他回家的鬼差时,他不意瞥了西天一眼,随即抬起一手遮掩着霞光,仔仔细细地看清了远在西方尽处,正有六颗流星隐藏在霞光下,偷偷地划过西天朝人间而来。 他低声怪叫:“哎呀呀。”鬼后连六阴差都派上场了?怪不得轩辕岳那小子会忙成这样。 伴随着他的低语,草原上也掀起了层叠草浪,在如浪如涛的草原下,一个个疾快窜来的鬼差们,正凶猛地朝他逼近。 然而燕吹笛却不当它一回事般,兀自掐指数算了一会,再转过身仰首看向东方,发现远在东方的天际,八朵祥云,正款款朝这边飞来。 当所有埋候在草原上前进的鬼差们,已经来到他的周遭,纷纷一跃而起朝他扑来时,他好整以暇地咧开了一抹笑意。 “这下热闹了。” “嘲风,醒醒,药煎好了。”喜乐伸手轻推着坐在药炉旁守药的嘲风,在他把下巴快点至胸前时拉直他的身子,免得药炉边的小火会烧着他的发。 又累又渴睡的嘲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方看清眼前的景况,就见喜乐一张跟他半斤八两的小脸上,似乎倦意又再添了两分。 他边揉着眼边问,“你没睡?” “你睡得比我还少。”她心疼地看着他眼下的两圈黑影,想起他仗着自己是神兽有一副铁打的身子,连连守在爷爷的身边数日不合眼,她就很想叫他别再这般撑持下去。 嘲风略过她话里隐含的责备,伸手拍了拍两颊抖擞起精神来,小心翼翼地朝破旧的药盅盅盖探出两指,想揭盖看看里头的药煎得如何了。 “痛!”下一刻,他小声地低叫,立即让正在点算着他们还剩多少余钱可买药的喜乐回过头来。“烫着了?还是割着了?”她担心地拉开他捂着的手,“我看看。” 嘲风可怜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又割到了。”这已经是他第六次割到手指头了,也许他真的该去街上跟叶家大婶借个新的药盅来才是。 喜乐二话不说地执起他伤痕累累的指尖,低首吮去上头血后,习惯性地再自他袖里掏出一条她摆放在他身上的小碎布,熟练地再为他扎起伤口。 凝视着她的举止,嘲风开始觉得他们彼此之间的熟稔度,像是亲人一般的自然。他能感觉他与喜乐的距离,又再次地拉近了些,他也渐渐懂得喜乐的每一个颔首、回眸里所隐含的用意,而那个令他戒备严防的胡思遥,则渐渐不在他的心上。 可是愈与喜乐靠近些,他的不满足便也多添了点,他开始有了以前从不敢有的想象,而在那片馨宁美好的想象里,有她的身影,也有爷爷的笑容,可是爷爷的病却又像一片不透半分光线的暗阴笼罩住他,令他终日惴惴难安。 “小伤口,没事的。”喜乐在为他打点好伤口后仰起螓首,发现他的目光空洞洞的,“怎么了?” “爷爷会好起来吗?”他调回心思,期盼地看向她。 望着他那单纯无知的黑眸,喜乐的鼻尖有点酸,喉际,也哽涩得有点疼。 她不知该怎么告诉他,爷爷染上了不只是胡思遥,就连稍加听闻过病症的大夫也都治不好的怪症。她在心底想过了不下数十种的说辞,可就是找不到合适的说法来告诉嘲风,爷爷不会好起来,因为日夜伴在爷爷身旁的嘲风,是那么一心一意想要让爷爷康复,那么希望他能够再倚着爷爷的肩,再次在夕阳炫染了西天时,竖耳倾听爷爷对他说的每一则人间的故事……她不知,该怎么面对嘲风的伤心。 淡淡的哀伤蒙上了她的眼,“我不知道。” “你不是还要出门?”看出了她想隐瞒的异状后,嘲风深吸了口气,在她想得更多前扳过她的身子,轻轻推着她往外走,“别耽搁了,快点去吧。” “嗯。”她勉强地挤出一笑,“待会药凉了,就端去给爷爷喝好吗?” 嘲风顺手帮她拂了拂散乱的发,“我会的。” 握着手中剩无所几的余钱,喜乐朝他点点头,脚步万分沉重地朝庙门跨去,一想到今日恐又将得再面对那些嫌她穷、或是因她是乞儿而不愿意让她抓药的那些人,愁云便在她的眉心拢聚不肯疏散开来,但那些关于她和嘲风希望爷爷能好起来的期望,又再一次地推动她努力往前迈去。 在她走后,嘲风在炉旁蹲下身子,边把煎好的汤药倒出来,边在一旁寻来一柄蒲扇想把它扇凉,在他正忙着的时候,他忽然朝身后一问。 “什么事?” “皇城里头出事了。”不知是何时出现的土地公,站在他身后一脸忧色地看着他。 嘲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朝他招招手要他过来,并且也塞了一把蒲扇至他的手心里。“这几日,皇城内外陆陆续续死了人。”接过蒲扇的土地公在他身旁蹲下,习惯性地将所得到的消息报给他听,“死的都是每户人家的长子或长孙。” 低首望着色泽乌黑的汤药,在汤面冉冉升腾起细缕的白烟时,他漫不经心地开口。 “阴间的人做的?”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了。 “看来,鬼后是真的说到做到。”土地公拈着白须频频摇首长叹,“现在不只是天将们都无心捉拿你,就连八神将也投入这场神鬼大战中了。” “人间呢?”嘲风拉着他的长须提醒他继续把药扇凉,“人间就没人出点力?”人间的人不会又像以往一样自私,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只会原地等待着其他众生来拯救吧。 土地公伸出一指摇了摇,“轩辕岳祭出猎鬼祭大肆捉拿鬼差了。”虽然人间是派出了轩辕岳这个高手,不过,就单凭轩辕岳一人即想力挽狂澜?恐怕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回想起那个满脸正气的轩辕岳,嘲风只觉得同情。同情他明知有错,却又不愿看清现实;同情他尽心尽力心地守卫着他也不知为何要守卫的人间;也同情他,在他师父的掌心下寻不到半分的自由。 “你呢?”落力扇着蒲扇的土地公,微微瞥头看向他,对他还是怀有一丝期待,“你还是执意要留在这什么都不做吗?” 他想也不想地就回拒:“我不能离开爷爷。” 近来的他,很不安,尤其每至白天与黑夜交替时分,他便心惊胆颤地不敢轻易把目光调离爷爷,深怕,在他的一个不留神间,病得**蚀骨的爷爷,就会悄悄地闭上眼、咽了气,而阴间等着前来索命的鬼差,就将奉命把爷爷拘提至阴间到案。 不能的,爷爷是他来到人间的第一个亲人,他不要懂什么是分别、什么又是离开,他只想守住爷爷在身边的每一刻,于是,他日夜不合眼,而喜乐,她是那么落力地想拯救爷爷脱离病海,他不敢想象自己没有了爷爷后,将面临的是什么,他更不敢想象,喜乐失去了相依为命爷爷后,将会有怎样的心伤。 “有客人来了,我得避一避。”土地公忽地抬起头来,边说边把快凉的汤药端起,“我代你端去给他。” “别吓着他。”也发觉有人不声不响来临的嘲风,在他捧着汤药进去里头时不忘向不曾在爷爷面前现身过的他叮咛。 庙外远处的杏树下,一黑一白的身影静静停伫,嘲风抬首望去,一丝愕然出现在他的眼底。 毛色雪白莹亮的白色大老虎,一双金色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将目光微微挪至一旁,静看着倚坐在树下休息的黑衣男子。 “神界连你都派出来了?”嘲风慢条斯理地踱出庙门走向他,“你是来这叫我回去帮忙的?” 闭眼休憩的郁垒,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发觉嘲风这个旧识,似乎在来到人间后,和以往在檐上蹲距时变得有些不同了,他的眼神变得深锐、怀疑,不似之前的渴望和懵懂。 “不,我是为私事而来。”为免嘲风存有戒心,他示诚地摆摆手。 嘲风仔细打量着他在树影的遮掩下,明暗显得有些不清的脸庞,发现他气色,远比上回分手时来得差。 郁垒自树下站起身,伸手整了整衣裳,“我听说,若要打听人间之事,就必须找人间的守门人嘲风兽。” “你想问什么?” 他一掌拍放在身旁**的头上,“你有没有见到它的主人?” 嘲风摇摇头,“自从她离开人间后,我就没再见到她。”面对这个老问题,他实是很想叹气。 郁垒不放弃地再问:“天火之后呢?在那之后也没见到她?”据说在天火之夜,阴阳边界曾有短暂的开启过,或许她也和其他众生一样,也趁着那夜离开阴间来到阳间了。 “没有。”发生了天火之后,他就擅离职守了,若是他人不告诉他,他根本就不知人间发生了什么事。 他仍是想寻求一线希望,“一点消息……也无?” “完全没有。”他是听土地公说阴间逃出了许多人,但在他听过的那些人名中,却独独没有她。失望的色彩静盛在郁垒的眼底,他疲惫地朝后仰身靠在树干上,在身旁的**抬首望向他时,他安慰地拍抚着它背上柔软的背毛。 面对这个答案,他不意外,在失望了这么多年后,他也几乎忘记了什么是喜悦,只是他没想到,特意为她停留在人间等了她将近千年之久,结果这些年来,她没有如他所预料的转世为人,她仍旧不知是在阴间何处飘荡,原本他想,或许她会利用天火这个机会回到阳间来,可到目前为止,他在阳间却仍是找不到她的踪影。 嘲风不作声地看着他的双眼,在他眼中,有沧桑,有牵挂,还有更多的舍不得、放不下,记得在千年前,他不是这样的,他是度朔山章桃树下代黄帝检阅百鬼的大将,他那威风凛凛的姿态,至今仍深深印在阴间百鬼的眼中心底,可千年过去,当年的捉鬼神差消失了,人间只剩一个因等待太过多年,而太过疲惫心伤的男子,怎么在时光将他改变得这么多后,他的心却还是依旧不改?究竟他是为了什么,才会如此执着? 嘲风想不通地对他摇首,“快回神界去吧,你留在阳间的时间不多了。”屈指算算,他也在人间徘徊了将近千年之久,神界给他千年寻人的期限,眼看就将到了。 郁垒沉默地垂下眼睫,不过多久,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目光又恢复了一派的平静淡然。 “我要等她。”即使期限就快到了,但只要他能再多等一分,他就要再等下去。 “你这又是何苦呢?”嘲风怎么也无法明白他哪来的那么耐性,“难道你想因破忌而失去神格吗?要是再不回去,难不成你真想被逐出神界留在人间?”自他还在蹲在檐上时起,他就知道郁垒苦苦地在等一个人,但他万万没想到,过了将近千年的光阴,他还是在等。 郁垒只是淡淡地问:“情字是什么,你懂吗?” 本还想劝他死心的嘲风怔住了,喉际干涩涩的,不知该怎么回答他。“还不懂是吗?”他的唇边勾起一抹苦笑,“不要紧,人间待久了,慢慢的你就会懂了。” 嘲风不自觉地向他摇首,实在是不懂,为什么他可以那么奋不顾身,也不懂他为何会愿意牺牲千年的光阴,和一身高深的修为来换一个情,而这个字,又怎会害人至此? “走吧。”问完了想问的事后,郁垒拍拍身旁等待的**。 “郁垒……”眼看着他又要带着**孤寂地上路,嘲风忍不住想开口唤他停下脚步来,别再这般年复一年地在人间漂泊。 他回首指了指庙内,“多陪陪里头躺着的那个人,他的时间不多了。”在他来这座庙的路上,已遇上了正准备前来此地拘人的阴间索命差役,看样子,里头的那个人也撑不久了。 嘲风的心头猛然一惊,连忙跨开步子奔至他的面前将他给拦下。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病了?”对生死这方面经验丰富的他,一定可以看出个什么端睨来。 “你何不自己去找出答案来?”一眼就可看透的郁垒,在仔细地看了庙里的人一会后,伸指点了点他的眉心。 “是不是……人为的?”既然问题不出在病魔或是灾厄的身上,他惟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个。 郁垒伸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很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 嘲风怔然地张大了眼,感觉郁垒拍在他肩头上的力道,每一下,都重重地打在他的心版上,令摇摇欲坠的他,又疼又难捱。 亲人朝暮为伴,和乐一家的想象,顷刻间不见了。 望着郁垒离去的背影,熟悉的孤寂又朝他靠拢过来。 他知道,天意不可违,也知道,聚散本无常,可是他不知,欢乐背后的哀伤是如此沉重。 眼角的余光,忽地闪掠过几缕黑影,嘲风迅即地转过身,乍见奉命前来拘人的鬼差已然来到庙园外,却因撞见了他而不敢妄动、更不敢进入后,他用力地瞪大了眼,亮出森白的利牙朝他们嘶嘶低吼。 “不许过来。” 红烛点点都是泪。 心折神伤的喜乐,是他不曾见过的。 他从没见过她这种表情,一直以来,她就是属于欢笑的,但如今,泪水挂在她的苍白的脸庞上,难以一手抹去,望着她流不尽的泪,细微似针扎的疼在他的心头泛起,隐隐地刺痛。 坐在病榻旁的嘲风,目光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喜乐,他丝毫不敢将目光往下看去,因为他怕在爷爷那张死灰如土的脸庞上,看到离别来临的消息。 当喜乐不再出门替爷爷抓药,当庙门外等候鬼差们再也不能等候,逐渐一步步靠近庙里时,嘲风知道,时间就快到了。 在这等待的每一刻间,他觉得自己不再像是自己,时而感到紧张,时而感到恐惧,他从不曾害怕过的,他也曾认为这个人间除了欢喜悲伤外,没有什么是值得他忐忑难安的。但如今不同了,他就像凡间人们一样,他会因焦急而心跳得飞快,他会不时地握握爷爷的手,探测着爷爷是否还有脉动,因而感到心安或是害怕,就连见着窗灵外头闪过的任何风吹草动,哪怕只是绿叶婆娑曳曳的树影,都会令他感到心惊。 在这时,昏睡很久的爷爷忽然张开眼,当眼帘再次映入他们两个担忧的脸庞时,已经有心理准备的他叹了口气。 “嘲风。”喉间干涩疼痛的他沙哑地启口,首先唤着近来总是呆坐在他身畔的嘲风。 嘲风怯怯地将目光挪向他,费力地咽了咽喉际,浑身僵窒紧张地屏息看向他。 “聚散由命……”庙爷爷的目光有些涣散,“这点懂吗?” “懂……”心跳轰轰如擂鼓的嘲风,竖着耳,想仔仔细细地听清他说的每一句话,可又不愿意将其中的悲意听得太清楚,因此,在他耳畔滑过的每一分音律,都是那么朦胧,那么遥远。 “照顾她。”庙爷爷将他的掌心拉至喜乐的小手上。 他木然地点着头,“我会的。” 交待完了嘲风后,庙爷爷再转首看向已经准备接受现实的喜乐,心恋不舍的双眼滑过她蓄满愁苦的水眸,他贪恋地将她的容颜牢牢记下,而后,以眼神示意着她。 “嘲风,你去打点水来好吗?”看懂暗示的喜乐,抹了抹脸,伸手轻推着身旁的嘲风,“我看爷爷好像是渴了。” “我马上去。”嘲风立即站起身,像是怕会错失什么似地,两脚跑得飞快。 庙爷爷侧首看着嘲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半晌,再不舍地回过脸来牵起她冰凉的小手。 “对于你,我知道我不需多说些什么。你什么都懂,也知道你若是一直因我而伤怀,这只会让我挂念不下。”他深深看向个性坚强的她,对她有着无比的信心,“但他不同,他在这世上无亲无故,他只能依赖你这个离他最近的人。” 喜乐紧抿着唇,明白地颔首,身子因忍抑而不停地抖索着。 “多疼他一点。”双目沉重的他,勉力撑持着不合上,用最后一丝力气握紧了喜乐的手向她叮咛。 她狠狠地将眸间的泪压下去,“知道了……” “爷爷喝水……”小心捧着盛满水的碗,嘲风踩着谨慎的步伐自屋后走来,才走至庙厅里,他抬起头,迎上了喜乐一串串不停歇的泪珠。 盛载了伤愁的水碗,在他颤抖的双手中当啷坠地,嘲风怔站在原地,怔看着魅紫与暗红的流光,静静晕染在爷爷安祥的脸庞上,往外一看,等待在外头的鬼差已不在原位,在窗外,三道身影正朝夕日的方向远去,他想拔腿追上去,更想吞噬了鬼差把爷爷的魂魄带回病弱的身躯里,可是只要一想到爷爷必须继续强受着苦痛留在那副身躯里,他又心软得无法往前挪动步伐。 在晚霞浅浅款款的暮色里,爷爷离开了。 难以分辨的冷清的声韵,在他的心头响了起来,离别的钟,在他的心底敲得那么突然,深沉低吟的哀调,像是呜咽,避无可避。 喜乐动作轻缓地松开握着爷爷的手,踩着艰难的脚步一步步走向呆立的他,在他的面前停下脚步后,她伸出双臂拉下他,让不知所措的他倚靠着她的肩。 他怔怔地道:“我还没跟他道别……” “他知道你心意的。”她用力拥紧他,用温暖的体温融入他一身的颤抖中。 她的泪水,悄然滴落在他的脸上,犹带着温温热意的泪,顺着他的颊一路缓缓滑落,滑至他抖索的下颌,滑过他哽涩得难以吞咽的喉际,再渗进他的衣领,一种寒冷,沁透至他的肤里,凝冻住他呼吸、摆弄着他的心情,他僵立在原地,怎么也无法动弹。 眼眶有股灼烫的热意,湿意冒涌,他伸手一抹,是泪,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莹莹停留在指梢的泪,一时之间,思潮起伏。 原来这就是别离。 伴着即将来临的浓浓夜色,阴间派来的鬼差带着爷爷离开上路了,他也曾在这样的一个夜晚离开,在那夜,他跃下了庙檐,离开了他固守的本位,但他离开他的本位究竟是对是错?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以前都是他一味地给,人们毫无感谢之心地一直地受,就是从来没有人给过他半分,因此,他渴望脱离束缚,坚持去得到他想得到的自由,自来到人间后,他从不认为顺从自己的心意有什么错,可是现在,他却开始怀疑了起来。 若是时光能倒流,他仍是檐上兽,那么爷爷是否会因他无远弗届的神力而不受病厄侵扰?他的一点小小心愿,是否就如同轩辕岳所说的,是建立在他人的牺牲上? 沉沦的夕照没有给他答案,已凉的泪水洗过他的面颊,不肯告诉他,该怎么,把这份苦涩的悲伤咽下喉际。 07 就着庙外月色的清冷的光影,喜乐在神案前摸索到了火折子,使劲吹出星火后,点亮了一根白烛,让黑暗的室内再次莹亮了起来,但在寂静的庙内,她又再次找不到嘲风的身影。 爷爷已经走了好些天了,这些日子下来,白日里,在街坊邻居的协助下,嘲风与她一同料理着爷爷的后事,但入了夜,嘲风不似以往会安分地留在庙内,每每她在夜半醒来,在庙内总寻不到他相伴的身影。 小心地将烛火移至孝纸扎的灯笼里后,身心皆疲惫的她,蹒跚地拖曳着两脚走到外头,抬首看向庙檐,再一次地在月下看见蹲在檐上不动的他。沁凉的夜风吹掀起她的发,在横飞的发丝中,她依稀看清了那张远眺的脸庞。 那是张自责的脸庞,自责自己竟无法阻止病魔夺走爷爷生命的脸庞。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是她知道,在他那双盛满孤寂的双眼里,包含了多少对自己的责难。在爷爷走后,来帮忙的街坊要他帮忙张罗丧事所需,他便照着指示去做;他人教他念佛号法号,他便跟着念;他人教他要跪在灵前守孝焚香,他不发一言地照办;他什么都照做、什么都不过问,好似在他胸坎里埋藏着那颗天真好奇的心,已经随着爷爷一块入了土。 这不是她所知道的嘲风,在她的记忆里,他合该是好奇与无忧的,他只需跟在她的身后随着她为每日三餐而忙碌,他只需开心地沉醉在书本里抚掌大笑,可是自从她与爷爷教会了他太多人间之事后,嘲风逐渐变了,他变得懂事,学会了品尝喜怒哀乐,而这样,到底是好抑或不好?不知为什么,她好想念以前那只似懂非懂的瑞兽,她想念每当她一回头,总可以见到那张像似朗朗晴苍的灿烂笑颜。 熟练地在檐角架上了木梯后,喜乐将灯笼插在腰际,小心地攀爬上了庙顶,走在庙顶上,灯笼的莹莹白光一级一级地照亮了屋顶的脊骨,在走至嘲风的身旁后,她将灯笼搁在身旁,与他一同仰首看着急切的流风吹散了天顶的淡云,转眼间,大地在月色下丝丝明亮了起来。 就着远处近处的月光和烛影,一语不发静看着他的喜乐,忽地觉得他的身影很渺小,不再似记忆中的高大魁伟,在他看似坚强的外表下,藏在他胸膛里的那颗心,不过也是血肉造的。 凉风顺着树梢的嫩叶滑行而过,凝视着远方的嘲风动了动,两手摸索着身旁的她,在摸着她后,他蜷缩着身子将头枕在她的膝上。 他的声音闷闷的,“我好像病了。” “哪不舒服?”喜乐调整好他的躺姿,双手抚顺着他被风吹散的发。 “心头闷闷的。”他一手抚着胸坎,原本飒朗的两眉深深紧锁,“每次一想到爷爷,我的鼻子就酸酸的。” “傻瓜,那是因为你难过呀。”她不舍的指尖抚上他纠缠的眉,一手来到他的身后,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他,“因为你为了爷爷而伤心。” 在她拍抚的温柔节律中,嘲风茫然地看着自枕在她膝上看出去的月景。 来到人间这么久,他首次明白了,何谓伤心。头一回,他觉得月下的景物是如此地孤寂,而他的思念,像一艘靠不着岸的小舟,日日漂荡在追念的湖泊里,在连绵不断的水波间,寻觅着从前的往事。 今夜在檐上待了那么久后,再次放眼看去的人间,已不是初时的模样。 它不再是他眼中的瑰丽多彩,倒像是来帮忙的大娘、大婶手中扎的纸白莲那般的苍白,就连爱笑的喜乐脸上也失去了笑容,突来的改变让他无所适从,因此,他试着再次弯膝屈着身子,用他与生俱来的神力守卫着眼前所看见的每一寸风光,但,即使他跃上了同样的地方,姿态如旧,他却再也变不回原来的嘲风兽,他的心湖再也不能不动如山。 “我若是能早一点找出爷爷的病因就好了。”黯然的低语自他的口中逸出,不留神听,恐就将被吹散在夜风里。 然而喜乐却听得一清二楚,“嘲风……” 他兀自将责任揽至身上,“倘若我没有离开我的位置,或许就不会有今日之事,而爷爷也不会离我们而去。” “这不是你的错。”她推他坐正,两手捧着他的脸庞向他解释,“爷爷老了,生老病死本来就是人间的常态,那不是你能阻止的。” 莹白的灯笼火光熠熠闪烁,映亮了他们各自苍白的脸庞,嘲风望着她的眸子许久,倾身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伸手环抱住她一身的温馨。 他把声音埋在她的发间,“我想念爷爷。” “我也是。”喜乐知解地拥着他,指尖滑进他浓密的发里。 夜风很凉淡,喜乐的体温很温暖,但,似乎也太过温暖了些。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嘲风,稍稍拉开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解地看着她过于憔悴的神色。 “走吧,咱们下去。”当他的目光开始在她的身上游移时,她赶在他看出什么端睨前,伸出手想拉他起身。 由于风势稍大,缱绻而来的风儿掀开了她的衣袖,双眼锐利夜可视物的嘲风,瞬间即捕捉到了那分令他感到不安的源头,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动作飞快地挽高她的衣袖。 他顿时惊声抽气,“喜乐……” 她缩着手想遮掩,但他更快,拉着她的手臂移向灯笼的光芒,在烛下仔细地看清了在她臂上数点令他眼熟又心惊的红斑。 “这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嘲风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音调里弥漫的**,令他的声音听来有些颤抖。 无奈地看着他眼底的惶惶不安,喜乐垂下眼睫,“有一阵子了。” 他紧张地再拉过她另一臂,在挽高了隐瞒事实的衣袖时,同样地也找着了他不愿意去相信的红斑,他怔怔地松开她的手,颓然坐在檐上呆望着她。 她也病了,而且,是和爷爷同样的病。 很想安慰他的喜乐,困难地张开嘴,可是却想不出任何可哄他心安的辞句。 “我一直很想告诉你的,但,我找不到机会向你说。”本来她是想和他好好谈谈的,在忙完了爷爷的事后,这几日来,她夜夜翻来覆去就是在考虑该怎么安顿往后的他。 “不会的……”嘲风抗拒地朝她摇首,两手紧握住她的双肩,“你不会有事的。” “嘲风……”没料到他会这么难以接受,她哽着嗓唤他,试着想先让他平静下来。 他用力地掩住耳,“什么都不要说,我一个字也不要听!” “别这样……”喜乐试着去拉下他的手,却见他在急促的喘息过后,眼中焕起一抹异样的光柔,抬起头炯炯地直视她的眼眸。 他急切地将她搂进怀里,低声地在她耳边抚慰,“明日起你就留在庙里好好养病,你什么都不必担心,你会好起来的。” 她张大了两眼,里头像是装载了满满的意外。原本想对他交待许多想好的计划的她,霎时沉默了,她没想到是他先倒过头来安慰她,更没想到他害怕失去她的恐惧竟是这样深。 她闭上眼,将面颊偎向他的颈项,“我很想照你的话欺骗你。” “那就骗我啊。”将她抱个满怀的嘲风渴望地催促着她,“来,就照着我的话跟我一起说,说你会好起来。” 喜乐沉着声,没有开口,只是更把身子靠向他,感觉他的双臂环过她的背脊,酥暖融融的热意自他的掌心透了过来,贴着她的背,熨着她的心房,她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些。 她也很怕啊,怕死,也怕自己会不声不响地丢下这只什么都不太懂的呆兽,爷爷已经不在了,要是连她也走了,谁来照顾他?往后还有谁会跟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不乱吃东西?往后,在他又摇着头说不懂时,谁来耐心地坐在他的身边一一讲解给他明白? 其实为他担心那么多,到底她还是自私的,她自私地想多留在他的身边一点,不可否认的,是因她喜欢他傻傻地凝望着她的模样,她也常回想他明明就懂,却执意装作不明白,好缠在她身畔追问的笑脸,还有他对胡思遥的小小妒意,令她心头既酸且甜,余味久久不散。 “我会好起来的。”被他的体温蒸腾得倦意浅浅,她在他怀中换了个姿势,瞌睡地闭上眼。 “对,会好的。”得到暂且苟安的答案后,嘲风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在檐上坐稳后,他小心翼翼地抱妥她,拉开衣襟将她在怀中包裹起来。 她以指点着他的胸口,“不可以因为我病了,你就偷偷溜出去吃人喔。” “不会。” “你保证?”睡意袭上,她的声音也愈来愈小。 “保证。”他低下头,温热的吻印她的额际上。 搁在一旁的灯笼,摇曳的焰心受了急来的风儿沿缝一灌,黯然熄灭。 四下幽暗中,风儿刮过天顶,拨云见月。 月光拂抵怀中喜乐的睡脸上时,嘲风心底稠密的浓云也被逐尽了,在清亮的月光下,他格外珍惜地看着怀中的人儿,并再次将双臂收紧了些。 向来,她就只是给人看她的笑脸,不让人看她笑脸后头的心酸,但她带给人们喜乐,那由谁带给她喜乐呢?她是个好女孩,他很怀念她活蹦乱跳的俏模样,也渴望能由他带给她更多的欢笑。 眼下的他,不能再继续沉陷于失去的伤怀中了,失了爷爷后,这一回,他绝不再任喜乐在他的羽翼下失守。 四下鸦雀无声。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与住户,纷纷怔住了脚步,或是停止了手边的动作,动作划一地探首往大街中心看去,很难相信,那个站在街上一脸噬人凶相的男人,正是他们每日都会看见的新乞儿嘲风,那个,让每个人都喜欢亲近他,只会呆呆傻笑逗人乐的嘲风。 嘲风将狠目眯成一条细缝,“你说什么?” “我……”遭他利眸一瞪,一阵冷意凉飕飕地自赵碧山的背后刮过。 “抽税?”青筋隐隐在嘲风的额上跳动,他在阶上搁下两手的汤碗和饭菜,小心地将它们藏在阶顶的门边,再直起高人一等的身长,俯视站在他面前对他伸出手的赵碧山。 “这……这是咱们**的规矩!”回头看了看自己带来助阵的靠山们后,赵碧山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挺直了身子,理直气壮地把来意再次表明。 两丛熊熊的闷火,好似在嘲风的眼底燃烧。 自喜乐病了后,这几日来,他把喜乐托给对住在破庙对面的叶家大娘照顾,一人独自扛下了两人的生计问题。每日清晨天才蒙蒙亮,他便上街去为住在街角的几户大户人家洒扫门庭,等到早膳的时间到了,他再赶紧拎着碗去街头的赵大善人家等着领粥好带回去给喜乐喝,接下来的一日,他不是四寻找何处有人布施碎银,就是去山里捡拾柴火好扛去市集卖了换钱,有时他也会帮那几个疼爱他的大婶大娘们抱孙子带小孩,以换取她们每日沦流去照料喜乐。 可在今日,居然有个自称是街头小霸王的,带了一票投效旗下的乞丐,大剌剌地来到他的地盘上,严重妨碍他做生意不说,还把目标指向他碗公里的碎银,以及身后那碗阮家大娘特意为喜乐熬的补身鸡汤,说是要抽什么人头税,更要他把辛辛苦苦挣来的买药钱,奉送给这个坐享其成的家伙,就只是为了那个什么**的古怪规矩? 人可忍,兽不可忍。 “我受够了你们人间的这些狗屁规矩!”压抑太久的嘲风终于爆炸,趁着喜乐不在,一骨脑儿地把这阵子累积的担心全都化为怒气,震耳欲聋的吼声霎时自他的口中迸出,当下有如一记响雷在大街上轰然响起。 赵碧山的两耳被他吼得几乎听不见,“我、我……” 街坊邻里的下巴坠落一地,怔看着眼前怒涛漫天的嘲风,没有人记得去捡拾起来。 “你、你别过来……”眼看着脸色铁青的嘲风一步步踏来,心慌的赵碧山才想回头搬救兵,没料到带来的人马却早已一哄而散,“喂,你们别走哇!” 早就把喜乐的叮咛抛诸脑后的嘲风,张牙舞爪地步步进逼,直至赵碧山退无可退时,正待发作,一阵疾来的厉风却令他倏然一怔,浑身警戒的汗毛都因此而竖起。 仿佛有人忘了关上天顶的窗扇似的,骤起的狂风自天顶落下急急乱卷,将大街上小贩的招牌布幔吹刮至半空中旋绕飘摇,咆声作响的疾风一路呼啸,满街青翠的绿荫也遭刮落一地碧叶,片片迎风而起在风中疾飞,霎那间,大地昏黑如墨,一地冥色不可收拾。 面色凝重的嘲风默然抬首,微眯着眸,视线穿过漫天的飞沙尘埃,在远处的云里风间,依稀见着六道黑影矫矫窜过朝东疾行,他愕然地瞪大了眼,心中的警弦随即被拉绷至最顶点。 是六阴差,他们正路过此地。 感觉到有道视线正在凝望,处在云中的六阴差无妄与无噬,回眸一瞥,顿时发现了不该身处人间的嘲风,三“人”交视的视线恰巧撞个正着。 骤然刮起的大风忽地停息,半晌,丝丝缕缕的白雾,自街道上四处涌来,似是少女身上的湘裙那般洁白浓密,转眼间,浓雾吞噬了街头巷尾,处在雾中,伸手不见五指。 “哪来这么浓的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赵碧山,伸手挥拍着缠人的白雾,想将弥漫的雾气驱散开来。 “大娘、大婶快进屋去,把门窗锁好千万别出来!”知道自己被发现的嘲风忙扯开了嗓,大声命令因这突来的异相而面面相觑的街坊快些避难。 好不容易将身旁的白雾驱散了点,赵碧山狐疑地拧起两眉,仰望着前方两道急速下坠的黑影。“你还愣着?”在街上的行人都躲进了民宅里,而家家户户也都照着他的话躲好后,他回过头来,气急败坏地拎过还呆站在原地的赵碧山。 “什、什么?”被他粗鲁的手劲扯至身后,赵碧山还没回过神。 “别出声。”嘲风伸出一掌掩住他的嘴,两眼直视着前方,并把他再往身后推躲好一点。 两眼的视线穿过嘲风的身侧,赵碧山不解地看着前方原本还依依不散的浓雾间,突似遭人划分出了一道小径,自雾底的那一端,款款走来了两名长相和打扮皆怪异的男子。 浑身绷得紧紧的嘲风,紧屏着气息不作声,僵直着身子面对一路朝他走来的陌生客。 走在前头的无妄,在靠近了嘲风后定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挑高了两眉。 “真意外,这座城里居然有瑞兽。”人间的嘲风兽全都失了元神,没想到,元神的正主儿却在这让他们给遇上。 “他是嘲风兽?”肩上扛了一柄镰刀的无噬,有些错愕地停下脚步。 “错不了。” 无噬听了,血红的嘴咧出一抹凉笑,“正愁找不到你。” “找我做什么?”心底大概也有谱的嘲风,边问边护着身后的赵碧山往后退。 无妄笑意浅浅地将十指按得咯咯作响,环首四顾了一会后,徐缓地朝他挪动脚步。 “只是有一点公事。”奉鬼后之命,他们来到人间后,头一件事就是得除掉人间的守门人嘲风兽,好为往后阴间大举派出的阴差开路。 赶在他们动手前,嘲风不得不紧急声明:“我已经不是檐上瑞兽了。” “无妨。”无妄无所谓地耸耸肩,一旁的无噬则是拿下了肩上所扛的镰刀。 眼看着对方蓄势待发,且无转圜之余地,情急之下,嘲风忙想拉个帮手出来为他帮衬助势,可没想到,屈指一算后,竟发现事先听到风声土地公和城隍爷全都为避六阴差逃难去了,一时之间,他无伴可恃,只能选单独面对,虽说即使是在这势单力孤的景况下,他自信是有法子打发走这两尊麻烦人物,可要命的是,一旦在这里出手,他不是人是兽的这个事实,恐就将遭到揭穿。 一时之间,如何拿捏掌控局势皆不定,然而就在他左右为难的这个当口,跃跃欲试的无噬,手中的金镰已划破空气直割而来,嘲风怔了一会,忙拉着身后的赵碧山偏身闪过,但却没躲过身为后至者的无妄手中阴阳扇的威力。 一缕鲜血,自颊上划破的口子丝丝流了下来,努力沉住气的嘲风,四下打量了处在雾中的民家一会儿,再把双眼定在躲藏在他身后打颤的赵碧山身上。 “怎么,你的神法呢?”无妄意外地扬手止势,“不会是有了人身后就忘光了吧?” 不愿吓坏街坊邻居的嘲风,也不知此刻自己一味地退让和求全,是否能换来些什么,就在他为是否该自保左右游移不定时,爷爷慈祥的面容和喜乐病榻上的模样,忽地滑过他的脑海,他顿时将掌心用力一握。 这座城镇,是喜乐所居住的城镇,是喜乐自小到大生长的地方,处处都可见她所有的回忆与眷恋,若是在她病好后发现她的记忆一夕之间全毁,她会怎么想?而他,好不容易才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与这里的人们有了感情,他又怎能置之不理袖手旁观? 这些日子来,那些徘徊在他心坎上疑虑,忽地雨过天晴,清楚地映在他的脑中。 原本,他认为不去守护不是他的错,但自失去爷爷后,他伤心地将所有错责都揽至自己的肩上,甚想恢复往昔,让自己再次肩负起人间的重任,可是现在,他虽再次有了渴望能够守护的力量,他要的却不再多,他仔细地看清了他原本看不清的心意,其实他并不想兼顾天下人,他也没有那种大爱,他只想守护一个人,对他来说,一个人,就很够了。 嘲风不发一语地扬起衣衫,将身后的赵碧山纳在衣下保护着,随后仰起头面向苍天,呼风唤云不到片刻,又急又猛的骤雨忽来,豆大的雨点无情地袭落在身上,击打得令人身体发肤都觉得疼痛。 见他真人露相,无妄这才想起了他的身份,虽说他已不再是尊泥塑有了人身,但在千年前,他是不受阴阳两界掌管,乘风御云的神龙之子。 密雨中,嘲风紧抱双拳气聚丹田,在无妄再次扬起扇子之前张大了嘴,鼓起全身之劲,强力啸吼,大大震退他们俩人不消说,还逼得他们两人退势难止,皆不约而同地两手掩心护住元神,其吼势甚至还震掀了些许两旁民家的屋檐。 “有意思……”好不容易才护住了大乱的心脉同时止住退势,接受挑衅的无噬,一手按着颈间扭了扭脖子,因他而浑身热血沸腾。 “别乱动我们神界的兽!”朗朗震音,却在这时自上方的天顶传来。 听见了耳熟的声音后,正准备伸展一下手脚的嘲风心霎时皱起了眉,不情不愿地抬起头看向那道声音的来源,没好气地瞪着那两个妨碍了他好事的人,同时也相当不乐意在这种情况下遇上他以往连见也不想见到的同伴。 “他、他们……”偷偷掀开衣衫,惊见又有两名身份不祥的男子,诡异地自天而降,身子抖瑟得如深秋之叶的赵碧山,两手紧紧揪住了嘲风。 “闭上嘴别出声。”嘲风不客气地一拳敲他头上消音,再次把他给塞至身后。 “啧,冤家路窄。”见到仇人的老面孔,无噬厌烦地撇了撇嘴角。 “这下输赢难定了。”无妄一把合起扇面,“别等他们连成一气,日后再来便成。” 无噬甚是惋惜地瞧了嘲风一眼,在无妄挪动脚步遁向暗处时,也随着一同跟上。 站在天乾、地坤两名天将的身后,嘲风目斜视地盯审着他们身上经雨丝润泽过的金甲战袍,心底很清楚,今日他们会突然出现在这,可不是特意前来为他出头,他们不过是要在维护住神界的颜面之余,想顺道将他一并带回去,面对此遇,他不打算逃避,他知道,若是往后他想要留在人间,那么他就得彻底解决与神界纠缠的是是非非。 “随我们去皇城。”不出嘲风所料,天乾在打发走了六阴差之后,立即转过身来反目相向。 “我要守在这。”已有心理准备的他不改其志。 天乾沉着声,一脸肃色,“你得去保住那个皇帝的命。”若要守住人间,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得先守住人民支柱的皇帝,一旦失了皇帝,就恐人间的百姓将会因此大乱。 他哼了哼,“那家伙的命是长是短我管不着。”皇城里有着法力无边的皇甫迟在,再怎么紧急也轮不到他这只兽出面,光是皇甫迟那对师徒就够瞧的了。 聆听着他的字字句句,着实觉得刺耳的地坤,难掩脾气地将锐目扫射向他。 “别以为你多了三百年的道行就能随心所欲,你不过也只是个看门的。”不过就是吃了三名天将而已,何时他的气焰变得这么高来着? “别忘了我还有千年的道行。”他阴恻一笑,“真要硬拼,鹿死谁手还很难预料。”被座上佛的烟火熏了千年,他又不是被熏假的。 受他一激,地坤恼怒地眯着眼,一点也不介意与嘲风干戈相向,然而不想再多一事的天乾却一把按住地坤的肩,示意地朝他摇首。 “走吧,不值得为他大费周章。”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先去把那两名跑了的阴差追回来再说。“但他……” “灶君说他自甘堕落宁沦为人,他蹲不回檐上了。”就算是再把他绑回檐上好了,他也不可能不会再有一次的叛逃,再怎么强求也没用。 地坤不屑地自鼻尖蹭出:“**。” 嘲风根本就不在乎,“只要不是与你们同一挂的就好。”与其继续留在他们的掌管下遭受指使,他乐意来到人间当个**。 **浓雾转瞬间烟消云散,不留一丝痕迹,熟悉的灿阳又再度重临大陆,若不是还有些晶澈的雨珠悬于檐上,还真看不出方才曾发生过什么事。 “喂,回神。”两名神将的前脚方走,嘲风下一刻便回首将仰首目望他们离去的赵碧山的下巴拉下。 “他们……”赵碧山一头雾水地指着天际。 “嗯?” “他们在说什么**?”听他们之间的言谈,那两个人好像认识嘲风很久似的,就不知……嘲风配合地伸手指了指天顶,“上面的**。” 赵碧山哑然无言地张大了嘴直直瞪视着他,久久,都没法合上。 “还想向我抽税吗?”记仇的目光转睨至他的身上,对于此事还是耿耿于怀。 他讷讷地摇着头,“不敢了……”见过了这种大场面后,谁还记得那种小事啊? 嘲风满意地翘高了嘴角,拍拍衣袖回过身走至方才的阶上,弯身小心地一手端着已凉的鸡汤,一手拿稳装满饭菜大碗“你到底是谁?”满心被装载了过多好奇的赵碧山,在他挪动步伐朝街尾走去时,忍不住出声叫住他。 嘲风顿了顿,半晌,微微侧过头来,字字清晰地告诉他:“我是住在街尾土地公庙里的嘲风。” 喉际很干,自梦里醒来的喜乐舔了舔唇瓣。 夜色静谧,只隐约地听见烛蕊燃烧的微弱声响,她缓缓在榻上转过身来,想伸手去取搁在一旁盛了清水的水碗,方睁开眼看清,一道影子遮去了灿跃的烛光。 背对着她面向门外的嘲风,此刻正坐在不远处,烛光将他担心的影子拖得好长,静看着他幽暗的背影,在这狭小的庙院里,仿佛像是想撑起一片天地。 想起这已不是头一回见他这般看顾守护,微弱的轻叹便自她唇边逸出,几不可闻,但嘲风的身子却动了动,想是听见了。 “你怎又没睡?”在他转过身来时,她微眯着眼适应烛火映入眼帘的亮度。 “我习惯了。”嘲风伸手将她身上那*向人借来被子再为她盖紧了些。 “怎么习惯的?”她由他将自己的两手摆进被子里,在他倾身靠向她时留神地张大了眼,微微挪动着身躯,好将他那张因烛焰飘摇不定,而显得时而明暗交织的脸看清。 他伸手拂开散落在她额上的一绺发,“以前我蹲在檐上时,夜夜就是这么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地过。” 那是久远以前,可方来到人间时的他不是这样的。 喜乐默不作声地将他的话兜在心头盘想,就着烛光,他的轮廓看起来更加深邃了,阴暗的那一面,很陌生,像是没见过似的,火光衬亮的那一面,看来有些坚毅、有些谨慎细心,昨日不久前还一脸孩子气的嘲风,不知不觉间,在茫茫人海中消失了,这让她心头沉甸甸的,像是失去了什么。 “你是不是……在防什么?”她沉吟地问,将手探出被外拉住欲转身过去的他。 “我在保护你。”嘲风拍拍她的手背,想将它放回去,可是她却蓦然紧紧一握不肯放开。 “为什么要保护我?”日日要她有人作伴,夜夜由他不睡不息地守着,他究竟是在害怕些什么,抑或他在防范着什么人? 烛光的艳色映在他那双清亮的瞳里,带了点闪烁,也添了点浅金色的红光。 他音调沉沉:“因为我不要你也跟着爷爷一块走。”举目无亲的他,只剩下她了,因此只要可能,他便要竭力将她守住。 喜乐愣了半晌,她松开他的手,沿着他的手臂一路攀上,来到他的面颊,他立即偎向她的手心。她的笑音里带了点宠溺,“舍不得我了?” “很舍不得。”学不会拐弯抹角的他也老实地招认,还侧首偷吻了一下她的掌心。 双唇透过来的温煦的热意,顺着她的血脉,一路蜿蜒地回流至她的心坎上,她讷讷地收回掌心,眼眸流窜不定地瞧着他。 “你醒了正好,起来喝药。”嘲风见她似是没有睡意,于是小心地将她搀起靠坐好,为她将被褥盖至胸腹间后,转身去将远处矮炉上温着的药盅取下。 随着盅盖被揭开,浮荡冉冉的药香顿时四溢,芳香的药味逼退了一室的气息,飘扬至她的鼻梢,整副身躯也因此暖和了起来,看着他熟练的斟药姿态,记忆中的他逐渐在她脑海里变得模糊,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不再让她牵肠挂肚,相反地,他变得令人心安。 每日来,各家大娘总会在她的榻前,说着一些对嘲风种种赞许之辞,听在她耳里,她虽是喜悦溢于言表,可总觉得嘲风离她愈来愈远,他再也不像初时那般喜欢挨在她的身旁,也不会在欢喜或难过时搂抱着她,他好像偷偷成熟了,自她眼中的孩子一跃成为男人,拉开了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也让她心中隐密的一角,在缺失了某种东西后,又被密密填补了些令她措手不及的东西。 嗅着令人觉得昏沉沉的药草味,许多不解的疑惑徘徊在她的脑际。 “这是哪来的药?”上回他不是说他把攒下的钱全都去买新的药盅了吗?而且他抵死不肯上救济贫民的济德堂抓药,若是他到别处买药,少说也要花上两三倍的价钱。 “这是我自个儿找来的草药,它很安全,能助你早日恢复元气。”将药汁盛好后,他试了试药温,再小心地拿至她的面前。 她伸手接过,低首看着手里的药碗,迎面拂上一阵他喜爱的桂花糖的香气。这些天看他蹲在角落里东撮西撮着什么东西进药盅里,原来就是他在撮药。 “你知道哪些草药对我有用吗?”她不得不怀疑,尤其他这个大外行,先前对这方面的知识可是一点也没有。 嘲风得意地扬起下颌,“我有看书。”还好山神塞给他的那一堆书里,有几本是能派上用场的。层层的不安浮上她的心头,“慢着,你是怎么辨认草药的?” “一根一根的吃。”他老老实实地全盘托出,“神农氏就是这么做的。” 血色在喜乐的脸上急速褪去,“你会吃坏肚子!” “不会,吃不坏的。”嘲风笑笑地拍着肚皮向她保证。 她都忘了他有个无人能敌的铁胃,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需身体力行到这种程度呀,而且白日里他找来的工作已经够繁重了,夜里他又要看着她,他是哪来的余暇去为她上山采药?就算他真有副铁打的身子,但这样下去他真不会把自个儿累死吗? 在她纠结着眉心时,他柔声地催促,“快喝吧。” 喜乐沉默了许久,考虑了很久才开口。 “嘲风,你可以去找胡大夫帮忙的。”明知他对胡思遥怀有某种程度的敌意,但看在他如此劳累的份上,她还是想劝他一劝,“叶家大娘同我说过,胡大夫听说我病了很着急,想上门来为我看看。”他敛去了笑意,“我不喜欢他。” 她现实地说明:“他可以为我治病。”始终找不出他讨厌胡思遥的原因,可他实不该为了一己好恶而拒绝胡思遥的善心。 “不一定。”嘲风眸光一闪,目中光采暗敛。 “什么意思?” “我不想说谎。”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脸颊,决意将渐知的秘密窝藏在心底,“我不想欺骗人,更不想欺骗你,因此我不能告诉你。” 喜乐不明白,只能猜测着,“说了会伤我的心吗?” “可能会。”以他目前所知的一切,或许当胡思遥背后的真相遭揭开后,恐怕她将不只是失望而已。 望着他深深为自己担忧的眼眸,她自嘲地笑着,“那暂时还是不要说好了,等我有体力一点,我才有办法接受打击。” “喜乐。”将她的失落看在眼底的嘲风,在她低首喝起药来时轻轻唤她。 “嗯?”她边喝边应着,口中的药汁出乎意料的顺口,带着淡淡的桂花香,虽说是药,却尝不到半点苦涩。 “我不会让你受到半点委屈的。”待她喝完后,他以袖拭着她唇角的药渍,泛在她耳边的话语,其中的固执坚定,是她从没听过的。 喜乐怔了怔,微微一笑,“没有人会委屈我。” “我会照顾你的。”他又像是想让她信服似的,再执起她的手低声保证。 “我知道。”一直以来他就很乖顺听话,他既答应了爷爷,她便相信他是真的会做到。 炯亮的大眼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你真心相信我?”他很怕,她只是单纯想敷衍他。 她柳眉一挑,“当然信,因为你不会对我说谎。”虽说他是改变了不少,但她相信,在她所知道的那一部分,是不会变的。 “那么,我可以一厢情愿吗?”他再将身子挪近了点,坐在她的面前刻意瞅着她瞧。 “哪方面?”天外飞来的问话让她百思不解。 “我想将你自胡思遥手中抢过来。” 喜乐脑海有一阵空白。待回神后,淡粉色的酡霞漾在她颊上,他们靠得那么近,喘息交接,就算是瞳仁里有丝毫风吹草动,也都可看得仔细分明,她忍不住想抽身退远些,他却拉住她的腕间,不让她逃避。 忐忑的心音,在空旷的胸腔里显得特别嘹亮,疏淡的桂花香,也还在她的口鼻间徘徊。 她不是不明白他对胡思遥的妒意,因为他就像头领域性强的兽,总是轻易地就可划分出哪些是该属于他的,哪些又是他认为的掠夺者,可她没料到,他会坦心托口承认,她原以为,就算他把人间的喜怒哀乐都学全看齐了,对于人与人之间感情这桩事,他会因失去爷爷后而感到退怯,进而不想去面对和了解,可他没有,却反而加定了信念,并且将心底的期望捏塑成形,开始展开行动。 “你误会了。”她不自在地别过眼,像是想掩饰,“对于胡大夫,我只是把他当成个兄长。” 他并不这么认为,“看起来不像。” 是不像,但她已经竭力让它像了。 她并不意外此番心事会被他看出来,因为他的目光总是放在她的身上,因此会被看出端睨,也该是应当的,她不否认,自小受胡思遥照料到大,她是曾把感恩逐渐蕴酿成爱慕之心,但她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阶级间的隔阂,门第间的观念,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擅改?因此她想过,能当个妹子也是不错的,而她也这么一直说服自己,渐渐地把那些暗藏的情愫埋在心上,好随日子一日一日地淡去。 她叹口气,垂下螓首娓娓吐实:“很多年前,我就已经对他死心了。” “现在呢?”紧紧尾随的黑眸盯紧她不放。 “我只能说,他是个好大夫,我的恩人。”除去多年来的接受医治不说,前阵子爷爷病了也是靠胡思遥的大力相助,虽然终究救不回爷爷,可也不能抹煞他长期以来的恩泽。 “那我呢?”嘲风微偏着头,深深地看进她的眼底,“我到底可不可以把你据为己有?” 她把问题丢回他身上,“就算我现在是这个样子,你还是想抢?”染上了这病后,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将来,即使如此,他也愿意? “想。”他毫不犹豫,眉飞色舞地咧着笑。 腹间暖暖的,不知是方才喝下的药汁在她的胃里发酵,抑是深深听进的话语正在里头燃烧,无论是何者,都让她有着前所未有的暖意。 喜乐扬起两手捧着他的脸庞,指尖在他的脸上四处游走,他顺着她,任她探索,她的气息悄悄急促了起来,一吸一吐,都拂在他的面上,他没有避开,只是用烛影照不清的黑眸端望着她,一如以往她对他的纵容和宠溺。 当游移的指尖来到他的唇间时,它止住了,款款停留,他悬着气息等待了许久,总算是瞧见她眼底动荡的思潮,他会心地拉下她的指尖,倾身向她,以唇代指贴上她的唇,她震动了一会,不久,任他拉着她的双臂环上他的肩。 “你愿当我的家人吗?”半晌后,嘲风捧着她的两颊轻声地问。 她的眼眸闪了闪,带着笑意,“我们不一直都是吗?” “说的也是。”他心满意足地将她揽进怀中,感觉方才她舌尖存留的桂花香,淡淡地充斥了他的口鼻之间。 08 一脚跨进庙园园内的藏冬差点跌倒。 “你沦为乞丐?”盯视着嘲风浑身上下一身标准乞丐打扮,以及扫视了破庙内的环境一会后,特意前来探视这只兽来人间成果的藏冬,错愕又诧异地瞪大眼。 “你有什么不满?”正在打零工,帮各家大娘洗衣裳的嘲风,小心揉搓着桶里的衣物,在发现木桶里的水不够时,又再度自一旁的水井打了桶水上来。 两侧太阳穴登时隐隐作疼的藏冬,一手掩着脸,实在是很不能接受眼前的这幕画面……他对不起神界的列祖列宗,居然让他们家的看门狗变成了流浪犬到处乞食,还委下身段来帮人间的妇女洗涤衣物……就在这时,另两道愤愤又凶猛的目光,无声地自水井的另一旁朝他射来,他稍稍挪开覆面的掌心,往旁一看,赫然发现此地的土地公与灶神,也正坐在水井边在辛勤的洗衣中。 “你!”马上找到兴师对象的藏冬,随即跳至他们的面前,用力地指着土地公的鼻尖。 额间青筋直跳的土地公,充满愤恨地抬首瞪他一眼。 藏冬一骨碌地数落着他的不是:“亏你还是这地头的主人,你也知道这只兽初到人间什么规矩都不懂,你要教他呀,怎么可以就这么放纵他在人间堕落?” “我教他?他的书读得那么多,我能教他什么?”满肠满肚都是怒焰的土地公,用力地摔下手中的衣物站起来,“你还有脸怪我?是谁没事把那些书塞给他看的?” “呃……”藏冬的气势顿时短少了一大截。 “我已经写好玉折了,待我年终回到上面报告时,我定要狠狠参你一笔让你连降十八级!”一下又一下搓揉着桶中成堆如山衣物的灶君,阴冷地睨着害他沦为洗衣妇的元凶。 说时迟那时快,一根捣衣用的木杆咻咻地朝他们飞过来,先是命中脸红脖子粗的土地公,再掉下来砸中抱怨连连的灶君,惟有身手较好的藏冬来得及蹲下闪避。 “快洗。”嘲风扬起一只沾着水珠的硬拳,“还有,别大声嚷嚷,喜乐正在里头睡着呢。” 深受委屈的两名神,再次咬着唇蹲坐回各自的大木桶前,挽起两袖继续再与成堆的待洗的衣物奋战。 眼看再这样下去神界的形象就将荡然无存,而这两名陪着嘲风一块体验人间的同僚似乎也真的蛮可怜的,亲手造成这一切的藏冬,壮士断腕地咬咬牙。 “跟我回灵山吧,我养你就是了。”听燕吹笛说,六阴差盯上他了,再不把他给拎回去,只怕他会在这出什么意外。 “我哪都不去,我要待在这里。”动作勤快的嘲风根本就不考虑他的建议,一把拧干了手中的衣物后,往身后一只装盛洗好衣物的木桶一扔。 他颇同情地瞧了瞧满腹心酸的土地公,“你想让老土继续窝藏着你吗?” “他很乐意收留我。”嘲风微微扬起头,眸光如箭地往旁一瞪,“对不对?” 饱受强大压力的土地公只能点着头,“对……” “别闲着。”嘲风一手拉下呆站着的藏冬,大方地把桶内的衣物分他一半,“你来找我做什么?”“我想问问你关于六阴差的事。”入境随俗的藏冬挽起衣袖,边洗边把来意点出,“你打算拿他们怎么办?” “他们来一个,我就吃一个,来两个我便吃一双。下回我不会再那么客气了。”上回要不是有那两个天将碍事,或许他早就可以开开吃阴差的先例。 藏冬的两手停顿了一下,“这么说,你遇过他们了?”他居然没事?还好先前有让他吃了三名天将增加了三百年的道行。 “我还见过了天乾和地坤。”与惹他厌的八神将相比,他倒宁可多会几次六阴差。 “那就怪了。”他蹙着眉,怎么也想不通,“他们怎么没把你拎回上面去?”神界为了要寻他回位,先前的风声不是紧得很吗?怎么在找到他后却还任他继续留在人间? 嘲风一点也不恋栈,“因为我已经彻底和神界脱离关系。” 藏冬意外地扬高了朗眉,不一会,会心地咧开了笑容。 原来他懂得思考了啊,以往在见着这只兽时,在他眼中所看见的,只是他屈服于命运的不解目光,但现在,他的眼眉间有了人间的风霜,他开始知晓自己所要的是什么,可以拒绝的又是什么,不再压抑着心志,也不再盲目地听随上头所指示的一切。 “做得好。”能为自己设想,这或许是他来到人间后的最大收获。 “别唆了,快洗。”嘲风不在乎他是在赞美些什么,回过头去又对那两个旁听的人叮咛,“你们也是,别想趁机偷懒。” “看来你在人间适应得不错。”藏冬分心地揉搓着水里的衣裳,边看向他一**点的住处。 正想教他正确洗衣方式的嘲风,两手方触及他,随即警戒地捉住他的手。 他揪紧眉心,“你身上,有一种怪味。”怎么在先前他都没有察觉到,这个山神似乎跟其他的山神有所不同? 藏冬敷衍地笑笑,“是吗?” “你跟巫道的人在一块?”神界不是严禁旗下众神与众生往来吗?他非但破戒,还跟具有危险性的人走得很近,以致身上都沾上了那人的气味。 “被你闻出来了。”他一怔,都忘了这只兽的嗅觉有多灵敏。 “是燕吹笛?”想来想去,他也只想到一个令他起疑的凡人。 藏冬的两眉飞了飞,“就是他。” 疑惑转眼间在他的心版上堆积了起来,“他是皇甫迟的人,怎会习巫?” “你忘啦?他早被逐出师门了。”藏冬懒洋洋地提醒,拉开他的手再为自己捞来一件衣裳搓洗。愈想发觉疑问愈多的嘲风,在近距离下仔细地将他看清,同时也挖出了更多谜题。 蹲在檐上这些年来,他见过无数神仙,可就没见过哪一个神仙无论是在形于外或是隐于内的资质比藏冬还好的,但令人费解的是,藏冬的职等却远与他资质不符,只屈居于一个不是正神的小小山神,放弃了人间的烟火供奉隐居于深山里,甚至还蔑视神规地与凡人往来。 他全副的好奇心都被挑起,“你这个山神为何会跟他那巫道之人在一块?” “谁教我欠了他一屁股债?”藏冬四两拨千金地带过,转移注意力地伸指点了点庙内,“里头躺的那个是谁?” 转眼间嘲风所有的心思又全都被里头的喜乐给拉走,他一手握紧藏冬,忧心明白地悬在眼眉间。 “你会不会看病?”能写出那么多深奥的书,想必他一定还藏了好几手没让人见识过。 “会一点。”自他脸上读出了七分谱后,爱管闲事的藏冬如他所愿地点点头。 “跟我来。”下一刻嘲风随即拉着他直往庙里跑。 安安静静的庙内,喜乐正安稳地在榻上睡着,近日来,她的气色好了一些,身上的红斑也没有蔓延的迹象,反倒正渐渐地在消退,只是或许是因药性的关系,镇日她都昏沉沉地睡着。 藏冬放轻了脚步来到榻边,在嘲风的催促下执起她的手腕为她诊起脉,不若片刻,他皱起了眉,意外地看向那张眼帘紧闭的睡颜。 “她……”心急的嘲风推推他的肩,也不知他究竟诊出了些什么。 藏冬一指放在唇间示意要他噤声,随后再对他勾勾指要他到外头再谈。 “到底怎么样?”等不及的嘲风匆匆地拉着他来到水井边,双眼期待地看着他。 藏冬揉着自己的眉心,“有人存心要害她。” 他恍然一悟,“她被下毒?”灶君打听来的消息难道是真的? “说毒倒也不是,是药。”藏冬搔搔发,“有人用她来试药养药。”活了千年,他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个活生生的药人。 嘲风听了,回头看了看向他通风报讯的灶君一眼,而灶君则是摊摊两手,脸上一副我早跟你说过了的表情。 “你知道是谁做的吗?”虽说已知谁是凶嫌了,但他还是想再三确定清楚。 藏冬有所保留地看着他,“知道。” “该怎么救她?”他暂且搁下满腹正在腾升的怒意,命自己得先将喜乐的病治好再说。 “别让她继续服那种药就成了。”藏冬笑了笑,不认为这是什么难冶之症,只是很好奇地看着地上的药炉,“这药是哪来的?” “我找的。”他所有的医药知识全是自藏冬给的书上习来的,就不知,这是否真能对喜乐有所帮助。 藏冬嘉许地拍拍他,“做得不错。”还好换药换得早,不然再让她继续服先前的药下去,等于就是让她继续服毒。 胸膛里的那颗心,跳得剧烈,气息也翻涌得有些不受制。 嘲风紧咬着牙关,换作是以前的他时,他会很乐于听见这类的夸赞,但现下他什么也不想听,他只想去揪出那个有心要害喜乐的人,顺道去把爷爷的账也一并算一算。 “嘲风。”藏冬一把拉住想往外走的他,“有没有人教过你,在做任何决定前,要三思?” 他将嘴一撇,“没有。”他现在只想去找人算账。 藏冬光是看他那双炯利的双眼一眼,就知道他现下心里在想些什么,但为了他着想,即使是身为不该插手的旁观着,还是先提点他一些才好。 “人这种东西,不好吃。”藏冬按着他的肩头,意喻深远地道,“所以你能别吃,就别吃。” 嘲风气息猛然一窒,忙抬首看向他那似深潭清映的黑眸。 “吃了……会后悔吗?”他问得很犹豫,在问时,脑海里冉冉浮现的是喜乐信赖他的笑脸。 藏冬揉揉他的发,“会。”这种蠢事,他一人做过就好了,这只兽不需也跟着他蠢一回。 虽说这份心情是那般的难以掩抑,但藏冬的眼,却像两幅明镜,让他在其中看见了自己。他沉默了许久,再回首看了看躺在里头的喜乐,决定在此时开始学习他来人间后头一回学到的忍耐这一门课。 “我明白了。” 温文儒雅的胡思遥,两眼带着笑,满意地看着久候多日的贵客终于上门。 先是将一铺病患都请出去,也替胡思遥赶走铺里伙计的嘲风,在关上铺里的大门后,转过身来面对他。 “你是代喜乐来拿药的?”见里里外外的人都遭他清走了后,胡思遥倚在柜台边淡淡地问。 “不,我来警告你的。”特意找上门来的嘲风可没有他此刻的好心情。 他一脸讶色,“警告我什么?” “离她远一点。”嘲风当下褪去了在外人面前扮出来的伪笑,丝毫不脸面上的凶意,“最好,别再让我见到你。” “她病得如何了?”胡思遥似没听见似地,也不当一回事,只是关心地问起久未来此的喜乐病况如何。 嘲风得意地扬高下颔,“就快好了。” 怎么可能? 笑意僵在胡思遥的脸上,面色当下变得阴晴不定。 依他的推算,喜乐当是步入最后病发的阶段,不久于人世才是,怎没等到她病故的消息,却换来了她即将痊愈的怪闻?他默然地将视线调回嘲风的身上,在心底臆测着,一**断阻碍了他好事的人,会不会就是这个陌生客?自这家伙头一回出现在铺子里时,他就已经对这人的态度很起疑了,而他也在下意识里担心过,这人出现在喜乐的身边会为他正在进行之事带来什么变数。 “你是什么人?”心中推算了八成后,胡思遥直接把矛头指向他。 “嘲风。”他爱理不理的,目光流连徘徊在铺内四处游移,报上自己的名号后,忽地伸手朝空探出一掌,像是捉住了什么。 惊见所豢养的贪鬼被他所捉,胡思遥低沉地哑着嗓。 “你在做什么?”这些年来人人不知贪鬼的存在,而他,竟看得见? “吃点心。”嘲风懒懒答来,慢条斯理地张开了嘴,一把将手中拎着的贪鬼吞噬下腹。 “你……”万没料到他竟如此做的胡思遥,惊骇之余,瞪大了眼瞧着他。 嘲风舔舔嘴角,意犹未尽地环顾了四周一会,再次动手捉来数只躲藏在柜台下的贪鬼,动作快速地将它们吞下腹后,他按了按颈间,双眼焕出不寻常的亮彩,紧接着正式搜捕起一室的贪鬼,在忙于亡命的贪鬼们急急想逃出铺外时,他震声一吼,趁来不及避开被震晕的贪鬼孱弱地倚着门想挣扎逃生时,伸出了利爪一一捏碎它们的颈骨。 “你到底是谁?”来不及去救,也无法去救它们的胡思遥,双眼忿忿地紧握着拳隐忍不发。 “负责守卫喜乐的嘲风兽。”他打了个响嗝,“少了贪鬼为你炼药,很不方便吧?”好久没吃得这么饱了,不过口味实在是有点不合。 胡思遥两眼直瞪着他,“你想如何?” 嘲风露齿一笑,飞快地欺身上前,一把自他怀里搜出他能招来这么多贪鬼的的驱鬼咒。 “还我!”眼前一花的他,按着胸口发现东西被抢后,急忙想上前将它拿回来。 嘲风扬高了手中之物,“还你可以,你先答我几个问题。” 胡思遥拈量了一下彼此之间的体形与优势,极力地掩下冲动,捺着性子等着他道出目的。 他最不能理解的是这点:“为何要拿喜乐来试药?” 据灶神的情报指出,胡思遥先将人们喂食以药,待人们撑不住猛烈的药性一一病死后,再利用贪鬼之力自死者身上取血粹出珍贵的血药,只是嘲风不明白,喜乐是如此的敬爱他,他怎能对喜乐下手? 没料到自己的意图竟会遭人揭穿,胡思遥在怔愕之余,明白了自己无法在他面前隐瞒些什么。他耸耸肩,“她是我养出来的药人。” “她是人。” “她不过是个乞儿罢了。”胡思遥笑了笑,“日日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乞儿这么多,少了她一个,有谁会去在意?何况,她本就是处于社会边缘的人,除了我外,相信也不会有人在乎。” 会特意挑捡乞儿来试药养药,自是有他的缘由,他不用寻常人等,是因人各有所用,但乞民这类等却不同,它们不过只是蠹虫,每日在大街上来去流离,显少人会去在意他们的去留,当然也不会因少了几名乞儿感到疑虑。 虽说对当今社会毫无贡献的乞儿,要多少,就有多少,但在大街上的乞儿,大多不是老的就是病的,乞儿中,甚少像喜乐这般年轻又健康,因此他格外细心地养着喜乐,自小到大小心地喂以自手所制之药,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自喜乐身上提炼出更纯粹更能治愈百疾的血药。 暗涛在嘲风的眼中起伏,他难以置信地瞧着胡思遥脸上那份视为理所当然的表情。 “我在乎。”枉费喜乐将他置在心中一个特别的位置上,没想到,喜乐在他心中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她不过是他贮以珍药的器具。 “你可以来我这。”胡思遥朝他伸出邀请的一掌,“我可保你不愁三餐,也不需为了生计奔波,更不需沦落到街头要饭。” 嘲风挑了挑眉,“你想用我的血?”失去了喜乐后,把目标转移至他的身上来? 难掩兴奋的胡思遥,双目泛着精光。 “我一见你,便知你不是池中物,你可以更有作为的。”相较于喜乐只是个脆弱的血肉之躯外,嘲风便显得不同,非但年轻力壮,那副不属于凡尘的身躯,更是他所梦寐以求之物。 嘲风看透了他的作法,“例如用我本身来为你养药?” 他不以为然地面对他暗藏的愤焰,“别对我那么充满敌意,说到底,我不过只是想为天下苍生请命。” 嘲风紧锁着眉心,对他自认任重道远,又将职责一骨碌往自己身上揽的德行相当憎厌。 “谁要你扮伟大来着?”一个对人间负责过头的轩辕岳就已经够了,想不到这里还有个比轩辕岳更自以为是的人存在,这么爱承担负责,他们怎都不出家渡化世人算了? 他还犹在叨叨絮絮,为自己的所为开脱:“世人目光浅薄,不知惟有牺牲才能造就荣业,我这么做,无非是想破旧立新,为他人所不敢为,好给天下病苦的百姓一个新的机会。” “灶君。”愈听愈厌的嘲风失了耐心,扬手朝身后一招,“东西在哪?” 下一刻即闪身出现在门边的灶君,应他所唤地来到铺内,四下探看了一会,走至高耸的柜台后,伸手指向柜内一角搁放在高脚椅座上的大缸。 他打了个呵欠,“全都在那里头了。” 那日奉了嘲风之命,便开始明查暗访的灶君,今日能通风报讯,说实在的,那份功劳全都是因另一名住在这的灶君搬家的缘故。 都因胡思遥用人养药试药,暗地里岁岁年年下来,那些用药身亡的乞儿们的尸骨都埋藏在灶炉底下,搞得住在这间铺子里的灶君受不了地迁出此地,跑去和他这个住在跟隔邻的灶君共挤一灶,在追问之下才把这内幕给抖落出来。 眼见自己的心血被挖掘出,胡思遥面色随即一变,急急闪身来到缸前护卫着。 嘲风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么大一缸药,他不禁要怀疑,这缸血药,究竟得用多少人的血才能凝成这般规模。 “你到底用了多少乞儿来炼药?”除了庙爷爷外,这些年来,大街上的乞民们,到底有多少人因信任胡思遥而奉送出了性命? 胡思遥但笑不语,没想到却因此惹恼了怒火暗积的嘲风。 “为什么连庙爷爷你也要牺牲?”嘲风一把上前揪紧他的衣领,怎么也无法忘怀庙爷爷死前那副被药折腾得形销骨立的模样。 他不隐瞒,“正因他年纪大了,死于病故,更不会有人起疑……” 犹未把下文说完,盛怒的嘲风,已将指尖深深掐按进他的颈间。 灶君捏了一把冷汗,“嘲风,不行……”难道他忘了藏冬所说的话了吗? “我是为救人。”不把他看在眼里的胡思遥,自始至终,皆认为自己为之有理,出发点更是没有错。 他震声大吼:“这是杀人!” “想想看,他们的血可救千万人,这是为苍生牺牲。”胡思遥非但不思半点己过,反倒泱泱不绝地为自己脱罪并说服起他来,“况且我用他们的血来救世,分文不取,单纯只为造福百姓,即便我有杀人之罪,也无可厚非。” 冠冕堂皇。 说得再怎么动听,仍是罪,仍是贪。嘲风忿忿地放开他,看他翘目抬高了下颌,一脸的清高,可说到底,他不也只是贪个救人无数的神医之名? 他这只兽,虽是不懂人间的道德如何衡量,但他却懂贪婪和人心,以往在檐上,常听人们祈求,听多了,他多多少少也看得出人性最深处的那面阴暗处,来到了人间见过了胡思遥后,他更是觉得人类贪婪。 胡思遥想救千万世人的本心是没错,但他错就错在随便决定他人的命运,擅自为他人做主,他不该自以为是操纵命运之神,不该任指尖一点,就随意决定了他人性命的长短,而他最不该的是,以为用牺牲就可以换来他人的生命。就像神界的众神一样,也不该认为让他这只嘲风兽失去了自由,就能够藉此换来永远的太平,他不是工具,他有感情,他有生命,这世上没有人能够跨越界限来拨弄他人的命运。 眼下为了喜乐,他并不打算揭发这些事,因他不想让喜乐因此而心伤,或是让她为了爷爷自责,但,这不代表他允许这种以命换命的事情可以继续存在。 他加重了手劲,“是谁教你招来贪鬼的?” 胡思遥神色一凛,闭口不语。 “说!”锐利的指爪将他的颈间划出数道血痕。 他受疼地皱眉,“是国师……” 嘲风讶异地张大眼,“皇甫迟?”原来处在背后指点他做出这种事的,竟是高高在上的皇甫迟?“他要我救世人。”提及坚信不已的恩人,胡思遥眼中的信念没有半分动摇。 十多年前,在他初掌家业时,对于家中铺里永远也治不完的病患,再怎么努力也平息不了的病症,让他这名曾满怀救人济世的大夫失去了理想与动力,他曾想放弃满腔的血热,也想将病人脸上永远看不完的愁容抛诸脑后,但自在身为国师的皇甫迟出巡那一日见着了皇甫迟的那天起,他感觉他今后的人生因此而变得不同了。 是皇甫迟告诉他,如何将他医人济世之心推广至更多百姓身上,是皇甫迟告诉他血药这门无病不克的圣药良方,也是皇甫迟教他除去檐上的嘲风兽,利用贪鬼来为他炼药,透过皇甫迟,他看见了未来的另一片天空,也发现了朝理想迈进的一道捷径,只要他肯去做,只要他愿以少数的牺牲去换取,那么,他的理想将不会只是梦,终有一日,这世上的病魇都将因血药的诞生而终结。 “救世人?”嘲风不屑地哼了哼,“别开玩笑了,他才是这人世的祸根。” 他随即改颜相向,“不许侮辱他。” 嘲风面带讶异地瞅着他,只见他浑身哆嗦,两目带怒,似乎是极力想悍卫心中神,不容得神遭到一丝辱诟。嘲风缓缓地笑了,慢条斯理地倾身向他,那笑意是那么有自信,与他四目交接双双较劲默抗,逼得他颤退了数步,未了抵至药柜上,再无去路,趁他一双不屈服的眼飘摇不定地凝视着自己时,嘲风一掌抵按在他身后的药柜上。 “或许人间我不懂,但非关人间之事你又识得多少?”自上而下睨视着他,嘲风嘲弄地问,“你才多大?见识过什么?我在皇城或他处的檐上看了他千年,看尽他的勾当,他心怀正轨或不轨,谁能比我明白?” 胡思遥忙为皇甫迟辩护:“无论他的作为如何,他是为了百姓着想——” 嘲风没理会他在说些什么,也受够了那些为一己之私而编派出的狗屁废言,因此丝毫没在听胡思遥究竟是义正辞言地在说些什么辩辞,默不作声地来到那缸盛满血药的水缸,朝它伸出一掌。 “你想做什么?”胡思遥蓦然中止口中的话,神魂晃荡地看着他的举止,话音恐惧又颤抖。 嘲风微侧过脸,唇边勾起一抹笑,在下一刻掌心往前稍伸,将置于高处的水缸轻轻推落。 面无血色的胡思遥放声大叫:“住手!” 在空中倾倒了的水缸缓缓坠地,清脆刺响一声,缸破血溢,里头装盛着的血药似有生命般的汹涌流出,腥红溢染了一地,放眼望去,一片血色刺目。 “不——”心碎的恸音在铺里寂寂回荡。 胡思遥意夺神骇地往前想抢救,不顾砸了一地破瓦割伤了指,指伤虽痛,但更令他心疼如绞的是,耗尽了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那些救人无数、治遍天下之疾的美梦,在这片沾了尘土砂粒的污血中远去了。 嘲风低首看着他,退开了两步任他徒劳地捞索着地上的残血。 “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他悲痛地抬起头来,双手沾满了以众人之命换来的暗血。 “不知道。”嘲风无辜地笑笑,“你能对只兽期待些什么呢?” “把东西还给我!”他咬咬牙,一骨碌地冲上前来想夺回被取走的最后一线希望,渴望利用它再炼成血药一回。 嘲风扬起手,将驱鬼咒合握在掌心里一握,再张开五指,将粉碎的咒纸洒下,淡黄色的咒纸零零落落地飘落在他的面上,他瞠大了眼,像是失去了力气般地怔望着嘲风。 “走吧。”一直在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土地公,伸手拍拍嘲风的肩,“我会将他拎到别处去的。” “忘了告诉你。”走至门外的嘲风,脚下的步子顿了顿,懒懒地回过头,“我只喜欢吃我自个儿挣来的饭,你的这门饭,不对我的胃,吃不起。” 实在是……吵得睡不着。 两眼无神的喜乐,起身坐在榻上漫无目地地看着四处,当门外再一次传来阵阵抱怨似的低语时,她放弃了再多睡一会的念头,打算先去止住那阵不该出现在这的噪音再说。 已经有力气下榻的她拢了拢发,拉来一件外衣搭上后,无声无息地走向噪音的来源,才走到门口,就见两张熟面孔,正蹲坐在她庙门槛上,嘴里不知在喃喃叨念些什么,手里还都拿着衣物正忙碌地缝缝补补。 她一手抚着额,“怎么又是你们?”上回不是说只是路过的吗?怎么这回又路过这里不说,还坐在她家门口做起女红来? 被点名的两名老者一齐回过头来,双目带怨地看着害他们会沦落成绣娘的祸首。 “说吧,都自个儿报上名来。”喜乐是觉得他们愈看愈眼熟,但又说不上是曾在哪见过。 心不甘情不愿的土地公指了指案上的神像,“我是住在里面的那个。” “我是城隍庙里的那尊。”当再一次又被手里的绣花针扎到指头时,城隍爷皱紧了一张脸。 她两手环着胸,“你们来找嘲风聊天的?”果真是嘲风之前的同僚,但下午嘲风不是说有事出门一趟吗?怎他们没跟他约好时间? 他们两人同时送她一记白眼,“你认为我们这个样子像是来串门子的吗?” “那你们是在……”当土地公也被针扎伤了指,以口吮受伤的指尖时,她总算是好奇起他们呆坐在她家门口做女红的原因。 有志一同的怨愤直达天听,“替他打零工!”替女人绣花缝补这件事,今早就被多嘴的灶君给传了出去,这下可好了,往后他们可没脸上去见江东父老。 喜乐惭愧地垂下螓首,“抱歉,家教不严……”虽然脑袋有长进是很好,但嘲风也未免太善加利用同僚了点。 “知道要忏悔就好。”满心不平衡的土地公清出一个位置来,对她招招手要她也来挤挤,“哪,你也过来帮帮忙。” 满心愧疚的喜乐依言在他们两人中间坐下,弯身拎起了一件待补丁的男衫,再一手接过城隍爷递过来的针线。 城隍爷满意地打量着她,“你的气色好多了。”多亏嘲风的奔波和细心照料,先前病得有如即将凋萎之花的她,现在总算是脸上又恢复了红润。 “嗯。”她有同感地点点头,“我也觉得身子舒坦多了。”也不知嘲风到底是让她喝了哪些药,没想到他开的药方竟比胡大夫所开的来得管用。 土地公只想谢天谢地,“你能早一日复元,我们就能早一日脱离苦海。” “你们放心,待嘲风回来了,我会同他说说的。”接受他们帮忙的她也很不好意思,“对了,你们知道他上哪去了吗?”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心虚了起来,“这个嘛……”嘲风交待过了,绝不许向她透露他去找胡思遥这事,这下……顺着夕照瑰艳的光影,点点细小的火星乘风飘来,无声地飘掠过喜乐的面前。 “咦?”正看着她的土地公,在她面前看见了那熟悉的火星后,倏地瞠大了双目。 “怎么了?”因夕阳太过刺目,喜乐并没察觉到眼前的异状。 “这该不会是……”也看见了的城隍爷,颤颤地站起身来,与心里有数的土地公默然地四目两两相交。 半晌过后,他们面色惨淡地齐声叫出:“祝融!” “发生什么事?”被他们突来的状况弄糊涂的喜乐,搁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来,就见他们俩苍白着脸,抱着头急急在原地乱转。“这下怎么办?”做梦也没想到祝融竟能找上门的土地公,两手直拉着自己的白发干着急。 “借你的窝躲躲先!”前思后想不过片刻的城隍爷,一马当先地转身往屋里跑去。 殿后的土地公在愣了半晌后也随即跟上,方往屋内跑没几步,即跟方才的城隍爷一般在屋内凭空消失了身影。 首开眼界的喜乐,先是哑然无言地瞧了瞧空无一人的屋内,一双水眸再慢慢地挪移至屋里神案上那尊犹在震动的木雕神像上。 不一会,想起竟把她给遗落在外的土地公,又十万火急地自神像中跑出来,折回原处后拉了她就直往里头走。 “抱歉抱歉,忘了你的存在,一块走吧。”要是没照顾好她的周全让她出了岔子,等到嘲风回来时,他就有苦头可吃了。 她怀疑扬高细眉,“你要带我去哪里?”他不会是想也让她跟着挤进去里头吧?这么小的一尊神像,挤得下吗? 他边走边解释:“嘲风的死对头火神找上门了,咱们得快找个地方躲。”依照以往千年来的惯例来看,找上门的祝融没和嘲风解决完那桩小事是不会罢休的。 “慢着……”她还来不及抗议,转眼间就遭他强制地给拉了进去。 沿着线索一路追寻至此,两脚刚踏进庙内的祝融,眼角余光恰巧见着了喜乐在进到里头后,留在外头一闪而逝的衣袖。 动作极为缓慢地打量了庙内一回后,四下无声中,祝融将两眼直盯在微微颤动的神像上,一言不发地走向神案前后,动手挽起自己的衣袖。 他冷冷地警告:“出来。” 就在他出了声后,原本犹在颤动的神像,马上变得纹风不动。 没闲暇与他们玩把戏的祝融,两眼一眯,出手极快地将掌探入神像内,一把揪住了喜乐背后的衣衫。 “什、什么?”在被人强行往外拉去时,弄不清楚状况的喜乐身形往后一跌。 “喜乐!”在她强行被拉出去时,土地公连忙急捉住她的手腕。 在这一拉一扯间,喜乐晕眩得整个人天旋地转分不清方向,在土地公不敌祝融的力道,迫不得已地松手时,她随即跌了出去,当她终于两脚又重新踏在庙内,目光也好不容易恢复焦距看清眼前之人时,她随即倒抽一口凉气。 一双似燃着烈焰的双眸,正近距离地摆在她的眼前,止不住的热意,自那双红艳得紧的眼中直朝她渡过来。 “慢着,她只是个凡人……”不得不跟着出来的土地公,在祝融一手拎高了喜乐的衣领时,大大为她的安危捏了把冷汗。 “嘲风呢?”祝融炯目直视着喜乐,对这名不该出现在这的陌生人打心底感到好奇。 “他出门了……”土地公挥舞着两手,口中结结巴巴的,“你、你先放开她……”完蛋,她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把她托给他们的嘲风可能就真的会把他们当消夜啃了。 城隍爷也忙爬出来跟着帮腔:“对对,咱们都是同僚嘛,有话好说,你先把人放下……” 祝融微调过视线瞥了神色紧张的他们一眼,两眼再流转回喜乐的身上,暗暗思索了半晌后,目光登时变得更加凌厉不友善。 他不甘地压低了嗓,“她与嘲风是何关系?” “她是……是……”土地公的舌头顿时打结,迟迟吐不出个好答案来。 喜乐干脆由自己来回答:“我是嘲风的亲人。” “你说什么?”他更加捉紧了她,厉目中的红焰隐隐在瞳中跳动。 她不服输地直视着他愤怒的眼,“嘲风要陪我留在人间。” “慢着,你想做什么?”土地公在他朝喜乐扬高了通红的掌心时,吓得差点忘了呼吸。 “嘲风不该留在人间。”原来嘲风之所以会擅离本位,就是因他在人间有了牵挂,既是如此,那么就该先除去这个会防碍他们之间的障碍。 “不留在人间,难道跟你回神界吗?”喜乐怒敛着眉心,趁他不备,伸出两指戳向他的两眼。 没半点防备,突地受这一击,祝融的指尖意外地一松,两脚再度踏地的喜乐忙自他的手底下逃开,与拉着她的土地公一块急往外头跑,殿后的城隍爷也忙摊手施法想为他们争取些时间。 将胡思遥之事交给灶君处理后,嘲风先是去了叶家大娘家去为她修篱笆,领了叶家大娘当做酬谢的晚饭后,踩着愉快的脚步一路自大街上踱回家,在他即将抵达还未穿过庙外的矮墙时,突地止住了脚步,猛然抬首看向庙顶上冲天不散的刺目红光。 他被祝融找到了。 当下嘲风将手中的晚饭往矮墙一搁,拔地跃起,直往庙里飞奔。 “别、别……”当祝融火掌一扫,扫开了土地公伸手挟持了喜乐之时,城隍爷心惊胆跳想前往搭救。 下一刻,嘲风阴冷的声音即让正准备一掌焚了喜乐的祝融止住了动作。 “把你的手拿远一点。” 祝融霎时收劲止势,一手拎着喜乐的衣领转首看向总算再度碰面的老冤家。 “你终于不躲了。”重逢的喜悦,令他眼中迸射出闪亮亮的光芒。 “先放开她,你要大战一场或是如何我都奉陪。”嘲风没心情与他来个久别重逢的话家常,只是忐忑地瞧着在他掌下不远处的喜乐。 “我只要你履行咱们的约定。”祝融更加捉牢了喜乐,先一步和他讨价还价,“为了这一日,我已经等了很多年了。” 他飞快地应允:“行。” 祝融爽快地随手扔开喜乐,见状的城隍爷忙在她止不住势跌至地面前,上前两手接住她。 “嘲风,不可以——”获得自由的喜乐,在见他们两人二话不说地往外走时,勉强地在城隍爷的怀中站起。 城隍爷忙掩上她的小嘴,“你就让他们俩去解决私人恩怨吧。”不让他们打一打,只怕祝融会不可轻易放过这座城镇。 她的脸上写满了忧虑,“但……”一眼即可看出那个祝融来者不善,万一嘲风他……“他不会有事的。”城隍爷安慰地扶她站稳,再牵着她的手陪她躲至门边,一同抬首望那两个站在高处的对手。 夕照已隐,夜色翩然降临,在这倦鸟归巢,家家户户和乐团聚的时分,无人知道,一对百年未见的故人,在这夜纱初覆人间的时分,又再度相逢了。 “想不到你竟入了人间选择逃避。”站在远处檐上的祝融,在打量完他一身落拓的装扮后,难掩语气中的失望。 “我没打算逃避。”高站在另一檐角的嘲风,实是百思不解,“只是,我很想知道,你到底是想证明什么?”千年来缠着他不放,每回一见面就要大动手脚干戈,如此反复又反复,祝融究竟是想在他身上图个什么、贪个什么? 祝融愉快地扬高了唇角:“胜负是不需要原因的。” 他反感地摇首,“不对,在人间就要讲规矩。”每回碰面总要这般对上一阵,总可以告诉他个缘由吧? “跟我回神界。”想起他想留在人间的意图,祝融忙不迭地想将他拉离人间这个是非之地。 “我回不去了,也不会再回去。”知道若是再不与他说个清楚,他恐永远就这般不放弃,嘲风索性把话摊开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恐惧,放声厉吼:“不许你这么做!” 嘲风头痛地抚着额,“神界人才济济,你另找个能陪你的对手吧,别再纠缠着我了,这场毫无意义的意气之争,我不想再继续下去。” 失望和惊惧在祝融的眼底交织肆虐,他抗拒地浑身抖索着。 嘲风要丢下他,抛开他们之间千年的过节,擅自留在人间,只他一人独回到神界? 无可压抑的愤怒似干柴遇着了烈火,熊熊地在他心底丛丛燃烧。等待百年,苦心孤诣地为求胜迹而发奋地修炼,他也不过是期望能与嘲风再痛痛快快地战一场,可嘲风没有经过他的同意,临时抽腿说退便退,那他这个对手怎办?他这分历时百年等待的心情又该怎生是好? 断抑不断? 在神辈永无休止,漫长无边的生命中,知音难寻、对手难求,是因有了嘲风这只处处与他作对,由首至尾力抗着他入侵人间的兽存在,他总算是在寂寥无止无境的生命中找到一线期待,他因此等挑战而跃跃欲试,遍身充满了期盼,岁岁年年地投入其中无法自拔,然而嘲风弃他而择人间的此番作为,不啻是将他一把推至万丈深渊里,再不让他爬起。 “祝融?”眼看他面孔青白交错好不骇人,嘲风有些担心地问。 他用力咬咬牙,踏檐而起,“这回没分出个高低前谁都别想走!” “你们不去帮他?”站在门边远望他们在空中来回交手的身影,喜乐焦心地拉着跟着她杵站在门边,不前去助嘲风一臂之力的土地公与城隍爷。 他们俩沉默地看看彼此,而后朝她深叹:“姑娘,体恤一下我们的年纪吧。” 看看这两尊白发白须,年纪加起来都不知多少岁数的神类,半晌,她也叹了口气。 的确是无法强求。 焰电冲霄,吼声隆隆,幽暗的夜幕时而光亮如昼,时而厉风疾吹恍如秋末,风卷云起间,一颗疾射而出的火球狠对嘲风而来,他偏身一闪,不久即传来震天价的一响,回头望去,远处街上的城隍庙已处在烈火中。 城隍爷欲哭无泪地张大了嘴,“我的窝……”他们打架就打架,干啥殃及无辜啊? 土地公拍拍他的肩,“节哀。” “嘲风,吃了他!”深为自己感到不平的城隍爷,扯大了嗓门对正在上头打得如火如荼的嘲风大叫。 话音犹未落,喜乐已忿忿地一拳打在怂恿的城隍爷头顶上。 “你怎可以鼓励他乱吃东西?”那是神耶,万一嘲风吃了坏肚子怎么办?万一神界因此找他算账又怎么办? 城隍爷捂着自己的头,“我……”不吞了祝融一劳永逸,难不成就看嘲风每隔个百年就跟祝融大打一回? 就在他们鹬蚌相争之际,处于暗处等候了许久的渔人轩辕岳,抓紧了时机伺机而起。 努力避过嘲风震心裂肺的咆吼,祝融未及在檐上站稳身形,耳畔就传来一阵令他心弦一紧的喃喃颂咒声。 “你……”他回过头来,在被强风刮散的发丝间,见着了正端着法器朝他而来的轩辕岳。 “我说过我会收了你。”在将法器将他盖顶之前,说到做到的轩辕岳露出一抹冷笑,“我从不食言。” “祝融!”眼睁睁地看着祝融遭法器镇伏收去,措手不及的嘲风放声大叫,急急想上前为他解危。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收法镇印完成的轩辕岳,已将纳了祝融的法器收回袖中。 “你收了他?”赶来的嘲风,一脸冷汗地瞪着不声不响冒出来扰局的轩辕岳。 轩辕岳冷瞥他一眼,“我只是要他安静个千年别来打扰人间。” 嘲风气急败坏,“我不是说过——” “我有我的职责。”轩辕岳扬起方毅的下颔,眼中的信念坚定不移,“纵使灾害乃天定,但只要我在人世一日,我就要为百姓尽力消灾除厄。” 一身激越气息尚未平定,嘲风无语地瞪视着他,轩辕岳昂目以对,丝毫不退让半分,这使得敌不过他满口大道理的嘲风,无可奈何地撇过头去。 “固执的东西……”被收得这么不明不白,想是祝融也没料到吧?就不知急于分出个高下的祝融,此刻他的袖里是如何的愤怒难平。 轩辕至抬首望了望城隍庙的方向,没留下只字片语,便起身准备前去助人灭火。 站在下头的人们,因夜色的缘故,故而不是很清楚上头是发生了什么时,才导致这场私人仇怨这么快就落幕。 “祝融呢?”当嘲风跃回地面上时,心痛的城隍爷东张西望地问。 “我想……”嘲风有些抱歉地搔着发,“这回他可能得等个一千年才有办法再找我重新挑战。”但愿那个老冤家在被镇了一千年,重返人世后却发现对手不在了,火气可不要变得更大才好。 “谢天谢地……”一直在烦恼下一个窝被烧的人会是会是他的土地公,此时总算是放下心中的大石,长长地吁了口气。 嘲风缓缓走进庙园内,在即将踏上门廊上前,两眼一瞬也不瞬地瞧着毫发无缺的喜乐。 “你回来啦?”喜乐明眸含笑地望着他,并朝他伸出了两手。 嘲风听了,连忙走上前弯身拥抱她,“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她用温暖的怀抱将他拥紧,双手,牢牢地圈住他。 09 勾抹起最后一把石灰泥,将一只彩陶制的嘲风兽固定在檐角上后,嘲风抹了抹鼻子,满意地看着这只由他和喜乐,以及土地公他们联合赶工捏出来的镇守陶塑。 因流窜的阴间鬼差愈来愈多,城外都严重受到影响了,因此在土地公和城隍爷的协助下,他用自那三位天将身上得来的神力造了几只嘲风兽,分别将它们安置在城镇四方的城门檐上,让它们蹲踞在他保护的势力范围内。 虽然他已放弃也失去了守卫人间的资格,但现在的他,心中仍是有个小小的愿望,他想守卫这座城镇,这座,有亲人友朋在的城镇。 “嘲风,你弄好了没有?”在下方等他等了许久的喜乐,再次的催促声又自底下传来。 他回神一应:“好了!” “好了就快下来!”替他把风了这么久,喜乐忙想在他被人发现前要他快下来。 “拜托你了。”伸手拍拍亲手所制的嘲风兽后,他站起身来应她的催促跃下檐上。 “下回不许你再爬得那么高。”他才落地,她便马上来到他的面前抱怨。 嘲风看看左右,“又没什么人看见。”要是被那一票大娘大婶看见了,只怕她们又是一阵惊呼,然后再登门去告诉喜乐要严加看管好他。 “不许就是不许。”喜乐拉着衣袖拭去他鼻尖上的灰泥,决定这是最后一回容忍他再做出这类的危险动作。 “知道了……”他开心地皱皱鼻尖,“城隍爷呢?”那家伙不是跟着一道来的吗? “他说他先回去看土地公把晚饭做好了没有。”打理好他后,她挽着他的手臂一道离开城门,转进一旁的小巷里。 “你真的要他住在咱们那?”嘲风不满地蹙起两眉,对家里新添的成员有着满腹的牢*。 她也很无奈,“没办法,他的窝被烧了。”都怪那天他们出手没个分寸,害得无家可归的城隍爷不得不来这投靠他们。 他恨恨地低声咕哝,“又来一个搅局的……”他们是不是见不得他的日子太好过,还是他们是在报复之前的拔须之痛?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一笑带过,“咱们去看灶君把要的东西找来没有。”看样子,他得在新房客迁进之前好好跟他们沟通一番。 转身绕过街角,喜乐停下步伐,静静看着门户深锁紧闭,门前冷落无人的济德堂。 “看什么?”嘲风不解地也跟着她停下步子。 她还是不太置信,“胡大哥真的搬走了?”也不知怎地,胡大哥一声不响地就收起了铺子举家搬出此地,到底是有什么原因让他走得这么急,急得连来道个别都没有? 他闷闷地应了应,“嗯。” “搬去哪?”心中虽有些失落,但她还是希望胡大哥能在他乡也能过得好。 “很远的地方。”那日灶君就照他的吩咐,将胡思遥给拎出这么座城镇,下放至偏远的孤乡僻壤去,好让胡思遥再也不能回到这座城里兴风作浪,再次为了那些狗屁的道理害人无数。 聆听着他含糊不清的答案,喜乐微微仰起小脸,看向他那没好气又带了点心虚的双眼。 她已经摸透他的心思了,“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事?” “对。”嘲风眯着眼笑笑,倾身吻了吻她的额,“不过,不能告诉你。”为免胡思遥的形象在她的心中彻底破灭,这个秘密还是由他守着就好。 她红着脸,一手捂着额,“你的秘密愈来愈多了……” “我长大了嘛。”他拉着她继续前行,来到下一个转角时,欢喜地拉着她的衣袖,“看,灶君真的把我要的东西找来了。” “这些就够了?”喜乐怀疑地看着散落在空地上的木材。 “够了。”他放开她,上前将木头扛起放在一旁准备好的推车上,“加上这些后,足够咱们把剩下的部分完成了。” 喜乐蹲在一边看他忙碌,“我不懂,咱们的土地庙不是住得好好的吗?为何你坚持要再多加盖新居?”虽然目前土地庙里的人口是多了点,但那两尊挤在神像中的神明一点也不碍事呀。 他回过头来,若有所指地看着她,“因为我可不想让老土他们偷窥。” 她想了想,蓦地想通了他话中之意后,尴尬地掩着泛红的面颊别过脸去。 三两下就将建材搬上车的嘲风,推着车来到她的身旁,“走吧,咱们回家去。” 回家去。 真好,他有个家了呢,他们一起建立的家。 喜乐凝望着他那张欢喜的脸庞,微笑地站起身,任他将她抱至推车上的木材上方坐稳,推着她走向熟悉的巷道,一路推至大街上走回他们的家。 嘲风满足地看着晚风将喜乐的发吹扬起,手中的重量沉甸甸的,是希望的重量,他的生命,因此而不荒芜,一步一步地走着,他从不曾觉得自己胸膛里的那颗心是那般的轻盈。他想伴在喜乐的身边,好好地与她培养更多他不知道的感情,也许有一天,他会知道,人间烟火的真正滋味。 藏冬和燕吹笛或许是忘了告诉他,人间是一本阅不尽的书,当他认为他即将瞧尽了人间的一切时,可它又有源源不竭的新故事,正在人间的每一个角落里发生,他想,他可能要花上很久很久的时间,才有法子将这些属于新的故事一一阅尽。 他的人生,才正开始。 在这春末的尽头,殷殷为春日送别的芍药,如火如炽地漫开了全城,触目所及,尽是锦簇缤纷。一瓣犹带芳香的芍药花瓣,款款落下。 就在花瓣坠地之际,一缕疾风飒然而至,刹那间,全城为春道别离的芍药,在迸散出最浓郁的芬芳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以凄艳壮烈的姿态全数凋谢。 远在灵山上,突地心念一动,察觉异状的藏冬在**内推桌站起,急切地奔出宅外,脚步方停,眼前这片他日日辛勤灌溉的芍药园,园中原本就枯萎欲凋的芍药,霎那间在风中化为尘泥,并遭风儿旋卷刮上天际,园中,一叶无存。 愕然地看着逐风而去的枯枝残叶渐飞渐远,许多掩不尽的记忆涌上了藏冬脑际,好半天,他才自口中怔道出一个久违的故人之名。 “将离……” 空中徘徊的清风不肯散去,滑曳过林间的风儿仿佛都在奔走宣告,时隔百年,芍药花*,重返人间。 —完—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