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渊》 1悔婚 悔婚 宣和二十年。 于松从昭和殿退出来,脸上犹自挂了几分不愈,这份差事,怎么就正好摊在了他头上,只不过作为礼部尚书,倒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快跑了几步,虽是勉强,但还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于大人,您看这圣旨是不是……” 于松朝他看了一眼,轻弹了一下冠服点点头:“现在就出发吧。” 他抬步朝宫门外走去,轻声叹了口气:“看来陛下是想在第二道圣旨发出之前就把事给办了。” 小太监听不到前面的叹息,又不能呵斥于松走慢点,只能小跑着跟上前去。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摊上这么个差事,没有油水不说,也许还会……只是皇帝降下的旨意,也不是他这个奴才可以挑选的。 宫门外骄阳似火,酷热得带上了灼热的气息。 礼部侍郎辛力看着绛紫的人影从大殿里走出来,疾走几步迎了上去:“大人,随行的士兵和赏赐都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就可以出发。” 于松看了他一眼,步履未变:“辛大人早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了?皇上的心意你到是摸得挺准的啊!” 跟在于松身后的小太监急忙往后挪了几步,这个于大人当了十几年礼部尚书,向来举止有礼,极重典范,这次也不知怎的就不好相处,还是离远点好。 辛力听得于松语调微嘲,倒也不恼,只是打了个谦继续开口:“大人,这件事到最后谁都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赵家和方家都是皇上宠臣,以前一直不对盘,这次有这么个机会,皇上巴不得会成呢,又怎会真的反对,前些时候大怒也只不过是做给大臣们看罢了!毕竟洛家自十六年前便已衰落,就算是当初有圣旨赐婚,但到底也只是些陈年旧事了。” 于松脚步一突,停在了宫门交接处,半响没有接话。许久之后,他回过头朝着身后的小太监看了一眼。 小太监领会其意,忙不迭的上前几步,把手里端着的明黄锦盒恭敬的放在于松手边。 于松慢慢接过,略显郑重的脸上带上了一份难得的暗沉,缓步抬脚朝宫门外等待的仪驾走去。 泰安门外,明黄的锦旗蔓延数里,一眼望去,尊贵而又夺目。整齐坐在战马上的士兵带着大宁王朝独有的精神和豪迈,银亮的盔甲折射出刚烈的肃穆。 明明只是一次简单的颁旨,却在京城豪门越来越注目的局势下而蔓延出了一种铁血的意味。 哪里是恩赐,分明是震慑才对。 他这一生代天颁布过很多道圣旨,但却没有一次会觉得这样的不愤和疲倦。 云州洛氏,最后的血脉,竟然在他手里见证了如此的耻辱。 十几年来,大宁王朝境内太平昌盛,繁华似锦。 可是这皇城和整个大宁朝的兴盛,却是在整个洛家几近灭族的牺牲下才得以安在的。 距离那场惨烈的战争不过区区十六年,而已。 忠骨埋葬之魂,可曾见得如今最后的洛氏遗孤受此大辱。 洛老将军,来年祭拜,于松绝无面目再见你洛家满门英烈啊! 于松重重的走了几步,提力跨上了队伍前端的骏马,他低下头看着手中明黄的锦盒,阳光折射下这个一向高贵的颜色此刻是尤为的刺眼和灼目。 他轻叹了口气,手抬起向前方一划,队伍急速的往城中驶去,整齐划一,蹄声如雷。 奔云战马,骁勇禁卫,明黄旌旗,无一不代表着皇家独有的尊贵和霸气。 一时之间三百军士在京城街头疾奔的奇景引得全城百姓为之侧目。 宽阔的街道上挤满了人,争相观望这难得一见的场景。 “这是什么事啊?居然连禁卫军都出动了?”涌在人群里的布衣商贩一边护好手中放满小玩饰的木架,一边小声的嘟囔。 “我看八成是赵家和方家的事给定下了。”站在他身旁的寒生瞥了他一眼,脸上带着傲色,慢悠悠的接了一句。 “咦,你怎么知道?”周围的人一听有戏,急忙凑了过来。 “我大舅子在礼部做事,我曾远远见过这位大人,这可是礼部尚书啊!你再看……”他朝前面一指,神态愈发骄傲,就好像那坐在骏马上代天颁旨的人是他一样:“那道城门外可是去禹山的方向,皇上的旨意一定是下了,洛家的小姐看来是进不了赵家的门了!” 他说完长叹一声,摆足了架子弹了弹布衣下摆,在周围民众叹服的眼神中走了开来。 身后的百姓谈论的声音更大,脸上都或多或少的带了几分八卦色彩。 这赵家、方家、洛家之事,真可算得上是京城近月来最风靡的八卦了。一般豪门世家的辛密绝不会如这件事一样传得天下尽知,只可惜,那位当事人的高调做法却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说起来,真正卷入的只有赵家和方家,因为洛家从始至终都没有一点声响,可是到最后却也逃不掉被百姓谈论的命运。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琼华宴上。 大宁国传统,每一届新科状元在琼华宴上都可向天子讨一份恩赏,虽说是有求必应,但新科状元一向都不会提出让皇帝为难的心愿。 说到底,这种恩赏的荣耀也只是为琼华宴和新科状元添金镀彩罢了,这样的安排也让人对皇族的赞扬和忠诚度更甚一层。 这一届的新科状元也讨了个恩赐,其实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是状元心有所属,希望推掉从小订立的婚约。 放在一般人身上,倒真不是个大问题。只可惜他的身份不对,喜欢上的女子身份不对,想要退掉婚约的对象更是不对。 若是任何一家的女子,宣和帝恐怕都只会一笑而过,叹一句“情缘憾悭”,然后安抚新科状元,将一场少年人上演的闹剧轻轻放下,但状元钟情的却偏偏是太傅方宗的独女方紫菲。 说到其中的两位当事人,倒真的都是京城青年才俊、名门贵女争相结交的红人。 新科状元赵然,乃宰相赵卓的幼子,十五岁时便因智退戎族使者而名动京城,在京城士圈中享有‘燕宇公子’的称,这一次科举的夺魁更是让他的名声攀上了顶峰,一时之间,燕宇公子的美名传遍了整个大宁。 至于方家的小姐方紫菲也是京城贵女中的翘楚,方家虽是清贵,不如其他氏族家底雄厚,但当今圣上却对方宗甚是青睐,十五年时间硬是将他从一届寒士提拔到了太傅的地位,要说隆恩,到真是在如今的大宁王朝无人能出其左右。就连众位皇子,见到他也要恭敬的称一声老师。 当年方紫菲初入京城贵女圈时,一曲《清莱曲》便拔得了那年长公主举办的凤华宴头筹,震惊了许多自命不凡的名门贵女。从那年开始,每年的凤华宴,方紫菲便取代了从未出席过的洛家小姐的席位,这可是几百年来的头一遭,毕竟凤华宴传承至今,那几大氏族所出嫡女的席位是从来未曾改变过的,这样一来,洛家小姐倒是变相的被挤在了方紫菲后头。 只不过,洛氏小姐自周岁起就长居禹山,十六年来从未入过京城,双方倒也没有因为这件小事而起过波澜,只不过落在有心人眼里,就隐隐看出了别的意味。 若不是有人刻意对洛氏打压,一个出身清门的女子又怎会将凤华宴传承几百年的格局打破,更何况当年的燕宇公子赵然就是在那一场凤华宴上与方家小姐相识的。 这样一来,几次说不上是宿命还是巧合的事情,便让享誉京城的方紫菲与那还未踏入京城贵女圈的洛家小姐有了化不开的纠葛。 赵家和洛家的婚约是天下共知的事情,当年的洛老将军在临行沙场前更是亲求了圣旨来替他的宝贝孙女撑场面。那个时候,洛家将门虎子,威名赫赫,称得上是京城第一世家。 只可惜,满门忠烈,洛氏子孙,全部战死于那场惨烈的战争中。 如今赵然想悔婚,就不单单是背信弃义这么简单,往大了说,这可是欺君枉上,大逆不道的罪过。 况且在琼华宴上,他竟当着天下学子说出了“此生非方家小姐不娶”的绝言。如此一来,更是将洛家的脸面全然不顾,硬生生的踩在了地上。 当时皇帝勃然大怒,满座俱惊,盛大的琼华宴不欢而散,但最终宣和帝也只是将赵然赶回丞相府思过罢了。 第二日,新科状元悔婚另娶的传言不胫而走,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赵然在琼华宴上的‘壮举’,并且悔婚事件随着流言的众口难疏而愈演愈烈。 本来只是一件姻缘纠纷,到如今却扯上了三个家族的颜面。 所有人都以为赵然的请求必定无果,却不想宣和帝只是发了几场怒,但却丝毫未将惩罚降临丞相府,更是毫未冷淡丞相赵卓和太傅方宗,满朝武皆叹两人圣眷之隆。 说来也怪,宣和帝宠幸的两大肱骨之臣十几年来一直在朝堂上不对盘,赵卓看不起寒门出仕的方宗,方宗也瞧不来以豪门大家为靠的赵卓,两人各自率领的两派在朝堂上的关系也颇为紧张。 宣和帝这些年来不知想了多少办法让两人言归于好,可惜都不成功,这一次,两大臣子倒是都对赵然的行为选择了沉默,这一下就让宣和帝啧啧称奇,看来方宗宠女之甚并非空穴来风。 方宗一生只取一妻,夫妻伉俪情深,人到中年才得一女,一向看得如珠如宝,方紫菲十五岁时上门求亲的人连方家门槛都差点踩破。奈何方紫菲眼光甚高,偏要亲自挑选如意郎君,方宗宠女极盛,甚至为此向宣和帝求得方紫菲婚事自主的承诺,京城上下都为之叹服,众人甚至都暗暗猜想最终会是谁娶得方家的掌上明珠。 如今琼华宴上状元亲求,方家选择沉默,如此一看倒是隐隐有了答应的意向,众人便知,这赵然恐怕是方家小姐亲自相中的。 一个月来,赵然天天跪于玄门殿外,大有皇帝不答应便不停止的意思。 当朝状元,竟为一女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长情倒也不常见,所以半月之后,才子佳人情缘天定的佳话便在京城慢慢流传起来,博得众人一片同情。 这个时候,早已无人去关注那个被厌弃的洛氏小姐,虽有人叹息,但也压不住悠悠众口,京城的风向,一时之间全变了。 皇帝更是每日频繁的召见方宗和赵卓,朝堂的党派之争也日渐平息,京城上下都开始猜测这婚约怕是要废除了,就算是拖着也不远矣。 可叹到最后,满朝武除了念旧的几位老臣,竟无一家愿意为洛氏之女多说几句好话。 直至今日,圣旨一出,这场闹剧到是真的要盖棺落定了。 围着的百姓慢慢散开,只是有个年过花甲的老者背着篾筐从街沿边缓缓走过,他手中的竹篙轻轻敲打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隔了许久,才听到他遥远的一声叹息:“可惜了,那可是云州洛氏啊!” 2轮回 轮回 天佑大陆地域辽阔,如今存在着三个王朝。 大宁王朝位于最繁华的中部地带,是连接三个国家的枢纽,经济化的发展程度也远远高于其他两个国家。南边的南疆国和北方汗国的民风剽悍,兵力强盛,为了遏制大宁的发展数百年来一直是盟友关系,近些年来三国也渐成了鼎立之势。 数十年的制衡,大陆上的人都清楚,如果天佑没有像大宁开国大帝封凌寒那样的人物出现,恐怕已分裂几百年的天佑大陆极难再有统一的一天。 天下之势,本就分和有道,迟早也不过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两百年前,天佑大陆上只有大宁王朝一个国家。只可惜,大宁王朝传承到显德帝这一代时国力衰弱、内斗不止,显德帝驾崩后王朝大乱,朝廷渐渐无力掌控诺大的北部草原和南疆地区,一直被打压的戎族和南疆土著民则乘势反抗,相继立国。 天佑1014年,北部阿尔汉族首领元杰统一漠北各部,在塞城建都,创立了北汗国。 次年南部楚元宣称帝,在祁城建都,隔着漓河与大宁遥遥相望,并以此为依托建立了南疆国。 大宁王朝至此失去了天佑大陆霸主的地位,当时的大宁内部继承人忙着争夺帝位,也丧失了对这两个地区最好的收复机会,是以到了今日,经过两百年的争斗,三个国家都已无力真正解决对方。 十六年前的那一场大战更是让大宁和北汗元气大伤,十几年来三国休养生息,但蠢蠢欲动的战争**从来没有从骁勇善战的戎族消退过。相反,数十年相安无事的平静下流淌的硝烟渐渐在漠北上空弥散开来。 禹山洛家别庄。 禹山周围之地都是洛家的领地,这地方非属云州,却因洛氏宗族数百年的墓园在此而一直归属于洛家。当初与北汗一战后,洛家满门儿郎的遗体便被运回了这里,自此以后,禹山除了每年祭拜之日外,从未对外人开放过。 半山腰建造的庄园连绵数里,金砖碧瓦,远远望去,便如一条巨龙蜿蜒在禹山中间。当年天下初定时,外间便传言洛氏一族积聚的财富最是惊人,如今只看这区区一别庄的奢华之貌,便知传言不虚。 庄园之内,亭台楼阁,回廊立影,里面有一处小院建的极幽深,周围零散的建筑看似无状,但却隐隐别有一番洞天。 清脆的玉佩交接声在回廊深处响起,一时间显得格外突兀。一双实在称不上好看的手轻轻推开房门,穿着短衣劲装的丫鬟把手里端着的茶盅轻放在檀木桌上,转过身看了一眼软榻上横躺着的女子后,好看的秀眉往上一皱,声音立马粗犷起来:“小姐,凡叔说了这种天气不要睡在榻上,您什么都没盖,会着凉的!” 她一边说一边轻挑脚尖把散落在地上的薄毯扫起来回旋到手上,然后轻轻搭在女子身上,动作看起来甚为熟练,可以说得上是一气呵成了。 躺在软榻上的女子极不情愿的‘哼’了一声,转过身来,睁开了眯着的眼睛:“清河,什么时辰了?” “小姐,都卯时了,这个时辰最好不要睡觉,您就是喜欢把时候反着用,等到晚上该又睡不着了!”洛清河一边将茶盅里的热茶过滤到杯盏里,一边朝软榻上斜靠的女子看去,只是这次的动作却慢上了不少。 躺在软踏上的女子刚睁开的双眸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雾气,眼中的眸色极深,墨黑的幽里夹杂着浓郁的茶色,一眼看去,流波回转间韵而静谧。她挑高的凤眼微微上扬,但却毫无小家碧玉的妩媚婉转,横扫之下,隐隐有着一丝稳重铿锵的英武大气。 通身上下除了挽住长发的墨簪外无一饰品的女子只着了一件简单的黑色单衣,上面没有任何复杂的纹理和线条,但整个人却因那一份极致的简单和色泽而立时尊贵起来。 往实里说,这副容貌气度实在不适合生在一个高门大阀的深闺女子身上,只是却又偏偏与榻上斜靠的女子极契合,就好像她与生俱来便拥有驾驭这份容貌的底蕴一般。 黑衣女子缓缓从榻上坐起,墨黑的发丝拂过软枕,倾泻下来泛映着流光的色泽,她看着清河越发呆楞的脸,挑了挑眉:“清河,茶快溢了。” 清河手一收,急忙将茶盅放好,但还是有几滴水渍溅在了雪白的地毯上,她叹了口气,看着自家小姐微微上挑的眉:“小姐,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她跟着她家小姐自小在洛家别庄长大,极少见外人,但即使是如此,也知道她家小姐实非常人,不论是面容还是气度,真真都是极好的。 她不懂那些称赞美誉的词句,但却觉得凡叔与她自幼讲得野史故事里,那些征战沙场,出入朝堂的公爵勋贵倒真是配她家小姐的作风。 一样的飒爽不羁,只可惜,她家小姐太懒了,就好像没有什么事是她愿意去做的。 当然,洛清河不知道,这个人只是不在意而已。 榻上的女子一愣,微微侧了侧脸,神情抽了抽:“清河,这种说辞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你可以换一句夸奖的话吗?” “小姐,我不喜欢读书,诗词歌赋什么的就更是不懂了。”呆楞着的清河干巴巴的回了一句,看着榻上女子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急忙举了举手:“可是我有很认真的练武,今天我试了一下,院子里最大的石头我能举着转十几个圈了。” “清河,小姐起身了?”慈的声音在房外响起,打断了清河喋喋不休的自夸。 “凡叔,小姐已经起来了。您进来吧!”清河跑到门边打开房门,马上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神情:“您看,我按您的吩咐把小姐叫起来了,您是不是该把《大力诀》的第五层心法教给我了。” 门外站着的老者听到清风的声音,脸色缓和了不少,但朝门里一看,胡子立马翘了起来:“清河,你就是这么照顾小姐的,我说了多少次了,地上凉,不要让小姐坐在地上,以后三个月你别想学新的功法了!” 清河一愣,转过头看着盘着腿坐在地毯中间的女子,悲愤的转过眼:“小姐你……” 洛凡也不看清河的表情,走进房门行了一礼恭敬的开口:“小姐,明天祭奠的物品都准备好了,卯时您就可以出发。” “恩,这次我要在山顶住一段时间,这里的事你来安排。” “是,还有……”洛凡的声音明显踟蹰了一下:“小姐,京里传来了消息,圣旨明天应该就到了。” 坐着的女子漫不经心的‘恩’了一声,抬眼扫了一下洛凡迟疑和悲愤的面容,叹了口气:“清河,去库房里把以前锁着的杂物拿出来。” 洛凡脸上瞬间划过惊喜,双眼立马有神起来。 “小姐,您要找什么?” “木盒子里装着的,交给凡叔。” “恩,我去拿。” “还有,等会把我放在桌上的信函誊一封出来。” “小姐,那我是不是可以……?”清河停下脚步,谄媚的笑了笑。 “《大力诀》第五层心法一个月内教你。” “好类,我现在就去办。”清河急忙转过身朝外面走去,情急之下,连轻功步法都使了出来。 洛凡失笑的摇摇头,走上前两步,语气微微激动起来:“小姐,您终于肯出去了?” 垂下眼看不清楚表情的女子端坐在地毯上,伸手拿过身边小案上放着的杯盏划了起来:“凡叔,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她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哪里还有刚才和清河怄气的无害姿态。 洛凡点点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女子,叹起气来。 他家的小姐,自年少时便聪颖绝顶,气度非凡,越是长大,他就越发觉得这般的女子若是个儿郎该有多好。只可惜他家小姐对任何事都极少有兴趣,以前他就希望小姐能下山,不说是继承洛家门楣,可也至少不能让洛家就这样在大宁消沉下去,只是他每次见到她的表情,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当年一战后,洛家满门尽数役于漠北,少夫人也因承受不住打击三月后病逝。他家小姐六岁那年,洛家唯一仅剩的便是他这个老仆,那年的拜祭祖先,才六岁的孩子硬是把族谱上的名字给改了,洛家只剩她一人,当初取下的也只是个乳名,本来也就打着等小姐长大些了自己再取的意思,可没想到一不留神,她就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 宁渊,洛宁渊。 大宁王朝取名两大禁忌,皇家封姓用不得,再就是这个‘宁’字了。当初建国时‘宁’乃国号,更是隐山之主的象征。 他家小姐不仅用了国号,连名字都取了个一模一样的。 墨宁渊,就是五百年前的隐山之主,太祖帝悬居中宫的元后。 他只记得,当时洛宁渊替自己取名字时手里拿着的正是大宁王朝开国史,至今想起来,洛凡都特别后悔,若不是他随意为洛宁渊挑选了那本书籍,她也许不会取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名字才是。 洛宁渊十几年来未曾出过禹山一步,这件事倒也未为外界所之,只是不知出去后,又会引发怎样的一场骚乱。 有时候洛凡甚至有一种感觉,洛家也好,云州也罢,甚至就连这大宁,他家小姐也未曾放在心上过。洛宁渊眼中不时的会有一种俯瞰世俗的通透,若非从小看着她家小姐长大,洛凡也不相信面前坐着的人只是一个不足二八的少女。 禹山之巅就是历代洛氏族人长埋之地,这里修葺得毫不显赫,没有世家大族陵园森严的守卫,但只是站在这里,看着目光所到之处尽是墓碑的顶峰,就会感觉到格外的豪迈和悲壮。 几百年来,洛家历代的核心子弟十之**都埋在了这里,除了那些惨死沙场,连尸首都难以找回的族人,但他们的衣冠冢也被好好的安放于此。 洛宁渊一行人清早就上了山顶来,每年只有在祭拜的时候她才会来这里,这次完全是计划外,若不是京城的那场风波,她倒不必在这个时节上来,只是既然要离开,就少不了对这里长埋的洛家先祖做一个交代。 清河知道洛宁渊的惯例,把带来的东西放在不远处的竹坊后便招呼着跟随前来的下人退了下去。 洛宁渊把一束刚采摘下来的花摆在了最大的一座墓前,看了一会后缓缓靠着坐了下来。 这里视野开阔,景色极好,遥望之下整个禹山尽收眼底。她拉扯了几下地上的杂草,双眼眺望了远处重新收回来看着眼前一座座墓碑,叹了口气。 洛宁渊举起手里的酒壶,扯开封印闻了一下,惬意的眯了眯眼,为了这一天,她可是从十年前就开始等了,隐山回不去,想喝‘微醉’就只好自己动手。 这里是洛家的陵园,可惜,却不是她墨宁渊需要参拜祭奠的地方。 说起来,这里所有埋着的人,于她而言也都只是些晚辈而已。 重活了十几年,她到至今都不明白,好好的东海之行,不过是寻一块玄铁,怎么就偏偏遇上了百年难遇的风暴,这种倒霉事,倒真是不像她墨宁渊会遇到的。 一梦醒来,她不仅成了个口不能言,手不能抬的婴孩,更是到了五百年后的时代。 从隐山下来,本以为最多十年便可归山,可惜没想到却成了永隔。墨宁渊眉宇的暗色加深,当初要不是为了那块铸剑的玄铁,也不至于会落到如此地步,可见痴迷于一物总是有大碍的。现在师傅和隐山那一代的人早就已经作古了,隐山虽极重传承,可是五百年已过,继承的人也应该有了才对。 这也是为什么十几年来她都只留在小小的洛家别庄,没有出去也没有回隐山的原因,天下之大,与她而言,早已没有任何区别。 本想就这样在禹山长住也还不错,可惜老天却偏偏尽给她来些乱七八糟的晦气事,当初那个宣和帝颁下的赐婚圣旨她还来不及理会,这次居然连那个混账状元罢婚再娶的事都成了既定事实,墨宁渊上辈子加上这辈子敢给她气受的人都不知道往生多少次了,还真没想到会有被人嫌弃的一天。 更何况她极不喜欠人人情,现在她托生于洛家,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洛家落得个颜面尽丧,为天下人耻笑的地步。况且一切还都是封凌寒那家伙的子孙弄出来的荒唐事,虽然,她也不想履行那个不知所谓的婚约。 至于还了人情以后,天上底下,逍遥一世,得过且过就足矣。 只是,十几年来,她不是没有想过,要是五百年前,她没有对那个人初登帝位的皇者不告而别,是不是一切都会在预定的轨迹上度过墨宁渊的一生。只可惜,谁都已经无法告诉她答案,五百年过去,世间一切俱已消散,连同那个曾经玄衣长枪,指点江山的青年。 她是墨宁渊,五百年前,隐山之主墨宁渊。 她是洛宁渊,五百年后,洛家遗孤洛宁渊。 沧桑五百年,她唯一改变的只是一字而已。 山巅的风劲慢慢猛烈起来,卷起的气流拂过逶迤地上的纯黑华服,墨黑的色彩渐渐晕染开来,深沉得愈加浓烈。 墨宁渊看着山脚下越来越清晰的仪仗队伍,手中拿着的酒杯悄然落地,她挑高了眉眼,嘴角缓缓勾起的笑容伴着凛冽的抨击声越发焕然起来。 3拒旨 拒旨 洛凡起了个大早,一清早送走洛宁渊后,就搬了个太师椅坐在了大堂外,他一边指挥着下人布置内堂,一边惬意的抱着昨天清河在库房里找出来的木盒,眼睛眯得只剩一条小缝。 才不过一个时辰,下人就回报山脚出现了仪仗队伍,洛凡抖擞起精神,一下子从太师椅上蹦了起来,几十岁的老身骨硬是不见半点颓散。 他撇了撇嘴,来得可真早啊,想来路上赶了不少路,看来皇帝是铁了心的要废除这婚约了。 洛凡走进大堂,扫了一眼都还颇为镇定的下人,满意的点点头,看来小姐的决定是对的,这些从云州军营里调来的精锐,到真的别有一番气象,至少在这种时候可以为洛氏撑着场面,不至于一听到皇家便畏畏缩缩。 “李群,叫庄里的人精神点,可别丢了洛家的脸。” “是,凡叔。” 守在大堂的青年眼神精亮,恭声行礼后干脆利落的转身跑了出去。 “哎,就是这一身军队习性改不掉。”洛凡叹了口气,走了几步来到大堂正前方的案架前打开了手里的木盒。 明黄的色泽耀眼夺目,这个颜色哪怕是过了数十年之久,还是一如当年颁下时尊贵显赫。 这个当年老将军临行前亲求的圣旨,这个本应该在洛、赵两家大喜之日奉之高堂的至尊信物,到如今却要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洛家别庄的大堂上。 为的只是百年洛家最后的尊严。 洛凡轻轻摩挲明黄的圣旨,老眼渐渐湿润起来,若不是当初一战,洛家何会落得如今任人欺凌的地步,一个小小的方家,寒门之族,竟然将洛氏踩在脚底,难不成真当洛家无人了? 看来小姐当年将这个劳什子的圣旨锁进库房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什么金口玉言,什么善待忠臣,到最后都抵不过世态炎凉。我倒要看看,在这用满门儿郎鲜血换来的圣旨前,谁敢拿出那狗屁不通,欺世盗名的废婚之旨! 洛凡眼底的湿润慢慢收拢起来,他回转身望向庄园入口的方向,平时略显佝偻的身躯此时挺得格外笔直刚硬,他的眼神暗沉凛冽,全身似是隐隐笼罩着一丝杀伐的肃寒。想来也是,哪怕是默默无闻的老者,但独自撑起洛家门庭的人怎么可能简单? 于松抬眼看着半山处若隐若现的别庄,抹下脸颊的汗水长出了口气,他转过头看了后面跟着的侍卫首领孔战,沉声吩咐了一句:“下马。” 孔战疑惑的朝山上望了一下:“大人,禹山山路较为平坦,骑马也能上去。” “山上是洛氏宗族的坟冢。”于松轻飘飘的丢下一句,率先从马上跳了下来。 孔战眼一肃,想到了什么,手一挥跟着跳了下来。 身后的三百将士得令也跟着弃马,虽有人颇有怨言,但大多选择了沉默。禁卫军里虽多是京中豪门世家的子弟,但也有不少是在军队里历练出来的将士,他们当然明白洛家坟冢的意义。 几百年来,如果没有洛家的驻守,就没有如今安在的大宁王朝,下马上山,也只是区区心意罢了。 可怜的小太监吊在队尾,满脸菜色,一时间心里满是愤懑,本就扬马赶了几天路,现在还要弃马上山,他抬头望着高不可见的半山庄园,狠狠啐了一口,满门忠烈关他屁事,连最后一纸婚约都保不住,洛家早就没落了。 时过正午,当于松一行人站在洛家别庄门口的时候,才真切的感觉到什么是世家门庭的奢华。占地广裘的洛家别庄赶得上皇家围猎栏场那么大,目光所及之处满是葱翠茂密的百年老树,建造在半山的庄园金砖碧瓦,气派恢宏,延绵数里,一眼望去根本难以到底。 分站大门两边的守卫穿着普通,素布麻衣,只消一眼,便可观得他们绝不简单,他们守在庄园门口,寥寥数人,周身几米范围内都有一种铁血和刚烈的味道。 于松回过头看着爬了半天山、疲惫不堪的禁卫军,摇了摇头,这样两相比较,这些守门的下人倒真是把满身铠甲,手握戟枪的禁卫给比了下去。 孔战咳嗽了一下,回过头瞪了一眼手底下的侍卫,吼了一声:“原地整顿。” 其实不需他说,站着的大部分军士在刚才就开始小心的收拾起身上的盔甲来,不少禁卫下意识的把腰杆挺得更直,长枪也握得更紧。 片刻之后,重新整装的禁卫军站得笔直,仪仗队伍也跟了上来,于松看着仍是空空如也的大门口,把缰绳交给了旁边站着的护卫,提步走上前去。 “洛……” “洛管家吩咐过了,大人您来了只管进去就是。”守门的侍卫打断了于松的话,行了个礼后恭声开口。 于松点点头,向孔战招了招手,孔战把右手的剑按在腰际处,一言不发的走过来,脸色暗沉了几分。就算是百年氏族、勇武传家,这种做派也太过了。全天下还没有敢把圣旨颁发不当一回事的人,更何况如今一品大员亲临,也已经给足了洛家面子。 入得庄园,一条大道直通大堂,孔战脸上的阴郁消了不少,看来这洛家倒也没有穷折腾,他瞧得于松脸上没有半分不快,不禁疑惑起来,到底是一品大员,怎受得了这般的冷遇? “于大人,洛家如此做派,您怎么……” 于松缓缓走过大门,看着身旁站着的孔战,摸着胡须笑了笑:“孔统领可有疑惑?” 孔战点点头,还来不及说话,身后侍卫小声的嘟囔已传进耳中。 “林贺,看清门口站着的是谁了?” “没看清,怎么了?” “那可是年俊,云州十三军里最善战的千夫长。” “怎么可能,一个千夫长怎么会来一个别庄当守门的,阿汉,你是眼花了吧!”这个声音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怀疑。 “不会,俺当年在云州十三军的时候,就是在他的手底下做事,天啦,他的手段可不一般,俺当初没少被他操练。听说还会晋升呢!也不知道怎么会在这?” “嘘,小声点,统领在朝这看。” 孔战微瞟了一眼身后,小声讨论的两人马上站得笔直,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大门口守着的几个模糊的人影,心底的惊异慢慢升了起来。他手底下的侍卫不少是从边疆调来的精锐,绝对不会看错。 “孔统领可知洛家管家叫什么名字?”于松瞧得孔战眼底的变化,突然开口。 “洛凡。”这个他当然知道,为了这次的任务顺利进行,他可是连夜了解了一下洛家现在的现状。 “二十年前,他叫洛劲松,官拜一品,上封龙辉将军。” 于松也不看他脸色的变化,径直上前朝大堂门口隐约可见的人影走去。只不过,旁边跟着的人脚步明显僵硬了起来。 洛劲松,洛家家臣,当初除了洛老将军外大宁王朝崛起得最迅速的将军,二十年前的‘旬宪之难’后便上书离朝退隐,想不到堂堂一品上将居然成了洛家的管家。孔战慢慢落后于松半步,神情复杂起来。 于松近得大堂,远远瞧得里面只站一人,虽数年不见依然可辨是洛劲松的身影,洛家小姐并不在堂。他迟疑了一下,朝后看了一眼,身后跟随的小太监闻意快走两步,将早已拿出的圣旨高举头顶喊了起来:“圣旨到,洛氏女宝珠接旨。” 尖锐的叫声突兀而刻薄,洛凡听得圣旨里的名字,皱着眉愣了一下,好半响才回过神来,突然觉得小姐哪怕是改了个惊天动地、大逆不道的名字,也比顶着这个名字强。 这‘宝珠’乃是当初老将军在小姐降生时取得乳名,老人一时心喜,再加上洛家以武传家,一向没有那些人的酸腐之气,取的名字大多简意直白。而这‘宝珠’之名写在了十六年前的议婚贴上被送上了赵家,想来所有人都以为这就是洛家小姐的闺名了。 洛凡没有吭声,只是从案架边移了几步走到大堂中央。 小太监高举着圣旨,看着堂中人没有如寻常接旨般摆案跪迎,洛氏小姐也无出现的意思。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本想怒喝,可一看周围站着的下人脸上的肃杀之气丝毫不弱于身后站着的禁卫军,便立在了当处,求助的朝后看去。 孔战刚刚升起的一丝忌惮也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下消失无踪,他刚要冲上前,就被身旁的于松拉住了衣襟。 于松对他摇了摇头,走上前接过小太监手里的圣旨,提步跨向大堂,脚还来不及跨进,就骤然惊得缩了回来。 他的目光死死的放在大堂高处,握着圣旨的手泛出了苍白的青色。 大堂高处赫然端置着明黄的圣旨,和他手里还未摊开的一模一样。 宣和帝十六年前颁下的赐婚圣旨,居然在这种时候被摆了出来。 只要进得里堂,圣旨高悬,哪怕他是一品钦差,也要行跪拜之礼,可是他手持宣和帝颁下的圣旨,又如何跪得? 洛家以武传家,一向刚烈霸道,可不想满门几近死绝的洛家人居然还有这种胆量,竟然将这一旨圣言给摆了出来! 如此这般,倒真是让他进退维谷。 于松的眉宇间也袭上了急色,他一向执礼甚严,端得上是大宁王朝的典范,全无想到也会有吃这守礼之亏的一天! 孔战站得略远,看不清堂中的摆设,但也察觉到于松的不对劲。 大堂中央站着的洛凡看着拿着圣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于松,只是笑眯眯的摸着胡子,并不出声。 “洛管家,陛下降下圣旨,请宝珠小姐出来接旨吧!” 既然进不去,那就只好在堂外颁下圣旨,再名正言顺的将第一道旨意收回。于松犹豫半响,想了这么个主意。 “于大人,洛家并无此人。” “洛凡!你好大的胆子!藐视圣旨在先,推搪堵塞在后,难道你洛家真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不成?”孔战一听洛凡的回答,侧身越过前面的于松,一个劲步便跨进了大堂,力道之猛让还没回过神来的于松拉都拉不住。 但他一进堂内就看到了高处置放的圣旨,前屈的身子还没站直,就立马就跪了下来,骤然明白为何于松犹疑着不进门。 他出身勋贵世家,自然知道圣旨当前应该跪拜,否则就是忤逆。只消一想,孔战便知道摆在上面的是什么圣旨,他惊疑的转过头望向一旁站着的洛凡,满脸的不敢置信。 这洛劲松是疯了不成,哪怕是曾经的将军,也太过胆大妄为了。自古以来雷霆雨怒皆是君恩,哪里还有臣子反对的道理? 况且这洛家小姐也太过不明事理了,难道就让这洛劲松用洛家安危来换得一口闲气吗? 洛凡并未看他,只是仍望向门口站着的于松,轻飘飘的开口:“洛家并无此人。” “洛管家,洛氏宝珠小姐乃是最后的洛家遗孤,你怎能说并无此人,欺君之罪可是要祸连整个洛家的!” 哪怕是忠臣遗孤,都担不起藐视皇权的大罪。 “洛凡何时口出狂言,我家小姐六岁时才自行取得正名,这‘宝珠’不过是尚在襁褓时念的乳名而已。大宁开国数百年来,有哪家的贵女接旨用的是这样的称呼?于大人……”洛凡越过跪在面前的孔战,直直的走到了于松面前:“可是欺我洛家无人,将我洛氏颜面置若敝屣?” 他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刚劲高傲。倒让于松一时难以回辩,于松不由得开始埋怨起底下人的大意来,就算是洛氏小姐数十年未曾入京,可也不至于连闺名都弄错,如今倒真是更加有口难言。 只是这僵局必须要打破,若是洛家的圣旨颁不下去,帝王之怒,根本不是他们这些臣子可以承担得了的,于松想到宣和帝把圣旨交给他时的踌躇志满,心底不由得打了个突。 他抬眼看着站在面前的洛凡,正色开口:“于松数十年前承恩于洛老将军,至今难以报答,一直怀恩于心,万不敢怠慢洛家。只是此事原不由己,陛下隆威,还请将军成全。” 于松拖着圣旨的手依然端正笔直,但身躯却微微的弯了下去。 他的这番说辞已经极尽谦和,洛凡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也明白今天来的若是其他人早就将他以忤逆犯上之罪论处了。宣和帝应该就是料到了他会阻挠,所以才派和洛氏一向交好的于松前来。 洛凡转过身朝案架上置放的圣旨走去,于松长出了一口气,连孔战也松下了眉头,一直这么跪着也不成个样子。 洛凡自案架上取下圣旨,朝于松走来,眼神慢慢变得郑重庄烈,周身上下也升起了一股决然的肃穆。 “洛氏传承五百余载,上卫朝廷,下护百姓,满门忠烈,过往皆矣。如今也不会抗旨不遵,于大人,这道圣旨,你且收回。” 短短数步的距离,洛凡端正的拿着圣旨,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于松面前。 于松看着递到面前的圣旨,一时之间陡然说不出话来。 整个大堂静谧无比,就连孔战也不由得佩服起这个一身儒服,满脸肃穆的老者来。他陡然想起家中老父在他初入朝堂时说过的话,当今大宁,若论傲骨,洛家无一门可及。 如今看来,倒真是说得极对。 云州洛家,哪怕是败落到极致,这种埋到骨子里的傲气也是磨不掉的。 于松呐呐的接过圣旨递给呆站一旁的小太监,脸上不免带上了一丝愧色。孔战见圣旨收好便站了起来。 “洛管家,还请你家小姐出来接旨。” “小姐数日前已上山顶祭拜,归期不定。” 于松看着缓和了脸色但仍是守在门口,一副将他拒于大堂之外模样的洛凡,叹了口气:“既是你家小姐面子薄,那就由你代为接旨吧。” “不急,我家小姐临行前曾有过交代,若是钦差大人前来,请观此信函。” 洛凡从摆袖里抽出一封信函,递到了于松面前。 “无妨,若是洛小姐有何难处,于某定当尽心,还是等颁完旨再看不迟。” 于松打定了这闺阁小姐定是心中不愤,将委屈哀愁尽书其上。这般妄作坏人,毁人姻缘,也不是他乐意的,还是等颁完了旨再看不迟,免得徒生不忍。 洛凡看于松面带惆怅,脸色奇异,猜到他定是想到了别处,牵了牵嘴角,把信函塞在于松手里,后退了两步。 于松看他神色坚持,只得打开了信封。 素白的信笺透着浅浅的墨香,纸质柔软如锻稠,是江南进贡的上品宣纸,千金难求。 只不过上面写的字虽是端正,但却蛮重无体,甚是糟蹋了这好纸,于松还来不及可惜,就陡然震惊的抬起头疾走两步冲进了大堂。 “洛管…不,洛将军,此言可是……可是不虚?他的声音急促而暗哑,带着十足的不可置信。 孔战听得于松连称呼都变了,也开始好奇那信函上所写的究竟是什么。但到底没有走上前询问,能让一品大员失态成这个样子,这事绝对不是他可以随意窥探的。 “当然,洛家素无轻狂之辈,又岂敢欺瞒圣上,于大人可还愿意颁下圣旨?”洛凡老神在在,他当然知道于松的选择,这样的事情已轮不到他做决定。 于松反复的看着手中的信笺,恨不得琢磨个窟窿出来,过了半响,看向满脸肃然的洛凡,猛然一招手:“仪驾退出洛庄,禁军护卫,即刻回程。” 孔战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但也知道于松不会头脑发昏到这种地步,他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于松手里的信函,摆正佩剑走出去下令。 只有一旁站着的小太监显然接受不了这个荒谬的事实,这简直是大宁王朝有史以来最憋屈的一次传旨,命运多舛不说,竟然还给胎死腹中了。 “于大人,圣旨还没颁下,怎么可以……” “闭嘴,有什么事本官担着,还不退出去。” 小太监看到于松脸上的薄怒,脸色立马变得苍白,急忙诺诺的退了下去。 于松看到仍是笔直的站在大堂里的洛凡,轻颔了一下首正欲离开,但陡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回身来:“刚才洛管家说贵府小姐幼时已自行更名,不知可否告知?” 说起来他这要求甚是无礼,可说出的话却有一种莫名的坚持,洛凡看得他神情的端重,突然朗声笑了起来,脸上颇有几分得色和骄傲。 “宁渊,洛宁渊。” 他的声音肃朗刚硬,这声回答更是带着几抹浓烈的豪迈直冲云霄,整个大堂里外都充斥着回音缭绕的豪爽笑声。 于松一时噤了声,瞳中的讶色也因这回答而加剧了几分,半响才回过神一语不发的朝外走去,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孔战也跟着朝庄外走去,喉咙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 洛凡看着匆匆消失在庄内的一行人,眉毛都翘到了顶端,他端起案几上放置的滚茶,惬意扫了扫杯盏,脸上的得色怎么都压不住。 还真当我洛氏一族无人了,就算是女子之身又如何,他家小姐一样顶得起这百年洛氏门楣! 4转折 转折 京都丞相府。 “爹,陛下派出的钦差就要回朝了?”跑进书房的男子看起来刚及弱冠,明眸皓齿,容颜秀美,流衣华服的衬托下,倒真是一副翩翩世家公子的好皮相。 赵卓游走在宣纸上的笔锋不停,等到一副狂草结束后才放下笔打量跑进来的小儿子,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然儿,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赵卓看了赵然一眼,语气淡淡,他长处高位,说出的话里不自觉的就带了点威慑出来。 赵然心底一颤,马上整理好衣襟,站直身子恭敬的行了个礼后道:“爹,儿子逾越了。不过这婚事……真的成了?” 赵然蹙起眉,就连他也没有想到这事会这么简单的成功,毕竟当年的那纸婚约可是以天子为媒的,哪怕他曾在琼华宴上说得斩钉截铁、言之凿凿,可如今回想过来,也不是不后怕的。 洛家到底也是百年勋贵,世代忠臣,陛下未必会真的薄待了忠臣之后! 虽说京城早就传言废婚的圣旨已颁往洛家,可他还是不敢冒然开口询问父亲,今日又听到些风声才敢开口。 “不错,陛下是将废婚的圣旨颁下了,我看你和方家小姐的婚事这两天也会定下来了。”赵卓横瞥了一下立马变得喜气洋洋的幼子,转过身走几步坐在了木窗下沿的藤椅上。 “爹,还是您面子大?儿子当初还担心陛下不肯成全呢?”赵然殷勤的走上前,提赵卓拿捏起肩膀来。 “哼,你是想说方宗的圣眷之隆无人可及吧!” “爹,方太傅怎么比得上您?谁不知道我赵氏一门可是如今的大宁王朝最鼎盛的世家……” “然儿,住口。”赵卓脸色微变,轻喝了一声:“以后这种话不要再随便提起,这位圣上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况且,他对我们氏族可防范得紧。” “爹,您的意思是……?”赵然收了声,神色间略带不解。 “方宗能在朝中升到这个地位,你以为,真的只靠圣眷就可以?”赵卓轻摇了一下头,手指轻敲在藤椅横栏处:“他凭的不过是皇上的‘制衡’二字而已。当年陛下争夺帝位时得赵家相助,如今才会将我倚为肱骨,可就算是拥立之功又如何,他还不是扶植了一个方宗处处牵制我。” “如今陛下已经把心思放在了洛家在云州的封地上,我们这时候和洛家扯上关联绝对没有好处,你这次的犯上之举倒也是无心插柳了。若不然,你以为抗旨这样的大罪,陛下会轻易的放过你吗?” “爹,大宁的氏族在朝中扎根极深,动之必伤其筋骨,就算是皇家也轻易奈何不得,陛下怎么会做这种伤及国本的事?” 赵卓没有说话,只是半眯起眼将手轻抚在椅上转轴处,不一会,安静的书房里,就只剩下沉闷的敲击声。 赵然自是知道这是有意在考他,便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开始慢慢思索起近年云州的局势来。 停了半刻,赵然若有所思的抬头:“爹,您是指当年安王进驻云州的事?可这已经过了十几年了?” “所以说上面的那位看得远啊!当年郦城一战洛家满门皆役后,云州十八郡便无人统筹,陛下以边疆镇守关系国祚为由派遣安王入主云州,到如今……” “可是陛下当年不是也说过,待洛家有人可担当重任后,云州的统辖权仍会归还洛家!这…可是天子之言……” 赵卓把桌上的瓷杯端起来,抿了一口:“天子之言?别忘了你的婚事也曾是金口玉言,现如今又如何?洛家的小姐绝对不能进赵家的门,否则陛下定会以为我赵家觊觎云州的封地而对我们失去信任。” “况且洛家只剩区区一孤女,早已不成气候,又何碍于陛下收回云州?” 赵卓看到赵然脸上莫名的神情,叹了口气,把手中的杯盏递给他,然后站起身来。 这个嫡子还是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如今就连这点上意都瞧不通透。只不过,他还年轻,意气风发倒也不失年少本色,和方家的这层关系就更是一步妙棋。 他和方宗相斗半生,自是拉不下脸面求得儿女亲家,如今这局面,到真真是对赵家极为有利。 赵然接过茶杯放在桌上,看着踱步走出书房的老父,不自觉的问了一句:“难道云州非易主不可了?” 他倒不是对洛家失去在云州的封地而遗憾,自古以来氏族兴衰本就常事,只不过突然想到那父母皆亡,孤苦伶仃的洛家小姐,心底陡然升起了一丝不忍。 到底是他做了那薄幸之人。 赵卓没有回头,只是脚步微停了一下道:“除非洛家小姐真有经天纬地之才……”说到这,连他自己也失笑的摇摇头。这怎么可能? 养在闺阁的大家小姐,自幼失怙,传自好武之家,这种环境下长成的小姐只要是能贤淑**便是了不起的成就了,又怎么可能去撑起诺大的洛氏和云州十八郡,简直是天方夜谭。 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打断了屋内两父子的沉默。 “老爷,有消息了,守在城门的人说颁旨的钦差回来了。”青衣小厮从院外匆匆跑进,见到二人立马弯下腰打了个谦。 赵然双眼放光,精神头一下子便出来了,心底刚升起的一丝不忍也立马消散,满心满眼只剩下那清妙婉约的身影。 赵卓也出了口气,眼角柔和,转过眼看着赵然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摆正了颜色道:“这两日不要出门,在府里等圣旨,一切待婚事定下再言,免得徒生枝节。” “是,爹。” 只是,赵卓刚松下的面容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这仪驾,是不是也回来得太快了? 书房里渐渐归于宁静,书架上没有置放好的旧书悬空在案架上,摇晃了片刻还是掉落在地。一眼望去,竟是大宁王朝开国战史,从窗外袭来的微风轻轻卷起泛黄的古页,上面赫然可见几个烙印清晰的铅字,细细看来,浅浅带着传承历史的厚重。 墨宁渊。 封凌寒。 并排而立,毫无高低上下之分。 宣和帝封禄的一生倒也算得上起伏跌宕,颇具传奇。 这个皇位本不该他坐的,他的胞兄太子封禇才是正儿八经的继承人,可他心性善忍坚狠,获得封禇的信任后慢慢发展自己的势力,在先皇驾崩后发动兵变,一举夺得了帝位。太子一脉也自这次动乱后彻底在大宁消失,不消问便知是宣和帝的手笔。 大概也知道自己的皇权正统颇受争议,他的执政手腕倒是两极分化得厉害,所有维护他皇室正统的都得到了善待,对敢于质疑的人到也不缺血腥的铁腕手段,但总的来说,封禄是个无可争议的好皇帝,至少在他统治的二十年来,大宁王朝确实繁荣升平,百姓安乐。 而此时,他看着悬挂在上书房的大宁版图,嘴角的笑意倒是焕然的很。 封禄迈着步子在宽阔的地图下方慢慢踱步,明黄的锦袍上交缠的五爪蟠龙格外醒目。 宣和帝今年不过五十,身子硬朗,毫无一点老态,看他这个状态,再当个十年的皇帝都不成问题。 “安四,把圣旨铺好,朕今日便立下,待于卿回朝后就把这赵、方两家的婚事给定了。” “诺。”安四笑吟吟的回道,上前把圣旨端放在书案上。他瞧着宣和帝笑意满踌,便心下一安。 这云州之事,陛下怕是更有把握了。 总管太监安四跟在宣和帝身边几十年,是他身边第一得用之人,当然明白封禄在云州一地上花的心思,十几年前派遣安王入主云州,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把这块难啃的骨头真正纳入朝廷天威之内。 云州虽说是大宁疆土,但世人皆知,在那十八郡里‘洛’这个姓才真正算得上执重威严。哪怕天家威慑,在那块土地上也会显得力有未逮。这是洛氏一族几百年来用鲜血和民心筑起的铜墙铁壁,非是数十年之功就可以瓦解的。 但洛家如今的状况却是最好的时机,没有继承人,唯剩一孤女的云州洛家就好似失了防御力的困兽,怎会不惹得皇家垂涎? 不过,为了堵这天下悠悠众口,宣和帝一定也会为其择一佳婿,安四想着最近陛下让他留意旁枝宗室子弟的近况,便明白了主上的意思,这样一来世人皆会恭赞皇家恩宠浩荡,毕竟这般失了颜面的女子还能嫁进宗室已经是很不错的结果了。 宣和帝收起手上的毫笔,抚须慢道:“这赵家的小子虽然不成体统,倒也算是做了件妙事,真不知道赵卓这老顽固怎么养了这么个脾性的儿子出来?” 安四正待接口,便听到外面小太监由远及近的声音:“陛下,于大人回来了,正在上书房外候着。” “哦?于卿倒是赶得急啊,我还道再需一日他才能回京,传他进来。”宣和帝浓眉上扬,心下大喜。 “诺。” 于松手心沁汗,端着圣旨的手也有些僵硬,他揉了揉手腕,舒了口气。毕竟是个臣,这样连续数日在马上赶路也着实难为他了。 他紧了紧右手握着的信函,似是比左手端着圣旨的力道更重一些,看着从上书房急步走过来的小太监,理了理略带尘灰的冠服,屈步迎上前去。 上书房的门因大臣觐见也被打开,略带暖气的熙风从里头传出,于松长长的吸了口气正欲跨进内堂,里头宣和帝爽朗的笑声已经传了出来。 “于卿回来了,进来吧。” 于松手一紧,急忙屈身进得里堂,看到端坐高处的宣和帝满脸笑意,跪了下去。 “臣惶恐,得圣上挂念。” “这一行辛苦于卿了,朕定当……” 宣和帝嘉奖的话语和满脸的笑容都停在了当下,他看着于松左手端着的圣旨,眯起了双眼,眸色变得危险起来。 于松当然明白宣和帝陡然停住的原因,他抬起头:“陛下赎罪,于松没有谨遵圣谕颁下圣旨。” 安四长吸了口气,这个于大人疯魔了不成,古往今来,有哪个大臣敢把颁下的圣旨重新送回宫里来的?莫不是嫌自己命长了? 封禄瞧得于松满脸正色,虽是紧张但毫无惶恐,而且脸上的惊异之色明显甚于紧张,便也压下了心头的火气。 “于卿,起来吧。既是归来,便给朕一个交代。”他的声音很淡,脸上也没有了表情。 于松折袖起身,慢慢走上前将右手信函上呈:“陛下请先观此信函。” 安四急忙把信函从于松手上接过呈上御架。 封禄看着案架上的信函,眉头皱的死紧。难道就是这么个东西让于松敢大逆不道的带着颁下的圣旨回来?他抬眼瞟了一下恭谨垂于下方的于松,抽出了里面的信笺。 宣和帝第一反应是皱眉,这么个字体也敢直面天颜是他第一个感觉,但马上他脸上的表情就变了,起先是震惊,之后是疑惑,最后便是长久的荒谬之色。 过了良久他把信笺放下,抬眼看着因他表情变化更加紧张的于松:“于卿,何人将此信函交付与你?” “洛家管家洛凡。” 是他?那个犟得不得了的龙辉将军,可是他怎么会如此做,他一向不是把云州洛氏的根基看得比什么都重? “但洛管家说这是她家小姐的吩咐。” “哦?那个洛……宝珠?”宣和帝愣了半响,才想起洛家的小姐是叫这么个名字,他看了一眼信笺上的字体,皱了皱眉,就这么个难登大之堂的闺阁小姐,看来心气还是颇高,居然会用云州十八郡的统辖权来换区区一门亲事。 这洛劲松也跟着发疯?亦或是觉得如今洛氏式微,一定要攀上当朝宰辅的门第?可是,若是连云州都没有了,他洛家又凭什么重新崛起? “陛下……洛家有言,若是能达成心愿,云州十八郡的封地将全部归属朝廷。”于松看宣和帝盯着信笺直发愣,轻轻补充了一句。 宣和帝淡下了颜色,他听得到于松在说些什么,但总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可置信。为了云州这块地方,他几乎是花了数十年心力,到如今,人家一句双手奉上,倒让他觉得不够真实,更有一种轻飘飘的无力感,就像一记重拳挥出去,却是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看来,洛家也知道凭一个弱女子是守不住诺大的云州的,如今交出云州换个全身而退,又能攀上一门好亲事,一世无忧,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封禄脸上的疑色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兴奋,云州十八郡啊,终于落在了封氏皇族的手里!他的功绩,将比在他之上的许多先祖都要浓厚,作为一代帝王,他当然也想青史留名,功绩斐然。 “即是如此,洛家之女如此倾心赵然,朕倒也不好……” “陛下…”于松听得宣和帝此言,想来他是会错了意,急忙开口,却瞧见宣和帝不悦的皱着眉斜眼望向他。 这陛下如今的隆威倒是越发强盛了,于松心底一紧,急忙把左手拖着的圣旨高举:“陛下,微臣带回了圣旨。” “朕知道你带回了圣旨,不会怪罪于你,有什么好急着禀告的?”封禄没好气的扫了于松一眼。 “臣说的是陛下十六年前颁下的圣旨。” “你说什么?”封禄拿着信笺的手一顿,声音也骤然加重,但马上他就明白了于松的意思。 他重新翻看信笺,确实只看到洛家小姐因这场婚事的缘故要交出云州的封地,倒也没有说一定要嫁进赵家,但他想当然的这么认为了,难不成这洛家用这十八郡的封地,只是想把这废婚的圣旨换一地颁布吗? 封禄朝于松望了一眼,于松点点头:“洛家的确是希望这圣旨仍旧颁下,只不过是颁在赵家。” 他硬着头皮回了一句,他很能理解宣和帝的意外,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花了这么大的代价,难道就真的只是为了在天下人面前讨回一口气。 若果是,这恐怕是整个大宁开国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一笔交易! 以云州十八郡为筹码,洛家的人还真是疯狂。 宣和帝犹疑了起来,若是洛家仍旧希望维持和赵家的婚约倒好办一些,他可以当这之前的事从未发生过,于松上禹山的事虽已传开,但毕竟没有摆上明面,并没有什么大碍。 只是,若将废婚的圣旨由洛家改到赵家,也就摆明了是洛氏女弃掉新科状元赵然。 女子弃婚在先,并且是由圣旨昭告天下,这宰辅赵家的颜面倒真是因这纸婚约被扫落在天下人面前了。 只是,臣子之颜面,在他皇家威严前,根本不值一提。 宣和帝轻笑了一声,打定了注意,拿起安四摆上案来的两道圣旨瞧了起来。 两道都由他颁下的圣旨就好像带着宿命般的对决,静静的摊开在御架上。 虽说天子金口玉言,倒还真是他把自己说的话给否定了。 这洛家的女儿,好大的心气啊! 不过,他转眼看着信笺上粗重蛮横的笔劲,摇了摇头,就是粗鄙了一些,想来世代行武的洛家也教不出知书达理,温尔的闺阁小姐。 “于卿,你先回去,明日再来上书房,朕还有事要你完成。” 于松听得宣和帝的话语,便知他已有了抉择,跪下行礼后正准备退出去,陡然想起重新颁下的圣旨里必会涉及到洛家的小姐,转身恭声道:“陛下,洛家宝珠小姐之名乃是乳名,不宜出现在昭告天下的圣旨里。” “是吗?这洛家小姐换了个什么名字?” 其实宣和帝倒觉得‘宝珠’二字还是挺适合出身行伍世家的女子的,毕竟以洛家人的习性,能取这么名字已经不错了。 “洛家小姐名唤……宁渊。”于松沉声答道。 封禄一愣,眼一肃,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脸上的笑容慢慢变得玩味起来:“看来洛劲松对这个洛家遗孤还是很抱期望的,不过他以为取个和当年的隐山之主相同的名字就可以了吗?真是可笑啊!” 于松犹豫了一下,压下了欲回禀的话,默默的退了出去。 不知怎的,他没有禀告洛家小姐的名字乃是自己所取,也许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有哪家的小姐会为自己取下这样的名字,也许那真的是一个老者对即将没落的家族最后的一丝期待。 上书房里只剩下宣和帝爽朗倨傲的笑声,格外清冽,经久不息。 5惊变 惊变 于松率着三百禁卫回朝的事并没有掩下,毕竟京城上下关注这件事的人不少,不消几刻,有心的人便收到了于松入上书房的消息,当然,也包括方家。 等到第二日一早,方宗便把圣旨颁下的消息告诉了正准备陪着妻子外出进香的女儿,看着方紫菲脸上的娇羞和喜色,便觉得倒也值得了。 他人到中年才得一女,虽无子继承门楣,可天意如此,便把这个女儿疼到了骨子里。出生贫寒,能到如今这个地步也已余生无憾,唯有这个女儿的婚事,是真的放在了心上。 本想为她寻一清贵家族的公子,但不想她却偏偏对赵家的小子上了心。那洛、赵两家的婚事天下皆知,更有天子为媒,又岂是可以随意推翻得了的?当他得知女儿钟情之人是赵然时,便厉声呵斥,希望断了她的念头。 只是琼花宴上的惊变,倒是他想不到的,皇家威严、忠臣遗孤、百姓之流,众口铄金,无论是哪一顶帽子扣下来都足以让他晚节不保,可又能怎么办?他到底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见不得她日日哀求,便也只能为她祈求圣颜。 认罪陈情时见得宣和帝并无不悦便明白了事情并不是毫无转机,他明白皇家对云州的势在必得,便也在这件事里稍微推了点波澜,若论疏导流言,没有人会比混迹官场十几年的人更加通晓,自古以来,舆论都是由当权者主导和利用的,而他所做,也只是在这场风波里让他的女儿全身而退,撇清一切不利的污言。 他一生清廉,为民请命,为朝廷砥柱,如此之事放在以前根本不可能,可如今骑虎难下,便也只能对不住那位洛氏小姐了。但愿陛下能为她指一佳婿良缘,他便可无愧了。 方宗心底恍神,缓缓叹了口气。 “爹,您是说圣旨今天就会颁下?” 方紫菲扶着母亲的手,一双纤手拧着手中的锦帕,脸颊嫣红,头上插着的琉璃步摇轻轻晃荡,全无了平时的矜持和清,十足的小女儿姿态。 “对,你今日就不要出门了,最迟不过辰时这圣旨大概就会来了。”方宗看到女儿脸上的娇羞,便也放下了心底的惆怅。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今圣上对云州的执着,想来这圣旨今早就会颁下,况且宫中早就传出消息说陛下清早就召礼部尚书于松进宫了。 “恩,女儿听爹的,先进房收拾一下。”方紫菲听得父亲所言急忙向内堂走去,她今日本要出门拜香,只着了一件素的浅色长裙,如今即要听旨,当然得装扮得出挑夺目些才行。 方宗看到女儿慌慌忙忙跑进内堂,一副紧张的模样,和老妻相对着笑了一下。但愿,这门婚事能佳庆和满、福泽如意才好。 只是,两个时辰后,方紫菲坐在大堂里看着脸色渐渐变得不愈的父亲,也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若说是颁下圣旨,皇城到方家连一炷香的距离都没有,怎么会如此之久? 难道,出了什么事? 正当她抑制不住内心的焦急,准备站起身的时候—— “圣旨到。” 快马奔腾的声音在大门口响起,传到了里堂里。 明黄的仪仗停在了方家门外,高举着圣旨的内侍太监快步走了进来。 方紫菲发誓,她这辈子从未如此时一样觉得这个往日尖锐干瘪的声音是这般的动听,简直是犹如天籁。 方宗看到骤然松下心神的女儿和妻子,缓在心口的浊气也吐了出来。他站起身,整了整冠服,抬步走了出去。 “臣方宗接旨。” 大堂内院里,方家一门跪在早就焚香摆好的案架前,恭听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方氏有女,端庄贤淑,知书达理,朕今赐婚配于新科状元赵然,择吉日成婚。钦此。” 方宗谢恩后恭敬的接过圣旨站了起来,脸上虽勉强挂着笑容,但却淡了不少。 “辛苦李公公了,不知圣上可还有其他旨意?” 在宫里混久了的人当然知道什么人是需要讨好,什么人是可以摆脸色的,方宗的圣宠天下皆知。内侍李全当即便躬身打了个揖:“陛下除了这一圣旨,便无他言了,不过奴才知道这是今日皇宫传出来的第三道旨意了。” 他说完重新行了个礼,摆了个笑脸退了出去。颁旨的队伍匆匆消失在方家大门口,整个过程连一炷香都没有。 周围围着的百姓看着钦差散去,纷纷集在方家大门外恭贺起来,方府管家也在门外散些吉利红包,但事先准备好的红竹鞭炮却收了起来。 和外面的热闹相比,大门里面,全然是不同的光景。 方紫菲看到父亲立在当处,走上前接过圣旨细细看了起来。金钗华服的少女往日高傲清的脸上少了几分得意和欣喜,尽是茫然。虽说是她梦寐以求的姻缘,可是也赐婚却也太过简朴了。 无论是颁旨的人选,还是天家赐婚的规格,都与她想象的差了太多,没有连绵数里的喜庆仪仗,也没有彰显世家大族荣耀的高格赏赐,就好像是为了什么而被刻意压下的一般。 可是她却听说,那道送往禹山的废婚圣旨是礼部尚书亲自代天颁下的,堂堂一品大员亲自前往,已经是历任圣言中最为高格的荣耀。难道她的赐婚还比不过那早已没落的洛家小姐颜面尽失的废婚吗? 大凡高门世家的小姐都是喜欢比较的,方紫菲也不例外,她是清贵里顶顶拔尖的娇女,就算是比起皇家公主,才情容貌也不遑多让。可那位从来没有现过面的洛家小姐也一直被传得神秘不俗,被外界对比得久了,她心底不知从何时起也开始有了相较的心思,更何况到如今更是站在了全然的对立面上。 她到底可以嫁得如意郎君,而那位洛家小姐终究比不过她,方紫菲这样对自己说,脸色渐渐回转起来。 方宗转过头看着女儿拿着圣旨的手在颤抖,眼慢慢沉了下去,他朝旁边的管家招招手:“出去打听一下,看还有一道圣旨是颁在了哪家府上?” 按照皇家赐婚的惯例,其中一道肯定是赵家,可是刚才李公公所说之话明明意有所指,这多出来的一道旨意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到消息传来时,当了十几年太傅的方宗头一次觉得,他也许并不是那么了解大宁王朝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道本该在三日前就降在禹山洛氏别庄的废婚圣旨居然颁在了宰辅赵家,虽然宣和帝在随后就将赵、方两家的赐婚圣旨同时赐下,但却依然挽回不了赵家失掉的颜面。 为洛家小姐所弃的燕宇公子赵然重新成为了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八卦谈资,连带着他和方家小姐的爱情神话也慢慢淡了下来。 废婚圣旨降到赵家也开始让京城贵族隐隐明白,这道宣告天下的废婚圣旨,恐怕就是消失了十几年的云州洛家最漂亮的回击。 当初跟随着于松上过禹山的将领和侍卫开始被京城贵人或明或暗的询问起来,只不过除了知道礼部尚书曾在离开之际询问过洛家小姐的名讳外什么都打探不出来。 而在这场匪夷所思的赐婚风波里,唯一可以庆幸的是,洛家小姐的名字至少对得起京都上下对这件事情所投放的关注。 短短不过几日,与五百年前出现的隐山之主名讳一般无二的洛氏孤女,便成了京都贵女圈里最期待的到来。 也正因为如此,第二日宣和帝赐到赵、方两家的婚礼赏赐便显得不那么轰动和注目了。 宽阔的官道上远远驶来一辆马车,隔老远看,只能看到垂下的穗络摇晃在马车四周铺陈的深紫锦缎下,阳光照射下,飘荡的穗络倒映出黄金的色泽,显然这些装饰都是由金沙挑染的。 无论是前方套着的两头通体乌黑的骏马,还是那隔得老远就能愰得人眼睛发晕的奢华布置,都能让人知道里面的人绝不是寻常有钱商户这么简单,有点眼界的人都不会惹上这样身份不明的贵人。 大宁境内,马匹流通虽说正常,但军马却只有皇家宗室、公卿世族才有权利使用,更别说那两匹连军中都难以找到的‘乌赤’了。 所以尽管前往京都的官道上有这么一座移动金库,倒也一路平安,没人敢上前打劫。 淡的熏香弥漫着整个马车内室,厚厚的毛毯铺陈在车里,正中间的小几上摆着刚刚泡好的浓茶,还在飘着热气。 斜躺在上面的洛宁渊无聊的翻着手里的古册,打了个哈欠,神情看上去格外疲乏。 “清河,我们走了多远了?” “还不到一半路程,小姐,要不就让年俊跑快点,这样最多两日就到京城了。”清河看着她家小姐困乏的样子,怎么都不明白一向无所不能的洛宁渊居然会有这么个软肋——晕马车。 如今也只有这么个速度是洛宁渊能受得了的,但这种堪比步行的赶路方式却无限延长了旅程,从禹山到京城快马不过三日距离,他们慢悠悠的行了五日,才堪堪走了一半。 马车外执着缰绳的青年脸色黑得可以滴出墨来,什么跑快点,当他是畜生了不成? 洛宁渊对清河的提议不置可否,重新翻起手中的古籍来。她也知道只要受一天罪便可结束这漫长的马车折磨,可在她的世界里,还从来没有‘将就’这两个字,更何况她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慢慢来吧,我不急。” 您当然不急,急得是早就快马赶到京城的凡叔,要不是每天报行程回京,他恐怕会以为小姐又歇了进京的心思。 清河看着马车里堆成小山的书籍,脸皱成了一团:“小姐,您一向不看这些野史,最近怎么尽是……” 洛宁渊把一本翻完的书合上丢在一边,又重新换上一本,翻了个身,眼角挑了挑慢悠悠的道:“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到底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她根本就跑错了地方。 刚重生的时候,她翻看过大宁开国史,知道如今的年代后便不再关心一切,包括隐山和五百年前大宁建国后那些人的结局。毕竟五百年过去,哪怕她是墨宁渊,也无法消除时间鸿沟带来的违和感,她必须提醒自己,她只是一个过客,就像五百年前入世历练时一样。 不过,当野史和正史上记载的历史真正呈现在她面前时,除了啼笑皆非,老实说她找不到第二种感觉。 传说五百年前,隐山墨氏一族墨宁渊入世,适逢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巧遇了草莽英雄封凌寒,惜其志,便留在他身边助他成就大业,更是倾尽全力为其建立了大宁王朝,建国之初,封凌寒甚至当着满朝武许诺,大宁王朝元后非墨宁渊莫属。 传说她于封后当日消失在大宁,从此踪迹难寻。 传说宁太祖为她创立国号,为寻她踪迹踏平东海之滨,为她一生中宫悬居,征战天下,病死壮年。 这样的版本很多很多,多到洛宁渊还以为只有她自己经历了不同的时代,明明不过是一场下山必经的历练,到了天下众人眼中,却成了救世开国之举,明明不过是选择了最快的完成办法,却成了辅佐倾心之义。 世人皆知隐山之主极少入世,入世便搅得天下大乱,可却不知对隐山的人而言天佑大陆的历程仅仅只是一场历练的——棋局。 隐山墨氏一族若想下山就必须完成第一任隐山之主置放在暗谷里的试题,里面的试题千奇百怪,简单到一日便可完成的比比皆是,复杂到需数十年之功才能做到的也有不少,而她当年,只不过是正好抽中了辅佐开国这个不讨喜的试炼题目而已。封凌寒于她而言,不过是恰好遇到的人选罢了。 她一向疲懒,选择了就不再轻易换人,大宁王朝的建立她确实出过力,可要说功比太祖,却也太过妄言了。 马车仍然慢悠悠的行驶在宽阔的官道上,洛宁渊枕着隽彩湘绣的软枕沉沉的睡了过去,手里握着的古册慢慢掩上,一如当年那些被埋藏的真实历史。 五日后,这辆奢华耀眼的马车终于驶进了京城城门,只不过它去的方向却不是洛家昔日在京城的府邸。 凤华别庄,每年只在皇家宴席时才开启的庄园却在这日的清早被打开了大门。 这座庄园位处皇城周边,所占面积超过了任何一座皇家庄园,里面种植的花卉更是涵盖了整个天佑大陆的所有品种,素有‘万花之园’的誉称,是每个皇家公主宴客的最佳地点。 就连大宁每年举办琼华宴的地点都比不上这里,就算是公卿贵族想借上一用,都甚是困难。 凤华别庄自清早便正门开启的传言在京内不胫而走,围着的百姓看着开启的正门和站在庄外那些杀气腾腾的侍卫,都起了窥探到底的心思。 难道今日会有贵人在此设宴不成,可是近来京城好像没有宴会举办的传言。 时过正午,才有一老者慢慢从里面走了出来,神态威仪,举止不凡,就是围着的百姓都觉得这恐怕是哪个世家的族长了,可他却站在大门外看着那条唯一可以到达庄园的官道,慢慢等候起来。 直到一辆飘荡着暗金穗络的马车出现在所有人视线里,众人才明白这真正让凤华别庄开启的人恐怕是到了。马车行得极慢,乌黑的骏马慢慢踱着步子过来的时候,所有人心里都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就好像他们等待了一上午只是为了看这两匹马表演一般。 明明只是几百米距离,却偏偏行了极久。等那辆马车稳稳的停在别庄门口的时候,所有人都感觉到胸口的闷气松了下来。 马车帏布被掀开,一个梳着折扇长髻的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浅绿百褶的长裙穿在她身上有一种伶俐的活力,眉目间的英武一看便飒爽不羁。她从车上走下,朝门口站着的老者走去。 这家的小姐英武不凡啊,看多了娇弱柔和的大家小姐,这陡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别样做派倒真是让人眼前一亮。 “凡叔,小姐说直接把车赶进去就好了。” 声音也清朗干脆,毫不扭捏。咦,她不是正主?明白过来的众人开始翘首期盼车中的人走下来时是何等的风景了,连丫鬟都有此仪态,这不知家门的大家小姐到底会是个什么模样? 洛凡看着早就备在了大门后面的软轿,满脸无奈,这才几步啊,她家小姐还真是…… 他招了招手,随后往旁边一站,慢慢弯下了腰:“恭迎小姐回京。” 连同那个刚刚走下马车的绿衣女子和候在门口的侍卫一同弯下腰来齐声开口。 门外守着的百姓脸上都隐隐有些失望,可惜了,还是观不到那帏布下到底是何等的风姿。 马车慢慢朝庄里驶进,一阵微风拂过,将马车前端的帏布吹了一稍起来,隔得老远,众人只看到一抹极深的黑色在车内闪过,但大门前端的模样却清晰的呈现在车内。 “停下。”淡然的声音在车内响起,带着一份独特的慵懒和瑰丽。 马车骤然停住,唯车头进入了门内少许。 “小姐,有何吩咐?”赶着马车的车夫急忙转过头轻轻问道,神态恭谨。 “把上面那个东西拆了。”车夫抬头往上看了一眼,马上便明白车中主人的意思。 “是。” 几乎是一瞬间,原本嵌套在大门上面的檀木牌匾便被取了下来,等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车夫仍是稳稳的坐在马车上,只有他手里的牌匾可以证明他曾经移动过。 好俊的身手,这次不止是周围的人赞叹,连守在门前的侍卫眼底都有了一丝艳羡和叹服。 只是跟在小姐身边一年而已,年将军的身手比以前更加厉害了! 马车开始慢慢移动,等它慢慢消失在视野里的时候,凤华别庄——不,曾经的凤华别庄也缓缓关上了大门。 围着的众人才明白这并非是皇家公卿宴客,而是——这座声名显赫数百年的皇家庄园有主了。 只是,这怎么可能? 第二日,当京中百姓开始纷纷猜测搬入凤华别庄的人到底是谁的时候,前一日被取下牌匾的地方重新挂上了新的牌匾——洛府。 6蛰伏 蛰伏 凤华别庄外换下的牌匾每天都引得路过的人驻足观赏一番,甚至还有些得知消息的人刻意来这探寻探寻,仅仅几天,洛家府门外的光景都比得上那些享誉甚久的京都古迹了。 只可惜,洛府大门紧闭,每天只有侧门开启之后下人出来购买一些物什,不少闻名前来的酸腐儒生则对着那紧闭的大门和杀气腾腾的侍卫望而生畏。 按理说,刚入京城的贵家小姐大多会举办诗会或宴会,邀得名门小姐来结识一番扩大交往圈或是以此提高自己在京城贵女中的名望。可半月下来,洛家小姐硬是没有丝毫介入京城贵女圈的迹象,也没有哪家闺秀有收到洛家小姐发出的邀请,所以这神秘莫测的洛家小姐在引得众人注目的同时,京城里也渐渐有了洛氏女容颜粗犷,好武成性,采欠佳的传言。 凤华别庄,不,洛府大门里和过去的半月一般无二。 这里自然是听不到外面的闲言的,况且就算是听到了,里面的人也未必会挂心。 院子里举着巨石的清河跑得正欢,年俊看她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好笑的摇了摇头。 他不止一次感叹过,这丫头绝对是个怪胎,才不过十六岁,却能举起千斤之石跑上十几圈,而他如今也不过才堪堪举起罢了,连挪动都不能。 明明他近一年来修习的也是洛家祖传的《亢龙诀》,可成效比起清河来却差了不少,他至今还记得当洛清河告诉他学的是《大力诀》时他呆楞的表情,明明是百年洛家不传之秘,如今不仅传给了外人,还改了这么个让人痛不欲生的名字。 看来,小姐取名字方面天生就有让人瞠目的潜力。 年俊朝旁边等阶上的木榻看去,身着深紫锦袍的女子大剌剌的睡在上面,锦袍上偰绣的古纹范印着神秘的气息,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字。她紧闭的眉峰间有一种淡的沉然和宁静,额边散下的碎发静静垂下,韶华静好。 应该甚少有人能看到这睁开的瞳色间卓然的光华,年俊这样想着,却看到刚才还紧闭着眉眼的女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来,她静静的看着院子里跑着圈的清河,眼神柔和而温润。 年俊看着洛宁渊眼中的神色,便明白她一向对清河是不同的,也许整个洛家只有清河和凡叔能让她在不经意间露出这种神色,他伴在她身边良久,知道这是她真正将某人纳入羽翼之下的意思。 他是漠北战场上翱翔的雄鹰,一腔抱负满怀,曾以为所有的生命都会在那片壮烈的土地上撒尽,直到应洛家本宅招选而入得禹山来,才知道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广阔。 他第一次见到洛宁渊的时候,是极冷的寒冬,她也如今日这般雍容的躺在软榻上,皑皑白雪下,也是这样极单的常服。那时候他便明白,这个女子不是外界传闻的那般简单,在她这个年纪能将功法修习到这种境界的人,古今甚少。 只是这般的女子,怎会舍得在那孤寂寒廖的禹山别庄里一住十六年,静待年华逝去。一年之后他开始渐渐明白,像她这样透彻的人无论在哪都是无区别的。 而如今对他而言,哪怕做不成扬名千古的战将,这个女子都值得他追随一生。 年俊转过头朝洛宁渊看去,正大光明、毫无躲闪,洛宁渊一向不喜欢躲闪之辈,他也慢慢养成了瞧人端正无缩的习惯。 他知道他家小姐容颜华美远超于他所见的任何一位所谓的美人,这种气度和芳华,才真真称得上瑶华之姿。 只可惜,养于深山十六载,世人皆不知。 院子里跑着的清河渐渐力不从心起来,眼滴溜溜的转了一下正待放下巨石,清的声音在院子里悠然响起:“清河,还有三圈。” 声音很淡,但却毋庸置疑,清河委屈的扁扁嘴,继续跑了起来。 一炷香之后,‘哄’的一声巨响在院子里响起,众人对此习以为常,毫不动容。 清河摆摆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把卷起的劲服放下朝木榻上躺着的洛宁渊走来。 “小姐,我跑完了,怎么样?《大力诀》第五层我已经练好了,什么时候教我下一层。”她脸上红扑扑的泛着热气,一双眼睛格外精亮。 “等你什么时候举着它不喘气了就可以了,现在不行。”洛宁渊指了指地上放着的那块巨石:“从西山搬这个东西回来也费了我不少手脚,我答应了人家两个月后还回,你加紧练习就是了。” 清河憋屈的看了一眼那地上的丑疙瘩,满脸不情愿:“谁家这么小气,连块石头都舍不得。” 洛宁渊没有出声,朝那块石头望了望,眼睛难得的眨了眨,这的确是块石头,但却是她从西山御苑里搬来的瑞石,虽说是不问自取,但她也做了担保,应是无事才对。 “小姐,我们出去逛逛吧。” “有什么好逛的,你才来几天对这人生地不熟,没什么必要。”洛宁渊轻飘飘的回了一句,翻了个身准备继续回避这个洛清河半月来日日提及的话题。 “熟,太熟了。”清河从腰间拿出个小册子,细细翻看起来:“西山的皇觉寺和梅林,城东的回望桥,舒和斋的素饼,东来楼的全席宴还有……” 洛宁渊看她来势汹汹的念叨,愣了愣神,随即好笑起来,这个丫头,恐怕是搜寻了很久吧。 也罢,在禹山那么个地方确实也很闷人,难怪她一个劲的想出去了。 “换衣,我们出去。”正在使劲说着的清河一下子卡在了当下,舌头慢慢打转回不过神来。 “小姐,你答应了。” “对,我们现在就出去,就去你说的那个东来楼。”洛宁渊从木榻上坐起身来,清河忙不迭把蔓纹锦鞋放在她脚边替她穿上,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 “是,是,小姐你等一下,我换身衣服就出来。”她转过头,对呆愣着站在一旁的青年扬扬眉:“小年子,备马,咱们出去遛遛。” 年俊憋红了脸,使劲捏紧双拳不让自己发飙,这个洛清河,要不是小姐宠她,非把她饱揍一顿不可。他随即垂下头看着院子里摆着的千斤巨石,一股气便泄了下来,就算是他能,到时候被揍的指不定是谁。 洛宁渊看着近一年来无数次在她面前上演的一幕,眼底稍上了一抹笑意。 回廊处站立良久的老者望着这个方向,胡子微微的上翘起来。 上书房里。 安四看着近半月来每天都要在案架前静坐半个时辰的宣和帝,好笑的摇摇头。 宣和帝清了清喉咙:“安四,再上杯浓茶。” “陛下,浓茶饮多伤身……” “这么聒噪干什么,朕身体好得很。”他抬眼骂了一句,眉宇间尽是笑意。 “诺,奴才这就去。” 等安四将浓茶重新奉上案架的时候,宣和帝仍然坐在那,面前没有任何奏折和军机要务,只有一块通体墨绿的虎形玉雕,拳头大小,形态鲜活。 “哎,灵玉世间少有,也就玉玺是用此物雕成,早就听说洛家云州的虎符是这东西雕成的,却不想也有这么大块。”宣和帝上扬了眉角,朝安四招了招手。 安四把旁边放着的软盒小心翼翼的放在宣和帝面前,将这块虎符置好收下,等着明天再打开让宣和帝把玩,显然这是他近来的一大嗜好。 “洛家的小姐近来如何?” “一切甚好。只是,赵家今日公布了和方家的婚事,就在一月后。” 宣和帝皱了下眉头,朝旁边置放虎符的锦盒看了一眼,道:“明日再赐些东西到洛家。” “诺。”安四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看来陛下对这识趣的洛家小姐还真是高看一等。 “不过近来有些宗室对洛家小姐住进凤华别庄颇有微词。” “不就是一个庄子,有什么好计较的,一群老学究。”宣和帝浓眉立马竖起,憋屈的摆摆手:“况且这庄子本就是洛家的,人家后人要收回,难到我还能霸着不成。有没有别的事?” 安四摇摇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几日前西山御苑的一块瑞石不见了。” “什么?”宣和帝皱了皱眉,这西山的瑞石每块都逾千斤,能有人抱着这么个东西在城里打转? “查到是谁搬走的?” “暂时还查不到,不过搬走瑞石的人在另一块瑞石上留了话。”安四挪了挪脚,使劲盯着地面,努力让自己缺少存在感。 宣和帝看他这副样子,疑惑的抬抬眉,示意他说下去。 “家中幼女少玩物,二月后定当归还。” 7出行 出行 京城城东的东来楼已有数百年历史,其享誉天下的名头除了囊括各地的珍馐外,便是京城学子经常在此的聚会了。 大宁一向政言开明,天子门生的发语权历来都被看得很重,他们一般自成团体,其中既有豪门世族的大家子弟,也有清贵门第的寒门学士。 这里每月都会有一次聚会,在这里,只要你有真才实学,就会很容易的被接纳于京城仕子的社交圈中,所以大抵刚刚入京的学子和寒门子弟都会选择在东来楼每月的聚会上初展头角。 宁渊听着清河喋喋不休的介绍这座享誉甚久的酒楼,困乏的眨眨眼,她抬眼看着窗外刚刚显出点光芒的旭日,叹了口气。从两天前开始,这丫头就开始拖着她观赏京城所有数得上名号的古迹,东来楼的名菜也已经吃了好几天了,虽是了无新意,但确实也是不俗。 清河撑着脑袋朝窗外望了一眼,轻‘咦’了一声:“年俊,今天外面怎么这么多人?” 他们处在二楼的包厢里,东来楼第二层的消费不菲,能上得这里的大都不是普通人,更何况这里是京畿重地,权贵也不见得会少,所以这里一般较为安静,像这样的喧哗倒是他们前两日未曾见过的光景。 “东来楼每月十五都是仕子诗会的聚集地,有很多大豪都会出现,岭南的大师肖韩谨近日来了京城,想来他们是来碰碰运气,若是得肖大师青睐,指点一二,日后身份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年俊一身藏青色的劲服,笔直的站在离宁渊三步的地方,想了想京城的近闻后慢慢的道。 能让天下之人称为大师的人古来便极少,这肖韩谨想必不会只有区区浮名。宁渊打起了精神,脸上也泛起了一丝好奇之色。 清河撇了撇嘴,神情颇为纠结:“这么多人,我们等会下去会有点麻烦了?” 他们本来计划出了东来楼便去离这最近的回望桥,但这样大张旗鼓的出去,下面是满京城的仕子…… “有何关系,堂堂正正的下去不就成了。”宁渊挑挑眉,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但显然清河和年俊都不这么想,两个人脸色都有点凝重起来。 京城对洛府小姐的传闻并没有消迹下来,近日反而因赵、方两家的婚期公布后重新喧嚣而至。虽是废婚圣旨颁在了赵家,但却并不能掩去洛宁渊最先被弃的事实,尤其是当方紫菲以一副幸福满满的姿态出席京城贵女的各种聚会时,关于洛家小姐羞愤难当躲避家中不敢见人的传言就更是愈演愈烈。 她家小姐一向懒得理会这些事,是以这些闲话并没有传进她耳里,但并不表示洛府其他人不知道,若是今日东来楼仕子齐聚,那背信悔婚的赵然是否也会出现在这里? 若是那赵然出现,非拔了他的皮不可,就像在禹山捉的那头野猪一样!清河扬了扬眉,恨恨的想。 外面大堂的人声更加鼎沸,不少素衣儒袍的仕子都简朴着装而来,连平时镶金带银的配饰也大多换成了温润的玉饰。天下皆知肖韩谨素来喜质朴之色,最看不惯锦衣华袍的人,他们今日这般穿戴到也是投其所好。 今日是入秋以来难得的好天气,肃爽的阳光带来的温煦渐渐照射在整个京城。 一蓝衣儒服的青年男子快走几步,临到东来楼的时候才舒了口气,急忙整整衣襟朝里面走去。 他生的冠温润,身姿挺拔,双眼肃朗清明,一看便是端正严谨之人,只是行走间步伐稍显紧张,脸上似是带着一丝愁绪。 “闰年兄,快上来。”楼上清朗的声音随之响起,蓝衣男子听得这声唤忙抬头一看,看到熟人倚坐高楼便展了展眉角,应了一声后抬步就上楼。 “云言兄,你来的这般早,可是收到了什么消息?”蓝衣男子上得二楼,将手中提的东西端端正正摆在桌上后才开口询问。 “我知道你极是看重肖大师此次的来京,便特意托父亲打听了一下,他说肖大师十之**会来这次的宴,你就放宽心好了。” “多谢云言兄了。” 顾易朝柳章感激的拱了拱手,神色缓和不少。他出生清贫,又素来瞧不得那些徒有花架,不学无术的豪门子弟,两年前在东来楼的宴会上虽一举成名,但也因为人太过耿直而得罪了不少纨绔子弟,遂始终难以融入京都仕子圈。柳章虽说出声高门显贵,但为人磊落,两人相识后一直交情匪浅。 “闰年,你一向不太在意京城大豪的动向,这次为何会对肖大师如此关注,莫不是练了手好字希望他指点指点?”柳章看顾易长舒了口气的模样,开口打趣起来。 “你又不是不知,我一向不在乎这些虚名,肖大师除了一手字被奉为国体外,你应当知道他的画风也是当世一绝,早年更走访了不少地方,我这次来实在是有要事请见,否则不会这般无礼。” “说什么无礼,你看看……”柳章抬手朝大堂中央指去,撇了撇嘴:“这京城有点名气的学子基本上全来了,谁不想借此机会得肖大师青睐,自此鲤跃龙门?” 顾易往他手指的地方瞧了瞧,点点头,但一会便面泛疑色:“咦,这新科状元怎的未曾前来?” 柳章嗤笑了一下,神秘的靠近顾易的方向几分:“你常年在外奔波,恐是还不知京城近几月来发生的事,我来给你说说……” 他说的隐秘,顾易听得也啧啧称奇,一双端正的毅眉却在听得原委的时候不自觉的竖了起来,脸上虞色颇深。 他们这边说得小心翼翼,但其他人却未必有这样的品德。 赵、方两家的婚事八卦在这群仕子口中也是最近聚会的谈资,更何况那当事人还是把他们俱都比过的新科状元。 “赵兄,你也是赵氏族人,最近我们都没看到赵然兄出来参加聚会,可是家中有事?”问话的人脸色颇为高傲,穿着的儒服颜色虽是淡,但却是上品织造的锦缎,他朝旁边坐着的人划划折扇,一副风流高的模样。 围着的众人听得这问话,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被询问的人是赵然的族弟,父母早亡后一直被赵氏族长养在名下,和赵然极亲。 **神情颇为萎靡,他打了个哈欠,混不在意的摆摆手:“白兄,我族兄最近一直在礼部行事,下月戎族和南蛮会遣使者过来,皇上已指了他协助礼部尚书接待,当然没时间参加我们的聚会。” **掩下了眉色,看到旁边的人因他的答复而或失望或艳羡的模样扬了扬眉角,一群蠢货,真以为那废婚事件能对赵家有什么影响吗? 旁边的人看**脸色不愈,忙搭腔道:“赵然兄就是有福啊,这方家小姐温良贤淑,容貌顶尖,出身清贵,和赵然兄简直是天作之合,他日大喜,我等必当亲上府中恭贺。” 旁边站着的仕子俱都点头,豪门世家中一向以赵氏为首,更遑论如今宣和帝对他宠信的紧,这新科状元倒真是前途似锦,满门荣华。 旁边厢房里的黄衣女子摇了摇指尖,锦帕轻轻捻动,脸颊绯红,双眼娇羞的望着裙摆下方,嘴唇微微抿了起来,显是心情极好。 她旁边坐着的一女子打趣的轻推了她一下,声音颇有艳羡:“紫菲妹妹就是福气好,赵家公子才学俱佳,又对妹妹一往情深,真是让人羡慕。” 方紫菲听着并不答话,只是脸色更加红润,神情也微微骄傲起来,她转了转眼珠,不自觉的朝外面看去。 “哎,也不知那洛家小姐如今怎么样了,传闻她从不踏出家门一步,好武成性,容颜粗鄙,也不知是真是假?”一青衣男子围坐在**附近,疑惑的开口询问。 虽说是询问,但多少也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在里面,不少人俱都皱起了眉,他们恭贺赵然娶亲是一回事,可堂而皇之的议论深闺小姐的品行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们大多是天子门生,读书数十载,倒也知道如此妄论实在是不厚道,一时间都收了声,场面登时冷了下来。 先前询问**的白姓公子把手中的折扇一收,在桌上敲击了两下,引得众人聚目后慢悠悠的道:“宫里传来消息,洛家小姐德言不显,我看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唯命而已。” 他这话说得甚为刻薄,而且声音不小,满座闻之皆有些动容,尤其是**,他瞧得白稳脸上的得色,皱起了眉。 洛家好歹也是忠勇世家,又握着云州十八郡的重权,他这般煽风点火的辱没洛家小姐,是想把赵家彻底推到和洛氏对立的地步吗? 清河拿着筷子的手猛地放在桌上,桌子的板面出现了丝丝裂缝。她满是愤懑,脸色通红,眉毛皱得能打出个结来。 年俊别在腰间的佩剑也横立在侧,眼中一丝厉芒闪过,杀气渐渐溢了出来。 只有宁渊仍是好整以暇的坐在屋内的躺椅上,她低着头望着杯中浮动的茶叶,轻轻晃荡两下,眯了眯眼,一脸惬意的模样,似是丝毫未曾听到大堂里的言论。 “够了,大丈夫立于天地,焉能随意欺辱女子,白稳,你如此行事,真是小人莫如!”顾易一拍桌子,大声怒喝起来,他刚刚才从好友口中听得原委,本就对那背信的赵然颇为不愤,如今竟有人说出这样的无德之话,尽管他不识得那洛家小姐,可也觉得至少该仗义执言。 他为人正直,本就面容端正,这番凛冽的话语说出来虽是让满座俱惊,可也正气凛然,让人忽视不得。 白稳出生世家,父亲更是官拜户部尚书,一向眼高于顶,如今突然被人驳斥,脸色马上沉了下来。 他朝顾易看去,像是仔细辨认了一下才慢慢的道:“我道是谁,顾闰年,你不好好的呆在南巷,跑到这里做什么?况且,那洛家小姐的事与你何干?你凭什么斥责我?” 顾易脸色通红,走上前想说什么,却被身后的柳章拉住了衣摆,柳章指了指桌上放着的画卷,轻轻摇了摇头。 顾易神色一顿,懊恼的摆摆手。 白稳看他们僵持的样子,便知这顾闰年定是有事需请见肖大师,心里盘算着一会定当派人缠住这穷酸秀才,偏不让他心想事成才是。 楼下突然跑上一小童,生得唇红齿白,伶俐活泼。他蹬蹬跑着的声音打乱了二楼的僵持,不少人认出他是肖大师身边跟着的童子,以为大师已到,纷纷站起身来。 小童子跑上二楼,见得众人起身相迎也不意外,他翘了翘眉,软诺诺的声音便已出口:“先生说今日有事要办,就不来这宴席了。” 他说完便朝下面跑去,来去颇有些无踪的意味。只留下满座大叹可惜的仕子,肖大师一向随意散漫,这般的事时常有之,倒也无人发牢骚,不一会其他人便各自组成小圈讨论起诗词歌赋来,这是他们一月一次的聚会,虽说肖韩谨未出现,可也耽误不了他们吟诗作画的兴。 只有顾易懊恼的叹口气,神色颇为失望,柳章看他收拾桌上的东西,劝慰的道:“京城有那么多聚会,肖大师定会有出现的时候,闰年,你别失望了。” 顾易点点头,朝柳章拱拱手,正待说些什么,坐在窗边的一人惊疑的声音打断了他欲开口的话。 “快看,是那辆黄金马车。”出声的人显是知道这马车属于谁家,语气颇为惊叹。 众人闻言忙朝窗户边涌去,看到楼下慢慢停住的金灿灿的马车,都不由得吸了口气,虽说早就从传言中得知这辆曾于众目睽睽下驶进凤华别庄的马车颇为奢华,可到底也抵不上亲眼所见的震撼。 金线挑染的穗络迎着风飘摇,带出了令人钦羡的贵意。 这般的张扬不止是有钱能做到的,看着这突兀出现在东来楼门口的马车,众人开始隐隐觉得,这洛家恐怕并不像所有人以为的到了那般不堪的境地。 有人小声的开口:“难道这洛家小姐出门了?” 连**也站起身朝窗边走去,神情颇为好奇,他知道的要比别人多一些,自然也隐约知晓宣和帝对这新进城的洛氏遗孤与众不同的态度。 厢房里清脆的杯盏敲击声突兀的响起,蓝衣女子小心翼翼的看了方紫菲一眼,道:“紫菲妹妹,你没事吧?” 方紫菲牵了牵嘴角,笑容有些勉强:“若水姐姐,我没事。” 她转过头朝房中其他小姐看去,瞧得她们望向窗外的脸上泛起的好奇之色,不由得咬了咬嘴唇,神情意味不明起来。 只是楼下停着的马车里迟迟不见有人出来,仰着脖子望了半天的众人不由得泄了气,正准备从窗边撤回,突见一人从马车里下来,但显然并不是那神秘的洛家小姐。 走下来的男子容貌普通,他走进东来楼,向一楼候着的小二说了几句便退了出去,那小二了然的点点楼,急忙朝楼上跑来。 他跑上楼梯,向站在大堂的众人行了个礼,然后直直的朝里跑去。 小二停在最里面的一间厢房外,恭敬的开口:“年公子,府上的马车已经到了,您吩咐过到了后唤您便是。” “知道了,你下去吧。”里面的声音颇显威慑,隐隐的带了一丝杀伐之气。 年俊朝宁渊行了个礼,道:“小姐,马车到了。” 清河看着她家小姐慢悠悠的从躺椅上站起,急忙拿出面纱遮在她耳后,宁渊皱了下眉,但没有拒绝。 她如今的样子,和当年的墨宁渊一般无二,如此现于世间,并非明智之举。 仿佛度过了经年之久,虽然大堂里的人都隐隐猜到那厢房中人是谁,但却因店小二的称呼而犹疑起来,当门被打开的时候,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率先出来的男子一身劲服,眉目英挺,体态匀称,脸上的肃穆更是平添了几分京城儒士不见的豪迈和坚毅。他站立在外后转身躬下了身,像是在等候什么人一般。 “年俊,开这么早干什么,我都还没把东西整理好呢。”里面传来的声音清脆婉转,带着一股娇憨的飒爽,让人一听便心情舒爽。 站在门外的男子显是瞧见了里面赖着不走的人在干什么,皱着的眉带了几分认命的丢脸。 这洛家小姐看来颇为娇憨啊,只是听这声音,倒也不似那般粗鄙不堪……众人心中不由得划过了这句话,只是还没想完,一抹极深沉的浓色便出现在他们视线里。 他们看不到随后出来的绿衫女子手里大包小包提着的东西,只是一瞬间,所有的人视线都被牢牢的锁在了那抹深沉的颜色里。 走出来的人身着一袭极深的黑纹金绣长袍,大宽大合的衣摆间偰绣着曲折的金线就如一副神秘逶迤的古画,有一种古老而端庄的凝重感。 她走得极慢,蔓纹湘绣的黑色步履有着与生俱来的贵气和仪态,颈后的黑发直直的倾斜在身后,头上只余一玉簪浅浅挽着,一眼望去,闲散风韵又优到极致。她身上的玉佩随着主人慢走而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音,震醒了大堂里被惊住的众人。 所有人这才朝那姿态非凡的女子脸上望去,只是那薄薄的纱布下,让人无法窥得其中的光景,但那双眼睛中浅露的墨茶色蕴沉的深沉却让人无法直视。 这般的姿态,不同与他们所见的任何一位大家闺秀,哪怕是大宁王朝中极为古老的世家都教养不出。 如此女子,怎么可能容颜粗鄙,怎么可能德行不显,又怎么可能会愁于深闺怨天尤人? 一切的猜测和流言在面前出现的女子身上仿佛都只是一场笑话而已。 等众人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那女子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停了下来,颈后披着的肩纱有一种奢华的尊贵,她转过头,在所有人疑惑的神色中朝顾易站着的方向轻晗了一下首,然后转身朝楼下走去。 步履沉然,姿态高贵,似是丝毫未曾在意那大堂之中站着的满京仕子。 不少人这才堪堪移动脚步朝走廊楼梯处跑去,似是想多看几眼,唯听一人轻声叹了一句:“原来这就是洛家的小姐,云州洛氏,果真是……不凡。 顾易神色怔怔的望着那女子刚刚消失的地方,慢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了下来。 就连那刚才大放厥词的白稳也呐呐的张着嘴,像是极不能接受一般。 突然,另一间厢房的门被推开,一个黄衣女子从里面跑了出来,她步履纤小,像是鼓足了劲朝楼梯处跑去,这一突变让大堂的众人目瞪口呆,不少人都没看清那跑出的究竟是何家女子。 “小姐,您慢点!” 里面跟出个淡红衣裙的小丫头,想来极是情急,她向着前面奔出的黄衣女子快速的跑去,声音里带了点哭腔。 一旁站着的**看那奔出的人影,猛然皱起了眉,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怎么连她也出现在这里? 8对决 对决 京城的大街上一向繁华而热闹,像这样十五赶集的日子出行的人就更多,东来楼门口停的那辆黄金马车在这个时候就显得尤为扎眼。 过往的百姓路过免不了都要指点着惊叹一番,这辆马车构架极宽大,楠木的质地让金黄色泽的马车不但不显俗气,反倒衬出了几分高的贵气出来,这般装饰在这满是权贵的京城,也真的可以算得上是顶顶拔尖的了。 近日传闻那还未曾现面就已惹得满城议论的洛家小姐所乘的马车便是如此模样,难道…… 一楼大堂候着的店小二看着从二楼走下来的身影,愣了一下后急忙朝门口的马车走去。虽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几位客人,但能反应过来去牵马车倒还是第一次。 他走得急切,目光仍是停留在那领头走出的黑衣女子身上,自然也就没注意到因他走近而明显暴躁起来的两匹骏马,待他双手快要触到缰绳的时候,本来安静站在那里的两匹马陡然跳了起来,长嘶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愤怒,店小二看着乌黑黑向他踹来的四只马蹄,僵硬得立在了当处,面上泛起了绝望的惊恐。 “退回去。”女子娇喝的声音突然响起,不大却让围着的众人听了个真切,暴走的两匹马也因这声音猛地安静下来,甚至是畏缩的向后回踏了几步。 瘫倒在地上的小二眼底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急忙爬起来奔向大堂。围着的众人观得此景都长出了口气,心底不免暗暗称奇,俱都抬眼朝门内看去。 一绿衣女子从里面轻快的跑了出来,手里捧着的盒子虽快堆过头顶,但却丝毫未曾影响她的速度,几乎是转瞬间,便跑到了马车前。她把手里的东西朝车里一放,拿出个木架放在地上,然后朝那两匹自她出现后明显温顺得如小马驹一般的烈马瞪了几眼后,才转头朝门里看去,脸上带了几分自夸的得色。 年俊跟在宁渊身后看到清河邀功的那副表情,刚刚在厢房里升起的怒气消了不少,眼里便带上了一丝无可奈何。这丫头,欺负两匹马都能这么理直气壮,真是浪费了小姐十几年来花费在她身上的气力。 大堂门口距马车不过几步距离,不少人只看到一抹深黑的颜色闪过,正主就已进到了车里,除了那特立独行的纯黑常服和面上朦胧飘闪的素白面纱,其他的倒真是没瞧个真切。 只是都隐隐觉得那素白的面纱配上那肆意洒脱的步履,硬是十足的别扭。 随后跟着的年轻男子丰韵清朗,眉目间坚毅带着肃穆的端然,即便是坐在马车外弦上,都无法折去他半分风采。 不少百姓心底都忍不住赞叹了一声,虽说瞧不见那传闻中的洛家小姐,但这随着出行的两人倒真是丝毫不逊于一般的公子小姐了。 眼见那青衣男子正欲驾马离开,围着观看的行人还来不及露出失望之色便被眼前出现的一幕惊呆了眼。 身着纤黄百褶裙的少女从大堂里奔了出来,三寸金莲踉跄而行,头上的琉璃步摇折射出脆弱的曲折。她停在了正欲离开的马车前,容颜清丽脱俗,颇有态,让围着的众人不由得看呆了眼。 “里面的可是云州洛家宁渊小姐?”糯的声音自她口中而出,黄衣少女整了整衣襟,朝着车门颔了一下首后才开口询问,脸上颇显焦急。 年俊看着这突然出现拦车的小姐,神情明显的愣了一下。看她所穿所带皆非普通衣物,该是大家闺阁小姐才是,怎会如此轻浮的于闹市之中拦马问话?就算是急于见他家小姐也不至于这般行为无状。 但到底是一女子,年俊也没好直接驾车走人,只好耐着性子问道:“何事?” 他一向不苟言笑惯了,面对旁人问话也带了军中习惯性的威慑,这硬邦邦的声音一出来,到让别人觉得颇为责难了。 方紫菲显是没料到这车夫如此不尽人情,眼中的恼怒一闪而过,但仍是放低了姿态道:“我于东来楼里与姐妹叙旧,闻得宁渊小姐在此,觉得实在应见上一面才是。” 年俊皱了下眉,眼微微眯了起来:“小姐是……?” “清莱士。” 端声回答的女子微微扬起了眉,眼中便有几丝些许的骄傲倾泻出来,她看着围着的百姓猛地倒吸口气的样子,眸中隐含的笑意更深了。 她一向自得的从来不是容颜,而是那享誉京都的曲艺。 清莱士之曲千金难求,大宁上下谁人不知。 年俊猛地一顿,瞳中的颜色幽深起来,当年方家小姐方紫菲初入京都贵女圈时便是以一首清丽脱俗的《清莱曲》名震京都,自此便有了个‘清莱士’的称。难道她就是…… 真是可笑,她自己于大街上直呼小姐名讳,却只道出自身号,倒真是有趣得紧,年俊低下头看着面前站着的女子眉目间隐约的得色,眼中的嘲讽一闪而过。 难道她以为报出个名号她家小姐就会眼巴巴的倒履相迎不成? “不必了,方小姐请回。”年俊还来不及说话,清河便一把掀开帏布站了出来,她看着方紫菲,脸上无一点表情。 方紫菲愣了一下,似是不甘心还未交锋便被驱逐,咬了咬唇道:“可是洛小姐不愿……” “不用我家小姐说,你离去便是。”清河打断了她的话,瞥了她一眼,十足的不耐烦。 方紫菲正准备开口,后面不知何时跟上来的丫鬟贴近身来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襟,伸出手朝东来楼里指了指。 不少仕子靠在窗边朝这边望着,就连她呆的厢房窗户门口也有几个女子若隐若现的面容。 她暗暗吸了口气,重新转过头来看向清河,端正了颜色道:“我与你家小姐说话,你不过一家仆,也敢替主人做主?” 大宁王朝虽说民风开化,政言清明,但等级观念却十分森严。况且她到底是出声清贵的大家小姐,这般意正严词的指责也让路上的行人对站在车弦边一脸硬气的清河指点起来。 清河猛地握紧了拳,张了张嘴欲开口但又不知如何辩驳,脸涨得通红。 年俊心里猛地一‘咯噔’,转过头朝身后的帏布看去,居然敢欺负清河,这方紫菲真是……不知死活! “清莱士,你有何事?”清淡的声音从马车里传来,韵深沉又似带着隐隐的奢华,仅仅一句话,便让车外纷杂的议论骤然停歇下来。 不知为何刚才在方紫菲嘴里还满是骄傲的自称,由马车里的人平平淡淡道来却让人有一种微不足道的违和感。 方紫菲听得里面突然响起的声音,心神陡然震了一下,她察觉到周围的安静,刚刚还略带倨傲的神色慢慢忧愁起来,眼中也渐渐积满了雾气。 “宁渊姐姐,我知你不愿见我,但我与赵公子情投意合,相许三生。他在琼华宴上所言实属真情,若是伤到了姐姐,我代他向你赔罪。姐姐你莫要怪罪于他才好!” 她对着马车轻轻行了个礼,身子微微的颤了颤,拿出手中丝巾揉了揉眼角,泪眼朦胧,更平添了几分柔弱,周围站着的人见此情景都不免为那颤颤巍巍的方家小姐担忧起来。 方紫菲手指不自觉的握紧,苦涩的面容下唇角微不可见的勾起了细小的弧度。若是这洛家小姐好言答应,她便也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做足了姿态,再也无人会说她是夺夫之人;若是这洛家小姐恶言相向,倒是最好不过…… **倚在窗边看着这一幕,眼中的暗光慢慢划过,看来这即将进门的方家小姐也不像传闻所说的那般天真烂漫,几句话便把这洛家小姐推到了进退维谷的地步,无论车中女子如何应答,都只是为问话之人做嫁衣罢了。 只是,他眼底突然泛起了些许的好奇,那样的女子,究竟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京城大街上恐是几十年都没有如此热闹了,出身世家的闺阁小姐居然也会为了争夫而上演这么匪夷所思的一幕。 “方小姐,望你明白二事。”方紫菲听到车里的人终于开口,低下的眼眸闪了闪。 “洛氏这一代仅我一人,宁渊素无姐妹,端不起你的称呼。” 马车里的声音淡淡的,像是闲来无极开口一般,但却让站在外面的方紫菲骤然僵住了神色。 连和你平级相称都不配吗?洛宁渊,你实在欺人太甚。 方紫菲幼时也有过清贫的日子,虽说后来因方宗得天子青睐而平步青云,但到底出身比不得那些高门大阀的贵女,一直以来这就是她心里极在意的事情,如今被洛宁渊这般随口说来,却让她甚是恨极。 “另外……”里面的人突然轻笑了一下,虽是难以看清那厚厚的帏布遮盖下是何表情,但那极清楚的笑意却清晰的响在了众人耳边。 “赵然当着天下之人公然违抗圣旨,是为不忠;背我洛家婚约,是为不义;辱我先者灵魂,是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我云州洛家数百年来就未曾有过,他进不得我洛家家门,我该谢你才是。何来怪罪之说?” 里面长久的安静下来,清河看着呆楞的众人,心情极好的捏了捏响指,转身走进了马车。年俊摸了摸鼻子不去看那方紫菲脸上苍白到极致的面颊,提起了缰绳。 外面惊住的众人回过神来,俱都朝那马车边泫然欲倒的身影看去。 “不过,既然你已开口,那一月之后,我必当献上薄礼,谨谢清莱士的……舍生取义。” 最后一句话慢慢传来,马车渐渐消失在繁华的街道里,只余那沉然优的声音带着余韵的回响。 方紫菲脸上最后维持的柔弱僵硬着,似是还未从刚刚几句话里回过神来,她愣愣的抬起头,看着刚才还赞扬的看着她的人眼底奇怪的审视,胸口猛地窒息起来。 她身边扶着她的丫鬟看着远处终于赶来的软轿,长出了口气,把明显还没回过神的方紫菲朝里面推过去。 一瞬间,刚刚还剑拔弩张的空地上只余下看着热闹的行人。他们看着空空如也的东来楼大门口,都互相瞧了一眼后散了开来。 只是,才学渊博、出身氏族的的新科状元,原来只是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罢了。 当所有人说你好的时候,即便是错的别人也会选择视而不见,但真当有人当头棒喝的说出那些刻意由人模糊的过失时,所有人便会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感,尤其是那些原先渲染得美好的东西就更加是如此。 东来楼二楼偏角的临窗处,突然响起了清朗的笑声。顾易顾不得其他人投来的谴责眼神,脸上的笑容越发焕然起来。 这洛家小姐,这般的性子还真是世间少有,谨谢清莱士的舍生取义,真真是说得极妙。他轻笑出声,远远看着那已不见的马车,脑海中那双墨茶深泽的眸子却越发清晰起来。 9故人 故人 马车已行得极远,渐渐远离了身后的繁华闹市。 宁渊终是受不得自清河进马车后就灼灼盯住她的目光,放下了手中一直摆弄着的棋谱,抬起了头:“怎么了?” 清河摇摇头,为宁渊重新添上了一杯茶,努力坐得端正起来,纠结了半响后还是忍不住道:“小姐,您真是……厚道。” 她站在外面尚能清晰的看到那方家小姐脸上堪比画彩的表情变化以及僵硬到崩溃的神情,才头一次明白她家小姐的杀伤力绝对不止局限在武力这一方面。 清河挠挠头,脸上的笑意掩都掩不住,恐怕从今日起,这名动京城的‘清莱士’是当真难负清莱之名了。。 宁渊看她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好笑的道:“舒服了。” 清河笑眯眯的点头,谄媚的把刚从东来楼里打包的东西拿出来摆在了小架上:“小姐,您尝尝,刚才还没吃完的,我全给带回来了。” 宁渊嫌弃的瞧了她一眼,但清河显然看不出她拒绝的意思,将东西一股脑的全摆了出来。 “小姐,这桂花糕配着茶正好,您休息休息,再过片刻就到回望桥了。” 宁渊看着清河刚才还愤怒满怀的眸子里全是兴奋,眼中从刚才起就蕴藏的深沉慢慢回暖起来。 她本不想让那方家小姐颜面尽失,只不过这女子虽素有贤德之名,可行事却委实太过不堪,本来她还对当年几大氏族传下来的京都氏族贵女有些好奇的意思。如今看来,若皆如她这般,倒真是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她在的那个时代,女子领军拜将的也不少,皆是巾帼不让须眉之辈,而她也确实看不来这养于深闺,无病呻吟却又喜好玩弄心机的女子。 宁渊摇摇头,感觉马车稳稳的停了下来,抬眉道:“年俊,到了?” “是,小姐。” 清河一听已经到了,急忙把手里拿着的糕点往嘴里一塞,使劲咽了下去,随意拍了拍手后掀开了帏布:“走,小姐,我们下去逛逛,听说这可是太祖遗命修建的回望桥。” 宁渊本欲拒绝的话在清河随意的介绍后沉了下去,她拾起桌上的残谱,走下了马车。 清河看到宁渊顾自下车的身影愣了一下,近日来出行凡是这种地方她家小姐从未下过车,这次她不过也就说说罢了。她颇为不解的挠挠头,看着已经站在车外的宁渊,急忙跟了下去。 宁渊站在外面,看着在清河口中宣讲了半日的京都奇景,也不免发出了一声赞叹:“这是……?” 她上前两步,抬步走上了那青石阶梯。 就连事先做过调查的两人也惊异的赞叹起来,清河走上前,唇角微微翘起:“小姐,我就说这地方该来吧,这可不是一般的石桥。”她朝一端指去:“这回望桥连着的是京中最富盛名的回望阁和在皇城里的渊阁。不过可惜,临近皇城城墙的地方有禁卫军守着,我们是逛不到里面去了,从这里上去只能到回望阁。” 年俊看她那副叹气的模样,忍不住白了她一眼:“若是不守着,任是谁都能走进皇城了,听说那里驻守的禁卫还是其次,临近皇城和渊阁的地方有不少机关置着,是百里家第一任家主亲自修建的,从未有人能从那里进去过。” “百里……?”宁渊挑了挑眉,原来是那个小子,只是,修这么一座桥干什么? 转眼间,一行人已经走到了等阶最高处,他们所站的地方,正好是整座桥的中间,宁渊看着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黑色的沉石,讶异的挑挑眉。 清河见状忙道:“这桥的颜色也是太祖定下的,还有……”她挠挠头,朝年俊投去求救的目光,以她平时的水平,能记得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但她家小姐难得有感兴趣的地方,当然不想败了她的兴致。 “这回望桥的修建是太祖驾崩时留在遗旨中的,太祖有令回望桥十年修葺一次,永远不得间断。而且,除非是百里家主同意,否则通向皇城渊阁的路任何人不得踏入,哪怕是大宁的历代皇位继承者都不可以。”年俊静静的回忆那段渐渐被遗留在历史中的圣言,简单的话硬是说出了铿锵的味道。 似是在数百年后借着他之言说给真正需要听这话的人一般。 宁渊没有出声,颇不能理解的皱了皱眉,她径直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了桥的另一方。 临终遗志吗?封凌寒,这回望桥,你到底修来做什么? 可惜,这次纵使再好奇,也无法知道答案了。 宁渊静静的低下头,眼中深沉的缅怀慢慢浮现,也只有在这连时间都无法抹去烙印的回望桥前,她才会如此清晰的感觉到这不是她的时代。 过往一切,皆成云烟。没有人可以再告诉她,五百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她不是不在意,只是一切已经迟到没有意义。 从来不曾踏足除禹山以外的地方,并不是洒脱到不屑一顾,而是悲哀到根本无法融入这个世间。 这早就不是,墨宁渊该存在的时代。 清河怔怔的看着她家小姐的突然沉寂下来的背影,无措的朝四周望了望突然开口:“年俊,听说回望桥每日来观赏的人极多,今日怎么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年俊头疼的皱皱眉,连转移话题都不会,他们不就站在这,怎么会连人影都没有? “今日宜南叶家的统帅进京述职,想来全都到城门那观看去了。”年俊朝东门看了一眼,指着那个方向道:“那里人潮涌动,锣鼓震天,想必是那宜南少帅已经到了。” 宁渊听得身后的对话,心底微微一动,抬眼朝东门方向望去。 唯一眼,万千人中,便见那于骏马之上缓缓前行的身影。 玄衣长袍,殷红战枪。 如铁一般坚毅的容颜。 与五百年前,丝毫未曾改变。 就好像她从来不曾跨过五百年沉浮失落的岁月,只是游历一场后重新回到这座城池看那君临天下的人得胜回朝一般。 宁渊眼底头一次泛起了难以置信的惊愕,转身朝桥下走去。清河和年俊诧异于她的反应,急忙跟上前去。 一素衣长袍的老者远远从回望阁里走出,捡起刚才三人站着的地方掉下的棋谱,眼里流露出一丝惊喜。 “先生,该回去了。” 软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者转过头看着跑得气喘吁吁的书童,摆了摆手里拿着的残谱,翘起了胡子:“青衣,我就说来看这回望桥比参加那个劳什子聚会好啊,连这种珍藏古本都能被我捡到,无主的东西归我所有喽……” 嘴角的弧度还未极到底,捧着棋谱做花痴状的老者便楞住了。 棋谱的背面,细细的金线偰绣了一个小小的古字在上面,绣上的字本是潇洒不羁,豪迈高,但此刻在他眼里却觉得愰眼至极:宁。 从正午开始,丞相府里的氛围就变得让人战战兢兢,守着大堂的下人安静的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不时传来的划过杯盏的声音,额上开始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自南少爷急急忙忙回府后老爷就未曾开口说过话,甚至连派出去请回二少爷的下人都有好几批了。老爷一向极少发怒,像这样的情形还从来未曾有过。 **静静的站在大堂中间,看着高处端坐着的族长,恭敬的面容也有些苦涩,若是他能预料到洛家小姐会说出那样的话,无论如何他也会拉住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方紫菲。 只可惜…… “**,那洛家小姐何在?” **一听族长连他的全名也叫了出来,就知道已是气急,连忙走上前两步道:“跟着的人传回消息说洛宁渊去了回望桥。” 赵卓划了划杯盏,嘴角慢慢牵动了一下,神情越发莫测:“还真是好兴致。” **低下头,似是未听到这难以说得上是褒是贬的微讽。他也颇为无法理解那特立独行的洛家小姐,在当着满京仕子和百姓说出那番话后,居然还能安如泰山的继续游玩? 到底是真的猖狂到丝毫未将赵、方两家看在眼底,还是……只是逞一时之快而已。 “不忠不孝不义?”伴着这声意味不明的轻叹,刚才还在赵卓手中把玩的瓷杯划过清浅的弧度,毫无预警的掉在地上,在安静的大堂里格外刺耳。 “我赵氏一族立于大宁几百年,还从来没有丢过这种脸,好一个洛宁渊,好一个洛氏遗孤。**……”他抬眼朝下望去:“告诉赵然,自明日开始亲上洛府请罪,什么时候洛家的小姐愿意纡尊降贵见我这个老头子了,什么时候他就出现在我面前。” **听到这话,神情大震,赵氏一族立于大宁朝堂数百年,如此屈辱从未受过,他本以为族长不会善罢甘休,可如今竟要家中唯一的嫡子亲上洛府请罪,那洛家小姐到底有什么可忌惮的? 他仔细想了一下问道:“族长,陛下是否对这洛家小姐颇为不同?”这本不是他可以过问的,只是不论是赵家还是方家都刻意避过了洛府小姐的存在,甚至有让其一二的举动,只是区区一闺阁小姐罢了,如此行事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赵卓眉角一动,肃声道:“这你就不用管了,照我说的去做就是。” “是,不过,一个月后的婚事……” 提到这事,赵卓立马变了脸色,他站起身烦躁的走了几步,甚至比刚才**提到洛宁渊所说之话时更加愠怒。 “天子之命,难不成赵府还能违抗两次不成,一个月后婚事遵旨完成!”他恨恨的摆了摆衣袖:“哼,寒门出身终是难成大器,方宗真是教了个好女儿出来,丢尽我赵家颜面!你下去吧。” **转身正欲离开,便被突然的出声止住了脚步。 “等等,你见过那洛家小姐了,如何?” 他问得简单,询问的声音里还带了些许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的期许,照他所想,若是那洛宁渊真的是粗蛮无状,不懂礼教,那赵家丢下的脸面迟早有找回来的时候。 **愣了一下,脑海里开始浮现那抹深沉浓烈到极致的奢华身影,到最后唯剩那如深渊般沉寂的眸子,他转过身面向赵卓,神情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叹服。 “**未曾见得此女面容,但……若论气度,平生未见一人可与其比肩。” 赵家最错的恐怕就是曾将此女拒于门外,别说只是出身清贵的方紫菲,哪怕就是皇上视若明珠的婉阳公主恐都难以及其万一。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抬眼看到赵卓因他这话而陡然愣住的神色后,行了个礼慢慢离开。 赵卓看着重新变得空旷的大堂,苦笑的摇摇头,这个养在身边的孩子心性一向甚高,能得他说出如此的评论,这洛宁渊恐怕是真的要见见了。 清河如往常一般举着巨石在院子里跑了十几圈后才停下来,她擦擦额上的汗珠,看着她家小姐难得坐得笔直的身姿,暗暗称奇的走上前去。 “小姐,在想什么呢?” 宁渊端着已经逐渐变冷的茶杯,转过头看清河一副笑眯眯的模样,瞟了她一眼没有出声,只是把茶杯放回到旁边的小桌上,重新半躺在了软榻上。 清河讨了个没趣,‘嘿嘿’笑了两声朝院门口看去。 年俊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还跟着近几日来连走路都显得轻飘飘的洛凡,他踱着八字步,显是心情极好。 “凡叔,瞧您这精神头,该不是赵家的那个小子又来了吧?”清河老气横秋的问道。 洛凡点点头,完全不介意她说出这样无礼的话,心情甚好的摸了摸胡子。 “他还真有毅力,小姐,您真的不见他。”宁渊看清河卷起袖子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干脆闭上了眼养神起来。 这赵然,恐怕是赵家那位声名远播的宰辅遣来的,她不欲于他们纠缠,自然没有见的必要。 “见什么见,他既然能在玄门殿外为了悔婚跪上一个月,现在让他呆在洛府门外还委屈了他不成!”洛凡皱了皱眉,显是不同意就这么简单的让赵然进门。 年俊看这一老一小扭着的情形,翻了个白眼,两个人都不安好心,有什么可争的?他从手里抽出一张明黄的请帖放在小桌上。 “小姐,这是刚刚送到府上的请帖。” “哇,好漂亮的凤凰!”清河一惊一乍的声音响起,宁渊睁眼朝桌上放着的请帖看去。 明黄的烫金请帖,上面展翅欲飞的凤凰栩栩如生,若论画工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不俗了。宁渊知道若是简单的请帖也不会送到她面前,朝年俊抬了抬眉。 “这是长公主派人送来的请帖,邀请小姐出席半月后的凤华宴。” 宁渊皱了皱眉,这种无趣到极点的贵女聚会她真是没兴趣参加。更何况,在看到那所谓的‘清莱士’后就更是厌烦了。 年俊瞧得宁渊神情不悦,正欲收了请帖,清河嘟嘟嘴,小声的道:“这凤华宴不去也罢,听说那个赵然就是在这个聚会上遇到方紫菲的,晦气得紧。真是弄不懂,好好的贵女聚会,请些男子去干什么?” “平日里要你多听着点,连这都不知道,凡是京城贵女都以能出席凤华宴为荣,这既是氏族贵女相较的宴会,自然就少不得那些所谓的才子。凤华宴上的大家公子和儒学士可是连每届的琼华宴都有所不及。我当年年轻时,也曾是这凤华宴的座上宾……”洛凡接过清河的话,像是回忆到什么一般慢慢开口。 年俊和清河俱都一愣,瞧着平时那古板严肃的脸上得意的神情,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宁渊听到这话眸中一闪,接过了年俊正欲拿走的请帖翻了开来,如果是氏族公卿的名门公子,那他应该也会去才对。 不管他是谁,她都必须要见一见才是。 宁渊长叹口气,手轻轻拂过明黄的请帖,眸色渐渐变得温润起来。 若真的是他,那至少,她还可以是墨宁渊。 10凤华 凤华 围猎场里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一只利箭破空而来,仓皇逃窜的麋鹿终是不及这凌厉的箭势,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扬起一地尘土。 慢悠悠迈过来的骏马长嘶了一声,似是对主人的技艺感到十分满意。 “叶韩,你这功力是越发纯熟了,看来南疆的战场倒真是个好地方。”温润又不失调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正欲上前查看麋鹿的男子握着缰绳掉转头来,看着正襟危坐在小马驹上的好友,犀利的眼眸划过一抹极浅的笑意。 “那也未必,南疆的战场纵使残酷难耐,在我看来对你百里询也毫无用处。”把弓拾起的男子眼神一转,明显感觉到爱马的躁动,急忙安抚了一句:“好了,他不过骑骑而已,不会委屈了黑仔的。” 刚才还一副嬉笑模样的少年猛的在那小马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眼中颇有几分无赖:“大黑,我说你消停消停吧,你家小黑仔跟着我有什么不好,吃香的喝辣的总少不了它的份。” 他说得油头滑脑,还拍了拍身下小马的颈部,十足的痞气。 “好了,若是你长进一点,大黑也就不会恼怒你骗走黑仔了。”叶韩从马上走下,把手里的弓递给身后跟着的侍卫,随意卷起衣摆坐在了旁边的草丛上。 “你回百里家了?这次百里族长怎么舍得放人了,你逃家三年,我以为至少有大半年都出不了府了!” 从小马驹上艰难爬下的少年叼了根杂草放在嘴里,大剌剌的朝地上一躺:“山人自有妙计,我家老头子可不是迂腐之人。” 叶韩没搭话,只是慢慢挑高了眼看着他,明明白白一副不信的表情。 看到友人质疑的目光,百里询把嘴里含着的草吐了出来,刚才还精神气十足的眉眼便耷拉下来:“还能有什么法子,我三年前为了什么逃出去,这次就是为了什么被老头子给放出来了。” 叶韩努力让自己眼中盛着的笑意不那么明显,道:“怎么,婉阳公主为你求情了?” “差不多吧,凤华宴的帖子送到府上来后,我家老头子就给我解禁了。” “怎么,后悔三年前逃走了?” 百里询摇了摇头,一副避如蛇蝎的模样:“你不是不知道宫里的女人都是些什么样子,看起来人比花娇,可说到刁蛮和心计还真不是那些高门贵女的小姐可比的,也就那个憨憨的瑜阳要单纯一些,我可受不起她们。不过这次还真是要你帮帮忙了……” 他把怀里捂得皱巴巴的东西递到叶韩面前,讨好的挤眉弄眼。 叶韩没伸手,肃着眉看向了别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叶韩,你就帮帮我吧,婉阳把你的这张请帖连着我的一起送到了我府上,摆明了就是要我们一起出席,要是你不来,那我可真是要被关禁闭了。” “与我何干。” “好歹咱也在南疆战场上洒了三年热血,你总不能看着我……” 刚才还面色淡淡的白衣青年似是被挑起了压抑已久的怒气,连声打断了一旁腆着脸哭诉的辛酸史:“你这个吃货,三年都学不会拉弓射箭,除了黑仔,至今连一匹战马都上不去,浪费了我岭南三年的粮食,还敢说洒了满腔热血?” 看着从不发怒的友人慢慢变黑的脸色,百里询急忙跳着远离了几步,声音瑟瑟的,好不委屈的撇撇嘴:“我是天下第一巧匠,又不是天下第一战神,你总不能让我上战场实战吧!那些机关不是顶好用的吗?” 仍是坐着的青年‘哼’了一声,但神色显然缓和了下来。 “这样吧,如果你肯去凤华宴,我便为叶家的军队再辛苦一年,怎么样?” 看着手中的请帖被抽走,百里询长出了口气:“哎,这些女人的战争还真是恐怖,今年的凤华宴是婉阳举办的,你要是去了肯定会大大长了她的面子,我还真不想帮她这个忙。”他转过身朝一直在他周围打转的小黑仔走去:“还是我家的黑仔懂事,从来都不烦我。” 叶韩把请帖随意的丢在地上,抬眼看着围着黑仔团团转的百里询,漆黑的眼底闪过奇异的光芒,缓缓道:“百里世家无游公子兰华灼灼,温润谦和,才学无双,我怎的从未见到过这般的你?” 背对着他的百里询勾了勾唇角,似是毫不在意身后之人的调侃,他转过身,眉眼淡淡的,既不是刚才巴巴捧着请帖求人的小家模样,也不是围着小马驹埋怨的少年心气。 纵使是衣摆间满布着杂草和灰尘,发丝凌乱的披散在脑后,但也丝毫不损其眸中的那一抹清淡温润。他这一转身时间,就硬是从一个撒泼耍赖的泼猴模样生生变成了气质高洁的兰芳公子,他反手摆过衣袖,连声音也变得高芳华起来:“现在如何?” 叶韩强忍着眼中的笑意,拱了拱手:“久仰,久仰。”说完便起身朝一旁怒瞪着百里询的大黑走去。 百里询得意的摆摆手:“客气客气。” 待回过神来看着友人跨上战马正欲离开,急忙喊道:“三日后便是宴会,记得到时候客气点,这里可是京城,比不得岭南的那一亩三分地!” 叶韩没有回话,只是背着头摆了摆手,但刚刚端着的眉却慢慢缓了下来。 淡淡的阳光下,他谨然刚硬的身影带着浅浅的逆光,像是从战境中走出一般。 百里询突然觉得这背影的模样有些熟悉,但思索了半响也无果,只得低下头对着仍是对那大黑马恋恋不舍的黑仔叹了口气:“这家伙别给我顶着副冰山的模样就好了,婉阳真是想不开,居然会把他也请去,还真的以为皇家威严用在谁身上都适合了?” 除了懂武之人,这家伙还真是没对什么人有过好脸色,那群娇滴滴的小姐可真是有得受了,滴溜溜爬上马驹的少年摸了摸鼻子,嘴角的笑容便带了一丝幸灾乐祸。 哎,瞧他那贼笑模样,兰华之姿,着实是浪费这般美好的字眼了。 是夜,方府灯火通明。 方宗穿着官服守在庭院门口,听到小院里传来的曲声,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转过身看着同样站在门口进去不得的妻子,走上前去:“你怎的又出来了?回去休息吧。” 方夫人摆了摆手,神情担忧:“菲儿已经半月未出房门了,我怎么放心得下。哎,苦命的孩子,怎的就摊上了那样的洛府小姐,说出这般伤人的话来!”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轻轻呜咽起来。 虽说是养尊处优了十几年,但到底只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子,遇到事也失了沉稳气度,除了哭诉埋怨,也无甚办法。 方宗暗了暗神色,一双眼在阴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意味不明,他朝院里看了一眼,上前扶起哭泣的妻子朝外走去:“你就别担心了,我们的女儿不是个不争气的,我看她最近的曲艺越发好了,再过几日便是凤华宴,她自有挽回的本事。再说了……”他沉了沉声音,那慈眉善目的脸上便有些微的扭曲:“那些皇家公主、世族贵女也不是面揉的,怎么会由着那洛宁渊张扬跋扈,目中无人!” 身后隐隐传来的曲声越发空灵,方宗满意的点点头,扶着妻子的手渐渐收紧了一些。因着宣和帝的态度他动不了洛宁渊,可不见得别人收拾不了,只要加把火就自然有人代劳,想必待到那凤华宴时,才是好戏真正上演的时候。 闺阁女子之争他不会插手,可涉及到方家的颜面,便也怪不得他了。 他尊荣了数十年,连王朝皇子也对之礼遇有加,如此欺辱他方宗的女儿,将他不放在眼里的,倒真真还是头一个。洛氏宁渊,你既有此胆量,这为你搭好的戏台,你可要好好唱了。 他勾了勾嘴角,双眼的眸色在阴暗的灯光下越发明灭起来。 曾经的凤华别庄,现在的洛府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清河一大早便遵着洛凡的意思从京里专侍贵女的衣铺里取来了时下最流行的仕女衣饰,满满的摆了满屋。 待宁渊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时,日头早已爬到了正中。清河眼明手快的扶住瞧了一下天色就欲倒头再睡的宁渊,轻轻摇晃起来:“小姐,起来吧,要是再睡就会迟了今日的凤华宴了,您不是说要去的吗?” 宁渊迷糊的闭眼想了一下,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这话,极为不耐的睁开了眼,眼中还带了丝朦胧之色:“什么时辰了?” 清河撇了撇嘴,一边把桌上的洗漱水端来,一边叹道:“都正午了,宴会申时开始,要是再不快点开始,我们就要迟了。” 宁渊听得这话有些奇怪,把嘴里的水吐到瓷盆里问道:“开始什么?”她转过头瞧着地毯上满满放着的花红紫绿的衣服,拿起手巾的动作便立时僵住了。 清河反倒有些得意,她指着地上的各式战利品显摆起来:“小姐这可是我跑遍了京城有名的衣铺搜刮来的,保证是时下最流行的服饰。” 宁渊看了看地上那些晃眼的衣服,转过头来的神情便不是那么淡然了:“你的主意?” “我和凡叔的主意,哦,还有年俊那家伙也有点功劳……” “好了……不必如此,把这些东西拿下去。”宁渊打断了清河沾沾自喜的自夸,随意的摆了摆手。 清河一愣,看宁渊脸色淡淡的,到底是习惯了她这样的神色,诺诺的道:“小姐,今天可是凤华宴,也是你第一次出席京城贵女聚会……” 她瞧得宁渊仍是那副神色,便知劝不过她,只好收了地上摆着的衣服叹口气退了出去。 宁渊看着清河丧气离去的背影,眼中清浅的眸光一闪而过,微微晕染其中便消失不见。 连凡叔和清河都会在意她如何出席凤华宴,看来外面的动静应该不小了,她站起身赤着脚朝地上走去,雪白的地毯印着纯黑的衣袍和如玉的肌肤,散开一地奢靡。 毗邻皇城的童月湖畔风景秀丽,那一池的睡莲素来名头颇响,古来在此留诗作词的大家更是不少。今日这里格外的热闹,在凤华别庄归洛家所有后,这新一年的凤华宴便被摆在了童月庄里。 瑜阳站在湖边晃悠,朝在湖心亭里闲坐的婉阳看了一眼,趁她不注意悄悄卷起裙摆伸手朝湖中探了探,但立马惊得缩了回来:“这水好冰。” 她摇摆了两下,看得一旁候着的宫女心惊胆颤,急忙跑上前扶住她。 “瑜阳,好生呆着,今日可别给我添乱。”湖心的凉亭处响起了略带严厉的声音,瑜阳委屈的撇撇嘴:“姐姐你放心,这次的凤华宴是你头一次接手,我不会捣乱的。” 湖中的少女娓娓走来,金黄的裙摆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一种让人惊艳的尊贵,她拉住瑜阳的手,接过宫女递来的锦帕替她拭干手中的湖水,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真是玩性不改。” 瑜阳扭着头笑了笑:“我会给皇家争光的。”她顾自看了看湖心周围,瞧着不少贵女都现了身迹,便朝婉阳鞠了一躬:“还是姐姐面子大,这宴会还没开始,就有许多人便来了,只是……姑姑真的不来了?” 婉阳点了点头,低声道:“那位今天会来,姑姑是不会出席的,等会记得慎言。” 瑜阳马上紧闭起了嘴,使劲眨眨眼。 那件事对皇家而言一直都算不得是能摆得上台面的事,一直无人提起并不代表没人记在心里,如今她既然已经回来,就免不得会被些乱嚼舌根的人拿出来说。 “若水见过婉阳公主,瑜阳公主。”娇润的声音在隔了她们几米的地方响起,婉阳转过身对那女子轻颔了下首,她才慢慢走近。 “若水,你来得倒早啊,是不是等着看岭南少帅的风姿啊!”瑜阳还未待她走近便调侃起来,果然婷婷走来的少女双颊嫣红一片,双眼也躲闪起来。这般亲昵的话都能说出口,况且如此多的贵女里也只有这少女敢近她们身便来,便足知她们关系不一般了。 “瑜阳公主,这可是婉阳公主的凤华宴,您可别净拿我开玩笑。”柳若水虽是羞红了脸颊,但也丝毫不显柔弱,一句话便迂回弯折的顶了回去。 这话说得极妙,既让正准备开口再接再厉的瑜阳住了嘴,也让婉阳眼角浮现了一抹傲然的笑意。 柳若水同样朝院中望了望,考虑了半响走近两人身边,握着的手指紧张的朝里攥了攥:“公主可曾听到这几日京中传言?” 瑜阳瞧她这样子微微一愣,便道:“什么传言?” 婉阳眼中极快的划过一道光芒,嘴角慢慢勾起:“可是那‘舍生取义’引来的?”她说罢便转身朝湖心亭走去,后面的两人看她悠悠前行,抬步跟了上去。 “什么‘舍生取义’?若水,怎么回事?”坐定在亭中的瑜阳看着姐姐一副不再开口的模样,马上掉转了头朝柳若水问道。 柳若水看着因她们走进亭中而暂时被封了起来的湖边,慢慢开口说了起来,她那日便在现场,说出来倒也使人有种亲临其境的感觉。 片刻后,瑜阳看着闭上了嘴的柳若水,瞪大的眼半天收不回来,她摇了摇头,喃喃的开口:“这洛宁渊还真是胆子大。” 不忠不义不孝的新科状元赵然,舍生取义的方府掌珠…… 虽说她一直不喜方紫菲小家子气的清高做派,可也因方宗的缘故从不将这些摆在面上,这洛宁渊不仅把方家得罪了,就连那传世数百年的赵府也一并羞辱得彻彻底底,还真是……无知者无畏。 她想了半天,才堪堪找出这么一句话来形容那洛家小姐。 瑜阳突然想起了一事,转过头道:“姐姐,你给那方紫菲送帖子了?” 婉阳挑了挑眉,眼角含笑的点点头。 “我看她至少半年都走不出方府了,给她帖子也不会来的。” “她会的,若她想要重新成为名耀京都的‘清莱士’,就一定会来。”况且,我也需要她来。 婉阳轻弹了指甲,漫不经心的开口,但清涟的嗓音中却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味道。 瑜阳点点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道:“若水,你刚才说京里有什么传言?” 柳若水坐着的身子向后微微退了退,神情里似是带上了一丝惶恐和不安:“京城传言,洛氏小姐瑶华之姿更甚天人,就连……”她转头向端坐上首的婉阳看去,见她并未有阻止的意思,便低下了头轻声道:“就连皇家公主犹不及其万分。” 砰的一声,青边白底的御用瓷盏被猛地摔在了地上,一时间亭中安静到了极点,片刻后才慢慢响起瑜阳幽幽发出的声音,淡到了极致:“好一个皇家公主尚不及其万一,好一个云州……洛宁渊。” 11晚宴(上) 晚宴(上) 童月山庄里是难得一见的热闹,那一池的睡莲也在这不合时节的季节里绽放开来,像是迎合着皇家贵胄的威严一般。 历来凤华宴都由当朝的公主举办,这次的宴会更是婉阳公主头一次接手,作为如今最得宣和帝看重的女儿,她的宴会自然让那些名门贵女趋之若鹜。宴会还未开始,便都已纷纷赶到,摆足了恭敬的姿态。 但规矩立出来总会有打破的人,就如现在,端坐在湖畔处的瑜阳毫无笑意,那张满溢愠色的脸让几欲上前请安问好的小姐纷纷歇了心思。 华丽奢贵的筵席铺在了湖畔左侧,湖心亭中灯火璀璨,素衣乐师的精彩演出让坐着的贵女和世家公子脸上都带有满意之色,这般高规格的宴会也只有每年的凤华宴能拿得出,不愧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公主,竟然连乐府掌司都愿意出来献艺。 只是,众人神情里免不了有些心不在焉,频频打量着周围,都想着那八卦主角什么时候能出现。近日京城里传闻那洛氏小姐瑶华之姿更甚皇家公主,信的人没有,但都起了好奇之意,既然能拿出来比较,自然是不差的。 当然,满座的闺阁小姐大多是义愤填膺,不肯相信的。这婉阳公主的尊贵端重那是立在眼前的,连皇家显赫尊贵的公主都比不上,世间怎么会有这般的女子? 柳若水瞧得天色慢慢暗下来,转头看着脸色愈发暗沉的瑜阳,心里极后悔一时多嘴把那传言给说了出来,小心翼翼的转移着话题:“百里家的妹妹今日怎的还没看到人影?” 瑜阳听到这话,神情果然缓和了下来:“百里妹妹身体不适,已是辞了今年的凤华宴了,本来我去年便与她约好共奕棋局的,连棋具都在园外准备好了,这次到真是可惜了。” 她虽是这么说,但脸上倒也有几分高兴。瑜阳的棋艺素来便不差,甚至可以说颇有几分气象的,只是那百里涟十岁时便堪为国手,瑜阳在她面前便显得不怎么够看了,往年的凤华宴那风头都是百里涟的,这次百里涟不来,她倒是求之不得。 下首坐着的几位颇有书卷气息的才俊神情里都有几分失望,他们倒是不怎么在意这京城贵女纷争,这么巴巴的赶着来凤华宴虽说是婉阳公主的面子拂不得,但却也是奔着那难得一见的少女国手来的。 “虽说百里妹妹来不了,但是百里公子和叶府少帅会联袂出席哦!”瑜阳瞧得下面有几分淡下去的意味,便笑眯眯的来了一句,更是朝着柳若水和婉阳不怀好意的看了一眼。 果然,刚才还显得有些恹恹的众人立马来了精神,尤其是那些世家贵女更是努力端正了身姿,连脸上的颜色也红润了起来。 叶家少帅,年少有为,南疆战神。从南边传来的事迹早就把他神话成了个传说,大抵那些闺阁少女都是有些英雄梦的,自是对他期待万分。况且他从不出席任何宴会,这么难得机会,她们当然要好好把握。 只是却也没人敢打那百里公子的主意,京城里谁不知这百里询可是婉阳定下的驸马,虽说三年前就传出的指婚到现在也没个音信,但却也没人敢挑战皇家高高在上的威严。 “今日怎不见紫菲姐姐?”开口询问的少女是户部尚书家的千金白芊芊,她一向和方紫菲不对盘,这一开口也有些故意为难的意思,更是让刚刚还稍显热络的氛围登时冷了下来。 誉满京都的‘清莱士’,举世无双的曲艺曾令整个京城才子趋之若鹜,只是现今这般突兀的将她提出来,却让人齐皆噤了声。 主要是那从不显山露水的洛家小姐说的话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了,‘舍生取义’的清莱士几乎是在几日之间便成了京城的笑谈。虽说没人敢摆在明面上,但到底也让方宗丢了个大脸,就连马上要举办的赵、方两家的婚事都成了一场笑话。 众人不敢接口的原因当然不止如此,若只涉及到赵、方两家倒也还不算严重,顶多不过是高门贵女的争风吃醋罢了。可现在外面简直把那洛家小姐传成了天人一般,甚至连那种大逆不道的话都被说了出来,就算是瞎子也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人可以插手的,若是这洛家小姐真的出现在凤华宴上,倒真的是热闹了。 “她会来的,紫菲来凤华宴总是要迟些的,今年不过如往常一般罢了。”瑜阳开口道,她就算不喜方紫菲,可比起那个洛宁渊,如今倒是愿意为她说话了。 “听说洛府小姐收了长公主送去的帖子,应该会来吧?只是……这天色也不早了?”白芊芊眼波一转,四下打量了轻轻道。 果然,瑜阳十分不耐的把手中端着的茶杯放在案架上,哼了一声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只有仍是端坐在上处的婉阳面色淡淡的,她瞧了一眼渐渐暗下的天色,嘴角勾了起来。 洛宁渊,我倒要瞧瞧,你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世家高阀,清贵俗流,你皆不放在眼底,难道我皇家威严,你也有胆量冒犯? “天色是不早了,紫菲来得迟,还请两位公主万莫怪罪!”轻柔的嗓音在园子入口处响起,众人听得这声音,心道一句‘正主来了’便转过了头,但也就一瞬间,众人眼底都有着诧异的惊愕。 方紫菲一直自诩清贵传家,一向出席各种宴会都是很少打扮的,当初也就是那股子脱俗的姿态让赵然上了心。 但如今,站在园子门口的少女一身纯白的华贵长裙,浅浅的荷花褶皱下来有一种素端庄的卓然。她两颊嫣红,其中却又夹着些许浅白的娇色,不施粉黛却清丽脱俗,她手里怀抱着一方古琴,盈盈走来,柔弱的身影却硬是走出了几分空灵的风姿,宛如画中走出来的仙子,清澈恬淡到了极致。 不管流言如何,这方紫菲也确实有傲绝京城的资本,她这样出现,除了高贵端庄的婉阳公主,别说其他贵女,就连一向自傲的瑜阳也歇了比较的心思。 她就这样无视着盯着她眼都不眨的青年才俊和眼中布满忌色的大家小姐,一步一步走到了端坐上处、眼底浅浅带了一丝满意的婉阳面前。 方紫菲轻轻行了个礼,比往常更加恭敬,但却又好像带了几分谁都无法折辱的硬气来。婉阳瞧她这般作态,倒是十分满意,这样的方紫菲才能和那洛宁渊斗上一斗,坐山观虎,她也轻松了。 “紫菲不用多礼了,这宴会也是刚刚才开始,你来的正好,就在若水下面坐着吧。”婉阳受了方紫菲一礼,摆摆手意有所指的开口,她眼睛微微扫过下面的位置,眼底划过转瞬即逝的流光。 方紫菲听到这话,抬眼朝柳若水的旁边看了看,一张素淡高的脸便有些挂不住了,她的手不自觉的握紧,就连指尖扎进手心都毫不自知。 自她十二岁参加凤华宴开始,便一直是坐在婉阳之下、柳若水之上的地方。她知道那位置一向是洛家历代的嫡女坐着的,只是她坐惯了那里,便刻意遗忘了这一点。若不是这次婉阳意有所指的提出,她几乎已经忘了那个位置并不是属于她的。 方紫菲轻轻低下头,眼角的余光扫过那些眼角含笑的名门贵女,状似无意的朝柳若水下方走去,只是死死握紧的指尖泛起了青紫的颜色。 待方紫菲坐定,天色就更晚了一些,连天边的红霞都隐了下去,瑜阳朝园子门口看了几眼,连听曲赏艺的心思都淡了几分,她朝着方紫菲的方向道:“连紫菲都来了,这洛宁渊倒真是架子大,怎么?她要我们等着她一人不成?” 婉阳轻轻抓住站起身就欲发飙的瑜阳,轻轻安抚道:“洛府小姐头一次参加凤华宴,迟到在所难免,我们等一等便是。” 她说的婉转端庄,可脸色却也沉了下去,一双凤眸里隐隐的怒气转瞬即逝。 素来热闹无比的凤华宴便在这古怪难懂的氛围下僵持了下来。 宁渊靠在马车里,一副困乏到了极致的样子,清河瞧她这模样,知是今日未睡好的缘故,便拉开帏布朝年俊小声吼道:“年俊,慢点,小姐有点昏了。” 年俊瞧着已经跟步行差不多的速度,叹口气又降了些下来,小姐的这个弱点,还真是比一般人更严重些。 清河看看天色暗暗垂下,神情也有几分着急,凡叔出门前千叮万嘱的不要出事,看来还是赶不及了。这毕竟是长公主发出的帖子,迟到了也不好。 她是在大宁王朝的熏陶下成长的百姓,对皇室也多了一些敬畏,比起宁渊的神佛不敬可是正常多了。 片刻之后,年俊和清河看着已依稀可见的童月山庄,终于长舒了口气,迟得还不是太久。 守在山庄门口的侍卫俱都面带着乏色,这种宴会的举办真是比打上一场仗还要吃力,有权有势的人多,不按规矩办的自然就更多。他们抬眼朝那慢得不正常的马车看去,眼底都有了些好奇之色,敢在皇家公主举办的宴席上迟到的人,也不是常有的。 因着今日前来的名门小姐极多,为了她们的闺誉,马车里的情况是不检查的。况且这辆远远驶来的马车华贵异常,守在门口的侍卫看着那车夫大模大样丢下请帖后直接把车驾了进去,虽是好奇,但硬是没底气拦下来诘问,这一看便知是不好惹的主,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本还想看看这到底是谁家的小姐,但随后迎面飞奔而来的骏马立马让守在外面的侍卫头疼起来,这般的嚣张跋扈,想必更是不好惹了。 前面一匹骏马飞驰着就进了里面,侍卫看拦之不急,只好朝吊在了后面的那匹马看去。 那匹小马驹虽不大但却很有精神,坐在上面的人就更不用说了,翩翩少年,兰华卓颜,哪怕只是端坐在马上的那姿态就足以观其风流了。 尽管三年未入京城社交圈,这些侍卫的眼神也是毒辣的很,一眼便认出是百里家的公子到了,至于前面那个,不消想就猜到是岭南叶家的少帅了。 他们低下头接过百里询递过来的缰绳后恭恭敬敬的把他迎进去了,只是因为都弯着腰,便没看见那竭力保持着高姿态的人腿间的打颤。 百里询朝里走去,瞧得在园子里撒欢着跑的大黑,心里把叶韩骂了几千遍,居然把他一个人丢在外面,难道不知道他素来不谙骑术,刚才差点就丢了个大脸! 宁渊从马车上下来,极不乐意的拂了一下面上的白纱,抬步就走。 清河指着前面若隐若现的灯光,道:“小姐,转过那座假山就是童月湖畔了。” 宁渊点点头,看着明显紧张起来的年俊和清河,无奈的叹口气,看来皇权为尊这种观念在他们心底还是挺根深蒂固的。 只是天子又如何,同样不过是一个逃不过轮回的凡夫俗子而已。 “谁在前面?”年俊瞧得前面岔路口远远走来一个人影,断声问道。 那人没有出声,只是踱着步朝这边走来,年俊看来人的穿着便放下了心。看这打扮想来也是凤华宴上的贵客,只是不知为何也会迟到,难道像他家小姐一样有胆子的人还真是不少了? 宁渊看着慢慢走过来的身影,却是微微眯起了眼,本来今日就是为他前来的,却不想半路就见到了正主,倒正好省了她不少事。 几乎是立时,她摘下了脸上的面纱抬步便朝前走去,平时慢悠悠的步伐却显得有些微的郑重和沉然。 年俊和清河看着宁渊突然摘下面纱俱都一愣,小姐在外面摘下面纱,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因是骑马进来,叶韩便快了宁渊不少。他在童月庄里转了有一会,看百里还没来倒也不好直接进去,便在外面闲走起来,瞧得那边走来的人影像是大家小姐便直觉的想要退走。哪知那阴影处的人却直直的朝这边走来,他抬眼朝前望去,皎洁的月色下,那慢慢走来的身影却让他立在了当处。 12晚宴(下) 晚宴(下) 一身大红的古老常服套在她身上,那颜色仿若浓烈到了极致的深沉一般耀眼。从腰际蔓延下去的银线浅浅折叠开来,在月光折射下有种古老的写意,那女子步伐沉稳,但却好似带着定定的压迫缓缓而来,他微微眯起眼,循着这飒爽的步履缓缓朝上审视。 宁静得仿似能晕染一切的茶墨色眼眸划进眼底,让他有片刻的惊异,尽管从那女子明目张胆走来的身影便知不是一般人,可到底也没想到会是这般的模样。 气质天成,璞玉清濯,她站定在那里,只是抬着一双眼静静的望着这边,就能让他有种骤然回到南疆战场与敌方将领生死拼搏的感觉,真实浓烈到了极限。 隔了很久,才听到那女子的声音。 淡淡的,安静的,甚至是失望的声音。 “你是谁?”她朝这边看来,眼微微挑起,便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望和缅怀。 叶韩觉得有趣,这般拦住路便直问家门的人还真是少见,但确实又像是眼前的女子能做得出来的,他走上前两步,道:“岭南叶韩。” “寒?”她眉角似是微微一动,道:“哪个寒?” 岭南叶家少帅的名字天下皆知,她还要问是哪个字,叶韩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法家韩非的韩。” 他的名字没什么意境,也就是老头子喜欢看法家古籍,随手取了这么个名字,出生行伍,本就没这么多穷讲究。 果然,对面站着的人皱了皱眉,眼底似是划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怅然,转身便欲离开。瞧那方向显然是准备出庄,而非朝里面的凤华宴而行。 他朝旁边一看,假山旁边的石桌上摆着一副棋具。鬼使神差的,他听到自己慢慢开口的声音:“不如奕一局如何?” 本是随口说出的话,但前面已走远的人却停了下来,她朝假山那看了一眼,显是也看到了那石桌上摆着的东西,顿了一下折转身朝石桌走去。 宁渊回转身走到石桌前,大咧咧的便坐了下来,姿势实在说不上有多观。她抬起头看着已经走过来的男子,起手便行了一子,叶韩想是料想不到她行动如此迅速,愣了一下便大跨几步坐下来举手下子。 清河和年俊互相对望了一眼,慢慢走近站在了宁渊后面,他们明显感觉到宁渊今日的举动隐隐有些不同寻常,想到上次小姐也是在回望桥见这叶家少帅后便神情有异,难道,是小姐看上他了? 两人越瞧就越觉得这场景像是真有这么点意思,打量叶韩的眼神便都不那么单纯了,甚至是审视的,挑剔的,怨念的,清河就只差欺上前拉着叶韩的袍子质问了。 但那两人也只是想想而已,坐着的人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宁渊放下一子,眼底多了几分满意,他的棋奕得极好,杀伐果断,快意恩仇,极合了她的口味。 只是,她眸子里的神采渐渐隐了下去,他终究不是他,不是五百年前那个君临天下的王者,所以就算是下的极好,也只是如此而已了。 只需一眼,她便知道他只是个像极了封凌寒的人罢了,他看她的眼神,虽惊异,但却毫不熟悉,就如初见一般。 转身就走,不是不失望的,只是那一句话便偏偏让她停了下来。只因为五百年她从隐山下来遇到那人时,第一句便是,奕一局如何? 他赢了,她助他为王。 他输了,他为她寻宝。 结果,为了一局棋,她在他身边呆了七年,看着他一步步走到整个大陆的顶端,然后毫无牵挂的离去。 她一直觉得,观棋便可尽观其人,所以那时候就是封凌寒没有赢她,她也会助他赢得天下,只因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下子的声音有了点铿锵的意味,宁渊瞧得越来越激烈的棋盘,微微一笑拾起子。 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轮廓,甚至是相似的下棋手法,五百年后,她居然能和这样与封凌寒相似的人坐在一起弈棋,倒也真是缘分了,人生本就不能强求,宁渊一想通,神色立马空灵起来,就连看着棋盘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认真。 能得一对手,倒也不算白来。 “哇,叶韩,你居然把我一个人抛弃了,在这里和小姐约会,太不够意思了!”隔得老远一惊一乍的声音隐隐传来,只见一白衣少年一瘸一拐的跑了过来。 清河听得眉一皱,整治不了叶韩的怨气立马找到了发泄口,一只手就把跑过来的少年给提了起来。 百里询看着自己突然被提了起来神色颇有些不解,尤其是看清楚提着他的只是个小姑娘后,使劲眨巴眨巴的眼睛里还有丝不可置信的惊愕。 “百里,是你太慢,与人无忧。” 宁渊听到这称呼,眼底一闪,抬手向后摆了摆,清河虽不愿,但还是把百里询给放了下来。 百里询朝清河瞪了两眼,才往叶韩走去,他拂了拂衣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气质卓然一些,能和叶韩对弈的女子,想必不凡。 他站在叶韩旁边,朝他挤眉弄眼了一番才朝对面的女子拱手问道:“小姐,在下百里询,敢问小姐芳……”一句话没问完,便楞住了,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好久都没说出来。 知道不凡,可也太不凡了! 宁渊浅浅抬了抬眼,眼角里居然有一丝笑意,连淡淡的眸子都温润起来:“宁渊。” 百里那家伙的子孙啊,当初如果没有意外,百里应该是她之后的隐山之主,只可惜了……那个唯一的弟子…… 百里询一愣,显是被那眼中的笑意弄得有点受宠若惊,口不择言的开口:“哦,哦,宁渊…宁渊…”他连说了几下,像是记起了什么突然道:“云州洛宁渊?” 只是那女子却已低下了头看棋盘,并不开口了。叶韩听到那名字,眼微微一动,原来是她,原来她便是那洛宁渊。 瑶华之姿更甚皇家公主三分,果然是真,这般的棋道……他忍不住开口:“小姐可曾上过漠北战场?” 他的棋乃杀道,凌厉急势,可她竟半点不差,甚至更甚几分。 以她的年龄和际遇,的确有些匪夷所思。 宁渊瞧得他眼底的疑惑,笑着摇摇头:“不曾。” 一时间假山下重新安静下来,唯余那脸皮极厚的百里询上窜下跳,但自始至终,宁渊都是心情极好的执着子,并未半点不悦。 天已全黑了下来,童月湖畔的氛围却越来越紧张,因为不仅那洛府小姐不见踪影,就连答应了前来的百里询和叶韩也没有出现。 就算是婉阳性子再好,现在脸面也有些挂不住了,她想过很多种洛宁渊来了后的情况,但却唯唯没有料到她居然没有来,她居然在收了皇家的帖子后胆敢缺席,婉阳此刻倒有点怒急而笑了。 瑜阳瞧得姐姐的脸色,也开始有点着急起来,这是她第一次举办的凤华宴,若是这般收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就连坐在下面的柳若水也频频朝园子入口看去。 只是她担心的显然是另有其人。 方紫菲看这场景,嘴角却慢慢勾了起来,她站起身道:“公主,紫菲近日在家创得一曲,不如由我抚一曲如何?” 婉阳见她神情灼灼,眼神微微一闪:“紫菲一曲素来千金难求,既是紫菲愿意,当然是极好。” 方紫菲愿意救场,先不管目的如何,她倒是要承情的。 方紫菲微微行了一礼,便朝湖中心的亭子走去,她这一动倒是让宴会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等到那曲声响起的时候,众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朝亭中看去。 京城中人一直便知方府掌珠曲艺极好,可却也料不到才堪堪几日,便能更上一层楼来,这种东西到一定地步后求的便是个意境,方紫菲弹出的音乐比之以前更多了几分空灵缭绕之感,闻者似带入心境,要说是大家,她也可勉强算一个了。 这边弹得宾主尽欢,但园子外显然就不那么高兴了。里面的音乐一传来,宁渊就立马皱起了眉,倒不是她不喜欢音乐,只是却不喜这般柔软缠绵的罢了。 叶韩显然在这点上倒是和宁渊相同的,在沙场上呆久了,自然不会稀罕这些靡靡之音,瞧得端坐在石椅上的女子明显不耐的神情,他便朝蹲在一旁的百里询打了个眼色。 几年的老友,哪还能不了解他的意思,百里询登时便来了精神,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笛子放在嘴边便吹起来。 笛声嘹亮,杀伐大气,其铿锵惨烈的意味更是立时就盖过了隔壁的缠绵琴声。 在南疆呆了几年,别的没学到,但处在那样的地方,怎么会真的没有一点感触,他这一开始,就连年俊看他的眼光都不同起来。 宁渊满意的朝吹着笛子的少年点点头,神情颇为赞许,百里询一得意,更加卖力起来。 园子里的人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听到了这声音,方紫菲本想勉力让自己的琴声跟上那笛声的节奏,只可惜那突然拔高的杀伐之感不是尽力就可以的。她看着已经断了的琴弦,眼底慢慢燃气滔天的怒火,为了这一天她半月来未出房门一步,如今居然可笑的失败在莫名其妙出现的笛声里。 但显然,婉阳公主却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她听到园子外面的笛声,连眉角都染上了红晕,能让方紫菲的琴声都跟不上的,整个大宁也只有他了。 婉阳猛然站起身,提起裙摆,朗声道:“既然百里公子喜好园外景色,我们出去陪着便是。” 众人看她眉角俱是笑意,哪有不明白她意思的,皆都站起身跟着婉阳朝外走去。 这百里公子还真有心思,肯为婉阳公主做出这般堪能传成佳话的事来。 一时间,童月湖畔只剩下坐在亭中央抱着古琴的方紫菲,她脸色惨败,低着头好一会才骤然站起身来。 宁渊听着里面的琴声终于消失,脸色终于好看了起来,她朝棋局看去,也已经快要结束了。 婉阳行的不快,像是要多享受这素来难以听到的笛声一般,等她走出园子踏上那小径的时候却停了下来。 突兀的,毫无预兆的停了下来。 纵使月色不够清晰,但任是谁都能隐约的看到那一身白衣,拿着笛子的翩翩少年是在为那隐在阴影中的女子演奏。 婉阳半天没有出声,但神色却淡了下去,不消她猜都知道坐在那里的是谁。 看来,今晚缺席凤华宴的三人并不是没来,而是把她这个堂堂的大宁公主晾在了一边,隔着一堵墙相尽欢颜。 很好,真的很好。婉阳嘴角划出一个极大的笑容,慢慢朝前走去,只是这次,行走的声音却大了起来。她身后的人,甚至感觉连空气都沉下了几分。 宁渊放下最后一子,慢悠悠道:“你输了。” 叶韩见她心情极好,像是完成了什么仪式一般,便也微微一笑:“你下的很好。” 他平生未见的好。 “下次,你来洛府再奕一局也行。”她摆了摆衣袖,神情便骄傲起来,赢不了封凌寒,常常挫败这个叶韩也是极有成就感的。 百里看两人有收盘的打算,便收了音感叹道:“叶韩,连小涟你都能下个平局,这次居然还输了!” 他转过头,正准备好好揶揄一下好友,但却僵在了当处。 在她身后,婉阳站的端庄贵气,身后跟着的是满京城的贵女公子,百里询突然觉得头大起来,本想低调的来,低调的走,可现在…… 他朝婉阳打了个揖,端正神情道:“百里询见过公主。” 百里家的人历来便有见皇族不跪的特权,婉阳看了他一眼,轻‘哼’了一下便不再出声。 只是,隐在阴影中的女子和背对着她而坐的玄衣男子显然都没有起身行礼的意思。 瑜阳先沉不住气了,她走上前神态倨傲:“好大的胆子,见到公主还不行礼!” 年俊和清河都皱皱眉,皇家公主的做派怎么跟那街市泼妇差不多?她家小姐是洛家仅剩的传人,说起来也算得上是洛氏族长,连皇子的身份都未见得低上一些,凭什么对着个黄毛丫头行礼? 肯来是敬你几分,可是若蹬鼻子上脸,就是没品了。清河和年俊虽说都对皇室颇有几分尊敬,可真涉及到他家小姐的事来,便什么都要靠边站了。 宁渊抬起头,那若隐若现的面容便清晰起来,她站起了身,那散在大红长袍上的银线便随着皎洁的月色流转起来,炫辉溢彩。 还来不及对那奢华古韵的服饰感叹,那红衣女子的面容就这样大剌剌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她神情慵懒,眼中的茶色深沉得如漩涡一般,极是散漫的对婉阳轻颔下首:“得公主招待,多谢。” 她这话倒说得极为真切,若不是婉阳的凤华宴邀约,她便见不到这像极了封凌寒的人。若不是这准备好的棋具,她也赢不了她五百年前就想赢的棋局。 虽说迟早也会见到,可到底却也简单了不少。 所以,在她心情极好的情况下,她不介意向举办宴会的人道一次谢。 尽管,对方只是个不足二八的小姑娘,甚至还是封凌寒那家伙传了不知多少代的后人。 婉阳看宁渊的神色,真真是怒急了说不出话来,但却也只是如此了,洛宁渊一站出来的时候,她便明白也许外界传闻多有不实,可有句话却也不假。 洛宁渊,确实是皇家公主尚有所不及。 不是容颜,不是身份,而是那份不输于她父皇的气韵,这洛宁渊,绝非常人。她于深宫中长大,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可是却的确未曾见过这样的女子。 只是站在你面前,就如高山一般需要仰止。 婉阳并不出声,只是默默的看着她,刚才还愤怒激昂的神色却淡了下来。这样的洛家小姐,她对付不了,可是并不表示,皇室会允许这样的洛家继承人存在,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父皇会突然歇了对付云州的心思,可是这样的洛宁渊,太危险了! 宁渊瞧并未有所动作的婉阳,心底点了点头,不愧是皇家养出来的公主,眼力还是有一点的。 她转过身,停在了仍是坐着的叶韩旁边:“同归?” 叶韩点点头,拉着百里询便朝外走去。 从头至尾,那些站在婉阳身后的贵女公子,两人连眼皮都没抬一眼看看。 瑜阳还欲说话,却被身后的婉阳死死的拉住了衣袖,她转过身道:“姐姐,那洛宁渊居然敢如此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 她还没说完,就被婉阳瞪得咽回了还没说出口的话。婉阳一向是对她极宠的,像这样的怒色,还真是没见过。 “我们回宫。” 只留下一句,婉阳便拉着瑜阳匆匆离开。 随着他们的离去,这场如闹剧一般的凤华宴才真正划上了帷幕,渐渐曲终人散的院子里,除了仍是清凉皎洁的月光,便只剩那隐在树下立着的方紫菲。 她神情呆楞,脸色苍白,隔了很久,才能听到她若隐若现的声音,茫然的嗤笑的到了极致的声音:“果真是不配平级而称,方紫菲,你真是个笑话。” 空幽的声音在园子里回荡,像是呜咽一般凄凉不甘。 13择偶 择偶 方宗从上书房退出来的时候感觉到密密麻麻的冷汗从背心蔓延到四肢,沁得人心底发寒。他走出来的时候腰躬得很低,就连安四引着他离开的过程也是一直如此,他需要对里面震怒的帝王展现出一种绝对臣服的姿态。 不荣不辱,能屈能伸,这也是他一直能在这朝堂存活下来、得宣和帝青睐的原因。 但是他想,尊荣的日子实在是太久了,久到不知不觉他已经慢慢忘了这曾经印在生命深处的警言烙印。 退出上书房后他没有马上直起腰来,而是以一种很缓慢的姿态一步一步重新把目光放在这巍峨的皇城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来自帝王的压力了,一直以来宣和帝对他是包容的、宽厚的、甚至是纵容的。但这一次他却明显的感受到那高高在上的皇者淡漠的表情下透漏出的不满,他从来没有想过散布流言这件事会瞒过宣和帝,只不过他以为这种程度的反击是可以被允许的。 方宗走出宫门,朝后望了一眼,平日庄严宏伟的皇宫此时显得格外冷漠和狰狞。 皇家威严,到底不是他这个做臣子的可以染指的! 宣和帝揉了揉眉,把案架上的奏折往旁边一推,端着茶抿了一口后便拿起旁边刚刚呈上的资料看了起来。 安四走进来替他换上了朱砂磨成的彩墨,头埋得低低的:“主子,方大人往赵丞相府上去了。” 宣和帝挑了挑眉,隔了半响才拿起御笔在纸上勾了几下:“还不算太笨。” 总算知道去琢磨琢磨原因了,到底是一手扶植起来的,再给次机会就是了。 安四低着头没有搭话,只是磨着墨的力道越发大了。 天子心思一向极难猜,那洛家小姐也并不是无错的,只是陛下能把她保到这种地步就耐人寻味了。 “最近洛家小姐怎么样了?”宣和帝满意的收笔,龙纹黑绣的衣摆划过一道浮空的痕迹,甚是洒脱。 “还好,只是……百里家的小公子和叶家的那位都跑得很勤。” “哦?是吗?”宣和帝神色莫名,手顿了顿,微眯着的眼愈发幽深起来。 安四噤了声,感觉到整个书房的气息都冷凝了下来。而那位端坐高处的帝王显是毫无所知,仍是悠闲的摆弄着朱砂红笔。 “陛下,婉阳公主求见。” 上书房里安静了好一会,直到外面响起这声音,宣和帝脸色才缓和下来,安四长出了一口气,急忙把婉阳迎了进来。 宣和帝朝后靠了靠,抬眼朝这个最宠爱的女儿瞧去,眼中的愠色慢慢淡了下来。 婉阳进来后规规矩矩的行了礼才小跑到案架旁边,她一副伶俐娇憨的模样,浅黄的裙摆飞舞起来立时让整个书房都飘起了柔和欢快的气息。 宣和帝还没等她说话,便端起了架子:“怎么还记得来看我这个父皇?还以为你这个大忙人没时间呢?” 婉阳也不怕,只是站到宣和帝身后替他慢慢揉捏起肩膀来,不慢不快,不轻不重,想是做惯了的:“父皇,儿臣这是为您好,若是我天天来,说不准您就厌烦了。” 宣和帝没搭话,神态却很是享受,轻‘哼’了一声,隔了半响才抬头瞧了婉阳一眼,又重新端起茶杯,状若随意的问道:“前几日的凤华宴如何啊?” 婉阳手没停,眼底一凛,嘴角微微抿起:“父皇,很好。” 她怎会不知这几日京城并未有关于洛宁渊的的半点传闻,甚至是之前牵连到皇家公主的消息也一并被压了下去,以那天出席凤华宴的世家子弟和名门贵女的身份而言,能把这件事抹得一点痕迹都不剩的,除了他这个父皇,当今大宁还真是没人有这个能耐。 只是,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况且直到今日才见她,显然是不想让她插手这件事,但那洛宁渊…… 婉阳正欲开口,宣和帝却直接把手里拿着的纸递到了她面前。 上面列上了不少名字,皆是宗室子弟,用朱砂勾出来就更是不凡,全是王府的世子。 这上面的,是除了大宁皇子外最为尊荣的皇室子弟。 况且她一眼看去,不论人品还是家世都真真算的上是极好的。 婉阳皱了皱眉,面带疑惑的朝宣和帝望去:“父皇,这是……?” “朕准备在这里面挑一个给洛府的小姐,你觉得哪个合适?” 婉阳手一抖,那写满名字的纸差点掉在了地上,头一次压不住眼底的惊愕:“父皇,您要为洛宁渊赐婚?” 宣和帝点点头,叹息的声音不免感叹起来:“赵家和方家的事你也知道,大婚在即,朕总要给云州三十万兵士,洛家满门先烈和天下百姓一个交代。等这阵过去了,朕便把洛家小姐的婚事给定下来。” 他一向不会薄待为他巩固地位的功臣,况且……宣和帝摸了摸胡子,一定要在岭南叶家的人搅进来之前把这事给办了。 婉阳看宣和帝慢慢道来,也没急着回答,细细观看起纸上的宗室子弟来。 虽说皇家赐婚昭显荣耀,可那洛宁渊却未必会感恩戴德,若是闹起来,抗旨不遵也是极有可能的,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哪怕她再狂妄,也一样担不起。到时候根本不用她出手,洛宁渊就会踏进万劫不复之地。 婉阳脑海里不期然划过白衣少年为那红衣女子月下吹笛的画面,盈盈笑意便染上了眉梢,一双素手轻轻落在了纸上:“父皇,儿臣瞧这端王府世子就很适合,想必不会委屈了洛家小姐。” 宣和帝听得此言,看婉阳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满意,凤华宴和京城的传闻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既然是有人刻意引出来的就没必要再把水搅浑。婉阳有这等气量,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端王府可是宗室里数得上的人家了,端王世子更是佳名在外,的确是个好人选。 虽说还未见过面,但那洛家小姐直来直去的脾性倒是极对他的胃口,传言是狂了一点,但狂也有狂的好处,至少云州洛家在这京城里是找不到什么盟友了。 “既是如此,再过段时间朕便赐婚,听说百里家的小子也回来了,找个时间朕把你们的事也一起定了!” 婉阳一听,脸立马红了起来,脚蹬了一下便跑了出去。 宣和帝看着婉阳含羞离去的背影,老怀大慰的眯起了眼。 百里家的小子,配他皇家公主也是够格的。 时到正午,因过去半个月的训练,洛府一到此时便忙碌起来。鎏金的毛毯铺陈在园子草地上,旁边放了个沉木雕成的软榻,厚厚的金色棉锦放置在上面,一看便是——贵得惊人。 宁渊从不曾在物质上亏待过自己,她身边的人自是按她的喜好来。而她在器物上却独爱金黄色泽,姑且算起来也可以看成是一种偏执了。 宁渊悠悠的晃出门,拿着本古籍便坐在了园子里的软榻上。深紫的常服长袖宽袍,懒散散倾泻下来便带了几分慑人的慵懒。 她翻着昨日吩咐清河准备的古籍,手一抬堪堪扶住因睡意而显得有些怠倦的额头,眼中的惑色稍解后便越来越浓。 叶韩能顶着那么一副容貌在大宁堂而皇之的活了几十年想着便有些不可思议,和封凌寒一模一样容颜皇家怎么会容得下,别说是南疆战神,恐怕就是个普通人也早就被皇室给秘密解决了。 古来神鬼之说在民间就极为盛行,要是有心人硬要把他和五百年前的太祖挂上点关系来,就凭他那副容貌也不是说不通的。 她翻着这书,便明白了叶韩至今仍然活蹦乱跳的原因。 古籍记载,太祖崩逝前曾下密旨毁掉自己和元后墨宁渊的所有画像,虽然书上是说太祖是为了将画焚烧祭奠陪葬,可宁渊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做戏做到封凌寒这份上也确实是了不起了。 当初立后的事封凌寒也和她商量过,说是为了平衡四宫而暂借她名义一用,隐山之主威名天下之,她若为后,的确可以稳定开国混乱的朝局。想到也是最后一次帮他,便施施然答应了,但像这种焚画的举动,有必要吗?就算是再怎么让朝臣相信也太过了,那个时候她早就失踪好几年了,完全没有必要…… 宁渊眉宇间浮起了一丝异色,脑海里像是突然闪过了什么,但还来不及深想便听到园子外传来‘蹬蹬’的踢踏声。 她嘴角微微划出一个弧度,放下书朝小径外看去,一个玄衣少年从外头跑了进来,瞧那劲头,像是被什么人追着一般。尽管已经习惯了少年脱线的思维,但他头上顶着的瓜皮帽还是让宁渊的眼角抽了抽。 明明是百里那小子的后代,怎么可能突变到这种地步? 百里询进得园子见她坐在软榻上,直直的跑过来大剌剌躺在了地下的毛毯上,那模样,啧啧,随意得不得了。 清河站在旁边,双眼都快喷出火来,但转过头瞧着宁渊温润的眸子嘴唇动了动硬是把那把火给压了下去。 宁渊指了指刚泡好的茶,眼中便带了几分笑意:“怎么了?你这样子倒像是被逼到我府里来的一样?” 百里询一听这话,脸立马便肃了起来,端坐好后一本正经的拂了拂衣袍:“我这次来是向你告辞的,说不准我过几日就要离京了。” “为何?这京城还有人能让你退避三舍?”宁渊仍是一副淡淡的神情,挑着眉问道。 百里询没搭话,但是脑袋却耷拉了下来:“没办法了,我家老头子不朝理这事,我只能出去躲躲风头。” 连百里族长都不管,这倒奇了,那墨茶色泽的眸子便带了几分好奇:“何事?” “宫里放话了,最近我和婉阳的婚事会被定下来,让我收收心没事别乱跑。” 传旨还要事先提醒?宁渊稍一想便知这是皇家在警告百里询了,毕竟他可是有过出逃三年的先例的。 那婉阳年纪也不小了,想是没时间再折腾个几年。 看着少年哭丧的脸,宁渊手一顿,开始仔细回忆起那天晚宴时婉阳的模样来,身姿卓越,端庄秀,瞧那模样也是个好的,况且身份也拿得出手,带出去也不丢人,挺好的媳妇儿人选,这孩子怎么会不乐意? 难道是性子高傲了点,这倒是个问题,但好好调/教一下也不是不行? 那边百里询在哀叹命运坎坷,这边宁渊已经开始为他计划起将来来。孩子总是自家的好,自家孩子不乐意了当然就是对方的问题,虽说相处时间不长,但宁渊早就把百里询当成了五百年前的百里一般,当初的遗憾补偿不了,只好现在好好替他规划规划人生了。 在她眼里,百里生于乱世,辅佐帝王,她要教的大多是护国之道。可现在国泰昌平,百里询自然就没必要学那些,好好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过日子也就成了。 正当宁渊替他打算到要生几个娃,盖几间房的时候,旁边被忽视的少年显是不能长时间的接受宁渊神游天外的神情,悲愤着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我出家当和尚去。” 气质兰华的白玉少年双颊通红,连手似乎都在打着颤,宁渊瞧他那样倒真是极不愿意的,神情便也端正起来:“为何?” 百里询一愣,看着宁渊肃穆的样子,不自觉的直起了背脊,神情倔强:“我要找到心意相通之人,否则不愿娶。” 百里询紧了紧手,幽黑的眸子便暗了下去,抗旨拒婚是祸及满门的重罪,他逃了一次还能好好的安在已经是皇家的恩赐了。百里家就算福泽深厚也经不起他这般折腾,只是不知道为何在这女子面前总会觉得委屈,明明是一般大的年纪,却硬是在她面前好像矮了一辈一样。 有这种感觉倒怪不得百里询,宁渊从一开始就是把他当小辈看,在这般强势的混搅下,就算是现在周围人察觉倒不对也没人敢去提醒宁渊。 心意相通?饶是宁渊心性极坚,也被这句话弄得囧囧有神,隐山的教育里从来没有关于情爱的这一说法,她一时间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面前沉寂的少年。 但百里询眼底的眸色却也因她的沉默明显暗下去了,甚至连那顶张扬的瓜皮帽也随着主人的心情焉了下来。 “把头抬起来,大丈夫做什么摆出一副小媳妇姿态。”宁渊的声音仍是淡淡的,但却威严起来。 百里询感觉到身前的阳光明显被突兀而至的阴影给遮住,不由得抬起了头,便看到那坐在软榻上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面前。 她身挑高端,连站着都好像不同于一般唯唯诺诺的小姐,深紫的常服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沉然,眼肃着似是连周身的气息都锐利起来,宁渊挑高了眉眼,似是带着漫不经心的从容缓缓问道:“可是不愿娶婉阳?” 少年呐呐的点头,便听到那站着的人影慢慢道:“那就不娶。” 这声音从逆光中传来,带着浅浅淡淡的温煦,但其中的沉韧坚定却让百里询愣在了当处。 他是百里家的独子,虽是不用出入朝堂,但却也要肩负起家族的荣辱,像这般全凭他心意而为他做的出决定不是没有,但却总也绕不过一些东西去。 像是家族,像是皇权,像是……使命。 明明只是相识不久的陌生人,但却已经习惯在对方的容忍下愈加得寸进尺,不是没看到那女子眼中淡淡的怀念和遗憾,却还是装作不知的每日前来,像她这样的人还从来未曾有过,明明清冷无比,但却愿意为你投下温暖的一瞥。 百里询想,对她而言,他是不是不同的? 他还在怔怔的发愣,宁渊却已经蹲了下来,茶色的眸子里有一种淡淡的温情,像是纯酿了上百年的陈酒一般蕴着安定的色泽。少年定定的看着深紫的常服划过地上残留的草屑,大红的坎肩斜斜的披在她肩上,鲜艳的色泽搭在一起让她呈现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张扬和倨傲,此时的宁渊像是剥离了那慵懒的神态,连眉眼都锐利起来。 她轻轻开口,神态却极是认真:“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就不娶。” 坐着的孩子是她五百年前唯一的愧疚,护他安然幸福就好像融入骨子里一般自然。 这是她唯一能和五百年前维系起来的纽带。 百里询愣了半响,像是想通了什么突然扬眉轻笑了起来:“宁渊小姐,你这是在行父母之责?” 她说得这般的自然,就像是给自家孩子挑亲事一样,刚刚还没察觉出来,但显然这对话实在是太诡异了,尤其是对面的女子还一副理当如此的神色。 “恩。”宁愿点点头朝书房走去,声音不紧不慢的随后传来,步履也比平常稍稍加快了一点:“那婉阳看着模样好,但估计生养不行,我让凡叔把京城贵女的名帖都给送上来,你进来好好挑挑,在皇帝赐婚前把人选给定下来。” 一句话不显山露水,但却让清河那素来举着千斤巨石也不会晃上一晃的手硬是把端着的茶水洒了一半。年俊还是站在角落里,虽说身姿还是一样的笔直,但却呈现了僵硬之态。 百里询眼里滴溜溜转的眼珠随着那隐入房间的人影而沉寂了下来,隔了好半响突然以一种比来时更敏捷的速度向园子外奔去,但显然他没有成功,从书房突然射出来的毛笔直直的立在了他脚边,伴随着的还有里面那女子温温淡淡的声音。 “进来。” 呃,请原谅,某些上位者总是喜欢有些小兴趣的,譬如老当益壮的宣和帝,譬如我们沉寂了几百年的宁渊。 园子小案上被弃置的古籍书页被风吹散了开来,书页翻得极快又缓缓沉寂下去,复返往尘,带着萧索弥漫的冷清。 只是,宁渊,你确定五百年前欠下的债只有这么一桩吗? 14红妆 红妆 赵氏一族自百年前便屹立在大宁王朝,若论氏族门第,倒真是没有一个世家能越过赵家去。方家清贵传家,寒门子弟都可算得上是其门生了,两府皆是大宁朝堂的肱骨之臣,这联姻也算得上是今年大宁王朝的头等喜事了。 两家大婚,两府的门槛都有被踩破的趋势,迎来送往的好不热闹。高官氏族、商贾士,凡是有点身家和地位的都挤破了头托关系往这两个府上赶。 至于赵府门外的那一长条街道更是锣鼓震天,几乎半个城的百姓都凑着来看热闹了。 吉时已到,新郎官春风满面的把新娘子迎了进来。冠冕如玉,风度翩翩,那好模样也让满座宾客一顿称赞。 赵卓端坐高堂,看着跪在下面的一双小儿女递来的茶杯,脸色虽是淡淡的,但到底还是露出了几分笑意。 罢了,就这么一个嫡子,他接过杯盏抿了一口,和老妻封了个大红包放在新嫁娘手里,这方紫菲就算是不足,以后好好调理便是。进了赵府门第,也不能再向以前一般行为无状了。 行礼完毕,赵然正准备牵着新媳妇进房,却听得外面突然安静了下来。赵卓听着这不同寻常的安静也是一愣,今日好歹是他这个当朝宰辅嫡子大喜的日子,况且有天子为媒作聘,若是还想在大宁有立足之地,就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跑出来惹事。 平时严谨镇定的老管家跌跌撞撞跑进来,瞧得里面的安静也是一顿,但马上还是慌忙的朝赵卓打了个揖:“相爷,外面……外面……”他使劲的咽了下口水,揶揄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满座宾客也被这诡异的氛围弄得摸不着头脑,但看着赵卓沉下的脸色,便齐皆噤了声。 “外面怎么了,赵齐,说!”赵然显是没有赵卓的涵养好,今日是他大喜之日,居然还有不开眼的在这个时候闹事! **不动声色朝外面走去,看老管家那样子,不出去看看是不行了。 “回禀少爷,有人送贺礼来了。”赵然一听这话,皱着的眉角便松了下来,大喜的日子送贺礼再正常不过了,有什么好震惊的。但旁边蒙着盖头的新娘握着绣球的手却是顿了一下,身子不自觉的朝后缩去。 赵卓显是没赵然那么头脑单纯,简简单单的送礼会让整条街静下来吗? “哪家的贺礼?”虽说这么问,但他却也隐隐猜到了一丝端倪。 “洛家。” 老管家说得很轻,但偏偏满座的宾客都听了个透彻,眼底也慢慢有了些恍然,难怪这般大惊失色,原来是洛家送来的。 这可真是热闹,想来那洛家小姐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送来礼物想是也有修好的意思,这赵府管家如此做派倒真是小气了。 方紫菲的手猛地缩紧,甚至泛出了清白的颜色。 她就知道,那般的女子,不是轻易可以折辱的,言出必诺,那话言犹及耳。往日正义美好的词句,此时却让她觉得沁凉到了心底。 赵卓听得这话胡子一翘,使劲朝往后缩的赵齐看了几眼,送就送来了,收下便是。摆上台面说干什么,还嫌最近赵府丢的人不多? “即是来了礼物收下便是……” “老爷,收不了!”老管家喏喏的又朝后退了几步,鼓足了勇气道:“您还是出去看看吧!” 赵卓一愣,也明白事情估计不会简单,当即站起身朝外走去,这件事纠纠缠缠了这么久,到如今也该解决了。 至此以后,就算是那洛家小姐再想闹,上面的那位也不会肯了。 赵然看父亲顶着一副慷慨激昂的神情朝外走,也觉得有些惭愧,忙轻握了一下方紫菲的手:“你安心便是,我定护你周全。”说完便朝外走去,那大红的喜服却也有一种刚烈的意境。 方紫菲掀开喜帕,愣愣的看着前面的那个身影,不过是刚及弱冠的肩膀,他的夫婿,却什么也不说的便替她挡下了所有的过失,她第一次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了后悔,深入骨髓的后悔。 她的良人……值得一生相随。她这样想着,眼泪慢慢的便溢在了眼眶里。 **愣愣的站在相府大门口,张大了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开始佩服起那老管家来,果然是年纪大见识广,居然还能想到进去禀告,要是他估计也只能这么干看着了。 赵卓率着宾客慢慢朝前门走去,步履不快,气势沉然,一副悠闲的好心态,连原本有些躁动的客人也慢慢安下了心来,瞧赵相爷这样子,估计就是天塌下来了也能顶得住。 **早就听到后面的声响,转过头来看着族长慢悠悠踱着步朝这边走来,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站到了一旁。 赵卓还未踩上大门口的边,便停了下来,眼直愣愣的望着外面长长的街道。 这情景让他有一瞬间的恍神。 十里长街,极宽极长的街道,哪怕平时就是四匹骏马奔驰也不会觉得拥挤的的官道,现在却被堵了个严严实实。 木履镂空的紫金沉木,大红的珠玉一圈圈镶嵌在那沉木回阁处,高贵而奢华,精致又典。 一抬抬红妆就这样被摆在了赵府门外,一眼望去,居然望不到底。 赵卓没有出声,他瞧着那街道上置放的东西,头一次觉得迈不出府门。 洛家军武起家,几百年来财富的累积恐怕堪比皇室,当初两家联姻时洛家给洛宁渊的陪嫁那是极丰厚的,丰厚到哪怕是过了数十年之久,也没有一家女儿的的议亲之礼能比那皇家公主的嫁妆还足的。 但那洛宁渊的陪嫁倒真是拿十里红妆这词来形容都可以算是简陋了,哪怕以他的心性,当初接到礼单时,也有片刻的怔忪。只是嫁女而已,就算是再怎么珍贵也实在是太过了。 当初的洛府将门虎子,他赵家门楣光耀,两家联姻也是传诵一时的佳话。他那时还不知道漠北的战况已经严重到了如斯地步,也没猜到那十里的红妆其实已经不止是嫁妆而已了,能做到这种地步,那从来不肯低头的好友已经是在托孤了。 只是,他是一族之主,家族的荣辱兴衰比什么都来得重要。 十六年后,这婚事确实是他赵家亲手毁下的,一门忠烈尽数葬于沙场,哪怕是稍微顾及着一点旧情,也不会把洛家唯一的孤女拒之门外,让天下人耻笑。 赵卓看着那摆满了街道的紫金妆盒,叹了口气,一抬抬沉木香妆连面头都没改就直接给送过来了,任是他再眼拙,也看得这全是洛老将军十六年前为唯一的孙女准备的嫁妆。 他知道,这是洛家的小姐为那战死沙场的洛家满门讨个说法来了。 虽说是皇帝下的旨意,可到底也是他赵家的儿子当着天下人惹出的风波。 宁渊站在回廊里,看着外面艳阳一般的日头,微微眯起了眼,洛凡站在她身后,一身肃穆的气息,谨然的身影立的笔直,隐隐带了些悲壮的模样。 “小姐,东西全送过去了。” 宁渊没有出声,只是颔了下首转身朝回廊深处走去,黑色的披肩拂过地面,深沉的色泽仿似染上了幽暗的空明一般。 赵府外的大街上安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那延绵数十里的紫金红妆,让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 这不是失了颜面的闺阁小姐摆着那足以倾城的财富来招摇显摆,只不过是那洛家遗孤为了葬于九泉的先者能得以安息罢了。 赵卓静立良久,闭上的眼重新睁开,伫立着的身影也好像弯曲了一些,他踏出了赵府大门,缓缓朝那妆阁前站着的青年走去。 坚毅的眉眼,挺立的身姿,不怒自威的威势,和他十几年前送行的洛家儿郎一般无二的姿态。 那样坚毅的铁血一门,竟然会用这种方式来向赵家、向这大宁的百官和守护的百姓讨一个说法,倒真是他平生都未曾想过的事,不过若是那老顽固还在,肯定也不会把这口气咽下去。 赵卓嘴角慢慢牵出一丝苦笑,这才是云州洛家啊,哪怕十不存一,大厦将倾,也刚烈得能让天下为之侧目。 “赵卓感谢洛小姐送来的贺礼,他日必当亲上洛府道谢。” 站在前排的青年想是料到了他会这么说,紧着眉道:“不必,小姐说了从今日起,洛、赵两家过往皆断。” 年俊说完转身就走,不带一丝犹疑。 过往皆断吗?赵卓把这话轻轻低喃了一遍,看着洛家退去的众人,慢慢朝站在身后一直没出声的赵然招招手。 赵然暗下了神色,慢慢走到父亲面前。 赵卓把手慢慢抬高,缓缓朝那铺陈十里的红妆指了指:“然儿,你不是一直在问什么是民心,什么是厚德,什么是天下吗?你看看,能做到这种程度而让天下百姓无话可说的,就是民心、厚德。” 他的声音很淡,但却有一种洗尽人生的苍凉。 他这声音也极低,除了赵然和**,想是也没其他人听见。 赵然和**随着他所指朝大街上望去,那些站在街道上本是道喜恭贺的面容全都不知从何时开始染上了肃穆,甚至是有些人已经悄悄远离了这大婚的门口。 赵然在那一瞬间突然感觉到身上套着的大红喜服有一种惊人的灼热感,仿似连灵魂都好似被焚烧起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所做的不过是一场悔婚罢了,却不想延续下来的后果却是远超于此的沉重。 能让百姓铭记的从来都不只是歌功颂德的恩德而已,用血筑起来的信念才是真正坚不可摧的。 赵卓突然振奋起了精神,长笑一声朝着街道百姓和宾客说道:“感谢大家亲临犬子婚宴,虽事有突然,但宴席仍照常举行,相府大宴宾客三日,望各位尽兴。” 他说得豪迈,像是对突然发生的事故毫不在意一般。听着的宾客哪有不应的,不管再怎么感念洛家当初的功德,但如今握着实权的毕竟是这位当朝宰辅,俱都朝着府里重新走去。 赵卓看着重新挂起了笑颜的宾客,停在后面伫立了良久,直到**走过来亲扶才猛然回过神来,他抬步朝里面走去,在他身后,是延绵数里的红妆。 十六年前,那时候漠北的战争还没有开始,他也曾和坐在草地上的老友说过,他日两家联姻之日,必会亲自站在门前迎那十里红妆,宠她洛家女儿,传倾世佳话。 可惜……可惜……人活一世,终究是难得圆满。 赵卓慢慢朝里走去,一向儒朗笔直的身影却慢慢佝偻起来,就如一个真正的老者一般。 15同行 同行 宁渊靠在马车里,难得的稍微坐得端正了一些,连那素来极深沉的常服也换上了鲜少穿的白色,硬生生的多了几分出尘之感。她拖着头,眼垂着仔细翻着小案上的纸张,神情认真而……郑重。 叶韩坐在她对面,神情冷硬,小案上杯盏里飘荡的热气盘旋上升,遮住了他若隐若现的神色。百里询瞧着两人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虽极力的摆正坐姿,但不消片刻便又恢复吊儿郎当的神色凑到宁渊身旁。 “宁渊小姐,我们这是去哪?”今日拉着叶韩才刚入洛府便被堵在门口的清河逮了个正着,直接被丢上马车后就一直行到现在,要说不好奇还真是不符合他一惯的心性,更何况花了几天时间才让宁渊打消了重新为他择妻的念头,放松一下心情倒是不错。 不是他不领情,而是坐着的女子选择的标准实在异于一般人,就凭那句‘好生养’便足以让他对选出来的人望而生畏。 “观人。”宁渊抬了抬眉,淡淡道。 观人?百里询神情一愣:“什么人?” 虽然认识不久,可他也知道宁渊那个能躺着决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性子,他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人是需要她亲自跑出来看的。 “宁渊小姐可是要去看看那端王世子?”叶韩端着杯子抿了一口茶问道,脸上多了几分促狭。 宁渊放下了手里拿着的纸张,眼一抬便朝叶韩望去:“关他何事?” 叶韩颔了颔首,眉一弯,平时冷峻的眉眼柔和下来,浓浓的笑意便溢在眼底:“这方向看着就是去北叶园的,今日那里京城仕子云集,端王世子听说也会出席。小姐想必也听到皇城里传来的消息了,想去瞧瞧也是人之常情。不过那端王世子封允素来便有仁厚美名,再加上容颜秀美,倒是不用格外打听……” “我什么时候说要嫁入宗室了?”宁渊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打断了玄衣男子的唠叨,一双眼肃了起来。 叶韩微微一怔,声音便低上了少许:“洛小姐,你该知道天子之言如九鼎之重。” 他这声音虽低沉,但神情却是十足的郑重。就连一边欲说些什么的百里也乖乖闭上了嘴。 能让宣和帝将那废婚的圣旨颁在赵家,还能让皇帝对洛家在赵、方两家大婚之日送去的贺礼视而不见,洛家一定也拿出了足以媲美做出这些事的代价。 如今宣和帝欲再度赐婚绝对是安抚招拢之举,若是再次拒绝,那洛家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会少。 宁渊瞧两人眼底的担心和郑重,眯着的眼便舒展开来,她朝后靠了靠,神情越发慵懒,慢慢道:“我不是去看他的,况且这端王世子我……”宁渊思索了良久,才堪堪在脑海里找出这么一句拒绝的话来:“瞧不上。” 她说出的话随意而散漫,就像‘今日天气如何一般’自然,百里询朝她望去,显是被这话弄得有些讶然。那到底也是王府世子,人中龙凤,连面都没见到就瞧不来,难道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 想到上次凤华宴时宁渊的举动,百里询转过眼朝身边的友人看去…… 叶韩没有接话,只是定定的朝着宁渊的方向望去。 堪堪斜坐着的女子额边的碎发从绾好的绿簪里零落的流泻出来,轻轻晃荡着旋了几个圈分外写意,白色的常服悠悠划过马车里铺陈的毛毯,明亮的色泽倒把平时的深沉瑰丽生生染上了几分润然的深邃静美来。 他眼底沉然的瞳色骤然一深,毫无自觉的坐直了身子,似是不经意的道:“瞧不上?那你瞧的上什么样的?” 他这话问得有些失礼,百里询都微微讶异的朝他挑起了眉,果然猜得没错,只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宁渊显是并不觉得他这话有什么不妥,朝后侧了侧道:“我的夫婿……那自然是要极好的。” 极好?那是怎样的好? 叶韩和百里眼底俱都浮起一丝疑问,还来不及开口询问,对面坐着的女子已然抬起了眸,极是自然的加了一句:“至少要能安邦,武能定国。” 叶韩拿着杯子的手一抖,里面的茶水便滴在了雪白的毛毯上,晕染出几许杂色来。百里询马上低下头,眉角一抽一抽的,像是没听到对面坐着的女子突兀说出的话一般。 能安邦,武能定国? 尚在闺阁的大家小姐心底大多都会让老天爷保佑让自己遇到这样的如意郎君,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由对面坐着的女子一本正经的说出来,就硬是变得怪异无比。 况且,这种能称得上是梦想的择婿条件也太过艰难了。 不是没有,只不过天佑大陆几千年的历史里能拥有这种条件的人罕有得都快赶得上珍稀物种了,最近的一个能够得上这条件的还是五百年前的大宁太祖。 当然,看着宁渊一本正经的模样,两人还没蠢得把这话说出来,叶韩努力把端着茶杯的手定了定,顺了顺神色,似是有些艰难的道:“小姐可以稍微降低一下……择婿标准。” 宁渊眼底的眸色听得这话却慢慢沉寂了下去,她拂了拂额角,似是带着几分缅怀的怅然轻轻开口:“入世之际,家中长辈曾有此言,恕难从之。” 她声音淡淡的,但却偏偏带了几分誓当如此的理所当然。 百里询愕然的抬头,眼中便有几分不相信,最近入得洛府,那洛管家看他和叶韩的神色那简直就是慈爱的不得了,完全一副对待上门女婿的模样,怎么可能会提出这种条件? 叶韩虽表情未变,但眼中的怀疑倒是和百里询的一般无二。 宁渊看他们的神色便猜到了他们心中所想,嘴微微翘了一下倒也不再继续开口。 这话的确是长辈所言,只不过却是五百年前隐山上任主人,也就是她的师父墨显言当初在她下山时交代的话。 隐山之人虽性格乖戾、狂放不羁,但一向极为尊师重道,即是答应了墨显言,那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择婿自然就要按这个标准来。 只是,宁渊忘了,墨显言说这话的时候是五百年前。 那时候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确要有倾世之才才能入得了隐山的眼。 马车稳稳的停在了北叶园门口,清河从外面掀开了帏步,看着里面神情各异的三人道:“小姐,我们到了。” 宁渊闻言挑眉便下了马车,百里询看她足下生风行得极快,想起马车里那些勾勾画画的资料,心底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一双腿便定住了不动朝前喊:“你若不是来看端王世子,那来这干什么?” 千万不要是他想得那样…… 宁渊回过头,素手拂了拂清河刚给她披上的纯黑披肩,那神情说不出的踌躇意满:“清河说这些绉绉的诗会京城女子最喜来,既然你说光凭画像瞧不准,我们就来见见真人。” 她说完便朝前走去,百里询愣在了当处,青色的长袍随着风摇摆起来,纤细的身板摇摇晃晃的,即便是温煦的暖日也有了萧索的意味,他呆滞的转过头,看着明显一副好奇表情的叶韩,手颤抖的指向前面:“我以为她已经放弃了!” 明明是疲懒无比的人却偏偏对这件事格外坚持。 叶韩转过头,看着哪怕是在南疆千里染血战场上也不曾变色的百里,又把目光放在了那慢慢走远的白色颀长背影上,眼底浅然划过极深的笑意。 看来有什么事他错过了,不是吗? 北叶园建筑多显江南风格,亭台楼阁,回廊立影。格局修葺得优婉约,园子中央有个小水池,里头养的锦鲤皆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便让园子多了几分生机,再加上潺潺的活水从外头引进来,就更是平添了几分写意。 回廊深处有一高亭,正好可观得园中风景,宁渊一行从另一条路进来的时候,年俊已经守在了这里。 他走上前接过清河从宁渊肩上解下的披肩,把手中刚刚重新整理好的东西铺在石桌上。 里面的石椅看着便不是很舒服,冷硬得紧,宁渊皱着眉坐下来,看着后面磨磨蹭蹭不肯进来的百里,一双眼便眯了起来。 显是这一眼极有用,百里快速拖着叶韩走了进来,如丧考妣的拉着叶韩小声恳求:“叶韩,帮帮我,劝她一下。” “那你是想娶婉阳……?”叶韩随意的坐在了另一把石椅上,听得前因后果后慢慢问道。 百里询一愣,摇了摇头,眼底便浮现了几许愁急:“不,我不想娶。可是……”他定了定神色,神情郑重起来:“她未进过京城,一直在禹山上住,恐怕还未真正明白什么是帝王之怒,若是他日我抗旨势必会连累她。” 不管是多么尊荣显贵的氏族,在这个时代对皇权的畏惧尊崇都是从小便被根植于心底的。就连一直被宁渊刻意引导的清河和年俊都做不到完全视皇家为无物,百里询就更是做不到了。 在他眼底,宁渊虽强势,但到底也只是洛家的一个闺阁小姐,纵使霸道狂妄了些也只是因为常年居于禹山而不懂世情罢了。 况且他醉心于研究,论到观人本事自是不如从小便生存于皇宫的婉阳和时常出入战场的叶韩。 对他而言,宁渊只是一个女子,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古以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又岂有臣子反对的份? 叶韩瞧他神色真的着急,摆摆手抿着唇笑了起来,薄薄的唇角侧着看去有些隐约的莫测,他伸出手在石桌上敲了敲:“你知道前几日赵、方两家大婚洛府送去的贺礼了?” “知道,传闻说那贺礼摆满了整条街道,是当初洛老将军为孙女准备的嫁妆。”百里询往宁渊那瞅了瞅,不明白为何叶韩会突然提起这件事,但他回答的声音却明显低了一些。 “不是传闻,是事实。”叶韩单手在下颚处撑住,神色赞叹起来:“那红妆也可算是足以倾城了。” “是很解气,可是也实在是太便宜赵然了,就算是富贵人家几世都……。” “没有人会白白浪费这么一笔财富,除非是……”叶韩打断了他的话,朝坐在旁边的女子看了一眼,见她脸上不知何时染上的笑意,慢慢的道:“有足以不把这些放在眼里的资本。云州洛家,你到底知道多少?” 百里询一愣,慢慢的摇头。他只知洛氏一族在云州经营了数百年之久,到底已经强到了什么地步,还真是不知道。 叶韩低下头,同为军武世家,若论声望和掌控力,岭南叶家恐怕都有所不及。 “况且,你以为送去的嫁妆是些什么东西?” “不外乎是些家族传世至宝……” 叶韩摇了摇头,嘴角一抿道:“洛家的军功足以换得异姓王的勋爵了,但我朝历来无此封号,所以数朝来宫里赏赐的东西就不少。” “你是说……?”百里询诧异得朝宁渊看去,声音微微高了起来。 “我猜那摆满官道的紫金妆盒里装的全是历代皇室赐下的御赐物品。” 皇家历来便对勋功卓绝的氏族颇为优待,但这种荣誉也极难获得。就算是传世几百年的氏族家里的御赐物品也不见得有多少,况且这种东西一般被赐下后便直接供奉进了宗祠,以此显示受封者对皇家的尊崇和感恩。 但洛家绝对可以算得上是大宁王朝的一株奇葩,别的世家至少还有起伏荣辱的曲折,但洛氏一门却一直延续得很好。况且这一门每代总会出几个悍将,牺牲劲一代比一代足实,所以每一代帝王对洛家都是极力安抚和厚待,传到了洛宁渊这一代时,积累的皇室赏赐就更是数不胜数了。 洛老将军不会把这些当做孙女的嫁妆,可是洛宁渊却没有这种顾及,那送到赵府门前的皆被她换成了御赐之物,无一例外。 虽同样是价值连城,但却是赵府接了就必须要日夜供着的东西。 如鲠在喉,永远无法真正释怀。 百里询侧着头看着宁渊额边静静垂下的发丝,通透的玉簪散散别在发间慵懒而别致。她抬眼朝这边看来,茶色的瞳孔愈发深沉,淡淡一笑,宁静而优。 还真是好气魄,好手段…… 他缓缓转过头,心底的那份焦躁和担心竟慢慢隐去,少年人独有的张扬和倨傲张列开来,百里询轻轻抿住嘴,听到旁边坐着的叶韩最后冷峭的收声。 “除非大宁亡国,否则那些东西就只能永远摆在赵府的宗祠里。” 这句话带着淡淡的回音,在安静的凉亭里格外冷冽,叶韩投在宁渊身上的眼神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和感叹,他眉角微微上扬,冷硬的眉角似是更加柔和了几分——这样的女子,若是带回南疆…… 叶韩一愣,像是惊讶于心底陡然冒出的想法,眸色骤然深了起来。 下面的园子里渐渐开始有仕子进来,回廊里也聚集着不少闺阁小姐,只是隔得稍远,不太好看清,宁渊朝百里摆摆手,神情焕然:“你自己来看看。” 她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在给自己挑儿媳妇一般。 百里垮着脸,磨磨蹭蹭的踱过去,看着下面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大家小姐,陡然转过身朝宁渊道:“我不喜欢她们,就算是娶婉阳也算了,我认命了。”若不是婉阳看上他,他还真是没这些麻烦。 宁渊笑了笑,不慌不忙的指着旁边的石椅:“坐。” 处在叛逆期的少年总是有些别扭的,顺着来就行了。 百里马上坐好,一副殷切的模样。 “你喜欢什么样的?”既然这些小姐他都不喜欢,那就直接按照他的喜好来找便是。 百里询眼珠一转,朝下面坐着的小姐们看了一眼,只要是和她们不一样就行了吧…… “呃,不要扭扭捏捏的,大方些就好,采什么的不需要,最重要的是……”百里询想到那日突然从书房里射出的毛笔,鬼使神差的说出了最后一个要求:“懂点武就更好了。” 他这么一说,亭中的三人一愣,齐皆朝站在一旁拿着糕点使劲往嘴里塞的清河看去。 不扭捏,不要采,懂武功……没有比眼前的这个更合适的了。 宁渊转过了头,淡淡道:“原来你喜欢的是清河。”她这一出口,清河手里的糕点直接掉到了地上,喉咙里还没咽下去的部分卡在了里面,使劲咳嗽起来,脸一下变得嫣红。 当然这种状态绝对不是娇羞,她恨恨的朝百里询瞪了一眼,挥了几下拳头。 百里愣愣的看着咳嗽的清河,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要说不是那就得在下面的女人里选一个,要说是就得…… 他朝亭下看了一眼,突然伸出了手:“看,是端王世子封允。” 他这话题转移的极为失败,宁渊略带深意的朝他看了一眼,完全把这理解成被看穿了心思之后的难为情,但还是转过了头朝下看去。 “怎么,你以前见过他?” “不,端王世子极少现于人前,我只听说过他喜欢穿红色的衣服,随便猜的。” 百里询指的方向站着一个男子,但只能看到背影。绛红的长袍,纤细的身姿,乌黑的浓发,单只看背影,便能感觉到着实不凡。 叶韩看宁渊眼底隐隐的好奇之色,手一顿正准备开口,那男子便转过身来,眼定定的望着这边的方向,嘴角勾了起来。 亭中的几人俱是一愣,百里呐呐的张着嘴,指出的手硬是忘了收回来,清河把喉咙里的糕点咽了下去,喃喃的开口:“好漂亮。” 红衣青年眉目如画,一张脸格外精致耐看,眉角朝上一弯,便带了几许风情出来。 绛红的衣袍套在他身上分外合适,有种惊心动魄的锐利和不羁。 此人若是个女子的话,绝对足以倾国倾城。 叶韩陡然觉得一阵烦闷,正准备转头朝宁渊看便听到了她幽幽的声音:“这就是宣和帝为我找的夫婿?” 她问得很轻,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甚至听不出喜怒。 百里瞅了瞅她的脸色,又看了看友人沉下的神情,摸了摸鼻子没有出声。 那男子只是望了一会便转开了眼朝别处走去,飘飞的衣摆处勾着的四爪蟠龙仿似也被带着飞扬起来,只是隔了很远,并未有人瞧见。 “怎么,如此姿容,宁渊小姐不满意?”叶韩调整了一下坐姿,状似无意的开口,一双眼却直直的盯着对面那女子脸上的神情。 若是一般的女子,他这么问就等于是坏了人家闺阁小姐的清誉,但显然在座的没有一个人觉得宁渊在意这个,果然,被询问的女子摸了摸下颚,陷入了沉思。 叶韩看她迟迟不开口,眉微微紧缩,连身子也不自觉的紧绷起来,这是从未有过的焦急和烦闷,他一边诧异于自己的紧张,一边眼都不眨的盯着宁渊。 除了宁渊,亭内众人都意识到叶韩的不对劲,但都默契的选择了沉默。 杯盏划过,清冽刺耳的声音突兀的在亭内响起,宁渊回过神来瞧众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愣了愣:“怎么了?” “小姐,您瞧上那个端王世子了?” 宁渊皱皱眉,道:“怎么会?” “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宁渊不耐烦的摆摆手:“我都说了我的夫婿至少要能安邦,武能定国。况且他比起我见过的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至少当初的百里和封凌寒就不是这个男子能比的。 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感觉传闻中颇有谦厚之名的端王世子实在是和现实过于大相径庭了。 皇家的人都不是简单的,还是把百里的事尽快解决了的好,宁渊转过头朝百里和清河看去,眼中便带了几分欣慰。 亭内的人听得这话,都不自觉的朝叶韩望去,清河抿了抿嘴,笑了起来。她家小姐还真是的,喜欢就喜欢呗,还偏偏给说出来了,谁不知道她下了禹山还只对百里那个小子和这位南疆的少帅稍微亲近一些,百里是不可能的,那就只剩…… “让开,小爷我要上去,你们也敢拦着,反了是不是?” 亭子下面由侍卫守着的地方传来一阵叫嚣,声音清朗,但却跋扈嚣张得紧。 百里听到这声音,暗道‘不好’,猛然站了起来。 16误会 误会 下面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园子里不少仕子开始朝这个凉亭看来。宁渊朝坐立不安的百里询看了一眼,朝年俊摆了摆手。 年俊点头走了下去。 “哼,知道小爷厉害了……不用你们扶,小爷自己上去。”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年俊想是还没殷勤到要把那人扶上来的地步。百里的头愈发低了,双手交在一起使劲打着结。 从这声出来,一直到宁渊抿了两口茶,连姿势都换了几个之后,那嚣张跋扈的人还是没有出现。她一向耐心不怎么好,待她不自觉的敲了石桌两下后,眼便沉了下去。 不过十几个台阶而已,就算是爬,也该爬上来了。 百里询明显察觉到宁渊脸色不愈,但仍然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事不关己模样。叶韩瞧他那样似是猜到了是谁,眼角淡淡的浮现了几许笑意。 半盏茶后,一团碧绿的球状物体终于出现在了凉亭入口处。清河倒吸了口气,终于不负众望的再次让糕点卡住了喉咙,年俊跟在那物体身后,像是忍无可忍的快走几步绕过他飞速移到宁渊身后。 看他行走的步伐,宁渊总算明白短短十几个阶梯为何用了半盏茶时间,缓缓向里移动的球状物体行走的速度真的和爬差不了多少,甚至更慢。 圆滚滚的身材,圆溜溜的眼睛,整个人都成球状,许是见多了容颜俊俏的少年英豪,这突兀出现的不明生物让整个凉亭内呈现出一阵诡异的安静。 绿衣胖少年扑哧扑哧喘了几口闷气,脚一软差点倒在了地上,他朝里望了一下,一口白牙便明晃晃的亮了出来:“百里,我就说嘛,整个京城还有人敢拦我,果真是你!” 他的声音欢快而清脆,若是剔除掉那实在令人汗颜的身材和一身绿油油的衣服,倒真是有几分朝气悦耳。 可是,无论是君显龙威的氏族小姐,还是英姿勃发的南疆战神显然都被这少年选择了视而不见,他站定后迈着短腿朝百里询奔去,眼底骤起的亮光就像饿狼见到了肥肉一般。 尽管他自己更适合担当这称呼。 百里询勉强稳定心神的站起身,在绿衣少年扑到在他身上前拱了拱手,脸上的笑容干涩而艰难:“封皓,好久不见。” 但无论上看下看,他还是一副温尔,翩翩浊世的大家公子模样。 封皓见他这模样,眼底的光亮又盛了几分,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急急的停下了冲刺的速度把衣摆一掀,眼直勾勾的望向前方,手摆出个合适的弧度朝百里询拱手道:“百里兄多日不见,风采依旧让愚弟心生向往。” 他这动作和刚才百里询的一模一样,但一个做出来丰韵神朗、温尔,另一个就真的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果然,百里询额头抽了抽,躬着的手颤了又颤才道:“过奖过奖。” 少年一听,眼弯了弯,顿时便只剩下一条缝,他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朝园子其它地方望去,一看才发现亭内有其他的人,随即朝叶韩的方向颔了颔首,十足的高贵卓然,泠然不侵。 百里悲哀的转过头,一副不堪入目的痛苦状,明明教过他这种神情应该在遇到大家小姐的时候用,怎么还是拎不清! 宁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百里询和这少年的神色,手撑住下颚嘴角勾了勾。 这样的好戏可不常有,尤其是看起来百里对这不明生物还完全没辙。 以他的性格,就连见到婉阳也不过只是点头而已,这少年却能让他这般相待应该也不简单,姓封,这是哪位宗室子弟? 只不过,不管是哪家的子弟,能养成这么一副模样还能到处显摆的,那家的长辈还真是承受力极强。 封皓似是感觉到身旁的目光有些焕然,转眼便朝宁渊那方向瞧去。陡然一双绿豆大小的眼睁得极大,一颔首间肥硕的身躯便直直的朝宁渊奔来。 百里看他猛然变换的神色立时就想拉住他,但显然小身板力道不行,双手伸出只堪堪拉住了那绿油油华丽长衫的一角。 而封皓奔向宁渊的速度,就算是称之为足下生风也不为过。 想是见识到了封皓之前的速度,他这陡然爆发的力量让亭内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等众人回过神来时,封皓已经站在了宁渊面前,一双肥嘟嘟的爪子直接朝宁渊放在桌上的手伸去。 宁渊一愣,本想拨开的瞬间却在清晰的看到少年模样的时候犹疑了一下,说实话,封皓长得不差,就算是肥硕的肉堆在脸上仍能从那里面瞧出几分清秀和俊逸来,再加上这容貌有些面善,等宁渊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手已经被握在了一双感觉起来实在很有肉感的手里。 她朝那手望了一眼,升起的第一个感觉居然是:肤酯若凝,吹弹可破,甚至比一般的大家小姐还要保养得好些。 然后她抬起头,就看到那绿油油的一团离她只剩一尺的距离。 “小娘子生得好生俊俏,小生见之心喜,不知可否告知家门,我不日定当过府迎娶。” 亭内一阵抽气声响起,所有人像是被定格了一般定定的看着那两双握住的手。 叶韩瞧着那方向的眼猛地一沉,手上握着的瓷杯就裂开了几许缝隙来。 “哦,我想起来的,小翠上个月当了我第十八房妾室,你就当我第十九房吧!祖母说了,小爷还不到十六岁,取不得正妻。”封皓的双眼滴溜溜转了几下,像是努力思考到底是第几房后眯着双眼说得很欢。 宁渊还来不及惊讶,便被少年随后的一句话愣在了当处。娶她过门?还是第十九房妾室?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墨宁渊活了两世,还真没有人敢对她说出这种混账话。 手仍然被握得很紧,封皓甚至还趁宁渊恍神之际摸了两把,宁渊的脸色却沉了下来,运气一震少年便闷‘哼’一声吃痛离开,显是她脸色极是难看,封皓瞧她脸色也不再上前,而是转过了头委屈的朝百里询问道:“百里,这是哪家的小娘子,还真是泼辣的紧。不过……” 他话锋一转,抖擞了两下肥肉笑了起来:“我喜欢。” ‘硼’的一声突兀响起,在安静的亭子里极是刺耳,叶韩手里的杯子已经掉在了地上,碎片还在滴溜溜的打着转。 百里像是突然被这声音惊醒一般朝宁渊看去,白衣女子仍是慵懒的坐在石椅上,但眼底的眸色却淡了下来,那神情显然是发怒前的先兆。他心底一抖还来不及有所动作,封皓已经被清醒过来脸色黑得像锅底一般的年俊提了起来。 几百斤的重量,就这么一颤一颤的在亭子里晃荡,百里低下了头肩都笑得抽了起来,不能怪他,这小子该被这么招呼一下,祸害了他十几年,总算解恨了。 封皓起先还只是呆愣愣看着年俊,等他感觉到自己变得轻飘飘的而且还离那个漂亮得一塌糊涂的小娘子越来越远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的窘况。 突兀的,一股热血直奔他头顶,不是怕的,而是怒的。在大宁居然有人敢这么对他? 他定神朝前面看去,一双不带感情的黑眸便直直的落入他那细小的眼帘里,那里面的杀气让他打了个冷噤,封皓虽然笨,倒也不傻,马上扯着喉咙开始鬼哭狼嚎:“百里,快救我。” 似是觉得喊这么一句颇失体面,等回过神来时他便开始对年俊色厉内荏的喊道:“你居然敢提小爷?你知不知道小爷是谁?不想活了是不是?” 大抵古往今来的草包都喜欢在充门面的时候喊这么一句,当然下场一般都不怎么好。 这句话进到宁渊耳里,更是让她眼底的怒气升腾了几分。 居然敢说娶我当小妾,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谁?若不是这句话实在颇失气度,她差点就把这句话连着手上握着的杯子一起砸了出去。 没头脑的纨绔子弟她见过,比猪还蠢的纨绔子弟她也见过,但比猪还蠢的甚至跟猪形似的纨绔子弟她还真是没见到过。 宁渊挑了挑眉,看那绿油油的一团着实碍眼,正准备让年俊把他提下去却被陡然出现的声音打断。 “把他放下。”冷硬的声音带了点倨傲突兀的在凉亭里响起,封皓一听这声音皱着的脸马上舒展开来,肥短的四肢在空中使劲划拉。 “叔,快救我。” 红影飘过,衣袂翻飞。 瞬息间,刚才年俊站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身影,鲜红的衣袍,长曳极腰的黑发,倾国倾城的容颜,分明是刚才在园中的那个男子。 年俊已经退到了宁渊身后,而那几百斤上下的胖少年仍是稳稳的被他提在手里,固若磐石。 红衣青年轻‘咦’了一声,伸出的手一顿,眼皱着顺着那方向朝年俊望去,这一望便看到了眯着眼拖着下颚盯着他的宁渊。 深沉得如暗夜一般的眼眸,似是带着强大的凝视让他本欲上前的身子定在了当处。 那女子只是堪堪坐在那,白衣常服,却让他在一瞬间忆起了皇城顶端那极是耀眼尊贵的明黄锦袍。 一样的夺目和高不可攀。 红衣青年神思一愣,手收回道:“你是何人?”他转过头瞧见一旁站着的百里和坐着叶韩,眼里便带了几许恍然:“百里询和叶韩既然都在,那你就是洛宁渊?” 他挑眉的样子甚是好看,只是微微一动就似别有一番风情。 看他这模样似对坐在亭里的人极是熟悉。百里询和叶韩见他开口便指出两人身份也是一愣,对视了一眼没有出声。皇家的事素来就不是什么秘密,洛宁渊即将嫁入端王府想必也是众所周知,人家未婚夫婿调查调查未婚妻平时的交友情况也不足为奇。 只是两人的脸色都不免带上了几分尴尬,毕竟定了婚事的女子是严禁和外人见面的。 虽然还未下旨,但也差不多都知道了。 叶韩拂了拂衣袍,把座位朝着宁渊的地方挪了一个,这样一来,红衣青年正好就站在了他们两人的对面。 百里询张大了嘴朝他竖了个大拇指,真强,当着人家未婚夫就敢硬抗,南疆战神还真不是吃素的。 红衣青年眨了眨眼,里面浮现一丝意外但又马上消散。 宁渊好似对此毫无所知,对着红衣男子把手朝着另一把石椅指了指,道:“坐。” 那人一愣,像是不敢相信有人敢对他说出这种盛气凌人和理所当然的话,眉一皱就要呵斥,话到嘴边瞧了宁渊一眼又压了下去。 在其他人眼里,这当然就是端王世子想在未婚妻面前留个好印象了,要不然哪家的世子受得了这种脾性的女子! “不知小侄有何事得罪小姐……?” 想到身后被悬空的一团,宁渊神情顿了顿,眼底现出一抹凛然,而封皓不知是被年俊的身手吓坏了,还是知道惹错了人,从听到宁渊的名字后整个人便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状态,悬空的胖脸红彤彤的一片,小眼偷瞥了宁渊几下又极快的缩了回去。 那眼神,缠人可怜得不得了,百里询看他那模样,硬生生的打了个寒战。 “哦,他说要娶我回去做第十九房小妾。”宁渊回得很淡然,神色更是平静无波得紧,但整个亭子的温度却明显降了下来。 自己的未婚妻被侄子调戏,他若想娶小姐,总会发发飙来提升形象吧,清河不自觉的把脚朝前移了两步,开始幻想青年接下来的举动来。 被年俊提在手里的封皓听到这话把自己球状的身子缩得更紧了,红衣青年拿着茶杯的手一顿,准备兴师问罪的神情呆滞的呈现了几秒的空白,他抬头狠狠的朝封皓瞪了一眼,垂下眼道:“这孩子我回去后定会教训,还请洛小姐见谅。” 很平静很正常的举动,清河撇了撇嘴又退了回去。 宁渊摆摆手,神情一转陡然问道:“世上之才,何以才能安邦?” “将相之才,足矣。” 被问到的人眉一转,随口便答。 宁渊低下头,抬手拿起桌上的茶杯闭口不言。百里询看那端王世子困惑的神色,额角一抽头疼起来,这宁渊小姐该不是真的在考较他是否有安邦定国之才吧?刚才这封允没从年俊手里夺过封皓,他就听到宁渊‘哼’了一声,看来还真是对这个未来夫婿不甚满意了。 红衣青年看宁渊神色淡淡,脸也沉了下去,他歉也倒了,莫名其妙的问题也回了。这洛宁渊居然还如此不识抬举,到现在不肯行礼也就罢了,连人也没有放的迹象,他久不回帝都,原以为洛家小姐狂狷霸道的行事只是传言,如今看来倒真是尤胜几分才是。 “洛……”等久了的男子猛然站起身,眉一肃就准备呵斥。 “年俊,把人放了。”缩成一团的胖少年被年俊一下子就丢到了封允面前,青年一把拖住他,吃重的后退了几步。 百里询看那红衣青年翻飞的衣摆下处,隐约的四爪蟠龙腾飞欲跃,眼一瞪猛地站了起来,眼角瞄到端坐上处的女子正欲开口,一下子便拔高了声调:“可是宣王殿下?” 一言出,除了宁渊都露出了些许震惊的神色。 当然,对宁渊而言,来的是谁并不重要,但这句话也足以让她把准备说出来的话给沉了下去。 哎,可惜了,本来还想说让他回去多看些书,免得日后被人瞧不上,既然认错了人,还是算了,她的金玉良言也不是谁都能得的! 封显一颔首,颇为倨傲的道:“正是,我离京数载,原来百里还记得我。” 百里询点点头,心下腹诽,你离京数十年,鬼还记得你,若不是只有皇子才能在衣服上绣四爪蟠龙,你又是唯一没见过的皇子,还真猜不出来你是谁。 叶韩听得这话,也站起来朝封显行了一礼,神色冷硬。封显受礼后看着仍然岿自不动的洛宁渊,眉挑了挑没有出声,拉着封皓就准备下去。 哪知那胖少年定在了石桌旁朝宁渊的方向看去,上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想是忆起了刚才封皓的不良前科,年俊一步就挡在了他面前。 封显朝年俊瞟去,看他毫不躲闪,压下了怒气拖着封皓便走。绿衣少年眼角含泪,一副扭捏濡沫的朝宁渊望了几眼,又看了看挡在前面的年俊,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宣王走了出去。 “原来不是端王世子,百里询,你嘴里净是些瞎话,差点让小姐丢了大脸。”清河撇了撇嘴朝还站着的百里瞪了一眼,满脸鄙夷。 百里询自知理亏,讨好的朝宁渊笑笑,小声的开口:“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回来了,宣王十岁时离京随军驻守东界,算起来也有十来年没有回京了!” 东界?这是什么地方?宁渊挑了挑眉没有开口,转过头朝园子里望了一眼叹道:“那些小姐都走光了,百里,你是真的不准备再挑了?” 百里询听到此言心下大喜,忙不迭的点头。 宁渊瞧他那神色,也很是满意。看来还真是喜欢清河,连那些小姐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叶韩朝已不见人影的凉亭入口看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转过头对宁渊道:“既然人已经散了,那我们回去吧。” 宁渊点头起身准备走,叶韩快走两步从走过来的清河手里接过披风,极自然的走上前。清河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就被百里询拉了开来,少年朝他挤眉弄眼,她也完全没看见。 叶韩定定的站在宁渊面前,双手绕过她白皙的后颈,披散的黑发被他轻轻拂到耳后,纯黑的披风极自然的被他系在了身上。 俊逸挺拔的男子抿着唇,一举一动笨拙而小心,宁渊抬起头,便看到了一双极熟悉的眸子,漆黑沉寂得像是划过了千年的静谧和守候。 神思微微恍然,等回过神来,青年已经站在了离她半步的地方,手微微倾斜,姿势凛然。 她低眉苦笑,手极快的划过指尖,还是没办法对着这张酷似封凌寒的脸无动于衷,只不过…… 宁渊抬步朝下走去,行到半路便见园子里那一红一绿的身影还在奋力纠缠,那胖少年显是使劲朝着这里望,红衣青年拖都托不走。 宁渊一下便想起了那双肉腻腻的肥手和绿豆大小的眼睛,心下一沉。 毕竟也是皇室子孙,听他对封显的称呼显然还是个尊贵的主。实在是对隔了几十代的封家子孙腻歪的紧,宁渊皱眉叹道:“这到底是谁家养出来的,怎么这么个德行!” 走在后面的百里脚一崴,四周看了看低眉顺眼的道:“说起来,他姓洛。” 这一声回答比什么金玉良言都顶用,我们伟大的宁渊终于转过了头,望着百里的眼底浮起浓浓的荒谬和不可置信。 因为谁都知道,大宁贵族姓洛的,仅云州洛氏一枝,别无分号。 17往事 往事 云州洛家一门世代为将,性子大多桀骜不逊,狂放不羁。 这情况放在近两代的洛家族人身上就更是如此,洛老将军戎马一生,最得意的恐怕就是那个冠勇三军的长子。 洛家长子洛羽行自幼善武,年少时以三万残兵大败戎族老将鲜于风于北陵山后威名更甚他父亲几分,自此一战,戎族数年内不敢叩关,云州得以安稳。宣于帝闻此子英勇,上封冠英候,一时之间,年仅十六岁的洛家少帅让整个天佑大陆为之侧目。 一门双杰,洛羽行及冠之礼举行时,素来低调的老将军甚至为了长子开了半月的宴席。 那个时候,天下众人莫不认为洛羽行将是大宁洛家新一代的战神。 鲜衣战马,当年迎接洛少帅归来的那一场凤华宴让京城贵女趋之若鹜,盛大之极。以至于满京的仕子都成了那一袭鲜红战袍的陪衬,就连宣于帝的掌珠、中宫皇后的嫡女昭言公主也对其青睐有加,芳心暗许。 先帝闻之大喜,欲全其好事。哪知赐婚前夕,洛家却大开府门宴邀天下为长子举行了婚礼。 传闻说这新过门的长媳是江湖女子,与洛家少帅识于草莽,倾心相许终生后带回家成婚。也有人说她只是寒门小户的闺阁小姐,来历不详配不上洛家将门世家的门第。 无论这女子的身份如何,她终归是洛家向天下承认的儿媳,皇家圣旨未下,洛氏这样做也算不得违抗圣命。宣于帝虽恼怒,但到底无法因这样一件事问罪手握重兵的洛家,唯有将此事作罢。 少年英豪,冠君如玉,彼时意气风发,却不知这样的举动对高傲尊贵的天家公主而言堪为平生大辱。 半年后,昭言顶着五个月身孕闹上洛府,令洛羽行休妻再娶的事情震惊了整个京都,皇家公主未婚有子闹上府门的别说是大宁开国以来闻所未闻,就算是放在天佑大陆几千年的历史里也算得上是独一份。 公主大闹洛府,洛羽行却没有否认那孩子不是他的,宣于帝大怒欲问罪洛家,却在昭言的苦苦哀求下只是颁下圣旨令洛羽行休妻迎娶皇家公主。圣旨下达之日,洛家长媳愤而自请下堂,从此行踪不明。洛羽行留之不及,跪于家门外拒接皇家圣旨。 宣于帝于朝堂上闻此举大怒,雷霆之威还来不及降于洛家漠北硝烟又起,洛羽行临危受命匆匆奔赴战场,虽大败戎族,却在最后一战时一箭穿心伤重不治魂归九泉。 噩耗传来,天下震惊。洛家长子的灵柩归京之日,正是寒冬,皑皑的冰雪封了十里长街,整个京城的百姓看着洛老将军亲手把沉黑的棺木抬进了洛府,扶柩回京的洛家儿郎在洛府门外跪了三天三夜。 三天后洛府丧礼举行,没有邀请任何人,就连闻讯前来即将临盆的昭言公主都被老将军拦在了门外。 没有人能指责他,因为谁都知道,若不是昭言公主挟皇家之威把洛羽行逼到穷途末路,那个天纵英才的少年统帅绝对不会陨落在那场小小的战役里。 他本可纵横世间,翱翔九天。 “公主,犬子之罪业已以死承担。无论何时,洛家只会有羽正一枝血脉。” 仅仅一句话便让大宁最尊贵的长公主憾然转身,但她仍是料想不到刚硬如斯的老将军会连长子唯一的血脉也不接纳。 最惨烈也是最直接的回应,那个孩子,永远都无法姓洛,尽管他被冠上了大宁最尊贵的姓氏。 那一年,洛家次子洛羽正年仅五岁。 “就这样?”黑纹金绣的衣摆拂过小案上的书籍,宁渊抬头看着把那段往事说得荡气回肠,九曲十八弯的洛凡。 烛台上的夜明珠隐隐的不甚明亮,清河从阁台里又取了一个出来放在案架上,房间顿时明亮起来。 洛凡看着宁渊神色不动,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这件事过去了那么久,若不是小姐突然问起,他恐怕都已经忘记了。 “那封皓是?” “长公主后来生下一子,只是自小体弱多病,十七岁留下封皓这么点血脉就过世了。” “照这么算起来,他也算是洛家的嫡孙了?” “小姐……”洛凡眉一皱,立刻反驳:“老将军当初说过,洛家绝对不会承认这一枝血脉的,除了您,洛家不会再有其它的继承人。” 宁渊翻着书的手停了下来,抬眼朝洛凡看去:“凡叔,那封皓多大了?” 洛凡一愣,答道:“十四岁了。” “也就是说这件事已经过了三十几年了,往事已矣,当初的事与他有何干系?” 幼子无辜,已经隔了两辈的怨恨的确难以强加在封皓身上,洛凡还没有如此不通情理,低下了头不再出声。 “当初那昭言公主恐怕也不是好相与的,那么轻易的就放弃了进洛家的门,恐怕不止是大伯战死沙场这么简单,那个孩子……”宁渊朝洛凡抬了抬眉,眼底尽是透彻。 洛羽行宁可战死也要拒旨,洛家把即将临盆的长公主拒于门外宣于帝也没有追究,这绝对不止是体恤老将军丧子之痛这么简单。 除非,这件事理亏的是皇家。 洛凡看宁渊好奇的挑挑眉,尴尬的扯了扯衣摆,使劲咳嗽了两声。 到底小姐还只是个闺阁女子,他本想忽悠着晃过去,但宁渊射来的眼神——淡淡的,却满是压力。 老将军啊,真不是我守不住秘密,只不过小姐实在是太可怕了,您在天有灵就原谅我吧! “长公主对大少爷下了药,所以……”洛凡支吾了半天,总算拧着眉说出了当初那件事的原因。 宁渊手一滑,杯子里的茶顺势溢了点出来,难怪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意娶公主进门,难怪洛家做到这种地步先帝也没有降下罪来,这个昭言长公主还真是——胆大妄为到了一定地步。 “虽然昭言公主的行径……哎!”洛凡叹了口气,眼底也带了一丝不忍:“但是她终生未嫁,又中年丧子,如今把封皓抚养大,也实在是不易了。况且,这几十年来,凡是洛家人出现的地方,她从来不曾出现。老将军当初虽说只是丧子之时的意气之言,但她也的确做到了。” 洛家之人所到之地,皆退避三舍。作为一个皇家公主,昭言的确履行了当初对洛老将军的承诺。前些时候的凤华宴,昭言长公主交给了婉阳举办,恐怕也是因为她回了京城的原因。 她知道洛凡的意思,这个时代对于女人要苛责得多,如果昭言不是大宁的嫡长公主,不是宣和帝最亲厚的姐姐,恐怕如今早就被那些酸腐之士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但就算顶着公主的尊荣,她这一辈子也绝对算不上安顺幸福,不过是年少时的意气之争,却赔上了三代人的伤痛。 宁渊摇了摇头,就算是那位尊贵无比的皇家公主,恐怕也想不到当初的一时叛逆会得到这么个结果。 只是,这毕竟只是些陈年往事了,天家隆威,如今也没有人敢把这件事再摆出来。 想到那绿油油的一团,宁渊拿着杯子的手紧了紧,眼中波澜不惊,神色却沉了下来。 “那个封皓……”她顿了顿,道:“怎么会被养成那么个样子?” 洛凡神色一僵,显然也是听说了封皓的一些传闻,道:“昭言长公主中年丧子,就只留了这么点血脉,想必是过于溺爱了。我打听了一下,那孩子虽说荒唐糊涂了一些,倒也算不上是大奸大恶,只不过……”云州洛氏一门还真是没出过这么有出息的直系子孙。 洛凡清了清喉咙,朝桌边软榻上躺着的女子看了一眼,把后面的一句话给咽了下去。 这洛家最后剩下的两枝血脉,还真是……南辕北辙到了极限。 书房里一时安静了下来,隔了半响宁渊才抬起头。 “凡叔,他们还在外面?” 洛凡点点头,听宁渊提到外面的两人眼都愉悦的眯了起来:“小姐,您有交待要留着他们,吃过晚饭后叶公子和百里公子就一直在外堂休息,我去把他们叫进来。” “把叶韩叫进来,至于百里……”宁渊打量了一下清河道:“你去陪陪他,换件衣服了再去。上次搜罗回来的款式不错,挑一件就行。” 洛凡和清河同时一愣,老管家看向清河的眼里带了几丝耐人寻味,清河的脸却明显扭曲了起来,拒绝的话到嘴边却看到宁渊已经重新低下了头,只得撇撇嘴朝外走去。 该死的百里询,居然拿姑奶奶当借口来忽悠小姐,你死定了!她泄愤一般的扯着身上穿得劲服,这衣服有什么不好的,小姐真是迂腐。 清河一边走一边把手腕捏得清脆响,守在外面的年俊隔得老远都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杀气,连忙摸着鼻子避开了几步。 哎,说个往事要不要这么久啊! 大堂里翘着腿坐着的百里询百无聊奈的敲着桌子,朝对面坐着岿然不动的青年瞥了几眼后转过头便看见穿着一身碧绿碎裙走过来的清河,立时眼睛一亮,腰板都直了起来,看来这小姑娘也是对他有这么点意思的,要不怎么还专门换了件衣服让他看呢!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他还真是翩翩佳郎,连这只小老虎也给降伏了。 百里还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清河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 “叶公子,小姐有请。” 这声音真是清脆悦耳啊,百里朝叶韩挤挤眉,看着友人起身离去后弹了弹衣袍站起身来,一副兰华高洁的模样。 “清……”第二个字还没说出口,衣领已经被矮他一截的清河提了起来,熟悉的双脚离地腾空的姿势,这已经是百里询第二次感受到了。 “居然敢拿我来忽悠小姐,百里询,你……不想活了。” “哎呦,等等,清河,放我下来!” “……” 身后嘈杂讨饶的声音传来,渐渐的远不可闻,独自行走在回廊里的青年唇角勾了勾,眼中的暖意也深了起来。 其实这样也不错吧,若是,没有注定背负的宿命,这样其实很好,真的很好。 18揭开 揭开 夜明珠的光华柔和舒暖,纸窗斑驳的暗影被拉扯得狭长,案桌上盘旋的熏香似是带上了缭绕的悠远,黑衣长袍的女子静静的坐在软踏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桌上的页角,垂下的发丝柔软而纤细。 她坐在那里,神情悠远而慵懒,静谧的女子眉间一动,似是觉察到投射的视线太过灼热,唇角一勾朝门边看来。 宁渊抬起头,看着站定在书房门口的叶韩,眼底划过几分了然,她起身朝地上的毛毯走去,脚一盘坐在了上面,宽大的裙摆拂下来,狂放不羁。宁渊斜斜的用手撑住下颚,朝叶韩点了点头。 哪怕是坐在地上,这么抬眼一瞬的间隙,那女子的眉宇间就生生的带了几分卓然芳华来。 叶韩有一刹那的失神,暗笑一声朝地上看去。宁渊面前摆了个棋盘,上面黑白分明的棋子反射着缓缓的流光,他挑了挑眉抬脚走上前坐在了对面。 触手的棋子温润如暖玉,是上等的和田石铸成,叶韩朝宁渊看去,笑容便带了点暖意出来:“封皓的事都问清楚了?” 宁渊点了点头,抬手拾起黑子放上棋盘,铿锵的落子声,在静谧的房间里格外醒目。 叶韩还要开口,却瞧见对面斜坐着的宁渊一脸认真的望着棋盘摆了摆手,他讪笑的扶了扶额头,只是一盘棋而已,是不是太过较真了? 月上高头,纸窗的暗影拉得越来越长,年俊站在门外看着里面一动不动的两人,叹了口气站得远了些。 局尽尾声,房间里依然安静祥和,棋盘上的双方却厮杀得越来越烈,黑子**,白子被困围城,一筹莫展。 棋局告罄,结果显而易见,再下一子,势必是和上次的那局棋同样的结果。 叶韩抚了抚肩,揉揉额角,脸上渐现颓色,握住棋子犹疑半天道:“我……”输了。 这句告饶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女子已经抬起了头,她手上握住的黑子静静旋转,勾勒出圆润的弧度。 宁渊淡淡的看着他,一双眼眯了起来。 “叶韩,你刚才想问什么?” 一直专注于棋局的女子陡然开口让叶韩神情微微一愣,但这闪神也只是一瞬间。 “我只是想知道你会如何对待封皓?” 宁渊挑了挑眉,身子向后仰了仰,定定的看着叶韩,突然勾起了唇角。 “叶韩,到此为止。” 漆黑的眸子仿佛有着震撼人心的透彻力,只是瞬间,宁渊就好像完全剥离了那无害华丽的外表,整个人的气息都凛冽起来。 纯黑的衣袍无风自摆,就连她手上握着的棋子也一反刚才的润和,快速的在手上旋转起来,流泻出瑰丽的轨迹,锐利而强硬。 叶韩正欲投下最后一子的手一顿,垂下眼长久的沉默起来。直到黑衣女子眼中的眸色深沉得毫无杂色时他才重新抬起了头。 青衣常服的男子坐直了身子,唇角轻抿:“你看出来了。” 他的声音清朗干脆,完全不复刚才的温和儒,眨眼间席地而坐的男子整个人都刚硬冷漠起来,黑沉沉的眼神深邃而浓烈。 宁渊没出声,只是淡淡的看着他。 两个人静静对峙,最后,坐得笔直的青年无奈的勾了勾嘴角,率先开口。 “怎么看出来的?” “你是岭南的统领,大宁上下的贵族你不可能没有搜集过画像,就算是封显十年未回京你也不会认不出他。你刻意在他面前做那些动作,不就是想借他之言模糊宣和帝的想法吗?只要皇室对洛家有疑,岭南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只是这样?”青年挑了挑眉。 “我姓洛。”宁渊淡淡的道,眼中的光芒清冷暗沉。 叶韩轻敲在棋盘上的手停了下来,唇角的笑容渐渐意味不明。 “大宁军权三分,云州握其一,洛宁渊就是三十万军队。” “你不是把洛家的虎符给陛下了,我不认为还有这个必要为此来接近你?” 宁渊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搁:“你比我更清楚,那种东西从来都左右不了洛家的军队,就像只要你活着,岭南的军权就永远不会真正归属于皇家一样。” 叶韩点点头:“那位也知道光是只有虎符并不能完全收拢云州,所以才会着急把你嫁入宗室,大宁宗室历来无圣旨不能出京。虽说可以荣华一世,但如果嫁了,云州洛氏一门就等于真正灭绝了。”青年抿唇笑了一下,神色颇有些讽刺:“他要是见过你,就绝对不会下这种愚蠢的圣旨……” 黑衣女子挑了挑眉,对这句话不置可否。 “云州洛氏要真是这么好摆弄,也不会几百年都让皇室如鲠在喉了!比起岭南,他更想要的是你洛家的三十万铁血大军,不是吗?” “我是个女子,皇家根本不会在意。”扬起的凤眸挑的极高,似是挑衅的道。 叶韩一怔,轻笑一声:“如果你就这么一副样子出现在宣和帝面前,恐怕他是第一个选择杀了你的人。” 这样的气度和芳华,平生仅见。况且还是云州十八郡的掌权者,哪个皇帝疯了才会好生生的把这种隐患供养起来。 除非是生为皇家之人,或是……来自那个世间最强大神秘的地方。 叶韩摇了摇头,瞧见宁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沉声道:“况且女子又如何,别忘了当年的隐山之主也是一介女子之身,同样搅得天下大乱……哦……你和她还是一样的名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宁渊手中旋转的棋子一顿,停了下来。她朝叶韩看去,定定凝视的目光平淡而漠然。 “你想要什么?” “皇室一向视叶家如眼中钉,肉中刺,我不过是求自保而已……” 黑衣女子眼中的神色越发深沉,摇摇头撇了他一眼,然后指向棋盘。 杀伐的双方只剩最后一步,黑子大获全胜,白子岌岌可危,任是谁,也无法在这样的危局中突破重生。 “落子。” 优的声音带了点漫不经心的散漫,叶韩看着那双凤眸里的了然,苦笑一声落下了最后一子。 局面骤转,死而复生,潜龙遨游。 宁渊将手里的那粒子轻轻抛在棋盘上,棋局终。 温润的棋子散落在地毯上,黑白分明的色泽纵横交错,像极了战场交锋的沙盘。 “我输了。”宁渊说得很坦然,眸子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这是唯一一个居然让她下了两局棋才能看透的人。 “不,我输了,只是一盘棋就让我无迹可藏,洛宁渊,你还是第一个。” “是两盘棋。”宁渊敲了敲桌子,眉宇间一派散然。 他的棋势杀伐霸道,比之当年的封凌寒而言毫不逊色,一盘棋足以看尽一人,她却用了两次才做到。 “你想要天下。”肯定的声音,深沉铿锵。 叶韩没有接话,只是拿起散落在各处的棋子一粒一粒放在棋盘上,隔了半响才慢慢道:“云州会成为我的阻碍吗?” “一切与我无干,谁坐天下我不关心。” 这是在告诉他不要把她扯进天下之争吗? 青年挑了挑眉,还真是诚实的性子。 “我以为你会说别把洛家牵扯进去。” 宁渊抬了抬手,眼底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 “天下若是大乱则根本无法苟安一隅,洛家手握重兵,怎么可能独善其身?你明知道这不可能。” “可你不是说与你无关?”青年摆弄棋子的手一顿,眼底骤然划过几许讶色:“你居然想把洛家拱手相让!” 想到今日在北叶园恰好碰到的那团圆球,叶韩皱了皱眉,他敢肯定,在今天之前对面的女子绝对没有这种荒唐的想法。 那团东西也能接掌洛家?这恐怕比五百年前的墨宁渊和太祖重新复活还要让人匪夷所思。 百年基业,倾世权柄,居然弹指间就能放弃,到底是不在意,还是…… 叶韩抬头朝对面的女子看去,纯黑的衣袍,纯黑的发丝,柔润的下颚勾勒出优美而绮丽的弧度,茶色的眸子淡沉的色泽就如陈酿百年的醇酒,神秘而悠远。 她就坐在这,但却让人无法从她身上看到任何一点属于寻常女子的娇弱和婉约。 宁渊抬起眼,里面的光景便溢了出来,极致的尊贵和深沉,顾盼流转间深邃而睿智,这样的女子,恐怕就算是世代功勋的洛家也教养不出吧! “你真的只是洛宁渊吗?”轻轻的低喃在房间里响起,浅浅回转后慢慢散开,声音太低,连对面坐着的人都没有听见。 叶韩兀自回过神来,发现宁渊仍是淡淡的望着他。 “我该走了,多有打扰。” 宁渊点点头,反正该说的已经说完了,她不想卷入纷争,外面怎么斗与她无关。 宁渊摆了摆手朝桌边的软榻走去,叶韩还没有跨出门槛,她已经重新瘫倒在了上面,神色愉悦,甚至喉间轻微的哼了一声,显是极舒服。 在地上坐了半天,应该是难为她了,只是她怎么会养出这么一副性子来了? 刚刚还肃穆无比的气氛硬是让女子的哼声给折软了几分,叶韩好笑的抬抬眼,向外走了几步重新回转身来。 明润的微光下,躺在软榻上的女子慵懒无比,但即使是如此,满身的气势仍是让人无法逼视。 洛宁渊,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有入主天下的能力,却没有称霸天下的雄心。 能看着洛家卷入纷争,却又能理直气壮的游离在一切权势之外。 在一瞬间,叶韩甚至想,也许,这天下将来最大的变数在这里也说不定。 只不过,怎么可能,她毕竟也只是大宁的一方诸侯而已。 书房里极是安静,宁渊睁开眼看着青年离去的背影,低下头朝刚才的棋盘看去,眉角勾了起来,还真是明目张胆啊! 志在天下吗? 檀木雕刻的棋盘上,黑白的棋子交杂着摆了个大大的‘宁’。 霸道嚣张,凛冽迫人。 洛府门外,百里坐在马车外面,小腿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看着从大门口慢慢走近的叶韩,撇了撇嘴:“被揭穿了,不装了?” 叶韩一步跨上马车,轻哼一声当作没听见,只是看着百里破烂的衣服眼里明显一副不屑的模样。 “你那副腻歪的样子还想骗过小爷我……就你那个冷性子我还真不相信有捂热的一天!想让皇家怀疑也找错了对象,她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利用的人。” 青年回望过来的眼神有点渗人,百里不自觉的收了声,缩了缩脖子。 “我又没说错。”他轻声嘀咕了一句,转过眼朝叶韩看去,青年眼底从未有过的茫然让他想起了下午在园中为女子系上披肩的一幕。 也许不全是做戏吧,只是看他这样子估计也不会跟里面的那位说出来,应该是碰了壁才对。 百里心思一转拍了拍叶韩的肩,他的眼神晶亮亮的,让突然转过头的叶韩晃了下神。 “怎么?撞墙了?” 叶韩身子不自觉的退了退,破天荒的没有顶回去,只是坐着的背影更加笔直。 “我们两个不一样。”看到叶韩疑惑的皱眉,百里指了指自己又拿小拇指勾了勾他:“你没发现吗?她对我们两个不一样,想一想她今天和封显说话的情景。” 青年一愣,回忆起下午宁渊的举动,眉心突然一动,笑了起来。 虽然语气还是一样的淡漠,可明显宁渊的眼神在那个时候是疏离而冷漠的。 的的确确和对他们完全不一样。 百里摊了摊手,一副无赖的样子:“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们特别,或许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到,但是这并不坏不是吗?” 无心的举动才最真切,洛宁渊早就无知觉的把他们两个划入了归属圈里面。 否则,她不会容忍叶韩和百里询的那些举动。 百里大力的拍了拍叶韩的肩膀,眉弯了又弯:“兄弟,加把劲。要不要我教你几招,满京城的大家小姐……”估计是想到了里面的女子那异于常人的气度,百里吹嘘的声音慢慢转小。 叶韩冷硬的眉角柔和了下来,转过头朝百里勾了勾唇角,一副好心情的模样。 百里询本就很圆的眼睛睁得更大,张开的嘴甚至忘记了合拢,这家伙,这么善意的表情还真是百年难遇啊。 他转过头掀开窗户布帘朝后望去,安静的洛家庄园正在慢慢走远,只是那明灭的柔光仍然闪耀在那里。 夜晚愈加宁静,赵府内院却是灯火通明,方紫菲端着补品走进书房,看着在灯光下仍然奋笔疾书的丈夫,满腔柔情的走上前。 “相公,天色太晚了,还是早点休息吧。” 赵然揉了揉眉角,把酸软的右手摆了摆,对着走进来的妻子笑了笑,接过递来的补品喝了一口道:“不了,明日北汗国的使者入京,我跟着于大人接待,马虎不得,你先去休息。” 方紫菲乖巧的点点头,转身欲走,想了一下转过身来道:“我明日会去敬王府上拜访王妃……” 赵然摆了摆手,低声道:“近日你还是不要出门了,在家好好修养吧。”他对上妻子疑惑的目光,嘴唇动了动艰涩的开口:“漠北戎族是洛家的死敌,他们进京,洛家的那位一定会被牵扯进来……” 方紫菲愣住,点点头然后转身退了出去,只是握住木盘的手骤然紧了起来,纤细的指节泛出青白的色泽。 洛宁渊是云州三十万军队的掌权者,皇家还要依靠洛家来抵御戎族,陛下一定会在这个时候对其加封赐赏,彰显皇家宽厚。 他不想让她出门也是想保护她吧,京城贵族惯来喜欢踩低就高,她不出门也可避一避洛宁渊的风头。 只是,太过难堪了,她错了一次,难道一世就只能活在洛宁渊的光芒下吗? 赵然看着妻子萎靡的背影,眉垂下重新拿起笔在书案上勾画起来,隔了良久,才对着清冷的书房长叹了一口气。 19挑衅 挑衅 宣和帝坐在正殿的龙椅上,阴沉的目光缓缓扫过大殿中央那个侃侃而谈、嚣张跋扈的戎族使者,他轻轻的转动扳指,速度不快不慢,面容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尊贵。 安四立在后面,看着宣和帝的手势,额上的冷汗慢慢沁了下来。若是陛下以这样的速度转着扳指,那绝对是真的动怒了。 他眼一扫朝那个北汗的将军看去,眼里带了点看死人的悲悯。 除了那个直挺挺立在中央的使者,朝上的百官都察觉到端坐高处的帝王眼底的怒气,天子积威日重,他们垂着的头不免更是低了几分。 “陛下,我汗这次遣本将来贵国,绝对有修好之意,若是陛下无法满足这个小小的要求,那贵国的诚意……”北汗使者呼延展长长的勾了个声调,看向宣和帝的眼里带了几分挑衅。 听他此言,那些大臣的头埋得更低了。 小小的要求?宣和帝眼底的眸色又沉了几分,只是面上却带起了极冷的笑容。 提出这种荒唐至极的要求,难道真的以为我大宁怕了你们这些蛮夷之族不成。 若是洛家一门还在……脑海里不期然出现了这句话,宣和帝神色一僵,紧了紧扳指不动声色的掩下了眼底些微的失态。 “呼延使者,举办一次武斗并非难事,我大宁上下的好儿郎多的是,一定会和北汗来的武者好好切磋。你们又何必强求洛家的人来应战。”赵卓瞟了一眼宣和帝越来越沉的脸色,慢慢走出来安抚道。 呼延展朝赵卓挑了挑眉,五尺高的身躯斜斜的跨了两步,声如洪钟的朝着赵卓说道:“赵丞相,你也知道我们草原上的雄鹰个个都是盖世英豪,怎可随便和人交战,洛家世代行武,如今难道连个出战的人选都没有吗?” 百官一阵**,不少老大臣一个个翘高了胡子,眼里的愤怒压都压不住。有几个武将要不是被身边的人拉着都要跑出来单挑了。 谁不知道十六年前一战洛家满门差不多都死光了,就只剩下个女娃娃撑着门面,如今居然还要洛家人迎战两国武斗,摆明了就是欺辱洛家无人。 漠北三十万大军陈兵边境,这北方蛮子打不进来,居然跑到京城用这种方法来折辱洛家一门了,简直就是无耻至极。 洛家一向是云州的守护神,当年一战虽说满门皆役,可至少余威犹在,十几年来戎族不敢轻易叩关也正是因为如此。这次若是不迎战,洛家势衰的消息一定会传遍大陆,到时候不止长了北汗国的士气,南疆也定会蠢蠢欲动,平静了十几年的边疆势必战乱再起。 若是让洛家迎战,能不能赢先别说,堂堂大宁保不住一个幼女的传闻也会传遍天下,让其成为笑柄。 这哪里是来和谈修好的?北汗王根本就是挖了个坑让大宁来跳,还是跳的心服口服的那一种。 封显朝前面站着的几位兄长看了一眼,瞧他们都没有上奏的意思,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开口,高坐上端的宣和帝却在此时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他脚一缩慢慢退了回去,父皇定是有主意了才对。 封显微微抬头朝上一看,衣摆里的手猛地一缩,淡然的面容也多了几分冷锐出来。 宣和帝是那种越生气看起来就越平静的人,早些年他刚登大宝的时候性子里的暴戾还能让下面的臣子看出一些来,近年来他积威日盛,浮于表面的狠厉也被很好的掩藏在了和蔼的面容下,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一步一步从亲人尸骨上登上帝位的王者骨子里的狠辣暴戾一直都存在着。 而现在,他很平静,诡异的淡漠的平静。 封禄转了转大拇指上的墨绿扳指,沉下的龙目直直的朝呼延展望去,瞬间流露的杀气让被注视的人陡然背脊一凉,呼延展昂首立着的身子也不自觉的朝后缩了一下。 他后退两步后反应过来又似有些不甘,端目哼哼了两声又朝前跨了几步,只是那股嚣张霸道的劲头明显弱了下来。 “陛下,能和洛家人交战一直是我们草原雄鹰的荣耀,若是您允许,我代表那些勇猛的战士向您奉上最真诚的谢意。”呼延展微微朝前弯下了身子,右手抬肩朝宣和帝行了一礼,一双眼定定的看着上面端坐的帝王,粗狂的脸上带了一丝奇异的笑容。 大宁皇室素来极要面子,你只要适时示弱就行了。呼延将军,我把汗国最勇猛的武士交给你,这次你必须击溃洛家的锐气,只要洛家的神话被打破,我们就能一举拿下云州,开创万事基业。 大汗的话言犹在耳,呼延展想到这里眼中的得意愈加明显起来,大宁的皇帝肯定不会拒绝他这场正大光明的挑战。洛家只剩个孤女,早就难成气候了。 “呼延将军,朕答应你们的要求,半月后在京城举办一场武会,只不过入乡随俗,我大宁有些规矩你们也要守一守。” 呼延展听到宣和帝有松口的迹象,连忙挺了挺腰杆道:“陛下请说。” “武斗举办三场,洛家的人只会出战一场,剩下的两场由大宁其他的将士和你们的武士切磋。” 宣和帝说得老神在在,一双眼沉沉的朝呼延展看去。 呼延展眉一皱,当即就要反对,却猛然感觉到一股如实质般的杀气扑面而来,他咽了咽口水,慢慢把嘴里的话压了下去,朝上抬了一眼后艰涩的点点头道:“当然可以,我们的武士也想看看贵国其它英雄的风采。” 上面端坐的帝王满意的哼了一声,呼延展这才感觉到身上的压力陡然一轻,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背后沁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果然是大宁的王者,这份气度比之大汗也毫不逊色。 “既是如此,半月后武会在西郊围场举行,朕会亲自出席观看。这半个月呼延将军就好好的在京都游玩一番,宣王会替朕好好招待你们的,退朝。” 宣和帝冷硬的吩咐了一句起身朝殿后走去,宽厚的身躯挺得格外笔直,远远望去明黄锦袍上的蟠龙张扬得似是有些凌厉迫人。 底下的百官听到这吩咐都有些震惊,历来别国遣使来朝大宁定会为其举办盛大的国宴以示两国交好,可陛下这话摆明了就是让这个戎族使者有多远滚多远、最好武会举行之前都不要在他面前出现的意思,看来把洛家的人重新端出来还真的是触到了陛下的逆鳞。 于松领着一脸嚣张的呼延展退出大殿,脸上虽不见冷色,却也沉了下来。陛下这些年一直想削弱洛家在云州的影响力,洛家小姐不出禹山陛下一向是乐见其成的,如今北汗的使者把洛家抬出来,若是洛家输了,失了颜面的就是大宁,但若是赢了……洛家的声势又会重新攀上顶峰…… 他摆摆头,失笑的把这个荒谬的想法从脑海里弹走,若是洛老将军和少将军还在,这些蛮夷恐怕还真是翻不过天去,如今他们敢挑衅到这种地步,就是瞧准了洛家可欺才对。 这漠北恐怕是不稳了! 一下朝,一些臣马上就围到几位得宠的皇子身边,纷纷谴责起北汗使者的无礼和荒蛮来,个个都义愤填膺,完全不见了刚才的畏首畏尾。几个武将暗自垂头啐了几声,转身走出了大殿,但那身影,怎么看都带了些憋屈的意味。 封显看见这一幕摇了摇头,还真是泾渭分明的做派,只不过父皇身体康泰,这些皇子就如此急不可耐的结党纠派,简直是不知死活,还真的以为那位在王位上坐久了的帝王没有杀伐果断的魄力了? 他转过眼时便看到了朝他点头的赵卓和方宗,两人颔首后便朝外走去,既没有巴结殿中炙手可热的几位皇子,也没有冷落他这个久不归京的闲散王爷。 还真是两只聪明的老狐狸,封显挑了挑眉,眼底便带了几分流光来。 他正准备走出大殿,却看见封辛拨开身边围拢的众人朝他走来。 “九弟,你回京后头一次上朝父皇就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你可要好好办啊!” 封显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了几分感激来:“大哥说得是,我定会好好招待几位使者。” “恩。”显是极受用封显的伏低做小,封辛倨傲的点点头:“找个时间我们几兄弟在我府上好好聚一聚,就当是为你接风了。至于武会迎战的人选,父皇会做出好的选择的,你只管休息就是。” 封显应了一声后看着封辛被众人簇拥着离去叹了口气,根本不用猜,父皇一定会选皇室的子弟来迎战,等洛家落败的时候可以趁势将皇家的威望推到顶峰。如此双赢的契机,他的那位父皇一定会好好利用的。 封显弹了弹衣袍朝殿外走去,跨过门槛的时候迈出的步子顿了顿,眼里陡然浮现出那日园中洛宁渊冷漠淡然的眸子,心底微微泛起了一丝奇异的不安! 宫门外列着一队戎族护卫,为首的一人站在泰安门外使劲朝里观望,看见呼延展从里面走出来马上迎上前去。 “将军,大宁皇帝可是答应我们的要求了?” 呼延展刻意遗忘了大殿里宣和帝冰冷的眼神带给他的压迫和心悸,哈哈笑了两声慢走几步踱到了商泽面前压低了声音道:“大宁的皇帝答应了,不过他只答应洛家的人出战第一场,后面的两场由其他人代替。” 商泽皱了皱眉:“这样的话……” “商泽,没关系,只要能赢了洛家就好,不要忘了我们此行的唯一目的就是在武会上打败洛家的人,至于之后的两战我们做到不输就行了。” 商泽点了点头,戎族人天生善武,这次他们带来的是整个汗国里最勇猛的武士,对付这些享惯了荣华的大宁人倒是没有问题。只要洛家输了,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至于大宁的脸面,他们还真是不屑去要。几百年相峙,他们比谁都清楚在云州那块地方洛家的威望高到了什么地步,云州百姓对洛家的拥护简直就是铁块一板,只要洛家的不败神话被打破,他们攻破云州就指日可待。 三日后,上书房。 “父皇,您是说由我出战?” 封禄望着一脸惊愕的儿子,低下头漫不经心的拿起笔在奏折上勾了几下,淡然的点点头。 “怎么,你不愿意?”听到下面长久的没有回音,宣和帝直直的视线撇下来,带了点审视的意味。 只要胜了就能取代洛家成为新一代的战神,还能得到武将的支持,那些皇子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他难道不想做?封禄看着这个已经离开了十年的儿子,微微恍了下神。 出去的这些年倒是养出了和宫里的那几个截然不同的性子,散漫又毫无争斗之心,实在没有他半点做派。 封显犹疑了一下后恭身道:“父皇有令,儿臣定当全力以赴。” 看到封显脸上的郑重,宣和帝满意的点了点头。 “皇家必须要赢,你下去吧。” “是,儿臣告退。”封显低头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只是出去时的步伐比来时的要稳重得多。 宣和帝看着沉默退出去的封显,垂着的眼陡然眯了起来,他拿起桌上的浓茶抿了一口,幽幽朝后看了一眼:“安四,查查宣王回京后的行踪。” 他倒要看看,这个儿子是真的没有那个心,还是…… “喏。” 安四手一抖,躬身退了出去,弯下的身子更是低了几分。 20偶遇 偶遇 盛世太平这四个字在京都这个地方总是会被发挥得淋漓尽致,达官显贵、殷实商人消遣的地方就更是不少。 长云街尽头的嘉沁园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戏园,每日都是客似云来,日进斗金,近年来银子越赚越多,至于名声那更是打得叮当当的响。 嘉沁园之所以能把京城所有戏园比下去,是因为里面的每一场戏都是由肖大家亲手撰写的。肖大家一向难以亲近、行踪莫名,不少人都是奔个名头去嘉沁园看戏,再加上肖大家写出来的戏本皆是荡气回肠,缠绵悱恻的故事,京城追捧戏角的闺阁小姐和官家夫人更是如过江之鲫。 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京城长云街的一块活招牌。 而今日,嘉沁园外面的挂着的幕纸上上书着一道潇洒的狂草:倾世绝恋。 得到消息的人说这是肖大家近年来倾力之作,道尽了五百年前那一段可歌可泣的传世神话,就连那狂草也是肖大家为其精心准备的笔盛宴。 总之,这一幕戏名气打得够响,来观看的人自然也是不负众望,园子里火热得都快烧了起来。 只是,在所有人都在对着那副挂在墙头的狂草赞誉有加或是对着戏台上的爱情满眼热泪的时候,坐在包厢里的宁渊正在无聊的打瞌睡。 下面大堂的叫好声终于第无数次轰醒宁渊后,她只得百无聊奈坐起来翻弄着桌上的花牌。明明就离题千里,怎么还会喜欢成这个样子? 她抬眼朝满脸激动的清河望去,嘴唇动了动。 “清河,我们……”走吧。 “呀,小姐你快看,墨皇后遇到太祖了,太好了,太好了!”清脆的声音甚至带了点颤抖。 宁渊翻着花牌的手也随之一顿,神色僵了起来。她一直以为她把清河教养得很好,如今看来失败得不止一点半点。 但趴在窗户上全神贯注于台下的清河显然没瞧见。 楼上楼下的叫好声不绝入耳,似是被下面的轻声浅吟勾起了一丝好奇,从进来后就没朝下面望过的宁渊垂下眼朝楼下的大戏台上看去,但仅一眼,就后悔得倒了回来。 大红的戏台上摆满了各色鲜花,台上的两人正在痛苦遗憾的惜别。 身穿碎红花裙的女子娇滴滴的站在戏台边缘,眼神幽怨,直勾勾的望着对面的白衣男子,欲语还羞,那摇摇欲坠的身姿硬是让观看的众人捏了一把冷汗。 至于那背着长枪的白衣男子,容貌妖孽得更胜台上女子几分,偏生还挑着兰花指双眼含泪更加幽怨的望着那红衣女子。 若是那女子的扮相只让宁渊觉得荒唐,在看到台上那男子后,所有的荒唐都变成了诡异,难以言喻的诡异。 宁渊甚至想,若是封凌寒看到这一幕,说不定会重新从龙墓里爬出来。 “糟了,墨皇后就要骑马走了,太祖怎么还不追。要错过了,要错过了……” 惊呼的声音在厢房内外此起彼伏,直至戏台收幕。 清河苦着脸从窗户边慢慢走过来,眉都皱得打了个结,瞧得年俊一抽一抽的。 “真是太过分了,居然只演到这里,根本就没把结局演出来嘛……” 因为根本没人知道结局……宁渊挑了挑眉,在心里补了一句。 “好了,满意了?” 清河这才看到宁渊神色倦倦的,立马讨好的跑上前替宁渊倒了杯热茶:“小姐,您不是也同意来看戏的吗?我还打听了一下,这里的剧本都是肖大家亲自编的,据说是最哀怨缠绵的故事,好多人都爱看呢!” 宁渊听到‘哀怨缠绵’这几个字,嘴唇抿了抿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在木桌上用指尖划了个小小的‘肖’字,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明显桌上的印痕却陷了下去。 清河看得紧张,倒茶的手就缩了一下,眼珠滴溜溜转了转道:“小姐,百里说这里的戏最是好看,要不改天我们再来看一场?” 果然,一听是百里提出的地方,宁渊的脸色缓了下来,她朝清河摆摆手,眼里便带了几分欣慰:“既然你喜欢,下次就和百里一起来吧。” 清河一愣,脸立马跟吃了黄连一样,但又不能反驳,只得诺诺的应了一声。年俊摇头一笑,这丫头还真是栽在那小子手里了。 “我们走吧。” 下一场戏才刚开始,宁渊已经站起了身朝外走去,清河愣了一下,遗憾的朝下面的戏台看了一眼,跟着年俊走了出去。 哎,可惜了,下面的一出好像是说富家小姐爱上仇人之子的……多么惊天动地的爱情啊! 马车在长云街上慢慢行驶。 出了嘉沁园,宁渊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今日出行清河搜罗了不少小玩意在车上,她随手拿起角落的小风车摆弄起来。 “小姐,半月后皇家猎场举办武会,那些蛮人主动挑衅,你让我出战吧!”清河在马车里摇来摇去,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 宁渊摇了摇头,瞥了她一眼毫不所动。 “小姐,让我去吧,那些北蛮子都欺负到我们洛家头上了!” 宁渊把风车放在桌上,指了指马车外面。 清河泄气的朝车窗处一瘫,小脸就跨了下来:“年俊还打不过我呢,我保管揍得他们找不着北。” 宁渊想起家中园子里的那块从北郊御园里搬来的瑞石,眼中眸光一闪。清河的功力越发好了,如今恐怕就是皇家的人找上门来也无所谓,那石头在这丫头手里完全变了个样,不过她整治后倒是好看了些。 恩,下次倒是可以再搬几块回来看看,让清河练完了手还可以替园子里添几个摆设。 宁渊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看向清河的眼神都柔和起来。清河坐在那觉得背脊有点发寒,抬头还欲再说些什么,马车却陡然停了下来。 “你居然敢打小爷的下人,你不知道小爷是谁吗?” 这声音和腔调实在是太过熟悉,宁渊几乎是立时就眯起了眼。 清河嘴一翘,朝宁渊看了一眼后小心的掀开布帘朝窗外看去。 年俊看着眼前红通通张牙舞爪的圆球,握住缰绳的手不自觉的就泛出了青筋。 长云街上围着的人不少,但敢靠近的却没有。封皓霸道荒唐的名号本就不小,那些和他对峙的彪形大汉穿着异国服饰,一看就不是大宁的子民,想着最近北汗使者入京,围观的百姓隐隐猜到了这些人的来头。 封皓身边的下人全被放倒在地,他孤零零的站在一边,神情带了点慌张。使劲咽了咽口水后,封皓觉得自己实在有些悲凉,最近遇到的都是些不好惹的,这几个怪模怪样的人看样子也有些来头。 但他真的很冤枉,只不过是在街上逛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一下而已,这些野蛮人居然让他赔礼谢罪,他一向跋扈惯了,当然不会在大街上做这种掉价的事,只不过这次他还没开始修理别人自己带的护卫就全被放倒了。 “哼,你们要是敢动我,我祖母是不会放过你们的!”封皓这话倒是喊得不气弱,大宁朝的长公主绝对是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不过可惜的是,站在他对面的都不是大宁王朝的人,自然无法凭他那副尊荣就琢磨出他的那个祖母是谁。 “哎呦,这是哪来的大饼,居然敢对你爷爷这么说话?”嗤笑的声音从领头的戎服男子嘴里说出,带着十足的蔑视。 “你说什么……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封皓蹦着嚎了一声,眼都红了起来,这几个蛮人居然敢说他是大饼! 领头的人朝他瞟了瞟,不屑的开口:“我管你是谁,怎么……你这么个样子难道还是皇族不成?” 他这声音调侃意味十足,身后跟着的那些手握长剑的侍卫也笑了起来,这圆球一看家里就是有些底子的,只是也高不到哪里去,哪有高门世家的人会把子孙养成这么个废物的样子的? 我就是皇家子孙!封皓一愣,身上的肥肉抖了几抖一时忘了开口。 自他出生以来敢得罪他的人基本上没有,更别说是用这种看废物的眼神望着他的人,这一时的震惊,倒是让他把到了嘴边的话给生生的吞了回去。 那人看他没接话,神情更是嚣张,拿着长剑在封皓身上比划了几下。 “臭小子,就连你们大宁的洛家也不敢在大爷面前逞威风,我看你还是乖乖的赔罪得好。” 封皓本来愣愣的站在那里,一听这话神情僵硬起来,低着的头猛然朝那男子看去,脸上的神情倔强凶狠:“哼,别想我赔罪,小爷不怕你们,更何况,你们连洛家人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 他的声音尖锐愤慨,虽然身子颤了几下,但直挺挺的立在那里也多了几分坚毅的豪气。 戎服男子眉头一皱,他在北汗也是数得上的高手,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现在被这么个横看竖看也瞧不出来有什么了不起的小子给看轻,脸立马就沉了下来,说出的话里也带了一丝杀气:“既然你活得不耐烦了,大爷就成全你……” 他一句话没说完,手中的剑已经挥了出去,剑未开封,看来他也不傻,倒是知道在大宁京城不能随意乱起兵戈。 长剑袭来,却骤然被一双手挡了回去。 “滚!”一声长啸,除了那个领头的男子,那几个戎族大汉全都倒在了地上。 封皓脸上的惊恐还来不及更传神深刻些就被硬生生的提了起来,他发现这情况着实有些熟悉,缩了缩脖子颤巍巍的回头。 平时僵硬冷毅的眉眼此时看起来分外亲切,就连这诡异的姿势也让他热泪盈眶。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身后青年的姓氏,犹豫了半响小声的开口:“年大哥……” 这哀怨的声音配上他的尊荣让年俊提着几百斤的手抖了抖,然后毫不犹豫的把这一团朝马车上扔去,随即朝那个站着的男子冷冷瞥了一眼后重新跨上马车。 站着的戎服男子看着手中尽数断掉的长剑,倒吸了一口气。他猛地抬头朝已经走远的马车望去,眼底划过一道复杂的光芒:“好强的内力。” 恐怕就连他们这次派过来的第一高手也才如此而已,师傅说得对,大宁果然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他确实是托大了。 封皓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滚进了马车里,看到里面的光景一双细小的眼睛瞪得浑圆起来,乍一看还带了几分可爱。 虽然猜到了青年为什么会帮他,但是没想道她也会在这里。 马车里坐着的女子眉色淡淡,连眼皮都没有挑一下。倒是那青衣丫环朝他友好的挤了挤眼,封皓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嘴角扯了扯朝宁渊看去,然后努力把身上的衣服拂好,身子朝后缩了缩,那神情比刚才在外面和戎族人对峙更要可怜哀怨几分。 清河顿了顿,心里也生出了几分不忍,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听见宁渊平静无波的声音。 “清河,这次的武会,由你参加。” 21磨合 磨合 斜躺在榻上的女子懒懒散散的,闭上眼一副就要睡下的样子,清河忙不迭的走上前从旁边早就侯着的丫环手里接过银盆端到她面前,一边替她净手一边提醒着吃饭的时间已经到了,若是睡着自己又会被凡叔唠叨着云云。 小丫头控诉的声音愤愤的,手上的动作却极是轻柔。 不稍有人吩咐,见到这景况的丫环已经端着银盆退了出去,脸上多少带了些笑意。这些少女姿态姣好,容颜秀丽,比公主府上一拨拨选上来的宫廷侍女还要来得娴静大方一些。 刚才还满脸杀气的青年闲闲的站在门口,眉目柔和全无平时的冷峻。 封皓下车后直接被冷着脸的青年提进了书房,看到眼前这一幕,立在墙角的滚圆身子又朝里缩了缩,眼底微微带了些羡慕。 他抬眼朝房内望了望,整齐的书架,古朴的焦琴,雪白的地毯,方洁的棋盘。古朴大方的房间摆设,找不到一丝闺阁少女的柔情。 封皓轻轻吐了口气,肥嫩的双手小心的摸了摸衣摆,把大红的长衫抚得更平整一些,细小的眼缝里露出了几许亮色来。 洛家的大小姐还真是不凡,这凤华别庄当初归于皇家时他也来过,虽大气雍容,却远远比不得如今的肃穆端庄,一进府就能感觉到军武世家的做派和门风,果真是不拘小节的洛家人。 他眼冒精光的到处瞧着,浑然不觉自己也成了别人眼中的一道风景,虽然是诡异的那种。 清河饶有兴致的看着红彤彤缩在墙角的一团小心翼翼的到处观望,砸了砸嘴正准备开口,洛凡就踩着八字步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清河,听下人说小姐带着客人回来了?”老管家的腔调拖得有点长,眉角在瞄到角落里站着的封皓后更是虚晃的转了一下。 清河心里暗笑,想看看大公子的后人就直说呗,还装成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她点点头,朝着封皓的方向抬手指了指。 进来的人目光灼灼,饱含的审视和打量让封皓不自觉的挺了挺胸膛,但那一身肥肉硬是让这风的动作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果然,一声不明显的哼声便从老者嘴里传了出来,封皓脚一顿,尴尬的把头垂了下去。 “过来。” 突兀响起的声音,带了点沉韵优,淡淡的审视直接落在了他身上,全无刚才那老者的若有似无,正大光明到嚣张。 无来由的,封皓知道这话是对他说的,他抬头朝书桌的方向看去,一双眼便直直的落入到那黑衣女子晕染的双眸里。 他抬脚慢慢的走过去,脚踏上地毯的时候还在边缘上蹭了蹭,像是极怕踩脏了一般,良久,才磨到宁渊面前。 “洛小姐……”这声称呼比蚊子哼叫的声音大不了多少,唯唯诺诺的。 洛凡摇头叹了口气,幸好大公子去得早,要是知道有这么个子孙,还真是…… 宁渊眉挑了挑,双手交叉撑住下颚,面上淡淡的,看神情显然是对这称呼极不满意。 封皓手一紧,舒了口气重新唤道:“宁渊小姐。” 年俊倚在门板上的手一滑,向来沉稳的眼神看向封皓的时候也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郁闷,小姐把你带回洛家可不是只想听你这么叫而已! 宁渊手中拿着的书一直没有翻动,她定了定神,手自肩上顺着发丝缓缓拂下,黑色的挽袖颜色深沉,悠长的压迫迎面而来。 封皓杵着的浑圆身板慢慢激动起来,他陡然睁大眼,无视了旁边打着眼色的清河,眼底头一次在宁渊面前带了几分神采:“姑姑。” 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张扬和濡沫,细细听来,甚至夹着几丝颤音。 宁渊交叠的手一顿,眼眸骤然一深,心底似是被这声叫唤勾起了一分奇异的感觉来。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这么叫她的人还真是没有,她抬起头看向面前那双亮晶晶的眸子,神情里带上了几分暖意。 “过来。”她招了招手:“你会些什么?” 她只是平常的问了一句,却让封皓刚刚还满是神采的眼睛骤然熄了下来。 会些什么?他垂着眉慢慢思索,以他的身份,一生富贵,就算什么都不会也没什么打紧的,可这番被教导了无数次的话却硬是没办法在这女子面前说出口。 洛家的人世代英勇,大宁上下无不知晓。往日他虽也喜欢翻看那些旧书战事,可到底还是带了几分局外人的心情,此时站在洛家这一代的掌权人面前,他却陡然觉得无地自容起来。 这种难堪要比别人笑他不配冠以皇姓来得更加沉重,祖母曾经对他说过,这一辈子不要去想着洛家,也不要想着去姓洛,因为那个世家是祖母一生的罪过。 “我……什么都不会。”唯唯诺诺的低下头,脸慢慢变得通红,封皓难堪的朝宁渊瞟了两眼道。 他这副样子,上不得战马,握不住戟枪,除了溜溜鸟,赌赌钱还真是没什么擅长的。 什么都不会?那昭言长公主到底也出身皇家,怎么把一个孩子教成了这么个模样? 宁渊皱了皱眉,手里拿着的书慢慢被吹开带了几分墨香,垂着头的少年轻咦了一声慢慢嘀咕道:“第三卷战书。” 虽轻微但却无比肯定,宁渊抬头朝旁边站着的封皓望去,眼慢慢挑了起来。 《战书》由洛家历代族人随性写成,多是战场行军布阵的真实事例,虽说不是什么珍宝,可也一直被妥善保管着。这一本也是洛凡看她实在无聊才从书阁里找出来让她解解闷的,就算是她也不能光凭封面就知道手上拿的是第几卷,可封皓却一眼就能分辨出…… “你读过《战书》?”宁渊把书合上,眼一勾带了几分深沉。 “恩,祖母不让我学那些儒学,说是学了也没什么用,家里请的老师也只是教着认了些字,我嫌那些太无聊,无事的时候就自己找了些书来看。”封皓扭着手,磕磕巴巴的开口,看向宁渊的眼底带了几分忐忑不安。 宁渊低眉一笑,洛家收藏的《战书》岂是可以随意找到的,这孩子应该花了不少心力去收集才对。 果然,听到这话,一直站在旁边脸色不怎么好的洛凡也端正了神色,看向封皓的眼底多了几分满意和暖色。 “那你记得多少?” 封皓使劲搓了搓手,挠挠头憨憨一笑:“我平时看的东西不多,《战书》也只找到四卷,读来读去……就全背下了。” 旁边猛地一阵咳嗽,清河诧异的看向封皓,手里拿着的扇子被她一个激动给捏的断了开来。察觉到凡叔扫射过来的眼神,她吐了吐舌头没有出声。 她当初可是被逼着看那七卷书来着,可惜如今连一卷都没有看完,要是说年俊那家伙把四卷看完她还能信,想不到这圆圆的一团还真是不可貌相。 宁渊原本浅然的眼神精神起来,她站起身慢慢走到封皓面前。 封皓低着头,看着视线里陡然出现的黑纹镶底棉履,握着的手紧了紧。 他不经允许看了洛家先辈的心血,洛小姐应该不会介意吧? 圆圆胖胖的身材,五短的四肢,滑稽艳丽的穿着,无论怎么看都与那些挂在祠堂里的洛家先辈相差甚远。 可到底,他也是洛家的后人。 宁渊轻轻叹了口气,把少年头上歪掉的锦缎扶正,伸手把他额上鲜红的额冠和腰间琳琅满目的配饰全部取下来丢在地上。 封皓只感觉一阵窸窣的响动,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全身上下的东西都被除了个彻底。 这样就顺眼多了,首先改改他庸俗的品味好了。 宁渊满意的点点头,无视清河和洛凡诧异的眼神重新走回木塌上坐着。 “封皓,凡叔会带你去书阁,七卷《战书》你都可以学。” 封皓眼一眨,脖子伸长了一些:“真的?”他长这么大要说是爱好的话还真是只有这么一点。 宁渊点点头,指尖划了划面前的书本缓缓道:“但是……除非你能把这七卷书全部看完,否则你不能踏出洛府一步。” 所谓的不踏出洛府一步,应该指的是不准回公主府吧!可若是全部看完,至少需要两个月…… 封皓听着宁渊斩钉截铁的话语,脚一缩诺诺的道:“我要是不回府,祖母她定会……” 祖母的脾气他很清楚,向来把他宝贝得紧,要是给洛家小姐惹了麻烦就不好了。 宁渊眼一沉,淡淡道:“无妨,你只管呆在这,其他的事不用管,还有……”她顿了顿重新开口:“在这期间清河会带你晨练,你跟着她便是。” 封皓一愣,看着旁边模样娇嫩的清河,脸上露出几分羞涩的笑容来:“这怎么成,清河姐姐想必是训练不动我的……” 料是在座的人对他的言语谈吐有了一定的免疫,还是被这句话弄得眉角使劲抽了抽。 封皓看着走来的清河脸上狡黠的笑容,直觉的心里一紧往后缩了两步,还没闪过神双脚已经离地,他看着自己这极是熟悉的姿势,惊愕的眨眨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两只短腿甚至后知后觉的在空中划拉了几下。 “别这么看着我……”清河得意的笑了笑:“等你什么时候能够打过我了再说。” 果然不该对洛家的女人抱有幻想,百里那小子说的没一个准的……什么女子都是温润娇羞,小鸟依人……全是鬼话。 书房里重新归于安静,看着坐在榻上一脸沉静的宁渊,洛凡犹疑了一下走上前。 “小姐,您是打算把封皓……”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眼底的不赞同却摆得明明白白。封皓毕竟是大公子留下来的唯一一点血脉,照顾、提点一下都没什么问题,但是看小姐的打算,明摆着是准备把人留在洛府了,封皓的身份本身就很**,现在云州和皇家的间隙虽未摆在明面上,可要是宣和帝真的准备对洛家动手,拥有皇室血脉的封皓就绝对不能留在洛家。 宁渊摆了摆手慢慢道:“凡叔,洛家从来没有庸才,他能做到哪一步全凭他自己,若是只能靠洛家才能有出息,我不会让他进这个家门的。至于皇室血脉……相信我,这孩子更想姓洛,你留到现在应该是有事吧?” 见宁渊轻描淡写的带过这个话题,洛凡只得叹口气道:“长公主府里的人已经打听到小姐把封皓带回洛府了。想必长公主会……” 那辆灿金金的马车在官道上张扬了有段时日,现在只要有点见识的都知道那是洛家的所有物,封皓被带回洛府想必也早就传到了昭言公主耳里,到现在都还没找上门来肯定是碍于当初的约定。 “你是说她会找上门来?” “那到不会,昭言公主素来不会出现在洛家人在的地方,我担心她是去宫里了。” 算来算去管得了这事的恐怕也只有宫里的那位了。 宁渊把桌上的古卷重新摊开,盘着腿单手撑住额头,眼底缓缓露出几分笑意。 “无事,待会我修书一封,你送去长公主府便是。” 看着宁渊眼底的温热,洛凡愣了一下慢慢颔首退了下去。行到门口的时候转过头朝里望了一眼,坐在榻上的黑衣少女面容沉静,平时淡漠的神情罕见的袭上了几抹浅浅的柔和,他退出的脚步一愣,轻轻叹了口气。 小姐到底也只是个孩子而已,撑着洛家的家门本就不易,现在他也许真的是太过于苛求了,上一辈留下来的恩怨真的不该纠缠着洛家最后的两个人。 无论是小姐还是封皓,等他们这些人去后都只剩彼此这点血亲。他摇了摇头迈步朝外走去,只是刚才迟疑的步伐却坚定沉稳了不少。 宁渊听着外面慢慢改变的步履,嘴角缓缓勾起了一道莫测的笑容。 就算是她,活了两世也知道适时的示弱绝对是明智的,更何况是为了这位自小就照顾着洛宁渊长大的长辈,如果这样想能让他对当年的事情介怀,倒也无妨。 只是到底没做过,她揉了揉刻意放缓的眉角,轻轻吐了口气,还真是有些别扭。 宣和帝把手上的笔拾起后又重新放下,捏了捏手腕对着端坐在下面一脸肃容的昭言长公主叹了口气。 “安四,重新替长公主换杯茶,没看到这热气都走光了。” 听到宣和帝稳稳当当的声音,安四还来不及挪动,底下盛气凌人的哼声已经响了起来,他脚一顿,又停在了当处。 皇命大于天是没错,可谁都知道要是拂了长公主的面子,那比违抗圣命还要来得更严重。这是宣和帝自己赐下的尊荣,整个大宁王朝也只有这位长公主有这个能耐。 “皇姐,皓儿进了洛府又不是入了龙潭虎穴,这才一会,我总不能下旨把他从里面给架出来吧?更何况这洛家的小姐在大街上救了皓儿,我们总不能做得太过了。” 下面坐着的人脸色明显缓和了下来,宣和帝长叹了一声再接再厉道:“要是明日皓儿还未出洛府,朕一定让人把皓儿好生生的从洛府给你送回来,怎么样?” 昭言公主眉色动了动,保养得宜的面容也带上了妥协之意,毕竟算起来也是家事,就算是皇帝也很是难做,她顿了顿对着宣和帝点点头:“如此就麻烦皇上了,昭言告退。” 宣和帝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深紫的人影慢慢走出书房,脚步毫不迟疑。 依然是高傲凛冽的性子,他的这个皇姐,几十年如一日丝毫未曾改变,哪怕是当年的那件事也磨不掉她天性里带着的皇家骄傲。 若不是这次皓儿被洛宁渊阴错阳差的救下带入洛府,恐怕她也不会进宫来见他。 二十年前的叛乱,他成了君临天下的帝王,尽管他依然让她尊荣显贵,可到底那份姐弟之情却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弑兄登位,血染双手,一切非他所愿。生于皇家,天命如此。一母三胞,一个早亡,剩下他们两姐弟形同陌路。 “安四,把长公主送回去,若是明日封皓还没有回府,你就亲自到洛府去一趟。”宣和帝长长的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来。 “诺。”安四应了一句,低眉朝外面已经走远的长公主跑去。 22武会(上) 武会(上) 长公主府位于京城南边,离皇城极远,占地广裘,金碧辉煌,远远望去奢华显贵,皇家气派一览无遗。 宣和帝初登大宝时本欲把如今惠王的宅子赐给长公主为府,不但知为何长公主并未接受,宣和帝无奈之下只得下令重新修葺公主府,费时一年才成就了如今的壮观。 京城上下皆知长公主在当今天子心里分量极重,不少贵族对这位荣宠冠京大宁长公主颇为仰仗,但长公主素来喜静,这些年来能入她眼的倒是没几个。 明黄的仪仗才刚在公主府前停下,府里的管家就迎到了马车前面侯着,神色颇有些不安。安四坐在马上瞧着疑惑抬眼朝府门前看去,站在门前的人听到声音也正好回过头来,两相对望,安四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心里打了个突。 洛劲松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么倔强的洛家人,他还以为一世都不会出现在昭言长公主面前了。 马车缓缓停下,昭言托着侍女的手踩着小架下了马车,管家急忙迎上前低声禀告了一句,她神色一僵缓缓抬头朝府门前看去,眼眸骤然深了起来。 洛家老将军当初的话言由及耳,她避了一世,到如今再见到洛家人,反而有了隔世之感。 围在仪仗前面的侍卫面上都有些疑惑,长公主府一向戒备森严,就这么一人一马堵在门前的事还真是从来没有过。 护卫长李青眼睛死死的盯着前面牵着马的人,几乎是立时就将手放在佩剑上戒备起来。大门前面的老者缓缓立在那,全身上下肃杀的气息浑然天成,他可以肯定,这一定是个从战场上出来的将者。虽说他于十年前从边疆调入京城后久居安乐,但这种沁入骨血的铁血感觉他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只是,李青皱皱眉,大宁近十年来好像没出过这么一号人物。 还来不及有所行动,身后的长公主已经朝那老者走去,他身形一动就想跟随却被一双手不紧不慢的扯住了衣袍,心下一惊转头便看到了一张笑眯眯的脸。 “李护卫,你呆在这便是,咱家保证长公主无事。” 瞧得来人,李青急忙行了一礼,恭声道:“安公公言重了,李青明白。”说着便退后了几步,神色虽疑惑但却松了下来。 昭言缓缓朝洛凡走去,神色雍容,但掩在长袖中的双手却不自觉的紧了起来。 “洛将军,本宫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踏进本宫的府邸了。” 她神态倨傲,和三十年前一般无二,但眼底却不复当年的嚣张跋扈,反而多了一种历尽世事的沧桑。 洛凡有些诧异昭言的改变,轻轻摇了摇头,也不接话,递上手中的信淡淡道:“长公主,我家小姐派我将此信送来。” 昭言闻言一愣,要说有人对当初的事还心存介怀,洛劲松绝对是头一个。 本以为他只是因为救了皓儿特意来公主府示威,如今看来倒不是这么回事,她接过洛凡递上前的信缓缓展开,陡然神色一僵,握着信的手细微的颤抖起来。 一瞬间,不可置信的惶然甚至压过了心底无法言喻的惊喜。 “长公主,洛某告辞。”信既已带到,洛凡不欲多说,转身牵马就准备走。 身后愣住的人猛然惊醒,急忙走上前两步:“等一下,洛将军,洛小姐可还有其他的话……” 若说刚才的那声将军还带着几分倨傲,现在的这声音倒是真真多了诚恳。 “小姐说自此以后长公主和洛府两不相欠。”洛凡顿了顿,望向昭言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释怀,毕竟三十年了,往事不堪回首,但至少要为活着的人考虑。 昭言怔怔的看着远走的独骑,隔了半响才低下头朝手里攥得死紧的纸签看去,上面龙飞凤舞的行书极是飘逸劲道,应是洛宁渊所写。 云州洛家,从无蠢材。封皓若是教而不得,三月后定当归还。 好霸道嚣张的洛家小姐,昭言站在府门口,眼中满是苦笑,嘴唇却抿了起来。 就这么一根独苗,她怎么忍心把那孩子教得愚蠢如斯,封皓那孩子长成如今这模样虽是她放纵而成,可也不过是尽心保他一世安荣罢了。她若在世,那孩子尊荣显贵自是不愁,但她迟早会走,留下的封皓虽是长于皇家,可永远也无法磨灭他身上拥有洛家血脉的事实。 洛家不容,若是再为皇室所弃,待她死后,那孩子定是难以苟活,除了把他教成那个样子,又有什么办法?若他是洛家堂堂正正的子孙,她又何须做到这一步? 可到底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这么下去,知他喜好兵书,费尽心思找来了洛家《战书》,所做的一切也只是希望那个孩子能争气一些。哪怕成不了洛家的子孙,可也至少能明于世间,不至于浑浑噩噩一生。 昭言收好手中的信,转过头对着已经近到身前的安四抬抬眉道:“安公公,洛家小姐说是要把皓儿留在洛府一段时日,此事就不劳烦陛下了。” 安四一惊,当即垂下头道:“诺。” “哼,她居然说皓儿粗鄙不堪,犯上冒犯于她,说是要替本宫好好教导一二,本宫倒是要看看她这个洛家大小姐是不是真的这么了不起!若是她敢碰皓儿一根头发,哪怕是打破当年的承诺,本宫也要掀了洛府。” 长公主话里带恨,满脸愤然,连身子都气得微微颤抖起来。 安四刚刚提起的心放了下来,洛家和这位长公主的纠葛他一清二楚,洛小姐看来也是不愤当年的事,想在封皓身上讨回来,但明面上又打着教导的名头让长公主无话可说。说起来那洛家小姐也是封皓的长辈,这么做也错不到哪里去。 安四清楚长公主的性子,她一生高傲,但遇到洛家的人却会忍让几分,现在肯息事宁人想必也不想因为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 算了,不过是一场陈年旧事的积怨,陛下现在极力招拢洛家,想必也不愿纠扯进去。 “长公主,您安心便是,这满京城的眼睛都看着呢!洛小姐不会动小公子的。” 昭言眉一挑哼了一声转身便朝府里走去,安四碰了个钉子也不恼,躬身行了一礼后便朝后面跟着的护卫走去。 昭言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步子慢了下来,她挥退身后跟着的侍女,慢慢行入园中把藏在袖子中的信函重新拿出来展开。 信函上的字慢慢变得模糊起来,她怔怔的看着握着信函的手,早已失了年少时的柔润光洁,一晃三十年已过,不是不曾不悔过,可是却也只能将那份愧疚压在心底慢慢走下去。 她从不信神佛,现在却头一次感谢起老天的眷顾来,至少在她有生之年,当年的事可以有个结果。 洛家的人一向高傲,只要是认定了就不会轻易放弃,当年她痛恨于那份风骨,如今却心存感激。 皓儿,祖母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以后的路你要好好走下去,以洛家人的身份好好走下去。 工部在半个月前就开始在西郊围场里修建擂台,紧赶慢赶总算布置好了会场,两国比武事关大宁颜面,自是马虎不得。 北汗使者当着大宁天子挑战云州洛家的事早就传遍了京城上下,是以这场盛会格外引人瞩目。 京中百姓听说洛家只战一场,都有些唏嘘,若是当年的洛家,别说被人挑战,恐怕那戎族蛮夷连大宁的京都也不敢踏进。不过洛家人向来性子高傲,这次要是败了,不仅百年荣耀保不住,恐怕这洛家小姐也是无颜见人了。 赵然坐在擂台下首,看着四周坐得满满的公卿贵族,眼中也不由染上了几分肃然。若不是以他赵家嫡子的身份,仅凭在朝中的地位还真是参加不了这场武会。他朝对面望去,眼便沉了下来。 坐在大宁贵族对面的戎族使者一脸嚣张,飘过来的眼神满是蔑视,时而高呼,时而嬉笑,其中两个穿着皮革的壮硕侍卫更是指着那些名门公子觑笑起来,坐在使者上方的呼延展完全视而不见,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 赵然刚想起身呵斥就被身旁的赵卓拉住了手腕,察觉到父亲的怒意,他慢慢的缓下了神色,北汗陈兵二十万于漠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那些蛮夷故意挑衅也只是为起争端罢了。 一旦纷争起,洛家势微,只会血流成河,百姓失所,大宁将再无盛世。 赵然随意转过头朝擂台上首看去,眼定了定有些诧异,满座的功勋元老里,一袭青色长衫的青年特别显眼,他静静的坐在那里,全身上下都有一种肃杀的氛围,就连蛮横无理的戎族人也不敢将放肆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刚强如松,冷硬入铁,果然不负南疆战神之名。若是他出战,这些蛮夷绝对讨不了好,只不过岭南叶家声势日隆,陛下绝不会做这种安排。 赵然叹了口气把眼神从叶韩身上转开,却不想被注视的青年眉角一弯,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眼中慢慢带了点笑意。 叶韩朝空空如也的上首看了一眼,端起桌上的酒杯一抿,抬眼朝擂台对面同样空着的帐子瞧去,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等盛世,京城世家公卿皆是早到,生怕迟到了引得天子不满。她倒好,还真是掐准了时间来,莫不是想和宫里的那位同时进场不成。 要是撞到一块,倒真是精彩了。 当然这景况不止是他一人察觉到,负责迎驾的礼部尚书于松在高台下面走来走去,满脸愁容。 “陛下的御驾离围场还有多远?” “大人,刚才侍卫来报,陛下御驾出了皇城,大概一炷香后会到。”穿着浅色绯袍的小官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急急忙忙的回到。 “那……洛家的小姐呢?” “这个,刚刚下官已经派人去催了,洛小姐倒是离围场不远,只不过……” “只不过?只不过什么?”于松的声音猛然拔高,走动的步伐停了下来,这洛家小姐折腾人的能耐他当初在禹山也是领教过的,这次可千万别再出岔子了。 “洛家的丫环说……洛小姐自小晕车,这马……习惯了慢走,跑不快。” 23武会(中) 武会(中) 于松听到这话,胡子一翘,朝低下头不知所措的绯袍小官瞪了半天方抬起手抖了几下,他长长吸了口气喝道:“张照,再去催,无论如何一定要让洛府小姐在圣驾到达之前进入围场。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若是迟了时辰,你就自行辞官!” “是,大人,下官这就去。”察觉到于松身上越来越大的怒气,张照急忙行了一礼退了下去,脸上满是无奈,让他办也要有这个本事才成啊。 洛家小姐行事不羁京城上下皆有所闻,要是催促管用她早就到了,几盏茶的时间他都已经派出三批人催促了,回来复命的侍卫没有一个人能将话说得清,若不是他知道这些人是他派出去的,瞧他们的怂样还以为都从地府里打了个转回来。 “于大人,擂台旁的空帐可是为洛家的人安排的?”呼延展慢慢走过来,眼神上挑慢慢问道,他手里抓着个酒杯随意把玩,隔得老远看着煞是散漫。 于松刚想走开,看到来人眉便皱了起来,他打了个揖,面色淡淡的:“的确如此,洛家小姐今日会出席武会,我朝女子闺誉极重,陛下特颁下恩旨责工部为洛小姐准备了帐子。” “真是麻烦,你们大宁的女子就是喜欢这般遮掩,哪像我们草原上的女子,各个飒爽不羁,巾帼不让须眉!我还以为洛家的女子会不一样呢,当年这一门也出了好些个不凡的小姐,怎么,现在剩下的这个连人都见不了了?还要用个帐子遮起来!那小丫头到现在都还没来,该不是不敢来了吧?” 他这话满是挑衅,望着于松的眼里带着明明白白的嘲笑。 于松先是一顿,愣了一下后慢慢笑了起来,他这一笑,倒是让嚣张的呼延展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汗说过大宁的穷酸儒士只要激几句必会动怒,臣在朝堂上力量极大,若是大宁主动挑起纷争,那北汗和南疆就有借口大举侵入大宁,不过这老儒士该不会是傻了吧,被说成这样居然还笑? “呼延将军,你们和洛家交战了这些年,恐怕云州洛家的人到底是什么性子你比我们更加清楚……”于松把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的道:“至于洛家会不会赢……你们试试便知。” 他这话说得极有底气,眼神锐气十足,举手投足间更是迸发出强大的自信。 呼延展本欲取笑的话到嘴边又给压了下去,他看了一眼陡然变得强硬起来的于松,哼了一声转身回到了座位上。 反正洛家一定会输,他这个兵遇到穷酸秀才,有理也说不清了,一切等赢了再说。他转得太过迅速,自然是没瞧见于松骤然握紧的双手和陡然跨下的面容。 呃,估计他的大汗没有教他,大宁的穷酸儒士除了易被挑拨起怒气外,这唬人的本事也是极好的,几百年传下来的秘技,经久不衰。 因着那顶空着的帐子,纷乱的议论声慢慢开始不绝于耳,方宗瞧着老神在在的赵卓,眼沉了沉。简简单单就把云州的兵权交给了皇室,洛宁渊绝对不简单,她又怎会错过这场两国武斗,不过能不能赢还真是说不好了。 他眼神转转落在了赵然身上,欣慰的点点头,不管如何,这个女婿还是可靠的。 在座的百官皆知洛家参加这场武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以并未对洛家人有所期待,不过若是那洛家小姐不来,为天下耻笑的就不单单只是云州洛家了。 不战而退,整个大宁王朝的颜面必定荡然无存。 赵然观望了半天,眼睛不期然的落在了擂台对面专门为洛氏小姐准备的帐子上,他定定的看着那顶空空的帐子,神情有些复杂。 若是他没有遇见紫菲,如今的洛家小姐也许早已成了……赵夫人,不是没有听到京城里那些关于洛家小姐天人卓华的传言,但一直以来他也只是听听而已,如今他娇妻在怀,多想徒生思虑罢了。 但那能将十里红妆愤而铺满长街的女子,能让赵氏一门经此大辱仍然无话可说的洛氏遗孤,他还真想瞧瞧到底是何模样? 围场里陡然安静了下来,赵然有些诧异,一抬眼就看到了坐于上首的叶韩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转头朝围场大门口望去,冷漠的神情多了几分刚才不见的柔和,想着京城里最近的传闻,他心里一突转头朝围场入口处看去。 一辆极宽大的黄金马车缓缓朝围场中心处驶了过来,坐在上面的青年一身青色劲服,握着缰绳的手稳稳的,抬眼漫不经心扫过来的眼神不自觉的带了几分沙场的铁血和刚毅。 坐于上首的众人俱是一惊,只一眼他们便可肯定那赶车的青年绝不逊于任何京城的贵族子弟。 端端芳华,灼灼其然。 本来安安然坐在使者席位上的商泽瞧见赶车人的模样和那辆熟悉的马车,眼使劲眨了几下,神情突然不安起来。 呼延展看商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循着他的眼神看去,低下头探身喝道:“商泽,怎么回事?有什么不妥?” “将军,属下日前在京城大街上曾遇到过那赶车的男子……” 商泽支吾的开口,很是有些憋屈,他随随便便在大街上遇到个人居然是洛家的,甚至瞧那身份还只是个车夫而已。 “你们交手了?”呼延展皱了皱眉问道,瞧商泽的样子,应该是没讨到好才对。 “将军,我在他手下走不到一招,这人的功力应该和查尔师叔相差无几。” 呼延展眼神沉了下来,商泽是北汗国师的记名弟子,他说的话绝对可信。这次来大宁的武士里最厉害的就是查尔,如果这青年有如此的能耐…… “这人是谁?” 商泽摇了摇头心底有些后悔,当初和青年交手后就应该查查他的身份才对。 旁边站着的侍从朝年俊望了几眼,眼底有些惊疑,弯下腰小声的回道:“将军,此人是年俊,是洛家军的一个千夫长。三年前我和他在战场上碰到过,说起拼命,还真是鲜少有人比得过。” 呼延展摆了摆手,眼眯了起来:“只是洛家的一个千夫长,还不是姓洛……你们不用担心,本将自有办法。商泽,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将军。”商泽朝使团后面的木桌看了一眼点点头。 赵然看着缓缓前行的马车,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这人难不成是想就这样把马车赶到帐子那里不成? 两国盛会,无论公卿贵族还是皇室子弟,凡进围场皆是步行,像这样明目张胆大大咧咧直接把马车赶到围场中央的还真是没有。 守在门口的张照满脸惊喜的看着那久负盛名的黄金马车缓缓驶进,本想上前拦截,但看了看远远可见的皇室仪仗,低下了头又后退了几步,心里缓缓念道:“于大人说了,要是洛家小姐不能在御驾到来之前进账就让我辞官,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 坐于高台上的于松看到这情景胡子一翘,抓住杯子的手抖了几抖,呵斥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强压了下去,罢了,在北汗使者面前若是堂而皇之的把洛家的马车拦下,只会长了他们的士气,估计不足三日皇族和洛家不和的传言定会被有心人传遍天佑。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辆璀璨的黄金马车上,诡异的是,无论众人投注在马车上的目光有多炙热,那慢慢踱着步走过来的骏马都保持着不变的速度,甚至还骄傲的打了几个响鼻。短短这么点距离,洛府的马车硬是行了半盏茶时间才到了帐子前。 众人眼神一闪,还来不及观望就看到深黑色的衣袍翩闪而过,一个女子慢慢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那人容颜不清,但缓缓朝里走去的步伐却是龙行阔步,带了几分不羁的豪迈,这等女子,确是只观其背影就可称得上不凡,只是天人之姿……未免言过其实了。 那女子行至布帘前突然停了下来,众人一愣,眼都不眨的看向那半转的身影,眼底饱含探究和估量。 她微微转过头,朝着马车唤了一声,一个圆滚滚的少年就从马车里爬了出来,少年踉跄的走了两步,然后挺直了腰朝黑袍女子走去。 众人一惊,一时间忘了去探寻那洛家小姐的模样,脸色都有些纠结。 长公主府的小公子居然出现在了这里,虽说三十年前的事如今早已成了隐秘,可知道的人也不少。洛宁渊明目张胆的带着封皓出席两国盛会,难不成是想重新把他认回洛家?届时洛家有子承爵,就算是陛下也再无借口去染指云州十八郡的兵权…… 只是,陛下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吗?再者,封皓愚钝如猪京城上下皆知,他这样的名声又岂有资格接掌云州三十万劲旅? 届时,就算是洛家允许封皓承爵,恐怕云州的百姓也不会答应。 布帘横遮在帐子中间,里面的人影模糊隐约,外面的人无法探清里面的光景,围场里重新喧闹起来,只不过众人的注意力都若有似无的放在了那隔开的帐子里。 赶车的青年笔直的站在帐子外面,一身正气,只是眼神逡巡到那群北汗使者身上的时候沉了沉。 就这么一息时间,赵然握着杯子的手陡然缩紧,他定定的看着洛宁渊刚刚停着转头的地方,惊讶的睁大了眼,他所在的地方,正好能看到那紫衣长袍女子一转头的光景。 曲裾深衣,姿颜卓然,端得上是盛世无双。 洛氏宁渊居然是这般模样,如此气度,这样的女子,世间少有,的确望而让人心折。 赵然心底隐隐有些奇怪的感觉,刚才消下去的念头居然又重新泛上了心头,若是从无那些意外,她该是……赵夫人才对。 恢宏的礼乐声从围场外传了进来,盛大的御撵慢慢进入围场,百官起身缓缓跪下,北汗使者站着行弯腰之礼,一时之间,整个围场肃穆无比。 天子驾临,莫不折服。 宣和帝高坐御撵,持身端正,满意的看着台下百官虔诚跪拜的场景,目光逡巡幌过北汗使者所在的地方,直接落在了为洛家准备的帐子前。 一身青衣劲服的青年笔直的跪在帐子前,就算是俯仰于人,也带了几分铮铮铁血的傲骨意味,宣和帝默不作声,眼底带了几分赞赏。 至于那布帘之后,他只是些微瞟了一下就移开了眼,臣子女眷,就算是天子过多瞩目也不适合。 清河跪在地上小心的朝椅上坐着的宁渊看了一眼,使劲咽了咽口水,低下头没有出声,只是默念了几遍心经。 封皓呆滞的望着坐得安安稳稳的宁渊,肥短的四肢一个不稳,直接倒在了地上,他反应过来马上又重新跪好,脸上一副严肃状,直直的望向布帘前方,就像什么都没见到一般。 但他头一次觉得这个一脸淡然斜坐在椅上的姑姑恐怕不是大宁王朝的子民,见帝者而不跪,千百年来无论是谁都没有这么个道理。 宁渊淡淡的看着宣和帝缓缓走上看台高处坐好,撇了撇嘴,这个封禄比起封凌寒差远了。 宣和帝坐在龙椅上,摆摆手礼乐声骤停,他威严的扫过满座勋贵,朗声道:“今日我大宁和北汗以武会友,双方点到为止,无论输赢,都不损大宁将士和北汗铁鹰的雄风。” 百官齐声恭呼:“诺。” 宣和帝满意的颔首:“朕宣布后面的两场比武将由宣王封显出战。” 一身明黄正袍的封显从席下走上御台,郑重的跪于御驾前:“儿臣定当不负父皇所望。” 众人一惊,一齐朝龙椅下首坐着的平王封辛看去,朝堂上平王一派历来势力最大,也最得宣和帝看重,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定会选他出战两国武会,却不想这次竟然由名不见经传的九皇子封显拔得了头筹。 看来这圣心还真是不可度量,宣王竟然如此得皇帝看重,朝堂必然再起风云了。 封辛阴沉的望着站于龙椅旁的封显,脸上带笑,手里握着的瓷杯却裂了开来,依稀可见几许缝隙。 “咦,是九叔出战,那些蛮夷输定了,大宁绝对不会丢脸。”封皓坐在帐子里,小眼瞅着外面,双眼放光。 “怎么,你觉得本姑娘赢不了那些戎族蛮夷?”清河一听这话,眉就瞪了起来。 封皓缩了缩肩:“清河姐姐,你当然厉害喽……”他转了转眼一脸正色的继续说道:“不过,我还没有看到九叔输过,他在东界大军里可是最厉害的。有他在,大宁绝对无忧。” 东界?宁渊疑惑的抬抬眼,手轻轻在桌上敲了敲,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可以肯定,五百年前天佑大陆绝对没有东界这么个地方。 宁渊转眼朝封皓看去,淡淡道:“封皓,看完了这场比武,你再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清河急忙为宁渊添了杯热茶:“小姐,小皓还小,你慢慢说与他听,他会懂的。” 封皓一愣,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陛下,呼延展有一事不明,还请陛下解惑!”这声禀告声若洪钟,呼延展一脸嚣张的站了起来,打断了宣和帝宣布武会开始的话语。 “呼延将军,你有何事不明?”宣和帝脸色沉了下去。 “陛下,参加第一场比武的是否为‘洛’家人?” 众人听到那声加重的‘洛’字,疑惑的抬眼朝呼延展看去,这北蛮人是不是有毛病了,天下皆知这场比武是北汗向洛家挑衅而起,参加的当然是洛家人,否则这场武会还有什么意义? “当然,第一场比武自是由洛家人参加,不过,无论洛小姐让洛家何人出战,朕都尊重她的决定。” 言下之意,就是洛家派个火夫出来都可以,只要能站在台上摆摆样子就行了。 “多谢陛下解惑,我等定当全力以赴,为答谢陛下的宽容,我汗让呼延带来了一份礼物,今日无论哪位英雄能拔得头筹,都将拥有这件举世无双的宝物。” 呼延展满脸笑容,脸上的神色越发倨傲起来。 ‘碰’的一声巨响,两个壮硕的北汗武者将一个长盒抱着走上台放于龙驾的御台上。 呼延展摆了摆手,站于两旁的武者缓缓开启了玄铁长盒,宣和帝刚才满是倨傲之色的面容陡然沉了下来,手上握着的瓷杯猛地放在案架上,神色中甚至多了几许狰狞之色。 底下的百官被宣和帝骤变的神色一惊,还来不及疑惑便看到在呼延展示意下那缓缓摊开的长盒,俱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三十几年前,我朝玄禾国师曾于漠北战场上得此物,此后一直供于北汗皇宫。今日武会,国师有言,得胜者方能拥有此物,若是我北汗武者侥幸取胜,那三月后的北汗祭祀,此物将成我北汗镇国之宝,相传万世。” 24武会(下) 武会(下) 因着围场里极安静,听在众人耳里呼延展说出的话不免便加深了几分嚣张和霸道,大宁朝官眼下一沉,屏息盯着御台上玄铁长盒中的东西,虽气愤但却无人辩驳。 天下皆知大宁立国来有三件宝物代代相传,一为玉玺,掌天下万民;二乃破日弓,传皇室子弟;三为玄辉枪,藏于深宫禁地。 玉玺为帝者所有,数百年来从未改变。玄辉枪是太祖随身兵器,开国后供于宗祠也未现过世,名声虽极大,但识得的人并不多。 破日弓同样传于太祖一代,却无人知其来历,两百年前戎族入侵大宁,洛氏一族抵御外敌,救国于危难,显匀帝感其功劳,以破日弓赐予洛家。自此以后,破日弓便成了洛家传世的信物,但并不是历代洛家族长都能拥有它。 破日弓重达千斤,光是举起便已极难,更何况拉弓射箭。就算是洛家,几百年来也只有两、三个族人能用得此弓,往近了数,最后一个便是当年冠勇三军的洛家长子洛羽行。 三十年前和北汗一战,洛羽行亡于漠北,他随身所带的破日弓也下落不明,如今重现大宁,没想到却变成了北汗国师的所有物。 破日弓于大宁,决不仅仅只是洛家信物这么简单,当初传于国祚的宝器,就如大宁威盛的见证一般,赐予洛家那是荣耀,可若是被虏他国,就是铁铮铮的耻辱,无论是大宁还是洛家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更何况当年洛羽行身亡漠北本就和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如今旧事重提,只会让皇室和洛家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更加危险。 北汗此举,用心之险,昭然若揭。若今日夺不回破日弓,大宁只会沦为三国笑柄。 “呼延将军,玄禾国师有心了,既然北汗盛意拳拳,朕就领了这份好意,只不过,诸位使者想必是要多留几日了。”宣和帝打破了围场诡异的气愤,带着几分豪爽的笑容慢慢开口。 “哦?不知陛下此言何意?”呼延展双手抱拳疑惑道。 “朕打算隔几日为破日弓重归大宁举行赏宝会,呼延将军千里护送,大宁当然也要略表心意才是。” 呼延展神色一僵,脸沉了沉连道‘不敢当’回了坐席。大宁皇帝好面子,等北汗武士赢了武会再反驳也不迟。到时候他倒要看看,传国宝器众目睽睽之下落于北汗,大宁皇帝还有何话可说。 宣和帝转头朝站在身旁的封显看了一眼,神情比刚才入场时多了几分郑重和期许。 封显颔首,抬眼朝擂台边上的帐子看去,立于帐前的青年眼神沉静,但里面的煞气却一点一点逸了出来。他和年俊交过手,虽说藏了三分力,但若论起来,恐怕年轻一辈里鲜少有人是他敌手,只不过他并不姓‘洛’,刚才呼延展冠冕堂皇的指出了这点,今日他不可能上场比武。 洛家老将洛劲松并未前来,封显摸摸额角,眼中略带疑惑,难不成洛宁渊真是想输掉这一战?就连父皇也对北汗拿出破日弓如此气愤,洛家能咽下这口气? 清河站在布帘后,气得浑身发抖,她转过头看着自玄铁长盒打开后就脸色沉着的宁渊,转后两步恨声道:“小姐,这些蛮夷太过分了,居然把大公子当年失落在战场的破日弓带回大宁耀武扬威,我非打得他们满地找牙不可。” 先欺洛家,后辱大宁,还真是看准了如今云州没落的窘况,只不过凡事都有例外。 宁渊挑了挑眉,伸手撑住下颚摇摇头。 “不是失落,既然是玄禾在战场上获得,那当初大伯中暗箭死于漠北极有可能就是他所为。”洛羽行天纵英才,无故死于战场本就难以想象,但若是北汗的国师曾隐于军队里,倒是极有可能做到。 “小姐,那我……” “清河……”这声音比平时的多了几分暗沉,清河急忙抬头朝宁渊看去,神情一愣。 宁渊移开了放在玄铁长盒上的目光,身子慢慢坐直,就连慵懒的神情也郑重起来,纤细的素手端起桌上的瓷盏,纯黑的衣袍慢慢拂过,显得格外深沉和浓烈。宁渊嘴角勾起轻微的弧度,凝视着清河淡淡道:“拿回那张弓,既然他们说‘赢者胜’,那你就正大光明的赢回来,速战速决。” 不止是清河,就连封皓的神情都有些呆楞,他们还从未看过宁渊如此郑重的表情。不过想来也是,洛氏传家信物被北汗堂而皇之的带回大宁,若不正大光明的夺回来,倒真是会颜面尽丧了。 “是,小姐。”清河郑重的朝宁渊点了点头,转身朝帐外走去。 帐外武会开始的擂鼓已经接近尾声,呼延展招招手,商泽站起身喊道:“第一场由我国勇士萨哈出战。” 一个身穿皮草的彪形大汗从席上走了出来,目光如炬,脸色狰狞,眼中煞气满盛,他把肩上扛的三板斧放在地上敲了敲,发出一阵轰鸣的震声,但那人却似毫不在意拿在手上转了两下,还满意的‘哼哼’了两声。 众人脸色一变,听板斧砸下的声音至少有几百斤重,这萨哈绝对是个外家高手。 擂鼓声停,萨哈扛着三板斧一个越步跨上了擂台,洛府的帐子仍是静悄悄的,只看到布帘后有个身影慢慢朝帐外走来,但看情形,决不是壮硕彪悍之辈。洛家真的能有人出战吗? “叶韩,你说洛小姐会派谁出战?”百里寻了个空溜到叶韩的身后,朝前探了探小声的问道。 叶韩把手里端着的酒盅慢慢放下,施施然道:“你猜呢?” “年俊不是洛家本姓,条件不符。今天那小胖子也来围场了,但他手无缚鸡之力,比我还不堪入目,真要让他上场岂不是毁了洛家几百年的声誉?” “帐中还有一人。” 百里询被这话说得一顿,诧异的睁大眼:“你是说清河那丫头,怎么可能?若是女子上场,北汗定会耻笑我大宁无人。” “你何不反过来想想……”叶韩挑了挑眉道:“若是区区一个女子都能让北汗武者无功而返,那的确是一场笑话,只不过被耻笑的是北汗而已。对了,既然你来了,那百里族长也到了?” “洛家出战者是……洛清河。”尖锐的嗓音突兀的在围场里响起,中间还陡然停顿了一下,安四拿着刚刚入场后洛家派人送来的出场名单,有些欲哭无泪。这洛家小姐到底在弄些什么名堂,他打听过洛家的情况,这洛清河分明只是个小丫环而已。 百里询听到这声音,心不在焉的对叶韩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朝洛家大帐看去。一抬眼,便看到了抬步走出大帐的清河。 她今日未施粉黛,散步走来飒爽英武,眉宇间满是沉稳,这般认真的神情倒叫百里有几分新奇。 绿衫素裙的小丫头堂而皇之的从洛家大帐里走出来,直挺挺的朝擂台走去,没有如那个北汗武士一样英伟不凡的健步跨上,而是慢慢的一步一步走了上去。但只是这样就足以让整个围场重新安静下来,百官张大了嘴愣愣的多眨了几下眼,赵卓脖子一僵,险些扭到。 就连宣和帝端着茶盅的手也抖了几下,眼底颇有些意外。 他虽然不想洛家赢了这场比试,可也不想大宁失了颜面,洛家派个小丫头出场,真是太过胡闹了。 但话已出口,众人就算再不想也只能看着那个青衣小姑娘一步一步慢悠悠的走上擂台。 呼延展嗤笑一声,拍了拍商泽的肩:“看来洛家还真是山穷水尽了,居然让个小丫头出场,就算是我们赢了,哈哈,那也是……胜之不武啊!” 商泽还来不及点头应和,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我看不然,呼延,你们且慢高兴,这丫头有些古怪。” 呼延展一顿,急忙转过头对着身后坐着的小老头低声道:“查尔大师,您的意思是?” “这丫头身上有股气我看不透,应该不简单。” 呼延展点头应是,转过身朝台上看去,嘴角撇了撇,一个小丫头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萨哈一眨不眨的盯着眼前这个慢慢走到他面前的小姑娘,瞪大了眼喝道:“你要和我比?”声如洪钟,嗡嗡入耳带着几分闷响。 清河眉一皱,瞟了萨哈一眼道:“就是本姑娘和你比。” 萨哈把扛在肩上的三板斧往地上一搁,朝清河指了指:“这怎么行,我从来不和女人打,你……下去。” 清河眼一瞪:“你瞧不起我?” “哼,瞧不起又如何!你们大宁洛氏几百年来也是一门英豪,我萨哈诚心来大宁挑战,你们居然如此蔑视于我,简直不知所谓。” 他在台上叫嚣得起劲,下面坐着的朝官都有些羞愤,但却俱是哑口无言,唯有方宗看向擂台的神情有些意味不明。 百里闻声便要站起身,却被旁边的叶韩拉住了衣袖。 “看下去,你还不清楚那丫头的性子,得罪她的还十分都不止。” 清河眯了眯眼,看着满脸不屑的萨哈,眼沉了下去,这些戎族人,洛家沉寂了数十年还真以为就可以随意欺辱了? 她朝握在萨哈手中横亘在地上的三板斧瞧了一眼,身形一动。 就这么一瞬间,只见绿影一闪,待台下的人看清时,清河已经站在了萨哈身后,她手上拿着个东西滴溜溜的在转悠,正是萨哈手中的三板斧。 瞧她那神情,比刚才的萨哈还要多几分从容不迫,呼延展看着陡变的情势,心里一突,忙自安慰道:这丫头只是轻功好而已。 反而是台下的朝官和仕子,看着这一幕都不免叫起好来,刚才诡异的气愤瞬间高扬了起来。宣和帝眯着眼往后靠在了御椅上,眼底划过一道暗光。 萨哈呆楞着转过头看着身后的清河,脸色阴沉的指着她没有说话。 “哼,井底之蛙,要我说,连兵器都守不住的人,不配和我打才是!”清河扬了扬眉,把手中的三板斧朝萨哈扔去。 “臭丫头,居然敢羞辱我,我倒要看看你的这点轻功能不能替你保命。只需要两招爷爷就能结果了你!”萨哈接过扔来的三板斧,提身朝清河奔去。 奇袭,清河撇了撇嘴,本欲抬向身后的手顿了顿,速战速决还是简单点好,她站着不动弹了弹衣摆,朝着奔过来的萨哈一脚踢去。 台下众人只看到一团黑影扑向台上的清河,擂台甚至因这凌厉的攻势而震动起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这一次就连呼延展也直愣愣的盯着擂台,眼底有些不稳。 眨眼间,黑影飞出了擂台,轰的一声响,直直的落在了北汗使者面前,地上被砸出了个大坑。灰尘扑扑,看不清那人的光景,但根本不需要看,台上翘着腿笑颜如花的清河惬意的拍了拍裙上的灰尘,悠悠的道:“真是不够看,这么点本事也敢嫌弃本姑娘。” 众人看着台上那个笑眯眯的小姑娘,喉咙一紧,一脚就把北汗武士踢飞,洛家的人还真是一惯的的蛮横简单,这性情倒真是不分男女。 大宁朝官的脸上都带了几分解气和嘲笑。北汗言之凿凿千里挑战洛家,如今却在一个小丫头手里走不过一招,这事不出三日定会传遍天佑,他们这一趟还真是……不虚此行! 百里询朝台下神色各异满脸惊愕的朝官和仕子看了看,把手中的折扇一展,轻笑一声坐得端正起来。 呼延展脸色阴沉,朝台下蠕动的萨哈看了一眼,忙打了个手势让侍者把他扶起来,他转头对着台上的清河道:“洛姑娘好本事,这一场我们输了。” 还有两场,就算输给了洛家,至少查尔大师还能赢过那个宣王,破日弓一定不能落在洛家和大宁皇室手里。 “呼延将军,不知你可还记得刚才这萨哈说过什么?”清河上前走了两步,脸上带笑。 呼延展皱眉问道:“刚才他说过何话?” “他刚才说两招就可将我打败,将军不会不记得了吧?” “洛姑娘此话何意?” 呼延展强压住怒火朝清河看去,他堂堂北汗大将,肯屈尊降贵和一个丫头说话已经是给足了她脸面了。 清河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眼中的眸色慢慢深了起来。 “既然北汗武士许下狂言,若是不回敬,岂不是显得我洛家未尽地主之谊。刚才他挡了我一招,现在只要你们可以挡下我第二招,这一局就算完了。” 这天下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由此看来此言定是不虚。 25武会(终结) 武会(终结) 封皓看着站在台上步步紧逼的清河,喃喃道:“清河姐姐这是要干什么?” 宁渊扣了扣手指,淡淡的开口:“还记得我刚才跟她说的话吗?” “姑姑,您是说……速战速决?” 宁渊点了点头,嘴角勾了起来,只不过她刚才交代的并不是让清河速战速决的比完第一场,而是……速战速决的拿回破日弓。 只要整个北汗使团再无一战之力,胜的当然就是洛家。 整个大宁上下,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这把弓的来历,破日弓乃北海寒铁所铸。当初大宁建国时,她为封凌寒打造的登基贺礼,就连上面的古纹也是她亲手撰刻。如今她送出的礼物居然被北汗使者拿上大宁京城当着天下万民耀武扬威,简直可笑。 呼延展把握紧的手松开背在了身后,声音陡然拔高:“洛姑娘,难道你想再挑战我北汗的武士?你要知道,不管你赢了几个,都只能算是第一场比武的结果。” 他这话说得有些厚脸皮,但却是实打实的做法,清河能将萨哈一招击败,整个北汗使团里只有查尔能与其一战,胜负尚且是未知之数。接下来的两场比武若是失了查尔,北汗必输无疑。 “当然不用,我可没这么多时间陪你们再比一场。”清河淡淡的说了一句转身朝御驾的方向跪下:“陛下,洛清河行为无状,若是惊了圣驾,还请赎罪。” 宣和帝朝脸色阴沉的呼延展看了一眼,手扶了扶椅架眼神一转笑了起来:“当然无罪,北汗武士千里而来,为的就是与洛家一战,朕想呼延将军定是求之不得!” 北汗的使者在京城嚣张了半个月,借洛家之手杀杀他的威风并无不可,更何况他也想看看这个洛清河究竟想干什么? “谢陛下恩准。”清河起身朝御台走去,步子不快,却渐渐让呼延展周身都起了一身冷汗,如今的局势他完全无法控制,除了静观其变,几乎全无他法。 众人看清河的举动都有些疑惑,这个方向是? 百里询喃喃的开口:“不会吧?难不成她想……?” 擂台本就离御台极近,一息之间,清河身形一动便出现在了御台的案架前,她看着玄铁长盒里静静卧着的破日弓,眼沉了下去,洛家从来就不是可以随意欺辱的,更何况是这样将染满洛氏族人鲜血的破日弓摆在洛家面前的侮辱。 北汗,既然你能无视洛家三十万劲旅的威慑,那如今这耻辱,你们可要记牢了才行。 看清河站在御台前盯着破日弓不动,百官多少有些惊愕,这洛家的小丫头该不会是想用这件宝器吧?大宁自开国以来能拉动此弓的也不过区区数人,就算她能打赢萨哈,可是要拉开这弓,也未免太托大了! 这个想法还未完,站在御台前的绿衣女子一探手就将暗银的破日弓毫不费力的拿了出来。 转身,托臂,拉弓,转瞬间清河将破日弓拉至半月,箭直指方向,赫然就是北汗使团所在之席,她手上的弓箭轻轻移动,缓缓对准了呼延展。 呼延展见此身形一顿,不由得后退了几步,脸上迟钝的浮现起惊惧来。破日弓在北汗几十年,举朝上下也只有玄禾国师一人能拉开,这洛清河居然有此蛮力,况且她还只是个不足二十的小丫头而已,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次就连宣和帝也猛然坐直了身子,能拉开破日弓?还是洛家的人! 他沉着眼看着拉弓箭指北汗使者的清河,手上戴着的扳指轻轻的动了动。 “洛清河,我是北汗使者,你…你敢杀我?”呼延展脸色苍白,色厉内荏的喝道,一双眼动也不敢动的盯着暗金的箭尖。 “杀你?”清河轻哼了一声,眼中精光骤现,拉弓至满月射了出去。 “清河,不要。”百里站起身急忙叫道,杀了北汗使者,罪犯欺君,更会让北汗有了与大宁开战的借口。 承受力小点的老臣甚至开始脸色苍白,头冒虚汗,这洛家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疯狂。 破军之隙,金箭直飞,一声怒喝响起:“好猖狂的丫头。” 悬浮的气流瞬间出现在呼延展面前,派头虽足,但除了稍阻箭势外毫无作用,金箭直接穿过气流向呼延展射去。 一时间万籁俱静,围场众人看着那支直直射去的金箭,长舒了一口气。百里询身子一软坐了下来。 这丫头,还真是……胆大妄为! 呼延展感觉到箭矢划过头顶,腿一软强自镇定的朝身后看去,那支金箭直直的射在了挂着北汗图腾的木柱上面,入木三分,其势凌厉。 他转过头看着拿着弓的清河,脸涨的通红,还来不及呵斥便听到一声巨响。 轰的一声,北汗使者身后的木柱猛地炸开,连着那上面挂着戎族图腾的大旗同样灰飞烟灭。 呼延展倒吸了一口气,他从未见过破日弓射出的威力,要是刚才这一箭是射在他身上……他猛地转头朝清河看去,神情狰狞。 “洛清河,你居然敢……” “我有何不敢?”清河收起手中的破日弓,抬眼望向呼延展,冷声道:“你北汗派使者千里入大宁,不就是为了踩我洛家颜面,绝我云州将士希望吗?怎么,你们既然有胆欺上京来,就没胆量承受回击?洛家和戎族交手了上百年,洛家人无法无天的性情,难不成你们忘了?” 呼延展呼吸一滞,被清河凌厉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来,洛家人的霸道和嚣张他们几百年来领教了不少,怎么可能忘记。只不过,满门俱丧的洛家居然还能出这等将才,才是真真令人意外,更何况,这还只是个丫环而已!洛氏一族,到底藏了多深? 封皓瞪大小眼望着御台上的清河,不知从何时开始握住的双手握得更紧了,他转过身定定的看着宁渊,黑白分明的眼珠格外晶亮。 “姑姑,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了。”洛家的荣耀和辉煌,那是几百年的牺牲和努力才能铸成的,他必须要守住,哪怕势单力薄。 他不是只会藏于京城繁华地的胆小鬼,漠北的洛家才是他真正该去的地方。他记得儿时祖母抱着他曾经说过,洛家,与其说是一个家族,不如说是一种传承。 当初他不明白,如今却能真切的感受到这句话的含义。 宁渊伸手拂过封皓额边垂下的头发,眼中的温润渐渐加深,淡笑着点了点头。 “呼延……”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呼延展急忙转过了头,查尔半躺在椅上,鲜血从口中逸了出来。他脸色苍白,顿了顿继续道:“我们认输。” 呼延展看着垂头丧气低着头的北汗武士和脸色苍白的查尔,双手紧握,不甘心的转头朝宣和帝所在的方向弯腰行礼。 “陛下,这场比武我们认输。” “哦?呼延将军,你是说接下来的两场也认输?”宣和帝老神在在的看向呼延展,拖长了腔慢慢道。 “是,陛下。洛姑娘武力超绝,呼延展平生未见,依本国国师所言,破日弓应属洛家。” 呼延展低下头朗声回到,他倒要看看今日洛家在两国武会上大放异彩,这大宁皇帝是不是真的能毫无芥蒂? “这是当然,洛清河,破日弓本就是洛家传家信物,今日朕再将此弓赐予洛家,望恪守尽职,不负洛家先人所望。” 清河转身行礼颔首,谁都知道,宣和帝这番话是对大帐中的洛宁渊说的。 “呼延将军,他日战场相逢,洛清河定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清河收拢玄铁长盒,对呼延展扬眉说了一句慢慢朝台下走去,就如出来时一样步履缓慢,但这一次却没有人再把轻蔑无视的眼光投在她身上。 洛家的女子,的确称得上是巾帼不让须眉,甚至犹胜之! 百里愣愣的看着慢慢朝洛家大帐走去的清河,绿色的裙摆无风自动,径自多了几分飒爽风流,他的眼突然眯了起来,收起折扇轻笑出声。 叶韩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问道:“百里,怎么了?” “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你喜欢洛家的大小姐还有当年的昭言长公主为什么会对那个洛羽行倾尽一生了。” 叶韩一愣,眼眸一闪问道:“为什么?” “佛曰:不可说。”百里打起了官腔,目光紧紧的跟着那抹走进洛家大帐的人影,弯起了嘴角。 洛家的人的确和这大宁京城格格不入,浮华满目也掩不住其灼灼光彩。 “小姐,我拿回来了,怎么样?是不是速战速决啊!”清河一进帐子,全身一松,加快脚步朝宁渊行去,脸上满是邀功的讨好。 封皓捂住了眼,只从肥厚的手掌间透出的空隙朝清河看去,连声哀叹,刚才还光芒万丈的形象……全毁了,他是为了什么才下了那么重要的决定啊! 宁渊看着摆在盒子里的破日弓,好心情的拿起来顺在手间把玩,纯黑的衣摆拂过暗银的长弓,看起来有种奇异的协调感。 她轻轻的摩挲弓上的花纹,相协的图案层层缠绕,多了几分沉淀的古韵,宁渊低下头,眼渐渐柔了起来。 封皓呆滞的看着把破日弓放在手里像小玩意一般耍弄的宁渊,捂住眼睛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 看来清河能强成这样不是她的原因,封皓这辈子头一次觉得,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纯粹是放屁。 “小姐,外面的朝官都已经退出围场了,我们也走吧,凡叔说了这次我要是表现得好,就给我弄叫花鸡吃。”清河朝外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凑在宁渊耳边说道。 封皓一听有得吃,眼立刻放出光来,笨拙的从椅子上跳下来,拂了拂衣摆就准备出去。 清河见状立马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就只知道吃,从今天开始,你每日都得按照凡叔制定的食谱来,要是再敢去厨房偷吃东西,哼哼……” 封皓听到这龇牙咧嘴的哼声,高涨的情绪焉了下去,本就不大的眼更是垂得只剩一条缝。 赵卓坐在马车里看着朝后望着的赵然,叹了口气。 “然儿,可是心有不甘?” 赵然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脸上虽有遗憾但却淡定了下来。 “父亲,遗憾纵使有,但我知道,那般的女子,并不适合我。”若是相识于初时,他们或许会成佳偶,可是这世间最好的却未必是最适合他的。 “紫菲说今日会熬参汤,晚饭就摆在父亲那吧。” 赵卓点了点头,他转过头朝身后越来越远的大帐看去,苍老的脸上满是欣慰。 洛云重,你这个老小子,可以走得安心了,你的那个宝贝孙女真的可以让你笑醒着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封显低头躬身送走了宣和帝,抬眼朝洛家的帐子看去,正好瞧见从里面走出来的一行人。 笔直冷硬的劲衣青年,蹦跳着扛着铁盒朝马车跑去的绿衫少女,慢吞吞挪着步子朝前走的少年,还有懒懒散散打着哈欠一步三晃的黑衣女子。 和平常一般无二,完全没有赢了戎族的得意和喜悦,就好像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一般。可他那位刚刚离去的父皇,眉皱得都能打出个结来。 云州洛家,还真是比传闻的更加难缠和古怪,不过至少看洛宁渊的态度,封皓至少能有个好落处。 清河一把揪住封皓的脖领,荡了两下直接把他扔上了马车,跳上去对着宁渊喊道:“小姐,加把劲,到车上了再睡,我让年俊把车赶慢点。” 宁渊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行到车边时突然转头朝擂台对面的御台望了一眼,嘴角勾了勾登上了马车。 两个老者隔了半天才从御台后走了出来。 肖韩谨撇过头瞧着一脸愣样望着洛家马车的老友,拍了拍他的肩笑嘻嘻道:“百里正,人家一个小姑娘罢了,你使劲瞧个什么劲,真是为老不尊。不过这绿衣小丫头倒是个宝贝啊,你瞧见封禄的脸色没,啧啧,洛家的这些个小娃娃还真是有能耐。” “老肖,这黑衣丫头是谁?” “百里正,你不是才看到人家从洛家大帐里出来,除了洛家大小姐洛宁渊还能有谁,不过洛劲松还真是厉害,居然教出了这么个洛家小姐!他藏在禹山十几年,的确值啊,洛家有此女承爵,倒也不算没落了。” “对了,你刚才说她叫洛宁渊,宁渊?” “不错,和当年的隐山之主名讳是一样的,这丫头真是对我的胃口。” 百里正看着那辆黄金马车缓缓驶远,眼神慢慢肃了起来。 黑衣曲裾,倾世容颜,甚至是一模一样的名讳,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存在? 26百里 百里 隐山位于大宁王朝境内,极东之处。 以浮河为界,以东之地尽属隐山所有。 数千年来,无论世事变迁,王朝更迭,其方圆千里之内也从未易过主。 整个天佑大陆没有任何史书记载隐山源自何时,起于何人,仅知的唯有墨氏一族存于隐山之巅,虽神秘强大但却无人可窥探其内里乾坤。 不是没有人曾对这个地方有过好奇,只是妄图进入隐山腹地的人,还未曾有活着出来的。哪怕是曾倾举国之力进犯的王朝,都未曾窥见其半点庐山面目。 千年前,商太祖在天佑大陆上建立了庞大的帝国版图,唯一未曾纳入的就是隐山,为了彰显其帝王尊贵,也曾试图招降过隐山之主,只不过墨氏一族未曾理会。招降当晚,隐山上空莫名的燃起了巨大的焰火,响彻了千里之远,璀璨明艳的焰火更是勾勒出无比宏大的上古甲:莹莹之光,也敢争辉日月。 听闻此讯的商太祖大怒,随即派遣数万军队进攻隐山,只可惜进去的人全都凭空消失,再无一点声息。至此以后,商太祖便放弃了对隐山的控制,但是大商帝国的运势便莫名的开始衰退,甚至只是短短五十年就灭国,创造了历史上最短的王朝历史。 大商亡国后,隐山就成了整个天佑大陆的禁地。 自此以后,无论哪个王朝建立,都无人胆敢将隐山划入疆土范围之内,也无人敢在隐山周围乱动兵戈。 数千年来隐山之人极少入世,有时候几百年都不会有隐山墨氏一族的人出现在天佑大陆上,因为他们没有称雄天下的野心,是以历代王朝都对入世的墨氏一族抱着敬而远之的念头。 当然,若是群雄割据的年代,隐山之人入世倒是各方豪杰乐见其成的,因为但凡是隐山的人入世,整个天佑大陆的版图除了会被重新划分一次以外,隐山之主选中的辅佐之人十之**都会开创全新的王朝,结束割据之争。 就如当年的大宁开国大帝封凌寒一般,但他并不是头一个,历史上不少王朝的建立都有墨氏族人的影子存在,只是这一族却极少被写入历史。 是以不知从何时开始,天佑大陆上便流传着一个传说:得隐山之主者,得天下。 哎,又是这些无聊的内容。 百里询百无聊奈的坐在花园里,手里拿着本破旧不堪的史书,看那卷曲的棱角和泛黄的页面想是被翻了很多次。他打了个哈欠,手慢慢把书合上撑着额头眼眯了起来。 ‘锵’的一声响,花园的静谧被陡然划破,百里询一个惊怔,扶住额头的手一滑,硬生生的打在了石桌上,马上龇牙咧嘴的抬头朝园子入口看去。 一个身穿鹅黄碎裙的小姑娘抱着一座比她人还高的古筝俏生生的站在那里,眉眼恬淡静美,看向百里询的眼底带着几分戏谑。 百里询双手托住下颚,叹了口气:“小涟,今天我可没时间陪你练琴,你还是让琥珀陪你吧。” 百里涟眼睛转了转,朝他手上的书看了一眼,蹙了蹙眉,提步便朝这边走来:“哥,是不是父亲又让你看《隐山传记》了?” 百里询愁眉苦脸的点点头,把石桌上的书拿起晃了晃:“可不是,老头子什么都好,就是这点怪癖让人受不了,你说从小到大这本《隐山传记》我都看了多少遍了,说是烂熟于心都不为过,也不知道为什么隔三差五的就使着我看?” “你不是不知道父亲喜欢些古怪的东西,隐山素来神秘,我看他也是想琢磨琢磨,再者听父亲说咱们百里家祖上和隐山的人有些渊源,说不定他只是念念旧。”百里涟朝垂着头的少年看了一眼,宽慰的开口,神情却有些好笑。 这理由连她自己都不大相信,要说是念旧可也太过了。 这些年来,百里家收藏了不少关于隐山的藏书,每一本父亲都逼着哥哥给看完,就连传说上古时隐山传出的梵也给找来让他学,当初他会逃家三年,除了要避开婉阳,估计也是为了摆脱这些。 “哼,世人皆是以讹传讹,我看这里面多是些虚的,隐山那个地方都已经几百年没出来人了,里面的人都不知道还有没有,也只有咱家老头子把那地方当个宝。”百里询低声嘀咕了一句。 百里涟摇了摇头,这哥哥啊……明明自己也相信,却偏偏摆出这么一副模样。要是隐山真的有托大虚假之嫌,恐怕这几百年早就被大宁拿下了,怎么可能还安然存在? “对了,这几日甚少见到父亲,他做什么去了?” “还能做什么,躲在书房里又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百里涟朝懒洋洋的百里询看了一眼,突然压低了声音:“哥,你想推了婉阳的婚事?” 百里询一愣,端正神情道:“你怎么知道?” “猜的……”百里涟轻轻拨动了几下琴弦,一副万事皆知的模样:“你一天三次的往府外跑,谁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怎么,那个洛家大小姐就这么好?” 百里听到这话有些哭笑不得,一想到宁渊那对深沉的眸子,忙坐直了身子摆手:“你说些什么呢!不是这么回事。” “好了,你不说我也清楚这事不容易,洛家虽是百年勋贵,可也越不过皇家去,你要是为了洛家大小姐弃皇室公主不顾,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当年洛家的事,你可别忘了。” 百里询看妹妹一脸担忧,神色也郑重起来,低下了头没有出声。 婉阳虽说看着端庄高贵,可性子比当年的昭言长公主更加骄横霸道,若是他出面推掉婚事,恐怕…… “臭小子,我让你把《隐山传记》再看个十遍,你在这干什么?”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园子入口处响起,百里询怒火中烧的转过了头。 “老头子,我说了多少次了这本书我都能背下来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身穿石青色长袍的老者一个箭步走过来在百里询背后拍了一掌:“让你看就看,啰嗦什么?” 百里询吃痛当即就想顶嘴,却见百里正把手交叉在背在身后双目灼灼的望着他,当即觉得有些不妙,每次这老头子摆出这么一副态度的时候就肯定有大事发生,往近了数,当年他被逼着逃家的时候就看到过。 “爹,我马上进去再把这书看十遍。”声音马上软化,连称呼也变了。百里涟看着吃硬怕软的哥哥,眼弯了弯。 百里正摇摇头,忙道‘不忙’,起身的少年姿势一顿,神情有些僵硬看着百里正脸上越发焕然的笑容,忙摆正了坐姿,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良好态度。 “询儿,皇家的圣旨想是过不了多久就会颁下来,你就在家安心静养,我瞧着婉阳就是脾气大点,当我们百里家的媳妇还是可以的?”百里正笑眯眯的坐在石桌旁瞟了百里询一眼慢慢开口。 百里询一愣,眼马上瞪了起来。静养?这是把他当小媳妇来着? “爹,哥哥瞧上了洛家的大小姐,你也去过武会,快给我说说她是什么模样?是不是外面传的瑶瑶卓华,天人之姿?”百里涟弯着眼在一旁火上浇油。 百里正脸上的笑容一僵,陡然拔高了声调:“什么?你说他瞧上了谁?” 百里涟甚少看到父亲这样惊疑的样子,尤其是他这惊疑还带了七分不可思议的荒谬以及三分茫然,就更是觉得奇怪。 就算是和宫里的那位吵得面红耳赤,恐怕父亲也不会露出这种神情。 百里正看着睁大眼看着他的一双儿女,咳嗽一声迅速摆正了神情,他朝百里询瞅了几眼,强烈的探究让百里询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爹,别听小妹说,我看上的不是洛家大小姐。” 百里正一听这话,皱着的眉就松了下来,但神情里转而浮现了几分他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惋惜。 “那你是瞧上了谁?你真的想推掉婉阳的婚事?” 百里询瞧着百里正淡淡的神色,一时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要说他们百里家也不是没本事推掉这门婚事,只不过很久以前百里正就说过除非他能靠自己的本事做到,否则就得老老实实接受。 所以他三年前才会去南疆战场,他只是想看看,若是失了家门的庇佑,他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百里询想到几日前的那场武会,心下一转,也许老头子会答应也说不定,他难得的收起了懒散的神色,郑重的望着百里正。 “爹,我喜欢的是洛家的……”百里询看老父又有发飙的迹象,忙接口道:“洛清河。” 百里正摸着胡子的手一顿,脸轻微的扭曲了一下道:“洛清河?那个在武会上拉开破日弓的洛清河?” “是。” 意外简短的回复,但却格外郑重。百里正愣了愣,瞧着百里询沉着的眼睛,眼眯了起来。 这孩子要不是真瞧上了眼,决不可能在他面前提出来。洛清河?他回忆着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却让北汗使者颜面尽丧的丫头,满意的点了点头,眼光倒是不错。 “洛家的那个丫头答应了?” 百里询神情一怔,脸上满是茫然,随即反应过来低下头,神情有些难堪。 百里正好笑的晃了晃眼,看这样子自家的臭小子现在还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人还没本事拿下来。 似是察觉到百里正眼底的讪笑,百里询突然开口:“洛家大小姐答应了。” “此话当真?”百里正看着猛点头的百里询,脸上有几分不相信,能拉开破日弓的将才满大宁都找不出几个来,有洛清河在洛家,皇室就不可能收回云州洛家的兵权,洛宁渊怎么可能把她轻易许给外家。 除非她有比洛清河更加强大的底牌……心下一转,想起那女子的容貌,百里正心里打了个突。 “臭小子,替我做件事,你的婚事我就给你蹚蹚浑水。” 百里询看着眼眯成了一条缝的百里正,陡然想起了懒洋洋靠在软塌的洛宁渊,觉得背脊慢慢开始发凉。 三日后,他站在洛家的大门口,头一次觉得托生在老头子手里还真是个悲剧。 27心思 心思 清河端着个白瓷盏坐在屋檐下,拿出里面的千层糕放进嘴里,惬意的眯眯眼,过了半响才朝院子里慢跑着盯着她瞧的封皓眨眨眼。 “想吃吗?凡叔刚从城东贺记带回来的。我上次打赢了北汗的蛮夷,凡叔说我表现不错,以后天天都给我捎零嘴回来。” 真是比我还像只猪,封皓心里这么想着,头却忙不停的点,连忙讨好:“清河姐姐……” “别,你的份例可是已经吃完了。” 封皓瞧她摇头晃脑的嚣张样,嘴撇了撇朝门外望了望:“我瞧着也有些日子了,百里今日肯定会来。” 清河脸上的笑容一僵,眼底的怒气一下子升了起来。 自从武会后那家伙就冤魂不散的跟着她,这几日好不容易消停点,偏偏这臭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封皓小跑几步走过来:“清河姐姐,你怎么那么讨厌他?百里好歹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佳公子,我可是听说了,倾心于他的贵女小姐可是不少哦?你要抓紧机会。” 清河被封皓的话说的一寒,撇了撇嘴,把手里的千层糕掰了一半放在他手里:“我说咱俩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吧?那家伙从来就没个正行,每天无所事事的闲逛,十足一个纨绔子弟。要不是小姐喜欢他,我早把他赶出洛府了。更何况他说喜欢我也只不过是敷衍小姐而已,你还当真了?” 封皓望着清河大咧咧的样子,一脸无奈,百里家的嫡子可是连一般的皇室宗亲都比不上,他要不是真的动了心,怎么可能为了个蹩脚的谎言缠到现在? 算了,百里那家伙以前没少撺掇着他顶缸出格的事,这次就看他自己了,不过清河姐姐是个榆木疙瘩,恐怕他有的急了。 封皓笑眯眯的把手里的千层糕放在嘴里,舒服的打了饱嗝,他转身朝园子中间走去,盘算着还有多少圈才算跑完,但是人到半途就感觉到被人提了起来,仍然是双脚离地,只不过他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洛家表达友好的方式,甚至惬意的打了个哈欠随清河折腾。 看着清河急急忙忙的朝后院跑,他抬眼朝园子入口处看去,只看到一片绿色的衣袍在门口一闪而过。 百里那家伙,听到多少了? 宁渊瞟了一眼坐在地毯上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的百里询,把手上拿着的书合上,挑了挑眉:“怎么?有事?” 百里询摆摆手:“无事。”他瞅见宁渊手里的书,脸上带了几分古怪:“你也喜欢看这本《隐山传记》?” 这世上难不成还真有和老头子一样兴趣古怪的人? “不是,只不过想找个地方,就翻了翻过去的史书。”宁渊淡淡回到,若不是她去书阁找书还真是看不到这本《隐山传记》,不过翻来也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这本书却是有些言过其词了,若是隐山真能将几万将士转瞬间灰飞烟灭,恐怕那些入世的墨氏族人早就被当成妖孽给灭了。 并不是每一任隐山之主都如她一般自年少时便开始修习功法,隐山一向随性自由,就像她的那位师父,除了医术外对任何东西都没兴趣,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至于那些什么隐山之主神力过人的话更是扯谈,不过既然这本书存在,那肯定是隐山特意为之,毕竟,强大的恐惧绝对可以熄了不少人对隐山的窥探之心。 她当初就没少做些唬人的事,这书虽言过其词,但却差之不远。 “你想找什么地方?”百里询看宁渊又有恍神的趋向,连忙问道。 “东界。你知道?” 百里询神色一愣,看宁渊的眼神就带了点不可置信,明明自己把那地方抓在手里,还用问他? “你不知道?”瞧着半躺在软榻上神色倦倦的宁渊,一想她数年居于禹山,便也释然。 “东界以前不是这么个名字,因着那里有条浮河,五百年前一直被称为浮界。只不过当初太祖建国后就把那里的名字给改了,还专门建了一支军队驻守在那里,久而久之就没有人再叫它以前的称呼了。不过,也许你对浮界也不是太清楚……”百里指了指她手里合上的书,笑了笑:“呐,隐山与我大宁分界的那块地方,就是东界。” 宁渊神情淡淡的,心底却有几分诧异,东界居然就是浮界,封凌寒竟然敢在那里驻扎军队? 虽然隐山从不入主天下,可是隐山地界周围从不驻兵几乎是天佑大陆不成的禁条,封凌寒竟然就这样给打破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隐隐觉察到,也许过了五百年,改变的不止是天佑大陆而已,就连一直游离在世俗权柄中的隐山也起了她所不知道的变化。 宁渊垂下眼,看着期期艾艾搓着手的百里,眉挑了挑,淡淡道:“怎么,清河又不搭理你了?” 百里询神情萎靡,点了点头:“哎,皇家的圣旨快颁下来了。” 宁渊一愣,道:“你不是不乐意吗?” “可那是皇家,我能有什么办法?”百里奇道,难不成她以为皇室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推脱的不成?这思维还真是奇怪。 宁渊笑了起来,眼一眨竟带了几分平时少见的狡黠。 “要是你不愿意,应该可以。” 她这话说得斩钉截铁,百里询一愣,眼中隐隐划过一道异光。老头子确实有本事可以推得掉这门婚事,可是要付出的代价绝不会少。但是她怎么可能知道?百里家和皇室的关系就连他也只是模糊的觉察到一些而已。 百里询低下头,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家父不同意,我也没辙。而且清河也瞧不上我……” 这声音极低,听着就带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宁渊怔住,有些无措的意味,跳脱飞扬的百里她看了不少,这般样子的,还真是没有。 “无事,你父亲我去跟他说。”宁渊从软榻上走下来,伸手放在百里询肩上拍了拍,姿势有些笨拙。 “至于清河,我瞧着她只是有些不自在而已,你很好,不必自责。” 年俊站在门口目瞪口呆的看着宁渊轻声别扭的安慰着那个装模作样的小子,眼眨了眨朝后退了几步摸了摸下巴。 还真是厉害啊,居然懂得围魏救赵,以退为进,看着这小子也不是个精明的,怎么会想到这么个办法? 百里询眼角扬了扬,嘴角轻轻勾起,叶韩还真是说得没错,这样果然有用,这回看那老头子还有什么话说? 想着便一股脑抬高了头,眼睁得很大,晶亮亮的:“当真?”他这一高兴,哪里还有刚才委屈低靡的模样。 宁渊一愣,拍着肩的手顿了顿,眼眯了起来,眼中的茶色深了几分。鲜红的衣袍拂过一尘不染的地毯,有种惊心动魄的危险感。 百里询心一惊,忙拉住了她的衣袖道:“这几日皇家的圣旨就要下了,我家老头子就没松过口。” 宁渊勾了勾嘴角,朝外看了看,慢慢道:“我瞧着今日天色还早,就去你府上看看吧。年俊……”她颔了颔首:“把清河叫进来,备马。” 百里怔怔的看着宁渊,神色中满是讶然,隔了半响才不安的开口:“呃,其实不用这么急的。”好像事情开始脱离控制了…… 宁渊拍拍他的肩,笑了笑没有开口。 既然百里家的当家人想见她,她去上一趟便是。更何况她也想看看,百里正千方百计的让百里询开口,到底是为了什么? “小姐,平王下了拜帖,现在正在大堂里。”洛凡走进书房,看着收拾妥当正准备出行的一群人,对着宁渊禀告。 自武会后这已经是平王第三次下拜帖登门拜访了。 百里询一愣,眼底有些可惜,踏出的步子还没缩回来就听到身后淡淡的声音。 “不见。” “是,小姐,不过他现在守在大厅里……” “轰走。” 百里询咽了咽口水,听着宁渊不耐烦的声音,垂着头开始数手指。 当朝皇长子,就算是他家的老头子也只能不见罢了,轰走……还真是强大的逻辑。 封辛站在洛府门外,脸沉得能滴出墨来,他身后的侍卫小心的看着他的脸色,犹豫了半响恨恨的道:“什么小姐身体不适,那老匹夫根本就是在推搪。王爷,这洛家算个什么东西,竟然敢三番五次的把您拒之门外……” “闭嘴。”封辛朝侍卫瞪了一眼:“没眼界的东西,三十万劲旅算不算?能使用破日弓的武学宗师算不算?你以为我那些兄弟都是省油的灯?我们要是不抓紧时机,到时候可就……” “可是听说陛下已经把洛家大小姐指给端王世子了?这事未必会如您所想。” “哼,你以为父皇还会把洛宁渊指给一个宗室子弟吗?现在,能娶洛宁渊的人,只能是……” 封辛看着从洛府大门驶出来的黄金马车,眼中划过一道暗光,朝后摆摆手。 “去,跟着他们,我倒要看看,有什么人比我这个皇长子还要重要!” 28百年 回首 大宁最古老的氏族除却皇家,便只剩百里一族。 第一任族长百里瑞鸿是太祖封凌寒的结义兄弟,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有人说他是机关阵法的奇才,也有人说他和隐山之主墨宁渊交情匪浅。这一切时间久远早已无从考证,唯一可知的便是大宁立国后他推掉了异姓王的尊荣,专心研造兵器机关不问世事,甚至在过世之际放弃了兵权和封地的传承权,留下遗愿让百里家世代子孙留守大宁京城。 太宗感其功于朝廷,特许百里家族长及嫡传子孙免跪于皇室中人,这份恩宠一传就是五百年。 虽说百里家不握兵权,不主朝堂,可五百年来,大宁的武器和城池防御尽自出于百里世家,北汗和南疆民风彪悍,近年来若不是有百里家研制的兵器可搓其锋锐,洛家和叶家的防守必也不会如此轻松,是以没有一个氏族的荣宠能真正越过这个家族去。 况且百里家从不卷入夺嫡之争,只忠于帝王的行事做派也让每代皇帝十分欣赏,功高而不盖主,五百年来尊享荣华。 宁渊在回阁中慢慢走着,一边听着百里询在身旁吹嘘,一边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唇边带了几一抹笑意。 开国之臣,大多免不了鸟尽弓藏的命运,就算是封凌寒能庇佑得了百里家一世,可以后的皇帝却未必会有这份容人之心,既要保住百里家的尊荣,还能让皇室世代倚仗,抓住兵部的命脉倒是个好方法。 只不过,宁渊挑了挑眉,若是没有北汗和南疆这两个虎狼之师的存在,恐怕皇家早就把百里家直系子孙见皇室中人可不跪拜的特权给收了回来,毕竟也不是每一个皇帝都有封凌寒和太宗的气度与胸襟。 一路走进来畅通无阻,就连下人也是极少,百里家的府邸虽说看起来极是古老典,但却并不奢华,瞧着行事就带了几分低调。 越过园子门槛,宁渊一眼就看到蹲坐在地上抱着一盆盆奇花异草的老者,眼眯了起来。 破破烂烂不修边幅的藏青色长袍,花白凌乱的长发,眼神散漫迟钝,任是谁都无法把眼前的这个人和百里家的家主扯上关系来。 只不过,无隐于世,藏拙于朝却是最好的办法。百里正,想必也是个聪明人。 她站在园子门口没有动,百里询也就收了声,看了百里正一眼后小心抬着眉瞧着宁渊面色如常,长舒了一口气,但眼角还是抽了抽。 平时老头子就是再怎么胡闹也不会在客人面前摆出这么个样子来,今天还真是…… 百里正端着花盆笑眯眯的坐在地上,像是早就听到园子外面的声响,正眯着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门口看着,眼微不可见的抬了抬。 眉眼入画,七分狷狂,三分不羁,倒真真是极配这副好容貌,百里正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打了个突。这般相近的瞧着,面前的女子比那日在围场远远的一瞥更是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倨傲和张扬。 将门虎女,放在她身上恐怕倒还显得小家了。这份气度,难道真的是…… 看着来人毫无先开口请安的样子,百里正摸了摸胡子,站起来摆摆手谦了个礼:“贵客上门,老朽有失远迎啊。” 他动作豪迈,倒是把宁渊当成了同辈相交,百里询眼眨了眨没有出声,恐怕就是当朝皇子、一品宰辅,这个老头子也不会这般平易近人的相交。 洛家的小姐而已,老头子是不是过于厚待了? “无妨。”宁渊一本正经的点点头,她身后的年俊和清河倒是齐齐退了几步,不是谁都可以受得了这一礼的。 百里正眼睛转了转落在了宁渊身后的清河身上,精光直闪。 “这位就是清河姑娘?” 宁渊提步朝园子里走去,探手解下了身上披风:“清河,见礼。” 她这声音极淡,清河听着心里打了个突,连声叫苦,她转头朝一旁笑着的百里询瞪了一眼,走上前朝百里正抱了抱拳:“百里族长,有礼了。” 实打实的军伍做派,毫无扭捏姿态,百里询愣了愣,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还真不是一般的讨厌他啊,寻常女子若是见公婆,绝不会毫无芥蒂,至少也要羞涩一下才是! 百里正朝无措的儿子瞥了一眼,微笑着摆了摆手:“恩,好,很好。” 清河退后一步接下了宁渊手上的披风,不再开口。 宁渊随意走进园子中央,大剌剌的坐在石椅上朝百里正抬了抬手,凤眼微挑,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百里家主,请坐。” 百里正一愣,本来略显迟钝的神色陡然精神了起来,不慌不忙的坐下去朝外喊了一句:“来人,上酒。” 宁渊挑了挑眉,唇角勾了勾并不出声。 百里询瞧着园子里气氛有些诡异,拉着年俊和清河退了出去。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他们这些池鱼还是躲远点好。 百里正从侍从手里接过酒壶放在桌上,朝宁渊眨了眨眼:“洛小姐,我这可是好酒,你莫要贪杯才是。” 宁渊挑挑眉:“家主请我前来,莫不是连几杯酒都舍不得?” 百力正摇了摇头,有些神秘的嘟囔:“倒不是如此,此酒家中酿得极少。只是想请小姐看看,这酒若是作为聘亲之礼,可否合适?” 宁渊懒洋洋的摆摆手,神色和暖了几分:“婉阳是天家公主,百里家主就这么有把握封禄不会追究?” 天子名讳随意出口,说得人毫无知觉,听的人也是一脸和色,像是一点都没注意到一般。 “怕啥,百里家反正光棍一条,既无兵权又不入朝,陛下顶多也就削点俸禄罢了,我一把年纪,还怕这个不成?倒是洛小姐,臭小子想娶的可是你们府上的清河,你就不怕那婉阳会把怨气出在你们洛家。要知道……这可不是头一桩了。” “无事,封禄还没有蠢到凭此事就来招惹我的地步。”宁渊眯了眯眼,摆了摆手,面色不改。 不过一个小小的皇家公主而已,何须介怀。 百里正还没说出口的话被这豪气干云的声音一堵,气没顺一下子给倒噎了回去。 还真是狂妄的性子,天下皇权为尊,除了——隐山,还真是没人有这样的胆量。 可是洛宁渊明明十六年未出过禹山,怎么会和那个地方有关系? 他垂下眼,拉开了酒壶上的封条,酒香瞬间飘散出来,渐渐弥漫在园子里外。 年俊皱了皱眉,眼底有些惊疑,这酒香……小姐酿得酒也是这股子味道,只是,百里家怎会得知? 宁渊抬了抬眼,端起一杯慢慢放在嘴边,神情莫测。 这是‘微醉’,只闻其香她便足以知晓,天下只有隐山独有的酿酒术才能制出来,当年百里瑞鸿极喜此酒,她便把方法传给了他。 若说只是招待寻常客人,此物可就颇为贵重了,宁渊抿了一口朝百里正看去,神情淡然,眼神却骤然深了起来。 百里正,他到底想知道什么? “怎么?不陪着你的小丫头了……还是被轰出来了?”叶韩歪坐在亭子里的凉席上,看着懒洋洋走过来的百里询,眉一提慢慢道。 “你要是没事就出去,别赖在我家。”百里询没好气的一屁股坐在席子上,嘴撇了撇。 “法子是我想的,怎么?人请来了你就要过河拆桥了?” “你说,我家老头子为什么一定要见洛家小姐,若是他真的答应了我和清河的婚事,也应该是我们上洛府求亲才对,可是……我家老头子神色有些奇怪啊!”百里询神秘兮兮的朝叶韩的方向靠近了几分:“你相信不,我总觉得我家老头子见洛家小姐的时候有些紧张。”……和说不出来的小心谨慎。 叶韩神情一愣,笑了笑:“怎么可能?就算是见到皇上百里家主也未必会紧张。” 百里询紧张亲事,有此错觉并不为过,想来百里族长也只是略微庄重一些罢了。 百里询点点头,把心中的一丝错觉放下,陡然想到一事慢慢开口:“叶韩,你猜我今日去洛府见到了谁?” “平王封辛。”叶韩眼都不抬的慢慢开口。 “你…你怎么会知道?”百里一愣,然后迅速眨了几下眼恍然大悟:“难道他这样是因为清河?” 叶韩点了点头:“围场一战,洛家声势如日中天,若不是只剩一个女子,恐怕门槛早就被趋附的大臣踩破了。” “可是陛下一向忌讳手握兵权的世家,你进京城数月之久他们都不敢对你示好,又怎么会对洛家……” 叶韩松了松眉角,长叹了一口气道:“洛家三十万雄兵,再加上一个洛清河,陛下知道已经不可能收回云州兵权了。可是他也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若是真让洛宁渊回了云州,以后再想有所作为就鞭长莫及了。” “你说陛下想把洛小姐留在京城,可是无名无份的,就算是天子也不能……”百里陡然收住了声,喃喃道:“不可能吧?难道陛下想……” “没错。”叶韩挑了挑眉,声音有些意味深长:“若是宁渊能嫁入皇室,那三十万雄兵自然也就是皇家所有,不过能得到这些的只有——大宁储君,新的帝者。” 若是其他皇子娶了洛宁渊,洛家的兵权不仅收不回来,还会成为整个大宁动乱的根源。 他的声音有些沉厚,百里询一下便理清了意思,朝叶韩看去,声音悄然:“你是说能把洛宁渊娶进门的皇子就是陛下属意的储君人选?” 叶韩点了点头,没有再出声,只是扣手在席上敲了敲。 “陛下只得五子,大皇子、三皇子、六皇子早就已经成婚,如今未有正妃的只有九皇子和十一皇子,陛下莫不是想从他们里面择其一?” “如今还不知道,不过若是他想收回云州兵权,这是最快最好的方法。”叶韩摇了摇头,接着缓缓道:“平王如今势大,陛下召回宣王也有这个原因,但我总觉得宣王回京不会这么简单。” “为什么,他是皇子,迟早是要回来的。” 叶韩的眼神突然变得幽深起来,神情有些莫测。 这世上不管是任何人,一旦扯上了隐山就绝对不会简单。年幼的皇子被遣东界,怎么可能毫无所图。 只是隐山中人五百年未曾入世,封禄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洛小姐可喜好历史?”百里正看着垂着眼一语不发只管品着酒的宁渊慢慢开口。 “我一向不喜欢对过去的事多加猜测,所谓的历史不过是由胜者书写的炫耀青史罢了。” 宁渊想着那些古籍里乱七八糟的史实,摇了摇头。 “既是史书做不得数,洛小姐不妨说说……太祖如何?” 宁渊顿了顿,抬眼看向仍是一脸笑容的百里正,淡淡道:“倾世之功,可堪相传万世。” 大凡可以一统天佑的人都当得起这两句话,若是百里正问起当初建立大商王朝的商太祖如何,她也会如此评说。 百里正神情一震,脸上的笑容微缓,提了提声音慢慢道:“我倒是觉得比起太祖,另外一人更加适合洛小姐这声称赞。” 宁渊挑了挑眉,眼中眸色一转,道:“谁?” “隐山之主,墨宁渊。”百里正微微一笑,握住酒杯的手却陡然紧了起来,他盯着宁渊的神色,敛起了眉角。 对面坐着的红衣女子神色不变,只是微微扬起了头,眼角勾了起来。 “不过,我倒是不觉得当初太祖遇上墨宁渊是件好事。”百里正话锋一转,慢慢开口。 “为何?”宁渊皱了皱眉,抬眼看向百里正,眼神淡淡的,却带了几分幽深。 “天下割据,太祖尽得三分之二,统一天佑不过是迟早的事,可是太祖亡于盛年,以致北汗、南疆不稳,才会酿成百年后的兵灾,并差点让大宁灭国。” 宁渊点点头,倒是对他这话不置可否,封凌寒若不是死得那么早,以他的手段,隔个几十年,定能驯化了这两地,戎族和南疆夷民早就不存在于天佑了。 只不过,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封凌寒盛年而亡与她何干? 宁渊没有说话,眼中的疑惑倒是摆得明明白白。 百里正神情一滞,似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苦笑了一声摆摆手:“罢了,今日邀小姐过府也不过是想问问我家那个臭小子的婚事,现在既得小姐首肯,过几日我便去宫里推了此事,不知小姐觉得可好?” 宁渊点点头,把桌上的酒壶一把拿起仰首尽数倒于口中,半坛子酒转瞬即光。 百里正看宁渊惬意的眯了眯眼,嘴张得大大的,但在对面的女子视线扫过来时又迅速坐得端正,只是眼中的诧异却怎么都隐不下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宁渊站起身,弹了弹衣摆道:“多谢百里家主招待,宁渊告辞。” 百里正起身摆了摆手,看着对面的女子抬步朝园子入口走去,并未相留。 “百里家主……”微微拖长的腔调,带了几分低沉韵。 百里正一愣,抬眼朝宁渊看去,大红的身影刚烈坚韧,他不由得神情微凛。 “这坛‘微醉’我很满意,他日若是上洛府提亲,也要有足够的诚意才行。” 清清淡淡的声音,回转过来的脸上勾起的微笑似有还无,颇具深意。百里正陡然僵直了身子,一言不发的看着宁渊走出了园子。 隐山“微醉”,自五百年前墨宁渊消失后从未现于世间,哪怕是皇室都不得而知,她怎么会知道? 难道…… 百里正急急的走进书房,拿出密室里藏着的古卷摊开,一语不发。 古卷微微泛黄,可里面的画像却仍然很是真确传神。 大红锦袍的女子,昂首站于山巅之上,手握酒坛一饮而尽,神情倨傲高贵,回首一瞬间,燃尽世间芳华。 那模样,那神态,和刚刚在园中的女子一模一样,百里正微微有些闪神,轻轻抬手在古卷下方拂过,叹了口气。 那里龙飞凤舞的勾着一行落款,一见便知书写之人极是豪迈心喜。 百里瑞鸿。 这世间能让百里瑞鸿亲手画下的女子,除了隐山之主墨宁渊,百里正根本不做他想。 难道,洛宁渊也来自……隐山?只是,为何会与当初的墨宁渊拥有一般无二的容貌? 年俊和清河看着自家小姐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互相望了一眼闷不作声。 宁渊勾了勾唇角,百里家八成是有墨宁渊的画像,百里正想试探一二,她倒是要看看,那百里正到底会把她想成谁? 只是,他为何会说,‘若是封凌寒没有遇到她也许会更好一些’?宁渊唇边的笑容一敛,脚步顿住停了下来。 天色暗沉,百里府门前极是安静,清河看着一言不发陡然停下来了的宁渊,神情隐隐有些担忧。 “小姐,您……” 宁渊摆了摆手,朝皇城的方向远远看了一眼慢慢道:“清河,你和年俊先回府,不用跟着我了。” 皇城渊阁,也许那里会有答案也说不定?她一向想到便做,招呼了清河一声就欲走。 清河一愣,继而急忙道:“小姐,您对京城不熟悉,还是让年俊跟着吧?” 宁渊转过眼,眉色淡淡的,眼中眸色幽深:“不用了。”说完便转身朝街上走去。 清河起身欲追,年俊拉住了她,然后转身朝身后的府门看了一眼道:“清河,无事。” 清河停住脚步,只得看着那抹大红的身影渐渐隐入夜色里。 29夜探 夜探 皇城东角的渊阁建于太祖昭成五年,自太祖驾崩后从未开启过,历代皇族无一人有机缘踏足此处。渊阁是百里瑞鸿花时三年所造,由整块浑圆沉石雕成,大门为寒冰钢炼所铸,外藏机关,神鬼莫测,若无开启的钥匙,绝无闯进去的可能。 当初第一代百里家主百里瑞鸿亲手放下寒冰钢石后,五百年来没有任何人进入过这里,里面的秘密也一直藏于至今。 关于这里的传闻一直众说纷纭,流传得最广的便是——只要渊阁有开启的一日,大宁若逢劫难必定化解。 但此言终究过于空泛难解,若是渊阁中真的藏有拥有这般能耐的至宝,当初大宁遭北汗和南疆大举入侵国祚堪忧、显德帝逼迫百里家开启渊阁之时,掌管渊阁的百里家主便不会冒着九族被诛的危险请出太祖当初留下的遗旨了。 太祖崩逝时曾留有遗言,若无百里家主同意,皇族妄入渊阁者,永失帝位继承权,就算是已登基的帝王,也必须立即禅位以传子孙。 这旨意立得古怪稀奇,有悖常理,但到底后果实在太过严重,自是无人敢违。况且太祖既然立下了这道圣旨,那百里家为求自保定是留有能让帝者禅位的底牌存在,是以显德帝虽然大怒,但仍然放弃了让百里家强启渊阁的想法。 尽管之后大宁境内烽烟燎原,朝堂之上百官跪求,显德帝却再也不提开启渊阁的话。毕竟当时的大宁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若是他强开渊阁,按太祖的遗旨,即便他日大宁得保,他也照样做不成皇帝。 渊阁自此便成了整个大宁的禁忌,连帝者也不能踏足的宫闱禁地印着太祖的烙印,没有一个皇帝想把自己的威严置于太祖的盛威之下,是以到了如今能记起这地方的倒真是不多,只不过百里一族当初对渊阁令人意外的坚持也让有心之人多了不少心思。 若真是毫无所藏,又怎会值得百里世家举族相保? 几百年来探寻渊阁闯入皇城的两国密探从来都不少,妄想寻宝扬名的江湖人士更是络绎不绝。渊阁虽然神秘,但守着的侍卫却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整个皇城最松懈的地方。因为天下皆知,去渊阁的必经之路唯剩回望桥,而五百年来从未有过一人能破开当初百里瑞鸿在桥上设下的机关。 有来无回,有死无生,大宁皇城的渊阁,五百年来便得了这煞气满溢的八个字。 夜晚的京城虽是热闹,但却少了白日的凌乱喧嚣,越靠近城郊就越是如此。东城门处的回望桥此刻显得尤为静谧,这里毕竟连着禁地,甚少会有人在黑乎乎的晚上来此处赏看风景,但若是有人来,恐怕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 一黑一灰两个男子藏于不远处的树上,屏气凝息小声的交谈。 “老三,你的消息准不准,确是每日子时换岗?” 小心谨慎的声音带了点沙哑,阴鹫的眼神死死的望着渊阁,黑衣男子轻轻的挪动身子朝皇城的方向探了探。 “二哥,你放心,根本就不用细着打听,回望桥上的守卫换守的时辰几百年都没变过,京城上下皆知,更何况要是光靠那些废物守着,这地方早就不知道被闯进多少次了,哪还轮得到我们!” 听这话语很是有些懒散倨傲,声音的主人瞧了回望桥一眼居然翻了个身从躲藏处悠悠的坐了起来。 阴鹫男子瞥了他一眼没有出声,但眼色却带了几分暗沉。 “二哥,放心吧,你如今阵法有成,师傅也说了这渊阁前面布下的恐怕不是机关,而是甚少出现在天佑的阵法,他老人家见多识广,此言必是不虚。这小小的渊阁定是挡不住你,今日我们便做了这五百年来的第一人,到时候取得里面的宝物献给师傅,就是大哥以后也得忌你三分。” 那黑衣男子轻哼了一声,显是对这话极是受用,眼中的不悦也变成了满意和兴奋。 他潜心研修阵法数年,如今才得小成,要是能破掉渊阁这块禁地,扬名天下便指日可待,到时回到北汗他倒是要看看舒汉是不是还能凭着军功压他一等。 “走,既是如此,不用等到换守的时辰,我们现在就去探一探,免得浪费时间。大宁的京城不乏能人,我们还是尽快离开的好。” “是,二哥。” 两人密语几声便探身朝回望桥潜去,回望桥上守着的侍卫站得笔直,势气凌厉,人虽然不多但个个都是精锐,但今日却不知为何丝毫未曾发现暗中潜进的二人,直至行到阵法前,两人一路畅通无阻。 灰衣人收起了手里的木轴,朝身后的侍卫轻蔑的望了几眼,撇了撇嘴:“哼,果然是些废物,居然连一刻的时间都扛不住,二哥,这忘魂烟真是个好东西,回去了你可得多给我点。” “先办正事,没出息,这点东西也值得眼馋。”黑衣人小声的呵斥了一句,提步朝前走去。 两人停在离渊阁十米之处的地方便不再前进,黑衣人小心的超前望去,短短十几米的距离竟然望不到渊阁的面目,探身朝前看只能见到雾茫茫的一片。功法到了他们这种程度,夜晚视物早就不成问题,如此古怪肯定别有玄机、 黑衣人皱了皱眉,朝后摆了摆手:“看来师傅估计得没错,这的确是阵法,只不过好像又有些不同。老三,你站远点,如果是杀阵就要当心了。” 灰衣人一听立马乖乖的后退了几步,他这二哥武功虽说不是最好的,但这些奇门遁甲的东西一向懂的颇多,渊阁这些年来留了不少英雄好汉在这恐怕还真是这所谓的阵法搞得鬼。 黑衣人慢慢走了两步跨进阵法里,随后又行了几步奇怪的身法,前进了几米居然毫发未伤,他神情中的郑重严肃便少了几分,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师傅还是太过小心了,这么简单的阵法,他来简直是大材小用了。 右侧树上隐着的青衣人见此光景却急了起来,刚才看好戏的神态顷刻不见,眼一沉正想阻止却发现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他运了运气发现还是毫无反应,神色一转看着下面离渊阁越来越近的黑衣人,低眉顺眼的小声道:“不知是哪位前辈在此,庄哲冒犯,还请明示。” 他的功力虽然称不上是绝顶,但天下间能在无声无息间点他周身大穴的人倒真是不多,除了那些成了精怪的老家伙外没人能办得到,下面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就更不可能,如果是他们,他早就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了。 除了风吹过树叶沙沙的声音,周围仍是一片静谧,庄哲眨了眨眼,确定无人回答便不再开口,求之无用倒不如安静本分点好。 这前辈现在出现在渊阁附近多半也是在打渊阁的主意,如此的话他自然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下面的两人顺利的走到渊阁的面前,虽说这么想有失妥当,但他能感觉到来的这人似乎并无恶意。 转眼间黑衣人又前进了几步,他眉梢暗喜正欲转身招呼身后的灰衣人,手一摆却陡然顿在了当处,接着便一步也不敢再挪动。 如此僵持着良久,后面等着的灰衣人终于不耐烦的朝前低声问道:“二哥,怎么回事,怎么不走了?”在他眼里,只能看到一直向前的人陡然停了下来,其中名堂倒是看不真确。 黑衣人暗中连声叫苦,冷汗循着额边的头发滴了下来,听到后面的催促,眼中的倨傲兴奋也变成了恐惧不安,从刚才起他就感觉到一股真气锁定了他的四肢经脉,真气霸道蛮横,但却极是雄厚,来人功力之高恐怕连师傅也有所不及。他能确定,若是他敢再妄动一步,那人定会取他性命。 想不到大宁居然会请来这等高手坐镇渊阁!看来,这里面确实有至宝才是。 “你是何人?”韵的声音带着几分空悠突兀而至,像是隔空千里传音,又像是立在身边骤然响起。 黑衣人神情一震,斜着的身体马上躬下了几分,艰难的拱拱手:“在下误闯禁地,还请前辈高抬贵手。” “哼……” 声还未至黑衣人腿一软就跪了下来,他眼中浮现几抹惶急,正想强冲经脉便看到所处的阵法中心陡然一乱,刚才解开的清晰地带突然昏沉起来。这人居然也懂阵法,黑衣人眼睛发黑,握紧的双手颤抖起来,难道来的会是…… 灰衣人在外面瞧得不妥,偏偏又不敢冒然闯进上前,只得阴沉着脸朝里观望,他不懂阵法,看到的也只是黑衣人所处之地陡然浑浊罢了。 “你师承何处?” 这声问话比刚才的哼声更冷,黑衣人眼神一暗,咬紧了牙不再吭声。 桥上归于宁静,灰衣人死死的盯着幽黑的阵法处,犹豫半响正准备冲上前却看到一团黑雾雾的东西被扔了出来,他抬头一看忙起身接过,瞥了一眼神情大变。 “二哥,你怎么了?”被扔出来的黑衣人脸色苍白,眼睛紧闭,全身无力,手腕处青筋暴起。 “走,快走……”急促的低吟从黑衣人口中溢出,带着几分恐惧怨恨。 她居然敢,居然敢……无论你是谁,他日我沙散定要报得此仇。 灰衣人一愣,神色一转提身便朝桥外飞去,但不过两步便陡然身形一重,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他感觉到尖锐的硬物穿透肩胛而过,血流如注。好强的内力,灰衣人跪倒在地上,抱着黑衣人不再妄动。 “无论派你们来的人是谁,回去告诉他,若是再敢踏进渊阁百里内一步,便不会再有这种好运。”轻飘飘的声音慢慢响起,陡然一声重音喝来:“还不快滚。” 最后这一声显是用上了几分内力,两人面色发白。灰衣人全身一僵,抱着黑衣人急速朝外奔去。 他一定要尽快回去,大宁境内居然有这种高手守着皇室,边疆之事必须要停下来了。 桥上一时变得极为安静,庄哲看着仓皇逃窜的两人,眨着眼巴巴的看着陡然出现在桥上的红衣人影,神情有些错愕,那人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竟然毫无踪迹可循。 观其身手他便知这肯定是刚才出手相助的前辈,微微动了下身发现穴道果然已经被解开,他望着前方脸色莫测难辨。 这人……好可怕的身手,虽然没有敌意,可是既然出现在渊阁周围,定是有所图才对。 她刚才所为,分明是在保下渊阁,听她的口气,像是把这地方当成了私有一般。更重要的是,面前的人甚至毫不掩藏踪迹身份,但他也只能模糊的感觉出来她是一个女子。 视皇家和北汗皇庭于无物,这人究竟是谁? 还好,那阵法未让黑衣探子解开,来人就算武力极高也未必能入得里面——还来不及庆幸,庄哲便张大了嘴看着刚才还站在桥上一动不动的人径直朝渊阁走去。 那人闲散到极致,就如在自家后院中行走一般快速掠过渊阁前布置的阵法,毫无刚才黑衣人的战战兢兢,步步为营的窘态。 庄哲心一紧,睁大了眼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一幕,怎么可能,这阵法护着渊阁五百年,还从来未有人能走完,就算是刚才那黑衣人也只不过是解得皮毛罢了,他守在这里多年,比谁都清楚这看似毫无威胁力的阵法实则最是暗藏杀机,轻则自损,重则失命。 怎么会有人丝毫不受干扰? 走过阵法的红衣人微微转过了头抬眼朝这边瞥来,大红的常服下模糊的神情有种惊心动魄的锐利和慵懒。庄哲侧着看去只能看见那人嘴边轻轻勾起的弧度,一个闪神身子一麻从树下栽了下来,沉入黑暗中时他还在想这前辈看身形似是不显老态,难道如今的高手全都驻颜有术不成。 宁渊朝树上看了一眼,瞧着从上面跌下来的身影,挑了挑眉。信步走过回望桥,眉头皱了起来,这里布的的确是她当初交给百里瑞鸿的阵法。只是阵法一途从来不会传于隐山之外的人,她当初本想将隐山传于百里瑞鸿才会相教。 今日来这想不到居然会遇到懂得阵法的人,刚才那两人身形和功法明显来自北汗,怎会懂得隐山的东西?不过那人只懂皮毛,否则她今日绝对不止是废了他一身武功和一双眼睛这么简单而已。 窥学隐山不传之秘,无论是何人都只有死路一条,宁渊神色微凛,眼神锐利起来。 隐山的神秘全赖于开山之主墨闲语留下的阵法屏障,庞大的迷幻阵法遍布隐山数百里的区域,只有核心地带才会有杀伤性强大的阵法。阵法修习从来未曾流入过天佑大陆,所以知道的人极少。 况且隐山周围守护的阵法一旦被破坏,隐山就不会再无坚不摧,阵法的修行,就算是在隐山也极为重要,每一代修习者不过区区几人而已。如今居然会传到外面来,宁渊眼底升腾起几分怒意,不管如何,现在掌管隐山的人绝对难辞其咎。 寒冰沉石透着沁凉的寒意立在渊阁之前,檐下挂着的两盏琉璃灯就如长生不灭一般静静的置放在那里。各种古老陈旧的图案雕刻在两边的巨石上,笨重的渊阁染上了几抹温柔和写意。 宁渊看着大门石把上凹陷进去的图案,突然笑了起来,难怪两百年前大宁国难时百里家宁死也不开启渊阁,这地方他们根本就开不了才对。石把上凹陷的地方跟她上一世的佩剑图形一模一样,瑞鸿那小子居然以她的青帝剑为匙,没有那把剑不管是谁都开不了这寒冰石门。 只不过当初遭遇黑洞时青帝剑早已遗失在茫茫大海里,如今根本没有第二把来开启渊阁,这寒冰石挡的不止是其他人,也有她。 不知道当初布下这一切的封凌寒和百里有没有想到如今的状况呢?她回来了,却已经不再是墨宁渊,她站在渊阁之前,却早已遗失了青帝剑。 宁渊看着冷冰冰的寒石,长叹了一口气转身朝外走去。 既然无缘,那便是机缘不对,纵是不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宁渊转身便走,刻意忽视了从踏进回望桥起便涌上心头的不安。 回到桥上布阵之处,宁渊随意行走几步,双手摆动,本有些涣散的阵法比刚才更加稳固和复杂。而被迷惑的侍卫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清醒了过来。 她心随意动隐去身迹,站在回望桥底朝渊阁看了一眼,眸色不动,却多了一抹暗沉。 封凌寒,无论你是为了什么建造了此处,我都全了你的心愿,以后,若有人再踏进这里半步,天涯海角,我必诛之。 30涌动 涌动 深夜的京城失了上半夜的奢靡和华贵,寂冷的清凉随着慢慢弥漫开来,黯淡的月光逐渐洒满幽深的街道,无声的夜晚,总是会格外的让人沉默和缅怀。 五百年未曾回去的隐山,那个在踏入乱世之时就跟随在她身边、如今却早已离世的弟子,还有从一开始就和她真心相交的帝者。 无论是谁,都无法把往世的回忆完全隔离开来。 重活十几年,宁渊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一般觉得那些早已流落在时间洪荒里的过去离她如此之近,就好像,她从来未曾失去过一样。 可是,人力有时尽,五百年已过,尽管她所有的留念和牵挂都留在了那个时代,却依然无法改变任何过去。 宁渊慢慢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神情淡然,深黑的鎏金披风缓缓拂过地上,满地涟漪。鲜红的长袍不时的随着龙形阔步的步履从披风下逸出,逶迤之间,说不出的的翩然高。 可是那背影,却硬生生的带上了几许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沉重冷然。不知是刚才临上渊阁时遗留下来的疑思,还是深夜的宁都太过安静,宁渊甚至觉得缓步走过的地方,格外清然幽冷。 或许,只是因为从未曾在这样的深夜里毫无介怀的去怀念本该属于墨宁渊的一切…… 只不过,这该死的地方到底是哪里,轻轻顿了顿脚步,已经第三次走过相同街道的宁渊长叹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皱着的眉头,眼沉了下去。 果然,甩开清河和年俊绝对不是什么好办法。不能不说,宁渊还是知道自己有一些天生无法克服的软肋,这是哪怕隔了一世仍旧无法剔除的弱点,譬如晕车……和路盲。 去渊阁的时候好歹还记着当初清河喋喋不休的唠叨而不至于走错,但转身的时候心绪不定的随便乱走,竟然不知不觉走到纯然陌生的地方来,宁渊瞧了瞧天色,暗沉沉的不见一点光亮,眼中的暗色加剧了几分。 找个地方随便等着清河和年俊来接……她正考虑着这方法是否可行,抬起头随意看了一眼,却在瞧到街道回角处不知何时站定的男子时,眉扬了起来。 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算是——天无绝人之路或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宁渊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运气甚至是不错的,至少可以在这个时间里遇到熟人。 依稀坚毅的眉眼,淡绸锦素的蓝袍,恍然如昔的神情,她一眼拂过,眼中有瞬间的怔忪,脑海里不期然的浮现那个喜欢白衣素服的瓜皮少年,嘴角微微勾了起来。 也许——也不是全无挂念,她抬步欣然朝回角处立着的青年走去,神情悠然。 叶韩看着一步一步郑重其事走过来的女子,脸上不知何时开始挂起的笑容悄悄隐了下来,眉宇暗挑。他站在回角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长到——刚才步履平稳的女子从他身边走过了三次都未曾发觉。 从百里家的府邸出来只看到面面相觑的清河和年俊,询问之下也只得到‘小姐兴之所至单独于京城闲逛的推词’,本来只是随便在街上走走,却不知从何时开始便抱着‘也许能遇到’的执念走到现在。 叶韩唇边的笑容有些意味不明,他不是不知世事的青涩少年,但又觉得如此过分的执着该是如此。 那日围场上百里调笑的揶揄历历在目,可他自己心里清楚见那女子的感觉是不同的,不是讶异于洛家女儿巾帼须眉的飒爽风姿,也不是惊叹曲裾长裙的女子眉间的冷清淡然,他只是直觉的感觉到那个藏于淡漠面容下的女子也许并不是她表现的那般冷清的注视着世俗百态,洛宁渊也许、应该是不同的。 这种执念仿若印入灵魂般自然肯定,就好像……她应当便是如此。 不过,也的确是这样,不是吗? 深夜一个人在街上乱走得找不着路却什么办法都没有的她,的确和平常很不一样,眉宇间甚至多了几分属于世间的怅然和怀念。 只是,那份怀念从何而来,莫非与她今日去的地方有关…… 叶韩看着已经走到他面前挑高了眉眼的女子,听见了自己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揶揄的声音。 “宁渊小姐原来有此兴,正月当头,不知京城的繁盛可能入得了小姐的眼……?” 舒缓拖长的腔调,明显带上了几许调笑,宁渊像是丝毫未听出其中隐藏的含义,眼一转拂了拂衣袍道:“太冷了。”连个人影都瞧不见,连问路都做不到。 听出她后面暗含的意思,叶韩有些哑然失笑。靠近城门的地方本就防卫得极严,巡逻的守卫更是不时会有,京城虽未有宵禁,但这里一向都算不得上是热闹的。 不过,既然遇上,当然要不负良辰才是。叶韩嘴角勾了勾,转身摆了摆手道:“走吧。” 他转身朝另一条街道走去,声音轻快。宁渊神情微怔,沉默的看着前面缓缓而行的男子,跟上前去。 安静的街道里,两道拉长的狭影慢慢折叠在一起,逶迤前行的仿若一体般自然。 直到猛然进入到骤亮的地方,刺目的光晕划破了静谧的氛围,喧闹而炙热的京城夜晚呈现在两人面前。 风尘艳丽穿着暴露的女子倚在楼上高声漫笑,角落里的老者殷勤的招呼每一个进出的客人,挥霍如金的男子从酒楼里走出来,步履凌乱。四周匆忙路过的行人似是艳羡、似是露骨的瞧着两边的‘风景’,神情萎靡。 暗香旖旎的青楼里甚至还传来不少才子临时兴起的高作谈,叫好的娇媚声不绝入耳,黑暗的京城下,这里仍旧高歌浅吟,一派热闹。 奢靡而瑰丽,完全不同于宁渊接触到的任何世界,不,说错了,应该是洛宁渊的世界才对。 如果是墨宁渊,这些情景实在可以说得上是司空见惯,要知道那些乱世里的枭雄可不全是高门贵伐里出来的世家子弟,粗俗无匹者比比皆是。至于这种夜夜笙箫的场所,当初的墨宁渊下山历练时早就不知道进去过多少次了。 不过,当初有百里和封凌寒压着,她就是想进去玩玩却大多是被反对的。 宁渊看着这一番好久未曾入得眼帘的盛景,朝面前微笑着望着她的青年愉悦的挑了挑眉,奖赏了一个‘还不错’的眼神便施施然朝路边的小摊走去。 叶韩看着对面的女子脸上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欣然的表情,神情僵了僵。这种时候带她来这里,他绝对算不上是‘好心好意’,只不过是想看看那女子脸上若是破开淡然的表情会有什么色彩罢了。 洛家的小姐,从小养于深闺,长于深山,就算是入得京城也甚少出门,宁都艳丽靡乱的地方,只要是女子,就算是洛宁渊恐怕也不会安然处之吧? 可是,叶韩转过头看着满脸焕容大剌剌坐在小摊木椅上的宁渊,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不过当他转过头看着小摊上的老夫妇畏缩的神情,突然眉色一转笑了起来。 这样的洛宁渊,倒真是极有趣。 他抬步走进了简陋的小摊里,照着面前女子的样子坐了下来。 本来极是热闹喧哗的小摊瞬间安静了下来,刚刚还粗鄙叫嚣的客人刻意坐直了身子,拿着酒碗吆喝的手也慢了下来。 有一种人天生就有着上位者的气场,更何况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还是两个,显然这两人没有那些野史里贵人与民同乐的良好习性。 披着纯黑披风的女子只是眼神淡淡的朝着其他桌上的人看了一眼,那些人便都急忙结账远离开来。 就算是不看容貌服饰,这些人也都看得出这大模大样坐下来的女子绝对出身不凡,至少那浑身的深沉高就非一般人望而所及,随后跟进来的男子身上更是带了几分军武煞气,常年混迹市井的人眼力绝对不差,这样的两人深夜相会,他们当然是有多远就躲多远。 摆摊的老夫妇显然也是这么认为,是以从一开始就躲得极远,无奈听到那女子扬眉问出的话后,脸都苦了起来。 “你带我来这,可是有什么特别的?” 叶韩看着对面女子眼底明晃晃的笑意,转头朝对面的六月楼望了一眼,慢悠悠的回道:“当然有,这里的西施汤圆最出名,听闻六月楼里的纤凤姑娘很是喜欢,宁渊小姐不妨试试。” 六月楼是京城最出名的青楼,里面的花魁纤凤传闻天生便带有异香,更是弹得一手好胡琴。还未挂牌时就引得京城贵人意动,如今出台仍是卖艺不卖身,是如今整个大宁最出名的风尘红牌。就算是宁渊足不出户,当初清河念叨这京城名宿的时候也听过她的大名。 六月纤凤,诗琴绝佳,更难能可贵的是那满身风骨矜持素,虽有王侯将相万金相待平常也极是难求。 宁渊挑了挑眉,凤乃百鸟之皇,一介烟花女子敢用其字为名,并且到现在还安然无事,只能说这女子绝对人过其名。 看着对面侃侃而谈的青年,宁渊眼中的眸色一深,别有深意的拖长了腔调:“哦……我倒不知叶少帅如此青睐于那纤凤姑娘。不过也是,红袖添香实乃佳话。” “今日既得你相邀来此,我也该送你一份大礼才是。老板,这纤凤姑娘可曾外出待过客?”宁渊头一转,豪迈的朝缩在摊子后面的老夫妻高声喊道。 “小姐,这纤凤姑娘很少出六月楼,不过……上月平王殿下做寿,也曾请得她出席,小老儿听说那礼钱可是足有千金呢。” 畏缩一旁的老摊主被这豪迈的声音陡然一惊,但还是伸头接口答道,并且嘴里越说越兴奋。他的摊子一直摆在六月楼对面,每天迎来往返的客人多了去了,消息也就特别灵通,更何况这件事也算得上是前些时日的大事件了。 这两个客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今日若是招待得好,说不定他和老婆子就可以歇上几个月了,想通了此处,老摊主说得越发殷勤起来。 叶韩一愣,陡然有种不妙的感觉,果然,他一抬头便看到宁渊朝那老者摆了摆手:“去,老丈,你到六月楼里跑一遭,就说……” 红衣女子解下了身上纯黑的披风,鲜红的衣袍一时间显得格外夺目张扬,腰间系着的玉环轻碰出琳琅悦耳的声音,她懒洋洋的伸手撑住下颚,笑眯眯的道:“岭南叶韩早闻姑娘大名,于六月楼下诚心相候,还请姑娘芳迹踏足,叶韩不胜欢欣。” 哐当一声,叶韩手里的酒杯应声落地,伴着清脆破裂声印在宁渊眼底的是那双黑白分明愕然瞪大的双眼。 “我倒要看看,你这南疆战神的名号是不是真的值得上千金?”不怀好意的声音悠悠的响起,叶韩看着那红衣女子焕然的表情,苦笑的摇了摇头。 这天下,还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是夜,皇城上书房。 于深夜被暗卫从宠妃**挖起来的帝王现在绝对算不上是好脾性,只不过当他听到来人极快的回禀后,脸色迅速变得铁青起来,神情中甚至夹着不可置信的诧异和惊愕。 “你说什么,庄哲,把今晚的事再说一遍。” 冷峻的声音比平常多了几分尖锐和颤抖,但庄哲完全能理解上面坐着的帝者现在的失态,哪怕那一幕是他亲眼看到,如今依然难以完全相信。 他长舒了一口气,头抬了起来:“陛下,今晚有两个北汗探子闯进了渊阁,他们其中的一人懂得一些阵法,但是仍然没有闯进去。” 宣和帝轻哼了一声,神情明显有些郑重,北汗探子懂阵法,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庄哲听着上面的哼声,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后来属下被人制住,只知道有个前辈出手挡住了那两人。不过,她似乎精通阵法,并且通行无阻的走过了回望桥,行到了渊阁的面前。属下醒来后有检查过,渊阁前面被北汗探子废掉的阵法似乎……比之前更加牢固,应该是那位前辈修补了阵法。” 庄哲艰难的说完一席话就不再出声,他是暗卫的首领,职责便是守卫渊阁,但他多少也知道一些秘闻,那守卫渊阁的阵法传自隐山,五百年来从未有人能跨过阵法走过回望桥,甚至就连大宁无数代帝者也办不到。 可是,如今…… “庄哲,来的是何人?” 既然封了庄哲的穴道,就绝对不会让自己置于人前,封禄虽说猜到他可能不知,但还是耐着性子问了一句,毕竟这个人的身份实在是太重要了。 地上跪着的人脸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庄哲垂着眼开始回忆,过了半响才慢慢道:“回陛下,那人一身红衣,模样瞧不明显,应该是个女子。不过……”他磕磕巴巴的接了一句:“那位前辈说若是有人再敢靠近渊阁百里范围之内,她必诛之。” 垂首站在案桌边的安四倒吸了一口气,脸色陡然大变,居然说出了这种话,那人竟敢将大宁王朝传了几百年的禁地完全一副置若所有的态度,那来的一定是……他转眼朝一旁坐着的宣和帝看去,果然——坐着的帝王转了转手中的扳指,神色变得莫名起来。 “庄哲,你下去吧,守在渊阁,一步不离。” “是,陛下。” 上书房内一时变得格外安静,宣和帝端起案桌上的浓茶轻抿了一口,隔了半响才听到他有些幽暗的声音。 “安四,你说……来的会是那里的人吗?” “陛下,老奴猜着……” “哼,什么时候你也喜欢这些腔调了,说实话。” 听着宣和帝有些不悦的声音,安四心里一紧,忙躬身靠近了两步。 “是,老奴觉得**不离十,要知道百里先主留下来的阵法只有隐山的人可破,应该是他们。”安四的声音有些嘶哑紧张,完全不似平时的安详慈和。 “说的也是,你还是没有查到隐山的人有接触过显儿吗?” “陛下,自九王爷十岁送到东界开始老奴就派密探跟在殿下身边,确实没有隐山的人去找过他。不过现在北汗中人居然会隐山阵法,虽说只是皮毛……但却可说明隐山中人选择的是……北汗。” 安四极艰涩的说出这句话,然后担心的朝宣和帝看去,陛下一直在等着隐山中人现世,甚至为了吸引他们出来不惜将年仅十岁的皇子送入东界,如今,除了那个古怪出现在渊阁的人外,一切迹象都指出隐山的人选择的是北汗,难道,这天下…… 他急忙剔除掉心底陡然升起的荒谬念头,低下眉不再出声。 “不会这么简单,今日闯入渊阁的人一定来自隐山,既然她肯保护渊阁,那至少还有转机。北汗……”宣和帝合上手,轻轻的敲击案架,淡漠的开口:“安四,明日便把有人闯入渊阁的事情散到东界去,一定要快。” 安四一愣,随即恍然,还来不及低应便听到宣和帝有些深沉的声音。 “还有,过几日把叶韩召进宫来,朕瞧着瑜阳的年岁倒是有些大了。” 31花魁 花魁 酒杯的碎片还在地上滴溜溜的转,清脆的抨击伴着女子清朗的声音在小小的摊子里回响,刚才还曲意逢迎的老摊主怔怔的望着面带笑容的女子,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宁渊转过头,淡淡的眼神自他身上缓缓拂过,他才猛地转身朝一旁面色古怪的青年看去。 岭南少帅叶韩,不比那些长于京中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在洛家势微的这些年里,他传自南疆的赫赫威名大宁上下无人可及,就连宣和帝也曾在其及冠礼上赐下爵位以示皇家恩宠,只不过面前坐着的温温和和的青年俊则俊矣,难道真的是那南疆战神? 这条街上本来极是热闹,只是刚才宁渊的声音着实也不算小,不大不小的猜疑慢慢自那些投注在他们身上的目光中升起。要是没有天大的胆子,满京城还真是找不到这么不怕死的人! “老丈,可是有何不妥?”终是受不了老摊主望过来的诡异目光,宁渊转了转手中的酒杯朝他看去。 “小姐,不、不敢,只是……”老摊主搓了搓手,不好意思的开口:“那六月楼向来都是贵人才能进的,小老儿可没有这么大的能耐!” 宁渊眼一转笑了笑,一眨眼间手里便多了一块玉佩,她把玉佩朝一旁畏畏缩缩站着的摊主扔去,道:“拿着这个进去,他们必不会拦你。” 老摊主看着手里碧绿通透印着花纹的玉佩,急急忙忙朝对面的六月楼跑去,他现在倒真是不怀疑了,就算他再眼拙也知道玉上雕刻的花纹是岭南叶氏一族惯用的。 叶韩抿了抿唇,也不去管那跑远的老汉,手一挥手上便多了一个酒杯。 宁渊双手交握放在膝上,身子朝后仰了仰:“叶少帅还真是好身手。” “比不上宁渊小姐妙手空空。”叶韩低头朝腰间看了看,意有所指的回道。 对面坐着的女子摆摆手,偰着金线的深红袖袍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的弧度,她嘴角勾了勾,慢悠悠的道:“我帮你圆了心思,你该谢我才是,这般小气干什么?” 叶韩瞧着宁渊温润带笑的双眼,慢慢道:“即是你的好意,我领了便是,只不过你的确是高看我了,区区薄名想必京城头魁是看不上眼的。到时你别失望的好。”明明是自己想看,却偏偏要借别人的名头,还说出那种惹人怀疑的话,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叶韩看着一脸淡然的宁渊,愉悦的挑了挑眉,准备看那女子面上失望是何光景。 京城皆知平王心仪六月楼的花魁纤凤,曾以重金为其赎身,奈何纤凤不为所动,仍是在六月楼里卖艺。那女子连当朝皇子都不放在眼底,想必所求颇高,又怎会这般随便的随人出楼。 “少帅此言差矣,纤凤虽说寄身风尘,但也知南疆战神威名,只是少帅从不踏足六月楼,是以始终未能见少帅一面,纤凤至今引以为憾,今日得幸,实乃盛事。” 清悦娇柔的声音自对面传来,娇媚中透着几许清澈,叶韩神情微怔,手一僵转头朝说出这话的人看去。 碧绿长衫的女子不施粉黛,明眸皓齿,清澈的双眼望过来透着几抹纯真柔情,她腰间浅浅系了几根银带,看着格外素大方,只是她身材高挑,面容瑰丽,硬是让神情中的纯真染上了别样的色彩。 这么一呼一声间,刚才还喧闹的大街就静了下来,就连本来热闹的六月楼二楼也不知何时全都打开了窗子。前来寻欢的才子商贾更是全挤在了窗边,有几人面色甚为愤愤不平,楼里的侍从不停的在他们身边安抚,甚至是低声说了几句后才见那几人面色古怪的安静下来。 六月楼自来便是京城的销金窟,每日前来的不是达官贵人便是名门才子,有钱无势的商贾虽说也多,但在京城也不敢太过放肆,那几人敢在六月楼里发脾气,想来身份也足够让人忌惮才是。 更何况六月楼的花魁纤凤姑娘只在每月的月中和月末二日登台献艺,平时千金也难求得一面之缘。今日恰逢月末,六月楼里宾客满至,可刚刚准备登台的纤凤却丢下所有客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出来站在街边向一陌生男子示好,不论是谁都接受不了。 但所有的疑问怒气都在纤凤刚刚那一声称呼里下给压了下来,要说风月场上的事有什么比花魁纤凤亲自走下六月楼相迎更出人意料外,便只剩下南疆战神出现在这嫣姿蒲柳的长云街了。 大多的少年侠士都偏爱红袖添香的调调,大宁盛行此风,鲜衣怒马的青年才俊更是对青楼楚馆的花魁格外青睐。 少时为帅,名传万里,南疆少帅叶韩自数年前便称得上是一代传奇。但他至今未曾踏足任何青楼楚馆,甚至就连氏族贵女时常举办的诗会也极少参加。说到这方面的好名声,大宁上下无一人可与其比肩,甚至有段时间连他有某方面有隐疾的传闻都传了出来。 是以他如此出现在六月楼下才会让楼中的满座宾客失了言语,便也俱都忽视了蓝袍青年对面隐在阴影中的女子。 聚目在身的青年挑了挑眉,朝一旁逶迤走来,满面笑容的碧衫少女点了点头,冷淡的道:“姑娘谬赞了。” 只此一言后便清冷的端坐椅上不再言语,纤凤脸上的笑容略有破裂,神情难辨的朝低着头的宁渊看去,一愣神后惊呼道:“这是哪家的小姐,少帅既然在此候着纤凤下来,怎的不替我引见引见?” 她声音熟捻,言谈时便带了几分娇弱,惹得楼上的一群才子暗呼这岭南少帅实在不会怜香惜玉,但也俱都因这话朝隐在阴影中的女子看去,面上均有些疑惑。半夜和男子大模大样在青楼街头会面,不管是哪家的小姐,胆子都太大了吧,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叶韩朝纤凤淡淡的瞥了一眼,回头望向对面的红衣女子时便勾了勾嘴角:“她性子娇弱,不喜见外人,纤凤姑娘过虑了。素闻姑娘琴艺过人,今日冒昧请姑娘下来,还请完成叶某所求。” “少帅吩咐,纤凤岂敢不从,不知……叶少帅有何求?”纤凤走上前盈盈一拜,乌黑的浓发飘散下来,雪白的脖颈露出姣好的肌肤,立时便染上了几分绮丽的色彩,她含笑望着叶韩,眉目间满是倾慕之意。 宁渊瞧得此景,嘴角一勾,还真不愧是京城的头牌花魁,回眸一眼便有倾尽众生之姿。只是,这女子言谈动作虽是大胆,却丝毫未见媚态,甚至还有些高飒爽之感,风尘中人身上的习性更是丝毫未沾……宁渊扬了扬眉,眼微微眯了起来。 叶韩连头都未转,像是丝毫未为身边少女的娇语姿态所动,他别有深意的望着对面坐着的红衣女子,眼中的温润一闪而过,拿起桌上的酒壶为女子面前的酒杯倒上酒,慢慢道:“我倾慕一人,奈何她瞧不上我,姑娘妙手神音,今晚不妨替我弹奏一曲,叶韩感激不尽。” 话刚说完,他手中的酒壶也被轻轻的搁在了桌上,安静的街道里便只余下这沉闷到有点冷清的声音。 这番言论实在震动不小,众人都有些不敢置信,近年来想要嫁入岭南叶家的名门贵女着实不少,隐晦的向叶家族长议亲的世家更是比比皆是,但叶韩从未表明心有所属,是以京城贵女虽然暗暗较劲,但却也从未提上台面。如今他这一席话若是传了出去,倒真是会惹得不少贵女伤心不已。 到底是哪家的女儿有此能耐,能让叶家少帅甘心折腰,还请了六月楼的花魁当众一曲。不少人俱都仰高了头朝那低着头的女子看去,眼底尽是疑惑。 纤凤脸上得体柔弱的笑容有些僵硬,她指尖微曲,眼中的厉色一闪而过,随即像是没听到身后那些惊呼声一般略带艰涩的开口:“少帅过誉了,纤凤的琴技难登大之堂,只是不知道哪位小姐可得少帅如此青睐?” 她的声音柔柔弱弱,虽引人疼惜却无人有暇去顾及,毕竟这问题可是更让人心焦。 “姑娘无需介怀,你想听什么,早些说便是,何必为难于她?”沉韵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安静的街道里格外悠然,隐在阴影里埋着头的女子轻叹了一口气,兀然抬头坐直了身子朝纤凤看去,面容冷清,神情淡然。 鲜红的衣袍穿在她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夺目,但那懒懒的一瞥又让她整个人都慵懒起来,极致的深沉和芳华,从六月楼里扫来的打探目光一下子俱都缩了回去,这般的女子,的确配得上让南疆战神做到如此。 只是,这到底是哪一家的贵女? 纤凤一愣,看着面前的红衣女子,神色陡变,面前坐着的人茶墨色的眼睛渐渐变深,眼神淡淡拂过她身上的时候,让她有种瞬间被看透的感觉,这般容貌和心性,就算比之大姐也毫不失彩,难怪叶韩会对她如此上心。 纤凤慢慢眯起了眼,脸上的娇柔一扫而光,看向叶韩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微不可见的冷意,她轻轻退后一步,慢慢道:“小姐莫见怪,是小女子唐突了,不知少帅想听何曲?” 宁渊看着一旁恍若无事人一般的叶韩,暗挑的眉眼里带了一丝警告,但坐着的青年唇角一勾,拿起桌上的杯子放在唇边一抿,正色道:“凤求凰。” 他神色镇定的望着宁渊,眼中浮现几许笑意和温色,眉目渐渐柔和下来。 32凰凤 凰凤 此起彼伏的惊讶声连番而至,就连一直装着淡定的纤凤神色中都浮现了几许荒谬和不可置信,居然让她在大街上当众为另一女子演奏凤求凰,一缕怒色极快的自她眼中划过,该死的叶韩,你居然敢如此折辱本……宫。 她抬头朝叶韩瞪了一眼,却发现他的目光始终都放在了那神色淡淡的红衣女子身上,瞧着青年身上的肃冷坚毅都仿似化开了一般,纤凤攥紧了指尖,抿着唇走到另一张桌子边坐下,然后朝后招招手,一个小厮迅速把一方古琴放在她面前。 空悠缠绵的琴音慢慢在安静的街道里响起,细听下来竟带了几分铿锵大气,虽说配上这曲子有几分怪异,但却又仿似极是适合面前坐着的青年。 看来京城传闻六月楼花魁纤凤琴艺独成一家并未妄言,如此英气勃发的曲艺,的确可以算的有些气象。 站在楼上和大堂里朝街上观望的人眼中都有了沉迷欣喜之色,看向这边的眼神染上了几许灼热。只是,如此无双的曲艺在众人眼底都只是坐着的两人背后的乐景而已。 中宵立晚,如此佳人如此夜,可堪一时佳话。众人心底不由得闪过了这句话。 宁渊看着自琴声开始就未停止笑容的青年,抬了抬手低声道:“你倒真是好兴致,以如今的形势,你不怕明日封禄就把你唤进皇宫给你赐下婚事?” 皇帝过去也许会因为忌惮叶家的军权而不去勉强他的婚事,可他更加不想看见叶家和洛家有任何交集,叶韩这样做只不过是把叶家推上刀尖浪口,根本对自己毫无益处。 叶韩放下了酒杯,神情有些悠远:“管这么多做什么?我还能老提防着他不成,不过今日之事你至少得负一半责任。” 宁渊听得此话一怔,朝对面的青年挑了挑眉。 叶韩朝前微微一探身,眼中的眸色慢慢变深,压低了声音道:“我在京城经营数年才让别人相信我不近女色,一直以来也是以此才能绝了皇城里那位的念想,今日一过,想必我身上的是非定是不断,你惹出来的事自是要你负责。皇家不是讲究情缘天定吗?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几个月前那个新科状元的话可是历历在目,宣和帝既然能以此为借口罢了两家的婚事,如今自然也就不能再强求他和洛宁渊的婚事。 恐怕那位帝王在几个月前踌躇满志的颁下圣旨的时候绝对想不到会有作茧自缚的一天。 宁渊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神情有些愕然,他这是在为自己出气,还是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宁渊挑了挑眉,面色有些和缓,压下了心中所想眯起眼,右手拇指轻绕了个圈轻叩在桌上道:“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不要再打一样的主意。” “有什么关系,我敢肯定,要是不这样的话……不出三日你洛府的门槛定会被那些皇子踩破,你该谢我才是。” 谢你,洛家的名声都被败光了才是! 宁渊沉吟片刻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么做对叶家毫无益处。”他想要天下,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激怒宣和帝,找死不成? 叶韩笑了笑,表情有些幽深:“我这个人有些懒,可没有百里的毅力,一步能做到的事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我可不想一个一个的去打发那老头子给你准备的夫婿,如此这般正合了我的心意……” 他压低了声音,深沉的眸子里浅浅的流光一闪而过:“你要能安邦、武能定国之人,他日我以江山为聘,你看可好?” 青年定定的凝视让宁渊有瞬间的怔忪和错愕,江山为聘?她头一次仔细打量对面坐着的青年,却发现难以看清那黑色的瞳孔中印着的颜色。 伴着叶韩斩钉截铁的声音,一旁弹着的旋律也仿似弹至高处,兀的戛然而止,叶韩坐直了身子,面色如常的转过头朝弹完了琴的碧衫少女开口:“纤凤姑娘琴艺非凡,多谢。” 他眉眼此时极是温柔,略带暖意的一句话让纤凤瞬间红了脸色,她抱着琴站起身道:“得少帅赞誉,纤凤实在愧不敢当。” 她说完便立在一旁,定定的看着面前坐着的宁渊,并无半点离开的意思。 宁渊瞧她神色有异,淡淡道:“怎么?纤凤姑娘可有见教?” 纤凤摇了摇头,面上早已不见刚才的杂色,只是轻笑着道:“小姐大概不知道六月楼的规矩,纤凤受人所托为小姐弹奏一曲,只是不知小姐可付得起价钱?” 她今日受此大辱,叶韩她动不得,但这不知从哪蹦出来的女子她倒偏要折其颜面,这满天下也不是谁都受得起她楚凤熙一曲凤求凰的! 宁渊朝街上和青楼里那些如痴如醉明显还未从琴音里回过神来的人看了看,伸手撑住下颚突然笑了起来。 这女子还真是有趣,在叶韩手里吃了亏倒要从她身上讨回来,居然还说她不配听这一曲?南疆迷音术虽说也是不传的秘术,可对隐山而言却只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功法而已。 宁渊神色淡淡,缓缓拿起手中的酒杯,酒自里面慢慢溢出,她手腕一动,酒珠突然朝一旁搁置的古琴飞去,顷刻间各色音域骤然响起,如敦煌叠音,却又带着豪迈不羁的潇洒,层层回绕在安静的街道里。周围沉溺的人渐渐清醒过来,互相看了几眼神情里俱都带着几分迷惑。 “绕梁三日,如梦初醒,纤凤姑娘觉得这回礼可好?”清冷的声音在纤凤耳边响起,她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急忙退后几步朝宁渊的方向屈膝行了个礼。 “多谢小姐。”纤凤转身朝六月楼走去,脸色有些苍白。 她身后的小丫环急忙扶住她:“小姐,你……” 纤凤摆摆手,勉强挂起了一个笑容:“无事,我们进去。” “你倒是半点亏都不肯吃。”刚才还闷不做声的青年朝宁渊挑挑眉,一脸无奈。 “别说你不知道刚才她为何会突然用了内力弹奏。” 明明是他刚才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加重了力道让纤凤听了去,她才会突然改变曲风注入内力弹奏,若她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今天这丑当是出定了。 叶韩摸了摸鼻子没有出声,只是望向宁渊有些疑惑道:“南疆巫蛊一门的秘术很少为人所知,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那一声破音若是弄得不好,恐怕中了此术的人都会大损经脉,她只用一音便能破解,恐怕就连浸**此功数十年的人也做不到,就算是洛家藏书极丰,也不该了解的这般清楚才对。 宁渊微微一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走吧,寻你的人来了。” 宁渊朝街口看去,不知从何时开始一辆金灿灿的马车便停在了那里,玄衣青年单手扶剑,站得笔直坚毅,青衫少女眼睁得极大,翘着头望过来的神情里满是揶揄和笑意。 宁渊眼底拂过几抹温情,脸上冷意顿消,露出了几许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容朝青年望去。 “同归?”微微上挑的双眼,回转之间慵懒摄人。 叶韩微微一怔,眉宇一松,笑道:“却之不恭。” 如果他没记错,这是第二次从她嘴里听到这句话了。只是,青年有些丧气的皱皱眉,他刚才说的话难道一点意义都没有,面前这人怎么好像忘记了似的? 宁渊起身朝摊子外面走去,及腰的黑发缓缓垂下,柔美的月光下浸透着黑玉般的色泽,大红的衣袍逶迤慢走间瑰丽深沉。 叶韩眯着眼,瞧着那背影笑了起来,不懂又如何,这般冷清的性子,还真不相信有人敢去接近她。他慢慢的撬,总有松土的一天,至少要比百里那小子追块榆木疙瘩要好一些。 青年起身跟在后面,慢慢的追上前去,并行的身影说不出的契合般配。 两道人影顺着月色渐渐融合在了一起,渐行渐远。 “想不到洛家的小姐居然是这般模样,思言,你有福了。” 略显阴沉的声音在六月楼二楼的包厢里响起,倒听不出来真的是恭喜还是别有用意。 “王爷言重了,只不过是一些不实的传闻罢了,您无需介怀。”坐在下首的青年摆了摆手,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压下了眼底的遗憾接着道:“不过我确实想不到叶韩居然会喜欢洛家的小姐,如今看来两人倒是很般配。” 封辛的脸色愈加难看,哼了一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沉着声道:“那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朝对面的封思言望去,神色莫测难辨,他知道父皇现在绝对不会再将洛宁渊赐给端王世子,只是端王一支在宗室里一向颇有声望,他既然对洛宁渊势在必得,自然要先将封思言安抚好才是。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洛宁渊和叶韩,他们居然毫不避人耳目一起出行,简直正大光明得匪夷所思。 封辛皱着眉,眼底极快的闪过一道暗光,他紧紧的捏住酒杯,暗道,洛宁渊,我非要不可。 封思言看着封辛阴沉的神色,微微敛起了神情,眼垂了下来,夺嫡之争已经开始,可谁又能料到,居然是那从未入过京城的洛家小姐卷起了这层风暴。 如今,谁能得了洛家女,谁便坐拥大宁三分之一的天下。 只不过……他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讽的笑容,洛家的女儿不可能为侧妃,平王就算想求娶洛宁渊,也根本不可能,这般愚蠢,怎么可能得登大宝? 封思言抬眼朝已经走远的红衣女子看去,纯黑的披风长曳及地,披在她身上有种淡淡的悠远,他轻叹了一口气,至于自己就更加不可能了。 洛宁渊,他舌尖轻轻划过这几个字,眸色渐渐黯淡下去。求而不得,若是如此,还不如从来未见得好。 “小姐,你没事吧?”青衣丫环扶着纤凤走进内堂,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姐急忙问道。 “素衣,我没事。”纤凤擦掉嘴边逸出的血迹,摆了摆手盘腿坐在**休息了片刻才睁开眼来,她神情疲惫,但一双眼却极是晶亮,眉宇间完全不见刚才的温柔婉转,甚至是多了几分戾气倨傲。 “素衣,你说刚才的那女子是谁?” 素衣瞧着她家小姐的脸色红润,也放下心来,微一思索便道:“应该是洛家的小姐洛宁渊,我刚才看到来接的那辆马车全身金黄,满京城也只有这一家了。” “哦,是吗?”纤凤伸手在桌上轻叩了几下,慢悠悠的开口:“我那皇姐对叶家的这个小子如此上心,你说她要是知道叶韩有了意中人,是不是还会为他守身如玉?” “公主,大公主做事一向有道理,也许她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叶韩?”素衣皱了皱眉,显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哼,要不是为了他,皇姐都二十了怎会还不招驸马?你别忘了,我们南疆的公主虽然同样有皇位继承权,但是不成婚的话就等于自动放弃了这个权利,就算是能力再强也没用。现在倒好,我甘心到大宁来当探子,她居然还为了这么个男人不肯成婚,父皇就算再不喜欢二皇兄,也不会把王位交给没有子嗣的公主!” 纤凤,不,应该是南疆三公主楚凤熙才对,她愤愤不平的敲了敲桌子,脸色更是不愈。 素衣脸色一百朝外看了一眼急忙道:“公主,您小声点,这六月楼里虽说都是咱们的人,但今日来得大宁勋贵也不少,他们身边肯定会有高手,您得谨慎些才是,大公主有交待,叶少帅的事我们不能插手。” “哼……”楚凤熙撇了撇嘴,想到刚才洛宁渊临走时的一瞥,不安的摆摆手:“去,素衣,给大姐传个消息,就说洛宁渊能破我们巫门的秘术……还有告诉她,要是她再犹豫下去,她心心念念的驸马可是快要没有了。” 素衣一愣,点点头退了下去,三公主虽说行事一向自在不羁,但这句话倒真是说得没错。 楚凤熙看着素衣退下去,不耐烦的挑了挑眉,大皇姐一向豪气干云,什么都好,就是对这个叶韩温吞得不得了。真这么想要他,只要打下了大宁,管他是不是南疆战神,抢回去入赘不就成了。现在推三阻四的,等媳妇跑了就亏大了。 大姐是个死脑筋,这事还要靠她来谋划才成?不过那个洛宁渊还真不简单,居然轻易就破了巫门的秘术,难道是有外人潜进了门内不成? 南疆巫门传了几百年,说起来也是个古老的门派,当初楚氏能另立旗帜建立南疆也多得这个门派相助,是以这些年来皇室对巫门颇为仰仗,宗室子弟也大多拜入此门之下。 但巫门秘术很少为人所知,楚凤熙皱着眉,神情有些凝重,望向窗外的神色更是悠远起来。 六月楼下守着小摊的老夫妇望着已经走远的人影,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老妇人走到桌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开口道:“不知道是哪家的闺女,这小模样还真是俊,老婆子我还没见过长得这么像天仙的小姐。” 老头嘿嘿的笑了两声,拿起手上的烟枪在地上戳了几下,道:“你这个老婆子,见到谁都说是天仙,前两天见到碧绿楼的麦禾姑娘也说是天仙呢。” 老妇人瞪了他一眼,有些没好气的喝道:“这哪能一样,瞧着这小姐就是个贵气人,咦,老头子,你来看看,这是个啥?” 老摊主听到这声惊呼,懒洋洋的抬抬手:“大呼小叫什么,没见识的……”他的声音陡然停了下来,看着自家婆娘手里握着的东西瞪大了眼。等他回过神来,一把抓过老妇人手上的东西,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起来。 温润光洁的暖玉,中间雕着繁复古朴的花纹,但是和他刚才送到六月楼里的那块完全不一样,上面偰着个小小的‘洛‘字,精致小巧,略带几分不羁的潇洒。 老摊主神情有些懵懂,隔了半响才循着那辆早就远去的马车喃喃道:“原来她就是洛家的宁渊小姐。” 老婆子走过来接了一句:“哪个洛家?” 有些怀念的声音慢慢在摊子里响起,在深夜的街道里听着显得格外悠久空明:“老婆子,还记得十几年前咱俩在城门口为洛家的儿郎送行不?” “怎么不记得,那些小将军个个都是顶俊的,不过,可惜了……我听说好多人都没回来呢,哎,可怜的紧啊!” “就是那个洛家。”苍老的声音带了点嘶哑,但却极是坚定真诚。 33和亲 和亲 “师父,二师兄和三师兄的消息传回来了。”恭敬的声音在冥室外响起,坐在里面的老者拂了拂手,紧闭的大门被打开,外面的阳光照进来带了些许暖意,但仍是无法扫空里面的阴凉之意。 “进来吧,渊阁里的东西拿回来了?”苍老的声音传出来,外面候着的青衣中年人脚步一顿后走了进来,神情有些急切郑重。 “师父,三师兄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不过……”中年人小心的朝坐着的老者望了一眼,言词有些躲闪。 “怎么回事?”玄禾睁开了眼,转瞬即逝的冷光从里面逸出,安静的冥室更加幽冷,沙散学了这么长时间,应该能破了渊阁外面阵法才是。 “丰翼师兄说他们在渊阁外面遇到了隐世的前辈,那人废了二师兄的内力和眼睛。” “你说什麽?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不把我北汗放在眼底,你师兄还说什么了?”玄禾看着畏畏缩缩的弟子,冷哼了一声,到底是哪个隐世的家伙跑到大宁皇宫去搅局了? “师父,师兄还说……”黎萨暗吸了一口气,低下头道:“那人懂得隐山阵法,并告诫他们若是再敢踏进渊阁百里之内,绝对有去无回。” 玄禾猛地坐了起来,神情古怪的开口,一双小眼瞪得极大:“你说那人懂得隐山阵法?还让所有人对渊阁退避三舍?她可是个女子?” “是,师父。”黎萨惊讶的看了玄禾一眼小声的回道,五大三粗的汉子在这干瘪老人的面前甚至有几分退缩,他犹疑了半响才继续开口:“小姐她……” 玄禾朝黎萨瞥了一眼,摆了摆手然后道:“去请三皇子,其他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黎萨低应一声转身离开,脸上神情莫测。 隐山的人居然出现在大宁,看来事情还真是复杂了,我得给大师兄递个信才是。那沙散一向嚣张跋扈,这些年来处处和大师兄作对,以为学了隐山阵法就在师父面前是头一份了。哼,如今武功被废,我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能耐,黎萨眼珠转了转,嘴角勾了起来,明明是粗莽憨厚的汉子,也硬是被这笑容带上了几分奸猾之感。 玄禾重新坐回蒲团上,神情慢慢肃了起来。 看来大宁果然没有想象中的简单,沉寂了十几年的洛家居然还有能拉动破日弓的奇才。不仅如此,连懂得隐山阵法的人也出现在了渊阁的附近,她是守着那里,还是只是碰巧路过? 大宁当初得隐山相助才会建国,我到底该不该相信……更何况隐山历来只会选择一国辅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禾望着幽冷的冥室,神情虚空,眼慢慢闭了起来。 大宁京城近日来传得沸沸扬扬的每一件事都和洛家脱不了干系,前些时日洛家在围场上让北汗使者不战而退,一时间誉满京城。等知道拉开破日弓的洛家勇将只是洛家小姐身边的一个小小丫环时就更是让京城百姓对洛家的好奇称赞达到了顶峰。 但如今要说最为人津津乐道却不是这件事,岭南少帅和洛家的小姐居然一起出现在了深夜的长云街道,传闻说少帅如此大动干戈也只是为了在那日让六月楼的花魁纤凤姑娘亲自为洛家的小姐弹奏一曲凤求凰。 此言一出,整个宁都都为之轰动,两家都是将门府第,在民间俱都颇享盛名,若是能结亲,倒真是传承一时的佳话。更何况如今的洛府完全是如日中天,听说漠北的将领在接到消息后就连忙安置了一车车礼物送进京来给他们家小姐摆台面了。 虽说流言传得多,但到底也无人知道真假。只不过这事一出来,倒让不少人都记起了数月前京城赵、方两家的那场颇为尴尬的婚礼。如今时过境迁,众人都叹洛家小姐好命道,虽说失了状元郎,却得了那般英雄的南疆少帅。 “小姐,您说外面传得都是些什么话?凭什么您就像占了大便宜一样?”清河叉着腰站在书房里,气哼哼的说道。 宁渊闭着眼躺在榻上,挑了挑眉完全无视她的怒气随意开口:“你查出六月楼的纤凤是什么来头了?” 清河收起了脸上的怒色,摸了摸下巴凑近宁渊眯起了眼:“小姐,您是怎么瞧出来她是个南疆人的?还知道她是南疆的三公主?” 宁渊懒洋洋的抬手敲了敲清河的头,道:“南疆的巫门一向只收皇室子弟,纤凤会这门功法,定是南疆的公主。大公主近来替南疆王打理朝政,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大宁,四公主只有十岁,也不会是她,想来她便是南疆的三公主楚凤熙。外界传闻楚凤熙素来行事诡异嚣张,她隐迹大宁青楼,有什么好意外的!” “她居然敢潜进大宁,还当了六月楼的头牌花魁,还真是……”清河啧啧了半天,硬是找不到话来形容那个胆大包天的南疆公主。 “那您说她来这里干什么?南疆和我们大宁可算不上有什么好关系。” “当然是寻找盟友,南疆内斗不断,大公主虽说能力卓越,但到如今还未成婚,此乃夺位的一大硬伤。二皇子也有一争之力,大公主要是想继位,就必须找到外援才行,我想南疆的二皇子应该派人去了北汗,是以大公主才会派楚凤熙到大宁来。” “自己的内政还需要别国介入,南疆帝位之争只有这么个法子了?”清河不屑的撇撇嘴道。 “自古以来开疆辟土的军功比什么都来得重要,他们之中无论是谁要是能战胜大宁,谁就能稳坐帝位。”坐在书桌旁的封皓看着清河一副懵懂的神色,实在看不过去加了一句,姑姑是怎么把清河姐姐交成这么个样子的——完全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宁渊点点头,看向封皓的眼神便带了几分满意,只是乖小孩插了一句后又埋头朝手里的书看去,完全无视了宁渊的赞赏。 所以,驻守岭南的叶韩才是决定南疆帝位归属的最重要人选。 不过,看来那个坏脾气的南疆三公主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宁渊想起楚凤熙看着叶韩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摇了摇头。 南疆的大公主也算是个人物,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而且她年过二十也未成婚,难道真的有什么隐疾不成? 宁渊坏心眼的摸摸下巴,眼中眸光一闪浮现了几许疑色。 清河看着她家小姐的表情,感觉背后一阵冷意,眼珠转了转急忙退了出去。 当然,这世上没什么事比国泰民安更加让百姓来得高兴满足,洛家的事还来不及在京城引来更大的**,半月之后,来自北汗的盛大的迎亲仪仗就已经行到了大宁云州的边境。 北汗送来国书,为当朝三皇子齐王求娶大宁公主。愿与大宁修百年之好,共续盟约,为表诚意,甚至连边境二十万铁骑也一并撤出只用于防守。 这样的好消息一传来,满城欢欣,只有皇城里一片愁云惨雾,有公主的妃嫔更是上蹿下跳着急得不行。皇家嫁到北汗和南疆的和亲公主历来下场就不怎么好,虽说地位颇高,可甚少有长寿的,就连留下子嗣的也极少。只不过近年来两国局势紧张,公主和亲也中断了有些年了。 最紧张的莫过于婉阳和瑜阳这两位公主,北汗的齐王是北汗皇帝最宠爱的儿子,这次来大宁求娶正妃,为了两国邦交,大宁不可能将不受宠的公主嫁过去,是以外嫁的公主只会在她们之中任选其一。 “陛下,婉阳公主求见。”安四蹑手蹑脚的走进上书房,对闭着眼的宣和帝回禀道。 “不见,你让她回去吧。等一下……百里正怎么说?”安四垂下眼转身正准备出去,听见这声询问停了下来。 他神情有些莫名,想了想低头答道:“百里家主说,小公子配不上婉阳公主,还请皇上收回成命。还说近日身体不适,就不进宫给皇上请安了。” 宣和帝陡然睁开了双眼,猛地拿起桌上的瓷杯朝地上砸去:“他好大的胆子,真当我奈何不了百里家不成?居然敢……让他躲,看他能躲得了几时?” 暴怒的声音划破了上书房的安静,安四一惊急忙跪在了地上:“陛下息怒。” 宣和帝双目赤红,面色阴沉,长吸了一口气隔了半响才道:“起来吧,叶韩呢?还是天天朝洛府跑?” 安四站起身,被宣和帝身上的寒意一惊,急忙回道:“是,叶将军每日必去洛家,陛下……”安四大着胆子接了一句:“就算是两情相悦这是不是也太过了?” 在天下百姓面前这般招摇,到底是还未出嫁的名门贵女,虽说是洛家的女儿,可也太出格了! “哼,他这是做给朕看呢,明知道朕有意把洛宁渊选进皇室,居然还如此踩朕的脸面……叶家这回倒是真出了个有出息的。”宣和帝抿起了双唇,坚毅冷漠的眉眼肃得紧紧的,威严立现。 “安四,你去传旨,让叶韩去邺城迎北汗议亲使团,他是岭南统帅,这事也辱没不了他,省的他天天在京城里晃,给朕添堵。” 婉阳站在上书房外,姣好的面容神韵依旧,她眉眼挑得高高的,眼中却有几分暗藏的忐忑。她和百里询的婚事应该早就定下来了才对,可到如今却没有半点消息,眼看着北汗的求亲使者就快要来了,她若是定下了亲事,自是不惧,可近来她的连番求见都被驳了回来,这还是从未有过的事。 她正在伤神,左顾右盼间看见一个穿着白衣盔甲的小将从宫门外飞跑进来。 “陛下,八百里加急战报。”他一路往里冲,却没有一个人敢拦住他,八百里战报本就有直达天听的特权,更何况那传信之人的表情更像是活见鬼了一般。 婉阳神情一僵,难道边界又起战事了?只是北汗的求亲仪仗还在半路,想必不会是北汗,莫非是南疆? 那白衣小将直直的越过婉阳,跪在了上书房外:“陛下,八百里加急战报。”他拖着膝盖朝前磨了几步,以一种雷霆万钧的气势把后面的话喊了出来:“东界大乱,隐山出世了。” 34选择 选择 那糊里糊涂报入皇城的八百里战报让整个天佑大陆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中,这种窒息感上至各国皇室,下至平名百姓都能无比清晰的感觉到,只不过保持沉默虽易,但能在这种状态下维持心平气和却甚少有人能做到。 这世上若是还有什么地方能真正游离于皇权之外,此殊荣非隐山莫属,当然,这种存在绝无之一这种说法,是以当这种诡异到镇定的平静席卷大陆时,所有人甚至都有一种不真切的恍惚感。 隐山啊,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有着兴天下、亡天下之能的禁地,毋庸置疑,在天佑过去几千年的历史里每一本传下来的史册基本上都能成为这一点的佐证。 虽然如今生活在天佑大陆上的百姓大多都只在史籍里听说过隐山,但是对于其的威慑却丝毫未曾减弱。但是毕竟隔得太久了,自大宁的开国元后墨宁渊消失后,隐山的人就未曾出现在天佑大陆上过,哪怕是传说再真切,也敌不过时间流逝的岁月带来的隔阂感。是以当传说陡然成真的一天,百姓甚至难以在片刻之间找到确切的感受来形容隐山入世带来的震撼。 当然,隐山也不会因为在意天佑大陆上的人有何感想而放弃入世,尤其是从东界传出来的流言覆盖整个大陆时,隐迹五百年的隐山虽说不是雷霆万钧之势,但也绝对当得起神鬼莫测之姿。 没有人知道是如何发生的,只是当驻守东界的大宁将士在深夜突兀的听到一声巨响后,跑出来赫然发现横贯东界的浮河居然生生的朝大宁的疆域移动了十米,更可怕的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隐山和浮河之间顷刻形成了巨大的沟谷,宽达百尺,深不见底。待到第二日晨曦破晓之时,在浮河外守了一夜、还未回过神来的将士看到隐山之巅凭空骤起、高耸云端的城池时,才有了一种深沉的恐惧感。 这世上若是有人力难以企及之事,当属隐山,这一直是存于古籍中的一句话,但却无人想到是如此的神鬼莫测,天人之势。 要是只有一两个人看到,天佑的百姓肯定不会当真,甚至会嗤之以鼻。可是如今十万将士众目睽睽之下,却再也无人敢有丝毫质疑。 浮河以东方圆千里归属隐山是整个天佑大陆不成的规定,数百年来就算大宁王朝驻军东界,也无人敢违背初代隐山之主立下的禁条,上千年来从未有人踏入隐山半步。但就算再过无知,也知道隐山不会莫名其妙的闹出这么大的轰动,是以一夜之间隐山即将入世的流言传遍了整个大陆。 当初大宁能陈兵东界也是隐山中人有意的允许,如今浮河改道,巨谷天成,城池骤起,不需隐山中人有丝毫只言片语,驻守东界的大将在未及奏请圣命的情形下便下令让大宁的十万将士不动声色的往后退移了十里。 恩,不得不说,这统帅绝对是个妙人,察言观色之力恐怕也可堪化境。 虽说历史得以证言是值得高兴的,但现在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无论是历来的古籍记载,或是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隐山墨氏一族但凡出现都逢天下将倾之时,这种带有宿命般的入世在末世乱朝当然是好事。可如今的天佑大陆上虽说算不上天下太平,可也绝对没到水生火热的程度,如此一来隐山的入世带来的就不只是威慑了,更是夹着难以言喻的恐惧,毕竟老百姓最害怕的便是铁马兵戈的乱世。 更何况在天佑大陆几千年的历史里,隐山给人的印象虽说强大神秘,但同时也是低调而内敛的,像这次一般凌厉到几近嚣张到情形还从未出现过,是以东界的大变不仅让大宁对此保持了沉默,就连南疆和北汗的局势也一齐平静了下来。 毕竟三国的皇者都难以确定墨氏一族入世的目的,这样的应对也是无奈之举。 当然,若是墨氏一族只是隐世得够久了,想出来游历一番那当然就更好,只不过在那足以动天的异变下,这句话倒真的只是笑谈了。 虽说三国摩擦的战事骤停,但大宁京都的气氛却诡异的火热了起来,当然也可以说大宁朝堂只是陷入了隐山入世延续的余波中。 众所周知,南疆大公主颇得圣心,把持朝政多年,除了还未成婚、没有子嗣这一个缺点外几乎可以算的上是继承南疆皇位的不二人选。而北汗的三皇子是玄禾国师在皇室中唯一的入门弟子,他的地位在北汗根本无人能动摇,这两国虽然未立下太子,但继承人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唯有大宁继任者,看不出任何端倪。 皇长子平王势力颇大,多得官拥戴,皇九子宣王少时入东界,虽说在京城根基未稳,但却是满朝武官最中意的皇子,两者势力互为牵制,近几月来的朝堂更是趋于一片水火之势,但古来武官便不如官的口诛笔伐,再加上宰辅赵卓和太傅方宗的沉默,平王一派越加猖狂,宣王封显的境遇也更加艰难起来。 隐山入世若是挑选辅佐之人,必会选择一国权利最大的皇子或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在隐山的动向还未明确下来之前,大宁朝堂上关于请立太子的折子却陡然多了起来,这种动向甚至是在宣和帝有意无意的促成间形成了足以燎原之势。 一时之间,太子之争攀上了顶峰,整个宁都就在这诡异的宁静下喧闹开来。 封显走进御花园,脚步有些迟缓,他头一次觉得帝王恩并不是只有美人难以消受,连他这个做儿子的恐怕也无福承受。 如此风尖浪口之端,行差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更遑论刻意挑起两派之争了,他朝上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神情略显深沉,父皇到底想干什么?大宁若是大乱,就不可能…… “皇兄,你来了。”封显一怔,听到前面的娇呼停下了脚步,脸上浮现了一丝宠溺的笑容。 “瑜阳。” 走过来的少女亭亭玉立,韶华盛开,最是娇柔的时光。封显这样想着,笑着迎上了前去。他和瑜阳一母同胞,小时候最疼惜这个妹妹,只不过自从十岁被送到东界后,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等到觉察时才发现她已经成长得这般美好。 虽说母妃颇得圣宠,但也能猜到她在这后宫中成长起来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坊间关于瑜阳娇纵任性的传闻他不是不知,却也硬不起心肠来教训,更何况,对于生存在内宫的公主而言,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法。 相较于端庄高贵的婉阳,他倒是宁愿瑜阳骄纵不懂事一些。 “皇兄,这是母妃做的桂花糕,她知道你爱吃,今日一大早起来就亲自备下了。”瑜阳哪里看不见封显眼底的疼惜和愧疚,忙拉着他进了亭子转移了话题。 自从夺嫡之争开始后母妃便有意的避嫌不与他私下见面,封显宽慰的笑了笑,拿起桌上的桂花糕尝了一口,双眼愉悦的眯了起来:“恩,还是母妃做的最地道,下次年节,我向父皇讨了恩旨,咱们去母妃的院子里好好坐坐,你不是最喜欢南街屈家酿的杏花酒吗,到时候我给你稍点进来。” 等到年节的时候,太子之争应该已经落幕了,只要他摆明了不争太子之位想必平王也就该消停了,封显这样一想,神色更是安心。 瑜阳听到这话手一僵,眼中的异色一闪而过,她拿起桌上的酒壶连忙倒了一杯道:“皇兄说的是,我最喜欢杏花酒了,下次你可要给我多带一些过来。” 封显瞧见瑜阳眼底的不自在,微微一愣,想到近日北汗求亲使者就要入京,神色一沉低声道:“瑜阳,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嫁到北汗的。” 离京数十载,这个妹妹一直未能在他羽翼下安然成长,如今,她的婚事是他唯一可以补偿的所在。 就算是拼上高高在上的那个位子,他也要争一争。 “这几日我把京中的世家子弟都细细的打听了一遍,柳家的公子虽说算不上顶顶拔尖,但为人敦厚,才学也俱佳,明日我便向父皇请旨,为你赐婚。” 瑜阳眼中满是惊愕,握住酒壶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隔了半响才道:“皇兄,劳你费心了。” “说什么呢,傻丫头,你是我亲妹子,我当然帮你。”他轻轻在瑜阳头上拍了一下,满脸宠溺。封显少时便离京,虽说对那位子也有渴求,但在他心底,还是母妃和瑜阳的安危幸福更加重要一些。 时间便在这两兄妹的唠叨叙旧中慢慢走过,瑜阳的乖巧懂事也让封显更是觉得宽慰。 日头渐落,封显惬意的摸了摸肚子,挑了挑眉笑着道:“瑜阳,时辰不早了,我回府了,万事你莫放在心上,相信皇兄便是。” 瑜阳点点头,起身走了几步把封显送到亭子外,看到封显转身离去突然拉住他的衣袍,过了半响才在封显疑惑的神色下道:“皇兄,我迟早是要出嫁的,以后母妃就拜托给你了,你要经常来看看她。” 她这番话说得格外郑重,眼底更是有一种莫名的坚持,就连脸色也有些不正常的潮红之态。 封显一愣,以为她是为了即将出嫁感到不安和娇羞,忙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你放心便是,只要你过得好,母妃一定会身体康泰,更何况你又嫁得不远,不用担心。” “是啊,我不担心,我不担心。”瑜阳把手缩回来,连声轻回了一句,脸上满是笑容:“皇兄,你快回府吧,等会宫门就要关了。” 封显点了点头,点了点瑜阳的额头转身离开,走出园门的时候他朝后回望了一眼,素衣纱裙的少女远远望去格外宁静和谧,到底还是长大了,连平时的粘人都少了不少。他微微一笑,压下了心底陡然升起的不安,抬步朝外走去。 瑜阳看着封显慢慢走出御花园,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不见,她抬手拍了两下,一个身穿黄衫的宫女便从旁边走了出来。 “公主,王爷已经走远了。” “玲珑,我们走吧。” 平时娇蛮的声音里满是沉重和叹息,玲珑听得发酸,脱口而出:“公主,王爷刚才都说了明日会向皇上求恩旨让您出嫁,您又何必……” “住嘴,你知道什么!”瑜阳朝玲珑看了一眼,眼一沉便带了几许厉色出来,玲珑显是许久未曾看过她这幅神色,心一惊委屈的闭上了嘴。 瑜阳转身朝宫闱深处走去,眉宇间有一闪而过的疲惫。是啊,她懂什么? 她虽是大宁的公主,可是若是没有母妃的庇佑,兄长的扶持,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如今的朝堂看起来皇兄有一争之力,父皇又对他宠信有加,可天底下最靠不住的便是皇恩,她若是不这么做,他日帝位之争,若是平王得胜,以他的气量,母妃和皇兄绝对难逃一死。 况且皇兄没有争位之心,她只能用自己把他推上这条路。而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加重这天平上的砝码,就算改变不了大局,也不能成为他登位君临的阻碍。 生于皇家,她别无选择。 瑜阳转身朝宫闱深处走去,她步子行得极慢,但神情却在这一步一步之间慢慢坚定起来。 她是尊贵的天家公主,但仍旧懂得牺牲和舍得。这一点,就算隐在浮华满目的皇城宫闱下,也仍然无法改变。 35入京 入京 上书房里很安静,瑜阳攥紧指尖,静静的看着一脸深沉的宣和帝,嘴唇轻抿。宣和帝把茶盖轻轻阖上,书房里一声轻响,他看着瑜阳陡然紧缩的身子,目光深沉但却饱含诧异。 “瑜阳,你真的决定了?”他紧紧的盯着这个素来娇蛮的女儿神色里的一举一动,不想错过她脸上的丝毫变化。 瑜阳沉默了片刻,然后昂起头高声道:“瑜阳甘愿和亲北汗,还请父皇成全。” “为什么?”宣和帝单手扣了扣龙椅上的案架,神情悠远,就连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暗哑:“你皇兄今日才递了奏折进来,他所求之事朕未必不会答应,瑜阳,你真的想清楚了……”和父母兄弟天各一方,此后别路。 天子之威素来极重,瑜阳心一沉,稍稍一瞥头,直直看向宣和帝的眼神一如刚才的坚定郑重:“儿臣心意已决。” 以一国公主之尊嫁入北汗,如果没有舍弃一切的勇气和坚持,根本无法在波谲云诡的北汗皇宫生存下去,甚至还极有可能为两国邦交埋下祸患,以前的瑜**本不适合,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却…… 宣和帝收起了脸上的疑问,沉默良久后才慢慢道:“明日朕便下旨由你和亲北汗,等北汗使者入京后朕会为你筹办盛大的婚宴,你是我大宁的公主,无论是谁也越不过你去。” 瑜阳一愣,这虽然不是寻常人家情真意切的殷殷嘱托,可天子重诺,这句话已经是对一个出嫁的公主所能做到的最大维护了。她轻扯裙摆,慢慢跪了下来,双手伏地,头上碧绿剔透的步摇轻碰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有种脆弱的坚持。 “谢父皇恩准。”默默的三叩首,额头在地上碰出了暗红的印记,瑜阳站起身静静的看着宣和帝道:“儿臣是大宁的公主,享公主之尊,定当担公主之责。父皇,瑜阳拜别。” 她说完慢慢转身走了出去,一直到上书房外见到焦急候着的玲珑后才身子一软靠在了墙上,玲珑见状急忙走上前扶住了她。 瑜阳摆摆手,神色复杂的朝身后的书房看了一眼,深夜的宫闱显得格外安静沉暗,她靠着玲珑朝外走去,冷风吹来才发现身后沁凉一片。 她今日丝毫未曾提到母妃和皇兄,父皇又受了她的跪礼,想来应该会看在她主动远嫁的份上多为皇兄谋划一二。 瑜阳摊开手心,看着上面被指甲浅浅划出的痕迹,长长的叹了口气,她能做到的,只有这样了。 宣和帝看着瑜阳慢慢消失在门外,揭开杯盖敲了两下,隔了半响才眯着眼道:“安四,看来朕还真是看走了眼,朕以为今日来见朕的会是婉阳,如今看来倒是瑜阳更加适合了。” “公主殿下一向深明大义,况且她并未提及九王爷,想来也是个懂事的。”安四小心的上前为宣和帝添上热水,躬身慢慢道。 宣和帝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端上茶抿了一口:“哦?瑜阳倒是个机灵的,鲜少看到你会为别人说话。” 安四心一惊,急忙低下头:“老奴只是看公主小小年纪就要远嫁漠北,所以才……” 宣和帝摆摆手:“急什么,我只是没想到瑜阳也会有这种决定,她什么都没说也就是等于把什么都托付给朕了,朕不会连这点把戏也不能容忍,只是显儿……咳咳……咳咳……”宣和帝突然弓起身急促的咳嗽起来,但又像在压抑着什么一般迅速掩下了咳嗽声,使劲朝安四挥了挥手。 安四急忙放下手里的热壶,神色惊徨的朝书房内室走去,片刻后拿出个小瓶倒出两粒药丸匆忙放进宣和帝嘴里,又使劲拍了拍宣和帝后背。 隔了半响才听到坐着的帝王咳嗽声小了一些,安四垂着眼看着宣和帝一瞬间就如老了十岁的神态,面露担忧。 “陛下,您……” 宣和帝摊开手心,看着怵目惊心的鲜红血迹,眯着眼毫不在意的道:“又提前了,安四,朕的时间不多了。” 安四递上锦帕小心的开口:“陛下,郑太医有交待,您只要少操劳一些,未必不会痊愈。” 宣和帝擦了擦掌心,看着手心处残留的暗红哼了一声:“朕的命由天定,那些个庸医休想左右,他的家里人都安顿好了?” “是,郑太医是个聪明人,他绝对不敢多言。平王倒是打听过两回,不过郑太医都以您偶感风寒给推过去了。” “哼,朕还没死呢!他倒是心急。”宣和帝猛地睁开眼,神情阴鹫:“隐山那边有什么动静?” 安四摇摇头,颇为不解的慢慢道:“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陛下你说他们是不是……” “闹着玩?还是给天下人提个醒他们还存在?”宣和帝失笑的转头问道,安四尴尬的摆手后退了两步。 “他们一定会来的,等了他们几百年,安四,他们一定会来的。”轻轻的呢喃声在上书房里慢慢响起,最后缓缓归于沉静。 “公主,瑜阳公主已经从上书房里出来了。”景音小声的在婉阳耳边回禀了一句。 婉阳抱着暖炉的手猛地一顿,闭上眼隔了半响才道:“景音,你到长春殿去一趟,亲口告诉瑜阳,本宫答应她的,一定会做到。他日她回大宁之日,我这个做姐姐的定当以大礼迎她。” 婉阳的话一字一句从嘴里说出,格外慎重,疲惫的神态也染上了几许威严,景音一愣,来不及细嚼她话里的意思,便躬身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房内重新归于安静,婉阳看着摆在面前的令牌,神情幽暗难辨,若是真有那一日,大宁恐怕真是要变天了。 况且,隐山一出,天下安得太平? 第二日,在北汗迎亲使者即将入京之际,宣和帝于朝堂上颁布圣谕,加封瑜阳为昭献和仁公主,和亲北汗。 此旨一出,虽说未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但宣王封显的境地却一下子好了不少。自古以来和亲北汗的大多是宗室女,公主自请和亲的少之又少,为了两国邦交下嫁蛮国,当得上是牺牲颇大,封显作为瑜阳的胞兄,倒是得到了不少清贵俗流的赞誉。 当然,无论大宁京城里热闹煊赫成什么样子,都劳不上清河在意挂心,她小心的走进亭子,脚步轻轻的,看着近日沉闷了不少的宁渊,犹疑了半响才道:“小姐,叶将军去迎和亲使者,想来这两日就要回京了,您就别挂心了。” 宁渊面不改色的听完,抬起头一眨不眨的盯着清河,一直到清河心底发毛了才道:“百里来了?” 果然,刚刚还活跃无比的清河马上变成了苦瓜脸,凑近宁渊身边道:“小姐,您就下个禁令吧,那家伙天天往洛府跑,也对您闺誉有碍啊!” 宁渊似是对她也能说出闺誉二字颇为惊奇,摊了摊指甲漫不经心道:“现在我想……百里来洛府的目的外面都知道了吧。” 封皓这小子还真是一说一个准,果然提起百里这丫头就会安静下来,制她的的聒噪正好。 清河脸色一变,急忙眼观鼻口观心的低下头装死,看过不要脸的,就没看过那么不要脸的,说出来也是个世家公子,居然敢在洛府门外撒泼,想到那日百里询居然扯着嗓子在洛府门外喊她的名字,清河脸都有些发绿的迹象。 “小姐,我还有事,先下去了,您放心,叶公子马上就回来了,您别挂心。”她匆匆忙忙的往外赶,临走还不知死活的丢了一句。 宁渊看了看天色,瞧着也该是百里每天来报道的时候了,轻笑着拿起桌上的茶盅抿了一口。 京城里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即将和亲的瑜阳身上,就好像所有人都似乎选择性的遗忘了隐山入世的事情一样,宁渊失笑的摇摇头,双手交叉撑住下颚眯起了眼。 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她的确不知道现在掌管隐山的人到底要干些什么,只不过隐山过去几千年的历史里还真是没出现过这么勤快的掌管者,因为一旦启动幻阵,开阵者必须耗费三个月时间来修补阵法。 隐山方圆百里的阵法是初代隐山之主耗时将近百年才完成,但启动阵法却简单得多,每一个从隐山出来的人都是打开了守护阵法才能出来,但像这次一样的却从未有过。 这世上并没有毫无后果之事,哪怕是隐山也不例外。阵法完全大开,甚至是动用幻境之阵生出了那些幻象,隐山的所有守护阵法将只能维持半年,半年之后,若是没有修补,隐山将成为众矢之的。 宁渊摇摇头,还没有哪个隐山的掌管者会蠢到这种地步,只不过既然他们选择了入世,那新的掌管者一定也抽取了暗谷里的试炼题目,她好奇的挑挑眉,要是如她当初一样抽到那么费神的题目,倒真是亏大了。 北汗的探子会阵法,应该是隐山的人泄漏出去的,如果是这样,那他们选择的一方是……北汗? 还未定神,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已经近到了身边,看着明显瘦了一圈的封皓,宁渊便满意起来,清河看着不妥当,操练人倒是极好的,要是把她送到云州大营,倒是个适合的人选。 “姑姑。”封皓扭捏的走过来,声音期期艾艾的。 宁渊叹口气,这性子要是一起改了就好了。 “何事?” “《战书》七卷我都看完了,我想回去看看祖母。” “都看完了?”宁渊有些诧异,才不过一个半月而已,当初她以为封皓至少要两个月才能做到,才会对长公主许下两个月的约定。这孩子,也许远比她想象的更加聪慧。 “恩。”封皓点点头,搓着手指道:“我还从未离开祖母这么久,想回去看看她……” “也好。”宁渊朝天色看了一眼道:“我让年俊备车送你……” “姑姑……”封皓打断了宁渊的吩咐,叫住了她,犹疑了好一阵才小声开口:“我想让您去一趟公主府。” 宁渊打量了封皓一眼,看着低下头神色惊慌的封皓,眯起了眼。 昭言长公主三十几年来对洛家人避而不见想必他是知道的,当初的种种因由封皓肯定明白,恐怕长公主的心结已经压了三十几年了……不过是个垂暮的老人罢了。 想至此,宁渊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去通知清河,我们一起去。” 封皓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错愕:“姑姑,你真的……” “快去准备吧,要是磨蹭下去,时间就真的不早了。” 封皓应了一声马上朝外跑去,圆溜溜的身子头一次跑得轻快,宁渊看着他的背影,唇角扬了起来。 长公主府门外,清河看着先跑进去报信的封皓,脸色有些怪异:“小姐,您真的要见长公主?” 当初洛家和昭言长公主的事闹得人尽皆知,如今…… 宁渊撑着下颚摆摆手:“去,把暗格里收着的棋盘拿出来,我们对一盘。” 清河瞬间苦下了脸,忙抽出一本书,端出了几碟点心道:“小姐,我可下不赢你。”她看着宁渊一副倒下又要睡的架势,挠了挠头:“那,您是不准备进去了。” 宁渊眯着眼淡淡道:“她不会见我的。” 清河愣了愣神,面色有些疑惑:“为什么?长公主不是一直想把当初的事做个了断吗?” 宁渊朝清河看了一眼,拇指轻轻扣了扣小桌:“当初我把封皓接走的时候其实就是对两家的事做过了断了。”她慢慢的收住声,神情有些悠远:“况且,我见不见她根本没用,祖父、祖母早就过世了,她真正要避的洛家人早就不在人世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避着,只不过是谨守对祖父的承诺罢了。她既然不想打破,我又何必勉强。” “可是,您来见她是……?” “封皓那孩子至孝,我只不过是尽人事而已,况且,这应该是他们祖孙俩最后一次见面了。” 清河拿着糕点往嘴里塞的手一顿,神情颇为震惊:“小姐,怎么会?” 宁渊摇头不语,朝窗外看去,金碧辉煌的长公主府肃穆端庄,但却冷清无比。若是封皓要回到洛家,长公主就必须二则其一,是长公主之尊还是…… 果然,片刻后长公主府的管家匆匆从府内走出,躬身向宁渊回禀了长公主因病卧床难以见面的理由,并承诺不日会送封皓回洛家。 清河朝她家小姐感慨的看了一眼,忙朝年俊摆摆手,马车慢慢驶离了长公主府门前。 大门内,封皓牵着长公主的衣摆,神情有些沮丧:“祖母,您为什么不见姑姑?” 长公主摸了摸封皓的额头,长叹了一声慢慢道:“皓儿,洛家大小姐是个聪明人,我不见她最好,她知道原因的。你长大了,我也就安心了。” 封皓听着长公主长长的叹息,安静的站在一旁,牵起长公主的手紧紧的握住,漆黑的眼定定的望着那辆走远的马车长久不语。 他不是不知道这一趟回来的意义,只不过是想在走之前了却掉祖母一生的心结而已。只是,很可惜,即便是人事全非,岁月流转,祖母也走不出当初的往事,也许从洛将军阵亡漠北的那一刻开始,她一生的结局就已经是注定了的。 军马齐行的声音在大街另一头传来,清河掀开马车帏布朝外望去,惊呼一声:“小姐,快看,是叶公子,看来他们回来得挺快的。” 宁渊闻言抬头朝外望去,远远的官道上,百姓避的很远,威武的仪仗队铺陈数里,配着长刀的士兵慢慢走来,雄武威壮。 骑在骏马上一身盔甲的青年格外打眼,漆黑的长剑别在他腰间有种低沉的铁血意味在慢慢蔓延。宁渊转眼朝叶韩身边的人看去,神情一暗,头戴毡帽的男子一身绒服,眼神深邃坚毅,浑身上下有种蛮荒的气息,看样子应该是北汗三皇子元硕无疑。 她头一低正准备垂下,却听到清河陡然的惊呼:“小姐,快看,那个是……没什么,没什么,小姐您不用看了。”清河急忙摆了摆手,语气有些失措,看向宁渊的神色更是有些尴尬。 宁渊诧异的挑挑眉,循着清河的视线望了过去,神情微微一怔。 一匹白马慢慢从队伍尾端行了过来,坐在上面的女子一身纯白的长袍,浅浅挽着个双髻,墨黑的碎簪弯在黑发上,远远望去浅淡而明媚。她对着叶韩说了几句话,眼神纯澈,但却静美大方,给人一种高远出尘之感。 只是,却不知为何在宁渊看来有些怪异的感觉。 像是有感应般,本来应付那白衣女子的青年眉色轻皱朝这边看来,眼神陡然焕发出炫目的神采,宁渊看着已被撞见,轻轻点了一下便垂下了头。 “走吧。”宁渊轻声吩咐了一句,年俊正准备掉转车头,和北汗迎亲使者在一条街道上相遇,还是躲开的好,免得徒惹事端,他抬起的手却在看到对面骑在马上的青年手上的动作时停了下来。 宁渊闭着眼隔了半响也没感觉到马车在行走,她抬起头,睁开眼便看到清河一脸呆滞的望向窗外,她挑了挑眉重新朝外看去,合着书卷的手一顿,唇角缓缓勾了起来。 安静的街道上,一身戎装的青年独立队前,单手挥向右侧,领军的统领向右一闪,整个仪仗队瞬间被分成了两半,尽管他们其中不乏北汗的军士,但却因在进城前被告知暂时听从大宁统领的指挥也只得循着大宁将士退了开来。等坐在马上的元硕察觉到不对准备号令时却是有些迟了,他转头朝叶韩望去,却看到马上青年根本无暇顾及于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宁渊勾了勾唇角,淡淡道:“年俊,过去。” 年俊扬了扬手里的缰绳,声音轻快的答道:“是,小姐。”骏马陡然长嘶的声音都压不住他嘴里的轻笑,清河放下了帏布,摸了摸下巴朝宁渊看去,见宁渊仍是一副淡淡的神情,便眯着眼睛不再做声。 漆黑的骏马神气的从长长的官道上慢慢走过,金灿灿的黄金马车夺目晃眼。有些猜到详情的百姓已经开始凑成堆小声的议论起来,眼底全是愉悦高兴之色。 元硕静静的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盯着叶韩危险的眯起了双眼:“叶将军,里面的人到底是谁?你要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担得起本王躬身让路的!想必大宁的皇帝陛下也很有兴趣知道。” 他刚才瞥到里面隐隐像是坐着一个女子,就算是大宁的公主,也当不起他北汗皇子让开这条路。叶韩若是敢欺瞒他…… 叶韩朝走远的马车看了一眼,隔了半响才转过头勾起嘴角笑眯眯的说道:“齐王爷,马车里的人姓……洛。” 36现迹 现迹 宣和帝在迎亲使团进京当日准备了盛大的宴会,并于第二日在朝堂上宣布一个月后瑜阳和亲北汗。日子一定,朝堂上的大臣都松了一口气,自从瑜阳公主和亲北汗的圣旨颁下后,宣王近半个月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再加上本就阴鹫低沉的平王,大宁近日的朝堂就如冬九腊月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宣王因胞妹即将和亲北汗脸色不愈倒是可以理解,而平王周身气压低沉的缘由就更是颇为让人玩味了。自从数月前围场一战后,洛家名声扶摇直上,甚至比当年满门皆在时毫不逊色,平王数次求见不得其门而入的传闻也闹得街知巷闻。 是以为了不触平王的霉头,最近朝上的大臣大多是能躲就躲,但也有例外的,譬如平王妃的父亲——安国公郑刚则是对平王吹胡子瞪眼,脸色都快摆到圣驾面前了。 安国公一门虽说承爵祖上福荫,但近些年来家中子弟颇为争气,安国公郑刚的胞弟更是一品封疆大吏,胞妹早就位列四妃之一,颇得圣宠。 这一门在整个公爵世家多靠祖荫过活的现状下可是极出挑的,当初平王为了娶到安国公府的嫡长女费了不少心思。再加上郑刚幼时曾是宣和帝的伴读,与天家的情分就更是不一样,这些年来一直富贵满门,但安国公是个聪明人,安国公府也一直谨守臣子本分,是以颇得宣和帝倚重。 如此强大的外戚本就难求,平王居然还要染指洛家兵权。如今他一日三次的朝洛府跑,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要说家门,安国公府也不低于洛家,自家的闺女沦为京城笑柄,一向性子耿直的郑刚看这个皇子女婿那真的就是横竖不对眼了。 但君臣有别,这一口气咽不下去,就只能病了,虽说不知道这病到底是真是假,但样子倒是做了个实成。太医是一个接一个被请进国公府,成效倒真的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这不,才刚过七日,宣和帝赐下的赏赐就如流水一般进入了国公府,平王闻讯之后更是连洛府的门口都绕着走,平王妃也赶回了国公府侍疾。也因为这样,洛府门前的车水马龙倒是真的淡了下来。 “爹,林太医说您肝火旺盛,脾胃不好,这都什么天气了,您还喝这么烈的酒?”平王妃朝坐在炕上的老者娇喝了几声,神情有些埋怨。 “哎,我这不是为你出气嘛!现在出又出不去,躺又躺不下,找点乐子还不成啊!”精神看起来倍儿棒的安国公捋了捋胡子,满脸不乐意。 “您要不是装病,哪来的这么些麻烦事,陛下送来的补品都快把库房给堆满了,您这病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再者王爷也是为了大位着想,他是知会过女儿的,您这么一来,到让女儿难做人了。” 郑刚看着面色倨傲的长女,叹了一口气:“哎,当初我以为他是个敦厚的,又是当朝皇长子,你嫁过去就算不能坐拥后位,至少也能夫妻和睦,如今看来我还真是看走眼了,我这还没死呢,他就把念头动到洛家的小姐身上去了,真当我们安国公府是面揉的。” “爹……”平王妃垂下了头,手心的锦帕握得死紧,隔了半响才翘着眉道:“您也甭瞒我了,我想您这次装病是陛下的意思吧?” 郑刚一愣,看向自家闺女的神情有些惊愕,眼也眯了起来:“这是谁告诉你的?平王爷?” “我猜的。”平王妃拂了拂额边的头发,慢慢道:“陛下这么做也就是变相的告诉了王爷他对您的重视,逼得王爷不再或是不敢去洛府,对吧?” 郑刚朝平王妃瞥了一眼,含含糊糊道:“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好好当你的平王妃就是了,我这个做爹的还能坑你不成。” “爹,我听母亲说三妹已经到了议亲的年纪了,您给她说的是什么人家?家世低了可不行。” 郑刚握住酒杯的手一顿,望向长女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他慢慢放下杯子道:“你觉得……九王爷怎么样?” “爹!”平王妃的脸色有些惊惶,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长吸了一口气坐直身子拂开膝上的裙摆淡淡道:“您自有思量,九弟素有名,三妹嫁过去也好,只是不知道是正妃还是……” “九王爷选妃势在必行,你三妹被陛下选中,为侧妃人选。”郑刚抿了口酒淡淡道。 平王妃有些心惊,虽说在世家当中以赵家为首,可公卿之家安国公府一直独具鳌头,安国公府的嫡女居然只能为侧妃,那正妃的人选…… 看到女儿面色惊慌,安国公叹了口气道:“熙柔,无论怎么样你都是安国公府的女儿,你放心,将来不管如何,爹定当护你周全。” 平王妃勉强挤出个笑容朝安国公行了一礼:“爹,时辰不早了,平王府还需要人打理,我就先回去了。” 郑刚摆了摆手,看着大女儿迅速消失在门口叹了口气,看来她今日前来也只是为了这件事了。权利纠葛,就连亲生父女也只能各用心思。因着这场婚事,他势必要放弃其中一个。 国公府能在大宁历百年而不衰,掌舵人真的只有耿直怎么能行,只不过这样的假象更利于得帝王信赖罢了。 叶韩骑着马慢慢朝洛府行去,想着昨日元硕脸上青白交加的神情,眼愉悦的眯了起来,这一回她要怎么谢他才成。 天下皆知,若说是比起大宁王朝,北汗更加痛恨的绝对是云州洛家,这此元硕在大街上当着满京城的百姓为洛家的小姐让路,恐怕一旦传回北汗,他绝对不止是被北汗王训斥这么简单了。 只是,那个跟在元硕身边的女子到底是谁?叶韩摸了摸下巴,神情略带不解。那个女子身上居然让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但又像怎么都看不清一般,正在想着,身后的马蹄声已经近到了身边,叶韩眼一眯,转头朝后看去。 “叶将军,慢走……” 一队禁军迅速来到叶韩身边,叶韩看到领队的人,眼中的暗光一闪而过,打了个谦慢慢道:“安公公,什么事把您都给劳烦出来了?” 安四笑呵呵的行了个礼:“还不是为了少帅您,眼见瑜阳公主就要嫁到北汗,陛下念着叶老将军十几年都没有入京了,这次盛会怎么着也想着和老将军聚聚,陛下给您下了口谕,让您在公主大婚前亲自把老将军给接进京来。” 叶韩面上一顿,握住缰绳的手紧了一下又松开:“安公公是说由我亲自去接?”若是真要接父亲进京,只要一旨宣召绝对足矣,何必由他亲跑一趟。 安四笑眯眯的接了一句:“岭南离京城可是不近,少帅,要赶在公主大婚前着实不易啊!”他朝叶韩挥马前行的方向看了一眼道:“少帅不如将这些个琐事放下,现在就启程如何?” 叶韩朝近在咫尺的洛府大门看了一眼,神情有些意味难辨,感情还真是算准了他会来,居然在这里堵着他。 皇城里的那位做事素来极重章法,让人抓不到半点痛脚,这次行事倒是有些匆忙了,这么急着把他弄出京,到底想干什么?不过,他倒是乐意看出好戏,也许封禄还真的以为那里面的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家小姐! 他调转马头朝安四挑了挑眉道:“那我回府准备一下,即刻启程去岭南,安公公,多谢告知了。”说完他便挥着马鞭朝叶家在京城的别院行去。 安四一愣,本来以为要大费周折,怎么好像和他想的不太一样,他看着叶韩已经跑远的身影,弹了弹衣摆心里多了几分考量。 年俊走进书房,把房里的火炉升起,温润光洁的颜色一下子便红艳起来,宁渊像是突然醒了过来一般,坐在地毯上看着外面的天色轻咦了一声。 “年俊,清河去哪了?” “百里公子下午赶去城门那送叶公子,今日来不了了,清河在院子里放鞭炮。” 放鞭炮?宁渊挑了挑眉,把腿盘了起来,淡淡道:“送叶韩?怎么回事?”昨日大街上青年得意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怎么会放过这么个好机会不来她面前显摆? “说是陛下念着十几年没进京的叶老将军,想在公主大婚之前让他来热闹热闹,叶公子下午就启程了。”年俊把身上的披风抖了一下放在了外面的木檐上,躬身朝宁渊回道。 “你也去了?”宁渊挑挑眉,眼底便带了几许笑意。 年俊点点头,想了想回禀:“小姐,前些时日安国公府闹得这么大,现在叶公子又被陛下遣出了京城,我猜陛下应该是想做些什么了。” “你说说……”头一次看到年俊说了这么多话,宁渊还真是来了些兴致。 “小姐的婚事陛下一直放在心底,前些时候因为叶公子的胡搅蛮缠和公主的亲事让陛下挪不开手,现在陛下连平王都告诫了,我想……他应该已经为小姐选择了赐婚人选。”手握三十万铁血将士,她家小姐能嫁的人只有…… “小姐,你有应对之法了?要不我们直接回云州,陛下就算是再想左右您的婚事也没辙了。” 看到青年隐隐有些着急的模样,宁渊温润的眸子里闪过几许笑意,挥了挥手径直问:“他还说了什么?” 年俊意识到宁渊问的是谁,摸了摸腰间别着的铁剑有些疑惑:“叶公子让我告诉小姐跟着北汗三皇子一起来的那个女子有些奇怪,让小姐您查一查。” 宁渊挑了挑眉,想起昨日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个女子,摸了摸下巴没有出声。 “对了,小姐,这是瑜阳公主送来的请帖。”年俊拿出了一张烫金的请帖摆在宁渊面前,慢慢道:“瑜阳公主一个月后和亲北汗,陛下准了她近月来能便宜行事,这场宴会在半月后举行。” 宁渊朝年俊挑了挑眉,她素来不喜这些事情,年俊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事。 “北汗三皇子和宣王也在受邀之列,长春殿的管事太监亲自来的洛府,说是瑜阳公主静候小姐。” 宁渊拂了拂垂到腰间的黑发,指尖在毛毯上弹了弹,突然笑了起来,茶墨色的眸子里甚至有些戏弄。 先是让齐王歇了入洛府的心思,再是派人把叶韩调出京,这次甚至连瑜阳的宴会也不放过,宣和帝这是铁了心要把她和宣王凑在一起,他到底想干什么?拉郎配? 估计也是顾及着洛家三十万将士和清河的强大武力,赐婚的圣旨才没有向当初一样直接的颁到洛家来。 他凭什么认为她就一定会瞧得上封显,或是为什么他那么肯定封显一定会是最合适的皇储人选? “年俊,给瑜阳回个信,就说我会出席她的宴会,对了……这次的宴会是在哪里举办?” “东来楼,听说是为了让北汗三皇子多了解大宁的风土人情,所以把宴会设在了那里。”年俊想到请帖里提到的地点,神色也有些不解。 宁渊摆了摆手,眼底倒是生出了一些兴致:“你和清河明日到长公主府走一趟,就说半个月后封皓必须要回来了。” 年俊应了一声正准备出去,突然想到刚才被宁渊叉过去的话题,挠了挠头道:“小姐,若是陛下颁下圣旨……” “急什么?叶韩从岭南回来至少要大半个月,这段时间他是不会做什么的。” 深夜,一辆黑如沉石的马车慢悠悠从城郊驶来,兰临城是离京城最近的一个城池,自来城禁一向极严。这辆马车一进入城门边便受到了守城将领陈冲的注意,毕竟看那架势也不像是赶着夜路进城的商人,倒是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他沉吟了一下亲自朝那辆马车迎去。 片刻后,陈冲拿着一方墨盒从马车边上躬身退了下来,手毫无意识的朝后挥了一下。城门被缓缓打开,他看着马车缓缓进入城内,立在原地隔了半响神都回不过来。 城门口的小兵凑近他身边轻声喊了一声:“将军,进去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看到陈冲无动于衷,小兵只好拍了拍陈冲,哪知陈冲陡然一惊,猛地嘶哑着嗓子朝城门上的副将喊道:“点……点红焰,给我备……备马。 他神情惊慌,隐隐带了几丝颤抖。 副将一惊,红焰一出动千里,古来不起战事绝对不能轻燃红焰,否则必诛九族,这兰临城的焰池都已经熄了两百多年了。 “快去,还愣着干什么。” 副将看到陈冲赤红的双眼,打了个哆嗦不再迟疑急忙点燃了红焰。能当上一方城池大将,绝对不会简单,陈冲平日里看着和气好说话,但这么几呼几喝间,周身的气息都肃然了起来。 是夜,兰临城的红焰燃了一宿,等皇城里的帝王收到消息时,那辆沉黑的马车已经慢慢游荡在了自兰临城进京城的官道上。 “莫西,离京城还有多久?”儒的声音自马车里传来,还带了几分刚睡醒的慵懒。 坐在马车上的少女朝远方看了一眼,低声朝车里的人回道:“先生,还有半个月路程。” 37偶遇 偶遇 宣和帝迈着四方步走在御花园里,龙纹黑绣的锦袍极有规律的慢慢朝两边甩着,他神情倨傲,面上挂着些许怒意,听着后面循规蹈矩一步一步跟着的小碎步,皱起的眉头紧了紧又重新松开。 百里正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完全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丝毫没有被前面走着的帝王越来越冷的神色所影响。 他跟着走了半天似是也有些乏味,居然转过头对着后面的安四挤眉弄眼起来。 安四咽了口口水,头缩了缩勉强对着百里正挤出了一个笑容,还来不及摆手示意便听到前面走着的帝王极冷的一道哼声,心一咯噔朝百里正递了个讨饶的神情便退后了几步。 我的百里大人啊,不是谁都有你这种顽强的抗压能力的! 百里正怏怏的回转头,看到站定在湖边怒视着他的宣和帝,摆正了神色走上前去低头站好。 他神色精神,比起满脸愤懑的帝者而言完全是个极端。 宣和帝眯着眼看了他半响,突然一脚踹了过去,这脚踹的又猛又狠,若是寻常人就是有心也不敢躲,但偏偏面前站的这个也不是个正常的,他偏过身一吸气就躲过了这一脚。 宣和帝袖子一摆,一双龙目都斜了起来,阴森森的开口:“这是谁啊!百里大人金贵的很嘛!朕三请四请的都不进宫,还以为你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怎么,这次又有什么事赶着来麻烦朕了?” 百里正也不恼,摸了摸胡子笑道:“这不是赶着来见陛下,要给拾掇拾掇嘛。进宫的时辰就给耽误了。” 宣和帝大怒,出口便喝:“一拾掇就拾掇了三年?”说完后看百里正神色毫不尴尬,甚至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知道磨不过他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直接问道:“说吧,你今日进宫来干什么?三年前你家的臭小子逃婚,你给他求了三年时间,这次倒好,直接就把婚事给推了。你百里家就这么不待见朕的女儿?” 百里正敛下了眉角,正色道:“婉阳公主端静芳华,是询儿配不上,更何况我已经替他寻了一门亲事了。还请陛下看在两家的交情上……” 安四急忙又退了两步,脸色有些扭曲。这个老大人,居然和陛下谈交情……这到底是哪个草莽江湖的做法? 百里正这话说得虽是诚恳,倒也有些淡,但一下子却把宣和帝的话给堵在了嗓子眼里,宣和帝眼一横,就只差对他吹胡子瞪眼了。 “说吧,你今日来见朕到底是为了什么?想必也不是为了你家臭小子的事专门跑这么一趟。”宣和帝撇了撇嘴,朝安四招招手,安四会意把一旁候着的内侍全都带了出去。 “陛下您日理万机,我也就直说了,洛家小姐的婚事还希望陛下能缓一缓。” 百里正的话一出,倒是让宣和帝愣了下神,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三年没踏进皇宫一步的老家伙居然是为了这么一件事,事倒的确不是小事,但根本就和他八竿子也打不着才是。 宣和帝瞅了百里正半响,神色不愈的怒道:“百里正,朕给你脸面,你也莫要顺杆子往上爬,婉阳的事朕不计较,百里询选了洛清河当媳妇朕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你真当朕是给洛家的那个丫头面子?” 看着百里正一脸温吞,宣和帝话锋一转挑起了眼:“原因呢?你要朕不去过问洛宁渊的婚事,总得给朕一个因由吧?难不成你家的小子娶了洛家的丫环,你就连人家小姐的婚事也一起包办了?” 百里正朝一脸愠怒的帝王摇了摇头,盘着腿直接在湖边的草地上坐了下来:“陛下,原因我还真是说不出来,您要是铁了心把洛家的小姐许给宣王,臣还真是没辙。” “朕还没下旨,你就知道了?”宣和帝看他一副耍赖的样子,也不忌讳跟着一起坐了下来。 “您的动向满京城都看着呢,再说您真的决定好了?”百里正端正了神色,慢慢开口。 要是真的想让宣王继承皇位,又岂会让他在这种时候站在风尖浪口、成为众矢之的?若说是属意平王,洛家的小姐又怎么能当宣王妃? 帝王心术就算是不可琢磨,但也太反常了。 帝位之争百里家从来都不掺合,只不过现在隐山入世,北汗、南疆蠢蠢欲动,他就是想躲也没有办法了。 宣和帝但笑不语,缓了缓神色道:“昨日兰临城的守将陈冲进京了。” 百里正眼底泛起些许疑惑:“可是前几日兰临城的红焰引起的……出事了?” 宣和帝点了点头,从衣摆里淘出个小木盒来:“就算你今日不来朕也会传你入宫的。” 他把木盒递到百里正手里,脸色有些意味不明:“他们来了。” 百里正听得有些诧异,打开木盒,眼沉了下去。 “这一方墨石是他们故意留下的,探子回报他们朝京城的方向来了,由日程来看,想必也不远了。” “陛下有什么打算?”百里正敛低了眉角,暗叹了一口气,难怪会轻轻揭过百里家弃婚一事…… “打算谈不上,到时候若是他们出现,朕希望百里家能置身事外。” 百里正神色一凛,眉色转了几下才道:“谨遵陛下谕旨。”这句话说的格外郑重,刚才还其乐融融的氛围立时变得沉闷严肃起来。 宣和帝皱了皱眉,但也没有接话。当初的变乱后,不愿意进这皇城的并不止皇姐一个,面前坐着的人也是一样,这些年来能躲就躲,都快在百里府发霉了,偏生还走不出去…… “陛下。”安四从小径处走了过来,小声的回禀道:“喜妃娘娘在园子外候着了。” 要不是看这边气氛有些僵,他还真的不敢在这个时候走进来。 宣和帝舒了口气摆了摆手,笑骂道:“让她等着,没看到朕有正事在处理吗?” 百里正摸了摸鼻子起身行了个礼:“陛下,臣还是不打扰您温香暖玉了,臣告退。” 他说完便朝外走去,行了两步回过头看到正要起身的宣和帝补了一句:“陛下,您是大宁国祚之本,郑太医行药温和,只能治标,林太医虽说进太医院的时间短,但是善用猛药,您不妨试试他。” 宣和帝神色一冷猛地抬头朝百里正看去,沉下的双眼里漆黑一片。安四闻言也是心里一惊,看向百里正的神情里就带了几分不可思议。 竟然敢窥探天子之症,还不知死活的给说了出来,百里大人是不是真的嫌自己的命太长了。 “哈哈……哈哈……百里正,你这个臭脾气还真是改不掉,管的比谁都多!”坐着的帝王陡然大笑起来,笑声里满是宽慰。 百里正浑不在意宣和帝的脸色,拍了拍沾上土的衣摆:“您要是有时间不妨见见洛家的小姐,会让您意外的。” 他说完转身就走,倒真是干脆果断,留下后面两个人若有所思。 隔了半响,安四才听到坐着的帝王平静无波的声音:“安四,把喜妃宣进来。还有……召林太医进宫。” 安四应了一声,眉宇渐渐松了下来,看来还是百里大人的话陛下听得进去…… 喜妃站在园子入口处,听到里面的大笑声着实一愣,陛下居然也会笑成这样?里面的到底是谁? 她还没回过神来,便看到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不修边幅的老者。那人朝她颔了下首便面色如常的走过,别说行礼,甚至连招呼都不算打了一个。 喜妃神情不悦,正准备呵斥却被身后的女官给拉住。 她心下一沉,不动声色的看着老者走远了才回过头淡淡的扫了一眼:“冬梅?” 她身边的素衣宫女急忙行了个礼回道:“娘娘,奴婢三年前在上书房伺候的时候曾经见过这位大人。” “哦?那你是知道他是谁喽!到底有多金贵,居然见了本宫也不行礼!” “奴婢倒是没有听说过,只是听见安公公曾经唤他‘百里大人’。” 喜妃眼底的嘲讽还来不及划过便僵在了脸上。百里?那个传世五百年的大宁第一世家?她虽然家世不显,但能爬到这个地位,进退倒是学的极好的,当即也不再在意那老者的无礼,脸上浮起了一丝温婉的笑容便朝园子里走去。 京城最出名的食楼当然是东来楼,但要说最有特色的茶楼那就非书客居莫属了,这是间老字号的茶楼,是祖上传下来的产业。书客居遍布大宁上下,就连北汗和南疆也开了不少分店。 京城的这一家开在了最热闹的长云大街上,这里的茶是一等一的好,但要硬说是一间茶楼倒也有些言不符实,因为这间独特的茶楼只设一层,并且没有包厢。据传创建这间茶楼的第一任掌柜打的便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口号,并规定无论是达官贵人或是平民百姓都只能在同一层楼里品茶,无分高低贵贱。 尽管这规矩有些不合常理,但每日前来的人却是络绎不绝,不为其他,只因为书客居每日都会免费提供一份一品灵茶千叶红来招待一位客人。当然,这也不是没有条件的,只有在书客居每日出的试题上拔得头筹的人才有这个特权。 千叶红虽说不是极品,但在市面上也很是罕有,是以不少寒门子弟都喜欢每日到书客居来碰碰运气,更因着每次的题目都千奇百怪,所以不少世家子弟也爱到书客居来找找乐子,近些年来书客居的名头是越来越响,光顾的客人也越来越多。 但毕竟是京城繁华地,真正的贵人并不是没有,要真的齐坐一堂也有些将就。书客居的老板虽然恪守古训,但也并不是不懂变通之人,为了不惹事端,便在书客居的东角里置放出两间竹坊来,隔着大堂的也只是一帘竹叶,此举一出便让京城里的贵人颇为满意。也因为如此,每日书客居只会招呼两位贵客,并且先到先得,这便成了不成的规定。 宁渊懒懒的坐在竹坊里,托着下颚昏昏欲睡,自从叶韩被宣和帝派到岭南后,清河就天天拖着她往外面跑,一日都不曾歇过。比起前几日的郊游外行、舟车劳顿,今日只是这样躺在茶馆里还真的算是正常的了。 她朝外面瞥了一眼,端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年俊陪着清河去逛街顺便到长公主府接封皓,算着时间也还有一会,想到此宁渊便朝外面招了招手。 门口候着的小厮似是时刻注意着里面的动向,宁渊手还没放下,他已经走了进来。 “小姐,您有什么吩咐?”这小姐生的好生俊俏,偏偏又和平日里来的那些大家贵女完全不一样,小厮朝宁渊瞅了两眼,脸一红头又低了下去。 “你们这有什么上好的茶?”宁渊装模作样的问了一句,她倒不是不想点,只不过对于品茶她还真是一窍不通,说是牛嚼牡丹都已经算是好听的了。 “咱们茶楼可是京城里独一份的,小姐应该是头一次来吧。银针桑雪、墨飘香……本店那是应有尽有,就连上贡的瑞血……” 宁渊摆摆手,打断了小厮不正常的激动,淡淡的来了一句:“全都上一份吧。” 小厮一愣,手打了个哆嗦,诧异的开口:“小姐您是说全来一份?” 这可是品茶,不是在酒楼里点菜啊! 宁渊点点头,看向小厮的眼神就有点不善了,她的声音说的也不小,难道还听不清? 小厮心一惊,急忙低下头应了一声退了出去,心里早没了刚才进来时的激动。这位小姐看着性子高,怎么行径跟土财主差不多! 这也不怪他,因着书客居平日里接待的客人三教九流,像那些只有银子附庸风的商人一掷千金各种好茶都上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坐到竹坊里还这般行事的还真是头一个。要知道每一个进竹坊的客人都是掌柜亲自允许的,家世差点倒还真的进不来。 小厮颤颤巍巍的走出去,隔壁竹坊里已经有人笑出了声来,那人声音低沉沧桑,很是有些沉淀感。 “小姐还真是性情中人,老头子囊中羞涩,不如小姐做东,如何?” 宁渊闻声朝隔壁竹坊看去,模模糊糊的看不清人影,她拂了拂手心里光洁的瓷杯,颇为豪迈的摆了摆手:“当然没问题,老丈是不是独自一人,若是如此,不如来和我作个伴?” 正好可以打发清河他们回来前的这些时间。 还没听到隔壁竹坊的人回答,书客居大门已经**起来,而堂内则是一阵诡异的安静。 “掌柜的,你们书客居好大的排场啊,居然敢把我们三皇子拒之门外。” 宁渊闻言眼一眯,抬头朝大门口看去,一身常服的元硕在侍卫的簇拥下慢慢朝竹坊这边走了过来。 宁渊手里的茶杯轻晃,慢慢的溢了点水出来,她看也不看站在门口紧张得直冒汗的小厮,慢悠悠的对着隔壁竹坊道:“老丈意下如何?” 有些钝意的轻笑声慢慢传来,宁渊只听到隔壁的老人无限哀怨的嘟囔了一句:“小姐美意当前,只怕老头子我无福消受喽。” 38对峙 对峙 偌大个书客居,整个大堂的情况入目可见,元硕既然铁了心的想进来,自然是直奔看起来最为别致静的竹坊,店里的小厮不敢拦他们,只得眼看着他们大模大样的走了进来。 前面打头阵的侍卫撇着嘴傲慢朝四方抬了抬眼,伸手就朝竹帘拉去,却被一双手给拦了下来。 一个身穿儒服、看起来极具市井气息的中年人不知何时闪到了竹坊面前,他朝元硕的方向行了个礼,面带难色的恭声道:“齐王殿下,小人是这书客居的掌柜祁征,实非本店不懂礼数……只是小店也有规矩,每日竹坊只招待两位客人。今日客已满,若是您不介意,改日定为殿下您空置着。” “哼。”元硕身边的侍卫朝中年人吐了口口水,骂骂咧咧的喊道:“咱们殿下来这是看得起你,你居然还要赶我们出去,这是个什么道理!” 这话就说得有些胡搅蛮缠了,驱赶别国皇子——一个小小的茶楼掌柜又怎么担得起这么大的罪过。祁征朝元硕看了一眼,见他神色不动,便堆了个笑容又行了一礼道:“殿下,本店的规矩传了几百年,实乃情非得已啊。” 他面色也有些发苦,如果这里面的两个人是好相与的,他怎么也不会得罪北汗的三皇子,可偏偏……他哪头都得罪不起! 元硕见堵在竹坊外的掌柜格外坚持,脸色微沉没有出声,他也不过是在大宁京城随意走走,哪知随便进了一间茶楼都会惹出这种风波。但现在他还真是对里面的人有了好奇之心,居然在知道他的身份后还能不动如山的坐在里面,大宁王朝不知死活的人难道就这么多? 想到前几日居然在叶韩的算计下给洛家的孤女让了路,他心里火头顿起,声音也一并沉了下来。 “祁掌柜,本王在漠北素闻大宁上下极是好客,这次本王远道而来,难道还不及你店中的这点规矩重要?更何况这竹坊有两间,腾出一间来想必不是难事。” 元硕说得极是有礼,倒也让祁征接不下话来,毕竟是北汗的皇子,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真的把元硕扫地出门,更何况那些满是煞气的侍卫也让他冷汗直流。 祁征接不了口,只得转过头朝身后的两间竹坊看去。一时间书客居里格外安静,平日里喜欢高声肆谈的仕子也停住了声朝这个方向看来。竹坊里的人不只是让元硕不解,也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毕竟也不是谁都敢和北汗的三皇子叫板的。 “老头子没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占着大地儿饮茶,掌柜的,再上一壶墨飘香。”透着浑厚和嚣张的声音从其中一间竹坊里传了出来,祁征一愣,苦笑着摇摇头,也不出声,只是朝傻愣在一旁的小厮摆了摆手。 大厅里的人俱是一愣,看向竹坊的眼神里都带了些许的不可思议,尽管不喜北汗人,可这是不是也太大胆了! 元硕怒急反笑,抬手朝满是怒色准备拔刀的侍卫长打了个手势,眯起眼朝第二间竹坊看去,他倒是要看看,第二间竹坊的人又能说出什么话来? 但是竹坊里却长久的安静了下来,一直到大堂里看着的客人脖子都望得发酸,里面还是悄无声息。 祁征看元硕渐渐开始不耐烦,急忙转身对着竹帘行了一礼,轻声唤道:“小姐……?” 他这声唤得极是郑重,让人听来更是错愕万分。难道里面的是一个女子不成?书客居的老板一向极会做人,可对一个女子做到这种地步,倒真是头一次见到。 “祁掌柜……”如罄竹一般悦耳优,但又好似带着十足的漫不经心,沉寂了良久,祁征才听到里面悠悠响起的声音,忙不迭的走上前两步。 “我点的茶呢?” 这句话一出来,就让祁征打了个踉跄,弄了老半天,里面的这位小姐压根就没把北汗三皇子的挑衅放在眼底。他抬眼朝旁边看了一眼,果然瞧见店里的小厮端着满盘的茶盅站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祁征眼一沉就喝道:“还不快给小姐上茶。” 小厮面色有些发苦,只得顶着无数道诡异的视线朝竹坊这边走来,天知道他现在只想从那些侍卫恶狠狠的怒视下尽快完成这莫名其妙的命令,可是他的一双腿却该死的使不出半点力来。 等他端着满盘茶盅走到竹坊门口时,甚至听到一连串不约而同的呼气声。 竹帘一掀,虽只有一瞬间,但里面的光景也落入了众人眼底。 简洁利落的纯白色常服浅浅的自竹椅上散落在地,端着茶斜背着门口的女子全身素朴得找不出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配饰,但偏偏头上挽着黑发的簪玉却在不经意间折射出静美的高,她细细的把玩着手里的瓷杯,光洁的白瓷印得手腕的肌肤晶莹剔透,大方高贵。 看不清里面那女子的模样,但是她举手投足之间却有一种隔世的悠远和深沉。这两个词本不适合用在一个大家闺秀身上,但满堂的人却硬是觉得无比契合。 里面瓷器磕碰的声音不停的传出来,祁征朝脸色不善的元硕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正准备开口,却被里面响起的声音陡然打住。 “祁掌柜,你刚才为何事唤我?” 这声音虽说听着散漫,但让祁征是打心眼里高兴,有啥事还是让他们双方去解决好了,他一个小小的茶楼掌柜,可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洛小姐,外面站着的是北汗三皇子,他希望我们能给他让间竹坊出来,老头子我一向喜欢宽敞地儿,就不凑这个热闹了,你倒是可以和他合计合计!” 祁征还来不及开口,隔壁竹坊里那老者的声音又给岔了出来,他这声如洪钟一般,不仅让满座的客人脸色大变,就连元硕的脸也立马给沉了下来。 “老丈,这可不好说,桌子就这么点大,我叫的茶盅都摆不下,可没地方招待贵客。古话说得好,陋室乃是德馨处,齐王殿下要是真有兴,不妨去离书客居十步远的空地上试试品茶,也许会别有一番风味。” 离书客居十步远的地方,不就是叫花子聚集地吗?一听这话,众人看元硕的眼光都带了点戏弄的意味来,满京城里姓洛的小姐除了云州洛家的洛宁渊,倒真是不作他想。而洛家和北汗的恩怨,就更是……罄竹难书了,也难怪人家洛小姐会故意刁难到这种地步。 元硕盯着面前的小小竹坊,眼中的幽光一闪而过,他朝前走了两步,竟然径直坐在了离竹坊最近的一张桌子上。 众人都不解其意,却见他朝祁征招了招手:“祁掌柜,既然你们书客居有规矩,那本王就入乡随俗。不过……”元硕话锋一转,朝台上看了一眼慢慢道:“听说你们书客居规定谁若胜了当日的试题,都会有些彩头,今日你不妨把这彩头换一换。” 祁征一愣,朝元硕拱了拱手低声道:“殿下的意思是……” “就以你这书客居的竹坊为彩头,本王若是赢了,书客居接下来的一个月内都不能接待任何客人,当然……”他朝宁渊所在的竹坊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了一道莫测的笑容:“也包括今日。” 就是因为洛家和北汗的血仇不共戴天,他才不能在洛宁渊面前落了面子,尤其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 不等祁征搭话,元硕便径直问道:“你们今日的试题是什么?” 祁征朝高台看了一眼,眉宇有些纠结:“今日的试题是凭色彩和香味猜出茶叶种类。”他说完神色有些迟疑,这北汗三皇子摆明了就是和洛家小姐争个输赢。可是从刚才洛家小姐点茶的行径来看,根本就是个不谙茶道的,这么一来,洛家小姐必输无疑。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洛小姐,本王今日有幸和你同处一堂,倒也是个缘分,小姐不如凑个热闹?”元硕这话倒是直直的对着竹坊里的女子开口而说,他神色更是倨傲张扬,想必也从洛宁渊刚才的点茶里察觉到了里面的人不善茶道。 但他敢肯定,洛宁渊绝对不会在他面前说‘不’,对于洛家一门的倔强过去这些年来他也领教得不少。 “齐王殿下相邀,洛宁渊……却之不恭。” 竹帘后低沉韵的声音传了出来,让大堂里的一干仕子齐松了口气。若是洛家和北汗皇子对峙,就不仅仅只是为了一个茶楼竹坊这么简单了。 “那好,殿下您先来。” 祁征一挥手,隐在高台后的少女端着一个托盘娓娓走了出来,少女碧绿长衫,姿颜脱俗,硬是让满是紧张的大堂多了几分柔和的气息。 “今日第一件茶品为四叶形,碧绿色,其香若春雪化风。” 清丽的声音从端着托盘的少女口中慢慢道来,大堂里的人齐皆望着元硕,没有一个人开口。元硕来自北夷蛮地,应该是不懂茶道的,他们此举也有些看笑话的意思。 哪知元硕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一抿,随意便开口答道:“残叶雪,长于西边珊瑚海底。” 他眉宇间满是轻松,祁征听得一愣,忙接口道:“殿下说得极对。”残叶雪是书客居独有的茶种,认得出来并不奇怪,可知道它长于何地的却是极少了。 堂中的人不由得朝竹坊看去,一共四道茶种,现在北汗三皇子还把产地给说了出来,行伍世家的洛小姐真的能赢吗? “第二件茶品为圆形,鲜黄色,其香如春日桃花。” 元硕转头朝竹坊看去,听着里面半天没有声息,嘴角微微勾了起来,果然不出他所料…… “此茶名为香君,长于北汗雪岭。”这声音一出,整个大堂都松了口气,元硕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他摸了摸衣摆,眼底划过一道暗光。 “洛小姐也说的极对。”祁征满脸笑容,声音也高了起来。不同于刚才元硕答对的惊讶,他这次倒真的极是欢喜。要知道作为书客居试题的出题者,他每日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堂里看着别人答不出题目满脸窘相。 等到元硕答出了第三道茶品后,最后一道也被端了上来。 最后上来的少女着一件红装,极是打眼,她微微服了一下慢慢开口;“第四件茶品为针叶形,血红色,其香若冬梅花开。” 祁征摸了摸额头的冷汗朝竹坊看去,这是书客居刚刚从南疆引来的新品种,还是第一次在大宁面世,本来今日是要引个噱头的…… “静思,产于南疆。” 随着这声音响起,一旁苦着脸的祁征完全卸下了心神,洛家的小姐真是有点门道,连南疆的新茶都识得出! 瞧着掌柜的面色,众人知是猜对,脸上都显出了几许愉悦来,看向元硕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扬眉吐气,毕竟和一个女子打成平手,这北汗三皇子面子上也过不去。 元硕像是早就猜到了会有这个结果,他拂了拂衣袍,神色不变的抬抬手:“洛小姐果然学识渊博,本王佩服。但行事总要有个输赢才是,本王手中有一异茶,本来是要送给贵国陛下的。小姐若是也能猜到,本王立刻向小姐赔礼,并以此物相赠,如何?” “你说。” 竹坊里面的声音透着几分不耐烦,元硕也不恼,从袖子里拿出一方墨盒,勾了勾唇角道:“此茶纤丝若蒲,晶莹剔透,无色无味。” 随着这声音,桌上放着的墨盒被缓缓打开,见到里面置放的东西,大堂里的人俱是一惊,的确是晶莹剔透,极其罕有。 祁征看着也有些不可思议,他出身茶道世家,家中孤本曾有关于此物的记载,只是这东西早已绝迹在五百年前了…… ‘叮’的一声轻响,竹坊里传来瓷盏敲击木桌的声音,众人还未回过神来,便看到一只纤白如玉的手极快的扯开了悬于竹坊之中的竹帘。 39嚣张 嚣张 元硕怔怔的看着自竹坊中走出来的白衣女子,脸上得意的笑容倏的一敛,登时诧异无比。 尽管早就从各种暗报和传言里得知洛家这一代的孤女并非常人,可是真的近到面前……却也太过出人意表了。 这般的气度和模样,甚至是比……更加慑人。他生于北汗皇宫,性子高傲自负,但看人的眼光一向极是毒辣,只消一眼,他便能肯定这洛宁渊绝非一般大家女子可相提并论。 被扯掉的竹帘铺陈在地上,黑纹金绣的步履慢慢自上面踩过,散漫而优。整个大堂里寂静无声,一阵诡异的安静。 众人目不转睛的盯着自竹坊中缓缓行出的女子,齐皆倒吸了一口气。数月来关于洛家小姐端静芳华、天人之姿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信的,但今日得见……洛家之女,完全称得上绝代芳华。 宁渊慢慢走到元硕面前,定定的凝视着桌上放着的墨盒,眼底勾起一抹玩味。 “此物为你所有?”她一向性子疲懒,今日被元硕折腾了半日,语气也带上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当然,洛小姐若是猜不出来……”元硕压低了声音,看着站在面前的宁渊拖长了声调。 “银月丝,三年才得生长一次,不过……这株显然还未成熟,待到此物通体为银白色时,饮来才为上品。齐王,赠你此物之人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宁渊从桌上拿起墨盒细细的把玩,眉微挑,眼斜斜的朝元硕瞥去。 元硕身子一僵,神情里透着几分匪夷所思的惊讶,银月丝整个天佑大陆上只有隐山才有,洛宁渊怎么会知道? 他缓缓吐了口气神色复杂的朝宁渊拱了拱手:“洛小姐高见,这的确是银月丝,本王愿赌服输,这株就赠给小姐……” “不必。”宁渊朝他摆摆手,唇角微微勾起:“刚才王爷要了竹坊做彩头,银月丝就当作是我的彩头好了。” 元硕脸色一暗,感觉到四周探来的视线,握住茶杯的手慢慢收紧。他以物相赠本就是和解之意,难道洛宁渊还真的想让他这个一国皇子当堂道歉不成? 宁渊大剌剌的站在大堂中央,一身白衣格外打眼,翩然回转间有种别样的风流。她扫了扫手心的墨盒,抬眼朝神色尴尬的元硕看了一眼,凤眼高高挑起,淡淡道:“齐王。” 完全是居高临下的态度,元硕看着宁渊肃然的面容,陡然感觉身子一沉,全身上下甚至涌起了血脉倒流的窒息感。他惊恐的抬高眼,听见站着面前的女子清澈到几近冷酷的声音。 “这世上,不是什么东西你都有资格送出的。”宁渊漫不经心的看着元硕,完全无视他难堪的神情,转身便朝竹坊走去。 “洛宁渊,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我们殿下出言不逊!”元硕身边的侍卫长见宁渊转头就走,自家主子更是像魔怔了一般一语不发,一时头脑发热,居然拔刀就朝宁渊挥去。 元硕身边跟着的大多是疆场上的野蛮汉子,说是四肢发达也不为过。更何况他们在漠北和洛家对着干久了,也就全然忘记了这是在对着一个女子挥刀。 弯刀临着那白色身影的一瞬间,陡然停了下来。 众人看着堂中戏剧性的一幕,提到嗓子眼的心七上八下,看向北汗武士的眼神满是不善。居然对着一个女子动武,哪怕是他们这些人,都做不出来这种事! 两个人影出现在大堂中间,年俊站在宁渊背后,煞气四溢的怒视着举着弯刀的侍卫长,眼底猩红一片。他朝挡着他手中铁剑的人看去,脸色微沉。 封显一手挡住年俊手中的长剑,一手抓住北汗侍卫长握着弯刀的手,肃眼看向了元硕:“齐王,洛小姐的性子素来狷狂,你何必和她置气。” 元硕看着满脸怒色的年俊和语气谨然的封显,僵直了身子有苦说不出。他要是能动的话怎么会让手下的侍卫对着洛宁渊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武,这种没品的事他还不屑去做。 只不过从刚才开始他连话都说不出来,更遑论去阻止手下人的突然发难了。正在为难之时,元硕感觉身子一轻,眉一松抬手便朝封显拱了拱:“九王爷,本王……”他还来不及说下去,就停住了口。 封显制住的侍卫长脸色更是一白,他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兵器,愕然瞪大了眼。就连封显的脸上都显出了几许不可思议的神色来。 那柄指着宁渊的弯刀,居然一点一点从刀尖开始碎成了粉末,悄无声息的在大堂中飘散开来。 等所有人回过神来时,那个侍卫长手里仅仅只是剩下一截华丽的刀柄而已,看起来这场面格外滑稽可笑,但却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 天下皆知,北汗的武器是整个天佑大陆最坚硬的,更何况跟在元硕身边的人拥有的肯定不是凡品,就算是一般的武学宗师也不可能轻而易举的将它化成粉末。 众人神色一凛,顾自四望……难道这大堂里还隐着绝世高手不成? 年俊看着堂中众人震惊的神情,眼中的厉色缓缓隐下,收起手中的长剑退后了两步。看样子,他家小姐还真是生气了。 一声轻笑声陡然在大堂中响起,一直背对着众人的宁渊缓缓转过了身,她垂着眼,低头把玩着手里的墨盒,神色难辨。 封显觉得有异,放下了制在手里的侍卫长,也后退了一步。他看着缓步走过来的宁渊,心底泛起了奇怪的感觉。 哪怕是在东界的疆场上,也没有见到过如此浓厚的煞气,可是,洛宁渊只是个闺阁小姐而已。 白衣长袍女子缓缓朝元硕走来,应该是说——朝已经退到了元硕身边的侍卫长走过来,她迈着比刚才更慢的步子,净白的衣袍拂过地上,明亮的颜色带出了些许的深沉。 宁渊站定在侍卫长面前,唇角轻勾,茶墨色的眸子染上了冷峭的冰寒。她抬手拂过手中的墨盒,凤目缓缓挑起,十足的霸戾:“已经很久没有人在我面前动过手了,更别说是对我拔刀。说起来,你很有勇气。” 侍卫长看着噙着笑容声音轻缓的宁渊,感觉一股凉气从心底缓缓升起,那感觉就跟刚才他手中的弯刀陡然化为飞灰时的悸颤一模一样,他抖着身子朝后退了一步,眼底划过惊恐,握着刀柄的手不自觉的缩紧。 宁渊却不再理会他,径自转头朝元硕看了一眼,淡淡道:“不管选择你的人是谁,记住,如果你再不收敛,我不介意替她清理门户。” 她的神情里有种隔于世外的通透和冷厉,元硕心脉一缩,放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的轻颤起来。洛宁渊……到底是谁? 他朝四周看去,除了年俊和封显若有所思外,其他人皆是一脸茫然,明显面前的女子用的是传音之术,想起玄禾在他来大宁之际交代的话,元硕眼底现出迟钝的惊惧来。 宁渊朝元硕淡淡的看了一眼,转身便朝竹坊走去。 元硕神色一轻,还来不及舒口气,站在他身边的侍卫长就面色苍白的躬下了身,猛的朝地上倒去。 其他的侍卫一惊急忙扶住他,封显身形一动直接将手搭在了他的脉门上,片刻之后脸色陡然一沉,他朝面色不愈的朝元硕看去,有些干涩的开口:“经脉尽断,内力全失。” 封显的声音很低,除了元硕身边的人根本无人听到。元硕面色一僵,和封显对视了一眼一齐转头朝已经走进竹坊的白衣女子看去,神情都是一变,只不过一个是惊惧,一个是若有所思。 “咦,出什么事了?”清丽的嗓音在书客居门口响起,一个红衫长裙的小姑娘抱满了东西朝里面走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憨憨团团的绿衣少年,两人都挪动得极是艰难滑稽,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年俊,看我买什么了……”红衣少女从腰间抽出一截鞭子,脸上喜滋滋的,她朝元硕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微敛:“北汗人?” 众人哪有不知道这少女是谁的,数月前围场一战,洛清河的武力被外界传得神乎其技,名头更是直奔宗师而去。看到她出现在这里,大家神色都有些恍然:大堂里刚才发生的事定是她做下的,这洛清河肯定是一早就到了,只不过现在才出现罢了。 毕竟刚才发生的事太过诡异,除了这个理由,这些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仕子们实在难以解释。 元硕当然也听过洛清河的大名,但他直接无视了清河的怒视,抬眼从守在竹坊外面的年俊身上缓缓扫过,然后眼神直直的落在了里面的白衣女子身上,隔了半响他才站起身朝竹坊的方向极浅的行了一个半礼,淡淡道:“今日多有得罪,洛小姐,元硕告辞。”说完便径直朝外走去,他身后的侍卫皆是一愣,但好歹知道风向不对,沉默的跟在了元硕身后,神情里早已没有了刚才进来时的张扬和跋扈。 清河看着一愣,脸色怏怏的收了手里的鞭子,拉着封皓朝竹坊走去。封皓朝封显歪着脑袋打了个眼色,憨憨一笑就挤进了竹坊。 封显挑了挑眉也跟着走了进去,伶俐的掌柜急忙走过来把散落在地上的竹帘重新安好,亲自守在外面隔开了一堂探究的视线。 封显进得里面,看见里面坐着的人,神情一愣,拱手微微行了一礼道:“原来肖大师也在此。” 年俊和清河都有些心惊,他们刚才也看见了坐在里面的奇怪老头,但小姐没有出声,他们也就没有过问,却没想到是名震天佑的书画大师肖韩谨。 挨着宁渊坐着的老头摸了摸胡子,眯着狭长的眼睛看向封显,乐呵呵的点点头:“恩,老头子瞧着洛小姐就欢喜啊,隔着一堵门伤感情,所以干脆坐过来了。” 外面候着的祁征叹了口气,他们刚才在外面为死为活的是干什么,里面的这两个人还真是…… 封显朝竹坊中间看去,果然有道小小的偏门,他看向宁渊恍然道:“洛小姐刚才能说出那几种茶的名字和产地,想必也是大师的功劳?” 肖韩谨但笑不语,望向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的宁渊道:“老头子只是多走了一些路,认得那些花花草草也不是什么大本事。洛小姐才是深藏不漏啊,北汗三皇子拿出的银月丝我还真是闻所未闻!”他说完便抬眼朝宁渊手里的墨盒看去,一脸的兴致焕然。 封显见得有些发笑,这个肖大师虽喜好书画,但最喜欢的却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像银月丝这种东西就更是他的大爱了。 宁渊转了转手里的墨盒,仿似没听见肖韩谨的夸赞般,挑了挑眉道:“你是岭南的肖韩谨?” 肖韩谨一愣,看着宁渊陡然变深的眸子,抹着胡子的手微微一顿,有些摸不着头脑的答了道:“老头子正是肖韩谨。”难道这年头还有人敢冒充他不成? “那个在嘉沁园写了《倾世绝恋》的肖韩谨?” 宁渊的神色更加古怪,声音也高了一个弧度。肖韩谨却会错了她的意思,颇为倨傲的扬了扬眉,摆摆手道:“原来小姐也看过这场戏,老朽闲来之作,当不起小姐喜欢啊!” 宁渊瞧他满脸笑容,眼都眯成了一条缝,突然也笑了起来,她把手里的墨盒朝肖韩谨的方向一推,正色道:“今日得肖大师相助,以此物相谢,还请收下。” 她话里含笑,说得极为郑重恳切,但不知为何却让站在一旁的封显和年俊突然有种发麻的感觉。 肖韩谨眼眯得更细,一边说着‘洛小姐客气了’,一边伸手就朝桌上的墨盒抓去,拿到手里把玩了一会后才想起来道:“刚才忘了问小姐,这银月丝有何功效?”能让北汗三皇子当作贡品,肯定不是俗物,他可得朝百里那个老小子好好显摆显摆。 宁渊挑了挑眉,神色更是温和:“银月丝滋补,于老年人极好。”肖韩谨一听脸上更是笑成了一朵花。 门外的祁征打了个踉跄,神色陡然变得有些古怪。这洛小姐说得倒是没错,据古籍记载,银月丝的确极是滋补,可是滋补的对象却是……女子。若是男子服用,倒也没什么大问题,只不过虚补过盛,会有些小变化罢了。只是此物最多功效只有一月,变化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 祁征朝里面望了一眼,看着满脸笑容的肖大师和洛家小姐,心里嘀咕道:这洛家小姐应该…大概…也对银月丝的功效不是很清楚吧…… 宁渊拿起桌上的茶杯放在嘴边轻轻一抿,极淡的弯起了眉角。 呐,封凌寒,虽然过了五百年,但是你还是又欠了我一次。 40波谲 波谲 城西的永德山庄一向用来接待他国使者,北汗迎亲使团入京后便住进了这里。 离正式的婚盟还有一个月,尽管只是个暂时歇息的地方,但因着宣和帝对这场婚礼的重视,一接到北汗的求婚国书,礼部就对这里进行了整修,整个庄子奢华无比。看着北汗三皇子颇入宣和帝的眼,尽管不喜北汗,但还真没人打他的主意。 是以当永德山庄的守卫看到神色匆匆、兵荒马乱的回到山庄的三皇子一行后,神情里是止不住的震惊。以如今元硕被宣和帝奉为上宾的现状,他们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敢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里触天子的霉头。 元硕沉着脸,在客厅里不停的来回走动,看到从内室里走出来抹着汗的御医后眉一皱,忍着怒气问道:“木桑怎么样了?” 为侍卫长看伤的是北汗随行的御医,他躬身朝元硕行了一礼,有些惶恐的低下头:“殿下,木侍卫伤得很重,筋脉尽断不说,就连内力也好像是陡然间拔空了一样。臣行医几十年,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古怪的事情,筋脉只要费些时日就能接好,只是他这一身内力怕是聚不起来了。”自此以后,废人一个。 北汗上下皆知三皇子极是爱护手下的侍卫,是以御医回答的时候心底也有些忐忑。他朝元硕看了一眼,见他面色虽沉但却并无平时的暴戾,大叹奇怪后低下了头不再做声。 元硕沉默了半响朝御医挥挥手便走出了房间,待行到永德山庄的一处僻静小苑的时候,他脸上的暮沉才现出了几许难以压抑的复杂来。 小苑里很安静,甚至有种平和的氛围。元硕长吸了一口气推开回阁处的书房,一眼便看到了端坐在软椅前的白衣女子。他突然想起了今日在书客居遇到的洛宁渊来,一时间难以抑制的心悸陡然出现在脑海里,让他有种猝不及防的恐惧感。 一样的白衣胜雪,眉眼入画,只是面前的这个是翩若惊鸿的纯美,而洛宁渊……却是遗世独立的风流,她身上的那种强势霸道甚至无关年岁和性别…… “元硕,愣在门口做什么?”清冷的声音自房中传来,元硕抬眼望向书房里,白衣女子眼中的柔和让他放下了心中的沉闷,嘴角一抿便走了进去。 “玄玉,今日我去大宁最热闹的街上瞧了一番,果然如你所言,和北汗完全是两个模样。” “那你对大宁知晓了多少?”玄玉把手中的书放在桌上朝元硕挑了挑眉,看到他眉宇间的低沉,她神色里现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担忧:“可是出了什么事?难道……这大宁的京城里还有人敢寻你的晦气?” 元硕压低了声音,眉眼微微一皱,望向玄玉的神情便带了些许的求证:“玄玉,你实话跟我说,隐山选择的真的是我?”他问完便后退了一步,声音虽还是刚才的随和,但神情却不由自主的现出了恭敬来。 玄玉一怔,神色不变的开口:“你当然是我选择的人,怎么问出这种话来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今日在书客居里遇到了洛宁渊,她不仅认得你赠给我的银月丝,还说……若是我再不收敛,不介意为你清理门户。” 玄玉握住书的手轻轻顿了一下,她看向元硕,唇角勾起了一抹奇异的笑容:“她说要为我清理门户?”声音很淡,有种诡异的柔和。 元硕陡觉冷意袭来,诧异的抬起头,看见玄玉神色如常,暗舒了一口气问道:“玄玉,洛宁渊怎么会……?” 玄玉摆了摆手,浑不在意的开口:“洛宁渊不过是和隐山有些渊源罢了,这个不用在意,你只要记住她姓洛,是北汗的仇敌就好。你把今日的事仔细的给我说一遍……” 待元硕一身轻松的走出小苑时,月头已经攀上了柳梢,小苑里归于宁静。隔了半响之后,才听到刚才的书房里传出温和的男声。 “你就那么想知道洛宁渊的事情?”从屏风后走出来的男子一身仆役打扮,脸上有种青紫的病态,身材很是高挑。青衣男子的眉眼轮廓和元硕极为相似,但却偏生在言谈间便多了几分深沉睿智来。 坐在椅上的女子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朝窗边的软榻走去,坐定后朝青衣男子挑眉一笑,眼波流转间惊艳瑰丽,完全不同于刚才面对元硕时的柔美娴静。 “哦?你想说什么?元离……或是林王殿下?” 元离朝玄玉看了一眼,径自坐在了软榻对面,皱着眉慢慢道:“你刻意调查了洛宁渊的行踪,让侍卫把三哥引到她面前,又吩咐木桑挑衅洛宁渊,甚至连三哥手里的银月丝都是计划好了的……你做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 玄玉把头上挽着青丝的金簪取下,长发顿时倾泻下来,她看向面色有些潮红的元离,淡淡的敛下了神色:“洛家和北汗世代为敌,我当然是为你着想了。让元硕去试试洛宁渊的深浅,不好吗?” 元离轻咳了几声,青紫的面色有些发僵,隔了半响他才抬起头道:“你知道我的身子,要是三哥为皇……” “你比元硕更适合,他为一方大将尚可,为皇……你还真是高看他了。北汗的大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没什么打紧的。” 元离听得此言不再多说,端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还真是差点被你糊弄过去了,说吧,洛宁渊到底和隐山有什么关系?让你宁愿损了三哥身边的棋子,也要招惹她?” 玄玉盘腿坐好,指尖在裙摆上戳了戳,翩然一笑:“这个嘛……我还真是不知道。只是她既然送了我一份大礼,你说……我回敬什么好呢?”她拖长了腔调,婉转间有种低调的奢靡和危险。 元离听着心底有些发寒,他细细的打量面前坐着的白衣女子,附和的笑道:“你说如何就如何。” 玄玉敛下了眉不再出声,反而转头对着外面的月色发起呆来。元离看着她悠远淡漠的神情,叹了口气。 他永远也猜不到面前的女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她的出现就如十年前的陡然消失一般诡异莫测。 眉眼依旧……如他记忆中的足以乱人心神。 只不过,十年前,她是北汗相府被逐出境的幼女华裳。而现在,她是握着整个北汗权柄的隐山……墨玄玉。 “华裳……”元离轻轻唤了一句,神情温柔,他抬手朝玄玉披散在肩上的黑发拂去,却被陡然射来的眼神止在了半空中。 白衣女子面若冰封,眼底更是盛满了森沉的怒意,她抬高了眉眼,伸手缓缓扫开青年僵在半空的手臂,一字一句的缓缓说道:“元离,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最好把这个鬼名字从你脑海里给我彻底忘记,否则我不保证不会迁怒。还有……记住,我是墨玄玉,不是简华裳。” 森寒冰冷的声音慢慢在书房里回响,满天星光闪耀。这一次,小苑终于真正的安静了下来。 “请恕罪,宣王爷,我家小姐素来身子娇弱,前几日被那些北汗蛮子给冲撞得厉害,回来后一直卧病在床,实在无法接待您,您还是请回吧!” 封显朝满脸歉疚,神色真诚的洛凡瞅了半响,眉一挑差点笑了出来。娇弱……冲撞……卧病在床! 先不说洛宁渊那素来狷狂得无法无天的性子,单看她那日在竹坊里的嚣张,就决计和卧病在床扯不上半点关系。 看着洛凡笑眯眯的模样,封显陡然明白了洛家的这些怪胎是怎么来的,俗话还真是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绝对歪!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登门求见被拒了,京城里关于洛家小姐又多了一个裙下之臣的八卦可谓是津津乐道,就连皇城里的帝王这几日见他眉目都柔和了不少,那些宗亲兄弟更是扔了无数个会意的眼色在他身上……可偏偏他是真的有苦说不出,要不是躲在他府里的那个老头日日上演以死相逼的戏码,他还真是不想招惹上洛宁渊的是非。 当初他怎么会认为那个人人钦赞的岭南肖韩谨是个身正言躬的传世大师呢?现在引狼入室,悔之晚矣! 封显朝洛府大门望了一眼,朝正儿八经挡在门口的洛凡拱拱手道:“那本王就告辞了,洛管家……只要宁渊小姐有空,您派人稍个口信到王府,本王定会马上赶到。” 洛凡疑惑的朝封显打量了一下,这个宣王爷是不是……也追求的太积极了。想到小姐的吩咐,他摆了个笑容慢慢道:“王爷,我家小姐说了,她会卧床一个月。” 封显神色一僵,眼底有几分失笑,他微微点头便转身朝身后的马车走去。哎,不见也好,免得真的得罪了洛家小姐。想到府里肖韩谨的模样,他心里打了个突,这老头到底是怎么得罪洛家小姐了,居然被整成了那么个样子! 清河端着一碟点心走进书房,朝躺在软榻上打着盹的封皓撇撇嘴,她看着站在书桌前挥斥方遒的宁渊,疑惑道:“小姐,您这是为了什么事儿这么高兴啊?”以小姐懒惰的性子,真的是太不正常了。 宁渊挑挑眉没有出声,只是把笔势收住,眯着眼道:“无事。” 没事才有鬼!清河在心底喊了一句,一边拿起碟子里的点心往嘴里倒一边含糊不清的开口:“刚才我在花园里遇到凡叔,他让我告诉您已经把宣王给打发走了。” “是吗?” 宁渊一听神色更是温和,甚至连眉眼都柔了几分。清河瞧着一愣,呐呐的道:“小姐,这宣王怎么老上门来见您啊?瑜阳公主嫁得就是北汗的三皇子,难道他是想让您为元硕道歉!”清河想到这里,声音一高眼就瞪了起来。 宁渊摆摆手:“当然不是,最多一个月,他就不会来了。”银月丝的功效只有一个月,到了时间肖韩谨自然会恢复正常,只不过她还真想看看眉毛胡子全掉光,头发却疯长的一代大师到底是个什么德行。 清河挠了挠头,看宁渊明显一副不想多说的模样,也收住了口。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年俊走进书房,看到满屋凌乱也不诧异,走上前几步躬身道:“小姐,长公主府的管家刚刚来过了,说是……长公主为了给即将远嫁的瑜阳公主祈福,今日已经禀了圣上要去圣华庵沐斋半个月了。” 宁渊闻言点点头,并没有过多的过问,她明白这只是昭言长公主找的借口,恐怕…… “年大哥,祖母真的去了?”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封皓抱着腿坐在软踏上,眼角有些发红。 年俊点点头,眸光一闪走上前拍了拍他,没有出声,只是坚毅的眉眼却柔和了不少。 清河端着点心走到封皓面前,大剌剌的戳了戳他的脸:“团子,今日你可以多吃点,我不和你抢。” 看着清河一脸牺牲颇大的模样,封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接过清河递过来的盘子,沉默了片刻朝宁渊的方向望去,轻轻弯了弯眼角,慢慢开口:“姑姑,我懂的。” 他神色坚毅,圆圆的脸上依稀可见青涩俊秀的眉眼,一举一动间早已没有了宁渊初次见他时的懦弱不堪。宁渊定定的凝视他,极轻极浅的点点头,唇边勾起了一抹宽慰的笑容。 待清河干巴巴的看着封皓消灭了一碟点心的时候,洛凡才踩着慢悠悠的八字步走进书房。 他朝宁渊拱拱手,拿出了上次瑜阳送来的帖子翻开道:“小姐,后天就是瑜阳公主在东来楼举行聚会的日子,我准备了一些贺礼,您瞧瞧看合不合适。” 宁渊摆摆手,打了个哈欠朝软榻走去,“你看着就好,凡叔,只要不把宣王放进来……” 疲懒的声音戛然而止,有种突兀的不协调感。书房里的人俱都抬眼朝站在地毯中间的宁渊看去,一时间都有些惊怔。 黑衣长袍的女子垂着眼定定的站在那里,背对着众人的身影被拉得狭长昏暗,书房里杀气四溢,却又在顷刻间消失不见,但那一袭静静站着的人影却长久的沉默下来。 几乎是无限漫长的时间后,宁渊才睁开了眼,她看向面前放置的铜镜,里面映着的黑衣女子脸容冷酷,神情淡然,茶色的眸子染上了深沉的纯墨色。 她抬手缓缓放在心口处,刚才有一瞬间,那里——是纯粹的……死亡窒息感。 41突现 突现 灿金的马车在宽阔安静的街道里慢慢行走,清河掀开布帘朝外望了一眼,看到满街的禁军微不可见的撇了撇嘴,果然是皇家做派,为了一场宴会居然把整个街道都封了起来。她放下布帘,转过头朝斜斜靠在软枕上的宁渊看了一眼,眼底划过几分担心。 从两日前开始,小姐便一直是这幅样子,神情怏怏的,好像什么都打不起劲来。想到那日书房里诡异深沉的宁渊,清河蹙了蹙眉,不动声色的把小几上的棋谱全拾进了暗格,又重新找了几本散游行记出来。棋谱伤神,还是看看不费脑筋的宽宽心为好。 瑜阳公主在东来楼宴请京城仕子贵女的事早已不是秘闻,京城里有幸得到邀请的世家在宴会开始的半月前就不动声色的准备起来。世族夫人们生怕自家的女儿在公主的宴席上丢了脸面,更是密集的在几家颇享盛名的金器成衣店里定了不少潮新的服饰和金饰。 宴会举行的这天,长云街从清晨便被封了起来。时近正午,各家的马车缓缓的驶进了街道,但……无论是多高的府第,都颇为默契的对其中一辆行得特别缓慢的马车选择了避让。 洛家的大小姐洛宁渊,在经过了京城数月的风云变化后,早已不是当初背负着没落之名的洛氏孤女。先不说洛清河直逼武学宗师的能耐,当今天子或明或暗的举动让所有人都认定了洛宁渊将是当仁不让的东宫人选。 即将嫁入皇室的太子妃,大宁未来的中宫之主,云州三十万铁血之师的威慑,再加上那传得狷狂霸道的性子,没有人会在此时赌上家族未来的兴衰去开罪于洛宁渊。所以在得知洛家小姐也出席这场宴会后,来赴会的公子小姐大多都收到了绝对不可得罪洛宁渊的叮嘱。 灿金的马车稳稳的停在了东来楼门口,宁渊一直没有出声,清河也就正襟危坐的守在一旁,外面坐在车架上的年俊细细的把玩着手中的铁剑,眼眯着朝四周望了望,长云大街上那条长长的车队却突兀的停了下来。 宁渊拖着下巴眯着眼,完全无视了外面诡异的氛围,她曲起手指圈成半圆轻轻扣在小机上,神情有些悠远。 巫蛊之术自远古之时便存于天佑大陆上,这等摄人心神的偏门之法在隐山的书阁也有记载,虽说有些玄妙,可对于她而言根本毫无作用。但两日前心口陡然的心悸却像极了书籍中关于巫蛊之术的记载,偏偏那感觉消逝得极为迅速,就是她想探寻,一时间也有些不得其门而入。 “洛小姐,公主在二楼厢房里候着您。”这么僵持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大约半柱香后,看着洛宁渊实在没有进一步的动作,楼上服侍瑜阳的女官从里面走了出来。 宁渊听到这声音慢慢回神,抿下唇敛紧了神色,掀开帏布走了下去。 宽阔的街道,极安静的氛围,但并不能阻止后面那些马车里的贵女公子对洛家小姐的好奇心。几乎是宁渊踏出马车的一瞬间,各种打量的眼神便自那些停下的马车里扫来。 宁渊像是毫无感觉般的挑挑眉,抬步径直朝东来楼走去。幸着现在时辰还早,再加上年俊一身肃冷的气息,直到宁渊走上二楼,也没别的事发生。 二楼包厢里,瑜阳望着自进来后便坐在角落的软榻上一语不发的宁渊,站起身走到离宁渊最近的椅子上坐下,她招了招手,房里候着的宫女便一齐退了出去。 宁渊瞧她一副有话说的样子,想着也要给主人家三分颜面,便朝清河抬抬眉道:“皇家宴会,席面肯定不会差,你先下去吧。” 清河闻言一喜,点点头就拉着年俊准备一起出去,年俊神色有些无奈,但还是朝宁渊躬身行了半礼循着清河的手劲退了出去。 瑜阳瞧着退出去的两人眼眸闪了闪,脸上噙着笑容慢慢道:“看来清河和年护卫的感情很好,两人都是天纵因才,洛小姐果然是慧眼识珠之人。”尽管她是一国公主,但在知道了洛清河强大的武力后也不敢小瞧于她,这句话说来便带了几分交好的意思。 宁渊抬抬眉,但笑不语。虽然瑜阳神情中不见了当初凤华宴上倨傲娇蛮,可到底也是皇家公主,神情中的高傲却并未少了多少,如此迁就的举动,反而有些落了下乘。 但毕竟只是个小丫头,好歹也是今日宴会的主人,宁渊压下了眉间的淡漠,抬眼朝她看去。遣出了众人,想必不止是为了说这么句话而已。 “洛小姐,你是性情中人,瑜阳知道你和叶家少帅情意相投,但他却并非是你的良配。”瑜阳敛低了眉角,突然一本正色的开口。她本想和洛宁渊聊得熟络些再开口相劝,但是眼前的女子明显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便只能选择了最直接的方法。 宁渊神情微微一顿,盯着瑜阳没有出声。老实说她确实想知道瑜阳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这句话就算是顷刻间被她拆成了无数段,也实在是无法理解…… 似是被宁渊眼中的沉默鼓励,瑜阳叹了口气,接着道:“洛家手握重兵,将门世家素来又极易功高震主,叶少帅虽说采风流,但我想,小姐应该清楚,洛家在,小姐才会在。若是洛家倾覆……”她没有把话说完,但话里的意思却是相当的明确。 宁渊眼中的神色渐渐变得古怪起来,她挑了挑眉,唇角微微抿起。 “小姐若是嫁入皇室,洛家自然便和皇家合为一家,无分彼此,洛小姐也不用日日挂心云州洛氏一门的安危,所以……” “所以,你觉得……我该嫁入皇室,最好是为宣王妃,是吗?”宁渊放下托在下颚上的手,轻轻的朝厢房外指了指,语气慢慢变得莫测,眉也皱了起来。 虽说近日封禄那个老头在京城里明暗的动了不少手脚,但到底没有人把事情搬到她面前来说,再加上封显一副毫不为其所动的样子,她便也从来没有认真计较过。毕竟是大宁的天子,她也并不想落了皇家的面子。 但……她不去理会,并不表示可以容忍这些莫名其妙事情继续发展下去。别说是封禄,就算是……封凌寒也没有资格对她的事指手画脚。 瑜阳并不是蠢人,宁渊神色一变化,她便收住了声。 “洛小姐,我只是希望……” “你只是希望我能用自己来保全洛家?” 瑜阳脸色一白,急忙摆摆手道:“我并非是以小姐作为交换……” “瑜阳,我本来以为愿意自请和亲北汗的你会更聪明一些……”宁渊挑了挑眉,淡淡的开口:“我的婚事,你做不了主。” 她说完便朝门外走去,行到门边突然停住,转过头看着脸色涨得通红的瑜阳,慢慢勾起了唇角:“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作为感谢,我一定会还你一个人情。” 瑜阳的脸色有些发白,当初在凤华宴时她便知道洛宁渊并不是一般的闺阁小姐。可她怎么也没想到,在家族倾覆的威胁下,洛宁渊居然还是一如当初的张扬和倨傲。陡然间,她想起了婉阳曾经说过的话,指尖慢慢攥紧起来,也许,她真的做错了…… 二楼空旷得见不到任何人影,楼下丝竹弦乐的吹奏声不绝于耳,想到清河的秉性,宁渊挑了挑眉径直朝楼下走去。 东来楼大堂里的氛围十分火热。这次宴会邀请的皆是年岁相仿之人,聚在一起自是有说不尽的话。相较于言谈甚欢的仕子,那些贵女则是大多把眼神放在了坐于首位的宣王封显身上,神情虽有些羞涩,但欲语还羞的娇态也成了堂中的一道风景。 当然,宴会虽是其乐融融,但并不是没有不协调的存在。不少贵女望着坐在封显下首的座位上端着碟子眯着眼的洛清河,眼底都有些不可置信,怎么会有女子……不到了这种地步。 但家中长辈的话显然颇有成效,她们虽然对清河的样子很是不屑,但却没有人敢把鄙夷的眼神摆出来。 相较于极受追捧的封显,元硕的存在就显得有些冷清了,但他是北汗的皇子,身边曲意逢迎的人也不少。只是他今日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打量二楼的举动也惹了不少暧昧的眼神,毕竟谁都知道瑜阳公主在楼上与洛家小姐相谈甚欢。 待一袭红衣大剌剌的出现在回楼处,元硕打量的神色也变为愕然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朝楼梯上慢慢走下的人影看去。 回楼处的女子眉眼深邃,信步走来的身姿里有种与生俱来的张扬和优,尽管有许多人未见过这女子,但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确定了她的身份,这是洛家小姐……洛宁渊。 若说桀骜和张扬,堂中人都敢肯定,没有人会比眼前的女子更适合。待宁渊蹙着眉站定在大堂前方的时候,整个大堂都安静了下来。 宁渊朝左右看了一眼,眉微微挑起。不知是因为清河挡着的关系,还是宴会上的人有意安排,整个大堂里居然只有封显和元硕身边的位置是空着的。 众人见到这情景,望着堂中神色难辨的洛宁渊,俱都不动声色的挑起了眉。若是洛家小姐选择了坐在了宣王身边,是不是就意味着这一场联姻将成为既定的事实。 但……她显然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元硕身边的座位,明显是为瑜阳留着的。 封显看着暗自挑眉的众人,想到府中的肖韩谨,叹口气正准备朝宁渊招手,却陡然顿住。 宽阔安静的长云街道上,一匹毫无杂色的黑色骏马朝东来楼飞奔而来,急促的马蹄声如雷击般印入了众人耳里。 但显然,一匹马肯定造不成这种效果,在那飞奔的黑马身后……是一群骑着马干瞪眼的大宁禁卫。 堂中众人抬眼朝门外望去,看到这一幕眼中俱都升起了些许难以置信的诧异,这……这也太大胆了吧! 年俊转了转手中的铁剑,拍拍端着碟子眼神有些呆滞的清河,轻喝道:“吃饱了没,如果吃好了就准备活动活动筋骨吧。” 宁渊懒懒的站在大堂里,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影,眸色变深,唇边突然勾起了一抹隐约的笑容。 42少帅 少帅 骏马飞奔,鲜红的衣袍随着这迅猛的来势席卷起来,格外张扬浓烈。宽阔的大街似乎在这一瞬间被马上的青年雷霆万钧的气势所破,竟呈现出诡异的安静来。 纯粹得毫无杂色的鲜红长袍,坚毅深邃的面容,还有那柄悬于身后的殷红战枪,几乎是那一人一马闯进堂中人视线的一瞬间,所有人都认出了红衣青年的身份,他们并不惊讶于戒备森严的长云街道为何会有人闯进来,反而生出了一种原来如此……抑或是理所当然的神色来。 就像是一幕期待了良久的大戏,在众望所归的预计下上演,尽管结果并非他们所想的那样……轰轰烈烈。 当飞奔的马匹停在了东来楼门口,红衣青年稳稳的从上面跳下来的时候,众人都不由自主的撇着眼朝站在堂中的宁渊看去,他们的眼神或许并不正大光明,但绝对足够震撼。 封显抬起的手还滞留在半空中,他朝大堂门口的青年看了一眼又转回宁渊身上,眸色微微变深,没有放下手,眉间显出淡淡的固执来。就算他从来没有那种想法,可也并不代表他能忍受得了这种明目张胆到猖狂的挑衅。 满脸郑重的青年统帅,神情晦暗不明的尊贵皇子,还有……懒懒散散却又掩不住满身芳华的洛家小姐。 诡异而荒唐的一幕,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无声而紧张的氛围里,他们还未拎清这是个什么状况,就看到立在堂中的红衣女子拂了拂腰间的玉佩,唇角一勾就朝大门口走去。 她娓娓行来,步履沉稳大气,但看她那模样,到不似迎接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反而有种指点江山的沉稳气息。 也只是一瞬间,站在门口的青年嘴唇微微抿起,刚才一直危险低沉的面色带起了点笑意出来,而里面坐着的封显却不自觉的敛起了神色,坐直了身子。瑜阳站在楼梯口,张了张嘴脸色有些苍白。 “以你的日程,应该还有几日才会到,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叶韩挑了挑眉,把手里的缰绳放开,神情微微放松:“老头子在路上,还有几日就会到,我是先赶回来的。” 众人看着这一里一外站在门口闲聊的两位,一时间脑筋有些转不过弯来,难道……叶家少帅拼着对皇命的不管不顾跑回来这么一遭就只是为了站在东来楼大门口闲话家常? 宁渊微微朝前探了探身,神情似笑非笑:“那你是不是应该对皇城里的那位解释解释……” 话到半截陡然停住,宁渊敛起了眼中的玩笑,慢慢抬高眼朝叶韩看去,神情郑重起来。 浓厚的血腥气从面前站着的人身上逸出,有种沉钝的灼热气息,猛然间,看着叶韩身上套着的鲜红长袍,宁渊有些明白起来,要不是这颜色,恐怕这么风尘仆仆跑回来,伤口崩裂的血迹早就把衣服给染红了。 看着宁渊突然变沉的眸色,叶韩收起了脸上的温和,突然痞痞的笑了起来,一跃身跳上马背,在所有人回过神来之前把手递到了宁渊面前:“同归?” 他神色自然,这动作说起来还真是有点潇洒不羁的意味,一旁坐着的大家小姐眼神都有些放光,这也……太直接了吧。 清河往嘴里塞着糕点的手一顿,她扯住年俊的衣摆喃喃自语的问了一句:“年俊,你猜我看到什么了?” 年俊撇下眼看了她一眼,但还是被清河森森的语气给勾起了好奇,破天荒的接下了她的话:“看到了什么?” “现实的《倾城绝恋》啊!你说小姐和叶公子这样是不是很像那嘉沁园戏台上上演的场景?” 年俊抽了抽眉角,想到戏台上俗烂的一幕,没好气的弹了弹清河的后脑门,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就不能有出息点!” 清河委屈的瞟了瞟年俊,抓住碟子里的点心泄愤似的朝嘴里仍:“你自己看,哪里不像了?” 大门口,坐于骏马上微微斜下身子的红衣青年,还有抿着唇角的红衣女子,同是鲜明得张扬不羁的颜色,但却又仿似勾成了一副亘古而悠久的水墨画一般舒适自然。以至于当宁渊抬起手握住叶韩一跃上马的时候,众人都有点回不过神来。 就这么结束了?那跑掉的可是宣和帝属意的大宁未来太子妃啊! 黑色的骏马极快的朝长云街外跑去,呆呆的看着这一幕的禁卫迟钝的反应过来朝两人赶去。他们今日守在这里为的就是不让有危险的和未获邀请的人闯进,叶韩虽然不符合第一条,但这第二条可是实打实的正好套得住,虽然他们也不知道要追着干什么,但总觉得不追又实在不行,所以当挑着剑的年俊和扬着鞭子的清河堵在他们面前的时候,领军的统领甚至有种解脱的感觉——反正人是叶少帅带走的,守卫是洛家的人拦住的,他可没什么责任了。 堂中的众人看着大街上七零八落的禁卫和渐渐已经跑出了长云街的黑马,俱都脸色古怪的朝封显看去。 京城上下皆知这场宴会虽是打着瑜阳公主的名头,可事实上却是为了替洛家小姐和宣王创造机会,但现在…… 叶韩居然无视圣命跑了回来,还堂而皇之的把洛宁渊从宴会上带走,这么荒唐嚣张的做法还真是……够有勇气! 虽然不敢挑战皇室的天威,但堂上坐着的仕子小姐除了瞠目结舌外,一时间满溢在心底的居然大多都是这种感觉。毕竟这种惊世骇俗的场景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封显不知从何时开始低下了头,他手里端着的茶杯现出了朦胧的雾气,也遮住他脸上的神色,只是那坐着的身子,却有些冷硬僵直起来。 鲜红的衣袍慢慢消失在大街尽头,一辆纯黑的马车停靠在街边,黑色的骏马从它面前奔过,坐在上面的红衣女子似是有所感觉的朝这里微微瞥了一眼。 隔了半响,才听到里面有些低沉的叹气声:“还真是像啊!” “先生?您说什么像?”莫西从隔壁的茶楼店里端出个热壶正好走近了车边,便听到了这莫名其妙的叹气声。 “没什么?我在想……莫西,这大宁的京城我应该早点来才对。” “先生您一向喜欢窝在山上种树养鱼,长老们都快被您给愁死了,您要是还不下山,恐怕……”莫西掀开布帘,在小几的空杯里倒满了热水,看着面前的人眯着眼的神情,便收回了嘴里的话。 “对了,先生,我们现在上哪去?” 蓝袍人敛下了神色,望向莫西正色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当然是找欠债的人去。” “先生,咱们都有多少年没入世了,哪还有和咱们扯得上关系的人?”莫西闻言一愣,当即便开口答道。 “非也非也,莫西,有句话说得好,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莫西被这古怪的话弄得一顿,她抬眼看着自家先生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觉得头大了起来。 清河看了看被血染红了的铜盆,又瞧了瞧满身绷带的叶韩,摸着下巴嘀咕了一句:“难道这就是爱情戏本的套路?果然抢了新娘子跑的都没有好下场。” 封皓凑近清河身边问道:“清河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清河故作高深的摆了摆手,捏了捏封皓的脸,嘴角挂起了一抹极其诡异的笑容:“这个你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年俊看着沉浸在其中的清河凉凉的撇了撇嘴,道:“她这是大白天做梦,想多了。” 宁渊看着叶韩一副顾然自若的样子,打断了清河和年俊的嘀咕,张口便道:“怎么一回事?”居然会弄得这么狼狈的跑回来,瞧着就是经受了一场大战。 叶韩就算是再不把封禄放在眼底,也不会这么堂而皇之的去违抗皇命,况且……这身伤,也太不正常了! 叶韩敛下了嘴边的笑容,端正了神色看向宁渊问道:“这几日,你身边可有不同寻常的人出现?” 宁渊挑了挑眉,淡淡道:“不曾有。” 听见这回答,叶韩明显松了口气,道:“这就好。”看着宁渊疑惑的神色,他犹疑了一下才慢慢的继续开口:“两日前我在浔阳城郊的官道上遇袭……” “两日前?”宁渊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抬高了声音问道:“是什么时辰?” 叶韩有些疑惑,神色微凝道:“申时。” 宁渊眉色一敛,想起两日前心口的心悸也是这个时辰,荒谬的感觉生了出来,难道是……因为叶韩遇袭,可是她怎么会有感应? 难道世上心脉相连之事真的属实不成?这种事不是只会发生在至亲血脉身上吗? “动手的人是谁?” 叶韩顿了顿神色,眼底浮现几分郑重来:“动手的是……隐山。” 宁渊眼底眸色一深,握着茶杯的手慢慢停住,重复了一句道:“隐山?”与其说是惊讶,还不如说是不信。 叶韩点点头,神色有些嘲弄:“如果不是隐山,在大宁境内还有谁敢对我动手,况且他们来势汹汹,刀刀毙命,我身边的侍卫折了不少在他们手里。” “有人帮了你?” 听到这句话,叶韩神色一变,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既然他不想说,宁渊也不勉强,她挑挑眉继续问道:“既然他们要杀你,你怎的把叶老将军一个人丢在路上了?” 叶韩不自在的颔了颔首,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他们的目标是我,我离开了老头子反而没危险。再者,那些暗杀的人走的时候说……第二个目标是参加宴会的你。” 听着叶韩吞吐的话语,宁渊眯了眯眼,明白过来为什么他急着赶回京而且还不管不顾的闯进宴会现场。 想到那件被鲜血沁透的衣袍和青年出现时焦急的眼神,宁渊抿了抿唇角,眼底有些不明的意味,她挑了挑眉淡淡的开口:“我身边有清河,况且瑜阳的宴会,怎么会……” “可是,他们是隐山。”叶韩截住了她的话,眼底有着明显的不赞同,神色也郑重起来:“我知道你功夫好,但是自明日开始,你还是不要单独行动了。” 宁渊瞧着他认真的样子,也不是不能理解,隐山之于天佑大陆上的人永远都是无法以常理推测的存在,他这般担心,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这种对常人而言如神诋一般的存在,却永远也不会包括她——墨宁渊。 她唇角微微勾起,带着一抹奇异的笑容淡淡道:“你说错了,来杀你的不是隐山,至少……不是真正的隐山。” 叶韩闻言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的问道:“什么意思?” “这世上没有隐山解决不了的人,不管是谁都阻止不了。杀你的人只是设了个局。” 看到叶韩渐渐明白过来的神色,宁渊端起手中的茶杯轻轻一抿,带了几分玩味的神情道:“要不然,你怎么会刚好出现在了瑜阳的宴会里,又怎么会堂而皇之的扫了封禄的面子,这只不过是有人想借封禄的手做点事罢了。” 洛家和叶家同时为宣和帝所弃,恐怕没有人会比北汗和南疆更高兴了,做下这事的定是二者之一。只不过,敢用隐山的名头来对付她,还真的不是一般的有胆色! 叶韩沉默下来,面色不愈,他还从未被人愚弄到这种地步过,更何况若是封禄查到救他的人的身份,后果只会更加严重。 他敛起了神色朝宁渊看去,却愣在了当下。 斜坐在软榻上的红衣女子捧着茶杯低下了眉角,全身都有种安宁温和的气息,但她扬眉回转一瞬间,却偏生折出了几许凌厉来。 “不管是谁,这倒真的是一份大礼。” 清冷淡漠的声音慢慢在书房里回响,带出了几许冷意。 43遣送 遣送 直通府门的花园里停靠着两辆加宽加大的马车,乍一看很是简朴,但里里外外都是由沉铁铸成,格外耐用。 一队士兵守在马车附近,个个煞气四溢,模样坚毅。封皓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朝这边瞅了瞅,脸色有些发白,他搓了搓手指,托住下颚没有出声。 清河坐在他身旁,破天荒的不是一副嬉笑的神情,她沉默把石桌上的吃食打包系好,往封皓肥大的袖子里塞去,声音沉甸甸的:“小皓,云州不比京城,你要少长个心眼,多干些实事,东西要少吃,不要浪费粮食……” 伤感的氛围一扫而光,封皓听着清河的嘱咐,瞪大双眼看着她,嘟着嘴嚷道:“清河姐姐,你这是什么交代,就不能来点诗情画意的?就算是不成也要感人些!我这可是一骑远行千里路……” 清河伸出手把封皓的脸用力的朝两边拉了一下,斜着眼得瑟着身子哼道:“你就得意吧,我想去云州都想了十年了,你小子运道好,少在我面前显摆。” 封皓朝她‘嘿嘿’一笑,伸出白嫩嫩的手在她面前一挥,颇为豪气的喊道:“放心吧,等我在云州闯出名堂了,就接你过去见见世面。” 清河看着封皓站起身,胖胖的身子一抖一抖的,连耳朵根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那成啊,等以后你出息了我就去看你。” 一件件东西被搬上了马车,守着的副将苦着脸看着一旁指挥着的洛凡:“老将军,这些东西就不用了吧,小姐吩咐了一切从简。” 洛凡眉毛一翘,眼一横就朝副将瞪去:“只是些糕点,路上带着好充饥,再说了……”他软下了声音小声的嘀咕道:“小姐的一切从简恐怕比这还要复杂几分!” 副官缩了缩身子没再开口,洛凡在云州有着极高的威信,虽说十几年没回去了,可是敢跟他叫板的还真是没有。 他们这一趟借着给瑜阳公主送贺礼才能进京,悄无声息的把封皓送到云州还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年俊站在园子门口,朝这边拉着手互相吹牛的清河封皓看了几眼,又转过头朝吹胡子瞪眼的洛凡瞧了瞧,眼底浮起了几许笑意,看到园子入口的来人,他把手上的铁剑朝肩上一背,让开了几步。 宁渊和一个穿着盔甲,面容方正的将军一齐走了出来,那将军步履间落后于她几步,神色极是恭敬。 行到院子里,封皓小跑到宁渊面前,拉着她的袖子软腻腻的叫了声‘姑姑’,一双小眼眼巴巴的瞅着她,里面满是不舍。 宁渊僵了下身子,眼底的不自在一闪而过,咳嗽了一声摆正了面色道:“又不是一去不回了,做这种小女儿姿态干什么,少年郎要有少年郎的样子。” 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宁渊却不自觉的牵起封皓的手捏了捏,替他摆正了衣冠,又扶了扶腰间的玉佩才转过身对候在一旁的中年人道:“周将军,封皓顽劣,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周石急忙躬身朝宁渊抱了抱拳,又朝封皓瞧了瞧道:“大公子的后人,末将定会好好**。” 他的声音有种嗡嗡的厚重感,一看就是个老实宽厚的人,云州那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对封皓存有好感,所以托付给周石是最妥当的。以后的路,就看封皓自己怎么去走了。 封皓朝他看了一眼,摆正了姿势行了个师礼。周石脸一红,但还是受了。 宁渊点点头颇有些欣慰,对着封皓指了指马车道:“时辰不早了,你们早些走也好。” 封皓拉了拉她的袖子,昂着头小声的开口:“姑姑,再过几日不行吗,这几日会有……”他话说到半截,看着宁渊有些不预的脸色,委屈的闭上了嘴。 “早几日走晚几日走没什么不一样,封皓,你到了云州也只是最普通的兵士,并不会有任何特权,如果做不到,就不要去了。” 宁渊的这话有些重,封皓低下头点了点,小声的开口:“姑姑,我知道。” 宁渊摸了摸他的额角,放开了他的手,转身朝园子里走去,背影依然洒脱不羁,但怎么看,步履都快了不少,甚至隐隐还有些逃离的意味。 “还有,若是你那身肉减不下来,也没什么打紧的,洛家的儒将一向也不少。”伴着最后这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那红色的人影彻底消失在了园子里。 清河看着有些呆楞的封皓,‘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走过来拍了拍封皓的肩,笑道:“臭小子,快走吧,难不成你还指望着小姐留你不成?对了,从刚才起你就要多留几天再走,到底是为什么?” 封皓神秘兮兮的朝四周看了一眼,拉着清河低声说了几句,瞧着清河瞬间兴奋起来的模样,撇了撇嘴道:“到时候你留意留意,我走了。” 清河浑不在意的朝他摆摆手,连着说着‘不送’便乐呵呵的朝里面行去,硬是没转过身瞅一瞅。 封皓跟着周石朝马车走去,攀上马车坐好后朝年俊咧着嘴摆摆手,又转过头对着站在一旁不吭声的洛凡低下头行了一礼才拉上了布帘。 洛凡瞧他眼角有些发红,低低的咳嗽了一声对着周石摆了摆手,马车缓缓驶出了洛府,从始至终,那块拉紧的布帘都没有再掀开。 隔了良久,年俊才朝站着不动的洛凡肩上拍了拍,颇有些感慨的问道:“怎么,凡叔,舍不得了?” 洛凡拉着胡子的手僵住,转过头怒视:“我怎么会舍不得,我巴不得他早些走。” “啧啧,也不知道每天晚上厨房里多出来的等着小皓去偷的点心是谁备下的?”年俊撇着眼凉凉的说了一句,见到老者瞬间有些发红的脸,坏心眼的笑了两声径直朝里面走去,背在肩上的剑一挑一挑的,看起来居然有种轻佻的感觉。 洛凡抖擞了两下肩膀,对着年俊的背影回了一句:“反正不是我。”他走了两步又折转身朝厨房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小声的嘟囔道:“我得跟张婶交代交代,别给我说漏嘴了。” 两日后,昭言长公主放弃长公主身份,在圣华庵出家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跟随她一起上山的随行女官都被遣了回来。 宣和帝一得知情况便马上派人来洛府接封皓上山,甚至亲自出宫上圣华山欲接回昭言长公主。没有人知道圣华山上发生了什么,只是当满脸颓色的帝者回到皇城得知封皓已经被送到云州的时候,皇城的灯火燃了一夜。 第二日,禁卫军就守在了洛府门外,虽然未下任何圣旨,但京城上下都知道这一回高坐皇城的天子是真的动怒了。 一时间整个京城风声鹤唳,所有人都忍不住猜测起来,那个敢在瑜阳公主宴席上跟着叶家少帅公然逃跑的洛家小姐,那个把封皓送到云州、间接让昭言长公主永离红尘的洛宁渊到底会是个什么下场? 恐怕就算是三十万铁血之师的震慑也挡不住帝王的满腔愤怒!但降罪洛家的圣旨到底没有颁下来,唯一知道的只有百里家的族长在洛家被围后又踏进了一次皇城。 不过,就算整个京城是一片惊涛骇浪,洛府里面却仍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说起来这日子倒是比之以前是更加的滋润了。 宁渊懒洋洋的倒在软榻上,抓了几颗葡萄放进嘴里,眼都眯了起来。 封了府就是好,清河那丫头也不嚷嚷着出去玩了,封禄糊涂了这么久,这回倒是办了件好事! 清河拿着个木盒轻手轻脚的走进房里,看到宁渊眯着眼的大爷样,心思一转活络了起来。 她把手里的木盒打开,宁渊眉毛一动就睁开了眼,看着清河贼兮兮的表情,不耐的说道:“有什么事?你说说看!不过出府的话就算了,你也知道如今洛府被皇帝给封了……” 清河舔着脸走进了道:“小姐,这还不是您说了算嘛!”瞧宁渊不为所动的神情,她把木盒里的酒坛端出来,再接再厉的继续劝道:“这可是酿了十年的‘微醉’,凡叔刚刚让禹山的人送来的,说是为了表扬我上次在围场上的表现特意准备的。” 宁渊低着的眉动了动,没有出声。清河一看有戏,急忙走进了打开酒坛:“小姐,您自己酿的那批要送来还得要半个月呢!” 醇醉的香味飘来,霎时满溢在房间里,宁渊当即坐直了身子,从清河手里接过了酒坛,低着头闻了一下眯起了眼,摆摆手:“说吧,这回又要去哪?还有……这招是谁教你的?”凡叔没这么清闲,年俊也是个正直的,这丫头怎么知道使这些怪招了? “是小皓,他走之前教我的。”清河喜滋滋的回道,一点也没有出卖了盟友的羞愧感。 “那去的地方?”宁渊抬起了眼慢慢问道。 “小姐,今日可是乞巧节,涞河上不仅有诗会,还有花魁选举大会,上一年的得胜者是六月楼的纤凤,听说这一次她夺冠的希望也最大。您说,一个南疆公主到我们大宁来凑什么热闹!”清河眼一转凑近了几分道:“小皓也说了,这是一年一次的盛会,不少王孙公子都会参加,他让您多选选,京城里数得上名号的俊才也不止叶公子和宣王两个。毕竟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嘛!” 瞧着清河挤眉弄眼的模样,宁渊挑了挑眉,听着有些离谱,打断了她问道:“节会什么时候开始?” “亥时开始,小姐,现在时辰还早,我们打扮打扮再出去,至于外面的那些守卫,交给年俊好了。” 宁渊听到‘打扮打扮’皱了皱眉,想到封皓临走时可怜兮兮的神情,哼了哼没有出声。 洛凡下午的时候才知道宁渊今日要参加乞巧节,听到这消息后嘴就没合拢过,一个劲的念叨着‘小姐相通了’,喜滋滋在库房里折腾了半日,日头刚落下就把选好的东西流水一般的送进了宁渊的房间,虽不说里三层外三层的堆满,但看起来绝对足够震撼。 待宁渊收到消息从书房里赶来的时候,眼底露出了无奈的神色,兴师动众到了这个地步,老人家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她瞅了瞅笑眯眯的老管家和双眼放光的清河,看着一向神色冷淡的年俊也露出了好奇的模样,只得不情不愿的踩着木屐朝房间里走去。 半个时辰后,等年俊和清河被洛凡逼着一人换了一套衣饰出来后,宁渊的房间还是悄无声息的。 又半个时辰后,望穿秋水的三人看到打开的房门,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要是再不出来,恐怕还真的要迟了。但是,一口气没舒完,又给堵在了嗓子眼。 洛凡看着宁渊的这一身装扮,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怎么就把这么一茬给忘记了,前几日百里家送了一些礼物过来,其中便有这么一套衣服,他只是略微翻着有些好看就一起给搬进来了,但实在没想到穿在身上会是这么个模样。 明黄的长袍不同于以往的简洁,褶皱层叠下来居然和宫廷的衣饰分外相似,只是裙摆和挽袖处要更加宽大些,有种凌厉的洒脱,暗金的绣纹自腰际蔓延到了领口处,翻开的立领遮住洁白的脖颈,暗红的披肩服帖的披在肩头,霎时便多了几抹贵意。 大概是懒得梳好,及腰的黑发浅浅的挽了一个髻披在身后,插在发上的竟然是一株罕见的血玉碎簪,宁渊大剌剌的走出了书房,看着目瞪口呆的三个人,疑惑的挑挑眉:“怎么?太朴素了?”按着以往墨宁渊的正装打扮来说,这一身还真的只能算素朴。 三个人同时摇了摇头,他们朝那身衣服看了一眼,一时间还真是说不出话来。黄色啊,这可是只有皇室也能穿在身上的颜色!若非皇家赏赐,普通人家还真是没有,洛凡眨了眨眼神情有些不解,百里家怎么会送这么一套衣服过来,这套衣服的品阶,甚至不低于一国之后! 清河咽了咽口水,使劲遥遥头:“小姐,这也,这也……”太出挑了!他们只是去游河,不是去选花魁! 宁渊浑不在意的摆摆手:“我知道你希望我打扮打扮,里面花红柳绿的一大团,我就瞧着这套还比较顺眼,就不换了。” 清河和年俊悲愤的朝洛凡看了一眼,被瞪得有些尴尬的洛凡摸了摸鼻子,哼了哼退了几步没有出声。 宁渊朝天色看了看,朝清河摆了摆手:“时辰不早了,你不是嚷着要出去的,现在走吧。” 清河听到这话才嘿嘿一笑,也不去管宁渊的衣着,径自推了推年俊道:“外面的侍卫都解决了没有?” 年俊点点头,把腰间的铁剑往后一别,跟在宁渊身后走了出去。 “好歹封禄也封着府,我们今日低调些,马车就换一辆好了。”宁渊淡淡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后面跟着的三人一齐打了个踉跄,脸就变成苦瓜相。 这么一身装扮,除非是不下马车,否则……不用等到明日,他家小姐的罪名肯定会又多一项——藐视皇威。 当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洛凡守在后门口,看着黑幽幽驶出洛府的马车,叹了口气,总归是过节,打扮得喜庆点也没错,他眯着眼,笑了笑闪进了洛府。 44节会(一) 节会(一) 大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洋溢着节会的喜悦。这些年南疆的面具传入大宁后,一时传为风尚。每次乞巧节,都有不少参加节会的少女会买上面具带上,而跟着附庸风的少年子弟就更多,这样一来,倒是衍出了不少美缘佳话。 听着外面呼来喝去的叫卖声,把玩着清河刚刚在珍品店里买来的凤凰面具,宁渊觉得头有些疼,不过几百米的街道,因着拥挤的人群,硬是半个时辰都没挪动分毫。 外面虽不时的传来清河玩闹的尖叫声,但很诡异的,靠着马车附近的一尺范围内,倒是很安静。想到今日年俊被凡叔拾掇出来的样子,宁渊微微有些明了过来,这些大街上的小姑娘倒是有福了。 清河拿着个糖葫芦挤上了马车,脸上容光焕发,看着侧躺在里面昏昏欲睡的宁渊,眼睛一转道:“小姐,这么走实在是太慢了,要不然我们先去,等年俊把马车停好了再来找我们,怎么样?”虽然这里也热闹,但是隔着选花魁的涞河可是还有好几条街道呢,要是这么走下去,恐怕结束了也到不了! 宁渊哪有不明白她的心思的,转了转身靠在软垫上,挥了挥手懒懒道:“不去,这么走着也不错。结束了正好,我们到了就可以回了。” “小姐,涞河可是比这安静得多哦,您也没见过选花魁吧,我们去瞧瞧!”清河一听急了起来,拉了拉宁渊的袍子,一脸渴求。 宁渊拗不过她,只得拉着脸不情愿的道:“我们去了就回,你别整出些事来了。” 她起身正准备下车,却被清河拉住,小丫头贼兮兮的笑了笑,把披风系在宁渊身上,抓起小几上的凤凰面具朝她脸上一戴:“小姐,这样就行了,包管谁都认不出你来!” 宁渊眼沉了沉,隔着面具看了清河一眼,无奈的摇摇头,抬手掀开了布帘。 外面驾着马车的年俊早就听到了里面的对话,叹了口气朝走下来的宁渊行了一礼后,赶着马车就朝另一边宽阔的街道驶去。 火红的披肩,血玉的碎簪,张扬而华贵的凤凰面具,再加上与一般的大家小姐大相径庭的凌厉步伐,几乎是宁渊一踏下马车开始,原本围在马车周边的人就有些过于安静了。 还以为赶车的小哥就足够英俊了,想不到走下来的小姐看起来更是……围着的百姓找不到啥好词来形容,只得昂着头看了起来。 清河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瞅了瞅自家小姐那副雷雨不动、漫步闲逛的样子,摇了摇头背着身子拉着宁渊的手便朝人流多的地方挤去。 直到穿过了两条街道、隔着灯火可以看到涞河的船坊,清河才兴冲冲的转过了头:“小姐,我们到……”她的声音堵在了嗓子眼了,眼睛瞪得浑圆,空着的那只手颤颤巍巍的指着拉着的人,满是惊疑:“怎么……怎么会是你?我家小姐呢!” “我看着年俊赶着马车离开,才刚走近你就拉着我跑到这里,我还没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百里询看着一身鹅黄百褶裙的清河,咧着嘴笑了笑,白玉般的脸颊上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他晃着清河握住的手,声音里头一次不是叫嚣的语气。 清河撇撇嘴,甩开他的手,哼道:“那你怎么不早说,拉住我叫一声不就得了,我把小姐一个人放在大街上,凡叔知道了准会骂死我。” 百里询遗憾的看着被甩开的手,忙安抚道:“无事,宁渊小姐一身好本领,独自一人不会出事的,想必她也会到涞河来看选花魁,我们先去等着她好了。” “可是我家小姐不识路……”清河垂下头嘟囔了一句,神情里虽是跃跃欲试,但到底还有几分担心。 “无事无事,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她只要随便问一问就成了。我们先去吧,今日叶韩包了一艘船,要不是洛家封府了,我正准备邀你出来呢!不过,看来陛下的旨意你们根本就没当一回事啊!” 正所谓投其所好必有所获,清河看着百里询黑亮亮的眸子和弯起来的嘴角,满不情愿的‘哼’了一声,然后偏着头点了点。 百里询见状大喜,指着路拉着清河朝涞河的方向跑了去。 宁渊慢悠悠的在拥挤的街道里逛着,在她身边形成了一尺的空地,来往的百姓虽然忍不住把视线放在她身上,但却不会靠近她所在的地方,就连不少想上前攀谈的少年郎都踌躇着互相推攘的止住了脚步。 待宁渊不知道第几次转过了这条街道后,终于泄气的停了下来。刚才看着清河拉着百里走还挺高兴的,毕竟清河主动可是头一遭,现在还真是止不住的后悔……留下一个该多好! “小姐可是识不得路?这里人多,若是小姐不介意,在下可以带小姐去。” 温润儒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宁渊挑挑眉转过了身,看着面前依稀有些熟悉的面容,她把手轻轻背在身后,淡淡的问:“你是?” 清冷微凛的声音入耳微凉,顾易面色一顿,看着面具后似曾相识的墨茶色眸子,拱了拱手:“晚生顾闰年,方才看小姐踟蹰不行,是以……”他喃喃的没有说下去,毕竟在别人看来这可是有心搭讪的托词了。 原来是当初在东来楼上那个为她说话的仕子,虽然不记得面容,但这拘谨正派的神态倒是和那日见到的一般无二。 “恩,走吧,我要去涞河。”宁渊点点头,径自朝前走去,步履倒是没慢上多少。 顾易一愣,反应过来才急急忙忙的跑到宁渊身边喊道:“小姐,等一下!” 宁渊不耐的停住身,眼沉沉的。 顾易似是明白她所想,温润的面色有些无奈,拂了拂袖指向另一个方向道:“涞河的方向是在那边。” 宁渊神色一僵,不自在的点了点头,循着顾易指的方向走去,这一回,步子倒是慢了不少。 涞河比邻长云街道,就在这嫣红楚柳的楼阁之后,平时的夜晚就少不了那些游河弹曲、吟诗作对的风事,今日既是乞巧节,又是一年一度的花魁选举大会,来河边观赏游玩的人就更是多了。 如此热闹的地方自然少不得那些钟鸣鼎盛的殷贵之家,河面上飘着的观赏船只里,坐着的十之**都是在京城有些脸面的,更有传闻说那艘最大的船坊就是平王为了宴请贵客包下的。 因着这原因,虽然已经月上柳梢头,但人来人往的鼎沸之声还是传得老远。年俊把马车停在了僻静之处,循着声音来找宁渊和清河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人山人海的景况。 “小姐,别往里面挤了,这里隔河近,再进去就有危险了!”一个小厮拉住朝人流里挤的华服小公子,脸上满是焦急。 “嘘,小烟,我说过多少次了,在外面要叫我公子!” 小烟猛地捂住嘴使劲点点头,一双眼很是无辜,“那我们去找找少爷,有少爷在也稳妥些。” 华服少年朝小丫环使了个眼色,故作风流的摆摆手:“跟在我身后就行了,我哥早就不知道溜到哪去了!自从洛府被封后他就一副茶饭不思的模样,我看着都渗得慌,要是不趁这个好机会出来逛逛,呆在家里都快发霉了。” 年俊瞧着这女扮男装的华服小公子有些眼熟,不免多放了几眼在她身上,再听得她们的对话,仔细一看,倒是有几分明了。 百里家的小姐一向聪慧伶俐、机智过人,想必在这种时候敢带着丫环独自外出易装而扮的也只有她了。只是百里家未必没有人跟着,他朝四周一看,果然发现了几个好手,微微一笑准备朝其他的方向折去。 这少女国手虽说在大宁名声斐然,但今日倒不是结交的好时候,还是先找到小姐和清河为上。 百里涟拉着小烟朝后退,踩到一块石头脚一踉跄差点摔到了地上,看着突然印入眼帘的黑色步履和苍劲有力的手,她眨了眨眼站起身,低下头朝后抱了抱拳:“多谢这位兄台相助。” 年俊看她一副江湖中人的做派,极有礼的退后了几步微微一抬手:“举手之劳而已。” 严肃的声音带了点铿锵的意味,百里涟抬起头眯眼看去,不自觉的有些愣神。 雪白的长衫,眉间清冷却又带了点暖意,剑眉飞斜,若不是腰间别着的铁剑,任谁都只会觉得这青年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这里人多,小公子若是有心观赏,不如去船上。”百里家的小姐,应该会有地方去才是,他言尽于此,再说就是过了。更何况,她这眯眼的样子,总觉得有几分狡猾的神态。 百里涟点点头,看着年俊转身就走,拱了拱手退开几步。 白色的身影已经走远,小烟见她家小姐有些怔怔的,堆着笑容压低了声音问道:“小姐,你这么眼巴巴的瞅着有什么用,刚才怎么不问问他的府第名讳,要找人也省事些。” 百里涟瞥了小烟一眼,敲了敲她的头,把腰间的玉佩摆正道:“萍水相逢而已,若是有缘自会再见。你以为评书里的那些戏本可以当真?好了,我们去找哥哥吧,他说得对,这里到底乱了些。” 小烟看着百里涟抬步就朝船坊那边走,急道:“小……公子,您等等我。” 顾易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但还是到了涞河边上,前面人潮拥挤,旁边走着的女子却停了下来。 明白她的意思,顾易主动开口:“小姐,这就是涞河,若你要找人,最好到高一些的地方去,但人太多了,这样也不一定管用。” 面前的青年笑得有些腼腆,宁渊点点头,叫住了正准备走的顾易:“顾闰年?” 清冷的嗓音划过耳边,有种晕染的明亮,展翅的凤凰面具下那双眼格外的深沉。顾易点点头,颇为不好意思的道:“这是我的字,在下顾易。” “这里最高的船在哪里?” 顾易一愣,最高的船?那可是公卿贵族才能登上的,他朝面前的女子看了看,眼底带了几分了然,朝东面指了指:“那艘是平王殿下的船,想来应该是整个涞河最高的,但是外人是不让进的,小姐约着的人莫不成在那里?” 宁渊摇摇头:“不是,那里最高。”她说完便转过身朝那边走去。 顾易呐呐的看着面前的女子悄然转身,有些怔然。那女子行走间,火红的披风下明黄的裙摆自其中摇曳而出,尊贵而夺目。他一个愣神,眼中是掩不住的诧异,明黄色?这到底是谁家小姐?听着声音有几分耳熟,可就是想不起来。 算了,不管这是哪家的小姐,都和他扯不上半点关系。 顾易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在看到宁渊前进的方向后停了下来。他愣愣的看着消失在岸边的火红的身影,眼瞪得极大。 那方向是去平王的船不错,可是停在那的还有一艘看起来差不多高的彩船,那艘船停在岸边,但顾易刚才却半分也没有提到这艘船的意思,因为这艘彩船是京城有名的几家青楼为选花魁合起来打造的,在夜间的涞河阁会开始前,各家青楼的头牌都会在那里呆着。 但宁渊走去的方向——却分明是那艘彩船。 45节会(二) 节会(二) 时间慢慢过去,但涞河边上守着的叶家和百里家下人仍然没有带回关于宁渊的半点消息。 百里询拿起桌上的托盘递给渐渐有些坐立不安的清河:“清河,你别急,除了平王的船就我们这艘最大,宁渊小姐来了一定瞧得见。” 清河胡乱的摆摆手,心不在焉的道:“你也知道,小姐那性子懒得……异乎寻常,我恐怕就算她到了也只会在最高最大的地方找我们。你们怎么不包了那艘船?这样的话小姐肯定一找一个准。” 叶韩在一旁苦笑的摇摇头,对着隔壁的船指了指:“那艘船是平王的,听说他今日宴请了几位亲王来这观赏,洛府还封着,你要是出现在那里,保不准明日陛下就下旨降罪洛府了。” 清河撇了撇嘴,知道他说得对,没有出声。 “清河,你把小姐弄丢了?”微冷的声音突然出现,倒把百里询唬了一跳,他看着突然出现在船舷边的年俊,脸色有些赫然,当时若是他开口叫住清河,必不会多生事端。 看着年俊冷着个脸朝这边走来,百里询起身挡在了清河面前:“年俊,是我把清河拉出来的,你要是……” 以他和清河的的手段,百里询这幅小身板还真是担不起。年俊挑了挑眉暗笑一声,直接一个转身在叶韩身边坐下,端起桌上的酒壶抿了一口道:“你们这艘船挺打眼的,小姐定会看得到,你急什么?” 百里询一愣,看着年俊挑眉的模样,眼角一扬朝清河使了个眼色。 众多小船坊围绕着一艘极大的官船,船上戒备森严,侍卫比平常的船只更是多了好几倍。 平王坐在案首,指着对面即将出行的彩船兴致高昂:“三弟,六弟,九弟,今日是乞巧节,本王夺了几位皇弟和王妃共聚佳节的好时辰,你们可莫要怪罪于我啊!” “皇兄说得什么话,涞河花魁选举一年一次,这等良辰我等心向往之啊!”林王和南王急忙举起了酒杯,朝封辛敬了一杯。 大宁民风开放,是以皇族之间相邀涞河玩乐一向是常见的事,倒也没有哪个皇族宗室因着这件事被御史指责。这次平王相邀,林王和南王虽不参与帝位之争,但也想在皇位尘埃落定后做个闲散王爷,是以也不想拂了他的面子,倒是欣然而来。 封辛看封显脸色平淡,放下酒杯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慢慢道:“我倒是说错了,九皇弟至今还未大婚,想来府中也甚是冷清。” 谁人不知洛家小姐在瑜阳宴席上的举动,那跟当众拒婚也差不了多少,如今帝王大怒、洛府被封本就和这件事颇有些关联,封辛这样当着众人说出来,显然有看笑话的意思。 林王和南王掩饰的附和一笑,俱都抬眼朝封显看去,难道九皇弟就真的一点也不介意? 封显眉色不动,神情淡淡的:“不劳皇兄费心,两位侧妃父皇已经选好,我成婚之日,定当邀皇兄过府相聚。” 平王妃的亲妹即将嫁给宣王为侧妃也不是秘密了,封显这样一说,倒是直接将了封辛一军,封辛敛下了神色,神情微微一滞,端起了酒杯放在嘴边。 原本父皇把安国公府的嫡女给你做侧妃是打着洛家小姐的主意,如今洛宁渊拒婚,我倒要看看,满大宁还能不能找出比安国公府更高的家门?封辛冷着脸,掩下了眼底的不屑和阴狠。 林王和南王看着场面有些冷清,对视了一眼不由得暗中叫苦,他们两个相争,倒把局外人给搅了进来。 “大皇兄,素闻六月楼的纤凤姑娘和皇兄您交情匪浅,今日是否有幸欣赏得到她的曲艺啊!” 封辛哈哈一笑,端着酒杯道:“今日定当让几位皇弟尽兴,我已经给几位阁楼的老板娘提前递了口信,待会出场的清倌头牌,只要是你们看上的,尽管提。不过……纤凤可不行!” 林王递了个明白的眼色道:“皇兄,这个臣弟知道,断不会夺了皇兄心头所爱。” ‘蹬蹬’的快跑声由远及近,青衣侍从跑近了平王身边耳语了几句,封辛瞬间神色一变,急忙起身朝几位王爷低声道:“本王有点事,几位皇弟先等等。” 看着封辛匆匆忙忙朝底层跑去,林王和南王都有些不解,在京城里还有谁值得大哥急成这个模样? 他们一齐朝封显看去,眼底便带了几分疑问,封显站起了身拂了拂衣摆,对着他们道:“不用猜了,两位皇兄,肯定是父皇来了。” 听到这话,林王和南王急忙起身,都站直了身子做眼观鼻鼻观心状。 果然,不过片刻,浑厚的笑声自船梯处传来:“怎么,你们都猜到是朕了,个个都比泼猴还精!” 林王、南王、宣王还未看见衣摆便一齐跪了下来:“恭请父皇圣安。” “好了好了,朕只是出宫散散心。这里不比宫里,规矩就不用守了,都起来吧!” 几句话间,宣和帝便走到了船板中间,看着跪着的几个儿子,眯着眼笑了起来。 封显站起身,看到宣和帝一身常服,倒也明了他的意思,便和林王、南王一起朝后退了两个席位。虽然不是宫里,但是天子之侧,安敢有人坐下?这样一来,宣和帝身旁便留了一个座位出来。 天子之威素来便盛,就算只是微服出行,也带了几分常人难以企及的威严,宣和帝又是个做惯了严父的,他这一出现,宴席上的气氛便有些凝重。 安四站在宣和帝身后,看着船上的气氛有些僵硬,指着缓缓驶向河面的彩船咦了一声道:“这难道就是涞河上的彩船?可真是晃花了老奴的眼啊!” 平王朝上座拱了拱手,道:“父皇,想必是几家的头牌都已经做好准备了,您等着观看就是。” 宣和帝朝他瞥了一眼,意有所指的笑道:“你倒是熟悉得紧啊!”平王神色一僵,急忙低下了头。 “清河,花魁选举就要开始了,等会你仔细看,选中了谁我就帮你投她一朵纸花。”百里推了推一旁端着盘子一脸满足的清河挤眉弄眼道。 “花魁选举和我有什么关系。”清河白了百里询一眼,挑了挑眼:“再说了,京城的花魁到底是怎么选出来的?” “看到岸边刻着名字的纸花没,那里有各家青楼的专人守着,只要是今晚到涞河的百姓都可以领一朵,待才艺比试完后就投到那些头牌名下,得到纸花最多的为胜。” “那你也要去那里领?” “怎么可能!几个青楼的老板心思活络着呢,早就派专人送来了。”百里询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捧纸花来:“到时候你喜欢谁,我就替你多投点。” “对了,宁渊小姐今日穿得一身什么衣饰?我好告诉家里的下人,找人的时候注意些。” “小姐今日披了一件红色的披风,脸上带了个凤凰的面具,还有……”清河看着百里询有些呆楞的脸,推了推他:“你怎么了,到底有没有在听我的话?” “是不是头上还配了血玉碎簪?”他的声音有些诡异的颤抖,清河却没听出来,高兴的转过了头:“你怎么知道?见到小姐了?” 听到他俩的对话,叶韩和年俊也停止了喝酒聊天,探寻的朝百里询看去。 百里询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朝对面一指,手里的纸花掉了一地:“看到了,在对面的彩船上!” 清河循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手中的盘子掉在了地上,她咽了口口水,喃喃的道:“小姐还真是跑到最高的船上去了,可是……” 年俊举着酒杯的手顿住,哭笑不得的朝叶韩看去,果不其然,玄衣青年也敛下了眉色,眼中满是无奈。 “我记得,洛府现在还给陛下封着吧!”有些轻飘飘的声音自叶韩口中说出来,三人朝隔壁的船板上瞧了瞧,又朝对面的彩船望去,齐皆叹了一口气。 鲜花飘扬的彩船上,一个身着火红披风的女子缓缓自船坊之中走了出来,血玉的碎簪在缭绕的雾色中高贵典,鲜艳的凤凰面具凌厉夺目,但一步一步闲步慢走间,却又带了几分慵懒的闲适。 如火般浓烈,如玉般温,那突兀出现在彩船上的女子,虽是见不到面貌,但却硬是堪堪折了一江风流。 平王愣愣的看着突然出现的女子,回过神来瞥到宣和帝明显有些惊讶的神色,心里微微一动,朝立在一旁的侍从打了个眼色,眼底划过几分笑意。这女子不知是哪家青楼的,恐怕这次纤凤的花魁还真的要易手了,不过……也是个好机会!他看得太过认真,也就错过了封显脸上明显有些错愕的神色。 围在江边的百姓看得不如船上的人清楚,是以也就没有他们的这般震动。 宁渊站在极亮的月色下,有些恍神,这一路走来虽说没人拦着,可众人看她的眼神明显不对,等上了船才发现这艘是专载各家青楼头牌的彩船。虽然有些啼笑皆非,但只要是最高的就行了,料想百里家的船只站在上面应该也极是好找。 这彩船没让她不自在,倒是有些小丫头期期艾艾的跑过来问她是哪一家的姑娘弄得她有些无奈。 但也因为她气势过盛,冷冷的把前来问询的小丫头吓走后,倒得了半天安静,待船开到河中间,她也就干脆直接走上了船板。 叶韩和百里包的船很好认,她入目之处,还能见到清河瞪大了眼有些傻楞的面色,宁渊抿了抿唇正准备招手示意便听到了角落里的小声嘀咕。 “元大娘,这船板上站的是哪家藏着的姑娘啊?我们王爷说了就要这个,只要你处理得好,以后平王府就是你们春香楼的靠山了。” “哎呀,大管家,不是元妈妈我不答应,我也在琢磨着这是哪家的妈妈藏着的上等货色呢!刚才一问都说不晓得,几位姑娘也说没见过。这么着吧,六月楼的纤凤姑娘快出来了,您等等,我去问问看,要是是六月楼的,元妈妈一定替您办妥!” 这声音又尖又快,透着几分谄媚,宁渊皱了皱眉,抬眼朝角落里看去,只见一个身穿桃红碎裙的女子直往一个面色不豫的中年男子身上凑。 那中年人点了点头,桃红碎裙的女子便扭着腰肢朝船舱里行去了。 上等货色?平王?宁渊的眼沉了下去,她抬头朝叶韩的方向望了望,又移开眼朝旁边的那艘船看去,看到上面坐着的人,怒急反而笑了起来。 封凌寒,我若是知道五百年后会被你的子孙当成来青楼头牌来看待,当初就应该让你试试在小倌馆里挂价以待的滋味! 老的逼婚,小的荒唐,还真的以为我在禹山呆了这些年修身养性了不成? 宁渊眼眸一闪,直直的朝平王所在的船板上看去,茶色的眸子变得深沉起来。 “想不到今年的花魁选举还会有这等惊喜,皇兄,这女子你可听说过?”林王笑嘻嘻的朝平王挤了挤眉,眼底颇有些惊艳。只观其形,便知不凡啊! 平王朝宣和帝看了一眼,见他面色如常,才接话道:“我也觉得很是出挑,等会问问……咦?人呢?”封辛朝彩船的船板上一看,发现刚才还在的身影突然失去了踪影,诧异的喊了一声。 叶韩看着宁渊消失在彩船上,立马朝隔壁的大船看去,神情一沉,眼底有些意味不明。 “对呀,那姑娘怎么不见了……”林王的声音还未完就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陡然出现在船舷处的红衣女子,瞪大了眼。 “来人,抓刺客!”南王瞧着宁渊直直的往这边走,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这个时候他倒是明白得很,不管什么都没有小命来得重要。 宣和帝瞥了南王和林王一眼,又看了看稳如泰山的封显和神情稍显错愕的封辛,眼神一暗,摇了摇头。 船上的侍卫还来不及动手,便有一道黑影自宣和帝身后陡然向宁渊袭来,封显和封辛一惊,朝面色不动的宣和帝看去,眼底尽是了然。天子出巡,身边怎会无人保护。 宁渊眯起了眼,步履未变,朝黑影轻喝了一声:“滚。” 这声音满是戾气,直入黑衣人耳际,黑衣人一愣,陡然停在船板上,他朝宁渊复杂的看了一眼,居然退回了宣和帝身边。 安四大惊,看着闷不做声退回来的庄哲,暗喝道:“庄哲,怎么回事?” 庄哲低下头,朝宣和帝打了个手势便消失在了船板上。 若不是自知不敌且对方并无恶意,庄哲绝对不会隐下踪迹,只是……这人到底是谁? 瞬息间局势大变,平王看着一步步走过来的宁渊,站起身正准备呵斥却被宣和帝抬手止住。 连庄哲都制不住的人,呵斥又顶什么用!宣和帝哼了一声,定定的看着带着凤凰面具慢走过来的女子,居然有种诡异的凝滞感。 宁渊走到封禄旁边的席位上,直直的坐了下去。这一回,就算是一直脸色尚算正常的封显也惊得站了起来,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敢挑衅天子的权威,洛宁渊……疯了不成? 安四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宣和帝陡然变深的眸色和不停转动着扳指的左手,低下头退后了两步。 “不知……”宣和帝慢慢的开口,挑起的眼眯了起来。 “今日不是花魁选举吗?我瞧着这船上景色极好,过来看看风景。”坐着的女子低着头,从面具下传来的声音清冷淡漠。 “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船吗?本王包下的船,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上的。”封辛冷下了神色,朝着宁渊怒喝道。不过是一个懂点武艺的江湖女子罢了,居然敢坐在天子之侧,将他们一干亲王都不放在眼底! 封辛的话一出,众人都感觉到那女子身上的气息更加清冷了,宁渊绕着指尖滑了两个圈,朝着封辛道:“想必平王殿下你是个好买家,既然派人去彩船上说,何不亲自和我谈谈价钱?” 平王一愣,看着那双茶墨色的眸子,一时间觉得有些熟悉,竟忘了接口。 “陛下,不如你来说道说道,世间买卖皆为公平,既然平王出不了价,你来……如何?” 宁渊站起身解下了系在颈间的披风,揭下了脸上的凤凰面具。她定定的凝视着宣和帝,脸上的笑容清冷凛冽。 46节会(三) 节会(三) “你是……洛宁渊!你好大的胆子,居然……居然敢藐视我皇家之威!”封辛看到面具下的容颜,眼底的惊讶还来不及浮起便全是怒气,他猛地站起身呵斥,完全失了平时的冷静和隐忍。 林王和南王显然同样有些不能接受,他们盯着宁渊,眼底的神色诧异大过震惊,早就听闻洛家小姐行事狷狂,可是也想不到会是这么一副模样。 封显端坐在椅子上,身体因僵直而看起来格外冷硬,他抿紧了唇,愣愣的凝视着好整以暇坐在宣和帝身旁的女子,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握紧起来。 明黄色,天子之颜,居然敢穿着这么一身衣饰出现在父皇面前,洛宁渊,你到底依仗着什么?区区三十万将士,云州十八郡的封地,就能让你猖狂到这种地步吗?封显缓缓的隐下了脸上的异色,抬眼朝宣和帝看去,神情微微一怔。 坐于上首的帝王面上的神色很是罕见,应该是说极不正常才对。 宣和帝定定的看着宁渊,脸上不是震怒或冷厉,居然现出了隐隐的茫然和恍惚来。 直到良久以后,当怒斥着宁渊的平王都觉察到不对劲、尴尬得站立着有些不知所措时,宣和帝才收起了脸上的异色。 “洛……宁渊?”宣和帝轻轻的问了一句,声音在念到‘宁渊’这两个字时有些不自觉的加重,就好像在确认什么一般。 难怪百里正那个老头子让我见见洛家的小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安四站在宣和帝身后,看着他自面前的女子拿下面具后就微微僵硬的身影,心里一突又退后的几步。 坐在对面的女子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低着头摆弄着挽袖处的金边,神色难辨。 “洛宁渊,父皇问话,你还不快答!还有,你……” 封辛的话被宁渊陡然抬起头满是戾气的眼色所止,一下子就噎在了喉咙里,他感觉到高处有另一道冷光撇来,打了个寒颤,双手撑着面前的桌子朝宣和帝看去,声音小心谨慎:“父皇,儿臣不是有意插话……” 宣和帝冷冷的看着他,摆了摆手道:“平王,坐下。”封辛一愣,脸色涨得通红,他朝旁边的林王和南王看了一眼,愤愤的坐了下来。 “陛下,洛氏……宁渊。”宁渊拿起桌上的酒杯朝宣和帝举起,神色依然凛冽倨傲,完全不是封显熟知的那副懒散淡然的模样。 封显看着宣和帝和暖得有些不正常的脸色,敛下了心神。 “洛小姐难道也喜欢游河?刚才听小姐所言,似是和平王有些误会?”宣和帝似是完全无视了宁渊身上的那一身刺眼明黄和纯然不恭的神色,哈哈一笑朗声问道。 宁渊眨了眨眼,神情里划过一丝赞赏,做了几十年皇帝就是不一样,比起这些皇子强多了。 “刚才我误上了彩船,听得平王府大管家说有意将我买入府去,宁渊长到至今,还未听说有人能对我出价,觉得新奇过来一看。陛下,不知可打扰到你了?”宁渊的双眼微微翘起,神情格外不羁。 “平王无状,何必和他一般见识。今日这宴席是平王备下的,小姐不如留在这里观赏花会,就当是他为小姐赔罪了。”宣和帝摸了摸胡子,完全一副爽朗好客的模样。 平王心里一惊,一边腹诽‘一个好好的大家小姐跑到彩船上去干什么’,一边暗怒那不懂办差的管家给他惹了事。他朝面色如常、明显还有些愉悦的宣和帝看去,实在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这般纡尊降贵的话语,对着区区一个臣子之女,简直是太不寻常了。洛府被封,说明父皇并未因洛家的三十万将士而放过洛宁渊藐视皇威的罪过,如今她堂而皇之的出现,等于是将大宁天子的威严完全不放在眼底,怎么两人都一副毫无芥蒂的模样? 不,不对,平王朝气势汹汹的洛宁渊看了一眼,这个明显就是来找茬的?这个洛宁渊难道真的这么不知死活? 宣和帝见宁渊一副颇为凛然的神色,指着已经停在河中间的彩船道:“洛小姐,我们大宁涞河的阁会一年一次,天下同知,你……” ‘我们大宁’?未将我算入大宁百姓吗? 她并未对宣和帝的这种试探介怀,若是百里家都有墨宁渊的画像,皇室又怎会不留! 宁渊摆了摆手,打断了宣和帝的话,神色微转道:“恩,我听人提过,这里的阁会各家头牌尽出,陛下,不如我们来做一次庄,如何?” 宣和帝微微一愣,眼一眯疑惑的举起了酒杯:“小姐的意思是?” “今日我们一人选一名头牌,选中的人为花魁的话便为胜,彩头嘛……大宁锦绣江山,谁赢了便尽掌乾坤,可好?” 宴席上的人听着这话一愣,他们怔怔的看着含笑而问的宁渊,冷汗沁过了后背。 这话……是什么意思?洛家难道真的要反了大宁、背主忘宗不成! 宣和帝把手中的酒杯朝着对面举起,宽大的绣摆自桌上拂过,他意味不明的看着宁渊,挑起了眉:“有何不可,洛小姐既然有此兴,朕定当奉陪。若是小姐输了,是不是也要满足朕一个要求呢?” “当然可以,若是我输了,陛下尽管提就是。酒杯太小,恐怕合不了陛下的意,安公公,拿酒坛来!”宁渊突然朝立在宣和帝身后的安四喊了一声,她手中的酒杯也被随意的扔在了地上,碎了一地。 “好,酒坛就酒坛,安四,还不快去。”宣和帝对着突然被点名、明显有些呆楞的安四笑骂道,威严拘谨的神色也变得舒朗快慰起来。 安四急忙行了个礼,未朝宁渊看便匆匆的退了下去,他在宣和帝身边呆了三十年,除了宣和帝外,还没有人胆敢对他呼来喝去。但现在他丝毫不恼,能坐到他这个地位,早就是一副玲珑心思了,自从刚才宣和帝莫名的改变态度后,他便知道,这洛宁渊绝对不止是洛家小姐这么简单。 无视圣旨公然出府,身着皇室之服,和天子平起平坐,任何一条都是死罪,可是她现在还能安如泰山的活得好好的就是最好的证明,洛宁渊,她这个人才是宣和帝真正忌惮的原因。 他入宫三十载,历经了两代帝王的兴衰,若论眼力,天下无人能出其左右。安四走着的步伐缓缓变慢,他回过头朝宴席上望了一眼。 明黄长裙,血玉碎簪,深沉而尊贵,可这一切都敌不过那坐着的女子浑然天成的风采。 洛宁渊,分明有皇者之威、帝王之象。可是,她明明只是洛家的孤女而已。 酒坛很快被端了上来,彩船上的表演也已经开始,涞河上的叫好声更是不绝于耳。宁渊昂着头,手里的酒坛瞬间有一半就进了她口里,她挽起袖口,在下巴上胡乱的抹了一下,笑着道:“陛下,我瞧着这个就很好,这是那家的头牌啊?” 身着青色小挽裙、打扮得媚儿不俗的女子从彩船上缓缓行出,琵琶声响,那女子于巨大的鼓台上凌空起舞,一颦一笑惑人心神。 宣和帝声音一堵,朝彩船上眯着眼瞧了好一会才含含糊糊的朝平王摆了摆手:“平王,这地方你熟,说道说道吧!” 平王憋红了脸,声音都尴尬起来:“回父皇,这是琳琅阁的沫香姑娘,善舞。” “是吗?有劳王爷了。”宁渊眯着眼,对着平王颔了颔首,一副颇为恍然的模样。 看着那茶色眸子里的笑意,封辛神色一暗,闷不做声的坐了下来。他就算再没眼力,也知道洛宁渊不知为何入了宣和帝的眼,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寻她的晦气。 “怎么,洛小姐选中这个了?”宣和帝抚掌拍了两下,朝宁渊望去。 “恩,我瞧着挺好,就她了。”宁渊托着下颚朝对面的彩船望了望,神情很是满意。 这话一说完,对面的琵琶声就停了下来,第二个出场的是一对模样长相都很是相似的少女,两人打扮得清纯无暇,浅浅低唱声传过来时有一种醇醉的芳香。在艳俗的青楼名妓中可谓是独树一帜。 宣和帝摸了摸胡子,打断了正欲介绍的封辛,指了指对面道:“这声音朕喜欢,就选她们好了。” 宁渊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给了宣和帝一个赞赏的眼神,显是夸他眼色好。 席上坐下的几位王爷看着相聚甚欢的两个人,头上的冷汗慢慢沁了出来。 一个是大宁天子,金口玉言;一个是洛家掌帅,一诺千金。以大宁江山为筹码,就这么胡乱的选了几个青楼女子做赌注,简直是荒唐。 “父皇,六月楼的纤凤善胡曲,是去年的花魁,您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林王期期艾艾了半响,觉得宣和帝选得实在不靠谱,对着宣和帝总算憋出了一句话来。 宣和帝眼眸一闪,朝宁渊看了一眼,笑道:“朕于宫中曾闻六月楼的纤凤为小姐弹了一曲《凤求凰》,不知技艺如何?” 宁渊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致的斜靠在宽大的木椅上,眯起了眼:“甚好,弹曲的人好,赠曲的人更好。大宁几百年的沃土,倒是养了不少妙人出来。” 宣和帝一愣,朝隔壁的船上看了一眼,突然大笑起来:“小姐果然爽快,南疆少帅倒是个有福的。” 47节会(完) 节会(完) 上首的谈话虽不说惊世骇俗,但到底也超出了常人难以理解的范围,下面坐着几位王爷齐皆噤声,当作没听到一样死死的盯着对面的彩船。 很快,便轮到了六月楼的纤凤出场,一身白衣,纤姿若柳,粉黛朱唇,还未演奏便惹得岸上一片叫好之声。 平王看着有些遗憾,若是父皇选的是纤凤,必会胜了那洛宁渊。 彩船上的下人搬出了胡琴放在纤凤面前,她双手轻轻放在胡琴上,眼波流转,朝官船这边望来,唇角微翘,素手欲起。 可这曲声只起了一个音便陡然停了下来。 悠悠的箫声自远方的河面上飘来,如山谷清泉,清冽悦耳;若高山寒梅,淡和香。无一丝婉转缠绵,但却极是沁人心脾。 纤凤艳丽的面容有瞬间的愕然,这箫声的音域算不得极好,甚至还有些青涩稚嫩,可她却再也难以将手挪动分毫。 这等以音控神之功,就算是门里的长老也决计做不到。她抬眼朝箫声传来的方向看去,神情越发震惊。 整个涞河也因着这陡然出现的箫声而沉寂了下来。 一艘小小的画舫自远方慢慢飘来,画舫的案板上站着一位妙龄的少女,容颜清丽润和,她手上持着一管碧绿的洞萧,显然便是吹奏之人。 同样的白衣素裙,着在她身上,却偏偏比彩船上的纤凤多了几分灵气,虽是花魁之争被这箫声中断,却无人露出半点不悦。 这样的少女,观之便让人心旷神怡。 随着船坊慢慢划近,除了宣和帝和宁渊外,船上的几人望着画舫之上那个半蹲着一甩一甩拨弄着船桨的老者,眼底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不为其他,只因那蹲着划船之人,竟然是百里家主百里正。 百里正虽不入主朝堂,但在大宁王朝的地位却是实打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他居然为人甘当船夫,说出去,别人恐怕都只会当成一个笑话。不过,也正是因为识得百里正的人极少,是以现在才没有引起骚乱。 百里询愣愣的看着划近的船坊,猛地站起了身喃喃道:“那是我家老头子?怎么可能?” 叶韩望着画舫里隐约坐着的人影,手中的酒杯慢慢握紧开来。 这世上,若有人能让百里家的族长做到这种地步,除非是——隐山中人。 他能猜到,别人自然也不笨,宴席上坐着的林王和南王脸色明显变得潮红起来,甚至还隐隐现出了几分激动,就连平王也死死的盯着画舫中人,眼色微微变红。 谁都知道,除却青史古书上的诤言,在这天佑大陆上,有一句话就连无知妇孺都能朗朗上口。 得隐山之主者,得天下。 平王朝席上的几个兄弟看了一眼,几乎可以肯定隐山的人是为了他们而来,要不然怎么会正好在他们齐聚的时候出现?他心中暗喜,席上堪为他对手的只有封显,但如今大宁诸位皇子以他为首,想必他的胜算要更大一些! 宣和帝看着慢慢划近的画舫,朝一旁的宁渊看了一眼,轻轻的转起手上的扳指来。 箫声尽,画舫已经划到了彩船和官船中央,吹箫的少女将手中的萧别在身后,朝官船的方向抱了抱拳,神态里全是爽朗:“听闻洛家小姐在此赏乐,我家先生闻之欣然而来,刚才一曲赠予小姐,望小姐相见。”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偏偏只让船上的人听了个清楚。宣和帝眯着眼慢慢道:“洛小姐果然交游广阔,如今竟有人找上门来了,看来这地方还要增上几个席位才是。” 席下坐着的几人神色愕然,这莫名出现的隐山中人找的居然是洛宁渊!他们转头朝案首的女子看去,宁渊懒洋洋的坐在木椅上,手里抱着个酒坛,她伸出手抓起桌上的凤凰面具,摇晃了两下淡淡道:“不见。” 声音清冽,却直直的落入了画舫中的少女耳里,那少女一愣,显然极是错愕:“洛小姐可是不知……” “我说了,不见。”宁渊抬头朝询问的少女看了一眼,神色淡淡的,茶色的眸子却变得深沉冷冽起来。 封显和封辛脸上都现出了几许震惊,隐山中人相邀,这是何等的荣幸?洛宁渊居然直接拒绝,恐怕就算是大宁的天子也没有这个胆色吧! 安四朝神情淡然的宣和帝看了一眼,暗道,今日的事还真是赶上了。 “莫西,回来吧。”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船上的人精神一震,齐皆伸长了脖子朝船坊望去。隐山的人,可是稀罕得紧,要是错过了,可真的就是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 画舫后面的百里正朝这些扯长了脖子的王爷瞥了一眼,暗自腹诽: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副人样罢了。输了半子棋,居然让他这个老人家当船夫,现在的后生,一个比一个难缠! 他横眉乱挑的样子没人看见,再说老人家多是健忘,估计他还真是忘了自己初见时那副好不了多少的窘态了。 “即是如此,我们回去吧。”莫西听到身后的声音,急忙转了个身朝画舫里走去。纱帘掀开,一袭布衣现入眼前,散乱披在身后的头发,胡乱摆着的茶壶,横卧案几上的背影,完全不是众人所想的一副谪仙模样,甚至是——普通得有些过于匪夷所思了。 席上的几位王爷收回了望着的眼神,相互对视了一眼摇了摇头,这副情景恐怕比隐山中人是为了洛宁渊而来更为失望错愕吧。 画舫慢慢远离,不一会便消失不见,除了就近的两艘船,没有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纤凤朝河面看了一眼,感觉心口沉闷,知是受了内伤,正欲收手入船,却听到耳边骤响:“弹下去。” 清朗的声音,和刚才画舫中人的一模一样。她打了个寒颤,眼眸一闪将手重新放在了胡琴上。 彩船上的琴音慢慢飘散在涞河上,众人缓缓回过了神来。 他们朝席上的宣和帝和宁渊看了一眼,沉下了心思。 隐山中人出现,求见的居然不是一国之主,反而是洛宁渊,难道隐山选择的人并非是皇子,而是……这想法有些过于匪夷所思,几个人惊疑的望了几眼,都不约而同的转头朝彩船的方向看去。 纤凤的一曲完毕,虽是仍有绕梁三日之功,但比之往常差了不少,就连河边的寻常百姓也听了出来,是以叫好声反倒不如前几个。 这是最后一个节目,彩船陷入了沉寂,不少百姓拿着手上的纸花去专门围着的地方投放,不过半个时辰,结果就出来了。 夺得头牌的竟是第一个出场的琳琅阁沫香,这次的花魁选得格外曲折,是以结束后涞河边上的百姓便也散了开来。 花魁选定后,席上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刚才洛宁渊和宣和帝立的赌注历历在目,还真是想忘记都不容易。 南王看着坐于上首沉默的拿着酒坛的宁渊,皱了皱眉,这洛宁渊不会真的想要父皇把大宁江山拱手相让吧。 封显站起了身,朝宁渊拱了拱手:“洛小姐……” 宣和帝朝他摆摆手,微微一笑,转过头对着宁渊道:“大宁疆域辽阔,北至云州,南到岭南,东达浮河,西远雪岭,占天佑大陆二分之一,朕有此薄产将近二十余年,想来不算寒酸,不知洛小姐收着觉得如何?” 林王嘴里含的一口酒直接喷了出来,他默默的抬手擦掉胸前的酒渍,撇眼看着隔壁坐着的南王手中的托盘都掉在了地上,顿觉宽慰起来,果然,不是他一个人被吓住了,父皇若不是在开玩笑,就一定是被梦魇了。 他居然把大宁江山比作菜市场的猪肉论价显摆,恐怕古往今来的帝王也只是这么一位了! 宣和帝瞧着静默不语的宁渊,神情里现过了几许得色,不管你是谁……如今,朕才是大宁的天子,这万里江山的真正掌控者。 宁渊把手中的面具放在桌上,瞧了瞧已经见底的酒坛,惋惜的开口:“这酒酿得不错,可惜太少了。” 平王一个瞪眼,脸都黑了,席上备的是他府上藏了十几年的女儿红,若不是今日来的是宣和帝,他才不会摆出来。 “陛下。”宁渊抬起头,神情莫测难辨,眼底有些嘲弄玩味:“五百年前,大宁即是天佑,天佑即是大宁。” 封凌寒传下来的江山,现在只余一半,尽管山河锦绣,却早已比不得当年风采。既无前人之威,也无后者之势,如此夜郎自大,简直可笑。 宣和帝眼底的厉色一闪而过,这样的讥讽,是一个帝王最大的侮辱,可是他却无法反驳,至少是无法对着面前的人反驳。 万里江山一朝易,当年的大商就是最好的例子。 “大宁江山也比不过一杯清酒得我心意,陛下,我洛宁渊就用这江山和你做笔交易吧。”宁渊站起身朝船下走去,慢行几步缓缓回过头道:“我绝不介入天下之争,储位争夺,但洛府的一切事由,我说了算。” 面前的女子挑高了眉眼,头微微昂着,声音清冷无比,她淡漠的朝封辛和封显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回转到宣和帝身上:“至于皇室中人……日后见我退避三舍。” 若不是宣和帝心心念念着她的婚事,她才不会趟这趟浑水,提出这么个要求来。 满座俱惊,席上坐着的人看着洛宁渊转头便走,愣愣的说不出话来。皇室中人,不止是他们这些亲王,甚至还包括……当今天子。 只是一个玩笑般的赌注罢了,洛宁渊居然敢提出这种匪夷所思的要求。 “朕答应,只要你不介入天下之争,自此皇家人,皆退避三舍。”冷硬的声音在案首上传来,深沉威严,仿若约誓般笃定郑重。 走到回梯处的女子没有转身,只是背着身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喧嚣退去,船板上静的落针可闻,几位王爷乖乖的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动都没动。这样的事,说出去都有些匪夷所思。 “今日之事,若是谁传了出去,就算你们是朕的亲子,也是死罪。” “儿臣遵旨。” 宣和帝冷冷的朝席下逡巡了片刻,看着一起跪下的儿子拂了拂衣袖,淡淡道:“起来吧。” 他走到了船舷边,朝下望去。 漆黑的马车静静的等候在安静的涞河边上,白衣青年握着马缰,站得笔直,背在肩上的铁剑反射出冷冷的寒光。一旁蹲在地上的洛家丫头和百里家的小子扭打得正欢,青衫少帅缓缓的朝这边迎来,眼底满是释怀和惊喜。 最后,他的眼神落在了那道明黄的背影上,步履不快不慢,就像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让她动颜一般。 如此这般之人,大宁五百年的历史里,唯有一人而已。 48无题 无题 大宁立国之前,天佑大陆群雄并起,鲜于一族盘踞祁东,为天佑东部霸主,与中原封家对峙时久,堪为死敌。 天佑798年,太祖于南苍山伏击鲜于大军,双方损伤惨重,虽擒获鲜于族幼子鲜于北,但太祖重伤而归以致封家战前失帅,士气大跌。 正当天下群雄以为封家大势已去之时,隐迹封家的隐山之主墨宁渊临时挂帅,斩鲜于北于闵阳城下,震慑鲜于家族和蠢蠢欲动的诸侯。不过十日,易守难攻的闵阳城破于墨宁渊之手。 三千鲜于族人全部埋骨灵山,传了几百年的祁东第一世家烟消云散,自此一战,东部无一家敢与其争锋,大宁正式踏上立国之路。 天佑799年,正值大宁开国之际,百废待兴。传闻西北沙盗却频频肆虐边城百姓,更仗着沙漠波谲的气候为依托肆无忌惮。大宁边城守将一筹莫展,只得上奏天听,却正好被闲极无聊的墨宁渊和百里瑞鸿看见,墨皇后一时兴起和弟子百里以隐山密酒‘微醉’打赌,一月为限。 一月后,大宁未出一兵一卒,沙盗却从此绝迹。只是曾有人恍惚瞧见一黑衣女子背负长枪入过大漠,模样举止像极了传说中的隐山之主。当然,这个是否属实无人得知,只不过百里家主却在开国之际被太祖莫名呵斥,甚至被困于其府数日,直到外出的墨皇后归来后向太祖求情才得以出府。 天佑800年,大宁立国之时,墨宁渊入东海寻宝,自此未归,行踪成迷,但数百年间却无一家史言敢以‘殇’来记载元后墨宁渊。 大抵这般的历史人物都会留下广为人知的传奇事迹,但符合实际的其实一向很少,百姓喜欢将这些英雄画上传奇色彩,以传承一些精神来证明自己的国土乃为上天庇佑。 传于青史的墨氏宁渊端庄雍容,堪为一国之后,享世代尊崇。可只有经历过天下之争的大宁开国重臣才知道,墨宁渊能在大宁拥有不亚于太祖封凌寒的地位并不仅仅只因为她是隐山之主或是她被封为元后,更源于她本身所带来的震慑和手腕。 尽管大多传奇为虚言,可是封禄知道,所有记入秘史的关于墨宁渊的事迹没有半点虚假,这一点在他登上皇位时便比谁都清楚。 就像极少有人知道当初斩尽鲜于一族三千族人的绝杀令,是当时挂帅的墨宁渊力排重议亲自颁下的。一夕间血染闵阳,幼子妇孺无一幸免,哀嚎遍野的惨状就连征战沙场的将军都为之侧目。 入阁拜相,手握三军,出入沙场,仗剑江湖,全凭那人一时喜好。 肆虐边城的数千沙盗,半月覆灭,也只是源于墨宁渊一时的心血**罢了。 公理,道义,在那个时代,只有得到墨宁渊选择的人才会拥有,或者说,只有得到了隐山选择的人才有资格拥有。 封凌寒,如此大幸,但亦是大不幸。 从藏书阁搬出来的秘史摊开在书桌上,书页隐隐发黄,述说的字就像封尘的过往一般沉重。凝滞的气息缓缓蔓延,御书房里盘旋的熏香曲曲折折的在房内旋转。房里灯火通明,封禄端坐在御椅上,看着这几日快被自己翻乱的秘史,撑着额头神情有些恍惚。 就算这一切他都能接受,甚至连神鬼之说都能说服自己。可是,大宁王朝这么多代皇帝,为什么偏偏是他等到了如此荒谬的…… 安四小心的领着百里正朝御书房的方向行来,他朝后瞥了两眼,压低了声音小声的劝道:“百里大人,陛下这几日精神有些不济,您还是顺着圣意些吧。” 百里正挑挑眉,摇了摇头并不做声,只是沉默的跟在安四身后,但轻佻的步子却明显正经了不少。 安四舒了口气,眼见着已经到了御书房,便朝着书房的方向谦了一礼,退了下去。 封禄听到门口的声响,抬上眼便看到靠在门角一脸困倦模样的百里正,没有往常的呵斥,他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道:“来了。” 百里正下拉着的眉眼微微一动,这样的宣和帝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当初还是他弑兄夺位时才摆出过这么一副神色,当即也不再装模作样,径直走到下面的座椅上坐下道:“陛下,明日就是公主大婚,北汗三皇子定会在朝堂上见礼,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御书房里半响没有声音,百里正朝岿然不动的宣和帝又瞧了瞧,端着桌上早就奉好的浓茶,翘着腿嗑起了家常:“转眼间孩子们都大了,等公主办完了婚事,我家的小子也就近了,听说您刚给宣王定了两门亲,不如陛下和臣定个好时辰,说不定还可以好事成双……” “怎么?百里询的婚事你现在还有决定权吗?” 冷冷的声音打断了百里正的即兴演说,十足的嘲讽意味。他叹了口气,朝上望了一眼苦笑道:“恐怕还真是没有了。” 神情冷淡的帝王僵硬的坐在上首,垂着眼声音有些疲惫,他指着桌上的东西缓缓道:“百里,这些东西朕这几日一直在看,想必你应该还记得?” 百里正看着桌上发黄的书页,把翘着的腿放下,神情有些缅怀:“当然记得,臣幼时跟着两位殿下偷偷进过重兵把守的藏书阁,臣还曾经说过这些史册妖言惑众,夸大其词。世间哪有什么隐山,哪有什么墨……宁渊!” 他声音微涩,宣和帝听着有些堵得慌,忙转移了话题。 “那现在你觉得如何?还这么认为吗?” “从臣继承百里家的那一天开始,就不这么认为了。”百里正灼灼的看着宣和帝:“陛下如今不是也知道了吗?只是臣很好奇,陛下是怎么确认的?臣当初猜了很久,也是在隐山中人入京后才堪堪相信,陛下呢?难道真的只是见一面就足矣?” 宣和帝看着眯着眼的百里正,暗骂了一声老狐狸,拿起了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数月前,北汗探子闯进了渊阁,是她拦下的。” “陛下,您确定……?” “庄哲那日虽然未见其人,但听到了她的声音,和洛…不…墨……”宣和帝踌躇了一下,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最后哼了声道:“和她的一模一样。” “就凭声音?”百里正拖长了腔调,不可思议的站起了身,他还以为宣和帝等了这么几日应该是有点凭借了才会宣他入宫,结果——只是因为声音相似! “你以为呢?你觉得谁还会懂隐山的阵法?谁会以渊阁的主人自居?谁会把皇家赐下的东西全摆到当朝首辅的宗祠里去?谁敢在朕面前穿着明黄的朝服?谁会和当年的开国元后长得一模一样?最重要的是谁又会在朕面前……坐得这么心安理得,还让整个皇室对她退避三舍!”宣和帝伸长了脖子朝百里正吼去,脸色涨得通红,似是要把这几日所有的不可思议全都发泄出来一般。 饶是他当了皇帝几十年又如何,没有哪个皇帝会遇到这么憋屈的事。明明是一个早就死了五百年的人,现在居然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他面前,偏偏他还发作不得。 的确,这世上确实找不到第二个理由来解释为何洛宁渊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哪怕她是洛家遗孤,也不是她可以做下这些大逆不道的事的借口。 可是,如果她是墨宁渊,上面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了。甚至说起来,她对于现在的朝廷还过于迁就了。 当然,作为大宁的天子,宣和帝绝对有憋屈和愤怒的理由。 百里正慢悠悠的坐下,轻飘飘的来了一句:“看陛下这么吼着,中气不是十足吗?干什么在臣面前病怏怏的?” 宣和帝气急,把桌上的史册扔了下去,拉长了脸道:“你自己看看,整个大宁的孤本、史籍里从没有一个地方提到墨宁渊亡于何时何地,甚至就连‘薨逝’二字太祖也严令禁止,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个寄情而已,如今才明白太祖是真的知道墨宁渊没有亡故,可是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是不是再过几日有个和太祖长得相似的人出来,我还得供到宗庙里头去!” 封禄显是有些混乱,连许久没有用过的‘我’也给冒了出来。 但百里正听到最后几句话却是眉毛一挑,暗自压下了心底的惊异,道:“陛下不是等了几十年了,现在好不容易隐山的人出来了,您何必计较这么多?” “朕想要的是现在的隐山之主,不是500年前的大宁开国元后,幸好她让皇室中人对她退避三舍,否则朕日后见到她是不是还得三跪九叩称呼一声‘老祖宗’才对?” 百里正想到宣和帝嘴里的画面,打了个寒颤哈哈一笑,连着摆了好几下手:“陛下,您可别开玩笑,我看……她未必会卷入天佑之争,否则的话,她也不会到如今都不曾踏上云州的地界了。” 宣和帝听到百里正的话,苦笑了一声,叹了口气:“你这回还真是猜对了,她确实不想卷入天下之争,甚至还告诫朕不要把她扯进来,否则……” 百里正有些错愕,看着宣和帝紧缩的眉头,呐呐的问道:“陛下,难道墨皇后还威胁了您不成?”不会吧,封禄如今好歹也是大宁的君王。 “没有。”封禄摇了摇头,抬起手拂了拂桌上的书籍,指着道:“如果你还记得这些书籍的话,自然也就没有忘记当初墨宁渊做下的事,如果惹恼了她,必会为大宁带来灭顶之灾,若是她真的将太祖的情分记在心底,也不会对皇室如此不留脸面了。况且她如今对叶家的小子青睐有加,若是她帮助叶韩,朕又要如何?” 百里正摇了摇头,犹疑了一下道:“陛下,隐山中人明显是为了墨皇后而来,他们的事我们就不要掺合了,也掺合不起。” 若是宣和帝强行将墨宁渊卷入天佑之争,到时候,整个大宁都难存其一,更何况,如今的隐山隐隐有插手北汗的迹象,局势更是混乱。 宣和帝眯着眼朝百里正看了一眼,摆摆手:“这个朕自有主张,你就不用管了,等明日瑜阳大婚后,朕会把立太子的事正式在朝堂上提出,百里家一向不卷入夺嫡之争,朕希望这次也是如此。” 在隐山中人出现在京城的时候立太子?这么**的时期,恐怕京城真的会风起云涌了。百里正暗想,摸了摸胡子点点头,向宣和帝行了个礼朝门口走去。 “百里正,你来告诉朕,为什么五百年前的太祖和百里世家第一任家主会给后辈留下这种遗旨和交代?” 宣和帝站起身,慢慢走到了窗户边上,外面的月色隐隐绰绰,明黄色的龙袍沉蕴下来,刚劲凛冽。 宣和帝苦笑了一声,既像是询问又向是自言自语:“难道他们真的能预见墨宁渊还会出现在天佑大陆?隐山,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百里正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宣和帝的询问,倒退着走出了御书房。 若是他知道,这些年来也不会如过往五百年的百里家每一任家主一样,困于大宁京城一生了。 说起来,墨宁渊,她已经来得有些迟了,太过……迟了。 第二日,瑜阳公主大婚。 公主在金銮殿拜别宣和帝和皇后后,在大宁侍卫的护送下,一起和北汗迎亲使团离开了京城。 两国联姻,誓约之牢更甚从前,宣和帝为此大赦天下,大宁举国欢庆。 与此同时。 莫西站在湖岸边,看着湖中心坐着的两人,神情微微有些不安。 青衣男子安静的握住鱼竿,神情淡漠,他转过头,看着坐在对面的白衣女子微微一笑,慢慢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见我。” 49风起 风起 墨玄玉抓起小桌上的棋子朝湖里扔去,平静的湖面被敲碎,荡起一圈涟漪。她瞧着专心垂钓的男子皱起的眉角,拖着下颚扬起了嘴角:“司宣阳,既然你出了隐山,我怎么会不来见你。但是你不是说过永远也不下山的?现在为什么会来大宁?”若不是他出现在涞河上,她还真的不知他居然会来到大宁。 墨玄玉的声音挑衅而高傲,但任是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愤懑和委屈。 当初她下山之际苦苦哀求,换来的也只不过是隐山隐在天佑的一点点势力而已,这三年来他对她不闻不问,如今终于下了山,却是为了另一个人,这口气怎么想她都觉得咽不下去。 棱角分明的青年没有搭理她,只是默默的看着湖面,隔了半响才遗憾的轻叹一声:“可惜了,湖里的鱼儿都被惊散了,玄玉,你这急躁的性子若是改不掉,天佑的掌控权还是不要肖想了。” 墨玄玉看着司宣阳淡漠的神情,脸沉了下去:“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想必你也知道,北汗的权柄早已握在我手,假以时日,天佑必为我囊中物。” 听到这话,司宣阳只是摇了摇头,他拾起手中的鱼竿,抓起小桌上的棋子摆弄起来。 “你说的是你用北汗三皇子当靶子,暗自扶植六皇子元离登位吗?” 墨玄玉挑了挑眉,眉宇一肃:“不错,我也不瞒你。元硕刚愎自大,不足以为王,但元离不一样,他能忍,够狠,只要我给他机会。假以时日,他一定能为北汗改写历史,称霸天佑。而我,到时候自然是天佑的无冕之王。” 司宣阳听到这话倒是一愣,颇有些玩味的挑了挑眉:“你在暗谷中抽到的不过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罢了,如今看你在北汗的所为,倒有问鼎天佑的架势,为什么?” “墨宁渊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她不过只是一个死了五百年的传说罢了,何必值得你每日念叨。作为隐山的主人,你不觉得她太过无用了吗?明明能够统一天佑,成就旷古烁今的伟业,可她居然拱手让人,最后还为了寻找玄铁失踪在东海之滨,简直可笑!” 墨玄玉慢悠悠的说出这番话,神情里满是不屑。她初进隐山时,除了修习阵法外,从司宣阳嘴里听得最多的便是墨宁渊的事迹。少时她还觉得墨宁渊是个巾帼英雄,可随着年岁见长,却越来越不能理解墨宁渊的选择,既是拥有颠覆天下的能力,为何还只是蜷缩在隐山之中当个闲散山人?隐山定下的规矩又有何不能打破的?抽中的试题为辅佐,她居然真的放弃了这大好山河! 既然出了隐山,就要证明给司宣阳看看,她墨玄玉绝对比当年的墨宁渊强!墨宁渊不能打造的天佑盛世,她绝对可以做到。 ‘咻’的一声急响,黑色的棋子自墨玄玉眼角边划过,墨玄玉避之不急,摸了摸眼角处,看着手上鲜红的血迹,转过头怒喝:“司宣阳,你居然对我动武,难道你还敢杀我不成?别忘了,我姓墨!” 司宣阳抬起头,神情极淡的扫了墨玄玉一眼,他看着手里握着几粒棋子,冷冷道:“如果你不是姓墨,你以为刚才的棋子只是划过你的眉角吗?墨氏一族的功过还轮不到你来评判。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已经不是隐山的继任者了。” “为什么?”墨玄玉抚着眉角,面带愤怒,神情里隐隐含着几许悲愤和失落:“自我进隐山开始,每一日都潜心修习阵法,从不曾让你失望。你不是说过,我是五百年来隐山最厉害的修习者吗?即是如此,三年前你为何要褫夺我的继任者身份?” “这个你不用知晓,作为隐山的司执者,我既然有挑选继任者的义务,自然也有褫夺的权利。但我没有资格罢掉你的姓氏,这也是你到现在还能姓墨的原因。如果你不姓墨,三年前你企图强行下山的时候就没命了。还有,你以为北汗的玄禾真的是这么好糊弄的人吗?你真正属意元离的事他岂会不知,元硕是他的关门弟子,若是元硕出了事,以他在北汗的根基,到时候你恐怕会焦头烂额。”司宣阳淡淡的瞥了墨玄玉一眼,不慌不忙的卷起了衣袖。 “哼,区区一个玄禾,有什么可惧的!我选择的人,一定会是天佑的霸主。” “你以为玄禾现在听你的只是因为……你吗?” “你什么意思?”墨玄玉听到司宣阳话里有话,眯着的眼沉了下去。 “如果不是你来自隐山,让玄禾误认为你选择的人就是整个隐山的选择,你以为只用三年的时间就可以拿下整个北汗吗?” “你……”墨玄玉死死的盯着对面神情冷淡的青衣男子,握在船板上的手慢慢执紧,细长的指节苍白起来。 他还是一样,对她所有的努力不屑一顾,即是如此,当初何必要让她姓墨? “与其说是你掌控了北汗,还不如说是玄禾在用北汗的权柄对隐山投诚,他想借助隐山之力来称霸天佑,简直是个笑话。你妄自将隐山阵法修习术外传,已违了隐山的铁律……” “那又如何?”被司宣阳的话气得脸色苍白的墨玄玉截断了他的话,有些嘲讽的开口:“别忘了,只要隐山新的继任者不出现,就没有人可以定我的罪,就算是那些快埋进棺材里的长老也不例外!你启动了隐山的护山阵法,若是没有人回山修补,半年后,隐山的面目整个天佑大陆都会知道,到时候,可是你自取灭亡。不过……若是你求我,我一定不计前嫌,看在你曾经悉心教导我的份上帮一帮你。否则,我敢担保,半年后隐山一定会从天佑消失。” 半年时间,若是筹划得当,整个天佑都会成为她的囊中物。到时候,看他还能不能以这么一副淡然的样子对着她。 “至于新的继任者,应该是洛家的小姐洛宁渊吧。她识得隐山的东西,想必祖上和隐山有些渊源,更何况她和当年的墨宁渊取了个一模一样的名字,想来性子也猖狂的很。不过如果这就是你选择她的原因,你绝对会后悔。不懂隐山阵法的人,根本没有继承的资格。” “墨玄玉,现在隐山和你没有半点关系,至于以后会如何,也轮不到你来操心。到底师徒一场,我提醒你,不要靠近洛宁渊,也不要试图去惹怒她,否则,后果不是你可以承受的。” 他一生还真是没做过什么错事,除了十二岁那年妄自决定将墨玄玉带回山。 “哼,师徒?如果你真的记得当初十年陪伴的情分,又怎会将我继承隐山的权利剥夺,司宣阳,不用你在这妄作好人!” 司宣阳对墨玄玉的话不置可否,只是淡淡的瞥了她一眼,站起身看向了湖岸边。 小船极快的朝岸边划去,青色的身影立在船头,一如往昔的刚硬冷漠。 墨玄玉看着这情景,握住船舷的手更是紧了几分。以气御行,他的功力比三年前更可怕了。 只是,就这样结束吗?三年来第一次见他,居然连一句和气的话也说不了吗?司宣阳,你为什么不能回头好好的看看我,我到底是哪里比不过洛宁渊? 船很快到达了岸边,司宣阳走下船,莫西把手上的酒壶递上前去,朝后面的墨玄玉担心的瞥了一眼,但又在司宣阳的注视下极快的缩了回来。 看她这幅模样,司宣阳定定神,停了下来。 哎,算了,莫西自小便只有这么一个玩伴,就当是做件善事也好。更何况,当初本就是他把墨玄玉带入隐山,如今,也算是最后给她提个醒了。 “玄玉,你知道为何在隐山的书阁里找不到五百年来任何一位隐山之主的藏书典籍吗?” 隐山承袭千古,每一代主人都有旷世之才,留下的书籍心得更是隐山最大的财富。墨玄玉当然疑惑过,她听着司宣阳缓和了不少的语气,精神一震,急忙站起了身回道:“为什么?” “因为……”站在湖岸边的男子微微回过头,眼底闪过几许意味不明的坚持和笃定:“自墨宁渊之后,隐山再也——无主。” 墨玄玉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墨宁渊之后……难道五百年来就没有一个人配做隐山的主人吗?那当初,墨宁渊难道没有留下继承的人吗? 看着司宣阳眼底隐隐闪过的光芒,来不及细想他话里的意思,墨玄玉想说的话全堵在了陡然升起的委屈和愤怒里。 又是这样!她进隐山十年,无论什么时候他心里永远只会记挂着早就死了五百年的墨宁渊。就算她再厉害,如今也只是一副枯骨罢了。隐山书阁里最辉煌的一笔,必须由她来书写。 既然把她从绝境里救了出来,既然给了她活下去的希望和力量,为什么又要亲手毁掉她拥有的一切?为什么宁可选择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洛宁渊,也要无视她十年的努力? 司宣阳,我一定要得到天佑,毁了隐山!让你后悔曾经如此轻贱于我! 莫西回转头瞥到墨玄玉神情里的愤怒和阴狠,轻轻叹了口气。 在北汗迎亲使者离开大宁的第二日,宣和帝正式将册封太子之事在朝堂上提出,允许朝中大臣举荐太子人选,并宣布三月后会正式册封大宁太子。 此言一出金銮殿,便惹得京城人心浮动。宣和帝素来执政强硬,再加上二十年前他的帝位是从前太子手里夺过的,是以一直以来便极不喜人提起册封太子一事。朝中大臣、皇室宗亲俱都以为太子之位必不会在宣和帝有生之年揭晓,却不想北汗求亲使者一走,这皇储之争便被宣和帝亲自摆在了台面上。 如今大宁的成年皇子里,林王、南王资质平庸,根本不敢肖想太子之位。唯一有可能的便是皇长子封辛和皇九子封显。一方得臣拥戴,一方得武将尽忠,虽说封辛在朝堂上扎根已久,但封显也逐渐站稳了脚跟,再加上瑜阳远嫁北汗,他更是得了不少老臣的赞扬,一时间双方实力倒有些不分伯仲。 太子册封之事立下三月之期,一直保持中立的赵卓和方宗也暗自开始在皇子中走动,朝堂上党派之争势如水火,而宣和帝对九皇子封显的赐婚更是惹得整个京城猜忌不断。 安国公府和户部尚书的嫡女,居然只是为宣王侧妃,若是洛宁渊为其正妃,这婚自然赐得极是妥当。可如今,并无任何迹象表明洛宁渊会嫁给宣王,这婚约就有些尴尬了。 安国公府在大宁除了皇室宗亲,还真没几家可以比得下去。嫡女只为侧妃,那宣王必定前途不可限量。可是,若真有登顶的一天,这皇后之位又有何家可以匹配? 正当朝野笃定宣和帝属意宣王时,宣和帝却偏偏将京城禁军守卫交给了平王封辛。这些举动着实有些两相矛盾,一时间让观望的大臣宗亲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 尽管大宁京城如此热闹,也还是有两处清净之地的。一处是从不插手储位之争的百里世家,而另一处,便是被宣和帝撤了禁军守卫的洛家了。 花会之后,宣和帝撤了封锁洛府的禁军,一直登门拜访的平王和宣王也不再踏足洛府,既不降罪也不奖赏,在这奇怪的氛围里,洛府便被京城的各大世家选择性的遗忘了。 洛府后院的竹林葱翠碧绿,打磨得光滑的石桌置放在竹林中,清河蹲在石墩上,念着封皓从漠北写过来的信,朝右边的草地上瞧了瞧,眼眯成了一条缝,这么个景况,好像已经有半个时辰了吧! 宁渊盘腿坐在一旁的草地上,闲手抓起地上的石子放在手里把玩,叶韩坐在一旁,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眼底带着浅浅的疑惑。 宁渊皱了皱眉,自从花会之后,这都一个来月了。这家伙每日必上洛府,话倒是不多,只是这么一副温吞吞的样子,倒真是不像他。要是一回两回也就罢了,可这都一个月了,要是再这么下去…… 她站起身弹了弹衣摆上的灰尘,斜着眼朝叶韩望去,慢悠悠的道:“说吧,你到底想问什么?” 不管是问她为什么会撤掉洛府的守卫也好,还是问她为什么能在宣和帝面前全身而退也好……她都不准备照实回答。 墨宁渊早就是应该掩埋的过去了,比起追忆前世,她倒是更加享受现在的闲散人生。若是知道她是墨宁渊,恐怕叶韩也只会想着如何利用隐山的势力来夺得大宁吧。毕竟,就算是当初的封凌寒,也未必能将她当作纯粹的挚友来看待。 清河竖着耳朵朝这边凑了凑,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里面满是好奇。 “你……觉得……”叶韩的神情有些苦恼,吞吞吐吐了半响才继续开口:“那日送你到涞河的顾易如何?” 宁渊一愣,眼底头一次泛起了几许诧异,疑惑的瞥了瞥叶韩随便答道:“尚好。”那青年正直儒,倒是个难得的忠厚之人。只是,这问题怎么和她想得有些出入,作为南疆的实际掌控者,他该关注的绝对不是这个吧…… “尚好?”叶韩眼底露出警惕的神情,急忙站起了身,又凑近了几分:“那是有多好?” 自花会之后,这个顾易在宁渊嘴里至少出现了三次,这可需要他好好琢磨一下了。以她的性子,要不是放在了心上,倒还真不是个可以记住人名的。 朝叶韩占着灰尘和枯草的衣摆看了一眼,宁渊叹了口气,突然笑了起来,她弯腰凑到叶韩的脸边,看着青年陡然变得有些呆楞的神情,斜着眼撑着下颚‘啧啧’了两声:“当然不及六月楼前为我献上《凤求凰》的南疆少帅了!” ‘咚’的一声,清河攥着信函跌在地上,愣愣的看着挑着眼的自家小姐和一脸呆滞的南疆少帅,‘哇’的一声大喊,飞快的朝竹林外跑去。 “年俊,你快来,小姐梦魇了!”声音到半截就被一声清脆的敲击声止住,年俊飞快的从竹林笼罩的上空落下,敲着清河的头鄙视的看了她一眼:“清河,安静点,观之不语。”说完提着清河腾空飞起迅速隐去了踪迹。 叶韩愣愣的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庞,漆黑的眸子一眨一眨的,隔了半响才陡然站直了身朝一旁走去,喃喃自语道:“老头子来京了就是有些麻烦,府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他走了两步才发现走错了方向,急忙回转身看着懒洋洋插着双手斜视着他的宁渊,尴尬的‘哈哈’一笑,垂着眼便朝竹林外走去。 宁渊瞧着片刻就不见了的身影,舒了一口气,看来瑞鸿那小子交的方法还真是管用,只要是想避过什么麻烦事,凑这么近逗人绝对行。当初封凌寒那家伙她倒是没试过,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叶韩走出了竹林,脚步慢慢停住,回过头朝深深浅浅的竹林看了一眼,大红的身影在里面尤为打眼。想到刚才那女子微微扬起的唇角,无奈的叹了口气。 连这种法子都使出来了,那日在官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撇撇嘴,垂下了眼角,算了,若是不想让他知道,就不必再提及了。 无论如何,她只要是洛宁渊就好,甚至就连他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笃定,那人,只要还是洛宁渊……就好。 一个月后,宣王大婚。 婚礼盛大无匹,因着这夺嫡的盛事,王府门槛都有踩破的趋势。再加上赵然和方宗隐隐表示了对封显的支持,攀附讨好的人更是不少,不过一月,宣王的风头就彻底压过了平王封辛。 宣王大婚第三日,边疆八百里急报入京。 北汗迎亲使团在归国途中遇袭,三皇子元硕遭人追杀亡于北汗的幽冥沼泽,尸骨无存。被抓住的刺客供出乃是大宁宣王指示,北汗王闻之震怒,将大宁公主瑜阳送往边疆战场示众,国师玄禾挂帅,陈兵十万于漠北,势要为爱子讨回公道。 战报传来,震惊大宁上下,两国大战一触即发。朝臣俱都认为这只是北汗王挑起战争的无稽之言。瑜阳乃宣王胞妹,他何致要刺杀元硕,陷瑜阳于险境?就因为事情太过奇怪,一时间扬言开战迎回公主的话语充斥着整个朝堂。但不论如何,北汗重兵压境下,宣和帝只得暂时将封显禁在王府里。 面对如此好的机会,平王一面打击封显的势力,一面极力鼓动朝中大将请命开战。而掌管漠北的洛家,却一直悄无声息,既无人请愿奔赴漠北,也没有谈合之意,弄得京城百官有些坐立不安。毕竟若是洛家执意不肯出战,大宁上下将无一将是北汗国师玄禾的对手。 就在满京忐忑的时候,战报传来的第三日,关闭了数月之久的洛家终于打开了府门。 50云涌 云涌 方紫菲端着托盘在书房外站立良久,神情恍然,直到身旁的小丫头担忧的拉了拉她的衣角才回过神来。 算了,迟早是要解决的,还不如让他安安心心的无后顾之忧。方紫菲嘴角噙着一丝笑容,定了定神,走进了书房。 赵然正伏在桌上聚精会神的看着面前摆着的硕大地图,听到门口的声响,瞧见方紫菲手上端着的东西,脸一摆小声的斥道:“都说了这些事不用你亲力亲为,叫伏香送过来就行了,你好生修养便是。” 看着赵然满脸心疼,方紫菲红了红脸,走上前了几步嘟囔道:“我哪有这么娇贵,再说了,听母亲的意思,这几日你的派令就要下来了。你成日的呆在书房里,也不多歇歇,那地方可不是京城这样的繁华地,去了不知得受多少苦。我炖了点雪梨,给你润润喉。” 听见妻子的埋怨,赵然摸着鼻子不做声了,他朝方紫菲突起的小腹看了看,眼底升起几抹不安来,成婚没几月,他就要跑到战场上去,让家里的老母娇妻挂念,着实有些愧疚。 但总归是大宁的男儿,赵家的子弟,家国前程都是他应当做的。 赵然朝跟着的小丫头摆了摆手,小丫头会意退了出去。他接过方紫菲手里的托盘,拉着她坐在一旁的软炕上慢慢道:“紫菲,漠北的战争已成了定局,等洛家的掌帅人选出来后,我也会随大军出征。” 本来这些事不应该跟家中妇人相商,但方紫菲如今怀着身孕,未免她忧极伤神,只得宽慰宽慰。 听见赵然提起洛家,方紫菲眼底划过一丝不自然,但又瞬间压下,强撑着笑脸道:“你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和父亲母亲,你只要在那里顺顺当当的就成,要……记着孩子还等你回来取名呢。” 看着妻子强挂着的笑脸,赵然把她的手拢到怀里捏了捏:“你放心,漠北战争一起,陛下肯定是会派监军的,洛家素来行军勇猛,监军只是个虚职,不过走走样子罢了。但若得胜,分到我身上的军功却不少,父亲年事已高,待新帝登位,虽会荣养,可赵家势必不如往日,我得为整个宗族谋划谋划。你在家中安心养胎便是,等我回来好好为咱们的孩子取名。” 方紫菲红着眼眶‘嗯’了一声,靠在赵然怀里轻轻问道:“还有几日呢?我听你这样子倒是还不知道出发的时间?” “几日?”赵然失笑的摇摇头:“什么时候洛家的那场架打完了,什么时候我就要出发了。” 听着赵然的这声叹息,方紫菲也生出了几许愁闷来。她真是不知道该希望洛家的那场闹剧永远都不要结束的好,还是希望赵然早些争个功劳安全回来的好。 两日前,洛家府门大开,翘首期盼良久的满朝百官倒是好一阵兴奋。毕竟洛家几百年的勇猛忠心之名摆在那里,漠北局势一触即发,想必洛家人请将是板上钉钉的事。虽说洛宁渊一介女流,可洛劲松却早已在二十年前就威震漠北,由他出战,定是无忧,再加上洛清河武艺直达宗师境界,若是为辅,定能胜了这场战争,大挫北汗锐气。 可洛家的府门开了两日,也就安静了两日,没有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更别说洛家人请见圣颜了。 这次大宁王朝的百官倒是头一次无比齐心,就连宣王和平王所属派系也是一样。宣王是急着救回妹子,平王是希望借由这场战争坐实了宣王刺杀元硕的罪名。 是以当洛府大开着府门安静了两日后,不少大臣急得抓耳挠腮的前往洛府相继拜见,却又接连不断的被里面震天的声响和打斗给吓了出来。 不过半日,托各位老大臣的口,洛府里面的的景况就被传了个十成十。说是洛清河和年俊争相请命挂帅,洛家小姐实在无法便许下了谁先跨出府门谁便入云州的话,结果一场争斗下来,洛府被毁了十之**,打斗倒是一直无人得胜。 流言传来,惹得百官面面相觑,暗自感叹,上战场杀敌这种掉脑袋的事,也只有洛家那群缺心眼的才会抢破头的争着上前了。 可两日过去了,轰炸声倒是不断,却偏偏比不出个结果来。 洛家执帅之人一时争论不下,皇城里的帝王也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百官无法,也只得暗自祈祷洛府里的那两个怪胎早些决出胜负了。 剑气、轰炸声不停地在花园里响起,往日安静威严的洛府近两日被喧嚣声占领得彻底。不少家丁凑在园子外观望,‘啧啧’称赞声此起彼伏。 洛凡翘着两撇花白的胡子朝硝烟四起的园子里看了几眼,定了定神抱着一壶酒朝书房走去。 书房的软榻上罕见的没有那袭黑色的身影,他想了想,回转身朝后园的湖边慢慢行去,那里隔前边的花园最远,要是想躲清净,最合适不过了。 果然,一进后花园就看到拿着本书眯着眼小憩的宁渊,洛凡定定的沉吟了片刻,抖擞起精神走了进去。 宁渊听到声响,睁开了眼朝这边往来,眼底闪过几许笑意,又一个曲线救国的来了。 “小姐,禹山的酒又送来了一批,这次可以坚持到入冬了,下一次让他们年轻人去干这些跑腿的事吧,我一个老人家,跑不动了。” 宁渊弯着眼一笑,接过洛凡手里的酒壶,看着他道:“凡叔,你坐下吧。” 洛凡也不含糊,径直坐在了一旁,笑眯眯的朝着园子外一指:“那两个小家伙都打了几日了,今天肯定会停的,小姐的用心他们会明白的。” 宁渊点点头,把手上的书一搁,道:“清河自小跟在我身边,功力虽说极少有人能及。但她性情憨厚,不懂转变,沙场上容不得她这种性子,到时候必定九死一生。年俊的剑法在战场上磨练了许久,招招毙命刁钻,乃是万人敌的打法。我既拦不了他们去云州,自是让他们多些自保的法子才是。” 洛凡叹口气,眼神有些沉寂:“小姐,我们在京城终究不是长久之事,您不去云州吗?” 洛家传到宁渊这一代早就人丁凋零,余下两个小辈撑着偌大的门庭,十几年前洛家一战犹记在心,封皓如今已在漠北,若是小姐再去那里……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洛家就真的绝后了。 “放心,凡叔,上次我见了封禄,与他约定不入天下之争。这次漠北之战,我不会去。”宁渊摇了摇头接着道:“年俊和清河都来自云州,如今战事起,若是不能和解,自是要去的,但是你,我希望能留下来。” 洛凡一愣,对着宁渊兀的一笑,告罪道:“我当小姐没看出来呢,准备等他们打完了再说。我虽然人老了,但是这身子骨还能撑上一段时间。” 宁渊对上洛凡神采奕奕的眼神,摇了摇头:“凡叔,你现在还不能去云州。” “为什么?”洛凡愣住,面色有些疑惑。 “封禄忌讳洛家不是一日两日了,当初你辞官也是这个原因。这次出征我只准备让清河和年俊去,至于执掌帅印……他们都不适合。” “哦?那小姐您是想?”洛家如今只剩清河、年俊还有他最为合适,若不是他们,谁有这个能耐? 洛凡心底隐约有个人选,面色不定了几下朝宁渊望去,吞吞吐吐的道:“小姐,您不是打算让……” “没错,小皓更适合。”宁渊接过洛凡的话,瞧见他明显有些呆楞的神情,笑了笑:“清河、年俊为将尚好,可若是说起谋略,都不如小皓。如今他入了云州几月,想必磨练了不少,我给他一次机会,也让封禄日后再也无话可说。” 封皓毕竟挂着皇家的姓,若是宣和帝日后让他回京,脱离洛家也不是不可能,只有封皓真正掌握了洛家的军队,获得了民心,才是对洛家和他最稳妥的做法,她毕竟……不能做一辈子的洛宁渊。 洛凡神情有些默然,虽知有些不妥,但也明白宁渊做的决定极少更改,站起身对宁渊打了个谦道:“既然小姐已经有了决定,我就去看看他们打完没。” “凡叔。”看着老管家起身正欲远去,宁渊张口叫住了他神情郑重,声音谨然。。 “我知道当初大伯、父亲、祖父亡于漠北皆是玄禾所为,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洛凡定了定脚步,微不可见的点点头,慢慢远去。 洛家当年满门皆亡是洛凡心中永远的结,这次若不是玄禾掌帅北汗,他也不会起了挂帅的心思,但现在玄禾身边必定会有隐山的人,在她没弄清隐山打的什么主意前一定会留他一命。 51出征 出征 打斗声渐消,互相拉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宁渊抬头看着全身挂彩的清河和脸上青紫相间的年俊,淡淡道:“分出胜负了?谁先出的洛府大门?” 年俊闷着不做声,眼直直的朝下盯着。清河舔着脸走上前,‘嘿嘿’的干笑了几声,直道:“小姐,我和年俊打了几日,实在是分不出胜负,就停下来了。这家伙喜欢出阴招,防不胜防的,您得替我做主。” 宁渊朝清河斜瞥了一眼,直到她脸红得低下头来才慢慢道:“战场上就是这样,你一直在禹山过着舒心日子,让年俊提前教教你也好。” 听这意思是准她去云州了,清河一乐,拉了拉年俊的衣角。年俊难得的朝她翻了个白眼,抬眼朝宁渊看去,平时冷冷的脸上也露出了几许期待。他毕竟来自云州,如今两国开战在即,又岂能不担心昔日同袍。 宁渊朝两人看了看,暗暗挑了挑眉:“今晚我会让凡叔向封禄请帅,你们一起去云州就是了。不过……执帅之人是小皓,你们为将,好生帮着他便是。” 清河乐得直撇嘴,连连说好,不管谁为帅她都没意见。倒是年俊愣了愣,直道:“小姐,小皓不过才十五岁,能服众吗?” 其实洛家少年为帅的先例也不少,只是向封皓这么复杂的情况的还真是没有,区区几个月时间,虽说有石将军帮衬着,但也未必能收拢云州上下的军心。 宁渊摆摆手,从袖摆里抽出一封信递给年俊道:“这是前几日云州送来的密报,北汗军偷袭了良郡,正好小皓在那里,以三千军士大败北汗。现在那里情况不明,你们入云州后先去良郡,听小皓的吩咐便是。” 年俊一顿,接过宁渊手里的信展开,暗自思付,良郡乃是重镇,正处两国交界点,战时重要,乃云州最为危险的边镇,小皓居然能以三千将士保住它,确实长进不少。 这一战定能让他在云州站稳脚跟,可是为帅……除非是天纵英才,否则又怎能敌得过当初大败洛家的玄禾? 瞧见年俊眼底的惆怅,宁渊微眯起眼,定定的道:“当初破日弓是玄禾从大伯手里夺去的,年俊,你们把破日弓带去,交给小皓,他会明白的。” 当初洛家大公子亡于漠北,如今由封皓执帅,确实应当,想清了宁渊的意思,年俊郑重的点点头。 “小姐,这战役是在北汗三皇子身亡之前,可见北汗早有阴谋,刺杀元硕的刺客肯定不是九王爷派去的,恐怕是北汗内部出了问题。”年俊想到信上的日期,脸色凝重起来,如此公然挑衅,那生事之人摆明了是拿洛家开刀。这次幸得小皓在那里,否则北汗若是夺了良郡,云州就危险了。 “今晚我让凡叔进一趟宫,明日圣旨就会颁下了。”宁渊托着下巴神情有些明灭,右手半圈成圆在石桌上点了点,眯着眼有些不怀好意的道:“想必外面守着的人都快急疯了吧。” 清河听见这话直点头,笑呵呵的:“是啊,小姐,蹲在咱们府门外等我和年俊分出胜负的可是不少,听下人来禀说外面开了盘赌我和年俊谁赢呢,不少达官贵人都下了重注。” “哦?”宁渊来了兴致,问道:“赌率是多少?” “我的是一赔二,年俊的是一陪十,两败俱伤的是一赔二十。”清河高兴的戳了戳年俊,眼底露出几许俏皮。 “你们也去凑凑热闹吧,知道怎么选了?”宁渊斜挑着眼,淡淡的吩咐,临行前凑点零花钱给小皓捎去也行。 “恩,知道。”清河一边拖着年俊往园子外面跑,一边应承着。 洛府大开的第二日傍晚,在洛府门外等候消息的人终于听到一声期待良久的怒吼,紧接着便看到一青一白两个身影同时从洛府里飞出,相继倒地,洛府的下人奔出来抬着他们连声告罪,然后极快的抬了进去。 整个过程片息之间,但守着的人一瞧这明显两败俱伤的结果,不由得面面相觑,颇为神伤。这些人大多是开盘下注了的,但极少有买对的,大叹可惜后也只得怏怏的散开了。至于其他各府打探消息的人也是皱皱眉就各自回府禀告了,洛家打得两败俱伤,这执帅的人到底会是谁? 第二日清早,皇城里拟好的圣旨就颁在了洛府,谕令洛清河、年俊为先锋,另赐下了封皓执帅的圣旨,命洛家人择日启程。 圣旨上丝毫未曾提到洛家小姐洛宁渊,但也足够惹得京城大乱。 封皓是谁啊?大宁王朝最尊贵的皇室子弟,但也是最无能的废物,全天下能集这两者于一身的除了他还真是没有,若是只在京城撒泼斗狠也就罢了,如今将云州十八郡的军权交给他,岂不是等于大开国门等着北汗入侵吗? 是以这道旨意一出,等着结果的百官一片静默,接着便是满朝的嗟叹死谏之声,这一次朝中各派倒真是有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勇气,但宣和帝却硬是无视了朝臣的反对,连发三道圣旨入洛府,甚至将尚方宝剑也交给了监军赵然以示皇家威严,这样一来,反对之声倒是少了不少。 两日后,便到了清河和年俊出征的日子,宁渊破天荒的起了个大早,天未亮便着了一身红装坐在了房里沉思,待她听到外面的窸窣声打开了房门看见院子里半蹲着的人影时,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百里。” 房门声响,带着顶瓜皮帽,穿着布衣的百里询挑着眼朝这边望来,待看到披着件披风的宁渊时,眼睛突然有神起来。他猛地站起身,看了看天色不好意思的道:“宁渊小姐,我是不是吵着你了?我本想迟些来的,可又怕他们走得早……” 许是因着天色过暗,又或是最近封家、隐山的人相继出现,宁渊看着努着嘴,急忙解释的百里询,突然想起了当年的百里瑞鸿,柔下了神色,朝他招招手:“进来。” 百里询一愣,接着大喜,把跨在身上的小布包朝身后一紧,跟上了前去。 书房里倒是比外面明亮了不少,看到站在软榻边上的宁渊,百里询凑上前去便道:“陛下下了圣旨,我本想做监军的,可让赵家的小子抢在了前头,老头子不闻不问,让我自己想办法。洛家军一般不让外人进,我要是不跟着他们去,就算到了云州也没用。” 百里询在一旁絮絮叨叨的说着,宁渊默默的听,眉梢尽是柔和,直到百里询呐呐的说完了,才淡淡的开口:“你想去云州?” 百里询使劲的点头,瞧着宁渊的眼晶亮亮的,滴溜溜的转着活像讨好主人的小狗。 “为什么?云州凶险万分,你在富贵乡里长大,能适应得了?” “当然能行,我在南疆呆了三年,虽说没上过战场,可是守城器械全是我造出来的,去了一定能帮大忙。”年俊急忙站起来表忠心,一副着急的模样,见宁渊不为所动,才低下声音继续道:“清河上了战场就更远了,我想帮帮她。” 听见这句话,宁渊才‘嗯’了一声,朝他招了招手,百里询走到她面前,低着头不出声。 宁渊把百里询头上的瓜皮帽整了整,又把他身上的小布包拿到胸前放好,看了半天才道:“你跟着他们去吧。” 清河这丫头,也许百里追到云州真的会有点成效。 “真的?谢谢宁渊小姐。”百里询猛地抬起头,咧开嘴笑了起来。 听到这称呼,宁渊眉角顿了顿,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你这性子随了谁,瑞鸿可是要稳妥多了。” 这声音很轻,百里询没有听清,只是隐约的听到宁渊提到了先祖的名讳,疑惑着正准备询问,却被宁渊陡然说出口的话一惊。 “从今日起,你叫我师父吧。” 隐山收徒讲究缘分,可她偏生瞧着百里询顺眼,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百里询有些怔怔的,看着宁渊沉静的眼神,想到前两日老头子的交代,亮着眼睛点了点头,卷了卷衣袖向宁渊行了一礼朝门外跑去:“我去寻他们了,师父保重,待我回来,定会抱个美娇娘给您。” 他嘻嘻哈哈的朝外跑,倒惹得宁渊弯起了眉角,这家伙,和当初的瑞鸿真是两个极端的性子,云州是个磨练人的好地方,等他回来,应该能有瑞鸿几分风采了。 洛家人出征在大宁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了,只要漠北硝烟起,洛家的人定会赶赴战场。但是时隔十六年的旗帜再次在京城里拉起的时候,赶着去看热闹的百姓还是湿了眼眶。 斗志高昂的士兵,铁血刚硬的战戟,殷红鲜艳的旗帜,还有不怒自威的将军。 延绵数里的队伍经过午阳门的时候,喝彩锣鼓声震天,挺直了脊背的军士默看了一眼身后的故土和亲人,慢慢的跟着远征的部队远行漠北。 这一战,不知生死,马革裹尸之日,便是回归故里之时。 围着的人慢慢散开,但仍有不少望着远行军的百姓迟迟不愿挪开眼。 这场战争也许是北汗挑起,也许并非百姓所愿,也许会为出征的将士带来荣光,也许会让大宁再次威震天佑,可同样也会带来无法避免的牺牲和死亡,悲伤和遗憾。 宁渊站在城头上,长长的披风拖了一地,洛凡站在她身后,沉着眼望着远去的队伍,眼眯了眯露出几分惆怅来。他转眼看着从城头上走过来的人,眼底划过几分惊叹,暗自退了下去。 “若是三年前有人告诉我,墨宁渊会对着远征军悲伤春秋,我还真的不信。” 清朗的声音带着几分穿透心神的笑意,宁渊眯着眼,慢慢回过了身。 云州良郡。 城外三里远驻守着遮天蔽日的北汗军,叫阵辱骂声不停的从里面传出来。其中一顶帐篷格外华丽,自从三日前北汗军将里面关着的人拉出来示众后大宁的将士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成日里红着眼争相请战。 不为其他,只是因为大宁的瑜阳公主,并没有和北汗中军一起,而是不知为何被玄禾送到了良郡城外。 守城的副将站在城门上朝下面吐了口痰,转过身看到在地上涂涂画画的少年,灌了一口酒喊道:“阿皓,你在地上画什么呢?这些格老子的北汗人,上次奇袭不成,这次居然把公主给绑到咱们良郡来了,呸,真是下作。” 漫天的风沙吹过,刮得发黄的旗帜不停的晃荡,也让副将的声音多了几分粗犷之意。 封皓抬起头‘嘿嘿’一笑:“周大哥,我昨日出城勘探了一下周围的地势,你去把石将军叫来,咱们演练演练,好让他们吃个闷亏。” 周爽在封皓肩头拍了拍,一双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臭小子,多读了几本书就是好啊!你爹娘真是有远见,看你才来几个月,都当上千夫长了。你又想到什么鬼主意了,这都是谁教你的?你这出息,啧啧,在咱们云州还真是头一份啊!” 封皓愣愣神,想起了远在京城的宁渊和那些厚得可以堆满书桌的洛家《战书》,翘着眉眼晶亮晶亮的:“是我姑姑教的。” 封皓入云州并没有以真名现于人前,而是装成了石将军远房的亲戚,但他在三个月里屡立奇功,升到这个位子也让人心服口服。 周爽瞧着封皓那股欢快劲,‘哼’了一声打击道:“就是你这身板不行,你说我都这么训练了,你咋还是不够瘦呢?” 其实封皓比起刚来的时候瘦了一大圈,已经依稀可见清秀俊逸的面貌了,连石将军都觉得是不是操练得过狠了,偏这周副将口无遮拦惯了,一个不留神就喜欢拿这事打趣他。 封皓不骄不躁的瞥了他一眼,神气的喊了一声:“我姑姑说了她不介意。” 十足的小孩子样,可偏偏对敌的时候又是个小煞星,狡猾得很。转身去请石将军的周爽听到身后的这声叫唤,脚一踉跄差点摔倒,这小子,哪里来的怪胎! 他这姑姑到底是个什么活神仙,说的话这家伙跟奉着圣旨似的,下次有机会老周定是要好好的和她切磋切磋,让他瞧瞧咱们云州儿郎的厉害! 52帝星 帝星 宣王府里一片静谧,自从封显因北汗皇子元硕身亡后便一直被拘在府里,整个王府安静森严得有些异常。 书房外站得笔直的侍卫个个都聚精会神的——看着院子里争锋相对的两位主母。院子里剑拔弩张,颇有些狭路相逢的味道,但对守护书房的侍卫来说,这一幕实在算不上惊奇了,毕竟每日上演的戏码就算是再精彩也有腻味的时候。 身着锦衣华裙的女子站在前端,神情刚硬,横挑的秀眉英武大气,她朝旁边娴静站着、一语不发的女子看了一眼,眉一扬便带了几分倨傲不屑出来。 “白妹妹,王爷偶染小疾罢了,你成天在府里摆着这么一副丧气脸,像个什么样子!”郑熙琳面色不愈的看着娇娇柔柔的白芊芊,冷哼了一声。 府里虽说同时迎娶了两位侧妃,但安国公府比户部尚书高了不止一筹,是以大婚后封显便把做主的权利交给郑熙琳了。 但是论到承宠,白芊芊却明显要比郑熙琳多上一些,这样两碗水端平,宣王府里除了二人不时的口角之争外,倒也掀不起大风浪来。 白芊芊脸色涨得通红,身子抖了两抖就要朝身边的丫头倒下,她眼里盈着泪水,翘了翘纤长的睫毛,梨花带雨的样子分外惹人怜惜。 这幅样子要是落在怜香惜玉的人眼里定是会多加几分色彩,只可惜现在整个院子里除了站得笔直的侍卫,便只有横眉冷对的郑熙琳了。 “别在我面前摆出这么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活像我欺辱了你一般,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大哥在外面做的那些好事都被御史告到陛下面前了,你还有脸来这里?” 郑熙琳是安国公府的嫡女,自小喜欢舞刀弄棍,与性子温的平王妃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再加上被安国公两夫妇娇养着长大,性子里更是带着寻常大家小姐难得的淳朴之气。她向来瞧不上娇柔做作的白芊芊,一同被赐到宣王府为侧妃后这种讨厌更是直接演变成了厌恶,两人一向针尖对麦芒,这次好不容易白府的公子被人揪住了小辫子,她便愈加刚硬起来,说起话来也不留半点颜面。 白芊芊脸色一百,瞧见书房的窗户边似有人影挪用,精神一震,忙敛下了眼中的不愤,低下头作低伏小道:“姐姐,妹妹不似你出自高门大阀,一出了事就有些无主,家兄不过是被人诬陷才会惹上这种是非,王爷定会论明是非曲直,你若是不信,不如让王爷来评评理。” 这话一出口,全是指责郑熙琳仗势欺人的弦外之音,郑熙琳翘眉一瞪,盯着百芊芊说不出话来,谁不知道王爷自从被拘在家里后极少出过书房,她们二人至今难见一面,如今要她触着霉头去请,岂不是在害她? “王爷事忙,既然妹妹也说安国公府是高门贵阀,令兄强抢民女的事我也可以替他摆平,过几日我请爹爹过府一趟,全了妹妹的心事好了。” 身为户部尚书的嫡女,白芊芊在家里也是被父母千疼白疼的,进了宣王府后却一直被安国公府的嫡女打压,一时忍不住,看着转头抬脚欲走的郑熙琳,嘲讽的抬起了眼:“姐姐何必如此着急,洛小姐素来极重名声,等几日若是她进了府做了主母,定会为小妹主持公道的。” 洛家女嫁入宣王府近日虽未被提及,但到底也是悬在郑熙琳和白芊芊心底的一根刺,毕竟大宁上下除了洛宁渊,实在难以找到家世比她们更好的贵女了,可这宣王妃到底还是有人来当的。 不过郑熙琳这么猖狂,她倒是不介意来刺刺她,免得她以为这天下女子,就数她安国公府的小姐举世无双了。 那洛宁渊她可是瞧见过的,容貌先不说,就那张狂霸道的性子,也足够郑熙琳好看的。 郑熙琳脚步顿了顿,脸色有些发白,转过眼狠狠的瞪了白芊芊一眼后踩着大步走出了院子。白芊芊朝书房看了一眼,又把视线放在了纹丝不动的守卫身上转了转,眼底露出几分遗憾,叹了口气也跟着退了出去。 如今宣王府风声鹤唳,若不是郑熙琳每日都在书房外面侯着,她还真是不愿意来这自讨没趣。 若是里面的人不能得登大宝,尚书府一门都只剩灭顶之灾。 “你的这两个侧妃还挺有趣的,一个性子高傲却是个大大咧咧的主,一个看着柔弱却绵里藏针,句句诛心。”欢快得有些看好戏的声音悠悠的在书房边上的窗户旁响起,端着茶杯闭着眼躺在木椅上的封显挑了挑眉,暗沉的眉宇间难得的显出了几分惊喜来。 他抬眼看着挂在窗户上的少女,轻笑道:“莫西,你什么时候也喜欢听人墙角了?” 莫西眨眨眼,一翻身就进了书房,几步便跳到封显面前,拿起桌上的糕点放在嘴里抿了抿,露出几分促狭之色来:“我要是不这样,你肯定不会说实话,定会编个合家美满的谎言来骗我。这两个女人还真是有趣,明明都恨不得掐死对方,却偏偏还摆出个温婉贤良的模样来,你们大宁的女子都是这么一副模样?” 封显摇了摇头,眼底尽是愉悦:“皇城里尽是这些,但也有例外的。京城比不得东界的悠哉日子,我能好好的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就足够我烧高香了。你和先生一入京城我便知道了,只是……你们为何会在花会的时候去见洛宁渊?她和隐山有关系吗?” 这句话他老早就想问了,当初入东界时误闯隐山结界,幸得在山脚乱晃的莫西相救他才能活着回来,这些年若不是司宣阳教了他护身功法,恐怕他早就丧生在平王派去的刺客手中了。 隐山之人素来无欲无求,他当初离开东界时也不是没向司宣阳寻求帮助,只可惜司宣阳曾说过隐山一日无主,就决计不再卷入天下之争。而他从莫西口里得知隐山之主已经空了很多年了,至于原因,就连她也不知道,这才让他歇了寻求隐山帮助的心思。 如今北汗虽说传出有隐山相助,但他明白选择北汗的并不是隐山,而是叛出隐山的墨玄玉。 当初他识得莫西时,墨玄玉还未入隐山,是以他知道墨玄玉的存在,但墨玄玉却并不知道大宁皇子也有入过隐山的。 “这个嘛,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今日洛家军出征,先生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瞧着无事就来见见你,不曾想你府里还真是精彩。听先生说瑜阳如今在北汗手里,你打算怎么办?” 隐山不入天下之争,她自然也不能把瑜阳给救回来,但她知道封显极是疼爱这个胞妹,放心不下,自是要问问。 封显眼底的愉悦一敛,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起来:“元硕之死根本与我无关,北汗王居然将瑜阳压赴战场,实在可恨。我派出的死士入北汗数日,一直找不到任何机会,刚刚传来了消息,说瑜阳并不在玄禾身边,想必他们另有所求,如今我出不得京城,只得等找到瑜阳再说。” 距离太子册封只有一个多月了,若是他不能登上太子之位,到时候别说是瑜阳,就算是他和母妃,待到宣和帝驾崩后,也只有埋骨皇城这一途了。 莫西抿着唇不做声,看着略显惆怅的封显,咬了咬牙问道:“当初你出东界回京时先生说过,你是九五之尊的王者之像,还记得吗?” 封显点点头,眼底升起几抹神采来,他相信司宣阳应该在暗地里帮过他,要不然一个离京数年的皇子,就算是有宣和帝暗中相帮,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有这么多的助力与扎根京城十数年的平王相拼。更何况,有些军中的助力实在来得太为离奇了。 看着莫西脸色有些犹疑,封显坐起了身,略显不惑的问道:“莫西,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隐山中人向来随心所欲惯了,莫西这么愁闷的神色,还真是头一遭。 “封显,先生日前算了一卦,说……大宁帝星如今有两颗,并且都在京师之中。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莫西匆匆忙忙的说了这一句,翻了个身就遛出了书房。封显留之不及,手拉了拉只堪堪拂过莫西挽袖的一角。他提起神,看着少女瞬间不见的身影,眯着眼轻轻扣起木椅上的一角沉思起来。 第二颗帝星?司宣阳说的绝对不是封辛那些皇室兄弟,否则他没有必要让莫西专门走这一遭。 帝星……如今才现大宁京城,也就是说并非是现在的大宁京城皇室中人,那只有……想到幼时曾无意听到过的一个传言,封显猛地站起身喊道:“齐安。” 黑色人影突兀出现在书房内,半膝跪地,不声不语,形如鬼魅。 “你去查一查当初父皇派去处理宣德太子的人是谁?太子一脉是不是还有幸存者?”黑影一愣,但还是点点头迅速隐去了踪迹。 封显幼时于宫中曾在一偶然机会中得知当初的宣德太子也许还有后人留在世上,但却并未花过过多心神在这件事上。一来当初他年纪尚小,二来近些年来并未有丝毫关于宣德太子一脉的消息,也就渐渐淡忘了。 毕竟若是宣德太子一脉真有任何消息的话,他那个父皇绝对会比任何人都关注才对。 只是京城里如果真如司宣阳所说有第二颗帝星存在的话,没有哪一个皇子会比当初的太子遗脉更加名正言顺。 那个人,才是大宁传承至今最正统的继位人。 能强大到惹得隐山司执者的注意,到底会是谁?封显敛低了眉角,细细的思量起来。 宁渊转回头,看着一身儒装的司宣阳,眉宇淡淡的,好整以暇的慢慢瞧了起来。 身形挺立,眉间正气,想来不是那妖邪之派。谈吐有礼,不卑不亢,也还算是循规蹈矩的小辈。面如冠玉,英气勃发,绝对配得上隐山立于世间的形象……宁渊这样静静的打量着,眼底露出几许满意来。 隐山历史上轻狂胡为的不在少数,但却从来没有哪一任山主越过自己定下的原则,是以猖狂一些并无不妥。宁渊只消一眼便知这人绝对有能力继承隐山,打量完后也不说话,只这么慢慢的看着,眼底一片深沉。 这个人,绝对不是将隐山阵法外传、刺杀叶韩之人,那隐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宁渊朝着司宣阳挑了挑眉,一副等他开口的模样。 红衣张狂的女子,冷冷一瞥,便足以藏尽世间芳华。 这副情景,放在五百年来的哪一任司执者身上都会有些激动无措,等了几百年,只有当这个人无比真实的站在他面前时,他才真的觉得,等待也许漫长,但却值得。 司宣阳放在前面的手朝左肩一摆,压下了心底的动容,低头执礼:“山主。” 他行得郑重,宁渊听的却微微皱眉,淡淡道:“我是洛宁渊,这点在你当初花会求见时应该就已经知道了。况且,隐山早已易主五百年,你是第几代山主了?” 司宣阳一愣,放下手望着宁渊道:“我是隐山如今的司执者司宣阳,并非隐山之主,也不姓墨。” 隐山之主大多懒散,从初代山主起便有司执者代为掌山,若是山主不在,司执者基本上可以代为处置一切事务,这规矩传到如今也几乎成了隐山的一条定律。墨宁渊当初游历天佑时便是那一代司执者司骏昊代为执掌隐山,在她想来她失踪后,新一任隐山之主应该是由他和师父代为选出的。 “既然你是司执者,那如今的山主是谁?居然把隐山的阵法外传?”宁渊挑眉看向司宣阳,神情冷淡,落在司宣阳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压力。 玄玉入过大宁,要说她真不知道怎么可能?若是墨宁渊想知道,绝对不会等到现在才来问他,想必她是根本不愿再介入隐山之事了。 “隐山阵法外传皆是因我而起,若是山主要惩罚,宣阳无话可说。”隐山中人向来不屑干这种推脱之事,墨玄玉是被他带进隐山的,阵法是他让墨玄玉学的,就连墨玄玉下山也是他准许了的,到如今,若是论责,的确是他之过。 宁渊眼一眨,定定的凝视司宣阳片刻,直直的转身朝城门下走去。 “如今的隐山之主做了什么与我无关,你是隐山的司执者,是劝是罚都由你,没有向我赔罪的需要。记住,我和封禄有过约定,绝不介入天下之争,你也别来烦我。隐山的事,你们自己解决。” 这话铿锵有力,让司宣阳已经溜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他看着缓步踏下城门的宁渊,神情惆怅良久不语。 五百年已过,她果然对隐山再也没有任何留恋,就连为什么他会知道她是墨宁渊也不肯再多问一句,更别说如今关于隐山之主的事了。 只是,山主,这大宁的皇帝并非每一个都如当年的封凌寒一般重诺守信,恐怕,那封禄是这世上最希望您能重新介入天下之争的人了! 他手上,拥有着……哪怕是隐山都无法介入的筹码,那才是当年的墨宁渊天佑之行里唯一无法得知的遗憾。 53神兵 神兵 叶府别院里也有一片竹林,但比起洛府的遮天蔽日,还是差了不少的。叶韩静静的站在竹林深处,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扬起了淡淡的笑容,一贯冷硬的面容也柔和了不少。 “叶少帅真是好兴致,深夜观景,云州大乱,想必正合你意,应该是有了好对策吧?”幽冷的女声突兀的在一旁响起,一个黑色人影慢慢自竹林深处走出,未蒙面纱,姣好的身形在月光下显出朦胧的致。 “是楚凤染让你来见我的?”叶韩冷淡的扫了楚凤熙一眼,未在她面上停留片刻。 看叶韩丝毫不为所动,楚凤熙撩紧身上的披风,眼底划过一丝赞赏,神情也郑重起来:“皇姐来信说北汗使者已经秘密抵达了南疆,还说必胜大宁。现在使者正在和父皇商量一齐出兵大宁的事,她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先说说她的意思吧!你既然来了,应该是有所准备才对。”北汗人入南疆他一早便已猜到,南疆大公主做事一向极有主见,若是不弄清她的意思,反而被动。 楚凤熙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符来,叶韩微微动容——这是南疆边界二十万大军的调遣令牌,也是南疆大公主楚凤染争夺帝位的最有力后盾。 “皇姐说她会假意答应北汗的要求陈兵南疆边界,不过要等洛家和北汗两败俱伤后再出兵,岭南为你叶家所有,到时候只要你大开国门,大宁就是我们囊中之物。少帅志在天下,想必不会拒绝。” “说得倒好,我若是大开岭南门户,到时候恐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说吧,楚凤染到底想要什么?” 居然原意倾南疆之力为他夺取大宁,以楚凤染的手段,条件绝不会简单。 楚凤熙沉吟片刻,转了转手中的玉佩,隔了半响才扬着眉不乐意的道:“我皇姐说……愿和你共俯天下江山,届时南疆大宁再也不分彼此,她可以助你完成统一天佑的大业,但大宁将来的皇后必须是她。” 叶韩一愣,眼底现出淡淡的无可奈何来,看楚凤熙的神情,显然并不赞同楚凤染的做法。想来也是,南疆本有可能和大宁共谋江山,如此一来,却等于是变相的将南疆的统治权交到他手上,作为南疆公主,她肯定不会甘心。 统一天佑,成为自太祖以来最伟大的帝王,名垂千古。没有几个人能对这样的条件不动心,更何况他还背负着灭门之恨。 但是……为帝也好,拿回属于他的江山也罢,他只会用自己的方式来讨回一切。 更何况,他的皇后,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 心底无意识的涌出这句话,就像是早已烙印在灵魂深处一般自然,叶韩微一恍神,修长的指节突兀的抓住身旁的竹竿,怔怔的发起楞来。 楚凤熙看叶韩神色微变,迟迟不作答复,忍不桩哼’了一声:“叶韩,我皇姐以半壁江山相送,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洛宁渊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洛家小姐,和我皇姐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难道你还要为了她拂了我皇姐的好意不成?” 虽说不想让南疆被纳入大宁之下,但是看到叶韩对楚凤染半壁江山相换都明显犹疑时,她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 一个洛家的小姐而已,怎可与她南疆未来的国主相提并论。 叶韩眉一肃,敛下了神色转身淡淡道:“三公主,叶某不才,当不起大公主抬爱。若是南疆助我,他日我会以半壁江山与贵国划江而治,至于其他,就不必再说了。” 居然不愿意以区区一个皇后之位来换皇姐许下的江山,叶韩难道是封魔了不成。楚凤熙愣愣的朝叶韩看了半响,收起手中的玉佩,道:“随你,反正我的话已经带到了。当初你在南疆救了我皇姐一次,不过上次你遇袭也是我皇姐相救,你们不拖不欠,到时候若是大宁被北汗击败,我们南疆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希望你早下决定。” 她说完转身便走,叶韩看着楚凤熙消失在竹林里,转过身对着另个方向喊道:“爹,您出来吧。” 青衣老者缓缓从旁边的竹林里踏出,神色郑重。他瞧了叶韩半响,神情里划过一抹担忧:“臭小子,南疆虎狼之师,大公主向来独断朝纲,若是与之为谋,将来必成大患,她此番让三公主前来,想必也只是试探而已。若是漠北局势大变,她定会相助北汗图谋我大宁山河。” 叶韩点头,走过来扶起老者慢慢朝竹林外走去:“孩儿知道,不会拿岭南的数万百姓来做筹码的,楚凤染性子高傲,若是知道我拒绝了她的提议,等大宁战败,定会以南疆局势来要挟我,不过……她没有这个机会的。” 叶老将军看着叶韩快要扬到额边的眉角,狐疑的瞧了他半天,伸出手在叶韩额头探了探问道:“为什么?小子,我早就告诉过你沙场上瞬息万变,千万不要轻敌。” 洛家虽说历代都出英杰,但当初也败在了北汗的玄禾手里,这次出征的都是小将,胜负就更是难料了,但叶韩明显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莫不是有什么事被他错过了。 “因为……她是不会放任洛家重蹈十六年前的覆辙的,那样的灭门之憾,一次足矣。”叶韩似是而非的答了一句,瞥了瞥老父似是懵懂的神色,问道:“爹,出了什么事?” 叶老将军叹了口气,停下了步子盯着叶韩道:“韩儿,当初种种早已时过境迁,你还是放不下吗?他虽说不是个好叔父,但毕竟是个好皇帝。二十年兢兢业业,从不懈怠,你父亲想要创造的乾坤盛世,他也一并做到了。若不是北汗皇子这次横死边疆,想必天佑至少还有二十年的太平日子。” 叶韩低下头,扶住老将军的手慢慢缩紧,隔了半响才抬起头,眼底黑沉沉的一片:“爹,我若是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他与我父王一母同胞,尚能如此狠毒,当初太子府一百余口,除了我无一生还。这个仇,一定要报,我不仅要拿回属于我的江山,还要亲自带他去父王坟前。我倒是要问问他,那把椅子,是不是真的比骨肉血亲还要重要百倍?” 这句话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盖棺定论,若是真的看重亲情,当初又怎会赶尽杀绝?宣德太子被秘密杀害于深宫之中,尸首难寻,到如今也只有着一个叶韩为他在京郊立的衣冠冢罢了。 这孩子自小长于岭南,素来极重情谊,不比生活在皇宫里的人冷血阴沉,这句诘问虽说有些多余,但作为宣德太子唯一的遗脉,他也的确有这个资格。 叶老将军静静的看着叶韩,摆了摆手道:“罢了,随你,不过这天下百姓你一定要顾及到,战乱一起,定会民不聊生。你父王爱民如子,定不会原意看到由你惹起战乱的一日。” 叶韩神情一顿,迟疑的点点头,沉默了片刻问道:“爹,当初将我送到南疆的……到底是谁?您这些年一直避讳此事,如今既然重新提起,想必是有人开始查当年的事了吧?” 叶老将军面上的神色一顿,被叶韩道破了也不恼,拍拍他的手道:“救你的人神通大的很,就算被查出来了也无事,天下也好,复仇也罢,臭小子,你自己决定。只是我倒想问一问,若有一日让你在天下百姓和皇位之间择其一,你待如何?” 叶韩看着老父神情郑重,不知该如何回答。天下百姓乃父王心之所系,但皇城里的皇位他也势在必得,当下敛低了眉角低声道:“爹,我会继承父王的遗志,善待天下百姓。” 叶老将军摇了摇头,看着神情倔强的儿子,叹了口气朝竹林外走去。 在他身后,叶韩怔怔的凝视着叶老将军慢慢走远的步伐,眼底划过几抹歉疚。叶老将军一声戎马,守卫大宁边疆,到如今,也只是希望他一生平安,放弃仇恨而已,可他偏偏却无法选择出身,从他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日开始,宣和帝不死,仇恨就永远不会消逝。 狭窄的官道上飞驰过来几匹骏马,荡起一地灰尘,隔了半响才看到那漫天的灰尘里隐隐踱过一匹小马驹,虽说行的慢,但却精神得很。 小马驹上面载着一个带着瓜皮帽,神情痛苦的少年,他愣愣的望着前面已经不见了的人影,长叹一口气,看着不远处的良镇,咧了咧嘴欢快的拍了拍马屁股,一鼓作气的朝前冲去。 大约半柱香后,看到慢慢行来,满脸菜色的百里询,清河撇着嘴嘟囔道:“就数他一个人慢,也不看看我们从旭阳城都出发几日了!” 封皓并不在与北汗大军对峙的旭阳城里,这封帅的圣旨也只得奔波到良郡再来颁布,随行大军和赵然都留在了旭阳城,只派了他们几人过来接封皓,百里询也死乞白赖的跟着来了。 “百里也算是有毅力了,咱们一路行得不慢,他能跟着已是极不错了,清河,你是不是对他存有偏见?”年俊端正了神色,看着在远处尽力赶着小马驹的百里,淡淡的回过头瞥了清河一眼。 清河一愣,不自在的转开了眼,呐呐的不说话了。 百里询看到前面等着的两人,凑到清河身边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道:“你们又等我了,良郡就在前面,你们先进去就成了。” “现在边境巡卫极严,你又是个生面孔,若是被怀疑成奸细就坏了,反正良郡就在面前,我们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时间。”清河看着满脸歉意的少年,小声的回了一句。 百里询握着马缰的手一顿,神情立时变得欢快起来,他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摸着头上的瓜皮帽咧开嘴笑了起来。 “成了,一整天笑着你就不累啊,年俊,咱们进去吧。”清河被少年炫目的笑容弄得面色微红,急忙朝旁边的年俊使了个眼色挥着马鞭朝近在眼前的良郡奔去。 年俊扬扬眉跟在她身后,顺便把百里询马上的缰绳也一齐握在手里奔向了城里。 城里是战事刚完的紧张氛围,他们刚进城,领着一群伤兵在街上走过的周爽便瞧见了他们,急忙迎上前去,寒暄了片刻才知道他们是来颁帅印的,眨巴着一双牛眼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咱们石将军封帅了?” 年俊摇摇头,看到城里秩序谨然,丝毫不见北汗士兵兵临城下的恐慌感,拍了拍周爽的肩笑道:“帅印不是颁给石将军的,不过你现在出息了啊,这才一年都做到副将了。前几日不是说北汗军君临城下吗?现在怎么样了?” 两人在军中时就是好友,如今时隔几年,更是相见甚欢,周爽哈哈一笑,开着玩笑道:“帅印既然不是颁给我们将军,那难不成是颁给我的?年俊,我跟你说,咱们军中这几个月倒是出了个奇才,这几场仗打得老周我那叫一个畅快啊,格老子的,最近咱们尽给北汗那群兔崽子下套子来着,这不,昨日才和城外的番人干了一场,大获全胜不说,还把对方的副将给捉住了,城外的北汗兵已经全部退走了,石将军正准备带着我们回旭阳城呢!” 年俊挑了挑眉,不动声色的问道:“谁这么厉害,居然能得你如此夸赞?”周爽是云州的悍将,上了战场还从来没有服过谁的。 “哦,那小子叫阿皓,是石将军的远方亲戚,据说是从京城里带回来的,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开口闭口就是‘姑姑’的让老周忒不爽了,你说一个大小子,怎么就像个断不了奶的小屁孩似的!” 站在一旁的清河和百里询眼一抽,直愣愣的看着这个大大咧咧的副将,把心底的瞬间升起的同情使劲压了下去。 “对了,你在京城呆了这么久,有没有见过阿皓的家里人,他到底姓什么啊!” “年大哥,清河姐姐,百里……你们怎么来了?”清朗的嗓音在街道另一头响起,清减了不少的少年把手里的匕首往腰间一插,顺着这边跑了过来。 少年**在外面的皮肤呈现硬朗的小麦色,一滴滴汗水自他额上滴了下来,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这边,脸上满是惊喜。 “他姓封,至于他姑姑嘛,姓洛,这次云州战事的执帅者就是他。”清河笑眯眯的看着跑过来的封皓,把系在肩上为封皓准备好的包裹解下来,她抬头看着瞬间石化的周爽,心情大好的耸着肩笑了起来。 年俊无奈的看了偷笑的清河一眼,瞧着自远处跑来的封皓,面色也柔和了下来。 洛凡将北汗刚刚传来的消息放在宁渊的书桌上后便退了下去,宁渊拿出信函一看,挑了挑眉。 小皓竟然把石中的五万军士全部留在了良郡,就那么有把握可以胜得了玄禾?只是……玄禾陈兵旭阳二十万至今未动,到底是为了什么?等云州边防大定,他岂不是更加被动? 宁渊将信函放在桌上,看了看空旷的书房,觉得有些乏味起来,以前他们在的时候嫌他们吵,不在了又满身不自在,她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天色还早,宁渊出府时没有通知任何人,待她独自一人走到回望桥底的时候,才堪堪回过神来,苦笑了一声,慢步走了上去。 漆黑的石桥一望到底,低沉的颜色瞧着便带了几分厚重,这桥一边连着皇城的渊阁,一边是从未踏足的回望楼,一阵幽香飘来,她挑挑眉转身朝回望楼走去。 一路走来极是安静,待走到阁楼近处时才听到里面瓷杯轻敲之声。 宁渊朝守在一旁的侍卫瞧了几眼,一个闪身闲步走了进去。 里面很空旷,只一人坐在里面小口的饮茶,外面守着的侍卫跟着跑了进来。坐着的人摆了摆手,他们才退了下去,但那些侍卫也不敢退得太远,如临大敌一般守在外面使劲瞪着宁渊。 站起身的玄衣帝王看着面前神色淡然的黑衣女子,握着茶盏的手抖了几抖,沉默了半响才咬牙道:“墨山主好致,难道今日也是赶着来告诫朕的?” 宁渊望着一旁摆着的还未开封的酒坛,淡淡道:“酒香飘数里,想来是宫里的密酒。你是一国天子,这么小气干什么?” 宣和帝被这不咸不淡的语气噎了个够呛,沉着脸不言不语,眼底却极快的划过一道暗光。 宁渊伸手虚空一抬,桌上的酒坛便落入了她手里,还来不及开封,便听到一旁站着的封禄有些冷硬的声音。 “素来便闻墨山主从不欠人人情,喝了朕的酒,是否能答应朕的要求?” 宁渊看也不看他,只是朝他摆了摆手,道:“你说。”难得她今日无聊,可以花点时间和他玩玩,既然在这里守着她,想必也是废了一番心思的。 “不知山主可知渊阁之中……” 宁渊听到这话,挑了挑眉等着宣和帝说下去,却听到外面陡然传来一阵错乱的脚步声。 “陛下,陛下……” 宣和帝看着闯进来的安四,强压下心中的怒气,喝道:“何事?” 安四抬起头,全然不顾站在一旁的宁渊,向前拖了几步仓惶的回道:“陛下,京城十里外出现了北汗军队,前来报信的兰临守将说…说…兰临城已经被攻破了!” 54临战 临战 “你说什么?”宣和帝猛地跨上前几步,一把抓起瘫倒在地上的安四,厉声大喝:“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北汗大军远在云州,怎么可能出现在京城附近!” “是真的,陛下……守城的陈冲将军只来得及把口信报给奴才,就…牺牲了。”安四哆哆嗦嗦的回完这一句,低下了头。 他同样难以置信,若不是见到横死宫门前的陈冲,有谁会相信几十万北汗大军会如神兵一般出现在大宁国境内,并且直逼京师! “北汗军有多少?”宣和帝双手拄着一旁的石桌,沉下了声音死死的盯住跪在地上的安四。 兰临城距宁都不过三日的路程,如今兰临城破……以北汗大军的行军速度,想必最多两日必会兵临城下,大宁传承几百年的国祚也许会消失殆尽,无论如何,宁都一定要保住。 “二十万。” 这句话一出,回望楼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连原本怒气难遏的宣和帝也怔怔的回不过神来。他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的提高声音重复了一句:“二十万?” 二十万大军出现在大宁境内,怎么可能丝毫未被察觉,就算是神鬼之测也太过……像是想到了什么,宣和帝陡然转过头朝宁渊看去,若是隐山插手其中的话…… 宁渊朝盯着他的宣和帝撇了撇嘴,神情淡淡的:“不用想了,隐山要是真能将几十万大军移来移去,当初我也不会花七年时间陪在他身边了。” 宣和帝一听这话才回过神来,他知道自己心急一时失了方寸,刚才的猜测根本不可能。墨宁渊如今毕竟是洛家家主的身份,绝不会帮助北汗来灭掉大宁来自毁长城。 虽然暂时还弄不清北汗大军从何而来,但若是有墨宁渊相助……想到此处,宣和帝当即朝宁渊的方向走了几步,在安四诧异的眼神下微微一抬手:“山主,京城乃大宁国之根本,希望山主能……” 封禄略带恳求的话消失在宁渊似笑非笑的神情里,他乃一国之主,若非相求的是五百年前大宁的创始者,定不会说出如此作低伏小的话来,是以这话一出口,面上便带了涨红之色。 “我早就说过,不会卷入天下之争,你……忘了不成。” 懒洋洋的声音一出口就把宣和帝噎了个够呛,他定定的看着宁渊,眼一转落在了她手中抱着的酒坛上,压低了声音道:“山主不是从不欠人人情?” 宁渊轻笑一声,道:“不知陛下是听谁说的?” 这声反问极不像宁渊平常的神色,见她神情里带着几许调侃和揶揄,宣和帝一愣,回道:“书中所载。” 宁渊挑了挑眉,撕下了酒坛上的封条,慢条斯理的看着宣和帝,扬了扬眉: “书中好歹也记载了我是一国元后,怎么没听你叫我一声老祖宗?更何况当年这句话只对封凌寒和百里瑞鸿才有效,怎么……你想当个死了几百年的人不成?” 安四头一缩,不敢去看宣和帝陡然沉下去的脸色,心里一个劲的回想刚才宁渊说出的话,怔怔的有些转不过弯来。 宣和帝看着面前懒散站着的黑衣女子,猛然回想起当年史册中虽是记载过墨宁渊重诺守信,可是…守信的对象的确未涉及旁人。 “宁都乃山主所建,封禄猜想山主定是不会见它一夕尽毁。如今京城禁军不过五万,调拨其他地方兵力也需要时日。若是山主不加以援手……” “大宁存亡,与我何干?” 宁渊淡淡的看了封禄一眼,一字一句的说完这句话,抱着酒坛转身朝外走去,步履利落,不见半点犹疑。 天佑数万年历史里沉浮起落的王朝难以计数,盛衰之理本为天命,自她重活一世,这大宁于她早就无半点干系了,若是封凌寒和百里瑞鸿还在,她的确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大宁毁于一旦,但如今…… 安四怔怔的跪在地上听着两人匪夷所思的对话,感觉到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山主…太祖…难道她是……他抬起头小心的朝宣和帝看了一眼,见宣和帝脸上明显僵硬的神色,掩下了心中所思小声的唤道:“陛下,刚才陈将军带血一路入皇城,现在想必京中百姓都已经知道了,若是不及早做准备,奴才恐怕宁都会大乱啊!” 陈冲一身染血进城,亡于泰安门前,现在北汗大军危逼宁都的传言恐怕早就在京都里传开了。 宣和帝闻言肃然,略一闭眼沉吟道:“安四,宣平王、宣王入宫,封锁城门,随朕回宫。” 御书房里安静得有些诡异,平王听到消息时在府里正是焦躁难耐,接到宣和帝宣他入宫的圣旨时还惊了一回,等听到来人说封显一同被宣入皇宫后才缓下气来。 北汗大军危逼宁都,就算是两百年前的灭国之难,都不曾到过如此地步。 封显也是一脸郑重,他瞧了面色有些古怪的封辛一眼,朝坐于上首的宣和帝道:“父皇,云州离京城远隔千里,北汗大军到底是如何入我大宁国境的?” 这的确是如今最为迫切的问题,若是不弄清楚北汗人入大宁的渠道,就算是这次可以抵御外敌,也难保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 “现在还不知道,云州布防极严,他们不可能从那里入大宁,除非……”宣和帝看着案桌上铺陈的地图,眉头紧缩,指着其中一处道:“除非是从这里进入。” 封显闻之一愣,急忙走上前两步,看着宣和帝指着的地方,惊讶的回道:“父皇,这怎么可能,安雪山高余数千米,极少有人能攀越,更何况是二十万大军!” 封辛闻之也露出赞同的神色来,觉得宣和帝有些情急失常了。安雪峰处于北汗和大宁的交界处,自天佑大陆存在起便一直伫立,高达千米,攀爬需要数月。更何况雪山上没有任何可供生存的物种,就算是武艺极高强之人也甚少涉足那里,几千年来一直被视为天险。 宣和帝摆摆手,盯着封辛神情里现出几许厉色来:“这个先放下不提,封辛,兰临城是朕赐予你的属城,拥有五万兵力,拱卫京师,如今才不过三天就城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若是兰临城能坚持数日,京都必不会陷入危机之中。 封辛急忙跪倒在地,神情仓惶:“父皇,儿臣实在没料到北汗二十万大军会压城,数日前……兵部上报河岭一带匪盗严重,儿臣便自作主张调了一半将士前去剿匪。” 宣和帝闻言大怒,一脚蹬在封辛身上,吼道:“你说什么?你居然妄自调了兰临城一半的兵力去河岭?” 封显也诧异的看着这个平时稳重精明的大哥,略发不解,妄自调动军队可是死罪,他怎么会这么蠢受人话柄,如今更是惹得国祚不安?他抬眼朝低着头的封辛看去,微微眯起了眼。 “父皇息怒,儿臣是想……一月后便是您册封太子之时,儿子想做出点成绩来,现惹得大祸,自知死罪,还请父皇让儿臣戴罪立功,以赎死罪,儿臣愿意披甲上阵,抵御北汗大军。”封辛双头伏地不停的叩首,声音中也染上了悲怆之意。 ‘蹬…蹬…’的响声在御书房里回响,才一会触目的鲜血就从平王头上滴落下来,染红了房中的地毯。 封显沉默不语,看着封辛神情难辨。 宣和帝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脸色苍白的平王,叹了口气,道:“起来吧,北汗大军离京都只有二日路程了,你们说说怎么办吧?” 封显上前两步,指着地图道:“父皇,京城有禁军五万,可以守上半个月,北汗和南疆对我大宁虎视眈眈,决不可将这两处的兵力回调,还请父皇发出勤王令,让各地守军回京拱卫。” 宣和帝略一沉吟便点头,他知道封显说得没错,云州和岭南的军队动不得,否则大宁将内忧外患。只是……各地的守军加起来也不足十万,而且战斗力比之北汗大军差之远矣,就算能在城破前赶到,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如今玄禾坐镇漠北,只能寄希望率领北汗大军的将领难当大任了。 “显儿,你在东界历练了那么久,朕就把守城的大任交给你了。”宣和帝拍了拍封显的肩,满脸郑重,看都没看一旁脸色发白的封辛。 “是,儿臣遵旨,还请父皇即刻出京,前往东溯城。”东溯城在南方,是大宁除了宁都外最重要的重镇,重兵把守,绝对能确保宣和帝的安全。 一旁站着的封辛听到这话,眉头陡然收紧,紧握的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不用了,朕乃一国之君,怎能逃离京师,惹天下人耻笑。你只管守城便是,朕绝不离宁都半步。” 宣和帝言之凿凿,满身硬气,封显叹了口气,知道若是帝王出京百姓军心肯定大乱,倒也不再言语。封辛闻言轻轻的舒了口气,头低得更下了。 待封显和封辛退出御书房后,封禄才掩嘴重重的咳嗽了两声,捂住嘴的指缝里滴出几滴鲜血来。 安四瞧得一愣,自从百里大人举荐太医后,陛下的病已经很久没有复发了,来不及多想,他拿出手绢急忙走上前,但却被宣和帝身上浓浓的煞气所阻,一时立在了当处。 宣和帝看着手中的暗红,眼微微眯起,轻声问道:“安四,你把陈冲死前的话再说一遍。” “陛下……”安四心一抖,想着刚才两位王爷的态度,斟酌的回道:“陈将军说兰临城破得如此之快皆因城中有内应打开了城门。” “兰临城虽是平王的属城,但副将却是宣王的人,你说……那个背祖忘宗的逆子究竟是谁?”宣和帝的声音阴沉得如寒风料峭,震得站在一旁的安四一惊。 他呐呐的望着宣和帝,说不出话来。作为宣和帝最寄希望的两个儿子,无论是谁背叛了大宁,都会是沉重的打击。 “罢了,你出去吧。” “陛下,东界离此只有半月的路程,若是调东界大军回京驰援,必能力挽狂澜。”安四看着才半日时间就显得暮气沉沉的帝王,小声的开口道。 “你当朕不知吗?你以为……当初隐山弄得那么大张旗鼓的时候为何驻守东界的十万大军会在没有朕的军令下后退十里?” 安四听到这话神情里便现出了几分不可思议来:“陛下,您的意思是?” “东界的十万大军,从驻守隐山开始就不再听从皇命了,这是太祖的遗旨,谁都违抗不得。守军大将只有隐山之主才能调动,就算是大宁灭亡,朕也无权让那支军队离开隐山半步。” 当初太祖在隐山留下的这支军队是墨宁渊和百里亲手所建,虽只是号称十万,但实际上早已超出了编制。天下皆以为那支军队是为了将隐山隔离在大宁江山以外,却不知这十万大军就是隐山的守卫者。 说来可笑,大宁皇帝唯一拥有的权利,就是将皇室子孙送入军中历练,仅此而已罢了。 安四有些呆滞的看着步入内室的帝王,长久的回不过神来。 十万大军只为守护一个虚无缥缈的隐山,那个开创了大宁盛世,名垂千古的帝王在临死之际,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那个被称为大宁元后的女子……真的还在世上吗? 京城被封锁不过一个时辰,北汗大军危逼宁都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京城,百姓人心惶惶,不少大户都有举家逃亡的打算,但城门紧闭,硬是没有一户人家能逃得出去。与那些心惊胆颤的百姓商户相比,京城里的豪门世家显然就要镇定得多,甚至在第一时间都将自家的护卫纷纷交到了封显手里来护卫京师。 他们能如此镇定,一来是因为宣和帝仍留守京城,二来就是至今还不知道逼近宁都的北汗大军到底有多少,在他们想来,兰临城破定是守将之责,大宁京都固若金汤,一定会在勤王之师赶来之前守住。 才不过半日,本来欣荣繁华的京城就变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起来。 宁渊迷了半天路,踩着月色回到洛府所在的街道时便看到这么一副冷清的景象,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发现再也倒不出一滴酒,便随手朝地上扔去。 清脆的抨击声在安静的街道里响起,青色的人影在洛府门前踟蹰的来回走着,听到声音便朝这边看来,见到缓步走过来的宁渊,面色一喜,急忙跑了过来。 “洛小姐!”清朗的声音带着一丝焦急和惊喜,黑白分明的眼睛也显得有神了起来。 宁渊不动声色的看着朝她跑来的青年,想起上次叶韩在竹林里对她问出的问题,挑了挑眉。 难道这种于大街上相遇一见钟情的桥段还真的有,这人莫不是赶着上门来诉衷情了? 她难得的柔和了神色,温声道:“顾易,你有何事找我?” 跑来的男子明显一愣,道:“小姐识得我?” 宁渊想到于花会中见他时带着面具,突觉刚才所想实在荒谬,不露声色的摇摇头:“我们在东来楼里见过面。” 顾易一听眼底露出几许笑意来,但又想到了什么般垮下了脸色,神情也变得分外郑重,他一边将身后背着的画卷解下来,一边道:“小姐,若非事态紧急,顾易绝不会登门唐突,只是……听说肖大师和洛小姐交情匪浅,我才会……” “你说。”宁渊看他神色郑重,也起了好奇之意,居然是为了萧韩谨那个老头! “晚生极喜外出游历,三年前入过漠北,到了安雪山附近住了一月有余,因地形险峻,曾画下那里的地势图。但半年前再次去雪山时,却发现雪山山体有些许错位,甚至地势大变,因为那里不时会有雪崩,所以当地人都不觉有异,但晚生觉得那山体改变倒不像是天灾,反而像是人为。岭南肖大师熟知安雪山的地形,所以回京后我本想向他请教,可始终难以见上一面。今日听闻北汗大军危逼京城,晚生便想请小姐帮忙,将这两幅地形图交给肖大师,让他鉴别鉴别。” 宁渊看着递到面前的卷轴,生出了几许惊疑来。安雪山常年冰寒,就连朝廷也未必会有那里的地形图,他居然能凭一人之力给画了下来,这份毅力的确易于常人。更何况,若是真如他所说,北汗人一定是将安雪山给挖穿了,否则绝不会有第二条路可以如此悄无声息的进入大宁。 宁渊朝顾易看了一眼,并未接过他奉上来的卷轴,顾易面色一暗,但仍是固执的不肯动。 一块赤红的令牌被扔到了顾易手上,他忙拿稳,抬头朝前看去,却发现宁渊已经走到了洛府门口。 “拿着这块令牌,到宣王府去,萧韩谨在那。” “洛小姐,请留步。”顾易叫住准备进府的宁渊,伸出了手中的令牌:“此物太过贵重,晚生拿不得。” 这一看便是云州洛家的令牌,既然已经知道萧韩谨所在的地方,就不需要这令牌了。 “无妨,拿着便是,你迟早会用到的,就当是我报你引路之义了。”宁渊微微转过头,意犹未尽的来了一句:“要知道……我可是从不欠人人情的。” 转眼间,宁渊便踏进了洛府。顾易一愣,想着说得煞有其事的宁渊,一时硬是没回过神来。 引路之义,难道是她……想到在涞河边上冷清寡言的女子,顾易堪堪明白过来,眼底顿时多了几许诧异和深沉。 他看着手中的卷轴,紧了紧握着的令牌,朝洛府看了一眼匆匆朝宣王府走去。 55突变 突变 俊秀的少年站在旭阳城城头上,沉着眼望着城门外静悄悄驻扎着的北汗大军,神情郑重,他摸了摸现在全身上下唯一可见当初风采的肥嘟嘟下巴,细小的凤眼眯了起来,这模样,隔近了看,真有几分宁渊的懒散。 年俊背着破日弓走上城门,看着一声不吭的封皓,嘴角一勾,朗声道:“你这么成日的守着,可是看出什么端倪了?” 几乎是听到这话的一瞬间,背对着的少年脸上沉着冷静的神情便软化了下来,漆黑的眸子也多了几分灵动,他转过了身,微微一笑道:“年大哥,这北汗人也不知道打得什么盘算,皇子死了,居然到如今还没有半点动静。” 封皓看到年俊身后背着的破日弓,表情一变,挠了挠头:“姑姑让你把破日弓带来了?” 封皓在云州历练了三个月,兵法怪招频出,履立大功。当朝廷的圣旨颁来时,得知他身份的诸位将领虽觉得惊异,但却接受得很快。封皓毕竟是大公子的后人,又是宁渊送到云州的,掌帅并不是说不过去的事,再加上他领军狡黠跳脱,大有当初大公子的军风,一些怀旧的老将更是感慨良多。 当然,不知情的军士看着洛家之后在皇家的教养下还能堪此大用,都觉得实乃幸事一件。这些淳朴憨厚的云州汉子,并不懂得皇家氏族之争,待封皓更是相厚。 年俊瞧着才不过几月便精瘦下来的封皓,点点头,把破日弓自背上解下放在他面前:“当初破日弓便是在云州战场上遗失的,小姐让我带来给你。” 封皓没有接下来,只是转过身看着城门外飘扬数里的北汗旌旗,声音沉沉的:“年大哥,将破日弓放到城门上吧,他日等我战胜了北汗,再亲手取下来。” 年俊闻言扬扬眉,眼底划过几分深意,朝城门上的楼阁看了一眼,身形一动便抱着破日弓跳了上去。 待年俊下来时,便看到抬着双手放在墙头上的封皓,走到他身边道:“北汗将重兵布在城外,却又不攻,你可知为何?”自北汗大军压境以来,已过半月,除了良镇的几场战役外,居然不动半点兵马,实在令人费解。 “当初良镇的军队里有瑜阳姑姑在,我来云州的事他们应该已经知晓,所以多半是来诱捕我的,却不想北汗大败而归,他们只得临时将她给带回了旭阳城。北汗的玄禾国师用兵诡异,胜在奇袭,可如今已过半月却依然按兵不动,我猜想这城下掌帅的未必是他。” 年俊一愣,眼底露出几抹意外来:“小皓,北汗用兵者无人能出玄禾左右,若不是他掌帅,北汗根本就无胜算。”洛家和北汗对峙百年,早已互相熟知两边的交战方式,北汗除了玄禾,的确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将领。但是自开战以来北汗执帅者未现过身也是事实。 “大宁和北汗已经十几年没打过大仗了,我从家中藏书得知,玄禾一直对大宁有着不一样的偏执,以前的几场战争也是他挂帅的,云州是大宁门户所在,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不来旭阳城的。”封皓转了转眼,摸着下巴突然转过头问道:“年大哥,云州地界上可有别处能入大宁?” 年俊摇摇头,失笑的道:“云州紧邻北汗的城池皆有重兵守着,根本没有一丝缝隙,否则也不会拱卫大宁数百年了。” 封皓转头不语,沉思了片刻道:“祖父的札记上曾经记载过,隔云州两百里的安雪山连着大宁和北汗,我怕……” “不会的,安雪山高达数千里,人迹罕至,绝无可能……”这声音还没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朝着城头上传来,封皓沉着眉,转身朝楼梯处看去。 身着盔甲的周爽一路小跑而来,黝黑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恐慌,他手上捏着的大刀更是‘咯吱咯吱’作响,见着封皓缓和下来的面容,他头一次收起了自己的大嗓门,凑近了年俊和封皓身边焦急的道:“阿皓,年俊,京城出事了。” 封皓一怔,刚才便涌上心头的担忧一闪而过,低声问道:“周大哥,你别急,先说说怎么回事?” “刚才古城的焰池起了,传来的讯息是京城危急,北汗大军围困京城。阿皓,我们回京驰援吧!”几百年来点焰池军中人自有辨别的法门,若不是宁都真的出了事,古城的将领绝对没这个胆子妄言。更何况大宁的根基在宁都,若是宁都被毁,整个大宁等于失去了半壁江山。 只是一瞬间,封皓朝着城下的北汗军看了一眼,闭着眼摇了摇头:“不行,云州的军队不能大动,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北汗大军一直在旭阳城按兵不动了。” 年俊显是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眼沉了下来。周爽一愣,压着嗓门问道:“为什么?” “这二十万大军是用来牵制云州军队、为深入大宁腹部的北汗军争取时间的。若是我们一动,云州必然失陷,到时候他们里应外合大宁更加危险。可若是我们不动,京城定会不保……南疆现在的局势肯定也是如此。这一回,玄禾倒是下了一手好棋,无论我们怎么选,都是输。”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谋略问题了,如果真如年俊所说安雪山高达数千里的话,北汗一定是将雪山给挖穿了才是。但挖掘雪山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花费数年不说,稍有不慎便会坍塌,死亡者更是会不计其数。北汗居然能以百姓之命建出这么一条血路出来,就绝对不会轻停战争。 周爽神情激愤,看着面色毅然的封皓,把手中的大刀往城门上一砍,杀气腾腾喊道:“这些格老子的北汗人,真是阴险,待爷爷我出城杀他个片甲不留。” 年俊一把拉住正要往下窜的周爽喝道:“老周,你别急。”他转过身看着闭目不语的封皓,上前了几步:“小皓,你打算怎么办?”封皓如今才是云州的执帅者,这个时候鲁莽行事只会惹得军心大乱。 封皓低着头沉默片刻,隔了半响才握着拳头转过身道:“年大哥,此处离安雪山不远,你带领五千军士去雪山,若是发现有北汗军出没,务必灭杀。” “周大哥,你去传令,让各位将军去大帐……姑姑既然把云州交给了我,我自然得守住。”他转过头对着神情愤愤的周爽吩咐着,直接就朝城门下走去。 少年清秀的身影还带着几分薄弱,虽历练了几月,但到底还是繁华之地出来的天之骄子。看着他沉着应对,神情里有说不出的镇定,周爽想到十几年前过世的老将军和二公子,眼眶突然红了起来。 这一次,无论怎样……再也不能让洛家的子孙把命留在这片土地上了。 年俊带着的五千士兵趁着月色静悄悄的朝着安雪山行去,随行的还有跟着宣和帝派到云州的监军赵然,年俊本是不愿,但拗不过赵然说着对雪山的了解,只得把他也给捎上了。 就在周爽领着云州的十万大军悄无声息的退出了云州地界时,京城里也有一对人马悄然朝安雪山行来。 这时候,离北汗二十万大军围困宁都,只剩一日。 二十万北汗军队危逼宁都的传言也开始在京城蔓延开来,本就人心惶惶的百姓更是惶恐不安,整个京城一片死寂,不断有叛逃的大户和百姓出现,就连封显亲自上城门劝说也无甚大用。 肃穆的皇城里戒备森严,后宫的嫔妃人人自危,他们大多是公卿贵族的女儿,到了这个时候也知道了北汗大军来之汹汹,稍有不慎便是殉国的下场。在几个得宠的妃子向宣和帝献出弃都另逃的法子被贬后,便紧闭着殿门不踏出去半步了。 封显看着刚拿到手的密报,神情沉重的走进了皇宫。 宣和帝饮着浓茶,眼底挂着一片青影,自北汗大军逼近的消息传来后,他已经两日不曾休息过了,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因着这一折腾倒显得越发清瘦起来。 这时候不比寻常,封显很快的就入了宣和帝所在的御书房,宣和帝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听到安四的禀告,强打起精神对门外的封显招了招手:“进来吧。” 封显行了个礼,将密条放在宣和帝面前的小几上,声音沉重:“父皇,派出去的暗卫传回消息了,这次北汗掌帅的是玄禾。” 宣和帝闻言一顿,像是猜到了会如此,并不接话,反而问起了另一件事来:“你昨晚进宫说是有人熟知安雪山的地形,现在可曾将他派出去了。” “是,那人名叫顾易,儿臣查了他的底细,平日里是个正直稳重之人,风评很好,断不会是北汗的探子。所以今早就已经将他派出去了,随行的还有赵丞相家中的子弟,他们行事隐秘,一定会平安到达。” 宣和帝颔了颔首,像是不经意的问道:“听说他入你府上的时候拿的是洛宁渊的令牌?” 封显看宣和帝不去关心北汗掌帅者的身份,反而纠结于一介仕子手中拿着的令牌,当即便有些纳闷,但仍是点点头。 宣和帝听到此言长出了一口气,眯着眼道:“如此便好,显儿,京城里的流言是怎么散播来的,现在你想必也查清楚了?” 封显闻言一凛,宣和帝既然开了口,想必是已经查清了个中乾坤,当即也不再隐瞒,压下了心神低着头回道:“父皇,儿臣已经将散播流言的人抓住了,其中大半是北汗留在京城里的探子,这次他们闹事,倒也是个好机会,免得战时给我们添堵。” 大半都是北汗的探子,自然也有小部分不是,这孩子如今说话到喜欢留个半截,是怕他认为他是个祸起萧墙的主吧! 宣和帝抬了抬眼,声音里露出几许疲惫:“抓住的人你处理就行了,至于身后的人,在这场仗打完之前,就不要让他出府了。” 封显低着头,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宣和帝只能听到他稳稳的应了一声‘是’,便也只能叹息了一句。 勾结外邦,陷害亲妹,叛国弑君……若说一开始他还有所怀疑,弄不清到底两个儿子中是谁所为,到现在查出流言散播者后却也无话可说了。平王到底沉不住气,这般愚钝无知,实在是让他大失所望。 只是不知为何,知道是封辛而非封显后,他却松了口气。以大宁天子的身份而言,封显显然更适合继承皇位。只是作为父亲,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很失败。 “父皇,这次是玄禾领兵,儿臣怕是……北汗大军离京城只余一日,还请父皇斟酌。”封显抬起头,望向宣和帝的神情有些郑重。 他虽自小入东界兵营历练,可是东界并无战事,是以比之其他皇子虽不遑多让,可如果是北汗的玄禾领军,他并无一争之力。若是京城无将,他自然身先士卒,可是如今的宁都内,却有比他更适合的人。 虽然他心中对上次莫西提过的事隐隐有所猜测,但现在却不是计较的时候。只是……要让那人执掌京师禁卫,就必须要宣和帝答应才行。 宣和帝慢慢的打量了封显一眼,沉默了良久,隔了半响才道:“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封显不再言语,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他踏上皇城顶端的时候正值漫天烟霞,灿红的落日垂在天上。抬眼望去,烟霞遮蔽之地,正是城东洛府。 一块小小的令牌便能引得父皇大为关心,就连素来不问世事的司宣阳也对其颇为忌惮,洛宁渊也许并不只是一个小小的洛家之女,他甚至有种感觉,等他坐上皇城里的那把椅子时,所有的一切都会明明白白。 56惊闻 惊闻 叶老将军自从得知北汗大军危逼京城后,就带着几个侍从赶回岭南去了。如此巨变,南疆肯定会坐享渔翁之利,到时候若是那南疆大公主也趁乱发动战争,岭南无人主持大局,大宁就真的是腹背受敌了。 京城大街上冷冷清清的,丝毫不见平常的繁华热闹,偶尔才有几个百姓神色匆匆的赶着路。叶韩提着一大坛酒策马在街上奔过的时候,看着这么一副情景,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等骑着马来到郊外的一处隐蔽山谷时,叶韩神情里才划过几抹郑重和怅然,他从马上跳下来,手里提着的酒坛仍是稳稳的,目不斜视的朝着山谷中间走去。 这里被修剪得很整齐,中央有座衣冠冢,简朴素净,只是偏远地带,难免很是萧索。墓上面连个姓氏都没有刻,只是光秃秃的立了块石碑在上面。 叶韩走上前,跪在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才重新站起来,他把酒坛上的封条撕掉,慢慢倒在墓前的土上,不一会,香醇的酒香便在山谷中飘散开来。 “父王,我来看您了。北汗大军再有一日就到京城了,父亲去岭南前对我说……若是我不放下仇恨,您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风静静的吹过,只能听到沙沙的树叶声,这地方,竟是连动物都很稀少。 “他高坐皇位二十年,享世间权贵,君临天下,凭什么让我去守住他的江山,大宁的困境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如若不是他宠幸臣,也不会弄得如今的大宁连守城的将领都找不出来,若不是他薄待云州洛家一门,也不会让大宁上下的将士寒心,诸王忌惮,焰池点燃后,到如今竟没有一兵一卒来京援救。” “父王,当初太子府几百余口人,他一个不留,到如今我也只能为您悄悄立个衣冠冢,甚至连名讳都不能有,他凭什么……让我去救?” 低沉愤恨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叶韩仰着头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的无名墓碑,脊背挺得直直的。 “因为你要救的是大宁江山,是这全城百姓。无关皇室,亦……无关朕。” 身后的脚步声慢慢逼近墓旁,最后停在了叶韩身后,但仅仅这么一句话,整个山谷的氛围都变得萧肃起来。 叶韩全身一僵,握着的手紧了紧,又重新松开,他压下眼底的暗光,转过身回头冷声道:“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他望着宣和帝,眼神平静无波,冷淡得如同陌生人一般。宣和帝见他这模样却笑了起来:“叶韩,你还是太年轻了,知道朕当初是怎么怀疑到你身上的吗?就是你这幅不屈不挠的样子,这天底下还没有人敢对朕这么不客气。”封禄的声音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摆摆手又加了一句:“也不全是,至少还有一人也是这样。” 叶韩冷冷的看着他,并不搭话,既然宣和帝能找到这里来,就说明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狡辩亦无多用。 “你父王喜欢梅子酒你倒是打听得清楚,只是拜这个衣冠冢有什么用,要拜就拜点像样的,跟朕走吧!”宣和帝说完这句便转身朝谷外走去,竟是理也不理身后站着的叶韩。 叶韩沉着眼,跟着他朝外走,行到山谷外,看到只有安四牵着辆马车朝他笑,心里一惊,打量宣和帝的眼神便多了几分诧异。 他这是真不怕死呢还是显示一下他身为天子的勇气,居然在这种时候带着一个太监就出来了,先不说自己都能取了他的性命,恐怕北汗的刺客更是不少。 坐在马车上的封禄回转身看着明显有些跑神的叶韩,眯着眼喝道:“想什么呢,上来吧。” 只有一辆马车,叶韩朝远处的爱马看了一眼,闷不做声的登了上去。 漫天烟霞挂在洛府上空,端是难得一见的奇观,要在平日里恐怕还有大臣向宣和帝报个吉像,讨个封赏什么的,但这时候人心涣散,就没什么人拿这事去膈应宣和帝了。 但洛府里还是一片安宁景象,是以当洛管家领着众人在院子里唠嗑着欣赏时,还拉上了歇在房里不曾出门的宁渊。 宁渊懒懒的踏出房门,心不在焉的随口附和老管家的心意后便朝书房走去。 那里还布着一局残棋,是她上次左右手对弈玩剩下的,今日正好可以打发一下时间,当她拖着木履踏进书房看到半靠在榻上的青色人影后,一双凤眼便不客气的挑了起来。 “司宣阳,自大门而入是千古不变的礼节,我看山上的那些长老越发不长进了。”司执者的教养一直是隐山的长老管着的,虽说到现在为止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代,可这规矩总是不变的。 司宣阳讪讪的摸了摸鼻子,面上难得的显出了几分无措来,但很快又变得平静无波,他站起身,朝宁渊行了一礼:“山主,我想着洛家众人都到云州去了,便来陪陪您。” 他说得有礼,又是个小辈,再说这日子也确实有些无聊,宁渊轻轻‘哼’了一声,抬步坐在榻上另一边,指着桌上的残棋道:“替我收了它吧,书桌上有些瓜子,把壳去掉,装满这个就行了。” 宁渊一边说着一边变戏法似的从小几下拿出个木盒来,虽不大,但若是要用此物来装满瓜仁,也绝不是件简单的事。 司宣阳一开始听着宁渊声音放缓还有些受宠若惊,待看到宁渊拿出的木盒后便有些呆滞了,他在隐山学的东西不可谓不多,涉猎不可谓不广,学问不可谓不大。可也绝没有一样本事是能用在这项活计上的,他细细的打量着宁渊的神色一声不吭的收了棋谱,从书桌上端着一盘瓜子步履迟缓的走过来重新做好,只是这一次身子倒直了不少。 书房里静悄悄的,司宣阳开始一搭一搭的找着话题:“山主,今日烟霞遮天,定是个好兆头。” 宁渊斜斜的瞥了他一眼,应道:“恩,北汗大军逼近京城,的确是北汗的好兆头。” 司宣阳面色一顿,神情僵硬,被宁渊的话一下就给噎住,吞了吞口水抬手将桌上的空杯添满茶水后,眼眨了几眨才状似无意的道:“山主可会出手?” “关我何事?” “这大宁……毕竟是山主所创。”甚至连国号也是为你而立……见宁渊明显有些错愕,他默默的隐下了后面这句话。 “守得住大宁是封家子孙的本事,守不住……历朝兴衰本是常事,隐山中人不介入世事这你是知道的,不过若是你要帮忙我也不会拦着。”宁渊淡淡的回了一句,见司宣阳瞬间有些兴奋的眼神,顿觉诧异,难道他真的想帮助大宁,该不会他下山也抽中了那个倒霉的试炼题目吧? 这一想,诧异的眼神也升华成了同情,如今三国鼎立的局势可是比五百年前的诸侯混战麻烦多了! 司宣阳还在为宁渊的那句‘隐山中人’暗喜,等他回过神看着宁渊诡异的眼神时,顿时觉得背心有些凉飕飕的。 “隐山并无意掺合三国之事,只是山主您将洛家令牌交给顾易,再加上您和太祖交情颇深,所以宣扬才会猜测您准备帮助大宁。” “我的确欠了封凌寒不少人情,可是和封禄没什么关系,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封禄是个识大体的,在这种时候一定会用叶韩,既然担了南疆战神的大名,想来也不是个花架子,他怎么都能撑上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各地的勤王之师入京了。” 司宣阳淡淡一笑,原本以为宁渊什么都不在意,却不想她倒把局势看得通透。只是战场之事瞬息万变,他这几日夜观星象,发现老皇帝是个活不长久的,恐怕以封禄的手段,绝不会让山主在这三国战局里置身事外。 “看来山主也知道了叶韩的身份。”这句话虽是疑问,但却带着肯定。 “顶着那么一张脸,稍微一查就知道了。只不过封禄能认出我,却认不出叶韩我倒是没想到。” 宁渊仍是懒懒的,但司宣阳却从她话中听出了几分怅然来,神情微微一变,眼底划过几抹深意。看来,那个大宁太祖真的对山主有些重要,否则她也不会如此善待叶韩了。 只是若是连他都能因宁渊的态度而猜到,宣和帝又岂会不知? 日头渐渐落下,等宁渊从小寐中醒来时,司宣阳还在老老实实的剥着瓜子壳,只是恐似扰着她似的,动作很轻。印着余晖,这副景象倒使书房中多了几分暖意。 “好了,这些够吃了,你回去吧。”虽仍是淡淡的声音,却是迄今为止面对司宣阳时最柔和的语气。 司宣阳眼神一亮,把手边盛着瓜仁的木盒推到宁渊面前:“山主,那我就先走了。” 他本能的朝窗户边靠近,感觉到宁渊斜过来的眼神后讪讪的摸着鼻子正儿八经的朝门边走,待完全退出了房门往后看时,宁渊仍是静静的坐在榻上,慢悠悠的吃着木盒里的瓜仁,神情闲散温和。 这时候,司宣阳突然觉得,也许什么都来不及知道,也是一种幸福。只是,这个人……真的毫不在意五百年前的历练吗? 如果真是这样,又岂会因一个洛家去教养封皓来驻守云州拱卫大宁,又怎么会把洛家的令牌交到顾易的手上,而且……大宁京城到底能不能守得住,其实谁也不知道不是吗? 马车停在了皇陵边上,叶韩跟着宣和帝一路走进去,畅通无阻,而且越来越深,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幽黑起来。 太祖当初留有遗志,封氏一族的子孙不准耗民力来修建陵墓,故者皆要埋在此处,只是地位越高埋得越深罢了。 走到皇陵深处,宣和帝才停了下来,陵墓里很冷清昏暗,一旁跟着的安四打了个烛火便不声不响的退了下去。 宣和帝背着手,对着上面的一块灵牌道:“你也知道我们封家的规矩,死了埋着的也就陵园里的一点地方,和寻常人家其实没什么两样。你要祭拜也好,发泄怨气也罢,当着这个来吧,总比对着几件衣物强。” 小小的灵牌上没摆着什么尊号,只是简单的刻上了名字而已,也因为如此,叶韩知道这灵牌并非是如今为了他才摆上的。 他淡淡的看了宣和帝一眼,眼底带上了几分嘲讽:“陛下倒是看得通透,怎么,您也有亏心的时候?” “哼,朕平生便不信这些鬼神之说,自古成王败寇本是常事,宫闱之中更是如此,朕自信做了个好帝王,有什么可亏心的!” 叶韩点点头,附和道:“陛下说的没错,既然看也看了,拜也拜了,那臣告退了。”难道宣和帝以为这么一块小小的灵牌就能抵得过几百口人的性命吗?简直可笑。 他转身就欲朝外走,却因为宣和帝淡到有些冷清的话停住了脚步。 “你也别恨我,害死你父亲的也不全是我一人,如果不是你的出生,我们兄弟也走不到这个地步。” 叶韩闻言猛地一顿,回转身看着宣和帝漆黑的眼珠里划过的阴沉,陡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在这一瞬间,他能感觉到,封禄并没有骗他。只是……他才是害死父王的人,这怎么可能? 57易帅 易帅 “先皇治世时北汗、南疆对我大宁虎视眈眈,朕与皇兄皆是嫡子,虽说皇兄的嫡长身份占了大义的名头,但先皇曾向我们两兄弟许过诺,谁能御强敌于国门之外,谁便是大宁的太子,先皇说下这番话时,朕不过才十八岁。皇兄好,我们一母同胞,他对朕并无争斗之心,自是早早的就歇了心思,请封亲王搬出了皇城。而朕……在边关呆了十年,一直跟在洛老将军身边驻守云州,大小也经历了上百战,全身负伤更是不计其数。” 这些皇家往事叶韩无从得知,他站在灵牌前,只是听着宣和帝低沉的话语默默不语。 如果父王并无争斗之心,那又如何能让先帝舍了战功卓越的封禄,而将崇尚治的父王册封为太子? “边关大定后朕回京述职,正好赶上你出世,因你是皇兄的第一个嫡子,他自是喜爱非常。除了邀朕过府一叙别情外,便是让朕为你取字,朕在军中呆了那么些年,早已是半个粗人了,一时之间哪能想出什么好名堂来,所以答应皇兄在你的满月礼上为你取字。只不过,在朕翻遍史册典籍为你取字的同时,先皇却突然入了谨王府……” 大宁习俗,男子之字大多是在及冠礼上由长辈所赠,而他才出生一月时这等大事便被父王委于封禄,足见二人感情深厚。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叶韩看着突然停下来的宣和帝,上前一步问道,据他所知,当年的那场叛乱就是在他满月礼后不久发生的。 “什么事?你的满月礼当真是热闹,那一日,你父王成了我大宁的太子,而你……成了先皇指定的皇太孙,并言明将来你父王故后接任大宁皇位的只能是你。而朕——则拿着折腾了一个月为你取的字在你的满月席上成为了整个大宁皇室的笑柄!” “若是他想当皇帝,当初说与朕听便是,他是嫡长子,又是朕的亲兄长,朕又有何不能相让?那场约定虽说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可朕却为此奋斗了半生,他们如此对我,可是不公?” 喋血戎马数十年,到最后却只换来父兄背叛欺骗的下场,像是记起了曾经的屈辱,宣和帝的声音慢慢变得自嘲起来,他转回头静静的看着明显有些错愕的青年,眼底的怒意和愤懑和二十年前指责胞兄时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候,他那个温和、厚道的兄长却只是歉意的看着他,并不曾说出一句解释。几十年来,封禄一直在想,就算是当初他肯解释一切,自己又是否能真正放下对皇位权势的渴求,去应和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叶韩有些愣神,就算是他这个从不知晓老一辈约定的人听来都有些残忍,更何况是切身体会之人。他一直以为宣和帝弑兄夺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可不想当中竟有如此一段曲折……他记起自幼时便戴在身上的长命锁里刻着的字,心底微微一沉,难道…那是封禄送的? 长安……若非至亲血脉,又有谁敢为皇太孙取下这么个俗气的字,他说他戎马半生,成了半个粗人,倒真是不假。 只是,长安……他当初亲手系上的祝愿,也全被他一手打破!想到父王母妃的横死,叶韩将心底陡然升起的酸涩强压下去,直直的望向宣和帝道:“就算如此,你既已夺了皇位,何不放过父王和太子府里的一干人,如此大动杀戮,就不怕报应吗?” “真是可笑,叶韩,皇位争夺本就不死不休,若是朕放过了他,大宁朝堂何以安定,朕如何安坐皇位二十年?” 宣和帝说的光明磊落,倒让叶韩一时无话可说,皇家争斗,的确……本就如此。 “洛老将军既是你的恩师,当初你为何会对洛家打压到那个地步?”叶韩长吸了一口气,慢慢开口。洛家若非出了一个洛宁渊,恐怕早就败落了。 宣和帝眼一眨,露出几分年少人的气愤来:“朕跟在那老头子身边数十年,夺位时他竟然还是帮了你父王,朕给他的子孙一些苦头吃……又有何不可?” 洛家一向忠于皇室,当初的选择也只是谨遵家风罢了,宣和帝就是知道如此,才只是在夺位后对洛氏一门进行打压,而并非灭族。 “你就不想知道当初救你的究竟是谁?”宣和帝看叶韩半点不提当年的事,沉下声问道。 “不想,既然那人一直未出现,我又何必叨扰?”况且若真如封禄所言,那人救他决不仅仅因为他是太子遗孤,一定是为了先帝因他将皇位传给父王的原因。 会这么做的,而且能做到的……当今大宁,只有百里家。 百里正,这小子倒是知道不把你牵扯进来,想来是个知恩的。宣和帝明白叶韩心中所想,也不再多言。 “这几年来我入宫的次数也不少,为什么当初陛下没有发现我的身份,现在却知道?”如果封禄一早发现他的身份,是绝不会让他活下来的。而百里家既然瞒了二十年,断没有现在却被发现的道理。 大宁历代的皇帝里,唯有他一人不知道太祖的容貌,若不是墨宁渊对叶韩的特别,他根本不会想到百里正居然堂而皇之的把人藏在了岭南叶家,还成了权倾一方的统帅。 宣和帝皱了皱眉,明显不想提及这个话题,淡淡道:“只是朕查到罢了,这有什么好问的?如今玄禾挂帅危逼宁都,你是封氏子孙,朕希望你能放下成见,带领禁卫军拱卫京城。” “封氏子孙?”叶韩轻笑一声,朝案首上的灵牌看了一眼,转身朝外走去:“既然当初我没有因为这个得了福,现在提起又有什么意思!陛下乃真龙天子,得上天庇佑,想来我大宁国祚昌隆,定可化险为夷。” 如果不是这次北汗危逼京城,封禄绝不会饶过他的性命,今日带他来也只不过是想让他领军挂帅罢了。 “长安,你当真不愿保住大宁江山?” 叶韩停住脚步,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陛下,当初先皇为什么会因为我册封父王为太子?”大宁江山不是玩物,先皇和父王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他们居然能为了一个不足一月的婴孩将江山易主,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不必知道。”宣和帝冷淡的开口,看着叶韩毫不迟疑的朝陵墓外走去,嘴边带了一丝苦涩。 你或许是大宁太祖,或许生来便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朕勤勉一生,如此回答,叫朕情何以堪? 因他是夺位,所以不像历任帝王一样知晓宫中密事,若非宣德太子在临死前将墨宁渊的画像和其他事情和盘托出的话,恐怕他至今都不会知道当初先皇竟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胎记便决定了太子人选。 他错杀胞兄,误夺江山,却是大宁历代皇帝中唯一一个等到了隐山之主墨宁渊和太祖封凌寒的皇帝。 人生最可笑之事,莫过于此。 叶韩已经走得很远,暗沉清冷的陵墓里依稀可见他单薄凛冽的背影。 长安……生于皇家,衣食无忧,唯愿你一生——长安。 这是当年他亲手将那长命锁挂于侄儿颈上时笑着说过的话。那时候,皇兄言笑晏晏,皇嫂温柔亲切,那孩子尚在襁褓,受万千宠爱。只可惜…… 宣和帝看着叶韩消失在陵墓尽头,慢慢闭上了眼。 当日深夜,北汗大军逼近宁都,扎寨安营,长达数里的营地里,全都挂起了‘玄’字大旗。 “师父,您明知道三皇子是死在小姐手里的,又为何将紧邻云州的地界交给由她扶持的元离去攻,到时候就算是我们夺了宁都,也只是为九皇子作嫁衣罢了?我们何不重新扶持一名年幼的皇子以图大业?”沙散挑了挑灯罩里的油芯,看着坐在木塌上闭目养神的玄禾轻声问道。 他是三皇子元硕一派,若是九皇子夺了天下,就算是拥立之功,也讨不了什么好,更何况自从上次他在宁都夜闯渊阁武功被废后就更是不得墨玄玉待见了。 “三皇子的事先放下,等得了大宁江山再说。”玄禾显是不愿多语,睁开眼问道:“和皇城里的人联系得怎么样了?小姐说大宁的平王是颗好棋子,上次在兰临城就当是他的投名状了。” “师父,我们的人回话说平王府被封了,他肯定已经被老皇帝给发现了。我们现下是直接攻城还是……?” “明日清早,号角一响就下令攻城。哼,宁都城外一马平川,区区五万兵力,又无良将,我看他们能守到几时。沙散,告诉你大师兄,五日之内,必须拿下宁都。” “是,师父。” 第二日,北汗吹响了对大宁的宣战号角,封显挂帅迎击,一时之间京城里外血流成河,死伤无数。 而大宁……则迎来了五百年来最危险的一场亡国之战。 外面杀声震天,叶韩站在园子里都能听见,几个天庭饱满的魁梧大汉跪在他身后,一动不动。 “将军,我们几人跟着您已经十年了,承蒙将军不弃告知我们您的身份,还将青龙卫交给属下率领,属下肝脑涂地也难报将军知遇之恩。只是……我们是大宁的军人,国难当头,还请将军三思!” “将军,看现在的情形,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城就要破了,您快做决定吧!” “将军,将军!” 叶韩双手背负,闭上了眼。这些都是他在岭南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三年前秘密率领青龙卫入京的四个首领,为了他的一朝大业,这些人辛苦隐迹多年,如今却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 可是,他们又有什么错?保家卫国本就是有血性的大宁儿郎该做的事! 大宁江山,封氏子孙,双亲之仇,灭门之恨…… “你父王一生唯愿天下太平,百姓和乐,韩儿,为父希望你能放下仇恨,挽救大宁江山于水火。”这是叶老将军在离京时对叶韩说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你要救的——是这大宁江山,天下百姓,而不是朕!” 这句话如巨雷一般在叶韩耳边响起,他长出了一口气,转过身缓缓睁开了眼。 “陛下,陛下……不好了!”安四唤醒借着药力才好不容易小憩片刻的宣和帝,神情慌张。 “怎么了,显儿不是守着城门吗?今日是第几日了?”宣和帝睁开眼,握着拳轻声问道。 “陛下,已经是第五日了,王爷传回话,说是……快守不住了,让老奴带着您快些到地宫中去,若是再坚持些时日,必会等到驰援的大军。”若非宣王连续五日不眠不休死守在城门上指挥,这京城恐怕早就破了,可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连番上阵啊! “叶韩他还是没有去吗?”宣和帝握着的拳紧了紧,双目灼灼的盯着安四。 “陛下,叶将军还是呆在叶府里,没有出来过,老奴求您了,您就跟老奴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宣和帝摇摇头,对着安四挥了挥手:“去,把朕的战袍取来,朕宁可战死在城门上,也不做苟延残喘的亡国之君。”地牢最多只能坚守一日,与其如此,还不如死得轰轰烈烈。 “陛下……”安四惊恐的看着摇晃着站起身的宣和帝,急忙上前扶住。 宣和帝倚在安四身上,朝门口的小太监吼道:“都聋了不成,还不快去把朕的战袍取来。” 门口的小太监一哆嗦,急忙打了个谦朝尚衣间奔去,却不想正好和从外面跑进来的太监迎面相撞,‘哎呦’一声,双双倒在地上哼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还不快说。”安四看到宣和帝眼一沉,急忙喝道。 “陛下,陛下……宫外的人传话说——叶将军出府了,随行的还有四个人。”尖锐的嗓音在房门口响起,宣和帝却觉得如听天籁。 他扶着安四长出了一口气,肃紧的眉宇松了松:“还好,还好。” “陛下,叶将军他们只有五人,就算是去了城头,也不顶事啊!” “糊涂。”宣和帝瞥了安四一眼,淡淡道:“你以为想夺大位的人,会不安插人手在京里吗?有他在,就算是十日之后守不住京城,朕也能有办法让真正守得住的人插手。” 安四心一凛,小心的扶着宣和帝重新坐回软榻上,不再出声。 回望桥上,司宣阳站在宁渊身后,城门边上的杀喊声两人听得透透彻彻,但皆是眉宇不动。 “莫西幼时和封显有些交情,我让她去帮忙了。山主,您已经站在这一整日了,到底在等什么?” “走吧。”宁渊没有回答,只是突然挑挑眉,心情变得好了起来朝洛府的马车走去。 司宣阳觉得诧异,刚想上马车,却听到身后一阵马蹄飞奔声,他回转身,看到一对人马朝城门奔去,为首的那人,正是叶韩。 与此同时,一声惊雷在京城上空响起,司宣阳扬眉一笑,岭南军队集结令——看来,山主想等的,就是这个。 58死战 死战 战场上一片狼藉,烽烟寂寥。站在宁都城墙上朝下望,苍黄的大地都仿似染上了暗红的印记。初入寒冬,刚结束一场大战的宁都城里外显得格外肃穆。躲在家中的百姓听着响了几日的杀喊声尘埃落定,方才窜了出来,脸上俱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惶恐。 “王爷,莫西姑娘已经回去了,她让我告诉您之后的战局若是没有她家主子的吩咐,恐怕是不能再介入了。”封显的幕僚姜卫朝倚在城头上的封显低声禀告。 “恩,本王知道了,你下去吧。”封显仍是出战时的一身战袍,被血渍染得暗红也没有换下,他左手和右腿都打着绷带,神情疲倦。 “王爷,您休息一会吧,有叶将军守在这儿,一时半会还顶得住。”姜卫指了指城头上的阁楼,朝站在城头另一边的叶韩意有所指的道。 自三日前岭南的叶少帅加入战局后宁都的战况瞬间改变,他领着伤残的两万禁卫军死守城门,而另一支将近一万人的骑兵仿似从天而降般自京城四野窜出,他们行动诡秘,装备精良,精通破敌战法,大挫北汗骑兵。 强大的军团仿若死神镰刀一般在北汗大军中来去自如,他们冲杀完毕后又迅速消失,重新集合后又再次围杀,如此反复一来,搅得北汗士气大乱,玄禾逼不得已在对宁都强攻六日后停了下来。 封显听着手下的劝慰,苦笑的摇了摇头,正因为叶韩在这,他才不能走。三日前城破的一刹那,若非叶韩领着那支行踪诡异的骑兵赶到,大宁国都早就不保了,而京城禁卫军在叶韩出现的瞬间高涨的战意和惊天的呐喊他这一世也不会忘记。 南疆战神,果然名不虚传,原来……一直以来是他小觑了那自铁血中走出的宣德太子后人。 那人自城头上跳下,手持银枪,唯一句‘若是国破,家将无家,国则无国’便震慑三军,北汗人闻南疆战神之名而心寒,而大宁的将士则怀抱满腔愤慨杀敌卫国。城头上,只余一千人防守,在生死之际,他居然将所有兵力完全投入战场之中。若非有大魄力者,绝对做不到如此。 整整三日三夜,城门原野上的厮杀声一直响彻着整个京城。他手持战枪独自守于城门前,纵千军万马而过,也未曾挪动过一步,直到北汗大军在那支突然冒出的青衣骑军步步危逼、损失惨重吹响撤退号角后,众人才看到城门前的惨状。 伏尸数里,血流成河。在护城河和城门之间,竟然硬生生的由尸体堆出了一条道来,而那银衣战袍的身影则站那堆成山的尸体中间,他手中一直握着的殷红战枪插在了土中,箭端直指向他不远处的两具尸体。 封显认得,那两人是跟随叶韩前来的四个统领中的两位。他们身中数箭牢牢的挡在了叶韩前方一米处,直到死,仍是以刀立身面带煞气眼望前方。 战场上尸横遍野,但却无人不为这一幕而动容。就算是北汗的将士,隔着远远的地界,也瞧见了让整个战场沉默下来的场景。 大宁的禁卫军站在城门前都没有动,他们看着那挡于城门前三日也不曾移动过的青年统帅亲手拔下了那两具尸体上的所有箭矢,合上了他们的眼睛,对着他们慢慢看口:“把你们的家人背回去。” 这是叶韩入战场后的下的第一个指令,却没有人生出半点违背之心,就仿似天生他便是这支军队的统帅一般。 大宁的将士没有对着惨烈的胜利欢呼,而是看着战场上死状惨烈的袍泽,涩着眼一个个把他们背了进去。 而叶韩,独自持着一把银枪,站在了集结的北汗军队前未曾移动过半步,直到——所有大宁阵亡的将士都被抬进了宁都城。 由始至终,北汗军营都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这是一场没有胜负的战役,更可怕的是,这场战役还远远没有结束。 大宁禁卫军只剩下一万,而那支不足万人的青衣骑军更是不足五千,而北汗大军至少还剩十万。 这一战后,北汗偃旗息鼓、休整兵力,而大宁是在等着看不见的奇迹降临。 “叶将军,北汗已经一日没有动静了,既然父皇将守城的重责交给你,你是不是该对将士们说些什么,这样低沉下去,大宁士气全无如何御敌?”封显忍了半日,终是拖着重伤的身体走到了叶韩身边慢慢开口。 他是无比骄傲之人,但却也知道此时不是计较个人荣辱的时候。 “王爷,你有没有听说过哀兵?”叶韩缓缓擦拭着手中的长枪,朝城门上下的士兵身上扫视了一眼,目光沉静如山,仿似世间没有什么能将其撼动一般。 那些士兵身边都有个小小的木盒,阵亡的将士被拖回来后便放在一起火化了,那里面——装着的是他们的骨灰。 封显朝叶韩看了一眼,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努力把从倚在姜卫身上的身子摆正道:“本王明白,只是北汗大军压境,因为误算才会大失前蹄,等他们重整旗鼓,战力肯定不可同日而语,我们只剩下一万五的兵力,如何抵抗?”援军至少还有六日才会来,就算是叶韩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凭这区区一万五的兵力守住宁都! 叶韩眼一眨,握着枪的手仍是不紧不慢,他看着面色苍白的封显沉声问道:“百里家研制的守城器械还有多少?” “宁都已经几百年没有兴过兵事了,以往造成的器械都运到了岭南和云州,这你是知道的,兵库里只有百里家新研制出来的远程射箭,足足比以前多了半丈的距离,百里家的人这几天一直在兵部进行改良,今日早晨才送过来,我看了一下,有不少,应该能顶上一段时间。”封显听叶韩提起这个,眼底倒是多了一分神采。 “我想他们应该是在等援军,最迟后日玄禾就会再次攻城,城外的青龙卫已经失了先机,不能像前几日一样进行突袭了,所以……等北汗的战号一起,我就发令让其中的一千青龙卫攻击北汗中帐,玄禾很惜命,且惯喜欢蚕食军队,是以定会让大队北汗骑兵围攻,到时候……”叶韩突然停住了声,朝城外北部遥遥望了一眼才道:“你就下令齐放箭矢。” 他的声音很艰涩,但细细听来,却极是冷静坚厉,甚至染上了一分残忍。 封显一愣,不可置信的抬高了声音:“你说什么?叶韩,他们可都是……” 他及时刹住后面的话,眼底露出几分透彻和震惊来。以如今京城残存的兵力,如果不这样做……根本守不住三日,更别说等到回京驰援的救兵了! 只是,亲手将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士兵推入死境,恐怕最不能接受的……是他吧!封显朝叶韩看了一眼,见到面前微微侧着身的人死死沉下的眸色,轻轻叹了口气。 不对!封显回忆起刚才叶韩交代他的话,神色一转忙道:“你让我下达射箭的命令,那你呢?叶韩,你想干什么?”将统御权交给他,除非他是想…… “他们是我从岭南带出来的,自然是……他们在哪,我就在哪。”低沉的声音突然染上了几分轻松,叶韩转过身,定定的看着封显,眉一扬,带出青年人独有的张扬和纯粹来:“我和那一千青龙卫同闯北汗中军大帐,哪怕到最后只剩下一个,我也要带着他们走出来。” 若是没有同赴死境的打算,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决定,跟着他来京城的每一个兵士,都是岭南最好的儿郎!他们可以战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而他——也一定会相随。 封显睁大了一双凤眼,过了半响才一摆手有些负气的道:“随你。”他转身扶着幕僚的手朝城头下走去,抬眼看见蹲坐在城墙上下休息的士兵眼底决绝的战意,停住了脚步。 “你只管去就是,你用命守下来的这城头,在你回来之前,谁也别想拿走。”铿锵凛冽的声音自几步之遥的身后传来,叶韩顿了顿拂着枪的手,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难道……这地方就不是你拼命守下来的吗?不过这家伙,倒是比他那个惯用心机的父皇实诚多了。 叶韩抬眼朝百米之外的北汗大帐看去,眼底的神情一片沉静。封禄,若是我守住了这大宁京城,你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天下易位的准备! 59亡者 亡者 安雪峰连天风雪,初入寒冬时节,这里除了越来越厚的冰雪山层,几乎难以视物。进得雪山,马匹之类的东西早已被弃掉,再加上未免惊到守在雪山里的北汗士兵,年俊一行更是行得小心翼翼。 赵然搓着手呼了口气,抖擞了几下把头上的冰渣子洒落,对着翻看画卷的顾易小声道:“闰年,你的路线记错没?我们在这转了半日了,怎的还没见到你说的小径?” 顾易蹲在地上一心翻看画卷,眼都没提一下,没好气的道:“雪山气候多变,又极易雪崩,当然会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们走的这条已经很快了,要不然你十天半个月的都走不进腹地来。”两人虽说性子天差地别,顾易当初还甚是瞧不起赵然,但几日生死相交下来倒也有了几分默契。 赵然知他说得不差,只得怏怏的退到一边蹦起来取暖。他朝在一旁守着的年俊和族弟**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心底生出了几分愧意来。若非他执意跟着年俊进雪山寻路线,也不会拖累他弄得两人迷路在这茫茫雪山里。幸好遇到同样进山勘探的**和顾易,否则他和年俊还真是有可能葬生此处。 京城被困数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赵然刚想继续叹气,回转念头一想到守在雪山外面的五千兵士,又来了点精神,只要能找到北汗在安雪山挖穿的隧道,就能永绝后患,围攻宁都的北汗大军才能在大宁的国土里成为真正的困兽。 “好了,咱们朝北进,应该还有一千米左右就到了。年将军,你轻功好,一会在前面探探,至于赵大人和赵公子就跟在我后面随行做些记号,把爆竹拿好,免得等会慌不择路的给弄丢了。” “顾先生,既然已经不远了,你们就在这等着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年俊朝**摆摆手,让他警戒四周,自己从小坡上退了下来对顾易道。 “不行,我必须亲自去看看才能知道那个洞口用多少爆竹才能炸掉。”顾易摇摇头,一本正经的回绝了年俊的提议,倒不是他多此一举,雪山山体松软,用爆竹足以,只是也正因为如此,要是炸得不好就会危害山下的数千百姓。 他们根本不知道山脉那头还有多少北汗士兵,能做的就只是在北汗人发现之前把洞口给炸掉,让山体重新缝合起来,这是顾易在进雪山前便想好的主意,是以在山下的农户中搜罗了不少爆竹,只等一找到地方就炸。 年俊闻言也不在多语,点了点头便率先朝前走去。顾易把地上的画卷收好,深一脚浅一脚的一步步朝前挪,**和赵然紧随在身后。 趁着风雪小了一些,赵然拉了拉**的衣袖,轻声问道:“二弟,爹和娘可安好?你嫂子怎么样了?” **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把背在身上的爆竹紧了紧,嘴一咧露出宽慰的笑容来:“大哥,家中父母安好,嫂子也很好,你不用担心。” 赵然听着猛点头,神情也松懈了下来,惭愧的叨念了几句:“这里就是我不顶用,给你们拖后腿了,二弟,为兄倒不知道你如今的功夫已经这般厉害了,看来往日倒是我小瞧你了。”赵然一向知道这个族弟喜欢舞弄些拳脚,倒不想还真有几分厉害,几人呆在雪山里,他的行进速度竟全然不比年俊慢上多少,反观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一时间既有些惊讶,又有些惭愧。 **温和一笑,拍了拍赵然的肩:“兄长不必自谦,大嫂还在京城里等你,你得打起精神来才是。” 赵然一愣,眼底现出了几抹神采,连忙应‘是’,笑呵呵的道:“我得好好的才是,你大侄儿还等着我回去取名字呢!” 顾易听着身后的对话,握着卷轴的手紧了紧,正好磕着了怀里放着的令牌,沁凉的身体有了丝暖意,被风雪冰住了的额角也柔和了下来。 大雪漫天,几人又要慎行,足足行了半个时辰才遥遥望见顾易说的那处隧道口。年俊隐在一块冰石后朝后打了个手势,顾易等人放慢了步子轻轻靠近,抬眼一看,俱都一喜,终于找到了。 五十米开外的山体上被破开了一个大洞,几个背着战刀的粗犷汉子驻守在那里,天庭饱满,目光如炬,虽穿着大宁的服饰,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番邦人士。若非漫天的大雪阻了他们的视线,几人还进不到这地来。 年俊眼神微沉,若只是外面的几人还好办,问题是此处如此重要,潜藏在山洞中的高手不知几何,凭他们这几个人还真是有些不好办,更何况还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木桑,咱们的军队都走了半个月了,你说有没有拿下大宁的都城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皑皑白雪,守着的几人显是习惯了此处的安静,索性聊起天来。 “估计快了吧,昨日我家兄弟来换班的时候说咱们国师已经陈兵宁都城下了,那些弱弱的大宁人几百年都没打过仗了,肯定被吓得屁滚尿流,哈哈。” “我看不见得,刚才接到上头下令,说是呼延将军率领的援军会在今晚进大宁,让咱们把招子都放亮些,免得误了大事。我看咱们还是安心守着洞口吧,等国师占领了大宁都城,生擒了大宁皇帝,咱们什么美女财宝没有啊,也不必光守着家里的婆娘过日子了!” 开口说话的那人显然是这几人中的老大,他一开口,嬉笑的几人立马握着刀认真的盯着周围警惕起来。 躲在冰石后的几人脸色却变得极是难看,今晚北汗军就会增派援军入大宁,那这地方必须要毁掉,否则大宁必亡。 赵然想起家中的父母和怀有身孕的娇妻,眼都红了起来,他跟着洛家军入云州本是想轻而易举的拿下一份军功,如今却早已失了初衷,这些时日在战场上见多了保家卫国的洛家子弟,想着为大宁出一份力,这才死乞白赖的跟着年俊来了雪山,却不想来了这里却还比不上族弟有用,才堪堪明白那些朝堂上指点生死,夸夸其谈的臣有多么可笑。 若不是有云州的这一群将士守着国门,恐怕大宁的锦绣江山早就沦入北汗人手中任其肆意揉捏了。如今他方才明白老父当初言洛家人心厚重时的那句感慨是何意,恐怕父亲让他入云州历练,积累军功倒是其次,最重要的还是想让他洗尽世族子弟的浮华之心吧。 可笑他当初竟以区区宰辅之家的名头毁了洛氏孤女的婚约,如今想来虽情非得已,却失了忠信厚德。 “**,我去牵制那几人,你把爆竹尽快放在洞中较深的地方,这么做最多只能将洞口封闭数日,若是北汗人挖掘,用不了几日这洞口便会重新开启,所以……”年俊转头看着顾易,神情里多了些许郑重:“等会若是有意外,**你就护送顾先生离开这里,找到山下守着的五千将士,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彻底堵上洞口。”顾易是唯一熟知雪山地形的人,他必须要安然逃出去才行。 众人明白他的意思,神情凝重的点点头。 一个呼吸间,年俊迅速隐去踪迹靠近山洞,手中铁剑出鞘,寒光一闪,守在山洞前的一个大汉便悄无声息的倒了下去。 “谁?”另外三人看到剑光突闪便知不妙,俱拔刀朝年俊奔去。年俊后退迎敌,引得那几人渐渐偏离了洞口。 **拍了拍赵然的肩膀,抱着爆竹飞快的朝洞中奔去,赵然和顾易紧张的瞧着两边的局面,抿着唇神情担忧。 半柱香时间过去了,年俊那边只剩下两个北汗侍卫,但却依旧不见**从洞中出来。赵然心一急就要上前探看,却被顾易拉住了。 “你瞧……” 青色的人影牵着引线从洞中小心的挪了出来,不是**是谁!赵然舒了口气,朝顾易打谦的手还来不及放下便神色大变。 **埋着头置放炮竹,凛冽的寒光自山洞中划出直向他而来。 “二弟,小心!”赵然一下情急,挣脱顾易的手迅速的朝**跑去,声音惶急。 **闻声反手一剑接住杀招,连攻几招偏身将跑上前的赵然护在了身后。一个灰衣人领着几个黑衣人自洞中缓缓行出,为首的那个目光阴沉,望着不远处的年俊和刚才赵然藏身的地方,缓缓吐出几个字:“小姐有令,闯洞者,杀!” ‘杀’字刚落音,那几个黑衣人便奔向了冰石后面的顾易。年俊迅速出招解决最后那个侍卫,朝顾易的方向飞去,堪堪接住了黑衣人的破空一剑。 没有动的灰衣人看到年俊出手微微皱眉,身形一动便加入了战场。**既要护着赵然又要迎敌,才一会身上就多了好几处伤口,年俊那边的情形也差不多。 赵然一时情急,又找不到办法,只得小心的隐在**身后不给他添麻烦,他一转头看见放置在洞口的引线,眼神一亮,咬了咬牙朝挡在前面的**喊了一声:“二弟,护着我后退。” 只一声**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挥剑连向灰衣人下了几个狠招护着赵然退了几步。灰衣人瞧出了赵然的意图,‘哼’了一声攻击越发凌厉起来。 赵然点燃了火折子放在引线上,引线迅速朝里面燃,不知何时从年俊那边退过来的黑衣人从背后围住了**,自他身后刺去。灰衣人见状迅速入洞准备拦截引线,却被年俊挡住。赵然看到**身后的快剑,一个情急,用力撞了黑衣人一下胡乱的接下了这招。 **只听到身后一声闷哼,回转头便瞧见赵然死死的将黑衣人抱住朝洞里拖,面色不由得大白,仓惶的喊了一声:“哥。” 爆竹被点燃,沉闷的轰声自洞中传来,**看着隧道里的情形,急红了眼。年俊被灰衣人缠住出来不得,赵然朝隧道里看了一眼,见到更多的灰衣人闻声从隧道那一头跑来,拖住了黑衣人朝他吼道:“二弟,快带顾易走,快!” 围攻的灰衣人迅速加入了战圈,年俊一剑将他们尽数挡在了隧道中。连番的轰声越来越响,整个隧道都摇晃了起来。 “还不快走!”年俊生生受了灰衣人一剑,将他手中的兵器夺了过来,反手挡住了就要奔出隧道的灰衣人。 “走啊!”赵然大声的朝着这边喊,因为黑衣人连番的拳脚嘴边逸出了血来,殷红的色泽让**从不知所措中惊醒,他死死的握住手中长剑,朝赵然看了一眼拉着顾易迅速朝外跑去。 年俊见他们离开,心里一松,手中铁剑一闪便将灰衣人逼近了更深的隧道中,同时——也更加接近了爆竹存放的地方。 ‘轰’的一声巨响,山洞内的爆竹被完全引燃,整个隧道坍塌下来,引得整个整个安雪山山体震动,走远了的**和顾易从倾泻下的雪包中爬起,看向身后——一片苍穹,不见半点痕迹,就好像刚才的生死搏斗根本不存在一般。 **红着眼就要往回跑,却被身后的顾易拉住。 “回去调士兵,否则等北汗人重新挖穿了隧道,他们就白白牺牲了!”顾易咬着牙喝道,眸子里一片深红,连声音都抖了起来。 其实谁都知道,就算那五千士兵能赶到这里,也需要两天时日,活人被压在里面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可……至少不能让北汗人再次挖穿隧道,也不能让他们连死后都不得安息。 两日后,不眠不休的将士从深雪里挖出来了赵然,他仍是死死的抱住黑衣人的腹部,暗红的血渍将藏青色的长衫沁透,面色发青却神态安详。 **想着两日前还在念叨着家中老幼的兄长,忆起到最后都要抱着黑衣人同归于尽的那个身影,牙根咬得死紧,闭着眼低噎出声,若不是他……大哥一定不会死。 他跪下来把赵然的双手从黑衣人身上拨开,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盖在他身上,背着他默默的朝山下行去。 “二弟,等你入了学堂,大哥就教你识字,以后你可要给咱家考个状元回来啊。”但他只喜欢刀枪剑戟,状元之约还是大哥替他做到的。 “二弟,我今日见了方家的小姐,当真是好采,下次要是有诗会带你去瞧瞧。”那时候他觉得清贵之家传女,太过娇柔做作,瞧不来兄长悔婚背信。 “二弟,不用管那些下人说什么,你虽是父亲的养子,可咱们一起长大,跟亲兄弟没什么区别!”对不起,大哥,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们一母同胞,是世上最嫡亲的兄弟。 背着人在雪山里行走极是艰难,那背影越来越远,顾易朝**行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长叹了一口气,见到有将士将一把铁剑自隧道里挖出,忙上前拿到手中观看,看到剑上的残血和洞中被炸得七零八碎的尸首,眼神暗了下来。 这是年俊之物,想来若非临到绝境,那般的男子绝不会舍下手中利器,只是如今尸骨无存,当真是可惜! 若是那女子知道年俊亡于北汗人之手,那整个大宁恐怕都…… “封洞,去拿些火药来,把这条隧道全炸了。”顾易淡淡的朝跟着的将士吩咐了一句,抱起那把铁剑,慢慢的朝山下走去。 60帝死 帝死 “国师,我们已经修养两日了,再不攻击恐怕大宁的援军就要来了,到时候我们反而成了待宰之师。” 铁木在大帐里走来走去,粗犷的嗓门传得老远,他是北汗的猛将,一心想拿下宁都成就北汗传奇,却不想打了好几场憋屈的仗,先是封显不要命的对阵在前,接着又出来一个南疆战神叶韩,以区区两万兵力对战二十万雄狮,让北汗军难进寸尺,如今在叶韩的余威下,休养了两日的北汗将士士气低落,在这么下去,这场仗就输定了。 “不急,大宁只剩下一万五的人马,最难缠的是藏在近郊的那支骑兵,如果不拿下,必成大患!”玄禾摸着胡子安抚铁木,朝沙散摆摆手:“大汗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不是说前日夜里援军就会出发吗?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呼延的消息?” 若非为了等这支援兵,让这场仗打得更稳妥些,他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还休整几日。 沙散摇了摇头,脸色有些难看:“师父,这几日都没有呼延将军的消息,我猜想是不是雪山那里出事了?”那是北汗孤军的后盾,如果被发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国师,大汗有密报传来。”沙散的话还未落音,帐外便响起了侍卫有些焦急的禀告声音。 “进来。”玄禾心中微动,急忙吩咐道。 侍卫走进将一圆形小木柱放在案首上退了出去,玄禾打开来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隔了半响他才开口:“雪山里的隧道被发现了,洛家军已经把那处给炸毁了,呼延的援军进不来。” 沙散和铁木面上都有些失色,若是雪山的隧道被毁,他们这支深入大宁的军队等于就是孤军了,如此僵持下去,不仅补给会不足,更是极有可能会全军覆没。这本是一场必胜之仗,如今…… “铁木,传令下去,明日清早准备攻城,若是大宁的骑兵再出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灭了他们,务必要在三日内拿下宁都,否则,你提头来见。”玄禾神色微凛,直直的看向了一旁躬身站着的铁木。 “是。”铁木点头领命退出了大帐。 “沙散,去通知封辛,如果他再不行事,错失良机,就永远也别想坐上大宁皇位了。” 是夜,皇城里宁静异常,宣和帝脱了中衣正准备在书房里躺一躺便听到了安四有些惶急的禀告。 “陛下,平王爷在王府中自尽,刚才被守着的侍卫给救下了。” 宣和帝手一顿,有些自嘲的呼了口气:“他倒真是出息!让他去死,那个逆子的事朕不想听!” 安四踟蹰了一下继续道:“陛下,太医说王爷中毒颇深,恐是过不了今晚了。” 宣和帝面色一白,觉得胸中翻涌,忙掩手咳嗽了几声,重重的咳嗽声自房中传来,惹得守在外面的安四一阵心惊,隔了半响才听到宣和帝有些疲惫的声音。 “把那个逆子带到御书房来。” 一盏茶后,平王被几个小太监搀扶着进了御书房,宣和帝单披着龙袍斜躺在龙椅上,神情淡淡的,连眼皮都不挑。 “儿臣拜见父皇。” 虚弱的声音在下首响起,宣和帝哼了一声道:“你如今还真是越发出息了,同是天家的子孙,你皇弟现在还在城头上抗敌,你却寻死……” “父皇,儿臣知罪。”封辛的声音低低的,却显出了一份不正常的嘲讽来:“只是不知道……父皇说的是哪一位皇弟?若是按辈分来算,那叶韩却也称得上叫我一声兄长。” 宣和帝面色陡沉,如鹫的目光直直的射向跪在地上的封辛,勃然大怒:“逆子,你在胡说些什么?” “父皇,您无非怪我夺权争位,可您别忘了,这都是您教的……”封辛从地上站起来,挑了挑眼道:“也不全对,至少我还没有弑兄。” 这绝对不是一个将死之人能说出的话,宣和帝突然觉得不对劲起来,抬起眼看向面色已经变得红润起来的封辛,慢慢坐直了身子:“叶韩的身份是谁告诉你的?” “父皇何必知道这么多,如今国难当头,儿臣和北汗有约,只要将云州划给他们,他们自会退兵。用区区云州来换整个大宁,岂不是件美事,父皇,只要您将皇位禅让给儿臣,儿臣自会将您奉为太上皇,保您后半生无忧。” 宣和帝听到这话,怒急反笑:“逆子,你居然利用朕的恻隐之心来哄骗朕,还真是个孝子,来人,把这个孽畜压入大牢!” 外面静悄悄的,宣和帝一声令下,竟无半点声息,他神情一顿,陡然站起身看向封辛喝道:“你做了什么?” 封辛走上前两步,拂了拂衣袍:“父皇,这个机会可是您给我的。宫中禁卫军有半数都被抽调到城门防守,皇城本就戒备松散,我的人装成侍卫潜进来也不会被发觉。就算是你偏爱封显又如何,就算是叶韩拥有雄兵十万名号响彻南疆又如何?他们终是不如我!” “你休想!就算是大宁灭亡,朕也不会把江山交到你这个背祖忘宗的畜牲手里!”宣和帝身子一晃,扶着御案捂着嘴咳嗽了起来,他看到手心处的殷红,猛的扫向一旁的茶盅,神色一变,直直的朝封辛瞪去:“你在茶里动了手脚!” 封辛微微一笑,兀自有几分得意:“儿臣在皇宫里钻营了数十年,又岂会无半点依仗,父皇,这毒可是只有三个时辰的时间,只要您立下禅位圣旨,儿子马上将解药为您双手奉上!” 宣和帝脸色发青,死死的望着洋洋得意的封辛,连声道:“好,好,好个双手奉上!你还有什么部署,一起说出来吧!” “父皇既然有这个闲心,儿臣自当满足。我拿下了皇宫后,就会大开城门迎北汗玄禾国师入京,等他参加了本王的登基仪式后自会退兵,儿臣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屈人之兵,比之那些愚笨之人又如何?” “你就不怕他趁机占了我大宁国都?”宣和帝冷冷的看着封辛,面带讥讽。 “当然不会,儿臣和北汗九皇子元离有过协议,玄禾只是个臣子,怎么敢逆了主子的意思?” “真是个蠢货!”宣和帝厌弃的看了封辛一眼,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冷声道:“庄哲,出来吧。” 诡异的人影突然出现在房中,封辛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收起就连中两拳倒在了地上。 “来……”人!一句话还未喊完,封辛就被庄哲压着跪在地上口不能言。 “逆子,只要你把解药交出来,让你的人退出皇宫,朕就留你一条命。” 庄哲解了封辛的哑穴,封辛嗤笑一声扬着眉道:“父皇,我倒是没想到都到了国亡的时候了你还把这等高手留在身边,你怎么没让他去守着你那个宝贝儿子,还真是薄情啊!” 宣和帝皱着眉,不耐烦去听他的胡言乱语,喝道:“把解药拿出来。” 封辛摇了摇头:“父皇,你有我为质,我也有这满后宫的妃子皇子在手,我早就吩咐下去了,若是一盏茶后我没有走出御书房,这整个皇宫就会为我陪葬,不知……你可否舍得?” 他这个父皇一向薄情寡义,这次他倒是真想看看——他是要做个孤家寡人的天下至尊,还是仁慈的孤魂野鬼! 宣和帝神情大震,顺手抄起手边的茶盅就朝封辛砸去:“他们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你简直……” “父皇,不要听他的,儿臣已经将那些叛贼就地正法了。”一声娇喝自房外传来,婉阳大力推开了书房大门,领着安四自外面走了进来。 封辛一愣,不可置信的从庄哲手里挣扎着站起来,气急败坏的道:“这怎么可能,禁卫军都在城门那,你怎么能……” “皇兄,每一个大宁长公主都会有些隐藏势力,这样才足以在波谲云诡的皇权争夺中得以自保,姑姑入道之前将这些交给了我。”婉阳扶住宣和帝,对着一脸愤恨的封辛淡淡道,宣和帝神情平淡,想是早就知道了这一事实。 “只是……这股力量我本来是想对付北汗人的,却不想用在了你身上!” “那好,本王答应若是夺了江山封你的夫婿为王,享世代封荫,如何?”这个皇妹一向不甘人下,这么好的条件,她不会不心动。 “瑜阳出嫁时我答应还她一份人情,婉阳是守诺之人,自是言出必行。”若是封辛夺了皇位,封显必死,瑜阳也会身亡北汗。她已是夺了瑜阳的幸福,又如何忍心再害她性命,这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唯一能做的事。 封辛苦笑了一声,有些自嘲的道:“想不到这龌龊的皇宫里还生出你这般的性子,好,既然你们父女兄妹一条心,我认输。解药在我身上,庄哲,你且拿吧。” 都这个时候了,料想他不会说假话,庄哲自他身上搜出个小瓷瓶,也不再管他径直递到了宣和帝面前,安四急忙重新沏了一杯茶上来。 “婉阳,你去吩咐一声,好好把城门四周戒严,朕怕那些北汗探子会顺势起事。”宣和帝接过安四递上前的茶杯,淡淡的朝婉阳吩咐了一句。 “是,父皇。”婉阳应声就准备出去,行到几步听到一声闷哼,回转头看到宣和帝脸色发青的半倒在御桌上,急忙回转身扶住他。 “父皇,您怎么了?”殷红的血迹自宣和帝嘴中流出,触目惊心,他指着神情呆楞的封辛:“这不是解药!你居然死性不改……” “父皇,我没有,这真的是解药,他们送过来的时候说了这是解药!”封辛仓惶的爬到宣和帝面前解释道。 “皇兄,你说这解药是北汗人给的?” 婉阳怒瞪了封辛一眼,封辛点点头,像是相通了什么,一时间面色变得惨白。他怕大宁的毒药太医能解得了,所以特意从元离手中拿的药,却不想北汗人步步算准,竟是要取宣和帝的命,致命的根本不是茶盅中的毒药,反而是这解药。 宣和帝是多疑之人,也只有将封辛逼到这般绝境下取得的解药才不会生疑,由亲生儿子奉上的夺命一击,那墨玄玉当真是一步也不落空。封辛想到当初和元离签下协议时递给他解药的女子眸中隐含的寓意,不由得大悔! 那些北汗人,从一开始便在谋算他,无论宣和帝亡于何时,大宁都会陷入夺位之战,北汗才是真正的不战而屈人之兵!可笑他竟然相信那一纸协议,引狼入室! “安四,还不快宣御医!父皇,您会没事的!” “别急,婉阳,朕的身体朕知晓。把朕中毒的消息封锁起来,绝对不能泄漏出去,你把这个逆子带下去,朕不想再见到他。安四,你留下。”宣和帝朝婉阳宽慰的摆摆手,脸上的青色淡了几分。 婉阳闻言急忙拉着失魂落魄的封辛退了出去,忙不迭的吩咐宫人去宣太医。 “安四,你过来,扶我去榻上。”待婉阳一出去,宣和帝的脸色就灰败了下来,安四走上前扶住他,眼底闪过一丝不安。 “陛下,您小心点。” 宣和帝斜躺在窗前的榻上,一把抓住安四的手腕:“安四,你去趟洛府,把洛宁渊给朕请进宫来。” “陛下!”安四闻言一惊,瞧见宣和帝嘴角不断逸出的鲜血,抖着身子说不出话来。 “大宁天下系于她一身,安四,你去跟她说……身前身后五百年,总要有个了结的,朕……吊着最后一口气在这大宁皇宫里恭迎她!” 61青帝 青帝 “封禄想见我?” 夜深得幽静,懒散的声音自房中软榻上传来。像是没听到那不敬的语气一般,安四挪着脚小心的走上前两步,低声应道:“是,洛小姐,陛下说……当年的事迟早要有个了断,是以请您入宫一见。” 安四微低着头,姿态放得很低,他猜不到洛宁渊之于天下到底有何重要,但却知道宣和帝宁死都要见上一面的人绝对不会简单。他小心的瞥了一眼端坐在软榻上拿着本书打着哈欠的红衣女子,眼底升起几丝惊惧来。北汗大军危逼京城,云州吉凶未料,洛宁渊竟似毫不担忧,隐隐的,他似乎有些明白宣和帝召见洛宁渊的原因来。 如此女子,的确担得上国之大任。 宁渊拾上书,抬眼朝窗外看了一眼,使劲睁了睁困乏的双眼,摆了摆手:“你带路吧。” 似是诧异于她的好说话,安四面上明显一顿,全身都松懈了下来,连声应道:“是,奴才现在就领着小姐去。” “别浪费时间了,走吧。”他话还未落音,便听到一声冷哼,榻上的女子已不见了人影,安四朝书房外一看,见到隐隐绰绰的红色身影,急忙跟上前去。 一路畅通无阻,京城大街上更是静得可怕,甚至夹杂着些许风雨欲来的毁灭暗沉,城外的十万北汗大军带来的灭国之灾催生的恐惧感笼罩在整个京城上空,使这座繁华了数百年的国都唯剩下死寂一般的沉默。 慢慢的深入京城以往的繁华官道,低沉压抑的呜咽声慢慢自风中传来,平添凄凉之色。宁渊掀开窗边的布帘,一大片刺目的素白便涌入了眼底,竟隐隐带了丝猝不及防之感。 宽阔的大道两旁,平时豪华庄严的府邸基本上都挂上了素白的挽席,门口守着的家丁也掩下了平时的骄横,反而袭上了几抹难得的悲痛稳重。 “洛小姐,京中禁卫军大多出自氏族子弟,五万禁卫军,现在只余三万了。”安四瞅着宁渊的眼色,小声的解释了一句,非是他想让洛宁渊经过这条大街,只是宣和帝临来时有交代,他也不敢不从。如此惨状,若非看透生死的人,绝不会不动容。 宁渊掩下眉,没有收回掀着布帘的手,反而静静的端看着外面的景象,无喜无悲,面色淡然,只是那眸色,却慢慢的深沉了下来。 亡国之难前,根本就无百姓世家之分,相反的,平时享足权贵荣华的勋贵氏族肩负的责任和牺牲更大,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之想? 大宁传世数百年,虽历经繁华起落,这点立国之时的本心倒一直未曾丢弃。 御书房里外戒备森严,肃杀的气息蔓延了整个皇城,婉阳守在书房外,看见一个个垂头丧气走出来跪下请罪的太医,急红了眼:“你们这群庸医,平时一个个不是自诩非凡吗?若是父皇有事,本宫就让你们全家陪葬。” 跪着的太医一个个战战兢兢,白着脸连声告饶:“公主,非是我们不尽力,只是陛下五脏毒素俱侵,现在也只是靠着药丸保住心脉,我们实在是……回天乏术啊!”下毒之人用的是见血封喉之毒,若非宣和帝平时补药吃了不少,化解了药力,否则绝对撑不到现在。 婉阳闭着眼长呼一口气正准备呵斥,便听到了安四小心得甚至有点谨慎的声音:“洛小姐,陛下在御书房里等您。” 婉阳神情一滞,不可思议的回过头,看到安四身后领着的人,一双凌厉的凤眼立时便竖了起来:“安公公,你不留在书房里照料父皇,怎么把她给领进来了?” 饶是婉阳如何通透精明,也实在想不出在这个节骨眼上洛宁渊到底有何用处? 缓步走近的人显是无视了她的横眉怒指,直直的走过回廊,越过跪着的一地太医,步履闲散的朝书房走去。 婉阳眼一沉,看着走到书房前的宁渊还来不及喝斥,便直愣愣的看着那扇紧闭的书房大门在宁渊靠近的一瞬间骤然开启,瞪大了眼硬生生的憋下了嘴边的话。 行到门边的红衣女子慢慢回过头挑了一眼斜斜看来,眸中意味不明,却惹得婉阳遍体生寒,她头一次见到洛宁渊眼中……如此毫无遮拦的凛冽肃杀之色,看她的眼神——一如当初君临天下的宣和帝。 书房中燃着艳红的烛火,虽无旭日的耀眼和暖,却生生让清冷森严的御书房多了几分庄严肃静。 端坐在房中间的帝王一身王者冠服,华丽锦绣,潜龙辉映,他低着头轻阖着双眼,听到门口的动响抬头直直的朝前望去,龙目生威,临死之人,一时竟带着毫不逊于宁渊的气势凛冽而来。 可宁渊却一眼看出,他活不长久了,最多三刻,便是毙命之时,那坐上的人,显是更加清楚,如此安宁的面对死亡,对着这样的宣和帝,宁渊眼中也露出毫不掩饰的赞赏来。 毕竟,王者对于生命权势总是有着常人所不及的执念的。 “朕等你,很久了。”宣和帝嘴角逸过一丝笑意,端坐着沉声开口。 宁渊看到宣和帝对面放着的藤椅,扬眉一挑,径直走上前坐下,淡淡道:“你用封凌寒的名头把我叫来,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听着。” “太祖得名头?墨山主,若是五百年前,你可会放任大宁由外族欺凌,四分五散?” 毫不掩饰的质问带着点点苍凉突兀而至,宁渊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宣和帝,懒洋洋道:“我只是个五百年前的古人,大宁没有封凌寒和我也一样传了五百年,封禄,你才是大宁的君王,如此寄希望于他人,作为帝王,不觉得可笑吗?” “若是太祖和山主也一样想就好了,这五百年来,大宁皇室从未有过一刻安宁,每一任帝王都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山主可知晓?”宣和帝话里透出几分苦笑,轻轻转动扳指的手也渐渐变得力不从心起来。 “什么意思?封凌寒……他做了什么?”宁渊掩下眉,问出的声音四平八稳,甚至还带了点错愕,她以为宣和帝以封凌寒的名号请她进宫只是名头而已,如今听来,也许真的牵连到当年的事。只是……五百年已过,就算是封凌寒复活也未必会对如今的大宁造成什么影响,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宁渊难得肃起了眉,她隐隐有种感觉,当初在城楼上司宣扬对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说不定也与此有关。 无论宁渊如何猜测,宣和帝低沉得有些虚弱的声音已经慢慢在书房里回响起来。 “说来好笑,墨山主,朕纵观天佑野史典籍,看得杂书也甚是不少,却从未见过比太祖还愚笨可笑之人。” 此言一出,夹着宣和帝嘲讽的大笑,染上几分苍凉之感,竟让人一时之间难以分清说下这话的人是真的不屑还是……为其不甘! 宁渊沉着眼看着宣和帝,掩在宽大绣袍中的手轻轻握紧,挽袖处的金线在艳红的烛火下折射出炫目的色泽,无比刺眼。 宣和帝长笑出声,毫不在意唇边溢出的血迹,慢声道:“山主可曾得知当年你失踪在东海之滨后太祖做过什么?” 对面坐着的女子仍旧无动于衷,如老僧入定一般的面容却仿似取悦了宣和帝一般,他坐直了身子,屈身上前:“大宁立国未稳,他却率着数十万将士在东海留了三年,就因为——他不相信你已葬身东海。若非隐山中人下山告诉太祖你已不在东海,说不定我大宁将永无国君!”瞧着宁渊缓缓动容,宣和帝慢慢笑了起来。 “太祖自东海回来后便下令让百里瑞鸿开始修建渊阁和回望桥,足足三年才竣工。朕不知道隐山的人到底说了什么,只知道自此以后太祖兴兵北汗南疆,打下了赫赫江山,却没能熬过大宁开国的第七个年头,留下幼子让百里瑞鸿辅佐后便过世了。” 七年当初她下山亦是陪在他身边七年……封凌寒的离世就好像在提醒她一场相识仿似一个轮回一般,宁渊蹙着眉,一语不发,神色慢慢变暗。 “是不是很奇怪,太祖既然甘愿从东海退回来,却又为何不珍惜性命枉死壮年?”宣和帝瞧了宁渊一眼,看到满意的效果,忽而一笑自嘲道:“朕也不知道,太祖死的轻巧,却让历代大宁皇帝吃足了苦头。”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隐隐现出了几许悲愤,眼底染上了血红的一片:“甚至就连朕,也为了他弑兄夺位,丧尽人伦!” 宁渊看着神色大变的宣和帝,神情微微有些错愕,宣和帝夺位是因为前太子宣德,和封凌寒有什么关系?难道是叶寒……宁渊眼中眸光微微一闪,缓缓道:“夺位便是夺位,封禄,你是一代帝王,迁怒前人,未免小家了。” 宣和帝话语一滞,像是想到了什么闭上了眼揭过了这个话题,道:“太祖逝世后传位太宗,由百里家主摄政,从此以后渊阁便无人进去过,是为我大宁第一禁地,山主去过……应该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人能进。” 渊阁的锁眼是由青帝剑铸成,这是她的佩剑,只不过当初已经遗失在东海……不对,宁渊一愣,心底微微一动,猛然回过神来,渊阁建于她失踪之后,锁眼既是由青帝剑为匙,那一定在…… “百里,你进来。”宣和帝的声音平静得有些诡异,眼神却陡然迸发出凛冽的神采。 御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年过半百的百里正一身素服,抱着个木盒慢慢走进,望向宣和帝的眼中闪过几抹沉重,终是重重叹息一声,将木盒置于宁渊面前,缓缓道:“墨山主,百里家第十二代家主百里正……幸不辱命。” 他将木盒开启,清冷的幽光自房中闪过,宁渊垂眸看去,五百年已过,盒中隐隐华光,利剑卓然于世,分明……是她当初遗落在东海之滨的青帝剑。 只是,那剑遗失在深海之中,就连她也未曾想过还会有寻回的一日。 “墨山主,太祖穷兵十万于东海,历三年而寻此剑,后命先祖修建渊阁,太祖驾崩后百里家受遗命看管此剑,如今物归原主,请山主收回。” 看着明显郑重得有些超乎寻常的百里正,宁渊抬手接过他手里的木盒,道:“渊阁里,有什么?” 百里正行了一礼,神色间的轻松显而易见,沉声回道:“先祖遗命,世上只有青帝剑的主人才能踏进渊阁,我,不知。”不是他不知,只是为了个虚无缥缈的遗命而让百里家被困大宁都城五百年,实在是…… 当初百里瑞鸿留下遗命,每一任家主都必须留在京城看守青帝剑,百里家子息单薄,细数下来,竟无一人能在宁都以外的地方度过余生,百里家子孙不能入主朝堂,亦不能远游江湖,这份责任实在是太过无奈了。 更何况只是为了这么一个荒谬透顶的无稽之谈,这世上,有谁会相信人还会转世重生,若是墨宁渊不出现,这份责任会一直伴着直到大宁灭忙,大宁最尊贵的两个氏族也为了一句虚言互相控制五百余载。 一个君临天下,却寝食难安;一个永享富贵,却全无自由。 大宁开国的一对君臣用子孙后代五百年的命运去圆自己的遗憾,才是最可笑之事。 百里正看木盒稳稳的放在宁渊手里,转过头朝宣和帝朗然一笑,神情里尽是释然,摸着胡子慢慢退了出去。 “封禄,你到底想说什么?”房内的气息变得沉闷窒息,宁渊抬头看向宣和帝,眼底慢慢变得了然。 无论是来时让她经过那条大街也好,现在让百里家把青帝剑拿出来也罢,这人总是有所求才对,他所求的……无非大宁昌盛繁华而已。 宣和帝低下眼,神情间透出几分坚毅决绝的神色来,青白的面色现出不正常的潮红。他猛然起身,在宁渊微微有些错愕的眼神下行下半礼,背脊挺得笔直,声音低沉,话语郑重。 “墨山主,太祖有遗命,若是山主出现,大宁江山当以您为尊,皇权奉您为主。”封禄低下眼,声音铿锵,不见半分不甘:“封家代为执掌大宁五百年,现封禄谨遵遗命,请墨山主接掌大宁皇位。” 晶莹玉透的玉玺被递到宁渊面前,书房一时间寂静无声,宁渊看着站得笔直但却微微摇晃的封禄,眯起了眼。她原本以为封禄是想以封凌寒的渊源来让她相助,想不到临到了头却编出这么一番谎话来。大宁天下传给封氏子孙名正言顺,况且她身亡东海,就算是封凌寒再不把这万里江山当一回事也不会如此儿戏,当即便沉下了眼道:“封禄,你何必妄言,封凌寒传下来的江山你守不住也不需要捏造这么一番话。” 封禄见宁渊不为所动,苦笑一声扶着身旁的藤椅道:“果然,朕就说这世上当真没有一人能比太祖更加愚笨不堪,墨山主,你陪在太祖身边七载,当真毫无所觉?”就连他这个五百年后的子孙也会为当初封凌寒所做的安排而动容,这承受之人,怎能如此坦然? “所觉?我需要有何所觉?”宁渊隐隐觉得不对劲,索性打破沙锅问到底,挑着眼问道。 “他千方百计让你为大宁元后,为你平定天下,丢下皇位陈兵三载于东海寻你,为你修建渊阁和回望桥,让封家和百里家相互平衡数百年……甚至将大宁王朝最精锐的军队放在东界为你守护隐山,监管皇族,只为你归来的一天可以将他亲手打下的大宁江山拱手相送。墨山主,封禄活了区区五十载,竟不知世上还有你这般迟钝之人,太祖恋慕于你,天下皆知,你……当真不知晓?” 一番话下来封禄说得激动异常,宁渊只是有些晃神的瞧着他,像是未曾明白一般,直到连番的咳嗽声在书房里响起,她抬眼看到封禄嘴角的血迹,才突然感觉到怀中的木盒变得异常滚烫起来。 她长于隐山,却并非不通世俗之人,只是却从想过当初辅佐相随之人竟存了这般心思,更加想不到这话会由那人的子孙在五百年后声声质问而来。 猛然抬眼间,宣和帝轰然倒下,宁渊起身扶住他,却见殷红的血迹缓缓自他面上七窍流出,她抬手贴近脉门,凤眼微沉,封禄毒素攻心,回天乏术。 “墨山主,你是大宁元后,这天下万民皆是你的子民,无论你是为了什么原因下山相助太祖,朕都恳请你施以援手。”宣和帝死死的抓住宁渊的衣袍,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宁渊沉着眼看着他,既不应允,也未拒绝。 “山主,封氏一族和百里家与隐山再无一丝瓜葛,你的秘密从此长埋地下,若你要为洛宁渊,也足以一世无忧,没有人会打扰你,只请你为天下百姓三思。” 抓住衣袍的手渐渐变得无力,恳求的声音也越来越低:“我的女儿瑜阳在北汗大营,她出嫁之时我曾允诺护她周全,还望山主……成全。” 这也许是他登位二十余载以来头一次未以‘朕’相称自己,却也是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隐山之主,得之便得天下。当初此言为太祖所证,如今是他封禄的儿子享此后福。他本可用其他的方法激得墨宁渊入世,却终究敌不过世上的瞬息万变,等不到那一日。 如今唯有将一切坦诚相告才会打动墨宁渊,太祖也许认为这天下江山是墨宁渊心之向往,可他却瞧得分明,这隐山墨宁渊,在乎的从来不是这万里河山。 不过,如此也好。太祖做了个糊涂的明白人,他做了个明白的糊涂人。 封氏一族为墨宁渊所控的宿命,自他以后再也不复存在。 只是,若是他早生五百余载,或是晚上几日,也许真会瞧见那能让万里江山改旗易帜的隐山之主到底是何风采!那时,此生定当无憾! 宁渊看着抓住衣袍的手猛然放下,鲜血滴在龙袍上散开殷红的色泽,她看向怀中清冷凛冽的青帝剑,恍惚之间,突觉一晃五百年,她才是那个从未明白过来的人。 城门上背着长枪的青年借着初亮的曙光正在吩咐手下的将领守城之责,倏忽之间仿若心有所感,暮然回首遥遥对着皇城望去,眼底突染一片苍凉。 62渊阁 渊阁 御书房的大门缓缓开启,初升的晨曦中,从逆光处慢慢走出的女子,一身红衣,鲜艳深沉,手中长剑及地,铿然作响,步履沉然,与进去时一般无二的闲散淡然,但周身上下都席卷着凛冽的清冷之气。 跪在外面的人俱是凝神屏息,里面的动响他们虽然听不真切,但谁都知道宣和帝熬不过去了,只是没有人敢先开口罢了。北汗大军虎视眈眈,现在的大宁如刀俎之肉,任人宰割,若是宣和帝崩逝的消息传出去,皇室必定暴乱,整个大宁将陷入更加难以预料的混乱之中。 婉阳红着眼,抬头死死的看着御书房中倒在榻上的宣和帝,强忍着战栗的惊恐站起身。百里正一身素服隐于回廊处,神色平静,只是眼神深处隐着点点悲痛,似是惋惜,却又像是解脱。 安四随着婉阳起身避到一边,见宁渊面色淡然,止不住的可惜,陛下临死之言看来仍是未让其动容分毫,倏忽间,他垂头低瞥,眼神一亮,那宽大的绣摆中握着长剑的手……却分明在微微颤抖——即使,那握剑之人也许都未曾察觉。 安四头一次感谢起三十年宫闱起伏岁月所锻炼出的观察力来,他轻轻推了推婉阳,长舒一口气拉着直愣愣的婉阳又退了几步。 晨曦迎着威严的皇宫渐渐洒落,镀上薄薄的鎏金色泽,红衣常服的女子低垂下眉,手拖长剑一步步走过皇城,庄严宏大的皇宫仿似顷刻之间唯余那清越的划剑声响彻天地。 回过神来的婉阳拖着裙摆跟着朝外跑去,凌乱的脚步直直的停在青帝剑剑痕戛然而止的地方——朝阳门上,太和殿下。 沉寂皇城五百年的渊阁遥遥相对,婉阳眯着眼抬首一望,立时顿住。 红衣素颜、清冷如画的女子一步步走过五百年未曾有人闯过的回望桥,消失在桥头深处。渊阁前是浓浓的阵法迷雾,她瞧不真切,却恍惚有所明白。 皇城中留守的禁卫军睁大眼看着瞬间不见的宁渊,呆愣着回不过神来。大宁诤言——皇城渊阁,非隐山中人,不得而入。 婉阳微微回转头,话语里带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恍惚,忽而成熟通透起来:“安公公,这就是父皇将大宁托付给洛宁渊的原因?” 安四回应声‘是’,跟着婉阳停在太和殿下,微微仰头,浑浊的目光也似是染上了清明。 回望桥不过区区百米,宁渊一路行来却觉得分外艰难,平缓深沉的纯黑基石都恍似袭上了难以言喻的色泽。当年,她记得那人见她平日喜穿黑衣,还曾揶揄取笑过,如今想来,却平添伤感。 但路再长也终究会有走完的时候,是以当宁渊抬眼看到渊阁前站着的蓝袍青年时,一点也不例外。 当初封凌寒所做的一切都与隐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宣和帝若是存心让她入世,又怎会少得了司宣阳。 “山主。”司宣阳低头执手行礼,见面前的女子眯眼不语,心中一凛走上前了两步。 “说吧,为什么封凌寒会认为我没有死?隐山到底说了什么?” 毫不客气的声音甚至夹着些许不耐,司宣阳面上不显,心底暗喜,看来宣和帝做了这么多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他还从未见过墨宁渊如此外露的情绪,当即肃声回道:“山主可还记得山中灵玉?” 宁渊点头,她当然知道,隐山的每一任山主都会在继任的时候拥有属于自己的灵玉,灵玉系之命脉,人亡玉灭,无一避免。当初师祖过世时曾亲眼看到师祖的灵玉烟消云散,虽说她至今也未明白自初代起便传下来的灵玉到底有何神通,但却知道这东西乃隐山至宝,独一无二。 似是明白司宣阳所言,宁渊一挑眉,便道:“可是因为灵玉?” “是,山主,当初您消失东海后,供于宗庙中的灵玉就碎了,只是灵玉虽散开却未毁掉,那一代司执者费尽心力也未算出个中原因,是以便无法定夺山主生死。” “隐山不能无主,当初我留下了瑞鸿,他通晓隐山阵法,为何没有接替山主之位?难道……是师父重新收了入室弟子?”宁渊一直有些疑惑当初百里瑞鸿为何没有接替隐山之主的位子,毕竟当初她下山也是为了择徒而来。 “不是。”司宣阳轻轻叹了口气,细细回忆起典籍中的记载,声色缓缓低了下来:“灵玉虽未毁掉,但老山主和司执者都认为山主您已经亡于东海了,所以下山邀百里瑞鸿继承您的遗志,接管隐山。那时候,他和封凌寒正率着十万大军驻扎在东海,只是……他二人都不相信老山主的说辞,认定您只是生死未知,不管不顾的坚持在东海寻人,直到三年以后……他们一起入了隐山。” “你是说……他们进过隐山?”宁渊被这番话弄得有些猝不及防,微微一愣,脱口而出,据她所知,隐山从不让外人出入。 “没错,当时老山主以为百里瑞鸿是为了继承隐山而来,就没有为难于他。却不想根本不是如此,他进隐山是为了奄奄一息的封凌寒。”司宣阳看到宁渊面上明显的动容,掩下了眼中的怅然继续道:“封太祖在东海三年,几近不眠不休,出海不下百次,所以只三年便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清越的鸣剑声突兀响起,司宣阳愕然抬头,见宁渊手中的青帝剑轻然颤动,冰冷的剑气悄无声息的在渊阁之前弥漫开来,陡觉周身寒气逼人,他见持剑人似是毫无所觉,小心的轻唤道:“山主。” 宁渊眉宇微动,握着剑的手一顿,垂着眉冷声道:“你说。” “老山主为之动容,破例救了封凌寒,但他二人还是不接受你已亡于东海的事实,百里瑞鸿和封凌寒都确信既然灵玉未灭,那您自然还存于世间,只是片刻间回不来而已。” 隐山极重传承,若是她真的在世,绝不会放下隐山不管不顾,师父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所以尽管玉未灭也不再抱希望,而封凌寒和瑞鸿…… “后来呢?” “百里瑞鸿坚持不继承隐山,老山主被他们说服,也希望山主您终有一日能平安归来,便同意了他们的做法。” “什么做法?”宁渊想到百里正还回来的青帝剑,心里微微一动。 “封凌寒将您亲手创建的军队全数布于隐山之下,守护您不在的隐山,自此之后东界而生,军队管辖权归于隐山。封凌寒建渊阁,将开启渊阁的青帝剑交给百里家看管,百里家世代家主不能离京一步皆是因为渊阁中有封凌寒留给您的传位圣旨。是以大宁的每一任皇帝都将百里家奉为上宾,却永不录用。” 握有改朝换代之能的臣子,无论是多么大度的君王也不会容忍,若非两相忌惮,百里家也不会存活至今。 “传位圣旨?我要这大宁何用?”宁渊一挑眉,竟隐隐带出了几分怒气,她在封凌寒身边七年,那人难道看不出她根本无心天下吗? 司宣阳苦笑一声,双目灼灼,忽而道:“山主,当初您下山首遇封凌寒时是如何说的?” 宁渊微愣,那时她下山初遇封凌寒,一局棋后唯道:“愿你为天下之主。” 虽是一句辅佐期许之话,但意在天下却不言而喻,她遇事说话简洁而行,却不想只是初见时随口一句,却让听的人挂念半生。 “他既入了隐山,师父难道没告诉他我只是为了山中历练才会选择他吗?”宁渊声音微低,带了丝连自己也尚未察觉的无措。 司宣阳摇摇头,有些感慨的道:“老山主见他们执着于你,便在封凌寒昏迷之际向百里瑞鸿说了实话,只是……百里瑞鸿并未在意,只是央求老山主对封凌寒说你志在天下,当时一来大宁未稳,二来若是没有支撑下去的动力,封凌寒就算能侥幸活下来也绝对撑不过一年。” 但是七年后,那人分明衰于战乱,盛年而亡。 宁渊转过头定定的凝视面前紧闭的大门,忽而想起当年白衣双华的少年和那一骑独行的青年帝王,微微晃神,她竟不知——错过了如此卓然的岁月。 无关情爱,就算没有那意想不到的执念纠缠,光是陪着他们策马山河,便觉此生无憾。 宁渊,纵使疲懒如斯,即便大宁立亡,你都不愿意卷进五百年后的时代,宁愿让自己亲手建立的王朝毁于一旦。是不是……也因为,你比谁都清楚,这世上再不会有人如他们一般轻声唤你一声……阿渊。 宁渊闭眼轻笑,俯瞰无声自问,一场入世五百载,隐山中人逍遥世间皆是笑话,只要是人,谁能无心无骨,既入世,又怎会全然游离世外,到最后,她才是那个骗尽众生,自以为是之人。 轰然之间,光华万千,遮天蔽日之下,司宣阳见宁渊手中的青帝剑直飞渊阁石门之中,轰然入耳,沉压了五百年的断龙石缓缓开启,渊阁——被打开了。 逆光之处,难以见得里面的光景,司宣阳看着毫不犹豫踏步上前的宁渊,嘴唇动了动,倏尔之间,城门处震天的杀喊声传来,瞥过眼,正好瞧见漫天硝烟遮云蔽日,突兀回头伸手欲拦,只堪堪来得及碰触挽袖一端,那清冷的红色身影已消失在渊阁深处,黑色的断龙石缓缓落下。 恍惚之间,司宣阳仿似突然明白当年百里瑞鸿的感觉来,那时候,他亲手放下断龙石,对着封凌寒留下来的大宁王朝和懵懂幼帝,等着虚无缥缈的人归来时,是否就如现在一般……忐忑万千。 里面很简朴,很安静,宁渊直直的站在石门后,却突然觉得天下万里都不及这阁中半尺难以挪步。 世上之人绝对猜不到,天佑大陆上声名赫赫的渊阁,只是一处简朴的居所而已。冷硬的石床,石桌,石椅,却毫无冷清淡然之意,只因……墙上,地下,但凡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摆满了一幅幅画像。 黑衣素眉,狷狂霸道,白马奔驰,山巅遥望,万军之首,亭中酣睡……宁渊自己都恍惚忘了当年的墨宁渊是何模样,记忆却突然在这一瞬间鲜活起来。 她慢身上前,拾起地上的画卷,指尖正好落在朱红的印章上,微微一笑,抬眼看向石桌,见到一方白玉通透的印章,柔下了眉角,那是封凌寒打下第一座城池时她送给他的礼物,自此以后他所有的谕令都只用这枚印章。 只是她从不知,那人画下了如此多的画卷……却又在这渊阁之中弃若敝屣,恐怕倒真合了他的性子。 石桌上放着个木盒,明黄的卷轴自其中露出一角,宁渊挑眉,这里面想必就是宣和帝和司宣阳所说的传位遗旨,只是……宁渊看着那个论珍视程度明显还不如白玉印章的木盒时,突然轻弯唇角,笑了起来。 师父和瑞鸿以为能瞒过封凌寒,只是就如她当初的平淡清冷一般,那人怎么会对她的脾性毫无所知,只是世人皆说她是为了天下大位,他也便这样告诉自己罢了。 只是,宁渊垂下眼,眼中、唇角的笑意终是慢慢变得涩然。 她拿起桌上的印章,低头细细摆弄,却始终……不曾回过头看向阁中另一方天地——尽管她自进来之时便已看到这一半地面上都置满了极深冰海里才会有的千年玄冰。 皇城渊阁,竟比她当年踏足过的雪山之巅还要冷上许多,是以阁中物件就算过了五百年亦还是当初的模样,无一丝尘封的气息。 宁渊站在石桌前,握着印章的手沉稳自然,深红的裙摆拂过地上的画卷,微微闭眼,仿若入定了一般,良久以后,一声清冽的脆响,手中的印章毫无预兆的断成两截,她睁开双眼,眸中顿生杂色,就算是保管的再好,五百年已过,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 地上的画卷突然自地上席卷而上,可这阁中,明明无风。 宁渊抬眼跟着画卷转身,目光沉沉的看着画卷悄无声息的落在阁中另一处,千年寒冰之上——琉璃青碧的玉棺静静置放,那人沉睡其中,依昔的容颜,恍若当年一般。 断龙石外,司宣阳看着旭日初升的天空,仰着的头镀上一层温润的光华,眼中一片清明。 无论是虚位以待的隐山,还是传下帝位的封凌寒,甚至是束缚传人的百里瑞鸿,当初做下决定时,从来都不知道,等待的时日居然会如此长久,代价如此之大。 但好在,那人终是回来了。只是,却没有人会去想,若是墨宁渊回来了,却再也见不到等待的人时,会是如何的光景。 城门上,封显镇定的指挥箭队,远远的看着于万千军马中持枪杀敌的叶韩,神情悲凉,嘴唇慢慢抿紧,显出苍白的颜色来。 殷红的战枪在北汗大军中一夫当关,玄衣青年周身染满血迹,在他身后,是不足千人的青龙骑兵,他看着四周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的北汗骑兵,长啸一声,朝宁都城头看了一眼,调转马头朝北汗中军冲去。 封显抬起手,闭上眼,在副将错愕的眼神中猛的一挥:“放箭!” 一声令响,在整个战场恍若窒息的死寂中,遮天蔽日的利箭遥遥射向北汗大军,同样承受的,还有那一千孤军深入的青龙骑兵,以及……那一袭孤傲冷硬的玄衣身影。 63入世 入世 玉棺剔透,那人静静阖眼,早已远离世间。 宁渊站定在冰石上,忽觉这世上竟真有一眼经年之感,明明记忆鲜活得似是昨日,可却偏偏早已相隔数世。 青衣长袍,神态安详,但细细看来,眉眼却又夹着淡淡遗憾,宁渊垂眼,隔着剔透的琉璃,无喜无悲,不欢不痛。 一代帝王,长辞于世,停棺高阁五百载,这世上除了落下断龙石之人,恐怕再也无人知晓。 肃红的衣摆慢慢拂过玉棺边缘,宁渊拾起散落在上面的札记,随手翻开。 天佑792年,正月,随父游历,于慈安城外遇一少年,性子狷狂,甚合我意,只是棋艺不佳却犹自不知,虽天下大乱,他却妄言说愿助我为天下之主,着实好笑,但人正,为友上佳。只是忘问其名,甚为可惜。 三月,家中长辈终允我自行出门,入大漠,救下一孩童,系西北百里世家遗孤,孩子伶俐活泼,难得坚忍,自行更名瑞鸿,自后遂陪伴我左右……呃,瑞鸿只比我小上五岁,这话可不能让他瞧见。 五月,西北战乱起,与瑞鸿回家避战,途经安雪山,见慈安城外的那少年赤足在山脚饮酒,心下大喜,上前攀谈,约定同行,知其名唤宁渊。 六月,归家。中原亦受战乱席卷,领家臣自保城池,宁渊问我可愿为天下之主,垂月墨言,此间少年,突觉岁月静好,答:善。 其实我一直在暗自腹诽,宁渊,你耳尖剔透小孔,当真以为我封凌寒是不辨雌雄之辈? 只可惜,自我答此言后你就一月不见踪迹,连我这不忆往昔的性情都为你折了几分。今日提笔细想,才惊觉,慈安城外,便已落于心间。若是男子,情义两交,自是大善。他日你再出现,若为女儿,我必以此生相护。 只是,尚不知其家门,真是大悔。 宁渊低眼无语,她从不知,一直在他面前壮志凌云、成熟稳重的封凌寒也会有如此青涩玩闹的时候。 那之后……宁渊看着札记上的大面空白,忽然想起,一月之后,她再次出现,已不再是挽髻少年宁渊,而是隐山之主——墨宁渊。 她翻了几页,果然见后面空白的一页唯有三个字,只是那字迹却突兀的凌厉成熟了起来。 墨宁渊。 点点苍凉,却孤寂深沉。 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这几月的时间是他们相处之时最随意的岁月。 果然,待他成熟了也不会再写下这些年少人的心思了,不知为何,就如走进她从未窥见的天地一般,宁渊心下带着些许好奇的探寻,看着断了的札记竟隐隐有些可惜。 也是,那之后便是逐鹿天下,权握江山,哪还有时间…… 她正欲放下手札,手中的札记却翻开了最后一页,宁渊目光微顿,顾自无言。 这已是你离开后的第五个寒月,仍是没有回来。本想终生都不做这等少年玩笑之事,只是今日却突然记起你曾如此清楚明白的存在过。宁渊,我还等着将这万里河山与你共赏,只是……你可还安在? 今日大军途径溧阳,我在城外见到一个被遗弃的孩子,抱回了军中。瑞鸿看着也很欢喜,替他取名元悟。 哦,忘了说,那双眼上挑着,像极了你。 大宁太宗,乃太祖独子,传生母出身寒门,不详。于天和五年由太祖自军中抱回,回宫之时,方三岁,其名元悟,是为宁太宗。 脑海里突兀现出当初翻看大宁史籍时随意看到的记载,宁渊握着札记的手一顿,一时之间竟不愿移开沉下的目光——札记之旁,便是那人沉睡的容颜。 封凌寒,居然无嗣!隐山传承一贯无关血缘,宁渊并不觉得如何,只是她却知道……天佑大陆之上的王朝世家历代传承有多么重视血统。 嫡庶之分就已是天壑,更遑论…… 无论外间是何等的杀声震天,血流成河,渊阁之中仍是平静一如往昔,尽管……早已迎来了等待的人。 宁渊倚着玉棺缓缓侧靠在一角,手一伸便摸到棺下寒冰中置放的酒坛,随意撕开封条仰首便饮,香醇的酒香顾自飘散,点点酒痕自嘴边滑下,沾湿衣襟,她却犹自不知,突然抚掌漫声大笑起来。 清朗自在,肆意洒脱,笑声阵阵,响彻在渊阁中。 长笑渐止,宁渊运气置于寒冰之上,不过片刻,存于渊阁之中的千年寒冰尽数融化,渺渺生烟。她站起身,手中酒坛顺势朝石门扔出,碰上石上突起,断龙石应声而起。 阁外尘光照耀,直直射向阁中玉棺,一时之间,仿似璀璨万千。 宁渊抛下手中札记,转身看向玉棺中之人,素眉尽染盛意。 “当初我便说过,不论你是为了什么建下此处,我都会全了你的心愿,如今更好,你等我归来,我送你归去。” 一语说完,素手直推玉棺,铿然之声响起,尘封五百年的玉棺被重新开启,阁中寒冰尽化,阁外阳光普照,如此之下,什么都会烟消云散。 宁渊看着玉棺中那人慢慢消失,终成点点灰烟,伸手轻拦,无悲无喜,指缝间的触觉,轻微刺痛,可总该远远比不上五百年前那人相等之义。 无关一切,只是得人如此相待,便是大幸。世人皆知封凌寒得墨宁渊是为如此,可于墨宁渊而言,又何尝不是大幸。 纵使……我不曾爱过你。宁渊不知若是当年她得知一切后会不会动心,只是如今隔世沧海,纵使怅惘嗟叹,也只是徒增伤感。 错过,便是错过。棺内空空如也,浮生灰烬,宁渊眯着眼看向那本被她抛入玉棺的札记,突然敛着眉,一字一句慢慢道:“封凌寒,封禄倒是说的没错,这世上再也找不见比你更加愚笨的人。你以为把大宁这个烂摊子交给我,我就会替你好好掌管吗?” 她眉色一转,长袖尽挽,朝石门走去。 “只不过我从不欠人人情,瑞鸿既然守了这么久,我总不该叫他心寒。你倒是好好给我记住……绝不是为了……” 话语未完,却猛地顿住,断龙石开启的地方,深深浅浅的痕迹跃然其上。 来生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五百年已过,渊阁之外的回望桥仍是隐隐绰绰,望之见兮,宁渊微微晃神,那最后的一个‘你’字却怎么都无法再从嘴中说出。 纵使她半生肆意妄为,却从不曾想过会有一日至于如斯此境,无遮无掩,无可避退。 恍惚间,她微微回转头,石桌之旁,似是看见——那人一身青衣,扬眉微笑,轻轻唤她:阿渊……别来无恙。 倏尔之间,猛一回首,才觉,百年已逝,早已不复当年。 渊阁之外,震天的杀喊声响彻天地,司宣阳见到从渊阁中出来的女子,神思微顿,慢慢跟在其后走下回望桥。 渊阁在他们身后终是越来越远,由始至终,那如烈的火红身影都未曾回首停顿。 “王爷,驰援吧,王爷……” 封显看着面前跪满一地的将领和士兵,紧紧握住右肩的伤口,面色苍白,抬头望向城下越来越少青龙骑兵,狠狠吸了口气:“给我放箭!” “王爷!”封显身后的姜卫神色大变,急忙上前两步:“如今叶帅在北汗大营,您不驰援已是饱受全城禁卫非议,若是还继续放箭,那…将来…”若是大宁获胜,封显少不了要落个临阵陷害的不义之名。 封显遥遥相望,嘴角挂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这都什么时候了,偏你们这些人还有心思想这些…”他沉下神色,面上显出坚毅的决绝来:“他既然能为了这满城百姓以身赴死,本王区区个人荣辱,又有何干系!放箭!” 封显扬手一挥,又一波箭矢直直飞向城下交战大军,虽然青龙卫在不断减少,但北汗骑兵死伤得更多。北汗人现在也明白了这一支悍勇闯营的孤军是为何而来,可如今却被死死缠住,既避不得,也躲不得。 昏天黑地的箭矢自身后破空而来,叶韩挥枪抵挡,调转马头向后喝了一声:“战云,还有多少兄弟?” 他身后的少年满身鲜血,挥着大刀用力朝旁边涌来的北汗士兵砍去,朗声回道:“将军,你别担心了,咱们一营还有上百个兄弟,一定可以冲到玄禾老儿的面前去,将军你可要好好保重啊,别等我割下他的首级,你倒去见老阎王了!” 叶韩闻言大笑,长枪反手连挥,笑道:“说得好,大家休整队形,我们再来一次!” 剩余的青龙卫闻声大吼,急速调马紧随叶韩重整队形,片息之间,冲刺的队形便集结完毕。围攻的北汗骑兵却心下大寒,这支不足千人的骑兵已经像这样冲刺过数十次了,每来上一次都会死伤无数,就像不要命一样,硬是在包围的北汗大军中冲出了几百米的距离,离北汗中军大帐越发近了。 明明这支军队上下皆伤,根本找不出还未身染血迹的士兵,可偏偏他们却坚持到了现在。 一定是最后一次了,围攻的北汗将士这样告诉自己,麻着头皮迎上那支不足百人、却令人胆寒的大宁青龙骑兵。 “国师,下令后移中军大帐吧,要是他们再冲下去,恐怕……”铁木咽了口口水,看着如虎狼般红着眼朝这边冲来的骑兵队,嗡着声音朝玄禾提议道。 玄禾哼了一声,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不过区区百人而已,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是想拖住北汗的军队为大宁争取时间。以我为目标?我倒是要看看这叶韩能撑到什么时候,等灭了他,大宁士气必衰,我们自会取胜,你慌什么!” 铁木退了两步,满脸通红,他也是过惯了戎马生涯的将领,何曾如此失态过,只是从来没见过如此悍死的军队,一时胆寒罢了。 又一波冲击结束,鲜血自额角流下,沾湿了眼眶,叶韩看着为他挡下一箭的战云,大口的鲜血自少年口中涌出,他的眼神却晶亮无比,嘴角带着笑意。叶韩握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猛的拔下战云胸口处的箭矢朝百米远的中军大帐射去。 箭矢直入北汗旌旗木桩,铁木看着险险躲过的箭尖,白着脸,大气都不敢出,如此远的距离,那人竟仅凭臂力便能做到如此,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玄禾淡淡瞥了插入木桩的箭矢一眼,神情微沉,眯着眼哼了一声:“以彼之道还彼之身,拿弓来!” 铁木忙不迭的把侍卫送上来的长弓奉上,心下暗喜,玄禾是北汗第一高手,之前一直顾及着身份不肯出手,这次叶韩必定身亡当场。 把少年的尸首放于另一匹战马上,叶韩擦净脸上的血迹,长枪上挥,怒喊:“青龙卫何在?” “青龙卫张武,在!” “青龙卫李连,在!” “青龙卫霍军,在!” …… 短短数十声,却压过了战场上千军万马的呐喊,牢牢震慑着北汗大军,一时之间,刚才还杀声震天的疆场突兀的安静了下来。 “好,好……”叶韩大笑几声,玄白的盔甲被暗红的血迹染红,他枪指北汗中军大帐,奋身而呼:“好男儿当马革裹尸,保家卫国!跟我冲!” 一语喊完,一骑独行率先朝玄禾的方向冲去,在他身后的数十个军士皆是如此高呼,拔马上前。 没有呐喊和助威,停下来的北汉军士看着那无异于寻死的举动,眼底显出不可思议的震撼来。不是说……大宁人个个懦弱不堪,早已失了血性傲骨了吗?不是说……只需三日便可攻下大宁国度,衣锦还乡吗?他们看着被北汗人鲜血染红的大地,看着越来越少的袍泽,看着他们奉若神明的国师仍是稳稳的站于高台上冷漠相望,再看着……领着数十将士也要拼死前行的大宁将领,突然迷茫起来。 这场战争,真的这么有必要吗? 可是,他们没有选择,只能挥着长刀,麻木的朝那支不畏生死的孤军拦去! 宁都城墙上的禁卫军凝息遥望,眼眶干涩通红,不知从何时开始,高举长戟的大宁将士跪满了城头,无声无息,悲愤凛冽之意却堪堪直达天际。 封显握在城头上的手染上了鲜红的血迹,却仿似毫无所觉,一骑千里,万民所归,原来,便是如此! 父皇,一切阳谋阴谋,到如今,都不及那人半分铮骨! 才不过片刻,冲杀上前的数十将士便只剩下叶韩一人。 玄禾抬手一挥,北汗大军停止拦截,他手中长弓拉至满月,遥遥指向叶韩,嘴角勾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银光骤闪,三枚箭矢划破天际,直直射向那奔跑的刚烈人影。 战马奔腾声猛的停滞,悲鸣的长嘶声响彻四野,一箭被长枪打落,一箭穿透腹部,一箭直指眉心。 宁都城外一片诡异的凝滞,千钧一发之际,直破云霄的战意瞬间弥漫整个战场。 玄禾僵硬的看着那个接下最后一箭的红色身影,握着长弓的手开始无法自持的颤抖起来。 ‘叮’的一声脆响,宁渊手中的箭矢断成两截,悄然落地,她看着坐于战马上的玄衣青年,似是叹息,又似是释然,但……平静的神情却终究在看到那相似的面容慢慢闭上眼的一瞬间破碎开来。 64杀阵 杀阵 长枪倚地,锵然作响,马上青年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但纵使如此,却依然单手持马,岿然不动,暗红的血迹从腹部的箭矢处流下,一眼望去,竟恍若冰冷无骨的尸体。 明明只是一息之间,宁渊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无措,就好像亲眼看着渊阁中随风而逝的那人再次消失一般。她定定的立于千军万马之前,恍惚的神情直到看到马上青年轻轻颤动的手才回转过来。 苍白的面容上仍是温润端方的神色,刚刚在战场上还如杀神一般的男子睁开眼,促狭一笑,目光灼灼,突然敛眉低唤:“宁渊……” 宁渊猛的一顿,盛然抬头,只来得及瞥到青年嘴边怅然愉悦的笑容,便看到握着长枪的手兀然放下——那人已朝地上轰然倒去。 曲身上前,伸手一揽,伤重之人便已入怀,宁渊抬手探在脉上,听到微弱的搏动声,方轻轻舒了一口气,缓下的神情却在见到叶韩腹中长箭时猛的一沉,狭长的凤眼微微挑起,随手接过叶韩手中长枪,轻轻一晃,反手便朝北汗大营挥去。 枪如银光,夹着比刚才那夺命三箭更加凛冽的杀气轰然而至。 长枪穿透高台上的旌旗木桩,竟毫无停滞,直直的向后面所站之人射去。 北汗大营里一片抽气声连番响起,铁木不敢置信的看着自胸腔而过的银枪,胸中鲜血划过骤然倒塌的北汗大旗,整个人直愣愣的朝上面倒去,他面色惊惧,双眼浑圆,手微微抬起又垂然落下,颇有些死不瞑目之感。 玄禾沉着眉后退两步,手有些轻颤,若这一枪是对着他来…… 只此一枪,便有着惊天动地之威,包围着那两人一马的北汗大军不自觉的俱都后退了几步。 “你是何人,居然敢斩杀我北汗大将?”尖锐的声音自高台上响起,玄禾运着内力的声音响彻在宁都城外。大宁都城里怎么还会有这等人物,就连他也未看到那人是如何出现又是如何扔出这一枪的。 “玄禾,上次我便给你捎过话,看来……你不是个长记性的人。” 扶住叶韩的红衣女子缓缓转过身,声音清冷凛冽,面上犹自带了些许霸道。 玄禾身边的沙散听见这声音心底一凛,阴冷的恨意袭上眼底,忙不迭的走上前两步朝玄禾道:“师父,就是这个女人费了我一身武功!你可要为我做主,替徒儿报仇!” 玄禾面色不变,却心下大沉,沙散不清楚,他可是明白得很。当初墨玄玉对出手相守渊阁的女子忌讳颇深,想必这人也定是隐山中人,他手握十万大军,倒不怕这区区一人,只是若是得罪了隐山,日后必会为北汗留下后患,当即便沉声道:“大宁北汗相争,离东界遥遥万里,想必没有碍了小姐了眼,小姐相帮北汗,是为何意?” 墨玄玉倒是说过,隐山绝不会卷入天下之争,事到如今,也只有以此相压了。 “玄禾,我倒不知道这天下几时有了束缚我的铁律!”那红衣女子突然扬眉素眼,慢声道:“你应该还记得,我曾经说过,若是再靠近这大宁渊阁,会有什么下场吧!” 沙散闻言后退几步,握着刀的手一紧,那人说过,若是再肖想大宁皇城渊阁,必是有来无回!如今他们陈兵大宁都城,倒是早就忘了当日留下此言的女子竟真会以此为由出手。 “玄禾保证兵入大宁后绝不妄动渊阁,还请小姐罢手!”玄禾朗声回答,神情阴鹫。渊阁隔了这动兵之地何止百里,即便她要找借口,也要让她发做不出来! “小姐报上名讳吧,我也认识贵族中人,切莫伤了和气才是!” “我的族人?国师说笑了,这天下万家,你北汗就算和谁都能握手言欢,却唯独我这一家,绝无可能!” 轰然入耳的声音震得玄禾一愣,天下万家,和他不死不休的唯有……大宁云州洛氏一族,当即面色大变喝到:“你是……” “玄禾,这是我云州统帅洛宁渊,当年洛家满门尽丧你手,如今你倒要罢手言和,真是笑话!”封显的声音隔着百里疆场朗朗传来,一片清越,兀自带了几分鄙夷。 大宁城头的禁卫军这才明晓城下所站之人居然是洛家小姐洛宁渊,不知是洛家名号深得人心,还是刚才这一枪震慑了众人,一时之间,城头上排山倒海的呐喊声汹涌而至,响彻天地! 北汗将士听着宁都城上的残兵呐喊助威,望向疆场上扬眉冷对的红衣女子时俱都带了几分寒意,洛家之人乃北汗死敌,根本就毫无转还之地! 玄禾显是明白如此,放下手中长弓,肃声道:“哼,洛宁渊又如何?你既然不是东界之人,还真当我惧你不成,当初我能灭了你洛家满门,现在也可以!本国师倒要看看,你是不是一个人就能对抗我十万大军!北汗儿郎听令,摆阵!” 玄禾深谙士气不振乃兵家大忌,当即朗声大喊。他在北汗威望极高,声声震耳倒也真的有些用处,北汗士兵就欲朝宁渊所在的方向冲来。 宁渊摇了摇头,她转头望向身后百米远的大宁都城,眼底似是带上了些许感慨,突而昂首而叹:“十万大军?玄禾,整个大宁都为我所有,这方土地,你一旦踏上,就由不得你了!” 整装待发的北汗大军似是毫无所闻,唯有百米远的玄禾听到了万千军马之中的女子仿似玩笑般的低语叹息。 整个大宁为你所有?洛宁渊,你倒是猖狂!玄禾冷哼一声,错解了那红衣女子感慨般的话语,目光阴沉,手中令旗顺势而挥:“从今日开始,我玄禾要让你云州洛家永远无后!” “凡取下叶韩、洛宁渊首级者,恩泽三代,列土封疆!” 刺耳的叫嚣声自震天的北汗大营后方响起,沙散手持令旗,面上现出阴冷的恨意,遥遥一看,倒真与一旁冷然站着的玄禾一般无二。 “杀!杀!杀!” 铁血的疆场上永远不乏追逐胜利的麻木之师,许是那封赏太过诱人,又或是大宁的都城承载了这支孤军的最后希望,所有奔向那红衣女子的北汗铁骑都染上了浓浓的杀意——就好像,只要解决了那刺眼的红色,整个大宁便再也无人可以阻挡他们的杀伐之路一般! 封显眼底显出迟钝的惊惧来,刚才因洛宁渊而突然出现的兴奋也完全熄灭,他怎么忘了,纵使那女子如何了得,也终究只是一人而已。这世间……怎么会有人能在十万大军的围剿下还能生还! 城头上的禁卫军见那抹鲜红的残影消失于万军之中,面上均带上了悲愤之色,洛家的小姐,可是云州洛家最后的遗孤啊! 轰隆的声音漫入耳际,宁渊看向怀中的青年,却突然想起当年闵阳城外伏尸千里的惨状来,当初封凌寒重伤而归,那是她少有的挂帅出征,那时候,她尚只以为那番震怒只是隐山之主的尊严无可侵犯,屠城之令由此而下,却堪堪忘了,那半日血海,亦只为了昏迷之中未知生死的封凌寒。 宁渊缓缓抬高眼,隔着千军万马对着站于高台上的玄禾突然勾起了唇角,茶墨色的眸子沁透出睥睨天下的神情:“既然来了,那就全留下吧!” 她手中的长剑突然划过天际,直直跃入宁都城下三米处的玄碑中。 那块石碑当初立国修建城池时便已存在,年代久远,如今更是只剩下苍颓的石板。但却不知为何,虽历经数年,却依然安放于那一处,从未移动。 玄禾听着那嚣张至极的话语,心底陡然生出恐惧的感觉来,这绝不仅仅只是一个旷世高手的挑衅之词,他甚至隐隐有所感,洛宁渊,也许真的…… 不,不会的……玄禾握着令旗的手微微一抖,强压下面上的担忧,不停的自我安慰,但片息之后,他脸上的镇定终于在惊天的轰声中骤然破裂,玄禾直愣愣的看向百米外的战场,面色惨白,眼底的惊恐如遇! 宁都城下,被青帝剑相撞的玄碑骤然入土,十数根擎天柱石自地上缓缓升起,仿似来自蛮荒的森寒杀气随着不停旋转地巨石如潮汐般涌来,战场之上的数百里之地突然之间遮云蔽日,一片昏暗,如死寂般窒息。 奔于其上的北汗将士直觉战场上骤然黑雾缭绕,大惊之下队形大乱,还未回过神来便看到无数兵士自马上落下,瞬间沦为蹄下之魂。更加令人惊恐的则是率先进入疆场的骑兵恍若鬼神附身一般,居然调转马头手持砍刀朝身后的同袍冲去,来势之凶,竟是不死不休之势。 转瞬之间,宁都城下一片大乱,沙散看着宛若疯狂之士的北汗大军,喃喃自语:“师父,这是、这是九杀阵法……这是隐山的逆天杀阵!快、快让他们回来,否则……这十万大军将会不留片甲啊!” 玄禾愣愣的听着沙散惊恐的叫喊,一时之间竟回不过神来,直到听到‘片甲不留’这几个字才猛地一顿,抢过沙散手中令旗直挥,只是他下令之时就已骑兵全发,到如今层层拖滞下,北汗大军几乎全数卷入那昏暗无光的阵法之中。 昏暗之下,已渐渐无人能看清里面的光景,除了接连不息的惨叫呼救,什么都听不到。而阵法之外的地方却诡异的安静了下来,就连宁都城头上,也不例外。 几乎没有人看到那十根擎天之柱是在宁渊将青帝剑抛出后才出现的,是以如今这般鬼神之境的出现,城头上的将士皆是面色复杂,似是惊恐,又像是兴奋。 这般相入死境后的逆转,纵使他们觉得有违天伦,倒也不是接受不得,一时之间,大宁将士中上天庇佑,太祖显灵的细小之语便慢慢传递开来。 只是,他们面上的兴奋之意终究多了几分忐忑,只因对他们而言的鬼神之境里,还有着让大宁将士最为挂心的两个人,他们同样生死未知。 玄禾这边却清楚明白得多,他看着大营周围为数不多的北汗军,将令旗往地上一扔,转过身阴沉的看着沙散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九杀阵法?” “师父,我在小姐身边学过两年阵法,曾经听她说过,隐山杀阵中最为逆天的便是这九杀阵法,只要进入其中之人皆被迷失心智,互相残杀,不死不休!”沙散看着玄禾骤然变色的神情,咽了口口水道:“只是,小姐也说过,这九杀阵法要布成极为不易,不仅耗时需久,且需要高深的阵**力才能使其运转,就连小姐也无法驱使,按理说这天下间应该无人能催动这样的阵法才对。” “师父,这宁都城外怎么会、怎么会有隐山的杀阵?”阵法之中的悲鸣惨叫声不绝于耳,沙散终是承受不住,惨白着脸突兀的喊了出来。 玄禾没有理他,只是僵着神色转过身,隔了半响才听到他颓废得有些寂灭的声音,那其中深入骨髓的阴狠油然而生:“这座城池,是当年大宁的开国大将百里瑞鸿亲手所建,而他的师父,是隐山……墨宁渊。” 得隐山之主者,得天下,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如此逆天之阵,世上又有何人能破? 不停旋转的阵法如死神镰刀一般割尽了北汗大军的命脉,玄禾长出一口气,颓然摆手:“沙散,我们……退兵。” 沙散朝周边惊恐的北汉军士看了一眼,急道:“师父,我们还有两万大军,先不管这杀阵如何,待拿下了宁都再说,否则这一路退回去……”也许连回北汗的命都没有。 “糊涂!”玄禾怒喝一声,他何尝不想拿下宁都胁迫大宁诸侯以图后计,可是刚才那隐于阵法之中的女子却分明说过‘全都留下’,现在在看到如此逆天之物后才明白她是何意,这般之人定是说到做到,若是现在不趁着她尚困于阵法之中劫杀大军之际撤退,等她出来…… 想到此,玄禾更是胆寒,急忙挥手道:“快下令,三军撤退……”话未落音,便看到沙散直愣愣的抬手指向前方,眼中惊恐毕露。 “师父,你看……” 沙场之上,厮杀声震天的九杀阵法中,金光骤现,玄白的大道仿似自混沌的天地中被骤然劈开。 两军之下,千万人注视之中,一袭红衣缓缓自其中走出,她身牵战马,凤目微凛,在她身后,马上青年神态安详,似是早已浑然长眠一般。 65落定 落定 短短百米路,任凭身后杀声震天,那一人一马径自娓娓而来,恍惚之间,竟定格了鲜艳而苍凉的色彩,仿似天地之间便唯剩那一袭深红的颜色一般。 昏暗的杀阵中,宁渊朝不远处青帝剑插着的玄碑处看去,嘴唇轻抿,神情怅然。 她自禹山而下初入京城时便看出宁都城下埋藏着隐山的九杀阵法,虽不如隐山的护山阵法范围之广,但杀伤性却极强,更是牢牢的守住了宁都城外百里之地。当初她以为那是瑞鸿为防宁都大乱而荫蔽子孙而设的,是以并未在意,直至入渊阁后封家仍未开启大阵守城方才明白过来,阵法一途并未自百里家传下,宁都之下的九杀大阵除了她……世间早就无人能动。 那人说要把这天下拱手相让,从来不是虚言,这守卫大宁根基的阵法从一开始便是为她所留。 天已大亮,艳阳升空,虽是朗朗灼日,但大阵笼罩的地方仍是昏暗深沉一片,就是如此,才犹自显出那一人一马的震慑来,城内外的将士恍若无觉般定定的注视。直到宁渊挑眉轻抚身后似是有些**的战马时,安静的两军才堪堪在如此诡异的境况下回过神来。 封显望着走出阵法的女子,面色苍白,神情复杂,他当年入东界时也曾或多或少听说过隐山阵法的玄妙,如今见这逆天景象只肖一想便猜到这恐怕是当年大宁开过先祖留下来的护国之物,只是……他抬眼朝宁渊看去,心神微凛,洛家的后人怎么能启动太祖遗留下来的东西? 先不管他如何纠结,城头上却在顷刻之间爆发出惊天的呐喊声来,鬼神之姿也好,神通天地也罢,没有什么能比这两人安然出现更加激奋人心了。 激动的呐喊声在不远处的城头响起,宁渊似是有所感,微一抬头,便看到城头上互相抱着大喊、神情激动的大宁禁卫军,这些世家子弟的脸庞上是她从未见过的诚挚与激动,她素眼而待,突然明白封凌寒当初执着天下、纵横疆场的原因来。 无论当初为何下山,缘何入世,她总归有墨宁渊未完之事,未尽之责。想到此,转身轻拍马头想让黑马将叶韩先送进城,却未料那大黑马喘着粗气朝不远处的石柱挪了几步便再也不肯移了,一双大眼看着她分外可怜,宁渊看着好笑,见马上青年似是毫无所觉,腹间中箭处血已凝固才微微缓神,是时候解决了…… 她悄然转身,隔着旋转的大阵朝北汗大营走去,步履缓慢,但一双眼微微挑着便硬是有着坐拥天下的豪迈。 本来已经停顿下来的两万北汗大军却似突然受惊一般,因着宁渊这缓慢的动作而奇整整的朝后退去。 玄禾微一愣神,沉着脸看着平时骁勇善战的军队窝囊的模样,朝宁都城头上看了两眼,突然展眉喝到:“洛宁渊,你到底是哪方妖物,竟生出了这等逆天之法来,本国师已获悉大宁皇帝于昨日夜晚命丧你手,你洛家背国弑君,势必为天下所不耻!” 说来好笑,他本是扬兵进犯之人,如今却指责洛家。但玄禾这番话掷地有声,硬是在他仙风道骨的模样下生出了几分正气端严来,宁都城头上陡然大乱,封显更是面色惨白的后退了几步,眼底露出错综复杂的神情来。 但玄禾眼底的笑意还未来得及到达眼底,相隔数百米的城头上沙哑愤怒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放你娘的猪屁,玄禾老儿,你别以为能骗得了我们,洛家绝不会背叛大宁!” “就是,你们北汗人不是老说天下无敌吗?怎么,现在打不过了就说些下三滥的胡话来了!” “滚回大漠去吧!” …… 城头上此起彼伏的叫嚣声不绝于耳,更夹着越来越激愤的言语,玄禾面色阴沉,指着宁渊大喝道:“若是你们不信,尽管问问洛宁渊,看你们大宁的皇帝是不是还活着?若是她不懂妖法,这东西又是怎么出来的?还有……云州援军都如今也不见踪影,若不是她想叛出大宁,何至如此?” 宁都的探子早就送来了大宁皇帝殡天的消息,更言明宣和帝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人便是洛宁渊,未得隐山允许,阵法的事根本不能随意透漏,云州援军又未到,他倒要看看此番境况下洛宁渊还有何话说! 就算是他要亡于此处,也要让整个洛氏一族自此以后再也无法在天佑大陆上立足! 看着沉默不语的宁渊,城头上大宁将士愤慨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俱都脸色通红的望着朗声质问的玄禾,神情隐隐有些不知所措。 “没错,封禄昨晚亡于皇宫,只是……”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安定的语气让整个城内外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所中的毒是北汗幻阴草,这东西唯有北汗皇室才有,谁是谁非根本无需多言。” 这声音太过淡静,竟让众人下意识的无视了宁渊对宣和帝的称呼。 宁渊神色微敛,停下脚步:“洛家叛国弑君?真是笑话!当年一战,洛家男儿几近死绝,全部丧于你北汗之手,朗朗乾坤,百年之后自有定断。至于你说的这妖法……?隐山阵法虽说从不现世,但却并非无人知晓,你如今危言耸听,简直可笑!” 宁渊一句一句铿然回答,声音直破云霄,眉间凛冽的杀意更是陡然袭来。玄禾白着脸,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回过神来时老脸涨的通红,他看着身边剩下的两万北汗将士,才微微觉得有些底气,怒声喝到:“洛宁渊,你既然和隐山有渊源,就应该知道隐山阵法不能现于隐山之外的地方,如今你公然破了隐山铁律,就不怕祸连满门吗?” 在他看来,洛宁渊多半是和隐山中人有牵连,或是当年的太祖留了什么用阵之法,否则绝对驱使不了这等阵法,却下意识的忘记了刚才沙散所说的‘世间早已无拥有此等功法之人’的话了。 “你说的没错。”沙场中的女子扬眉长笑,便带了俯瞰世间的嚣张和霸道:“隐山阵法的确不能在除隐山之外的地方出现,只不过……若是隐山有本事,尽管去找五百年前的墨宁渊好了。我说过,既然来了,全都留下便是!” 玄禾呼吸一滞,被宁渊面上嚣张的话语噎得说不出话来,他本想以此相挟退出大宁,如今看来这人竟是要赶尽杀绝,当即沉着声道:“好、好、好!洛宁渊,如今没有了隐山阵法,大宁亦只剩下些残兵游勇,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拿什么嚣张!” 九杀大阵中凄厉的喊叫声已经变得时隐时现,宁渊缓缓勾住唇角,手微抬,插于玄碑上的青帝剑应声而起,飞驰而来,稳稳落入她手中。 “我大宁子弟上屈于天,俯仰无愧于地,昭昭日月,何曾畏惧!今日一战,家中尚有老幼者,留!家中独子者,留!家中子弟驻守边疆者,留!还有谁,愿陪我而战!” 清朗的声音响彻在宁都城外,兀自带了几分卓然世间的豪迈不羁,宁渊手持利剑,隐隐抬首,便似三军主宰,掩尽世间芳华。 城上将士遥遥看着场上的那一袭红衣背影,眼眶发涩,若论家中尚存之孤寡老幼、驻守边疆之血亲者,大宁上下有谁及得上云州洛氏! “洛元帅,我举家无亲,当陪!” “洛元帅,老子的大胖小子都满月了,不愁无后!” “洛元帅,俺娘让俺守好城门,俺还等着发饷呢!俺不当逃兵!” …… 稀奇古怪的各种理由争先恐后的自城门上的守兵中吼出,宁渊面上现出些许愕然,听着心有所感,忽而转头扬眉长笑,道:“即是如此,我洛宁渊相陪便是,封显,开城门,迎战!” 手握长剑的女子彼时一身豪气,剑端寒光直冲云霄,立于城头的封显听见此话,兀然相望,目光灼灼,长挥手中令旗:“开城门,随我出城!” 玄禾望着气势顿时大变的大宁残军,心底隐隐发寒,不过数句话而已,这支军队的气势竟比云州最精锐的洛家军还要凛冽高涨,不比叶韩的青龙卫,这明明只是一支已近百年而未参战的无为之师,他怔怔的看着洛宁渊,眼底头一次现出出于本心的震慑和恐惧来。 不同于那人一枪斩杀北汗大将的狠厉,也不同于九杀大阵的逆天霸道……那个女子本身的存在就比一切还要震慑人心,恐是天佑三国王者,都难以与之比肩! 玄禾心有所感,仿似突然明白过来,区区云州洛家怎会养出这般的女子,想到入隐山后性情大变的墨玄玉,目光微凛,竟是不管宁都城下云涌而出的大宁禁卫军,隔着九杀大阵盯着宁渊,目光灼灼:“洛宁渊,你是何人?” 就算他今日亡于宁都城下,也要知道这女子究竟是谁? 见玄禾问的郑重,场中女子持剑微凛,肃然望来:“玄禾,从进犯大宁之日起你便是死局,至于我……”她朝身旁旋转地九杀阵法望了一眼,微微一笑,传音入密:“墨玄玉应该有告诉过你隐山阵法自五百年前起……天下就已无人能启了吧?” 五百年前,隐山之主墨宁渊消失,自此以后,隐山再也无入世之人,直至……墨玄玉的出现!她不仅知道埋在宁都城下的阵法,还对宣和帝以直名相称,甚至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启动了此阵……刚才被刻意忽略的一切轰然而至。 洛宁渊,墨宁渊……望着红衣女子嘴角的凛冽之意,玄禾脑中隐隐现出一个猜测,面色显出匪夷所思的惊愕来……怎么会?怎么会? 见玄禾面色大变,宁渊微一凝神,淡淡开口:“玄禾,如你所想。”她看向身后整装待发的大宁禁卫军,朝封显颔首,手中长剑一挥:“出战!”说完便飞身跃上封显带来的战马,朝前冲去。 两万大宁残兵夹着排山倒海之势倾巢而来,平日里骁勇善战的北汗骑兵却如惊弓之鸟一般节节败退,不过片息便已成一片颓倒之势。 整个战场上的士兵都下意识的远离了那不断旋转的杀阵,一时之间,驮着叶韩的大黑马四周之地倒成了无形的真空地带。 大势已去,回天乏术。玄禾站于高台之上,目眦欲裂,颤抖的双手拿起一旁搁置的大刀,怒吼一声:“管你是谁,我玄禾难道还怕了不成!”由始至终,玄都宁可相信自己是败于洛氏宁渊之手,也不愿意承认世间还有墨宁渊其人! 说完便跳上战马,直奔沙场而去,他这样的武学宗师一旦参战,禁卫军一时死伤无数,势不可挡的气势猛的一滞,现出破隙来。 封显于宁渊之前长剑相阻,死命相搏之下一时难分伯仲。沙散位于高台之上,见玄禾突然入战,更是惊恐,他如今功力全无,慌乱之下忙令身边护卫护着他朝往后退,哪知刚调转马头,便吓得从上面掉了下来。 北汗大营身后百米远的空地上,震天的马蹄声轰然而至,横亘四野的旌旗骤然跃入眼帘,大大的‘洛’字震魂惊魄,沙散眼底露出绝望的惊恐——大宁的援军到了! “洛家军到了,大家杀啊!” 声声呐喊如有神助,看着自四野涌出的洛家骑兵,大宁禁卫军更是士气大震,而此时的北汗骑兵亦如被逼入绝境的斗兽一般,虽困死挣扎,却现出大漠男儿的悍气来,一个个不惧生死的朝玄禾身边聚拢,脸上悲愤苍凉! 和封显缠斗的玄禾看着汹涌而至的洛家军和死伤无数的北汗骑兵,奋力一击后带着一小队残兵正好退到九杀大阵外围边。 “国师……我们败了!”一个佐领全身是血,挡在玄禾面前,面露凄色。玄禾目光深沉,朝身后旋转的大阵看了一眼,转身对大宁军队中敛眉素眼的宁渊望去,声声震耳:“洛宁渊,即便我今日亡于大宁,你也休想取我性命!此番十万将士尽丧你手,我不敌你,自有人来管!” 说完便长啸策马,直奔九杀大阵而去,瞬息之间,一代宗师便被昏沉的杀阵席卷,灰飞烟灭。北汗残兵见玄禾以身赴死,俱面带悲愤,倒被激起了几分血气,奋勇杀敌,但终究悬殊过大,洛家大军碾压下,十不存一。 沙场之上的血腥之气直逼天际,宁渊停下手中青帝剑,一人一马自混乱的两军中行过,恍若无阻。她一路行到九杀大阵的石柱之前,牵起驮着叶韩的那匹马,慢慢朝城门行去。 杀阵之前,万千军马之中,司宣阳守于城门下,见遥遥而来的身影似是带着蛮荒的苍凉,忍不住迎上前去。 “山主,隐山杀阵皆是逆天之物,初代山主便有规定不能现于世间,否则定会惹乱天佑秩序,您……”略带惶急的声音却在面前女子淡然抬眼的深沉下戛然而止。 宁渊一身红服,但却有淡淡血迹自剑柄而下,沁入剑尖。世上根本无人能让她手中之剑染血,司宣阳心中渐寒,陡然失言。 隐山便是这世上最逆天的存在,杀阵更是如此,一己之力斩杀十万大军不可能毫无后果。催动阵法之人便会深受反噬,若今日在此的不是墨宁渊,而是隐山其他人,恐怕启阵之初便会灰飞烟灭。只是,司宣阳缓缓沉下眼,这世间除了她,还有谁能动这逆天之法。 “山主,为了封凌寒,值得吗?”今日之后,她周身修为至少损失一半,若非数十年之功,绝难复原。 “区区功力而已,本就是外物,何须介怀,宣阳,你既希望我入世而为墨宁渊,就应当知道……墨宁渊不止是隐山之主,也是……”宁渊微微敛眉,眼底眸色渐渐变深,一片素朗:“大宁元后!” 那人既能沉棺百年等她相见,她又如何不能为他守下江山。 两全之义,相交数载,如何不值这半生修为? 宁渊说完便牵着黑马自城下而过,握着缰绳之手岿然不动,甚至隐隐用力。司宣阳面露愕然,见宁渊越行越远,久久回不过神来,宁都城下杀声震天,却敌不过此刻半分宁静。 甫一抬头,见白昼当空,似有星辰划过,一时之间极是罕见,司宣阳见天象陡变,不由面色微凛,显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 站于一旁的莫西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屈身向前,问道:“先生,怎么了?” “帝星陨落,如今大宁上空的帝星只剩一颗了。” 想到重伤昏迷的叶韩,莫西忙问:“难道是叶韩身上的帝星陨落了?” “不是。”似是有所感,司宣阳朝那一人一马遥遥望去,微微敛神:“封显帝星陨落,叶韩的帝星升至主位,甚至……在已亡故的宣和帝之上。” 66归来 归来 三日后,九杀大阵停止运转,宁都城方圆数里内皆可闻见浓厚的血腥气直逼云霄,一夕之间,大宁开国元后墨宁渊留下护城杀阵,于五百年后开启将十万北汗大军斩杀的消息传遍了天佑大陆,各国百姓哗然万千。隐山余威之下,三国皇室纷纷禁口,而南疆在两国交界处驻扎的数万大军也不动声色的退回了国内,唯有北汗在云州边境上的二十万大军却依然未动分毫。 与北汗国中的怨声载道不同,云州和岭南皆是一片宁静,但躁动不安的氛围还远远未从这两方天地的上空消散开来。 大战之后,一片狼藉。五百年未起兵戈的宁都城外血染遍野,伏尸千里,京城之中更是白幡尽挂,家家鸣丧。这座繁荣奢靡了五百年的都城迎来了大宁建国以来最惨烈的战事,虽然洛家军在最后关头回京驰援,但依然无法抹杀这一战后五万禁卫军几近全部牺牲的事实。 但无论如何,总归是过去了,是以在大战余韵未消的境况下,大宁又进入了硝烟弥漫的新帝之争。皇长子封辛叛国弑父的罪行昭然现世,被压入天牢后引来一片哗然,从前平王一派的追随者愕然之下纷纷改易旗帜投入宣王府第,但也有些和封显过节颇深、为求自保的官员只得投入几个势力不大的皇子底下和封显抗衡,如此一来双方倒也在朝堂上一时不分伯仲。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种形势下,朝中大臣的注意力俱都放在了百里世家和洛府以及宰辅赵家身上。宣和帝突然过世,没有留下遗旨立下储君,但百里世家自来便和宗室关系深厚,一家之言便可左右皇家宗室的意见,赵家门生满天下,颇享儒生之尊,以往若是同时得这两家之拥便足以问鼎皇位,但如今的局势却因着这场战争生出了变数。 各地援军在北汗大军尽亡的境况下纷纷抵达宁都,但大多都是冲着从龙之功而来,虽声势浩大却不足为虑,唯有洛家陈兵宁都城外的十万大军才是朝野上下不敢妄动的缘由。 十万大军的震慑,足以让所有人谋定而后动。再加上大宁传国玉玺在宣和帝亡故后无故消失于禁宫之中,联想到宣和帝最后召见的人是洛宁渊,朝臣纷纷猜想洛宁渊便是宣和帝临死交托之人,只是无论是朝中上下为了此事闹得不可开交也好,还是百姓对那杀阵的猜想众口铄金也罢,甚至就连京中的前太子纷纷杂乱的流言之下,城郊的洛府仍是府门紧闭,一片安宁。 司宣阳轻手轻脚的走进房间,先朝躺在**缠满绷带的男子瞥了一眼,再转头看向躺在软榻上打盹的宁渊,眼眯了眯,这才紧绷着脸极不乐意的朝叶韩走去。 那日驮着叶韩回来的大黑马竟然跟着宁渊直入府门,一直行到卧房外也不离去,最后无法只得将叶韩安置在了宁渊的房内,这几日宁渊都是休息在书房里,无事的时候才会在卧房的软榻上休憩。 按照惯例,他在叶韩手腕处懒洋洋的探了探,只是这次的时间却长了不少,半响后他才皱着眉抬头凝神思考,无果后哼了两声干脆转身朝软榻上的宁渊走去。 榻上的女子着着略厚的锦衣,神情困倦,紧闭的眉峰多了一抹平日未见的清寒之意,司宣阳瞧着有些发愣,想到宁都城外残骨而埋的十万性命,叹了口气拿起一旁搁置的毛毯小心的披在宁渊身上,刚一抬头,便见到一双清越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手一顿,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才道:“您醒了?” 宁渊点点头,坐直了身子,把毛毯顺势放在膝盖上,问道:“我听你刚才探脉的时间比往常多了不少,怎么回事?” 司宣阳见到宁渊的举动,眼神一黯,若是以往的宁渊,这等天气里,别说以物御寒了,就算是单衣于身也不会有半分冷意,当即便朝**躺着的叶韩斜了斜眼,瓮声瓮气的答道:“没什么,估计也是个富贵命,他腹上的伤虽重,却在慢慢好转,按理说不应该到现在都昏迷的……”他弹了弹额角,转身坐在榻旁的椅子上,盯着宁渊神情有些凝重:“倒是您,山主,真的不需要我为您看看吗?” 半生修为尽散,内伤定然极重,三个月内都不能跟人动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宁渊摇摇头,捧起一旁的茶盅,隔着缭绕的雾气,眼神有些明灭,缓缓道:“不动担心,我无事,外面怎么样了?” 司宣阳知道再劝也是无果,听见宁渊问挑挑眉道:“百里家依然保持中立,赵家倒是明晃晃的支持封显,只是……山主,现在关于叶韩乃前太子遗脉的传闻到处皆是,他现在民心厚重,您又将他留在洛府,是不是准备相帮……?” 若论正统性,叶韩的继承权的确在封显之上,但宣和帝毕竟已经即位二十余载,世事无定,本就不能以此为据,叶韩最多也只是和封显声势相当罢了。但是属于他的帝星突然升位就不可同日而语了,除了宁渊的相助,司宣阳实在想不到还会有什么原因能导致天象突然大变。 “大宁的帝位能者居之,谁有能耐谁就去夺。”宁渊眼一闪,淡淡道:“若是夺不了大位,便守不了天下,占位何用?” 司宣阳心一凛,朝**躺着的叶韩看了一眼,有些明了的道:“那山主将传国玉玺收下也是这个原因?”是等着叶韩醒来再观天下吧…… 宣和帝在临死之前将玉玺交给山主本是权宜之计,他知道隐山中人并不留恋皇权,所以拱手相让,原本是打着大战之后山主将玉玺交给封显的主意,却完全忽略了叶韩的存在和山主入渊阁后的心性改变,墨宁渊想要的是能将大宁守住的帝王,至于那个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 洛府闭门数日,也只是在等昏迷的人醒来罢了。或者说,是在等和封凌寒相似的人醒来罢了。司宣阳朝神色淡淡,掩眉不语的宁渊看了一眼,默然无语。隐山中人皆有禁忌,触之必亡,封凌寒对墨宁渊而言便是这样的存在。 只是,若非北汗兴兵大宁都城,她恐是一世都会悠闲自得,永远不会得知当初的事,未尝不是大幸,如今山主卷入天佑之争,也只是延续了当初百里瑞鸿和封凌寒的执念罢了。 “山主,明日封禄帝棺下葬帝陵,最迟后日他们定会上门追问传国玉玺的下落,周将军率领的大军在城外守着,您是否要让洛家的军队进城?”虽然大战之下洛家余威尚存,但立君一事洛家却无可推脱,若是那些朝臣入府施压…… “不用。”宁渊朝**瞥了一眼,抱着茶盅的手有些散漫:“若是后日他还醒不来,那也就不必争夺帝位了。宣阳,封显和你有些交情,你想帮他吗?还有……墨玄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是我的继任者?” 隐山既然五百年无主,又怎么会突然蹦出来一个墨氏族人? “山主,虽然我与封显有私交,但隐山之事一切由山主您定夺。至于墨玄玉……”司宣阳微微敛神,有些怅然的道:“山主的灵玉供于祠堂中,近百年来都是五年才进去一次,十年前入祠堂,山主的灵玉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我下山游历,第三年于街头偶然救下北汗丞相家的弃女简华裳,见她根骨清奇,于阵法一途上天资卓越,便带回了隐山教养。” 宁渊挑眉,托着下巴有些恍然:“原来你是想让她接任隐山,不过也是,隐山五百年无主,我又生死未知,这么做倒也实在,只是……”她突然敛神,眼底微微有些不悦:“你怎的教养了如此心性的继承人出来?你不是不知道隐山的力量,若是她掌控了隐山你待如何?” 司宣阳面色有些发苦,想到宁渊如今的状况,隐山护山大阵即将崩溃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眼底眸色微微一变道:“玄玉当初并非如此,只是两年后我入宗祠见山主的灵玉生变,所以……就直接剥夺了她的继任权,那之后她虽然一直呆在隐山潜心修习阵法,却心性大变,三年前更是执意下山复仇,我便彻底将她逐出了隐山。” 应该是为了迎她回来,才会将隐山的一切都处理干净吧,如果不是她的灵玉未灭,否则由当代司执者选择的墨玄玉绝对拥有继承隐山的权利。如此这般,或多或少倒是因为她的缘故才会让墨玄玉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但个人际遇本就凭因缘而定,她自是不会为了墨玄玉的心性大变而负担过多,当即便点点头不再说话。不是没察觉到司宣阳话语中的隐瞒,只是他既然不愿说,她自然不会过问太多。 “山主,那墨玄玉……?”无论如何总是他养大的孩子,到底不希望她走上绝路,可是这次大宁的祸患皆由她一人而起……想到大宁战亡的数万将士、墨宁渊失掉的半生修为,开口求情的话便说不出口。 “只要她不再犯入大宁……” 宁渊的话还未说完,卧房外已经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一身青衣的洛凡出现在门口,眼眶隐隐发红,嘴唇微动:“小姐……” 司宣阳觉得有些不妙,转过头看到宁渊有些错愕的表情,神情陡然有些无措起来,看洛凡的样子,定是洛家有人出事了才对…… “凡叔,何事?” “小姐,刚才有人来报……说是年俊在雪山遇到北汗人突袭,为了保护一同前去的顾易,已经…已经……”老管家的声音有些嘶哑,自从十几年前洛家一战后,他已经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如今噩耗突至,竟不知如何开口,自家小姐从小清冷,一直只有清河和年俊二人常伴左右,情分更是不比常人。 死于雪山!司宣阳眼底不期然划过素衣青年身背铁剑的模样,脸色有些发白,若说封凌寒是墨宁渊的逆鳞,那洛家人便是洛宁渊不可触犯的存在,当即便转身朝宁渊看去,神情陡然愣住,眼前坐着的女子很宁静,神情淡漠,只有额边散下的碎发微微挑动,但房内的温度却陡然降了下来,冰冷刺骨。 “山主,不要催动内力……” 司宣阳的声音有些急切,宁渊眼底的眸色慢慢变得正常,见到面前一老一少担忧的神情,嘴唇微抿道:“报信的人是谁?” “是赵家的二公子,刚入城门时便差人来报了,现在应该已经到府门外了。他们还说……”洛凡的话还未说完,榻上的女子就已经走了出去,司宣阳拿起椅上的大裘,跟在身后眼神微暗,微微叹了口气。 尸骨无存……洛凡想到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眼眶发涩,默默跟着走了出去。 谁都没有注意到,**躺着的人挪动的手指和轻轻颤动的眼睑。 紧闭的洛府大门外,黑色的棺木静静停着,围着的百姓面带悲悯,但或多或少都带了些麻木,这些日子来,宁都城外像这样的事太常见了,只是这一小队人明显风尘仆仆,自外地而归,因此甫一进城便吸引了各种注意。 洛府大门被陡然打开,率先走出来的女子黑发及肩,锦衣华服,雪白的大裘披在肩上,一派高,完全不是外间传闻的那般魔神模样。那些听到传闻的百姓陡然一见洛家小姐的姿容,当即便对京城的流言消了几分,但洛家小姐善战英勇的传言倒是无人不信,毕竟于万千军马中将敌国帅将斩杀的事实是不容抹杀的,如今见到真人都微微有些激动,只是看到洛府门前的黑棺,议论的声音便小了几分。 **见宁渊从府门里走出,心下微凛,果然,她对年俊很看重。随即上前两步将身后背着的布包解下走上府前道:“洛小姐,年将军丧生雪山,这是他的遗物。” 布包解开,犹带血痕的铁剑引入眼帘,宁渊却并未伸手去接,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道:“因何而亡?” “雪山隧道里,北汗人太多,为了保护顾先生,年将军被压在倒塌的雪山下……”他话还未说完,宁渊已经抬步朝门口停着的黑棺走去,一副完全不信、懒得再听的模样。 “洛小姐!那不是年将军的……”见宁渊已走到棺木前,**一急便喊道:“那是家兄的棺木!”抬头见宁渊有些暗沉的神情,急忙道:“我刚入城门,还来不及回赵家,只是此剑乃顾先生所托,所以……”青年的声音微抖,脸上也现出了惨白的神色来。 围着的群众一听皆是哗然,宰辅赵家只有一个独子,如今而亡,岂不是无子承家! “那年俊呢?” 清冷的声音入耳,凛冽肃杀,**察觉到周身一阵冰寒,顶着压力艰难的道:“年将军当时隔爆炸的地方极近,我们只找到了这把剑,想来应该是……”尸骨无存。 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在面前女子幽深的眸色下将这句话说完整。 洛府门外一片安静,众人皆是闭气凝息,只有府门边上的司宣阳觉察到宁渊微微变白的面色,心一凛正准备上前却陡然愣住。 玄白的身影自他身旁而过,虽步履虚弱看来却极是郑重,那人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停到神情幽深的宁渊面前,接过**手中的铁剑,轻轻道:“宁渊。” 一声低唤,明明极轻极浅,但宁渊却陡然清醒,抬眼望向面前之人,神情慢慢凝住。 67隐情 隐情 相似的容颜,不久前还在战场上见过的眼神,明朗睿智,只是……却不是他。叶韩和封凌寒毕竟差太多了,只肖一眼,她便看出面前站着的人是谁。 总认为既然有相似的容貌,或许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奇迹发生,这才固执的将他留在洛府,等他醒来,可却忘了这种事本就虚无缥缈,何况她至今亦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来到五百年后的,更遑论他…… 不是不失望的,那种失落感比当初得知叶韩和封凌寒毫无干系时还要强烈,到最后她终究还是只能是洛宁渊,只能独自守着他留下来的偌大王朝,却永远无法企及当初的过往。 陡然间,宁渊才突然明白她错过太多太多了,她记忆里留下的永远是那个鲜衣怒马、壮志凌云的帝王,却错过了他独自等待的七年岁月。 思绪万千,却也只是一瞬间,叶韩已将手中长剑收起,朝旁边停着的黑棺看了一眼,对一旁明显愣住的**淡淡道:“既然剑已经送回来了,你回去吧,令兄为国捐躯,当属忠烈之辈。” 声音清淡,却犹自带了一丝威严,**明显觉得有些不对劲,朝宁渊看了一眼,见她面色冷淡,低头应了一声招呼身后的侍从准备离开。 “慢着。” **抬起的脚步一顿,愕然转头,见身后站着的宁渊神色尽敛,心下暗惊,忙道:“小姐何事?” 黑色的棺木停在一旁显得特别厚重,宁渊淡淡一瞥,神情未变:“替我转告赵丞相,家祖和他相交半生,无论过往如何,令兄的丧礼,洛家定不会缺席。”说完转身便走,雪白的大裘在地上逶迤拖过,一地涟漪。 叶韩的跟在她身后,转过头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面上有些明了。 宰辅赵家虽说门生满天下,可一旦无子承家声势势必大损,洛家早先因赵然悔婚一事早已断了两家交往,如今洛家今非昔比,如此嘱托也足以为赵家挣得一席颜面,她这么做……不仅是为了与赵然一同丧生雪山的年俊,也是为了全当年洛老将军的相交之意,更是……为了让大宁朝堂完全中立,选出真正的中兴之主。 从不介入大宁朝堂之争的洛家,为什么这次会……叶韩嘴角缓缓勾起,漫步跨过洛府大门,抬眼望去,前面的女子身姿凛冽,周身清寒,他手中握着的铁剑却渐渐带了丝暖意。 **怔怔的看着宁渊一行人消失在洛府门前,眼中的复杂之色落在叶韩身上的时候犹胜,据他所知,以往的岭南少帅虽说锋芒毕露,却不会有如今的内敛,难道是因为宣和帝已亡,他前太子遗脉的身份被宣扬出来,打算全力争夺帝位才会露出以往不曾见到的一面? **来不及多想,赵府闻讯前来的老管家已经快马赶到他身旁,面色惨白的低语了几声,他听完急忙骑上马朝赵府行去。 洛府大厅里一片死寂,司宣阳远远的看着端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的宁渊,面色反倒沉静了下来,如今北汗的死结不仅和洛家解不开,也和山主解不开了,只不过因为有洛家人的介入,山主根本不会动用半分隐山的力量。 墨玄玉如今掌控着北汗大权,若是以世俗的方法来解决,除非……北汗灭亡! “凡叔,年俊的事小皓应该已经知道了,修书一封去云州,告诉他不用顾忌什么,这场仗他愿意怎么打,就怎么打!” 洛凡面色一肃,朗声回道:“是,小姐。” “还有,下令让郸城的十万大军即刻赶赴朝日城,由石将军统领,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这句话一出,不仅洛凡神情一顿,就连坐在椅上的叶韩也抬眼看了宁渊两眼,这支军队从未出现在洛家的番号中,想来应该是她为洛家隐下的底牌。 洛凡明白过来后倒是有些激动,这支军队是宁渊数年前所建的私兵,当年云州日渐败落,为防宣和帝发难,她便在云州十八郡中最艰苦的郸城近郊创建了这支军队,平时驻扎在山寨,以山贼的身份掩人耳目,因为靠近边疆,甚至和北汗军队有过不少冲突。这支军队建立之初小姐便打着以战养兵的主意,数年来战风彪悍,丝毫不弱于正规的洛家军。 朝日城是北汗和云州的交界重地,和北汗最富饶的外都只隔了个林海沙漠,因为沙漠里气候变化极大,沙盗众多,是以两国在此布下的兵力都极少,若是从此处发兵,定能让北汗措手不及。 数百年来,洛家固守云州,从未犯过北汗边界,宁渊这样吩咐,就等于是主动对北汗宣战! 可是在大宁国君未定之下妄然兴兵,甚至是出动私兵,与叛君背国无异,根本难挡大宁上下悠悠众口!除非……是在宁渊的命令到达云州之前就选定新君,并让新君颁下圣旨! 洛凡刚准备开口,便听到宁渊低沉的声音:“凡叔,你只管下令就是,其他的不必顾虑。” 他点头应‘是’退了出去,背脊笔直,神态虽仍有悲凉之意,精神却抖擞了不少。 抱着暖炉的女子神色倦倦,垂着眼静静地注视着桌上的铁剑,手指微微弯曲,一下一下的轻轻敲击着暖炉,清幽的声音在大厅里缓缓传开。 “你什么时候回叶府?” 叶韩甫一听这声音有些愣神,这声询问实在太过于清寒了,不同于战场上默然注视的温热,不是刚才门外抬眼瞧他时的期待,就像是突然与他有了一层隔膜一样,他甚至察觉到进门后的宁渊未抬眼瞧过他一眼,就好像在刻意回避什么一般。 再抬头一看,面前的女子已是神态自然,定定的等着他的答复,若非刚才的感觉太过强烈,叶韩还以为自己生出了错觉,随即抿着唇一笑,道:“现在叶家只剩我一个孤军了,你要把我撵出去?” 手中的暖炉慢慢旋转,宁渊挑眉:“你的身世……还有朝中旧臣的支持,都是你参战之前就安排好的吧。怎么?就这么想要皇位?” 叶韩点点头,倒也不瞒她,径直开口:“若是我能活下来,朝中上下归附之心定是不少,再加上即将赶到宁都的青龙卫,我的胜算最大。你要的是能扛起大宁的中兴之主,况且若是兴兵北汗的话,我也能全力相助,大宁帝位非我莫属,不是吗?” 青年面上神色仍是虚弱,但一双眼却极是有神,内敛深沉,眉间甚至染上了些许笑意。 宁渊转着暖炉的手一顿,定定的直视着他,看到青年眼中的踌躇志满,心底划过一丝诧异,这明明是叶韩,可却又有些不同,难道是因为争夺大位的阻挡再也没有了,所以才会…… 厅外的司宣阳听到这话却是神色一敛,盯着叶韩的目光也慢慢变得复杂起来,如今看来叶韩的野心谋略并不在封禄之下,他甚至在参战之前就算好了每一步,昏迷之中亦能主导京城局势,若是登上皇位,天佑势必重新卷入腥风血雨之中,可是……他说的没错,如今的大宁的确需要他。 “府上饭菜不错,我刚刚醒来,肚子有些饿,先出去了。” 叶韩顾自说了一句站起身就准备出去,走了两步顿住又回到宁渊面前,在她有些愣住的眼神下伸手把散落的大裘朝她身上揽了揽,一边系着锦带,一边抿唇笑了笑:“还是这样好,暖和些……东门大街上有一间衣坊,是百年老字号了,下次有时间我带你去看看,这些颜色太过素净了,明明是个小姑娘,怎么老把自己弄得这么死气沉沉的。云州的事不要担心,封皓用兵奇诡,又有石将军辅阵,北汗不是对手,至于这帝位,就顺其自然好了。” 说完也不去看面前女子的表情,在司宣阳怔怔的注释下径直朝外走去,龙行阔步甚是坦荡,但细细一看却分明又有几分逃离的味道。 司宣阳尴尬的‘哈哈’一笑,摸了摸鼻子小心的退了出去。小姑娘?这大难不死的岭南少帅是不是脑袋发昏了,居然对山主说这种话…… 宁渊待到手中暖炉渐渐冷却下来才回过神来,掩眉看向大裘上的锦带,回忆刚才青年说出的话,脸色迟钝的青了下来,而心底因为年俊亡于雪山的愤怒和杀意却淡了不少。 赵府门内,**朝将棺木迎进府后就紧闭的大门看了一眼,默默地跟着老管家朝里走去。 “二少爷,老夫人和少夫人一收到消息就昏倒了,少夫人有身孕,老爷说了近段时间让少夫人好好休养,一切事宜都交给您了……”老管家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直哼哼:“老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下午了,您进去好好劝劝吧。” **不出一声,默默地跟在老管家身后行到了书房外,摆摆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径直跪在地上,一语不发。 赵卓一身儒服站在书案旁,闭着眼神情困倦,面容仿似瞬间老了十岁一般颓然,听到房内的声响,他陡然睁开眼,阴沉的目光直直的射向**,手边的砚台顺势扫了下去,‘砰’的一声砸在**身上。 “畜生,他是你亲兄长!” 苍老的声音夹着盛怒汹涌而至,**瞬间白了脸色,他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全然不顾砚台砸在头上溅出的鲜血。 “若是你尽全力,怎么会护不了他的周全!难道一个区区的寒士顾易、一份功劳就比你的兄长还要重要!给我抬起头来!” 赵卓捂着胸口大喘着粗气,狠狠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幼子,抬起欲掴的手却在见到**泛红的眼眶和紧咬的牙关时停了下来。 这个孩子为了赵家一直隐在暗处,甚至以加入宫廷暗卫的代价来消除宣和帝对赵家的忌惮,现在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为死去的长子责备于他了…… “说,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尽全力!陛下到底下了什么旨意?”赵卓的声音很疲惫,但还是一字一句慢慢吐出了口。 “在出发之前,陛下曾吩咐过,若是在雪山中遇到了同样前去打探的洛家人,取其性命,嫁祸北汗。只是我没料到大哥也在那里,本来是想等炸了山洞再出手的,却在隧道里发现了北汗杀手,我将错就错把他们引出山洞,未尽全力劫杀,没想到大哥却冲出来护着我,等我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北汗人太多……大哥、大哥也……” **低噎着出声,神情木然,拳头握得死紧,直到年俊和赵然被埋山洞的那一刻他才明白过来,这世上无法预料的事太多了,机关算尽悔之晚矣! “劫杀洛家人?你疯了不成,洛家自来护短,若是知道你在年俊一事上推波助澜过又该如何!如今的洛家今非昔比,你以为洛宁渊会放过赵府吗?”赵卓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转身瘫坐在椅子上,连声摇头。 “陛下说,若是此事得成,您归隐后,待时机成熟,宰辅之位仍是赵家的,我想着这样能让大哥少走些弯路,所以……今日我已经年俊的佩剑送回洛府了,洛宁渊说会派人来参加大哥的丧礼。”**的声音有些低,握紧的手心里也现出了血痕来。 “愚不可及,宰辅之位若是没有相应的才干,如何能让天下百官信服?只凭这区区一事又能如何!帝王权术,哎!”**虽武艺超绝,但于权谋一事上却甚为不通,赵卓顿了顿,眯着眼道:“这件事你给我烂到肚子里,决不能再让人知道年俊的死和你有关。既然洛家有修好之意,你只管好生供着,其他的就不必管了。好了,你去看看你母亲吧,至于你大嫂……就不要再烦着她了,让她安心休养。” **点头起身朝房外走去,行到半途慢慢顿住,赵卓有些苍老的声音缓缓传来:“明日,我会去祠堂一趟,把你正式领养在嫡系名下,记入族谱,以后你就以相府独子的身份行走御前,新帝还未登位,这是你退出皇室暗卫最好的机会。” **默然无语,隔了良久才缓缓应了一声退了出去,从今以后他要接替兄长遗志,撑起赵家,但……却永远都只能是赵家养子的身份。 宽大的马车停在洛府门外,封显朝身旁的姜卫看了一眼,抬了抬手:“叶韩醒了?” “是,王爷,只是洛家才刚收到年俊的死讯,您现在登门……恐是……” 封显摇了摇头,端起小几上的茶抿了一口,不急不缓的开口:“不,现在正好。” 68遗志 遗志 封显被洛府老管家恭恭敬敬请出来的时候,面色仍是一片坦然,只是他身边的姜卫却黑着脸,平日里温和的神色也消失不见,姜卫恨恨的拂了拂袖,对着洛凡退进大门的身影沉下声道:“王爷,洛宁渊也太托大了,您亲自登门相见,她居然让一个管家来招待您,简直酒是藐视皇威,就算洛家大军在城外驻扎,可她也只是一介臣子而已,难道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成?” “这种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封显倒是没有半点不悦,朝姜卫摆摆手,跨上了马车,姜卫一听这话便知道封显肯定还有其他的意思,忙跟着赶上前去。 “她不见本王更好,若是她要插手新帝之争,绝对会对本王施压,如今这种态度摆明了是让叶韩和本王相抗,你该高兴才是。”封显敲了敲小几,马车里发出空荡的声音。 “王爷,您是说……洛家会放弃入主朝堂的机会?这可是从龙之功,她真的能舍下?”姜卫面上有些疑惑,洛宁渊把十万大军摆置在城外又不是好看的,更何况她还霸着传国玉玺…… “宁都城外一战,你以为整个大宁还有谁会小瞧了洛宁渊和洛家?现在的禁卫军统领虽说是本王升上来的,但却对本王毫不偏袒,你可知为何?” 姜卫敛着眉想了想,有些迟疑的道:“可是因为叶韩在城外的一战?”青龙卫死绝,叶韩身先士卒,莫说这满城的百姓受了他的恩惠,就连他们这些世家大族、豪门子弟又何尝不是? 封显点点头,面色有些郑重:“叶韩远比父皇想的更加长远,他拿命来赌江山、人心,本王差之远矣!” 姜卫听见此话,忙摆正了神色道:“王爷不可妄自菲薄,您是要君临天下之人,怎可轻贱性命,更何况先帝驾崩前已为王爷留下密旨,待明日送陵后您拿出圣旨,满朝上下定会信服。” 封显沉墨不语,听着车轮轱辘的声音,仿若老僧入定一般,直到马车长入禁宫深处,他才抬了抬眼皮:“安公公在里面等着?” “是,王爷,公公吩咐我一定要带您来这。”姜卫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布帘。 封显沉眉挽起袖子,径直下车朝前面的荒园走去,这里死气沉沉的,园子外面除了姜卫凝神看守外,连一个守卫都没有。 安四站在房里凝神细想,听到外面的动响一惊,看到是封显才缓缓舒了口气。他快步上前两步低声道:“王爷,陛下还有些交代,您跟老奴来。” 封显却站定在房中不动,隔了半响才道:“安公公,你跟随父皇这么久,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安四一愣,刚才装出的小心翼翼也淡了几分,镇定笑道:“王爷何出此言,陛下留下的暗卫和朝中势力老奴已经全交给您了,自此以后庄哲也只会认您一个主人,凭陛下为您做的准备,您定能安然登位。” 封显勾了勾嘴角,转身坐在案首的椅子上,神情明显有些嘲讽:“那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本王为什么父皇在临死之前要见洛宁渊,又为什么把传国玉玺交到她手上,她为什么进得了渊阁,还有……宁都城外的隐山杀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封显步步紧逼,语气咄咄逼人,安四皱眉叹气退了两步,朝他打了个谦缓缓开口:“王爷,陛下说过洛宁渊的一切都请您不要深究,您只要知道她绝不会做出有损大宁的事就行了。” “这个我自然知道。”封显哼了一声,显然对安四的回答很不满意,但却没有反驳。 知道从安四嘴里也套不出什么话来,封显干脆朝椅上一仰,眯着眼道:“明日父皇的陵棺就要入皇陵了,大晚上的你把本王叫来干什么?我可没空跟你扯太多!” “王爷,有陛下的遗旨在手,您不需要担心什么,更何况有了里面的这样东西,您一定会创造前所未有的乾坤盛世。”安四笑呵呵的上前说道,顺手打开了墙后的暗道。 这话就说得有些重了,封显挑眉看了他两眼,眼底划过意味不明的神色,起身弹了弹衣摆跟上前去, 昏暗的禁宫之下阴森冷清,弯弯绕绕,半个时辰后,安四才把沉着脸的封显带到一座封闭的石室前,守门的黑衣人见到来人,行了个礼,打开了石门。 封显面上的镇定在见到里面关押的人后骤然破裂,他猛地转头盯着安四,喝到:“安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安四面上因着封显陡然升起的怒气一惊,后退了两步躬身道:“王爷,这都是陛下的吩咐,这是他为您留的最后一张底牌,有他在手,洛家定然如您所想为您驱使。” “你什么意思?”封显阴沉着脸,朝地牢中昏睡的青年看了一眼,冷声道:“给本王说清楚。” 明明在今日已经传来了死讯、丧生雪山的年俊居然会被无声无息的藏在大宁的禁宫中,若是洛宁渊知道……父皇愚弄于她,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王爷既然接收了暗卫,就应该知道**也位属其中,当初他入雪山时陛下曾对他下令取洛家人的性命嫁祸北汗,但是陛下同时也派出了另外两个暗卫跟着他们,对这两个暗卫下的却是如果有机会就将洛家人保着性命秘密带回京的命令。” “为什么要下两道命令?”封显皱着眉,明显有些疑惑。 安四笑了笑,意味深长的道:“若不是出了点意外,**根本就不是年俊的对手,自然完不成命令,陛下真正想要的是活着的洛家人……不过如今这样更好。雪崩后,那两个暗卫在洛家军到来之前就把年俊给挖了出来,也幸好他内力深厚,雪崩之下也只是受了点内伤,于性命无碍,两日前他们赶回京城,老奴就擅自做主把年俊藏到了这里。” “为什么不送回洛府,如此一来洛宁渊同样会感恩皇家,自是不会再偏帮叶韩。”封显沉着声音看向安四道。 “王爷,陛下说他会为您留个锦绣江山,年俊若是死于北汗之手,以洛宁渊的性子,定会挥师北上,到时候您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坐拥天下,享万世之功,何乐而不为呢?” 安四隐在灯光下的神色有些明灭,浑浊的眼神也精神了不少,只有他知道宣和帝为封显做下的安排,如果按着那条路走,封显的成就未必不能超越太祖。 “哦?是吗?”封显哼了一声,眼中的嘲讽一闪而过:“好一个锦绣江山,父皇想的倒真是周到,只是……?” 安四一愣,觉得封显神情有些不对,狐疑问道:“王爷,有一事老奴不明,您为什么不把陛下留给您的遗旨宣告天下,而是一直密而不发?” 如果宣布了宣和帝的遗旨,这几日也就没有人敢去质疑封显的正统性了,叶韩的身世也不会被人拿出来说道。 “本王自有主张,安四,你把这里看好就是了。”封显说完便朝地宫外走去,面色平淡,步履不急不缓。 安四看着却有些心惊,无论是谁,若是知道自己即将坐拥万里江山都不会如此平静,平静到好像看穿了一切一样。 宣王封显,这个连先帝都看不穿的闲散王爷,到底在想些什么? 宣和帝下棺之日,宁都竟然下起了初雪,鹅毛一样洒落,帝棺还未入皇陵,整个京城便成了苍茫白霜的世界,宁都城外的漫天血气也被渐渐掩盖,就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因着国丧,不少人家的出殡仪式都被推后了几日,一切盖棺落定后,满朝大臣和皇室宗亲按当初所说的回到皇城讨论新帝册封之事,但除了几个明显扶不上墙的皇子外,最有资格的两个人却没有半点动静,叶韩在洛府里养伤足不出户倒情有可原,但传闻握有遗旨的封显也在宣和帝下棺后就失去了踪影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几个老臣和元老都有些吹胡子瞪眼了,帝君之争从来都是血流成河,哪有像这次一样如此轻浮不受人待见的! “王爷到底上哪去了?遗旨呢?”安四沉着脸小声的在金銮殿后质问姜卫,捏着拂尘的手紧绷得厉害。 “遗旨在王爷手上,他一个人骑马离开了,下官实在拦不住,但是他让公公您把大臣们都留在这,一定要等他回来。” 安四一听这话翘高了眉:“这是什么话!”他朝大殿里那几个跃跃欲试的皇子看了几眼,叹了口气脸色发青的走了出去。 洛府门外,封显把手上握着的东西朝袖摆里一塞,站在围墙下观察了半响,终是咬咬牙哼了哼弯身翻了过去。 还没走两步就看到一脸笑吟吟的洛凡站在不远处的园子门口候着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打了个哈哈道:“老将军,今日初雪,洛府想必景色不错,本王来踩踩。” 洛凡眯着眼点点头,拉长了声调道:“这个我倒是知道,洛府的景色一向不错,东院就更是好了,王爷您不妨去那转转,小姐吩咐了只有那里可以待客,王爷就不要乱走了。”说完转身就走,倒也不为难他。 封显应了一声,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径直朝东院行去。 司宣阳看着面前一个默默夹菜、一个皱着眉但仍是心安理得吃着的两人,举起筷子的手不上不下的踟蹰了半响还是放下了,哼了哼慢声道:“叶少帅还真是清闲,昨日不是还说帝位非你莫属吗?今日封禄下棺,新帝即将在金銮殿选出,你就不去看看?” 夹着菜的人不动声色,继续把青菜往宁渊的碗里添,慢条斯理的回道:“急什么,那把椅子就是快热豆腐,心急了吃不了。宣阳若是有意,不如去一趟,我相信你能帮我把那把椅子给搬回洛府。” 叶韩叫的极是自然,却让司宣阳面色一堵,他眯着眼看了叶韩两眼,面色铁青,半响才默默道:“在下不才,虚长叶将军几岁,直呼名讳恐是不妥吧。”他倒是直接忽视了叶韩后面的话,纠结起那声称呼来。 “哦?是吗?我睡了一觉起来倒是对前事有些恍惚不清,得罪了。”这声道歉连宁渊都听得出来太过有些敷衍,她抬眼朝叶韩看了看,瞥到青年眼底含笑的神色,不由得顿了顿。 叶韩身负血仇,处事一向极为隐忍,如今的这性子倒真是有些过于狷狂了。正在想着,旁边的青年转头微微一笑,却分明没有任何变化。 宁渊眨了眨眼,当做没有看到,手里的筷子极不明显的朝有荤的那盘挪了挪,到半空中却被人轻轻一挡,给返了回来。 叶韩笑了笑,看着垂眉不语的宁渊,把一旁的果酒推了推:“内伤忌口,‘微醉’有些伤身,最近饮这些就好了。” 司宣阳握着筷子的手一抖,看着两人相处的怪模式,瞅了半响后干脆遛了出去。 “怎么不回你的东院,宣阳说的没错,你昨日不是还言之凿凿的要大宁皇位,现在怎么一点都不担心?”撤下了吃食,宁渊抱着暖炉懒洋洋的斜躺在靠窗的软榻上挑着眼道。 “你不是知道吗?”叶韩拿起桌上的棋子顺势丢了丢,转过眼兀然而笑,眉眼淡然:“我在等他来。” 云州旭阳城。 封皓接过副将递上前的信,扯开看了半响对着一旁难得沉静下来的清河咧牙一笑:“清河姐姐,你的刀……还没有生锈吧!” 少年脸上的笑容森冷深沉,让抱着地图突然走进来的顾易生生打了个寒颤。 “当然没有。”清河手里常用的鞭子不知道被扔到了何处,一把丈尺长的大砍刀被她背在身后,泛着冷冷的寒光。她把长刀解下,朝一旁蹲在椅子上点点画画的百里询戳了戳:“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这一个月百里家都在制造攻城的器械,你放心。”百里正头上的瓜皮帽灰尘扑扑,但一双眼却格外晶亮,他从椅子上跳下来,一步走到顾易刚铺好的地图旁,用力一拍:“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们也能闯过林海沙漠,这些年云州失了多少子民,他北汗就要还多少。” 宁都洛府里,叶韩踩着八字步慢悠悠晃回东院的时候,看到立在园子里冻得有些发僵的青年愣了愣,随即眯着眼,抬步走上前去。 69择帝 择帝 金銮殿里黑压压一片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大殿外严守以待的数千将士,全都以一种格外沉默的姿势望向朝阳门外,因为那里——将是新君踏上的地方。 在被困金銮殿几个时辰后,这些年老成精的家伙也明白宣王这是单枪匹马、兵不血刃的上洛府协商去了,洛家的十万大军虽说挡不住这些元老的拥护之心,但却能很好的震慑一二。如今这状况比历代争嫡都少了几分血腥铁血,但却不得不说,若真能成功,对历经了一场大战的宁都而言是最好的方式。 若不能上安抚于天,下体惜于民,为皇者谈何君临天下? 是以这一班资格老老的大臣沉默的守在了金銮殿里,等着来自洛府的最后决断。 “怎么,这年头还时兴以诚相挟?”叶韩走上回廊,倚在书房前的纯黑木柱上,眼底划过一抹嘲讽,懒懒的盯着站在雪地里的封显。 青年展望之间顾自带了十足的狂妄倨傲,封显看着一愣,望向叶韩的眼底带了几分若有所思,这模样,竟和洛宁渊有几分相似,他走上前两步,抖掉身上的雪,嘴角挂起诚挚得不能再诚挚的笑容道:“府上管家有吩咐,封显焉能不从,是以也只进了这东院,只是这里房门紧闭,我也只能在院子里等了。” 随随便便一句话,却因着话语中‘府上管家’几字而让倚在一旁的青年霎时心情好了起来,他眯着眼看相封显,眼底透着几分宽慰和孺子可教,让站在雪地里的封显全身上下硬是有了僵硬十足的感觉。 隔了半响,叶韩才心不在焉的折了回廊下的一根枯枝,缓缓开口:“你上洛府有何事?” “国不可一日无君,金銮殿上新帝登位,当年恩怨暂且不论,我以为你一直在等着今日,又为何要呆在洛府?” 封显皱着眉反问了一句,话语中的不解颇为坦荡,青龙卫蛰伏京城三年,以身迎战赢得民心相厚,散播身世之密造成舆论之势,无论哪一样都可看出面前之人坐拥天下的野心,怎的到了今日,他反而愿意困于小小的洛府,始终未曾踏足皇城一步? 这话问得坦荡,倒让叶韩一愣,他略带怅然的朝皇城的方向看了一眼,沉默片刻缓缓道:“今日封禄下棺,我与皇室旧仇已断,封氏一族传承至今,若是只知自相残杀,又如何延续大宁王朝?” 这话说得铿锵凛冽,只是不知听来总觉得有些奇怪,若是此言乃大宁太祖说出倒也罢了,可偏偏只是同辈的皇族,封显面上不免便带了几分古怪之意,但还来不及细想,站在面前的青年已经顺势坐在了回廊阶梯处,懒散的指了指对面,挑了挑眉:“坐。” 这姿势的恩赐意味实在太浓,封显愣愣的点点头,心底竟然恍惚的带上了几分荣幸之意,忙不迭小跑两步坐在了对面的阶梯上,待他右手触到腰间别着的硬物,低头看到那浓烈的明黄色时才回过神来,他猛地抬头,看见叶韩唇角边似笑非笑的笑容,脸霎时红了起来。 就算是面对着宣和帝,他也从未有过这样失措的时候,他眯着眼打量斜着腿坐在地上的青年,眼底隐隐升起一抹不安和疑惑来。 若是叶韩隐藏在暗地里的是这么一副气度,父皇绝不会允许他活到现在,也许用不着洛宁渊插手,这个人本身就是最大地变数。 “你要放弃皇位之争?”迟疑了片刻,封显还是把这话问出了口,宫里根本没有叶韩潜藏的势力,岭南更是按兵不动,如果不是他放弃大位,又何至如此? “谁说的?”叶韩偏着头慢声道,言语间的慢条斯理硬是有种全局在握的霸气,他凝视着封显,微微一笑:“我在等你来找我。” 若是封显今日没有上门求见,就算是封显坐上了皇位,明日之后,他也会让大宁天下易主。 “什么意思?”封显着实一愣,握着圣旨的手紧了紧。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你不公布封禄的遗旨,若是如此的话,你登位的压力要少上不少。” “这是父皇为我画下的路,确实最简单不过,但是……我凭什么一定要依着走?”封禄将手中的圣旨递到叶韩面前,散开丢在地上,抿唇道:“你救了宁都上下,皇室也好,氏族也罢,都欠了你一份情,今日我便用这圣旨还掉,以后相争我不会手下留情,若是我死在你手,也与人无尤!” 宁都城下,三日生死相托,铁血戎马之下最是豪情万丈,不管是真的不愿走宣和帝布下的路也好,还是其他的原因也罢,他实在没有颜面拿出宣和帝的遗旨来对着叶韩君临天下。 还有锁在禁宫中的年俊,虽说是步好棋,可是若是父皇亲眼见了宁都城下神鬼莫测的洛宁渊,绝不会做下这个决定,那个女子,亲手取掉十万性命也不见得有半分犹豫,又怎会受人威胁。他如今除了掩下年俊在生的事实,根本不能有半点动作。 尽管他比谁都清楚,若是失了这遗旨和年俊,以他的势力根本不能和民心厚重、军权在握的叶韩相比。 帝王之位,也许从此以后失之交臂。 叶韩挑了挑眉,伸手拨了拨地上的圣旨,撑了个懒腰笑了起来:“你也不必如此悲观,既然你舍得这圣旨,我也不是个喜欢欺凌小辈的,这样吧,我给你个机会,若是你赢了我,大宁我便拱手相让。” 垂地而坐的男子挽起长袖,起身朝靠近飞雪的地方走了走,声音低沉,竟有些说不出的蛊惑晕。 封显还来不及提醒他言语间的失误,便被最后一句话惊到,猛地一起身,直直的上前两步,连声音都高了起来:“比什么?” 这一呼一吸间就带出了几分失而复得的忐忑来,无论他表现得有多镇定,也掩盖不了亲手放弃皇位的巨大失落和怅然。只是现在他有种比任何人都强烈的直觉,面前这人说出的话虽然平平淡淡,但却绝非妄言之人。 垂眼看向飘雪的男子微微一抿唇,突然抬起头,眼底便生出了万千的璀璨来,他将手伸出廊外,在封显紧张得咬紧牙关的面容下,淡然敛眉一笑:“当然是这天下了。” 鹅毛般的飞雪让书房外也平添了几分意境,看上去素清净,落眼纯白一片。 宁渊从正厅走回来时,便正正看到了这番风景,不知想到了什么,就这么抱着暖炉径自站在书房外发起呆来。 片刻后,司宣阳抱着盛着瓜仁的小盒从院外走进,看到宁渊垂眉远望的神色,心底微微一愣,不动声色走进了书房,拿出里面的小几,泡了壶清茶摆在了宁渊面前,小声道:“山主,我泡了壶茶,您不妨坐下看看景。” 宁渊朝他瞥了一眼,径直坐在了小几旁的软榻上,面容不改,但身上的清冷之意却消了不少。 “山主,封显入府了,您猜猜他是为了什么而来?”司宣阳小心的陪着说话,随手剥着手边的瓜仁。 “不过是为了大位而已,有什么好猜的。”宁渊抓起盒中的瓜仁,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放,神情愉悦,看向司宣阳的神色便带了赞赏的意味。 司宣阳一愣,随即挺直了脊背,更加认真的剥了起来:“您觉得封显和叶韩谁即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封禄肯定会为封显留下后手,若是相争,死伤肯定不能避免。只是……我猜封显恐怕不会遵从封禄的遗旨。” 这话让司宣阳一愣,他脱口而出:“怎么会?这毕竟关乎一生荣辱?” 为帝者权握天下,有谁会甘心放弃? 宁渊也不看他,望向院子里,吐了口气缓缓道:“封家子孙性情坚毅,封显更是如此,叶韩救了宁都上下,他不会用封禄留下的遗旨的。不过……他能不用封禄留下来的底牌,倒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司宣阳听着宁渊话语中的不对,神情一凛,面色便带了几分放松,似是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般,吐了一口气道:“您知道了。” 隐山情报遍布天下,那件事他想不知道都难,可偏偏宁渊说过不让他插手,也不肯动用隐山半分势力…… 宁渊点点头,把手中的暖炉转了转:“我一直在想,封禄猜不到自己会死于亲身儿子之手,他也根本不想我进渊阁拿到封凌寒的圣旨,那他……到底是凭什么认为我会在北汗数十万大军下保下大宁?”她的声音轻轻缓缓的,却有种看透人心的静谧,宁渊伸手接过外沿的雪花,看着晶莹的雪花慢慢消失,敛下了眉:“除非他握有让我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隐山他动不了,但洛家人却未必不行。” 司宣阳看着转着暖炉、面色淡淡的女子,静下了声。 “**的身手比之年俊也不遑多让,他们二人联手居然会败于北汗杀手之手,这本身就很奇怪。再者我当初在东来楼见过**一面,虽年纪尚轻,但却城府颇深,更是有一般世家子弟难以企及的硬朗之势,但他那日抬棺至洛府,却面色惊惶,神情悔恨……我便猜想可能是因他之误让兄长死于非命,所以才会那般失措。” 司宣阳听着宁渊娓娓道来,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道:“就算如此,那您是怎么知道年俊在生的?如此分析不是更作证了年俊丧生雪山的事实?” “封禄生性谨慎,凡事留有一线余地,他知道他日若是我得知此事,只要年俊还活着,看在封凌寒的情分上,我就不会动封家子孙,所以除了**,一定还会有其他人跟着进了隐山。还有……洛家十万大军陈兵城外,封显今日却偏偏只见叶韩,那说明他潜意识里已经对洛家有了防御之法,所以忽略了我的存在。” 宁渊微微一笑,转头望向书房中悬挂在墙上的铁剑,抬手敲在暖炉上,神情里就带了几分倨傲:“当初我对年俊有过吩咐,剑在人在,剑忘人亡,这把铁剑既然安然无恙的回了洛府,他的性命自然无忧。更何况我**出来的人,就算是临死,毁掉一把剑也是绰绰有余。” “那年俊……?” “应该在封显手里,不过既然他逃不回来,自然伤得不轻,这段时间就让他好生休养好了,封显自是不敢亏待他。” 司宣阳猛地咳嗽了一声,望向皇城的方向叹了一口气,这两父子啊,居然和当初一手创建大宁的老祖宗耍心眼,还真是嫌命长了。 他转念一想,心底不知起了什么古怪的念头,忽然道:“山主,你既然能从蛛丝马迹里就能瞧出封禄做下的这些事,那当初您陪在封凌寒身边七年,就当真没看出他心底所想?” 五百年前的事早已无从可考,但偏偏他就想知道。 缓步靠近书房的青年猛地一顿,他怔怔的站在院子外,隔着漫天飞雪看着坐在廊下慢声相谈的二人,神情恍惚。 是啊,既然能从如此小事之中便可看破宣和帝的所有布局,于人心之途定当不俗。那又为何在他身边七年对他的心意依然一无所知,他从来都知道,若论运筹帷幄、掌控三军,墨宁渊决不弱于任何人! 可里面却长久的沉默了下来,院外的青年一眨不眨的盯着里面,双手交握,兀自沉静。 “隐山之中自有培养山主的方法,天地理,武功阵法我都曾有过涉猎,只是……于此一事,并不曾学过。” 宁渊硬邦邦的说完这句,低下头有些认命的颓丧和丢脸。她本不需要回答司宣阳有些逾越的提问,只是想到渊阁之中沉棺百年的封凌寒,却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师父自小教的她一学就会,但情爱之事从无任何人在她面前提及过,是以天下人皆知墨宁渊冷心冷情,却根本没人知道堂堂隐山之主只是不懂罢了? 院里院外翘首以盼的两人同是一顿,司宣阳睁大眼不可置信的望着面色有些泛青的宁渊,使劲咳嗽了一声,喃喃道:“原来如此,封太祖还真是……”冤大了,居然会喜欢上这么一块石疙瘩。 但借他个胆子也不敢把这么句话说出来,只好讪讪的笑了两声,低头剥起瓜仁来。 叶韩站在院子外,手仍是握得死紧,但眼底却透出几许无可奈何的神色来,他刚准备走进去,就听到了司宣阳依旧不知死活的声音,停了下来。 “山主,您知道封禄的计划却仍然出兵北汗,又是……为了什么?” “当年大宁即是天佑,天佑即是大宁,我欠他的,就以这江山来还。” 墨宁渊从来不是顾影自怜、悲伤春秋之人,那人心心念念将这大宁江山交付她手,而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只有如此了。 叶韩垂下眼,听着里面波澜不惊的声音,想起刚才封显问他的话来。 “比天下,天下有什么好比的?” “谁先拿下这天下,谁就是大宁新帝。” “为什么?” 他对着青年探寻的眼,笑了一下,没有出声,但那句回答却被长久的闷在了心里。 他交托下来的大宁,如今只存三分之一,他说到做到,既然以江山为礼,就自然不会只给个残缺的物品。 院内的司宣阳看着宁渊有些愣神,他发现过往数十年的惊讶都不及今日半刻,大宁太祖封凌寒,隐山之主墨宁渊,所做之事永远都异于常人。 “那……如果……”司宣阳顿了顿,小心翼翼的道:“若是太祖也能死而复生,山主又当……如何?” 天知道他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却让外面偷听的人差点丧了心魂。 叶韩握紧的手猛的一攥,甚至想刚才没有心血**从东院跑过来就好了,前世求而不到的答案,如今被人轻巧问来,只觉失措茫然。 宁渊皱了皱眉,握着暖炉的手一顿,长久的沉默后才缓缓道:“封凌寒,若为挚友,一生足矣。” 院外的青年脚一重,地上的皑皑白雪显出清晰地印记来,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神色黯了黯,苦笑了一声转身离开,背影说不出的萧索黯然。 他走得很快,也就错过了院子里有些漂浮的话语。 “若为……算了,宣阳,世上之事哪有这么多如果,你想多了。” 叶韩急促的步伐一直到了洛府后园的竹林外才缓了下来,单薄的玄色身影静静站立在雪地里。冷风吹过,他猛然惊醒,苦笑一声靠在竹子上,摊开双手,上面的血痕深深浅浅却全不在乎,天知道刚才要多有自持力才能不走进院中质问,直到现在双手也不能自持的轻轻颤抖,叶韩微微低下头,兀然朗声大笑起来,那笑声直冲云霄,声声震耳,犹自带了几分萧索怅然。 他足足花了两天才让自己完全接受叶韩的记忆和身份,谁都想不到,如今的叶韩拥有两世灵魂,错综复杂,纠缠万千。他既做不了单纯的叶韩,也不再是当年的大宁太祖封凌寒。 五百年的时空交错,他唯一庆幸的……是她居然存在。 直到暮色降临,靠在竹上的身影才慢慢站直,那人缓缓伸了个懒腰,额上黑发散落,零零散散,深沉中带出了几分狷狂,眸色凝重。抬眼望向洛府正中间,那里灯火通明,远远望去一派闲散,他微微勾唇,似是缅怀,似是怅然,隔着那缭绕的灯火轻轻道:“阿渊,别来无恙。” 70战乱 战乱 宣和帝下棺的这一日深夜里,整个大宁王朝迎来了自建国以来最不可思议的一道御旨,当然,也包括那班在金銮殿翘首以盼饿得双腿发虚的老臣。 岭南统帅叶韩正式以宣德太子遗脉的身份被载入宗碟,但却并未冠以皇室之姓。和封显约定以天下之争来定下新帝人选,并且只凭军功,不以兵力为筹码。 众所周知,叶韩手握岭南数十万大军,而封显则只有区区几万禁卫军,若是以此为起点,封显必输无疑,是以两人约定由封显接掌岭南大军兴兵南疆,而叶韩则跟随洛家军出师北汗,谁先夺下敌国江山,谁便为大宁新的帝者。 此言一出,整个王朝皆是哗然,帝位争夺从来都只是一国之事,如今却扯上了整个天佑大陆的未来,着实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但金銮殿上言之凿凿的封显却是一副若不如此、誓不罢休的模样,也让一班老臣无可奈何,这大宁天下本就是封家的,封氏子孙如何来定夺,为人臣子根本不好多言,再加上宁都城外十万洛家军的威慑,就更是让这有些胡闹的决议变得无比自然起来。 虽然朝上不少大臣保持缄默,但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的大宁禁卫军却是磨刀霍霍,纷纷鼓足了士气准备奔赴战场,这些禁卫军多是氏族子弟,他们的赞成和拥护也变相的为封显做足了舆论。 宁都城外一战死伤无数,骨肉血亲嗟叹离别,鲜血铸成的仇恨头一次压下了朝堂上的党派之争和利益纠葛。 这一战,虽不说正义凛冽,但至少在大宁上下却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 也正是因为这一场闹剧的上演,才让第二日得知大宁皇室巨变的老臣子都变得淡然起来。 叶韩于洛府养伤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是以皇亲宗室的一应安排便落在了宣王封显身上。一夜之间,他就将整个皇室逾满十六岁的子弟全都送上了疆场,包括他嫡亲的兄长——大宁王朝硕果仅剩的几位年轻亲王。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如若行差险错,大宁上下将面临皇室子息断绝的威胁,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朝堂上下都看出了封显破釜沉舟的决心。 此一战,不成功,则成仁。 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宗室竟然默许了这几乎断绝皇室血脉的行为,对各府子弟被打包送往沙场不置一词,未保后方稳定,这些最直系的皇室子弟被送到疆场上虽然是最实在的方法,但居然没有半点怨言倒真是让人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第二日,百里世家族长百里正在封显拜请下正式监国,封显率着由禁卫军和五万洛家大军整合的军队朝南疆行去,而在洛府养伤的叶韩也在同一时间乘着一辆马车离开了大宁京都。 至于……为什么会对他离开的工具如此清楚,是因为除了京城上下熊熊燃烧的忌惮之心而对叶韩阁外关注外,便是那辆载着他离开的马车实在太过出名招摇了。 洛家小姐自禹山而下时招摇入世的黄金马车,终于在尘埃落定之后将大宁王朝最古老悠久的两位过客送离了京都。 此时,距洛宁渊下山入世已近半载,而……离封凌寒重生醒来不过区区几日而已。 从宁都传出的消息还来不及被送上两国朝堂,云州洛家军蛰伏千里,越过林海沙漠突袭北汗陪都和旭阳城的洛家守军拿下北汗边疆平遥城的战报就先一步到达了两国皇者的手中。 林海沙漠,近百年来都无人敢闯的绝境之地,数万大军就这样无声无息越过占领了北汗陪都;而平遥城,乃是北汗门户,从未落入过敌国之手,是以当战报传来之时,不仅北汗、南疆两国朝臣百姓难以置信,就连大宁上下也都是一片恍惚之感。毕竟,大宁已经很久没有打过如此酣畅淋漓的仗了。 与此同时,两国也得知了大宁天子将以军功择出新帝的震撼消息,北汗、南疆随之朝野震动,举国哗然。 虽说前段时日大宁以雷霆之姿灭了进犯宁都的二十万北汗大军,但在两国眼底,这场战争多少也凭借了隐山杀阵的威力,大宁的威胁并不比以往增强多少。近百年来,大宁安于和平,从未主动出兵进犯过两国,久而久之,他们也就忘了这个五百年前一统天佑的古老王朝潜藏的威胁和锋利的利爪,直到这一声公告天下的宣言和北汗陪都之上的大宁旗帜夹着迅猛之势陡然降临,才让两国猛地有了种石破天惊的感觉——这一次,三国绝对是不死不休了。 大宁帝位之争他们是知道的,但却没想到早已失了血性、一向喜好踩着血亲之骨登上大位的大宁皇室这一次居然用如此蛮横原始的方法来择出新帝。 若是成功,大宁新帝即位之日,便是天佑统一之时。 南疆长公主楚凤染执政铁血,一向霸道严苛,甫一听到此消息,未免外患之下内忧发作,首先做的便是将二皇子软禁在府里,夺了监国大权,然后才将二十万私兵全数拨赴战场,让嫡亲皇妹三公主楚凤熙挂帅以迎封显之军,自己独掌大权镇守后方。 而北汗自三皇子元硕命丧沼泽后,一直碌碌无为的九皇子元离逐渐赢得了北汗王的信任,成为北汗炙手可热的继任者,其威信在玄禾亡于大宁之后更是如日中天。 北汗南部人口稀少,洛家军拿下北汗陪都和平遥城后,他便下令让陪都附近的十万铁骑成合围之势夹击石中率领的洛家军,随之放弃了南部宽广的戈壁之地,在北汗天险通运河上驻下重兵严阵以待。 当洛宁渊和叶韩悠哉的在马车里摇晃着进入云州地界、一路朝北汗而去时,洛家军在封皓的带领下正肃清着被元离弃掉的城池。 北汗国都烽池城。 从宫中奔出的快马停在了谨王府大门前,侍卫上前拉住马头,元离一个纵身便从上面跳了下来,身子摇晃了两下,但还是在内侍的搀扶下定住了身子。他眼神一黯,朝府外抬眼望了望,不动声色的走进了王府大门。 谨王府守卫森严,十步一哨,三步一岗,浑厚的王府格局透着北方戎族的粗犷,元离进的越深,守卫越少,待靠近书房时,更是连伺候着的下人都不见了踪影。他不自觉地放轻脚步慢慢靠近书房,隔着木窗看着里面的素衣女子握着笔涂涂画画,焦虑的神色也缓缓平静了下来。静静站立了一会,连眉角都柔和了下来,直到元离受不住寒猛地咳嗽了几声,余光瞥见里面的女子微微蹙起的眉,才讪讪的走了进去。 “玄玉,陪都和平遥城失守,父皇已经答应将皇城以外的兵力都归我调动了,这次被困于陪都的洛家军绝对有来无回。” 他这话说得十分大言不惭,若是凭过往这些年的战况倒也说得过去,但若是洛家自宁渊掌控后暗地里训练的私兵一旦介入战争,就绝不只是如此简单了。 元离随手拿起椅上的披风,系在了墨玄玉身上,话语里透着几分讨好之意。 墨玄玉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笔,揉了揉手腕,朝窗户边移动了两步,冷声道:“还是查不到洛宁渊的消息?” 元离朝她看了一眼,有些讶异,老老实实道:“没有,自从雪山隧道被毁后,京城里关于洛宁渊的消息半分都传不回来,我猜着应该是有人刻意阻挡……” “还能有谁!除了司宣阳,天佑之上还有谁能把人藏得这么严实,他还真是宝贝那个洛氏孤女!”墨玄玉沉下了声音,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元离显然不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司宣阳这个名字了,当即也只是苦笑的抿了抿唇,劝慰道:“玄玉,洛家军兵犯北汗我倒不怕,洛家早就没什么能称得起家门的将领了,这次能拿下陪都和平遥也只是兵走险招而已,只要能守住通运河的天险,等一入了冬,大宁将士定是难以抵御北汗的天气,到时候根本不用我们动手,他们必亡,只不过我怕……” “你怕这次北汗的军队也会重蹈玄禾的覆辙?”墨玄玉抬眼接过了元离的话,神情有些莫测。 元离点了点头,并不言语。数十万大军无声无息的亡于宁都城下,除了知道是死于当初大宁太祖留下来的隐山杀阵外,根本连一点可靠的消息也没有传回来,若是此次大宁军旅中还有人懂得布下如此逆天阵法的话,北汗根本就毫无胜算。 “放心吧,隐山杀阵若是没有数年之功,绝难布成,况且当今天下根本没人能启动得了,我猜宁都城下的杀阵应该是封凌寒当初留下了启动之法,这才会现于世间。”墨玄玉对此倒是半点都不怀疑,若是隐山有启阵之人,当初司宣阳也不会收留她了。 “如今叶韩、封显争夺皇位,以我们两国为筹码,我怕这次兵戈之争未必会轻易退掉,不如还是由我亲自挂帅吧!” 墨玄玉转过身,朝元离虚弱的身体看了看,眼底划过一抹不赞同:“不用了,你身子弱,本就受不了舟车劳顿之苦,更何况现在汗王病危,你若是离京,万一出了岔子,烽池肯定不稳。洛家孤军深入北汗,补给定会不足,你明日便对各地守将颁下命令,凡是洛家军前进的方向,所有城池一律坚壁清野,别说粮食衣物了,我连一根草也不会留给洛宁渊!” 元离一愣,但随即无奈的点了点头,北汗南部本就贫瘠,此令一下,数年内定当难以恢复元气,但这的确是阻挡洛家军队最好的办法。 只是,作为北汗的掌权者,玄玉竟能对北汗子民漠视到如此地步,着实让人心寒,他朝墨玄玉看了一眼,暗暗叹了口气。 “我让你准备的人怎么样了?”墨玄玉见元离不反对,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桌上的图纸上随即问道。 “全都准备好了,这些人皆是手无缚鸡之力、无家无室之辈,你什么时候想用都可以。”元离敛神应了一句,见墨玄玉心情尚好,小心翼翼的道:“玄玉,今日简丞相向我提及你了,问你何时有空回相府一趟?” “叮”的一声脆响,桌上的砚台被扫落在地,登时裂开了缝隙,墨玄玉曲起手指慢慢把玩,嘴角略带嘲讽:“他不过是想为那几个嫡出的儿子在朝上谋得一官半职罢了,也不看看那几个酒囊饭袋都是些什么东西。你去告诉他,只要我母亲的灵牌好好地安放在他们简家的祠堂里,我墨玄玉必然保他们简家富贵荣华,一世无忧!” 凛冽的声音带着深切的痛恨缓缓而至,元离看着神情阴郁的女子,沉沉的叹了口气。 天下虽无不是之父母,但……如果当初那位权欲熏心的简丞相能留有一丝恻隐之心的话,华裳也许……就不会变成如今的这个模样了。 当那辆黄金马车不紧不慢的越过云州,跟上封皓率领的洛家军时,已是半月之后了。与此同时,封显与南疆三公主之战正式开局。 马车遥遥的出现在了一片狼藉的城池之下,四周寸草不生,唯有一座孤城屹立在戈壁之中。守城的将士隔着老远就挺直了脊背等着这位从未踏入过云州地界、但却仅凭一己之力就守住了云州百年威名的洛家家主。 待马车稳稳的停在城门下时,一双双炙热而恭敬的眼便恍若实质般的放在了鎏金色的帏布上。 翘首以盼下,深黑色的步履缓缓自马车上踏下,还来不及细看,城上将士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城内而出,齐皆抬头朝下望去。 刺目的翠绿色袍子迎风而摆,踩着旋风脚步杀出的少年紧紧抱住刚走出马车的女子,软软糯糯的声音在安静的城池下格外清晰……刺耳。 “姑姑,你看,我瘦了这么多,是不是能娶第十九房小妾了!” 71封皓 封皓 晋汉城下一片寂静,坚守在城头上的数千将士瞪大眼看着那个抱着黑衣女子不停摇晃的碧绿色团子,表情呆滞而崩溃。 这是他们那个睿智狡猾的少年统帅?这是他们心心念念誓死效忠的云州少主?这……真的就是云州的未来……? 经历了上百场殊死战争的大宁将士看着城下的一幕……欲哭无泪! 从城里赶出来的百里询和清河脸色青红交错,恨不得找个洞把丢人现眼的封皓给塞进去,但瞅了瞅宁渊,不敢放肆,两人在城门下踟蹰了几步后,十分默契的一个看天一个看地的装傻起来。 触手可及的温度清爽炙热,低头一看,轮廓分明的脸庞犹带稚气,依昔可见几个月前的憨态,怀里的少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骄横的打着‘长公主’名号的纨绔子弟了,还来不及欣慰,入目可及的碧绿色就让宁渊眯了眯眼,她僵着身沉下神情,有些无可奈何的拖长声音道:“你如今……倒真是越发出息了!还不快下来。” 声音平静无波,但那一丝微不可见的宠溺也显露无遗。 等着宁渊发怒的百里和清河不可思议的听着这实在不像是训诫的语气,互相对望了一眼,有些恍然,原来这招对小姐有用啊!要不,下次他们……也用用? 封皓抱着宁渊使劲蹭了蹭,抬头眨了眨眼,十足的纯真无辜:“姑姑,我想你了。” 宁渊有些愕然,准备推开封皓的手顿了顿又重新放下,眉眼有些不自然,抿唇道:“好了,这么大了还不成体统,成什么样子!”虽然这么说着,但一双手推也不是,抱也不是,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 活了两辈子,哪怕是当初一手教养的瑞鸿也不会像封皓这么黏人精怪。 在无数道诡异的眼神自那黑绿交错的身影上逡巡的时候,一声不合时宜的咳嗽声在马车边响了起来,虽不说惊天动地,但却也足以惊动那快缩成了一圈的少年。 埋在宁渊肩膀处的封皓闻声朝马车看去,狭长的眼微微眯起,挑衅的朝马车的方向亮出一口白牙,得意而又嚣张的笑了起来。 一身玄衣的叶韩靠在马车边上,目光灼灼的盯着那碧绿的一团,眸色猛地一深又缓缓恢复平静,这小子……还以为真的一点变化都没有,看来……这云州的水土不是一般的养人啊? 只是,这小狐狸眼眯着得意的样子和宁渊还真是像,就和……元悟一模一样,他当年离世的时候封元悟不过十岁,但却已格外聪颖董事。叶韩猛地回神,打量着和幼子极像的那双眼,神情也柔和了下来,他摸了摸下巴,看着僵硬的不能挪步的女子,抬步走上前去。 宁渊正在头疼怎么把孩子从身上弄下来,玄色的身影已经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身后。 突兀的,碧绿的团子还来不及龇牙咧嘴,就稳稳的被一双手强硬的提了起来,封皓愣愣的看着面前瞬间放大的一张脸,眨巴眨巴了眼,面色陡然一沉,虽然悬在空中,但双手朝后一背,硬是拿出了千军万马之前的统帅风范来:“叶将军,还不快放开本帅,你虽是岭南的统帅,但在洛家军的地盘上,还是本帅说了算。” 自家将帅被这么单零零的给人提起来,城墙上下的将士都有些蠢蠢欲动,但岭南统帅的威名大宁上下皆知,再加上叶韩自瑜阳公主宴席上一骑单行带走宁渊的事在云州被传得沸沸扬扬,众人见此情景忙不迭的朝宁渊看了一眼,见她面色不改,想上前护主的心也就淡了下来。 明摆着是岭南统帅醋坛子打翻了帮着教训小辈,他们就不上赶着掺和进去凑热闹了。 封皓一口一个‘本帅’,斜挑着眼,十足的兵痞模样,哪还有刚才黏着宁渊的乖巧顺从。叶韩慢慢的瞥了他一眼,不为所动,嘴角缓缓勾出一丝挑衅来:“就凭你?成天惦记着要娶第十九房小妾的兔崽子?” 封皓神情一顿,面色有些委屈,发现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从叶韩手里挣脱出来,抿着嘴委屈的朝宁渊看去。 城头上的将士看到这一幕都有些认命的低下头,这也实在太丢脸了!洛家百年的威名啊! “好了,别瞧了,本帅给你做个主,等你拿下了北汗都城,这大宁上下的女子,只要是你看得上眼的,我亲自为你下聘,举行国婚,如何?”叶韩眯着眼,神情愉悦,这小子倒是赚到了,他保媒……可是正儿八经的皇恩浩荡! 问完也不等封皓表态,把他往地上一放,朝马车的方向一指,言谈间便不自觉的带了几分做帝王时的习气来:“去,把马车里的行李搬进城。” 完全嚣张的姿态,但站得极近的封皓却本能的感觉到来自叶韩身上的莫名威压,嘴动了动没有反抗,一步三回首的朝宁渊瞅了瞅,朝马车走去。 宁渊并没有错过叶韩挥手间的气势骤变,她朝一旁看了看,神情有些意味不明。 被注视的男子显是会错了意,得意的挑了挑眉,摸着下巴道:“孩子就得这么养,一个棒槌一颗糖,准行,想当年……”显摆的声音戛然而止,叶韩讪讪的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看完热闹的百里询和清河快步走过来,朝宁渊行了个礼,宁渊点点头,抬步便朝城里走去。 宁渊徒步进城,一身黑衣,深沉凛冽,眉宇淡然,抬眼看向满街等待的将士,微微点头,步履闲散行走间,堪堪折个满城将帅的风华。 “恭迎小姐。”金属撞击声突兀响起,两边街道上的将士拔出长刀,单膝跪地,神情激昂,声声震耳。 数里长的街道,一眼望不到底,但那声音,却有着冲上九天云霄的势头,宁渊抿唇,眼底浮现几许微不可见的震动和感慨,抬手执肩自半空划过一道半弧,行了一个古老的军礼,昂首道:“众将士听令,即使马革裹尸,也要拿下烽池城永保云州安宁,我洛宁渊绝不会让这一战成空,但凡我云州子弟,纵入绝境也要惜守性命,纵使终有一日魂归故里,也对得起大宁上下的百姓!” 没有冠冕堂皇的言词、没有衣锦还乡的利诱,只是为身后的故土,家乡的老幼而战。云州洛家,凡战必会有此言。但自数十年前一战后,云州的将士就再也没有在战场上听到过这句话。 跪着的将士听得此言,望着大街上的黑衣女子,长刀在刀鞘上抨击出清越的轰鸣声,眼眶发红,齐声吼道:“谨遵小姐令!誓死相随!” 叶韩站在百里询身后,看着前面受三军拥戴、昂首而立的女子,慢慢勾起了唇,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怅然追忆。当年,他们也曾指点江山,策马狷狂……到如今,却是相逢不相识。 宁渊似是有所感,微微偏过头,却只看到青年平静如水的目光。 碧绿的少年扑哧扑哧的驾着马车跟在后面,忽略了自己也正接受着全城将士诡异而又崩溃的注目礼,笑眯眯的看着前面的盛况,一双狭长的凤眼格外精神,甚至‘嘿嘿’的小声笑了起来。 “小胖子,再看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是不是也觉得这画面很空前绝后啊!” 慢悠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唬得封皓忙不迭的掀开马车布帘,一身青衣的男子怏怏的睡在马车里,不修边幅,面色懒散。 “你是谁?”小狐狸危险的眯起眼,脸色有点青,神情严肃。怎么还会有个男人在姑姑的马车里? “在下司宣阳,幸会,你可以唤我一声司先生。”司宣阳看着小孩眉头皱得死紧,宽慰的摆摆手,山主这一世唯一的血亲,他可不敢给吓坏了。 “你刚才说……什么空前绝后?” “哎呀呀,你看……”司宣阳被晕在马车里好几天,正愁找不到人说话,忙不迭朝宁渊指了指,又朝叶韩比划了两下,一本正经的回道:“两个人都是将门儿女,又都姿颜无双,我敢担保,百年之内,整个天佑都找不出这么空前绝后的佳偶了!” 没等司宣阳说完,封皓的脸已经彻底沉了下来,他阴测测的朝里面半躺着的男子瞥了一眼,凉凉的开口:“看先生的样子,是有些晕马车吧?” “哎,这是祖上遗传的,在下也很是无辜,小兄弟你驾车可要稳妥些。” “那是当然。”封皓笑眯眯的答了一声,转头看向前面拥挤的街道,声音有些发冷:“这条路有些堵,不如……我们换一换吧。” 司宣阳还未回过神,猛地听到一声长嘶,整个人便撞在了车板上,脑袋发晕,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而街上的众人则看到那辆瑰丽的黄金马车被陡然调了个头,风驰电掣的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哎,悲剧的司宣阳,你不止错误的惹上了藏着利爪的小狮子,还说错了一句话,这空前绝后的佳偶不是百年之内难以见到,若是两人流转的时空加起来,怎么也有上千年光阴了! 一个时辰后,在晋汉城里狂奔了两圈的马车终于到达了城主府,封皓从马车里跳下来,朝来迎接的侍卫冷声道:“里面的这位先生体虚,去,把军队里驱寒的羊汤端一碗来。” 司宣阳软趴趴的从马车里爬出个头正准备吐,听到封皓这话,脸色又白了几分,也亏得他只是深谙医术,于功法一途并未过多钻研,否则封皓绝对有血溅三尺的危险! 封皓走进府里大堂,看见只有百里询和清河在里面站着,眼一亮,急忙跑了进去。刚跨进门槛,就听到百里询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师父’,不声不响的为宁渊沏了一杯茶,他眉一挑,把身上的绿袍子重新整了整,一溜小跑了进去。 “姑姑,我回来了。” ‘蹬蹬’的声音传进宁渊耳里,她抬头一看,少年人清亮的眸子熠熠生辉,抿着唇点了点头,眼底透着几分暖意。 “等会下去把袍子换了,现在北汗的情况怎么样了?”宁渊端起桌上的茶盅,看着面前的军队布防沙图,随口问道。 封皓脸一跨,小声的‘恩’了一声,又凑近了几分,端端正正,脸上带了几分严肃:“姑姑,北汗地广人稀,各地守军都不多,这一路打下来也没遇到什么有效地抵抗,但是元离对南部各城实行坚壁清野,我们过往之地寸草不生,无法补给,好在这次国内的军粮尚算充足,我打算明日下令向北出兵,三日后可以抵达通运河……”他将沙图上的小旗推了推,指着通运河道:“只要越过了这道天险,北汗北部根本无险可阻,到时候便可以**,直捣烽池城。” “哦,这么看来,你对这场战争很有信心?”宁渊淡淡瞥了封皓一眼道。 “也不是,北汗气候偏寒,如今入冬,更是恶劣,而且元离将兵力全都撤到那里布防,这会是一场很艰难的战争,但是姑姑……”封皓抿住唇,神情里显出几分倔强来:“我一定会打赢,为年大哥报仇。” 少年清寒的声音格外冷冽,一旁沉默站着的清河和百里询眼底也现出了难过的神色来,杯盏敲击的声音在大堂里突兀响起,陷入悲伤的三人抬头看向神情肃然的宁渊,俱是一愣。 “北汗建国二百余载,兵犯大宁上百次,屠我子民,毁我家国,到如今,你身为一国统帅,覆灭他国却只是为了区区个人之恨!若是为此夹带个人私怨,急兵犯境,一旦失误,便是尸骨成山之憾。封皓,如果真有那日,你何颜以对这城外的数十万将士和对你殷殷期待的大宁百姓?” 宁渊单手敲击木桌,眼底盛满薄怒,一番话说下来格外严厉。封皓神情一顿,脸色变得通红,猛地跪倒在地。 “姑姑,我知错了。”百里询和清河看着宁渊发怒,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忙跟着跪下一齐认错。 宁渊说的没错,因着年俊的死,他们一路兵行险阻,若不是北汗的骑兵在宁都城外折损颇多,再加上元离有心将兵力南调通运河,否则……他们绝不会如此简单就进入到北汗腹地。 “百里和清河起来吧,至于小皓,跪到明日大军拔营。”宁渊清冷的吩咐了一声,抬步走了出去。 看到宁渊走远,百里询拍了拍封皓的肩,道:“师父是在担心你。” 封号点点头,‘恩’了一声,望向门外的眼神带了几分愧疚:“百里,我知道,时我让姑姑担心了。” “也不全是。”清河摸着下巴凑了过来,‘啧啧’了两声:“还记得刚才在城外叶帅是怎么说的?‘一个棒槌一颗糖’,我看……咱家小姐是听进心里头去了。” 百里询和封皓抬头望向完全一副高深莫测模样的清河,低头长叹了口气。 72用计 用计 第二日清早,封皓留下一万将士留守晋汉城,率着大军浩浩荡荡朝北前进。宁渊一行人换了一辆漆黑的马车跟在军队中间,待大军第三日到达通运河安营扎寨时,陪都的战报也正好送到。 围攻陪都的北汗大将呼延展大意轻敌,中了石中声东击西之计,于林海沙漠里白白耗损了大半兵力,最后被突然加入战场的洛家伏兵伏击于沙漠外缘,全军覆没。自此一战,通运河以南广裘的北汗国土,全部落入了大宁之手,这是北汗自立国以来最大的失败,当消息传来时,通运河上的防守的兵力比平时多了几倍。 “姑姑,戎族民风彪悍,即使是百姓之力也不可小觑,我刚才已经下令让石将军将十五万大军全部散于各城中用于稳定民心了,并未让他来增援我们。”封皓把后方送来的战报整理后向宁渊说了自己的安排。 宁渊点点头,站在地图面前察看通运河附近的地势,听着封皓回禀陪都的战况有些讶异:“呼延展至少率领着十万精锐,这才半个月就全军覆没……石中是个稳妥的人,这样领兵作战倒是不常见?” 封皓把手中的战报放下,有些感慨的道:“姑姑,这场仗说起来确实有赖石将军对北汗将领的熟悉……不过,他日石将军入朝领封,还真的要好好感谢您!” “此话何意?”宁渊挑了挑眉,问道。 “派去雪山的将领在山上搜寻年大哥的时候遇到了顾先生,他手上有您给的令牌,非要和我们一起出征,我原本还以为只是个弱书生,却没想到他不仅熟知雪山地形,还对林海沙漠的气候变换及路线一清二楚……如果不是他领着,石将军的军队不可能这么简单的拿下陪都,我看前几日的这场仗也是多赖于他才是。”封皓想起那个在云州军营里傻愣愣却分外硬气的书生,笑了起来。 宁渊回忆了一下,记起确实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得知顾易的本事,也微有几分讶异,沉思了一下道:“我倒是低估他了,小皓,以后若是他愿意留在云州,你必要好生厚待……但若是他要回京,你也只管随他,不必阻拦。” 封皓点点头,明白宁渊话里的含义。这种人才,一旦战乱停息,必会为皇家重用,甚至入阁拜相也极有可能。再加上顾易是那种心怀天下之人,胸中丘壑万千,若是回京入仕必为天下万民福祉。 “小皓,你打算怎么渡过通运河?”既然南部已定,那拿下通运河后的祈天城就变得迫在眉睫起来,否则一旦北汗恢复元气,就前功尽弃了。 “通运河水流湍急,宽约十丈,现在河上的铁桥已经断了,强渡的话只能白白耗损兵力,让将士处于敌军长弓的射程之内。现在的天气十分恶劣,我军扛不住长久的严寒……再加上老将耶律齐领着二十万北汗骑兵严守河道,根本找不到一丝空隙。” 封皓苦恼的抓了抓头发,眼底现出一丝挫败来,元离将大军撤守通运河不是没有道理的,只要大宁军队渡不过河,就根本伤不了北汗元气。耶律齐用兵老练,威名赫赫,和当年的洛老将军齐名称雄天佑,极少吃过败仗,他想要赢……除非——用大宁将士的尸骨在通运河上开辟出一条血路来。 封皓摇了摇头,极快的把这个念头否决掉,作为统帅,若是只能以此为胜,那和战败又有什么不同? “姑姑,我再去看看外面的地形……”封号说完没等宁渊答话就跑了出去。他肩着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如今万事都得步步为营,马虎不得。 宁渊看着封皓的背影,神情欣慰。没有以将士的尸骨来堆砌战争的胜利,单凭此点,封皓就已经是个合格的统帅了。 正想着,还没回过神,宁渊就被抓着站了起来,她看着面前放大的一张脸,神情有些错愕,什么时候……被人近身到这种地步也察觉不到了?但是明明别人一靠近就能立刻感觉到…… “你找我何事?”宁渊摆了摆叶韩抓着的手,见他毫不放松,面上微微有些怒意。 “想不想知道怎么渡过通运河?”叶韩直接无视了宁渊话里的怒气,抬着眉懒洋洋问道。 宁渊挑了挑眉,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你有办法?” “当然。”青年神情里的倨傲一闪而过,拿起椅上的大裘披在宁渊身上:“跟我走,我就告诉你。” 宁渊没有答话,抬步跟着叶韩朝外走去。叶韩要靠洛家军队来夺下皇位,想必不会妄言。 湍急的河水自上留下,宁渊跟着叶韩一路行到通运河边,看着数丈外的祈天城,不免感慨,祈天城巍峨雄伟,易守难攻,占天之地利,比之北汗国都亦不遑多让。据她所知,北汗匠人鲜有机关构筑之才,这祈天城多半是由瑞鸿所建,只是子孙无德,竟将祖先遗留下来的城池天险拱手让于蛮夷之手数百年,着实可恨。 宁渊想着,隐隐觉得有些可惜,打下北汗之境时她早已丧生东海,如若不然,定能知道当初封凌寒是用什么法子拿下的祈天城。 叶韩看宁渊眉头微微凝住,暗笑了一声,朝一旁跟着的大黑马招了招手:“别想了,我说了……只要你跟我去个地方,我就教你家的小子破城渡河之法。” 他一边说着一边跨上了战马,朝宁渊伸出了手。 逆光之下,宁渊有一瞬间的闪神,青年俯下身时的目光,竟似跨过了千古一般静谧苍凉。她抬手握住,微微一笑,问:“此话不假?” “当然。”叶韩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惊喜,伸手一拉,宁渊便进了他怀里。 河边防守的将士本就不少,再加上跟在两人身边的侍卫,这里的动响一出,不少人就驻足朝这边张望,眼底多少带了丝探寻。 百里询和清河带着一对士兵外出查探回来,遇到守在营外的封皓正准备禀告,一匹黑马如电掣般朝营外跑出,黑纹金绣的披风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圆弧。看着两人渐渐消失在视野里,回过神来的几人面面相觑。 只有司宣阳懒懒的倚在中军大营的木桩旁,手里撺弄着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杂草,嘴角噙满了笑意。 大黑马奔跑得极快,似是明白主人此时的心情,甚至得瑟在路上转了两个圈,待叶韩笑骂着拍了它一掌后才不甘不愿的朝前跑去。 愈行愈远,越过了大宁士兵的封锁线,来到东面的一处荒山中。 叶韩引着马在山外面来回的打了几个圈才曲曲绕绕的进得深处,最后停在了一片碧绿的湖泊面前,宁渊看着苍凉的大山里突兀出现的好景致,眼底露出了些许诧异,从马上跳了下来。 “你来过这里?”她走近湖泊,转头问道,语气十分肯定。 青年点点头,盘膝坐在了湖边,朝宁渊招招手:“来,坐下。”这种态度和当初叶韩的小心谨镇完全不同,宁渊眯着眼看了他半响,一声不吭的走过来坐下。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来过北汗?”湖边带了些湿气,比干燥的中军大帐里要舒服上不少,宁渊一边接过叶韩递过来的碧草一边问道。 叶韩眉角顿了顿,带了丝怀念的语气道:“以前为了打仗来过这里,已经很久没来了。这是北汗特有的凝碧草,你尝尝。” 青年唇角带笑,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宁渊感到奇怪。叶家统领岭南,和北汗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为了战乱北上?但叶韩说完这句就收住了口,显是不愿多谈。宁渊把凝碧草放进嘴里吸允,发现凝碧草果然如传言所说清亮甜润,愉悦的眯了眯眼。 不一会,湖边周围的凝碧草就被拔了个光,叶韩讶异的看着毫不节制飞快扫光凝碧草的素手,喃喃道:“宁渊,这些东西可是靠天生养的,没个百八十年,可长不成这么个样子……”凝碧草具有凝神聚功的功效,生长极其缓慢稀少,整个天佑都找不出几个地方有这东西。 “哦?是吗?”宁渊一听这话,想着至少不能让这东西绝了迹,念念不舍的停住了手:“你不是说知道怎么渡过通运河?” “祈天城的城主商冠,你对这个人知道多少?”叶韩并没有直接回答宁渊的提问,反而说起祈天城的情况来。 “此人心性坚忍,忠于皇室,但刚愎自负、善妒记仇,不是结交之辈。”宁渊慢慢回忆起密信中对于商冠的打探,摇了摇头。 “不错,正因为此人对皇室极为忠心,才会被派镇守祈天城,只不过元离不知道他和耶律齐有很深的过节,此一战,这就是最好的突破口。” “过节?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宁渊皱了皱眉,若是真有过节,元离怎么也不会让此二人一同镇守北汗门户。 “当年商冠有一旁支子弟入得耶律齐帐下为兵,本来英勇年少,前途无量。但一次醉酒后误杀了良民被人当场擒住,耶律齐一向治军严谨,闻讯大怒,亲自将此人斩首于三军之前以正军威。商冠远在千里,拦之不及,后来只得派人将少年的尸首接回了封城厚葬。” “只是一个旁系族枝而已,如今国难当头,商冠岂会为了此事记恨耶律齐?”宁渊听着有些不解,望向叶韩问道。 “商冠年少时家贫,后因妻族扶持才能平步青云,原配只生了一女便再无所出。他忌惮妻族势力,并不曾纳妾。那个少年……乃是他与婢女所生,放于远房族兄中寄养。” 宁渊闻言一愣,如果这样说,那死于耶律齐手中的少年岂不是商家唯一的骨血? “这些你是如何知道的?”连商冠的原配也不得而知,叶韩远在岭南,又是如何查到这些世家辛密的? “这个……是我年少时做出的一些部署,北汗三品以上的官员,所有软肋我都了如指掌。”叶韩摸了摸鼻子,倒也坦白。 这个身体的原主人逐鹿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暗地里做下的部署更是令人心惊,那个在东界里安安稳稳长大的小皇子比起来可真是差得太远了。 “即使如此,如今商冠也不会为了一己之恨和耶律齐翻脸……” “如果他知道大宁即将退兵……而耶律齐又有心取他的性命呢?” 宁渊闻言一愣,意味深长的看了叶韩一眼,淡淡道:“你做了什么?” “走吧,我带你去看场戏。至于这边的事,交给司宣阳就行了,他会处理好的。”叶韩站起身把长袍往腰间一系,解下宁渊身上的披风,朝一旁的湖面指了指道。 宁渊看向湖中心,见隐隐有气泡自湖中逸出,神情里划过些许了然:“这湖底下……是活水?” “不错,而且连通着祈天城内。当初为了拿下这座城池,我可是费了好大一顿功夫……如今倒是便宜封皓那小子了。” “你说什么?”叶韩嘟囔的声音很小,宁渊走近湖边,转过头问道。 “没什么……跟我来。”叶韩耸了耸肩,神情一僵,眼中眸色骤深,一个纵身朝湖里跳去。 水花荡起,随后湖面又恢复风平浪静,站在上面,还可以看到湖底清澈的沙涧和青年缓缓沉下的身影。 宁渊眯着眼,站在湖边一动不动,隔了半响,突然笑了起来,神情狡黠,愉悦清朗。 73兵诡 兵诡 封皓站在大营门口看着匆匆忙忙赶回来进入了中军大帐的两人,眼眯了眯,刚准备进去就被司宣阳拉住了衣袖。 他转身看向神情莫测的司宣阳,斜着眼挑过来,声音硬邦邦的:“那不是姑姑和叶韩,还有……你把守卫增强,却又故意留下漏洞,为什么?”话语镇定冷静,丝毫没有被隐瞒后的怒气。 司宣阳放开他,带了一丝赞赏,他的安排连一些老将也未必看得出来,布防更是专门为应对敌国探子而设,却没想居然瞒不过封皓的眼,低声道:“商冠钻营祈天城数年,如今元离把守城护河的重责交给了耶律齐,他定然不服,为了邀功,一定会派人来我军大营查探,以他的心思,守备松懈了肯定会怀疑,所以我故意留了个漏洞,他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不要告诉百里和清河,否则……我怕来人不相信。” “主意是你定的……还是叶韩定的?还有……我怎么知道他能否保证姑姑的安全?”封皓只是朝戒备森严的中军大帐望了一眼,握着匕首的手有些漫不经心。 司宣阳眼一眨,暗骂了一声‘小狐狸’,笑呵呵的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我担保明日之前你姑姑会回来。” 封皓听完径直朝佐领的营帐走去,司宣阳还真怕他坏了事,忙不迭的小声喊道:“你干什么去?” “既然要演戏,那就真点好,敢对姑姑下手,我怎么会让他们这么简单就离开我洛家大营!” 少年清朗的声音带了丝狠厉,手中匕首铿然入鞘,嗡鸣声突至,司宣阳看着封皓走远的背影,摸着下巴的手顿了顿,这小子……区区洛家的三军统帅,还真是委屈他了。 祈天城里一间富丽堂皇的民宅内。 宁渊看着放在桌上的衣物,伸手扣了扣桌缘,发出沉闷的‘咚’声,准备替她换衣服的女婢脸色惶惶的,看着宁渊身上滴下来的水渍在地上晕散开来,呐呐的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听到门口传来的声响,急忙跪了下去。 叶韩走进来正好看到了墨山主这么一副不怒自威的景象,面沉似水的女子见到他眼睛眯了眯,扣桌的手也缓缓停住。 “怎么还不快点换衣服,你这一身全沾了水,当心着凉。”叶韩一边说着一边散开了桌上木盒里的深紫纱裙,面上一片从容,甚至隐隐带笑。 “给我换一套。”宁渊挑着眼瞥了他一眼,面色不虞。 “你也知道北汗贵族女子门禁森严,除非夫婿陪同,鲜少有能单独出门的。这身装扮情非得已,试一试又何妨?更何况女儿家穿裙乃天经地义,难不成……你不会?” 叶韩面色端正,但眼底的笑意却显露无遗。宁渊盯着他手里的纱裙,神情暗了暗,眉一挑哼了一声道:“区区女子之物,我有何不会?”说完便站起身接过叶韩手中的紫裙走进了内室,跪在一旁的婢女也急忙端着手中的配饰跟了进去。 叶韩摸了摸鼻子眉间升起了几许笑意,相识相交数十载,他还当真没见过这人闺阁碧玉的打扮模样。 须臾,见内室人影晃动,还没回过神,雪白软履便映入了眼帘,叶韩抬头,微微一怔,眼中眸色骤深。 当年他识得这人时,不过纤纤少年的打扮,七年厉兵戎马,一身常服从未改过,到底不知他竟错过了如斯模样的墨宁渊。 一身深紫长裙,层层叠绕,慢走间摇曳及地,端是翩翩好佳人。只是……面前的女子眉眼高挑凌厉,纵使闺阁小姐的曼妙华裙,在她身上也穿出了挥斥方遒的端方大气来。 只不过,这么一副气势走出去,恐怕还未看到好戏,便被商冠和耶律齐的探子给发现了。 叶韩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朝她身后的婢女看了一眼,见满盒配饰丝毫未动,径直走上前,挑了一支黄金步摇斜斜插在宁渊头上,替她披上华贵的貂皮坎肩,微微一笑道:“这样就行了。” 宁渊回转头,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如此一打扮,平添了几分富贵庸俗之气,和寻常大户人家的妻室亦差不多。再转头看叶韩一身北汗暴发户的模样,弯着眼朝他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处民宅戒备森严,服侍的人也大多懂武,想来是叶韩早些年就布下的暗桩。 “我吩咐司宣阳在洛家大营里为我们准备了两个替身,今晚商冠就会得知你我身受重伤,需拔营回云州治疗的消息。” 洛宁渊和叶韩身系云州、岭南两地命脉,再加上叶韩如今乃是大宁帝位的继任者之一,若是出事洛家军的确有拔营返回的可能。 “商冠此人极重钱财,每年都会拉拢有财有势的商贾入其门下,今日他在别庄里设宴,我们要去的就是这里。” 宁渊稍一思索便知道叶韩打的什么注意,道:“那我们走吧,看外面的天色还早,如果来得及,晚上还可以赶回大营。” 叶韩点点头,在她耳际系上面纱,引着她朝外走去。 祈天城自数月前便驻下了数十万骑兵防守,但这里已百年未动兵戈,有天险可守,再加上耶律齐享誉沙场数十年,尽管大宁重兵危逼城外,城内却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豪华奢贵的马车停在了一座庄园前,宁渊掀开布帘见叶韩伸着手一副宠溺家室的模样身子一僵,但还是握着他的手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庄园戒备森严,门口的管家商荣看见两人一身富贵,疑惑的迎过来试探道:“不知……” 马夫将一张请帖放在商荣手里,商荣打开一看,脸上疑虑顿消,恭敬道:“原来是大同钱庄的钱老板,快请进。” 叶韩瞧都不瞧他一眼,神色倨傲的扶着宁渊朝里走。 商荣皱着眉看了两人几眼,朝门后摆了摆手。 “商管家,您有什么吩咐?”一个小厮从大门后钻了出来轻声问道。 “大同钱庄的老板从来不参加任何宴会,也没人见过是什么模样,你去打探打探,看看有没有不妥。”商荣淡淡的吩咐了一句,转身便去迎客了。 庄园里布置奢华,前来赴宴的人非富即贵。叶韩领着宁渊在里面走,虽说惹了不少注视,但大多都对叶韩暴发户一般的装扮撇了撇嘴。两人正大光明的选了大堂里正中间的位置准备坐下,宁渊在马车上折腾了半响,抬步便直接坐了下去,叶韩拉之不及,整个大堂里顿时一片安静。 众人看见大堂中间蒙着面纱的曼妙少妇,眼底一片愕然,夫婿未入座,她居然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坐下了? 北汗男女等级极其森严,女子完全以夫为天,像这样忽视夫婿的做法已经算得上犯了众怒了。 宁渊见众人目光不善,才想起北汗的这一风俗来。抬眼看叶韩站在一旁抱着肩完全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眼沉了沉,朝四周唯唯诺诺的女眷扫了一眼,正准备起身,却不想被人压住了肩。 叶韩皱着眉,脸上挂满了担忧,握住她的手,半俯下身道:“夫人安心坐着就是,我年近二五才听闻大夫佳讯,岂敢让夫人忧心。”他说完眼神意有所指的在宁渊小腹上了打了个转,忙起身朝众人告罪,他这一出口,完全是北汗古语腔调,倒让众人有几分意外,毕竟只有一些传了几百年的老氏族才会懂得古语腔调。 在座宾客忙不迭的露出几分心领神会的笑容,看叶韩的目光也没有了刚才的不屑,对宁渊的失礼也见怪不怪起来,毕竟北汗权贵对这般有了子嗣耍点小性子的娇客还是相当宽容的,更何况是来自古老世家的未来主母。 宁渊闻言身子一僵,不动声色的垂下眼,被叶韩握住的手轻轻一动,一丝灵巧的内力猛地传入叶韩的四肢百骸,让他脸色兀的变白。 “夫君过虑了,府里妹妹个个姿颜芳华,妾身岂敢恃宠而骄,您还是坐下吧,免得让诸位看了笑话。”握着的手未松,那份内力更是源源不断的被送入叶韩体内。她如今虽不能以武力与人相拼,但这般小小的捉弄还是力所能及的。 清朗的嗓音夹着柔软的娇喝,不禁让人身心愉悦,众人见这小夫人如此软中带刺,俱都给叶韩丢了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转过了头不再注意这对夫妻。 叶韩腆了个笑脸打着‘哈哈’小声道:“别生气,这不是情非得已吗?还有,你可冤枉我了,我府里可没什么姐姐妹妹的!” 宁渊放开他的手,朝大堂角落里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道:“当然,后宫三千佳丽,自是不需要那些庸脂俗粉。” 叶韩握着宁渊的手微微收紧,眸色骤然变深,看着她目光平静,面色自然,也放缓了语气道:“你倒想得长远,我这还没登基呢!” 宁渊没有接话,只是淡淡道:“有人在看着这里。” “我知道,所以刚才才会用北汗古语腔调说话,他们不会怀疑的。”北汗古语腔调除了一些隐世的古老世家知晓外早已失传,这也是为什么他敢带着宁渊进入戒备森严的祈天城的原因。 以他们两个的阅历,别说进一个小小的祈天城,就算是北汗国都,也不见得能被拆穿。 候在角落里的小厮朝这个方向看了几眼后慢慢退了下去,大堂外的商荣听到他的禀告,眼底的怀疑也彻底消失,摆了摆手让小厮退下。随即站在大堂入口处招待客人,神情完全松懈了下来,面上划过几分倨傲。 也是,祈天城里戒备森严,北汗探子就算是再不惜命,也不敢这么胆大妄为的登堂入室。 片刻之后,堂外一阵脚步声响起,商冠簇拥着一群侍卫走了进来。宁渊抬眼一看,微微有些了然,难怪商冠的原配能瞧得上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寒民,这个坐拥祈天城数十年的城主的确有潘安之貌,尽管年过不惑,依然丰神俊朗。只是眼底隐含的一丝阴鹫破坏了面上的儒之气,让人观之不喜。 “诸位能赴今日之宴,商某感激不尽,待打退了那洛家小儿,定当再设宴和诸位尽兴。” 不过一些客套之词,如今兵临城下,商冠今日所为也是为了稳这一干商贾的心罢了。众人不敢拂了他的面子,尽管有些担忧,但面上都未显露出来,只一个劲的说些‘大人厚爱了’之类的话。 受众人奉承,商冠脸上也满是笑意。宁渊看了一眼,商冠位居高台,不少死士在他身边守着,就算叶韩有安排,怕是也未必能如愿,正这样想着,守在大堂入口处的管家已经近到了商冠身边,他低语几声,商冠闻言一肃,抬步朝叶韩这边走来。 台上距叶韩之位不过数步,商冠留下侍卫一人走来,叶韩笑着望向他,并未起身,只是扣在木桌上的手轻轻敲了一下。 突兀间,一道剑光闪过,直直的朝商冠袭来,他面色大变,躲之不及,右肩被刺中,鲜血顿时直涌。 堂中宾客见此情形俱是大惊,四处逃窜躲避,不过一会,高台上的死士便和涌入大堂的刺客缠斗在了一处。 刀光剑影,双方皆是不死不休之势,叶韩拥着宁渊站在堂外回廊阴影处,瞧了个分明。 “这些人武艺不俗,是你早就安排好了的?” “恩,他们早些年就潜进了祈天城。”正说着,一个死士从窗户里被扔了出来,叶韩拉着宁渊退了几步,朝里看了一眼眯着眼道:“快完了。” 宁渊望着里面,朝站在高台上神情暗沉的商冠瞥了一眼,隐在面纱下的嘴角勾了勾:“不错。” 刺客再怎么勇悍,也敌不过源源不断的士兵围攻,才半个时辰,就只剩下一个刺客在拼死顽抗。 “留活口。”商冠的神情阴鹫,冷声吩咐了一句。站在他身后的管家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伴着一声清脆的剑鸣,最后一个刺客在猝不及防下和一个死士同归于尽。商冠把手边的杯盏扫落在地,冷哼一声:“搜身。” 一旁的士兵上前扒开刺客的衣物搜寻了一番朝商冠抱拳禀告:“城主,此人身上印记全无,不过佩剑却是大宁洛家之物。”说着便将刺客的佩剑递了上来。 云州洛家铸剑一向锋利偏薄,刺客用的正是这种,商冠摆了摆手,正准备说话。他身后的管家却是面色微变,在商冠耳边轻语了几句,商冠神情猛沉,看了那剑半响才朗声对着堂外惊慌失措的宾客道:“诸位,今日商某待客不周,下次定当设宴赔罪。” 众人一听这话便知是送客之词,纷纷表示无碍后出了别庄,叶韩扶着宁渊回到马车上,看着越来越远的别庄,宁渊解开面纱,看向对面的叶韩淡淡道:“怎么回事?” “剑式铸造得虽然和洛家的一模一样,但铸剑的材料却是北汗南郡的红石矿。”见宁渊微微挑眉,他弯着眉角补了一句:“南郡是耶律齐的属地。” 商冠疑心甚重,如此一来,就算洛家和耶律齐都有嫌疑,但他也一定会怀疑和他有着纠葛又掌管着祈天城军务的耶律齐。 宁渊看着面前运筹帷幄的青年,拿起小几上的浓茶抿了一口:“其实根本不需要我们来,你带着我进祈天城干什么?” “你身子不好,多出来走走有益身体。” 宁渊想起刚才堂中的一幕,握住茶杯的手一顿,眯着眼斜了过来。 叶韩只是摸着鼻子微笑,眼底一片坦荡。 城外洛家大营里一片兵荒马乱,清河看着自中军大帐里端出来的血水,急红了眼就要往里闯。封皓拉着她,沉着声道:“清河姐姐,军医已经在治疗了,你别急。” “什么别急,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姐现在用不得内力,若是出了事怎么办?还有……刚才为什么不让我捉住最后的那个刺客?”清河冷静下来眼底也现出了几许狐疑,回忆刚才的情形质问道。 眼见瞒不住,一旁守着的百里询也是一副不罢休的模样,封皓只好对着他们低声嘟囔了几句,话还没说完,清河就已经咧开了嘴,长舒了一口气。 “小皓,那你知道叶韩把师父带到哪里去了?”百里询总觉得这次见面后的友人有些异常,当即问道。 “不知道。”封皓摇摇头,站直了身子朝河对岸的祈天城望了一眼道:“不过你放心,总归不是去了祈天城就是了,其他的地方,他定能护得姑姑安全。你们下去准备准备,今晚我们佯装撤退。” 临近傍晚,在马车上晃荡了一会的宁渊看着自河对岸放出的焰火,对着青年笑道:“你等的东西到了。” 与此同时,商荣也匆匆走进了商冠的书房,低声回禀:“城主,那边有消息了,洛宁渊和叶韩重伤,洛家的军队正在准备撤退。” 商冠阴鹫的脸上现出了几分喜色,不顾肩上的伤猛的站起身道:“真的?”回过神来才觉得有些奇怪,疑惑的眯了眯眼:“洛宁渊乃三军统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得手,消息可准确?” “城主,刚才蔡统领传讯回来,除了他全军覆没,想来不会有错,若是洛宁渊和叶韩没有受伤,洛家大军也用不着撤离城下了。” “你说的很对,叶韩现在身系大宁国脉,若是他出了事洛家也担不起责任。哼,耶律齐肯定是查到了超儿和我的关系,竟敢对我来阴的,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大将军是不是还有命去守我的祈天城!去吩咐一声,让郑副将来见我。” 商荣知道这郑副将是商冠的心腹,低下头应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城里城外俱是硝烟弥漫,暗流涌动。月色降临之时,宁渊和叶韩总算回到了大军东面的荒山湖泊里,待换好了准备在一旁的衣物,守候在一旁的大黑马见到两人撒着蹄子奔过来转圈,叶韩摸了它两下,它‘哼哼’了两声转到了宁渊面前。 宁渊看着好笑,拍了它一下,大黑马享受的眯了眯眼,半跪了下来,宁渊眨眨眼,一个跃身跨了上去,朝湖边的青年朗声道:“既然叶帅如此清闲,又无如花美眷苦苦相候,不如步行回营好了。”说完一拉缰绳,朝山外奔去。 清冷的月光下,马上的女子红衣如火,芳华绝代,一如当年。 叶韩敛神而立,面上的那抹笑意终是缓缓变淡,直至消失。如果可以,余生的每一日都只望如此,相伴左右,言笑肆意。 只是……他们终是错过五百余载,亦不复当年。 “行了,时间一到我自然会走,我封凌寒还不屑夺了别人的躯壳来重活一世。” 清冷的声音响彻在碧绿湖边,一身玄衣的男子神情微凛,看着渐渐远去的一人一马,眼底一片苍凉孤寂。 阿渊,如你所愿,封凌寒为友一生,绝不逾越半步,当初如是,此时亦然。 与此同时,南疆平素城下,封显擦了擦盔甲上的血迹,印着火把朝城下拼死苦撑的楚凤熙看了一眼,举起长枪大吼:“出兵。” 三军齐应,冲向了烟火四起的平素城。片息之间,楚凤熙就被淹没在了洪流一般的敌军中,至此一战,南疆三公主身死,南疆门户大开,千里之内,再无一师可挡岭南大军。 74反间 反间 晨曦初现,祈天城里一片肃穆庄严之意。 耶律齐一清早就被城主府的管家请进了商府,若在平时他是决计不会阵前离营的,只是河对面洛家大营的异动似乎和商冠早些时候潜伏在外的死士有关,苦苦得不到情报之下,也只有亲自走上这么一遭了。 不过商冠若是知道自己无心之下还帮了自己一把,也的确会感叹感叹。 城主府里安静得有些异常,耶律齐还未坐稳,商冠就披着一件素白的单衣走了出来。耶律齐抬眼一看,端在手上的茶盅发出清脆的抨击声,惊讶道:“商城主?你这是……” 商冠肩部的纱布还染着血迹,神色憔悴,一看便是足夜未睡的姿态。 “耶律元帅,商冠惭愧,当初未听你之言对城内严加防范,昨日在别庄内反被大宁刺客所伤,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是无颜见将军啊。” 商冠生来好皮相,儒之气十足,在北汗本就少有,又在祈天城享誉数十年,此番话语诚恳,一下便让耶律齐消了戒备之心。 “那洛家小儿也太大胆了,竟敢公然入我北汗城池行刺,幸得城主无事,否则老夫掌管着祈天军务,倒真是不好向朝廷交代。”耶律齐比商冠足足年长了二十来岁,虽神情不显,但言语间的轻待还是能瞧得出来。 你倒推脱得巧,这祈天城被防范得如此严密还能出事,除了你还能有谁?大宁刺客若是真有这个能耐,早就渡过通运河、拿下祈天城了。 商冠眸色一深,压下了心头的不快,恭敬道:“元帅纵横沙场几十年,洛家小儿您定是不会放在眼里,商冠的血仇就有赖元帅了。”他轻轻垂下眼,在说到‘血仇’二字时声音陡然变得奇冷无比。 耶律齐听着这话神情一愣,不自觉的端起桌上的茶盅抿了一口,摸着胡子道:“城主放心,大宁敢入侵我北汗国土,本帅定不会让他们全身而退。只是昨夜探子回报说‘洛家军有后撤的迹象’,不知城主可是对此事知晓一二?” 商冠眼底露出了一份恰到好处的惊讶来,他愕然抬头看向耶律齐,道:“元帅此话当真?可千万莫要中了洛宁渊的奸计才是!” 耶律齐看商冠面上神色不似作假,也知道军情紧急,敷衍的说了两句就婉拒了商冠的请留匆匆告退离去。既然商冠不知道内情,洛家又陡然撤离,这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等耶律齐走出了府门,商冠方抬眼看向刚才耶律齐坐过的地方,盯着那茶盅阴沉的道:“商荣,全都安排好了?” “是,城主,您请放心。”商荣低下头轻轻的应了一声,离开了大堂。 半个时辰后,祈天城的大街小巷都得知了镇守城池的元帅耶律齐和城主商冠相继负伤的消息。 耶律齐在离军营五里处的地方受到奇袭,大营里的士兵闻讯而来时只看到伤重昏迷的统帅和满地尸体。而城主商冠也几乎是在同时受到了刺客的刺杀,伤情不明。 消息还来不及掩盖,便已被有心人传得满城皆知,在大宁重兵压城的威压下,本就人心惶惶的北汗百姓陷入了恐慌之中。几乎是一时间,所有百姓商贾都想趁着洛家大军在渡过通运河之前逃离出城,祈天城城门处陷入了混乱之中。 ‘砰’的一声响,商冠将桌上的砚台扫落在地,盯着地上跪着的男子道:“郑海,你是怎么办事的?我明明吩咐了要留几个刺客被军营的人活捉,到时候他们自然会承认是大宁派来的,现在怎么回事,怎么会连一个活口都没有?”明明天衣无缝的事,现在却漏洞百出,虽然他也以遇刺为借口免了一些怀疑,但难保军中的一些将领不会看出端倪来,耶律齐毕竟是在离开他府上后出的事。 郑海跪在地上神色惊慌,粗狂的脸上显出了几许不知所措的担忧来:“城主恕罪,元帅带在身边的亲卫平时极少出手,小人也不知道他们的武功底细,是以派去的刺客根本不敌,未免坏了将军大事,小人只能出手相帮,这些亲卫和刺客都看到了小人的面目,所以……也只能全部灭口了。”若是亲卫全死而刺客未死,耶律齐在这种情形下还能保命,才是真的惹人怀疑。 商冠知他说得不错,更何况郑海此人在军中威望颇高,也不好过多责备,只是皱着眉淡淡‘哼’了一声道:“你拿来的东西当真没有解药?” 耶律齐一生戎马,功力高深,寻常刺客根本近不得他身,一般的毒药也会被他识破,幸得昨夜郑海听了他的计划后献上了一味奇药来克制耶律齐,这也让他对郑海彻底放心,毕竟谋害主帅可是祸连九族之罪。 “城主放心,这味药是小人在一次战乱中所得,甚是隐秘,无药可解。”郑海谄媚的笑了两声,粗犷的脸庞现出几许不合时宜的阴狠狡诈来。 “那就好,你先回大营,稳住那些将领,待晚些时候我再过去镇住他们,除了耶律齐,军营里无人的品轶大于我,到时候只要你拥护我接管兵权,待打退洛家、入朝请赏的时候,我定不会薄待了你。” 必要的安抚是需要的,商冠露了个笑脸给低着头的大汉许下了高官厚禄的美好前程。 真是没打过仗的老白脸,你以为品级高在军队里就能说得上话吗?我们的地位哪一个不是真刀真枪的打出来的!郑海眯着眼,眼底划过一丝嘲讽,头低得越发下了。 北汗的寒冬一般极是难熬,对大宁的将士而言就更是如此。虽已临近正午,飒飒的寒风仍吹得营帐鼓鼓作响,大帐里面炉火也烧得愈加旺盛,燃烧的火焰投下了火红的亮影。 “耶律齐被抬进军营了?”叶韩安安稳稳的坐在主帅的大椅上,对着司宣阳问道。宁渊裹着大裘站在地图前,听着这话微微挑了挑眉没有出声。 “是,半死不活的给抬进去了,只是可惜了他空有一世英名,如今竟被商冠那种小人给暗算了,不过……你还真有办法,居然能在他们身边也安插进人。” “不过是事有筹谋罢了,商冠此人心机颇深,但眼皮子浅,从来没有上过沙场,自是不知道阵前失帅对军队是何等致命的打击,他以为这十几万军队是凭两块嘴皮子就能说得下来的?元离空有谋士之才,却非治国之人,如此不善用人,难成大器!”叶韩漫不经心的扫过营帐外,眺望了一下慢慢道,话语之间,睥睨之气淡淡带出,竟让整个大帐的气氛突兀凝滞了一下。 百里询蹲在一旁鼓捣着图纸,感觉到这威压抬起眼犹疑的朝他看去,猛不丁的和叶韩似笑非笑的眼神碰在一起,装作不在意的低下了头……但握着图纸的手却在微微缩紧——这种君临天下的肆意,他只在宣和帝身上看到过。 明明叶韩的改变如此明显,却为什么……没有任何人怀疑?百里询轻轻瞥了宁渊一眼,抿起了嘴。 “可是我们到如今也过不了通运河,若是错失了这次良机,等北汗缓过气来就麻烦了。”封皓苦恼的抓了抓头发,凑到宁渊旁边盯着通运河的地图一眨不眨。 宁渊瞥过眼朝叶韩看去,讶异于他为何不肯说出荒山湖泊的事,转念一想,就算能凭湖泊潜入,对于河对面的十几万军队而言也不过是尔尔罢了。 “再等两日吧。”叶韩看着苦恼的众人,突然笑了起来,眼底划过一丝深意:“快下雪了,下雪了就好了。” “你怎么知道?”封皓有些不信,听叶韩这语气,就跟活神仙似的,他听着就硬是觉得这斯是在他姑姑面前卖弄。 “这个嘛,秘密。”叶韩朝封皓挤眉弄眼了一阵,摸着鼻子‘哈哈’的笑了两声,正要站起身,身子却猛地一晃,猝不及防下扶住了一旁的木椅。 众人俱是一惊,就连专心致志看地图的宁渊也转过身来,她看着面色有些颓散的青年,皱了皱眉,极快的伸手探了探他的脉门,半响后神情一松,问道:“现在如何?” 叶韩笑了笑:“许是昨日沾了水,腹部的伤口有些复发,没什么打紧的。”他不动声色的对上宁渊有些沉的眼,打趣道:“怎么,如今稀罕我了?” 众人被这话弄得鸡皮疙瘩满地掉,纷纷转过了头不去瞧他。 宁渊瞥了他一眼,看他活蹦乱跳的,转过身继续看地图,只是嘴角却轻轻勾了起来。 众人正说笑着,忽闻清河一声惊叹,循着她的眼朝外望……原来是下雪了。天地之间慢慢变得素白,通运河对面的祈天城越发遥远起来。 叶韩淡笑着说要看雪景,走出了营帐,待远离了中军大帐才躲在个小帐包后面站定,藏在身后的手轻轻松开,上面深深浅浅的印迹,想来并不是一次就弄成的,他长舒了一口气正准备走开,却被身后的声音止住了步。 “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些什么,叶韩?或者我该称你为……封太祖?”司宣阳慢悠悠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夹着漫天的风雪,竟有种让人听不清的恍惚。 叶韩,哦,不对……封凌寒转过身,眼底漫过一丝笑意,道:“果然是隐山的司执者,看来你已经收到消息了?”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姿态,睥睨天下的眼神缓缓放在追出来的青年身上,让他面色微变。司宣阳微微缩紧指尖,装作无所谓的耸耸肩,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不错,如果不是知道你安排了这一步的话,就算是发现了叶韩有问题,也的确猜不到你究竟是谁。果然,我就说嘛,那个小子怎么会突然间帝星高升,原来是返祖归真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围着叶韩猛瞧,见面前的人一片悠闲自得的模样,忍不住刺了刺:“不过您也甭高兴的太早,这世上的确没人比您更适合呆在山主身边,但看样子现在这副躯壳您也做不了主吧!我一直在好奇……山主好歹是原原本本的洛宁渊,但你和叶韩却分明是两个人,如果现在这副身体是你做主的话,那……叶韩究竟去哪了?” 封凌寒瞳中眸色骤深,面色不改的斜视了司宣阳一眼,淡淡道:“这个你就不用多管了,站在宁渊身边做好你的隐山司执者就是。” 他正要离开,却被司宣阳伸手拦住,这人平时懒懒散撒的,此时却有种别样的郑重,他盯着封凌寒,和宁渊分外相似的茶墨色眸子格外清亮:“封太祖,您应该知道您对山主而言意味着什么?” 封凌寒神情一僵,想起了在宁都洛府时躲在院子外听到的一席话,苦笑了一声,道:“这个……我在五百年前就知道了。” “知道?”司宣阳的声音明显拔高了不止一个度,狐疑道:“真的知道?”见封凌寒面色有些不虞,顶住了他施加的压力上前了一步:“山主不是会为那些世俗约定所束缚的,但她不惜为你破了隐山铁律,开启宁都城下的逆天阵法,自毁半生修为,单单只凭此,你就不该做出让她失望的事。” 封凌寒看着拦在身前的手,面色沉静,突然转头看向中军大帐,笑了起来:“我知道。”那一眼,竟似划破五百年茫茫时空的隔阂,柔到了极致。 停眼半响,封凌寒缓缓回过身,在司宣阳诧异的目光中轻轻重复了一句:“我知道。”说完抬步离开,竟是不带半点犹疑。 司宣阳拦之不及,喃喃自语了一句:“山主这个榆木疙瘩,我都还闹不清,你还能弄清楚?”他抬眼看着渐渐消失在雪地里的玄色身影,心底突然升起一阵不安。 这日傍晚,在祈天城的百姓堵在城门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城主商冠登上了城门。他穿着深紫的官袍,金冠绿佩,一片正气,肩上血痕犹在,格外醒目,张口便言刺客乃大宁宵小派出,又历数洛家军无德,豪言誓死保卫祈天城,与百姓同在,绝不弃城。 商冠向来在百姓中口碑上佳,如此情真意切的肺腑之言立马便安抚了惶惶不安的民众,更是使他们生出了同仇敌忾的士气来。才不过半日,商冠在祈天城的民望就攀上了顶峰,甚至犹在耶律齐之上。 但反观军中,却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耶律齐被抬进大营内,重伤昏迷,自军医进去后,几个副将都守在了营帐旁,生怕再出了一点事,他们比谁都清楚,大宁虎狼之师下,只有耶律齐才可争得几分胜算。 商冠安抚了百姓趾高气扬的走进军营时,受到了几近无礼的对待,层层盘查不说,连中军大帐都靠近不得,在偏帐里等了一个时辰,才看到几个神情凝重的副将联袂而来,而且这里面竟没有他一心期望的郑海。 “商城主,元帅重伤,咱们就不说那些客套话了,元帅应你之邀才离开军营,半路上遭人伏击,刺客和亲卫队没有一个活口,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先开口的大汉满脸络腮胡子,是耶律齐的心腹荣剑,他话里火气十足,更是满脸气愤。 商冠压下了心底的怒意,淡淡道:“荣将军此话何意?本城主只是和耶律元帅叙叙旧才邀他过府,再说了如今大宁兵临城下,我与元帅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怎么会陷害于他?” 荣剑话一堵,哼了一声道:“那如今城主来军营有何事?” “元帅重伤,大宁威逼之下,本城主愿代替耶律元帅执掌帅旗,等元帅康复之日,自当回避。” “哦?城主是想夺了元帅的兵权?”北汗政、军一向分离,更是没有臣领军的先例,商冠此话一出,几个副将的眼都瞪了起来。 “荣将军言重了,我们同属北汗官员,如今祈天城危在旦夕,商冠只是尽责而已。”商冠敛下眼,不咸不淡的来了一句。 荣剑还想说什么,偏帐被掀开,郑海一敛凝重的走了进来。商冠心里一定,面上有了几分喜色。 “郑海,元帅怎么样了?”荣剑看郑海面色不对,也顾不上和商冠吵,急忙上前问道。 “军医说元帅中了剧毒,需要千年老参续命。”郑海声音沉重,却偏着头对商冠打了个眼色。 商冠点头会意,急忙上前道:“荣将军,我府里有几支珍藏多年的千年人参,可以为元帅续命。” 军旅里本就缺药材,更是不可能弄到那等稀罕物,可是一旦接受商冠的帮助,就意味着要交出军权……偏帐里的几个副将一听这话都陷入了沉默,良久之后荣剑才艰难的对商冠拱了拱手道:“多谢城主了。” 此话一出,商冠忙不迭的舒了一口气,几人各有心思,却无人察觉到郑海眼中一闪而过的愧疚。 耶律齐重伤昏迷的第二日,商冠便宣布暂时接掌祈天城的防务,执意出城迎敌,只是后来终被一干将领劝阻。 第三日晚,祈天城内的大营里还在对商冠的策略进行争吵时,封皓已经站在离大宁军营五百米远的地方看着被冰冻住的河流傻眼。 “怎么会这样……?”他看着一旁言笑晏晏的叶韩,眨了眨眼:“这就是你让我再等两日的原因?” 大雪封河并不是没有,只不过这事落在通运河上就有点稀罕了,被称为天险的通运河水流极是湍急,就算是在极冷的冬日,也从来不曾出现过冰冻的情形。 “不错,我曾经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通运河百里之地有一狭窄处百年遇大雪冰封一次,我也只是碰碰运气而已,也是你运道好。”叶韩眯着眼答了一句,眼底也有些惊叹,当初他为了等这么一处冰封在通运河边耗费了数月,差点功亏一篑,却没想到封皓领兵竟能有此机缘。 “小皓,去通知司宣阳,三更发兵,城内会有人接应。”叶韩对封皓吩咐了一句,转头对着一旁跟来的清河道:“清河,你过去守住那边,在士兵过河之前,千万不能让北汗人发现。” 封皓、清河应了一声,急忙按他的吩咐去做。 汹涌澎湃的河流声掩下了这边的动静,叶韩看着漆黑的夜色,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75城破 城破 商冠烦躁的在帐子里走来走去,看着下面扯着嗓子喊的一群武将大为头疼,他头一次明白不是有了掌帅权就能心想事成的,明明对面的洛家军在不动声色的撤军,可他却没办法说服这群粗人发兵抢功。 “荣将军……”帐外的士兵打断了营里热火朝天的争吵,大喊着跑了进来。 荣剑抬眼一看是守着中军大帐的士兵,忙不迭的站起身道:“扎木,是不是元帅出事了?” 扎木喘了两口粗气,咧开了嘴笑:“将军,元帅刚才醒了,郑将军在大帐里等你们呢!” 众人一听急忙起身朝帐外跑,商冠站在大帐角落处,眼沉了下去。 怎么回事?耶律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醒过来?他不敢耽误,跟身旁的护卫打了个眼色,也跟了出去。 大帐里一片灯火通明,耶律齐倒在榻上睁着眼盯着跪在地上的郑海,面色通红,浑浊的老眼里现出满腔悲愤来,一看便是回光返照之色。郑海一声不吭的跪在地上,神情木然。 众人跑进大帐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么一副古怪得不得了的情形。 “元帅!”荣剑惊喜的叫了一声,走到榻前来,但转眼间惊喜的神情迅速凝住,惊恐而慌乱。 “荣剑……”耶律齐面色潮红,嘴里突然吐出一大口血,用尽全力指着跪在地上的郑海和刚刚进账的商冠道:“他们……害我!”说完这句话,身子一抖,瘫倒在了榻上,没了声息。 荣剑颤巍巍的伸手去探耶律齐的鼻息,突然跪倒在地,不敢置信的哽咽起来:“元帅…去了……” 众人看着眼犹自瞪得浑圆的耶律齐,急忙转身朝郑海和商冠看去,俱都面色大变……刚才还在的两人已经不知在何时没了踪影。 “给老子下令……活捉商冠和郑海!老子要剥了他们的皮!”荣剑朝外面大吼了一声,提着剑冲了出去。 一时间,整个军营大乱,而这片混乱也在半个时辰内由愤怒的士兵席卷到了整个祈天城。 商冠控制的城卫兵和死士与荣剑率领的士兵进行了激烈的交战,才过三更,家家户户俱都灯火通明,百姓听着外面的叫骂和兵戈之声重新陷入了恐慌之中。 封皓隐在阴影里,听着里面的刀剑声吹了一声口哨:“哟,我们还没来呢,里面就开始乱了!” 他朝后面打了个手势下达了攻城的命令。 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守在城墙上的北汗将士看到了密密麻麻的大宁士兵犹如天降般出现在了祈天城下,而百年来被北汗视为天险的通运河仍在无声的流淌,似是在嘲笑着一切。 远在城主府捉拿商冠的荣剑听见城门口刺耳的军号,转身抓起身边的士兵吼道:“城门口是谁负责的?” “是……是郑将军!”小兵仓惶的回了一句,看见自家将军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心里打了个突。 荣剑骂了一声,调转马头朝城门口奔去。 天近拂晓,祈天城内外却是一片混战,源源不断的大宁士兵自城门口涌进,通运河上的铁桥也被清河跃上城头放下,还没回过神来的祈天城百姓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就发现自己的国土上插上了大宁的旗帜。 宁渊站在大营里,看着河对岸死伤不断的两国将士,眼底一片淡然,叶韩站在她身边,一样的安静。 对他们而言,这样的战争曾经伴随了他们半生。无论是死亡抑或胜利……都不能动摇他们的心智分毫。 “耶律齐的防守做得很好,就算城中有人接应,要想拿下整个祈天城,也不是易事。更何况……他一手训练出来的三万骑兵到现在都没有踪迹。” 祈天城就这么大,三万人又不是空气,怎么可能藏得住?可偏生就是至今也不见踪影。 叶韩朝宁渊看了一眼,点点头:“无事,北汗人不善巷战,里面又生了内乱,封皓拿下祈天城是迟早的事。至于那三万骑兵,你不必担心。” 宁渊挑了挑眉,转过身淡淡道:“你和宣阳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怎么会?没有。”一身墨色常服的青年弯了弯眼,眼底竟现出几分平时不见的戏弄来:“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关注了?” 宁渊神情一僵,宽大的绣袍摆了摆,转过了身。等了半响,突然转过头斜着眼道:“等这场仗打完了,我有话跟你说。” 不知道为什么,叶韩觉得宁渊说这句话时有种沉静如水的感觉,他敛下了眉,轻轻应了一声‘好’。 过了半日时间,大雪仍是肆虐,祈天城内的兵戈之声却渐渐低了下来,听着城里封皓传来的战报,宁渊翘了翘唇,颇有些无奈道:“我们出去瞧瞧,看他到底在高兴些什么?” “商冠此人善敛财,那小家伙应该是发现不少好东西了。”叶韩笑着应了一句,掀开了大帐。 两人走出了大营,不一会就上到了通运河上清河放下的铁桥上。 行至中间,叶韩脚步突然一顿,看着前面红色的人影突然有些恍惚,伸手抓住一旁的锁链,停了下来。 身后没有听到跟来的脚步声,宁渊转过身看见叶韩脸色发白,神情一顿扶住他:“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 突然间箭矢疾飞声划过耳际,宁渊还未回过神就已被身边人扑倒在地,她猛的抬眼,看见叶韩手中握着的箭尖,才悄悄舒了口气,刚才若不是紧张叶韩的情况,也不会危险临近犹不自知。 抬眼朝箭矢射来的方向看去,宁渊眸色一深,眼沉了下去。 洛家大营百里处,手握长弓的北汗大将率着三万骑兵静悄悄的站立,面容凛冽,看向宁渊和叶韩的眼神充满敌意和仇恨。 看来……这就是耶律齐藏下的底牌。 宁渊起身就准备下桥,却被身后的青年抓住了绣摆。她还来不及转身询问,就凝住了神情。 东面的荒山处,一支军队以雷霆之势疾奔而出,鲜红的战袍、逆天的杀意……夹着远古的蛮荒如神兵般从天而降。 领头奔驰的,是一身戎服的司宣阳,漫山遍野的旗帜里扬展着天佑大陆上从未见过的旗号——东。 可对宁渊而言,那份笔力犹为熟悉,杀伐果断,帝王之姿跃然其上。 司宣阳率着这支军队迅速和北汗的骑兵展开了激战,一时之间,倒无人去关注桥上的两人来。 宁渊身后的青年揉了揉苍白的脸,攥紧指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后使劲拉了拉她。 宁渊嘴角极快的扯开一丝微笑又迅速隐下,她慢慢转过身,掩下了眼底的情绪,一字一句慢慢问:“是东界的军队。”声音肯定,无半分怀疑。 “是。”青年松开了绣着金线的绣摆,似是觉得有些可惜,在手心里不舍的摩挲了片刻才轻轻应道。 “封……”眼底似是夹着一分无措的惊喜,宁渊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却被面前的人打断。 “当年我曾经打下过这座城池,可是……你不在,你明明说过会陪我坐拥江山的!”青年抬眼望向不远处的祈天城,声音似是夹着静静的缅怀,又好像有些委屈。 宁渊慢慢听着,眼眶涩然,咳嗽了一声忙安抚道:“我以后会陪着你。”她当初遇见封凌寒时两人都只是年少之龄,心性都成熟不到哪里去,如今说出这番话来也尤为熟悉,毫无扭捏。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叶韩的?”封凌寒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有些僵,轻轻问道。 “在宁都时,青帝剑曾经消失过一个晚上。”宁渊指了指腰间的佩剑,伸手弹了弹,古剑鸣出清越的声音。 封凌寒露出个恍然的神情,在袍子里掏出个东西朝宁渊扔去,宁渊接住,指尖却是一顿。 白玉的印章温润清凉,断裂的地方用金线小心的补过,若是隔在远处看,一定是以为镶上了鎏金的印迹。 “就为了这个被我发现可不像你的作风?”宁渊笑了起来,晃了晃手:“若是你想要,我还可以再刻一个。” “这不一样,你知道的。”封凌寒摇了摇头:“你就是为了确定我的身份才从进北汗开始就故意不去管这场战争?” 宁渊点点头:“如果你不是叶韩,自然可以拿下祈天城。等小皓从城里出来,我让他拜个师……还有,我有话跟你……怎么回事?”轻快冷静的声音猛然顿住,宁渊扶住突然倒地的封凌寒,有些无措,在她的记忆里,那个高傲的帝王从来不会露出这样虚弱的表情。 只是,若宁渊见过当初在她消失于东海之后的封凌寒,绝对不会这么认为…… “阿渊,这不是我的身体。” 封凌寒的声音很淡,甚至有些刻意的坚定,却让领会他意思的宁渊全身一僵:“什么意思?”她蹙着眉,话语中是少见的不耐烦。 “叶韩在我体内,一直都没有消失,只是沉睡了而已。” 这世上……一具身体只能供一人驱使,他只是个自渊阁中飘荡而出的灵魂而已。若非强到极致的愿力,他也不会自这个年轻人身上醒来。如今身体的原主清醒,不愿放弃身体控制权之下,他唯有离开,否则两相争斗下只能毁了这具躯体。 “我不是他,阿渊,我也没有资格夺了他的性命,本来还可以撑一段时间的,可是……”封凌寒看向被自己仍在地上的箭矢,苦笑着垂下了眼:“不过,能做完当初没完成的事就已经很好了,我知道你不需要,但这天下却是你和瑞鸿为我打下的。现在,我重新交给你。” 所以才会以江山为诱饵,让封显尽全力去打下南疆,自己又跟着洛家军来北汗吗?有这么一瞬间,宁渊很想抽怀里的人一顿,什么狗屁江山……她又不是离了天佑大陆这万里江山就活不下去! 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口,一句话都说不出。祈天城里杀声震天也好,洛家大营里两支骑兵厮杀交战也罢,甚至是脚下汹涌的河水流过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宁渊垂下眼,静静地看着封凌寒,突然发现喉咙被完全堵住,两世为人,她从来不曾如此冷静的惊慌过……这个人就要消失了……可是她却没有留下他的资格。 明明一切都很清晰,可听在耳里却又觉得恍惚,到最后只剩下封凌寒絮絮叨叨的声音,如此惹人厌烦……又无比清晰。 “阿渊,瑞鸿一直都怨我让他放下断龙石,说我把烂摊子交给他就和你逍遥快活去了……元悟那小子喜欢和我犟,一直不听话,但是你见了一定会喜欢他,他会合你的眼缘……” 声音慢慢变得不真切起来,宁渊面目表情的听着,突然开口:“老掉牙的黄历了,少废话,我不爱听,说点其他的。” “恩。”怀里的人只是轻轻应着,带了点淡淡的无奈:“叶韩是个好的继承人,若他为帝,大宁至少可再昌盛百年;百里悟性上佳,心性善良,是继承隐山的最好人选,你那么懒,早点把隐山交给他也好;还有……你告诉小皓,估计他的媒我是做不成了,你勉为其难……” “你就想说这些?”宁渊冷冷的打断封凌寒的话,声音凛冽,但却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封凌寒停住了声,似是感觉到她的不耐,半响无语,抬起头,像是用尽了全力直直的望向她,眼底是化不开的温柔绮眷:“若是再活一次,我还是封凌寒,依然会以你为友,一生等待。阿渊,保重。” 如你所愿,阿渊……保重! 墨宁渊曾经以为,如果那个人活过来,她一定会听到那句‘阿渊,别来无恙’她也一直在等待……却没想到最后从他口里说出的只是一句‘保重’……千钧之词,不过如此,而已。 五百年前未及道别就已生死相隔,如今,你是在向我告别吗?封凌寒…… 封凌寒眸中的色彩渐渐褪去,半闭着的眼掩下了里面的所有情绪……不舍、犹疑、苍凉、不甘……他终究不甘心就这么来一遭,所以才会故意让面前的人识出他的身份,阿渊,可我对你而言终究只是故友而已……你任性半生,这一次,换我来过。 其实,你身着冠服的样子在祈天城里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也许你已遗忘,可于我而言,无论是隔世遥远,疑惑斗转星移,都记得……当年元后册封大典上,你缓缓朝我走来的模样。 灵魂在渐渐失落,无声无息,悄然悲哀。 五百年生死轮回也敌不过天命溯源。 一直悄无声息的女子却似突然回过神来,她死死的握住封凌寒的手腕,声音低到了极致:“封凌寒,我不准,你听到没有,我不准。” 清冷的声音仿似从远古般悠悠传来,闭上眼的男子嘴角苦涩的笑容慢慢变淡,谁也不知道……他最后是不是听到了这句话。 身下的人呼吸匀称,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可是宁渊知道,那个一生戎马的帝王、沉棺渊阁的青年、等她一世的封凌寒再也不在了。 冰封千里的北国深处,墨宁渊望着漫天大雪,突然想起了司宣阳曾经在渊阁之前说过的话……太祖陈兵十万于东海三年……始终不肯相信您亡于东海…… 原来你不是不肯相信,只是留有期待而已。 若是我已懂得,选择期待,封凌寒……你,还会回来吗? 大雪渐止,夜幕降临,战鼓渐息,通运河千里冰封,灯火通明。祈天城在两百年后终于重新插上了大宁的旗帜。征战归来的封皓一行人和司宣阳怔怔的站在铁桥两端,看着席地相拥的两人,突然觉得身后刚刚经受了战争洗礼的祈天城满城的死寂……都及不上桥中青帝剑隔世般沉寂苍凉的悲鸣。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司宣阳想起隐山古籍中对五百年前的帝王唯一记载的话语,轻轻叹了一口气。 76往生 往生 祈天城失陷的消息犹如惊雷一般震慑了整个天佑大陆,伫立百年的不破城池如此悄无声息的匆匆易主,让大宁王朝百年前的赫赫声威夹着迅猛之势席卷而至,洛家铁蹄之名更一时响彻天佑。 这场战役的最后……伴着大宁赤红杀伐的旗帜插上祈天城城头的——是北汗数十万铁骑大军的陪葬。 当年封凌寒收复漠北后运用怀柔之策所留下的隐患导致大宁山河尽失的屈辱,从此不复。 自祈天城一战,北汗北方再无天险可守,趁着这声势,北汗将全部沦于大宁铡刀之下,只是……当身战南疆的封显传来的捷报不断的被送入大宁天听时,洛家军却突兀的在祈天城停了下来。 祈天城城主府。 封皓苦着脸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一个不留神撞到了端着一碟子点心走进来的清河,心不在焉的道了声‘对不住’,又继续在院子里踱着脚步直叹气。 清河拉住他,把点心递到他手上:“小皓,你别走来走去了,小姐不会有事的,先吃点东西饱饱肚。” 封皓眼一暗,也不说什么,捧着清河递过来的点心坐在回廊的横木上啃了两口,嘴里砸吧的清响。 清河陪着他坐在一旁,身上别着的长鞭怏怏的,也似失去了神采一般,她朝院子里的正房看了几眼,也垂着头不吭声。 城里城外的将士皆在欢庆这场史无前例的胜仗,却无人知道小姐自攻城之日起便昏睡至今。这次连那个素来喜欢装模作样的司宣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房里的窗户突然被推开,一身青衣的叶韩面容沉静,遥遥望过来的眼神深沉凛冽,但又好像虚空一片,夹着淡淡的怅然,他停顿了片刻后又回转至床边慢慢坐下。 清河望着那挺直僵硬的背影摇了摇头,有些不知所以。叶韩和小姐同时昏迷,他醒来后没有告诉众人通运河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一直守在小姐的房间里,片刻都未曾离开。 清河咬了咬嘴唇,隔着窗户望着里面一室静谧,推了推一旁的封皓:“小皓,你说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日在铁桥上……”她的话没有说完,神情就已黯了下来,通运河上沉寂苍凉的宁渊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封皓皱着眉,朝里面望了几眼隔了老半天才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所答非问的话:“清河姐姐,你没发现……叶韩他……有些不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清河朝里面瞅了瞅,有些奇怪的望着封皓回道。 “我不知道,就是感觉有些不一样。” 封皓晃了晃头,心不在焉的答了两句,看向房里的神情一顿,眼底露出几许喜色来:“姑姑醒了!” 这声音清洌惊喜,一扫几日来的低迷,清河一听急忙转过了头朝里面看去,见**人影微动,就要朝里面闯,还未站起身便被人拉住了衣角。 “别去。”封皓意有所指的撇了撇嘴,清河一愣,看着里面的二人忙点头:“百里那家伙这几日也急得不得了,我去跟他说说。” 说完足下生风,片息就不见了人影,封皓瞧她火烧火燎的样子抬着下巴直笑,看来木头疙瘩也有开窍的时候,房里仍是寂静无声,他转过眼,感觉到里面不同寻常的冷寂,眼微微眯起。 碧绿长衫的少年静静的坐在古朴的横木上,嘴角划过的细小弧度慢慢变得温华内敛起来。 叶韩不动声色的看着**的人慢慢起身坐好,僵着身子手指微曲。待那双波澜不惊的凤眼缓缓落在他身上审视的时候,他竟觉这短短一瞬比之三日守候更加难捱。 三日来,他想过很多次宁渊醒来睁开眼见到他时的情景,但却没料到这一刻会是如此透不过气来的沉重。 明明……他没有错的…… 无悲无喜、平静得毫无所感的茶色眸子定定凝视着他,到最后,里面的墨色一点一点慢慢变浅,直至完全不见。 就好像……属于洛宁渊时的一切情感完全自她身上剥离,不是当初初见时的惊喜探询,也不是皇城中相处时的温和宁静,更不是通天河上望着那人的悲伤灼热。 面前的人静静阖眼,凤眼微抬,一瞥之间,竟生出了凛然万千的光华来。 墨宁渊,便是应当如是!原来如是! 脑海里不期然的浮现这句话,叶韩心底的最后一丝期待也渐渐沉落,他嘴角微动,沉默了半响才缓缓开口:“宁……”顿了顿,嘴角自嘲般的勾起:“墨山主,祈天城破的消息已经传至元离耳里,北汗兵勇,越是深入越加不易,现在不妨将兵力休整,待石将军大军汇合后谋定而后动。” 既然你已不愿掩下光华成为洛宁渊,我又何必装作不知! 一开口就是正儿八百的言辞,宁渊像是没发觉他的不自然般点点头,手指轻叩,淡淡道:“北汗兵勇却信奉神灵之说,你将天亡北汗的谣言散播出去,尤其是烽池城,现在北汗人心涣散,正是好时机,我相信……这对你而言并非难事。” 能在商冠和耶律齐身边同时布下隐藏如此之深的棋子,叶韩在北汗的势力显而易见,她可不会认为郑海是封凌寒临时策反过来的……脑海里极自然的浮现这个名字,宁渊面色一顿,轻叩的手指陡然停住,她越过面前熟悉的脸庞,眼神轻轻一闪,转过了头朝窗外望去。 叶韩僵住的身子一顿,猛地站起了身:“我去安排,十日之内石将军的军队就会到祈天城……”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猝不及防般慌乱,靠近门口时却又硬生生停住,转过了头,目光灼热沉重。 “宁渊,我并非有意……”声音戛然而止,叶韩收住声,定定的凝视着宁渊,嘴唇抿成一线,勾勒出坚毅的弧度。 这眼神来得太过愧疚和急切,反倒让宁渊平静下来,她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往窗边走去,玄色的长袍拂过地面,几步之间,满室静谧。 “叶韩,这是他的选择,与你无关。” 清清淡淡一句话,却让叶韩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朝玄色的背影深深望了一眼,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与他无关?确实与他无关! 可是偏偏是他知晓了五百年前的沉浮过往,偏偏是他承载了封凌寒求而不得、哀而伤逝的倾世情感,这一切都让他在宁都城外一战后再也无法将心中所想付诸于口。 凤求凰,凤求凰……当初赠曲时从来不知,他并非凤,而她却为凰。 墨宁渊,洛宁渊,一字之差,犹如天壑! 昏睡在身体的时日里,属于封凌寒的记忆错综交杂,若不是亲身经历,他又岂会相信天佑大陆上五百年来的传说竟然不知不觉间降临世间。可笑天下争夺,狼烟四起,不过是这两人掌中乾坤罢了。 叶韩走出小院,缓慢的步伐渐渐停住,他摊开手掌,上面现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那个人一定很想留下,否则不会一次又一次强自压下自己灵魂苏醒的时间,只是封凌寒终究还是走了……想必那个孤高冷傲的帝王也不屑用这种方式守在她身边,只是走得太决绝了…… 封凌寒烟消云散,墨宁渊重回世间,一环一环如轮回般契合,就如当年一亡一留一般。 叶韩苦笑着摇摇头,重新抬步朝外走去。 封皓在院子里看了半响,待叶韩走远了才跑进房间,看宁渊斜躺在榻上半闭着眼,踮着脚尖慢慢靠近,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小心放好在案几上,甫一抬头,就看到一双茶墨色的眸子定定的看着他,脸一红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道:“姑姑,你醒了。” 宁渊懒得看他装傻充愣的活宝样,淡淡的应了一声。 看着比以往更加冷清淡漠的宁渊,封皓暗暗叹了口气,把书信递给宁渊道:“姑姑,这是九叔送来的密信,他们已经攻入南疆腹地了,照这个速度,最多半年就能打下南疆都城。” “打下都城并非难事,南疆地势险峻,各城派系复杂,打下之后如何守住才是最困难的,你修书一封给封显,不妨让他试试厚禄招降以瓦解人心。”宁渊淡淡的吩咐了一声,继续道:“至于北汗,军民孤勇,数年之内强律铁刑,才能止住日后之乱……” 封皓越是听着越觉得不对,急忙打断了宁渊的话:“姑姑,你这是……”这话听着,怎么就跟以后她不在了一般。 宁渊缓缓抬眼,像是没看到封皓脸上的惶急一样不急不慢的开口:“待大宁拿下北汗后,朝廷定会将漠北安危归于洛家之下,小皓,洛氏一族唯剩你一人支撑门庭,若是你无法服众,京城世家定会抢着分一杯羹,藏拙是好,可是——过犹不及!” 宁渊的声音淡漠而严厉,无半点平时的温和,封皓微微一愣,慢慢坐直了身子,全身僵硬,眼底更是升起了一抹不知所措的恐慌来。 生于公主府,却血脉尴尬,受帝王猜忌,若不是装傻充愣,又怎会得保至今,长公主愿他一生平安,他也就只做个平平庸庸的纨绔子弟。 若非进了洛府,来到云州,他几乎都忘记了他本姓洛,虽不是世间最高贵的姓氏,但却是最孤勇坚毅的存在。 “姑姑,对不起。”封皓低下头,声音里的清朗一点点沉了下去,满脸惶恐不安。 “半年时间,哪怕你再努力,也绝不会如此脱胎换骨,小皓,兵道之诡非一日之功,你能有此才,我很欣慰。”宁渊替他扶了扶发上的锦冠,声音柔和了些许:“以后谨记,洛府百年传家,秉正义之师,保家卫国,善待百姓,才能有云州上下数十年之忠,你切莫卷入朝堂天子之争,坐拥漠北守好门户就是……” 封皓正襟危坐的听着,不停的点头,直到宁渊事无巨细的交代了小半个时辰停下来后他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好了,你随我去看看城里的将士。”宁渊话语未落便走出了房门,封皓急忙跟在她身后,神情复杂,身前玄色的身影步履平缓,可他却总觉得……通运河一战后,姑姑好像在迫不及待的完成所有必须要做的事一般。 通运河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此淡漠如斯的宁渊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77遗憾 遗憾 叶韩一出城主府就看见了抱着图纸往府里冲的百里询,少年一身劲服,比身处京城时多了几分利落,醒来后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时望着就多了几分感慨之意。 百里询隔着老远就瞧见了站在门口的叶韩,想起上次在大帐里那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他下意识的就准备掉头,抬头一瞥后神情顿了顿,凑近了来。 叶韩立马迎了上去,拍了拍少年的肩,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心底的愧疚也被冲淡了些许。 百里询伸手把头上的瓜皮帽朝后转了转,摸着下巴围着叶韩走了两圈,嘴里啧啧有声,眼睛睁得圆鼓鼓的,神情狡黠,叶韩被他弄得心里头发虚,不自在的挥了挥手,推开了他:“好了,别乱瞅,这么久没见,你还是没点端正的样子,城里的百姓如何了?” 百里询闻言把双手朝后一背,端端正正的立在叶韩面前掰了掰指头:“叶大将军,囫囵算起来咱们也不过才几日未见,你这话可说得有些离谱了!” 叶韩收住声,看着百里询一本正经的模样,眼眯了眯,他可不准备把老祖宗附体的事弄得人尽皆知,当下便垂下头道:“旧伤复发,记不清罢了,你这么悠闲干什么,别忘了等打完了这场仗,你还得去岭南允我那一年之约,别以为在这里胡搅蛮缠就可以赖得掉。” 这话说得冷硬铿锵,却让百里询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他长长的舒了口气,:“记得清就好,我还真当你怎么了,前几日把自己整得英明神武的,派头弄得跟太祖差不多,以后装得像样点,师父不一定喜欢那个样子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拍着胸脯,完全忽略了叶韩脸上的僵硬之色,笑嘻嘻的道:“清河说师父醒了,我进去瞅瞅。”走到大门边想了想又退回了几步神秘兮兮的压低了声音:“不过我瞧着你那法子也不错,通运河上你晕倒,师父连上次在宁都的旧疾都复发了,这么下去你肯定有希望。” 叶韩望着说完了这句就飞快的跑进府里的百里询,苦笑的抿了抿嘴。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古朴斑驳的城墙沁着暗红的血迹,肃穆的将士端着剑戟铿锵而过,麻木的北汗百姓面色惶惶,天色渐暗,整个祈天城渐渐归于宁静。 叶韩一身纯黑长袍,迎着街上众人或崇敬或悲愤的神色沿墙而行,隐入黑暗里的面容依稀难辨。 一步一步,慢慢临近灯火阑珊处,一阵喧嚣热闹的声音隔着通红的灯火浅浅传来。 叶韩抬眼望去,一场大战后,三三两两的伤兵拄着剑矢在灯棚下胡天侃地,黝黑的脸庞上满足的笑容格外让人窝心,叶韩慢慢打量着,眼底露出淡淡的笑意来。 “王启,你说咱们这次是不是可以打下北汗人的王都了?”一个精壮的汉子一边将手里的绷带缠在腰间,一边乐呵呵的朝一旁坐着的敦厚大个儿士兵说道,暗红的血迹自他身上沁出,却完全视而不见。 “那是,咱们家小姐和叶将军亲自挂帅,当然能端了北汗人的老窝……江二,等达了烽池城,你可得好好打几场仗,上次你不是还嚷嚷着你老爹给你定了门好亲事,是个小美人,你可别没命享福!”名唤王启的将士撇了撇嘴,露出一口白牙晃得人眼花。 只有洛家的亲兵才有资格对洛家掌帅如此称呼,此次远征不少地方上的将士也被征调入了云州的军队,但数场生死之战后,出征的将士都有了过命的交情,这般大大咧咧的玩笑话早就屡见不鲜了。 江二一听王启脸上焕发的神色,神情里不免露出了几分艳羡和敬佩,大宁并不是所有士兵都能进得云州洛家的。 “你这个臭小子,就知道膈应你大爷我,等哪一日老子砍下了北汗王的首级,加封进爵,看你还得不得意!”江二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贼兮兮的转了转眼睛,压低了声音嘿嘿了两声:“王启,你说咱们这次回了云州是不是能吃上一顿喜酒了?” “喜酒?当然有,你的那一顿,可别想赖掉!”王启扯着嗓子不满的喊道,顿时一双眼睁得如铜铃一般大。 “不是……”江二一拉王启,低声笑道,朝城主府的方向指了指:“我是说那里面的两位……” 隐在暗处的叶韩正准备离去,刚抬的脚步陡然顿住,他微微转身,停了下来,不绝于耳的声音传入耳际,耐心等待的青年脸上若隐若现的笑容终是缓缓收敛,直至化成一声微不可见的叹息。 “我觉得**不离十,上次我还瞅见叶元帅和咱家小姐骑着一匹马出去呢!” “是吧,我看啊……他们这样相配,比当年的太祖和墨元后也不遑多让啊,那可是传了几百年的佳话,我老爹给我定的那个小媳妇给我送了一本肖大家写的《倾城绝恋》,让我好好学着呢!” “好啊你个江二,上次还说不知道小媳妇长什么模样,居然连信物都给送来了!” 粗壮的汉子一边嚷着一边扑上去装模作样的厮打,打闹求饶声接连不断,叶韩轻轻抿住嘴,转身往城门方向行去。 百年之前,百年之后,有谁会知,由始至终,天下归心的仍旧只是那两人而已。 大军在城里休整了半月,当石中率领的军队到达祈天城会和时,驻守的将士皆是欢欣鼓舞,士气大增,丝毫没有因半月休整而气竭的模样,至于城里的北汗百姓眼中的哀默也更加明显。 宁渊一路行出城主府,登上城头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般极端不同的景象。 封皓小步的跟在她身后,抬眼扫过雾霭沉沉的北汗百姓,眼底虽有感慨,但到底是踌躇意满多,恻隐之心少。 当初北汗大军横扫大宁,屠戮大宁子民,杀尽洛氏一族的将领时,是何等的张狂肆意,又岂能预料到有一日他们也会大厦将倾,国破家亡! 寒冬的漠北格外冷冽,大风吹来铿锵之声作响,一眼望去,雪白的天地铸成了化不开的肃冷苍穹。 宁渊站定在城头上,宽大的绣袍随风而展,浓黑的长发飘散在肩上,格外的肆意张扬。 城下的士兵还在连绵不断的进入城池,她朝后面摆了摆手,封皓连忙靠近。 “小皓,准备的如何了?” “万事俱备,只等石将军到达了。” “我们兵马粮食虽足,但到底不知北汗实况,郑海在北汗钻营数年,是个人才,遇事多问他的意见。”宁渊淡淡的吩咐了一句,转过头正准备叮嘱,瞧见封皓神态间的异色,挑眉问道:“何事惊疑?” “姑姑,北汗王城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墨玄玉失踪了。”见宁渊询问,封皓立马敛眉回答。 宁渊微微一愣,她倒是没想到封皓会突然提到墨玄玉,几国之乱虽处处可见她的手笔,但碍着司宣阳,一直以来她并未放太多心神在这个隐山弃徒身上,此时不免就带了几分疑惑:“是何时的事?” “一个月之前,只是……墨玄玉的行踪我们一直很难查到,就连这次的消息也是多有阻碍才送到我手里。” 封皓的声音有些踟蹰不定,宁渊挑了挑眉,这意思就是说有人刻意阻拦了,她摆摆手不在意道:“把司宣阳叫来,让他带着青帝剑。” 封皓闻言点点头,利落的朝城下跑去,一溜烟的就不见了人影。宁渊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眼底划过几抹倦怠,隐山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吧……司宣阳一直藏着掖着的,到底是什么? 当最后一队士兵的剑戟声划过城门口的时候,宁渊听到了司宣阳不急不慢的脚步声。 “山主,您找我。” 声音一如既往的恭敬有礼,作为唯一知道通运河上发生了什么事的人,司宣阳这半个月来一直努力减少着自己在宁渊面前存在感,在他看来,以当初墨宁渊的性子,还能平平淡淡的面对着叶韩,没有甩下如今的偌大家业已经算得上是匪夷所思了。 想当初,大宁天下,青年天子,都没能留下眼前之人片刻的脚步。 “墨玄玉去了哪里?隐山出了什么事?”宁渊直接单刀直入的开口,神情疲倦。 司宣阳头一次没有诚恳的回答墨宁渊的问题,他垂了垂眼,神色迅速僵住,隔了半响抬起头,入目之处唯见宁渊玄黑的背影格外的深沉凛冽,叹了口气。 “我一直没有问你隐山的现状,但不代表你可以隐瞒,宣阳,回答我。” 清冷淡漠的声音直入耳际,司宣阳听到这难见的严肃冷厉,神情一顿,上前了一步:“山主,护山阵法不稳,所以当初我才会下山寻找于阵法上有天分之人,墨玄玉就是为了此才会修习隐山阵法,长老半个月前传信来说……在东界发现了她的踪影。” 司宣阳回的隐晦不清,宁渊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护山阵法虽是初代隐山之主墨闲君所布,但却是靠历任山主的功力维持的,五百年前隐山无主后,护山阵法自是失了源力。若是墨玄玉铁了心要破坏阵法,并非做不到。她知道阵法迟早有崩溃的一日,只是却没想到会如此之快。 若是隐山阵法崩溃,隐山必会引得天下众人觊觎,就算以她之能能护得隐山数十年,可身后百年又该如何? 终究是她太过忽视了!当初她失踪于东海之滨,累得师父守了一世隐山,这一世,若非她不愿卷入是非,隐山又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半月之前,正是封凌寒消失,她昏迷的时候……宁渊暗暗叹息一声,转身准备下楼。 “山主,隐山如今虽然只有您一人懂得阵法,可是以您如今的功力,根本无法阻止……” “所以,就要我看着阵法大破,让隐山现于世间吗?不要忘了,若是没有护山阵法,在倾国之力下,就算能阻得一时,又岂能保隐山长久之势!” 宁渊兀然回转头,眼神微冷,宽大的绣摆骤然划过,眉宇间染上了深沉的厉色。 司宣阳心下一紧,但仍是昂着头上前一步,眼底有着隐隐的不赞同,沉凝半响,这份不甘终是化为一声叹息:“山主,隐山等您五百年了……” 他不是不知道阵法大破的后果,只是隐山上下……对墨宁渊执念太深了。 五百年等候,只是为了传承有望,到如今如果依然是和当初一样的结果……又让人情何以堪? 78离去 离去 宁渊微微一愣,冷厉的神情变缓,她走到司宣阳面前,第一次认真的端详他,以一种长辈看晚辈的态度,带着淡淡的愧疚和不忍。 守着偌大的隐山,十几岁时就要担忧着不知何时会突然崩溃的隐山大阵,实在是难为他了。 “宣阳,墨氏一族自古以来传承之人就极少,自我之后更是断了五百年之久,此责在我……不在于你,更不用隐山诸人承我之过。” 她不是什么珍稀物种,隐山之主为守护隐山而生,并不需要隐山保护,这一点司宣阳或许难以接受,但对于她而言,却是天经地义之事。 “山主……”司宣阳隐隐动容,抬头欲说些什么,看见宁渊肃穆的神色,无力的垂下手,他明白,墨宁渊做下的决定,无人能改变。 那个时代的人终究有所不同,视万物于空,毫无畏惧,不敬苍天,不信鬼神。 就像他……其实并不明白封凌寒最终选择消失的原因,在他看来,等了五百年,一代帝王心智之坚早已远超叶韩,他若不是心甘情愿,又岂会因叶韩的灵魂觉醒而憾然消失,到最后,所做决定不过‘唯心’二字而已! 如今的墨宁渊,面临同样的选择,亦是毫无犹疑,可是……是不是也因为这个时代,其实并无可念了,所以才会如此抉择。 “宣阳,你这次入天佑并无在暗谷中抽取试炼之题吧?” 耳边传来淡淡询问的声音,司宣阳不知宁渊为何突然提到此,点了点头。他下山为了墨宁渊而来,自是没有抽取试炼的题目。 “即是如此,你留在这里,拿下北汗之日,便是你归山之时,隐山下任山主,由你择定。” 宁渊吩咐了一句,接过司宣阳手中握着的青帝剑,转身下楼。 司宣阳沉默不语,只能眼睁睁看着宁渊转身离去,抬起欲拦的双手兀然抬起,又缓缓放下。 平稳的脚步声陡然停下,司宣阳一愣,猛地抬头,黯淡的目光在看到一袭青影出现在城头上时陡然亮了起来。 如果是他,也许能劝下山主。 城头土梯处,宁渊皱着眉看着满脸肃穆的叶韩,敛下了神色,看来该知道的他倒是一分都不少,听到身后平缓下来的呼吸,哪还不知道这是谁的主意。 “墨山主……” 叶韩低唤了一声,神情隐隐郑重,却被宁渊抬手打断:“勿需多说,隐山之事乃我之责,封皓年幼,云州不稳,日后需你多加扶持……” “我不是想留下你。”叶韩急急的打断宁渊的嘱托,也成功的让一旁站着的司宣阳翻了个白眼,这气场……也差太多了吧! 叶韩走上了两步,站在和宁渊同一等石梯上,定定的凝视着面前的女子—— 玄黑的长袍散开在颀长的身姿里,端着的凤目深沉凛冽,不同于这世间所见的任何一位女子,嚣张到极致的肆意一如当初在皇家宴席时那般霸道……由始至终,从未改变。 不知为何,自醒来后一直袭绕心底的不甘失落在此时全都消失不见,面前所站之人是墨宁渊,从始至终,虽说一直顶着洛宁渊的名头,可心性行事却全是由着当年墨宁渊的方式来。 她不是洛宁渊,而是墨宁渊。 他并非不如,只不过生不逢时而已! “你当初说所选之人要能安邦,武能定国,你看,我如今可好?” 青年的声音夹着淡淡的温润,漆黑的眼眸如醇厚的美酒一般丰醇。 宁渊微微一愣,突然忆起,六月楼下,以一曲《凤求凰》相赠时的青年也曾露出过如此这般的笑容,当初于她而言,不过知己相交,如今想来却是不能承受之重。 “若是生于乱世,以你之才,足以安邦定国,就算是如今,天下之大,三国之内,亦无人可比。” 宁渊停了停,转眼朝通运河望去,冰封的河水上,冷峭的铁桥静静伫立。 “只不过……于我而言,唯生,相伴左右者,一人足矣。” 五百年前她不曾明白的事,五百年后铁桥之上来不及出口之言,如今对着面容相似的叶韩,淡然而出再无半分掩藏。 若是认定,无论几世轮回,都只是那人而已。 叶韩仔细端详着看了她半响,肃着的眉终于在她平静的面容下柔和了下来,他眼底划过微不可见的遗憾失落,又似是全身放松了一般朝后一仰靠在了墙上,面上全是释怀。 “我早就该知道的……”他低声叹息了一句,神色一敛,声音突然郑重起来:“墨山主,你可知当初我父王其实并无意与封禄争夺储君之位,甚至曾打算拱手相让。” 宁渊摇摇头,大宁皇室辛密,她可没什么兴趣去知道,但还是诧异于叶韩突然说出这句话。 “当年皇祖父曾经允诺过封禄从战场回来之日,就是立他为太子之时,但后来……却立我父王为太子,而我父王并未拒绝。”叶韩顿了顿,抿住唇,接着道:“当时我出生不过百日,那道册封我父王为储的圣旨就是在那个时候颁下的。” “你是说……”宁渊听到这话,神色间不免有些讶异,朝令夕改,并非帝王家的做派,很显然……那道易位圣旨是为了叶韩……也就是当初的皇长孙而颁下的。 “不错,皇祖父为了我能继承皇位,才将太子之位给了父王。” “为什么?”既然先太子并无意皇位,又和封皓一母同胞,怎么会为了出生不过百日的叶韩违背对胞弟的诺言。 “我一开始并不知晓原因,封禄虽带我拜祭了父王的灵牌,但没有告诉我始终。他只是说……若有一日我想知道究竟就自行去皇家禁阁解惑。禁阁里有每一位大宁皇孙出生时钦天监批下的箴言,宁都一战前我曾经去过,里面关于我的批言,只有八字……”叶韩双手抱胸,眯着眼朝天空的方向望了望,复又低下头,一字一句慢慢道:“百世轮回,天命所归。” 宁渊倏的抬头,盯着叶韩的眸色陡然深沉复杂,漆黑的毫无杂色。 皇家钦天监所批之言素来不会出错,难道这就是为什么先帝会突然改立太子的原因? 亘隔五百年依然相似的容貌,当初他遇袭时她在宁都的切身感应,还有封凌寒选择自他身上醒来,也许这一切并非是巧合……叶韩,他是…… “如你所想,我也许并不仅仅是封家子孙。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很显然……我的一生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经历这些。墨宁渊也好,封凌寒也罢,我的命不过是……为了有一日能让你们相见而已。” “如果太祖当时强行压制了我的觉醒,那叶韩就会从此消失……只是,他没有,这恐怕也是我这一生唯一的一次意外。” 宁渊敛眉听着叶韩似是自嘲的话语,默然无声,她知道叶韩说的没错,她和封凌寒的离奇苏醒,谁都无法解释个中缘由……叶韩的猜测虽说骇人听闻,却并非没有可能…… 只不过,无论为何都好,终究缘法已断。宁渊笑了笑,朝叶韩摆了摆手:“不必介怀了,他是他,你是你……我不管这中间有何因缘,但我和封凌寒都欠你一声‘多谢’。” “为什么不会不甘心?如果不是我,你们一定可以……” “这是他的选择。叶韩……你是封家子孙,比谁都有资格!大宁天下,你拥之无愧!” 宁渊不再看青年的神色,朝下走去,忽而停住,缓缓回转头,眼底竟恍惚有着一眼经年之感。 “人生不过百年,并非任何人都能俯仰无愧于天地,封凌寒如是,我亦如是,我们所做所选,不过唯心而已。” “封长安!我叫封长安!” 叶韩怔怔的看着即将消失在城头上的宁渊,突然喊了一声,带着一丝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期待和急切。 拐角处玄黑的身影顿了顿,似是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步履未变,朝下走去,偰着金绣的衣袍翻飞流动,远远凝望,仿似漂浮着如浮光的印记一般亘古悠长。 清冷的长啸声在城下响起,守在城门边的将士只看见一匹乌黑的骏马如迅雷般自城中奔出,长嘶奔腾着停在了从城头上缓缓走下的身影旁。 司宣阳暗道声‘不好’,急忙跑到城头上朝下看——玄黑的身影身负长剑,跳上黑马,握缰转行,一人一马极快的自通运河冰面上跑过,在众人注目下朝远方奔去。 千里独骑,一人单行,如此情境,就如当年封凌寒和百里瑞鸿无数次在宁都城墙上目送远行一般。 墨宁渊,到最后,终究还是选择了和当初一样的路。 深沉的墨色在夕阳下定格,渲染上了化不开的浓厚悲凉之意,两人怔怔的站在城头上,恍然失神的望着越来越远的人影。 79暗流 暗流 “怎么回事,石将军说姑姑一个人骑着马出城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封皓、百里询和清河跑上了城头,俱都面带忧色的嚷嚷道。 三人还来不及多问,背对着他们的叶韩却朝司宣阳直直的看去,神色深沉难懂:“你有办法?对不对?” 司宣阳摇头:“要阻阵破,只有山主才能做得到,外人若是随意进入大阵,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横生枝节,这也是为什么她要一个人回去的原因。” “难道偌大个隐山就没有一个人能帮她吗?” 宁都城外的阵法威力就已经足以逆天了,更何况隐山之外的是初代山主耗尽心力而设的护山阵法,叶韩也知道司宣阳若是有办法的话绝不会放任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 “若是他,一定可以,对不对?”叶韩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灼灼的望着司宣阳。 “你是说……”司宣阳一愣,不可置信的陡然拔高了声音:“你是说……” 一旁站着的三人狐疑的朝两人看了看,封皓忍不住开口:“叶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牵扯到隐山……” 叶韩摆摆手,阻止封皓继续问下去,对着司宣阳道:“我能感觉到,他没有消失,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唤醒,如果是他……能不能帮到她?” 司宣阳迟疑了片刻才点点头:“我可以试一试,只不过……你应该知道,你们不可能同时存在,如果他醒了,你就会真正消失。” “无所谓了。”叶韩朝城头上靠了靠,抬眼看向宁渊消失的方向,神情淡然。 “大宁江山呢?你筹谋了这么久……” “无所谓了……万里江山也好,百世盛名也罢,都无所谓了。”叶韩轻声低叹了一句,微微垂下头,似是感叹又似是释怀的道:“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他们才会循本心做决定。司宣阳,能不能守得住隐山和她,就看你了。” 城头上寂静无声,隔了良久,司宣阳才对着叶韩重重的点下了头。 叶韩释然一笑,转身朝城下走去,司宣阳循眼一望,微微怔住,恍惚之间,青年铿锵离去的身影,竟和刚才宁渊消失的背影重叠起来,一般无二的决绝淡然。 与此同时,在徐阳城下的大帐中和封显商量着攻城策略的叶老将军突然觉得心神不安,陡然沉默了下来。 “老将军,叶元帅真是天纵奇才,才区区数年就用纵横之术将南疆各部大半收入帐下,难怪他会与本王立下天下之约,本王如今坐享其成,实在差他远矣!”封显听着手下将士来报敌方大将投诚,惊异之下感慨连连,见叶老将军走神,连忙问道:“老将军,何事心神不宁?” “无事,王爷自谦了,叶韩在南疆经营数年才能有此功,若是王爷亲临,亦不遑多让。”叶老将军虽这么说着,脸上却满是以子为荣的笑容,只是他朝北边的方向望了一眼,眼底划过一抹担忧。 东界之中靠近隐山处,百里密林中,在半月前突然出现了一群人。一行人暗藏此处,打扮难辨身份,行踪诡秘。 “赛托,还有几日?”墨玄玉一身素白的衣衫,站在东界和隐山那条鸿沟前,伸手弹了弹衣摆,声音有些漫不经心。 “小姐,还有十日就可以了。”想到隐山四周布下的阴森祭坛,黑衣劲服的侍卫朝墨玄玉小声的回禀,神色越发恭敬。 “祈天城那里有什么消息?” “洛家大军还是留守祈天城,并未前行……” “谁问你这些了!司宣阳和洛宁渊的踪迹如何?你还没有把我们在此的消息散播出去吗?”墨玄玉冷喝了一声,声音里夹着隐隐的不耐烦。 “小姐恕罪,祈天城中完全打听不到此二人的消息,但是属下能肯定他们定然知道小姐在此。只是小姐……”赛托心底犹疑,忍不住开口:“我们来隐山既然有所图,您又为何将消息散播出去?隐山神秘莫测,激怒他们得不偿失,还会为北汗树下大敌,我们还是尽早撤离吧!” 墨玄玉执掌北汗权柄以来,甚少有人知道她和隐山的干系,是以这次赛托实在无法理解她类似于自杀的行为。 “闭嘴!赛托,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隐山如今是没了牙的老虎,等破了隐山大阵,北汗一定会转危为安。” 如今的护山大阵正是最薄弱之时,若是失了这个时机,以隐山之能,定会找到破解之法,她绝不会白白错过这个机会。 “小姐,如今大宁军队危逼王城,我们却在此浪费时间,若是殿下守不住王城,那北汗就要亡国了,请小姐回城!”见墨玄玉丝毫不为所动,赛托突然跪了下来。 墨玄玉看了他一眼,神情莫测。自大半个月前进入隐山以来,她每日不停的布下祭坛,按着带来的生祭之数,十日后就是大成之时,怎么可能这时候放弃? 一阵厉风扫来,赛托猛地摔倒在地,他闷哼一声,鲜血自口中逸出,觉察到墨玄玉的不悦,想到她平时的手段,他顿时脸色大变,急忙惶恐的伏倒在地:“小姐恕罪!” “下去吧,如果你再多言,休怪我无情。” 赛托低应一声转身离去,墨玄玉眯着眼看他仓惶而去的背影,淡淡的哼了一声,若不是最后选定的生祭人选是他,她岂会容忍一个小小的侍卫来挑衅她的威严! “司宣阳,不知道……你来不来得及回来看看你最引以为傲的隐山是如何被我毁于一旦的!” 低囔的话语轻柔而多情,倏尔传入山际消散无踪,浅白的衣袂随风而扬,墨玄玉缓缓勾起嘴角,笑容纯澈无暇,额间殷红的朱砂痣妖冶邪魅,整个人都袭上了一抹阴沉之气。 隐山之巅,寒冬之节却是深秋的风景,满山遍野的枫林一眼望不到尽头。零落的竹屋分散在各个山头,碧绿通透,精致典。 诱人的香味自枫林中传出,飘香数里,伴着一声惊呼,隐山的静谧被突然打破。 “臭老头,你又偷吃我的鸡腿,还不给我放下!”仙风道骨的老丈抱着一坛子酒从竹屋里跑出来,看见林中的一幕急忙喝道。 “金华子,你这么小气干什么?来,把你的‘微醉’给老头我倒点……我弄了点蜂蜜过来,包管你的鸡更香!”身上挂着块破布的胖老头眯着一双小眼,无视了好友的怒气,讨好的朝他摆摆手。 “哼!就这么点了,早点喝完也好,断了你的念想,省得老惦记着!”估计也知道这人是个什么德行,金华子把酒坛子朝地上一搁,碰出清脆的响声,胖老头连忙心疼的抢过来,瞅了半响闻了闻小心的放下。 “宣阳给咱们酿的可就剩这么点了,你不稀罕老头子我稀罕,哎,山下人心险恶,也不知道我那个徒弟在遭什么罪啊!” 金华子听着银华子在一旁嘟囔个没完,瞥了他一眼,一身不吭的把蜂蜜涂在鸡上,放在火上烤了烤,撕下一只鸡腿放在嘴里啃,声音模糊不清:“没事的,你的一身医术臭小子学了个七七八八,又有莫西在他身边,旁人伤不了他。我只是没想到当初一时恻隐,竟会让北汗的那丫头生了对隐山的毁灭之心,如今悔之晚矣啊!” 见友人有些惆怅,银华子眯着酒的动作一顿,声音也低了几分:“隐山中人只有山主才懂阵法,咱们两个老头子耗了一生之久也不过习得一点末技而已。如若不然,当初也不会让宣阳下山去寻人了,好不容易找了个有天分的,却又心术不正,还好等到了山主,否则阵法大破之日,我二人真的会成为隐山的千古罪人了。” “我也没想到简霓裳居然会以魔入道,山下的祭坛她以阵法保护着,我们没有一点办法,毁不了。” “十日之后,就是阵破之日,若是山主赶不回来……” “放心,山主定会回来。我医术不及你,可这推演之法,却从来没有出过差错,隐山此次,并无大祸。至于山主……” “山主如何?你算到什么了?”银华子神色渐松,咬了一口肉含糊不清的问道。 “生死之劫,逆天改命。” 金华子一字一句慢慢开口,看着银华子一口肉哽在喉咙呆愣的神情,摸着胡子眯起了眼。 作为隐山推演一术的传人,只有他才知道,一模一样的命条五百年前也出现过一次,那时候……正是墨宁渊消失于东海之际。 天下纷争不休,各处战火连连,但如过去几千年一般,大乱之下唯有隐山仍是一片安静祥和,只是如今这处净土却染上了阴森鬼魅的气息。 破晓之时,十日之期未满之日,东界之外的百姓忽见一匹黑马疾奔东界而行,迅如闪电,马上之人紧握缰绳,身负长剑,一袭黑袍格外张扬凛冽。 模糊之间,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这里靠近隐山,有很多垂暮的老者隐隐感慨,这般一骑独行的风姿,还真是像极了流传了几百年的隐山之主墨宁渊当初的做派。 赛托跪在地上,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绝望,声音连不成句:“小姐,你……” 在他身后,血红的祭坛上画着诡异的符号,地面上冒出浓浓的黑雾,里面伫立着三根石柱,缭绕之下,只见两个模糊的人影被绑在上面,鲜血自他们腕上流出,凄厉的喊叫声此起彼伏,赛托朝中间那根空出的石柱上望了一眼,脸色苍白。 “赛托,你不是说对我忠心耿耿,怎么,现在舍不得你的一条命了吗?最后的生祭人选并不好找,整个王城我也只找到两个,一个是元离,一个是你……你是元离贴身侍卫,我保下了他的命,你该感谢我,不是吗?” 墨玄玉的声音满是淡漠,她盯着跪在地上的赛托,漫不经心的弯下了腰。 80决绝 决绝 “小姐……”赛托抬头,猛不丁的对上了一双毫无感情的眸子,全身僵住,隔了半响才在墨玄玉越来越不耐烦的眼神下艰难的道:“小姐,属下不是怕死,只是北汗现在面临着大宁的虎狼之师,随时都有亡国的危险,若是您愿意回去帮助殿下……” “我说过……所有事等我破了护山大阵,灭了隐山再说!”墨玄玉冷哼了一声,提起赛托的衣摆就准备把他朝祭坛中扔去。 “小姐,你可是北汗子民!”似是看出了墨玄玉眼中的敷衍,赛托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北汗子民?我外祖一门战功赫赫,含冤被诛时,满朝上下可有人记得他们在漠北疆域里洒下了多少鲜血?我母亲贵为相府嫡妻,因受牵连被贬为妾时,我那父亲可还记得她曾是北汗最高贵的将门之女?我被继母欺凌,赶出相府流落街头时,北汗上下的百姓可曾为我说句公道话,视我为北汗子民?” 天之骄女骤然从云端跌下,尝尽世间冷暖,几经生死,心性大变,满腔仇恨无处可报,那是简霓裳一生最黑暗的时刻。 生死之际遇到了自隐山而出的司宣阳,她本以为她是他认定之人,所以才甘愿为他放弃仇恨潜心修炼阵法,没想到到最后,他跟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一样,为了个俗不可耐的洛宁渊将她逐出隐山。 她倒要看看,如果没了隐山的庇佑,他还能以什么自傲于她的面前! 赛托怔怔的看着眼中充血的墨玄玉,心底冰凉一片,这么浓切的仇恨,她恨整个北汗王朝,她……根本没想过要帮殿下守下江山! 也许北汗、大宁的今日之争也是她兴风作浪的结果!想到三皇子元硕遇刺于幽冥沼泽、玄禾国师横死于宁都城下、陛下的突然昏迷……还有大宁如今对北汗的不死不休之势……赛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抬眼看向墨玄玉,眼底划过不可置信的恐惧。 “你猜的不错,我的确没把北汗的存亡放在心上。若非当初元离帮过我们母子,我早就亲手毁了北汗了。”墨玄玉声声阴狠,盯着赛托句句皆是诛心之言。 “你帮了我的大忙,让你做个明白鬼也好,你放心,等我灭了隐山,若是北汗还未亡国的话,我不介意帮元离打下大宁江山……要知道,北汗子民也好,大宁子民也罢,都将会是我墨玄玉的百姓!” “哼,我会让司宣阳后悔为了那个俗不可耐的洛宁渊将我弃如敝屣!” “哦?俗不可耐?我活了几辈子,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对我的评价如此别致,墨玄玉,你当真很有勇气!” 淡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墨玄玉嘴角的笑容一僵,提着赛托的手不免就松了几分,她转过身回望,神情骤然顿住。 她布下了阵法的地方,怎么还会有人能进得来? “你倒是设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司宣阳教出来的弟子就是这么个德行?” 伴着清清淡淡的一句话,雾气缭绕的深林中,玄黑的人影若隐如现,逶迤行来,飘散的雾气如有实质般的辟出了一条道路出来,那人自其中而过,缓缓靠近。 赛托看着来人渐渐清晰的容颜,陡然失声喊道:“洛宁渊!” 宁渊挑了挑眉,朝墨玄玉手中面色如土的男子瞥了瞥:“你识得我?” 由始至终,都未将眼神放在因听到赛托呼喊而面色陡然沉下来了的墨玄玉身上。 “你可知道……这里是何处?”宁渊上前两步,饶有兴致的盯着赛托,神情认真坦然,就好像那张面色泛白的脸陡然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一般。 “这里是……隐、隐山。”似是被不远处的女子古怪的神色所摄,赛托忙不迭的回答,甚至忽视了颈间越来越用力的手劲。 “知道就好,那会有什么后果,就不用我说了吧。至于你,简霓裳,看在宣阳的份上,我留你一命,但是隐山功法你必须全部散去。日后若再踏入隐山一步,我必诛之。”宁渊懒洋洋的吩咐了一句,抬步转身欲走。 隐山禁地,外入者死,千百年来从来言出必诺,赛托眼底刚刚升起的希望骤然熄灭。 “洛宁渊!” 这么一转身间,宁渊身后所负的青帝剑就这么明晃晃的现于墨玄玉眼中,夺目又刺眼,隐山古籍中有关于青帝剑的记载,以她的眼力,当然一眼便认了出来。 墨玄玉不可置信的看着宁渊,嘴里的怒喝也戛然而止,眼底划过一道厉色。 “他居然把青帝剑都交给了你!洛宁渊,你到底何德何能……能让他如此待你?” 声声无奈,竟染上了些许悲凉之意。 “自墨宁渊死后,隐山能继承衣钵的只有我,你不过是个欺世盗名之辈!”墨玄玉把赛托扔入祭坛阵法之中,神情莫测,额间的一点朱砂痣愈加妖冶。 许是因为隔得太近的缘故,赛托清晰的看见本来步履未变朝外走的女子偏过了头,眼底划过无比古怪的神色。 “自墨宁渊死后?”宁渊摇头晃脑的重复了一句,转过身,目光灼灼,深沉凛冽:“我竟不知自己曾魂归地府过?简霓裳,既然你精通天地玄黄之术,不如算算我墨宁渊何时才能丢下这偌大的一片家业,逍遥于世间?” 站于祭坛之边的墨玄玉仿似听见了世间最荒谬的话一般,不可置信的倒退了一步,盯着宁渊的眼睛骤然睁大,声音也满是惊愕:“你说什么?” 刚才她说……她是墨宁渊,那个五百年前的隐山之主墨宁渊?这怎么可能! 对面一袭黑袍的女子懒散的看着她,一双茶墨色的眸子里蕴藏的神韵和画像中的历代山主格外相似,一抹无以名状的恐惧袭上了墨玄玉心头,刚才还肆意妄为的神态显出了几分不知所措的惶恐来。 恍然一瞬间,她想到当初司宣阳毫不留情的将她逐出隐山时的一言不发,宁都城下九杀阵法现于世间、启阵之人却毫发无伤的逆天之举,还有现在如无物一般走进她所设的阵法……如果是墨宁渊,这所有的一切……绝对能轻而易举的做到! “怎么可能,墨宁渊早就死了几百年了!”墨玄玉攥紧指尖,脸色阴沉,她在隐山长大,所学之术全源于此,做下的一切所依仗的也不过是如今的隐山并无懂得阵法的人罢了,可是……如果她面对的是当年的隐山之主墨宁渊…… 她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腿间碰到坚硬的触感,墨玄玉茫然回过头,见到身后触目惊心的血红祭坛,眼底骤然升起一抹疯狂来。 “不管你是谁,今日我一定要毁了护山阵法,我倒要看看,没了阵法的保护,你怎么阻挡天下百姓对隐山的觊觎!” 人性贪婪,若是隐山不再神秘莫测,不再拥有让当权者忌惮的威慑力,迟早……会有灭忙的一日。 墨玄玉说完这句话,突然走入一步之后的祭坛范围之中,绑在石柱上的两个人早已失了生息,只剩下赛托面色如土的站在一旁复杂的看着她。 “如果你能活着回去,告诉元离,我简霓裳欠他的,下辈子再还。” 她做了一辈子隐山之主的梦,到最后还是要亲口承认,她永远都只不过是一介孤女简霓裳。 赛托微微一怔,还来不及回过神就被墨玄玉扔了出去,他看着眼中渐露疯狂之色的女子,伸手欲抓,却堪堪只能碰到素白的衣袖。 “小姐……” “你的祭坛对我而言根本没用,简霓裳,何必枉送性命?”想到司宣阳当初在宁都时的请求,再加上墨玄玉心性大变也和她有关,宁渊抬眼看向里面的女子,淡淡道。 “我知道,从我知道你是墨宁渊开始,就明白用赛托做祭物根本没用。”墨玄玉低应了一声,面上陡然泛起了诡异的神色来,她站在最中间的石柱下,左手微微抬起,右手猛地一划,鲜血自腕上留出,滴到祭坛上,刚才还只是略带灰色的雾气陡然化成了墨色,四周景象变幻,生机勃勃的隐山瞬间变得枯败起来。 宁渊眸色陡沉,神情凝住,墨玄玉居然将自身命脉系于护山大阵上,以血为祭……催动大阵崩溃的速度,这并非一日之功可以做到,当初墨玄玉被逐出隐山时一定在护山阵法上做了手脚,想到此,她抬眼看向墨玄玉的眼神失了最后的一丝耐心和容忍。 见宁渊面色变得郑重,墨玄玉勾了勾嘴角,笑容妖艳:“墨宁渊,其实你清楚,护山大阵几百年都无人维持,崩溃是迟早的事,我如今所做只不过是让这一日提前到来罢了,现在无论你怎么做,都无法阻止阵法被破。” “从现在开始,你要对付的不是我,而是设下护山阵法的初代隐山之主墨闲君,墨宁渊,让我看看,你是不是能斗得过老天,隐山等了你五百年到底值不值得!” 81再见 再见 此话一完,墨玄玉跳上石柱之顶,双手扶肩默念,缭绕的黑雾将祭坛笼罩,古老铿锵的断裂声自四周传来,宁渊心底一沉,知道这是阵法被破的前兆,她敛眉朝血红的祭坛看了一眼,迅速朝护山大阵深处行去。 就算阻止了墨玄玉也没有用,如今只有保下阵眼,才能护下隐山。 赛托看着四周瞬间万变的景象和渐渐模糊不清的祭坛,咬咬牙,转身朝山外奔去。 护山大阵中迷法重重,饶是宁渊精通阵法,也行了小半个时辰才进得深处,四周巨石断裂粉碎的声音愈加频繁,前路寸步难行,她犹疑了片刻后缓缓停下了脚步。 解下身后的青帝剑握在手中,宁渊嘴角露出一抹苦笑,青帝剑是上好的神兵,她本来打算将剑镇在大阵中心,以此维持阵法运行,现在被墨玄玉一弄,失了先机,以她如今的功力,根本无法和当初墨闲君留下的气息抗衡,也阻止不了阵法被破。 除非……罢了……宁渊抬眼朝隐山之巅望去,眼底浮现隐隐的怀念和不舍,重活一世,她还没有回过家好好看一眼。 震天的石碎声接连不断,埋入阵中的女子却仿如老僧入定了一般怔怔的看着山顶之巅的故土,长久之后,才能缓缓听到一声决然的叹息,如亘古一般悠久深沉。 鲜血不停的滴落,凝成鬼魅阴森的空间,墨玄玉眸中红色渐深,抬眼朝远处望去,眼中的生气渐渐败落。 她到底还是见不了他最后一面了,司宣阳,你可知我早已放弃了仇恨,这天下我心心念念、求而不得的……不过只是一个你而已。 “玄玉!” 惊呼声从远处传来,犹如惊雷一般,一袭青影自远处极快奔来,听到熟悉的喊声,墨玄玉眼中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采,但瞬间又化为惊恐,阵法如今已不为她所控,深陷其中的人绝对会被生生湮灭,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站住,司宣阳,你快走。” 幽冷的声音自黑雾中传来,但其中的一抹惶急却骗不了人,司宣阳跑到近处,看到立于石柱之上奄奄一息的墨玄玉,急忙冲上前去,却‘砰’的一声撞在了虚无的结界上,倒退了两步。 “你在这里设了阵法?” “没错,司宣阳,你不是心心念念着墨宁渊吗,如果你活着离开这里,以后还会有见到她的机会,否则必死无疑。”墨玄玉敛下眉,眉心殷红的一点黯淡失色。 阵法之外长久的沉默了下来,只能听见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就在她以为那人已经离去的时候,却听到‘铿’的一声脆响,愕然抬眼朝阵外望去。 眉头紧锁的青年一言不发的挥着手中长剑朝虚空处劈来,嘴唇抿成坚毅的弧度。 墨玄玉怔住,指尖紧攥,似是突然感觉不到腕间的疼痛,声音艰涩无比:“司宣阳,我要毁了隐山,你不是应该对我除之而后快吗?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你是我带上山的,如果不是我,你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司宣阳似是听不到墨玄玉的质问,挥着剑的手不断,鲜血慢慢自虎口留下。 “对你而言,我是什么,我到底是什么?”低噎声急促而无措,墨玄玉闭上眼:“无所谓了,不管我对你而言究竟是什么……都无所谓了……司宣阳,我们两不相欠了。” 急促的风声突然响起,司宣阳身子一僵,整个人被定住,手中挥舞的长剑缓缓朝祭坛中飞去,被墨玄玉接在了手里。 锋利的长剑自腕上划过,伤口变大,顿时鲜血如注。一直横阻的虚空结界宛如被破开了大洞,一股诡异的力量自祭坛中而出,打在了司宣阳身上,像是受到了指引般,他整个人都被这股力量托着极快的朝后而去。 “玄玉……” 司宣阳低呼了一声陷入了昏迷,到最后,他的记忆里唯唯留下满目的殷红血色和那一袭清寒的素白长袍。 恍惚间,他陡然想起,当初他遇见那个还叫简霓裳的小姑娘时,穿得恰是一件月白色的古袍。 而这些年来,世间变幻,岁月流逝,那抹停留在过去的温情……他却早已忘记。 ‘铿’的一声闷响,长剑落地,墨玄玉费力的睁开眼看着渐渐消失的人影,手无力的垂下,缓缓的闭上了眼,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似是怅然,似是遗憾,但……终究没有了怨愤。 与此同时,数道剑光自隐山半空中骤然而起,划开虚空的阵法,急速落入隐山四周,黑雾缭绕的阵法突然间如生白昼,石块碎裂的声音慢慢缓了下来。 宁渊半跪在地,鲜血自嘴角逸出,她长舒口气,看着手中只剩下剑柄的青帝剑,眼底划过几分不舍。 将青帝剑化成碎片定在阵法外围,至少能赢得一点时间……想到此,她站起身,朝隐山深处行去。 一身黑袍,渐渐消失在不见天日的山崩地裂中,分外决绝。 大阵中心,狂乱的气流将周围十尺之地尽数化为灰烬,凡是卷入之物,瞬间湮灭,宁渊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墨玄玉只知道毁了护山大阵隐山会失了保护罩,却不知道护山阵法的反噬之力远超世间任何一种力量。 宁渊看着这般神鬼莫测的景况,头一次对创下了隐山并设下护山阵法的初代山主墨闲君生出好奇之意来……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创出这般逆天的存在? 虽然瞧不见,但保护隐山的阵法却不断的发出碎裂声音,时间不多了,宁渊蹙起眉,双手交握在半空中印出无数道剑诀压向阵眼之中,混乱的气流硬生生的被她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她抬步就欲走进去,却陡然顿住。 手腕被牢牢握住,力气之大让人隐隐生疼,但却在一瞬间生出了温润绮眷的触感,玄白的绣摆出现在视线里,仿似福至心灵般,宁渊勾起了嘴角,低唤一声:“封凌寒。” 声音里是从未有过的笃定,封凌寒听着眯了眯眼,把背对着他的宁渊直接拉转了身。 “我听见了。” 没头没脑的听到了这么一句,更何况声音的主人脸上的得意之色压都压不住。宁渊皱起眉,就着封凌寒拉着她的姿势问道:“你听见什么了?” “你叫我别走,在通运河上,你叫我别走。” 封凌寒挑着眉,一副很是圆满的模样。 “听到了又如何?”宁渊眯起眼,被封凌寒握住的手腕迅速一转抽了出来,在封凌寒回过神之前拉住他颈间的衣袍把他整个人都往前拖了几分,这样一来,两人额间相隔不过半尺,连呼吸都能隐隐交缠。 封凌寒全身僵住,本来深沉幽黑的眼神陡然染上了几分不知所措来。 “我才不像你这般含含糊糊的,喜欢个人都要遮遮掩掩几百年……”宁渊的声音嚣张干脆,直视封凌寒的眼底是十足的挑衅霸道。 听听,这是什么话!封凌寒挑了挑眉,明明当年是她自己迟钝大意,现在却把责任全推在他身上,简直是强词夺理,霸道妄为! 封凌寒这么想着,身子又向前倾了几分,他把额头抵在宁渊额间,伸手环住了她,声音轻轻缓缓的:“幸好当初我在隐山住了一段时间,否则也找不到这里,要不然,你又要消失不见了。” 一切就好像冥冥中注定一般,阿渊,这一次,我不用再看着你消失在我面前……却又无能为力……真好…… 宁渊没有说话,刚才眼底的肆意嚣张也沉了下去,两个人都停住了声。 疯狂旋转的阵眼外,一片安静。 在与世隔绝的隐山深处,他们才能真切的感受到百年时光虽倏尔远逝,但他却仍旧是当年的封凌寒……她亦仍是那个墨宁渊。 刺耳的破碎声传来,阵眼处被压制的气息又狂乱起来,宁渊轻轻敛下眉,伸手点向封凌寒颈间,但是……却只能碰到他的衣袍,就再也难进半寸。 她整个人都定在了当下,再也难以挪动半分。 “封凌寒!” 这声低呼中有着隐隐的愠怒,是他从未见过的失态,封凌寒却抿唇笑了笑,把宁渊放开,神情淡然。 “阿渊,幸好你如今功力不如我,我既然知道你来的目的,你也应该猜到我为何而来,我现在比你更适合进去……美人计是不错,可是阿渊,我好歹也曾是坐拥三千后宫之人,你这手法……甚是拙劣啊!”他朝宁渊看了一眼,嘴角带笑,眼中却划过一抹深沉的不舍,转身朝阵眼处走去。 就在封凌寒一只脚踩进虚无结界的时候,疲惫的声音在身后缓缓响起,让他停住了脚步。 “封凌寒,这是第三次了,当年我消失在东海之滨后你所经历的一切你,要让我经历三次吗?” 渊阁内为你启棺、亲手让你烟消云散,通运河上眼睁睁看着你灰飞烟灭,这一次…… 封凌寒,你让我情何以堪…… 82轮回 轮回 “阿渊,那我们就再纠缠一世,若有来世,欠你的,我一定还。” 低沉的声音轻轻传入耳际,宁渊抬眼望去,只见封凌寒微微回转头,神情绮眷而温柔,眼中似是划过百年时光,到最后,唯剩她的身影。 喉咙被堵住,艰涩得发不出一点声响,宁渊眼睁睁的看着封凌寒一步一步走进阵眼中心…… 霎时间,隐山阵法中的幻境大变,刚才还外溢的力量缓缓回拢,但相对的,阵眼中心的狂暴之气席卷得更加猛烈起来。 里面模糊得看不清光景,宁渊眼中的茶色完全变成了深沉无杂的墨色,她咬住嘴唇,鲜红的血迹自唇边留下,滴在地上只剩下剑柄的青帝剑上。 片刻之后,剑柄以缓慢的速度缓缓上升……宁渊眼中飞快的划过一抹亮光。 爆炸声在阵眼中突然响起,伴着毁天灭地的力量朝正中间的身影而去,宁渊看着升到半空的剑柄,神情倔强决绝。 封凌寒,我才不管什么狗屁不通的下一世,你如果敢出事…… 剑柄突然以极快的速度打在宁渊周身大穴上,一口鲜血自喉中而出,宁渊神情一松,在嘴上抹了一下,迅速朝阵眼中冲去。 封凌寒站在宁渊之前用剑诀压制的阵眼中心,一袭玄袍,格外凛冽。 里面气息狂乱,宁渊看着近在咫尺的身影,印起剑诀朝那团力量冲去……与此同时,那股力量已经卷到了宁渊面前,她释然的闭上眼,紧绷的心骤然放下…… 轰鸣声响彻天地,群山震动,万兽皆惊,从四野中跑出朝向隐山叩拜,百姓见此奇观,回望隐山,才惊见隐山百里之内俱是光芒闪烁,如降神迹。 长久的震动后,隐山归于宁静,如死寂一般的宁静。 ‘滴答’的声音刺耳清晰,血迹慢慢滴下,染红了玄白的长袍,沁湿了手心。 宁渊半跪在地,瞪大眼看着挡在身前的封凌寒,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她很少受过伤,也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上会有这么多的血可以留,就好像永远也流不完一样……玄白的衣袍染得血红,几乎找不到原先的颜色。 封凌寒,我终究还是留不住你。 “阿渊,对不起……”大口大口的鲜血自封凌寒口中流出,让他连说一句话都分外的艰难,看着脸色苍白的宁渊……封凌寒手足无措:“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宁渊仍然只是静静的看着封凌寒,无悲无喜,只是……扶在他腰间的手却不能自持的颤抖起来。 为什么……还是留不下呢? 封凌寒努力扯了扯嘴角,让自己的笑容不那么惨白,他伸手把宁渊散落在肩上的黑发合拢,捡起掉在地上的墨簪,费力的挣扎着坐起来替她绾发,封凌寒的手不停的颤抖,很简单的动作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当初我们大婚的时候,你嫌册封大典麻烦,礼一成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养神去了,我从来没有替你绾过一次发。你看,阿渊……至少我还来得及,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封凌寒的声音平缓而低沉,他看着宁渊,拂过青丝的手越来越无力,脸色越来越苍白,但一双眼却带着无比的满足和静谧,就好像,他执着了几世,只是为此而已。 像被突然惊醒一般,宁渊垂眼看向那双缓缓垂下的手,眼泪突然毫无预警的大滴大滴的流了下来,滴在了封凌寒手上,刺目灼痛。 她没有哭泣,没有哀痛,神情仍旧平静无波,只是满溢的泪水,却怎么都止不住。 宁渊想,这一世,她真的做了很多上辈子想都无法去想的事。 但她终于明白,痛到了极致,就算是她,原来也是会有眼泪的。 “别哭,阿渊,别哭。”封凌寒想抬手去捂住那双不停流泪的眼睛,可是手抬到半空却陡然垂下……他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去挪动分毫了……努力睁着的眼也缓缓闭住…… 垂到半空的手被稳稳接住,封凌寒突然被一双手死死的环住,然后……他听到嘶哑得几近凶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封凌寒,你说的,你欠我的。” “恩,我说的,我一定还。” 这是墨宁渊听到的……封凌寒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时间好像停止的脉动,隐山也安静了下来,在经过了这么一场惊天动地的力量洗礼之后的隐山,诡异而又如往常一般的安静了下来。 青帝剑的碎片镇守着阵法四周,封凌寒的全部功力压住了因失了力量而暴动的阵眼,隐山恢复了生机,就连刚才被湮灭的阵眼处也顷刻之间就恢复了以往的模样,就好像这场暴动从未发生过一般。 只有站在隐山百里上空出,才能看见隐山正中心处有一抹极刺眼的血红之色,在那里,一名女子长发及地,神态安详,而她怀间所拥之人,早已失了生机。 “我就在这里等着你,凌寒,如果还有下一世,如果你还记得隐山……就来这里找我。” 轻声低喃的话语分外轻柔,伴着这低喃声,一阵看不见的光雾缓缓将阵眼中心重新围了起来,而那女子披散在身后的黑发也一寸、一寸……全部化为了银白之色,如雪一般澄澈透明。 光晕围成圆圈,形成新的阵眼,这百米之内,除了布下阵法之人,永远……也不会再有人能闯进来。 远离人世的隐山深处,绝迹了喧嚣沉浮,世间沧桑,那一袭血红的衣袍,一头银白的长发,渐渐消失在时光岁月里,苍凉而又安宁。 岁月掩埋,一切从隐山开始,亦从隐山终结。 而隐山之下的凡世中,也遵循着它应有的轨迹缓缓而行,翻过年的盛夏,在历经了数月的征战后,天佑大陆揭开了新的篇章,一个古老的王朝在历经了昌盛、衰落、中兴后又开始了不可思议的轮回之路——这一年,大宁宣王封显继承帝位,一统三国,君临天下,号宣谨帝。 同年,宣谨帝举行了盛大的封后典礼,举朝上下无人得知皇后身份,只知道,中宫册封之日,从不介入天下朝堂的隐山送来了极贵重的厚礼。 十里红妆,天下侧目。 隐山以一种格外强硬的姿态宣布了对大宁江山的守护。 同年寒冬,宣谨帝诏书敕下,洛家家主封皓得封镇国侯,远离京城,统御广裘的漠北之处,辖云州十八郡,以昭天子之德。 三年后。 云州洛府。 庭院里,一身玄袍的青年坐在石凳上正翻看着古籍,神态宁和。清河蹬着长靴跑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么一副场景。 那神态做派像极了那个已经消失了很久的人,清河这么想着,眼圈便红了起来,隔了半响才装作无事一般走上前去。 “百里,我回来了。” 百里询抬头,见到清河鼻尖沁出的汗珠,忙接过侍女手中的汗巾替她擦干,眼底有着淡淡的宠溺:“又去训练将士了?小皓还是舍不得从军营里回来?” “恩,现在四海升平,日子越发清淡了,他和年俊想着打艘大船,翻过了年就出海,看看能航到什么地方去。” 百里询听着点点头,拉着清河的手做下,摆了摆手,院子里服侍的人都退了下去。 “你又在看这些,全是司宣阳送来的?”清河看着石桌上堆得如小山一般的孤本古籍,不乐意的撇了撇嘴,她如今对躲在隐山上的那个人满身怨气,只要是他的东西,看什么都不喜。 “恩,阵法一途我接触得太晚,研习了三年现在也不过才勉强入门而已。” “他既然不打算下隐山,那送来这些书到底是什么用意?” 清河叹了一口气,看着快被百里翻烂了的书,低声道:“就连三年前莫西和陛下大婚他也没下山,而且他始终不肯告诉我们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小姐和叶韩会一起消失……” “清河,放心,他说过,等我功法大成之日,会告诉我们一切,那时候我会自己找到真相。” 百里询握住清河的手,安抚的摸了摸,打断了她的黯然急切,声音平和安宁:“放心,总有一天,我一定会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定会把……师父和叶韩找回来。” “倒是你,打算……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我家老头子说再不把你带回京城,他就要自己亲自来了。” 百里询的声音染上了笑意,他转过清河的头,一字一句问道,眼神晶晶亮,哪还有半分刚才稳重的模样。 清河思考了半响,掰着指头算了算,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快了,等小皓成婚后,有了洛家继承人了,咱们就办。” 百里询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一字一句就差咬牙切齿了:“我前几日才问过他,他说……要等那个夸下海口为他说媒的人回来了成婚!” 谁都知道,当初在晋汉城下,不可一世的叶家统帅当着三军将士许下了这个承诺,如果要等封皓成婚了他才能成亲,百里家这嗣是绝定了! “百里,你可得加把劲,清河姐姐今日在校场也说了,我云州数十万将士,有谁能胜过她手中长鞭的,她便许谁一个承诺!若是我云州儿郎要迎娶清河姐姐,你那小身板可拦不住哟!” 身后清扬的声音响起,里面的幸灾乐祸藏都藏不住,百里询抬眼看向院子外背着剑龇牙咧嘴的封皓,僵着的脸彻底黑了下去。 “洛清河,你身上女儿家的矜持……都跑到哪里去了!” 清河转了转眼珠子,也觉得这件事估计是自己理亏,迅速坐直身子讨好的笑笑:“百里……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别生气……” 估计是百里询的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清河呐呐的停住了声,倏的起身朝院外跑去。 不一会,鞭子破空声在院外响起,一时之间惨叫暴怒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臭小子,叫你多事,我明日就把城里的将门小姐全给请过来,哪个看上了你,我就给人家烧香拜佛,再把你送上门!” “别揪耳朵,清河姐姐,疼,我错了……” “这是怎么回事?”年俊走进院子,看到外面的闹剧,不苟言笑的面上也露出了头疼的神色。 “你说呢……他们俩哪天整不出一点事来。” “我去拦拦,别又把家里的房顶都掀了!” 百里询抿唇笑了笑,重新拾起桌上的古籍翻看起来,过了半响,他抬头朝外望,温润的眸子里流淌着淡淡的暖意。 朝阳之下,红衣少女、劲服少年,还有皱着眉跑上前的青年,一如他初见时般,从未被时间划去棱角——这是他所能守护的世界。 师父……百里询朝东方看了一眼,笑容焕然。 你看到了吗?我在替你守护他们。 隐山之中,青年远望的方向,仍是一片静谧安宁。 直到…… “如何?这便是他们日后的命运。” 清冷的声音悠然而起,听起来恍失实质一般神秘,但又格外深沉高贵。 宁渊睁开眼,看到不远处墨绿的背影,眼底划过一抹不可置信,但又很好的隐下。 这世间,居然还有人能闯进她用毕生之功所化的阵法里! 这女子,究竟是谁? 她抬眼朝四周望了望,这里仍是那股力量消失后的模样,可是她刚才……明明就好像历经了数年之久,甚至见到清河、百里他们日后之途。 怀中冰冷的身躯和银白的发丝却又提醒着宁渊时间并未流逝,她蹙眉看向不远处隐在雾中的墨绿色身影,并未言语。 “他们都是你这一世最牵挂之人,我让时间溯留,你自然能看到他们日后的的命运。” 溯留时间?宁渊心底一惊,兀然抬头:“是你将我和封凌寒送到这一世的?” “虽不是我做的,但却是我之责,只可惜,你们重活一世,结局依然如此。” 宁渊刚想询问,却见那女子摆了摆手。 “墨宁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愿意?” “什么意思?你能救凌寒?”宁渊眼底突然划过璀璨的亮色,猛然抬头朝那人望去。 “不能,他生机已断,回天无术。” 淡淡一句话,让宁渊眼中的希望慢慢沉下,她抬手拂过封凌寒的眉眼,缓缓道:“即是如此,那不用了……” “我虽不能救他,但却能让你回到过去,墨宁渊……你当真要拒绝?” 宁渊顿住,不可置信的抬头:“回到过去?你是说……” 那人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几分理所当然:“当然是五百年前,你可愿意?” 五百年前,那时候——她还没有亡于东海,凌寒也没有一世孤寂,瑞鸿也不曾接下守护江山的重任,隐山还未曾因她而断了传承百年…… “我愿意回去,如果你有这个能力,请帮我。” 宁渊缓缓垂下眼,胸前银白的发丝飘扬,她却视而不见,看向怀中人的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坚持。 “我要还的债太多了……我欠下的也太多了……” “即是如此,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那人颔首,伸手一抬,破碎虚空于半空中出现,形成极大的银白光圈。 “你为什么要帮我?” 那人的手顿了顿,良久才以一种恍惚的声音缓缓回答:“你是和我最像的继承者,况且……你也不用谢我,如果不是你最后用生命之力将这阵法护住,让我感应到你的力量,我也未必能来得及救你。” “你到底是谁?”宁渊一怔,心底生出几分荒谬的感觉来。 “我?我有很多名字,你未必都听过,不过有一个,你一定知道……” 那人慢慢回转过身,一身墨绿长袍古朴秀,墨色的眼睛里似是承载着世间沧田万物,银白的锦带系在她腰间,流光四溢,清冷的面容上拥有不属于人世间的神秘悠远。 “墨闲君,很多年前,我用过这个名字。” 回转过身的女子轻轻一笑,在宁渊愕然的眼神中抬手一挥,瞬间万物停止,举世静谧,地上相拥的墨宁渊和封凌寒缓缓消失,化为一片虚无。 “墨宁渊,这一世,全看你自己如何抉择了。” “你就这么把她扔到五百年前,还用做什么选择,以她和你相似的性子,估计直接就把封凌寒给圈在隐山养着了!” 虚无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些许揶揄的调侃。 “是吗?”墨闲君回转头,朝天空望了一眼,嘴角慢慢勾起一抹愉悦的笑容。 “谁说……我让她带着记忆回去了?十岁的墨宁渊恐怕连封凌寒是谁都不识得吧!” “你洗清了她的记忆?” “没有,只不过是暂时封印罢了。”墨闲君伸手朝隐山上空一挥,神情悠然,眼底却隐隐带着一抹调戏:“待她恢复记忆之时,便是我重临天佑之日。届时,与君携手同游,可好?” 这一次,虚空中的声音却长久的沉默了下来。 许久后,才听到一声儒的恨恨声:“上古,你这登徒子的性子,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半年之后,三国一统,大宁新帝登基,号宣谨帝,大宁王朝开始了新的轮回之路。 而天佑大陆五百年前的轮回之世,才刚刚开始。 若这不是终结,而是伊始,你们说,可好?